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一) 小武是南昌县青云里的亭长,自小拜同里的退休老吏李顺为师,学习法律条文。三年过去,水平很高了。李顺也很赏识他,想以自己的老面子,推荐他到南昌县当个狱吏,比如狱史、令史、小史什么的。但是不巧,所有职位都满员。县令王德碍于李顺的面子,也禁不住李顺一个劲地夸奖小武的才能,就让他先在青云里担任亭长。 亭长这个官职,在有勇力者看来,是一个好差使,任务就是监察整个青云里内的各种不法活动,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并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务,比如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本朝的高祖皇帝就是从亭长干起,通过交接群豪,逐渐发展壮大,最后夺得天下的。做亭长的任务只是日日在闾阎巡行,如果发现哪个健壮的男子四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严加盘问,甚至可以马上收捕。小武还有两个职位分别称为"求盗"和"亭父"的副手,顾名思义,"求盗"就是协助小武捕人的;至于"亭父",一般用来使唤打杂。捕人这种活可不是好干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才行,否则对方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理所当然要拔剑反击。小武是个懦弱的人,因为他本身生得秀气,闾里的不良少年们也都公然藐视他,所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不大好。县令对小武非常不满意,李顺也很忧虑,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他知道小武的特长不在于逐捕盗贼。不过王德可不会管这些,总有一天他会派人把李顺叫去,宣布褫夺小武的职位。一旦职务真的被免,就意味着小武丧失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不得不同其他人一样下地耕种了。小武对此自然也有清醒认识,他很着急,然而无计可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个考察他的机会来了。 原来这时南昌县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人是个女性,地位很低,是一户人家的婢妾。而且她本人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只不过这狱事发生在县廷附近,可谓明目张胆,县令十分震怒,如果狱事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太守那里的话,他今年的考绩就完蛋了。他立即组织了一个察狱1小组,总共四个老练狱吏,到处寻找蛛丝马迹。但是罪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契券,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勤奋劳作了几十天,一无所获。受害人的主人家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叫人来县廷催问察狱结果,声言再没有消息,将制作文书上讼郡府甚至长安廷尉府。县令王德吓得满头是汗,他想起了当年县廷的察狱干吏李顺,急招他来商量对策。两人客套一番之后,王德提出,希望李顺出山,帮他一把。李顺为难地说,在明廷2面前,臣也不说假话,臣之壮也不如人,今垂垂已老,体力不支,恐怕无能为力。如果明廷不弃,臣倒可推荐一个人,相信他不会辜负明廷的期望。县令急道,谁?如果能帮我察探出这起狱事,今年本县的考绩不负殿3,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报答的呢?李顺道,青云亭亭长沈武。他?县令拉下脸来,先生是在耍我吗?他连一个亭长的粗活都干不好,察狱这般缜密的事,怎么可能胜任? 李顺叹了口气,明廷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各有其长,亦有所短。明廷不知么?我大汉开国功臣陈平名节不修,而为高祖皇帝六出奇计,遂定天下。即如当年淮阴侯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任以亭长,一样的会软弱不胜任4。但是封坛拜将,指挥千军万马,却能驰骋疆埸,斩帅搴旗,建立不世之功勋。臣这个学生沈武心思缜密,文法娴熟,又未必不是如此啊。县令惊道,先生休提反贼韩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说,我倒可以试试。不过时间紧迫,我只能给他半月时间,如果能察获,定当请求郡府嘉奖。如果不能,他的亭长之职,我也不能替他保住了。青云里现在盗贼公行,实在很令我难堪啊。 小武接到县廷传达的文书,暂时调用他任县廷贼曹令史5,主察卫府剽劫案,不禁大喜。他匆匆赶到县廷,拜见王德,客套过后告别,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察狱劳作中去。首先,他传唤了受害人,也就是那个名叫卫缀的婢妾。她身材中等,面庞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大族畜养的上等奴仆,不参加繁重体力劳动的。如果是干粗活的奴婢,则远没有这么光滑的脸蛋了。也难怪她的主人对其遇刺表现得那么愤怒而急切,乃至敢于对县廷长吏说那样具有威胁性的话。当然,这也因为现在朝廷为政稍微宽缓,如果上溯一百年前的秦朝,官吏权力通天,一个县令的威力足以让你破家,哪里还敢如此嚣张。 这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小武坐在堂上,犹自做梦一般。好一会,他回过神来,语气凝重地诘问,你叫卫缀?案发那天,怎么去了旗亭市场? 卫缀怯怯地瞥了小武一眼,又垂下眼帘,说,回令史君,主人差遣婢子去购物,婢子哪敢不去呢? 小武嗯了一声,不假声色,可是我查阅过,那天市场停市。县廷出了文告,由于本县郊外蝗虫为灾,特地征召全县精壮黔首6,全部赶赴田场杀灭蝗虫,乃至无法开市,这你难道不知么? 令史君所言的确不虚。卫缀似乎胸有成竹,不过婢子当时也的确不知道这事,只是到了市场,才发现旗亭7的大门紧闭,路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婢子只好提着一千二百钱回来了。 哦,小武点了点头,你被袭击的场景是怎样的?再复述一遍如何。 卫缀登时脸色惨白,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有点微微打抖,回令史君,那天的事婢子简直不敢回忆,想起来真是太恐惧了。当天下着大雨,婢子孤身一人,走在县廷左边的小巷子里,路很难走,到处是泥泞。婢子左手撑着柄雨伞,右手提着那一千二百个铜钱,更加吃力了。才走过巷子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向婢子背上一推,婢子吃不住,迅即往前扑倒,一头栽进泥泞里,就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会才醒过来,发现紧紧缠在手臂上的钱索不见了。婢子当时号啕大哭,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令史君想想,一个做人奴婢的,每月工钱也没几个,怎么赔得起呢?婢子当时边哭边大声尖叫,这时巷子旁边的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后来据说她的名字叫蒋琛。她看见了我,立即双手捂着脸,显出很惊恐的神色,随即也尖叫起来。起初婢子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满脸泥泞,夹杂着血迹的狼狈样子吓坏了她。但是婢子接着发现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婢子的背,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插-刀......插-刀......",婢子更是大惊失色,因为这时婢子才发现自己背上剧痛,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刀柄,正插在婢子的右肩上。婢子想自己这次真要死定了,捏着那刀柄,不敢拔出来,心想要是一拔,就会死掉的,血会止不住。后来来了人,也来了医工,他帮我把刀拔出来,又用药覆住伤口。那刀大概长九寸,幸好没有插得很深,只进去了一半,否则婢子就不能在这里回令史君的话了。那天的场景真是很恐怖,婢子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啊。 卫缀几乎是边哭边说这些话,但是,显然她的口才不错,语句完整连贯,没有任何窒碍的地方。小武暗暗赞叹:难怪主人如此宠爱她。换做是自己,也会对之怜惜的。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你说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耸,那自然是个大男子了。只是当时小巷子里那么安静,地上又泥泞难走,一个男子尾随你走了大半个巷子,肯定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为什么你竟然没有一点察觉呢? 卫缀愣了愣,那天下着不小的雨,婢子撑着油布伞,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大概因此让婢子有些走神,没有从中辨认出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吧。再说那天虽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婢子心里也有点慌张,只顾急匆匆赶路,没太细心管后面了。 那你之前在街市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吗?小武道。 卫缀道,碰见过的,有几个老妇,但是都不认识的。" 哦,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这个年轻的女子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面前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关系不那么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和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或者是否有和你存在利害关系的人,比如给你作过财物担保的;或者同里、相识甚至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一直在考虑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 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二)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姐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这是什么话,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被她轻巧地一一荡开,难道她的品行就这么清白无暇?再说,她否决起来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快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就此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谁都应该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件狱事不破,他可真是没脸活下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如果他这个号称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却在最需要他发挥才干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他日后再也没法吃察狱这碗饭,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人不忍偷生于世。 他神经质地抓住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突起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这刀看了半天,脑子里没什么主意,目光随即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这枚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这枚竹券不是婢子的。婢子当时晕倒醒来,它就落在婢子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来,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那里的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到底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不知怎的,小武觉得整件狱事有点奇怪。事发当天,县府的胥隶们早早去各个乡里巡回宣告,今天各乡里精壮黔首全部出发,去郊田捕杀蝗虫。本县经常有蝗灾,今年又是蝗灾最严重的年份,如果不及时杀灭,不但无税粮上交,全县还得靠朝廷从他地运粮来救济,而今年的考绩,自然要远远落后于他县的了,很可能在整个郡垫底。所以即便如卫缀的主人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官吏的灭蝗计划。文书早就下达到他的府第,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购物,委实有点难以理解。他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心情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的线索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的所有巨商大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王德起先的交代,要他们在察狱期间,完全听从这个小吏的命令,不能有丝毫的推诿,他们也只好假装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他们还细细数过券齿,有十一个之多,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的价值。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这当中其实大有问题。是的,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个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受害人完全来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几乎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相当于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而绝对不可能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也完全不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斩右趾为城旦8。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的人,何必冒这个险?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探查到这枚竹券的左券9在哪里。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凭信。我看在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想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我认为只有从这里入手,再试试看。 说说你确切的意思?小武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是县府正式的高级掾吏,这帮人也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地说道,你当我真的那么疲软无用么? 那胥吏大声说道,立即拘捕所有值得怀疑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10、富家奴仆、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券契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严加拷掠,必定能有所收获。 大汉的律令倒是允许我们做。小武想哼一声,但是没敢哼。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把鄙视挂在脸上让他们瞧的时候。为了将来,必须有点隐忍。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样该拘捕多少人呢?本县的牢狱无疑容纳不下,怎么办?况且为了一个小小的剽劫案,搞得这么大声势,毕竟有不很好的影响,王公肯定也不想我们这么做的。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县令王德今天非常震怒,把小武召来严加训斥。本来他对卫缀被刺案也不想这么关注,县中每年都会发生好几十起杀人案,本县如此,他县也未必好多少。但今年情况特殊,是大考核之年,岁末就要将三年的治理政绩上报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况且这卫缀的主人又是当地豪猾,一向不将他这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可能都和他们家族有关。这个家族也不是本地人,秦朝时由濮阳迁至豫章,是卫国公室的遗族。这种有着六国背景的家族一向是很让地方官吏头疼的。高祖皇帝曾专门下过诏书,凡是东方诸侯国的遗族子弟,不但减免租税,而且犯罪时可以大大减轻处罚,致使他们恃宠生骄,常常不把官府的公文当一回事,出去乘马驾车,张弓挟矢,惊吓百姓,还招纳外地亡命匪徒,椎埋为奸。王德平日也的确不敢惹他们,可偏偏这次狱事和他们相关,所以才这般惶恐地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时破获,让他们满意。只是小武这样大张声势地捕人,实在很出乎意料之外。难道这个竖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访出凶手,尽早了结此案么? 明廷教训得极是。小武谦卑地作揖,可是臣也昧死禀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属下的擅自举措,臣资历卑微,不足以阻止。 岂有此理。王德愤怒地拍拍桌子,他就怕手下这帮掾属轻视小武,自作主张。虽然目前他也并不怎么看得起小武,可是从小武前此给他分析狱事线索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竖子的头脑还是颇为清晰缜密的,比他身边一般的掾属要强不少。他曾多次告诫掾属们要一切遵从小武的吩咐,可没想到他们会那样胆大包天,大肆捕捉所有至少现在看来跟本狱事毫无关系的人,什么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者,以及一向奸猾的大族子弟,这哪里叫察狱,分明是胡闹,传到太守府中绝对会成为笑柄,切责文书将即刻下达到县廷,征召这些掾属到府,诘问过失。他们也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诊视狱事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让人气愤填膺的是,没有经过他这个县令的同意,他们就鼓动发弩县尉,征发了百张强弩,包围了县里数个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从他乡来本地的食客舍人。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吗?这怎么行?即便是一个太守,二千石的大吏,如果没有长安的同意,也不敢这样做的,何况他这个区区六百石的小县令。这帮没脑子的家伙,他们是不是疯了。 马上将所有被捕捉的嫌疑人登记在册,记录下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来源,然后放了。王德叹了口气,对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命令了。事情搞得这么被动,都是他们这帮饭桶的责任。 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三) 小武看着王德的震怒,心里有点想笑,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来那些饭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时上报县令,让县令来阻止。但是,既然这正好是一次打击他们狂悖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于是他保持沉默。他知道结果会怎样。 不过这时,他还要假装出一幅难过的样子来劝导王德,他说,明廷万勿急躁,这次举动虽然反应强烈,可是,我们也趁机爬疏了一下本县所有的无业男子这个名册对将来的治理还是有用的。大族们虽然很不满,我想还不至于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们的举动虽然过了一点,但也在大汉律令的允许范围之内。明廷不必担忧,臣一定竭心尽力,尽快查出真相。 黄昏的时分,小武回到青云里自己的家中,他的弟弟去疢正在忙忙碌碌地砍竹子,闾里的后山有不少竹林,长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见去疢将一根根圆竹剖成细细的竹条,非常细致。你在做什么?小武忍不住问道。去疢屁股对着他,弯着腰忙碌,根本不搭理。小武见他这般傲岸,怒道,你也应该干点正经事,现在正当农忙时节,田里的稻子也该匀去稗草,灌溉捕虫这类活,都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总不能让父母这样老迈的年龄,还去侍候你吧?况且我大汉有律令,不孝顺父母,父母上官府告状者,将在脸上刺字,黥为城旦,服刑六年,严重者甚至可以处死,即便不死,将来刑满放出,也将被人嗤笑,有什么脸面去见乡里长老呢?不孝之罪,人神共愤的,他人不来嗤笑,也是宗族的羞耻。我沈氏家族虽然现在一时不顺,究竟是有历史的世家,周朝以来一直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职位延续数百年,楚王封在沈丘,亲自赐为族姓,有典可查的。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该洗心革面,不要每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游荡乡里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来这套陈谷子烂芝麻的,凭你这样的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难道像你这样每日里小心谨慎,做那小小的亭长,就给祖宗增荣添宠了?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怎么取笑你的吗?是的,完全不用背地里取笑,你说本县的游侠哪个把你当一回事?就是在青云里这块指甲大的地盘上,又有谁来畏惧你这个小小亭长?说到门风,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谁将为祖宗增光,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他妈的,小武大怒,恨恨地骂出一句脏话来。他这个人在外面平日非常谨慎,口中从不流出粗鄙的言语。但是面对同产胞弟的轻蔑,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小武怒道,这次县廷布置吏员搜捕所有不事产业的浪荡子弟,以及在乡里有劣迹的无赖少年,你本来已经上了搜捕券,就等县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这次恰巧调到县廷中,主管卫府家人被刺狱,掾吏们碍于我的面子,你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接受掠治。知道他们怎么对付像你这样的浪荡子吗?我太宗文皇帝摈弃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狱中受鞭笞而死,而罪不当死的人有多少。我们家里根本拿不出赎金赎你,你只有受够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来,不管你犯罪与否。这次搜捕声势浩大,我现在也感到疑惑。虽然县令王公已经下令释放所有嫌疑犯,但是在命令发布前的仅仅三日期间,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经不下十个。如果这次你抓进去,恐怕也是这样的下场。你活到这窝囊份上,还敢说我窝囊,还有什么资格顶撞我。 去疢的脸这时憋得通红,好半天,他才扔出一句话,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这样谨小慎微,活得这么卑贱。我不希罕你的恩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什么时候我救你一命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洶洶动荡,谁是英雄又怎么说得定。 见弟弟已经恬不知耻地说硬话,小武怒极,很想上去给他一个巴掌,但是回味了一他下后面那句话,脸色不由得变得煞白。他本能地伸手抓了抓,想找根竹子做支撑,心中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事情了。 小武知道弟弟对自己的不满由来已久,自己老早做得这个亭长,可是成绩一向不显著,家里的钱财却消耗了许多。本来前几年还有数十亩薄田,这两年日渐蹙缩。因为朝廷的规定,想走仕途,从底层小吏干起的,要先估算家产,达到一定的数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十月将近年底的时候,就得上报家产数目一次。一旦家产减少到不符合规定,应该立刻自动辞职,不必等到上面发文解除。这大概也是朝廷防止贪污的一种手段,因为家产达到一定数目,做官必定不以搜刮为务,而会以荣誉为第一目标。然而说来可怜,小武家产稀薄,去年的计核数目已接近为吏的底线,若非靠着李顺这个乡里长老的面子,不可能继续留任。父母也已数次提出让小武放弃这个职位,全力回家耕作经营产业。可是小武受了那李顺的流毒,执意不听。要不是因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恐怕他会北上长安,要求进宫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有多少殷实人家的子弟,都曾怀过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的梦想,而他们最终大多一无所得,老来贫病之后,破帽遮颜地溜回家乡。 小武的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头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幅多年劳作的迹像,小武和去疢的争执,他也听到了,起初他默然不语,最后在饭桌上,他还是忍不住了,感慨地对小武说,你这孩子,不为我们两个老人,也得为你的兄弟考虑啊。现今我们都还活着,你们兄弟也不能分家。如果这点田产日复一日地就这样削减下去,到时该怎么过呢?他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拍下,显出一幅对进食毫无兴趣的样子。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她是这样一种人,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兴许是因为自卑罢。一个一辈子艰辛劳作,目不识丁的妇女,坚信男人是一切的主宰,她对儿子只有爱。虽然从丈夫嘴里,隐隐觉得儿子或许有些不对,但也拿不准。当小吏固然贫穷,可也并非毫无所得,每当和乡里妇人在一块织布洗衣的时候,她犹能觉察到别人对自己有一丝潜藏的尊敬。毕竟当上小吏就有升迁的可能,而一旦升迁到较高的位置,就能主宰这个里、这个乡、甚至这个县所有人的命运。从心底里,她隐约是支持长子的,她多么希望能像某里有个儿子在外地任官的妇人那样,被全乡尊敬地成为"太夫人"。这样的称呼原先是专门给予公卿夫人的,但民间的百姓早已降格到用来称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听起来该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死亦无恨啊! 大人11不要急躁,看见父母沉默,小武惶恐地离席请罪,不过还是温和地辩解道,当年文帝的侍臣张释之,家里是南阳的富户,父母双亡,酷爱读书,只和长兄在一起过活。长兄资助他进京,侍奉文帝为骑郎。可是十年过去,也没一点升迁的机会。当骑郎又没有薪俸,反而要长兄月月给他寄钱花费,他当时也慨叹道:"久在长安,做这不咸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产都耗尽了,不如回家种地吧。"于是愤然写了辞职文书,准备弃官回乡了。可是当时的中郎将爰盎很赏识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请求留下他重用。文帝于是招他见面,问他国家大计,他侃侃而谈,让文帝非常满意,当场给他升官,后来一直做到廷尉,成为九卿重臣。世事变化,怎么说得准的呢?如果张公没有机会去长安,他的才华也将永远埋没了。臣从小遍读群书,未必比那张公差得,只是没有机会施展罢了。臣的老师李公曾经带我见过相士,相士说不出三年,臣也有发迹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于一时?只怕三年后,这青云里的里门就要改造加高,以容纳臣的怒马轩车才行呢。 听这么一说,母亲的脸先展开了,这个老实的妇人,听见儿子引经据典就心里欢喜,虽然她并不全懂儿子的话,但是她知道儿子识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县廷的狱史,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识字,别人耕作勤勉,可是要想为吏,还未必有资格呢。她开口道,武儿,你说得也是,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没有他们那运气,一辈子被白白耽误了。都怪我们家贫穷,让你连个妻子也娶不起,唉!说到这里,她显得颇为愧疚。 都是做儿子的不孝,小武道,让母亲这么担心,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说不定儿子将来娶个公卿世家之女,震动全县,也未可知呢。 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四) 不要异想天开了。父亲不屑地说,你一个小小亭长,说什么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员肯把女儿嫁给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争,你弟弟这个样子,真让我忧心,他交游的朋友,我都很看不惯,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太偏心。你自己看着办罢。 小武不大喜欢父亲,特别是不喜欢他嘲讽自己的语气,他知道,父亲看不起自己。但是有时看到父亲风霜露宿地耕作,又觉得很感动歉疚,所有那些对自己的指责都仿佛烟消云散,毕竟他也不容易。他对自己的嘲讽,大概是失望之余产生的愤懑罢。算了,不去理会这些了。小武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一阵潮热,他忍住气,严厉但压低声音地说,大人再休提这个竖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广陵一带局势不稳,而豫章郡地当兵家要冲,恐怕麻烦不少。本县的几个豪族也蠢蠢欲动,豫章太守陈不害已秘密下达了朝廷文书,要全郡十八个县令、长、丞、尉密切注意本地局势。刚才这个竖子言辞闪烁,只怕有什么奸诈诡秘的事隐瞒着我们。我也知道卫府一向招纳游侠大盗,但太守府已向本县增派甲士,估计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事情如果真的和去疢有牵连,那我们都逃脱不了干系。朝廷法令说的明白:"知奸不告与同罪,皆弃市12。"除非我们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现在真是心如乱麻呢。 母亲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别再和坏人往来。他从小不爱学书识字,可毕竟是你的同产弟弟。 唉,小武叹了口气,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离县令王德限定的察狱期限已经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筹莫展。这几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访,却没有任何头绪,也不知道搜寻的目标。那枚竹券看来果真是罪犯布下的迷阵,不可能从那找到什么突破了。然而,任何狱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再完美的狱事也不例外。至少,就从案犯剽劫的目的来说,不过是为了不劳而获地享受,从时间上来说,贼盗正好挑选全县黔首们去郊外捕蝗的机会作案,不可能是外郡县的流贼所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本县无业男子。但是前此狱吏们捕获了那么多无业男子,却没探出一点消息,最后还只得放了。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开始搜索那些平日穷困,但近来花费奢侈的人。小武想,大多数贼盗一旦抢掠到钱财,都不可能一直藏钱于身而不花费。小武马上招来书吏,叫道,赶快写出公告,并遣人送到个乡、亭、里,要他们举报近数旬来饮食奢靡过当的不法男子,用简册记下他们的姓名年龄状貌,以及他们近来出入郡县的情况,上报县廷决狱曹。快。 那个书吏懒洋洋地看了小武一眼,嗯了一声,显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书吏潜在的轻蔑,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时间很紧迫,即便他现在发作,告到县令那里,也无济于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哄着他们干练地办事。不过小武知道自己并不是很有亲和力的人,即便他愿意暂时巴结他们,跟他们搞好关系,或者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酒吃肉,那也做不到。自卑和愤懑使他始终只能在矛盾中转圈,发出请求还怕人家不赏脸呢。他只能挤出一点笑容,讨好地对那个书吏说,如果这件狱事破获,本县今年的考课一定能为全郡之最,不但县令可以高迁,我们也不会毫无利益。本朝的很多三公九卿可都是从小吏中超擢的呢,难保我们......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还是留着这些好梦床上做罢。书吏刚才一直低着头,这会终于从简书里抬起头来,站起身往外走,他的冷面上稍稍带着讥嘲的神色。他把"假令史"的"假"字说得非常重,好像要故意提醒小武只是个代理长官。离王县令的限期还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乡里做亭长了,离开自己的亭部13这么多天,可能会很想念的罢?由亭长超迁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办,公文的事,君暂且找别人罢。 小武心头顿时大怒,他盯着书吏的背影,拳头狠狠地击在案上,由于愤激身子抑制不住有点颤抖。天哪!他难过地想,可有什么其他的真正发现呢?难道我一辈子只能以亭长终老?难道我苦学的文律竟然如此不值一钱?他目光茫然地看着门外,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决狱曹公房前斑驳的砖地上,砖地上依稀可看见残留的拷掠血迹,使得那金黄色的阳光非但没带来温暖,反而衬出些阴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头上柱后惠文冠上的两个角的影子特别清晰,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耕牛。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他心里说,要忍住一切愤怒,这些小人,等以后再来报复不迟,我必当将他们斩为两段,他气哼哼的想着,情不自禁右手握住左腰处的剑柄,做了一个拔剑斫击的动作,突然他脑子里掠过了一丝光亮。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一) 小武疾步走到西厢,有点抑止不住自己的热切,声音沙哑地呼唤另一个文书吏,快,帮我把"县廷卫氏剽劫案"的案卷拿出来,还有现场发现的一应物品,包括凶器。他喘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因为狱事的久无进展,使他在县吏面前有些羞涩。他觉得自己应该装得若无其事一点,如此急匆匆显得有重大发现的样子,万一思路又断了线,惹来的又将是一番嘲笑。虽然他近来收到的嘲笑已经很不少。 文书吏斜了他一眼,也懒洋洋地走到墙边的一列柜子前,其中一个柜门上用朱色墨迹写着"太始四年"的字样,他拉开柜门,捧出一摞竹简,放在案上,顺手他把竹简摊开,那柄九寸长地小刀滚落了出来,刀上的血迹并没有擦拭,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磨洗,发出暗红的阴冷之光。 那刀沈令史不是早看过了吗?文书吏看见小武一幅深沉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样的刀市场不知有几千几万,从这里绝对发现不出什么凶手来的。 小武并不理会这个文书吏的唠叨,虽然他现在很想一个嘴巴把这竖子打到墙角,如果他是真令史的话,他一定会的。现在他只能假装没听到,脸上抑止不住地阵阵发烧。他强自凝神盯着那刀,严格地说,那并不能叫做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长短,可是这刀只有专用的书刀那么长,大家口头上都称它为"拍髀"。寻常的黔首们也大多人各一把,挂在腰间,走动时刀身晃动,不住地拍击着大腿,称之为"拍髀"的确形像。刀的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把手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是了,这柄刀当时并没有留下刀鞘,如果能查到刀鞘的下落,那狱事就可能有重大进展。小武自言自语道。 那个文书吏依旧嬉笑着在旁边插嘴道,如果我是盗贼,我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把那鞘扔了,岂非永远也破不了案吗?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八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六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你大概是在跟我抬杠吧?小武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是以父荫得为书吏的,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汉十三年西陵县剽劫案,案犯乃一无爵士伍14,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被东阳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文皇帝八年,汝南郡洛阳县大男子15有爵不更陈无忧,盗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是因为返回寻找他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倘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案犯仅仅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西,那就不可能被抓住了。所以你的看法虽然有点道理,却也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是未必不可能的。 那就看你的好了。文书吏嘟哝了一句。他似乎有点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个代理长官对案例的熟悉也的确让他无话可辩。这个畏懦的书呆子。他继续嘟哝道,往文书曹的公房回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狱吏跑了进来,令史君,我们抓了几个嫌疑犯,刚收押在圜室,等君前去讯问。 哦,你们为何觉得他们有嫌疑?小武有些奇怪,是不是外地客商?本县的男子大多已经梳理一遍了。 令史君放心,这个名叫婴齐的狱吏面目俊秀,出身本县大族,叔父婴庆忌现在是豫章太守属下的功曹史16,德高望重,因了这个关系,所以本县掾属对婴齐一向客气。婴齐自己为人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对小武也温恭有礼,和其他掾吏的傲慢神色截然两样,所以小武见了他,才觉得心中温暖。此刻他解下背上的竹筒,仰头喝了口水,欣快地说,这两个人我们已经跟踪几天了。他们日日没事可干,其中一个白天在市亭乱逛,晚上睡在邮亭的后墙下,看来是个游惰齐民17。另一个更奇怪,每天下午从家里出来,并不去田间劳作,而是直奔市场。却又不从事任何买卖,只在旗亭的墙下来回游荡,显得无聊之极。等到黄昏日暮,亭楼上的大旗降落下来,罢市的鼓声响起,又逍遥地回去。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小武沉吟道,这后一个的确可疑,我们现在就去验问,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另外,我刚才又有了一个想法,正在想如何能够实施。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想他们又要笑我了。 令史君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婴齐也轻轻地说,虽然这些天劳顿而似乎没什么突破,但是看令史君的思维,新方法层出不穷,又合情合理。难道像他们那帮人,只知道捕捉良民,大肆拷掠反而高明了?前此诏书屡下,文末总要加上一句"毋趣聚烦民",可惜皇帝陛下近年来性情大变,用法严苛,各县、道18也基本上以拷得罪人为上,能就此嘉奖升迁。那敦告办案不要惊扰百姓的话却成了一纸具文了。这次拷掠而死的无辜良民又有十多个,他们倒不笑反省自己的刻薄寡仁,当真让人气愤...... 小武赶忙止住婴齐的话头,婴君休要说这些话,虽然是忠言诤语,只怕传出去就变样了。我们还是赶快去验问嫌犯要紧。 县廷的别院里,惨叫声如沸腾的开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院子,有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打着响鼻。西北角则是一块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榭一般,亭榭里面,一边的砖地上放着一堆黑糊糊的刑具,两个男子正在接受拷掠,一个男子衣服还算洁净,他帽履周全,身体健硕,正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他身上有几个脚印,但衣服没有破痕。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乎几个月没有洗沐了,他现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看不出到底被竹杖鞭笞过多少下,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正在呵斥道,你这贼刑徒,再不招认,仍旧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扔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左右的竹片,作出要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毛笔,犹自向下滴着血珠。 婴齐叫道,沈令史来了,你们先停下,让令史君来验问,不要随便拷掠。朝廷发放的《封诊文书》和《为吏之道》没有读过么?随便拷掠刑徒,是有伤皇帝陛下爱民之心的。 几个狱卒见是婴齐,不约而同地笑笑,说,婴君在县廷呆了几年,还是如此温良,像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怎吃得了我们这碗饭......那就让沈令史来验问罢。不过期限紧张,会簿之日眼看就到了。沈令史还能干得几天这差事呢。哈哈,当亭长的人,竟也这般手软,恐怕难成大事啊。 小武脸上又有点发烧,不过他不想跟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竖子磨嘴皮子。他早发誓不跟他们生气,虽然他怎么也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胸中的那口恶气压下,径直走到那两个疑犯跟前,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请医工给他用创药。然后跨过他的身体,走到那个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个男子的腰带上,心中顿时狂跳。 这个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小武差点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暗道,是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来看,必定是挂一柄小刀的。他转首面对婴齐道,这就是你说的每日在旗亭下游荡的那个奇怪男子么? 婴齐应道,正是。刚才我去向令史君报告前,已经对他略略问过,他三十二岁,爵位只是个公士,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皇帝陛下今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在家中为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不平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问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平民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藉19?如果没有市藉,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若不老实招供,只怕要吃皮肉之苦。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踵跟。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二)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了官吏仍旧有些畏惧。他飞速地瞟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求令史君宽贷,小人老实回答就是。小人家住县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小人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实在冤枉,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新捕来的嫌犯很少有主动承认自己犯法的。你说说,你以何为常业罢?小武道,难道果真名隶市藉么?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所藏的黔首市藉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倚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捡些残汤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打断了他,突然大声喝问。 韩孔吓得抖了一下,一脸茫然,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胡说八道,你既然并非名隶市藉,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么?如果真的没有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20为司寇21。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县廷的决狱曹既然进了,就万没有轻易放出去的道理。 韩孔嗫嚅道,令史君所说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征调,平日并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带上的铜扣,那不分明是挂刀的吗?铜扣处的腰带还有小块地方颜色与他处不同,看起来要深一些。那分明是曾长久挂刀的痕迹。还敢抵赖? 韩孔脸上肌肉抖动,叫道,小人冤枉,这件衣服是小人在旗亭边拣到的。小人穷困,衣不蔽体,一直用麻绳系腰。倘若小人知道拣条革带就会惹来杀人官司,那是宁愿光着身子也不会的。 旁边的狱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个提起竹杖照韩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个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发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诸君请住手,作为好的狱吏,是不该刑讯逼供的,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爱民之心。诸君且去休息,我有办法叫他招认,并且死无怨言。 小武和婴齐两人回到决狱曹,吩咐文书掾吏,立即拟订一份命令,说卫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婴齐喜道,令史君真的如此有把握么?小武笑了笑,道,你没注意到这韩孔谎话连篇么?他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偏生要装出一幅饥寒交迫的样子?试问衣食不周的人可有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茧的部位,又分明握惯刀剑。问他秋季乡里例行操练的事,偏生又装得愚昧无知。凡是喜欢撒谎的人心中无不有重大隐情。他目光凶悍,却装得害怕之极,体如筛糠。腰带上分明有长期佩戴短刀的痕迹,却抵死不肯承认。传令下去,立即移书本县各乡、亭、市、里,传告给亭长、三老、乡正等各办事官吏: 豫章郡南昌县洪崖里有爵公士韩孔,出入居处不节,又无耕作产业。县吏以游惰不力田将之逮捕,经决狱曹验问,得韩孔居处出入不节状。且颇廉得他隐情,衣带故有佩刀处,而今无佩刀。瞻视应对甚奇,不与他人等。今韩孔应对曰:家贫,无耕作产业,雇佣人家。未尝配髀刀,亦未尝盗且杀伤人,无所坐罪。然诸狱曹掾杂问,以为卫府剽劫案,韩孔最具嫌疑。书下,各乡、里即传讯所治下黔首百姓:凡所接受韩孔衣服、器具、钱财者,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毋敢有所隐。知状而弗诣县吏者,与贼同罪。太初四年六月癸卯。决狱曹守令史武、文书掾吏忠。 那个叫忠的文书吏傻傻地看着小武滔滔不觉地口授命令,惊讶异常,对小武的胸有成竹颇为怀疑。开始他还有些不屑,但看到小武侧对着他的剪影,似乎凛然如霜,也不自禁地受了感染,埋头一丝不苟地书写。平日里时时推托写错了字,或者以书刀削治简牍,延宕公事的举动,这会全忘之脑后了。虽然他心底里还有一些不服气,毕竟单纯地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而惊扰所有黔首,和前此县吏们拷掠所有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以求得线索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不过既然这个代理长官现在的神色显得成竹在胸,相应的脸上也增添了一份坚毅,这让他看上去有种无法言传的人格魄力。这就是官吏应该显现的气度,大概,那些二千石的大吏,他们的官威恰恰不在于他们每月有多少俸米,而更在于他们在坐曹治事中逐渐增长的那份自信罢。 沈君相信定有人会把那刀鞘送交县廷来吗?婴齐低声问小武,还是相信韩孔会将劫掠到的钱财送人?这个恐怕很难吧? 从这人的出身及生活习惯来看,他应当不是喜欢挥霍的人,所以,他劫掠的钱财一定是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的。也正因为此,他舍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君之叔父在太守陈府君中做事,那边可有什么异常的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县令王公说,最近东南诸君流民增多,恐怕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道,家叔父一向为人谨慎,我问他太守府院子里的松树有几棵,他都是死活不肯说的,并警告我为狱吏一定要廉洁敦悫。君此番破获这件狱事,一定会获得最上的考绩,还将以善于察得隐微疑难狱事闻名于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事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旧濮阳大族卫氏,据说还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寺切责文书已经两次下到新淦22。令史君如果成功,非但不用回去任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23。我知道令史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京兆尹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笑,不发一言。他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日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的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个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 真的?小武大喜,快说说具体情况? 婴齐拉过身后一个身着浅绛色麻衣的狱吏,道,快向令史君禀告具体情况,这件事很紧要,卫府剽劫案的破获和这密切相关呢。 那个狱吏胳膊上缠着麻布,浸润出淡淡的血痕,脸上污秽不堪,似乎本来沾有泥土,又被汗液浸透了,而随手抹出来的样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开始了讲述: 回大人,今晨微明的时候,县廷桓表前发生殴斗。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子持刀追逐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围着桓表狂奔,大呼救命。正巧这时我等两个巡夜的逐贼吏回县廷交接班,看见这情况,即持剑相救,并欲击捕那个大男子。那个大男子黑布蒙面,身高大约七尺上下,见我们向他逼去,非但不逃跑,而且持刀拒捕。他刀法娴熟,每一击都异常沉猛,我等巡行了大半晚上,十分劳累,体力不支,被其击伤。幸好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南浦亭亭长和求盗,二人即持剑过来相助,那大男子见又跑来两个人,只好悻悻地逃跑了。据我们救下的这个中年男子招供,原来他一早来县廷等候官吏坐曹24,准备自首。因为昨天下午听乡正敦告,如果接受了韩孔的衣服、器具、钱财,一定要立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否则与贼同罪。他的确接受了韩孔的馈赠,想了一晚上,非常恐惧,决定一早跑来自首,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个男子跑来持刀威吓,想将他劫持。他奔跑呼救反抗,那男子即欲将他杀死。幸好我们及时赶到,不然他一定会陈尸县廷门前。前此卫府剽劫案也发生在县廷附近,很丢官府的面子,如果这次再发生血案,可就麻烦了。啧啧。 这个狱吏边说边晃动他那只带伤的手臂,拘谨之中又显示出自豪而骄傲的神情。特别是他陈述到最后几句,好像自我伐耀为县廷立了大功,洋洋的喜色油然从脸皮里浮了出来。 小武微笑着,他想拍拍他的肩膀,向他表示祝贺。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这个县廷可说是毫无地位,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借调而非正式官吏,干不了几天就得拍拍屁股滚蛋的那种,自卑又从心底升了出来。他缩回了手臂,客气地对狱吏说,谢谢,君为县廷立了大功,一定会有封赏的。他转向婴齐,说,我们立即讯问那个自首的男子。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三) 很快,一个中年男子被带上堂来。 小武说,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 那人道,小人姓韩名仆,今年四十三岁,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南昌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份上讲,算是他的族叔。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的确很丰富,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帝陛下历年大赦,皆赐百姓爵级,你难道都没赶上?还是有别的隐情? 回令史君,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大夫了,前两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办理丧葬事宜花费不少,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中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着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砰砰而跳了。他吸了口气,假装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恐怕要向你行礼了。我虽然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制刀鞘?快快呈上来,同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是的,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婴齐吩咐道,把韩仆带来的刀鞘和那匹绢交呈上来。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一个木质的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匹白绢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小武拿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才放下。他清了清嗓子,提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些东西? 回令史君,小人这个侄子不务正业,天天聚赌。他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大兄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份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和主人吵了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会容忍他,立即就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小人和几个族中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告诉他们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后来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小人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小人要这个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几乎从不理会小人这个族叔,这次小人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不高兴,就收下了。后来小人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说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坦白,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个也不值几文钱,但官府既然这样郑重其事,小人怎敢藏匿?而且小人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旧病都犯了,哼哼了半晚,要小人赶快一早来自首。小人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小人不是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小人昨晚也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暗想,这倒是个老实人。他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把剽劫案的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那么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自己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一则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犯法,不能随意逮捕;二则这帮游侠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戴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似乎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有多么惬意!唉!人各有能有不能,自己的长处在于廉察拷掠,到底哪个明府会赏识提拔自己呢? 他脑子里这样浮想联翩,忽听得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这样冤枉侄儿?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但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大罪罢?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个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那种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端有类似浇注铁范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正好也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依律令可以适当用刑了,来人,给这贼刑徒夹棍侍候。 两个狱吏走过来,把韩孔按到在地。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刑罚严酷,你别指望自己能够挺住不招,以便逃脱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今天你受了刑,就不可能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有冤的百姓,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将来有幸平反昭雪,也只能输送到到隐官25,一辈子不见天日。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几丝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也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小人实在冤枉啊。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很快,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两块手掌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我有这些证据,立刻可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实际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果想活命,现在招供还来得及。另外,前日御史寺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狱事可能和广陵王刘胥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旁边韩仆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脸色清白,好像大病初愈。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有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的,才与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贼人,但已经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韩仆哀求道,他那老婆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帮他娶来的,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希望我能经常照顾他们一家,但这个无赖对我不理不睬,他老婆可真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道,这个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作不了主的。现在我只能发券,将他们立即收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衣服扯下,四肢拉开,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小人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小人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小人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向市场走来,从那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那个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却并不离去,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终于慢慢的走开了。当时街上阒寂无人,对了,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小人心里暗喜,就悄悄尾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人,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有雨声打在地上嗒嗒作响。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小人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四)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小人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罢?你受得了几下?说不定马上就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终于号哭起来,小人交代就是。小人就马上跟进她,迅疾地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连一声都没有哼,向前扑倒在泥地上,雨伞扔在一边。我赶忙解下她腕上的钱袋,拔腿就走了。 你很快就逃走了?还是你另外又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没有强奸她。 没说你有强奸。小武忍不住想笑,那,那枚竹券呢?你这贼刑徒,说起来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虽然贼杀26人,但受害人并未死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你伪造商贾竹券,触犯了大司农新发布的《金布律》,这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小人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小人补充几句。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上报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一一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嘴,令史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令史君抓获小人这样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令史君说这件狱事和朝廷谋发案有关,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抢劫她的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用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刹那间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起。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不禁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他觉得这件狱事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可是去见王德,却发现他忧心忡忡,一幅忧惧的表情。 沈先生,王德竟然这样称呼他了,他从没这么客气过,我刚接到新淦县太守府传发到我们南昌县廷的文书,事情好生奇怪,长安方面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本县大族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小武当时问他,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敢如此大胆? 王德说,卫氏家族曾是六国时代的豪族,族人的大部分早就迁居灞陵和阳陵27了。卫益寿这支的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南昌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拜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邑。他们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灌园治产,加倍谨慎小心才是。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乖戾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在一起,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南昌县虽然不是小县,而是豫章郡都尉的治所,但它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的诸多名都来说,又似乎不算一回事了。谋反大案如果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如果这件小小的剽劫案真的牵扯了如此深邃的背景,而又被我沈武给挖了出来,那我完全有资格对那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就算马上选补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腰间可以挂印绶的。要知道印绶是我向往了多少年的东西,我的老师李顺勤恳劳作了一辈子,也只是个有秩啬夫28,秩级不过百石。即便如此,他当年佩戴印信的时候,也是那么趾高气扬。全闾里的人都来拍他的马屁,邻里之间不管有什么事,都来向他咨询。好像他不但断案厉害,还简直是个万事通了,就连闾右的富家子弟见了他也要恭敬地行礼。还是看他腰间配着一方官印。可是,那印算得了什么?连形状都是那么不堪。一般的长吏印一直到天子国玺,都是正方的,而他的印却是长条形,称为"半通",也就是说,像老师这样的,还不能算是国家的正式官吏,只能一半算官吏,另外一半还是泥腿子。而我沈武,却眨眼之间要当上三百石的长吏了,腰间一串金黄,从印色到印绶都是黄灿灿的。那时我回到青云亭,出入闾里的时候,还有谁敢不向我表示尊敬的呢? 因此,他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安慰王德道,明廷不必担心,按照《贼律》,凡发觉谋反,率先有所捕斩的,非但不会牵涉,还有大功。 王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全仰仗先生了。狱事侦破之后,一定保举先生为县丞。 小武呆呆坐着,一时间脑子里浮想联翩,险些忘记了继续问案。 婴齐不知何时进来,在他耳边提醒道,令史君,这小小的狱事竟然如此复杂,当初太守陈不害府君的紧张实在不算多余啊! 小武这才回过神来,两手手指互相交叉,把关节按得脆响。这是他兴奋时惯有的动作,他自己都意识不到。韩孔,快把你当天的所见一一讲来。他嚷道。 韩孔低下头想了想,道,那就容小人细禀。希望令史君能安排一个方便的地方。 小武点了点头,招手把婴齐叫到身边,低声道,让这些狱吏都出去,就我们两人留下。 狱吏们都蜂拥出去了。婴齐关上门,栓好。回到韩孔身边,道,这回你该说了罢。 韩孔的脸色仍有些忧惧。再次要求喝水,然后缓缓地说,要说起那天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呢。那天,小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剽劫那女子,只看见那女子走到巷子中央,旁边一个门突然开了,那女子侧身蹩了进去。接着门内探出一个男子的脑袋,大约二十来岁,很年轻的样子,他向四周望了望,脸色诡异,然后又不见了。那天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小人对那女子非常好奇。正好旁边有棵高大的樟树,我冒雨爬上去,落到那个屋顶上,又跳下屋顶,见旁边是个堆草料的房子,似乎没人,于是躲了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但那夯土墙壁正好有个缝隙,小人凑上去,眼睛正好能看到屋里的情形。 哦,你看见什么了?小武屏住气,心中好奇不已。 小人看见那女子收起伞,突然回过脸来,脸上似笑非笑。她的脸色很白,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这是我刚才没有觉察的。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在雨天提着一个钱袋跑出来。我看见她也傻笑了一下,把伞换到右手。这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和另外一个身着杏黄衫子的女子走了过来。说实话,小人一眼看到那女子时,惊得眼珠子像弹丸一样,差点跳了出来。那女子长得实在美貌,只怕天仙也只配给她提鞋。那持伞女子见了她,躬身施礼,很恭谨地说,翁主29,今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扫兴,看来只有采取别种方案了。 小武惊讶地打断韩孔,你说什么?翁主?怎么会有诸侯王的女儿来到这里?你到底有没有听错。 小人绝对没有听错。当时屋里很安静,小人离他们并不远,当时也感到恐惧,怪不得,一般的黔首贫民家里哪里会有这样白皙的女子,一定是从养尊处优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原来竟然是某个诸侯王的女儿。小人听到那黄衫女子道,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个计划要完成。如果能劫得南昌县强弩三万五千张,我们的力量那就足够。对了,卫益寿那边怎么样? 那持伞女子道,还没有,卫益寿那伧父,胆小如鼠,仍很犹豫,不敢动作。大概还想等到皇帝陛下的赦令呢。 那黄衫美人道,卫益寿的确是个伧父,他的族弟卫子方在长安做着长乐卫尉,看样子官是做得很大。可是近来也很倒霉,皇帝陛下这些年来可是越来越糊涂了,他身体不好,竟然相信什么鬼巫蛊30,怀疑有人祝诅31他。而江充这个奸贼投其所好,最近卫子方已经牵连此事下狱,结果不知道会如何呢。 那持伞的女子道,是啊,婢子得到翁主的文书,就当即转告了卫益寿,他还不信。皇帝陛下不住在长安未央宫,却跑到三百里外的甘泉宫养病,并且下了一道密诏,命令按道侯韩说全权处理巫蛊狱事。我看这回连皇太子也凶多吉少。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五) 黄衫美人哼道,幸好按道侯最亲信的奴婢是我们大王宠婢的同产弟弟,急忙把这件事情通过秘密邮传报告大王。大王这几日真是又喜又忧啊。 那持伞的女子说,其实大王何必忧虑,皇太子倒台了,我们也就可以改变计划。说不定我们大王就被立为皇太子呢?! 那二十来岁的男子笑道,果然这样的话,我们也就省了很多事。其实大王何尝想去谋反,不过因为皇帝陛下近年来太过喜怒无常。去年因为宗庙祭祀典礼,一天之内竟下诏褫夺了一百多个列侯的爵位,理由是贡献助祭的黄金成色不纯,侍事不恭敬。自从皇帝陛下御体有恙,总怀疑大臣盼他早死,连他一向喜爱的酷吏义纵,也因为修治驰道没有及时完工,被他责问说,你以为朕这番病倒,就再也起不来了?再也没福气享用你修治的驰道是吗?当即将义纵下吏案问,义纵无奈,只好自杀谢罪,如此喜怒无常,大王也很怕某一天会突然掉脑袋啊。 是啊。那黄衫美女低首沉思了一会,这些事暂且不管它。诸君好哈想想,怎样才能找个借口冲击县廷,进而劫持郡都尉,夺得那武库的强弩和兵车。这是我们的要务。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你们怎么看? 那男子喜道,翁主有什么主意快说。现在皇帝陛下御体不怿,长安形势不定,动手越早,越可以占到先机。 那翁主笑了笑,突然回过脸来,目光散乱,好像在思考什么。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随便用丝带挽了个结。一缕乌发挂在额前,衬托着半张雪白的脸蛋,和那迷茫的眼神,望过去真如天人一般。我简直看得呆了,没注意到她突然抓过那男子腰间的短剑,向后一扬手,那短剑闪电般朝我飞来。但我当时仿佛泥巴捏的,一丝也不知道动,直到那短剑钉在我身边的房梁上,发出噗哧的声音。 围在她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这时她开口了,声音极其娇嫩,像未成年的孩子,又像清瑟拨出的乐曲。她冷笑着说,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偷听我们的谈话。她身边的男子立刻惊慌起来,在哪里?这事被人传出去会灭族的。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也马上拔出长剑,朝我隐藏的方向扑来。 我马上跳起,撒腿就往外跑。那两个人差不多已赶到了我身后,其中一个扬剑就劈,我听得脑后风声,赶忙向前一扑,他的剑尖劈中了我的脚踵。我心里也怒了,知道这次不管怎样也逃不出去,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于是我拔出腰间短刀,回身便刺。那两个人的剑术说不上太好,甚至有点畏懦,让我有机会靠近他们,这使他们的长剑威力大打折扣。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被我刺中了小腹,另外一个发出惊恐的低呼,退后了好几步。我也不想跟他纠缠。只想着逃跑。因为那时候我心里也惊恐极了,天汉元年,我曾按照律令服过兵役,在长安驻守过,有两年一直当建章宫卫卒,曾亲眼见过谋反案治罪的残酷,那次是济南太守王卿和邳离侯路博得的儿子勾结,贩卖关中铁具出关,想牟取暴利。事情发觉,被定为谋发大逆不道,当时牵连而死的有两千多人,都在渭水的岸边处决。行刑那天,我执戟站在建章宫的神明台上值班。那台子很高,可以俯视渭水的河岸,我亲眼看见一个个的人头落地,五个刽子手一起行刑,从日西中时一直砍到夜昏时才结束,我亲眼看见渭河的水的确都被染成了红色,那是我此生最惊恐的记忆了。我知道这女子的谋反阴谋被我听到,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果不其然,因为我脚踵受伤,还没出门,只听得后面飕飕声,我的小腿和肩胛骨一疼,各被钉上了一支短箭。我扑到在地,那翁主走到我面前,裙裾在我面前飘荡,我顺着裙裾往上看去,她的身材修长,腰上系着绀色的带子,飘飘似仙,脸庞更是像梨花一样雪亮,手上却端着一张色泽黯淡的小弓,弓背上画着菱形的花纹。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罩衣后面露出一角皮甲,满脸的慌张,他手里握着一柄暗绿花纹的长剑。呃,令史君,再给小人一碗水喝罢。 小武笑道,嗯,你的形容词不少,看来没有白在长安当两年的卫卒。婴齐君,给他一杯水喝。 韩孔咕嘟咕嘟喝水,小武看着他,心中喜悦,暗暗思忖,他们一定想拉韩孔入伙。刚才我一直纳闷,像他这个椎鲁的文盲,怎么会口才如此便给,原来戍卫过建章宫。看来长安真是龙腾虎跃之地啊,住过几年,便能这么大开眼界。这样想着,心下不由得好生向往。 韩孔又用衣袖擦了擦嘴,道,那男子提剑就想向我刺来。黄衫女子阻止他,且慢。这人我认识,好像和县廷没有关系。她把目光对着我,问道,你的名字是叫韩孔罢?我在卫府见过你。你不是经常来卫府赌博的吗? 我这时心里好生欢喜,令史君,那女子眉目生得非常漂亮,我那时想,即便是她动手杀了我,我都不觉得冤枉-只要是她亲自动的手。我那时都忘了回答她的问话,只顾低头看那插在我肩头的羽箭,那羽箭的箭杆削治得很好,我当建章宫卫卒的时候,经常随宫厩尹搬运武库的兵器出来晾晒。知道什么样的箭杆是制造得最好的。可是我见了那么多的箭,却没有一枝做得这样精巧,十支箭里有一枝削治得特别完美就不容易了,可能是用我们豫章的琅玕竹削治的。后来我才知道,非但那箭杆,那箭头是用赤铜铸成的,看上去金光闪闪,没有一丝铸造不匀的瑕疵裂痕,看来还经过精心磨制......哦,我是扯得太远了。对,我根本没有见过那女子,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小人,还认出小人的身份来了。 她再次问了一遍,小人才回过神来,小人当时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美貌的女子。我的确经常去卫府赌博,因为卫府的侠客去疢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在卫府可是受到很好招待的。他经常劝我一心一意来卫府效力,可是我生性散漫,不愿意干这种为人奴仆的事。况且卫府是带罪归国的,我知道这样的家族很复杂,最好别卷进去,当初在长安时,我听说这类罪臣很多最后被族诛,我可还想保条命呢......你,你怎么会这么美,神仙也没你这么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声,笑道,少胡说八道-现今可不同往日。本翁主看你在技击方面是把好手,而且能选进建章宫做卫卒,武艺自然不会差。刚才你刺伤我一个属下,我都不怪你,并且决定留用你。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好走,一就是我给你喉管上再钉上一箭。她晃晃手中那张精致的小弓,我还有淬毒的箭头,射入身体不是马上死掉,你可以慢慢享用;第二,就是你跟我们一起干。你在建章宫中做过卫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会知道好坏。长安很美罢!倘若他日我们大王当上皇帝,你就可以重游建章宫啊,甚至拜你为建章卫尉,你也可以长在奇华殿享受皇家的美食了。建章卫尉,那可是中二千石的大官,可不比你天天赌博剽劫过日子要强得多吗?你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要不只有把你的尸体留在这里了。 我那时完全没有感到身上的创痛,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个女子娇美的容颜,完全神不守舍。好好,我不说这些,令史君不要怪小人胡言乱语,只要令史君见过那女子,也会被她迷住的。我那时嘴里只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几个字:好的,我愿意做你的奴仆。那女子,不,那个广陵王国的翁主笑了,她转首对那男子道,现在我们急需韩孔这样的游侠为助,多多益善。大王迟迟不肯起兵,就是忧虑广陵王国疆域太小,总共才五个县,人口还不到二十万。虽然近年来我们大王礼贤下士,招募到了不少外郡国的亡命之徒和侠客义士,但还远远不够用。所以我们才要就近争取豫章的发弩都尉支持。整个东南区域,朝廷只在豫章设置了发弩官,掌管着近四十万张弩,其中六石以上的大黄三连射弩就有二万多张,陷坚羊头铜鍭箭有上千万枝,全部藏在本县青云里的冲灵库。而且发弩都尉高辟兵这人一向糊涂,并非干吏。朝廷派他来掌管这威震东南的巨大武库,简直是天助我大王成功。如果夺得这个武库,再控制整个豫章郡的三十多万人口,北击南郡、颖川郡、南阳郡,离天下之粮仓敖仓简直近在咫尺了。如果占领敖仓,西叩函谷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还怕天下不震动吗?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六) 哦,青云里竟然有个这么大的武库?小武很惊奇地插嘴道,我当了几年的亭长,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都尉的府邸在南浦里啊。 小人也不知虚实,这件事只不过发生在几十天前。小人也只听那广陵王国的翁主说过一次,以后小人在卫府,只是天天练习击剑。卫府和广陵王国的确经常有秘密邮传往来,小人稍微有点觉察。 嗯,小武哼了一声,当年吴楚七国那么大的声势,淮南王国土也比广陵大不少,都尚且没有成功。光凭这小小的广陵国,难道就能了?真是愚蠢。再说皇帝陛下的皇子中,即便是燕王、昌邑王,哪个又比广陵国的声势小了?这帮反贼真是太不知算计。很好,韩孔,虽然你参与谋发,罪状明白,但是能自首交代反状,不但可以除罪,反而有大功呢。你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没有? 是的令史君,韩孔有些放松,翁主说完那些话之后,突然招手叫她那个一直持伞的侍女。小人这时才彻底看清,那女子椭圆形的面庞,嘴角边长着一个小小的黑痣,看清她的相貌,我才隐隐发觉好像在哪里见过,总之有些面熟。我还没想出来,只听得翁主对她笑道,丽戎,这次需要你使使苦肉计了。那个叫丽戎的女子皱皱眉头,翁主放心,婢子一定不辜负翁主的期望。 哦,我明白了。小武叫道,那个女子是不是喜欢皱眉头的。她就是卫缀。怎么叫丽戎了? 令史君认识她?韩孔奇怪地说,小人也觉得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人听见翁主叫她丽戎,难道她另外的名字叫卫缀?是了,可能小人以前在卫府见过她。 恩,你的确只能在卫府见过她。继续说下去。小武用指头敲了敲几案。 那翁主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短刀的刀刃,她的意思是要我放手。我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美貌的脸蛋,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是的令史君,小人又罗嗦了。不过她真的很好看。只见她开口笑道,像你这样的好汉,就用这样破烂的刀,真是太委屈你了。这样也好,我还真没想到呢,卫府的兵器都是质量精良的,碰上干吏,恐怕很容易会看出破绽。你这刀市面上到处都是,倒给了我一个提醒。她转过身,一甩手,那柄短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卫缀的左肩上,七寸的刀身没入了一半。那个叫丽戎的女子肩头上流下一条细细的红线,不过她只轻哼了一声,苦笑道,翁主刀法精妙,再深得一尺,奴婢的苦肉计就扮不成了,只能魂归泰山,在地下帮翁主造反了。 翁主的脸色变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们哪里是造反?我们大王本来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血统纯正,怎么叫造反呢?再说,如果我没把握,哪敢在你身上奏刀。那时你弟弟该心疼死了。谁不知道他现在是我姑姑鄂邑盖公主床上的红人啊。我姑姑的性情我知道,丢了江山没什么,但是没有了你弟弟,她便活不下去。唉,要不是他,姑姑又怎肯帮我们大王这么卖力。毕竟,我们大王即便当了皇帝,她也不能分享多少。现在的荣华富贵,她难道还嫌少了。 翁主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精巧的漆盒,打开,说,丽戎,这粒药你到时再服下,很快可以止血。这是秦朝皇宫所藏的神药,药方已经失传,高皇帝入关的时候,萧相国只在少府的官邸找到了那么几十盒,十分珍贵,除了皇族和一些有名的功臣,一般不轻易赐人的。当年吴楚之战,颍阴侯灌夫冲锋陷阵,身上中有几十处伤口,快要死了,景皇帝怜惜他的勇猛,才破例给了他一颗,你现在所受到的待遇不低罢。 丽戎也笑道,跟着你这样的主子,自然是万死不辞的。翁主笑道,我姑姑将来一定会干脆让你弟弟当她的丈夫,你弟弟尚了公主,一定会封侯,除了原来的盖邑之外,我会让大王把肥成和梁父两县都封给你们。你们家族就不再是我广陵王府的奴仆了,而是新皇帝的功臣。现在我们该走了。以下的事就看你的。 哦,原来丽戎姓丁氏,卫缀乃是她的化名。小武喃喃地说,这事原来还牵连到了鄂邑盖公主,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令史君怎么知道她姓丁。韩孔惊奇道。 这个你不用管了,你继续讲下去。小武道。 接下去那翁主就说,出发。小人就被他们带到了卫府。丽戎留下来了,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小人不知道。其实另外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跟令史君讲,我想令史君会很意外的。 当然应该讲。小武道。 韩孔斜了婴齐一眼,道,小人认识令史君的弟弟去疢,他不就在卫府做门客吗?并且很得卫益寿的器重,他的武艺也很卓绝,是卫益寿的贴身护卫了,进出离不开他的。小人不知道令史君怎么处理这事。当时小人叔叔要去告状自首,他事先探得消息,曾经去追杀,只是没有成功。按照汉家的法律,恐怕令史君也会有麻烦的。 小武脑袋轰的一声,身体摇了摇,险些要瘫倒在席子上。果然如此,那当初在桓表前争斗的大男子就是他了,他暗暗叫苦,一下子心乱如麻,仿佛看见自己整个家族已然绑在刑场上,等待人头落地。不过他马上坚毅了起来,他坐直了身躯,凝视着韩孔,威严地说,如果实在如此,我也只好大义灭亲了。这种时候,我还讲究什么同产亲情,那不是大逆不道吗?作为皇帝陛下的官吏,我只知道私不越公。自己既然背弃亲友出仕,为的就是奉公守职,甚至留名青史,哪里顾得了什么同产之情?婴齐君,劳你先把他带下去,下面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将这伙反贼一网打尽。另外,刚才我们的审问暂且不要公开。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一) 高辟兵自从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来,心里一直就很是烦恼,他没想过会发配到这个地方来当这个鸟官。他这辈子从未带过兵,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基层吏治经验,只不过由于家族的荫庀才得以封侯。虽然他从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论语》、《孝经》都背得烂熟,可那都是被动的,他自身并不喜欢。长大以后,他对官宦子弟争着当中郎、侍郎、郎中这样的官职也简直毫无兴趣。可是大汉的规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于郎官这种宫廷侍从之臣的呢?当然,也有另外一条路,那是从最基层的小吏干起,经过多年的辛苦,累积功劳升迁,多次考核为优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试守32"剧郡"33。如果仍旧合格,就有可能当上京兆尹,然后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后甚至封侯拜相了。可是高辟兵从生下来起就没有这兴致。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体态肥硕臃肿,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厨房做饭菜吃。他对一些高尚的事务,比如当官发财丝毫不感兴趣,可是对吃喝这套却兴趣盎然,有时他还会引用《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为自己辩护。既然大汉的诏书都喜欢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喝的,家里的厨子都被他赶跑了,就这样,他把自己养得丰满白嫩。但同时,也引起了他同母异父妹妹史次倩的无比蔑视。 史次倩在十六岁那年嫁给皇太子刘据,被封为"良娣"34。本来也不是太子的正妻,可是因为她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皇帝十分高兴,特意御临太子居住的明光宫来看初出生的孙儿,并亲自赐名为刘进。那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日渐进步的意思,明摆着,以后的皇位终究会传给他。母因子贵,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当上了太子的正妃。她的家族也就马上兴旺发达起来了,一下子有四、五个兄弟得到荫庀,当上了郎官侍从。他们的名字一古脑登录在郎中令掌管的皇族名册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宫和长乐宫。 高辟兵是史次倩的母亲和前夫生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大名贞君,小名叫细儿,家族早年从鲁国迁居到长陵,她年轻时长得很漂亮,早早就被长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从齐国迁来的大族,家产巨万。他们派人来求亲,细儿家当然不会拒绝。虽然细儿家本身也不贫穷,可和高氏相比,究竟是小巫见大巫。就这样,高氏娶得了美女,细儿傍得了巨室,皆大欢喜,双方都算得心满意足了。 细儿出嫁后也时常回娘家,她和母亲相处特别融洽,有一天母女两个商量一起去逛长安城,在长安的厨城门外看到一个乞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脚下晒太阳。时值春日,韶光骀荡,空气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那个乞丐的头顶上,青色的细柳如线,不时地拂着他蓬乱而脏的头顶,他也一直埋头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细儿经过他面前,丢过几枚五铢的铜钱,声调沉闷地落在他的木碗里。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梦,猛地抬起头,一瞥之下,眼睛突然发直了。这老丐满面皱纹,嘴巴张得老大,良久都没有闭拢。细儿心里暗暗好笑,难道自己是这般的美貌,连这么个乞丐都为此神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良好心情么?一般的乞丐由于生活的困顿,关注女人的那根神经几乎都是麻木的。细儿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母亲说,阿媪,你看他好生奇怪,竟然这样看女儿......真是讨厌。母亲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说,我们田家的细儿,自小就名扬三辅,五陵的富家少年哪个不神魂颠倒,何况一个乞丐呢!让他看两下也没什么,掉不了一块肉去。我们走罢! 那乞丐似乎听见了这母女俩在车上的对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张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大嘴道,阿媪这话说得逆耳,你这个女儿虽然美貌动人,可也未必能让老夫惊艳啊。别看老夫我现在这么潦倒,年轻时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像我近年来日日坐在长安城前,来来往往的妇人好女也不知见过多少。长安是天子的行在所,一国的巨都,天下郡国的美女都在此云集,老夫看来看去都很漠然。你这位女儿之所以让老夫失态,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了。 哦,细儿惊讶这老乞丐用词竟然很文雅,不觉莞尔道,想不到这位老丈如此见多识广,那么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嗯,那老乞丐掸了掸前襟,目光向着远处那如缎带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缕哀伤,道,金庭玉砌,老夫当年也不是没踏过的,只可惜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只算得了别人的成败,却算不了自己的命运。 细儿转首向母亲,低声耳语,这个老乞丐好大的口气,开口闭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这邋遢猥琐的样子,可有半点像富贵过的。 母亲这回倒严肃了起来,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富贵荣华随运而化,一向没有万世享用的道理。她指着那城门,即便这厨城门内的西市,就有多少王侯将相在那里引颈受戮的?你且听他讲些什么。说着,她已经下了车,对那乞丐说,老妇的小女无知,请先生不要见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说,你这老媪倒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荥阳留长卿为师,学习相术。后来游学梁国,得到梁孝王的宠幸,让我留在宫中,赐给我高爵。再后来梁孝王因为谋发事发,忧虑而死,我们这帮王宫的人也牵连得罪,我被判输入中都官为鬼薪刑徒。三年刑满之后,我因为腿在服刑期间受伤,无处可去,想依附大族,做点小职事糊口,却因为在王国任过职务,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倍受歧视。后来腿伤加重,成了个瘸子,只好在这厨城门外乞讨为生了。刚才见到你女儿,的确让我眼睛一亮。不过我并非惊呆于她的美丽,而是惊呆于她的相貌,丰颐宽额,实在是大贵之相,贵不可言。我年少的时候,遍阅相书,悉心钻研,如果这次我看错了,那就不是我错了,而是这世间的相书都是垃圾,应该全部烧掉了。 细儿的母亲疑惑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异,既然自称令师留长卿以相人有奇验而名满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长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齐地的豪族。然近几十年来,也没有做官做到二千石以上的,所谓贵不可言,恐怕难以指盼罢。 那老乞丐笑了笑,我还指望田媪当上皇亲,到时能依附以度残生,区区二千石的小官,也值得老夫开口吗?老夫敢担保,不出二十年,你女儿一定会当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儿一定贵不可言。 细儿的母亲听了,满心欢喜,给了那乞丐一千钱。这次母女俩的长安之游非常开心。过了一年,细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满心指望下次再生个女儿,以应了那乞丐的预测,却没想到,再过得一年,她丈夫却因病一命呜呼了。细儿回家时怨恨道,都怪母亲你贪图富贵,将我嫁给高氏,没想到是个病鬼。你还经常相信那乞丐的昏话,说我将来生个女儿,一定会当皇后。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现在不但没有富贵,却落得个做寡妇的悲惨下场,都怪你们没有眼光。 看到女儿的悲伤痛苦,细儿的母亲也有点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游长陵偶然碰到了细儿,垂涎她的美貌,再打听知道她新近死了丈夫,心里好不欢喜,立刻下聘礼,将细儿娶去做了小妾。细儿过去不两年,果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史曼倩,小女儿叫史次倩。都长得很标致,尤其是那次倩,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美貌异常,比她母亲细儿当年尤其风光,艳名甚至传到皇太子的东宫去了。皇太子立即派人来史家纳聘,娶次倩回宫,封为良娣,地位仅次于皇帝给他立的正妃。细儿这才很想念起那乞丐的话,十分感激,派人去厨城门找他,想请回家终身奉养,却听说早已经在一个冬天冻死了,心里慨叹不已。 次倩嫁给皇太子后,肚子倒也很争气,次年就给太子生下了皇太孙刘进,这时皇太子刘据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进太子宫,封为郎官。只是次倩仅有个姊姊,同产中没有男性,未免感到遗憾。细儿这时突然想起当年在高家和前夫生的儿子高辟兵,于是请求太子把高辟兵招进宫,拜为中郎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却是很不成器。细儿一怒之下,请女儿次倩游说皇太子,将高辟兵发到下面的郡县去做个实际管事的官职,以便积劳升迁。这时鄂邑盖公主比较讨皇帝喜欢,她暗暗讽劝丞相和御史大夫,奏请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驻南昌县,掌管豫章郡四十万张强弩。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二) 次倩听到这个任命,有点迷惑不解,她不相信这个同母异父的饭桶哥哥有能力担任那么重要的官职,甚至连皇太子也感到奇怪,因为他和鄂邑盖公主不是亲同产姐弟,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卖力地替自己安排亲戚呢? 高辟兵自来了豫章郡,还是老样子,天天躲在家里,几乎没有办过什么公事。每日仍然是下厨做饭,吃饱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穀树底下睡觉。丞属掾吏们很着急,集体去拜见他,希望他能经常去官署坐曹处理政务。高辟兵光着个膀子,乐呵呵地说,诸位不知道,我这是实行"无为而治"啊。他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胸脯上的肥肉不时地抖动,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皱之间闪烁游走,哎,你们豫章怎么会这么热的?他岔开话题了。 掾吏们陪笑道,的确如此,豫章郡地处江南,城里又有赣水流过,又湿又热。我们这些下级官员都是本地人,习惯了炎热。真羡慕都尉君是从长安帝都来的。长安是非常的爽垲罢? 那是,高辟兵笑笑,你们不知道,每次皇帝陛下下诏书,要列侯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那些封地在江南的列侯,无不悲伤叹气的。还是长安好啊!他的绿豆眼望着都尉丞,公孙君,你也是在阳陵邑35长大的,应该知道的了。 那个叫公孙都的都尉丞笑道,的确,下吏刚来的时候,也适应不了这里的燠热,可是过几年也就习惯了。都尉君是皇太子的大舅子,住在长安的直城门边、面向北阙的甲第,下吏曾经求家叔带下吏去见识见识,可是家叔拒绝了,说下吏读书太少,性格粗鄙,礼节不修,恐怕惹皇族人笑话。对了,都尉君能来此执掌重职,可见深受皇帝陛下重视,虽然辛苦一些,可是什么能跟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相提并论呢?刚才都尉君说无为而治,非常精辟,可是下吏侧闻,皇帝陛下很早以来就爱好儒术,都尉君身为皇亲,自小也熟读《论语》、《孝经》,儒学深厚,皇帝陛下喜欢以经义治国,以《春秋》断狱,都尉君正好可以施展才华,以便将来跻升公卿的行列。黄老那一套,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高辟兵笑容收敛了,他摸摸自己肥硕的胸脯,随手一把汗甩出去,险些甩到掾吏们的脸上。他不耐烦地说,《论语》、《孝经》是天下无人不读的识字课本,哪里就是什么专门的儒学了?我若喜欢儒学,难道不早早地去学那《诗经》、《仪礼》,当那清闲的博士,还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受罪?诸位不要再说了。无为而治未必就不能治理好一郡,当年文皇帝不就是无为而治,令天下衣食滋殖、蒸蒸日上了吗?即便是本朝的汲黯,当年担任东海、淮阳两郡的太守,天天躲在屋子里睡觉,公事全部委任丞属,而年终考核也总在天下郡国前列。况且都尉的职任不比太守,本就不大需要涉足行政方面的事宜,当今天下太平,正是放马于南山之阳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清静无为就行了。 丞属们见到高辟兵这样懒洋洋的,又知道他有很好的背景,任职这个地方不过是做个样子,捞取点升职的资本,于是怏怏地一哄而散,都懒得理会他了。任由他关上门,在树荫下喜滋滋地晾那一身肥肉。公孙都有些不快,出了里门,他压低声音对其他掾吏说,没想到我们都尉府这样严密的军事机构,现在每日只看见袅袅炊烟,实在是丢脸之极。让黔首们看见,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再说,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皇帝陛下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掌管冲灵武库的。 掾吏们愤愤说,他是皇太子妃的大兄,有什么奇怪。公孙都拈了拈颌下稀疏的胡须,忧虑重重地说,诸君有所不知,近年来皇帝陛下宠爱钩弋夫人,卫皇后家族早就没什么势力了。皇太子也汲汲自危,天天担忧自己被废掉,皇帝陛下怎么又可能提拔这么一个懦夫担任发弩都尉呢?况且,冲灵武库的安全与否,和我们每个人的责任相关,万一发生意外,按照《置吏律》,他这个长官固然有罪当斩,我们这些下属也一个都跑不掉的,恐怕都得为他陪葬了。 掾吏们全都呆在那里,脸色煞白,叹道,看来只有我们多费点心了。皇帝陛下近年来律令更换频繁,的确让人无所适从。而且用法太峭刻了,当年暴公子36被皇帝陛下任命为绣衣使者,持节来到我们豫章郡,发郡车骑甲士,监临两府,把太守、都尉及丞属十多人全部当场斩首。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真怕皇帝陛下又派一个绣衣使者来,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还能否有幸保住颈上这颗吃饭的家伙。现在梅岭那边盗贼聚集有数百人,我们也只能封锁消息,不敢让皇帝陛下知道,唉,都尉丞君,何妨向令族叔公孙君侯打听一下消息,探询皇帝陛下派遣高辟兵来掌管冲灵武库的用意。 公孙都皱起眉头,疑问就在这里,我堂兄公孙敬声去年因为细事不谨,已经下廷尉狱了。家叔急得要命,曾向皇帝陛下请求,希望能以捕获阳陵大侠朱安世为堂兄赎罪。皇帝陛下念在家叔是皇后的姐夫面上,答应了家叔的请求。现在家叔布置家吏,并以丞相府的名义发牒给全国郡县,逐捕朱安世。皇帝陛下有个期限,如果不能在十月年终考核之前捕获,我堂兄恐怕性命不保。说起来这新来的都尉也跟我有点七弯八拐的姻亲关系,家叔曾提起,皇帝陛下对家叔的政绩并不满意,对皇后和太子也很冷淡,本来应该下诏书褫夺他的印绶才对,可为什么非但没那样干,反而提拔和家叔有关的人担任重要职位呢。你们想,如果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能握有冲灵武库的强弩利兵,那都是十分可怕的。 掾吏们又七嘴八舌地交谈了一会,好奇地问,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么事情,竟让皇帝陛下也这么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应令叔的要求。 公孙都叹了口气,这朱安世是名震长安城以及整个三辅地区的大侠,我很小的时候就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了。据说此人不但武功非常高强,而且对帮助困窘的黔首相当热心,因此有一帮五陵恶少年仰慕他,争相为他卖命。如果他想杀一个人,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恶少年会及时斩了那个人的首级,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恶少年们这样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们并不想显示帮忙杀人是在讨好朱安世,相反,他们认为这样的不留姓名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帮了对方又去向对方邀宠,倒显得品德有亏,十分可鄙了。他的声名达到极至的时候,连朝廷卿相都相互吹嘘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虽然朱安世只是个布衣,爵位还不到公乘,可是王侯们倒争相来巴结他。 这也太没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贵,谁能够代天子致刑罚。怪不得皇帝陛下这么生气,竟至于要下诏书追捕他这么一个平民布衣。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白,如果皇帝陛下的诏书对追捕朱安世都没有什么效果,令叔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何况,以皇帝陛下那么至尊无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讲价还价? 公孙都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这事情真是越想越古怪了,家叔怎么会向皇帝陛下提出这样的请求呢?他看了一眼掾吏们,低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想不通,也许没那么复杂。皇帝陛下恐怕只是想给家叔一个机会,让他立点功劳罢。虽然皇帝陛下近来对家叔不如以前宠信了,但毕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皇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有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下来。况且我们捕获了皇帝陛下诏书名捕37的大盗,今年的考核,无论如何是能排在天下郡国前列的,即使皇帝陛下又派出了绣衣使者,我们有这样的大功在前,这颗脑袋一定可以暂时保下来。 掾吏们相视点头,齐声道,现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们一切都听都尉丞君的安排。公孙都也笑着点点头,一脚迈出里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里长从里门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跟在公孙都后面,低声下气地打招呼,都尉丞君人慢走,都尉丞君走好。公孙都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里长说,前几日丞相府的牒文下达,命令南昌县逐捕京师大盗朱安世,南昌县令有没有给你们转发下达的文书。 里长恭敬地说,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乡正已经把它传达给本乡下属各亭、里了。都尉丞君请看里门上的匾书大字。那里长一边说,一边抬手指着里门的门楣。只见上面果然钉了一块木版,长三尺,宽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书几行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南昌县令德、决狱曹令史武行丞事,告南昌县各乡、亭、市、里:今诏书名捕三辅大盗朱安世,督盗贼史写移诏书,书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辖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书写此牒文,悬于各乡、亭、市、里高显处,使吏民尽知之。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三) 下面是另一块同样长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贺承制诏侍御史曰:今逐验捕治京师大盗贼朱安世,年四十五岁,为人:中状、黄色、大头、黑发有虬须、圆面。书到,二千石遣无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诸侯相,承书从事下当用者。 公孙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德的手脚倒不慢。不过这个决狱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行丞事"38?原来的县丞呢? 里长讨好地说,都尉丞君有所不知,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是县令王公亲自提拔的,他原来是本县青云里的亭长,因为刚刚破获一起疑难凶杀案,王公上书长安请求嘉奖,长安报文,将他破格提拔为守县丞的职位的。 哦,公孙都惊讶地说,是不是那件卫府剽劫案,难道是他破获的?我前两天还听说那件狱事特别复杂,恐怕没这么快结案的。 里长恭敬地说,那件狱事的确很复杂,当初县廷几个资深老练的狱吏费尽辛苦,一无所得。而卫府催逼又紧,县令王公好不烦恼。亏得这个决狱曹掾吏沈武明智冷静,才捕获了一个叫韩孔的盗贼,查出那柄凶刀正属韩孔所有。不过据说那个韩孔虽然招供刀是自己的,却声言那刀早已被窃,坚决不承认自己杀过人。 公孙都有点兴致盎然了,他笑着吩咐里长,你去拿几张竹席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里帮助你纠察来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长没想到,一个堂堂八百石的长官肯这么亲切地和他这个小小的里长聊天,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他欢天喜地应道,都尉丞君请稍候,小人马上就去准备竹席瓜果。他说完退了两步,急忙转身跑进里门,惊喜地大声嚷道,老婆儿子,快,快好好准备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孙君肯莅临我们的寒舍做客,这可是祖辈几世积德修来的光宠啊,快点把那陈年的米酒拿来招待公孙君。 公孙都看着那里长的背影,笑了笑,对掾吏们说,黔首们没见过世面,见了我这么个小官就欢喜成这样。要是在长安,我会觉得自己跟一个乞丐差不多。不过,你们可以看到,当官实在是有何等的荣誉啊!他仰首叹了口气,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好。 掾吏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们低声道,都尉丞君,你可是八百石的长吏,官仪威严,这样......似乎不大好罢。朝廷早就规定,二百石以上的长吏进入里门,官服都应该穿戴整齐,像个当官的样子。今天都尉丞君要和一个里长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见,向上面告你一状,说君不顾及朝廷体面,公然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们中间,有损朝廷的威望,那恐怕会有麻烦的。 公孙都笑了,说,诸君不要太过虑了。其实刚才你我一起去拜见的高府君虽然疏懒无聊,但他有句话却并非没有道理的,皇帝陛下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保证地方上平静无事,你的官职就能一步步上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节呢?的确,在黔首们面前注重官仪是重要的,但有时候做出一幅亲民的样子,收买民心,也未必对治理没有好处啊。况且我现在很想知道,那个代理县丞事务的小武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长断案,那么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听说朱安世现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广陵国一带活动。广陵国和下沙侯卫益寿一向关系密切,要抓捕这个朱安世,我们需要多笼络几个能干的狱吏才行。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里巷一阵喧动,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里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头。不管是居住在里门左边的穷人,还是居住在里门右边的富人,都一个个呆傻而艳羡地看着公孙都和里长一家。里长满面欣喜,大声对那些人说,都回去,不要看热闹,有什么热闹好看。都尉丞君特意来到我们南浦里视察治安,我们南浦里的确应该感到无上的光荣,但也不能妨碍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悬在里门上方的木匾,看见没有,都尉丞君奉皇帝陛下的诏书,来逐捕京辅大盗朱安世。你们挤在这里,搞得这么混乱,如果有奸人混迹在中间,就难以发觉。抓不到奸人,就是废格诏书,肺格诏书就要杀头。你们摸摸自己,有几个头可以杀。 伸出里门的脑袋们渐渐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剩下满脸喜气的里长一家五口,手脚利索地把竹席子铺在里门口一棵冠如车盖的大柚子树下,客气地谦让道,请都尉丞君东向坐。公孙都点点头,也不客气地坐在席子上,随行的几个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孙都问里长道,我要继续问先生刚才的问题。刚才你说的卫府剽劫案,我觉得不解,这样一个小小的狱事,怎么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呢?难道真是要变天了。 里长诺诺连声,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据说本郡太守陈府君屡次为此案发文,切责县廷。大家都相互传闻,说卫府被贬官来此,估计想借这事发泄郁闷呢。 公孙都点点头,环视了掾吏们一下,说,我总觉得卫府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一个罢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实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时向长安报告的?倘若皇帝陛下听到他如此逍遥快活,一怒之下下道诏书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没了么?嘿嘿,也好,像他那么大的家族,区区县廷的人手显然不够,我就只好征发都尉府车骑帮忙了。据说卫府财宝很是不少,当年就是因为过于贪墨而革职的,皇帝陛下可怜他,不忍诛杀,才给了他一条活路。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完,他笑了两声,看着里长,刚才你说到那个决狱曹掾吏小武,他姓什么?以前有什么政绩没有。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当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追捕盗贼方面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相反,自从他当青云亭亭长以来,青云里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持符节路过青云亭停宿,都说青云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像个能够胜任吏职的。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想到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老狱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敢问都尉丞君为何对他这么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小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就是个错误,实在可惜。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让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都尉丞君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不起他,再加上他家境贫苦,每年的家产核查都只有四万钱不到。按原来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可是依旧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呆了下来。他现在还很小,当初为亭长时仅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罢。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不起他,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又悄悄劝道,都尉丞君,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可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但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忽然眼睛直直望着远处,看,那是什么?众掾吏循着他目光齐齐望去,只见远处烟尘飞腾,大道旁的尽处,隐隐现出几辆马车,朝着他们所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上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大约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唯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的一声站起来,背倚着大柚子树,大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四) 掾吏们也站起来了,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式,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去上面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来,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都挂着长剑,但是每个人都手握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弩臂的后端,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正瞄准公孙都他们,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哪怕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听到汉军的大黄弩部队来了也要退避三尺。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么?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也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君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罢。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有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扣压平民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员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够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也知道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下车来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说,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敢这样趾高气扬的,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块黑布,头上没有头巾,只斜斜地挽了个髻子。不过今天老子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只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说,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罢。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飕飕几声,那几个掾吏好像冬天撒完尿一样剧烈颤抖,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仰面摔落,钉在了地上。随着箭头插入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杆边缘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血幕,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速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嗤笑道,嘿嘿,官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起来。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像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部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边呼边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都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三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贼盗能力的起码占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可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那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儿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那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的声音,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几个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他这一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里门内的右边警贼鼓一敲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失败。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做好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完全不管。当然他也知道,里长这样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这个里长向他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被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这时,那三个儿子全部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已有四个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捏着一枝长戈,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群盗一人,加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都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的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身上肥白的肉像牛奶一样,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他的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梦里的长安,那日子是多么快活啊,在这样的夏天,如果皇帝陛下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了,他可以偶尔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那么华丽,矗立在沧池的中央,被阴凉的水气环抱着,一觉醒来,俯视着遥不可及的沧池之水,看着那游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浑身都是冰凉冰凉的,胃口顿时大开。不像在这偏僻的南昌县,热得让人一点胃口都没有。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游历也是很惬意的事,那园子里杨树真大真高,高大得简直让人难以想像。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经历不能常有,要皇帝陛下恩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擦擦眼泪时,发现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五) 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眼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好像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那都是你的部下。在南昌县,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有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受惊的红色蜈蚣一样急速爬出,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判处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色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是讥嘲地看着他。这种神情以前他只在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看到过。从小到大,他所接触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即便是那在朝臣们心目中威严无匹的皇帝,在仅有的几次见面时,对他都带着和悦慈祥的表情。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不小的麻烦。 扇他一巴掌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歪着嘴巴笑着,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京城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显出一副见人就想挑衅的神态。有一次他和公孙敬声等人在一起宴饮,是为了庆祝公孙敬声官拜少府,那天一起饮酒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廷尉监邴吉和丞相长史张喜。酒酣之时,公孙敬声说请他们去放松放松,他开始还以为是去玩他家蓄养的歌妓,哪知道公孙敬声带他们走进一个阴暗潮湿的所在,边走还边讲解道,看,这就是少府的司空狱,我平常累了就经常来放松的。他们醉醺醺地走进监狱,公孙敬声命令狱吏,提几个刑徒来消遣消遣。狱吏很快牵来了四个犯人,分给他们一人一个,再递给他们竹鞭,原来是要他们鞭笞解闷。那时分配给高辟兵的就是一个这样神情的刑徒,歪着嘴巴看着他,显得很桀骜的样子。高辟兵有点不习惯,避过脸去不愿意瞧他。公孙敬声走过来笑着说,别看这个刑徒在外面很嚣张蛮横,可是进了这司空狱,就别想完整着出去。说着扬起竹鞭狂抽,抽得那个刑徒杀猪般嚎叫。当然,高辟兵知道,面前这个少年不是当年那个。但不管如何,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不说话,只是轻微发抖,那个少年并没有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他妈的还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物故39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一声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叫父亲大人,否则老子把你细细切成肉末喂狗。高辟兵无奈,低头嗫嚅道,阿翁,父亲大人。少年得意地踢了他一脚,叫阿翁哪能站着叫,给老子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个中年的汉子过来了,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在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材质都很泛泛,不值一提,可是一旦他们征发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说,都尉已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郡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这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了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但是你别忘了,即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这胆量。不过,我们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头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倘若当时我们开始当场击杀了那个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里门,抓住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十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将他陵迟处死,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古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个少年话被噎在半路,因为一柄剑已经突然刺出,贯穿了他的胸膛。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父亲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早该掉脑袋的刑徒。他拔出剑,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抽出血淋淋的长剑,大声道,不听命令者,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如今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大约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要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盗们就要到了,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天子颁布的《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来此只为求财,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县令王德凭着车轼,满脸是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南昌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是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身为决狱曹令史,却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三百石长吏小武。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坐曹治事。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里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小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家产耗去了不少,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尤其是近几年皇帝陛下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总是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谁知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声不绝,吓得他一哆嗦,一泄如注。他像松弦的弓一样弹了起来,喊家仆,快,去查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充满歉意地说,这官是真他妈的当不得了,还不如回家种地,天天胆战心惊的。卫府那件狱事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着急,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随便敲鼓玩耍罢了。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鼓,哪能敲出这么宏亮的声音,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要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样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进来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主君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日的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大约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君,请主君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吐血。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都尉所居里第,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这下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别说升职,只怕要在牢里度过余生。如果都尉被劫持而去或者性命不保,那就更可怕了,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啦哗啦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六) 明廷不要惊慌。小武站在他身边,正充当车右,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是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这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40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几个都尉的掾吏中了这箭,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防御外寇需要,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法也是可以减免罪责。明廷就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小武这样说,心下稍微安定。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说,看来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现在这事我交给你全权负责。就算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很难推脱罪责也没用。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是好? 多谢明廷的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命令县吏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赢余岁入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其中有一人损失,而不能斩获群盗的相当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罚金四两。如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贼盗。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知道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如果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和公孙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冷笑了一声,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持走了,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里人全部都要连坐。这回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肯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务。 小武说,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把它认真地系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来,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位县吏听令,王明廷身体有恙,命令我暂时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都尉第宅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个白胖的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武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去,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侠一来,我们就有机会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这王德真的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退后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着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飕的声音,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飞了进来,钉在了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多少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长官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外面下令的那人完全不知道律令,只知道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看。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站着一个少年,左手握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片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军吏们最前面的引弓待发,中间的持戈戟,后面的握盾牌持刀剑。这竖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然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南昌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和韩延年的家人苦苦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站在冲车上声色俱厉地威胁我,说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还是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运气好,连王恶棍都奈何我不得,何况门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这可一点不虚假,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腰斩的。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激烈权衡。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中发射的飞虻箭来看,恐怕有不小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将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是怎么制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劫持的是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有任何讨价还价,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国家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叫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而废格国家法令,纵容你们。那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南昌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斩下车厢的一个角,突然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身荷国家重职,膺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也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击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弦声嗡嗡不绝,箭矢像迷路的野蜂一样没头没脑地朝院内乱撞,阙楼的楹柱上霎时间钉上了数十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阙楼,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 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甚至有的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规格的箭矢,如雨般泼进院子,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盗贼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经躲到队伍后面去啦!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快射光了。没有长戟,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七)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他一手扯过高辟兵,把他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官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手掌中剧烈颤抖了几下,随即重量急剧增加,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他大惊之余,手臂赶忙一沉,高辟兵的身体登时像个肉袋似的,滑进他臂弯里。他感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原来一刹那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液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在这情景下,也不由得心惧胆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半刻,忽然又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意识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嗤嗤声。他一连剁了几百刀,似乎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又忽然觉得腿上一疼,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在兵车上指挥的那个少年赫然身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进来,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擒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幅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令人好不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童稚时候听说过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像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肯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像你这样的鸡鸣狗盗,真是玷污了侠客的声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地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我们大概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恐怕会死得更惨,家里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因此查出了一个谋反的大狱,那么即便我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帝陛下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了我的官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大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而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样,你这个小小的县吏,倒指望他开恩。好,既然如此,老子有悲天悯人指的,倒也不想妨碍你继续做梦。 小武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不时烦躁地把玩着剑茎。陡然间,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县丞君,不好了,从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朝我们这边呐喊鼓噪,有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贼盗车辆四周的烟尘,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御。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竖子,现在才来接应。要是早到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早就变成鬼魂了。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则心中一阵寒凉,像冬天掉进了冰窟。他马上跳了起来,道,在哪里,带我去看。他跟着那县吏急匆匆地跑到阙楼,王德已经站在上面,愁眉苦脸地等他,沈君,你看......这,这怎么办?小武手搭凉棚,向散原山方向眺望,果然几十辆革车正滚滚向里门方向涌来,车上站着的人,脸上眉目都可看清。他们个个头上发髻散乱,斜插着一支野花,这正是梅岭群盗的标识,只是花的品种随季节有所更替。 小武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如此倒霉,干了几年亭长,好不容易抓到个机会立功,升了个县丞,还没即真41,就碰到这样的大难,看来真是命里没福。他转头看了一眼王德,见王德一脸愁苦,又暗叹自己还不算太糟,人家王德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升了县令,碰到这事,命不是比自己更苦么?还有婴齐,年纪轻轻的,现在死了,岂不是白白在富贵之家投生一回?他迅速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诫自己千万别慌,在这种时刻,慌乱也没有用。只是造化怎会如此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近几个月怎么突然发生如此多的事情,连群盗都敢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但也许这又是自己需要掌握的一个机会呢!既然此事一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解决,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婴齐说,婴君,请跟我进来一下。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一) 婴齐跟着小武,跨进了高辟兵的屋子。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也刚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朱安世带人绑住高辟兵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吓瘫了。 高辟兵的妻子靳莫如,出自三辅42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大概才二十岁左右,一副婉嫕娴静之态。但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有些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 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都怪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43自劾,向皇帝陛下请罪。等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螓首低垂,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帝陛下的恩典了。沈君年少果断,大家都看在眼里。妾身思量,刚才的事,不管什么人来,都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贼盗劫走高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都将生灵涂炭了。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的名称,小武心中一跳,脱口道,冲灵武库-下吏从未听说,在什么地方? 靳莫如沉吟了一下,道,沈君自然不知。本来这是朝廷的秘密,在本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府君,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之外,是谁都不知道的,然而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的来历绝不简单。说起来高府君也未向妾身提过这个武库,不过妾身的父亲曾经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全国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当年出嫁前,偶然听家父在闲谈中说起的。 那么下吏实在多嘴了,小武道,高夫人刚才真不该告诉下吏。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无妨,贼盗刚才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只怕也瞒不住。况且妾身看出沈君是个果敢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妾身之所以告诉君,就是想让君下定决心,去轻松应付这帮贼盗。无论如何,君已没有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夫人信任。不过这回的事情的确麻烦,贼盗有备而来,人数达到五六百之巨,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而且下吏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敦促进攻,箭矢都快耗尽了。下吏-想借高府君的兵符节和印绶一用,想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妾身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君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来才能成事。不过,沈君不知道么,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斩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救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全部弃市,甚至亲属也要髡钳为奴......唉,看来我们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里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被贼兵堵截了,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真不简单,考虑问题面面俱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般配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这么没用,哪会如此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他以为他是谁?淮阳太守汲黯?真是可笑,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赢得四方豪杰的敬佩尊崇,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点忌惮,由此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郡中也能井井有条。人家的威望在那里,哪个贼盗有胆子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或者是躺在床上蓄肉,简直就没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低声求恳道,下吏认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撇撇嘴,下吏代理县令事,发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反正只有一个头,干脆拼着多斩首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轻叹了一声,轻声说,其实君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一定要家兄上书皇帝陛下,力陈君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帝陛下,陛下说不定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陡然猛跳起来,惊喜交加,暗想,难道天可怜见,让我碰到了贵人。他赶忙屈膝跪下,急道,夫人的同产兄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书皇帝陛下,陈明下吏刚才的两难境地,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倒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君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危难才是。 小武满面通红,激动道,私刻八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舍命一搏。不过还有个难处,如果伪造太守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还好办,符节则有些麻烦。我们无法知道篁竹营符节左半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会暴露。下吏想,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手执都尉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罪行更重,那是要腰斩的。 小武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罢了。再说,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府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下吏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伪造皇帝诏书,只要没有造成很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成了救命良方,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人也着实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立刻伪造诏书和御史寺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靳莫如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请沈君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君擅长制印,请君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令史君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全部揽下,和你无关。刻制印信,很难判断是谁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 婴齐勃然大怒,道,你当我是胆小鬼吗?我不过是可惜你一身才干,不忍心看你弃市罢了。 小武笑了,他拍拍婴齐的肩膀,感激地说,我这次的举动,早该死几次了。可是一旦破贼,即便斩首西市,也算无愧于心。至少没让群盗跑了一个,对得起黎民百姓。他又故作轻松道,其实以后的事也难说,我也未必死得那么轻易。这不时没有先例的,孝景皇帝前元五年,颍川太守赵孺卿和都尉擅发郡兵,捕捉豪强大族,本当腰斩,事下公卿杂议44,廷臣多以为颍川乃是天下有名难治的大郡,一向为游侠伏窜的渊薮,换了几任太守都不胜任,甚至有太守深夜被贼盗割了首级去的。赵孺卿征发郡兵逐贼,也属无奈之举,应当酌情宽宥。皇帝听得觉得有理,乃制诏御史,准许赵孺卿罚金免罪。元朔四年,谒者汲黯持天子节信,巡视河南郡,见河南郡的百姓因为水灾,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于是矫制开河南郡官仓,发粟振救贫民,当今皇帝陛下也赦免他无罪。所以,你放心罢,说不定我也能得到赦免,不一定死得了的。 婴齐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以前还真没看出,县丞君是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记得君刚来县廷的时候,大家都私下笑话君软弱不胜任。当个亭长,竟然搞得亭部的治安乱七八糟。后来见君察狱鞫问,觉得君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没用,于是印象大变,挺佩服的。现在君可更让我高看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不慌张,估计拜你做个将军,也未必干不了。他一边用书刀刻着木印,一边调侃。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二) 小武笑道,也许这就是古书上说的"人各有能,有不能"罢。那些贼盗,让我单独提剑逐捕,我还真有点发怵。但是看见群盗结伙攻劫,我心中反而泰然,真是奇怪之极。他说着话,手下不停,笔毫在木牍上夭矫飞动。他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枚闪亮的银印,鼻纽上系着青色的绶带,鲜艳欲滴。那就是高辟兵的二千石豫章郡都尉章。 一会儿,婴齐将印信刻好。小武快速将写满字的两枚木牍对扣在一起,用丝线缠起,再将另一枚短木牍捆在上面,在木牍的凹槽内塞上软泥,钤上印信。好了,他对婴齐说,这件事也不好交付别人,只有麻烦君跟我亲自跑一趟,再挑选一个擅长驾车的县吏。这里还得让县令王公恢复指挥,顶多一个半时辰,我就能赶回来。 王德把小武送到后门口,叫着小武的字,仲卿,好好保重,等你回来。小武点头道,明廷放心,下吏速去速回。他戴上头盔,披上重甲,吩咐道,御者,快备好革车,我们立即去洪崖里篁竹营。 篁竹营位于赣江之西,离南昌县廷大约二三十里,郡兵的首领名叫魏无知,实际官职名称为豫章郡都尉长史,这是一种本来在边境郡县才会设置的六百石官职,可是因为豫章郡的军事地位,也破格设置。篁竹营的郡兵来自天下各郡,每三年轮换一次,他们平时在所驻扎的地方屯田耕作,没有军事和征调命令绝不能乱走。 小武驾驶的两马革车在路上狂奔,他不敢走平坦的官道。虽然有县吏们掩护,但刚才他们出门时还是遭到了群盗的堵截,御者不幸中了两箭,登时奄奄一息。婴齐果断推开御者,自己亲自驾车,原来他的御车术竟然非常高明,比刚才正规的御者还好。小武自身也中了一箭,好在穿了两层重甲,没有丝毫受伤。豫章郡的甲胄一向很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兵器甲胄都是由豫章郡负责供给的,豫章郡的黔首百姓因此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因为朝廷因此免去了他们许多徭役和赋税。当然,也因为那些贼盗的箭远没有朱安世一伙的精良,如果他们发射的也是箭头沉重的飞虻矢,估计再好的甲胄也救不了小武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前面陡然出现了一大片竹林,葱翠连绵,在微风中婀娜摇动,发出悦耳的声响,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几个兵士坐在竹林下打闹,看见小武乘坐的革车,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营门的卫士也向前踏了几步,横着戈,闪亮的戈援对着小武革车来的方向,一脸紧张之色。 小武让婴齐停车,将竹简举到头顶,高声喊道,豫章郡高府君下传长安天子制书到,请都尉长史魏君恭迎。有个队率模样的人当即脸色肃然,对身边的一个士卒道,快进去报告长史君。又面朝小武,请君下车稍候,等长史君示下。 小武跳下车,道,好,不过军情紧急,万勿延宕。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宣告,请来人去长史营帐。 几个士卒将小武二人引进门去,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径,面前出现一座院落,穿过回廊,刚走进正廷前,魏无知就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叫,主君,你别急嘛。魏无知回头呵斥了她一句,快回去等我。一边系腰带,一边奇怪地看着小武。 小武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他深深吸了口气,叫道,长史君,我奉高都尉之令传达天子制诏,有紧急公务,赶快接诏。 魏无知虽然神情落寞,一副懒散之态,听到下达制诏,还是疾走了几步,躬身接过诏书,很仔细端详了一番封印,再小心地掰下,解开竹简的丝绳,轻声念到: 制诏豫章郡高都尉:朕闻迩来东南一带,群盗出没,二千石不能尽职逐捕。朕初欲遣使者合虎符,发郡兵击灭,重趣聚烦民,故未能也。诗不云乎:"王赫斯怒,爰整其旅。"若贼盗不深畏其罪,伏藏薮泽;乃群出劫掠,剥割元元,君即可以都尉印绶符节,发本郡县营兵,便宜行事。毋令贼盗久流窜,百姓失职。 魏无知抬起头,急忙说,这是发给高府君的诏书。他有什么命令吗? 小武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这个魏无知不相信他的话,怀疑他矫诏。他赶忙掏出银印和符节,大声道,这是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现在梅岭群盗五六百人包围了都尉府,劫掠百姓。高府君派兵将我送出重围,让我带着天子诏书和都尉印绶符节,令魏长史赶快尽发郡兵,击斩群盗。 魏无知伸手接过符节,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狐疑地说,刚才诏书封泥上只加盖御史大夫印信,怎么没有皇帝信玺? 小武的心陡然一沉,假装愤怒道,长史君官高位显,对文书尺符这类的小事当然一向不大在意。下吏是县廷治书掾史,平常专门经手长安下达的文书,很多诏命并不都加盖皇帝信玺。现在高府君正处在危难之中,长史君还拘泥这些小事,如果被他们击破县廷和都尉府,恐怕长史君也会有很大麻烦。 魏无知哦了一声,是吗?不过他知道这小吏说得不错,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小吏晋升上来的,文案律令也算得上娴熟。他的疑问基本上打消了,不过对小武的直率语气有点不满,嘟哝道,就算击破了县廷和都尉府,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两府的文书或者天子诏令,就算都死光了,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小武从身后的箭壶里拿出一枝羽箭,长史君请看,这次的群盗非比寻常。这样的箭矢,一般民间是锻造不出来的。我们所缴获的贼盗刀剑上竟然有洛阳武库的刻字,可见群盗背后一定有官高爵显的人物在撑腰。长史君有没有听说过广陵王刘胥最近不寻常的举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史君火速出兵,一定会立大功,何况有制诏。时间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魏无知本来还笑眯眯的,侧着头想了想,不对,这小吏传达天子诏书,应该趾高气扬才对,怎么反而急急解释,有些低声下气,好像在巴结我。于是他突然变了脸,大声道,这诏书有疑问,等我查清楚再奉诏不迟。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声拔出剑,喝道,魏无知废格诏书,给我拿下。他刚说完,婴齐闪电般冲过去,一剑斩在魏无知的脖子上。这是他们途中就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动果断,才能让人觉得他们有恃无恐,像个真正传达制诏的使者。虽然婴齐以前从未这样斩杀过人,但这次也只有鼓足勇气,顾不得那么许多。他的剑一下切断了魏无知脖子右侧的血管,殷红的血浆像瑰丽的喷泉,成扇面状飞溅。 魏无知大叫一声,右手捂着脖子单腿跪下,继而扑通一声栽倒。他的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满手是血,颤抖着在地上乱抓,显得十分痛苦。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只听见他喉咙中发出艰涩的喝喝声。原先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大约听见响声,也从堂上奔出,见状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宁静的篁竹营鸟雀惊飞,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院子周围的兵士一阵哗然,有数人持戈就想冲上去,叫道,这贼人杀了我们的魏长史,我们将他们碎尸万段。 小武当即纵身跳到台阶上,扬起剑来,大声喝道,大胆,都给我站住。魏无知废格天子诏令,我奉诏斩杀,和诸位无关。现在高都尉印信和符节全部在此,怎能有假?诸位难道也想反叛不成?赶快随我出发,奔赴南昌县讨贼。倘延误时机,全部要坐罪斩首。 众兵士见他这慷慨激昂的阵势,倒还真有点镇住了,登时全部凝立,没敢扑上来,但手中还紧紧捏住刀剑。小武从这些人的哗然中,已经看出魏无知并不甚得军士心,而且他们本来都是蒙昧无知的百姓,远离家乡来这当士卒,不过想找个机会立功受赏,搏个前程。他们也基本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小武想起自己在县廷处理文书的时候,时常能接到他们家乡县廷传来的文书,有催逼他们交纳赋税的,有催逼他们归还官府债务的。他们有的甚至已经成了家里的唯一希望。小武现在还记得有封来自河南郡平阴县的文书,要求查找一个名叫郭破胡的士卒,他家里因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钱八百文,官府屡次催逼他家缴纳,可是他家一贫如洗,无力偿还。平阴县县廷于是把文书传给豫章郡,要豫章郡查访此人在何县服役,并代为敦促他想办法还清债务,否则将他妹妹系押为官奴居债45,直到债务还清为止。小武想到这件事,又忙大声补充道,诸位都是国家戍卒,国家征召你们打仗,按照《军兴律》,每斩获盗首一级,赐爵一级,不愿要爵级者赏钱五万。这是天子的恩典,还不赶快奉诏出发。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三) 众军士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突然欢呼了起来,大叫道,愿意听从使君号令,立即出发,击捕盗贼。 登时整个营寨沸腾了起来,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人吵嚷声交杂在一起。兵士们跺脚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战车,大叫道,治兵啬夫,赶快发放刀戟、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 一个精瘦的汉子立即跑出队列,应声道,听从使君吩咐,下吏这就去打开武库授兵。 人群哗啦一声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硕大的歇山顶的房子,全用巨石砌成,小武知道,那应该就是篁竹营的武库了。精瘦的汉子跑在最前面,他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武库的大门,回头喊道,请使君亲自来授兵。 小武跳下车,和婴齐跑过去,进入武库,只见里面左边排立着无数的戈戟,右边的一个石头池子里,箭矢也堆积如山。他走出库门,大声吩咐道,时间来不及了,请众位兄弟自己入库,拣选兵器,立即出发。 数刻后,一大堆兵马行进在通往南昌县的驰道上,这支队伍行动迅速,但是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喧哗声,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枚竹简,每张嘴巴都牢牢地咬着它。他们出发前已经被小武警告,为了不惊动贼盗,导致他们逃逸,在到达南昌县之前,每个士兵绝对禁止说话,甚至连马嘴都被丝带捆绑了起来。这是一支两千多人的沉默的军队,他们奔跑在驰道上,只有战车和马蹄带出来的灰尘在他们周围荡漾,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即刻斩首立功的渴望。他们都是赤贫的黔首,本来当完三年戍卒之后,还得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去种地,但是现在,有可能他们不少人立刻将有数万的身家了。因为律令有言在先,每斩首一级,都可以获得五万钱的赏赐。 围攻豫章都尉府的贼众并没有跑掉,他们还在加紧进攻。守卫的县吏已经死伤过半。幸好,县令王德还活着,他带着少数兵卒躲在高台和阙楼里,他的屁股上中了飞矢,一瘸一拐,却停不下来,不时疼得打哆嗦。但他这时倒表现得非常硬朗,一个本来很怕死的人,到了非常关头,反而焕发出非常的勇气。当然他仍会时不时踮起脚,引颈翘望西北方向,心里隐隐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小武能最终能在城阙被攻破前赶回来。这实在是近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可笑景像,在承平的大汉豫章郡,竟然有一股群盗胆大包天,不畏惧当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坚持不休地进攻县廷和都尉府,时间达三个多时辰之久。这对一般打一仗换一个地方的群盗来讲,是个很不寻常的举动。 王德,放了朱安世大侠,我愿意退兵。一个群盗首领骑在马上,用本地话大声叫道。 给我射死他。王德命令道。 他身旁的县吏可怜巴巴地说,明公,箭镞不多了,而且我们没有强弩,根本没有可能射中那么远的目标,只是白白浪费箭矢。 王德怒气冲冲地抢过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骂道,叫老子放人,做梦,朱安世恶贼可是皇帝陛下诏书名捕的重犯。我还指望靠他封侯呢。说着,他引弓飕的放了一箭,但他的力量实在弱得可笑,那箭像风吹柳絮一样飘了出去,刚飞出都尉府门,就打了个旋,傻傻地坠落在地上,惹得群盗一阵哄笑。然后是弓弦数响,飕飕连声,他们也发了几箭,作为报复。王德赶快蹲下身去,箭从他头顶飞过。他有点想哭。 双方就这样相持着。忽然间,只听见群盗喧哗起来,快退,有人攻击我们。还有人惊呼,这么多人来了,我们怎么听不到?一点响声都没有。然后就听得空中弓弦声响彻,似乎突然上演着一场什么乐曲的合奏。只不过这乐曲不够雍容祥和,不断有惨呼声、马嘶声伴着它,游荡在四合的暮色里。天已经快黑了,而赣江东岸的驰道旁,正在进行又一场交战。或者说算不上交战,而是一场屠杀。因为这战斗结束得太快,半个时辰之后,小武已经在清点战利品了,除了十多个群盗逃脱,当场留下了四、五百具尸体。尸体们的外围是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圆圈,那是由郡兵们的兵车组成的。 果然不愧为郡兵,击杀群盗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个冷战。 郭破胡,你发财了。一个河南腔调的声音传来。小武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左手提着五六个首级,右手提着长剑,满脸都是血迹,显得颇为狰狞。他憨厚地对身边的同伴说,这下俺家可以还得起县廷的债务了,俺还要给俺父母买两头耕牛。 你现在是百头耕牛也买得起了。最近耕牛降价,一头才要三千钱。你斩首五级,可得二十五万钱,一下子成中产之家了。那伙伴非常艳羡。 这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自己的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同伴,喏,这个给你,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才第二级爵位。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斩获了这么多的贼盗。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薄暮夕阳下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了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吏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捕斩情况记录到尺籍46,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一下,即可论功行赏。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躺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贼盗被杀得干干净净,他的精神陡然松懈下来,浑身的力气立即烟消云散,像鼻涕虫一样。小武命令道,把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工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绩。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有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是不内行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枝枝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了张床,一摊开四肢,就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难以言传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配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那些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的。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很高,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是昨天贼盗射上来的。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已经快中秋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四) 明廷,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下吏相信,他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官印。这个县令我当不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我这条命还在,马上上书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的确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帝陛下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养病,下吏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君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君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君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追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发下的。本来这类文书都要先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帝陛下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先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为贪污被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沈君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君侯,公孙君侯一定会很感激君的。他位高权重,只要他肯皇帝陛下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王明廷和君都应该会没事。 小武皱着眉头,婴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可能有资格跟皇帝陛下谈条件?真让人百思不解。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子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看见小武,她气势汹汹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个男子也上前一步,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我是公孙都的亲同产弟弟公孙昌。请沈君带我去见朱安世。我阿兄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二位请节哀。都尉丞君为国捐躯,下吏等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此人可能牵涉了重大谋反阴谋,他又是皇帝陛下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不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到诏书下达,再槛车征往长安,让皇帝陛下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路上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做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当即变了脸色,家叔乃是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君侯,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只怕要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帝陛下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下达文书,你看着办吧。 小武感觉心头冒火,他深吸口气,强笑着说,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下吏就请求王明廷让君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呆在豫章郡了,要护送都尉丞君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二位先请回,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丞君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 四个人鱼贯走出县廷,还没出院子,迎面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几个仆从跟在她身后。公孙昌和公孙都的妻子望见她,不约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来了。那女子回答,是的,妾身特意来看望沈武君。多亏了他的果敢,才抓住了朱安世,还全歼了朱安世的徒党和梅岭群盗。 小武才发现原来是靳莫如,赶忙施礼道,高夫人也来了。都怪下吏办事不力,死罪死罪。 靳莫如道,沈君过谦了,妾身刚才收到家兄的书信,他还不知道豫章郡的变故。妾身准备回书告诉他,过些日子就回长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公务,沈君肯亲自接手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啊。去了长安,妾身带你去见家父和家兄,也许他们能帮帮你。你知道你现在麻烦不少。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从中出力,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不成功,下吏魂归九原,也要结草以报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这么感激他?若不是他们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靳莫如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道,都尉本来就主管一郡的盗贼和甲兵,怎么能把责任推到一个小小县吏身上?昨日贼势那样强大,即便调拨所有县吏,也只是孤羊入群狼。如果当初都尉治郡严谨,哪里会有那么多盗贼?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公孙昌越发诧异,邑君怎么这么说?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盖公主举荐来的,恐怕不好说他不尽责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妾身现在很清醒,靳莫如依旧一脸冷漠,妾身一门五侯,世受皇帝陛下隆恩,绝对不会做朋党为奸的事。即便是妾身的丈夫,只要的确失职了,妾身也只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如实奏明皇帝陛下。沈县丞年轻有为,吏材明敏,行事果断,如果不是他,又哪里能捕获朱安世?恐怕整个县都要遭群盗残劫。况且-南昌县是军事重地,不采取权宜之策,击灭群贼,那损失更是无可弥补。 公孙昌还想说话,他的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挤出一点笑容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等见识浅陋罢。我等暂且告退了。 他们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兄长现在正得皇帝陛下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帝陛下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帝陛下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帝陛下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伏斧质断头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家兄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很早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等就都完蛋了。你也知道,叔嫂和奸,要判腰斩-你别提人家高辟兵了,你阿兄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的话,我怎么会和你搞上。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都尉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倒也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是做梦。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不能让人说家兄、夫君死了,没有一点悲伤和义愤的神色。现在我们静等长安报文,很快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小武送走了靳莫如,在县廷的堂上打转,他要试试,能否让朱安世开口。然后,他下定了主意,提着一匣酒菜,进了关押朱安世的密室。 朱安世颈上戴着铁钳,手上戴着桎梏,脚上戴着铁釱47,全副武装地箕坐在草席上,看见小武,脸上表情很是漠然,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老子一刀杀了。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五)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打开朱安世手上的桎梏,又给朱安世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道,请大侠莫怪,职责所在,不能不捕你。 朱安世揉搓自己的手腕,骂道,老子手都麻了,劳烦你给老子喂一杯。 小武长跪道,敬闻命,敢不听从。将酒杯递到朱安世唇边,朱安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道,你这小竖子倒懂点礼仪,知道敬重长者。刚才不怕我出手将你卡死? 我死倒不足惜,只怕朱大侠活着比死还不如,这种卑劣的事,只有最不要脸的人才会做罢。小武笑嘻嘻地说,又撕了一条狗腿递给朱安世。 朱安世接过鸡腿大嚼,一会笑道,你很会谄媚,这点我倒是没想到。 小武道,我要是会谄媚,就不止现在还做个守县丞。 两人边说边觥筹交错,小武一个劲问朱安世的辉煌经历,朱安世好像憋久了,慢慢滔滔不绝起来,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问道,朱大侠,君知不知道,这天下谁最迫切想捕获君?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糊涂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只是个小竖子,我觉得比那帮浪得虚名的酷吏强,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臣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以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交接游侠......唉,臣有一点死活想不明白,君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他难道和君的指使人有关吗? 小竖子,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是谁,我自然死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错呢。在长陵居住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的胡人,一个戎狄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劫掠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讲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君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在这,没有旁证,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臣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君虽然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像君一样。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君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48。君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尽量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君,君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君被臣捕获了,成了臣的囚犯。臣却没君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南昌县西市,随便就像狗一样斩掉了。 朱安世又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我也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老子交朋友为荣啊!公孙敬声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叫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唤,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庀,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北向坐49,给我斟酒侍候的。 嗯,很好。小武说,君当了人家这么多年的大兄,这回也应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君的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地说,咦,君真的不知道?臣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君,原因就在这里啊。公孙君侯得到皇帝陛下同意,用君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君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倒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帝陛下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也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君这个心头大患,还是觉得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君。他还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全国,探听君的行踪。此外,他甚至私下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自己家产中再拿出千金做为馈赠。如果捕获君的人愿意做官,他还可以负责保举进宫为郎中,侍候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不会动心啊? 朱安世脸色发青,这么看来,你这小牧竖要发财了。他妈的,原来如此,老子在广陵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平常通过御史大夫寺发的缉捕令,这次由丞相府下发,原来是公孙贺那老竖子在搞鬼。幸好我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缘故,早早通告公孙敬声,骗他说自己去了西域。否则凭我以前对他的信任,一定时时和他书信来往,那可能真活不到今天。公孙贺这老竖子当真可恶! 小武摇摇头道,原来公孙君侯一家这么无耻,这点倒真是万万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下,朱大侠,臣很敬重君,也很同情君,很难过不能对君有所帮助。臣当初不顾一切要捕斩君,并非为了发财,只是为了活命。因为放了君,臣一定会死;捕获了君,多少还有一点希望。公孙君侯把君献给皇帝陛下,肯定会为臣说好话。即便臣纳金赎为庶人,有了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这辈子也可衣食无忧。况且,皇帝陛下一向喜爱敢于捕斩的官吏,说不定过几年又重新起用臣去治理剧郡呢。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张汤、杜周、减宣、义纵等名酷吏不就这样起家至二千石,后来封侯拜相了吗? 朱安世将酒杯重重一顿,胸脯一起一伏,突然又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个算筹摆得真妙,想得太美。公孙贺那老竖子想用我的颈血去染红他的车藩,简直做他妈的清秋美梦。他收住了笑容,阴沉沉地说,嗯,我会让他失望的-幸好我当时多了个心眼。 小武也不悦地说,君已经成了阶下囚,还肆无忌惮地摆什么大侠的威风?君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按照汉家的老例,不管什么王侯将相,曾经如何高车驷马,从骑如云,也不管以前有多大的微风,可是进了监狱,那就什么威风都摆不成了,狱吏就是你们的大父。当年功高如萧何、周勃,意气如韩安国,在狱中还不是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后只能慨叹,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汉家以律令治天下,狱事是天下之本,君现在讨好讨好我,还来得及。看在君是大侠的份上,我会让他们好好待君,不殴辱君。 哼,朱安世不屑一顾地说,等我到了长安,我会有办法让公孙贺那老小子好看。总之,他想用我的脑袋来换他儿子的脑袋,那是绝对做清秋美梦。 哈哈,现在是小武大笑了,君还做什么美梦。君以为自己真能活着去长安?刚才我不过是戏弄君罢了,君你以为自己一个大侠的脑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个小吏的脑袋值钱了?公孙君侯发送文书的时候有个副本,凡是捕获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脑袋领赏。活的不要,只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发出尖利凄恻的笑声,这狗贼心肠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当丈人行,尊为长辈。既然他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声,转过头来,冷冷说,那么,你何不现在就斩下我的脑袋,去向公孙贺那狗贼领赏。 小武道,君问得好,臣以前曾经说过,臣从幼年开始,听说了很多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们的为人。不过生于穷乡僻壤,一直无缘亲见,以为憾事。这次能见到朱大侠,实在幸何如之!加之刚才又听君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公孙君侯一家的行径也颇为不满,愈发佩服君刚强鲠直,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的品格。所以......很踌躇啊。 朱安世脸色平和了,虽然你说得比较虚伪,我还是有些高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递给朱安世,道,朱大侠果然爽快,君知道,天生烝民,秉性不齐,爱好各异。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官,有的人爱女人,还有的人就爱当庄稼汉,爱好这东西是很要命的事。臣这人呢,就爱做官,极其喜欢体验百姓仰视时,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荣誉感,那是万金也换不来的。而且臣也有理想,希望自己能像萧何、曹参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郡,能使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能给臣什么呢?哪怕臣自己补贴钱,臣也愿意做好一个县令。臣想,朱大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足以让臣放弃那笔赏钱,以达到继续做官的愿望。 朱安世轻轻叹气,你的理想,哼......我年轻时也有过,不过你一定会失望的。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又道,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 小武两眼盯着朱安世,良久,叹道,好吧。不过希望君能快点,君还记得自己斩杀的公孙都罢,他弟弟公孙昌对君恨之入骨,天天要求见君,恨不能马上将君给磔了。我吓唬他说,朱安世乃是皇帝陛下名捕的重犯,绝对要押往长安受审,敢于公报私仇者,则是废格诏书。他们才暂时忍了。不过,既然公孙贺如此想要死的朱安世,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哼,一定是他想杀人灭口罢。朱安世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奸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族诛。 哦,小武道,那君还犹豫什么。君何不立刻告诉臣他们的阴事,如果级别足够的话,臣可以请求征召郡兵保护槛车,押送君进长安。这样至少君一路上不会有危险了。 朱安世叹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孙贺家的罪状,就是伐尽终南山的竹子,也写不完;砍尽褒斜谷的木头,也不够做刑具来械系他们一家人的。唉,没想到,我和他儿子也算从小的交情,这回要看到他被诛连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这里没有旁人,臣即刻拿刀笔来,君慢慢写,也许皇帝陛下见到君告奸之功,特诏赦免君也未可知。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一) 广陵国广陵县,广陵王宫。 日华殿上,灯光黯淡,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刘胥烦躁地在殿中来回盘桓。他的女儿刘丽都有点不高兴地道,大王,不要走来走去了,你转得女儿我心都烦了。 刘胥阴沉着脸,你还说,都是你请来的什么侠客,还吹嘘说是什么京辅大侠,倾倒京城无数的名公巨卿。他带去我的几十个精锐侍卫,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汉家官吏手里,他们经不起拷掠,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刘丽都道,刚才不是接到卫益寿的书信了吗?我们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杀。朱安世既然号称大侠,一定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要知道,大侠一向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不然他活着岂非耻辱?当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以任侠闻名天下,郡国豪侠都慕名前去投奔。后来因为他配合太守减宣,出卖投奔他的亡命盗贼,天下游侠都为之不齿,牵连到整个河南郡都脸上无光。当地游侠曾歃血相约,要手刃他,一洗整个河南游侠的羞耻。他最后只好上书司马门,请求全家迁徙到陇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岂会不引以为戒?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行了行了,刘胥恼怒地说,就算你请的那个大侠嘴巴严,又有什么用?我养条狗嘴巴还严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请的是能干之人,可是朱安世连高辟兵那个饭桶都对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盖公主在长安花那么大力气,故意把高辟兵这头肥猪送到南昌。唉,现在一事无成。可怜我苦心经营培养出来的侍卫,一下子全部魂散他乡。 刘丽都也有点烦躁,她不停地捻着垂下来的头发,道,大王你现在抱怨也没有用,这次行动长安未必知道是我们干的。朱安世哪里至于那么没用,据说他当时很顺利地捕获了高辟兵和公孙都,把那个懦弱的县令王德也吓得半死,不过谁知道半地里杀出一个叫什么沈武的狱吏,居然行县令事,不顾一切地下令射杀了高辟兵。后来朱安世自己联系的五六百梅岭群盗来救他,那个死狱吏沈武竟然矫天子诏书,征召篁竹营郡兵,将群盗全部歼灭。谁能料想,平淡无奇的狱掾中竟然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这个谁能想得到? 刘胥目中射出阴沉的光,打听一下这个沈武是什么来历。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就被这竖子给坏了,可以考虑派出刺客去将他解决掉。 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大王你是不是吓糊涂了,这时候派人去刺杀他,不等于自己把自己供出来吗?她顿了顿,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女儿再走一趟,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刘胥看看他这美貌的女儿,点了点头,叹道,任何男子看见我的女儿,都不会不动心的。 刘丽都笑道,大王休要取笑......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值得女儿去勾引。那帮所谓侠客,自以为见多识广,见了女儿还不都是一幅神魂颠倒的丑态,令人作呕。至如那个朱安世,还名震三辅呢,一样是个过不了关的,女儿答应他事成有好处,他喜欢得什么似的......这个叫沈武的,据说乃是亭长出身,每日里干的都是送往迎来的仆役事务,想来也只是个乡下牧竖。一旦见到女儿,难道还能比朱安世更沉稳吗? 说起朱安世,刘胥忽然又心烦起来,好好,你去吧去吧。 刘丽都带点撒娇的腔调,抱怨道,大王真是没出息,碰到这点小挫折就垂头丧气的,和女儿小时候心目中伟大的大王相差太大了。我记得那时,看见大王在兽圈里和猛虎搏斗,只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将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极。大王还招来国中力士,比赛举鼎,可是那些力士大多徒有虚名,一个个在大王面前败下阵来。那时候的大王,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没想到时间才过去十多年,大王如今也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豪气尽失,变得这么萎靡不振了呢? 别说这些了。刘胥突然低吼起来,力士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我这么爱好田猎和举鼎,招致力士,皇帝哪里会对我如此不满,乃至只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广陵,总共不过五六个县。再说要不是你的怂恿,我哪里会干这些犯上作乱的事,闹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刘丽都的目光中有些轻蔑,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大王不要再忧虑啦。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女儿也是为大王着想,一辈子屈居在狭小的广陵,想来将是何等的郁闷!大王不是老说长安怎么好吗,女儿也想从广陵国翁主晋升为大汉公主,去三辅享受享受。唉,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欢乐。 刘丽都抑郁地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她的背影修长窈窕,走动时满是婀娜的风姿。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日华殿的台阶下,是一个宽阔的湖,湖面上荷花已经颇为凋残,十分萧瑟。大殿的西边立着高大的阙楼,凌空架着条长长的复道,横穿过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面的永信宫。刘丽都凝立在那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提起裙子,回头对刘胥说,大王,我上复道,到永信宫去看看。 永信宫是刘丽都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这位逝去的王后,刘胥心里也很颇为郁郁,那毕竟是他深爱的女子。他还没回答,忽只听得大殿下面有人匆匆奔入,叫道,启禀大王,有使者来拜见大王,说是来自彭城,楚王派来的。 刘丽都停住了脚步,心里暗想,楚王派人来干什么?她折回大殿。看见刘胥很兴奋地搓着手掌,快,你赶快吩咐宫门令,安排使者在显阳殿等候,寡人马上过去接见。 刘丽都奇怪地说,大王听到楚王派使者来,怎么如此高兴?楚王和我们并没有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上次燕王的使者来,大王也只是淡淡的。 刘胥满面春风,我的宝贝女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新年,我去长安朝见的时候,和楚王延寿一起去终南山打猎,他的箭法很一般,当时一头野猪向他扑去,他连射了两箭都落空。眼看野猪就要跳到他车上,他吓得怪叫。幸好我在旁边,一矛刺中那野猪的眼睛,将它刺倒在车下。从那以后,他就跟我情同手足。说到这里,刘胥压低了声音,楚王还私下告诉我,说他已经觉察皇帝陛下不大喜欢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岁数排,应该轮到我的同产兄,也就是你的亲伯父燕王刘旦。但是尽人皆知,皇帝陛下一向不喜欢你伯父,嫌他权力欲太重。前年还大发脾气,斩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几个县的封地,并敕令他连续三年不得朝请。那么按顺序,下一个太子的人选应该是我了。他还说,如果天下有变,可以立即征发全楚之兵,帮助我夺取皇位。现在他派使者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刘丽都哦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倒也要见见这个使者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楚王大概不会派一般的人来罢? 刘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就去显阳殿看看。 父女两个欢快地走出日华殿,上了西边的阙楼,走上复道,向显阳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后面,一边饮茶,一边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倒也端正,颜色微黑,脸上线条和缓,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丝市侩气息。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突然嘴巴张开了,脸上的肌肉凝固在那里,显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态。 刘胥一见这人,当即笑逐颜开,听说楚王兄弟派来了使者,寡人匆匆赶过来,没想到是赵先生亲自来了。寡人实在荣幸,我兄弟还好罢。 那男子这下才惊醒过来,赶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礼,外臣赵何齐叩见大王,祝大王玉体安康,又身体微侧,对着刘丽都施礼,也祝王后玉体安康。 刘胥笑着说,赵先生何必这样多礼。丽都,这位是楚王王后的亲同产弟弟赵何齐先生。赵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县的商贾,富可敌国。我兄弟虽然贵为楚王,可是要论家产财物,只怕还不及他家的一半呢。刘胥一边说,一边俯身拉起赵何齐,说,赵先生弄错了,这位是小女丽都,哪里是什么王后。赵先生还是过于恭谨啊,问也不问就先来跪拜。 赵何齐陡然惊喜起来,真的?原来是翁主,大王赦罪,大王赦罪。臣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竟然张嘴就胡说八道。臣看见翁主如此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心想,只有像大王这样的英睿神武,才有资格获得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后。没想是翁主,真是罪该万死。不过臣仍旧以为,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么王后也自然不会差的。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二) 刘丽都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颠倒众生,平日各种谀词听得耳朵起茧,却也从未感到厌倦。这会听到赵何齐夸自己,心里同样甜滋滋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王,你说这位赵先生是商贾人家,怎么还这么喜好咬文嚼字,华丽的词句一套一套的。 刘胥笑道,难得的就是,赵先生虽然出身商贾,却自小从齐国聘请了好几个硕学通儒,一直恭敬奉养,每日里请教《诗》、《礼》和《论语》,要论学问,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项背呢! 赵何齐谦虚地说,大王过奖了,臣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不至于算错帐目,哪里敢说懂得高深的儒家经典啊!不像翁主,出身贵胄之家,自小就有德高辞赡的保傅相伴,大王宫中又尽多满腹经纶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学问,臣这辈子就算悬梁刺股,不吃饭不睡觉,也是学不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驴拉磨一样,在刘丽都光滑洁腻的脸蛋和脖子周围游走,没有离开一下。 刘胥笑道,赵先生别宠坏了他,请堂上坐。他转过头对刘丽都说,丽都,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长老,和你母亲,弟弟,并且吩咐厨工和乐工,哺时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尊贵的客使。 刘丽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来作甚。 宴会设在显阳殿的前殿。显阳殿空间不大,结构却精致绝伦。大殿四围都是镂花的琐窗,皆用名贵的檀木雕制而成。寻常时候,琐窗被竹帘和帐幔遮蔽着,掀起那些青翠的竹帘和縠白的帐幔,左边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鉴湖,湖水荡漾,好像就在脚边喧逐,叫人感觉清凉沁骨,确实是个避暑的佳地。右边则是个花园,起伏的假山上种植着稠密的枣树,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则簇拥着数不清的桂树。这时细雨已经全部停了,桂树枝头上满是细密的黄色和白色,重又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被着湖上的清风一吹,像看不见的帷幕一样缭绕在大殿的周围。 赵何齐推开琐窗,极目浩淼的烟波,夸赞道,大王真会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让臣恍然觉得自己在月宫之中呢。枣树和桂树,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经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岁,就被皇帝陛下封为广陵王,这不是很早就贵显了吗?下臣希望大王托这些桂树的吉祥,再贵一级,那就完美无缺了。 刘胥大悦,笑道,先生请饮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荫庇,得王此土。如果终生能享受这良辰美景,于愿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称定陶首富,这样简陋的园子和楼阁,怕早就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赵何齐饮了一尊酒,道,汉家的规矩,商贾的地位一直就低下。高皇帝甚至还规定,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乘高车,不能穿丝帛制成的衣服。当今皇帝陛下讨伐匈奴,也屡屡征发商贾从军以填沟壑,臣家若不是纳钱大司农佐边,臣只怕也早就死在大漠了。唉!没有地位,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乐趣呢!说着嗟叹连连。 刘胥安慰道,先生休要懊恼,总有机会改变的。再说,商贾其实也只是表面地位地下,而实际享受,远远不是一般宗族诸侯能望其项背的。寡人好在身为当今皇帝的亲子,处境才稍微过得去。至于隔得远一点的宗室,有些穷的只能坐牛车呢。寡人听说,定陶周围的有些诸侯就经常向你们家族借贷的,他们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税,恐怕永远也还不清君家的债务罢。 赵何齐微笑道,大王真是词锋机敏。不过,这也说明大王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成为天下的大宗,就总是颇有缺憾的,富贵也终不能长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隐晦语。刘胥向左右看看,咳嗽了一声,今日宴乐,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寡人能见到先生,非常高兴,今日不醉无归。传令奏乐,为楚王使者侑酒。 赵何齐道,不用了。外臣酒量甚浅,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礼,有违法典。 刘胥哈哈笑道,今日寡人高兴,就不用拘什么礼节了。寡人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尽兴就是。还有,小女丽都擅长歌舞,今天让她为大家舞一曲如何,寡人的爱姬左修又擅长鼓瑟,就让她们两个乐舞,为先生和宗族长老们侑酒罢。来人,撤了燕乐。 堂上堂下的乐工恭谨地退了出去。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大王总是喜欢在客人面前出女儿的丑。不过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横竖不能错过的,谁不知道左姬难得一动纤指,除了大王,谁有福分经常能听到呢! 左姬笑道,翁就主不要取笑妾身了。能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荣幸,请翁主起舞罢。说着纤指按瑟,一阵泠泠的瑟声顿时从指下飞出,绕梁飞舞。堂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刘丽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的中央,她修长曼妙的身躯在悠扬深沉的瑟声中,缓缓旋转起来。她梳着堕马髻,乌黑的头发披散至腰际,快至发梢的部位松松地挽了个结,用一条雅淡的丝带束着,一抹尖细的发梢斜斜地散在一边。身上穿着裁减合体的淡绿色深衣,衣襟的曲裾为深褐色,上绣着菱枝状的花纹。曲裾长长地在身上缠裹了数层,斜掩在身后,也同时勾勒出她曲线绝美的身躯。由于深衣曲裾的数层缠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数道斜的花边。那深色衣裾边侧的菱枝,在她婀娜的身躯上夭矫跳跃。伴着那凄美的瑟声,这个女子宛如姮娥。对,就是姮娥,她不正是飞扬在天香云外之中么? 赵何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美女的舞步,心里暗暗惊叹,如果能和这广陵国的翁主缠绵一夜上,真是死亦不恨。对了,她肯定还没嫁人,我何不向她父亲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国。现在我姊姊是楚王的宠妃,楚王也须借助我家的财力,才能过上奢华的日子。我唯一的遗憾是,家世虽然豪富,却没人当上高官,连高爵都没有。姊姊虽然嫁了楚王,但现今一般的诸侯王没有什么权势,想帮我当官封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楚王这次派我来广陵国,就是为了结交这个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希望能说动他有所准备,有朝一日入居长安,成为大汉天子,那时我这个出了力气的人,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列侯,光耀赵氏的门楣。人生而不富贵,固然了无乐趣;然而,如果已富而不能贵,那就像蜜桃近在嘴边而不能吃到的,岂非更是痛苦? 他看着刘丽都的倩影,咽了咽口水,谄媚地对刘胥说,翁主舞姿如此动人,请原谅外臣词拙,实在找不到夸奖的词语来了。 刘胥这时似乎已经喝得半酣,没有理会赵何齐的话,站起大笑道,女儿你且歇会,今日寡人实在太高兴了,左爱姬,你给寡人鼓起你们家乡的巫山云舞曲,寡人要舞剑高歌和之。 说着,他离了席位,剑光如虹,这个王的身姿也着实矫健,无怪乎从小就能格斗熊罴,他舞到兴起,慷慨高歌起来: 欲久生兮安有终? 思长乐兮讵无穷?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马兮遨云中。 下视蒿里兮何朦胧。 取酒为乐兮长融融。 富贵皆可踵, 独死不得取代庸! 他唱完,柱剑于地,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涕泗滂沱。赵何齐见其如此,心中有些不快,看不这广陵王表面粗鄙,骨子里竟然如此多愁善感。不过好好的一场欢宴,就这样被他搅了,真是遗憾。赵何齐站起来,举起酒杯劝慰道,大王,你可能累了罢,不如先休息一会。待会再请大王赐个方便的场合,何齐有要事要与大王商量。 刘丽都也嘟起嘴,不满地说,大王好不让人扫兴。这么好的时刻,怎么哭起来了?刘胥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道,这是我前几天作的歌词。今天一时高兴,就唱来助兴。其实哪有悲伤,不都是些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吗?他接过赵何齐递过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把剑递给侍者,道,赵先生不必担心,凭这点酒还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赵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说。在座的其实都是寡人的姬妾宫人和心腹家臣,没有什么不便的。 赵何齐哦了一声,说,好,大王真是雄姿英发,身为长安贵胄,却也雅好楚声。看来王妃也是楚国人了。这次楚王让臣带来了一个人,恐怕大王会感兴趣的。 刘胥朝赵何齐身边扫了一眼,好奇地说,什么人啊?赵何齐道,大王如果愿见,臣就立即派人将他召来。刘胥道,请马上召来罢。赵何齐吩咐随从,请李神巫,就说楚王召见。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三) 随从应声出去,一会儿引了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黑袍,挽着男人的发髻,戴着黑色纱冠,全身上下如一截烧毁的木材,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走到刘胥面前长跪施礼,刘胥见其面目乌黑僵硬,心中颇有些寒意,莫不是鬼罢。他这么想。这时赵何齐介绍道,大王,这位先生名叫李女媭,我们楚国有名的神巫,故籍南郡秭归,乃是我们大王重金聘请到彭城来的。 李女嬃,听这名字,应该是女人了。刘胥心中不喜,勉强揖道,得见先生,有幸有幸。 李女媭笑了,像老树开裂一般,她说,大王多礼了。刚才在外面侧闻大王唱歌,"独死不得取代庸"一句,实在悲凉怆恻,让人低徊。是啊,贵为王侯,这人世间,什么事都可以雇人来做,独有死亡,是绝对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别人的死了。不过,大王又何必如此悲凉,臣学过相术,刚才细看大王的容貌,实在贵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她声音辀磔,宛如劣锯锯木,与其容貌可谓天作地合。 刘胥虽不喜欢这刺耳的声音,但听她讲的内容,精神陡然一振。 赵何齐插嘴道,大王,李神巫不但会看相,而且擅长巫蛊,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来祭祷,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产于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乡里,当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 刘胥脱口道,真的?心里暗暗思虑,如果真有这么厉害,倒不妨试试。不过当今皇帝陛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诅咒他死,似乎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苍也不会护佑的。不如让她祭祷皇帝陛下改立自己为皇太子,这样心里就完全没有负担了。于是他对李女媭笑道,寡人倒没有什么仇人,仅有个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真愿意帮助寡人,寡人就是空举国之财帛,也丝毫不会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过臣,臣自然愿意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臣家在南楚,当地的巫山神女最为灵验,臣每次祭祷,没有不达成所愿的。臣愿意择吉日为大王祭祷巫山,使皇帝陛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她说得也太直接了,让刘胥简直有点猝不及防。刘胥假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想,看来这女人果有些本事,我刚才想皇帝立自己为太子,她马上就说了出来。不过,难道不能委婉些吗?刘胥假意道,寡人岂敢妄想如此洪福,只不过希望神巫祈祷我广陵国能够与大汉同衰荣罢了。况且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前就立了太子,太子也一向温良恭俭,深得皇帝喜爱。寡人与之相比,无论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逮远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发出桀桀的怪笑,万事自有天定,大王就想推辞,只怕也不能够。前年冬天,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慕臣的微名,特意请臣去为他看相。那一天是冬至日,京师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庆祝节日。那晚,皇太子全家也来到公孙贺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离见过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纵纹,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近年之内就会大祸及身,别说当不了太子,只怕还有杀身之祸呢! 刘胥心中如擂鼓般乱跳,他喘了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了过去,果真如此?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嘲地说,即便神巫所见不差,按年龄长幼,也该轮到寡人的同产兄燕王入承大宝,岂能有寡人的份? 刘丽都轻轻地在刘胥耳朵边道,大王,别再犹犹豫豫了,这神巫既然说得如此确定,不如择个吉日,让她祠祷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验。 刘胥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他本来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身体壮健,性格粗野。但过去的二十年间,目睹了他父亲凛冽的治国手段,竟慢慢变得胆小起来。他父亲喜好任用酷吏,以摧破宗室为功绩,凡是有关宗室不法的狱事,只要官吏敢于杀戮,都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在过去的二十年,起码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总共十几万人被大大小小的酷吏残灭。而这些酷吏最后没有不被皇帝陛下认为是能吏擢拔升迁的。他的确是有点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产姊姊鄂邑盖公主勾结,觊觎皇位,一方面是因为诱惑太大,一方面是听说皇帝陛下身体日渐不佳。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杀戮的戾气总要减弱一些的罢。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对着李女媭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的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因为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会大赦天下,赐百姓家长子爵位,女子牛酒50,并允许乡里大酺51。现在却不一样,南昌县县廷正急着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鞫问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翁主的爰书,早就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朝廷派遣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一点消息没有。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52的官员,令他们打听,却被告知皇帝陛下将此狱文书留中53不发,只让廷尉府给南昌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系列亡命贼盗也全部弃市,这这其中包括小武的弟弟去疢。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54,也就是皇帝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帝念在他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缘故罢。另外嘉奖文书也一起递到,命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如今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送去了一月,依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如坐针毡,晚上他屡屡做恶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突然跳到自己床前,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午夜梦回,总是汗出沾背。父母二老也因为他把自己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生活的寂寞。他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床上,经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罢!近些天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总会找出一些理由和他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兄长的书信内容,说皇帝离开了长安未央宫,一直在云阳甘泉宫养病。兄长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后,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兄长,想办法让廷尉府下令南昌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嫁给他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上天必定恼怒他的浪费,所以收了他去,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自己的下部。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似乎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着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啪响起了敲击声,十分急促,然后干脆吱呀一声推开了,父亲和婴齐两人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阿翁,你怎么了?婴齐,这么大早,还没到坐曹的时间罢?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 婴齐脸上突然涕泪零落,沈君,不好了。刚才家叔特意派人夤夜从新淦县送信过来,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丞相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可能会判腰斩。我听到这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父亲突然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天哪,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上次一个小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眼看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要让我绝嗣。这时母亲也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惊问怎么回事。婴齐擦干泪水,安慰她道,阿媪,没什么大事,是县令让县丞君去商量一些事情,稍微有些棘手。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四) 小武心情下沉到了顶点,他无力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之情全部滚滚不绝地涌上心头,而更多的是歉疚。他凝神看着父母,悲不自胜,唉,虽然我害死了弟弟,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抛却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也未必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不这样做,我们都得连坐弃市。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常态,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如果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令,得知当今皇帝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诗》《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干怀金纡紫,"子欲养而忧亲不待",我多么期望能够早点报答父母啊!现在大志未酬,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罢。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母,阿翁阿媪,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使我上不能孝养父亲,下不能挽救弱弟,我......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的胳膊,劝道,沈君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罢。逃亡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为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远胜于我,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府使者赶到,就来不及了。 小武重重拍着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南昌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能负什么责任?我是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紧急无奈,如果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南昌县廷,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抓不到,皇帝陛下不就首先斩他的儿子吗?他一边怒吼,一边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治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怀疑,即便献给他,他又一定会放过我?我下令不顾人质,进击群盗,使他的侄子公孙都死亡,他的姻亲高辟兵那肥猪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行,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当今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沈君,现在不是倾诉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武的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听我和你阿翁说话,但是婴齐君说得有道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里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刻探听消息,等着皇帝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55上的剑,一剑斩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发疯般连续狂斩,然后收剑入鞘,恨恨地说,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齐君,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会离开的。我绝不会用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婴齐急道,沈君放心。你忘了,家叔在太守府做功曹史,好歹有些地位。我曾经向他极力称赞君的才干和为人,他对君也颇敬佩,所以一得到消息,特意遣心腹驾驶私人轺车给我送来口头信息,绝对无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罢,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武说,好。他跑到箱子前,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婴齐道,我自少交游不广,就算想逃亡,也没处可去。 婴齐道,我有个堂兄在南阳郡任县廷仓啬夫,为人豪爽,喜好任侠,广交天下的朋友,你带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舍了性命,也一定会保护你周全。 小武叹口气,不行,这这么行。一旦他被发觉窝藏亡命罪犯,会连坐的。 婴齐急了,骂道,沈武,怪不得人家说你懦弱,这种时候,还这样婆婆妈妈?先躲避一时要紧,说不定明年皇帝就大赦天下呢。 小武也怒道,我要是懦弱,还不先逃了再说......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窗口传来女子的声音,沈县丞如此慌张,不如暂往我们广陵国躲避。我们大王一向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一定会把你奉为上宾的。以沈县丞之年轻有为,何处不可干出一番事业? 屋内几个人都吓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狂跳不已。他们齐齐朝窗口望去,几个人影一晃而过,似乎向正门而来。小武道,出去看看。拔剑出鞘,穿堂来到阶前,看见三五个人已经进了院子,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腰间都挂着刀剑。 小武强作镇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里门的,难道里长瞎了眼吗,竟敢放陌生人进来?仓促之间,他又恢复了县廷三百石长吏的威严口气。 领头的一个青年,穿着墨绿色云雷纹的衣服,头戴着刘氏冠,面如霜雪,眉如墨画,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但小武从她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已经觉察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其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识的,眼光就扫到这女子的胸脯上去了,这是他看到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时,最本能的反应。这女子的胸前果真坟起一大块,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显得很是丰满。他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开了,注视着她的脸蛋。只见她停住脚步,丹唇微启,露出淡红的牙龈和洁白的牙齿,笑靥如花,道,里长怎么会不让我们进里门呢,我们有广陵国相府颁发的符传,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没有特别理由,他怎么敢于阻止我们呢。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这简直是祸不单行。上次自己向长安要求派大吏来穷治卫府剽劫案,就是因为牵扯到广陵王刘胥。他那时想,当今皇帝最喜欢鞫按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总是获得嘉奖,夸赞说,此真臣子所当为也。而且秩级提升极快。自己满心希望通过这次狱事穷治,立个大功,没想到接到的却是一个"有诏勿论",轻轻地放过了,心里好生失望。也许长安早就有人为广陵王说话,那他们也该能打听到是一个叫沈武的掾吏请求穷治的,以后总免不了要来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不过,难道因为事到如今就露怯吗?反正已经是个死了,不如表现得硬朗点。 于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县丞,怎敢劳动广陵王的使者亲自登门拜访?请回罢。 那女子就是刘丽都,上个月她本来就要出发,来南昌县会会这个坏了她全盘好事的小武,只是由于楚王使者赵何齐的突然来访,推迟了她的计划。后来他们在一起密议,准备让李女媭祭祷巫山,请求明神保佑皇帝立刘胥为皇太子。后来赵何齐就回去了,李女媭留在了广陵国,等待祭祷巫山的效验。接着,长安的使者也来到了广陵县,天子制诏广陵王,责备他行事不谨,有和群盗勾结的嫌疑,公卿廷议,都请求皇帝穷治此案,诛杀广陵王。幸得皇帝念在亲子之恩,有诏勿治,要刘胥从此谨慎改过,不得再招纳郡国亡人。惊惧之余,他们对李女媭的巫术有了七成的相信了。他们深知皇帝陛下的性格,平常有了小狱事,一旦牵逮到宗室,总是要血流成河的。如果这次不是神巫的祈福起了作用,又能怎么解释呢?李女媭还告诉他们,这次化险为夷只是大福将到的前兆,真正的美事还在明年,只要刘胥对祭祷巫山保持一如既往的恭谨,那么北上长安、入承大宝将是触手可及的事。这些话说得刘胥心花怒放,什么都不想做了,就等着神巫的预言成真。 不过刘丽都可不这样看,虽然她对神巫也有点相信,但还是觉得该做两手准备。而且她也实在好奇,她和卫府的计划虽算不上特别周密,也算下了本钱,怎么失败得这么惨?朱安世被活捉,她心头一直惴惴,在父亲面前若无其事,不过是强自镇静罢了。她担心朱安世万一熬不住刑怎么办?只要他招供了,就是明目张胆的造反,皇帝即使想饶他们,廷臣们也不会答应。在国法和亲情面前,皇帝只能选择国法,否则他以后将无法威慑群臣。她心里实在不放心,于是带着几个心腹,又潜来南昌县,从卫益寿府中得到小武的住址,立即赶来青云里,没想到刚才在窗口,听到小武竟然在做逃亡的打算了,心中的欣喜当真难以形容,忍不住叫了出来。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五) 别人不知道沈君,我还不知道吗?依照沈君近几月的表现,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县丞,就是做廷尉监、御史中丞甚至丞相长史都足够了。可惜生不逢时,大功未报,却狼狈到要亡命草泽,岂不可惜。刘丽都不亟不徐地说。 小武哼了一声,道,那又怎么样,遇与不遇,命也,我能怨谁,怨天吗?只恨上不能报朝廷,下不能抚苍生罢了。 刘丽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对了,这才是有志气的人说的话。苍天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君现在随我去广陵国,我们大王思贤若渴,一定会重用君,岂不比伏窜草泽强得多? 小武心里一动,她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我逃亡到一个小县,以公孙贺现在的势力,说不定没几天就被他捕获了;如果逃去广陵国,则可能安全等到大赦。想到这,他语气放松了,叹道,只怕广陵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收留郡国的死刑犯人。 刘丽都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小武的手,有什么不敢?像沈君这样的才干之吏,我们广陵国多多益善。快随我走,时间晚了就后悔莫及了。两个人由于靠得相当近,她身上的薌泽在小武鼻子边悠然回荡。小武又扫了刘丽都的胸脯一眼,那丰满的坟起就在眼前,他能想见到它的柔软,一种朦胧的欲望霎时勃然而起,使他恨不能马上双手抓过去。他感觉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他急忙回头,望了望婴齐,微微颔首。婴齐急道,沈君不要轻信于他,上次君治理的狱事牵扯到广陵国,谁知道他们不是把你骗去杀害。 刘丽都正色道,这位先生,你这就错了。为大事者不计小怨,我以广陵国翁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伤害沈君,天上的明神可以监临作证,如果我刘丽都违背誓言,将来一定全家族灭,靡有孑遗。 小武惊讶道,你是广陵国翁主?那不是第一次来豫章了。 刘丽都点头,第二次了。 小武当即下了决心,道,好,我随你们去。他转身对婴齐拱手,婴齐君,我走了,多谢君给我送信,又面向父母跪下,泣道,请原谅儿子不孝,保重。叩了几个头,愤然而起,对刘丽都道,走罢。 几个人大踏步迈出院庭,正在这时,外面陡然咚咚响起一阵鼓声。 小武登时面色惨白,完了,我们迟了。使者已经率领车骑封锁了里门。汉代的规矩,以诏书或文书捕人,首先在外面击鼓。有身份的列卿听到鼓声,立即会仰药自尽,因为对他们来说,逮捕只是个姿态,"不生诣廷尉"则为不成文的规矩,为了名节,是绝对不能活着去廷尉府接受鞫问的。当然对小武这样的下层官吏来说,这鼓声仅是个逮捕的信号。小武拔出剑来,大怒道,是公孙贺那狗贼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帝陛下的本意。 刘丽都道,现在说什么本意不本意都没有用。不要惊慌,使者这么早来捕人,不会发太多车骑的。也许只是封锁了里门,我们从里门的北面攀墙出去,赣江口的鲤鱼亭亭长那里,有我放在那里的驷马革车,我们跑几百步就到了。 小武道,好,那我们走。他一把捞住刘丽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葱白的纤手滑腻粉嫩,要不是在这紧急关头,他会感觉幸福得死去。当然,如果不紧急,他怎又有胆子敢抓她的手呢?这不在于她的翁主地位,而在于,她的美貌让他心慌。 几个人旋风般冲了出去,刚跑到闾里的主干道,一队身穿浅灰色衣的狱吏,大约十多个人,腰间都挎着刀剑,在一个领头的穿青衣的中年汉子带领下,刚刚跨进了里门。看见小武等人,大声喝道,我等持丞相符节,来青云里搜捕要犯,众百姓不要惊慌。咦,他随即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带着刀剑干什么?大概又是不事产业的游荡恶少年。他转过身对带路的里长说,有这么多不事产业的浪荡子,你们乡亭的主事官吏全部应该受劾免职。 小武知道这领头的丞相府使者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假装镇静地闪避到一旁,想等这些人拐过去,再趁机往后门跑。里长和其中几个狱吏是认识他的,但是他们都假装没看到小武,大概对小武也有点同情罢。 那使者手里紧紧攥着一枝一尺长的节信,大概急于搜捕公孙贺嘱咐的要犯,对小武他们倒也不过于经心。何况按照律令,朝廷一向禁止官吏借搜捕犯人之机喧阗扰民,否则会重重责罚。因此,当他看见小武几个恭谨低首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说什么,匆匆走了过去。他们刚一拐进另一条巷子,小武等马上发足狂奔,向闾里深处跑去。他们不敢出里门,因为门外说不定还有人把守,而整个里只有一个门,他们只能攀墙而出。一行人脚步杂沓地跑到院子尽头僻静处,刚攀上墙头,就听那使者在远处大叫,站住。他妈的,就是刚才一伙,被他们骗了,快追。 小武紧张得差点要晕过去。环绕整个里的后墙非常高,而且特别滑溜。他心中暗暗叫苦,这个里的围墙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这和前段时间南浦里的一个失窃狱事有关,因为南浦里的里墙太矮,前段时间竟被贼盗将耕牛从墙头偷运了出去,主管这件狱事的官吏们开始绝对没料到,耕牛能从里墙运出,胡乱捕人,险些造成了众多冤狱。后经小武亲自接手,反复案验,才揭出真相。事过之后,小武专门以县丞的名义发下文书,要求各闾里一律将里墙加高五尺。青云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闾里,所以乡正、里长更不敢怠慢,这个闾里的围墙之高大坚固在整个县可以排为第一。这时,小武只有心里叹道,俗云作法自毙,果然。大概商鞅当年东逃函谷关,被旅馆主人盘查身份时,心里也就是这样绝望的罢。 于是他们只好一个人蹲下,肩负着另一个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出现后巷的另一端。大概是开始看到小武等都佩着刀剑,有点忌惮,他收住脚步,厉声呵斥到,大胆刑徒沈武,还不快快下来受缚,不知道逃避追捕,乃是罪加一等的吗? 事到如今,小武也横下一条心了,他背依高墙,缓缓拔剑,骂道,操你妈,即便不逃,还不是一个死。我知道公孙贺想要我的脑袋。可是我还有些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这样一个小小县丞计较。朱安世你们不是抓了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帝陛下的诏书,你丢失二千石长官,并矫诏发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劳,也功不抵过,按律就当弃市,难道丞相以万石君侯的身份,会对你这个三百石的小吏公报私仇吗?你乖乖跟我们回去接受案验,说不定到时皇帝陛下准许你纳钱赎罪,或者碰上大赦,你这颗脑袋也就保下来了。现在拒捕,我们只有将你当场格杀。 小武道,哼,少来这套,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们猜错,朱安世的头已经被你们割下了。你们口口声声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法,当有廷尉府的文书,何须丞相代劳?况且捕捉一个三百石的小吏,从没听说需要皇帝陛下亲自派遣使者的,这不过是个郡守所办的事。 那使者狞笑道,都说你这竖子聪明,果然不假,一下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头。不错,朱安世的人头已经被我们割下。你为了给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孙都尉丞和高辟兵府君齐齐丧命,还想活下去,真是没天理了。左右,快给我拿下。话音刚落,他身边五六个亲信马上提刀冲了上来。另外几个县廷的狱吏是被他用节信临时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关系都很好,哪里会很认真,都提着刀剑,远远在后面干吆喝着,没有一个急于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斗,只听得刘丽都娇声呵斥道,你们谁敢上前?谁上来我就射死谁。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从背上的皮囊里掣出一张小弓,安装好机括,绞丝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她右手的纤指就勾在悬刀56上,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望山57上的刻度,数支小箭贯穿在弩关上,蓄势待发。 那使者大怒,好一个刑徒,竟勾结群盗,意欲造反。这次就不是矫诏罪那么简单了,应该以大逆无道罪判处腰斩。你们识相点,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刘丽都哼了一声,少罗嗦,把你的人带走,我们两不伤害。 那使者对左右怒道,你们还不快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钱美女供着你们,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了。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六) 几个人不再犹疑,扬起刀,呼的一声冲了上来。从他们身材来看,都是武功不错的舍人。但是这样也没什么用了,只听得噗噗噗三声轻响,刘丽都弩槽上的箭已经一支支飞了出去,总共三支,齐齐射中了目标。弩是小型的擘张弩,力量并不大,箭也并不长,但是速度极快,只看见三点银光闪过,三个人已经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伤口。有一个喉头发出沉闷的声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当场毙命;另外两人一个被射中胸脯,一个被射中肩膀,细细的血液从他们各自的伤口射出,带着紫红的颜色。 那使者心里怒不可遏,同时暗暗后悔,本来为了保险,捕人一般要带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一个小小狱吏,哪用得着费事专门用节信征发弓弩手,所以带着十多个人,持刀剑就赶了过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时间紧迫,弓弩须去库房取,他嫌麻烦。没想到贼盗已有准备,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还有人持有弩箭。这时他跺脚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携带弓箭,就没这种事了,那帮鸟腐儒就是误国。 原来前数十年关于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长安曾经召开过一个御前会议,廷臣分为两派,一派以丞相公孙弘为代表,他认为,如果民众拥有弓弩,不但容易杀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们的时候,只要他们一人张弓,十个狱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谏大夫吾丘寿王为代表,认为儒家的传统就是鼓励百姓习武,这样万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马上就可以编成军队抵御,因为他们平时习惯了射箭,上阵时就不会感到生疏。他们还引孔子的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而皇帝正好喜欢儒术,就制可了吾丘寿王的意见。面对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骂起儒生来。 诸君再给我上,她就一张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点伤,不要紧,快......啊,你怎么了?你你......,他转过头来看着刘丽都,脸色十分惊惧,你竟敢私人挟藏毒箭,这可是自高皇后颁布《二年律令》以来,就要弃市的罪名啊。当今皇帝更是一再强调,敢有私藏毒箭和乌头毒药者,全部腰斩的。 这时刚才那两个并没有伤到要害的壮汉,伤口已经一片紫黑,他们的嗓子都"荷荷"地发不出声来,继而将刀剑丢在一边,扶着巷子右侧的墙,身体好像被抽去了骨头,慢慢滑了下去,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让人毛骨悚然。 刘丽都迅速装好了三支新箭,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着那张小弩的悬刀,冷笑着对使者喝道,别废话,快滚,否则马上给你也来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犹豫不决。他知道如果让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不会放过他,但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捕律》规定:"盗贼以短兵杀伤逐捕吏,无以弓弩,而弗能捕得,逐捕吏皆戍边二岁。"可见面对持有弓弩的贼盗拒捕,逐捕吏即使有所失职,也可以略微宽贷,毕竟弓弩的杀伤力太强。当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抓伍子胥,伍子胥张弓贯矢,瞄准楚王使者,说,谁上就先射死谁。结果没一个人敢上,最终让伍子胥逃了。现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骗公孙贺,说没奈何碰到群盗,将他纂取营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刚才在县廷征召的狱吏都不愿真心帮他抓人,而身边五个心腹倏忽间死了三个。他看了一眼那三具尸体,咬牙道,哼,算你们厉害,就算跑得了这个里门,这一路上有多少乡亭-我已经下了命令,见到你们务必拦截。你们就等着罢。他甩了甩袖子,怒道,还不把尸体抬走。然后转过身就要离开。 刘丽都笑道,还算是识相的奴才。她转而担心这使者出去后,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这里,叫你的人都不许动,等我们出去后,你再给我滚。沈君,你们快攀墙。她手上的弩箭正对着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准欲发的姿态。 那使者又怒又惧,但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显得心情复杂。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转为欣喜,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很快,果然有几个人从墙角后闪了出来,领头的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来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中一动。这时靳莫如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南昌县,就大肆诛杀。未经过任何覆鞫程序,就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帝陛下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胆子太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县丞,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又怎么说得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所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去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是因为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王德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帝陛下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杂治沈武矫诏之狱,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情况危急而又实在来不及请示,且又有益国家,从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怎么可能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意图,怎么丞相会不知道呢?就算靳中丞时时在皇帝陛下跟前侍候,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帝没有专门下诏说如何处置,那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兄长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今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原因就是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装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到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知道,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对男子表达自己的爱慕,但像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心态。况且她本来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卫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她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这三年也就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他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她一起回长安之际,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长安的贵家女子如果在偶然的聚众燕饮时,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么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一般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确实优秀但不富裕,做父亲的还会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知道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了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丈夫都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女子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消受得了,最后嫁了一个诸侯王,却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也有旺夫的命相呢。但是这会她能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难道能对小武说,你留下来罢,不会有事的。不可能,看管材智这架式,留下来肯定死路一条。现在她只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让父兄设法营救。她伤感地望着小武,哀声道,沈君,保重!我想皇帝陛下一定会下赦书给你,你暂且亡命去罢。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七) 小武点了点头,也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己近来一直心慕,想娶来做老婆的女子,不知会鲜花落到谁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谢邑君关心,下吏先走了。他纵身攀上墙头,刘丽都的两个属下撑起他,他敏捷地跃上墙头,一没不见。 其余的人也相继攀上,刘丽都最后一个被拉上去,她站在墙头,冷笑道,管材智,这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着头。等我走了再起来。不许偷看,否则我马上将你射杀。 管材智望着瞄准自己的毒箭,无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刘丽都一跃下墙,跳到墙外的小径上。快,往那边跑。她用手一指。远处的湖边是一片雪白的芦花,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透过芦花的间隙,隐隐可以看到江边的几间土房,那是赣江分岔处鲤鱼亭的亭舍。亭舍边停着两辆驷马的衣车,有着精巧的窗棂。两个御者正焦急地朝青云里方向观看,他们捏着鞭策,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驰道,向广陵方向狂奔的准备。小武心脏砰砰直跳,撒开大步,疯狂地往那车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小武时不时涌起一阵阵悲伤。他不知道前途该是怎么样的,他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关情。这个名叫青云的闾里,闾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赣江相通的碧绿的湖,都是他童年时候的乐园。夏天,他曾在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嬉闹,有两次他差点淹死在这个池塘,一次是一个洗衣服的老媪救了他,在他滑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次是他的几个伙伴,一左一右,将他从深水拉到了浅水。谁说这不是命运?湖边高岸上的芦花和一簇簇的苍耳子,对于他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只要人还活着,这种记忆将永不消亡,一直伴他终老。他曾欢快地奔跑在这高岸上,用苍耳子和他的弟弟去疢互相抛掷,每当他们掷中了一颗在对方头上,那对双方来说都是无法言喻的快乐。昔日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而弟弟却永远夭亡了,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这是不得已的事。想想,这世界该有何等的残酷。他在奔跑中听见大雁的鸣唳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像以前的时节一样,仰天朝天躺在草地上欣赏它们时时变幻的队列,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鲤鱼亭看起来很近,跑起来却很远。他在秋天的湖边奔跑,在芦花丛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南昌县最美的季节,然而他要在这最美的季节逃亡,逃亡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不知是凶是吉,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好了,出发。刘丽都长吸了口气,命令道。终于,他们都喘着粗气,钻进了葱棂车,只感觉到车厢猛然一震,继而向前一阵疾冲,冲上了驰道。但是驷马还未发足,突然听得背后鼓声大作,远远有人在大喊,拦住那两辆葱棂车,有贼盗。捕获了有重赏。正是管材智的声音。 刘丽都微微一笑,这个懦夫,刚才怕死,现在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哼,还不如赶快回去复命,哀求主子留下自己那颗愚蠢的脑袋。 马车直直地冲上驰道,御者向左边一拉缰绳,马车向左转了个弯,马头对准江都官道方向,他扬起鞭子,就要击下去。这时又听得啪啦一声,突然从左边亭舍里冲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剑,嚷道,哪里来的贼盗?莫不是刚才停驻在这里的几个人?他们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传么?怎么是贼盗?另外一个喝道,管不了这么多,拦下再说。那领头的汉子马上跳到马车前,御者猛拉缰绳,马车仰天一阵嘶鸣,止步不发。 小武听那领头汉子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鲤鱼亭亭长。他低声对刘丽都道,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亭舍附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又掀开车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脸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传丞相命令要杀我,我有冤无处诉,只好暂时逃亡,等有机会再去长安伏阙理讼。看在我们旧识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让开,放我一条生路罢。 那亭长先是一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即喜不可抑,哦,原来是才高升不久的县丞君,幸会幸会。不过你的话当真奇怪,丞相以万石之尊,怎么可能冤枉你一个县丞。你必须下车跟我走,讼现在就可以理。你不是常常自称断无冤狱的么?我想为自己辩护也一定行。 小武强行压住心头缓缓升起的怒火,温言相求,八狗君,不行啊。丞相可能听信谗言,今晨他们不经鞫问就斩了王县令,我现在回去必死无疑,你先放过我,以后一定厚报。 那亭长刚才还笑嘻嘻的,突然变了脸色,说得什么屁话,谁稀罕你的厚报?我八狗身为国家官吏,岂能因私废公?你口口声声冤枉,谁又信你,你这人连自己的同产弟弟都可以送上刑场,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识相点,赶快下车,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吆喝道,求盗,准备动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诘。有的人天生良善,胸无城府,和他们倾盖便可成故交。比如婴齐,只是到了县廷才认识,不过数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却直到白头尚如新识,不但永不可能成为心腹死友,而且心中一直对你充满嫉妒,关键时候就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无所不为。眼前的八狗就是这样,当初自己和他同居闾里,又同一年选拔为吏,当了相邻两个亭的亭长,平常见了自己也客客气气的。自从自己调任县丞后,更是变客气为恭敬,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如此讽刺辱骂,恨不能自己马上人头落地,他好立功受爵。哼,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全身的热血填塞了头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长跪着一抬腿,准备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刘丽都抬起袖子,挡在他前面。 小武怒道,我下车和他拼了。 刘丽都不满地一撅嘴,什么?和这样的狗奴才拼命?她呼的一声从车厢后部窜到前部,推开御者,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骖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马负痛,哀鸣一声,发足狂奔。八狗猝不及防,被马蹄当胸踏下,仰面栽倒,接着大车一阵剧烈颠簸,从他身上辗了过去,朝着广陵方向疾驰。 小武掀开车厢后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尘模糊了后面那个躺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放下了帷幔。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经断过一件狱事,那件狱事差点让你们除国58。小武坐回原地,沮丧地说。 刘丽都仰着头,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大丈夫各为其主,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身为豫章郡的一个县吏,为皇帝陛下效忠,那是你的本分。只不过现在他们非但不用你,反而要你的脑袋,这何不趁机收留?等你成了广陵国的人,你一定也会同样为广陵国尽职效力的。她说到后面,不自禁露出顽皮的笑容。 呵呵,小武苦笑道,我一个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广陵,也只能日日躲藏宫中,和隐官刑徒无异,又能为大王效什么力呢?一旦被公孙贺发现,下文书来切责,你们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级乖乖献上? 刘丽都低下头,斜视了小武一眼,岔开了话题,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欢心啊。刚才那个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认识,但你们都叫她邑君,想来地位不低。似乎她对你颇为暧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觉得脸上发烧,嗫嚅道,那,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帝封为列侯,妻以夫贵,她自然可以称邑君了。你说什么?她对我有意思,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的地位相差天遥地远,怎么可能般配。 刘丽都轻笑道,哼,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汉家可不讲究这套。当年平阳公主嫁了她自家的奴仆卫青,不是反而传为佳话?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酷吏,谈到女人竟然这么害羞。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啊? 那怎么可能一样,卫青大将军英武伉健,虽古之名将,不过之也。我一个小小的狱吏,给他提鞋,他也嫌我手长得粗陋呢。小武讷讷地说,他的眼光定在那只纤手上,胸中好像成了一片池塘,一群群青蛙扑通扑通往里面乱跳。她的手凉丝丝的,光洁柔腻,好像涂了一层油,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小武呼吸急促,脑中乱成一片,仿佛潜泳在水中一般,这仿佛不可能是刚才那只扣弦发箭的手。他大着胆子陡然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轻声道,真美的手,天哪!不行,这会让我兽性大发的。 刘丽都轻笑道,你吐辞真不文雅,才脱离危险,就变了一个人。男人是不是都这样的......她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像蚊子振翅一样,吻我。她说。 一刹那间,小武全身热血沸腾,他再不犹豫,一把扳过她的身体,搂在自己怀里,那种温软的感觉,让他全身每个毛孔都竖立起来,何况其他。她仰面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红艳欲滴,就像刚成熟的含桃,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亲一口。她身上的体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氤氲在狭小的车厢里,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少女独有的体香。她的眼睛现在眯着,脸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的瑕疵,真像晶莹的玉石一样剔透。小武此刻脑中忽然出现了审问韩孔的情景。当时韩孔屡次提到那位广陵王翁主,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摆出一种傻乎乎的姿态,说即便被那位翁主亲手杀了,也是甘心情愿。小武彼刻只暗笑他的粗鄙暗陋,现在看来,他并不粗鄙暗陋,眼前这位女子的的确确是美若天仙,和韩孔的想法一样,只要能和她欢愉一夜,就算被她杀了也绝不后悔。是的,生生世世,永不后悔。 他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了,他的左臂一用力,揽起刘丽都弱柳般的身子,迫不及待地向她的双唇吻去。她的唇极其柔软饱满,他衔住她的唇,尽力地吮吸着,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每一次吮吸,都竭尽全力,贪婪而暴虐。她的唇被吸得变形,仿佛要被这个男子攘夺而去,不知是疼痛还是求饶,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而这更刺激了这个饥渴的男子,他腾出一只手在她胸前抚摸起来,手掌的触觉更让他浑身颤栗发抖,让他无可辩驳地相信,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两人就这样忘我地亲吻,车厢外,路边的杨树一根根向后闪去,只留下漫天的叶片相撞之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那是不错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不管驰道上的风声是多么肃杀凄凉,车厢里的确温暖如春,没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 在秋日黄彤彤的阳光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箭似的飞驰在官道上。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一) 翁主,跑到下一个亭舍,一定得换马了。御者回过头来,喊道,我们的马累得要倒毙了。 刘丽都和小武在车厢里枕藉而卧。马车跑了半天,颠簸了这么久,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这时已经将近傍晚,还没走出豫章郡,但他们并不怕,因为他们的马车从来没有停过。前面就是余汗县境内的第一个亭舍肥牛亭。马车停了下来,刘丽都跳下,大踏步走进亭舍门口,亭长,她大叫。一个汉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腰间挎着剑。干什么的?他喝道。 刘丽都掏出一个绿色的小丝囊,抽出一枚竹符节,念道: 太始四年九月丁巳朔甲戌,豫章太守不害、丞欣谓过所:遣守属赵称出丹阳郡市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念完扔给那汉子,道,验符。 那汉子接过符节看了看,马上恭敬地一弯腰,笑道,哦,是本郡太守派去丹阳郡买铜的。下吏肥牛亭亭长王长卿,见过太守府使者赵君。今天真巧,有刚从县廷送来的鸡蛋和米酒,请使者歇息,待下吏去叫人准备饭食。 小武脸上不自禁地微笑了,然而两滴清泪从眼眶滚落了下来,这样送往迎来的亭长工作,是他以前再熟悉不过的程序。现在看到这亭长的殷勤,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不禁胸中一阵亲切,一阵悲伤。 肥牛亭建在一个高坡上,一共有五、六间房屋,一个院落。院落的一角堆满了枯草、芦苇和干柴等杂物。另一侧是个小小的厨房,顶上矗立着黑乎乎的烟囱,透露汲汲衣食的劳苦,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小武忍不住潸然涕下,那个亭长走到小武跟前,呵呵笑道,这位兄弟,怎么突然流眼泪了? 刘丽都笑道,我这位同僚,以前也是个亭长。大概他看到你的亭舍,一时勾起旧情,不能自已的缘故罢。 那亭长王长卿高兴地说,原来曾经是同行啊,幸会幸会。看足下年纪轻轻,已经高升到太守府了,真是能干啊,只怕连南昌县的沈武也比不上呢。沈武当年也像下吏一样,是个小小的亭长,后来立功授了县丞,秩级虽不低,可究竟不如太守府掾属清贵。而且,好景不长,据说这回他又要倒霉了。 小武心里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还挺大的,连这偏僻野亭的小吏都知道。他假装很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沈君比在下可能干多了。况且太守府掾属秩级最高的才百石,沈君已经是三百石了,比在下可强得太多,不过他最近要倒霉我也听说了,只是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他瞟瞟刘丽都,发现她吐着舌头对自己眨巴眼睛,好像是笑自己自吹自擂。 王长卿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太守府升迁的机会多啊,而且消息灵通,长安的消息发到太守府,再要转到我们余汗县,不知要费几多周折呢。对了,下吏有个同乡也在太守府作佐史,名叫王彭祖,足下应该认识罢。 小武赶忙道,消息灵通,那也是长吏的事,我们这些小吏又哪敢随便打听。府中的规矩,不该知道的,就绝对不能好奇。君说的那位王兄,在下倒听过,只是不熟。君先忙,在下把马牵过来喂一喂。小武觉得不宜和这亭长聊太多,多了只怕露馅。 一会儿,亭长的两个助手已经将晚饭煮好,端了上来。一共有几个菜,水煮青葵都吃腻了,鸡蛋煮竹笋却很让人开胃。小武由衷赞了几句,王长卿道,我们这偏僻地方,庭前庭后都是竹子,就这东西最不值钱,难得足下喜欢。刘丽都笑道,倒不一定是竹笋好吃,关键是在这个特定场所,感觉不一样。小武望着暮色下的亭舍,本来还有一些漂泊天涯的伤感,侧脸看到这个美人的笑靥,又油然萌出一阵难以言传的幸福,觉得悠悠天地之间,生而为人,真有无尚美好之处。 晚饭吃罢,几个人看过客房,小武暗暗赞叹这个亭长的称职。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被褥看上去也颇洁净,但他们还是从马车上拿下了自己的卧具,各自爬上自己的床铺安歇了。 江南的晚秋颇有些凉意,天上悬着清冷的月亮,斜斜地照进亭舍的房间,亭舍后面正是大片幽篁,在晚风的吹拂下不住发出凤吟之声,枝叶的影子散乱地映射在墙壁上,仿佛小武此刻的心情。虽然很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睁大着眼睛望着房顶,耳朵里却细细聆听另外那个人的动静。刘丽都就躺在他对面的床上,其他几个侍从则睡在隔壁的屋里。刚听到王长卿这种安排之时,小武既奇怪又欣喜,他猜测王长卿可能以为刘丽都和他是几个人中领头的,因为这间房比起另外两间,装饰的确要好一些。小武心中对王长卿充满了感激,刘丽都当时突然凑近小武的耳朵,轻轻地说,你很高兴罢。不待小武回答,又笑着跑开,让小武心中充满遐想。但两个人进了房间,刘丽都却理也不理他,躺上床就说,睡了。之后再也没一句话,只听见她在静谧中均匀的呼吸。 小武莫名有些委屈,不时假装辗转反侧,想引起她的注意。他真想摸到对面去,像上午在车厢里一样,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可是他没有这个胆。已经离了那个场景,再要那么做就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他现在对前途没有丝毫的害怕,也丝毫不担心有什么追兵,满脑子萦绕的只有这个女子。对她,他不仅有着无以复加的爱慕,而且颇为佩服,感觉跟她在一起,无论有多大的风险,也不必放在心上。倒并非因为相信她的才干足以应付那些不测,而是因为真正觉得,有了她,任何危难临身也无所谓,死了又怎么样,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甚至为自己之前的恐惧感到奇怪,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为何会那样看不开。他躺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回忆日间和她在车厢里的缠绵,回味着缠绵的每个细节,又猜想她也许再也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幸福将永不复来,而自己不愿,也舍不得去勉强她,于是眼中不自禁沁出泪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他正在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快乐之中,突然听到刘丽都轻轻地说,她吐字颇为含糊,好像刚刚睡醒。 他赶忙回答,没什么。只是一时睡不着,也许这竹子的声音太吵了罢。 我却觉得挺好。我在广陵的房舍周围也种满了竹子。我喜欢听这幽冷的声音。 是么?小武道,那我以后的住处,四围也要种满竹子。 刘丽都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说,我们在这宿一晚,管材智那狗贼会不会追上来。或者他会派人驰告余汗县县廷堵截?小武没话找话。 要不要一起睡?刘丽都好像没听他说话,含糊不清地娇声说道。 小武的热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他愣了一下,有点怕自己听错了,遂也假装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啊,不过我可是会比在车中时更不老实的。 刘丽都轻哼了一声,不老实又能怎样?能把我吃了么?她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腔调,可是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靡丽味道,似乎是挑衅,又似乎是天真,还有可能是,不耐烦。 小武腾的一声跳下床,摸到刘丽都的榻上,坐在榻沿,一把掀开织锦的被具,顿时,一阵少女身体的幽香又扑鼻而来,让他脑子嗡的一下丧失了知觉。他手臂往下一伸,环抱住了刘丽都的肩膀,随即俯身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还是那么温软和湿润。小武一如上午那样,如饥似渴地吸吮着。黑暗和床褥更给了他进一步的勇气,他倏然腾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刘丽都的右乳,刘丽都登时呻吟了一声,双手环抱住了小武的腰,头也仰了起来,迎合着小武,用力吸吮着他的嘴唇。小武更是好像全身飞入了云端。记得早上在车厢里的时候,她还只是被动地让他亲吻,闭着眼睛微笑,一动不动的。看来黑夜也同样给了她激情,她吸吮了一会,舌头又像蛇一样,伸进了小武的嘴巴里。小武含住她的柔舌,再也舍不得松开,两个人的舌头相互胶合在一起,交换着唾液。小武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满足在她衣服外抚摸,他的手指悄悄移到她腰上,轻轻解掉她深衣丝带上的活结,又将伸展成三角形的裙幅拉了开来,手直接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摸到了她滑腻的肌肤,触手的那种滑腻感觉让他神魂飞越,然而这也不再能满足他了。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腹部慢慢向上移动,真真切切地握住了她的左乳房,一抓一放,又爱不释手地转移到右乳房,就这样在两者之间来回游走。刘丽都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频率越来越密,呼吸也粗重起来,这些更加刺激了小武,他感觉自己下面涨得厉害,于是不再犹疑,全身俯下去压向她的身体。汉代的衣服是没有什么内裤的,男女概莫能外。他轻易地就把手移到了刘丽都的下腹,然后是那片浓密的森林地带,然后是大腿......他暂时松开了对她身体的抚摸,喘着粗气急急地将自己的衣服扯开,然后抬起她的双腿,身子往前一推,很笨拙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二) 好一会,他们的热情才渐渐消退。小武看着怀中搂抱的玉人,有点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的脸庞凝视。月光偏了个方向,照在她半边脸上,更让小武觉得怀中这人如粉雕玉琢一般。刘丽都嗤的笑了一下,把头背过去,轻嗔道,你刚才搞得人家好疼啊,还看,看什么看,不让你看。小武笑道,怎么可能不让我看,人都在我怀里。刘丽都转过脑袋,扯过被子,笑道,我盖住。说着脑袋又倏忽背过去,留个小武一个背影。小武扯开被服,嘴伸到她耳边,轻声道,我就要看。桂华逐渐铺满了半边床,在清冷的辉光中,刘丽都洁白如乳的身躯,浑圆光滑的大腿若隐若现,小武忍不住俯身向她身上吻去,衔住了她的乳头,口中支吾道道,真美!刘丽都哼了一声,还用你说。小武笑道,看你得意的,白璧略有微瑕哦。你看,左乳头上怎么有一小块黑的。刘丽都羞涩地笑道,你,你怎么眼睛看那么仔细啊,这么黑的天-那是胎痣。小武叹道,唉,没想到我沈武因祸得福,能在荒郊野外的亭舍,有幸看到美丽翁主的乳房,还能吸吮到它。刘丽都又顽皮地转过头来,笑着抱紧了他,把整个身躯贴了上来,嗔骂道,讨厌,你就说不出什么好的来。小武道,有什么好讨厌的,刚才我们都在月光之下交媾了。刘丽都笑道,什么交媾,真难听。小武道,好吧,不是交媾,是交尾,行了罢。刘丽都轻轻呸了一声,去去去,越发难听了,告诉我,酷吏都这么无赖的么?以后我要请皇帝陛下制一道诏书,凡是长吏言辞不谨,语带色情的,都算亵辱朝廷官爵,要下狱掠治。小武轻轻道,好吧,别说下狱掠治,下吏有幸和广陵国翁主交媾,死亦不恨,区区掠治,算得了什么?说着又吻住刘丽都的嘴唇,刘丽都说不出话,只呜呜地哼道,你这个无赖,你还说- 他们再次搂在一起,无休止地缠绵着,柔声相互说着情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马嘶声,接着蹄声杂沓,有车轮停住时吱呀吱呀的声音,再接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亭长!谁是亭长?快出来。 隔壁的房间一阵骚动,大概是王长卿披衣起床的声音。还有他的吆喝声,二牛、大狗,快起来,有人来了。然后是另外两人迷迷糊糊的回答,怎么回事啊,半夜还有过往的官吏,我们这个亭舍算是够偏僻了,这种事可很少啊。王长卿道,别他妈罗嗦了,快起来,当心我踢你们屁股。 小武心中一下紧张起来,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干亭长这样的职事,半夜起来迎接过往官吏投宿的情况所在多有。但是再平常的事,对一个身处逃亡之中的人来说,总有点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刘丽都也很是惊讶,低声道,奇怪,难道管材智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小武安慰她道,不会的,我们的马车跑得那么快,一刻也没停,寻常的车马起码被我们甩出上百里。况且路上岔道那么多,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走了哪条。除非他们知道你来自广陵国,要逃回广陵。 这怎么可能。刚才我们用的符节都是假名字,我要出门,怎会让人知道身份?刘丽都道。 这就对了。小武道,应该不是他们追来。碰到岔道,他们就要分兵。管材智自己带来的人手并不多,县廷的掾吏虽被他用节信征召,却都不会太出力。他自己的人还被你射死了三个-嘘,你听。 这时只听得院子里有人说话,我是长安来的使者,这些都是我的随从,你听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九江、庐陵五郡,廉察吏民得失,当舍传舍,承迎者毋敢不敬。享使者酒食,从者如律令。 只听得扑通一声,似乎王长卿跪在了地下,颤抖着声音叫道,原来是皇帝陛下派遣的使者君。小臣肥牛亭亭长王长卿,叩头死罪死罪。因为天色太黑,刚才不能看清使君身上的绣衣,死罪死罪。 小武在屋里听到,脸色不自禁吓得惨白,道,虽然不是公孙贺那狗贼的追兵,却竟然是皇帝陛下亲派的绣衣使者。刘丽都这下也有点紧张,皇帝陛下又派出绣衣使者干什么?已经好多年没派了。而且行动这般诡秘,难道有什么要事不成?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还好,似乎诏书上没有广陵国的名字,这使者大概是去丹阳郡或者会稽郡的。 接着只听得外面脚步杂沓,从窗口隐隐透出火把的亮光,还有车马拉进院子的声音。使君还没有用过晚饭罢,待小臣去给使君准备。使君的福气真好,今天有县廷送来的腊肉和鸡蛋,请使君待会品尝。 小武心想,这个亭长也着实乖巧,刚才给我们准备饭食时,他倒没提到有什么腊肉。现在碰到高级别的使者,又多出一样了。 很好,只听得那个叫公孙勇的淡淡地答道。咦,他忽然惊讶起来,看来今天很热闹,这里竟然已有两驾车马-好精致的车厢!看来也是亭长的贵客啊。 那亭长的副职求盗赶忙回答,回使君,那是本郡太守府派出的掾属,去丹阳郡的宛陵县买铜的。有太守府的符传,所以今晚在本亭歇宿。 公孙勇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错,两辆车都是精致的葱棂车,而且都是驷马驾,豫章郡近来很阔气啊。他们已经睡了么?何不请出来见见。 那叫二牛的求盗说,已经睡了大概一个半时辰了。使君如果想见,小臣就去唤醒他们,让他们起来参见。 公孙勇淡淡地说,哼,罢了,既然我们进来时这么大的声音都吵他们不醒,可见是真的累了。那就由他们罢。 二牛说,使君说得是,据他们自己说,从早到晚,就一直没停了赶路。到敝亭的时候,马累得快不行了,这才停下来的。不过小臣等不知道使君这么晚会舍宿敝亭,好一点的房间都安排给他们了,只怕必须要唤他们起来腾让给使君和诸位贵客。 公孙勇还是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倒真是些勤快的小吏。我的性情,是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为天子办事,总不能太贪图安逸。他们可以不起来,但是明天早上他们走之前,你们不许急着给他们签发符传,我要见见,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不必等到明天早上,使君来了,下吏哪里还敢安睡。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调子很急,显得拘谨而慌张。公孙勇循声望去,一伙人穿戴整齐,急急从房舍那边走了过来。 当先的正是小武,他一眼发现院子里多了三驾马车,大概有七、八个人举着火把,簇拥着中间一个中年男子,他身材伟岸,头上带着三梁的冠,穿着青色的襌衣,肩上绣着猩红色的龙纹绣,周围一圈浅色的乘云绣,呈涡旋状纹样,间或杂有螭头状图形。龙纹绣的四周密集点缀着些细米状的小颗粒,染上了栀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这就是让郡国守尉震恐的绣衣了,穿上这样绣衣的人,都手持皇帝节信,在规定巡行的郡国内,皆可用节信征发郡国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当年暴胜之身着绣衣,手执金斧,以杀伐立威,令天下丧胆,小武只在传说中听过。后来好多年皇帝陛下都没派绣衣使者出巡,没想到今天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然有此眼福,真是不胜感慨系之。他和刘丽都本来想假装酣睡的,但外面这么大的声音,再装下去终究有些勉强,不如干脆出去晋见。好在不是公孙贺的人,不会有其他麻烦。同时也想马上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绣衣使者,于是一起穿好衣服,叫上其他侍从一起走了出来。 公孙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问道,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轻有为,现在是什么秩级? 小武躬身道,下吏职位微末,不过是个卒史,秩次才百石。让使君见笑了。 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孙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驷马驾的葱棂车,陈不害那小竖子倒是挺舍得花钱的。当今天下凋敝,百姓贫苦,黔首失职者甚多。皇帝陛下在宫中忧系天下,每日也食不再味,坐不重席,节俭为天下先。他陈不害一个大郡的太守,享受国家二千石的俸禄,却如此奢华,连手下一个小小卒史都高车驷马,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如此享受,我想单单郡少府59是供应不起的,肯定挪用了其他的公家钱银。公孙勇好像变了一个人,显得很不高兴,似乎不发怒就不能显示一个绣衣使者的威风。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三) 小武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惶恐道,请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将使君的教诲转告给陈府君,其实陈府君一向清廉爱民。这两辆葱棂车是临时向新淦城里的富户大族征用的,因为急需购买大量铜石铸造箭镞的缘故。本郡作室令在前几天期会时,报上本郡武库的箭镞多已锈蚀,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铜矿,现在将近年底,怕上计时考核不合格受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紧急去丹阳郡购买。府君本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车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所以一急之下,编的谎言也合情合理。 公孙勇的脸色并没有稍霁,哼,任你这小吏巧舌如簧,能说得很多人相信。无奈本府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赶回新淦县,让你的副使去丹阳采购铜石。告诉陈不害,我在这里等他,叫他亲自来向我解释。 这话一出,旁边的亭长一伙也都有点傻眼,这绣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里感到奇怪,让太守到这么一个小亭舍来拜见他,简直是奇思异想,也许这就是绣衣使者的威风所在罢。不过,我反正不是什么太守府掾属,明天一早等我上道,你也不知道我去哪,现在就答应你又何妨。于是应道,谨遵使君命令,臣明天一早就驰回新淦禀报陈府君。不过,臣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离职守可是有干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节信,那下吏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辞了。 哼,公孙勇更加不悦,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一寸见方的银印,印纽是个乌龟,腹下空隙处系着青色的绶带,道,看看本府的银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开玩笑了-难道本府还会骗你不成? 小武叩头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没有节信,下吏实在没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离职守的。 公孙勇沉吟了一会,道,小小卒史,胆子倒不小。他收回银印,吩咐道,拿符节来。一个侍从捧过一个精致的盒子。公孙勇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符,说,也罢,就把副节让你见识见识。他身边另一个随从接过符节,递给小武,小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桂阳、武陵五郡,廉察吏民得失,得以节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从。如诏书。丞相少史仁,御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刚才他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本府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思了一下,缓缓答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办。 这时那王长卿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稍步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说话遣词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巡查过来。那个县邑也太危险了,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着,唯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回到长安我就要请求皇帝陛下,将县邑移换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城邑将化为泽国-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芗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稍微有些风,整个洲都香气扑鼻,难怪让使君感叹了。他这番话非常熟练,看来的确是精于吏职,力争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在亡秦的时候,桂林郡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的读音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读音又变了。 王长卿呆住了,又马上吹捧,使君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哼了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府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这,也是从一个老戍卒那里听来的。他看着王长卿,微微颔首,又道,很好,你这个亭长倒是非常能干,好好干罢,这样积累功劳,说不定过得几年,就可以升上县令。好,胡倩君,我们先去用餐罢。他招呼旁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是激动的喜悦,躬身谄媚地笑道,多谢使君夸奖,小臣一定勤勉职事,绝不辜负使君的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使君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个房间。这两间房自然就要差得多,床榻上的竹席通红,不知道吸收过多少人的汗渍。刘丽都抱怨道,肯定睡过无数的臭刑徒,真讨厌!王长卿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陪笑,各位府掾君,实在过意不去,谁想会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有机会赔罪。小武道,君不必客气,按照官秩等级分配房舍,这是律令规定的,君有何罪?王长卿他们才放心地离开了。 关上门,刘丽都说,这个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我看他那幅嘴脸,就恨不能扇他几个耳光。 小武若有所思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丽都嗔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那什么新淦? 小武叹了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地问,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嘴唇凑到她嘴唇上,亲了又亲。刘丽都也反抱着他,吃吃轻笑。小武道,你笑什么?刘丽都道,笑你的贪婪,色胆包天。小武手臂一用力,嘴巴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丽都,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瞳仁漆黑,像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再次搂住她,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怎么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帝陛下派遣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说话那么粗鄙的。我虽然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知道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乙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而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时言语粗鄙,早就被侍御史举奏免职了。不管陈不害太守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陈不害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当那些郡守解衣伏斧质的时候,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旧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反掏出银印来威吓我。银印竟是青色的绶带,前个月我曾看到新下达给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遣使者或者刺史出巡,印信全部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丞相和御史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佩戴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其人,全名叫戴充,一个月前已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还是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加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是皇宫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我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很有可能是某个县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主动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这贼盗岂非马上就要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借捕获这个假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你现在自己也成了亡命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又去轻吻她的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丝毫无所谓了。能死在你的身上,作鬼也不冤枉,"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四) 嗯,刘丽都微笑,我喜欢现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像先前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呵呵,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会读那些道家书啊。 小武道,读道家书的人,才阴险呢。你怕不怕? 他们亲昵地在榻上搂成一团。 最后吵醒他们的,是一阵急促的车毂声和马蹄声。迷糊当中,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公孙勇的车马准备出发,但马上就否定了。像公孙勇那样傲慢的人,怎有这般勤勉。何况他还说了在这亭舍等陈不害前来拜见。果然,他们立刻听到了有车马停在门口的驰道上,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怨叹,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就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足下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当今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己丑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南昌县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当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了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丽都,这个人是公孙昌,他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赶忙爬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 公孙昌兴奋中而又夹带一丝紧张,说,你见过他们吗?他们现在在哪?接着是一片金铁交鸣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怀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里,齐齐拔出刀剑,做好格斗的准备。 接着就是王长卿走路的声音,他低声说着什么,小武他们都没法听清。然后是公孙昌惊讶地叫了一声,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点,不可轻举妄动。小武心头一亮,低声对刘丽都等说,我们赶快去隔壁,劫持公孙勇作为人质。 刘丽都重重点了点头,一伙人呼啦全部窜进公孙勇的房间。公孙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骂骂咧咧的,外面什么东西,这么大胆,敢在亭舍喧闹。看见小武一伙突然冲进,面如土色,刘丽都已经端着她那张小弩,瞄准了公孙勇。小武跃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执剑,剑刃反架在他的颈上,哼,好好跟我们配合,我不会杀你。另几个侍从也跳过去,按住了另一张床上的胡倩,用短剑顶着他的后心。公孙勇其他的随从听到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一下子都呆住了。 公孙勇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你们敢劫持......绣衣使者,当真是......胆大包天,不怕......不怕夷灭九族吗? 刘丽都刚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公孙贺那奸贼假传诏令要斩我的人头,我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阙上书,向皇帝陛下辩冤,只好委屈绣衣使者一下了。 公孙勇怒道,又是公孙贺那老小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惯。他借助太子的势力,到处安插他的亲信在各郡国要害处,皇帝陛下这次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查找他的罪证的。 小武假装欢喜道,难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要麻烦使君喝退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下吏也豁出去了,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公孙勇无奈道,也好,你把剑刃移开,要是一旦失手伤了我,那我可怎么也保你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剑刃移开,又怎么能让使君尽力呢。 这时只听得公孙昌在外面大叫,反贼沈武,赶快出来,我们知道你躲在里面了。 小武揪住公孙勇,帮他披上绣衣,一脚踢开门,早晨的阳光立刻倾泻而入,像一匹金色的丝帛,眩人眼目,空气中也霎时满是游荡的晴丝。小武躲在公孙勇身后,眯着眼睛往前看去,果然是公孙昌站在兵车上,面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盾,后面跟着四辆革车,车上的二十多个士卒,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剑;有人两手持着弓弩;有人持着卜字形的铁戟;还有人持着长铩。而且个个都身披铁甲,站在革车上,显得威风凛凛。 妈的,我真有面子,这狗贼竟也征发了篁竹营的郡兵来逐捕。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剑,叫道,公孙昌,你现在听着,现在皇帝陛下派遣的绣衣使者公孙勇在我们手里,你如果敢动一下,我就先斩下他的首级。我丢失二千石长官该斩,你丢失了绣衣直指使者会怎样?哼,恐怕皇帝会连公孙贺的脑袋也砍下来的。 公孙昌冷笑了一声,哼,少跟我耍花招,绣衣使者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偏僻野亭。你赶快出来受缚,我们押你去长安,好生看待,不让你受苦。到了长安,就没我们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辨讼去。否则,我就要命令当场格杀,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了。 小武也冷笑道,使君的绣衣,可是一般郡县能织造的么?乘舆的服御,向来都是由齐郡临淄县的"三服官"供应的,天下其他任何郡国都没有这工艺,岂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挥人尽快上来,大家都别活了罢。 听小武这么一说,公孙昌反而犹豫起来,定睛看着公孙勇。小武赶忙用手轻轻捅了捅公孙勇,公孙勇马上叫道,本府确是绣衣直指使者公孙勇,奉皇帝陛下诏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东南五郡,有皇帝陛下特颁的印信在此。尔等赶快退后,毋敢轻举妄动。他举起一个绣囊,从里面掏出银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孙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车,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问公孙使君无恙,死罪死罪。 罢了,公孙勇又来了威风,慢条斯理地说,说什么无恙,叫他们都退下,本府就无恙了。快让出一条道来,放沈武走。我回去禀告皇帝陛下,或许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孙昌迟疑道,可是下吏乃奉令办事,岂敢临阵退缩?否则会以"逗桡不进罪"判处腰斩,望使君怜惜下吏的犬马之命。 公孙勇怒道,你敢不听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诉郡太守,一切有我兜着。倘若不然,你全家都会腰斩。 公孙昌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大家都退开,让他们走。不过,沈武,你什么时候放了公孙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车,驰过了余汗县,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边上接人罢。 公孙昌迟疑了一下,道,好,我相信你。 刘丽都命令侍从,快,驾上我们的马车。 公孙昌的五辆革车全部退后,把院门的驰道空出来。小武一步步押着公孙勇上了车,御者套上驷马,吆喝一声,两辆葱棂车相继冲上驰道,经过一晚的休息,驾车的八匹马又精神抖擞,大概连续跑一上午没问题。 车子刚上驰道,刘丽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辆车的侍从,快,你们把床弩驾好,以防万一。她掀开车厢的底板,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暗厢,似乎装有什么机关。她握住什么往上一扳,原来是一架黄色的大弩,安装在车厢后部,旁边是个辘轳,刘丽都道,快来,帮我一下。小武换了一柄短剑交到左手,仍横在公孙勇脖子上,右手帮助刘丽都,两人脚踏住车厢后部,合力使劲扳动辘轳,绞丝的弦艰难地张开来,扣在后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条弩槽,可装七枝长箭,中间那枝箭最长最大,直径有几寸粗,光是箭镞就有五寸之长,加上箭杆,起码有三尺,箭羽竟然不用羽毛,而是铁叶。小武惊讶道,原来你这车还真不简单。刘丽都笑道,上了车,咱们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飞出去,非将他整个革车射穿不可,这样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呢! 小武道,你这车可是价值万金。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要用这种弩。现在快走罢。 御者马鞭甩下,马车顿时狂奔了起来。小武远远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在后面跟着,但是显然他们的马足远自己这边的快,不一会就只看见尘土,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车子驰行了好一会,过了余汗县,驰道越来越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峭壁。公孙勇又摆起架子说,现在该放本府下车了罢?本府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你们的冤情,到了长安我一定会向皇帝陛下请求覆按的。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五) 小武看了一眼刘丽都,你说呢,留着他的确也没什么用。刘丽都瞧了公孙勇一眼,哼了一声,我车厢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能让你走? 小武恍然道,这倒也是。皇帝陛下早有诏书,十石以上的大黄强弩是不能出函谷关的。如今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还能放你走?况且,你也别跟我们装蒜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绣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孙勇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你,你,你什么意思?他的手有点发颤,脸上现出一幅很尴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任你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我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的符节、印绶还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绽。老实说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何苦冒充绣衣使者,要让整个家族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孙勇反而傻傻地笑起来,下意识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绣衣使者,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发话喝退追兵,你们可就死路一条了。 小武沉吟了一会,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只是觉得,你看上去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对你是否绣衣使者也不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活过一天算一天。 公孙勇得意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也不一定。这就要看你请得动谁为你帮忙了。如果有本府这个绣衣御史为你说话,就算你一心求死,只怕也难以得逞。 小武假装感激地说,那就先谢谢使君了。刚才下吏误会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实下吏只是担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馅,然后被杀-公孙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罢? 公孙勇顿时面如土色,什么?巴不得我死?此话怎讲? 小武心里暗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试探达到了目的,这是他从鞫问狱事中总结出来的"钩距之法",想问一件狱事,如果一直纠缠着主题不放,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从而达不到目的。或者对方干脆会用谎话搪塞。但是如果假装漫不经心地东扯西扯,让对方注意力转移,再突然行诈,对方多半会上钩。刚才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见公孙勇不肯承认,又担心问急了他,得来的只是谎言,所以干脆岔开话题,果然他就上钩了。于是小武叹了口气,道,下吏这也是瞎担心,使君既然是真的绣衣使者,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勇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瞎怀疑的?他似乎并不放心,紧紧追问不辍。 小武笑道,下吏只是胡乱猜测。因为想到使君的符节印信应该是加盖皇帝信玺,下吏看到的却是册封时才用的天子信玺;中二千石的官员最近改了黄绶,使君却还是青绶;御史府少史前个月就换人了,使君符节上面写的却还是戴充。所以下吏免不了有些怀疑了。 公孙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说,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公孙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斗争。他支持不了很久,一定会主动向自己询问。马车还在小心翼翼地奔驰,这里地势很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下悬崖。车上的人默然无语,只听见马车车轮的辚辚之声。 果然,不一会,公孙勇忽然张口道,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小武漫不经心说,听口音,使君应该是产自齐鲁一带。这点小武的确有点把握,他做亭长的时候,曾送迎过许多齐郡、济阴郡、山阳郡一带籍贯的戍卒,听过他们的口音,感觉和这个公孙勇比较相像。 公孙勇嘴巴合不拢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道,自入豫章郡以来,就听说你是断案能吏,果然不假。实不相瞒,我是巨野县60人,既然你能听出我口音,那我也只好承认了。 小武惊讶地叫了出来,你是昌邑国人。他内心的惊讶更甚,难道这个公孙勇和昌邑王刘髆有什么关系不成。如果是,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太丰富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亭长,涉及县廷重狱,又矫诏击杀群盗,丢失二长吏,得罪丞相,牵连县令丢了人头,和广陵王翁主逃亡,现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简直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难道天下真的要大变了不成。 是的,公孙勇点点头,我是昌邑王国巨野县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崇,原先是巨野县县廷的有秩啬夫61,因为坐赃为盗,按法当斩,同时行刑的十个人全部人头落地了。最后一个轮到我,我脱掉衣服,伏到斧质上。县令逢千秋在台上看见我,突然派人过来,下令停止行刑。接着我被带到他面前,他看着我端详了一会,说了一句什么"堂堂乎张也"。 小武道,嗯,《论语》里的话。 张崇看了小武一眼,对,后来听逢明廷说是孔子夸奖子张的话62。他说我正好姓张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准备斩我,而是让另外找了一个死刑徒冒充我斩了。接着他让我改名公孙勇。 哦。小武道,正好跟公孙贺一个姓氏,难道有什么目的吗? 他也没告诉我目的。张崇继续道,不过他既然救了我,我这条性命就是他的,也无话可说。他说我长得相貌威武,有霸者之相。还说当今皇帝一向喜欢相貌雄伟的大臣,当年的绣衣使者暴胜之和现在的宠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称的。他让我假扮绣衣使者,说像我这样的形貌,很有威势,绝对不会引起郡守尉的怀疑,我也只能听他的话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是要族诛的。刘丽都插嘴说,你自己的这条命是他救的,丢了自然无所谓,可是害得一家人连坐,总归太过分了。 张崇道,真的张崇早已经死了,即使是查出来,那也是公孙勇的事。何况他说做这件事和皇帝陛下的宠妃李夫人有关。我只要假扮使者,诱斩掉几个郡的太守,搞得东南豫章、九江、庐江、丹阳、会稽五郡大乱,然后亡命逃回昌邑,就会重重有赏,说不定还有封侯的希望呢。 刘丽都道,嗯,就是那个让皇帝陛下魂牵梦萦的李夫人,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帝陛下竟然为她作赋,还叫画工绘了她的像在甘泉宫的墙壁上。 张崇道,就是那个李夫人了。至于为什么要我冒充绣衣使者,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应声道,嗯,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刘丽都摇摇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说。 小武道,我是这样猜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几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刘髆的母亲。刘髆没能得到皇帝很多宠爱,是因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过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现在还是大将军,而且几次率军北击匈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此外,李广利和宗正63刘屈氂又是姻亲。与皇帝陛下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昌邑王又何尝不想被立为太子。加上现在的卫太子不受宠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跃跃欲试。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有鄂邑盖公主帮忙,昌邑王刘髆有李广利和刘屈氂撑腰,卫太子和公孙贺却是一伙。这三方斗争得很激烈,现在表面上还是卫太子处在上风,但从皇帝陛下对此争斗不闻不问看来,卫太子的处境的确危险。 刘丽都脸上颇为欢喜,武哥哥,你也觉得卫太子要完蛋,和那个巫婆的说法真是一样。 张崇道,哦,难道派我冒充绣衣使者的幕后主谋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识破-自然是很容易识破的,因为皇帝陛下即使秘密派遣使者,像郡守这个级别的官员总不会不知道,若是假的,肯定会被当场识破,将之格杀。你的符节上名字是公孙勇,自然会被侍御史举奏,怀疑是公孙贺矫诏。幸亏刚才公孙昌没有识破你是假的,否则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张崇道,再怎么拷掠我也没用,别说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否则我所有在昌邑的族人都会断头。实在不行,只有舍命一拼了,我会自杀报答逢千秋县令。 刘丽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张崇愣愣地看着刘丽都说,不知道。 刘丽都道,哼,你还是跟我回广陵去吧,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的消息,足以让我父亲广陵王向皇帝陛下献功了。 张崇脸色一阵青白,原来你是广陵国翁主,怪不得能装备这么好的车。他沉默了一下,不过,我跟你说的这些,也没立下口供,皇帝陛下又怎么能信你?何况,我根本没说自己是昌邑王刘髆派遣来的。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六) 刘丽都把头侧向一边,好像没有兴趣和他争论这样无聊的事,她眼光迷离,心不在焉地说,到了广陵国,我会有办法让你写下口供的。 车子行走得还是很慢,隐隐听到前面传来水波溅落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御者回过头来,兴奋地说,翁主,这条驿道的风景真是不错,前面有挂瀑布,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小武和刘丽都一起把头探出窗外,耳边顿时是轰隆轰隆的声响,只见前面高山之峰杪剑也似的直刺苍穹,半山腰突然抛出一匹素练,飞旋而下,落到半空中,又受到岩石的阻挡,剖而为二,继续飞坠,直挂入底。那半空中水石交撞,浪沫激溅,隔着几十丈远的空中,都被浪沫散发的湿雾所笼罩,景致当真绝美无伦。刘丽都喜悦道,这驿道虽然危险,但能看到如许风光,也值得了。 马车离瀑布越来越近,他们觉得头顶的车蓬上也水声滴答,好像雨点击打在上面一般。小武贪婪望着车窗之外,大喘了一口气,兴奋地高叫道,晴山烟雨。早就听说鄡阳断肠崖的瀑布天下奇崛,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听其语气,逃亡的烦恼似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刘丽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雪浪似的瀑流,漆黑的眼珠左右乱转,似乎忙不过来,嘴里大声应和小武道,这就到了鄡阳么?我们上次来,可不敢走这山路。 小武道,是鄡阳县邑,它就在山的前面,转过那个弯就到了。这瀑布下的水池大概就是大王潭了。我想公孙昌一定会追来,我刚才答应他,在大王潭边让他接走公孙勇。 马车愈加小心翼翼了,路两旁都是杂草。看来这条驿道已经废弃很久,前面拐弯处,迎面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是篆书的三个大字:断肠崖。小武仰望着它,呆呆出神,这名字当真取得好。这样偏僻的鸟道,这样空灵的水霰,当年驿骑星夜驰奔在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杳无人烟,只有天边一弯新月做伴,该是何等的凄怆,何等的碎断人肠!倘若马蹄在这里一时失足,坠了下去,那肠子更要断之又断了。小武木然地看着车厢后的古驿道渐渐远去,霎时间只觉得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觉得没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两辆车子走过了拐角,停了下来。御者奋臂一扬马鞭,叫道,看,下面就是鄡阳。几个人又透过车窗外看,脚底的悬崖下,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极目纵览,渺不见尽头。靠近大山的一边鳞次栉比,是个大约有数千户的城邑,屋顶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着,就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好像成了脚踏云雾,俯视人间的神仙。那阔大的水面几乎将这个城邑给包围了起来,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头,是个澄碧而不见底的深潭,瀑流从山的那侧如野马般奔涌而下,无休无止地倾泻在这深潭里,也不知倾泻了几千百年。 小武不禁打了个冷战,说,真是太壮观了。这城邑里的人每天听着瀑流声睡觉,岂不是夜夜凉意沁骨,心情跌宕。那远处,就是鄱阳湖罢。他向前眺望了片刻,又低头往下凝视,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怎么就不会满溢,难道真如《山海经》中说的一般,有些巨浸的底下和东海相通? 刘丽都笑说,武哥哥,你就不要像骚人一样感慨了。我想那公孙昌还会跟来,这驿道狭窄,地势这么险峻,革车根本无法转身,干脆我们就等在这里,架起床弩,等他们一来,将他们射下悬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会,叹道,他不来便罢。如果真的来了,也只有如此。 张崇仍被反绑在车里,他叫道,你们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边大声回答道,也不是不肯,等公孙昌一来,我就告诉他,你是假冒的绣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车厢里顿时沉默了。刘丽都笑道,你何必吓他。不管怎样,我们都是要带他回广陵的。这个人很有用。 他们卸下两匹骖马,派出两个侍从骑着去后面打探,看看是否公孙昌追上来了。然后大家吃了点干粮,给马也喂了点草料。就坐在草丛里等候。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两个侍从回来了。说后面果然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嗯,刘丽都道,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我们套好车,准备发射弩箭。 他们把车推到转角处稍微宽敞一点的位置,两辆车的尾部都向着那个有着"断肠崖"石刻的方向。那个地方是古驿道中最狭窄的一段,而且旁边的悬崖也最陡峭,真如巨灵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围的峭壁上还有一些杂草和小树,独独这道崖壁,寸草不生。虽然对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溅起的烟雾水珠偶尔也会射在崖壁上,将它冲洗得更为滑溜,就连壁虎也休想在上面站稳。崖下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测,像无数个鬼眼在里面,闪着蓝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感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腾起来。他怕自己的腿会打战。 你知道吗?这个潭据说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着刘丽都的手道。 匡俗是谁啊?刘丽都问。 小武道,南昌县的北面有座高山,因在鄱阳湖之南,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南山。据说匡俗原来是鄡阳县人,后来得道成仙,从这里骑鹤飞到南山,在山顶结庐而居,后来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庐。不过他成仙后,慕恋家乡,每隔十天还要骑鹤飞回大王潭沐浴。 哦,这样美丽的潭水,自然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刘丽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说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机会在这里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禄,此生是别想有机会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孙昌来了。 山那边旌旗飘扬,公孙昌的车队果然到了。他站在最前的一辆车上,凭轼前望,似乎也发现了小武等人,遥遥大声叫道,现在该放下绣衣使君了罢。大王潭就在下面。我保证,放了使君,你们可以走。 刘丽都命令随从,好了,按我开头的吩咐,你们大声叫骂他们,嘲笑他们。随从们笑道,遵命。他们扯开嗓子大声喊叫道: 牧竖牧竖公孙昌。 仓仓惶皇来大王。 冀盼拖金居画堂。 岂知转眼把命丧。 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场。 公孙都听到嘲骂声,怒不可遏,大声嚎叫,早就该知道你们这帮贼刑徒靠不住。这次不斩下你们的首级,我他妈就不叫公孙昌了。诸位兄弟,给我奋勇击贼,斩首一级,钱二万,爵一级。快。 他几乎顾不得驿道难走,纵马直奔。他们的革车一辆接着一辆,刚走到石刻处。刘丽都长剑一挥,下令道,发弩! 只见一辆葱棂车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其中最长的一枝,长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两边侧面的几枝,长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强。铁片制的飞羽在山谷中发出呜呜的凄厉声音。几枝铁羽箭像被巨石挡住的瀑流一样,激射了出去,箭矢很粗,从前面驾马的胸腹和脖子处一穿而过,马胸腹的两边孔洞顿时喷出泉水般的血花。箭矢的力量未减,其中一枝又射入御者的身体,仍然穿透了过去,将御者钉在革车前车厢的壁上,冲击力度之大,几乎将车厢震塌。另外一枝则穿透公孙昌的大盾,将他射得从车上蹦了起来,像只逆风的大雁,张开两臂,向后退飞,伴着一声寥唳的惨叫,仰面坠入了悬崖。他乘坐的革车也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下和后面的车重重相撞,车轮在驿道的最险处,一歪,两辆车全部翻倒,向悬崖飞了下去,在空中构成一副静止的画面,马的哀鸣声和车上甲士的惨叫声,像一曲悲壮的音乐,穿透了瀑布的水声,直到潭水由于他们下坠所致的高速度冲击,溅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马,两辆重型革车,数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天。小武感到有点恐惧,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一块木片都没有浮上来?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强大? 我说了,这样的床弩有射倒小城墙的记录。刘丽都说,一般的冲车,没有不被它射塌的。 这时,后面的三辆革车的前两辆也都撞上了左侧的山崖,幸好它们不在驿道的最窄处,还没有在撞击的反作用力下坠下悬崖。但是第三辆车的半只轮子已经悬空,车上的甲士们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刘丽都说,另外一辆车的弩箭还没有发射,干脆将他们全结果了罢。 侍从们立即跑过来,摇动另外那辆葱棂车上的机关,床弩巨大的弩臂缓缓抬起,对准那几辆革车的方向。他们的眼睛盯着弩上瞄准的望山,就等刘丽都长剑一挥,箭矢射出,将那些革车推下悬崖。那革车上几个甲士看到这情况,脸上都弥漫着悲哀和绝望的神色,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于刚才的撞击,他们的姿势还是前仰后合的,非常狼狈。但是他们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一丝轻微的摇晃,就会让整个车队葬身潭腹。他们只能齐齐睁大死亡之眼,看着床弩的箭矢向他们瞄准。小武心中有点不忍,对刘丽都说,算了。他们也只是被征发的士兵,都是贫苦黔首出身,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七) 怎么能留下活口?刘丽都轻声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武器,就会轻易猜出我们的身份,这对我们的将来很危险。 小武道,未必有那么容易。如今盗贼横行,难保没有其他盗贼拥有床弩啊-我只是不忍心而已,你看着办罢。 刘丽都低垂着粉颈,皱眉思考了一会,叹口气说,好吧。武哥哥,你的话我总归要听。我们走罢。 她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得革车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塌的声音,原来在刚才革车的撞击之下,山腰的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稳,几次摇晃,终于滚了下来。它庞大的身躯,挟着重力,高速冲向那半只轮子还在悬空的革车。将到目标之际,在另一块岩石的撞击之下,突然跃起,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直直地向革车的头顶砸下。小武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惨呼加嚎叫,两辆纠缠在一起的革车,在巨石的撞击下,也相继坠入悬崖,它们在空中翱翔了几十秒,掉进那深不可测的潭水。由于这次带下的石头非常庞大,在和潭水接触的那一刻,潭水激射,冲天而起,差不多有几十丈高,几乎溅到小武他们的脸上。尤为可怕的是,那满满的一潭水经了这么一撞,掀起的巨浪涌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过去,几乎有种将要淹没鄡阳城邑的感觉。这壮丽的场景加上那溅落的声音,天崩地裂,让崖侧的众人听来无不胆寒。有个随从竟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下,掩住双耳,他大概以为整座山就要崩塌,末日将要来临了。 刘丽都也尖叫了一声,死死捏住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吓得呆了。小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感觉目眩神迷,胆寒不已。 巨大的声音渐渐销歇。小武看了看对面,说,五辆革车,还剩一辆。我们过去看看,索性擒回广陵国,也算是不枉了跑这一趟。这些士卒可都是经过训练的人才。 那些甲士这时也从惊呆中回过神来,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的意志好像仍被摧毁了,看见小武等人过来,都目光呆滞。突然,其中一个叫了起来,这不是沈县丞么?难道俺们要逐捕的人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点面熟,很快他想起来了,郭破胡,我认识你。接着苦笑道,可不是吗,难道你们以为是逐捕谁? 郭破胡道,开始在肥牛亭,沈县丞你躲在绣衣使者身后,他身子肥胖,你的面孔都被他遮住了,所以俺没有认出是沈县丞,死罪死罪。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沈县丞了,我现在已经是流寇,还连累你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击斩群盗,我记得你获首五级,还分了一个给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也不枉我当初帮你交纳债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家里拖欠的债款是沈县丞帮俺支付的。上次收到母亲托人写的家书,母亲在书中夸俺有出息,能挣钱还清官府欠债。俺当时很诧异,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催债文书根本没送到俺手中,怎么钱就还了呢。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县丞君在暗地里帮俺。像县丞君这样心肠的好人,怎么会被当作群盗,这里面肯定有冤情。 小武淡淡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得开了。冤情不冤情,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罢。我感到对不起你们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斩首群盗一级,赏钱五万,赐爵一级。本来长安朝廷的规定只有二万,另外三万,是我向县令建议,准备节省县少府的钱来颁发。这事原来由县令王公主持,现在王公含冤被杀,恐怕这赏钱也难以兑现了。 是谁杀了王公?几个戍卒齐声问道。可能他们每个人在那次都有捕斩功劳,虽然惊魂刚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现实的生计,都不由得有些急切。 呵呵,小武无奈地笑道,就是征发你们追捕我的公孙昌家族。他叔叔公孙贺,也就是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了-现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斩下我的首级。其实这件事王明廷知道得并不多,他一直抱病,委托我代他处理公务,没想到仍旧成了我的牺牲品。 戍卒们脸上表情复杂,无不露出失望、愤慨的神色。他们很难有这种斩首立功的机会,而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赏升爵,除了击捕群盗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他们满心欢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斩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况。可是这希望随着小武的几句话破灭了。 小武道,好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说说眼前的事罢。你们现在才五个人了,我们却有六、七个。你们还几乎都在刚才的撞击中受了伤,有两个看样子伤得不轻,没有战斗力了。而我们一切完好。你看我们还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们先下车罢,站在车里很危险,这驿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们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们为难。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 沈县丞,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道,俺不想跟你打。沈县丞这么善良,肯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贫苦戍卒交纳税钱债务,怎么可能做那群盗?有恩不报非君子。既然那笔赏金也泡了汤,却是公孙家负了我们,干脆俺跟着沈县丞走。他转头对其他甲士说,大家兄弟一场,你们就当俺在这次逐捕中阵亡了算了,别让老家的官吏找我母亲和妹妹的麻烦。 其他甲士也对看了一眼,纷纷道,这次逐捕,丢失长官,回去也要治罪,干脆我们一起跟了沈县丞去算了。官府以为我们都死了,只怕还会给我们家发一笔丧葬费。听说一般都有三万钱,有了那三万钱,又不必办实际的丧事,也算为家里做了点贡献。 刘丽都高兴地说,很好,那么大家化敌为友。一起回广陵国罢。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一)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氤氲四散。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红彤彤的漆,翠羽织成的帐幄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就局促地跪坐在那席子上,心中好不沮丧。他对面就坐着那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她曾经的风采是何等的迷人。那时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着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那首歌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妇人毫无关系,至少没什么人会相信和这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也全无当日的光泽,而有银丝掺杂其间了。虽然屡屡有心腹侍女劝告她,请她命令中黄门令去掖庭剪下年轻宫女们乌亮的黑发,编成精致的副髢64,戴在头上,以弥补衰老之态。可是卫皇后坚决不采纳。她知道,自己辉煌的岁月,像那覆盆之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那些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那未免太不识趣了。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那韭菜,割了一茬,另外一茬又迅即成熟,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送上来。宫中的美女都有定额,即便是皇帝从不召见,但是死了一个,立刻有天下各郡的美女填上去补充。很多一直到了三十岁,也从来无缘见皇帝一面,熬成半老徐娘,皇帝一时开恩,才会将她们遣出嫁人。比起她们,自己已经是够幸运了。本来这辈子从未想过,一个平阳公主家的奴婢,能被皇帝偶然看中,不但儿子被立为皇太子,自己也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的她,只想老老实实呆在未央宫,不惹出任何的麻烦。皇帝也快七十岁了,由一个健壮英武的青年步入了老年,而且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以搬到长乐宫,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大汉以"孝"治天下,皇帝是自己的儿子,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想插手,他就得给面子。只是现在暂时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她心里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自己的儿子立为皇太子已经三十多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这个位置终不敢说稳如磐石。只要皇帝愿意,不给任何理由废掉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的皇帝起初也并非皇太子,也是景皇帝将原来的太子废杀了之后,才侥幸得立的。既然有先例,就不免会效仿。况且皇帝对太子并非很喜欢,常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朕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要像你这么治理,一定会黯淡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每次皇后想到这里,心里就不免泛起波澜,如果我还像三十年前那么年轻貌美,你好意思说出这样拙劣的话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世异时移,在我眼里,你是一头永不厌倦的色情动物,不管你有多么大的丰功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是无耻的色情动物。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儒家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地吟诗的样子了,那种男性骄傲的风采,是你无法想像的。男人做事时才显得无比美丽。我每次一看到,整个身心都觉得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搂在怀里,叫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失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密室里谈心,如此抱怨当朝皇帝的言辞,一旦被人听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们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如同家常便饭,是生活的重大乐趣之一。可是在她们,却要让人执戟重重防守,才敢相互阐露心扉。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你的指使。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是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千般男人的魅力,都被他头顶上的冠冕遮蔽了。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当年的光阴来了。是的,皇帝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仍旧是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的时候,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自己虽然怀着小心侍候的心理,引他去后堂盥洗,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样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以便能从夫人升到皇后,就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对自己的冷落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尘的李夫人已经冉冉出现,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处不胜寒。没有妹妹,我们卫家又怎么能由徒隶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帝陛下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他的御体最近也时时欠佳了。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帝尽早驾崩了就好。当然,这不是出于她本身的恶毒,她本来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不妒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的确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自己的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称之为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姊姊,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只言片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前一步,抱住了她妹妹,抚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妹妹,别害怕,这是在画堂的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的确有点小心过了头,可是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一直惴惴不安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皇后心里更是烦恼,长久以来,她就一直告诫他,做事一定要谨慎,宁愿不做官,也比做官担负责任好。尤其是丞相这个位置,简直就和死亡没有区别。因为在这之前,皇帝已经借故斩了三个丞相。乃至很久以来,朝中重臣不但不以拜相为荣,而且视之如畏途。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漫不经意地说,公孙贺这个人,不过是个粗莽的武夫,书信都写不来一整篇,哪有能力做百僚之长啊,臣妾以为,陛下还是应该挑个公认有才华而稳重的大臣。可是皇帝却奇怪地问,我这是为你们好啊。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害怕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一直冷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好像是把自己和她划清界限了。更恐怖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果然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表现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的神色,那么她还可以趁机再三央求,让别的有德行的儒臣代替公孙贺。可是皇帝没有任何表情。当年武安侯田蚡,也因为外戚封侯,那毕竟还不一样。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在母亲的威势下,皇帝即便对田蚡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曾经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谈了一下午,都是提议自己想任命的官吏,要皇帝照准。捱到日西,皇帝终于忍不住,大发脾气道,君任命的官吏到底说完了没有?能不能让我也任命几个?吓得田蚡只好摘下帽子,脱了袜子,拼命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之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则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任何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让他的内心像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求皇帝了,只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告诫他。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二) 可是敬声说没什么问题。公孙贺迟疑道,也许皇帝真的只是想提拔老臣,以巩固太子的力量呢。皇帝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来辅佐罢。 这句话才说完,公孙贺就发现一卷简册朝自己疾速飞来,他本能地将脑袋一偏,但还是慢了一些,只觉额上一阵剧痛,竹简啪啦啪啦在身边散落,撒了一地。他这才惊惶失措了。他知道这位姨妹向来的脾气,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心地良善,从不轻易假人以辞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礼仪外,也从不在亲友面前摆架子。而这回仅仅听了自己一句辩解,就勃然大怒地用书简掷击自己,必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所在。 你那个不肖子公孙敬声就知道耍耍小聪明,皇后余怒未息,低声吼道。似乎又对自己的暴怒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停了片刻,缓和了口气道,他以为现在还是元狩65以前那辉煌的时光吗?他再这样妄为,我们一定会因之灭门。接着她又悲不自胜,叹道,好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过去,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还是当年的李夫人聪颖,她曾经感叹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则恩绝。唉!她的话真得我心,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椒房专宠,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她的原因罢。说着,卫皇后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公孙贺立刻摘下帽子,叩头道,皇后万勿悲伤,保重玉体要紧,臣贺一定谨遵皇后指示,在皇帝陛下面前嚎啕哭泣,苦苦哀求,推辞相位。 卫皇后收住眼泪,低声道,这样我还稍微能放一点心。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儿子,太子家令曾经多次向我奏报他的不法之事,我们家现在难道还缺那点钱花么?等到太子继承了皇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去局局贪污那点小钱。还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游侠,这是皇帝一直切齿憎恨的。可我听说,他喜欢和京辅游侠朱安世等人交往,还乔装打扮,一起攻劫三辅巨商大族。有朝一日让皇帝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66健在之时,皇帝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现在,哼。 皇后放心,臣回去一定严厉管教那个不肖的东西。公孙贺又惶恐叩头。他的确也被皇帝要拜他为相的事搞得一头雾水,他祖先是义渠的胡人,自己也只是武夫出身,从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试剑,跟着堂兄公孙敖一起吃喝玩乐,攻剽劫盗,无所不为,几次都被长安令下令逐捕,每到那时就躲进平阳公主家,让逐捕吏望洋兴叹。要说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榜样。他的祖父公孙昆邪可不是这样,公孙昆邪擅长弓马,曾在吴楚之乱的时候,单独引军击破吴军前锋,被封为平曲侯。可是戎马之余他还爱好读书,每日手不释卷,后来任职陇西太守,公余还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受传颂。到了公孙贺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杀杀了。还好,他在游侠浪荡的生活中,认识了平阳侯曹寿、当时还是平阳公主骑侍的卫青、恶少年张次公和后来成为酷吏的义纵,后来又从军击匈奴,先后当过轻车将军、浮沮将军,在元朔五年的那次大规模征讨匈奴的战争中,他率领的军队俘获匈奴名王,以一千三百户封为南窌侯,不过十一年后,因为在太庙侍祭时,所献的黄金成色不足被褫夺爵位。接着蹉跎了十多年,八年前本来想借着出征匈奴的机会立功,重新封侯,可惜战斗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汉家的法律太过苛刻,他有时偷偷感叹,很多世家通过上阵浴血苦战得到封侯,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就把爵位收回;还有很多人屡破匈奴,被拜为将军,然而因为下一次偶然失利,不但把上次的功名丢光,本人还坐法当斩。自己的堂兄公孙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屡次跟随大将军、骠骑将军征战匈奴,前三次多有斩获,在元狩五年,被封为合骑侯,第二年又跟随大将军有功,增封食邑达到九千五百户。不幸的是,两年后出征迷路,没有按时和骠骑将军会师,就下吏当斩,好在花钱赎为庶人,但侯爵也丢了。又这样蹉跎了十来年,屡次参加征战,希望能重新立功封侯。可是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直未能如愿。天汉四年,皇帝派他征讨匈奴,顺便迎接投降匈奴的李陵回国,没有成功。皇帝却怪他畏懦不敢深入大漠,将他下狱判处腰斩。还好,仗着他们的熟人当了廷尉的关系,关键时刻另外找了个人代替他斩首,他自己则躲匿民间五六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去年刚出来透口气,就被长安令发现,重新捕进监狱,终于在。这是何等的残酷,公孙贺想起来就觉得寒心,这次皇帝想提拔自己为丞相,他当然害怕结局悲惨,可是内心实在禁不起那个封侯的诱惑。因为今上立了规矩,凡是拜为丞相的,一律封侯,当年的齐国儒生公孙弘第一个获此殊荣,公孙弘以布衣对策第一,被皇帝宠幸,迁升为御史大夫,再接着拜为丞相,被封为平津侯,曾让天下多少豪杰歆羡,儒学也因此一下子成为显学。现在自己轮到这个机会,能把十年前丢失的侯爵补回来,有什么不好呢。可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震怒。看来只好遵从她的意思忍痛拒绝了。是啊,皇后说得也对,等皇太子即位,自己想封侯只是指顾间的事,只是不知能否有幸熬到那年龄。唉!要是皇帝明天就驾崩该多好。他打了个冷战,转头看了看四周,感觉背上汗津津的,显然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宫的宣室召见公孙贺,要拜他为丞相。原先的丞相石庆已经在十多天前罢免,在这之前,丞相府已经许久没有长官了。公孙贺果然听从皇后的嘱咐,拼命叩头,嚎啕请辞,他呜呜咽咽地说,陛下,臣贺是个胡人,又生长在边鄙。没读什么书,不识朝廷礼仪。只知道鞍马弓箭,斩将搴旗,为陛下效劳。丞相这种统率百僚的文职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贺一介武夫,实在没有能力担当啊。望陛下可怜臣贺,臣实在惧怕因为不称职而受谴。 皇帝看着他的头顶,缓缓地说,卿是因为看见赵周等人被斩首,所以害怕了是罢。赵周明明知道列侯所贡献助祭的黄金份量不足,成色不佳,却假装不知道。此欺君的大罪,纵然朕想宽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汉家以法律治天下,法令无故变更,就不能取信于臣民。-只要卿奉公尽职,心忧社稷,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公孙贺仍是不停地叩头,不厌其烦地请求,望陛下开恩,臣贺实在没有做丞相的才干啊。他的额头都磕破了,老泪纵横,血和眼泪混杂着流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点哀感顽艳。殿上侍从看着这位年过五十的老人涕泗交流的可怜样,被感动得泪光莹莹。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毕竟,眼前这个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从他做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跟前侍候,那时他们还是少年,曾经在一起嬉闹。现在都已经是黑发少,白发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有感情的,一时的仁慈,会带来不可弥补的错误。于是他擦了擦眼睛,命令道,扶丞相起来。然后果断地站起身,说,朕今天很累,进内寝休息了,你们帮丞相结好印绶罢。 公孙贺叩头不起,然而皇帝已经不在跟前。他知道木已成舟,再哭泣也没有用了。心里的不安更是隐隐萌起,看来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皇帝如此强迫拜我为相,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侍者扶起公孙贺,抬起他的胳膊,帮他将丞相之印和葛绎侯印两枚银印结在腰间,然后拱手施礼,祝贺道,恭喜丞相,新得两颗银印,现在是万石君侯了。 公孙贺木然地站着,许久,嘘了口气,不发一言,蜷缩着腰,退出未央宫宣室。 卫皇后听到皇帝陛下强拜公孙贺为相,筷子掉在案上,发了半天的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再次告诫公孙贺,把"谨慎"两个字时刻挂在心头,不要向皇帝提出任何不同的意见,碰到任何事都不要自作主张。公孙贺也严格遵从指示,皇帝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假思索地赞同。对皇帝身边的宠臣,他也从不摆丞相的架子,而且还立刻下令将丞相府旁边的宾客馆改建成马厩。那客馆是元朔三年公孙弘初为丞相时下令建造的,为的是招徕四方贤士,当时无数豪杰智慧之士奔赴长安,被公孙贺接纳在这客馆里,一起高论天下大事,为国家出谋划策。但公孙弘一死,继任的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等个个小心谨慎,没有一个有这胸襟,客馆的贤士渐渐减少了。公孙贺知道皇帝日渐不喜朝臣私自招徕宾客,干脆让马住进客馆,以投皇帝的欢心。皇帝听了果然面有喜色,于是接下来太平了几年,没出任何问题。皇后的一颗心也就慢慢放下了,感觉当初是自己多心,皇帝拜公孙贺为相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没想到太始四年,终于成了一个很麻烦的年份,麻烦到往常很少主动来未央宫求见皇后的公孙贺,这次竟然如此着急,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跑来了。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三)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叫人传达吗?卫皇后不满地说,朝内有多少人看着我们,有多少人觊觎我们的位置。上次连太子也被奸贼诬陷,要不是皇帝相信太子本性仁厚,斩了那个散播谣言的宦者常融,我们早就遭灭顶之灾了。看来我有必要取消你入宫的名籍,待会就吩咐未央卫尉,让公车司马令划掉你的名字,收回你的入宫符节。 公孙贺叩头道,请皇后赦罪,不是碰到了特别麻烦的事,臣贺怎么敢随便进宫给人口实。朱安世已经被臣派人杀了,南昌县令王德也死了,可是跑了一个名叫沈武的县丞。 卫皇后不屑地说,这叫什么麻烦事。朱安世都死了,一个小小的县丞跑了有什么关系。 可是上次南昌县传达的文书说有朱安世的拷掠记录。我这次派人去,找遍了整个县廷,也没找到那份记录。公孙贺道。 什么?卫皇后惊讶道,你的意思就是,那个沈武可能带走了那份审讯记录? 公孙贺话音也颤抖了,是啊,那记录很可能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 卫皇后低声怒道,你位居丞相,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处理不了。现在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到底干了多少奸事,被朱安世知道了。她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我早就告诉过你,要你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偏偏不听,交结上朱安世这种匪类。她顿了顿,嗯,那个沈武也果真狡猾。你现在只有封锁一切道路,不要让他有机会乘邮传,跑来长安伏阙上书。司马门四面的门阙也安排可靠的亡命之徒日夜守候,碰到有可疑之人上书,立即矫装成游侠将他斩杀。这法子已经非常危险,最好是斩杀之后,割下首级去。如果被人认出是南昌县丞沈武,恐怕会有麻烦了。江充那个奸贼只恨找不出事来呢。还有,你要赶快尽一切可能找到朱安世留下的所有笔迹,将之烧毁,这样即使沈武拿着朱安世的亲笔供状,我们也可以诬陷他是伪造的。唉,这可是最下下策了。一旦让皇帝有所怀疑,我们就都完蛋了。 公孙贺咚咚咚连叩了几个头,喜道,皇后圣明,这三个法子臣马上去办。一定不让沈武有机会来到长安。 离新年到来的时间不远了,皇帝终于作别了他喜爱的甘泉宫,带着宠妃钩弋夫人回到长安,不过他并不愿意回未央宫就住,长安城外西边的建章宫才是他的乐园。建章宫有复道天桥,横跨长安西城墙,和未央宫沧池的渐台相连,非常壮观。以前皇帝有时就从这复道进入长安城,回到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不过这次他好像没什么兴致,也许他御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连召见百官的举动都没有。也许他的回来,只是在等待冬至的日子,因为这时照例要举行大规模祭祀太庙的典礼,身为大汉帝国的皇帝,是不能不亲自主持的。 像往年一样,新岁将至的时候,长安各郡邸和诸侯官邸都开始热闹了起来,各地的诸侯王、列侯和郡上计官吏都云集长安,要向皇帝上报今年他们所收到的租税情况。按照人口租税的比例,丞相府主管诸侯王事宜的官吏严格计算各诸侯该在祭祀时奉献多少分量的黄金,作为助祭。很多诸侯王都想隐瞒自己所得的租税数量,所献黄金不是成色不好,就是份量不足,一旦被查出,那这个爵位就保不住了,甚至还有性命之忧。虽然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得不偿失,可是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因此削去爵位。今年的情况会是怎样,谁也不清楚。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司马门外,是个四面敞开着门的院子,面积很大,四面的门上也都挂着一块梓木的牌子,素色的底子,边缘没有花纹为装饰,上面勾勒着五个隶书的小字:大汉丞相府。木牌看上去很朴素寒酸,可是谁敢不对之敬畏?这可是领管天下官员的中枢机构,普天下所有的文书都从这里发出,里面每天有上千名掾吏在忙碌地工作。它的斜对面不远处,司马门内未央宫里,就是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虽然全国的文书都由丞相府发出,可是之前还要送达皇帝,而御史大夫才是皇帝传统意义上的亲近侍从之臣,文书都要经过御史大夫寺转达,它的地位自然也不可小觑。 丞相公孙贺还在睡午觉,听见外面的侍从在敲閤门,叫道,皇帝召见丞相。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匆忙洗沐完毕,马上驰奔宣城门,渡过渭河,穿过建章宫东门巨大宏伟的凤阙,止车在复道下等待传见。宫门令将他带到骀荡殿,皇帝远远看到他,马上站了起来,旁边的黄门侍者高呼,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汉代的规矩,即便贵为皇帝,见到三公级别的高官,比如丞相和御史大夫,也要起立,以示对重臣的尊崇。公孙贺赶忙疾走上前,伏地稽首,臣贺拜见皇帝陛下无恙。皇帝坐下来,笑道,丞相免礼。 臣贺已经将朱安世的首级带回长安了。寒暄了一阵,公孙贺说起正事。 皇帝直起身来,奇怪地问,上次看到豫章郡转达文书,是活捉了这个人,怎么现在只献上首级? 公孙贺隐隐有些不安,忙应道,臣贺担心一路有失,派人将他就地正法了。朱安世是天下有名的滑贼大侠,从豫章到长安,沿途经过数十个郡县,很多不法恶少年都久闻其名。尤其是河南郡的无赖恶少年,放出风声,要劫掠槛车。臣怕万一有失,反而给陛下增添忧虑,故斗胆便宜行事,干脆将他首级带来。 哦,皇帝愣了一下,又问,那南昌县令王德又是为何被杀?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公孙贺心里的恐惧像火苗一样窜了起来,额头上又沁出汗珠,声音打颤,王德和县丞沈武两人,伪造陛下诏书,擅发郡兵,按律令当腰斩。臣派人去逮捕,王德自恃有功,非但武力拒捕,且口出怨言,辱骂朝廷,主事者不得已,将他格杀;沈武听到消息,意欲逃亡。臣派去的使者将他截住,沈武竟然伙同群盗拒捕,用弓弩射杀围捕吏三人,且用乌头毒箭。按照高皇后《二年律令》,当论弃市之刑。因为当时群盗众多,围捕吏又害怕他的毒箭,让他得以逃脱。臣贺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公孙贺将帽子一摘,像个蛤蟆似的伏在席上,叩头请罪。 皇帝哦了一声,没说话。他内心也在活动,对公孙贺擅自击杀朱安世,他确实有些不满,因为公孙贺的理由并不是很充分。路上不太平,这是什么话?难道不可征发沿途郡兵护送吗?身居丞相之位,本来就该辅佐君上,和合阴阳,使天下得致太平。盗贼既然这么多,你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但是说到王德、沈武伪造诏书,虽然斩捕群盗有功,却毕竟违反了律令。而且这个沈武最后竟使用毒箭射杀围捕吏,的确是罪不容诛。但是皇帝自己也有点奇怪,本来还想指责公孙贺派出的士卒"逗桡不进",但听到沈武逃亡,心里竟然有一丝快意:我难道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老头子吗?这个老头子做丞相已经九年了,的确够小心谨慎的。如果不是他那个儿子犯法,我还真不好谴责他。毕竟是他从小侍奉自己,伴着自己长大。我早知道朱安世和公孙敬声勾结不法了,而且大概他们一直在盼望我死罢。不过要把这些事搞个真相大白,只有引得他们互相撕咬。所以公孙敬声上次贪污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我就派人穷治,果然一些证据表明,公孙敬声和京辅许多所谓的大侠有勾结,很多不法狱事都是他们一起干的。元封三年劫持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天汉三年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都有公孙敬声的参与。这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是个机会。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受臣下的蒙骗,当我下诏逮捕公孙敬声时,就暗示公孙贺,我并不想怎么惩罚公孙敬声,只要他能抓到朱安世,我就赦免他儿子。这也不会让他怀疑,汉家律令本就写明可以纳粟、纳钱赎罪,捕获一个大盗,免去了很多逐捕费用,用来赎罪,也不是不可以的。这个老头果然向我旦旦发誓,一定会抓住朱安世。其实朱安世哪里又是这个老头抓住的......不过,现在责备他也没有用处,反而打草惊蛇,不如再作计虑,等待时机。 于是皇帝沉默了一会,道,卿无罪,下去罢。然后吩咐郎中令,持朕的节信,去水衡都尉狱,赦免公孙敬声。 公孙贺大喜叩头,谢陛下隆恩,臣贺告退。他往后趋退,转身,渐渐消失在冬日下午的阳光之下。皇帝凝视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丞,竟然有如此的胆魄,岂不可畏?你的妹夫高辟兵都尉就死在他的手里。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四) 他所问的人是御史中丞靳不疑,这人近年来是皇帝的宠臣,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从甘泉宫到建章宫,几乎寸步不离。靳不疑见皇帝跟他说话,赶忙离席道,臣有一言,昧死敢陈。 皇帝奇怪地说,卿不必拘礼。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朕不会怪罪你的。 靳不疑道,臣少学律令,曾见高皇后《二年律令》记载:"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而已。"67陛下即位以来,虽律令变更,重治矫制之罪。然臣以为非常年岁,宜有非常之刑。往年陛下派遣直指绣衣使者出境,发各郡县兵击斩群盗,也是非常之举,不见于前朝故事68。现今天下群盗众多,南昌县一时之间竟达五六百之众,此皆为丞相和郡太守之过失。一个小县县令,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想凭借区区二百县吏,平息群盗,未免过于苛责。南昌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矫制发郡兵击斩群盗,将之全部翦灭,也属非常之功,不可以常法计虑。臣妹夫高都尉被盗贼挟为人质,终于不幸身死,固然可痛,但国家律法,亦不可因为他一人之安危而让群盗逃脱。否则,天下郡县的群盗将尽劫持他们的二千石长官作为人质,而围捕吏不敢进击,贼势将愈加猖狂。因此,臣愚以为应当赦免王德和沈武,虽然臣妹夫高辟兵都尉为国殉职,陛下却因此获得了良县令和良县丞,臣不敢因私废公。臣以为丞相不经上奏,擅自击捕王德和沈武,虽然并未违反律令,但实在有点见事不明,不可为后世法。臣以为,当今之计,陛下应当派使者随新县令一起去南昌县,抚恤王德家属,并即下诏赦免沈武。臣不知道所言当否,愿领死罪。 皇帝脸上掠过一阵喜色,赞道,难得靳中丞如此公私分明。朕也觉得此法甚好。不过公孙贺自小侍奉朕,也算尽心尽责,他妻子又是皇后的姊姊。所以朕时常容忍,不愿谴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新年了,朕决定明年改元征和,并下诏书大赦。如果那个沈武命相不薄,应该能活到大赦的日子。王德的抚恤和沈武家里的事,你就发文书,用驷马邮传送往豫章,便宜办理就是了。 离直城门北阙最近的一个闾里,集中居住着跟皇室有亲戚关系的达官贵族,所以百姓都称之为"戚里"。这个里的房子都高大精致。虽然有戚里的名称,但实际上并不像普通的里那样有里门,有里长和里监门看官,寻常的闾里,里门边所有房子的门都朝内开,只有进了里门,经过里长和监门的盘查,才有可能回到自己的家。而这个里的很多房子却都直接把门朝向北阙的大街,不需要里长和监门管制,这是它大大优于东面"尚冠里"之处。尚冠里也是高官大族的房宅,这从"尚冠"的名称就可以看得出来。戚里的西边是桂宫,东边是北宫,都是皇帝妃嫔或者太后的离宫所在。戚里在两座宫殿的夹辅之下,显得威风赫赫,与长安东北角嘈杂拥挤的民宅形成鲜明的对比。公孙贺宅第的南门离未央宫的北阙不远,北阙巍巍高耸,阙下是吏民上书的司马门,有专门的官吏接待上书。现在,公孙贺一家就在自己院子里的飞云阁上庆祝,因为公孙敬声刚从水衡狱赦回,并重新任命为太仆,一家都喜之如狂。他的身边,坐着卫皇后的女儿阳石公主69。在戚里,公孙贺的楼阁豪华壮丽,是在他拜相后皇帝特意赏赐的甲第,很早的时候,曾是梁孝王的郡邸。梁孝王谋反,宅第又赐给淮南王,淮南王后来又因谋反自杀,皇帝命令将作大匠鸠工修治,焕然一新后,赐给公孙贺。号称是戚里的第一豪宅。 公孙贺在这里已经住了九年,九年的安然无事,九年的惴惴不安,简直让他心力交瘁,今天的欢庆,不过是短暂的放松罢了。他饮了一杯酒,道,今天皇帝的面色还算随和,但一听说我只带去朱安世的首级,马上就有点不悦。我吓得差点跪不稳,幸好,在我陈明理由后,他也就没说什么,可是我好像在魂门亭长那处过了一次堂。唉,伴君如伴虎。皇帝一向刚毅峻健,信赏必罚,没有过于悖理的地方。所以我年轻时十分谨慎,倒也一直无过。只是近几年皇帝行事太不易捉摸了,我真怕哪天脑袋会莫名其妙地搬家。希望我们能熬到老死户牖,不要遭斧鉞之诛。他边说边盯着窗外的北阙,北阙建在一个高大的夯土地基上,比这座楼还要高,而在这楼上仰视北阙,又可看见未央宫的前殿的台阶,好像浮在北阙阙顶之上。公孙贺呆呆地看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天威真不可测,从这地势就看得出来,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进北阙去未央宫前殿时,还很年轻,意气风发。但是进了北阙,随着地势一级级增高,看见未央宫的前殿高峻雄伟,好像浮在天上,胸中的蓬勃之气顿时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连腿都有点发软。那之前我征战匈奴,无论多么凶险,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唉,当年那萧丞相真会选地方。 公孙敬声看上去英俊威武,虽然四十多岁了,可是脸色光洁,微有短髭。他倒是满不在乎地说,哼,现在的皇帝更会选地方了,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竟然可以俯视未央宫的屋顶。只不过坐得再高,总会有栽下的一天。看皇帝这样的身体,大概熬不了多久了。他突然凑过去低声说,大人不必担心,看来上次臣伙同朱安世在甘泉宫驰道上埋藏的木偶人已经起了作用。皇帝就是那次去甘泉宫祠祭上天后,身体开始有恙的。 公孙贺看了阳石公主一眼,神色有点不悦。公孙敬声笑道,大人放心,公主不可能去告发我们的。皇帝对皇后这样的态度,一旦废了皇太子,公主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现在谁不想保命要紧呢? 公孙贺哼了一声,我就怕保命不能,赤族70有份。 阳石公主道,丞相不必担忧。其实身为人臣人子,但凡有一点办法好想,又何必去干这样的事?皇帝迷恋钩弋夫人,这倒也罢了,但竟然私下授意江充那奸贼编出那般离奇的故事,说什么钩弋夫人天生丽质,生下来手就一直拳缩,没人能掰开。只有皇帝见了她,一下就掰开了,好像一老一少是天作之合。这倒也可以不论。这钩弋夫人前年生了个儿子,竟取名叫弗陵,弗陵,无人可陵驾其上也。你想,这世间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有这地位?皇帝还授意江充那奸贼到处宣扬,说钩弋夫人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这个儿子,简直胡言乱语到了无耻的地步,谁个见过人十四个月才生下的?还不是因神道以设教,想讽劝一帮见利忘义的朝臣去附会那些荒诞不羁的传说,称述什么尧十四个月出生的故事,那童竖乃是尧帝的化身。皇帝甚至为此把甘泉宫的前殿都改名钩弋殿,殿门也改名尧母门。既然皇帝昏了头,认为他的这个小儿子是尧,那我阿兄的皇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我们除了主动一点,别无他法,总不能坐以待毙。 公孙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大丈夫生能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就效法伍子胥、主父偃罢。 这时,公孙贺的老婆卫君孺开口了,夫君也不要太过担忧,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敬声不但出狱了,还官复原职,这都是好的征兆啊!我妹妹现在还是皇后,太子的地位还在。皇帝的那个小儿子才不过两岁,而皇帝本人年岁已高,难道还有寿命等到他的小儿子长大吗?汉朝的天子没有一个是童竖时就即位的,皇帝难道就不担心皇帝太小,外戚专权吗?我看情况没那么可怕,何必庸人自扰。 公孙贺道,唉,你哪里知道,这次在南昌县就折损很惨,那个高辟兵真他妈是个蠢货,他自己死了倒也罢了,连累得我们都儿也丢了性命。本来让他牢牢控制住豫章冲灵武库的四十万张强弩,一旦有变,心里也算有点底。管材智又派昌儿去逐捕那个沈武,居然也一去不返,据搜寻的人说,去的五辆兵车和二十个戍卒都没了踪影,当真奇怪。当时救走沈武的不过五六个人,难道会敌得过那么多训练有素的戍卒吗?难道真是苍天不佑我公孙家? 公孙敬声道,臣当初送朱安世逃亡,本来是怕他被捕,会供出我们的事,为此还特意给了他很多的金钱,让他跑远点。现在想来,真有点妇人之仁,早杀了他就好了。唉,当然臣那时也有点不敢动手,朱安世名气这么大,万一不成功,臣也就完了。只是没想到皇帝一时间那么着急,屡次提到要逐捕朱安世,一个皇帝,位为九五之尊,不知道何故要汲汲跟一个布衣过不去。公孙敬声说到这里,手不由的抖了一下,酒水撒了一身。难道皇帝早就怀疑我们的事,这一切都是他计算好的?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五) 公孙贺也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逐捕朱安世,是在皇帝的计划当中?目的就是要逼得我们互相出卖?的确,他本可以派直指绣衣去逐捕的。还好,幸亏我这次当机立断,将朱安世斩了,搞成死无对证。皇帝就算有所怀疑,也无可奈何,当然,他要杀我们也容易,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不过既然如此,他连搞这个计划也不必的,当皇帝的好处,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主要目的还是太子。公孙敬声越发脸色惨白,皇帝可能早就有废太子的想法了。但是一个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说废就废,终究是不现实的。虽然他是皇帝,也奈何不了内外廷的大臣死谏,僵持下去将使天下扰动,国家杌陧不安,这不是他所想看到的。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太子的过错,这样废了他,名正言顺,就没人敢反对了。所以,作为一个皇帝,他也要处心积虑想点计策。唉!真是恐怖。 阳石公主道,那现在我们一定要绞尽脑汁,不让他找到我阿兄的过错。 公孙贺道,皇后也说了,也许沈武私下带走了朱安世的自首文书。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杀死他。可是这该死的贼竖子现在到底跑哪儿去了呢?我们真是小觑了他。唉!他又怒对公孙敬声,都是你这不肖的畜生,平时乱结交匪人,害得老子现在担惊受怕。 大人且息怒。公孙敬声离席行礼道,鸡鸣狗盗之徒,有时是很有用的。臣这就找几个心腹,日夜换班守在司马门旁,发现有相貌可疑的人伏阙上书就立刻斩杀。对了,朱安世曾经给臣来信,说去了西域。可是最后却在豫章郡出现,这事情非常奇怪。他当时劫持豫章都尉,恐怕目的就是冲灵武库。否则一个游侠,要抢掠武库干什么?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还有,他带去的随从,据文书上说,都使用飞虻矢,这个,也不是一般人能有财力置办的,明显违背了朝廷法令。现在江南一带,只有广陵王是当今皇帝的儿子,难道朱安世和他有勾结,意欲夺取皇位?当初鄂邑盖公主劝皇帝派高辟兵为豫章郡发弩都尉,而盖公主又正好是广陵王的亲同产姊姊。也许她知道高辟兵一无用处,才特意派他去,给广陵王以可乘之机不成? 有道理。公孙贺道,他拍了拍案,唉,真后悔当初没拷掠朱安世,如果他供出广陵王作乱,皇太子既少了一个敌人,我们又可以取悦皇帝。不过,唉,只恨你这畜生曾经和朱安世勾结,做下了那灭族的奸事,真是矛盾。 公孙敬声道,大人开口闭口要取悦皇帝,难道还对皇帝抱有幻想?臣也理解,大人自小就侍候皇帝,培养出了很浓厚的感情。可是,皇帝可不肯这么念旧情啊!当初陪伴皇帝长大的,有几个现在还活着?朝为宠臣,夕为殇鬼的还少吗?像前任丞相庄青翟、会稽太守朱买臣、侍中严助、光禄大夫主父偃,哪个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最后又有哪个得到了善终呢? 公孙贺道,君要臣死,古今之通义,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公孙家自从归顺汉室以来,几代忠信,从来没有背弃君父的行为。 公孙敬声道,大人说皇帝敬重儒臣,是以从小就让臣从博士学习《诗》、《礼》、《论语》,可是孔子怎么说的,他说"君君臣臣",如果君不像个君的样子,臣也就可以不臣。《春秋》里面讲赵盾弑君,固然含有谴责的意思,可是整部《春秋》,最终还是称赞赵盾为国之宗臣,连晋灵公派去的刺客都不忍杀他。最近博士们非毁的《左氏春秋》,里面当头就是一句"晋灵公不君",我想儒家的意思,并不以当今皇帝这样的做法为然罢! 阳石公主道,敬声说得真是太好了。如果皇帝不这么刻薄寡恩,我们何必冒着危险这么干呢? 公孙贺咳嗽了一声,公主切莫口无遮拦,这事可是万万要慎重啊。敬声,你还是这么巧言善辩,皇帝最憎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说点正事,你分析一下,沈武会被什么人救走,难道真是群盗么?看他击斩群盗那么卖力,群盗巴不得喝到他的血才解恨,我怀疑另有其人。 大人说的是。公孙敬声道,这个沈武看来是的确有点才能的,有点异志的诸侯王大概都想网罗,臣怀疑是广陵王刘胥搞的鬼。当时他往东边逃跑,东边只有一个广陵国最近,别的都是大汉直接管辖的郡县,远没有广陵国安全的。 嗯,公孙贺道,有道理。你马上派人去广陵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下落。 广陵王刘胥对刘丽都带回小武还是很满意的,何况还同时带回了五个篁竹营戍卒,让他可以了解一点豫章郡兵的装备情况,因此他很快活地命令摆宴接待。为了避免广陵国相、内史等汉朝官吏的注意,他把宴会设在小巧精致的日华殿。日华殿像一个高台,四面环水,从岸上陡然伸入菱鉴湖中,只有凌空的复道和显阳殿等其他宫殿相接。殿中四面都有精致的回廊,宫人可以扶着栏杆,纵目游观四面澄碧的湖水,可以说是宫中最美丽的所在。 酒过三巡,刘胥满脸喜色地说,丽都,你不知道,最近宫里出了一件怪事,显阳殿前的一块巨石上,爬了有很多蚂蚁,竟组成了三个字。 刘丽都道,什么字啊。 刘胥道:吴更始。看来是个好征兆啊!我们广陵,当年就是吴国的地域,所谓更始,这不是说我将取得帝位么? 刘丽都心里虽不大相信这个,想说,说不定哪个顽皮的,蘸了糖水在石上写这三个字,引来了蚂蚁。但又想何必扫兴,于是笑道,大王说得对,有可能真是吉兆呢。对了,女儿这次回来,经过丹阳郡宛陵县的时候,也听到那里传唱一首童谣,唱的什么: 征和之中。长安洶洶。 老龙一怒大龙红。 渭水赤色无西东。 小龙飞出天下同。 刘胥停住箸沉吟道,童谣一向是世事将变的预兆,不可小觑,不过这歌是什么意思? 刘丽都道,当初楚国神巫李女媭不是说,那个皇太子近年内将有灾祸吗?依女儿看,这童谣就像预言。老龙,当然指当今皇帝,大龙,则指皇太子。他们两人可能会有冲突,而且把事情闹得很大,长安都为之洶洶扰动,而最后得利的是小龙,则说明皇太子性命不保。小龙是谁呢?刘丽都看着刘胥,微笑道,当然指大王罗。大王在皇帝陛下的诸子当中最为年少,不是小龙那是什么? 王太子刘霸说,姊姊说得不对,你忘了,皇帝陛下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刘弗陵的。 刘丽都一时语塞,心想,倒忘了这个。不由得颇为懊恼。 刘霸见刘丽都不说话,又说,前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声势是何等之大?皇帝下诏增封各诸侯国邑户,赐天下各户长子爵一级,女子五十户牛酒,许天下百姓大餔三日,就算当年册封皇太子也没有这么轰动。子以母宠,皇帝宠爱钩弋夫人,自然对她生的儿子也另眼相看了。依臣看,即使这童谣很灵,也当应在刘弗陵身上。 刘胥的另一个儿子刘宝道,太子你太多虑了。那刘弗陵才两岁,哪里当得皇帝?我看这皇帝一定是父亲的。到时我要父亲封我为广陵王。现在那个皇帝太刻薄,我不过杀了个贱民,就被他褫夺了爵位。他把脸转向刘胥,大王,将来一定要弥补给臣啊。 刘宝是刘胥最大的儿子,但因为庶出,不能当太子。皇帝曾经封他为南利侯,一直住在南利县。前年因为杀了一个无辜平民,被南利县令劾捕,皇帝下诏将他减死夺爵,免为庶人,只好灰溜溜回到广陵。 刘胥一向不喜欢刘霸,因为刘霸性情温和,身体孱弱,一点不像自己;而刘宝孔武有力,粗蛮任性,和自己很相像。他曾经想立刘宝为太子,为此特地上书给皇帝,却被驳回。这事不能由他说了算,长安朝廷有宗正官专门管理宗室事宜。刘霸是嫡长子,他一出生,就被宗正官顺理成章地记录在将来世袭广陵王的简册上。但皇帝为了安抚刘胥,破例将刘宝为南利侯,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犯罪失侯了,这等于狠狠打了刘胥一记耳光,让他很没面子。刘胥见他回国,也很发了一通火,可毕竟是自己的爱子,也无可奈何,只是对他的期望大减,今天见他赞同自己,不由得又高兴起来,慷慨地说,如果寡人当了皇帝,今天在座的个个封侯有份。他举起酒爵对小武道,沈先生,和寡人饮尽此杯。寡人早就听说沈先生擅长断狱,将来就拜先生当廷尉罢。狱事乃天下之根本,记得高皇帝说过,"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天下正需要沈先生这样的人做二千石的官员啊。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六) 小武一直沉默着,他本就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何况身处这生疏的场景之中。从遥远的故乡来到广陵,好像只是一夜间的事,仅仅是做了个梦,梦醒之后不知身在何处。虽然这里的气候风物和故乡南昌县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可是心情永远不会一样了。他现在是一个只能隐姓埋名逃亡的罪犯,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今天刘胥还待他是客,明天诏书来了,刘胥就要逼他自杀灭口。如果在以前,他这样一个小小的狱吏见到诸侯王,心里会兴奋得要死,然而今非昔比。他拘谨地谢道,小臣蒙大王收留,以延犬马之命,已经很知足了。哪里敢奢望当上廷尉,位列九卿。大王这样说,小臣实在惭愧无地。 刘丽都笑道,有什么不可。沈先生一路上可教了我不少东西,当个刀笔吏实在太委屈了。他《诗》、《书》、《论语》什么都精通,处理具体事务也不慌不忙。廷尉秩级虽高,仍旧不能尽其才,我看拜他做个御史大夫、丞相,才算不那么浪费。 哦,这位沈先生原来如此了得?失敬失敬。这时,坐在一旁受了冷落的赵何齐阴阳怪气地插嘴道,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正巧,在下不才,以前也曾拜师读了几页诗书,到时还要请教一二。 小武正要谦虚两句,刘胥呵呵笑道,两位先生都是高才,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不要争了。对了,丽都,赵先生这第二次来到广陵,还带来了楚王给我的一封书信,楚王说,以他的名义为赵先生向你求婚,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啊。从此我们广陵国和楚国可以同舟共济,加上赵先生富甲一国的财力,很多事情就更好办了。 小武顿时心里一沉,好像霎时掉进了冰窖。他手指颤抖,感觉自己都握不住酒杯了。他当即侧过头,想看看刘丽都的表情。 刘丽都也似乎有点尴尬,强笑道,女儿还小嘛,暂时还不想嫁人。再说远嫁楚国,离开大王,将情何以堪?女儿舍不得啊。 也不算小了。刘胥笑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母亲都已怀了你在肚里,何况你是女子,这个年龄嫁人并不早啊。楚国离广陵也并不太远,几天功夫就可以驰到,真要想家了,想回来就可以回来,很方便的。 刘丽都嘟囔道,过段时间再谈这个罢,我们还是先解决昌邑王使者张崇的事。昌邑王派遣使者,想搞乱江南五郡,然后嫁祸公孙贺,真是好不阴险。我们现在无意中得知了他的奸事,可惜没法上告长安。 刘霸说,的确,如果皇帝问我们怎么抓到的张崇,我们怎敢如实禀告?顶多我们现在心里有个底,知道昌邑王也一直在觊觎帝位就是了。 赵何齐气鼓鼓地说,这个人抓来有什么用?他嫁祸公孙贺,本来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嫁祸没成功,皇帝自然会处理掉昌邑王。你们还真是多事。现在这个人放在手里,杀了又没意思,放了又不行,看你们怎么办? 刘胥迎合道,赵先生说得对,这件事的确不该管,他们互相撕咬,我们作壁上观,正好渔翁得利的。 小武感觉耳根发烫,似乎他们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是做了件极大的蠢事,给他们增添了极大的麻烦,他忍不住插嘴道,大王,请恕下臣无礼,这件事未必有如此简单,下臣虽然僻居豫章小县,却也侧闻皇帝以前最喜欢李夫人,也就是昌邑王的母亲。现在昌邑王的舅舅李广利因此还一直受皇帝重用,委任为大将军,爵位比丞相还高。朝廷的宗正刘屈氂又和李广利为亲戚。刘屈氂是中山王刘胜的儿子,以前是涿郡太守,一直深得皇帝宠信。这两个人为羽翼,其势力绝对非同一般。如果皇帝真的废掉太子,我看最可能立昌邑王为储副。我们抓获的张崇根本没见过昌邑王,他自己奉谁指使也说不清楚。没有证据,想要搞掉昌邑王,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难免招到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报复。而如果假扮的绣衣直指使者在江南五郡杀了太守,除了能嫁祸公孙贺外,也可以嫁祸广陵国,毕竟广陵国最靠近这五郡,昌邑国却隔得很远。何况,几个月前,广陵国......他看了一眼刘丽都,欲言又止。 刘丽都笑道,沈先生不必讳言,上次我在南昌县和卫府勾结搞苦肉计,以便搞乱南昌县的秩序,趁机扳倒豫章郡太守,可是没有成功。狱事正是被你这位狱吏察问出来的。皇帝为这事派使者警告过大王。如果这次豫章郡太守死在余汗县肥牛亭,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绣衣直指使者所杀,自然很容易便怀疑到我广陵国头上。那时张崇可能已经被格杀,死无对证,这样的嫁祸我们是很难推得掉的,沈先生,你说是吧?她的两泓秋水含笑看着小武,让小武身上顿时如添新纩,颇为温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这个美丽的女子是他唯一亲近的人了,何况他们已经在一起销魂过,想起肥牛亭的那晚,他们就着月光交欢,就不禁心神荡漾。他现在爱这个女子爱得无以复加。是的,爱上一个反贼的女子,暗示着他以后和广陵国再也无法割舍。他本是大汉直属郡县下的一个忠诚的小吏,原想凭着勤恳踏实,积功累劳,在此生能爬上郡太守的高位,可是现在落进了这样的彀中,他再也无法实现那个梦想。他对广陵国的将来完全不看好,早就听说了皇帝并不喜欢他这个粗鲁的儿子,今天真正见到刘胥,发现他比自己想像的还差,愚昧而贪婪,毫无主见。他喜欢的那个儿子刘宝,简直就跟他一个货色。真不知道,他怎么生出了刘丽都这样的女儿和刘霸那样的儿子,可能是他那逝去的王后过分聪明,弥补了他的智力缺陷所致罢。这样的一个王,怎么可能继承帝位呢?除非皇帝的儿子全死绝了,才会轮到他。自己注定要给他陪葬的了。唉,真正想起来,死生又有什么?幸好还不算孤苦一人,有眼前这个关照他的女子,也算不上遗憾。他脸上很热,感激地和刘丽都对视着。 赵何齐盯着他们俩,酸溜溜地说,沈亭长的话,依在下看是杞人忧天。这个假使者怎么可能瞒得过太守?自然会被太守捕捉,拷掠出真相的。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竖子称自己为沈亭长,不过是讥刺自己的出身。他本想反唇相讥,又知道这竖子是刘胥的贵宾,最好不要得罪,于是淡淡地一笑,那么请赵先生现在去拷掠张崇罢,看看他是否会供出昌邑王?据在下的经验,这些人虽然是小吏出身,可是和商人不一样,不会那么锱铢必较的计算自己的性命价值几何的。士为知己者死,你出多大的价钱,他也未必肯出卖朋友。小武故意把那个"卖"字咬得很重。 赵何齐果然怒道,大胆,你这贼亭长敢在广陵国放肆,讥刺赵某,可知赵某的姊姊现在是楚王的王后,杀你这样一个人,只当杀只狗罢了。 小武顿时脑中血往上涌,一时间气愤、屈辱、悲伤,各种感情在胸中激荡。他真想拔出剑来,当场斩下这个猥琐小人的鸟头。可是在这殿上,他不能佩剑,有剑也不敢真的动手。他只能压住气,淡淡地说,可惜在下不是楚国境内的一条狗,赵君那个高贵的姊姊恐怕鞭长莫及啊,真是遗憾。 赵何齐怒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刘丽都却已经耐不住了,她俏脸通红,宛若桃花,将酒杯一顿,怒道,赵君,沈先生好歹是我从豫章郡请来的客人,你这样威胁他,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天看在大王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沈先生,我们先告退。说着屈腿直腰,从席子上站起来。 赵何齐有点傻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大眼睛看着刘丽都,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刘胥见状,尴尬道,赵先生不要见怪,小女自小被寡人宠坏了。还望赵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 刘霸插嘴道,大王,臣说句公道话,臣以为沈先生刚才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赵先生的火气未免太大了。算了,臣也先告退罢。这时刘丽都已经拉着沈武离开了席位,往外走去。刘霸站起来道,我去安慰安慰姊姊。 刘宝斜了他一眼,纵声笑道,太子、姊姊,你们俩真是太迂腐了。赵先生是定陶大族,见多识广;沈武不过是个穷酸的狱吏,能有多少见识,值得你们这样护短吗?大王、赵先生都请息怒。他们既然无知,就由他们去吧,我们乐我们的。 刘胥阴沉着脸,不再说话。赵何齐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心里爱慕得要死的绝色女子,和另一个自己心里讨厌得要死的男子一块出去,气得发昏,颤声说,大王,令嫒和那竖子很亲密啊,看来臣是没指望的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他们早有奸情了呢? "啪"的一声,刘胥也重重地将酒杯按下,赵先生罢了。我们换个话题罢。 赵何齐变了脸色,悻悻地说,既然令嫒看不上外臣,外臣再呆在这里也是碍眼。做人要自觉,何必自取其辱,外臣明日就治装回楚国罢了。对了,敝国寡君很想念李女媭,希望能带她一块回去。大王前途远大,好自为之罢。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何必如此不快,和沈武那个乡鄙的狱吏一般见识?赵先生放心,婚姻之事,虽然小女自小被寡人娇惯坏了,基本规矩还是不能破的。不管怎样,这种事只有寡人才能做主,怎么可能让她随心所欲。寡人和楚王一起共谋大业,千万不要为了这点细事伤了和气。 刘宝也劝道,大王说得对,赵先生何必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喝酒喝酒。 那我希望大王答应我一个要求。赵何齐脸色铁青。 什么要求我都可答应。刘胥道,先生请讲。 斩下这个狱吏的首级,我要用来当尿壶。赵何齐重重地说。 刘胥呆了一下,这-这个......,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罢。杀了他诚然像杀死一条狗,可是一旦传出去,说寡人斩杀了投奔的客人,天下好汉还有谁敢来投奔寡人呢?方今大业未成,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等我们成功之后,再处死他不迟。反正他也飞不上天去。何况他这次招降了五、六个郡兵,我也不能一起杀了罢。 赵何齐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就暂且忍一段时间。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一)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一个多月后,便到了新年。刘胥和刘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长安,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还没回来。 小武还只能躲在广陵王宫里,不敢出去,生怕被广陵国相和内史属吏发现系捕。 他和郭破胡几个天天在院子里练武习剑,刘丽都也时常来,和他们一起戏耍玩闹。 没有刘胥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广陵国的少府官署,对面的院子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隔着围墙看去,那老头天天坐在一株车盖般的大樟树下看书。 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问刘丽都,这个人是谁啊?刘丽都说,这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称他为盖公,大概姓盖罢,说是从齐鲁请来的大儒,教过我《论语》、《孝经》。 这个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让他做主管令长,他也乐此不疲,每天只是读书,颇为自得。 小武道,丽都,你介绍我进去拜访一下罢,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应该很有些本事的。 刘丽都道,大家都这么说,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别是医术精良。父王曾想请他当太医长,只是他不肯。 父王如果身体有恙,都会请他疗治。他来广陵国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兴趣,那我们就拜见拜见罢。 说着,刘丽都推开门。一个仆役看见了,赶快跑过来匍匐施礼,翁主光临,实在有幸。 另外几个仆役马上搬来几张精致的枰席,铺放在院子里。但是盖公仍然没抬头,他坐在那株大樟树下,面前的几案上堆着一堆竹简,手中也把着一编,口中念念有词:“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从容有章……”刘丽都过去施礼,盖师父,不会这么认真罢? 连徒儿来了也不停一下。盖公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竹简,哼道,除了一年八个节日,什么时候能见着你的影子。 这会倒把老师二字叫得如此亲热了。刘丽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老师还是那么小心眼儿。 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我都长这么大了,当然要避嫌啦。老师在念什么啊,这次我带了个朋友来,跟你切磋一下怎么样? 小武赶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见盖公,希望能不吝赐教。盖公放下竹简,也谦逊地还了个礼,沈君不必客气。 听近侍说,广陵王府来了一位客人,擅长断案,莫非就是你么?刘丽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专程从豫章请来的,不过,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 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孙贺,现在只好躲藏在宫里一阵。若是被相国和内史知道了,我们不但保不住他,恐怕还要受牵连呢。 盖公哦了一声,得罪了丞相?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得罪丞相的。 看来沈君的确才能不凡,方能让丞相如此郑重其事。小武道,岂敢。唉,对于丞相来讲,晚辈只不过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才能,达到得罪他的地步——刚才听盖公诵读《缁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辈对儒术也很有兴趣,只是鄙县狭小,简书难得。 刚才翁主说盖公家在齐鲁,这篇《缁衣》,晚辈的老师李顺先生也曾教过晚辈,字句却有部分和盖公刚才所颂的有差异,可能晚辈接触的是断章残片,多有阙误的缘故罢。 盖公眼里射出一缕光芒,他直起了身子,兴奋地说,先生果不简单,能知道我读的是《缁衣》篇。 说来惭愧,这篇《缁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种写本,每种都有些字句不一样,有些字谁对谁错,我还真是难以判断。 先生既然听出我念诵的和你所读的不同,敢问是哪些句子?小武道,岂敢,盖公客气了。 晚辈当年所读大多是律令,偶尔读一些儒书,都是师父业余传授,晚辈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从哪里搜罗来的断章残片,很多并不懂,只是胡乱记在肚里。 刚才听盖公念 “子曰: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这句,这个 “轼”字,晚辈记得当年师父传授的本子是个 “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问是什么缘故呢?盖公一愣,随即拍了拍大腿,喜道,这句话我一直有疑问,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误字,只是一直不知误在哪里。 因为我的三种本子,都是齐地的经师传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读的楚本。 这句话后面的句子是 “人苟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葛覃》曰,服之无怿”,都是说一件事情有了开头,必能看到它的结果。 “苟有衣,必见其敝”也是这个意思,只有 “苟有车,必见其轼”实在莫名其妙,有车能看见车轼,这算什么心得? 孔子断断不会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更不可能郑重其事将其书之于竹帛了。 如果是 “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车也一定可以看见它的销歇衰败。妙啊,真妙! 一个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还知道不少异文,我们要好好谈谈。 老夫这就叫人备下酒菜,趁这新年闲暇痛饮几杯。先生你看如何?刘丽都拍掌道,好啊好啊。 没想到盖公平时一本正经,这会却笑逐颜开了,当真难得。今日武哥哥在这,我们不醉无归。 小武看着刘丽都,笑道,怎么翁主今天像个小孩了,当时在青云里射杀丞相府三掾吏,又在断肠崖将公孙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起来都心悸。 哎,这会真像是换了个人。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二) 刘丽都嗔道,那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了。换了那个赵何齐,我就变得老成多了。 她做了个鬼脸,笑道,也凶狠多了。她一提到赵何齐,小武心里就难受了一下,暗想,那个奸人如此嫉恨我,总有一天会报复的。 唉,看来这天下到处都是阴险小人,广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貌的翁主做伴,否则来此真会懊悔欲死。 他殊没料到赵何齐恨得想割下他的首级当尿壶,否则他更要忧惧得辗转不寐了。 这时他强笑道,赵何齐家世显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语调中充满了醋意,而且话音有些颤抖,他很想把这句话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可是一出口,怎么听都透着一股紧张,而且酸气扑鼻。 不过,以前他连这样的说笑都不敢,他很怕,好像这样的话一出口,那赵何齐就真的会将眼前这丽人夺了去似的。 刘丽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给他么?你想的话,我就嫁——武哥哥的话我句句听。 盖公笑道,你这小妮子,现在竟然有你肯听从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让翁主这么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宫里有多霸道。 听了这话,小武胸中一阵欣喜,兼着心神荡漾。他暗叹道,这个丽人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 当然,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跟自己那样缠绵呢?而且那缠绵看来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发生在肥牛亭那样简陋的地方,真是感慨。 只恨自己身份卑微,又是个逃犯,真要娶她为妻那是千难万难了。何况这王族一家时时想着谋反大业,凭他们的实力,谋反不能,灭族有份。 他日终究逃不过陪他们同死。唉,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之术,能被我学了来,偷偷带了她乘风而去。 但这也只能是幻想罢了。他脑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没有个匡俗仙人会乘鹤飞来飞去呢……他镇摄心神,掩饰自己的喜欢,对盖公说,丈人谬奖,臣不过和翁主共患难了一回,可能翁主觉得特别可靠罢。 好了,不说这些,饮酒。三个人举杯痛饮,这时门口传过一个娇弱的声音,什么喜事啊,竟然喝酒庆祝? 幸好是在王宫里,要在外面,这样无故群居饮酒,还不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往门口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正袅袅婷婷地走来,另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侍从,一个抱着一架瑟,一个抱着一架筝,跟在她后面。 这个美丽女子就是刘胥的宠妃左修。本来刘胥是一刻离不开她的,可是这次去长安,她正巧生病,时间等不及,刘胥只好带着另外两个侍妾先走了。 原来是左姬啊?刘丽都笑着说,看来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赶忙稽首,大声道,下臣沈武,拜见广陵王妃。 左修道,别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罢。我觉得 “姬”这个词很美,每当听别人这样叫我,我就会想,自己并不老,还依旧年轻呢。 盖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可见 “姬”是美妙的代名词。况且,和老夫比,左姬还年轻得很呢。怎么了,最近贵体如何? 上次我给你开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来吃了?左姬道,当然好多了,盖公医术神奇,谁人不知? 只是坚决不肯出任太医令,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长安未央宫任职,恐怕要当八百石的官呢。 盖公虎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左姬这句话就错了,以老夫的儒学修养,只消到金马门一上书,立刻至少会拜为太中大夫那样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么? 呵呵,师父还是这么自信,不肯伏输。刘丽都忍俊不禁。小武心里也暗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看上去气定神闲,利禄不侵,骨子里却这么好胜,真是有性情之人。 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盖公。我认错,成了吧?当初我有诺言,一旦疾愈,就要为盖公奏上几曲以为答谢的。 今天我践诺来啦。来人,焚香。侍者弯着腰,在左姬身边摆上一个博山炉,炉盖耸起,上面雕镂着山水云石图案,侍者提起炉盖,放入茅香、龙脑和苏合等香料,点燃,院内逐渐飘着袅袅的香气。 左修端坐于筝前,纤指轻拨,一缕悦耳的筝声立即从指底飘了出来。筝声起初激越,如一只黄鹄在云中飞扬,充满了自得和欢乐,突然顺着云层下滑,在一泓无际的清波上空留恋徘徊。 接着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风,这黄鹄再也无从优雅。风迎面扫来,似乎要将它扇进水里,它鼓翅劲飞,然而似乎总也不能飞出这狂风的包围。 这筝声一会激烈,一会哀绝,一会高昂,一会低沉,伴着这筝声,左姬脸颊上好像有了泪痕,忽的低声吟唱了起来:隰有苌楚,猗傩其枝。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小武越来越奇怪,如果光听筝声,自己还不敢肯定这位左姬心里所想,但是这首《诗经·桧风》里的诗,却的的确确表明了她内心的悲伤。 这个广陵王最为宠爱的妃子,到底心中会有什么样的哀愁呢?他正在狐疑,筝声慢慢消歇了。 盖公慨叹了一声,抚掌赞道,都说左姬弹筝鼓瑟乃是广陵国的双绝,今日一听,果然名下不虚。 此曲大概只有天上才有,人间哪里能时时听到啊。左姬今天肯再为老臣鼓瑟一曲,以后有什么病恙,老臣一定随叫随到。 呵呵,当然,这是假设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体有恙。对了,刚才左姬颊下似有泪痕,难道真的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筝声感动么?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三)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颊,盖公取笑了。时值新年,可能我太高兴了罢。 正好碰上诸位都在,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不过,我突然想到盛会终不可能长久,忍不住就有点悲伤起来。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过这样的筝声,配那样的诗,似乎有点不大协调。 下臣不懂得音乐,听到耳中,只感到声调激越,后来似乎又夹杂哀楚。 不过《隰有苌楚》这首诗,据下臣看来,意境并不激越,只是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怅惘无奈罢了。 说到这里,小武顿了一下,他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有点儿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关系。 古人还说交浅言深是取祸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沈先生这样理解此诗,倒是有趣。 盖公道,当年我老师告诉我,这诗是桧国人讽刺他们国君声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礼文节制自己的。 像先生这样的解释,照儒家看来,虽然驳杂不纯,但用来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颇为适合。 只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广陵国如此得大王宠幸,又会有什么不快呢。左姬笑道,我只是胡乱唱来,哪有那许多的微言大义了。 好了,既然盖公要我鼓瑟一曲,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弹首自己最喜欢的曲子《飞凤孤桐引》罢。 刘丽都道,好啊,左姬快弹来,别和他们嚼舌根子。一个侍从过来移走那架筝,换上瑟,那瑟长一米多,宽度相当于长度的三分之一,两端髹有黑漆,绘有精致的涡状花纹,上绷着二十五根雪白细丝绞成的弦。 左姬跪在瑟前,轻轻调了调弦柱,抚摸着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 然后双手一扬,左手勾曲,右手作拨挑状,就要按下。却听得外面有人哈哈大笑,这么热闹,也不叫我。 今天真热闹,连你也来了。刘丽都对那人道。小武一看,原来是刘宝,心里顿时不快,他知道刘宝和赵何齐关系密切,说不定一直在暗地里商量着要自己的命呢。 幸好刘胥去长安后,赵何齐也回楚国了,说过了新年再来委禽,正式向刘胥提亲。 虽然刘丽都几次安慰小武,说自己绝不会嫁给赵何齐,可这终究是小武心中的一个隐患。 有时候,他竟然寻思,是否要想点什么计策,将赵何齐除去,才算了结自己一桩心事。 刘宝踱到小武身旁,阴阳怪气地说,沈亭长,恭喜啊。刚才国相送来邮车传递的诏书,皇帝改年号为征和了。 并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诏书下达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 嘿嘿,这几天不知将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当当地过新年了。沈亭长,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里一阵大喜,没想到这个讨厌的人竟带来了这么不讨厌的消息,更没想到皇上竟然这么快就大赦天下,这下公孙贺父子该失望了。 不过,现在回家也是个幻想。难道我得了皇上赦免,公孙贺也会赦免我吗? 他们一定在到处找那份招供文书,也一定猜想那份文书被我带走了,幸好我当时聪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状,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为第二知情人,一定会凶多吉少。 于是暗暗将那份文书藏匿于家,一旦有变,能顺势携带,偷偷跑去长安告发。 现在公孙贺不敢以丞相的名义通缉我,但一定派出了不少舍人心腹到处暗中寻找我。 我跑回家乡,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小武淡淡地说,何必回豫章,青山处处皆可以埋葬忠骨,大王待我不薄,我这辈子一定要报效大王。 现在有了赦书,我可以不躲藏在王宫,能明目张胆地出来为大王效命了。 刘宝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意,沈亭长自我期许很高啊,难道你真有什么本事,能为父王效力吗。 他把 “亭长”二字咬得很重。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淡淡地说,的确没什么本事,只是稍微懂得一些断案。 高皇帝曾说过:狱者,天下之重事也。恐怕也不能太把它不当一回事罢? 刘丽都插嘴道,刘宝,你言辞怎么如此刻薄。知道沈先生是老实人,就光欺负他。 刘宝哈哈了两声,岂敢岂敢,姐姐请来的客人,我怎么敢欺负。刘丽都道,不跟你拌嘴。 你刚才说皇帝改元征和,难道真应了那段童谣:“征和之中。长安洶洶。老龙一怒大龙红。渭水赤色无西东。小龙飞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 刘宝恍然道,不是姐姐提醒,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征和之中,就是说的这个年号啊。 刘丽都看了盖公一眼,道,嗯,好了,别提这些了。父王什么时候回来,有消息没有? 刘宝道,的确随诏书送来了父王的书信。父王已经动身回广陵了,并说皇帝御体好了许多,心情也不错,没有像往年那样谴斥列侯。 而且加封我们广陵国一万五千户的大县呢。看来皇帝真的很喜欢父王啊。 好了,刚才听到左姬要鼓瑟,怎么不鼓了。他转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求王妃也赐我一曲罢。 左姬脸上变了颜色,局促地说,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大概很快就会回来罢。 刘宝凝视着左姬的俏脸,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起码还得一个月,长安路途遥远,不是想赶回就能回的。 父王毕竟不像大雁那样,长着一对翅膀嘛。左姬跪直身子,道,我先告退了。 王子、翁主、盖公、沈先生,你们继续罢。说着,侍从装好筝、瑟和博山炉,她们几个一径出门去了。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四) 刘胥道,这个赵王彭祖也是个可笑的人,只有他们父子俩才能做出这样有悖常理的事。 刘宝道,怎么可笑了? 刘胥道,这个人阴险狡诈,颇有心计,尤其擅长栽赃陷害,每当朝廷派遣二千石的官员到赵国,他表面上都装得非常恭敬有礼,暗地里却派人调查他们的隐私,一旦和律令扯得上边,他就指使人去长安告发。所以赵国虽然是个小国,害死的二千石官员却在天下郡国中排行第一。后来长安官员皆把出任赵国相…… 《亭长小武》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五) 刘胥道,你就知道猎奇,关心这些——赵先生,你认为江充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赵何齐道,当然,要不怎么敢这样跟皇太子过不去。看来江充还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九族岂不是都要诛灭。皇帝废黜太子我估计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大王就准备束装,等着长安征大王入东宫为内侍的制诏罢!哈哈。 刘胥喜道,太好了,若事情果然如此,寡人要重重赏赐李女媭,也要好好谢谢楚王延寿兄和赵先生。他日寡人当了皇帝,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赵何齐突然又长叹道,富嘛,我赵氏从不缺乏。至于贵,那却是魂牵梦绕,相信大王一定不会忘记下臣。为今之务,还要请求大王能早日将翁主许配给下臣,下臣就心满意足了。这次楚王让下臣转告大王,他很希望尽快看到我们三家联姻,共襄盛举。 刘丽都心里一惊,这该死的赵何齐怎么又提起这个了。她急道,你赵家既然那么有钱,何必偏要娶我。父王,我绝对不答应,我根本不喜欢他。 刘胥不悦道,丽都,你怎么还是这般任性,赵先生如此百折不回地向你求婚,足见他一片赤诚。况且赵氏富可敌国,寡人整个王国的税收也及不得他的十分之一,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了? 他富他的,可我就是不喜欢。刘丽都反驳道。 嘿嘿,我知道的,姐姐的心被那个豫章来的穷小子给勾走了。刘宝突然阴阳怪气地拖着腔说。 刘丽都怒甚,抓起一个漆盒,朝他掷了过去,刘宝,你少管我的事,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跟你那个臭母亲一个德性。 刘宝躲闪不及,额头被漆盒击中。他脸色青白,但是不敢发脾气。汉代嫡庶规矩谨严,像他这样庶出的,一般不敢和正嫡出身的抗衡。不过刘胥这下可气坏了,他呼的一声站起来,怒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豫章县的穷小子,你花了那么大功夫将他救来,也没看他有多少能耐。会断案管什么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金钱和实力。我告诉你,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否则,我不会顾及父女之情的。 赵何齐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好像这事和他无关。刘丽都瞥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一抬腿踢翻了几案。我就是不嫁这个人,看看他多猥琐。她尖叫道,就是他搞得鸡飞狗跳,他自己却像没事的人一般,就冲他这份自私的嘴脸,我也绝不能嫁他。 刘胥怒发冲冠,扯起嗓子喊,真是反了,来人,将翁主带到暴室去,好生看管。哼,事情搞成这个样子,都是那穷竖子在捣乱,也好,刘宝、赵先生,你们两个马上带上十几名卫卒,去捉拿沈武。如果他敢拒捕,立即格杀。 刘宝擦擦额头上的血痕,欣喜地说,父王息怒,臣谨遵命。赵先生,咱们走。 赵何齐也慢悠悠站了起来,大王既然这么看得起外臣,外臣倍感荣幸,敢不从命。刘宝扯了扯他的袖子,快走,我们去武库发兵甲,夜长梦多,别让他听到消息跑了。 刘丽都惊呆了,突然她一跃而起,就想往外跑。但是几个宫门卫卒持着长戟,拦着了她。两个挎刀的卫卒窜上去,抓住她的双臂,恭谨地说,臣等奉大王命令,不敢不从,请翁主不要让臣等为难。 刘胥道,传暴室令,带两个复作女徒,将翁主软禁起来。哼,都怪我平时对她过于宠爱,否则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刘丽都怒不可遏,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这是人们受到拘束时常喊的一句话,一种本能的反应,其实没任何实际意义。因为抓住你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句话就放开你。刘丽都怒斥尖叫,然而被两个粗壮的卫卒死死抓住,不能挣脱。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委屈,不管在广陵国,还是在其他地方,只要她出去,总是表现很优雅。她从小跟着盖公,除了读书,还练剑和弓马,她知道一个贵族少女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在什么场合下,应该有什么样的礼节。可是,在这时候,所有的礼乐说教,都变得那般无力。最后,她只有哭泣一途了。她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刘宝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对刘丽都说,姐姐,你呆在暴室好好休养几天。等我割下沈武的脑袋,给你当尿壶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给赵先生当尿壶。唉,其实都一样,你们将来新婚,也要有尿壶的,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罢。他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一条细红的线正顺着额头流到眼角,使他不可避免地显得有点狰狞。 刘胥不悦地说,还不快去,只管在这里罗嗦什么。 小武和盖公正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聊天,郭破胡在旁边很认真地倾听。一个月来,他们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渡过的。冬日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时他们也呵着白汽在院子里练剑。这时候,郭破胡的兴致就更高了,毕竟盖公和小武所聊的内容他半懂不懂。他也很想念家乡,可是现在有家不能归。他对朝廷的政策很失望,凭什么上次说好了斩获一个首级就赐五万钱的规定,仅仅因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可以完全不算数。看来朝中有奸相,就一定会逼良为盗。否则像自己这样规矩的戍卒,哪至于逃亡呢?只盼不要永世不见天日。当然,比起那些刑徒来说,自己又算好多了。看看广陵宫司空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隶臣妾罢,每日吃着粗砾的饭食,干着繁重的劳动,为主人建筑新的宫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死了也只是挖个坑,将尸体丢在里面,像埋葬一头畜生。这场景真让人难受。他想起前几天和小武在新宫殿旁经历的场景,监工的小吏在粗暴呵斥那些刑徒,他们都穿着赭红色的囚衣,有的头发鬓角被剃光,有的脸上刺着“鬼薪”的字样,有的颈上带着铁圈,还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斩去了脚趾的。当时有个叫王奉世的刑徒,因为身体不适,动作缓慢,当即被监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只是辩解了一句,立即跑过来几个狱卒,将他拖到一边,用铁钳夹住他的头。他痛苦地哀嚎饶命,可那些狱吏脸上漠无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乱刀将那几个狱吏砍翻。可是他不敢,因为工地四周的角楼上站满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体反抗,乱箭就会射下,将所有人变成尸体。他只好转过脸去,不忍再睹。而这时小武却冲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那几个狱吏停下,睥睨着小武,目光里满是不屑。 领头的监工却认识小武,他还算客气,哦,沈先生怎么也来了这里。是这样的,这个该死的刑徒干活不卖力。大王有令,这宫殿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为楚王要来广陵做客,如果那时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们大王会很没面子的。 小武道,大汉《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养,待身体康复后再劳作。损失的时日,可加长相当的刑期以为弥补,“有不从令者坐之”,你们难道不怕反坐其罪吗? 监工和他的属下笑着对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在广陵国啊,沈先生还以为在豫章县不成? 小武道,广陵国有天子所置的相、内史,也在大汉的律令管辖之下,难道有什么例外? 监工道,真是纸上谈兵,老实告诉你罢,沈先生,在这里我只听大王的,什么大汉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请回罢。他转首命令道,给我继续夹。 狱吏们捏紧铁钳,王奉世哀嚎着,这时从另外一个门里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哭,奉世,奉世,你怎么了?大人们,求求你们了,饶了奉世罢,他真的生病啊。 小武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管,只有空自愤怒。他愤怒这种公然违背律令的行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唉!今上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的,如果把帝位传给这个刘胥,像这样倒行逆施,很快会踏上亡秦的覆辙。他正要无奈地走开,只听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声,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开脚步,他回过头,对监工说,你看他妻子也是宫里的弛刑复作,不会撒谎的,主事君何妨放了他,也算是积了阴德,他日一定有报答的。 那女子伏地大哭,大人饶了奉世罢。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疾在身啊。饶了他罢……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六) 监工沉默了片刻,从那女子的怀中抽回自己的脚,喝道,滚开,你在作室劳动,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也想受刑吗?误了工期,大王会要我的脑袋,我不惩一儆百,以后这伙该死的刑徒谁还会听话,给我夹,夹到他不敢再懒惰为止。 狱吏们吆喝一声,收紧铁钳,继续用力,只听到王奉世的头骨咯咯作响,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着绝望地扫了一眼妻子,大叫一声,细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子软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扑倒王奉世身上,发出呼天抢地的嚎叫。她的声音像绝望的母兽,哀毁断肠,让小武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险些流了下来。他也是贫苦出身,自然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掩面就要离开。 哼,这贼刑徒就这样死了?那监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尸体不能发回老家安葬,挖个坑,让他带着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债务还没还清呢,死了就想赖账,没那么便宜。 那女子听到这话,哭得更是伤心。汉代的风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后还带着刑具入葬,他们担心地府的官员也会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们,从而在阴世也要继续做苦役。所以即便是死了的刑徒,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会告贷赎回尸体,并请求主管官员写张文书,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受现世影响。小武回转身,对监工说,主事君,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钱,我帮他赎了。 那监工奇怪地看着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个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棍,只是为大王办事,身不由己。来人,给王奉世算账。 一个狱吏抱着本账册走了出来,大声道,前年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钱,过期未还,故输入宫司空为司寇,劳作二年。他妻子愿意同时在作室劳动,以便尽快偿清债务。现在除去他们在劳作期间偿付的,还欠大王府库一千二百钱。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从豫章县逃亡出来时,带了数千钱,在广陵王宫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钱,这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做点好事,于是说,好,我替他还这一千二百钱。你们找一副棺材,写好文书,还他个自由身,让他清清白白在地下重新做人。 监工道,久闻沈先生擅长刀笔,不如这文书就请沈先生帮他写好,我们盖上官印就是。来人,找副棺材来,盛了这尸体。棺材价钱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并付了罢。 小武道,没问题,拿刀笔来。你们宫司空君的姓名呢? 司空长名字叫辟疆,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马上写完。这时那女子跪倒小武脚下,号啕哭泣着道谢,小武一边心酸地安慰她,并询问她丈夫的籍贯,一边执笔疾书: 广陵王廿二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广陵宫司空长辟疆、丞前敢告宫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门亭长:广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狱事,事已,复故郡乡里,遣自执此文书移诣穴。廿二年狱计,承书从事,如律令。 一会儿,棺材抬来了,监工吩咐两个刑徒过来,抓起王奉世的尸体往棺材里一扔。这时,那女子突然站起身来,凄厉地大叫一声,沈先生,多谢你帮我们出钱还清债务,现在我也是个自由身,没什么遗憾了。你的恩德只有地下再报——奉世,我来陪你了。然后疾速地往房柱上一撞,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那女子身体软软地滑倒在房柱下,额头上鲜红的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好一会,监工才清醒了过来,他走过去,围着尸体转了两圈,蹲下,用手在她的鼻孔上试了试,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女子,这又是何苦。我也是奉令监工,希望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怪我才好。来人,把她也抬进棺材,和她丈夫装在一起罢。 小武叹道,算了,我出钱,再买一付棺材罢。自古夫妇合葬,也只有同穴同椁,没有同棺的。生得悲苦,死又何必住得狭隘,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 监工看了小武一眼,沈先生一直做好人,我如果还是无动于衷,那也显得太没人性了。她的这副棺材钱我出了,你们再去买一副来。 郭破胡看着这场景,既为这对夫妇悲伤,又感慨小武的仁厚,都说他刻薄寡恩,连亲兄弟也出卖,怎么不像那种人呢?看来一切都是谣传,他说帮自己交纳过逋债,这个自己没亲眼看到,但是刚才这一幕是绝对假不了的。看他脸上的凄恻,出于赤诚,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暗赞道,有这样好的主人,跟着他实在不冤。后来又时常看到小武和盖公在谈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对他更加敬佩。正因为自己不懂,才敬佩他的高深,喜欢这气氛的和谐。 但是刘宝等人的到来立即打破了这和谐。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刘宝和赵何齐领先走进,后面跟着十几个甲卒,都持着戈戟。刘宝额头上还包裹着丝帛,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手提长剑,冷笑道,沈武听着,大王命令我来收捕你这贼刑徒,识相一点,就快快束手就擒罢。这是大王的节信,我可不是开玩笑的。说着,他左手举起一块巴掌长的竹符。 几个人诧异地望着这突然涌进的大帮人众。什么意思?小武额头上血管绽了出来,我犯了什么法,连皇上都新近大赦,大王又有什么理由捕我? 赵何齐还穿着及地的丝制深衣,蓝色的底子上绣着五颜六色的信期绣,白色丝帛裹边,显得好不优雅。他背着双手对刘宝说,宝王子看来太仁厚了,只怕这贼刑徒不会那么听话呢。 盖公也怒道,竟敢到我太史官署来捕人?我在广陵近二十年,大王从没这样对我?是你们假托大王的命令罢。 刘宝冷哼道,你这老不死的,当年我和刘霸他们一起听你讲《诗》,你就一直对我疾言厉色。哼,还不是看到刘霸是太子,才事事向着他,趋炎附势,老而无耻,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怨气。你再不闭嘴,我就说你废格王命,将你当场格杀——沈武,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你得罪了赵先生,就一定该死,如果你不服气,进了牢房再跟狱吏哭诉去,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理会你。来人,给我将他捕了。 他身后的甲卒扬起武器,就要蜂拥而上。小武心里发凉,暗道,看刘宝这架式,自己入了狱,哪里还想活着出去?罢了,自己虽然一向有拜为二千石、治理一郡、打击豪强造福百姓的理想,也一直为此辛勤努力,然而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一切都是天意。大丈夫即便要死,也死个痛快,何必在牢房里受那无尽的荼毒和羞辱。于是嚓啦一声拔出长剑。 盖公一拍书案,也站了起来。真的在老夫的官署撒野,老夫这个太史也不想当了。今天大家玉石俱焚。刘宝你这小竖子,老夫早就觉得你顽劣,不想这么多年,没有丝毫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今天老夫斩下你的耳朵,去向大王请罪。说着从身后的兰锜上抽出长剑。郭破胡一看这情况,也迅疾退后几步,从架子上抽出一枝长戟,横在当胸,大吼道,谁敢过来,我先斩下他的首级。甲卒们一看他的威猛,都有点害怕,只是大声吆喝,并不上前。 刘宝气得要疯了,大叫,真是要造反了。赵先生,你拿上节信,去征发几十张强弩来,这帮刑徒如敢拒捕,全部射杀。 郭破胡心想,若被他真的带来弓弩手,可就完蛋了,得先发制人才行。他突然往前一跃,长戟挥舞,像疾驰的银色车轮一般。他生性膂力惊人,面前几个甲卒听到长戟的风声,知道厉害,不敢撄其锋芒,纷纷闪避。郭破胡倏忽之间,跳到刘宝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往后一甩,将他整个身躯扔到自己身后,然后反身跳回,长戟一指,卜字形长戟的援部锋刃环住了刘宝的喉头,喝道,再敢动一下,我就将你的脖子勾断。 刘宝就躺在地上,恍如做梦一般,他张目垂视,看到长戟闪亮的锋刃就在眼前,吓得魂飞天外,大叫道,都……都不要动。郭将军,有……有话好说。 郭破胡笑道,现在我成将军了,刚才还被你称为贼刑徒呢。 刘宝说,都是误会。郭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一条狗命。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七) 赵何齐也吓得退后几步,靠在门边,以防郭破胡突然纵上,他能来得及摔上门逃跑。他惊惶失措地说,给我上去,你们这么多人,竟然怕区区几个贼刑徒。我回去报告大王,判你们“逗桡不进”罪,全部腰斩。 甲卒们有点害怕,慢慢又涌上前去。小武冷笑道,王子,原来你的赵先生也不顾你的性命嘛。这些兵卒再上来,我就马上割下你的首级。 刘宝惊恐地说,别……别听赵……赵何齐的,我是广陵国王子,你们胆敢上来,伤……伤了我……我,大王一样要你们的脑袋。 赵何齐喝道,节信在我手上,你们敢不听,见节信如见大王,你们赶快上前斩了这几个刑徒,谅他们也不敢伤害王子。 刘宝大怒,后悔刚才把节信给了赵何齐。他气得破口大骂起来,该死的赵何齐,你敢这样对我,你们别……别上来。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别别上来啊…… 赵何齐举起节信,大喝道,给我上。 小武不动声色地笑道,赵何齐,你这么恨我,不就是想娶到翁主,盼望有朝一日能封侯吗?我有一个封侯捷径,告诉你便是,你何苦这样闹得众叛亲离。你以为倘若刘宝有个三长两短,大王就不难过吗?就算碍着眼前要仰仗你的财力,不和你计较,总归是有芥蒂的。到时说不定你们会赤族呢。 赵何齐一愣,呆在那里,本能地答道,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捷径,难道自己不要,反而告诉我? 小武道,告诉你当然有条件,就是你放了我。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说的。你想想,你欲娶到翁主,这前提还要翁主愿意。即便翁主最后愿意嫁了你,你还得盼到大王当了皇帝,翁主升级,做了公主,才能按照大汉公主的丈夫一律封侯的老例,配上那枚绿绶银印,光大你们商人的门楣。这其中不知要等多少年,你不嫌太晚了吗? 赵何齐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小武道,而且大王能否当上皇帝,实在还很难讲。虽然我们都希望大王能够达成所愿。但是,事情总有意外。比如卫太子并没有废掉。即使真的废掉,还有昌邑王,他可是李夫人惟一的儿子,皇帝一向很宠爱的。还有钩弋夫人的儿子,皇帝也很喜欢。好事能否轮到大王,完全是个未知数,你觉得能百分之百的应愿吗? 赵何齐沉默了一会,嗫嚅道,不能……那——那你说怎么办? 小武道,朱安世这个人,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道,当然,三辅有名的大侠,谁个不知。 他后来遭三辅官吏追捕,逃亡到广陵国,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想,这个我似乎也听楚王讲过,不过语焉不详。于是他迟疑地点点头。 小武道,看来你不是很清楚,那时你还没来过广陵国。这些我也不跟你罗嗦了。总之后来他突然来到豫章县,勾结群盗,围攻豫章都尉府,被我矫制发郡兵全部击灭。因为矫制这个原因,再加上豫章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全部死在这次变乱中,被公孙贺找到借口,要将我就地正法,我只好逃亡来到了广陵。 赵何齐不耐烦道,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贼刑徒的来历难道我会不清楚? 当然有关系,小武丝毫没有动气,那次捕斩行动过后,我有点害怕,知道矫制等两项罪名足以将我判为死罪。但是我当时分析,朱安世身上也许能挖到一些东西,可以让我化危为安。于是我秘密审讯了他,想尽办法,得到了他亲笔书写的供状,其中包括公孙贺的一个大大的秘密。我那时才明白公孙贺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斩下朱安世的首级,而且我也同时意识到,公孙贺一定会立即派人来追杀我。于是我早早做了准备。 什么准备?赵何齐有点感兴趣了。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小武揭开谜底。 小武道,这样的秘密,我能当众说吗?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颗脑袋是无所谓的,你们赵氏可是一族上千口人,都得身首异处。 赵何齐疑惑地说,你别耍什么花样,想拖延时间,那是万万没希望的。要知道,这可是在王宫里,时间拖得越长,越对你们不利。 小武道,难道我比你愚蠢吗,要骗你何济于事?只是事关重大,绝对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你把甲卒们斥退,我再说不迟。 赵何齐怒道,果然是耍我,等我斥退甲卒,你身边那个蛮子又跳上来将我捉去,真是打得好算计。 小武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胆小,那就不必喝退甲卒了。你走近些,我小声告诉你罢。说着,小武把剑往地下一扔,赵何齐,大丈夫既想封侯,总不能畏首畏尾。这个样子我能跑得脱么? 盖公和郭破胡都惊疑地看着小武,不过他们都知道小武并非庸妄之人,是以见他扔下武器,并不来劝告阻拦。 赵何齐将信将疑地说,好,我们都向前十步,在院子当中说话。你叫你那个凶狠的蛮子也退后十步。我让我的甲卒也退后十步。这样大家公平。 小武道,就照你说的办。破胡,你退后。 哗啦一声,甲叶撞击之声,甲卒们全部退到门外。赵何齐迟迟疑疑地走近,他的确一直被封侯的欲望之火所煎熬焚烧。他赵氏在战国时代,就是公室的旁支。后来赵国被秦国攻灭,他们家族从邯郸迁到定陶,经商致富,传到他,已经是第六代。家道虽富,却一直以没有地位为遗憾。因为他们有市籍,是大汉帝国明文规定的贱民,通常情况下没有担任吏职的资格。他们何尝不一直渴望改变这处境,在他的父亲赵长年这代,听说朝廷尊崇黄老,于是日日研习《黄帝四经》、《力牧》、《老子》、《庄子》等典籍,准备以黄老之术去游说皇帝,做个郎官,他日或可积劳当个郡太守、诸侯相。却不料自从太皇太后窦氏驾崩之后,当今皇帝马上变了嘴脸,改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己学的那套价钱大跌,幸好自己还生得一个漂亮女儿,纳进楚王宫里去,当上了王后。自己的小妾又生了赵何齐这么个独子,自小改习儒家经典。但要靠儒术成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朝廷屡次下诏要郡国推荐明习儒术的贤良,可是三番五次的本国预选中,赵何齐都表现不佳,没有博到被地方官吏推举去长安献策的机会。看来要封侯只有走别的路了,而巴结广陵王刘胥就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一条捷径。 赵何齐这时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的确很害怕,但又何其希望小武没有骗他,那么他马上可以驰书回家,告慰老父。那是何等荣耀的事啊!他还记得有一次诸侯相田万年巡查闾里,他父亲赵长年和同里的另一个富人去车前拜见,那个二千石官员见到这两位闾里的首富,略微交谈勉励了几句,就拱手告辞了。当他抬腿踏上他的马车时,另一个富人得意洋洋地对赵长年说,看看罢,刚才田明府几乎没有瞟你,他一直在跟我说话呢,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攀比了。赵长年气得差点吐血,回来之后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之后招集全族的人,宣布道,这辈子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让赵何齐谋得关内侯以上的爵位,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当时自己在一族长老跟前,心潮起伏,激动不已,觉得人生的意义尽在于此。如果能有封侯捷径,暂时不跟这个小子争翁主又有何妨呢?刘丽都的确美艳惊人,可是凭着自己的钱财,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会得不到?之所以执意想娶刘丽都,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不过想跟王族多攀点亲戚罢了,而攀亲戚也不过为了最终的目标——封侯。再说,看刘丽都那架式,的确也不肯嫁给自己,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即便娶到她,又有什么趣味。这美女还喜欢舞刀弄剑,说不定哪天给自己胸前来那么一下,又悔之何及?封侯不得,性命先丢,当真是天大的赔本买卖。还是封侯要紧,只要能封侯,官府就再不能因为赵氏有市籍而不许乘坐驷马高车了。自己一定要高车载着美女,在那个富人甚至诸侯相府门前去好好遛遛,以出心头这口鸟气。 这样想着,赵何齐横下心走近小武,小声道,你现在该说了罢。 小武道,赵先生别这么紧张。其实我们两人的所求大不一样,我喜欢的第一是翁主,你喜欢的首先是爵位。我们有什么矛盾不可化解呢?好了,我继续说罢。当初我审问完朱安世之后,就怀疑公孙贺一定会来追杀我,于是早早做了准备。我把朱安世的供状录了一份副本,而把他亲笔写的供状藏在了家里。准备公孙贺一逼急我,发下逮捕我的文书,我就立即驰奔长安告发他的奸事。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还没等到他捕我的文书,他派的使者已经先斩了朱安世和豫章县令王德。我只能仓皇出逃,临走时我带上了朱安世的亲笔供状,只不过我一直没法找到机会去长安伏阙上书。现在天子下了赦令,本来我可以离开广陵去告发他了。然而这也有两点疑难:首先,我不知道公孙贺是否会在各地邮传亭舍安排刺客等候我。第二,我爱上了翁主,如果一走,恐怕就得放弃她,因为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何况大王的志向我也略知一二,虽然我可以保证不会向任何人说起广陵国的事,可是大王又怎么会放心我呢。所以,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换,我可以把朱安世的供状送给你,你去长安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的阴事,这件功劳足以让你封侯万户,光宗耀祖。你看如何? 赵何齐激动道,你的话当真?难道封侯的机会你看得这么澹然? 小武淡淡地说,我说了,我喜欢翁主,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我们完全不是一样类型的人。 赵何齐急切地说,既然如此,那快把朱安世的供状给我。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八) 小武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有狂易之症?我现在给你,门外都是你的人,你拿到手了,我这条命还会在吗? 好,赵何齐想了一会,跺脚轻声道,那我去向大王求情赦免你。不过你可要说话算话,否则我不会饶过你。他退后几步,对甲卒们,放大了声音道,咱们走,大王对沈先生可能有点误会。我去向大王求情,希望能赦免沈先生。 甲卒们看到刘宝在郭破胡手里,投鼠忌器,本来也不愿上前,听到命令,巴不得能退却,个个欢喜。刘宝跪在地下,扯着脖子喊,还……还有我呢,快放了我。他的眼睛惊恐地盯着环在脖子上的戟的锋刃,但是不敢擅自把脖子移开。 小武走到刘宝跟前,俯下身,在刘宝耳边轻轻地说,当然会放了你。谁叫你这么命好,是个王子。不过你别跟我耍花样,刚才赵何齐已经听从我了,你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唉,真是不巧,你对左姬做的事,不小心曾被我看到。本来这是你的家事,我管不着,可是你要来惹我,那我只好铤而走险,被迫也管管了。你认为这件事,大王知道了,会对你怎么样呢?你自己看着办罢。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直起腰,说,破胡,放了王子,刚才的一切都是误会。 刘宝听到小武的一番话,登时面如土色,比刚才戟刃横在颈边更甚。刚才虽然害怕,可他毕竟还知道,小武并不敢轻易下令杀他,但是他强奸左姬的事,如果传了出去,即便大王肯饶他性命,长安也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从名分上说,左姬相当于他的母亲。强奸母亲,是不折不扣的乱伦,按照长安廷尉府那帮官吏的说法就是“禽兽行,大逆不道”,会判处腰斩的。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漂亮女子就神不守舍。左姬实在太过迷人了,虽然已经三十岁,可是肌肤还是那么光滑,脸蛋还是那么洁腻,更难得的是那双纤纤玉手,弹琴鼓瑟,宛若仙音。父王真他妈的有艳福,这样美妙的女子竟被他一人霸占。还有,他那死去的王后也是那么丰姿不凡,要不然也不能产出刘丽都这样让人看了喘不过气来的绝色佳人,每当看到她窈窕的身材,胯下就不由得要硬梆梆的。唉,这个女子,偏偏又是自己的姐姐。其实,就算是姐姐,又打什么紧?反正强奸庶母也是乱伦,强奸姐姐也是乱伦。大汉立国以来,诸侯王的乱伦都快差不多成了惯例,济北王刘宽、梁王刘立、江都王刘建、广川王刘齐,哪个没有这样干过。只是刘丽都好使刀剑,性情刚烈,自己没有机会。只好把手伸向文弱的左姬了,她的性情一向温顺,搞了她,她也不敢声张出去。难道她敢让大王知道自己被我奸污了吗?难道她不想当王后吗?自从王后去世之后,一直就没有册封新王后,多少人在觊觎这个位置,而只有左姬最得大王宠爱,最有希望。如果大王知道她被我搞过,怎么会让她当王后。天幸碰上这次大王去长安没带上她,给了我机会。不过怎么会让这个姓沈的小子知道的?是在显阳殿,还是在清越殿不小心被他看到了。这小子真是好不奸诈,竟用这事来胁迫我。也罢,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先稳住他,以后有机会再找他算账了。 郭破胡手一扬,将戟移开。刘宝狼狈地爬起来,对小武拱手施礼,既然是误会,那么沈先生就不要见怪,我也回去劝谏大王,一定不让先生再受冤枉,告退了。他急匆匆说完,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大概吓破了胆,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叫着,等等我……你们…… 看着他们离去,盖公奇怪地问,沈先生,这赵何齐怎么一下子改变态度了?还有刘宝,怎么也突然凶焰全无? 小武笑道,因为赵何齐是商人,商人总有办法对付。至于刘宝,我只不过使了个诈,果然把他吓着了。小武说着,心里也暗暗好笑,看来那天左姬的悲戚就是这个缘故。她看见刘宝出现,马上惊恐地避开。我那时疑惑,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刚才情急之下故意使诈,果然刘宝就慑服了。唉,王室是何等的糜烂,竟生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后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怪不得古人以宴安为鸩毒,无德而富贵,谓之不幸。像刘宝这样的人,日后只会变本加厉,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看到小武唇上漾出微微的笑容,盖公和郭破胡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小武道,准备去见大王罢。估计他们回去报告,大王肯定要召见我了。 他们重新坐下来讨论刚才的事,果然,一会儿就有使者匆匆进门,说大王在日华殿,要召见沈武。刚才刘胥看见赵何齐和刘宝颓丧而回,的确觉得奇怪,而且他们还态度大变,抢着为小武求情。怎么回事?刘胥惊奇地说,赵先生你不是最恨他的么,怎么反倒为他说话了? 赵何齐道,臣固然恨他,但是刚才左思右想,不敢因私废公。 刘胥道,此话怎讲? 赵何齐道,我和宝王子率甲士去捉拿他,侍从说他在太史官署。我们马上赶去,却在墙外听到他和盖公两个在讲经书的经义。 刘胥道,哦,盖公德高望重,寡人一向敬慕,没想到沈武那竖子倒有两下子,能跟他老人家投缘。他们讲得什么? 赵何齐道,他们讨论经义,觉得按照古代圣贤的标准,应该从诸子中选有德者为太子。而在他们看来,大王就是最有德之人。他们说要想尽一切办法为大王夺得帝位,并尽心辅佐大王,以良臣自律,为大王分忧。臣在门外听到这些,大为感动,觉得沈武确是国之栋梁,虽然臣私下里怨恨他,但不能因私废公,弃大义而报小怨。臣因此和王子带兵回来,请求大王赦免沈武,并庆贺大王得一良臣。 刘宝也附和道,赵先生所言句句是实,的确出于一片赤诚。臣敢贺父王,非但得一良臣,而且得一直臣。沈武忧心国家,不忘社稷,这就是良臣;赵先生不以小怨而废大义,这就是直臣。臣观春秋时晋国的祁黄羊内举不避仇,也不过如此啊。 刘胥喜道,好好,不过,赵先生和丽都的婚事…… 赵何齐道,臣虽然对翁主爱慕刻骨,但刚才也想通了。大丈夫当以国家大业为重,怎能斤斤计较于儿女私情。既然翁主和沈武相爱,本来也可由了他们。不过沈武乃一介布衣,不如等他将来立功升爵之后,才许他得尚翁主,他也一定会更加感恩图报。如果轻易让他得到翁主,恐怕反而不能激发他上进之心。宝王子,你说是不是?他侧过头来征求刘宝的意见,虽然嘴上不得已为小武说好话,但想到因此把刘丽都让给小武,终究不甘心,想尽量拖延时日,再找机会除掉小武,让他人爵两空。 刘宝赶紧表态,赵先生高风亮节,令人仰视。臣非常赞同,愿大王听从赵先生的直谏。他边说边心里冒火,妈的,这个王八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刚才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不知沈武那小子跟他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变得这么假仁假义,好像喝了一碗孟婆汤,一下子把龌龊的肠子全洗干净了。是了,难道这个姓赵的竖子也曾对左姬有所不轨?妈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着瞧罢。 刘胥喜道,赵先生胸怀如此宽广,真是可喜可贺。本来寡人也并不想系捕沈武,使天下士人寒心。现在赵先生不计小怨,寡人求之不得。当年赵国的廉颇、蔺相如左右辅翼,也不过如此啊。快去招沈先生,将丽都放出来。寡人要大排筵席,以为庆贺。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一) 长安,渭水西岸,建章宫骀荡殿。 六十五岁的大汉朝皇帝刘彻和他的宠妃钩弋夫人赵婕妤,正陪伴他们的小儿子刘弗陵玩耍。刘弗陵才三岁,但是身体壮大,看上去超过实际年龄。他聪颖活泼,一点也不安分,在殿中跑来跑去,还时不时爬到刘彻的膝盖上,呼唤他陛下。刘彻慈爱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幼子,满心欢喜。为什么不叫我阿翁呢?刘彻逗他说。 刘弗陵眼睛扑闪扑闪,脆生生地说,你不是一般的阿翁,是皇帝。要不——我叫你皇帝阿翁罢。刘彻哈哈大笑,真乖,那么,你想不想当皇帝呀?刘弗陵道,当皇帝快乐吗?刘彻道,当然快乐,没人敢不听你的话。刘弗陵不相信地说,那皇帝阿翁,我为什么很少看见你笑呀。 刘彻心好像被猛然撞击了一下,他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确应该叹气,这个雄才伟略的君王,执掌天下已经近五十个春秋,在这五十个春秋当中,经历了多少事啊!过去的时间在他心里一幕幕回溯:深夜带着几十个侍从微服出去打猎、在未央宫前殿亲自测试天下郡国举荐的儒生、发令征召天下士卒出征匈奴、驾临泰山封禅百神、巡行天下离宫别馆、数不清的宠幸过的美女……然而不知不觉,他本人已经两鬓微霜。多少有才华的儒臣武将,在他身前一个个逝去。公孙弘、董仲舒、石建、石庆、汲黯、卜式、韩安国、郑当时、赵禹、张汤、司马迁、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庄助、朱买臣、主父偃、倪宽、卫青、霍去病、张骞、苏武……这些昔日陪伴他治理天下的重臣,现在都已经化为一掊掊黄土。唉,原来长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过去的故人都不在世间了,偶尔想起,惹来的是不尽的悲凉和慨叹。所以,早在几年前,他已经无法有勇气再呆在未央宫了。未央宫,那是高皇帝以来,历代皇帝居住和执政的场所。如果这世上真有阴魂的话,那么,每天晚上不知该有多少阴魂会出没在那里,这还不包括一大群为自己出过力而又被自己处死的大臣。不知什么时候,当他坐在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时,就突然开始感到恐慌,觉得大殿里有阵阵阴气。后来他干脆在长安城的西南边,隔着渭水建筑了更加辉煌的建章宫。建章宫是宏伟的,比气势雄浑的未央宫还要宏伟得多。当年萧何建筑未央宫之时,看到龙首山地势高敞,把未央宫的前殿建筑在龙首山上,而龙首山正背临宽阔的渭水,除了建筑城墙,已经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供驱驰了。他竟然一反常态,抛弃面南背北的建筑定势,将整个未央宫建成面北背南。也就是,将宫殿正门建造在未央宫的北面。 童年时,刘彻就从老臣嘴里听到过一些有关建筑未央宫时的趣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时他的曾祖,大汉开国皇帝刘邦这样气咻咻地质问萧何,你这是怎么回事,面南背北是天下的固定格局,你想诅咒老子吗?老臣都是草莽出身,不怕忌讳,连刘邦出口成脏的特点都学得惟妙惟肖。 萧何当时回答,陛下息怒。一般的平民黔首筑屋,自然要面南背北。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心理,他们觉得,自己的房子一定要照到阳光才会吉利。帝王之家则不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上天的儿子,天上的太阳就是陛下的守护神,这世间每一寸阳光都是陛下所有的。陛下赐给小民,小民就可以享用;陛下想不给,小民就得去那泰山地府报到,哪里还指望什么阳光?天子,是无须那么多顾忌的;天子而多忌讳,岂不被天下人小看吗? 刘邦被他说得连连点头,咦,你他妈的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老子服了。当年亡秦的监御史一心想把你推荐去咸阳任职,还真不是没道理的。 萧何谦虚道,臣微末之能,岂敢望陛下项背,陛下请站在前殿上望北看。 刘邦疑惑地登上未央宫前殿,朝北眺望,只见远处渭河像一条缎带,蜿蜒流过北城墙。前殿地势极高,下视宫阙,有一种登上绝壁俯瞰众生的感觉。黄土高原上猎猎的西风吹得北阙金马门阙上的旗帜哗哗作响,在他面前,碧落间白云飞驰,映照在渭水之上,阴晴不定,让人炫目,有种说不出来的壮丽萧索。我明白了,刘邦呆呆地站着,喃喃地说,老萧你真会选地方。坐在这里接见群臣,他们还没走到殿门,就已经被这雄伟的气势吓住了。从北阙进来,地势越来越高,而我坐的前殿就是顶点,这里大概比渭河岸边要高十几丈罢? 陛下圣明,萧何笑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啊!不让吏民产生心理上的畏惧,那就谁都敢犯上作乱了,陛下的江山还能坐得安稳吗? 刘邦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骂道,老萧,你他妈的对老子还真是忠心耿耿。 未央宫从此就成为之后祖孙三代皇帝君临天下的场所,一直到刘彻自己做了皇帝,开始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北建筑北宫、桂宫和明光宫,坐在未央宫前殿上,极目渭水的壮观景像已经一去不回。再加上对过往岁月的恐惧,刘彻终于考虑到搬家。他征集天下能工巧匠,出动少府全部库存,花了九个月时间,在渭河西侧建筑了这座天下至为美轮美奂的建章宫。为了让建章宫显得比未央宫更加巍峨,为了重新真正体会先帝们俯视万民的快乐,光是增高建章宫的地基,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万名刑徒和长安周围县邑的百姓,参加了这一过程。在如雷般夯土的呼声中,这片地基终于变得比龙首山还高两倍。为了可以坐着俯视未央宫,刘彻下令,不但废弃了坐北朝南的格局,也不采用坐南朝北的格局,而是把宫门开到东面,这样,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就可以俯瞰未央宫的屋顶,那屋檐上“未央卫尉”的瓦当清晰可见。东门的凤阙高二十多丈,右边的虎圈,关满了天下郡国进贡而来的奇禽异兽,左边开凿了大池,挖出来的泥土就填在前殿下面。池面碧水一望无垠,号称太液池,池中央是渐台,比未央宫的渐台还高数倍,号称神明台。他是准备在这台上迎接神仙到来的。唉,如果真的有神仙该多好。当皇帝的日子虽然风光,可是年华终要老去,富贵还能享受几时?“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他喃喃地吟起十几年前自己写的诗,一时百感交集。 已经是春天了,骀荡殿飘来了朵朵杨花,真应了这殿名,春光骀荡。钩弋夫人轻轻地说,陛下,刚才怎么问弗陵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刘彻回过神来,问道。 钩弋夫人道,就是问他想不想当皇帝啊? 哦,这个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欢他。刘彻道。 钩弋夫人道,那么陛下就干脆下决心,立他为太子罢。 刘彻怔住了,道,这岂是你该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快。又沉吟了一刻,怒气突然升腾起来,猛地一拍床榻,来人。他喝道。 值日郎中急忙奔过来,恭敬地说,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钩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只要刘彻一声令下,宫门边肃立的执戟郎就会奔入,将她拖出去治罪。她赶忙跪伏,颤声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她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和耳朵上的玉珥摘下,又脱掉袜子,浑身颤抖。她是何等惧怕面前这个老男人,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冷酷而凶残就是他的特点。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会显露出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还时不时作诗追悼。不过,那仅仅是一种幻像,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那么久,非常清楚这个老男人的极端自私。不管在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一旦失去了他的欢心,他屠戮起来就绝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舍不得下手。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高皇帝刘邦就并非如此。当刘邦知道自己无法把宠妃戚夫人的儿子立为太子,悲不自胜,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这个人,却万万不可能那么做。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钩弋夫人连连谢恩,赶忙戴好首饰,屈身跪到一边。刘弗陵也在旁边吓呆了,依偎在她怀抱里,黑亮的眼珠从钩弋夫人的襟袖间窥视着刘彻。刘彻哼了一声,弗陵,过来。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黄门令弯腰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钩弋夫人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发觉了一个重大的谋反阴谋,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不怎么讲究的。现在他突然坐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 江充答应一声,臣这就去。爬起来,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一天天老去,他变得越来越恐惧。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间的帝王,可是每当看到他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的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长孙也已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都有儿子了。接着他又愤懑,他隐隐怀疑那个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心里怨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那么想的。所以当前几年他生病了的时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偷偷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杀死了那个宦官,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而表面上又不敢不装出悲伤的样子。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毕竟曾是自己的爱子啊,然而,偏偏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 刘彻又回到现实,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很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杀过不少秉性刚直的人。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露出一股狡烩。 你是不是有市籍?刘彻道。 陛下圣明,那个男子惊讶地吹捧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里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欠过租税。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 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刘彻不悦地说,不知道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呢?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再伏诛,死亦不恨。 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赵何齐道,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的轩车都不能能找到四匹纯色的马相配,至于将相,大多也只能乘坐牛车。但是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日渐富庶,太仓的粮食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万物繁胜,又东征西讨,打下了辽阔的江山,重译款塞,万夷宾服。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都几乎绝迹。臣即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敢穿丝衣,奈市肆富庶,买不到麻布何?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些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像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很好。既然你如此称扬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 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同时也高兴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控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刘彻听在耳里,心头立刻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快,把证据呈上来。他叫道。 江充接过赵何齐头顶上撑着的简册,摊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 刘彻扫视了两行,那是一份拷掠文书: 鞫之:太始四年九月丙辰朔戊辰,豫章郡南昌县令德、守丞武敢告郡太守:三辅大侠朱安世自服,知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等奸事,亟持此文书移诣郡太守。 哦,是那个死去的南昌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的拷掠文书。他都几乎忘记这些事了,一个大汉的皇帝,哪里会记得治下一个小县长吏的名字。年初改元时,他倒是希望这逃亡的沈武来长安自首的,可是终究没有来,心里颇为失望,没想到现在竟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眼光急剧往下面扫去,那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粗豪大气,而内容让刘彻怒不可遏,此文书的书写者自称被公孙敬声敦促,曾带人去甘泉宫驰道埋藏有木偶人,祝诅当今皇帝,时间为太始四年的八月壬午。这应当是朱安世手书的自供文书了,文书后除了朱安世的签名,还有一个血红的指印。文书中还说,当时公孙敬声和他的来往信件也被他同时埋藏在甘泉宫驰道下,可以查证。刘彻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来人。他大喝道。 臣在。江充道,他看见皇帝发怒,心里不惧反喜,看来公孙贺要倒霉了,哈哈,少了这一个,下一步我就更好办了。 刘彻一拍几案,持朕的节信,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丞相府第,将他家人全部逮捕。倘走脱一个,以重论之。 江充欣喜地从符节令手中接过节信。臣领旨。他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刘彻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怒,来人。旁边的侍中、郎中、中郎等内廷官员站在旁边,无不瑟瑟发抖,臣等在。 持朕的节信,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召百官到骀荡殿来见朕。 一个近侍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是让……让臣去逮捕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他似乎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难道朕说得不够清楚么?刘彻将简册往桌上一拍。 臣该死,臣奉旨。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两手捧着节信出去了,整个骀荡殿里,立即变得杀气腾腾,一点春风骀荡的意思都没有了。连飘进大殿的轻柔的杨花,似乎也变成了冬日的雪花,显得那样凛冽生畏。 .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二) 已经是春天了,骀荡殿飘来了朵朵杨花。真应了这殿名,春光骀荡。赵婕妤轻轻地说,陛下,刚才怎么问弗陵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刘彻回过神来,问道。钩弋夫人道,就是问他想不想当皇帝啊? 哦,这个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欢他。刘彻道。钩弋夫人道,那么陛下就干脆下决心,立他为太子罢。 刘彻怔住了,这岂是你该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快。 继而怒气突然升腾,猛地一拍床榻,来人。主事郎中急忙趋过来,恭敬地说,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钩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只要刘彻一声令下,宫门边肃立的执戟郎就会奔入,将她拖出去治罪。 她赶忙跪伏,颤声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她浑身颤抖,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玉珥摘下。 她是何等惧怕面前这个老男人。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凶残。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显露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爱抚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并赋诗追悼。 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幻象,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这么久,非常清楚这老男人的自私。 不管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 一旦失去他的欢心,屠戮起来就决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不忍下手。 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刘邦就不是如此,看他临死前那样眷恋着戚夫人就知道了。 他能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自己,却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赵婕妤戴好首饰,屈身爬起来。 刘弗陵在旁边也吓呆了,依在她怀里,窥视着刘彻,显得很迷茫。刘彻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 黄门令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知道一个重大的谋反案件,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完全不讲究的。 现在他突然弹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江充答应一声,爬起来,疾走了出去。 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恐惧。 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当看到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 你的嫡长孙也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有了儿子。接着他又愤懑,他觉得那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 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这样抱怨的。所以当前几年他偶染小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 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 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处死了那个宦官。 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 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呢,哭只是表面上的。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然而,偏偏摆脱不了。 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刘彻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自己是皇帝。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出一丝狡狯。你是不是有市籍? 刘彻道。陛下圣明,那男子惊讶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中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拖欠过租税。 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 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 刘彻道,岂不知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考虑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 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一定伏诛。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都难以备齐四匹纯色的马来驾车。 至于将相,大多只能乘坐牛车。但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逐渐富庶,太仓的粮食都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 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繁荣。又东征西讨,开拓了辽阔的疆土,万夷宾服。 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几乎绝迹。臣纵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穿丝衣,奈国家富庶,买不到麻布何? 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 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象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三)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也好,既然你如此称扬我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 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继而欣喜万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状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 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刘彻听在耳里,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快,把证据呈上来。 他叫道。江充喜滋滋接过赵何齐头顶上撑着的简册,摊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 刘彻扫视了两行,那是一份拷掠文书:鞫之:太始四年九月丙辰朔戊辰,豫章郡豫章县令德、守丞武敢言之,三辅大侠朱安世自服,知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等奸事,亟附此文书移诣郡太守。 哦,是那个死去的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的拷掠文书。他都几乎忘记这些事了,一个大汉的皇帝,哪里会记得治下一个小县长吏的名字。 年初改元时,他倒是希望这逃亡的沈武来自首的,可是终究没有来,心里颇为失望。 现在竟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眼光急剧往下面扫去,那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粗豪大气,内容为书写者自称被公孙敬声敦促尽早带人在甘泉宫驰道埋藏木偶人的事,时间为太始三年的四月壬午,这应当是朱安世的手书自供文书了,文书后除了朱安世的签名,还有一个血红的指印。 文书中还说,当时公孙敬声和他的来往信件被他同时埋在甘泉宫驰道下,可以查证。 刘彻看到这里,勃然大怒。来人。他大喝道。臣在。江充道,他看见皇帝发怒,心里不惧反喜,看来公孙贺要倒霉了,哈哈,少了这个钉子,下一步我更好办了。 刘彻一拍几案,持朕的节信,急调执金吾车骑,驰围丞相府第,立即将他家人全部逮捕。 如有走脱一个,以重论之。江充欣喜地从符节郎手中接过节信。臣领旨。 他兴高采烈地出去了。供状很长,刘彻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怒,来人。 旁边的侍中、郎中、中郎等内廷官员站在旁边,无不瑟瑟发抖,齐齐道,臣等在。 持朕的节信,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召百官到骀荡殿来见朕。 一个近侍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是让……让臣去逮捕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 他似乎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难道朕说得不够清楚么?刘彻将简册往桌上一拍。 臣该死,臣奉旨。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两手捧着节信出去了,整个骀荡殿里,立即变得杀气腾腾,一点春风骀荡的意思都没有了。 连飘进大殿的轻柔的杨花,也似乎变成了冬日的雪花,显得那么凛冽生畏。 接着刘彻看了几行就怒喝一声,在这卷竹简看完之前,他接连下了五道命令。 逮捕长乐侯卫伉一家,一个都不许漏掉。逮捕平阳侯曹宗一家,全部下廷尉狱。 逮捕岸头侯张次公一家,全部下廷尉狱,一个不许跑掉。接着,建章宫阙下车马杂沓,中都官各府官员都纷纷赶来,御史大夫、太常、大司农、宗正、少府、廷尉、执金吾、大鸿臚、长信少府、京兆尹、京辅都尉、典属国、左冯翊、右扶风、司隶校尉、太中大夫、诸隶文学光禄大夫等全部聚集东阙下。 一会儿,郎中来传达刘彻的命令,领他们到建章宫前殿觐见。而在骀荡殿里,刘彻还在询问赵何齐,这份文书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 赵何齐差不多已经吓瘫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虽然他知道这案情重大,但是实际的处理手段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皇帝看完这简册,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命令征发中都官车骑去大批捕人,甚至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卫皇后生的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都没有丝毫宽贷。 这次的系捕起码得有上万人罢,因了自己的告发,整个长安城都在鸡飞狗跳,西市将要血流成河。 他大口喘着气,有点头晕,恐惧一时间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兴奋,听到皇帝问他,恍如梦里,一下子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陛下问你话,还不回答。两个侍中斥责他。不要紧张,你慢慢回答罢。 刘彻也知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商人肯定是吓住了。啊,好好,启禀陛下,这份简册臣得之于原豫章县丞沈武手中,赵何齐吸了口气,看见皇帝脸上怒气已经隐去,心里稍微安定了下来,沈武当时逃亡,身上带伤,在路上遇见臣的商队。 臣不知他是逃犯,就收留了他,为他治伤。他伤愈后,向臣辞别,并交给我这份简册,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此相赠。 臣极力挽留,他却坚决不肯,臣无奈,就送他一些金银,设宴饯别。等臣后来打开简册一看,发现是份拷掠文书,才怀疑他的身份。 但是案情重大,臣当时猜想沈武也许别有冤情。既然他遭到丞相府文书逐捕,而陛下未加反对,则到底谁是谁非,还难断定,所以臣一直犹豫不决。 幸好碰到今年陛下改元征和,大赦天下,臣惶恐不安,觉得不来长安告发陛下近臣的奸事,万一奸事果真发生,惊动圣驾,则臣内心一定不安,有愧君父。 臣所以斗胆来长安伏阙上书。哦,好,你们两个都是忠诚可嘉。刘彻道,可惜沈武不知所终。 等事情查清,朕一定封你为侯,将你市籍脱去。来人,车驾移行前殿。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四) 令,不敢奉诏。他的话音一落,群臣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个严延年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这种关键时候,竟然大谈什么律令,当酷吏哪有这么当的?怎么不向前辈酷吏杜周学习呢?人家当年是何等乖巧,别人问他,君身为廷尉,主管天下狱吏,为何不严守律令,一味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他竟然冷笑道,律令是怎么来的,你懂不懂?前朝皇帝所说的话现在变成律了,当今皇帝说的话叫做令,但是一旦施行,就相当于律。而且在下任皇帝手中,一定是律——你是不是太食古不化了? 商贾啖爵禄奸凶戮冠缨(5) 刘彻果然怒道,难道是朕错了不成?你的脑袋是不是想搬家?严延年道,臣头可断,律令不敢违。如果臣的一腔血能维护三尺法的权威,挽救大汉朝廷的声名,又有什么不值得的?刘彻哼了一声,很好,来人,将严延年拖下去,解去廷尉印绶,下司空狱。两个执戟郎官应了一声,跑上大殿,来拖严延年。严延年面无表情,喝道,何处竖子,滚一边去。然后面朝皇帝,脸色凝重地说,臣自己解印绶,不劳狱吏动手。臣虽然死罪当诛,但廷尉是中二千石的高官,臣不敢让狱吏们下贱的手触及大汉廷尉印绶,有亏朝廷体面。臣愿陛下赐臣素剑,臣即刻在东阙下自裁,以谢陛下。刘彻心里动了一下,心里暗赞,这人虽然其貌不扬,却鲠直不阿,真是国之宗臣。他想收回刚才的命令,可是覆水难收,一时有点尴尬。心里叹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慎尔出话,敬尔威仪。天子说话的确不可以不谨慎啊。他环顾四周,心里急躁,这时果然适时响起一个声音。陛下,臣以为严廷尉忠直可嘉,不可诛戮,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刘彻一看,是御史中丞靳不疑,心里松了口气,正愁没台阶下呢。这个靳不疑果然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朕心里所想。但他面上依旧冷若冰霜,道,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臣以为严廷尉的话句句在理,按照律令,代人上书重者当斩首。天汉元年,胶东王刘建以五万钱买通一个人,上告其父谋反。当时五位二千石的官员杂治此案,一致认为,上告者贪图钱财,离间他人骨肉亲情,不可为后世法,判决上书者无道,斩首弃市。元封三年,广汉郡男子王无忧许诺将爵位廉价卖给同里人陈良,让陈良为他状告同里富户谋反。事情发觉,王无忧贪图爵位,为不相关的人告状,被判弃市。臣以为,可将公孙贺下廷尉狱治办,但上书者当准当年案例,处以重刑。刘彻道,这未免太过了。靳不疑道,虽然上告谋反算有大功,但是由此引起变告成风,败坏我大汉纯厚风俗,将是得不偿失之举。一个谋反者可以诛戮,倘天下人都为了钱财爵位而如此不择手段,则朝廷之倾危将可望见时日。臣故以为应当判处上书者以重刑。刘彻叹了一声,卿所言也有道理,一个两个人谋反不足惧,而追慕金钱爵位至于不择手段,的确于我大汉风俗有损。不过,要处上书者以死刑,朕实在不忍。干脆,将其减死一等论,处以宫刑罢。卿既然为严廷尉求免,朕准奏,赦其无罪。你们都起来罢。朕也不急着处理此事,等云阳甘泉宫的证据到了,再议不迟。赵何齐听到处其以宫刑,吓得脸色苍白,霎时裤子就湿了大片。他想叫,突然叫不出来,只从喉咙里憋出凄厉的一个字:不……。便晕了过去。旁边的郎吏听见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再一看他身下湿漉漉的一片,还有阵阵臊气氤氲飘出,马上劾奏道,陛下,赵何齐污秽朝廷大殿,大不敬,当下廷尉狱拷掠。刘彻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看着办罢,两罪并罚,取其重者。仍处以宫刑罢。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没有机会下廷尉狱。他听到自己门外的鼓声,就知道大限来临。接着江充推开了府门,大批甲士涌进来,环卫在他两侧。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诏书,大声念到:制诏丞相:朕以旧故拜君为丞相,而乘高势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耗,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又蒙蔽主上,妄斩郡国长吏,阻隔视听。朕念君追随五十余年,功甚于过,终不责罚,冀君自新。乃勾结公主,埋偶人于甘泉驰道,祝诅主上。书不云乎: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言有罪正于理也,君其上丞相葛绎侯印绶,诣廷尉对状。江充把诏书一合,喊道,公孙贺,快出来受缚罢。公孙贺在楼上听得真切,脸色惨白,看着公孙敬声,叹道,出了你这样的逆子,公孙家从此绝灭了。快和药来,老夫先死,你们就捱到秋后处决罢。他接过侍从递上的鸩酒,走上飞云楼,最后望了一眼未央宫的屋顶和巍峨的北阙,五十年前他还是个惨绿少年,就蒙皇帝宠信,经常出入其中,有多少辉煌岁月灰飞烟灭,没想到白发苍苍,竟用这种方式和它诀别。他内心对皇帝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但一切斗不过天意。他长叹了一声,仰首将药酒饮下,不多时药力发作,嘴角迸出一股鲜血。他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就痛苦地死去了,花白的胡子和衣襟前全是药渣和血污。接着他妻子卫君孺也用这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知道自己逃不过,虽然她妹妹是皇后,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江充说了,同时系捕的还有皇帝的亲女儿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皇后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救不了,还有什么能力顾及她这个姐姐?再说既然丈夫都死了,她也只想陪着去。一辈子相伴过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服毒,也霎时觉得万念俱灰,人生的确毫无留恋了。第二天,甘泉宫的使者也带回了证据,公孙敬声的确在驰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间用血色朱砂写着皇帝的出生年月时辰。同时掘出的还有几封书信,经查验,的确是公孙敬声的手迹,内容是敦促朱安世尽快造作巫蛊。刘彻大怒,当即又召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将一干人犯全部转移到水衡狱,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严延年杂治。一定要穷治到底,不能放过一个。涉及到任何宗室外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商贾啖爵禄奸凶戮冠缨(6) 江充喜气洋洋地说,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赵何齐,得知原豫章县丞沈武并没有逃亡,他实际藏在广陵王刘胥的府第。臣请诏书征召来长安,会治此案。刘彻道,哦,这个赵何齐起先说沈武逃亡,不知所终,果真是想独占功劳,以博封侯。如此不择手段,欺骗朕躬,处他宫刑,也不是太冤了。江充道,赵何齐现正关押在蚕室,臣已经吩咐给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钱赎刑,求臣转告陛下,不要将他阉割,臣没有理他。刘彻道,好,如此利禄熏心的人,不适合赎刑律令。不过毕竟这件奸事是他揭发出来的。等他伤愈,封他为掖庭令罢。他虽不得封侯,总算也当上了八百石的长吏。你们尽快拷掠此案,要赶在今年冬天具结,绝不可宽贷一个。江充道,臣一定尽力,绝不让一个奸人留下,给陛下遗忧。广陵王刘胥正在奇怪,为什么赵何齐自上次离开广陵后,就音信皆无了,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楚王,顺便问起这事,楚王却说赵何齐出外经商,许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刘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不想共谋大事,以博封侯了?难道他还嫌自己家里钱赚得不够吗?正在念叨的时候,有侍从报告,长安来了大汉使者,要见广陵王宣读诏书。刘胥赶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见了他,冷冷地说,据说原豫章县丞沈武逃亡后,就躲藏在大王的宫里,皇上派臣来向大王索取。刘胥一惊,立刻满头大汗,不敢说话。使者道,大王还是把人交出来罢,定陶商人赵何齐前段时间去长安揭发了公孙贺的奸事,他身上携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经过拷掠,他承认是沈武给他的。皇上已经逮捕了公孙贺一家,牵连到的有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乐侯卫伉、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这些奸人互相勾结,祝诅皇上,估计全部要判斩首。现在皇上征召沈武进京,以为佐证,希望大王不要废格明诏。况且大王也不必担心,正是大王收留了沈武,才使这件大案最终被揭发出来,说不定皇上还会赏赐大王呢。刘胥转忧为喜,真的?沈武的确在寡人宫中,不过寡人当时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汉,如果他当时被公孙贺杀了,这奸事就永远难见天日。他转身吩咐侍从,赶快去请沈君。此刻,小武和刘丽都正在盖公院内。自从赵何齐走后,刘胥对小武态度也好了。刘宝虽然嫉恨,却无可奈何。小武也屡次暗示刘宝,如果不惹自己,大家都相安无事,否则只好玉石俱焚。刘宝每日见了他,还得忍气吞身地装作恭敬,而且也不敢去惹左姬了。和小武在一起,刘丽都也更加肆无忌惮,两人经常在宫里隐秘处亲热拥抱,不过她想让刘胥答应自己嫁给小武,却遭到了拒绝,理由就是不可能让一个穷小吏来承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罢,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刘丽都笑道,你做梦吧。你的文书都送给那个讨厌的赵何齐了。小武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看我对你多好,还不主动让我亲一下。刘丽都笑道,想得美。嗯,不过你这事做得的确不错。可惜这样我仍是没法嫁给你——不过不用难过,嫁不了你也总比嫁给赵何齐强。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一样得不偿失啊,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运气,能阻止你父亲的决定了。刘丽都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丧气地说,是啊,怎么办呢?小武道,别着急,虽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状让给了赵何齐,可说不定他没有福气享受呢。刘丽都惊奇道,这话怎么讲?小武笑道,暂时不告诉你。刘丽都嗔道,敢不说……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突然一个侍从跑来,叫道,皇上使者到了广陵,要征召沈先生进京。什么事?刘丽都有点惊慌。据说赵何齐先生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奸事,皇上极为震怒,下诏穷治此案。赵先生供出证据来源于沈先生,故皇上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沈武对着刘丽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机会来了。刘丽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是封侯,我说了封侯也是赵何齐的事。那侍从插嘴道,据说赵先生被皇上免死一等,处为宫刑,哪里有什么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刘丽都大惊,怎么会这样。武哥哥,你……你不会也被处那……那个宫刑罢?放心好了,小武笑道,我还想娶你呢,宫刑一定不会落在我身上。刘丽都语气缓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被处宫刑?小武冷笑道,宫刑我倒没想到,按照案例,本来处死刑的可能性更大。也好,处了宫刑,他再没法和我抢你了。刘丽都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阴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觉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杀那些甲士,那时我心里对你不知又多爱了几分,因此决心要嫁给你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善良的男子。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呢?小武见刘丽都生了气,急道,那要看对谁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竖子。像赵何齐这样有了几个臭钱,就得意忘形、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无比憎恶。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将他们诛杀干净,还我大汉淳朴之风俗。 商贾啖爵禄奸凶戮冠缨(7) 刘丽都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么你说的舍弃侯爵,根本不是爱我?你明知道赵何齐拿了那供状去也没有用的。小武默然了半晌,叹道,你误解我了,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诚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状去也许没有用,但并非一定没有用。我固然知道代人告状有受到惩处的案例,但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所以绝不说明我不爱你。关键是,这个结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说告发这样的大案,一次封赏五个侯爵都不过分,一定是赵何齐想将大功独揽,不欲让我分丝毫功劳,欺骗皇上,才会让皇上发怒。如果他仁慈点,不过于贪婪,又何至于此呢?再说他一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上次他和刘宝带人来系捕我,恨不能马上斩下我的首级,你当时又被大王拘系暴室,形势何等危急?如果不是我见机得快,加上破胡的帮忙,现在早成一堆白骨,埋葬在黄土之中了。你想想,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竟这样对我,就算我做得有点过分,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吗?刘丽都呆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柔声道,对,武哥哥,你的确也不过分,当时我带你来广陵,天天让你受他们的冷眼,你也的确不好过,而且差点为我丢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帮你,也是你当初积下的恩德。唉,但愿皇帝召你去,不会有什么不测。一定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地安慰道,我一定能平安地回来娶你。刘丽都道,我等着,别耍赖啊。对了,我还真的不放心,那个美人靳莫如不就在长安等着你吗?我提醒你,可不许见异思迁。小武笑道,我当然要先考虑翁主你了,尚承翁主,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此后,我一个豫章县的穷牧竖,也算是皇亲了。刘丽都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五) 第二天,甘泉宫的使者也带回了证据,公孙敬声的确在驰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间用血色朱砂写着皇帝的出生年月时辰。同时掘出的还有几封书信,经查验,的确是公孙敬声的手迹,内容是敦促朱安世尽快造作巫蛊。刘彻大怒,当即又召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将一干人犯全部转移到水衡狱,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严延年杂治。一定要穷治到底,不能放过一个。涉及到任何宗室外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江充喜气洋洋地说,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赵何齐,得知原豫章县丞沈武并没有逃亡,他实际藏在广陵王刘胥的府第。臣请诏书征召来长安,会治此案。 刘彻道,哦,这个赵何齐起先说沈武逃亡,不知所终,果真是想独占功劳,以博封侯。如此不择手段,欺骗朕躬,处他宫刑,也不是太冤了。 江充道,赵何齐现正关押在蚕室,臣已经吩咐给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钱赎刑,求臣转告陛下,不要将他阉割,臣没有理他。 刘彻道,好,如此利禄熏心的人,不适合赎刑律令。不过毕竟这件奸事是他揭发出来的。等他伤愈,封他为掖庭令罢。他虽不得封侯,总算也当上了八百石的长吏。你们尽快拷掠此案,要赶在今年冬天具结,绝不可宽贷一个。 江充道,臣一定尽力,绝不让一个奸人留下,给陛下遗忧。 广陵王刘胥正在奇怪,为什么赵何齐自上次离开广陵后,就音信皆无了,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楚王,顺便问起这事,楚王却说赵何齐出外经商,许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刘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不想共谋大事,以博封侯了?难道他还嫌自己家里钱赚得不够吗?正在念叨的时候,有侍从报告,长安来了大汉使者,要见广陵王宣读诏书。 刘胥赶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见了他,冷冷地说,据说原豫章县丞沈武逃亡后,就躲藏在大王的宫里,皇上派臣来向大王索取。 刘胥一惊,立刻满头大汗,不敢说话。 使者道,大王还是把人交出来罢,定陶商人赵何齐前段时间去长安揭发了公孙贺的奸事,他身上携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经过拷掠,他承认是沈武给他的。皇上已经逮捕了公孙贺一家,牵连到的有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乐侯卫伉、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这些奸人互相勾结,祝诅皇上,估计全部要判斩首。现在皇上征召沈武进京,以为佐证,希望大王不要废格明诏。况且大王也不必担心,正是大王收留了沈武,才使这件大案最终被揭发出来,说不定皇上还会赏赐大王呢。 刘胥转忧为喜,真的?沈武的确在寡人宫中,不过寡人当时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汉,如果他当时被公孙贺杀了,这奸事就永远难见天日。他转身吩咐侍从,赶快去请沈君。 此刻,小武和刘丽都正在盖公院内。自从赵何齐走后,刘胥对小武态度也好了。刘宝虽然嫉恨,却无可奈何。小武也屡次暗示刘宝,如果不惹自己,大家都相安无事,否则只好玉石俱焚。刘宝每日见了他,还得忍气吞身地装作恭敬,而且也不敢去惹左姬了。和小武在一起,刘丽都也更加肆无忌惮,两人经常在宫里隐秘处亲热拥抱,不过她想让刘胥答应自己嫁给小武,却遭到了拒绝,理由就是不可能让一个穷小吏来承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罢,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刘丽都笑道,你做梦吧。你的文书都送给那个讨厌的赵何齐了。小武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看我对你多好,还不主动让我亲一下。刘丽都笑道,想得美。嗯,不过你这事做得的确不错。可惜这样我仍是没法嫁给你——不过不用难过,嫁不了你也总比嫁给赵何齐强。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一样得不偿失啊,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运气,能阻止你父亲的决定了。刘丽都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丧气地说,是啊,怎么办呢?小武道,别着急,虽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状让给了赵何齐,可说不定他没有福气享受呢。刘丽都惊奇道,这话怎么讲?小武笑道,暂时不告诉你。刘丽都嗔道,敢不说……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突然一个侍从跑来,叫道,皇上使者到了广陵,要征召沈先生进京。 什么事?刘丽都有点惊慌。 据说赵何齐先生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奸事,皇上极为震怒,下诏穷治此案。赵先生供出证据来源于沈先生,故皇上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 沈武对着刘丽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机会来了。 刘丽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是封侯,我说了封侯也是赵何齐的事。 那侍从插嘴道,据说赵先生被皇上免死一等,处为宫刑,哪里有什么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 刘丽都大惊,怎么会这样。武哥哥,你……你不会也被处那……那个宫刑罢? 放心好了,小武笑道,我还想娶你呢,宫刑一定不会落在我身上。 刘丽都语气缓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被处宫刑? 小武冷笑道,宫刑我倒没想到,按照案例,本来处死刑的可能性更大。也好,处了宫刑,他再没法和我抢你了。 刘丽都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阴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觉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杀那些甲士,那时我心里对你不知又多爱了几分,因此决心要嫁给你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善良的男子。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呢? 小武见刘丽都生了气,急道,那要看对谁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竖子。像赵何齐这样有了几个臭钱,就得意忘形、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无比憎恶。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将他们诛杀干净,还我大汉淳朴之风俗。 刘丽都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么你说的舍弃侯爵,根本不是爱我?你明知道赵何齐拿了那供状去也没有用的。 小武默然了半晌,叹道,你误解我了,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诚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状去也许没有用,但并非一定没有用。我固然知道代人告状有受到惩处的案例,但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所以绝不说明我不爱你。关键是,这个结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说告发这样的大案,一次封赏五个侯爵都不过分,一定是赵何齐想将大功独揽,不欲让我分丝毫功劳,欺骗皇上,才会让皇上发怒。如果他仁慈点,不过于贪婪,又何至于此呢?再说他一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上次他和刘宝带人来系捕我,恨不能马上斩下我的首级,你当时又被大王拘系暴室,形势何等危急?如果不是我见机得快,加上破胡的帮忙,现在早成一堆白骨,埋葬在黄土之中了。你想想,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竟这样对我,就算我做得有点过分,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吗? 刘丽都呆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柔声道,对,武哥哥,你的确也不过分,当时我带你来广陵,天天让你受他们的冷眼,你也的确不好过,而且差点为我丢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帮你,也是你当初积下的恩德。唉,但愿皇帝召你去,不会有什么不测。 一定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地安慰道,我一定能平安地回来娶你。 刘丽都道,我等着,别耍赖啊。对了,我还真的不放心,那个美人靳莫如不就在长安等着你吗?我提醒你,可不许见异思迁。 小武笑道,我当然要先考虑翁主你了,尚承翁主,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此后,我一个豫章县的穷牧竖,也算是皇亲了。 刘丽都嗔道,少来这套,你也会油嘴滑舌了。不是立志当酷吏的么?翁主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朝廷的异姓公卿,哪个不比诸侯王得意。特别是靳莫如一门五侯,她父亲和兄长都受皇帝宠幸,你巴结上他们,仕途一定比顺风的大雁还要轻疾,哪里会想到我了。 刚刚还担心我有去无回呢,现在倒又担心我升得太快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一吃起醋来,是不是将夫君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啊?小武笑嘻嘻地说。 哼,我说不过你,你个死狱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儿。刘丽都嗔道,否则我宁可将你射死,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小武叹道,果真是蛮不讲理。你得搞清楚,现在可是大王看不上我啊。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放心好了,像我的丽都妹妹这般绝色,哪个男人会舍得放弃,除非赵何齐那个庸奴,所以他当然只配去受宫刑。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竟是这么有道理的,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 刘丽都心里一热,你可是第一次叫我丽都妹妹啊。好肉麻!其实,我很温柔的,别人都觉我蛮横,唉,其实生活在这个家族里,有很多说不清的烦恼。自从母亲去世,就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嗯,这个我信。小武道,我一直想,诸侯王室里为什么那么多变态的人,可能都是自觉受了忽视的缘故罢。像赵王彭祖那样喜欢做小吏的已经很奇特了;至于胶西王刘端,竟然撤去宫卫,封死大门,自己也天天翻院墙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就不可理喻…… 啊,该死,刘丽都叫道,你在骂我变态么…… 小武笑道,岂敢。这时侍从坐在院子的门槛上,遥呼道,沈先生快随我去罢。使者等急了该发怒了。 好吧,咱们一块儿过去。刘丽都道。 第十章 渭水西风冷 椒房暗泪零(一) 鼓声是时断时续的,每一批的首级落下,而另外一批被拉上斩首台时,就要击鼓以壮声势。 是以每次鼓声响过,他们的心头都似乎被猫爪给桡抓了一般。知道这一瞬间,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世间的太阳。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鼓声又骤然响起,还能隐约听见刽子手们互相壮胆的吆喝声杂厕其间。 在这几个宫墙内的人听来,鼓声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两阵鼓声中的间歇,那种虽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会发生的痛苦,让人难以为情。 天啊,卫皇后突然低声哀嚎了一下,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确受不了了,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正被她们的父亲斩首,只要是人,就不会受得了。 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卫长公主被她的皇帝丈夫强行嫁给了山东的术士——骗子栾大,为的是笼络他,让他尽心尽力去为自己求长生不死之药。 这是个何等自私的男人,他听见栾大一番胡吹,就拍着大腿感叹:“唉!要是我能够像上古的黄帝那样求得仙药飞升,那么抛弃妻子就像是抛弃破鞋子一样。”可是后来知道栾大是骗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也不顾自己的女儿将因此变成寡妇,女儿只好很年轻就郁郁而终了。 没想到剩下的两个女儿命运更惨。还有侄子长平侯卫伉,想当年卫氏一门是何等风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场。 她无法想像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拉到行刑台上,剥去衣服,按倒在斧质上的瑟缩模样。 女儿们虽然都将近四十了,可在她心里仍像小孩子一样,她还能忆起幼时逗她们玩乐的样子。 她们生下来就有封地,曾经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是人人艳羡的卫氏家族的女子,是大汉帝国最高贵的公主,这辈子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过来的奴仆。 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不尊敬她们。那时候,她们万万不会想到将被粗野卑贱的甲士们扒光衣服虐待,皇帝难道不要面子吗? 就算你要她们死,也不该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保存点体面,至少不该扒光她们的衣服,至少不该将她们腰斩。 当她们凄惨地丧生于斧下的时候,她们的父亲还在建章宫里,拥着年轻的宠妃寻欢作乐。 一想到这个,她就肝肠寸断。她怎么能抑制住悲声? 征和元年的秋末,在一系列短暂而果断的审问、拷掠之后,水衡都尉江充向皇帝交上了一份涉及巫蛊狱事的主要谋反者名单,包括原丞相公孙贺、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长乐侯卫伉,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一家,全部要求判处死刑。首犯要求判处腰斩,从犯无论年老年少,全部判处弃市。辅佐杂问此事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廷尉严延年、按道侯韩说,以及刚刚被任命为丞相长史的原南昌县县丞沈武。 刘彻看完名单,题了三个字:制曰:可。 然后江充喜气洋洋地率领甲士奔赴水衡监狱,将牵连此案的各级官吏和他们的家人,总共二万三千人,全部拉到长安城北面,西安门的渭水岸边,下令行刑。原太仆公孙敬声、原岸头侯张次公、平阳侯曹宗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全部拉到巨大的受刑台上,在甲士们威严的吆喝之下,公孙敬声等几个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他们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天上时时飞过人字形的大雁,寥唳的声音荡漾在渭河两岸,它们怎么会知道,这里将有一场血腥的屠杀? 江充悠闲地踱了过来,笑道,公孙太仆,谋反就是这样的下场,本府来送你魂归泰山了。哼,本府早知道你们父子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次没有发觉,说不定连皇太子都要被你们教唆得弑父弑君呢。 公孙敬声两眼无光,短短的几个月,他已经从俊秀的中年人一下子跨入了老年。他的胡子长得老长,像杂草一般,也全然没有了当年冠履鲜洁的世家公子的模样。但是听到江充的嘲讽,他死鱼般的眼睛突然射出一丝光芒来,他怒道,赵虏,不是你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皇帝根本不会这样胡乱杀人,我等又何必去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大汉的朝政就是被你这种禽兽般的佞人败坏的。你这条疯狗,不要得意得太早,我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你捉去——你忘了武安侯田蚡是怎么死的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敢骂人。来人,给我将他的嘴巴打烂,再行刑不迟。不过他心下颇有些惴惴,当年武安侯田蚡害死了魏其侯窦婴和灌夫,第二年春天自己就一病不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窦婴和灌夫守在床边,提着绳索,要向他索命,他常常吓得从梦中惊醒,对着空气嚎叫,是我害了你们,我服罪,我服罪。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请了很多术士来驱鬼,终无效验。术士们也只好叹息,说君侯杀害无辜太多,我等无能为力。没多久田蚡果然一命呜呼了。想起这些,江充恐惧地想,这个竖子竟敢这样威胁我,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于是大声怒斥道,你这反贼,倒提醒了我,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死了也要将你刨骨扬灰,看你还能不能作祟。来人,给我将他拖上去,提前腰斩,给那些诽谤的反贼开开眼。 两个甲士上前去,扯光他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将一丝不挂的他按倒在斧质上,公孙敬声凄厉地叫道,江充,你这个赵国的野狗,别看你现在能蒙蔽主上,等将来太子即位,看是否饶得了你……他还没说完,执斧的刽子手斧头落下,巨大的斧刃将他的身子从腰上斩为两段。公孙敬声从嘴里喷出一股水柱般的鲜血,他的肠子等内脏哗啦啦敞了一地,上半身吧嗒一声掉下斧质,下半身犹且趴在上面,一股熏人的内脏热气伴着浓厚的血腥,立刻弥漫了开来。他的上半截身子在斧质下犹自痉挛了几下,最后翻开眼皮看了一眼江充,露出惨厉的微笑。江充抬袖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声,死了还敢威胁我,给我架起大锅,将他的尸体扔进去,和桃枝混在一起煮81,煮到分不清肉和骨头为止。煮烂了他的尸体,看他的魂魄依附到哪里去——其他的也可以开始行刑了。 甲士们上前去,将十多个首犯,平阳侯曹参的后代曹宗、早年为非作歹的恶少年张次宗、襁褓中就封侯让天下人艳羡的卫伉等衣服全部扒光,按到斧质上,行刑台上响起了绝望的哭声,大概他们都在想,如果现在能有机会做一个平民百姓,每日里享受粗茶淡饭,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十多个刽子手开始行刑,他们手起斧落,将这伙人全部从腰身中间分成了两半。整个行刑台上顿时被血液和内脏铺满了,满眼是红的和绿的,热腾腾的腥气冲天而起,浸润了整个渭河上面的天空。几个甲士掩着鼻子,将公孙敬声等的尸体剁成几块,全部抛进大锅,又用水冲刷了行刑台,然后在江充的命令下,抬来了上百个木质的砧板。甲士们将黑压压的罪犯分批牵引到砧板前,将他们的衣服全部扒光,脑袋按在砧板上,每个砧板边都排了长长的队伍,那是依次受死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呆滞或者绝望的神色。刽子手这回换了大刀,砍头这活不比斩腰那么费劲,用不着那么厚重的斧头。只听得江充一声吆喝,百十柄大刀全部落下,百十股红箭随即喷射而出,百十个人头也顿时骨碌碌滚落在各自的砧板前面。刽子手吼道,下一个。过来一个甲士将尸体拖到一边。一个活着的囚犯乖乖地上前跪下,将脑袋侧放在砧板上,在一个主事官吏的指挥下,刽子手再一次举起屠刀,周而复始。 这场屠杀从早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渭河的血再度被染红了。刽子手体力不支,已经换了几轮;斩首的刀不堪重负,也换了几轮。只见每个砧板的右边是高高的一大叠衣服,每个砧板的左边是一堆堆的尸体,而每个砧板的前面是一个个圆圆的沾满鲜血的人头,或老或少,或须发苍白,或面部稚嫩;或男或女,或怒目圆睁,或满颊悲戚。每个头颅都显露出对生存的无比渴望。然而,如果以文人的目光来描述,这种杀戮的随意和规模,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屠狗比赛。甚至连屠狗也没有这么大型,这么壮观。血腥像一层看不见的毯子,已经将渭河边这块地方完全笼罩住了。坐在西安门边高高的观看台上的五个大吏,各有各的表情:江充兴高采烈,神气活现;刘屈氂眉头舒展,神色和悦;严延年脸色凝重,双眉紧锁;韩说坐立不安,寡然无趣;小武则内心深深叹息,他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犯下了巨大的罪孽,所有的杀戮都是由自己而起,这样能得到上天的护佑吗?他似乎感觉到,有一群愤怒的眼睛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的脊背,让他心里阵阵发紧。 与此同时,在未央宫椒房殿里,卫皇后正躺在床榻上,斜凭着枕头嘤嘤哭泣。皇太子刘据跪坐在她面前,呆看着头发斑白的母亲,凄惶地劝慰道,母亲,不要再哭了,如果让父亲知道,还以为你同情那些反贼,那会连带我们都遭殃的啊! 卫皇后越发悲伤,哭声也愈发止不住,她怎么止得住?什么反贼,她想骂眼前的儿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那可是你的两个姊姊啊;长平侯卫伉、太仆公孙敬声,那可是你的表兄啊;他们怎么算反贼?何况行刑的地点就在长安城的南墙西安门外,而未央宫正紧邻南墙,即便是隔着厚实的城墙和重重宫墙,他们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击鼓声,那是何等惊魂摄魄的鼓声,每一轮鼓罢,都有上百个人头落下,每一轮鼓声都足以让椒房殿里这几个高贵而虚弱的人心惊肉跳。也许皇帝是故意这样做的,他故意让江充将刑场设置在这个地方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女如此残忍? 鼓声是时断时续的,每一批的首级落下,而另外一批被拉上斩首台时,就要击鼓以壮声势。是以每次鼓声响过,他们的心头都似乎被猫爪给桡抓了一般。知道这一瞬间,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世间的太阳。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鼓声又骤然响起,还能隐约听见刽子手们互相壮胆的吆喝声杂厕其间。在这几个宫墙内的人听来,鼓声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两阵鼓声中的间歇,那种虽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会发生的痛苦,让人难以为情。天啊,卫皇后突然低声哀嚎了一下,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确受不了了,想起自己的亲生骨肉正被她们的父亲斩首,只要是人,就不会受得了。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卫长公主被她的皇帝丈夫强行嫁给了山东的术士——骗子栾大,为的是笼络他,让他尽心尽力去为自己求长生不死之药。这是个何等自私的男人,他听见栾大一番胡吹,就拍着大腿感叹:“唉!要是我能够像上古的黄帝那样求得仙药飞升,那么抛弃妻子就像是抛弃破鞋子一样。”可是后来知道栾大是骗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也不顾自己的女儿将因此变成寡妇,女儿只好很年轻就郁郁而终了。没想到剩下的两个女儿命运更惨。还有侄子长平侯卫伉,想当年卫氏一门是何等风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场。她无法想像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拉到行刑台上,剥去衣服,按倒在斧质上的瑟缩模样。女儿们虽然都将近四十了,可在她心里仍像小孩子一样,她还能忆起幼时逗她们玩乐的样子。她们生下来就有封地,曾经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是人人艳羡的卫氏家族的女子,是大汉帝国最高贵的公主,这辈子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过来的奴仆。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不尊敬她们。那时候,她们万万不会想到将被粗野卑贱的甲士们扒光衣服虐待,皇帝难道不要面子吗?就算你要她们死,也不该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保存点体面,至少不该扒光她们的衣服,至少不该将她们腰斩。当她们凄惨地丧生于斧下的时候,她们的父亲还在建章宫里,拥着年轻的宠妃寻欢作乐。一想到这个,她就肝肠寸断。她怎么能抑制住悲声? 是那个亭长沈武干的事,卫皇后终于忍住哭声,沙哑着嗓子说,那个人,真是天上降下的恶魔,专门来对付我卫家的。 母亲也别这么说,刘据恨声道,如果不是公孙贺和妹妹她们谋反,怎么又会出现这样的事?普天之下贪图富贵的人多得很,秉公办事的官吏也不胜其数。他们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没有那个沈武,也会有其他的小吏来揭发的。可恨的是公孙敬声罪有应得,却把妹妹们害惨了。她们自小秉心塞渊,哪会去做这种谋反的事? 怎么不怪那个天杀的沈武?卫皇后有点歇斯底里,不管怎样,事情总是因他而起,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据蹙眉道,母亲不要这样,依臣看,更要提防的是江充那个畜生。这几年来,他假公济私,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大臣。上次差点将臣也射死,父亲竟然一点也没责怪他。这次谋反大狱,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他舞文弄法,广为株连,一次处死两万三千多人,真可谓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只怕禽兽也干不出来。平阳侯曹参是我大汉的开国功臣,现在竟要诛灭他的三族。等臣有了机会,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卫皇后咳嗽了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低声喘气道,江充这个畜生,天,我简直不能听到这个名字。这个肮脏的名字,实在让我作呕。 刘据大惊,他直起身子,上前扶起卫皇后,母亲,你怎么了,不要太伤心了。千万要保重,我们一定能等到杀死江充的那天,母亲你万万不可气坏了身体。 这时跟从太子而来的太子少傅石德也劝道,皇后节哀。皇帝陛下年纪大了,听信奸人谗言,乃至有此祸患。不过在甘泉宫驰倒下发现诅咒皇帝陛下的偶人,也的确实有其事。如今江充耳目众多,我们切不可表现得太过悲哀,让皇帝陛下疑心我们和公孙贺等有勾结。只要等到太子即位,要处置江充这样的奸人还不是像杀只狗一样?如果我们沉不住气,让江充抓到把柄,那就真的完了。皇后一定要记住,以后见到皇帝陛下,不但不能悲伤,还要强作笑颜才好。 石德是天下有名的恭厚仁孝的石氏家族的成员,也是大汉建国以来一直荣显不衰的世家,家族成员中从来没有犯法下狱的,因此一向受到大汉历代皇帝的宠信。石德的父亲石庆做丞相时,封为牧丘侯,他对次子石德尤为喜欢,上书希望死后传爵位给石德,刘彻答应了。石德以牧丘侯拜为太常,太初三年,因为宗庙祭祀用的牺牲瘦瘠,有罪当斩,家里为他纳谷赎罪,但也因此失去了爵位。后来刘彻又任命石德为太子少傅,就是因为听说他的德行很受天下士大夫的尊敬,卫皇后和太子自然也对他极为信任和尊敬。听了他的话,卫皇后擦干嘴边的血迹,气息恹恹地说,我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了。她又咳出一口血来,他杀了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还能笑脸相迎。难道我也像他那样毫无人性吗?我的女儿从小就很温顺,我不相信她们会诅咒自己的父亲,即便是有,那也是被他逼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冷酷凶残已经让所以人为之绝望了。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仰视椒房殿的殿顶,神色凄怆地说,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多少苦闷的冤魂,我现在才算体会到了。江充,他叫了一句这个名字,脸色惨白,手指神经质地在几案上抓动。我…… 屠杀之后,最为得意的还是新任丞相刘屈氂,他是宗室子弟,中山王刘胜的儿子,曾经当过涿郡太守,刘彻听说了他的贤名,召他进京,任命为宗正。除掉公孙贺之后,刘彻干脆拜他为丞相,说:“古人举荐内不避亲,外不避贤。刘屈氂虽然刘氏宗亲,但他的才具,足以胜任丞相。”于是刘屈氂很快像当年公孙贺一样,佩上了两颗银印,一颗是丞相的官印,另一颗,自然是列侯的印章。按照丞相封侯的惯例,他被封为澎侯,食邑五千户。 很快,他就搬入丞相府视事。但想到府中已经有几任丞相被诛,到底也有些不安,于是向皇帝请求,希望能征发执金吾刘敢掌管的北军士卒,将丞相府整个重新修缮一遍。刘彻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并且当即制诏御史,命令群臣都去新修饰的丞相府,为丞相庆贺。于是未央宫左侧的大汉丞相府四个大门敞开,门口站满了卫卒,停满了高车驷马。相比之下,隔它不远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显得特别冷清,门口的卫卒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都伸长了脖子艳羡地朝丞相府张望,咽着唾沫目送他们的长官暴胜之去丞相府赴宴。 青琐交重的丞相府东阁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热闹。堂上,东向坐着大汉新任丞相澎侯刘屈氂,南向坐着炙手可热的水衡都尉江充,两边则是御史大夫、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系列主事官吏。大家都很眼红江充,因为按照秩级,他没有资格坐到丞相身边,但因为他是皇帝的宠臣,丞相硬要巴结他,大家也没有办法。江充兴高采烈,首先举杯对刘屈氂说,君侯新拜相封侯,将来定是前途无量。 刘屈氂知道江充现今气焰熏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朝中大臣无不畏惧,见他这般恭维自己,觉得很有面子,也举杯向江充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气,臣哪里敢当?多年来皇帝陛下一直对都尉君言听计从,臣内心羡慕不已。希望都尉君日后多多在皇帝陛下面前为臣美言,屈氂能力浅陋,德行微薄,陡然坐在这么高的位置,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xt,小,说天,堂 第十章 渭水西风冷 椒房暗泪零(二) 而同时,在未央宫椒房殿里,卫皇后正跪坐一旁,凭着案几嘤嘤哭泣。 皇太子刘据坐在她面前,呆看着头发斑白的母亲,凄惶地劝慰道,母亲不要再哭了,如果让父皇知道,还以为你同情那些反贼,连带我们都要遭殃啊。 可是卫皇后止不住悲伤,她怎么止得住?行刑的地点就在长安城的南墙下,而未央宫正邻近南墙的西安门。 即便是隔着厚实的城墙和重重宫墙,他们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击鼓声,那是惊魂摄魄的鼓声,每一轮鼓罢,都有上百个人头落下,每一轮鼓声都让未央宫里这些高贵而虚弱的人心惊肉跳。 也许是皇帝故意叫江充将刑场设置在这个地点的罢?他真的意图给这对可怜的母子以如此的惊吓? 鼓声是时断时续的,前一批首级落下后,另一批人被拉上斩首台时,就要击鼓以壮声势。 是以每次鼓声响过,他们的心头都似乎被猫爪给搔抓了一般。知道这一瞬间,立刻又有数百颗头颅将滚落于地。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鼓声又骤然响起,还能听见刽子手们互相壮胆的吆喝声杂厕其间。 在这些宫墙里的人听来,鼓声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两阵鼓声的间歇,那种虽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会发生的痛苦,让人难以为情。 天啊,卫皇后突然低嚎了一声,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确受不了了,因为今天被腰斩的有她两个亲生的女儿,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卫长公主被她的丈夫强行嫁给了山东的术士——骗子栾大,为的是笼络他,希望他能为自己求得长生不死之药。 那是个何等自私的男人,他听见栾大胡吹一番,就拍着大腿感叹:“唉!要是我能够像上古的黄帝那样求得仙药飞升,那么抛弃妻子就像是抛弃破鞋子一样。”可是后来知道栾大是骗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也不顾自己的女儿将因此成了寡妇,女儿只好很年轻就郁郁而终了。 剩下的两个女儿又要这样被他屠戮,连着自己的侄子卫伉。想当年卫氏一门多么风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场。 她无法想象亲生女儿被粗暴地剥去衣服,按倒在斧质上的瑟缩模样。女儿虽然都将近四十了,可是在她眼里仍然幼稚,她还能忆起幼时逗她们玩乐的样子,她们生下来就有封地,曾经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出自满门公侯的卫氏家族,是大汉帝国高贵的公主,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过来的奴仆。 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不尊敬她们,那时候,她们可万万想不到会被卑贱的甲士们这样光着身子虐待,皇帝难道不要面子吗? 即便是死,也应当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得有点体面,为什么非要将她们从腰上斩为两截。 当她们凄惨地丧生于斧下之时,她们的父亲还在建章宫里,拥着年轻的宠妃寻欢作乐。 一想到这个,她就肝肠寸断。她怎么能抑制住悲声?是那个亭长沈武干的好事,卫皇后呜咽着说,那个人,真是天上降下的恶魔,专门来对付我卫家的。 母亲也别这么说,刘据恨声道,如果不是公孙贺和妹妹她们谋反,怎又会这样。 普天之下贪图富贵的人多得很,秉心公正的官吏也不胜其数。他们做下这样的事,没有这个沈武,也会有其他的小吏来揭发的。 可恨的是公孙敬声罪有应得,却把妹妹们害惨了。她们自小秉心塞渊,谋反的事哪里是她们能够想得到的? 卫皇后哭得更悲了,有点歇斯底里,虽然如此,事情总是因他而起,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据蹙眉道,母亲不要这样,我看更要提防的是江充那个畜生。这几年来,他假公济私,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大臣。 上次差点将我也射死,父皇竟然一点儿也没责怪他。这次谋反案,也都是他一手操办,像他这样舞文弄法,一次处死两万三千多人,只有禽兽才干得出来,难道平阳侯曹宗的妻子儿女也有必要诛灭么? 倘若我有了机会,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卫皇后咳嗽了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低声喘气道,江充这个畜生,我简直不能听到这个名字。 这个肮脏的名字,实在让我作呕。刘据大惊,他直起身子,上前扶起卫皇后,母亲,你怎么了,不要太伤心了。 千万要保重,我们一定能等到杀死江充的那天,母亲你一定能看到。这时旁边的太子少傅石德也劝道,皇后节哀。 皇上年纪大了,听信奸人谗言,才有此祸。不过在甘泉宫发现诅咒皇上的偶人,也的确实有其事。 现在我们切切不可过于悲哀,致使皇上疑心我们和公孙贺等有勾结。等太子即位,要处置江充这样的奸人还不是像屠只狗一样么。 如果我们沉不住气,让江充抓到把柄加以谗毁,那就真的完了。皇后一定要记住,以后见到皇上,不但不能悲伤,还要强作笑颜。 石德是天下有名的恭厚仁孝的石氏家族的成员,也是大汉建国以来一直荣显不衰的世家,家族中从来没有犯法下狱的。 当年刘彻任命他为太子少傅,就因为他的德行为天下士大夫的典范。卫皇后和太子也对他极为尊敬。 听了他的劝告,卫皇后勉强地止住了悲声,气息恹恹地说,我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了。 她又咳出一口血来,他杀了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还能笑脸相迎。难道我也像他那样毫无人性吗? 我的女儿从小就很温顺,怎么会干诅咒亲父的事,即便是有,那也是他逼的,他杀起自己的亲人来是那样的冷酷凶残,谁能不因此恐惧绝望。      第十章 渭水西风冷 椒房暗泪零(三)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仰视椒房殿的殿顶,神色凄怆地说,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多少苦闷的冤魂。 我现在才算体会到了。江充,他叫了一句这个名字,脸色惨白。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几案上抓动。 我……屠杀之后,最为得意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在移住丞相府之前,他首先向执金吾刘敢建议,希望征发他的北军士卒,将丞相府整个修缮一遍,以免沾上公孙贺的晦气。 刘敢见丞相开口,自然是一口答应。紧接着,按照丞相封侯的惯例,刘屈氂还被封为澎侯,食邑五千户。 皇上又专门下诏,令群臣齐聚丞相府,大摆筵席,为丞相庆贺。未央宫司马门左侧的大汉丞相府四个大门敞开,门口排满了卫卒,停满了高车驷马。 相比这些,隔它不远的,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显得特别冷清。门口的卫卒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伸长脖子艳羡地向丞相府张望,目送他们的长官暴胜之去奉诏赴宴。 在青琐交重的丞相府东阁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热闹。大堂的正面,东向坐着大汉新任丞相澎侯刘屈氂,南向坐着水衡都尉江充,两边则是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系列主事官吏。 大家都眼红江充,按照秩级,他没有资格坐到丞相身边,但因为他现在的威势,丞相硬要巴结他,大家也没有办法。 只见江充兴高采烈地举杯道,君侯新拜丞相封侯,将来定是洪福无量。 刘屈氂知道江充气焰熏天,虽然秩级不高,但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朝中大臣无不畏惧。 见他这般恭维自己,心里满是欢喜,也举杯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气,臣何敢当? 多年来皇上一直对都尉君言听计从,臣等无不艳羡。希望都尉君日后多多在皇上面前为臣美言,臣能力浅陋,德行微薄,忽居高位,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江充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这老头子倒是识相,知道现在惹不起我。 虽然我只是个二千石,离丞相万石的位置还差着老远,可是仗着皇帝的信任,他也只能反过来巴结我了。 那个公孙贺就不识相,老跟我作对,不过也难怪,他仗着和皇太子是亲戚,免不了自以为是。 是的,我是得罪过皇太子,可这难道怪我吗?我只懂得忠于皇上一人,就会有享不尽的富贵。 至于皇太子哪年即位,那还太遥远。况且皇上不喜欢皇太子,我不是看不出来。 倘若两边讨好,那我还有什么迥异于他人的特点,不就和一般朝臣无别了吗? 皇上又怎么可能发现我,信任我?再说,我九死一生逃出赵国,父母同产兄弟几个都丢了命,这血淋淋的事实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是一种幸运。 在有幸活着之时,能让自己快意的就是尽情干自己想干的事。难道循规蹈矩的人就一定能长命百岁吗? 当年我在赵国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循规蹈矩,可是好人偏偏多难,那愚蠢的王太子竟然说我到处宣扬他的**。 的确,他那些**我实在很作呕,什么和自己父亲的妾侍乱搞,命令自己的妾侍和公狗**,奸污自己的亲同产妹妹,等等,都是常人万万想不到的无耻恶行。 这算什么皇族,简直是禽兽不如。但是我的确并没有对别人透露过,试问一件让你想起就作呕的事,你有无兴趣把它说出来? 只恨那个愚蠢的太子一定要杀我,幸亏我逃得快,可是父母就这样没命了。 对,还是主父偃说得好,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我看开了,与其像从前那样活得谨小慎微,还不如快意恩仇,即便他日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 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留下恶名或者英名,对身后之我都没有意义。公孙贺既然跟我作对,我就找人告发他儿子贪污,本来只想处死他儿子就算了。 没想到这事引发朱安世的逃亡,竟牵出了这样一桩惊天大案,真是上天可怜我江充,可以趁这机会大肆报复一把。 甚至……甚至可以牵连到皇太子,那公孙敬声临死前说的话真烦,皇上一旦驾崩,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我死了也并不赔本,但是如果能不死,岂非更好?又何必不拼一把呢,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嗯,这个刘屈氂如此巴结我,大概是想让我和他结成一团,来辅佐昌邑王上台了。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想到这里,他心里好不开心,仰脖将酒一口吞了干净,笑道,君侯如此客气,江某哪里敢当,大家都是朝廷长吏,当戮力同心,为君上分忧啊。 哈哈,江都尉真是个爽快人,相貌和脾气都如此豪爽,真是名实相副。 来,我也敬都尉君一杯。说这话的是大将军李广利,他和刘屈氂是亲家,这样的喜庆日子,即便没有诏书,也不会不来的。 那当然,皇上当年在犬台宫召见江都尉的时候就感叹:燕赵固多奇士。 江都尉更是赵国人杰中的人杰啊。这是大鸿臚商丘成苍老的声音,他和刘屈氂也一向关系密切,这会见他们都巴结江充,赶快上来帮腔。 两旁的官员也杂然附和,惟恐落后,只有御史大夫暴胜之、廷尉严延年端坐不动。 江充斜眼瞟了他们一眼,暗暗不快。不过御史大夫地位仅次于丞相,官高位尊,廷尉在九卿中位置也排行第二,他不敢怎样。 他想了一下,端起酒杯走到暴胜之跟前,长跪笑道,暴大夫今天为何如此沉默,江某敢以一樽为大夫寿! 暴胜之没有正眼瞧他,大概因为是嫉妒罢。本来皇帝宠信的是他暴胜之,多次任命他为绣衣使者,巡行天下,生杀予夺,那是何等威风。 可自从年纪一大,宠信就消失了。皇上喜欢年轻有魄力的大臣。当然他可以心里骂,什么魄力,还不就是残忍嘛。 自己也曾经很有魄力,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可不知为何,自从年岁一长就老做恶梦,梦见自己杀的那些冤魂。 既然执法严厉,就免不了有冤魂。那么惟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今后多少收敛点儿。 但既然不想杀人,失去皇帝的宠幸又很顺理成章。他不明白的就是,皇帝也未必不知道自己杀错了多少人,他为什么能不做恶梦? 唉,也许乱杀人而不会做恶梦就是得以为皇帝的先天条件罢。     第十章 渭水西风冷 椒房暗泪零(四) 且慢,还有我呢。一个生硬的声音蹦了出来,江充,你难道看不起我么?江充心里一惊,知道是严延年。他本来想敬完暴胜之,再敬严延年的,可是暴胜之弄得他很尴尬,他觉得没趣,就不想再理会了。这时听到严延年直呼其名,一时间火往上涌,不假思索地怒道,严廷尉,你还不配我敬你。 哼,严延年直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要敬我,我还未必接受呢。他厉声对着刘屈氂说,丞相君官尊爵厚,象征着朝廷百官的典范和体面,今天竟然屈尊对一个二千石的官员谄媚溜须,自呼“臣”和名,置朝廷的体面于何地?暴大夫执掌御史府,应当召门下吏劾奏丞相亵辱朝廷官爵,大不敬,下廷尉狱杂问。 坐在暴胜之身后的御史中丞靳不疑马上接口道,严廷尉所言极是,下吏官为御史中丞,劾奏有违朝廷法度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今天就先告辞了。他直腰站起来,拿起笏板,就要离开。 暴胜之和严延年立刻也站了起来,道,靳中丞果然忠直,我等也先告退了。在座的大臣都满脸震恐,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戏。怎么好好的一个宴会,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现在对垒的双方,一方是丞相和水衡都尉,一方是御史大夫、廷尉和御史中丞。可以说是势均力敌,虽然江充一向更为受宠,但靳不疑也深得皇上信任。刘屈氂心里恼怒,但不想把事情弄僵,只好尴尬地陪笑道,暴大夫、严廷尉、靳中丞何必如此生气,今天是喜庆日子,皇帝特意下诏让诸君来此筵宴,为的就是图个高兴,何必如此认真呢?老夫给诸位赔礼了。他拱一拱手,脸上满是笑容。汉朝的规矩,既然有诏书聚会,那么主人腰杆就会凭空硬许多,所以刘屈氂虽然客气,心里也是不大在乎的。 暴胜之有些迟疑,毕竟丞相以万石之尊,给他赔礼,他也该给点儿面子。况且这事闹僵了,自己也没什么胜算,不如看见梯子就顺着下算了。于是止住脚步,看着严延年,征求他的意见。 严延年还是那副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谬,此事并非义气之争。皇上特下诏书让众吏来丞相府筵宴,为的正是尊崇丞相这一职位,显现丞相为百官之长的气派,给朝廷增荣。礼书有云,饗宴之礼,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却不自尊身份,奈朝廷礼法何?臣既然为廷尉,见到不法之事,万无装聋作哑之理。君侯可以亵辱朝廷官爵,臣则只知守官守职,丞相虽然有吩咐,臣也不敢奉命。 刘屈氂心下大怒,当即就想下令卫卒拦住他们,阻止他们出去,但又没这胆量。严延年的话句句在理,在场的大臣虽然畏惧自己的权势,但有多少人诚心支持自己也很难说。他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办才好。这迟疑的功夫,严延年等数人和他们的随从,已经鱼贯出了丞相府西门,大概是往建章宫东阙而去了。 刘屈氂啪的将一个酒杯摔在地上,颓然坐下,这可怎么办。他骂了一句,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气死我了。 在座的官吏们一个个傻了眼,知道如果皇上准奏,诏书马上就会下达,自己坐在这里不是找罪受吗?干脆尽快回家,躲开这事是正经。于是突然有人站起来道,君侯和诸位慢饮,下吏贱体突然不适,可能是昨晚吃坏了什么东西,只有先走一步。说着离席带着侍从就走了。 刘屈氂心下更是恼怒,知道这竖子是胆小怕事,找借口躲避。果然,好像感染了一般,一时在座的纷纷以上厕所、家里有事等理由先行告退,刚才还很热闹的一个大厅,倏忽冷冷清清,走得不剩几个人了。 刘屈氂两眼失神,手足无措。李广利这时跳了起来,骂道,这帮小人,才多么屁大的事,就纷纷往后躲,等以后有了机会,将他们全部杀光。 江充强笑道,丞相和大将军不必忧心忡忡,事情也好办,他们要去建章宫还有一段时间,在他们写好劾奏文书之前,我们赶在前头,主动去见皇上谢罪便了。 刘屈氂心里暗暗悔恨,的确自己不该失态,大庭广众下干嘛这么巴结江充啊,将身份地位什么的全抛到九霄云外了。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隐隐盼望江充能想办法消弭,刚才看他那么满不在乎,好像真有信心让皇上赦免。可是等得他开口,竟然说什么要我主动进宫去谢罪。既然归根结底还是要谢罪,那好好一顿酒宴搞成这样子算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今天第一次在丞相府招待客人就不顺,说明运气很差,以后难保会有好结局。他脑中想起了窦婴、田蚡、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等一系列不得好死的前任,手都有点发抖,于是不满地说,请罪是容易,万一皇帝不赦免,我还是要倒霉啊。江都尉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江充道,君侯不必担心,我也陪你一同去。就凭在下这三寸不烂之舌,皇上一定会赦免君侯的。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早晚要叫他们好看。 好吧!刘屈氂长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那咱们赶快出发罢。 慢,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下吏以为,君侯不必请罪,下吏有一个理由,也许能让皇上不降罪君侯。 刘屈氂好像听到了天纶玉音,循声将目光扫过去,一个年轻的官吏坐在大殿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原来是他的直接下属,丞相府的长史沈武,他周围的几案上杯盘狼藉,人都走光了,那个角上只剩下他一个。 哦,沈长史有什么好计策,快快讲来。刘屈氂本来浑身无力,这时听到有办法,紧张得汗珠涔涔而下,他抬起袖子擦擦汗水。 小武道,皇上一向尊崇儒术,能以《春秋》经义断狱的大臣,总是重加褒奖。君侯这次何妨也用儒家经义为自己辩解,也许皇上就听从了呢。 此话怎讲?刘屈氂追问道。 儒家的经义,虽然在严肃场合是要讲究尊崇爵位,不可乱了秩序的。但碰上某些欢庆的日子,三爵之后,则可以破例,尽可尊卑无别,极欢而罢。按照经义,是为了体现朝臣的雍容和气,以亲亲的气氛代替尊尊的规矩,这样才能以和气化于天下,让天下百姓知道我大汉风俗之醇美。要不然,乡闾每年举行乡饮酒礼的仪式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使天下像个大家族,彼此能和睦相待么。刚才君侯敬江都尉酒时,已经是三爵之后的事了。那时即便有些失礼,按照经义,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丞相的职能本来就是胥附百官,和协万民,以调理天地阴阳之气,不是以严厉杀伐立威的。生杀之事,自会让有司承担。皇上有君侯这样的能臣,自然是选人得法,也可以证明皇上的聪明睿智啊。 李广利和江充齐声叫道,沈长史所言有理。君侯照长史这样承答,皇上一定大悦,我们还可以反咬一口,说严延年诬告,哈哈,让他们反坐,后悔不及。 刘屈氂大喜道,对,我幼时在王宫中读书,记得礼书上的确有这样的讲法。多亏沈长史的提醒,我们可以让他们反坐。 小武摇头道,君侯此言差矣。皇上一向喜欢恭谨有让的大臣。臣以为,君侯不但不能反责严延年,而且还要夸奖他指责得对。在我们自己有理的基础上夸对方的刚直,则皇上一定觉得君侯心胸开阔,不计小怨,从而更加信任君侯,以君侯为长者,同时会认为严廷尉太褊狭,只是个刀笔吏的素质,永远不能跻升三公。当年公孙弘为相的事,君侯难道忘了吗? 刘屈氂恍然大悟,的确,差不多四十年前的元朔三年,公孙弘拜御史大夫,一夕之间由布衣而差不多登人臣之极,当时的搜粟都尉汲黯很早以来就侍奉皇帝,却一直位在九卿,没能爬上三公的高位,非常嫉妒公孙弘。有一次他和皇帝商谈政事的时候,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陛下用人就像农家堆柴禾,最先砍来的柴禾堆放在最下面,后来者反居上。”刘彻有点儿不悦,叹道:“人最怕的就是不学无术,汲君要能象公孙弘那样精通儒术,朕也会照样提拔你的。难道朕是那么褊狭的人吗?”汲黯一向刚直,见皇帝如此护着公孙弘,难忍怨怼,回了一句:“臣觉得公孙弘这个人很矫情虚伪,他现在官居御史大夫,每个月那么高的俸禄,竟然盖麻布的被子,吃粗糙的米饭,和刑徒无异,这似乎不符合人情罢,臣猜他一定有什么奸诈,才这样沽名钓誉。”这么一说,年轻的皇帝也有点犹疑,马上派使者叫来公孙弘,当面询问,公孙弘免冠谢罪道:“的确是这样。在九卿中,汲黯和臣的关系是最好的了,然而今天肯这样当面责备臣,真是切中肯綮。像臣这样位列三公,却盖麻布的被子,的确是想沽名钓誉。当年管仲相齐,生活豪华,可以媲美国君;齐桓公成就霸业,奢侈也并列于周王。可是晏婴相齐景公之时,却很节俭,吃饭不许有两种肉食,小妾不穿丝衣,齐国也同样治理得很好。可见治理国家的能力好坏,和生活的奢侈与否没有多大关系,看个人的性格而已。臣的性格类似晏婴,不过比他更矫情罢了。臣愿意伏虚伪之罪,同时也恭贺陛下身边有汲黯这样的直臣,不是他敢于直谏,陛下怎么能知道臣是如此矫情呢?”刘彻看到这个雪白头发的老翁在自己面前老实巴交承认错误的样子,心下大悦,觉得他谦恭有让,是个当丞相的料,自己看准了人。而汲黯心胸狭窄,永远不能当大任。过了两年,又干脆把公孙弘直接拜为丞相,封为平津侯。汲黯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他绝想不到告状会把人家越告越风光。 想到这里,刘屈氂连声道,对,我们现在就继续痛饮,等诏书来了,再去应答罢。 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一) 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判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他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简直万念俱灰,这不但把享乐的器具割去了,而且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大宗的独子啊! 以后他们庞大的家产就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一意想封侯,以便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了阉人。 不但不能给赵氏带来荣宠,反而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只怕这辈子连进赵氏祖坟的规格都没有。 在宣判的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自己的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亵之人。 有钱怎么样,了不起啊?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你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对了,我干脆马上吩咐给你行刑,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 早点割掉早安心。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 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这期间他带来的从人已经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 他父亲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差点就一命呜呼。赵何齐在蚕室里悲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我一定要报仇。 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经狱吏的覆鞫,不理奏当论报的程序,不顾季节还是在春天83,就提前行刑。 而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自然更无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 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补充这么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 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少你这样的阉人。皇帝陛下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给赏钱数万。 可是那干犯人竟然几乎都宁愿斩首,也不肯被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果我竟然放了,皇帝陛下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 在暗淡的灯光下,刀光闪过,赵何齐晕了过去。 他们轻松地继续饮酒,果然,使者一会儿就赶到丞相府了,征召刘屈氂、江充等立即奔赴建章宫奇华殿,和严延年等对质。 刘屈氂见到刘彻,把小武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刘彻立刻威容全霁,他甚至倾低了身体,笑着问道,丞相一向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怎么今天如此有辩才?莫非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点你吗? 刘屈氂暗惊,皇帝虽然年老,却并不昏聩,他不敢隐瞒,叩头道,陛下圣明,目光如炬,臣的确没有这样的才能,是臣的长史沈武教臣这样回答的,臣不敢掠美。 刘彻点了点头,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朕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以后谨慎一点就是。他转头向暴胜之、靳不疑、严延年等道,三位爱卿,丞相只是因酒酣过分欢喜而失言,不违背礼典,朕赦其无罪。况且是朕有诏叫卿等尽兴痛饮,这件事就这样罢了。 严延年听到皇帝如此轻易地赦免了刘屈氂,心里很不服气。但皇帝既然提到诏书,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汉代的法令极严,对诏书提出异议,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则叫“废格明诏”,按律令会判弃市。严延年身为廷尉,自然知晓其中厉害,所以只好说臣遵诏,然后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靳不疑虽然也觉脸上无光,但他是个乖巧的人,而且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时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无关紧要的事,他一向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所以他马上摘下冠冕,叩头道,臣不学无术,疏于礼制,毁谤大臣,当反坐。臣请自诣诏狱领罪。 刘彻笑道,罢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自己的宠臣,他很乐意看到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能换取两派平衡;如果他们都很团结,那反倒不让自己放心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道,沈武在东阙侯旨么?上次揭发公孙贺重大阴谋,还多亏了他呢。朕也没有亲自封赏,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人才。他命令身边一位侍者,赵君,你去命令宣他进殿,朕要亲自见见他。 这位黑衣的宦者答应一声,恭敬地急步趋出殿门。 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判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他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简直万念俱灰,这不但把享乐的器具割去了,而且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大宗的独子啊!以后他们庞大的家产就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一意想封侯,以便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了阉人。不但不能给赵氏带来荣宠,反而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只怕这辈子连进赵氏祖坟的规格都没有。在宣判的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自己的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亵之人。有钱怎么样,了不起啊?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你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对了,我干脆马上吩咐给你行刑,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早点割掉早安心。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这期间他带来的从人已经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他父亲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差点就一命呜呼。赵何齐在蚕室里悲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我一定要报仇。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经狱吏的覆鞫,不理奏当论报的程序,不顾季节还是在春天83,就提前行刑。而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自然更无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补充这么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少你这样的阉人。皇帝陛下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给赏钱数万。可是那干犯人竟然几乎都宁愿斩首,也不肯被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果我竟然放了,皇帝陛下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灯光下,刀光闪过,赵何齐晕了过去。 等到伤愈,他被任命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属官,职权不小。少府掌管天下郡国山海池泽的税收,专门供养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极其富裕。其中掖庭令主管后宫,经常在皇帝身边侍奉,虽然秩级不算太高,上下都对之非常忌惮。而且自从当今皇帝将权力收归内廷以来,掖庭令的地位愈见高涨,所以,现在赵何齐也算是个不小的官了。当然,这个官当得有些尴尬。刚才他听到皇帝说起小武的名字,心中的愤怒立即像火苗一样升腾起来,没想到这竖子真是命好,一下子当上丞相长史不说,如今皇帝也对他褒奖有加,竟然命令自己亲自去宣召他,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报仇。他心里愤怒地吼叫,将目光扫了一眼江充,只见江充一脸得色。就是这个畜生,毫不心软地割下了自己的阳具,现在他又和沈武勾结在一块狼狈为奸。他们都得意了,自己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去? 他走出殿门,早有奉车侍者套上马车,建章宫地域非常广大,宫殿楼台号称千门万户,从前殿驰行到东阙,要费不少时间。好一会儿,他掀开帷幔,从车窗望出去,果然远远望见小武站在东阙下和执戟的卫卒们谈笑。见他那么高兴,赵何齐心里更是一阵刀绞,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嘴唇都有点哆嗦。快——快点,他催促御者道。御者是赵何齐的心腹,原来就是赵家的奴仆,看见主子受难,自愿入宫为奴的,私下里对赵何齐还是从前的称呼,这时他恭谨地说,王孙,皇宫驰道上不许快跑,臣可以不要脑袋,王孙可再也不能大意了。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东阙司马门冲去。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过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门的卫卒们马上紧张起来,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走下马车,扬起符节,怒道,皇帝陛下派我来宣召沈武,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已经认出是新任的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只有公车司马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表现吗? 公车司马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真有些变态,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东阙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执戟郎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在这里劳累了谈笑几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几分变态,可能还不大能够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暴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淫乐,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着他人淫乐,自然更加屈辱难忍。按说他对自己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卖他的帐,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公车司马令默然谦卑,心头才觉稍微好过了一点。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着嗓子道,沈长史别来无恙乎?没想到睽违数月,沈君竟然升迁如此之快,由一个小小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了不起啊! 小武望着赵何齐那张悲伤痛苦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疚。虽说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自己将他害成这样,的确比较过分。我不该这样,因为这不符合我的理想。我的理想难道不是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从童年起,就孜孜不倦地做着这样的梦,一生勤勉职事,为公上效力,老了能积劳当上个郡太守。可没想到仕途那么艰难,好在稍微有些转机,又一下子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接着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按照自己的本性,我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入仕,我钦佩的是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和自己作对,让自己成为刘屈氂的掾属。看刘屈氂那种巴结江充的谄媚样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既然在他属下,就得为他办事,否则一损俱损。按照律令,他如果有罪,自己作为丞相府的高级辅佐,是不可能平安逃脱的。唉,既然上了老虎背,想退下也无望了,要出仕,就得狠如狼,狡如狐。我不害你,你就得杀我,没法讲客气。于是小武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赵何齐呆立了一会,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上车,跟我去见皇帝陛下罢。 马车缓缓驰动,进了车厢,并坐在一起,小武觉得更加尴尬。不过道歉却有些方便,于是没话找话,赵君,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臣所逆料。还请赵君不要记仇才好。 赵何齐冷冰冰地说,马上要见到皇帝陛下了,还罗嗦什么?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帝陛下奏禀你的奸事。 小武差点跳了起来,心下大骇,但语气还强行镇静,什么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广陵王勾结的奸事。赵何齐不耐烦地说,你就等着掉脑袋罢,身为丞相府的长史,知奸不报,可以灭族了。 豆大的汗滴从小武额头上沁了出来,他颤声道,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没告发么?你拖到今天才告发,皇帝陛下也未必饶得了你。 赵何齐凄厉地笑了,哈哈哈哈,我一个刑余的废人,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成了阉人,连父亲都不肯认我了,赵氏的财产终将落入旁支之手,我现在活着只为了报仇。前两个月,我一直躺在蚕室里,想告发也没有机会。赵何齐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起来,眼睛怪异地盯着小武,你知道在蚕室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便不能除罪,我也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小武强忍住内心的惊慌,突然岔开话题,道,赵君亟想报仇,只怕找错了对像。以臣的深通律令,本来赵君封侯是万无一失的,而且臣听说皇帝当初的确是要给赵君封侯的,难道不是吗?他知道“封侯”两个字是赵何齐的隐痛,也是容易让他注意力转移的话题,于是急中生智尽往上面扯。 赵何齐眼光有点迷茫,恨声道,这倒也是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廷尉严矬子,否则我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有那个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饮其血。 小武道,赵君自己也明白,是严延年坏了君的事,怎么能怪臣呢?臣哪里知道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异数。赵君的仇人是严延年,臣希望赵君千万不要作出亲痛仇快的事来——臣有一个办法,可以帮赵君除掉严延年和江充。 什么办法?赵何齐脱口道。 小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何齐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不过刚才自己只是一时急迫的胡言乱语,想除掉官高位尊的严延年,还加上炙手可热的江充,这他妈的怎么可能。连丞相都对江充那么恭谨,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放到外郡去,好像还满像那么回事,可是在这长安城里,随便一个人站出来,都可能比自己官大。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瞎编,骗住他要紧。 于是小武装作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君,好歹我们也都是为广陵王做过事的。赵君的遭遇,臣也非常同情,不过臣真的没料到会有突然变故。臣本来是诚心和赵君做交换的,就臣掌握的案例来说,像赵君这样代人上书而得到封赏的例子很不少,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过两三例。臣怎么知道严延年会用那两三例来廷争,乃至对赵君造成不利呢?如果赵君因此迁怒于臣,一定在皇帝陛下面前揭发广陵国的隐私,那么要处死的不但有臣,广陵王和令尊以及楚王延寿、令姊楚王后都会被牵连腰斩,除了赵君自己可以因首告除罪。赵君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世上,会很有意思么?虽然赵君对臣有点误会,臣死亦不足惜,但赵君难道对自己的父亲和姊姊没有一点恩情吗?如果赵君真的忍心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尸首分离,那么臣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赵何齐默然了,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为了自己,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曾经数次派人来长安探望。他对父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当初不是为了迫切要给父亲一个惊喜,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小武的条件,跑到长安来上书。现在虽然自己成了废人,心情抑郁,想对小武进行报复,可想到父亲会遭受牵连,究竟也是不忍的。还有他姊姊,自从嫁给楚王,楚王也对他不薄,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小武知道他心里正在进行思想斗争,又趁热打铁地说,其实掖庭令君现在还可以有一个封侯良机。 什么?赵何齐好像梦中惊醒一般,接着又恨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封侯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至少赵君会因此开宦者封侯的先例,从而名垂青史啊!赵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赵君的荫庀,一定会有不少族子拜在赵君膝下,请求为后。君在赵氏,虽然不能有亲生儿子,但谁人敢剥夺君在族中的无上地位呢? 赵何齐阴沉的脸上微微有些云开,他喃喃地说,如果能保持我在赵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会死了也做无姓之鬼——你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虑成熟点,这次可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小武听见他称呼自己为“沈君”,大大松了口气,赶忙道,应该不会。有件事,赵君可能没有忘罢,臣第一次逃往广陵国的途中,曾捕获了两个人,公孙勇和胡倩,他们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绣衣使者。 赵何齐道,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抓了这两个人没什么用。 不然,小武道,现在新任丞相刘屈氂和大将军李广利暗暗冀盼皇帝陛下废掉太子,改立昌邑王。因为昌邑王是李广利的外甥,刘屈氂又是李广利的儿女亲家。江充最近和这两个人打得火热,他得罪过皇太子,深恐一旦皇帝驾崩,皇太子将对自己不利。如果我们把昌邑王的事一告发,皇帝会立即将昌邑王处死,有可能牵连到江充,这样赵君的仇就报了。告发谋反,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得到封侯赏赐。 赵何齐跳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抓的,我凭什么告发。难道又要让我再受一道宫刑不成。 小武道,赵君勿惊,这次情况和上次大不一样。上次是臣亲自审问朱安世的拷掠报告,他们可以找借口说你完全不知情,仅是因为利欲熏心,贪图爵位,代人上书。而那次在广陵国,你也是亲眼见过那两个假使者的,讯鞠验问时你也都在场,所有情况你了如指掌,告发上去,他们是没有任何理由驳回的。 赵何齐道,可是人究竟是你抓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告发了。 。xiaoshuotxt=txt~小说天,堂 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二)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们的卫卒们立刻紧张了,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 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扬起符节,怒道,皇上遣我来宣召沈武,这是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认出是新任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 只有司马门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方式吗? 司马门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狂易,这点儿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 东阙的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卫卒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劳累了谈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 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点儿不正常,可能还不大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发怒。 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享乐。 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人淫乐,自然更是屈辱难忍。按说他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买他的账,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 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司马门令默然谦卑,心头才稍微好过了一点儿。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声道,沈长史别来无恙,没想到事隔数月,疯狂升迁,由一个小小的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难得。 小武看见赵何齐那张庸俗但还不失为端正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然。虽然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现在也算受到了过分的惩罚。 难道我的理想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我本来没有很大的奢求,不过想勤勉职事,靠积劳升迁为郡太守,没想到一开始就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 按照我的本性,更钦佩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要和自己作对,既然任职丞相府,就一定要为丞相办事,否则一损俱损。 作为丞相的高级辅佐,如果丞相有罪,自己也不能平安逃脱。上了虎背,想退下就无望了。 于是他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赵何齐呆立了一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上车,跟我去见皇上罢。 马车缓缓驰动,进了车厢,并坐在一起,小武觉得更加尴尬。不过道歉却方便,于是没话找话,赵君,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臣所逆料的。 还请赵君不要误会才好。赵何其冷冰冰地说,马上要见到皇上了,还罗嗦什么,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上奏禀你的奸事。 小武差点儿跳了起来,心下大骇,但语气还强行保持镇静,什么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广陵王勾结的奸事。赵何齐不耐烦地说,你就等着掉脑袋罢,身为丞相府的长史,知奸不报,可以灭族了。 汗从小武的额上流了下来,他颤声道,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没告发么? 你拖延到今天告发,皇上也未必饶得了你。赵何齐凄厉地笑了一声,哈哈哈哈,我一个刑余的废人,有什么可怕的。 我的父亲都不认我了,赵氏的财产终将落入旁支之手,我现在活着只为了报仇。 前两个月,我一直躺在蚕室里,想告发也没有机会,赵何齐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起来,眼睛怪异地盯着小武,你知道在蚕室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使不除罪,我也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小武强忍住内心的惊慌,突然岔开话题,赵君想报仇,只怕找错了对象。 以臣的深通律令,本来赵君封侯万无一失,而且臣听说皇帝当初的确是要给赵君封侯的,不是吗? 他知道 “封侯”两个字是赵何齐的隐痛,也是容易让他注意力转移的话题,于是急中生智往上面扯。 赵何齐眼光有点迷茫,恨声道,这倒也是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廷尉严矬子,否则我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 还有那个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饮其血。小武道,赵君自己也明白是严延年坏了你的事,怎么能怪臣呢? 臣怎知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异数。赵君的仇人是严延年,千万不要做亲痛仇快的事——臣有一个办法,可以帮赵君除掉严延年和江充。 什么办法?赵何齐脱口道。小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何齐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 不过刚才只是自己一时急迫的乱语,想除掉官高位尊的严延年,再加上炙手可热的江充,这他妈的怎么可能。 连丞相都对江充那么恭谨,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拿到外郡去好像还满像那么回事,可是在这长安城,随便抓一个人都比自己官大。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瞎编,骗住他要紧。于是小武装作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君,好歹我们也都是为广陵王做过事的,君的遭遇我也很愤慨,不过真的没料到会有突然变故。 其实就臣掌握的案例来讲,像赵君这样代人上书得到封赏的例子非常多,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过两三例。 臣怎么知道严延年会用那两三例来廷争,给赵君造成不利呢?如果赵君因此迁怒于臣,在皇上面前揭发广陵国的**,要处死的不但有臣,广陵王、令尊以及楚王延寿、令姊都会被牵连腰斩,除了赵君自己可能因首告除罪。 赵君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世上,会很有意思么?虽然赵君对臣有点误会,臣死亦不足惜,只是赵君对自己的父亲和姊姊难道没有一点恩情吗? 如果赵君忍心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尸首分离,那么臣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三) 赵何齐默然了,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为了自己,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曾经数次派人来长安探望。 他对父亲一向很有感情,当初不是为了迫切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小武的条件。 现在虽然自己成了废人,心情压抑,可是如果父亲遭受牵连,究竟也是不忍的。 还有姊姊,自从嫁给楚王,楚王也对他不薄,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小武知道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趁热打铁地说,其实赵君现在还有一个封侯良机。 什么?赵何齐好像梦中惊醒一般。接着又恨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封侯还有什么意义? 赵君此言差矣!小武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至少赵君开了宦者第一个封侯的先例,会名垂青史的啊! 赵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君的荫庇,将会有不少族子拜在君的膝下,请求为后。 君在赵氏,虽然不能有真正的亲生儿子,但谁人敢剥夺君在族中的地位呢。 赵何齐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喃喃地说,如果能保持我在赵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会死了也做无姓之鬼——你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虑成熟点,这次可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小武听见他称呼自己为 “沈君”,大松了口气,绝对不会。有件事,赵君可能没有忘罢,我第一次逃往广陵国的途中,曾捕获了两个人,公孙勇和胡倩,他们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绣衣使者。 赵何齐道,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抓了这两个人没什么用。 不然,小武道,现在新任丞相刘屈氂和大将军李广利暗暗冀盼皇上废掉太子,改立昌邑王。 江充最近和这两个人打得火热。如果我们将昌邑王的事一告发,皇帝会立即将昌邑王处死,就可能牵连到江充,这样赵君的仇就报了。 而且告发谋反,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博得封侯。赵何齐跳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抓的,我凭什么告发。 难道又要我再受一道宫刑不成。小武道,赵君勿惊,这情况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我审问的拷掠报告,他们可以找理由,说你完全不知情,只是因为贪图爵位,代人上书。 这次在广陵国,你也是亲眼见过那两个假使者的,讯鞫验问时你也曾在场,整个情况你都知道。 告发上去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驳回的。赵何齐道,可人究竟是你抓的,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告发了。 小武道,也好,不过这事先别急。现在公孙贺一伙虽然死了,皇太子的势力还在,如果急着先对付他们,皇太子地位将更加稳固。 这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我们毕竟和广陵王有私交,扶持广陵王立为太子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否则,赵君即使封侯,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大汉的《左官律》规定,王国人不能担任重职,升任九卿三公,也不能宿卫内廷。 赵君就是楚国人,正好符合《左官律》的禁令啊。如果不能宿卫内廷,参与枢机,封侯又有多大意思呢? 赵何齐阴骘的脸也露出了笑容,嗯,沈长史的确很有谋略。我就暂且再信你一次。 那你看我们何时告发合适?拖延久了,万一皇上责问为何不早告发,除奸邪于未萌,我们又当如何? 我们可以说没有确切证据,别忘了,张崇一直也没有承认自己是昌邑王所派。 一旦时机合适,我们可以假装刚刚忆起此事,请求诏书将那两人槛车征往长安。 到了长安,有中二千石官员五人杂问,张崇的心理恐怕立即就崩溃了,不怕他不招认。 他一个山东的鄙夫,哪里见过朝廷拷掠的场面。如果他真有那么镇定,当初在肥牛亭,就不可能被我识破身份了。 赵何齐叹道,沈长史果真狡猾,赵某自愧不如啊。他心里暗想,就算广陵王当了皇帝,这仇我还是非报不可,你说你冤枉,但此事总是因你而起,到底是否陷害我也说不准。 况且我日后眼睁睁地看见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刘丽都,在床笫之间,享受那鱼水和谐的无尽的快乐,这口气怎么忍得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则,我他妈的还算个男……么?他想起 “男人”这个词,一下子黯然,心中又是羞愧又恼恨,眼光透出一股仇恨,我要杀死所有陷害我的人,他在心里呐喊。 小武一瞥,看见赵何齐眼中的寒光,心中也凛然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花言巧语就放弃对自己的仇恨,将来终究要被他算计。 凛然之余,一股傲气也不禁从心底升了上来,哼,想报复我,没那么容易。 既然你不放过我,那也别怪我不仁了。我终究会想出一个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想到这里,起初的那一点儿歉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殿外,两个人下了车,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阶梯,走上殿去。 奇华殿真是名实相副,搜罗了全国各地的珍奇异兽,他们在高高的复道上,纵目四望,远处是一个个被铁丝网隔开的圈,养着狮子、猛虎、熊等各种凶狠的野兽。 让小武看得眼花缭乱。他是第一次来到建章宫的阙台上,阙台有几十丈高,远望西面,一片茫茫的碧波,如果不站在这里,眼中怎会有如此的开阔壮丽;前面的未央宫屋顶竟好似在空中鸟瞰一般。 这风景简直让他晕眩,他情不自禁扶住汉白玉栏杆,暗暗慨叹皇家的无上威风和气派。 唉,当今的皇上,的确是罕有的伟大君王,如果没有相同的气魄胸襟,又怎么能规划出这样雄浑的伟大楼阙来呢?      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四) 不过事到如今,他又怎敢不答应呢?他犹豫了一下,叩头道,臣不敢奉诏。 一时群臣个个惊异失色,这个竖子是不是疯了,这么好的事,连皇帝陛下都如此热心,他竟然一口拒绝。他以为他自己是谁啊?扫了皇帝的兴致,皇帝一旦发怒,不但新授的豫章太守当不了,马上下狱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皇帝身边有那么一帮酷吏,专会察言观色,逢迎希旨85,被他们捕捉到机会,当即劾奏,给你加一个"废格明诏"的罪名,也并不难解…… 《亭长小武》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一) 但是他的确没有听错。 在离开奇华殿后的第二天,未央宫考工令亲自登门,来小武的住处宣读诏书,然后亲自将两枚新铸造出来的崭新银印结在他腰带之上,绿油油的绶带葳蕤下垂,显得华贵无比。结完印绶,考工令脸色庄严道,恭喜府君,新得两颗朝廷银印,此乃我大汉得贤之美,望明府万勿辜负。呜呼,敬之哉! 他按礼仪祝贺完,又恭敬地解释道,绣衣直指使虽然不是常置的官职,可是尊贵尤过于郡守,以往都是由中二千石九卿级别的官员摄任。明府此番下去巡视,实在是荣光无匹啊,希望明府珍重,奉公尽职。 小武心里当然是说不出来的畅悦,第一次被人称为明府,简直如在梦中。两年前他还在南昌县一个小小的亭部干着那样卑贱的吏职,别说提起,就算想起本郡的陈不害太守,都不免油然而生凛惧。陈不害每次下县巡行,总是一堆堆六百石的长吏围着他,以自己职位之卑微,想远远地望见一面也难。而这次皇帝却派自己去接任他的官职,并且可以随自己所愿收捕陈不害,告劾以“任二千石不称职”罪将之弃市,树立自己的威风。不过自己在豫章时,感觉陈不害虽不能算能吏,究竟也无大过,没必要做得这么狠,将他革职也就是了。他一边想这些事,一边对考工令恭谨地回礼,多谢令君,臣武身荷皇帝陛下厚恩,当杀身以报,岂敢不尽职尽力? 考工令笑道,明府才干,臣等都非常敬佩,否则皇帝陛下也不会对明府这么倚重了。他双手恭敬地递上一个精致的革囊,道,这是皇帝陛下赐给明府的金斧,见此金斧,如见皇帝陛下,可以凭此斧征调郡兵击贼,征召东南五郡二千石官员以上,皆毋敢不从。 小武恭敬地接过革囊,小心地打开,抽出一柄头柄铸在一起的金斧,光彩粲然。斧背依稀铸着几行细润而匀称的扁体篆书:征和元年五月甲寅朔庚申,皇帝制诏少府考工制,以此斧为节信,见之如见皇帝。 考工令道,献上绣衣。 一个随从赶忙将一件华丽的深衣,披在小武的肩上。小武见这衣服上淡绿色的栀子花纹好生眼熟,是了,那个假扮的公孙勇,张崇就穿过类似的绣衣。从这真品的做工来看,那件绣衣完全能以假乱真,也许本就是真品,是昌邑王专门从制造乘舆器物的齐郡三服官那里弄来的。昌邑国靠近齐郡,要搞这么件绣衣有地势之便。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又有些烦恼起来,皇帝如此重用自己,江充明显有些嫉妒,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会遭到他们的暗算。那个李广利看来也没什么才能,不过仗着外戚的关系,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刘屈氂和他狼狈为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倒是暴胜之、严延年和丞相司直田仁、建章监任广国、北军卫尉任安等为人还比较正直。从自己的心愿来说,他们得势自然是比较好的。对,这次下去,不妨就找个机会揭发出昌邑王的奸事,铲除李广利和刘屈氂,但这么一来,太子就会安然无恙。我刚揭发了公孙贺大狱,他们恨不能将我食肉寝皮,怎样才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在向豫章郡出发的路上,小武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有碰上郡县官吏的郑重迎接,才会让他暂忘。因为那些当年自己高不可攀的二千石郡守和都尉,甚至诸侯王,在他面前都是那般恭谨,像奴仆一般,让自己欣欣然觉得身在天上,自然什么也不会放在心里。 这天,他的车马进入了彭城。 彭城是楚国的都城,小武很想看看楚王到底是什么样子。像前面的路途一样,他得到了楚王刘延寿和他的诸侯相、内史、都尉等一干大吏的隆重接待。这就是赵何齐所屡屡夸耀的楚王,小武看着楚王那清瘦的身躯,颇有些失望,他看出了这个诸侯王内心的畏懦。大概因为和当今皇帝的亲属关系远不如广陵王,他只想安静地享受这一世袭爵位带来的富贵舒适。但是他又怕这享受的中断,所以要去巴结广陵王,冀望广陵王当上皇帝,他可以沾点光,扩大自己的国土。可是,这未免太愚蠢了。小武心里有点对他怜悯,广陵王怎么可能当皇帝呢?今上御宇这么几十年,你们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么?他是一个聪明果敢的人,虽然有时也情绪化,但在大事上一向沉稳,既然他早就看不上广陵王,就永远不会立他为宗子。这楚王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或者就是受了赵何齐的营惑。这种事万一败漏,将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时想当一个庶人又安可得?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厉人怜王”86,是的,只要我愿意,这个王马上就会沦落到比厉人还悲惨的下场。 燕饮中间,楚王命令他的歌妓们出来侑酒。其中有个歌妓走到小武几案边,呆呆地对他注目。那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看见小武反过来注视她,脸上一红,垂下脑袋走过去了。这让小武立即腾起一种很莫名的兴奋,他假借着酒意对楚王说,大王,刚才这个女子叫什么名字? 楚王巴结地说,哦,明府问那个女子啊,她是两个月前河南郡平阴县富商东阳无忌卖给寡人的,据说他自己也是从贫穷百姓家买来,养在自己府里,训练了几个月的歌舞,差不多驯熟了,再卖给王侯贵族,这是商人惯用的一种牟利方式了。当时一同送来的还有五个当地的女子。 哦,平阴县富商,小武觉得这个县名好生耳熟,对了,就是郭破胡的家乡。他觉得有一丝亲切,脸上油然露出笑容,赞道,好漂亮的女子啊! 楚王连忙说,明府如果喜欢,寡人就将她送给明府了。 小武急忙下意识地摆手道,大王言重了。下吏岂敢夺大王所爱啊,万万不可。 楚王把酒爵往案上重重一放,显得很诚恳地说,明府应当还没有娶妻罢,真是一心以国家为重,颇有当年骠骑将军之风啊。然而,公务之暇,岂能没有几个可心的女子在身边洒扫陪侍呢。明府若是看得起寡人,就一定不要推辞,像明府这样秉心正直的大臣,寡人一向是衷心敬佩的。 小武心里感慨万千,唉,比起往日,真是有云泥之别。仅仅两个月前,不要说让楚王这么巴结自己,就算自己想来蹭顿饭,只怕还没来到门口,就被轰走了。现在自己只是对他的奴婢多看了两眼,他就马上要将她送给我。这女子既然是平阴县的,那么无妨就接受了罢,说不定带着去广陵,见了郭破胡,他会觉得更亲切呢;或者我就将她送给郭破胡做妻子,呵呵,大概他会喜欢娶家乡的女子罢,这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小武恭敬地说,既然大王如此厚爱下臣,下臣敢不接受?只是无功不受禄,心里惭愧得很。 楚王正色道,寡人只是送个女子给明府做侍妾,完全是因为仰慕明府的为人,发自赤诚,绝不夹杂些微私利在内。明府不要再谦逊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者突然哼了一声,插嘴道,做官不就为了名利二字么,何必假装推却。 小武心里一惊,这老者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他寻声望去,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比楚王还要大几岁的样子,身上衣着也甚是华丽。他说了这句话,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冒犯,立刻端起酒爵喝酒,遮掩住自己的面目以避尴尬。小武正不知道如何接嘴,楚王赶忙解释道,这位先生是寡人的亲家,乃是定陶的大族赵长年先生。他可能有点醉了,望明府千万恕罪。 小武手一抖,差点没把酒杯掉了。那赵长年见楚王过分谦恭,又把酒爵放下,带着些微的情绪插嘴道,大王不必介绍了,犬子何齐与沈太守很熟的。承蒙沈太守推荐,如今正在建章宫侍奉皇帝呢。说起来官职也不低,八百石的掖庭令,赐爵左庶长,也算是赵氏从来没有过的高爵了。 小武这才恍然明白,怪不得这人脾气这么大,当然是怨自己害了他儿子。不过既然自己已经任官二千石,那就得有点二千石的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离席谢道,原来是掖庭令君的阿翁,臣武失敬了。说起掖庭令君的事,实在是出乎臣的意外,臣在长安时,也曾向掖庭令君赔罪,说万万没料到会如此。今天见到赵先生,幸何如之,赵先生是长者,万望不要计较,请赵先生饮了这杯。 赵长年显然肚里余气未歇,端坐不动。楚王急忙劝道,赵先生,既然沈府君如此恭请,就不妨饮了这杯罢。一边说一边不停使眼色,那涵义无非是:你这老头子也太不识利害太倨傲了,你儿子成了阉宦,固然跟他有些关系,可是现在他是皇帝委派的绣衣直指使,虽然这次巡行的只是东南五郡,管不到楚国。但是在其他郡国发生意外时,情急之下以金斧征调郡兵,系捕二千石官员也不是办不到。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身配金印紫绶,爵位在丞相之上,尚且要巴结他,你一个有市籍的商人,和他作对,岂非以卵击石。幸好他才任绣衣直指使不久,还不大懂得作威作福,倘若换了当年的暴胜之,或是现在的江充,只怕你当场就要人头落地了。 赵长年无疑也听懂了楚王的暗示,无奈地举起酒爵,也离席谢道,明府谦恭下人,小民岂敢怨恨。唉,也许犬子命当如此,又怎么怪得了明府呢。说着一口将酒饮尽。心里仍觉怅然,唉,刚才当真昏了头,竟然讥刺绣衣直指使。这也实在是爱子心切,倘若换了从前,有二千石向自己敬酒,只怕喜欢得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回去向同侪怎么夸耀都不过分。可是现在…… 三爵过后,大家尽情畅饮,又互相说了些亲热的话,于是小武回到使者馆驿就寝。 刚回到驿馆坐下,楚王的使者就到了,说拜见府君,这两位婢子,是大王吩咐送来侍候府君的。说着,又递过来一个函封的木盒,这是两位婢子的券契,赠送文书都封好了,府君早些安歇罢。臣等告退。 使者走了,剩下那两个女子,垂目站在一边。灯光照着她们的俏脸,显得分外妖娆,小武禁不住心猿意马了起来。这个楚王当真乖巧,刚才还说是一个,竟然一下子送来两个。这样的王,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官,当得岂不舒服?怪不得百姓见到官吏都羡慕得垂涎三尺呢。 你们先下去休息罢。我要沐浴,等会还要看文牍,跑了一天,真是邋遢死了。小武道。 两个女子都怯生生地说,婢子当服侍使君沐浴。她们说着,都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身上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醉人气息。小武忙道,这个我自己来。从小他就不喜欢别人帮自己洗澡,到了现在,这古怪的脾气一点也没改变。 两个女子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敢再坚持了。小武自己沐浴完毕,换好衣服,头上湿漉漉的,感觉甚为爽快。这是一间华丽的驿舍,他的随从甲士十几个人全部住在隔壁,门口还有亲信的甲士轮流换岗,虽说作为朝廷使者降临,地方官吏的保护都十分严密,可以说是绝对安全,可让执戟卒整夜轮班守卫的排场还是必要的。小武大开窗户,望着水洗般的夜空,明月灿然,照入窗棂,驿馆一侧篁竹幽幽,愈觉静谧。小武脑中油然又忆起了当日在肥牛亭夜宿的一幕。唉,真是天壤相隔,当日自己是一个逃亡的囚犯,现在则是拖金纡紫的太守;不过当日有美女相伴,今日那美女却杳在天边,实在令人感慨。他心中升起热烈的向往,真希望能化为大雁,今夜就趁着月色出发,立刻飞到广陵,去见那朝思暮想的玉人。 他从囊中又拿出上个月刘丽都托付广陵国使者给他带来的书信,和随信付送的一面铜镜,这是一面铸造精美的连弧纹昭明镜,背面中间是一圈连弧纹,接着是八个字的铭文,成弧形环绕着中间的花纹: 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 接着又是一圈连弧纹,外圈又是一列环形铭文: 慎靡美之穷皑,外承欢之可悦。 慕窈窕于灵泉,愿永思而毋绝。 小武捧着那铜镜,呆坐半晌,又伸手拿过那书信,虽然已看了不计遍数,可是每次想起她,总也忍不住再一次细读。那书信写在一块削治的非常光滑的梓木版上,文字秀丽,一如书写者本人: 妾丽都伏地再拜请:仲卿足下,善无恙,幸甚幸甚!一路苦道,妾身不得奉侍随行,死罪死罪!伏地愿君无忧。自君一去长安,杳如黄鹤,为王室靡盬,不得稍许空闲耶;将弃置旧人于九霄云外也?妾身在广陵,万事无聊,日日思君,冀得及时反也。君当毋忘凌波台上啮臂之盟,则妾身安矣,妾心定矣;苟君消息不逮,妾身无他,唯死而已。书随驿人寄达,得书,幸有金玉之音付来者。 小武看着那书信,不觉沉吟了半晌,不禁失笑,起初怎么会觉的那个女子是任性刁蛮的人呢?从这书信看上去,完全像个娇弱不胜单衣的女子所为,口气这般缠绵宛转,读来叫人真的好不爱怜。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当中,忽听到那个侍婢的声音在耳边道,使君的籍贯可是豫章郡南昌县的? 小武一惊,抬头一看,那个楚王送来的女子正站在面前。她也刚刚洗沐过,一头乌发垂肩,愈加迷人,身上披着淡色信期绣花纹的深衣,娟婉可爱。小武张大了嘴巴,呆了半晌,突然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那女子脸红了一霎,抬手将衣襟的曲裾一掀,整个身子就几乎暴露在小武的眼光之下。毕竟年轻,她的身材曼妙,曲线优美,肌肤娇嫩光洁。小武好像呆了一般,两眼迷茫着盯着她的身体,手上还捏着那枚书信木牍。那女子见小武毫无动静,突然将整件衣服全部甩下,呻吟一声,上前抱着小武的身体,一股浓烈的年轻女子气息猝然袭来,小武再也忍不住,将木牍放下,张开左臂,将这女子的腰身揽住,俯下头,嘴唇就向这女子的唇上吻去。 吻了一会,这女子在他怀抱里轻声呢喃着。小武喘了口气,道,你刚才问我什么?好像是问我的籍贯不是? 是的,这女子叹道,听同侪的姐妹们说,大王这次隆重接待的使君乃是豫章郡南昌县人,妾身突然想起自己的同产兄曾在南昌县当过戍卒,好奇之余又有些悲伤。 小武抚摸着她瘦削的双肩,笑道,哦,你阿兄即便在南昌县当戍卒,又怎么惹起你的悲伤来了? 那女子蹙眉叹道,唉,使君有所不知,妾身的同产兄前年在一次逐捕亡命官吏的行动中阵亡了,阵亡地点就在豫章郡一个叫余汗的县境之中。而且那次阵亡戍卒的尸体一具也没找到,据说全部葬身于崖下的深潭之中了。 小武惊讶道,你同产兄叫什么名字?当时他奉命追捕的亡命官吏是谁? 那女子摇头道,妾身的同产兄名叫郭破胡,他所追捕的官吏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说是个犯了死罪的县丞。因为这个还牵连到一个亭长斩首了呢,据说那个逃亡官吏曾在那个亭舍住宿过一夜。 小武长叹了一声,唉,天下真小。他笑对怀里的裸体女子道,你今天碰到本府,实在是命好。他左臂使力,将她身子抬起来,穿上衣服罢。他命令道。 那女子两颊羞红,继而突然两眼凝泪,跪下俯首,两手据着细纹的桃枝席,颤声道,大王已经将妾身送给使君了,使君想做任何事,妾身都是万般欢喜的,刚才妾身想起兄长,一时悲伤,并非刻意想来影响使君的情致,万望使君饶恕妾身死罪。 /xiaoshuotxt/#txt$!小@说天^堂&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二) 小武心里感慨万千,唉!比起往日,真有云泥之别。仅仅两个月前,不要说让楚王这么巴结自己,就是自己想来这里蹭顿饭,还没到门口,一定就被轰走了。 现在自己只是对他的奴婢多看了两眼,他就察言观色,马上要将她送给我。 这女子既然是平阴县的,那么无妨就接受了罢,说不定带着去广陵,见了郭破胡,他会觉得更亲切呢。 或者我就将她送给郭破胡做妻子。呵呵,大概他会喜欢娶家乡的女子罢,这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小武恭敬地说,既然大王如此厚爱臣,臣敢不接受?只是无功不受禄,心里惭愧得很。 楚王正色道,寡人只是送个女子给明府做侍妾,完全是因为仰慕明府的为人,出自公心,没有夹杂微毫的私利。 明府不要再谦逊了。旁边一个老者哼了一声,突然插嘴道,做官不就为了名利二字么,何必假意推却。 小武心里一惊,这老者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他循声望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比楚王还要大几岁的样子,身上衣着也甚是华丽。 他吐出这句话,似乎也自觉失言,过于冒犯,立刻端起酒爵喝酒,遮掩面目以为掩饰。 小武正不知道如何回应,楚王赶忙解释道,这位赵先生乃寡人的亲家,定陶大族赵长年先生。 他可能有点醉了,万望明府恕罪。小武手一抖,差点没把酒杯掉了。那赵长年见楚王过分谦恭,又把酒爵放下,带着些微的情绪插嘴道,大王不必介绍了,犬子何齐与沈使君很熟的。 承蒙沈使君推荐,如今正任职建章宫,官拜掖庭令,八百石,赐爵左庶长,这是赵氏从来没有获得的高爵官位呢。 小武才恍然明白,怪不得他这么大脾气,当然是怨自己害了他儿子。不过既然自己官拜二千石,那就得有二千石的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于是离席谢道,原来是赵君的阿翁,本府失敬了。说起赵君的事,实在出乎本府意外。 本府在长安时,也曾向赵君当面赔罪,本府也没料到会如此。赵先生是长者,万望不要计较,请赵先生饮了此杯。 赵长年显然肚里余气未歇,端坐不动。楚王急忙劝道,赵先生,既然沈府君如此恭请,就不妨饮了这杯罢。 一边说一边不停使眼色,那涵义无非是:你这老头子也太不识利害太倨傲了,你儿子成了阉宦,固然跟他有些关系,可是如今他是皇帝委派的绣衣直指使,虽然这次巡行的只是东南五郡,可是在其他郡国发生意外时,情急之下以金斧征调郡兵,系捕二千石官员也不是办不到。 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身配金印紫绶,爵位在丞相之上,尚且要巴结他。 你一个有市籍的商人,和他作对,岂非以卵击石。幸好他刚刚新任重职,还不大懂得作威作福,倘若换了当年的暴胜之,或者是现在的江充,只怕你当场就要人头落地了。 赵长年无疑听懂了楚王的暗示,无奈地举起酒爵,也离席谢道,明府谦恭下人,小民岂敢怨恨。 唉,也许犬子命当如此,又怎么怪得了明府呢。说着一口将酒饮尽。心里仍觉怅然,刚才当真昏了头,竟然讥刺二千石大吏。 这也实在是爱子心切,倘若换了从前,有二千石向自己敬酒,那是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的,回去向同侪怎么夸耀都不过分。 可是现在……三爵过后,大家尽情畅饮,又互相说了些亲热的话,于是小武回到使者馆驿就寝。 刚回馆驿坐下,楚王的使者就到了,参见府君,这两位婢子,大王吩咐送来侍侯府君。 说着,递过来一个函封的木盒,这是两位婢子的券契,赠送文书都封好了,府君早些安歇罢。 臣等告退。使者走了,剩下那两个女子,垂目站在一边。灯光照着她们的俏脸,显得分外妖娆,小武禁不住心猿意马了起来。 这王当真乖巧,刚才说是一个,竟然一下送来两个。你们先下去休息罢。 我要沐浴,等会还要看文牍,跑了一天,真是邋遢死了。小武道。两个女子都怯生生地说,婢子当服侍使君沐浴。 她们脚步轻盈地走近,带着年轻女子身上特有的醉人气息。小武忙道,这个我自己来。 从小他就不喜欢别人帮自己洗澡,到了现在,这古怪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变。 两个女子见他执意推却,也就不敢再坚持了。小武沐浴完毕,换好衣服,头上湿漉漉的,感觉甚为爽快。 这是一间华丽的驿舍,他的随从甲士几十个全部住在隔壁,门口还有亲信的甲士轮流换岗,虽说作为朝廷使者,地方官吏都十分紧张,应该是绝对安全,可是执戟士整夜轮班守卫的排场还是必要的。 小武大开窗户,看着水洗般的夜空,聆听着驿舍附近篁竹的龙吟声,脑中油然又忆起了当日在肥牛亭夜宿的一幕。 唉,真是天壤相隔,当日是一个逃亡的囚犯,现在是拖金纡紫的太守。 不过当日有美女随侍,今天那美女却杳在天边,好不令人感慨。他心中升起热烈的向往,希望能插翅飞到广陵,去见自己那朝思暮想的玉人。 他从囊中又拿出刘丽都上个月托付广陵国使者给他带来的书信,和随信付送的一面铜镜,这是一面铸造精美的连弧纹昭明镜,背面中间是一圈连弧纹,接着是十二个字的铭文,成弧形环绕着中间的花纹:君行卒,予志悲。 久不见,侍前稀。接着又是一圈连弧纹,外圈又是一列环形铭文:慎靡美之穷皑,外承欢之可悦。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三) 小武道,好,弃奴,这不是做梦,当年我之所以仓惶逃亡,也是被奸相公孙贺陷害,幸亏你阿兄深明大义,救我一命。你放心罢,以后你们兄妹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了。小武说着,想起当时在断肠崖见到郭破胡的一幕,不禁感叹,其实郭破胡当时处境危险,哪里是什么救他了。郭破胡即使逃回去,也会因纵贼之罪判处弃市,说起来倒应该是自己救了他一命才对。不过小武乐意把别人对自己的好处夸大,言人之善,泽于膏沐;言人之恶,痛于矛戟…… 《亭长小武》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四) 萧彭祖擦了一把汗,道,回使君,下吏在夜暮时接到消息,说王太子被数贼劫持在本县燕子里一栋破旧的阙楼上,贼众要求下吏报告楚王,付赎金千金方可放人。下吏赶忙驰告楚王,楚王大恐,立发宫甲百人赶赴阙楼。不想喧哗声惊动使君,死罪死罪。 萧彭祖道,这正是下臣不明白的地方。按常理,王太子没有机会深夜在外面行走,被劫持是莫名其妙的。 小武沉吟了一下,好,你现在就带本府去燕子里的阙楼,本府要亲眼看看,是什么贼如此大胆敢劫持诸侯王太子,难道不怕斧钺之诛吗? 萧彭祖叩头道,下臣这就为使君带路。他情绪稍稍有点放松,刚才驰往王宫报信的时候,心里极为忧惧,时时就想折回和老母、妻子先行诀别。不过如果这回能得到绣衣直指使的帮助,就又有了几分生存的希望。这人凭着天子的金斧,可以征召郡兵,国相和内史都要受他节制,凭这威势,说不定盗贼的胆子就吓破了呢。而且他看上去秉心仁厚,事情解决之后也不大可能会斥责自己,看来此番有救了。他欣喜之下,赶快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外面,大声吩咐道:快快驾马,沈使君有公事要出门。 一行车队风驰电掣般向彭城的东北角奔驰而去,老远就看见一堆士卒举着火把,由于已经有前锋传命,所以小武的车队一到,士卒们马上让开一条道。马车刚停下,楚王已经急急跑过来了,他哭丧着脸说,犬子被劫持,惊动使君,寡人真是过意不去。使君一路劳顿,还没有稍事休息,就要为贱事操心,真是惭愧得紧。小武道,大王不必客气,臣等都是为圣天子办事,岂能汲汲于安逸,忘了职责。他仰起头向众人注目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座三层的楼阙,歇山式的屋顶。原来燕子里是彭城最边缘的一个里,里门不远处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谓的楼阙并不在里门之内,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上,山的另一侧,一条大江蜿蜒流过,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时有一系列诸侯沿着这条泗水建国,都是有名的衣冠礼仪之邦。当年孔子曾站在这里感叹道:“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慭慭如也。”那是慨叹这里风俗原来的醇厚,到了他那时代已经开始浇薄了。彭城春秋时属于宋国,至今这山的一侧仍有宋国著名权臣司马桓魋的墓,当年孔子路过彭城,看见司马桓魋征发民众为他修筑巨大的石椁,气愤地说,如此不惜民力,修筑这样奢侈的装尸体的东西,尸体还是赶快腐烂的好罢。而这座楼阙,却称为彭祖楼。相传彭城是当年尧给陆终氏第三子钱铿的封地,钱铿号为大彭氏,据说最终得道,活了八百岁之久,大家都称他为彭祖。后来这个城邑干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萧彭祖来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过了。但是今天,如果不能从彭祖楼上救下楚王太子,很快萧彭祖就将受戮在彭祖楼下了。他转念一想,唉,当真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又高兴什么。他收摄了一下心神,问道,怎么这座楼会建在半山? 回使君。萧彭祖道,因为山脚的封土堆据说是当年尧时候彭祖的墓冢。自周秦以来,当地百姓就不断地重建修缮,毕竟彭祖是这座城邑千百年来的始祖,百姓常年祭祀,传闻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来如此。这楼的背侧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条驿道,沿着泗水可以奔鲁国等地。萧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质者的意图是得了钱财,就从驿道逃亡。他想,这山倒远没有当年鄡阳的断肠崖高。不过,站在那楼上,俯视泗水,该是什么样的气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侧的司马桓魋石椁,据说那石椁雕制华丽,上面尽是龟龙麟凤之像,用铜汁和山体浇灌在一起。该是何等样的壮观!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为今之计,要先解救人质。 里面有几个贼盗?小武问。 萧彭祖道,大约不到十个。但是身手颇不弱,而且装备强弩,我们不敢强攻,已经被他们射死三个县吏了。他们箭法极好,而阙楼地势又陡峭,强攻实在不好措手。现在随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两个随身家丞,一个已经被割了耳朵,扔了出来。贼盗扬言,再不答应赎金,辄对太子处以黥劓之刑。这太可怕了,倘若太子脸上真的被他们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将来还怎么继承王位,接续宗庙啊? 小武怒道,这贼盗如此嚣张,竟敢代官府施刑罚?本府倒要见识见识。 而在另一边,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场地上走来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萧彭祖固然要处死,他这个楚王相的命运也好不了哪里去。毕竟朝廷派他来到楚国,是辅助楚王的,如果连王太子都死于贼手,他岂不是太不称职了吗? 李遂转了几圈,向楚王建议道,既然贼盗要求千金,大王也只有答应他的条件,还有什么好说的。伤了太子,那可有无穷的麻烦啊。 楚王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唉。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有违律令啊。皇上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当黥为城旦刑徒。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五)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有违律令啊。皇上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当黥为城旦刑徒。 国相李遂跺脚道,唉,律令严酷,真是焦躁。丢失王太子会处死,交纳赎金则要刑为城旦。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了,我看还是交纳赎金为便。千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靠着相府少府的藏镪,大约可以应付,顶多我们以后尽量节省府吏们的用度花费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当然交纳赎金最为方便。他听说贼盗要求赎金千金,本来十分犯愁,实在舍不得。现在听说国相府的少府愿意出这笔钱,喜上眉梢,巴不得他们马上将赎金交纳。 内史和国相皆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说楚王贪婪,果然不假,一个堂堂大汉的诸侯王,当初屈尊和一个定陶的富商结亲,只为着那商人有钱。现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却连千金也舍不得交纳。及至听到国相府愿意出这笔赎金,又一下子改换态度,喜不自禁如此,实在是令人可鄙。 内史道,既然大王和国相都同意,臣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沈使君正在那边和萧县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纳赎金,我们却也无可奈何。向贼盗屈服毕竟是违背律令的啊。况且还为此死了三个县吏。 楚王讷讷地说,事关紧急,恐怕沈使君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内史道,这可不一定了。我听说沈使君就是因为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扬名天下郡国的。当时有群盗六百余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众人都一筹莫展,便是这位沈使君力排众议,矫诏征发郡兵,将群盗全部翦灭。为此皇上对他十分欣赏,不但赦免他矫诏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为人臣之贵。倘若当初他也畏软,为了保全长吏性命,交纳赎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赏赐,还将受谴丢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罢,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干,我等自然先听听他的看法。 他们一起环到小武身旁,把刚才商讨的意见一说,小武一口否决,斩钉截铁道,大王和诸君怎么如此糊涂,劫持人质是重罪,尤胜过普通的盗窃劫掠。因为普通的劫掠虽然可恨,然而是突然发生,突然结束,给人的心理恐吓不大。而劫质却常常摧毁人的意志,后果极为严重。在劫掠中,财物的损失倒是小事,而对我大汉风俗的破坏远远不是可用金钱来计算的。凡曾遭到劫持的百姓,都日日心惊胆战,无心劳作,将用于耕作的钱货用来购买兵器,杜门不出,以为防卫。如此导致田地荒芜,公事废弃。如果是官吏遭到劫持,而我们一旦满足贼盗的要求,则天下郡国贼盗劫持各自长吏的事会时常发生。懦弱长吏将因此不治公事,奸猾长吏则将以此为借口,滥捕良民,以残杀邀功,郡国将骚扰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质的极大危害,所以《二年律令》的《盗律》上早就申申告诫:“恐吓人以求钱财,皆磔之;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劫持人质皆当判处磔刑,割裂肢体,比腰斩还重,而且家属都要受牵连,输入官府为刑徒。倘若今天这事本府不在场,倒也罢了;既然本府在场,就绝不能坐视大王和诸君违背律令,使劫质者逍遥法外。试想,贼盗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难道都要乖乖地交纳赎金不成? 楚王和国相、内史等听小武这样滔滔不绝地一说,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颇不以为然:难道大汉就没有向劫质者束手的案例吗?明显的就有那个死在公孙贺手里的朱安世,他以连续劫持数名中二千石的大吏,次次成功获得赎金而闻名天下郡国。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阎奉,曾经震动三辅,朝廷传命解救的使者冠盖相望于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赎金千金,当时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温舒,他率领冲车几十辆,围住了朱安世,本来朱安世万无逃脱之理,可由于阎奉是皇上的宠臣,危急关头皇上竟然给王温舒下诏书,让他交纳赎金,因此朱安世得以顺利逃脱,王温舒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连皇上自己也曾罔顾律令办事,你这个绣衣使者就装得这么严格。但是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想,这样默然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说诚是,臣等远远不及,不过依使君的意见,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小武道,先别忙,我们尽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就好办了。他突然转头面向楚王,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认识这帮贼盗?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讷讷地说,使君明鉴,据现在情况看来,犬子的确和这帮贼盗认识。 小武暗道,果然。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宵禁后王太子怎么能被贼盗劫持。必然是太子和贼盗本就认识,贼盗早有预谋,只是不巧在今天晚上,我来到彭城的第一个夜晚动手而已。 那大王应该知道这伙贼盗是什么人罢?小武问道。 楚王尴尬地说,寡人的确也不知情。犬子一向爱好斗鸡走狗,结交游侠。寡人曾教训申斥过几次,他也收敛了许多,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次可能又是那个畜生择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干什么的。大王别怪臣多嘴,太子择友不慎,当髡钳太傅少傅为城旦——唉,这件事也不归我管辖,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后再说罢。 他们正商讨着,这时楼上突然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声钉在一辆冲车树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为是军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一样,也是用细细的竹条圈在木芯外面,用丝线重重捆扎而成,外面再髤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但是比戈戟的柲粗许多,非常柔韧坚固。这箭能从老远准确射进旗杆,可见力量不凡,准头也极好,射手一定非常职业。况且那箭杆上还系着一枝竹简,本来这也会影响准度的。小武看了,心里也是暗暗一惊,这贼盗的武功比当年的朱安世高出远甚,王太子到底结交了什么人,竟然这般厉害。唉,这回倒不可掉以轻心了。 一个士卒拔下那枝箭,将那枚竹简递给楚王。楚王扫了一眼,赶紧递给小武,贼盗的书信,请使君过目。 小武将那竹简在火把下一看,上面写着: 伏地再拜请,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若未见千金,辄立给太子施黥劓之刑。无忽,自省。敢言之。 字迹苍劲,而且运笔熟练,尤为好笑的是,辞气竟然如此谦恭。小武暗暗奇怪,这些贼盗看来还颇通文墨呢。尤其是书信后还来一句习惯性的“敢言之”,这分明是官府小吏上书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竟然有这样素质高的贼盗突然出现在彭城,难道又是逃亡官吏不成,这信颇有官府文牍之风啊。 小武望了楚王一眼,有点儿怀疑,楚王既然早和广陵王有勾结,自然也会瞒着国相和内史,暗中招纳亡命。眼前的国相和内史看上去都没什么才干,而且多谋寡断。楚王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恣所欲为了,这些贼盗说不定就是楚王招纳的。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楚王太子和这伙贼盗有了龃齬,导致贼盗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财物。整个事件真是头绪纷繁,自己牵扯进来,不管如何,都没什么好处。因为即便抓获了贼盗,也不敢穷鞠。当初无奈之中,不小心和广陵王有了牵连,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阴事,广陵王也跑不掉,那自己也就凶多吉少。况且,楚王也很乖巧,一出手就送了自己两个美女,自己又何必跟他为难呢。他眺望那栋楼阁,蹙眉道,离胐明时间还早,我们尽可好好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把那枚竹简上的字翻来覆去地吟诵了几遍,突然心头一亮,对楚王道,大王请将你的宫甲撤回,并和国相、内史君回府休息,让彭城令萧彭祖和县尉率领几十个县吏跟着我就行了。 楚王和国相都奇怪地说,我们这么多人在这,贼盗犹且如此嚣张,倘若撤走,他们岂非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样哪里还能救得了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们这么多甲士,重重包围彭祖楼,除了给盗贼造成心理压力,没有别的用处。这帮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就已经知道骑虎难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围他们,结果都是一样。逼急了,他们绝望之中杀了王太子,那我们就追悔莫及。如果我们将大部分人撤走,将会使他们心理顿时松懈下来,丧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说了这里,小武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楚王说,还有,从这封书信上的字迹和用词来看,这个劫盗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说不定就是以前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间的。 楚王点头道,既然沈使君这样说,寡人就先走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身上。他这样说着,心里其实十分怀疑,这个年轻官吏十分自信,但是既然他愿意承担责任,自己也只有让他试试。反正他不准许交纳赎金,自己又能如何呢?这回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什么本事,能让皇上那样欣赏。 于是楚王传令,带着国相和内史,哗啦一声,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渐行渐远,刚才的热闹顿时削减了一大半。 『』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输款诚(一) 那七、八劫质者从楼上眺望,看到甲士们尽皆撤走,心下也颇为惊愕,于是相互交谈起来。 可能他们害怕,回去取赎金了。贼盗中的一个人夸赞道,还是如将军利害,不愧为北军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就算当年的飞将军李广,在如将军面前也要甘拜下风。将军一箭惊退官兵,想来那国相和内史也是识货的人。 另一个人接口赞道,那是自然,如将军箭法卓绝,当年在长安秋射大赛中,以纯臂力拉动三石大黄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层重甲,箭如连珠,百发百中,刹那间威震北军八营,名声响彻陇西六郡,李将军哪能和如将军相比?就算春秋时代的神箭手养由基,也不过在百步外射穿七层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几十年前,陇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捧一册《李将军射法》,自从如将军显露绝技之后,都改捧《如氏射法》了。尤其是前建章监李陵投降匈奴之后,陇西李氏一族颜面无光,都羞得抬不起头了,有的旁支都干脆改姓,谁还会学什么《李将军射法》呢? 开始说话的那人接道,提起这事,还真让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万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门数侯,甚至还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的高位。如果连他都不能为大汉死节,还能指望谁呢?倘若陇西六郡的良家子、皇帝身边的期门射士、羽林孤儿都效仿于他,大汉江山早就沦落胡人之手,我等也已经披发左衽,混同蛮夷了。 另一人道,那个中书令司马迁倒是奇怪,偏偏为李陵说话,他说的理由倒也不能说毫无道理,但从大节上来讲,是不足为训的。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头可断,志不可夺,司马君固然学问渊博,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点不识大体。皇帝陛下判他宫刑,虽然残酷了点,倒也不算太错。 另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道,这也未必,我觉得中书令君的看法很有道理,李陵乃一代名将,如果那次死了,不过是枉死,有什么意义呢?而如果假装投降,探听到匈奴虚实,借机回报朝廷,也不能说不对。可惜皇帝陛下听信李广利谗言,最终将他家族诛。唉,还是未免有些昏聩罢。况且,倘若皇帝陛下不昏聩,我等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那个被大家称为如将军的人起先坐在楼阙的角落处,并未说话,这时突然插嘴道,管长史此言差矣,皇帝陛下的昏聩是一回事,而李将军不能死节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为这个,就认为李将军是对的。当年我也曾在李将军帐下当差,此人慷慨刚毅,对部下也温恭煦妪,的确有乃祖之风,乃至他后来投降匈奴,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刚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赞同他的。 那个被称为管长史的人笑了笑,正是黑夜,余人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笑声有些尴尬,大家还是听出来了。他笑道,如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实细想一下实在好笑,我们现在都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间,被朝廷目为群盗逆贼,不敢露面。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何必谈什么大节不可夺。古人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什么国事,什么大节,自有肉食者谋之,藿食者又何间焉。谁是谁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们去考虑好了。 如将军道,不然,古人云,盗亦有盗,即便沦落至此,为人行事,仁义礼智信是一样不能缺的,否则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在一边的楚王太子刘广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们的卑劣意图,我们又何至于干这种事?只要我们不顾不义,答应帮他,又未必不能继续在楚国快活下去。但是旧主不可背,大义不可违。尤其是皇太子宽仁慈让,将来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们就更不能贪图自身的小利,而忘却天下之公义了。 另一个人道,如将军说得对,管长史,当年你率甲士赶到豫章,如果及时干掉了那个沈武,公孙君侯一家就不会遭此残酷的灭门之祸。唉,我等总算及时逃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为公孙丞相报仇,以献拳拳赤诚。 管长史的语声中充满了惭愧和悔恨,这都是在下的过失。当时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几个人,将他救走。沈武本人倒也罢了,他身边那个俊美少年,手握一张小型精巧的黑弩,连发三枝毒箭射死了我三个随从。要知道那三个随从都是武功不弱的人,寻常的小弩根本射不中他。那弩箭速度极快,像闪电一般。我至今想来仍旧心悸。那握弩的少年面目端凝,透出一股难以言传的高贵之气,当时我突然束手,的确也有被他的精神慑服的原因。 如将军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也就不要难过自责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但是来者还可避免,总之我们要对得起逝去的公孙君侯就是了。你说的那个少年,他的弩箭倒的确古怪,一般的人,谁能制作可以连发三矢的擘张弩呢……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下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是彭城令萧彭祖,请你们为首的上来说话。 楼上的诸人一惊,继而一喜,觉得正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国相、内史都撤退了,独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谅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也耍不了什么花样。于是有几个人便应道,哼,算你们识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会轻易放掉。你们大王是不是取那赎金去了? 萧彭祖大声嚷道,我们大王身为大汉诸侯王,为天子藩辅,怎么会做那违背律令之事?你们听着,现今皇帝陛下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绣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驻驾楼下,沈府君持天子节信,杖金斧,怀银黄,垂双组,可以征调五郡车骑,你们要想得到赎金,那是万万不能的。 楼上诸人一听,登时个个失色,好像美梦刚醒,发现身在狼窝。如将军更是大吃一惊,刚才还以为一箭吓退了楚王和国相,夺得赎金是十拿九稳,没想到竟出此变故。他们紧张地手执戈戟,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什么好。下面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诸卿无恙!幸甚。臣乃新任守豫章郡,皇帝制诏新拜绣衣直指使沈武,今天刚到贵地,不想碰到诸卿,甚为有幸。臣武自小倾慕游侠,要是寻常时节,本当请诸卿痛饮,把臂言欢。怎奈身荷天子诏命,不敢以私废公。臣武伏地,冀幸诸卿见谅。 他的话声不亟不徐,声调和缓,楼上诸人听在耳中,不禁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年轻的天子使者本当声色俱厉,没想到竟如此谦恭,彬彬有礼,而且称呼他们为“卿”,自称为“臣武”,实在很有谦恭礼让之意,也就是表明,即使他作为一个逐捕他们的官吏,却尊重对方的人格,不将之当刑徒看待。在汉代,只有亲密朋友,才会以“卿”来称呼对方,自己谦恭地称“臣”或者名字。是以楼上诸人听到小武的话,一时都呆若木鸡,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长史惊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这个被人称为管长史的,就是当年在青云里追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后来得知告发丞相谋反的证据最终还是因小武密藏的文书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当时的畏懦。可是细想一下,当时的确没有办法,要怪,只能怪自己过于轻敌。如果早早地打开府库,征调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谁能料到一个小小的假县丞,也会有那么强的人来救他呢?这只能说是天意了。 如将军问道,难道就是你所说的沈武? 管长史颓然道,如果是他,我等万无逃脱之理,即便我等威胁杀了王太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当年他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县丞,秩级三百石,就敢下决心矫诏征调郡兵,击杀数百群盗。何况他现在手持天子节信,哪里会对我们屈服? 如将军道,原来就是这个人告发了公孙君侯的阴事,的确冤家路窄。不过看此人谦恭礼让,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长者风范,怪不得皇帝陛下对他看重。能从县级小吏一下擢拔为二千石郡守,这高禄的确也不是妄得的。 管长史道,将军所见极是。其实臣当日奉丞相之命去杀他,也有些不以为然,此人还是颇有才干的。况且丞相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分忧,进纳贤才,这样以私事捕系下吏,实在做得也不是太妥当。 如将军道,唉,其实丞相何曾想这样做,公孙君侯征战出身,性格爽直,对皇帝陛下还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少主公孙太仆所为啊。我等因此遭受牵连,殊觉冤屈,但既已委质为人臣仆,就必然荣辱与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时楼下小武突然加大了声音,诸卿都是朝廷骨鲠之臣,或者曾经做过汉家长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的楷模,更当遵奉法纪,为黔首先,怎么竟然做了群盗?遥想诸卿祖先皆为大汉忠臣孝子,而诸卿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声,又于心何忍?春秋蒸尝,何以供荐?岁时伏腊,何颜称觞?臣武虽然出身乡鄙,却也知道人世间的忠孝大节,甚不以诸卿所行之事为然。 楼上诸人大惊,这个绣衣直指使怎么会猜到他们以前的身份?的确,他们原来都是丞相府的府吏和舍人,当时江充率领车骑,搜捕公孙贺的第宅时,他们正好在另外的室宅,听到车骑包围府第,射杀了一些士卒,逃之夭夭。之后仗着熟悉官府公文,诈刻符传逃出函谷关,一路亡命到了楚国。碰上楚王招纳舍人,于是隐瞒身份毛遂自荐,躲藏入楚王府邸。按理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身份,他们当初自我介绍是三辅游侠,没想到在这彭祖楼下,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喝破。 他们正在心惊的时候,楼下又传来小武的话声,诸卿身为朝廷官吏多年,自当比臣武更加晓畅事理。须知人生在世,当以忠孝立身。而圣人之言,孝更位于忠上。诸卿既然不愿亲附朝廷,本也无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志,不可勉强,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劫质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要知此事不但背弃公义,而且有辱家声。将立身之孝都背弃了,哪里还能以人的称号立于天地之间?臣武甚不以卿等所作之事为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头可断,义不可废。无论如何,做事都该依乎道之所在,造次必当于是,颠沛亦必当于是啊。 楼上诸人沉默一阵,这些话好像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其实他们都是立身谨严的官吏,谋反这样的事是想也没想过,不过身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罢了。现在亡命出逃,隐姓埋名,也为的是不想连累宗族。他们都是世代为吏的良家子,被诬谋反,也的确是很让宗族蒙羞的。 于是他们各各面面相觑,突然如将军打破了沉默,大声说到,好,下臣觉得沈使君的话甚为有理,礼尚往来,得沈使君良言,下臣也有薄礼相赠。说着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满,嗖的一声,箭如飞鸿,直奔正当中那辆冲车而来,啪的一声,钉在那冲车的旗杆上,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一个县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骇然道,使君大人,这贼刑徒的箭竟然射在开始那枝箭射出来的箭孔里,贯穿了积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涌起一阵烦闷,看来自己的劝告并不管用,现在只有派人硬闯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们吓得将赎金拱手相赠的。他慨叹了一声,正要发令强攻,这时突然听得如将军又继续大声说道,我大汉臣民确当以孝立身,使君所言,下臣无任赞同。没想到使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解,让臣等真如发蒙一样。臣愿意束手就擒,随使君回县廷去候罪。说着将弓和箭壶往外一扔。 余下诸人见他扔下武器,齐齐愕然。有一人劝道,如将军,劫质是大罪,会处磔刑的。 如将军缓缓地说,诸君如何决定,如某不敢相强,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汉家忠臣,做劫质这样的事的确是不应该,刚才是一时糊涂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愿意被人骂为劫盗。 可是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免不了被骂。现在后悔又怎么来得及。 如将军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无愧于心,又有何憾。 诸人沉默了,显然这个如将军是他们的主心骨,于是突然一起纷纷道,下臣也愿随府君回去领罪。说着纷纷将手中剑、戟扔到楼下的山坡上。只听得咣当声不绝,在黑夜中听来尤为铮琮悦耳。 这下变故,让楼下县吏无不惊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这样天大的难事,竟被他用区区几句言辞就化解了。其实小武自己也狂喜不置,暗呼侥幸。刚才他之所以劝楚王等回去,就是从箭上所系的竹简书信,判断这些贼盗并不普通,一定很有些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脱的贵族子弟。通常这样的贵族子弟,因为从小所受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极要面子,更有无上的家族荣耀感,荣誉比生命更重要。若是一般贼盗,还可以借助绣衣使者的威风震慑他们,但对付贵族子弟和逃亡长吏,这样做恐怕适得其反,他们是宁愿死,也不会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实身份,死了还丢一份脸。而如果采用儒家大义来激将,反而会激发他们内心深处无时无刻欲喷涌而出的骄傲和自豪,那是一种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豪。很可能因为这种自豪,他们宁愿马上杀身成仁。小武只是这样猜测,自己的确没有多大把握,没想一试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点软了。 不过他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立即大声道,诸卿如此申明大义,果然不枉曾为我大汉良吏,臣武甚为敬服。此狱臣武一定会在皇帝陛下面前为诸卿求情,希望能从轻发落。 .xt!小!说!天.堂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输款诚(二) 楼上诸人一听,登时个个失色,好似做了恶梦一般。如将军更是大吃一惊,刚才还以为一箭吓退了楚王和国相,夺得赎金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一下子出现如此变故。他们紧张地手执戈戟,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什么好。接着下面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诸卿无恙!幸甚。臣乃皇帝制诏新拜守豫章郡,绣衣直指使沈武。今日刚到贵地,不想遇到诸卿,幸甚。武自小倾慕游侠,要是寻常时节,本该与诸卿痛饮,把臂言欢。怎奈如今奉天子诏命,不敢以私废公,臣武伏地,冀幸诸卿见谅。 他的话声不亟不徐,声调和缓,楼上诸人听在耳中,不禁大为惊讶,这个年轻的天子使者本当声色俱厉,不想竟如此谦恭有礼,而且称呼他们为“卿”,自称为“臣武”,实在很有礼让之意。也就是说明,即使他作为一个来追捕他们的官吏,却尊重他们的人格,不以刑徒来看待。在汉代,只有亲密朋友,才会以“卿”来称呼对方,自己谦恭地称“臣”或者名字。是以楼上诸人一时都呆住,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长史惊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这个被人称为管长史的就是当年在青云里逐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后来得知丞相灭门之祸最终还是因小武密藏的文书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的畏软。可是细想一下,当时的确没有办法,只能怪自己太轻敌,如果早早地开府库征调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谁料到突然有人来救他呢,这只能说是天意。 如将军问道,难道就是你所说的沈武? 管长史颓然道,如果是他,我等万无逃脱之理,即便我等威胁杀了王太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当年他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县丞,秩级三百石,就敢矫诏征调郡兵,击杀数百群盗。现在他手持天子节信,哪里会对我们屈服。 如将军道,原来就是此人告发了丞相的阴事,的确冤家路窄。不过看他谦恭礼让,年纪轻轻,却颇有长者风范,怪不得皇上对他如此看重,从小吏一下擢拔为二千石郡守,这高禄确也不是妄得的。 管长史道,将军所见极是。其实臣当日奉命去杀他,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此人还是颇有才干的。况且丞相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分忧,这样以私事捕系下吏,实在做得也不太妥当。 如将军道,唉,其实丞相何曾想这样做,公孙君侯鞍马出身,性格爽直,对皇上还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孙太仆所为啊。我等既然委质为人臣仆,遭受牵连,虽然冤枉,又有什么可说呢? 这时楼下小武突然加大了声音,诸卿都是朝廷骨鲠之臣,或者曾经为汉家长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的楷模,更当遵奉法纪,为黔首先,怎么竟然做了群盗,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声呢?臣武虽然出身乡鄙,却也懂得忠孝大节,甚不以诸卿所行之事为然。 楼上诸人大惊,这个绣衣使者怎会猜到他们从前的身份?的确,他们原来都是丞相的府吏和舍人,当时江充率领车骑,他们正好在另外的室宅,江充派出搜捕他们的士卒不多,被他们射杀了一些士卒,逃之夭夭。他们仗着熟悉官府公文,诈刻符传逃出函谷关。一路亡命到楚国,碰上楚王招纳舍人,才隐瞒身份,躲藏在楚王府邸。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身份,他们自我介绍是三辅游侠,没想到在这彭祖楼下,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喝破。 他们正在心惊的时候,楼下又传来小武的话声,诸卿为朝廷官吏多年,自当比本府更加晓畅事理。须知人生在世,当以忠孝立身。而圣人之言,孝更在忠上。诸卿既然不愿亲附朝廷,本也无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志,岂可勉强。但是也不该做劫质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要知道这不但背弃公义,而且有辱家声。将立身之孝都背弃了,哪里还能以人的称号立于天地之间?臣武甚不以卿等所做之事为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头可断,义不可废。无论如何,做事都该依乎道之所在的。造次必当于是,颠沛亦必当于是啊。 楼上诸人沉默一阵,这些话好像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其实他们都是立身谨严的官吏,谋反这样的事是想也没想过,不过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罢了。现在亡命出逃,隐姓埋名,也是因为不想连累宗族。他们都是世代为吏的良家子,被诬谋反是很让宗族蒙羞的。 于是他们各各面面相觑,突然如将军打破了沉默,大声道,好,沈使君的话甚为有理。礼尚往来,得沈使君良言,下臣也有薄礼相赠。说着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满,嗖的一声,箭如脱缰之马,直奔正当中那辆冲车而去,啪的一声,钉在那冲车的旗杆上,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一个县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骇然道,使君,这贼刑徒的箭竟然射在起先那枝箭射出来的箭孔里,贯穿了积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涌起一阵烦闷,看来自己的劝告并不管用,最终只有派人硬闯了,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赎金拱手相赠的。他慨叹了一声,正要发令强攻,这时听得如将军又继续大声道,我大汉臣民当以孝立身,使君所言,下臣佩服之至。没想到沈使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解,让我等真如发蒙一般。下臣愿意束手就擒,随使君回县廷去候罪。说着将弓和箭壶往外一扔。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输款诚(三) 余下诸人见他扔下武器,齐齐愕然了。有一人劝道,如将军,劫质是大罪,会处磔刑的。 如将军缓缓地说,诸君如何决定,如某不敢相强。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汉家忠臣,做劫质这样的事的确太不应该,刚才是一时糊涂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愿意被人骂为劫盗。 可是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免不了被骂。现在后悔又怎么来得及。 如将军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无愧于心,又有何憾。 诸人沉默了,显然这个如将军是他们的主心骨,于是突然一起纷纷道,下臣也愿随府君回去领罪。说着纷纷将手中剑、戟扔到楼下的山坡上。只听得咣当声不绝,在黑夜中听来尤为铮琮悦耳。 这下变故,让楼下县吏无不惊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竟把这样天大的难事用区区几句言辞就化解了。其实小武自己也拊心暗呼侥幸,他之所以劝楚王等回去,就是从箭上所系的竹简书信,判断这些贼盗并不普通,一定有点儿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脱的贵族子弟。通常这样的贵族子弟,因为从小受的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极要面子,更有无上的家族荣耀感。倘若是一般贼盗,还可以借助绣衣使者的威风震慑他们,但是对付贵族子弟和逃亡长吏,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他们宁愿死也不会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实身份,死了还丢一份脸。而如果采用儒家大义来激将,反而会激发他们内心深处无时无刻欲涌发出来的骄傲和自豪,那是一种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豪。因为这种自豪,他们宁愿随时杀身成仁。小武只是这样猜测,自己的确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没想一试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点软了。 不过他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立即大声道,诸卿如此申明大义,果然不枉曾为我大汉良吏,臣武甚为敬服,此案臣武一定在皇上面前代为求情,从轻发落。 楼上传来声音,谢沈使君,臣等死有余辜,不敢劳使君美言。说着,听见脚步杂沓声,鱼贯下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看年龄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剑眉如漆,穿着墨绿色的深衣,腰间的玉带上,嵌着美人秀颈形状的带钩,金色绚烂。小武远远一看他的气势和带钩的色泽,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虚,这人一定曾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紧跟着他的一个人肩披玄色胸甲,头上戴着平上巾帻,唇上两抹短须,看上去好生面熟。小武脑子里一闪,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青云里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么?真是再巧不过了,那时他是何等嚣张,现在身份和自己正好相反了。不过小武马上暗笑自己,身为一郡太守,难道能学那些没大志的县廷小吏,睚眦必报吗?古人有言,贤才共有几品:谨敕於家事,顺悌於乡党,这样的人,可以为乡里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无害,这样的人可以扬名于县廷;而廉平公正,宽和有固守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公辅之士。自己到了现在,连二千石这样的秩级都不算是什么理想,只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长者吗?当年韩安国因小罪下狱,遭到狱吏田甲的羞辱,韩安国曾不服气地问:“何苦相迫如此?虽然我现在身为阶下囚,但是死灰也有复燃一天啊?”田甲竟然拉开裤子对着他的脑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复燃,我就这样浇灭它。”韩安国心中大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幸好后来皇帝听说了他的才能,派遣使者在狱中拜他为梁王内史,从一个囚徒一下成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听见使者宣读诏书,吓得赶忙逃亡。韩安国派人传告田甲的家里:“给我乖乖回来,否则诛灭你的宗族。”田甲只好回来,光着膀子去向韩安国谢罪,韩安国笑道:“算了罢,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报复吗?”最后一直善待田甲。而韩安国最后官至御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这样不同于凡俗。小武这样想着,精神更是一振。 管材智身后还跟着数人,在县吏们火把的照耀之下,领头的汉子跪下顿首道,罪臣如侯拜见沈使君。其他几个也一并跪下,各报姓名叩头服罪。 小武大为惊愕,这领头的汉子竟然叫如侯,怪不得有如此箭术,这名字太如雷贯耳了。他当亭长的时候,经常有过往士卒路过,赴长安践更,或者去陇西六郡为戍卒,有一些服役期满回乡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谈起他们戍卫长安或者边郡时的见闻。有的眉飞色舞,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不绝于口;而有的则反驳道,射声校尉如侯将军才是天下第一神射士,并详细列举这位如将军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赛中,如何以臂力挽动三石的大黄弩,贯穿九层玄甲,匈奴闻知也为之丧胆。当时自己听着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也去长安,亲见那位将军一面。没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不由得喜忧交并:如此勇悍的将领,竟会落得流亡的下场。我大汉实是人才多多,开边斥塞,功名万里,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闲置。于是马上也双膝跪下,回礼谢道,将军不必客气,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国的宗庙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脱罪。 萧彭祖见小武竟然给劫盗跪谢行礼,非常惊愕,劝道,使君衔天子诏命出使,当自重身份,不可亏缺朝廷体面。 小武不答,起身后笑道,贤令有所不知,我大汉乃是礼治之国,刑罚不过是辅助手段。最好的政治,不在于断狱公正,让生者不怨,死者不冤;而在于使天下清明,黎民安乐,无狱可断。如果他们是不讲礼节的无耻群盗,那么本府自然也以群盗来看待他们,号令群吏趋进击斩。现在他们心中都存有我大汉礼乐,自首就擒,我们身为大汉官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表率,哪能不报之以礼呢?否则岂不让百姓笑话我们还不如刑徒知礼吗?况且这位如将军出身三辅大族,当年长安公卿无不以和如将军结交为荣,号称“虽有千金币布,难得如候一顾”。本府久闻其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何如之。这位管君也是长陵巨族,曾官丞相府左长史,平生往来也多是长者,你们皆不当有任何轻慢。 萧彭祖心想,这位使君真是巧舌如簧,什么都能被他讲出道理来,怪不得如此武功高强的群盗,也一下被他说动了心,轻易地束手就擒。想想自己四十多岁了,数十年的积劳,才当得一个小小县令,而他才二十岁年纪,就拖金纡紫,风光如此,这大概就是自己和他的差别了。于是也尴尬地陪笑道,使君明见,下吏万万不及。说着也跪下施礼道,下吏彭城县令萧彭祖,谢诸卿解脱人质。 如将军刚才听小武教训萧彭祖,并宣扬自己家族的高贵,心下甚是自豪,赶忙道,臣驽劣不才,给贤令增忧,死罪死罪。管材智知道小武肯定能认出自己,满以为他会对自己当场羞辱,没想到反而也夸赞自己的家族品第,脸上一红,低首道,下臣不肖,辱没家声,死罪死罪。 小武道,如将军、管长史,你们都快快请起,臣武虽然倾慕将军威名,却也不敢因私废公,请将军先造访监狱。转头吩咐萧彭祖道,拜托贤令,好好照顾如将军等人,务必使他们衣食无忧,待本府向皇上奏明,再行发落。 一行人喜气洋洋地驾车回去,楚王、国相和内史等看见小武不耗费一个县吏的生命,竟使劫质群盗自动束手,大为惊讶。听到萧彭祖和在场县吏的描述,无不由衷佩服。小武和楚王等客套了几句,再三叮嘱萧彭祖不可怠慢如候和管材智一干人,也回驿舍休息了。 紧张一过去,小武立即感到自己浑身无力。郭弃奴早迎在门口,赶忙帮他重新烧水洗浴。她知道小武半夜嚣嚣嚷嚷地驾车出去,焦躁不安,哪还有心情睡觉。后来打听到小武是去解决王太子被劫之事,确认没有可能遇上生命危险,也就安下心来。她今天心情极好,万没想到有如此好运,本来能被楚王赐给一个年轻的大吏做侍妾,已经是天幸了。自古嫦娥爱少年嘛,总比胡乱赐给一个满脸寿斑的老头子强得多罢。待到得知这个年轻大吏竟然认识自己哥哥,而且哥哥还活着,简直跟做梦一样。一时间这么多好事纷至沓来,她哪里还能睡得着。半年前因为家里贫穷,父母将她送到本县富商东阳无忌家里,那时何等难受。但是穷人对自己的命运向来没什么选择,渐渐也就习惯了。东阳家颇收购了一些各地的贫家女子,在家里教习歌舞,熟练后就卖给王侯大族,以为牟利。大家天天在一起,也挺快活的,所以思家的心日渐淡了。等到听说东阳无忌要将自己高价卖给楚王,心里又复悲苦,毕竟在东阳家时,父母还可以经常来看她。可是一旦转运到他乡,那就完全不同了。她母亲听到这消息,也曾质问东阳无忌说,老妇将女儿送给王孙家,只是为了让她能填饱肚子,有条活路。当初并没有收你一文钱,你怎么能随便卖给别人呢。东阳无忌表面上答应不卖,等她母亲一回去,还是偷偷载着她们几个驰往彭城,卖进了楚王宫。在楚王的宫里,大多的结果不过是被楚王或者他的儿子们收为侍妾,王宫深似海,加上这帮人身边的侍妾本就不少,互相都虎视眈眈的,惟恐得不到主人的宠幸。即便自己不想和她们争宠,也免不了有飞来横祸。汉家各诸侯王淫乱成风,尤甚于中央朝廷的内宫。大概因为这些王名义上是一国之君,而实际政事皆由朝廷派遣的内史管辖。他们无事可干,精神空虚,只能在淫乐上找寻刺激。他们动辄以宫婢侍妾为发泄对象,暴捶鞭笞,无所不及。多少民间卖入王宫的女子最后都成了冤魂。这些事郭弃奴也不是没听说过的。现在能以这种形式逃出王宫,如何能不欣喜? 府君公事辛苦,快休息罢。郭弃奴递过一盏热水,先饮点热汤。 小武重新洗过澡,坐在灯下,看着她,心情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漂亮的女子总是那么赏心悦目,能让男子从暂时的烦恼中摆脱出来。他饮了口水,脑中回思刚才这件劫持案,心中大为激动。这些劫盗的举动深深打动了他,他为此感到羞愧,换个位置想,如果自己在这样亡命的情况下,能不能为了保持名节,而不顾斧钺之诛呢?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暗想,那位如将军不管是气度还是武功,都足堪为一代名将。自己一定要想个办法,保全他的性命。 郭弃奴呆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使者,一丝爱慕之情从心底悄悄涌起来。这样的男子她在宫里数月,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今天被小武解救的太子,本是十足酒囊饭袋之徒。每日里就是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第一次看见她就色迷迷地欲行轻薄。只是碍于楚王在场,没有成功。后来屡次碰见,也皆因在场人多而逃了过去。而小武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另类男子,简直让她感到魂不守舍。他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的,是在思考什么呢? 接着她见小武停下脚步,看着她,两眼似要冒出火来,他突然走近她,一把将她的腰肢搂住。嘴里还在呢喃什么,右手揭开了她的衣襟,嘴唇在她的脸上粗暴地吻着,唇边的短须扎得她脸上麻痒痒的。郭弃奴张开两臂,反抱住小武的身体,她心里不但不觉得难堪,反有莫名的欣喜。她由着小武剥光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接着小武将她平放在木榻上,木榻很精致,三面都有围屏,她的脑袋紧抵在围屏的一角,恍惚中被身上的这个年轻男子分开了双腿,接着腿间一痛,这个男人已经侵入了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上喘息着,冲刺着,然而表情还是那么不快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呼了几声,加快了速度。他的眉头突然展开了,无力地瘫在她身上,呢喃道,丽都,我突然想出一点儿办法了。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输款诚(四) 郭弃奴看着这个男子年轻而颇带风霜的脸,心里面柔情一霎时涌了上来,不觉爱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府君,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忧虑。而且你怎么把我的名字念成丽都,是不是使君家乡豫章县的方言啊。 次日清晨,小武立即去见楚王,并把国相和内史等都招来,在大殿议事。那个昨晚遭受劫持的王太子刘广明也在那里。他见到小武,漫不经心地施了礼,然后大声嚷道,沈君,昨天那几个贼盗实在太嚣张了,一定要处以磔刑方消我恨。 小武看到他那张嚣张的脸,不觉心生厌恶,暗想,你这竖子也就是出身好一点儿罢了,否则,你给那位如将军提鞋都不配。于是冷着脸说,太子殿下,恕下吏无礼,这些事都不是太子该管的,我大汉自有国相和内史在。 刘广明看见小武冷冰冰的面孔,气焰一下子消散了,忙避席顿首谢罪,使君息怒,下臣一时激愤,忘了规矩,希望使君千万不要见怪。昨日承蒙使君相救,实在是铭感五内。 小武知道这帮诸侯同姓子弟都是色厉内荏的货色,他们没有实际权力,但是名义上爵位高贵。现在见他转而恭谨,自己也不好意思不还礼,于是也和悦地说,太子别怪下吏的鲠直,你身为楚国储君,身系社稷之重,怎么能随便深夜和人外出呢?若一旦有事,岂不让圣天子担忧。他转首对国相道,天子派遣国相君来楚国,就是希望君能辅佐大王,为大王分忧的。希望国相和内史君能下令,日后王太子出宫,一定要仪仗分明,鸣鸾铃为先导,并驾驷马高车,官属紧密相从,不许驾小车微服外出。 国相李遂脸上长着一把斑白的胡子,却被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人教训,心里很有些不快,暗想,你这小竖子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正式官职不过是个豫章太守,二千石,按秩级来说,比我这个楚王相要低,却对我用这样申斥的语气,不过是仗着你摄任绣衣直指使的身份罢了。不过转念一想,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自己的确是软弱不胜任,作为天子派来楚国的监管大臣,不但管束不了王太子的过错行径,而且还差点弄得让他丧命,实在罪不可逃。倘若这使者奏报上去,自己就会下郡诏狱,绝对死定了。在汉代,“软弱不胜任”是个很差的评语,所有官吏都怕这样的谴责落到自己身上,一旦被天子确认“软弱不胜任”,即便不降罪,也会马上免职,永久禁锢,这辈子别想再当官。李遂越想心里越惊,于是赶忙谦恭地膝行,离开坐席,道,沈使君所言极是,臣一定好好叩谏太子,不给圣天子遗忧。 小武看见这样一个老头子在自己面前如此降心,也离席谢道,国相君免礼。真能做到这样,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算是尽责了。我刚才在想,这件事应当怎么解决,可以先提审一下劫质者,他们大概原来是太子的舍人罢。说着眼光转向太子。 王太子尴尬地说,的确,这帮贼盗都是几个月前从三辅逃亡而来的黔首,臣看他们穷困潦倒,衣食无着,一时怜悯才加以收留,没想到他们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竟敢劫掠臣为人质,索取王家钱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臣敢恳请使君主持公道,穷治此案,得其奸实,奏上廷尉,按照大汉《贼律》,将他们处以磔刑。 小武心道,你这竖子张口就是谎话,什么一时怜悯,你是这样好心的人么?还不是看他们武功不凡,想留为日后造反的帮手。不过现在倒也没必要揭露他,免得大家脸上尴尬。于是淡淡地说,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逃亡的黔首,若无原籍乡啬夫和里长共同签署、并由县廷盖印的过往符传,是出不了函谷关的。即便出关,天下郡国皆不敢收留。太子怎么敢能公然干犯律令,好心收留呢?按照大汉《户律》,收留逋逃的流民,轻则罚金,重者耐为鬼薪白粲,甚至还会髡钳为城旦刑徒。如果被深文罗织的酷吏网得此案,意欲多杀以讨主上欢心,则干脆诬陷你们和贼盗是一伙,按照《贼律》来判决,那太子就不免和劫盗同罪,要判处死刑了。 王太子面色大变,把头上的冠也摘了,顿首道,万望使君开恩,臣知罪,今后再也不敢了。 楚王也赶忙陪笑道,使君教训得是,犬子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啊,望使君想个万全之策,免脱犬子的罪状。 小武也赶忙还礼,大王不必客气。臣也是为大王考虑,天子对诸侯王招纳亡命一向切齿痛恨。臣不想看到王太子一时疏忽,而倾覆楚国的社稷。希望大王明白臣一片苦心。 楚王道,那么使君的意思是? 小武挥挥手,屏退随从,低声道,这几个劫盗身份非同小可,领头的是当年北军射声校尉如侯,后来迁太子家令,深得皇太子宠幸。另外一个名管材智,前丞相左长史。两位都是素有名声的大吏,跟从他们的也都是丞相府的高级掾吏,乃是因为怕受到丞相府大狱牵连,而逃出来的。一路流亡到楚国,正好碰上王太子招募舍人。这几个人武功才能如此不凡,王太子自然一下就看上了,可是后来他们发现王太子的行事和自己不合,颇为动怒,所以劫持王太子,索要赎金,以便有盘缠逃亡别处——我的猜测不会错罢。 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一) 广陵国又是一片暮春的气候,杨花似雪,柳长似线。早在得到大汉绣衣直指使者将巡视广陵国的邮传文书之后,整个广陵县就立刻紧张起来,广陵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下令征发广陵县的大男子、大女子,二十三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全部出动,整修驿置沿途的道路。自进入广陵国境起,一直到广陵相治所广陵县的驰道,被黔首们夯修得整整齐齐。这对于濒临江水的广陵国来讲,实在颇不容易。正是雨水繁多的季节,道路一向泥泞。但是,一旦新修的道路被雨水冲坏,县廷的掾吏就会再次征发黔首及时修补。他们不知道这个即将到来的绣衣直指使是什么脾气,如果使者惯于作威作福,而被不平的道路颠痛了屁股,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他们性命就有可能不保。毕竟使者是天子派下来的,手提着“见之如见皇帝”的金斧,谁敢不敬。当朝皇帝前几年就曾因为驰道不修,而斩了著名酷吏义纵的头。这使者虽然没有皇帝那么威风,但试问自己这帮百石小吏,脑袋又能有当年威震三辅的中二千石大吏义纵的那么值钱么? 小武等人一个驿置一个驿置地前进,不多的时日,已经离广陵县邑很近了。他命令在一个亭舍前停下车马,这可能是进入广陵城的最后一个驿置了。小武只带了一个随从走进院子,这是他一路上的习惯,虽然这次离开彭城,带了如侯、管材智等几个人一起。但大司农签发的文书上面传告各地驿置,只供给离开长安时出发的数人饭食,其他随从各地亭舍是没有义务提供饭食的。即便他们想巴结这位使君,也不敢假公济私。因为亭舍驿置的柴米肉菜都由县廷提供,每笔花费都得上报。县廷还要将这上报再次核对,提供给太守府审查。除非他们用私人的钱物购买饭食,提供给使者。但是多数亭长都不富裕,这项花费对于他们自己颇为艰难。小武当然知道这样的难处,非常自觉,每经过一个驿置亭舍,都让随从们远离亭舍等候,不让亭长因无法招待而感觉尴尬。幸好这次出来,皇帝赐金不少,加上自己的俸禄,沿途购置食物载于后车,一路倒也并无困乏。 两人走进院子,只见桓表上写着“荠麦亭”三个墨书的隶体大字,这个亭舍比前面的更加干净,有七、八个房间的样子,正对院门的一面墙,用蜃灰刷得雪白,上面是醒目的一排墨笔大书,和前面经过的驿置毫无例外: 征和二年四月丙寅朔壬辰,广陵国相士梁、丞禹、内史夷吾告广陵国各驿置亭舍,写移书到,各缮治桥梁、道路,谨过军书、邮书,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毋忽,如律令。 这样严肃地颁布文书告诫各驿置亭舍修治道路桥梁,自然是怕大汉使者巡视时不满意而发怒了。小武在这个亭舍的院子里踱了几步,又是一番感慨万千,他可是在这样的职位上干了好几年的,很容易触景生情。就像那次逃亡到肥牛亭,竟潸然涕下一样。遥想那时,每天的工作极其无聊,或者是握着戈坐在院子里发呆,两个部下亭父和求盗则坐在另一边的大树下搓麻绳和草绳,为公家使用。其他时间就编草鞋,交给各自的老婆去卖,挣些微薄的钱。他们自己身为官吏,是不能在亭舍公开卖草鞋的。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干这样的职务,薪俸少得可怜,往往要自己家里贴补衣食。一年的收入还远不如种几亩薄田能维持温饱。虽然他们常常会无一例外地遭家里人抱怨,可是也不后悔,毕竟这样的工作还有盼头,希望能够积劳,由亭父而到求盗,而到亭长,而到斗食小吏,而到百石长吏。然而编织草鞋卖钱,这样的事,小武是做不来的,他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法律条文记得烂熟,自负以后一定是当长吏的料,岂能去干这样的小买卖。将来发达了,岂不贻笑乡里。所以闾里的少年为此常讥笑他的假清高,他也懒得理会。这帮无赖少年,有时的确也没有办法对付,除非他们犯了大罪,亭长可以请求县廷,发节逮捕。否则你和他们争辩,推推搡搡,打伤了他们,落下罪责的反而是自己。律令规定,在双方戏斗的情况下,小吏击伤黔首算是犯罪,要系捕县廷,甚至去督邮90处对簿。而黔首击伤小吏,却只不过由乡啬夫申斥了事。因之小武平常也对他们不搭理,只在内心深处愤懑。辛苦十多年学了律令,却要天天和这帮文盲百姓为伍,真是非常寂寥和无奈。要不是因为卫府剽劫狱,自己还不知混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已经被免职回归乡里,做一个实实在在的田父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奇怪,有的人在低微的职位,会软弱不胜任;到了高位,却刚毅坚韧。想起自己前些天申斥楚王相李遂的软弱不胜任,他的嘴角简直露出了一丝笑容。 跟随他的侍从檀充国走到他身边,道,府君,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命亭长去驰告相府,让他们来见使君。 小武道,不必了,我身为大汉使者,出来巡视,是为天子分忧的,切不可招摇扰民。 檀充国道,府君所教的是,臣驽钝不知事物,实在该死。他本是长安的一个无爵的士伍,穷愁潦倒之际,无意中遇见小武,小武问他愿不愿意离开长安,跟自己去豫章上任,他听了由衷欢喜,马上忙不迭地叩头,千恩万谢,并当场写下质书,愿意终身相随。看来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也不缺乏穷人,并不是个个高傲的。按照律令,关内侯可以招募三十个随从,可是小武并没有得意忘形地马上摆出一幅关内侯的架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基还非常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夺爵为士伍”,变成平民了呢。当大汉的官看来容易,但丢官丢脑袋也并不难。这世上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小武走了两圈,咦了一声,这里怎么如此安静,亭长呢? 檀充国道,对了,亭长跑哪里去了?他高声叫道,荠麦亭亭长何在,大汉使者到,还不快出来答话。 只听得屋内啪的一声,好像里间的门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浅红色的公服跑了出来,他头上的平头赤色的巾帻也斜斜地戴着,好像还没睡醒。看见小武两个,道,哪里来的使者,有符传没有? 檀充国刚要答话,小武止住他,对那汉子道,我是过往办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传,怎么整个亭舍就你一个人? 那汉子道,有符传就快拿出符传来看,罗嗦什么。现今农忙时节,求盗和亭父都出去敦促黔首们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个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墙上墨书,道,国相府文书上写着“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告诫你们要时时呆在亭舍,不能随便走动,敦促耕作这样的事是乡啬夫干的事,县廷也会派出专门的劝农官,亭父和求盗怎么会越职管这个? 那汉子不耐烦道,快亮出符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再拿不出符传,我就击鼓了。他的手指着中庭的警贼鼓,你要知道,没有符传而擅自闯进亭舍,都可以当作盗贼处置的。 小武大怒,他还没见过这么强横的亭长,道,只怕看了符传你会吓死。 那汉子大量了小武二人一眼,原来他们并未穿官服。寻常像小武这样级别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驾驷马,出入亭舍闾里,会被主事吏告劾为无二千石大吏的体面,羞辱朝廷印绶,遭到免职。但小武是专门的使者,按规定可以微服伺察郡县。汉子看小武脸色较黑,并不像是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样子,冷笑道,我可是吓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绣衣直指使者,那又怎么了?老子就怕了不成。 檀充国见他越发粗鲁,忍不住道,你这牧竖,还不错,还知道朝廷有绣衣直指使者。既然你不怕,那也无妨告诉你,我们府君正是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制诏绣衣直指使者沈府君。 小武见檀充国说破,也就干脆撩开衣襟,亮出挂在腰间的绿绶,他从鞶囊里掏出银印,在亭长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阴刻的五个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汉子早得到命令,知道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这下相信了,面如土色。赶忙跪下叩头道,臣荠麦亭亭长谢内黄顿首叩见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算了,起来罢。你不恭恪职守,所以本府才盘问于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嚣张。本府也不想公报私仇,现在我们进亭舍,你把情况好好告诉本府,本府就恕你无罪。说着,抬脚向正厅走去。 没想到这个名叫谢内黄的亭长看见小武要进正厅,惊慌更甚,他赶忙膝行到小武脚下,道,这几日广陵多雨,亭舍阴暗潮湿,恐怕污染了使君的冠冕。不如臣进去找张凉席,使君暂且坐在中庭榆树下讯问臣就是了。 小武看见谢内黄慌张的神情,突生疑窦,这亭长到底搞什么鬼?竟然不让我进去。 谢内黄说着躬身就想进屋,但小武叫住了他,且慢,本府想看看亭舍里面的设置,是不是符合朝廷指定的标准。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径直往里走去, 谢内黄脸色发白,却也不敢再阻拦。三个人走进亭舍的正厅,正厅里迎面是张枰席,乃是可容一人的坐具,枰前放着一张曲腿的几案,上置一卷简册文书;左边还搁着一个兰锜,上面横架着一柄长剑,一枝短戟,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亭舍设置,没有什么奇特。小武正在纳闷,突然听得里面门响,咣当一声,走出一个二十多岁左右的女子,这女子面色微黑,身上是浅色麻布的深衣,一看就知道是农家的少妇,虽然肤色不那么亮洁,但是眉目清秀,在乡间也算是颇有姿色了。这女子推开门,大概正要说话,但一看见有生人,嘴巴张圆了,把声音硬生生吞回了肚里去,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小武奇怪地看着谢内黄,心想,这个女子难道是他的妻子?不是很像啊,大凡一般乡里的黔首夫妇,双方的年纪都不会相差很大,可是眼前这个亭长怎么看也有三十五岁上下,比这个女子至少大十五岁,这不是很常见的。 谢内黄看见小武望着他,干笑了一声,突然跪下叩头道,小臣该死,这个女子是小臣的妻子,小臣不该带她到公舍来,望使君恕罪。 那女子满脸通红,发不出一句话,谢内黄转头对她说,君侠,这是长安朝廷派下来的使者,还不赶快叩头请罪。 那叫君侠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下道,民女广陵县中乡孝义里竺君侠叩见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们都起来罢。谢亭长,你白日带家眷入公舍燕好交欢,是违背律令的。本府告诫你,以后切切不可如此。今天你幸好是被本府撞见,如果换了当年的暴胜之公子,恐怕就要断你的头而去了——前面离广陵县邑还有多远? 谢使君开恩,谢使君开恩。谢内黄千恩万谢,又谄媚地说,此处距广陵县还有二十五里,使君大概再走两时辰就可以到达。使君可以先在亭舍歇息片刻,臣立即去吩咐邮传御者发板檄驰报县廷,传达使君来临的消息,广陵国相等人肯定已经在城门前张旗鼓迎接使君了。 小武道,也好,你快去吧,我的属车都在门外,亭舍事务我暂时帮你看管。 谢内黄道,好,臣等先告退了了。他对着那女子道,我们先走,别耽误使君休息。 那女子对小武再次顿首告辞,站起身来,躬身急速退了出去,谢内黄拉住她的袖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广陵城外,旌旗飘扬,这个王国最高级别的官员都在广陵城的北门外等候即将到来的朝廷使君。和风吹拂的柳枝下,是一个个高大的幄席,一排排华丽的步障91,一列列威严的甲士,持着长戟,将驰道两旁看热闹的黔首百姓隔了开来。广陵王刘胥、王太子刘霸、翁主刘丽都、国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等一干人坐在幄帐下边谈笑,边议论纷纷。几天前他们接到邮传的文书,得知大汉使者很快将到,立刻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刚才又得到荠麦亭传递的文书,说使者离城邑不过二十里,马上将早准备好的仪仗布置开来。当然,这里面最兴奋的就是刘丽都了,盼望了几个月,情郎终于衣锦策肥来迎娶她。此时此刻,巨大的幸福已经充塞了她的整个心胸,她所高兴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阴森的王宫,永远跟随自己心爱的男子了。这个男子走到那里,她都会义无返顾的跟着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撒娇,任性。这样的任性和她在王宫里的任性不同,后者大抵是一种孤寂到无奈时候的发泄,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将来也不知道被大王许配给谁,即便是许配给一个列侯,有一如既往的奢华,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她耳闻目睹了许多贵族的奢华,而这些人的品质和才能往往和他们的爵位大不相称。看看大汉开国以来,还剩多少开国功臣的爵位仍在世袭就知道了。就拿不久前处死的长平侯卫伉来说罢,他还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而在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屡次因为犯罪失侯,若不是皇帝看他姑姑卫皇后的面子,他腰带上纵使别着十条命也应该全花干净了。刘丽都想起这些就不由得厌恶恐惧,她需要一个自己真正欣赏,又能倚靠,偶尔还可以半嗔半怒地颐指气使的人。也许直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往常对父亲参与的一些谋反举动莫名其妙的热爱,并不在于自己想得到的那个虚幻的公主爵位,而只不过想籍此发泄一些潜意识的苦闷,虽然她以前并不自知。 姊姊今天真是越发漂亮了。刘霸由衷地赞叹道,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夫君,的确是不一样啊。 刘丽都穿着淡绿色窄袖深衣,披散着一头油亮的黑发,脸色欺霜赛雪,真是艳丽无可比方。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面颊一红,道,去去去,小孩子知道什么,什么夫君不夫君的,我并没有嫁给他呢。她对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很是疼爱,边说边凝目注视他眉目清秀的脸庞,再望望驰道,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 刘霸笑道,姊姊还会羞涩呢。据从长安来的邮传御者传言,姊夫在皇帝陛下面前力拒靳中丞为他妹妹的求婚,说和姊姊在宫中碧菱湖的凌波台上早就有了啮臂之盟,皇帝陛下都为此好一阵惝恍。皇帝陛下也是个多情的人啊,他的《悼李夫人赋》传诵天下郡国,只有这样的皇帝,才能欣赏这样的姊夫呢——对了姊姊,所谓啮臂之盟,不知道是姊姊咬了姊夫,还是姊夫咬了姊姊,还是互相都咬了呢?拿瘢痕给小弟看看如何。刘霸说着,就抬手来拉刘丽都的袖子。 刘丽都赶忙捂住自己的皓腕,嗔道,太子弟弟不要这么顽皮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他们两姊弟说话向来是如此亲昵的。刘霸一点不饶她,扯着她袖子不放。 这姐弟两人正在打闹之际,听得一匹驿马的马蹄声飞速传来,一个驿卒大叫到,长安使君车骑到。顿时围观人群一阵鼎沸,官吏们一齐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远处的黔首们也你推我挤,向驰道前方望去。 刘丽都心里砰的一声,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弟弟别闹了,你姊夫到啦。说完,脸上的羞红更甚了。刘霸看见官吏们都肃然,也不敢再闹,跟着一齐站起身来。 /xiaoshuotxt/t.xt`小~说~天~堂 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二) 只听得里面啪的一声,好像里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浅红色公服的汉子跑了出来,他满脸横肉,头上的平头赤色巾帻也斜斜地戴着,好像还没睡醒。 看见小武两个,问道,哪里来的使者,有符传没有?檀充国刚要答话,小武止住他,对那汉子道,我是过往办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传,怎么整个亭舍就你一个人? 那汉子道,有符传就快拿出符传来看,罗嗦什么。现今农忙时节,求盗和亭父都去敦促黔首们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个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墙上墨书,道,内史府文书上写着 “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告诫你们要时时呆在亭舍,不能随便走动,敦促耕作是乡啬夫干的事,县廷也会派出专门的劝农官,亭父和求盗怎么会越职管这个? 那汉子不耐烦道,快亮出符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 再不亮出符传,我就击鼓了,他的手指着中庭的警贼鼓,你要知道,没有符传而擅自闯进亭舍,是可以当盗贼一样对待的。 小武大怒,他还没见过这么强横的亭长,道,只怕看了符传你承受不起。 那汉子上下打量着小武二人,原来他们并未穿官服。寻常像小武这样级别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驾驷马,出入亭舍闾里,会被主事吏告劾为无二千石大吏体面,羞辱朝廷印绶,遭到免职。 但是小武是专门的使者,可以微服伺察郡县。那汉子看小武脸色较黑,并不象是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样子,冷笑道,我可是吓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绣衣直指使者,那又怎么了? 老子就怕了不成。檀充国见他越发粗鲁,忍不住道,你这牧竖算是不错,还知道朝廷有绣衣直指使者。 既然你不怕,那也无妨告诉你,我们主君正是制诏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绣衣直指使者沈府君。 小武见檀充国说破,也就干脆撩开衣襟,亮出挂在腰间的绿绶,他从鞶囊里掏出银印,在亭长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阴刻的五个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汉子早得到命令,知道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当即面如土色,扑通跪下叩头道,臣荠麦亭亭长谢内黄叩见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算了,起来罢。你不恭恪职守,所以我才盘问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嚣张。 我也不会公报私仇,现在我们进亭舍,你把情况好好告诉我,我恕你无罪。 说着,抬脚向正厅走去。这个名叫谢内黄的亭长见小武要进正厅,满脸惊慌更甚,他赶忙膝行到小武脚下,道,这几日广陵多雨,亭舍阴暗潮湿,恐怕污染了使君的冠冕。 不如臣进去搬张枰席,使君暂且坐在中庭榆树下讯问臣就是了。小武看见谢内黄慌张的神情,突生疑窦,这亭长到底搞什么鬼? 竟不让我进去。谢内黄说着躬身就想进屋,但是小武叫住了他,道,且慢,本府想看看亭舍里的设置,是不是符合朝廷指定的标准。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径直往里走去,谢内黄脸色发白,却也不敢再阻拦。 三个人走进亭舍的正厅,正厅里迎面是张枰席,乃是可容一人的坐具,枰前面放着一张曲腿的几案,上置一卷简册文书,左边还立着一个兰锜,上面横架着一柄长剑,一枝短戟,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亭舍设置,没有什么奇特。 小武正在纳闷,突然听得里面门响,咣当一声,走出一个二十多岁左右的女子,这女子面色微黑,身上着浅色麻布的裙裳,一看就知道是农家的少妇,虽然肤色不那么亮洁,但是眉目清秀,在乡间也算是颇有姿色了。 这女子推开门,大概正要说话,但一见有生人,嘴巴张圆了,把声音硬生生吞回了肚里去,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小武奇怪地看着谢内黄,心想,这个女子难道是他的妻子?不是很像啊,大凡一般乡里的黔首,夫妇双方的年纪都不会相差很大,可是眼前这个亭长怎么看也有三十五岁上下,比这个女子大十五岁,这不是很常见的。 谢内黄见小武望着他,干笑了一声,突然跪下叩头道,小臣该死,她是小臣的妻子,本不该带到公舍来,望使君恕罪。 那女子满脸通红,发不出一句话。谢内黄转头对她说,君侠,这是长安朝廷派下来的使者,还不赶快叩头请罪。 那叫君侠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下道,民女广陵县中乡孝义里竺君侠叩见朝廷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们都起来罢。谢亭长,你白日带家眷在公舍燕好交欢,是违背律令的。 本府告诫你,以后切切不可如此。今天你幸好是被本府撞见,如果换了当年的暴胜之大夫,恐怕就要断你的头而去了——前面离广陵县邑还有多远? 谢使君开恩,还有二十五里。这是最后一个驿置亭舍了。大概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使君可以先在亭舍歇息片刻,臣立即去吩咐邮传御者发板檄驰报县廷,传达使君来临的消息,广陵国相一定会在城门前张旗鼓迎接使君的。 小武道,也好,你快去吧,我的属车都在门外,亭舍事务我暂时帮你看管。 谢内黄道,好,臣等先告退了了。他对着那女子道,我们先走,别耽误使君休息。 那女子对小武再次顿首告辞,躬身急速退了出去,谢内黄拉住她的袖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三) 广陵城外,旌旗飘扬,这个王国最高级别的官员都在北门外等候即将到达的朝廷使君。和风吹拂的柳枝下,是一个个幄帐,一排排华丽的步帐,以及一列列威严的甲士。甲士们持着长戟,将驰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隔开。广陵王刘胥、太子刘霸、翁主刘丽都、国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等一干人坐在幄帐下边谈笑,边议论纷纷。早在几天前他们接到邮传的文书,得知大汉使者将到,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刚才又得到荠麦亭传递的板檄,说使者离城邑不过二十里,立刻将早准备好的仪仗布置开来。当然,这里面最兴奋的就是刘丽都了,盼望了几个月,情郎终于衣锦来迎娶她。此时此刻,巨大的幸福充塞了她整个心胸,她所高兴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阴森的王宫,永远跟随自己心爱的男子。无论这男子走到那里,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跟着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撒娇,任性。这样的任性和在王宫里的任性不同,后者大抵是一种孤寂到无奈的发泄,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将来也不知被父王许配给谁,即便是许配给一个列侯,有一如既往的奢华,那又有什么呢。她耳闻目睹了多少贵族的奢华,而这些人的品质和才能往往和他们的爵位不相称。看看大汉开国以来,还剩多少开国功臣的爵位仍在世袭就知道了。就拿不久前处死的长乐侯卫伉来说罢,他还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而在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屡次因为犯罪失侯,若不是皇帝看卫皇后的面子,他腰带上纵使别着十条命也应该全花干净了。刘丽都想起这些就不由得厌恶和恐惧,她需要一个自己真正欣赏,又能倚靠,偶尔还可以半嗔半怒地颐指气使的人。也许直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往常对父亲参与的一些谋反举动莫名其妙的热爱,并不在于自己想得到那个虚幻的公主爵位,而只不过是想藉此发泄一点儿潜意识的苦闷,虽然她以前并不自知。 姐姐今天真是越发漂亮了。刘霸由衷地赞叹道,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丈夫,的确是不一样啊。 刘丽都身着淡绿色窄袖深衣,披散着一头油亮的黑发,脸色欺霜赛雪,望上去真是艳丽无可比方。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面颊一红,道,去去去,小孩子知道什么,什么丈夫不丈夫的,我并没有嫁给他呢!她对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很是疼爱,边说边凝目注视他眉目清秀的脸庞,再望望驰道,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 刘霸笑道,姐姐还会羞涩呢。据从长安来的邮传御者传言,姐夫在皇上面前力拒靳中丞为他妹妹的求婚,说和姐姐在宫中碧菱湖的凌波台上早就有了啮臂之盟,皇上都为此好一阵惝恍。皇上也是个多情的人啊,他的《悼李夫人赋》传诵天下郡国,只有这样的皇上,才会欣赏姐夫这样的勇气呢。——对了姐姐,所谓啮臂之盟,不知道是姐姐咬了姐夫,还是姐夫咬了姐姐,抑或是互相都咬了呢?那瘢痕给小弟看看如何。刘霸说着,就抬手来拉刘丽都的袖子。 刘丽都赶忙捂住自己的皓腕,嗔道,太子弟弟不要这么顽皮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他们两姐弟说话向来是如此亲昵的。刘霸一点儿不饶她,扯着她袖子不放。 这姐弟两人正在打闹之际,听得一匹驿马的马蹄声快速传来,一个驿卒大叫到,长安使君车骑到。围观人群一阵鼎沸,官吏们一齐站起来,伸长了脖子。远处的黔首们也你推我挤,向驰道前方望去。 刘丽都心里砰的一声,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弟弟别闹了,你姐夫到啦。说完,脸上的羞红更甚了。刘霸看见官吏们都肃然,也不敢再闹,跟着一齐站起身来。 驰道上驷马高车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见着了轮廓,然后在离人群的老远就停下来,御者先下了车,用一种特有的仪式叫道,皇帝制诏绣衣御史沈府君为诸君下车。接着,一个少年人掀开衣车的帷幔,凭轼站立,他带着二梁的刘氏冠,黑色的深衣,缀着浅色的花纹,腰间左右两边各系着一个鞶囊,左边垂着绿色的绶带,右边垂着紫色的绶带,玉带的左手位置,还系着一柄长剑。这个人自然就是广陵国官员迎接的绣衣御史沈武了。 刘丽都老远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真是心潮起伏。她没有上前,因为她身边的官吏包括她的父王都纷纷涌上前去了。她只是发觉她的心上人正在凭轼游目,扫视着面前的人群,大概正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而且,他的目光肯定找到了自己,她看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掀开深衣的下襟,跳下了衣车。这时候他还是严格遵从着礼节,绝对不在车上多呆一刻,因为那样表示不庄重,即便他可能非常想站在高车上多凝视自己几眼。 小武走下车,心情也是激动夹杂着欣喜,因为他刚才已经看见,他那美丽的心上人就在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没有上来拥抱我。小武心里暗笑,这孩子竟然变得矜持了,若是按从前的性格,可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想着,心里的急流更是不可遏止,暗叹道,情人内心的热切竟至于斯,也许我这个绣衣直指御史会当得不称职,也许很快会被皇帝砍下脑袋去,但是今天能见到我的丽都妹妹,已经是毫无遗憾了。 他笑脸走上去,早有侍者在他们面前摆下枰席,一干官吏都走近来,跪在枰席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臣广陵国相来士梁叩见沈使君。臣广陵国内史向夷吾叩见沈使君…… 小武赶忙跪下还礼。黔首们望着这帮大吏,脸上无不露出艳羡的神色。小武能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作为一个普通黔首出身的官吏,他也有过挤在人群中观赏官员们相见揖让之礼的时候,很久以来,他就希望那进行揖让之礼的人是自己,到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一切都恍如梦里。 当他还跪在席子上行着揖让之礼的时候,忽然听得人群中有个黔首的声音传来,广陵国广陵县中乡孝义里不更、草莽臣程忠信,有冤狱,望使君明察。 小武大为奇怪,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短衣的男子一手高举竹牍过头,一手攀着步障,满脸愤色。负责侍卫的两个甲士早已跑过去揪住他的头发,想把他拖开,他拉住步障不放,其中一个甲士俯首去掰他手指。小武大声道,放了他,让他过来对本府说话。本府奉皇上制诏,巡视东南郡国,兼有朝廷行冤狱使者的职责,庶民有冤狱,可以当场禀报本府。 广陵国相来士梁很不悦地看了身边一个官员一眼,这官员穿着黑色公服,腰间的鞶囊里垂下黑色的绶带,看级别是六百石的长吏,他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他低下头去,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样不合适的情况,显然国相是责备自己不称职了,他脸上掠过一丝紧张。 甲士们松开了那个男子,将他带到小武身边。那男子双膝跪下,叩头道,草莽臣程忠信拜见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有什么冤狱,快快讲来,本府为你做主。他心里陡然升出一丝快意。不知什么原因,一听见有人告状他就精神抖擞,他自小读那些法律条文,由衷的喜欢,丝毫不觉枯燥,连他的老师李顺也大为佩服。也许他真的天生就是做官吏的料,断案于他实在是极过瘾的事。 那男子道,臣状告荠麦亭亭长谢内黄,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经常勒索闾里的黔首们给他送酒食礼品。几个月前他还闯入臣家里,强奸了臣的妻子。被臣撞见,臣上前和他论理,反被他用剑斫断臣的胫骨,叫臣几个月都不能痊愈。臣曾在县廷击鼓鸣冤,而令狐县令命令狱吏将臣四肢张开绑在木架上鞭笞,打得臣遍体鳞伤,万望使君为臣伸冤。 小武心中大怒,他知道,虽然很多亭长是由闾里长老推举的,一般来说还家境殷实,而且被推举人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三世清白,也没有市籍,但很多时候并非都有这样公正,许多小县的亭长可能便是县廷掾吏的亲属。刚才在荠麦亭见到的那个谢内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来那个神情慌张的女子,也未必是他妻子了。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汉子,这才发现他的左腿似乎不甚灵便。于是转首问道,本府不才,想知道广陵县县令在不在? 令狐横赶忙揖道,臣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 小武道,程忠信所说,是否实情,贤令何妨告知本府。 令狐横道,无知黔首,妄告长吏,使君不要听他一派胡言。沈使君,此处也不是谈论公事的场所,臣恳请使君进城先行歇息,再议公事。 小武沉默半晌,缓缓从腰间革囊里,抽出一把金黄色的精致小斧,道,本府奉皇帝制诏,只知道析察冤狱,宣明德化,以解百姓的倒悬之苦,不知其他。诸君若有不服,可以制作文书,向朝廷劾奏本府。现在本府只想了解这男子说得是否实情。此金斧乃未央宫作室新近铸造,见之如见皇帝。以此斧得征召二千石以下,并专诛六百石以下长吏,不须请诏。 见小武杖出金斧,一干官吏赶忙跪下。来士梁呵斥县令道,使君问话,岂敢虚与委蛇。再不据实禀报,将有严谴。 令狐横摘帽顿首道,臣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其实这个黔首所告,臣早就鞫按过,真实情况和他所言颇有出入。臣曾鞫问过荠麦亭所辖闾里人家数十户,提供的证词都说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皆是百姓甘心情愿馈赠,并无半分强迫,而且异口同声地称赞谢亭长奉公守职,年年考核为全县诸亭之最。臣曾经想将他调到县廷,升职为令史,但是闾里黔首竟然集体到县廷恳求,希望能挽留谢亭长。谢亭长见他们一番诚意,非常感动,甘愿放弃了升职机会。怎么能说他数为不法,欺压良善呢。臣再三勘断,判定程忠信是诬告,姑念他左胫骨有伤,姑且不加纠治。至于他告谢亭长调戏其妻子,臣也细心调查,原来是他妻子自己私下喜欢亭长,那次亭长正巡行闾里,被他妻子纠缠。而他当时正巧回来,就误以为亭长调戏他妻子了。 程忠信叩头道,令狐县令所言,完全是胡说八道。那谢亭长是他的亲戚,当然他会为他说话。臣并不想有太多要求,只是现在左腿行动不便,误了耕作,将来只有乞讨一途,每次想到这些,心里都好不悲伤。希望使君能为臣讨些赔偿,买几亩薄田,雇人耕作,免得将来有冻饿之苦。 小武道,程忠信,你不必说了,本府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来人,解去令狐横印绶,下县廷狱,待本府勘验。 旁边的甲士都是广陵本县征发的,听到小武的命令,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听从他去系捕自己的县令。刘胥、刘霸、来士梁、向夷吾等也吃了一惊。这么轻巧就要将六百石长吏下狱,太突兀了。刘胥是诸侯王,没资格管地方吏事,所以只是惊愕,缄口不言。来士梁躲不过,只好讷讷地道,使君,我听说案验六百石大吏得先发文书请示朝廷,使君是否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四) 而小武自来之前,心里已经考虑了千百回,做绣衣直指御史虽然威风八面,但回去奏报如果不能达到皇帝的愿望,那就会大难临头。而要让皇帝满意,千万不能给他留下个软弱不胜任的印象。暴胜之、江充就是因为敢于杀伐,皇上以他们为忠臣。而当年另一个绣衣直指御史王翁孺巡行魏郡,逐捕群盗的时候,因为心中不忍,将群盗首领和本郡逗桡畏懦的官吏全部法外开恩,未诛斩一人,回长安后马上以“奉使不称职”之罪下狱,若不是纳钱赎为庶人,命就丢了。 和他同时出使的暴胜之则斩杀了两万余人,回去立即升为御史大夫。王翁孺还自我安慰道:“我听说救活了千人者,子孙就会发达。我当绣衣御史,起码救了一万人的命,大概上天会给我的子孙以厚报罢。”真是迂腐,上天的事情怎么知道,何况子孙的将来也还远得很。而现在如果自己不称职,性命却会实实在在的没有。哪个更重要,傻瓜都知道的。反正这次巡行,不想多杀,但该杀的绝不含糊。 想到这,他大声对令狐横道,也好,本府让你死得明白,你先回答自己是怎么当上县令的? 令狐横惶恐道,臣乃从县狱史积劳升上来的,先斗食小吏,继而百石卒史,继而三百石县丞,到今天六百石县令,在任已经五年。 小武道,既然是积劳升迁,怎么会连起码的律令都不熟悉?分明是有奸事想蒙骗上府。我问你,你刚才说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都是百姓甘心情愿奉送给他的。但是《置吏律》规定:“凡吏及诸有秩,受其官属及所监、所治、所行、所将,其与饮食计偿费勿论,吏迁徙免罢;受其官署所将、监、治送财物,夺爵为士伍,免之。无爵,罚金二斤”,这就是说,只要在官吏本人所管辖的范围内,无论是百姓心甘情愿送给此官吏酒食财物与否,此官吏都应当被治罪。难道黔首们钱多得用不完,非要送给你们这些人帮助花费不成?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在你们所管辖的范围内,有所顾忌,何必讨好你们?当年景皇帝制定这条律令,就是预料到你们这些人惯会巧做辩解。按照《置吏律》,这亭长早该免职,而你竟然巧言包庇他,按照《捕律》:“凡黔首告吏,鞫得其实,县廷令长匿而不捕,皆以鞫狱故纵论之。”也就是说,有百姓告状而官吏不去捕捉的,全部按故意放走案犯罪逮捕。本府将你下狱,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你。你刚才还说谢亭长调戏程妻,经过鞫察,原来是程妻喜欢亭长,顶多算是通奸。难道你一个六百石的长吏,不知道《杂律》吗?《杂律》规定:“凡诸与人通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其吏也,以强奸论之。”说得很清楚,黔首之间通奸,那是真正的通奸;如果通奸的一方是官吏,则此官吏当按强奸罪论处。难道民家女子见你们这些官吏容貌俊秀,急着委身吗?如果不是因为对你们的权威有所忌惮,又怎可能这样做?当年高皇帝和群臣早就预料到你们这些官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什么百姓勾引你们。谢内黄早当以强奸罪,判处宫刑。你身为一邑之长,玩忽职守,本府按照“见知故纵”之罪将你下狱,你难道还敢说冤枉?如果本府愿意,立即将你斩于此地。 令狐横伏在地上,缄默不言。这时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使君奉皇上制诏,虽然是巡视,但一半也是为了喜事。臣以为还是先将他解去印绶下狱,暂缓判决罢。 小武一看,原来是王太子刘霸,心里马上软了,好吧,先将他下狱,待本府鞫得其实,再做判决。 然后小武注目来士梁,缓缓地说,本府欲借国相君的印绶一用,不知国相君意下如何? 来士梁惶恐道,使君奉天子制诏,臣敢不从命。当即解下印绶,双手递给给小武。小武将印绶结在腰间,大声道,本府奉天子命,借用广陵王国相印绶,得征调广陵国一切甲士,有不从者,立即以废格诏令罪斩首。来人,将令狐横印绶解去,下司空狱。 见小武结着国相印绶发令,旁边的广陵国甲士再不犹疑,当即上前,欲将令狐横印绶解去,缚送司空狱。一般的士卒,不懂得那么多制度,是只认印信不认人的。印信在谁手里,就听谁的。所以寻常官吏丢失印信,将背负极大的罪名,重则被处死,轻则亦会被免官。有不少列侯仅仅因为丢失印信,就将先人百倍劳苦换来的侯爵丢掉。小武指挥不动这些士卒,但是指挥得动这些官吏,这就像以臂使指的关系。 甲士们刚走到令狐横身边,令狐横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且慢!他退后几步,缓缓将印绶解下递出,然后整整衣襟,嚓啦一声抽出身佩长剑,朗声吟道:“身为汉吏,奉职不谨。长铗出鞘,以刎吾颈。忽忽别矣,一瞑不醒。”吟完,将长剑横于颈中,反手使劲一拉,利刃霎时割破喉管,一道红箭从伤口激射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两眼失神,喉管发出空气进出的呼啦呼啦的声音。随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腿脚像青蛙那样痉挛了几下,死了。 在场诸人见这情景,个个目瞪口呆。小武也沉默了一会儿,慨叹道,案件还没有经过覆鞫,何苦自弃如此。不过心中也颇为震动,他平生最恨贪官污吏,认为他们给百姓做了极坏的榜样,是大汉风气败坏之源。如果官吏贪污成风,而又别无刚暴的使者将他们诛杀,则百姓皆会对朝廷失望。既然官吏们可以轻易搜刮巨资,公正荡然无存,力耕者也自然会弃田而遁逃山林为盗,因为他们觉得,相比官吏们的不劳而获来说,做强盗并不在道德上更败坏。而朝廷将日渐糜烂,离坠亡也就不远了。他想起在豫章县为小吏时,之所以日日自勉,勤劳职事,就是想有朝一日升为太守,善治一郡,年年考核为天下最,朝廷将会号令天下郡国效仿。由一郡而化天下郡国,正是他的理想。所以刚才听到这县令巧言辩解,十分愤怒。现在见他慨然自杀,又转而心生敬佩。看来这县令性情刚烈,也是个鲠直的汉子。朝廷惯例,只有二千石以上的大吏犯罪,临到使者簿责,才伏剑自杀。这是激励朝廷大吏自惜身份,让他们敢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不肯自杀,偏要去见廷尉辩解,则会被公卿们不齿。而一般长吏,并不要求他们有自杀的勇气。小武俯身向尸体一揖,令狐君能自持礼节,不腆颜求生,武甚为钦佩。半晌,他抬起头道,将令狐君妥善安葬,立即发吏系捕谢内黄,无使走脱。 主事官吏应道,下吏即刻回县廷发券契文书,逐捕谢内黄。说着,带着几个县吏匆匆去了。刘胥这才开口插话道,使君疾恶如仇,一下车连水都没喝一口,即诛杀残贼滑吏,没有丝毫拖延,使百姓归心。皇上如果听到,一定会大悦的。现在请使君步玉趾,即刻进城,寡人已在显阳殿设下筵席,为使君接风。 小武暗道,今番比起往日,果真不同,连他都对自己这般恭谨了。他看到地上令狐横的尸体,心下又有点恻然,胃口也没有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身奉此职,许多事情就迫不得已,满肚子的妇人之仁,又能有什么用呢?于是答道,承蒙大王厚爱,敢不从命。 刘胥又笑道,寡人早已得到御史大夫寺传达的文书,皇上亲口将小女丽都许配给使君,寡人甚为荣幸,寡人已吩咐卜史,占问良辰吉日,就等使君安排迎娶了。 提起婚事,小武心头又是一阵鹿撞。他脱口道,丽都在哪里?我要见她。 来士梁、向夷吾等人心里一阵好笑,这个少年大吏虽然吏事明敏,刚健敢断,但毕竟是少年儿郎,一听见娶妻,立刻就如此忘形。在朝廷奉职,哪能这样性情的?他们看着小武急切地伸长脖子向后望,嘴角都油然露出一丝哂笑。 刘丽都在幄帐后面,心里正老大的不高兴,这个小武也太过分了,一点也不挂念我,刚下车就这样大行杀伐,也不怕影响了喜庆气氛。正是胡思乱想的埋怨中,一个阴影挡住了她的阳光,她抬起头,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正站在面前,似笑非笑。见刘丽都仰起头,他拱手施礼道,臣武参见翁主,翁主好否? 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五) 显阳殿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大家相互侑酒。小武坐在刘胥身边,对面的刘宝一改当日对小武的蔑视态度,频频举杯颂扬道,臣早就知道沈使君是人中之杰,当日那个赵何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垂涎我姊姊的美色,前数月听说他被皇上处了宫刑,实在是苍天有眼。这种惯于想入非非的人,早该得到如此下场。臣敬使君一杯,一则为奸人得惩而庆贺,一则感谢使君,要不是使君,臣早就被那赵何齐害死了。 小武皱起眉头,暗道,天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我今天才算见了。要说处宫刑,赵何齐倒有些冤枉,你这小子不知道比赵何齐更具备多少判处宫刑的资格。也罢,看在你当日为我说好话的份上,我就饶你这回。下次再惹了我,非得叫你裤裆里的东西也搬家不可。于是就淡淡地说,王子不必客气,你遵守了诺言,很好,本府也会遵守诺言的。但是,王子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嬉闹的脾气为好,不要太让大王担心了。 刘宝见小武话里有话,脸色有些尴尬,强笑道,敢不遵命。他一饮而尽,心里暗道,妈的,看来这竖子还对我记恨在心。算你竖子运气好,碰上皇帝这几年老得有些傻了,本来像你这样一个曾经戴罪的小吏,和翁主奸乱就是重罪。可那蠢皇帝竟当作一件雅事,反而赐金封赏,老子现在惹不起你,但是如果将来有机会,那也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小武不去理他,只顾和身旁的刘丽都说笑。刘丽都果真比以前矜持了许多,在他面前时而露出羞涩之态,别有一种风流妩媚态度,让小武更加心旌摇摇。他轻声道,丽都,刚开始你躲在幄帐后,怎么不出来拥抱情郎我啊?刘丽都嗔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谁的情郎了?没羞。小武道,你才没羞,“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如果不想念我,怎么会心悲呢?刘丽都见他吟诵自己所寄铜镜上的铭文,假装惊愕道,我不过送一面铜镜给你日日揽镜自照一下,让你告诫自己,长得这副德性,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小武笑道,不然。我一念铭文,你马上就谈到铜镜,可见那铭文是你背熟了的,镜子自然也是你精心挑选的啦。刘丽都面色绯红,才不是,那是我随便拿的。不相信你去宫里翻翻,哪枚铜镜上不是铸着这样不三不四的话。我又不愿叫宫里的作室令特意为你铸一枚,否则一定吩咐铸上这样几个字:“君行迟,予事理。久不见,心独喜。”小武假装怒道,太过分了,来日洞房,本府定要兴师问罪。刘丽都眼中波光流动,轻轻娇嗔道,怎么个问罪,哼,我还要问你罪呢?在长安这么久,真的这么清白,没有和那倾国倾城的靳邑君勾搭上么? 小武心下有些惭愧,虽然和靳莫如并没什么瓜葛。但是在彭城的时候,因为思考怎么解救如候等人,心中一时烦躁,竟然就和郭弃奴在卧榻上忘情地交欢。唉,这也无奈,不知怎的,每当他思考某个问题而不解的时候,就会有巨大的性欲冲动,那是理智控制不了的。不过这事自然要隐瞒,丽都的脾气素来较刚。况且,自来承尚翁主者,一般都不好如其他官吏那样三妻四妾的。郭弃奴那里,也定要让她保密才行。 刘丽都见小武蹙眉不语,又赶忙安慰道,武哥哥别这样。我从驿置的官吏那里,知道你在皇上面前坚拒了靳不疑为他妹妹的求婚,你可是怕靳家为此不快么?我想,虽然靳氏官高爵显,靳不疑更出入内廷,执掌枢要,但是轻易也不敢害诸侯王的女婿罢。 小武看刘丽都这样猜想,更加惭愧,强笑道,放心,你的郎君是何等样人,岂是轻易能被人报复的?这辈子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刘丽都低眉道,武哥哥,我知道你心地好。你会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拿生命去换,我也毫不迟疑的。 小武心波荡漾,柔声道,傻妹妹,何必杞人忧天。再说我还比较自信,就算是江充,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他嘴上这样豪迈,但是想起江充,心里又确实有些焦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遂转移话题道,对了,丽都,有件趣事说给你听,这次我离开长安,一路上行过很多郡国,在赵国的时候,正巧赵王彭祖薨了不久。 刘丽都打断他道,呵呵,我知道啦,广陵国也接到邮传文书。就是那个喜欢扮作小吏,半夜里绕城游徼的赵王薨了,这回天下的商贾将额手称庆,再也不用路过邯郸时绕道而行了。 小武道,是啊,就是在邯郸发生了这件古怪的事。据当地人传,赵王丧礼期间的祔祭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小武说着,假装出一幅很严肃的样子,好像在惊恐地回忆着什么。 刘丽都看着他的脸,也有些害怕了,颤声道,什么古怪的事? 小武道,邯郸城的西北有孝文皇帝庙,按照礼典,照例祔祭过了老赵王,新即位的赵王就带着很多王国官吏来到孝文皇帝庙祭拜,一行人走到院门口,大为吃惊,只见庙前的院子里,群蛇狂舞,正在互相撕咬。 刘丽都道,啊,我可是最怕蛇了,你别吓我。 小武道,谁没事来吓你玩?大家看了一会儿,慢慢发现,这些互相撕咬的蛇分成两派,壁垒森严。其中招架抵抗的蛇是从孝文庙的堂基缝里游出来的,而凶狠进攻的蛇是从庙外游来的,起先庙里的蛇占了上风,入侵的蛇一条条尸体横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大量的蛇群继续源源不断地从庙外游来。孝文皇帝的庙墙就靠近邯郸城的西城墙。那些蛇通过城墙下的一个狗窦游进。由于数量庞大,渐渐的孝文庙里的群蛇抵挡不住了,终于全部阵亡,堂基下也不再有新蛇游出相助。那些城外进来的蛇结成整齐的一队,摇头晃脑,嘶嘶欢呼了几声,就突然全部撤退,从城墙下消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刘丽都道,武哥哥,你别讲得这么神气活现的,还嘶嘶地欢呼,你又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是欢呼,说不定是哀叹死去的同伴呢。 小武道,你也不是我,怎么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是欢呼。 刘丽都嗔道,别耍嘴皮子了,你说的这事是真的吗?好神秘。 小武道,唉,我总觉得不祥。 刘丽都道,那是赵国的事,你管它干什么,这普天下,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小武心里一阵感动,不过嘴巴上还是不服,不然,当今天下一家,赵国的事很可能就是天下的事。既然是天下的事,怎么不和我们休戚相关呢,我现在是朝廷的大吏呢。况且这蹊跷事发生在孝文皇帝庙前,那可是汉太宗的庙,未必和天下无关的。 刘丽都道,也是,不如找建除家、丛辰家、太一家或者卜史占问一下吉凶罢。 嗯,这倒是,小武颔首道,广陵国谁懂卜筮? 刘丽都道,盖公就懂,他是无所不通的。我们去问他罢。 小武道,也好,那只有等明天了,我还真想念他老人家。对了,郭破胡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他肯定惊喜。 什么事啊?刘丽都道。 小武本不愿讲这敏感的事,但是又明摆着躲不过。再说,自己作为一个二千石的太守,就算曾和其他女人有过暧昧关系也无妨罢。这天下有一定爵位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太祖高皇帝的父亲,当年在秦朝治下,爵位只是个公乘,除了正妻刘媪之外,也还蓄有两个小妾。何况我一个堂堂的关内侯。想到这,胆气又壮了,这次我路过彭城,竟然在楚王宫中认出了郭破胡的妹妹郭弃奴。你说巧不巧,她还以为她哥哥早就阵亡了呢。 刘丽都笑道,哦,的确是够巧的。只是不知明公怎么认出她来的,莫非手上有她的名籍牍,对她的年龄和状貌色牢记在心?就算是有这么张名籍牍,那也不可能是今年的,人的样貌会改的,否则就不用让百姓每年赴县廷重新登记、复核状貌色了。 小武心里一惊,感觉刘丽都不悦了,她竟称自己为“明公”,这自然是揶揄的语气。看来女人吃醋实在厉害,刚才鼓起的气焰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尴尬地笑了一声,好妹妹,你真会说笑,你夫君又没在彭城做过户曹的小吏,哪里会有她的名籍牍,我也是问了她的籍贯和家世才知的。 哼,谁知道你。刘丽都捏起勺子,呷了一口汤,似乎有意无意地问,弃奴,好娇弱的名字。嗯,她是不是很漂亮? 小武伸出手去,放在刘丽都的大腿上,他们跪坐的前面有几案挡着,外人也看不到。他陪笑道,这世上岂有比我妻子更美的女人,也永不可能有比我妻子更好听的名字,丽都丽都,既丽且都。都,美盛也。“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我想,天上的神仙也不及你一半的。 刘丽都见他出神地看着自己,满嘴像涂了蜜一般,心里十分喜欢,浅笑道,好吧,饶了你,不追究了。郭破胡被父王派在盖公官署里当卫士,明日你自己去看他便是。我们既然择吉日要成婚,你就不好再住在宫里,有专门的华丽驿馆给你歇息呢。今天这样的宴会,他是不能来的。而盖公又一向不喜欢热闹,父王从不叫他出席任何宴会。 小武看见刘丽都笑靥如花,顿觉神魂飞越,暗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便得罪了十个靳不疑,又有何妨?实在不行,还可以联合江充,将他先搞垮再说。不过,江充这个竖子,横竖日后难得有好下场的。即便是利用他,也不能和他靠得太密,否则日后也是个麻烦,被他牵连并诛,可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慨叹。 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一) 第二天一早,小武带着几个随从,来到盖公的官署里。正值暮春天气,盖公还是如常坐在大樟树下,摇头晃脑地读书。小武疾步走到他前面,恭敬跪拜。盖公笑道,免礼免礼,原来是故人来了。前几天就听大王说你现在不同往日,车朱两藩,腰垂两组,是二千石大吏了,老夫怎敢再受你这番大礼啊? 小武道,先生不必过谦,不管我官有多大,但曾向先生问学,等于有师徒名分,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盖公颇有些激动,虽然他自视甚高,也不愿意巴结官长,但陡然见一位二千石对他如此恭敬,心里还是喜滋滋的。他笑道,难得明公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其实明公学问底子一向很好,虽然以师礼事我,可我们互相启发的地方实在很不少啊。 先生过谦了。小武道,臣只懂得一些法律条文,在这方面还算稍有些自信。至于儒术,则远不如先生。何况先生还精通医术卜筮乃至考工铸造,实在是天下奇才。对了,臣正有一事需要请教呢。当下就把赵国邯郸群蛇相斗的事说了一遍。 盖公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老夫固然习过卜筮,但年老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依老夫的推断,其中实在大有凶险。请屏退人说话。 小武见他说得郑重,知道有些话题敏感,不便外传。汉代不允许臣下对一些灾异乱加评论,特别是涉及到朝廷,一旦被人听了去,就会被主事官吏劾奏为指斥乘舆、大不敬。于是一挥手,你们到门外巡视守卫,我和盖公有话要说。 随从们鱼贯而出。盖公低声道,老夫也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据说现在朝中的宠臣江充,是赵国邯郸人。 小武道,是的。 嗯,这就对了。明公没有读过《左氏传》罢? 小武道,惭愧,《左氏传》是石渠阁密藏,臣生长穷乡僻壤,哪有机会看到? 盖公道,据《左氏传》里记载,鲁庄公的时候,有内蛇与外蛇在郑国南门中争斗,内蛇死,外蛇胜。有士君子就评论说,这种情况叫蛇孽,是不祥的征兆,预示日后郑国有灾祸。前此郑厉公和相国祭仲勾结,驱逐兄长昭公,自己代立为国君,后来厉公也被迫出奔,昭公又复位。昭公死后,他弟弟子仪代立。出亡在外的厉公又和大夫傅瑕勾结,让傅瑕杀了子仪,这就是外蛇斗杀内蛇之象。内蛇死后六年,果然厉公立。我担心明公所说的赵国蛇斗,也预示某种不祥啊。 你是说江充会弑君代立么?小武犹疑地说,这不可能罢。 盖公道,江充,赵国一闾巷氓隶耳,岂能窃据高位?不过他有可能蒙蔽君上,诛戮宗子啊。 小武道,嗯,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江充得罪了皇太子,害怕今上千秋万岁后被诛,一定会绞尽脑汁想个保全自己的办法。 盖公道,明公近一月来一直在路上奔波,可能不大了解朝廷大事。我听说广陵国五天前得到邮传文书,皇帝最近又御体欠安,听从了胡地巫师的谗言,认为有鬼神作祟,新拜江充兼治巫蛊使者,日日率领胡地巫师在长安城登高望气,他指向哪里,就可以立即系捕哪里的百姓。另外据从长安来的御者说,所有被捕系的人都用酷刑掠治,劾奏为大逆不道。长安各诏狱几天内已经收捕了万人之多,未得判决就拷掠而死的不计其数。 竟有此事,这个臣的确不知道。小武道,虽然沿路经过许多郡国驿馆,但没有特意询问。皇帝年龄老迈,御体欠佳,所以特别敏感,总以为自己的病是有人在暗算,其实是年龄不饶人而已。至于巫蛊,臣是不信的,尤其是为了这个缘故而妄捕良民,尤为可恨。一般的百姓,谁做皇帝,和他们有什么相干,不管谁做,自己的日子仍是那样过,何必祝诅主上?须知行事一有不密,便有灭族之祸,谁会如此冒险呢? 盖公蹙眉道,不然,老夫分析,江充随意捕系平民,并非他的最终目标。 小武道,先生的意思是,他最终想干掉太子? 盖公道,明公很聪明,老夫以为正是如此,只不过他不敢径直将矛头指向太子罢了。太子得立已经几十年,根深叶茂,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惟一能决定太子命运的只有皇帝。江充要加深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只有妄说整个长安城都有巫蛊,让皇帝在心里坚定认同他这套,确信有人在陷害他,积怒之下才会不顾父子之情,痛下杀手。如果开始没有任何铺垫就指向太子,则过于突兀,反而会让皇帝怀疑他公报私仇。 小武道,先生的分析不错,江充捕治平民,如果目标最终是指向太子,那么他就可以对皇帝说太子一向假仁假义,百姓都盼望他早日登极取代皇帝,所以家家自造桐木人咒诅皇帝;还可以造谣说百姓之所以咒诅皇帝,都是皇太子暗中派人指使。皇帝震怒,就会赐死太子,这样江充的阴谋就得逞了。 对,盖公道,据说皇帝又想出征匈奴,百姓一向害怕打仗,江充完全可以添油加醋地把这作为百姓咒诅皇帝的原因之一,说百姓盼今上暴崩,以便仁厚的太子即位。 小武心里暗想,皇帝对死亡有极大的恐惧,一直冀望长生不死,得道成仙。御宇四十多年来,这方面痴心不改。唉,实在未免有些暗昧,难道这世上真会有仙人不成。但这想法只能在肚子里徘徊,不敢嘴上说,哪怕是对最信任的人。皇帝刑罚峻烈,元狩四年发行皮币,一张薄薄的鹿皮被强令当四十万钱。当时的大司农颜异只是嘴巴撇了一下,就被廷尉张汤罗织罪名,说颜异身为九卿,觉得法令不便于民却不肯直言劝谏,只是在肚子里腹诽,大逆不道,判颜异腰斩。从此之后朝廷有“腹诽之法”,朝臣更加战战兢兢,不敢劝谏了。想到这于是叹气道,这件事实在太过凶险,按照盖公的推测,江充的阴谋定然可以得逞了? 盖公道,按照推测当是如此。明公上次在长安,应该见过江充罢,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武道,江充容貌甚伟,相貌堂堂,皇帝曾经夸他“燕赵固多奇士”,确非虚言。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奸诈,臣觉得他是那种看见谁都想咬一口,心态扭曲的人。这次皇帝拜臣为豫章太守,他就当廷表示过不满的。 嗯,盖公道,奸诈之人常常外貌忠厚。如今他气焰熏天,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起见,明公千万不要得罪他。如果皇太子实在保不全,明公最好静观其变。很多事情大概真是天意,人力无法抗衡的。 小武心下想,这江充要搞掉皇太子,不但和我无关,反颇有帮助。为公孙贺的事,皇太子恐怕也恨我入骨。他不倒台,我也难有有好下场。虽然一个立了几十年的储君轻率被废,天下可能动荡,但对我又有何妨害?从哪方面看,我都没得罪江充,他之所以对我出任豫章太守表示异议,不过是一点儿嫉妒罢了。不过他和刘屈氂、李广利勾结,要拥立昌邑王,到时刘屈氂和李广利一定会把持朝政,这两个人智力不高,而且贪婪忘义。他们治理天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在他们下面做个好官恐怕也难。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何不干脆告发昌邑王谋反的事,让他们都完蛋。然后拥立广陵王,虽然广陵王也是个笨蛋,但自己拥立了他,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那样的话,何愁胸中抱负不成呢。天啊,这样可怕的念头都会有,万一泄漏,枭首陵迟都不过分。小武不觉背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盖公见小武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汗珠滴下,惊道,明公贵体有恙吗?老夫颇通医道,不妨让我诊治一下。说着,伸出手去,就要给小武搭脉。 小武回过神来,没有,只是刚才想到江充如此嚣张,天下可能洶洶扰动,黔首百姓将流离失所,不觉有些怅惘自失罢了。唉,我大汉锦绣江山,不没于匈奴,难道一定要毁于内乱吗? 盖公道,明公时时不忘天下百姓的安危,实在令老夫敬佩。不过明公力量微小,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皇帝太信任他们了。 小武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除掉江充一伙。不知道说出来,先生会不会支持我? 什么办法,明公不妨直说。盖公道,只要有益于天下苍生,那老夫是义无返顾的。即便不能,至少能当个熊宜僚罢。 小武会心地一笑,他知道盖公的意思。熊宜僚是春秋时期楚国人,勇力过人。当时楚国的白公胜想杀掉令尹子西,意欲找一些得力的帮手,因为楚王和令尹的卫卒左右都各有五百人。白公胜手下的家臣石乞推荐说:“市南有个叫熊宜僚的人,如果得到他的帮助,一个人就可以抵挡五百人。再加上我也能抵挡五百人,就差不多了。”白公胜大喜,带着厚礼去拜访熊宜僚,告诉他自己想杀令尹,并劫掠楚惠王。熊宜僚推辞不愿,但是声明不会泄漏这件事。石乞也是楚国有名的力士,拔剑抵住熊宜僚的喉咙威胁,熊宜僚也纹丝不动。白公胜很佩服,对石乞说:“这个人处变不惊,绝不是那种会告发别人秘密以求取富贵的小人,我们走罢。” 小武笑道,先生为人行事,果然有古之风烈。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先生。上次来广陵的路上,我们捕获了一个假绣衣御史,真名叫张崇。经过我们掠治,已断定他是昌邑王派遣的,想矫制在豫章郡击杀太守,嫁祸广陵王。我们如果将他槛车送往长安,皇帝得知昌邑王早有异心,一定会大怒,将他赐死。这样,李广利和刘屈氂都会牵连进去,江充自然也逃不脱了。 盖公道,这个办法不错,除掉江充,皇太子就安然无恙。不过……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小武道,先生不要见外,有话直说好了。 盖公道,请恕老夫多嘴,我知道明公是靠告发公孙贺发迹的,而公孙贺和皇太子是亲戚,我想皇太子对明公肯定恨之入骨。除掉江充,自然对天下苍生有利,却对明公自身不利啊。明公何不暂且隐忍,作壁上观,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来收拾残局。 小武心里颇有些酸楚,这个“靠告发公孙贺发迹”几个字深深刺痛了他。诚然,我是靠告发公孙贺发迹的,但是凭我自身的才干,难道就不够格做一个郡太守吗?你当我喜欢靠告发别人发迹啊?我何尝不想靠积劳升迁,只是我没有选择。不过盖公虽然言语刺人,关心之意还是很明显的。于是尴尬地一笑,既然先生认为这样好,那臣就暂且等待一阵,如果到时江充一伙愈加得势,臣就告发昌邑王的奸事。总之,大汉宗庙神器不能落在李广利、刘屈氂一伙手里。说到这里,他本来还想说,到时我们索性拥立广陵王。可一想到广陵王实在欠缺人君之相,怕盖公心里不以为然,又将话吞了回去。到时再说罢。他心里想。 盖公道,明公所言甚是。对了,明公此来,郭破胡一直念叨呢。今天正好轮到他休沐,我已经叫人去唤他了。 小武兴奋道,臣也确想见他,特别是要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对了,臣这次在彭城收了几个随从,说起来有趣,都是原先公孙贺府里的舍人宾客。其中一个叫如侯的,曾经官居射声校尉,箭法卓绝,先生一向对弩箭有研究,可以和他切磋切磋。 盖公一听到如侯这个名字,脸色一变,呆了半晌,突然滴下泪来,道,明公所说的就是那位名震陇西六郡的如将军么? 正是。小武奇怪地说,先生为何如此激动,难道认识他不成? 盖公抬袖擦了擦老泪,叹口气道,怎么会不认识,我和他都是东海郡兰陵县人,二十年前,曾经同门学艺。他膂力过人,能拉三石的强弓。偏巧老夫那时也喜欢争强好胜,只是没有他那臂力,颇为遗憾。后来干脆日夜琢磨弩弓技术,那时所想的就是要超过他,想他再大的臂力,也比不过机械之力。 那是自然,小武道,弩臂可以承受四十石的拉力,岂是人臂所敢望的。不过弩臂虽然强劲,却不如手臂拉弓灵活快捷。 盖公道,的确如此,偏生老夫一向的牛脾气,一定要使弩做到比他拉弓还要灵活。所以日夜琢磨,终于制出了连射弩,一次可以射三支弩箭。这样截长补短,差不多就可与他匹敌了。 小武赞道,先生智力超迈,实在非同一般啊。 哪里哪里,明公过奖,也因我这一点儿好胜之心,铸成大错。那日乡里秋射,我们各发十二支箭,全部射中质臬,无法分出高下。师弟见我弩箭神奇,心下不服,点名要和我对射,虽然我们都拔掉了箭头,而且身披皮甲,但是由于我弩机的力量强大,在一百步内,箭竿仍将他射倒。我惭愧惊惧之余,远走他乡,躲到广陵县,杜门不出,后来听说他伤势痊愈,投军西北,威震匈奴,心里才稍微好过了些。 小武心里暗笑,这对师兄弟,真是很有性格。看那如将军虽然行事慷慨,说到好争小胜,却是一点儿不让。当日在彭祖楼上,曾两次发箭,显示武功。最后一次已答应我的劝降,却仍然要发一箭,显示自己之所以投降并非因为畏惧我的吏众,乃是屈服于做人的道德,实在有至性至情。于是笑道,怪不得,臣路上一直纳闷呢,皇帝早就有诏书,自来边疆骑士,都是挑选出身生长于陇西诸边郡的,独独如候将军是山东人,原来是先生的师弟。这回真是上天安排,让先生师兄弟见面。他走到门口,大声喊随处,快快去请如将军进来,让他们全都过来。 侍从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不久带着一干人众涌进来,檀充国、管材智和如侯都在其中。小武大笑道,如将军,没料到广陵国有你的故人罢。 如侯换了一身袍服,朝盖公看过去,脸色立即变了,师兄,竟然是你,他脱口叫道。盖公早就疾走过来,伏地拜倒,惭愧,师兄当时将你射伤,不敢承担罪责,仓惶逃窜,实在是愧为丈夫啊。 如侯也赶忙跪下,扶起盖公,师兄,果然是你。唉,那件事怎么怪师兄你呢。还是臣少年心性,非要磨着和师兄比个高低,不自量力,师兄有什么错。这样说,真是羞死臣了。 小武看到他们在不停地自揽责任,虽然敬佩他们的君子之风,却也有些不耐烦,你们也不要自责了,给我一个面子,将前事抛开,不如就在这里摆下酒宴,大家痛饮几杯,以庆相会。 早有侍者出去办理筵席了。郭破胡恰在这时也跑了进来,虽然他是个粗莽的汉子,但在军中和宫中都呆了一段时间,上下的礼节是深知的。他趴在小武跟前就稽首道,破胡未能迎接使君,死罪死罪。愿使君无恙。 小武喜道,起来罢,今天我也有一个人让你见见。这时檀充国早已着人叫来了郭弃奴。郭破胡摸摸脑袋,大为意外,如梦初醒,喜道,原来是妹妹——你怎么碰到沈使君了。 郭弃奴将当日情形一讲,独独略过了和小武在驿馆床榻上欢好的那段,好像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小武大为放心,道,现在你妹妹在我身边,你是愿意跟着我去豫章呢?还是我将她留下,还给你这个哥哥。 郭破胡张嘴还没说话,郭弃奴脸上一红,抢道,妾身呆在这里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妾身的属籍已经被楚王赠给了主君,自然是终生侍奉主君了。主君为官清廉,妾身十分景仰,如果主君将妾身留在广陵,妾身永远也碰不上像主君这样的好主人的。 郭破胡道,妹妹说得对,下走早就盼望使君娶了翁主,衣锦还归。然后下走随身侍奉,跟着使君奔走天下郡国,多长些见识。 郭弃奴听得她哥哥说起“娶了翁主”四字,似乎脸上有些失意,不过很快恢复,低声道,哥哥说得有理,我兄妹二人都愿意一辈子侍奉主君。 .xiaoshuotxt,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二) 盖公道,按照推测当是如此。明公上次在长安,应该见过江充罢,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武道,江充容貌甚伟,相貌堂堂,皇上当时夸他 “燕赵固多奇士”,的确不是虚言。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奸诈。我觉得他是那种看见谁都想咬一口,心态扭曲的人。 这次皇上拜我为豫章太守,他就当廷表示过不满的。嗯,盖公道,奸诈之人常常外貌忠厚。 现在他气焰熏天,明公为了自己身家性命起见,千万不要得罪他。如果皇太子实在保不全,明公最好静观其变。 很多事情大概真是天意的。小武心下想,这江充要搞掉皇太子,不但和我无关,反颇有帮助。 皇太子恐怕也恨我入骨,他不倒台,我也不会有好下场。虽然一个立了几十年的储君这样被废,天下可能动荡,但对我又有何妨害。 从哪方面看,我也没得罪江充,他之所以对我出任豫章太守表示异议,不过是一点儿嫉妒罢了。 不过他和刘屈氂、李广利勾结,要拥立昌邑王,到时刘屈氂和李广利一定会把持朝政,这两个人智力不高,而且贪婪忘义。 他们治理天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在他们下面做个好官恐怕也难。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何不干脆告发昌邑王谋反的事,让他们都完蛋。 然后拥立广陵王,虽然广陵王也是个笨蛋,但自己拥立了他,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那样何愁胸中抱负不成呢。 天啊,这样可怕的念头都会有,万一泄漏,枭首陵迟都不过分。小武不觉背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盖公见小武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汗珠滴下,惊道,明公贵体有恙吗? 老夫颇通医道,不妨让我诊治一下。说着,伸出手去,就要给小武搭脉。 小武回过神来,没有,只是刚才想到江充如此嚣张,天下可能洶洶扰动,黔首百姓将流离失所,不觉有些怅惘自失罢了。 唉,我大汉锦绣江山,不没于匈奴,难道一定要毁于内乱吗?盖公道,明公时时不忘天下百姓的安危,实在令老夫敬佩。 不过明公力量微小,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皇上太信任他们了。小武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除掉江充一伙。 不知道说出来,先生会不会支持我?什么办法,明公不妨直说。盖公道,只要有益于天下苍生,那老夫是义无返顾的。 即便不能,至少能当个熊宜僚罢。小武会心地一笑,他知道盖公的意思。 熊宜僚是春秋时期楚国人,勇力过人。当时楚国的白公胜想杀掉令尹子西,意欲找一些得力的帮手,因为楚王和令尹的卫卒一般左右各有五百人。 他手下的家臣石乞推荐说:“市南有个叫熊宜僚的人,如果得到他的帮助,一个人就可以抵挡五百人。再加上我抵挡五百人,就差不多了。”白公胜大喜,带着礼物去拜访熊宜僚,告诉他自己想杀令尹,并劫掠楚惠王。 熊宜僚推辞不愿,但是声明不会泄漏这件事。石乞也是楚国有名的力士,拔剑抵住熊宜僚的喉咙威胁,他也纹丝不动。 白公胜很佩服,对石乞说:“这个人处变不惊,绝不是那种会告发别人秘密以求取富贵的人,放了他罢。”小武笑道,先生为人行事,果然有古之风烈。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先生,上次来广陵的路上,我们捕获了一个假绣衣御史,真名叫张崇。 经过我们掠治,已断定他是昌邑王派遣的,想矫制在豫章郡击杀太守,嫁祸广陵王。 我们如果将他槛车送往长安,皇上得知昌邑王早有异心,一定会大怒,将他赐死。 这样,李广利和刘屈氂都会牵连进去,江充自然也逃不脱了。盖公道,这个办法不错,除掉江充,皇太子就安然无恙。 不过……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小武道,先生不要见外,有话直说好了。 盖公道,请恕老夫多嘴,我知道明公是靠告发公孙贺发迹的,公孙贺和皇太子是亲戚。 我想皇太子对明公肯定恨之入骨。除掉江充自然对天下苍生有利,却对明公自身不利啊。 明公何不暂且隐忍,作壁上观,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来收拾残局。 小武心里颇有些酸楚,这个 “靠告发公孙贺发迹”几个字深深刺痛了他。诚然,我是靠告发他发迹的,但是凭我自身的才干,难道就不够格做一个郡太守吗? 你当我喜欢靠告发别人发迹啊,我何尝不想靠积劳升迁,只是我没有选择。 不过盖公虽然言语刺人,关心之意还是很明显的。于是尴尬地一笑,既然先生认为这样好,那我就暂且等待一阵,如果到时江充一伙愈加得势,我就告发昌邑王的奸事。 总之,大汉宗庙神器不能落在李广利、刘屈氂一伙手里。说到这里,他本来还想说,到时我们索性拥立广陵王,可一想到广陵王实在欠缺人君之相,怕盖公心里不以为然,又将这话吞了回去。 到时再说罢。他心里想。盖公道,明公所言甚是。对了,明公此来,郭破胡一直念叨呢。 今天正好轮到他休沐,我已经叫人去唤他了。小武兴奋道,我也确想见他,特别是要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对了,我这次在彭城收了几个随从,说起来有趣,都是原先公孙贺府里的舍人宾客。 其中一个叫如侯的,曾经官居射声校尉,箭法卓绝,先生一向对弩箭有研究,可以和他切磋切磋。 盖公一听到如侯这个名字,脸色一变,呆了半晌,突然滴下泪来,明公所说的就是那名震陇西六郡的如将军么? 盖公道。     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三) 如侯插嘴道,使君真是博闻强志,不是一般只记律令的大吏可比,念念不忘的是如何砥砺我大汉的风俗。像使君这样,能以经术为辅佐,缘饰律令,实在有公卿之象,前途绝不会到一个郡太守为止。对了,不知曹相国骂了那贼曹掾吏些什么话? 如候一直寡言,小武乍一听他正儿八经地称赞自己,不觉有些意外,继而又暗喜。常人哪有不爱听恭维话的,这话出自如候之口,尤见其珍贵。小武喜形于色,笑道,如将军过奖了,武哪里敢当。说到儒术,那都是从令师兄盖公那里得益不少。当日曹相国指责那张扶道:“张君今天怎么还坐曹治事?日至这天,众吏都要放假,这风俗由来已久。曹里虽有公事没有办完,但是君的家人也指望你的私恩,盼你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君且立即回家,设酒肴,和父母妻子以及邻里长老共乐,这才顺应天时人情。”话说得很温婉,说是骂,其实只是温和的责备。那个张扶本义是想趁机表现,却没想到反而被上司斥责,只好羞愧地回家。 如候道,曹侯果然是一代贤相。臣是齐地人,自幼便听过不少曹侯的逸事,他做齐国相,是第一任,也是最好又最得人心的一任。 盖公道,是啊,曹侯出身秦小吏,按说不会有多大见识,可是他这番话却不是凡夫庸众能说出的。门内之治,恩不可以掩义。为朝廷做事,那是基于义;和合家庭,那是基于恩。然而义却又以恩为基础。曹侯虽然信奉黄老之术,而所讲的道理却暗合儒家。可见高皇帝能打下大汉江山,这样的辅佐是万万少不了的。有些摇唇鼓舌的文人说他们是苍蝇附骥尾而至千里,简直是不顾事实的谄媚主上。 小武听盖公这样说,心里暗笑,这盖公虽然有学有识,但的确也只应该躲在偏僻的郡国,尽心读他的简书。如果在庙堂之上也这样狂放不羁,恐怕随时会有被侍御史劾奏,斩下那颗花白的脑袋的危险。文人史家未必不知道萧何、曹参以及韩信在打天下中所起的作用,但是除了把刘邦夸得神乎其神,而贬低那些功臣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否则不是暗示这些臣下个个都有夺取天下的才能和资格么?要是人人自以为才气过人,觊觎神器,这天下还怎么治?当年韩信虽然自诩材高,也只能谄谀高皇帝之成帝业,在于天授,非为人力。小武看见尚席侍者已经在院中摆好筵席,岔开话题,诸君且入席。今天休沐,我们就效法曹侯,不谈公事,只话平生之乐。 盖公笑道,若说休沐归家享天伦之乐,明公倒是该和翁主一起来才对。不过成亲之前的一段日子,反倒要避嫌是吧。丽都那妮子性格的确变了不少啊,明公去长安的几个月,据内侍说,她常常坐在凌波台上发呆。 听他们提到丽都,小武喜悦之余总会感觉心脏加速跳动,有点晕眩。凌波台是他们盟誓的地方,丽都坐在那里发呆,自然是想念他所致了,他笑容满面道,先生既然这么急于喝喜酒,那就请先生为我择个吉日罢。 盖公道,择取吉日,得找丛辰家或者建除家帮你了,这些事老夫一向是不大信的。依老夫看,只要不是癸亥这样的穷日,都没什么不可以。 小武道,也是,我也要尽快办妥这些事。皇上特地赐我迎亲之假,我也不能拖得太久,还是尽早赶赴豫章上任为好。他这样说着,想起了豫章县的父母,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或许在灌园浇菜,或许在倚闾太息,他们可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官为二千石,爵至人君,马上要风光地衣锦还归么?他能想象父母见到自己高车驷马时的激动,可惜,惟一的弟弟已经死去,没法由我现身说法,教导他怎么奉公尽职,遗爱乡里了。心里不由得喜痛参半。 广陵王二十三年的夏五月,也就是大汉征和二年的夏五月,豫章郡太守兼绣衣直指使者沈武在广陵县广陵王宫,举行了尚承翁主的结婚大典。 时值黄昏,三乘马车驱驰到王宫的显阳殿。车盖都是黑色的淄屏车,前面两乘马车的侍从下来,每个人都手执蜡烛。后面一辆马车停下,小武身穿黑色深衣,下马,王宫的侍从者迎出新妇,小武走近前去,将车绥授给新妇,新妇牵绥登车。小武坐在御者的位置上,驾起马车在显阳殿前的中庭来回绕了三圈,然后驰往清越殿,那是广陵王为小武临时布置的新房。由于新婚就在王宫里举行,女家都没有刻意装出一幅悲啼号哭的别离气氛,整个王宫里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气息。众多宾客都在显阳殿大嚼狂欢,寻常百姓之家娶亲也是三夜不熄蜡烛的,何况王侯们呢? 当宾客们在显阳殿大呼欢饮的时候,小武已经和她的新婚妻子坐在新房里了。房间里,青布帷幔低垂,银釭高立,按规矩,他们自己要进行合卺之礼。饮酒礼罢,侍从退出。 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四) 小武顿时泪水莹然,好,自杀,我们一起死。 刘丽都也哭了,武哥哥,你有什么好,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小武泣道,我没有什么好,是你好,你可怜我。 刘丽都用衣袖拭去他的眼泪,别哭,我们订的啮臂之盟,有月亮为证,生生世世,永不相负。天处高而听卑,若天有明神,一定会成全我们的......现在我们走罢,天快亮了。 在朦胧的晨光之中,他们一步步走下台去,远远…… 《亭长小武》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六章 怀银夸父母 喋血卧榻枰(一) 豫章太守陈不害接到长安御史大夫寺下发的邮传文书,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新淦乘驰传到了豫章。这次两府文书上有个诏令,天子为了优宠绣衣直指使,特意下诏将豫章郡太守治所和都尉治所互换,也就是说新的太守治所改在南昌县,都尉治所换到新淦县。陈不害虽然自知不久就要革职,但也不敢像一般小吏那样挂印而逃,毕竟他还有家室,他只有老老实实地留下等着新任太守的讯问。如果这次命不好,很可能被判处斩刑。在南昌县,他每日胆战心惊,腰下虽然还拖着绿色的印绶,但在掾属面前,腰杆早就挺不起来了。掾属们知道他的完蛋是指日之间的事,所以虽然还照旧每日坐曹,行动却是懒懒散散的,反正新上司没到,表现再积极也是白搭。陈不害只有暗自悲苦,当了七年太守,积威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倒台前仍是这样一幅树倒猢狲散的景象。好在他平日最器重的功曹婴庆忌依旧对他礼貌周全,每日都来看望他,让他略有一丝安慰。 明公不必太担心,接任官员既是本县人,应该不会为难明公。况且明公开府七年,也算奉公尽职,每年丞相府考课,成绩虽不是天下之最,却也从未落到殿后。至于梅岭多盗贼,自大汉立国以来一直如此,岂能完全怪在明公身上?到时向新太守禀明前因后果,应该会得到理解的。婴庆忌劝解道。 陈不害面色憔悴,感激地苦笑了一下,唉,话虽这样说,可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看我一有危难,那些平日得我看顾的掾属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般,近来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了,怕是早早准备着好脸孔去谄媚新任了,不趁势陷害已是万幸。这帮趋炎附势的东西,当初真应该全部罢免。 婴庆忌道,是啊,不过明公乃朝廷大吏,不必跟这帮蕞尔小吏一般见识。毕竟他们都有家小,身不由己。 陈不害叹了口气,还是先生仁厚。我虽然看错了人,有你这么一个没看错的,眼光也并非毫无是处。不过,我这次必定凶多吉少。寻常小吏初登高位,莫不趾高气扬。新太守从二百石跃升为二千石,又是以告发起家的,定会生怕别人瞧他不起,不杀几个人立威,哪肯罢休。没想到我为朝廷尽职三十多年,落得如此下场,将死于竖子之手。唉,寻常告发谋反,告发者只当赐爵,从来没有因此拜为二千石治民的,这县官95做事,也未免太过英明了…… 婴庆忌猛然伸手按住了陈不害的嘴巴,低声正色道,明公小心,这话切切不可随便出口啊。 陈不害一惊,随即领悟。刚才愤激之下,竟然议论天子诏令,虽然字面上说的是“太过英明”,但白痴都能听出是反话,倘若被有心的狱吏听到奏上去,那必定是“指斥乘舆,谤讪诏令”的大罪,判处腰斩算是轻的。他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指教,我真是有些糊涂了。 明公也不要太紧张了。婴庆忌道,下吏其实对新太守略知一二,他并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热衷于告发奸事以求升迁的俗吏,而是精通律令,饱读儒书的贤人。他老师李顺现在还居于本县青云里,不妨将他请来,好好招待,到时让他为明公说几句好话罢。 有道理。陈不害黯淡的眼睛突然光亮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即刻就去青云里,拜访李顺先生。 婴庆忌道,还有一个消息,下吏的侄子婴齐,在县廷当狱吏,当时沈武被县廷征召,廉查卫府剽劫案,县廷掾吏都瞧他不起,只有舍侄婴齐和他关系很好。当年若不是舍侄报信,沈武早就被公孙贺派来的使者杀了。 陈不害大喜,有这样的关系,那我的首级无忧矣。先生何不早说,害我吓得一个月来寝食不安。 婴庆忌道,下吏没想到明公会如此忧虑。况且这些方法也不敢担保有用,怕明公看不上,反而要讪笑了。 陈不害抓住婴庆忌的手,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哪顾其他?至少可以让我安点心,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嘛。现在就随我去看望李顺先生罢。 两个人步出院庭,院子里几只鹅在嘎嘎地乱叫,看见主人出来,都纷纷迎上去亲热。陈不害不耐烦踢开它们,吩咐家人驾起私人轺车。他也确实被快要到任的新使君吓破了胆,现在逢上出门,不但不敢召集掾属,配齐卤簿以增排场,甚至连公家的驷马高车也不敢用了。婴庆忌看见这个数年来威风凛凛的太守吓得这么谨慎小心,心里也不由得颇为感叹。 而在从广陵通往豫章的驰道上,小武的车队正在行进。为了体验当时逃亡的情景,小武还特意让车队走通过鄡阳、余汗县的那条古驿道。他们再一次来到断肠崖上,停车往下凝视大王潭,想起一年多前公孙昌和十几个士卒以及他们的革车被床弩射下悬崖的场景,犹自心惊胆寒。耳边依旧是哗啦哗啦的悬瀑激流之声,肌肤依旧是被氤氲的清凉水汽所侵袭,沁入骨髓,可是人和当时,却换了别一种心态。小武望着碧绿晶莹的潭水,轻轻地说,大王潭如果真有那叫匡俗的仙人,定会恼怒我们弄脏了这潭水,让他沐浴也不便了。 刘丽都站在他身旁,衣袂飘举,粲然笑道,果真有那仙人么,我倒真想看看,一个人是怎么能骑在鹤身上的。 小武远望鄡阳在水雾中鳞次栉比的屋顶,叹道,这真是人间仙境,以后在太守任上,我每年下来行县96,一定要在这里好好住上几天。在县廷里建一座听瀑楼,天天坐在上面听瀑。再有你这样的如花美眷作陪,就算是匡仙人将自己骑的鹤送给我,我也绝对会辞谢的。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你的话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县带着家眷的,傻不傻?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庄重,不堪担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风雅,也没那么便当了。 呵呵,小武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可以狡辩说,闺房之私,有甚于带着家眷行县听瀑的,和庄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为官治民,岂有一定的方法规矩,皆在于二千石能灵活行事。这个地方给我刻下了极其深的印象,那样温馨的逃亡经历,真是至死难忘。 刘丽都轻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罢。 小武回望娇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这样的逃亡,我倒愿意再来多次。唉,不过累得那个亭长王长卿被判弃市,想起来真是不忍。 刘丽都也黯然道,是啊,那个亭长老实敦厚,奉公尽责,一定时时怀着升职的企盼,没想到因了我们而头颅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为黄土,真是命运难测。不过这些事情也真是有趣,夫君是亭长出身的,总是和亭长结下不解之缘。上次刚来我们广陵国,就因亭长奸污案斩了一个六百石县令。当年在鲤鱼亭,不也被一个亭长持戈挡住了。若不是我劝阻,你还要跟他拼命呢。 提起那鲤鱼亭亭长八狗,小武怒气顿生,那竖子大概还没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账,嗯,我们该出发了。他大叫一声,驾车,继续前进。 和广陵城一样,接近南昌县的驰道两旁也布满了精壮百姓,也都是被县廷征发了来修治驰道的。车队行进到赣江口鲤鱼亭边的时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见了八狗。他当即命令停车,透过窗幔远远望着他。此时的八狗穿的已经不是红色的亭长公服,也没有带赤色的帻。他露着髻,正拿着一柄铁铲,将路边不平的土块铲到驰道旁的树下,拍实。他的行动看来有些不便,一条腿似乎瘸了。的确,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鲤鱼亭门口,被刘丽都的葱棂车碾过,压断了。又没请到好医工治疗,变成了残废。这样一来,亭长当不成,只能重新编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过。他已风闻新任太守就是当年的沈武,心里惧怕却无可奈何,只有怨恨命运的不公。这时他已经感觉小武停下车,在远处看着他,他似乎能看见小武唇边轻蔑的笑,接着他感觉那个轻蔑笑着的人已经下车,正向自己走来,一会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再假装没看见已经不成了,他只有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使君肚里能撑船,一定不会和臣这样的粪土草民一般见识,望使君饶命。说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地往自己脸上猛扇耳光。 他的两边脸颊霎时肿了。虽然往事一回忆起就恨,但小武见他如此作贱自己,又有些不忍。忽想起韩安国赦免田甲的例子,于是笑道,算了,像你这样的竖子,还值得我费力气去报复吗?回头吩咐道,来人,这位先生是我少时的好友,将他载上后车,回府后我要好好置酒,与之共话平生之欢。 八狗嚎叫道,使君饶命啊。他拼命叩头,在他心里,小武要将他带走自然没有好意,一个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杀几个人可谓易如反掌,连尸骨也留不下。他的恐惧是真切的。 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难为你。你纵然信不过我,总不该信不过朝廷印绶罢。本府衔君命出使,岂会公报私仇。在场众百姓可以为证。他说到这里,改掉了官腔,说起了南昌县方言。 万岁,万岁!治道的百姓虽然有些人认识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头探脑,现在听到小武说起本地的方言,倍感亲切,不由得都欢呼起来。 这时,县廷管理治道的官员们也匆匆跑来了,成排地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礼。小武见其中领头的挂着墨色的绶带,道,你大概是县丞了?这是本府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想起来实在很亲切呢。 那个官吏赶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奉公尽职。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从这官吏腰间托起那枚黄铜印章,凝视着上面“南昌县丞章”五个篆字,心中慨然。寻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长安丞相府颁发,上任的时候,由考工室新铸,到任后收回旧印销毁。小官印则不销毁,而是一任接一任相传,直到印毁坏不能用为止。像这个三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经佩戴过的,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当时留在上面的手印。他又下意识说了一声,很好。放下印绶,回身指着八狗道,这位八狗君是本府从小的好友,才能卓异,可惜腿残了。往后征发士伍治道之类的事,希望县廷不要再征发他。诸君应当清楚,朝廷早有诏令,残疾者不但免去租税,兴徭97时也是应当排除在外的。 那县丞马上摘下一梁的冠,屈身长揖道,这是下吏处事不当,望使君宽宥。下吏这就吩咐县廷户曹掾史,免去本县所有鳏、寡、孤、独、侏儒、盲、残疾人的租税和徭役,岁时给予赈济。使君既然推举这位先生的才能,下吏敢请他为县廷守仓啬夫。 小武见这个县丞熟知律令,举一反三,大为满意,笑道,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拍拍县丞的肩膀,好好干,奉公守法,一定可以积劳为二千石的。说着吩咐随从道,我们继续出发,驰往青云里。 那县吏受宠若惊地看着小武登车,半天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看见八狗也在那里发呆,赶忙走过去,巴结地说,原来先生和使君竟有这么深的交情,希望以后在使君面前为臣多美言几句。南昌县蒙使君恩典,从都尉治所升为太守治所,真是有幸。以后使君长期驻节在本县,需要先生出力的地方还多得很呐…… 他说了那么多,但是八狗虽然也感到受宠若惊,更多却是莫名其妙:丢了一条腿,倒换来好运气了,守仓啬夫,哈哈,以后不愁没粮食下锅了…… 小武一在里门口下车,才发现里门内好不热闹。闾里的长老早就看见了小武,一个个满脸兴奋地跟他打招呼,里长也赶忙过来施礼请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去小武家里报信。小武的足下简直要升腾起来。怪不得人家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呢。腰金纡紫而没有父母和闾里邻居的自豪艳羡,那快乐确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回视了一眼刘丽都,心中更是春风激荡,我不但自己这么风光地回来了,还带来了如此美丽的妻子,父母见了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向自己家里走去,转过熟悉的巷子,眼前突然空旷了起来。原来自家的老屋已被重新建造,由原来两进的小院,变成了起码有三进的大院落:门内是前院,二进以北为北院,绕以回廊,北堂三间,悬山屋顶,院落西南侧还有一座高大的角楼,仰望上去,一面簇新的大鼓历历可见。原来汉代人一般稍富的家庭,院子里都有角楼,角楼上一般存有弓矢刀剑等武器,一旦碰上贼盗偷窃抢劫,就爬上去一边守卫,一边击鼓示警,呼唤闾里邻居前来救助。这是律令规定必须的,倘若无人赶来帮忙,而使贼盗得逞,则伍长和里长全部有罪,而且不得以不在家,或未闻鼓声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小武家里原来景况一般,所以没建角楼,只在院子一角置有一鼓。他幼时也很羡慕有角楼的人家,即便没有贼盗,爬上去玩也是有趣的。现今自家房子突然修建得这样好,大概是县廷官员得到御史大夫寺文书后,为了谄媚自己而改建的了,于是心里颇有一丝不悦。这种明目张胆的贿赂行为,自己想不惩治都不行,否则一旦传到长安,官就当不成了。大汉《杂律》早有明文,凡是在自己管辖内的任何官员之馈赠都不能接受,否则以赃罪论。他正要责备几句,突然觉得有更奇怪的疑问在脑中浮起。 怎么自家的大门紧闭呢?父母听见外边如此喧嚷,早就应该出现的啊。县廷官吏既然这么会巴结自己,难道不会通知父母自己要来的消息? 他见儿童、里长拍了半天门,毫无动静,赶忙大踏步奔上前,说,让我来。抬手啪啪啪和身边儿童一起敲起门来,仍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心里开始恐慌了,急忙回头大声命令道,将门斫开。 郭破胡就在他身后,见敲门无应,心里也有点发慌,听到小武发话,当即从车上抓起一柄铁斧,上前挥起就朝门缝斩去,只斫得几下,门闩断裂。小武推门进去,院庭里有几只鹅在嘎嘎乱叫,看见小武,迎上去啄他的衣服下摆。小武这时隐隐觉得不祥,没有心思和鹅嬉闹,烦躁地踢开鹅群,噔噔穿过中庭,往第二重院门走去,刚走到祚阶前,突然听得弓弦声响,小武心下大骇,知道不妙,纵身向前一扑。果然,一枝羽箭从角楼上方射了下来,从他头顶擦过,钉在前面的楹柱上,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小武来不及思索,继续猛的往前一窜,跃到了堂上,从腰间拔出长剑,隐在楹柱后面,大声喝道,大家小心,角楼上有贼盗。 郭破胡等人也赶忙想退回院门,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得弓弦声不绝,箭矢纷纷飞下,郭破胡首先挡在刘丽都前面,挥舞长剑想拨开飞矢。可是飞矢的目标很集中,一不小心,噗的一声,一枝箭射入了他的肩头。他勃然大怒,吼道,翁主快走,让臣来教训他们。刘丽都趁他挡住自己的功夫,也赶忙跑到堂上,隐到另一个楹柱后面。小武又惊又怒,怒的是竟然有贼盗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里门,攻击二千石大吏;惊的是贼盗闯进里门,而里长、伍长等人竟然丝毫不知,自己的老父老母定然已经凶多吉少,一股刀绞般的痛苦顿时弥漫了整个心胸。什么佩银黄垂双组,什么夸耀乡里,全在一霎那间成了他妈的空话。没想到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乡,却是来为父母送丧的,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他舞剑猛剁楹柱,怒吼道,谁给我擒下贼盗,赏钱十万,另申请朝廷,赐爵三级。 。,xt,小,说,天,堂 第十六章 怀银夸父母 喋血卧榻枰(二)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的话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县带着家眷的,傻不傻? 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庄重,不堪担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风雅,也没那么便当了。 呵呵,小武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可以狡辩说,闺房之私,有甚于带着家眷行县听瀑的,和庄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官治民,岂有一定的方法规矩,皆在于二千石的灵活行事。这个地方给我刻下了极其深的印象,那样温馨的逃亡经历,真是至死难忘。 刘丽都轻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罢。小武回望娇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 这样的逃亡,我倒愿意再来多次。唉,不过累得那个亭长王长卿被判弃市,想起来真是不忍。 刘丽都也黯然道,是啊,那个亭长老实敦厚,奉公尽责,一定时时怀着升职的企盼,没想到因了我们而头颅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为黄土,真是命运难测。 不过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夫君是亭长出身的,却老和亭长结下不解之缘。 刚来我们广陵国,就因亭长奸污案斩了一个六百石县令。当年在鲤鱼亭,不也被一个亭长持戈挡住了。 若不是我劝阻,你还要跟他拼命呢。提起那鲤鱼亭亭长八狗,小武怒气顿生,那竖子大概还没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账,嗯,我们该出发了。 他大叫一声,驾车,继续前进。和广陵城一样,接近豫章县的驰道两旁也布满了精壮百姓,也都是被县廷征发了来修治驰道的。 当车队行进到赣江口鲤鱼亭边的时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见了八狗。他当即命令停车,透过窗幔远远望着他。 这时的八狗穿的已经不是红色的亭长公服,也没有带赤色的帻。他露着髻,正拿着一柄铁铲,将路边不平的土块铲到驰道旁的树下,拍实。 他的行动看来有些不便,一条腿似乎瘸了。的确,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鲤鱼亭门口,被刘丽都的葱棂车碾过,压断了。 这样一来,亭长当不成,只能重新编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过。 他已风闻新任太守就是当年的沈武,心里惧怕却无可奈何,只有怨恨命运的不公。 这时他已经感觉小武停下车,在远处看着他,他似乎能看见小武唇边轻蔑的笑,接着那个轻蔑笑着的人下车了,向自己走来。 接着他能感觉小武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再假装不知道已经不成了,他只有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使君大人肚里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望使君大人饶命。 说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地往自己脸上猛扇耳光。他的两边脸颊霎时肿了。 虽然往事一回忆起就恨,但小武见他如此作贱自己,又有些不忍。忽又想起韩安国赦免田甲的例子,于是笑道,算了,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费力气去报复吗? 回头吩咐道,来人,这位先生是我少时的好友,将他载上后车,我要好好置酒,与之共话平生之欢。 八狗嚎叫道,使君大人饶命啊。他拼命叩头,在他心里,小武要将他带走自然没有好意,一个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杀几个人真是易如反掌,连尸骨也留不下。 他的恐惧是真切的。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难为你。 你纵然信不过我,总不该信不过朝廷印绶罢。本府衔君命出使,不会公报私仇的。 在场众百姓可以为证。他说到这里,改掉了官腔,说起了豫章县方言。 治道的百姓虽然有些见过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头探脑,现在听到小武说起本地的方言,倍感亲切,不由得都欢呼起来。 这时,县廷管理治道的官员们匆匆跑来,成排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礼。小武见其中领头的挂着墨色的绶带,道,你大概是县丞了。 这是本府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想起来实在很亲切呢。那个官吏赶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奉公尽职。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从这官吏腰间托起那枚黄铜印章,凝视着上面 “豫章县丞章”五个篆字,心中慨然。寻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长安丞相府颁发,上任的时候,由作室新铸,到任后收回旧印销毁。 小官印则不销毁,而是一任接一任相传,直到印毁坏不能用为止。像这个三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经佩戴过的,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当时的手印。 他又下意识说了一声,很好。放下印绶,回身指着八狗道,这位八狗君是本府从小的好友,才能卓异,可惜腿残了。 往后征发士伍治道之类的事,希望县廷不要再征发他。诸君应当知道,朝廷早有诏令,残疾者免去租税,有徭役也是毋须征发的。 那县丞马上摘下一梁的冠,屈身长揖道,这是下吏处事不当,望使君宽宥。 下吏这就吩咐县廷户曹掾吏,免去本县所有鳏、寡、孤、独、侏儒、盲、残疾人的租税和徭役,岁时给予赈济。 使君既然推举这位先生的才能,下吏敢请他为县廷守仓令。小武见这个县丞熟知律令,举一反三,大为满意,笑道,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他拍拍县丞的肩膀,好好干,奉公守法,一定可以积劳为二千石的。说着吩咐随从道,我们继续出发,驰往青云里。 那县吏受宠若惊地看着小武登车,半天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看见八狗也在那里发呆,赶忙走过去,巴结地说,原来先生和使君竟有这么深的交情,希望以后在使君面前为臣多美言几句。 豫章县蒙使君恩典,从都尉治所升为太守治所,真是有幸。以后使君长期驻节在本县,需要先生出力的地方还多得很呐……     第十六章 怀银夸父母 喋血卧榻枰(三) 他说了那么多,可是八狗虽然也感到受宠若惊,更多是莫名其妙:丢了一条腿,倒换来好运气了,守仓令,哈哈,以后不愁没粮食下锅了…… 小武一在里门口下车,才发现里门内好不热闹。闾里的长老早就看见了小武,一个个满脸兴奋地跟他打招呼,里长也赶忙过来施礼请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去小武家里报信。小武的足下简直要升腾起来。怪不得人家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呢。腰金纡紫而没有父母和闾里邻居的自豪艳羡,那快乐确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回视了一眼刘丽都,心中更是春风激荡,我不但自己这么风光地回来了,还带来了如此美丽的妻子,父母见了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向自己家里走去,转过熟悉的巷子,眼前突然空旷了起来。原来自家的老屋已被重新建造,由原来两进的小院,变成了起码有三进的大院落:门内是前院,二进以北为北院,绕以回廊,北堂三间,悬山屋顶,院落西南侧还有一座高大的角楼,仰望上去,一面簇新的大鼓历历可见。原来汉代人一般稍富的家庭,院子里都有角楼,角楼上一般存有弓矢刀剑等武器,一旦碰上贼盗偷窃抢劫,就爬上去一边守卫,一边击鼓示警,呼唤闾里邻居前来救助。这是律令规定必须的,倘若未得救助,而让贼盗得逞,则伍长和里长全部有罪。而且不得以不在家,或未闻鼓声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小武家里原来景况一般,所以没建角楼,只在院子一角置有一鼓。他幼时也很羡慕有角楼的人家,即便没有贼盗,爬上去玩也是有趣的。现今自家房子突然修建得这样好,大概是县廷官员得到御史大夫寺文书后,为了谄媚自己而改建的了。心里颇有一丝不悦,这种明目张胆的贿赂行为,自己想不惩治都不行,否则一旦传到长安,官就当不成了。大汉《杂律》早有明文,凡是在自己管辖内的任何官员之馈赠都不能接受,否则以赃罪论。他正要责备几句,突然觉得有更奇怪的疑问在脑中浮起。 怎么自家的大门紧闭呢?父母听见外边如此喧嚷,早就应该出现的啊。县廷官吏既然这么会巴结自己,难道不会通知父母自己要来的消息? 他赶忙大踏步奔上前,推开围绕着身边的小孩,啪啪举手敲门,但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心里开始恐慌了,急忙回头大声命令道,将门斫开。 郭破胡就在他身后,见敲门无应,心里也有点发慌,听到小武发话,当即从车上抓起一柄铁斧,上前挥起朝门缝斩去,啪的一声,门闩断裂。小武推门进去,院庭里只有几只鹅在嘎嘎乱叫,看见小武,迎上去啄他的衣服下摆。小武这时隐隐觉得不祥,没有心思和鹅嬉闹,烦躁地踢开鹅群,噔噔穿过中庭,往第二重院门走去,刚走到祚阶前,突然听得弓弦声响,小武心下大骇,知道不妙,纵身向前一扑。果然,一枝羽箭从角楼上方射了下来,从头顶擦过,钉在前面的楹柱上,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小武大吃一惊,猛的往前一窜,跃到了堂上,从腰间拔出长剑,隐在楹柱后面,大声喝道,大家小心,角楼上有贼盗。 郭破胡等人也赶忙想退回院门,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得弓弦声不绝,箭矢纷纷飞下,郭破胡首先挡在刘丽都前面,挥舞长剑想拨开飞矢。可是飞矢的目标很集中,一不小心,噗的一声,一枝箭射入了他的肩头。他勃然大怒,吼道,翁主快走,我来挡住他们。刘丽都趁他挡住自己的功夫,也赶忙跑到堂上,隐到另一个楹柱后面。小武又惊又怒,怒的是竟然有贼盗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里门,攻击二千石大吏;惊的是贼盗闯进里门,而里长、伍长等人竟然丝毫不知,自己的老父老母定然已经凶多吉少,一股刀绞的伤心顿时弥漫了整个心胸。什么佩银黄垂双组,什么夸耀乡里,全在一霎那间成了他妈的空话,没想到急急忙忙地回乡,却是赶来为父母送丧,真是痛何如之。他舞剑猛剁楹柱,怒吼道,谁给我擒下贼盗,赏钱十万,另申请朝廷,赐爵三级。 角楼上箭射得并不太密,但是刚才猝不及防之间,还是射倒了数人,看来那上面至少藏了数名贼盗。这时郭破胡已经冲出院子,瞬间再次跳进来,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着刚才斫门的大斧,大声吼道,你们这帮鸟贼盗,竟敢射伤爷爷,还不快快下来受死。他的肩头箭杆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渍了整个右肩,三菱形箭头显然勾出了不少肌肉,残碎地挂在外面,显得特别狰狞可怖。 但是这时角楼上的箭突然停了,保持了一片死寂。只剩下院子中间的几具尸体,有两个是起初跟着进来看热闹的顽童,另一个是邻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仆地而死。其余还有负伤的几个,全部搀扶着躲在角楼底下的射击死角。贼盗们显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钉着箭杆。小武长剑驻地,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大声道,破胡小心,不要硬来。 郭破胡大吼了数十声,角楼上根本没人理他。他勃然大怒,竖起大盾,噔噔几声窜到角楼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面,我将这楼斫倒,看你们下不下来。 那角楼底部是靠几根大木支撑的,木头很粗,一时半会根本斫不断,而且站在楼下斫柱子,万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险。但是郭破胡受伤之余,心情暴躁,见楼上仍然无人应答,立即挥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宁愿架火烧掉这座楼和整个院庭,也不愿你这样蛮干。 郭破胡应道,府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不信这几个贼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对付。府君自己还是赶快进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们是不是还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万要小心。他刚露出半边脸,啪的一声,几枝箭又射了出来,钉在他身后的木壁上。他赶快缩回脸去,心中气苦,却是无可奈何。刘丽都站在另一边,柔声安慰道,武哥哥别着急,如侯将军已经取弓去了,到时贼盗一露头就可将之射毙。 小武见爱妻脸上布满了担心,定了定神,叹道,这贼盗要是不露头,岂不是无计可施。 刘丽都道,放心,他们免不了会露头的。 这时只听得郭破胡斫柱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角楼虽然高大,在大斧的斫击下也不禁瑟瑟发抖。那几个贼盗果然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怒喝了一声,跳起来趴在围廊上往下看,想将手中的短戟掷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头,一枝羽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脖子,他向后一翻,发出碰撞在楼板上的沉闷之声,显然是倒毙了。 如侯张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双盾,一柄遮住如侯,一柄遮住自己。如侯道,管君不必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发箭。 小武急道,如将军,留下活口,问问到底是什么人。 如侯哦了一声,没有府君提醒,刚才真是忘了。话音刚落,他手中大弓持满,羽箭已经闪电般飞出,只听得角楼上传来惨叫一声,一个贼盗手掌中箭,由于如侯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冲的力量一拉,竟将手掌钉在角楼的板壁上。他又惊又怒,凄惨地叫了一声,好强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这时如侯已经换了个角度,引满强弓,啪的一声,箭矢飞上楼去,竟然将那贼盗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叠着钉在一起。这下贼盗此时只能惨叫连连,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楼下主人不由得都赞叹了一声。汉代百姓都要练习射箭,对善射的人非常敬佩,现在目睹如侯箭法如此卓绝,弓力如此威猛,实在是生平所未见,都由衷发出欢呼。他们哪里知道,像如侯这样的北军第一射士,擅长射雕的匈奴人也对之畏惧不已,若不是机缘凑巧,哪里会来到豫章这样的偏僻小县。如此箭术,并不是谁都有福气能见识的。 如侯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楼柱了,快快斫开角楼下面的门,冲上去,上面顶多还剩一个有格斗能力的,我守在下面,一定万无一失。 郭破胡会意,当即停止斫楼,几斧斫开楼门,将盾举在头顶,沿着梯子往上闯。楼上最后一个贼盗看来有点绝望,叫道,表哥,没有真正报得了仇,可是杀了两个,也算不枉了,我们兄弟去泰山府相会罢。说着一手举盾,一手举矛,就向那个双手被钉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侯看那个贼盗本来露出了半边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护得严严实实,当即大喝一声,将弓拉成满月,箭脱弦急飞出去,射在那贼盗的盾上,箭矢十分劲疾,只听得沉闷的一声,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贼盗长矛还未及到同伴的身体,突然仰天栽倒,显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来寻常百姓人家的盾和军中用盾不一样,只能抵挡一般飞矢,哪经得起如侯的强弓臂力,所以被劲矢一没而入。 小武松了口气,大声道,多谢如将军,你们先将受伤的贼盗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媪。他说最后这句话,心中已是十分绝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贼盗毒手,万无幸存之理了。 果然,他跑进后堂,推开门,看见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扑上去痛哭失声,感觉尸身尚温,想是遇害不久,显然贼盗是故意在不久前动手。他万没想到,对父母而言,自己像象个勾魂使者。如果他不回来,父母就不会死。他晚回来一天,父母就能多活一天。晚回来一刻,父母就能多活一刻。晚回来一分,父母便能多活一分。 小武趴在他们的尸体上号泣了半天,刘丽都也满脸热泪,跪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低声劝慰道,武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小武抬起头来,擤了一把鼻涕,泣道,贼盗分明是针对我来的,都是我害了他们啊。 刘丽都哽咽道,武哥哥,千万别这么说,都是翁姑自己没福,怎么能怨你。我听说人物故后是有灵的,现在翁姑的魂魄犹在天上徘徊,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儿子做到二千石,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含笑而自豪……其实生和死本没有什么不一样,人活着就像寄宿在旅馆,死后才算回归真宅。鬼者,归也。武哥哥如此聪明,怎么看不开呢。 唉!丽都,你怎能知道我们这些蓬门荜户的贫民的感慨。小武沙哑着声音道,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享过一天的好日子,我还想着这次回乡,能报答他们的劬劳。如果此前他们一直都是锦衣玉食,也许我不会这么难过。况且人死而有灵,又何从证实?即便有,也只能在天上含笑观望,我不能和他们诉说我心中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丽都黯然道,当初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如此痛不欲生的。慢慢的也只有想法子来安慰自己,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却总是敌不过情绪罢了……不过当下之计是要去审问那个贼盗,看他们是受谁指使的。他们下手如此凶残,计算时间如此巧妙,恐怕隐藏有极大的奸事。 第十六章 怀银夸父母 喋血卧榻枰(四) 这句话提醒了小武,他马上站起身,吩咐道,立即持我的节信和金斧,将陈不害和豫章县令找来,本府要当场责问。如果不能妥善应对,我将他们一个个都斩了。 檀充国应道,下吏这就驰往县廷和太守府。他接过装金斧的革囊,又从侍者手里接过装节信的木匣,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小武抬袖拭了拭泪,慢慢走出堂外,随从搬过一个枰席,请他坐下。小武道,将那贼盗带过来。 郭破胡揪过那个两掌被箭穿透的贼盗,往前猛力一推,踏着他的背脊,那枝箭还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两手没法张开,好像带了桎梏似的。脑袋向前仆在地上,满脸都是血迹和灰尘。其他两个同伙,皆被箭贯穿了喉咙,早就气绝死在楼上了。 小武道,你这贼刑徒,如果识相点,就赶快老实交代,本府问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本府将你锉骨扬灰。 那贼盗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你杀了我罢。 做下如此惨案,就想一死了之。小武恨道,如果本府这次不能让你开口,就解去印绶,再不当这个太守了。来人,赶快去架起火堆,用烧红的铁钳灼熔他的眼睛,看他还说不说。 在长安当丞相长史的时候,小武也曾考察过各中都官诏狱,各种刑具了然于心,任何进了这些诏狱的囚犯,凭你是钢筋铁骨,也绝对扛不住那惨酷的刑具。用铁钳灼眼睛就是他见怪不怪的拷掠当中的一例。 等到火堆架好的时候,陈不害和县令都匆匆赶到了。一大群县吏和府吏充塞着青云里,吓得闾里的这些百姓都杜门不出。继王德之后的县令名为王廖,是原先县令王德的侄子,因为皇帝下诏优恤王德,丞相府希旨,立即将王德的侄子王廖辟除为郎。王廖家贫,不愿为郎官,上书自言曾跟叔叔学过律令,愿意治理一县。于是丞相府下文书,任命王廖守豫章县一年,因为是特殊优宠任为官的,所以满两岁才能即真,至今还在试守县令期间呢。他在跑来的路上已经后悔不迭,真不该来当这个鸟县令,可是谁会想到小小的豫章县竟如此多事。豫章郡不算大郡,户口不多,一向太平。难道自己叔叔死在这里,自己也将步他后尘吗?陈不害更是差点没吓死,前个月为了讨好新任太守,命令征召黔首,火速将小武的蓬门小宅推倒,改建为富丽的大宅,没想却成了自己的取死之道,如果没有自己的巴结多事,怎么可能让贼盗有角楼作为攻击的堡垒据点呢。他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就想自刎。 明公切莫如此,婴庆忌劝道,这事不能怪明公,明公也是一番好意,都怪里长不奉公尽职,县廷诸掾吏都有责任。逐捕贼盗这样的小事原本就不是太守所宜留心的。 陈不害叹道,婴君不必再劝我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新使君。 檀充国见状,也颇有些不忍,陈公不必如此,不如先去使君大人面前分辨,有罪无罪,皆有律令为据,相信使君大人是通情达理的。 陈不害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小武的征召。他和王廖以及一应百石以上的卒史、书佐齐齐下跪请罪。小武见这场景,更是感伤。想起身后的正房正躺着父母的遗体,魂魄不知是否仍在这院中游荡,悲不自抑,道,来人,奉上诏书。 檀充国奉上一个精致的木匣,打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给小武。小武摊开竹简,念道: 征和二年三月丙申朔乙卯,御史大夫胜之承制诏侍御史曰:故豫章太守陈不害,为郡将七年,任二千石之重,未能辅弼朝廷,拯溺济困,而坐使本郡盗贼横行,元元失所,软弱不胜任,殊辜天子厚望,不可再为一郡长,其免之,夺爵为士伍。遣新任豫章太守、绣衣御史武往收印绶,若廉得故太守他不称职处,可请诏诛戮,以为后来二千石戒。制曰:可。 陈不害心里哀叹,如果不发生今天这样的惨事,看来这条老命还是保得住的。县官并没有说当即斩我,只是免官夺爵,还可回家享天伦之乐。仗着自己多年为官的积蓄,后半辈子总还不愁。可恨那该死的里长、监门,不好好防守里门,这个账终要算到我头上,实在太冤枉了。 小武合上诏书,面色铁青地发令,来人,解去陈不害的印绶,下郡狱,等待本府派遣掾吏簿问。收上王廖印绶,本府欲借用几日。将王廖下县廷狱。县廷主事吏,立即逮捕青云里里长、伍长,下县廷狱,严加拷掠贼盗,务必问出所从来处,如三日内拷掠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当坐之。 他发完这些令,心里才觉好过些。他相信,贼盗的幕后指使一定可以问出,县廷最不缺的就是残贼的狱吏,活人到了他们手里,纵然嘴巴是精铁铸成,也会撬开,自己就不劳心费力地去拷问了。反正有言在先:“如果三日内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坐之。”掾吏们怕反坐受罪,一定会尽心尽责。 檀充国解下陈不害印绶,欲交给小武,小武叹道,销毁了罢。檀充国将印绶丢进火堆中,绶带入火,立即燃起熊熊的火焰。陈不害侧首偷偷望了一眼自己佩戴七年的印绶,陡然化为飞灰,不禁老泪纵横。几个狱吏闷头不响地挽起他,反接双手,拉出门外去。律令就是这么残酷,刚才还为一郡首脑,威风八面,转眼之间却要受小小的狱吏折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接着,王廖也被反接双手带了出去。檀充国则带领几个狱吏,出去逐捕里长伍长。 小武道,本府就在这里等着,诸位如果早一刻撬开这贼盗的嘴,本府就不但赦免你们,还有重赏。否则,本府将你们全部斩首。 但是这次小武想错了,饶是那些狱吏百般拷问,那贼盗也一言不发,最终竟死在鞭笞之下。小武拿到上报文书,呆了半晌,突然把简册一扔,骂了一声,他妈的,来人,择个适当的日子,清理豫章县东市,闭市一天。本府要报仇之后,为父母发丧。 小武绝望了,他依稀记得那个贼盗在角楼上说的话,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到底是谁呢?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怨恨,竟处心积虑地要让自己经受如此痛苦。他惶惑地苦苦思索,难道是在广陵被自己处死的令狐横的亲戚,为了报仇而追踪至此?这是有可能的,不少官吏因为秉公执法,而遭到被惩治者族人的暗算,所以有些官吏断狱,经常搞连坐,残灭别人全族,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虽然酷暴,却并非毫无原因。还有些官吏一旦退职,就遭仇人追杀,所以常常自愿远徙边郡躲避。或者这事又跟谢内黄有关,甚至和早先豫章县被自己惩治的卫氏有关,都是有可能的。现在既然无从究诘,那么干脆不要心慈手软,把本郡的不法豪强游侠全部穷治一番罢了。他恨恨地想。 征和二年七月初一的甲午这天,豫章县东市旗亭门大闭。旗楼上的旗帜也不见升起,大批太守府府吏围住了旗亭的大门。新任豫章郡太守、绣衣直指使者小武坐在监斩台上,目睹着大批死刑徒被推到斩首台上,三下五除二地剥去了衣服,将头伸在砧板上,刽子手大刀一闪,一个个人头骨碌碌滚下砧板。一天之内,沈武下令斩了数百人,这其中按官职高低分别为:原豫章郡太守陈不害、太守丞田凌、卒史徐富、书佐李庆、贼曹掾史王万年、县尉张充、县尉丞张闲、县令史魏不识、狱史卜千秋、狱史陈喜……以及一大群在数日之内捕获的无赖游荡少年而曾杀人越货者,不经廷尉府报文,全部斩首。小武本来想把青云里的里长和监门等一并杀了,都是他们不尽心守职,才使父母遇害,但是最终放弃了,毕竟这些人还够不上死罪。冲天怒气并未蒙蔽他的理智,他仍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这一日,豫章县东市血流成河,全县黔首无不闭门躲在家里发抖。第二天,在青云里里门,小武隆重地为父母发丧,斩决公文也同时随邮传驰往长安。 第十七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一) 长安廷尉府。廷尉严延年正在翻看豫章郡递送的案卷记录,他从几案上抬起头来,脸上看不出阴晴。 这是严延年的特点,他的喜怒掾属们一向难以猜测,从当年任河南太守以来一直如此。 这也是他做官几十年来得出的经验,让掾属无法捉摸,才有意想不到的威严,才不会受他们欺诈。 他身边坐着廷尉监邴吉。严延年饮了一口水,问道,豫章郡的上奏文书,邴君有什么看法? 邴吉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曾官居中二千石,列为九卿,后因细事免官,复应廷尉府的辟除,为廷尉监。 但是他没有半点心理不平衡,在严延年面前恭谨有礼。严延年内心也对他比较敬重。 他听到询问,赶忙小心地答道,一切有廷尉君明断,下吏见识浅陋,不足以上污清听。 严延年道,邴君何必客气,君之才学,我一向钦佩。也许认为本府闇陋,不足以闻大道罢。 邴吉赶忙伏地谢道,明府何出此言。他心里有点不安,严延年以酷吏闻名天下,有似于当年的张汤,只不过比张汤要正直廉洁。 大凡酷吏,一向心胸狭窄,好陵折人,当年张汤为御史大夫,朱买臣在张汤手下做事,心内颇有不平。 因为朱买臣早贵,他官拜太中大夫的时候,张汤还是郎中令属下的一个小掾吏,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朱买臣后面侍侯。 后来朱买臣屡次因罪免职,又重新任用,从二千石跌到六百石。张汤却时来运转,从小吏腾踊为千石,再二千石,再为廷尉中二千石,继而升为御史大夫,号为万石。 当时丞相空缺,张汤实际上长期行丞相事,位为人臣之极,自然趾高气扬。 而朱买臣才重新升到千石的丞相府长史,想到自己反而要侍奉当年侍奉自己的人,免不了悲愤之色溢于言表。 张汤迅速捕捉到了朱买臣内心的不平,越发得意。这世上本有一些喜欢勇追穷寇的人,将对手弄得越凄惨,自己就越高兴,这张汤就是一个,他故意摧辱朱买臣,一点儿也不给这个老上司面子。 朱买臣向他行礼,他当没看到,或者顶多哼一声,以示答礼。这在注重礼仪的朝廷来说,侮辱实在太重了。 朱买臣气不过,最终联合另外两个被张汤折辱的长史告了张汤一阴状。 皇帝大怒,张汤只好自杀,临死之前作书表白是被三长史陷害。皇帝大怒,将朱买臣等三长史也给杀掉了。 邴吉吸取了类似教训,在严延年面前绝对恭谨。碰到重要事,轻易也不表态。 只是现在严延年发话,不表态也不好,只好笑道,明府如此谦逊,下吏就妄言了。 下吏以为,这沈府君如此妄杀,似乎不妥。不过既然受天子严命,不杀也不行,总之两种做法都可以理解。 严延年心里暗怒,这竖子好不圆滑,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不过自己也不想让他难堪。 严延年固然是个强项的人,但也知道有时稍稍服软的好处。原则总的来说必须坚守,一味的谄佞皇上,未必大佳。 人云亦云,就得不到皇帝的注意。但是也不能老和皇帝对着干,总之有个度,这个度掌握得好,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对江充的得宠非常反感,总觉得他是靠色相取悦皇帝。不过,既然连儒家经典里都有选拔壮大美好的男子为官这一条,你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终究得有个人治住他才行,否则大汉的天下怕真要崩溃了。那么谁能够,大概只有沈武。 想到这里,严延年突然高兴起来。只是沈武回了长安,就一定会和江充作对吗? 沈武对江充没什么好感,这是肯定的。他这么有才能,如果能拉拢到他,就有可能扳倒江充。 这样对皇太子有利,只是在皇帝没有表明态度的时候,一味迎合太子,也很危险。 那明摆着对皇帝怀有二心。皇帝又是极其敏感的人,当年义纵为京辅都尉,有一次皇帝病愈出行,发现驰道坑坑洼洼,当即大怒,骂道:“你大概以为我生这场病就死了,再没机会乘车出行是吧?”义纵只好自杀谢罪。 另一次也是他病愈,起来视察马圈,发现御马都瘦了一圈,当即召来中厩令上官桀,怒道:“你大概认为我再也起不了床,没机会骑马了是罢?”亏得这次上官桀脑子转得快,当即痛哭流涕:“臣有罪,实是因为时时挂念陛下的身体,心不在马。”皇帝马上就感动了,夸他忠心。 总之一切涉及到皇帝身体的事,都要避开。他刚才之所以问邴吉的意见,就是想探听一下皇太子那边对沈武的看法。 但是邴吉如此谨慎,什么信息都得不到。他假装沉吟道,邴君果然谨慎。 不过我以为,沈武虽然有些残贼,可是并没滥杀无辜。况且这次他父母死于贼盗之手,按照儒家经义,乃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无论公义还是私心,他做得都不算过分。我看应该上奏皇上,嘉奖沈君,增其秩级。 现今京兆尹软弱不任职,何妨召回沈君试守?邴吉道,明府决断,一向不错的,下吏无不赞同。 他嘴上恭维着,心里寻思,将沈武招回拜京兆尹,岂非对皇太子更不利了吗? 等到日暮下班,他急忙赶回自己府第,派心腹送信到明光宫,报告严延年的打算。 皇太子刘据立即招来太子少傅石德,商议严延年的用意何在。他现在是只惊弓之鸟,作为堂堂大汉帝国的皇太子,多少天来已经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被恶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被骑卒缚出明光宫,载到长安东市,执行绞刑。江充英俊的脸庞在他面前泛着油光。 这个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家伙其实有说不出的粗鄙,他呲牙笑着,张开他那恶心的嘴巴,一丝葡萄的表皮还粘在他的牙缝里。 天,真不知父皇为什么会宠幸这样一个畜生。     第十七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二) 畜生笑道,皇太子,今天臣要送你归天了。真是惭愧!本来臣应该服侍得更周到,更殷勤的。 可是好容易才找到这大好机会,万望太子恕臣迟慢之罪。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等急了? 臣马上就吩咐行刑。他摊开手,好像为自己上菜慢了而内疚。这让刘据觉得千言万语的愤怒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想从肺里爆出一声:你——这——个——畜——生。 可是喉头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只有江充油亮的脸在阳光下乱晃,接着发现自己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 他最后一口气也呼不出了,眼前金星乱冒。是的,每次都是这样被惊醒的,满背都是冷汗。 长安城里惶恐成灾,几乎日日有人全家被系捕,而且谣言沸沸扬扬,江充下一步要搜索明光宫了。 一个人对一个本来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敢于侮辱的程度越深,说明这个人要干掉对方的决心越大。 难道他会坐等皇帝驾崩,皇太子匆匆在太庙即位下第一道诏书的那个日子到来吗? 很显然,那时候一切将都不重要,虽然大行皇帝的灵柩还未安葬,即使匈奴骑兵已经围住了长安城,哪怕天下黎民都嗷嗷等着大赦、赐爵和牛酒。 那第一道诏书却只可能是一个内容:诛戮江充的三族!少傅有什么看法? 刘据道,严延年想劝皇上召回沈武是何用意?石德沉吟了半晌,道,太子殿下,这未必不是好事。 何以见得。刘据道,沈武可是靠告发公孙贺升迁的。天下谁人不知公孙贺和我家的亲密关系,沈武回来,自然又多了一个祸患。 殿下过于谨慎了。石德道,公孙贺犯谋反罪,本来死有余辜。即使不遇到沈武,别的小吏也会告发。 寻常吏民只知道为皇帝尽忠,哪会考虑公孙贺和殿下的关系。况且公孙贺派人去追杀沈武,换了任何人,都会怨愤。 沈武那样做,绝不可能是针对太子。相反,臣观沈武其人颇有才干,这样的人一般不肯久居人下,他和江充未必会沆瀣一气。 说不定我们可以趁机拉拢他,共同对付江充。刘据道,嗯,我也认为沈武和江充颇有不同。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手指紧张地在案上敲着,仿佛在摹仿马蹄的声音。 但是怎么拉拢他呢?如果不小心,传到皇上那里,就会怀疑我们结党营私,本来我们就颇遭猜忌,这下更是授之以柄。 对啊,皇太孙刘进也在一边插嘴,他二十多岁了,因为母亲是下杜史氏,所以天下都称之为史皇孙,他说,严延年一向残贼,颇不符合父亲的治民之道,沈武刚在豫章郡斩杀五百余人,分明也是个酷吏。 两个人惺惺相惜是有的,但未必肯倒向我们。一着不胜,将遗大患。石德道,话虽这么说,也要尽可能试试。 现在朝中几乎没有敢公开帮我们说话的大臣了。只有任安、田仁等少数几个可以亲近。 暴胜之摇摆不定,不过他似乎和刘屈氂不和,也可借机利用。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最后这句话让在座的人都伤感不已,连被称为智囊的石德都这样说,可见前景的悲观了。 太子舍人张光突然拔出剑来,怒道,太子殿下,不如让臣去斩了江充的狗头,臣宁愿伏斧钺之诛,也不忍见太子如此悲苦。 石德道,此言差矣。要让人家认出你是太子府中的人,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吗? 张光道,臣愿意效仿聂政,杀死那狗贼后,立即自残面目,然后自杀。 绝对不让别人认出臣的身份。刘据道,唉,张君的心意我领了。那江充扈从甚多,哪里能容你下手。 皇帝最近又专门征调北军徒卒一千人给他,家里防卫得铁桶一般。何况在这关键时候去刺杀江充,皇帝一定大怒,倘若发下玺书下令闭城大索,定会查出蛛丝马迹来的。 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罢。石德道,张贺君有什么意见?能否从令弟那里探探消息? 太子家令张贺嗫嚅地说,舍弟为人一向谨慎,而且死心塌地拥护皇上,要从他那里得到消息,绝对不能。 至于臣本人,一定能做到坚贞不二。大家都默然不言,张贺的同产弟弟张安世官拜尚书令,如果得到他帮助,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全然没希望。 他们也暂时想不出什么好招来了。几天后的上朝日,严延年上书盛赞豫章太守沈武刚健敢断,一日诛杀不称职吏和豪猾五百余人。 豫章郡大治,应当褒奖。刘彻看过简书,觉得沈武辞采华美,鞫录翔实,不禁笑道,沈君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依廷尉看,当怎么褒奖为好?严延年叩首道,既然陛下垂问,臣安敢藏拙。 此数月臣披阅奏谳文书,三辅所奏进者最多,有许多文书显示掾吏文法不明,极不称职,其长吏当抵罪。 京兆尹于几衍软弱不胜任,当免。臣敢推荐沈武试守京兆尹,加秩为中二千石。 刘彻笑道,廷尉君真是心胸宽广,能容人。当日沈武廷议驳回君的劾奏,君竟然不记恨? 严延年道,臣只知道朝廷公义为最上,不敢以私掩公。好,刘彻赞道,严君如此忠直,朕甚嘉焉。 朕听从严君建议,立即制诏拜沈武为京兆尹,诏书即下大司农,以驷马置传征召沈武回京。 廷尉忠直,赏功亦不可阙,朕赐君爵为大庶长。靳不疑对严延年的举荐很不以为然,散朝后,群臣出了司马门,靳不疑特意驻车等在北阙下,邀请严延年同乘,趁着佳日,去郊外驰车游乐。 汉代官吏有出游五陵的风俗,严延年今天得到制书褒奖,心情畅快,欣然答应。 两人在车厢内攀谈,靳不疑疑惑道,明府今天为何推荐沈武任京兆尹,他当初是从丞相长史升迁,出守豫章的,和刘屈氂、江充关系密切。 明府不会坐视江充势力更大罢?     第十七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三) 严延年道,中丞此言差矣。依臣看,那沈武虽然出身丞相长史,做官的风格却和江充等人截然两样。 臣非常欣赏他治理郡县的才能,大凡如臣等,是绝不相信什么神物巫蛊的。 臣认为沈武也一样,他回了长安,不会认同江充的做法,更不可能和江充靠得太拢。 明府这么肯定?靳不疑道。愿以头颅担保。严延年道,如果臣否定他,那就是否定臣自己。 要臣阿从江充,那比登天还难啊。靳不疑笑道,其实臣也欣赏他,不过上次他在廷上拒绝臣代舍妹的求婚,很让臣丢脸,这消息还一下子传遍三辅,三辅都以舍妹求嫁之事为笑话。 至今舍妹还寡居在家,想起这事,当真心恨难平。严延年道,中丞何必斤斤计较,沈武也有他的难处。 臣觉得更重要的事在朝廷。现今江充倒行逆施。其余众臣都缄口不言,臣看那沈武倒有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皇上又很欣赏他。 如果我们拉拢他劝谏皇上,即便搞不垮江充,总可以稍微遏止一点江充的锋头。 臣现在常常忧虑,一旦江充得势,臣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他顿了一顿,刚才中丞提起令妹的婚事,臣不才,敢有一个请求,臣的少子孺卿现在未央宫为郎中,也未曾娶妻,如果中丞不嫌弃,不如就将令妹嫁给犬子,中丞以为如何? 靳不疑喜道,明府愿聘舍妹为儿媳,臣又有什么不肯的,臣回去就告诉舍妹。 好,那臣就择吉日替犬子纳采罢。严延年道。他心里喜悦,毕竟能和靳府结亲,是件很光荣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靳莫如现在这种情况,他还真不好意思提出来。虽然靳莫如是寡妇,但在汉代,寡妇完全不会因此羞惭而降低标准。 她们重新择婿向来和初嫁一样严格,而且完全视为理所当然。有时觉得初嫁的丈夫不合适,还宁愿要求离婚另觅良婿。 只不过因为靳莫如被沈武在朝堂拒绝的事传遍三辅,三辅的豪富大族怕为人耻笑,才不愿提亲,一些小家族又不敢高攀。 再加上靳莫如本人屡次表示不想嫁人,所以一直耽搁下来。严延年本人官居廷尉,秩级比靳不疑高,但他出身细族,根基很浅,想和一门五侯的大族靳氏结亲,那是要有点儿勇气的。 靳不疑也很欣喜,虽然严延年门第不高,但是他的幼子严孺卿面目俊美,身材健硕,为皇帝的执戟郎中,前途也不可限量。 当年的高辟兵,比之简直相差万里。那头肥猪如果不是有太子家的背景,靳氏哪里会肯将女儿嫁给他,做梦也别想的。 严延年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要说中丞当年也和太子关系密切。不过就现在来看,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高辟兵还活着,将来太子有不讳,高氏肯定会受牵连,那么令妹自然也保不全了。 所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啊。靳不疑道,的确如此。皇上的心简直捉摸不透,皇太子恭俭温和,从无过错,不知皇上为什么要猜忌他。 对了,不知明府可相信相术?严延年道,听人说得很神奇,总在半信半疑之间。 毕竟有些事情难辨真假,据说当年大将军卫青自小被人看相,认为可以封侯,后来果然如愿,位极人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的确。靳不疑道,文皇帝时有相士给周亚夫相面,认为他可以封侯,但是日后将会饿死。 周亚夫也是完全不信,说自己父亲虽然位为列侯,可是自己上有兄长,爵位世袭轮不到自己。 况且如果能封侯,又怎么会饿死呢。后来竟也一一如验了。可见相术这东西虽然难测,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啊。 嗯,我倒希望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真有那么神奇,皇太子也应该是虚惊一场了。 江充再厉害,也不可能动摇皇太子的根基。此话怎讲?严延年道。靳不疑道,明府恐怕不知,当年皇太子的岳母田细儿还是一个未嫁的姑娘,有一天和母亲出游,在长安厨城门外碰到一个老丐。 那老丐见了田细儿,眼睛发直,断言她是大贵之相,一定会做皇帝的岳母。 后来田细儿嫁给长陵史氏,生下史次倩,也就是当今皇太子妃。既然田细儿被相士断言会做皇帝岳母,那皇太子自然是做定了皇帝,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险呢? 哦,竟有这等事。严延年道,果真有如此神奇?是啊,田细儿起先嫁的高氏,生下高辟兵,就守了寡。 后来改嫁史氏,才生了如今的太子妃。可见那相士的确有点本事。田细儿改嫁史氏之前,哪里能料到这个结果呢? 还在怪那老乞丐骗人呢。这事也真有点凑巧,当今皇帝的生母王太后,当年也是先嫁给田氏,后改嫁景皇帝的。 看来汉家的事竟有惊人的重合,就冲着这巧合,皇太子也该遭上天护佑的罢。 严延年道,那我也不得不信了。皇太子虽然恭俭温和,和我的施政观念不合。 但到底还算聪明睿智,他要是无恙,江充为非作歹的日子也不久了。当今皇上春秋高,还能纵容他几年呢。 是啊,靳不疑道,荥阳留长卿相法,果然不是妄说的。那老乞丐也不是个凡人了。 你说什么?严延年惊奇道,荥阳留长卿,你说那老乞丐叫留长卿么?靳不疑奇道,明府怎么如此激动。 我听说那乞丐自称师承荥阳留长卿,那自然是留长卿的弟子了。对了,明府曾做过河南太守,荥阳是河南郡属县,像明府这样勤于政务,必定经常行县视察的,可曾听过荥阳有留长卿这个人?      第十七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四) 靳不疑道,那个人好生嚣张,大概就是江之推了。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没有了王法。江充这奸贼,当时赵王太子怎么没把他同产弟弟全部杀光,到今天竟然贻害三辅。 严延年道,那个茂陵令也该杀,倘若他们的案卷送到廷尉府,文法吏只判他们弃市,我会改判腰斩的。 靳不疑道,适才看县令拼命叩头,请求江之推饶那农民一条性命,似乎县令本人还是不坏的,只不过慑于江充的权势,不得不屈从罢了。 慑于权势,那就是废格朝廷任命,足以斩首了。严延年道。 靳不疑心里说,呵呵,如果你廷尉君不畏权势,还用得着费尽心计召回沈武对付江充吗?但是他不想当面讥刺严延年,只是嗯了一声,那么我们就等着罢。 两个人沉默不语,都在心里暗想,自己为官数十年,现在却要企盼一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少年,来帮他们处理这些棘手的难题,真是颜面丢尽。 就在长安民众惶惶不安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豫章县,小武接到诏书,征召他再入长安任京兆尹。说起来,小武的回乡对乡人真如一场恶梦,他到任才不过两月,除了留下了五百具尸体之外,可以说没有什么政绩。然而朝廷计算政绩的方式,和百姓们是不一样的。被杀豪猾们的父兄子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风光地高升,京兆尹虽然也相当于一郡之长,可是因为治理京城,秩级比一般郡太守高,门下掾史等属吏的秩级也高于一般郡国。像郭破胡就从通常的百石卒史升为二百石卒史,自然个个欢喜。一行人包括原县廷狱史婴齐,以及如侯、管材智、张崇等,一起随小武再上长安。车马行到青云里,将要上赣江驰道,小武下令停车,他想最后一次去拜见老师李顺。当初他决定处死五百人之时,李顺就苦苦劝他,不能这样大行杀伐,但是小武坚持己见,不肯听从,并列出一桩桩确凿的罪证,来证明自己行事并非悖妄。他深深怨恨这些为非作歹的游侠少年,自小就受到他们的凌辱,而豪猾大族的贼害百姓尤其让他憎恶,是风俗不纯的根源。至于贪生怕死、玩忽职守、贪赃受赇之类的事则是官吏的顽疾,必须残酷打击,才能令行禁止,他自小在这里长大,目睹了多少不平,一一记在脑中,现在都要当事人来做报偿。 这些不都是先生当日教诲我的吗?现在我要按照先生的教诲施行,怎么先生反而不满呢?小武不解地问。 虽然如此,但是我认为却不宜在本郡实行,李顺道,明府想想,为汉家官吏,固然尊荣,然而风险也极大。万一他年明公被天子免职,遣归故郡,将何以在乡里图存?豪猾无赖定会推刃明府,为其父兄报仇的。大汉许多名臣治理他郡极其猛厉,回到乡里则颇为优容,这都是为了后路打算,朝廷向来不让本郡人任职本郡,恐怕也有类似原因。忘明公三思。 小武稍有不悦,先生之言,武不敢从命。武现在既为天子吏,佐天子治民,怎么能畏首畏尾,老担忧自身的安危呢?且治理本郡宽,治理他郡严,号令不齐,将何以服众?小吏枉法挟私愤报仇,背公营私,尤不可纵容。武之父母,就因此被害。武不敢从先生命。 李顺长叹一声,那明公就好自为之罢。说着抬腿就走,归家杜门不出,再也不愿见他这个得意门生。小武认为老师是一时想不通,将来看到自己治郡的政绩,一定会理解的。可没想到这个太守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被征召进京试守京兆尹,心下颇为遗憾。他知道长安情事复杂,心中殊无半点升迁的欢喜。但是既然要走终究要向老师辞别。他步入里门,里长和伍长慌忙迎接,长揖问安,语气里是不尽的惶恐之意。小武客气地说,二位免礼,本府这次进京,待罪朝廷,烦请二君照看旧宅,他日免归,恐怕还要归二君辖下,灌园治产,以遣余生呢。 里长等再次免冠叩头,连道不敢。小武看见他们眼神飘忽,紧张地回避自己,不由得萌生一丝悲哀,心道,难道我就这么可怕么。的确,我是新诛了原来县廷的一干小吏,但是倘若他们不犯法,我又岂会如此。刹那间,悲哀愈盛,苍凉之气盈满胸中,转而思忖,先生估计仍不肯见我,既然如此不理解我,见又何益。于是颓然道,也罢,二位转告一声,本府急着上路,不想打扰先生了。有些礼品,烦请二位转赠。说着命令随从送上金帛,自己转身大踏步走出里门,断然下令:出发。 一路上倒也顺利,靠着沿途驿置的快马,半个多月就到了长安。这时天子已经到甘泉宫养病去了,主事官吏领他到了直城门附近的京兆尹官署,奉上印绶,道,天子拜君为京兆尹,是想查看君治民的功效。汉家三公,许多都出身于京兆尹任上,望明府时刻不忘天子恩义,勉之哉!小武叩头拜谢,心中又有热血澎湃的感觉,想,虽然我在豫章郡一日杀五百人,做得过分了一点儿。但那五百人中哪里有什么完全无辜的,不过是罪状轻重的问题。天子既然赞许自己,那说明自己所为基本上正确。哼,只要我自身清廉,奉公无私,将来总会有人理解我。这次天子特地征我治理剧郡,更加不能含糊了。京兆是天下豪杰大侠和公卿世家最集中的地方,向来号为难治。我何妨再赌一把,赌得好,升为九卿、三公,赌得不好,大不了掉脑袋就是。何况我要让后来者追思我的功效,就更加不能手软。 第十七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五) 第二天一早,小武下令召集掾属,列队庭中,号令道,本府不才,由下郡太守超迁为京兆尹,惭惧不已。诸君都是久习律令的人,夫三人之行,必有我师。诸君有愿教诲本府的,本府无不乐闻其善。 小武扫视了他们一眼,道,汉家的制度,就是以霸王道为底质,而以儒术缘饰之。偏于霸道,则流于残贼;偏于儒术,又会软弱不胜任。本府向来疾恶如仇,见到豪猾不法,将如鹰隼之逐燕雀。现在本府要在你们当中选拔习晓文法和武功的共二十名,诸君可以毛遂自荐,自以为晓习文法的站左边,精通武功的站右边。从明天开始,晓习文法的就在曹治狱,武吏则立即分部巡视京师诸县,所在地发现豪强不法,立即就地征召县吏,务必严加逐捕,不可放过一人。以前诸陵县邑属太常,天子新近下诏,诸陵全部归京兆尹管辖,诸君接受派遣之后,一定要勤勉职事,有功劳即可超迁,否则常刑不赦。等会儿职事分配完毕,诸君即可回家休沐一日,与父母妻子言别,明天开始吏事将会十分勤苦,也许一月都不能归家。 掾属们沉默了一会儿,分别站到了左右边。小武安排了他们分属管辖巡视的地域后,道,本府也不会闲着,将日日带人行县,倘若发现诸君有懈怠而不勤于职事的,定要严谴。如有受所监临饮食,或坐赃超过六百六十钱,必以重论之。如有故意放走不法豪猾的,将以“见知故纵”罪即刻斩首。 他布置完毕,掾属们一一告退,这时随从来报,江都尉派遣使者来见府君。 小武心里暗道,江充这竖子,好好的来找我干什么?而且还拿架子,不肯亲自来。也罢,且出去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走出前院,江充的使者早坐在前厅等候。看见小武进来,只是不冷不热地行了个礼。小武心里登时不悦,该死的江充,果然好大的威风,这竖子不过是他一个随从,爵级不过公乘,秩级不过百石,竟敢和自己分庭抗礼。他忍住气,淡淡地说,江都尉派君来看望本府,感激无似,可有事要传达吗? 那使者道,都尉听说府君新拜京兆尹,特命下吏前来贺喜。都尉一向敬佩明府才干,有一事相托:都尉有一同产弟,喜好游荡诸陵,望明府他日撞见,能够有所宽贷。 小武大怒,但面上毕竟不好发作,只是冷冷地说,多谢江都尉看得起本府。不过所托之事,本府岂敢做主。这是都尉的同产弟和律令之间的关系,和京兆尹无关。倘若都尉的同产弟不犯法,又何必怕什么京兆尹呢? 使者惊奇地说,府君何出此言,难道不知道江都尉如今正炙手可热吗? 那也是职事不同罢了。小武道,他管他的事,本府管本府的事,各不相涉。本府并不奢望从都尉那里分半点热气。君且回去告诉都尉,本府眼中只有律令和天子,不受私托。 使者脸上变了色,但毕竟也不敢在京兆尹府发脾气,丢下一句:那下吏去禀告都尉罢了。他急匆匆走出,显得意颇不平。 江充正在府中饮宴作乐,听到使者回报,把酒杯一摔,脸色铁青,大怒道,沈武这个小竖子,竟敢如此猖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他妈是小人得志!他日被本府寻着机会,一定教他死得难看。他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显然是大大的不悦。 他这样骂骂咧咧了半天,掾属们也都站在旁边,肃然不语,只是心里暗笑,什么小人得志,你江都尉难道就比人家好了?你一不靠积劳功次升迁,二不是名门大族保任,三不是醇儒孝廉察举,不过是靠告发赵王太子才发迹的,再加上相貌堂堂,得到皇帝宠幸。那沈武虽然也靠告发丞相出身,但是人家精通律令,毕竟有真本事,连严延年也举荐他。严延年是什么人?他为朝廷效力几十年,一向在外郡治民,亲历政事,吏事精练,三年考绩为天下最,才征入长安为廷尉的,寻常人肚里没有货,岂能得到他的推赏。当然,这些话只能在肚子里说,他们反而要装出很气愤的样子纷纷帮腔。 都尉君休要跟那竖子一般见识,一个掾吏首先说,那竖子真不识抬举,也不想想,这是在跟谁作对。他不知道,都尉君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将他摁死。我看那竖子是愚蠢到家了。 江充斜眼瞧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我看你才蠢到家了。那沈武在丞相长史任上就显出才干非凡,要不然皇上能这么快提拔他。他要是真像你这么蠢,就不用我来操心了,还需要关起门来骂?你说他蠢,难道是笑皇上糊涂,看错了人吗?指斥乘舆可不是玩的。 那掾吏大惊,没想到自己的马屁拍错了地方,还惹得上司来借题发挥,往“指斥乘舆”上面扯,吓得赶快免冠叩头,乞请都尉君宽贷,臣见识不明,死罪死罪。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一) 可是接连几天,他们都一无所获,那自然不是好找的,因为江之推带着他的一干宾客去了弘农郡蓝田县的山中打猎,几天之后,他们才回到三辅,对江充找他的事一无所知。 他们满载猎物,悠哉游哉地走到灞陵附近,一行人也累了,江之推下令停车,竖起仪仗帷幄,笑道,这次猎物这么多,我们就在这里烧烤一些野味以为庆祝如何? 宾客们杂然叫嚣,公子身手敏捷,射杀的猎物为我等之最。说得对,一定要痛饮一番,以为庆祝。 另外一个宾客说。可是我们带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一时间去哪里找酒呢? 一个宾客提出疑问。江之推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有未央卫尉的仪仗卤簿,派几个人扛着卫尉军旗去灞陵县廷要几十石酒来就是了,量他们也不敢不给。 宾客们欢呼,好主意,江公子开口,那是给他们面子。其中一个宾客迟疑道,虽然如此,万一灞陵县廷就是不肯呢? 毕竟我们不是真的卫尉府的人。江之推道,卫尉府又怎样?家兄的水衡都尉府,难道就不够资格到一个小小的县廷要几坛酒? 论秩级虽然卫尉高一点儿,但是他见了家兄从来没敢用过揖礼,都是伏地稽首的。 公子说得有理。另一个宾客道,在下不才,愿扛卫尉军旗,轻车驱入县廷,不讨到酒,绝不回来面见公子。 好,我也和先生一块去。宾客中又有几个欢呼道。他们架起两辆二马拉的轻车,第一辆插着卫尉的白虎军旗,两个宾客持戈握剑,另一辆车上的宾客也是全副武装,两辆车驰上道路,向不远处的灞陵县邑奔去。 不一会,两辆轺车就驰入县邑,向着有高大阙楼的县廷急奔,没有稍微减缓速度。 守候在县廷门前的几个县吏看见它们急速奔近,赶忙拔出剑来,边舞边高声吆喝停下。 但是两辆车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风驰电掣地驰上县廷门前的斜坡,车轮碾过低低的门槛,直接驰入前院,才猛然停下。 门口的县吏们都大吃一惊,马上跳到门前,击起警贼鼓。只听得鼓声怒响,县廷阙楼上守候的县吏们也吃了一惊,纷纷提起弓箭,警觉地往院子下面望去。 接着,县廷的后门涌出大批掾吏。中间的一个官员,身穿黑公服,头戴一梁冠,腰下系着黄色绶带,这自然是灞陵县令无疑了。 县吏们看见县令出来,鼓声停歇,那县令怒道,发生什么事?怎么突然击鼓? 他很是惊骇,因为平时除了上司行县或者吉日都试,县廷的鼓一般不会敲的。 虽然有盗贼则击鼓,是老规矩,但是寻常盗贼,怎么敢公然到六百石长吏的治所来抢劫呢? 一个县吏跑上前,长揖道,启禀明廷,这两辆轺车不听呵止,竟然驰入县廷,下吏等不知所措,击鼓惊动明廷,死罪死罪。 那县令怒道,竟然有这种事,立即征调发弩卒,长戈卫士,随我去前院。 一伙人匆匆赶到前庭,大群县吏手执长铩、盾牌、弓弩围在灞陵令身体前后。 灞陵令脚一踏进前院,就大声怒道,谁在这里嚣张?他话音甫落,仰头看见卫尉的白虎军旗,脸色不由得一变,怒气刹那间全部隐去,而转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已经下车,领头的扬剑喊道,县令何在?他看着灞陵令,揶揄地说,大概你就是县令罢? 灞陵令慑于他的气势,声音低了八度,讷讷地说,下吏正是。敢问诸君从哪里来,失迎失迎。 惠然光临县廷,有何指教?那宾客用剑一指卫尉军旗,县令是什么出身? 难道连卫尉军旗也不认识么?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水衡江都尉府上的人,因公事路过,一路饥渴,现大队车骑正停驻在灞陵郊外,希望县令赶快调集五十石美酒和时鲜瓜果酒菜,犒劳江都尉的府吏。 我等都是为皇上治理巫蛊之事勤苦奔走的,犒劳府吏就是协助办事,对皇上忠心——废格明诏可不是好玩的。 灞陵令迟疑道,可有大司农发下的征调过往官府库藏的节信?如果没有的话,下吏实实不敢奉命。 他心里想,看这卫尉军旗,他们的确来头不小,不过未必真的是公事路过。 何况一下子去凑齐五十石酒,本来就很困难。而凭这个宾客一句话,就征调库藏,将来年终上计,怎么去向丞相、御史两府交差,说不定就会因此坐法免官,严重点儿还会髡钳为刑徒,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那宾客顿时勃然大怒,江都尉的府吏,需要持什么大司农的节信,就连未央卫尉也肯将旌旗卤簿假借给我们,难道一个小小的县令,比中二千石的九卿还更有架子。 说着他一个箭步跃到县廷门侧的警贼鼓边,举剑砍去,鼓面立即被利剑划开了一个口子。 他咆哮道,你们是不是将我等当做群盗,来讹诈你们的酒食了,真是无礼大胆之极,我回去马上奏禀都尉,调集车骑,将你们全部逮捕治罪。 他仍要举剑继续砍鼓,一个守在鼓旁的年轻县吏下意识地拔剑去格挡他的剑,另一个宾客看见,大叫一声 “反了”,引满弓,一箭射去,那县吏仰面栽倒,他被箭矢射中右臂,长剑落地,捂住胳膊,趴在地下呻吟。 持剑的宾客想要给他补上一剑,但是两个县吏赶忙上去,一个举盾牌挡住他,另一个扶起受伤县吏,拉回了自己的阵营。 这样一来,在场的县吏脸上无不愤然变色,他们都将目光注视灞陵令,叫道,明廷,这些狂徒太无礼了,格杀他们。 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等着县令发话,如果获得首肯,他们就立刻蜂拥而上,将这几个不速之客剁成肉泥。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二) 可是灞陵令虽然脸色大变,旋即又低声哀求道,诸君息怒,下吏不敢,下吏不敢,只是怕年终上计,不好向两府交代。 那宾客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现今水衡都尉府藏钱已接近大司农府库的一半,有我们都尉撑腰,你还怕什么? 识相的话,就快点备办,否则我就干脆禀告都尉亲自来求你了。他把 “求”字咬得很重,灞陵令自然能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语气,他呆呆沉默了一下,下决心道,好吧,请诸君少歇,下吏马上备办酒食,犒劳都尉府吏。 他回过头对身边一个掾属道,立即传令县廷少内和仓啬夫,装办美酒五十石,瓜果百斤,肉菜若干,为水衡都尉府吏接风。 他的话一出,县吏们的眼睛简直要迸出血来。但是汉法至重,谁也不敢违背长吏的命令。 他们只好垂下手中的刀剑和弓弩,无力地蹲在地下。灞陵令也知道县吏们心情不快,他对那个手臂负伤的年轻县吏道,本县有负于君,甚惭,希望君不要怨恨本县,以朝廷大计为重。 本县准备擢拔君为狱史,君且回去休沐一月,不用坐曹治事,如常领狱史职俸。 那年轻县吏捂住流血的胳膊,感激道,下吏何敢怨明廷。是下吏妄为,得罪了都尉府吏,死有余罪。 他听到自己从县小史升职为狱史,一下子增秩二级,心情十分痛快,感到真是因祸得福,一下子完全忘记疼痛了。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相视大笑。我说一定不会辱命的,现在诸位相信了罢? 那个领头的宾客向其他几个夸耀道。不是我射倒那个竖子,你就没命了。 另外一个宾客道,应该说,我们都不辱使命。好,现在我们驾车回去复命,别让公子等的太急。 说着他们上车,驰出县廷,路过门边,其中一个宾客横戈一挥,将县廷大门啄了一个洞,骂了一声,鸟县令开始还挺横的,到底还是色厉内荏。 说完,笑声激荡。县吏们空有满腹愤怒,也只能枉自看见他们的车马渐渐远去了。 他们即刻驰到了灞陵郊外,报告消息。果然,不一会儿灞陵令亲自押解县廷的牛车,送来了酒食瓜果,并当面向江之推请罪。 江之推道,罢了,你们还算懂事,来日考绩,我一定禀告家兄,将你升迁。 现在你也坐下,陪本公子痛饮如何。灞陵令陪笑道,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下吏不敢不坐曹守职。 再说朝廷法令,官吏百姓无故不能群居饮酒。前十来日新任京兆尹特意派吏来灞陵县廷,发下文书,重申要县邑警备盗贼,不能随便离开治所,下吏还是先告退了。 江之推道,什么京兆尹,不是于几衍那个老头子么?再说京兆尹怎么管到灞陵来了,诸陵县一向是由太常管辖的。 公子有所不知,灞陵令继续陪笑道,天子因为诸陵县动荡不安,特意将诸陵改归京兆尹。 于几衍刚被诏书收回印绶,以软弱不称职罢黜。新任京兆尹沈武,吏事明敏,乃从豫章郡守任上升迁,一向号称酷暴。 豫章郡是他的家乡,他竟也毫不留情,一日报杀五百人,就是当日中尉王温舒任河南太守的时候,也远不如他的残贼。 我看公子还是小心点儿好,不如安居府第,暂且避避沈武的锐气。江之推不屑地说,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军和丞相都不敢得罪家兄,他该不会长了个豹子胆,觉得自己比大将军和丞相还尊贵罢。 县令且坐下,一切有我。如果实在不肯赏脸,那就回治所坐你的曹,治你那些鸟事罢。 他这样一说,灞陵令哪里还敢走,只好躬身道,既然公子看得起下吏,下吏何敢不陪公子尽欢。 江之推笑道,这才是爽快的县令。于是县令率领几个从吏坐下,一伙人继续大嚼,伴以欢呼醉号。 正是酒酣之际,只见远处哒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伴有辚辚的车声,似乎有队人马正向这边驰来。 那灞陵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脸色煞白,惊道,不好,有大队人马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京兆尹派出的行县督邮和卒史。 江之推举杯道,凭他什么人,都不敢管我的事,除非天子出巡……我们尽管喝我们的,不醉不休。 但是灞陵令显然已经没有兴致再喝下去了,他惶恐地站起身来,跳到一辆车上,踮起脚,往车马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等到他看清迎头一辆车上的装备,身上好像中了伤寒一般,禁不住抖索不止,手中的酒杯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江之推笑道,县令身体有病么?怎么连酒杯也握不住。灞陵令爬下车,说不出一句话,突然瘫倒在席子上,呻吟道,公……子,是……是京兆尹……亲……亲自行县视察,我们都要大祸临头了。 江之推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什么京兆尹不京兆尹的,谁要搅了本公子的兴致,本公子就灭了他的宗族。 宾客们也轰然叫道,公子有魄力,让那个鸟京兆尹来得去不得。他们继续不管不顾,对京兆尹评说嘲弄。 一会儿,车马声已经停止,灰尘蔽天,大队车骑已经围在了他们的四周。 首车上竖着一柄亮闪闪的大斧,旌旗飘扬,淡蓝色的底子上用黑色丝线绣着三个斗大的篆字:京兆尹。 一个少年长吏站在另外一辆革车中,腰间挂着青色绶带,双手按剑,柱在车茵上。 他身边一个健壮的侍从身披甲胄,手握双戟,跳下车来,大声喊道,什么人,敢在此群居饮酒,公然违背天子法令。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三) 江之推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叫你们长官来见本公子,量你一个小小的卒史,也不配和我说话。 那汉子大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任谁碰到我,哪怕是三公九卿,也一定要让他知道狱吏的尊贵。来人,给我全部逮捕。 大群县吏从车上跳下来,有的持剑,有的持弓弩,蜂拥涌向江之推一伙。领头的汉子大踏步跨到江之推身旁,将右手短戟交给左手,一把揪住江之推的前襟。江之推待要挣扎,不料这汉子的力气太大,挣扎不脱。汉子手一甩,江之推凌空飞了起来,摔出了一丈多远,接着汉子飞速跳过去,一脚踏住江之推的脖子,江之推脸的一侧踩按在泥土地上,满脸是血,异常狼狈。他口里呜呜地嚎叫道,贼刑徒,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水衡都尉江充的弟弟,赶快放了我,跪地求饶,否则将你们全部族灭。 那汉子弯腰揪住他的前襟,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撞了几下,他头上的冠帻也撞脱了,头发四散。那汉子笑道,什么江都尉,老子只知道天子法令,从来没听过有什么江都尉。 其他宾客这时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的主子被折辱,他们自己也已被群吏围住,动手不得,只是这帮人一向骄横惯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道,让江都尉知道,你们都要族诛。还不快放了我家公子,叩头请罪。我家公子一高兴,说不定开恩,给你们留个全尸。 这时那少年长吏也下车了,喝道,破胡且住,这公子说他是水衡江都尉的弟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都尉乃天子的忠臣,本府一向敬仰,他弟弟岂会这样公然干法?莫非是奸人冒充的。 江之推赶忙嚎叫道,我真的是江都尉的弟弟,这里有这么多证人。我向未央卫尉借的旌旗卤簿也可以作证,不是靠江都尉的面子,怎么借得到。你们赶快放了本公子,现在还来得及,否则…… 郭破胡又踢了他一脚,他妈的,还敢威胁我们府君。我们府君是天子新拜京兆尹,按秩级比水衡都尉还高一等,按爵级已经是关内侯。量你这贼刑徒,不过是个无爵的士伍,也敢在我们府君面前托大。 小武笑道,破胡不要鲁莽,如果真是江都尉的弟弟,打坏了不好向都尉交待。毕竟本府和江都尉还是交情不错的。真的有人可以作证么?他仰头看了看白虎军旗,道,这军旗看去不像是假的。好吧,本府相信你,回去代向令兄问好。——破胡,放开江公子。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骂,该死的未央宫卫尉,身为中二千石,位列九卿,竟然如此谄谀权臣。他妈的,这朝廷真是奸人充斥,大汉简直被他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了。 郭破胡放开脚,江之推爬了起来,吐出一颗带血的门牙,本想发作,但看到小武笑中含威,硬将怒气压了下去,灰溜溜地说,多谢明府宽恕,小人马上回去向家兄转达问候。他转身对那些宾客说,我们走。 小武道,慢着。看在江都尉的面上,公子可以走,但是公子的宾客却要留下两个,不然,本府怎么向天子交待?来人,将为首驰车闯入灞陵县廷的两个贼刑徒逮捕,下狱案验穷治。原来小武早就派人打探到江之推的宾客冲击县廷的事,故此立即循踪赶来。 宾客们立即鼓噪起来,小武冷笑道,谁敢再罗嗦,一起收捕。江之推看见小武凛然的目光,心里一颤,他走近那两个宾客,无奈地说,二位先生暂时跟他去,我回去告诉家兄,一定马上让他亲自送你们出来。 那两个宾客点点头,公子先回去罢,小人等公子回来相救。江之推命令道,驾车,我们赶快回家。说着,一伙人收拾旗帜和帷幄,仓惶驾车绝尘而去。 这时婴齐走过来,不解地问,府君为何如此轻易让他们走,我担心他日会有人劾奏府君软弱不胜任。当日在豫章县,府君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难道官做大了,胆子反小了不成? 小武对婴齐特别信任,上次在家乡重见,恍如隔世一般,立即将婴齐辟为主簿,随入长安。他笑着说,婴齐君不必担心,据我推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现在你马上持我的节信,发县廷现卒,并命令强弩县尉发弓弩手三百人,埋伏到县邑城门的树林里,看我的信号行事。 婴齐迷茫地说,下吏还是不大明白? 小武笑道,我们名义为上下属,实如兄弟一般。我不妨告诉你,我经过廉察,江之推一伙在三辅为非作歹,计射杀无辜百姓五人,射伤几十人,勒索都官财物数万金,强抢奸污民女数十人。犯案的宾客有两三百,这次出来的只有几十个。我刚才故意摧辱他,不是没目的的。大凡自恃有后台,骄横不法的贵家公子,猝然被人当众摧辱,定会认为是奇耻,何况当着的还是他自己宾客的面。我又故意扣留他两个宾客以作拷掠,他一定忧惧我会拷掠出他的其他罪状。羞辱不忿加上忧惧,将会促使他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回到灞陵县廷来篡取被我系捕的宾客。到时我将他们全部包围,投降的,经案验鞫得死罪后弃市,敢格捕的全部当场射杀。哼,我怎会软弱不胜任,我宁愿脑袋不要了,也不愿意被劾奏为这个罪状,那岂非要让严延年嗤笑么? 婴齐大惊道,府君这样做,事情就真闹大了,不怕江充报复吗?况且严延年举荐府君,可能就是想让你们两虎相斗的。 小武道,我严格按照天子律令办事,有什么好怕。况且看见奸贼而不能诛杀,不但没有做人的乐趣,也违背了我为吏的初衷。你快去征调县廷现卒罢。 婴齐叹了口气,好吧。他接过符节,驰马而去。小武召来檀充国,道,马上将这两个贼刑徒带去灞陵县廷,然后出个告示,说捕获贼人两名,写清楚关押在什么地方,向百姓反复宣读。另外解去灞陵县令印绶,下县廷狱。 檀充国也不说什么,领命而去。小武对郭破胡说,我们按辔徐行,就等着江之推来了。 他们在离灞陵县邑北门不远的树林里驻扎下来。大家心里焦急,好不容易等到晡时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了。果然,远远看见大队车骑向灞陵北门驰来。郭破胡道,府君妙算如神,他们真的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骄横的人总是罔顾国法的,哪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我们且等着,等他篡取了那两个贼刑徒,立即让婴齐关闭邑门,我们就配合县廷卫卒,将他们全部翦灭。 江之推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入了小武彀中,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羞惭,在宾客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有的宾客忧虑地说,公子,这个新任京兆尹果然嚣张,既然天子都很信任他,我们就避避锋芒罢。 是啊公子,两位兄弟还在他手里,要是被他严刑掠治,招供出我们其他的事,可就麻烦了。另一个宾客说。 江之推的心如被虫子咬啮了一般,怒道,我回去告诉家兄,要那竖子的好看。不,我要马上报仇,他拉了拉缰绳,大声发令道,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如果不救出他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三辅地面上混? 宾客们本来就是各地的无赖少年,听主子发话,都热血沸腾,对,要给那个鸟京兆尹一点儿颜色看看。回去把兄弟们都叫上,凭我们二三百人,攻破县廷,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岂只是篡取我们的人回来。这次要焚烧县廷阙楼,以报受辱之耻。 江之推看见宾客们如此忠心耿耿,大为感激。一行人驰归水衡都尉府,江充正巧不在府中,留下的奴仆看见三公子回来,马上传达江充的命令,不准江之推出去。可是江之推满心都是愤怒,哪里听得进去,他命令自己历年网罗的所有奴仆宾客,携带武器弓矢立即驰奔灞陵,日落时分,他们正好赶到了。江之推喜道,此乃天意助我成功,刚到恰好碰到天黑。 他们或骑单马,或驾革车,向县廷方向飞驰。天色微黑,正是县邑准备宵禁的时刻,路上行人稀少。江之推大喜,为首的革车冲破木栅栏,轻易地抓获了一个县吏,讯问到今天新到囚犯的关押场所,又很轻易地找到了那两个宾客,冲出县廷。有个宾客刚想点燃县廷阙楼,却听得里面人众大哗,好像是县廷小吏们惊扰的声音。江之推丧气道,算了来不及了,我们快跑。说着纵马飞奔,一伙人总共数百骑,跟着他呼啸而出。刚出城门,只听得县邑的悬门落下。江之推惊道,这么巧,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边驰马边游目四顾,忽见城门两旁呼声如雷,亮起了大堆火把,那火光还在快速移动,看得出来,有很多人从四面朝他们包围而至。 江之推大惊道,我们上了那个竖子的当,赶快跑。他举起马策,狠刺了自己马的屁股一下,那马嘶叫一声,腾越而奔,宾客们持盾围着他,往长安方向疾驰。可是后面鼓声如雷,弓弦的响声不绝如缕,箭矢如暴雨般泼来,他的宾客们时不时发出惨叫的声音,有些宾客也回头射箭,可是弓力似乎不够大,显见得对方还离得很远。对方手中的是强弩,射程远远超过宾客们手中的擘张弓。江之推听见宾客们的惨叫,心疼得要命,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闷声策马狂奔。等到跑出几十里,才发现身边的数百宾客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公子,我们现在往哪里跑啊?一个宾客满身血污,沙哑着嗓子发问道。 江之推喘息了几下,愀然大发悲声。宾客们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公子鬼哭狼嚎,纷纷劝道,公子不要这样,来日方长,等请示了江都尉,再报仇不迟。公子切莫损伤了身体。 江之推大嚎道,都怪我,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让那竖子给害了,叫我怎么能不悲伤。 宾客们道,公子,现在悲伤也没有用,君子报仇,九世不晚,现在先考虑去哪里躲躲才是。那竖子还在后面追赶,要被他们追上,我们就真的全部死定了。 江之推叹道,也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天色已黑,长安城门关闭,我们是入不了城了。还是驰奔上林苑罢,那里有我哥哥的水衡都尉官署。 宾客们杂然道,公子好主意,上林苑地方广大,量他们一时也找我们不着,等到天明就好办了。 几十骑立即像闪电一般,驰入了上林苑,消失在茫茫暮色当中。 在他们身后,小武带着大批迹射士紧紧追逐。迹射士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士卒,擅长捕捉逃亡贼盗留下的蛛丝马迹,比如车辙、马蹄、脚印之类,而且他们都是从三辅现卒中精选出来的,身体强壮,能拉开一石半以上的强弓硬弩,每年的大试考核,寻常士卒发十二枝箭,只要命中六枝就可合格。他们则规定要发二十四枝箭,命中二十枝才算合格。命中二十四枝则可赐休沐五日,不愿休沐的则赐劳六十日。所以三辅射卒常常以夺得这种休沐权为荣。每当有天子明诏逐捕的豪猾大贼,久逃不获,主事官吏就会请求征发迹射士逐捕。小武料到黑夜围捕,有可能让江之推一伙逃脱,早就征调一百迹射士以为准备。刚才他远远看见江之推的白虎军旗飘扬,命令士卒集中目标齐射,只是江之推的宾客太多,将他们的主子围得铁桶一般,而且也齐齐将弓箭持满,向外狂射箭矢。等到县尉指挥的强弩卒将宾客们射死射伤大半时,才发现江之推已经渺无踪影。小武大怒,立即亲自率迹射骑卒紧紧追逐。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四) 他们追到一处岔路口,迟疑地停了下来。启禀府君,贼盗可能逃入了上林苑。迹射校尉举着火把仔细察看了一番,禀告道。 小武道,好,传令立即逐入上林苑。 迹射校尉有点为难地说,府君,上林苑地域极为广阔,宫馆楼台不计其数,有许多还是禁地,没有天子节信,是不能随便阑入的,否则都要处死。 小武道,我们不能阑入禁地,难道那江之推便能了?如果他敢阑入,也是死罪,反而用不着我们费心。当前之务,就是要找到那竖子的踪迹,不能白白让他逃了。 可是上林苑有水衡都尉的官署,倘若他逃进去,可就麻烦了。那是江都尉的老巢,有不少卫卒守候的。迹射校尉拉着缰绳,迟疑不发。 小武不悦道,天子拜本府为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今校尉君遮遮掩掩,迟疑不发,何解?汉法,即便是丞相府藏有贼盗,长安令也可率县卒突入逐捕,何况本府乃中二千石长吏,奉天子明诏,突入水衡官署有何不可?校尉再有犹豫,不怕被劾奏为“逗桡不进”吗? 迹射校尉赶忙在马上揖道,明府息怒,臣等只是为了考虑周到,不让明府为难而已。既然天子恩准,明府下令,臣等安敢不进。说着赶忙打马前驱,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心里暗呼,侥幸,这新任长官如此刚断,出了问题,我等也没有什么大罪。小竖子毕竟还是年轻啊。 小武道,诸君听着,贼盗现在阑入禁苑,骚扰宫馆,罪不容赦。诸君且跟随本府逐捕,衔枚而行,不可喧哗惊扰卫卒,违者斩首。 大群士卒跟着他,突入上林苑门。也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迹射校尉圈马回头,向小武报告,府君,贼盗踪迹突然消失,大概就躲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宫馆中。 哦,小武道,前面是什么宫馆。 迹射校尉道,就是以前的昆明观,今年刚刚改名为豫章观。 小武喜道,真乃天意,本府是豫章人,这贼徒阑入豫章观,那不是进了本府的老巢么,看来这贼徒是死定了。这观名是今年才改的,正应了今天的事。诸君,给我齐驱并进。 江之推一伙的确藏在豫章观中,他们的马实在跑不动了。豫章观卫卒都认识他,上林令的治所就在豫章观,而上林令本身又是水衡都尉的属官,见了江之推自然是喜笑颜开,嘘寒问暖,只是很奇怪他身上华美的衣服为什么会那样肮脏,脸上又是那么狼狈,而且身边的随从们也一改以往鲜衣凶服的骄横模样。于是惊道,公子难道碰上贼盗被打劫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江之推怒道,什么贼盗吃了豹子胆,敢剽劫本公子。又有什么贼盗能将本公子的宾客奴仆数百人射杀到只剩下几十人?他一向作威作福惯了,这个时候,还在上林令前发怒,好像是人家让他受了委屈。 上林令早就忍受惯了江充的作威作福,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稍有不满。他连声安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天大的事,即使下吏无能为力,难道江都尉也对付不了吗?这天下就不可能有难倒江都尉的事。公子请暂且在此歇息,沐浴进食,再作打算。不过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下也是大骇,敢于将眼前这个骄横的竖子搞得这样狼狈,这人的才具胆识一定非同小可。听他说手下宾客竟被射杀殆尽,天啊,那是谁,除了皇上,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人有这样的胆子。 江之推余怒未歇,心里也暗暗后怕,天啊,那个叫沈武的小竖子果然凶残,比我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怒道,明日我就要告诉兄长,发水衡现卒和都尉府卫卒,击灭这个小竖子……说着他突然据地大哭道,可怜我那些宾客啊,搜罗了好几年的人才啊,一下子就被这个小竖子几乎杀光。不族灭了他,难消心头之恨啊…… 上林令皱起眉头,暗想,这公子如果不是白痴,就是把朝廷的政事看得太简单了。原来逐捕他的是京兆尹,我说呢,如果没有相当装备的士卒,怎么敢攻击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宾客。你向你哥哥哭诉,他难道就敢征调水衡卫卒去攻击京兆尹么?你以为那是你们的私卒啊,想调来打谁就打谁。估计江充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奏报皇帝,将京兆尹免职罢了。他这样想,嘴巴上还是不停地安慰,公子息怒,有江都尉在,天大的事也能消弭。公子暂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得远处马蹄声杂沓,好像有大队车骑驰入的样子。上林令脸色一变,道,来人,去阙楼上眺望,外面好像有动静。 属下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跑。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江公子,快出来受缚罢,否则本府就命令士卒闯入了。 江之推脸色大变,刚才嚣张的神色丧失殆尽,他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来,紧紧抓住上林令,急促地说,是沈武那竖子追来了,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上林令心里暗笑,真是没吃过苦头的贵人,平时嚣张得像老虎,碰到点挫折立刻就成了惊弓之鸟。他勉强安慰道,公子勿慌,下吏先上阙楼察看。豫章观椒唐殿是天子曾经驾幸之地,除本观卫卒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实在不行我们就躲进椒唐殿,量他也不敢强攻。 江之推终于变得谦卑了,连声道谢,好好,有劳贤令了。有劳贤令了。 上林令跑上阙楼,但见楼下已是火把通明,大概有数百士卒聚集,有的持戈,有的握弩,有的执盾,但都鸦雀无声。迎面一辆革车,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上面,凭轼仰面喊道,请贤令出来说话。 上林令道,下吏就是上林苑令,明府深夜阑入上林苑,可有诏书? 小武道,本府不才,天子过听旁人推誉,以为善于治剧,诏书新拜守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无他诏。 上林令道,无诏书不得阑入上林苑,请明府率车骑退出。豫章观有天子驾幸殿堂,阑入者无论公卿皆斩,明府好自为之。 小武不悦地回答,天子殿堂,更不是伏藏奸宄之所,贤令若一意徇私,不肯交出贼盗江之推,废格天子明诏,本府绝不善罢甘休。 上林令道,明府莫怪。下吏奉律令办事,若无他诏,任何人不得阑入上林禁苑。 哼,小武不耐烦了,喝道,你一个六百石长吏,不知道廉洁奉公,为圣天子分忧,却一意曲迎上司,招纳亡命奸宄,还敢在本府面前假装正直。来人,听本府号令:上林令废格天子明诏,按律令可以当场格杀,有谁先给我先射杀了这个污吏。 郭破胡应道,让下吏来。他迅即张弓搭箭,持满,右手指一松,箭矢急疾飞上阙楼。上林令大惊,赶忙低头伏在堞下,大喊道,反了,给我闭紧观门,死死守住。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来人,谁去都尉府报告江都尉。他一边跑一边狂呼大叫,那竖子真是疯了,竟敢下令进攻。 掾属们都为难地说,夜深宵禁,长安城已经紧闭,怎么进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贤令快想想办法,要不然带我去椒唐殿罢。 上林令沉思了一会,叹道,只有如此了。他命令属下,我带江公子去椒唐殿,你们给我拼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赏。将来江公子奏上都尉,一定会提拔你们的。说着,他急急拉着江之推转过西边复道,数十个卫卒和宾客手握武器,紧紧跟随在后。 他们爬上椒唐殿阙楼的攻亭,紧闭大门,大松了一口气,个个额手称庆,觉得终于逃脱一劫。江之推惊魂稍定,嘴里喃喃地把沈武的几十代祖宗全部骂了个遍。上林令见他这么紧张,讨好地说,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椒唐殿,这可是皇上驾幸过的,有诏书,非上林令长官属,有敢阑入者全部处死。说着他用手一指殿中央的一个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面刻有诏书。 江之推走近那个大鼎,鼎的内侧上果然有阴刻的扁形缪篆,他对篆书不熟,问上林令道,你给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着那几行字,依次念下去: 制诏丞相、御史:昔贾生有云,投鼠犹且忌器,况天子之所御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赐椒唐殿玺书,自今以来,非有诏及上林令官属洒扫,敢阑入者,皆当以“大不敬”,弃市。 他一念完,宾客中有人惊道,我们公子并非贤令官属,岂不是也在“大不敬”之列吗?江之推也跳了起来,是啊,如果沈武那竖子奏上皇帝,我等照样死定了。 上林令叹道,现在是无可奈何了,先躲过这一劫,明天的事只有靠令兄江都尉去处理。皇上如此宠幸都尉,一定会特下诏书赦免公子的。 听到上林令这样吹捧,江之推的傲气又开始恢复在脸上,他哼了一声,的确,只要让我哥哥知道,沈武那竖子死定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远处脚步杂沓,弓弦频响,惨叫声不绝,大概两边发生了激斗。接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向着椒唐殿方向行来,越行越近,终于在门外停住了。接着,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在殿外响了起来,江公子还是出来受缚罢,如果老实出来受缚,系于诏狱,有幸碰上逾冬的大赦,一样可以毫发无损。令兄是皇上宠臣,说不定皇上会专门下诏书赦免你呢。 江之推怪叫一声,这竖子又追来了,贤令你说怎么办? 上林令强自镇静,道,公子放心,此处他绝对不敢进来,久闻这竖子精通律令,这个利害关系他不会不知道。 但愿,江之推大口喘着气,但愿他不会进来。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公子再不出来,本府就下令强攻了。公子没有诏书,妄自进入椒唐殿,罪当弃市。不过公子并非官吏,也许不知道椒唐殿的禁令。律令:断狱,有“故为”和“不知而为”的区别,知道律令所禁而故意犯之者弃市;不知而犯者,髡钳为刑徒。现在我告诉了公子,椒唐殿是禁地,公子再不出来,就是“故为”;如果及时出来,顶多是髡钳为刑徒了。孰重孰轻,公子当自有考虑。 江之推吓得面无人色,大叫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好好,我出来,我受不了了。他现在已经吓破了胆,今天是个倒霉透顶的日子,从上午被凌辱以来,就一直逃亡,没有片刻安定过。现在他只求能够歇息一会儿,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出去与否的利弊。他披散着头发,边呼边往楼上跑去,上林令紧紧跟在其后,心里暗暗叫苦,这该死的沈武当真狡猾,颇懂纵横之术,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实际上怎会那么简单。如果这时出去,江之推哪里还有命在,退一步说,即便他可能真的没事,自己这颗脑袋却一定保不住,自己可没这么好命,有一个尊贵的同产哥哥护着。为今之计只有等到天亮,江充率人来救,才有希望解脱。他急忙追上江之推,拉住他的袖子,劝道,公子切莫听他的,现在出去一定会被他当场格杀,你看这竖子气势汹汹,哪还肯花时间给你讯鞫论报。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五) 小武这时正站在椒唐殿下的车中仰视,望见江之推露了个头,一下子又不见了,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他顿时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江之推已被自己说动,本想出来,可是被上林令拦住了。他低声对郭破胡道,等上林令再探出头来,即刻给我射死他。 <…… 《亭长小武》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六) 刘据道,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不让江充轻易除去沈武。皇后当年深怨沈武,认为都是因为他的告状导致两位公主死难。我当时也劝慰她,这是汉家制度使然,不能怪罪沈武-据说江充带着丞相长史,中午已经奔赴云阳甘泉宫,向皇帝哭诉去了,少傅君觉得结果会如何? 石德道,臣分析了一下,事件本身是江充不直。但是沈武的确有预谋屠杀以立威的嫌疑,如果劾奏得当,至少要被免职,性命却是无碍。只是听说江之推被杀是…… 《亭长小武》第十八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一) 三天后一大早,甘泉宫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读诏书: 制诏丞相御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阑入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射中殿门,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纵容同产弟江之推私假卫尉军旗,羞辱朝廷印绶,又多为不法,贼杀百姓,剽劫县廷,斫伤县卒,摧辱长吏。两造异词,朕甚惑焉,未知孰是。书下丞相,丞相其召御史及两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诸吏议。 使者道,沈君,现在公卿大会丞相府,听你和江都尉两造的曲直,赶快奉诏罢。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进去换件衣服。 使者点了点头,坐在门槛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换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内和家人诀别,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惯常行径。刘丽都在后室听见了使者宣诏,见小武进来,见了她,强笑道,妹妹,我现在去丞相府对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刘丽都抱住他的身躯,面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君哥哥,我等你回来。我相信我的夫君辩才无碍,一定能应付这场诘问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罢,日中时我就能回来。他紧紧地搂了搂她,颇为不舍,然而终于只能松开,决然回头,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领数名侍从来到丞相府,摘剑免冠,走进大殿,坐于西边。江充的席位正和他相对,看见他,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东边正中坐着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左边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边是诸吏、侍中等内廷官员。 刘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声,大声道,本府奉天子诏书,与诸君杂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狱事。诸君可依照律令杂问,本府再和暴大夫参考诸君意见,附所比律令条奏于皇帝,让皇帝亲自判决。好,现在开始廷议。执法御史振辅殿内,有敢喧哗者斩之。 众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开口,明摆着,两造都是皇帝的宠臣,从诏书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贸然开口,如果有违圣意,岂非自找麻烦?不如暂且观望一下。 刘屈氂看群臣都不说话,注目了一下丞相长史章赣,章赣点了点头,首先发难道,京兆尹沈武,君号称精通律令,却非法阑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门,冀图以残贼敢任邀宠,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应判大逆不道罪腰斩,妻子没入为奴。臣谨问沈武,知射中殿门者死,不自杀引决以谢,乃反制作文书上讼天子,文过饰非,意欲侥幸脱罪,何解? 小武道,长史君过奖,臣不敢妄称熟知律令,即便和长史君相比,亦颇有不如。即臣坐罪当腰斩,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没入县官为奴,最多迁徙边郡。臣所以羞惭敢说臣律令不如长史精熟,就是希望长史君能将宗室子女没入为奴的故事告知。如若不能,则臣敢怀疑长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缘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长史君发蒙,明示于臣。 章赣脸上微微发红。他没想到一时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确,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边郡,从未有没入为奴之说,自己首先发难,反被他诘问,扣上“改易天子律令”的罪名,那可是要判腰斩的重罪,自己哪里担当得起,于是一时甚为尴尬。他转眼瞧着刘屈氂,不知怎么办好。 刘屈氂心里暗怒,自己这个长史真是没用,当场出丑,比沈武的确远远不如。他心里也暗暗可惜,本来小武也做过他的长史,他对小武毫无恶感,反颇为欣赏,只是拗不过江充的要求,才答应一起对付。现在章赣出师不利,只有自己亲自出马,暂且利用丞相威权压制一下了。 于是刘屈氂道,沈君,现在是你受天子长吏诘问,却反过来诘问长吏,是不是太嚣张了?况且长史君主要诘问你为何射中殿门,你无法辩解,只抓住长史措辞方面的小节不放,岂不是意欲转移目标,侥幸脱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岂敢诘问长史,不过是依照杂问程序辩解罢了。况且事关天子律令,人命关天,哪有大节小节之分。臣尝为县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当一丝不苟,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冤狱。臣岂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钺之诛?只是犹记得孝文皇帝当年下旨,天下各郡、国、县、道罪囚,如果对长吏的判决心有不服,认为有欠公正,都应当上谳廷尉。现在臣在这里接受鞫问,心里不服而不上谳辩驳,岂不是亏损圣天子恩,让天下百姓怀疑天子伪施恩惠,而实不能行,乃至众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损于朝廷威望吗? 刘屈氂默然不语,“亏损君恩”是一项重罪,凡是天子有诏对百姓赦免、赏赐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违背的,皆判弃市。刘屈氂知道厉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鸿臚商丘成。商丘成会意,道,沈君既然身为国家长吏,当熟知案例。岂不闻当年右扶风减宣率吏卒阑入上林,射中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于是自杀以谢。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颜求生,不是太无廉耻了吗? 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伟壮,可是这样当众迎合丞相的谄媚样子实在和他形貌不相称。沈武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道,当年减宣阑入上林,是想捕杀掾属成信,起事缘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为怀疑减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机会告发减宣的奸事。减宣大恐,为杀人灭口,下令郿县县令率吏卒务必捕杀,和臣的意图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识,只因为吏民上书,告发他众多不法行径,臣在灞陵遇见他时,也曾好言劝慰他归家,只是捕系了他属下两个侵辱县廷的宾客以为薄惩。而江之推怙恶不悛,竟携带刀兵弓弩,率领宾客家奴三百余人夤夜攻击县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为京兆长吏,有捕奸之责。大鸿臚如此责怪臣不当击杀江之推,难道是讽劝臣应当“见知故纵”吗?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殿上沉默了一会,突然宦者令苏文尖着嗓子开口了,素闻沈君口齿便给,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孔子云:“恶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损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辩,射中殿门却是证据确凿,沈君一意饰非,难道如此贪恋微命么? 这苏文和江充是一伙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苏文所推荐,几个人狼狈为奸,借着治理巫蛊狱兴风作浪。小武一向对他们鄙视至极,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口齿便给,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用来谗毁忠良,那自然是损之又损,有倾覆家邦之危险。但是奉辞应对,出使外国,口辞便给又有何害?故古之诸侯谦称“不佞”,孔子亦云:“不有祝鮀之佞106。”可见口才之重要。现在大鸿胪府有不少精通数国语言之人,口齿也算得便给了,而国家常依仗他们晓谕蛮邦,使闻圣天子德化。苏君所言射中殿门,臣以为与劫质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责,已是犯了死罪。臣不胜其忿,令吏卒将他射死,乃是正当执法,算不上什么过错。只不过误射中殿门,违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诛。至于贪恋微命,只怕苏君比臣更甚。律令:“诸犯殊死而愿下蚕室107者,许之。”苏君如果不是贪生畏死,当初又何必宁愿下蚕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残喘呢? 苏文脸色煞白,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年官为郎中,的确曾坐法而判死罪。但宫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诏书,诸犯死罪而愿意处宫刑者,都可以上书请求批准,并赐钱五万。苏文就是这样免死处以宫刑为阉宦的。因为宫刑是极为耻辱的刑罚,所以当时的士大夫官吏都宁愿就死,也不肯答应。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让他尴尬而怒不可遏了。 刘屈氂道,沈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苏君诘问你射中殿门一事,何解? 小武道,诚知此有罪,希望能上书皇帝,具体陈述,以求宽贷。 刘屈氂道,皇帝制诏,让我招集公卿杂议,君应该当廷有所辩白,至于君欲单独上书辩解,可以附在杂议条奏中,一起呈报皇帝。 好。小武这时心里已经不很害怕,因为皇帝没有直接将此事下诏狱拷掠,而是专门制诏让丞相招集群吏会议廷中,这就说明皇帝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臣少习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规定,射中禁苑殿门者,大逆不道,腰斩。此令源于贾谊上疏,贾谊当年不忍见公卿下狱受到摧辱,认为是有伤朝廷体面,也使公卿逐渐无廉耻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书中再三恳请,凡是天子所亲信任用的长吏都不应该摧辱,而应该有小罪则免职,有大罪则自杀。因为天子亲信的长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权力颁赐。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狱,反而受低贱狱吏的侵辱,则相当于摧辱朝廷爵位,以后犯上作乱的事也就纷至沓来了。贾谊把这比喻为“投鼠忌器”。天子当时很是赞赏,于是下公卿议,凡天子驾幸过的宫殿,等同亲信高爵大臣,无诏书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斩。臣以为此议甚迂,若有贼盗挟持天子亲近臣,难道不当击吗?难道江之推一个无爵士伍,三辅无赖,只因为闯进了天子宫殿,就应当听之任之吗?养恶遗患,故臣虽然明知一时不忿将遭公卿诘问,也毅然下令击贼,都是为大汉江山计。苏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来,岂不荒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来,太大胆了,竟敢非议天子诏书,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样,也在此一同接受诘问,有什么资格来诘问臣? 刘屈氂打圆场说,虽然江君不当诘问,但所说的话是不错的,沈君非议天子诏书,实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虽天子下诏,也有不当用的时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设立丞相一职?丞者,辅也;相者,视也。丞相的职责就是辅弼君上,为君上分忧。倘若君上诏书有不当,丞相府当封还诏书,并条列封还之理由。倘若任丞相只知道希旨逢迎,那不是尸位素餐吗?县官赐丞相以重俸,乃是为了家国社稷,百姓安康,不是养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诏书”的理由驳斥臣,而无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刘屈氂此刻方心中大怒,这竖子说话好生刻薄,但是细思一下,又觉得他所说合情合理,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他望着自己府中章赣等一帮掾吏,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像大旱下的瓜秧,毫无生气,于是心中更是气恼。场面正是尴尬的时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话了,我以为沈君言之有理,只是当时不先条奏皇帝再击杀贼盗,还是稍微有点不当。不如请廷尉断决。 刘屈氂道,暴大夫怎么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严延年举荐,现在沈武遭诘问,廷尉自当回避。丞相、御史两府尽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们补议罢。 于是两府掾吏纷纷发言,书佐记录。丞相府的人大约都揣测到了刘屈氂的意思,一般都赞同判沈武腰斩;御史大夫寺的掾吏也迎合暴胜之的看法,虽不敢断言沈武无罪,但皆认为当轻判。最后刘屈氂宣告道,根据廷议奏报如下: 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乙丑,有诏丞相大会廷中,杂议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狱事。奏议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产弟,常游荡三辅,颇有不法,最108贼杀三辅无辜百姓五人,杀伤二十七人;又勒索县廷,斫伤县吏,当腰斩,今已见诛;未央卫尉鱼长孙私假仪仗于人,罔上不道,腰斩;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门,大逆无道,腰斩;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钳为城旦,终身禁锢……诸犯者咸先下若卢诏狱,俟天子最后明诏决断。 小武脑子轰了一声,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辩驳如何有力,他的命运并不会因此改变。当然谁都可以说,正是因为律令的公正无私,才导致他这种结果,他不当有任何不平。但他仍觉得委屈,既然有些律令不合理,就应当及时变更。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议中说服众吏,将他的意见奏禀皇帝。那样,正可显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文法之吏,而且还知道律令的由来和其中蕴涵的深刻道理,而这正是公卿所具备的气象。现在他失望了,和心爱妻子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他能想见她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正像虫子一样啮咬着他悔恨的心,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绝望,即便是当年被公孙贺追杀之时。他看见江充坐在对面冷笑,真想冲上去打烂他的脸。刘屈氂手一挥,两个丞相府卫卒上来解脱他的京兆尹印绶,道,请沈君诣若卢诏狱。 若卢诏狱隶属少府,专门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刘屈氂不按惯例让小武下廷尉狱,自然是防备严延年徇私了。小武失魂落魄地抬起胳膊,老老实实地让卫卒解去他的印绶,事到如今,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他能看出,刚才提议判决自己腰斩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御史大夫寺的掾吏虽然表示疑义,却并不坚决,显然他们忌惮刘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势力。一帮没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里暗骂。不过意外的是靳不疑,虽然自己以前当廷拒婚,让他很没面子,可他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直帮自己说话,提议判自己减死一等,夺爵为庶人。 其实靳不疑心里也很烦躁,严延年举荐小武,是希望他牵制江充的势力,可没料到小武做得过了头,竟明目张胆干犯禁令。如果廷议中硬要说小武无罪,那是没理由的,万一惹得皇帝发怒,自己还要牵连进去。他觉得小武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最后刘屈氂依据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员的意见,判决小武大逆不道罪腰斩,他也只能默然不语。 他怏怏地回到家,一会儿,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左庶长,却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的日子也会更加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暴大夫身为御史大夫,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禀皇帝,皇帝也许不会制可。现在只能再等等看。 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 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靳不疑回家喜滋滋地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靳不疑当时很是尴尬,这不是热脸贴到冷屁股吗,他恼羞成怒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论门第状貌,人家严孺卿比沈武强上百倍,现在虽然仅仅是未央宫执戟郎,但容貌伟壮,才华卓绝,前程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 /xiaoshuotxxt?小?说?天堂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二)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 “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 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 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 “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殿上沉默了一会,突然宦者令苏文尖着嗓子开口了,素闻沈君口齿便给,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孔子云:“恶利口之覆家邦。” “友便佞,损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辩,射中殿门却是证据确凿,沈君一意饰非,难道如此贪恋微命么? 这苏文和江充是一伙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苏文所推荐,几个人狼狈为奸,借着治理巫蛊案兴风作浪,小武一向对他们鄙视至极。 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口齿便给,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用来谗毁忠良,那自然是损之又损,有倾覆家邦之危险。 但是奉辞应对,出使外国,口辞便给又有何害?现在大鸿臚府有不少精通数国语言之人,口齿也算得便给了。 而国家常依仗他们晓谕蛮邦,使闻圣天子德化。苏君所言射中殿门,臣以为与劫质同。 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责,已是犯了死罪。臣不胜其忿,令吏卒将他射死,乃是正当执法,算不上什么过错。 只不过误射中殿门,违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诛。至于贪恋微命,只怕苏君比臣更甚。 律令:诸犯殊死而愿下蚕室者,许之。苏君如果不是贪生畏死,当初又何必宁愿下蚕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残喘呢? 苏文脸色煞白,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年官为郎中,的确是坐法当判死罪。 但宫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诏书,诸犯死罪而愿意处宫刑者,都可以上书请求批准,并赐钱五万。 苏文就是这样免死处以宫刑为阉宦的。因为宫刑是极为耻辱的刑罚,所以当时的士大夫官吏都宁愿就死,也不肯答应。 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让他尴尬而怒不可遏了。刘屈氂道,沈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苏君诘问你射中殿门一事,何解? 小武道,诚知此有罪,希望能上书皇上,具体陈述,以求宽贷。刘屈氂道,皇上制诏,让我招集公卿杂议,君应该当廷有所辩白,至于君欲单独上书辩解,可以附在杂议条奏中,一起呈报皇上。 好。小武这时心里已经不很害怕,因为皇上没有直接将此事下诏狱拷掠,而是专门制诏让丞相招集群吏会议廷中,这就说明皇上有意赦免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臣少习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规定,射中禁苑殿门者,大逆不道,腰斩。 此令源于贾谊上疏,贾谊当年不忍见公卿下狱受到摧辱,认为是有伤朝廷体面,也使公卿逐渐无廉耻之心,混同小吏。 所以在上书中再三恳请,凡是天子所亲信任用的长吏都不应该摧辱,而应该有小罪则免职,有大罪则自杀。 因为天子亲信的长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权力颁赐。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狱,反而受低贱狱吏的侵辱,则相当于摧辱朝廷爵位,以后犯上作乱的事也就纷至沓来了。 贾谊把这比喻为 “投鼠忌器”。天子当时很是赞赏,于是下公卿议,凡天子驾幸过的宫殿,等同亲信高爵大臣,无诏书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斩。 臣以为此议甚迂,若有贼盗挟持天子亲近臣,难道不当击吗?难道江之推一个无爵士伍,三辅无赖,只因为闯进了天子宫殿,就应当听之任之吗? 养恶遗患,故臣虽然明知一时不忿将遭公卿诘问,也毅然下令击贼,都是为大汉江山计。 苏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来,岂不荒谬。江充忍不住怪叫起来,太大胆了,竟敢非议天子诏书,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样,也在此一同接受诘问,有什么资格来诘问臣? 刘屈氂打圆场说,虽然江君不当诘问,但所说的话是不错的,沈君非议天子诏书,实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虽天子下诏,也有不当用的时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设立丞相一职? 丞者,辅助也;相者,视也。丞相的指责就是辅弼君上,为君上分忧。 倘若君上诏书有不当,丞相府当封还诏书,并条列封还诏书的理由。倘若丞相一职只是希旨顺从,那不就是尸位素餐吗? 县官以重俸养丞相,不是等同养奴仆的。今君侯以 “天子诏书”的理由驳斥臣,而无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刘屈氂这回心里大怒,这竖子说话好生刻薄,但是细思一下又觉得他所说合情合理,顷刻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 他望着他府中的章赣等一帮掾吏,可是他们个个都垂下头,没有一个发言,心中更是气恼。 场面正是尴尬的时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话了,沈君所言有理,只是当时不先条奏皇上再击杀贼盗,还是稍微有点不当。 不如请廷尉断决。刘屈氂道,暴大夫怎么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严延年举荐,现在沈武遭诘问,廷尉自当回避。 丞相、御史两府尽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们补议罢。于是两府掾吏纷纷发言,书佐记录,最后刘屈氂道,廷议奏报: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乙丑,有诏丞相大会廷中,杂议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案。 奏议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产弟,颇有不法,贼杀三辅无辜五人,杀伤二十七人。 又勒索县廷,斫伤县吏,当腰斩,今已见诛。未央卫尉鱼长孙妄借仪仗他人,罔上不道,腰斩。 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门,大逆无道,腰斩。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钳为城旦,终身禁锢……诸犯者咸先下若卢诏狱,俟天子最后明诏决断。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三) 小武脑子轰了一声,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辩驳如何有力,他的命运并不由此决定。 当然谁都可以说,正是因为律令的严酷无私,才导致他这种结果。但他自己知道,有些律令是不合理的,早就应当变更。 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议中说服众吏,将他的意见奏禀皇上。 那样,正可显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文法之吏,而且还知道律令的由来和其中蕴涵的道理,这样不是更有公卿气象吗? 现在他失望了,和心爱妻子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他能想见她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正像虫子一样啮咬着自己悔恨的心,他真的极为后悔自己的鲁莽和天真了。 他看见江充在一旁冷笑,刘屈氂手一挥,两个丞相府卫卒上来解脱他的京兆尹印绶,道,请沈君诣若卢诏狱。 若卢诏狱隶属少府,专门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刘屈氂不按惯例让小武下廷尉狱,自然是防备严延年徇私了。 小武暗叹了一声,抬起胳膊,老老实实地让卫卒解去他的印绶,任何辩解都是无谓的。 事情明摆着,刚才提议判决自己腰斩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御史大夫寺的掾吏虽然表示疑义,却并不坚决,显然他们忌惮刘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势力。 一帮没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里暗骂。不过意外的是靳不疑,虽然自己以前当廷拒婚,让他很没面子,可这次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直帮自己说话,提议判自己减死一等,夺爵为庶人。 其实靳不疑心里也很烦躁,严延年举荐小武,是希望他牵制江充的势力,可没料到小武做得过了头,竟明目张胆干犯禁令。 如果廷议中硬要说小武无罪,那是没理由的,万一惹得皇帝发怒,自己还要牵连进去。 他觉得小武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最后刘屈氂依据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员的意见,判决小武大逆不道腰斩,他只能默然不语。 他怏怏地回到家,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 “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大庶长,就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 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日子也会更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 暴大夫身为御史府长吏,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给皇上,皇上也许不会制可。 现在只能再等等看。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可是靳不疑回家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 靳不疑当时很不悦地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 严延年的儿子严孺卿为未央宫执戟郎,容貌伟壮,前程也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 靳莫如由他哥哥指责,再不回应,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父亲江都侯靳石不悦地对靳不疑说,你这当兄长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 你妹妹不愿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以我们靳家的品第,严延年一个山东的暴发户,也配我们不上。 你这么着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为?难道我们煌煌靳氏,还少你妹妹一碗饭吗? 靳不疑脱口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严延年。靳莫如一听这句话,嘤嘤哭泣起来。 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小女,上次如果不在太子势力的胁迫下,绝对不会将她嫁给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也很为女儿庆幸,那头猪怎么配得上女儿呢? 现在看见爱女哭泣,不禁大怒,但是嘴里还是不动声色,哦,老夫差点忘了,中丞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自然想把妹妹许给谁都行,啧啧,的确很不错啊。 老夫还在这里多嘴,实在是太不知趣了。靳不疑一听父亲称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谢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臣只是怜惜妹妹一个人寂寞孤单,岂敢有其他的意思,万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声,你四个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传给你的。 你性情如此卤莽,怎么能谨慎侍候皇上?岂不知侍候皇上,应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稳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 ——将来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肖之子。靳不疑苦苦求饶,他母亲和几个哥哥听到吵闹,都赶来了。 接着,几个官至二千石的兄长,都齐齐跪在靳石面前,为弟弟说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气。 从此之后,靳不疑再不敢惹这个妹妹了。这时他见到妹妹走出来,心里有点奇怪。 严延年还算识相,马上拱手告辞。靳不疑将他送到里门外回来。靳莫如急急问道,阿兄,你们刚才说沈武被判腰斩,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来她果然还是关心沈武,一听消息竟不顾外客在场就闯了出来。 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杂议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门案,判决他大逆不道罪腰斩。 现在判决文书已经奏上,如果皇上制可,他就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四) 刘丽都摇头道,多谢将军,不必了,妾身只是去探监而已。 如侯坚持,探监也怕出现意外,况且臣对宫中道路熟悉。 刘丽都想了一想,道,真的不用,将军和长史一起给妾身画个地图就是了。 少府官署在未央宫内,外墙东南距未央宫前殿大约三百步109,东面二百五十步则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若卢狱在官署院子内的东侧,狱室不多,一般用来关押高官。西侧有一排士卒屋庐,驻扎着五十个士卒…… 《亭长小武》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五) 王信见她悲戚,口气里又回复了谦卑之态,道,翁主还是请回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之是收敛点儿好,翁主这样辱骂丞相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让人听见,反而惹是生非。 只要有人上书劾奏翁主谤讪天子宗臣,轻辱朝廷高爵,那就麻烦了。丞相可是百官之长,不可轻易辱骂的啊,多少人都为此得罪下狱呢。 郭破胡对王信拱手,多谢若卢令君指点。他回过身来,对身旁侍女说,还是先扶翁主回府罢,我们从长计议。 侍女中就有他的妹妹郭弃奴,刘丽都并不知道郭弃奴和小武曾有过缠绵,对她也颇为喜欢,一向亲密,郭弃奴自知身份卑微,也并不敢嫉妒翁主,反而和翁主相处日久,逐渐喜爱她天真烂漫的性格。 小武现在被拘系,她自然也非常伤心,只是她更没有什么主意了,只有忍住心中的难过,过来劝慰道,翁主还是暂且回府罢,婢子认为,主君忠心耿耿,所杀的都是贼盗污吏,积福那么多,又深得百姓爱戴,皇上一定不会下令杀他的。 刘丽都呆立着,只是默然不语。王信拱手道,翁主,依下吏所见,三天之后将有使者从云阳甘泉宫来,到时翁主可以自己去找使者辨冤。 何苦守在若卢狱前,为人指摘呢?若卢狱不过是个监狱,只管接受命令,收受囚犯,不是管理判决的啊。 刘丽都又拭了拭眼泪,道,好,我们走。他们回到府中,招集家臣商议了半天,都一筹莫展。 如侯、管材智等人心里自然也很忧急,可是现在以他们的身份是万万不敢出来的。 他们至今还属于前丞相府的有罪逃亡官吏,小武安排他们躲在府里,只盼着皇帝再次大赦天下,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来。 那样,即使江充等人发觉他们的身份,也只有空自愤怒。追究吏民赦前所犯的罪是不行的,那是有意跟诏书作对,按律令来讲,就是 “亏损圣恩”,一定会下狱,借江充等人一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府中议论了三四天,一个办法也没想出来。 刘丽都很绝望,这几天她粒米未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落到如此下场。 如果就一直在豫章郡做一个安稳的太守,以丈夫的才干,即便无大功劳,也不会有大过错,每年的考绩一定会在天下郡国的前列,胜似在这里做看似风光的京兆尹。 她想起小武那时跟她说的,如果一直做那豫章太守,每年行县,都能携她在鄡阳住几个月,每日听瀑读书,相亲相爱。 所有的政事都交给得力的功曹、主簿和卒史、书佐去办,那该是何等的快乐! 现在一切如同梦幻泡影了。她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做,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帮自己。 自己的父亲广陵王一向势利,天性凉薄。现在小武得罪,他肯定只求别牵连到自己,哪里还敢出头,至于刘宝等人肯定是哈哈大笑的了。 幸福的日子这么容易就走到了尽头,让人长号不自禁。婴齐君,你和府君一样精通律令,一定能想到办法。 刘丽都还是不死心。她也只有婴齐可以商量了。郭破胡是个武吏,不通文法。 檀充国乃一管家,家事熟滥,官事却一知半解。如侯出身校尉,精通的是挽弓射箭,舞文弄墨也不擅长。 管材智曾为丞相长史,文法精熟,可是自己不大信任,毕竟当日在豫章县曾和他有过节。 只有婴齐是最适合的帮手了。婴齐扼腕叹道,臣这几日也是辗转不寐,恨不能以身代府君。 但是翁主你要知道,这事不完全是律令上的问题,府君去丞相府对簿之前,就和我彻夜商量过。 如果天子当廷招集公卿杂议,听了府君的辩驳,一定会觉得府君有理,赦免府君。 可现在是刘屈氂和江充舞文弄法,甚至不给府君提供刀笔上书皇上。皇上不见府君的辩解,以为府君甘心伏罪,自然就被他们蒙蔽了。 说实话,现在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率人篡取诏狱,如果能成功,府君可以暂且逃亡,等待大赦。 啊,刘丽都的眼光暗淡,真的只有篡取这一个办法了吗?对,婴齐道,当年大将军卫青贫贱时,被人诬陷逮入诏狱,也是被他的朋友公孙敖和张次公等人篡取出来的。 后来皇上得知卫青的冤枉,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对他们封官加赏。当然这次和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 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刘丽都眼神发散,喃喃地说,当年公孙敖、张次公都是期门卫卒的千人官,可以率领属下骑卒篡取。 我们府君已在系,不可能征发郡兵,就凭这区区几个家卒,哪里进得了若卢诏狱。 婴齐道,唉,就是如此,翁主且放宽心,稍进饮食。据下吏推测皇上的一惯行事,未必会制可刘屈氂的劾奏,说不定使者一到,就宣布赦令呢! 皇上一向英明果断,江充他们哪里便这么容易称心如意?翁主还是保重玉体,善自珍爱要紧。 倘若翁主一意不进食,亏损玉颜,府君回来见到,岂不怜惜?刘丽都脸上一红,这个小吏,说得什么话。 我亏损容貌,岂是你应该管的。心里颇有些不悦,但瞥了一眼婴齐,看他脸上诚恳,并无亵辱之色,也就释然了。 她深知自己容貌美艳,寻常男子见了经常会大失体统,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婴齐既是个男子,自然也不会例外。不过婴齐的最后一个推测到底宽了自己的心,小武常称婴齐律令精熟,比起自己已经不遑多让了。 他的推测应该不是妄言的罢。她心里一宽,陡然觉得饥肠辘辘。正在这时,檀充国匆匆进来,神色张皇地说,甘泉天子使者到了长安,现正在未央宫北街丞相府,招集三公九卿、中二千石,宣读制诏。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六) 竟然是他,刘丽都心中又一阵疼痛,如果是他,岂非更麻烦。不过转而忆起小武曾经告诉自己当日如何劝服赵何齐听命的事,心中又陡然升起一丝希冀。如果赵何齐还想封侯,成就大事,那就不会希望夫君有事。嗯,不如就去找赵何齐探探口风罢。 侍从把刘丽都领进前堂,赵何齐箕踞坐在那里,见到刘丽都,淡淡地说,翁主,真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刘丽都跪坐施礼,强笑道,赵先生,的确好久不见,一下子升为八百石长吏了,而且加了诸吏官,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赵何齐微微有点愠怒,待要发作,但想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上风,尽可以玩玩文字游戏,于是也假笑了几声,好整以暇地说,哪里哪里,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那才真是前途无量——翁主莫非是讥刺我么? 赵先生多心了,刘丽都陪笑道,丽都岂敢如此。先生现在贵为天子使者,连丞相也对先生巴结三分。哪里像敝夫君,被凄惨地系押在若卢诏狱,犬马之命,朝不保夕呢。 赵何齐淡淡地笑道,翁主且放宽心罢,尊夫命好,惯常能逢凶化吉的。哪像贱躯,身残处秽,说到做上掖庭令,那还是托了尊夫的提携呢!他说到这里,心情显然有些悲愤,又桀桀地怪笑了两声。 听到他笑声悲凉,刘丽都感到心头一阵紧缩,知道赵何齐心有不平,才会语调如此怪异。若是以前,这样的人自己早就懒得理,但是想起丈夫关在监狱,多日不见,不知正受着怎样的苦楚。若是不能救他出来,往后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凄凉。于是忍住心头的厌恶,长跪据地谢道,赵先生,往日在广陵国,大家多有误会,赵先生宽宏海量,须知为天下者不拘小怨,何不捐弃前嫌,共谋大事? 赵何齐看着刘丽都谦恭的模样,心里愈加恼怒,你这样前倨后恭,不过是为了那个小竖子,当日在广陵国,你对我何曾有稍显恭敬?真是可恨之极。想我一个堂堂的富家公子,哪里比那个该死的沈武差了?无论是讲财产和势力,那个穷酸小子都远远不及。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场。你们每日里鸾凤和鸣,何曾知道我的悲苦。他看着刘丽都憔悴而丝毫不掩国色的面庞,心中的酸意如喷泉一样泛了上来。本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连眼前这个丽人也都是我的,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反而弄得连那玩意都没有了,不,我一定要报仇,该死的沈武,虽然现在让你死了有点可惜,毕竟我还需要利用你。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他脑中轰轰驶过一排排计划,突然浑身颤栗了起来,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得到了,可是你想爽快地长久享受也没那么便宜,我也要让你失去,让你知道悲痛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脸色假装缓和了,我知道你是为你丈夫的事而来,否则我也等不到你屈尊枉移玉趾。不过这件事不大好办。沈武射中禁苑殿门,证据确凿,罪状明白,天子为此极为震怒。刚才诏书宣布,我也不便告诉你什么内容,“漏泄禁中语”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啊。 刘丽都低声道,“漏泄禁中语”固然是极大的罪名,可是我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斩,赵先生难道真的很快乐么?——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 赵何齐看了看左右,你们下去。左右侍从蜂拥退出,房中只剩得他们两个人。赵何齐怒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翁主先请回罢,等待丞相府杂议结果是正经。当然,现在也可以适当准备一点苇、炭、蜃灰等蒿里用物,免得到时收葬一下子来不及。 他此言一出,刘丽都大怒,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倘若我夫君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我就把大家在广陵的事全部说出来,反正都是死,干脆一起族诛了罢。 赵何齐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认玩不过他。但你要跟我玩这套可不行,还有欠火候。他掸掸袖子,轻松地说,翁主请便罢,反正我一个废人,死也无所谓。但是翁主要告发,必然牵连广陵王。——别忘了,广陵王是宗室,他也许会处死,也许会“有诏勿论”,但是翁主一定会死。有案例,宗室子告发父王谋反者,为大不孝,反而会先于谋反者处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刘君房因为怨恨父亲对自己不慈,告发父亲谋反,廷议认为,刘君房因为和嫡子争宠,告发亲父,大不孝,判处弃市,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亲之后,再让天下人耻笑呢? 刘丽都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像具木雕。赵何齐缓缓道,其实翁主既然不怕死,我倒有个办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长久的一阵死寂。赵何齐看见刘丽都眼睛发直而不答话,快乐而语带讥嘲地说,看来翁主也不是太爱自己的丈夫嘛。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这小子办事莽撞,当初不过凭着特殊机遇得至高官,哪里便有什么真才实学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换个稳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长保富贵。以翁主这般国色,单单让沈武那小子独占便宜,岂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七) 刘丽都脑子里思绪联翩,想得最多的还是和丈夫在一块儿的欢乐时光,在豫章,时间虽短,而公务之暇,也曾带她游遍豫章周围,他们驰车梅岭的时候,看见满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当年我借兵诛灭的梅岭群盗就伏窜在这些竹林里。说起自己矫诏篁竹营的事,犹不禁感慨系之。这事件里还有那位长安靳侯的女儿,尤让她兴致盎然,她不带任何醋意地细细盘问,她信任丈夫。在长安,丈夫也曾和她游历五陵,驰车终南山射猎。可是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刘丽都慨叹了一声,你不会理解他的。只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赵何齐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现在天子要诛沈武,虽然主要是因为他罪状明白,江充等人垄断杂议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律令虽严,却一向也不是不能变通的。至少还有“议贵”、“议亲”之条,不是吗?景皇帝时,中尉郅都主管废太子临江王刘荣的案件,刘荣被征诣中尉府对簿,想求刀笔上书辩解。郅都不许人给刀笔,幸亏魏其侯窦婴给临江王偷偷送来刀笔,临江王作书谢上之后愤懑自杀。皇太后接到窦婴转送的临江王谢书,大怒郅都竟敢隔绝上书,专杀诸侯王。她要皇帝诛杀郅都报仇,皇帝当时辩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后怒道,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景帝无奈,只好处死了郅都。现在沈武的事情虽然不能等同临江王,可是论贵,爵位是关内侯、秩级是中二千石。论亲,也是皇帝的孙女婿。江充等隔绝沈武上书是毫无理由的,所以翁主可以从这里入手劾奏江充。 刘丽都心里暗暗诧异,这赵何齐进宫之后,律令文法果然大见长进,分析案例条条是道,难怪皇帝给他加官诸吏,的确不是单纯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早早能这么学得聪明点,又何至于闹得胯下之物被割了呢。她细思赵何齐的话,又是感慨,又是伤怀。 赵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刘丽都道,汉家重死节,上书为明不欺,只有自杀阙下,才能让皇上信任。恩,很好——,我这就回去制作文书,明天来拜访赵先生,自杀之后,请赵先生务必将文书送交皇上,丽都感激不尽。 赵何齐满意地说,翁主果然聪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么办?我还想封侯呢。他这样说着,心里虽然有些不快,毕竟对沈武还有些嫉妒,这个养尊处优的美人,竟然肯为了那个竖子死。另一方面也着实快意,不管这女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关。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点死了是正经,巴不得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当然,也得表扬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脑子一转,叫刘屈氂他们不能漏泄省中语,刘丽都早就推测到沈武死不了了,也就不会来求自己。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刘丽都也不会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变成了完美无暇的愚蠢的动物,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该了。 第二天,跟从刘丽都来的还有婴齐。昨晚刘丽都叫他来制作文书,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刘丽都的情绪很不好,可是到底怎么不好,也说不准。她不会自杀上书罢?婴齐忐忑不安地想,汉家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在冤屈无告屡屡碰壁的情况下,自杀上书是常见的一种形式。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个人上书劾奏别人,有可能会是狡辩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书的同时就自杀,马上就会让旁观者改变看法。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为如果只是陷害别人或者为自己脱罪狡辩,而首先自杀,代价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会干。元狩五年,未央卫尉窦充国的掾史苏纵,上书司马门,状告窦充国不法阴事,奏上后当即伏阙自杀,以示不欺。皇帝大怒,当即下吏簿责窦充国,窦充国惶恐自杀。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张汤在被减宣逼得自杀前也上书皇上,指出是丞相三长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下也将三长史下狱处死。如果刘丽都走这条路,在目前的形势下,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敢问刘丽都,怕她本来没想到,但经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办。所以,刘丽都再次来到使者驿舍,婴齐还是跟着来了。 赵何齐瞟了一眼婴齐,冷淡地说,我和翁主商谈密事,任何人不得在侧。 婴齐君,请先到外面歇息一下罢。刘丽都道,我很快就出去。 婴齐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走下堂。有侍从将他带到门前庭中等候。 赵何齐接过刘丽都递过的文书,看了两遍,道,很好,我想皇上看到,一定会赦免沈武的。怎么样,你自己的事处置好了吗? 刘丽都不答,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一个漆盒,淡淡地说,请借赵先生酒爵一用,并赐酒一杯。 赵何齐吩咐道,给翁主拿一个酒爵和一壶酒来。 刘丽都打开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赵何齐知道,那是乌头毒药,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他有点想劝止她,告诉她诏书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刘丽都的动作。 刘丽都从漆盒里又拈出一根长约数寸、色彩怪异斑斓的羽毛,伸进酒里搅拌。这是鸩鸟的羽毛,是我从广陵王宫带来的。刘丽都语调平淡地说。 这我知道,赵何齐应道,寻常人家哪里有鸩鸟的羽毛。即如乌头毒药,如果不是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规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当年我在豫章就是用涂了乌头的毒箭射杀了三名公孙贺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刘丽都骄傲地说。 赵何齐心里暗怒,刚刚萌生的一点儿同情之心也烟消云灭。这女人果真是没得救了,对那竖子痴心至此。他冷冷地说,那是,否则用毒箭射杀小吏,换了别人,早该处死了。——翁主还犹豫什么,你这次还能用毒箭救他么? 刘丽都沉默不答,眼泪突然如泉水般涌出,她想了一会儿,将那鸩羽扔到一旁,举起酒爵,一饮而尽,惨笑道,请赵先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赵何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绝对不会忘记翁主的嘱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长享富贵。 鸩毒的发作并不会太快,刘丽都饮下后,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悲声饮泣。婴齐就在门外。听到翁主悲泣,大吃一惊,知道不妙,他不顾侍从的拦阻,疯狂冲进去,看见刘丽都两手撑在地下,脸上泪水阑干,心头如重锤撞击了一般。翁主,他失声叫道,你怎么了?! 赵何齐假装感叹道,唉!你的主母刚才喝了鸩毒,真是没料到,何苦如此。 婴齐差点没晕过去,他几步窜到刘丽都跟前,跪下来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道,翁主何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的,倘若府君遇赦回来,看见翁主不在,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 刘丽都的额上已经现出汗珠,大概是鸩毒初步发作,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死,他就……就不能活着,只要……只要他能活着,我……我也没……没什么遗憾了。 婴齐潸然下泣道,翁主太傻了……不,不能这样……请恕下吏无礼。他突然拦腰一抱,将刘丽都揽在怀里,大叫道,水井?水井在哪里?他知道刚服鸩毒的人,马上大量灌进冰凉的井水,就有可能催吐,将鸩毒逼吐出来,这是当时宫廷和民间都普遍采用的解救办法。 但是赵何齐冷冷地说,这个庭院里,有没有水井,我也不知道。 婴齐没有理会他,抱着刘丽都疯狂跑下堂去,一边跑一边凄声大叫,水井在哪里?水井…… 守门的侍者不知就里,看见他神情狰狞,有点害怕,赶忙答道,侧院里就有,你从便门出去。说着伸手指了指。 婴齐跑过去,穿过侧门,果然看见一个辘轳横架在井榦上。他电似的奔过去,将刘丽都轻轻放下,颤声安慰道,翁主,你且等等。他抬袖擦了把汗,就去扳井榦上的辘轳。汉代一般稍微好点的宅子,都有水井,水井边一般都放置有陶罐,以便随时汲水之用。如果井的水位低,则有辘轳帮助汲水,陶罐一般系在辘轳的绳子上,垂在井里。婴齐一扳那辘轳,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因为手中毫无重量,拉上来的只是一截绳子,陶罐早就不见了。 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带着哭腔,捶胸顿足地转身来看刘丽都,刘丽都脸色已经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留下,乌黑的长发也被汗水浸湿,冒出隐隐的蒸气。她蜷着身子,想减轻痛苦。声若游丝地说,婴……婴齐君,我……我答应了使……者,自杀……以谢……谢皇上,只要……要府君没事就好…… 婴齐跪在地下,扶着井榦,拳头狂击地面,大声号哭,吼道,不,不!是谁,是谁将陶罐打烂了。不,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这帮天杀的禽兽……他的手满是鲜血,浑然忘却了自身的痛苦。他突然又腾的一声站起来,涕泪零落,翁主,翁主你再忍耐一会儿。他重新疯狂向侧门跑去,想找人索要陶罐。可是近前,发现侧门竟然关闭,怎么也拉不开。他拔出长剑,对着门狂斫,他边狂斫边凄厉地狂吼,可是这庭院里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理他。赵何齐正站在阙楼上,偷偷俯视这一切,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表情,不知道是忧伤,还是欢乐。 第二十章 应喜闻赦令 堪怜失丽卿(一) 云阳,甘泉宫钩弋殿。 年老的皇帝刘彻半倚在云母镶嵌的床榻上,赵何齐正跪在他面前,陈述出使长安的情况。刘彻的身体很糟糕,近月来,每天只用一顿饭食,掌管皇帝御食的太官令和他的一群属下忧心惶惶,度日如年。按制度,皇帝每天应进食四次,倘若皇帝驾崩,有司可能会劾奏太官令奉食不谨,将他们下狱处死。就算是皇帝不死而病情迁延,照样让人提心吊胆。一个身体欠安的皇帝,心情也好不了哪去。尤其是像刘彻这样的皇帝,性格这么强悍,一辈子这么风光,对人世的留恋和对他人生命的忽略,都让他随时可能将身体不适的愤怒转移到臣下身上。此刻,他听完赵何齐的奏禀,怒道,朕的身体不适已经这么久了。江充信誓旦旦地说,是因为有人诅咒朕,现在他不尽心尽力为朕治理巫蛊,却念念不忘侵害沈武。倘若不是朕觉得他治理巫蛊很有一套,早就将他下狱了。他那个弟弟侵辱长吏,沈武将之射杀,本来就很应该。朕本欲直接下诏赦免沈武,只是不愿难为二三大夫之意,才让他们杂议,没想到他们竟群党比附,甚失朕望。 赵何齐道,陛下息怒,还是保重御体要紧。他不敢说什么劝慰的话,但知道趁着皇帝发怒的机会可以办成很多事,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简书,臣这次在长安,沈武的妻子刘丽都求臣将此简书转呈陛下,据她说,内容乃是劾奏江充隔绝她夫君上书,大逆不道。为了表明并非为了苟救其夫君的犬马之命,她上书之后当即在臣前饮鸩自杀,以示不欺。 刘彻哦了一声,不错,真是忠直可嘉。他做了一世皇帝,听到人自杀,只如听见一只蚂蚁死了一般,丝毫不觉惊异,嘴上如果肯赞叹一两声,那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把简书呈上。刘彻命令道。 光禄勋韩说过来,将简书接过,摊在刘彻榻前的几案上。刘彻看了几行,眉头皱了起来,是了,沈武的妻子是宗室女子,朕险些忘了。这简书谁执笔的,文法甚佳,可称得上良吏。 赵何齐道,臣不知道,翁主自杀前,将这简书托臣上呈,跟从她来的是京兆尹府二百石卒史婴齐,据说颇为擅长刀笔。 刘彻将简书看完,道,哦,沈武掾属颇多才俊,赵卿,你将这简书念一遍。 赵何齐惶恐称是,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他尖着嗓子念了一遍,刘丽都交给他时,简书是封缄好的,他并不敢拆看。现在读来,觉得颇为铿锵悦耳,通篇都是旁征博引律令,是不是夹杂几句《论语》《孝经》中的名言警句,既质朴又华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奏书,足堪作为典范。 刘彻待他念完,道,赵卿怎么看? 赵何齐赶忙道,江充舞文巧诋,以成大臣死罪,蒙蔽君上,迫死宗室翁主,实在是罪不可恕。臣以为应下使者收系江充,下廷尉狱案验。 刘彻嗯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问韩说,按道侯,君以为如何? 韩说听到赵何齐念诏书时,已经心惊肉跳,他和江充、刘屈氂、李广利也一向关系密切。如果将江充下狱案验,必定会牵连到自己,汉法至严,自己连坐并诛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于是赶忙答道,陛下,臣以为江都尉固然教弟不谨,自身却行为整饬;沈武被判死罪,律令上记载分明。说江都尉是舞文巧抵,臣以为并不合乎事实。至于隔绝上书,也未必无误,也许沈武服罪不愿上书也是有的。翁主自杀代其夫上书辨冤,可能因为一时之愤懑,不能看成是江都尉所逼迫。当时翁主在赵君面前自杀,赵君应该晓以律令,多加安慰,阻止她自杀才对啊! 赵何齐暗骂了一声,这竖子实在阴险,竟把责任推到我头上了。他赶忙应道,翁主自杀,事发仓促,可见是郁闷在胸,早萌死志。臣事先不知,仓促之间想要救助,又安可得?臣以为,以堂堂大汉的翁主,为救夫君也只有一死上书以抒其愤懑,可见江充的确是一手遮天,蒙蔽君上;倘是寻常百姓,只能沉冤千载了。他顿了顿,感叹了一声,道,翁主真乃天下丽人,臣目睹翁主临殁前惨状,宛转悲啼,催人下泪。唉,“美连娟以修姱兮,命剿绝而不长”,“佳侠函光,陨朱荣兮”,绝代红颜,一朝陨落,臣虽宦者,睹之亦未尝不怜惜凄恻啊。直到现在,臣追忆起来,也颇为动容。 刘彻立刻来了精神,奇怪道,哦,翁主有这么美么?朕竟然没有福气一睹。“美连娟以修姱兮,命剿绝而不长”,“佳侠函光,陨朱荣兮”两句是他自己悼念李夫人的歌辞,他一听之下,不禁大感兴趣,心想,这世上岂有比李夫人更美的女子,那可是万万不能信了。 赵何齐免冠叩头说,臣罪该万死,刚才一时悲伤,竟引用了陛下专门为李夫人所作的歌辞。不过臣的确是脱口而出,并无丝毫冒犯之意。翁主之美丽,实乃臣生平所仅见。臣出身定陶豪右之家,生平阅人无数,其中不乏面容卓绝的美女,然而将她们和翁主相比,却如将粪土与和氏璧放在一起。臣绝无诋欺,愿下使者案验,臣敢以人头担保。 刘彻头仰了一仰,好像有些神驰的样子,喃喃地重复了那两句词,突然道,来人,制诏御史:立即持朕的节信,驰奔若卢狱赦免沈武,以八百石秩级继续守京兆尹,赐金百斤以给丧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赐玺书江充,自今日以来,专力治理巫蛊事,毋得越职劾奏大臣,善自整饬族人和部属,毋得惊扰百姓,倘有再违,以重论之。 赵何齐松了口气,他进宫以来,一直在揣摩皇帝心理,知道皇帝好色,惯有怜香惜玉之心。听到翁主乃天下绝色,定然十分惋惜,再发诏令定然对沈武有利。今见皇帝草诏,果然。沈武竖子,今天老子也是小小的报了一仇,虽然让你拣了条命,但必须尝尝丧妻之痛。哼,现在你虽然还是官居京兆尹,秩级却从中二千石跌到八百石,比老子还颇有不如了,看你还威风个屁。只是江充那竖子仍旧不倒,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这么多朝臣死活巴结他。不过也是因为皇帝太相信巫蛊了。等巫蛊事件一过去,我再和沈武那竖子揭发出他们和昌邑王勾结的狱事,他就死定了。想到这里,他简直开心得要哈哈大笑起来。 刘彻道,朕要派人前去护理翁主丧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天下绝色。 赵何齐心想,这个难道他妈的会有错吗,你派再挑剔的人去案验,也不可能认为我胡说八道。他快活地叩头道,此去驰往长安不过一二日,翁主面容尚未败坏。如有半句不实之词,臣愿授首阙下谢罪。 刘彻叹了一口气,道,好,倘若不是朕身体欠佳,朕真的要亲自去看看。 长安刘屈氂接到使者诏书,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虽然事先他也探过赵何齐口风,可换来的只是冷脸不答,理由是不敢非议诏书,也不敢妄测上意。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诫他们要秉公办理。刘屈氂以大汉丞相之尊,却拿赵何齐毫无办法。他又不敢完全相信章赣的解释,再加上江充的坚执,在第二次廷议的时候,虽然不再判决小武腰斩,却也没判无罪,而是判髡钳为城旦,笞一百。江充听到判决,大为不悦,可转念一想,算了,虽然从判决来看,小武逃了一命,但是自己可以使点手脚,比如买通狱吏对小武执行笞刑,一百下鞭笞即使打他不死,也得打成重残,想做刑徒都没资格了。于是,他重新快乐了起来。 然而当他们听到使者宣读制诏,完全傻了眼。皇帝这次也不再文绉绉地暗示客套了,而是直截了当地切责刘屈氂朋比为奸,阿谀附从;江充怠于职事,纵亲为虐。并让使者持节即刻赴若卢诏狱赦免小武,官复原职,只是稍有降秩。江充气得差点吐血,降那么一点秩级算什么?只不过少领点薪俸,职位权力丝毫无损,等于没有惩罚。而且过了一年后考绩合格,就可以重新享受原俸。使者一离开,刘屈氂就脸色阴沉地埋怨江充道,我上次就猜到了皇帝想要赦免沈武,若不是为了你,今天也不会如此狼狈。 江充见丞相在气头上,也不欲和他计较,于是安慰道,君侯且息怒,臣也是为了日后着想。现在朝臣大多都逢迎我们,少数几个虽然不附从,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和我们作对。独有沈武这竖子一意跟我们过不去,倘若不除了他,怎么能够杀鸡骇猴?只可惜皇帝终是不肯杀他,留着总是个隐患啊。 刘屈氂差点儿想一口痰吐到他脸上,什么和我们过不去,只是和你一个人过不去而已。他抚住胸部,沉吟了一会儿,道,江都尉,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以大事为重,却也不管束一下自己的族人。你要知道,皇帝待臣下一向苛察,每当我想起前此诸位丞相的死事,真是辗转不寐。不瞒你说,这几天心悸之症都犯了。你看看自天汉元年以来,三公九卿坐罪诛死的可谓数不胜数,群臣都极其谨慎,像都尉这么行事张扬的,真是少有。我恳请都尉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儿罢,等大事成功,少主继位,都尉再怎么张扬都无所谓了。 江充冷笑一声,县官刻薄寡恩,万事总为自己考虑,这样的君主,哪值得我们为他卖命。若不是我自称善治巫蛊,他还要依仗我行事,恐怕这回下狱的就是我了。好了,这回算我们的失败。既然县官贪生怕死,我们就正好利用他这种心态,加紧行动,借助巫蛊先除掉太子。县官如果听到是自己至亲的太子在诅咒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伤心失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受这样的打击,离死期也就自然不远了。 刘屈氂道,也好,我们现在就好好计划一下,下一步怎么做? 江充道,现今长安城东北的百姓里居,我们都爬梳遍了,年前两次征发执金吾车骑闭门大索,捕获了不少人。其实那些百姓可杀可不杀,但是不杀又不行,为了制造的确有大批人在行诅咒巫术的假相,这些人必须要杀。至于尚冠里、戚里那些高官贵戚,可以分一分类,拥护我们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借机系捕。难道杀人也很费力不成?我准备挑个好日子,在长安城南的渭水旁再来个大型的斩首大会,就像当年杀公孙贺他们一样。唉,那场面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没有再历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不用等到冬天执行。至于下一步,我决定搜索未央宫。 江充摇头晃脑,语气中满是憧憬,刘屈氂听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胆寒,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以看杀人为乐,看不到还心驰神往,真是无可理喻。对,我们固然也杀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如果觉得生活单调,每隔几天想看一场杀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不行,等大事办成,得找个借口先除掉这个人,免得重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辙。于是他干笑了几声,没话找话地说,江都尉,难道君想对卫皇后下手吗?卫皇后一生谨慎,那可是难以找到借口的啊。 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错了,除掉卫子夫有什么用?我的目标是刘据,知道吗?该死的刘据,他还想当皇帝,做美梦罢。搜索未央宫不过是造个声势,椒房殿我暂且放过,但是掖庭其他七区的那些失意妃嫔,就只好受点儿委屈了。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做,但是她们的头颅还值得借用一下。说她们搞巫蛊诅咒,皇帝一定相信。失意的妃嫔嘛,有怨恨之心一点儿都不奇怪。这次虽然不触动卫子夫,也要将她吓得半死。让她先看着我怎么炮制她的儿子罢。该死的刘据,我要用烙铁将他身上每一块养尊处优的肌肤都烫得稀烂。我要向他那生来高贵的尝遍天下玉食的嘴里灌上粪便,嗯,我亲自拉的粪便。让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么下场。哼,当日我没收他车马的时候,就知道他在怨恨我,并幻想以后能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是没机会啦,卫子夫那时还能腾起什么浪,就等着玺书赐死罢…… 江充边说边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以手势来辅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这在刘屈氂看来,无一不是难以理解的举动。他自然不明白,这是一个自知得罪了储君,不免日日忧惧的人最自然不过的反应,在这问题上,只要有一丝机会,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给了江充机会,他怎么能不充分把握呢。 刘屈氂冷冷地道,沈武那竖子还没死,都尉君还是小心点儿。 没死,可是活着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换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让他活着,领略一下痛苦,这样轻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将女儿嫁给犬子了,如果能拉拢靳不疑,乃至暴胜之,我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甘泉使者持节和赦书驰奔若卢狱,若卢令王信恭敬地将小武送出,边走边祝贺道,据说明府要官复原职,真是可喜可贺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自从上次见过刘丽都后,对她颇为同情,暗暗命令亲信狱吏再也不许折辱小武。小武也对王信颇为感激,道,多谢贤令一直以来的照顾。 王信忍不住,低声道,明府不必感谢下吏,下吏也是被明府妻子的一片赤诚感动了。 小武一惊,道,难道,丽都她也来过这里? 王信道,是啊,下吏还差点被她的匕首割断脖子。说到这他陡然有些后悔,毕竟和刘丽都见面的起始,还是因为自己的好色,说起来并不光彩。 小武道,请贤令说说详细。 王信无奈,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况,小武垂泪道,我知道她一刻都不会忘记我。 他们走到狱室门前,水横都尉府的骑士都站在两侧,目睹着他们出来。小武冷笑着望着他们,心想,你们的主子能拿我怎么样?他妈的那个鸟江充,这次我又赌赢了,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同时心底又是一阵幸福的颤栗,皇帝对自己真实太恩重如山了,这辈子一定要竭忠尽智地报答,死而后已。 .(/t//xt|小//说///天//堂) 第二十章 应喜闻赦令 堪怜失丽卿(二) 刘彻道,朕要派人前去护理翁主丧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天下绝色。 赵何齐心想,这个难道他妈的会有错吗,你派再挑剔的人去案验,也不可能认为我胡说八道。 他快活地叩头道,此去驰往长安不过一二日,翁主面容尚未败坏。如有半句不实之词,臣愿授首阙下谢罪。 刘彻叹了一口气,道,好,倘若不是朕身体欠佳,朕真的要亲自去看看。 长安刘屈氂接到使者诏书,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虽然事先他也探过赵何齐口风,可换来的只是冷脸不答,理由是不敢非议诏书,也不敢妄测上意。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诫他们秉公办理。刘屈氂以大汉丞相之尊,却拿赵何齐毫无办法。 他又不敢完全相信章赣的解释,再加上江充的坚执,在第二次廷议的时候,虽然不再判决小武腰斩,却也没判无罪,而是判髡钳为城旦,笞一百。 江充听到判决,大为不悦,可转念一想,算了,虽然从判决来看,小武逃了一命,但是自己可以使点手脚,比如买通狱吏对小武执行笞刑,一百下鞭笞即使打他不死,也得打成重残,想做刑徒都没资格了。 于是,他重新快乐了起来。然而当他们听到使者宣读制诏,完全傻了眼。 皇帝这次也不再文绉绉地暗示客套了,而是直截了当地切责刘屈氂朋比为奸,阿谀附从以及江充怠于职事,纵亲为虐。 并让使者持节即刻赴若卢诏狱赦免小武,官复原职,只是稍有降秩。江充气得差点吐血,这降那么一点秩级等于没有惩罚,只不过少领点薪俸,职位权力丝毫无损。 而且过了一年后考绩合格,就可以重新享受原俸。使者一离开,刘屈氂就脸色阴沉地埋怨江充道,我上次就猜到了皇上想要赦免沈武,若不是为了你,今天也不会这么狼狈。 江充见丞相在气头上,也不欲和他计较,于是安慰道,君侯且息怒,我也是为了日后着想。 现在朝臣大多都逢迎我们,少数几个虽然不附从,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和我们作对。 独有沈武这竖子一意跟我们过不去。倘若不除了他,怎么能够杀鸡骇猴? 只可惜皇上终是不肯杀他,留着总是个隐患啊。刘屈氂差点儿想一口痰吐到他脸上,什么和我们过不去,只是和你一个人过不去而已。 他抚住胸部,沉吟了一会儿,道,江都尉,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以大事为重,却也不管束一下自己的族人。 你要知道,皇上待臣下一向苛察,每当我想起前此诸位丞相的死事,真是辗转不寐。 不瞒你说,这几天心悸之症都犯了。你看看天汉元年以来,三公九卿坐罪诛死的不知凡几,群臣都极其谨慎,像都尉这么行事张扬的,真是少有。 我恳请都尉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儿吧,等大事成功,少主继位,都尉再怎么张扬都无所谓啊。 江充冷笑一声,县官刻薄寡恩,万事总为自己考虑,这样的君主,哪值得我们为他卖命。 若不是我自称善治巫蛊,他还要依仗我行事,恐怕这回下狱的就是我了。 好了,这回算我们的失败。既然县官贪生怕死,我们就正好利用他这种心态,加紧行动,借助巫蛊先除掉太子。 县官如果听到是自己至亲的太子在诅咒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伤心失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受这样的打击,离死期也就自然不远了。 刘屈氂道,好,我们现在就好好计划一下,下一步怎么做?江充道,现今长安城东北的百姓居住区都爬梳遍了,年前两次征发执金吾车骑闭门大索,捕获了不少人。 其实那些百姓可杀可不杀。但是不杀又不行,为了制造的确有大批人在行诅咒巫术的假相,这些人必须要杀。 至于尚冠里、戚里那些高官贵戚,可以分一分类,拥护我们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借机系捕。 难道杀人也很费力不成。我准备挑个好日子,在长安城南的渭水旁再来个大型的斩首大会,就像当年杀公孙贺他们一样。 唉,那场面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没有再历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不用等到冬天执行。 至于下一步,我决定搜索未央宫。江充摇头晃脑,语气中满是憧憬,刘屈氂听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胆寒,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以看杀人为乐,看不到还心驰神往,真是无可理喻。 对,我们固然也杀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如果觉得生活单调,每隔几天想看一场杀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 不行,等大事办成,得找个借口先除掉这个人,免得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辙。 于是他干笑了几声,没话找话地说,江都尉,难道想对卫皇后下手吗? 卫皇后一生谨慎,那可是难以找到借口的啊。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错了,除掉卫子夫有什么用? 我的目标是刘据,知道吗?该死的刘据,他还想当皇帝,做美梦罢。搜索未央宫不过是造个声势,椒房殿我暂且放过,但是掖庭其他七区里那些失意妃嫔就只好受点儿委屈了。 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做,但是她们的头颅还值得借用一下。说她们搞巫蛊诅咒,皇上一定相信。 失意的妃嫔嘛,有怨恨之心一点儿都不奇怪。这次虽然不触动卫子夫,也要将她吓得半死。 让她先看着我怎么炮制她的儿子罢。该死的刘据,我要用烙铁将他身上每一块养尊处优的肌肤都烫得稀烂。 我要向他那生来高贵的尝遍天下玉食的嘴里灌上粪便,嗯,我亲自拉的粪便。 让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么下场。哼,当日我没收他车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怨恨我,并幻想以后能变本加厉地报复我。 可是没机会啦,卫子夫那时还能腾起什么浪,就等着玺书赐死罢……     第二十章 应喜闻赦令 堪怜失丽卿(三) 江充边说边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以手势来辅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在刘屈氂看来,无一不是难以理解的举动。他自然不明白,这是一个自知得罪了储君,不免日日忧惧的人最自然不过的反应,在这问题上,只要有一丝机会,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上天给了江充机会,他怎么能不充分把握呢。刘屈氂冷冷地道,沈武那竖子还没死,都尉还是小心点儿。 没死,可是活着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换一命。 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让他活着,领略一下痛苦,这样轻易死了倒便宜了他。 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将女儿嫁给犬子了,如果能拉拢靳不疑,乃至暴胜之,我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甘泉使者持节和赦书驰奔若卢狱,若卢令王信恭敬地将小武送出,边走边谄媚道,据说明府要官复原职,真是可喜可贺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这个人也算乖巧,此前固然不敢得罪江充,却也暗暗善待小武。通过历年的为吏经验,他知道这种残杀敢任的酷吏,皇帝是一向赞赏的,因此小武很可能被赦。 刚才看见使者持赦书来,他真是很自豪,觉得自己为吏多年,果有长进。 虽然没从这件事得到好处,但至少没惹下什么麻烦。小武心里大喜,他妈的这个鸟江充,这次我又赌赢了,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但是当他听完使者宣读诏书,就再也站不稳了。什么?他脑子里轰了一声,不会,不可能的。 “赐金百斤以给丧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丽都怎么会这么做? 她怎么会这么傻。虽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内心明白,这是天子诏书,绝不能有假。 一霎那间,他为自己刚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耻。天啊!是谁赢了,当然是江充那个畜生,自己可输得真惨。 他那个该死的猪狗一样的弟弟,怎么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价值。一万个江之推那样的猪狗,也抵不了丽都一根毫毛。 他跪在地下,两手据地,泪水抑制不住像泉水一样涌出。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刘丽都在一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都会让他的泪水更加剧烈地涌出。 他拼命地抓自己的脑袋,边哭边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了一点儿惩治恶贼的快意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价。 然而,现在一切悔恨都没有意义了。丽都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哭声,他曾经深信能给她的快乐,一辈子的快乐,这么快就永不能兑现。 而这结果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他还能赶上为刘丽都发丧,秋天的长安已经是很凉了。 在这期间他一直是心绪不宁。有不少官员前来吊唁,包括暴胜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来了。 这让小武简直吃了一惊。石德不愧为做少傅的料,他谆谆安慰着小武,并殷勤地向小武转达了太子的问候,暗示对往日小武告发公孙贺一事绝对不会心有芥蒂。 当然,他也是偷偷驾车来的。他不愿意让江充看到太子方面的人和大臣们接触过密。 小武听了他的话,心下少安,他现在一意要报仇,就不能多方树敌。虽然太子那边表面上没有什么势力,行事也很谨慎小心,可是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储君,隐性的力量绝对不可忽视。 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并不怨恨自己,那么自己采取报复行动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他甚至把如侯、管材智等原来公孙贺的掾属舍人全部请出,和石德见面。 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当初并非是故意针对太子而来的罢,既然如侯等人也对小武如此敬佩,那么太子就应该对小武完全放心。 接下来,他得想想怎么对付江充。他已经决意使自己变成一架报复机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在他记虑当中。 不过婴齐后来对小武的表达了一点儿疑问,让小武感到意外。婴齐君,你认为真的有可能是赵何齐捣的鬼吗? 小武脸上没有了血色,觉得身上发凉。他甚至望了望四周,确认在自己的密室里,没有任何眼睛在窥视。 他身上还穿着丧服,房间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我想是这样,婴齐的面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嗫嚅了一下。 那次事件之后他病了一场,现在也是刚刚痊愈,他似乎一直在回忆那天的情况,一想起就油然而生无尽的悲愤和懊悔,显然他对美貌的主母相当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恋慕感情。 所以他这样说着话,就不免双目噙泪。是的,他凄恻地说,那天我在门外等候,听见翁主的悲泣,心中觉得奇怪,因为那样的悲泣和寻常人伤心时的悲泣不一样。 寻常的悲泣不过是宣泄,一宣泄完心情就好了,事实上在伤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续着。 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样,那其中蕴涵有巨大的绝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泄,如果说是宣泄,也是将生命都像敝屣一样抛弃掉了的那种宣泄。 天,那样的悲泣,我每天一闭上眼仿佛就回荡在耳边,似乎并非人间所应该有的。 我能想象翁主的柔肠在如车轮一样的翻转。无疑她是不想饮药的,然而她饮了,一定有人在胁迫她,这个人只有赵何齐。 赵何齐,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着几案,仿佛忘记了手的疼痛,他边擂边骂,这个畜生,他的确会干出这样的事。 他呼的一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乱走,我开始还在惊异,使者说是皇上听了他的劝谏才赦免了我。 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好心?嗯,很聪明,这个畜生果然长进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报了大仇啦! ——可是我不会如此罢休的,你能想象得到,我会就这么罢休吗?     第二十章 应喜闻赦令 堪怜失丽卿(四) 妃嫔们听他这么一说,愈加恐惧绝望,喊冤声此起彼伏。卫皇后听得叫号,内心不安,早派出中黄门去探查,不久中黄门回来报告,是水衡江都尉捕人,声称内宫挖得无数木偶人。车骑很多,聚集在后殿,我上去盘问,他说有诏书。卫皇后扑通一声跌倒在榻下,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来的,结局不会很远了。她在侍从的扶助下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召詹事、家令、中厩令。 皇后詹事薛广德、中厩令成安,都匆匆赶到椒房殿安室。这几个人都是皇后心腹,为皇后私官都有十来年,知道皇后一旦得罪,自己作为私官属,也一定会并诛。所以江充的所作所为,对他们也是威胁极大。卫皇后躺了会儿,心神稍定,叹道,诸位也都知道了,江充刚才率执金吾车骑,系捕后宫妃嫔数百人,装车而去。之所以没有骚扰我,是因为还没得到皇上明诏。这一切就是为了制造声势,让皇上慢慢相信我有诅咒不道的事实。诸位和我及太子家都是肺腑相依。一旦我和太子坐诛,按照汉法,诸位也不能幸免。诸位想想有何良策? 薛广德道,皇上既然有恙,我们可以先派使者频繁问候,探听虚实。如果皇上确实病笃,那我们就干脆发兵诛灭江充。 发兵,谈何容易。卫皇后道,没有虎符和天子节信,我们能发多少兵? 皇后放心,中厩令成安道,臣前几日私下和武库令商谈过,他也拥护皇后和太子,只要他到时响应,我们即可打开武库,矫制赦中都官刑徒,授兵给他们。这些刑徒加上未央宫和明光宫卫卒,总有近十万人,诛灭江充是绰绰有余。臣掌管的中厩,现有马千匹,车数百辆。臣私下已经命人准备皮革千余张,数夜之间可将厩车改装为兵车,装载射士,以武库强弩连射,翦灭江充,应该不难。江充所掌只有水衡卫卒、光禄勋郎中卫卒、射士和执金吾车骑,人数不过二三万。只要北军不发兵帮助他,我们就能稳操胜券。 卫皇后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下,成君真是有心人,我们母子,就全仗你了。倘若他日有成,封侯拜相,任诸君选择。 薛广德和成安齐齐稽首拜倒,主上有难,臣义不容辞,安望封侯拜相。这事要赶紧通告太子,大家都早作准备。 而在京兆尹府第,小武得到江充突入未央宫大索的消息,满意地笑道,赵何齐的死期也将近了。 婴齐道,府君高见。赵何齐的正式官职是未央宫掖庭令,主管后宫八区事宜。现今江充搜索后宫掖庭,诬告搜得木偶人。赵何齐身为掖庭长官,奉职不谨,当坐罪下狱受簿问。江充只知道这次是他帮了府君,其中各种隐情并不清楚,对他肯定恨之入骨,哪能不严加拷掠的。 婴齐君真是越来越长进,小武笑道,过两年我该拜你为师了。不过关于后宫掖庭妃嫔诅咒君上这么大的狱事,皇上一定不会轻易只交给水衡都尉独治,诏书下达,肯定会让水衡和廷尉杂治。如果严延年这样秉公无私的人加入的话,赵何齐不一定会有事。所以这时候该用得上你我了。 婴齐道,府君的意思是,我们要帮江充一把? 小武颔首道,不错。 可是翁主的饮药,起因却是江充啊。婴齐不解地说。 小武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的确。但是,本来江充无奈我何,这人虽然凶暴,却不善奸巧。反倒是赵何齐这样的阉宦,往往心理阴暗,倘不除了他,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人,我是花费任何代价也不吝惜的。当然,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最好要让他族诛才是。所以,这次要劳动婴齐君的大驾了。 婴齐道,但凭府君吩咐。 小武道,赵何齐的姐姐是楚王太子妃,当初我为绣衣直指,路过楚国,还曾见过他父亲。我要你驰奔楚国,面见楚王,讽劝他赶快捕斩赵何齐的族人,讨好皇上,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哦,婴齐道,不过赵何齐下狱,江充有可能就会穷治,力图牵连到赵何齐族人,又何必我们自己动手呢? 小武道,不然,我统计了一下,因为巫蛊案被灭族的其实远不到三分之一。何况江充和赵何齐并无深怨,未必想牵连赵何齐宗族,即便想牵连,在现在的形势下,也会有所顾忌。毕竟这样将一直牵连到楚王。我相信,在江充对付太子之前,不敢花力气穷治诸侯王,免得其他诸侯王猜忌。赵王现在就非常恨江充,江充不是也没机会报复吗?我派你去讽劝楚王,是因为楚王太子和楚国相当初窝藏逃亡官吏,犯下大罪,我帮他掩盖了。你告诉他,这次如果不捕斩赵长年灭口,有可能被江充发觉这件奸事,那样大家都得斩首。他也不是傻瓜,一定会听从的。 婴齐道,我立即整装,昼夜潜行,赶往彭城。 小武满意地说,很好,这次再发挥一下你诈刻符传的本事罢,通过函谷关,不能暴露身份。路过邮亭驿置,千万不可投宿,免得被人发觉。 婴齐道,府君放心,这个下吏一定会注意的。 [上一篇]  [返回]  [下一篇] 【 第二十一章 搵血报忿怒 弗忍忆蕣英 江充的儿子和江都侯靳石的女儿要联姻了,这个消息一天间传遍了整个长安。 江捐之和他那死去的叔叔完全是两种人,他从不因为自己父亲有威势而骄横不法。几个月前,当他在灞水边初见靳莫如时,立刻就被她迷住了。乃至后来靳家拒绝了他的求婚,让他大病一场。当他还没有完全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时候,靳家又突然派人上门求见江捐之,婉转暗示了靳莫如的想法,他登时喜出望外,急忙奔出去告诉江充,江充见爱子高兴,自然也很高兴。于是在一系列匆忙的纳采、纳吉等前期准备之后,婚期很快就确定了。 这天的黄昏时分,朝臣正陆续来到江充的府第祝贺,这时几个甲士突然拥着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庭中诸人看见他们的服饰,立即识相地闪开了一条道路,知道是甘泉的使者又到了。果然,使者召来江充,当庭宣读诏书,在褒奖了一番之后,命令将被劾奏有巫蛊不道举动的后宫妃嫔下水衡狱、廷尉狱和京兆尹杂治。 江充心里一沉,天子果然谨慎,竟然不让他独自审讯。他自己知道,所谓后宫巫蛊本无其事,不过是自己的栽赃,如果整个狱事交由水衡狱处置的话,那自然好办,稀里糊涂就可以结案。将她们都杀了,这样对卫皇后的心理是个巨大的威慑,假如能逼得她神经失常,紧张之余果然发兵造反,那就省事多了,正可让皇帝相信自己的忠心,绝无诬妄。可是如果交给三府杂治,自己就不能一手遮天。严延年那老竖子本来就不是好惹的,多次跟自己作对。尤其让自己不能接受的是,京兆尹沈武也参与其中。他头上不禁冒出冷汗,燕饮都没了胃口。如果让沈武查出妃嫔们蒙冤,自己就有可能反坐其罪,那结果十分危险。 他擦了把汗,口道遵旨,又强作欢颜地和使者客套了几句。送走使者,他心绪不宁,命令家丞迎接宾客,自己躲到后阙楼上去发呆,他得想个办法来应付这件事。可是在阙楼上踱了数百圈也没想出任何办法。他俯视着前院,听着欢声笑语一声声送入耳朵,心中烦闷更甚。今天本来是很快乐的日子,通过这次联姻,拉拢了靳不疑,而靳不疑和严延年关系很好。日后有机会燕饮,一定可以和他们都把关系搞好。但是沈武这个竖子,自己刚刚整得他家破人亡,他怎么肯善罢甘休。看皇帝这么信任他,一定也对自己有所猜忌,这才是最可怕的。他烦躁地望着前院,突然把嘴巴张得老大。 他看见了自己感到最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刚进庭院祝贺的官吏,脸庞年轻而憔悴,这个人竟然是小武。天,怎么可能,他会来给自己祝贺?然而分明是他,只见他和自己的家丞含笑行礼,然后一个升祚阶,一个升西阶,亲切地拱手,走上了堂。他身后跟着一个健壮的武士,满面虬髯。江充知道这人叫郭破胡,是小武的随身侍卫。郭破胡现在没穿浅红色的武卒服装,而是带着一梁的竹皮冠,身穿簇新的黑色深衣,手上还捧着大匹的丝帛,显然是作为贽敬礼品的。江充呆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该自豪一番,沈武竖子这次吃了大亏,死掉了一个漂亮妻子,大概知道斗不过我,找机会示好来了罢?他或许害怕自己仍然不肯善罢甘休。也好,如果他懂事,我未始不可以饶他一命,至少先利用一下也是好的。他这样想着,呼吸简直要停止了。这时家丞也匆匆跑上楼来,低声道,主公,天大的奇事,京兆尹沈武来登门贺喜了。 江充屏住呼吸,假装淡淡地说,哦,知道了。怎么一点儿不谨慎,这有什么可大呼小叫的。 其实家丞开始看见江充听完诏书就心情不悦,已经猜到他是为了沈武的加入杂治巫蛊狱而烦恼。刚才看见小武登门,很为主人高兴,所以赶快前来报告。不过他知道主人一向好面子,也不点破他,肃然垂手道,主公见教的是。臣井底之蛙,不过诸位大臣都在庭院等候主公,主公还是下去,让大家一瞻风采罢。 江充哼了一声,也好,知道你见不得大场面。他和家丞下楼,刚到前庭,只见小武匆匆趋近笑道,都尉君,刚才得到诏书,皇帝让武协助都尉君杂治后宫巫蛊案。武左思右想,虽然知道都尉君一向对武不喜,可是为天子办事,总不能计私怨。所以还是腆颜赶来,祝贺都尉君的公子新婚大喜。 江充一愣,看着小武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情一下子又收紧了。妈的,这竖子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不是因为惧怕我而主动示好,看样子他对自己能加入杂治巫蛊案颇为喜悦,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强笑道,岂敢。府君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为天子办事,自然不能计私怨,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府君肯屈尊莅临寒第,真是蓬荜生辉。希望我们好好合作,奉公尽职,不让君上担忧。但愿巫蛊一灭,君上御体霍然痊愈,我等和天下的百姓也就可以放心了。 小武笑道,有江都尉这番话,武首先就放心了。都尉君不必犹疑,巫蛊诅咒君上这件事,简直是人神共愤。为臣下者不爱其君,是为不忠;为人妻妾者不爱其夫,是为不义。不忠不义,将何以自托于世?都尉君尽管放心,臣一定会全力协助都尉的,不但要治理,而且要穷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江充干笑道,沈君能够这样想,那是最好了。他看着小武的笑脸,心里乱成一团。 不一会儿宾客全部到了,乐工也布满阶下庭中,笙钟齐鸣,大家觥筹交错地欢饮。过了不久,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主事者大叫,公子迎亲的车马回来了。接着一个俊秀的青年执着马鞭从萧墙后转了进来,他身着绛色的深衣,宽袍大袖,头戴介帻,显得满面春风。见了江充,疾步趋过去跪拜行礼,喜气洋洋地说,阿翁,孩儿回来了。 江充满面慈祥地看着自己英武的儿子,点点头,很好,你先出去,领着新妇拜见一下宾客,敬酒备礼,再自己引进青庐罢。你现在真正是成年人了,凡事要明白责任所在。 小武坐在一旁,侧目看着这个场面,心如刀绞。这江充心肠毒辣,对自己的儿子却舐犊情深。唉,人性真是复杂。眼前的一幕好像是自己刚在广陵国亲历的一般。那江捐之不就是自己当时的化身么,他的喜悦、得意,一如当时的自己。他想起了自己怎样驾车载着刘丽都从显阳殿奔驰到清越殿的情景,如今人天两隔,再也无从相见,泪水顿欲夺眶而下。他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庞,免得宾客们对自己侧目;他想起在高釭红烛的清越殿正房,刘丽都鼓瑟时的妖娆之态,那样美妙的幸福,而此时已杳如黄鹤,永不可再得;他想起刘丽都边鼓瑟边唱的那首歌,是冥冥之中的谶语么?那般凄婉的歌词,怎么能用到洞房新婚之夜?他想起当时自己无意识说的话,“那我就学学古人,于边塞风吟,取其数策而已:‘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罢’”。而果然,欢娱只是一刻,一朝过去,就杳不可追。那歌词的最后一句方是最怆怀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现在伊人已逝,一切的一切,只有通过长相思来漫抛轻掷了。 江捐之听了父亲的话,躬身道,是的,阿翁,孩儿马上就去。他转身离开,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已挽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大伙男女侍从捧着妆奁礼物跟在他们后面。那女子梳着高髻,髻上插着步摇,身上披着华丽的袿衣,肩上在身后还拖出燕尾状的飘带。她肤色白皙,神色端凝,没有显出一点喜怒哀乐。小武认出了那就是这场婚礼的新妇靳莫如。自从来到长安,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她,当初在豫章,差点和她成就了姻缘,只是因为公孙贺的捣乱,刘丽都的突然出现,才打乱了一切。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场景啊!她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些微变化,只是可以觉察,这样喜庆的日子,她似乎并不开心,这是为什么? 这位是京兆尹沈武君。当这对新婚夫妇举着酒爵走到小武的席前,赞礼者介绍道。江捐之长跪着举起酒爵,恭谨地说,捐之敢以一爵酒为沈君足下寿,祝足下长乐未央,欣欣安康。靳莫如抬首看了小武一眼,脸色惨白,也学着丈夫说了一句,莫如敢以薄酒为沈君足下寿,愿足下长乐未央,欣欣安康。 小武看着江捐之面目诚恳,全不似其父,心里暗叹,江充这样一个悖妄的恶人,也算是有子;靳莫如嫁给他,可以说是般配了。他又扫了一眼靳莫如,发现她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不由得颇为局促,他惶惑地避开她那深邃的目光,也直起腰,长跪着举起酒爵,道,武岂敢受此大贶。请尽此爵,令夫妇新婚大庆,武谨有吉言相赠: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说完仰首将酒一口饮尽。 靳莫如也仰首饮完爵中的酒,看见小武脸上挂着泪珠,心里好生悲痛。她知道他的不幸,本来想着如果能帮他,才嫁给江捐之。她认为自己的想法虽然天真,却并不悖乱。可是随后的结果是那么的出人意料,他遇赦了,但是他的妻子却因此自杀。黄土古原上的豪门大族,谁不知道京兆尹沈武的妻子有着难以形容的美貌。她猜想,他一定是将妻子视同拱璧。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最是红颜不延年。一代丽人,为了她的丈夫,就那样倏然化为一抔黄土。面前这个男人的确是有魅力的,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翁主那样决绝地为他死。而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知道妻子是为了自己而义无返顾地仰药,绝对不会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虽然已经是一个明证,但还远远不够。她了解他,知道他看似平静的心胸下,涌动着的是怎样愤懑的热血。别人不知,但她知道。虽然在南昌县相处的日子不多,她却觉得自己和他息息相通。想到这,靳莫如不由得有些羞愧,自己真傻,在这场男人的较量中,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呢?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他而嫁给江捐之,会不会笑自己的幼稚。何况他现在还并不知道,那他内心对自己一定有误解的了。好好的一个贵族的女子,为什么偏要嫁进江充这样的家族。他一定会讥笑自己,或许还有怨恨,为什么嫁给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家族。他的祝福自然不是真的了。可是,他又怎斗得过江充?她想到这,突然感到奇怪,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肯跑到江充的第宅来祝贺,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知道他不是那样贪生畏死的人,也绝不会因为一次的较量中失败了,就从此跪伏于对方的脚下。那一定有别的企图。想到这里,靳莫如的心一阵刺痛,她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小武一眼,这时的小武已经转过头去,和身边的侍卫郭破胡笑着说着什么。那是强自做出来的笑容,是为了掩饰。她肯定。 小武的举动是有些奇怪,这连严延年也看出来了。严延年对江充搜获的一系列后宫嫔妃的巫蛊证据有点儿怀疑,他坚决要求详加勘验,更多的盘问证人,更多的搜集证据,可是江充对他的罗嗦表示不满倒也罢了,连小武也竟然反驳道,严廷尉真是过分谨慎了。江都尉根据胡巫的望气,亲率执金吾车骑在掖庭搜得木偶人,证据确凿,恐怕没什么可以怀疑的,除非…… .xiaoshuotxt,txt小_说天_堂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一) 征和二年的长安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大汉帝国似乎突然掉出了它固有的轨道。自春天以来,在长安的东市、西市以及城南的渭水岸边,一批批无辜的人头在几个愚妄之人的命令下,被粗暴的斩离了脖子。这几个人藉着为圣天子健康的崇高名义,日日安排上演着一幕幕血腥的戏剧。而这戏剧的导演江充,他只为了一个目标,搞死太子。只有及时搞死太子,他全家才能有救。大汉帝国连坐的恐怖刑罚在身后时时催促着他跟时间赛跑,假若天子一旦驾崩,他就将大祸临头。在这时候,帝国的严酷法律跟它自己开了一个奇特的玩笑。至少在这时,严酷的法律没有将邪恶者吓退,反而加速了他的邪恶,甚至有可能使强大的帝国分崩离析。现在,大汉帝国杀人已经完全逸出了常规,无论是在程序上,还是在礼制上。往常需要经廷尉核查的死刑狱事,如今只要水衡都尉的一句话。而那个水衡府,它的职责本来只是管理上林苑的山泽园陂收入以及某些专门供养皇室的税收的,不知何时,它却轻而易举地管理起了杀人;往常应当在冬季实行的死刑,现在可以在一年中任何一天,只要江充愿意。这样,一个多少带点儿慎重和象征性质的处决行动,变得轻巧而近乎游戏了。当赵何齐的头颅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像一块块腊肉似的在长安西市的秋风中飘荡之时,远在楚国的彭城,赵长年和赵氏所有男子,也一起在彭城的旗市被莫名其妙地斩下了脑袋。可能这杀戮还不够惨烈罢,甘泉宫里,那位衰老皇帝的御体并没有在千万人血液的浸润中稍微鲜活起来,这让江充恐慌之余又免不了有一丝窃喜。于是,在甘泉宫下达愤怒的谴书,指责江充不尽心尽责的时候,江充觉得重大的时机到了。他招集属下最擅长刀笔的掾史,写了一封历史上最催人涕下的奏书,声称最主要的巫蛊者还没有找到。而这一切并非自己不称职,只是因为涉及到皇后和储君,自己不敢也没有权力搜索。因为胡巫已经登上未央宫沧池中的渐台,发现了明光宫中有巫蛊气。正在甘泉宫钩弋殿中静养的皇帝得到文书,勃然大怒,他自然深信,太子有诅咒自己早死的一切动机。他把江充上奏的文书摔到陛阶下,气咻咻地说,为人子者岂当如是?朕千秋万岁之后,又何敢将天下交付如此不孝之人?我大汉以孝立天下,而储君不孝,将谓天下何? 年轻貌美的赵婕妤坐在他身边,仍是温柔地安慰道,陛下且莫忧伤,太子不孝,是太傅和少傅的过错,当斩之以谢天下,警醒天下一切为人师者。 刘彻怒道,难道太子就没有罪吗?假若孺子果然敢于诅咒朕躬,朕一样会大义灭亲的。 赵婕妤身子抖了一下,吓得不敢再说话了。他的少子刘弗陵在一旁睁大了天真无邪的眼睛,抱着他的腿,惊讶地说,阿翁,什么叫大义灭亲啊? 刘彻看着可爱的幼子,脸色缓和下来了。他遥望着宫殿下高高的清波池,若有所思地说,朕干脆立弗陵为太子。传位给那个不肖子,朕终不甘心。 赵婕妤马上跪下来,解掉头上的簪子,耳朵上的饰玉,叩首道,谢陛下立弗陵为太子,臣妾这下安心了。 刘彻注目赵婕妤,不动声色地说,弗陵不做太子,你怎么就不安心了? 赵婕妤珠泪横颐,呜咽地说,臣妾死不足惜,然臣妾担心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弗陵有赵隐王如意之忧。 唉。刘彻叹道,你过虑了,卫皇后不是当年的高皇后。太子也一向为人仁厚,我倒是因为这点儿才不喜爱他的。汉家治天下,本以霸王道夹杂儒术行之,而太子只喜欢儒术,过于仁慈。为人君而过于仁慈,难以威众。不能威众,则政令不下行,政令不下行,辄有乱臣贼子上窥神器。恐怕乱我汉家天下的,就是太子啊。朕御宇五十余年,天下看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朕心里知道,单以儒术治天下是不行的。可惜太子始终不识大体。 如果江充所言是实呢?赵婕妤道,如果太子果然诅咒陛下,难道还算得仁慈吗? 刘彻不悦道,即便太子诅咒朕躬,这事也不是你所该管的。下次再说这样的话,你就自诣掖庭狱罢。 赵婕妤身子又抖了一下,叩头道,陛下息怒,臣妾该死。 刘彻哼了一声,你起来罢,带弗陵进去。来人。 一群官员赶忙趋近,齐声道,臣在。 刘彻道,制诏水衡都尉:朕自今春以来,体常不豫。乃者君奏言胡巫望气,有臣民以巫蛊祝诅朕躬,朕假君节钺,冀君搜获,得专而诛之。今君诛杀奸民已近万余,而朕躬之不豫一如往旧,何解?将君及胡巫望气有失欤?将弗肯尽力也?今君奏言太子宫有巫蛊气,意朕将有所回护,而不敢奏上?传不云乎:大义灭亲。朕命君得率执金吾车骑搜索太子宫,毋得有隐。苟再不获,君其自解印绶,以身诣廷尉狱。 长安的明光宫里,刘据命太子家令张光急召太子少傅石德。石德立即驾车,穿过尚冠街,折入章台街,直驰入明光宫的南阙。他跳下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明光宫的前殿。太子家令张光在前面引路,将石德领进前殿左侧的非常室中。太子正在室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今年才四十出头的刘据,头上已经赫然可见白发,令石德看了不禁黯然神伤。石氏家族一向和太子家有良好的感情,石德的父亲石庆早年就担任过太子太傅,因为积劳,后来迁御史大夫,继而代赵周为丞相。石庆一向尊奉儒术,以仁义教导太子。自当丞相以来,适逢张汤为御史大夫,张汤以刑名治理政事,深得皇帝宠幸,皇帝身边也差不多全是用法峭刻的所谓能吏,石庆虽然位居丞相,可是朝会几乎不敢有什么发言。他慑于前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的被诛,时时忧惧,偶尔觉得自己羞愧于禄位而无所建言,也大着胆子上奏,却屡次不合乎皇帝的意旨,于是更加惊慌。在一次廷议中,皇帝干脆命令身为朝臣之首的石庆回家休息,单单和其他朝臣商议,石庆极为羞惭,上书辞去丞相的职位。皇帝的报文很不客气,开头列举了一番石庆在职期间的过错,最后几句说:如果你想辞职,朕就批准你,交付印绶,回家去罢。石庆一向老实,得到报文,心里暗喜,当即就想解下印绶,交付使者奏上。可是丞相司直和长史看了诏书,大吃一惊,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地说,君侯真是太忠厚了,恐怕误解了天子的真实意图。请看诏书上这句“夫怀知民贫而请益赋,动危之而辞位,欲安归难乎?君其反室!”分明是责备君侯关键时候逃避责任。最后一句“君其反室”,表面上是答应君侯辞职回家,实际上是句气话。倘若君侯果真答应,那么更严厉的谴书会立即送达,君侯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长史的担忧则更为深广,他说,司直君的分析有理,从语气上看,天子的确极为震怒,不如…… 石庆惊道,不如什么? 长史道,君侯不如遵循惯例,伏剑自杀以谢君上。以免殃及宗族。 石庆身子一软,差点摔倒,他面如死灰,声音颤抖地说,难道只有自杀一途吗?他有点不甘心,蝼蚁尚且贪生,谁愿意死呢。何况他的父亲石奋历经高皇帝、文帝、景帝、武帝四朝,以孝谨著闻于天下,连小过错都没犯过,石氏家族向来只闻有褒书,未闻有谴书,可是到他这里,却要伏罪自杀,实在是太丢先人脸面了。 司直安慰他道,臣以为自杀倒也不必,皇帝并没有派使者簿责,君侯还是回书,说不敢辞职,一定勤勉职事,皇帝也就会息怒了。 石庆喃喃地说,那就先试试,不行的话再死不迟。他当即写奏书上交使者,骂自己愚妄,不该辞职贻君父忧。皇帝见到他的报文,果然也就息怒,赐书勉励。 石庆的丞相职位最终被公孙贺代替,免职归家之后常常慨叹,现在的天子真不好侍候。当然这番话都是对最亲密的人讲的。当石德也以儒学精湛被皇帝征为太子太傅的时候,他的父亲石庆就举出自己的例子告诫他,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石德一个劲地点头,任职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称自己不能接受太子太傅一职,因为那是他父亲任过的职位,如果坐在父亲的寺署里办公,作为人子,会感到不安的。皇帝得书大喜,觉得石德果然是名父之子,恭谨忠孝,于是下诏,任命石德为太子少傅,而且规定,只要石德在少傅的位子,太傅一职就一直空缺。好在太傅和少傅虽然名称有别,秩级倒也完全一样,都是二千石。石德得到这个清闲的官职,又是在自己父亲留有余泽的太子家任职,心想只要熬到当今皇帝宫车晏驾,那么自己以太子师父之恩,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皇帝晚年的乖戾,渐渐让他觉得这个希望日日趋渺茫,照这个趋势,他不但不可能以师傅的尊位佩上那万石的紫绶金印,而且很可能随同太子被赐死。即使太子不废,只收到皇帝的谴书,他也随时可能会以“教导太子无方”的罪责首先坐诛。他自问教导太子不能说不称职,举凡儒家的一切经义,他无不尽心传授。他有足够的资格和理由为自己和父亲的成就而骄傲,太子不就是一个恭谨谦让的人君么?他将会比大汉所有的皇帝都仁慈,都懂得善待臣下。他敢说,只要太子即位,天下马上不会有兵戈之忧,百姓将安居乐业,公卿大夫也廉谨有让。可惜他等不了这一天了。他跪坐在太子的面前,想起父亲和自己所受的委屈,想到自己一生谨慎,却仍然逃脱不了被诛戮的命运,愤怒像毒蛇一样,不停地吐出信子,一时间一生积累的恭谨和节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说,太子殿下,如果江充真的得到诏书,驰围明光宫搜索,那么应当早点做好准备,干脆首先将他系捕,派能干狱吏穷治其奸诈。 刘据惶急地说,少傅君,他既然有诏书,我们将他系捕,岂非犯上作乱?也正好坐实了他的诬告啊。且为人子者,死则死耳,终不能反戈以向君父。 石德道,太子别忘了,《春秋》记载,晋献公的太子申生被后母谗言,自缢于新城。《春秋》并不认为他做得对,反倒认为他应当先诛谗贼,使自己的至诚上达于君父。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孝”的虚名而自杀,对国家社稷又有什么好处呢?申生一死,接下来就是晋国数世的祸乱。《春秋》认为,这就是申生之罪也。现在太子的情况正是如此,如果让江充诬陷太子得逞,太子不肯自明反而自杀,皇帝纵使以后能明白太子的忠心,又将悔之何及?而且江充得逞,将尽力掩盖真相,大肆杀戮。臣恐怕太子之冤,将沉埋千载啊。 刘据头上汗水涔涔,道,已经冬月,明光宫里竟如此之热——《春秋》里有这样的话么,天,我的头很疼,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石德道,当然有,就在《左氏传》里。 刘据烦躁地摆摆手,少傅君不要说了,让我再想想。 石德叹道,太子三思罢。或者也可以暂时隐忍不发,打开宫门,让江充搜索,如果他没有搜到便罢。如果他硬要栽赃诬陷,那么太子就千万不能再迟疑了。 好吧。太子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事情的进展相当之快,就在他们密谈过没几天,明光宫的双阙下,突然出现了数百辆革车。掌管太子宫殿安全的宫门令得到阙楼上观望卫卒的报告,失魂落魄地跑去通知太子。他自然要失魂落魄,明光宫里所有侍奉在太子身边的官吏,无论官职高低,从他们当初被安排侍候太子时起,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根绳索上。那结果或者是共享富贵,或者是同归地府。但现在他们更大的可能是后者。 太子妃史次倩正在侍候刘据着衣,听到宫门令的禀报,刘据心里痛了一下,强作镇静地对着铜镜细心整顿自己的仪容,又扶扶头上依旧高贵的冠冕,他尽量克制住语调不受心情的影响,平静地对史次倩说,我出去迎接使者了。他又默默看了一眼在身边的长子刘进和其他几个子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了口气。 史次倩望着丈夫,无言地点了点头。她嫁给太子二十多年了,生活于她,一向如生机盎然的春天,没想到一下子风转云涌,跌入了残秋,多年来她梦寐着丈夫能早日即位,自己凭着所生的皇长子,能顺利立为皇后。可是这一切越来越遥远。她和丈夫一样,心情压抑沉重,不知道宫门外到底已经蕴涵着怎样大的危险。 刘据走到殿门口,回过身来,补充了一句,你们先去却非殿等候,和少傅他们呆在一起,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最后一句话有气无力,似乎自己也不相信。 刘进忍不住张口叫了一句,父亲……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显然,他心里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怎么会没什么事?这简直是掩耳盗铃。谁能想象,一个区区二千石的官员,请求以车骑搜索太子宫,最后的结果会没有什么。太子可是大汉帝国的储君,现在被一个下吏逼迫得如此困窘,让天下郡国的百姓们知道,将会是怎样的讥笑。如此摇动天下的举动,如果不是一场恶意诬陷和血腥屠杀的前兆,那反倒是有悖常理了。难道江充竟会无聊到这地步,竟有闲心开这样的玩笑不成。除非他疯了,即便他疯了,也是热衷于大肆屠杀的那种疯,而不是把搜索当作儿戏的文质彬彬的这种疯法。 刘据见儿子欲言又止,想问点儿什么,但是再也没有心情问下去,大踏步走出殿门。 在明光宫高大灰色的双阙下,江充从他的革车上跳下来,他的动作轻快而愉悦,这于一个中年男子来说,颇可以算得英武。他慢腾腾踱到太子面前,一脸公事公办地说,太子殿下,有诏书,皇帝命下吏来搜索明光宫,看是否有巫蛊,请殿下千万体谅。他的鼻子在长安深秋的微风中有些微红,肥厚的手掌上托着一枚半边老虎形状的铜铸的符节,隐约可见虎腹有细细的篆书。这就是皇帝赐下的节信,太子要不要验证一下。他补充道。 江充身旁站着一个浑身披甲的戎装打扮的官员,他就是执金吾刘敢,也是宗室子弟。他躬身施礼道,臣奉天子诏令,望皇太子万勿怪罪。 刘据冷冷地说,我的宫中怎么会有巫蛊,都尉君是否搞错了。 江充还是面带笑容地说,有诏书,臣等也没有办法,太子宫殿广大,奴仆众多,其中出现一两个挟媚道行巫蛊诅咒君上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刘据沉默了一刻,望着江充手上的节信,道,既然如此,那也未尝不可。节信也不必验证了。既然有天子诏令,我岂有不奉诏的道理。诸君请进罢,不过希望士卒不要惊扰宫殿,虽然我清明在躬,昭然坦荡,可是这么大的举动,仍是不想给皇后知道,以免皇后忧惧不安。 刘敢谦卑道,臣一定约束士卒,请太子放心。他并不想参与这样冒犯太子的举动,不过诏书命令他辅佐江充办事,他也无可奈何。 江充没有说话,他心里暗笑,什么不惊扰宫殿,什么以免皇后忧惧不安,知不知道,你们的死期到了。他嗯了一声,对刘敢说,那么我们就开始罢。神巫,立即率士卒搜索,尽量早点结束,以免惊扰太子。 .xia^t*xt-。小%说天.堂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二) 刘据惶急地说,少傅君,他既然有诏书,我们将他系捕,岂非犯上作乱?也正好坐实了他的诬告啊。且为人子者,死则死耳,终不能反戈以向君父。 石德道,太子别忘了,《春秋》记载,晋献公的太子申生被后母谗言,自缢于新城。《春秋》并不认为他做得对,反倒认为他应当先诛谗贼,使自己的至诚上达于君父。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孝"的虚名而自杀,对国家社稷又有什么好处呢?申生一死,接下来就是晋国数世的祸乱。《春…… 《亭长小武》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三) 张光望着江充的背影,恨恨道,这个狗贼,我刚才真想杀了他。 刘据道,张君万勿冲动,现在就杀了他,不是正好坐实了我们心里有鬼吗?我们谨慎一点儿,总有一天能让他死。 我看这狗贼胸有成竹,张光道,太子殿下不要太心存侥幸了。不如早做准备。 这时石德匆匆走来,对刘据道,张光君说得对,我们还是赶快通知一下皇后。前几天,皇后詹事薛广德和中厩令成安送来消息,他们正在秘密将中…… 《亭长小武》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四) 驿长带着婴齐爬到驿置的侧楼上,关上门,低声道,下吏谨遵婴君吩咐,这两天都亲自关注过往邮人使者。凡有经过的邮人,全是下吏亲手登录名籍,填发到驿的时间,至今尚未发现水衡都尉府派出的使者。 婴齐道,好,想来他们也没那么快,要搞那么大的阴谋,当然还要仔细商量步骤。我也不走了,这几天就在此等候。婴齐便说边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掏出几件浅赤色的衣服,一件件穿上,马上他也变成了一个驿置小…… 《亭长小武》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五) 夕阴街的水衡都尉府,江充心里同样忐忑不安,未来几天的结局也充满了惊惧。他又登上他的阙楼,望着冷冷清清的夕阴街,已经是深夜时分,街上半个人也没有,只有城门方向有灯笼的光亮,那是城门校尉的卫卒在巡逻。长安城是阴沉而阔大的,四围都是宫殿飞檐的影子,整个城市,宫殿占了三分之二,这就是伟大的长安城。江充每当心烦意躁的时候,深夜登上他的阙楼,遥望着长安的屋脊,心里就会慢慢安定,能如此端详这伟大的城阙,是…… 《亭长小武》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一) 婴齐赶到万年驿的时候,看见驿长脸色惊惶。他匆匆跑进去,面对着亭舍里的景象,目瞪口呆。郭破胡箕坐着,正在发愁。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四具尸体。看那装束,和渭城驿水衡都尉府派出的小吏一样。尸体们倒在地上的形状各异,一个仆倒,背上插有一枝短戟;两个仰面朝天,脖子部位全是血污,显然是被刀剑破喉而死;还有一个整只肩膀被卸下,身体微微颤动,似乎还没有气绝,身下满是血迹。那背上中戟的尸体显然是想逃跑,被人短戟掷中而死的。屋子里杯盘狼藉,大概当时正在吃饭,因为某事突起争执,发生殴斗。婴齐不禁皱了皱眉头。郭破胡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救星,一下子弹了起来,婴齐君,我无奈之中杀了他们,你帮帮我。 婴齐道,唉,你怎的这么沉不住气,实在是坏了府君的大事。 郭破胡道,这几个使者好不狡猾,硬是滴酒不沾,而且用完饭即要起身继续赶路,我一时气急,想拦住他们。最后就成了这样。 驿长也在身边帮腔道,的确如此,我们苦劝他们饮酒,他们颇有怀疑,当即想走。郭君拦住他,其中一个人拔剑就想斫郭君,郭君迫不得已,只好横戟反击。 婴齐见郭破胡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不忍心再说他。况且江充一次派出四名使者,自然是颇有准备。换了自己,也的确毫无办法。于是安慰道,既然如此,暂且不管那么多了。也幸亏你勇力过人,不然的话,不但让他们跑了,我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先忙正事,文书呢? 郭破胡恍然道,刚才一时沮丧,也没来得及看,就在这人的腰间。他指了指那个尚在微微蠕动的人。 婴齐跳过去,顾不得血腥气,翻动他的身子,从他腰间搜得黑色的丝囊。那人喉咙间发出喝喝的声音,但是说不出话,只是嘴角挤出一个个的血泡。婴齐叹道,我帮你一下罢。说着拔出长剑,噗的一声将他的首级斩下。等天黑将这些尸体全部悄悄埋了,他吩咐那驿长道。 那驿长唯唯连声。婴齐照原样拆开封泥,上面糊满了血污。里面的木牍上写着数行字,大致和渭城驿的差不多: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丑率执金吾车骑掘蛊太子宫,费时三日,于明光宫却非殿西南角掘得桐木人三枚,其胸腹间分别书陛下、赵婕妤及皇少子名讳。经胡巫勘验,确为行巫蛊术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可活动,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途中亡失,桐人遣数位使者送诣。事关太子,臣不敢自专,臣敢请陛下遣使者监临,赐下虎符,俾臣得发三辅近县兵、北军骑士,会同执金吾车骑驰围太子宫,穷治奸诈。此事不知太子亲为耶,将太子奴仆私下祝诅,而太子信不知也?臣请廉得其情状,奏上。 婴齐道,不出所料,江充这奸贼果然诬陷太子。他站起身,在其他尸体上翻弄,各搜得一黑丝囊,里面分别有一桐木偶人。胸腹间果然有篆书的小字,分别写着:刘彻、赵婕妤、刘弗陵。其中一个稍大的偶人,背上还写有几行小字: 大汉皇太子据谨告地下二千石,长安大男子刘彻、大女子赵婕妤、未使男114刘弗陵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 婴齐吸了一口冷气,暗叹江充的歹毒。像这样指斥乘舆而且言语极度不敬的话,任何仁厚的君主看了都会大发雷霆,从而不假思索地下令收系。婴齐将文书偶人一并装入丝囊,藏在自己的腰下,心想,事已至此,我们何须再躲躲藏藏。如此可怕的奸谋,即便我将他们灌醉搜得,也会忍不住将他们击杀。此文书绝对不能让皇帝看到,现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原件送交太子,让他死了那份侥幸之心。如果他还是当断不断,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对郭破胡说,我们赶快走,立刻回长安。这里的事交给驿长处理,千万不要出差错。 驿长道,婴君放心,一定不会的。婴齐道,拜托了。翦灭奸贼,一定给你们加秩。两个人匆匆跑出来,驾上轩车,冲上驰道,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小武此刻也心乱如麻。在府里焦急地等候消息,这期间他也没有闲着,他把如候、管材智等一干人全部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江充的阴谋。如侯首先沉不住气了,怒道,江充这狗贼真是丧心病狂,皇太子温良俭让,惠名流播天下,如果被江充残害,实乃我大汉之大不幸。不知府君的消息是不是确定无疑? 暂时还是猜测,小武道,虽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不过我已经派婴齐和破胡两个去驿站等候,设法堵截江充的信使,至今还没有消息。然而,据我所料,皇太子应是凶多吉少。等婴齐回来,诸位当知我言不虚。 如侯迟疑了一下,我们一向相信府君的断事能力。不过下吏敢问,府君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何用意呢? 小武笑道,我知道诸位都很敬服皇太子之为人。虽然我和皇太子没有私交,而且还知道皇后对我不满,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只是,江充这奸贼和我有仇,就算将他剁成肉泥,也不能消心头之恨。诸君敬重太子,那是为了公义;而我是为了私仇。当然,如果能因此对公义有点帮助,那也是乐于见到的。 管材智道,府君这样说,让臣等惭愧无地。府君对臣等有厚恩,江充害得府君身入牢狱,而臣等只能龟缩内室,不能对府君有所补益,最终导致翁主被害。每一思之,愧悔欲死,这次如果能帮助府君除此元恶大凶,即便赴汤蹈火,也不会推辞的。 管君说的是,我们身受府君恩惠,早思有所报效,只恨得不到机会。这次如果能公私兼顾,铲除江充,那的确是我等日夜切齿拊心所盼望的。如侯附和道。 小武道,有诸君这些话,那是再好不过。我知道如将军在北军中有崇高的威望,不知能否有办法联系到北军的旧部曲以助太子?以太子现在的兵力,诛一江充固然足矣,但是万一事件扩大,引起皇帝震怒,则非有正卒辅助不能成事。 如侯道,臣原任射声校尉,兼领长水校尉,颇有一些旧部曲,如果府君觉得有必要,臣可以潜入宣曲宫,矫制发动长水胡骑两万余众,加上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车兵两万余众,即便是江充有虎符能发得三辅近县兵,我们也不怕了。 小武道,嗯,长水胡骑是投降的匈奴卒,擅长骑射。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人人皆操五石以上的强弩,有了他们,太子一定安然无恙。婴齐擅长伪造印信,等他回来,就让他伪造符节和天子玺印。不过将军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也不能说你来自京兆尹府,免得江充疑心。哼,我的门吏竟然是江充派遣的暗探,还当我不知呢。 如侯道,府君放心,就是死也不会连累府君。事情成功,府君之功劳莫大焉。万一失败,别人也不会知道是府君在暗中帮助太子。 听如侯这么一说,小武心里有点羞愧,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没什么,我何必为了太子枉送自己性命。他又想起了在广陵国时,和盖公商量赵国邯郸城中孝文皇帝庙两蛇相斗的事,不由得心烦意乱,我不是个很相信灾异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看来似乎太子的失败已是上天注定,他注定要受那赵国奸贼的荼毒。那奸贼就真的永远这样逍遥法外了么?如果真是天意,那上天真是瞎了眼……难道我永远保不了仇吗?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江充这次除掉太子,势力更是非同小可,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不会有机会了……丽都,丽都,他心里暗叫道,如果不能杀死他,那我就去和你做伴罢;可是如果真的不能杀死他,我又怎么有面目去地下见你?想到这,一种悲伤和自怜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眼中噙泪,欲夺眶而出。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丽都有那样深厚的爱恋,他觉得为了她而死也是快乐的。想起她,什么治世的理想,全看作是荒诞而可笑的了。 这时檀充国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主君,门外有一个年轻女子登门造访,说有重要物件要亲手交给府君。臣遵从府君指示,将她带到非常室中等候。 小武哦了一声,竟有此事。他挺直身子,对如侯等人说,诸位请稍後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站起身来,和檀充国走了出去。 非常室是个密室,掀开室中上方的木板,可以升上一个阙楼,阙楼的四面都是琐窗,还有射孔,居高临下,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四围的动静,而它因为悬居一边,绝对无法有人能靠近窥测。非常室中还积存有为数众多的飞虻矢,大约有数千枝,大黄肩射的强弩数十张,剑戟数十柄,可以装备十个以上的士卒。实际上是临时应变的地方,汉代的宫廷和好一点儿的大官府第以及边关等地的哨所,都筑有这样的应急室。小武进去,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在室中来回走动。看见小武,她急急地叫道,沈先生,可急死我了。 小武看这女子有些面熟,茫然道,足下认识我么? 沈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道,连同乡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变,说出了一句地道的南昌县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女?他高兴之下,也用方言回答。他忆起这女子是靳莫如在南昌县的侍女,可能因为使唤得颇为顺手,特意带到长安来了。 那女子展颜笑了,看来,沈先生官还不是当得太大。 小武道,官当得再大,见到同乡仍会高兴的。他微微一怔,怎么,足下怎会突然屈尊造访? 那女子从身后掏出一个丝囊,低声用方言道,这是邑君让我带来的,她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先生手中。 小武接过丝囊,从里面掏出一块叠成正方的丝帛,展开来一看,脸色不禁凝住了,上面写的是: 水衡都尉江府,妾莫如再拜问沈君足下:顷者巫蛊事急,三辅长安恐难安定,愿足下慎修容止,免致奸人构陷。切切。书从江府来,沈君当知之,毋用妾多言也。 小武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心下不禁大是感慨。这女子真是宅心仁厚,自己何曾对她有过半点恩义,当年拒绝了她的求婚,她并不因此生恨。此信前后谆谆写明乃是来自水衡都尉府,目的就是暗示江充很可能在找机会构陷自己,而她作为江充的儿媳妇,自然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她劝告自己慎修容止,就是希望自己谨慎奉职,不要被充抓到把柄。至于她是否知道江充构陷皇太子,就无从了解了。也许她知道,但是怕被连累并诛,不敢揭露。或者毫不知情。总之,能做到这步已经很不错。至少自己可以肯定,江充的阴谋一定将实施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叹了口气,对侍女道,谨为武回谢邑君,邑君的厚意,武不敢或忘。他心里感激归感激,但这句话却是言不由衷。我岂能因为怕死,就不报仇了。江充又岂会因为我的慎修容止,就轻易地放过我,即便他这次构陷我不成,也一定会再找机会。先声者夺人,总之,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陡然又想起,假若江充被诛,靳莫如也逃不掉,这可如何办,一时心里颇为矛盾。也许靳不疑能上书保她罢。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赏她钱一万。小武吩咐檀充国道。又用方言对那侍女说,多谢。 檀充国将侍女带出去,小武想一个人在非常室里呆一会儿,想一些事。又听到门外叫“府君”的声音。小武登时兴奋起来,婴齐君,你回来了,快进来。说着按动机关,门咔嚓一声开了。 婴齐和郭破胡两个人走了进来。小武诧异地说,破胡,你这是怎么回事,浑身伤痕? 他一个人击毙了四个江充的使者,婴齐道。江充这奸贼果然想陷害太子,上奏言辞极为歹毒。说着,他递过那个丝囊,府君请看。 小武大喜,重重击了一下几案,也好,断了我的后路,江充看见使者久不到达,一定会报告丞相府,调查使者失踪情况。使者死在万年驿,我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了。 他接过婴齐递过的丝囊,匆匆浏览了那枚血迹斑斑的木牍,道,果不出我所料,他盼皇帝赐下虎符,发三辅近县兵。再一看到木偶人背上的字迹,感叹了一声,天,这个奸贼,真是什么都敢写,什么“长安大男子刘彻、大女子赵婕妤、未使男刘弗陵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这样恶毒的诅咒,一个寻常黔首看了也会勃然大怒,何况天子?这奸贼将天子称为“长安大男子”,更是匪夷所思。 婴齐笑道,是啊,真是奇想。 小武道,这个给如将军等人看,他们也该下决心了。 三人回到堂上,将文书递给如侯和管材智等人,他们一时都傻了眼,显见得虽有心理准备,仍是被这实实在在的阴谋吓坏了。如候道,府君,此文书应当立即送往太子宫。太子纵然仁厚寡断,看到这份文书,也不会再犹疑了。 小武道,我正有此意,不如烦请君亲自送去,太子意见如何,望回来告知。 如侯道,好,婴齐君干脆马上摹刻天子玺印,准备起事罢。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而去。 明光宫却非殿的非常室中,刘据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这最后考验他的时机,他仍在犹豫不决,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带着哭腔说,不行,真的不行,为人子者怎么能盗窃父亲的兵器来专诛父亲的大臣呢?这是大大的不孝,大大的不孝啊!少傅君,不如我们也上书皇帝陛下辩白冤屈,陛下一向圣明,不会偏听偏信的。 石德心头暗怒,这竖子真是太不长进,都这个时候了还抱幻想。他耐住性子问道,太子殿下认为亡秦的始皇帝是什么样的君主? 刘据道,始皇帝虽然酷暴,但就其足不出户而能翦灭六国的战绩来讲,可算是一代雄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令尊前太傅君教我的,少傅君以为何如? 石德道,的确如此,始皇帝诚然酷暴,然确实是一代雄主,其在位之时,安得有陈胜、吴广之事?没有陈胜等的首义,高皇帝也不可能仗三尺剑夺得天下。不过始皇帝虽然并不昏聩,却仍重用了像赵高这样的奸诈小人,和李斯这样毫无道德操守的丞相。倘若他的太子扶苏能继位为二世皇帝,秦国绝不会立刻灭亡。所以太子殿下请想想,如今江充蒙蔽君上,和当年始皇帝的受蒙蔽如出一辙。如果太子效法扶苏,那奸人将不知扶植什么人为太子。臣恐秦二世之祸,复现于今啊! 刘据烦躁地说,未必有这么严重罢。只要不让皇帝伤心,即便我不当太子,又有何妨。 石德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这竖子不听臣言,将来懊悔无及。要知道,这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而是高皇帝的天下,你们即便位登至尊,都不过是社稷的暂时守护者罢了。太子岂是一个随便的职位,你想让就让的。我只怕你让掉的是整个刘氏的社稷。 他情急之下,直斥太子为竖子,旁观侍从无不惊愕。太子家令张光、太子舍人陈无且都看着石德,颇为动容,显然是他们也认同石德的看法,对刘据的首鼠两端颇为不满。 刘据也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石德一向温文尔雅,现在突然失态,肯定是忧心如焚,一时忘形了。他默不作声,细细品味石德最后几句话,是啊,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自己让出太子的职位不要紧,但是让奸人诡计得逞,却会丢掉整个刘氏江山。这对从小一直受儒家熏陶的刘据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比不孝还要不可容忍。他没有动气,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心腹们都默然低头,他看了一眼如侯,知道他一向忠厚,想问问他的意见,如将军怎么看。 /xiaoshuotxt/>txt说天堂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二) 小武看这女子有些面熟,茫然道,足下认识我么? 沈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道,连同乡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变,说出了一句地道的南昌县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三) 他刚刚站起来,已经听到自己的院门外响起了咚咚的鼓声,不由得大惊失色。这是收捕大臣时的一种仪式,鼓声响过之后,还有一顿饭的功夫,甲士就会冲进来。这一顿饭的功夫,其实是送给大臣用来自杀的时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难道皇帝不是真的想废太子……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四) 但是还没多久,他的笑容又在脸上凝固住了。他看见藁街的尚冠里方向冲来一队革车,车上全是全副武装的甲士。那些甲士隔得老远就向刘敢的军队发射弩箭。弩箭十分强劲,刘敢的骑兵向那些甲士冲去,却纷纷在半途倒下,大多被弩箭射穿。不一会儿,那些革车就冲到了夕阴街自己府第的楼下。领头的一个披甲的中年人骑着一匹淡黄色的马,拉着一张大弓,弦声响时,必定有一个刘敢的骑士翻身落马。这时张光正在焦躁,见了那人,大喜道,……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五) 刘据摇头道,这怎么行?绝对不行。皇帝病重而已,怎谈得上驾崩。 石德叹道,好吧,即便不宣布称帝,也可以宣称江充和丞相等勾结谋反,太子不得已,矫制发兵诛灭反贼,再奏上甘泉宫不迟。 刘据跺脚道,只有这样了。这是骑在老虎背上,欲罢不能。也罢,发兵先击丞相府。陈无且君,你马上去未央宫告知皇后,立即发长乐卫卒,出武库兵。等我击破丞相,就赦刑徒授兵。 这时明光宫令匆匆领……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六) 刘屈氂脸色慌乱,你觉得一定要逃么?章赣道,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绝对守不住的。 刘屈氂道,那好罢。他大声对廷议的官员说,太子的军队已经在外面,诸君说怎么办? 暴胜之道,现在先紧闭阙门,派人问候太子,看看到底为了什么,不可盲目交兵。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面整齐的呼声传入了大殿:诛江充,清君侧!诛江充,清君侧......声音震天动地,显然士卒极多,而且呼声中不时夹杂……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七) 石德道,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召集百官,宣布皇帝已经驾崩于甘泉宫,而江充伙同丞相勾结皇帝近幸臣,密不发丧,冀图为奸。太子鉴于亡秦赵高篡夺帝位的事,不得已矫制起兵,诛灭奸臣,以正社稷。然后再分遣使者持节驰奔各中都官府,赦各府狱中刑徒,授兵,驰往上林,击破奸贼。 好,刘据道,立即以皇后名义下诏。他们匆匆赶到未央宫前殿,见到卫皇后。卫皇后虽然很犹豫,恐惧不安,但见到儿子如此困窘,也颇为无…… 《亭长小武》第二十三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一)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 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 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 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 他号称 “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 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 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高潮,数不尽的高潮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 老子不是说了吗? “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 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 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 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 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高潮,数不尽的高潮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xiaoshutt(xt"//天,堂/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二)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三)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四)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五)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六)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氂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氂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氂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氂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氂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氂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氂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氂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氂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后记 写这本,是很偶然的。起初仅为了满足朋友们的好奇,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弄成这么长的一篇东西。 我并非学历史出身,要说喜欢《汉书》,竟是因为它的文学性。这样,顺带着汉代的历史也可说是稍知道一点。也因此,看见现在有些写这个时段的,就没有胃口。那些作者们大概以为古代的所有时段都是一回事,所以我从中看到的多为雷同的内容,除了人名换一下。当然,这并不说明我只爱好历史的细节。但关键是,如果不是那些各个朝代不同的细节,很多故事就有可能不这样发展,而应当那样发展。所以,细节有时是可以左右情节的。 因此想写自己心目中的汉代。但从何开始呢?仅仅写宫廷斗争我自己觉得很无聊,况且很多已基本是这内容,我不必去凑趣。不过为了能吸引大众的眼球,王侯将相是必要的,毕竟通过欣赏纸上王侯的奢华,能让我们获得虚幻的满足。除了王侯,剩下还有才子佳人。只是汉代又偏偏无所谓才子这种东西,毕竟科举制度还没有。那么我怎么能让读者随着我一起“**”呢? 可以追溯一下经历。童年时,我住在南昌的一个市井里,往西走,数百米之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抚河,乃赣江的一条支流,赫赫有名的滕王阁就建在不远的地方。我回想起这场景,总觉得二千年前的汉代,作为豫章郡太守治所的南昌(在中叫南昌县),估计也就是这样子。因此我就干脆写一个平民,如何从这个江边小邑发迹的过程。汉代重视“法律”人才,人要发迹,非得从小吏做起,那么熟读律令非常重要。我遥想一个二千多年前的青年人,怎样通过苦苦诵读律令,致位通显。这就是当时的“才子”了,再想出个“佳人”来,故事就基本有了迎合大众口味的可能。 除了这个俗不可耐的故事框架之外,要说这篇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就是它比较注意细节。我充分运用了自己知道的一点汉律知识,让主人公借助它时时脱险,步步高升。就像武侠中的人物凭借武功脱险,本质都是一样。可惜最后有个遗憾,我本想让主人公有个美好的结局,可是写着写着就走调了,无可奈何地让他失败,这是我感到很抱歉的。有些读者已经对我提出过愤怒的批评,希望写下一部时,我能洒脱一点,让主人公无所不能。这很好理解,读者代入故事情节时,会因此感到尤其爽快。 有必要说明,虽然我的意图是尽量写出心目中汉代的味道,但为了情节的需要,我将一些很常识的史实加以改造了。读者看到这些部分,大可一笑置之。 回想当初写这个东西时,也是比较烦的,每天总觉得要完成一件事,日子因此感到拘束。现在终于看到它的出版,又不由得庆幸。毕竟不写点儿这个,时间可能也是白白流失,什么也不会留下。虽然并非什么“经国之大业”,留下与否不很重要,可是“虽小道,必有可观焉”。如果终究能愉悦他人,自己也会很愉悦的。 2004年4月史杰鹏于北师大 亭长小武再版后记 好像是前年的秋天,我正在开一个莫名其妙的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们对我的三本汉代题材的长篇很感兴趣,问是否可以放在他们那里再版。 我当时很奇怪,如此小众的历史,居然有人肯在出版不久就提出再版的邀请,自然心里很感动,一种遇到知音的感动。但我只能抱歉地回答,这三本书的版权还没到期,很遗憾。对方不介意,说大家可以见见,认识认识。 于是就约了在学校东门附近的十二橡树咖啡屋见面,就此认识了孙国勇兄。 有些人聊不上几句,就能发现他的真诚和善良,让你觉得,可以和他成为真正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国勇兄就属于这一类。古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那实在是历经沧桑之后的经验之谈。 由于各自都忙,后来的交往时断时续,终于在今年,在国勇兄的努力下,有了把《亭长小武》《婴齐传》《赌徒陈汤》三本书重新再版的机会,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感谢国勇兄的。 那时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再版,何不把书稿再润色一遍。因为这些年来,有朋友断断续续指出书中的一些问题,我所在的单位一位研究生才子,叫李开升的,甚至把全书像做文献校勘一样梳理了一遍,指出了不少笔误和时间上前后没照应的疑点,结尾说:“本不当拘泥于此等琐碎枝节,然若诸疑点尽去,岂不快哉。”我的书并不像高文典册,值得他这样花力气,因此尤为感激。 但是我轻看了修改的工作,以为并不需要费多少时间,结果诸事丛脞,闹得进展一直不能如想象般快捷。于是,原先预想的某些段落的重写计划只好打消,到修改完成时,原书大约增加了两万多字。至于文句的风格,除了一些我自己也不满意的部分外,依旧比较生涩,我以为这适合我描写的汉代,而很多人都是因此觉得我写不了通顺的句子的。 《亭长小武》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至今不少朋友仍旧认为,这是我最好的,大概他们觉得这部书的情节最为跌宕之故罢。虽然,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说它是目前我所有中最为通俗的,大约没有疑义。曾经有很多家影视公司想把它拍成电视连续剧,不够通俗就不能赢得这样的青睐。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会喜欢我其他几部历史,因为我写它们的时候同样认真。 2009年11月20日星期五于北京师范大学 平民的奋斗 ――我为什么要写《亭长小武》 强汉风骨和猛虎精神 亚当·斯密曾经说过:“在火器发明以前,人类文明总是被野蛮所摧毁。”他举了罗马毁于北方的日尔曼蛮族之手为例子。在东方,同样的事情也曾层出不穷地发生。当野蛮的秦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东方礼乐之国尽数纳入自己版图之际,后世的史学家们无不心潮澎湃地回忆那段时光,他们号哭流涕,痛心疾首,自以为找到了另一个文明被野蛮征服的例子,就像在那之前的数百年,赫赫的西周王朝覆没于犬戎的铁蹄下一样。诚然,从文明的定义上来讲,秦国的种族的确比较胡化,秦国的社会制度的确比东方六国要野蛮,法家的视点和儒家的悲悯情怀的确大相径庭,虽然从某个角度来看,儒家也曾有过“杀人不见血”的美誉。 当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贵族们哀叹了,奴隶们欢呼了,他们抛却了身上世袭的枷锁,可以凭着自身的勇力获得自由,甚至爵位、官职、土地,只要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敌人足够多。这在东方六国的人看来,不啻是场无耻的变革。因为它终于彻底脱下了周代以来一直披在身上的那层礼乐文明的外衣,**裸地跳进了“杀人越多越光荣”的角斗场中,它首倡了“首级俱乐部”制度,让东方六国的君主们为之挢舌不下。不管儒生知识分子们愿意不愿意,“尚首功之国”的秦王朝终于靠着这个“无耻”的制度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于是“六王毕,四海一”,秦王朝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声势煊赫的历史舞台。 然而这浩瀚的光荣竟然仅是昙花一现,以为可将国家传之万世而不绝的始皇帝刚刚崩殂,强大的秦王朝就顷刻间土崩瓦解。这很让后世的儒生们感慨,而且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证据:暴政只能喧嚣一时,要长治久安还得靠儒家的仁政。马背上可以得天下,马背上却不可以治天下。这个显著的实例让随之而来的汉代儒生们在皇帝面前指斥起法家来完全有恃无恐,皇帝虽然尴尬,却也无可奈何。儒家的仁政是好东西,可是统治者们不会看不到其中的缺点,他们不会不清楚儒家思想在先前也曾有过一败涂地的血的教训:宋襄公为了所谓仁义,兵败身死;晋献公太子申生为了所谓仁义,身死国分。于是,暗地的实质的法家,表面的修饰的儒家,这一套制度终于艰难地施行起来了。 汉代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强劲的王朝,它像秦王朝一样彻底战胜了北方游牧蛮族的骚扰,使号称“天之骄子”的匈奴分崩离析,进而远遁泰西。它能够征发许多的游牧民族为它所用,它的军队一度远渡到苍茫的西域,它的国号绣在火红的旗帜上,在猎猎的西风中如波浪般荡漾,让西域三十六国的君主们震怖丧胆。但是它却没有像秦王朝一样“二世而亡”,而足足统治了天下四百年之久。章太炎说,东汉以后,汉民族刚健风气逐渐丧失,从而屡屡被异族蹙迫。它凭什么能做到这点呢? 我认为,那就是它行政的高效率,而又不是完全没人性的高效率。如果说秦朝是一个高效率的政权,这点我们是不得不相信的。因为在它统一天下之前,六国的使臣到秦国访问,归来无不慨然太息:秦国的官府效率竟然是如此之高,官吏们是如此勤奋,今天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去办,官吏们的几案上决不会有冗余的文书。这样的国家,那是注定要担负统一天下的重任的。但是秦王朝的高效率发展到最后,却是以牺牲人性为代价的,除了实用的“科技”书外,它烧毁了其他诸子百家的书籍,法家定于一尊,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它废除了无以数计的伦理道德,虽然那看似繁文缛节的东西的确阻碍了政令的通达,对长治久安是不利的,但它却在社会的另一个层面发挥着不可小觑的潜在作用。而汉代正是吸取了儒家这一潜在的作用,把它的统治维持得足够久长。当然,从本质上来看,它自己的一套法则仍是秦王朝的翻版,不管是汉初表面上的放任自流,还是汉代中期以后的独尊儒术,都是王朝政治的表面现像,实际上,法家仍旧占据着主宰地位。诚如汉宣帝所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用儒术。”真正的儒家,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是无法应付来自域外的内忧外患的。法家的“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才能让煌煌大汉成为东亚大陆上一只威腾万里的猛虎,才能战胜那在蒙古草原和黄沙大漠中纵马飞驰的引弓之国——匈奴。那上千年来让地球上无数国家和部落闻风丧胆的骑射之族,终于败在了安土重迁的农耕之国的大汉手下,这实在是世界文明的一个异数。它让人们相信:在冷兵器时代,文明的农耕民族并不一定会遭到游牧蛮族的**,我们的祖先大汉就是榜样。如果说游牧民族如匈奴是草原大漠上的狼,那么大汉就是整个东亚大陆上的一只猛虎!猛虎啸谷,百兽震惶。凶残的狼也终于在猛虎利爪追捕下遍体鳞伤地叫号而去。如果汉族建立的政权一直有这种猛虎的精神,又何至于一次次在北方的狼族铁蹄下哀鸣叫号呢?这不是民族本身的问题,很显然,这是制度的问题。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民风,反之亦然。 潜规则和显规则 众所周知,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它的人民就会增加多少思虑,而贪生畏死。一个身无长物的赌徒是没有什么可以牺牲的,除了他的身体。但是,即便他不肯牺牲他的身体,他也本没有尊荣富贵。所以他容易下决心作孤注一掷,因为输了,他所失不多;侥幸胜利了,那就彻底改变了命运。所以。当年东方六国的锐卒抵抗不了秦国刑徒们的雷霆攻击,那些人就是一帮身无长物的赌徒,日日盼望的就是来函谷关以东抢掠。这有点像时时南下抢掠的匈奴族。两者的动力是颇有不同的,而在某些方面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匈奴是个崇敬壮健、屏弃老弱的民族,所以抢掠得到的好食物好物品,首先要分给壮健者。如果他们能吃好喝好,就有力气发动另外一场抢掠。我们不好指责他们的野蛮无耻,因为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可能无一不是靠此起家的。而秦国的政策,当时颇有相似之处。它也几乎屏弃了儒家的尚老风气,也贱弃老弱。所谓“家贫子壮则出分”,就是儿子大了一定要和老子分居,因为按户征发士兵的制度使它能有更为充足的兵源。老父亲要向儿子商借农具,可能会遭到儿媳妇的辱骂。这在后世的儒家士大夫看来,简直是难以想像的忤逆。像匈奴一样,秦国曾把士卒分为三队,一队是妇女,一队是老弱,一队是健壮的士兵。两军对垒之际,充当前锋的妇女和老弱大概很快就丧生在对方密集的箭雨之下,同时也使对方的箭镞消耗殆尽,这时勇壮的秦国士卒才风驰电掣般驰近,左挟生虏,右斩人头。灰飞烟灭之下,胜负立判。而能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这地步的就只有法家制度的驱使。 法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为什么能让一个农耕民族有如此刚健勇武的作风,就因为它的“信赏必罚”和“综核名实”。当商鞅下五十金的赏赐,鼓励农民把一根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秦国成功的基础。谁能想像得到,一个如此简单的举动,就让一个家徒四壁的平民陡然拥有五倍于中产之家的财富?一个政府对它国民的信用,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这激励了芸芸蠕动的穷苦的秦国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按照政府的要求做事,他们就一定能得到政府答应给他们的报偿,因为这有精细的律令作为依据。而大汉就承袭了秦王朝的这一作风,从出土的汉简来看,汉初法律的精细,甚至超过秦王朝。一个史书上称之为“清净无为”的政治时代,并不是放任自流的时代。它有它记载在竹简上的明细的规则,而且,它还没有堕入后世腐朽的“潜规则”盛行的时代,如果它的“潜规则”像后世的王朝那么俯拾皆是,它就不可能以比后世远少得多的官吏,而更加有效地管理那么庞大的一个国家,触角一直延伸到那样遥远的边域;它不会有那样强大的战斗力;不会形成那样重然诺,轻生死的民风。同样,它也不会留下那样勘破生死的哀婉动人的五言诗歌,这些诗歌不同于唐代的豪放,因为它在豪放中夹杂着哀伤。固然,它也不是热烈奔放,但却是慷慨激越的那种。所以后者恐怕是读来更让人鼻酸的深厚情感。而这种并不单纯的欢乐似乎更能给人永久不可磨灭的印像。 不管是从《汉书》中,还是从出土的汉简中,我们可以看到,汉代律令的执行是严酷而认真的。所以,当汉武帝像赦免他的宠臣主父偃时,遭到了张汤的反对,他固争的理由就是一旦开这样非法赦免的先例,大汉的后世将不可治,于是武帝也只有眼睁睁看着主父偃被族灭。当汉文帝想族灭偷盗高皇帝宗庙器物的盗贼时,廷尉张释之只肯判那盗贼一个人死刑,并且称“法如是也”,文帝虽然愤怒,但在和太后商议之后,也只有认为张释之的判决正确。当飞将军李广愤而自杀时,他只能得到道义上的同情,而在法家看来,他本来就该去幕府对簿的。谁也不能因为他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就可以法外开恩。他从来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并非由于“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因为他的确没有真正的大功劳。他的从弟李蔡虽然平庸,竟封侯拜相,那是按照功劳簿上的记载逐次升迁的。不然,以武帝之雄才大略,又何必厚于李蔡而薄于李广呢? 正是法家的“显规则”而不是“潜规则”,造就了汉王朝的强大,使陈汤敢于发出振奋人心的呼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当然,汉代的律令虽然畅通,也有它受阻的时候,那就是碰到和皇帝的意志发生明显的冲突之时。也是“显规则”和“潜规则”相碰撞之时,这时候“显规则”只好屈服。虽然我们不能不为之遗憾,但对于二千年前的封建王朝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了。 西汉的平民奋斗 不管在什么朝代,如果朝廷和民间没有一条可以交流的渠道,那么这个朝廷是难以长治久安的。所以钱穆盛赞科举制度,认为是官方和民间沟通的一条温情脉脉的桥梁。他的赞扬虽然有点肉麻,但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自隋唐以来,封建科举制使下层民众有了进入庙堂的渠道,民众因此对他们的政府不会产生完全的隔膜。但是在隋唐以前,尤其是汉代,下层民众靠什么进入庙堂,去宣泄他们的激情,博取他们的荣誉呢?他们靠熟读律令。因为汉代是个法家治理的国家。律令是第一位的,就像作为当时最高法院院长的廷尉在九卿中排名第二一样,法律在朝廷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和国家的兴衰息息相通。 因此,这个王朝统治下的社会就会产生千篇一律的奋斗史,就像我们现在通过高考或者别的奋斗手段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办法一样。当然,当时的民众除了熟读律令之外,要想当官,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有足够的家产。这和西方政治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在当今的美国,致力从政的人,谁是想靠当官发财来的呢?谁又不是为了荣誉来的呢?当某些人“千里做官只为财”的信条在中华大地上广为传诵的时候,如果绝大部分的为官者都抱有这个态度,这个政治的确离腐朽已经不远了。古今史学家们会勾沉索隐,也会抚膝长叹,社会的文明发展又是何其的相似!当托克维尔在他的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宣言,薪水制度造就了职业公务员,而使贵族为了荣誉而治政的信条一扫而空;东方也是如此。当封建贵族制让位于薪水制,做官就不仅仅是为了荣誉,而是为了钱财。汉代去古未远,因此还保留了贵族制的一些作风。一个家产富足的人来当官,他可能不会过于贪墨,去盘剥他治下的百姓。但是政府又不可能给他的所有官吏以采邑,所以做官已经明显有了博取利益的成分。虽然汉律对贪污的处置十分残酷。 我的中的主人公小武,就是这样一个家境贫寒的人。如果不是汉王朝的政策改变,他根本不会有做官的机会。但是我仍愿意把他写成一个具有理想色彩的人。年轻人总是有理想色彩的居多。他苦苦学习律令,不放过一切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且敢于赌博,终于成功地由一个小小的亭长晋升为县丞,进入了中层官吏的行列。但是他的命运似乎不大好,无意中得罪了丞相,弄得四处逃亡。幸好他凭借自己精熟的律令知识,再次赌博成功,晋升为丞相长史,进而为豫章太守、京兆尹。只不过他后来过于自信,不知道在法律斗争中适可而止,进入了政治斗争的行列,终于抽身未得,遭到了失败。但是他一生的经历在汉代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我无意于简单随便抽取一个人物,描写他的传奇一生。那不是我的初衷。我并不是想写一部仅仅是好看而已的传奇,我想写的是一个汉代典型人物的典型的一生,他的身份在汉代是典型的,是法治的汉代社会中最基层的一个官吏。他包含于一个基数巨大如蝼蚁般的阶层,这个阶层奠定了汉代统治的基础,但又是汉代尤其是西汉晚期以来公卿将相们滋生的温床。他的奋斗方向就是汉代贫民孜孜奋斗的方向。他们似乎和当今社会中“皓首穷经”的莘莘学子以及一批批“豆腐块”状写字楼里的白领一族的奋斗历程有相通之处。 表面上看来,写《亭长小武》这部似乎是为了消遣消遣,但这个回答实际上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爱其他的朝代,而爱好汉代?我想除了上面正儿八经地说给大家的“公言”之外,还有我个人对这段历史的偏好。一则我喜爱《汉书》之古雅质朴的文采;二则潜意识里我喜爱它的雄伟矫健和绝弃腐弱的生命力,它去古未远的历史风景,犹保存着真正的封建时代民风的质朴;当然还有它里面存活着的游侠义吏重然诺、杀身不惜的作风;等等,这些都使我常常是读来、思来、写来不尽感慨。 总之,我所讲述的故事虽然在历史上没有记载,但它完全是一段“可能发生”的历史。它仿佛就是一丛逸失的史事,隐藏了二千多年,终于在今日大白于天下。如同《逸周书》之于周代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亭长小武》可以看成是一部之于《汉书》的写给普通民众看的《逸汉书》。 *v本文/\*来自瓜vv子小/*\说网.gzbpi.,更新更v快无i弹窗** 亭长小武再版后记 好像是前年的秋天,我正在开一个莫名其妙的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们对我的三本汉代题材的长篇很感兴趣,问是否可以放在他们那里再版。 我当时很奇怪,如此小众的历史,居然有人肯在出版不久就提出再版的邀请,自然心里很感动,一种遇到知音的感动。但我只能抱歉地回答,这三本书的版权还没到期,很遗憾。对方不介意,说大家可以见见,认识认识。 于是就约了在学校东门附近的十二橡树咖啡屋见面,就此认识了孙国勇兄。 有些人聊不上几句,就能发现他的真诚和善良,让你觉得,可以和他成为真正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国勇兄就属于这一类。古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那实在是历经沧桑之后的经验之谈。 由于各自都忙,后来的交往时断时续,终于在今年,在国勇兄的努力下,有了把《亭长小武》《婴齐传》《赌徒陈汤》三本书重新再版的机会,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感谢国勇兄的。 那时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再版,何不把书稿再润色一遍。因为这些年来,有朋友断断续续指出书中的一些问题,我所在的单位一位研究生才子,叫李开升的,甚至把全书像做文献校勘一样梳理了一遍,指出了不少笔误和时间上前后没照应的疑点,结尾说:“本不当拘泥于此等琐碎枝节,然若诸疑点尽去,岂不快哉。”我的书并不像高文典册,值得他这样花力气,因此尤为感激。 但是我轻看了修改的工作,以为并不需要费多少时间,结果诸事丛脞,闹得进展一直不能如想象般快捷。于是,原先预想的某些段落的重写计划只好打消,到修改完成时,原书大约增加了两万多字。至于文句的风格,除了一些我自己也不满意的部分外,依旧比较生涩,我以为这适合我描写的汉代,而很多人都是因此觉得我写不了通顺的句子的。 《亭长小武》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至今不少朋友仍旧认为,这是我最好的,大概他们觉得这部书的情节最为跌宕之故罢。虽然,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说它是目前我所有中最为通俗的,大约没有疑义。曾经有很多家影视公司想把它拍成电视连续剧,不够通俗就不能赢得这样的青睐。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会喜欢我其他几部历史,因为我写它们的时候同样认真。 2009年11月20日星期五于北京师范大学 平民的奋斗(一) 强汉风骨和猛虎精神 亚当·斯密曾经说过:“在火器发明以前,人类文明总是被野蛮所摧毁。”他举了罗马毁于北方的日尔曼蛮族之手为例子。在东方,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当强大的秦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东方六国尽数纳入自己版图之际,后世的史学家们无不心潮澎湃地回忆那段时光,他们号哭流涕,痛心疾首,自以为找到了另一个文明被野蛮征服的例子,就像在那之前的数百年,赫赫的西周王朝覆没于犬戎的铁蹄下一样。诚然,从文明的定义上来讲,秦国的社会制度的确比东方六国要野蛮。法家的视点和儒家的悲悯情怀的确大相径庭,虽然从某个角度来看,儒家也曾有过“杀人不见血”的美誉。 当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贵族们哀叹了,奴隶们欢呼了。他们抛却了身上世袭的枷锁,可以凭着自身的勇力获得自由,甚至爵位、官职、土地,只要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敌人足够多。这在东方六国的人看来,不啻是场无耻的变革。因为它终于彻底脱下了周代以来一直披在身上的那层礼乐文明的外衣,赤裸裸地跳进了“杀人越多越光荣”的角斗场中,它首倡了“首级俱乐部”制度,让东方六国的君主们为之挢舌不下。不管儒生知识分子们愿意不愿意,“尚首功之国”的秦王朝终于靠着这个“无耻”的制度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于是“六王毕,四海一”。秦王朝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声势煊赫的历史舞台。 然而这浩瀚的光荣竟然仅是昙花一现,以为可将国家传之万世而不绝的始皇帝刚刚崩殂,强大的秦王朝就顷刻间土崩瓦解。这很让后世的儒生们感慨,而且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证据:暴政只能喧嚣一时,要长治久安还得靠儒家的仁政。马背上可以得天下,马背上却不可以治天下。这个显著的实例让随之而来的汉代儒生们在皇帝面前指斥起法家来完全有恃无恐,皇帝虽然尴尬,却也无可奈何。儒家的仁政是好东西,可是统治者们不会看不到其中的缺点,他们不会不清楚儒家思想在先前也曾有过一败涂地的血的教训:宋襄公为了所谓仁义,兵败身死;晋献公太子申生为了所谓仁义,身死国分。于是,暗地的实质的法家,表面的修饰的儒家,这一套制度终于艰难地施行起来了。 汉代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强劲的王朝。它像秦王朝一样彻底战胜了北方游牧蛮族的骚扰,使号称“天之骄子”的匈奴分崩离析,进而远遁泰西。它能够征发许多的游牧民族为它所用,它的军队一度远渡到苍茫的西域,它的国号绣在火红的旗帜上,在猎猎的西风中如波浪般荡漾,让西域三十六国的君主们震怖丧胆。但是它却没有像秦王朝一样“二世而亡”,而足足统治了天下四百年之久。章太炎说,东汉以后,汉民族刚健风气逐渐丧失,从而屡屡被异族蹙迫。它凭什么能做到这点呢? 我认为,那就是它行政的高效率,而又不是完全没人性的高效率。如果说秦朝是一个高效率的政权,这点我们是相信的。因为在它统一天下之前,六国的使臣到秦国访问,归来无不慨然太息:秦国的官府效率竟然是如此之高,官吏们是如此勤奋,今天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去办,官吏们的几案上决不会有冗余的文书。这样的国家,那是注定要担负统一天下的重任的。但是秦王朝的高效率发展到最后,却是以牺牲人性为代价的,除了实用的“科技”书外,它烧毁了其他诸子百家的书籍,法家定于一尊,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它废除了无以数计的伦理道德,虽然那看似繁文缛节的东西的确阻碍了政令的通达,对长治久安是不利的,但它却在社会的另一个层面发挥着不可小觑的潜在作用。而汉代正是吸取了儒家这一潜在的作用,把它的统治维持得足够久长。当然,从本质上来看,它自己的一套法则仍是秦王朝的翻版,不管是汉初表面上的放任自流,还是汉代中期以后的独尊儒术,都是王朝政治的表面现象,实际上,法家仍旧占据着主宰地位。诚如汉宣帝所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用儒术。”真正的儒家,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是无法应付来自域外的内忧外患的。法家的“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才能让煌煌大汉成为东亚大陆上一只威腾万里的猛虎,才能战胜那在蒙古草原和黄沙大漠中纵马飞驰的引弓之国——匈奴。那上千年来让地球上无数国家和部落闻风丧胆的骑射之族,终于败在了安土重迁的农耕之国的大汉手下,这实在是世界文明的一个异数。它让人们相信:在冷兵器时代,文明的农耕民族并不一定会遭到游牧蛮族的蹂躏。我们的祖先大汉就是榜样。如果说游牧民族如匈奴是草原大漠上的狼,那么大汉就是整个东亚大陆上的一只猛虎!猛虎啸谷,百兽震惶。凶残的狼也终于在猛虎利爪追捕下遍体鳞伤地叫号而去。如果汉族建立的政权一直有这种猛虎的精神,又何至于一次次在北方的狼族铁蹄下哀鸣叫号呢?这不是民族本身的问题,很显然,这是制度的问题。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民风,反之亦然。 潜规则和显规则 众所周知,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它的人民就会增加多少思虑,而贪生畏死。一个身无长物的赌徒是没有什么可以牺牲的,除了他的身体。但是,即便他不肯牺牲他的身体,他也本没有尊荣富贵。所以他容易下决心作孤注一掷,因为输了,他所失不多;侥幸胜利了,那就彻底改变了命运。所以。当年东方六国的锐卒抵抗不了秦国刑徒们的雷霆攻击,那些人就是一帮身无长物的赌徒,日日盼望的就是来函谷关以东抢掠。这有点像时时南下抢掠的匈奴族。两者的动力是颇有不同的,而在某些方面又有惊人的相似。 匈奴是个崇敬壮健、屏弃老弱的民族,所以抢掠得到的好食物好物品,首先要分给壮健者。如果他们能吃好喝好,就有力气发动另外一场抢掠。我们不好指责他们的野蛮无耻,因为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可能无一不是靠此起家的。而秦国的政策,当时颇有相似之处。它也几乎屏弃了儒家的尚老风气,也贱弃老弱。所谓“家贫子壮则出分”,就是儿子大了一定要和老子分居,因为按户征发士兵的制度使它能有更为充足的兵源。老父亲要向儿子商借农具,可能会遭到儿媳妇的辱骂。这在后世的儒家士大夫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忤逆。像匈奴一样,秦国曾把士卒分为三队,一队是妇女,一队是老弱,一队是健壮的士兵。两军对垒之际,充当前锋的妇女和老弱早早就丧生在对方密集的箭雨之下,同时也使对方的箭镞消耗殆尽,这时勇壮的秦国士卒才风驰电掣般驰近,左挟生虏,右斩人头。灰飞烟灭之下,胜负立判。而能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这地步的就只有法家制度的驱使。 法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为什么能让一个农耕民族有如此刚健勇武的作风,就因为它的“信赏必罚”和“综核名实”。当商鞅下五十金的赏赐,鼓励农民把一根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秦国成功的基础。谁能想像得到,一个如此简单的举动,就让一个家徒四壁的平民陡然拥有五倍于中产之家的财富?一个政府对它国民的信用,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这激励了芸芸蠕动的穷苦的秦国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按照政府的要求做事,他们就一定能得到政府答应给他们的报偿,因为这有精细的律令作为依据。而大汉就承袭了秦王朝的这一作风,从出土的汉简来看,汉初法律的精细,甚至超过秦王朝。一个史书上称之为“清净无为”的政治时代,并不是放任自流的时代。它有它记载在竹简上的明细的规则,而且,它还没有堕入后世腐朽的“潜规则”盛行的时代,如果它的“潜规则”像后世的王朝那么俯拾皆是,它就不可能以比后世远少得多的官吏,而更加有效地管理那么庞大的一个国家,触角一直延伸到那样遥远的边域;它不会有那样强大的战斗力;不会形成那样重然诺,轻生死的民风。同样,它也不会留下那样勘破生死的哀婉动人的五言诗歌,这些诗歌不同于唐代的豪放,因为它在豪放中夹杂着哀伤。固然,它也不是热烈奔放,但却是慷慨激越的那种。所以后者恐怕是读来更让人鼻酸的深厚情感。而这种并不单纯的欢乐似乎更能给人永久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管是从《汉书》中,还是从出土的汉简中,我们可以看到,汉代律令的执行是严酷而认真的。所以,当汉武帝像赦免他的宠臣主父偃时,遭到了张汤的反对,他固争的理由就是一旦开这样非法赦免的先例,大汉的后世将不可治,于是武帝也只有眼睁睁看着主父偃被族灭。当汉文帝想族灭偷盗高皇帝宗庙器物的盗贼时,廷尉张释之只肯判那盗贼一个人死刑,并且称“法如是也”,文帝虽然愤怒,但在和太后商议之后,也只有认为张释之的判决正确。当飞将军李广愤而自杀时,他只能得到道义上的同情,而在法家看来,他本来就该去幕府对簿的。谁也不能因为他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就可以法外开恩。他从来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并非由于“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因为他的确没有真正的大功劳。他的从弟李蔡虽然平庸,竟封侯拜相,那是按照功劳簿上的记载逐次升迁的。不然,以武帝之雄才大略,又何必厚于李蔡而薄于李广呢? 正是法家的“显规则”而不是“潜规则”,造就了汉王朝的强大,使陈汤敢于发出振奋人心的呼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当然,汉代的律令虽然畅通,也有它受阻的时候,那就是碰到和皇帝的意志发生明显的冲突之时。也是“显规则”和“潜规则”相碰撞之时,这时候“显规则”只好屈服。虽然我们不能不为之遗憾,但对于二千年前的封建王朝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了。 西汉的平民奋斗 不管在什么朝代,如果朝廷和民间没有一条可以交流的渠道,那么这个朝廷是难以长治久安的。所以钱穆盛赞科举制度,认为是官方和民间沟通的一条温情脉脉的桥梁。他的赞扬虽然有点肉麻,但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自隋唐以来,封建科举制使下层民众有了进入庙堂的渠道,民众因此对他们的政府不会产生完全的隔膜。但是在隋唐以前,尤其是汉代,下层民众靠什么进入庙堂,去宣泄他们的激情,博取他们的荣誉呢?他们靠熟读律令。因为汉代是个法家治理的国家。律令是第一位的,就像作为当时最高法院院长的廷尉在九卿中排名第二一样,法律在朝廷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和国家的兴衰息息相通。 因此,这个王朝统治下的社会就会产生千篇一律的奋斗史,就像我们现在通过高考或者别的奋斗手段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办法一样。当然,当时的民众除了熟读律令之外,要想当官,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有足够的家产。这和西方政治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在当今的美国,致力从政的人,谁是想靠当官发财来的呢?谁又不是为了荣誉来的呢?当某些人“千里做官只为财”的信条在中华大地上广为传诵的时候,如果绝大部分的为官者都抱有这个态度,这个政治的确离腐朽已经不远了。古今史学家们会勾沉索隐,也会抚膝长叹,社会的文明发展又是何其地相似!当托克维尔在他的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宣言,薪水制度造就了职业公务员,而使贵族为了荣誉而治政的信条一扫而空;东方也是如此。当封建贵族制让位于薪水制,做官就不仅仅是为了荣誉,而是为了钱财。汉代去古未远,因此还保留了贵族制的一些作风。一个家产富足的人来当官,他可能不会过于贪墨,去盘剥他治下的百姓。但是政府又不可能给他的所有官吏以采邑,所以做官已经明显有了博取利益的成分。虽然汉律对贪污的处置十分残酷。 我的中的主人公小武,就是这样一个家境贫寒的人。如果不是汉王朝的政策改变,他根本不会有做官的机会。但是我仍愿意把他写成一个具有理想色彩的人。年轻人总是有理想色彩的居多。他苦苦学习律令,不放过一切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且敢于赌博,终于成功地由一个小小的亭长晋升为县丞,进入了中层官吏的行列。但是他的命运似乎不大好,无意中得罪了丞相,弄得四处逃亡。幸好他凭借自己精熟的律令知识,再次赌博成功,晋升为丞相长史,进而为豫章太守、京兆尹。只不过他后来过于自信,不知道在法律斗争中适可而止,进入了政治斗争的行列,终于抽身未得,遭到了失败。但是他一生的经历在汉代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我无意于简单随便抽取一个人物,描写他的传奇一生。那不是我的初衷。我并不是想写一部仅仅是好看而已的传奇。我想写的是一个汉代典型人物的典型的一生。他的身份在汉代是典型的,是法治的汉代社会中最基层的一个官吏,他包含于一个基数巨大如蝼蚁般的阶层,这个阶层奠定了汉代统治的基础,但又是汉代尤其是西汉晚期公卿将相们滋生的温床。他的奋斗方向就是汉代贫民孜孜奋斗的方向。他们似乎和当今社会中“皓首穷经”的莘莘学子以及一批批“豆腐块”状写字楼里的白领一族的奋斗历程有相通之处。 表面上看来,写《亭长小武》这部似乎是为了消遣消遣,但这个回答实际上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爱其他的朝代,而爱好汉代?我想除了上面正儿八经地说给大家的“公言”之外,还有我个人对这段历史的偏好。一则我喜爱《汉书》之古雅质朴的文采;二则潜意识里我喜爱它的雄伟矫健和绝弃腐弱的生命力,它去古未远的历史风景,犹保存着真正的封建时代民风的质朴;当然还有它里面存活着的游侠义吏重然诺、杀身不惜的作风;等等,这些都使我常常是读来、思来、写来不尽感慨。 总之,我所讲述的故事虽然在历史上没有记载,但它完全是一段“可能发生”的历史。它仿佛就是一丛逸失的史事,隐藏了二千多年,终于在今日大白于天下。如同《逸周书》之于周代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亭长小武》可以看成是一部之于《汉书》的写给普通民众看的《逸汉书》。 平民的奋斗(二) 强汉风骨和猛虎精神 亚当·斯密曾经说过:“在火器发明以前,人类文明总是被野蛮所摧毁。”他举了罗马毁于北方的日尔曼蛮族之手为例子。在东方,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当强大的秦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东方六国尽数纳入自己版图之际,后世的史学家们无不心潮澎湃地回忆那段时光,他们号哭流涕,痛心疾首,自以为找到了另一个文明被野蛮征服的例子,就像在那之前的数百年,赫赫的西周王朝覆没于犬戎的铁蹄下一样。诚然,从文明的定义上来讲,秦国的社会制度的确比东方六国要野蛮。法家的视点和儒家的悲悯情怀的确大相径庭,虽然从某个角度来看,儒家也曾有过“杀人不见血”的美誉。 当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贵族们哀叹了,奴隶们欢呼了。他们抛却了身上世袭的枷锁,可以凭着自身的勇力获得自由,甚至爵位、官职、土地,只要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敌人足够多。这在东方六国的人看来,不啻是场无耻的变革。因为它终于彻底脱下了周代以来一直披在身上的那层礼乐文明的外衣,赤裸裸地跳进了“杀人越多越光荣”的角斗场中,它首倡了“首级俱乐部”制度,让东方六国的君主们为之挢舌不下。不管儒生知识分子们愿意不愿意,“尚首功之国”的秦王朝终于靠着这个“无耻”的制度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于是“六王毕,四海一”。秦王朝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声势煊赫的历史舞台。 然而这浩瀚的光荣竟然仅是昙花一现,以为可将国家传之万世而不绝的始皇帝刚刚崩殂,强大的秦王朝就顷刻间土崩瓦解。这很让后世的儒生们感慨,而且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证据:暴政只能喧嚣一时,要长治久安还得靠儒家的仁政。马背上可以得天下,马背上却不可以治天下。这个显著的实例让随之而来的汉代儒生们在皇帝面前指斥起法家来完全有恃无恐,皇帝虽然尴尬,却也无可奈何。儒家的仁政是好东西,可是统治者们不会看不到其中的缺点,他们不会不清楚儒家思想在先前也曾有过一败涂地的血的教训:宋襄公为了所谓仁义,兵败身死;晋献公太子申生为了所谓仁义,身死国分。于是,暗地的实质的法家,表面的修饰的儒家,这一套制度终于艰难地施行起来了。 汉代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强劲的王朝。它像秦王朝一样彻底战胜了北方游牧蛮族的骚扰,使号称“天之骄子”的匈奴分崩离析,进而远遁泰西。它能够征发许多的游牧民族为它所用,它的军队一度远渡到苍茫的西域,它的国号绣在火红的旗帜上,在猎猎的西风中如波浪般荡漾,让西域三十六国的君主们震怖丧胆。但是它却没有像秦王朝一样“二世而亡”,而足足统治了天下四百年之久。章太炎说,东汉以后,汉民族刚健风气逐渐丧失,从而屡屡被异族蹙迫。它凭什么能做到这点呢? 我认为,那就是它行政的高效率,而又不是完全没人性的高效率。如果说秦朝是一个高效率的政权,这点我们是相信的。因为在它统一天下之前,六国的使臣到秦国访问,归来无不慨然太息:秦国的官府效率竟然是如此之高,官吏们是如此勤奋,今天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去办,官吏们的几案上决不会有冗余的文书。这样的国家,那是注定要担负统一天下的重任的。但是秦王朝的高效率发展到最后,却是以牺牲人性为代价的,除了实用的“科技”书外,它烧毁了其他诸子百家的书籍,法家定于一尊,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它废除了无以数计的伦理道德,虽然那看似繁文缛节的东西的确阻碍了政令的通达,对长治久安是不利的,但它却在社会的另一个层面发挥着不可小觑的潜在作用。而汉代正是吸取了儒家这一潜在的作用,把它的统治维持得足够久长。当然,从本质上来看,它自己的一套法则仍是秦王朝的翻版,不管是汉初表面上的放任自流,还是汉代中期以后的独尊儒术,都是王朝政治的表面现象,实际上,法家仍旧占据着主宰地位。诚如汉宣帝所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用儒术。”真正的儒家,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是无法应付来自域外的内忧外患的。法家的“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才能让煌煌大汉成为东亚大陆上一只威腾万里的猛虎,才能战胜那在蒙古草原和黄沙大漠中纵马飞驰的引弓之国——匈奴。那上千年来让地球上无数国家和部落闻风丧胆的骑射之族,终于败在了安土重迁的农耕之国的大汉手下,这实在是世界文明的一个异数。它让人们相信:在冷兵器时代,文明的农耕民族并不一定会遭到游牧蛮族的蹂躏。我们的祖先大汉就是榜样。如果说游牧民族如匈奴是草原大漠上的狼,那么大汉就是整个东亚大陆上的一只猛虎!猛虎啸谷,百兽震惶。凶残的狼也终于在猛虎利爪追捕下遍体鳞伤地叫号而去。如果汉族建立的政权一直有这种猛虎的精神,又何至于一次次在北方的狼族铁蹄下哀鸣叫号呢?这不是民族本身的问题,很显然,这是制度的问题。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民风,反之亦然。 潜规则和显规则 众所周知,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它的人民就会增加多少思虑,而贪生畏死。一个身无长物的赌徒是没有什么可以牺牲的,除了他的身体。但是,即便他不肯牺牲他的身体,他也本没有尊荣富贵。所以他容易下决心作孤注一掷,因为输了,他所失不多;侥幸胜利了,那就彻底改变了命运。所以。当年东方六国的锐卒抵抗不了秦国刑徒们的雷霆攻击,那些人就是一帮身无长物的赌徒,日日盼望的就是来函谷关以东抢掠。这有点像时时南下抢掠的匈奴族。两者的动力是颇有不同的,而在某些方面又有惊人的相似。 匈奴是个崇敬壮健、屏弃老弱的民族,所以抢掠得到的好食物好物品,首先要分给壮健者。如果他们能吃好喝好,就有力气发动另外一场抢掠。我们不好指责他们的野蛮无耻,因为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可能无一不是靠此起家的。而秦国的政策,当时颇有相似之处。它也几乎屏弃了儒家的尚老风气,也贱弃老弱。所谓“家贫子壮则出分”,就是儿子大了一定要和老子分居,因为按户征发士兵的制度使它能有更为充足的兵源。老父亲要向儿子商借农具,可能会遭到儿媳妇的辱骂。这在后世的儒家士大夫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忤逆。像匈奴一样,秦国曾把士卒分为三队,一队是妇女,一队是老弱,一队是健壮的士兵。两军对垒之际,充当前锋的妇女和老弱早早就丧生在对方密集的箭雨之下,同时也使对方的箭镞消耗殆尽,这时勇壮的秦国士卒才风驰电掣般驰近,左挟生虏,右斩人头。灰飞烟灭之下,胜负立判。而能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这地步的就只有法家制度的驱使。 法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为什么能让一个农耕民族有如此刚健勇武的作风,就因为它的“信赏必罚”和“综核名实”。当商鞅下五十金的赏赐,鼓励农民把一根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秦国成功的基础。谁能想像得到,一个如此简单的举动,就让一个家徒四壁的平民陡然拥有五倍于中产之家的财富?一个政府对它国民的信用,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这激励了芸芸蠕动的穷苦的秦国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按照政府的要求做事,他们就一定能得到政府答应给他们的报偿,因为这有精细的律令作为依据。而大汉就承袭了秦王朝的这一作风,从出土的汉简来看,汉初法律的精细,甚至超过秦王朝。一个史书上称之为“清净无为”的政治时代,并不是放任自流的时代。它有它记载在竹简上的明细的规则,而且,它还没有堕入后世腐朽的“潜规则”盛行的时代,如果它的“潜规则”像后世的王朝那么俯拾皆是,它就不可能以比后世远少得多的官吏,而更加有效地管理那么庞大的一个国家,触角一直延伸到那样遥远的边域;它不会有那样强大的战斗力;不会形成那样重然诺,轻生死的民风。同样,它也不会留下那样勘破生死的哀婉动人的五言诗歌,这些诗歌不同于唐代的豪放,因为它在豪放中夹杂着哀伤。固然,它也不是热烈奔放,但却是慷慨激越的那种。所以后者恐怕是读来更让人鼻酸的深厚情感。而这种并不单纯的欢乐似乎更能给人永久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管是从《汉书》中,还是从出土的汉简中,我们可以看到,汉代律令的执行是严酷而认真的。所以,当汉武帝像赦免他的宠臣主父偃时,遭到了张汤的反对,他固争的理由就是一旦开这样非法赦免的先例,大汉的后世将不可治,于是武帝也只有眼睁睁看着主父偃被族灭。当汉文帝想族灭偷盗高皇帝宗庙器物的盗贼时,廷尉张释之只肯判那盗贼一个人死刑,并且称“法如是也”,文帝虽然愤怒,但在和太后商议之后,也只有认为张释之的判决正确。当飞将军李广愤而自杀时,他只能得到道义上的同情,而在法家看来,他本来就该去幕府对簿的。谁也不能因为他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就可以法外开恩。他从来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并非由于“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因为他的确没有真正的大功劳。他的从弟李蔡虽然平庸,竟封侯拜相,那是按照功劳簿上的记载逐次升迁的。不然,以武帝之雄才大略,又何必厚于李蔡而薄于李广呢? 正是法家的“显规则”而不是“潜规则”,造就了汉王朝的强大,使陈汤敢于发出振奋人心的呼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当然,汉代的律令虽然畅通,也有它受阻的时候,那就是碰到和皇帝的意志发生明显的冲突之时。也是“显规则”和“潜规则”相碰撞之时,这时候“显规则”只好屈服。虽然我们不能不为之遗憾,但对于二千年前的封建王朝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了。 西汉的平民奋斗 不管在什么朝代,如果朝廷和民间没有一条可以交流的渠道,那么这个朝廷是难以长治久安的。所以钱穆盛赞科举制度,认为是官方和民间沟通的一条温情脉脉的桥梁。他的赞扬虽然有点肉麻,但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自隋唐以来,封建科举制使下层民众有了进入庙堂的渠道,民众因此对他们的政府不会产生完全的隔膜。但是在隋唐以前,尤其是汉代,下层民众靠什么进入庙堂,去宣泄他们的激情,博取他们的荣誉呢?他们靠熟读律令。因为汉代是个法家治理的国家。律令是第一位的,就像作为当时最高法院院长的廷尉在九卿中排名第二一样,法律在朝廷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和国家的兴衰息息相通。 因此,这个王朝统治下的社会就会产生千篇一律的奋斗史,就像我们现在通过高考或者别的奋斗手段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办法一样。当然,当时的民众除了熟读律令之外,要想当官,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有足够的家产。这和西方政治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在当今的美国,致力从政的人,谁是想靠当官发财来的呢?谁又不是为了荣誉来的呢?当某些人“千里做官只为财”的信条在中华大地上广为传诵的时候,如果绝大部分的为官者都抱有这个态度,这个政治的确离腐朽已经不远了。古今史学家们会勾沉索隐,也会抚膝长叹,社会的文明发展又是何其地相似!当托克维尔在他的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宣言,薪水制度造就了职业公务员,而使贵族为了荣誉而治政的信条一扫而空;东方也是如此。当封建贵族制让位于薪水制,做官就不仅仅是为了荣誉,而是为了钱财。汉代去古未远,因此还保留了贵族制的一些作风。一个家产富足的人来当官,他可能不会过于贪墨,去盘剥他治下的百姓。但是政府又不可能给他的所有官吏以采邑,所以做官已经明显有了博取利益的成分。虽然汉律对贪污的处置十分残酷。 我的中的主人公小武,就是这样一个家境贫寒的人。如果不是汉王朝的政策改变,他根本不会有做官的机会。但是我仍愿意把他写成一个具有理想色彩的人。年轻人总是有理想色彩的居多。他苦苦学习律令,不放过一切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且敢于赌博,终于成功地由一个小小的亭长晋升为县丞,进入了中层官吏的行列。但是他的命运似乎不大好,无意中得罪了丞相,弄得四处逃亡。幸好他凭借自己精熟的律令知识,再次赌博成功,晋升为丞相长史,进而为豫章太守、京兆尹。只不过他后来过于自信,不知道在法律斗争中适可而止,进入了政治斗争的行列,终于抽身未得,遭到了失败。但是他一生的经历在汉代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我无意于简单随便抽取一个人物,描写他的传奇一生。那不是我的初衷。我并不是想写一部仅仅是好看而已的传奇。我想写的是一个汉代典型人物的典型的一生。他的身份在汉代是典型的,是法治的汉代社会中最基层的一个官吏,他包含于一个基数巨大如蝼蚁般的阶层,这个阶层奠定了汉代统治的基础,但又是汉代尤其是西汉晚期公卿将相们滋生的温床。他的奋斗方向就是汉代贫民孜孜奋斗的方向。他们似乎和当今社会中“皓首穷经”的莘莘学子以及一批批“豆腐块”状写字楼里的白领一族的奋斗历程有相通之处。 表面上看来,写《亭长小武》这部似乎是为了消遣消遣,但这个回答实际上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爱其他的朝代,而爱好汉代?我想除了上面正儿八经地说给大家的“公言”之外,还有我个人对这段历史的偏好。一则我喜爱《汉书》之古雅质朴的文采;二则潜意识里我喜爱它的雄伟矫健和绝弃腐弱的生命力,它去古未远的历史风景,犹保存着真正的封建时代民风的质朴;当然还有它里面存活着的游侠义吏重然诺、杀身不惜的作风;等等,这些都使我常常是读来、思来、写来不尽感慨。 总之,我所讲述的故事虽然在历史上没有记载,但它完全是一段“可能发生”的历史。它仿佛就是一丛逸失的史事,隐藏了二千多年,终于在今日大白于天下。如同《逸周书》之于周代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亭长小武》可以看成是一部之于《汉书》的写给普通民众看的《逸汉书》。 平民的奋斗(三) 《亭长小武》平民的奋斗(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