《丝萝赋》 第1节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丝萝赋 作者:东吴笑笑娘 文案 “喂,你确定他是公子不是姑娘?” …………………… “你当日不就是看着公子生得好,才非要缠着他,日后遇到比他还俊俏的,岂能不变心!” …………………… 这是一个有点傻的小姑娘追男神的故事,追的有点辛苦。 本文男的都是人精,女主是个普通小姑娘,有点小聪明,有点小任性,有点小冲动,有点小勇敢,在生活和磨难中慢慢成长。 ps:上篇没有一个真正的好男人,多少都有点渣,这篇一定写个让你们舔屏的好男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传奇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主角:阿宝、卢缙 ┃ 配角:谢遥、苏煦 ┃ 其它: ================== ☆、楔子 大越祥和七年六月,丞相、太傅袁继宗上表皇帝,奏请重开分科选士之门,为大越广揽贤才。消息传出,民间轰动,寒门学子额手相庆,世家大族则态度不一,有叫好者,有嗤之以鼻者。朝堂之上更是一片鼎沸,每日赞同、驳斥、漫骂之声盈满皇帝的耳边。如此争论了近一个月,皇帝下旨,重启科举,天下学子不论出身,俱可参加,唯才是举。 此时大越自高祖苏衡立国,已过百余年,传六帝。今上名苏熹,今年刚满二十一岁,因继位时年幼,先帝临终拜太傅袁继宗为相,辅佐幼帝。袁继宗本为帝师,乃当世大儒,人品才能俱佳,辅政以来兢兢业业,深得皇帝敬重和信赖。 开科取士之法乃是明帝苏绍在位时,同安候谢循首提,旨在破除豪门世家把持朝廷人事,寒门之子纵使德才兼备也无晋升之机,皇帝无才可用的局面。初时也是阻力重重,各地豪强多有抵触,因各级政务官员大多出自豪门,有的地方拒不执行,寒门学子竟连名都报不上。明帝乃果敢之人,见此情形当机立断,下令斩了带头抗旨之人,又有百年豪门谢氏、萧氏、许氏与新贵世家季氏鼎力支持,终得全国推行。终明帝一朝,豪强大族屡遭打压,寒门之子以才入仕,朝堂人才济济,吏治清明,开创了数十年太平盛世。 待到明帝之孙安帝在位时,发生了一场全国范围的科考舞弊之案,牵扯千余举子,数十官员涉案。安帝心性偏执,惊怒之下,痛斥天下士子枉读圣贤之书,下令再不行开科之事。此后近四十年,寒门子弟入仕无门,世家纷纷东山再起,争权夺利。到今上继位之时,朝中党派林立,近宦弄权,各地官员贪腐成性,北方蛮族时有犯境,虽有袁继宗勉力维系,终是孤掌难鸣,大越现出衰败之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发生在《阿琇》一百多年以后的故事,可能会出现一些熟悉的人名。 ☆、一、有匪君子 祥和八年二月,正是江南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之时。秣陵城外鸡鸣湖上,江东士子正在游湖吟诗,好不热闹。江东自前朝就是富庶之地,本朝高祖更是起兵于此,秣陵原是旧都,比别外又繁华了许多。 聚在此处的乃是江东六郡本届乡贡中的举子,均要进京参加春闱,临行前在此小聚。他们大多二十余岁,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酒酣之后,吟风弄月,纵论天下,忘乎所以,引得过往百姓驻足观看。 游船中有一人始终坐在船尾,浅酌慢饮,并不同旁人一样嬉笑玩闹,身后一书童模样的少年看着热闹的船舱,抱怨道:“公子你也不过去,这些人将来没准都是你的同僚,亲近亲近又没坏处!” 那公子回过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说话。此人名叫卢缙,吴郡阳羡人氏,祖辈经商,到其父卢栩时,已是大越皇商,富甲一方。卢栩少年时胸怀大志,一心要出将入相,成就一番大功名,奈何出身寒门,虽家财万贯,却始终入仕无门,心灰意冷之下,承继父业。 朝廷重开科举之门后,卢栩感慨万千,多年商海沉浮让他明白,当今世上,为官才是正道。为了改变家族地位,也为了圆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他让长子卢缙参加了此次乡贡。卢缙也极为争气,竟夺得吴郡头名,得以入京参加会试。 卢缙今年不到二十岁,生的面如冠玉,俊美无俦,江东子弟本就温文尔雅,越发显得清新俊逸,风华月貌。 少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叹口气,公子这般好相貌,在那群士子中何其醒目,他却偏偏隐身于此。正想着,便见舱中一人摇摇晃晃地出来,走到卢缙身边坐下笑道:“卢贤弟为何枯坐于此?” 卢缙放下酒杯,冲他拱拱手道:“许兄!”又对少年道:“应生,斟酒!”应生忙上前将二人酒杯满上。来人名叫许崴,江都人士,亦是本届举子,与卢缙颇为投缘。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明日愚兄要先到庐江拜访世交,贤弟可与我同行?” 卢缙本与他相约共赴京城,想想时间尚早,陪他到庐江也无妨,当下笑道:“小弟左右无事,若不嫌叨扰,便随许兄同往。”许崴拍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包你不虚此行!” 第二日一早,两人辞别众人,渡江而上。到了江北,往西南行了约莫三十余里,便见前方官道上尘烟四起,马蹄阵阵。二人引马靠边,待来人靠近,只听许崴“咦”了一声,高声唤道:“三郎!” 为首的骑士急忙勒缰,马儿原地打了几个转方停下。卢缙定睛一看,来人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此时却满面尘灰,一脸焦急之色。 许崴打马上前笑道:“我尚未通禀老夫人,你便来接我了?”那唤作“三郎”的青年摇头道:“非也!我哪里是来接你的!”许崴奇道:“你如此心急火燎所为何事?”三郎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说道:“说来话长。” 三郎看了一眼卢缙,欲言又止,卢缙忙拱拱手带着应生避到一旁,三郎冲他笑笑,低声对许崴说了起来。卢缙远远看着,便见许崴先是大笑,继而皱眉,最后竟是面色凝重。 二人说了许久,卢缙百无聊赖,偷偷打量起三郎。见他衣着虽不十分华丽,却异常考就,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所骑之马浑身栗红色,四肢强健修长。正看着,耳边听应生道:“公子,那马在流血!”卢缙一怔,果见那马儿颈部似有红色液体流下。他愣了一瞬,旋即大惊,暗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产于西域,又称天马,中土极为少见,大越仅有几匹,便是一般王侯世家也不可能有。他不禁又仔细打量了番三郎,心中揣度,江东境内的世家能有此等势力的,应只有庐江谢氏,许崴也说要往庐江拜访世交,此人当是谢家子弟。 那边许崴同三郎说完话,走到卢缙面前道:“贤弟,对不住了!我那世交家中出了些事,我要随他一起,不能与你同往京城了。”卢缙忙道:“许兄请自便!只是莫要耽误了大比之期,咱们京城见!”一旁三郎道:“哎呀!我都忘了,你是要去参加会试,恭喜恭喜!” 许崴哈哈笑道:“天下人都说咱们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我便要让他们看看,咱们这些纨绔子弟也能金榜题名!”三郎亦道:“正是!若是有武举,我定也要考上一考。”二人相视一笑。许崴忽想起卢缙正是寒门,恐他多心,忙道:“贤弟……”卢缙不待他说话,笑道:“许兄不必多言,小弟明白你的意思。”许崴拍拍他的肩道:“好兄弟!” 三人话别,卢缙目送二人远去,应生抱怨道:“这许公子也忒不着调,诓着我们到了这里,自个儿先跑了。”卢缙侧头看他一眼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应生叫唤道:“公子您就会说我!这是哪里您知道?” 卢缙四周看了看,摇摇头,应生“哼”了一声,一付我就知道的表情。卢缙失笑,在他背上轻打了一下,道:“快些走吧!到前面找个客栈一问便知。”说罢当先打马而去。应生急忙跟上叫道:“公子,您知道往哪里走吗?可别跑错了!”卢缙却是不再理他。 约莫又行了三四十里,似到了一座集镇,二人松了口气,放缓缰绳任马儿慢慢前行。因是傍晚,镇上铺面已纷纷打佯,二人又走了半刻,才找到一家小客栈。 客栈虽不大,倒也干净,主仆二人尚未坐定,小二便满脸堆笑着上前招呼。应生要了间客房,又点了些酒菜,卢缙待小二上菜时问道:“请问此地是何处?”小二忙道:“回公子,此处乃是历阳乌江,公子要去哪里?”应生正要说话,卢缙笑道:“往庐江怎么走?” 小二了然地看着二人笑道:“公子是要去庐江为谢老夫人贺寿吗?” 卢缙笑道:“你怎么知道?”小二道:“这几天来了不少客人,都是打听去庐江的路,小人听说是去为谢家老夫人祝寿,小店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卢缙笑道:“那感情好啊。” 小二见他十分和气,不免有些放松,又说道:“谢老夫人今年是七十整寿,同安侯准备大办一场,咱大越的达官显贵都要来贺寿,连皇上都派人送了贺礼!听说谢家怕人太多,已经把庐江境内的大小客栈全预定了下来。可惜小店离的远,只能做做过路的生意。” 应生“扑哧”一声笑起来,心道:“就你这寒酸的店,那些显贵岂肯住!”见卢缙暼了他一眼,忙敛了笑,问道:“这谢家竟有如此排场?”小二得意道:“可不是!莫说江东,便是整个大越,哪家能比得上谢家!庐江谢氏在前朝就是江东百年大族,想当年谢琅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打下江东基业,同安侯谢循,更是开国功臣!”他忽然看看左右,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小声说道:“这些倒是其次,还有一点是哪一家都比不了的!” 应生亦小声道:“是什么?”小二压低嗓音道:“太宗皇帝的生母就是谢家姑娘,谢循的亲姑姑!”太宗便是明帝苏绍的庙号,卢缙面露惊疑之色,说道:“太宗皇帝的母亲不是江陵季氏,定边侯季蒙的妹妹吗?”小二鄙夷地看着他道:“那是掩人耳目,当时谢姑娘与安平侯崔家有婚约,却被高祖皇帝……”他挑挑眉,停顿了下,隐晦地笑道:“这等事怎能公之于众。” 应生听的有趣,脱口说道:“如此说来是高祖皇帝夺人妻子生下的太宗?”卢缙喝道:“休得胡言!”应生与小二俱被他吓了一跳,一时不敢说话。卢缙默了一瞬道:“这等皇家秘辛,小二哥你是如何知道的?”小二见问忙道:“此事在咱庐江这带不是秘密!早年太宗皇帝在世时,隔几年就要来祭奠母亲的。” 应生奇道:“同安侯不是在京城吗,怎么庐江也有侯府?”小二道:“京城的是侯府,庐江的是谢氏祖宅。当年□□皇帝封侯时,谢循的母亲萧氏老夫人就说不愿住在京中,要回祖居,谢琅及谢家世代先祖都葬在庐江。谢循死后,他的苏氏夫人扶灵回来,也没有再回京城。所以从那时起,凡遇上一代老侯爷过世,世子袭爵后,老夫人便都回庐江居住。” 卢缙点点头,道:“此举是想表示谢家不忘根本。”那小二看着主仆二人道:“公子什么都不知道,莫非不是去谢家贺寿?”应生笑道:“我们从来没说要去谢家,我们是要去京城!”小二有些恼怒,又见卢缙衣着讲究,出手阔绰,想来也是大家子弟,不敢得罪,只得悻悻地退了下去。 他见天色已晚,走到门口准备打佯,上门板时却见门口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他本就有气,此时正好找到发泄之处,抬脚便向那人踹了过去,口中骂道:“滚开!晦气!” ☆、二、你待怎样 他的脚还未碰到那人,便见那人大叫一声“哎哟”,抱着肚子滚到地上,口中叫道:“杀人啦!疼死人啦!”声音颇为清脆。 应生跑到门口一看,怒道:“你打他做什么!”小二站在门口张着嘴,心中嘀咕,这小子是怎么摔的?应生走上前去,那人口中不停地唤疼,应生忙托着他的腰要将他扶起,他一个翻身又滚了出去。应声道:“小兄弟,你且先起来,哪里疼,我们帮你请大夫。” 那人停下来,侧过头看着应生,半晌说道:“我不要看大夫,我要吃饭!”应生见他虽然衣裳破旧污秽,脸上块块黑斑,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极有神采,不由一愣。 卢缙走到门边看了一会儿,对应生道:“扶他进来吧。”唤过小二再加些酒菜。小二狐疑地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去了厨房。 应生正要扶那人,他却自己站了起来,见应生盯着他猛看,眼珠一转,忙又“哎哟”几声。应生叫道:“你……你……你装的!”那人正要反驳,余光瞥见卢缙笑吟吟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一时呆住,忘了要说的话。 卢缙面色一变,转身进了客栈,应生见他那副模样,“哼”了一声也要进去,却被他拉住问道:“那人是你家公子?”应生拍开他脏兮兮的手,斜眼看着他道:“是又如何?”那人露出一口白牙嘻嘻笑道:“不如何!你确定他不是姑娘?生的真好!” 应生怒道:“放肆!你……你……无耻!”那人吓了一跳,忙道:“我是夸他呢。”他又哪里知道,卢缙自小便因着这等相貌受过不少骚扰,是以应生以为他也同那些下流之人一样,存了狎弄之心。 应生不再理他,径自进了客栈坐在桌边。那人探头向客栈内望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咬咬牙慢慢蹭了过去,在桌边站了一会儿,应生白了他一眼,卢缙却是看都未看他。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坐下,应生已不耐地骂道:“无耻之徒,谁让你过来的!”那人一怔,只觉万分委屈,想到一路上受的苦楚,不禁悲从中来,竟张开嘴哇哇哭了起来。 卢缙主仆俱愣在了当场,只盯着他看,却见他眼泪如开闸之水,奔流而下,竟将脸上冲出两行白白的印迹。卢缙忽然皱眉打量了他片刻,轻声道:“你是女子!” 那人并不答他,仍旧啼哭不止。应生一呆,也细细看了看,发现他身材娇小,声音清脆,被泪水冲出的肌肤白皙细嫩,越看越像女子。卢缙叹口气,自袖中掏出锦帕,递到那人面前,那人慢慢止住哭,抽泣着接过,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下,便将帕子塞到了怀中。 卢缙似没看到,轻声说道:“你先坐下。”那人看他一眼,依言坐下。卢缙见她大约十四五岁模样,脸虽脏,却也能看出五官颇为秀丽,想了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流落到这般田地?” 那小姑娘不答却问道:“我能先吃饭吗?”见卢缙点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卢家虽然是寒门,却是大富之家,卢栩对子女教养极为严苛,便是应生等下人也不会有这等吃相。应生心生鄙夷,想到自家公子素来重礼教,定然受不了这样,悄悄看了卢缙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手却放在膝上紧紧攥着,心中忽觉好笑。 那小姑娘吃完饭,又喝了两碗汤后放下筷子。卢缙这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小姑娘打了个饱嗝,见卢缙眉头皱了皱,忙道:“我叫阿宝,有时也叫宝儿,也有人叫我小宝,随你怎么喊。”卢缙又皱了皱眉,心道名字岂有随便叫的,便问道:“你姓什么?” 阿宝忽然垮下肩道:“我也不知道我该姓什么。”应生忍不住哈哈笑道:“你是傻子么?!怎会不知道自己姓氏!”阿宝瞪着他道:“不知道有什么奇怪!”应生斜了她一眼道:“果然是个傻子!” 阿宝大怒,正要拍案而起,见卢缙面色严肃的坐在一旁,心中有些发憷,强忍怒火道:“人都说相由心生,果然人长的丑,心眼儿也坏!”应生也生气了,问道:“你骂谁丑?”阿宝看着他道:“谁丑骂谁!”应生在卢缙面前自然是丑的。 应生站起来便要发作,听到卢缙轻咳一声,只得又忍气吞声坐下。耳边听卢缙道:“姑娘既然不愿据实以告,在下也不勉强。”阿宝忙道:“我没有隐瞒,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卢缙盯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中不禁大感奇怪。 此时天已半黑,卢缙说道:“吃好了便回去吧。”转身去了客房。应生见阿宝看着他的背影,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忙道:“你休要起歪心思!”阿宝看他一眼,“哼”了一声,起身出了客栈,片刻便消失在镇上。 第二日,主仆二人离开客栈,临行应生又多给了小二一两碎银,小二咧着嘴哈着腰将二人送出客栈。 走了不过数丈,卢缙突然回头看去,阿宝正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应生看到她便没好气,叫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他声音颇大,惹得路人纷纷看过来。阿宝今日换了一件粗布嫩绿色的外衣,背着一个小包袱,手脸也洗了干净,看着十分娇俏。她似瑟缩了一下,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们,卢缙见阿宝眼中水气慢慢聚集,眉头一皱,暗道不妙,果然她吧嗒吧嗒地掉下泪来。 应生一见,指着她道:“你……你又用这招!”此时正是早市,镇上熙熙攘攘,见三人如此,好事者纷纷驻足观看,不多时便将他们围了起来。 卢缙越发不悦,对应生使了个眼色,应生忙对阿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阿宝脸上挂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道:“你们不要丢下我!”应生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好心帮你,你却要讹诈我们不成!”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叽叽喳喳议论开来,阿宝假装拭泪,瞄了眼周遭,心一横,扑到卢缙脚边抱着他的腿哭道:“哥哥,你别丢下我!” 卢缙面色发黑,额上青筋已有些显现,应生跳脚道:“你……你这个无赖!撒手!”便要去掰她的手。阿宝哭的越发大声,叫道:“哥哥,爹娘刚死,你怎么就能忍心把我卖了!我虽然吃的多了些,可爹娘也留下了不少家产……” 围观人群越发多了,有人指着卢缙道:“这人看着俊俏,怎的如此心狠,竟要卖掉亲妹妹!”旁边一人道:“你没听见么?说是嫌这妹子吃的多!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啊!”又有人道:“十之八九是为家产!” 阿宝长得娇俏可爱,本就让人心生好感,此时已哭得梨花带雨,愈发显得可怜。应生在旁忙说道:“你们莫要听她胡说!我们根本不认识她!”却哪里有人听他解释。 阿宝窃喜,耳边忽听卢缙低声说道:“再不松手,休怪我不留情面!”阿宝只觉掌下的肌肉已然绷紧,心中着实诧异,暗道此人不是个书生么。不由仰起头向上看去,卢缙也正低着头看她,二人眼神相对,晨光在卢缙身后形成了一圈光晕,阿宝只觉一阵目眩,心跳骤然加快,张着嘴说不出话,脸却突然红了。 卢缙忽觉有些好笑,这小丫头明显被他的容貌迷惑,正色说道:“你先放开,有话好好说。”阿宝讷讷地松开手,站起身,应生将她一把推开,护着卢缙道:“公子你先走,我来拦着她!” 第2节 卢缙推开他,对阿宝道:“此处人多,你随我来。”说罢当先走了。应生呆住,叫道:“怎可带着她!”阿宝恨恨地看他一眼,快步追上去,应生忙跟上。围观众人见三人都走了,无热闹可看,也就散开了。 三人一直行到镇外,卢缙举目望望,走到一棵树下,转身看着阿宝。应生气哼哼地道:“公子,你理她做甚!”卢缙对阿宝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阿宝咬咬唇,低声道:“我没饭吃……”卢缙叹口气,从怀中拿出两个金稞子递给她,阿宝看了一眼,却是不接。应生叫道:“你还嫌少不成!”阿宝摇头道:“不是嫌少。”她望着卢缙道:“银钱总有用尽的一天,那时我要怎么办?” 卢缙皱眉看着她,问道:“你想怎样?”阿宝用她那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他道:“求公子收留我!” 应生大怒道:“你做梦!”阿宝斜睨他一眼道:“我是问你吗?你是公子吗?”应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卢缙道:“我为何要收留你?”阿宝忙道:“我会端茶倒水,会帮公子穿衣叠被,还会……”她努力想着自己还有哪些技能,便听应生嗤笑道:“这些我也会,还用得着你?!” 阿宝只觉这人万分讨厌,转身看着他道:“你怎能跟我比!”应生气极反笑道:“我如何就不能跟你比?你有什么了不起?”阿宝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比你了不起!我……” 卢缙应生主仆正准备听她有多了不起,她却又突然停下,眼珠转了几转,暗道一声好险,转眼得意地对应生笑道:“我生的比你美!” 作者有话要说:  按卢缙的出身是不能称呼他公子滴,八过我是架空,不用计较那么多。 ☆、三、欺之以方 应生愣了片刻,忽而大笑道:“在我家公子面前你也敢自诩美貌?”卢缙见他二人越说越不像话,摇摇头对阿宝道:“你到底是何人?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阿宝闻言低下了头,似极伤心,半晌后才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卢缙一惊,听她继续说道:“我娘生我时死了,我爹爹因此不喜欢我,不要我了,自小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从此不闻不问……”她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卢缙见她哭过许多次,这次却让他觉得不同,似是发自内心的伤心。卢缙轻咳一声道:“你又是为何流落在外的?”阿宝止住哭道:“外婆对我很好,可是舅舅家的表哥总是欺负我。前几天我无意中听说,我爹爹不日便要来接我回去,说我大了,要把我嫁到一个大豪门,给一个老头儿做妾!”她想到表哥说这话时那可恶的表情,不由咬了咬牙。 应生此时只觉她十分可怜,对她的厌恶之情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卢缙却在仔细观察她。她虽穿着粗布衣裳,但皮肤白嫩,一双小手莹白细腻,应是生活优渥,娇生惯养之人。她说她父亲要将她嫁到大豪门做妾,想来她也是世家出身,若是寒门,只怕连大豪门的妾都做不上。他的大姐姐当年号称吴郡第一美人,多少富家子上门求娶,他父亲却一心要攀附豪门,最后将女儿嫁给了阳羡长为妾,那阳羡长也只不过是江都许氏的一个旁支而已。 阿宝哪里知道他仅凭这几句话就分析出了她的出身,接着说道:“我吓坏了,就去求外婆,谁知道……”她想到一向疼爱她的外婆说的话,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应生急道:“你外婆不会也逼你嫁吧?”阿宝点点头,擦干眼泪道:“外婆说原就是我爹爹欠了人家的……”应生道:“你爹爹借了别人钱要拿你抵债吗?怕是还欠了不少吧?” 阿宝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道!我求了外婆三天,她都不理我……若是我娘还在,定不会让他们这么欺负我……呜……” 应生是孤儿,无父无母,自幼被卢家收留,见阿宝哭的伤心,竟也有几分感怀身世,他自知嘴笨不会安慰人,忙看向卢缙,却见他正皱眉看着阿宝。 卢缙待阿宝哭声稍歇,问道:“如此你便跑出来了?”阿宝点点头。卢缙伸手自怀中拿出一个荷包,袋口打开向下,倒出了十来个金稞子,他拿过两颗交给应生,仍将其它的放回去,扎好袋口,递给阿宝道:“这些给你,快回家去吧!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因为不满父母的安排私自离家。” 阿宝一呆,忙道:“可是……可是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儿!”卢缙正色道:“我见你也是读过些书的,幼时启蒙难道没有学过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吗?他们这么做总有他们的考量,为人子女者遵从便可,怎能忤逆!此乃大不孝!” 阿宝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她本想博得卢缙主仆的同情,同意带她一起走,谁知竟被他训斥了一顿,还套上了不孝的帽子。她自小接触的都是随性风流之人,见卢缙生的如此俊俏,原本以为也是恣情之人,哪里会想到他竟然有这等迂不可及的想法,一时傻傻的拿着金稞子,不知如何是好。 应生却是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当下叹了口气,说道:“阿宝姑娘,你跑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去好好求求你的父亲吧。”阿宝回过神来,啜泣道:“我爹爹本来就不喜欢我,怎会听我的?回去少不得先毒打一顿,再把我嫁了。” 应生见她眼睛鼻尖哭得红彤彤的,配上圆圆的小脸,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可爱,心中大为不忍,看着卢缙道:“公子……”卢缙不为所动,阿宝哭道:“我本来是带了银子的,我……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不知道在外不能让人看到钱财……我本来准备渡江的,谁知竟被人抢走了荷包,还差点被卖了……我装晕才伺机逃了出来。” 卢缙紧抿着唇听她说完,料她所言应该非虚,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确实引人注意,想必是吃了亏,才打扮成乞儿模样。若就此让她离去,看她这样是绝不会回家的,万一路上再遇危险,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兀自沉思,阿宝已将金稞子还给应生,对卢缙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一饭之恩阿宝日后定当报答。”说罢转身就要走。应生急忙叫道:“你……你要去哪里?”阿宝回过头,扁着嘴道:“不知道,真要无路可去,就……就去找我娘吧……她总不会嫌弃我的……” 应生一愣,道:“你娘不是死了吗?你……你……”他转头看向卢缙道:“公子,她要寻死啊!”卢缙知道阿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也知道让她独自离去确实不妥,他叹了口气想道:“圣人有云,君子当扶危济困,她离家是不对,可我若就此撒手,岂不是弃她于危难之时,有违君子之道。” 他想了想,对阿宝道:“我本来应该将你送回家才是,只是我要赶着上京城,你若不着急,便随我一同去,待我事办完了,再将你送回去,如何?” 阿宝大喜,忙道:“多谢公子!您真是大好人!”心道:“我先随他到京城,然后再甩了他,他能奈我何!”越想越开心,不禁又对卢缙作起揖来。卢缙见她不伦不类的怪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宝擦干眼泪,牵过马对卢缙道:“公子,您上马!”卢缙失笑道:“我不是要你做这些的。”阿宝笑道:“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呀,这些小事儿我都会干。”应生见卢缙同意收留阿宝,也颇为高兴,此时又忍不住与她斗起嘴来:“这是我的活儿,你抢什么!” 卢缙笑着正要上马,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你要怎么走?”阿宝和应生俱是一愣,卢缙道:“我们只有两匹马……”阿宝恍然大悟,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公子放心,我会骑马,与他一骑便可。”说着指着应生。 应生脸色一变,果然便听卢缙道:“不可!男女授受不清!”阿宝一愣,她在家中常与表哥共乘一骑,从未想过男女之别。她已有些了解卢缙,知道若反驳他,定然又要招来一番说教,当下道:“那么公子你二人共骑一匹?”说完自己先摇摇头道:“也不可,旁人怕是会说你们是断袖。” 应生扑哧一笑,卢缙板着脸斥道:“口无遮拦!”阿宝吐吐舌头,指着应生道:“那便这样,把他的马给我骑。”应生忙道:“那我呢?”阿宝睨了他一眼道:“你自然是跟着公子后面跑啊。”应生大怒,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 阿宝见他不愿,无奈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好你们骑马,我跟在后面跑了。”卢缙叹口气,对应生道:“你将马给她骑。”应生不满地叫道:“公子!”卢缙道:“她是女子,原就该照顾些,我陪你一同走,到前面再买匹马就是。”说罢牵着马举步向前走去。 应生忙追上他,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卢缙回头看去,阿宝已纵身上了马,姿态优美大方,一看便知颇有些功底。他几不可察地皱皱眉,对她的出身越发好奇。他的几个姐妹均是闺阁淑女,莫说骑马,走路都是斯文碎步,难道如今豪门世家已不是这般教养女儿了? 阿宝哪里管他怎么想,欢欢喜喜地骑在马上,心中想道:“难怪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公子虽然年纪轻轻便迂腐不堪,却不是假正经,比起那种自诩风流的浪荡子,也不知要好多少倍。” 好在江东富庶,人口稠密,三人走了半日便又来到了一处集镇。卢缙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客栈,令应生去买马匹,自行带着阿宝回到房中。 阿宝见他要了两间客房,知是给她留了一间,待行到房门口,正要与他道别,却听他说道:“且慢,你随我来。”当先推开门进入房中。阿宝忙跟着他进去,顺手关上房门,卢缙一怔,看了她片刻,叹口气,又去将门打开,说道:“你是女子,与外男相处要多留几个心眼儿,此时不可关门。” 阿宝只觉他甚是麻烦,嘟囔道:“不是你叫我进来的么。”谁知卢缙耳力甚好,竟然听见了,正色道:“我正要说你,我叫你进来,你应当先问问我有何事,怎能想都不想便随我进了房……” 阿宝忍不住打断他道:“难道你会对我做什么?你又不是坏人!”卢缙一滞,他本想告诉她世间险恶,身为女子应有防范之心,被她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暗暗奇怪,难道她家中长辈从未教过她这些? 他摇摇头,打开行李取出纸笔,放在阿宝面前道:“你给家中写封信,说明你现在身在何处,要去哪里,何时回去,以免他们担心。也许他们会来接你也不一定。”阿宝又是一呆,半晌说道:“公……公子,我……我是逃家啊!”卢缙看着她道:“我迫不得已才带你同行,你若不写,便不要随我一起!” ☆、四、自取其殃 阿宝无法,只得接过笔坐在桌边写了起来,不到半刻便将信写好,递给卢缙。卢缙见她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其漂亮,不由点点头,暗道:“不愧是世家千金。”当下问道:“你家在何处?”阿宝不答反问道:“你要如何送这信?”卢缙道:“多给些钱财,请驿站代为送达。”阿宝道:“驿站不是只为官家送信吗?”卢缙笑道:“所以要多给些钱财。你家在哪里?” 阿宝撇撇嘴,报了一个地址,卢缙一愣道:“你家在蜀中?”阿宝道是,卢缙将信将疑,益州离此何止千里,她一个小姑娘如何能走到这里。 阿宝见他不再说话,打声招呼便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后窃笑。又过了一会儿,应生前来唤她吃饭,递给她一套男子衣裳道:“公子说让你明天换上。”阿宝看了一眼,嫌弃地接过,应生见到她的表情,只觉火气“腾”得一下便上来了,忍不住说道:“这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你莫给我穿坏了!”阿宝大惊道:“竟然还是你的旧衣服!?”她在家中莫说旁人的衣服,便是自己的衣裙也不会穿过两季,正要扔还给应生,转念一想,她连肮脏的乞丐衣裳都穿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何苦为了一件衣服得罪卢缙主仆,当下挤出一丝笑容接过。 第二日,卢缙主仆刚出房门,便见阿宝站在门口等着,应生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大,袖口裤脚均挽了起来,应生扑哧一笑,对卢缙小声道:“她起的倒是早。”卢缙心知阿宝定是怕他们丢下她,是以早早等着,微微一笑并不点破。 三人吃过早饭离开客栈,向西北行去。应生问道:“公子,日子尚早,咱们要不要去庐江看看热闹?”卢缙摇头道:“不必!”阿宝忙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帮人虚情假意穷客套!”应生没好气道:“你又知道?”阿宝不服气,正要说话,见卢缙也看着她,心中一紧,忙改口道:“想也知道啊,非亲非故的,为何都要巴巴得赶去为老夫人贺寿?难道真是为了老太太么?!” 卢缙看着她道:“你如何知道到庐江是为了看老夫人作寿?我们并未曾提及。”阿宝一愣,忙道:“那……那个我一路过来,看到好多人带着东西,都说去庐江给什么老夫人贺寿……”说着怯怯地望着卢缙,卢缙点点头,不再逼问。 三人一路向北行去,这日到了山桑县,阿宝骑了一天的马,浑身无力,远远望见路边有青旗,高兴地说道:“公子!有酒家!”也不待卢缙反应,当先打马飞奔而去。 来到近前,只见一座青砖二层小楼矗立在面前,阿宝下了马来,还未开口,内里迎出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子,快步走到阿宝马前笑道:“这位……公子,是住店吗?”阿宝点头道:“要两间上房。”女子忙道:“有!小店客房最是干净。公子请!”阿宝下马随她进了店中。 阿宝看过房间下得楼来,卢缙主仆已坐在堂中,应生快步迎上道:“都看好了?”阿宝点点头,走到卢缙身边道:“公子,房虽然小了点,还算干净。”卢缙看着她,心里只觉好笑,暗暗摇摇头,口中却说好。 老板娘端着茶水走过来,笑道:“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小店有……”阿宝见她忽然停下,抬头一看,她正盯着卢缙猛看。阿宝心里一阵不悦,说道:“有什么?”老板娘忙道:“有酒菜……” 阿宝哼了一声,正要点菜,卢缙微微笑道:“店家,我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可否借灶房一用,让我这家仆自己做?”说着对应生使了个眼色,老板娘一愣,似是没听明白,半晌才道:“好……”忙让小二带着应生去了厨间。 阿宝张着嘴看着他,心道:“前几天不是吃的好好的,今儿又犯了什么毛病?”耳边听卢缙道:“店家,此处可有旁的客栈酒楼?”老板娘笑道:“咱这山桑县啊,地广人稀,方圆十里就我这一家店。公子您运气好,不然可要露宿野外了!” 阿宝颇为得意地看着卢缙,卢缙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道:“运气是不错!”老板娘陪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卢缙拿起茶碗闻了闻,轻啜了一口,点点头对阿宝道:“喝吧。”阿宝莫名其妙,端着碗一饮而尽,卢缙摇头道:“你这般吃相,家中长辈不说你吗?”阿宝奇道:“为何要说我?”卢缙皱眉道:“你家中都有何人?” 阿宝想了想道:“有外婆、舅舅、舅母、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二表嫂、三表哥……”卢缙叹口气道:“没有姐妹?”阿宝摇摇头,卢缙道:“平日里没有人教导你女子的礼仪吗?”阿宝忙道:“琴棋书画我都会的!”卢缙看着她,长叹一口气,心道:“罢了,她与我有何关系,随她去吧。” 正想着,应生端着饭菜走了过来,低声在卢缙耳边说了句话,卢缙点点头。阿宝忙将菜摆好,盛好饭双手递给卢缙,应生撇撇嘴,坐下吃饭。 阿宝这才知道,应生手艺竟然这般好,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又要再去盛饭,应生挡住她道:“你怎么这么能吃?”阿宝微赧,讪讪地放下碗,卢缙却道:“让她吃吧,她还小。”应生瞪她一眼,放下了手。 饭后,三人略坐一会儿便要回房,卢缙与应生窃窃私语片刻,先行上楼,应生对阿宝道:“今日你与公子一间房。”阿宝一愣,忙道:“为什么?”应生不耐烦地道:“自有道理!休要多言!”转身登上楼梯,回头见阿宝傻站在那里,想到她毕竟是个姑娘,与男子同房定觉害怕,心中有些不忍,又瞄了眼柜台内的老板娘,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低喝道:“你磨蹭什么!” 阿宝此时想的却是,卢缙那么迂腐古板,没准会以男女共处一室不便为由,将她赶出房,到时她岂不是只能睡在廊上。心中断定,定是应生为了报复她故意如此安排,不由恨恨地看着他。 应生被她看的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理她。阿宝磨磨蹭蹭地上了楼,在房门口站了良久,咬咬牙推门进去。 卢缙正坐在桌边,见她进来,轻声道:“把门关上。”阿宝一愣,回身关上门,卢缙又道:“事急从权,你莫害怕,只管上床睡去。”阿宝不知有何事,但他让自己睡床却是听懂了,心中一喜,忙问道:“公子你呢?”卢缙笑道:“我还有事。”阿宝也不追问,笑嘻嘻地坐到床边,拍拍枕头,仰面躺下。 卢缙见她这般不拘小节,不禁摇头失笑,暗道:“这丫头倒是一点儿也不怕我,究竟是对我信任,还是生性如此?”他又坐了会儿,忽然冷冷地看了眼房门,吹熄烛火,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阿宝睡的正熟时,忽觉一阵气闷,她深吸几口气,睁开眼,吓得便要大叫。黑暗里卢缙竟坐在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口鼻。 卢缙感觉到掌下微动,低头见她醒了,正瞪着一双满是恐惧的大眼看着自己,心中只觉好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身贴在她耳边极小声地道:“房中有迷香,吸不得!” 阿宝觉得自己快要被他闷死,哀怨地看着他,卢缙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稍稍松开手,阿宝猛喘了几口气,又被他捂住。 房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卢缙面色一变,俯身趴倒在床边,手却仍捂在阿宝脸上。阿宝渐渐平静下来,就听得门外有人轻声唤道:“公子!公子!”竟是那老板娘的声音。 阿宝疑惑地看着卢缙,卢缙冷笑一下,对她摇摇头,门外一男子道:“看来都着了道了。那屋里一个,这屋里两个。”赫然是小二。卢缙见阿宝眼神变的惊悚,知她已明白了,她兴冲冲找到的是一家黑店。 只听那小二又道:“当家的,回头得了钱财,人怎么办?”老板娘道:“什么怎么办!?老规矩!”小二问道:“两个男的杀了便杀了,小丫头长得那么水灵,杀了岂不可惜?”老板娘冷冷地道:“瞎了你的狗眼!这屋里两个都是女的!”小二叫道:“女的?!”忙又压低声音道:“那位公子也是女人扮的?”老板娘哼了一声道:“你见过男人长得这么美?定是哪家小姐贪玩,带着丫鬟小厮偷跑了出来。人是万万留不得,收起你的色心,大不了杀之前让你先快活快活。” 阿宝若不是被卢缙捂着嘴,险些当场笑出声来。卢缙听得已是七窍生烟,见阿宝捉狭地看着自己,越发恼怒。 门外二人不再说话,房门吱吱呀呀的响了,似他们正在撬门栓。阿宝急了,却见卢缙冲她摆摆手,依旧伏在床边。她挣扎着要坐起,卢缙那按在她脸上的手力大无比,她竟连头都抬不起来。 很快门便开了,两个人影摸了进来,径直向床走来。阿宝看着二人越来越近,只觉心要跳出了胸腔,一动也不敢再动。忽见卢缙一跃而起,迎面向那当先的人影攻了过去。 ☆、五、都是高手 阿宝只看见三个人影纠缠在一处,不时有拳脚相击之声,便听一人闷哼倒地,阿宝急忙坐起身,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她来不及反应,就势又倒了下去,耳边听得卢缙焦急地叫道:“阿宝!” 阿宝颤声应了,再不敢坐起,紧贴着床板躺着。卢缙见她无事,放下心来,又与那老板娘战到一处。隔壁也传来打斗声,想是应生那里也与人打了起来。 不过片刻工夫,老板娘便被卢缙打倒在地,不能动弹。卢缙点起烛火,见阿宝闭着眼在床上瑟缩着,心中颇有些不忍,走上前去轻声道:“没事了,贼人都捉住了。” 阿宝睁开眼,向房中望了一圈,一跃而起,抱住卢缙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卢缙一僵,只觉少女的身躯异常柔软,鼻尖竟似闻到了一缕馨香,心中一动,忙推开她,正要训斥,却见她哭得涕泗横流,可怜万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犹豫了片刻,长叹口气,抬起手来,用衣袖将她脸上的泪擦去,暗自疑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心软,口中却说道:“贼人都被我打倒了,莫哭了!”声音低柔,竟有些哄劝的意味。 阿宝这才慢慢止了哭,探头向地上望去,果见老板娘与小二躺在地上□□。她稍稍安心,忽又叫道:“应生还在……”话音未落便见应生绑着一个大汉进了房来,对卢缙说道:“公子,这人就是厨子。” 卢缙点点头,令应生将地上两人也绑好,对阿宝道:“他们应该还有同党,此地不宜久留,你现在能走吗?” 应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宝已站起来道:“能!”卢缙见她双目泛红,双腿微微打颤,想是仍在后怕,腰却挺得笔直,面上也无凄惶之色,暗暗赞许。 应生将客栈运送货物的车架套好,将那三人放在其上,阿宝发现他年纪不大,竟是天生神力,那厨子又高又壮,他却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抛上了车,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卢缙已坐在马上,见她傻愣愣地看着应生不上马,唤道:“阿宝!”阿宝回头,轻声道:“他好厉害!”卢缙看看应生,正要说话,却听应生说道:“小丫头你什么意思!你已经见识到公子的本事了,却反过来夸我?你是故意嘲笑我吧!” 阿宝一愣,卢缙以一敌二,片刻便将二人擒获,想来身手应是极好。应生见她不说话,眼珠一转,问道:“该不会是适才公子出手时,你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吧。”说罢哈哈大笑。卢缙见阿宝面上一红,低下头,心中涌上一股怜惜之情,皱眉对应生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应生撇撇嘴,驾着车先行走开,阿宝上了马问道:“我们不是继续赶路吗?为何要带着这些贼人?”卢缙道:“这些人为祸一方,已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定要将他们交给官府法办。”阿宝想起他的为人,点点头,又道:“你看起来文文弱……”见卢缙看过来,忙改口道:“文质彬彬,想不到竟这般厉害。” 卢缙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前方应生回过头道:“我家公子文武双全,吴郡谁人不知。”阿宝眨眨眼道:“你们是吴郡人?”应生道:“是啊,我家公子是阳羡卢氏的大公子。”阿宝看着卢缙道:“原来你姓卢。” 卢缙摇头道:“你啊,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便与我同行了几日,当真对人没有一点戒备之心。”阿宝忙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会谁都相信,自然是你与旁人不同!”卢缙突然心跳加速,轻声问道:“我有何不同?” 阿宝一愣,抓抓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同。”卢缙隐隐有些失望,转瞬笑道:“我叫卢缙,卢阳的卢,缙绅的缙,吴郡阳羡人氏,今年二十岁。可记下了?”阿宝心中默记了一下,重重点点头道:“记住了!”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氏,他们都没有告诉我,我今年十四岁,再过四个月就十五岁了。” 卢缙笑道:“我也记下了。”阿宝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低声道:“卢大哥,你真好看!”卢缙一愣,板着脸道:“胡言乱语!”却并未真正生气。 三人来到县衙,应生将来意与门房说了,门房请出县丞,县丞道:“大人不在府中,如今无人审案。”应生奇道:“一县之长不守在乡中,去了何处?”那县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同安侯老夫人过寿,附近哪个郡县敢不去?你们还是回去吧,半个月后再来。” 应生气道:“他这官儿是同安侯给他的吗?他是这山桑县的父母官,怎可不顾百姓!”县丞懒懒道:“在咱这一片,就是同安侯最大。休要多言,回去吧!” 应生还要再说,卢缙止住他,对县丞道:“这几人是谋财害命的凶徒,手上都有人命,烦你们先将人押入监中,待大人回来再行审理,如何?”县丞不想揽事,说道:“没有苦主,定不了案,怎可收押!”卢缙暗暗摇头,吩咐应生取出纸笔,写下一份状纸,交与县丞道:“我们便是苦主。我如今要赴京应试,不能久候,待大比过后定来结案。” 县丞见他署名吴郡举子,又听他说进京赶考,也不愿得罪于他,当下唤出几个人,将老板娘三人押入县衙牢中。 卢缙见只能如此,与县丞拱手道别,带着应生阿宝继续赶路。阿宝走在他旁边问道:“卢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个黑店?”卢缙点点头道:“起先问路时,几个本地人都让咱们赶到县城去投宿,我原以为路上没有客栈,所以在见到那家店时已是心生疑惑。后来进了店中,发现除了咱们三个,竟然再无其他客人,角落满是灰尘,可见平时生意并不好。然而无论是店面还是老板娘的穿着,都十分华丽,试问一个生意惨淡的客店,如何能有这个钱财?再有便是那小二的眼睛,一直往你和咱们的包袱上瞄。” 阿宝奇道:“他瞄我做什么?”卢缙道:“自然是看出你是女子存了歹念。”心中感叹她确实太过单纯。 阿宝仔细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有道理,心中对他更加佩服,说道:“卢大哥你真厉害!”应生在旁道:“我家公子当然厉害,谁像你,只顾着吃!” 第3节 阿宝白了他一眼,正要反驳,转念一想,确实是她将他们带到那黑店中,只好垂着头不作声。卢缙笑了笑道:“你还小,又没有离开过家,看不出来也是正常。只是下次切不可如此莽撞。” 三人又行了七八日,来到寿春。寿春百余年前已是淮南郡的治所,自是繁华。卢缙见阿宝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仿佛对什么都好奇,转头对应生道:“今日便歇在这里,去找间客栈住下吧。”应生忙先行打点。 阿宝跟卢缙下了马,站在街口等着应生,卢缙看了看阿宝,轻声道:“你若不累,一会儿可出来逛逛。”阿宝收回目光,大喜道:“当真?!卢大哥你真好!”卢缙微微一笑。 一时应生回来,带着俩人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阿宝安顿妥当,兴冲冲出了房门,却见卢缙正站在门口。她忙道:“卢大哥,你也要出去?”卢缙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寿春。”阿宝喜道:“太好了,咱们一道!” 二人问了小二城中的热闹所在,结伴而去。阿宝不时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到天黑。卢缙见她兴致正浓,问道:“你饿不饿?”阿宝玩心重,本来不觉得,经他一提,才感到饥肠辘辘,忙点头。卢缙抬起头左右看看,说道:“去那边看看有什么吃食。”说罢带着阿宝往街角走去。 阿宝跟在他身后,十分感动。她自幼寄养在外婆家中,与父亲十分生疏,舅父与两位成年表哥常年不在家,除了家中仆佣,她唯一接触的男子便是三表哥。她那三表哥素来恣意妄为,虽大她七八岁,却总喜欢捉弄她,每每惹得她跳脚生气,何曾温柔地待过她。 自离家以来,她先是遇到歹人,银钱被夺,险些被卖了,后来装扮成乞儿,受尽了白眼辱骂。原本缠着卢缙主仆只是想混饭吃,也做好了为仆为婢的打算,未曾想一路行来,卢缙从未使唤过她,还救了她的命,处处照拂她,竟比她的表哥对她还好。想着想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卢缙走了几步,见她并未跟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等她。街边商铺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阿宝望着他,只觉心中充满暖意,擦干眼泪,快步跟了上去。卢缙噙着笑看着她道:“可是走不动了?”阿宝摇摇头,紧跟在他身边不说话,卢缙也未再问,领着她向前走去。 吃过饭,卢缙看看天色,对阿宝道:“今日便先回去吧,你若没看够,明日再住一晚。”阿宝摇头道:“不用了,我只是好奇,看过就行了,莫要耽误了你的大事。”卢缙见状,也不多言,只带着她慢慢往回走,口中问道:“你可有喜爱的东西?”阿宝眼睛一亮,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也没什么。” ☆、六、互吐心声 卢缙看看她,指着路边一个店面道:“我刚才看到那里有些姑娘家的小物件,想给家中的妹妹买一个,你能帮我选选吗?”阿宝怎会不同意。 店面并不大,只有两丈长宽,密密地摆着几个案几,上面放着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手饰钗环等物。阿宝看了一圈,俱是凡品,竟没有能入眼的。 卢缙见她皱眉望了一番,抬头问道:“你妹妹今年多大了?平素都喜欢什么?”卢缙想了想道:“她今年十三岁,喜欢素净的东西。”阿宝点点头,又转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自案上拿起一只乌黑的发簪。 卢缙走过去,那厢老板迎了上来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支黑檀木发簪,相传是后楚丞相崔锴亲手为他夫人做的。”卢缙接过细细打量,那发簪乌黑锃亮,简简单单的线条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 阿宝似是有些发愣,卢缙道:“崔锴不是终身未曾娶妻?何来的夫人?”老板道:“公子有所不知,崔锴虽然未娶正室夫人,却有两个侍妾,其中一位甚得他的宠爱。因这妾氏体弱,崔锴得了一块上等的黑檀木,便亲手做了这个发簪送给她,为其驱魔避邪,定气养神。” 卢缙将信将疑,见阿宝盯着那发簪猛看,不由问道:“你喜欢?”阿宝忙摇头道:“不是,只是觉得很漂亮。不如你买了它吧,等你妹妹及笄时送给她。” 卢缙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好,便听你的。”将簪子交给她,转身去与老板谈价钱,阿宝细细摩挲着,爱不释手。 二人买了发簪,继续往回走。阿宝将发簪还给卢缙,说道:“卢大哥,你不相信老板的话?”卢缙接过放入怀中,笑道:“史载崔锴对早亡的未婚妻子谢氏一往情深,终身未曾娶妻,妾氏也仅有蔡氏一人,哪里有什么宠妾!定是老板见到你喜爱,故意穿凿附会,以此抬高价钱。”阿宝低下头轻声道:“也许吧。” 回到客栈,卢缙将阿宝送回房,也进了自己房中。应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发呆,见他回来,忙站起来道:“公子,你去了哪里?”卢缙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出去转了转。”应生问道:“跟阿宝那丫头?”卢缙点点头。 应生诡笑着道:“公子,你是不是对那丫头太好了?”卢缙看了他一眼道:“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咱们既然有缘同行,相互照应也是应当。”应生撇撇嘴道:“你对她可不是照应这么简单了。”卢缙沉下脸道:“胡言乱语!她与阿茵一般大,我当她如妹妹一样。” 应生见他有些怒了,不敢再说,心中却嘀咕道:“从来也不见你陪六姑娘上过街。”转身出门唤小二准备热水,伺候卢缙洗漱。 卢缙自怀中拿出那支木簪,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想起应生的话,仔细回想了下一路行来对阿宝的态度,似乎并未有何不妥,当下不再多虑,洗漱就寝。 第二日,三人便离了寿春,继续往西北而去。阿宝生性活泼,与卢缙主仆已十分熟稔,一路上与应生不停斗嘴,倒也不觉寂寞。 此时已到了豫州境内,他们平日走的都是官道,到了豫州后,中原地带,风貌与江南大不一样,三人都觉好奇,因看时日尚早,卢缙便带着阿宝应生边走边玩。有时误入山林,竟在山路上遇到了剪径的强贼,卢缙自是不惧,将贼人制服后,仍是交给官府法办。 阿宝见状,便央着卢缙教她些功夫,卢缙自然不会答应,阿宝不服气道:“我表哥心情好时,也会教我几下。”说罢挥动手脚舞了一番。应生大笑道:“你打的是什么?□□拳?” 阿宝停下手,抓抓头想了半晌道:“我表哥没说这叫什么拳。”卢缙忍住笑,心道:“定是她表哥被她缠不过,随意糊弄她的。看来她自小没少被捉弄。” 阿宝蹦蹦跳跳地来到卢缙身边,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说道:“卢大哥,你就教我几招吧!”卢缙只是笑。应生见她这般拉着自家公子,却没有被他推开,不禁啧啧称奇。 阿宝十分执着于此事,卢缙被她缠得架不住,虽觉于礼不合,心中却又不忍她失望,便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拳脚。阿宝为人单纯,心中杂念甚少,学起来极为用心,竟然一点就通,加之她自幼便随表哥骑马射箭,身手颇为敏捷,学得极快,半个月下来,已能和应生过上几招。卢缙见她力气小,便又挑了些技巧性强的招式教给她。 这日三人因贪看山中美景,过了宿头,只得在山野中露宿。阿宝从未在山中过夜,兴奋不已,一会儿帮着应生生火,一会儿又去山涧取水,忙得不亦乐乎。 应生将干粮烤热,分给卢缙阿宝,冰冷的面饼被火烤过后,更加坚硬,卢缙只咬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抬头见阿宝津津有味地用力嚼着,忽然觉得有几分开怀,微微一笑也接着吃了起来。 怕夜里山林中有野兽出没,应生又去寻些枯枝点火堆。卢缙抬头看看天,心中默算了下日子,转身见阿宝抱膝坐在火旁,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道:“可是想家了?” 阿宝仿佛惊了一下,扭过头看了他片刻才道:“卢大哥,你爹爹是什么样的?”卢缙一怔,道:“我爹?我爹很严肃,对我们兄弟十分严厉,我到现在都有些怕他。”阿宝又道:“他对你好吗?”卢缙道:“虽然有时过于严苛,却也是为我们好。”阿宝轻声道:“我连我爹爹的长相都快记不清了……” 卢缙看看她,她伏在膝上道:“我六岁之前一直是爹爹带着我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此后我就很少见过他。十岁之前,每年生日他还会来看我,这些年却再没有来过。他们都说是因为我越长越像我娘,爹爹怕看到我伤心……”她忽又压低声音道:“可是他难道不知道,没有爹爹,我也会伤心么……” 卢缙以为她要哭,她却只是眨眨眼,并未落下泪来,耳边听她又道:“正月十三那天,我半夜醒来,听守夜的婆婆说爹爹来了,我披上外衣便跑到前厅,谁知他已走了……临走都没有来看我一眼……我哭着回房,这才发现跑得太急,连鞋都没穿……我病了半个月,后来才知道,他是来和外婆商量我的婚事的……” 卢缙想起她说过,因为父亲要将她嫁到一个大豪门做妾,她才离家出走。阿宝不再说话,卢缙过了半晌说道:“你有何打算?也不能总是躲在外面。”阿宝想起他说过要送自己回家,忙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卢缙轻声哄道:“莫怕,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总要回去的。”他说到此,心中竟觉不舍,忙压下异样道:“等我考过会试,得了空儿,才能送你回去。”阿宝心道:“我才不会等着你送我回去呢!” 两人沉默了一阵,阿宝问道:“卢大哥,你考过试后要做什么?”卢缙道:“我?自然是等着结果。若中了,朝庭自有安排;若不中,便回家去。”阿宝道:“你这么厉害,定然能中!”卢缙笑道:“此事还要讲几分运气。若依我本心,情愿去从军,也不做这文官。” 阿宝点头道:“你功夫这么好,去军中定然也能大显身手。”卢缙道:“行军打仗可不是江湖械斗,除了自身武艺,更讲究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若全凭一己蛮力,最多也就是个武夫,当不得好将领。当年谢琅、崔锴等人,单论武力并不出众,崔锴更是一介书生,却能成为一代名将,靠的便是韬略。” 阿宝似懂非懂,看着他道:“我虽然不是很明白,却也知你说的有道理。卢大哥,你便是当了文官也不打紧,崔锴一个书生都能领兵,焉知你将来没有机会当将领?” 卢缙轻声道:“如今这世道,像我这种寒门子弟,轻易是入不了军中的。”阿宝大为惊讶,问道:“从军还要看出身?为国效力不是谁都可以吗?”卢缙长叹一声道:“我朝高祖是倚仗豪门起的家,这百余年来,虽朝堂更迭,起起落落,但兵权却一直把握在各大世家手中。寒门子弟便是从了军,升迁也难。” 阿宝想了想道:“如今的袁丞相不就是寒门出身吗?他也没有兵权?”卢缙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不少嘛。袁丞相虽是百官之首,可兵权却在大将军手中,而大将军正是咱们大越最大的豪门,谢家的同安侯。” 阿宝默然不说话,暗自拿定主意,若有机会,定要帮卢缙达成所愿。卢缙见她低着头,以为她在为自己难过,笑道:“这些你大概不爱听,咱们不说了。”阿宝抬起头看着他道:“卢大哥,我觉得你做文臣武将都不好,还不如当一个侠客,纵情恣性,快意江湖,岂不妙哉!” 卢缙惊喜地望着她道:“你怎知我的梦想?!”他有些激动地说道:“我自小就倾慕那些史书中游侠剑客的风采,所以才央求着父亲替我遍寻名师学习武艺,幻想着有一日能纵横江湖,行侠仗义!” 作者有话要说:  苏家写的历史是不会让阿琇和崔锴有关系的 ☆、七、荒野之外 阿宝抚掌笑道:“我也喜欢!那你为何又要去考科举?”卢缙敛了笑,叹道:“我爹总认为只有为官才能光耀门楣,让卢家摆脱寒门之名,跻身世家。” 阿宝皱眉道:“你爹爹这么在意家世?”卢缙道:“他早年在这上头吃了些亏,一生郁郁不得志,因此特别在意,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阿宝气道:“这些做爹爹的怎么都是这般糊涂,从不为子女考虑么!” 卢缙沉下脸道:“阿宝,怎可说父母的不是!”阿宝吐吐舌头,眼珠一转道:“卢大哥,干脆你带我浪迹江湖去吧。”卢缙一愣,失笑道:“胡说八道!”当下不再理她,将干草铺好,背对着她和衣躺下。阿宝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是睡了,只得恹恹地坐在一旁等着应生回来。 夜半,卢缙突然被惊醒,只觉身后有人紧紧贴着他,回头看去,正是阿宝。她像是很冷,缩成一团紧靠在他背上。他微微侧身看着她,火光中近在咫尺的小脸透着一种平日没有的艳色,似乎还能闻到她淡淡的发香。他愣愣地看着,直到旁边的应生嘟囔着翻了个身,才慌忙收回目光,重新背过身,却是再也睡不着,后背有如火烧一般灼热。他深吸口气,轻轻坐起身,脱下外衣盖在阿宝身上,又往火堆中添了些干柴,走到一旁树下,盘膝调起息来。 天将明时应生醒来,见自家公子闭目坐在树下,外衫却盖在了阿宝身上。应生看看阿宝,她睡的正熟,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论相貌,阿宝虽然生的不错,可这般姿色卢缙怎会看上眼;论性情,她离温柔贤淑相去甚远,家中几位姑娘个个都比她强过百倍,人也傻傻笨笨的,她到底有何不一般,会让卢缙待她如此不同。 正疑惑着,耳边听卢缙道:“你看她做什么?”应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见卢缙正站在他身后皱眉看着他,他心中一慌,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她……” 卢缙愈发皱紧眉头,盯他看了片刻,说道:“你……莫不是见到她可爱,起了旁的心思?”应生如遭雷劈,傻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反驳。卢缙见他如此,叹口气道:“应生,你我虽为主仆,情却同兄弟,所以我才要劝你一劝。我虽不知她的身份,也能猜到定然出身不凡,士庶有别,莫说是你,便是……”他顿了一下,似愣了神,随后才又说道:“你快快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待应试结束我便将她送回家去。” 应生已反应过来,张大嘴听完,心中暗道:“公子,你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口中却说道:“公子啊,您可冤死我了!我对天发誓,对这丫头若有半点意思,定叫我……叫我不得好死!”心中又加了句:“我可是为你看的!” 卢缙正要说话,余光瞥见阿宝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忙闭口不言。阿宝伸伸懒腰,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扭头看到二人,笑道:“你们起得真早!” 卢缙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掉转目光道:“醒了就去洗漱,早点动身。”阿宝欢快地应了一声,一骨碌站起来,这才看到卢缙的外衣,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忙捡起来递给他,说道:“卢大哥,你真好!” 卢缙伸手接过,却没有看她,阿宝眨眨眼,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跑到山涧溪水边洗漱去了。待她转过身,卢缙才敢去看她的背影,应生冷眼旁观,心中直替他犯愁。 此时天已蒙蒙亮,卢缙命应生收拾好包袱,熄灭火堆,等阿宝回来便起程,忽听山涧边传来一声惊呼,应生未及反应,便见卢缙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卢缙奔到山涧边,未见阿宝,急得高声唤道:“阿宝!阿宝!”便听山石背后阿宝答道:“我在这儿!”卢缙忙跃过溪水,绕到石后,阿宝正蹲下身查看着什么。卢缙上前一看,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三十余岁上下的男子,身上血迹斑斑,面如金纸,已然不行了。 阿宝忙站到卢缙身边道:“我刚刚在洗脸,他就突然间冲出来,把我带到这边,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卢缙探了探那人的脉,对阿宝道:“没的救了,看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说罢将阿宝拉到身后,扶那人坐起,在他身上点了几处,又在他背心拍打了几下。那人哼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看了看二人,卢缙道:“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那人看着阿宝指指怀中,卢缙见阿宝面露疑惑,似在思索,便对那人道:“可是要我们取出你怀中之物?”那人点点头,卢缙伸出手自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那人看了一眼,望着阿宝道:“……袁……相……” 阿宝皱起双眉,紧盯着那人,卢缙心下奇怪,想了想道:“可是要我们将此物交给一个叫袁相的人?”那人不答,只看着阿宝,阿宝轻声问道:“你是谁?”那人动动唇,阿宝俯身将耳朵凑过去,忽然面色大变。卢缙隐隐约约只听到“姑娘”二字,再要听时,那人已气绝。 阿宝缓缓站起身,对卢缙道:“他说要把这东西交给袁丞相。”卢缙大惊道:“袁丞相!?”阿宝皱眉道:“他是这么说的。” 卢缙见她心事重重,想起那人与阿宝间的异状,不由问道:“你认识他?”阿宝一怔,忙摇头道:“从未见过!”卢缙道:“他仿佛认识你。”阿宝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卢缙知她单纯,应该不会撒谎骗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再追问,拿着手中的油布包沉吟片刻,塞入怀中,与应生一道将那人埋了,阿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经此一事,阿宝已失了原先的兴致,闷闷地骑在马上不说话。应生见卢缙不时望向阿宝,眼中担忧之色尽显,叹口气,笑着对阿宝道:“小丫头,前面要到市镇了,你想吃什么?” 阿宝抬头看他一眼,答道:“随便。”应生奇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么,怎能随便?”阿宝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想吃了。”应生看看卢缙,见他也正看过来,忙笑道:“回头我点了你不爱吃的,可不许怪我!”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三人来到一处集镇。应生向路人打听得知,此处已属许都。阿宝依旧无精打采,应生悄声说道:“公子,她不会是被死人吓到了吧?”卢缙也不知阿宝是为何,但直觉她应不会如此胆小。 三人吃过饭,顺着店家指引向许都城行去。阿宝忽然问道:“卢大哥,你当真要把那东西交给袁丞相吗?”卢缙道:“既已应承了,自然要做到。”应生道:“袁丞相身居高位,公子你是白身,他会不会见你啊?”卢缙一愣,不由皱起眉来。 阿宝欲言又止,想了片刻,扭过头去只作不闻。应生眼神一亮叫道:“有了!许公子应该能见到袁丞相。”阿宝问道:“什么许公子?”应生道:“就是江都许氏的四公子,也是此次举子,与公子颇为交好。”阿宝脸色一白,问道:“他人在哪里?”应生道:“原先是与我们一同上京的,路上碰到他的一个世交,便跟那人走了,与我们约好在京城碰面。”阿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卢缙摇头道:“不妥。那人临死前仍不忘这东西,想必干系重大,还是不要声张,少些人知道的好。”阿宝忙应和道:“就是就是!卢大哥还是自己送去的好!”卢缙见她似恢复了些活力,稍稍放下心来。 这夜,三人便宿在了许都城中。许都曾是北豫五都之一,是他们此行经过的最大城池,北豫魏氏昌盛于此,境内仍有不少遗迹。三人在城中热闹街市转了一番,竟碰到了与卢缙同期的几个江东举子,少不得寒暄一场,有眼尖者发现阿宝是个女子,眼神便带了些许异样。卢缙何等聪明,自然看了出来,恐阿宝与他们相处不自在,婉拒了同游的邀请,自与阿宝应生在一起。 阿宝有的玩,渐渐抛开心事,又恢复往日的活泼。卢缙却在暗自思索,如今越来越接近雒阳,日后碰到的熟人也会越来越多,人言可畏,要如何安置阿宝?他自是不惧流言,可阿宝怎能被人随意议论。 直到夜里回了客栈,卢缙仍在苦恼。应生不解问道:“公子可是还在想见袁丞相的事?”卢缙摇摇头,将心中忧虑与他说了,应生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若有人问起,实话实说便是,反正公子你是做了好事儿,正好宣扬宣扬。” 卢缙沉声道:“不可!阿宝是个姑娘,离家出逃本就于礼不合,又与你我同行这么久,传了出去,与她名声有大碍。”应生道:“那便在此与她分手,送她些银钱让她自己回家,省得日后麻烦。”卢缙想也不想地道:“不行!她定是不会回去,她那单纯的性子,若是再遇到贼人怎么办!” 应生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说道:“这也不可,那也不行,您说该怎么办?”卢缙抿唇不语,应生咬咬牙道:“公子啊,您是不是太过……关心阿宝那丫头了?”卢缙皱眉道:“我将她当做妹妹一般,自然要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应生是个冤大头 ☆、八、偷听要诀 应生看着他道:“您当真把她当作妹妹?”卢缙瞪着他道:“不是妹妹是什么!”应生不说话,二人对视片刻,卢缙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不敢去深究。 应生撇撇嘴,说道:“那便只有这样,就说她是您的远房表亲,您路过她家,奉父母之命前去探望,谁知她家中已只剩她一个孤女,您于心不忍,便带她同行,待应试结束就将她送回阳羡。”卢缙想了想,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编起瞎话倒挺在行!”应生气结道:“我是为了谁!”卢缙笑而不语。 三人继续往雒阳行去,待过了许都,到了荥阳境内,路上便能见到不少举子,均是从各地赶赴雒阳应试的。旁人见卢缙一表人材,有心相交,卢缙却恐暴露了阿宝身份,均草草敷衍。 此时已是三月中,离会试之期仅有十余日,三人加快行程,路上几乎不再停留,如此赶了两日,便进入了京畿地带。卢缙深知此处乃藏龙卧虎之地,嘱咐阿宝与应生要谨言慎行。 这日三人在茶肆稍歇,旁边一桌是来自幽州的举子,卢缙与他们见过礼,寒喧一番后便回到阿宝身边坐下。 阿宝就着热茶,掰了一块干粮吃下,耳边听旁边桌上一人说道:“若说天下寒士的榜样,当属袁丞相!他能以庶族之身,高居庙堂之首,实在不易,值得我辈敬佩!”众人纷纷应和。阿宝抬头看了卢缙一眼,见他端着茶杯正在啜饮,心中想道:“卢大哥也是寒门出身,他是否也觉得那人了不起?”又听另一人嗤笑一声道:“你若有个豪门岳家相助,只怕成就不比他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阿宝一口饼卡在喉间,瞬间将脸涨得通红,卢缙忙将手中的温茶递给她,待她一饮而尽后才轻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偷听别人说话时,不论听到什么,都要镇定。”阿宝喘着气看着他,他微微一笑道:“若被他们发现,咱们就听不成了。”阿宝心道:“你不是应该教训我非礼勿听吗?” 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说话那人身上,并未看这边。先前说话那人道:“只听说袁丞相早年丧妻,至今未再续弦,倒不知他的夫人是何家千金。李兄也是涿郡人士,与袁丞相是同乡,想必知道。” 阿宝侧过头去,细细看了先前嗤笑之人一眼,便见他说道:“是谁家的倒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大豪门。当年袁丞相为了攀上这门亲,勾引的人家千金离家私奔……”他停了一下,满意地看了看众人脸上惊讶的表情,“刷”地打开折扇,轻摇着说道:“那姑娘的父兄曾到高阳来寻过,虽不知是哪家,但那架势和气派一看便是一等一的豪门世家。” 应生听了暗暗咋舌,袁继宗为人耿直清廉,学问又好,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颇有些份量,想不到年轻时竟有这等风流韵事。他嘻笑着看向卢缙和阿宝,却见他二人一个皱着眉,另一个却是柳眉倒竖,赫然正在生气。应生一愣,问道:“你怎么了?” 卢缙也注意到了阿宝的异样,疑惑陡生,阿宝顺顺气,轻声道:“这些人还是读书人,背后嚼起舌根比老婆婆还厉害!”应生道:“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听着乐呵,关你什么事!”阿宝正要反驳,见卢缙正看着自己,忙闭上嘴,恨恨地看了那李姓举子一眼,端起茶水猛喝了一大口。 那桌上众人仍在议论,那李姓举子慢悠悠地道:“此事在高阳人尽皆知,诸位不信一问便知。”有人道:“本以为袁丞相是凭真本事登上宰辅之位,原来背后与士族也有牵扯!”又有人道:“士庶不婚,他若不引得人家姑娘私奔,岂能娶到豪门千金,想不到竟是这等人品!枉我崇敬他多年!” 阿宝已是浑身颤抖,“呯”地一声砸了茶碗,站起来指着众人道:“你们……你们……”她已怒极,竟然不知如何骂人。 众人俱是一怔,均看着她,应生忙拉住她,卢缙暗叹口气,站起来挡在她身前道:“我这小兄弟宿醉未醒,惊扰了各位,还望恕罪。”幽州举子知道他是吴郡头名,又生的如此,将来恐怕前途无量,虽有些不悦,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当下纷纷表示无妨。卢缙道了一番罪,又赔了老板银钱,带着阿宝匆匆出了茶肆。 应生气哼哼地数落阿宝道:“你发什么癔症!”阿宝低头坐在马上不说话,卢缙看了应生一眼,应生闭上嘴,策马当先走了。卢缙与阿宝并辔而行,过了半晌问道:“你认得袁丞相?” 阿宝仍低着头,没有回答,卢缙微微皱眉,正欲再问,只听阿宝小声道:“卢大哥,你莫要再问了,我不想骗你……”卢缙一怔,哭笑不得,她的意思是若他再问下去,她便要编谎话来骗他,却不知这已经是承认了认识袁继宗。 第4节 卢缙忽觉不忍,柔声说道:“好,我不问了。”阿宝这才抬起头,对他展颜笑道:“卢大哥,你真好!”卢缙见她眼中尚有水光,难怪她刚才一直低着头,心中想道:“她与袁继宗倒底是何关系?听到旁人议论,竟是这般维护他,还伤心地落泪。” 阿宝心里藏不住事,此时更是巴不得对着卢缙倾诉一番,但那几人的话深深印在了她心里,卢缙与他们身份相同,若也与他们一样看法,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凭白叫他看不起。她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主意:“反正到了雒阳就与卢大哥分开,何必让他知道了心生嫌隙。”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地来到了雒阳城外。天色已近傍晚,城门即将关闭,应生已等在了城门口,卢缙侧头见阿宝面露迟疑之色,问道:“怎么了?不想进城?”阿宝忙摇摇头,心道:“我是一进城就走,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却不知自己心中拿不定主意,面上便现出了犹豫之色。 卢缙见她这般,心中莫名一阵烦躁,沉声道:“你若不快些,今日便进不了城了!”阿宝心道:“卢大哥人好,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会着急,若是影响了他考试岂不罪过,我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吧。” 阿宝心思简单,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做他想,扬鞭策马往城门处奔去,卢缙见她忽然跑了起来,一怔之后无奈地摇摇头。 雒阳自前朝起便是都城,本朝初立时,高祖建都秣陵,后天下一统,待到太宗继位,为巩固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将都城迁至了雒阳。雒阳城位于洛水之北,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太行,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城,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乃是天下之中,山河拱戴,极具王者之气。 三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虽已暮色四合,城中仍旧熙熙攘攘,灯火阑珊。三人下了马缓缓前行,问了四五家客栈,均道客满。应生抱怨道:“全怪阿宝磨磨蹭蹭,早点进城不就好了!难道今日要露宿街头了?” 阿宝白他一眼道:“这种事自然是你这小厮事先要准备好的,也就是卢大哥好脾气,若是我表哥,早就把你打一顿了!”应生气道:“你表哥是霸王不成,如此不讲道理!”阿宝哼道:“你这话被他听到,又是一顿好打!” 卢缙见二人又斗了起来,叹口气道:“莫要吵了,应生,你再到前面看看。”应生瞪了阿宝一眼往前走去,卢缙带着阿宝站在街边,城中街道宽阔,两人站在一旁也不妨事。 阿宝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眼似不够用,看个不停。卢缙虽比她沉稳,毕竟是初来京城,也大为好奇,二人并不说话,只顾着看街景。 忽见前方人群骚动,人潮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两丈余宽的路来。阿宝奇道:“出了何事?”卢缙微皱皱眉,将她拉到身后护着,阿宝越过他的肩,踮起脚尖向前望去。人群渐渐在他们身边聚集,卢缙身材高大尚不觉如何,阿宝已是被乌压压的人潮淹没。眼看二人要被挤散,卢缙情急之下抓住阿宝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阿宝的小手柔嫩绵软,卢缙只觉全身的感观都集中在了与她交握的右手上,甚至能感受到掌中血脉的流动。 他神不守舍地站着,只听身侧阿宝叫道:“来了来了!”他回过神,抬头向街心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人喝道:“贵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避让!”扬起一阵烟尘,后面隐隐可见一队人马及一乘高顶大轿。阿宝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身旁有人道:“小声点!莫要让他们听到,害大家遭殃!”卢缙这才发现,街道两边人虽多,却鸦雀无声,不由也觉奇怪,轻声问那人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外乡来的,不知规矩,请问是何人出行?宫中的贵人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小声道:“宫中一般贵人岂能有这声势,这是内侍监、左监门卫将军梁大人!”阿宝悄声问道:“内侍监是干什么的?”卢缙道:“是侍奉皇帝,掌管宫室,传达诏旨,守御宫门的宦官。”阿宝一愣,问道:“就是宦官的头头儿?” ☆、九、谢家三郎 卢缙点点头,阿宝又问道:“宦官的头头儿是很大的官吗?这么大排场。”身旁那人道:“梁大人侍奉皇上十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这般仪仗已属正常。” 说话间轿子已到了近前,阿宝见那轿子约莫丈许长宽,十分巨大,外表装饰的富丽堂皇,阿宝轻声道:“他这般劳师动众的是要去哪里?”那人道:“回府去!”阿宝惊道:“回个家要这么大阵式?!” 她声音有点大,引得卫士向这边看了过来,卢缙紧张万分,将阿宝拉向身后挡住。这时便见仪仗忽然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跶跶而来。身旁路人已开始小声议论,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内侍监的车驾前奔马。 阿宝见有热闹看,忙伸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道红影自街尾奔了过来,行到离轿子三四丈开外处被卫士拦下。此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匹浑身枣红色的骏马,马上端坐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衣骑士,生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卢缙心中暗道一声:“是他!”正是带走许崴的“三郎”。 那红马不安地在地上前后踱步,忽而高昂马首冲着卢缙这边的人群嘶鸣起来,三郎眉头一皱,也向这边望了过来。这时有卫士喝道:“何方狂徒,胆敢阻拦车驾!”三郎冷冷看他一眼,问道:“你们是哪家的?”那卫士道:“轿中乃是内侍监梁大人,还不速速下马求饶!”三郎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位皇亲贵戚,竟是一个阄宦!我久不来京城,倒不知这御街如今已是这阄宦的私道了。” 那卫士勃然大怒,上前举起手中长矛便刺,三郎在马上也不避让,待长矛刺到身前,单手将它抓住,只听“喀嚓”一声,长矛竟生生断成两截,那卫士也被震得跌落下马。 卢缙心中暗暗叫好,却听耳边阿宝低呼一声:“打得好!”三郎忽然转向他们这边,眯着眼看过来,似在人群中搜索。阿宝忙向卢缙身后一缩,三郎正欲策马过来,见梁府的侍卫已攻了上来,忙回身迎敌。 内侍监梁建虽只是个宦官,却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深得圣心,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将禁军交于他,是以百官均忌惮他三分,路遇他的车驾,纷纷避让,不去触他的霉头,京城的百姓这些年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围得人山人海。 三郎身手了得,以一敌众竟毫不落下风,似是越战越勇。卢缙心中暗暗点头,今日之事看来,这位三郎颇有些能耐,为人也是嫉恶如仇,值得一交,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许崴代为引见。 正打得热闹,街头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梁府侍卫大部分都在与三郎缠斗,竟让那马冲到了跟前。马上之人急停下来,冲着三郎叫道:“三弟,住手!”三郎一掌将身前的侍卫打倒,果然收了手,笑嘻嘻地唤道:“大哥,你来接我了。”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眉目与三郎极为相似。那青年瞪了三郎一眼,骂道:“一来便惹事!父亲已听说了,正在家中等你!” 三郎一听,原本神采飞扬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卢缙只听阿宝轻轻“哼”了一声,侧头看去,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禁一愣。那青年喝住三郎,来到轿前,下马拱手道:“梁大人,我这三弟久居庐江,不识京中规矩,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轿帘缓缓掀开,阿宝踮脚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团圆脸,白面无须,长得颇为喜气地男子端坐在内,他闻言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家三郎啊!世子不必客气,久闻谢三郎极具令先祖之风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世子又道:“家父听闻此事,大为恼火,命我前来捉他回去,改日定亲自登门谢罪!”梁建忙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侯爷!误会一场,世子请回吧!”世子微微一笑,躬身道:“梁大人海量,远感激不尽,回去定当禀告家父。”又客套一番,便告辞而去。 三郎坐下那匹红马不知为何,任他如何催动,纹丝不动,仍向着人群中嘶鸣,三郎狐疑地又看了一番,正要下马过去查看,就听那世子喝道:“还不走,要父亲亲自来吗?”三郎忙转向他耳语几句,世子也抬起头向人群中望去。卢缙见他目光犀利,扫视一番后对三郎道:“怎会在这里!少耍滑头,速速随我回去!”三郎闻言苦着脸,用力强行拔转马头,随他离去。 梁建待谢家兄弟离开,扫了诸侍卫一眼,冷笑着放下轿帘,仪仗继续缓缓前行,却已没了方才的气势。人潮开始慢慢涌动,待梁府车驾过后,御街又恢复了热闹。阿宝身侧那人道:“原来是谢家的公子,难怪敢与内侍监作对。” 阿宝躲在卢缙身后拍拍胸脯,暗道:“好险!”应生自人群中挤了过来,对卢缙说道:“公子,前面客栈尚有空房,我定了两……”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只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阿宝尚未反应,卢缙已飞快地甩开她,轻咳一声道:“如此甚好!应生,带路。”当先走了。应生叹口气,叫道:“公子你慢点!走错了!”一边回头瞪着阿宝道:“发什么呆!还不跟上!” 应生带着二人穿过御街,来到一条稍偏的街道,走了半刻便到了客栈。阿宝见客栈门面颇大,内里装饰也极富丽堂皇,比以往住过的都讲究,不由悄悄问应生道:“这里很贵吧?” 应生睨她一眼道:“若不贵,哪里还会有空房!”阿宝听出他话里的埋怨之意,撇撇嘴站到一边。 三人住定,应生言道,初来京城,定要四处逛逛,卢缙无可无不可,本以为阿宝必会高兴应和,谁料她竟面露犹豫之色,想了片刻摇头只说累了。卢缙也失了兴致,便说要在房中看书,让应生自己出去。应生见他如此,连连摇头,心中对阿宝越发不满,只盼她早日离开。 此后几日,阿宝与卢缙果然待在客栈之中,阿宝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不敢出门,便到卢缙房中缠着他说话,卢缙哪里还能看得下书,应生见了,十分气恼,几次欲将阿宝赶走,均被卢缙制止。 阿宝忍了几天,终于问道:“卢大哥,你打算何时将那东西交给袁丞相?”卢缙道:“待到会试过后。”阿宝道:“为何现在不送去?”心道:“考前送过去,他记住了你,自然在应试时对你另眼相看。”卢缙温言道:“袁丞相乃是此次的主考官,我若现在去,被旁人知道,还道我与他有私,凭白授人以柄。” 阿宝闻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暗道:“这种结交的好机会旁人定是善加利用,卢大哥却不屑这么做,若是三哥知道定然说他傻,可我却觉得他值得钦佩。”她想了想,问道:“卢大哥,离考试还有几日?”应生不待卢缙回答,抢先道:“后日便要考了!你还在这儿缠着公子说话,诚心让他考不好是吧!” 阿宝一愣,想到这几日卢缙确实都在陪她说话玩笑,极少见他在看书,心中大感愧疚,站起身道:“卢大哥,你好好看书,我走了。”卢缙忙道:“无碍的!我早就……”话未说完,阿宝已开门出去了。 阿宝并未回到自己房中,而是出了客栈。她站在客栈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右边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似在辨认方向,又过了几条街,才在街尾一间府邸门前停下。 那府门紧闭,只开了角门供人出入,阿宝在门前站了良久,心中拿不定主意,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忙闪身躲到街角,伸出头偷看。只见两名侍卫护送一乘小轿缓缓走到了门前,府门大开,管事迎了出来,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从轿中出来,身着紫色朝服,白面短须,鬓发已是花白。 阿宝眼眶泛红,轻唤了声:“爹爹!”那人忽然回头望向街角,阿宝忙缩在墙后,那人微皱皱眉,转身便要走过去,管事忙道:“丞相,同安侯……”那人抬手止住他,轻声道:“我好像听到宝儿的声音了。”说着大步走到街角,却是空无一人。他在街角站了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回府。管事心有不忍,劝道:“定是丞相太思念姑娘了。”那人道:“她年纪小,从未离开过家,又是那样单纯的性子,我怎能不担心!唉……这孩子,便是与三郎吵架了,也不该跑出来。”管事道:“同安侯府派人来了。”那人一听,忙快步进了府。 阿宝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心道:“爹爹老了好多。他知不知道我跑出来了?有没有担心我?有没有派人找我?还是他本就不想要我了?”她许久未见父亲,此时心中百感交集,过了一会儿又想道:“我若去求爹爹,让他关照卢大哥,他定然不肯,卢大哥知道了也会生气。是了,卢大哥学问那么好,定能考好,他一心想从军,我还是去求求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到了吗? ☆、十、原来是她 阿宝拿定主意,问了路人方向,匆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处府邸。这宅邸较刚才那处大了许多,门口还有一队盔甲俱全的士兵。 阿宝没有立刻上前,心道:“我若去找舅舅,舅舅疼爱我,必会答应,可他定不会让我再走,到时爹爹肯定也知道了。”她深恐父亲找到她便将她嫁出去,犹豫不决。 阿宝在街边站了许久,终是鼓不起勇气,垂着头往客栈走去,心中想道:“卢大哥是有志气的,若是日后知道,心中定然不悦,我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说吧。” 待回到客栈,正见应生焦急地站在门前,看见她便问道:“公子呢?”阿宝一怔道:“卢大哥吗?我没见到。”应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跑去哪儿了?公子担心你,出去找你了!”阿宝闻言大为感动,转身便要出去,应生忙拉住她道:“果然被公子说中了!公子说你若回来了,定又要出去找他。他叫你哪里也不许去,只在这里等他,别又再外面迷了路。”阿宝讪讪地笑了一下,随应生回房等着。 应生不停地数落她,阿宝心中有愧,难得没有回嘴,应生大为得意,说个不停。阿宝烦躁不已,瞪了他一眼,出门站在廊上,眼睛望着客栈门口,等候卢缙回来。 直到日落西山,卢缙的身影才出现在客栈门口,阿宝正要迎上去,见他身侧仍有一人,定睛一看,忙转过身转转眼珠,对房中应生道:“我累了,先回房歇着了!”逃也似的奔回房中,将房门反扣。 卢缙匆匆上了楼,见应生一人坐在房中,心里一凉,应生忙道:“她早回来了,正在房中休息。”卢缙这才放下心来,笑着对身后道:“许兄,请!” 应生见他竟与许崴一同回来,大为惊讶,许崴笑道:“当日离别匆忙,未曾留下地址,我正在犯愁如何找到卢贤弟,可巧便在路上碰到了。”又问卢缙道:“你急急忙忙在找什么?”卢缙笑道:“人已回来了,是路上遇到的一个远房表弟,准备应试完将他送回家。”许崴道:“如此便好。若是没找到,京中我还比较熟悉,可以帮你去寻。” 卢缙谢过,二人坐下互谈别后见闻。卢缙想了想问道:“许兄那日匆匆而去所为何事?”许崴叹口气道:“我与贤弟你一见如故,知你是个君子,告诉你也无妨。”卢缙见状,忙令应生出去,守在门口。 许崴待应生关上门才道:“不瞒贤弟,那日你我遇到的便是同安侯家的三公子谢遥。”卢缙心道:“我已知道。”许崴见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暗暗点头,接着道:“我们家与谢家在前朝便是姻亲,这些年来不断往来,是以两家关系极好。老同安侯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如今的侯爷谢谦,女儿早亡,只留了一个外孙女,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 他停下喝了一口茶,轻叹道:“谢家很是奇怪,历来男多女少,是以虽然是个外孙女,却深得老夫人喜爱,比几个嫡亲的孙子还要疼爱。” 卢缙心中一动,许崴道:“同安侯与谢家两位大公子因有官职,一直住在京城,谢家只有老夫人与谢遥,我与谢遥很要好,经常出入他们家。那小丫头虽然年纪小,却是自幼随着谢遥胡闹,加之老夫人又宠她,脾气胆子都颇大。”他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摇摇头轻笑了一下,道:“那日我本是要去庐江为谢老夫人贺寿,路上遇到谢遥,才知小丫头因与他口角,气得离家出走了。” 卢缙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姑娘果真脾气不小。”许崴点头道:“谁说不是!走也无妨,江东皆是谢家的势力,找回来便是。谁料这丫头过江时竟遇到了歹人,中了迷药,钱财丢了不说,人也不知所踪,只有一匹马跑了回来。” 卢缙心中已是雪亮,口中说道:“这如何是好?”许崴道:“谢老夫人急怒攻心,险些将谢遥打死,寿辰也无心再过。谢家如今派出数百人在外寻找,我们家及与他家交好的萧、季两家,甚至益州崔家也都在帮忙找,这丫头竟然毫无踪迹。如今已过了一个多月,老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谢遥更是家都不敢回,若是她有何意外,老夫人也活不成了,到时谢遥怕是真要被侯爷活活打死。” 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卢缙心神不宁,也无心再问,这负气离家的姑娘定然就是阿宝。他已料到阿宝出身不凡,却想不到竟然是谢家的外孙女。他只觉浑身发冷,不明白为何心中会涌起深深的绝望。 两人静默半晌,卢缙才道:“许是那位姑娘贪玩,不久就会回去了。”许崴道:“但愿如此。只是她从未独自出过门,人虽机灵,却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身上又无分文,叫人如何不担心。”卢缙涩然道:“许兄很是关心她啊。”许崴一愣,笑道:“我与谢遥情如兄弟,也算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将她当作小妹一般。”只觉卢缙语气颇为奇怪。 应生敲门问许崴是否留下一同用饭,许崴忙起身道:“我本要去同安侯府找谢遥,路上遇到贤弟,才过来看看,这就告辞了。”说罢拱拱手。卢缙也不愿他留下见到阿宝,虚留了两句便送他出了客栈。 直到许崴身影再也看不见,卢缙才缓缓转回房中,应生见他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连唤了几声“公子”,他均似不闻,忙拉住他大喝一声:“公子!”卢缙一怔,看了他一眼道:“何事?”应生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何时用饭?” 卢缙道:“阿宝呢?”应生道在房中歇着,卢缙闭上眼默了片刻道:“去请她过来,让小二将饭食送到我房里。”应生一愣,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不敢细问,忙转身去办。 阿宝听闻客人已走,方敢来到卢缙房中,见桌上已摆满酒菜,卢缙面无表情坐在一旁,心中有些莫名,上前道:“卢大哥,为何在这里用饭?”卢缙不答,看了应生一眼,应生犹豫一瞬,出了房间将门关好。 阿宝看着应生出去,心中已觉异样,轻轻坐在桌边道:“卢大哥,你有心事?”卢缙看着她道:“阿宝,你姓什么?”阿宝一愣,见他神情与往日大为不同,小声说道:“卢大哥,你怎么了?”卢缙仍盯着她道:“你姓什么?” 阿宝不由害怕起来,不敢再瞒,说道:“我爹爹姓袁,可外婆说我应该姓谢……”卢缙闭上眼,喃喃道:“袁……袁……我早该想到!”站起身对她一辑道:“袁姑娘,在下一路多有得罪,这就送你回去!” 阿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情急之下带倒圆凳砸到了脚,顾不得呼痛道:“卢大哥,你……你怎么……”卢缙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静,淡淡地道:“你是袁丞相的千金,同安侯谢谦的外甥女儿。” 阿宝大惊失色,忙道:“你怎么知道?许四哥告诉你的?他看到我了?”卢缙极希望她能否认,哪怕是骗他,她如此回答却已是承认,心中既感好笑又觉悲凉,见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柔声道:“他没有看到你,只是告诉了我你的事,我自己猜测的。” 阿宝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吓死我了!他若是看到了我,定然告诉三哥抓我回去!”卢缙道:“你三哥可就是那日街头奔马的谢三郎?”阿宝点头道:“就是他!”又恨恨道:“他骑的那匹马是我的小红,他早就觊觎,现在可好,终于得逞了!” 卢缙见她这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摇摇头道:“你既是名门千金,为何会孤身流落在外?”阿宝道:“就是我爹爹要给我定亲啊!我不愿意就跑了出来。”卢缙心道:“袁继宗已位极人臣,谢家亦是豪门之首,他又何需再用女儿攀权附贵。”便道:“是你爹亲口告诉你的?”阿宝摇头道:“我都许久没见过他了,是三哥告诉我的。后来我去问了外婆,她也这么说。” 卢缙心道:“她是个单纯的人,不会撒谎骗我,难道当真如此?”见她仍是一脸忿忿的表情,心中竟然开始犹豫,要不要将她送回去。他猜到阿宝身份后,确实心乱了片刻,自幼所受的教诲令他强迫自己决定送她回去,此时面对她,却又发觉内心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坚定,他皱眉站在那里,独自煎熬。 阿宝也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赌气道:“卢大哥你若真要送我回家,我……我便自己先走!从此浪迹江湖,天涯海角,再不回来!” 卢缙见她嘟着小嘴,一脸决绝,不由心生怜爱,暗道:“她既然敢离家出逃,自然能说到做到。罢了,暂且不要逼她,待会试结束再做计较。”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当下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再不回来!你若不想回去,便再住几日,我又不会赶你。” 阿宝欢喜地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当真?你是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卢缙想要挣脱,却鬼使神差般地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越是聪明的人越喜欢真实单纯的孩子,比如黄蓉喜欢郭靖 ☆、十一、为何骗她 阿宝放下心来,嘻笑着松开手,坐回桌边道:“被你吓得饭都没吃。”端着碗便吃了起来。卢缙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手,突然握紧,轻笑了一下,也坐下拿起筷子。 阿宝吃完便回了房,应生唤了小二进来,待收拾停当后,见卢缙负手站在窗前,摇摇头上前道:“公子,早些歇着吧。”卢缙似未曾听到,应生叹口气道:“还有两日就要大比了,您这般心不在焉如何是好。”卢缙闭上眼,应生咬咬牙道:“要我说阿宝那丫头就是个祸害,应该早早将她打发了。” 卢缙果然有了反应,睁开眼道:“关她何事?”声音颇为喑哑。应生心一横道:“公子,您……您喜欢上她了!” 卢缙浑身一震,应生道:“您哪里是把她当作妹妹!您自己好好想想,对家中几位姑娘可也像对她这般?”卢缙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道:“我怎会……你知道她是何人?她是袁丞相的千金……” 应生大惊,愣了片刻才低声道:“袁丞相虽然是寒门出身,如今却是百官之首,早已跻身世家。公子,咱们家只是商户……”卢缙苦笑道:“甚是!我哪里能有、也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应生从小跟在他身边,怎会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轻声道:“公子如今打算怎么办?”卢缙道:“她说她爹要逼她嫁人,我答应她暂不送她回去。”应生跌足道:“公子好糊涂!原先不知她的来历带着她,尚情有可原。如今既已知道,怎能再留她!若是袁丞相知道,岂不会怪罪你!得罪了他,日后你还如何为官!” 卢缙沉默不语,应生道:“公子,你便是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家里。主上和夫人对您寄予厚望,若知道您为了一个女子自毁前程,岂不伤心!”卢缙心乱如麻,应生的话令他豁然醒悟,不知不觉中他竟对阿宝起了绮念。这却是一份不能容于天地间的妄想,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纵然卢家富有四海,也休想娶到丞相千金、谢家的外孙女。 应生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又道:“来之前夫人曾说,待会试后便要为您定亲,想是他们已有了人选……您自己也说过,士庶不婚,既然与她不能有结果,何必再将她留在身边……不如早断!况且,那丫头……袁姑娘的心思咱们也不知道,她是否也如你一样……” 卢缙明白他的意思,阿宝未必会钟情于自己,他又何苦在此纠结,不如趁早了断,绝了念想的好。他只觉内心万分煎熬,过了许久才缓缓走回桌边,取出纸笔,疾书了几行,封好后递给应生道:“你将这封信送给许兄。”应生接过,看了他一眼,道:“公子,如此是最好的。她与家人团聚,您也能安心应试,从此各安天命,再无瓜葛。”卢缙闭着眼不再说话,应生叹息着出了门。 次日清晨,阿宝早早醒来,梳洗一番出门来找卢缙。甫一开门,便见一个高大身影迎了上来,口中笑道:“小阿宝,可让我好找!” 阿宝大骇,转身便跑,忽觉头皮发痛,竟是被他拽住了辫子。那人将她拉到身边道:“小坏蛋,若再让你跑了,我便再不姓谢!”正是谢家三郎谢遥。 阿宝龇牙咧嘴地道:“好啊好啊,你就跟我姓袁吧!”谢遥手一紧,阿宝连声呼痛,听他笑道:“跑了一个多月,出息了!”阿宝正要说话,便听身后有人道:“三弟,住手!” 谢遥稍稍松了劲儿,让阿宝靠在他身上站好,说道:“大哥,这小坏蛋滑头的很,一不留神便溜了。”阿宝微微侧头,见谢家大郎谢远正走过来,眼珠一转,咧开嘴便哭道:“大哥哥救命!” 谢远快步走上前,掰开谢遥的手,瞪了他一眼,揉着阿宝的头道:“莫哭了,大哥哥帮你教训他!”阿宝指着谢遥道:“他总是欺负我,我受不了才跑出来的!”谢遥扑哧笑道:“阿宝,哭了半天,眼泪在哪里?”谢远又瞪了他一眼,柔声对阿宝道:“他欺负你,你告诉外婆便是,怎可私自跑出来!你可知你外婆都急病了!” 阿宝一愣,低下头道:“我……我没想那么多……”谢远知道她的性子,暗暗摇头道:“幸好你平安无事!快随我回去吧,舅舅舅母还在家等着。” 第5节 阿宝见楼下站着数十名亲卫,谢家两兄弟都在,她便是插翅也难飞走,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们。走到卢缙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心中暗暗奇怪道:“卢大哥还在睡吗?”却见房门忽地打开,应生自里面出来,阿宝一喜,正要说话,应生对谢远一礼后道:“袁姑娘,公子命我送送您,请您回去后莫要再与家人闹气,后会有期!”行了一礼后又退回房中,关上房门。 阿宝向内望去,只在他关门的一瞬隐隐看到卢缙似端坐在桌边。谢遥见她傻站在那儿,神色奇异,皱眉向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许老四说是这人告诉他你在这里的。”她怔怔地站着,心中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伤心,只不停地想着:“他骗我!他骗我!他说过不赶我走的!原来他是骗我!” 谢远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此真要感谢此人,若不是他,咱们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阿宝。三弟,过两日你让许崴带你来拜谢一番,今日就先带阿宝回去。”说罢牵着阿宝的手越过房门下了楼。 阿宝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何要骗我?”恨不得挣脱谢远的手,冲到卢缙房中问个明白。谢遥见她如此,更加狐疑地看了一眼房间,也下了楼去。 楼下已围满了早起的住客,俱被谢家亲卫挡住不能靠近。谢远自亲卫手中接过一顶帷帽,替阿宝戴好后,才带她穿过大堂,上了马车。 直到外面再无人声,应生才轻轻打开门张望了一下,转身对闭目坐在桌边的卢缙道:“公子,他们都走了。”卢缙缓缓睁开眼,微微点头,黯然问道:“她……可哭了?”应生答道:“未曾。”想起临别时阿宝的表情,暗道:“看似比哭还难过。”卢缙闻言默了半晌,轻声道:“没有就好……” 阿宝随着谢远谢遥回到侯府,同安侯谢谦及夫人崔氏早已等候在前厅,见到阿宝,崔氏快步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口中说道:“可算回来了!你这孩子,真是要急死舅母啊!”说罢抱着她哭了起来。 阿宝心中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般难受,见她如此,也伏在她怀中嚎啕大哭起来。谢谦见状,以为她是在外吃了苦,受了委屈,本已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责骂,此时都随着她的泪水烟消云散。想到若不是谢遥玩劣,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贵女怎会负气出走,流落江湖,不由怒瞪了他一眼。 谢遥正在暗叹阿宝何时变得如此聪明,懂得示弱了,这般一哭,父亲定然不舍得再责罚她,却见他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只听他说道:“快去跟你妹妹道歉!” 谢遥愣了片刻,摸摸鼻子道:“我跟她道什么歉……”一旁谢远见父亲已沉下脸,忙拍拍他道:“快去!”谢遥道:“她就是被你们宠坏的!” 谢远知道这个三弟的性子,靠近他耳边悄声道:“你看不出父亲满腔怒火不舍得对阿宝发吗?你若再不去,他这气可就有地方出了。”谢遥看了看黑着脸的父亲,摇摇头暗道一声倒霉,如此下去,这丫头还不得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他是家中幼子,小时生的玉雪粉嫩,在阿宝未曾来到谢家时,十分得老夫人喜爱,性子难免骄纵。阿宝来后,虽分了些宠爱,却仍是家中的霸王。待谢远成年,谢谦原是要将他们兄弟三人一同带回京城,老夫人却不舍得,便又将他留在了庐江。没有了父亲与兄长的约束,他更加肆意妄为,时常与许崴等世家子弟一同,或走马斗鹰,或坐论天下,或打抱不平,鲜衣怒马,竟在江东博得了几分声名,又因遗传了谢家的好相貌,时人称其颇有乃祖谢琅之风范。 阿宝天真烂漫,初来不久便得到了老夫人及全家上下的喜爱。谢家数百年来男多女少,在阿宝母亲谢谨之前,已是三代未曾有过女儿,谢谦夫妇也只生了三个儿子。阿宝极肖其母,老夫人每每看到,便想到早亡的爱女,对她疼爱有加,加之对女婿十分厌恶,甚至令谢谦将阿宝改姓谢,记入谢氏族谱,当作谢家嫡亲的姑娘。 彼时谢遥正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多少受了些冷落,便对阿宝厌恶起来,时常捉弄她,渐渐竟成了习惯。阿宝年幼,天性单纯,又被父亲娇养几年,吃了亏也不自知,仍是缠着他一处玩耍。待到年纪稍长,方才有所察觉,却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兄妹过招总是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老夫人却并不管教,只当是儿孙之乐,如此放纵之下,终是闹出了阿宝负气出走之事。 谢谦见谢遥仍站着不动,才下去的火气便涌了上来,正要发作,只见谢遥长叹一声,夸张地摇摇头,慢腾腾地走到阿宝面前,深深一躬道:“小阿宝,三哥对不起你!” ☆、十二、爹爹来了 阿宝并不理他,仍是伏在崔氏怀中痛哭。崔氏看着谢遥骂道:“老夫人年迈,没有那么多精力约束你,你便如此随意妄为,以大欺小!看我不叫你父亲好好打你一顿!” 谢遥暗暗叫苦。崔氏过门时,谢谨还是个垂髫少女,二人名为姑嫂,感情却比一般姐妹还要好些。谢谨死后不久,崔氏就曾提出要将阿宝接过来抚养,被阿宝父亲拒绝。阿宝来到谢家后,崔氏便真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后随谢谦赴京,仍是书信不断,一年四时的衣物从不用老夫人操心,隔三岔五便送到庐江。 阿宝这才抬起头,看着青着脸的谢谦夫妇道:“舅舅舅母息怒,阿宝哭不关三哥的事,是因为……”她哽咽了一下,便不再说了。崔氏道:“是为了什么?”阿宝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 谢遥闻言抬起头,见阿宝神色恍惚,脸上浮现出一种少女独有的朦朦胧胧的凄楚。在他心中,阿宝一直是那个娇滴滴略显傻气的小丫头,此时却突然惊觉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极其聪明,略一思索便微皱眉头,忍下心中的话,紧抿双唇。 崔氏知道阿宝是娇憨的性子,只当她受了委屈不知如何表达,对她又怜惜了几分,轻声哄了她片刻,亲自送她回房,临走时深深剜了谢遥一眼,谢遥唯有苦笑。 待她二人离开,谢谦命谢远即刻将阿宝已寻到的消息报给庐江的老夫人,这才重又坐下,对谢遥道:“阿宝如今也大了,依你祖母的意思,恐怕不久便要给她定亲,她在家中的日子也不长了,你莫要再去招惹她。”谢遥忙道:“孩儿只是逗她玩玩儿的。”心中想到她那一逗就急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谢谦没有说话,过了片刻问道:“你在庐江时,可听你祖母说属意哪家儿郎?”谢遥想了想道:“老太太没有明说,但给江陵季家去了几封信,还派了几个人去看了。”谢谦一愣,喃喃道:“季家……季家还有谁……”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道:“你去给你二哥写封信,让他打探一下季家如今还有谁未曾娶妻。”他沉吟了一下道:“季瀚的儿子如今才七岁,也太小了……难道是他……”抬头见谢遥站着不动,皱眉道:“还不去!” 谢遥迟疑道:“父亲,孩儿觉得,不管是何人,总要先问问阿宝的意思,她要喜欢才行……”眼见谢谦阴沉下了脸,忙闭口不言。谢谦硬声道:“你姑姑倒是自己选的人,结果气死了你祖父,害死了自己!”谢遥小声道:“那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他想起多年前随母亲去看望姑姑谢谨的事,那时阿宝还未出生,母亲听闻姑姑有孕,瞒着父亲偷偷带着他前去探望。他记得姑姑本就因伤致病,又兼有孕,身体十分虚弱。姑父那时已被先帝重用,颇有了些权势,为她延尽天下名医,也只能稍稍推迟她的死亡。母亲问她可后悔,她却笑着说若是当初没有嫁给姑父,才会悔恨终身。 他记得那时姑姑问他,若生下的是个小妹妹,他能不能保护她。他是如何回答的?他一本正经地道:“若是妹妹像姑姑一样美,谢遥一定保护她一辈子!”惹得她娇笑连连,瞬间明艳得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看了半晌才移开目光,却在转眼间看到姑父悄悄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姑姑。 想到此,他自嘲地暗道,全谢家大概也只有他会喊袁继宗一声“姑父”,承认他是谢谨的丈夫。谢谦母子一直认为袁继宗故意勾引谢谨,令她背叛家族与他私奔,气死老侯爷,达到打击削弱谢家的目的。他那时不懂,待到后来大了,识得了男女情爱的滋味,方明白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阿宝来到谢家后,他虽百般刁难捉弄,心里却牢记姑姑的话,一刻未曾忘怀。那日与阿宝斗嘴,被她气到,便将无意中听到的关于她亲事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那傻丫头竟然信以为真,连夜离家出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便是祖母不说,他也会拼了命地找。他本已打定了主意,若她有何意外,他便杀了伤她之人,然后自行了断去向姑姑谢罪。幸好这丫头傻人有傻福,身无分文流落在外近两个月,居然毫发无伤,只是许老四说的那个姓卢的小子要好好查查。 谢谦见他愣愣地站在面前,已是魂游天外,不由喝道:“还不速去!”谢遥被他唬了一跳,忙收回思绪,行礼后退了下去。 阿宝回房后用了早饭,在崔氏地轻哄下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是黄昏。侍女上前伺候她穿衣洗漱,她问了时辰,便独自前去寻找崔氏。崔氏却不在房中,小丫头说去了前厅,她又掉转方向往前厅走去。 行到前堂廊下,便见门口站着一人颇为眼熟,她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竟是丞相府的管事。她的心狂跳了几下,又悄悄往前挪了几步,管事看见她愣了一瞬,忙要行礼,被她止住,只能看着她贴在门上向厅内窥探。 厅中未燃烛火,有些暗,阿宝只看见或坐或立的几个人影,她有些沮丧,转头悄声问管事道:“我……他来了?”管事笑着点点头,阿宝又扒着看了片刻,仍是分辨不出,只得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他们说什么。 便听谢谦冷冷地说道:“袁丞相说笑了,谢家何曾藏了你的女儿!”阿宝一听提到了自己,忙凝神细听,只听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大公子自客栈中接走了宝儿,围观百姓都已看到,店中小二亦可作证。”正是她的父亲袁继宗。 阿宝心道:“爹爹是来接我的吗?他不是不要我了吗?”谢谦冷笑道:“阿宝姓谢,是上了谢家宗谱的嫡女,自然要将她带回来。”袁继宗依旧不急不忙地道:“宝儿是我与阿谨的女儿,将她送到谢家也是老夫人一再相求。当日袁某在老夫人面前已说的很清楚,宝儿只是暂住谢家,替她母亲尽尽孝心,并不是送给谢家。” 谢谦怒道:“你还有脸提阿谨!阿谨是怎么死的?!”阿宝心道:“娘亲难道不是因为生我而死的?”袁继宗沉默半晌,黯然道:“我对不起阿谨。谢家这些年百般阻挠我们父女相见,看在阿谨的份上我都忍了。但宝儿是阿谨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是我的宝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送给你们!” 阿宝微微颤抖,她从未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一时热泪盈眶。一旁管事轻声说道:“若不是为了姑娘,丞相决计不会来这侯府的。”耳边又听谢谦道:“阿宝的去留怕是由不得你!我若让你将阿宝带走,老夫人那里也不会答应!” 阿宝闻言皱眉想道:“舅舅一向讨厌爹爹,若是爹爹执意要带我走,舅舅会不会打他?”她担心父亲,不由紧紧握住双拳,随时准备冲进去。 这时只听谢遥说道:“父亲,此事何不听听阿宝的意思。”谢谦一愣,袁继宗微微转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谢遥说道:“我们在此争论不休,谁也无法令对方信服,有何益处。既然事关阿宝的去留,便让她自己作主。若阿宝不愿走,便请姑……袁丞相日后莫要再来了!” 厅内一片寂静,各人似都在权衡。阿宝手心微汗,心中想道:“若要我选,我是留下还是随爹爹走?”袁继宗看着谢遥道:“三郎果然好谋算,若宝儿跟我走呢?”谢遥抬头看看上首的父亲,见他微微点头,朗声道:“若阿宝自愿跟丞相走,谢家绝不阻拦!”话音未落,便听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阿宝大步跨进堂中说道:“我随爹爹走!”说着便往袁继宗身边走去。 谢遥大惊,谢远一把拉住她,喝道:“胡闹!”袁继宗已从初时的惊讶情绪中平静下来,上前拂开谢远的手,将阿宝护在身后道:“侯爷准备言而无信!?” 在场诸人谁也没有料到阿宝会主动跟袁继宗走,一时俱怔在当场。片刻后崔氏站起身道:“阿宝,你睡魇了吗?”阿宝自父亲身后出来,对着谢谦夫妇跪下道:“阿宝谢谢舅舅舅母的照顾与疼爱,阿宝想跟爹爹在一起,若舅舅舅母想阿宝了,阿宝便回来看你们。” 谢谦怒极反笑,大笑几声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袁继宗想起当日谢谨为与他在一起,也是如阿宝这般跪地哀求父兄,女儿的身影与妻子的仿佛重合了,令他有些恍惚。 想来是也想到了这一幕,崔氏放声大哭,阿宝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和父亲在一起,为何会让舅舅舅母这般生气伤心,一时委屈不已,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袁继宗似被她的哭声惊醒,将她从地上扶起,轻轻搂在怀中,心里既觉酸楚又觉宽慰,柔声哄道:“宝儿莫怕,有爹爹在。”阿宝已有多年未曾同父亲这般亲近,忽然想起幼时总爱粘着父亲,他被缠得无法,只得寸步不离地带着她,便是上朝之时,也将她带到宫中,寄放在皇子殿内。她只记得父亲那时非常忙碌,经常是天未亮便抱着她出了府,直到星月满天时才抱着她回家,父亲的怀抱是她六岁前最深刻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再问我阿宝他爹帅不帅了,再帅也是老头儿了。 ☆、十三、我要回家 袁继宗抱着女儿,心中也是万分感慨,抬头望着谢谦道:“侯爷,宝儿是袁某的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若谢家执意要抢走她,官司便是打到陛下那里,袁某也奉陪到底!”谢谦知道他是帝师又是丞相,总揽朝政,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如今他抬出皇帝来,便是告诉自己,今日若不让他把阿宝带走,他就要与谢家为敌。 当今圣上沉迷于奇技淫巧之物,对政事不大过问,上朝理政也是敷衍了事,朝中隐隐已形成三股势力分庭抗礼。一是以袁继宗为首文臣儒生一派,二是梁建的内侍禁军派系,三便是谢家等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前两派与皇帝关系密切,而世家们与皇族的关系就极为微妙了。 大越高祖苏衡起兵时,便是依赖于江东各大世家的支持,待到建国天下一统,更是将兵权悉数交给了谢、季等大族,是以大越百余年来,无论皇权如何更迭,兵权朝政一直掌握在以谢家为首的世家之手。先帝在位时重用袁继宗等寒门之士,意在削弱世家对大越的控制,遭到强烈抵制。后老同安侯突然暴病身亡,谢家反应不及,被先帝以优抚之名架空,失了朝政大权。世家们纷纷警醒,更加牢牢地握紧手中之兵。 谢家十六世祖谢循发过重誓,永以苏氏为主。谢谦虽对皇室不忿,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逆,这些年来一直低调隐忍,内心虽已恨袁继宗入骨,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正面冲突。 谢谦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淡淡说道:“既然丞相抬出了陛下,在下不敢不从。只是请丞相莫要忘了,阿宝是我谢家入了谱的人!”袁继宗见他松口,也知见好就收,当下道:“多谢老夫人与侯爷抬爱,阿谨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谢谦听他提到妹妹,冷哼一声未再说话。袁继宗牵着阿宝的手告辞离去。 阿宝回头看去,崔氏仍在哭泣,谢远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谢遥却突然对她咧开嘴、挤挤眼,叫道:“小阿宝,过两日我去看你!”阿宝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冲他挥挥手,转身随父亲上了马车。 袁继宗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盯着她细细看了半晌,才笑道:“好久没有这样看看宝儿了。”阿宝闻言,靠在父亲怀中问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话:“爹爹为何要把我送走?”袁继宗沉默片刻,轻抚她的发道:“宝儿,爹爹答应过你娘,要保你一世平安喜乐。很多事你无须知道,你只要明白,爹爹都是为了你好。” 阿宝心道:“大人们就会这么说,既然为我好,为何不告诉我缘由。”她与父亲久别重逢,不愿因此惹出不快,当下也不再说,只乖乖的靠在父亲怀中。父女俩相拥而坐,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忽然阿宝坐直身体,看着袁继宗道:“爹爹你带我回去,不会是为了把我嫁给那个老头儿吧?”袁继宗一愣,茫然道:“什么老头儿?”阿宝道:“三哥说你准备把我嫁给季家的一个老头儿。” 袁继宗微皱眉头道:“三郎这么说的?”阿宝点点头,袁继宗忽笑道:“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跑出来的吧?”阿宝嘟着嘴道:“我起先不信,去问外婆,她说本就是你欠了季家的,我才以为是真的……爹爹,你欠了季家什么东西?很值钱吗?要用我去抵债?” 袁继宗沉下脸道:“胡说!莫说爹爹从未欠他们什么,便是欠了,也不会拿你去还!”阿宝大喜,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袁继宗伸手抱住她,无奈道:“都是大姑娘了……” 阿宝腻在父亲怀中娇声说道:“爹爹,为何外婆会说你欠了季家?”袁继宗沉默片刻,抚着阿宝的发道:“你如今大了,大人之间的事确实该告诉你了。”阿宝忙坐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父亲,袁继宗见她一付听故事的神情,摇头笑道:“回去再说。” 马车沿着御街慢慢行驶,阿宝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想起刚到京城那日,与卢缙携手站在这里的情景,只觉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忙缩回手,问父亲道:“爹爹,京中可有个大宦官叫梁建?”袁继宗道:“你听说过他?”阿宝点头道:“我刚回来那日,在此处正遇上他的车驾。”将那日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袁继宗听罢,沉默良久方道:“谢家日后成也三郎,败也三郎。”阿宝听不懂,问道:“三哥有何不好?为何会败了谢家?”袁继宗笑道:“你还小,大了就明白了。”见阿宝还要再问,忙道:“我听说你此次是随一士子一同来的,他是何人?” 阿宝呼吸一窒,莫名红了脸,片刻后才轻声道:“爹爹怎么知道?”袁继宗本是怕她在三郎一事上纠缠不休,故而转移话题,未料她竟是这样娇羞的反应。他是极通透练达之人,稍稍一怔后隐隐有些明了。在他心中,女儿还是那个在他怀中撒娇的小小女娃儿,一时百味陈杂。 阿宝低着头,袁继宗看了她半晌,心中有了计较,这才说道:“自你离开谢家,爹爹一直留意他们动向,听闻谢远一早自客栈中带走一名少女,便派人去查探,果然是你!一问小二,便知你与何人同行了。” 阿宝听父亲语气有些不善,恐他误会卢缙,忙将如何遇险,如何碰到了卢缙,又是如何赖着他同行的事一一说了,见父亲仍旧紧盯着自己,不由有些慌神,娇嗔一声:“爹爹!”袁继宗暗叹一声,道:“他是本届举子?”阿宝忙道:“是吴郡头名!”袁继宗点点头,并不说话。 阿宝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却又如何能在他脸上看出端倪,纠结了半晌,硬着头皮道:“爹爹,卢大哥文武双全,为人也很好,是个……是个……”她侧头想了想,似在斟酌用词,袁继宗轻声道:“你是想说他是个栋梁之才?”阿宝眼睛一亮,笑道:“对!对!就是栋梁之才!” 袁继宗淡淡地说道:“此次科考,是为大越选士,唯才是举,只要他有能力,便有机会。”阿宝道:“卢大哥定能考好!”袁继宗见她如此维护卢缙,颇有些不是滋味,又觉她年龄尚小,怕是并不太明白此时的心思,自己若反应过度,反而会提醒她,当下压制情绪,笑道:“若他能考好,自当委以重用。”阿宝听到此话,方才放下心来。 车行至府,袁继宗牵着阿宝下了车,将她送到房中,唤来侍女伺候她梳洗,自去前厅等候。阿宝见房中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案上幼时启蒙用的几本书已有些泛黄残破。一旁侍女见她盯着书看,忙道:“丞相每日都要来这里坐坐,这书想是他翻多了,才会如此。”阿宝心道:“原来爹爹也是这般想我,我竟然还怀疑他不要我了。” 少倾,阿宝来到前厅,见父亲已坐在了桌边,桌上简单几个菜,都是她小时爱吃的。袁继宗冲她招招手,待阿宝走过来,拉着她坐下笑道:“原先的厨娘已回乡了,这个厨子做的也不知可合你的味口,爹爹每日都吃这几个菜,想来他应也练得不错了。” 阿宝忍不住哭道:“爹爹既然这么舍不得我,当日为何要把我送走?”袁继宗本想讨好女儿,却不想把她惹哭了,忙将她搂在怀中哄道:“爹爹有苦衷。莫哭了,先吃饭,吃完爹爹都告诉你。” 父女二人吃过晚饭,袁继宗将阿宝带到书房,待管事奉上茶,命他将门关好,这才对女儿说道:“爹爹本想等你再大些才告诉你。”坐在阿宝身边道:“此事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那时先帝还是太子,爹爹也只是太子府中的一个幕僚,那年上元节,我随太子白龙鱼服……”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似在回想。 阿宝并不催促,他转过头笑着看她一眼,说道:“爹爹初遇你娘亲,是在御街之上,你娘因贪看舞龙,与家人走散,错将我当成了你舅舅。”他又笑了一下,想到妻子糊里糊涂地牵着他的手走了近半条街,阿宝这娇憨的性子十足地像她。 阿宝道:“外婆说娘亲最是聪明,是大越有名的才女,怎会这么糊涂?”又上下打量了下父亲道:“爹爹与舅舅长得也不像啊……”忽叫道:“我知道了!你们长得一般高!”袁继宗点头笑道:“你娘后来也是这么说的。那日我与你舅舅穿了一色的衣服,身量也相仿,天又黑,她也未曾细看。” 阿宝托着腮望着父亲道:“娘亲和爹爹便是那时互相喜欢上的吗?”她虽不知父母之间的往事,在谢家住了多年,谢老夫人偶尔思念女儿时,也会露出几句,是以知道父母的婚事谢家并不同意,母亲是私自嫁给父亲的。 饶是袁继宗见惯风浪,也被女儿这毫无心机的直白一问弄得窘迫不已,轻咳一声道:“哪里有那么快!” ☆、十四、父母往事 阿宝皱眉道:“外婆总说爹爹害了娘亲,对不起她,我听着就生气。后来她只要一说,我就不吃饭,她便说的少了。”袁继宗长叹一声道:“你外婆说的没错,你娘若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那么早便殒命。” 阿宝问道:“娘亲不是生我时死的吗?为何舅舅说是你害死的?”袁继宗道:“你都听到了?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慢慢说。”阿宝忙道:“爹爹刚才说到与娘初见,后来呢?”袁继宗见她双眼泛光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我初时并不知道她是谢家的姑娘,只觉得这位姑娘生得这般好,却又如此糊涂。当时已入夜,我怕她孤身在外会遇不测,便要将她送回家。你娘当年与你现在一样,对人毫无戒备之心,见我肯送她,便觉得我是好人,与我熟络起来。” 他想起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他心中连连惊叹,这个糊涂的美貌姑娘竟然颇为博学,见解也十分独到,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未曾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谢府门外。 阿宝见他又停了下来,问道:“后来呢?你将娘亲送回家了吗?”袁继宗苦笑道:“自然是送回去了,否则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便是大名鼎鼎的谢谨。”他轻叹口气道:“我心中有些许失落,却深知谢家姑娘绝非我这种寒门白衣所能肖想的。” “我以为从此与她再无瓜葛,谁知过了几天,她竟然找到我家中,问我既答应要借她一本前朝孤本,为何迟迟不给她送去。我当时既高兴又忐忑,心中想的是应该将她赶走,口中却不自觉地应承了她,将书借给了她。” 阿宝道:“外婆也说娘亲爱看书。”袁继宗看了她一眼,心知她单纯,也不点破,点头道:“是啊,你娘确实爱看书。第二天她便将书还来了,我见她如此快,以为她并未好好看,便随口考较她几句,她竟然都知道,这才信她是真看过了。此后,她又借了不少书,也都是一两日便看完了。” 阿宝神往道:“娘亲好聪明!”袁继宗笑道:“谢家女孩儿少,但个个都聪明绝顶。前朝就传说谢琅之妹谢琇,曾帮高祖定下夺交州而谋天下之计。”阿宝道:“我在外婆家祭祖时见过她的牌位。”袁继宗道:“你娘也说过,谢家之女虽可入谱,却不能入家庙。她是唯一一个进了谢氏家庙的女儿,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宝又催促道:“那后来呢?”袁继宗轻声道:“后来……后来有一天,我发觉再也不能如常地对待她了……待她又来时,我便硬下心肠说了好些狠话,将她逼走了。” 阿宝奇道:“为何要逼走娘亲?”袁继宗叹息道:“爹爹那时是太子的人,你娘是谢家的女儿,道不同。”阿宝皱眉摇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太子与谢家有什么不一样?”袁继宗犹豫片刻道:“罢了!爹爹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你是我的女儿,又与谢家有渊源,将来不可避免地会牵扯,也应当了解。” 阿宝抿唇听着,他看了女儿一眼,说道:“大越自高祖龙兴时,便受豪强制肘,太宗皇帝继位,更是重用倚仗世家。他们父子是世间少有的明主,世家虽权重,倒也可以驾驭,恶果却留给了后代。到先帝继位前,皇权几被世家架空,而谢家便是世家之首。” “先帝胸怀大志,龙潜之时韬光养晦,暗地里大力提拔笼络寒门高士,旨在继位后摆脱世家控制。爹爹那时便是太子府中的一员幕僚,与先帝极为亲近。” 阿宝道:“我懂了,太子与谢家虽然是君臣,却是敌人。”袁继宗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先帝原想谢家势大,人口众多,定然会有不少为祸百姓之事,便命人暗暗查访,以备将来之用。谁知谢家家规甚严,对子弟部属约束颇多,特别是在江东一带,民间风评极好。” 阿宝道:“每年外婆生辰,都有百姓上门贺寿,送些自家种的瓜菜,或者自己做的衣裳,外婆都会收下还礼。”袁继宗道:“谢家门风确实无可指摘。彼时先帝知道了我与你娘的事,不仅不反对,反而大为支持。”阿宝诧异道:“为什么?他不是与谢家为敌的吗?” 袁继宗道:“谢家自古以来便重女,他让我接近你娘亲,将来总会有用处。”阿宝大惊,叫道:“爹爹,你……你……你娶娘亲是为了利用她?!”袁继宗忙道:“胡说八道!我若想利用她,便不会将她逼走。”阿宝侧头想了想道:“原来你逼她走是不愿意利用她啊。” 袁继宗点头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又确实是中兴明主,我不能忤逆他。可你娘……她虽聪明,但于权谋之事一窍不通,再者男人之间的事何苦扯上她,我不忍她将来伤心,只能赶她走。” 阿宝轻声道:“娘亲那时已喜欢上爹爹了吗?”袁继宗看了看女儿,无奈道:“你娘那时已经十九岁了,若不是……那样,为何要天天来找爹爹。”阿宝又问道:“爹爹也喜欢娘亲吗?”袁继宗摸摸她的头道:“我若不喜欢她,大可顺着先帝的意利用她,何苦逼她离开。”阿宝黯然道:“娘亲那时定然很伤心。”她只觉心中十分难过,仿佛体会到了母亲当初的心情,眼泪便落了下来。 袁继宗失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阿宝胡乱擦掉眼泪,哽咽道:“不知道,只是觉得伤心。”袁继宗柔声道:“当时爹爹想的是,趁彼此用情尚不深时了断,总好过将来反目成仇。”他又叹了口气道:“没过多久,你外祖父便为你娘定了亲,正是定边侯世子季瀚。后来先帝为了历练我,将我外派到涿郡,我想离开京城,对你娘也好。谁知,你娘竟然一个人偷跑出来,追到了涿郡。” 阿宝叫道:“娘也逃过家?!”袁继宗道:“我见到她又惊又喜,却不敢留她,狠心将她赶走。她却说,已经同父兄说了此生非我不嫁,被逐出了家门,我若不收留她,只有流落街头了。” 阿宝含泪道:“娘亲真勇敢!”袁继宗道:“我嘴上虽然斥责她,心里却是又感动又欢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她先留下,这一留便是四年。”阿宝道:“难道舅舅他们没有找过娘亲?”袁继宗道:“怎会不找!起先他们不知她在哪儿,后来找到涿郡,我又被调往了苍梧,你娘自然随我走了,他们扑了个空,加上先帝刻意隐瞒我的行踪,他们竟然没有找到。” 第6节 阿宝问道:“你们便是那时成的亲吗?”袁继宗摇头道:“不是。我那时尚不确定将来会怎样,或者说是不敢给你娘承诺。后来先帝继位,将我调回京城委以重任,我让你娘回家,她仍是不愿。你舅舅找到她,她却说只当谢家没有她这个女儿。” 阿宝道:“舅舅定然气死了。”袁继宗苦笑道:“你舅舅倒是没有气死,你外祖父却是病了,没多久便死了。”阿宝低声道:“娘亲得有多难过……”袁继宗道:“你娘在你外祖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后又回来了,对我说,她已然对不起父亲,不能再对不起自己的心。即便现在,她也不明白,顺从本心有何过错。” 阿宝不说话,心道:“我也不明白。”耳边听父亲说道:“没过几天,有人行刺我,却误伤了你娘,她伤的极重,御医都说凶多吉少,我心痛不已,想着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嫁给我,便什么家世、政见都不管了,只想在她临死前完成心愿。我去求了先帝,请他下旨赐婚,先帝却说你外祖父已死,朝政大权已收回,已不需要你娘了。” 阿宝气道:“这个皇帝真坏!”袁继宗道:“我对先帝说,我是真心喜欢你娘,从未想过利用她,求他成全。先帝考虑半晌,终于答应了,却又说赐婚可以,只是不许将你娘谢氏女的身份公开,只能说她是我在家乡娶的妻子。”阿宝不解,问道:“这是为何?”袁继宗道:“我出身低微却身居要职,是天下寒门士子的榜样,也是先帝打压世家的先锋,若让世人知道我的妻子是谢氏之女,岂不令先帝难堪,也会让人怀疑朝庭压制世家的决心,寒了庶族的心。” 他见阿宝不是很明白,又道:“你只需知道,爹爹和娘亲不是无媒苟合,我们的婚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赐下的。”阿宝重重地点了下头道:“孩儿记下了!” 袁继宗道:“我拿了圣旨赶回家中,当夜便在你娘病榻边与她成了亲。上天庇佑,你娘竟然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落下了病根,却是保住了一命。直到后来有了你……”他停下来不说了,阿宝已完全明白,母亲因为受过重伤身体受损,所以才会在生她时难产而死,舅舅才会说是父亲害死了她。 阿宝心道:“原来爹爹娘亲有这么多故事,外公因此而死,难怪外婆与舅舅会这般恨爹爹。”她在心中感叹了半晌,抬起头问道:“爹爹后来又为何要将我送走?” ☆、十五、不会是他 袁继宗道:“你娘嘴上不说,心中对父母还是很有愧疚。你外婆十分疼爱她,虽然不许她回去,却总是送来各种药材补品给她养身。后来有了你,也时常送衣物给你。”阿宝想起幼时在家中,确实经常能收到漂亮的衣裳和有趣儿的玩物。袁继宗道:“你六岁那年,你外婆托人传话,说她病了,十分想见你,要接你到谢家小住。那时先帝刚刚驾崩,我也□□乏术,时常照顾不了你。于是便将你送了过去,一是让你承欢膝下,替你母亲尽尽孝,二则也有人照料你。当时约定好了住半年,谁知你外婆一拖再拖,我几次去接你她都不放人,到后来竟然不让我再见你。每每我要发作,她便哀哭,一会儿哭你母亲,一会儿又哭你外祖,唉……便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也不能将她怎样,只得被她一年一年地拖到了现在。” 阿宝释然道:“原来不是爹爹不要我了。”袁继宗板着脸道:“你是爹爹的宝贝,爹爹怎会不要你!”其实他当日送走阿宝另有一个原因,却不想让她知道。 阿宝又道:“那季家的婚事又是怎么回事?”袁继宗道:“如今的定边侯季瀚曾与你娘有过婚约,对你娘也是……也是有些感情。你娘悔婚之后,他想等你娘回心转意,迟迟没有娶妻,一直到你娘死后才成了亲。因此你外婆觉得对不起他,正巧他有个弟弟,至今还未成家,听闻你一直养在谢家,便派人来求娶,你外婆本就有愧,已是准备答应了。” 阿宝忙道:“我不嫁!我从来没见过那人,怎能嫁给他!”袁继宗道:“我接到暗报,立刻赶至谢家,已向她表明了态度。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婚事须由我来定。她若觉对季氏有愧,可选谢氏族中之女嫁过去,休要打你的主意。”看着阿宝道:“你若不愿,谁也不能安排你的婚事。” 阿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挽着父亲的手臂道:“爹爹最疼阿宝了!”袁继宗亦笑着揽住她,暗道:“宝儿的亲事宜早定,否则谢家不会死心。”转头看看窗外道:“不早了,爹爹明日还要去主持会试,去歇着吧。”阿宝听到会试二字,立刻想到卢缙,只觉心中有种不可名状的难过,敛了笑与父亲道过别,无精打采地回到房中。 许是白日睡多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一时想到父母的往事,一时又想起卢缙,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近晌午,袁继宗早已不在府中,她用过午饭后便坐在廊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自身后拍了她一下,笑道:“小阿宝,可是想我了?” 阿宝回过神,头也不回地道:“做梦!”那人转到她身前,弯下腰看着她道:“面色苍白,神思恍惚,你昨晚做贼去了?”正是谢遥。阿宝白了他一眼道:“你今日有空儿?”谢遥直起身笑道:“许老四考试去了,我一人逛着无趣。走,三哥带你出去玩玩儿!” 阿宝想了想,点头应了,回房换了衣服,随谢遥出了府。远远便见到她的“小红”拴在府门口,欢呼一声冲过去抱住马头,马儿看到主人,嘶鸣一声,亲昵地蹭蹭她。谢遥抱胸看着,笑道:“它见到了你,再也不会让我骑了。”阿宝得意地睨了他一眼,翻身上马,双脚微蹬,红马如离弦之箭般奔了起来。谢遥摇头笑笑,骑上旁边一匹黑马,追了过去。 二人策马出了城,在郊外奔了一阵,便又调转马头缓缓往回走去。阿宝出了一身汗,胸中畅快,侧头看看谢遥道:“三哥你为何不去考试?”谢遥一愣,挑眉道:“为何要去?”阿宝与他相处多年,知他看似轻佻,若论才能应不在许崴之下,见他如此反问,忽然想起卢缙,脱口说道:“也是,你若想做官,只需舅舅一句话便可,何必与寒门子弟一般辛苦。” 谢遥瞟了她一眼道:“跟谁学的这般阴阳怪气。”阿宝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谢遥轻笑了一声道:“我不耐烦官场上的那套,反正现在父亲也未曾逼我,若他真要让我入仕,我便学二哥那般从军,远远地去塞外守边。”阿宝道:“二表哥在塞外?他不是在江陵训练水军吗?” 谢遥道:“越发笨了!我是说学他从军,又没说他在塞外。”心道:“待你嫁了人,我也不用再护着你了,天南海北,四处皆可去了。”阿宝气道:“明明是你说的不清楚,倒说我笨!”谢遥见她气呼呼的嘟着嘴,一扫先前的萎顿,放下心来,哈哈大笑着纵马向前跑去,阿宝忙跟上。 二人来到城中,阿宝料想父亲尚未回来,便央谢遥带她四处逛逛,谢遥本就是哄她开心的,自然满口答应,令侍从将马先行送回府,带着阿宝来到御街。 阿宝站在街上,抬头看去,遥遥望不见头,问道:“这路的尽头是哪里?”谢遥道:“是皇宫啊!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常去。”阿宝摇头道:“记不清了。”谢遥笑道:“你初来咱们家时,跟我吵架,时常会说‘我叫熹哥哥打你!’我起先不知是谁,后来才知道这‘熹哥哥’是那位!”他手朝上对空中虚指一下,阿宝明白他说的乃是当今皇帝,说道:“从前爹爹上朝总带着我,让我与他们一处玩耍。”谢遥道:“我知道,我爹有次在宫中见到你,觉得你与姑姑小时长得一样,便将你画了下来给你外婆看,她欢喜不已,这才把你接了过来。” 阿宝听父亲说起此事时,心中是有些怪外婆阻挡父女相见,此刻想到从小她对自己的疼爱与照顾,这么做无非是舍不得自己,对她的不满便倾刻消散了。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皇城边,阿宝仰头望着宫墙,暗道:“不知熹哥哥如今怎么样了?”忽见左侧一处官衙门口站了许多禁军,忙拉住谢遥问道:“这是哪里?这么多官兵把守。”谢遥顺势望去,笑道:“这是贡院,天下的举子正在里面会试呢。” 阿宝一振,上前几步,向内张望了起来。门外禁军见她靠近,忽然举刀拦住了她,阿宝唬了一跳,连忙退后。谢遥在她耳边轻笑道:“你想进去?”阿宝点点头,谢遥道:“三天后考完我带你去,现在不行。”阿宝闻言又摇了摇头,谢遥奇道:“怎么?”阿宝道:“考完没有人了,何必再进去。”谢遥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道:“莫非你要进去找什么人?” 阿宝脸腾得红了起来,低下头道:“我有何人可找!”转身离开。谢遥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贡院,微皱眉头,举步跟上。 阿宝已失了兴致,意兴阑珊地往回走,谢遥快步追上她,皱眉问道:“那个与你同行的举子叫什么?”阿宝一惊,抬头看着他道:“问他做什么?”谢遥正色道:“阿宝,你马上就要及笄了,议亲是迟早的事儿。三哥上次虽然是逗你玩,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阿宝亦蹙眉道:“说这个做什么?爹爹说了,不会把我定给季家。”谢遥道:“不论是不是季家,都不可能是那小子!”阿宝大窘,跺脚嗔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转身跑了。 直到回到丞相府,兄妹二人都未再说话,阿宝直接回了房,谢遥独坐在厅中,心中想道:“阿宝尚小,怕是还不明白这些,许是我多虑了。”见天色不早,估计袁继宗快回来了,起身离开。 袁继宗直到戌时才回到府中,管事上前将今日之事禀报,他听罢皱眉道:“宝儿还未吃饭?”管事道:“姑娘回来后就关在房中,三公子走了也没出来送。”袁继宗暗道莫非又与谢三吵架了,朝服也不及换,便向后院走去。 阿宝在床上假寐,心如乱麻。豆蔻年华的少女,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心中不是没有憧憬,此刻被谢遥提醒,也在自问对卢缙倒底是何态度,是感激他危难中的仗义相助,还是已对他暗生情愫? 袁继宗进来时,见女儿闭目躺着,面色绯红。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宝儿怎么了?”阿宝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爹爹回来了。”袁继宗见她这付模样,心中一慌,抬手抚上她的额头道:“可是病了?”阿宝摇摇头,袁继宗又问:“为何不吃饭?与三郎吵架了?”阿宝又摇头,袁继宗柔声道:“可是有心事?” 阿宝苦着脸,极想问问父亲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嚅嗫道:“我……我想娘亲……”说着“哇”地哭了起来,心中想道:“若是娘亲在,定可以问问她!” 袁继宗一怔,心头酸痛,将她搂在怀中哄道:“莫哭!莫哭!爹爹在!”想到女儿从未见到母亲,确实十分可怜,更觉难过,见她哭得已有些哽住,心中不忍,暗暗叹道:“阿谨说的没错,爹爹做得再好,也取代不了娘。若阿谨仍在,定能知道她为何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想不想要个谢三这样的哥哥? ☆、十六、又是故人 阿宝哭了半晌,方觉舒服了些,慢慢收了泪,靠在父亲怀中抽泣。袁继宗揽着她,想了想道:“我今日见到那个卢姓举子了。”话落便觉阿宝僵了一下,不由低眉看了她一眼,她却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袁继宗心有所悟,又道:“此子确实不错,才思敏捷,见解独到,是个人才!”阿宝道:“爹爹看着他答题的?”袁继宗笑道:“我巡视考场,正好见到他的名牌,便多看了两眼。”阿宝低着头不说话,心道:“爹爹是主考官,他都这样说了,卢大哥此次定能考好。” 袁继宗又哄她起来吃了饭,陪着她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回到书房,传来守护在阿宝身边的侍卫,详询今日之事。那侍卫道:“姑娘与谢三公子骑了会儿马,便回到城中闲逛,后来去了贡院,不知三公子说了什么,姑娘当街便恼了,再未同三公子说话。” 袁继宗知他二人吵吵闹闹是常事,却不知谢遥在贡院外说了什么,会否与卢缙有关。自从听阿宝说起卢缙,他便上了心。女孩儿到了这个年龄,情窦初开,阿宝没有母亲,又与他分别多年,即使父女至亲,心事恐怕也不会轻易告诉他,他这个做爹爹的只能暗自留意,今日哪里是他碰巧看到卢缙,根本就是特意寻了去的。 甫一见到,他吃了一惊,暗道这人怎么生得这般好,若是女子,定能倾国倾城,怪道阿宝对他心生好感。转而又担心他徒有其表,便假意巡视,站在他身边看了起来。卢缙见到他,虽不认识,也起身行了一礼,方坐下继续答题。袁继宗见他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分明是胸藏锦绣,不禁暗暗点头。他恐惹人注意,只看了片刻便离去,心中对卢缙印象已是颇好。 他本就是寒门出身,对家世门第并不十分看重,谢遥眼中与阿宝绝无可能的卢缙,在他看来却是不错。他走了很远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卢缙仍在奋笔疾书,心中想道:“若是他未曾娶妻,对宝儿也有意,倒是不错的人选。” 阿宝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尤在独自烦恼,谢遥又来找过她几回,她均避而不见。谢遥只当她真的生气了,却不知她是脸皮薄,怕他再提起卢缙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晃过了半月,这日袁继宗回到家,径直去了阿宝房中,阿宝正在练字,见到他迎上去笑道:“爹爹今日好早。”袁继宗拿起纸看了一眼道:“宝儿字写得越发好了。”拉着她坐下道:“今日会试阅卷结束,成绩明日便可公布。”阿宝只觉心头狂跳,张张嘴却没有说话。袁继宗盯她看了一会儿,心中已然确定,笑道:“宝儿不想知道谁考了头名吗?” 阿宝愣了片刻,心中涌上一阵狂喜,拉着父亲的手叫道:“难道是卢大哥?!”袁继宗笑着点头道:“十八名考官一致认为,吴郡士子卢缙文采出众,见解独到,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为此届会元。” 阿宝欢呼一声,说道:“卢大哥已是解元,如今又成了会元,若是再拿个状元,岂不是叫……叫……”袁继宗道:“三元及第!”阿宝拍手笑道:“对!对!就是三元及第!我要去告诉卢大哥!”转身冲出门去。袁继宗追到门口唤了几声,她早已跑远,只得令侍卫跟上。 阿宝忘了骑马,一路跑到客栈,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来到卢缙房门前敲门唤道:“卢大哥!卢大哥!”等了片刻,毫无动静,阿宝推推门,房门应声而开,里面空无一人,床铺干净整洁,卢缙的行李已不在。 阿宝一阵心慌,转身就要往外走,与正过来查看的小二撞了个满怀,小二忙不迭地赔罪,阿宝摆摆手问道:“住在这里的公子呢?”小二抬头看看她道:“您是和那位公子一起来的姑娘吧,那天您走了以后,那位公子也退了房。” 阿宝闻言心瞬时便凉了,卢缙明显是在躲着她。她恍恍惚惚地出了客栈,胸口有如利剑刺过般疼痛,心中想道:“卢大哥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他竟这般讨厌我不成?”想到此,她只觉更加心痛难当,索性蹲在路边嘤嘤地哭了起来。 路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哭得这般伤心,不由驻足观看,一时将她围住。奉命护卫她的侍卫见状,正要上前将她带走,便听人群中有人迟疑地问道:“你是……袁宝儿吗?” 阿宝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去,只见一名二十岁上下,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弯腰看着她,见她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她片刻,笑道:“果然是你!” 阿宝不认识他,也没有心情与他说话,依旧低下头啜泣。那人站了一会儿,向身后随从使了个眼色,人群便被驱散开了。袁府的侍卫看了那人一眼,又退回到了暗处。 那人蹲在阿宝身边,笑道:“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好哭啊!”阿宝瞥了他一眼,将头扭开,他也不生气,仍旧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阿宝闻言一愣,又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索性站起身,胡乱擦擦泪,向家中走去。 那男子一怔,紧走几步追上她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正准备去看你,可巧遇上了。”阿宝侧头看着他道:“你是谁?同我很熟吗?”那男子微微皱眉道:“你当真不认得我了?”阿宝摇头道:“不认识!” 那男子叹息道:“果然还是如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阿宝不禁怒道:“你倒底是何人?认识便是认识,不认识便不认识,这般故弄玄虚做什么!”那人被喝斥了,也不着恼,打开手中折扇,递到她面前道:“你还记得这个吗?”阿宝低头看去,扇面已有些泛黄,上面寥寥几笔,细看才能看出画的是池塘垂柳,旁边歪歪斜斜地写着“夏池傍细柳”,竟像是孩童涂鸦之作。 阿宝只觉那字迹十分熟悉,又看了半晌才迟疑道:“这字……是我写的?”那人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临走时送给我的。” 阿宝惊讶地抬起头又细细看了他片刻,她幼时玩伴不多,能让她临别赠礼的,恐怕只有大越最尊贵的兄弟俩了。她倒退一步,张嘴看着那人道:“你……你是苏……”那人微笑着道:“我是苏煦。” 先帝在世时一心中兴大越,对后宫不是很上心,仅有两子,长子乃今上苏熹,次子便是苏煦。苏煦非太后所生,仅比苏熹小半岁,苏熹继位后封他为信王,仍居宫中,十八岁时才建府离宫。 袁继宗在先帝未继位时便是苏氏兄弟的老师,谢谨身故后,未续娶也未纳妾,独自抚养女儿。他怜幼女孤苦,时时带在身边,便是给皇子们讲课,也让阿宝坐在一旁,有时上朝议事,就将阿宝放在皇子宫中玩耍,因此阿宝幼时最亲密的玩伴儿便是苏熹苏煦兄弟。 苏煦见阿宝瞪大了眼睛,与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小东西好没良心,竟然把我忘了!”阿宝羞愧不已,讪讪地行了一礼道:“见过信王!” 苏煦忙将她扶起,笑道:“逗你玩的,这么多礼做什么。”见她低着头,又道:“你是要去哪里?我本来正准备去你家的,你若要回去,咱们同行吧。”见阿宝应下,回头对侍从摆摆手,与阿宝信步走了。那侍从久随他身旁,自然懂得意思,带着车驾远远跟着。 阿宝虽然小时候与他关系极好,毕竟多年未见,难免生疏,加之如今他已是成年男子,又是亲王,更加不敢亲近,一路上只低着头并不多言。苏煦皱眉看了看她的头顶,轻笑道:“你犯了什么错了?要这般低着头,跟我说说,我替你在丞相面前求求情。” 阿宝抬起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满是戏谑,知他故意说笑,微扯了下嘴角,又低下了头。此时天色已晚,路边商铺已燃起门口灯笼,忽明忽暗的街道生了几分旖旎之色。阿宝没由来的想到了卢缙,只觉心中又绞痛起来,泪水仿佛又要夺眶而出,忙咬唇忍住。 苏煦见状,不由沉下脸,思忖片刻,问道:“先前你在路上哭什么?可是有人欺负你了?”阿宝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是……是我想要找的人没找到。”苏煦道:“你要找谁?我帮你找。”阿宝又摇摇头,苏煦见她不肯说,暗暗拿定主意,回头定要查查她要找谁,此人能让她当街痛哭,定然在她心中颇有些份量,她这些年又遇到了什么人? 二人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回到了袁府。早有待从禀报袁继宗,袁继宗匆忙走到门口,对着苏煦便要拜下,苏煦笑着止住他道:“丞相不必多礼!”袁继宗见阿宝站在一旁,双眼通红,像是才哭过一样,不由心焦,问道:“王爷如何与小女在一起?” 苏煦侧头看了看阿宝,笑道:“我听闻宝儿回来了,便要来看看,可巧在路上碰到了。”未曾提及她当街痛哭之事,阿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怎能没有苏家的人 ☆、十七、又来一个 苏煦心情大好,只听袁继宗道:“臣惶恐,怎敢劳动王爷亲至。”苏煦道:“我承蒙丞相教导多年,又与宝儿一同长大,于情于理都应当来,丞相莫再自谦了。”袁继宗听他这么说,心知推脱不了,暗叹口气,将他请进了府。 来到堂上坐定,阿宝亲自奉上茶,垂首站在父亲身后。苏煦与袁继宗寒喧几句,问道:“宝儿此次是回来小住吗?”阿宝见问,抬头看看父亲,袁继宗道:“她也大了,不能总是寄居外婆家中,此次回来便不走了。”苏煦笑道:“如此最好!”阿宝心道:“我走不走与你有何关系。” 袁继宗心中一凛,面上却笑道:“小女久居乡野,颇不通规矩,正要将她约束在家中好好□□一番。”阿宝大惊,暗道:“爹爹要把我关在家里吗?这可如何是好!”苏煦仍是笑道:“她还小呢,不必太过约束。”说着看了阿宝一眼,见她一张小脸已急得通红,不由生了怜惜,对袁继宗道:“丞相,我多年未见宝儿,改日想请她到府中小坐,叙叙往事,不知丞相可同意?” 袁继宗未料他竟直接提了出来,不好当面拒绝,只得应下,苏煦见目的达到,又闲话片刻便起身告辞。袁继宗将他送出府,回头看到阿宝傻站在那里,忧虑地连连叹息。 三天后,信王府送来请柬,邀阿宝明日赴宴,袁继宗愁眉紧锁,苏煦如此毫不掩饰对阿宝的企图,莫非已打定了主意?先帝临终时是曾提过,愿与他结秦晋之好,他知道先帝此举是有笼络之意,旨在让他更加尽心辅佐幼帝。可他只有阿宝一个女儿,惟愿她平安快乐,如何舍得将她嫁入是非不断的帝王之家,又恐阿宝少不更事,与苏氏兄弟日久生情,因此谢家提出接走阿宝,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今苏熹已经立后,他以为事过境迁,谁料阿宝才回京城,苏煦便找上了门,当日先帝留此遗言时,苏煦也在场,若他以奉先帝遗命为由前来提亲,又该如何是好? 他在厅中踱了几步,阿宝生性单纯,与人相处毫无戒心,苏煦却自幼长在深宫,城府极深,若他是真心喜爱阿宝倒也罢了,怕只怕他看中的是阿宝的身份。谢家那边季家的婚事还未了结,这头又冒出来了个信王,他越想越忧虑,正在考虑要不要以阿宝染病为由推脱掉,管事来报说谢三公子来了,他心中一亮,忙令管事将谢遥请到厅堂。 谢遥出入袁府多次,袁继宗大多避而不见,随他去找阿宝,今日突然相请,让谢遥颇为纳闷。他疑惑地来到堂中,见袁继宗满面愁容地坐在上首,心中啧啧称奇。他这个姑父素有“能臣”之称,多谋善断,喜怒不形于色,何曾现过这等模样。 他走上前拱拱手道:“丞相传召,不知何事?”袁继宗抬起头,示意他坐下,沉吟片刻道:“今日有一事要请三郎相助。”谢遥颇为诧异,笑道:“谢三无权无势,何事能相助于丞相?” 袁继宗看着他道:“宝儿对大郎二郎,均称呼表哥,唯独对你,直唤三哥,可见你在她心中的不同。”谢遥颇为得意,轻摇纸扇道:“我们一处长大,朝夕相对近十年,情份自然不一般。”袁继宗微微一笑,道:“如今宝儿有难,你帮是不帮?” 谢遥一愣,坐正身子问道:“阿宝有难?”袁继宗将苏煦之事一一道来,谢遥皱眉道:“竟有这等事!老太太并不知情吧。”袁继宗道:“我并不想将宝儿给苏家,岂会宣扬。”谢遥道:“如此还不如早早把阿宝的亲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袁继宗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而且又是宝儿愿意的。”脑中闪过卢缙身影。 谢遥闻言道:“季泓有何不好?他不用袭爵,自然远离是非,若一心待阿宝,正是良配。”袁继宗沉吟片刻道:“我不愿宝儿嫁入世家。”谢遥冷笑道:“丞相何必如此急切地撇清关系,莫非忘了您也是世家的女婿,阿宝身上流着一半世家的血。” 袁继宗正色道:“我有我的考量。若宝儿钟情于季泓,我会遂了她的意,若老夫人只是想用宝儿去弥补季家,我绝不答应!”谢遥道:“你与姑姑欠下的债确实不该阿宝来还。只是老太太也是多方比较才选的季泓,绝不是你想的什么补偿季家。” 袁继宗摆手道:“这些都是后话,如今要先过了信王这关。”谢遥想想也是,问道:“你要我怎么做?”袁继宗道:“我怕宝儿年幼单纯,被他……被他迷惑,所以请你陪她同去。”谢遥点点头道:“这有何难,我陪她便是,正好见见这位信王是何方神圣,竟然打起阿宝的主意。”袁继宗忙道:“只需陪在宝儿左右,不让他二人单独相处便可。”谢遥应下,也不去找阿宝了,告辞离去。 次日,谢遥早早来到袁府,接了阿宝便往信王府而去。阿宝见他身着墨绿色长衫,平日随意挽着的头发也高高束起,显得精神抖擞,端坐在马上如一支修竹挺立,不由多看了两眼。谢遥得意地笑道:“今日才发现三哥长得好?”阿宝“啐”了一口,问道:“信王府里有什么绝世美人吗?值得你这么上心,一早过来。”谢遥摇头道:“小阿宝,三哥在你心中如此不堪?”阿宝嗤笑一声,扭过头去。 谢遥摸摸鼻子,忽从马上跳下,跃上马车,阿宝惊呼一声,只听他说道:“阿宝,你跟三哥说实话,是不是看上那姓卢的小子了?”阿宝臊得满面通红,嗔怒道:“你胡说什么!”见谢遥紧盯着自己,忙背过身去,心中有如擂鼓,暗道:“爹爹真是的,为何要让我同他一起去!” 谢遥是江东有名的风流公子,颇有几个红粉知交,对女子的心事多少有些了解,阿宝的反应他看在眼里,心里已明白了大概,不由皱眉想道:“坏了,她真的看上了那小子!老太太与父亲岂会同意!解决了信王之事后,须得想个法子断了她的念头才行。” 他心中如斯想着,眼睛仍看着阿宝,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已经长大了,眉目间含羞带怯,俨然一副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他愣了一瞬,猛地撇开眼,闭目叹道:“她这般模样难怪信王会动了心思。” 他原先并不赞同与季家结亲,老夫人选择季家的目的很明确,一是确实对季家存了愧疚之心;二则是为了稳固谢氏的地位,大越两大豪门世家联手,便是皇帝也不足为惧;再者便是令袁继宗投鼠忌器,唯一的女儿嫁入豪门,看他还能不能放开手脚帮助皇帝打压世家。只是他觉得,那季泓比阿宝大了十余岁,为人如何也不了解,怎能放心将阿宝交给他,但相较而言,他更不愿阿宝嫁入宗室。 车内两人各怀心事,直到马车停下都未说话。谢遥跳下车,回身将阿宝抱了下来,刚刚站定,苏煦已亲自来到门外迎接。二人是第一次见面,目光相汇一刹,瞬间又各自移开,心中已对对方有了评估。 谢遥带着阿宝躬身行礼,苏煦忙将他们扶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谢三公子,果然丰神俊朗,一表人材。”谢遥客套几句,便拉着阿宝的手随他进府。苏煦不着痕迹地看了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依旧轻笑地回过头朝前走去。 寻常宴席无非饮宴歌舞,今日也不例外。谢遥端坐在阿宝与苏煦之间,不时给阿宝布菜,却不允许她喝酒。阿宝本就与苏煦无话说,乐得自在,自顾吃起来。苏煦与谢遥偶有交谈,也是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类,气氛并不十分热烈。 酒过三巡,谢遥见阿宝已吃了七八分饱,起身对苏煦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今日已酒足饭饱,就此告辞!”苏煦微微一笑,并不阻拦,只随口道:“孤只是不忍宝儿终日被丞相禁在府中,想让她出来散散,目的已达到,二位慢走。” 谢遥一愣,阿宝很是感动,口中说道:“多谢王爷……”苏煦不待她说完便道:“宝儿能否像小时候一样,唤我一声苏二哥或是煦哥哥?”阿宝对他已很有些好感,见他俊目中满是期待,不忍拂他心意,当下轻声唤道:“煦哥哥!”苏煦笑着应下,谢遥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心中大摇其头,忙告辞带阿宝离去。 谢遥送阿宝回了府,将今日之事详细告诉袁继宗,袁继宗连连叹息,愁眉不展。谢遥道:“如此看来,信王应还会再来,不如将阿宝送回庐江。”袁继宗摇头道:“不可!送回去老夫人定会与季家结亲。”谢遥皱眉道:“季家总比苏家强些。” 袁继宗沉默不语,半晌后道:“令日多谢你。只是你回去后切记不可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见谢遥看着他,补充道:“今日信王所为,应是想徐徐图之,先得到宝儿的心,如此尚有转圜。你父亲若知道了,定会有所动作,到时惹恼了信王,他藉着先帝口谕,求陛下下旨赐婚,便十分地不妙了。” 第7节 ☆、十八、学生告辞 谢遥想了想,点头应下,起身告辞。此后,谢遥隔三岔五便带阿宝出去游玩,苏煦每每过府都扑了空,如此几次便不再来了。袁继宗还未松口气,苏煦竟然每天送些精美玩物来给阿宝,袁继宗推脱不掉,又恐惹得苏煦不悦,只得收下,心知这是苏煦在向他表明态度,不禁更加忧虑。 转眼月余,这日正是殿试之期,阿宝无心随谢遥出门,难得整日留在家中。午后,管事来报,信王到访,袁继宗不在家,阿宝只得打起精神前去待客。 苏煦站在堂前,远远见阿宝从后院转入回廊,慢慢向这边行来。此时已是暮春,她穿着翠绿色的留仙裙,裙摆在春光中拂动,苏煦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裙角猛跳了几下,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唇角浮起一丝浅笑,转身回到厅内坐下。 阿宝与他见过礼,早有侍女奉上清茶,苏煦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几次来都没找到你。”阿宝一愣,道:“你来找过我?”苏煦目光一闪,点点头。阿宝心道:“怎么爹爹没有告诉我呢?”口中说道:“三哥说□□正好,带着我四处玩儿去了。”苏煦微微笑道:“谢三公子与宝儿很要好啊。”阿宝皱眉道:“哪里要好了!他自小便爱欺负我!”浑然不觉自己语气中的亲昵与娇憨。 苏煦垂下眼,轻啜了一口茶,问道:“前些日子送你的东西可喜欢?”阿宝忙道:“很喜欢!只是太贵重了,我不太好意思。”苏煦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咱们小时候不也常常互相送礼。”阿宝想起自己临别时送他的那幅涂鸦,会心一笑,随口问道:“你今日怎么有空?”苏煦看着她道:“早上陪着皇兄廷试,结束后便想来看看你。”阿宝听闻他也在殿试现场,脱口问道:“何人夺得魁首?” 苏煦见她如此急切,问道:“有你认识的人吗?”阿宝忙摇头,忽又点头道:“我只是想知道许家四哥考的如何。”苏煦盯着她看了一眼,轻声道:“如无意外,应该是吴郡的一名卢姓士子。”他声音虽不大,听在阿宝耳中却有如惊雷,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面上神色古怪,苏煦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宝儿认得此人?” 阿宝似未听见,仍呆坐在一旁。苏煦陡然生出不悦,重重地将手中茶盅放在案上,阿宝一惊看向他,他却笑道:“手滑了。”阿宝扯出一丝笑容只说无妨。 苏煦原想趁今日带她出去玩玩儿,见她这付模样突然失了兴致,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阿宝的心早已飞了出去,也未曾在意他的变化,心不在焉地将他送到门口。苏煦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恍惚的阿宝,紧锁眉头,沉声道:“宝儿,我走了!”阿宝回过神也看着他,突然发现他在生气,不由问道:“阿煦哥哥,你怎么了?” 苏煦哭笑不得,长叹口气进了车内,隔着车帘道:“回去吧,过两天我再来找你。”阿宝应下,与他道别,当真转身回了府。 苏煦掀起车帘,望着阿宝的背影良久,方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行进,慢慢离开袁府,苏煦闭目靠在车壁上,轻声道:“去查查她这些年的事,无论大小巨细,一律回禀。” 阿宝送走苏煦,未曾回房,一直坐在厅中等着父亲。傍晚,袁继宗回府,阿宝即刻迎上去道:“爹爹,卢大哥中了状元?”袁继宗一怔,笑道:“宝儿足不出户,消息很是灵通啊!三郎今日来了?”阿宝摇头道:“信王说的。”袁继宗面色陡变,问道:“他来了?!可曾说了什么?”阿宝哪有心情说这些,只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没说什么。” 袁继宗见她神色恍惚,心中大急,不知道苏煦同她说了什么,正待再问,听她又道:“爹爹,到底是不是?”这才想起她在问状元一事,忙答道:“是他!”阿宝长吁一口气,缓缓坐回椅中,愣了片刻,问道:“中了状元能当什么官儿?”袁继宗看了她一眼,道:“一般会先授翰林或侍讲,视才而用。” 阿宝皱眉道:“那些都是低品文官啊,卢大哥岂不屈才!”袁继宗此时才确信她是因着卢缙之事心神不定,放下心来笑道:“虽然品佚不高,却可常伴圣驾,若是真有才能,定能获得重用。”阿宝欲言又止,慢慢站起身向后院走去,袁继宗犹疑一瞬,说道:“爹爹是主考官,明日按例他应来拜访,宝儿可愿见见?”阿宝停在门边,轻摇摇头道:“不了,他不愿见到我。” 次日,阿宝睡到辰时末才起,梳洗停当来到前厅,管事禀告丞相正在书房会客,阿宝站了一会儿,款款向后走去,行至书房门外廊下,只听房内有人说道:“学生告辞,丞相留步!”阿宝停下脚步,便见房门打开,一人退了出来。 那人出了房门,向后院望了一眼,转身往前厅走去,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前方一名粉衣少女正站在回廊之中看着他。他只觉怦然心跳,双眼不受控制般盯着她猛看。月余不见,她似又长大了些,如这庭院中的蔷薇一般,明媚艳丽,娇柔可人,密密匝匝地向他心头压来。 二人隔着丈余互相凝望,袁继宗轻轻走到书房门口,看了片刻,轻咳一声道:“宝儿来了,进来吧,爹爹有话问你。”看了看卢缙道:“卢状元也来吧。”卢缙忙躬身应下,侧身让过阿宝,方缓步跟上。 袁继宗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物,阿宝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豫州山中那名黑衣人交给她的油布包。阿宝看了卢缙一眼,这东西一直放在他身上,想是他趁着今日的时机交给父亲的。 袁继宗皱眉对阿宝道:“宝儿,你还认得此物吗?”阿宝点点头,袁继宗又道:“那人长得何等模样你还记得吗?”阿宝亦蹙着眉头道:“不太记得,当时很慌乱,不过他似乎认识我。”转头对卢缙道:“卢大哥,是吧?” 卢缙看她一眼,对袁继宗道:“学生尚且记得此人相貌,请丞相借纸笔一用。” 袁继宗示意阿宝将他领上前,他站在桌边,略一思索,提笔便画了起来。阿宝凑在他身边看了片刻,拍手叫道:“就是他!”又看着卢缙道:“卢大哥,你真厉害!”卢缙笑着看着她,正要说话,忽想起身处何地,忙敛了笑,放下笔,双手将画呈给袁继宗,退到一旁站着。 袁继宗见女儿脸上毫不掩饰的失落之色,暗暗摇摇头,看着手中的画道:“此人是我的侍卫。”阿宝与卢缙俱是一惊,他继续说道:“当日听闻宝儿离家,我便令他前去寻找,临行前将宝儿的小像给了他,是以他会认得宝儿。”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道:“原来如此!”袁继宗道:“谢家人说宝儿渡江时曾遇险,我起先以为宝儿会北上回涿郡,因此命他前往高阳一带寻找。如今看来,他定是在沿途发现了什么,才会被人所害。” 阿宝闻言道:“爹爹快看看油布包里有什么?”袁继宗沉吟不语,卢缙见状道:“学生叨扰多时,先行告退。”袁继宗道:“卢状元不必多心,此物本就是你带来的,无需避嫌。”阿宝也道:“是啊是啊,卢大哥你是正人君子,这东西在你身上这么久,你要看早看了,爹爹又怎会防你!” 袁继宗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儿一眼,将布包打开,只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一张则随意地揉成一团,像是匆忙间放入。袁继宗打开整齐的一张,上面是阿宝的画像,袁继宗道:“这便是我当日给他的。”又将那揉成一团的打开,皱眉看了半晌,递给了卢缙。 卢缙一愣,忙双手接过,低下头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铁器十万斤——良种马一万匹”。阿宝见卢缙沉思起来,好奇地探头望去,脱口说道:“这是什么?要拿铁器换马匹吗?” 袁继宗与卢缙对视一眼,自春秋时起,历朝历代均实行盐铁专营,控山泽之利,盐铁税收是各代主要的赋税来源。加之本朝以武立国,自高祖时对铁器便严加控制,禁止私贩私售。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这么大量的铁器换马匹?又是何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弄到这么多铁器?这些铁器又是与何人交换马匹?万匹良驹用在何处? 阿宝见二人都沉默下来,不解道:“爹爹,你们怎么了?”袁继宗皱眉看了卢缙一眼,对阿宝道:“宝儿先出去,我有话同卢状元说。”阿宝不明就里,撅起小嘴正要耍赖,见父亲神情异常严肃,不由生出一丝怯意,嘟囔了一句退出了书房。房门迅速关上,阿宝站在门口只能听到二人嗡嗡低语之声,却听不清说了什么,无奈只得坐在廊下,闷闷不乐。 院中的蔷薇已尽数盛开,粉的白的煞是好看,阵阵花香随微风袭来,熏得她昏昏沉沉。昨夜心中有事,辗转半宿未曾入眠,此时已是困顿不堪,唯恐卢缙又消失不见,硬是强打精神守在门外。 ☆、十九、换他回来 将近午时,书房门才打开,袁继宗走了出来,卢缙垂手跟在后面。阿宝迎上去,袁继宗笑道:“宝儿在等我?”阿宝心虚地笑笑,看着卢缙道:“已到午时,卢大哥留下吃顿便饭吧。”卢缙正要推辞,袁继宗却道:“卢状元不必客气,留下便是。” 卢缙一怔,拱手躬身应下。阿宝大喜,袁继宗见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暗自叹息,负手走在前面,卢缙抬起头见阿宝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动,忙又低下头。阿宝的笑容凝在脸上,低声道:“卢大哥,请随我来。”卢缙亦答道:“多谢姑娘!”声音温和有礼,阿宝却莫名觉得心酸。 厅内已摆好酒菜,待袁继宗坐定,卢缙告罪后坐在了下首,阿宝犹豫一瞬,在父亲身旁坐下。管事将杯中斟满,袁继宗道:“第一杯,恭贺卢状元高中榜首!”卢缙忙起身谢过,一饮而尽。袁继宗又道:“这第二杯,感谢你助小女于危难之中。” 卢缙一顿,不由看向阿宝,见她也看着父亲,来不及细想,满饮杯中之酒。袁继宗点点头道:“状元可有字?”卢缙道:“未及弱冠,尚未取字。”袁继宗略一思索道:“状元若不嫌弃,袁某愿越俎。”卢缙大惊,袁继宗位极人臣,行事低调,便是王孙世家中人行冠礼,邀他前去,他也是婉言拒之。他虽为状元,却又如何能与其地位相比,今日主动为他赐字,那是莫大的荣耀,忙站起身道:“谢丞相赐字!” 袁继宗沉吟道:“令尊为你取名缙,可见对你的期望。为官之道,贵在警省自律,我便为你取字‘敬之’,敬,警也,望你恒自肃警,莫失本心。”卢缙跪地拜倒,恭声道:“学生谨记丞相教诲!” 阿宝在旁笑道:“爹爹好为人师,教不了我,便到处收学生!”袁继宗板着脸佯怒道:“我的女儿连诗经都背不全,还有脸说!”阿宝吐吐舌头,她六岁被送到谢家,谢老夫人怜她年幼,并不逼她读书。 卢缙心中颇不平静,袁继宗为他取字之事迟早会传开,虽说袁继宗是会试主考官,本届士子名义上都是他的门生,但如自己这般被他赐字的,与旁人又是大不同了。他到底看中自己哪一点?仅仅是因为状元身份?他不由看了阿宝一眼,却又猛然撇开眼去,暗道:“卢缙啊卢缙,你是什么出身,竟敢有这等妄念!” 饭后,卢缙告辞离去,阿宝将他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纵马而去,方才回到家中,寻到父亲书房,叫道:“爹爹,你跟卢大哥都说了些什么?” 袁继宗正皱眉看着那张写着铁器马匹的纸,并不抬头,口中答道:“没说什么。”阿宝伸手夺过纸道:“你骗我!”袁继宗无奈地抬起头道:“宝儿,爹爹问你,你对卢缙了解多少?”阿宝一怔,想了想才道:“我知道他是阳羡人士,比我大五岁。”袁继宗道:“其他的呢?”阿宝奇道:“还有什么其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不就成了。” 袁继宗摇头道:“宝儿,你的心思爹爹知道,只是你们的事没那么容易。”阿宝愣了片刻,忽觉脸上发烫,嗔道:“爹爹,你说什么!我……我有什么心思!” 袁继宗长叹一声道:“宝儿,爹爹总是为你好的。卢缙才学好,为人正直,相貌更是没话说,爹爹很是中意。只是我观他似乎有些迂腐,加之对你的态度,处处避着嫌,恐在他心中出身极为重要。他小小年纪能有此想法,想是其家中长辈自小灌输,由此可见家风,其父必也是迂直不知变通之人。你是我的女儿,又是谢家的外孙女,放眼大越,除了皇家公主,谁能有你身份尊贵。爹爹虽不在意出身,只是齐大非偶,便是他肯,他家中怕是也不会同意。” 阿宝的脸色渐渐发白,袁继宗心有不忍,又道:“你也莫要太难过,爹爹总是会帮你的。”阿宝摇头道:“爹爹,你别说了,卢大哥在躲着我……他……他自从知道我的身份后便疏远我了……”说着哭了起来。她忍了多时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扑在父亲怀中痛哭。袁继宗素来疼爱她,见状心酸不已,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三日后,圣旨下,三甲之内皆有封赏,二甲以上俱供职翰林院,独独状元卢缙外放涿郡高阳县为令,一时朝中议论纷纷。 谢谦下朝后,直接带着谢远进了书房,坐下沉思良久方道:“袁继宗为卢缙取字,这便是告诉我们,他看中了此人,只是为何要将他外放?”谢远道:“儿也想不通,读书人素来重名声,翰林出身便是清贵,榜眼、探花俱是六品翰林,状元却是七品县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谢谦站起来踱了几步道:“莫非高阳出了什么事?”谢远一哂道:“高阳偏远,又非富庶之地,能有什么事?!难道袁大丞相想让状元公为他修葺祖宅?”谢谦回过头看着他道:“袁继宗心思缜密,绝不会行无意之举,你莫要轻视!”谢远见父亲神色严肃,忙低头应了,又想了想道:“庐江来信了,祖母即日便要起程赴京。” 谢谦叹道:“定是为阿宝来的!也只有她,能让十多年不踏京城一步的老太太破例。阿宝要及笄了,老太太怕是要为她定亲,到时恐会与袁继宗正面冲突了。”谢远皱眉道:“未曾听说袁家有属意的人选。”谢谦瞄了他一眼道:“你比三郎还不如!” 谢远一愣,心道与谢遥有何关系,却不敢问。谢谦道:“谢隐前日曾报,三郎让他去打探卢缙。”谢远奇道:“打探他做什么?”忽而低声叫道:“莫非袁继宗要把阿宝嫁给卢缙?他疯了不成!卢氏商贾之家,身份低贱,如何配得上阿宝!”谢谦冷哼道:“他本就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以丞相之尊将亲生女儿嫁给寒门,天下庶民岂不争相传颂,于他,既博了好名声,又笼络了人心,一举两得。” 阿宝也听闻了卢缙外放的消息,大为吃惊。她虽单纯不谙世事,却并不愚笨,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急匆匆跑到书房,问父亲道:“可是爹爹让卢大哥去高阳查那铁器马匹之事?”袁继宗皱眉看着她道:“胡言乱语!”阿宝不依不饶地道:“此事如此危险,那些人连你的侍卫都能杀,可见是凶残之辈,你怎能让卢大哥涉险!” 袁继宗看着她道:“休要再说!你最好忘了此事,以免口无遮拦说了出去,那才是置他于险境!”阿宝含泪望着父亲道:“爹爹不能将他换回来吗?”袁继宗叹道:“圣旨已下,如何能换。宝儿,爹爹是在磨练他,以他的才能人品,留在京中未必是好事,况且此事也是他自己同意的。” 阿宝想起那日父亲与卢缙在书房密谈,卢缙饱读圣贤之书,信奉的是忠君爱国,父亲定是说此事事关家国存亡,这才鼓动地他不顾个人安危,以身犯险。她转身飞奔出去,口中说道:“我去劝卢大哥!”袁继宗喝道:“站住!他昨日已经起程赴任!”见阿宝仓皇停住脚步,又道:“家国大事,岂容你这小小女子指手划脚,还不快回房!”他鲜少有此声色俱厉之时,阿宝的泪水自眼眶中滑落,叫道:“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你……我不要你这个坏爹爹!”哭着跑回了后院。袁继宗疾呼“宝儿”,却又哪里唤得回来。 阿宝回到房中又哭了许久,饭也未吃,伏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却见卢缙满身鲜血立于榻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只见天色已晚,一轮残月挂在树梢,衬得夜色愈发凄冷。她出了一身冷汗,又忧心卢缙安危,哪里还能再睡着,抱膝坐在床上发愣。 父亲不肯相助,她还能找谁帮忙?三哥?不可!三哥无官无职,必定要去找舅舅,舅舅一向与爹爹不和,只怕会害了卢缙。信王?也不行!若是信王问起与卢缙的关系,又该怎么说? 她无计可施,茫然地望向窗外,余光扫过挂在墙上的母亲的画像,眼中一亮,豁然开朗,急忙跳下床,手忙脚乱地翻弄一番,片刻便打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她将包袱背在背上,拉开门正要出去,又停下想了想,转身来到案边,提笔写了几句话,对着母亲的画像拜了拜,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次日清晨,袁继宗上朝前,特地来看看女儿,见她房门紧闭,召来侍女询问,得知她昨晚在房中哭了一夜,晚饭也没吃,心头微痛,抬手轻敲敲门,门内毫无动静,想来她不是在睡觉,便是仍在生气。他长叹一声,只觉女儿大了,越发难管教,看了看天色,嘱咐侍女几句,便上朝去了。 待他回府,已是深夜,才到门口,就见管事焦急地等在那里,他心感不妙,忙下轿问道:“出了何事?”管事双手奉上一张素笺道:“姑娘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但现在的字数还分不了卷,下一章进入第二卷:边城篇 ☆、二十、北地边城 祥和十年冬月,已是夜深,高阳县衙仍然灯火通明,卢缙官袍未除,焦急地在堂上踱步,不时向外张望。不知何时落了雪,寒风在门外呼啸,几丝窜到堂上,将烛火吹得直颤。卢缙突然向外走去,一旁县丞叫道:“大人……”他仿似不闻,疾行到府门外,向北眺望。 风雪中传来哒哒马蹄声,自黑暗中窜出一道黑影,瞬间已到眼前。卢缙箭步上前,伸手凌空一抓,已将那缰绳牢牢攥在手中。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马上骑士浑身雪白,看不清面容,卢缙紧锁眉头,那人已跳下马来,咯咯笑道:“卢大哥,你来接我了!”声音清脆甜美,俨然是个妙龄少女。 卢缙皱眉不语,上下打量她许久,方松开紧握的缰绳,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县衙。身后县丞上前悄悄对那少女道:“姑娘,大人一直在等你。”那少女拂去面上的雪花,露出面容,正是阿宝。她轻笑道:“我知道!不过他此时定在生气,我还是避一避吧。”说罢打了个寒颤,叫道:“好冷啊!方大人,我先进去了。”牵着马自角门而入,径直去了后堂。 县丞方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正准备进府,便听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眯着眼看了会儿,果然见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奔到县衙门前停下,当先一人正是应生,他高声问道:“方大人,阿宝姑娘回来了吗?”方安笑道:“已经进去了。”应生松了口气道:“她仗着马快,当先跑了。大人可知道了?”方安道:“大人亲自在门口接的她。”应生又吁了口气,抹了把脸道:“那就好!”带领众人也进了府。 方安摇摇头,两年前,这位状元县令到任没多久,阿宝姑娘就寻了来。卢缙赶她不走,索性避而不见,她便日日守在县衙门口,衙役们见她生的貌美,又是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暗自猜测是不是这一表人材的风流县令始乱终弃,不禁都对她生了些同情,便上前询问,阿宝只说要留在卢缙身边,却不说二人是何关系。有好心衙役便在附近帮她找了住处,她就此安顿下来,仍是每日来找卢缙,卢缙不见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哭泣。久而久之,与县衙中人便熟络起来,期间似是她的家人来找过她,这才知道她是为了追随卢缙私自离家。因她娇憨活泼,颇为讨喜,众人并未因此看轻她,又见她言谈举止不俗,分明是大家出身,却无半点架子,更愿与她亲近,一时在县衙中混得风生水起,出入自由。 卢缙虽深觉不妥,每每要硬下心肠将她赶走时,一对上她那泫然欲滴的双眸便败下阵来,只得在面上不假颜色,期望她知难而退,内心深处却是愉悦的,又悄悄派应生为她送些米粮,时常照应,唯恐她受了委屈。这样过了小半年,将近年关时,县城里来了一伙贼人打家劫舍,见阿宝一个年轻女子独居,竟趁着夜色摸上了门。幸得应生奉命送米过来,与袁家的暗卫一同护着阿宝逃出。卢缙大怒,亲自带了衙差将那伙贼人捕杀。此后,又在县衙后面辟出一个小院,供阿宝居住。 虽然朝夕相对,卢缙依旧对阿宝不大理睬,阿宝也不在意,每日帮他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应生知道她的身份,初时有些无措,总是与她抢着干,时日一长,见她毫无怨言,加之原本就很熟悉,渐渐忘了她丞相千金的身份,随她去了。 袁家的态度也很是奇怪,袁继宗只在阿宝初到时派过人,来人劝不动阿宝便回去了,半个月后又来了一个暗卫,此后再无动静。若不是逢节年及阿宝生日时,暗卫悄悄带来的礼物,卢缙险些以为袁继宗已经忘了这个女儿。他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相信。 卢缙一日也不敢忘袁继宗委派他来此的目的,可是两年来毫无头绪。阿宝劝他说,也许当日那侍卫并不是在高阳境内得到的消息,他渐渐也就释怀,把精力都放在了治理县务上。 高阳本是涿郡一个小县,人口仅有万余,物产不丰,时常干旱,百姓生活并不富裕,遇到灾荒之年尚要背井离乡四处逃荒,十室九空。卢缙生长在江南,深知水的重要,上任后,四处打井修渠,带领百姓挖窖蓄水。今年春夏少雨,若在往年必有饥荒,幸得深井水窖,田野里禾苗虽有旱死,所幸尚存大部,百姓温饱有余,一时人人称颂卢缙。 阿宝回到房中洗漱一番,换去被雪浸透的湿衣,仍觉得冷,正要脱衣上床,便听一阵扣门声,忙应了一声将门打开,只见卢缙阴沉着脸站在那里。阿宝暗暗吐舌,口中却笑道:“卢大哥找我有事?” 卢缙见她已换了湿衣,面色稍霁,又见她脸色仍是苍白,进屋看了一眼道:“为何不生火盆?”阿宝道:“前日方夫人说她家龙儿夜里读书手冷,我见今年尚未落雪,想来天气不会太冷,便将火盆送给她先用了。谁知道今天就下雪了。” 阿宝从小养尊处优,初来时受不了北地苦寒,冻病了几回。高阳贫困,冬日火炭紧俏,有钱也无处可买,卢缙为一县之长,按例可从公中支取,便将自己的份例尽数给了她。 卢缙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阿宝莫名其妙,关上门正要上床捂着,却听门外有人轻唤,正是去而复返的卢缙。阿宝开了门,见他抱着一个铜盆站在雪地里,忙将他让进屋内,问道:“这是什么?”卢缙不答,放下铜盆,自怀中掏出火引,点燃盆中之物。阿宝这才看清,盆中放的是木炭,不由问道:“你今年的份例不是都给我了吗?” 卢缙看她一眼道:“这是前几日从邻县高价买的。”阿宝张口望着他,他暗叹口气道:“今年春夏反常,冬天怕是要极冷,前几日的天像明显是在酝雪,我怕炭不够用,便让应生去邻近几个县看看,能否买些回来备着。”阿宝道:“卢大哥你还会看天像?”卢缙不答,只低头将炭火拔得更旺些。阿宝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突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又看了一会,叫道:“这……这不是你的脸盆么!” 卢缙并不看她,轻声道:“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里再去给你寻个火盆来。”阿宝讷讷无言,大为感动。她岂会不知卢缙乃是习武之人,并不畏寒,高价买炭也是为了她。她只觉心头一热,握住卢缙的手道:“卢大哥,你待我真好!”卢缙微微一颤,正要挣脱,却觉她掌心冰冷,不由反手扣上她的脉门,细细听了片刻,知她只是受了寒气,这才放开手,将火拨得更大些。 阿宝与他相处日久,知他是担心自己,心中暗喜,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坐在一旁小杌上,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火烤的,卢缙的脸渐渐红了,轻咳一声道:“你心急火燎地跑出去这半天,可有收获?” 阿宝一愣,摇头道:“我快要追到,突然下起了雪,小红不知为何怎么也不肯再跑。”卢缙沉着脸道:“幸好未追到!对方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有多少人,你孤身一人岂不危险之极!”阿宝撇撇嘴,怕他生气,不敢申辩。卢缙心中却暗暗奇道:“她的小红是世间少有的良驹,为何会因为下雪便不再向前?” 今日下午,衙役在城中抓了一个偷儿,阿宝闲来无事,便在一旁看着衙役清点赃物。那偷儿身上除了所盗的金银财物,尚有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一看,除了些散碎银两,还有一张三寸见方的纸片。阿宝心中一动,只觉异常熟悉,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良驹尚缺三千匹,望速交付!” 阿宝浑身一震,急忙追问那偷儿锦囊来源,偷儿起先不说,架不住衙役用刑,招供说是刚刚从两个外地模样的人身上偷来的。卢缙因有公务,与县丞方安去了邻县,不在府中,阿宝略一思忖,命偷儿详细描述了二人衣着装扮及去向,牵了小红便追了出去。衙役们不知何事,恐她遇险,告之了留在府中的应生。应生忙遣人去通知卢缙,自己带了人去寻她。 卢缙从她手中接过纸片细看了看,道:“这字与原先那个不同。”阿宝探头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不记得了。”卢缙皱眉想了片刻,走到桌边,提笔将那纸上字迹临摹下来,与原物一同塞入怀中。阿宝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卢缙道:“将此物交给你爹爹。今日太晚,明天你将那两人的行进路线并衣着相貌画出来给我。”说罢看了阿宝一眼,见她面色已红润起来,又道:“你歇着吧。日后再遇到这种事,切记与我商量,莫要孤身犯险!”起身走了。 次日,阿宝睡到巳时末才醒,胡乱梳洗一番便急急赶到卢缙书房。卢缙正负手站在案边,闻声抬头看她一眼,阿宝忙走到他面前道:“我也不知怎么了,睡到现在……”说着低下了头。 她脸色绯红,想是颇为羞愧,卢缙心中有些不忍,见她发辫梳得歪歪扭扭,忍不住轻笑一下,说道:“你是女儿家,便是再急,也要打点清爽再出门。” ☆、二十一、怎么处理 阿宝抬起头,见他正含笑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并未生气,一时松了口气,摸着辫子讪讪道:“我怕你等急了……”卢缙看着她道:“你昨天奔波半日,定是十分劳累,便是再多睡会儿也是应当。”阿宝闻言笑道:“哪里能睡那么久?!我又不是猪!”卢缙见她一派娇憨的模样,心猛然跳了几下,微微退后一步,正正脸色,低下头看着案上。 阿宝早已习惯他的这番做派,也不在意,只伸头看他在看什么。卢缙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女馨香,忙又退了两步,将整个桌案让给了她。阿宝“咦”了一声道:“你居然有涿郡的地形图。” 彼时地图乃是极为重要机密的物件,非一般人可得,卢缙虽为县令,也只能有其治下高阳一县的地形图。卢缙淡淡道:“你爹爹给我的。”阿宝“哦”了一声道:“他倒是会使唤人!”她对父亲将卢缙派到此处一事耿耿于怀,至今也不能谅解。 卢缙正要训斥她对父亲不敬,却见她已伏下身,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口中说道:“他们昨日是往北走的,我记得过了这座山……”卢缙忙上前,顺着她的手看去,阿宝又道:“小红跑得快,我在这个山口已经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了……”她的手向前指了指,道:“然后天暗了,片大的雪花就掉了下来,小红突然停在山口怎么也不肯进去了。” 卢缙皱眉看了半晌道:“此处再往北四十里就出了边境。”阿宝一愣,卢缙自书架中又拿出一份地图,展开铺在案上。阿宝低呼道:“这也是爹爹给你的?”竟然是大越地形图。卢缙并不答她,弯腰仔细看着地图,阿宝也看了一会儿,说道:“过了边境便是北狄了吗?”卢缙点点头,说道:“如此看来,是有人用铁器与北狄换马匹。” 阿宝见他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卢大哥,你怎么了?不能给北狄铁器吗?”卢缙正色道:“北狄为塞外蛮族,民风与我大不相同,世代逐水草而居,民多剽悍尚武,善骑射。高祖皇帝未一统天下时,其常与北豫争战。待天下平定,明帝继位,曾派谢循谢衍兄弟北征,将其逐到朔北。这些年,乘我朝对边地疏于防范,便又时有犯边,抢夺劫掠,无恶不做。” 阿宝不解道:“高阳也临边境,为何不见狄人前来?”卢缙指着地图道:“高阳以北多峻岭,北狄人习惯马上征战,最喜平原旷野,是以常在朔方一带扰边。”阿宝点点头,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卢缙看着她道:“朔方是大越国土,百姓也是大越子民,怎可因为事不关己暗自庆幸!”阿宝见他神情严肃,忙道:“我说错了,这些狄人实在可恨!” 卢缙暗暗摇头,她一个相府千金,如何能体会到边城百姓的疾苦,耳边听她叫道:“哎呀!那些北狄人得了铁器,岂不是可以做更多的兵器,拿来对付我们!那……那此人不就是通敌?!” 卢缙没有说话,只皱眉站在那里,阿宝又道:“你快给我爹爹写信,把这些事都告诉他,让他派人去查!”卢缙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只怕此事你爹爹也不能……”他停住不说,阿宝追问道:“我爹爹不能什么?”卢缙低垂下眼帘,半晌方道:“十万斤铁器,岂是一般人可得的,且换的又是马匹……”阿宝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拿铁器换马匹的人不是普通人?”卢缙看着她道:“应是权贵。” “权贵……”阿宝低喃一声,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卢缙,见卢缙也皱眉看着她,忙道:“你……你不会是在怀疑我舅舅吧?”卢缙不答,阿宝叫道:“不可能!谢家是开国元勋,我舅舅怎么会做卖国通敌之事!” 第8节 卢缙沉声道:“自先帝即位,便大力打压世家,谢氏受的冲击最大。谢家存世四百余年,根深叶茂,无论朝堂如何更迭,始终屹立不倒,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至我大越,谢家更是达到了顶峰,只是……”他看了一眼阿宝,似在考虑该怎么说,阿宝面色苍白,看着他道:“你是想说,只是天长日久,我舅舅未必愿意久居人下,他……他想……”她顿了一下,垂下头靠在案边,“谋反”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卢缙心有不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阿宝苦笑道:“拿铁器换北狄良驹,这可不是要……”她忽抬起头道:“只是我舅舅绝不会这么做!我虽不能证明他的清白,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不论皇帝如何对待谢家,谢家人永远奉苏氏为主,这是写在谢家宗祠的祖训!只要他姓谢,他就不会违背!” 卢缙一怔,只觉此时的阿宝与往日大不一样,他虽知阿宝身份,内心深处却从未当她是那高高在上的豪门贵女,今日的阿宝竟然流露出一种平日里没有的气势,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是历经几百年沉淀出的自信,令这个灵秀天成的少女显得仪态超卓。卢缙只觉这一瞬间的阿宝明艳动人,让他舍不得挪开眼。 室内一阵静谧,阿宝倔强地望着卢缙,卢缙亦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卢缙忽而笑道:“言之有理!天下权贵之家何其多也,仅凭此便怀疑谢家确实有失偏颇。”阿宝未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卢缙不禁莞尔,绕过她走到案边,提笔便写。阿宝偷偷瞄去,只见他写道:“丞相大人台鉴……”知他是在给父亲写信,当下不再言语,站在案前帮他研墨。 应生在门外张望了一下,犹豫该不该进去,阿宝余光瞥见,冲他招招手,他这才进来。卢缙头也不抬地问道:“何事?”仍是运笔如飞,未曾停歇。应生看了阿宝一眼,回道:“家里来信了……” 卢缙手一顿,抬起头来,见应生一脸为难地站在面前,心中有些诧异,家中书信往来极为平常,应生为何这般反应,当下问道:“有何不妥?” 应生见问,看看阿宝,欲言又止。卢缙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低下头快速写了片刻,将信封好,递给阿宝道:“此事重大,普通邮驿恐不妥当,烦你盖上我的印信,令你那侍卫亲自跑一趟。”阿宝见他如此慎重,不疑有他,忙将信收好,转身去找暗卫。 直到阿宝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卢缙才看向应生道:“出了何事?”应生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卢缙接过一看,面色大变,皱眉道:“上次不是说不急么,怎么会……”一时又急又恼。应生低着头不说话,心道:“你日日对着阿宝,自然不急,旁人岂能不急。” 卢缙生了会闷气,拿起纸笔又给家中写了封信,令应生速速送去邮驿,应生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犹豫半晌道:“此事暂时不要让阿宝知道,我自会处理。” 应生闻言抬起头,正色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理?”卢缙一怔,应生道:“既然您对阿宝无意,何不乘此机会做个了断,告诉她家中父母即将为您定亲,她定会死心,再不会纠缠于您!” 卢缙不由一阵心慌,明知应生说的在理,也确实是摆脱阿宝的好时机,心底却并不愿让阿宝知道。他沉默了许久方道:“此事以后再说,你去吧。”应生向前几步道:“公子,阿宝虽未明说,但她一个姑娘家,无名无份地跟了您两年,傻子也知道她的心思。她是那样的身份,若不是为了您,如今早就嫁了好人家,何至于蹉跎至今。她今年有十七了吧……公子,您若对她无意,便放她去吧!” 卢缙面无表情,心中亦是一片空白。放阿宝走?他从未留过她,何来放走一说。这两年的朝夕相对,怎会对她毫无情愫,只是两人出身云泥之别,他又怎敢有丝毫妄想?有阿宝在身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平静,仿佛看到她便能心安,明知于礼法不合,仍是放任她留下。不知不觉她已经十七岁了,他竟从未想过她有天也要嫁人生子,为妻为母,只是那个人注定不会是他。 应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知他心中定不平静,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卢缙闭上眼道:“我知道了。”应生自幼跟着他,岂会不懂他的心思,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长叹一声离去。 卢缙便这样独自站在房中,一动未动。阿宝推门进来的那一瞬,午后的阳光随着她的身影照进房内,卢缙只觉眼前一亮,眼中闪过一丝神采,顷刻又消失无踪。阿宝笑道:“这天气好生奇怪,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这会儿倒是晴了。”走到卢缙身边道:“卢大哥,你怎么不去吃饭?” 卢缙不答,阿宝又道:“可是还在为那事烦心?”卢缙摇摇头,阿宝何曾见过如此萎顿的他,不由奇道:“那是为何?”说罢盯着他猛看。卢缙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阿宝,我要成亲了!” ☆、二十二、我喜欢你 阿宝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半晌才轻声问道:“卢大哥,你说什么?”卢缙面无表情道:“父亲即将为我定亲,我要娶妻了。”阿宝晃了晃,卢缙将手背在身后,见她面色渐渐转白,终是不忍再看,低下头仍是看那地图,却发觉那些山川河流竟然在不停变幻,忙闭上眼睛。耳边似能听到阿宝的轻喘,他在心中暗道:“她在哭吗?哭了也好,哭过便忘了,回去好好做她的丞相千金。” 阿宝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像是才听懂一般喃喃道:“你要成亲了……”卢缙点点头,阿宝看着他道:“是哪家女子?”卢缙沉默片刻道:“吴郡余氏。”阿宝又道:“卢大哥喜欢她吗?”卢缙抬头看着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可为婚姻。”阿宝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问你可喜欢她?” 卢缙偏过头去轻声道:“自古婚姻皆是如此。”阿宝道:“我只问你!”卢缙不说话,阿宝“呵呵”笑道:“是了,你见都未见过,怎会喜欢她。”卢缙听她声音有异,抬头看去,见她神色凄苦,两行清泪已顺着脸庞滑下,心中一痛,张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听阿宝又道:“卢大哥,我喜欢你,想做你的妻子,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娶别人可好?” 卢缙颤了一颤,心如擂鼓,偷偷扶住桌案,极力压制心中情潮,半晌后说道:“阿宝,你回家去吧,忘了卢大哥。”阿宝上前一步道:“你可喜欢我?”卢缙不敢看她,侧过身道:“我……我当你是……妹妹……”阿宝看着他道:“你骗我!”卢缙闭上眼,狠心道:“你看看自己,哪里像个大家千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岂会喜欢你这样的!” 阿宝呼吸一窒,叫道:“你撒谎!我知道你想赶我走!”绕到卢缙身前道:“卢大哥,你在怕什么?怕我爹爹吗?爹爹说过,只要我喜欢,他定会同意!还是你怕我舅舅?我有爹爹在,只要爹爹同意,舅舅也不能说什么!” 卢缙心中激荡,片刻后说道:“阿宝,我不能……不能违背父命……”阿宝道:“伯父并不知道你的心思,若他知道,定然不会再逼你与旁人成亲。”卢缙摇头道:“你不了解他。阿宝,是我的错,明明知道你的心意,明明知道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还让你留在身边,耽误了你……阿宝,待此间事了,我便送你回京城。”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哭道:“你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若是你爹爹不同意,我们一同去求他!”卢缙背过身去,硬声道:“你若再这样,我现在便送你走!”阿宝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与勇气都被抽空,只觉心灰意冷,喃喃道:“好,我走……”慢慢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门外走去。卢缙紧紧抓着桌案,浑然不觉上面已被他按出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阿宝稀里糊涂地往外走,正碰上寄信回来的应生,应生问道:“你怎么了?为何哭了?”忽然想到定是卢缙对她说了什么,忙将她拉住道:“你要去哪里?”阿宝回过神,哭道:“他……他要赶我走……他说……说他要成亲了……” 应生心中大摇其头,暗道:“他哪里舍得赶你走!”口中劝道:“你先回房,如今刚下了雪,路滑难行,便是要走也等雪化尽了再说。”说罢领着她往回走。阿宝伤心之极,浑浑噩噩地跟着他,来到了房中。 阿宝心神已乱,伏在桌上嘤嘤哭泣,应生不知从何劝解,无措地站在一旁。卢缙为官清廉俭朴,县衙之中并无太多仆从侍女,应生只得去厨下找来厨娘,请她代为照看阿宝,这才来找卢缙。 午后的那缕阳光早已消失不见,天空又变得阴沉沉。卢缙仍在书房中,房门未闭,应生探头望去,卢缙端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书卷,却是反的。应生缩回伸出的脚步,暗叹一口气,他岂会看不出卢缙对阿宝的心思,原想借机激他正视,却不料他竟真要撵阿宝走。他坐在廊下,看着阴霾的天空,心中想道:“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免得日后煎熬。” 傍晚果然又下起了大雪,县衙内气氛很是低沉,阿宝关在房中,卢缙一直留在书房未露面,寒冷的冬夜,各自伤怀。 次日便是冬至,按例休沐,卢缙一早带领县衙诸人拜了天地君亲,便令各人回家祭祀。偌大的县衙清冷下来,他缓缓向后院走去,终于来到了阿宝门前。 房门并未锁住,只轻轻掩上,他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唤了声“阿宝”,半晌无人应答,不由心慌,忙推开房门走进去,内里空无一人。他只觉一阵眩晕,难道阿宝真的走了?这个念头甫一涌起,脑中尚未反应,身子已飞奔出门。 他运气狂奔到马厩,小红安然地拴在柱上,看到他打了个响鼻。他的心稍稍放下,忽又提起,暗道:“她不会孤身上路了吧?”又向阿宝房中跑去,迎面正撞上应生。应生见他急冲过来,忙侧身靠在墙边,口中叫道:“公子,您怎么了?” 卢缙脚步未歇,越过他继续向前跑去,应生追上他道:“可是在找阿宝?她在厨房做饭呢!”卢缙猛停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应生道:“我才从厨房过来。”卢缙这才放下心来,颓然坐在廊下道:“应生,我一想到她要离开,便觉心如刀割……” 应生叹口气,坐到他身边道:“既然舍不得,为何不接受她?”卢缙摇头道:“她是云中雁,我是地上尘……袁家谢家都不会同意……父亲也不会同意……我不愿将来负她,也不能忤逆父亲……我只有让她走……”应生无言以对,片刻后道:“阿宝让我来喊你吃饭。”说罢扶起卢缙往前厅走去。 阿宝正坐在桌边等着,见他们过来,站起身笑道:“卢大哥,吃饭了!”除了双眼红肿,仍如往常一般,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卢缙竟然不敢看她,应了一声在上首坐下。阿宝让应生也坐下,将杯中斟满,举杯道:“今日是冬节,这府内只有咱们三个是外地人,我央着厨娘多做了几个应景儿的菜,卢大哥,你将公务放一放,咱们今日也来过个节吧。” 冬至自前朝便是个大节日,百官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歇市,百姓更换新衣,置备饮食,享祀先祖,好不热闹。卢缙清廉勤政,头两年冬至均在处理公务,未曾好好过过。今日阿宝提出,他看了看阿宝红肿的双眼,竟然狠不下心拒绝,愣愣地点点头。 阿宝嫣然,看着卢缙道:“卢大哥,我想了一夜,你一日未成亲,我便一日不走。三哥教过我,事在人为,若就这样走了,我定会后悔。”卢缙默然,心中起伏不定,阿宝又道:“便是你……你果真与那余家姑娘成了亲,我也要看到你夫妻和美才会死心。” 卢缙闭上眼,半晌后道:“你何苦……”阿宝含泪笑道:“心甘情愿!”卢缙睁开眼看着她,眼中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归于平静,轻声道:“若家中信到,我便送你回去。阿宝,日后不论遇到何事,卢大哥都会帮你!卢大哥只能为你做到这样……”阿宝侧过脸擦掉滑落下的泪珠,笑着点点头。 应生默默为二人斟满酒,三人不再说话,静静坐在厅中。过了许久,阿宝说道:“卢大哥,我想把铁器之事查清楚了再回去。”卢缙轻声道:“此事要听丞相安排,若事关重大,以你我之力恐难有作为。况且……”他在心中暗道:“我怎能让你涉险。”阿宝低下头,轻“嗯”了一声道:“我听你的。”卢缙看着她的头顶,心头微微发痛,垂下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冬至过后便要到年节,高阳城中人口突然多了起来,有回乡过年的,有进城置办年货的,偶尔还有异族人出现。阿宝对卢缙道:“我发觉今年比往年多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为那事而来?”卢缙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沉声道:“是很奇怪。只是高阳有何可图?”二人陷入沉思,未曾注意街角正有人窥视。 又过几日,暗卫送信回来,带来了一位客人。阿宝看着躬身站在一旁的管事,无奈地问道:“爹爹为何遣你来此?”管事答道:“丞相一直十分挂念姑娘,适逢年节,特命小人来看望姑娘。”阿宝皱眉道:“爹爹是不是令你带我回去?”管事忙答道:“临行前丞相吩咐,回与不回,全看姑娘心意。” 阿宝吃了一惊,她本以为父亲定要让她回家,谁知却是这样,一时愣在当场。管事又对卢缙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照顾我家姑娘。”卢缙忙还礼,管事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丞相有信给大人,请大人借一步说话。”卢缙看了阿宝一眼,点头道:“请随我去书房。”阿宝皱眉看着二人道:“为何要避着我?” 卢缙笑道:“想是朝堂之事,你先回避就是了。”阿宝自然听他的话,虽不乐意,也未再说什么。 ☆、二十三、确实很美 卢缙带着管事来到书房,关上门,管事将信交给卢缙,卢缙看着看着渐渐变了脸色,管事道:“丞相说大人这两年在任上的作为,朝中已有耳闻,估计不久便会对大人另有安排。只是如今朝中不稳,丞相的意思是大人可否在高阳再任一段时间,待朝堂稳定后再行重用。” 卢缙正色道:“卢缙立志报国,无所谓官职高低,况铁器一事尚未查清。”管事轻声道:“丞相说铁器一事牵扯朝堂亲贵,以大人之力恐难查清。为免大人涉险,此事请勿再查。”卢缙皱眉不语,管事又道:“姑娘……”见卢缙看过来,犹豫了一瞬道:“丞相尚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对我家姑娘是否有意?” 卢缙一愣,有些无措,唯恐自己听错了。管事看着他道:“姑娘已到摽梅之年,丞相一直在为她物色佳婿。大人品性高洁,文武全才,况姑娘对大人……若大人对她也有意,丞相愿将她托付于您!” 卢缙大惊,犹在梦中,一时忘了言语。那管事跟随袁继宗多年,颇擅察言观色,见状知他极为震惊,索性不再言语,静静观察他。过了许久,卢缙才开口道:“卢某出身寒微,如何配得上阿宝。”声轻喑哑。管事笑道:“大人无需妄自菲薄,听闻吴郡卢氏虽是商贾之家,却历来以诗书传家。丞相说了,袁家本也是布衣,对出身并不看重。选婿当选才,大人论才德远胜世家子弟,请勿要再自谦!” 卢缙被一阵狂喜淹没,他本就喜欢阿宝,只是苦于身份差距,极力压制,做梦也不敢肖想。如今袁继宗竟然主动许亲,怎不叫他欣喜若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管事心中了然,笑道:“若大人同意,我这就回去禀明丞相,只等大人来提亲。” 卢缙轻抚胸口,压抑住剧烈的心跳,轻声说道:“蒙丞相不弃,缙感激不尽。婚姻大事,不敢擅断,待我禀告家父,定当前去求娶!”管事点头道:“理当如此!”寒喧几句便要告辞,卢缙再三挽留,管事只说要赶回去向袁继宗复命,嘱咐阿宝几句后离去。 阿宝站在府门口目送马车走远,方问卢缙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却见卢缙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诧异道:“你怎么了?”卢缙轻咳一声道:“都是些朝堂上的事。”阿宝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你脸红什么?”卢缙大为尴尬,佯怒道:“胡说!哪里红了!分明是夕阳映衬的。”阿宝侧头看去,果然见一轮红日正在西沉,染红了一片天迹,不由叹道:“想不到冬日的夕阳竟这般美。”卢缙深深看着她,轻声道:“确实极美!” 傍晚的街头俱是匆匆回家的路人,年轻俊俏的县令站在阶上专注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门口的衙役对视一眼,忍住笑将视线调开。县丞方安自远处走来,不禁停下脚步,站在角门处静静地看着二人。 除夕这日,卢缙早早将府中不当值的诸人放走,又令厨娘回家团聚,厨娘感念卢缙的好处,生生留到午后,备好了一大桌酒菜才离开。阿宝看着满满的桌子,苦着脸道:“这要吃到什么时候。”应生笑道:“回头将那当值的几位小哥也喊来,热闹热闹。” 府中早已打扫干净,阿宝帮着应生将神荼、郁垒二位门神贴上街门,口中说道:“那卖门神的婆婆说,还有一种屋门门神,是专门贴在房门上的,我也买了几个。”说罢自一堆纸中拿出了几个略小些的,应生回头看去,忍住笑说道:“这个好!就贴公子房门上吧。” 阿宝应了,欢欢喜喜地跑到卢缙房门前,贴好了一对,又来到书房,见卢缙正在写着什么,笑着说道:“卢大哥,我来贴门神了。”说着便往门上贴。卢缙放下笔,走到门边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只见门上贴着一黑一白两个敷粉涂脂梳着太子冠的娃娃,各乘麒麟,煞是可爱。 阿宝道:“这是屋门门神啊,你没见过吗?”卢缙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这确实是屋门门神,可是是贴在新婚之人的房门上,寓意麒麟送子。是谁诓你买的?” 阿宝张口站在门前,片刻后叫道:“应生也骗我!”伸手撕下,便要去找应生,卢缙忙拉住她笑道:“今日除夕,不应口角,算了吧。”阿宝悻悻地跺跺脚,随他进了书房,见他案头摊着纸笔,问道:“你在做什么?今日还要忙公务吗?” 卢缙忙将案上的纸收拾好,说道:“给家中写封信。”阿宝忽然想起他家中要为他定亲一事,不由黯然,轻声道:“这许是我陪你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卢缙明白她意有所指,有心告诉她,只是父亲迟迟未曾回音,恐节外生枝,让她空欢喜一场。 袁府管事离开的当夜,他便给家中写了信,禀明袁家许亲一事,也隐晦地表达了与阿宝确实两情相悦,求父亲成全。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今日除夕,闲来无事,便想再写一封催催父亲。 阿宝并不知道这些,仍在独自伤怀,卢缙笑道:“头两年忙于事务,未曾有心好好过个年。今日难得清闲,你给我说说小时候在家都是怎么过年的。”阿宝想了想道:“六岁之前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爹爹经常带我入宫。六岁以后就一直在谢家,逢年节便跟着三哥一起玩闹。三哥虽然常常欺负我,却从来不丢下我自己去玩。可是他总爱捉弄我,有一年也是除夕,乡民给外婆送来了一只大白鹅,他诓我说那是天鹄,骑上就能飞到天上去。” 卢缙笑道:“鹅你也不认识?你真去骑了?”阿宝撇撇嘴道:“它剁碎了放碗里我就能尝出来,活的我真不认识!”卢缙失笑,摇头叹道:“即便没见过,书上也有啊。”他记得幼年蒙学书上便有各种家禽牲畜。 阿宝道:“我小时在家,爹爹是拿《春秋》给我启蒙的。”卢缙一愣,随即明白,定是袁继宗教皇子读书时顺带教的她。又听她道:“后来到了外婆那儿,她也不逼我读书。” 卢缙忍俊道:“你骑了没有?”阿宝点头道:“骑了!那鹅好凶,回头便要啄我,我吓得摔在地上,这里流了好多血,到现在都有疤痕。”说着将下颌抬起凑过去让他看。 卢缙见到她唇下果然有道淡淡的印记,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对上她的红唇,不知为何面上一热,扭过头去说道:“谢三公子定要被责罚。”阿宝嘻嘻笑道:“他那次被打惨了,又被舅舅罚跪,每日都要跪上两个时辰,直到我伤好为止。” 卢缙笑道:“他待你很好啊。”阿宝皱眉道:“这也叫好吗?”卢缙道:“我家中也有姐妹,我却很少带她们玩。”阿宝看看他,“噗嗤”笑道:“你这般无趣,只怕你想带,她们也不愿!”脑中想像着一本正经的卢缙也像谢遥一般胡闹,忍不住哈哈大笑。 卢缙听她说自己无趣,不禁暗暗着恼,板着脸佯怒道:“既然我这般无趣,你还是去找你三哥吧!”转身出了房门。 阿宝笑容凝在脸上,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心中着慌,忙追上他道:“卢大哥,你生气了?”卢缙脚步未停,却放缓了步履,阿宝又道:“我……我说着玩儿的……”卢缙仍不理她,她急得一把拽住卢缙的衣袖道:“我……我怎会嫌你无趣?你……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卢缙本就是在逗她,听她如此直白的表达,怦然心动,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阿宝已急得泫然欲滴,见他终于停下,忙吸吸鼻子道:“卢大哥,你……我的意思是,你怎会像我三哥那般……那般放浪形骸!我三哥是江东有名的浪荡子,你比他强了何止百倍……” 卢缙见她当真急了,大为不忍,正要出言安抚,忽听身后有人冷冷说道:“是吗?强过百倍?” 卢缙猛然回头,便见一青年男子倚靠着院墙,面色不悦地看着二人,应生无措地站在他身后。卢缙只觉这人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便将阿宝挡在身后,暗自戒备,沉声问道:“阁下是……”只听阿宝怯怯地唤了一声“三哥”。 来人正是谢遥。应生在旁说道:“这位公子说是阿……袁姑娘的兄长,便这么冲了进来。”阿宝自卢缙身后探出头道:“他是我三哥!”又强挤出一抹笑道:“三哥,你怎么来了?”谢遥瞟了她一眼,转而看着卢缙,淡淡地说道:“有人不告而别,无情无义,我却不能,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阿宝想到当日走得匆忙,忘记给谢遥留个口信,父亲与谢家不睦,自是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去向。见他风尘仆仆,形容竟有几分憔悴,想是匆匆赶来,心中不免大为愧疚,自卢缙身后出来,低着头走到谢遥面前,轻声道:“三哥,对不起!” 谢遥已看了卢缙多时,心中有了评估,这才收回与卢缙对视的目光,低下头看着阿宝,伸手在她额前一点,道:“你确实对不起我!这两年我为了找你,没过一天好日子,连给你娶嫂子都耽误了。” 他虽说的油滑,阿宝却知他是真心担心自己,心中感动,忍不住哭了起来。谢遥长叹一声,手臂一伸,将她揽在了怀中。卢缙默默看着兄妹二人,并未说话,直到谢遥放开阿宝,才拱手道:“谢三公子,在下有礼了。” 谢遥冷笑道:“我道是谁有这本事,能拐带着阿宝离家,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卢缙默不作声,阿宝忙道:“三哥,你误会了,是我自己来找卢大哥的。”谢遥瞪她一眼道:“你的帐回去慢慢算。”阿宝一惊,叫道:“我不回去!”谢遥道:“由不得你!”阿宝急急道:“是爹爹许我留在这儿的!我哪里也不去!” 谢遥一愣,继而冷笑道:“袁大丞相昏了头,谢家可没有。你是我谢家的姑娘,岂能任你如此胡闹!”说罢便带着阿宝往外走。阿宝拼了命地挣扎,手腕却被他牢牢扣在手中,正要回头向卢缙求救,忽然眼前一花,卢缙已拦在了二人身前。 ☆、二十四、好好过节 阿宝忙叫道:“卢大哥!”卢缙看了眼阿宝被谢遥紧握的手腕,拱手对谢遥道:“三公子恐有所误会,请先放开阿宝,听卢某解释。”谢遥冷笑道:“朝庭命官,拐带少女,有何解释!”卢缙微微皱眉,看了看挣扎的脸都红了的阿宝,暗道:“这谢三好生霸道,毫不容人。”心中暗暗估算强行夺回阿宝的胜算。 谢遥见他既不说话,也不让路,愈发气恼,挥掌便向他胸口打去。卢缙闪身让过,谢遥乘势带着阿宝绕过他,卢缙足下发力,顷刻又挡在二人身前。谢遥见他阴魂不散,当下又是一掌,卢缙却不再躲避,提气抬手与他对上。只听“啪”的一声,谢遥带着阿宝退后了三步,卢缙却纹丝不动。 谢遥本不惧他,奈何拖着阿宝,用不上全力,卢缙也恐伤及阿宝,亦是有所保留。阿宝见二人动了手,叫道:“你们别打了!我……我……”急得不知说什么。 卢谢二人并不看她,各自盘算。谢遥心道:“此人竟然会武,功力不在我之下,若要强行带走阿宝怕是不易。”卢缙想的却是:“他毕竟是阿宝的表哥,若是伤了他,阿宝怕是要怪我。”两人都有顾虑,只站在原地对视,未再动手。 阿宝对谢遥道:“三哥,是我自己要跟着卢大哥的,他……他是要赶我走的……爹爹也知道!”谢遥暗道:“难道姑父真的已选了此人?”阿宝察觉他的手有些松动,忙挣脱开,站在二人中间,说道:“三哥,今日是除夕,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谢遥冷着脸看她一脸焦急讨好的模样,略一沉吟,说道:“好!且听他有什么说法。”阿宝松了口气,转身又看向卢缙。卢缙见她眼中满是哀求,冲她点点头,拱手对谢遥道:“三公子雅量,感激不尽。今日佳节,府中已备下酒菜,请!”说罢当先往前厅走去,阿宝忙拉着谢遥随他而行。 谢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这小小县衙颇为寒酸,房屋陈旧,一路行来只有应生一名侍从,未见其他仆众。谢遥看着卢缙的背影,心中十分诧异,阳羡卢氏虽为寒门,却是皇商,论财力谢家恐尤不及,卢缙身为长子,行止有度,衣着俭朴,想来门风颇佳,不由暗暗点头,看了身侧阿宝一眼,心道:“且看他对阿宝如何,不知他是真心待她,还是贪图谢袁两家声势。” 三人行至厅堂,卢缙请谢遥坐在上首,谢遥也不推辞,大剌剌地坐下。阿宝嬉皮笑脸地挨着他道:“三哥路上劳累,快歇歇!”谢遥暗暗发笑,扫了卢缙一眼,见他只笑吟吟地看着,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你,我何至于此!” 阿宝已打定主意随他打骂,只求他消气,切莫再与卢缙冲突,忙道:“我错了!三哥你打我吧。”说罢似害怕地闭上眼。谢遥侧头看着她,两年多不见,她长大许多,正是少女最美的时期,莹白的脸上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泛起丝丝红晕。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转过头对卢缙道:“你有何话说?” 卢缙正在看他兄妹玩闹,未料被问,微怔一瞬,答道:“三公子所指何事?”谢遥冷笑道:“何事?”看了阿宝一眼,突然想到若卢缙对阿宝无意,贸然说出,这傻丫头岂不要伤心?心念陡转,轻咳一声道:“我饿了,稍后再说。” 阿宝也怕他逼问之下,卢缙说出要成亲之事,那时谢遥定要带她回去,再无转圜,听他说饿,忙不迭地为他布菜,又将酒杯满上,讨好道:“三哥先润润喉。”谢遥哼了一声,接过杯子喝干,酒水清洌,入口醇香,不由抬头看了卢缙一眼。卢缙笑道:“这是家父送来的酒,听闻三公子也是在江东长大,想必能喝的惯。” 谢遥点点头,道:“确实是好酒!”又自行倒了一杯。他本就是爽朗率直之人,原先恼怒卢缙拐带了阿宝,见他品行尚可,已消了几分怒气,又有佳酿在侧,他素来贪杯,加之连日奔波,确实劳顿,因此不再发难,自顾喝了起来。 谢遥脸色稍霁,卢缙安下心来,自斟了一杯,浅酌慢饮。见阿宝忙着给谢遥倒酒布菜,悄悄夹了些菜放她碗里,谢遥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俱是阿宝爱吃的。 不一会儿便喝了两坛酒,谢遥已有些微醺,卢缙令应生再去拿些,谢遥却道不必,丢下碗筷站起身道:“我累得紧,要先歇歇。”卢缙忙吩咐应生将他带到客房。 待他走远了,阿宝长长舒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不知他明日可还要逼我回去。”卢缙皱眉看着她道:“你什么都没吃。”阿宝摇头道:“我一想到他要捉我回去,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这次被他带回去,怕是再也出不来了。”想到还有一门季家的婚事悬着,更加担心。 卢缙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阿宝抬眼看看他道:“你莫要与他冲突才好。”卢缙微微笑道:“我有分寸。”阿宝见他胸有成竹,不再多言,只在心中奇怪。早先卢缙还要赶她走,是她执意要留下,如今让谢遥将她带走岂不是正好,他又为何极力挽留?她心思简单,只要能留在卢缙身边便好,虽不明白却也不再多想。 第9节 二人都有心事,食不知味,草草吃过,应生来报称谢遥进了房便蒙头大睡,已是酣声大作。阿宝道:“看来他是真累了。”想到谢遥为了找她这般辛苦,他若要骂人,自己绝不还口,随他解气就是了,但是绝不能跟他回去。她侧头看了身旁的卢缙一眼,见他正蹙眉看着廊下的灯笼,不知在想什么,暗道:“明年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谁?”不觉神伤。 此时天已全黑,城中爆竹齐鸣,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共享团圆。院墙外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将县衙衬托的愈发冷清。卢缙看了看阿宝,正要问她要不要也去热闹热闹,却见她双目低垂,神情哀伤,一付伤心的模样,较往日凭添了一份娇柔。青丝秀发,婉转蛾眉,他不由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莫怕,有我在!” 他鲜少如此主动亲近她,阿宝心头一震,抬头望向他,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无限情绪,她却看不明白。二人对望片刻,卢缙忽然笑道:“这样傻傻地对眼,我甘拜下风!”说着转过头去,仍是看着廊下,手却未曾放开。 阿宝心中涌上阵阵甜意,悄悄向他靠了靠,他未闪躲,也未说话。阿宝突然泛起泪光,他终于不再逃避了,却是在两人即将分离之时。她用力回握着他,要将他紧紧地握住,放到心里牢牢地收好。 冬夜的寒风在两人身旁盘旋,他们就这样站到了戌时。卢缙看看刻漏,松开阿宝的手道:“不早了,你先去睡吧。”阿宝怅然若失,低声道:“我想守夜……”卢缙柔声劝道:“你累了,去歇着吧,我来替你守。” 阿宝点点头,慢慢走回房。卢缙目送她走远,又独自待了半个时辰,算算阿宝应睡下了,这才缓缓向客房走去。行至门口,原来漆黑的房间突然亮起,房门自内打开,谢遥冷面站在门边道:“终于来了。” 卢缙微微笑道:“三公子在等我吗?”谢遥不答,盯着他看了片刻,闪身让他进来,关上房门,坐在桌边道:“你想说什么?”卢缙正正脸色,对他深深行了一礼道:“在下欲求娶阿宝!”谢遥未料他这般直接,怔了一瞬,看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 卢缙不语,谢遥却坐不住了,踱了几步道:“你可知阿宝虽未定亲,却早已定了人家。”卢缙不动声色道:“自古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宝高堂尚在,此事应由他做主。”谢遥道:“言下之意,袁家属意你?”卢缙垂目不语,谢遥眉头紧锁,半晌冷笑道:“难怪你如此有恃无恐!” 卢缙微微躬身道了句不敢,谢遥心中已猜到大半,是以并不震惊。他与谢家诸人不同,并无太多门第之见,平日厮混的人中,既有许崴这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之子,甚至还有江湖草莽。他对卢缙的出身本无偏见,只是恼他欺阿宝年幼,勾引地她神魂颠倒。今日看来,他对阿宝并非无意,只是这心意能有几分便不得而知了。 卢缙静静站在一旁,阿宝与谢遥关系密切,与亲兄妹一般无二,若谢遥执意反对二人婚事,阿宝心中定会难过。他打定主意,无论谢遥如何恶言相向,为了阿宝也要隐忍。 谢遥又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可知道,除了季家,信王苏煦也有意求娶阿宝。”卢缙一愣,谢遥道:“你若娶了阿宝,得罪的不止是谢季两家,还有信王,到时仕途尽毁,只怕袁继宗也保不了你。”卢缙闻言沉默片刻,说道:“我去考科举,不为做官,只是遵从家父之意,阿宝却是我心爱之人。” 谢遥揣摩着他的话,暗暗点头,若他此话是由衷之言,倒是不枉阿宝一片痴心。他早已打探过卢缙的品性,自从他得知阿宝的行踪后,又将卢缙这两年在任上的作为了解一番,内心深处对卢缙为人并无任何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认为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就是:有我在! ☆、二十五、跟我回去 两人对视半晌,心中各有所思,谢遥忽而问道:“袁家已同意了你们的事?”卢缙点点头,谢遥又问道:“你们已定了亲?”心中暗道袁继宗太胡来,若是这般不声不响地给阿宝定了婚事,老太太知道非得气死不可。好在卢缙说道:“已禀告了家父,只等他前往袁家提亲。”当下毫不隐瞒,将袁继宗许婚一事尽数说了。 谢遥松了口气,心道回去定要劝劝袁继宗,先将此事回禀了老太太再说。想了想道:“你若真心待阿宝,袁丞相同意,我自然也无意见,只是若想得到谢家承认却不容易。”卢缙微微笑道:“日久人心自见。”谢遥见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暗暗点头。 卢缙见他面色缓和,知他应已认可自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又听他道:“信王那边怕是不好打发。”卢缙正色道:“待亲事定了,他总不能强夺□□。”谢遥突然摇头笑道:“阿宝她爹定是被信王逼得紧了,这才急着要将阿宝的婚事定下来。三个月前,我父亲提及与季家的亲事,他还百般拖延。”又看着卢缙道:“即便如此,阿宝也要先随我回去,待到你们成亲时,我再风风光光地将她送到你们家。” 卢缙未料到他仍要带走阿宝,一时喜忧参半,谢遥不再多说,将他撵了出来,他回到房中哪里还睡得着,长吁短叹直到天明。 次日,阿宝早早便来到客房,谢遥已经起床,正在院中练拳。阿宝倚在廊柱上看着,想起幼时在庐江,谢遥练武时她总在一旁缠着要学,闹得他练不下去,只得改在每日午夜,待她睡着后再习武。 谢遥出了身汗,只觉浑身舒泰,阿宝见他收了势,忙上前道:“三哥昨夜睡的可好?”谢遥睨她一眼,冷哼一声绕过她进了房。阿宝心中忐忑,跟过去道:“我帮你打水梳洗。”说着拿起架上的铜盆便要出去。才走到门口,只听谢遥在身后道:“去收拾收拾,跟我回去!” 阿宝惊地手一松,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回身快步走到谢遥身边,高声道:“我不回去!”谢遥怒道:“由不得你!”阿宝哭着说道:“三哥,你就让我再留些时日吧!卢大哥,卢大哥他就要成亲了……” 谢遥一愣,心道他要成亲你该高兴,哭什么。却听阿宝又哽咽道:“他家中要给他定亲,只等他父亲信到,便令他回去成亲。我……我留不了几日了……”谢遥已完全明白,她并不知道父亲已将她许给卢缙了,心中又气又笑,骂道:“笨蛋!”见她哭得双目通红,心中着实不忍,暗骂卢缙混帐,竟不将此事告诉阿宝,害她在此伤心。 阿宝越哭越伤心,谢遥叹口气道:“莫要再哭了,你爹爹已将你许给他了,只等他家下定了。”阿宝瞬间收声,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道:“你……你……你又要欺负我,故意戏弄我!” 谢遥笑道:“谁戏弄你了,不信去问卢缙!”阿宝摇头道:“不可能!卢大哥亲口跟我说,他爹爹给他定下了吴郡余氏。”谢遥闻言皱眉道:“卢缙定过亲?你爹知道吗?”阿宝奇道:“我爹爹怎会知道!三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心中笃定谢遥又在耍弄她。 谢遥猛然拍桌站起,冷笑道:“好!好!好个正人君子!”大步向外走去。阿宝傻傻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追出去叫道:“三哥你去哪儿?”她在后院中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谢遥,又往前堂跑去,果见谢遥正在厅中怒视着卢缙。 阿宝忙上前拉着谢遥道:“三哥你怎么了?”谢遥只看着卢缙道:“我问你,你家中是否已给你定了亲?”卢缙一怔,看了阿宝一眼道:“家父确实有此意,只是我已明确拒绝。”阿宝一愣,尚未反应过来,谢遥又道:“你父亲同意了吗?”卢缙不答,谢遥怒道:“这样你也敢妄谈娶阿宝!?” 阿宝听的一头雾水,看着谢遥,谢遥便将袁继宗许亲一事说给她听。阿宝傻傻地站了半晌,继而大喜,冲到卢缙面前道:“你……你……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又要赶我走?害我伤心这许久!” 卢缙语塞,他想了想,索性如实说道:“父亲至今未有回信,我怕他会不同意,害你空欢喜一场。”阿宝闻言又苦了脸,心道:“卢大哥是个孝子,若他爹爹不同意,他定不敢娶我。”谢遥在旁冷笑道:“空欢喜!既知会空欢喜,为何不把话对阿宝爹爹说明?你这与骗婚何异!还是你想坐享齐人之福?哼哼,只怕你要失望了,我谢家的女儿,几百年来,从未与人共侍一夫!” 他声色俱厉,阿宝只觉心头狂跳,看着卢缙,卢缙握着她的手,对谢遥说道:“阿宝身份高贵,卢氏低微,起先我是有过顾虑,也曾想听从父母之命,所以我才会赶阿宝走。”说着看了阿宝一眼,更加用力地握着她道:“只是我是真心喜爱阿宝,那几日我……我也不比她好过……若说阻力,相对而言,我更怕阿宝家人的反对。幸得袁丞相错爱,愿意将阿宝嫁给我,我这才坚定了决心。从那日起,我便对自己说,此生非她不娶!”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对阿宝的感情,阿宝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谢遥却不为所动,冷着脸问道:“若你父亲不同意呢?”卢缙正色道:“无父母之命便是苟合,不容于世,我岂能让阿宝受这等委屈!若父亲不同意,我便苦苦哀求,定要说服他应允。” 谢遥嗤笑道:“若他仍是不同意呢?你还娶阿宝不娶?难道他一日不同意,阿宝便等你一日,他一年不同意,阿宝便等一年,他若十年不同意,阿宝就要白白地等十年不成!?” 卢缙无言,父亲至今没有音信,十之八九是不会同意,父亲为人固执,如何说服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若真如谢遥所说,又该怎么办? 阿宝见他看着自己,神情似喜似悲,也用力回握着他,对谢遥道:“三哥你莫要再说了,我喜欢卢大哥,定要与他成亲。若他爹爹不同意,我就跪在他面前求他,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我等得!”卢缙大为感动,碍于谢遥,不敢将她拥在怀中,只得深深地望着她。 谢遥见他二人这般,心头火起,对阿宝斥道:“你等得,你外婆也等得不成?谢家金尊玉贵的姑娘,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女儿,竟然要求着别人娶!她疼你一场,你便这样打她的脸?”见二人手仍紧握着,不由怒道:“阿宝现在就随我回去!卢缙你把家中事料理清楚了,再谈求娶!”说罢上前便要拉阿宝。卢缙哪能让他们就这样走了,将阿宝拉到身后,挥掌逼退谢遥。谢遥稍稍后退两步道:“来的好!昨天没打痛快,今日正好领教领教!”说着握手成拳,径直向卢缙面上打来。 卢缙哪里敢真与他动手,见他攻上来,忙侧身避过,带着阿宝向后退了一丈。谢遥一击不中,还要再打,阿宝叫道:“三哥!”谢遥一顿,对阿宝说道:“你出去!”阿宝挣开卢缙的手,挡在他身前道:“我不走!你连我一块儿打吧!”谢遥气道:“你……”已是说不出话来。 三人正在僵持,应生匆匆进来,见状一愣,快步走到卢缙身边道:“公子,方大人说有要事,请您速去大堂。”卢缙点点头,对谢遥道:“三公子,容我先处理公务,稍后再来请罪。”阿宝唯恐落了单,被谢遥抓走,忙道:“我跟你一起去!”卢缙微微皱眉,看了看谢遥,点头应下。二人疾行而去,留谢遥一人在厅中闷气。 方安正在院门处踱步,远远见卢缙过来,忙迎了上去,正欲开口,瞥见阿宝跟在后面,不由迟疑。阿宝极有眼色,对卢缙说道:“我去厨房看看。”卢缙点点头,目送她离开才问道:“何事?”方安附在他耳旁低语几句,卢缙勃然变色,问道:“人呢?”方安道:“正在堂上。”说完当先带路。 卢缙随他来到大堂,见一四十余岁农夫装扮的男子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堂中,方安走到他身边道:“这位便是卢大人。”那人就要跪下,卢缙伸手将他止住道:“无需多礼!正事要紧,请将你看到的详细告诉我!” 那农夫局促地搓搓手,连声应着,卢缙引他坐下,示意他快说,他这才说道:“小人叫胡七,世代住在这高阳,小人家中有两亩薄田,就在城外往西五十里的小坡村,小人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方安不耐道:“快说要紧的!谁要听你这些家长里短!” 胡七吓了一跳,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跪下,卢缙忙将他拉住,和气地说道:“胡大哥,咱们先说大事儿,这些有空了再说。”胡七嚅嗫道:“大……大事儿?”卢缙道:“就是你看到的事儿。” ☆、二十六、弄个清楚 胡七连连点头,顺了会儿气说道:“前天,我看快要过年节了,家里还没备柴草,就让我那小儿子去林子里砍些柴回来。他一早去了,过了午时还没回来。”他说着瞄了卢缙一眼,见他正在听,这才又道:“我本来以为小子贪玩,误了时辰,谁知一直等到申时也没见他。我家三代单传,我前头生了两个丫头,快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小子,那可是我的命根子!我坐不住了,带了斧子就进山去寻他。” 他喝了口水道:“等我进了林子,天已经黑了。我走得急,没带火把,幸好自小在林子边玩大的,多少还记得路。我沿着外围找了一遍,没看见我儿子,心道难道他贪玩进了深处?大人您有所不知,咱们那片林子啊,深得很!我小时候逢下雪天,常有虎狼猛兽从里面出来找食儿,寻常我们也不敢进去。据老人们说,穿过那片林子就是北狄人的地界了。” 卢缙点点头,他便又道:“我提心吊胆地往里走,不敢大声叫,怕惊了那些猛兽。林子又密,看不见天上星,辨不了方向,可我也不能站在那等天亮啊,我家小子还等着我去救呢!我就继续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看到了火光。我心说难道是我那三儿?这样一想我就有劲儿了,拼了命地往那边跑。快到近前我发现不对,那火光不是一个,是密密麻麻无数个!” “我停下来不敢再走,这半夜三更的,又在深山老林里,能点这么多火的,不是鬼就是妖!我吓得悄悄转身,想往回跑,就听见身后有风声。我也是喜欢打猎的人,知道那是箭射过来的声音,来不及多想一头扑倒在地上。好在地上都是多少年落下的树叶,摔得也不疼,还把我埋了起来。” “我正想爬起来接着跑,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喀嚓’、‘喀嚓’的步子很重。我吓坏了,趴在树叶里不敢动,连气儿都不敢喘。那脚步声经过我身边,向前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有两个人在‘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就这样趴着,直到他们又走远,才敢慢慢站起来,悄悄地往回走。好在我进山的时候怕迷路,在路过的树上都留了记号,我就这么摸索着出了那片林子,跑回了家。” 他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我回到家一看,我家那三儿早就回来了!原来他砍好柴回来,天光正好,日头又暖和,靠在田头睡着了,直到太阳下山才冻醒。我那个气啊……” 卢缙打断他道:“你可知道遇到的是什么人?”胡七摇头道:“天太黑,我也不敢看。但我回家想了想,那‘喀嚓’、‘喀嚓’的像是穿着铠甲走路的声音。”卢缙皱眉道:“你怎么知道?”胡七笑道:“我年轻时,曾在军中当过伙夫,将士们走路就是这声音,您说妖啊鬼啊的用得着穿盔带甲的吗?我在家想了一天,觉得这事儿不一般,那林子里的怕不是北狄人!昨儿和村里长辈商量了下,连夜过来了,天一亮城门一开就来见大人了。” 卢缙站起来对应生低语几句,应生急忙跑出去,片刻即回,将手中之物交给卢缙。卢缙走到案边展开,正是涿郡的地形图,方安不动声色地看了卢缙一眼,只见他对胡七道:“胡大哥,你来看看,那片林子可是这里?”说着手指向一处。 胡七忙走过去,看了半晌挠头道:“大人,小人看不懂……”卢缙手一顿,向下指着另一处道:“这里便是小坡村,此处山林在村北。”胡七比划了下,叫道:“是!是!就是这个!”卢缙眉头紧锁,看了地图片刻,转身对胡七深深一躬道:“胡大哥,多谢你来报信!”胡七唬得连忙跪下还礼,卢缙拉他起来道;“你快回去,通知村中百姓立刻躲避,迟了恐来不及!”胡七颤声道:“大……大人,真的是北狄人打过来了?”卢缙抿唇不语,方安在旁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快按大人说的做!”胡七连连应下,对二人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卢缙负手看着地图,半晌问道:“城中可用之兵有多少?”方安道:“按制兵丁不过百人,高阳乃边城,也不到五百。”卢缙喃喃道:“不到五百……”对方安道:“速请秦大人来!”秦大人名叫秦文,乃是高阳县尉,主管兵事。 片刻秦文自家中赶来,因在节上,未着甲胄。卢缙将胡七所见说与他听,秦文大惊,说道:“不能吧!高阳虽临边境,百年来从未有狄人从此入侵。此处山林茂密,北狄人的马跑不起来。”卢缙道:“这点我也知道。只是身着盔甲、语言不通的大量人群出现在边境密林,又如何解释?” 秦文想了想,道:“我派两个机灵的士卒去查看查看。”卢缙皱眉道:“怕是来不及了,若真是北狄,最多两日便可到高阳。”秦文道:“如今城中兵丁满打满算只有五百,若要御敌,恐无胜算。”卢缙沉吟片刻道:“我修书一封报太守大人,请他速发援兵。秦大人,你另遣士卒将这些人的行踪与来路打探清楚!”秦文领命而去,卢缙提笔写了封信,令方安着人快马送至涿县。 谢遥坐在偏厅中苦候卢缙不得,忍不住往前面走来,行至院门处便见县衙中人来往奔波,不由诧异,见阿宝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大堂方向,走过去问道:“出了何事?”阿宝摇摇头道:“不知道,卢大哥好像很紧张。”谢遥看看左右道:“年节下能出什么大事。”正见应生跑过来,一把将他拽住道:“你跑什么?” 应生暗暗叫苦,说道:“给公子送东西。”谢遥见他手上果然捧着一幅帛布,伸手拿过,抖开一看,竟然是高阳的城防图。他是将门子弟,自然知道此物是做何用的,心中一惊,转身便往大堂走去,阿宝看了看应生,也快步跟上。 卢缙正对着地图沉思,谢遥来到他身侧,目光也投向了地图,看了片刻,轻声道:“北狄人打来了吗?”卢缙一怔,侧头见是他,面色一变,正要说话,就听方安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 谢遥看也不看他,直盯着卢缙问道;“是北狄吗?”卢缙与他对视半晌,脑中飞转,终于道:“有乡民在边境山中见到大批军士。”谢遥手指向地图道:“此处?”卢缙点点头,谢遥道:“你确定是北狄?”卢缙道:“尚不确定。只是不是他们又会是什么人?”谢遥正色道:“我家自开国时便与北狄交过手,他们素爱偷袭,轻骑而出,速度极快。但此战法只适用于平地,这般翻山越岭却不像他们的做派。” 卢缙正要说话,他又说道:“只是若不是他们,又是何人藏兵于此?”卢缙心中一凛,他先入为主,一心认为出现在边境的必定是敌军,从未想到是有人于此藏兵,继而想到铁器马匹一事,不由看向阿宝。阿宝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满面震惊地看着他。 谢遥见他不说话只看着阿宝,也循着望过去,余光瞥见那县丞正若有所思地观察卢缙二人,心中起了疑惑,对卢缙道:“你随我来。”拉着阿宝往后院走去。卢缙不知他是何意,吩咐了方安几句,随他去了。 三人来到书房,谢遥示意卢缙关上房门,问道:“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阿宝看了卢缙一眼,低下头,卢缙想道:“他是谢家之人,是否可信?若铁器一事是谢家所为,告诉他会有什么后果?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忽觉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见阿宝正目露恳求地看着他,他不由地心软,暗道:“罢了罢了,阿宝自幼在谢家长大,既然如此笃定不会是谢家所为,我便信她一回,且看谢三作何反应。”当下将铁器马匹一事告诉了谢遥。 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谢遥,只见他面色大变,低呼道:“竟有这等事!”在房中踱了几步道:“这……这与叛国何异!”卢缙侧头看了看阿宝,见她也紧紧地盯着谢遥,心下了然,说道:“此事我已禀告丞相,丞相说事关朝中权贵,令我不要再查。”谢遥猛然止步看着他道:“他不让你查?万斤铁器非一般人可得,若查起来定有眉目,他却不让你查……莫非他已知晓是何人?” 卢缙与阿宝俱是一震,对视一眼,谢遥又道:“若是他已知是何人,能让他如此顾忌的……”他停下不说,卢缙却明白他的意思,能让袁继宗忌惮的当今世上能有几人,除了几大世家便是苏氏亲贵。谢遥看了二人一眼,说道:“我们家不会,祖训挂在那里,父亲便是对皇帝再不满,也不会行此谋逆之事,况且若是他们所为,我定有察觉。季许崔萧几家都有可能,若再加上皇亲,那便更多。” 阿宝舒了一口气,笑着对卢缙道:“我说不会是舅舅吧!”卢缙亦笑着望着她,捏了捏她的手,阿宝脸刷的红了,偷偷看向谢遥,却见他“哼”了一声对卢缙道:“原来你怀疑谢家。也难怪,谢家权势滔天,自然惹人注意,看来我得自证清白了!卢大人,谢遥虽无官无职,却也是我大越男儿,今日之事,无论是北狄入侵也好,内贼为祸也罢,我都要弄个清楚!” ☆、二十七、真的来了 阿宝闻言大喜道:“三哥,你是要帮卢大哥吗?”谢遥睨她一眼道:“我是为了谢家的清白!”阿宝眉开眼笑地道:“好!为了谢家的清白。”却听卢缙道:“不可!三公子留在此处不妥!” 阿宝一愣道:“三哥武功高强,自幼熟读兵书,他肯帮你是你极大的助力,有何不妥?”卢缙看着她沉声道:“不仅他要走,你也要走!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能引发兵戈,战事一起,高阳城中只有五百兵士,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我无法护你周全。”阿宝这才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安危,心中一热道:“卢大哥,我不怕!我和三哥一同助你守城!” 卢缙皱眉正要再说,谢遥哈哈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妹妹!有胆色!卢缙,谢家不论男女,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况此事关乎谢家声誉,大越安危,若我兄妹一走了之,只怕将来无颜面对祖宗。”卢缙见他二人如此坚决,心知劝说不动,只得暗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阿宝便有劳三公子照顾。”谢遥哼了一声道:“她是我妹子,不劳你操心!” 卢缙无心与他斗嘴,便要出去,又听谢遥道:“你那县丞知道多少?”卢缙一怔,答道:“他不知道此事。”谢遥点点头,阿宝奇道:“方大人有何不对吗?”谢遥道:“没什么,只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行了,咱们到城中各处去看看,一旦打起来,就靠这座城了。”带头出了门。 高阳乃是边城,虽百余年来并无战事,城墙却修得极为坚实。谢遥站在城墙上向城外望去,此时正是正午,四门大开,不时有百姓出入。卢缙轻声道:“战事一开,最苦的就是他们。”谢遥看他一眼道:“守土有责,若是外敌来犯,必要血战到底!” 秦文已将城中守军尽数派上城楼,层层戒备。三人沿着城墙巡视,行至西北处,卢缙道:“胡七看到的密林是在西北之处,此处应着重布防。”谢遥沉思片刻道:“你这儿有些什么守城之物?”卢缙摇头道:“军备之事需问县尉。”转身令人去传秦文。半刻后秦文即到,谢家在军中声望极高,秦文听闻谢遥身份,陡生敬意,又听他指点城防,条理清楚,谋划得当,不由拱手道:“谢公子一番教诲,秦某受益匪浅,这就按公子吩咐行事。”阿宝在卢缙耳边悄悄说道:“我三哥厉害吧!”卢缙微微一笑,也轻声答道:“厉害!果然是家学渊源。”阿宝得意地说道:“从前在家,舅舅与三哥排兵布阵,还常常输给他呢!” 初一这日便在忙碌中度过,到初二清晨,秦文派出的探子便回来了,卢缙见到时大吃一惊,秦文派了三人,只回来了一个,并且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那人喘息着说道:“我们……只行了四十里……便见……到大军……迎面……重盔……重甲……骑兵……”卢缙忙道:“有多少人?”那探子道:“未……来及细……数……应不……下五千……” 谢遥俯身问道:“可看到旗号?”探子深吸口气道:“是……是北狄……”谢遥缓缓直起身,正见方安一脸诧异,看见他的目光瞬间又变成忧虑,谢遥不动声色暗暗记在心里。卢缙命人将那探子抬下去,全力救治,对谢遥道:“果真是北狄人,来的好快!”谢遥皱眉道:“五千骑兵,却是重盔重甲……北狄铁器稀缺,一向轻骑简出,何时配的重甲?”忽抬头看向卢缙,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谢遥冷哼一声,转身来到案旁,指着地图道:“昨日离此四十里,即便重甲奔袭不快,最迟明早便到高阳。” 卢缙不语,谢遥道:“涿郡都尉可是姓刘?”秦文道:“正是刘津刘将军。”谢遥提笔写了两封信,递给秦文一封道:“涿县至此快马不过半日,探子都回来了,送信之人还未还,想必不是路上出了变故,便是太守不肯出兵。你再派几个人,将此信送给刘将军,此人与我家有旧,见信定会来救援。”秦文忙领命去办。谢遥又拿起另一封信,对阿宝道:“你立刻起程,将这信送回谢家。” 阿宝一愣,摇头道:“我不走!”谢遥道:“北狄来势凶猛,我也不敢托大,你在这里不安全。”阿宝道:“你不是说谢家没有贪生怕死的人么,我也不怕死!”谢遥瞪着她道:“你不怕我怕!你有个闪失我没法向老太太交待!”对卢缙道:“找两个人把她绑了,送走!” 卢缙本就不想让她留下,柔声道:“阿宝听话,你走了我和你三哥才能安心御敌。”阿宝摇头道:“我不用你们照顾,我也会些拳脚,自保足矣。我要留下帮你们守城!”卢缙知道她的脾气,劝说是无用的,狠下心令人将她带走,阿宝却从怀中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匕首,抵在颈间道:“你们若再赶我走,我……我就死在这里!” 谢卢二人俱是一惊,谢遥认得那是他小时候送给阿宝玩的一把匕首,轻薄锋利,削铁如泥,没想到她一直带着。阿宝见二人都不说话,心中着急,手上用力,刀锋立时在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卢缙心头一痛,忙道:“快放下!我让你留下!”谢遥看他一眼,摇头叹道:“你啊……” 卢缙紧盯着阿宝,见她慢慢放下手,箭步冲上去,夺下匕首扔在地上,将她搂在怀中察看伤口。谢遥弯腰捡起匕首,抹去上面的血迹,走到阿宝面前道:“有出息,学会寻死觅活了!”阿宝冲他咧咧嘴,牵动脖颈伤处,疼的流下泪,卢缙忙带她回房包扎。 谢遥一人独自来到城头,远远向西北眺望,在他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正有一支虎狼之师在逼近,他们的嗜血残忍,百年之前他的祖先们就曾领教。他慢慢握紧双手,向城中看了一眼,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他沉吟片刻,飞身跃下城墙,向县衙奔去。 午时,县衙发出通告,北狄来袭,招募城中青壮年守城,老弱妇孺速速出城躲避,全城哗然,因卢缙在高阳颇有威望,政令一出,百姓虽有议论,亦愿遵从,纷纷收拾细软逃出高阳,城中一时喧嚣不堪。 卢缙站在县衙门前,看着神色慌乱的百姓往南而去,身旁方安道:“大人,尚无确凿消息证实北狄来袭,此时让百姓逃难,若是虚惊一场,太守大人定会责怪,只怕大人……。”卢缙平静地说道:“高阳有人口一万四千七百六十二人,其中妇孺七千五百一十三人,若北狄破城,这些人能活下多少?”方安默然,卢缙转身看着他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见方安摇头,轻声道:“我在想,若真是虚惊一场便好了……用我一人得失,换百姓平安。”方安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入夜,县衙灯火通明,高阳城已十室九空,自愿留下守城的百姓有两千余人,卢缙令秦文将军械库中剩余的兵器尽数发放给他们。城东、西、北三门早已关闭,仅留南门供百姓出城。 县衙内此时很是安静,卢缙缓缓闭上眼,等待黎明来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渐渐靠近,卢缙突然伸出手,将那人拉住轻轻一拽,软玉温香盈满怀抱。他轻笑着睁开眼,看着怀中红着脸的女子道:“阿宝,若能渡过此劫,我便带你回家,咱们一起求父亲成全。”阿宝欣喜万分,连忙点头,卢缙不再说话,轻轻将她拥在怀中,望着无边的黑夜。 东方既白,城楼上打盹的士兵还未睁开眼,便觉身下震动,耳边听得哨兵惊呼:“来了!”众人循声望去,西北方黑压压的一片,正向这边快速移动,令人望之胆寒。 谢遥亦在城楼上守了一夜,此时抱剑盯着远处,一动不动。早有军士快马回城禀报卢缙,片刻后卢缙站在谢遥身侧,神情肃穆。谢遥轻声道:“果真是重盔重甲,普通箭矢怕是难以击穿。”卢缙点点头,令秦文速带人将原本设置在四门的弩机尽数拿来。 谢遥皱眉道:“你说他们会先攻西门还是北门?”卢缙沉吟道:“若是知道城中守军不多,定会分兵,同时攻打。”谢遥点头道:“应是如此!我守西门,你带秦文守北门!”卢缙看着他,深深一辑道:“三公子高义,卢缙敬佩!”谢遥嗤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犯这迂腐的毛病!”又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真不知阿宝那傻丫头看上你哪一点!”卢缙已知他的性子,并不生气,只令秦文速去北门。 北狄军在离城五里处停了下来,似在扎营。卢缙紧紧盯着,半晌后十余骑自军中奔出,须臾来到城下,当先一人方鼻阔口,在马上仰头叫道:“我乃北狄贤王帐下偏将乌掸,城中主事何人?”语调生硬,声如洪钟。卢缙站在垛口运气扬声道:“在下高阳县令卢缙!”声音清越,城外诸人却觉声声震耳。 乌掸瞪了一眼被卢缙震得有些发懵的随从,眯着眼打量了卢缙半刻,暗道:“看不出这个小白脸倒有些本事。”又叫道:“卢县令,我奉贤王之命前来传话,今年大旱,北狄人畜皆有饿死,特向高阳借些粮草过冬!” ☆、二十八、兵临城下 谢遥靠在城墙上“扑哧”笑道:“这莽夫倒有几分意思,要打便打,啰啰嗦嗦地废这许多话。”卢缙答道:“请代为转告贤王,高阳乃是边陲小县,素来贫困,百姓尚难温饱,无有米粮可借!”谢遥失笑地看着他,暗道:“这酸腐书生居然还对答!” 乌掸哈哈笑道:“久闻大越富庶,百姓知礼,想不到堂堂县令竟这般小气!你我两家本就是近邻,你便这样对待来客不成!速开城门!”卢缙亦笑道:“贵客远来,自当款待。还请贤王除盔卸甲,在下定到城门亲迎!”乌掸“嘿嘿”笑了几声道:“既然卢县令不肯开门,那便得罪了!我奉贤王之命,遵照你们大越的规矩,先礼后兵,如今礼已尽到,咱们刀剑上说话吧!”说罢带领诸人扬鞭而去。 谢遥走到卢缙身旁,向下望了望,忽而笑道:“看来这个贤王十分喜欢咱们大越礼仪。”卢缙不答,片刻后沉声道:“他们果然分兵了。”谢遥抬头望去,北狄军中旌旗招展,队型变幻,两队骑兵各约千骑,分别向西、北二门方向进发。谢遥道:“我去了,你保重!”转身向西门奔去。 第10节 卢缙也来到北门,秦文已将弩机弯弓架好。北狄骑兵来势极快,眨眼间已到城下,虽有千骑,却队型整齐,鸦雀无声,卢缙暗暗点头。领头黑脸将领高声叫战,卢缙自不会应战。那将领骂了半晌,城头只见“越”字旗飘扬,未闻人声,不由心头冒火,弯弓凌空一箭,竟将城头旗杆射断。大旗轰然倒下,城下北狄士兵一片欢呼,城头越军哗然。 卢缙冷眼看着,自身后士卒手中拿过弓箭,三箭齐发,分别射向那将领头胸部。那人正在得意,只觉眼前一花,凌利的破空之声传来,本能地偏偏头,堪堪躲过面门一箭,还未松口气,便觉胸口与左肩剧痛,低头一看,两支羽箭已穿透重甲,射入体内。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城头,隐隐约约看见垛口之间一双冷峻的眼。他身上所穿的重甲乃精钢锻造,试穿之时,寻常弓箭百步之内皆可抵御,如今却被卢缙从城头之上射穿,怎不叫他骇然。 北狄众人见主将受伤,已然慌乱,卢缙令人放箭,避开着甲的身躯,专射头面部。普通士卒箭术自然不能与卢缙相比,却也能十中三四,北狄军中大乱,副将带人救下那黑脸将军,仓惶退败。 卢缙见北狄军已退出弓箭射程,下令弓箭手停下,观望了半晌,料定北狄今日不会再来,嘱咐秦文严加防备,飞身往西门而去。 西门城下北狄军士正在喝骂叫战,谢遥抱着剑靠在城墙上,看见卢缙,忙站直问道:“你怎么来了?”卢缙道:“北门退兵了。”谢遥奇道:“这么快!”卢缙简略说了一下经过,谢遥上下打量他片刻道:“想不到你竟然这般深藏不露!”陡然升起好胜之心,拔出长剑自城头跃下。 卢缙大惊,高呼:“不可!”谢遥已落入敌阵,瞬间被北狄高头大马淹没。卢缙忙夺过一张弯弓,依然三箭齐发,射向围着谢遥的北狄诸人。 谢遥的闯入很是突然,北狄军猝不及防,竟被他斩杀了数十人,加之不时有人被卢缙射下马来,一时阵型大乱。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围住谢遥的士卒纷纷住手散开,一名黑甲将军纵马穿过人群,来到谢遥面前。 谢遥仰起头,只见那人身材十分魁梧,坐在马上犹如黑塔一般。那人也上下打量了谢遥一番,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是北狄大将弧木保,你是谁?”谢遥笑道:“有意思!我叫谢遥!”弧木保愣了一瞬,问道:“你姓谢,谢谦是你什么人?”谢遥道:“正是家父。”弧木保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今日就做个了结!”抬起头对着城头叫道:“城上的,休要再放冷箭!我与此人有世仇,今日要与他公平一战!”说罢一挥手,北狄众人纷纷列队退出十余丈,留他二人在阵中。 谢遥侧头想了想,说道:“我不认识你。”弧木保道:“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谢遥摇摇头,弧木保道:“当年你们谢家在朔北,曾斩杀我弧木家一百七十余口!”谢遥恍然大悟,他说的定是百年前谢循谢衍兄弟北征之事,他点点头道:“原来你是报仇来的!”说着对卢缙叫道:“休要助我!”举起长剑道:“来吧!” 弧木保也不啰嗦,催马上前,举起长刀对着谢遥便砍。他原就身强力壮,又坐在马上,这一刀势大力沉,谢遥本已举剑格挡,只觉一阵劲风袭来,暗道不妙,就势倒地一滚,堪堪卸掉这股冲击,身还未起,左手撑地,右手提剑砍向马腿。马儿嘶鸣一声,跪倒在地,弧木保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谢遥趁机站起,弧木保已攻了上来,二人战在一处。城楼之上,除了卢缙尚能看清攻守招式,余者只见刀光剑影。二人直战了大半个时辰,弧木保忽然大吼一声,卢缙只觉心中一震,忙运气稳住心神,却见谢遥面色苍白,不禁低呼一声:“不好!”弧木保已举刀劈向谢遥头顶。 卢缙不急细想,“嗖嗖”两箭射向长刀,弧木保虎口一麻,长刀稍稍偏向,从谢遥耳侧擦过。谢遥向后一纵,还未落地便喷出一口鲜血。弧木保提刀欲追,城头又有数支羽箭射出,直奔他的头胸要害,逼得他连连后退。此时城门突开,一骑快马奔至谢遥身边,将他拉上马带回城内。弧木保眼睁睁地看着谢遥被救走,怒不可遏,又是一声大吼,长刀遥指卢缙道:“暗箭伤人,卑鄙无耻!” 城头垛口处闪出一张冰冷俊美的年轻面孔,一把弯弓已拉成满月,箭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点点寒光,直指他的胸口。他已见识过卢缙的力道,惊得向后跃出数丈,心知今日无法取谢遥性命,转过身看到跪在地上哀鸣的坐骑,心中更加痛恨,挥刀斩下马头,叫道:“谢家小儿,明日必要你为我马儿偿命!”领兵退去。 卢缙直到北狄军回到营地,才转身下了城头,见谢遥正坐在石阶上喘息,忙问道:“伤到哪里?”谢遥捂着胸口道:“一时不备,被他震伤了心脉。”卢缙伸出手搭上他的脉,仔细听了片刻,知他伤的并不太重,松了口气,道:“此人功力了得,我在城楼上都险些被他所伤。”谢遥点点头道:“是我大意了。多谢你救我!”卢缙道:“你助我守城,我还未曾谢你。”谢遥微微一笑道:“罢了,我怎么忘了你的性子,若再跟你客气,怕到天黑你我也没谢完。” 卢缙也笑了笑,见他没什么大碍,又上了城楼巡视一番,调整布防,嘱咐秦文严阵以待,有何情况立刻来报,这才又下来。谢遥仍坐在阶上调息,见到他问道:“都布置好了?”卢缙点点头,扶起他上马向城中走去。 阿宝听衙役报称西门北门俱遭攻击,早已按捺不住,耐何卢缙为防她私自跑到城上,留下应生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只能焦急地站在县衙门外苦等,耳听着西北两方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心如猫抓一般不得宁静。方安站在一旁静静观察着她,眼神闪烁。 终于城西方向传来马蹄声,阿宝踮起脚尖看去,远远两骑缓缓走来,正是卢缙与谢遥。她只觉胸中一畅,欢呼着奔向二人。卢缙见她跑了过来,忙跳下马,还未站稳即被她扑进怀中紧紧抱着,一时哭笑不得。看了看不远处的应生与方安,脸上微微发热,轻拍拍她的背,柔声道:“我没事,先放开。”阿宝仍不松手,他抬头正见谢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更加窘迫,忙又说道:“快去看看你三哥,他受伤了!” 阿宝大吃一惊,从卢缙怀中抬起头,见谢遥坐在马上,脸色惨白,唇角渗有血迹,唬得放开卢缙,快步走到谢遥脚边仰头问道:“三哥,你怎么了?”谢遥轻咳一声,咽下一口血沫,嘲笑道:“终于想到三哥了?” 阿宝无心与他斗嘴,伸出手扶他下马,哭着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就受伤了?”谢遥拍拍她的头道:“哭什么!一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阿宝不信,指着他的嘴角道:“你都吐血了!”谢遥无奈道:“被震了一下而已,没有大碍,不信你问他。”手指着卢缙,卢缙忙道:“是伤的不太重,休养几天便无事了。”阿宝将信将疑,胡乱抹了眼泪,扶着谢遥进府。 阿宝不放心,请了大夫来诊治,大夫说了一大通,基本也是只要休养得当就无甚大碍,她这才松口气,又亲自下厨为二人准备饭食。谢遥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以前她小的时候,总想着待她大了懂事了便不烦人了,谁知如今更麻烦。”见卢缙但笑不语,又道:“你是打定主意要当我们谢家的女婿了?” 卢缙未料他话题转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才道:“不是谢家的女婿,是阿宝的夫婿!”谢遥一哂道:“没有区别!”卢缙不愿此时与他争辩,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二十九、我也不走 谢遥道:“若你父亲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卢缙正色道:“我还未想好,但我定是要娶阿宝的!”谢遥看了他良久,点点头道:“且信你一回!”卢缙一怔,半晌才明白谢遥的意思,大喜道:“多谢三公子成全!”谢遥“哼”了一声道:“叫三哥!” 晚饭时,卢缙架不住阿宝缠闹,告诉了她今日对战的情形,阿宝满是敬佩地看着他道:“你竟然还会射箭!”卢缙还未说话,应生得意地说道:“早告诉过你,我家公子文武全才,没有他不会的。”卢缙看了他一眼,他忙闭上嘴。阿宝看了看谢遥道:“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狐什么的,竟然暗算三哥!” 谢遥淡淡道:“杀场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除了自身武力,还要讲究谋略。是我自己不备,今日就是命丧他刀下,也怨不得旁人。”卢缙也道:“兵者,诡道也。三……哥言之有理。”阿宝一愣,问道:“卢大哥,你喊他什么?”应生也惊异地望着卢缙。 卢缙连耳根都红了,半晌不说话,谢遥哈哈大笑,牵动伤处,闷咳了几声,阿宝忙帮他轻抚胸背。他顺了口气,对卢缙道:“明日我仍守西门,只是怕不能再上阵了。”卢缙点头道:“只要坚守不战便可。”阿宝奇道:“既然北狄打不进来,为何不用箭?来一个射一个,来两个射一双!”卢缙摇头道:“城中储备的箭矢有限,要留待他们攻城时用。” 阿宝不明白,问道:“他们不是已经在攻城了吗?”卢缙与谢遥对视一眼道:“今日只是试探,想是山路难行,他们的冲车、云梯、投石车还未运到,待这些器具一到,那才是真正地攻城。”阿宝想了想,忧虑道:“那可如何是好!城中只有这些兵,援军也不知何时能到。”谢遥道:“不知涿县出了何事,按说刘津应已接到书信了。” 接到求援书信却不发援兵,究竟是什么原因?若北狄大举强行攻城,高阳能抵挡到几时?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半晌无人说话。阿宝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轻声说道:“若真守不住,就弃城吧……”卢缙平静地说道:“真到那时,便让三哥带你先走,我要留下与高阳共存亡。”阿宝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定是说到做到,只怕高阳城破之时,他必会战到最后一刻,瞬时泪盈于眶,握着卢缙的手道:“我也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若是……若是我们都死了,便让三哥为我们报仇……” 谢遥未等卢缙说话,一巴掌拍在阿宝头上,斥道:“胡说八道!哪里就这么容易死!就算涿郡不发兵,我爹你舅舅还能看着我们死在这里?!”对卢缙正色道:“我们能做的便是守好城,多守一日,希望就多一分,我爹收到信定会发兵。” 阿宝破啼为笑,拍手道:“我竟忘了还有舅舅!”谢遥“哼哼”两声道:“你眼里心里除了这书呆子,还能有谁!” 三人苦中作乐,玩笑了一阵,阿宝扶着谢遥去休息,卢缙独自去了城头。冬夜的寒风刺骨冰冷,守城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边,或打盹或低声交谈,看到卢缙,纷纷站起来行礼。白日一战,他们已对这文质彬彬的县令更加钦佩。 卢缙微笑着点头示意,巡视了一圈后,来到西北角。浓重的夜色中,北狄大营闪着点点火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心中想道:“若援军迟迟不到,定要寻个借口让阿宝先走。”忽觉身后一暖,一双柔软的手臂缠到了腰上,阿宝靠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他心头一热,将她拉到身前,低下头道:“在想你怎样才肯走。”阿宝摇摇头,将脸贴在他胸口道:“我好不容易才站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走的!”他想到阿宝这些年的付出与等待,心中大为愧疚,紧紧搂着她道:“对不起,是我从前太懦弱!”阿宝轻笑道:“我不怪你,这样才是你啊!”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觉自己这些年太傻,差点生生错过了她。 初四,因谢遥有伤,卢缙派秦文助守西门,这一日却十分平静,北狄未曾攻城。晚间,谢遥卢缙二人坐在书房,均是面色凝重,北狄不急于攻打,明显是在等待,更加证实了两人之前的猜测。谢遥突然站起身道:“我再给我爹写封信!”阿宝道:“前一封是叫人骑我的小红送去的,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舅舅不会不管我们的。再说了,我也给我爹爹写了一封。”谢遥叹息着重新坐下,说道:“这般等待最是熬人,我倒情愿冲出去大战一场。”卢缙却始终一言不发。 初五,谢遥卢缙正在城楼,应生兴冲冲地报道,涿郡都尉刘津亲率大军前来救援,离此仅十里了。众人闻言欢呼起来,卢缙将城防交给秦文,与谢遥匆匆赶到县衙准备迎接。 一个时辰后,方安领着一名中年将领进了大堂,那人扫视一圈,先走到卢缙面前道:“这位便是卢大人吧。”卢缙忙见礼道:“下官卢缙,见过刘将军!”刘津忙扶住他道:“在下来时已听说了,卢大人守城有功啊!”又转过身对谢遥抱拳道:“三公子,多日不见了!” 谢遥笑道:“可算把你盼来了!”刘津道:“我接到三公子的信,便向太守大人禀报,他却不信,只说百年来从未有过北狄从涿郡入侵一事,定是你们看错了。我再三劝说,他说先派探马打探,昨日探马回报,北狄已在高阳攻城了,他这才同意我领兵来救。”卢缙道:“在此之前,我早已修书禀告了太守大人此事。”刘津一愣,说道:“未曾收到啊!”卢缙皱眉看着方安,方安忙道:“我确实派人快马送去了。”谢遥心中冷笑,嘴上却说:“无妨,如今援军已到便可。刘将军,你带了多少人马辎重?”刘津一叹,道:“太守大人说,涿郡有守军一万,要留五千驻守涿县,剩下五千还要发往各个边城,以防北狄分头攻打。我再三恳求,他才派了两千让我带来。” 谢遥大怒道:“我在信中已写明,北狄仅重甲骑兵就有五千之众,他才派两千?是何用意!”刘津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只是大人说,朝中定会再发兵,我们只要稍事抵御,待朝中大军到来即可。我见劝他不动,只得亲自带兵来了。”谢遥连连冷笑,说道:“这位太守大人好重的私心!难道这涿郡守军不是大越的,而是他的私兵不成!” 卢缙沉默不语,片刻后道:“三哥息怒,既已如此,多说无用。咱们还是想想这两千人怎么用吧。”刘津听他唤谢遥“三哥”,愣了一瞬,却没有发问,只在心中暗暗奇怪。谢遥道:“只有两千,且都是步军,自然不能出城应战,还是尽数拿来守城吧。”卢缙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刘将军以为如何?”刘津自然同意,三人商定,卢缙为一县之长,仍由他指挥,谢遥刘津从旁协助。 城中守军原本以为援军到了,便可于北狄一决死战,解高阳之危,谁知竟是这个结果,士气难免消沉,卢缙看在眼中,暗暗着急,只盼雒阳快些发兵。 次日凌晨,卢缙刚要歇息,便有士卒来报,秦文请他速去城楼。卢缙忙起身出去,行至门口,正见谢遥与阿宝匆匆过来,三人一同上马,直奔城楼。 西北北狄大营灯火通明,远远可见人影攒动。阿宝奇道:“他们深更半夜在做什么?要来偷袭吗?”卢缙摇摇头,轻声道:“怕是攻城器具到了……”阿宝一惊,忙看向谢遥,他冲她点点头,道:“明日便是一场恶战!”阿宝紧紧抓住卢缙的手,颤声叫道:“卢大哥……”卢缙回握着她道:“莫怕!有我在!” 三人在城头站了一夜,黎明时分,北狄大营驶出一队骑兵,约有三四千人,紧接着便是战车等物,随后是步卒,径直向西门而来。谢遥道:“他们要集中兵力攻打一边了。”卢缙重重地握了阿宝的手一下才放开,看着她道:“阿宝,你走吧!你在这儿我不能安心!”阿宝摇头道:“你杀敌的时候,不要想我。你活着,我等你回来,你死了……我便随你一起!” 卢缙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她颈中才愈合的伤口,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深深地看着她。谢遥突然道:“什么死啊活啊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心上人死的!”拉开二人道:“阿宝你回县衙等着就是了。” 阿宝故作坚强地点头说道:“我等你们!三哥你也要小心!”说罢便要下城楼。谢遥突然将她叫住,走到她身边,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道:“记住,它是用来防身的,不是用来自残的。”正是她拿来威胁他们的那把。阿宝含泪接过,不敢再看他们,转身飞奔而去。卢缙看了谢遥一眼道:“你不该给她。”谢遥笑道:“我故意的。你只须记住,她要随你而去,只用轻轻一抹……”他在颈间比划了个动作,看着卢缙道:“所以你休要轻言生死!” ☆、三十、危城之困 天色渐明,北狄大军已摆好阵势,步兵在前,骑兵在后,领军的仍是弧木保,他身后是十余架投石车、冲车、云梯等物。弧木保驱马出列,许是忌惮卢缙的箭,并不太靠前,高声叫道:“谢家小儿,速速出来受死,留你全尸!如若不然,城破之时,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遥闭眼靠在城墙上,闻言睁开眼,正见卢缙担忧地看着自己,笑道:“你放心,我知他是激我。”探头向外看了看,提气叫道:“弧木老儿,公子我在城头等你!有本事便上来!”卢缙听他中气颇足,料他伤已好了大半。弧木保不再说话,只听北狄军中号角齐鸣,鼓声动地,卢缙沉声道:“攻城了!”喝令众将士各司其位,准备御敌。 一架架云梯架上城墙,冲车也已开始撞击城门。卢缙一声令下,城头箭弩齐发,稍稍阻了北狄攻势。此时只听风声呼啸,有士兵颤声叫道:“大人,快看!”卢缙循声望去,空中飞来数块巨石,直往城墙上袭来,只眨眼工夫,便砸了上来,城上众人只听阵阵巨响,脚下晃动,有一两块砸上了城楼,躲闪不及的士卒被砸个正着,非死即伤。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火箭挟着风声射向城头,越军顿时阵脚大乱。 弧木保见城上箭矢稍歇,立刻命人重新架上云梯,冲车继续撞击。谢遥见状,对卢缙道:“你掩护我,我去毁了他的投石车!”卢缙拦住他道:“你身上有伤,我去!”说罢拔出配剑,背上长弓,纵身跃下城墙。谢遥与他交过手,知他武功应尚在自己之上,但北狄兵实在太多,唯恐他有闪失,嘱托刘津指挥守城,紧随其后也跳入敌阵。 弧木保见城头接连跳下两人,心道定有谢遥,纵马迎了上去,却见当先一人身着青衣,背负长弓,飞速向投石车奔去。北狄士兵欲拦阻,俱被他斩杀在地。弧木保来到近前,正对上他寒星般的双眼,心中一凛,认出这便是那日在城头放箭之人,不禁握紧长刀,喝道:“来者何人?” 卢缙回身刺死一人,停下脚步,北狄士卒见主将来了,纷纷退开,卢缙沉声道:“高阳县令卢缙!”弧木保道:“你就是那个小白脸县令?!伤我二弟的便是你!”卢缙这才知道那日攻打北门的黑脸将军也是弧木家的人。 此时城头厮杀声大作,卢缙回头看去,已有一队北狄士兵攻上城楼,他无心与弧木保纠缠,足下一点,人已高高跃起,踩着北狄士卒的头肩向投石车处飞奔。弧木保练就了一身内外功夫,独独不会轻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缙在人墙上疾驰,心中大为恼怒,猛然大喝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有躲闪不及的士兵被他马蹄踏翻,他也不在意,只一心追逐卢缙。 顷刻卢缙已来到投石车前,斩杀了几个士卒,正要破坏机括,身后马蹄声响,一道劲风直逼后心,忙转身挥剑格挡。刀剑相击,迸射出点点火星,卢缙只觉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暗暗心惊。 弧木保一击不中,抽刀又攻向卢缙面门,卢缙不敢硬接,连连后退,弧木保步步紧逼,卢缙退无可退,跃上投石车,灵机一动,转身向左边踏去,正留后背对着弧木保。弧木保大喜,用尽全力砍去,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卢缙稳稳站在地上,弧木保一愣,长刀已砍向投石车。他力大无穷,这一刀又饱含怒气,更加了得,只听“喀嚓”一声,投石车竟被他劈成两半,轰然倒下。 卢缙哈哈笑道:“多谢将军!”飞身奔向另一架投石车。弧木保勃然大怒,运气大吼一声,卢缙只觉一股气血在心头翻涌,忙暗自调息,脚下却不停顿。弧木保见他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仍是健步如飞,暗暗惊叹道:“此人如此年轻,竟有这等功力!”正要再追,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弧木老儿,我在这里!”正是谢遥。 弧木保大惊,见谢遥故技重施,已砍向他的马腿,忙一跃而下,谁知谢遥竟是虚晃一招,见他下马,飞身一跃,骑上马背笑道:“谢了!”人已向卢缙处奔去。弧木保接连被他二人戏弄,气得七窍生烟,急令士卒去侧后方引骑兵出战,围剿二人。 卢缙又毁了两架投石车,已有些体力不支,心知是被弧木保所震,此时谢遥已赶到,高声叫道:“上马!”卢缙提气一跃,稳稳坐在他身后,谢遥听他呼吸急促,不由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闷咳一声道:“无妨!” 所幸北狄此次未料到会在高阳遇到如此抵抗,所带装备不多,二人毁了投石车,便要回城。身后却响起隆隆马蹄声,卢缙回过头,北狄骑兵已压了上来。卢缙轻轻一跃,在马上转了个身,面朝后方,取下长弓,连发数箭,将当先的几人射下马来。谢遥策马狂奔,不时击杀前来拦截的士卒。 二人奔到城下,就着此前北狄搭好的云梯,几个纵身跃上城墙。北狄远攻战具已尽数被毁,攻上城楼的士兵也被斩杀大部,越军设置在城头的弩机弓箭开始发挥作用,北狄军强攻不得,纷纷退后。 弧木保站在阵前,正欲令骑兵尽数出击,大营处传来军令,贤王命他收兵,他不敢不从,咬牙下令撤军。 城上越军见北狄军撤退,一片欢呼。谢遥待他们走远,方吐口气,转头看向卢缙,见他靠在城墙之上,胸口起伏,忙扶住他道:“你怎样?”卢缙摇摇头,轻声道:“莫要让阿宝知道。”说罢坐在地上运功调息。谢遥见状不再打扰他,与刘津秦文一同查点伤亡情况。 此一役,虽击退北狄,越军也损失惨重。守城士兵伤亡过半,城墙多处被毁,城门也被冲车撞裂,更严重的是,箭矢已几乎用尽。 阿宝一直站在县衙门口等着,不时有衙役告诉她战况,她知道战事凶险,也知道卢缙谢遥孤身杀入敌阵,她双手拢在身前,紧紧握住藏在袖口的匕首。直到远处传来哒哒马蹄之声,两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靠近时,她才仿佛有了呼吸一般,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卢缙胸口发闷,阵阵腥甜涌上喉间,却在看到阿宝时忍住,按下不适,微微绽出笑容。谢遥心中不忍,悄声道:“她没有那么娇弱,你无需如此。”卢缙几不可察的摇摇头,见阿宝已到近前,笑着道:“我回来了!” 阿宝看着面前的两人,衣裳尽裂,浑身血迹斑斑,双目腥红,如同炼狱中逃出的恶鬼,心中默念道:“不能哭!不能哭!”眼泪却喷涌而出,蹲在二人马前嘤嘤地哭着。卢缙知她心情,忙跳下马来,将她拉起搂在怀中,任她温热的泪水打湿胸膛。谢遥在旁默默看着,并不劝阻,三人便这样站在街中良久。 是夜,县衙之中仍是灯火齐明,谢遥将战后清点的伤亡情况告之了诸人,厅中一片沉默。片刻后卢缙道:“今日已是初六,算来雒阳应已发兵。”谢遥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明日北狄再来,该当如何?”卢缙皱眉不语,该当如何?人员伤亡大半,箭矢已尽,今日能够守住已是奇迹。朝中无信,太守也未曾下令撤退,便是要让他死战高阳。他疲态尽显,闭闭眼,复又睁开道:“三哥,即刻带着阿宝离开吧!” 谢遥“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行啊,只要你能劝动阿宝,我便带她走。”卢缙还未说话,阿宝已站在门口说道:“我不会走的!”边说着边拿着一把筷子走了进来。 卢缙站起迎上去,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阿宝扬了扬手中的筷子,笑道:“我有法子了!”卢缙一怔,道:“什么法子?”阿宝道:“我看你晚饭没吃多少,便想去厨房为你做些吃食,不小心将筷子掉进了酒坛,我便点着灯去找,谁知火星掉进了酒里,窜出好大的火苗,险些烧了我的脸!”她侧过头,让卢缙看她的左脸,果然面颊处红了一片,鬓发也被烧焦了些许。 卢缙面色一变,碍于众人之前,不能细细查看,只得压下不安,说道:“怎地这么不小心!”虽是责备,却满是关爱之情。阿宝忙道:“如若不是这样,我还想不到法子!我见酒能引火,突然想到,若是将酒浇在木头上……”说着拿着一把筷子往烛火上一放,火苗猛然窜起,一把筷子尽数燃烧了起来。 谢遥击掌叫道:“妙啊!”走上前自阿宝手中拿过筷子道:“仔细再烧到手。”对卢缙道:“你明白了吗?”卢缙若有所悟道:“将烈酒倒在云梯与冲车之上,以火烧之……”谢遥点点头道:“只要他们攻不上城墙,撞不开城门,咱们就能再守几日。”转身拍拍阿宝的头道:“不错啊,丫头!”阿宝嘻嘻笑道:“这下你们不赶我走了吧!”卢缙失笑着摇摇头,下令秦文速带人去城中搜寻烈酒。 有了御敌之法,众人都松了口气,商议了片刻明日战法,便各自离去。卢缙站在堂前见众人走远,才带着阿宝向后院走去。卢缙点了一盏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能将好照着脚下。二人刚进院门,一阵北风吹来,烛火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脑补下啊,小卢帅不帅? ☆、三十一、不要放手 阿宝不由向后缩了缩,身侧卢缙忽然将她抱住,欺身压在院墙上。阿宝一惊,低唤一声:“卢大哥……”话未说完只觉卢缙已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微张的双唇。耳边咚咚的心跳声已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卢缙的。两人笨拙地唇齿相依,谁也不愿分开,她缓缓伸出手,搂上他的腰,他抱着她的双臂便又紧了几分。 直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两人才如同惊鸟一般分开,谢遥无奈地说道:“就这两步路了,你们不能先回房么!”阿宝埋首卢缙怀中不敢抬起,谢遥也觉十分尴尬,又咳了一声道:“阿宝啊,卢缙身上有伤,莫要让他在风里站着了,早些歇息吧。”说罢又咳了一声往客房走去。 阿宝大惊,忙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阿宝不信,说道:“小伤三哥不会特意提起,快让我看看!”说着手已在卢缙身上乱摸。卢缙忙抓住她的小手道:“不是外伤。”阿宝紧张抓着他的衣襟道:“竟然是内伤!”卢缙见她担心,柔声道:“不妨事的,和你三哥一样,被那人震了一下心脉。” 阿宝要扶着他回房,卢缙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去了。进了房中,阿宝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打来热水帮他洗漱,收拾停当才坐在他身边埋怨道:“既然身上有伤,还要在外面……在外面……”想到那个吻,脸不由红了起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卢缙显然也想到了,笑着握着她的手,心情异常愉悦,竟暂时忘却了危城之困。 第二日,阿宝醒来时,已躺在卢缙床上,卢缙却不知所踪。她愣了一瞬,慢慢想起昨夜与卢缙说着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她微微蜷起身子,将脸埋在被中,身侧俱是卢缙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仿佛仍旧在他怀中一般。 忽听窗外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猛然记起身在何处,忙跳下床,冲出房间。应生正站在廊下望着城西方向,听到动静回过头,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醒了。”阿宝面上发烫,快速应了一声便要往外走,应生说道:“早饭还热着,公子说了,你醒了就去吃吧。” 阿宝闻言又低着头折回偏厅,坐下端起碗便吃。应生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嗤笑道:“睡都睡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宝恼羞成怒地抬起头说道:“什么睡了!我……我们什么也没有……”不知怎么脑中迸出昨晚的那个吻,脸愈发红了。 应生怕她真的恼了,向卢缙告状,也不敢太过逗她,忙道:“我的意思是昨晚你霸着公子的床,害得他带着伤只能睡榻上。”阿宝平静了片刻,问道:“卢大哥呢?”应生道:“天不亮就去了城楼,这会儿应已交战了。”见阿宝放下碗筷,面露忧色,又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昨夜秦大人不仅寻到了烈酒,还找到了不少火油,定能烧的北狄片甲不留!” 阿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眉间那抹忧郁却未散去,应生忍不住道:“你若实在担心,便去城头看看吧。”阿宝摇头道:“我不能去,卢大哥见到我会分心的。”应生叹口气道:“放心吧,公子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阿宝又点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听着阵阵战鼓,不时有厮杀声传来,显示着战局的激烈。应生突然道:“公子说要带你回去见主上。”看着阿宝道:“你下定决心要跟着公子吗?”阿宝轻轻点点头,应生正色道:“公子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你……你若变心,他只怕……只怕……” 阿宝奇道:“我为何要变心?”应生“哼”了一声道:“你当日不就是看着公子生得好,才非要缠着他,日后若再遇到比他还俊俏的,你岂能不变心!”阿宝想起初见时确实惊叹过卢缙的容貌,忙道:“卢大哥本就生得好啊!那时非要跟着你们,还不是因为我身无分文。再说,卢大哥好的又岂只有他的样貌!”拍拍应生的肩道:“你不要瞎担心了!我虽说不清到底喜欢他哪里,可我很清楚自己的心。” 应生轻声道:“公子小时候酷爱习武,主上也请了许多江湖中的名士来教他,但只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后来便不让他再学,只令他苦读诗书,将来寻了机会入仕。公子生来淡泊名利,不喜为官,他曾对我说,最向往纵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迂腐,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论洒脱,怕是不比你三哥差。他是为了不让主上失望,生生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 卢缙向往江湖,阿宝曾听他说过一次,耳听应生沉声道:“如今,他却为了你,生平第一次违逆了父亲!”阿宝侧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阿宝,口中说道:“早在他应试那年,主上就已在催促他成亲,他一拖再拖,旁人不知道,却瞒不过我,他心里有了你!” 阿宝心中一甜,暗道:“原来卢大哥早就喜欢我了!”问道:“那他又为何要赶我走?”应生道:“你是站在云端的千金之女,哪里知道庶民的处境。卢家虽有家财,在豪门眼中却低贱不堪,公子一介贱民,便是你肯屈就,你的家人也断不会同意。”阿宝道:“不会的!我爹爹也是寒门出身,当年我娘……”她想起父母旧事,还是不要到处说为妙,当下又闭了嘴。 应生点头道:“若不是袁丞相主动提起,公子一辈子也不会表露出来。其实那时主上已给他下了小订,他当日就给家中去了信,言明要退亲娶你。”阿宝抿唇微笑,应生又道:“只是主上始终没有回信,想来恐怕是不同意。”阿宝一愣,道:“为何?”应生道:“你道公子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主上便是这样的人,注重礼教,执而不化。公子这般作为,已经是忤逆,主上只怕已气得七窍生烟。与余家退亲娶你一是失信于人,二则难免会被人说是攀附权贵,主上那样一个清高自持的人怎会同意。” 阿宝听得心惊,虽然卢缙也说过他父亲未必会同意,但她一直未真正放在心上,只一心认定卢缙心中有她便可。应生又道:“而这些公子自然明白,他仍要带你回去,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有些话公子绝不会说……”他忽然站起来对着阿宝拜下,阿宝吓得跳起来要扶他,他说道:“你们回去后,要面对的困难定然不少,请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开公子的手!”阿宝松开手,亦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也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既然认定了卢大哥,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 这一日直到未时战事才结束,越军虽烧了北狄不少云梯冲车,却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县尉秦文重伤,城头守军死伤无数,城门险些被撞开。卢缙谢遥乘北狄退兵,带了工匠抓紧时间修葺城门及部分破损城墙,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府。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城中,远远便见阿宝独自坐在县衙门口的石阶上,寒风自她身边呼啸而过,吹乱了她的发。卢缙忽觉一股热流注入胸口,又缓缓蔓延至全身,沉重的身体轻盈起来,双腿微微用力,马儿加速跑了起来,只一瞬便到了阿宝身前。 阿宝似在想心事,竟未发现二人回来,卢缙跳下马,轻唤了一声,伸出手轻触了触她的脸,入手冰冷。阿宝回过神,忙站起来,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大碍,这才绽放出笑容。卢缙低声问道:“怎么不进去?”阿宝摇摇头道:“里面在救秦大人……秦夫人在哭……我害怕……” 第11节 卢缙伸伸手想抱她,想起自己浑身血污,转而拉着她的手道:“先进去吧。”带着她进门。让她在书房等着,自行回房简单清洗一下,换下血衣,又去看了看秦文,这才回到书房。 阿宝坐在案前看着摊在上面的地图,神情难得的严肃,卢缙走近道:“在看什么?”阿宝抬起头,叹口气,站起来沮丧地说道:“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你想个退敌之法,可是看了半天,毫无头绪。”卢缙微微一笑,坐在椅中,将她抱坐在腿上,说道:“你已帮了我大忙了!若不是你想出的火烧之法,如今高阳已被攻破。” 阿宝靠在他怀中道:“谢家祖上有一奇女子,曾屡献奇谋,助高祖三分天下。我若有她一半聪明就好了,定能助你退敌。”卢缙哈哈笑道:“那我可不愿意!我要的是妻子,不是军师。阿宝,行军布阵,决战杀场,自古便是男人的事,你已做得很好,无需这般自责。” 阿宝听到他说“妻子”二字,微微红了脸,又道:“秦大人如何了?”卢缙道:“军医说失血过多,要昏迷几日,醒了后便无大碍。”阿宝舒口气道:“那就好!适才秦夫人哭得昏了过去,醒来便问我能否帮她照顾孩儿……我知道她也不想活了,吓得不敢答她……”卢缙知道开战之初,秦文的妻子也是宁死不愿离开高阳,与阿宝一同留在了城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卢帅不帅?帅不帅? ☆、三十二、带她走吧 二人相拥坐着,聆听彼此的心跳,享受这危城中唯一的慰藉。良久阿宝问道:“援军何时能到?”卢缙犹豫一瞬,是哄她还是告诉她实情?低头见她清澈的双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便觉欺骗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轻声道:“至今毫无消息。” 阿宝长叹口气道:“爹爹和舅舅是怎么了?到现在也不发援兵。”卢缙想起今日与谢遥谈论此事,谢遥曾说道,朝中定是发生了大事,否则以袁继宗和谢谦的为人,定然早已发兵。朝中会出什么事,能比外敌入侵还紧要? 初八这日,北狄未再攻城,城中将士得以喘息,卢缙与谢遥不敢放松,仍是带领士兵在城楼四处巡视。此后一连五日,北狄都未在发动攻击,只将原先尚无危险的东南二门也围住,高阳与外界被彻底隔断,变成了一座孤岛。 城中军民士气低落了许多,北狄欲困死高阳的意图显而易见,众人原先以为援军很快能到,如今已快半个月,朝中大军毫无音讯,后路亦被堵死,待城中粮草耗尽,似乎只有等死一条路了。卢缙暗暗焦急,只得不住地说援军已在路上,以期鼓舞士气,收效却甚微。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高阳城一片愁云惨雾,半分节日气氛也没有。阿宝知道城中粮草已不多,不敢太过,酒菜均未置办,只团了几个糯米圆子给卢缙谢遥应应景。 晚间,三人一同吃着圆子,谁也未曾说话。过了许久,卢缙才对谢遥说道:“我准备突围。”谢遥一愣,看着他道:“不可!”阿宝听到卢缙愿意走,已是喜上眉梢,不料谢遥居然反对,当下不悦地道:“三哥你怎么了?!”谢遥却不理她,直盯着卢缙道:“你想过后果吗?太守并未令你弃城,且不说能不能杀出去,便是出去了,说的好听是突围,若是说你临阵脱逃,也未尝不可!到时你要怎么办?!” 阿宝大惊,忙看向卢缙,见他面色平静地说道:“这些我已想到,这几日我一直在权衡,究竟是我一人得失重要,还是这满城百姓士兵的性命重要。当初动员百姓留下守城,是相信朝中定会派来救兵,如今看来……”他不愿背后议论,顿了一下,又道:“不出十日城中就要断粮,这些人没有死在北狄的刀剑之下,我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诚然突围胜算不大,总尚有一线生机,好过白白在这里牺牲。至于我……”他握住阿宝的手道:“我只觉得有愧阿宝与父母……” 阿宝不待他说完已捂住他的嘴,哭道:“咱们不走!便是战到最后一刻,我也陪着你!”卢缙摇头道:“我走与不走其实是一样的。城若被攻破,我便是不战死,也难辞其咎。不如就此拼上一拼,如若成功,至少可保半数百姓活命。” 谢遥皱眉不语,神情严肃,阿宝已哭得说不出半句话,卢缙轻拍拍她的背,对谢遥道:“三哥,宜当早断。再过两日,北狄必能料到我们断粮,怕是会加紧防卫,到时便更难脱身。” 谢遥沉默不语,阿宝擦干眼泪道:“三哥,你就答应他吧,他……他……”转过头对卢缙道:“我只有一个要求,随你一起!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卢缙欲言又止,紧紧握着她的手。谢遥看了二人半晌,咬牙道:“也罢!便陪你疯魔一回!” 卢缙微微一笑,令应生将刘津方安等人一道请来,商议突围之事。刘津等人听闻亦十分震惊,方安沉吟道:“再多等几日,也许援军便到了。”卢缙看着他道:“若是等不来呢?到那时想走也想不掉了。”方安虽是文官,也知战场之上,时机把握极其重要,他深深地对卢缙行了一礼道:“大人高义,下官敬佩!”卢缙侧身不受他全礼,走到案边打开地图,与诸人商讨突围之事。 北狄大营驻扎在城外西北方,卢缙建议选东、南二门突破,北狄便是调兵也要多耗些时间。谢遥等人无意见,于是众人商定,明夜子时,卢缙先带一队士兵自东门杀出,将北狄军吸引过去后,谢遥再与刘方二人护送百姓自南门出城。阿宝任他如何相劝,也要与他一起,卢缙无法,只得叮嘱阿宝寸步不可离开他身侧。 诸人直到黎明方散去,刘津整饬军务,分配人手,方安动员百姓。数次大战,城中军民已不足千人,众人听闻县令大人将带大家突围,均为之一振,士气陡然高涨。 卢缙谢遥乃是武艺高强之人,一夜未眠并无太大关系,阿宝则有几分憔悴,谢遥看了卢缙一眼,卢缙会意,轻声道:“阿宝,你先去歇着,到时我去叫你。”阿宝此时哪里肯走,摇摇头正要说话,谢遥沉声道:“你本就无甚武功,自保尚且困难,又这般任性,执意要跟着卢缙,再不养足精神,明日岂不是还要他分神顾你!” 阿宝知卢缙此番凶多吉少,恐他一人无牵无挂厮杀起来不顾性命,这才要跟着他,让他心有顾念,不会太过拼命。她的这点心思,卢缙谢遥自然明白,也知道她更怕的是拖累了卢缙,是以听了谢遥的话,她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回房歇息。卢缙见她走了,与谢遥对视一眼,见谢遥点点头,便也向后院走去。 阿宝心中有事,身体虽已十分疲倦,却是睡不着,瞪着眼望着床幔。房门忽被推开,阿宝侧头看了一眼,忙坐起来唤道:“卢大哥!”卢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走到床边,笑道:“睡不着吧?是我疏忽了,你昨晚吃的不多,现在定然饿了,先吃些再睡。” 阿宝应声接过碗,慢慢吃起来。卢缙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恍然生出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说道:“阿宝,此次若能生还,我们……我们便成亲,可好?”阿宝手一顿,并不抬头,低声道:“还不知你爹爹是否同意……”卢缙将她垂下的鬓发挽到耳后,柔声道:“我是家中长子,甫一出生便承载了父亲的诸多期望,他……他管教甚严,而我也不愿让他失望,这二十多年来,以他的喜好行事,从未有过半点违逆。”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阿宝,停在她耳边的手顺势抚上她的脸,道:“只是如今,我想放纵一回,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阿宝手一抖,险些将粥撒在了床上,卢缙伸手拿过碗,放在床边凳子上,耳听阿宝轻声道:“可是你爹爹如果不同意,你会为难。”他微微一笑道:“不为难!我宁可被父亲责难,也不愿让你伤心!”他缓缓低下头,呢喃道:“阿宝,卢缙此生绝不负你!”温热的唇覆了上来,阿宝的心没由来的一紧,直觉他与平日不同,想要问他,微微往后缩了缩,卢缙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令她半分也动弹不得。他的这个吻不同于前次,热烈而又急切,阿宝只觉来不及喘息,唇齿间俱是他的气息,头愈发地昏沉,渐渐失了清明,心中大叫不好,却只能软软地倚在他的怀中任他所为。 谢遥站在廊下,望着院外的天际,许久后暗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待到里面应答后方推门进去。阿宝沉沉地睡着,卢缙靠坐在床头,紧握着她的手,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谢遥走近轻声道:“是时候了!”卢缙点点头,缓缓起身,抱起阿宝向院中走去。 一辆宽大的油布马车停在院内,秦文的妻子牵着幼子站在车边,见到卢缙,忙行了一礼,卢缙点点头道:“秦大人已在车内?”秦夫人道是,卢缙看了看怀中的阿宝,轻轻跃上马车。车厢内秦文靠坐在车壁上,看见他轻唤了声“大人”,卢缙没有说话,仍是点点头,将阿宝放在另一侧,细细地替她盖好锦被,微侧过身挡住秦文的视线,低头在阿宝脸上亲了亲,转身便下了马车。 谢遥站在车外,见他下来,迎上去道:“你放心,我必将阿宝完好无损地带出去。”卢缙苦笑道:“她醒了定要生气。”他如何能让阿宝与他一同诱敌,自知劝她不动,便在粥中下了药,哄她吃下,待她沉睡后由谢遥护送出城。 此时已是星斗满天,谢遥拍拍卢缙的肩膀道:“我去了,你多加小心!”说罢请秦夫人上车,赶着马车便要出院门。忽又回过头来道:“我只能保证将她带出城,以她的性子,若是醒后见不到你,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我却不能日夜看着她。”卢缙明白他是在告诫,自己如有不测,阿宝定也不会独活,心中一暖,说道:“三哥放心,我省的!”谢遥这才赶着马车出了院门。 子夜时分,高阳城东门突然打开,数十骑奔驰而出,向城外北狄营中袭去,一时火光四起,杀喊声、马蹄声大作,北狄猝不及防,竟被杀的人仰马翻,为首将领急向大营求救,又派人向邻近的南北二门求援。 围困南门的北狄将领闻报,抬头望了望紧闭的城门,城头之上一片漆黑,平日的守兵竟也看不见了,他犹豫片刻,暗道:“城中兵少,想来是合在一处突围了。”当下下令仅留百余人守住城门,其他兵士随他前往东门救援。 待到大队人马远去,城门突然大开,黑暗里冲出十余骑快马,当先一人挥舞长剑,冲入北狄军中,只见寒光闪闪,北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斩杀殆尽。谢遥轻舒一口气,撮唇打个呼哨,城内顿时涌出人群,因事先已叮嘱过,且留下守城的百姓俱是青壮年,无老幼妇孺,因此只有匆匆的脚步声,无人说话。 阿宝躺在车内,耳听得车轮辘辘,心中大急,眼睛却睁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秦文的幼子秦阳忽然对母亲道:“娘亲,阿宝姐姐的眼睛在动!”秦文与秦夫人看过去,果然见阿宝虽双目紧闭,眼皮下的一双眼珠却在不停转动,似要极力睁开。二人对视一眼,秦文轻轻摇摇头,秦夫人是女子,心肠较软,不忍看她,将头转向窗外,又听秦阳低声叫道:“娘,阿宝姐姐哭了!” 秦夫人又看看丈夫,见他长叹一声,微微点点头,心下释然,忙蹲在阿宝身边道:“阿宝姑娘,你怎么了?”阿宝仍是闭着眼,泪水却汩汩流下,秦夫人心头一酸,想到前些日子秦文生死未卜时的情形,忍不住也掉了几滴眼泪,轻声道:“卢大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他……他舍不得你涉险。” 阿宝的眼珠动的更加剧烈,忽然摇了下头,秦夫人唬了一跳,失声道:“你,你能动了!?”话音未落阿宝的眼睛猛然睁开,秦夫人吓得坐在了车板上,颤声道:“大人说你要到寅时才能醒,怎么现在……”见阿宝流着泪看着自己,目露哀求之色,十分可怜,心中不忍,起来走到她身边,将她扶坐起来道:“我知你现在十分难受,忍忍吧,卢大人定然平安无事。” 阿宝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片刻,忽然伸出手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车门处走去。马车仍在奔驰,她几次险些摔倒,秦文扶着车壁站起来,欲拦住她,奈何重伤未愈,站立不稳,被马车颠簸的倒了下来。秦夫人惊呼一声,忙去扶他,再回头时阿宝已跳下了马车。 车外有人低声叫道:“姑娘,你怎么了?”忽又听那人惊道:“你……你抢我的马做什么!”秦文顾不得疼痛,对妻子道:“快!快拦住她!”秦夫人钻出马车,只见一名士兵正气急败坏地追着远去的马儿,秦夫人忙喊过近前的一名军士,令他速去禀告谢遥阿宝之事。 ☆、三十三、生死与共 阿宝昏昏沉沉地骑在马上,心中又急又怒,恨不得立刻见到卢缙,质问他为何言而无信,又害怕他已遇不测。她是被卢缙直接抱上马车的,身上仅着了中衣,冬夜的寒风如刀般刺入她的身体,她却不敢放慢速度,唯恐来不及。渐渐地前方出现了火光,杀喊声也大了起来,阿宝拔出挂在马上的佩剑,紧紧攥在手中,脚下催动着马儿,向人群中冲去。 卢缙已厮杀多时,带出的士卒也死伤过半,他回身刺中身后的一个北狄骑兵,向远处望了一眼,暗道谢遥应已出了城,忽见右侧北狄士兵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脑中“轰”了一声,一个熟悉地身影正被北狄士卒团团围住。 他只愣了一瞬,便疯了似的夺过近身而来的一名北狄将领手中的长刀,向那人冲去,沿途或刺或砍、或长刀横扫,竟将北狄士兵击杀不少。待来到近前,才看清她只着了薄薄的中衣,正在奋力厮杀,衣襟上已染了不少鲜血。他心中一痛,大喝一声,冲上前挑开她左右的北狄军,伸手将她抱到自己马上,安放在身前,颤抖着嗓音道:“阿宝……” 阿宝已力竭,忽被他抱住,正要举剑向后砍去,闻声晃了一晃,长剑险些脱手。卢缙只觉怀中的身躯冰冷,想是她一醒来便过来了,连外衣都不及穿,也不知她在外面冻了多久,此时正在马上厮杀,又不能脱衣给她御寒,只得用左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电光火石间,北狄士兵已攻上,卢缙暗暗运气,凝聚刀上,向右一挥,长刀过处,哀嚎一片,北狄士兵纷纷倒地,卢缙瞅准空当,纵马向外杀去,马蹄踩踏不少北狄步卒,场面十分混乱。 他一只手抱紧阿宝,一只手挥舞长刀,已辨不明方向,只朝人少处冲杀。忽而前方北狄士兵纷纷散开,一人一骑冲了出来,转瞬奔到二人马前,正是弧木保。弧木保仔细打量了下卢缙,又看了眼他怀中的阿宝,高声道:“卢县令,我家贤王爱惜你是人才,欲拜你为将,你可愿意?” 阿宝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弧木保这才看清她是个女子,心中不由对卢缙生了鄙夷。阿宝见他的眼神转为倨傲,微微皱眉,仰起头看向卢缙,便觉他胸腔振动,耳边听他大笑两声,低下头看着她道:“阿宝,你怕吗?” 阿宝与他四目相对,已明白他的心意,摇头道:“不怕!”卢缙亲亲她的面颊道:“好阿宝!”双手将她抱起转到身后,说道:“闭上眼睛!”阿宝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后心,闭上眼轻声道:“卢大哥,下辈子你一定要早些来找我!”卢缙心头一颤,用力握了握她环在身前的手,低声道:“好!” 弧木保冷眼看着,见他解下长衫腰带,将阿宝牢牢与他系在一起,双手握紧长刀,看向自己,知他是要死战到底,当下大笑一声道:“好!有胆色!”催动战马举起长刀便攻了上来。卢缙知他力大,不敢硬接与他拼力,顺着刀杆下滑卸了这股力道,刀尖一抖刺向他的面门。弧木保连忙后退,仍被划破了面皮,他不怒反笑道:“果然有些本事!来,再打!” 二人战到一处,阿宝在马背上微微睁开眼,见四周北狄士兵已将他们围在中间,心知卢缙就是赢了弧木保,两人也难得生还,心中反而一片平静,想着能与卢缙这般同生共死,已无遗憾,索性又闭上眼,靠在卢缙的背上,将生死置诸于脑后。 卢缙原已战了多时,此时渐渐露出疲态,情知今日凶多吉少,自己求仁得仁,已是无怨,更何况还有阿宝相伴。两人心意相通,无惧生死,在这寒冬的敌营之中温暖着彼此。 弧木保久经沙场,岂能感觉不到卢缙的变化,他对卢缙与对谢遥不同,谢遥与他乃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卢缙年纪轻轻有此修为,他难免起了爱才之心,加上贤王也有心招揽,因此手上留了几分,卢缙勉力尚能支撑。弧木保见他意志这般坚定,心中更加欣赏,长刀向前划了一道弧线,将卢缙逼退丈许,叫道:“卢县令,你身负一人难免吃亏,你将背后那人放下,咱们公平一战!” 阿宝闻言睁开眼,轻声道:“这人倒是个君子……”话未说完便听卢缙冷笑一声,喘息道:“他见你我生死与共,猜到你对我极为重要,想让我放下你,乘我不备时将你擒住,再以你为要挟,逼我投降。”心道:“他若知阿宝身份,不知又会做何想法。”阿宝暗暗吐舌,对卢缙道:“卢大哥,你……你若觉不敌时,便先杀了我吧!我不想落在他们手上……”卢缙呼吸一窒,继而心中发痛,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轻轻应道:“嗯。” 弧木保见他二人在那絮絮低语,有些不耐,扬声道:“卢县令,如何?”卢缙抬起头笑了一下,他本就生得好,此时脸上血迹斑斑,在火光的照耀下透着一股妖冶。弧木保一呆,忽然见卢缙变了脸色,敛了笑似在凝神细听。阿宝也感觉到卢缙的异常,轻声问道:“卢大哥,怎么了?” 卢缙低声道:“似有大队骑兵到了。”阿宝一惊,也侧耳听去,除了周遭嘈杂之声,哪里还能听到半分其他声音。她自知与卢缙相差甚远,问道:“会是什么人?”卢缙摇头道:“不知,许是北狄援军。”阿宝本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因此也不紧张,只轻轻“哦”了一声。 卢缙拍拍她的手,见前方弧木保神情严肃,亦在侧耳辨声,心道:“援军已到,他为何是这副表情?”心中一动,又聚神听了片刻,笑着对阿宝道:“阿宝,这声音是从南面来的!”阿宝一愣,道:“那又如何?”卢缙回头看她一眼道:“三哥他们是自南门出的城!”阿宝见他眼中迸射出点点光彩,仿佛比他头顶上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一时忘了言语,痴痴地看着他。卢缙莞尔,苦等多日,不料援军竟然今夜到达,定是谢遥在途中碰到了,便直接将人领到了此处。 弧木保此时已确定来的不是北狄军队,当下纵马奔驰,高声呼喝,原本散乱的北狄士兵在他的号令下,迅速集结整型。弧木保回过头隔着人群望着卢缙,心中纠结是否要留他一命,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一双寒星目中透着坚毅。他兀自沉吟,卢缙紧盯着他的表情,心中暗道不妙,双手紧紧攥着长刀,护在胸前。也不过半刻,卢缙便见他高举右手,瞬间便有利箭对准了二人。 弧木保扬声道:“卢缙,我再问你一遍,你降是不降?”话音刚落,便听卢缙身后有人叫道:“你要杀便杀,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弧木保未料阿宝此时开腔,愣了一瞬,见卢缙微微笑着看着自己,似嘲似讽,不由大怒,叫道:“放箭!” 破空之声传来,二人避无可避,唯有等死一条路,阿宝忽然生出一丝不甘,还有许多话未与卢缙说。卢缙已将长刀舞起,护住身前,他此时庆幸将阿宝负在了身后,便是这箭雨袭来,也能帮她挡上一挡。 忽然“喀嚓”一声巨响,北狄大旗的旗杆竟被人一箭射断。弧木保循声向后看去,远处土丘之上密密麻麻出现了无数盔甲俱全的骑士,正在向他们奔驰过来。他顾不得卢缙二人,立刻布阵迎敌,北狄士卒迅速移动,须臾便将卢缙阿宝丢在了身后。 弧木保刚刚布好阵型,那队骑兵便已来到军前,“越”字旗迎风飘扬,黑压压竟有数千之众。一人出列,白马亮甲,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目十分英俊,颌下蓄有短须,身后一杆“谢”字大旗。弧木保打量了几眼,那人已扬声道:“在下大越武威将军谢辽,来将报上名来!” 弧木保暗道:“果然是谢家的人。”正要说话,便听对面阵营一人叫道:“二哥小心,这人便是伤了我的弧木保!”人随音至,谢遥已来到谢辽身旁。谢辽“哦”了一声,对着弧木保道:“原来是弧木将军,失敬失敬!”谢辽十六岁起便在军中,对两家的恩怨也有几分了解。 弧木保握紧长刀,心中估量着胜算几何。谢遥不停地向北狄军中张望,却不见卢缙与阿宝的身影,轻声对谢辽道:“二哥,看不到阿宝那丫头,会不会……”谢辽沉吟道:“我与他对阵,你带人绕到后面去看看。”谢遥点点头,又道:“此人力大无穷,又恨咱们家入骨,我险些死在他手上,二哥你要当心。”谢辽轻“嗯”了一声。 弧木保不知他们兄弟在嘀咕什么,忽听谢辽朗声道:“久闻弧木将军乃北狄第一猛将,谢辽不才,今日便要领教一番!”说罢手一挥,越军变幻阵型向北狄压了过来。谢辽不同于谢遥,对行军作战十分熟练,又听了谢遥的话,自然不会逞一时孤勇,与弧木保独斗。 弧木保连忙应战,越军速度极快,瞬间已与北狄军战到了一处。谢遥领了两百余人自右侧绕至北狄军后方,一面厮杀一面寻找阿宝的身影。 此时卢缙已带着阿宝退回到城门处,二人来到城下避风处,卢缙脱下外衫,将阿宝紧紧包裹住搂在怀中。阿宝早已冻僵,彼时身在敌营,未曾有感觉,如今放松下来,才觉得寒气逼人,已然动弹不得,卢缙的怀抱甚是温暖,冷热交加,她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卢缙只觉怀中的阿宝在瑟瑟发抖,忙用手抵住她的后心,欲运气为她御寒。他大战多时,身疲体乏,甫一用力便觉气血上涌,只得悄悄放下手,暗自调息,双臂收紧,将阿宝牢牢抱住道:“咱们先寻间屋子生个火。”阿宝点点头,卢缙背起她便往城中走去,高阳已是一座空城,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卢缙沉稳的脚步声。阿宝轻声在他耳边道:“卢大哥,咱们不用死了吧?” 卢缙一愣,轻轻“嗯”了一声,阿宝又道:“真好!卢大哥,我……刚刚我很害怕,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们还没有成亲,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卢缙侧过头在她冰冷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柔声道:“咱们就快成亲了,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说、慢慢做。”阿宝埋首在他颈间,呢喃道:“真好……” 卢缙只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似酸似甜,似喜似怜,她明明心中害怕,为了他却敢孤身闯入敌阵,在万军之中找到他,只为了能与他同生共死。适才看到她时,心中还有些责怪她胡闹,此时有的只有感动与欢喜,他在心中默默发誓,任父亲如何阻挠,也绝不负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到问题了,原来小卢的兵器是长qiang,系统不给过,木办法改成了刀,你们将就想像下吧。另,我们小阿宝花痴起来不分场合。 ☆、三十四、事有蹊跷 阿宝本已身中迷药,因挂念卢缙,凭着一股意念强行撑到现在,如今松懈下来,药性发作,靠在卢缙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待卢缙寻到一处尚算暖和的屋子时,阿宝已是人事不知了。城外的大战直从黎明时分打到正午,双方各有伤亡,终是越军略胜一筹,弧木保领兵撤回大营。谢遥也进了城,找到了卢缙与阿宝,二人俱是遍体鳞伤,阿宝还发起了热,昏迷不醒。 谢辽将此次带来的三万援军驻扎在城外,只带了二百近身亲卫入城。卢缙休息了半日便来与谢辽相见,谢遥等人俱在厅中,众人寒喧片刻各自散去,谢辽将卢缙留下,看了他半晌笑道:“看你文文弱弱,身手却是了得。”卢缙已知他的身份,忙躬身道不敢。谢辽道:“你不必拘谨,我是武将,不喜欢那些虚虚绕绕的。” 谢遥嘻嘻笑道:“二哥是我们家最好相处的人,你不用担心。”谢辽斜睨了他一眼道:“父亲令你到我军中报道,你却混到这里来了。”谢遥忙道:“我若不来,此城焉能守到现在!”说着向卢缙使了个眼色,卢缙会意,将谢遥如何帮忙守城一事详细说了。 谢辽听罢点点头,拍拍弟弟的肩道:“不错!如此方不辱谢家之名。只是守城归守城,你不听调遣父亲怕是仍会罚你,左右不过一顿打,于你也无所谓。”说完不理他的哀嚎,请卢缙坐下说道:“我已听三弟说了,你是袁丞相选定的佳婿,与阿宝也是两情相悦,可有此事?”卢缙忙道是,谢辽道:“阿宝失母,自小在我家中长大,父亲与祖母难免会多疼爱些。只是其父尚在,我本就不赞成谢家过多干涉她的婚事,既然你是袁丞相看中的,想必有过人之处。你放心,我与三弟都会助你说服父亲。” 卢缙大喜,忙站起身做了一个深揖,连连道谢。谢辽扶起他,又问了他与阿宝的伤事,听闻阿宝昏迷不醒,不由皱起眉头道:“此地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可别误了诊治。”转过头对谢遥道:“大军一时不会回去,阿宝如今这模样也不宜挪动,你速给父亲去封信,请他派些良医过来,军中也需要。”谢遥应下,拿起案上笔墨写了封信,令人快马送回雒阳。 待他忙完,卢缙才问道:“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大军今日才到?”谢辽长叹一声,起身脱去盔甲,谢遥卢缙才看见他内里竟然一身麻布白袍,不由对视一眼,谢遥失声问道:“二哥,你……你这是为谁……”谢辽沉声道:“陛下……先帝已于元日驾崩了。” 二人大惊,谢遥问道:“陛下与我一般大小,怎么这般年轻就……”谢辽道:“据说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病了,到腊月时已不能上朝,我常年在军中,具体缘由也不清楚。”卢缙想起袁继宗曾说过朝堂不稳,恐怕指的就是皇帝的事,他忙问道:“何人继位?”谢辽道:“陛下没有子嗣,兄终弟及,信王登基。”叹了口气道:“三弟你信到之时,朝堂之上正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父亲收到你的信,立刻令我整军,只等新帝登基便发兵,谁知太后宁死不愿信王即位,非要从宗室中选一陛下子侄辈的继承大统。” 谢遥一愣,道:“信王不是太后亲生的吧,我记得信王的生母是崔淑妃。”谢辽点头道:“正是,崔淑妃算起来还是母亲未出五服的堂妹,只是这些年他们苏家对咱们家过于防范,是以不常走动。”谢遥摇头道:“这太后怕是与崔淑妃斗了一辈子,宁肯找个不相干的人也不让仇人的儿子继位。”卢缙见他说话如此大胆,不由看他一眼,谢辽似已习惯,并未说什么。 谢遥又问道:“爹和袁丞相都支持谁?”谢谦与袁继宗乃是满朝文武之首,二人的态度足以改变局势。谢辽轻笑道:“这两人斗了半辈子,在这件事儿上倒是出奇地一致,均支持信王。”卢缙悄悄松口气,有袁谢二人的支持,信王登基应无问题,果然谢辽说道:“太后本就是寒门出身,所倚仗的无非是外戚,这些年虽极力扶植,又如何能与谢袁抗衡,如此信王得以即位,下的第一道敕令便是发兵救援高阳。”他看了看卢缙道:“我们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天,高阳定然已失,不想你不仅守住了,还保住了这满城百姓。”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卢缙的欣赏。 三人坐在一处说了许久,又商议了与北狄对阵事宜,卢缙因担心阿宝,先行告退。待他走后,谢辽见谢遥欲言又止,笑道:“你有何话说了便是,我又不会打你!”谢遥嘻嘻笑道:“我是想问咱爹和袁丞相冰释前嫌了吗?”谢辽看看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遥道:“我是可怜阿宝那丫头。”谢辽叹道:“他们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大事上自然以大局为重。若说和解……父亲对袁丞相积怨已久,哪里能那么容易化解。长辈之间的事,你我小辈就不要多言了。”站起来踱了两步道:“不过阿宝那小丫头的眼光确实不错,这个卢缙我很中意。待此间事了,我要将他调到我军中好好□□□□,必能成为一代名将。”谢遥“扑哧”笑道:“卢缙是文官,状元郎,又是袁大丞相的东床爱婿,二哥你个小小的杂号将军调得动么!”谢辽被他揶揄也不着恼,笑着说道:“他那一身武艺做个酸儒岂不可惜,此事未必不成。” 兄弟二人说笑一番,谢遥突然又想起一事,说道:“谢隐可随你一起来了?”谢辽说未曾,问他有何事,谢遥道:“我想让他查一个人。”附在谢辽耳边说了几句,谢辽点点头道:“这有何难,我这就令人传他来此,以他的脚程,最多两日便到。” 七日后,自雒阳又来了一队人马,除增援而来的两万大军,尚有十余位大夫,其中竟有两名御医,说是新帝听闻阿宝重病,派来为阿宝医治的。谢辽谢遥对视一眼,均未说话,只将御医领去为阿宝诊治。 阿宝自那日起便时睡时醒,她的外伤并不严重,却受了极大的寒气,侵入五内,迟迟不见好转。有皇帝的吩咐,御医自然尽心尽力,所用的也是上等良药,不到两日,阿宝已渐渐清醒。 卢缙这几日也十分繁忙,北狄自大越援军到后,便避战不出,任越军如何叫阵也不出战。卢缙趁着此时,带人将高阳破损的城墙修葺加固,闲睱时便来看护阿宝,谢氏兄弟见他如此,暗暗点头。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阿宝已能下床行走,卢缙也将城墙修复一新。这日晚间,阿宝饭后无事,便来书房寻卢缙,推开门见谢辽兄弟也在,正在犹豫进是不进,谢辽已对她笑着招招手。 谢氏三兄弟中,阿宝与谢辽相处最少,他久在军中,身上难免有股杀伐之气,阿宝不禁有些拘束。谢辽笑着说道:“阿宝可是不认识二哥了?” 阿宝忙摇摇头,谢遥道:“你这丫头连我爹都不怕,却怕二哥?”卢缙见她的脸已有些微红,不忍她再被打趣,上前问道:“找我有事?”阿宝摇摇头,她只是想来看看卢缙,同他说说话,这些让她如何能在谢辽二人面前说出口。 谢辽笑道:“我们正在商议明日出战之事,你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听吧。”阿宝抬头问道:“明日便要打了吗?”卢缙点头道:“如今大军士气正盛,若再由北狄拖延下去,恐会有所懈怠。”说罢拉着阿宝走到案前,一同看那战图。 谢辽等人继续商量,阿宝虽不太懂,也能听个大概,卢缙间或插上一句,俱在要害之上,谢辽大为赞赏,说道:“敬之可愿到我军中?”阿宝一愣,转头看向卢缙,见他也是一脸错愕,似是不曾听懂。 阿宝想起卢缙曾说过更愿从军,当下推了推他,口中急急说道:“自然愿意!”谢辽笑着瞟她一眼,仍是看着卢缙,卢缙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将……二哥!我此次私自弃城突围,不知朝中会有何处置。”谢遥拍拍他道:“这个你无需担心,你能守住高阳不失,已是大功一件,我爹和袁丞相定会保你。”卢缙想了想,看看阿宝,见她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冲她点点头,对谢辽道:“卢缙从命!”谢辽哈哈大笑,得意地看了谢遥一眼,正要说话,门外士卒急报,北狄退兵了! 四人大惊,连忙来到城头,果然见北狄大营中一片狼藉,大队人马已向北撤去,只留数百人在善后。谢遥望向兄长道:“二哥,追不追?”谢辽眯着眼看了片刻,摇摇头,令副将派出斥候沿途追踪。 众人下了城楼,俱是沉默。北狄来的突然,走的也蹊跷,若说害怕大越援军,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撤?以其实力,未尝不可与谢辽一战,如此匆匆撤军,实在太过诡异。唯有阿宝心思简单,见北狄撤退,危机解除,欣喜异常。 两日后,斥候来报,北狄大军已越过边境密林,离开大越境界。谢辽闻报闭目不语,半晌睁开眼,看着卢缙道:“敬之有何看法?”卢缙沉吟道:“北狄此次进犯,似乎与朝堂之事有着某种关联。”说罢只见谢辽面色一变,轻声道:“你也这般认为?”看了看谢遥道:“三弟也是这么说的。” 谢遥与卢缙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谢辽站起身在书房中转了两圈,回过头看着二人道:“兹事体大,你们休要声张,待我禀告父亲再说。” 第12节 北狄既已退兵,大越军队便也可搬师回朝,谢辽上书皇帝,留五千士卒驻守高阳一带,以防北狄突然入侵,苏煦自是同意。安排妥当后,谢辽决定三日后启程回京,此时在阿宝的去留上又产生了矛盾。因卢缙仍是高阳县令,不能擅自离开,是以不与大军一同出发。阿宝才与他经生死共患难,正是情浓之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随谢辽先回京城。谢辽见劝她不动,也不再多言,只说回京后便请旨将卢缙调至麾下。 诸人才商量好,便又有圣旨传下,皇帝召高阳县令卢缙进京,众人皆是震惊,片刻后谢遥笑道:“如此最好,咱们一同走!”卢缙难免有些忐忑,不知皇帝将如何处置他。他本无所畏惧,弃城之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与阿宝死里逃生,深知生的可贵,心理已起了微妙变化,有了牵挂反而不如当日洒脱。 三日后众人如期出发,卢缙将县务交于方安,高阳百姓听闻他要走,纷纷相送,县衙至城门处不过短短二里,已围满了百姓。卢缙见状下马,一一谢过。阿宝坐在车内,掀帘看着,心中无比骄傲。 有大军同行,沿途顺畅无阻,又无要事缠身,四人不急于赶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如此走了十余日才到了雒阳。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终于出来了,可惜戏份太少 ☆、三十五、皇城之内 进了城,众人便要分道扬镳,阿宝回家,谢遥回侯府,谢辽进宫复命,卢缙则到驿馆等候召见。阿宝依依不舍,卢缙一再保证明日便去丞相府,她才松开手,谢遥一路护送她到了家,掉转马头往谢府去了。 袁继宗并不在家,新帝甫登基,万事皆要他过问,这几日都在宫中。管事见到阿宝,又惊又喜,连忙命人去请袁继宗回来,又是准备热水让她梳洗更衣,又是端上茶水点心,忙的不亦乐乎。 阿宝换上一身新衣,坐在厅中等着父亲,约莫过了三刻,宫中来了个内侍,说袁丞相正在与皇帝议事,暂时回不来,皇帝请阿宝进宫相见。阿宝吃了一惊,在回来的路上,她已听说了苏煦当了皇帝,暗道:“爹爹回不来我等他就是,何必非要接我入宫?”她望望管事,管事一咬牙,上前陪笑道:“还请上差回禀陛下,我家姑娘远道回来,又受了惊吓,身心俱疲,今日不宜见驾。” 那内侍连道“不敢”,也满脸堆笑着道:“陛下说与袁姑娘数年未见,甚为想念,本想颁旨宣姑娘进宫,可巧贵府来人,便令咱家一同来了。”言下之意若阿宝不进宫便是抗旨不遵。管事微微皱眉,说道:“我们姑娘不是命官,也非内命妇,便是入宫也是后宫贵人宣召,陛下此举恐于礼不合。”内侍“呵呵”干笑了两声,说道:“此言差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规矩也是陛下定的。袁姑娘是有大富贵的人,管事莫要再阻挡。” 管事听的暗暗心惊,这内侍的暗示已十分明显,他回头忧虑地看了看阿宝,见她茫然地望着自己,心知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暗叹口气道:“姑娘,你……”阿宝道:“既然阿煦哥……陛下要见我,我便去一趟吧,正好可与爹爹一同回来。”内侍笑道:“姑娘请!”说罢当先出去。管事拉着阿宝低声道:“进宫后便去找丞相,切勿与陛下单独相处,也不要碰那宫中饮食。”阿宝莫名其妙,管事是家中老人,对父亲忠心耿耿,虽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但总不会害她,于是点头应下。 阿宝上了一乘绿罗小轿,往皇宫而去。轿子行在御街之上,耳边充斥着各种人声,她却突然想起那日空旷的高阳城中,卢缙沉沉的脚步声,心中泛起一丝甜意,恨不得立刻就与他相见。小轿悄无声息地进了宫门,阿宝掀起轿帘,依稀还能记得些景致。 又走了半刻,抬轿的小黄门停下脚步,躬身请阿宝下轿,阿宝探出头,见此处无宫无殿,仅一方莲池,不由皱眉道:“这是哪里?”一名小黄门退后一步道:“此处是细柳池。”阿宝看着他道:“我爹爹呢?”那小黄门只道不知。阿宝下轿左右看看,先前那名内侍也没了踪影,一时又急又怒,上前抓住那小黄门的衣襟正要说话,谁知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唤道:“陛下!” 阿宝一呆,缓缓回过头,苏煦一身玄色龙袍,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挥手令左右退去,径直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道:“宝儿,你回来了!”阿宝一惊,忙挣脱开,退后两步伏地道:“臣女袁宝儿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苏煦目光微闪,笑着双手扶起她道:“宝儿无需多礼,怎地与我如此生分了?仍唤我阿煦哥哥吧。”阿宝再不晓事,也知不能如此称呼皇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地站着。苏煦借机仔细打量她,她比当年又长高了些,身姿已十分玲珑,听闻她在高阳大病了一场,果然脸色还有些苍白。见她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由微微一笑道:“宝儿可还记得这里?” 阿宝抬起头四下看了看,摇摇头,苏煦眼中掠过一丝失望,自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打开递给阿宝道:“你再看看。”阿宝双手接过,扇面正是自己幼时送他的那幅涂鸦,皱眉看了片刻,才迟疑道:“这……画的是这里?” 苏煦柔声道:“那年你爹爹要送你去庐江,你来同我告别,说舍不得我……”他停顿了一下,阿宝惊讶地看他一眼,他轻笑道:“你说要送我礼物,便在这里画了这幅画,还让我日日都要带着,不许离身。我怕纸张年久易损,便令人做成扇面,如此方能随身携带。” 阿宝一阵汗颜,心中想道:“这些我怎么都不记得了。”苏煦又道:“你还说,这是信物,若再见时,我仍带着这幅画,你定能认出我来。”阿宝的头愈发低了,暗暗奇怪这些事为何自己全无印象。苏煦拿回扇子,接着说道:“我说你若不认识我该怎么办,你说若真那样便什么都听我的,任我处置!”说罢深深地看着她。 阿宝心中暗道:“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说这种话?定是当时年幼,被他诓骗着说的!”口中说道:“陛下恕罪,臣女完全不记得了。”苏煦上前一步,勾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盯着她的眼睛道:“宝儿是要耍赖吗?” 阿宝想也不想,“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掉,两人俱是一怔,阿宝见他慢慢沉下了脸,吓得伏在地上道:“臣女无状,陛下恕罪!”过了片刻未见苏煦说话,偷偷抬起头瞟他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蕴含万千情绪,她却是半分也看不懂。 苏煦见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声,无奈道:“你莫要怕我,我虽是皇帝,对你却仍是……”他似说不下去,让阿宝起来。二人都不再说话,他负手看着那方莲池,如今正是二月,春寒料峭,那池中只有一汪春水,他却看的十分专注。阿宝不明所以,隐隐觉得不安。从前的苏煦只让她觉得陌生,如今的他却让她感到害怕。 许久后,苏煦轻声道:“原来喜欢这里的只有我一个……”阿宝听他的语气十分落寞,也不敢接话,苏煦又站了一会儿,方令内侍送阿宝去前殿,待她走远后,沉声道:“宣高阳县令卢缙明日进宫!” 阿宝随内侍来到一座偏殿,内侍请她进去便自行离开,阿宝站在殿门处犹豫不定,不知里面又有什么,只听身后有人唤道:“阿宝?”阿宝猛然回头,正见袁继宗与谢辽站在身后。她心中一松,飞身扑到父亲怀中,袁继宗忙将她抱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宝将前情说了一遍,又将在细柳池边遇到苏煦一事也说了。袁继宗暗暗心惊,说道:“我本已准备回去,听说二郎进宫复命,便去找他问些事情,并未见到家中来人。”谢辽点点头,道:“丞相一直与我在一起。”看了看阿宝道:“陛下还与你说了什么?”阿宝摇摇头。谢辽对袁继宗道:“在高阳时,陛下听闻阿宝病了,曾派了两名御医前去医治。”袁继宗神色凝重,轻声道:“我知道了。”牵着阿宝道:“咱们先回家。” 父女俩在宫门外与谢辽道别,坐上袁府的软轿,阿宝见父亲面色沉沉,忍不住问道:“爹爹,我不该来是吗?”袁继宗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不怪你,是爹爹大意了。”苏煦一年前曾向他暗示欲求娶阿宝,被他拒绝后,再未提及此事,半年前还娶了一侧妃,他便以为他已放开,谁料阿宝才回来,就发生了这种事。 回到府中,袁继宗将管事唤至书房,细细问了当时情况,管事将内侍的话学了一遍,袁继宗惊道:“他果真这样说!?”那内侍是苏煦的近侍,地位非同一般,他说的阿宝的大富贵,除了进宫还能指什么! 袁继宗在书房内苦思良久,仍是毫无对策,苏煦今时不同往日,不再是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而是天下之主,若他一纸皇命,令阿宝入宫,自己怎能抗旨?他在房中转了许久,对管事道:“你速去驿馆,将卢缙请来!” 一个时辰后卢缙来到袁府,径直被请进书房,待阿宝听说匆匆跑去时,他已离开。阿宝心中隐隐不安,不知父亲漏夜召唤卢缙谈了些什么,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她不禁开始后悔,京城这般复杂,还不如与卢缙留在边城。 次日早朝,苏煦当着百官传召了谢辽与卢缙,谢辽将高阳一战的情况详细禀报,苏煦颇为满意,北狄虽并非战败而退,总也解了边境之患,可算他登基以来的一件喜事,当下擢升谢辽为三品辅国将军,赏百金。谢辽谢恩退到一边,卢缙跪在殿中,苏煦打量了他片刻道:“你便是卢缙?”卢缙答是,苏煦点头道:“果然一表人材,难怪丞相对你青眼有加!” 袁继宗为卢缙取字一事,朝中大臣都知道,苏煦此言并不觉突兀,袁继宗与谢辽却知他另有所指,袁继宗神色如常,谢辽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看了卢缙一眼。卢缙伏地道:“蒙丞相错爱,臣惶恐!”苏煦微微一笑道:“错爱么……”看了阶下站在首列的袁继宗与谢谦一眼,笑道:“你以区区五百之兵,苦守高阳,保我大越寸土不失,乃是大功一件!丞相,大将军,你们看应如何封赏?” ☆、三十六、谁的天下 谢谦看了看袁继宗,见他做沉吟状,似在思索,暗骂一声,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便听有人高声道:“陛下,卢缙当罚不当赏!”诸臣皆惊,循声望去,正是侍中华昱。袁继宗回头看看他,一言不发,谢谦亦退回原位,噤声不语。 龙椅之上,苏煦奇道:“华卿何出此言?”华昱出列道:“卢缙私纵百姓,强征民夫,后又贪生怕死,弃城出逃!此人按律当诛,怎可再行封赏!”众人哗然。苏煦似颇为吃惊,问道:“竟有此事?”华昱道:“涿郡太守可为证,卢缙未向其禀报便令百姓出城,致万余人流离失所。又强行征用青壮百姓守城,此后更是临阵脱逃,弃城而去。” 苏煦听闻变了脸色,问卢缙道:“卢缙,你有何辩解?”卢缙直起腰,抬起头道:“臣无从辩解!侍中大人所言皆属实,只是当时情形不容臣选择。”苏煦沉下脸道:“既是事实,你可知罪?”卢缙咬牙道:“臣……”话未出口便听袁继宗道:“陛下,臣听闻当日大将军之子谢三公子也在高阳,应该很清楚当时之事,何不请谢三公子上殿,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谢谦抬眼瞄了瞄袁继宗,又在心中骂了一句,苏煦已看着他问道:“大将军,可有此事?”谢谦沉吟一瞬,身后谢辽极轻地唤了一声:“父亲!”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卢缙,心念飞转,暗暗长叹一声,出列道:“陛下,确有此事!” 苏煦轻轻“哦”了一声,隐在冕旒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他微微弯起的唇角,似在微笑,他的目光在谢谦与袁继宗二人脸上滑过,口中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三郎来说说吧。”早有内侍奔往谢府去请谢遥。 半个时辰后,谢遥匆匆赶到,三呼万岁后与卢缙跪在一处。苏煦道:“谢遥,上月你可在高阳?”来时路上,谢遥已从内侍处得知了传他进宫的原因,当下朗声道:“启禀陛下,草民在高阳。”华昱突然问道:“谢三公子为何在高阳?”谢遥侧过头道:“私事。”华昱冷笑道:“高阳边陲小县,不知道同安侯府有何私事相关?” 谢遥看看他,心中想道:“此人步步紧逼,话中有话暗指谢家,我若实话实说,众人便都知阿宝为了卢缙追到高阳,于她名声有碍不说,还让人以为谢家与卢缙早有瓜葛。”他略一思索,决定赌上一赌,抬起头看向御坐上的苏煦。苏煦也正在看他,二人目光交汇,谢遥只见他弯起唇角,耳边听他说道:“既在高阳,当日北狄来犯你可在场?” 谢遥轻舒一口气,暗道:“他对阿宝果然还有几分情谊。”余光见华昱向上看了一眼,躬身退回队列。谢遥直起身,将胡七如何发现北狄军,卢缙如何应对,如何写信求援,涿郡太守是何态度,卢缙为何遣散百姓,百姓又是怎样自愿守城,北狄如何强攻,卢缙如何孤身深入敌阵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他音色清朗,口齿清晰,说到关键处抑扬顿挫,殿上众人如身临其境,一时鸦雀无声。 他又看了看苏煦,仍是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便接着说道:“我们苦守高阳半个月,北狄见久攻不下,便开始围城,城中粮草不继,卢大人见援兵迟迟不到,恐百姓及士兵活活饿死在城中,这才决定率众突围。十六那日,他只带了四十余人,自东门杀出,将北狄守军引了过去,城中百姓及士兵才得以从南门逃脱。” 说完他看了看谢辽,谢辽会意,出列道:“启奏陛下,臣带大军行至高阳城南五里处,正遇高阳县丞等人,方知他们已突围。待臣带人前往东门救援时,卢县令已身负重伤,被北狄军团团围困,命在旦夕,其所带四十余人也尽数战死。” 朝堂之上忽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袁继宗站出来道:“启禀陛下,华侍中说卢缙贪生怕死,弃城而逃,试问天下有以身为饵的贪生怕死之人么!卢缙若是有心逃命,以他的身手,早已逃脱,何苦要去诱敌?可见他所思所想所为,俱是为了满城百姓、为了大越!卢缙主政高阳,兴水利、劝农桑,百姓乐业,人人称颂;北狄来袭,无兵无援,以一己之力苦守高阳不失,此乃是大越的功臣,百官的榜样!臣恳请陛下三思,莫要寒了人心!” 苏煦静静听他说完,目光一瞬也没有离开卢缙,心念急转。他又看了看跪在一旁的谢遥兄弟,面无表情的谢谦,缓缓闭了闭眼,睁开后已是满面笑容,起身走下御座,来到卢缙面前,亲手将他扶起道:“爱卿请起!”卢缙忙叩头谢恩,垂首站在他身侧,苏煦道:“今日若不是丞相,朕险些错怪了卿。” 卢缙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忙道:“臣惶恐!”苏煦笑道:“朕几年前就听说你文武全才,不知先帝当日为何让你去了高阳,如今看来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不是你在高阳,北狄铁骑恐已进入中原。卿之人才,留在高阳太过可惜,朕拟另有重用。” 一旁谢辽道:“陛下,卢缙可为将!”苏煦“哦”了一声,侧过头问袁继宗道:“丞相以为呢?”袁继宗低头道:“谢将军所言甚是,臣附议。”谢遥看着苏煦,见他唇角又微微弯起,心中莫名一凛,只听他说道:“既如此,大将军,卢缙可任何职?” 谢谦见问,沉吟片刻道:“为将者,需精通兵法,熟知军务,卢缙从未领过兵,恐有所欠缺。不如让他先在犬子军中历练一番,再另行重用。”苏煦点点头道:“甚好!”转身走上玉阶,坐下后说道:“传旨,卢缙、谢遥御敌有功,封卢缙为折冲校尉,谢遥为骁骑校尉,暂归于辅国将军麾下。” 卢缙谢遥叩头谢恩,退到了武将队列。苏煦看看身侧内侍,内侍忙问诸大臣是否有事禀奏,华昱出列道:“臣有本!”苏煦请他直说,华昱道:“陛下春秋鼎盛,宜早立皇后,广充后宫,为大越立下万世根基。”此言一出,立刻又有数位官员附和,袁继宗与谢谦则岿然不动。 苏煦沉默片刻,说道:“皇兄新丧,朕心甚痛,暂无心于此事。”给事中吴禄道:“皇嗣事关国本,陛下既已顺天承命,便应担下此任,此方为告慰先帝之法!”苏煦似颇为难,说道:“卿等所言,朕亦明白,只是皇后为一国之母,岂可草率。此事容后再议!”说罢挥挥手,内侍忙高呼退朝。 苏煦起身走出大殿,来到御书房,片刻后内侍来报,侍中华昱求见,苏煦传他进来,待内侍带着左右宫人出去后,才道:“卿今日可看了一场好戏?”华昱抬起头看了看,见他神色如常,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情,不敢随意答话。苏煦微掀唇角道:“父皇在世时,谢、袁二人便势同水火,不想今日竟然会为了一个卢缙联手。” 他冷笑连连,华昱低下头,只听他喃喃道:“卢缙……卢缙……”突然唤了内侍进来,沉声道:“拟旨,北狄近日多有扰边,着辅国将军谢辽即日率部前往朔方镇守,勿使异族踏入大越半步!”华昱忙道:“陛下,谢将军才从高阳回来,大军尚未休整,此时便让他去朔方守边,太过……”他话未说完便被苏煦举手打断,轻声道:“朕不想做那滥杀的昏君。”华昱心中一寒,噤声不语。 苏煦看看他,忽而笑道:“你今日在朝堂上说得极好,朕甚为满意。”华昱一愣,有心想问问,既然说的好,为何不让他继续逼问谢遥,还是皇帝早已知道了谢遥到高阳的原因?他心思活络,看着苏煦道:“陛下,立后一事还当早日定夺。”苏煦点点头,并不说话,华昱会意,叩头后退到殿外,长长出了口气,春风拂面而来,他竟觉得遍体生寒。 宫门外,诸大臣围着谢氏父子道贺,卢缙则悄悄上了袁府的马车,半晌后,待人群散去,谢远轻声道:“袁继宗不打算避嫌了吗?这般张扬!”谢嫌道:“经此一事,还有何可避,不如将他直接纳入羽翼之下。”回头看看谢辽道:“卢缙当真如你所说一般?”谢辽还未说话,谢遥已抢先说道:“真!十足地真!”谢嫌瞪他一眼道:“你若找到阿宝便带回来,岂会将谢家牵扯进去!只怕现在皇上心里已认定谢袁联手了!”谢遥不服气地道:“联手又怎样?我们保的还不是他苏家的天下!” 谢远喝斥道:“三弟!休要妄言!”正欲劝父亲回去再说,便见一小黄门匆匆跑过来,对谢辽道:“谢将军,陛下有旨!”谢辽忙跪地口呼万岁,待圣旨读完,谢辽愕然道:“大军昨日才回师,这便要开赴朔方?”黄门举着圣旨道:“陛下旨意,谢将军速速接旨!”谢辽皱眉还要再说,谢谦低喝一声:“还不接旨!”谢辽看了看父亲,抿唇双手接过圣旨。 那小黄门正要转身回去,却被谢谦叫住,忙回身道:“大将军有何吩咐?”谢谦道:“烦请回禀陛下,大军刚刚还朝,粮草均需补给,可否五日后再发兵。”小黄门应下,回宫复命。谢遥正要说话,被父亲瞪了一眼说道:“回去再说!”当先跨上马,三子互相看了看,亦上马随行。 ☆、三十七、谁能料到 袁府书房内,袁继宗摒退左右,仅留管事在旁,卢缙道:“果然被丞相料中,今日朝堂有人发难。”袁继宗道:“华昱也是听命行事。”叹息道:“是我大意了!早知……”看着卢缙道:“你与宝儿的婚事必须速速定下,你家中怎么说?”卢缙皱眉道:“家父至今未有回音。”袁继宗道:“莫非令尊不同意?”卢缙想了想,将父亲此前已有意为自己定亲一事说了,袁继宗并不惊讶,只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卢缙忙道:“我准备明日便与谢二哥说一声,回家一趟,将此事定下。”袁继宗点点头道:“是当如此,当面问问令尊有何不满,总好过书信往来。” 卢缙又道:“我想带阿宝一同去。”袁继宗一怔,卢缙道:“父亲许是顾虑阿宝身份,我想让他见见阿宝,便知道她是多好的女子了。”袁继宗微微一笑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以令尊的脾性,宝儿此时登门,是否会让他觉得不守礼法,反而弄巧成拙?” 卢缙一呆,仔细想想,父亲真有可能这般认为。袁继宗道:“你自行回去吧,我修书一封,请你交给令尊。”说罢伏案疾书,片刻后写好递给卢缙,卢缙见信上言辞恳切,写明如何相中卢缙的为人和才华,愿以爱女许之等等。卢缙大惊,袁继宗笑道:“如此方能显出袁家的诚意。” 卢缙默默将信收好放入怀中,袁继宗道:“你弃文从武,心中可有遗憾?”卢缙摇头道:“今日看来,我不适合朝堂,还是军中更好些。”袁继宗道:“谢家二郎是个……”话未说完便听仆从在门外道:“丞相,谢三公子求见!” 袁继宗一愣,示意管事开门,谢遥大步走进来,看看卢缙道:“你果然在此!”袁继宗命管事守在门外,问道:“三郎何事前来?”谢遥将圣旨一事说了,袁继宗沉吟不语,卢缙道:“我们回来时,未曾听说北狄在朔方滋事。”谢遥冷笑道:“哪里是北狄滋事,分明是他在寻事!”对卢缙道:“二哥叫我告诉你,五日后大军开拔。” 卢缙忙道:“我准备明日回吴郡,正要去向谢二哥告假。”谢遥摇头道:“你不能回去了,谁都可以不走,你却必须走!”又看向袁继宗道:“袁丞相,我爹让我来问您,是否曾对陛下许过什么话,为何陛下如此执着于阿宝?” 袁继宗正色道:“回去告诉侯爷,谢家的规矩袁某还是知道的,便是不为此,我也不会让阿宝嫁入皇家。”谢遥点点头道:“如此最好。”见卢缙为难地站在那里,轻笑道:“你真是个死脑筋!这会儿正在风头上,你便随大军一同走,待过段时间,他忘了这事儿,你再偷偷回来,谁还拦着你不成!”拍拍他的肩道:“放心,你的阿宝有谢家帮你看着,丢不了!” 话音未落,门外管事道:“姑娘,丞相正在议事。”阿宝的声音响起:“卢大哥在里面吗?”谢遥看看卢缙,摇摇头,将门打开,阿宝面上一喜,连忙走进来,看了卢缙一眼,走到袁继宗身边轻唤了声:“爹爹。” 袁继宗笑着道:“找爹爹有事?”阿宝哪里是来找他的,支吾了片刻才道:“饭已备下,卢大哥和三哥可在这里一起用过?”谢遥哈哈笑道:“三哥吃不吃不要紧,卢缙可是要吃的。”阿宝脸一红,瞟了眼卢缙,低头当先去了前厅。袁继宗笑着摇摇头,示意谢卢二人同去,路上叮嘱二人切莫将今日早朝之事告诉阿宝。 阿宝见三人来了,忙招呼坐下,亲手奉上羹汤,袁继宗笑着让她坐,她才在袁卢二人中间坐下,却也是低头不语。卢缙心中有事,见她这般娇羞模样,越发觉得难过,深吸口气道:“阿宝,陛下令我五日后随军赴朔方。”阿宝一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放下碗筷道:“为何?” 谢遥轻咳一声道:“北狄蠢蠢欲动,朔方不安定,我与二哥都要去的。”阿宝将信将疑道:“可是你们才回来啊!再说二表哥是武将,尚情有可原,你们两个去做什么?”谢遥道:“今日早朝,皇上封我和卢缙为校尉,归于二哥麾下。”阿宝闻言大喜,看着卢缙道:“真的?”卢缙点点头。 阿宝心中替卢缙高兴,又为两人即将分离难过,看着父亲道:“爹爹,我能同他们一起去吗?”袁继宗板起脸道:“休要再胡闹!卢缙如今是武将,私带女眷乃是违反军纪,你想害他因此获罪么!”阿宝扁扁嘴,卢缙忙道:“若无战事,我便告假回来看你。”阿宝道:“那我们的事……”看了看父亲与谢遥,欲言又止。 袁继宗微微皱眉道:“此事无需你操心,为父自有安排。”卢缙亦点头,阿宝仍是不放心,碍于父亲不便再说,只得作罢,准备寻机与卢缙详谈。她却没有料到,直到发兵,都未曾再见到卢缙。 五日后,谢辽等人起程,阿宝闻讯匆匆赶到城外,大军已远去,她站在城楼上泪流满面,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恹恹地回去。 谢辽等人走后第三日,朝堂之上又有人奏请苏煦立后,苏煦依然婉拒,此后每日都有大臣上本进谏,一个月后,不只在京的官员,连各州郡刺史太守也开始表奏此事。皇帝苏煦不堪其扰,禀明太后,令人将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年十五至二十的未婚女子一一造册备选。 敕令一出,符合条件的官员均喜不自胜。苏煦年轻英俊,为人谦和,单就此论,已经是佳婿;又甫登大宝,后宫空虚,若雀屏中选,莫说为妃,便是为后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各家均想方设法贿赂画师与负责此事的内侍监梁建。那画师还好,无论是偷偷塞钱财,还是明着拉关系,他均来者不拒,画出的小像也十分出彩;梁建却与以往不同,便是从前与他关系颇近的大臣,他也推辞不受,只说全凭皇帝定夺,竟是一副异常公正的模样。 阿宝也在此次备远范围内,袁继宗却迟迟不上报,平素与他交好的大臣见状,纷纷劝告,他只笑而不语,令人捉摸不清。 这日下了朝,袁继宗如常上轿回家,便听身后哒哒马蹄声响,他掀帘朝后看了看,谢谦面无表情地跟在身后,他了然地笑笑,放下车帘。到了府门口,他下轿整整衣袍,回过身正见谢谦下了马,他笑着拱手道:“侯爷,请!”谢谦紧锁眉头,似在隐忍,举步跨进大门。 二人进了书房,谢谦道:“你准备怎么办?”袁继宗笑道:“侯爷何意?”谢谦冷着脸道:“休要装模作样!若不是为了阿宝,你以为我会登你的门?!老太太已听说了,急得寝食难安,令我定要来见你。”袁继宗看着他道:“多谢侯爷关心,宝儿是我的女儿,我自有安排。”谢谦冷笑道:“你有安排?你若能安排好,如今便没有这道选妃令了!” 袁继宗默了片刻道:“我已让卢缙速送婚书过来。”谢谦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也是久历官场之人,怎会如此幼稚!卢缙便是拿了婚书来又能如何?只怕他活不到成亲!”袁继宗皱眉不语,半晌后道:“我总不能让她入宫吧。”谢谦不屑道:“我早就说过,你于小处精明,大事上却是个糊涂的。若不是由着阿宝的性子胡来,现在她早已嫁人,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袁继宗看着他道:“宝儿与卢缙两情相悦,我成全他们有何错?”谢谦道:“有何错?卢缙出身比你当日尚且不如,门不当,户不对,将千金贵女嫁与市侩,你若不错会有今日这困局?!”袁继宗叹道:“谁能料到他会登基……”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沉默,苏熹身强体健,又正当盛年,谁也不会想到他半年不到便会病死。二人均对他的死起过疑心,只是兹事体大,袁继宗纵然心里明白,也不敢妄言,而对谢谦来说,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是苏姓之人,他便不算违背祖训。 半晌后袁继宗问道:“侯爷有何对策?”谢谦道:“卢缙是嫁不得,便是成了亲,他也能……你我能保他几回?你若为了他好,便断了这个念头。”袁继宗不说话,谢谦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将阿宝嫁给季泓,婚书是现成的,我与季瀚说好了,马上便可成亲。”袁继宗皱眉道:“宝儿从未见过季泓,怎能嫁给他。”谢谦气极反笑道:“不能嫁季泓,难道能嫁苏煦?” 袁继宗知他说的有理,心底深处却不愿让阿宝难过,因此犹豫不决。谢谦道:“劝你莫要再做无用之功,苏煦的心机智谋远出你我所料。我本想将太宗皇帝留下的密诏拿出来,却发现不行。梁建此次登记时,将阿宝以袁氏之女的名义入册,我若以密诏抗命,就要将你与阿谨的事宣扬出去,到那时,你苦心树立多年的伪装、谢家数百年来的声誉,便都化为乌有!而这还是其次,若他根本不知密诏之事……你想过后果吗?”他顿了一顿道:“我看他此次,未必是对阿宝用情多深,恐怕还是试探的成分居多些。”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二出手了……还有就是,那位大太监长时间不出场,我已经忘了他叫啥了…… ☆、三十八、不能嫁他 袁继宗长叹一声道:“我岂会不明白!只是……只是我答应过阿谨,要保宝儿一生平安喜乐。她与卢缙那般要好,便是能说服她去季家,只怕她一生也不会快活。”谢谦听他这番话,神情一黯,片刻后道:“阿谨若泉下有知,定不会怪你。” 两人默默对坐,各怀心事,直到门外管事叩门,谢谦才起身道:“你若决定了,我这便让季家来提亲。”袁继宗道:“容我再想想。”谢谦看了看墙上妹妹的肖像,将脱口而出的斥责咽了回去,“哼”了一声道:“夜长梦多!”拂袖而去。 管事将他送走后又匆匆跑到书房,紧张地说道:“丞相,梁内监来了!”袁继宗一怔,来到前厅,果然见梁建悠哉地坐在下首品茶。他压下心中的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梁建见到他,忙站起来,弯腰行了一礼道:“丞相!”他点点头,走到上首坐定,这才问道:“内监来此何事?”梁建满脸堆笑道:“咱家奉陛下旨意,为各家贵女造册,如今其他人都齐全了,独缺了丞相家的千金,想是丞相事多繁忙,忘了此事。” 袁继宗已猜到他的来意,微微一笑道:“是忘了。”梁建正要说话,袁继宗道:“小女已许了人家,我却忘了告诉内监,确实是我疏忽了。”梁建一愣,沉下脸道:“丞相这是何意?”袁继宗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慢慢说道:“小女已有婚约在身,不能入宫备选。”梁建忽然笑道:“不知贵婿是何人?”袁继宗仍是喝茶并不答话,梁建站起身拱手道:“咱家来意想必丞相也清楚,令千金是有造化的,将来富贵不可估量,还望丞相莫要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告辞!” 袁继宗独自在厅中坐到天黑,侍从均不敢上前打扰,直到阿宝过来寻他用饭。他抬起头看着秉烛而来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低喃道:“阿谨,我该怎么办……” 阿宝见父亲定定地看着自己,奇怪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袁继宗站起来,摸摸她的头道:“宝儿大了……”阿宝一怔,笑道:“爹爹,我都快十八了!”袁继宗轻声道:“爹爹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趴在我肩头,哭着睡着了的小娃娃,眨眼间你都这么大了……”阿宝心中一暖,靠在父亲胸前道:“阿宝长得再大,也是爹爹的女儿。” 袁继宗轻笑了下,牵着她的手慢慢往饭厅走去,阿宝直觉父亲今日不一样,想了想道:“听说今日舅舅来了?”袁继宗点点头,阿宝又问道:“那个内侍监梁建也来了?”袁继宗停下脚步,看着女儿道:“他们都是为了一件事而来。”阿宝见父亲神色与以往大不相同,紧张地问道:“何事?” 袁继宗望着她圆睁的双眼,所有情绪都摆在了脸上,这样的女儿若是进了宫会怎样,他想都不敢想。春风拂起二人的衣摆,他忽然便下定了决心,低下头说道:“宝儿,你不能嫁给卢缙了!” 阿宝似未听懂,愣了片刻道:“爹爹,你说什么?”袁继宗道:“爹爹知道你接受不了,只是你如今不能跟卢缙成亲了。”阿宝愣愣地问道:“为什么?”袁继宗摸摸她的头,长叹道:“卢缙是个好孩子,可惜与你无缘。”阿宝神情呆滞,袁继宗缓缓牵着她前行,来到饭厅坐下后,才听她又问道:“为什么?” 第13节 袁继宗示意管事摒退仆从,守在门边,这才轻声将苏煦选妃一事说了,阿宝道:“我与卢大哥已有婚约,他选他的妃,与我何干!”袁继宗道:“你们的事只是我与卢缙口头之约,他父亲一直未同意,婚书未立,还做不得准。”阿宝道:“那与皇上直说便是,他是一国之君,总不能强娶吧!” 袁继宗摇头道:“你不明白,他此举便是冲着你来的。”阿宝惊道:“冲着我?”袁继宗看着她道:“他娶了你,便是掌握住了我与你舅舅。”阿宝道:“你与舅舅并无二心,他为何还要如此?”袁继宗苦笑道:“帝王之心……岂会轻易相信他人,更何况还是我这种三朝老臣。他要纳你,一是为了控制拉拢重臣,二也显示对我与谢家的恩宠,若不出意外,你入宫之后,便会立你为后,至少五年之内,必是专宠。” 阿宝听完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爹爹是要送我入宫吗?”袁继宗摇头道:“爹爹怎会送你入宫!宫门深似海,许在别人眼中,那是荣耀与地位,我却从未那样认为。”阿宝抬起头,袁继宗慈爱地望着她道:“爹爹不擅说这些。你一出生,你娘便没了,你还那么小,爹爹只觉得你万分可怜……”他语带哽咽道:“爹爹生平唯一一次落泪,便是抱着你守在你娘灵前时……那时我便发誓,要将你娘的那份疼爱也一并给你!” 阿宝想起幼时与父亲相处的日子,虽然模糊,却至今仍能感到浓浓暖意。袁继宗继续道:“可惜我却食言了,迫于形势,不得不将你送到谢家,一放就是那么多年。待你回来,有了自己的心事,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全心亲近、依赖爹爹了……”阿宝想到自己回来没多久,便抛下父亲,追随卢缙去了高阳近三年,从未想过父亲的感受。 袁继宗见她目露愧疚,微微一笑道:“于是爹爹也明白了,你长大了,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而我所能做的,便是成为你坚实的后盾,让你恣意地生活。所以,这三年来,明知你在高阳,也明知于礼不合,我仍是放纵你。你喜欢卢缙,我听了暗卫所报,怕他碍于身份伤了你的心,便主动许婚,什么门第,什么脸面,在爹爹眼中,都不如我的宝儿重要!” 阿宝已流下泪来,父亲位极人臣,亲自向一个寒门出身的七品官员求亲,只是为了成全她。她不由问道:“既然不送我入宫,那爹爹为何又说我不能嫁给卢大哥?”袁继宗正色道:“你会害了他!” 阿宝一呆,半晌道:“为何?”袁继宗道:“皇上对你志在必得,卢缙此次回京,已是危机重重,朝堂之上险些获罪。如今将他调往朔方,恐怕也是为了分开你二人,此时你们传出婚讯,只怕皇上恼羞成怒,寻个由头便能将他治罪。”阿宝并不知道卢缙在朝堂之事,心中诧异,袁继宗道:“卢缙是个人才,假以时日,文可治国,武能安邦,我与你舅舅都很爱惜。若是牺牲他的前途便能与你在一起,虽然可惜,为了你却也值得一搏,怕只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反而白白害了他的性命。” 阿宝已不能思考,喃喃道:“你是说……卢大哥娶了我,苏煦就会杀了他?”袁继宗不说话,阿宝脸色苍白,半晌道:“我去求他!”袁继宗忙道:“不可!”阿宝抬起头道:“我要告诉他,我从未喜欢过他,除了卢大哥我谁也不嫁,哪怕是皇帝!”袁继宗叹道:“你若真这么说了,卢缙必死无疑!”阿宝突然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袁继宗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说道:“爹爹知道。” 阿宝哭了半晌,渐渐清明过来,想道:“若苏煦真是这样……这样……我是不是只有入宫一条路了?”拿定主意说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进宫!”袁继宗轻斥道:“胡言乱语!说什么死活的!”看着她道:“爹爹和舅舅都不会让你入宫的。”阿宝道:“便是不入宫,不能跟卢大哥在一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话未说完,袁继宗已沉下脸,厉声道:“你的眼中便只有卢缙吗?爹爹呢?你外婆呢?你的舅舅、表哥们呢?骨肉亲情在你心中不值一提吗?”阿宝被父亲吓到,愣愣地说不出话,袁继宗放缓语气道:“你外婆那般疼爱你,你却要为了一个男子,弃她不顾……”阿宝又哭道:“可是爹爹……没有卢大哥,我……我……”袁继宗轻拍她的背道:“你若真的喜欢卢缙,便不能将他置于险境。宝儿,你还小,将来你会明白,这世间不是只有男女情爱一件事,初时的痛苦,会被日久天长慢慢消磨怠尽。当年你娘去时,爹爹也曾痛不欲生……你看爹爹如今不是好好的。” 阿宝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不然不会十余年孤身一人,她慢慢止住哭泣,红肿着双眼道:“可是,我便是不同卢大哥在一起,苏煦也不会放过我。”袁继宗道:“我与你舅舅商量过了,要避今日之祸,只有一个办法,将你嫁给季泓。” 阿宝大惊,脱口说道:“我不去!”袁继宗道:“谢季许崔,乃是世家之首,素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你嫁到季家,皇上便是再有不满,也奈何不得。季泓我未见过,虽比你大了许多,但他是你外婆千挑万选出来的,必不会差。他兄长季瀚是个谦谦君子,品性极佳,对你娘也曾……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 ☆、三十九、婚事已定 阿宝摇头哀求道:“爹爹,我……我可以不和卢大哥在一起,可……可我也不想嫁给旁人!”袁继宗道:“你若无婚约在身,便要进宫,难道你想去那里?!”阿宝道:“我可以离开京城,躲的远远的,让他找不到!”袁继宗叹道:“傻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躲到哪里去?我又怎能让你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阿宝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父亲语气坚决,似已打定主意,再无转圜余地,想必早已与舅舅商定好了。自卢缙走后,她每日都盼着卢家的婚书聘礼,憧憬着与卢缙的未来,父亲的这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她的美梦击得粉碎。 袁继宗见她呆愣地坐着,心中极为不忍,张了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半晌叹道:“宝儿,再大的痛苦都能过去,嫁给季泓是最好的办法。”阿宝缓缓站起来,转身向房中走去,袁继宗快步跟上道:“你做什么?”阿宝轻声道:“我……我要想想……”袁继宗不放心,将她送到房中,又令侍女小心伺候,也无心用饭,愁眉苦脸地回到书房。 他在书房中坐了一宿,终于下定了决心,天将明时提笔写了封信,令人即刻送往谢府。管事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准备上朝,发觉他竟然一夜之间又苍老了些,忍不住问道:“丞相又是一夜未眠?”袁继宗点点头道:“宝儿如何了?”管事正要回答,便听门外有人急急叫道:“禀告丞相,姑娘要走!” 袁继宗急忙向外走去,来到阿宝房前,两名侍女正死命地拦着她。袁继宗扬声道:“宝儿,你在做什么?”阿宝见到他,将头扭到一边并不答话,袁继宗令侍女退到门外,关上房门后道:“你又想一走了之?便是爹爹能放你走,皇上也不会。”阿宝仍不说话,袁继宗长叹一声,出了房间,令管事加派人手,将阿宝严密看管起来。话音刚落,便听房内爆发出凄厉的哭声,袁继宗心头酸痛,喃喃道:“爹爹是为了你好……” 谢谦动作极快,十日后,定边侯季瀚带着季泓亲自送来婚书,事急从权,纳吉纳征请期一并完成。袁继宗第一次见到季泓,见其三十岁上下,虽不如卢缙俊美,却也身姿挺拔,目光清朗,不似寻常纨绔,稍稍放心。季瀚提出要见见阿宝,袁继宗几次派人去请,阿宝不予理睬。袁继宗无奈道:“小女羞涩,还望侯爷见谅。”季瀚颇为失望,季泓却并无不悦,笑道:“她年纪尚小,不好意思也是正常,大哥何必急于一时,待成亲后自会相见。” 季瀚对谢谨一往情深,至今未忘情,想见阿宝也是为了看看心上人的女儿是何模样,见此情况只得暗叹一声作罢,与袁继宗商定婚期定于两个月后,略坐了片刻,便带着弟弟离开,星夜赶回江陵筹备婚事。袁继宗平素行事低调,今日却一反常态,令管事将府门大开,亲自送二人至门外。 次日,袁继宗上书苏煦,因忘将女儿报有司登记,自请其罪,但女儿已与定边侯季瀚之弟季泓定了亲,不宜入宫备选。苏煦看罢奏章,久久不语,直到门外进来一人,轻轻唤道:“陛下……”他才恍惚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将袁继宗的奏折扔给他,口中冷笑道:“他当朕是傻子么!” 来人弯腰捡起来,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微微皱眉道:“袁相是要舍弃数十年的名声,转而依傍世家吗?”苏煦冷哼道:“他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肯将女儿送进宫,其心可诛!”那人闻言心中一惊,斟酌道:“我曾与袁姑娘相处过,她天真率性,袁相许是担心女儿不能……适应深宫,才会如此。” 苏煦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道:“他会这么想也是因为对朕不信任,或者说是不服。”那人忙道:“陛下多虑了!袁相乃是三朝老臣,素来忠心,怎会这样想。”苏煦负手望着门外,片刻后才道:“你不在京城,自然不知道,他向来看不上朕,他的眼中只有皇兄,哪怕朕如今是皇帝……”那人抬起头看着他,轻唤道:“陛下……”正是那高阳县丞方安。 苏煦忽然笑道:“他既然已作了选择,朕也无需再有顾虑。”方安皱眉看着他,想了想道:“袁相长于政务,陛下……”苏煦抬手止住他道:“舅舅若在他那位子,怕是不比他差。”方安一愣,问道:“陛下是何意?”苏煦转身坐回案边道:“舅舅为了我,这些年四处奔波,又在高阳苦寒之地蛰伏数年,朕甚是感激,待时机成熟,定有重用!” 方安忙伏地道:“臣感念淑妃娘娘,所做所为皆是自愿,并不图回报。”苏煦下座扶起他道:“朕刚刚即位,朝政大权旁落,诸事多有制肘,正是用人之际,舅舅莫要再推辞。”方安也知他的处境,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应下。 婚期即定,袁季两家积极准备,谢谦自然也不会闲着,先是修书向老夫人报喜,又令夫人崔氏比照谢家嫁女的规格准备嫁妆。因谢谨的婚事至死都未得到家族的认可,她的嫁妆仍在库房中,崔氏将其中能用的金玉珠宝等物尽数拿出,又添置了许多,令人悄悄分批送到了袁府。袁继宗起先不收,待来人说明皆是谢谨之物后,才勉强收下,崔氏又将一些大宗器物直接先行送到江陵。谢老夫人收到消息,大喜过望,令人传话要亲自送嫁至江陵,谢谦虽觉于礼不合,但念及自父亲妹妹过世后,老母再未这般高兴过,也就顺着她的意了。 喜悦之情半分也没有感染到阿宝,她被父亲关在府中,索性连房门都不出。袁继宗每日早晚上朝下朝间隙都来看她,她起先或哭泣哀求,或大吵大闹,见父亲软硬不吃,也就消停下来,只是再不与他说话,每日对着卢缙早先写给她的书信垂泪。袁继宗心中十分难过,事已至此,已是反悔不得,只得期望她慢慢明白自己的苦心。 谢遥近日也十分苦恼,五日前,谢辽深夜唤他过去,给他看了一封家信,上面竟然说阿宝已与季泓定亲,不日便完婚。他不敢相信地问谢辽道:“这……这是哪里来的?父亲送来的?”谢辽点点头道:“我起先也是不信,看了几遍,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亦有印信,当不会有假。” 他与谢辽对卢缙极为欣赏,心中已将他当作妹婿一般,又见证过二人生死与共,如何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或事能将他们分开。谢辽道:“找你来是要同你商量,此事要如何对敬之说?父亲让我们告诉敬之,不要再纠缠阿宝,作为补偿,会从世家中选一品貌皆佳的女子嫁给他。” 谢遥闻言怒道:“纠缠阿宝?!明明是阿宝缠着他不放!也是袁继宗亲口许的婚!到如今却叫他不要纠缠!他又岂是贪图阿宝的家世?只怕在他心中,便是拿十个世家千金,也换不了一个阿宝!”谢辽不语,心中也觉此事对卢缙太过不公。谢遥又道:“我不信阿宝会愿意嫁给姓季的,定是有内情!”谢辽皱眉道:“应该是这样。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今如何对敬之明言?” 谢遥踱了几步道:“他是个死心眼的,人又聪明,不弄清缘由,定然不会罢休。”谢辽点头道:“那便先不告诉他,我令谢隐将事情打探清楚再说。”又叮嘱谢遥切莫一时情急说漏了嘴。 他在房中心烦,只听门外士卒报道:“卢校尉来了!”忙迎了出来。卢缙这几日心神不宁,他已有十余日未收到阿宝的信,今日操练完毕,顾不得歇息,匆匆来找谢遥。谢遥将他让到屋内,令人奉上茶水,卢缙待士卒退下后,才犹疑地轻声道:“三哥近日可有……阿宝的消息?” 谢遥一惊,扯出一丝笑容道:“何出此言?”卢缙蹙眉道:“我已许久未收到阿宝的信了。”谢遥了然,阿宝定是已被看管了起来,忙道:“许是路途遥远耽搁了。”这番说辞卢缙哪里会信,谢遥又道:“母亲半月前写给我的家书,今日才到。”说着自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卢缙,卢缙接过,果然是半月前的,心中将信将疑。谢遥笑道:“你是关心则乱,阿宝好好的在家里,能出什么事?” 卢缙摇头道:“她性子跳脱,贪玩任性,京城是非之地,万一惹了什么事……”谢遥见他面露忧色,知他是真担心阿宝,心有不忍,说道:“这你就更不用忧心!她便是闯了天大的祸,谢袁两家也能护得住她。”见卢缙还要再说,忙道:“我今日布了一天的阵,累得紧,你不歇息吗?”卢缙连忙起身告退。他将卢缙送出房门,望着他远去,长长地出了口气,愤愤地在墙上捶了一拳。 卢缙回到房中,随便洗漱过后,和衣而卧,辗转反侧。突觉置身于一处旷野之中,四周茫茫望不清前路,他摸索着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阿宝站在面前,红肿着双眼哭道:“卢大哥,我……我要走了……”双目竟然流下血泪。他心中大骇,飞身便要向她奔去,脚下却一空,坠入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方县丞原名崔方安 ☆、四十、岂曰无衣 他大叫一声睁开眼,方知是梦,静静地躺了片刻,仍觉心头猛跳,背心已然汗透,索性起身,就着盆中的凉水擦了擦身。暮春的朔方夜晚仍有几分寒凉,他打了个冷颤,心中越发的慌乱,换上干净衣裳,坐在床边发愣。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难道阿宝当真出事了?谢遥说的有理,有谢袁两家的庇护,她能出何事?他站起来走到窗口,望着苍茫的黑夜,此来朔方已有两月有余,并未遇北狄犯境,不知何时可以还朝。明日问问谢辽,若大军短期内不能回去,自己便要同他告假,回去看看阿宝方能安心。 他离开京城时,已令应生先行回吴郡,将袁继宗的书信交给父亲,又写了一封长信,明确表达了对阿宝的感情,并言明即使父亲不同意,他也要与阿宝成亲。以父亲的脾气,定会勃然大怒,便是不派人来,也要写书信骂他一顿,为何至今毫无消息?若说前几次还存在书信遗失的可能,这次是应生亲自送回去,应当早已收到。 此事极为蹊跷,他十分头痛,走回床边躺下,重又闭上眼睛,阿宝的面容又浮现了出来,或喜或嗔,或羞或怒,最后都变成了哭泣。他喃喃念道:“阿宝,你倒底怎么了?”忽然耳边响起阵阵金鼓之声,他猛然坐起身,奔到门外,一名令官匆匆跑来道:“卢将军,谢将军请您速去议事厅,北狄来袭!”卢缙大惊,忙穿上盔甲,随那令官而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谢辽兄弟已到了,卢缙快步上前,谢辽阻了他行礼,直接说道:“敬之快来看,北狄已在十里之外了!”说罢指着战图。卢缙走到案前,谢遥指着一处道:“这里!和在高阳一样,突然间出现,已派了斥候前去打探。” 此时其他将领已到,众人落座,谢辽道:“刚刚接到探报,北狄约有五千余骑,在城北方向出现,已洗劫了数个村落,拔了临河、临戎两座军寨,如今正向此而来!”诸将哗然,一名方脸将军道:“怎么可能!昨日尚未听说,今夜便到了?!”谢遥道:“此前在高阳也是如此。” 谢辽道:“他们既然来了,咱们便要迎敌,不仅要把他们打回去,还要把失地收回来!”众将纷纷赞同,谢辽点头道:“先前报称北狄只有五千轻骑,不知可还有后手。我已派出斥候,等探报回来再定战术,诸位先行回营待命。” 众将起身告退,各自回营整兵。谢辽将谢遥卢缙二人留下,待诸人散尽才道:“北狄为何此次不派重甲骑兵?”卢缙摇头道:“应该在后面。”见兄弟二人看着他,忙道:“以往北狄扰边,多是秋冬牧草匮乏之际,为掠夺人畜财物而来,现今正是夏初,理应不会断粮,且明知大军在此,仍来寻衅,只怕当真是为战而战。轻骑速度快,能迅速占据我方土地,重甲随后而来,与我大军作战。” 谢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二哥,敬之说的有道理,此次恐怕会是场大战。”谢辽看着卢缙道:“北狄自百年前被先祖大败后,再不敢南下牧马,近年来也只是偶尔劫掠人畜,并未真正与我军正面对阵过,敬之可能笃定其此次用意?”卢缙走到案边指着战图道:“若是为财而来,何必要到有重兵驻扎的此城来。”他随手点了几个地方道:“此几处皆有村庄,附近亦无守军,大可奔那儿而去。” 谢辽想了片刻道:“敬之言之有理!三弟,速将此情况告诉父亲,我来上奏陛下,一旦战起,粮草补给都要跟上。”谢遥领命退下,谢辽见卢缙站在一旁似在沉思,问道:“敬之在想什么?”卢缙抬起头道:“不知二哥可将北狄重甲骑兵一事告诉过侯爷?”谢辽道:“说了,父亲也很是奇怪,北狄人不产铁器,如何能制出那许多重甲。” 卢缙皱眉道:“是朝中有人与北狄私通,给了他们大量铁器。”说罢将查获秘信等事说了出来。谢辽大惊道:“此事当真?”卢缙道:“当日袁丞相便是为了让我查清此事,才将我派到高阳。”谢辽气道:“果真如此,此人与通敌何异!”猛然看着卢缙道:“你说袁丞相不让你再查此事?”卢缙点点头,谢辽疑惑地道:“莫非他已知此人是谁?” 卢缙道:“三哥也是这般怀疑,三哥还说此人让丞相如此忌惮,必非常人。”谢辽道:“确实!只是此人不除,终是祸患,袁丞相素来清正,应不会是害怕,想来还有别的原因。我要将此事告知父亲!”令人将谢遥又唤回来。 谢遥匆匆赶来,听了兄长说完,说道:“此事爹已经知道了,也是叫我不要声张。”谢辽与卢缙俱是诧异,对视一眼,谢辽道:“难道父亲也知道是谁?”卢缙道:“既然丞相与侯爷都这样说,此事便先放下,咱们先御敌。” 说话间,斥候来报,北狄果然还有数万重甲骑兵在后方,谢辽沉思片刻,击鼓升帐,令众将迅速集结所部。半个时辰后,五万大军已在城门整装待发,除了战马嘶鸣,不闻人声。谢辽站在城头,望着黑压压的部众,朗声道:“北狄与我大越世代为敌,屡屡犯我边境,侵扰百姓。百年前,先祖曾在此将其击溃,换得边境数十载安宁。今日,其重兵来犯,已侵入我大越境内,夺我村寨,杀我百姓!” 士卒哗然,群情激愤,谢辽举起右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谢辽道:“诸位祖上多是我谢家部曲,曾随先祖一同驱逐异族,保境安民。今强敌已至,唯有奋起一战,诸位可愿随我一同杀敌,以慰祖先之灵?!”话音刚落,众人齐呼:“愿意!愿意!”声振霄汉。 谢辽大声道:“此一役,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带喘,违令者斩!” 卢缙坐在马上,置身于人群之中,心情激荡,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沉寂了二十余年的热血似全被唤醒,亦随着众人高呼。 谢辽的奏折被快马送到了雒阳,皇帝震惊,他虽派谢辽守边,却未曾料到北狄当真会宣战,立刻连夜召集百官商议对策,大殿之上灯火通明。武将们义愤填膺,纷纷请战;文官引经据典,直言北狄百年来如何侵扰边界,实在可恨。皇帝隐身在冕旒之后,默默地听着。 袁继宗微微皱皱眉,出列道:“陛下,北狄近年来蠢蠢欲动,此战已是意料之中,在所难免,唯今只有应战,收复失地。”他位高权重,一说话众人皆噤声,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苏煦扫视了一圈,点头道:“丞相所言甚是!”袁继宗又道:“谢将军有勇有谋,他驻守边界,想来已有所行动,断不会容异族在我境内肆意妄为。”说着看了看谢谦。 苏煦道:“大将军家学渊源,世代统兵,不知有何高见?”谢谦却似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殿中突然安静下来。袁继宗无奈地轻唤道:“谢侯爷!”谢谦转过头看他,袁继宗道:“陛下问你有何高见。”谢谦出列躬身道:“陛下宽心!谢辽如今想已出兵应战,必不会放任北狄入侵。”苏煦笑道:“谢氏忠心为国,朕心甚慰。大将军放心,一应粮草物资,定然补给不断。”谢谦却道:“为国征战,抵御外辱,谢氏子孙万死不辞!臣却有一事甚为忧虑。” 袁继宗看着他,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谢谦视而不见,苏煦“哦”了一声,问道:“大将军忧心何事?”谢谦道:“北狄历来薄甲轻骑,以速度见长,而年初攻打高阳时,却出现了五千重甲骑兵,今次竟已达数万之众!北狄骑兵素来骁勇,如今配以重甲,普通刀剑弓矢极难击穿,而谢辽仅有五万人马,此战必定万分艰难。” 诸臣哗然,廷尉余珲道:“北狄自古便无铁矿,如何能有铁器炼制重甲?听闻他们骚扰边界时,连寻常百姓家的铁锅都要抢走,莫非这些重甲乃是炊具所制?”众人哄笑。谢谦回过头缓缓道:“高阳一战,本侯二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语气森然。他积威甚重,诸臣均敛声屏气,噤若寒蝉。 谢谦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过头对苏煦道:“陛下,臣无意追究北狄铁器来源,臣只想诸位知道,此战非比寻常,仅凭谢辽那五万人马恐难取胜。”袁继宗深看谢谦一眼,抬头瞄了瞄皇帝,忍住到嘴边的话,果然听苏煦道:“大将军多虑了,朕将兵符交由你,举国之兵任你调配,望早日击退强敌,保我大越寸土不失。”谢谦忙叩首谢恩,表了一番忠心。苏煦又令袁继宗着手准备粮草银饷,即刻发往朔方。 散朝后,谢谦召一应武将商议增援一事,直到天黑方散。谢远代他送诸人至府门外,正要回去,忽然瞥见袁继宗的青布小轿停在角门处,心中奇怪,快步走上前去,轻声道:“丞相有何贵干?”袁继宗掀起轿帘一角,说道:“烦请大公子禀告令尊,袁某有要事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  “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带喘”是明末卢象升的原话。这里说句题外话,卢缙是一个虚构出的人物,但他也是有原型的,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将领群体:儒将。 ☆、四十一、慢慢忘了 袁继宗随谢远来到书房,谢谦皱眉道:“你来做什么?”袁继宗不答,谢远会意,正要离开,谢谦却道:“远儿留下。”袁继宗看看他,暗叹一声道:“陛下适才下旨,因战事起,选妃一事暂停。”谢谦点点头道:“他倒是分得清缓急。”袁继宗犹豫道:“既如此……宝儿的事是不是也缓缓?” 谢谦盯着他看了半晌,冷笑道:“袁继宗,你当季家是什么?你危难时,他们不顾风险相助于你,如今危机解除,你便要过河拆桥不成!”袁继宗面露愧色道:“我不是要悔婚,只是想请季侯爷推迟婚期,再给宝儿些时间。”谢谦道:“给她时间做什么?!那孩子任性惯了,夜长梦多,不如早早成亲,以免再出事端!”袁继宗道:“她……这段时间瘦了许多,人也不似从前那般开朗,我……” 谢谦斥道:“妇人之仁!你我既是为了她好,她总有一日会明白。你若真为她着想,现在要做的就是断了她对卢缙的念想,不是在我这里说这些!”袁继宗长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何能狠得下心。你若有女儿,便能体会到我的心情了。”谢谦不怒反笑道:“你是来气我的?”袁继宗想到谢家自古男多女少,自知失言。 谢谦看了看他,沉声道:“若无事便请回吧,你我日后还是少些来往!”袁继宗忙道:“还有一事。”看了眼谢远,谢谦道:“有话就说,远儿无须回避。”袁继宗无奈道:“侯爷今日在朝堂之上,不该说那番话。”谢远看了看父亲,只见他冷哼道:“我便是要敲打敲打他!再者我若不说,他恐怕是想让二郎孤军奋战,若胜自然好,若败,既损耗了谢家的实力,又可将过错推到二郎身上,以此打压谢家。” 袁继宗沉默片刻道:“只是说了这番话,怕是又会引来别的祸事。”谢谦道:“有祸事也是我的,与你无关!不劳费心!”袁继宗见他不愿多说,只得告辞而去,行至门口,谢谦突然道:“你且放心,季家定会善待阿宝。”袁继宗回过头,冲他拱拱手。 回到家中,换过朝服,便来到阿宝房中。阿宝坐在窗边发呆,他默默地看了会儿,走过去道:“宝儿,北狄入侵朔方,谢家二郎已率部前去御敌了。”阿宝浑身一震,回过头看着父亲,袁继宗道:“卢缙也一同前往。”看着她的眼睛道:“刀剑无眼,为免他分心,你舅舅让二郎他们暂时将你的事隐瞒下来,待战后再告诉他,所以……你是等不到他了。”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凄楚,袁继宗别开眼,轻声道:“宝儿,长痛不如短痛,你……你忘了他吧!”阿宝眨眨眼,将眼眶中的泪逼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袁继宗在她身后站了半晌,才又说道:“还有半个月季家便来迎亲,到时你外婆要亲自送你上轿,你……你这副模样,她岂不伤心……” 阿宝仍是不说话,袁继宗走到她面前,见她已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大为难过,长叹一声出了房门,嘱咐侍女小心侍候。他来到书房,关上房门,自墙上取下妻子的画像,细细摩挲,口中喃喃道:“阿谨,我很难过……宝儿她……她恨我……”画中的谢谨含笑望着他,他苦笑道:“你若在,她定会听你的……我又何尝不想成全她……” 自苏煦下令选妃以来,他担心阿宝,又要忙于政务,已是十分疲惫,与季家定亲后,阿宝便再未与他说过话,令他更加心忧。如今战事起,他便是想多陪陪阿宝,也不得空闲。此刻,他忽然觉得力不从心,竟有些心灰意冷。 次日,他仍是早早起身上朝,行至厅堂,便见阿宝站在前面,他心中一喜,忙快步上前道:“宝儿,怎么这么早!”阿宝不答,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见他不解,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卢大哥聪明绝顶,久不见我的信,定会疑心。” 袁继宗这才明白是给卢缙的信,想是她得知卢缙正在御敌,恐他分心遭遇不测。见她如此关心卢缙,为了他竟然主动来找自己,心中颇为酸楚,接过信道:“爹爹这就派人送过去。”阿宝闻言,看也不看他,转身回了房,留他在厅中苦笑连连。 七日后,朔方战报又到,果然如谢谦所言,战况极为激烈,越军死伤较大,谢辽恳请皇帝早发援兵。苏煦又召诸臣商议,谢谦道:“臣本想选一善战之人领兵救援,如今看来,只有臣亲自前去。”苏煦一惊,道:“大将军要亲往?”谢谦道:“先祖曾发过重誓,永保大越江山,臣蒙陛下厚爱,统领天下之兵,此危急之时,臣岂能坐视!陛下放心,不将北狄逐出大越,臣愿一死以谢陛下!” 苏煦走下御座,扶起谢谦道:“大将军忠勇,朕甚是感动!着你领兵十万,即刻前往朔方救援!”谢谦领旨,先行告退整兵,苏煦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宣布退朝。 谢谦忙完出兵之事,又吩咐谢远他出征后,家中朝堂诸事都要小心,这才命人备马,独自来到袁府。袁府管事早已等在门口,谢谦下马,管事忙上前牵住缰绳,恭敬地说道:“侯爷,丞相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谢谦快步来到书房,袁继宗迎上道:“我劝了阿宝,她不肯出来相见。” 谢谦沉默片刻,自怀中拿出一个通体碧绿的镯子,交给袁继宗道:“这个本是谢家主母世代相传之物,百年前由先祖谢琅交由其妹,此后便一直由谢家女儿保管,待死后再归还谢家。原本是要给阿谨的……阿宝成亲时我已在朔方,你代我给她便是。”袁继宗双手接过,谢谦看着他道:“你莫要再心软了,此时忍一时之痛,能换她一世平安,阿谨也不会怪你。若是让她跑了,那才是害了她,害了卢缙。”袁继宗微微点头,亲自送他到门口,拱手道:“侯爷保重,旗开得胜!” 谢谦走后五日,谢老夫人悄悄来到京城,只在侯府歇了一晚,便由崔氏陪同去了袁府。阿宝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本来感情就好,三年多未见,甫一见面,只觉阿宝已完全长大,举手投足间与谢谨当年一模一样,老夫人百感交集,喜极而泣。阿宝见外婆苍老许多,想起自幼她对自己的疼爱,不由心中有愧,又兼有对婚事的不满、对父亲的埋怨,也陪着她哭了。 祖孙二人对泣了半晌,方被崔氏劝好,老夫人拉着阿宝的手道:“孩子,你舅母都告诉我了,外婆知道你心里委屈,人活这一世,哪能事事都如意?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是聪明孩子,道理肯定都明白,只是心里过不去,是不是?” 老夫人十分了解阿宝,温言软语,将她才止住的泪又说了下来。她将阿宝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说道:“外婆那时啊,比你现在还小些,有天爹爹下朝回来,说把我许给了同安侯家的世子。我那时从未见过你外公,只听说他年纪挺大的,比我大了十六岁,我起先也是不愿,哭啊闹啊的,比你现在可厉害多了。” 阿宝渐渐收了泪,伏在外婆怀中静静地听着。老夫人接着说道:“我爹也是将我关在家中。我能理解他的心思,以我们家的家世,能与豪门之首的谢家结亲,那是天大的喜事。可我不乐意,我那时啊……”她停顿了一下,阿宝心道:“莫非外婆心里也有个人?”只听老夫人道:“后来我爹越是逼我,我便闹得越狠,终于有一天,你外公来了。”她笑着道:“谢家人都是好相貌,我第一眼看到他,心里便想,这世上怎会有生得这般好的男子。” 阿宝心道:“我第一次见到卢大哥也是这么想的,不知他与外公哪个更好看?”她抬起头看着外婆,只见她望着窗外,嘴角含着笑,她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说,只得轻唤了声:“外婆!”老夫人回过神,冲她笑笑,说道:“你瞧,外婆当年也觉得嫁给你外公定会生不如死,可是我不仅没有死,还过得很幸福,便是他已经不在了,我仍会时时想起他。”她摸摸阿宝的头道:“阿宝,用不了两年,你便会忘了现在的坚持,也许你心里永远有那个人,但你也只会把他放在最深处,慢慢地慢慢地,再也想不起来了。”阿宝摇头道:“不会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卢大哥!”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笑了笑。 袁继宗忙于政务,经常深夜才回府,又要准备阿宝的婚事,不免焦头烂额。谢老夫人见状,暗暗叹息,令崔氏从旁协助。因谢袁两家的关系不能外露,崔氏也只能帮忙打理府中事务,对外一应由管事出面,好在袁家人口简单,倒也没出差错。 五月底,季泓到达雒阳亲迎,暂居季家在城郊的别院。六月初一,袁继宗处理完政务,向苏煦告了假,早早回到家,晚饭后,来到了阿宝房中。 ☆、四十二、我负了他 崔氏正在为阿宝整理明日要穿戴的喜服及首饰,见到袁继宗,知他有话要讲,嘱咐了阿宝两句便出去了。袁继宗关上房门,见阿宝仍呆呆地坐在案前,全无往日的灵动,心中一痛,走上前摸摸她的头道:“宝儿,还在生爹爹的气?”阿宝不说话,袁继宗在她对面坐下,说道:“你明日就要走了,爹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你就不愿陪爹爹说说话吗?” 阿宝动了动唇,却仍未说话,袁继宗轻声道:“这段时间,我也想了许多。我弱冠之年遇到睿宗皇帝,感他知遇之恩,从此步入宦海,为苏氏效命三十余年,殚精竭虑,自问无愧于心。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你娘亲为了我与家人决裂,为了我身负重伤,甚至为了我……而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你,却不得不把那么小的你送走,让你寄居谢家多年;如今,又迫于形势逼你嫁到季家……我最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睿宗皇帝登基后便带着你娘归隐,她不会那么早死,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事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嫁谁便嫁谁。我追名逐利,成就了自己,却害苦了你们母女。宝儿,爹爹……爹爹实在无颜去见你娘亲,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阿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未曾恨爹爹……”袁继宗微微一笑道:“爹爹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宝儿,爹爹已经决定了,待朔北战事平定,便告老还乡,去江陵陪你,可好?”阿宝一惊,道:“你要辞官?那朝堂怎么办?苏煦会让你走?”袁继宗笑道:“傻丫头,你爹哪有那么重要!至于皇上,我走了他才会安心。” 阿宝似懂非懂,她自记事起,便知道父亲是为了大越、为了百姓日夜忙碌,从未有过清闲的时候,她以为父亲这一生都要这般过去,如今却要辞官,怎不叫她吃惊。袁继宗见女儿傻呆呆地坐在那里,亦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忽然想起与妻子初遇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不由眼眶一热,拍拍女儿的肩膀道:“早些歇着吧,明日有你累的。”转身便要走。 阿宝突然叫道:“爹爹!”袁继宗连忙转身,阿宝自床头拿出一沓书信道:“我走后,请你每隔十日便将这信送一封给卢大哥,直到他回来。他回来后,你便说……说是我自己要嫁给季泓,让他不要去找我,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我嫌弃他了……是我负了他,这样他才会忘了我。”她眼眶一红,袁继宗接过,她低下头道:“我虽然不愿意,但……你是不会害我的,我也不能害了卢大哥……你……你自己一个人也要保重……” 第14节 她语无伦次,袁继宗却背过身去,半晌才回头道:“季泓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兄长,你去了不用伺候公婆,也无太多姑嫂妯娌关系打理,府中有他大嫂,亦无须你操持,这般看来,确实是门好亲。你不要担心爹爹,只要你好好的,爹爹便也好。”看着她道:“时间长了,很多事情都会淡忘的。” 六月初二日,艳阳高照,袁继宗穿着喜服,早早坐在厅中等着季泓的花轿。他素来低调,不少朝臣要来道贺,均被他婉拒,厅中只有谢远一人。谢远轻啜一口茶道:“丞相,家父临行前吩咐,天气炎热,此去江陵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祖母年事已高,不可当真让她送嫁。我是长兄,便由我送阿宝前去。丞相可同意?” 袁继宗一怔,旋即笑道:“还是侯爷思虑周全,如此最好!只是,此去多日,皇上那里……”谢远笑道:“丞相不必担心,我已与皇上告了假,且你我两家的关系他也是知道的,并未说什么。”袁继宗叹道:“你们照顾阿宝多年,又给她添了这许多嫁妆,袁某感激不尽!”谢远道:“阿宝本就是入了谢家家谱的女儿,这些都是应当。”话音未落,门外鞭炮齐鸣,季府的花轿已到了。 府门大开,鼓乐声中季泓一身玄色红边深衣大步走到厅中,对袁继宗拜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袁继宗忙将他扶起,令人去将谢老夫人与崔氏请来,季泓一一见礼,参拜了袁氏先祖牌位后,喜娘将阿宝扶了出来,与家人话别。阿宝向谢老夫人与崔氏叩头,老夫人已泣不成声,崔氏含泪嘱咐了片刻,阿宝一一应下,转过身来到袁继宗面前跪下拜道:“爹爹,我走了。”袁继宗点点头,扶起她道:“记住爹爹的话。” 喜娘拿过玄色披肩给阿宝披上,扶着她便要上轿,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一名内侍跳下马来,奔到阿宝身边躬下身道:“袁姑娘,陛下有赏赐!”说罢自怀中拿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阿宝愣在当场,只听身侧季泓轻笑一声,跪下道:“谢陛下!”阿宝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双手接过锦盒。那内侍轻声道:“陛下口谕,姑娘务必保重!”阿宝听得季泓又笑了一声,不禁又气又恼,霍地站起身道:“袁宝儿已是他人之妇,不劳皇上费心!” 众人都是一惊,阿宝已掀开轿帘自行进了花轿,她这般作为已属大不敬,内侍却不发作,只是恭敬地站在一边。季泓笑了笑,冲众人拱拱手,翻身上马,管事忙高声道:“起轿!”一时鸣炮奏乐,煞是热闹。 花轿缓缓前行,阿宝偷偷掀开轿帘,见袁继宗定定地站在门外望着,心中一酸,忍了许久的泪流了出来,滴滴落在喜服之上,亦打湿了手中的锦盒。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卷画轴,她心中疑惑,徐徐展开,只见一方荷塘,柳丝低垂,一个少年靠在柳树上,望着面前的小女孩,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张纸,似在说着什么,画风旖旎,透着一股缠绵之意。阿宝看着那少年肖似苏煦的眉眼,怒意勃然而起,自己被迫远嫁,与卢缙相爱却不能相守,皆拜此人所赐。她脑中一热,双手用力,竟将那画撕得粉碎,掀开轿帘,扬手扔了出去。 按双方议定,季泓将阿宝接回江陵再拜堂,花轿到了季府别院,直接换成马车,谢远带着十余名亲卫已等在了那里。季泓上前笑道:“劳烦大哥了。”他二人年龄相仿,真论辈分,季泓尚要长一辈,他这一声大哥却喊的毫不尴尬。谢远不敢妄自尊大,忙道:“二公子客气!”季泓见他这般,想是谢谦早有吩咐,了然地笑了笑,眼见阿宝已上了马车,对谢远道:“大哥,动身吧。”谢远点头,见他又策马来到阿宝车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后,方令车队前行。 阿宝坐在车内,悄悄掀帘看去,季泓与谢远并肩走在车前,似在说话,季泓不时微笑点头。她又往左右看了看,马车周围除了季府的侍卫便是谢远的亲卫,季府侍卫尚好,谢家亲卫个个严阵以待,个别眼尖的发现了她在偷看,立时变的更加紧张。 阿宝放下车帘,随行侍女将她衣摆整理好,又安静地坐了回去。袁继宗本已给她准备了几个陪嫁的婢女,她那时正在与父亲赌气,索性全都赶走,一个没要,如今这两个是季泓自江陵带来的。 阿宝的嫁妆细软足足装了二十辆车,车队庞杂,行走缓慢。谢远恐在路上耽搁太久,生出事端,几次催促,季泓均笑道:“大哥不必着急,走得太快,车马颠簸,阿宝会受不了。”谢远见他如此顾及阿宝,反倒不好再说什么。 如此停停走走,过了十日才到襄阳,阿宝鲜少说话,白日闷在车内,晚间只在驿馆或客栈房中,几乎不出门。 襄阳属荆州,百年前曾是兵家战场,谢远与季泓俱是习武之人,便在此处多盘桓了几日。待到再启程时,已是六月中,天气炎热,谢远季泓骑在马上尚好,阿宝在车中闷热之极,走了两日刚到宜城,竟发起了低热,众人无法,只得又停下,季泓令人先行带着嫁妆回江陵,并请季瀚速派良医前来。 这日,阿宝觉得稍好了些,令侍女将矮榻置在窗边,靠在榻上发呆。季泓原给她寻了几本杂书,谢远却怕她顾着看书不好好休养,将书收走了,她又不愿找人说话解闷,只能每日在房中闷着。无所事事间,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卢缙,心中难过,神色便越发的萎靡,众人看在眼中,只当她因病所致。 夏日的傍晚并不凉爽,窗边也无一丝风,阿宝不禁有些气闷,忽听身后有人道:“在想你那情郎吗?”阿宝一惊回过头,只见季泓正站在身后,轻摇纸扇,面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阿宝微微皱眉,起身行了一礼唤道:“二公子。”季泓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弱柳扶风,我见犹怜,难怪连皇上都对你念念不忘。” 阿宝抬头看看他,不悦地问道:“公子何意?”心中暗暗奇怪,自雒阳出发以来,他一直彬彬有礼,待她比谢远还要温柔体贴,今日怎么这般无礼。季泓收了扇子挥挥手,两名侍女无声退到门外,关上房门,他才看着阿宝道:“你真让我失望!” ☆、番外 内侍回宫复命时,苏煦正站在案前做画,见到他轻轻一点头,内侍跪倒在他脚边道:“奴婢到时袁姑娘正要上轿,奴婢将画交给了袁姑娘,也说了皇上的口谕,袁姑娘……”苏煦手一顿,沾了墨继续画着,口中道:“说!”内侍匍在地上道:“袁姑娘说她已是他人之妇,不劳皇上费心。” 苏煦执笔的手仅停了一瞬,轻笑一声,继续画了起来,内侍不得吩咐,不敢离去,仍在原地跪着。过了大半个时辰,方安自门外进来,见状愣了一下,微微皱眉道:“陛下!” 苏煦放下笔,抬头笑道:“舅舅来了。”对内侍道:“下去吧。”内侍忙行礼退了出去。方安向案上看了一眼道:“陛下让人给袁姑娘送礼了?”苏煦点点头,方安道:“袁姑娘大婚,陛下是该有所赏赐,只是应给袁丞相,而非送到袁姑娘轿前。”苏煦笑道:“早前太忙,未曾想到,今日才想起来。”方安看着他道:“陛下,袁姑娘确实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只是如今已是这个局面,还是另选他人的好。” 苏煦敛了笑,坐回案边道:“选妃一事以后再说。”方安皱眉,想了想终是说道:“陛下,大局为重,袁姑娘已是不可能再入宫了!”苏煦垂下眼帘不说话,方安看着他道:“陛下乃是明君,臣逾越了。” 苏煦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没错,朕是还存着念想,朕希望季泓因此疑心她,不要对她好……”方安一怔,轻唤道:“陛下!”苏煦自顾说道:“她临走时曾说过,如果再见时认不出我,便任我处置。我说我不罚你,我要你做我的小娘子……”方安见他称呼都变了,不由心惊。苏煦苦笑道:“到头来,她全不记得了。” 方安疑惑道:“陛下与袁姑娘曾是旧识?”暗道莫非他执意于此,并不是为了谢袁两家?苏煦道:“母妃不受宠,父皇的心思在朝堂,后宫全凭皇后做主,宫人势利,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后来,袁继宗把宝儿带来了,她小时候玉雪可爱,我一看到她便欢喜,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对众人都追捧的皇兄却不大理睬。再后来母妃死了……我最艰难的几年里身边只有她,虽然她什么都不懂……”他声音低沉,方安知道大姐当年在宫中确实不得宠,想必母子二人受了不少委屈。 苏煦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我以为袁继宗是个君子,原来也和那些小人一样。他见宝儿与我亲近,竟然将她送去了庐江!我们若不分开,她怎么会忘了我?!我们若是不分开,她又怎会恋上卢缙?!”方安道:“袁丞相乃是襟怀坦荡之人,应该有其他原因。”苏煦道:“不论什么理由,他已经拆散了我们。如今,我有这么好的机会让宝儿来到我身边,他却宁可抗旨!” 方安暗叹一声道:“恕臣直言,袁姑娘恐怕自己也不愿意入宫。”说罢偷偷看了眼皇帝。苏煦勃然怒道:“若不是他从中做梗,宝儿怎会与我生疏!”方安忙跪下道:“陛下息怒!”苏煦闭闭眼,半晌后轻笑道:“朕失态了,舅舅请起。此事莫要再提,宝儿的事我自有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发神经又开了个坑,应某位读者的要求,第三部,穿越。目前主要更这个,那边留着卡文时换脑子用,更文时间不定。 第三部:《郁金堂》 ☆、四十三、如此夫婿 阿宝不解,疑惑地看着他,季泓走到榻边,掀袍坐下,慢悠悠地道:“我给了你两个月的时间,你居然没有跑掉。”阿宝愣了一瞬,说道:“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季泓看着她道:“不明白?哼,你难道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阿宝默了一默,坐在他对面道:“公子不愿娶我?”季泓道:“季某福薄,消受不起,若真与你成亲,只怕不出三年便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阿宝皱眉看了他半晌,问道:“公子是说苏……皇上?”季泓微微一笑,阿宝忍着怒气道:“我与他并无半点关系!公子若不愿娶我,只管明说,何苦坏我名声。” 季泓一哂,道:“那卢敬之呢?”见阿宝面色陡变,继续说道:“便是没有这两人,我也不会娶你!”阿宝站起身道:“我确实心中另有他人,但既然决定与你成亲,此生便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直说就是,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季泓看了她片刻,摇头笑道:“谢谨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儿……”阿宝一愣,问道:“你认识我母亲?”季泓道:“你母亲自幼长在我家,我怎么会不认识。”阿宝知道母亲与他的兄长有过婚约,却不知母亲竟然在他家长大。季泓看了看她的表情,说道:“看来你家大人果然什么都没有对你说。罢了,今日就由我告诉你吧。” 他走到桌边,自倒一杯茶,轻啜一口才道:“你母亲小时候身体不好,你外祖父母十分担心,又因你们谢家自古以来男多女少,他们怕你母亲长不大,便四处寻医问药。后来遇到一个方外之士,说你母亲不能养在家中,须在南方寻一临水而居的人家寄养,待到十五岁才可回家。可巧咱们季氏世居江陵,又与谢家关系亲密,因此你母亲便被送到了我们家。” 阿宝听得发愣,这些事情不仅父亲,连谢老夫人都没有同她说过,不由问道:“我娘亲在你家一直住到十五岁?!”季泓道:“正是!与我大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阿宝闻言斥道:“胡说八道!我娘喜欢的是我爹爹!”季泓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他们还跟你说了什么?说你娘温柔贤淑,对袁继宗情深不悔,为他不惜与家人决裂,为他受伤、为他身死?” 阿宝正要点头,见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诮,怒气便涌了上来,问道:“你倒底要说什么?”季泓看着她道:“如果是谢谨,绝不会这么轻易动怒。”阿宝道:“我自然是比不上我娘的。”季泓点头道:“确实,论心机谁能比得上她。她活着时将我大哥、睿宗皇帝、袁继宗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给她女儿留下一条后路。” 阿宝忍无可忍,怒道:“住口!不准你诋毁我娘!”季泓冷哼一声道:“你娘亲最擅长的便是谋算人心,当年她利用袁继宗保住了谢家,如今又利用我大哥对她的感情,让他冒着大风险,用季家保住你。” 阿宝忽然盯着他,季泓被她看得一愣,耳边听她迟疑地说道:“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我娘已经死了十多年,怎么还能利用你大哥的感情?”言下之意季泓已是神智不清了。季泓嗤笑一声道:“谢谨才智心计天下无双,袁继宗也是善于权谋之人,生的女儿竟是这等愚笨!” 阿宝此刻只觉此人说话委实讨厌,不愿再与他逞口舌之快,当下道:“季二公子若无事,便请回去吧。”季泓看着她轻声道:“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阿宝一愣,问道:“什么机会?”季泓微笑道:“你可愿嫁给我?” 阿宝张了张嘴,那声“愿意”怎么也说不出口。原先不认识他时,谢家与父亲都说此人如何如何好,待见了面,确实也对她温柔体贴,极为照顾,她虽然不喜欢他,但事已至此,便是为了父亲与卢缙,也要与他好好相处。今日他却说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言语之中对母亲极为不敬,其人也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和善,心中对他十分反感,她不会作假,只能避而不答。 季泓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想娶你!我季家与谢家不同,自太宗皇帝起,便只想做闲散公侯。今上显然不是个善主,我大哥糊涂了同他抢人,我可没有。更何况,谢谨的女儿……”阿宝看着他道:“你既然不愿意,为何又要答应婚事?”季泓打开折扇摇了摇道:“长兄为父,我大哥既是兄长又是族长,他同意了我岂能忤逆。我原以为你定会跑掉,毕竟你跑过一次,谁知道你竟如此不济!” 阿宝摇头道:“我不能逃婚,我若跑了,爹爹会伤心,舅舅会气死的。而且我也无处可去,我到哪里苏……皇上都能找到。”季泓道:“你若不走,到了江陵成亲后,我便将你关在家中,哪里也不许你去,天天折磨你,你休想我会待你好。若皇上因你而对季家有所不利,我便将你送给他!” 阿宝叫道:“你敢!”季泓冷笑道:“为了保全季家,我有什么不敢的?便是让你神鬼不觉地死掉,我也能做到,世家豪门里这些手段向来不缺。你也别指望你爹或舅舅来救你,我既然敢做,就能让他们查不出端倪。总之,你落在我手里,便任我处置!” 阿宝的脸都白了,胸口剧烈起伏,却说不出话来。她自幼娇生惯养,袁继宗将她捧在手心,谢家诸人当她是宝,卢缙自不用说,便是苏煦,也对她和颜悦色,何曾遇到过今日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季泓看了她片刻,又柔声道:“你此时走了,找个地方躲上一段时间,皇上慢慢也就忘了你,你爹爹舅舅都是你的至亲,又怎会真生你的气,时间一长气也就消了。到时你再出来,便能和卢缙永远在一起了。” 阿宝听得怦然心动,又有几分疑惑,问道:“你为何要放我走?”季泓叹道:“你真是个……还听不明白吗?”忽又笑道:“真是报应!谢谨若是见到这样的你,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阿宝知他又在讽刺自己,正要说话,季泓用扇子朝她点了点,说道:“我再说一遍,其一,你是谢谨的女儿,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其二,你是皇帝看上的人,我不能也不愿与天子为敌;第三,季家原本是偏安一隅的闲散世家,自保足矣,你身后牵扯太多势力,与你联姻百害而无一利;第四,我大哥一心要护你,我若违抗,他绝不会答应。所以,我只有放你走,以你逃婚为由,毁了这门亲事。” 阿宝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确认他所言非虚,这才问道:“你要如何放我走?我大表哥带来的侍卫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猛将,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季泓点头道:“我知道,他送嫁的目的便是防你逃跑。”说着拍拍手,两名侍女推门进来,他冲着一人点点头,那人便开口说道:“公子有何吩咐?”竟然是阿宝的声音。 阿宝惊讶地看着她,季泓道:“她身形与你相仿,又会模仿你说话,只要不与谢远照面,他是发现不了的。”阿宝皱眉道:“大表哥一天要来看我几回,怎么能不见。”季泓示意侍女出去,对阿宝道:“这些无需你操心,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听我安排即可。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走是不走?你若不走,到了江陵便没有机会了。” 阿宝坐回榻上沉思起来,季泓也不催促,坐在桌边品茶。过了半个时辰,阿宝终于开口道:“我走!”季泓微微一笑道:“好!你放心,银钱细软我会帮你准备好,不会让你受苦。”阿宝点点头,季泓看着她道:“你准备去哪里?”阿宝道:“自然去找卢……”她猛然住口,看了看季泓,季泓摇头道:“真是够笨的!谢远发现你不见,首先想到的就是卢缙那里,即便让你跑到朔方,只怕还没见到卢缙,便被谢家的人抓回来了。” 阿宝愁道:“我还能去哪里?”季泓道:“声东击西,待他们发现你不见了,我会找人假扮你往北而去,让他们以为你去了朔方,而你,要往南跑!”阿宝看着他眨了眨眼,季泓忽然有些不忍,只听她问道:“那我何时能去找卢大哥?”季泓想了想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阿宝不由皱紧眉头,季泓柔声哄道:“你且忍一忍,银钱我会给你备足,避过风头你便能与卢缙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阿宝又想了良久,这才重重点下头道:“好,我听你的!”季泓暗暗松口气,笑道:“如此最好,我也不愿与你闹到反目成仇那一步,你且听我安排就是。”说罢起身掸掸衣摆便要出去,阿宝忽然叫住他,他转过身道:“还有何事?”阿宝犹豫了一瞬,问道:“你适才说的我娘与你大哥的事……当真?”季泓挑眉道:“什么事?”见阿宝不悦,笑道:“他们两情相悦之事?呵呵,世人只当我大哥傻,对她谢谨一味单恋成痴,却又哪里知道谢谨的手段。” ☆、四十四、无处可去 阿宝这次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他说着,季泓道:“谢谨三岁到我家,与我大哥一同长到十五岁,论感情,只怕比她亲兄长还要深些。我那时虽小,也知他二人将来必要成亲,季家上下人人都将她当作世子夫人看待。她对我大哥也绝不是你听到的那般,只怕她心里真正有情的还是我大哥。” 阿宝道:“既然如此,为何她后来又会嫁给我爹爹?”季泓道:“当日她回家时,两家约定待她十八岁便完婚,谁知过了三年,谢家绝口不提婚事,我父母几次催促,他们百般推脱。后来有一天,谢谨突然来到江陵,与我大哥密谈了一夜,次日一早又走了,我大哥失魂落魄地过了半个月,便传出谢谨恋上了太子府的一个寒门幕僚,而你外公忽然又来提起了婚事。” 阿宝心道:“那个幕僚便是我爹爹了。”季泓接着道:“因谢家屡次推诿,谢谨又有那样的传言,我父亲本不欲答应二人之事,我大哥却坚决要定亲。父亲无法,只得同意,两家过了礼。谁知没过多久,谢谨居然留书出走,与那幕僚私奔了。父亲勃然大怒,要去谢家理论,大哥却十分地平静,拦住了父亲,自己也对此事不闻不问,仿佛谢谨不是他的未婚妻一样。” “可是有天夜里,我却看见他独自一人在谢谨从前住过的房间里哭泣,我进去才发现他喝醉了,口中说着‘我成全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我只恨自己无能……’我那时尚小,待后来大了才渐渐明白,大哥事先应是已经知道谢谨会这么做,所以才会阻止父亲去找谢家。” 阿宝心中极不平静,季泓所言与父亲告诉她的往事都能吻合,只是其中却有这些内情,母亲当年倒底要干什么?季泓不待她细想,又说道:“谢谨这一去便是几年了无音信,直到睿宗皇帝登基,她才又同袁继宗回到了京城。父亲因气恼谢家欺人太甚,去谢家退婚,又被大哥阻止,这时就听说谢老侯爷死了,谢谨被逐出了家门。再后来她便与袁继宗成亲,生下了你。” 阿宝看着他道:“这些我都知道。”季泓冷笑道:“好,我现在就讲你不知道的。你可知谢谨并不是真的爱上袁继宗才与他私奔?你可知她受伤其实是一场戏?你可知若不是袁继宗心软,谢家当年死的就不止你外公一个?你又知不知道谢谨临死前曾写过一封情意款款的遗书给我大哥,致使他这么多年仍对她不能忘情?!” 阿宝已然呆住,季泓看着她道:“也许连你的出生,都是谢谨用来谋算袁继宗的手段!”阿宝突然“哇”地大哭了起来,口中说道:“你胡说!你胡说!”季泓被她吓得一愣,片刻后道:“你想让谢远听到吗?”阿宝忙止住啼哭,轻声抽泣,季泓轻舒一口气,想了想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知道也好,你只需记住,听我安排行事即可。快把眼泪擦擦,别被谢远看出来!”说完转身出去,令侍女进来伺候阿宝梳洗。 晚间谢远果然又来看望阿宝,见她精神比白日还要萎顿,双目红肿,忙问侍女出了何事。侍女只说姑娘想家了,哭了一场,谢远不疑有它,安慰了阿宝半晌。 次日,季瀚派来的大夫到了宜城,立刻便与阿宝诊治,谢远季泓皆陪在一旁。那大夫把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脉,才收回手慢慢说道:“姑娘无甚大碍,只是感了暑湿方有此症,休养几日便可。”谢远松了口气问道:“可能动身赶路?”大夫道:“无妨,只是要遮住头脸,勿要再受了暑气加重病情。” 阿宝靠在床头,听到这句不由看了季泓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眉宇间似有关切之色,感觉到她的目光,竟将脸转了过来,冲她微微一笑道:“阿宝可听到了,不用担心!”谢远见状,暗暗点头。 大夫开了药方便退了出去,季泓忙命侍女去准备帷帽面纱,对谢远道:“如今天这么热,真是难为阿宝了,不如等两日再上路。”谢远摇头道:“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大夫既然也说没有大碍,小心些就是。”转过头对阿宝道:“阿宝你且忍忍,最多三日便可到江陵。”阿宝看了看季泓,点点头。 晚饭后,谢远又与季泓来看了阿宝一次,阿宝已戴上面纱帷帽,季泓道:“晚上也要戴着吗?”一名侍女道:“大夫说如今是盛夏,晚间暑气也重,姑娘嫌气闷不愿关窗,只能戴着。”谢远道:“那便戴着吧。”二人陪阿宝说了会儿话便离去了,季泓在门口对侍女道:“一会儿你们去外面买些瓜果给姑娘消暑。”侍女忙应下。 阿宝看着他们出去,靠在床上想道:“那个大夫应是季泓安排好的,不知他何时让我走。”不禁又想起了卢缙:“卢大哥现在怎么样了?爹爹有没有按时把信送去?他若知晓了我的事,会不会伤心?”她想的出神,全然没有注意侍女已悄悄将门关上。 两名侍女走到床边,一人轻唤道:“姑娘,请更衣!”阿宝回过头,正是那名会模仿她声音的侍女。那侍女与阿宝互换了衣裳,又将面纱帷帽戴上,对阿宝道:“姑娘出了房门往右行出回廊,有一侍卫会带您出府,路上不要说话,侍卫自会帮您应对。”另一侍女上前,将阿宝送出门。 阿宝低下头沿着回廊快步向右走去,果然见一名年轻侍卫站在前方等着,见到她后也不多言,微微点头轻声道:“随我来!”阿宝紧紧跟在他身后来到角门,被守门侍卫拦下,那侍卫面不改色地说道:“二公子令我二人去给袁姑娘买些瓜果消暑。”守门侍卫认得他,又看了看一身侍女装扮的阿宝,点点头开门将二人放了出去。 阿宝强自镇定地跟着侍卫出了门,走出约莫两丈许,那侍卫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挡住她的身影,轻声道:“不要紧张,他们没有发现。”阿宝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发抖。二人慢慢向前走去,渐渐离驿馆越来越远,侍卫带着她转过街角,阿宝只觉腿一软,忙扶住墙站定。侍卫回过头道:“此地还不安全,姑娘再坚持片刻。”阿宝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二人又走了半刻,来到一处院落门外,那侍卫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去,阿宝连忙跟上。院中一名女子见到二人,对侍卫点点头,侍卫说道:“姑娘请随她去更衣。”女子将阿宝带到房中,拿出一套粗布男装让阿宝换上,自己穿上阿宝脱下的衣服,收拾停当便带着阿宝又来到院中。 那侍卫已牵着马等了多时,见到阿宝出来,说道:“姑娘,马上有银钱干粮,还有两套衣物。现在城门已关,委屈姑娘在此等到天亮,出门往南二里便可出城。”说着将马拴在院中树上,挥手令那女子出去,才说道:“一会儿我就带她回去,按公子的安排,到江陵之前应是不会有人发现您已走了。”阿宝刚要道谢,他又说道:“公子令我传话,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姑娘若是被找到,便是死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阿宝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抬手摸了摸臂膀。那侍卫对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阿宝看了看空旷的小院,忽然涌上一股惧意,前路茫茫,何处是她容身之所?何时才能再见到卢缙、父亲?于是也不进房,靠着树坐下,抱住膝盖,嘤嘤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打了井水简单梳洗一番,将头发挽成男子发髻,拿出包袱中的干粮就着井水胡乱吃了几口,便牵着马出了门。夏日的清晨已十分炎热,路上行人也不多,阿宝骑上马,不一会儿便出了城。 她一路向南,马不停蹄,却不敢露宿,无论多晚都要赶到一处集镇,寻一家客栈落脚。也不敢打扮光鲜,依旧穿着季泓为她备下的粗衣布衫,唯恐被人发现女子身份,起了歹意。 如此五日后,到了临湘境内,身后并无追兵,她不由放慢脚步,仔细盘算该往哪里去。季泓让她往南,再往南行便是交州,真的要去那里吗?她不禁有些犹豫。她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一阵心酸,她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有家归不得,有情郎也寻不得,天下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个去处。 她傻愣愣地站了许久,才牵着马茫然地继续南行。如此又走了几日,便到了始兴郡阳安县。这日她在茶舍歇脚,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一支商队路过门前。老板出门揽客,那领头的人笑道:“多谢老板好意!只是我等一个月内要将货物送到吴郡,耽搁不得。” 阿宝听到吴郡,豁然开朗,心道:“季泓说他们必往北找,让我往南跑,我只要不去朔方,往东应也没事。索性我就去吴郡,去卢大哥的家乡看看!”拿定主意,有了方向,她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一般,欢快了起来,三两口喝光茶水,向老板打听了路,又买了些面点当做干粮,便骑上了马掉头向东方行去。行行走走,尽量避开人群集市,如此走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吴郡境内。 ☆、四十五、因何而来 乾宁元年五月,北狄不宣而战,突袭朔方,朔方守将谢辽率部迎敌。北狄有备而来,气势汹汹,又有重甲铁骑,谢辽不敌,大越皇帝苏煦急派大将军、同安侯谢谦领兵十万前去支援。六月,两军于朔方以北云中对垒,激战数轮,互有胜负,战事陷入胶着。 大越虽未取胜,卢缙却在对战中大放异彩,无论两军对阵还是攻城守寨,凡其出战无一败绩,数次击败北狄大将,谢谦对其大为赞赏,仅有的一丝偏见也荡然无存,暗中竟也为他与阿宝婉惜。 这一日战事稍歇,卢缙又收到了阿宝的信,正欲回帐细看,便见谢遥陪着一人急急向他走来,待到近前才看清,竟然是留守京城的谢远。卢缙一阵纳闷,不知谢远为何而来,只听谢遥唤道:“敬之!”卢缙忙对二人行了一礼道:“二位兄长!” 谢遥看看谢远,谢远笑道:“敬之这是要去哪里?”卢缙道:“回营。”谢远看着他手中的信问道:“阿宝的信?”卢缙笑着点点头,谢远道:“听闻敬之不仅能战,也极善练兵,我正好无事,去你营中看看如何?”谢遥欲说话,被谢远横了一眼,转过头去只作不知,卢缙笑道:“求之不得!还请大哥指点一二。” 三人来到卢缙营中,谢远果真驻足看了半晌士兵操练,连连点头,谢遥腹诽道:“老大装模作样的本事越来越强了!”卢缙请二人入帐,奉上茶水,谢远道:“敬之江南人士,于此北地可还习惯?”卢缙尚未说话,谢遥忍不住道:“大哥,他在高阳待了三年!”谢远偏头看了他一眼,卢缙忙道:“此地较高阳还是不同,风沙太大。”谢远道声“确实”,低头轻啜了一口茶,卢缙道:“大哥因何而来?”谢远放下茶盅笑道:“祖母与母亲担心父亲与弟弟们,命我前来探望。”卢缙犹豫了一阵,终于问道:“不知……阿宝可好?” 谢远、谢遥突然同时抬起头看着他,他愣了一瞬,心中涌上一种不祥之感,忙又问道:“阿宝可好?”谢遥看了看谢远,他已笑着说道:“你不是才收到她的信么,怎么反倒问我?她可不会给我写信!”卢缙面上一热,讪讪笑着。 谢远又与他寒喧了片刻,起身告辞,谢遥站在帐中未动,谢远轻咳一声道:“三弟,让敬之休息吧!”谢遥一拂袖,转身出了营帐,谢远笑着对卢缙道:“适才他被父亲责骂,想是现在颇为恼火。”卢缙与谢遥极熟,直道无妨。 谢远出了卢缙营中,远远见谢遥等在前方,见他过来,冷哼道:“我早说了阿宝不在他这里吧!”谢远皱眉道:“她明明是往这边来了,为何没有?”谢遥道:“她没有那么傻,这时跑到这里,难道等着你们来抓么?!”谢远不语,谢遥忿忿不平地道:“为何到现在仍瞒着他?告诉他也许他能知道阿宝在哪里。”谢远摇摇头道:“此事你休要多管!”快步向前去向谢谦复命。 阿宝行行走走,迷了几次路后,终于在一个月后到达了阳羡城。阳羡山水极佳,城中河流密布,沃野千里,前朝便是鱼米之乡。又因大越高祖苏衡十七岁即任阳羡令,后世帝王皆以其为高祖龙兴之地,颇为优待,屡屡减免其境内税赋,百姓富庶乐业,城中一派繁华景象。 阿宝从未来过江南水乡,只觉小桥流水,满目青翠,如诗如画,吴侬软语,别有韵味,心中想道:“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生出卢大哥那般的人!” 她在城中寻了一处干净的客栈住下,简单梳洗一番后,出门向小二打听卢家所在。卢氏久居于此,世代经商,财力雄厚,乃是阳羡第一大户,小二岂能不知,指了方向,阿宝谢过,便往卢府而去。 阳羡城并不大,阿宝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一座恢宏的府邸,正是卢府。阿宝走到门前看了一会,摇摇头心道:“我来此做什么?卢大哥如今不在家中,我能找谁?”她又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要离去,忽听身后有人轻呼一声:“是……阿……袁姑娘吗?” 阿宝循声望去,只见应生正站在角门处,神色极为惊讶。阿宝也吃了一惊,迎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卢大哥呢?”应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公子令我回来送信。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住哪里,我去寻你。”阿宝未见过他如此谨慎的模样,一时摸不着头脑,口中已将落脚的客栈名说出。应生点点头,轻声道:“我得空便去找你!”说罢进了门。阿宝在原地呆愣了一阵,也离开了。 晚间应生来了,阿宝将他让进房,应生不落坐便问道:“你怎么来了?公子知道吗?”阿宝想了想,将苏煦逼婚,父亲许嫁季泓,季泓让她逃婚等事尽数说了。应生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宝问道:“你怎么不在卢大哥身边?”应生犹豫了片刻,说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瞒你。公子见主上迟迟不允你二人的婚事,令我送信回来,当面交给主上,看他到底是何反应。谁知主上看过信后,即命人将我看管起来,不许我回去,也不给公子回信,直到前几天才准许我出府,却仍是不让我去找公子。”阿宝奇道:“这是为何?他若不同意我们的事,直接与卢大哥说便是了,为何要这样做?”应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第15节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窗外传来更鼓之声,应生道:“我要回去了,你何时走?”阿宝道:“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应生皱眉,片刻后道:“过两日我寻个宅子,你便留在这里等公子回来吧。他那般聪明,定有办法。”阿宝本就没有可去之处,自然求之不得。 五日后,应生果然在城南找了一座僻静的小院,阿宝住了进去,院落虽小,只有三间瓦舍,但胜在人少幽静,阿宝的身份不会轻易暴露。此后,阿宝便平心静气地留在院中,鲜少出门,应生隔三岔五便来一趟,两人说笑玩闹,日子过得很快。 如此过了四个月,已是腊月时分,家家户户洒扫除尘,置办年货,应生想是府中事务繁忙,来小院的时间逐渐少了,阿宝大多一人闷在院中。 这一日,阿宝吃过晚饭,关好门窗准备歇息,便听有人敲门。她走到院门处轻声问道:“谁?”门外传来应生的声音:“是我!”阿宝忙将门打开让他进来,说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应生回身关上院门,压着嗓音道:“公子要回来了!”阿宝一愣,继而大喜道:“真的?”应生笑道:“今日县令来找主上,拿着官府的邸报,十日前大军在云中与北狄决战,大败北狄,公子与你三哥立了头功,大将军为他们请赏,不日便要回朝!” 阿宝激动不已,连声问道:“卢大哥可有受伤?他几时能回来?你能联系到他吗?”应生一一答道:“邸报上未曾提到,应该没有受伤。何时回来尚不知道。我现在联系不上。”阿宝有些失望,应生笑道:“你急什么,公子总是要回家的,你在这里等着就是了。”阿宝摇头道:“他一回到京城,便会知道我的事,定会去江陵找我。待到了江陵发现我不在那里,肯定又要四处寻我,岂会回来这里。”应生想了想,知她说的有理,不由苦着脸道:“主上最近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看得我甚严。今日若不是他要陪县令,我还溜不出来,怎么给公子送信?” 二人站在院中一筹莫展,此时院外又有人扣门,两人都吓了一跳,对望了一眼,噤声不语。敲门声却未曾停下,“笃”、“笃”,一声声在黑夜里异常刺耳。阿宝一阵胆寒,往应生身后缩了缩,便听门外有人唤道:“应生,开门!” 阿宝颇为诧异,看着应生小声问道:“找你的?”却见应生脸色刹白,忧虑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阿宝就着屋中溢出的烛光,看清门外站着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四十余岁年纪,与卢缙有六七分相像,心下了然,耳边果然听见应生低声叫道:“主上!” 来人便是卢缙的父亲卢栩,他缓步走了进来,看着阿宝道:“袁姑娘远道而来,家仆失礼,怠慢之处,还望海涵!”阿宝毫无准备,初次见他,竟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能言。心中已知他对自己的婚事多方阻拦,不免有些怨忿。 卢栩打量了一番,对阿宝道:“夜深风寒,袁姑娘请到屋中歇息。”又对应生道:“你在外面守着,回去再算你的事!”应生忙恭身应下,果真站在院中。卢栩与阿宝进了屋,阿宝将烛火挑得更亮些,见卢栩已坐了下来,忙倒了杯茶水,放在卢栩手边,也怯怯地坐了下来。 卢栩微微一笑道:“姑娘何时来的?”阿宝不会撒谎,如实说了,卢栩道:“卢某罪过!竟然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姑娘因何而来?”阿宝语塞,半晌没有回答。卢栩又道:“听闻丞相千金已嫁给了江陵季泓,不知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四十六、高抬贵手 阿宝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哪里还能回答,卢栩看了看她,说道:“姑娘不管因何而来,都请回去吧。”阿宝猛抬起头道:“您为何不让我和卢大哥在一起?”卢栩一愣,继而说道:“你已是季泓的夫人,如何能与我儿在一起。”阿宝盯着他道:“卢大哥早就写信跟您说了我们的事,您为何迟迟不回话?便是不同意,也该告诉他!” 卢栩微笑道:“缙儿的性子我最了解,我若直接说不同意,他为了你怕是会违逆我,私下便与你成亲。”阿宝想起卢缙确实说过即使父亲不同意,也要娶自己的话。卢栩又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必不愿委屈了你,我若一直不回话,他就会心存希望,总想说服我为你争个认同,你们的事也就要拖上一拖,如此就尚有挽救的机会。”他看了阿宝一眼道:“果不其然,你被嫁给了季泓,与他再不能有牵扯。” 阿宝恍然大悟,气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卢大哥是你的亲儿子,你为什么不愿意他快活?”卢栩悠悠地道:“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才不能让他娶你。”见阿宝正不解地望着他,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就全告诉你,也好让你死心。” 他起身关上房门,重又坐下说道:“缙儿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确实收到了。”阿宝心道:“第一封?莫非就是爹爹许婚后卢大哥写回家的那封信?”卢栩自顾说道:“我当时是有些气缙儿私定婚姻,置父母之命于不顾,但一番权衡后,还是决定成全你们。一则缙儿自幼便乖巧懂事,从未忤逆过我,也未提过任何要求,他能这么做,想必是真心喜欢你;二则娶了你,便是与袁谢两家都攀上了亲,对缙儿的仕途大有助力,也能抬高卢氏的地位。” 阿宝道:“你既然同意,为何迟迟不给卢大哥回信?”卢栩道:“我正准备回信,家中来了一个人,他说有一位贵人让他转告我,莫要答应你二人的婚事,否则卢氏将有灭顶之灾。”阿宝道:“贵人?是谁?卢大哥与我成亲怎会有灭顶之灾!”卢栩看着她道:“此人绝非妄言,这位贵人便是撼动不了袁谢,整治卢氏却是不废吹灰之力。” 阿宝隐隐有些明白,颤声问道:“可是苏……皇帝?”卢栩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全不知情。他那时仍是信王,卢家虽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却如何能与皇家相争,我虽有心成全你们,奈何天命难违。再后来,信王登基,你二人便更无可能了。” 阿宝这才明白,自己与卢缙无缘,明里暗里作梗的都是苏煦。卢栩看着她道:“袁姑娘,我不知袁丞相因何原因不让你入宫,但你已嫁给了季家,就不应再来寻我儿。”阿宝忙辩解道:“我和季泓还未拜堂!”卢栩摆摆手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儿初入官场,虽在战场上立了些功劳,如何能与季家相抗?更何况这后面还有皇上。你若真心待我儿,便请离开他吧!” 阿宝连忙摇头道:“季泓并不愿意娶我,就是他放我走的!”卢栩一愣,见阿宝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心中虽不解,仍是说道:“便是没有季家,还有皇上!你想让缙儿为了你性命不保吗?”阿宝急道:“苏煦对我只是一时之意,久了自然会忘掉!”卢栩道:“他或许会忘了你,却不会忘了谁曾同他做对。” 阿宝沉默下来,卢栩道:“你既然已决定嫁给季泓,便不该再跑出来,更不该来找缙儿。还请离开吧!”阿宝仍是不说话,卢栩看了她片刻,突然起身,跪倒在她脚边。阿宝惊得连连后退,忙要扶起他,却听他说道:“袁姑娘,你有袁丞相与谢家相护,便是闯出天大的祸事,也能化险为夷,缙儿却不能。一旦天子动怒,不止缙儿,卢氏满门都将不保,请你高抬贵手,莫要再纠缠下去了!” 阿宝僵在那里,卢栩这一跪,已是彻底断了她与卢缙的可能,世上哪有公爹跪儿媳之理,便是二人能在一起,阿宝要如何面对卢栩?又岂能被卢氏家族所容! 两人便这样一站一跪,过了良久,阿宝弯腰扶起卢栩,滴滴热泪滚落在衣襟之上,口中说道:“您放心,我不会再找卢大哥了……我明日就走……”卢栩深深看她一眼,躬身道:“多谢姑娘!”转身离去。院中应生正要跟上,余光看见阿宝泪流满面,惊得停下脚步,正要进屋询问,卢栩已在院外沉声唤道:“还不走!”应生不敢违抗,担忧地看了阿宝一眼,慢慢地出了院门。 待二人走远,阿宝关上院门,缓缓回到房中,愣愣地坐在桌边。门外寒风阵阵涌进屋内,她竟毫无察觉,直到蜡烛燃尽,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起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躺下,闭上双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应生担心阿宝,次日一早便要寻机偷偷溜出府,却被卢栩唤了去。他忐忑地来到堂前,卢栩面色沉静地坐在上首,指着一个包裹对他说道:“你去将这些送给袁姑娘,速去速回。”应生应下接过,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不由暗暗奇怪。 他不及细想,急忙来到阿宝的小院,抬手便要敲门,却见院门虚虚掩着,心中一凛,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去,阿宝常住的那间屋子门户大开,空无一人。他心中大急,高声叫道:“阿宝!阿宝!”又跑到另外两间屋子寻找,哪里有阿宝的踪影。此时才明白,定是昨夜卢栩同阿宝说了什么,令她不告而别,忽然想起手中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真是些金银之物。他愣了一会儿,冲出院门,一路寻找,可是哪里还能找到,只得回府向卢栩禀报。 卢栩听了,沉默半晌才吩咐道:“此事休要向公子提起。”应生低下头,卢栩看着他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当清楚,若当真为你家公子好,便只字都不可提起。她既然自己走了,便是想通了,以后再不会纠缠缙儿,久而久之,缙儿也会淡了。” 阿宝天刚亮便出了城,也不辨方向,漫无目的地催马前行。从季家出逃时,她是满怀着希望,总认为躲过这一阵子便能与卢缙在一起了。此刻才真正感到绝望,与卢缙已是再无半点可能,京城不能回去,季家也不能去,没有前路没有目标,心中凄苦不已。 她浑浑噩噩地往南走了十来天,这日在路边茶肆歇脚,身旁桌边坐了祖孙二人,老人白发苍苍,正在照顾孩子吃干粮。阿宝看了看她们,忽然想道:“我到庐江去看看外婆,她知道我不见了,定然万分着急。”于是起身付过茶钱,牵了马往西北而去。 阿宝沿江而行,在秣陵渡了江,稍稍往西行了半日便到了乌江,她当日与卢缙在这里相遇,结伴而行,此后随他远赴高阳,危城之中相知相爱,如今想起已恍如隔世。她仰起头,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催动马儿,向着庐江奔去。 又走了七八日,终于到了庐江境内,阿宝自幼在此长大,十分熟悉,当下放慢速度慢慢往谢府而来。庐江实际已是谢家的封地,谢氏族人众多,她恐被人发现,仍是男装打扮,路上果然碰到不少谢家之人,幸而都未认出她。 来到谢府附近,她又犹豫了起来,心道:“外婆见到了我,会不会马上把我送到季家?季泓定然不会放过我。”她想了想,决定偷偷去看看外婆便走。她不敢走正门,绕着谢府转了两圈,突然想起幼时随谢遥溜出去玩,因年纪小翻不上围墙,谢遥便让人在院墙下挖了个洞,让她爬着进出。她凭着记忆,果真找到了那个洞,洞口已被藤蔓枯枝覆盖。她将马牵得远远的拴住,走到洞口处,见四下无人,弯下腰钻了进去。 墙内便是花园,谢遥当日选在这里挖洞,也是因为内外皆是树藤,不易发现。谢家门规甚严,子弟戒骄戒奢,府中仆从也远比不上其他世家,此时已是傍晚,园内空无一人,阿宝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后院,闪身进了自己当年的房间。房内一切未变,连她绣了一半的香囊都还在妆台上。她在外奔波数月,颠沛流离,此刻只觉眼眶发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在房中一直待到天黑,才到旁边侍女屋中拿了一套衣服换上,趁着夜色向正房走去。路上偶有仆从侍卫经过,也只当她是婢女,未曾在意。离谢老夫人房间约莫三四丈远时,便见房门忽然打开,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阿宝忙侧身躲在廊柱之后,待她们走远了些才悄悄地跟上。 老夫人一行缓缓向家庙方向走去,阿宝心中奇怪,暗道:“这么晚了外婆去那里做什么?”只见老夫人进了大堂,令一应侍从留在外面,仅带了她最信任的、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孙婆婆进去。 阿宝避开侍卫,绕到堂外朝窗户里一望,堂上空无一人。阿宝心生疑惑,暗道:“外婆去了哪里?我亲眼看见她进去的,莫非堂中还有机关?” ☆、四十七、谢家往事 阿宝这么想着,脚也悄悄动了起来,摸到门边溜了进去。大堂之内灯火通明,她仔细察看了一番,终于找到了机关,她将烛台轻轻转动,香案右侧的墙竟整面滑开,露出了一节石阶。她愣了一瞬,轻轻走了进去。 石阶蜿蜒而下,好在壁上每隔两丈便有烛火,尚能看清脚下的台阶。阿宝走了约莫半刻,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数丈高的厅堂现于眼前,四角均矗立一根两人合抱的立柱,柱上雕刻着蟠龙,使这厅堂看起来更像一座大殿。阿宝暗暗心惊,谢家宗祠下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道,且龙乃天子象征,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疑惑地穿过大殿,后方仍是个略小些的厅堂,依旧支撑着四根立柱,只是这柱子上雕刻的是龙凤呈祥。四壁绘满彩色的壁画,阿宝走到近前细看,壁画的主角只有两个人,第一幅是一个少年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偷看坐在床边皱眉的小姑娘,第二幅是少年站在雪地里望着紧闭的房门,第三幅是一片血红中少年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孩…… 阿宝一幅幅看下去,看着那少年长成英武男子,看着两人分分合合,看着那女子溘然长逝,男子黄袍加身,一统四方。她隐隐有些明白,多年来庐江境内流传的传说似乎并不是虚妄,这画中画的分明就是大越高祖苏衡与那神秘的谢家姑娘谢琇之间的故事。只是为何这些事与史书上的记载全然不同? 阿宝看完壁画,继续往前走,前方两扇石门微微掩着,想是谢老夫人进去的原故。阿宝侧身挤了进去,灯火陡然变得黯淡,朦朦胧胧,阿宝站在门边凝神看去,只见漫天薄纱自顶倾垂而下,遮掩住了火光。她边往前走边撩起薄纱,发现这里竟布置的像闺房,妆台、绣架、书桌一应俱全,心中暗道:“莫非这里就是谢琇的房间?” 再往前走便是一座石雕的屏风,横亘了整个房间,只在两侧各留下一人通行的大小,屏风上也绘着彩色的图画,阿宝不及细看,便听屏风后孙婆婆道:“夜深了,地底湿寒,夫人回去吧。” 阿宝躲在屏风后探头望去,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屏风那头灯火通明,正中放了一座巨大的白玉棺,棺前是同一色的香案。玉棺四周的墙边亦摆放着两个香案,上面均放置着牌位。谢老夫人正坐在离玉棺较远的香案前,擦拭着上面的牌位,孙婆婆站立在她身后劝道:“回去吧,夫人!” 阿宝稳住心神,继续看着,只见谢老夫人将牌位放在香案上,似颇为伤心地说道:“阿谨知道此事,怕是也会伤心。”阿宝心道:“阿谨不就是我娘么,何事会让她伤心?”孙婆婆叹了口气道:“若姑娘在世,定有法子救袁姑爷。”阿宝一惊,暗道:“我爹爹怎么了?”老夫人点头道:“谦儿仍在朔方,京中只有大郎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不成!” 阿宝惊惧交加,爹爹出了什么事?此时老夫人抚着牌位哽咽道:“阿谨,娘对不起你,阿宝下落不明,袁继宗又身陷囹圄,生死难料……”阿宝心道:“莫非那是我娘的牌位?不是说娘已被逐出了谢家,她的牌位怎会在这里?” 孙婆婆见老夫人哭得伤心,忙劝道:“袁姑爷宦海沉浮多年,又当了十多年丞相,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此次应该也会逢凶化吉。”老夫人摇头道:“他素来谨慎,若不是到了万分凶险之时,不会写这封信,更不会将阿宝托付给我们。这一次只怕真的过不去了!”抬头看了看牌位道:“他毕竟是阿谨的丈夫,阿宝的父亲,也算帮过咱们家,此番遭逢大难,咱们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宝听到这里,想起季泓曾经对她说过的母亲的过往,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孙婆婆道:“如今便是救不了袁姑爷,也可以先找到宝儿姑娘,如此也算不负所托。”老夫人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阿宝这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半年了无音无信,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有何面目去见阿谨!”孙婆婆忙道:“她虽然单纯,却并不笨,想是不想被季家找到,躲在了哪里。” 老夫人叹道:“我就是对她母亲有愧,才一直宠着她,只想让她做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千金,不要像她娘一样,为了家族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早早丢了性命,谁知竟将她养成这样娇纵的性子。”孙婆婆道:“宝儿姑娘虽然有些任性,却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全赖夫人您的教导,姑娘泉下有知定不会怪您!” 老夫人沉默一阵,忽然哭了起来,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没有带她来过这里,她就不会知道谢琇的那些事,她爹爹也不会和她开玩笑,说什么谢家的女儿都是身负拯救家族重任的话,她也不会信以为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端。她会嫁给季瀚,生儿育女,当她的定边侯夫人,不会随着袁继宗受那些苦,费那些思量,累得自己早早离世……哪怕谢家败落,她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 孙婆婆站在一旁陪着抹泪,片刻后才说道:“姑娘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老侯爷在世时不是曾说过,姑娘的才智胜侯爷百倍。您便是不带她来这里,她看到谢家危难,也不会置之不理。” 谢老夫人摇头道:“我不敢再像教养阿谨那样待阿宝,一直娇养着她……有时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样子,心里也发愁,可又一想,将来许个好人家,又有咱们和她爹护着,想来也不会受委屈了。季泓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品性自不必说,季家这些年又远离朝堂,皇帝也寻不到错儿,比咱们家怕还要安稳些。兼着又有阿谨那层关系,季瀚也断不会委屈了阿宝。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都替她考虑到了,她……她……” 她似再也说不下去了,惨白着脸,孙婆婆忙替她抚胸捶背,好一会儿她才又哭着道:“便是不愿成亲,都跑了这么久,也该悄悄给我递个信儿啊……她一个傻孩子,能躲到哪里去……我夜夜都梦到她遇了不测……” 孙婆婆边流泪边劝解,两人自顾伤心,阿宝强忍住眼泪,躲在屏风后。她已完全明白,季泓所言皆是属实,父亲当年也许真的是被母亲算计了,母亲并不是真心喜爱父亲,只是为了家族的存亡,刻意接近利用他。那么是否真如季泓所说,自己的出生也是母亲留着让谢家牵制父亲的手段?所以谢家才会将自己接走那么多年。父亲是否也早已知情?是否他对母亲也有所图,才会放任政敌的女儿留在身边?在她心里父母的爱情是世间最美好的,谁知竟也充满了阴谋与利益,她此时亦是骤遇情殇,只觉这世间万事皆不可信,皆是虚幻。 谢老夫人又坐了良久,才在孙婆婆的搀扶下起身往外走,阿宝忙躲到暗处,待她们走远才绕过屏风来到内室。她走到谢老夫人先前坐的案前,拿起牌位一看,果真写着“谢谨之位”,却是仅有姓名再无其它。想是母亲明义上已被逐出家门,外婆只能在此偷偷祭拜。阿宝颓然坐在椅子上,仅有的一丝幻想也告破灭,心中一片空白。 不知坐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路过玉棺时突然停下脚步,适才进来时急于去看谢谨的牌位,未曾注意,那玉棺竟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内里平卧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若在平时,她定会吓得失声尖叫,此刻心神俱散,竟也不觉害怕。 棺中之人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出身材颇为高大,右手边似抱着一个圆坛。阿宝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继续向外走,行到棺前香案处,看见案上放了两幅绢帛。她随手拿起左边的一幅展开一看,竟是一道圣旨,上书“谢氏之女永不入宫”,下方盖的是太宗皇帝苏绍的印。 阿宝想道:“谢家门第显赫,却从未有女子进过宫,原来是有这道圣旨。”转念又想道:“我也是谢家入谱之女,既然有圣旨,苏煦逼婚时舅舅为何不把它拿出来?”她又拿起右边的那幅,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粗粗看了大概,心中惊诧不已,这棺中之人竟然是大越高祖苏衡。 绢帛乃是太宗苏绍手书,粗略记载了苏衡与谢琇的生平,又言崔锴死后,令人将其与谢琇尸骨一同焚烧成灰,致使苏衡无法达成与谢琇合葬的心愿。苏衡驾崩前,命苏绍将谢琇的骨灰放在他棺椁内,苏绍想到谢琇与崔锴二人骨灰已无法分出,将崔锴一同葬于皇陵有辱天家,终究不妥,几番思虑,迟迟拿不定主意。此时谢循提出,可将苏衡与谢琇一同交于谢氏归葬,既能全苏绍孝道,又不辱及皇家。苏绍想了许久,终是同意,令人寻来千年寒玉,打造成棺,在庐江选定了万年吉地,比照皇陵式样建了这座地宫,令谢家在其上重修府邸,永守帝陵。 阿宝放下绢帛想道:“怪不得太宗在位时常来祭奠,原来是高祖葬在这里。”走到另一侧的香案前一看,上面的牌位果然是后楚丞相崔锴的。阿宝暗暗摇头,这三人生前已是百般牵扯,死后仍要纠缠不清。母亲定是当年进了这里,看到了壁画与绢帛,又逢睿宗皇帝打压世家,便想学那谢琇做一个谢家的奇女子,才会抛弃情投意合的季瀚,去接近睿宗皇帝身边的父亲。 她转身欲出去,想了想又回到谢谨牌位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道:“不管你是因何原因生下我,你终究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绝不会像你一样,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去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你是帮谢家渡过了危机,可是外婆一生活在悔恨之中,季瀚此生再不识情味,季泓对谢家恨之入骨,欲置我于死地,爹爹……爹爹守着这份谎言独自过了十多年,你……你对不起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衡阿琇的后事,他们留给谢生的大难题是这么解决的。 ☆、四十八、我要见他 阿宝出了家庙,循着原路离开谢府。此时已是黎明,庐江城仍是一片寂静,阿宝找到马匹,急急往城北跑去,在城门处等到天亮,才得以出城。她一路疾行,不敢有丝毫懈怠,十日后终于到了雒阳。 进了城,她便往袁府方向走去,因在路上已换过了男装,并不太引人注意,她也未曾刻意遮掩。转过街角,袁府便出现在眼前,只见府门上贴着封条,她心中着急,不由加快了脚步。才跑出丈许,就被人捂住口鼻拉到了街角。 阿宝大骇,正要尖叫,只听身后那人说道:“姑娘莫怕!是我!”说着缓缓松了手。阿宝回过头,见来人十分眼熟,正在细想,那人已说道:“属下叫吴非,奉丞相之命保护姑娘。”阿宝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随我到高阳的那位大哥!”吴非点头道:“正是属下!在高阳时属下因见援兵迟迟未到,一时着急,便离开了姑娘去雒阳给丞相报信,谁知竟将姑娘置于了险境。此番丞相曾吩咐,再不可离你半步。” 阿宝问道:“莫非我从季家逃出来的时候你就跟着我了?”吴非点头道:“姑娘离开家时便跟着了。”阿宝戒备道:“那你为何不抓我回去?”吴非拱手道:“丞相曾吩咐,路上姑娘有任何举动都不要阻拦,只要护卫你平安既可。” 阿宝一怔,继而想道:“难道爹爹早已料到我会跑出来?”看了看吴非道:“你……在阳羡和庐江……你……都看到了?”吴非忙道:“属下只是护卫姑娘安全,况且在庐江乃是在谢府之内,属下并未靠近。”言下之意便是听到看到了,也不会多嘴。 阿宝想到与卢栩会面的情景都被他看到了,不由面上一红,忙又道:“既是爹爹让你来的,你为何要拦着我?”吴非正色道:“丞相突遭大难,相府被抄,姑娘此刻贸然闯进,不仅见不到丞相,恐怕自身也会受困。还请稍待片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属下先行打探一番再说。”阿宝回头看了看萧条的袁府,点点头。 吴非将阿宝带到一个偏僻的小客栈,要了间上房让阿宝先休息,自行出门去了。阿宝关紧门窗,坐在桌边沉思起来。父亲位极人臣,苏煦便是要害他,也得有理由才行,父亲一向清廉,行事谨慎,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苏煦将他抄家入狱? 吴非一去便是大半日,直到傍晚才回来。阿宝打开房门让他进来,正要说话,却在看见他身后之人时低呼道:“李叔!”正是袁府管事。管事激动不已,低声说道:“姑娘,你果然回来了!”阿宝拉着他的手道:“我爹爹到底是怎么了?”管事哽咽道:“半个月前,丞相上朝后不久,内侍监便带着禁军来抄府,说丞相里通北狄,意图谋反,丞相当日便被下了狱,着有司查办。前天下了圣旨,说是皇上亲自断的案,定了谋逆之罪,家产抄没,明日便要行刑!” 阿宝愣愣地问道:“行刑?行什么刑?”管事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轻声道:“丞相被判的是……斩立决……”阿宝的心狂跳了几下,几欲冲出胸膛,胸口隐隐作痛,半晌说道:“他说爹爹通敌,可有证据?”管事道:“说是在府中查获了丞相与北狄贤王的书信,丞相以铁器换北狄良驹。”阿宝一震,低呼道:“胡说!此事三年前爹爹就已知道,还命卢大哥去高阳暗查,是何人陷害爹爹?竟用这件事!” 管事道:“据说此次北征,北狄因有重甲,致我大军伤亡惨重,便有大臣提出朝中有人通敌,要彻查北狄铁器来历,以慰死难将士。丞相原本不支持查办此事,谁知如今事发竟引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的证据。” 阿宝急道:“这叫什么证据!爹爹不辩解吗?”管事道:“丞相自入狱后便一言不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看了阿宝一眼道:“丞相似乎早有准备,出事前两天,他已将家中仆从侍卫尽数遣散,还给庐江的谢老夫人送了封信,又吩咐我见到你就立即将你送往庐江。”阿宝想起父亲是曾让卢缙不要再管铁器之事,暗道:“爹爹定是那时就已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他为何要护着那人?如今身陷囹圄,性命不保,竟然还要回护。” 管事见她不说话,又道:“姑娘,你既然回来了,便随我去庐江吧。”阿宝摇头道:“我要见爹爹!”管事忙道:“丞相吩咐,见到你便立即送去庐江,不可耽搁,以免被皇上发现。”阿宝急道:“爹爹明日就要问斩,我定要见见他!你若不让我见,我明日便去闯法场!” 管事大惊道:“万万不可!”吴非见两人僵持起来,上前一步道:“李叔,若是方便,还请让姑娘见见丞相吧。”管事叹息道:“哪里是我不让她见,丞相如今被关押在天牢,谁能进得去!”阿宝低头想了片刻,对吴非道:“吴大哥,烦你送我去同安侯府。” 谢远下了朝便一直待在书房中,崔氏知他是为袁继宗之事烦心,令仆从不得打搅。谢远独坐在案前,看着皇帝的手谕,皇帝竟命他明日监斩。袁谢两家的纠葛皇帝是知道的,世人皆以为谢老侯爷当年是被袁继宗逼死的,令他监斩表面上看似让谢家报仇,实则暗藏玄机。如今朝堂乃是谢袁分庭抗礼,若他不遵旨,皇帝便可肯定两家早有勾结,为防谢家,将来必要整治;若他遵旨,袁继宗一系的官员必对谢家恨之入骨,说不定还会以为此事乃是谢家欲报私仇刻意陷害,谢家想在朝堂上一家独大是绝无可能了。无论哪一种,最为得益的便是皇帝,袁继宗一除,朝政大权尽数回归帝王之手,只需再寻机慢慢将谢家手中的兵权蚕食。 谢远长叹一声,看来父亲今夜是赶不回来了,这等大事要他自己决断实在为难。若父亲在朝中,许是还能救一救袁继宗。他一筹莫展,忽听房门轻响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他正心烦意乱,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来人抬起头轻声道:“大表哥,是我!”谢远一惊,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道:“阿宝!你怎么来了?这段时间跑哪里去了?”阿宝看着他道:“我要见我爹!”谢远一愣,道:“你都知道了?”阿宝仍是说道:“我要见我爹爹!”谢远摇头道:“你莫要任性,你爹如今关在天牢,守卫森严,岂能见到!” 阿宝道:“那我就明日到法场上去见他!”谢远斥道:“胡闹!你岂能露面!你爹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一露面便会被皇上抓住,到时谁能救得了你!”阿宝仰起头道:“那我便同爹爹一起死!”谢远见她眼中流出泪来,微微一怔,听她又说道:“反正爹爹若是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疼我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谢远想到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袁继宗确实是她世上唯一的至亲,一时有些心软。阿宝见他不说话,又道:“大表哥,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让我见见爹爹吧!”谢远正拿不定主意,便听门口有人说道:“大郎,你就想想办法吧!”正是崔氏。 崔氏见谢远未用晚饭,有些担心,便来书房看看,正遇上阿宝说这番话。她一直将阿宝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怎舍得她以命相胁。阿宝回过头,唤了一声:“舅母!”扑进她怀中大哭,崔氏流着泪对谢远道:“你便带她去见见她爹爹最后一面吧。”谢远长叹一声,点头应下,让阿宝换过衣裳,随他一同出去。 谢远将阿宝带到天牢附近,令她在马车上等着,自行下车。片刻后回来,已换了一身狱卒皂衣,另拿了一套让阿宝换上。阿宝换好衣服,低着头随他往前走,天牢门口已有人等候,那人将他们引了进去,低声对谢远道:“袁丞相是重犯,明日便要行刑,因此押在最里面。陛下吩咐过,要以礼相待,所以未曾对他用刑,也没有戴械具。”谢远看了阿宝一眼,也轻声道:“就是说没受什么苦,是吗?”那人点头称是。 走了约有半刻,穿过重重门禁,那人在一扇铁门前停下脚步,退到一旁轻声道:“大公子,就在里面。”谢远微微点头,轻轻推开门,里面只有一间一丈见方的囚室,三面为墙,正对门的一面是手臂粗的栅栏,室内靠墙处摆放了一张木板拼搭的床,勉强能够容下一人,袁继宗身穿赭衣正坐在床边。 阿宝环视一周,奔到栅栏前低呼道:“爹爹!”袁继宗立刻抬起头,见到二人面色大变,几步走到栅栏边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阿宝拉了拉栅栏,回头对谢远道:“我要进去!”谢远暗叹口气,走到门口低声说了句话,那人便进来将栅栏打开,阿宝闪身进去,那人又将栅栏关上,对谢远道:“大公子,人多眼杂……”谢远看了阿宝一眼道:“我随你出去等。”那人谢过,又对阿宝道:“这位小哥,烦你快一点,千万莫让人发现了!” ☆、四十九、他竟来了 待二人出去,阿宝一头扑进袁继宗怀中,只叫了一声“爹爹”,便嚎啕大哭起来。袁继宗心中酸痛,她这半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回来又见自己这般情形,定然难过,只得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阿宝只哭了一会儿,便问道:“爹爹,苏煦冤枉你,你为什么不辩解?”袁继宗替她擦着眼泪道:“爹爹不能辩。”阿宝道:“不是你做的,为何不能辩?”袁继宗道:“宝儿,你不要问了,你知道不是爹爹做的就行了。”阿宝急道:“可是他要杀你啊!爹爹!”袁继宗叹道:“伴君如伴虎,他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阿宝道:“便是要除掉你,也不能让你背负通敌的骂名!我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我要去找他!” 袁继宗拍拍她的肩道:“莫要冲动!你现在去找他,不仅救不了爹爹,还害了自己。”阿宝道:“我不怕!大不了和爹爹一起死!”袁继宗拉着她坐下,轻声道:“不要说这些气话。宝儿,爹爹没什么舍不下的,除了你。来,告诉爹爹,是不是在卢家受了委屈?” 阿宝一愣,道:“吴大哥告诉你的?”袁继宗点点头道:“我没想到季泓竟然如此恨你母亲,好在他没有伤害你,你们也未真正成亲,否则我真要悔恨终生。”阿宝低下头,轻声问道:“那……我娘……”袁继宗不待她说完便道:“你休要听他胡说!他那时还小,爹娘的事他怎会知道,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阿宝想起她到庐江谢家时,父亲已经入狱,不知道她进过地宫,知道了母亲接近他的真相。她犹豫要不要告诉父亲,他其实被母亲骗了,袁继宗已开口说道:“你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母亲,她那时可以不要你的,但是她拼了命也要生下你……她临去前一再叮嘱爹爹要好好待你,莫要让你受委屈……你不要听信别人挑唆,误解了她!” 阿宝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忍了下来,心中对父亲越发不舍,哭道:“爹爹,我不能看着你死!”袁继宗道:“宝儿,爹爹原想等你成亲后便辞官,在你身边陪着你,如今看来是不行了。爹爹不畏死,只担心你无依无靠。卢缙虽然不错,卢家既然不敢接受你,也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你便是同他在一起只怕也是非不断。我已同你外婆说了,我死后,你便去庐江,以目前形势来看,谢家至少还有数十年的风光,护住你应该没问题。将来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成亲生子,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爹爹也就别无所求了。” 第16节 阿宝哭成了泪人,已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摇头。袁继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口中说道:“宝儿,爹爹能再见你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快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阿宝只是摇头。 此时先前那人匆匆自门外进来,对阿宝道:“小哥,快走!宫里来人了!”说罢又往外看了一眼,面色突变,低声道:“来不及了!” 袁继宗左右看看,让阿宝钻到床下,自己坐在床边。那人看了看,将壁上烛台拿下一盏,急忙关了门出去。室内陡然暗了下来,袁继宗拍拍床板轻声道:“宝儿,莫怕!”话音未落,铁门已被打开。 阿宝只能看见进来了四五个人,当先一人走到栅栏前,停了下来,身后之人便尽数出去了。阿宝暗道:“宫中何人与爹爹这般交好,此时来看爹爹?”却见袁继宗似乎震了一下,缓缓起身道:“陛下!” 阿宝大惊,来人竟然是苏煦。苏煦并不进来,只站在栅栏外道:“丞相受苦了。朕与丞相有师生之谊,明日不便前去,特来相送。”袁继宗淡淡说道:“陛下有心了。”阿宝气愤不已,暗骂苏煦惺惺作态。苏煦道:“丞相可是在怪朕?”袁继宗唯恐他发现阿宝,不想与他多作纠缠,只是不答。苏煦却不急着走,踱了两步又道:“朕知丞相有怨气,朕也是迫于无奈。” 袁继宗淡淡道:“勾结北狄也是迫于无奈?”阿宝的心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北狄私通的人竟然是苏煦,瞬间明白了父亲为何不让再查,又为何不辩解。苏煦道:“朕那时只是想未雨绸缪,未料到北狄竟然背信弃义。”袁继宗微微冷笑,苏煦道:“丞相是看着朕兄弟二人长大的,对朕的处境也十分清楚,朕若束手待毙,现在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袁继宗不语,苏煦道:“丞相当年也说过,论才能,朕远胜皇兄,父皇却极力打压朕母子。”袁继宗叹道:“先帝……睿宗皇帝也有苦衷,淑妃娘娘乃是世家出身,若是立你为嗣,只怕将来外戚坐大,于皇权有害。”苏煦冷哼道:“那是他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高祖太宗对世家何其倚重,也未见大权旁落。”袁继宗欲言又止,苏煦道:“他不传位于朕,朕无所谓,皇兄本就是嫡长。但他不该放任皇后折磨母妃,虐待朕母子!朕原想着待大了,带着母妃去封地,远离京中是非,他们却将朕的母妃害死!” 袁继宗与皇室关系密切,宫中陈年往事,多少也知道一些,苏煦母子在后宫确实艰难,崔淑妃的死疑点重重,睿宗皇帝却不了了之,崔家那时自顾不暇,不敢生事,失了母亲的苏煦,日子只怕更加难过。苏煦似有些激动,说道:“朕每每想起就愤恨不已,只是因为朕的一篇策论得到了父皇的赞赏,他们便害怕起来,害死了母妃。母妃临死前对朕说,她好悔,她以为不争便能避开祸端,保全我们母子,谁知道仍是躲不过!母妃死的那天,朕便发誓,定要让那些人替她偿命!” 袁继宗无言,暗叹一声,苏煦声调转低道:“那时只有宝儿毫无心机地待朕好,也只有她能让朕觉得温暖。”阿宝听他说到自己,不由绷紧身体。袁继宗未料他忽然转到阿宝身上,正要开口,苏煦道:“也是那时朕才知道,看似清正高洁的你,也是趋炎附势之辈!” 袁继宗一怔,不解地望着他,苏煦冷笑道:“你见朕是个失势的皇子,朝不保夕,唯恐宝儿与朕亲近,竟将她远远送走。”袁继宗张张嘴,却又不知如何解释,苏煦道:“宝儿走了,从此朕的身边只剩下黑暗、阴谋和冰冷的宫墙,再不见一丝阳光。那时朕就想,若朕是太子、是皇帝,你是不是待朕便不一样了。” 袁继宗当年确实不愿阿宝与苏氏兄弟太过亲近,这才送走了她,索性不再言语。阿宝暗道:“此人心机好深,那时便恨爹爹,这么多年竟然半点也未表现出来。”耳听苏煦又道:“即便是这样,朕还是一再忍让,可是皇兄母子仍然紧紧相逼。既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起一搏。”袁继宗忽然问道:“你是何时买通了梁建?”苏煦轻笑道:“梁建本就是朕的人!他当年还是个小黄门时,母妃曾有恩于他,他才得以活命,母妃死后,他便为朕所用。想来也可笑,你们这些朝臣竟还不如一个阄宦有情有义!” 袁继宗沉声道:“先帝果真是你害的?”苏煦道:“太医都说他是病死的,于朕何干。”袁继宗道:“先帝一应饮食都由梁建负责,他又深得先帝信任,做些手脚想来不难。”苏煦轻声道:“他死都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袁继宗又道:“先帝无嗣想必也是你的手笔。”苏煦道:“那是天意!他们母子作恶太多,焉知不是报应?!” 袁继宗自是不信,却不多言,苏煦道:“朕原想这天下,除了宝儿谁也不配做朕的皇后,只是没想到,你宁可串通谢家,违抗圣命,也不把宝儿嫁给朕。”袁继宗道:“宝儿不可入宫!”苏煦看着他道:“为何不可?”袁继宗道:“谢家已将宝儿记入宗谱,她便是谢氏女,大越代代皇帝临终都会口口相传一些事,其中一件便是‘谢氏女永不入宫’!此乃太宗遗命,密旨如今仍在谢家。” 苏煦一怔,盯着袁继宗猛看,似在判断他此话的真伪。袁继宗亦看着他道:“先帝驾崩时只有你与梁建在旁,当日皇位之争,你亲口说先帝临终遗言,传位于你,又有梁建为证,加之睿宗皇帝只有你们二子,先帝亦无子嗣,朝中诸臣大多相信你。你若召宝儿进宫,便等于宣告,你不知密旨,绝非先帝传位!”苏煦沉默了片刻道:“皇兄去的突然,忘了说也是有可能的。”袁继宗道冷笑一声道:“如今皇上知道了,仍要违背太宗旨意,一意孤行吗?” 苏煦道:“朕哪里不好?宝儿若能入宫,朕必全意待她。”袁继宗道:“入宫为后确实是极大的荣光,只是不值得拿宝儿的幸福来换。”苏煦冷冷道:“焉知朕不会让她幸福?”阿宝气得险些冲出去,心中直骂苏煦无耻。袁继宗道:“陛下已富有四海,何必执着于小女。宝儿单纯,如何能在宫中生存?淑妃娘娘当年在宫中的处境陛下难道都忘了吗?”苏煦道:“宝儿怎么同母妃一样?朕会立她为后,宠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袁继宗摇头道:“陛下亲判我谋逆,逆臣之女岂能为后,陛下莫要再自欺欺人。”苏煦微微笑道:“朕自有办法。”袁继宗见说服不了他,长叹一声道:“睿宗皇帝在世时,曾问过我,陛下与先帝谁更有帝王之才,我当时便说陛下比先帝更适宜为君。睿宗皇帝出于他的考量,立了先帝为嗣,又恐你仗着母家发展势力,觊觎皇位,以致兄弟相争,庙堂不稳,因此对你极力压制。先帝骤逝嘱你继位,我不是没有怀疑,及至你要召宝儿入宫,我便知道先帝并未传位于你,我却未揭穿;我早知你是通敌之人,却拼死为你遮掩,宁可将污名揽于自身。之所以这么做,皆是因为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成为大越中兴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不告诉她爹地宫的事,是不忍心打破他爹的美好回忆,她也在慢慢成长,不再意气用事的小姑娘了。 ☆、五十、他不值得 阿宝趴在床下心潮起伏,父亲一力承担,保全苏煦,竟是因为他认为苏煦会是个好皇帝。她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恨不得立刻冲出去阻止他。在她心中苏煦半点也不能与父亲相比,更不值得父亲为他而死。 苏煦何其精明,瞬间已明白了袁继宗的意思,迟疑道:“你……皇兄在世时,你便已知朕与北狄……”袁继宗点头道:“那时先帝患病,太后惶惶不安,唯恐先帝一去你会继位,四处寻你的不是,意图先将你除去。她几次派人来找我,我只推脱不知。”苏煦明白,袁继宗只要将自己与北狄私通之事说出来,便是没有证据,太后也不会容他,到时他便只有起兵一条路,兵戈一起,胜负难料,哪里会像如今这样顺利继位。 袁继宗又道:“我若对陛下有成见,当日便不会拥立你为帝。你胸有大略,精明能干,你若登基对我并无半点好处。袁某若有一分私心,当日便顺着太后之意立个小皇帝,岂会有今日之祸?!” 苏煦诧异地望着他,似不相信他所言,袁继宗“扑通”一声向他跪下,伏地道:“臣为大越、为了陛下甘愿赴死,无怨无悔,所挂念的唯有宝儿一人。也请陛下念在臣对大越一片忠心的份上,放过小女吧!” 阿宝无声地哭泣,从她的角度正能看到父亲的侧脸,几绺白发滑落在他颊边,显得越发苍老。 苏煦暗道:“难怪此次行事如此顺畅,袁继宗的门生故旧也鲜有为其鸣冤的,莫非他事先已做了安排?”袁继宗抬起头道:“宝儿……宝儿已因陛下,与卢缙再无可能,季氏也心生间隙,将她赶了出来,如今在外漂泊,下落不明,待我一死,更是孤苦无依。”他想到女儿的处境,语带哽咽,稍后又道:“陛下雄才大略,颇有高祖之风,只要任用贤臣,善施仁政,必能开创盛世。您是要成就大业的人,何苦去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孤女!” 苏煦长叹一声,隔着栅栏双手将他扶起道:“丞相对朕的情义,朕无以为报。朕对宝儿,乃是一片真心,丞相为何不相信?” 袁继宗见他就是不松口,心知再说也是枉费,好在今日已把话说透了,将来若是阿宝真遇到了他,也许他念在自己,能对她网开一面。又想到阿宝还躲在床下,时间长了恐被他发现,于是道:“臣今日得见陛下,说出心中之话,已是再无遗憾。更深露重,陛下万金之躯,还请回宫吧。” 苏煦见他仍是不同意阿宝入宫,也在心中暗道:“罢了,他总算于我有恩,今日就不逼迫他了。他明日便问斩了,何必非要他的同意,将来找到宝儿,好好待她就是。”当下点头道:“丞相的情义朕铭感五内,明日不能相送,丞相一路好走!”袁继宗向他深深一拜,苏煦转身走到门边,忽又问道:“密旨之事还有何人知道?” 袁继宗心中冷笑,口中答道:“苏氏族中应还有人知道,至于是谁,臣并不知晓。朝堂之中,不知几大世家是否知情。”苏煦看了他片刻,唇角微扬,终是走了。袁继宗过了片刻,待他走远,才轻拍床板道:“宝儿,出来吧!” 床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他忙蹲下身,见女儿趴在地上哭得满脸都是泪。他心中一酸,伸出手将阿宝拽了出来,扶在床边坐好,用衣袖将她脸上的泪擦去些,只听阿宝哭道:“他……他不……值得……你为他……死……” 袁继宗轻声道:“爹爹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大越的江山,为了天下的百姓。”见阿宝不解地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若不担下来,待太后一党查出是他所为,势必要发难,他又怎肯轻易就范,到时岂不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阿宝道:“那也不能让你拿命来换!”袁继宗道:“牺牲我一人,保大越江山安定,免百姓于水火,足矣。”抚着阿宝的发道:“爹爹没有说谎,苏煦虽然为人阴险,心机深重,于治国却是个人才,假以时日,必成中兴之主。爹爹求仁得仁,虽身后留有污名,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先帝,也无愧于天下众生,这就够了。” 阿宝忽然问道:“你有想过我吗?你是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苏家,但是你有愧于我!你是成全了你的所谓节义,可是却要夺走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死了我有多伤心?有没有想过没有了爹爹我该怎么办?” 她站起身跪在父亲脚边哭道:“爹爹,我没有娘,卢大哥也不要我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丢下我!我……我……一个人……我害怕……”袁继宗老泪纵横,摸着她的头道:“宝儿,人皆有一死,爹爹死得其所……” 阿宝摇头道:“那我怎么办?”抬起头看着父亲,突然明白父亲一心求死,自己再怎么劝说他也不会改变主意,不由深深地绝望。 她推开袁继宗退到栅栏边道:“我恨你!我恨娘亲!你们都一样,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却又为了你们那些奇怪的理由抛下我!娘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恨你们!” 话音未落,铁门忽然打开,谢远进来问道:“怎么了?突然间这么大动静。”却见阿宝靠在栅栏上哭泣,袁继宗泪流满面,一付愧疚难当的表情,吓了一跳,忙让人将栅栏打开,放阿宝出来。阿宝出了栅栏,也不再同父亲说话,低着头冲了出去。袁继宗低喃了声:“对不起!”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谢远不知他们父女怎么了,想要去追阿宝,忽又停下脚步道:“袁丞相,陛下命我明日监斩。”袁继宗一怔,继而点点头,谢远迟疑道:“我……”袁继宗笑道:“大公子不必有顾虑,遵旨行事即可。”谢远深看了他一眼,道:“丞相可还有话要说?”袁继宗道:“转告侯爷,明哲保身,韬光养晦。”谢远闻言对他深深一揖道:“多谢丞相赐教!”袁继宗又道:“还有一事,我死后,烦大公子将我与你姑母合葬。宝儿不宜露面,还请大公子速速将她送走。”谢远道:“丞相放心!”袁继宗笑了笑,冲他拱拱手道:“多谢!告诉宝儿,爹爹对不起她!”说罢转过身不再看他。 谢远回到马车上,见阿宝闭目靠在车壁上,他轻叩车板,马车立刻飞驰起来。阿宝忽然轻声道:“大表哥,我要借谢家亲卫一用。”谢远一愣,皱眉看着她道:“你要做什么?”阿宝睁开眼道:“劫法场!”谢远已料到她要这么说,斥道:“胡闹!明日定然戒备森严,岂是轻易可劫的!” 阿宝道:“三哥说谢家亲卫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不在话下,那些禁军怎会是对手!”谢远道:“不是敌过敌不过的问题,而是不能!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便是侥幸让你救出你爹,你又要带他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阿宝扭头道:“这些我不管,我只知道不能让我爹死!”谢远摇头道:“劫法场等同于谋逆,你想将谢家也牵扯进来吗?”阿宝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们谢家骗了我爹一辈子,利用了他一辈子,难道不能救他一救吗?” 谢远紧锁眉头道:“你在胡说什么!”见阿宝十分激动,恐她当真一时冲动做下糊涂事,忙轻声哄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爹是一心求死!当日刚刚事发,朝中议论纷纷,有不少与你爹交好的大臣不相信,欲上书为他鸣冤,均被他制止了。你便是去救,他也不会同你走的。况且你现在露面,岂不正中皇上下怀!” 阿宝只摇头哭道:“我不管!我不能让爹爹死!”谢远长叹一声,她自幼娇惯,这些年虽也在外经历了些事,骨子里仍是那个单纯娇纵的千金贵女,骤逢剧变,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情有可原。他与阿宝年岁相差较大,一直不如谢遥与她亲近,此时犹豫再三,终是伸出臂膀,将她揽入怀中安慰。 回到谢府,崔氏早已等在堂上,见到二人忙快步上前,看到阿宝的脸后将到嘴边的话忍住,只轻声道:“见到爹爹了?”阿宝点点头,崔氏知她心里难过,轻拍拍她道:“今夜便留在这里,明日一早让你大哥派人送你回庐江。”阿宝没有说话,对崔氏与谢远行了一礼,转身回了房间。 待她走远,崔氏才问谢远详情,谢远不知她父女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好将与袁继宗的对话及阿宝要借亲卫劫法场一事说了,崔氏叹道:“她还只是个孩子,接受不了也是正常。明日外面定然有许多人,你多派些人,将她早早送走,莫要让她听到看到才好。” 谢远应下,皱眉道:“恐怕她不肯走。”崔氏道:“明日绑也要将她绑走!”谢远点点头。崔氏又细细问了袁继宗对谢谦说的话,沉思半晌,谢远突然问道:“母亲,阿宝为何说咱们家骗了她爹一辈子,利用了她爹一辈子?”崔氏猛然抬起头看着他道:“她是这么说的?”心中惊骇不已,暗道:“难道阿宝知道了?” 谢远见母亲神色不对,心知定有隐情,崔氏想了片刻道:“你是家中长子,将来要承继家业,是该让你知道了。”于是将二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谢远十分惊讶,问道:“袁丞相果真是被姑母利用的?”崔氏道:“看似如此。但你姑母曾对我说过,袁继宗应该是早已洞悉她的图谋,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谢远诧异道:“他既然知道,为何还……”崔氏叹道:“你姑母正是感激他的一力维护,所以才在知道命不久长时,拼死也要生下阿宝,为他留下一点血脉。” 谢远尚在震惊,一时没有反应,崔氏也沉浸在回忆中,感慨万千,两人对坐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婢女进来回禀,袁府管事求见。谢远看看更漏,已是子夜,不由诧异道:“这么晚了有何事?”示意婢女传他进来。管事匆忙进来,对着谢远便跪下道:“请大公子救救姑娘!” 阿宝醒来时已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中,一名侍女跪坐在她身旁,见她睁开眼,忙道:“姑娘,您醒了!”马车骤停,管事掀帘而入,阿宝仍有些恍惚,迟疑道:“李叔……我们……”忽然想起什么,叫道:“爹爹呢?”起身跳下车。管事将她拦住,轻声道:“姑娘,丞相……丞相昨日已……” 阿宝晃了晃,扶住车壁道:“我……你们……”管事见她瞬间面色苍白,忙伸手扶住她,阿宝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直回响着管事的话,“丞相昨日已经……”她颤抖着问道:“已经什么?”管事不忍看她,转过头道:“先上车吧,姑娘。”阿宝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厉声问道:“我爹爹怎么了?” 管事忍着痛,轻声道:“丞相临终吩咐,定要将姑娘送回庐江。”话音未落,便觉右臂一松,阿宝的手滑了下来,他忙又扶住她,耳边听她失魂落魄般喃喃道:“临终……临终……”管事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她身前,哽咽道:“姑娘,丞相已经去了!” 阿宝闭上眼睛,只觉双目酸痛,却没有泪水流下,心中一片空白。她记得回房后即招吴非商议劫法场,抱着必死的决心,后来崔氏过来看她,见她未睡,恐她饿着,令人送了碗羹让她充饥,她吃完便觉眉眼酸涩,支撑不住倒头睡了过去。如今想来,定是那羹中动了手脚,才会让她睡了这么久。 管事见阿宝一言不发,亦不敢起来,垂首跪在地上。良久后阿宝才道:“我连爹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话音尤在,人却向后倒去,已然昏死过去。 停停走走,阿宝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管事焦急万分,沿路寻了不少大夫医治,均不见好转。吴非跟随阿宝日久,悄悄对他道:“姑娘像是心病。”管事恍然,却无计可施,只盼速到庐江,让谢老夫人好好开导开导她,又写信将阿宝的情形告诉谢远,请他想想办法。 阿宝即使醒来也不说话,有时流泪,有时只在发愣,管事看的心焦,便令侍女陪她说话。那侍女是谢家之人,久在崔氏身边侍候,十分机灵,一见阿宝醒了便上前嘘寒问暖,不停地引她说话,阿宝只作不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说说袁老爹,他是古代典型士大夫阶层的代表,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为追求心中大道,一切皆可抛,包括性命。他是爱阿宝的,也明知女儿此时很需要他,可他仍然选择死亡。这种人不知道到底是极度无私还是极度自私。 ☆、五十一、人去无踪 这日已到寿春,一行人在城中找了客栈住下,管事令人前去准备船只,第二日便过淮河。因往南行,气温渐渐回暖,阿宝身上仍穿着厚厚的冬衣,管事又让人上街买了几件春衫给阿宝并侍女换上。侍女替阿宝更衣时,阿宝忽然开口道:“我爹爹可归葬了?”侍女一愣,继而一喜,忙道:“奴婢不知,这便去请李叔来!” 管事闻讯匆匆赶来,见阿宝立在窗边,放轻脚步,站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姑娘……”阿宝回过头道:“李叔,我爹爹可安葬了?”管事道:“原先说丞相是谋逆大罪,应暴尸……”见阿宝脸色更加苍白,忙又道:“后来陛下念丞相三朝老臣,又有师生之谊,特许归葬,当日便入了殓,一应都是谢大公子安排,只是他不便出面,仍由我打理。我将丞相……尸骨寄放在义庄便送姑娘你出城了,谢大公子安排了妥当的人看守,现在想是已经与夫人合葬了。” 阿宝沉默不语,管事想了想又道:“丞相走的很从容,只说……只说对不起姑娘,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还未说完,阿宝突然嚎啕大哭,这是她听到袁继宗死讯后头回这样大哭,管事心酸不已,陪着她流泪。阿宝此时明白,无论她有多么不愿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也没有爹爹了。 阿宝哭的几欲昏厥,管事唤来侍女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流着泪说道:“姑娘还请保重,若是哭坏了身子,丞相怕是泉下难安。”阿宝哭道:“我……后悔……说了……那么……伤……他心……的话……他……他……”她心痛至极,哽在那里,竟然喘不过气,又昏了过去。 出去寻船的侍卫回来禀告,这几日渡船少,又有商家要运货,将为数不多的渡船均包了,十日之内都过不了河。吴非提议让阿宝休养几天在走,管事见阿宝过于悲痛,恐她当真哭伤了身体,在路上病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尽早动身,便让侍卫去找船家商量,多给些银钱。侍卫说了半晌,船家只说不能失信于人,不愿退了商家。因阿宝此行需掩人耳目,不能招摇,侍卫不敢表明身份,以势压人,好说歹说,那船家才同意顺带他们过河。因船上有货物,一行人不能一次全载,管事与吴非商定,众人分批而行,由他二人先送阿宝,车架等物便留在此,只留一两人看守,待有渡船时再运过河。 第二日一早,二人带着阿宝来到河边,阿宝昏昏沉沉地由着侍女搀扶上船。因舱中已堆满货物,空间狭小,管事与吴非只得站在舱外。船家收了银钱,笑着起锚开船。这艘渡船已有些年头,较为破旧,吴非看着满是货物的甲板,皱眉对船家道:“你这船能载下这许多?”船家边令船工划桨边笑道:“比这还多的都装过!”吴非暗暗摇头。 船只行了半刻,还未到河中心,便有船工匆匆过来对船家耳语几句,船家瞄了吴非二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快点划!”吴非十分警觉,见状看向他问道:“出了何事?”船家忙笑道:“无事!”吴非疑心顿起,见那船工要走,一跃上前拦住他道:“出了何事?”船工见他英气勃勃,腰挂配剑,心生畏惧,忙答道:“底舱渗水了……” 吴非大惊,快步往底舱而去,果见舱底船板裂开了一道三尺余长、半尺宽的缝隙,河水正汩汩向舱内涌入,两名船工手忙脚乱地用麻布在堵,却又如何堵得住。船家在他身后叫道:“快!快划!”吴非转过身喝道:“不能再往前去了!前面是河中心,水深浪急,快往回划!”又命船工随他去将甲板上的货物丢入河中,减轻负重。那船家哪里肯,拦在他身前急道:“不可!扔了货如何赔得起!?我在这淮河上行了三十年的船,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这点小缝不会有事!” 吴非怒道:“你要钱不要命了!”推开他便要上甲板,船家恐他真去扔掉货物,忙拉着他道:“真的无妨!一会儿堵住了便没事了!”吴非不再理他,挣脱开径直上了甲板。船家气极,对着船工们叫道:“还不快划!” 管事见他铁青着脸上来,二话不说便将甲板上的一大包货物抛到了河中,拉住他道:“你做什么?”吴非将漏水一事告诉了他,管事大惊道:“这如何是好!姑娘不会水!”吴非又扔了一包货物,那船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死死拉着他道:“你……你是强盗不成!你再敢扔,我便……便报官!” 吴非冷冷道:“我家姑娘若有意外,只怕你的命留不到报官的时候!撒手!”一面让管事速去底舱令船工将船往回划。二人正在拉扯,便听一声巨响,船身猛烈摇晃了一下,底舱传来惊呼声。船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吴非已叫道:“不好!” 管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船……下面断了!”此时众人已明显感觉到船在下沉,底舱的船工纷纷跑上甲板,扑通扑通地跳入河中逃生。那船家愣愣地站着,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吴非疾步向船舱跑去,侍女已搀扶着阿宝出来,正站在舷边,见此情景吓得瑟瑟发抖。吴非忙道:“姑娘莫怕,属下会水,你抓着我便可。” 阿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要说话,船又晃了一下,将她身旁垒得高高的货物摇了下来。吴非暗道:“不好!”伸手要将她拉开,已是来不及,巨大的货包径直落向阿宝,将她与侍女一同砸到了河中。 乾宁二年二月,丞相袁继宗私通北狄谋逆被诛,皇帝顾念旧情,法外开恩,免其族人之罪,仅抄没家产。世人皆道皇帝宅心仁厚,袁氏阖族感恩,袁继宗唯一的女儿却下落不明。三月,大将军谢谦得胜还朝,举国欢庆,也冲淡了丞相谋逆一事的影响,皇帝在金殿之上封赏了各级将领,一时京城内外喜气洋洋。 同安侯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崔氏坐在堂上抹泪,等着侍女收拾行装。阿宝渡河遇险,掉落河中,吴非与管事立即下水施救,却遍寻不到。消息传到庐江,谢老夫人当即昏死过去,一病不起。谢家从京城与庐江两地派了数百人在事发沿线搜寻,终于在三日前找到了一具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经袁府管事与吴非辨认,勉强可以看出其身上的衣裳是阿宝当日所穿的。谢谦等人刚刚回京,听说阿宝失踪,即刻让谢远三兄弟奔赴寿春,卢缙自然同去。谢谦恐谢老夫人承受不住,让崔氏速回庐江照应。 谢远等人赶到时已是子夜,寿春驿馆中却是灯火通明,因谢家对外称落水的是谢氏之女,县令知道谢谦无女,原以为只是宗族旁支家的女儿,后见谢家如此声势浩大地搜寻,如今三位嫡传公子全来了,这才反应过来事非寻常,忙将家中珍藏的上等楠木拿出来,令工匠连夜赶制,打造了一副精美的棺椁将那女尸入殓。 卢缙在路上已从谢遥处得知了他出征以来发生的事,却并不知道阿宝曾在阳羡等了他四个月,只当她在外漂泊了大半年,心中又急又痛。众人此时还不知道已发现了阿宝的尸身,只听说她掉进了河中生死未卜。待来到驿馆,见到灵堂及棺椁时,心中都是一惊。 谢遥跃下马,三两步奔进灵堂,谢远谢辽紧随其后。一具新打造的棺材放在正中,棺前牌位上墨迹仍有些湿润,谢遥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一痛,回过头见卢缙仍站在院中,迟迟不敢进来。 吴非面无表情地跪在一旁,他是暗卫,谢家诸兄弟都不认识,卢缙在高阳时却见过,心中仅有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缓缓走了进来,站在吴非面前道:“你跪在这做什么?你家姑娘呢?”吴非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牌位,没有说话。卢缙转过头看向那牌位,“谢宝儿”三个粗大的黑字闯入眼帘,突然一把揪起吴非道:“你家姑娘呢?” 他武功本就在吴非之上,此刻已有些失去理智,没有控制手上劲道,勒得吴非喘不过气。谢辽忙上前,用力拉开他,问吴非道:“你是袁家的人?李管事呢?”吴非默了一瞬,轻声道:“我是姑娘的暗卫。李叔在隔壁。”谢辽道:“唤他来见我们。”吴非抬起头道:“他来不了。”谢辽一怔,却见吴非转身向右侧偏厅走去,他疑惑地跟上,甫一进去便愣在了当场。偏厅也是个略小些的灵堂,吴非轻声道:“李叔救姑娘时已受了寒,全凭一口气撑着。找到……姑娘那天,他当时便不行了,昨日也去了……他说对不起丞相的嘱托……” 谢辽捻了香,对着管事的牌位拜了拜,长叹一声出了偏厅。正厅内卢缙已将棺盖打开,木立在棺边。谢辽走到谢远身边,耳语了几句,谢远眉头紧锁道:“竟是这样!”看了看卢缙道:“你去帮三弟看着他,我怕他会发狂。” 谢辽轻轻走到卢缙身边,与谢遥一左一右看护着他。卢缙神情平静的可怕,只愣愣地看着棺内。谢辽循着望过去,棺内是一具已腐败的尸骨,面容早已看不清楚,依稀可辨是个女子。谢辽心生疑惑,问道:“这样的尸身如何看出是阿宝?” 吴非上前道:“她身上的衣裳是前一日李叔才买的。”他犹豫了一瞬又道:“我当时也觉得未必是姑娘,因为船上的那个谢府侍女至今还未找到,李叔却一口咬定这就是。”如今管事已死,无从得知他是如何看出的。吴非想了想,问向卢缙道:“卢大人可知姑娘……那个……身上有何印记?” 卢缙茫然地摇摇头,他与阿宝虽两情相悦,也颇为亲密,但一直以礼相待,至多亲吻而已,如何能知道她身体上的印记。谢遥道:“已经泡成这样,便是有记号也看不出来了。”谢远也走过来看了看,微微思索片刻道:“原来如此!”见众人皆看着他,轻声道:“想来管事也不确定这便是阿宝,只是她必须是阿宝!” 他话中有话,好在在场都是聪明之人,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谢遥拍拍卢缙道:“别难过,阿宝可能还没死。”卢缙已如死灰的心瞬间又燃起了希望,随即又想到阿宝不会游泳,当日若被救起,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为何遍寻不到?难道她早已……他不由又看了棺内一眼,脸色更加灰败。谢远道:“令人继续暗里查找,只对外说阿宝……已死了。”他虽这般说,心里却也认为阿宝凶多吉少,继续查找无非是给家中长辈与卢缙一个希望与安慰罢了。 众人在寿春又停留了几日,谢远已命人给庐江与京城送信,说出疑点,并询问谢谦应将棺中人葬于何处。谢谦很快便回了信,令他们将棺木送至庐江安葬。众人便又前往庐江,行了几日刚进庐江境内,早有谢家仆从等在那里,将他们接进府。崔氏一见到他们便哭了起来,原来谢老夫人毕竟年老体弱,病痛交加,竟然越来越严重,如今已性命垂危,只吊着一口气等着儿孙们回来。 乾宁二年三月底,同安侯府老夫人病逝,皇帝苏煦派内侍监梁建赴庐江吊唁,同安侯谢谦自请服丧丁忧,回籍守制,欲辞去大将军一职,皇帝不允,只许假百日,容其回乡办理后事。 七月,皇帝下旨,令谢辽仍率所部镇守朔方,卢缙因要寻找阿宝,上书皇帝请辞,皇帝不允,令其随军同行。卢缙欲抗命,被谢谦劝阻,谢谦入宫与皇帝密谈,翌日圣旨下,迁卢缙为吴郡都尉。九月,谢辽自带兵驻守五原,令谢遥领五万精兵,在云中驻扎,互为策应。 作者有话要说:  超载猛于虎…… ☆、五十二、赴任朔方 乾宁八年正月,才过完上元佳节,雒阳城中商铺彩灯尚未摘下,朝堂便传来噩耗,镇守朔北的辅国将军谢辽在巡边途中,遭遇北狄伏击,力战不敌,以身殉国。 自乾宁二年大败北狄,谢辽镇守朔北已有五年,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场,未曾有一败绩,今竟会突然死于一次例行巡边,大越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百姓俱知,凶悍的北狄人至今过不了朔北,皆是因为有谢家兄弟镇守北疆,如今谢辽一死,谢遥孤木难支,北地不靖,只怕战火又要重燃。 皇帝苏煦这几日十分烦恼,这几年全赖谢氏兄弟镇守朔方,边境安宁,他才能腾出手整顿朝政。先是五年前籍由丞相袁继宗谋逆一事,罗织罪名,用了一年多时间,将太后一党尽数铲除;随后他明里重用谢氏为首的几大豪门,暗地却着手将次一等的世家一一清理,如今地方官吏还未调换完毕,谢辽却突然死了,让他措手不及。方安建议他召谢谦商议,他借吊唁谢辽为名去了趟侯府,见谢谦老态毕现,身体大不如前,知他心中伤痛,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好在谢谦久经风浪,看出了他的来意,不待他问,便保举了一人接替谢辽,正是吴郡都尉卢缙。 苏煦心知卢缙是最合适的人选,却发自内心地不愿重用他,因此犹豫不决。方安了解他的心思,劝道:“卢敬之之才陛下十分了解,以他之能,镇守朔北应不会比谢辽差。袁……袁姑娘已经失踪五年,恐怕早已凶多吉少,陛下便是对他有心结,此时也应为了大越边境安定放下才是。”苏煦毕竟不是昏聩之君,思虑再三,终是召卢缙进京。 卢缙早已视谢辽为兄,心中悲痛不已,应召进京后便前往谢家吊唁。谢谦待他拜祭完毕,将他请到书房坐下,轻声道:“你如今可死心了?”卢缙一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阿宝之事,摇头道:“我总觉得阿宝未死。”谢谦长叹一声,暗道“痴儿”,说道:“原先你要找阿宝,我便由着你去找,求着陛下改了旨意。如今二郎……去了,北地空虚,你还要为了儿女私情弃大义于不顾吗?” 卢缙忙起身道:“我虽不信阿宝已死,值此多事之秋,也只能以国事为重。阿宝……阿宝她定不会怪我。”谢谦点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看了看他又道:“你有没有想过,阿宝可能真的已经……”卢缙正色道:“一日未见尸身,我就要找她一日。”谢谦道:“你已找了她五年,莫说淮河沿岸,长江南北你都找遍了,听说还练出了识骨辨人的本事,还不愿死心吗?” 卢缙沉默片刻道:“我有时在想,若是我当日在朔方战场上失踪,下落不明,阿宝会怎么样?只怕她也会一直找下去……生也好,死也罢……便这么一直找下去……待朔方安定,朝中另选贤才继任,我还要继续去找!” 次日,皇帝苏煦在金殿上传召了卢缙,君臣见礼后,苏煦即令内侍宣读圣旨,将朔方郡一分为二,东边划为五原郡,西方仍为朔方,擢谢遥为建威将军,镇守五原,卢缙为振武将军,驻扎朔方。 卢缙领旨后,苏煦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退朝而去,卢缙转身欲随谢远出去,只见左侧有一紫袍官员向自己行礼,定晴看去,正是当日的高阳县丞、如今的侍中方安。卢缙在吴郡时既已听说,他这些年侍从苏煦左右、顾问应对、谏诤纠察,兼掌出纳、玺封诏奏,参与机密政务,上亲皇帝,下接百官,日益显重,大有丞相之势,朝中诸臣私下已称其为“隐相”。 第17节 方安走到他面前道:“大人……将军,许久未见!”卢缙拱手道:“方大人有礼。”方安看出他的疏离,苦笑道:“将军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好歹共事三年,一同经过围城之困,也算得生死之交。”卢缙淡淡道:“恕卢某眼拙,当日竟不曾识得大人,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说罢看了看前方站着等他的谢远,对方安道:“出征在即,可否容在下先告退。”说罢转身便走。 方安在他身后道:“将军,你可还在寻那袁家姑娘?”卢缙猛然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方安道:“袁姑娘出事时,陛下曾命我找过,虽一无所获,却打听到一个消息。”卢缙握紧双手,轻声问道:“什么消息?”方安向前一步道:“当日袁姑娘所乘的那艘渡船上的船工,有两人亦是下落不明。”卢缙皱眉道:“这个我知道。”方安看着他轻声道:“那你可知道,这两人曾救起了一个女子?” 卢缙的心猛烈跳了起来,盯着方安道:“你如何得知?”方安微微一笑道:“自然有我的方法!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谢家再有能耐,也不能与苏家相比。”卢缙无心究其话中深意,问道:“救起的是阿……袁姑娘吗?”方安摇头道:“我也仅仅知道这些,那两名船工不知躲到了哪里,再也寻不到。” 卢缙微微有些许失望,方安道:“此事我未曾告诉陛下,便是怕他不死心。若袁姑娘死了最好,若是没死,我希望你能先找到她,与她成亲,带她远离京城,再不要让陛下见到!”卢缙知他出于本意并不是真想成全自己,而是怕阿宝入宫后,苏煦对她过于宠爱,失了分寸,言下之意苏煦至今也未忘了阿宝。他看了看方安,暗道:“若是让他先找到阿宝,他定不会告诉皇上,怕是会悄悄除掉阿宝。” 远处谢远唤了卢缙一声,方安笑着拱手道:“不耽误将军了,告辞!”卢缙皱眉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情绪莫名。 谢远待他走近才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卢缙将方安的话重复了一遍,谢远暗暗心惊,沉吟片刻道:“你只管安心去朔方,找阿宝的事交给我就是了。” 谢远回到侯府,谢谦早已等在书房,谢远将朝堂之上的事与方安的话都告诉了他,谢谦沉思半晌道:“远儿,明日替我拟道奏折,便说为父因二郎之事饱受打击,神伤体弱,实难再担大将军之重责,请陛下另选贤才。” 说着自案下密格中拿出虎符交给谢远道:“连同这个一起交给陛下。” 谢远一惊,忙伸手接过,口中唤道:“父亲当真要交出兵权?”谢谦道:“他这些年的作为你还看不明白吗?他要的是无上的皇权!按说二郎不在了,三郎可继其位,再将敬之调去辅助,可保北疆不失。他却将朔方一分为二,朔方守军都是二郎带去的谢家嫡系,他这么做,便是等于分了咱们家一半的兵力啊!” 谢远忙道:“卢缙不是外人。”谢谦道:“他终究不姓谢!”谢远道:“既如此,要不要传信给三弟,让他……”谢谦止住他道:“不可!不仅不能如此,还要让他告诫诸将,尊重卢缙,听其调遣。”看着儿子道:“陛下是强势之人,只有示弱,方能保谢家无恙。”叹口气道:“还是袁继宗了解他,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转身看着窗外道:“我原想你与二郎一文一武,你在朝中袭爵,二郎在外领兵,镇守边境,互为倚仗,谁知天不从人愿,二郎竟然……”想到英年早逝的儿子,不禁落下泪来。 谢远眼眶微红道:“二弟之事十分蹊跷,三弟竟也查不出端倪,孩儿想亲自去朔方一趟。”谢谦摇摇头道:“二郎是稳重之人,定不会随意行事。军中已有传言,你若贸然前去,反而惹人注意,还是让三郎暗暗去查吧。”谢远哽咽道:“孩儿只是觉得二弟死得冤!”谢谦强忍悲痛道:“谢氏一族以武传家,他能死在战场,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 三日后,卢缙辞别皇帝出发去朔方赴任,临行前一再恳请谢远定要查找阿宝下落。谢远点头道:“敬之放心,阿宝是我谢家的姑娘。” 他此行只带了二百亲兵,并应生与秦文二人。高阳县尉秦文伤好后,卢缙便请谢辽请旨将他调到了自己军中,后又随他去了吴郡,这些年一直跟随他左右。一行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脚程极快,七日后已到了五原。 谢遥接到圣旨,已从云中迁至五原驻扎,听闻卢缙到来,早早便派人迎接。卢缙随人到了他营中,见他未曾着甲,只穿了一身白袍,知他是因谢辽之故。谢遥请他坐下后道:“敬之已见过我爹了吧。”卢缙点点头,谢遥道:“他老人家可还好?”卢缙据实以答,谢遥叹道:“想是二哥之事对他打击极大。” 卢缙想了想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谢二哥久经沙场,怎会轻易被伏?”谢遥沉默半晌,示意侍从及应生出去,才道:“你也不是外人,我便跟你说吧。二哥亲自巡边本是常事,以往是数月一次或是半年一次,所带部从也多,至少千人。两年前,他突然改成一个月一巡,有时月头才巡了,月末又巡,随从也带的少许多,仅带了十余名亲卫,所以在遇到北狄的伏击时才会不敌。” 作者有话要说:  继袁老爹之后,我又把谢老二写没了,唉…… ☆、五十三、山中匪寨 卢缙奇道:“这是为何?”谢遥道:“我也不知。此事还是二哥死后我暗中查访才得知的。军中传言,二哥每次都要去柯兰山。”卢缙一怔,道:“柯兰山?!”柯兰山乃是朔方大越边境上的一座绵延五百里的山脉,山势陡峭,崖谷险峻,山间有数个山口可供穿行,本是两国天然屏障,因近年来大越势微,北狄已将势力扩张至了南麓,谢辽去柯兰山便等于进入了北狄境内。 卢缙问道:“谢二哥便是在柯兰山遇伏的?”谢遥摇头道:“不是,应是从山上下来后被伏击的。二哥那天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为何要去柯兰山,这些如今都无从得知了,每次跟随他的亲卫也同他一起殉难了。” 卢缙皱眉道:“柯兰山中有什么?”谢遥冷哼道:“还能有什么,山匪!两国边境流民活不下去了,便上山落草,时常滋扰过往客商马队,杀人掠货。头两年二哥与我还带兵征剿过,奈何不熟悉山中情况,无功而返。本来说好寻到向导再上山,二哥却突然不让我再提此事。两年前,流云峰上的寨子忽然强大了起来,将周边大小山寨都打掉了,如今山中只有这一家与北山的乌影寨两座。流云寨以汉人为主,乌影则是狄人居多。” 卢缙道:“两年前?不正是谢二哥开始频繁巡边的时候!”谢遥点头道::“正是!”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道:“二哥遇害后,北狄本要将他枭首带走,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与他们厮杀了起来。北狄人是来偷袭的,也未有太多人手,竟然被打跑了,这才保住了二哥的遗体。”卢缙道:“莫非这些人是……”谢遥道:“是流云寨的人。我曾上山查访,却总是找不到入口,有一次迷失方向险些困在山中,幸得寨主派人引路,才得以生还。” 卢缙又道:“这流云寨的寨主是何人?”谢遥道:“我未见过,有人说是个少年,有人说是前任寨主的妻子。”卢缙思索片刻道:“会不会谢二哥每次都是去了流云寨?而流云寨也是在谢二哥的扶持下才得以壮大?”谢遥紧锁眉头道:“这些我也想过,只是二哥为何会与山匪有所来往?” 卢缙也想不明白,一边是世家公子、大越将军,一边是山中悍匪,乌合之众,谢辽怎么会与他们牵扯在一起?他沉思后道:“谢二哥扶持流云寨倒是可以理解,他定是见流云寨中汉人较多,又熟悉柯兰山中地形,想将其调动起来,与大军一同抵御外敌。我唯一想不通的是,谢二哥是如何认识流云寨中之人的?”谢遥忙道:“正是!两年前,柯兰山中大小山寨不下二十座,流云寨在其中并不出挑,二哥是怎么选上它的?” 二人对坐苦思,不得要领,谢遥道:“你去了朔方,若有时间,便到这流云寨中查访一下,许是能发现什么。”卢缙点头道:“我省得!你放心。目前看来,这流云寨应该是友非敌。” 谢遥留卢缙在他营中住了一夜,又问起了他这些年寻找阿宝的情况,听闻方安所言,不免升起希望,想起阿宝,又是一阵心酸,低声道:“我这几年,闲暇时总是想起小时候与阿宝玩笑打闹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她小时候傻傻笨笨的,族中老人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也不知她有福在哪里!”卢缙想到阿宝出生即失母,幼年便离开父亲寄居谢家,认识了他后随他背井离乡,好容易自己抛开顾虑接受了她,又遇皇帝逼婚,被迫远嫁,继而江湖漂泊,到头来亲历父亲之死,家破人亡,确实不像有福之人。他只觉心头一阵阵绞痛,看着谢遥道:“我会找到她的!” 次日,卢缙辞别谢遥,带着人往西而去,三日后抵达朔方郡治所在朔方县,稍事休整,便去了城外大营。军中诸将早已在等候,双方见礼后,互相客套一番,卢缙便让他们各自回营,只将军需官留下,详细询问了粮饷物资补给发放的情况。 一连十余日,他或在营中了解情况,或在营外熟悉地形。这日,他带着应生查看粮草,忽然想起一事,问向军需官道:“我前日看往年帐册,前年春天开始,粮草用量都要高于往年,却是为何?”军需官也是谢氏族人,名叫谢据,他轻声道:“回禀将军,这两年二公子……谢将军在世时,每年春天都要往柯兰山中运粮。” 卢缙一惊,谢辽竟然私下将军粮送给山匪,这若是让朝中大臣知道,怕是不会善了。谢据道:“将军无需担心,谢将军秋收时已命我将粮草补上,并且会多买许多备下,用的都是他自己的银钱。”卢缙皱眉道:“即便如此,私通山匪也是不妥。”暗暗庆幸是他前来接任,若是旁人,只怕谢辽要蒙受通匪的污名。 他正在想着,抬眼正见谢据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心中一动道:“你说谢将军秋收时会多购置粮草,去年可也买了?”谢据称是,卢缙想了想道:“如今正是春天,过两日天气好,你随我去将粮草送到柯兰山吧。”谢据大惊道:“将军,你……”卢缙微微笑道:“谢将军既然已备下了,白放着也是浪费。你认识路吗?”谢据愣了一瞬,摇头道:“我只去过一次,山中道路崎岖,记不太清了。”卢缙依旧笑道::“无妨,也许去了你就能想起来了。”说罢带着应生转身走了。 走出数丈,应生回过头,见谢据仍站在那里,对卢缙道:“公子,他定然是认识路的!”卢缙已敛了笑,紧锁眉头道:“这流云寨到底是什么来路?”应生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我……我这几日在军中闲聊,听人说……谢二公子是看上了流云寨里的小寡妇……” 卢缙猛然停下,轻喝道:“谁说的?”应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他……他们……说的……”卢缙想起谢遥曾说过,流云寨现在的寨主可能是前任寨主的妻子,难道这个小寡妇指的就是她? 卢缙见应生局促地站着,沉声道:“谢家自古便有男不纳妾、女不与人共夫的家规,再说谢二哥也不是那样的人!休要同他们一般胡说!”应生忙应下,过了半晌道:“那谢二公子为何要去流云寨?又为何对他们那么好?”卢缙道:“所以我才要亲自去看看,那个山寨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三日后,卢缙亲点了百余名亲兵,凌晨时分即令谢据带齐粮草随他一同上山。柯兰山在朔方县以北四十里,一行人押着粮草,行走并不快,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到柯兰山脚下。卢缙抬头看着面前巍然的群山,默了半晌,回头对谢据道:“上山!”谢据看了看天色道:“将军,我只来过一回,如今天色不早,我怕天黑后认不清路,况且山路狭窄,这些大车恐怕上不去,二公子每次都是用马驮上去的。” 应生闻言怒道:“你为何出发时不说!”谢据扭头不答,卢缙抬手止住应生再说,平静地对谢据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弄清楚你家二公子与这流云寨有何关系,来之前谢三哥也嘱托我查清此事。若这寨中真有什么人或事是谢二哥放不下的,我自会帮他了却心愿。” 谢据多少知道些他与阿宝的事,加之谢遥确实也传过令让诸将听从卢缙调遣。他起先见卢缙打听军粮一事,怕他对谢辽不利,如今听他这么说,盯他看了许久,才道:“向东三里有一座靠山镇,因紧邻山下,镇中有不少马匹驴骡出租,供人运货上山。我们可先到那里歇下,换了马匹明日上山,二公子每次也是在那里换的马匹。”卢缙点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众人往东来到镇上,果见沿街两边都是出租骡马的商铺。谢据领着卢缙来到最大的店铺前,询问租用马匹事项。他们未穿军服,那店家以为只是普通行旅的客商,讨价还价一番后,交了押金,店家即令伙计带着谢据等人去牵马。 卢缙待他们走远,笑着道:“看来你在此经营许久了。”他长相俊美,风度翩翩,令人观之可亲,店家亦笑着答道:“有二十多年了!早前这靠山镇就我们一家骡马行。”卢缙点头道:“这么说山上的路你们很熟悉了?”店家道:“公子可是还未找向导?小店亦有向导,二十两银子过山。” 卢缙皱眉道:“二十两?这么贵!”沉吟不语,那店家道:“公子有所不知,若只是带过山,二十两确实多了,只是这柯兰山不同寻常山川,这上头可是有匪寨!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他们,别说二十两,便是二百两也买不了命!”卢缙道:“这般猖獗!官府不管吗?”店家道:“怎么管?早两年那个谢将军还带人来围剿过,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卢缙佯装紧张道:“如此我们此行岂不是危险?”店家道:“南面的流云寨还好,近年来较少打劫,北坡的乌影寨却是雁过拔毛的。不过公子也不必担心,你若请我们家的向导,便能带你绕过那乌影寨。” ☆、五十四、山下医馆 卢缙皱眉道:“都是强匪,为何南坡的要好些?”店家道:“流云寨中大多是咱们大越人,有些还是镇上的,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上山落的草。从前寨主在时,穷极了还打劫下客商,却也只是求财不害命。后来寨主死了,他婆娘当了寨主,女人家心善,寨子里的人便不再打劫了,只在山上垦荒种地。” 卢缙道:“寨主是女人?”店家点头道:“是啊,据说还是个绝色美人,是前寨主抢回来的。”此时谢据清点好马匹,从后院进来,卢缙笑着对店家拱拱手道:“多谢了!”转身出了店铺。 众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只等天亮便上山。小镇客栈条件简陋,应生收拾好房间请卢缙就寝,见卢缙坐在桌边望着烛火发愣,暗叹口气道:“公子,该歇息了。”卢缙轻轻点点头,缓缓起身,应生站在身后道:“您又在想阿宝姑娘了?”卢缙不答,和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应生摇摇头,吹灭烛火。 第二日众人早早出发,来到山下时正好天亮,谢据看了片刻,凭着记忆找到了上山的路。此时正是初春,山上草木并不茂密,枯枝败叶将山路尽数掩埋。谢据牵着马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时辨认道路,直到正午才走了三四里。 卢缙示意队伍停下,对谢据道:“还有多远?”谢据摇头道:“我不知道。”应生怒道:“你不知道也敢带我们上来!?”谢据道:“我说了,只跟二公子来过一回,且当时是傍晚,天色极暗,哪里能记得清……”卢缙突然问道::“谢二哥为何要送粮上山?”谢据一愣,看着他道:“我真不知道。” 卢缙不再说话,看了应生一眼,应生会意,下令原地休息,将干粮分发给亲兵。卢缙坐在谢据身边道:“你随谢二哥来时,可曾进了寨子里?”谢据摇头道:“没有!我们只到了山寨门口,便有人出来将粮食运进去,只二公子一人能进。”卢缙点点头,谢据道:“将军,二公子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这么做定然有原因!”卢缙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流云寨到底有何不同,能得谢二哥如此庇护。” 休息了半刻,众人重又上路,仍是走走停停,向密林深处行进。谢据忽而皱紧眉头道:“我迷路了!”卢缙大惊,立刻上前,谢据指着一颗高大的雪松道:“刚才我们已经路过了这棵树!”应生急道:“这……这如何是好?”卢缙抬头向上看去,一个个巨大的树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进退两难,一时紧锁眉头。 谢据道:“将军,今日怕是上不去了,不如先回靠山镇,寻个向导再上山吧。”山中入夜极其危险,卢缙心知只能如此,于是命应生传令下山。到了镇上,卢缙径直来到先头那骡马行,店家听说他们要去流云寨,摇头道:“我的伙计只知道怎么才能绕过这些寨子,哪里会主动去找?”卢缙皱眉道:“镇中还有何人知道?” 店家想了片刻道:“你到回春堂去问问,那儿的大夫常去山上看病,许是知道。”卢缙谢过,按照店家指点的方向往西走了一个街口,果然见到一家医馆,因天色已晚,大门紧闭,卢缙想了想,决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卢缙便来到回春堂,门已开了半扇,他举步走进去,一个药童正在整理草药,见到他问道:“看病还是抓药?”卢缙笑道:“看病。”药童指着一道门帘道:“稍等片刻,里屋有病人。”卢缙道:“无妨。”在椅子上坐下,一边打量着医馆环境,一边侧耳听着帘后动静,隐约可听见人声,似一老者正在说话,卢缙心知药童并未撒谎,安心地坐着等候。 药童奉上一杯热茶,卢缙谢过,端起轻啜一口,只觉茶香中带着淡淡的药香,正要问那药童是何茶,便听帘后传来一阵孩童猛烈的咳嗽声,一个女子焦急地唤道:“瑞儿!瑞儿!”卢缙手一抖,茶盅摔落在地,药童闻声看去,见他如遭雷击般木愣在那里,正要上前询问,却听帘内大夫唤他,忙掀帘进了里屋。 待他出来,见卢缙仍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大为诧异,拿着方子一边配药,一边不停地打量卢缙。此时门帘掀起,一名老者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三四岁大的孩子。药童见卢缙转过头,只看了那女子背影一眼,便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待看到她怀中的孩子后,脸色又突然变的惨白。药童不禁看了看那女子,虽说长得颇为貌美,却也不至于让人这般失态,一时莫名其妙。 那大夫与女子并未注意到这些,大夫对愁容满面的女子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他这是胎里带的症候,若要断根怕是不太容易。平日还是以调理为主,不要受凉,勿食辛辣刺激之物,待年纪大了,许是慢慢会好。”女子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多谢胡大夫!他昨夜那样,我是被吓坏了……若他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他爹爹……”说话间那孩子睁开眼,唤了一声“娘娘”,又咳了几声,女子忙轻拍他的后背。 药童将配好的药递给女子,她接过后伸手往怀中一掏,尴尬地说道:“对不住,来的匆忙,忘记带银钱了。我回去就叫他们送来!”胡大夫忙道:“无妨!无妨!”女子谢过他抱着孩子走到门口,卢缙忽然站起身快步向她走去,便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从门外进来,唤了女子一声“大嫂”,伸手抱过孩子。女子拉着他道:“诊金还未付。”那少年点头道:“你先上车,我来!”说罢将孩子抱到门外马车上,扶着女子上了车,这才又回到医馆付了诊金。出门时,见卢缙站在门口,不由看了他一眼,见他呆呆地望着马车,只当他觊觎车中女子美貌,陡然生出不悦,推开卢缙大步走到车旁,跃上马车挥动马鞭疾驰而去。卢缙下意识便要纵身去追,身后有人紧紧拉住他问道:“公子,你不是要看病吗?” 卢缙回过头一看,正是那药童,药童见他目露凶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公……子,你不……是要……看病……”卢缙甩掉他的手,飞身追了出去。被药童这般一阻,马车早已远去,卢缙心知已追不上,停下来折回医馆,越过仍站在门口的药童,走到大夫身边道:“请问刚才那位姑娘住在哪里?”大夫一愣,看了他片刻,慢慢道:“刚才哪里有什么姑娘,明明是位妇人。”见卢缙仍紧紧盯着自己,无奈道:“老朽只管看病,哪里会去管病人家住何处!” 卢缙自然不会相信,他二人相处情形,分明就是旧相识,他对着大夫深深一揖道:“那位姑娘极像一位在下找了多年的人,还望老人家实言以告!”大夫细细观他神色,见他相貌俊俏,目光清明,隐含焦急之色,不似奸邪之人,却又不能确定他与那女子到底是敌是友,思虑再三,摇头道:“老朽当真不知!” 卢缙见问不出,想了想道:“请问她何时会再来?”大夫摇头道:“不知道!”卢缙道:“那个孩子不是病了么,难道不需继续医治?”大夫已然招架不住,沉下脸道:“这位公子,你若要寻人,请到官府去!老朽这里乃是寻医问药之地,公子若不看病抓药,便请回去吧!”说完一甩手进了里屋。 卢缙站了良久,苦笑一声,缓缓转身离开,瞥见药童奇怪地望着自己,也不搭理,径直出了医馆。回到客栈,应生忙迎上,正要问他是否寻到向导,见他失魂落魄,忙道:“公子,您怎么了?”卢缙摇摇头,应生又道:“是不是找不到向导?”卢缙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道:“我……我看到阿宝了!” 应生只觉手要生生被他拗断,忍住痛震惊地道:“阿宝姑娘?!阿宝姑娘怎会在这里!”卢缙将在医馆之事说了,应生道:“您看到她脸了吗?”卢缙道:“她始终背对着我,未曾看我一眼。”应生叹道:“脸都没看到,也许只是背影相似。此地离淮河何止千里,阿宝姑娘怎会在这里!”卢缙缓缓摇头,神色凝重道:“定是阿宝!她的声音、她的身影,无一不刻在我的脑中,绝不会错!”应生怜悯地看着他道:“公子,您定是太思念阿宝姑娘了。” 且说那少年驾着马车,奔驰了不过半刻,便来到山脚下,将女子扶下车,又将那孩子背在背上,向山上走去。女子走了一会儿,轻“咦”了一声,转身对少年说道:“有人马上山了?”少年看了看小径上杂乱的枝叶,间有蹄印脚印,点头道:“我见你昨夜那般着急,便未告诉你。昨日朔方守军押了许多粮草上山,未找到入口,又回去了。” 女子诧异道:“谢将军不在了,还有何人会给咱们送粮?”少年答道:“我已派人打探过了,听说是新来的振武将军,名叫卢缙。”话音未落,见那女子晃了晃,忙伸手扶住道:“大嫂,你怎么了?” ☆、五十五、流云寨主 女子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道:“没事!可能昨夜没睡累着了,头有些晕。”少年皱眉道:“还能走吗?”将孩子抱到胸前,用腰带绑住,对女子道:“我来背你!”女子摇头道:“不用,走慢些便可以。你这样绑着瑞儿不舒服。”少年见她不愿,只得又将孩子背好,空出一只手扶着女子,慢慢向上走去。女子似颇为虚弱,好几次险些踩空摔倒,幸得少年扶住。 二人在密林中穿梭了半日,来到一处山涧,少年背着孩子跨过溪流,转过身来拉那女子,却见她怔怔地站在溪边,不由轻声唤道:“大嫂!”女子没有反应,他突然心中一紧,又大步跨了回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嫂,你怎么了?”女子回过神,看着他道:“没事儿!走吧。”当先跨过溪涧,少年站在原地,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身后的孩子轻咳了一声,探出头细声细气地道:“二叔,娘走了。”他这才快步追上那女子。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山坡上,顺着山势垒起了一座高高的石墙,中间两扇丈余高的大门,石墙上方仿城楼一般,隔数丈便建了一个垛口。二人还未靠近,石墙上便有人叫道:“当家的回来了!” 寨门大开,三四个人奔了出来,迎上二人,一名三十余岁的妇人从少年手中接过孩子,细细看了看,问向那女子道:“大夫怎么说?”女子正要答话,少年抢先道:“先回去!”扶着女子便进了寨门,诸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此处便是流云寨,那女子正是流云寨的寨主,人称迟娘子,少年则是前寨主的义弟迟昱。迟昱扶着迟娘子来到大堂,刚刚坐定,先前几人便也到了,那妇人乃是前寨主拜把兄弟、寨中事务总管陈庆的妻子于氏,她抱着孩子道:“当家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迟娘子微微笑道:“昨夜担心瑞儿,一宿未睡,歇歇便好了。”又看着迟昱道:“去请陈大哥来。” 只片刻陈庆匆匆赶到,迟娘子道:“陈大哥,寨中还有多少存粮?”陈庆道:“大当家也知道朔方守军送粮一事了?我适才又去查看了一下,仓中余粮仅够一个月用量。如今送粮车队正在靠山镇,大当家不如把粮草收下。”迟娘子沉吟一番,迟昱道:“这新来的守将什么来路尚未摸清,万一他以送粮为借口,欲对咱们不利,如何是好?”陈庆道:“我看不像!他若有歹意,何必以送粮为借口,直接带兵来剿便是。”迟昱道:“他倒是想,如何进得来?!” 迟娘子紧锁眉头,似在权衡,许久后才道:“无论如何,不可让弟兄们捱饿!陈大哥,辛苦你跑一趟,直接带人下山去找那位……卢将军,若他真是来送粮的,你便收下,若有其他图谋,便立刻回来。只要进了山,他们一时也找不到咱们,切记不可让他上山!”陈庆应下,迟昱道:“大嫂,我与陈大哥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迟娘子点点头道:“万事小心!那……卢将军甚是机敏,武艺高强,你们切莫与他起冲突,若情形不对,立刻上山!”于氏在旁插嘴道:“当家的,你认识那个什么将军?”迟娘子面色一白,忙道:“不认识!”于氏奇道:“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他又机敏,武艺又高?”迟娘子还未说话,迟昱便道:“先前那个谢辽是何等人物,这个卢缙既然能来接任他,又岂会差?大嫂冰雪聪明,一想便知!” 众人都觉有理,迟娘子扯出一抹笑道:“我累得紧,想先歇歇。陈大哥,粮草之事你与二弟多费些心。陈嫂子,瑞儿烦你照看会儿。”陈庆夫妇忙应下,迟娘子起身出去。刚来到卧房门前,便听身后迟昱唤道:“大嫂!”她疲惫地转过身,迟昱顿了一下,帮她推开房门,待她坐好后才又道:“大嫂,你……你不要担心。” 迟娘子一怔,心虚地说道:“我……担心什么?”迟昱坐在她身边道:“大嫂,我知道你怕这个卢缙也同那谢辽一样,你放心,此次我们去见他,绝不会让他上山,更不会再让你为了寨子……为了寨子……”见迟娘子皱眉看着他,下面的话竟说不出口,迟娘子道:“……像谢辽怎样?”迟昱低下头道:“我只恨自己无能,让你受那样的屈辱……” 迟娘子疑惑地看着他,半晌后恍然道:“你……你是说谢辽对我……”迟昱抬起头道:“你放心,寨中兄弟们都感激你,没有谁会看轻你。”迟娘子惊道:“你们……你们都这么想?”迟昱见她目露惊惶,心中大为不忍,轻声道:“大嫂,你是为了大家、为了寨子才委身于他,如今他死了,寨子也今非昔比,再不会有人能欺辱你了!” 迟娘子哭笑不得,连忙道:“谢将军没有欺辱我!他是……他是……”她想了半天要如何解释谢辽与自己的关系,却发现无从讲起,只得长叹一声道:“谢将军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是同情咱们才出手相助。若没有他,咱们便是没有饿死,也被乌影寨侵占了。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咱们,这份恩情是实实在在的,你们切莫再要以讹传讹,坏他名声!” 迟昱只当她心地善良,念着谢辽的好处才这般说,心中对她更加怜惜。当年大哥迟昭身死,留下孤儿寡母与一众兄弟,群龙无首,北山的乌影寨虎视眈眈,多次前来侵扰,意图将山寨吞并,官兵又来剿匪,一时寨中人心浮动。迟昭在时便不许兄弟们随意打劫,寨中生活本就贫苦,此时更是雪上加霜。有人便提议投靠乌影寨,总好过被官兵剿杀,乌影寨却说只收留身强力壮之人,老弱妇孺一概不要。迟昭当年建立山寨,就是为了收容边境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者不拒,因此寨中人口大半是老弱之辈,乌影寨这般做法便是断了他们的活路。内忧外困之际,一些心志不坚之人便偷偷逃了,有的下山投降,有的去了别的山寨,留下的人也是三餐不继,人心惶惶。 迟昱至今仍记得,大嫂当时的样子。议事堂中,一众兄弟七嘴八舌地议论,她抱着瑞儿安静地听着。迟昭死前将寨主之位传给她,以陈庆为首的寨中元老很是不服,平日对她也颇不尊重,此时更是无人将她放在眼中。众人争论良久也无定论,眼看就要打起来,忽听瑞儿凄厉地哭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愣,堂上一时安静了下来。 迟娘子缓缓起身,将手中的稚儿交给他,朗声道:“在坐的都是与昭哥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昭哥临走时,怕我一个孤女没有着落,才将寨主之位传给我,并不是真让我当这个大当家,所以这些日子寨中事务我一概不问。只是今日,流云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得不僭越了。”她环视了一圈,慢慢说道:“愿意走的,绝不强留,愿意留下的,我自有办法让你们活命!昭哥尸骨未寒,大家好聚好散,不要为了此事再起纷争。” 她那时散发出的气势,让堂上诸人都是一愣,完全不像平日寡言少语的样子,她本就生的美,此时一副凛然之态,竟然让人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迟昱只觉自己的心怦怦跳地厉害,不知是为她担心,还是为她震惊。事后他曾问过她,当日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是不是真有办法,她苦笑道:“我那时哪里有办法,只是这么一说,先稳住那些犹豫不决的人,至于那些已经心生去意的,想走便走吧,留着也是祸害。你大哥对我有恩,这个寨子是他抛家舍业建起来的,我总要为他尽些心力才是。” 他未料到竟是这样,追问道:“若当真守不住,又该怎么办?”她笑了笑道:“真到了那日,你便带着瑞儿走,我会为你们安排好出路。”他又问:“你自己呢?”她平静地道:“我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保住瑞儿与你,我也算对得起你大哥了。况且,天下虽大,我却不知离了这里还能去哪儿……”他已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忙问她既然能帮他和瑞儿安排出路,她自己为何不能同去,她却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能去!我是不祥之人,到哪里都会带来灾祸。”他至今也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那日之后,寨中果然走了大半兄弟,乌影寨逼迫日甚,寨主图力度几次欲强占她,她知流云寨已守不住,让他带着瑞儿连夜下山,给了他一个小包裹,让他到山下再打开,而她自己则准备与图力度同归于尽。 他自是不肯走,争执之间,谢辽带着官兵攻了上来。他本以为此番必死,谁知谢辽在见到她时,竟然愣住了,随即将她带走了一天一夜。谁也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她满脸泪痕地被谢辽送了回来。随后官兵不仅退去,还翻山越岭地去攻打乌影寨,虽未将其铲除,却也重伤了图力度,大伤了他们的元气。 此后,谢辽便经常上山来找她,因二人见面不让旁人在场,且头几次谢辽走时,她都是双目红肿,一副哭过的模样。渐渐地,寨中便有了传闻。 ☆、五十六、我要见她 谢辽确实对流云寨有恩,不仅帮他们打败乌影寨,还将山中其他大小山寨一并收服,把流云寨扶持成了柯兰山中的第一大寨。只是寨中人多了,原来就少的粮食更是紧张,谢辽便送来军粮。至此,寨中众人都相信,是迟娘子牺牲了自己,委身于谢辽,才换得他倾力相护。虽然也有些人很是看她不起,背后议论,但陈庆等人对她却十分感激,进而生出敬重,加之有谢辽的支持,渐渐地她便真正掌握了山寨大权。她为人甚是谦和,平日也不大管事,一应事务俱交给陈庆与迟昱。 迟娘子见迟昱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烦躁,起身道:“二弟,我很累了。”迟昱回过神,忙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着她道:“大嫂,我会保护你的!”迟娘子正要说话,他却走了。 次日一早,陈庆与迟昱便带了数十人下山,为免过于招摇,令其他人留在山下,只他二人进镇。卢缙等人带着粮草,极为醒目,二人在镇中稍一打听便得知了他们的落脚之处。 卢缙此时并不在客栈,应生听闻是流云寨的人,立即派人去回春堂请正在那里守株待兔的卢缙。陈庆见过谢据,知他是谢辽亲信,有心向他打听卢缙是何意图,碍于应生不好开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卢缙便回来了,二人忙站起身见礼,迟昱抬头一看,脱口道:“是你!”卢缙也认出他正是昨日在医馆的那个少年,心中一喜,忙向他身后看去,却没有那女子的身影。 应生见卢缙心不在焉,轻咳一声道:“将军,这二位是流云寨的二当家与大管事,特来拜访您。”卢缙微微皱眉,低喃道:“流云寨……”陈庆见迟昱只盯着卢缙不说话,忙拱手道:“在下流云寨管事陈庆,奉寨主之命前来拜见将军!”卢缙忽然笑了起来,和颜悦色地道:“陈管事有礼,请问贵寨寨主是何人?” 陈庆一愣,心道他竟然不知寨主是谁,正要说话,迟昱在一旁冷冷地道:“是我!”卢缙看向他,仍是笑道:“你?你不是二当家吗?”说罢看了应生一眼,应生忙道:“是!他适才是自称二当家。”陈庆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卢缙掀袍坐下,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听闻谢将军在时,与贵寨互通友好,今日特地准备了粮草前来,无奈寻不到向导,是以未曾上山。二位既然来了,烦请告诉你们寨主,便说吴郡卢缙请她一见!”他嘴角噙着笑,就这么望着二人,意态潇洒,陈庆只觉心中一突,暗道这人哪里像武将,分明是个翩翩公子。 迟昱见他要见迟娘子,想起昨日他看着马车的神情,不由怒火中烧,暗道:“此人果真是个好色之徒!定是昨日见了大嫂,生了邪念!”冷着脸道:“将军有何话,说与我二人一样,我们定会转达。”陈庆连连附和,心中奇怪,迟昱为何自从见了卢缙便一直板着脸。 卢缙依旧笑道:“你为何不让我见她?”迟昱道:“寨主不见生人。”卢缙淡淡道:“你只管传话就是,她定会见我。”迟昱还要再说,陈庆拦住他,对卢缙道:“我二人下山前,寨主已吩咐,多谢将军的好意。若将军是来送粮,便在此地交割,不敢再劳烦将军,若将军另有其他事,我二人俱可转达。” 卢缙沉默片刻道:“回去告诉你们寨主,我是来送粮的,但只能亲手交给她。应生,送客!”起身便出了房间。谢据不明就里,以为卢缙是为了查清谢辽与流云寨的关系,才定要见寨主,应生此时已听出大概,只怕这寨主便是卢缙昨日见到的那个女子。 第18节 二人只得空手而回,迟昱一路上任陈庆如何盘问,都不说话。待回到寨中,向迟娘子转述了卢缙的话,迟娘子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陈庆忍不住道:“当家的,那人是不是认识你?为何一定要见你?还说你定会见他。”迟娘子恍若不闻,迟昱怒道:“大嫂怎会认识他!是他昨日在医馆见大嫂美貌,生了歹意!” 此话一出,迟娘子惊道:“他昨日也在医馆?”迟昱将去接她母子时遇到卢缙的情形说了,迟娘子喃喃道:“我竟然没有注意……”她似十分慌乱,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见她这般,迟昱也起了疑心,问道:“大嫂,你认识他吗?”迟娘子忙摇头道:“不认识!” 陈庆毕竟年长,看出她此言不实,有心追问,忽然想起迟昭在世时,曾对他说过,她来历不明,必然有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往,她若自己不说,万不可逼迫于她,只得暗叹口气道:“那人说只会将粮草交给你……”迟昱抢着道:“咱们不要了!此人明显心怀恶意,怎可为了些许粮草害了大嫂!” 陈庆点点头道:“咱们确实不能为了粮草任他所为。”迟娘子问道:“年前垦的荒地如今可能种了?”陈庆道:“山中石多土少,那地又太贫,种子撒下去,能出芽的都少。”迟娘子紧锁眉头,陈庆道:“便是能种,也要等到秋天才有收成。原本是打算再将那地养一养,待明年再种,谁知谢将军……” 迟昱怕他大嫂真的为了粮草去见卢缙,忙道:“前几日咱们不是商定,实在不行,便去镇中买粮么。”陈庆道:“如今也只有这样。只是我今日留心看了下,镇中仅有的一家米行米价太高,若真要买,怕是要到朔方城中去。”迟昱道:“有银子便是到雒阳也买得!”陈庆苦笑道:“哪里有那么多银子……”迟昱见他大嫂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忙对他使了眼色,陈庆看了看迟娘子,闭口不言。 三人议定,卢缙来意不明,这粮草不要也罢,待他二人离去,迟娘子回到房中,紧紧关上房门,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卢缙自陈庆等人离去后,心神不宁地坐在客栈中,稍有动静便起身查看,这般苦等了三日,流云寨中再未来过一人。 应生见他如此,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公子,想来你是认错了人,那女子根本不是阿宝姑娘,否则她听说是你,定然早就来了。”卢缙摇头道:“我不会认错!我如今想明白了,正因为她是阿宝,谢二哥才会对流云寨这般关照。定是那个小子未将话带到!”应生叹道:“便是他不说,那个管事也会说,可见寨主并不认识你,此时说不定当你是那孟浪之人,宁可不要粮草也不来见你。” 卢缙瞪了他一眼,心中确实疑惑阿宝为何不来见他。忽然想起她怀中的那个孩子,心中一痛,此时应生又道:“她若真是流云寨的寨主,便是那个传说中的美貌寡妇,可见她是嫁了人的。阿宝姑娘怎会嫁给旁人?”卢缙心乱如麻,他十分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只是阿宝梳着妇人发髻,又抱着孩子,难道她真的已经嫁了人?她身着粗布衣裳,头上也无钗环等物,想是生活十分贫苦,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的?种种疑问盘绕在他心头,此时已恨不得飞上山去。 待到第五日,山上仍然没有动静,卢缙再也坐不住,各种猜测萦绕在他心间,令他万分煎熬。阿宝到底怎么了?为何不来见他?难道那人真的不是她?他腾地站起身,快步奔出客栈,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直到次日午间,他才面色灰败地自外面回来。应生忙迎上道:“公子,你去了哪里?”卢缙不答,应生见他外裳颇为脏乱,有的地方还有刮痕,与昨日出去大不一样,鞋底粘着泥土与枯叶,心中一动,叫道:“你上山去了?!”卢缙不答,径自走到桌边喝了一大口冷茶,应生急道:“公子,你……你怎么……唉!”卢缙看着他道:“不论那人是不是阿宝,我都要见一面才行。若不是,便死心了;若是……她如果真的不愿……我……我……”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打算怎么办。 他昨夜贸然上山,自然是找不到流云寨,在山中盘桓了一夜,心中由火热逐渐转为冰冷。初遇阿宝的欣喜此刻已荡然无存,若他认错也就罢了,若是没有认错,阿宝为何不见他?她身边的那个孩子是谁的?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果然嫁给了那个死去的寨主?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吗?他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在林中大吼道:“阿宝!阿宝!”惊起无数飞鸟。 应生叹道:“公子,如今还用见吗?阿宝姑娘当年为了你,孤身一人从京城追到高阳,后来又一人从江陵逃婚到阳羡。若真是她,听说你来了,早就下山来找你了,怎会这么多天没有消息?!这位寨主只是与阿宝姑娘生的有些像而已,绝不会是她!” 卢缙没有言语,心中却已拿定了主意,应生跟随他许久,知他并未听进半点,只得暗叹道:“也罢,见到让他彻底死心也好。” 流云寨中,迟娘子心神不安地又过了几日,山下并无异常情况,她却愈发地不安,果然待到第八日夜间有了异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见面 ☆、五十七、他无恶意 这日夜深,迟娘子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便听门外迟昱急急叫道:“大嫂,你睡了没?出事了!” 迟娘子心中一惊,忙穿衣起身,打开房门道:“怎么了?官兵攻上来了?”迟昱反倒愣了一瞬才道:“不是!回春堂的四儿来了,卢缙将胡大夫抓走了,说他通匪!”迟娘子眨眨眼,忽而放松下来道:“吓我一跳。” 迟昱忙道:“大嫂,那个姓卢的卑鄙之极,他叫你去见他,否则就杀了胡大夫!”迟娘子微微皱眉,继而轻轻笑道:“不会,他不会杀胡大夫。”迟昱一愣,心道:“你怎么知道?”他从内心不愿迟娘子去见卢缙,虽有怀疑却不相劝。迟娘子想了想道:“四儿定然很着急,他现在哪里,我去安抚安抚他。” 二人来到前堂,回春堂的药童四儿一见到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道:“大当家,求求您救救师父吧……”迟娘子忙扶他起来,轻声道:“你莫急,仔细说给我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儿擦擦眼泪,说道:“晌午时,师父正在看病,突然来了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你那日带瑞儿来看病时,盯着你猛看的男子,自称是大越的将军,又说师父通匪,要将师父带走。师父说靠山镇不属大越,他无权抓人。那人冷笑道,如今他在这里,这里便是大越的土地。” 迟娘子听得啧啧称奇,她印象中的卢缙虽有一身武艺,却是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何曾有过这种蛮不讲理的时候。四儿道:“师父便与那人吵了起来,那人也不恼,令人将师父带走后对我说,若想师父活命,便让大当家的去找他。”说罢抬眼看着她。 迟娘子微微摇头道:“你放心,胡大夫不会有危险。”四儿急道:“那人说了,明日酉时之前,大当家若是没去找他,他便将师父押回朔方,定他通匪之罪。大当家,通匪是要杀头的啊!”迟娘子道:“他这么做无非是想逼出我来,不会真伤害你师父的。” 四儿见她不肯相救,哭道:“大当家的,我师父对你、对流云寨都不薄啊,你怎能见死不救啊!”此时陈庆等人已闻讯赶来,见此情形都看着迟娘子,迟娘子暗道:“卢大哥为何要这么做?他应该知道以我对他的了解,怎会看不出他的目的?莫非他是为了我昏了头不成?”想到此,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喃喃自语道:“不好!”忙问四儿道:“你是何时上的山?”四儿道:“他们抓走师父,我怕耽搁了,立刻便来找你们了!”迟娘子还未说话,堂外已有人冲进来道:“当家的,不好了!山寨外有大队官兵!” 众人都是一惊,唯有迟娘子苦笑道:“果然如此!”迟昱道:“官兵怎么找来的?”却见他大嫂看着四儿道:“跟着他来的。”众人诧异地看着四儿,四儿急得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迟娘子点头道:“是不是你,却是你带来的。” 迟昱勃然大怒,揪住四儿道:“你为了救你师父,竟将官兵带上来!”四儿吓坏了,瘫在地上哭道:“我没有!不是我!”迟娘子喝道:“二弟,快放开他!他确实不知情。”走上前扶起四儿道:“不怪你!他抓走你师父,逼我去见他,便料到你定会上山来找我,他只需跟着你,就可以找到山寨。所以,他抓你师父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让你带路。” 四儿呆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迟娘子暗道:“我真傻,竟然才想到,卢大哥又怎会做那无用之事。”陈庆摇头道:“那将军看起来清风朗月一般,想不到竟然这般卑鄙,居然利用四儿。”迟昱恨恨道:“我早说了,他不是好人!” 门外又有人来报,说官兵要寨主出来说话,否则便攻进山寨。迟昱怒道:“大嫂,此人欺人太甚,咱们跟他拼了!”陈庆等人也磨拳擦掌,迟娘子摇头道:“他已经找到这里,谁也挡不住他了。”看着陈庆等人道:“你们放心,他不是……不是坏人,他只是……只是想见我罢了……” 陈庆忍不住问道:“当家的,你果真认识他?”迟娘子点头道:“对不住,原先骗了你们……我本不想再见他的。”迟昱心中一凉,追问道:“他是你什么人?”迟娘子迟疑片刻,不知该如何解释,此时便听远处杀声大作,忙道:“日后再说,咱们快去看看!”当先向寨门处跑去,众人连忙跟上。 寨门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迟娘子登上石墙,只见墙外亮晃晃一片,皆是盔甲俱全的官兵,当先一人却身着素色长衫,□□一匹枣红马,衣袂在夜色中随风舞动,潇洒至极,正是卢缙。迟娘子望着他,动也不动,卢缙也抬头看着她,任由坐下红马不安地嘶鸣踏步。 原本喧闹的石墙上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皆看着二人,迟昱心中一涩,唤道:“大嫂!”迟娘子刚转过头,便听众人齐声惊呼,耳旁传来一阵风声,忙又回过头,正对上卢缙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卢缙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涌无数情绪,轻唤一声“阿宝”,抱起她便跃下石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墙上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待迟昱大叫:“大嫂!”诸人才反应过来,迟娘子已被卢缙掳走。 卢缙抱着迟娘子几个起落,跃出众人视线,石墙上喝骂连连,寨门大开,迟昱带领流云寨众人已冲了出来。石墙外谢据及一众将士目瞪口呆,何曾见过剿匪之时,主将竟然带着美貌的匪首跑了?唯有应生连连苦笑,长叹一口气,一面指挥士兵拦住迟昱等人,一面高声叫道:“流云寨的人听着,我家将军乃是朔方守将振武将军,来此并无恶意!” 陈庆闻言怒道:“你们抓走寨主,还敢说没有恶意!”应生道:“你们寨主不会有危险的!”迟昱双眼血红,一边挥舞长刀向他攻来,一面咬牙道:“快将我大嫂放了!”应生忙伸手格挡,见他招招致命,竟是要与他拼命,不由急道:“快住手!” 迟昱哪里肯听他的,一刀砍向他的面门,应生慌忙侧头避过,乘机抓住他的手腕,手上用力,口中轻声在他耳边道:“你大嫂不会有事!她是我家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只听“咣当”一声,迟昱手中的刀竟然掉在了地上,木呆呆地望着他。应生暗道一声奇怪,仍是低声道:“她曾遇船难下落不明,将军整整找了她五年,今日一见,难免会过于激动。” 迟昱没有动,只愣愣地看着他,应生松了手,见官兵已与山匪战到了一处,刀剑无眼,若有人员伤亡只怕阿宝心里会不好受,眼珠一转,对迟昱道:“得罪了!”捡起地上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扬声道:“流云寨的人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陈庆等人见迟昱被他劫持,忙收了兵器停下来。 应生见众人住手,示意官兵退下来,待两边分开后才道:“我们并无恶意,将军也不会伤害你们寨主,我们现在就退去!”说罢将刀掷在地上,放开迟昱,牵着卢缙丢下的红马果真带领士卒下山去了,留下流云寨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从官兵攻打流云寨到尽数退去,不过半个时辰,陈庆等人摸不着头脑,见迟昱仍傻傻站在那里,忙上前问道:“刚才那人对你说了什么?他们把当家的抓到哪里去了?”迟昱不答,陈庆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当家的呢?”迟昱忽然大叫一声,冲进寨中,陈庆被他吓了一跳,忙追了过去。 且说卢缙抱着迟娘子,不辨方向地奔出十余里,这才放下她。迟娘子双目含泪,轻声唤道:“卢大哥……”卢缙双臂一收,又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口中直道:“阿宝!阿宝!”那迟娘子正是失踪多年的阿宝。 阿宝只迟疑了一瞬,便也紧紧抱着他的腰,埋首在他怀中。卢缙轻吻她的发,柔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声音微微发抖,似无限欣喜,又似饱含辛酸。阿宝极想放声大哭,却只是默默流泪。 远处野兽的不时嚎叫,头顶飞鸟的起起落落,都不能惊散深夜山林中紧紧相拥的二人。卢缙满腹的疑问,此时仿佛已不重要,阿宝又重回了他的怀中,这便够了,她是怎么从淮水之滨来到这边塞之地?这些年怎么过的?她成亲了没有?为何不愿见他?这些折磨他数日的问题,都被她那声“卢大哥”击得粉碎,他此刻只想永远这般抱着她,再也不分开。 直到东方渐白,阿宝才睁开眼,自他怀中抬起头,见他仍是紧紧地盯着自己,心中一酸,轻声道:“卢大哥,我累了,咱们坐下说话吧。”卢缙痴痴地点点头,左右看看,揽着她走到一棵松树下,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这才抱着她坐下。 阿宝背过脸,悄悄将涌出的眼泪擦去,转过头轻笑道:“你何时到朔方来的?”卢缙看着她道:“半个多月前。”阿宝道:“你是来查二哥的死因的吗?” ☆、五十八、她的往事 卢缙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宝奇道:“究竟是不是?”卢缙道:“陛下令我来守边,只来时三哥嘱我留心查下谢二哥的死因,所以是也不是。”阿宝沉默片刻,忽而道:“二哥是我害死的!” 卢缙一愣,忙将她抱紧道:“休要胡说!”阿宝用力挣开他道:“真的是因我而死!他若不是常来看我,便不会轻易泄露了行踪,被人伏击;若不是怕暴露我身份,也不必轻车简从,以致毫无还手之力。”卢缙此时脑中已有几分清明,他自从知道阿宝身份后,便猜到谢辽的死或许与她有关,却在听到她如此自责的一番话时,忍不住心疼。 阿宝不待他反应,自顾说道:“那年爹爹……死了,我悔恨交加,恨苏煦无情,恨自己不晓事,悔当初太过任性……落入水中那一刻,我竟生出一种解脱之感。吴大哥的手已伸到我面前,我却不愿再抓住,便闭上眼睛任水流将我冲走……那时想的就是,爹爹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你爹爹又那般讨厌我,此生再不能与你在一起,天下已没什么可让我留恋的,倒不如死了干净……” 卢缙仿佛仍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绝望,不自觉收拢双臂。他在吴郡任职时曾回过阳羡,应生将阿宝苦等他四个月的事告诉了他,又带他去了阿宝曾经住过的那座小院,院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至此便再没回过家,带着应生在那院中住了几日,意外地在院中树下发现了阿宝埋在土里的信,全是写给他而未寄出的,想来是怕他在战场上分心。他一封一封地看着,感受着她从忐忑到期待,再到绝望的变化。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阿宝一日未找到,他便一日不会再回家,此生若没有了阿宝,他宁可孤独终老,也不会另娶他人。 阿宝被他勒得有些疼,轻轻皱了下眉头,却舍不得让他放开,忍住疼痛继续道:“谁知老天竟然不让我死!有两个船工是兄弟,正好见我沉到水中,便顺势将我救了起来,带回家中。我当时受了寒气,昏昏沉沉不是很清醒,他二人本想救起我向我家中要些银钱,如今不知我来历,又不愿为我花银子请大夫,正准备将我带出去丢掉,任我自生自灭,可巧有人伢子经过,他们好说歹说,把我卖了一两银子。” 她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卢缙已是怒火中烧,问道:“那两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阿宝只摇头说不知道,接着说道:“那人伢子见我病得起不了身,不禁后悔,要将我退给那二人,谁知他们竟然连夜跑了。人伢子没办法,只得带着我,幸得同车的有位姑娘叫秋雁,时常照拂,我才不死不活地一路挺到朔方。” 卢缙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被人贩子带到朔方来的,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包含了多少危险与辛酸,只觉心里愈发地疼。阿宝已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轻声道:“那时昭哥他们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打听到有人伢子要贩卖大越女子到北狄为奴,便设伏打劫,一来可得些银钱解燃眉之急,二来可救下这些苦命的女子,也算义举。” 卢缙突然问道:“昭哥是谁?”阿宝一愣道:“昭哥是流云寨的寨主,二弟……迟昱的大哥。”卢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轻声道:“是他救了你?”阿宝点点头道:“他们打跑了人伢子,救了大家,那些有家的都回去了,唯有我,病得人事不知,奄奄一息。” 卢缙明知她那时有惊无险,却仍是心中一紧,阿宝道:“昭哥便将我带回了寨子,请了胡大夫替我医治。”看了卢缙一眼道:“就是被你抓走的那位老大夫。”卢缙微赧道:“我回去便放了他!”阿宝微微笑道:“秋雁那时说她也没有家,便跟着一起上了山。多亏有她和昭哥,过了大半年,我终于痊愈了。昭哥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没有,他说若不嫌弃便留在寨中,我无处可去,就留了下来。” 卢缙抿着唇,片刻后道:“你……怎么无处可去!你可以去找我!”阿宝看着他道:“我是罪臣之女,你有大好前途,你爹爹也不喜欢我,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苏煦是否……还未死心,我怎么敢去找你!”卢缙心中一热,她在那种绝境之中竟还为他着想。 他想了想道:“听你这般说,这个昭哥也不似奸恶之辈。”阿宝点头道:“昭哥家原是靠山镇中的大户,很是有钱。他自幼也是文武兼修,十五岁那年,陇西大旱,许多流民跑到了此地,缺衣少食,十分凄惨。昭哥自幼读书,很仰慕那些仗义疏财的游侠儿,便时常接济这些人。等到他父亲去世,他继承了家业,更是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接到了家中。” 卢缙道:“这个迟昭有些意思。”阿宝道:“后来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渐渐镇中居民便有了意见。昭哥见状,竟然卖了祖产,带着这些人上山建了这流云寨,并立下规矩,流云寨中人不得随意劫掠财物,不仅不抢,他还时常带着弟兄们打抱不平,所以流云寨虽为山寨,却并不是匪。” 卢缙道:“这般说来此人当得起侠义二字。”阿宝道:“正是呢!若不是他,我现在怕是早已命丧黄泉,尸骨无存了。”忽然觉得臂膀一痛,卢缙又将她紧紧抱住。她轻拍拍他的手臂道:“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么!”卢缙闷声道:“就冲这点,我要谢谢他!”阿宝“嗯”了一声道:“过两天我带你去他坟上,他好酒,你就敬他两杯吧。” 卢缙点点头,问道:“他又是怎么死的?”阿宝沉默片刻,轻声道:“是我害的。”卢缙一惊,阿宝低下头道:“我在寨中过了一年,原本相安无事,有一天,秋雁来找我,说她喜欢上了昭哥。我便说昭哥文武双全,为人又好,她会喜欢也不奇怪。可她说她去向昭哥……表明心迹时,昭哥却说……却说……”卢缙心中了然,脱口说道:“他说喜欢你?” 阿宝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不悦,这才放下心,又低下头道:“他说……说第一眼看到我时便……” 卢缙苦笑道:“他比我有眼光。”阿宝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当年苦追他几年的事。卢缙道:“他这般说秋雁岂不是要恨你?”阿宝摇头道:“她是个好姑娘!她只是问我可喜欢昭哥,若我也喜欢他,我们是好姐妹,她定会成全我,离开流云寨。我说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此生都不会再喜欢别人。” 卢缙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好阿宝!”阿宝的脸红了,过了半晌才道:“秋雁说既然这样,她便没有顾虑了。我起先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待后来懂了,却已来不及了。”卢缙听她声音中隐隐含有悲戚,心道:“这秋雁不知做了什么,让她这般难过。”阿宝道:“我怕秋雁不高兴,从此便躲着昭哥。那日是昭哥生辰,寨中兄弟难得聚在一起,昭哥很是高兴,酒喝得也有些多。那天正好……正好也是爹爹的忌日,我心里难过,便早早回了房。第二天一早,昭哥来找我,说……说他……” 卢缙见她脸又红了,忙道:“他说什么?”阿宝小声道:“他说……他问我……”她想到当时的场景,仍觉尴尬万分,迟昭一见面便将她抱住,直向她道歉,说自己酒喝多了,又说他喜欢她很久了,难免情不自禁,有没有伤到她。阿宝莫名其妙,拼命挣脱,他懊恼地说原想慢慢打动她,现在却等不得了,让阿宝嫁给他,他定会对她好。阿宝被他吓到,忙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不能与他成亲。迟昭一脸愕然,随后又道本就是他冒犯了,若阿宝生他的气,他可以等,等到她愿意的一天。 卢缙听到这里,小心地问道:“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宝看他一眼,叹道:“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事情也不至于变成那样!”卢缙摸摸她的头道:“你心思单纯,想不到也是正常。”阿宝贴在他胸口道:“我当时只是以为他在向我……表白,他是好人,我不想他难过,便决定离开。谁知被二弟发现了,昭哥将我追了回来,说他不会再逼我,让我别走。我也确实无处可去,只好又留了下来。现在想想,我那时便走了,就不会害死昭哥了。” 她眼中泛着泪光,卢缙轻轻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阿宝咬着唇,片刻后道:“昭哥果然没有再提过这事,只是对我越发好了,我心里对秋雁很是过意不去。过了两个月,秋雁来找我,说……说她有了昭哥的孩子!”卢缙心下了然,仍是问道:“怎会这样?”阿宝道:“那天,就是昭哥生辰那天,她趁大家都醉了,穿上我的衣服,去了昭哥房中,昭哥酒喝多了,以为是我,就……就……” 卢缙暗道:“这个秋雁心机颇深,先是故意在阿宝面前说出那番话,若阿宝不喜欢迟昭便罢了,若是也喜欢,碍于情面定然不会再接近迟昭。有了孩子,不去找迟昭,反而告诉阿宝,分明就是想让阿宝彻底断了迟昭的念想。阿宝这傻丫头十之八九要中招。” ☆、五十九、都是为她 果然阿宝说道:“我这时才知道昭哥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又羞又气,便去找他,告诉他……他那天……那个人是秋雁不是我,让他对秋雁负责。”卢缙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她虽然历经磨难,却依然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只怕此时仍然认为秋雁是她的好姐妹。 他心中长叹一声,决定不点破此事,说道:“他定然很吃惊。”阿宝道:“昭哥当时脸都白了,问我如何得知,我便将秋雁的话说了,他沉默了许久,去找了秋雁。”卢缙道:“他同秋雁成亲了?”心道:“若是这样,阿宝怎会成了迟昭的妻子?那个叫瑞儿孩子到底是谁的?”阿宝摇头道:“要是那样便好了!昭哥去找秋雁,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秋雁哭着来找我,说昭哥要带她下山找大夫打掉那孩子,还要她离开山寨。” 卢缙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迟昭想必十分反感秋雁算计他与阿宝。阿宝道:“我听了很生气,他已经毁了秋雁的清白,如今孩子都有了,竟然如此绝情。我又去找他,质问他为何要这般对待秋雁,他却只是望着我苦笑,让我别再管此事。我便说若他要赶走秋雁,我便与她一起走。” 卢缙连连叹息,可想而知迟昭当时心中有多郁闷,拍了拍阿宝的头道:“他定然不会让你走。”阿宝点头道:“他确实没有再赶秋雁走,又说那孩子她要生便生,他迟昭认了,只是绝不会与她成亲。卢大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人那么好,为何独独对秋雁如此?” 卢缙不知如何同她解释,似迟昭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怎会容忍旁人的欺骗算计,幸好秋雁是女子,若是男人,只怕杀了她的心都有。见阿宝望着自己,柔声道:“我也不知道。”阿宝叹道:“我想不明白,秋雁自然更想不通,每日以泪洗面。我便劝她说昭哥定是误会了什么,待孩子生下来,他看着孩子的份上,一定会娶她。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昭哥依旧对她不理不睬,对我却还是那么好,我很不安。终有一日,秋雁对我说,她受不了每天看着昭哥这般,要离开寨子。我急了,问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她说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想再受这种煎熬。” 卢缙插嘴道:“迟昭是寨主,她要走为何不去同他说?”阿宝道:“昭哥见都不见她,她怎么说。”卢缙微微摇头,阿宝道:“你们男子又怎会明白女人的心!昭哥那样对她,她心里已经很难受了,我能明白她的心情,她定是怕去找昭哥,不知会不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卢缙暗道:“这个秋雁若是老老实实生下孩子,时间久了,迟昭或许真会看在孩子份上接受她。她又这般耍弄心机,怕是要弄巧成拙。”忽然一怔,问道:“那个叫瑞儿的孩子,莫非就是秋雁……” 阿宝点点头道:“正是。”卢缙只觉心头一松,道:“这孩子还在山上,看来秋雁是没有走了。” 阿宝道:“她无家可归,又怀有身孕,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我说我去劝昭哥,她不让,说昭哥定会以为她又在挑拨我们关系。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我离开,才能解开这个困局。”卢缙再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她咕哝了一声:“傻瓜!”阿宝没有听清,接着说道:“我留了封信给昭哥,请他善待秋雁母子,便偷偷离开。” 卢缙问道:“你准备去哪里?”阿宝道:“我也不知道,先下山再说。”卢缙道:“没想过去找我?”阿宝一愣,摇头道:“没有。”卢缙黑着脸道:“你定是又没有走成。”阿宝点点头道:“不仅没有走成,还害了昭哥。昭哥很快发现我走了,便去追我,那天山中突然起了大雾,我平时下山也少,稀里糊涂地竟走到了北坡,碰到了乌影寨的人。” 卢缙心一紧,只听她说道:“他们见我孤身一人,说了好些无礼的话,又要抓我,我自然不干,和他们打了起来。我那点功夫你是知道的,没几下便被他们捉住了。昭哥便是这时到的,他打跑了乌影寨的人,又救了我。”卢缙暗暗舒口气,阿宝道:“昭哥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他见只是皮外伤便没有在意,只简单包扎了下就带我回山寨。路上问我是不是秋雁又对我说了什么,还说她留不得了,等孩子生下来便让她走,否则不知还要生出什么事。” “我们刚到山寨,他突然昏倒了,我吓坏了,忙喊人把他扶到床上,又去请胡大夫,胡大夫诊了半晌,说他中毒了,我们这才发现,他那只受伤的手臂已变得青黑,肿得比平日两倍还粗。”卢缙道:“是那刀上有毒?”阿宝道:“肯定是了。昭哥光明磊落,流云寨上下从不使□□暗器这些东西,谁会想到乌影寨的兵器上竟然淬了毒。胡大夫说若当时便清理,这毒原本没什么,但他中毒后带着我走了那么多山路,致使毒素流入心脉,已经没有救了。” 卢缙听她声音发颤,将她搂紧道:“他便这么死了?”阿宝道:“我求胡大夫一定要救他,他是好人,不该就这么死了。胡大夫却说他只能让他醒过来,交待后事。胡大夫用了药,一会儿昭哥就醒了,他已然知道自己的事,见我哭了,还安慰我……” 卢缙紧紧抱着她道:“他确实是个好人,可惜我无缘得见。”阿宝道:“他请胡大夫再想想办法,让他站起来,他要马上同我成亲。”卢缙皱眉道:“这是为何?”阿宝道:“他说他死了,寨中弟兄们知道他的死因,有人定会怪我,他不在了,没有人护着我。若我是他的妻子,弟兄们看在他的面上,至少不会对我无礼,这样我还能继续留在寨中。” 卢缙心情复杂,不知该恼怒迟昭此举,还是该庆幸阿宝能遇到这般有情有义之人。阿宝不知他的心思,自顾说道:“我见他这时还一心想着我,不忍拂他心意,就答应他了。”看着卢缙道:“对不起,卢大哥。” 卢缙摇摇头,没有说话,阿宝知他没有生气,便又道:“当晚我们便成了亲,他说只是权宜之计,不会……不会碰我……他对寨中兄弟们说,我是想在他临死前完成他的心愿才嫁给他的,他死后,我便是流云寨的寨主,大家不可怠慢于我。他在寨中威望极高,虽有人不服,碍于他的情面,也没说什么。没过几天,他就死了。” “我那几日一直忙着照顾昭哥,未曾想到其他,直到在灵堂上见到秋雁,才发现她十分不妙。昭哥的死对她打击极大,她比以往更加憔悴。她指着我说我是祸害,是我害死了昭哥,是我害的她的孩子未出生便没有了父亲,我无言以对。”卢缙皱眉道:“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阿宝叹道:“她已经死了。昭哥死后她每天不是骂我,就是哭昭哥,不到一个月便早产了,生下了瑞儿后就死了。”突然埋首在卢缙怀中道:“我是不祥之人,总是害死自己身边的人!” 卢缙轻抚她的发道:“胡说!我不是好好的!”阿宝闷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在我身边!”卢缙道:“我二十岁认识你以后,不仅好好的,还仕途顺畅,可见你是有福之人!”阿宝心道卢缙果真与从前不同,这般强词夺理的话如今他也说得出来。卢缙见她不说话,恐她又在乱想,忙问道:“于是你就留在了山寨,还将那个孩子养在身边?” 阿宝道:“我原想离开的,但昭哥尸骨未寒,瑞儿还那么小,乌影寨听说昭哥死了,几次来犯,寨子里人心涣散。我虽说不管事,但总是名义上的寨主,我若也走了,寨子便散了,昭哥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卢缙明白,迟昭那般待她,以她的性子必会全心回报,不离开流云寨也是情理之中。阿宝道:“那次乌影寨来犯,我看守不住了,便准备让二弟带着瑞儿逃下山。谁知他们还没走,二哥便打上来了。” 卢缙道:“谢二哥见到你必定十分吃惊。”阿宝道:“我们都惊住了,还是二哥先反应过来,将我带下山去。我跟他说了这几年的事,他让我回庐江,说你一直在找我,为了我宁可抗旨。我心里很感动,可是我怕苏煦……我更怕会害了你!我跟二哥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流云寨,昭哥对我有恩,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二哥听说了昭哥的事,对他很是敬重,也就不逼我走了,他把我送回山寨,又帮我们打败了乌影寨,把山中大小寨子都兼并了。年前他说,过了正月他就去把乌影寨灭了,到时柯兰山便只有流云寨一家山寨,再无威胁,我也算对得住昭哥了,那时就得跟他回去。正月初六,他来看我,回去时便被伏击了。”她此时已泪流满面,“我听说了,带着人下山,却只抢回了他的尸身……秋雁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祸害!我娘因为生我而死;爹爹因为我被苏煦记恨,设计害死;昭哥为救我中毒;连二哥也被我害死了!” ☆、六十、都听我的 卢缙轻轻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不要胡说!这些都怪不得你!”阿宝的泪却止不住,哭道:“我听说你来了,既高兴又害怕。我想见你,却怕见到你后舍不得离开,又会害了你。”卢缙看着她正色道:“为何要离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会让你离开我!”阿宝摇头道:“我害怕!我怕你会像昭哥、二哥他们一样被我害死!” 卢缙抚着她的脸道:“我当日听说你不见了,只觉五内俱焚。你知道我是个清冷的人,轻易不会动心,可一旦动了情,便死心塌地一辈子!天下女子虽多,除了你我竟再也看不到别人。我对自己说,若上天眷顾,让我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身边有谁,我都不会放开你!” 他将她脸上的泪吻去,呢喃道:“当年你不管不顾地赖在我身边,霸占了我的心,让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却又莫名其妙地抛下了我,每每想起,我都恨不得打你一顿!这五年来,每一天我都在希望中醒来,然后慢慢失望,周而复始……”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当年没有你的坚持,我们不会在一起。如今该换作我来,从现在起,你我之间的事你都要听我的,我说我们在一起,便一定要在一起!”阿宝哭道:“我害怕!我不想害死你!”卢缙心中酸痛,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前道:“我们已经浪费了五年,这一生又有几个五年?!阿宝,你若要离我而去,便等我死了吧!” 阿宝慌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要口无遮住!”卢缙握着她的手轻吻一下,哄道:“跟我走吧!”阿宝仍是摇头,说道:“天亮了,我要回去了,他们定然十分着急。”卢缙知她心结已久,一时怕是难以改变,不可逼得太过,便道:“我送你。” 朝阳已升起,他牵着阿宝缓缓往回走,掌中的小手微凉,没有了记忆中的绵软,指腹手心甚至长出了薄茧,卢缙心中越发难过,闭了闭眼,胸口翻涌的情绪急需宣泄,他猛然回过头说道:“阿宝,我……”突然发现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索性不再说话,径直吻上了阿宝的唇,阿宝只僵了下,便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晨曦将二人紧贴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第19节 直到正午二人才回到流云寨,阿宝挣开卢缙的手,向寨门走去,卢缙苦笑着摇摇头,缓步跟上。石墙上的人早已看到他们,未待他们走近,门便打开,迟昱已冲了出来。阿宝迎上他,正要说话,被他往后一拽,拉到了身后,耳边听他厉声道:“狗官,你还敢来!” 卢缙自入仕以来,为县令时清正廉明,为将官时爱兵如子,口碑极佳,何曾被人称呼过“狗官”,不止他愣住了,连阿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无奈地看了看在迟昱身后笑盈盈望着他的阿宝,轻哼一声道:“你叫迟昱?” 迟昱疑惑地回头看了看阿宝,只一眼便呆住了。眼前的大嫂脸上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神采,秋波微转,娇艳惊人,目光越过他看着卢缙。他已忘了要说的话,傻傻地看着她,脑中回响着应生的那句“她是我家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卢缙微微皱眉,走上前将阿宝拉到身边,看着迟昱道:“我并无恶意,也不会对你们山寨怎样,我是来找她的。”说罢看了阿宝一眼。迟昱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颤声问道:“大嫂,他……你和他……”阿宝正要说话,卢缙已抢先道:“我是她的未婚夫婿!”迟昱抬起头看着阿宝,见她面色微红却并不否认,心中一片冰凉。 阿宝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二弟,你怎么了?”想起离开时官兵正在攻寨,紧张地道:“可是哪里受了伤?”说着嗔怪地看着卢缙。卢缙忙道:“应生不会伤人的,我嘱咐过他。”阿宝见迟昱木立在那儿,不由担心,扶着他道:“我们先进去。卢大哥,你回去吧!” 卢缙的脸立刻垮了下来,阿宝却已转身走了,他只得叹口气,快步追上,将迟昱一架道:“你哪里扶得动他,我帮你!”不待她说话便大步向寨中走去,阿宝在他身后唤他,他也只作不闻。 三人刚进寨门,陈庆等人便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卢缙。阿宝硬着头皮道:“陈大哥,这位卢大……卢将军是我的……一位故人,原先有些误会,如今解开了,他马上就放胡大夫,也不会对山寨不利。”说着看向卢缙,卢缙自然点头应下。陈庆狐疑地收了兵器,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 阿宝十分尴尬,只盼卢缙快走,示意寨中之人扶迟昱进房,对卢缙道:“卢……将军,我已经回来了,您请回吧!”卢缙见她急欲与自己撇清,不禁有些火起,沉声道:“你我多年未见,我还想叙叙旧!” 阿宝面上一红,陈庆此时已当卢缙是那好色之徒,只怕也与谢辽一样,觊觎阿宝美色,意图欺辱于她,如今流云寨已不同往日,怎可再让迟昭的遗孀受此□□,不由腾起熊熊怒火,拔刀相向道:“欺人太甚!”话音未落,人已攻了上去。 阿宝吓了一跳,叫道:“陈大哥,快住手!”卢缙不躲不避,眼见刀锋快到鼻尖,突然伸出手袍袖一卷,陈庆未见他动作,手却麻了,刀已被他卷走,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卢缙一甩袖,“咣当”一声将刀掷在地上,指着阿宝冷冷地说道:“这个女人,也就是你们的大当家,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来此只为寻她!若有人胆敢阻拦,便如此刀!”众人低头看去,那刀已断成数截。 陈庆看向阿宝,低声道:“大当家,他……”阿宝已被这样的卢缙惊到,半晌回过神,歉意地道:“陈大哥,对不住!我骗了你们。”陈庆不由怒道:“你既有未婚夫,为何不明说?为何要骗昭哥?”阿宝低下头不说话,陈庆猛然想起当时是迟昭苦恋阿宝,阿宝却并未对他动情,迟昭临死前说过,是阿宝同情他才与他成亲的,如此说来,自己错怪了阿宝。又想到阿宝为了保住流云寨受了那么多委屈,自悔失言,讷讷道:“大当家,我……” 卢缙见阿宝窘迫不已,不免心疼起来,扬声道:“在下与她失散多年,她于困境中蒙诸位相救,卢某感激不尽,在此谢过!”说着深深行了一礼。阿宝吃惊地看着他,他直起身,握着她的手,看着众人道:“我二人历经磨难,今日重逢,实乃上天眷顾。我本要带她走,她却放心不下流云寨与诸位,唯恐辜负了迟寨主的重托、诸位的信任。我既然是她夫婿,夫妻本是一体,她一日不走,我便在此陪着她,叨扰了诸位,还望见谅!”说着又是一躬。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山风的呼啸,卢缙直起身,见阿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道:“怎么了?”阿宝轻声道:“你不必如此!我是真的怕……”卢缙用力捏了下她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对陈庆道:“烦劳大管事给我个人,我要给山下部从送封信。”陈庆刚与他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便是迟昭在世恐也不是对手,寨中无人能敌,他既然要留下,也只得随他,沉着脸令一人随时听命于他。 卢缙问明了阿宝的房间所在,自行前去写信。待他走远,陈庆才道:“大当家,他毕竟是官,留在这里恐怕不妥。”阿宝忧愁地道:“我知道,可是他不听我的。”陈庆沉思片刻道:“大当家,恕我冒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此人既然与你曾有婚约,如今昭哥也不在了,你若……你若另嫁,寨中弟兄绝不会有异议!” 阿宝愣了一下,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不能跟他……”陈庆道:“你若不愿,便不能放任他留在寨中。”阿宝道:“我明白,我想办法劝他回去。”陈庆看阿宝对卢缙的态度与对迟昭完全不同,想来对他是有情的,不由暗暗替迟昭不值,不愿再与她多说,告辞离去。 阿宝也慢慢往房中走去,这一夜对她极为震撼,与卢缙重逢她喜忧参半,卢缙的作为又让她感到陌生,记忆中的卢缙温文尔雅,对人谦和有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而如今的他,看似文质彬彬,却不时流露出一股戾气,令人生畏。 她来到房中,卢缙已写好书信,负手站在香案前看着迟昭的牌位,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道:“这个放在房里你不害怕?”阿宝摇头道:“昭哥不会害我。”卢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迟昭虽然死了,阿宝心里怕是永远忘不了他。他忽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恨意,为他自己,也为阿宝。 阿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稍稍退后两步,卢缙捻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转过身打量了房间一番道:“你让我住哪里?”阿宝道:“你不是真要留下……吧……”见卢缙沉下眼看着自己,心中一突,道:“东边院子还有空房。”卢缙摇头道:“太远!”阿宝愣住,他又道:“左右都住着谁?”阿宝道:“左边是二弟,右边是乳母带着瑞儿。”卢缙瞄了她一眼,道:“我就住你这儿。”阿宝一惊,忙道:“好,我让给你。”卢缙坐在床边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住在这里。” ☆、六十一、不会放手 阿宝大惊,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行!”卢缙道:“你房间挺大,我在这里支张榻即可。”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未行礼前,我不会怎么样。”阿宝只觉面如火烧,半天才道:“让人看到……我……”卢缙道:“谁能说什么!若不是你出了事,咱们如今早就成亲了!”阿宝心道:“我便是不出事,不是嫁给季泓,就是给苏煦弄进宫了,哪里能跟你成亲。”这番话她不敢说出口,只能说道:“你这般强留下来,已很是不妥,我怎么说也是昭哥名义上的妻子,你若住在我这里,寨中兄弟会怎么看我?” 卢缙皱眉道:“若怕他们说闲话,咱们明日就成亲,你随我下山去就是了。”阿宝叹道:“卢大哥,便是没有这流云寨,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一露面,苏煦,谢家,甚至连季家都会找来,到时只怕连累得你不得安宁。”卢缙道:“所以咱们才要马上成亲,断了他们的念头!”阿宝摇头道:“我说了,我是不祥的人,你是武将,刀剑无眼,我会害了你的。” 卢缙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我从不信这些东西!你我从未害过一人,便是真有因果报应,也不会报应到你我身上!”说着要将她抱在怀中,阿宝挣脱开他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若不是这样,爹爹、昭哥、二哥的死又如何解释?”卢缙看着她道:“你爹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迟昭的死是巧合,谢二哥则应是北狄人图谋已久的,你不要全都揽在身上!” 阿宝忽然扑进他怀中道:“卢大哥,你不要逼我!我真的害怕!从前我难过时,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你,便觉得心里暖暖的。我……我……我情愿你离我远远的,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在这世上便好,这样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若是连你也……我……”卢缙抱紧她道:“这五年,找你是我唯一的念头,你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不会因为你这些无谓的理由放手的!” 二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僵持在那里,半晌后卢缙道:“我不逼你成亲,咱们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会等你的。”阿宝道:“可是你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且不说寨中弟兄会说闲话,你身为守将,擅离职守,若被苏煦知道……”卢缙轻笑道:“你若真担心我,便早日随我下山回朔方。”阿宝见他又绕了回来,索性不再说话。 卢缙坚持要住在阿宝房中,阿宝无法,只得令人在隔壁瑞儿屋中另设一榻,自己住过去,将房间让给卢缙,卢缙虽不满意,也未再说什么。 次日,应生便带着十余名亲兵上山,将卢缙日常衣物等送了过来,二人在房中密谈了许久才出来。卢缙又向阿宝要了数间房,供他的亲兵居住,陈庆等人见状,更是恼怒,却碍于阿宝与卢缙,不敢表露。阿宝亦觉十分难堪,卢缙却泰然自若。 应生要回营中,傍晚时便下山,临走前特地来见了阿宝。阿宝请他坐下后,应生道:“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阿宝苦笑,应生道:“我们,包括谢家的人都认为你必死无疑,只有公子说你还活着。”阿宝问道:“他为何那么笃定?”应生叹息道:“我那时以为公子受了刺激魔怔了,不想他竟是对的。他说你若死了,必会回来找他,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所以你定然还在这世上。” 阿宝心中一酸,道:“他不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应生道:“他为了你,有什么不信的!在吴郡时,他几乎找遍了江淮之地,凡庙宇道观定要进去,说是为你祈福。”阿宝犹记当年在高阳时,与卢缙闲聊,曾说起这类话题,卢缙说君子信奉仁义礼智信,忠孝廉悌忍,岂可怪力乱神,言下之意对鬼神之说十分不屑,想不到他竟然为了自己去求神拜佛。 应生见她被感动了,又道:“我原就说过公子是个死心眼儿,他听说你被主上赶走,在吴郡五年也没回过家,还对主上说找不到你便不会娶妻。”阿宝道:“伯父岂不是很生气?”应生点头道:“怎会不气!主上骂公子枉读圣贤书,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忤逆父母,公子只作不闻。” 阿宝微微蹙眉,应生道:“我不知你为何不愿跟公子回去,公子对你是绝不会有半点勉强,但你也要为他考虑考虑。”阿宝将顾虑说了,应生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也是为了公子好,只是你没有见过这五年间的他,若是见了,你便会明白,在他心中,什么也及不上你!” 他还要再说,卢缙已牵着瑞儿从门外进来,乳母一脸惶恐地跟在后面。瑞儿笑嘻嘻地跑到阿宝身边道:“娘娘,叔叔带我飞了!”阿宝抱起他看向卢缙,卢缙却皱眉看着应生道:“怎么还不走?”应生忙躬身退了出去。 看他走了,卢缙才转过脸笑着对阿宝道:“他的纸鸢挂到了树上,我帮他取下来了。这孩子胆子不小,一点也不害怕。”阿宝明白过来,定是他抱着瑞儿上了树,瑞儿才会如此兴奋。她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道:“春日风大,别在外面玩儿太久。”乳母应下,接过孩子匆匆退下。 卢缙走到案边,倒了杯茶水递给她,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迟昱病了?”阿宝点头道:“胡大夫说什么肝气郁结。”卢缙冷笑道:“这是心病!”阿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卢缙道:“听说他与迟昭不是亲兄弟?”阿宝一惊道:“你查过他?”卢缙不答,阿宝追问道:“你为何要查他?”卢缙看着她道:“你身边每一个人的底细我都要知道。” 阿宝只觉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出现了,脱口道:“卢大哥你……你怎么……”见卢缙盯着她看,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恐惧,忙低下头不再说话。卢缙何等精明,见状长叹一声,摸摸她的头道:“阿宝,这个人来历绝不简单,我是怕你被他连累。” 阿宝抬起头道:“你是说二弟?他只是昭哥收养的一个孤儿,能有什么来历?再说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不连累别人便是好事了,还怕被谁连累!”卢缙道:“可能迟昭自己都不知道。”阿宝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卢缙见她瞪着自己,一双清亮的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脑中一热,低下头便吻住她的双唇。阿宝怎料到他会这样,吓得连连后退,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卢缙才放开她,向门外瞟了一眼,轻笑道:“我就是知道。”阿宝愣愣地不知他在说什么,直到他出了门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迟昱的来历。 卢缙毫不掩饰对阿宝的情意,每每令阿宝尴尬万分,迟昱似对卢缙有颇大敌意,见都不愿见他,索性连阿宝也躲着。如此过了几天,这一日,卢缙正在处理应生令人送来的公文,隐隐听见寨门处有喧闹之声,停下笔召来亲兵前去察看。片刻亲兵回来,报称是乌影寨的人来了,正在寨外喝骂。卢缙沉下脸,走到堂前,果然已不见阿宝。 阿宝此时正与陈庆、迟昱等人站在石墙之上,墙外数百乌影寨的人,将寨门团团围住。人群中一个黑脸壮汉远远看到阿宝,对身边人说了句话,一个方脸秃顶的人策马走出人群,对着石墙喊道:“迟昭婆娘,我家寨主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迎接!”阿宝认得这两人,那个黑脸的就是图力度,说话人叫韦日罕。 阿宝没有答话,韦日罕又叫道:“迟昭婆娘,我家寨主听说你那相好的死了,怕你寂寞,翻山越岭的来看你,你怎么还不开门啊!”乌影寨的人轰笑起来。阿宝面色平静,迟昱气的叫道:“闭上你的臭嘴!”韦日罕道:“迟家小哥儿,你冲我吼什么!你家大嫂爬上谢辽的床,给你大哥带绿帽子时,你咋不吼!” 迟昱气得浑身发抖,对阿宝道:“大嫂,我去杀了他!”阿宝忙拉着他道:“不要冲动!只要不出去,他奈何不得咱们。”此时韦日罕又叫道:“迟昭婆娘,你的靠山死了,流云寨迟早是我们的,你若识相,开门投降,跟了我家寨主,也是一桩美事!我家寨主可比谢辽那小白脸强多了!” 墙外众人哈哈大笑,阿宝拿过陈庆手中的弯弓,对准韦日罕射去。她的箭术曾得谢遥指点,准头极好,奈何力气不足,箭飞到韦日罕面前时,被他轻轻一挡,便掉落在地。韦日罕狂笑几声道:“大哥,这可是个泼辣货!够劲儿!”阿宝沉着脸又举起弓,摒足力气,忽觉背后一暖,一人自身后贴上,握着她的手,缓缓将弓拉满。阿宝侧头看去,卢缙正凝神望着墙外,轻声道:“看前面!” 阿宝只觉心定了下来,靠在他身上,看着弯弓被他拉成满月状,耳边听他轻轻说道:“放!”忙松开手,长箭裹着风声直向韦日罕袭去,瞬间钉在了他的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脑补一下这个画面,小卢咋样,没让你们失望吧? ☆、六十二、未竟之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韦日罕已应声倒地,蹬了几下腿便气绝身亡。卢缙拿过阿宝手中的弓箭,拍拍她的头道:“失了准头,我想让你射他的嘴,你稍稍高了半分。看着!”阿宝忙看过去,卢缙满意地微微一笑,拉开弓道:“这一箭射左眼!”右手一松,羽箭离弦而去,直奔已乱了阵脚的乌影寨众人。 图力度右侧一人忽然大叫一声,捂着左眼掉下马,卢缙又道:“这一支是右眼!”又发了一箭,图力度左边的一人被射中右眼。他连发数箭,将图力度身旁的人均射下马来。图力度突然大喝一声,震得阿宝双耳嗡嗡作响,卢缙敛了笑,微微皱眉,只听图力度大声道:“你是何人?” 卢缙放下弓,扬声道:“我是她的夫君!”迟昱在他身后冷哼一声,图力度哈哈笑道:“她丈夫早就死了!姘夫也死了!你又是哪里来的奸夫?都说你们大越女人从一而忠,原来全是放屁!”卢缙深吸一口气,又举起弓对准他,图力度忙掉转马头向后跑去,卢缙连射三箭,却只有一箭射中马臀,马儿跑得更快,瞬间便没了踪影。 乌影寨的山匪见寨主跑了,也一哄而散,陈庆、迟昱立刻带着人马追了出去,阿宝长舒一口气,正要向卢缙道谢,却见他紧锁眉头看着自己道:“你常受这样的侮辱?”阿宝一愣,道:“昭哥在时没有,后来有二哥庇护,他们也不敢。”言下之意确实曾经历过。 卢缙看了看墙外已在厮杀的人群,牵着阿宝回到寨中,阿宝心不在焉,不时向外张望,卢缙道:“别看了,我有话问你!”阿宝忙转过头看着他,卢缙道:“柯兰山中可有北狄军?”阿宝摇头道:“从来没有!”卢缙道:“山中像流云寨这般的地势还有几处?”阿宝又摇头道:“我不知道,得问陈大哥。” 卢缙轻敲桌案似在思考,阿宝小心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卢缙看着她道:“谢二哥的死应与乌影寨脱不了干系。”阿宝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乌影寨与北狄军勾结……”卢缙道:“山上地势复杂,我起初来找你,几次都迷了路。流云寨在南坡,山中无北狄军驻扎,而山口处又不曾听闻有北狄军经过,北狄人如何能知道谢二哥的来去时间?伏击谢二哥的北狄军又从何而来?” 阿宝皱眉想了想道:“只有可能是从北坡进山!这么说来,定是乌影寨记恨二哥,与北狄勾结,将二哥的行踪泄露,又将他们引至山脚下设伏。”卢缙点头道:“正是!我是刚才看到那个寨主是北狄人,突然想到的。”阿宝愤然拍案而起道:“早知道,刚才直接射那个图力度了!”拉着卢缙的手道:“卢大哥,你要帮二哥报仇!” 卢缙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环着她道:“你放心,我会的。便是没有谢二哥的事,乌影寨这般欺辱你,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阿宝犹在愤怒,卢缙亦在沉思,直到陈庆等人回来,见二人亲密地偎在一起,面面相觑,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迟昱走在最后,探头看去,不由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大嫂!”阿宝一惊,忙看过去,见门口众人面色诡异,耳边听卢缙轻笑一声,忙从他身边跳开,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道:“陈大哥,你们……回来了……” 陈庆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大当家,乌影寨的人跑了。”阿宝道:“穷寇勿追,咱们没有兄弟受伤吧?”陈庆道只有几个人受了些皮外伤,均无大碍。阿宝放下心来,堂内一时静了下来,阿宝看看卢缙,卢缙站起身对陈庆道:“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陈庆本对他十分反感,念在他今日助了流云寨一臂之力,勉强点了点头,二人去了后堂。 阿宝见众人已显出疲态,令他们都去休息,众人散去,堂中只留迟昱与阿宝二人。迟昱走到阿宝身边,气哼哼地道:“大嫂,那人太无礼!”阿宝脸红了红,不知能说什么,迟昱心凉了半截,问道:“大嫂,你准备……跟他走了吗?”阿宝忙摇头,正要解释,想了想道:“此事以后再说。”迟昱忽然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道:“大嫂,你不要走!我会保护你的!” 阿宝被他吓了一跳,轻声问道:“二弟,你怎么了?”迟昱的手越抓越紧,盯着阿宝道:“大嫂,我……你相信我,我……我一定……我……”他语无伦次,阿宝只见他双眼渐渐发红,急切地望着自己,不由心慌,说道:“二弟,你可是累了?”迟昱一把将她拉到身前,道:“大嫂,我……”忽觉后脑一阵剧痛,耳边听阿宝惊呼一声:“二弟!”便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宝连忙蹲下身察看,确定他只昏了过去,抬头怒视着卢缙道:“你打他做什么?”卢缙微微皱眉道:“你看不出来么?他适才魇住了。”阿宝想起迟昱通红的双眼,将信将疑,卢缙道:“想是与乌影寨厮杀太过激烈,他年纪尚轻,会受影响也是正常。此时得让他好好休息才行!” 阿宝本就极为崇拜卢缙,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岂有不信的,忙命人将迟昱抬回房,才又问卢缙道:“你跟陈大哥说什么了?”卢缙道:“问了下山中地势。”阿宝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卢缙笑着望着她道:“你想知道?”阿宝知他素来不做无用之事,忙点点头,卢缙想了想道:“我在完成你二哥未竟之事。”见阿宝不明白,卢缙叹道:“谢二哥常常上山,不只是为了看你,还是勘探山中地形,为日后布防之用。” 阿宝摇头道:“柯兰山数十年前就已全是北狄领土,大越怎么设防?”卢缙看了看门外,轻声道:“此处不宜深谈,晚些你来我房中,我详细告诉你。”阿宝皱眉看着他道:“为何要去你房中?”卢缙笑道:“那便去你房中。”阿宝想到她与瑞儿住一起,卢缙来访,定会打扰瑞儿休息,忙又摇头。 卢缙笑道:“让你去我房中,只是怕外面人多口杂,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宝低下头,片刻后道:“好。” 晚饭后,阿宝趁四下无人,来到隔壁卢缙房中,卢缙早已沏好热茶,等她坐定,不待她问便道:“我估计谢二哥早有拿下柯兰山的打算了。”将茶塞到她手中道:“他早前剿匪,便是想将山中匪寨荡平,好让大越驻军。”阿宝疑惑满腹道:“山中如何驻军?”卢缙将桌上的茶盅一字排开道:“柯兰山东西走向,横亘千里,山势陡峭,本应是大越一道天然防线。如今虽在北狄手中,但狄人逐草而居,不事生产,柯兰山以南俱是荒地,对他们来说用处不大,是以平日并无驻军,便是百姓也少,此地实际仍是大越人居多。而我大越,又因山南皆是平原,无险可守,不得不在朔方、五原等地筑起高城厚墙,以御北狄骑兵,劳民伤财不说,且若此处失守,京都危矣。” 阿宝此时不由想起当年跟在他身边,看他指挥若定的情形,这几日来的陌生感突然便消失了,耳边听他道:“若我们占住柯兰山,只需在几处山口设立军寨,布以重兵,便可阻北狄骑兵长驱直入。而山下可效高祖时的做法,屯兵于田。”阿宝道:“那山上呢?你不是说二哥欲在山上驻军?” 卢缙道:“山上地势险要,大部分地方无需看守,只用在类似流云寨这些地方驻以军士,以防北狄翻山偷袭。北狄以骑兵见长,山路崎岖,易守难攻,他们一般不会行此下策。但对我方却意义重大,若大举进攻时,骑兵自山口而出,步卒则可屯积在山中,自山上而下,柯兰山千里之广,北狄要如何防范?!” 阿宝皱眉道:“既然柯兰山如此重要,为何北狄不在其上驻军?”卢缙道:“朔方以北皆是他们的地盘,近十余年来,大越广筑城池,龟缩在高墙之内,从不主动出击,柯兰山对北狄来说只是境内一座高山而已,已失了防御的功效,何需在其上派兵。况且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这个。”阿宝问他为何,卢缙道:“我这些年虽在吴郡,也十分留意北狄的动静。你可还记得当日率兵攻打高阳的那个贤王?”阿宝点点头,卢缙道:“他自高阳退兵后,回到他们王庭便带兵逼宫,将他叔父杀了,自己做了王。”阿宝道:“他岂不是篡位?”卢缙道:“北狄王权更迭不似我朝,历来都是血雨腥风,他叔父的王位也是趁他父亲死时他尚年幼而得的。”阿宝突然想到当日躲在父亲囚室床下偷听的话,苏煦似乎也是杀了兄长得的皇位。 卢缙道:“他虽然当了王,但他叔父的人马势力都在,他一时难以收服。而且他为了防止叔父的后人将来再来篡他的位,便将他叔父的儿子全杀了。这样一来,反而失了人心,他叔父的旧部便反叛了,北狄内乱,他平叛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力量占据柯兰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卢帅不帅? ☆、六十三、不是君子 阿宝道:“原来这些年北狄内讧了。”卢缙道:“谢二哥应该是想趁此机会,将柯兰山占据,令大越防线北移。一旦那贤王平定了内乱,定会南侵。”阿宝道:“二哥想的竟这样远!”卢缙点头道:“谢二哥确实是少有的帅才!难怪北狄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见阿宝垂下了头,心知她又在自责,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道:“所以我说对于谢二哥的死,你不必太过自责。便是没有你,他也会常常上山,也会去剿匪平患。遇见你,虽出乎他的意料,却不会打乱他的步伐,而且以流云寨的名义,反而不易引起北狄王庭的注意。相信你与他之间的传言,他应该是知道的,亦或者就是他自己令人放出去的,以造成他被你迷住而出手相助的假像。” 阿宝听得呆住,卢缙又道:“我想,也许谢二哥灭了乌影寨,将你送走后,便要开始着手清理流云寨。”阿宝忙问道:“如何清理?”卢缙看着她道:“无非两条,或抚或剿!流云寨若愿归降,便招抚,若不愿,便剿灭。” 阿宝久久不能平静,谢辽看似单纯的举动,背后竟然有这般深意,她不由看向卢缙道:“你留在流云寨也是这么打算的?”卢缙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告诉你后,你要这样疑心。”将阿宝揽在胸前道:“我起先不知道你是寨主,却也知谢二哥绝非好色之徒,便在想他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后来几次上山,见识了山中地形,到了这里,发觉此处是个屯兵之所,进而才想通。”他抬起阿宝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原先我留在寨中,只是一个目的,那就是你!但现在变了,我不想骗你,除了你之外,我还想将谢二哥没有完成的事做完!” 阿宝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流云寨?”卢缙道:“除了招或剿,我现在还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阿宝道:“你今日跟陈大哥说的就是这些?”卢缙摇头道:“不是!我只问他我可以帮迟昭报仇,铲除乌影寨,他可愿与我合作。”阿宝皱眉道:“他同意了?”卢缙笑道:“他说要考虑考虑。我估计他定会同意,除非他不想为迟昭报仇。”阿宝看着他道:“你……你是想利用他与昭哥的兄弟之情!” 卢缙仔细看了看她,皱眉道:“阿宝,你在怕我?”阿宝忙垂下眼不再看他,卢缙忽然将她抱紧道:“阿宝,我说过不想骗你,所以才据实以告。我……你不要怕我!”阿宝沉默许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你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卢大哥不太一样了。那个卢大哥即使能想到,怕是也不会做,因为那不是君子所为。” 卢缙闻言苦笑道:“君子……我便是太君子了,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当年若不是我拘于什么门第、礼法、孝道,你我在高阳便已成亲,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咱们不会分离五年,你也不会流落异乡,险些丧命,如今至少也是儿女成群了。” 阿宝吃惊地望着他,卢缙道:“我这些年也想通了,原先是我太过迂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如何!只要心中存有大道,便问心无愧!”阿宝正要问他的大道是什么,他已放缓语气,抚着她的脸道:“而我心中的大道,非名非利,一为国,二为民,三……为你!”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明白此次重逢,他给自己的陌生感从何而来了。从他抓胡大夫诱四儿上山,到用武力强行留在流云寨,再到利用陈庆的兄弟之情游说他合作,均与他以往作风不符,而他内心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她突然心头一痛,眼泪便流了下来,她的事到底令他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让他将二十余年的教养全部摒弃,一夕之间性情大变。至此她才明白,应生说的那句在他心中什么都及不上自己的含义。 卢缙见她哭了,一时有些怔忡,半晌道:“你……还在怪我?”阿宝摇摇头,卢缙擦着她的泪道:“那你为何要哭?”阿宝深吸一口气道:“我……我觉得你好可怜……”卢缙一愣,片刻后道:“我哪里可怜!可怜的人是你!阿宝,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阿宝只是摇头哭泣,卢缙虽不知她为何要哭,却明白不是在生气,心下释然。 二人相拥了一会儿,阿宝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大越,可流云寨对我来说……我走投无路时,是昭哥收留了我,我不能看着你毁了它。”卢缙点头道:“我知道,所以为了你,为了流云寨,你要帮我。”阿宝问道:“如何帮?”卢缙道:“说服他们,让他们投诚,为我所用。” 阿宝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那寨中兄弟们呢?”卢缙道:“大越人可留下,继续驻扎在山中各处。北狄人若要返乡,便让他们回去,若不愿走,便送下山垦荒。”阿宝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只怕这几日都在盘算这些吧!”心中一阵恼怒,自卢缙留下后,她每日都在想两人之事,愁肠百结,原以为他定也是如此,谁知他想的却是这些。 卢缙不知她为何又发怒了,拉着她的手道:“我这几日也十分苦恼,你若不满意,容我再想想,看能不能想到更好的法子。”阿宝甩开他的手,道:“你的法子好得很呐!”说罢转身出了房间。卢缙望着她的背影连连苦笑,若不是为了她,小小一个流云寨,何需他费尽思量。 此后几日,阿宝都不再理他,卢缙既无奈又心焦,手中的安排却未曾停下,应生来回奔波于山上山下,阿宝都看在眼中。这日,陈庆神情肃穆地来找阿宝,阿宝知他有话要说,将乳母与瑞儿打发了出去,陈庆就才说道:“大当家,我有一事拿不定主意。”阿宝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仍是问道:“何事?”陈庆道:“那个卢……卢将军对我说,要我与他合作,借道给官兵过山,并给他们带路,他要剿灭乌影寨。” 阿宝心道:“果然是此事!”口中说道:“陈大哥,你知道我从不管寨中事务,况且我与卢缙……这事你自行决定吧。”陈庆看着她道:“昭哥在世时便十分信任你,当年危难时也是你挺身而出,不管你与卢缙是何关系,我相信你都不会出卖寨子,对不起昭哥的!此事需你来断!” 阿宝没想到他这般信任自己,不再推辞,他又道:“若不假手卢缙,以图力度的身手,寨中无人能敌,为昭哥报仇谈何容易!图力度不除,迟早要生事。但若与他合作,待他剿灭乌影寨后,焉知不会掉头对付咱们?此事无论怎么做,都事关寨子安危,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决定。” 阿宝不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大感诧异,她本以为陈庆只是一介武夫,不曾想竟能将卢缙的计划识破,当真令她刮目相看。她沉吟许久才道:“若不靠卢缙,咱们能给昭哥报仇吗?”陈庆摇头道:“难!”阿宝点点头,又问道:“若乌影寨来犯,咱们胜算有几分?”陈庆想了想道:“最多五成。”阿宝道:“也就是说乌影寨单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除不去了?”陈庆点头。 阿宝想了想道:“陈大哥,你与昭哥自幼相识,又是结义兄弟,你可知他当年建这流云寨的目的是什么?”陈庆点头道:“我知道!”阿宝道:“昭哥也曾跟我说过,上山不是真要落草,只是想给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容身之所。所以他才不许寨中人随意劫掠,不许持强凌弱,就是想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他们仍能下山过回寻常百姓的生活。”陈庆道:“正是!是以山上山下,都知流云寨的义名。” 阿宝道:“话虽这样说,可是陈大哥你想过没有,占山为王终究不是正途。如今有你在,尚能坚守住昭哥的规矩,若有一日,这寨子落入那心存邪念的人手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陈庆皱眉不语,阿宝道:“既然此时卢缙需要合作,咱们便可与他谈条件。”陈庆道:“怎么谈?”阿宝紧盯着他道:“陈大哥,你可愿被招安?” 陈庆一愣道:“招安?”阿宝道:“咱们跟卢缙说,可以协助他剿灭乌影寨,但他必须将流云寨妥善安置。”陈庆道:“你说的妥善安置便是招安?”阿宝点点头,陈庆沉默不语,阿宝忽然紧张起来,若是陈庆不愿意,两方必有一战,她又该怎么办? 陈庆想了许久,抬起头问道:“卢缙此人可信否?”阿宝一愣,忙道:“一言九鼎!”陈庆看着她道:“你与他……当真是未婚夫妻?”阿宝只觉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当下说道:“家父当年确实允婚,因他要随谢辽将军赴朔方御敌,未能成亲。后来家中发生变故,我流落至此,他却为了寻我调往了吴郡。”陈庆道:“这么说来,你与谢辽也是早就认识?他帮助咱们不是为了……”他虽没有明说,阿宝也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道:“谢将军乃是正人君子,绝不是你们传言的那样!” ☆、六十四、迟昱此人 陈庆闻言又沉默了许久,阿宝观察他的神色,心中颇为忐忑。直到日落时分,他才一拍大腿,大声道:“也罢,我就赌上一回!若成了,给兄弟们找了条活路,也算对得起大家。若不成,大不了就是个死,到下面同昭哥再做兄弟!” 阿宝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全然湿透,正要说话,陈庆又道:“大当家,若此事顺利,待兄弟们安顿下来,你便走吧。”阿宝一惊,忙道:“陈大哥,我……”陈庆见她变了脸色,笑道:“你莫紧张,我不是赶你走。昭哥临走前对我说过,你定是有来历的,若将来你家人寻来,或是你自己要走,切不可阻拦。”阿宝怔住,心中一阵感动。陈庆道:“既然卢缙是你未婚夫,我看的出你对他也有情,你又何必再留下来,随他去吧。”说完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找他,但愿他能同意!” 第20节 他走后,阿宝独自坐了良久,直到乳母带着瑞儿回来歇息,她看着瑞儿心中想道:“卢大哥收服山寨后应该就会离开,去为攻打山口做准备。以他现在的行事,定会强行将我带走,瑞儿要怎么办?我难道便要一直这样跟着他?” 此次相遇,于她便如枯木逢春一般,她知道自己再也舍不得离开卢缙,只是心中那丝顾虑仍如一团阴霾,时刻笼罩在她心头。瑞儿见她呆坐在一旁,走到她身边,爬上她的腿道:“娘娘,叔叔说,明天送我一把刀!”阿宝吓了一跳,忙道:“你小孩子家要刀做什么!二叔吗?娘去说他!”瑞儿摇头道:“不是二叔,是隔壁的叔叔。他好厉害,把二叔打的滚了好多圈!”阿宝瞪着他道:“他打你二叔了?!”瑞儿点点头道:“他们在后院,二叔要打他,被他一推就摔倒了,然后……”他眉飞色舞地说着,阿宝越听越气。 “……叔叔说明天送我一把刀……” 阿宝怒喝道:“不许要!”瑞儿吓得一顿,扁着嘴便哭了起来,阿宝深吸一口气,柔声哄道:“瑞儿还小,怎么拿得动刀呢。”瑞儿哭道:“拿……得动……”阿宝只觉头痛不已,将他交给乳母,出了房间径直走到隔壁,停在门口想了想,转身便要回去,门却突然开了,卢缙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道:“等你许久了!” 阿宝看了他一眼,进了房间,卢缙关上门,见她正盯着桌上一把一尺来长的木质小刀看,笑道:“下午答应了瑞儿,许久没做,手有些生了。明日等应生来了,让他再磨磨。”阿宝转过身看着他道:“陈大哥找过你了?”卢缙点点头,拉着她的手道:“谢谢你!若不是你劝他,此事没这么顺利。”阿宝甩开他的手道:“你为何要打二弟?” 卢缙一愣,摇头笑道:“瑞儿说的?那他可说是迟昱先动手的?”阿宝哼道:“便是他先动手,也伤不到你!”卢缙哈哈笑道:“你这般质问我,我本该生气才是,可你说了这话,我又觉得高兴。阿宝啊阿宝,我在你心里原来这般厉害!” 阿宝脸一红,转过头不再理他,卢缙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道:“我说过不会骗你,现在就告诉你。你可知道迟昱是什么人?”阿宝道:“你原先说他大有来历,可是查到什么了?”卢缙点头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山下医馆,那时一心都在你身上,未曾留意。后来在山寨见到他,便觉得他像一个人。”阿宝看着他,他反问道:“你不觉他长得很像北狄的贤王吗?” 阿宝愣了片刻,白了他一眼道:“北狄贤王长什么样?”卢缙一怔,忽而笑道:“我错了,忘了你没有见过贤王。”阿宝皱眉道:“二弟像贤王?怎么可能!”卢缙道:“我当时只觉奇怪,便将他画了下来,令人送给你三哥,他也说像。”阿宝看着他道:“你人虽在山中,私底下动作一样不落啊。”卢缙见她不悦,忙亲亲她的脸道:“他与你那般接近,我怕他对你不利。” 阿宝推开他,示意他说下去,卢缙道:“我便着人去查,发现他被迟昭收留的时候,正好是贤王篡位之时。”阿宝站起身道:“是北狄的那个贤王?”卢缙点点头,拉她坐下道:“你莫激动,听我说。上次我跟你说过,贤王篡位后,又将他叔父的儿子尽数杀死,其实不对,他叔父的小儿子没有死,在侍从的护卫下逃了出来。”阿宝道:“不会……就是二弟……吧?” 卢缙赞赏地看她一眼道:“聪明!他确实就是那个小儿子,本名叫那乎云。”阿宝一脸凝重地望着他道:“你没有弄错?”卢缙道:“据说北狄王族有一个特征,无论他们传了多少代,都不会改变,便是深目重瞳,北狄人认为这是他们的帝王之相。”阿宝想到迟昱果然双目较常人凹陷,且是重瞳,她起先都不太敢与他对视。她皱眉道:“但仅凭这一点,怎么就能确定就是一个人?万一是巧合呢?” 卢缙暗叹一声,摸摸她的头道:“还有许多细节可以确定,你若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而且我昨日问他,他自己也承认了。”阿宝喃喃道:“他认了?!他……他为何要上山?为何要骗昭哥?”卢缙道:“这个我也查了,他当时才十二岁,从王庭逃出来,慌不择路之下上了山,遇见迟昭,被他收留,若说存心欺瞒,也是情有可原。” 阿宝沉着脸不说话,卢缙道:“我今日与他谈过了,问他是愿留下还是回去。”阿宝反问道:“你会让他留下?”卢缙一怔,摇头道:“不会!”阿宝冷哼道:“那你还惺惺作态地问什么!”半晌未见卢缙说话,阿宝侧过头看他,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由一愣,卢缙已笑道:“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阿宝扭过头去,卢缙道:“他若不走,我无非两个做法,一是将他绑上战场,当着北狄人的面杀了他祭旗,动摇他们的军心。”看着阿宝泛白的脸继续道:“二便是将他送到京城,交给皇上,软禁起来。”阿宝大惊,低呼道:“不可!” 卢缙看着她道:“所幸他选择了离开。”阿宝稍稍放心,转念一想,又道:“你……真会放他走?”卢缙点头道:“真放!”见阿宝半信半疑地望着自己,一张俏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分外艳丽,忽觉这一刻如梦中一般,心中一动,慢慢靠了过去。阿宝见他越来越近,忙向后退去,撑着双臂推开他,口中叫道:“你坐过去点!咱们好好说话!” 卢缙在她唇边停住,笑了一声,仍是轻轻吻了她一下,这才坐回去道:“你好奇我为何要放他走,是不是?”阿宝心如擂鼓,点点头,卢缙道:“我要北狄再乱上三五年,让我有时间将此间防务彻底整顿好。”阿宝震惊地看着他,刚刚平缓地心跳又剧烈了起来,卢缙道:“他父亲的旧部尚存不少,有些虽归附了贤王,却非真心。我只要将他送回北狄,放出风声,必定会有人前来拥戴,北狄自然要乱。而且将来无论哪一方胜出,势必都会元气大伤,没有力量再南侵。” 阿宝道:“万一他死了呢?”卢缙道:“那也是他的命。”阿宝已说不出话,只摇头看着他,卢缙叹息道:“你定会觉得我冷酷,可是阿宝,你想过没有,一旦战事起,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难,又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少年枉死!你亲历过战场,应该知道它的惨烈!”阿宝想起高阳守城时的情形,尸山血海,确实不忍回想。 阿宝低声道:“他才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昭哥临走时让我照顾他……”卢缙揽着她道:“十七岁已经能做很多事了。高祖皇帝十七岁治阳羡,二十岁提领江东,你十七岁时已与我共同守城。他是北狄的王子,这些年虽隐居在此,却绝不是你心中的那个无为少年。” 他忍住了到嘴边的话,只拍着阿宝轻哄,他不准备告诉阿宝,她心中还是孩子的二弟,其实是个手握数百死士,时刻寻找时机复仇的人。他想起下午的情景,他早已布置妥当,与陈庆也商量好了五日后攻打乌影寨,刀剑无眼,阿宝自然要留下,他那时不在寨中,为了阿宝,必要将所有隐患全部排除。于是他便约了迟昱,当面揭穿了他的身份,他先是十分惊讶,随后便与他打了起来,招招都是杀着。他将他制住,便开始问他去留的问题,他的回答让他恼怒不已。 他不是阿宝,早就看出了迟昱的那点心思,但听他亲口说出时,仍觉怒火中烧,心中有一刹那起了杀意。他庆幸自己先发制人,迟昱果然打算趁他不在时带走阿宝。他压制住情绪,劝迟昱听他安排,回北狄夺位,迟昱却不答应,并道破他的意图。 想到这,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仍在伤感的阿宝,暗叹一声,迟昱哪里需要她来照顾!他记得迟昱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过是怕我待在她身边,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沉声道:“你就是留下来,在她心里也只会是个弟弟。你若不走,我便将你对谢辽做的事告诉她,看看到时她可会原谅你!” ☆、六十五、平定匪患 迟昱的脸刹时白了,却仍嘴硬道:“谢辽欺辱她,死有余辜!”卢缙摇头道:“谢辽怎会欺辱她!那些只是你们以讹传讹,胡乱猜测。她心里一直想要为谢辽报仇,若是知道你也参与了此事……”他没有说再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着迟昱。 北狄与乌影寨密谋除去谢辽之事,迟昱的人早已得知,他当时恨谢辽霸占阿宝,又考虑到谢辽不除始终为北狄大患,并未将此事告诉阿宝,反而在听说谢辽初六要上山时,命人故意将消息散出去,让乌影寨的人知晓。谢辽死后,他本以为阿宝会高兴,谁知她却悲痛不已,不仅亲自下山夺回了他的遗体,还在寨中设了灵堂祭拜,他见状便不敢告诉她实情。此事做的极为机密,卢缙却能得知,怎不叫他心惊。 卢缙也在感叹,小小年纪的少年,竟然已会借刀杀人,而在众人面前,却仍是一付莽撞轻率的样子,心机如此深沉,假以时日,必成大患。他有一瞬犹豫,或者就趁此时将他除去,瑞儿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抱住他的腿要跟他学“打架”。他哭笑不得地将他抱起,对仍躺在地上的迟昱道:“去或留,你自行决断。卢某虽不才,言出必行还是做得到的!”说罢便带着瑞儿离开了。 阿宝此时已难过得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抬起头道:“他说何时走?”卢缙回过神,脑中闪过迟昱怨毒的眼神,摇头道:“不知道,应该就是这几日。”阿宝推开他道:“我回去帮他再准备些衣物。”卢缙叹道:“他是北狄王子,虽说如今落了难,这些身外之物总不会缺,你不用瞎操心了。”阿宝不免又有些心酸道:“他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便遭逢大难,如今又要面对……也不知此一别何时能再相见。” 卢缙暗道:“最好再不要见!”面上却不显露,只拍拍她,安慰了片刻,阿宝见夜色已深,正要离去,卢缙拉着她道:“阿宝,过几日我便要去打乌影寨,你收拾收拾,待我回来咱们就下山。”阿宝早有准备,轻声道:“下山去哪里?”卢缙道:“先回朔方,你若愿成亲,咱们就成亲。”阿宝没有说话,卢缙轻抚她的脸道:“这五年,他们都劝我,说你恐怕已经不在了。每每坚持不住时,我便想到高阳城外,你身着单衣向我奔来的情景。我的阿宝是那般勇敢,刀枪箭雨都不能阻挡她,小小的淮河岂能困得住她!” 阿宝靠在他胸前道:“我当时也很害怕,可是你在那里!有你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卢缙拥着她道:“那你为何现在又不敢了?”阿宝道:“不一样的,我那时是想陪着你死,可现在……”卢缙不待她说完便道:“我现在就与你那时一样心情!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阿宝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道:“卢大哥,你不怕死吗?”卢缙亦看着她道:“怕!我怕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阿宝,我不会丢下你的!” 阿宝的眼睛又红了,卢缙道:“我知道你怕什么,这种痛苦五年来我深有体会。阿宝,我不会死的,我要一直陪在你身边!”阿宝默默流着泪,卢缙心有不忍,却知道今日若再让她逃避下去,只怕下一次更难说服,狠下心又说道:“我是个死心眼儿的,认定了你就不会再找别人。你便是不愿成亲,我也不会放开你,咱们就这么一直到老。” 阿宝忽然推开他,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卢缙也不再说话,只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阿宝哭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红肿着眼哽咽道:“好,你既然不怕……我……我也不怕!若……若真有那天,我就陪着你一起!我们……我们像在高阳一样……”卢缙只觉一阵心酸,拉起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我答应你,不会丢下你!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二人相拥而坐,直到窗外渐明,卢缙轻声道:“你回房睡会儿,我要下山一趟,傍晚就回来。”阿宝已十分困顿,点点头起身回房,卢缙将她送到房门口,看着她进去后才离开。刚回到房中还未坐定,便见迟昱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卢缙沉声道:“要走了吗?”迟昱走进来,低声问道:“昨夜是大嫂?”卢缙看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都与你无关!”迟昱气恼不已,卢缙道:“我劝你还是将心思放在怎么报仇夺位上吧。” 迟昱恨恨地道:“你就这么放我走,我定要让你后悔!”卢缙正色道:“世事难料,今日尚不知明日之事,谁又真能料知将来?我只知道,放你走如今对我们最有利。若将来你复位成功,意图侵犯大越,卢某自当迎战,绝不退缩!”迟昱瞪着他道:“好!我必会杀了你!”转身便走了。卢缙独自坐到红日高悬,才下山而去。 乾宁八年六月,振武将军卢缙率三千精锐,赴柯兰山剿匪,一举荡平乌影寨,收服流云寨,柯兰山中为祸数十载的匪患被剿灭,山下百姓额手相庆。卢缙在山中原各寨旧地及平缓之处设立军寨,派军士驻扎。广招边境流民,将柯兰山山南荒地丈量分发,供其耕种,柯兰山南麓立时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雒阳朝堂之上,为此事已争执数日,不少官员认为卢缙拥兵自重,胆大妄为,私分土地;同安侯谢氏却为其叫好,素来温和的世子谢远更是一反常态,与诸臣力辩,言说朔方以北被北狄占据数十年,卢缙此举等于是将山南之地收复了回来,乃是立了大功。皇帝一言不发,任两方争执不休。 卢缙早在出兵前,已详细将谢辽的谋划与死因密奏了皇帝,只隐去了阿宝一事。苏煦接到奏折,与方安商量许久,均认为此事可行,方安更是对谢辽和卢缙赞不绝口。而此时面对朝臣对卢缙的攻讦,二人却不表态。 谢远下朝后,径直去了书房,谢谦见到他,停下手中的笔问道:“如何?”谢远道:“果然如父亲所料,功过相抵。”谢谦点点头道:“幸好敬之谨慎,事先便奏明了此事,若是事后再说,只怕他现在不便发作,将来也是一大罪过。” 谢远摇头道:“他如今这般猜忌,就不怕寒了人心!”谢谦道:“他倒未必对谁都如此,至少面上不会,只是敬之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谢远道:“那乎云王子的事……”谢谦止住他再说,摇了摇头,小声道:“此事不可漏出半点风声,否则敬之性命休矣!” 谢远应下,又道:“父亲一直让我明哲保身,为何此次要我全力维护卢缙?”谢谦道:“你以为咱们还能与卢缙分割清楚吗?阿宝的事他迟早会知道,与其让他百般试探,倒不如大方承认。”谢远皱眉道:“儿不明白,前次卢缙赴任,父亲似还忧心忡忡他不是谢家之人,为何如今又这般对他?” 谢谦看了看他,叹口气道:“你啊,以后遇事多与你三弟商量!”谢远微赧,知道是父亲嫌他愚笨。谢谦道:“彼时他只是卢敬之,如今他是阿宝的丈夫!”谢远恍然,谢谦感叹道:“我原先还担心他太过耿介迂腐,如今看来,他竟比你与三郎还要世故洞明!此次行事,连皇上都挑不出错来。便是那乎云之事,也处置的极漂亮,虽说有通敌之嫌,却比绑回京要高明许多。”又将手边的信递给他道:“给三郎送去。我猜想卢缙应该很快就要与阿宝成亲,到时我们都不能去,只有他做代表。唉,谢家的姑娘竟然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嫁人。” 谢远接过信,犹豫片刻道:“皇上既然本就对卢缙不满,边关后续之事可否让三弟去做,以免他被皇上……”谢谦摆摆手道:“不可!仍要他去做。我在信中已告诫了三郎,要全力襄助于他。他能力越强,功绩越显着,反而越安全!”谢远惊讶不已,道:“父亲就不怕他功高震主,如那袁丞相一般?”谢谦道:“皇上不是昏君,卢缙若是那泛泛之辈,只怕早就死了,他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有能力,而皇上又需要他的能力!”又苦笑道:“只是虽性命无忧,时不时地敲打却少不了。” 卢缙在陈庆的帮助下,剿灭乌影寨,便马不停蹄地在柯兰山中勘察地形,设立军寨。又令秦文带人丈量山下土地,招募流民,忙得不亦乐乎。阿宝仍居流云寨中,成亲之事他也未再提及。 这日,阿宝听说卢缙回来了,忙去他房中,两人只打了个照面,应生便来寻他,卢缙让阿宝在房中稍等,自与应生出去。待他回来时,见阿宝坐在案前发呆,案上摊着皇帝的诏书。阿宝见他进来,起身指着诏书道:“这是何时到的?”卢缙看了眼道:“昨日。”阿宝气道:“他……他欺人太甚!你将大越疆域扩张了,他还训斥你!” 卢缙收起诏书笑道:“这是做给旁人看的。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若人人都像我这般私分田地,那还了得。”阿宝道:“我看他是存心羞辱你。莫非他知道了你我的事?”卢缙忙道:“不会!”为防她胡思乱想,又道:“我这几日忙于军务,把我们的事都耽搁了。原想回朔方成亲,只是我一时回不去,咱们就在这寨中行礼如何?” ☆、六十六、得偿夙愿 阿宝皱眉道:“不急!你忙正事要紧。”卢缙闻言沉下脸道:“你不是又想悔婚吧!”阿宝脸一红,嗔道:“我何时悔过婚!”卢缙佯装生气,阿宝忙挽着他道:“我是担心如今正在风头上,你若再娶了我这‘匪首’,又惹出事来。” 卢缙仍是不理她,阿宝摇摇头,捂住脸道:“你……你竟为了这点小事生我的气!”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卢缙再装不下去,叹口气揽住她道:“我没生气。”阿宝低着头道:“当真?”卢缙道:“当真!”阿宝松开手抬起头嘻嘻笑道:“我也没有哭!” 卢缙一怔,随即轻笑道:“越发会骗人了!还说成亲是小事,该罚!”说着扣住她的脸便吻了下去。阿宝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双手抱紧他的腰,卢缙心中一喜,呼吸越来越急促,唇齿之间,热浪灼人。良久后,卢缙才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呢喃道:“阿宝,我们成亲吧!”阿宝闭着眼,面色绯红,轻轻点点头。 阿宝允嫁后,卢缙又没了踪影,流云寨中却紧锣密鼓地布置了起来。流云寨已与先前大不一样,陈庆率众归降,寨中的狄人与一些不愿为兵的人,都已被卢缙送下山垦荒。寨中留下的诸人,对阿宝改嫁卢缙一事态度不一,陈庆心情尤为复杂,独自去了迟昭坟前坐了大半日,喝得酩酊大醉,被于氏一顿痛骂。 婚期定在八月初二,这日,于氏正陪着阿宝绣喜服,卢缙留下来护卫阿宝的亲兵禀告,山下上来两名男子,求见阿宝。阿宝不知是谁,不敢贸然相见,便令其推说不在。亲兵去而复返,并带了来人的书信,阿宝打开一看,信上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的“遥”字。阿宝瞬间红了眼,冲了出去。 未到前厅,便见门前站着一人,长衫曳地,面如冠玉。那人也看到了她,往前疾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阿宝猛然向他跑去,扑进他怀中叫道:“三哥!”那人紧紧抱着她,眨眨眼,轻嗯了一声,正是谢遥。 尾随而来的于氏见两人抱在了一起,吓了一大跳,忙四周看看,并无闲杂人,上前轻声道:“当家的……进去再说吧……”暗道幸好卢缙不在。谢遥放开阿宝,看了她许久,点点头道:“长大了……”阿宝心中一酸,险些哭了出来,挽着谢遥进了厅中。 堂上还有一人,见阿宝进来,正要行礼,却见谢遥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于氏,那人只得冲阿宝点点头,阿宝道:”吴大哥,你也来了。”谢遥道:“他本在吴郡,听说了你的事,便过来了,我们在山下遇到的。”阿宝看到他便想起父亲,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于氏十分机灵,见三人相对沉默,便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轻轻关上门,暗道:“这二人想必是她的家人,她与家人失散多年,也挺可怜。”叹了口气,令人准备酒菜待客。 阿宝这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谢遥道:“你成亲娘家怎能没有人!我接到卢缙的信便来了。爹娘和大哥他们怕暴露你身份,不便前来,只有委屈你了。” 阿宝脸一红,低声道:“是卢大哥说的?舅舅舅母也知道了?”谢遥点点头,吴非道:“我也是卢将军叫来的,他说姑娘身边无人护卫,令我前来。”阿宝没想到卢缙私下竟做了这些事,心中一阵感动。谢遥感叹道:“你二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也算老天有眼了。”阿宝轻声道:“只是爹爹和二哥都已不在了。”谢遥已听卢缙说了,知道她的心结,正色道:“我听大哥说,你爹死前你见过他,想必也知道他是甘愿赴死,此事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至于二哥……只能说命中该有此劫,卢缙挑了乌影寨,也算为他报了仇,你不必再自责!” 阿宝没有说话,谢遥也不愿在此话题上过多纠缠,问道:“怎么没见卢缙?”阿宝道:“我也有几日未曾见到他,不知在忙些什么。”谢遥点头道:“他现在是要忙些,可惜我不便帮他。”阿宝不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再问,谢遥已站起来打量了一番道:“虽说简陋了些,想必你二人也不在乎这些。” 说话间门被推开,卢缙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我还怕时间匆忙,你们赶不及。”谢遥哼了一声道:“我们不来你会等么!?”卢缙拉着阿宝的手笑而不答。一时酒菜备好,众人围桌而坐,谈笑风生。 初二这日,阿宝梳妆停当,锣鼓鞭炮便响了起来,山寨之中一切从简,拜过堂后阿宝便被送回了房。于氏心细,已将原先东院空房布置成了新房,阿宝坐在房中,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想起了父亲,他若见自己仍嫁了卢缙,不知是何反应。又想到父亲死后,她一次也没有去坟前祭拜过,不免神伤。 卢缙在谢遥、应生的帮助下,好容易摆脱秦文等人的灌酒,回到了房中,见阿宝托腮坐在桌边,望着烛火出神,满腔柔情喷涌而出。今日起,阿宝便是他的妻子,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他停下脚步,也不进屋,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阿宝。 二人便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应生将酒醉的秦文等人送回房,见卢缙站在门口,好奇地走过来唤了一声“公子”,两人才如梦中惊醒一般,对望了一眼,相视一笑。卢缙走进新房,“啪”地将门关上,应生莫名其妙,摸摸头走了。 阿宝只觉得他进来后,房中温度陡然升高,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其时已是夏末,夜晚并不十分炎热,卢缙见她穿着整齐的礼服,说道:“将外衣脱了吧。”阿宝的脸更红了,人也越发不自在。卢缙看着她笑道:“你又想歪了吧,我是见你热才让你脱了外衣。” 阿宝红着脸起身哆哆嗦嗦地去脱外袍,不知是系的太紧还是她手抖的厉害,半天也没有解开衣带,汗却如水一般流下。卢缙轻叹一声,走到她身前,弯下腰帮她解开,口中说道:“你怕什么!”阿宝侧过头不说话,四周萦绕着卢缙的气息,忽觉腰上一松,卢缙已解开衣带,顺势将她外裳脱下。 阿宝一震,抬起头看着他,正对上他的眼,平日里淡然的双眸泛着欢喜,隐隐还有一丝紧张,阿宝忽然便松弛下来,“扑哧”笑道:“还说我!你也紧张不是!” 卢缙微微一笑并不否认,拉着她的手来到桌边,斟满两杯酒,与阿宝行过合卺之礼,又牵着手走到床边坐下。阿宝轻声道:“你不热吗?”卢缙这才发现自己仍穿着厚重的喜服,忙起身脱了下来。阿宝侧头看着他,只觉他举手投足都是那般潇洒,不由说道:“卢大哥,你真好看!” 卢缙一顿,转过身神色莫名地看着她。阿宝猛然想起他不喜人夸他相貌,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卢缙已脱下外衣,又坐回床边,轻咳一声道:“你不累吗?歇着吧!” 阿宝红着脸点点头,躲到床后擦洗一番。卢缙坐在床边,听着哗哗水声,只觉浑身燥热,索性躺在了床上。片刻阿宝出来,脸仍是红的,却在见他睡在床内侧时忍不住问道:“为何你要睡里面?”卢缙一愣,想起她没有母亲,寨中也无人教她这些规矩,心中一阵怜惜,向外挪了挪道:“你喜欢睡里面?让你好了。” 阿宝小声道:“我……我不知道喜欢睡哪边……我没同……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睡……”红着脸上了床,在他身侧躺下,卢缙放下幔帐,阿宝顿时觉得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二人了一般。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阿宝道:“为何不熄了烛火?”卢缙答道:“这是龙凤烛,今夜不可熄灭。”阿宝哦了一声,微侧过头看了卢缙一眼,见他闭着眼,似乎准备睡去,暗暗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觉失落,索性也闭上眼,翻身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一双温热的手滑进了她的亵衣,带着微微的汗意,在她腰背处抚摸,引得她一阵战栗。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的感觉却更加敏锐,那手抚过脊背,自身后攀到她胸前,她忍不住惊叫一声,已被那手牢牢握住。 阿宝羞怯万分,要去将那手拔开,卢缙已自身后贴上,吻着她的肩颈低喃道:“别怕!”双手微微用力,将她平躺在床上,自额头慢慢向下亲吻,唇舌所到之处,衣裳尽褪,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阿宝已紧张地连脚趾都绷紧,卢缙轻抚她微颤的身体,吻着她的双眼道:“别怕,睁开眼!”阿宝缓缓睁开双眼,惊觉卢缙眼中饱含□□,耳边听他低声唤道:“阿宝!”她还未答应,便觉一阵剧痛袭来,卢缙似满足似痛苦地闷哼一声,吻上了她因疼痛而微张的双唇……良宵缱绻,红烛直到天明才燃尽。 乾宁八年八月,朔方守将、振武将军卢缙娶流云寨寡居寨主迟氏,使得他自剿匪安寨、私分田地一事后,又成了朝野内外议论的焦点。苏煦坐在龙椅上,听着朝臣侃侃而谈,油然生出一阵烦躁,瞥了一眼正在大骂卢缙枉读圣贤书、恬不知耻的老臣,沉声道:“依你之见,要如何处置卢缙?”那老臣一愣,未料到皇帝会这般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谢远出列道:“陛下,卢缙与那寨主,男未婚,女未嫁,今结为夫妻,何错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亲妈! ☆、六十七、怎么称呼 苏煦点头敷衍道:“爱卿言之有理!”无心再上朝,挥挥手令诸臣散去,来到书房,看着随后而来的方安道:“这个匪首是什么人?”方安道:“是流云寨前寨主妻子。”苏煦阴沉着脸道:“如此卢缙便会娶她?”方安暗叹一声道:“据说……与袁姑娘……长得有七分相像……” 苏煦久久没有说话,方安抬起头,见他正盯着自己,忙又将头低下,只听他冷冷说道:“仅仅是相像吗?”方安道:“臣未曾见过,想来也就是相像而已!朔北淮河千里之遥,袁姑娘便是能死里逃生,又如何能跑到朔北?卢缙恋她已然成痴,见到一个相像的移情而娶,也是正常。” 苏煦冷哼一声道:“朕却觉得极不寻常!”转过头对一旁的梁建道:“拟旨,召卢缙回京述职!等等,令他携眷回京!”梁建看了方安一眼,方安上前道:“陛下不可!朔北尚未安定,柯兰山口仍在北狄手中,此时召回卢缙,若北狄来犯,前功尽弃啊!”苏煦道:“难道离了他便不成了!谢遥也在朔北!”方安道:“谢遥卢缙互为倚仗,互相策应,缺一不可!” 苏煦沉默不语,方安又道:“若此人真是袁姑娘,成亲这么大的事,同安侯府岂会毫无动静?臣派人查过,京城庐江两地都没有人去朔北,谢家搜寻袁姑娘的人马也没有撤回。”苏煦道:“谢谦老奸巨滑,不动声色也是有的。朕定要见见这个迟氏!”方安不由大声道:“陛下,莫说此人不是袁姑娘,便真是她,也已是臣子之妻!” 苏煦面色陡变,方安毫不退缩,殿中气氛诡异。良久后,苏煦向后一靠,闭上眼道:“你派人去朔方,将那迟氏的样貌画来。”方安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臣领旨!”躬身退出殿中,慢慢地往回走。 卢缙阿宝婚后第二日,谢遥便回了五原,临走前与卢缙密谈许久,阿宝十分好奇,问卢缙他们说了什么,卢缙只说是边关防务等事,阿宝也不再多问。卢缙在寨中与阿宝寸步不离地过了七八日,郎情妾意,□□无边。 这日,二人在房中厮磨,阿宝察觉卢缙似有心事,轻轻推开他道:“你怎么了?”卢缙沉吟片刻,道:“我可能要下山一段时间。”阿宝道:“有军情吗?”卢缙点点头道:“昨日收到快报,北狄有异动。”阿宝忙道:“是二弟有所行动了?”卢缙摇头道:“不是。应该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我得下山布防,可能还要与你三哥见一面。” 阿宝道:“你去吧,我没关系的。”卢缙低下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道:“我想你与我一起走,到朔方城中去。山上终究没有城中安全,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阿宝想了片刻,问道:“那瑞儿怎么办?我可以把他带走吗?”卢缙笑道:“当然要带着!瑞儿也大了,我像他这么大时,已经启蒙了,到城里正好给他请个先生。”阿宝看着他道:“你不介意我带着他?”卢缙道:“为何要介意?莫说迟昭救过你,便是瑞儿只是个普通孤儿,咱们也该救助。” 阿宝闻言大喜,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卢大哥,你真好!”卢缙扶着她的腰道:“正要说你!怎么还叫我卢大哥?”阿宝一愣,反问道:“那要怎么叫?”卢缙道:“陈大嫂怎么叫的?”阿宝瞪大眼睛道:“你要我学她?!她叫陈大哥‘死鬼’!” 卢缙叹口气,阿宝偎在他怀中道:“舅母平日只叫舅舅侯爷,嫂子们叫夫君,那我是叫你将军还是夫君?”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卢缙想了想,颇为头痛地道:“随你吧,只是不许再连着姓叫!”阿宝转转眼珠道:“那我私下就叫大哥,若有外人在就叫将军,如何?” 次日,二人与陈庆等人话别,又带着瑞儿去了迟昭与秋雁坟前祭拜。陈庆见阿宝卢缙愿意收养瑞儿,很是感动,对卢缙的不满荡然无存。卢缙对他也很是信任,并不因他乃山匪出身而轻看,将流云寨及附近军寨的驻军,一并交由其统领操练,又嘱咐了半晌,二人才在陈庆夫妻的相送下下了山。 二日后,到了朔方县城,应生等在城门处迎接,卢缙将阿宝交给他,自行先去了营中。应生早已在大营附近买了座小院,将卢缙房间收拾好,又在旁边为瑞儿准备了一间房,阿宝见了十分高兴,连声向他道谢。应生躬身道:“夫人客气了!”阿宝一愣,扶起他道:“你……叫我……”应生道:“你已与公子成亲,便是我的主母。”阿宝道:“你还是叫我阿宝吧!”应生忙道不敢。 卢缙房间十分简朴,只家常的几样器物,衣柜中放了不少簇新的女人衣裳,一看就是才为她置办的。阿宝轻轻摩挲着,这些衣服虽不如她在家中的华美精致,却是卢缙的一番心意。应生又敲门进来,捧着一堆书册放在案上,阿宝问道:“这是什么?” 应生道:“公子名下的田产、商铺、宅邸。”阿宝忙上前翻了翻,惊道:“大哥这么有钱?!”应生笑道:“你才知道!卢家虽不敢说是大越首富,钱却是不缺,公子又是长子,若不是为了……又何止这些!”阿宝知他说的是卢缙为了自己与父亲闹翻之事,应生见她面露愧疚之色,忙道:“你别介意,公子素来不在意这些的!” 阿宝点点头,随手翻看,忽然拿出一张房契,仔细看了看,面色大变道:“这……这……这是……”应生凑过去一看,点头道:“是你家。当日袁丞相出事了,你家的家产抄没,这宅子也拿出来卖,公子听说了,托许公子出面买了下来,说这是你自小住惯了的地方,将来你回来了,还可以住。” 阿宝只觉鼻头一酸,盯着那张房契猛看,那时自己生死未卜,他买这房焉知不是留着睹物思人的。应生道:“公子前次进京,还将吴非带着,特地去了你家,将里面整理了一下,特别是你房中,还与原来一样布置。”阿宝强忍着泪点点头,应生见她神色,不再说话,悄悄退了出来。 卢缙到二更时分才回来,一进门便见阿宝呆呆坐在案前,心中疑惑,有心去问问应生发生了什么事,阿宝已看见了他,飞身扑到了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卢缙吓了一跳,忙抱着她问道:“出了何事?”阿宝只是哭,卢缙心中焦急,只得一声声轻哄着。 阿宝哭了半晌,才拉着他走回案边,拿起那张房契道:“谢谢你!”卢缙看了看,道:“你……就为这个哭?”阿宝吸吸鼻子点点头。卢缙看了她片刻,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道:“真不知你这五年是怎么过的!这点小事儿也哭成这样!”阿宝撅着嘴道:“我才不爱哭呢!只有昭哥死时我哭过!”卢缙奇道:“那为何现在总是哭?”阿宝脸一红,低声道:“我……你不在,我哭给谁看!” 卢缙此时已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眼前只看见她那娇艳的红唇上下开合,心中一阵躁动,忍不住亲了上去,阿宝只来及低呼一声便被他堵住唇舌抱上了床。 黎明时分阿宝突然醒来,侧头见卢缙在枕边酣睡,一阵甜蜜涌上心头。上天待她终是不薄,家破人亡后,本以为与他再也无缘,谁知不仅能重逢,如今还能长相厮守,她此生已再无所求,惟愿卢缙平安。她望着卢缙俊俏的面庞,想起初见时的惊艳,甚至怀疑他是女子,不由心中暗暗发笑,继而又觉骄傲,这等才德兼备、品貌皆佳良人已是她的夫君。 第21节 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肩头偎去,卢缙睁开惺忪的眼看了看她,长臂一伸将她揽住,含糊道:“怎的醒了?快睡吧!”阿宝轻声道:“想到自己嫁了个有钱的夫君,心里激动便睡不着了。”卢缙眉头微动,阿宝在心中默念,果然还未数到“三”,他便睁开眼,无奈地看着她。阿宝轻笑一声,又往他怀中拱了拱道:“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卢缙闷声笑了起来,忽然道:“哎呀!差点儿忘了!”起身下床翻找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木匣回到床上道:“这个你收好了。”阿宝坐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张红笺,上面写了各色财物的名称,红笺下是数十张地契,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你爹……公爹又给你钱了?”卢缙看着她道:“这是你的嫁妆!成亲时你三哥给我的。” 阿宝惊道:“我的嫁妆?!”卢缙道:“你当日从季家……出来后,季泓便将你的嫁妆都还回了谢家。”阿宝愣住,卢缙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怎么了?发现自己这么有钱又傻了?”阿宝摇摇头,想起当年离家出嫁时父亲与外婆的模样,心中难过,将那木匣子随手放在一边,侧身躺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人在一起只有一件事:撒狗粮 ☆、六十八、朔方城中 卢缙见她突然沉静下来,猜她应是触景伤情,也不说话,又下了床,少倾回到床上,在阿宝发间插了一根簪子。阿宝一怔,伸出手将簪子取下一看,正是多年前与他在寿春买下的,那根相传是后楚丞相崔锴亲手做的黑檀木簪。 阿宝皱眉道:“你不是说这是买给你妹妹的吗?”卢缙愣了半晌,方记起当日的说辞,尴尬地轻咳一声道:“这本来就是要送你的……”阿宝大喜道:“难道你那时便喜欢我了?”卢缙不答,阿宝握着簪子望着他,直到他的脸慢慢变红才大笑出声,卢缙哼了一声,将她扑倒在床上,挥掌熄灭烛火,房中瞬时黑了,阿宝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喘息。 阿宝再次醒来已近午时,卢缙早已离开,起床梳洗一番,想了想,简单挽了一个髻,对着铜镜将那簪子仔细插好,这才满意地笑着,拍拍手出了房。应生正在院中看仆从整理花圃,见到她笑道:“可算起来了!公子临走时吩咐不要打扰你,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晚上呢!” 阿宝脸一红,走到他身边道:“卢……大哥去军营了?”应生点点头,阿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要种花儿吗?”应生道:“公子怕你闲着无聊,让我翻整一下,你想种什么便种。”阿宝微微一笑,应生看她一眼道:“公子对你真好!”阿宝得意道:“那当然!”应生道:“你好好养养身子,明年给公子生个儿子。”阿宝一怔,又羞又恼道:“你浑说什么!”应生道:“公子都三十了,你们早点生个孩子,到时主上说不定看在孙子的份上,就接受你了!”阿宝红着脸道:“胡说八道!”转身向院外走去。应生在后面叫道:“你不吃饭了?”阿宝只摆摆手。 出了院门向西再走三里便是军营,阿宝站在辕门处看了看,见哨兵警惕地望着自己,又转身往回走。卢缙治军甚严,门外巡逻士兵一个个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队列整齐。她慢慢向城中走去,朔方本无城,因要抵御北狄骑兵侵扰,才在此筑城,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年。又因在边塞之上,实际已是北狄与大越的一座互市之城,若无战事,城内客商云集,店铺四立。 朔方、五原等边境郡县与其他地方不同,不设郡守等职,郡中大小事务皆由驻守将军管理,方便战事起时统一调度。谢辽驻防后,采取外松内紧的策略,白日城门大开,无论大越人还是北狄人,均可自由进入,出城时却要严加盘查,待到日落,非本地百姓若要留在城内,便需到官中办理凭证,无证擅留城内者,无论大越北狄,一律送入大牢,待审问过后另行处置。百姓戏称“入城容易出城难”。 卢缙继任后,仍施行此政,此时柯兰山以南尽归大越所有,城中较以往更加繁华。阿宝随意逛了逛,突然一转身,只见吴非在人群中冲她拱拱手,了然的点点头,怪不得她出来了应生毫无反应。吴非见被她发现,也不躲避,快步走到她身侧道:“姑娘不饿吗?”阿宝左右看看,走进路边一家酒肆,吴非紧随其后。 二人点了饭菜,坐在桌边等待。阿宝道:“朔方比我想像中要好。”吴非道:“原先不是这样的。”阿宝奇道:“你来过这里?” 吴非点头道:“许多年前曾随丞相来过。”他口中的丞相指的便是袁继宗。阿宝听他提到父亲,不由凝神听着,他道:“丞相一直想收复山南之地,可惜那时朝中意见不一,先帝也无此意。朔方五原当年都只是边陲小城,除了军士少有百姓,谢二公子来后,才渐渐繁荣起来,待卢将军来了,又与以前更不一样了。”阿宝没有说话,吴非看着她道:“丞相曾说过,卢将军文可治国,武能安邦,看来一点没错。” 阿宝神色一黯,问道:“我爹爹葬在了何处?”吴非道:“当时袁氏族人怕受牵连,无人敢替丞相收尸,是谢家大公子安排的人,将丞相与夫人合葬在了庐江。”阿宝知道父亲生前耿介清正,从不为家族谋取私利,族中人颇有微辞,遭逢大难,只怕族人躲都来不及,又怎会相助。 阿宝轻声道:“我……从来没去看过他……”吴非道:“卢将军每年祭日都会去。”阿宝道:“他有心了。”吴非低声道:“姑娘您死里逃生,又得配佳婿,丞相九泉之下想必也安心了。” 两人俱沉默了下来,直到小二上了饭菜。边塞之地不能与京城、江南相比,只有简单的牛羊肉与面食,二人随意吃了两口,便听旁边一桌有人道:“听说卢将军在征兵!”阿宝一愣,侧头看过去,那人又道:“怕是要与北狄打仗了!” 吴非低声道:“如今山南之地虽已收复,但山口仍在北狄手中,咱们除了这几座城无险可守,卢将军定是想将山口夺过来。”阿宝想起卢缙似曾说过此话,问道:“现在的驻军不够吗?为何还要再招募?”吴非道:“山口不易夺,北狄必会派重兵把守。战场上你死我活,人只会越打越少,卢将军是未雨绸缪。”阿宝点点头道:“快要打了吗?”吴非道:“这要问卢将军了,不过我听说北狄近来也有异动,似在往山口调兵。”阿宝不由皱紧眉头。 饭后,阿宝无心再逛,与吴非回了家。进了院门,吴非便不再跟着她,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来到卢缙的书房。书房的布置与卢缙在高阳时的一样,阿宝走到墙边,盯着那幅朔方五原地形图看了半天,叹了口气想道:“他定然十分烦心,可惜我帮不了他半分。” 她恹恹地回到房中呆坐,日落时应生唤她吃饭,她只说不饿。应生颇为诧异,不明白她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便郁郁寡欢。卢缙又是半夜才回来,见房中灯火全无,料想阿宝应已睡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刚脱去外衣躺下,身侧柔软的身躯便偎了过来。 卢缙微微一怔,搂住她柔声道:“吵醒你了?”阿宝摇摇头,问道:“你要打仗了吗?”卢缙抚摸她臂膀的手一顿,轻轻嗯了一声。阿宝又道:“是去打山口吗?”卢缙道:“山口不拿下,朔方五原永无宁日,山南的土地今日夺回,明日便会丢失。” 阿宝贴着他的胸膛,闭上眼道:“你什么时候去?”卢缙沉吟道:“兵贵神速,就这一两日。”阿宝轻轻“嗯”了一声,过了许久,卢缙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又道:“能带我一起去吗?”卢缙一愣,低头看着她道:“我们要连夜奔袭到山口,行军速度快,到了便是一场恶战,你不能去!”阿宝忽然抱紧他道:“我害怕!”卢缙知道她的意思,柔声道:“你放心,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见阿宝仍是紧紧抱着自己,又道:“前次打乌影寨不是没事么!” 阿宝抬起头道:“乌影寨是乌合之众,这次是北狄军,怎么能一样!”她想起高阳城外那黑压压的北狄骑兵,忍不住打了冷颤,愈发紧紧抱着卢缙。卢缙抚着她冰凉的发,轻声道:“我有准备的。前几日已和三哥说定,我们两处一同发兵,北狄虽有援兵将至,但五原朔方都有山口,他们必要分兵,如此便不足为惧。如果我们动作够快,便可赶在援军到达前攻下山口。” 阿宝道:“我听不懂这些,我只是怕你有危险!”卢缙道:“战场上不可预测之事太多,但我一定会谨慎行事。阿宝,我们才刚成亲,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你!你别怕,我不会出事的!”阿宝哽咽道:“你让我一起去吧!我不会打扰你,也不会拖累你,我……我……”卢缙轻吻她的脸颊道:“我知道!可是如果你在那里,我总想着你,会分心。” 阿宝知他不会同意带自己去,哭了半晌,卢缙只是默默帮她擦着眼泪,直到她眼睛红肿不堪时,才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道:“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阿宝也知道两军作战非同儿戏,不能有半点疏忽,本想缠着他同意,听他这么说又怕他当真挂念自己分了心,委屈地止住泪道:“你记住,不能亲自冲锋,不要以身犯险,不要受伤……”卢缙啼笑皆非,暗道:“什么都不要,我还怎么打仗!”却满口答应。 八月末,朔方守将卢缙、五原守将谢遥各领轻骑三万,同时攻打柯兰山口北狄军寨。北狄援军尚在路上,待赶到时,山口已飘扬着大越军旗。 阿宝看了应生送来的战报,皱眉道:“北狄援军分兵了没有?”应生道:“没有,看来是想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阿宝忧心忡忡:“如此卢大哥岂不危险!”应生道:“来时公子说了,夫人不必担心,公子早有准备,不出半个月北狄便会撤军。”阿宝将信将疑道:“卢大哥当真这么说?”应生点头称是,阿宝又道:“他可说北狄为何会撤军?”应生道:“未曾。” 阿宝不信,暗道:“他一定是在骗我!北狄失了山口,便等于失了南下的通道,怎会轻易撤军。定是他怕我担心,编个理由骗我。”这般想着,越发不安。应生道:“公子行事,岂是旁人看得明白的,你不要担心,只管相信公子!” ☆、六十九、小红小黑 阿宝看看他道:“北狄是何人领兵?可还是那个什么弧木保?”当年弧木保在高阳城下的勇猛,阿宝记忆犹新,单打独斗,卢缙未必是他对手。应生道不是,阿宝稍稍放心,应生见她焦虑,安慰道:“公子算无遗策,他说北狄会退兵便必然会退!”阿宝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应生在心中连连叹息。 如此等了近一个月,前方果有消息传来,北狄大军未攻下山口便悉数撤军。阿宝闻讯长舒一口气,应生自那日送信回来后就一直留在城中,此时笑道:“我说的吧,公子怎会算错!”阿宝放下心中巨石,亦笑道:“不知大哥何日回来?”应生道:“这可不知道。你若着急,写封信我让人送去。”阿宝想了想,果真回房写了封信,应生命军士快马送往山口。 秦文拿着信匆匆来找卢缙时,他正站在垛口处,遥望北方,面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动静,侧头道:“何事?”秦文将信递给他道:“将军,您的家信!”卢缙一怔,立即拿过来,正欲拆开,见秦文仍站在一旁,轻咳一声将信塞进怀里道:“你命人去谢将军那问问情况,北狄军有没有去了他那里。”秦文奇道:“探子不是说北狄大军往王庭方向去了么,怎会到五原?”见卢缙沉着脸看着自己,忙低头应了退去。 待他走远,卢缙才自怀中掏出信,果然是阿宝写来的,洋洋洒洒十余张纸。他细细看着,慢慢弯起了嘴角。阿宝想是不知要写什么,从他出征以来,事无巨细,流水帐一般,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塞外深秋寒风瑟瑟,城楼之上,巡逻的士兵见他们的主将身姿挺拔地站在风中,眉目舒展,脸上泛着柔和的笑意,凝神看着手中的书信,秋风卷起他的衣摆,飘然若仙,不由放轻脚步,唯恐惊扰了他。 卢缙一张张看着,不知不觉已是最后一页,阿宝写道:“那个苗圃翻整好后,本打算种些耐寒的花草,便去买花种,路上见到有人卖菜籽,不由改了主意,苦寒之地,花花草草哪里有新鲜蔬果实在!于是请教了村中农妇,在苗圃中种了几种蔬菜,大哥你回来时我做给你吃。” 卢缙不由笑出声,摇摇头轻叹一声,这丫头明明极想问他何时回去,却不直说。他将信仔细叠好,重又塞回怀中,抬头望向远方,在那目所不及的地方,正发生一场巨变。 卢缙在与谢遥约定发兵之时,又令人通知秘密潜回北狄王庭的迟昱,要他在大越攻打山口的同时发难,夺下王位。迟昱久久未有回音,卢缙心知他对自己极为不满,不免担心他不肯就范。待到北狄援军赶到,看到领兵的主帅不是弧木保,这才放下心来。弧木保对迟昱生父忠心耿耿,这些年虽在贤王帐下,却是貌合神离。迟昱回到北狄,弧木保闻讯,不久便带所部投奔了过去。他乃北狄第一猛将,在军中声望极高,他这一反,北狄内部已然乱了。 如今北狄弃山口不顾仓惶回军,想是迟昱已在王庭起事。北狄内讧,不论哪一方战败,都有可能南下,为防战火蔓至大越,他才暂不回军驻守在此。他皱了皱眉,若迟昱此番成功夺位,只怕将来比那贤王更难对付,驱狼吞虎,焉知对错。 他沉思许久方缓缓下了楼,回到营中,提笔给阿宝回信,将这些都告诉了她,唤来亲兵将信送走,出了大帐,在营中巡视。 不远处秦文正与一群士兵围着一匹马议论着什么,见他出来,高声唤道:“将军,快来看看这马!”卢缙快步走过去,众人散开,只见一匹黑马正在人群中焦躁地踱步。卢缙上前细看,那马甚是高大,并未配鞍,只上了辔头,四肢修长健壮,通体黝黑,毛色发亮,显然是匹良驹。 卢缙道:“这不是营中的马,从何处来的?”秦文道:“昨夜值守的弟兄从寨外抓回来的,想是牧民走失了的。”卢缙点点头,伸出手摸摸那马的鬃毛,黑马猛然挣扎,前肢腾空,竟然人立起来,那牵着缰绳的士兵猝不及防,被它挣脱了开,黑马得了自由,放足狂奔,在营中横冲直撞。 秦文叫道:“好野的性子!将军,这马如何?”卢缙笑道:“不错!”提气纵身追去,几个起落便跃上马背,伸手拽住缰绳。黑马哪里肯就范,挣扎地越发厉害,卢缙紧紧夹住马腹,低伏在马背上,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险些几次被掀翻下来。 黑马闹腾了半晌,终于力脱,动作缓了下来,卢缙腾出一只手轻抚它的鬃毛,黑马渐渐平静,突然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卢缙见状,轻拍拍它,笑道:“叫你什么好呢?我家里已经有了一匹小红,就叫你小黑吧!”黑马呜咽一声,竟似听懂了一般。卢缙大笑着跃下马背,牵着它向众人走去。 秦文等人早已向这边跑来,口中道:“恭喜将军驯得良驹!”卢缙笑着点点头,将缰绳交给士兵道:“把它与小红放在一处,好生照料!”众人皆知自家将军那威风凛凛的汗血宝马叫小红,哄笑着应下退去。卢缙掸掸衣袍,看着众人远去的身影对秦文道:“你准备准备,今夜随我出营一趟。” 二更时分,营中一片寂静,几匹快马出了山口大寨,往北而去。秦文谢据随卢缙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才见他渐渐放缓速度,任马慢慢向前走去。秦文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卢缙左右看看,道:“此处颇为平坦,应已出了柯兰山。”谢据道:“再往前去,应该就能看到北狄人的聚居点了。” 北狄人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此时已是深秋,塞外苦寒,一路行来草木大多已枯黄。若在往年,北狄人早已南下山南一带放牧,大越势微之时,朔方五原城下都是北狄牧民的营帐。 卢缙信马由缰,边走边看,秦文谢据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地跟上。如此又走了十余里,远处已能看见点点火光,卢缙才停了下来。 谢据策马上前道:“将军,前面有人!”卢缙点点头道:“火光不多,去看看。”当先跑去。谢据与秦文对视一眼,摇头跟上。 卢缙骑的乃是小红,眨眼已到了火光近前,只见两座简陋的帐篷前点了几堆篝火,帐篷侧方是一个简易的围栏,里面几十头牛羊似受了惊吓,正不安地冲撞着。卢缙刚下马,帐篷便刷地被拉开,一个五十余岁的北狄老者拿着长刀冲了出来。 卢缙退后一步,拱手用北狄语道:“老汉莫慌,我无恶意!”那老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持刀站在帐门前道:“大越人?”汉话颇为生硬。卢缙点点头,老人戒备地向他身后看了一眼,将刀握得更紧。卢缙听到马蹄声,知是秦文二人到了,也不回头,冲着身后摆摆手,仍是对老人道:“这两位是我同伴,我们在此间迷了路,夜已深无处可去,老汉可否收留?” 三人穿的都是便服,未着盔甲,卢缙本就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那北狄老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大越主将,虽仍不大相信,却也稍稍放松下来,对着帐篷低声说了几句话,帐篷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答了几句,老人点点头,对卢缙等人道:“你们运气好,去旁边那个帐篷里睡吧!” 卢缙躬身道了谢,将马拴在围栏上,带着二人进了帐篷,借着外面的火光,可以看到帐篷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毛毡上铺着被褥。秦文低声道:“将军,我们真要住下?”卢缙点点头道:“看样子应该只是普通牧民。”看了看那地铺道:“你们睡吧。” 帐门突然被打开,那老人端了一个火盆进来,也不说话,往帐中一放便退了出去,卢缙笑着道:“多谢!”谢据道:“将军,你睡褥子吧,我守着。”卢缙摇头道:“不必!我坐着一样。”一撩衣袍盘膝坐下,闭上眼调息。秦文跟随他日久,知他功力深厚,示意谢据不要多言,和衣躺下。 四野静谧,秦文昏昏欲睡之际,忽觉大地震动,惊得睁开眼,一跃而起,见卢缙已熄了火盆,坐在地上侧耳细听,忙道:“将军!”卢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点点头。此时谢据也已醒来,紧紧握住腰间配刀。 片刻之间,清晰的马蹄声传来,卢缙心中默数,轻声道:“有二十五六个。”秦文拔出剑道:“怎么办?”卢缙皱眉正要说话,马蹄声戛然而止,有人从马背上下来,大声呼喝,说的乃是北狄语,卢缙只听一人粗声叫道:“人呢?都出来!” 卢缙示意二人不要动,隔壁帐篷中的老人已出了帐,说道:“什么事?”那人道:“快去拿些吃的!”老人没有说话,转身又进了帐篷。一群人纷纷下马,围坐在火堆边,大声交谈。谢据靠近卢缙悄声道:“将军,咱们出去吗?”卢缙摇摇头道:“不急,且看看他们要干什么。”谢据与秦文对视一眼,轻轻走到帐门处,只等卢缙一声令下便杀出去。 ☆、七十、北狄良驹 只听一人道:“大哥,再往南走就到山口了,听说大越那小白脸将军带了重兵把守,咱们不能过去。”那被唤“大哥”的人道:“不往南,往西边走。”此时那老人端着一个大盆从帐内出来,慢慢走到那为首的“大哥”面前,那人看了一眼喝道:“肉呢?酒呢?”老人道:“家里穷,没有酒肉。”那“大哥”冷笑道:“没有?!”向围栏看了一眼,挥挥手,立即便有人冲过去牵了两只羊出来,手起刀落,直接宰杀了。 卢缙只听那老人气道:“你!你们……你们简直是强盗!”那“大哥”“咦”了一声,走到围栏边,看着小红道:“竟然是天马!”伸手便要去解缰绳。小红认主,且极具灵性,岂会让他近身,四蹄乱蹬,将他逼得退后几步。那“大哥”也不恼,哈哈笑道:“好马!”转身对老人道:“这马是你的?送给我吧!” 老人摇头道:“不是我的!”看了卢缙的帐篷一眼。“大哥”循着他的眼光看去,这才意识到这个帐篷里的人还未出来。他看看帐篷又看看小红,暗道:“这天马极为稀少,能得者非富即贵,我们来了这半天,里面的人不会没听到,到现在没出来,是何用意?”不由暗自戒备,走到卢缙帐门前高声道:“里面什么人?出来!” 卢缙看了秦文一眼,秦文会意,悄悄从门边退开,卢缙起身走出帐篷,立在那儿看着那“大哥”却不说话。那“大哥”见有人出来,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后稍稍松了口气,身后有人笑道:“这越人长得娘们似的!” 卢缙眼神微动,已将对方情形看了个大概,轻声用北狄语道:“在下来此贩马,在草原上迷了路,在此借宿一宿。”那“大哥”仍是盯着他看,口中道:“如今两国正在交战,你是怎么过得山口?”卢缙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世代在两地行商,多少还是有些门路。” 那“大哥”虽不是很相信,又觉卢缙这白面书生的样子实在不具威胁性,当下道:“那匹红马是你的?”卢缙点头道:“是内子的。”“大哥”暗道:“他若真是贩马的,能得匹天马也是正常。”故作凶狠道:“那马我看上了,你把那马送给我吧!” 卢缙抬眼看着他道:“此马是内子的,不能随意送人!”“大哥”身后诸人见他如此不识抬举,纷纷叫道:“大哥同他啰嗦什么,直接杀了便是!”那“大哥”阴冷地道:“你听到了?若想活命,便把马交出来!”卢缙竟然飘忽一笑道:“内子心爱之物,恕难从命!” 那“大哥”见他笑容中似含嘲讽,不由怒上心头,喝道:“找死!”拔刀便向他头上砍去。那北狄老人站在一旁想将卢缙拉开,他却纹丝不动,眼见刀锋已逼近他头顶,老人大急,手上更加用力,只见卢缙忽然一挥手,便觉被一股柔和之力推开丈许,待他站定看去时,卢缙左手的袍袖已将那“大哥”的长刀紧紧裹住。 老人大为诧异,“大哥”似也十分震惊,使出全力欲将长刀拔出,那刀却像被粘住一样,不能撼动分毫,不由骇然地看着卢缙。其他人等见状,拿着兵器便冲了上来,“大哥”只见卢缙看他一眼,长刀猛然一震,手心传来剧痛,忙松开手,退后一大步。卢缙冷笑一声,左手微动,数道寒光自袖中闪出,将“大哥”身后几人射杀。 “大哥”见他竟然将刀断成数截,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卢缙微笑道:“大越人!”“大哥”心知不是他的对手,转身便向马群跑去,卢缙哪里会让他逃脱,纵身追去,有几人想要拦截他,均被他击杀。此时秦文谢据也自帐篷中冲出,与那群北狄人战到了一处。 那“大哥”刚刚上马,便听见身后传来风声,心道不好,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回身刺去。卢缙足下发力已高高跃起,见状足尖在马背上轻点,躲过这一击,右足向他胸口踢去,将他踹下马来。那“大哥”吐了几口鲜血,伏在地上不再动弹。 卢缙回身与秦文谢据汇合,有他相助,片刻间便将那“大哥”的部下斩杀殆尽,卢缙看了秦文一眼,后者会意,蹲下身细细查验了几个人的尸身后,冲卢缙摇摇头。卢缙转过头,见那北狄老者站在帐篷前戒备地望着他们,轻轻笑道:“老人家莫怕,我们不是坏人。” 老者道:“你们真的是马贩?”卢缙道:“是的。因行商途中难免会遇上盗匪,所以也练了些防身拳脚。”见他将信将疑,卢缙也不多解释,问道:“这些是什么人?”老人心道:“你连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便将他们都杀了,心肠也够狠毒!”口中道:“数月前,先王的那乎云王子忽然出现了,王庭就乱了,大越又来打山口,许多被打散的散兵就在这草原上打劫,做了盗匪,这些人应该就是。” 卢缙点点头,又问道:“老人家,我们此来是买马的,你知道哪里能买到?”老人摇头道:“原先未打仗时,这片草原到处都有牧马的。如今山口失了,听说大越那个什么将军见到狄人就杀,能走的都走了,我们老两口实在走不动,只有留下来了。你们若要买马,可能还要往北走。今年太乱,怕是马也卖不出价。” 卢缙笑道:“这倒不怕,我有销路。”靠近老人小声道:“如今的朔方守将卢缙爱马成痴,尤好北狄良驹,但凡被他看中的,必花高价买下。我前次贩回去的三十匹骏马,全卖给他了!” 他说这番话时一直盯着老人,见他面露吃惊的表情,又微微一笑道:“今次准备不足,待回去多备些干粮再往北去吧。”说罢唤来秦文谢据,拿出一锭银子给老人,指了指满地的尸体道:“我们这就走了,老人家也不要在这里久居,这些银钱全当宿资。”冲老人拱拱手,上了马带着二人往南而去。 三人回到营中已是巳时,卢缙简单洗漱过后,亲兵摆好饭食,尚未坐下,秦文谢据二人便结伴而来。卢缙笑道:“我料你们要来!”指指餐桌让二人坐下,问道:“可是想问我为何要跑这一趟?” 秦文道:“正是!”卢缙道:“我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北狄是否真乱了,二便是为了马!”谢据道:“将军真想在北狄买马?”卢缙点头道:“是。昨日那黑马让我想到,咱们与北狄骑兵之间,差的不是武艺和兵器,而是马!若是平时,大量收购北狄良马怕是不能,如今趁其内斗,民心不稳之际,或许可行。” 谢据皱眉道:“大量收购……军中马匹历来都由朝中补给,从未让我们私下买卖,因此军费上并无这项,这笔钱要从何处找补?”卢缙一怔,片刻后苦笑道:“我竟未想到!”他出生富豪之家,生平从未为钱财发过愁,是以压根儿不曾考虑。 他沉思半晌道:“我上书禀告皇上,请他拨些银子来。”秦文谢据对视一眼道:“若是不准呢?”卢缙皱眉望着他们,谢据道:“将军拥有重兵,若再向皇上要这许多银钱买马,朝中定有非议……”卢缙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后道:“是我思虑不周,但此事于国于民都是百利无害,我仍是要做!” 二人见劝他不住,只得摇头叹息。卢缙令谢据上书,自己则向苏煦密奏,同时又给谢谦写了封信,待三封信都送走了,轻轻吁了口气。 半个月后,谢谦回信,斥他胆大,言说苏煦已收到他的密折,召他与方安商议此事,尚未有定论。如今圣心难测,令他切勿轻举妄动。卢缙长叹一声,将信放好,起身练了一套剑法,方觉胸中稍稍畅快。 又过了几日,亲兵来报,有北狄牧民赶着马在山口附近徘徊观望,卢缙哈哈一笑,令秦文谢据前去查看。片刻秦文回来禀告,那北狄牧民果然是卖马的。卢缙笑道:“你带些银两,若是马好便多买几匹,记住,要高价买!”秦文犹豫道:“现在便买吗?”卢缙点点头道:“现在!”从内帐中拿出一个小包裹道:“用我自己的钱,勿动军中的。”秦文只得领命。 两个时辰后,秦文买了七八匹马回来,卢缙见虽不如前次的“小黑”神骏,却也比军中普通战马要好。秦文笑道:“那牧民得了钱,欢喜地说回去再找些好马带来。”卢缙微微一笑,秦文又道:“将军,这几匹马可已将您的私房花的差不多了,朝中若再没有回音,便是马来了,咱们也没钱买。”卢缙皱眉看着他,片刻后叹道:“我来想办法吧!” 年关将近,卢缙仍无回军消息,阿宝不免有些失望。这日应生匆匆进来,将一封书信递给她道:“公子的信,像是很急的样子。”阿宝心中一慌,连忙打开,看过后才松了口气,回到房中翻找了一阵,忽然灵机一动,唤来应生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应生惊讶地望着她,见她不似开玩笑,这才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高价在边境收购胡马是唐代王忠嗣干的事,有人说他是大唐第一名将,李隆基的干儿子,少年得志,节度四镇,西北边境都是他在镇守,曾打的突厥不敢来犯,占领过吐谷浑全境,不知为何后世反而名气不大。 ☆、七十一、好好说话 阿宝来到山口大营时,卢缙正在练兵,闻报后匆匆赶回来,远远便见阿宝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棉袍站在帐外四处张望。他加快脚步,阿宝似有所感,猛然转过身,四目相对,阿宝面上一喜,向前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只站在那里望着他笑。卢缙只觉心头发热,三两步奔到她面前,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看着她的脸傻笑。 二人俩俩相望,直到应生在旁轻咳一声,卢缙才移开目光,转过头看着他。应生忍住笑道:“夫人,东西要放在哪里?”卢缙道:“什么东西?”阿宝抿嘴一笑道:“你随我来!”拉着他的手便往营门口走去,只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这是在军营,忙又松开手,稍稍退后两步。卢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回身将她的手牢牢握住,轻声道:“你是我的夫人,怕什么!”阿宝面色微红,低着头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大营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上面各放着三四个木箱,吴非抱着剑站在一旁,见到卢缙行了一礼,卢缙点点头,疑惑地看着阿宝,阿宝对吴非道:“给将军看看。”吴非登上一辆马车,一提气搬下一个木箱,放在卢缙面前,阿宝上前一步,打开箱子,里面竟是满满的银子。 卢缙看看箱子,又看看马车,半晌才道:“这是哪里来的……”阿宝嗔怪地看着他道:“你那么急地写信回来要银子,又不说要多少,我哪里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总想着你既然需要钱,我便多备些。”卢缙正色道:“我是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他记得两人成婚时并无多少银钱,阿宝从何处弄的这么多银子? 阿宝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底有些发虚,眼珠一转,拉着他的手道:“大哥,我好冷!咱们先进去再说。”卢缙见她小脸确实冻得发白,明知她故意这么说,心中仍是不忍,暗暗叹口气,令人将车上木箱搬到偏帐,带着阿宝回了营帐。 帐中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亲兵生起火盆,阿宝欢呼一声,蹲在火盆边烤着手,打了个寒颤道:“好暖和!”卢缙想起适才并未见到马车,问道:“你骑马来的?”阿宝点点头道:“马车太慢,我怕你等得急了。”卢缙摇头道:“你带着那么重的东西,又能快多少。”阿宝一愣,懊恼地垂下头。卢缙在她身边蹲下,摸摸她的头,轻声笑道:“小傻瓜!”心中却满是感动。 卢缙见她面色已红润起来,拉着她走到榻边坐下,板起脸道:“说吧,钱从何处来的?”阿宝飞快地看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是要银子么……”卢缙道:“我记得信上写的很清楚,要你将家中的现银送来。咱们家里有这么多现银?” 第22节 阿宝抬起头道:“你又不说要银子做什么用,我见你要的那么急,想着你可能遇到了急事,就想办法多凑了些……你放心,这些银子都是有正经来路的!”卢缙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道:“什么来路?” 阿宝挠挠头,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仍是板着面孔,难免有些心慌,索性往他怀中一扑,将脸贴着他的面颊,他身上冰冷的铠甲令她又打了个冷颤。卢缙只觉一股馨香扑鼻而来,神思一恍,无奈地暗叹道:“居然会用美人计了。”掐着她的腰将她稍稍推开些道:“好好说话!” 阿宝见他面色稍稍缓和,这才说道:“我怕家里的现银不够,就把嫁妆当了一些。”卢缙一怔,看着她道:“你的嫁妆?”他记得当日成亲时,谢遥送来的只是清单,实物仍在庐江。阿宝道:“你难道还收过别人的嫁妆不成?你走后没多久,大表哥就让人把那单子上的东西都送了来,我就拣了些首饰、摆件拿去当了。” 卢缙默了片刻,握着她的手道:“你要当也拿我的去当,怎可动自己的嫁妆。”阿宝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下道:“什么你的我的!你那些大多是田产宅地,要不就是字画,田地太远,一来一回耽误时间,我又不知道哪些字画是你的心爱之物,不敢随意处置。反正那些首饰器物都是可有可无的,只可惜朔方太偏远,当不出好价钱。早知这么麻烦,当日就叫舅舅他们折了现银给我!” 卢缙没有说话,细细摩挲着她的手,那手也不如原先白皙柔嫩,阿宝低头看了眼笑道:“我现在会种菜了!”卢缙点点头,亲了亲她的脸道:“真能干!”见她面露疲态,柔声道:“你先歇会,我去把那些银子放好。”阿宝问道:“你要银子做什么用?朝中未曾给将士发饷吗?”卢缙摇摇头,将高价买马一事告诉了她,阿宝道:“这样啊,我能去看看那些马吗?”卢缙笑道:“先歇着吧,马又不会跑!”阿宝应下,脱了外袍便躺在榻上睡下了。 她连日赶路,确实累了,看到卢缙心中安定,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卢缙一直坐在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待她鼻息沉稳,才轻轻松开,将火拨得更旺些,悄无声息地出了内帐。应生早已等在外帐,见他出来,唤了声:“公子……”卢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去了偏帐。 吴非仍守在木箱旁,卢缙望着箱子沉默了半晌,对应生道:“当票可还在?”应生一愣,忙道:“在是在,只是……”看了眼吴非道:“夫人为了多得银子,一律当的死当……”卢缙摇摇头,唤来谢据,让吴非与他交接清楚自行休息。 他又去了校场,令秦文主持操练,这才回到帐中。阿宝仍旧在睡,他拿起榻上的绿袄看了看,突然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会经历这么多磨难,最后成了夫妻。 阿宝翻个身揉揉眼坐了起来,见卢缙拿着她的衣裳发愣,笑道:“好看吧?”卢缙回过神,见她醒了,忙将衣服给她披上,笑着道:“好看!”阿宝得意地说道:“边塞之地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她们都爱红啊粉啊的,我偏偏觉得绿色最养眼睛,你定会喜欢!”卢缙望着她道:“嗯,我很喜欢!” 阿宝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心中万分甜蜜,向他怀里靠了靠道:“我没跟你说一声就跑来了,又自做主张当了嫁妆,你会不会怪我?”卢缙揽着她道:“不会!我也很想你!”阿宝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道,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卢缙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来了便留下吧,过了年节再走。”阿宝大喜,叫道:“真的?!”转念一想又道:“我留下来会不会不太好?旁人会不会说你的闲话?” 卢缙道:“不会!朝中并未禁止家眷探视,况且我朝亦有家眷随军的先例,无碍的。”阿宝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道:“我明日去找应生借两套衣服,或者你找件亲兵衣服给我穿,这样就不扎眼了。”卢缙见她如此小心谨慎,知她是一心为自己考虑,当下柔声道:“好,听你的。” 二人成亲未满一月便分离,如今见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卢缙搂着阿宝,渐渐便觉身上燥热起来,忙放开她站起身,轻咳一声道:“起来吧,也该吃饭了。一会儿带你去看马。” 简单吃了饭,卢缙便带着阿宝来到马厩。小红见到阿宝,兴奋地转着圈,不停地嘶鸣,阿宝走近拍拍它道:“想我了吧!”小红伸出头在她身上蹭了蹭,惹得她娇笑连连。一人一马玩闹了片刻,阿宝才向旁边看去,一匹大黑马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们,阿宝打量了一番道:“这马虽然不错,却也比不上我的小红。” 卢缙忍住笑,自身后揽着她道:“是啊,你的小红最厉害!”阿宝得意地道:“它有名字吗?”卢缙道:“小黑。”阿宝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大笑起来,卢缙悻悻地说道:“小红叫得,它有何叫不得!”阿宝连连说道:“叫得叫得!” 卢缙又带她看了旁边马厩的几匹马,阿宝问道:“为何买军马要你自己出钱?”卢缙不愿让她担心,便道:“怎会让我出,朝中的拨款尚未到,我先垫上。”阿宝点点头道:“我想苏……皇上也不致于这般昏庸。”卢缙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二人看了会儿马,相携回到帐中,天色已晚,应生早已烧好热水,阿宝在内帐洗漱过后,坐在榻上梳头。卢缙将帐门关好,走了进来,就着她用过的水简单清洗一番,脱去外衣上了榻。阿宝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卢缙轻笑一声,挥灭烛火,揽着她倒在榻上,口中呢喃道:“阿宝,你能来,我很欢喜。”阿宝抱紧他道:“大哥,我好想你!”帐中温度陡然升高,盆中炭火不时迸发出火星,瞬间又消失在低吟中。 转眼已是除夕,卢缙已令谢据提前备好酒菜,让各营将士开怀畅饮,自己只简单吃了几口,亲自带着亲兵巡营。秦文知道阿宝在此,待到二更时分,便来替换他。卢缙谢过,也不推辞,与他交接过后回到帐中。 阿宝正与应生、吴非在帐中说笑,见他回来,二人对望一眼齐齐告退。卢缙将帐门掩好,回过身来,阿宝已在案上摆好了酒菜。 作者有话要说:  在密闭的室内烧炭火取暖无异于自杀,小两口也蛮拼的。 ☆、七十二、此人是谁 卢缙一愣道:“你还未吃?”阿宝笑道:“吃了一点,又饿了,你陪我再吃些。”卢缙在案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道:“阿宝,咱们今日一同守岁。”阿宝点点头,斟满酒道:“祝大哥来年百战百胜!”卢缙接过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举起道:“我祝你心想事成!”阿宝“扑哧”笑道:“你又知道我想什么?”卢缙深深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我们安安乐乐地做对平凡夫妻,共到白首。” 阿宝敛了笑,眼圈渐渐泛红,将酒喝干才轻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是有抱负的,我不奢望你为了我放弃志向,只求你不要抛下我……”卢缙懂得她的意思,张了张嘴,只觉心中的情意已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索性将她紧搂在怀中。 乾宁十年十月,北狄内乱渐渐平定,那乎云称王,贤王败走,那乎云对内尽杀贤王旧部,对外与大越修好,欲通使求和。卢缙在山口大营驻扎了两年的光景,朝中对他提出购买北狄战马一事不置可否,迟迟未有旨意,卢缙不作他想,安心练兵买马,充实守军,也称得上兵强马壮,见边疆安定下来,便将防务整饬一番,准备回师朔方。 阿宝自那之后便回了朔方城,为防卢缙买马银钱不足,命人将自己嫁妆中几处地契和卢缙两间宅子的房契送往京城,托谢远代为出售。谢远很快便派人传话,问她要银子做什么,因卢缙事先嘱咐过,阿宝只说要在朔方置办产业,丝毫未提买马之事。两个月后,谢远命人将银子悄悄送到了朔方,阿宝清点一番,尽数交给了卢缙。 十二月,卢缙来信道不日回师,阿宝喜不自胜,唤来应生与她一同到城中置办年货,裁制新衣。如今的朔方较两年前更加繁华,商铺众多,又逢腊月,街上人头攒动。阿宝让应生将马车停在街角,两人步行而去,先去成衣铺,选了衣料,再去买了米肉,又买了干果蜜饯,应生两手已被占满,阿宝这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路边有卖桃符的,阿宝停下脚步,想着要不要买两幅回去,应生在身后叫道:“买这个做什么!过几日公子回来了,要多少他都写得!比这个还要好!”阿宝见他确实也拿不下了,只得作罢,转身要走,便听应生大叫一声:“小心!”未及反应,已撞到旁边一人身上,一声脆响,那人手中的一个瓷瓶应声落地。 阿宝连忙道歉,说道:“对不住!是我不小心,你这瓶子哪里买的?我赔你一个。”那人低着头摆摆手,轻声道:“无妨!”便要离去。阿宝忙拦住他道:“要不我赔你钱?”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不用!”绕开她走了。 应生见阿宝愣在那里,用手肘轻轻碰碰她道:“你怎么了?人都走了!”阿宝皱眉道:“这人好眼熟!”应生未曾与他照面,扭头看去,那人已没了踪影。阿宝心中疑惑,边走边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 二人回到车上,应生驾着车未走出几步,阿宝“刷”地掀开车帘,正色道:“我想起来了,那人长得像二弟!”应生忙停下,回头看着她道:“二弟?哪个二弟?”阿宝道:“迟昱……就是那乎云!大哥曾说过,北狄王族都是深目重瞳,那人便是!” 应生陡然色变,那人若是北狄王族,此时出现在朔方城是何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阿宝道:“那人……大约四十余岁的年纪……会不会是那个贤王?”应生当年在高阳城外仅仅远远见过贤王,印象本就模糊,事隔多年如何还记得,皱眉道:“公子信上不是说贤王是往西败走吗?怎会到了朔方城。”阿宝沉思片刻,抬头道:“总之此人有蹊跷,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送我去长史那里!” 卢缙是朔方最高长官,另有数人协助他处理事务,他出征之时便代理城守一职。长史名叫孙宽,四十余岁,此时正在府中小憩,听闻卢夫人求见,忙穿戴整齐匆匆来到前厅,见过礼后,阿宝直接说明来意,孙宽大惊,说道:“夫人没有看错?此人真是北狄贤王?” 阿宝道:“我不认识贤王,但此人是重瞳,与北狄王族特征相符。”孙宽道:“贤王兵败,其部往西窜逃,应该不会到这里来。”阿宝皱眉不语,应生看看她道:“大人,如今将军不在城中,若是真有居心叵测之人混了进来,恐怕……”孙宽为难地道:“此时正值年关,百姓众多,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引起恐慌。况且仅凭夫人一句重瞳……” 阿宝点点头道:“大人顾虑的是,是我考虑不周。”看了看天色道:“但此人确实可疑,还请大人传令下去,城门及府衙均要严加盘查。”孙宽见她松口,忙道:“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去办。”阿宝道声有劳,领着应生告辞而去。 出了长史府,应生问道:“就这么算了?”阿宝回头看了看道:“他有他的顾虑,可惜大哥不在。”低头上了马车,刚刚坐定又问道:“大哥信上可说过贤王残部有多少?”应生摇摇头,阿宝想了想道:“大哥留在城中的亲兵有多少?”应生道:“公子只让他们看家护院,保护夫人,也就五十人。” 阿宝咬唇不语,应生赶着车缓缓而行,只听阿宝道:“你速令亲兵换上便服,守在城门处,听我号令行事。”应生停下望着她道:“你要干什么?”阿宝道:“我想活捉这个贤王。”应生摇头道:“不可!若此人真是贤王,身边定有高手护卫,我不能让你犯险。” 阿宝道:“若真是贤王,他来朔方肯定有目,而且人手不会太多,说不定可以将他擒住。”应生连连道:“不行不行!太危险!公子定不会同意!”阿宝沉下脸道:“我是你的主母,大哥不在,你要听我的!快去!”应生气闷之极,又不能顶撞于她,只得用力挥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回到家中,应生立刻派人快马赶往山口大营,又将亲兵尽数召集吩咐一番。吴非听闻,亦劝阿宝不可以身涉险,阿宝摇头道:“我有打算,你们不要再劝。”命人先去府衙打探,是否有那男子模样的人办了留宿凭证。少倾回话,府衙并未见到那样的人,阿宝点点头道:“他果然想跑。”当下带着应生吴非去了城门处。 路上应生仍在劝她,她只沉默不语,到了城门附近,车停在隐蔽之处,应生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气道:“你若出了事,让公子怎么办!这些军国大事自有男子去做,便真的是贤王,也与你无干!”阿宝轻声道:“若真是贤王,便是害死二哥的人……”应生一时怔住,回头看了她片刻,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天色渐渐暗下去,城门吱呀呀地关上了,应生松了口气,与吴非对视一眼,对着马车道:“夫人,回去吧。”阿宝仍皱眉看着城门方向,片刻后道:“一不□□二没出城,看来他是早就潜到这城里了。”扭头看着二人道:“你们说他想干什么?” 应生愣了半晌,看看吴非道:“不知道。”吴非道:“不论他想干什么,今晚他是走不了了。姑娘,先回去吧,明日再来不迟。”阿宝点点头,令应生留下几名亲兵继续监视城门,与二人回了家。 待阿宝回房歇息了,应生便去了吴非房中,吴非见到他并不惊讶,不待他说话淡淡说道:“如今能阻止她的只有你家公子,我没有任何办法。”应生沮丧地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公子便是能赶回来,最快也要三四日,照她这个样子,如何等得。”吴非静静看着他道:“按她心意做便是了。”应生诧异地看着他,吴非道:“莫要忘了你我身份,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去做,你我只需全力护卫即可。若真有危险,便是拼了命也要护她安全,何需考虑这么多。”说罢不再理他,端起手边的茶水轻啜。 应生自认无法像他一样淡然,无奈之下只得又给卢缙写信,将阿宝如何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地要擒拿贤王之事告诉他,请他即刻回来。 第二日,阿宝不待天亮便守在了城门处,耐着性子等了一天,直到日落关城门时,也未见到那男子出城,不免有些着急。应生却十分高兴,心中祈盼此人晚些出现,待卢缙回来便万事不惧了。 第三日,阿宝仍守着城门,亲兵在应生耳边低语几句,应生点点头,对阿宝道:“公子着人传话,不论此人是否贤王,夫人请勿要轻举妄动,他已经昼夜兼程往回赶了。” 阿宝侧头看了看他,应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却转瞬即逝,她仍旧紧盯着城门。应生见她无动于衷,不由急道:“你连公子的话都不听了?”阿宝看也不看他,说道:“山口至此,便是不眠不休快马来回,也要四五天,除非大哥是神仙,能掐会算,早已料知此事,否则绝不可能今日便有口信到。”应生呆了一呆,说道:“你……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本质上来说,小卢和袁继宗是一类人,阿宝很清楚,所以她怕小卢某一天也会像父亲一样离她而去,是个木有安全感滴可怜孩纸。 ☆、七十三、为何执着 阿宝哼了一声道:“平日有大哥在,不需我费神罢了,你真当我没有脑子么!”说完不再理他。应生垂头丧气地站在车旁,见吴非抱剑倚在车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想起他说的话,摇了摇头,坐回到车辕上。 待过了酉时,吴非轻声道:“姑娘,今日应该不会来了。”阿宝点点头,皱眉道:“看来他是想长久地躲在这里,大隐隐于市……哼,我偏要把他抓出来!”城门缓缓关闭,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第四日,应生算着时间,卢缙应该这两天就有信到,心中稍稍安定,也不像前几天那般急躁,一早顺顺当当地陪着阿宝来到城门处。 今日进出城的人较往日多了不少,应生心中奇怪,走到路边一个食肆中坐下,点了些吃食,故作随意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出城?我都等了许久了。”小二忙道:“您不知道?听说有北狄奸细混进了城中,守军正挨家挨户搜查,已有数名北狄人被关入了大牢,城门也快要关闭了,不抓到奸细不开,所以有急事的都忙着先去办。”见应生皱眉看着他,又压低声音道:“有人说卢将军准备西进追击贤王余部,怕人通风报信,所以要先肃清城内隐患。” 应生大为惊讶,正欲询问此消息从何而来,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付了钱便回到车边,掀开车帘看着阿宝道:“你……夫人,是你放的假消息?”阿宝平静地点点头道:“多谢你昨日骗我,让我想到了这个法子。” 应生气结,说道:“你这么做打草惊蛇不说,还会引起百姓恐慌。假借公子之名,公子若知道,定会……”阿宝不待他说完便道:“我就是要将他惊出来!大哥若要责罚,我一人承担!”应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吴非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拍拍他的肩,却未说什么。 晌午刚过,城门处人依旧不少,阿宝突然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口中说道:“来了!”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吴非与应生连忙跟上。阿宝跑到一人身后,突然“哎哟”一声,向那人撞去,那人不察,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待站稳后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对不住!你没事吧?” 那人抬起头,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余光扫过她身后两名男子,摇摇头,也不出城了,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她在身后道:“上次打碎你的花瓶还未赔偿呢!”他微微侧头道:“不必!”便见她冷笑着用北狄语叫了一声“贤王”,他勃然色变,回过身阴冷地看着她。 阿宝迎上他的目光,继续用北狄语道:“我劝你束手就擒,免得刀兵相向。”贤王冷冷一笑道:“大越无人了吗?竟让一个女子来拿我!”口中呼啸一声,数十道人影自人群中窜出,向阿宝攻来。应生吴非一左一右护卫在阿宝身旁,暗处的亲兵也冲了上来,与贤王的护卫战在一处,一时杀声大作。 城门守兵见状,早已关闭了城门,贤王看着阿宝,用北狄语高声喝道:“抓住这个女人!”立刻有人向阿宝冲了过来,吴非紧紧拉着阿宝的手,回身挡住一人的剑,便要往马车方向退去,阿宝叫道:“先去抓他!” 吴非却没有听她的话,阿宝急忙向丈外与人战到一处的应生叫道:“应生,快去捉住他!”应生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捉贤王。阿宝紧锁眉头,好容易将此人逼了出来,难道要功亏一溃不成。 不待她细想,一道寒光劈向二人交握的手,吴非忙松开将阿宝推向一旁,举剑格挡。贤王见阿宝落单,也不招呼护卫,径直向她扑去,口中叫道:“今日就让你送我出城!”阿宝转身向后跑去,贤王紧追不放。 二人跑到城下,城门守卫认得阿宝,忙上前相救,奈何本领低微,被贤王斩杀。阿宝趁乱摸到一把钢刀,向贤王砍去。她曾得谢遥卢缙教导,会些拳脚,却全无内力,如何能与久经沙场的贤王对战,倾刻间便被贤王砍伤臂膀败下阵来。 贤王将刀架在她颈间,大喝一声:“住手!”吴非见状便要扑过去,贤王手上用力,阿宝颈间的衣裳瞬时被血染红。吴非双目圆睁,猛然止住脚步,站在一丈外盯着二人。 贤王喝道:“开城门!”应生忙跑上前欲将门打开,阿宝却大叫道:“不许开!”对着吴非道:“拿下贤王!”吴非紧紧盯着她,忽然双膝跪下。阿宝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流下泪来,吴非瞳孔一缩,却并未起身。 应生见此情形,手忙脚乱地去开城门。贤王招呼护卫近身,亲自押着阿宝慢慢退到城门边,城门大开,他低喝一声:“走!”忽听身后有风声,暗道不好,举刀便要砍向阿宝,背心却传来一阵剧痛,带着阿宝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贤王一众侍卫尚未看清出了何事,便与应生等人交上了手,远处孙宽已带兵赶来。吴非冲到阿宝身边,欲将她抱起,只觉手臂一麻,阿宝已被一人抢先抱在了怀中。吴非向上看去,卢缙面色铁青,一手搂着阿宝,一手持剑指着仍旧倒在地上的贤王。 阿宝失血过多,又重重摔了一下,神智已有些恍惚,却仍紧紧抓住卢缙握剑的手臂,颤声道:“不要杀他……”卢缙目光闪动,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收回剑对吴非道:“绑了!”撕下衣摆将阿宝颈间伤口捂住,抱着她纵身向城中跃去。 待孙宽将贤王及其侍卫全部擒拿,押往大牢时,卢缙已带着阿宝在医馆处理好伤口,回到了家中。阿宝一路上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卢缙仍旧青着脸,话也不同她多说。 进了房,卢缙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出去了。阿宝知他心中有气,苦笑一声,只觉一阵阵晕眩,无力地靠在床头。半晌,卢缙提了一桶热水进来,见阿宝闭着眼半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衣裳上血迹斑斑,原本熊熊的怒火便被疼惜替代了大半。转念想到她今次这般大胆,若不受些教训,如何了得,又硬下心肠,仍是板着脸,轻轻地脱去她的衣裳,用热水为她擦拭。阿宝微微睁开眼,轻轻唤了一声:“大哥……”卢缙却并不看她。 阿宝叹了口气,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摆,□□道:“大哥,我好痛……”卢缙手一顿,终于抬眼看了看她,仍是没有说话,手上却更加轻柔,阿宝只觉心中一酸,眼泪便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听卢缙沉声道:“现在知道哭了!” 阿宝抿着嘴低声啜泣,卢缙皱眉看着她道:“为何非要抓贤王?”阿宝道:“他是害死二哥的原凶!”卢缙道:“那后来明知他不会即走,为何不等我回来,贸然行事?”阿宝抬起头看着他,卢缙道:“适才应生都告诉我了。”阿宝忙道:“你别罚他们,是我逼他们的!” 卢缙哼了一声,将手巾扔回桶中,从柜子里拿出干净衣服,替阿宝换上,口中说道:“劝阻不力,又未尽到护卫之责,致主母受伤,岂能不罚!”阿宝张了张嘴,知他在正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忍住。 卢缙替她换好衣服,扶她靠好,坐在床边道:“你若想捉他,我有的是办法,你却用了最笨的一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你为何不等我回来?”阿宝低头不语,卢缙冷冷地道:“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等我回来?”阿宝呼吸急促起来,头愈发地晕。卢缙却不愿就此放过她,又道:“因为你知道,我回来便会阻止你行事!”阿宝闭上眼,卢缙看着她道:“你怕我不让你捉他,你心里清楚,如今这形势,我定会留着贤王牵制那乎云。你那样执着于此事,并不仅仅是为了替二哥报仇!” 阿宝放声大哭,她心中确实还有一个想法,却不能明说。自从知道那人可能是贤王后,她便着了魔似的想捉住他,父亲被诬陷的罪名就是与此人私通谋逆,背负一世骂名,若是能将他擒住,是否就能洗刷父亲的污名,还他一个清白? 卢缙看着她哭了半晌,这才长叹一声道:“傻阿宝,岳父是为谁顶替罪名,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个清白你要向谁去讨?难道要让贤王与他在金殿上对质不成?”阿宝猛烈咳嗽几声,说道:“我好恨!为什么他至今还高高坐在金殿上,爹爹却要背负骂名,蒙冤九泉!我……我就要让他也尝尝身败名裂、万人唾弃的滋味!” 卢缙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狠厉的表情,愣在那里。自与阿宝重逢以来,她从未提过此事,卢缙甚至以为她已渐渐淡忘,原来竟是深深埋在了心里。 他在营中接到应生的报信,心中便觉不安,等不及与大军同行,将军务交给秦文,带着几名亲兵先行往回赶。路上又遇到应生派来送信的人,得知阿宝执意要活捉贤王,稍稍一想,便已猜到她的心思,顿时心急如焚,抛下随从,昼夜兼程,片刻也不敢耽搁。幸得小红神骏,今日午后便到了朔方城下。远远只见城门紧闭,杀声不断,心中暗道不好,正要借力跃上城墙,便见应生打开了城门,阿宝已被贤王擒住。他强按住狂跳的心,潜伏在暗处,直到贤王退到城门处,才趁其不备突然出手,将他击倒,救出阿宝。如今想起,仍能感受到见到阿宝浑身鲜血时的恐惧与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卢已经气得半死了 ☆、七十四、为她承担 他看着阿宝沉默许久,慢慢握着她的手道:“你若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阿宝止住哭,听他低声道:“反!”阿宝震惊地看着他,他淡淡地说道:“通过贤王之口揭露当年之事,还岳父清白,再联合谢家,指证他私通北狄、谋害先帝篡位,然后在皇族中另选一人拥戴为帝。” 阿宝不敢置信,问道:“会这般简单顺利?”卢缙摇头道:“自然不会!他登基多年,根基已稳,岂会束手待毙,免不了一场恶战。好在我手上有兵,谢家应也会相助。”阿宝盯着他猛看,他亦回看她道:“只是这样,岳父才是真正的枉死!” 阿宝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紧张,颈上的伤口竟又绽开,鲜红的血从绷带渗透出来,染红了才换的衣裳。卢缙忍住心痛,一字一句地说道:“岳父当年怕此事败露,那人孤注一掷,致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才宁愿一死也要将此事承担下来。他的死,换来这些年的国泰民安。如今我们只要让贤王说出当年之事,必然天下哗然,再在朝中发难,指出先帝之死的疑点,他便不是篡位也是篡位!到那时,朝堂乱了,人心散了,他若肯就范也就罢了,他若不肯,我便起兵,若顺利,三年五载即可攻进雒阳。战火一起,各大门阀世家或勤王、或助我、亦或自立为王。那乎云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必会挥军南下,夺山口,占朔方五原,马踏中原,人间便是那火海。” 阿宝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卢缙平静地道:“这些是岳父愿意看到的吗?”阿宝喃喃道:“我只想为爹爹伸冤……我只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知道他……他不是卖国奸侫……他是好人……”猛然抓住卢缙的衣襟颤抖着说道:“难道……难道我永远不能……我……”卢缙闭了闭眼,不忍看她凄楚绝望的神情,将她紧紧抱住,悄悄按住她颈间的伤口,柔声道:“你好好地活着,便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半晌未见阿宝动静,侧头看去,她已双目紧闭,昏了过去。卢缙心头剧痛,轻轻将她放倒,唤来应生,令他速去请大夫,又将她衣服换了,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大夫片刻便到,把脉过后只说是失血过多,心情激动所致。卢缙谢过,应生领着大夫出去抓药。 他便这样守着阿宝坐到了天黑,直到应生来报孙宽求见,才起身去了前厅。孙宽见到他连忙行礼问道:“夫人伤势如何?”卢缙只道无碍,孙宽又道:“已查问清楚,那人确实是北狄贤王,夫人真乃女中豪杰!”见卢缙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一眼,猛然想起阿宝曾来找他相助一事,若当时果断一些,多派些人手给阿宝,也许她就不会受伤,不由觉得卢缙这一眼饱含了深意,心中一时惴惴不安。 好在卢缙并未责难,只吩咐他将贤王关押好,勿使其逃脱。孙宽问道:“此事要不要禀告皇上?”卢缙淡淡地说道:“只怕他已经知道了。” 孙宽听他语气不善,不敢随意接话,卢缙沉默了片刻道:“如实禀报!”挥手让他回去。孙宽走到门口又道:“将军,那个贤王要见您。” 卢缙回到房中,阿宝仍未清醒,应生端着药站在一旁,见到他放下药碗,扑通跪在地上,卢缙看看他道:“去领二十杖。”应生站起来便往外走,卢缙又道:“告诉吴非,我不是他的主人,不便责罚他,待夫人痊愈,让他自行请罪。”说罢回过身拿起药,令侍女将阿宝扶起,轻轻向她嘴边喂去。昏迷中的阿宝毫无意识,药汁顺着嘴角滑下。卢缙停下手,让侍女出去,这才含了药以嘴渡过去,苦涩的药汁盈满唇舌,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重逢后,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继而又谋划驱逐北狄一事,从未想过阿宝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会还如从前一样。袁继宗之死能让她生出求死之意,岂会轻易平复。是他大意了,若是稍稍关心她的心情,加以开解,又怎能有今日之事。 阿宝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颈间与手臂上的疼痛令她□□出声,缓缓睁开眼,便见卢缙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她。阿宝怔忡了片刻,忆起昨日的事,又痛苦地闭上眼睛。卢缙伸出手在她头上抚摸,似温柔又似饱含力道,令她十分熨帖,耳边听他说道:“若是难受,便哭出来。” 阿宝微微摇头,轻声道:“对不起!”卢缙顿了一顿,说道:“为何道歉?”阿宝睁开眼看着他道:“坏了你的事……”卢缙笑了笑道:“事在人为,没了贤王便没了,总还会有其他办法。”阿宝道:“能悄悄放了他吗?”卢缙摇头道:“不能!贤王在世一日,他便不安一日,昨日动静这么大,恐怕密报如今已在路上了。” 阿宝默了默,卢缙道:“我估计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旨意,贤王应该是活不成了。”阿宝流下两行清泪,轻声道:“我……我那时一心只想……我……”卢缙侧卧在她身旁,亲亲她的脸道:“我知道,不怪你。是我不好,不能帮你报仇。” 阿宝摇摇头,靠在他胸口,两人紧紧拥在一起。许久卢缙道:“你好好歇着,我到府衙去一趟。”阿宝知道昨日一闹,他必然有许多事情要善后,忙点点头,卢缙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看了看她,又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片刻后放开,起身离去。 府衙大牢内,贤王已被镣铐牢牢锁住,盘膝坐在阴冷的地上,听见脚步声,稍稍抬头,便看见了青色的衣摆。他扯了扯嘴角道:“久违了,卢将军。”卢缙面色平静地站在栅栏外,贤王看着他笑道:“我猜那个女人就是尊夫人吧,袁继宗的女儿,呵呵。” 第23节 卢缙淡淡道:“你找我何事?”贤王慢慢站起来,走近他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苦心布置的局被至亲之人一手毁了,你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卢缙没有说话,贤王道:“我败出王庭时,你未同那乎云一起夹击我,我便知道你想留下我。我承你的情,所以来到你眼皮底下,哪怕人人都想我死,你也会让我活下来,朔方对我来说反而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卢缙看着他道:“你的余部呢?”贤王笑道:“仍在西边。”看着卢缙道:“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败在一个蠢女人手上!” 卢缙道:“你既已洞悉我的意图,又为何会被她诈了出来?”贤王眯起眼睛看着他,他冷冷地道:“你是败在自己多疑的性子上!”贤王看了他片刻,忽而笑道:“看不出你竟是个多情的人,事到如今仍然护着她。”卢缙道:“她是我的妻,对也好错也罢,一应后果我都会为她承担。” 贤王叹了口气道:“你我果然不同。”卢缙冲他拱拱手,转身要走,便听他在身后道:“此番我怕是命不久矣,你也算帮过我,我也要还你一个情。”卢缙霍然转身,贤王哈哈一笑,回身坐在地上,挑眉看着他道:“你那夫人怕是会很高兴。”卢缙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地走了,贤王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卢缙出了阴冷的大牢,在阳光之下默立了半晌,轻声对狱卒道:“不要让他再说话了。” 这个新年,阿宝在病榻上度过,谢遥悄悄派人前来探望,卢缙将详情写信告诉了他,谢遥唏嘘不已。年前大军回到朔方,卢缙将军务交给秦文,城中政务由孙宽等人处置,自己闭门不出,只在家中陪伴阿宝。 那日城门处的事闹得颇大,没过多久城中便有传言,说北狄贤王兵败潜逃进城,被卢将军的夫人发现,设计将他擒拿,自己却被重伤,卢将军星夜赶回,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一时百姓纷纷议论,有赞叹阿宝巾帼不让须眉的,有羡慕二人鹣鲽情深的,夫妻二人声望大增。 应生将这些话学给阿宝听时,她靠在榻上苦笑一声,摸摸脖子上已经结痂的伤口道:“大哥是情深义重,我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着应生道:“对不住,害你被罚。”应生笑道:“公子罚的算轻了。”阿宝道:“我当时虽说一力承担,心中却知他定不舍得罚我,我仗着他的宠爱,害得你们……” 应生见她面露愧色,忙道:“公子罚我们不是因为听你的话抓贤王,他是恼我们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受伤。”阿宝没有说话,应生看看她,忽然笑道:“跟你说件好玩儿的事,前几日厨娘去买菜,有人塞了她二钱银子,问公子平素爱吃什么,有何喜好。” 阿宝一惊,坐直身子道:“是何人?有何企图?”应生道:“你别紧张,听我说!厨娘是个老实人,就说将军基本都在军营,家里的菜色平时都依夫人口味,至于将军喜欢什么,她却不知道,家中凡事都是夫人做主。” “那人怎么说?” “那人说,难道你家将军惧内?厨娘说啥叫惧内?那人便又问夫人与将军感情如何,夫人脾气怎样,可好相处之类。” 阿宝一愣,道:“问这些做什么?我脾气好坏与他何干?”应生笑道:“你还听不出来么?”阿宝摇摇头,应生道:“没过几天,孙长史说朝中有公函到,公子就去了府衙,孙长史又请他过府赴宴,公子推脱不掉,便去了。”阿宝想起卢缙是有一日回来较晚,似乎还喝了酒,心中猛然升起不祥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就是猪队友,八过小卢太厉害,一定要有个人拖拖后腿才行。阿宝挺可怜,杀父仇人是皇帝,仇都木办法报,压抑久了难免有些疯狂。贤王的意思你们懂吗?小卢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对待敌人毫不留情,绝不留后患。 ☆、七十五、要见便见 应生道:“席上竟然还有歌舞,孙长史一个劲儿地劝酒,公子挂念着你,不肯多喝,没过多久便要走。孙长史百般挽留,公子忽然冷下脸来说道:‘孙大人到底要做什么?有话不防直说!’孙长史才扭扭捏捏地说他族中有一侄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颇为貌美……” 阿宝猛然站起来,用力过猛,晃了一晃,应生吓得忙上前扶住她道:“你干什么?”阿宝深吸一口气道:“你接着说。”应生看看她道:“你猜到了?孙长史说想将那姑娘嫁给公子做妾。”阿宝冷哼一声道:“那个孙宽平日看着就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果然不是好人!”应生暗道:“孙长史虽不如公子生得好,也算相貌堂堂,哪里贼眉鼠眼了。” 阿宝不耐道:“快说!大哥怎么说?”应生道:“孙长史又将那位姑娘喊了出来,公子见了忽然笑了一下。孙长史很是高兴,便问公子可满意,公子却道:‘见谅,适才突然想起了内子十六岁时的模样。’孙长史还要说话,公子又道:‘多谢好意,只是卢某从未有过另娶的打算。’也不待他回话,便带着我走了。” 阿宝缓缓坐下,她十六岁时是什么模样?那时凭着一身孤勇,一腔热忱,不远万里追随卢缙去了高阳,忍受着苦寒与卢缙的刻意疏远,原来这些他都记得。她心中一暖,又皱眉道:“问厨娘的也是孙长史的人?”应生道:“公子后来查了,是那姑娘的父母。”阿宝愤愤地道:“这个孙宽,拿着朝庭俸禄,不好好帮着大哥处理政务,尽干这些保媒拉纤的事儿!”应生啧啧道:“这你就受不了了?你还没见在吴郡时,明里暗里多少人为公子说亲。”想了想又道:“你也不能怪他,他又怎知你们之间的事。外人看来你们成亲两三年,连个孩子都没有,若是旁人,早张罗着纳妾生子了。” 阿宝气道:“成亲两三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有一个月没有?!孩子能凭空冒出来不成!”应生见她动怒,忙道:“快消消气,公子不是从未想过这事,你管外人怎么说。”阿宝尤自气愤不已,应生摸摸鼻子,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阿宝生了一会儿闷气,也不等卢缙,草草吃了晚饭洗漱上床。卢缙回来时,房中已是一片漆黑,他虽觉奇怪,却怕打扰阿宝,便去书房用饭。应生知道阿宝仍在生气,不敢告诉他,佯装不知地伺候他梳洗更衣。待到卢缙回到房中,刚刚躺下,一双小手便伸了过来,解他的衣襟。 卢缙一惊,连忙握住,转头看着阿宝道:“你没睡?”见阿宝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晶晶发亮,似还含着怒气,不由怔住,轻声道:“怎么了?”阿宝不理他,一边用力撕扯着他的衣服,一边压上来直接吻上他的唇。卢缙受宠若惊,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阿宝将他衣服脱了,双手便胡乱在他身上摸了起来。卢缙呼吸渐渐沉重,目光微闪,哑着嗓音道:“你怎么了?”阿宝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想要个孩子!”卢缙只觉胸腔内剧烈跳动几下,伸手摸摸她颈间和臂上的伤口,轻声道:“好!”阿宝眼前一花,顷刻便被卢缙压在了身下。 乾宁十一年正月,被俘的北狄贤王在押解回京途中,水土不伏,重病而亡。邸报送到朔方,卢缙只看了一眼便丢在一旁。二月,皇帝下旨,卢缙、谢遥靖边有功,各升一级,并令二人回京述职,卢缙之妻迟氏,勇擒北狄贤王,一同进京另行封赏。 谢遥接到圣旨,连夜赶到朔方,见到卢缙便道:“他要见阿宝!”卢缙平静地道:“那便让他见。”谢遥吃惊地道:“他若有所企图……”卢缙打断他道:“想必他已确定了阿宝的身份,才会行此举。躲是躲不过的,不若早日了断。再说阿宝与你我同去,也有个照应,他总不能单独召见臣子之妻吧。”谢遥皱眉道:“干脆就说阿宝重伤未愈,不能远行。”卢缙摇头道:“不可!他既已动了心思,阿宝与我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一旦落了单……”他没有说完,谢遥却已明白他的后话,长叹一声道:“我先回去,看看父亲大哥他们有没有办法,你带着阿宝慢慢走,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 谢遥走后,卢缙恭恭敬敬地写了一份奏章,感谢皇帝隆恩,又说其妻重伤初愈,长途远行恐有不适,可否休养几日,待春暖之时再上京谢恩。圣谕很快便到,皇帝体恤,特准他推迟半个月进京。 阿宝听说此事,先是吃了一惊,片刻后问道:“他是如何发现的?”卢缙心知应与贤王之事有关,却只说不知道。阿宝想了想道:“去便去,我不怕,我若不去,他定然又要寻你的不是。他若敢……若敢逼我,大不了就是一死!”卢缙斥道:“胡说八道!你只要一直同我和三哥在一起,怎会有事。”阿宝背过身吐吐舌头,又道:“我们为何要晚走?我已无大碍了。”卢缙只说他另有打算,阿宝向来信他,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问了。 三月初,卢缙带着阿宝起程赴京。因是一路南下,又值春日,沿途景致极好,二人本就想拖延时日,遇到喜欢的地方便多停留几日。卢缙只有当年从高阳回京时与阿宝享受过这样的悠闲时光,但那时尚未成亲,又有谢遥兄弟在侧,如何能比得了此时的逍遥自在,二人心情极好,竟将初时的忐忑冲淡了不少。 如此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雒阳。马车缓缓进了城,阿宝掀开车帘,京城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675504暖,卢缙已紧紧地握住了她。阿宝索性靠在他怀中,问道:“我们住哪里?”卢缙道:“回家。”阿宝疑惑地看他一眼,忽然又坐起,掀开帘子向外望去,片刻后转过头,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是我家?”卢缙忍不住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笑道:“是我们家!” 阿宝没有说话,心潮澎湃,卢缙显然说的是他买下的丞相府,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车又行了半刻,停了下来,卢缙给阿宝带上帷帽,跳下车,伸手便将她抱了下来。 阿宝站定,不用抬头也知身在何处,她向街角看去,那年从庐江跑回来,躲在这里偷看父亲,险些被他发现。她眼眶一热,强行忍住眼泪,卢缙已牵着她的手向府门走去。她稍稍抬头,原先高悬的牌匾已变成了“卢府”,身侧卢缙轻声道:“除了这个,其他都没有变。” 阿宝轻轻捏捏他的手,点点头,随他进了门。府内确实如同卢缙说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廊下父亲小憩时常坐的长椅仍在那里,阿宝定定地看着,仿佛见到父亲站起身对她笑道:“宝儿,你回来了!”阿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伏在椅子上痛哭失声。卢缙并未相劝,只是蹲在一旁轻拍她的背。应生与吴非早已避开,偌大的府中仿佛只有他二人一般。 当晚,同安侯府便来请卢缙夫妇,二人欣然前往。谢遥早已站在门前,待他们下车,迎上去道:“路上可还顺利?”卢缙道顺利,谢遥领着二人进了府,谢谦夫妇及谢远正在大堂,见他们进来,崔氏三两步走到阿宝身边,话都未曾说便抱着她哭了起来。阿宝自然又是一番痛哭,卢缙在旁忧心地看着她。 宾主落坐,阿宝仍在抽泣,谢谦叹道:“平安回来便好,莫要再伤心了。”又问卢缙道:“皇上何时召你觐见?”卢缙道:“下午已有内侍宣了口谕,明日休息一日,后天一早便与阿宝一同进宫。”谢谦想了想道:“后天让你舅母陪着阿宝一起,只说与阿宝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已将她收为义女。” 卢缙自然同意,谢谦又对崔氏道:“外命妇进宫,都是去参拜后宫嫔妃,你就带着阿宝去于贵妃那里,他便是再有心,也不能当着你们的面如何。”转过头对阿宝道:“在宫中不要碰任何饮食,茶水都不要喝,定要紧紧跟着你舅母!”阿宝忙应下。 谢谦又问卢缙面过圣后还有何打算,卢缙道:“我们难得回来一次,想再去趟庐江。”谢谦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正好让阿宝爹娘见见你们,让他们放心。”阿宝想起父母,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夫妻俩又去了家庙,在谢老夫人与谢辽灵前上了香,卢缙见阿宝神伤,心疼不已,略微坐了坐便告辞,约好后日与崔氏一同进宫,带着阿宝回了家。 阿宝今日十分疲惫,话也不愿多说,到了家中便梳洗歇息了。卢缙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似在安慰。过了许久,阿宝突然道:“我不喜欢京城!”卢缙默了默,轻声道:“我也不喜欢。”阿宝往他怀中靠了靠,又道:“咱们去过庐江,再回趟阳羡吧。” 卢缙的手停住,睁开眼看着她,阿宝仍是闭着眼缩在他怀中,口中说道:“我是无父无母了,你却双亲健在,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当日因为我,你们父子生了间隙,咱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你爹……公爹应该也消气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吧。” ☆、七十六、再入宫中 卢缙许久没有说话,阿宝忍不住睁开眼,见他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便又说道:“那时爹爹不许我同你在一起,逼我嫁给季泓,我也很生气,与他吵过闹过,后来他替那人……我说了许多伤他心的话。他不在了,我却悔恨不已,为什么他在世时要那样伤他的心?可是再后悔,他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卢缙胸口蹭了蹭,将眼泪擦去,又道:“我是自小任性惯了,尚且会这么想,你与我又不同,你从来都没有忤逆过,如今这个局面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她撑起身子,看着卢缙道:“我不愿你为了我变成这样,我想做个孝敬公婆的好媳妇儿,我想卢氏宗谱上能在你后面写上我的名字……” 卢缙不待她说完,已将她拉下,趴在自己身上,吻了吻她道:“我怕你受委屈。”阿宝还要再说,他却抚上她的唇,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听你的。”将阿宝紧紧抱着,手滑进她的亵衣内轻抚,阿宝一颤,瘫软在他身上,卢缙褪去她的衣裳,吻着她低喃道:“我都听你的……好阿宝……” 两日后,天还未亮,卢缙与阿宝便起床梳洗,穿戴整齐坐上马车进宫见驾。远远望见宫墙,阿宝一阵紧张,抓紧卢缙的衣袖,卢缙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莫怕!”将她的手握住。谢府的马车已等在了宫门口,二人下车,同崔氏一起进了宫。 才进宫门,便有内侍迎上道:“卢将军,陛下有旨,请将军到御书房见驾,夫人请到于贵妃宫中。”阿宝紧紧拉着卢缙的衣袖,崔氏笑道:“可巧,我正有事儿要求贵妃做主,正好同卢夫人一起去。”说着将阿宝的手拉住道:“咱们一道!”阿宝松开卢缙,二人对视一眼,卢缙说道:“去吧。”阿宝点点头,随崔氏往后宫走去。卢缙待她二人走远,才转过头随内侍走了。 苏煦登基以来,一心扑在朝政上,后位空悬,嫔妃也不多,有封号的仅三四位。因他迟迟不立后,宫中事务俱由贵妃于氏掌管。于氏乃是他龙潜之时娶的侧妃,跟随了他十余年,生了一子一女,品性贤淑温良,将后宫打理地井井有条。 崔氏领着阿宝来到了于贵妃宫中,贵妃听闻同安侯夫人也来了,微微皱了皱眉,站起身迎上崔氏笑道:“姨母来了!”崔氏连忙带着阿宝行礼,贵妃扶起她道:“这位便是卢夫人吧。”阿宝低着头答是,贵妃笑着将她扶起,说道:“我在宫中便听说夫人勇擒贤王的事迹,陛下也很是赞赏。” 阿宝仍低着头,听她提到苏煦,心中微微一凛,贵妃看了看她,道:“咱们坐下说话吧。”宫人搬来绣墩,二人谢过坐下。一时上了茶点,崔氏瞟了阿宝一眼,阿宝会意,拿起茶盅佯装喝了,又放回到几上。贵妃看了看二人,道:“姨母今日为何而来?” 崔氏笑道:“是有件事儿想求娘娘一个恩典。”贵妃忙道:“姨母请讲!”崔氏道:“前日卢将军带家眷过府看望,我对卢夫人一见如故,甚为投缘。娘娘知道我没有女儿,当作女儿养的外甥女儿也是个薄命的,早早地去了……”她说着便哽咽起来。 阿宝偷偷抬眼看了看贵妃,见她也面带悲戚,心道:“这宫里的人果然都不简单,她与我素昩平生,现在这付模样却仿佛真心为我难过一般。”崔氏抹了一会儿眼泪,看着阿宝道:“我见到卢夫人后,便觉得她像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儿,心道莫非这是上天眷顾,让另一个阿宝来宽慰我。”阿宝心中一酸,轻轻握着她的手,崔氏拍拍她,对着贵妃道:“所以我想收她做义女,求娘娘做个见证!” 阿宝见贵妃眼神闪烁了一下,面上却微微笑道:“这是好事儿啊!姨母放心,这个见证我做了!”崔氏大喜,忙站起来谢恩,阿宝也随她一同行礼。贵妃笑着向外看了一眼,说道:“正巧我也有事儿要找姨母请教,既然今日来了,就教教我吧。” 崔氏忙欠身说不敢,贵妃道:“上次大郎在姨母那里吃了枣泥糕,回来便说好吃,御膳房却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儿,可巧姨母今天来了,快快教教我吧!”大郎便是大皇子苏宣,苏煦唯一的儿子。 崔氏笑道:“这有何难!”拉着阿宝站起来道:“我这就去做,你也一同来吧。”阿宝忙点头。贵妃看了看二人,仍是笑着,对身侧宫人道:“去和膳房说一声。”宫人会意,转身出去。贵妃对崔氏道:“姨母稍待,让他们先准备准备。”崔氏应下又带着阿宝坐了下来。 贵妃又问了阿宝年龄、家中情况,阿宝按众人所知的迟娘子的情况一一答了,贵妃道:“也是个苦命的,幸得遇到了卢将军。”阿宝没有说话。贵妃又道:“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可带来了?”阿宝道:“他年纪尚小,不宜长途奔波,仍在朔方。”贵妃点点头道:“也是,他今年多大了?”阿宝道:“五岁。”贵妃笑道:“巧了,与大郎一般大。” 正说着话,宫人进来禀报,内侍监梁建求见,贵妃忙请他进来。阿宝还是多年前在御街上远远见过一次此人,只见他快步上前对贵妃行了一礼道:“娘娘,陛下宣卢夫人觐见。”阿宝大惊,看向崔氏,她似也吃了一惊。贵妃道:“既然陛下传召,卢夫人你便去吧。”崔氏忙道:“我也许久没有见到陛下了……”话未说完梁建便道:“陛下只召了卢夫人!”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崔氏看看阿宝,咬咬牙道:“哪有单独传召臣妇的道理!”梁建道:“卢将军亦在。”阿宝稍稍松口气,贵妃道:“姨母还要教我做那枣泥糕呢。”阿宝拉拉崔氏的手小声道:“夫人放心,我家将军在,没事的。”崔氏担忧地道:“你……小心,不可失了礼数!”阿宝会意地点点头。 阿宝向贵妃告了罪,随梁建出了贵妃宫中。外面并无他人,梁建在前引路,阿宝慢慢跟在他身后,她幼时常来宫中,仍旧有些印象,停下道:“这不是去御书房的路!”梁建回过头恭敬地道:“陛下在紫宸宫。”阿宝皱眉看着他,他又道:“卢将军亦在,夫人请快些,莫让他们久等!” 阿宝犹豫了片刻,缓缓跟上。又走了半刻,来到一座宫门前,阿宝见此处比于贵妃处还要大些,暗道这莫非是苏煦的居所。梁建已打开门,阿宝随他进了正中的一座大殿,梁建躬身道:“夫人稍待,奴去禀告陛下!” 阿宝站在原地打量着殿内,只觉此处像是嫔妃的寝殿,心中升起不祥之感,皇帝又怎会在妃嫔的宫中召见外臣?她隐隐觉得自己上了当,便要往外走,才转过身,就被殿门口站着的人吓得退后了几步。 苏煦一身玄色龙袍站在阳光下,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是急急赶过来的。阿宝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住,苏煦已快步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轻声唤道:“宝儿!”阿宝退后三步拜下高声道:“臣妇卢门迟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苏煦上前要扶起她,阿宝已自行站起,苏煦苦笑道:“宝儿,你可是在怪朕?”阿宝沉声道:“臣妇今日初次得见天颜,不知陛下之意。”苏煦叹道:“你出事后,朕派人到处找你,后来听闻卢缙娶妻了,朕便怀疑是你,谁知他们竟然敢骗朕!”阿宝冷冷道:“陛下既然知道臣妇是卢缙之妻,还请让我家将军出来一见。” 苏煦盯着她看了半晌,她虽未施粉黛,也未戴珠玉首饰,松挽的云鬓上只斜斜插了一支木簪,在他眼中却是极俱丰韵,比当日那副娇俏的少女模样更加撩动人心。他对阿宝渴慕已久,心中一阵燥热,脱口说道:“宝儿,你看,这里是为你准备的,只要你留下,便是朕的皇后!” 阿宝震惊地看着他,片刻后摇摇头绕过他便要离开。苏煦怎会让她走,快步追上将她手臂紧紧抓住,阿宝挣扎不开,怒道:“我家将军出生入死为你靖边守土,你竟然要欺辱他的妻子!” 苏煦眼光一闪,忽然松开她,走到一旁案边拿起四五本奏折,递到阿宝面前。阿宝本不愿看,却瞥见其中一本上似写着“卢缙”二字,忍不住接过来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愤然摔下,又将剩下几本都看了,只觉胸口升起一股浊气,似怒似恨。 苏煦在旁道:“这些都是弹劾卢缙私购北狄战马,勾结贤王,意图谋反的,还有一些,你要看吗?”阿宝抬头道:“怪不得大哥买马一事你迟迟不回话,既不同意也不阻止,原来是想害他!”苏煦听她称呼卢缙“大哥”,语气亲昵,心中一酸,说道:“朕未允许,他私自行事便是错。”看着阿宝道:“你若肯留下,朕便既往不咎,放过他。” 阿宝冷笑道:“陛下好谋算,你要自毁长城,与我何干!”苏煦一怔,阿宝道:“我家将军驻守朔方近三年,夺回山南之地,占住山口,使得北狄再不敢南下,还边境一个安宁。所做所为,世人有目共睹,岂是你一句谋反便可抹杀!大越是你的,你若不要朔方,置中原于北狄铁骑之下,你便杀了他就是。我与他成亲之时就已发下誓言,与他同生共死,绝不独活,你若以为这样便能逼我就范,却是大大地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心心念念的苏煦来了 ☆、七十七、此心相同 苏煦深深地看着她,阿宝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此生能再与我家将军相遇,已别无所求。你要杀便杀,生也好死也罢,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刷”地拔下头上的木簪,指在喉间道:“你若要强逼,我便先走一步。” 那木簪看似平常,尖端却十分锋利,阿宝稍稍用力,喉头便渗出鲜血。苏煦心头一紧,抬手道:“小心!”阿宝向门边退去,口中说道:“想不到我爹爹心中的圣明天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擅杀良将!”苏煦一震,轻声道:“你知道?” 阿宝道:“我爹爹曾给我留有遗言,说私通北狄另有其人,他是替人受过,但那人是谁他却未曾告诉我。他说他甘愿赴死,因为只有他死,才能平息那场祸事。他说你是他心中的明君,你的才德不下于高祖明帝。我虽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懂得,他认为你会是一个好皇帝。这些年你的作为我在边关也有所耳闻,此番一路行来,物阜民丰,与当年大不相同,心中对爹爹的识人之明很是佩服,也信你是一个好皇帝,能给大越再创一个太平盛世,圆爹爹的心愿。却原来……原来是他看走了眼!” 苏煦目光幽深,盯着她看了许久,阿宝的心怦怦直跳,震得她耳膜发痛,手中紧紧握着木簪,心一横,又往前刺了些许。苏煦目光微动,终于开口说道:“你……终究不是我的宝儿……”阿宝心里一松,说道:“我从来就不是!陛下你心心念念的只是你心中的那个小宝儿!” 苏煦狂笑起来,阿宝慢慢向后退,快到门边时,转身便要往外跑,梁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门堵了个严实。阿宝大急,却听身后苏煦道:“让她走!”梁建一愣,苏煦又道:“送她出宫。”阿宝回过头看着他,他也正凝视着她,柔声道:“我不逼你,也不杀卢缙,你既然说我是好皇帝,我便做个好皇帝,可好?” 阿宝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转身用力推开梁建向外跑去,梁建向苏煦行了一礼,匆匆追上去。苏煦缓缓走到门边,看着阳光下渐渐远去的身影,轻抚胸口,喃喃道:“好皇帝……”从未得到,何来失去,本已成陌路,何故不放手。 阿宝随梁建出了皇宫,宫门口已没有了卢府与谢府的马车,阿宝疑惑地看着梁建,梁建微微一躬身道:“谢夫人与卢将军已先行回府了。”说着对旁边招招手,一辆马车驶到二人面前,梁建道:“夫人请!”阿宝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这车,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正是卢缙与谢远谢遥兄弟。 阿宝高呼一声:“大哥!”卢缙飞身下马,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将她抱紧。梁建退后一步,转身便进了宫门。谢远谢遥随后而到,谢遥未及下马便道:“你去了哪里?”阿宝正要说话,谢远道:“回去再说!”卢缙松开她,看了她一眼,忽然面色大变,伸手抚上她的脖子,阿宝痛地瑟缩了一下,眼见卢缙脸色愈发难看,忙道:“我没事!”就要去牵他的手,这才惊觉手中仍紧紧地攥着木簪。 卢缙察觉,抬起她的手,只见她手中正握着自己送的那根黑檀木簪,只是尖端不知何时被磨得锋利无比,上面仍能看到干涸的血迹。他将簪子拿过来,轻轻擦了擦,插到她发间道:“你……你这傻子!”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谢远轻声道:“先回去吧。”卢缙抱起阿宝上了马疾驰而去。众人回到谢家,卢缙将阿宝抱下马,要来伤药,细细替她包扎起来。阿宝看着他道:“我出来时你们怎么都回去了?” 卢缙没有说话,崔氏在一旁叹道:“千防万防,仍是防不胜防!你走后没一会儿,皇上派人传话,说你身子不舒服,与敬之先回去了,我便急忙赶回来,谁知……” 崔氏看了一眼卢缙,她回来时,卢缙一见到她便气急败坏地往外跑去。原来苏煦在书房中召见他,问了问边关之事,褒奖了他几句,内侍来报丞相方安求见,苏煦便让他回去了。他不放心阿宝,又不能擅闯内宫,只得在宫门外等候。谁料宫外马车已不见了,小黄门说卢夫人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他又急急往家赶,应生与吴非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他回来,立刻向他说了原委。 他二人本在车旁等候,突然有内侍带了一名与阿宝体态相仿的女子出来,说是皇上赏给卢缙的,让他们先带回去。二人自是不愿,内侍又道此乃陛下恩典,若不遵从便是抗旨,卢缙夫妇宫中会派车相送。二人无法只得带着那女子先回来。 卢缙勃然变色,府门也未进,骑了小红去了谢府,并未见到崔氏与阿宝,他还未松口气,便见崔氏孤身回来了,他至此已明白了苏煦的企图,当下往宫中赶去。谢谦怕他出事,令谢远谢遥紧紧跟随。 阿宝听她说完,问卢缙道:“他送个女人给你了?”卢缙看她一眼,将她脖子包扎好才道:“我没见到。”阿宝自顾道:“送个女人给你是什么意思?”卢缙心中明白,他夫妇二人一同进宫,只有他一人出来,阿宝被留下,苏煦难免会落下个强占臣妻的名声,这个女人便是用来顶替阿宝的。耳边听阿宝道:“难道是想离间我们感情?” 卢缙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将她送走就是。”阿宝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你还想留着?我看到不舒服!”谢谦在旁问道:“阿宝,你遇到了何事?”阿宝想了想,将宫中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众人俱是沉默,卢缙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后谢谦道:“他既然能放阿宝回来,便是没事了。敬之,阿宝,此事你们都忘了吧,尽快离开京城!” 卢缙点点头,看着阿宝道:“明日我就进宫,告假回乡。”谢谦道:“让三郎与你们一同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二人又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应生自然不会让阿宝见到那个女人,阿宝也无心此事,在卢缙的照料下早早歇息。阿宝靠在床头,卢缙坐在床边,伸手拔下她的发簪,一头青丝披上肩头,平添了几分妩媚。卢缙拿着发簪问道:“何时磨的?”阿宝看着他小心地道:“听说要进宫便偷偷磨了。”见他正色望过来,忙又道:“你放心,他若是逼急了,我真会刺下去!我不怕,死也不会让他……” 卢缙倾身吻住她,也止住了她后面的话。 片刻后,卢缙放开她,轻声道:“我知道!”摸摸她的伤处道:“阿宝,你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要努力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等到我去救你的那一天。”阿宝怔怔地看着他,他亲亲她的脸道:“你曾叫我不要抛下你,今天我也要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先离开我!” 阿宝已红了眼眶,片刻后轻声道:“对不起。”卢缙摇摇头,扶着她的肩道:“你我此心相同,你害怕的事,我一样也会害怕。阿宝,再不要做那样的事,我受不了!”阿宝用力地点点头,扑进他怀中。 第二日,卢缙谢遥一同进宫告假,苏煦十分爽快地应允,又颁旨封阿宝为二品义勇夫人,邑三百户,赏千金,以彰其擒拿贤王之功。本朝从未有过女子单独受封的先例,朝臣颇为侧目,均认为皇帝对卢缙极为器重,爱屋及乌所致,唯有方安暗自叹息。 卢缙恭敬谢恩,苏煦又道:“敬之前次所奏买马之事,朕准奏了,已令丞相去办,待敬之、三郎回去,便将所需款项尽数划拨。”二人对视一眼,又跪下谢恩。 因阿宝一天也不愿在京城停留,次日,夫妻二人便与谢遥辞别谢谦崔氏,起程奔赴庐江。阿宝原本重伤才愈,又在宫中受了惊,自那日后便一直精神不振,请了几个大夫,也只说疲劳所致。卢缙与谢遥商量,放缓行程,每天只赶半天的路,免得她受累。 这日到了寿春,又要过淮河,阿宝站在岸边,遥望河中心,吴非在旁道:“姑娘若是害怕,咱们就换个地方过河。”阿宝摇摇头。那边谢遥已准备好船只,众人陆续上船,船工起锚划桨,船儿稳稳地向对岸驶去。 阿宝在舱中坐了一会,便觉气闷,胸中翻腾,卢缙忙带着她去了甲板,此时已是四月天,水面风虽大,却并不寒冷,吹得人心旷神怡。卢缙见阿宝仍是紧皱着眉头,面色隐隐发白,不由问道:“还是难受吗?”阿宝看看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卢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了?怎么了?”阿宝只弯着腰作呕,一句话也说不得。谢遥闻讯前来,皱眉道:“你从来也没有晕过船,这是怎么了?”阿宝哪里知道,靠在卢缙身上直喘气,谢遥摇摇头,令船工再划稳些。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还是有些急智的,先以死相逼,再抬出父亲,虽然是赌,但也是唯一的办法,因为苏二在乎她,换个人在苏二面前来这招,一点用也木有。在皇权面前,小卢这样的人也是束手无策,生或死,全凭皇帝一句话。 第24节 ☆、七十八、物是人非 待船到对岸,阿宝又吐了几回,卢缙大为着急,令人马停下,让阿宝歇息。谢遥看看天色,心知今日是走不了了,命人到前方寻好下处,对卢缙道:“一会儿到了客栈,请个大夫来看看。” 车马缓缓前行,阿宝靠在卢缙肩头压住胸中的翻涌,心中默算,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看着卢缙紧锁的双眉,轻声道:“我无事,你别担……”话未说完又吐了一口。卢缙忙轻抚她的背道:“别说话了!”见马车摇晃,恐她不适,索性将她背在背上,跃下马车缓步向前走。应生吴非见怪不怪,谢遥摇摇头,只作不见。阿宝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聆听他的心跳,只觉世间万事皆不足扰。 终于到了客栈,卢缙刚将阿宝放在床上,大夫便到了。卢缙也不客套,上前说了症状,大夫看了看二人,点点头道:“还需看看脉象。”说罢坐在床边诊起脉来。不过半刻,抬起头道:“喜脉!” 卢缙皱眉看着他,一旁谢遥却喜道:“当真?”大夫看看二人,问谢遥道:“是你的娘子?”谢遥一愣,忙摇摇头,指着卢缙道:“他的!”转过头看着他,卢缙却怔怔地看着床幔,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呆傻表情。谢遥叹了口气,对大夫道:“他乐傻了。” 那大夫见得多了,也不在意,收拾好准备离开,卢缙忽然回过神,拉着他道:“她总是吐,可有不妥?”大夫道:“没什么大碍,有些妇人就是这样,过一两个月就好了。”卢缙大惊道:“要吐一两个月?”一时愁容满面,又问道:“可有办法医治?” 大夫抚须道:“你家娘子又不是生病,为何要治?没有!”卢缙还要再说,谢遥将他拉到一旁,对大夫道:“我这妹夫有些傻。大夫,我们还要赶路,她这身子……”那大夫道:“应是无妨,不要累着便行。”卢缙道:“能走路吗?”谢遥忍无可忍,将大夫请出房间。 众人退去,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卢缙掀起幔帐,见阿宝正含笑看着自己,他坐到床边,轻声道:“阿宝,你听到没有?咱们有孩子了!”阿宝点点头道:“听见了,还听见你犯傻了。”卢缙微赧,低声道:“我……太欢喜了,一时有些……有些……”阿宝握着他的手道:“大哥,我也很欢喜!” 二人靠在一起喁喁细语,温情脉脉,谢遥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才故意咳嗽一声,慢慢走了进来。阿宝抬头看着他笑道:“三哥。”谢遥点点头,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卢缙道:“大夫说的须注意的事,都帮你记下了。” 卢缙忙站起身接过,认真看了片刻,仔细叠好放入怀中,对阿宝道:“你想吃什么?”阿宝摇头道:“不想吃。”卢缙正色道:“大夫说要正常饮食。”阿宝又摇头道:“吃不下,吃了要吐。”卢缙语塞,谢遥道:“吐也须吃!我已让他们做些清淡的粥菜,你少少吃些。”又对卢缙道:“你也无需担心,你三嫂当时也是这般,过段时间胎坐稳了便好。” 卢缙忽然茅塞顿开,对谢遥道:“三哥已生了两子,应该经验丰富,回头要向你多多请教。”谢遥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斥道:“女人生孩子,你跟我请教什么!”阿宝扑哧一笑,对卢缙道:“大哥,你去看看,别让他们做得太油腻,我吃不下。” 待卢缙出去,阿宝才对谢遥道:“三哥你别介意,他是高兴坏了。”卢缙生性内敛,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心神激荡,难免失态。谢遥头笑道:“我认识他十来年,他总是那副要笑不笑,胸有成竹的死样子,这般手足无措倒也有趣。”见阿宝噙着笑坐在那里,与幼时见到的谢谨一个模样,便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阿宝的头道:“我的小妹妹也长大了,就快要做娘了。阿宝,三哥真替你高兴!” 阿宝一愣,她与谢遥从小一起长大,吵吵闹闹,鲜少有这样的时刻,谢遥又道:“姑母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阿宝听到他提起母亲,神色一黯,谢遥忙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哭啊!回头让他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我现在可不想惹他!”阿宝见他一脸紧张,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谢遥松口气,在她头上揉了揉,笑道:“小丫头!” 众人在镇上歇息了两日,阿宝仍是呕吐,卢缙心焦不已,跟着谢遥不停地追问要这般吐多久,有何办法缓解。谢遥哪里会知道,起先还好言安慰,到后来不胜其烦,索性躲到外面,待众人睡下才回来。卢缙担心阿宝受不了,不打算再走,阿宝怕耽搁行程,劝道:“我就是整日躺着也是这样,你和三哥时间有限,咱们还是快些动身,早早到了地方才算安定。” 卢缙想了想,亦觉有理,命应生去备了许多被褥靠垫,将马车铺得既厚且软,又让应生亲自驾车,慢些无妨,务必要稳,自己坐在车上看护阿宝。如此一番折腾,众人终于又起程了,这般晃晃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了庐江。 庐江谢府自老夫人离世后,一直空置,谢辽死后,其妻许氏带着幼子扶灵回乡,便在此住了下来。听闻他们要回来,早已将房屋打扫干净,每日派人到城外候着,众人车队刚刚出现在官道上,那边就有人快马回报了许氏。 许氏带着儿子亲自来到府门前相迎,谢遥对寡嫂向来敬重,早早下马上前行礼。许氏笑道:“可算来了!我算日子早该到了,可是路上耽搁了?”谢遥将阿宝有孕一事说了,许氏大喜道:“竟是这样!”令人将马车从侧门直接驶入府中。 阿宝在卢缙的搀扶下进了大堂,刚要见礼,许氏忙上前将她扶着,看着她道:“你有身子了,就别客套了。从前那间屋子给你收拾好了,还住那里可好?”阿宝道好,许氏又问了他们的安排,听说要去祭拜,忙又命人准备香烛纸钱。 当夜,夫妻俩住进了阿宝原来的房间,阿宝东摸摸西看看,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承载了她的少年时光,当时年纪小,唯一的烦恼便是又被三哥戏耍了,要不就是苦恼爹爹为何不来看她。偷偷跑出去时,何曾会想到此生差点再无机会回来。如今房中摆设一应俱在,却物是人非,外婆、父亲、二哥都已离她而去了。卢缙轻轻搂着她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切记不可大喜大悲,若是难过,定要说出来。”阿宝点头道:“我知道,你放心。” 次日,谢遥陪着二人来到了袁继宗与谢谨的墓前,上过香后,阿宝对卢缙道:“大哥,我想单独同爹娘待一会儿。”卢缙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扶着阿宝坐在蒲团上道:“你如今坐着说,爹娘不会怪你的。”又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阿宝握了握他的手道:“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卢缙笑了笑,与谢遥等人退开,站在数丈外等着。 阿宝拿起地上的酒杯,将杯中酒水倒在地上,轻声说道:“爹爹,娘亲,我有孩子了!”阿宝回过头向着远处的卢缙笑了笑,说道:“爹爹,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还是跟了他,他对我很好,那些年一直在找我,我很感动……你不会怪我吧。”她又倒了有杯酒,轻轻洒在地上道:“我原先知道那些事后,有些恨娘亲,这些年过去,现在又有了孩子,好像慢慢明白了,娘亲也是喜欢爹爹的吧。” 她默了默,放下酒杯,就这么盘膝坐在墓前。过了许久,谢遥对卢缙道:“要不要过去看看?”卢缙皱眉看了会儿,摇摇头道:“不用,她有分寸。”话音未落便见她又倒了一杯酒,嘴唇微动。二人都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忙凝神细听,只听她道:“爹爹、娘亲,我要走了,我不喜欢中原,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你们不要挂念我,我会和他好好的。”说着将杯中酒倒尽,就势跪下叩头。 卢缙已快步走到她身边,掀衣跪下,口中说道:“爹娘,我会照顾好她!”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侧身见阿宝含笑看着自己,也对她一笑,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往回走去。 众人又去拜祭了谢老夫人和谢辽,直到红日西下才回到府中。甫一进门,谢辽长子谢柏便迎了上来,对着三人跪下道:“侄儿有一事相求!”谢柏今年十四岁,已是个英挺少年。卢缙愣了一瞬,将他扶起道:“这是做什么?” 阿宝见许氏站在厅中,眼眶微红,似是哭过,看了谢柏一眼,轻声道:“你母亲怎么了?”谢柏低着头,很快又抬起道:“侄儿想随三叔、姑父去边关!”阿宝不待谢遥卢缙说话,抢先道:“不可!”谢柏看着她道:“为何不可?我爹像我这般大时已随祖父出征了。” 阿宝皱眉道:“边关苦寒之地,你年纪尚小,过两年再说!”谢柏道:“姑姑一个女子都不怕,我堂堂男儿为何去不得!”阿宝还要再说,谢遥拦住她,对谢柏道:“此事需问过你母亲,她若同意,三叔便带你走。”阿宝叫道:“三哥,不可!”谢遥看着她道:“谢氏以武传家,他虽说只有十四岁,但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少年将军。”说罢看向许氏。 许氏缓缓走来,拍拍谢柏的肩道:“他爹爹去世后,他便提出要去朔方,被我阻到现在。这一次,怕是再也拦不住了。”阿宝见她神情哀伤,忙上前挽着她道:“嫂嫂若是不愿,便将他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家男人的宿命,一茬接一茬。 ☆、七十九、卢氏众人 许氏摇头道:“我若将他箍在身边,只怕他爹爹都会怪我。”她看着谢遥卢缙道:“三弟、妹夫若是方便,还请圆他这个心愿。”说着盈盈拜下,阿宝忙将她扶起,卢缙拱手道:“嫂嫂大义,敬之钦佩!”谢柏伏地对许氏道:“多谢母亲成全!儿定不辱爹爹英名!”许氏拉起他,望着那与丈夫肖似的眉目,不禁将他抱在怀中痛哭。 阿宝在谢家停留了三日,便与谢遥分道,随卢缙继续往南,谢遥带着谢柏先行回京。阿宝仍是时常呕吐,不思饮食,人也渐渐消瘦,卢缙心疼不已,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下令车马放缓。这般又走了半个月,待到了阳羡境内,阿宝已大为好转。 一行人轻车简从,到了阳羡城门,却见人头攒动,应生奇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人?”卢缙探出头来,只见城门口拥着数十人,为首一人高高坐在马上,看着有些眼熟。那人也看到了他们,对身边人低语几句,立时有人上前几步,高声道:“来的可是卢将军一行?” 应生看了卢缙一眼,见他点头,扬声道:“正是!”马上那人策马疾行,来到车旁笑道:“车内可是大弟?”卢缙一怔,阿宝忍不住掀开车帘,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阿宝看着卢缙,卢缙已跳下马车,拱手上前道:“大人!”那人也下马笑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卢缙笑了笑,回过头将阿宝扶下车道:“这位是阳羡令许大人,亦是大姐的夫君。”阿宝忙行了一礼,许洪虚扶一把,对卢缙道:“大弟是回家还是去我府中?你姐姐很是想念你。”卢缙道:“小弟此次乃是探望双亲,还是住家中妥当,待安顿下来再去拜访。”许洪点点头道:“如此我也不同你客套了。”旁边围观人群中已有人闻言上前,躬身对卢缙道:“大公子,主上已在家中等候多时。” 卢缙与许洪道别,扶着阿宝上了马车,阿宝悄悄掀开车帘,马车已缓缓进了城。许洪派了人在前方开道,阿宝回头望着卢缙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题名天下知。”卢缙一哂道:“前年他原配夫人病故,便将大姐扶正了。原先父亲要见他一面,还需通传。”阿宝拍拍他的手道:“世道如此。” 卢缙反手握着她道:“我没什么,徒发感慨而已。那人在这事上倒是比先帝强了许多。”阿宝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苏煦打破世族垄断,大力提携寒门子弟为官一事,忽而想起离开皇宫时,苏煦那句“做个好皇帝”的话,一时思绪万千。 二人俱是沉默,直到马车停下,应生在一旁轻声道:“公子,到了。”卢缙跳下车,府门外已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卢家二公子卢继快步迎上叫道:“大哥!”神情十分激动。卢缙打量他一番,笑着拍拍他,回身自车内将阿宝抱出,轻轻放下后道:“这是二弟。” 阿宝略一低头,卢继已行礼唤道:“大嫂!”阿宝见他偷偷打量自己,轻声道:“二弟与夫君长得很像啊。”卢缙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向门内走去。 卢家众人早已聚在厅中,卢缙已出阁的两个妹妹也携夫回来了。卢缙带着阿宝缓缓走来,卢栩看着愈发沉稳的长子暗暗点头,卢夫人已迎了上去,牵着阿宝的手道:“这就是阿宝吧!”卢缙点头,唤了一声“母亲”。阿宝忙要行礼,卢夫人拦着她道:“免了免了,你如今不方便。” 夫妻俩与众人见过礼,卢缙在卢栩下首坐下,侧头见阿宝低着头坐在身旁,知她心里紧张,不由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卢继兄妹们见一向恪守礼法、清冷自持的大哥竟这般毫不避人,大为诧异,又想起大哥为了这个女人与父亲闹翻,数年不回家,均忍不住好奇,打量着阿宝。 卢栩看了二人片刻,轻咳一声道:“大郎此次能住多久?”卢缙恭敬地道:“回父亲,若边关无要事,约莫可停留半个月。”卢栩点点头道:“你食君之禄,是该以国事为重。听闻陛下隆恩,封赏了迟氏,可见对你的器重。” 阿宝听到“迟氏”二字一愣,抬头看向卢栩,卢栩瞟她一眼,阿宝知他仍是不喜自己,便听卢缙道:“封赏阿宝乃是因她擒敌有功,与儿没有半点关系。”卢栩嗤笑一声,对卢夫人道:“迟氏有了身孕,你多看顾些。”卢夫人忙应下。 又坐了一会儿,卢缙恐阿宝难受,便要告罪退下,卢栩也无意留他,让卢继领着夫妻俩回房。出了大厅,阿宝长长舒了一口气,卢缙笑道:“害怕?”阿宝摇头道:“怕倒不怕,就是紧张。”说着拿着他的手按在胸口道:“你看,一直在跳呢!” 卢缙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阿宝看到身旁的卢继,忙丢开他的手,低下头,双颊已是绯红,暗道卢继怕是已经看到,不知会不会看轻她。卢缙大笑一声道:“二弟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卢继讪笑着,心道:“大哥真是变了!” 二人回到房中,卢缙摒退诸人,扶阿宝靠在床头歇息。阿宝道:“你家里规矩好大,我看你们兄弟在你爹……公爹面前话都不敢说。”卢缙点头道:“我们自小就是被这样教养的,三纲五常,人伦大义。”阿宝撇嘴道:“我爹也教过我啊,可是他说的三纲是君臣义、父子亲、夫妻顺,你看你们家父子哪里相亲相爱了!还有你那两个妹妹啊,都恨不能把头低到案下才好。” 卢缙笑道:“你不也低着头?”阿宝一滞,立刻道:“我是紧张啊,她们在自己家中又紧张什么!”卢缙摇头笑笑,阿宝又道:“你可千万别把咱们孩子也教成那样了!”卢缙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脸道:“你不累吗?尽想这些乱七八糟!快歇着!”说罢将她塞入凉被,抱着她闭上了眼睛。阿宝还要说话,他眼也不睁,吻住她的唇,低喃道:“嘴太闲了……” 此后几日,卢家的亲朋及卢缙的旧识纷纷前来,卢缙每天不是见客便是会友,竟似比在朔方还要忙碌。阿宝渐渐觉得不支,陪了他几次后不再去了。卢夫人待她很是不错,她渐渐放开了些,卢缙若是不在家中,便去找卢夫人说话。 这日,许洪到访,卢府设宴,卢缙夫妇自然要出席,卢栩又请了吴郡境内的几家世交故友,厅中坐得满满当当。一道竹帘隔开男女,阿宝随卢夫人坐在女宾席中,耳边听得帘外卢缙被频频敬酒,微微皱眉。许洪夫人卢莞笑道:“弟妹莫不是在担心?”阿宝忙摇头,卢莞道:“你放心,大弟不是贪杯的人,有分寸。” 卢家诸人除了卢栩,待阿宝都颇为和善,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无心饮食,陪坐在一旁。卢莞见状,低声道:“弟妹可是累了?我陪你回房歇息吧。”阿宝还未说话,卢夫人道:“正是!他们也不知要闹到几时,阿宝怕是熬不住。”卢莞得了母命,亲自扶起阿宝,阿宝向卢夫人告了罪,这才同她退了出来。 应生站在厅外,见她出来愣了一下,卢莞道:“你去和大弟说一声,弟妹累了先回房去,让他少喝些。”应生应下进了大厅,附在卢缙耳边低语几句,卢缙点点头,笑着又将杯中酒饮尽。 卢莞扶着阿宝慢慢向后院走去,晚风吹去几分燥热,卢莞道:“原先没见到你时,我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我那冷心冷面的弟弟性情大变。”阿宝一怔,侧头看着她,见她脸上带着笑,心中稍宽,轻声道:“大哥……夫君心地很好!”卢莞笑道:“对你自然是好!他是长子,又生得聪明,父亲对他寄予厚望,管束得十分严苛,自他晓事后,我就未见他欢畅地笑过。” 阿宝皱眉道:“他小时候定然过得很辛苦。”卢莞笑笑,想了想道:“你是大家出身,想必也知道身不由己是怎么回事。我们家论身份虽比不得你们这些世族,可是道理是一样的,你……要体谅他些才好。”阿宝看着她道:“大姐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卢莞看了看她,瞄了她肚子一眼,叹道:“慢慢就会明白了。”阿宝疑惑陡生,正要发问,身后一名侍女急急跑来道:“姑娘,老夫人说大公子今日喝多了,怕扰了大夫人,请姑娘送大夫人到她房中歇息。”阿宝被她一连声的“姑娘”、“夫人”绕得头晕,耳边听卢莞问道:“母亲当真这么说?” 侍女低头称是,阿宝急忙要回去看看,卢莞将她拉住道:“弟妹放心,有母亲和弟弟们在,他不会有事。”阿宝道:“大姐,我……我不想去母亲那里,我想……同夫君在一起……”卢莞神色古怪地说道:“你有了身孕,大弟喝醉了,你怎能照顾他?自己身子要紧!听母亲的话,一夜而已。”说罢扶着她掉头向卢夫人房中走去。阿宝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再说,只得随她一同去了卢夫人院中。 ☆、八十、小瞧了他 卢莞令人伺候阿宝梳洗,让她先躺下歇息,阿宝心中惴惴,说道:“母亲尚未回来,我……”卢莞道:“母亲回来睡西厢,不碍的,你快睡吧!”阿宝只觉今日之事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来,只得脱衣躺下。卢莞坐在一旁,守了片刻,见她闭上眼睛睡去,放下床幔,轻叹一声离去。阿宝悄悄睁开眼,侧耳听了听,知外间还有侍女守着,自己恐怕出不去,心中越发焦急。 过了半晌,房门轻轻打开,外间有人低唤一声:“夫人!”阿宝忙闭上眼睛,卢夫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掀起床幔看了一眼,又悄悄退了出去,在外间小声吩咐道:“夜里警醒些!”侍女齐声应和。 阿宝躺了许久,渐渐升起困意,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似是卢缙在喊她。她眼尚未睁开,口中已答应了,四周又安静了下来,随即只听卢缙柔声道:“阿宝,你还好么?” 阿宝睡意顿消,睁开眼坐起身,茫然四顾,哪里有卢缙的身影。卢夫人匆匆走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忙道:“可是吵醒你了?大郎酒多了,正在闹呢,你莫理他!”阿宝回过神,这才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一声声急促万分。她愣了一会儿,问道:“是夫君在外面?”卢夫人点点头,阿宝奇道:“为何不让他进来?” 门外卢缙似听到她的声音,又连声唤道:“阿宝!阿宝!”阿宝看了看卢夫人,正要答应,门已被他踹开。卢缙冲到床前,急切地打量了她一瞬,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阿宝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卢缙忙放开她,稍稍退开些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宝看了卢夫人一眼,说道:“母亲说你酒多了,怕你闹我……”卢缙亦看着卢夫人道:“母亲也知道?”卢夫人与他对视一眼道,转过头不说话。卢缙大笑道:“好!好!”神情却无半点欢欣之色。阿宝只觉气氛诡异,伸手拽着他的衣摆道:“你怎么了?”这才发现他只着了中衣,想是睡下后又出来了。 卢缙止住笑,拉着她的手道:“没事!我来接你回房。”阿宝皱眉看了看他们母子,片刻后道:“你身上酒味儿太大,我闻着难受。”卢缙一怔,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就在这儿睡一宿,明早我来接你。”阿宝点点头,卢缙突然对卢夫人行了一礼道:“母亲,阿宝有身孕,请母亲看在孩子份上多加照拂,莫要惊吓她!”卢夫人抿唇不语。阿宝嗔怪道:“你胡说什么!果真醉得厉害!” 卢缙冲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吵你,你好好睡。”说罢转身出去。卢夫人命人将房门掩好,叹息着坐在阿宝身边道:“冤孽啊!”阿宝盯着她道:“母亲,你们有事瞒着我?”卢夫人摇头道:“无事,大郎待你真是……”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生他养他二十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狂躁。” 阿宝不知卢缙为何会这样,却也明白定是与己有关,见卢夫人看过来,忙低下了头。卢夫人幽幽地道:“当年他听说你被他父亲赶走,也只是一声不响地搬了出去,虽再未踏进过家门,也不曾像今日这般闹得人仰马翻。家中还有……客人,他父亲极爱名声,此番怕是要气死了。” 阿宝一头雾水,因不知道事情由来,插不上话,只能低头听着。卢夫人又道:“这几日我冷眼看着,你也是个好孩子。大郎待你一片赤诚,你莫要辜负了他!”阿宝忍不住抬起头道:“母亲,到底出了何事?”卢夫人摇摇头道:“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你就不要管了,信他便是。”心知卢缙定是怕阿宝知晓实情后生气,是以刚才明明怒极,仍在她面前极力克制。 阿宝愈发不安,卢夫人拍拍她的手道:“莫再想了,一应事情由大郎承担,你歇着就是了。”说罢让她躺下,熄灭烛火,轻声退出房间,留阿宝一人辗转反侧。 卢缙从母亲房中出来,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书房,和衣躺在榻上,心中仍是气恼不已。不到半刻,房门霍然被打开,卢栩面色青黑,大步走进来斥道:“逆子!你待要怎样!?”卢缙缓缓坐起,看着父亲道:“儿倒是要问问父亲想要怎样!” 卢栩深吸一口气,看了他片刻道:“你没醉?”卢缙冷笑道:“我确实醉了!只是父亲太小瞧我了,这些年我只有阿宝一人,便是醉了也能分辨得出!” 他适才醉眼朦胧地回到房中,隐约见阿宝躺在床上,恐惊扰了她,不敢点亮烛火,脱了外衣轻轻睡下,抬手习惯性地将身旁之人搂住。怀中的身躯娇软绵柔,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他瞬时便惊得酒醒了大半,推开那人翻身下床,颤抖地点起烛火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女子轻掩薄纱,正坐在床上怯怯地望着自己。 他只觉头脑发木,闭上眼喘息道:“阿宝在哪里?”那女子不答,他忽然明白了,不禁羞愤交加,冲出房门,直接去了母亲院中。阿宝果然在那里,所幸她并不知情,他强忍着熊熊怒火来到书房,不出所料,父亲果真来了。 他看着父亲道:“阿宝怀着孩子,若是知道了,怎生了得!她如今只有我了,父亲是想逼死她么?!”卢栩正色道:“她是大家之女,难道不知道妻子的责任?既然她有孕在身,便该安排人照顾你,这才是为妻之道。”卢缙道:“她们家没这个规矩,她自然不知道!”卢栩道:“我卢家有!她若想做你的妻子,便要守我卢家的规矩!” 卢缙沉声道:“这个规矩不要也罢!”卢栩气道:“你……”摇摇头看着他道:“如今你只有她一人,才会如此执着。待你有了旁人,便会明白,天下女子都是一样,并无区别。”卢缙道:“怎会没有区别,这世上只有一个阿宝!我不明白,事到如今,父亲为何还不能接受她?为何非要拆散我们?” 卢栩皱眉道:“谁要拆散你们?她仍是你的妻子,我只要你纳几房妾氏。待你有了旁人,慢慢就会淡了对她的心。”卢缙冷笑道:“父亲以为我若纳妾,阿宝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卢栩道:“如此善妒,绝非良配!”卢缙只觉与他说不清楚,索性道:“我此生只要阿宝一人,父亲莫要再费心机!” 卢栩叹道:“缙儿,她倒底有什么好?你这般痴迷,是祸非福啊!”卢缙默了半晌,轻声道:“我也不知她有什么好……她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也不是最聪慧贤淑的,可我心里就只有她。那几年我也在想,若是当年出现在我身边、陪我在高阳三年的是旁的人,我是不是也一样难以割舍?我想了许久,不论想像成谁,最后都会变成她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瞬间又睁开道:“我自己也很糊涂,可我为什么要弄清楚?我喜欢她,想娶她,只要她,这难道还不够吗?父亲,不要再问我为何会这样,只因我是我,而她正好便是她!” 卢栩越听脸色越发难看,喝斥道:“你真是昏了头!什么我啊她的,乱七八糟!我不管这些,今日你不能再推脱。那姑娘是徐家的小女儿,她大姐当年因你悔婚,声誉受损,我一直有愧。如今她不计较名份,甘愿与你做妾,你们又有了……有了肌肤之亲,这事便这么定了,由不得你不答应!” 卢缙冷笑一声道:“父亲若一意孤行,孩儿也没有办法。她若愿意,便留在这里做她的妾,与我何干!”说罢躺下,口中说道:“父亲若尚顾念一丝父子之情,请莫要让阿宝知道今日这事,她要是有个好歹,儿也不好过。更何况,如今她肚子里还有卢家的血脉。”言毕翻身睡去,再不理会卢栩。卢栩大怒,连呼数声“逆子”,见他一动也不动,只得负气离开。 阿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天刚蒙蒙亮,便觉有人轻抚她的脸,熟悉的力道和温度。她闭着眼轻笑一声,在那掌下蹭了蹭,这才睁开眼唤道:“大哥!”卢缙坐在床边柔声道:“吵醒你了?”阿宝摇头,坐起身道:“你昨晚没睡吗?眼睛这么红。” 卢缙笑了笑没有说话,阿宝想趁机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忽然侧耳听了听,说道:“好像有人在哭……”卢缙面不改色道:“可能是哪个小丫头犯了错,被责罚了。”阿宝惊讶道:“你家规矩真大,哪有天不亮就罚人的!” 卢缙陪她洗漱,又唤来侍女摆好饭食,看她吃了两口才道:“咱们今日便走吧。”阿宝一惊,忙道:“不是说住半个月吗?这才过了一半呢。”转念一想又道:“可是朔方有事?”卢缙轻“嗯”一声道:“有些小事,却非得我去处置。” 阿宝不疑有他,皱眉道:“才回来几天就要走,父亲母亲肯定难过。”卢缙握着她的手道:“国事为重,我昨夜已向他们禀明了。一会儿你吃完咱们便走。”阿宝惊道:“这么急?” 作者有话要说:  卢老爹是封建大家长,对阿宝本来就有成见,怕儿子为情所累,一厢情愿地以为小卢是因为女人少了才会对阿宝长情,而且在他眼里,以儿子如今的身份地位,只有一个老婆简直就是丢人的事。小卢是想告诉他爹,不是阿宝有多好,只是在那个时候正好是阿宝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所谓缘分大概就是对的时间碰到了对的人,可惜他爹听不懂。 ☆、八十一、狼烟再起 卢缙点点头道:“趁早上凉快,一会儿日头大了,路上太热。”阿宝道:“那总要与父母和弟妹们道个别吧。”卢缙道:“昨夜我已说过了,他们都知道了,让我们自便。”阿宝狐疑地看着他,说道:“大哥,你从昨夜就怪怪的,母亲也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出了何事?” 卢缙失笑道:“哪里怪了!我昨晚多喝了两杯,有些失态而已。快吃吧,应生他们已准备好了。”阿宝知他若不愿多说,自己是问不出来什么的,叹口气,又吃了几口,放下碗筷道:“好了。”卢缙微皱眉头看了看她,无奈道:“也罢,反正车上备有糕点。”扶起她出了房门。 应生已将车赶到院外,阿宝坐上车,掀开车帘对卢缙道:“当真不见父亲母亲了?”卢缙对应生耳语几句,转身跃上马车,坐在她身边道:“不见了。”伸手便要放下车帘,只听阿宝低呼道:“父亲!”卢缙望过去,卢栩夫妇正站在丈外。 阿宝忙要起身下车,卢缙按住她,对应生道:“走吧!”收回手,车帘落下,遮住了阿宝的视线。阿宝轻声道:“母亲好像哭了……”卢缙抿着嘴不说话,只紧紧握着她的手。 乾宁十二年正月,阿宝在朔方生下一名男婴,取名祎。乾宁十六年三月,阿宝又产一女,卢缙爱如珍宝,乳名娇娇。同年八月,苏煦立皇长子苏宣为太子,大赦天下。 乾宁十九年末,大越与北狄边境时有风波,朝中有大臣建议关闭互市,封锁山口,以阻北狄滋扰。卢缙谢遥等守将却极力反对,认为贸然闭关,边境诸郡多数百姓将无以为生,人心不安,只需加强戒备,适时而为。苏煦一时难以决断,令丞相方安择日亲赴北地察看。 乾宁二十年四月,同安侯谢谦病故,皇帝哀恸不已,罢朝三日,亲自过府吊唁。谢氏亲眷纷至京城,驻守五原的谢遥早在半个月前便带着谢柏回了京。阿宝与谢谦情同父女,闻讯一夜未眠,边哭边整理行装。值此多事之秋,谢遥已走,卢缙肩负北地安危,不能与她同行,只有令吴非好生护卫。 第25节 次日一早,阿宝便带着义子迟瑞和卢祎卢娇兄妹动身,卢缙将她们母子送出二十余里,才孤身回城。近日北狄时有异动,他已召集两地将领商讨防务,早做准备,以免战事突起措手不及。 四月二十这日,卢缙早起后便觉心绪不宁,唤来秦文,却道山口并无异常,尤不放心,亲自带人前去查探。二十六日,卢缙正在山口巡营,便见秦文神色紧张地跑过来,心中一凛,问道:“可是有敌情?”秦文沉声道:“不是敌情,朔方快马急报,夫人出事了!” 卢缙脑中一空,问道:“谁出事了?”秦文道:“夫人在忻州遇袭,下落不明,吴非遇害,所带护卫尽数战死。瑞公子拼死护着公子和姑娘逃了回来,如今仍昏迷不醒。应生请您速回朔方!” 卢缙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夺过他手中的信,却满眼都是“遇袭”二字。秦文担心地望着他,想了想,令士兵将小红牵来,轻声道:“将军,快回去吧!”卢缙扯过缰绳,抬脚踏蹬上马,竟然踩了空,直直摔在地上。小红嘶鸣一声,秦文扶起他,惊觉他浑身颤抖,忙唤道:“将军!”卢缙深吸一口气,跃上马背,向南疾驰而去。 待他赶到朔方,迟瑞刚刚苏醒。娇娇正拉着卢祎的手站在床边,见到父亲“哇”地哭了起来,冲到父亲怀中紧紧抱着他道:“爹爹……娘……娘……”卢缙心乱如麻,强自镇定地柔声哄着她道:“娇娇乖乖,莫哭,让爹爹先看看大哥哥。” 娇娇抽泣着点点头,卢缙抱着她走到床边,迟瑞面色青白,虽已苏醒,仍极为虚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应生在旁道:“身上有几处刀伤,还好无大碍,大夫说他是力竭虚脱,需得再休养几日才能好转。”卢缙拍拍迟瑞,见他眼中泛着泪光,轻声道:“好孩子!” 卢祎上前道:“大哥是为了保护我和妹妹才成这样的。”卢缙看了眼床上的迟瑞,对卢祎点点头道:“随我来。”众人来到书房,卢缙道:“祎儿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祎已有九岁,口齿十分伶俐,张口就道:“那天我们才出了忻州城,走了不过一个时辰,突然冲出一帮人,凶神恶煞地杀了过来。吴大叔带着侍卫跟他们打到了一起,可他们好生厉害,侍卫死了许多。娘看情况不妙,让吴大叔先带我们走。吴大叔把我们送到忻州城外,让大哥带我们去找城守求助,他自己又回去救娘。” 应生低声道:“吴非的尸身在忻州城南十五里的地方找到,夫人不知所踪。”卢缙闭上眼沉默不语,片刻后睁开眼看着卢祎道:“既已到了忻州城,为何瑞儿会伤成那样?” 卢祎道:“大哥带我们进城去找城守,半道上突然有几个人追上来,说大哥拐带人口,要捉我们回去。妹妹吓得大哭,大哥便与那些人打了起来。城中衙役也来了,大哥表明身份,那些人不相信,要将大哥收监,待审问过后再说。大哥悄悄跟我说忻州城怕是也不安全,他来引开那些人,让我带着妹妹快跑,回来找爹。” “我带着妹妹趁乱跑出来,后来大哥也脱了身,找到了我们。大哥说一直有人在追我们,所以一刻也不敢停下。”说到此他哭了起来,“他怕我们掉下马,把妹妹绑在身前,把我绑在身后,没日没夜地跑了两天……” 娇娇见哥哥哭了,也跟着咧开嘴哭了起来,卢缙轻轻拍拍她,娇娇哭道:“爹爹……小黑……死了……”卢祎擦擦眼泪道:“才到城下,小黑就累死了,大哥摔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迟瑞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突逢变故,遭遇强敌,能带着年幼的弟妹全身而退,实属不易,个中艰辛可想而知。卢缙看着儿子道:“你大哥很好,你也很好……”卢祎道:“爹,娘怎么办?” 卢缙看着他道:“追你们的那些人你可还记得相貌?”卢祎挺起胸大声地道:“记得!”卢缙站起身,将怀中的娇娇递给应生,说道:“带娇娇回房。祎儿,你说,爹爹来画。” 一个时辰后,几幅画像绘制出来,卢缙看了片刻,沉声对应生道:“传令,封锁柯兰山口,任何人不得出入。朔方五原全境缉捕这几个人。另叫忻州城守来见我!”应生正要出去,又听他道:“还有,让陈庆立刻带人搜索柯兰山。”应生道:“您是怀疑北狄……”卢缙闭上眼道:“只有他!” 乾宁二十年四月,大越义勇夫人、朔方守将卢缙的妻子迟氏在忻州境内遇袭失踪,卢缙大怒,下令封锁边境,在朔方五原各地缉捕北狄人。迟氏乃是皇帝钦封的二品夫人,消息传入京城,惊动了圣驾,亲下谕旨令大越各地官员严加查探。北狄汗王那乎云以大越滥杀北狄平民为由,率十万骑兵南下,陈兵柯兰山口,大越北狄十余年的平静就此打破。正在家中守孝的五原守将谢遥,奉旨领兵驰援,协助卢缙,皇帝又令丞相方安为监军,随军亲赴朔方,战事一触即发。 谢遥日夜兼程,只用了八日便到了山口。北狄已发起了数次攻击,均被卢缙击退。此时卢缙正在城楼之上,谢遥摒退亲卫,独自来到他身后,城墙外是狭长的山谷,已能看到山谷外北狄王旗迎风飘扬。他走上前道:“那乎云亲自来了?”卢缙没有回头,“嗯”了一声。 谢遥往垛口外看了一眼,说道:“和你这般站在一起,感觉像是回到了高阳。”卢缙轻声道:“阿宝不在!”谢遥看着他道:“可有消息了?”他知卢缙定已想尽办法寻找。卢缙不答,仍是望着北狄军营,谢遥皱眉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怀疑在那里?” 卢缙突然转过头道:“你来的正好,今夜我要探下那边,军中有你坐镇,我也能放心。”谢遥大惊道:“你是一军主将,岂可以身犯险!”卢缙沉声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等到现在!我是大越的将军,但也是阿宝的夫君!” 谢遥道:“我与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卢缙摇头道:“你我同去,若有不测,军中便无人主事,我又何必等到你来。”谢遥沉默许久才道:“你小心!若阿宝真在那里,切不可冲动行事,回来咱们从长计议。”卢缙应下。 是夜,卢缙孤身前往北狄军营,谢遥站在城楼,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山谷中。 北狄大营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座巨大的营帐矗立在中后方,四周军士围得密密麻麻。帐内四角均燃有火把,将帐中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那乎云端坐在上首,下方坐了一员黑脸老将,正是弧木保。 适才那乎云召集诸将议事过后,弧木保独自留下,说有要事与他商量。弧木保见众人退去,沉声道:“今日探子来报,谢遥已带着援军与卢缙会合了,据说随后还有两万人,由他们的丞相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就要完结了,苏谢卢三家的故事还会继续,请移步《郁金堂》 ☆、八十二、我会等你 那乎云动也未动,弧木保心中升起怒火,不由高声道:“那个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乎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弧木保道:“汗王,卢缙用兵如神,武艺高强,当年已是十分厉害,与我不相上下,如今又有谢遥相助,更是如虎添翼。而我已经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便是勉强与他一战,也难逃败局。现在这个女人在我们手上,听闻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只要带到阵前,他必定自乱阵脚,我们便可趁机拿下山口!” 那乎云皱眉道:“难道我们非要用这种手段才能取胜?!”弧木保道:“兵不厌诈!战场之上哪有仁义可言!此法总比用数万将士强攻好的多。”他叹了一声道:“可惜没有抓到他的儿女,否则胜算更大!”那乎云没有说话,弧木保又道:“当日你派人冒险潜入大越,将她掳来,难道不是为了今日之战?!”那乎云暗叹一声,站起身说道:“容我再想想。”弧木保盯着他看了半晌,摇头退下。 那乎云在帐中踱了片刻,出了大帐。大帐左侧紧邻一座小帐篷,那乎云走过去,门外士兵恭敬地为他掀开帐门。 阿宝正坐在榻上沉思,见他进来,偏过头不去看他。那乎云轻声道:“大嫂,还没睡么。”阿宝低垂眼帘,他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阿宝忙站起身,他苦笑道:“大嫂,我并无恶意!” 阿宝冷哼一声道:“无恶意?无恶意你将我捉来做什么!”那乎云无言以对,自从谋划南征以来,北狄君臣便将卢缙谢遥视为心腹大患,有臣子提出,将二人家眷掳走,让其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脚与北狄为敌。他想着能见到阿宝,大为动心,同意了此事。 只是行来却十分之不易,谢遥家眷俱在京城,阿宝常年待在朔方城中,被卢缙护得严严实实。好容易等到谢谦去世,阿宝离开卢缙回京奔丧,他们才得以成功。 阿宝道:“你们无非是想用我来逼他就范,只怕要让你们失望了,他岂是轻易受人逼迫的!”那乎云见她粉面含怒,虽在生气,却并不令人生厌,十余年的岁月让她更显柔媚,他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妄念便“嘭”地跃了出来,不由靠近些道:“大嫂,我很想你……” 阿宝闻言忍不住侧过身仔细看了看他,见他目光灼灼,炙热如火。她已为人妇,自然明白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心中一惊,退后半步道:“你……做什么?”那乎云见她一脸戒备之色,只觉心中酸涩,索性道:“我喜欢你!当年在流云寨时便喜欢你了!” 阿宝未料到他这般直白,愣在那里,那乎云上前一步道:“你是唯一一个不因我身份地位对我好的女人!”他少年时家破人亡,流落草莽,情窦初开之际正遇上阿宝,多少个难以言说的夜晚是在对她的幻想中度过,只是这是掩藏在心中最深的秘密,怎可让她知道。被卢缙赶出流云寨后,他复仇、夺位,忍辱负重,十年生聚,终于等到了今日,能与卢缙一决雌雄。 阿宝看着他道:“当年你在流云寨,谁知道你的身份?谁又对你不好?昭哥更是将你当作亲弟弟一般!”那乎云道:“大哥待我是好,若他还活着,我定会报答他。” 阿宝摇头道:“昭哥岂是施恩图报之人!只怕他知道你今日所为,会后悔当日救了你!”那乎云正要说话,她又道:“大越与北狄相安无事十余年,你们为何又要挑起争端,重燃战火?”那乎云看着她道:“大越自然无事,只是我们失了柯兰山,这十年来,每到隆冬,牧草不济,牛羊饿死,多少百姓无以为生。”阿宝一愣,他接着道:“若不是卢缙占我山口,何至于此!难道你们大越人是人,我的子民就该活活饿死不成!我要夺回山南之地,又有何错?” 阿宝默了片刻说道:“恐怕你们不只想要山南!”那乎云目光闪烁,阿宝道:“你有你的立场,可我是大越人,生于斯长于斯,我的夫君儿女、骨肉至亲都在大越。在我眼中,你们就是意图强占我大越国土、杀戮我同胞的异族。所以我不会去体谅你的苦衷,从你们挑起战火那一刻起,我们就是敌人!” 她语气森然,神情决绝,那乎云心头一凛,唤道:“大嫂!”帐外忽然杀声大作,门外军士急报道:“汗王,有人闯营!”那乎云看了阿宝一眼,召来侍卫道:“保护夫人!”自己出了帐篷,见数丈外一人被士兵团团围住,正在奋力厮杀。 那乎云咬咬牙,沉声道:“弓箭手,将那人射杀!”卢缙手刃一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突然跃起,踩着人群向他冲过来。那乎云急忙退后,身侧弓箭手齐齐拥上,将他挡住,他高喝一声:“放!”万箭齐发。 卢缙身形一顿,右足一踢,自人群中挑起一人挡在身前,那人尚未来及挣扎,瞬间便被箭矢射穿。卢缙丢下他,还要向前,第二波箭雨又已到来。他见那乎云自那小帐篷中出来,极想进去看看阿宝是否在里面,却又哪里过的去。 他转身落在地上,躲过飞箭,一边厮杀一边高声呼唤道:“阿宝!阿宝!是你吗?”阿宝坐在帐中,忽然听到卢缙的声音,一阵狂喜,起身便要冲出去,被身侧侍卫紧紧拽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那人手上。那侍卫痛呼一声,手稍稍一松,阿宝便从他手中挣脱,冲出了帐篷。 帐外杀声一片,那乎云背对她站在一丈开外,层层人群阻挡了她的视线,情急之下,她大叫一声:“大哥!”人群中立刻有人应道:“我在这!”正是卢缙的声音。 那乎云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宝来不及高兴已被追出来的侍卫捉住,她突然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卢缙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重围之下将她带走。她深吸一口气,高声叫道:“大哥,我很好,你快走!” 卢缙已一跃而起,又准备从人群之上冲过来。那乎云下令放箭,将他生生又逼了回去。阿宝大急,适才匆匆一瞥,已看见卢缙身上衣裳破裂,血迹斑斑,不知他受伤没有。她大叫道:“大哥,我记得你的话,你放心,我会等着你!” 卢缙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年她被苏煦逼迫,以发簪自戕才得以脱身,当时自己曾对她说过,无论遇到何事都要活下来,等着他去救她,原来她都还记得。他心头一痛,大喝一声,将身边军士尽数击杀,高高跃起,向着阿宝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叫道:“阿宝,你等着我!”转身便向营外奔去。 那乎云面沉如水,叫道:“追!杀了此人者赏百金!”众士兵得令,蜂拥而上,追了过去。那乎云回过头,见阿宝眼带泪光,关切地望着卢缙离去的方向,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怒火,厉声道:“传令下去,再有探营者格杀勿论!”阿宝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转过身进了帐篷。那乎云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拂袖而去。 卢缙发力狂奔,遇到阻挡他的士兵,直接击杀,不一会儿便出了北狄军营,向山口大营奔去。谢遥站在城楼之上,远远见到北狄营中火光冲天,似是一片嘈杂,一颗心便悬在半空,直到卢缙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中,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令人开门。 卢缙进了门,停下脚步喘息,谢遥自城楼跃下,快步走到他身边道:“怎么样?可受伤了?”卢缙摇摇头道:“几处皮外伤,不碍的。我看见阿宝了!”谢遥喜道:“果真在那里?!” 卢缙仍在喘息,缓步向营中走去,谢遥在旁道:“既然在他们手中,定是想要挟你,为何前几次攻打却未将她带出来?”卢缙一直走到帐外才轻声道:“那乎云对她有情,不到万不得已……” 谢遥惊得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忽然想起那乎云曾与阿宝同在流云寨中,朝夕相对,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摸摸鼻子叹道:“他那时才多大……想不到阿宝还挺招人的!”见卢缙回头看他一眼,忙道:“这样也好,至少阿宝暂时性命无忧。” 卢缙进到帐中,应生忙伺候他换衣洗漱,谢遥道:“你还是要早做打算,万一他们以阿宝逼你,要怎么办?”卢缙沉声道:“没什么可打算的,我不能不管阿宝。”谢遥看着他道:“你已经想好了?”卢缙不答,接过应生递来的衣裳穿好,走到战图前皱眉思索。谢遥见他不愿多说,只得退了出去。 第二日,北狄未曾进攻,卢缙闷在帐中不知在做什么。谢遥巡了营后来找他,见他竟是与昨夜一般,仍在看着战图,忙走过去正要说话,便听门外报道:“将军,丞相到了!”卢缙与谢遥对视一眼,心中均暗道:“这么快!” 二人快步出了大帐,正见方安走过来,三人见过礼,卢缙将方安请到帐中坐下,简要说了战事,方安点头道:“有二位将军在,定不会叫北狄踏进我大越半步。陛下令我此来,也只是帮二位调度,作战一事,全听二位将军安排。”顿了一下,看着卢缙道:“卢将军,尊夫人还没有消息吗?” ☆、八十三、你疯了吗 谢遥忙看向卢缙,卢缙摇头道:“没有。”方安叹息道:“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心中焦虑之情岂是我等能体会的,将军此时仍能坚守国门,真乃大越之幸,陛下之幸,万民之幸!”卢缙没有接话,只让应生请方安去帐中歇息。 待他走远,谢遥才道:“为何不告诉他阿宝在敌营?”卢缙冷冷地道:“他虽是皇上派来的,在阿宝一事上从来不与皇上一条心,他若知道阿宝在北狄营中,怕是盼着她早些死。”谢遥皱眉道:“你可有法子救阿宝了?”卢缙摇头道:“没有!我现在只盼阿宝不要激怒了那乎云,若是他不念旧情,真将她绑在阵前,那才是毫无退路了。”他更担心的是一旦阿宝被推上了阵,虽然她答应过会等着他去救,但为了不让他为难,难保她不会做出傻事。 此后三日,北狄依然毫无动静,卢缙不动声色,只有谢遥知他已是心急如焚。这日晚间,卢缙请谢遥来到帐中,摒退众人后道:“三哥,我等不得了!” 谢遥道:“你准备怎么办?”卢缙道:“我这几日既盼着北狄进攻,又怕他们来。方安似乎已经知道阿宝的下落了,言谈中对我试探颇多。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准备今夜便带人去救阿宝。” 谢遥皱眉道:“你已去过一次,那边肯定加强了戒备,只怕没那么容易。”卢缙点头道:“我知道,若不成,三个孩子还有劳三哥多费心。”谢遥大惊道:“你……你难道是想……”卢缙平静地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谢遥忙道:“我知道你和阿宝夫妻情深,可是也不必一心求死吧!阿宝目前暂无危险,咱们还可以再想办法!” 卢缙摇头道:“阿宝最怕的便是成为我的负累,一旦……她是不会给我选择的机会……”谢遥急道:“阿宝不会的!她便是不想着你,也会想着孩子!”卢缙缓缓摇摇头道:“她正是只会想到我和孩子……只怕她现在已经在准备了。”谢遥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卢缙拍拍他道:“我已经考虑多日了,你不必再劝。若真为我们好,便请日后照顾好祎儿他们。”谢遥茫然道:“你们……”卢缙冲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 是夜,卢缙将印鉴交给谢遥,带着应生并二百亲卫,趁着夜色出了营,谢遥一路跟随,口中仍在劝着,卢缙只作不闻。行至城门处,众人齐齐停了下来,方安拿着一柄长剑,正带着人站在城门口望着他们。 卢缙谢遥对视一眼,心中颇为诧异。方安向前一步道:“二位将军是要去哪里?”卢缙下马拱手道:“不敢欺瞒丞相,去敌营。”方安并不惊讶,问道:“可是去救尊夫人?”卢缙道:“丞相既已知道,还请放行。” 方安站着未动,说道:“我奉陛下旨意监军,不敢擅专,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卢缙听他意图以监军的身份阻止他出城,不由沉下脸来,说道:“丞相既已知吾妻之事,为何还要横加阻挠?!” 方安平静地说道:“尊夫人在北狄营中并无危险,将军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卢缙盯着他看了半刻,转身上马,拱手道:“请丞相恕罪!”策马便要向前。方安向城门退了一步,高声道:“将军深受皇恩,当以国事为重,岂可因私废公!将军此去,不仅救不了尊夫人,还会白白送了性命,到时朔方交于何人?又有何人可挡北狄铁骑?!难道大越这锦绣江山、亿万百姓,在将军心中尚不及一个女子么!” 卢缙冷笑一声道:“我已将军务全权交由谢将军处置,丞相不必担心。”方安看了看他身侧沉默不语的谢遥,说道:“将军是陛下钦点的主将,手中军权乃是陛下授予,怎能随意转与他人!无诏命而私相授受,与谋逆何异?!将军又让谢将军如何自处!” 卢缙心中一凛,他面上虽不动声色,阿宝之事已令他心神大乱,无法静下心来权衡。他转头望着谢遥,深知方安说的有理。这些年苏煦铁腕施政,许多家族已没落,有的甚至被连根拔除,只有谢季许崔等一等世家尚在苦苦支撑,势力却大不如前,已失了与皇帝抗衡的能力。此次他是主将,谢遥为辅,且又有丞相监军,除非他死了,否则兵权绝不能交由谢遥。谢遥若接了将印,便是亲手将刀送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现在碍于战事不发作,日后也定会追究。他不畏死,可是连累谢遥与谢家却是不妥。 谢遥见他看着自己不语,轻声道:“我也不赞同你去,却不是为他说的原因。我只是不愿你去送死,妹夫!” 卢缙目光微动,说道:“三哥,请把将印还给我。”谢遥松了一口气,忙自怀中拿出印鉴递给他,卢缙伸手接过,猛然掷到地上,朗声道:“丞相,卢某不才,不堪大任!”策马来到他面前道:“还请丞相让开!” 众人大惊,方安更是面色惨白,却仍不退开。谢遥快步追上,拽住他的缰绳道:“敬之,你疯了!”方安忽然将手中的宝剑拔出,指着卢缙道:“卢将军要谋反不成!”卢缙道:“我只为救内子。”方安道:“此乃陛下亲赐的尚方剑,卢将军请下马,如若不然,便是谋逆,祸及九族!”谢遥急道:“敬之,你这样便是救得出阿宝,又有何用!” 卢缙紧紧盯着方安,双目竟然变得血红,谢遥暗暗提气,以防卢缙突然发难,失手杀了方安,其余诸人皆不敢言语,城门之下一片死寂。 不知这般僵持了多久,应生突然道:“将军,天快亮了……”众人抬头望去,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曙光。谢遥长舒一口气,对卢缙道:“天亮如何能行此事,回去吧!”卢缙闭上眼,面露凄苦之色,一言不发,掉转马头飞奔回营。谢遥慢慢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将印拍了拍,回头冲方安拱拱手,上马随卢缙而去。 谢遥径直来到卢缙帐中,见他仰面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暗叹一声走过去,盘膝在地上坐下,却不说话。 二人一坐一躺,直到应生端着饭食进来,谢遥冲他摆摆手,应生放下食盒悄悄退出去。谢遥长叹一声,正要说话,便听卢缙轻声道:“三哥,我已失了分寸……”谢遥一愣,转过头看着他,见他仍是闭着眼,口中说道:“自从阿宝不见了,我脑中便是一片浑沌,没有一丝主意,还时常想起阿宝失踪的那几年。我……我心里很慌……” 谢遥皱眉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如今这局面,又能如何劝解。卢缙又道:“我有时甚至在想,若是被掳走的是祎儿或是娇娇就好了,这样我也能狠得下心,可偏偏是阿宝……” 谢遥忙道:“休要胡言!阿宝宁可自己被捉也要保全孩子,你怎能这么想!”卢缙忽而苦笑道:“是了,若真是那样,阿宝定会着急,我又怎么舍得她难过……” 谢遥心中十分清楚,阿宝此番已然凶多吉少,那乎云不会平白将她掳去,定是要用她来要挟卢缙,若阿宝真被绑在了阵前,他们是战还是不战?不战就是降,置大越百姓不顾,愧对列祖列宗,留下一世骂名;战却是亲手将阿宝送上死路,莫说卢缙,便是他也做不到。无论怎么样,对他们来说,这一仗未曾开打就已注定是败局。 二人无心用饭,只这般沉默地待在帐中。忽听营中鼓声大作,卢缙猛然睁开眼,与谢遥对望一眼,应生已冲入帐中道:“将军,北狄来袭!”卢缙一跃而起,与谢遥奔出营帐,跨上战马便往城门疾驰而去。片刻来到城下,登上城楼,方安已站在了上面,正眉头紧锁地看着城墙外。 卢缙喘息着向外望去,只觉眼前一晃,竟不敢再去看第二眼。墙外黑压压的北狄骑兵之中,当先的一抹翠绿异常扎眼,他耳边突然响起阿宝的声音:“我偏偏觉得绿色最养眼睛,你定会喜欢!” 谢遥已看到了敌阵中的阿宝,忙向卢缙看去,见他面无表情,双手紧紧抓着墙垛,暗道一声:“糟糕!” 北狄骑兵并未靠近城墙,来的也仅有四五百人,阿宝身侧的将领将她稍稍向前推了推,高声道:“卢缙,谢遥,许久未见,可还认得我?”正是弧木保。 方安侧头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来的可是弧木保将军?”他是文官,即便已十分大声,传到北狄阵前也只能依稀听见。弧木保“咦”了一声道:“这是谁?”阿宝已听出是方安的声音,暗道:“苏煦竟把他派来了!” 弧木保道:“正是!你是何人?”方安表明身份,弧木保冷嗤一声道:“卢缙谢遥何在?让他们出来说话!”方安回过头看了看卢缙,暗暗摇头,正要说话,谢遥上前一步朗声道:“弧木保,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弧木保哈哈笑道:“谢家小儿,你也无恙啊!卢缙可在,快叫他来看看这是谁?”说着抬手一鞭抽向阿宝身下的马,马儿吃痛,猛然往前一纵,窜到了阵前,险些将背缚了双手骑在马上的阿宝摔了出去。 ☆、八十四、功过是非 阿宝强忍下一声惊呼,用力夹紧马腹,好在已有士兵上前牵住缰绳,将马停了下来。阿宝微微喘息地抬起头,向城头望去,招展的旌旗后似站着许多人,哪一个是卢缙却分不出来。她眯起眼想再看得清楚些,脖颈上传来一丝凉意,弧木保已将长刀架在了她的肩上。 阿宝的心怦怦乱跳,紧抿着双唇,耳边听弧木保道:“卢缙,我知道你箭法好,只是不知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阿宝知道他定是看到了卢缙才会这么说,卢缙现在一定也在看着自己,忙又抬起头冲着城头笑了笑。 卢缙将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甚至为了安慰他还能笑出来,他心中剧痛,手中的弯弓越握越紧,“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弧木保见城上久久未有回音,微微用力,长刀在阿宝颈上划出一道血口,阿宝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弧木保赞道:“倒有些骨气!” 卢缙张口欲说话,却觉胸前一股真气乱窜,喉头泛起腥甜。谢遥见他面色苍白,轻拍拍他,转头对着城下道:“弧木保,你要打便打,谢遥舍命相陪,何必难为一个女子!你是今世名将,不在战场上与我们厮杀,却使这种手段,算什么英雄!” 弧木保大笑道:“谢家小儿,休要用激将法。战场之上,两军阵前,谁又比谁更君子!卢缙,我问你,想不想要你婆娘的命?” 话音刚落,城头上传来卢缙清冷的声音:“你要怎样?”阿宝眼眶一热,轻呼一声:“大哥!”弧木保看了她一眼哼道:“你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道:“卢缙,只要你让出山口,我便放了你婆娘!如若不然,你就准备另娶吧!”说着刀又向前推了半分。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旌旗在风中飞舞的沙沙声,偶有几声马儿的嘶鸣。阿宝闭了闭眼,抬起头大声叫道:“大哥,你莫听他的!他不敢杀我!”弧木保冷笑道:“敢与不敢,你到时候便知道了!” 谢遥手心全是冷汗,看着卢缙道:“怎么办?”卢缙微微摇头,想了想刚张开嘴,便听方安声嘶力竭地叫道:“弧木保,你休要妄想!卢将军是我大越砥柱,怎会将国土拱手他人!卢夫人是大越皇帝陛下亲封的义勇夫人,曾经亲手擒住你们的贤王,乃是女中豪杰,胆色过人,岂会受你挟持!她深明大义,更不会置其夫君于不忠不义之……” 第26节 他话未说完,便听卢缙一声暴喝:“住口!”城头之上,卢缙已将方安死死按在墙上,厉声斥道:“你想逼死她不成!?”方安平静地道:“卢夫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卢缙怒不可遏,一拳便要砸向他面门,谢遥紧紧握着他的手叫道:“敬之不可!冷静点!” 此时弧木保在城下叫道:“卢缙,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你婆娘生死便见分晓!”卢缙咬着牙松开手,走到垛口高声道:“夫人,记住我的话!”眼见阿宝含泪点点头,这才又对弧木保道:“弧木保,回去告诉那乎云,我夫人若有不测,我必杀尽北狄人!” 北狄骑兵瞬间退了回去,卢缙站在城头许久才缓缓转身,谢遥与方安正站在他身后,谢遥道:“你打算怎么办?”卢缙扫了方安一眼,轻声道:“回营再说!”当先下了城楼。 一行人回到中军大帐,诸将领都聚在帐中,见到卢缙拥上前唤道:“将军!”一人叫道:“将军,北狄欺人太甚,末将愿带人去将夫人救出来!”旁边一人忙道:“夫人在他们手上,不可轻举妄动!”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却都注视着卢缙。 卢缙面色如常,环视一圈道:“诸位请回,我有事与丞相及谢将军商议。”方安见他此言一出,诸将不再多言,行了礼退下,片刻间帐内只剩他与谢遥,暗暗点头,卢缙果然在北军中威望极高。 应生退出去将帐门掩上,卢缙正色看着方安道:“丞相,卢某有一事相求。”谢遥已猜到他要说什么,阻止的话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方安道:“将军不会是想让出山口吧?”卢缙点点头,轻声道:“正是!” 方安亦轻声道:“将军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卢缙道:“此事乃卢某一人所为,谢将军与丞相已力劝,只是卢某刚愎,一意孤行。”他看了眼方安道:“丞相可这般上奏陛下。”方安沉声道:“将军是要通敌?山口若失,大军只有退守朔方,则山南国土皆归北狄,将军要做那卖国之人?!” 卢缙看着他道:“山口本就是我从北狄手中夺来的,即使今日让出,不出三年,我必会重新将它夺回!”方安摇头道:“将军书生领军,守高阳、战朔方,扫平边患,是天下仕子的楷模。你我曾共患难,方某对你的为人才德甚为敬佩,也知你与尊夫人情义深厚,只是今日却要劝你一劝。将军是一方守将,理应守土保民,而今为了一个女子,置国家与百姓不顾,将要塞拱手相让于北狄,便是陛下仁厚不予追究,天下悠悠众口会如何议论?!百年之后青史之上又会做何评断?!” 卢缙平静地说道:“身外之事,卢某现在已无暇顾及。”转身看着谢遥道:“三哥也要阻止我吗?”谢遥摇头道:“我没法子救阿宝,不拦你。只是你想过没,我们便是让出山口,北狄也不会放了她。” 方安忙道:“正是!定还会再用她要挟你!”卢缙闭上眼道:“我何尝不知。那乎云退守谷外,我便是想救阿宝也带不了大军出战,若是到了朔方城下,便方便许多。”谢遥道:“你是想将他们诱到朔方城外?”卢缙道:“他们得了山口,又有阿宝在手上,定然以为我投鼠忌器,必会继续南侵。朔方城外地势开阔,无论强攻还是袭营都要方便许多,何况柯兰山还在我们手上。” 谢遥沉思片刻,看着方安道:“丞相,此事可行!”方安道:“太过冒险,若是救不回卢夫人,北狄仍要我们弃城,又该如何?”卢缙道:“我不能眼看着阿宝遇险,便是只有一线机会,我也要试上一试!” 方安苦劝道:“那乎云念在旧情,不会伤害夫人,将军又何必受他挟制弃山口而去,置山南百姓于水火!。”卢缙看着他道:“那乎云会不会另说,弧木保却是与丞相一样的心肠!况卢某人的妻子怎可久居敌营!” 方安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虽看重卢缙的才能,内心却对他沉溺于男女情爱很是不屑,更将阿宝视为祸水,城头上那一番话也是想让阿宝明白,她已让卢缙处于何等为难的境地。卢缙是大越重臣,若被儿女情长左右,如何能放心将北地交于他。更何况,苏煦当年虽放过了阿宝,心中并未忘情,是以虽立了太子却不立于贵妃为后。阿宝的存在始终如芒刺般,令他感到不安,若能借此机会除去,方可让他安心。 卢缙冷冷看着他,似已洞悉他心中所想,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将军天人之姿,何患无妻,为一女子所累,有损英名。”卢缙冷笑一声并不说话,谢遥皱眉道:“丞相此言差矣!阿宝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夫人,便不是敬之的妻子,也当全力相救,与敬之的名声有何关系。再者敬之也是为诱敌深入,一举两得。” 方安垂下眼眸,片刻后道:“既然如此,便依将军所言。只是将军需应承,此后不论北狄再有何条件,将军一概不能应允!”卢缙没有说话,谢遥拍拍他的肩对方安道:“我们应你!”方安仍是盯着卢缙,半晌后长叹道:“为了一个妇人,置山南数万百姓于不顾,望将军不要后悔今日之事!” 乾宁二十年六月,朔方守将卢缙不顾监军劝阻,不战而退,星夜撤离柯兰山口,退守朔方城。北狄占据山口,并不断向南推进,至六月末,柯兰山以南、朔方城以北大片土地皆为北狄所占。雒阳城中,弹劾卢缙的奏折如雪片般蜂拥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一言不发。 大越撤回朔方,那乎云却未依约放回阿宝,卢缙早已预料,每日只在营中与谢遥秦文等人推演布阵,商议如何营救阿宝。北狄却迟迟未如他们所想,进逼朔方城,而是在山口驻扎,只不时派出小股骑兵侵扰山南,山南百姓纷纷举家逃往朔方,一时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谢遥站在朔方城北门之上,望着城下熙攘的人群,眉头紧锁。方安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看了看说道:“这些都是山南的百姓,如今已无家可归。他们尚算幸运,那些未来及逃脱的,已做了北狄刀下冤魂。”谢遥不说话,他又道:“上位者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关系着黎民的命运,他们本不必避入城中,流离失所。”谢遥轻叹一声道:“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吧。”不想再看,转身欲走,只听方安在身后道:“这已是罪过,不需要后人评断!而你我,便是那罪魁祸首!” 谢遥身形微顿,并不回头,轻声说道:“我与敬之此心相同,丞相不必再费唇舌,任何后果,我与他一同担承。”方安又道:“若是北狄不再南下了又该如何?白白让出山口吗?”谢遥道:“此时他们定然以为阿宝这个棋很好用,胆子也大了几分,又岂会只满足于山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部:《郁金堂》 ☆、八十五、我去救他 卢缙退守朔方以来,白日在军中,晚上便回家照顾卢祎兄妹。兄妹二人思念母亲,特别是娇娇连日哭泣,卢缙只得温声哄着,心中却愈发焦急。 六月初二,探马来报,北狄大军自山口出发,向朔方袭来。卢缙大喜,星夜与谢遥方安商议破敌之计,并快马令陈庆带人自柯兰山而下,伺机偷袭北狄山口大营,与朔方成合围之势。 次日,探马又报,北狄军中有数千大越百姓,分别位于大军前中后部。卢缙愣了一瞬,沉声道:“他们是拿这些人探路。”谢遥皱眉道:“如此我们的伏兵要如何出击?”卢缙不语,放弃山口已令山南生灵涂炭,他虽不说,内心却是万分煎熬,如今又怎能再亲手葬送这些无辜平民的性命。 谢遥道:“难怪他们迟迟未来,看来是在准备。一个阿宝不够,又拿这些百姓作质,那乎云太过毒辣!”方安轻声道:“让出山口时便应该能想到这些百姓的命运……”二人均不说话,方安又道:“现今只有守城不出一条路!”卢缙沉思半晌,对秦文道:“传令,伏兵不动……放他们过来……” 卢缙在山口以南沿柯兰山山势设有伏兵,原想待北狄一出山口便打个措手不及,如今看来那乎云早已识破。再往南行直到朔方城,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无法再设伏兵。 不知是否带着大越平民的原因,北狄行军十分缓慢,偶有大越斥候靠得太近被发现,他们似也不在意。 卢缙坐在帐中,听探子报道:“……大军中间是一辆硕大的马车,护卫地十分严密,等闲人靠近不得,据说是那乎云的牙帐。末将趁夜捉了北狄一名卒子,他说那马车设有内室,夫人应当就在其中,那乎云在外间,寸步不离地亲自看守。” 谢遥看着卢缙道:“看来阿宝暂时性命无碍。”卢缙仍紧锁眉头,过了一会儿问那探子道:“那些百姓如何?”探子道:“百姓死伤颇多,有在行军途中病死的,有不堪跋涉累死的,也有些被北狄人打杀取乐而死伤的。” 此时方安长叹一声,对卢缙道:“将军可有对策?”谢遥沉声道:“那乎云故意走得慢,便是要让我们急躁,将我们的士气耗尽。他仗着有阿宝和数千百姓在手,我们有所忌惮,不敢贸然出击。”卢缙点头道:“三哥说的极是,所以我不打算再等了。传令,点两万骑兵,随我去会会那乎云!”起身让应生帮他穿好盔甲。 方安站起身道:“那些百姓要怎么办?”卢缙转过身道:“我们便是守城不出,待北狄到了城下,他们也是一死。现今去战,也许还能救下些许人。”谢遥随后道:“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不撤伏兵。”卢缙摇头道:“那时他们刚出山口,必定小心提防,伏兵一出,那乎云肯定会拿百姓抵挡。现今他见我们束手无策,连预伏的人马都撤了,心中稍稍会松懈,待我发起突袭时,措手不及,那些百姓也许能得活命。”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若顺利,或许可以……”忽然看着应生道:“你速带人将沿途北狄探哨剪除,我要那乎云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数十里外北狄大营此时灯火如昼,众将议完军情,自那乎云帐中散去,独弧木保留了下来,待侍卫关上帐门才笑道:“听探子来报,卢缙最近十分暴躁,前几天还鞭打了一名近卫。”那乎云微微一笑,轻啜了一口茶,弧木保道:“这大越皇帝也奇怪,卢缙私自退兵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予惩治,我原以为即便不立时斩了他,也要革了他的官职。” 那乎云瞟了一眼内帐,轻声道:“苏煦现在怎会处置,非常时期,两军对阵,卢缙又手握重兵,一个不当逼反了他可是不妙。我若是他也会不动声色,卢缙此战若败,便旧帐新帐一起算;若胜了,待大局稳定再治他的罪也不迟。”弧木保呵呵笑道:“这个女人果真好用!我本也不指望卢缙会退兵,只想能乱乱他的心神便好。” 那乎云目光微闪,但笑不语。弧木保道:“再有两日便可到朔方,到时用她逼卢缙献城投降,他若不从,就杀了她祭旗,呵呵,只怕卢缙当场便要疯了!”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紧盯着那乎云,只见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瞬间又舒展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弧木保心中不郁,说道:“汗王不愿意?”那乎云耷拉着眼皮,低头喝了口茶才轻声道:“何必真的害她性命。” 弧木保立时黑了脸,忿忿道:“我就知道这些大越女子都是妖精!果然把你迷住了!”他声音颇大,那乎云下意识地看了内帐看了一眼。弧木保见他那谨慎的样子,更加恼火,大声道:“汗王难道怕她听到不成!” 那乎云见内帐中烛影闪了一下,心也随着抖了抖,沉着脸道:“她当年对我有恩,我怎可忘恩负义!”弧木保道:“怕是不止报恩这么简单!”那乎云有些恼怒,站起身道:“老将军无礼!”弧木保一怔,单膝跪下道:“汗王恕罪!此女是卢缙的妻子,留不得!” 那乎云看着他低垂的头,走过去扶起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待战事平定,我打算纳了她。所以休要再说那番话了!”弧木保大惊,叫道:“汗王!”那乎云道:“我知道她是卢缙的妻子,这又有何妨?咱们素来不讲究这个。” 弧木保道:“大越人与我们不同,女子从一而终,她怎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汗王!更何况,若咱们此役获胜,卢缙必死,焉知她不会为卢缙报仇?汗王岂可将她放在身边!” 那乎云皱眉不语,弧木保又道:“汗王,你若喜欢大越女子,待打下朔方,什么样的找不到?若还不满意,咱们便一直打到雒阳,总能寻到一个你中意的,何必要卢缙的女人!” 那乎云知他极为固执,当下敷衍道:“容我再想想。”说罢示意他回去,弧木保暗叹一口气,看了内帐一眼,退出了牙帐。那乎云略坐了坐,令人关好帐门,起身进了内帐。 阿宝坐在软榻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唤了一声“大嫂”,阿宝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明眸看着他。 她的目光清澈,他竟有些心虚,半晌才道:“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阿宝偏过头不看他,只望着榻旁案上的烛火。他忽又生出一阵恼怒,沉声道:“你休要指望他会来救你,他如今不论胜负,都只有死路一条!”阿宝恍若不闻,他不知怎的便泄了气,颓然向外帐走去。 卢缙带领二万骑兵离开朔方,漏夜向北狄大营而来。谢遥坚持要随行,卢缙拗他不过,只得同意,嘱秦文严守城池,不得妄战。 天色微明,阿宝刚刚合衣躺下,便听外帐一片嘈杂,又似有杀喊之声传来,忙坐起身侧耳细听,却见帐门被猛然掀开,弧木保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那乎云紧随其后。 弧木保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拎起,那乎云在旁道:“休要伤她!”弧木保沉声道:“卢缙来得突然,那些大越人被他一冲,逃了大半,如今只好先拿她挡一挡。”那乎云还想再说,却终是忍住,只柔声对阿宝道:“大嫂莫怕,随老将军到阵前走一遭便可,我已吩咐过了,无人敢伤害你。” 阿宝冷哼一声,见身旁侍卫拿了绳子来缚她的手,忙看向那乎云道:“可否不要绑着我?我怕疼。”那乎云犹豫了一下,心道:“她武艺平平,谅也逃脱不了。”当下点点头,示意侍卫松开。 卢缙与谢遥正在阵前厮杀,北狄军措手不及,阵型尚未摆出便被大越骑兵冲散,死伤不少。卢缙将一员前来阻挡的北狄将领挑下马,向前方望去,遥遥可见一座巨大的营帐,应当就是那乎云的牙帐。他回身示意部从跟上,向那处杀去。 前方传来一阵号角,原本杂乱的北狄军忽地整肃起来,阵型几度变幻,不一会儿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卢缙勒停小红,只见弧木保押着阿宝自北狄军中闪出,隔着人墙对他叫道:“卢缙,来取你婆娘性命吗?” 卢缙面色如常,只胸膛急速起伏,身后大越将士合拢上来,虽才经厮杀,队列却十分整齐。弧木保暗暗皱眉,令人牵来自己的坐骑,将阿宝交与副将,翻身而上,大声道:“听令!敌军前进半步,便将这女人乱刀砍死!”北狄士兵齐声应和。 谢遥策马来到卢缙身边,轻声道:“冲过去,将阿宝抢回来!”卢缙紧盯着前方,飞快地盘算,已在脑中演练出数个方案,却没有一个能做到万无一失。弧木保又道:“卢缙,你弃甲投降便能夫妻团聚;上前半步,这女人就死无全尸,你可想好了?” 那乎云站在大帐门口,遥望阵前,隐隐觉得不安,唤来侍卫沉声道:“你们速去前面护卫夫人,告诉弧木将军,若有人胆敢伤害夫人,立斩无赦!” 侍卫飞奔过去传令,弧木保冷眼见一众侍卫隔开士兵,将阿宝团团护卫起来,心中杀意愈盛,手中长刀一抖,竟将那传令的侍卫首领自阿宝身边弹开,看了副将一眼。那副将跟随他数十年,心领神会,乘一众侍卫错愕之际,将阿宝带到了弧木保马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这个故事就要完结了,你们不要骂我(捂脸)。 新坑:郁金堂 ☆、八十六、他已疯了 侍卫首领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将军,汗王命我等保护夫人!”弧木保冷笑一声,一刀刺进了阿宝胸膛,鲜红的血瞬间晕染了一片。那侍卫大惊,却听弧木保道:“卢缙,你再向前一步,我的刀就向前一分!”那侍卫忙向敌阵望去,却见卢缙带人不知何时已靠近了数丈。 卢缙骤然停下马,紧盯着阿宝。阿宝胸口剧痛,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远远冲他扯了扯嘴角,冷汗顺着发际滑落。谢遥靠近卢缙道:“怎么办?要不要强攻过去?阿宝似乎不太妙!” 卢缙哪里会回答,目光只在阿宝面上与胸口间来回。弧木保大声道:“卢缙,只要你带兵退去,打开朔方城门,我立时让人医治她。”卢缙纹丝不动,弧木保手中稍稍用力,阿宝低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谢遥大急道:“这样下去,阿宝便是不被他杀了,也活不成了!” 卢缙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青筋暴起,骨节泛白。谢遥道:“我冲过去!”卢缙扯住他道:“三哥,阿宝头上可带着发簪?”谢遥一愣,道:“这时还管什么发簪……”忽而想到什么,慌忙向阿宝望去。 阿宝也看着他们,她目力不及,又因失血,双眼已有些模糊,并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却用尽力气叫道:“大哥,休要受他挟制!今日你让出朔方,明日他便会要雒阳!” 弧木保冷冷地望着她,刀尖又刺进去半分。阿宝喷出一口血,仍是叫道:“大哥,我……我失信了,你别怪我!” 卢缙厉声大喝:“住手!”阿宝忽然举起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用力刺向颈间,一束殷红喷涌而出,几滴溅到了弧木保的手上。弧木保只愣了一瞬,劈手打开她的手,只见一只乌木发簪插在她的喉头。阿宝就势握住胸口的长刀,向前迎了寸许,遥遥看向卢缙,缓缓闭上眼,倒在地上不再动弹。谢遥大叫道:“阿宝!”身边“咕咚”一声,卢缙坠落马下,已然昏死过去。 主将堕马,越军一阵骚乱,弧木保拔出长刀,看了地上的阿宝一眼,叫道:“众儿郎,随我杀退敌军!”当先冲了过去。谢遥看着近卫扶起卢缙,疾声道:“速带你家将军撤回朔方,我去救夫人!” 乾宁二十年七月初四,大越与北狄在朔方城北交战,北狄以卢夫人迟氏胁迫卢缙让出朔方城。迟氏阵前自尽,卢缙大恸,坠马昏死,幸得谢遥临危不乱,方不致大败,并趁乱夺回迟氏尸身。 七月二十四,谢遥率五万骑兵突袭北狄大营,重伤弧木保,那乎云北退至柯兰山口。八月,谢遥攻打山口,与北狄呈胶着之势。九月,卢缙领五千步卒自柯兰山而下,与谢遥内外夹击,大败北狄,斩弧木保,那乎云率万余人逃至北狄王庭。 至此北狄南侵以失败告终,大越举国欢庆。皇帝召方安卢缙谢遥等人回京,卢缙不奉召,仍带所部追击北狄残部,至乾宁二十一年四月,已攻至北狄王庭。 方安回朝后,向皇帝密奏了山口与朔方之战的详情,皇帝令以一品夫人之礼厚葬迟氏,封其子卢祎为侍禁,越制封其女为县主,荣宠之至。有大臣弹劾卢缙私弃山口不战而退在先,拒不奉召藐视皇命在后,不可再对其妻子大肆封赏,应交有司查问其罪。 同安侯谢氏力保卢缙,丞相方安亦为其开脱,皇帝沉默数日,传下口谕,卢缙之罪待其回朝再行定夺,其妻之义应先褒奖,诸臣勿要再议。 六月,那乎云遣使突破卢缙重围,直奔雒阳求和,许纳岁贡,求娶宗室之女,愿执子婿之礼。大越自立国以来,仅明帝朝与北狄作战占过上风,却也未像如今这般打得北狄叩首求饶,朝堂民间群情激越,对卢缙更是倍加推崇,再无人提他不战而退之事。 皇帝召集诸臣商议此事,众大臣纷纷进言,有主和,亦有主战。丞相方安沉吟不语,不时看向侧方的同安侯谢远。谢远微垂双目,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亦不表态。如此议了一天,也未有定论,皇帝令诸臣退去,明日再议。 是夜,方安微服简从来到同安侯府,谢远闻报微微蹙眉,令人将他请到书房,摒退左右,关好房门,这才问道:“丞相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方安沉吟半刻,叹息道:“侯爷今日为何一言不发?”谢远了然道:“丞相是指今日朝堂之事?”方安点点头。谢远反问道:“丞相是主战还是主和?” 方安道:“若能永绝后患,当战。”谢远道:“既然这样,还请丞相明日对陛下直言。”方安道:“我是主战,却不同意再由卢缙领兵。”谢远看着他道:“为何?”方安向前一步道:“侯爷难道会不知道?!卢缙下令,大军所过之处,屠尽北狄百姓,短短几个月,已杀了北狄二十余万人!” 谢远默了默道:“我知道。”方安道:“侯爷当知以他目前的状态,不宜再为主将。”谢远摇头道:“便是陛下换将,他也不会遵旨,凭白让他再落个抗旨的罪名。”方安沉声道:“所以在下才来请求侯爷相劝于他,现下也只有你们的话,他怕是还能听一听。” 谢远皱眉道:“非是我不劝,他一心要为舍妹报仇,已然有些疯魔。”方安道:“他这么杀下去,便是将来占了北狄,只怕民心也难收服。”谢远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三弟亦这般劝过他,他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远也不可能让其真心臣服,唯有杀尽方可绝后患。北狄若留一人,他便对不起舍妹。” 方安大惊,失声道:“难道他不是为了泄愤,当真存了将北狄灭族之心?”谢远缓缓点点头。方安忽然想起那日在山口,卢缙曾说过,阿宝若有闪失,他必要杀尽北狄人。那时以为只是他的气话,谁知他竟然当了真。他闭了闭眼,摇摇头道:“杀戮太多,岂可善了……” 谢远苦笑道:“这些话我们都说过!他说舍妹从未害过一人,却被逼死在阵前,那乎云挑起战祸,多少生灵涂炭,至今仍安坐王庭,天理何在?如此他又有何可惧。”方安皱眉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道:“侯爷,姑娘又发热了,老夫人请您过去!” 方安知道谢家无女,不由看向谢远。谢远道:“自舍妹死后,家母怜惜孩子,将她的一双儿女都接了过来,养在身边,她那养子要为母报仇,随敬之去了军中。三个月前两个孩子扶灵回庐江,才下了葬小的便病了,时而发热说糊话,大夫也诊不出原因。”说罢冲方安拱手道:“丞相请回吧,敬之之事恕谢某无能为力。”唤过管事送客,自己匆匆去了后院崔氏房中。 经过数日争论,皇帝苏煦最终决定不与北狄和谈,令卢缙继续攻打,务必活捉那乎云。一时北地战况便成了大越百姓最为关心之事,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猜测议论,卢缙何时能攻进北狄王庭。 卢缙却又一次让人出乎意料,他未按皇命攻打王庭,而是将其团团围住,凡有北狄百姓出入,格杀勿论,生生将王庭变成了一座孤城。又令秦文领兵继续向北追击外逃的北狄部落,将其赶尽杀绝。 此事传至大越,朝堂民间一片哗然,有叫好者,但更多的是指责卢缙残暴嗜杀,卢缙俨然由儒将变成了嗜血的杀将,毁誉参半。苏煦多次下旨斥责卢缙滥杀,卢缙依旧我行我素。 乾宁二十四年七月,北狄王庭被围困三年之后,城中百姓仅剩千余人,那乎云绝望之下,杀尽王族,自尽于王座之上,立国数百年、曾为历代中原王朝心腹大患的北狄至此亡国。 卢缙破城后,寻到那乎云的尸体,割下头颅,将尸身挫骨扬灰,又纵士兵屠城,城中幸存的百姓尽数被杀,北狄一族彻底消亡。 卢缙星夜赶往庐江,将那乎云的头颅祭在阿宝坟前。阿宝葬在袁继宗夫妇身边,卢缙不回谢家居住,只在阿宝坟侧搭了一座茅屋。又令人寻了上等楠木,打造了一副合葬棺,嘱迟瑞待他死后,与阿宝同葬在此棺中。 十二月,谢家催促多次,卢缙才随谢遥回京面君。卢祎兄妹自阿宝死后,已有四年未曾见到父亲,既感亲切又觉陌生,只觉父亲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胆怯的气息,与记忆中儒雅慈爱的模样大不相同。卢缙看着兄妹二人,想到他们的母亲,更加神伤,父子三人竟然相对无话。 隔日,皇帝传召,金殿之上苏煦不奖不罚,卢缙不悲不喜,君臣淡淡对答,满朝文武均感莫名,唯谢氏兄弟与方安暗暗叹息。卢缙请求仍镇守朔方,苏煦看了他许久才点头应允,将朔方五原二郡一并交由他。 北狄灭亡,大越在其故土上设漠北、山阴、雁门三郡,皆是军镇,均由谢遥节度,迁朔方、五原及中原百姓十万余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的死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卢缙围而不打就是想困死那乎云,让他慢慢尝尝那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绝望。我知道你们要骂我…… 《郁金堂》我保证不把女主写死!(捂脸) ☆、终章 因皇帝准许卢缙谢遥年后再赴任,卢缙将卢祎兄妹从谢家接回到了家中。府内一切如旧,连摆设都未改变,物是人非,卢缙悲从中来,独饮到天明。 第27节 乾宁二十五年正月,卢缙带迟瑞前往朔方,将卢祎兄妹留在京中交由应生照料。卢祎想跟随父亲同去,卢缙拍拍他的肩道:“朔方艰苦,你妹妹年幼,无人照顾,爹才将她留在这里。你是长兄,父母不在,理应看顾幼妹。再过几年待你妹妹大了,爹就回来接你们。你在家中要好好读书习武,不可荒废了。” 临行前,他又带着一双儿女去了谢家,向崔氏和谢远辞行。崔氏见他愈发消瘦,忍不住劝慰了几句,他却跪下道:“多谢舅母关心!敬之此生已无可恋……”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原想待为阿宝报了仇,便去陪她。那几日在她坟前连连梦到她,嘱我定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她说她幼年不曾与父母在一起,已是此生大恨,再不能让她的孩子才丧母又失父……她说她同爹娘在一起……很好,让我莫要担心……” 崔氏已是泣不成声,卢缙又沉默了许久,方轻声道:“两个孩子还望舅母时常照应,阿宝因我而死,我若不将祎儿娇娇抚养成人,将来也没有面目去见她。” 谢远知他心结极重,在旁劝道:“阿宝之事乃是天意,你已为她报了仇,勿需再这般自责。”卢缙摇头道:“当年寻回阿宝时,她怕连累我,本不愿与我成亲,是我强逼的她。她一直怕会害了我,谁知却是我害了她……那乎云是我放走的,她因我被掳,又是为我而死,便是……便是那根簪子,也是我送给她的……” 卢缙回到朔方,仍旧住在当年一家人居住的小院中,阿宝的衣裳饰物俱在,他时常坐在镜前,轻抚阿宝留下的每一件器物,心也渐渐痛到麻木。 乾宁三十一年二月,帝苏煦病重,太子苏宣监国,五月,帝驾崩,史称仁宗,太子灵前即位,改元天承。仁宗在位三十一年,对内打压门阀世家,大批选用寒门优秀子弟,巩固皇权,轻徭薄赋,吏治清明,百姓富庶。对外扫平边患,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堪比高祖太宗,为大越开创了中兴盛世。 天承七年七月,一代名将卢缙病逝于朔方,终其一生,未曾再娶,迟瑞、卢祎扶灵回乡,将他与阿宝合葬。他一介寒门子弟,弱冠成名,以状元之身出仕高阳,勇拒北狄,继而投笔从戎,镇守边疆,娶山匪,收胡马,夺山口,灭北狄一族,一生毁誉参半,敬他之人谓之“战神”,憎他之人称其残暴。 夕阳如血,庐江郊外谢氏宗族墓地中,一座新坟高高隆起,坟前石碑上,两个名字紧紧相依。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最初的构想中,男女主就是乔木与丝萝的关系。丝萝依附乔木而生,就像阿宝依靠着卢缙,阿宝的一生都围绕着卢缙。现在我们提倡橡树木棉,平等共生的关系,体现的是女性的人格独立,但千百年来,我们的夫妻之间,更多的还是丝萝乔木。丝萝是乔木的依附,缠绕着它,也温暖着它,更是它的伴侣,失去了丝萝的乔木不会枯死,却会寂寞,除了乔木自己,谁又能知道丝萝对它到底有多重要。 新坑《郁金堂》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