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锦绣华年》 第1节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恰锦绣华年》 作者:灵犀阁主 文案 ·最好的年华,最好的你。 ·最好我们在一起。 ——就是一个面瘫脸一本正经耍宝、跟着古人吃喝玩乐、最后扮猪吃虎吓哭古人的故事。 【唯青春与同伴不可辜负,唯女主与男主不能招惹!】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主角:燕七 ┃ 配角:那谁,那谁,那谁谁 ┃ 其它:灵犀阁主,推理,破案,古代校园 晋江金牌推荐 这是一个穿越者被古人带着吃喝玩乐混圈子、顺便碾压各种大怪小怪的古代校园青春日常故事,有悬疑,有热血,有新奇有趣的日常,有甜美暖心的感情,更有高智商的头脑风暴,正是大世界里的小美好,小生活里的大故事。本文的风格轻松幽默,将现代人所熟悉的元素巧妙地嵌于古代的背景中,将真实的古人生活融入架空的时代环境里,今古贯通、虚实结合,架设出一个美好新奇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物和故事都真实鲜活,更有悬念贯穿始终,引人入胜。 ======================== 第1章 山寺 你们古人可真会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写在文前的话——鉴于本文的蛇精病属性,认为有些话还是要交待一下,觉得作者“好烦啊啰嗦什么赶紧闪开否则打死你啊信不信”的读者朋友可以直接跳过去看正文】 以下是非常有爱的观文指南,怕跳错坑的亲、怕认领错作者的亲、不想事后费力气暴打作者的亲请认真阅读并最好还是决定要看文: -1)这是一个关于古代青春生活日常的故事,有平平淡淡生活琐事,也有脑洞大开各种波澜,作者希望能以自己有限的文笔,为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构架一个能用眼睛享受吃喝玩乐的世界。 0)既然故事是生活日常,那就注定本文的风格是细水长流娓娓道来[作者才不会承认其实是因为她越老越啰嗦的缘故],所以喜欢速热速熟故事风格的读者朋友们――快餐吃多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小火慢炖的清补养生汤呢?任性傲娇地嫌节奏慢的话作者老同志高血压犯给你看哦! 1)为了便于构架故事,本文背景架空得不能更架空,请朋友们依照作者文中设定合理脑补,因无视本提示自行脑补过头从而怀疑作者不是地球人想要给差评的同志自觉一点啊!过来咱们先聊聊! 2)鉴于言情小说最容易被读者批评到的关键词有:天雷,狗血,圣母,玛丽苏,三观尽碎等,与其坐等批评,不如先展开自我批评――众口难调,如果本文雷到了您,您完全可以向作者报复回来!地雷呀手榴弹呀深水鱼雷呀什么的,不要大意地炸死作者吧!作者认了!真的! 3)本文其实就是作者任性撒泼为之的产物,想怎么写就怎么写,no zuo no die let me try。 4)致亲爱的读者朋友: 1文章永远众口难调,是追是弃各寻欢喜。网络虽虚人心肉长,宽容理解共享阳光~ 2感谢一直支持我呵护我的老读者朋友们,再续孽缘的时候到了!希望能再一次每天给你们送上微不足道的愉悦心情,这也是我仅能为你们所做的事! 3感谢第一次观看拙文的新读者朋友们,希望这篇文正巧符合您的口味,希望它能帮您打发无聊的时光,放松疲劳的神经,暂忘生活的艰辛,缓解单身的空虚,填满干瘪的钱包,住进三层的别墅,开上镶钻的豪车,找到龙精虎猛〖划掉〗温柔体贴的男友,最终陪伴您步入人生的巅峰,这将是小作者我最大的荣幸,而您只需要做的仅仅是在文下随手留个言打个2,优雅从容地多临幸几章,就能换来一枚作者掏心挖肺的感激与吐血沥精的码字回报,来,就让我们携手跳坑,实现共赢吧!么么哒!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有没有这样一种行当,专门教你,怎样杀人。 抽出一张花笺,铺于檀案。挽起合欢袖,拈住白玉管,轻蘸翠墨,漫挑灯芯,走笔宛转间落下几行明丽的簪花小楷,字字浸着透骨香寒。 “我是如此地恨着那人。恨不能令之身首异处,恨不能令之肠穿肚烂,恨不能令之,碎成万片。吾欲其死,奈何求之不得法。此恨日萦夜绕,啮肤噬骨,坐卧难安。天若有灵,请赐我解恨良策,但偿所愿,甘为十世牛马,永堕无间!” 夜凉如水,人静风悄,圆月下鸟翼飞掠,转眼暗渡天涯。 *——*——*——*——* “老太太叮嘱哥儿姐儿们:待会儿进山门的时候只能进右边那道门,哥儿先迈左脚,姐儿先迈右脚,千万不可踩门槛。”庄嬷嬷立在道旁,提着声儿向落在后面的众人传达燕老太太的指示。 莲华寺年年都要来,年年进山门的时候老太太都要叮嘱这么一句。为什么只能走右边那道门呢?因为中间的门叫做“空门”,只有出家人才能出入。燕七五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燕家人来烧香,糊里糊涂地就走了中门,正碰上寺里的老和尚要下山云游,一大一小一僧一俗就在门下打了个对脸儿。 老和尚低头问燕七:来易来,去难去,施主缘何而来? 燕七唬得一个哆嗦:我非我,家非家,您以为我愿意? 老和尚就拍了拍燕七:道法自然,顺势为之。 燕七目送老和尚下山:不愧高僧,多谢指点。 ……喂,等等。“道法自然”不是道家学说吗?高僧你……知识略杂啊。 后来老和尚在山下被香客的马车给撞了,担架抬回来,没云游成。 打那以后每年惯例到千叶山莲华寺烧香的时候,燕七都对寺里的僧人敬而远之——天机不可泄露,万一再有那么几个道行深又管不住自己嘴的话多老和尚看出她什么来,被老天爷降下惩罚,落得个残胳膊断腿的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莲华寺每年正月二十六日,都会大开山门,广纳香客,讲经开斋,一连三日。燕家老太太信佛,年年正月二十六都要带着一大家子上山进香,进个香还不够,还要听讲经,听讲经也不够,还要吃素斋,莲华寺的素斋远近驰名,听闻皇帝佬子也会偶尔微服前来蹭和尚们的饭吃。 莲华寺的客舍就是为燕家这类大保健要做全套的讲究香客准备的,进香听经吃斋休闲样样做足,至少也要两天时间,客舍就是必备之处,打扫得倒是很干净,一水儿的三合小院,一套连一套,塞个几十户燕府这样规模的人家儿不成问题,满京城信佛的大府高门真有不少,年年这个时候都能将客舍塞得满满。 莲华寺所在的千叶山位于京都太平城北郊,四围群山绵延,雄秀苍远。千叶山仅是群山中的一座,不高,胜在景致清幽,山间遍生松柏,即便是在这残冬未尽的时节仍然满目苍翠,因而不分寒暑,常有骚人墨客善男信女游赏其中。 燕家年年来,景致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新鲜,烧完香听完经,将一早预订下的客舍安置妥当,剩下的时间就是聊天寻友等饭吃。 燕老太太和她的老姐妹李老太太在东边院子上房里叙旧的时候,燕七正窝在西边院子的西厢房里看书,书名叫做《大侠陈宝强》,外头书铺租的小说话本,大侠的名字虽然接地气了点儿,故事写的还是不错的,说的是男主人公陈宝强幼时父母被人杀害,他从小刻苦学武立志报仇,然而父母死时他年纪还小,并不知仇人是谁,经过一番调查,发现嫌疑人有甲乙丙丁四个,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像他的仇人,那么仇人究竟是谁呢?果然吊胃口的情节最好看。 “看到第几回了?”坐在燕七对面的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开口问。 “才第十三回 。”燕七只看了十分之一不到。 “陈母没死,仇人是马有才。”燕九少爷手揣在袖里,垂着眼皮儿悠悠道。 “……” 怒る。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亲生弟弟都这么欠抽。 “白养了你这么大。”燕七默默合上书。 “份内的事,不要抱怨。”燕九少爷依旧慢吞吞地说话,拿眼瞟了瞟面前青花瓷的茶盅,燕七就条件反射地拿了茶壶给他续上茶,“口嫌体正直。”燕九少爷给她这一行为定性。 话是跟燕七学的,事实上燕九少爷已达十年的人生第一个学会说的词就是“卧槽”。 第二个学会说的是“七”。 “爹”和“娘”是直到三岁上才学会说的,因为身边没有实物,无从教起也无从叫起。 爹娘呢?说起来满把都是鼻涕。 燕氏一族世居京都,分宗后家里最大的boss就是燕老太爷夫妇,一口气生养了四个脆生生的嫡亲儿子,大儿子做了文官,二儿子做了武将,三儿子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四儿子在家待业啃老。 单说二儿子,也就是燕七和燕九少爷亲生的爹燕二老爷,做武将做到了边关去,镇守祖国的北疆大漠,去赴任时燕七不到两岁,燕九少爷几个月大,去没多久,边关起了战事,一封战报抵京,阵亡名单里头一个就是燕二老爷的名字。 且不说燕家上下如何伤心欲绝,守边大将战死,尸骨总得运回京都安葬吧?战报上却说“尸骨无存”,这不是怪事么?就算是被乱刀砍碎了,那也还能留滩肉泥儿呢,尸骨无存,怎么个死法儿才能死得连个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人都说“入土为安”,逝者不入葬,生者心难安,然而那边正忙着打仗,谁有功夫给你寻尸首?合府上下伤心难过的时候,燕二太太连夜悄悄出城,直奔北漠边关,留书只有八个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燕二太太是武将家的闺女,虽未学过功夫,骨子里却有着武将世家传承的胆气和刚强,咬着牙将儿女暂时托付给燕老太太照管,怀着满腔悲痛踏上了千里为夫收尸之路。 待到了塞北,燕二太太傻了眼:特么站城楼子上亲自带人巡视的骚包玩意儿不是我家老头是谁啊?!青天白日活见鬼啦?! 后来知道是战报有误,更正的战报在燕二太太离京的时候已经快抵京了,两下里打了个时间差。 丈夫既然没事,燕二太太就要立刻回京,家里还有俩孩子呢,要不说女人难做,顾完了丈夫顾孩子。人还没离城,皇帝佬子的旨意到了:凡驻关将士,未得皇诏,不得擅离。携带去的家眷也要留下,免得混入敌国内奸,什么时候准许回来了,还得先经过“清白调查”才能入京。 这借口只能骗鬼,事实则是彼时朝中皇储之位竞争正烈,多方势力博弈之下总会有池鱼被殃及,政客们的心思不易猜,每一道命令的颁布都自有用意。 燕二太太就这样带着一脸卧槽地被留在了边关,随着燕二老爷一驻至今八年余,有家不能回,有子不能寻,每日望穿泪眼,只能三天一张纸条、五天一封家书地往回寄,靠此同自己远在天涯另一端的儿女联络感情。 边关与京都之间来往的书信,封封都要拆,封封都要检查,于是检查机关的同志们都知道了燕二太太平均多少天同燕二老爷吵一次架,燕二老爷说了什么梦话,燕二老爷某天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就出了门,燕二老爷多看了街上姑娘一眼,燕二老爷放了个九转连环螺旋屁,燕二老爷脱了袜子后总喜欢闻一闻等等家庭秘闻,以及,燕七几岁就不再花样吃鼻涕了,燕九少爷尿炕挑战濡湿四条褥子失败,燕七和核桃死磕崩飞了大门牙,燕九少爷嘴炮模式大开连讽带刺使得张寡妇闹着上吊自杀未遂连夜同隔壁王叔叔携嫁妆私奔不幸双双掉进小河沟一个歪了嘴一个断了腿,还以及,燕九少爷说燕七暗慕大理寺卿家某孙子一看到人家就流口水,燕七说一切都是燕小九脑补某孙子只是因为长得太像糯米糍而且她流口水不是垂涎人家是因为被崩飞的门牙还没长好,燕九少爷说燕七真心越长越丑好吃懒做脚臭牙黄娘她是不是您和爹当年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燕七说你们家燕小九毒舌黑心厚脸皮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过了年就要去书院读书祸害新生代了麻麻我要不要打包快递到边疆躲一躲风头先? 燕二太太看不看得懂,反正被孩子们哄得天天在边疆对着一漠风沙傻乐,检查机关的同志们看不看得懂,反正天天期待着燕家母子的逗比家书在线连载不定期更新,两边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曾因水土不服险些在塞北病故,燕二老爷夫妇也无从了解燕七姐弟俩因着身边没有父母撑腰而怎样的处处受限处处吃亏、处处遭人轻忽慢待。 好在燕家到底重视嫡孙,燕九少爷自小被燕老太爷亲自带着读书识字,旁人看来也的确被养得行止得体仪态端方,然而旁人并不知二房里隐藏着燕七这么个舶来品,姐弟俩一路作伴长大,燕九少爷的成长方向就有点诡异起来。 燕七在长辈面前就没有燕九少爷那么好的待遇了,孙女总不比孙子受重视,何况燕家又不缺孙女,燕老太太虽然信佛,性子却不和软,长媳进门之后老太太仍旧把持着中馈不肯放手,天天忙着同燕大太太斗智斗勇,哪有功夫管燕七怎么生长发芽,随手丢进二房,安排好丫鬟乳娘看顾了事。 托了燕老太太如此随意安排的福,没有主子在的二房失于管理,丫鬟乳娘偷懒耍滑,一次失职害原主七小姐在三岁上丢了性命,否则燕七2章 0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嫁接成功。 古龙老师笔下的燕七据说死了七次,而新版的燕家七小姐简称燕七的这位同志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挑战这个记录了,四平八稳的活着比啥都好。暗挫挫地学着古人的样子从三岁长到十二岁,倒也没有引起过什么不适,能吃能睡能装嫩,也逐渐熟悉了官富二代朱门酒肉臭的生活,每天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烧钱应酬,精神物质两手抓。 燕九少爷剧透完毕,起身拂衣出门,深藏功与名。丫头煮雨窝在凳子上,怀里抱着燕七的手炉睡得死沉,以至向以嗓门亮著称的武家十六姑娘武玥进门都没能吵醒她。 “走,玩儿游戏去!”武玥拎了燕七往外走,“六缺三,赶紧的!” ……只听说过三缺一,六缺三又是什么鬼。 “武十四她们诗社原本定了今儿起社,结果有人临时来不了,人不齐不能起社,只得作兴些消遣打发时间,就在莲华寺后山的望峰庐里。”武玥拉着燕七往后山去,京中官眷圈子里信佛者多,进香礼佛的日子多半都能碰见,有些交好的人家还会约好了时间一起上山,甚至租了相邻的客舍在寺中过夜,用燕七的话说,这莲华寺实则就是一度假村,几个好友约在度假村里搞社团活动也是常有之事。 武十四是武玥的姐妹之一,武家人口多,光她这一辈儿的连嫡带庶就有四十六个孩子,武玥同学到现在还认不清排在二十三位以后的弟妹都谁跟谁。好在燕家第三代统共加起来只有十个娃,而和燕七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只有燕九少爷那货一个。 燕家武家都是莲华寺的vip客户,年年来,各种景致都熟悉得很,家长也不拘着孩子们乱跑,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哪里能在这种枯燥的地方坐得住?总归有嬷嬷看着丫鬟侍候着,当朝民风又开放,便都放心由着去了。 燕七还是去了隔壁的院子和庄嬷嬷打了个招呼,庄嬷嬷正忙着指挥丫头婆子们安置这两日要在寺里下榻的日常用物,随便应了这位日常没什么存在感的二房七小姐一声,转头就忘了燕七刚和她都说了些什么。 武玥拉着燕七兴冲冲往后山走,路过最西头的客舍时,进去把陆家的六姑娘陆藕捞出来,仨人就奔了望峰庐去。 望峰庐盖在悬崖边上,土墙茅顶,外头看着简陋,实则里头白粉墙青砖地,还暖烘烘的烧着地龙,木头窗框上嵌着玻璃,春夏时坐在屋内向窗外望,满眼层峦叠嶂,景致郁然。 望峰庐共一正两偏三间屋,一间正厅,一间侧室,一间净房,正厅当屋摆了一张松木大圆桌,此刻桌畔已坐了五六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喝茶闲聊正自热闹。桌上摆着茶盏、糕点、签筒、掐丝珐琅的小香炉、笔墨纸砚等物,十来个下人打扮的丫头婆子屏息噤声地侍立在旁。 “来了,”桌旁靠南坐的一位穿碧青衣裙的女孩子见三人进屋,笑着抚掌,“就知道拉武十六来凑数准没错,这仨孩子向来在一处玩,找着一个就能把另两个也带来。” 武玥、陆藕、燕七,江湖名号“五(武)六(陆)七少女组合”,从小一起过家家和(huo)尿泥儿长起来的。 武十六是武玥在家里的排行,说话的这位就是她的姐姐武十四。 第2节 闺中消遣,无非琴棋书画射覆投壶,然而休闲娱乐有时就像时装发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悄然兴起一种新的玩儿法,不愁生计的富二代们必修的一门功课就是学会在漫长无聊的日子里想法子取悦自己。 凑够九个人,是为了玩“龙之九子”的游戏,听来像是rpg类大型网游的名字,实则不过是变着花样儿地把传统消遣项目综合起来的玩法。 龙有九子,传说的各个版本不尽相同,游戏采用的是这一版:囚牛,蚣蝮,嘲风,蒲牢,饕餮,狻猊,赑屃,椒图,负屃。每一子代表一种消遣,譬如囚牛,传说爱好音乐,常蹲在琴头上欣赏弹拨弦拉的乐曲,因而在游戏里就代表乐器。再譬如饕餮,传说十分贪吃,游戏里就代表吃,以及蚣蝮喜水,代表喝,蒲牢好声,代表唱,负屃好文,代表诗。 把龙之九子做成签,玩家分别抽取,抽到哪一龙,就行哪一趣,抽到囚牛的要弹琴或吹笛,抽到蒲牢的要唱曲儿,抽到饕餮的吃点心,抽到蚣蝮的喝苦茶,抽到负屃的要做诗——真正地做到吃喝玩乐一体化,每个人都不落下。 站在窗前正用手指在布满水气的玻璃上画丁老头的燕七听罢游戏简介不由默默比了个点赞的手势:你们古人可真会玩儿。 第2章 游戏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没人说…… 诗社成员本有九名,约好了今天都随家人进寺上香,上完香就到望峰庐集合起社,以往每年正月二十六皆是如此,奈何今年有三位成员或因突染伤寒或因临时有事未能来成,社规规定人不齐不能起社,剩下六个人百般无聊,索性再抓三人凑成九个,玩玩游戏打发时间。 九个人围了圆桌坐定,将所有下人赶去侧间歇着,厅内空间有限,人多了空气不好,玩儿起来也束手束脚。一位模样儿十分柔美的粉裙姑娘负责主持游戏,她原是这一次诗社的东道,闺名李桃满,名儿虽怪了点,可人不怪,且还很有才,京城官家的闺秀圈子里,她是数得着的才女,女学里赫赫有名,与那谁,那谁,和那谁谁,并称为“锦绣书院四大才女”——锦绣书院是女学的名字。 李桃满先取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纸出来,裁成大小一般的九片,提笔在纸片上分别写下龙之九子的名字,吹干墨迹后展示与众人看,而后字朝下倒扣起来,在手中将纸片交叠的顺序打乱,再以无序的方式分发给众人,以保证绝对的公平。 写名字的纸用的是鹅黄色的雪金蜡笺,纸质坚挺厚实,从背面是看不到正面的文字的。 众人一起亮开手里的纸片,燕七好命地抽到饕餮,可以随意享用桌上的点心,武玥抽到的是狻猊,狻猊喜欢蹲坐,所以……这位小同志必须蹲在地上直到这一轮游戏结束。 还有比狻猊更怪的,陆藕抽到的是椒图,这条龙儿子是个宅男,性好僻静,人们把它的形象雕在大门的辅首或门板上,取紧闭之意,所以陆藕就被紧紧关闭到旁边的净室里去了,一轮游戏结束才许放出来。 于是抽到囚牛的李桃满负责弹琴,琴是望峰庐里所备,与抽到蒲牢负责唱歌的陈八小姐商量了一支曲子,一弹一唱配合完成,抽到负屃的梁二小姐取了纸笔现场作诗,一曲终了务必作成,否则便要接受惩罚,抽到赑屃的刘三小姐负责背着抽到嘲风的周四小姐绕屋一周——赑屃好负重,嘲风立于脊上,正好凑成一对,抽到蚣蝮的武十四端了一杯莲华寺特制苦茶同燕七一起坐在椅上轻松欣赏这满屋人形态各异的模样。 一时里唱歌的唱歌,弹琴的弹琴,作诗的作诗,有蹲在地上的,有背着人满屋转圈的,有关在厕所里的,还有吃吃喝喝的,种种格格不入的行径搭配在一起,直笑得一屋人前仰后合,逗得弹琴的错了谱,唱歌的跑了调,蹲在地上的东倒西歪,背着人转圈的腰塌腿软,写诗的滴了满纸墨,喝茶的喷了一地水,唯有关在厕所里的不见动静,吃点心的那个照吃不误。 终于捱到一曲终了,把厕所里的放出来,众人便聚到桌前看梁二小姐作的诗: 轻烟淡古松,山开万仞峰。愿逐桃花水,举步共从容。 李桃满第一个道好,笑道:“仙蕙的才,实令我等拍马也赶不上,怨不得去年你用自己作的诗绣成的团扇还得了太后的夸奖,有了这一声夸,满城好婆家还不得任你随便挑?” 不等梁二小姐梁仙蕙应声,武十四便坏笑着接了茬问她:“听闻家里已在为你说亲了,可有此事?” 梁仙蕙红着脸嗔怪地瞪她和李桃满:“没有,纯系谣言!” “我们怎么听说林大才子家中已请了左都御史家焦大太太做媒人,登门向贵府提亲去了?”武十四旁边的陈八小姐接口问道,脸上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不过是普通做客罢了,都是以讹传讹。”梁仙蕙有些不大高兴。 刘三小姐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未看见梁仙蕙的脸色,歪了歪嘴角笑道:“也是,凭我们仙蕙的才貌纵是状元郎也配得起,林大才子算什么,根本入不得眼!” 梁仙蕙站起身去揉搓刘三小姐,半羞半恼地嗔道:“不许再乱说!我与林家公子不过几面之缘,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倒被你们这起烂了嘴的传得不像样了!再说我可恼了!” 这话倒让陈八小姐在旁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没说过几句话么?我怎么听说上次国公府的赏梅宴上有人同林大才子在梅林里‘巧遇’,支开了身边丫头,两个人在那里说了足有盏茶时间的私密话儿呢。” 梁仙蕙闻言不由冷了脸,淡淡道:“不知你说的是谁,我只知谣言止于智者。”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身为东道的李桃满连忙从中调和,笑道:“别只顾着闲聊,开始第二轮罢,方才是我发签,这一轮由仙蕙发,下一轮幼琴发,依此类推,一人发一轮。” 燕七跟着混了几轮,喝了一回茶水,关了一回厕所,还作了一回诗——李白杜甫的皆不能用,人家这里都有,好在也没人期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片子能作出什么像样的诗来,燕七就把武玥四岁时候的呕心沥血之作抢过来用了,题目是《菜市场之所见》: 一只母鸡咯咯哒,两只公鸭嘎嘎嘎。三条老狗汪汪叫,四个老头乐开花。 武玥就不干了,上来拧燕七的胳膊:“干嘛用我的诗?你的诗也不差啊:‘十五月亮十六圆,十六不如十七圆。十七哪有十五圆,十五月亮十六圆。’!” 一众人笑倒在桌,武十四用帕子去摁眼角笑出的泪花,指着两人道:“你们彼此彼此,就都别谦虚了,桃满,仙蕙,看见了么,你们四大才女的名头后继有人了,趁早功成隐退吧!” 李桃满便也玩笑道:“果然都是真才实学,我以后再没脸敢在别人面前称会作诗了。” 梁仙蕙亦凑趣道:“这么一比起来,我那一首反而显得造作了呢,实不如这两首朴实、实在得多。” 陈八小姐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嘴:“若都是真才实学作出来的,造作一些也没什么,就怕名不符实……”说着一瞟燕七,“燕家妹妹,日后要作诗呢,就只能拿自己作的出来,把别人写的诗当作自己的诗拿出来现,纵是能博个才女的名声,又与那衣冠禽兽有什么两样?” 这话指桑骂槐不甚中听,燕七开始装傻,演技浮夸地直接进入神游状态,诗社的那几人便都有些尴尬,这话明显是冲着梁仙蕙去的,直把梁仙蕙气得白了脸,李桃满在桌下扯了她衣袖几下,方才强强摁住没有发作。 之后的几轮气氛便有些不大自在,九个人都发过一轮签之后李桃满就让大家暂时休息一下,稍后再继续。燕七她们三个从庐里出来透气,跑到块大岩石后头往石缝里支小木棍,传说这样就不会腰腿疼。“你们看出来没有,陈八小姐和刘三小姐一直在针对梁仙蕙。”武玥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带着一抹模仿自大人的、充满深意的表情。 “男人因孤独而优秀,女人因优秀而孤独。”陆藕道。 “啥意思?”武玥睁圆了圆眼睛看她。 “意思是,女人会因为嫉妒心而去孤立比她们优秀的人,”陆藕向着望峰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梁仙蕙是四大才女之一,听说才华还在李桃满之上,长得又好,难免不遭人嫉妒。” “我倒觉得她们孤立梁仙蕙是因为那个林大才子,”武玥压低了声音进入八卦模式,“听闻林大才子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便要下场,说不准能得个解元,这还没考呢,说亲的便把门槛踩坏了!且武十四同我说啊,她们诗社里好几个都暗慕林大才子,就比如方才那陈八小姐、刘三小姐,李十一小姐似乎也有些苗头,说不大准,这梁仙蕙可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么!” 陆藕正欲接话,忽闻得岩石后有人“呸”了一声,接着便听得说道:“我就是看梁仙蕙不顺眼!平日里还总装着一副矜持样子,虚伪至极!不熟悉的人都被她表面功夫骗过去了,还都说她好,殊不知她根本就是个心口不一笑里藏刀的!” “人家有才华,长得也好,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另一个声音道。 这两人也是跑出来悄悄议论梁仙蕙的,燕七听出一个是陈八小姐,另一个是刘三小姐。 “才华?呵!你别让我笑掉大牙!人人都说她有才,比李桃满还强出三分去,却又有谁知道她这才华根本就是偷来的?!”陈八小姐咬牙切齿地道。 “偷来的?怎么?” “你道她为何成日同周汀兰形影不离,比亲姊妹看着还亲?且告诉你罢!梁仙蕙所谓的才华可不就是‘偷’的周四的!真正有才华的人是周四,梁仙蕙每一次在诗社里作的诗,都是周四写的!” “这……不可能吧?咱们这诗社每一次的诗题都是当期的东道当场宣布的,事先谁也不可能知道,诗也是大家当场作的,梁仙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提前预知诗题啊。” “呵呵,诗社每一次的诗题无非就是写花写月写风景,若赶上过节,肯定就是以节为题,左不过就是这些东西,你细想是不是?那周四日常写的诗多了去了,全拿给了梁仙蕙,梁仙蕙不会写诗还不会背诗么?预估着下一期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多背几篇就是了,就算没押对题,临场拿周四的诗改一改照样能交,梁仙蕙又不是不学无术,还不至于把原诗改得面目全非上不得台面去。” “可……可周四为何要这么做呢?即便不爱出风头,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去扬名立万,这已不是姐妹情的事儿了,这分明是欺骗!周四这么做总得有个原因。” “原因么,自然是有——梁仙蕙啊,拿着周四的把柄,使得周四不得不这么做。” “什么把柄?” “这我就不知了,梁仙蕙做下的这档子事是周四身边一个小丫头无意中说走了嘴,小丫头有个发小,在我们府里做事,前一阵子调到了我的院子做洒扫丫头,是个能说会道的,我那天闲着无事同她闲聊解闷儿,她便无意中提起了此事,我这才知道那梁仙蕙竟然是这么一个可怕又虚伪之人!” “天呢……真看不出她竟是这样一个人,亏得长了一副好相貌……” “好相貌?呵呵,越是鲜艳的蘑菇越有毒,越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心思越多!都说林公子暗慕她,她偏装着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但凡见着了就冷起脸来匆匆避开,好似多自爱多避嫌似的!我方才所说的看到她同林公子在国公府家后园子里‘偶遇’却是我亲眼所见!我那时正好闲逛至附近,见了他两个在那里说话,不好近前,只得暂避在暗处,凑巧将他们之间的话全听了去——当时梁仙蕙见左右无人,句句话都带着暗示,意思里暧昧不明,搞得林公子愈发对她锲而不舍起来——简直是不要脸!” “哦?他们都说什么了?你跟我学学!” “这会子不方便,等这里散了你去我下榻的客舍,我细细说与你听。” 两人说着话便慢慢回望峰庐去了,武玥和陆藕转脸一记对视: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呢!燕七蹲在地上还在勤勤恳恳地往石缝里支小木棍,被武玥陆藕一人捞了一条胳膊架起来,一路嗅着八卦的味道也回往望峰庐去了。 游戏重新开始,之前用来做签的纸片被玩得卷了边,于是李桃满重新裁了新的纸写下龙之九子的名字。之前共玩了九轮,因而新的一轮又由她来率先发放纸签,照旧洗乱顺序随机发放,而后众人一起亮签。 燕七抽到了狻猊要蹲在地上,武玥抽到了赑屃,要背刘三小姐绕圈,陆藕再一次被关进净室,李桃满作诗,陈八小姐吃点心,武十四唱歌,周四小姐弹琴,梁仙蕙喝苦茶。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武十四才起了一句,就听得梁仙蕙声音颇响地打了个嗝,正要停下来笑话她,却见她脸色刷白,喉咙似被人掐住般发出嘶声,惊恐且痛苦地伸手入嘴想要往外掏什么,众人被她这副模样吓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里不断地涌出白沫来,一双眼向外暴凸,布满着骇人的血丝,不过须臾功夫,梁仙蕙栽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一动不动了。 “啊——”一片刺耳的尖叫冲破望峰庐的茅草顶,在森冷的山壁深谷间经久回荡。 第3章 嫌疑 能动手就不吵吵。 “她真的死了吗?”武玥惊魂未定地远远望着望峰庐,一群人方才屁滚尿流地从死了人的屋子里逃出来,连哭带喊地往前头叫人去了,若不是燕七说一会子只怕官府来人勘查时还要把众人叫回来问讯,不若留在这里等,武玥和陆藕也早就尿奔回去各找各妈了。 两个人紧紧夹着燕七,挤成一团在望峰庐外远远立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见一伙子僧俗两掺向着这厢狂奔而来,其中夹着一袭青莲色的袍子。 好家伙,从来没见那货如此奔放地撒丫子跑过,平日里不是飘逸如仙就是冷傲似梅的装x做派,今儿这是怎么了。 燕七笼着袖,心里按着步点给燕九少爷喊“一二一”。 燕九少爷奔着奔着就瞥见那厢岩石前傻挫挫地戳着的他亲生的姐,嗯,头发没乱,脸上也没泪痕,莺黄底子绣折枝梅的棉裙儿也干干净净,精神看着也还好,不像傻嚎傻哭过的样子,登时就放缓了脚步,手往袖里一揣,脸上狰狞的表情倏地不见,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呲牙咧嘴狂奔的另有其人,慢慢悠悠地晃到了燕七跟前儿。 “我还道你看破了红尘渡劫去了。”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渡你妹的劫老子又不是成精的狐狸。 “狐狸精都是美人儿,你这么丑,充其量也就勉强是个蛤蟆精。”燕九少爷望天道。 “你屎壳郎精。”燕七道。 燕九少爷推了她一把。 ……特么,这货不张嘴都能损人,你才粪球。 一众凑热闹跑来围观的香客被拦在限定距离之外,官府的人从城中赶来还须个把时辰,主持方丈进入案发现场看了几眼,令个小和尚立刻往前头寺里去,小和尚用了盏茶时间带回个人来,高高的身量长长的腿,穿了身紫棠色绣牡丹暗纹的闪光缎锦袍,头插白玉簪,腰围玄丝带,走起路来如行云流水,一径流进了望峰庐里去。 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里头又使了小和尚出来寻人,先是知客僧,后是负责炊事的和尚,最后是武十四、李桃满、陈八小姐、刘三小姐、周四小姐、武玥、陆藕、燕七,一个也没少,全拎进了望峰庐。 望峰庐里梁仙蕙的尸首仍保持着死时的姿势倒在地上,脸上被人蒙了块素色的帕子,然而仍能隔着这薄薄的丝帕看到她脸上死时凝固住的狰狞僵硬的表情,几个姑娘全都吓住了,惊恐慌乱地挤作一团,陈八小姐甚至吓得哭起来,待要转身向外逃,却见门口不知几时竟被两名武僧把守住,张惶间扭回头望向那正倚窗立着的紫袍男人,黄昏的残阳被隔在崇山之外,他逆着光,使得静静环胸而立的身形显得高大沉冷,在窗格里形成铺天盖地的笼压之势,令屋中所有被罩于这暗影之下的人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的面孔遮在暗影里,只有一对瞳子亮得似山巅雪光。 “狼——”陈八小姐因惊吓而心神大乱,指着紫袍男人口不择言地尖叫了一声出来,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狼”放下环胸的手臂,慢悠悠地抻了抻袖口,微微偏脸,放了身后冷金色的余晖进来,染亮一角眉眼,但见入鬓长眉像紫毫在素宣上绵劲利落的一记挑笔,眼皮儿却垂成灰太狼发坏时的死鱼眼,凉凉腔开口应她:“嗳。” 仿佛陈八小姐唤的是声“郎”。 占了被吓尿的陈八小姐一个大便宜,紫袍狼君若无其事地将双臂重新抱回胸前,“死者系中毒而死,”声音清和里透着几分冷淡,“你们八位皆有行凶嫌疑。” “胡说!你胡说!不是我!”陈八小姐在地上哭,其余人又惊又恼,顾不得搀她起身。 “是不是你,我说了算。”紫袍狼君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的姑娘一哭二闹,“天要黑了。” 四个字成功地吓僵了陈八小姐——这屋里还有一具尸体呢!黑暗,死尸,狼,再没什么能比这些更可怕,不能再哭了,让这噩梦赶紧过去吧,她要回家! 陈八小姐止了闹,哽咽着缩进众人堆里去,紫袍狼君偏头看了看窗外天色,看了看玻璃上面目模糊的丁老头,转头望向面前的八个大小姑娘:“我需要知道当时情形,从头到尾,任何细节,一处不落地说与我听。”说罢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向着门口的方向一点,“你,过来做笔录,一个字也不许漏。” 跟来围观燕七受审的燕九少爷被抓了壮丁,慢吞吞走进屋,寻了纸笔,在窗根儿找了把椅子坐下,蘸墨提笔,等着众人说话。 几个姑娘颤着声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案发前后情形述说了一遍,紫袍狼君偶尔打断,往细处问几个问题,甚至连众人的闲聊对话都不放过,末了问道:“点心是谁带来的?” 众人便答:“寺里所供,知客僧端过来的。” “茶?” “也是寺里的。” “茶具?” “茶具是望峰庐里摆着的。” “纸笔?” “纸是我带来的,”答话的是李桃满,白着脸,怯怯地看着紫袍狼君,“今日起社,我是东道,按规矩纸由我来准备,笔是各人带各人的,因为用自己的笔写字更习惯些……” 紫袍狼君停了问话,慢悠悠从窗边踱到了桌旁,伸手在桌上纸片里翻查,找到梁仙蕙抽到的那一张纸签,两根手指拈起来,“纸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李桃满惶张地道。 紫袍狼君将纸背面朝上地放在桌上,再将其余的纸也倒扣,半低了头观察。 第3节 纸很厚,字迹是透不到背面的,可排除人为操纵纸签落在谁手里的可能性。 梁仙蕙是喝了苦茶后身亡的,这苦茶与众人所喝的茶水并不同,众人喝的茶是莲华寺特产松针茶,而抽到蚣蝮签的人要另外喝一种茶,这茶盛在另一把茶壶里,亦是莲华寺特有的一种茶,配方不得外传,只知味道奇苦,有养生之效,众人玩游戏前特意向知客僧要了壶苦茶来,做为游戏的一项,类似于背人转圈和下蹲等捉弄人的措施。 然而盛有苦茶的茶壶在游戏期间并没有换过,只往里续过烧开的白水,所有抽到喝苦茶一项的人所喝的茶都是由这把茶壶中倒出,若毒是下在茶水里,这几个人早就死了七八遍,又为何只有梁仙蕙一个人中招呢? 想到这个问题,大家都有些后怕,下意识地不住往后缩,待紫袍狼君抬起头来时,一伙人全都贴在了墙壁上。 紫袍狼君要逐一点人在正室单独接受问讯,指使着众人哆哆嗦嗦地往旁边的侧间去,还使了一名武僧守在侧间门口,负责监督这几个当事人不得交头接耳互串口风。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方才紫袍狼君背后的那抹山巅残阳,此时已落下了山头,只在铅色云团间留了一条光的尾巴,蜿蜒似蛇。 这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居然会下毒杀人,是怎样的一种仇恨才能给她们如此的勇气呢。 通常女人间有矛盾的情况下难道不该是唇枪舌剑斗心机比手腕的吗。 上来就直接杀人太凶残了有木有。 一直以为刷的是种田副本啊怎么画风突变改刷法制在线了。 在佛门净地杀人真的好吗。 我是不是该表现得怕一点紧张一点啊,否则会不会被人认为是生理机能不健全。 比如不孕不育什么的。 麻痹将来娶我的男人会不会以这个为借口要求纳妾啊。 我哪有那么衰一嫁就嫁渣男,呵呵呵呵呵呵。 还是先准备几个完美杀人的手法好了。 杀了渣男就潜逃出国。 话说邻国是什么国家啊。 说到杀人……啊,对了,刚才发生了命案来着,谁会是杀人凶手呢? 燕七面瘫着一张脸坐到窗根儿椅上在脑里刷弹幕的时候,紫袍狼君对当事人的单独问讯还在进行中,第一个被叫进去的就是李桃满。 燕七听武玥说起过,锦绣书院的四大才女之中,有李桃满,也有梁仙蕙。这两个人之间颇有些瑜亮之争,表面上持着风度,实则都有几分拿尖儿要强的心,两人都是美人,都是才女,都是名媛,被人拿来比较再正常不过,前几年李桃满名气更大些,梁仙蕙实属后来才突然有了声势,甚至风头更劲,隐隐有了胜出李桃满一肩之势,往日那些因被李桃满在颜值与才华双重碾压下而森森嫉妒的人们便趁机冒出头来,里里外外没给李桃满什么好话,捧高踩低者不在少数。 因心理失衡而产生杀意,这也不无可能,尤其传闻梁仙蕙并无真才实学,全是靠枪手上位,这就更让人忿闷了。 第二个被叫去问讯的就是传说中梁仙蕙的枪手,周四小姐周汀兰。 陈八小姐说周汀兰有把柄在梁仙蕙手里捏着,因而不得不做她的枪手,明明真正有才华的是她周四,却只能隐于幕后用自己的才华捧红梁仙蕙,成为她争名夺利满足虚荣的工具。若果真如此,梁仙蕙怎么可能只用这把柄胁迫周汀兰为她写几首诗?也许更见不得人、更丑陋难堪的事亦没少做。把柄,不仅代表着隐私,更代表着尊严,一个人被别人拿住了把柄,就等于被别人踩下了尊严,有些人宁死不受辱,有些人无耻求苟活,还有些人忍气吞声万般退让,忍无可忍才鱼死网破,若说最有杀人动机的,实属周汀兰。 第三个被问讯的是陈八小姐。陈八小姐暗慕林大才子,据说在诗社里并不是秘密。林大才子的声名连死宅如燕七者都听闻过一二,传闻才高八斗外形俊朗,人还未出仕,已是京都官家圈子里最热门的乘龙快婿人选、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陈八小姐就是这无数少女中最为执迷的那一个,听说她为了在林大才子所经之路上“偶遇”他一回,竟撑了伞在大雨里足等了近两个时辰,回去生了场大病,险些香销玉殒,病好之后非但没有收了心,反而变本加厉愈发不能自拔,而自从得知林大才子似是有意于梁仙蕙之后,每次诗社聚会必要想方设法地明嘲暗讽梁仙蕙几句,很有几次两人甚至当场翻脸,矛盾日积益厚。 情杀,是所有杀人动机中最无法阻挡的理由,任何道义道德道理在愤怒的痴迷者眼里都疲软无力。 再下来依次进去正室接受问讯的是吓到言行凌乱的刘三小姐和一脸防备的武十四,这两人是否有杀人动机,谁也不敢保证,一个人有多少的秘密、这些秘密有多可怕,本人不说,外人就永远无法想象。 梁仙蕙是喝了苦茶之后顷刻毙命的,如果毒是下在茶水中的话,为什么在她之前抽中喝苦茶的人都安然无恙呢?莫非毒是后来才下到茶水中的?可凶手又如何能确信新一轮游戏会抽到蚣蝮签的人是梁仙蕙?还是说凶手本来就是无差别杀人,所以不管是谁抽到蚣蝮签都无所谓?那又图什么呢,愤世嫉俗?既如此还不如下在众人都喝的盛有松针茶的茶壶里,杀一个与杀多个反正都是杀,反正抓住了都要判死刑,愤世嫉俗的话还在乎多杀少杀? 所以,凶手不是无差别杀人,她的目标很明确,她的目标,就是梁仙蕙! 在梁仙蕙之前,曾有九人次喝过同一把茶壶里倒出的苦茶,可见下毒的不会是处于望峰庐之外的人,而在游戏过程中,乃至“中场休息”的时候,所有小姐们带来的随侍下人都在侧间待着,因而也可排除在嫌疑之外,那么有机会下毒杀人的,只有除死者之外的这八位小姐,凶手,就在这八人之中。 第4章 方法 一个合格的凶手不仅要有技术,还…… 前九轮游戏,众目睽睽之下,凶手必然没有下毒机会,唯一的机会只能出现在中场休息时,那时燕七同武玥陆藕出了望峰庐在外面透气,陈八小姐和刘三小姐在岩石后面吐槽梁仙蕙——除非两人联手杀人——那又何苦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什么时候杀不能杀?悄悄做掉梁仙蕙总比当众杀人更容易混过官府去吧?甚至还可以伪造成事故死——只要把梁仙蕙骗到悬崖边上,一个负责动手一个负责打掩护,把人往崖下一推,尸首都找不着,既难令官府定性此案是凶杀还是死者失足致死,亦可以两人相互做假的不在场证明,不比当众下毒保险得多? 再据方才众人口述,中场休息时周四小姐、武十四、李桃满同梁仙蕙一直都在望峰庐内,纵是有人去净室方便,另三人也始终都在房内,人虽然少些,但揭开茶壶盖子往里下毒,一样不可能掩得了人耳目。 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那一点——凶手是怎么能确信梁仙蕙会是下半场第一个抽到蚣蝮签的人呢?梁仙蕙抽到那题目是巧合还是经过凶手精心计算过的?凶手的目标真的是梁仙蕙还是错杀了人? 燕七最后一个被叫去正厅接受问讯,从侧间出来,见正厅里早多了几个人,穿大红官袍的那一个燕七认得,京都太平城知府乔乐梓,哪怕愁眉苦脸的时候五官也呈一副瞧乐子的状态分布,想是才从衙门里闻讯赶来,大脑门上满是汗。 一名穿着皂色衣衫的人蹲在梁仙蕙的尸首旁做检查,显见是仵作,另还有几名衙差打扮的人,正仔细地翻查屋中每一个角落。 乔知府同紫袍狼君说着话:“毒是抹在杯子里的,毒性极烈,入喉即死,那杯子与其它几只杯子并无不同,整套茶具共为一壶十杯,是最普通不过的紫砂质地,通体一色,没有任何纹理花饰,莲华寺所有待客用的茶具都是这种款式。这几人一共用了两套茶具,一套用来倒普通的松针茶,一套用来倒游戏用的苦茶,倒松针茶的杯子只用了九只,倒苦茶的杯子十只都被用过,这第十只就是梁仙蕙所用的抹了毒的杯子,此杯上并没有什么特殊记号供人辨识,因而目前最大的问题便是: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梁仙蕙,又是如何笃定梁仙蕙必会抽中蚣蝮签从而必然要用到最后这一只未经用过的杯子呢?” 紫袍狼君立在桌旁,边听乔知府说话边拿两根手指捏着一只茶杯把玩,脸上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即便身边这位官拜从四品朝廷要员,也全不见丝毫恭谨之色,待乔知府话落,紫袍狼君方才放下手中杯子,语气冷淡地道:“据众人的供词所言,她们不只一次在望峰庐起过诗社,又据知客僧证词,这套杯子在望峰庐内使用已有十年,因而九人十杯的情况事先便在凶手的掌握之中,并由此可以断定,凶手便是利用此点实施的杀人手段。” 乔知府搔了搔自己的大头:“可照方才众人的供词来看,虽然在梁仙蕙之前共进行了九轮游戏,然而抽中蚣蝮签的却并非每人一次,这其中有两人重复抽到过蚣蝮,有两人一直未曾抽到过此签,重复抽到签的自还会用自己用过的杯子,如此一来在梁仙蕙抽到签之前就有三个杯子未曾用过,凶手又如何能保证梁仙蕙必会使用抹了毒的这只杯子呢?” “第一种方法,”紫袍狼君素手修长,轻巧地摆弄起桌上的茶杯,将其中的七只倒上茶,两只空杯放在茶盘之外,剩下一只空杯放在茶盘内,而后凉凉地问乔知府,“若你是位讲究的娇小姐,会选哪只杯子用?” 乔知府恍然大悟:放在茶盘外的杯子即便没有被用过,爱干净的千金小姐们也会习惯性地选择去拿茶盘里的空杯子,经过一个中场休息之后,这些吃喝琐事日常都有下人伺候的娇小姐们自然不会去关注哪些杯子被挪动了地方,而凶手只需要做两个微小的挪动杯子的动作就可以完成一个杀人陷阱! “第二种方法。”紫袍狼君将两个空杯摆回茶盘内,随手拈起旁边点心盘子里的一块酥皮点心,动作自然地掠过空杯上空,指尖不易察觉地一搓,就有几粒点心碎渣落在那两只空杯里,这目的再明确不过,梁仙蕙若看到杯子里掉了点心渣,必然不会使用,而只会去选择剩下的那只空杯,这个方法比第一种方法还要简单自然,更易做到神鬼不觉。 “第三种方法,”紫袍狼君咬了口点心,乔知府连忙紧盯着他嘴,“唔,馅儿调咸了。” 乔知府:“……(= д=)”你在破案中啊喂!不许吃道具! “第三种方法,从第二轮游戏开始,每当一名抽中蚣蝮签的人喝完苦茶,就趁众人不注意挪动使用过的茶杯的地方,如此,抽到重复签的人便无法识别自己上一次所用的是哪一只茶杯,只得再从茶盘里取新的茶杯出来,九轮过后,茶盘里必然只会剩下一只未用过的茶杯,凶手将杀死梁仙蕙的时机定在第十轮,其目的便更明确了。” 趁着大家正玩得热闹时挪动已用过的茶杯位置,此方法亦是十分容易且不易被察觉的,玩游戏所会用到的茶杯、茶壶、点心、纸笔等物都在桌上摆着,一片混乱的情况下甚至凶手只需要挪动纸笔点心到碍事的地方而不必亲手去碰茶杯,就可以操纵其他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替她挪动茶杯的位置从而达到目的! 凶手的心思细腻缜密令乔知府又出了一脑门的细汗,正要问“那么杯中的毒是何时下的”,却见紫袍狼君拈起一只空茶杯来托于掌心,慢悠悠地又吐出一句话:“第四种方法。” 卧槽还没完没了了!杀个人也整道多项选择题凶手你不要太烦啊老子告诉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完形填空到死牢里去啊信不信! 紫袍狼君手掌一合,将那小小茶杯笼于手中,放下手臂,那宽大的袖口便垂下来正将手遮住,“莲华寺待客的茶杯皆是一样,”狼君袖了茶杯迈开长腿踱起步子,“客舍里的茶杯与望峰庐的茶杯并无不同,只要凶手取了客舍的茶杯事先抹了毒藏于袖中,在自己抽到蚣蝮签时,趁着倒苦茶的时机将无毒的杯子替换了,再待梁仙蕙中毒身亡后,跟着众人一路惊慌地跑回客舍,把替换掉的杯子补到客舍的茶杯里,两边的杯子数量便不多不少,神鬼不觉地完成了本次的下毒手法。” 乔知府听得小眼儿一亮,抬手一拍大脑门:“如此看来,下毒人必在抽到过蚣蝮签的人之中了!”说着几步蹿到那厢还在义务做笔录的燕九少爷面前,拿了记录此前众人口供的纸翻看,“除去梁仙蕙之外,合计七人抽到过蚣蝮签,首先便可排除掉没抽到过此签的刘幼琴,以及这三个小丫头是临时被人叫来参加的,”说着伸指向着存在感超低到现在才被人发现的燕七一点,“原本这些人约好了到此起诗社,却有三人因突然有事未能前来,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凶手的计划,于是不得不临时再拉三人来凑成九人的游戏,如此才好利用第十只杯子行事。提出拉人凑数的人是武珊,就此点来看,武珊具有一定的嫌疑。” 乔知府在笔录纸上翻找了一阵,续道:“由这些人的单独供词来看,陈英、周汀兰这二人似乎更有杀害梁仙蕙的动机,我看不妨就先从这两人下手查起。” 紫袍狼君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乔知府说话的功夫这位已将三块点心吃进了肚子里——早就过了晚饭时候,这位倒是知饱知饿的。 “查人之前,”狼君混饱了肚子似乎这才有了些精神,向着仍在地上死着的梁仙蕙一指,“先需解开最关键之疑——凶手,是如何笃定梁仙蕙必会如其所愿在第十轮游戏抽到蚣蝮签。” 是啊……这最关键一环若解不开,即便查出了凶手是谁也无法自圆其说啊。 乔知府搔着大头正要陷入苦思,却见这狼君已走到那位存在感为零的小姑娘面前儿弯着腰同人搭讪去了:“站了这么久不吱声,惜字如金嗯?” 喂,明明是你没有让人家小姑娘说话啊!不要做出一副怪蜀黍的样子把脸贴人家那么近! “第十轮游戏是李桃满发的签,你可曾注意到她是否悄悄看过签上的字,亦或在整理签的顺序时有刻意为之之处?”狼君索性蹲到那小姑娘面前,仰了脸盯着人家胖嘟嘟的小脸儿。 李桃满?乔知府一激凌,难道这位怀疑凶手是李桃满?关系到梁仙蕙生死的第十轮游戏的确是李桃满负责发签,但这是符合规则的啊,因为李桃满是东道,第一轮自然由她负责发签,九轮过后每个人都发了一回签,第十轮自然又轮到了她——话说为什么不是抽签而是发签?因为可以靠发签掌握哪一张纸发到梁仙蕙手里么?所以说玄机很可能会在做为签的纸上,而凶手——假设当真是李桃满的话,又是怎么做到将写有蚣蝮的那一张签发到梁仙蕙的手上的呢? 乔知府丢下手里的笔录纸凑到圆桌前去查看,却见九张签纸方方正正大小相等,凭肉眼根本无法看出哪一张更大更小一些或是有什么缺口乃至记号,纸的纹理十分均匀,厚度相等,无法透视写有字迹一面的印记,甚至连每一张纸上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如果凶手不是李桃满,那么签纸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可只有签纸才是唯一决定梁仙蕙是否能抽到蚣蝮签并且喝下毒茶的途径,除非凶手的目标并不是梁仙蕙,只是没有预料到梁仙蕙会抽到蚣蝮签从而成了真正目标的替死鬼。 乔知府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了,只好用手托着,顺便侧耳听了听那小姑娘回答狼君的话:“李小姐并未看过签的正面,且发签也不是按着座位顺序发,就只左一下右一下地随便拍在谁的面前。” 人们通常发放东西的习惯不是按照顺序依次进行的么?采用无序发放的方式是不是有些刻意了?然而随机发放看似没有计划,实则也有可能是掩盖目的的手段…… 哎呦,头好重。 “李桃满列为第一凶嫌。”狼君站起身,眼皮垂成雪月弯刀,森寒凛冽。 “何以见得?”乔知府有些惊讶,这结论未免做出得太快太轻易了些吧?! “我直觉如此。” “……”你他妈逗我哪,直觉?!直觉能当证据啊?!何况大家都风传你是弯的啊,你特么哪来的直觉! “我直觉你在腹诽我。”狼君狭长眼尾一扫乔知府。 “不敢,不敢,呵呵,呵呵。”乔知府略感尴尬地摸摸自己光洁无须的下巴,“我倒觉得最有嫌疑的人是周四小姐周汀兰,陈英的供词声称梁仙蕙手握周汀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周汀兰却矢口否认,不肯说出那秘密究竟为何,如此隐瞒必定是极难出口之事,因……” “你所说的连直觉都不是,”狼君不甚耐烦地挥手打断乔知府的话,“不过是妄自揣测,不必讨论。若说供词,这几人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每个人都提供了别人比自己更有理由下手的线索,甚至周汀兰亦在拼命洗清自己,唯独李桃满,对与梁仙蕙相关的任何敏感信息都不曾吐露分毫,之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而言,本身便属异常,正常情形下,面对我已明确指出在场八人均属凶嫌的情况,最自然的反应正该是力证自己清白。如何力证?一是正证,二是反证,对比其他人,皆是先阐述自己无下毒的机会,继而唯恐我不肯相信,又指出其他人行凶的可能性,一正一反,使得自己的辩白更具说服力。而李桃满,纸签是她亲手发到梁仙蕙手上的,难道她就不内疚?不惶恐?然而她却问一答一,其余概不多言,甚至在我问出‘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下毒之人’的问题时,她都不曾多说,为的什么?盖因多说多错,一句谎言要用一百句谎言来圆,因而最好的伪装就是少说,少做。因义气而不肯攀咬朋友固然有可能,但因此而使自己陷入行凶嫌疑而仍不肯多加自辩,这便违反人之常情了。” 李桃满终究年少,只以为不说就不会露马脚,却不了解人在面对此等情况时的正常反应当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纵是有着巧妙的杀人手法,也要加强对人的心理把握才行啊。咳。 第5章 茶杯 来自少女的恨意。 “眼下只剩了一个问题亟待解决,”乔知府指了指桌面上的纸签,“李桃满是如何仅凭纸的背面就能准确地将蚣蝮签发到梁仙蕙手里的。” “唔,这个问题我业已解开。”狼君慢悠悠踱到桌边椅子上坐下,提了提衣摆将二郎腿交叠起来,好整以暇地取过一只不知被谁用过的杯子倒了茶壶里的凉茶喝。 乔知府小眼儿一亮:“请解。” “自己想罢。”狼君垂着眼皮吹着杯里并不存在的水沫。 乔知府小眼儿一暗:妈蛋!用智商碾压别人很有成就感吗?!这特么是在破案好嘛!这特么不是在参加智力测验好嘛!老子到现在还特么没吃晚饭好嘛!你特么把道具都吃光了这样真的好嘛?! 乔知府只好瞪起小眼儿盯着桌上的纸签苦思答案:纸签的大小完全一样,味道也一样,底纹也一样,颜色亦没有差别,字迹透不到背面,据众人证词所言,李桃满确实是胡乱洗的纸签的顺序,甚至还采用了无序发签的方式……难道纸签是障眼法?或者她袖中实则有一张早就备好的写有蚣蝮的纸签,发签时手快一些便能替换掉手里的签? 乔知府正入神,忽见一双细白的手探入了视线,偏头一瞅,竟是方才一直坐在那里揣着手看热闹的燕家小九爷,不知为何这会子凑了过来,伸手拈起桌面上放着的尚未曾用过的雪金蜡笺,裁成大小相等的正正方方的九张小签,并在其中的一张签上用墨随意点了一笔,而后背面朝上,连同其它的八张纸签一起递向乔知府,慢吞吞地道:“洗一洗。” 乔知府想说孩子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哈你乖乖坐着不要激动保持端庄遵守纪律五讲四美什么的,然而看了眼对面老神在在捏着茶杯望着这厢目含古怪笑意的狼君一眼,这话还是咽住了,依言在手里将那九张纸签洗了洗,然后在桌面上背朝上地一一摆开。 燕九少爷在这些纸背上看了一眼,随手拈起其中一张,直接将正面展示给乔知府看,乔知府心说你小子哪儿来的自信自己都不看一眼正面就冲老子得瑟真是不——雾草!选对了!就是那张点了墨的!雾草!怎么做到的?!是我今天骑马来的方式不对吗?!为什么连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都能解开纸签之谜?! 乔知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那厢傻挫挫地戳着的燕七,见那孩子一脸“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们都在干啥这个世界好神奇呀”的样子,心态莫名地就放平和下来,转回头来和颜悦色地问燕九少爷:“贤侄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此点的?” 燕九少爷嘴里慢悠悠地飘出话来:“将一张正方的纸九等分,只有位于正中央那一份的四条边都是撕出来的,即便是用刀裁得再齐整,也与原始的纸边有着些微的差异。这是常识。” ——就、就这么简单?!乔知府丝毫没有恍然大悟的心理快感,就好比一个神奇到不可思议的戏法实则谜底乏味简单到难以置信。以及,喂,最后那句话你完全可以不必加上啊!说得老子好像很不懂常识似的!你这是在讽刺你的父母官嘛?!老子可还没吃晚饭哪! 对,这是常识,最简单不过的常识,可人们往往最容易忽视的就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东西,许是每日总要面对太过复杂的人心与世事,反而习惯性地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与其说凶手是在利用此点犯罪,不如说凶手根本就是在嘲笑这现世人心。 “将蚣蝮写在中间这张纸上,只需眼尖一些,辨别出来很容易,”狼君放下手中茶杯,“这就是为何李桃满会带了正方的纸来参加原定的诗社之原因,通常用来写文录诗的纸都是长方状,用方纸本就可疑,足见其是有备而来,即便另三个不缺席,她也一定会在作诗结束后提议玩这个游戏,龙之九子的名字皆由她亲笔写下,自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蚣蝮写在中间那张纸签上,且在抽签环节她还使用了一个暗示引导的花招:通常抽签环节皆是由玩家亲手抽出各自的签,因她是第一轮的东道,便率先使用了发放纸签的方式,出于从众心理,后面的人便都会下意识地模仿她的方式进行,因而使得发放纸签这一方式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奇怪。综上种种,本案与李桃满有关的疑点最多,将之列为头等嫌犯并不为过,且,”狼君说至此处,忽然神经病似地笑了,嘴角处露出雪白的一点虎……狼牙尖,“通过方才录口供时对众人观察,已可确认李桃满就是凶嫌。” “……”乔知府气得想爆菊【笔误,删】——乔知府气得想爆粗,他是后赶来的,赶到时这混蛋已经对五名诗社成员问讯过了,以至他并不清楚那五名嫌疑人的具体表现,要知道,很多案件并非是在对现场的勘察取证中获得突破的,事实上更多的案子都是在审讯过程中通过执法人员的询问技巧,以及对当事人心理状态生理反应等方面的观察,再凭借执法人员多年经手各类案件积累下的经验,从而找出真凶破绽,攻陷其心理防线,引导其主动坦白认罪,使得案件明朗化的,人证物证反而只是起到辅助作用。 ——所以一旦在审问过程中发现嫌疑人的疑点,只要运用技巧甚至刑罚威吓很快就能破掉案子的啊!犯罪手法啊诡计啊什么的等真凶认罪之后让其自己说明就好了啊!面前这混蛋在询问过几个当事人之后就已经断定凶嫌是李桃满了,居然就这么把李桃满丢在一边跑来研究什么见鬼的杀人手法,还忽悠着他老乔跟着他一起在这里浪费时间,简直不能更任性好嘛! 听说这货是被住持拉来断案的,他到莲华寺干啥来了?这货不是一向最讨厌神神鬼鬼佛佛道道的事吗?啊,想起来了,他们家老太太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到寺里听讲经来着,这货身为孝子贤孙的当然要陪着一起来,传闻本寺的得道高僧雪树大师对这货一向青眼有加,好几次都想哄诱着他走中门儿,每回见着必要拉着这货给丫讲上一天的经——麻蛋!这丫一定是为了躲开雪树大师的佛理洗脑才故意在这儿拖延时间不肯利索破案的!老子快饿死了好嘛! 眼见这混蛋目的达成一副丢开手不准备再管的德性,乔知府怨气满腹却也不好多说半个字,背过身朝后头翻了个白眼,直把那厢立着待命的仵作吓了一跳,这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动作让仵作先生的世界观都崩塌了。乔知府顾不上他,将手下一名衙差叫到嘴边儿如此这般一番吩咐,待这人出得门去,又令另一衙差去侧间将其余七名嫌犯带到这正厅来。 it is 乔’s show time。 一伙女孩子哆哆嗦嗦地进来,正厅内虽已点起灯烛,却因梁仙蕙的尸首而显得愈加可怖,陈八小姐吓哭了,呜呜咽咽地给这气氛配着声效,乔知府打赌这屋里肯定不止一个人想拿抹布塞住她的嘴。 清清嗓子,乔知府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小姐不必心焦,经过一番问讯与调查,本案已取得了不小进展,现已可确定的是,凶手是通过下毒的方式来杀害梁仙蕙的,且下毒手法业已破解,本官已派人前往各位小姐所下榻的客舍处搜取物证,一旦证据确凿,此案便可定论,还请诸位再耐心等候片刻……” 一行说,乔知府一行拿眼在众人脸上来回梭巡,观察众人神色变化,都是十一二岁至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行凶杀人,除非成了精,否则绝不可能掩饰得天衣无缝,乔知府这双阅人无数破案上千的眼睛很快便分辨出众人的脸上哪个是慌张哪个是心虚,哪个是真无愧哪个是假自然——笑话,还真当老子解不开你杀人的手法就破不了案了?破案的方式有很多种,理性的感性的兽性的甚至没人性的,若照老子惯用的方式,直接连逼带吓挤破你们的小胆儿,比现下这法子不知简单快捷了多少倍,要不是遇到旁边这“爷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有本事你打我呀”的货,老子又何至于饿着肚子陪到这么晚! 第4节 那真凶,李桃满李小姐,这么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为何要杀人?是什么原因让她年纪小小就心怀如此恨意?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在动手杀人前还能笑如春花地同朋友们玩耍作乐? 正思索间,见此前被派出门去的衙差回来了,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十只紫砂茶杯与望峰庐内的茶杯一模一样。这衙差有意放慢动作,托着盘子由众人眼前走过,而后躬身向乔知府禀道:“大人,查出来了!诸位小姐所居客舍中的茶杯皆无异样,唯李十一小姐房中茶杯,十只中的一只与另九只有所不同!这一只的杯底有制杯款识,乃‘玉香斋’三字!” 众人闻言皆先一怔,再是一惊,虽不明白这案子与茶杯有什么关联,但显然这意思是——李桃满是凶手?! 几位小姐慌得向着旁边退散开来,一下子便将李桃满孤立在了当间,李桃满脸上满是惊愕,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乔知府却不给她时间多想,一双小肉泡眼儿目光锐利地盯在她脸上,语声严厉地道:“李小姐,对此你可有何解释?!” 李桃满又惊又怒,颤着声道:“大人!如此下结论未免武断!我恳请检查这里所有茶杯的杯底!” 乔知府“哦”了一声,道:“行,准了,你亲眼在旁边看着,本官让人检查。” 果然令衙差带着李桃满去查桌上所有杯子的杯底,查了一遍下来,没有一个杯子的杯底上有“玉香斋”的款识,李桃满望向乔知府待要说话,然而对上他看着她的目光时突地刷白了脸,眼底闪过恍然,继而涌上绝望与颓败。 “本官并未说你房中的茶杯与望峰庐的茶杯有何关联,”乔知府慢声道,“也从未说过茶杯就是认定本案凶手的依据,本官只是在单纯地问你,为什么你房中的十只茶杯不一样。” 印有款识的茶杯当然是乔知府让人刻意准备的,而第一次害人性命的李桃满却慌了神,清楚事件全部过程的她,心态与思路自然同局外人不一样,她体会不到局外人应有的反应,她毫无应对审讯的经验,她虽然有才华,虽然够聪明,却毕竟只有十五岁,毕竟是第一次杀人。 聪明的李桃满知道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甚用,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惨然笑意,立在那里不言不动,乔知府示意衙差将其余人带出望峰庐,这些千金小姐的家人被拦在庐外等候消息,这会子怕是早已急得疯了。 “为的什么要杀梁仙蕙?”乔知府问李桃满。 “恨。”李桃满声音里有着切齿之恨。 “因何而恨?” “恨她抢我的东西,”李桃满伸出纤纤玉指,一根一根地数,“她弄虚作假抢走我的才名声望,她以柄相胁抢走我的好友汀兰,她无耻用计离间我与林公子的情意,她恶毒支使贱奴污我清白意图毁我一生!梁仙蕙,她太擅于伪装了,每一个人都被她那副好皮囊骗了过去,殊不知她那骨子里刻满了恶毒嫉妒与无耻!知道么,她根本就不喜欢林公子,她就是不想看到我与林公子情投意合,她就是单纯地因为嫉妒,因为见不得别人好!她成功了,成功地令林公子厌弃了她口中百般不堪的我,成功地用温柔善良的假象博得了林公子的好感,林公子上门向她家里提亲了,她故意使人来告诉我她答应了,可她根本不喜欢他!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前途,他的家世,以及他能够满足她那虚荣心的才华与外表!我能容忍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却绝不能容忍她欺骗林公子!所以——我要在她迈进林家门之前——让她消失!哈!哈哈!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就是要在这里杀了她,在佛祖面前杀了她,我要用我万劫不复的罪孽,拉着她一起下到地狱最底层!” 第6章 神迹 巨神制造。 李桃满的悲与恨,在她撕裂般的控诉下为这山间冬夜更添了几分阴寒凄冷,屋中众人似是受到了气氛感染而陷入短暂沉默,乔知府心道大家还都挺善感,就拿眼扫了一下众人。 然后看到燕七打了个呵欠。这孩子怎么还留在这儿啊? 燕九少爷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拿了笔还在记笔录,态度十分不端正。 狼君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悄悄地死了。 ——喂,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啊?!这闺女挺可怜的啊,干嘛一个个都无聊到死的样子啊?! 乔知府只得挥手令衙差押了李桃满回转京中府衙,顺便通知梁家人过来收尸,见此间事了,乔知府摸了摸空空的肚皮,打算留下来混莲华寺一顿斋饭吃,因而抱了拳笑向狼君道:“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与下官一处用些斋饭?” 大人?负责将燕九少爷所记笔录收起的、才入行不久的小衙差闻言不由讶异,自家大人就已经是从四品的官儿了,眼么前儿这个看上去比自家大人还年轻的男人居然比自家大人的官儿还大?他究竟是谁呀?又英俊又年轻,官儿还大,真让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去我下榻的客舍罢,”狼君应了,起身掸掸衣摆,而后冲着燕七一勾手,“过来。” 接着乔知府就非常卧槽地看着怪蜀黍牵住了小萝莉的小胖手往门外迈去,燕家小九爷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这踏马的怎么回事啊?!这诡异的自来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啊?!哥们儿你不是应该牵着燕小九爷的手走才对吗?!那丫头到底谁啊?口供都没来及录她的根本不知道叫啥名字呢还啊! 乔知府暗挫挫地跟在三人后面,听狼君问那丫头:“小七觉得李桃满可怜么?” 小七?燕小九爷?哎呦!难道这丫头是…… “就那样儿吧。”——这算什么回答! “小九以为呢?”又问燕九少爷。 “不可怜。”燕九少爷淡淡道。 “哦,为何呢?” “她怪自己才名被人抢走,说明自己还是艺不如人,不论梁仙蕙窃的谁的才、谁的技,总归是有人比她李桃满强,她不自己想法子精进,反怪别人抢她才名,这逻辑也是让人醉,”燕九少爷慢吞吞的答话里透着诡异的现代风,“她好朋友被梁仙蕙抓住把柄要胁,她不去想法子帮朋友,又有什么资格埋怨?那林公子与她情投意合,却因梁仙蕙一家之言误会于她,可见是个偏听偏信之人,如此轻易便移情于梁仙蕙,又可见并非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品,便是失去也不足惜,李桃满识人不清,怨梁仙蕙以色抢人,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无能?难道不是因为她对梁仙蕙亦是嫉妒有之?以情之名行杀人之实,这情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说梁仙蕙见不得别人好,她岂不也一样?自己不去想法子抢回曾失去的一切,只将一腔私愤化为凶意,我不知她究竟哪里可怜了。” 乔知府在后头听着,也不禁点点头,这小子年纪不大,考虑事情倒是挺透彻,到底是燕老太爷带出来的,果然人中龙凤,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否则说与这小子为配,也是一桩美事。 ——你特么的连老婆还没有呢不要想太多啊!乔知府内心深处的小人儿喝骂道。 走至燕家人下榻的客舍外,见门口站着一伙人,面色焦急地向着这厢张望,为首的那一个乔知府认识,是燕家长房的掌上明珠燕五小姐,一眼瞅见这几人,欢叫一声向着这厢飞奔过来,到底也是礼仪之家,至近前先向着乔知府行了礼,而后才几步上前一把扒拉开被狼君牵着的燕七的手,仰起头来冲着狼君甜笑:“爹,您怎这么晚才回来,女儿都担心死您了!” 跟在乔知府身后的小衙差恍然明了:原来这位是燕家长房大老爷、时任正三品刑部侍郎的燕子恪燕大人啊!怪不得自家大人见了他也得自称“下官”。只是他咋这么年轻啊? 因为保养得好啊,乔知府略嫉妒地看着燕子恪和他女儿站在一起分明像是年龄差稍大些的兄妹的样子,怨不得孩子都生了一窝了还有女人一门心思地想嫁进他家门,麻痹能不能给单身狗一条活路了! …… “你回去后且细审李桃满,”汤足饭饱之后,燕子恪这么对乔知府道,“我要知道那杀人手法是谁教给她的。” 乔知府一愣:“那手法并不复杂,纵是她这个年纪应该也是可以想到的,大人因何认为是有人所教?” “你可曾在京中见过制出来便是方形的纸?”燕子恪从袖里拈出一张李桃满带来的雪金蜡笺来,也不知他是几时偷藏了这么一张,“抽签的把戏虽然简单,然前提必须是这张方形纸的四边是造出来时的原始模样,且这纸不过巴掌大小,造这么小的方形纸能用来做什么?全京都也没有这样的纸模,雪金蜡笺向来造价高不说,制作工序还复杂,用途若不能广泛,造出来便是赔本生意。李桃满这纸,绝非京中所买,便是在外省,也几乎很少有这样的纸,她一介深闺小姐,从哪里知道有卖这样大小的方形纸的?便是使了心腹家下去买,也只得去外省,去外省就得办路引,若果真如此,你衙门里必有记录,而若不是使人买来的,那这纸又是从何而来?我并不认为是李桃满自己想出了这么一个杀人手法之后就非得不惜人力财力地现造出这样的纸,动静大了不怕让人知道?我更倾向于先有了这样的纸,才有了这样的把戏,且这纸极有可能就是为了实现这把戏才造出来的,因而,造这纸并送纸给李桃满的人,说不定……也是教给她这把戏的人。” 乔知府心道就算这手法是别人教李桃满的,那人家也没杀人啊,杀人的是李桃满,往轻里说那人只是教给了李桃满一个运用常识捣鬼的把戏,往重里说也顶多算是教唆犯罪……好吧,教唆犯罪也是犯罪,你让查就查吧,你高兴就好。 …… 因着突然发生了命案,众香客们不愿再在寺中多待,次日一早便纷纷收拾妥当登车回城,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子涌下山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 燕七被胡乱塞进车里,同长房的燕五、燕六、三房的燕八三个姑娘挤在一处,四个人分两边坐,一人手里捧着个手炉,谁也不说话,气氛庄严肃穆,像是在举行诡异的异教仪式。 姐儿四个不说话,并非都因内向闷骚爱在脑子里刷屏吐槽。燕五姑娘是长房最小的嫡出女儿,上头两位嫡兄一位嫡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养得像个小公主,待遇像,性格更像,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傲娇得blingbling的,此刻不说话,一是为了保持公主般的高贵矜持,二是根本看不上自家这几个姐妹。 燕六姑娘是长房的庶出女儿,没有正室女儿会喜欢自己爹的小老婆生的孩子,燕五姑娘自然更不会喜欢,加上燕六姑娘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主儿,骄傲如燕五姑娘者就更看不上这个庶妹了,主动同她说话?嘁,那岂不是自降身份。 而燕八姑娘则是三房的庶女,中间隔着两层呢,燕五姑娘就更没将之放在眼里了。 至于燕七,虽是二房嫡出,可燕五姑娘觉得她最讨厌。明明一脸呆相毫无存在感,从头到脚全身婴儿肥,自小没娘管没爹教,没气质没品味,可就这么一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货,对待她燕五这全府最得宠的千金宝贝既不似燕六般敬畏也不似燕八般谄媚,究竟是谁曾带她装b带她飞过令她产生这样的自信敢于在她燕五小公举面前挺着腰板儿说话行事的啊?!自小没人管的野孩子拉出去会给我们燕府丢人的知不知道啊?!一张脸跟得了面瘫似的笑一笑会抽啊?瞅那副迟钝木讷的样子姐都没脸跟人说是我爹同胞亲弟弟家生出来的孩子! 反正这人就是讨厌,最好给姐乖乖坐在那儿别说话,敢跟姐搭腔姐分分钟让你滚粗剧本。 燕七也没打算跟这小几位搭腔,偏着头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看,时下世风开放得很,女人抛头露面根本不算事儿,武玥他们家男男女女直接就是骑马背上来的——人乃武将世家,家中女人们虽未必学武,但却一个个开朗爽利,不似文官家庭中礼仪讲究那么多。 燕七这一眼瞥出去,景儿还没看着,先就看见一张大脸隔着玻璃贴过来,道了声“上路”,而后骑着马往前头去了,紫棠袍子外头罩了件石青色镶白兔毛领的大氅,迎着晨风,像一匹初醒的狼。 骑在一匹马上。 马戏团动物表演么? 马车开动,沿着山下平整宽阔的官道向着京畿天都行去。近京的官道都修得十分气派,并排能跑下八辆六匹马拉的车,官道两旁种的是钻天的白杨,这个季节里只有光秃秃的干与枝,像一排撑起天空的青玉柱,割裂开薄金色的阳光,光影里,雄浑天成大气磅礴的京都太平城自带光环特效威武雄壮背景音加成,慢慢地出现在视野中。 京都太平城,人口逾百万,面积达千顷,四条城墙十二道门,湖河街巷一百零八坊,俨然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有些人毕生都未走出过城门,它这么大,这么繁华,这么梦幻,为什么要走出去?这世上还有哪一座城能抵得过它? 京都的十二道城门以十二地支为名,从位于北城墙正中的“子门”入城,沿主干道天造大街一路南行,便见得房连房宇接宇,街巷如网群楼林立,车与人分道而行,南来北往有序分明。这街实在是宽,唐时长安城内朱雀大街足宽一百五十余米,燕七目测过这天造大街比之朱雀大街只宽不窄。 铺街的石料,是打磨得平整光洁的被称为“黑金砂”的花岗岩,黑的主体色里夹着金色的点状纹,经由阳光一照,那庄重而剔透的黑亮中闪烁出黄金的璀璨,便似夜空中点点星光,显示出沉厚、霸气、尊贵与神秘的王者之气。 天造大街两侧的人行道,则使用的是紫罗红大理石铺地,紫罗红就是接近于朱红的深紫红色,大片紫红色块之间夹杂着纯白的线条,形似国画中的梅枝,色调高雅、气派大方,透出天都圣京潇朗雅逸的人文风貌。 黑与红二色,是当朝的国色。 黑金砂与紫罗红,皆是成本不低的石材,用来铺百米宽、万米长的街,当朝国力雄厚可见一斑,皇帝佬子有多败家也足以明了。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当燕七头一次出门步上天造大街时,这位来自“见多识广信息发达地球就是个小山村呀么小呀小山村”时代的外乡人直接就给吓尿了吓跪了整个人都吓颓废了——卧槽你国大街两边种的行道树是特么什么鬼啊!告诉我你没开玩笑这种的真的是巨杉吗?!巨杉!世界爷!最高你知道它能长多高吗?一百一十米啊!树身直径能超十米啊!十七八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住这位爷啊! 巨杉,是所有树中最粗大的一种。它不仅是最大的红木,且也是地球上最庞大的并且尚存活着的生物。它的寿命可达三千年以上,这许就是当朝皇帝选择其做为“国树”的原因——又大又粗又坚挺,持续的时间又长,多么好的寓意象征呀。 天造大街两旁的这些巨杉据说是开国皇帝定都之后就令人种下的,至今已数百年余,高度也差不多到了五六十米以上,树皮呈赤金色,给这本就霸气侧漏的皇城更添了一股子富丽奢豪的鼎盛景象。 这巨树成行,擎天跖地,傲然超伦,仿佛远古众神遗留下的神迹,整个皇城都被这古巨之树撑开了格局,在这里天似乎更高,地似乎更广,世界似乎大到令人恐惧,人类似乎生活在巨人庇护下的领域里,在这样雄伟恢宏的气象之下,京城人民将自己用一生被熏陶出来的自信与荣耀融进骨血,一代代传承了下去。 外地人进京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与京人的不同,当真不是京人眼高于顶态度倨傲,那只是一种看惯了沧海之后再着眼于小溪水的淡定从容,就仿佛他们从这神祇中汲取了沉着的力量与尝新的勇气,使得在外地人眼里看来足以乱了方寸的事并不能影响到京人的宠辱不惊。 不要说外地人,便是每次朝京来的外邦使者初次进城都会被这磅礴宏伟的巨像震到尿崩一路跪着去见皇帝,所谓的泱泱上邦,超级大国,就是这样的气势。交涉还未展开,精神便先被这雄霸穷极的气势摧毁折服了。 燕七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终于消除了每次上街都想跪的心理生理双重冲动,而且她还产生了一个疑惑:种这么高的树皇帝佬子你不怕半夜有人爬树顶上偷窥你皇宫里的私生活啊? 后来得到答案的燕七就又给跪了,膝盖粉碎——皇宫吧,它建在都城的正中央,正中央呢地势天然高,你要把这垂直高度折算成台阶的话呢,整整一百零八阶,就算真能站到六十米高的树顶上去,你能看到的也只有皇宫的墙裙。 燕七就有点同情她大伯燕子恪了,每天去前庭上班先得爬台阶,也是辛苦,如果有像小说里写的要夺宫篡位的反贼还得先把身体练好了,否则你还带着一众叛军跟这儿吭哧吭哧爬台阶儿呢,人宫里头皇帝不紧不慢喝完粥吃完油条也来得及拉人来收拾你。 当然燕七也是多虑了,人皇宫外头有专门修的类似盘山路的马车道,乘马车上去就好了。 皇宫天然地势高,这是造物主的神奇所在,平民百姓家可就没这么好的风水了,所以本朝到底还是设了条律法规定:禁止一切人等攀爬神杉——这里把巨杉树称为神杉,违律者最重能判死刑,最轻也是流放。 就算有人胆大包天真敢背着人去爬那树,京中百姓其实也不是太在乎,世风开放嘛,你还能自带透视功能吗?偷窥别人家宅院也只能看到屋外的情形,看就看呗,谁又不是天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抠脚,女眷现都能满大街溜达了,还在乎你远远在树上瞅几眼?再说了,又不是满城种的都是神杉,只有两条纵贯东西、南北的国道天造大街与地设大街两旁才种,而这两条街两旁只许建商铺,不许建民居住宅,民居又都建得远,眼神好的也几乎看不到。 巨像神杉陶冶下的京中百姓心宽得超你想像,有些地方开放得连燕七都不好意思。 做为外来人口的燕七其实特别喜欢这个时代和这座城,不管它们符不符合宇宙规律时空逻辑,她都想认认真真地在这个地方再活一回。 第7章 女学 拼财拼爹拼老婆。 燕府的坐标在京都东部的句芒区,都城共分四个区,以四季之神命名,每个区又分九大坊十八小坊,均以神话传说中三十六洞天与七十二福地之名命名,燕府所居的坊叫做若耶坊,三品官的府邸,面积长度直接霸街,街对面也是一官家,这街就成了两家人的私有之地,街名叫柳长街,盖因街两边种的皆是高柳。 燕府在街北,三间三架的黑油大门,门上锡环雕飞燕,红墙碧瓦金字匾,受神杉影响,京中建筑风格多高大阔朗,用漆着色也十分张扬,然而亦需按等级划分,譬如皇亲国戚家的主建筑,要用红漆黑瓦金脊,漆是朱红色的漆,脊是赤金粉的脊,瓦也不是一般的瓦,是特制的黑琉璃瓦,烧钱得很。 再譬如官邸,规定色为正红色漆、薄金色脊和碧琉璃瓦,这是基于正门和正堂主建筑的规定,其余的房屋院落就随你大便了,你整成茅草屋都没人管你。 等级再低些的就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了,只要不逾越前面二者,随便你怎么装修,而士人多喜白漆乌瓦,因为看上去十分清雅有x格,商人通用红漆青瓦,天青色瓦和水灰色乌瓦都是灰陶瓦,琉璃瓦是不许平民用的,红漆则不许使用朱红色,所以一般都是泛着橙的水红色,至于农户和匠人,青砖灰瓦、土墙茅顶、木屋竹棚,尽可随意。 相较于正史,这个时代在礼制方面的束缚实已少得多,大家活得轻松愉悦,心情一好,生产力就高,生产力越高,想像力就越丰富,各种五花八门涉及各个领域的创造创新层出不穷,燕七就感觉自己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刷隐藏boss的过程,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冒出一个让她吓跪的设定,就比如…… 比如入女学读书这件事。 本朝人没听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屁话。 本朝女人不识字连婆家都难找。 本朝男人挑媳妇的条件就是:知书达礼有内涵、通棋识画懂风雅、能歌善舞尤为妙、女红烹饪没得挑,若是再能骑骑马打打球,玩儿个打猎比个蹴鞠,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在本朝,男人不怕女人有本事,就怕女人没见识。不知哪一代皇帝挑起的浮夸攀比风,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并且变本加厉,男人拼事业拼财富拼权力,现在已经到了拼老婆的阶段了,不让女人读书学技能,带出去聚个会赴个宴,一开口全是“哎呦卧槽你个碧池今儿头上这金簪子挺【尸+吊】啊,足有八两金吧?!”“把你那得白内障的狗眼给老娘睁大了,这尼玛是翡翠簪!懂不懂懂不懂懂再说不懂别瞎bb!”——那还能不能让男人们好好说话了? 实则开明的掌权者认为,有文化,才能有眼界。有眼界,才能有心胸。有心胸,才能温柔、宽容、明理。比如温柔地对待丈夫,宽容地接纳妾室,明理地掌管内宅,如此,才能令男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外面大展鸿图,才能承担起相夫教子稳固家宅的重任,才能在陪同丈夫对外交际中令其颜面有光,增添助力。 所以你可以这么看:这个时代对女人进行文化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她们的男人。 嗯,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们的。 so,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为男人们造福。 ——你别忘了这是封建社会,神杉再牛逼也不可能给你在这个时代实现男女平等。 基于以上原因,这个比正史上任何封建时代都要开明开放的朝代就涌现出了一大批被称作“女学”的机构,专门用来培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雌性优秀基因配对活体实验成品……好吧,是用来培养高素质的女性,供男人们挑选配对,结两家之好,互惠互利,皆大欢喜。 正史上杨家出了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天下家庭便都颠覆传统,开始重女轻男。 在本朝,才女淑女永远都是皇室贵族官家豪门择媳的首选,于是民间便也兴起了“才女”热,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百姓人家,家中但凡有女,想尽法子也要供之入女学“深造”,将来“毕业”后若能说个有钱的婆家,娘家人的苦日子也就可以熬到头了。 于是天下女学,没有上万,也有八千。 第5节 女人很忙。 最忙的就是燕大太太,从进燕家门儿的时候起就为着争夺中馈大权跟燕老太太婆媳过招九九八十一回,有输有赢,也有了一定的成效,至少老太太终于肯放一多半的权给她,整个燕府上下连主带仆几百口人,成日里事摞事、活接活,从一睁开眼就脚不沾地的忙,一直忙到熄灯上炕。 入女学这么大的事,燕大太太也就忙里抽空打发了身边一个婆子过来二房同燕七说了一声儿,二月初二开学,从莲华寺回来的时候才告诉。 太太天天忙得不要不要的,一时间混忘了,那婆子跟燕七解释道,“总归女学里要用到的东西库里都有,太太说届时一式四份给几位姐儿一并备下,花不了多长时间,请姐儿安心。” 一式四份,除了燕七,今年要入女学的还有燕五燕六和燕八,姐妹四个年纪相差不了几个月,而女学的入学年龄通常在十一、二岁,男孩子要更早些,因为女人上学只是为了提高素质,男人上学却是为了搏功名挣前途的,紧张度和重要度都不一样。 女孩子在十二岁之前也并非什么都不学,通常有条件的人家会请了启蒙先生在家里教学,都是些最基础的知识,关键还是要先学会基本礼仪,文化知识却是不急,况且十二岁之前的孩子还算是彻头彻尾的“儿童”,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情商未开化,玩心正大,亦吃不了枯燥学习的苦。 燕七也跟着在家里学过,她又不笨,两世为人,三岁开蒙,没道理古人小孩学得来她就学不来,因而琴棋书画女红礼仪样样都学了个八分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听说了要走出家门步入学校后也没有什么压力,打发时间呗,总比天天只许闷在屋子里空负好年华的设定要好得多吧? 二月初一那天燕大太太才让人把上学用品准备妥了送到了二房来,香樟木小书箱里按格子归类盛放着各式文具,丫头煮雨和烹云一边清点一边入册登记,燕七揣着手在旁边看,除了书箱里的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架琴,一副围棋,一套画画的颜料,甚至还有一张小弓一袋翎箭。 骑射是女学的必修课。 听说本朝的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起于草莽,结发之妻亦即后来的开国皇后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在一场场惨烈的征战中,与皇帝并肩杀敌,几次三番替皇帝救急挡灾,皇帝感念皇后的情与恩,定国后制订各类法典规章时便拟了这么一条:本朝女子,凡皇戚官眷,只要入女学,必修骑射;平民女子,修骑射可免定量税赋,以此纪念开国皇后的同时,也争取能做到文能相夫教子武能上马杀敌——全民皆兵,是定国初期四夷不稳的重要战略方针。 当然,后来本朝国力日益稳固强大,周边的敌对势力已成蚍蜉,除了偶尔兴些小风浪之外再难撼动中原这棵大树,女子学骑射已经不再是一种职责,而逐渐成为了一项高档次高素质的运动乃至雅事。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十几门学科,吓得燕七一跪再跪,找她来聊天的燕八姑娘还给她总结了一下女学设这些学科的意义: 喏—— 文化知识要学,因为这是调教内在。 行止礼仪要学,因为这是调教外在。 琴棋书画要学,因为这是传统四艺。 女红烹饪要学,因为这是为妇本分。 理家算账要学,因为这是作妻责任。 歌舞骑射要学,因为本朝尚武,皇帝好乐【欲e】。 香道茶道花道,均需涉猎,因为此乃雅事。 所以大家要为做一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完美官太太而努力学习唷~○(* ̄︶ ̄*)○~ 开学前一天晚上,煮雨很奇怪自家姑娘为什么跪着睡觉。 二月初二龙抬头,天下书院统一开学的好日子。 这个朝代学校的学制直接让燕七瞠目结舌了,特么这里居然也有寒暑假,寒假从腊月二十八放到二月初一,为了让大家在家过年;暑假从六月初放到六月底,为了方便平民家的麦收期以及富人家的避暑期,当然,各地根据进入麦收期的不同相应的放假时间也有不同,但天下书院,统一在寒假过后的二月初二和暑假过后的七月初一这两天开始新学期始终是固定不变的。不同的是新学年是从寒假过后的学期算起,二月初二就是新生入学日。 确定这本没有穿越前辈刷过么? 早上六点钟的光景,燕七就醒了,顺便叫丫头们起床…… 烹云煮雨沏风浸月,四个丫头一个比一个能吃能睡。 主仆几个不紧不慢地洗漱穿衣梳头,还抽空逗了会儿月洞窗下挂的鹦鹉,这鹦鹉是燕大老爷送燕七的十二岁生辰礼物,本命年嘛,还亲口赐了个名字叫“绿鲤鱼”,因为鹦鹉毛是绿的,至于为什么叫鲤鱼,那就只有这位脑回路与常人不在同一次元的燕大老爷自个儿心里清楚了。而鹦鹉绿鲤鱼也是只脑回路不同常鸟的鸟,这位倔得死活学不会说人话,倒是不知跟哪儿学会了几声驴叫,自此后燕七这院子里时不时就崩出一嗓子驴吼,搞得外头下人都在猜测绿鲤鱼与鲤鱼与驴之间不得不说的关系。 收拾妥当,把该拿的东西拿上,由煮雨背上装文具的小书箱,大件的用物则由个婆子负责捧着,跟在燕七屁股后头出了房门。 燕府除了老太爷夫妇外一共四房人,每房占据一座五进的宅院,二房所居的宅院唤作“坐夏居”,夏季的三个月中安居不出,静坐修禅,称为“坐夏”,其时正当雨季,因而又称作“坐雨安居”。听说这院子原本就叫做坐雨安居来着,是起名狂魔燕大老爷起的名——他那院子原叫“抱春笑居”,后来可能是因为燕老太爷觉得大儿子起的这名字实在太特么浪了,逼着去了个字,改成了“抱春居”,所以坐雨安居也只好相应地改成了“坐夏居”。 五进院正当中的第三进院是燕二老爷夫妇的居处,燕七住在后头的第四进,燕九少爷住在第二进。燕七带着煮雨和婆子从东边穿堂穿过去,一直穿到了第二进院,燕小九同志也要上学,男孩子入学早,燕九少爷九岁入学——九岁之前在家里由燕老太爷亲自启蒙,如今已有了一年的学龄,开学后就要上“二年级”了,比燕七还高一届。 燕九少爷的院子制式同燕七的院子是一样的,正面三间上房,两侧厢房游廊环绕,一水儿的白墙乌瓦,整个坐夏居皆是这样的士人居风格,尽管它的主人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将。 燕九少爷的院子里没有种着任何植物,却在墙上地上嵌满了各种颜色的雨花石和碎云母,晨光漫洒下来,折射出星星点点七彩斑斓的光。 正房的门楣上还有块匾,上面写着“有块匾”三个字。 蛇精病。 “爷,姑娘来了。”早有眼尖的丫头从上房镶玻璃的雕花黑漆木窗里瞅见了燕七,连忙出来打帘子,“姑娘今儿个早,九爷才刚收拾妥。” “不进去了,我在外头等他。”燕七立在七彩斑斓里,穿了符合生理年龄的奶黄色的衫子奶绿色的裙儿,上头绣着杏花天雨一枝春,乌黑的头发绾了双髻,插了几枝做成杏花式样的珠花,很有几分暖春的气息。 燕九少爷从房门里慢悠悠地迈出来,青衫直裾,腰束墨绦,黑发绾作书生髻,系一幅青巾,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家教良好的仪态,然而嘴里却只随随便便冲着燕七道了声“早”。 燕七也随随便便回了一声,坐夏居的仆人们早对这姐弟俩的言行见怪不怪,反正这俩从小就都这样,也不造跟谁学的。 好在从今儿后就都要去上学了,不知能学成个什么样儿回来,那学里可不简单,官太太们的预备役,那就是一个小社会,所有的同学就是将来要打交道甚至与之敌对争斗的对手,女人这一生真正的战争,这才刚开始。 第8章 家庭 家家有本经。 燕府虽然有位强势的老太太,但实则规矩也不是那么的大,毕竟这世风放开已久,燕老太太好歹也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起来的,因而燕家的请安不必天天有,三日一次表到孝心就行了。 因着今儿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怎么也得全家聚在一起吃个早饭,再由一家之主燕老太爷教诲几句,也算走个仪式意思意思,所以燕七姐弟俩从坐夏居出来就先奔着老太爷夫妇的四季居去。 给燕九少爷背书匣子的是二门外的小厮,官家子女们上学都要带着书童书婢,方便随时伺候,小厮水墨和丫头煮雨就是要跟着主子们一起去上学伺候的人。 主仆几个从坐夏居里出来,迈下白云石砌的台矶,沿着院外竹林夹道的白石小径前行。这坐夏居被抱拥在竹林里,院子里则遍植梧桐芭蕉与海棠,里里外外皆是配雨之物,逢夏最好,幽凉清静,听取雨声琳琅。 白石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林外,出了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榭、山馆湖阁,宏朗不失精致,典型的京式建筑风格。本朝的皇帝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土豪气十足,精于享乐还好面儿,硬性规定下属们的宅子不得小于多少面积,等级越高,你宅子就得越大,免得人说我做皇帝的抠门儿虐待臣子,再说这京中又时常有外邦使臣前来朝见,更有外邦商贾开了店铺做生意,你们做臣子的住得若是寒酸了,让皇帝我的脸往哪儿搁? 所以燕家三品官的府邸大得堪比一座省级公园,连人工湖都有,就在竹林外,府里头光负责清理湖中垃圾的人员就养了十名。 沿着湖堤往南去,绕假山穿回廊,兜兜转转,抬眼就到了四季居。 四季居也是五进的院子,一层一层穿过去,直入第四进院,上房门楣匾书“百祉堂”,正是老太爷夫妇的起居之处,院角种了一棵上了年头的菩提树,使得这院子带了几分古静的禅意。 丫头打了帘子将燕七姐弟俩请入房中,见燕三太太带着燕十少爷和燕八姑娘已经先到了,正坐在下首同燕老太太说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引得老太太一阵笑。 说是“老”太太,实则燕老太太还不到五十,不过是结婚早生娃也早,十六岁时生了燕大老爷,燕大老爷十六岁时得了长子,长子如今尚未满十六,但燕老太太预计待自己五十岁上家里就能四世同堂了。 燕老太太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老太爷早年房里的几个妾室早逝的早逝发卖的发卖,没有留下半个庶子给她添恶心,这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人难免就滋润了起来,养出一张圆白的脸,倒把皱纹撑没了,头发保养得也好,偶有白发冒出来也让人给轻轻拔了,体态微丰,好听了说是富态,虽然性格略严肃了些,也不影响她饴儿弄孙享受天伦。 “给祖母请安。”燕七和燕九少爷中规中矩地上前行礼。 燕老太太髻上簪了几朵今晨才摘下来的带露迎春花——年纪再大也是女人啊,哪有女人不爱美的,头插鲜花是时尚,偏过头来拿眼打量这姐弟俩,见穿得整整齐齐没什么纰漏,也就放了心,待这两人又同燕三太太和燕八燕十行礼招呼过了,便微微颌首示意两人就坐,仍旧转回头去听燕三太太继续方才的说话,“……结果我上前一看小十写的那字呀,竟是将那‘昆’字下面的‘比’字的两个勾给写反了!原该向右挑,结果都挑到左面去了!可把我们笑的……” 燕老太太也听乐了,道:“小十还未到六岁,能握笔已是不错了,何况‘昆’字又复杂,也就是小十聪明,还记得那字的模样,能画得像就是好的。” 三房的十少爷是燕家第三代迄今最小的孩子,粉团子似的在燕七对面坐着,乌黑的大眼珠子滴溜乱转,看着分外机灵。 燕七就不由瞥了坐在自己旁边的燕九少爷一眼:这货不到六岁的时候可是连“唧唧复唧唧,一日理万基”的句子都已经会写了好么。 燕九少爷淡然安坐,继续深藏功与名。 “祖母,听说我父亲三岁时便能捉笔写字了,是真的么?”燕八姑娘只比燕七小五个月,一双眼睛像了她的生母赵姨娘,汪汪地含着春水。 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夸自己儿子的,燕八姑娘这一问正合了燕老太太的心意,不由笑道:“确乎如此,你父亲三岁时便已识得百字,百家姓写得一字不错,至十岁时便已能七步成诗,十二岁时被当世大儒梅溪先生收做了关门弟子,人都道你父亲是文曲星转世,十城八乡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来……” 燕老太太在上面balabala,燕七在下面又开始神游了。燕老太爷燕康泰是文人出身,向来最喜爱自己那位“文曲星转世”的三儿子,而燕老太太呢,最疼的是燕四老爷,她的老来子,那真是无限溺爱纵容,恨不能把整座京城都承包给她家老幺。 如果说燕三老爷算做儿子们里面的才智担当,四老爷是疼宠担当的话,那么燕大老爷大概就属于二次元担当或是蛇精病担当什么的了,燕二老爷呢?燕七那位便宜爹从她远道而来的时候就已经去了边关镇守了,二房夫妇两个燕七都不曾见过,好歹燕二太太每月都有书信来往,燕二老爷至今连个屁也没捎回来给自己家俩孩子过,燕老太太平时自然没少提起这个二儿子,但也都是些担心与挂念,至于燕二老爷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是鬼畜是弱受是猛男还是精分,燕七却是一点都不知道了。 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连祖母慈爱的眼神都无法多得到几个。 好在燕七姐弟俩早就习惯了,谁让他俩成长的过程正好赶上燕老太太更年期到外加新妇进门争权利争儿子(丈夫)最激烈最紧张的那段时候呢?燕老太太并没有看顾过姐弟俩几次,即便是亲情也要靠朝夕相处慢慢积累,没有积累,这情分自然就差了一些。 说着话的功夫,门帘又被丫头打起来,抬眼一看,见是长房的人组团进得门来,为首的是燕大太太,一身珊瑚红绣了金丝梅的裙衫,典雅不失风情的倾髻,金累丝嵌红宝的头面,映得肤如凝脂五官姣美,未曾开口已是满面春风,令人心生好感,然而若肯细看,那双颇具神彩的眸子里却掩着几分淡漠与嘲讽。 “母亲。”燕大太太带着长房的孩子们温笑着上前行礼。 燕老太太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转头过去继续同燕三太太说话,掩不住那几分刻意。 燕老太太与燕大太太是典型的面和心不和的婆媳关系,其中的爱恨纠葛燕七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一来未自带主角光环,不具备是个人都想暗算迫害的宅斗女主属性,二来她身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供别人图谋的东西,只有一点子私房钱,那还是从月例里攒下来的,衣服首饰都是公中份例按季发的,只要她不主动招惹别人,别人又不是闲得咪咪疼非要跟她这个不受宠的二房闺女过不去。 她们斗她们的,燕七连戏都懒得看,发呆装傻扮离线,爱谁谁。 燕大太太身后跟着的是燕一二三四五六,三男三女,整齐对称,其中一二四五是嫡出的,三六是庶出的,年纪最长的燕大少爷今年也不过十六,还在读书中,所以按年龄结构来看,燕府实则是一个很年轻的家庭。 眼下这一屋子里除了孩子就是女眷,燕老太爷通常这个时候都在外书房里写字,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每天早上必要练一篇字才会回来用早饭。燕大老爷自不必说,天没亮就已经上班去了,三老爷也有工作在身,早早就出了门,四老爷赖床中,做为合府受宠值最高的人哪怕一连十天半月不来请早安也毫无压力,这个谁也比不了,谁也不敢同他比。 众人坐下来说话,实则多半是燕三太太和燕老太太在说,燕八姑娘凑趣,其余人旁听。燕三太太是燕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嫁与了燕三老爷亲上做亲,燕老太太自然更偏着她,兼之与燕大太太不对付,时常故意捧着燕三太太打压燕大太太。 燕大太太倒是淡然得很,坐在那里微微笑着,并不介意婆婆的冷落,燕七觉得她是个聪明人,她是燕家长媳,这个家将来总会是由燕大老爷做主,中馈大权也迟早会完全尽落在她的手中,她压根儿就不必着急,除非一不小心死在燕老太太前头。 长房的几个孩子看起来也被燕大太太教养得不错,即便此时燕老太太冷落他们母亲的意图很明显,几个孩子仍都很沉得住气,哪怕是娇娇小姐燕五姑娘,尽管正忿忿地盯着正在那里极力讨好老太太的燕八姑娘,一向没什么把门儿的嘴还是闭得牢牢,没有愤起乱喷。 燕三太太与燕老太太姑侄一心,此刻更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愈发起劲儿地搜罗着关于燕十少爷日常可爱好笑之事说给燕老太太听,逗得燕老太太笑个不住,婆媳一团和气。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次请安日都要上演几回,燕七已经自动免疫了,只管半垂了头坐在那里回味昨晚看的话本子上精彩的桥段,正回味到李二狗一根铁枪连挑十三座匪寨未伤毫毛,便听坐在旁边的燕五姑娘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今儿便要入女学去了,你给我好生着,甭给我们燕家丢脸!” 这是仇恨转移吗? “哦。”燕七老实巴交地应道。 一拳打在棉花里,燕五姑娘不是头一次,好在这么些年来她也习惯了,瞪了燕七一眼没再说话。 李二狗继续单挑第十四座匪寨。 挑到第十八座的时候,有丫头进来报说老太爷已经练完了字,准备往前厅去了,一屋子人便跟着燕老太太起身,从房里出来往前头去,至前厅略等了等,见燕老太爷从外书房回来,穿了件家常夹棉的袍子,道古仙风地跨进屋来,和颜悦色道:“都坐罢。”比起燕老太太的严肃,燕老太爷为人就和蔼得多了,还冲着燕九少爷笑了笑。 众人这才围桌坐下,一共两桌,孙子们同老太爷一桌,媳妇带着孙女们同老太太一桌,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虽然已经不流行了,然而大家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的,都饿着肚子呢,一会儿还要上学,就都埋着头吃。 一时饭罢,燕老太爷嘱咐了几个新入学的孙女几句,无非就是让在学校里遵守纪律友爱同学别给家里抹黑什么的,大家一一恭声应了,早上这一套流程至此才算完,从四季居出来,各人叫上各人的丫鬟小厮,一起往府门处去。 门外共停了四辆大马车,供少爷小姐及其随侍们乘坐,目的地却都是一个——锦绣书院。 风传京中最有名气的女学有三家,一家乃皇家所办,只收皇亲国戚,一家为官家所办,只收官家女眷,另一家是平民所办,什么人都收。当然,皇室和官眷也绝不可能去读平民书院就是了,有失身份啊,这个时代风气再开放,等级尊卑的观念也是深入骨髓的。 皇家办的书院,全天下仅有一家,官办和民办的书院,那就多得很了,只京都这一座城内就有几十家,官办书院多,是因为京中官儿多,大大小小数以千计,官员娶妻纳妾生儿育女,除非因为个人原因而子嗣艰难的,哪个当官儿的家里没有十几个儿女的?譬如武玥他们家,京都大街上随便扔块砖都能砸瘸两个有官衔的,官二代更是多如牛虻,官办书院自然也就跟着竞相鹊起,百家争鸣了。 这里头最有名、教学质量最好的一家,就是燕七要进的“锦绣书院”,从这家书院里出去的女子,无一不成为令人交口称赞的官夫人,甚至很有几个还嫁进了皇家圈子,就连当今的皇后娘娘及宠冠后宫的闵贵妃都是从这家书院“毕业”的,这无疑令锦绣书院名声大涨,许多高官权贵人家挑媳妇,首选都是锦绣书院的女学生。 有了盛名在身,锦绣书院不愁生源了,可是京都成千上万的官眷都想跑这儿来读书咱也盛不下啊,怎么办呢?设个门槛儿吧,想入学,先考试,把学校所有开设的科目做成签,然后让你抽,抽取其中的六门进行入门考试,成绩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六门平均成绩在七十五分以上的方能被录取——别问甲乙丙丁和分数之间是怎么换算的,说你是几分你就是几分,名校就是这么任性。 经过入门考试这么一海选,锦绣书院的学生素质整体都拔高了一个档次,名声更大了,慕名请求入学的学生也就更多了,入学的门槛越调越高,燕七要是真用正当方式入学的话,指定是没希望的,关键这位是用非正当手段进去的——燕三老爷就在锦绣书院任教书先生,锦绣书院给予正式员工的一大福利就是:员工家属可以免试入学。 文曲星转世的燕三老爷没兴趣做官,好在燕老太爷对儿子做官这种事也不是特别执迷,家里已经有两个做官的儿子了,小三儿不喜欢做就不做吧,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为朝廷培养人才,一样是为国效力,挺好,燕老太爷就曾是锦绣书院的先生,现在退休在家修身养性,对于愿意子承父业的三儿子,也是乐见其成的。 顺便提一句,锦绣书院旗下有男学也有女学,男学叫做“锦院”,女学叫做“绣院”。 燕府一家子,从燕大老爷开始,到第三代年纪最小的在读学生燕九少爷,全都是或曾是锦绣书院的学生。 一声鞭响,马车鱼贯开动,迎着春天清晨的阳光,驾向新一天的鲜活人间。 第9章 书院 思考,是最深奥最有用最美好的一…… 燕七同燕二姑娘燕五姑娘共乘一辆马车,三个人都是嫡出,庶出的燕六燕八在另一辆车上,这个时候出身又成了人以群分的依据。 第6节 燕二姑娘是燕府第三代的头一个女儿,已过了及笄之年,严格说来已经可以嫁人了,不过这个时代的婚龄跨度比较大,从十三岁到二十岁,这个区间里可以随便,早于十三岁也没关系,晚于二十岁的话家长就要受罚了,毕竟在这个时代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嘛,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的行为都是违法哒。 燕二姑娘十五岁,婷婷玉立,容貌姣好,三分像了燕大老爷,更多的则随了燕大太太,清艳里透着淡冷,话不多,然而自有一股内敛的长姐之威,要说傲娇的小公主燕五姑娘在这个家里最怕谁,除了燕老太爷燕老太太之外,就属这个嫡亲的长姐了,因而这会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换作平时早便冷嘲热讽技能全开,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把燕七轰成渣。 燕二姑娘只管拿了本书在手里翻看,脸上一派淡然。 难得清静,燕七歪着头透过车厢壁上嵌着的明亮玻璃向外看,马车拐出柳长街,渐渐行上更宽的街道,便见街两边墙接墙,瓦连瓦,巷如蛛网,院如棋盘。时辰虽早,街上也已是人流如织,士工庶农商,老幼病残孕,穿精绸的着粗布的,抬轿子的骑大马的,卖柴卖花卖早点,推车挑担扛麻袋,贫富贵贱男女老少,说唱争吵哭笑打闹,一轴人间百态的生活长卷就这么在这小小一方窗口里徐徐铺展开来,谓之繁华,谓之盛世,谓之天下太平。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拐上一条名为“折桂”的大街,折桂大街旁边是一条数米宽的城中河,河名“芝兰”,这一街一河之名即取“芝兰秀发,折桂争先”之意。 行至此街,人流明显渐稀,且观行人多为士读。河街并通,街有车马,河有乌蓬,沿路春柳连行,拱桥成串。 河的对岸,白墙灰瓦屋脊连绵,门楣上匾额招牌一块比一块古雅精致,定睛细看,原来是一片“文化区”,所有的店铺都做的是书画文艺的生意,烟水缭绕间透着浓浓的书香气息。 河的另一边则是百姓住宅,却不似城中心的住宅区那样喧闹盈沸,据说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文人清贵,自有一番沉静儒雅的气场沉淀在此。 马车沿着折桂大街一路向东,渐渐行入一片开阔地带,大块大块的青石方砖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阳光铺洒下来映射出青蒙蒙的光晕,光晕里,青石广场的尽头处,一大片悠古沉庄的建筑在畅蓝的天空下静静矗立,令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正门匾书“锦绣书院”四枚金漆大隶。 到了。 书院门外的广场上,已停了不少车马,都是来上学的官眷,人人带着随侍的下人,背着大大小小的书匣,甚至拎着包袱,燕七找回了当初大学开学时的感觉,只不知有没有负责接引新生的学长。 燕家众人从马车上下来,随着其他的学生往门内走,燕七回头,看见燕九少爷走在身后。 锦绣书院分为男子部的‘锦院’和女子部的‘绣院’两个校区,锦院位于书院南侧,绣院位于书院北侧,进了书院大门,男女学生便要分流,各自进入本属校区。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燕七对燕九少爷道。 燕九少爷慢慢抬头看天,然后慢慢问燕七:“天天是谁?” “日日。”燕七换成文言文。 “不要说脏话。”燕九少爷慢悠悠迈进南门里去了。 “……” 燕七进了绣院大门,随着大流一路拾阶而上,打眼儿一望,大家的“装备”大同小异,一个丫鬟,一个书匣,一腔期待忐忑。 上得三十六级台阶,方见书院真容,却是满目的奇石玲珑异草芬芳,时而一亭,间或半廊,明轩近水,雅庐临塘,是个清幽雅致不惹凡尘的神仙所在。 燕七吸了吸鼻子。 不愧是京都书院中的翘楚,从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好似整个人都被这样古卷幽苔的气场所洗礼,一颗心骤然沉静澄澈下来,举手投足间都似带上了书香熏染的优雅隽逸,仿佛她这个异世来客根本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每一寸发肤都浸透着对这个时代的虔诚热爱。 女子上学,不为考取功名,只为培养素质。素质不仅要靠言传身教,还需环境陶冶。所以绣院不似锦院那般肃穆庄严,穿过一段漂亮得如同开场白似的进门景观,更大的一片美景雅地又像一幅工笔园林图般铺展在了眼前,一座座明轩绣户掩映在碧树芳丛间,带着东方女子特有的神秘与羞涩显露出只梁片瓦,吸引着人去探寻去了解。 “高年级”的学生们已是自顾自地去往自己的“教室”了,燕二姑娘今年是“四年级生”,嘱咐了几个新入学的妹妹几句,便同她的几位“同学”走了,剩下燕五燕六燕七燕八,四个新来的生瓜蛋子站在原地僵硬。 所有的新生都有几个明显易辨的特征:表情呆滞,目光游移,手足局促,内心咆哮。 眼下燕七的周围已经聚集了百十来个拥有以上明显特征的新生,虽然大家都是官眷,可尊师重道的这个时代,只要进了学校门,大家一律平等,一律要对学校和老师持有最大诚意的尊重与敬畏。 好在令人尴尬的时间并不长,小路上走来几名神色庄重严肃的中年妇人,将新生们引向校园深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离了疼爱自己的长辈和对之前呼后拥的仆从,一时间都有些紧张,个个噤声屏息,只能听得一片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分花拂柳,绕石穿廊,面前便现出一大片敞轩来,门楣上匾书“兰馨堂”三个大字。进得轩内,唯上首设一椅,三级阶下一片空旷,为首的一名妇人径直上前踏上阶去,回身望住立于阶下众人,淡淡声音缓缓传出,道是:“绣院院训十诫,尔等且细听!” ……禁口舌,禁盗窃,禁妒忌,禁淫佚,禁吧啦吧啦吧啦。 女学的校训与七出大同小异,从踏入校门的这一刻起,这些才刚脱离了“儿童”年纪的女孩子就要开始做好为男人服务的准备了。 申明过校训,接下来分班。锦绣书院只女学每年就要招收近百名新生,不可能全挤一屋里学习,至于怎么分,完全靠随机,随机的方式也很雅致,所有新生排起队,一个个上前抽签,签子是用镂空的檀香木片制成的花签,燕七抽在手里细看,见上头画了一枝梅并一句诗:梅花香自苦寒来。 燕五姑娘抽到的是一枝桃花,诗为:小桃枝上春风早。 于是按签分班,燕七就分到了梅花班,燕五姑娘分到了桃花班,燕六姑娘去了荷花班,燕八姑娘茶花班,班级名称以花为主,燕七白做好给“一年二班”下跪的准备了。 绣院的每个“年级”都分有六个班,全院合共六个年级。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十二岁入学,学够六年的话毕业时正好十八岁。对于学生想在这里学几年,学校并没有硬性规定,想要多学几年以便令自己变得更优秀、从而以此来吸引更好的人家求配的学生大有人在,若上学期间说定了婚事并且要成亲的学生亦可以随时退学,只不过一旦成了亲,就再也不准重返书院了——当然,成了亲就要相夫教子尽孝公婆了,谁还能许你上学读书去?上学就是为了嫁人,哪有本末倒置的呢? 燕七捏着手里的花签,抬眼看见武玥和陆藕笑嘻嘻地向着这厢走过来,打暗号似的,武玥冲她道了一声:“梅花——”陆藕便接上:“——香自——”燕七:“苦寒来。” 仨人抽在了一个班,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武玥和陆藕要来锦绣书院上学,燕七倒是一早就知道,武玥的十二叔在书院里教骑射,做为家属,也是免入门考而直接录取的,而人陆藕就是凭真本事考上的了,小团伙里这位同志文化造诣最高。 班级分好,那几位妇人便分别引着各个班的学生离了兰馨堂,这兰馨堂想来就相当于那一世学校的大礼堂,平时用来集合开会的所在。方才宣读校训的妇人做了自我介绍,姓严,身份是副山长,即副校长的等级。 引领梅花班的新学生去教室的妇人就是梅花班的斋长(班主任)了,姓齐,看上去很是温和,三十出头,举止优雅,气质出众。学生们随着她一路往东走,沿石径进入一片梅林,这个时节正有一批晚开的春梅悄然绽放,红粉交映,缀在一株株横逸斜出的虬枝上,如同仙人指路。 梅林深处,彩漆明窗的一处敞轩就是梅花班的教室了,门匾上书着“凌寒香舍”四字,推门入内,先是一间门厅,设着茶座。东边一道月洞门,进得门去,偌大一间敞厅,油光鉴人的榉木地板,十数张红酸枝木翘头案,东墙两扇月洞窗,嵌着玻璃,吊着湘妃竹帘,南墙置了各式条案香几花架,上设一应古董摆件盆花,西墙挂着名人字画,北墙整整一面都是云母落地屏风,屏风前一套大大的红木桌椅,桌面上文房四宝一字摆开,椅上铺着银红撒花椅搭,显见是先生的座位。 这里就是正经上课的地方,现代称为教室,本朝称为课室。除却此处,凌寒香舍里还分有班主任办公室、棋室、茶室、香室、更衣室以及专供随侍丫鬟们休息的等候室等等。 带着学生们熟悉过课室,齐先生便给众人安排座位,燕七被分在靠窗那一面的最后一个位子,一偏头,窗外是疏梅绿地,春日暖洋洋地洒下来,花喜鹊喳喳地跳来飞去,一派幽谧静好。 梅花班合共十九人,一水儿粉粉嫩嫩的小萝莉,至少表面上看来,是。 入学第一天,各类事项冗杂繁多,排完了座位还要选科,必修科目有琴棋书画、女红烹饪、礼仪家政、健体骑射十门,这里所谓的家政,指的是持家之道,包括主持中馈、核算账目、庄铺管理、人情往来等等等等。 健体实则就是体育课,女孩子们也要适当进行体育锻炼,为的是有个强健的体魄用来生养,最好一口气生上十个八个的壮实娃,提高国家人口数量和素质,女人责无旁贷。 至于骑射,平民学校可能不会将之设为必修课,但官办学校大多还是会选择此科做为学生必学的项目,毕竟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身为臣子家眷,自是要将这份荣耀永远光扬下去。 除了必修的十门课之外,还有选修课,选修课的名目繁多,比如武技,比如歌舞,比如茶道、花道、香道、手工甚至医药等等十数门,其中至少任选两门进行学习,有精力有时间的甚至可以全选,没精力没时间的最少也要选够两门,此两门加上必修科的十门一共十二门功课,是要计入每半年一次的考核成绩然后汇报给家长的。 燕七已经对这个可怕时代出现的各种可怕设定具有一定的免疫力了。 在选修课的课单上看了几遍,燕七最终勾选了医药和手工这两门功课,选医药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毕竟古代的医学条件相对落后,能多个保命的手段总比病来时束手无策的好。选手工是为了不用到外面去,坐在桌前就能完成……反正就是挑着能偷懒的科目选。 选好科还有课程表发下来,必修课大家一起上,选修课有专门的老师在专门的教室,到你的科目时你自去寻老师就是了。 搞定科目问题之后,班主任齐先生又扬扬洒洒地讲了一大篇,无非是在学校要注意的各类事项、要遵守的校规校训,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时,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燕家孩子们又乘了马车回转燕府,路上只需要一刻钟,回家吃吃饭,午憩片刻,然后回到学校继续下午的安排。 下午的重点就是由老师带着熟悉整个校园的环境,然后就是登记个人资料,比如身高了体重了,衣服尺码了,因为要做统一的校服,另还发了本学期各科目要用到的学习材料,有的由学校发,有的就得学生自行准备,总之林林总总,开学的头一天就在这繁琐有序的状态中过去了。 “姐儿觉得女学如何?”晚上去给燕老太太请安时,庄嬷嬷笑着问燕七。 “好。”燕七道。 讲真,是好。尽管女学所赋予女人的一切都是为了男人,可至少它给了女人们可以思考的能力和机会。思考,是最深奥最有用最美好的一门学问。 第10章 先生 致童年。 琴棋书画里的“书”,在这里并不单指书法,女学的所有文化课都归在“书”这一门里,好在什么《女德》《女训》《女诫》这类书大家在幼年启蒙时期都已学过了,进了高等学府之后直接就上《四书》《五经》。 燕七的课本是煮雨去领回来的,崭新的带着墨香的线装书,活字印刷已经被成熟运用,翻开扉页,轻吸口气,仿佛肚子里就多了些清词丽藻。 “当当当——”窗外远远地传来上课钟响,当然,这钟是撞响的,沉稳绵长,课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庄重起来。 开学第二天,新生们的第一堂课,新鲜又期待。 门扇响处,游魂般迈进个人来,穿着玄色氅衣,走路也没有声音,脸很白,男性,四十出头的年纪,不苟言笑的模样,手里夹着书,走至课室最前面的大案后直接坐下,一开口便是金铁交鸣般的声音:“哝,昔仲尼既没,仲弓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 喂——等等——泥马,这就开讲了?前戏呢? 课室里立时响起一片慌乱的翻书声。 男女大防的日益宽松,使得女学里的男先生成为极其自然的存在,甚至书院里的好几位先生都是男女两院共用的,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尊师重道的当朝,“师徒”在意识里是超脱男女关系之上的一种关系。 女学里讲的文化知识当然要比男学的浅显,女人上学又不是为了考功名,太深奥的不必学,大概了解个意思,与人交际时引经据典的别露怯就行了。所以这位先生就在上头闭着眼睛呲呲啦啦的讲,下头你们爱学不学。 一堂课时长三刻钟,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凌寒香舍里甚至有茶水间,这些官家娇滴滴的千金们课间的时候还能品茶吃糕点。 诗书课上完,先生还留了作业,回家后将今日讲的几篇默写十遍,再把其中道理及意义写下来。 “还好不算难。”武玥伸着懒腰,和燕七陆藕坐在茶水间里边喝茶边闲聊,三个人比较幸运,能分在一个班里,班上其他“同学”大多彼此间完全陌生,这会子都正处在比较尴尬的初步结识试探过程中。 “就是先生古怪了些。”陆藕掩着嘴低声道。 “听说是连考了八次皆落地,最后只好跑来做了教书先生,能指望他有好脸色?”武玥对书院里的八卦门儿清。 “啊,难道他就是‘陈八落’?”陆藕愈发压低声儿,“因为一连八次都落地,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陈八落’的?” “就他。”武玥拈了个瓜子儿嗑,“明儿我带些藤萝饼来给你们吃。” “我家新来个厨娘,会做南边的小点心,又甜又糯,今晚回去我让她做上一匣子,明儿带来你们尝尝鲜。”陆藕道。 “你这副耳坠子是过年时戴的那副不?” “不是,这是另一副,都是一起做的,那副是海棠花式的,这是杏花。” “前儿武十四得了一盒老香斋的胭脂,用着又滑又细,可好了,你们猜多少钱?” “老香斋的东西可没便宜的,怎么也得足一两的银子吧?” “哈!二两!贵不贵!” …… 女孩子们的话题无非也就是吃喝穿戴家长里短,燕七坐在窗根儿,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着窗外春暖花开。 第二堂课是棋艺课,大家集体移步棋室,见当屋摆了十张棋桌,按课室的座位顺序入座,两两一桌,最后就把燕七同学给余了出来。好在桌够,自己独霸了一张,正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大家一起等着教下棋的先生来上课。 上课钟响,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儿,上去叭叭叭地讲,都是些最基础的围棋知识,燕七在家里跟着启蒙先生学过一阵,听起来倒也不费力。 第三堂课学画,凌寒香舍也有专门的画室,第四堂学女红,这一门大家都有基础,从小就开始学,因而教授女红的女先生先让众人各自绣了个花样儿摸了摸底,这才针对性地选择合适的阶段开始教起。 下午第一堂是健体课,小姑娘们在更衣室换上了女式短褐,足蹬小靴,集体拉到了位于锦院与绣院之间的一片宽阔平地上。这个地方叫“腾飞场”,其实就是学校的操场,男院与女院共用设施,燕七目测这一圈也差不多有四百米的周长,地面用红色的土压制得夯夯实实平平坦坦,哪怕是大风吹过也基本上扬不起什么灰尘。 因是男女共用的场地,两院班级又多,所以难免会在同一堂课上有两个或更多的班同时使用,眼下场地中央就正有一班男学生在那里玩蹴鞠,见这边来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由停下来望着这边嘻嘻哈哈地笑。 世风开放嘛,这帮小姑娘见这情形还不至于羞到立刻转头跑掉,有些内向的红了脸低下头,更多的人不管心里自不自在,反正外表看来还都算淡定,目不旁视地只管望着她们的健体课老师。 这位先生人高马大,穿着劲装,小麦色的皮肤透着阳刚健气,目光扫视了一遍站在面前的这帮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来笑:“书院设健体这一科目的意义所在,不必我再阐述了吧?诸位,话说在前,上我的课,把你们那些娇气的毛病都收起来,我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管你们家里官列几品权有多大,在腾飞场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一切都由我说了算!你们可听清了?” 众人不管听着这话高不高兴,嘴上都唯唯诺诺地应了,偏这位还故意皱了眉头追加一句:“敢情儿我教的是一群蚊子不成,大些声回答我——听清了么?” “听清了!”小姑娘们尖着嗓子叫。 叫声方落,不远处响起一片笑声,望过去见又是一班女学生,也由一名五大三粗的男先生带着在那里列队,估摸着也是来上健体课的,此时正都望着这边笑,梅花班的女孩子们便都觉得分外尴尬。 “纪晓弘!你笑什么笑!”这位先生冲着那位先生吼,“好好带你的班!” “我笑关你什么事,管得宽你!”不知跟纪晓岚是什么关系的纪晓弘先生不甘示弱地冲着这厢吼回来,“先把你自己手里头这些娇花嫩柳捋直了再说吧!” “你说谁手底下是娇花嫩柳?!”这位开始撸袖子,“我这儿随便抽出一根儿来就能掀倒你一片!” “吹!接着吹!我看你甭抽一根儿出来了,你直接冲我们这儿吹上一口气,我保证认输!” 梅花班的学生们整个都不好了,泥马这是从哪儿找来的二货先生啊?课还没上先干起架来了,我们还在这儿傻戳着呢,你们有什么恩怨请背人处自行解决行吗?这种事就不要让人围观了好吗?我们连板凳和瓜子儿都没带啊! 第7节 “切,就你那水平,带一个坏一个,带两个毁一双!”这两位还在吵,已经上升到互相攻击业务水平的阶段了。 “嘿哟,好像去年的头魁班是你带出来的似的!” “前年可是我带出来的!” “大前年呢?别告诉我你未老先衰忘记是谁带出来的了!” “大大前年……” 燕七站在队尾,偏头看着另一边。另一边的操场上又排着队整整齐齐地过来了一支队伍,是锦院的男学生,穿着统一的短褐,个个精神抖擞,与此前先到的那一班男生打了照面,双方的先生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带领各自学生分踞一边,一阵调兵遣将,竟是要进行一场蹴鞠比赛。 这是男学生们健体课的内容,燕七瞅见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走到场边,和几位不必上场的男生站在一起。以这位说话行事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的行径,肯定是不可能上场的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燕九少爷也忽然转了头向着这边望,瞅见燕七一身短打的挫样,面无表情地又把脸慢慢扭了回去。 “行了!以前的咱就不说了,有种咱们就比今年!”这边两位教女学生的健体先生吵到了新的段落,纪晓弘撸着袖子叫道。 “行啊,比就比,且看到时候……” “甭到时候了,就现在吧!现在就先看看谁的学生更胜一筹,杜朗,你敢不敢?” “来来来!老子还就不信了!” …… 两班的女学生们面面相觑,这踏马的是幼儿园么,这二位先生怎么这么幼稚!拜托这可是我们新生第一堂健体课啊!我们是女人不是男人啊!比什么比什么啊!比谁跑得慢比谁摔跤摔得花样多吗?! 二位先生显然是宿敌,一碰面就火花乱溅,谁也不肯服软的情况下,女孩子们就成了宿敌相见分外眼红的炮灰。 “比什么?”纪晓弘问。 “你们都会什么?”杜朗转过头来问自己的学生。 大家连忙一起摇头:不会不会,叔叔我们什么都不会。 “也是,我估摸着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也就会踢个毽子荡个秋千了。”杜朗笑了一声,他倒不急。 “我还会踢沙包!”队伍里一位细眉细眼的姑娘不大服气地接茬。 “沙包?唔,这个不赖。”杜朗打了个响指,好像有了主意,转头就去找纪晓弘。 众人纷纷冲那姑娘侧目,那姑娘自知失言,却又不肯示弱,一甩手转头向众人道:“怎么了?对方都挑衅到脸上来了,难不成就退缩了?没个争胜的心,你们千方百计地进锦绣书院来又是图的什么?” 这姑娘还真是快人快语,大家挤破头地进这书院,为的不就是争个好夫君好婚姻好未来?头一天上课就迎难而退,将来会有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挑战,又要从哪里去拿勇气面对? 众人一时各有思量,却听得武玥叫了一声:“说得对!我们与她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都是新进学的,没道理就比她们差,比就比,就算比输了又掉不下一块肉去,咱们就是输了人也不能输了阵!” 众人闻言果然打起了精神,纷纷应和。她们很清楚自己身上都背负着什么,女人这一生最大的事无非就是结一门好亲事,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族,在官家圈子里,一门亲事不仅仅只是缔结两姓之好,它甚至很可能还关系着自己背后整个家族的前程命运,每一个要进锦绣书院的女孩子在入学之前无不被家中长辈叮嘱过:进了锦绣书院,你就一定要做到最好,要去争,要去搏,要去证明,证明给所有人看,你,才是人中之凤,你,才配得上高门权贵,你,才是最值得娶进门光耀婆家的第一夫人! 这么一想,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们便也升出一股子斗志来,在这个地方容不得你软弱矜持,一步跟不上,你可能就会被大部队越落越远,最起码,你得借此机会证明自己有一个足够健康的身体,足够承担起为婆家开枝散叶的重要责任。 振臂一呼的武玥可没想那么多,武将世家的环境熏染,这位只是单纯地有着极强的胜负心,更何况管你是要比什么,人从小跟着家里大伯小叔哥哥弟弟在一处跌爬滚打,踢毽子丢沙包什么的简直弱爆。 两位先生很快便商量出了要比试的项目,鉴于这帮姑娘都是才刚入校,健体课要学的东西一样还没学,所以就选择大家小时候基本上都玩过的游戏来对决,那就是:丢沙包。 规则简单:猜拳决出攻守双方,攻方分成两拨,分站于场地ab两端,守方站于ab之间,a端攻方向着b端的方向丢掷沙包袭击场地中的守方,守方进行闪躲或接取沙包,如若沙包未击中守方人员,则b端的攻方拾取沙包后继续向着a端的方向投掷沙包并袭击守方,如此往复攻击。 如若沙包击中守方人员任一部位,则被击中人员出局,退出场地,直至守方最后一名人员被击中出局,判定攻方胜,而若守方将攻方投掷的沙包接住并且没有落地,则攻方本次投掷沙包的人出局,直至攻方最后一名人员出局,判定守方胜。 规则宣布完毕,双方各派一人代表本队猜拳,杜朗便点了方才那名细眉细眼的姑娘出列,结果对方胜出,先做守方,两队点了点人数,梅花班一共十九人,对方李花班一共十八人,因而梅花班需要去掉一人,站在队尾的燕七就这么光荣地被排除在了比赛之外。 第11章 健体 全世界都在玩儿我。 梅花班兵分两拨,九人一组,分站ab两端,李花班十八人,全部站于ab之间的场地正中,纪晓弘与杜朗为裁判,分别监视攻守双方是否有违规现象出现。 沙包还真有,书院的“器械库”里存了十几个。 一声令下,比赛开始。 攻方投掷沙包,守方躲避或者接取。 一帮女孩子开始尖叫,不管投没投着,反正先叫起来再说。场中的守方人多,挤挤挨挨之下沙包轻易便能丢中,中包者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就稀里糊涂地出了局。 “站开点站开点!身体要灵活!”纪晓弘在旁边喊。 攻方继续丢沙包,准备做投掷的那个女孩子将沙包捏在手里,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一时犹豫不知要扔哪一边,燕七断定这位一定是天秤座无疑。沙包软绵绵地丢出去,连半场都未过,更没挨着守方的一片衣角,对面的攻方连忙跑出一个人来将沙包捡起,回到攻击线以内继续投掷。 你来我往十几回合,守方众人随着沙包的投掷不断地转身变换方向,有身体不协调的转了几下就脚下绊蒜跌倒在地,好在地是土地,摔一下也不算疼。 对于平日运动很少的千金闺秀们来说,这个游戏实则守方更不容易,不仅要求身体的灵活性与协调性,还要有足够的体力转来转去跑东跑西,十来分钟下来,守方已经全军覆没,一次沙包都未接到。 梅花班的学生们轻声欢呼——闺秀们嘛,还不至于要用到咆哮来庆祝。 稍歇片刻,攻守互换。 梅花班的大部分同学比起李花班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被一击命中就是自己控制不住身体而跌倒,然而梅花班却有个武玥,在守方阵营里左躲右闪灵活得很,甚至还接下五六次沙包,连杜朗都在场边叫起了好。 梅花班的同学们被武玥的表现激起了热情,出局的人在场边为她击掌加油,还留在场中的人则打起了精神积极应对,然而此游戏毕竟是一个集体项目,只有武玥一个人表现得好也无法挽救局势,最终场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体力下降,终究还是被击出局。 两局比下来,梅花班为攻方时无一人出局,李花班为攻方时有六人出局,很明显,梅花班胜出。 “再来再来!”纪晓弘不肯罢休,“这一回合只能算是摸底,没有应用战术的比赛能算比赛吗?再来!三合两胜制!” 攻守互换一次算是一回合,纪晓弘这一要求倒也不算无理取闹,杜朗看了眼自己手下这帮小姑娘,此刻都正娇喘连连有气无力,毕竟都是千金之体,猛然接受略大些的活动量都有点承担不来。 “不若这样吧,”杜朗和纪晓弘道,“第二回 合不要再上这么多人了,就从各自班上挑十名进行吧。” 纪晓弘同意了,要挑当然得挑体力好的灵活性佳的,刚才第一回 合让他对李花班上这帮姑娘的素质多少有了些了解,于是很快便点齐了十名。 梅花班这边,杜朗头一个就挑了武玥,然后是那位细眉细眼的姑娘,最后向着燕七一指:“还有你,方才没有参加,这会子体力比她们都足,这一回合你来加入。” 这游戏燕七小学玩了六年,这会子让她上场,那纯属就是用来碾压李花班可怜的小朋友们的,第二回 合上半场仍由梅花班先攻,燕七捡起沙包,随便那么一丢,两丢,三丢……不过五分钟,李花班守方的同志们就全军覆没,纪晓弘老师所谓的战术一点没用着。 “嗬,还是个神投手。”杜朗笑着看了眼燕七。 梅花班换到守方,燕七和武玥两个你接一次沙包我接一次沙包,又不过五分钟,攻方的李花班悉数出局,梅花班取得压倒性胜利。 “服不服?”杜朗叉了腰得意洋洋地问纪晓弘。 “行了行了,不过是哄这些孩子们玩的游戏,你也当个什么似的显摆,”纪晓弘将手一摆,“有本事一个月后竞技会上见真章。”说着便带了自己班的学生们上正经课去了。 杜朗也不多缠,让梅花班的学生们重新整好队,道:“玩过游戏也该正经上课了,在健体课上除了要学会强身健体之外,你们还将学习竞技技能,体现一国国力之强的,不仅仅是土地、军队和财富,这天下无论男女,都是天子子民,民强则国强,纵然如今四海升平,也需时时存有居安思危之念,身为国之一员,自当竭尽所能保家护国,即便诸位身为女子,亦当为国尽力尽忠,虽不要求你们去冲锋陷阵,但也要求在非常之时不要成为国之拖累,你们,可听明白了?” 就是说让女人不要当男人的累赘呗,男人骑马跑路的时候女人得能跟上,男人搭弓射敌的时候女人得能递箭,男人翻山越岭的时候你不能拖后腿,男人死光的时候你得接手继续保家卫国。 不愧是全能媳妇的培养基地。 “明白了。”好媳妇预备役们齐声应着。 “第一堂课就先练跑步吧,”杜朗用手比划了一下,“排着队沿场地外圈慢跑,目标是一圈,可以跑得慢些,但不允许停下或走步,就从这里开始吧。” 一帮千金闺秀们就开始沿着操场外圈跑起来,燕七被这诡异的古今交错感搞得十分恍惚,这可太逆天了,怎么这个时代总给人一种出现bug的错乱感脚啊? 确定开国皇帝不是穿越前辈吗? 实在太颠覆那么多年看宅斗小说形成的架空世界观了啊。 难道这是个体育竞技类的副本? 你能想像一帮金钗玉簪襦裙深衣的古典仕女换上短衫裤褂撒腿就跑的情形吗?! 说好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封建女人行为守则呢? 说好的高门大户不受宠的嫡/庶女凭心机靠手腕斗主母/小妾斗姐妹/刁奴最终嫁得金龟婿的传统宅斗桥段呢? 剑走偏锋有风险,任性设定需谨慎啊。 对啊,任性,这个时代太任性了,让一帮千金闺秀绕场跑圈究竟是什么路数啊,开放度和自由度太大一时竟有些承受不来啊。 这莫名的“全世界都在玩儿我”的诡异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嗵!”燕七被响在自己后脑勺上的这一声打断了脑子里的弹幕刷屏,头一疼眼一花,身子向前一趔趄,人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摔了出去,直接五体投地趴了个实在。 “呀——”有几个女孩子尖叫,接着远处一阵脚步声向着这厢匆匆奔过来。 燕七趴在地上眩晕了一阵,这一下子必须是轻微脑震荡啊,她都有点想吐了。 片刻起不了身,脚步声已经到了身边,一个声音低下来问她:“晕了啊?” 你说呢,不晕能随便就往地上趴啊。 “还能不能动?”这声音又问,哑着嗓子,典型的正处于变声期的男音,像感冒了的老鸭子叫。 你说呢,能动还在地上一直趴啊。 “说话,能不能动?”哑嗓子有点不耐烦。 卧槽你还不耐烦了,滚滚滚,声音难听死了。 这人并没滚,伸了手过来扯住燕七胳膊,一边一根,然后用力往起一提,上半身是提起来了,下半身还在地上,手再不小心稍微一松,燕七就跪好了。 “有事没事?”这人探下头来瞪向燕七。 你眼呢,都晕成这样了能没事?燕七扶着头抬眼看他:“你们是双胞胎?” “……”好嘛,看人都看出重影儿来了,这肯定是给砸晕了。这人脸色有点不大自在,正要说话,又有几个人跑到了跟前,其中一个就叫起来:“元昶,惹事了吧?!还臭吹你那脚法好不?是好,准准砸人后脑勺上!” 旁边的人就跟着轰笑,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让元昶赶紧道歉。 “都滚一边去!”元昶语气里似有几分恼羞成怒,一把将燕七扯着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道,“你行不行?难道还要我背你去看郎中?” 你个踢球肇事的还理直气壮啦?!手放开,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我告你酒驾啊! “只怕你找不到郎中。”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在燕七耳边响起,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胳膊扶住,顺便拂开了元昶扯着燕七胳膊的那只手,是燕九少爷。 “李医师不就在百药庐么?”元昶语气带着疑惑。 百药庐相当于校医室,是书院为防万一专门设立的,李医师就是校医。 “你这样的脚法,我怕你拐去了藏书阁。”燕九少爷不紧不慢地道。 藏书阁是书院的图书馆,离着百药庐十万八千里。 “你——你再说一遍?!”元昶受嘲,登时大怒。 “呵呵。”燕九少爷结束聊天模式,扶了燕七转头走。 “燕九!你给我站住!”元昶不依不饶地两步追上来拦在头里,怒瞪着燕九少爷,“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够胆就再给小爷说一遍!” 燕七偏脸问燕九少爷:“你同窗啊?” “嗯。”燕九少爷道。 第8节 “看着挺欢实的。你这孩子怎么偏就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啊?”燕七道。 “蚂蚱也蹦得欢,连冬都过不了。”燕九少爷淡淡道。 “你知道什么动物才总是慢吞吞的么?”燕七问。 “你知道什么动物才总是面瘫着脸么?”燕九少爷反问。 “乌龟。” “羊驼。” “……你们下堂课学什么?” “算术。” “这个也学啊?那我问你,小明一共有十八个苹果,一口气吃了十三个,还剩几个?” “小明死得真惨。” 姐弟两个边说边绕过元昶走了,被直接无视的元昶立在原地一脸凌乱:小爷在跟你们说话啊!什么叫“看着挺欢实”啊?!小爷这叫强壮好嘛!你才蚂蚱!你全家都蚂蚱!有你们这样自说自话把人当空气的嘛?!瞧不起人是吗?!你们知不知道小爷是谁啊?!你们—— 燕七向杜朗请了假,燕九少爷便带她去百药庐看大夫,元昶在后面气鼓鼓地跟着,毕竟他是肇事者,本着“大丈夫敢作敢当”的人生信条,自是要跟去承当一切后果。 “你到底有没有事?”元昶跟在慢吞吞走路的姐弟俩身后,一派的不耐烦,“我还要去和他们蹴鞠,你要是不能走快,大不了我背你去!” “啊,你要是着急就先去吧,”燕七回过头来和他道,“如果医师检查出问题来,我会通知你的。” “通知我……”元昶嘴角微抽,不就是让球砸了下脑袋吗,那里头充的是气,又不是铁,还能砸你个脑浆迸裂啊?!瞅这意思还想不依不饶了是怎么地?!“行啊,医药费我出,我现在就能出,十两银够不够?不够就二十两?”语气里满带着讥讽,把燕七当成了碰瓷大妈。 这个时代的一两银合人民币三百元,二十两就是六千元,皮球抽一下脑袋要六千医药费,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 “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不怕丢啊?”燕七道。 ……重点是这个吗?!元昶继续抽嘴角,他还真没带这么多钱。 “书院里看病还要收钱呀?”燕七转回头去又问燕九少爷。 “总不能让医师靠吃药渣过活。”燕九少爷淡淡瞥了自己这位亲生的傻姐一眼。 “我选修课选了医药,会不会是这位医师教啊?” “那他会提前知道有一种傻无药可医。” “……” “……”元昶简直想要抓狂,这二位也太会转话题了啊!几次三番让他的拳头打进棉花堆里了啊!这么自然地避过锋芒会不会显得演技太刁钻啊?! 元昶已经不想再理这两人了,憋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气只管跟在后面,三个人从腾飞场出来一直往东走,穿过一小片迎客松林,出现几畦田地,细看田里种的却是各色草药,药田旁边,一片土墙茅顶的田舍搭在那里,门楣上挂着写有“百药庐”三字的匾额。 这一片房舍既是医务室又是学医药的学生们上课之所,土墙上嵌着明亮的玻璃,从外面一眼便可看到室内整齐的课桌,此时没有课,做为教室的房间空无一人,从正门进去,沿走廊直行,尽头处一扇小门,门上挂着牌子,写有“医室”二字。 医室是李医师的办公之处,没有课业要教授的时候他就在这间屋中休息或备课。元昶几步迈上前去敲门,半晌无人应。 “不在?”元昶有些烦躁,李医师这会子若是不在,他怕是还要陪着这面瘫脸的笨丫头在这里等,他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宝贵的蹴鞠时间,加大力气又敲了几声,见仍无人应,便往旁边走了几步,旁边是医室的窗户,嵌着玻璃,透过玻璃向里望,然后元昶就“咦”了一声,大步走回来“咣咣”地使劲砸门。 第12章 药庐 如今教师里也出败类。 燕七走到窗边向里瞅,见北墙整面一壁都是药橱,靠西墙的是一张罗汉床,东墙陈设着药炉、药锅、臼子等物,当屋则是一套桌椅,而就在这张桌上,趴着一位穿着藏蓝衣衫的人。 睡着了么?元昶这都快把门卸下来了,睡得再死也该被吵醒了,可这人却仍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燕七伸手推了推窗,连个缝也推不开,元昶在那厢又是砸门又是推,却也无从得入,显见这医室是从内部将门窗全部插了起来的,除非桌上那人起身过来开门,否则外面的人要想进屋,也就只有强行破门一途。 “别砸了,”燕九少爷对元昶道,“你脚程快,去叫人。” 元昶停下手看了燕九少爷一眼,果然转身匆匆跑了,燕九少爷在后头慢声叮嘱:“别跑出了书院门。” 书院门距百药庐拐个弯儿还有五万四千里。 都这个时候了这货还不忘嘲讽。 “李医师是不是死了。”燕九少爷站到窗外往里看,似乎和燕七一样对死人免疫。 “咱走吧。”燕七道。 “他若当真是死了,一会子官差来了还得叫你我回来问讯。”燕九少爷回过头来看着燕七,“怕了么?”不等燕七作答,已是走到旁边的课室门口,推开门向里一指,“去里面坐着等吧。” 这货几时这么会心疼人了? “免得你吓晕在地还需我扛你,你这么胖。”燕九少爷慢悠悠补了一句。 “……” …… 乔乐梓乔知府带着一干小弟赶到锦绣书院的百药庐时,医室的门已经被人强行从外面砸开,正主李医师被放平在地,脸上盖着布,显见已是死尸一具。书院的几位领导面色凝重地站在医室外,倒也很清楚规矩,没有大肆破坏死亡现场。 照理这样的死亡事故衙门派几个差役过来处理也就完了,奈何锦绣书院它不是一般的书院,这里头的学生可都是官眷,这里头的老师那都是名儒,这书院的大山长那可做过帝师,乔知府一听这信儿哪敢怠慢,若是衙门里事忙吧他也就不过来了,正赶着今儿下午他碰巧格外的闲,一把贱骨头不干活就又痒又疼,于是乎就亲自带着人跑来掺和了。 趁着衙役们一拥而入进屋勘查的功夫,乔知府与这几位闻讯赶来处理善后事宜的校领导简单招呼过,紧接着便直接进入正题:“谁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 领导甲带着乔知府往旁边的课室去,一进门乔知府就无语了:怎么又是这俩孩子啊?就算燕子恪上辈子坏事干太多也不能把衰运报应在孩子们的身上嘛,真是的。 俩孩子起身冲他行礼,旁边还夹带着一个半大小子,眉似刀裁目如点漆,十分地精神。 “说说当时的情形吧。”乔知府随便拽了把椅子坐下,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 元昶操着一副老鸭嗓把经过讲了一遍,也不过几句话的事,听得乔知府头皮直发麻,正处青春发育期的熊孩子们还真是杀伤力巨大啊,听这嗓子锯的。 “你们来时的路上可曾遇到行迹看上去较为可疑之人?”乔知府待元昶说完便问。 虽然还不确定死者的死因,但总归还是要问得全面些详细些才好。 三个孩子一起摇头。 “进药庐时可还有别人在?”乔知府问得很细。 三个孩子继续摇头。 才问了两句,便有个小衙役拿了张纸过来交给他:“在死者桌上发现的。” 乔知府接在手里细看,见竟是封遗书,内容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吾自知罪孽深重,枉为人师,无颜再活于世,今自裁以谢罪。 落款李意堂,是医师的名字。 “自尽?”乔知府挠了挠自个儿的大脑袋,“仵作呢?” 仵作进来回话:“死者乃中炭毒而亡。” 炭毒就是一氧化碳中毒,乔知府听了元昶方才的证词,知道李医师身亡的那间医室门窗都是关严了的,且药炉里的炭烧得很旺,以至于闻讯赶来的校领导们第一时间没敢进屋,先开了门窗放了半天的气方才入内。 若是中炭毒而亡,那基本就是自尽无疑了,但……既然下定决心要自尽,医室里有毒的草药多得是,做为一个医师,给自己做点致命的毒药不是轻而易举么?舍弃这种简单直接的自杀方式而选择中炭毒慢性死亡,这又图的是什么呢?因为怕受罪所以想毫无痛苦的死去?这一点用草药也能做到吧?何况如果想要自杀,死在自己家里不是更方便?跑到书院来死,难道不怕自己的“罪孽”闹到人尽皆知? 可疑。 乔知府手指在桌面上一敲,和仵作道:“细查!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放过!” 仵作领命而去,乔知府便同屋里三个孩子道:“这厢暂且无事,你们先回去,然而兴许后面还会传你们来问话,不要乱跑。” 燕七三人便离了百药庐,沿着药田往回走,元昶走在前面,低了头边踢着垄上的土坷垃边想着心事,忽然扭头盯向燕七,道:“你头还疼不疼?” 燕七摇头,元昶却转身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了她胳膊就往百药庐的方向走:“我知道李医师的跌打损伤药在哪里放着,我帮你抹抹!” “我已经不疼了啊。”燕七被拽得踉跄,元昶足高她一头零一个脖子,虎里虎气的劲儿足得很,拎她就跟拎小鸡似的毫无压力。 “不疼也得抹!”元昶走得反而更急,燕七已经快要奔腾起来了。 这熊孩子是想回去看热闹吧!想看你就说啊!遛狗都不带你这样狠拽硬拉的好嘛! 燕九少爷虽与元昶是同班同学,然而这娃上学早,比同级的学生要小三四岁,虽然心理早熟(燕七如是说),但生理上还是个未发育的小男孩,面对大他几岁的半大孩子,这位也没有足够的武力值能阻挡,只得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睛眯起来,透出足以令某人一激凌的不祥之气。 某人只管拽着燕七往百药庐飞奔,却不走正门,而是绕路拐向了药庐后方,寻到某间屋的后窗处,轻轻用手一推,那窗便悄无声息地开了,却是位于医室旁边的一间小室,小室内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还有一个洗漱架子,似乎是李医师平日用来暂时休息之所。 元昶蹑手蹑脚,动作极轻盈地一个跃身跳进了窗去,落地竟是一丝声音也未发出,颇有些功夫底子,而后冲着窗外的燕七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 这是拉她过来当幌子呢,万一被人发现了就说是带她来上药的,想来那几个校领导也不能拿他怎么地。 燕七转头就走了,她这么老实一孩子,最遵守各项纪律了,偷听偷看这种事她才不干。 梅花班下午的第二堂课是礼仪课,燕七已经误了大半堂,这会子不好进课室去,只得在茶水间里等,一手支了下巴撑在桌上,想着那位毙命的李医师。 自杀了啊……一氧化碳中毒,相对来说较为慢性的自杀方式,完全有机会中途反悔夺门而出,用这种方式自杀,看来死意是非常坚决的呢。 可是……一个态度这么坚决的求死者,还有心思在写完遗书后把笔尖的毛滗顺了么? 燕七站在医室窗外向屋里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李医师陈尸所伏处的桌子,那封遗书就放在桌面上,纸上的字燕七看得一清二楚,别怀疑她的视力,这肉躯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视力好,标准的飞行员眼睛。 那桌面上文房四宝样样齐全,在放置遗书的纸旁有一枚瓷制笔山,笔山上架了一支蘸过墨汁的笔,显然死者的遗书就是用这支笔写下的,而这支笔的笔尖,掭理得如同箭尖一般顺滑整齐——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写完遗书随意丢下笔是最正常的反应,将笔妥妥架回笔山亦可以理解为习惯性、下意识的动作,然而写完遗书后还有心情将笔尖仔仔细细地掭顺,这就有点儿不大合常理了,除非李医师同志是个处女座,不过照燕七观察,那医室里瓶瓶罐罐各种用物摆放得十分杂乱,地面上也随处可见药渣灰屑,显见这位李医师并不是什么好干净、有强迫症或一丝不苟之人。 那么大一间屋子,上百个盛药的抽屉,数十只瓶罐器皿,桌椅床柜外加一具尸体,偏偏只留意到了那么纤细的一束笔尖,燕七也挺佩服自己的视角和脑洞的,当然,她更相信这世上的事有太多不能以常理推断,每一天每一时每一秒都有各种巧合在不断发生,谜底,要靠事实和证据来证明,柯南·道尔说: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也一定就是真相。 下午的第三堂课是选修课,在慰问过燕七的脑袋是否有问题之后,武玥要去上她的武技课,陆藕要学茶道,燕七看了看自己的课程表,发现她今儿要上的正是医药课。 不管授课先生是死是活,总还是要先去百药庐报个到,三人从凌寒香舍出来之后就分头去寻自己选修课的教室,燕七则再一次前往百药庐。 才行至那片迎客松林,就听得头顶上一声老鸭子叫:“喂!” 燕七循声才一抬头,那鸭子已经从树上落下来了,就立到眼么前儿,横眉竖眼地瞪着她:“你竟敢自己跑了把我甩那儿!害我让那姓乔的捉住百口莫辩!” 卧槽我留在那儿又能起毛线作用啊,让姓乔的捉住那也是两百口莫辩啊。 “哦,他没骂你吧?”燕七说着就要擦肩过去,被元昶一闪身又拦在前头。 “你倒好意思问!副山长还道我是去捣乱的,若你当时在场,也可为我证明我是替你找跌打损伤药去的!”元昶压下头来恶瞪着面前的小矮胖子。 “你下堂课上什么啊?再不回去可就又旷课了。”燕七再次擦肩过去。 “……”又特么是这样!这丫头转移话题的技能简直满点啊泥马!“你给我站住!”元昶一把扯住燕七胳膊。 燕七回头看他。 “你……”元昶忽然对上身前这张面瘫脸上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就不知咽到了哪儿去,干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并不好听的声音,“你怎么还往那边去?姓乔的已经让人把那儿封围住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我去上医药课。”燕七也觉得愁人,这死了先生不能上课咋也没人来个通知啊,万一书院寻了临时的授课先生来呢,她要是不去百药庐看一眼再把这堂课也错过了,这一下午可就真荒废过去了。 “让鬼给你上啊?!”元昶觉得这丫头不仅脸不好使,脑子也不怎么好使。 “我过去看看,万一呢。”燕七迈步要走,胳膊却被元昶拽得牢牢,“你还有事啊?” “我……”元昶想起自己堵这丫头的目的来了,“你太不讲义气!把我一个人丢那儿!” “你害怕死人啊?”燕七问。 第9节 ——重点不对好嘛!这蠢丫头简直天生自带气死人技能啊!元昶重重喘了两口粗气,咬牙道:“副山长罚我写检讨书,这都是你害的,你帮我写!” “好吧,你几时交?”燕七道。 “几……”元昶一卡壳:这就答应了?!还以为她会拒绝然后和他据理力争什么的呢,她怎么——她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太让人烦躁了啊! “明天交!”元昶有气无处出,一把甩开燕七胳膊,“你给我好好写!” “行,明天让燕小九递给你。”燕七胳膊被甩得生疼,“我走了啊。”一边揉着一边真走了。 元昶气得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 燕七走出小松林,远远就看见百药庐外已聚了一大批学生,有男有女,大大小小,或交头接耳或踮了脚往药庐里瞅,药庐门口被两名衙役打扮的人守住,一位先生模样的男子正从庐内出来,冲着学生们摆了摆手。 燕七走近前时只听到这先生话说到尾声:“……暂且先回各自课室,不得乱跑乱串,不得在此间附近逗留,不得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如经发现,严惩不贷!” 好吧,这堂课又泡汤了。燕七转身往回走,却见那元昶就在身后不远处站着,双手环在胸前目带嘲讽地看着她:“我就说你这课必定上不了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言重了啊。 见燕七全未把自己这话当回事,元昶莫名就又生出一股子火气来:“你去哪儿?!” 燕七不停步地往回走:“回课室啊。” 元昶有点着急——不能让这臭丫头就这么走了——他一肚子火还没撒出来呢!“你就不想知道李医师为什么要自尽啊?!” “不想呀。” 妈的你们女人的好奇心呢?!“我告诉你,我知道李医师的一个秘密!”元昶凑过来,有些恶狠狠地压低着声音对燕七道。 “哦。”燕七道。 “……”元昶气死了,一把扯住燕七不许她再走,“知道是什么秘密吗?” “我并不想知道……” “我偏要让你知道!”元昶瞪着她,嘴角带着一抹“残忍”的笑。 好残忍呀好残忍呀。“好吧,你说。”燕七道。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元昶咬牙切齿,“……李医师,尚未婚娶,然而,在医室旁边那间小室里,他藏着一个匣子,匣子里锁着一件女人的肚兜,有一次我受了皮外伤到药庐来上药,无意中路过小室的后窗,看见他正拿了那肚兜在鼻下嗅来嗅去,你说古不古怪。” 原来这小子那会儿悄悄从后窗溜进那小室是为了这个……啧,不得不说,这个熊孩子也脑筋也是挺灵活的。 女人的肚兜……燕七回过头看了看百药庐的方向,枉为人师,这话看来许并没错。 第13章 闲着 大家今天都很闲。 “我刚才悄悄进去找了找,发现那肚兜已经不见了,”元昶脸上带了几分得意和郑重其事,“李医师这个人我最了解,我练武时常受些皮外伤,隔三差五去找他帮忙上药,一来二去就混得熟了——他才不会自尽,他可是怕死得很!天天给自己配养生壮阳的丸药……” 壮阳?可怜的李医师。 这俩字儿是元昶脱口而出的,反应过来时脸上就有些不大自在,瞟了眼燕七,见无表情依旧,这才略略放了心,续道:“且他还好色,时常盯了漂亮的女学生们看,过年的时候我曾在街上看见过他,他没看见我,只顾和别人说话,我当时听了几句,他喜气洋洋地告诉那人说他准备娶媳妇了——这才过了几天?说他是自尽,我可不信!” “这些话你跟乔大人说了么?”燕七问他。 “我为何要跟他说?”元昶目露恼意,“若不是他拦着我,我早跳窗跑了,何至于被副山长发现!” 拦着你不让跳窗,那是因为你破坏现场了呀,那小室的后窗并没有插,从小室可以进入医室,小室的门是从内插住的,医室的门窗也都插得严严,如果李医师当真为他人所杀,那么凶手离开百药庐的方法也只能是从小室的后窗跳出去,万一在窗台上留下脚印了呢,你这熊孩子进进出出的,不破坏现场才怪。 “好吧,那我回去了。”燕七没兴趣听八卦,抬步就要走。 “喂!你——”元昶也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想拦着这丫头,话才起头,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匆匆跑过来,见是个小衙役,至跟前喘着道:“这位公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问话。” 锦绣书院里的学生皆是官家子,小衙役言辞间自是不敢怠慢。 “乔大头怎么这么烦人?!”元昶眼一瞪,小衙役吓得一缩头。 艾玛这位小公子究竟什么身份?竟然直呼我家大人的绰号! 然而身份再高,在太平城的地盘上,四品以下的家伙们还是要听乔大头的吩咐,何况元昶只是个官眷。看了眼旁边暗搓搓一直想抬脚就走的燕七,元昶嘴角一歪:“你跟我一起去!” 关我个毛事? “你得跟去为我作证,我是为了给你找药才跳进那小室去的。”元昶抬着下巴睨着燕七。 你分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吧。 “那就去吧。”燕七道。 “……”——就是这种完全不坚定的立场太让人恨到牙痒了啊啊啊!元昶好想抓狂,你特么坚决地拒绝一次会死啊?会死啊?别人说啥你就听啥啊?别人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啊?有没有性格啊你!有没有脾气啊你!有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啊你! 莫名火大的元昶带着燕七跟了那小衙役重新往百药庐去,直接就被领去了医室旁边那间小室,乔知府乔大头此刻正立在房中唯一那架老榆木柜子前,柜门开着,里面有格架有抽屉,格架上胡乱塞着几件衣服,抽屉被人拉开,放着些碎银、草纸、梳子等物,在那些杂物中间,一只狭长的匣子已被打开了盖儿,然而里面却空无一物,想就是元昶所说的李医师用来藏女人肚兜的匣子。 乱塞的衣服,抽屉里的积尘,都可证明这房间的主人李医师实在不是个爱整洁的细心之人,那么那支使用后被掭顺的笔…… “请元三公子过来是想问一问,”乔知府开门见山地看着元昶,“你方才进此房间时,可曾动过这柜中之物?” “动过。”元昶是在翻柜子的时候被乔知府现场捉住的,自是无法否认。 “都动了些什么?”乔知府问,方才也曾问过元昶同样的问题,只不过这小子一口咬定是来找药的,且也确无作案嫌疑,这才暂时放了他走。 “开了抽屉。”元昶也没有故意隐瞒,双手环着胸一派趾高气昂,全未把面前这颗大头放在眼里。 乔知府不以为意,只指着抽屉道:“你方才打开抽屉时,这抽屉里的东西就是现下这副情形么?” “匣子盖儿并没有打开。” “哦,这盖儿是本府才刚打开的。你可曾打开这匣子看过?” “看了,里头什么都没有。” “据本府所知,元三公子是这百药庐的常客,李医师的药都放在何处,元三公子难道不知?这小室不过是他的临时起居之所,不可能有什么跌打损伤的药放在此处,元三公子为何要到这小室里寻药而不去旁边的医室里寻呢?”乔知府将一对犀利的小眼睛望在元昶的脸上。 “……我乐意。”熊孩子就是这么任性。 “咳……我看还是请副山长过来继续问吧。”乔知府拿副山长来压元昶。 是学生就怕老师,千古不变的定律。 然后元昶就被副山长拎走了,剩下燕七在小室里和乔知府大眼对小眼。 “据此前元昶所言,他是带着七姑娘来找跌打损伤药的,那么七姑娘可知道元昶曾进入过这小室?”乔知府倒是认识了燕七,虽然死活觉得燕子恪那大神经病会有这么一个木头人儿似的侄女实在是遗传学的一大奇葩案例。 “嗯,他进来过。”燕七道。 “然后呢?”乔知府问。 “然后我就走了。”燕七道。 “……”好了这没你事了赶紧走吧走吧。 乔知府带着燕七从小室出来,李医师的尸体仍陈放在屋当间的地板上,衙役们还在对现场做更细致入微的检查,仵作则迎过来压低了声音和乔知府道:“大人,经属下方才对死者所做的周身查验,可确定死者生前曾有过敦伦之事……” 敦伦?请问那么管用的壮阳药究竟哪里有卖呢? 乔知府看了旁边面无表情的小胖子一眼,用目光示意仵作“借一步说话”,两个人跑到旁边咬着耳朵一阵嘀咕,燕七继续往外走,刚跨出门去就走进谁的怀里,一双大手探过来,一左一右捏住燕七的团子脸那么一揉,然后放开手,飘下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去哪儿?” “回课室。”燕七抬头,瞳孔里一张水月清华的脸,“大伯。” 她大伯今儿穿了件青瓷色的长袍,素丝绣了冰裂纹,里衣却是珠光璀璨的宝蓝绸,高高的立领露出来,腰间一围宝蓝锦带,悬玉的绦子打着梅花结,流苏长长地垂至膝弯,黑发绾起,插了一根细梅枝,枝头一大一小两颗白梅骨朵,未及开放便被辣手摧花。 “哦,要上什么课?”摧花君不急着进屋,只管慢条斯理地同小胖子寒暄。 “没课。”小胖子如实作答。 “没课就在这儿玩吧。”摧花君说着迈进屋去。 “……” 在……这儿……玩……吧……乔知府在那厢一耳朵听见嘴角直抽抽,这货把这儿当成什么地方啦?!啊?!这特么是学校!这特么是陈尸现场!这特么不是托儿所!这特么不是游乐园!这特么不是你燕家炕头!这特么不是你哄孩子玩的时候!这特么没跟你开玩笑!这特么不许神经病入内! “神……咳,燕大人,您怎还亲自过来了?”乔知府向着心目中永远的神经病燕子恪行礼,原本他只是派了人去找他请教问题的,没想到这货居然亲自过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这货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敢情儿今天下午大家都很闲。 “你怀疑这遗书是假的?”燕子恪从袖里取出李医师写的那封遗书,这遗书自是乔知府派去请教他问题的衙役一并带过去的,本次案情也已经给他做了相关介绍。 “正是,下官认为本次案件疑点众多,实不像是自杀案件,因而此封遗书之真伪有待商榷,逖闻大人有辩字识人之能,不得已抖胆劳动大人为下官指点迷津。”乔知府嘴上客气着。 “嗯,这遗书是假的。”燕子恪道。 真的假的?这么快给出答案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看?! “敢问何以见得?”乔知府问。 第14章 人迎 那啥有风险,那啥需谨慎~ “情之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轻重,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深浅。”燕子恪两指拈着那写有遗书的纸,语声淡凉,“这几个字呆板干涩,形意混乱,当是从几页不同的字帖上摹下来的。”说着走至书桌旁,随手由李医师堆在那里的各式纸页中抽出一张,看了几眼,将之与遗书一起拈着展示给乔知府看,“字体都是死者的字体,然而遗书上的字既无情感亦无神韵,除去临摹,别无其它答案。” “果然……此案别有隐情。”乔知府对神经病的专业知识倒是颇信得过,闻言再无疑问,重新陷入思索,“既是被人临摹,这封遗书便不可能是今日写成,以他杀为本案定性,凶手必是提前有所计划。能拿到李医师手迹的人,多半是书院的先生、学生及其好友,然而遗书上这几个字并非总是常见,就譬如‘罪’与‘孽’这二字,无论是给学生的批语还是开具的药方上都不大可能会用到,所以凶手必然拥有李医师大量的手迹,由此可见,这凶手与李医师的关系也应是相当地亲近,加之方才仵作验尸所发现的李医师死前曾有过敦伦之事的鉴定,凶手么,极可能是个女子。” 说至此处,乔知府问向屋中衙役:“本府方才派去调查李意堂亲友近邻的人可回来了?” “回来了。”有人应声从外头进来,向着燕子恪和乔知府一抱拳,“属下几人已去李意堂所居之处查问过,这李意堂并非本地人氏,原籍河西,孤身一人到京都谋生,至今未娶,在鸡笼坊有一居,平日与周遭邻人并无往来,亦无亲友,每日里不是到书院来授课就是窝在家中半步不出,偶尔有人曾看到过其从书屋借书回来,属下去那书屋查问,掌柜的说李意堂借回去看的都是些香艳话本,每次都缩头缩脑地来去,生怕被人撞见,且就在昨天他还借了一本书走。不过此人却并无流连青楼楚馆的爱好,想是与书院的院规有关,属下方才回来时问过副山长,言明院规有云,严禁本院所聘先生踏足烟花之地,故而可确定李意堂其人平日在家并无出格言行。” 说话间副山长也迈进屋来,身后跟着元昶,接了这衙役的话,副山长将从元昶嘴里问出来的相关信息也讲了一遍,乔知府听罢一锤定音:“此案已可确定为他杀,即刻起正式立案调查!张甲,带人将李意堂平日的交际关系查清楚;王乙,带人封锁院门,任何人未经本府允许不得外出;李丙,带人在书院内展开调查,重点查问经常出入百药庐的人员!赵丁,带其余人继续仔细勘查现场!” 张王李赵四名衙役头儿齐声领命。 “关于本案嫌疑人之范围,不知大人有何高见?”乔知府望向燕子恪,这货既然来了,当然不能让他闲着,不用白不用,乖乖滚过来给老子出力! 燕子恪却正懒洋洋地靠在桌旁,低着头摆弄桌上那支笔。 “吾自知罪孽深重,枉为人师,无颜再活于世,今自裁以谢罪。”嘴里念着李医师遗书上的内容,不紧不慢地抬起眼,“遗书既是伪造,那么遗书内容便出于嫌犯本意,‘罪孽深重’,说明杀人动机源于仇恨,李意堂不在书院时总是深居简出,鲜少与外人交际,建立如此深仇大恨的机会不大,故而嫌犯范围首选书院内人员;能仿其笔迹者,当为时常出入药庐之人,而此类人无非是习武的男学生,亦或选修了医药课的男女学生。嫌犯之所以伪造遗书,一为制造自杀假象,二为揭露李意堂之人品,而之所以遗书中未挑明李意堂是如何‘罪孽深重’,想来是因李意堂对嫌犯所犯之‘罪’实乃无法宣之于口,再经方才副山长所转述这小子的证词,”说着用手指了指元昶,“可见李意堂私下竟是好色之徒,结合那匣子里失踪了的女人肚兜,大致可以断定,本案凶嫌的范围,乃选修了医药课的女学生。” 乔知府当即向副山长道:“劳烦副山长提供一份选修了此门功课的女学生名单给本府。” 副山长应着去了,乔知府又和燕子恪道:“下官实则还有几处疑问,经仵作查验,死者周身并无外伤,倘若凶嫌是女子,又是如何做到令死者毫不反抗地坐在椅上慢慢中炭毒而亡的呢?死者是医师,怎会不知道密闭的房间里烧炭会造成炭毒,在炭毒生成之前,他又怎肯待在屋内不向外逃?他身上并无任何绑缚痕迹,亦无挣扎造成的挫伤,是什么原因竟会如此平静地在溢满炭毒的房间内走向死亡?” “办法当然有!”接话的竟是元昶,一脸“愚蠢的人类”的神情睨着乔知府。 愚蠢的人类不耻下问:“哦?元三公子且说说看,有什么方法在不留外伤的情况下能强制死者坐在这椅子上老老实实等死?” 元昶向前走了几步,仰起颈子,用手一指自己脖间:“人的喉结旁一寸半处,就是这里,有个穴位叫做‘人迎穴’,只要按住此穴位,不消片刻便可使人晕厥,严重时甚至可至死亡。” 乔知府“呵”地一声笑了:“李意堂自己就是医师,这个穴位被按住,他能不知道会有何后果?” 第10节 元昶一时结舌,不甚服气地“切”了一声,强词道:“许是凶手和我一样有功夫底子呢?手上劲只要足够大,按住人迎穴后也不过眨眼时间便能令对方晕厥!” 不待乔知府答话,燕子恪却突然搭腔了,凉悠悠地道:“没有功夫底子,也未必做不到此点。” “请大人赐教。”乔知府忙道。 “仵作方才验尸得出结论,证实死者死亡前曾有过敦伦之事,”燕子恪垂着眼皮,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掩盖着一些坏念头,“倘若凶手是趁与其苟且之时,抓住死者【马赛克呼啸而过】时脑中出现短暂空白的那几息时间出手,死者极有可能无法抵抗。凶手与死者必然不止一次行此苟且之事,因而凶手当了解死者在此事上的习惯与反应,抓住此点做出相应布置并非难事,且即便因按压人迎穴在死者身上留下淤痕,而因死者彼时并未死亡,体中血液尚在流通,只需通过一些化淤手段便可在死者昏迷时将身上淤痕处理得不易察觉。此亦许是凶手选择用炭毒杀死死者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便是利用炭毒产生效果的时间之不确定性,借此混淆作案时间,以最大限度地令自己远离嫌疑范围。” 一氧化碳中毒,根据房间大小、气体产生速度的快慢以及房间的密封效果不同,致人死亡的时间也就不同,尽管古人在著名的法医著作《洗冤集录》中对此种情况的判定有过记载,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足够的科学理论来据此推断死者的中毒时间,或者说是陈尸房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密封起来的。 “若要证实此点,最好还是先确定死者人迎穴处是否曾遭按压。”乔知府这会子却是胸有成竹,探头向着窗外瞧了一眼,“还好,太阳还足。陈戊,去弄些草木灰水;刘己,找柄红伞来。” 被点到名的衙役领命去了,元昶不由好奇这大头究竟是想要干什么,见那穿青瓷袍的男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乔大头的一行一令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燕七呢?元昶扭头,看见那丫头正一脸面瘫地戳在那儿。 她怎么还留在这儿?官府查案有什么好看的?元昶有心过去轰她走,又怕乔大头醒过神来连他一并赶出去,只得屏住呼吸尽量降低存在感,因他还想知道自己提出的人迎穴的假设是否成立呢。 不多时,乔知府要的两样东西都准备妥当。仵作自是知道上司的意图,二话不说地先接过草木灰水在死者李意堂颈间的人迎穴处擦拭,而后伙同两名衙役一并将尸体抬出屋去,屋内众人都跟出来看,见一名衙役将那红伞在阳光下撑开,遮于尸体之上,乔知府过去蹲下细看,半晌转过大头来冲着燕子恪咧嘴一笑:“果然有淤痕!” 第15章 社团 我们的校园生活是夺末美好哇~ 燕七收回目光,觉得这法子还真好。红伞是起滤光片作用的,阳光透过红伞,剩下的只有红光,其余色光都被过滤排除,于是已几乎化尽的青紫色淤痕在红光的照射反衬下就比较容易分辨地显露了出来。 元昶也笑起来,露出一边一个虎牙,带着几分得意地瞟向燕七,发现小胖子根本没注意他,木着一张脸也不知正在想啥。 真是个没劲的蠢丫头,元昶悻悻地想。 作案手法有了证据,可作案时间仍然难以确定,只能通过对嫌疑人的审问来捕捉蛛丝马迹,好在嫌犯人选已经有了大致范围,只待副山长将人员名单拿来,便可即刻展开讯问。 “咦?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乔知府终于回过神,眼睛在元昶和燕七脸上来回打量,“都回去吧都回去吧,这儿没你们事了。” 元昶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过河拆驴”,声音小,没人听见,自也不会有人来纠正他,眼睛瞥着燕七,看这丫头肯不肯走。 燕七先看了看她大伯,她大伯嘱咐了一声“好好玩”,燕七应着,行礼告辞。 乔知府听得嘴角又抽:这特么像个当大伯该说的话吗?难道不该是好好学么?好好玩是什么鬼!你还真把这‘京都第一官学’当成托儿所了啊?!可见不是亲闺女终究就是差了一层,不定背地里怎么逼着亲闺女好好学习,将来能嫁个好婆家呢。 白瞎了一下午,啥也没学成。燕七回到课室座位上,盯着桌面上的梅花玉版粉蜡笺发呆。笺上簪花小楷写得漂亮,内容则足让燕七心里卧槽翻涌半晌未停。 邀请函。 邀请啥呢?入社。 什么社?书院组建的各种社,诗社,茶社,棋社,武社,箭社,蹴鞠社,马球社,美食社,等等等等,现代话就是学生社团,一帮志趣相投的学生们在一起搞兴趣小组,结伙活动。此前莲华寺杀人案里那几个女孩子,就是锦绣书院的诗社成员。 邀请函并不只燕七收到,每一位才入学的新生桌上都有,新生入学季是每个社团扩充规模、加大在校中影响的好时机,社团人员多、活动办得好、影响深远、为校争光,这几点都可以令本社团拿到书院拨给的赞助款项,有了金钱支持,就可从硬件方面提高社团成绩和影响力,有了成绩和影响力,就能提高和美化自己的声誉。对于男学生来说,这些成绩和声誉可以做为将来入仕的资本和评估加分,对于女学生来说,还是那一点——为了风光嫁人。 所以几乎每一个锦绣书院的学生都会选择一个社团加入,这些社团有热门的也有冷门的,比较热门的通常是诗社、棋社、乐社和画社,琴棋书画到底是传统四艺,永远有大批的拥趸,冷门的则如石社——就是集石玩石爱好者,大家没事儿就到外面找石头去,找到好看的、有艺术价值的收藏起来,相互赏玩品评。另还有喜欢收集虫子的虫社,喜欢养蛇的蛇社,及猫社狗社鸟社龟社猪社……世人千奇百怪,爱好不一而足,还有人想要同时参加两至三个社团的,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自己能错得开社团活动时间。 锦绣书院所有社团的名目都写在了这张梅花玉版粉蜡笺上,想加入社团的话就写一封入社申请,然后交到斋长手里。锦绣书院的社团性质分为两种,一种是学生自发组办的兴趣社,由学生自己组织自己管理,另一种则是学校主办的官方社,由学校派老师组织并管理,通常官方社团都是一些能提高学校声誉、扩大影响和增加生源的项目,譬如锦绣书院的当家社团就是蹴鞠社,通过与其它书院之间竞技取得的好成绩来打响名声。本朝重武,蹴鞠也是武力值的一种体现,争光添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能得到上头的注意和肯定,那可是比什么都要实惠的好处。 “你想报什么社?”武玥拿着自己的邀请函坐到燕七对面,陆藕也跟过来问。 “随便哪个吧。”满纸社团名,燕七眼都看花了。 “跟我一起报武艺社怎么样?”武玥道,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家里的姐妹们并没有几个喜欢舞刀弄棍的,不过武玥是个例外,天天做着英雄梦。 “快别闹,武艺社又不缺挨打的陪练。”燕七道。 “我报了乐艺社。”陆藕抿嘴儿笑,“小七要不要来?” 乐艺社就是音乐社,一帮人凑一起吹拉弹唱。陆藕筝弹得好,自是选自己所长。 “我就只会吹箫……”燕七觉得自己的艺能好猥琐,“我娘信上说女孩子不要总吹那东西,时间长了容易把牙吹得向外长。” “伯母又来信啦?几时能回来?”武玥自是知道燕七家这点子事。 “没说。”燕七摇头。 “听说春天那边风沙大,回头我去我娘陪嫁铺子里拿几瓶润肤脂,你给伯母寄过去用吧,比别的铺子卖的要好些。”陆藕道。 “好啊,要茉莉香的,我娘喜欢茉莉味。”燕七也不同她客气。 “说到茉莉,前儿武十七死缠烂打地央着我二哥给她弄了只小奶猫回来,起名就叫茉莉,这才养了两天就不乐意养了,又不想给了下人们带回家去粗养,你们俩谁要是愿养我就给你们送家里去。” “我家绿鲤鱼不喜欢猫。” “我家里不许养……许姨娘对动物毛过敏。” “哼,你家那位姨娘我看就是恃宠而骄!陆伯母性儿太软,要是换了我娘,一棍打折她腿!她动物毛过敏是吧?那正好,你就偏养!养出她一身疹子来才好看呢!” “呵……何必呢,她再闹起来,没的给人心里添烦,左不过是个妾,再受宠还能翻出天去?人无千样好,花无百日红,且看她能红到几时去……” 燕七托腮望着窗外,梅枝间一只孤独的灰喜鹊拖着长尾巴飞过了檐角。 每天下午的第四堂课就是各社团的活动时间,已经提交了入社申请的新生们暂时还没有收到批准入社的通知,所以这入学后的第一次社团活动时间,新学生们主要以考察为主。 燕七最终报了医药社,方便跟选修课相辅相成,有病治病,没病养生,女人就得对自己好一点。 鉴于医药社的“辅导老师”李医师已经光荣地在地府上了户口,所以今天的医药社社团活动也暂停一次,燕七无处可去,就跟着武玥和陆藕一起去参观她二人报的社团。陆藕报的乐艺社,活动地点位于锦院与绣院之间的洗砚湖,湖上有一片阁宇,名曰“聆音水榭”,日常为学生们学习乐艺课之所,下午第四堂课时就是乐艺社社团的活动地点。 “明儿我们有乐艺课来着,到时就是来这儿上吧?”五六七三人组趴在通往湖心水榭的曲桥栏杆上看景,“这地方可真不错,隔水听音,仿若仙乐。” “啧,你们瞧,从这儿能看到锦院的课舍。”武玥指着湖对岸掩映于林间的一片屋宇道。 “因为聆音水榭是两院共用的课室,”陆藕道,“所有共用的课室都建在两院相接处,譬如腾飞场、集贤坪、藏书阁、藏画阁,两院共用的先生的办公署也在这条中线上,记得叫做德馨堂来着。” “办公署”就是教师办公室。 “走走走,去集贤坪,看看武艺社都在干什么!”武玥忙拉了两人往岸上走,参观完了乐艺社的活动地点,自是再要去看看武艺社的家伙们。 集贤坪位于聆音水榭的西面,是一大片青砖铺地的广场,广场四面有高台架筑,用青石砌成数层台阶,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室外体育馆,平日用来集会亦或举办一些大型的活动。此时正有两帮人分别位于东西两边各自练拳,一帮是男学生,一帮是女学生,各由一位男老师带领,虽都属于武艺社社团,但内部却也分着男女,毕竟练武这事都得身体力行大开大合,民风再开放也是要保护一下女孩子们的形象的。 除去这两帮人之外,还有一些其它社团也在集贤坪上活动,都是与健体运动相关的项目。 五六七三个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细看了一阵,武玥信心满满地道:“看着挺不错的,她们现在练的这些把式我爹在家里都教过我,这会子加入应该也能跟得上趟!”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陆藕笑起来,“有武伯父这个前武状元在,你还担心技不如人?” “嗨,人外有人,不能轻敌,”武玥颇认真,“总是不能给我爹丢脸的。” “你没问题。”燕七道,“八岁时候都能上树捉鸟了,我不信还能有人比你皮。” “这是夸我呐?”武玥笑着推了燕七一把,起身把她和陆藕都拉起来,“走吧,顺便去别社转转长长见识。” 三人沿台阶向下走,正有个皮制的巴掌大的球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脚边,听得下头有人叫道:“烦劳把球扔回来!”循声看过去,见青石场上一伙人穿着短衫拉开阵形在那里玩一种类似手球的游戏,这球就是他们所用,场边放着个小竹篓,里头盛着几个备用的球。 这球正落在燕七的脚边,燕七猫腰拾起来,随手向着场中丢回去,而后便跟在武玥陆藕身后离了集贤坪,却不知道集贤坪上玩手球的家伙们已经齐齐惊在了当场——燕七扔回来的这颗球,就那么巧地正正好好准准确确一丝不偏地落进了场边装有备用球的小竹篓里。 是巧合吗? 第16章 伙食 人性本贪。 放学的时候,李医师的死讯已经传遍了整个书院,据说凶手也抓住了,好像是哪位大人家里的一位庶出小姐。 燕七照旧与燕二姑娘和燕五姑娘同车回府,一路上听燕五姑娘叽叽喳喳地给燕二姑娘说她一整天在学校的见闻。燕五姑娘报了舞社社团,当今天子好音律、喜歌舞,因而舞蹈社团已逐渐成为继传统四艺社团之后的又一新兴热门社团,申请入社者十之五六,“然而人数上却有限制,总不能想入就入,导致良莠不齐,像这样的大社,都是要经过筛选才有资格入社的,”燕五姑娘眉飞色舞地说着,好似燕二姑娘才是新入学的那一个,“于是定了明日下午第四堂课进行筛选考核,挑优秀的人选用呢。二姐,你说我到时跳哪支舞才好呢?霓裳?飞天?胡旋?帮我想想嘛!” 燕二姑娘放下手中书卷,抿了口茶方淡声道:“锦绣书院的舞社在全京女学中都是赫赫有名,皇后娘娘与闵贵妃未出阁时便是舞社成员,锦绣书院舞社技艺之好,非你这点见识所能想象,莫总想着能一鸣惊人,你那点舞技在舞社成员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若踏踏实实选一支能展示你基础扎实的舞来,好过那些哗众取宠的花架子。” 燕五姑娘听得嘟起嘴:“何先生都说我跳得好,我就不信我能比舞社那些人差多少!二姐只会长他人志气灭妹妹威风,我这一回偏就选霓裳舞来跳!” 何先生是燕大太太给燕五姑娘自小请的舞蹈老师,宫里舞班退下来的,像何先生这样的宫伎还有不少,从宫中退休之后就成了抢手货,一部分做了高官显贵的妾室,一部分自己在民间开了舞馆收学生,另一部分就被大府人家聘为了西席,成为私人家庭教师。 这位何先生曾是宫中舞跳得最好的舞伎之一,后来因练习时不小心伤了腿,不得不早早退休出来,被燕大太太提前打听到消息,硬是抢在诸多对何先生虎视眈眈的人家之前下手,高薪聘入了燕府。 燕五姑娘从三岁时起就开始学舞,三岁孩子的世界还处于懵懂之中,要说燕五那个时候能有多喜欢跳舞,怕是未必,可见这一经是出自燕大太太的意思,请来宫里曾经的头牌舞娘给燕五做老师,这里头隐含的意图可就值得玩味了。 不得不说,燕大太太的确是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主持中馈的百忙之中,对自己的几个子女还都照料得十分妥贴,将孩子们的人生规划一步一步算计得周全,儿子们自不必说,两个嫡出女儿也都不曾失了偏心,譬如燕二姑娘,因自小性格喜静,燕大太太便高价请了名师着重培养她四艺,如今燕二姑娘在京中官眷圈子里也大大小小有了个才女的名头,比之李桃满梁仙蕙的“锦绣书院才女”的称号,燕二姑娘“京都四大才女”之一的称号可是要响亮高端得多。 再譬如燕五,从小性格活泼好动,燕大太太因势利导,请了先生教她习舞学骑射,两个女儿一文一武,养得不能说出类拔萃,也算得是佼佼不群了。 至于庶出的女儿燕六姑娘,性子唯唯诺诺,燕大太太倒也仁至义尽地安排了她同着燕二燕五一起跟着教女红的先生学习,至于能学成什么样,那燕大太太可就操不了那么多闲心了,给了你机会你自己不争气,还能怪主母不经心不成? 不过长房的女儿们再怎么着,也总比二房要强些,谁让二房的主母被卡在边疆回不来呢,人口这么多的一个大家庭,指望着别人时时能惦记着你,这恐怕有些难,燕九少爷沾的是身为男身的光,孙子是必须要重视的,孙女么,只要不生病,能养活,就这么凑合着吧。 燕大太太这个主持阖府中馈的大长媳,也不是没有对二房的孩子尽过责,燕七三岁开蒙的时候大太太也曾向燕大老爷燕子恪问过建议:“让小七学点什么好呢?二弟妹不在,我也不好胡乱给孩子拿主意。” 燕大老爷就把刚穿来没多久的燕七叫过去问:“喜欢啥?” “吃。” “那就吃。” 指了个最会做点心的厨娘放进坐夏居小厨房,然后就没了下文。 燕大太太黑线满额,也不能真不管燕七啊,就随手把她丢给教长房孩子的先生,让她跟着学,愿意学啥就学啥吧,身为伯母,她也是不好管得太深。 跳舞这种活儿燕七是绝不会去碰的,没见燕五练一字马的时候疼得那叫一个面目狰狞,嚎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脑补功能强大的燕七在旁边看得那叫一个没蛋也疼,所以,敬谢不敏,她宁可放弃塑造一个好气质好身材的机会,圆润地成长成一坨小胖子。 燕五还在吱吱喳喳地研究自己明天入社考试要穿的衣服,燕七已经托腮望着车窗外神游了好几圈了,夕阳洒在芝兰河上,灿灿地浮着金,一叶小舟懒洋洋地在金波里荡着,舟上坐了两个人,大脑袋的那个抬着手用袖子去遮晃眼的水光,长身玉立的那个负着手立在船头,在金红的斜晖里落下一页风姿隽雅的剪影。 燕七望着那剪影看,波光透过车窗玻璃摇曳在瞳仁里,剪影忽然转过头,依旧面孔模糊,颈背微倾,立成一枝绰约的清梅。 …… 燕子恪个大神经病!麻痹有马不让骑,非得拉着老子坐船回衙门!哈——q——你看你看!伤风了吧!真是日了狗了! 乔知府忿忿地甩了把鼻涕,整理今儿的案宗去了。 …… 不必请安的日子,各房都在自己院子里用饭。小厨房设在第一进院的东南角,每天会报一张写有今日菜谱的水单上来,原则上是午饭晚饭每人六菜一汤四点一粥的规格,所以二房姐弟吃饭就可以拥有十二菜两汤八种点心两道粥的待遇。长房就更凶了,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单人规格直接x8倍——妾室半主半奴的身份享受不到这样的规格,且也没资格和主子孩子们同室共餐。 铺张么?天真。正史上清宫一名后妃的早餐食谱只蒸食就有十三种,菜肴十七道,依本朝皇帝一惯浮夸的尿性,燕府的伙食规格还算是节俭了。 当然,家常用餐,吃不了也不会强制性的当真顿顿十几个菜,燕老太爷是读书人,没种过田也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除了待客时响应皇帝号召大肆铺张一下,自己家人就各随意愿了,反正各房的正餐都由公中支出,超出的部分你得自己用私房钱支付,然而吃不了的也不会兑成银子退给你,所以说高门大府历来油水最大的部门就是厨房,除非你真遇上一个铺张浪费的主子,顿顿都按全规格叫饭,否则还真有大把的空子可钻,就譬如燕府二房,总共就姐弟俩两个孩子用饭,通常四菜一汤就打发了,每顿饭是十两银的成本,合三千块人民币,俩小屁孩能吃这么多吗?当然不能,顶多吃个百十来块钱就顶天,那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小厨房的厨子们稍微做做账就能挪到自己的腰包里。 查账?谁查?二老爷二太太都远在天边儿呢,老太太忙着和大太太打擂台,大太太忙着应付老太太、孝敬老太爷、养着一头丈夫六只孩子,时不时还得提防妯娌三太太射过来的暗箭,谁有功夫管你二房小厨房的那点子烂账。 二房自己呢,燕七懒得管,燕小九爷不屑管,反正饿不着就行,你挪任你挪,你贪随你贪,全天下银子多了去了,你还能一个人儿全占了? 第17章 赐字 翩若惊鸿。 主子不作为,往往就会造成奴大欺主的局面,燕七小时候就吃过这亏,前面不是说了么,就因为二房这些奴才被放任刁了,个个儿好吃懒做玩忽职守,导致燕七1章 0不幸夭折,2章 0继任之后因年纪还小,三岁大的娃娃总不能直接把刁奴们上手削死,百忍成龟熬到年纪略大一点了,刁奴们也不敢再当面放肆,虽说二房姐弟在老太太面前不受宠,老太爷却是很疼小九爷的,且大老爷那个神经病也时常到二房来小坐,瞅见这个丫鬟合眼缘,一把就拎走了——当然不是自己享用,而是指给了大太太铺子里的小伙计,又瞅见那个婆子挺讨喜,要了去放在庄子上欣赏田园风光顺带慢慢养老。 第11节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大老爷要走的都是二房里最刁最贪最奸滑的那几个,见机早的连忙收了歪心认真伺候起主子来,然而还是晚了,满院子的下人一个也没逃出大老爷的魔爪去,连负责倒夜香的马婆子都在一个冬天的黄昏被大老爷以“夜香倒得好”为由头叫去了距京最远的一个庄子上继续为倒夜香事业艰苦奋斗了,其余人等不分资历年纪,不论关系远近,不紧不慢地,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了二房下人的花名册里,新换上来的下人都是现从外面买回来的,大老爷让七姑娘自个儿挑,七姑娘哪儿会挑人啊,让一帮待买的丫头赛跑,跑得最快的留下,伯侄俩就这么神经病似的把二房新要添补的下人给定了。 不过呢,油水最大的小厨房,人手却是燕大太太安排的。 燕七无所谓,有的吃就成。回到二房先梳洗,换上家常穿的衫子,坐着喝一盅茶,然后才去第三进院用晚饭。 姐弟两个在中厅乌木嵌水墨纹大理石的圆桌旁坐了,安安静静等着上菜。四菜一汤,有鱼糕丸子,玉竹白菜,薄荷炒肉丝,水仙焖豆腐,茉莉花龙井鸡片汤,一人一碗碧粳米饭,饭后还有茯苓糕和冰糖琥珀糕两样小点。 燕九少爷早早吃饱了,帕子擦完嘴后就在旁边支着腮看着燕七吃,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神情仔细又认真,仿佛吃饭是世界上最具内涵最值得细细分析体会的一件事。 看着这人吃饭,忍不住就跟着胃口大开。 燕九少爷又拈起一块冰糖琥珀糕,想了想,觉得有点大,掰下四分之一,剩下的递给燕七。燕七那么自然地就手接过,又那么认真地吃进肚里,状态一如既往地好。 吃完要喝盅助消化的茶,丫鬟进来收盘子,姐弟俩移步到旁边的茶几旁落座。 “头还疼不疼?”燕九少爷问。 “早不疼了。”燕七喝茶。 “北在哪儿?”燕九少爷考证燕七大脑受创后的智商。 “别闹啊,我难道还不知道北在上?”燕七道。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是吧。 “报了什么社?”燕九少爷问。 “医药。” “医者不自医,你是要傻一辈子的了。” “……” “起字了么?” “起什么字?” “上了学就得有字,通常是长辈赐字,也可由先生赐。” 咦?不是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才给取字的么? 好吧,时代设定不同。 “你的字呢?” “祖父赐的。” “几时赐的,我怎不知?” “……入学时祖父便给我起了,我究竟是不是你亲弟弟。” “字什么?” “……翩然。” “燕翩然?跟季燕然好像。” “季燕然是谁?” “……脑洞里漏出来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你的字呢?” “没人给我起啊,要不我去信请爹给我起一个。” “爹会给你赐字为‘尚武’的。” “……还是算了,等先生赐字吧。” “我回房了。” “对了,元昶让我帮他写检讨书,待会儿我写好了给你,明儿你转交给他吧。” “……我来写吧。” “唔?你几时这么好心了?” “呵呵。” 燕七的晚间生活无非就是看书,看书,和看书。书架子上一整排文艺作品,文艺作品的后面掩盖着精彩纷呈的通俗小说,这类文本虽然不算禁忌书刊,然而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摆在一位千金闺秀的书架子上,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尽管大家早就心照不宣,就连燕五的书架上也都藏着几本言情读物。 先把先生留的作业做完,然后拿了闲书看,至晚上九点半钟的光景,燕七放下书准备沐浴睡觉,却见丫头煮雨进得屋来,手里拿着一页折起来的冷金笺:“姑娘,一枝拿过来的。” 一枝是燕大老爷的书童,除他之外还有两枝,三枝,四枝,都是燕大老爷的下人,名字起得不能更凑合事儿。 “人走了?”燕七接过冷金笺。 “走了,也没递什么话。”煮雨道。一枝这样的贴身心腹小厮虽然可以在主子院内走动,但未经主子许可也是不可能进入内宅传话的。 煮雨出门去准备主子沐浴要用的热水,燕七坐到窗前,就着书案上的水晶罩灯打开冷金笺,笺纸上碧萤萤的翠墨书着两枚骨骼清奇的瘦金字: 安安。 …… “安安,这字起得好,《尧典》有云:‘钦明文思安安’,谓之温和;《诗·大雅·皇矣》又云:‘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谓之徐缓;《礼记·曲礼上》云:‘安安而能迁’,孙希旦集解:‘安安,谓心安于所安,凡身之所习,事之所便者,皆是也’;另还有范仲淹的《祭谢宾客文》:‘大儒之文兮,醇醇而弗醨;君子之器兮,安安而弗欹’;唐甄的《潜书·格君》曰:‘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云笈七签》则云:‘九真安安,七神宁宁’,谓之平静安宁——怎么解都是个好字。”陆藕含笑称赞。 “……好复杂的样子,突然不想要这个字了。”燕七道。 “可比我的好多了!你猜我爹当初给我起的什么字?”武玥气恼地一拍桌子。 “尚武?”燕七道。 “啊?!你怎知道?!”武玥吃惊地看着燕七。 “……”武将们敢不敢加强一下文化学习。 “可‘武尚武’叫起来有些拗口……”陆藕忍着笑说道。 “当然啊!我哪能真叫这个!后来还是请我二哥给我起了一个,就是我现在用的,‘鸣阳’。”武玥略有些得意地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陆藕点着头,“起得好。” “小六你呢?”武玥问陆藕,陆藕在家行六。 “字‘三十六’。”燕七道。 “哈哈哈!”武玥大笑,“陆(六)六可不正是三十六么,这字好!” “是‘非烟’啦,别闹。”陆藕笑嗔。 “什么典故?”武玥便问。 “天琴自张,山含影色,地入毫光,非烟绕气,陆藕开房,泽普三界,恩均八方。”陆藕漫声吟道,“南朝梁简文帝《大法颂》里的句子。” “挺好挺好。”武玥和燕七两个连连点头,实则俩谁也不知道这诗讲的是什么。 正式开课的第二天,第一堂课仍是文化课,陈八落先生继续讲《论语》,其实学生们基本上已经在启蒙时期都由家中西席教过这些了,头一天上课时听得还算认真,毕竟是才刚入学,一切都还新鲜着拘束着,今日再听这位先生并不怎么好听的金属音讲着早已经学烂了的知识,十来岁正活泼的孩子们便都有些坐不住了,不大一会儿课室里就响起了嗡嗡的说小话声,陈先生大概是因为落第次数太多人生了无意趣,只管在上头破罐子破摔讲他的,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你们下边爱干嘛干嘛,人生这么无趣,你们还可以试着去死一死。 燕七从桌屉里掏出《大剑客庞大海》来看,外头罩着《论语》,看几页抬抬头,前面那位正用书挡着吃点心,右前方那位在和前桌传小纸条,武玥在纸上画小人儿,陆藕支着腮似乎听得认真,然而脸上偶尔浮出的笑意暴露了她正开脑洞的事实。 一节课乱糟糟地过去,陈八落夹起书,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阴恻恻地飘出了门,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其中一个便拿捏了腔调学他说话。 课间有一刻的休息时间,好动的女孩子就出了课室到外头走动,梅花还未落,正应了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之意了,武玥弯腰捡起一朵落梅,随手簪在发丝上,转头问燕七陆藕:“落英街上的桃花都开了,几时去逛?” “若只为了观桃,我看不必了,每年这个时候大理寺卿崔大人不都正赶上过寿请宴?”陆藕道。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武玥一拍脑门,“他们家里种了一大片桃花来着,年年这个时候都设宴下帖子,我家里人多,年年轮着去,我也就只去过一回,怪不得没想起来。” “我倒是去过三四回,那桃林的确难得,每年去了都在林中的敞轩里吃茶赏花,很有几分雅趣。”陆藕道。 燕七年年去,崔府那点景她都快看吐了。 “这回咱都去!”武玥拍板,当场做了崔大人的主。 第18章 检讨 给我吹箫吧! 第二堂是家政课,一位女先生来教,学生们倒是学得格外认真,毕竟这是将来嫁人后必会用到的知识,切身相关,谁敢怠慢。 人情往来这些东西,燕七虽然觉得很有些头大,倒也认真地记了笔记,然而这位实在不具备一篇宅斗文女主的专业素质,听着听着就内分泌紊乱了,只好全靠烂笔头。好容易熬到下课,顿时觉得头顶上厚云吹散,清风徐来,舒爽得将要飞起。 第三堂是乐艺课,众人结伴往洗砚湖上的聆音水榭去。聆音水榭是锦绣两院共用的音乐教室,分上下两层,几十个房间,从南北两岸各修建了一条九转石曲桥通往水榭,由于两院学生都不少,所以基本上总是会有至少两个班的学生同时在水榭里上音乐课。 所以梅花班的学生们慢慢遛到洗砚湖边时,远远地就能看见曲桥上已经三三两两地立了不少其他班的学生,有男也有女,彼此心怀鬼胎地越站越近。 靑春の騒動。 “你们家小九!”武玥眼尖,指着靠近水榭进门处倚栏立着与人说话的燕九少爷。 敢情儿又和这货撞课了。 燕七跟在武玥陆藕身后沿着曲桥走过去,还没等近前,就觉胳膊上一紧,被人往旁边拽去,旁边是曲桥上分出来的岔路,这人拽着燕七直管大步沿着岔路走,片刻功夫就绕到了聆音水榭的后面,停下步子转过身,压下一张恼火的脸:“燕七!你故意害我!” 这熊孩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什么事?”燕七道。 “还装傻?!你给我写的那份检讨书是怎么回事!?”元昶的老鸭子嗓愈发撕裂了。 ……燕小九那货又干什么坏事了。 “是怎么回事?”燕七问。 “——你这是问我呢?!你写的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元昶暴躁地瞪着燕七,恨不能把这坨胖子一口活吞了。 “我有些忘了,你再说说?”燕七道。 元昶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瞪了燕七半晌,从怀里扯出一张早已揉烂的纸来搡在燕七的手里:“装傻是吧?!你给我念!” 燕七展开那皱巴巴的纸,见上面一串串歪七扭八的字——这熊孩子还不傻,知道自己再抄一遍交上去,见上面写的是: “吾含愧思愆, 乃今诚致歉。 先生之教诲, 生世铭五内。 祖望不敢负, 师恩莫可轻。 第12节 大德不逾闲, 爷娘慰老怀。” “……”难怪燕小九昨儿个主动要求帮忙给元昶写检查,不知眼前儿这熊孩子是怎么惹到他了,瞅这黑手下的,没把元昶的先生气出关节炎来吧。 “我含愧思过,如今诚挚地表达歉意,先生的教诲我永远铭记于心,祖辈的期望不敢辜负,先生的恩情更不敢漠视轻慢,大节……”燕七开启翻译技能。 “你甭给我装傻!”元昶暴躁地吼断燕七,“‘吾乃先生祖师大爷’是怎么回事!” “啊?” “藏头诗!怎么回事!”元昶快要跳脚。 “碰巧罢了,你非得藏头看么?明明这诗写得很有诚意。”燕七把纸还给元昶,被元昶两三把撕了扔进湖里。 “你是不是故意的?!”元昶逼视着燕七。 “你想多了。”燕七道。 “你就是故意的!”元昶火大地在空中挥拳,“如今先生要给我记处分,全都是你害的!” “所以呢?”燕七问。 “你——你给我道歉!” “对不起。” “……”元昶气噎,这根本不解气啊不解气!“这不能算!” “别淘气,要上课了,你们也上乐艺课吧?你学什么乐器?” “……别转移话题!”元昶气得唾沫星儿飞了燕七一脸,“我告诉你——你——你得补偿我的损失!甭想就这么轻易算了!” 熊孩子易惹不易甩啊。 “你想怎样?” 燕七听起来很怂的语气似乎令元昶找回了些心理平衡,心情也是多云转晴,眉一挑眼一转,哼声道:“这是你欠我的,我先给你记下,总有到你该还的时候!” “那这么说定了,我上课去了啊。”燕七转头就要走,却又被元昶拽住。 “你等等!”元昶忽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燕七脑袋上戳了一下,“你头没事了吧?” “早没事了啊,你不用惦记了。”燕七道。 “那什么,昨天李医师被杀的那件案子已经破了,你知道了吧?”元昶瞟着她。 “知道了。”但是跟我有啥关系啊。 “你知道凶手是谁不?”元昶压低了声音。 “听说是哪位大人家庶出的小姐。”燕七道。 “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李医师不?”元昶继续神秘。 “不知道。” “因为——”元昶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忽地凑到燕七耳畔,用老鸭子说悄悄话的声音道,“李医师垂涎她的美色,有一次借口给她补习医药课,骗她到医室旁边那间小室,用药将她迷奸了!而后强行收了她的肚兜做把柄,要胁她三不五时去医室同他那个啥……” 色胆包天,说的就是李医师这种人。 区区一个小医师,怎么就敢强行玷污官家女儿? 可,他又怎么不敢呢?世风再开放,失了贞的女人也为世所不容,何况那凶手也不过是个庶女,失贞尚在其次,因此给家里抹了黑丢了脸,那才真真是罪大恶极,李意堂许就是拿捏了那姑娘这样的顾虑,料她不敢将此事捅出去,她能做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受他要胁,要么自尽以偿清白,无论选择哪一个,对他李意堂都没有任何的影响。 “那位小姐不敢因此自尽,更不敢告诉家人,因她下头还有个同母的妹妹,”元昶继续道,“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恐会传出不好的话,怕把她这妹妹给连累了,将来找不着好婆家,本就是庶出,到时益发不好过。李意堂知晓这小姐家中情况,便拿住了她这七寸,还强逼着这小姐嫁他。这小姐原是忍气吞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谁料前些日子竟是发觉有了身孕,想要喝药打了,又被李意堂威胁着不许,想借此促成亲事,这小姐实在忍无可忍,这才想了这法子杀掉了李意堂。” 这小子对案情知道得这么详细,怕是昨天又悄悄折回去偷听乔知府审案了。 “原来是这样。”燕七便道。 “这样个啥?”元昶瞪她,“你啥都不懂!这案子看似简单,实则竟也有着蹊跷,昨儿那个穿青袍的家伙在旁跟着听审,却是问出了一处难解的疑点!” “哦。”燕七看着他。 元昶被这双眼睛望出了几分得意,好像那疑点是他找出来似的,舔了舔嘴唇,道:“你说怪不怪,那小姐在有杀人的想法之前,实则并不知道按压人迎穴可致人昏厥,也并不知道在密封房间内烧炭会产生炭毒将人毒死——这两点,却是有人教给她的!只不过无论乔大头和青袍的怎么问那小姐,那小姐都不肯说出是谁教她的,这个疑点,只怕是无解了。” “上课钟响了,我走了啊。”燕七道。 “我也上乐艺课,”元昶和她一起往水榭前门走,“你要学什么乐器?” “还得选乐器?”这小胖子怔愣了一下。 “你道先生是万能的啊什么乐器都会?!自是要选一样乐器来学,学琴的与学琴的在一间课室,学箫的与学箫的在一间,分由不同的先生教。”元昶很嫌弃地瞟她一眼,“你想学什么?” “还没想好。”燕七道。 “学吹箫吧。”元昶道。 “……”你不要让我多想。 “到时候给我吹。”元昶坏笑。 ……喂! 燕七最终选了学筝,因为武玥和陆藕都学筝,陆藕的筝原就弹得好,选这个是为了深造,武玥压根儿没有音乐细胞,选哪个都无所谓,只因筝是最为普及的乐器,所以也就选了这个,和陆藕两个在外头找了燕七半天,谁也没发现这位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好在三人在门口重新碰了头,一起跟着人流往水榭里走,水榭之内的房间很多,每间房的门楣上都贴着绿纸黑字的斗方,写着“琴室一”、“琴室二”、“箫室一”、“琵琶室一”等等诸如房间号牌的标识。 “高年级”学生在二楼上课,新生则在一楼上课,一位老师拿了花名册过来挨个点名,点到名的人报上自己要学的乐器,老师做好登记之后给众人安排教室,自此后乐艺课就都在安排到的教室里上。 五六七组合被安排在了“筝室九”,可见学筝的人着实不少,推门进去,当屋摆了六只绣墩,落地玻璃大窗映出外头湖光天色。先生是位女子,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依身体曲线而裁制的裹身长裙,杏白色的绫子质地,只在下摆处绣一竿湘妃竹,显得整个人亭亭玉立,袖口细窄,露出一截玉腕,指甲干净光洁,更衬出一双纤柔的美手来。 先生姓秦,柳眉凤目瓜子脸,神情清冷孤高,很有几分黛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第一堂课只讲乐理,临下课前要求学生下一回上课带着自己的筝来,燕七就有点头大,她倒是有琴,那是公中所出,燕大太太按例拨给她的,学不学的,反正还可以摆在屋里头冒充风雅,可要弄个筝,那就得自己贴钱叫人去买了,这位秦先生很有几分完美主义倾向,最后还特特地ps了一句:筝要买好的,弹筝是雅事,什么叫雅?大俗谓之大雅?错!那根本就是俗人们为了抬高自己品味胡诌出来的话,雅就是雅,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不掺杂质,买块烂木头凿的筝回来能弹出好曲子么?少在这里玷污雅字,赶紧滚回去砸锅卖铁买架好筝来! 燕七有心买把两文钱一斤的筝回来,又怕秦先生用筝弦子勒死她,可好筝它贵呀,她私房钱攒得再欢也买不来一架十几两银子的好筝,跟谁说理去?早知如此还不如选吹箫,只要先生不让她去弄柄玉制的箫来骚包,她怎么也能对付出一根儿质量不赖的吧? 随着人流从水榭里往外走,忽地被谁从身侧过去撞到了肩膀,火辣辣一阵疼,却看那人背影——不用看了,那人正转过脸来,边继续朝前走边冲燕七呲出一记坏笑,不是熊孩子元昶还能是谁?真幼稚,小学生的把戏,是谁说古人早熟来着?过来感受一下熊孩子。 “他怎么了?”一道冷嗖嗖的声音响在燕七身后。 背后灵燕九少爷。 “干嘛呢吓我一跳。”燕七道。 “别吹了,身上这么多肉跳得起来才怪。”燕九少爷眼神里透着对他姐赤裸裸的嫌弃,“他找过你了?” “昂。”燕七如实应道。 “为检讨的事?”燕九少爷目光微冷。 “嗯。” “为难你了么?” “没。” “别再理会他。” “好。” “多说一个字会胖?” “……不会。” “因为你已经不能更胖了吧。” “……” “哈哈哈!”武玥在旁边大笑,“你们姐弟俩真够呛。” ……你们兄弟姐妹四十来个也很可以了。 第19章 习射 鬼畜教头出场。 下午第一堂是骑射课,照理骑射也是一项健体活动,本该归在健体课里的,然而之所以把这一项单独拎出来做为一门课教,正是彰显了本朝对于骑射这一素质的重视和尊崇。 梅花班的女孩子们齐刷刷地穿上了马装。说到骑射难免不提到胡服,本朝也有胡人,胡人也穿胡服,传到中原之后被中原人做了较大的改良,沿用了紧窄的衣身和袖子,衣摆长度有三种,过臀的,及膝的,及踝的,女孩子们大部分选用了及膝的款式,既能起到遮羞作用又方便活动。至于领口袖口及下摆的款式那就多了去了,怎么好看怎么来,怎么利索怎么做,以至女孩子们平时也有穿着胡服做常服的。 胡服外袍的下面是修身长裤配革靴,腰系郭洛带,头发编成辫子牢牢绾在脑后,十来岁花朵般的小姑娘们看上去利落极了,除了吊尾的某只小胖。 小胖其实也挺利落的,穿了龙胆紫的及膝外袍,乌线绣着大团大团的云雷纹,胖躯一抖,还能抖出几分肃杀之气,黑色长裤配黑色革靴,倒是显得腿挺长,面瘫着个脸站在队伍最后,跟前面的鲜花儿们比起来,很有种行将就木的意思。 腾飞场上今日一如既往地热闹,共有四个班一同上课,锦院绣院各有两班,锦院的两个班都是“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足有十六七岁,一帮高高大大的“学长”,那风貌自是比元昶那些没长开的毛孩子大有不同,再加上个个穿着紧身短褐,更显得肩宽胯窄男性特征十足,惹得这边的小女孩子们都有些怕起羞来。 绣院这边除了梅花班的新生,另一个班也是高年级的,十五六岁的学姐们往那里一站,那才当真是含苞待放娇艳欲滴,一霎间就把这帮还在抽芽的小骨朵们比得黯淡无光。 上课钟还未敲响,学长们在那厢凑成堆嘻嘻哈哈地说笑,断不了往这厢瞅上几眼,看看花苞,看看骨朵儿,评价几句,笑上几声,学姐们不甘示弱,也凑成了堆评价这些个男生,从头到脚,从胡子到喉结,从青春豆到粉刺,连鼻子上的黑头都没放过。学妹们可没这么放得开,老老实实提前列好队,假装同左右交头接耳以掩饰在学长们的目光投射下产生的那几分羞涩。 “谢霏!李子谦说要同你比射箭!你敢不敢应?”学长那边突然有人笑着冲着学姐们的阵营喊了一嗓,立时激起男生们一片轰笑。 学姐们这厢也是一阵笑,银铃似的,高高低低,悦耳得很,笑声里却都带着几分不屑和促狭,有说“不自量力”的,还有说“自取其辱”的。女生们便向着那厢问:“若是比了,可有彩头?赢了的怎样?输了的又怎样?” 男生那厢嘻嘻哈哈地商量起来,末了就有人说:“输了的给赢了的当上马石,敢不敢?!” 上马石就是用来让人踩着跨上马背去的石头,这赌注可不轻,男生输了还没什么,让女生踩着上马,说来也是一段风流佳话,可若女生输了,难不成还真让男人踩在脚下上马?到时可不会有人说你这女生风流,大家都只会骂你丢脸。 不成想女生这边居然当真应了,两厢约好下了这堂课就在腾飞场上见真章,满场人一下子轰然惊叹,气氛登时就嗨了起来,燕七还真是佩服那个叫“谢霏”的姑娘,有胆量,有魄力。武玥溜过来放送了一段八卦:“谢霏可是锦绣书院骑射社的头牌,我十二叔的心腹爱将!” 武十二叔在书院里教骑射,武玥不难听说谢霏的名气。 “咱们下了课也留下来看看吧!我可喜欢谢霏了!”武玥是谢霏的铁粉,梦想成为谢霏那样的骑射女神。 up的气氛随着上课钟响略有平复,梅花班的女孩子们列好队,这队是按姓氏笔划排的,跟教室里座位的排法一样,当然并不科学,不过开学之初,一切还在磨合阶段,一时半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钟声落时,场边已多了个高大身影,徐徐地向着梅花班这边走过来,有着武家人特有的高个头、刀锋眉和倾山鼻,一袭藏蓝色麻布袍穿在身上,像仲春时节尚带寒凉的山瀑,哪怕距离再远,也能感觉到一股子凛冽之气。 女孩子们齐齐打了个寒噤,而当这人走近时,更是让大家吓得一阵脚软,甚至还有人脱口惊呼了一声,却见这人一张原本俊朗的脸上,豁然有一道泛着暗红的刀疤由右眉骨斜划整张脸,一直长达左腮。 这是教我们骑射的先生么?好吓人!女孩子们不安起来。 十二叔就是牛逼,一出场就hold住!武玥得意。 武家十二爷武长戈,锦绣书院的骑射先生。 武家常客燕七没见过武玥的这位十二叔,据说一直在前线保卫祖国,就算偶尔回过家燕七也没赶上见着。 看着面前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队列,武长戈倒是先哼笑了一声出来,这么一笑反而更显得脸上那道刀疤狰狞扭曲,女孩子们吓得直往一处缩。 “怕什么?”武长戈悠悠开口,声音沉里透着清,带着几分傲倨,“不过是道疤,还能从我脸上跑到你们脸上不成?” 第13节 女孩子们不敢吱声,武玥用些微不满和些微骄傲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同学们:我十二叔脸上有疤怎么了?那是保国杀敌落下的光荣疤!没有我十二叔他们这些将士在前线和敌人拼命,你们这帮米虫还能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早不定投了几轮胎了! 只是可惜……武玥望向自己的十二叔,暗中叹了口气,明明尚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施展才华的大好年纪,却因为那件事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下来,屈居在书院里做一帮养尊处优的米虫们的骑射先生,就像将雄鹰关进了黄雀笼,这是何等的委屈与折辱?! 武长戈的脸上这会子却看不出什么委屈不平来,一双锐利的眸子先将面前这帮娇娇小姐们打量了一番,而后才再度开口:“重新整队,高的站右,矮的站左,四横五纵。” 四横排,每排五个人,梅花班十九名学生,最后一排少一个。 女孩子们手忙脚乱地一阵拥挤,燕七糊里糊涂地就被挤到了最前排第三个,位置正当中。 “胖子站到后面去。”武长戈抬了抬下巴,直接指向正对着他的燕七,毫不掩饰唇角对胖星人的嘲笑,“第一排可是整个队伍的门面。” 吾就草了。 胖怎么了啊,吃你家一口粮食了么,胖怎么了啊,多站你家一分地儿了么,胖怎么了啊,多用你家一块布料了么,胖怎么了啊,怎么了啊。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这世界还怎么充满爱啊。 燕七直接站去了最后一排,左右两边的姑娘还在偷偷地笑她。 “上我的课,一不许哭,二不许闹。”武长戈已经开始正式讲话,“所有人必须无条件听从指令,但有违令者——” “斩!”武玥脱口接了一声,然后就卧槽了:十二叔你在这儿拖什么长腔啊!自古“违令者”后面都跟“斩”字的啊!话本看多了条件反射地就接出话来了啊! 众人集体吓了一跳:不就上个学吗,至于掉脑袋啊?!我们不学了成吗?我们回家做米虫成吗? “武鸣阳出列。”武长戈自是知道自己侄女的字,直接张口点她。 武玥有些懊恼地从第一排队伍里向前跨了两步出去。 “未经许可擅自发言,罚俯卧撑二十个。”武长戈淡淡道。 女孩子们都惊呆了,俯卧撑啊!那是只有男人才做得成的事啊!这先生也太狠了吧! 再一看武玥二话不说地趴下就做,噌一个,噌一个,噌噌噌,姿势标准幅度到位,转眼七八个做出来轻轻松松毫无压力,一帮人就更是呆若木鸡。 武玥那厢继续做,武长戈这厢继续讲话:“违令者自有相应惩罚,谁若不服,即刻走人,从此不必再学此课。在我的课上,你们只须做到两点——绝对服从,拼尽全力。” 麻痹呀!我们不是兵呀!我们是闺秀!是轻风是细雨是软云啊!求别在我们身上找当将军的快感啊!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欲哭无泪。 武长戈望着面前这一张张苦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示意做完俯卧撑的武玥重回队伍,方又续道:“射,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学习要点: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 这就开讲啦?众人还没从苦逼的心情中回复过来,这位已经扬扬洒洒讲了一大篇过去。 介绍了一番弓箭的起源、传统、用途及意义等字面知识之后,武长戈便带着众人前往腾飞场东边的靶场。靶场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立了数排箭靶,场地边上放着一张长桌,桌上依次摆着由大到小五张弓,桌脚边扔着一只大箭篓。 “五斤弓,十斤弓,十五斤弓,二十斤弓,三十斤弓。”武长戈报出这几张弓的拉力,而后目光一扫这些娇娇小姐,唇角又挑起似是而非的笑,“第一堂课的内容:摸底比试。前半堂教学,后半堂比试,成绩最差者,罚。” 第20章 技能 揭去记忆封印,开启神级技能!…… 太恶心了。 哪有第一堂课就考试的啊。 军人都这么雷厉风行上来就直奔结果的吗? 摆张三十斤的弓在这儿你吓唬谁呀?!我们压根儿都不会去碰它好嘛! 闺秀们一人一张苦菊脸,千般不愿也没辙,尊师重道乃教化之本,谁敢违令啊?硬着头皮上吧,所幸在家里启蒙时也都学过些基本功了,锦绣书院的入门考里也有这一科,不会射箭的人根本不会被录取,除了那些自动具有入学资格的教师亲属…… 武玥就不必说了,人一气儿做二十个俯卧撑跟翻了二十页书似的,一点儿事没有,估摸着那三十斤的弓人都拉得动,教师亲属怎么了?家庭环境最能影响人了。 上半堂课在闺秀们的担惊受怕中一晃而过,武长戈重点讲解了用弓的要领,好在众人都有些基础,弓箭是都会用的,区别仅在于射箭的技巧运用罢了。 接下来就是摸底测验,一个一个依次上前,从五张弓里挑选一张自己适用的弓,每个人可以练习十箭,然后再开始计成绩,测验时也要射十箭,取射中靶值总分为最终成绩,一个靶子有十环,用红漆画出来,远远看着鲜明得很。 武长戈随手从箭篓里抽了支箭,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就在这条线后射靶,二十步距。” 这里的一步实则是指左右足各迈出一步的总距,约合一米五的长度,因此二十步就是三十米,对于初学者来说还是很考验水平的。 第一排第一位的高个儿女孩子紧紧张张地迈出列去,先到长桌旁选弓,拿的是五斤弓,然后站到地上的线后,举了弓就瞄准。 “箭呢?”武长戈在旁道。 紧张得忘记拿箭了啦!高个儿女孩险些窘哭,旁观的众人虽觉好笑,却因同样紧张以及对武长戈的畏惧而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都绷着身子紧盯着这高个儿女孩行事。 高个儿抽出一支箭,哆哆嗦嗦地搭上弓扣上弦,还没等弦拉满手就一松,那箭飞出了四五米之后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少女又快哭了,武长戈只管负着手在旁边立着,不催也不恼。 一连试了三四回,高个儿才算勉强平复了紧张情绪,后面几箭射得还算不错,起码都上靶了,十箭过后开始计成绩,这姑娘就又开始紧张起来,一连脱了四靶,有一回甚至连弦都没搭好,直接把箭弹向了身后,吓得站在后头的众人一片尖叫,然后前排的人就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那箭已经不知怎么地就跑到了武长戈的手里,而他却似乎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高个儿射完换第二个,那情形比之高个儿也好不到哪里去,第一排五个人,全体扑街。 第二排头一个就是武玥,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直接就挑了三十斤的弓,一鼓作气连练习带测试合共二十支箭,全部上靶,靶靶七环靠上。 众人不由一阵惊叹,后面上去的人反而压力小了,许是受了武玥泰然自若的表现的影响,第二排整体发挥都还算不错,脱靶的少些,还有一个瞎猫撞上死耗子,竟中了一次红心。 娇小姐们轮着番的上前胡折腾,那情形儿要让别的男人看见怕是早就笑翻了,武长戈却始终在旁肃目看着,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当然了,他是先生嘛,教学生都没耐心还当什么先生。 但谁又知道这位先生一会子会怎样惩罚最后一名的学生,天天帮他脸上刀疤抹去疤灵? 正猜测着,前面十八名同学已经全都射完了,此刻正齐齐扭脸看着排在最后一排队尾的燕七。 是小胖子喂,快看。 又要遭嘲讽了吧。 站不稳的话会不会一不小心骨碌出去? 打赌她肯定能拉得动三十斤的弓。 小肚腩会挡住弦的吧? 弦会陷进脸上的肉里的吧? 小肚腩会挡住弦+1 小肚腩会挡住弦+2 小肚腩会挡住弦+10086 …… 燕七从队尾走出来,一步一步绕上前去。长桌上五张弓摆放整齐,材料已显老旧,质地却依然结实。古朴的做工,精细的雕琢,优美的形意,没有哪种冷兵器能像它这样刚柔合一、远近皆宜,没有哪种冷兵器能像它这样以最轻的重量击穿最厚的阻碍。 有人说枪是百兵之王,剑称百兵之秀,棍乃百兵之首,刀为百兵之霸。 弓箭呢? 燕七认为,弓箭,是百兵之神。 有多神? 《战国策》中韩策记载:“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外。” 战国时期一“步”长为六尺或八尺,这是怎样长距离的射程?换算成现代的“米”,轻箭可达三百二十米,重箭也能达到二百五十米,有效杀伤距离一百五十米,不亚于冲锋枪。 唐初名将薛仁贵,高宗时任铁勒道行军总管出征西域,临行时高宗赐宴内殿为其饯行,席间高宗道:“古善射有穿七札者,卿试以五甲射焉。”结果薛仁贵一发洞贯——一箭洞穿五层铠甲,这又是怎样一种强悍? 有些人认为弓箭只能做为远攻武器,近攻则不比刀剑自如灵便。《指环王》里的精灵王子告诉你,只要手够快,箭够准,近在咫尺也照样灭你。 可远可近,强力十足,不是兵中之神,还能是什么? 伸手将那张五斤拉力的弓握住,仿佛握住了一段回忆的热流,从指尖导入,呼啸澎湃着注入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指尖微动,摩梭上弓身的暗纹,而后收指,再一次握紧。 燕七拿了弓,平静地走向地上划的线后。 抽一支箭在手,双足站位,挺腰收腹,抬颌端肩。 举弓。 搭箭。 扣弦。 开弓。 瞄准。 脱弦。 “嗖”地一声箭飞出去。 “嘣”地一声射在靶上。 正中红心。 没有空耗时间,一箭接一箭,一连十箭,箭箭入心,靶中央的红点上开出一簇十瓣箭花。 同学们因第一箭射中红心而感到惊讶张开的嘴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张大,燕七的十箭已经射完。 “哗”地一下子队伍像沸开了水,女孩子们顾不上武长戈的师威,瞠目结舌地惊叹起来。 好厉害! 是瞎蒙的吧?! 你能一连蒙对十回啊?! 太神了!全中红心!跟直接拿手插上去的一样! 她怎么做到的呀?家里是不是有身为武将的长辈? 这长辈也太凶残了吧,只有让女孩子从小练箭才能练到这个程度吧? 这每天得练几个时辰的箭啊?怪不得胳膊粗,是练箭练的吗? 小肚腩上不会全是田字肌肉块吧? 跟骑射社的谢霏比,俩人谁更厉害呢? 当然是谢霏厉害啦!这胖子拿的只是五斤拉力的弓好吧,步距也才二十步,人谢霏百步外用三十斤的弓可以射碎小茶盅,这胖子还差得远呐! ——你们够了啊,心里面的吐槽不要说出声来啊!我都听见了好嘛!你们肚子上才有田字块! “燕子恪是你什么人?”武长戈终于正眼在燕七的脸上看了看。 “学生的大伯。”燕七道。 “你父亲是燕子忱?”武长戈瞳孔微缩。 第14节 “正是家父。”燕七的汗毛刷地立起来,这让人遍体发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呵。”武长戈发出了一声笑,但脸上可没见丝毫的笑意,只拿眼在燕七脸上又扫了一回,淡声道,“下午到骑射社报道。” “……学生已经报了医药社。”燕七并没有身为一坨会发光的金子的觉悟。 “退掉。”武长戈简单粗暴地道。 “……学生只想学医药……”燕七真没觉得自己有受虐倾向,眼前这位一看就是鬼畜攻群体的佼佼者,躲还来不及,难道还真等着他把自己虐出田字腹肌来么。 “‘你想’有用么?”武长戈一句话直接真相。 天地君亲师,你一未成年新生算老几啊你想,乱想什么呢你想。 “好吧。”燕七道。 “……”围观群众集体短暂石化,这特么改口改得也太快了吧!坚持一下己见能死啊?有没有个性啊你!有没有尊严啊你!说好的【☆无码高清☆鬼畜先生謎の少女誘惑深溝狂乱渡り合うavi】的戏份呢?!我胡服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第21章 女神 女人的天不再是男人。 下课钟响的时候大家已经无暇去关注成绩垫底的同志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惩罚,一厢悄悄议论着燕七超出自身形象设定的表现,一厢聚到靶场边等着看谢霏同那什么李子谦之间的射箭对决。 “燕七!你有这一手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武玥十分不满地扣着燕七的双肩拼命摇。 “你也没问过我这方面的事啊,快别摇了,午饭要摇出来了……”燕七头晕眼花,武玥这身力气可不是假的,举起她这样的斤秤跟玩儿似的。 “我不问你就不说啊?!”武玥气道。 “无缘无故的我说这个干嘛啊。”燕七躲到陆藕身边去。 “我……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耍了啊!”武玥气噎。 “……现在不也一起玩耍着呢?”燕七纳闷。 “你——你气死我了!”武玥顿足。 “好了阿玥,”陆藕笑着解围,“没入书院之前咱们三个至多也就是一处闲聊、赏景、逛街,何况相互去家里做客时总要注意言行举止,哪有什么机会敞开了去玩射箭?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啊,小七如今就要加入骑射社,不若你也加入,往后天天可以同她在一起玩耍,岂不正好?” “这个……”武玥却卡壳了,“我不去骑射社……我还是就在武艺社待着吧,我可不想跑到我十二叔手底下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们当我为啥舍骑射社不入而去参加武艺社啊?不就是因为知道骑射社的掌社教头是我十二叔么!他可不会因为我是他侄女就对我手下留情,他啊——嘿嘿,小七,以后可有你受的了!你早做准备吧!” “我能准备啥啊。”燕七无奈。就算她刚才强硬拒绝武长戈加入骑射社,相信武长戈也会有办法把她强塞进去的,所以何必费那无用的功夫。 “准备好跌打损伤药呀。”武玥报复性地坏笑。 “你当我这身肉白长的啊。”燕七道。 “也是怪了,你箭法练得这么好,怎么还这么……”胖啊?武玥到底顾念着闺蜜的情绪,没把话说完整。 箭法好也不是这辈子练出来的。燕七有了片刻的失神。 “说到箭法,”陆藕敏锐地看向燕七,“燕二伯父一直都在边疆镇守,小七这箭法是谁教的呀?” “就跟着府里请来的教射箭的先生学的。”燕七扯谎道。 “可也没听说你那几位兄姊有谁也有这样好的箭法。”陆藕微笑,摆明不信。 “我就不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啊?”燕七道。 “看啊!谢霏她们来了!”武玥和陆藕决定不理这货了,转头望向靶场另一边。 谢霏的大名燕七早就不止一次地从武玥的嘴里听到过,事实上京中官眷圈子里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原因当然只有一个——箭法好。 说到当朝哪一类艺能最火、最受人推崇、最大咖,一共有三:综武、骑射、舞艺。 舞艺自不必说,只看皇帝后宫三千,其中九成妃子皆会跳舞便可知这一项技艺在当朝是有多火爆和受人追捧,不只女人,男人也有尚舞的,当然,男人不可能跳女人那样柔软娇媚的舞蹈,男人也有男人的舞,崇尚的是力量,阳刚,强韧,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举朝受皇帝的影响,对舞蹈一技的欣赏水平与喜好热情,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不过归根结底,舞蹈一技终归还是最适合女人,因此女人若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大多还是会选择习舞一途。女人想出名,男人爱欣赏,造就了舞蹈这一艺术形式在当朝崇高的地位,甚至已经凌驾于传统四艺之上,在本朝,一个舞跳得好的人,远比一个文采斐然的人更易得到人群的关注与钦慕。 而骑射一技,却又是高于舞技的一个存在。舞蹈毕竟只是一种享乐的方式,它只能做为一项兴趣爱好,而不可能做为立国之本,而骑射则不然,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骑射一道在数百年的传承下依旧于国民心目中有着不可替代的绝高地位,全民皆兵一直是数代皇帝卫国之策中的重要一条,即便是在眼下歌舞升平的盛世里也绝不容忘本弃初。 在这一点上,男女忽然有了诡异的平等。男人通骑射是应该的,女人通骑射是可嘉的,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指责爱骑射的女人伤风败俗不遵妇道,人们只会称赞这个女人拥军爱国居安思危有奉献精神。更何况开国皇后可是伴着皇帝一起马上打江山的,你耻笑女人学骑射,那不等于是在耻笑开国皇后吗?活秃噜皮儿了吧你! 于是因着开国皇帝夫妇的榜样+偶像作用,骑射这一项技艺成为了国民项目,没有人不崇尚,没有人不喜欢,哪怕受条件限制没有机会去学的,也并不会妨碍对这项技艺的追捧热情。重要的是,比起舞艺这项基本只属于女性舞台的项目来说,骑射技艺有容乃大,男女皆纳,老少不分,在这座舞台上,女人享有和男人同等的权力与荣耀,不用再以男人为天,不用再缚足于妇道,她们可以飞得和男人一样高一样远,收到和男人一样多的赞誉和崇拜,当然,也可以找到一个全家都是骑射粉与开国皇后粉的好婆家。 由于这项活动十足考验人的身体素质,对于女人来说想要做好相对更难,所以女性骑射高手也会得到相对更多的赞誉,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叫谢霏的姑娘能够这么出名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区区一场玩笑性质的小赌会吸引了这么多人来围观的源头。 知道谢霏与李子谦之间赌约的四个班的学生此刻都已经聚集在了靶场,这二人之间的骑射竞技可不是燕七她们这样站在原地射靶子这么简单了,那是真正的骑射,是要骑马的。 李子谦是个身形十分精干的人,去学校马房牵了自己的马过来,飞身而上利落得很,博得一片叫好声,再看谢霏,一身亮红马装像团耀眼的火,纤腰紧束双腿修长,上马的动作优美而灵活,少女青春逼人的体态在这一提一纵一跨一跃间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说不尽的光芒四射,道不完的活色生香,这一下的叫好声登时盖过李子谦得到的数倍去。 李子谦被盖了风头也不恼,只管冲着谢霏嘻嘻地笑:“抓紧时间,一局定胜负如何?” “你出题。”谢霏语声清脆,透着冷浸着辣,高挑的秀眉,斜睨的凤目,微扬的唇角,轻昂的纤颈,无一不显露着少女的高傲与自信,这傲冷所带出的气场甚至不给你反感她的机会,就这么生生地压在头上,令你从心内油然而生的只能是惊叹与暗羡,只能是仰视与崇拜。 “那就简单些好了,”李子谦笑,“你我各自在马额上缚一核桃,先射中对方核桃者为胜,然而过程中若擦伤马额或惊了对方的马,即刻告负,怎样?” “就这样,开始罢。”谢霏一点也不含糊,拨转马头先往东边去,李子谦也驾马去了西边——当然不能从场中央开始,否则连施展的余地都没有。 两人操纵着马在靶场两端站定,缚好李子谦早准备好的核桃,也不知围观群众里哪个家伙的破锣嗓子望天吼了一声“开始”,两人果然双腿一夹马腹,握了各自的弓箭向着场地中央冲去,场边登时响起一片起哄叫好声,惹得才下课的其它班级的学生都向着这边聚拢过来。 就见这两人各自摆着握弓的姿势,箭已在弦上,一厢纵马一厢寻找角度和时机,却也不是一味地横冲直撞,时而擦肩过去,时而盘旋往来,时而前后追逐,时而左闪右挪,那胯下的马儿仿佛与人合二为一,腾挪跃动起来丝毫不见笨拙迟钝,与它的主人配合得恰到好处灵活自如。 这情形引得场边观众惊叹连连,用箭射核桃本就已经不是易事,这核桃还拴在马的前额上,且马也不是静止不动,亦非做同一水平面的运动,它在不断地挪闪跳跃,那核桃因此被颠得上下左右乱飞,要想在同样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对方狂野律动着的核桃,简直难比登天! 围观群众都意识到了这赌注的难度,因而愈发紧张与期待起来,一时间连声音都不敢再发出,唯恐分散了场中二人的注意力,从而破坏一场好戏,而场中两人亦是全神贯注时刻紧绷,不停地周旋试探,耐心地寻找着最佳角度与时机。 这不仅是对箭术的考验,同时也是对骑术的考验,两个人灵活熟练地操纵着马匹时而狂奔时而急停,在这毫无规律的反复变速过程中,是极容易出现失误和破绽,也是极容易出现机会的。 两个人就这么反复周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见李子谦突然出手,一支箭电光般飞出直奔谢霏马头上的核桃,谢霏不慌不急,顺势一扯缰绳,操纵着马头避开,并且立刻回以一箭,两人的箭却都射偏,“扑”地插入地面。 观众叫了一声好后立刻又止了声音,继续专注于场上情况,却见这二人竟是同时纵马向着对方冲过去,直逼近到几乎要撞在一起,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腾挪旋转之后,就听得“啪”地一声脆响,也不知谢霏是如何出的手,竟已是将李子谦马头上的核桃射中,那箭击碎了核桃之后径直向前飞去,直到斜斜地插进土里。 众人看清结果时已是几息之后的事了,叫好声轰然爆发,谢霏笔直地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神色平静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与赞叹,然而微挑的眼角不小心泄露了她此刻的骄傲和享受,纵是有人察觉了出来也只会换上更热烈的掌声及称颂,因为这样的骄傲完全是这位姑娘应得的! 李子谦虽是输了,然而败在美人箭下倒也有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心甘,二话不说地就从马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谢霏马下,单膝跪地,一拍肩膀,笑和谢霏道:“请吧!” 谢霏便在围观群众更加高声的起哄声中踩着李子谦的肩膀下得马来,那冷睨的神情,那纤挺的腰身,像极了至尊至贵的公主,一时间不知折了多少少年心,又引出了多少少女的仰慕与崇拜。 “太棒了!太精彩了!”少女武玥激动得抠着胖子燕七的肩膀使劲摇晃,“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刚才那一箭有多准!射得多果敢!老天,她是怎么做到的!不愧是全京都女学第一神箭手!不愧是一连三年全京女学骑射大赛的头魁!简直太厉害了!你们说是不是?!” “快停快停,你抠死我得了。”燕七挣扎着脱开武玥的魔掌,“是是是,她最厉害,行了吗大姐,求放过。” “你也可以啊小七!”武玥持续兴奋,“你在我十二叔手底下好好练!将来说不定能赶上谢霏呢!我很看好你哟!” “赶上她有好处么?”燕七问。 “你……你想要什么好处?”武玥睨着她。 “什么好处也不想要啊,所以为什么要赶上她?”燕七问。 ……够了。武玥不再理这货,只管满眼仰慕地远远望着谢霏在前簇后拥下离开了靶场。 第22章 入社 鬼畜教头vs肉包萝莉。 下午第二堂课是女红,燕七的针线做得还算可以,绣得花样儿好不好另说,倒是速度很快,因为手稳,捏着针扎下去,每一针都能扎对位置,看得准扎得对,速度刷刷的,而且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针不小心扎到手上过。 针线活是女人应具备的最基本的技能,甚至你可以不识字,也绝不能不会针线,所以女孩子们在入学之前都已经在家里跟着先生学过了基础,进了锦绣书院之后要学的就都是比较高阶一些的东西了。 平针绣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种绣法,班上所有的学生都会,先生现在要开始教的是配线,什么颜色的线配什么颜色的线更好看,《红楼梦》里经典的配色指南几乎要被人学烂,什么柳黄配葱绿、松花配桃红,先生这里教得就更多更复杂了,比如浅葱青柑配素白,藤紫燕蓝配茶红,一节课下来燕七眼都@3@了。 课间的时候,斋长齐先生找到了燕七,给了她一张骑射社入社批准函,并且退回了她之前提交的医药社入社申请,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勇气可嘉。” ……这还是在变相说她胖吧?! 今天下午的第三堂课和第四堂课,都被用做了对申请加入社团的新生们的选拔考试时间,要跳舞的换上了舞衣,要练武的换上了短褐,要游泳的换上了鲛人衣,要养虫的拿出了虫子,要养猪的…… 武玥有些紧张地提着一柄短剑去了集贤坪,陆藕胸有成竹的抱着自己的筝去了聆音水榭,燕七空着手,面无表情地往靶场去。 去靶场要先经过腾飞场,一大帮男学生正在上面热热闹闹地蹴鞠,其中一个倒是眼尖,远远就瞥见了一团向着这厢匀速滚动的肉球,二话不说地丢下众人大步跑了过来。 “燕小胖,干嘛去?”元昶坏笑着拦在燕七身前。 麻痹我不要这绰号。 “去靶场。” “靶场?”元昶纳闷儿,“这会子靶场正选拔申请加入骑射社的人,你跑那儿去凑什么热闹?” “昂。”燕七道。 “……昂什么昂!问你呢!去靶场干嘛?”元昶抬手,在燕七脑门儿上弹了个崩儿。 “入骑射社啊。”燕七绕过元昶继续往靶场走。 元昶颇有些惊讶,转身跟在燕七身旁偏头瞪着她:“你让球砸傻了吧?就你?骑射?你上得去马么?拉得开弓么?别自不量力啊燕小胖,老老实实去参加膳食社吧。” 特么你以为老子不想入膳食社啊。 特么你校根本没开膳食社这个团啊。 “你是说真的?!你真申请加入骑射社了?”元昶见燕七果断地往靶场走,这才发觉这小胖子没开玩笑。 “嗯,真的。” 元昶“嗬”地一声笑了:“那好,我跟着你过去看看,骑射社每年只要十个人,我倒要看看你能第几个被选中。” “不用看啊,我已经是正式社员了。”燕七道。 “你还敢扯谎?!”元昶瞪她,“你要是正式社员,我就是天下第一箭!” 这个可以有。 “别跟着我了,你不蹴鞠啦?”燕七眼角瞥见远远的腾飞场的另一端,隔着一片草地再过一汪池塘一块花圃一角凉亭后面的一株梧桐树下,燕小九同志双手揣袖一缕幽魂般掠过时向着这个方向淡淡斜过来的一记眼白。 “教头还没来,我离开一会儿不打紧。”元昶挑着半边嘴角,一脸的傲然,“何况我这样的本事,少练三五天也丝毫不影响。” 真臭屁的熊孩子啊。 穿过腾飞场,见靶场上已经是人头攒动,时不时还能崩出一片叫好声,入社选拔已然开始,新入学的男生女生们齐集一堂,彼此间满带着好奇与探寻地相互打量。 不愧是骑射项目,申请入社的新生恐怕也是所有社团中最多的,遗憾的是每年只要十名学生,可见宗旨是在精不在多。 站在靶场外围的除了来参加选拔的人员之外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来凑热闹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燕七沿着人墙外围绕了一圈,没找到能突破进场的缺口,正打算再绕第二圈,便听元昶道了声“死笨死笨的!”而后就被他拽着胳膊一路霸道地拨开人群硬是挤了进去。 场内的近端站着武长戈,骑射社选拔人才,当家教头当然得在场把关,除他之外还有谢霏,据说谢霏是他最得意的女弟子来着,谢霏旁边还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男女女,显然都是骑射社的成员,在这里见证新成员的诞生。 既要选拔当然离不开比试测验,所有报名者排成队依次进行射靶,每人五箭,取环数高的一半人进入第二轮比试,剩下的一半自然淘汰。因报名人数众多,为节省时间便分做几队同时进行,谢霏同其他老社员各监督一队,成绩记下来,最后排次序。 燕七在场边看了一阵,觉得今天应该是不会进行训练什么的了,转身就要走,却被元昶扯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干嘛,你不是正式成员么,怎么就走了?不上去跟教头请示一下今日的功课?” 第15节 “今天应该不会有时间训练了,留在这儿没什么意义。”燕七道。 元昶正要接话,那厢武长戈却看着燕七了,眉峰微动,淡淡冲着燕七勾了勾手指,燕七无奈地瞟了眼满脸幸灾乐祸的元昶,道:“你看,我就说我是正式成员来着。” 负责给应试新生记成绩的都是社团的学生们,武长戈只管在旁边观看,燕七走到面前先和他行了礼,道了声“先生”,然后就等他示下。 “今日起你便随社开始训练,”武长戈只管看着场内新生们射箭,半寸目光也没分给燕七,“先去绕腾飞场跑十圈,期间半步不许停,停一步罚一圈,莫以为我不在场便可偷懒耍滑,今日跑不完,你就不必回家了。” ——what shit fuck 操! 腾飞场一圈至少四百米,十圈,四千米,别说是娇养于深闺的古代千金小姐了,就是那一世身轻体健的初中生们也不可能做到上来就直接干四千米啊。 “学生恐怕做不到。”燕七实话实说。 武长戈总算赏了燕七一记正眼,脸上又浮现出那抹讨人厌的似笑非笑:“你上锦绣书院来是为了什么?” “并不是为了学骑射。”燕七道。怎么,你以为所有来上学的女人都只是为了嫁人?要嫁人也不必一跑就四千米吧。 “不想学?可以。”武长戈那讨厌的笑意深了几分,“锦绣书院院规第一条是什么?” 忠君爱国,尊师重道。 “不听先生教令,视为不敬不尊,依院规当行劝退,如若不肯,则强制除名。”武长戈双手环着胸,微微探下肩来,一双利眸盯住燕七,“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除名,想来你也不会在意,若是如此,我不介意做你的除名提请人,你的意思呢?” 除名就是开除,被书院开除回家的学生,一辈子都别想再抬头,这样的名声比之失贞失德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学生被书院除名后甚至羞愧自尽,可见除名的后果是有多么的严重。 “那我去跑了。”燕七道。 武长戈看着这小胖子脸上不急不怒永远风缓云和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燕子忱的女儿吗……呵呵。 第23章 身板 是小肥肉还是小肌肉? 元昶熟练地用脚内侧、脚外侧、大腿、肩部、胸部、头部轮番地颠着球,这是蹴鞠社每天必练的技巧,他早就已做到身随意动、人球合一的地步,因此这会子一边随意自如地颠着球,一边不断地拿眼扫向那厢正绕场跑圈的燕小胖。 逗死了,瞧那一身小肥肉,跑起来塇腾腾的,像颗白肉丸子。 元昶忍不住咧嘴笑,待得小肥肉跑到离这厢近了,便故意一脚踢飞了球,打着捡球的幌子蹿过去冲她乐:“燕小胖,还能不能行?跑不动就直接骨碌好了,比你用腿跑只怕还快些!” “……我会考虑的……”燕七喘着道,她还真想直接用滚的,这才跑到第二圈啊,双腿就灌满了铅了,走一步还要罚一圈,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燕小九。 元昶哑着个嗓子发出一阵老鸭子笑,捡了球回去原位继续训练。蹴鞠也是当朝最流行的竞技项目之一,这项运动在正史上的汉朝时曾做为一种兵家的练兵之法流行于军中,班固称之:“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唐朝的颜师古也曾注云:“蹴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焉。”蹴鞠除了象征着“兵势”、有训练武士的作用外,也用于丰富军中的生活,使战士保持良好的体力和情绪等方面,这也就是蹴鞠在当前这个尚武的国家之所以盛行的原因。 锦绣书院的蹴鞠社在与京中其它书院之间进行的“校际”比赛中一直占据霸主地位,使得蹴鞠社在锦绣书院成为最受领导重视的一个社团,蹴鞠社的教头长得十分高大雄壮,一脸横肉外加满腮大胡茬子,在那里大呼小喝地领着蹴鞠社的成员们做练习,燕七跑到腾飞场另一端的时候都能听见这位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小子们都给我听好喽!三月初便又开始与其他书院踢蹴鞠联赛了,都给我提起精神来……” 联赛……燕七脚下一绊险些弹飞出去,泥马这时代的用词不但超前而且还能和国际接轨,搞不准还有什么职业大联盟之类的存在呢……真是好想给古人各种花样用力跪啊。 联赛在这里就是指联合起来形成一个比赛性质的机制,参与成员以书院为单位,采取主客场轮战制,借此在各个地区扩大自己书院的影响力和提高声誉,有声誉就有生源,有生源就有财富,名利双收,不就是世人所求么? 蹴鞠社的队员们做完了准备活动和热身,分了两拨开始打队内练习比赛,腾飞场上立时更加热闹起来,呼喊声笑骂声此起彼伏,伴着“嘭嘭”的踢在皮制球上的声音,夕阳下一派的热火朝天。 然而却还有一道圆球形的身影在这夕阳的光里显得是那般的孤独与……苦逼,元昶时不时飘过去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记录着这道身影的漫漫人生路,她就那样孤独地一弹,一弹,一弹,用她年幼新鲜的满身小肥肉为自己谱写出了一曲《他妈的啥时候是个头啊》咏叹调。 “三圈了啊小胖,还有七圈!”元昶再一次借着捡球的机会近距离逗弄燕七。 “……嗯,你算得没错……”燕七喘诺溃绦劭床患蠢吹卦谂艿郎系 谁跟你说这个啦!十以内加减法老子还不会算嘛?!元昶跑了几步超到燕七前面,非得让她看见他冲她瞪眼:“你给我认真点跑,我可盯着你呢,敢走一步我就去告诉你教头。” “你也认真练蹴鞠吧,啊。”燕七有气无力地摆了摆胖手。 元昶看了看这团肉乎乎的胖手,半握成拳在身畔摆来摆去,像枚塇腾的小馒头,又白又软又香,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然后狠狠地攥了一下,再接着甩开这小胖手,转头抱着手里的球跑了。 “干嘛呢。”燕七低头看了看被元昶捏疼的手,瞧,都捏出坑来了。 你特么的那是胖出来的肉窝好么!元昶边跑边回头瞪她。 蹴鞠社的训练还在继续,小胖子的滚动也未停息,元昶看着她在那里一步一步地弹,浑身莫名地有劲头,一时间满场飞奔挥汗如雨,连教头都看得有些瞪目:“这小子吃啥了这么欢实?要不要给他加练点什么啊……” 丝毫不知自己教头阴暗心思的元昶还在那厢给燕七幸灾乐祸地数圈儿呢:“哟,不错,四圈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加快点速度?” “我说啊……”燕七喘着,“帮我个忙呗……” “啥忙?”元昶扬着眉,挂上一脸“快求我啊”的神情,心底里却不知为什么有点雀跃。 “我估摸着到放学的时候我也跑不完……”燕七抬头看了看天色,“你帮我给燕小九带个话呗……” “啥话?”元昶不明所以地心下忽又有了几分失望。 “让他跟我二姐五姐说一声,我没法儿和她们一起乘车回家了,请她们先走吧,不用等我,让……”燕七说着说着已经跑远了,元昶总不能一直跟着她,教头还在那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只得转回去重新投入训练。 “……让燕小九帮我雇辆马车等在书院门外就行了……”燕七过了好大一会子才又绕过来,接着上一圈的话继续和元昶道。 “我凭什么要给你跑腿传话?”元昶十分轻松地跟在燕七身旁,边跑边在腿上颠着球,蹴鞠社的训练暂告一段落,小休一下之后还要再开始下半段的训练。 “啊,那就算啦。”燕七不再说话,继续哼哧哼哧地跑。 元昶默不作声地跟了一段,偏头往靶场的方向看了看,道:“骑射社的入社选拔结束了。” “哦。” “你们那教头估摸着也要过来了。” “哦。” “你还能不能行?” “试试吧。” 元昶停下脚步,看着燕七肥肥的背影慢慢弹远。 “喂,元昶,那胖丫头是谁呀?”场边休息的蹴鞠社队员中有一个冲着他问。 “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元昶意兴阑珊地回了一句。 “不会是你哪个姐妹吧?”那人道,“体力不错啊,瞅着她跑了好几圈了,一点速度没减,难不成你们家祖传的男男女女都一副好身板儿?” 元昶闻言蓦地惊觉——当真!这燕小胖竟然真的是从一开始跑起来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而且她虽然一直在喘,却也是正常的呼吸平喘,始终都是同样的频率与幅度,他每一圈都会同她说话,而她每次说话时带出的喘息都是一样的轻重,丝毫没有运动量超负荷时上气不接下气的表现! 元昶有些吃惊,目光投向已跑到远端的燕七,隔着一段距离更容易看得清她此刻的步幅和频率。果然!果然没有变化!她跑第一圈时什么样,现在跑第五圈还是什么样! 第24章 惩罚 胖星人都是潜力股。 元昶盯着燕七跑,整整盯了一圈,再要继续盯下去,蹴鞠社下半段的训练却开始了,只得放弃,然而目光仍时不时地往燕七所在的方向飘,导致分队对抗时失了几次必进之球。 燕七正在心里念叨她的伴读丫鬟煮雨,那破孩子指定又在凌寒香舍专供下人休息待唤的房间里睡着了,否则这么长时间没见自己主子回去,早该跑出来找找问问打听一下主子的具体去处了。煮雨若是能找到这儿来,燕七也就不必担心没人通知燕小九了,否则燕二燕五一走,她连回家的车都没有,虽然燕府距书院不算太远,但一会子太阳落了山,她总不能赶着夜路徒步跑回家去。 这么一想,燕七觉得还是咬咬牙提一提速的好,这副肉躯的承受力比她想像的还要强些,也许因为是武将之女,优秀的身体素质也被遗传了下来,还也许是得益于她穿来之后就十分注重身体健康的缘故,为了避免在这医学不甚发达的时代过早因为一次小病而含笑九泉,她平时可是没事儿就悄么叽儿地进行锻炼来着。至于为啥锻炼了还这么胖……我他妈哪儿知道。 于是燕七开始提速,比原速度快了将近一倍,当然原速度实则并不算快,但是一倍速的差异在有心人眼里还是十分明显能看出来的。 “嘭!”地一声闷响砸得元昶回过神来,转头怒视球飞来的方向,见一名队友带着惊讶的神情正看着他:“这球你还能避不过?看哪儿呢?!” “没事!”元昶低头捡起球,远远地扔回那人脚下,那人更惊讶了:“这还带上手的啊?你脚闲着用来夹筷子吃菜不成?兄弟,咱这儿正蹴鞠呢嘿!” “行了行了,啰嗦什么!”在众人起哄的笑声中元昶有点尴尬,都怪燕小胖!跑着跑着就不好好儿的了,还会提速了你!知不知道一个逆天生长的胖子有多吓人?! 燕七那边一圈一圈又一圈,元昶这厢一失误再失误连续老失误,到最后自己都恼了:干嘛老关注那个胖丫头啊!她跑她的关我个屁事!她这么胖肯定吃得多,吃这么多肯定身体好,能跑成这样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当惊讶得精神都无法集中么! 元昶收了心,认认真真地练蹴鞠,燕七也跑到了最后一圈,这会子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只留了漫天晚霞做照明,学校早就渐渐静下来,大部分社团的活动都已经结束,连蹴鞠社的队员们都在做结束训练前的放松运动,燕七也放慢了速度,边放松肌肉——如果有的话,边向着终点处颠儿过去,终点的位置不知几时多了道身影,高挺的个头,精健的腰身,负着手,纹丝不动地立着等她。 “先生,学生跑完了。”燕七微喘着停下步子,向着武长戈行礼。 “不过十圈,用了半个多时辰。”武长戈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但似乎是在批评,“做为对你未尽全力的惩罚,再加练一百支箭。” 未尽全力?不远处的元昶耳朵好使得很,听到这一句直惊得呆在当场,他说燕小胖刚才跑步未尽全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片子,又木又面又好欺负的小丫头片子…… ——个死小胖子!竟敢唬弄我!元昶莫名地一阵恼火。 燕七也不是不想尽全力,关键她今天穿的鞋不合适啊,有点儿小,磨得脚疼,掌理中馈的燕大太太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哪里顾得上理会给她做的鞋子是否合适这种小事儿,这尺寸只怕还是她去年提供给针线房的那一个呢。 一百箭就一百箭吧,反正也是晚了。燕七应着往靶场去,武长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蹴鞠社的活动结束了,元昶犹豫了一下,正要跟着去靶场看看,却被他的蹴鞠教头叫住,胡子拉茬地跟他说起三月初即将展开的蹴鞠联赛的事,没办法,谁让他是队中主力来着,一名明星级球员是足够靠一个人的发挥来带动全队比赛的走势的,无怪教头会对他格外的重视。 靶场上倒还放有选拔新生时用的弓箭,燕七仍旧挑了五斤拉力的弓,走到约三十米距离的靶位,正要拉弓开射,却听得场边武长戈的声音淡淡飘过来:“用六十步距的靶。” 六十步距差不多九十多米,五斤拉力的弓稍显不足,燕七就换了十斤拉力的弓,站到六十步距的靶位,瞄准了开射。 一百箭,哪怕三十秒射一箭中间不停歇也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何况这是拉力十斤的弓,何况燕七这肉身还只是个十二岁尚未发育的小孩子。 武长戈站在那里冷眼看着,丝毫没有怜花惜草之意,而燕七这棵胖草也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就被风吹倒,踏踏实实地一箭接一箭,保持一个速率射着靶。 仲春时节的天黑得还是极快的,转眼连天空最后一抹晚霞也被夜幕擦去了光亮,在月亮迟迟未升的这个时间,没有点灯的靶场一片漆黑,仅有散碎的几颗星子可怜地散播着微不足道的光,校园里一片寂静,只在空旷的靶场上那单调的射箭入靶声在不断地回响。 武长戈自始至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夜风拂不起他沾满尘霜的衣角,他定定地看着身前那射箭姿势一直如一,丝毫不见倦怠的小女娃的身影,忍不住将之与脑海里的另一个身影砰然重合在一起。 一箭接一箭,有着无比的耐心,动作又无比的稳定,若不是睁眼这么看着她,只听声音的话怕是任谁都会以为在这里正射箭的是一个拥有长年箭龄的成年人。 “先生射完了。”燕七没用标点符号断开这句话,黑灯瞎火的,觉得特猥琐。 一百声箭入靶的声音,一箭不落,箭箭上靶。 “回去吧,明天下午第四堂,照样先去跑十圈。”武长戈语无波澜地道。 “是。”燕七放下弓,也没去主动收箭——这位鬼畜先生没交待,她才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招他,行了礼后就踏着夜色去了,走出没多远,听见鬼畜先生在后面又添了一句:“明儿穿双合适的鞋来。” 汝妹!你早看出来了还罚我射一百箭? 第25章 春夜 春风沉醉,夜色撩人。 凌寒香舍这会子早就锁了门,燕七的衣服、书匣子以及装了点碎银子的荷包恐怕都在里面,煮雨那丫头也不知混到哪儿去了,眼下整座校园都空荡荡的看不见个人,燕七只好就这么往外走。 没道理啊,煮雨那孩子犯浑也就算了,燕小九那货到了家没见着她人难道就不问问?白养了他这么大。 燕七慢慢往校门处走,脚上被鞋磨出了泡,并且整个肿胀起来,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苦不堪言,火辣辣地烧。 赴汤蹈火是不是就这个感觉?燕七一步一蹭地好容易走到了书院大门处,门房是个半大老头,提着盏黄灯笼站在门口向着这厢张望,似是在等谁,看见燕七黑灯瞎火地猫出来,不由“嗳”了一声,摆着胳膊示意她赶紧过去:“可算是出来了!玩儿得忘了时辰了吧?你家里的都在门口等你大半晌了!赶紧的吧!” 家里的?谁呢? 燕七跨过门槛,探了身子向外头望,一弯蛾眉月才刚攀上东天,浅浅地在夜幕下钩着笑,笑的下面立着个人,月白丝袍上绣的雨灰色燕子在晚风吹拂下几欲飞起。 这人正双手环在胸前微微扬着下巴看天际的远山,一道闪闪碎碎的星河由穹宙直落山巅,细弱的月亮气场太小,盖不住星的光彩,压不下人的清华,只好委委屈屈地淡了颜色,变成一记指甲抠过的痕迹。 这人转过头来看见燕七,伸出一只手冲她招摇:“来。” 燕七真想退回大门里换个姿势重新走出来一次,这绝壁是她出门的方式不对,这人身边停着的那见鬼的大板车是特么怎么一回事?拉车的那头牛又是怎么个意思? 第16节 大板车见过吧?就是一个大木板,两边架着车轱辘,有俩轱辘的有四个轱辘的,这辆是四个轱辘,前面探出两根木棍来,套上牲口就能走,日常用于乡下拉草料拉柴禾拉泔水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也不是不能拉人,但你用一大板车,还是牛拉的大板车来拉一官眷…… ——燕子恪你蛇精病啊!你大蛇精病啊! 燕七走近前,在那牛脸上看了几眼,貌似是个脾气不错的,然后就放心坐到了后面的板车上去,“没车夫啊?” “它识路。”燕子恪道,长腿一抬也坐了上来,车板子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放着一张小方几,几上两碟子点心,一盘鸭脖一盘鸡爪,还有一壶酒。 “走吧,老李。”燕子恪盘腿坐好,招呼了一声。 老牛李某就当真迈动四蹄动了起来。 蛇精病啊蛇精病啊蛇精病啊,牛难道不应该姓牛吗姓李是什么鬼啊。 “它识得去咱家的路啊?”燕七也盘了腿,发觉老李这车拉得还挺稳。 “它就是咱家的。”燕子恪拈起一只鸡爪子递给燕七。 “谁养的?”燕七当真饿了,泡椒凤爪,是她的口味。 “我。”燕子恪也拈了只鸡爪子吃,泡椒凤爪,也是他的口味。 ……蛇精病啊,你特么在家里养牛拉大板车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老李似乎当真认识回燕府的路,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沿着芝兰河漫步,晚风拂来,树影星光摇曳,蹄声水响清凉,燕七没来由地想起“春风沉醉的晚上”这句话,然后就发现面前这人正在喝酒。 春风沉醉的晚上,坐敞篷车,赏星夜景,盘膝对坐,吃肉喝酒。 路上行人偶有二三,见状不由也多了几分徜徉,放慢步子,沐浴着春风,春风不冷,微凉夹着微温,又软又酥,轻轻地吹在脸上,衫角衣摆都跟着轻了起来,忍不住伸指勾起发丝,觉得自己干净又清爽,朦胧又诗意,脚步越来越轻盈,翩翩地,哼着曲儿,踩着地上的树影儿,仿佛就要飞上云端去。 “安安。”桃花酒香从唇齿间飘出来,味道甜到苏。 燕七等他下文,他却又不说了,目光落在她脚上的小革靴上,看了两眼,拈着手里的鸡爪子一把摁了过去,“这鞋小了,穿着不疼?” 只看看就能知道鞋小?燕七也低头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只猥琐的油鸡爪印。 他丢开鸡爪子,也不擦手,伸过来捋下燕七的鞋扔在一边,然后捏起小胖脚看了看,雪白罗袜的脚尖处,磨出来的血在街边乳黄灯笼的映照下像两滴宣纸上的浓墨。轻轻帮燕七除了袜子,用来擦了擦自己的大油手,掖到脱掉的靴筒里,然后就不再管她,自顾自喝酒。 凉风吹着火辣辣疼的脚,减轻了灼痛感,竟比用了药还舒服。 “明儿在家歇一天。”他道。 “不用。”燕七道。 “听话。”他道。 “在家没意思。”燕七道。 “学里有意思?” “嗯,热闹。” “喜欢学哪一科?” “嗯……烹饪。” “学会做什么了?” “还没学呢。” “我喜欢吃青卷。” “知道啊,学会了给你做。” “先生对你好么?” “都挺好。” “最喜欢哪个先生?” “教女红的谭先生。” “哦?” “脾气好。” “诗书课是谁教的?” “陈……陈八落。” “呵,是他。说话总爱带个‘哝’字的?” “嗯。”燕七就拿捏着陈八落说话的口气学道,“‘哝,圣人之意为: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哝,怕的是自己不了解别人’。” “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燕子恪也学,居然比她还像。 “哝,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燕七又道。 “哝,事事如棋局未残,覆雨翻云几万般……”燕子恪道。 “……大伯,这两句是何出处?” “哦,随口诌的。” 是吗。 难道不是那本写搞基的禁书《宜春香质》里的句子吗。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老李拉着车,一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行了半个多时辰方到燕府。燕子恪抬腿下车,背身伸了长臂勾勾手,待燕七伏到背上,便将老李丢给门丁,直管背着燕七进内宅去了,手里还不忘拎着给燕七脱掉的鞋袜。 燕七光着两只小肥脚,不好在灯火通明的燕府里招摇过市,燕子恪就只挑着没设灯笼的小路走,七拐八绕,穿回廊绕假山,经过一处抱厦窗前,却正被窗内倚栏望月的一人看见。 “燕……大人?”声音轻软,惊讶里有着几丝极不易察觉的欣喜。 灯光从窗口里洒出来,映亮了说话之人的面颊,见蛾眉淡扫美目含烟,身姿窈窕如柳,气质优雅似兰。 “何先生。”燕七先道了一声,在她大伯背上没法行礼,只得垂首示意。 “唔……七小姐?”被唤作“何先生”的这名女子不甚确定地仔细看了看燕七。 何先生就是燕大太太聘来给燕五姑娘做舞蹈老师的那位宫中退役舞姬,燕七只跟着旁观过一两节课,难为她记性这么好,居然还能认出燕七。 何先生既受雇于燕府,燕府自然是要包人食住,这座小抱厦就是她的下榻之所,距长房的抱春居倒是不远,很是清幽。 见燕七应了一声,何先生便不再多问,轻轻笑着望向燕子恪,一行抬了玉腕将鬓边发丝理向耳后,一行柔声道:“燕大人这么晚才……” “嗯。”燕子恪也应了一声,然后就背着燕七走了。 ……就……走……了……何先生艰难地把“回府”两字咽下去,追寻那人背影而去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难掩的幽怨。 第26章 嚣张 总有上赶着求打脸的人。 燕子恪把燕七放到坐夏居堂屋椅子上,没多停留也就回了抱春居去,还把燕七的鞋袜给顺走了。煮雨惊慌不已地跑进来就往地上跪:“姑娘,小婢错了,小婢原是看着放学时候还不见姑娘回课室,便想着去找姑娘,结果在靶场未找着姑娘,怕与姑娘走岔了,就又赶回了凌寒香舍去,谁知还是不见姑娘行踪,只得跑去书院大门外找咱们府上的马车,五姑娘便让小婢上车等,等了一阵马车忽然开动,小婢就以为姑娘已经上了五姑娘她们那辆车,于是就……就放心跟着回来了,谁想这一下车发现并没有姑娘,连忙去寻五姑娘问,五姑娘却说未等到姑娘,又说总不能为着等姑娘一人害得大家都回不了府,所以就先回来了……小婢急得没办法,又无法私自调用马车,只得去寻大太太,进抱春居门口时正遇见大老爷,大老爷问起,小婢便都说了,大老爷就让小婢先回来等……姑娘,小婢知错了,请姑娘责罚……” 煮雨她们这些下人也有下人乘的马车,上下学的时候和主子是分开乘坐的,难怪被燕五给忽悠了。 燕七把手一摆:“起来吧,别跪着了,这事不怪你,都是事儿给赶岔了。小九呢?” 煮雨没挨罚,开心地站起身揩了把吓出来的眼泪:“九少爷才一到家就让老太爷叫去外书房了,还使了人回来说晚饭也在老太爷那里吃,听说是老太爷在考较功课,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原来如此,这货还不知道她没到家的事。 “姑娘先吃饭罢,小厨房里还温着菜呢。”煮雨连忙道。 “不吃了,路上吃过了,”燕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去给我拿双鞋,再让烹云翻翻抽屉里有没有龙胆紫药水,我抹伤口。” 煮雨这才发现燕七脚趾被磨破的地方,惊慌地大呼小叫了几声,让燕七轰去拿鞋了,半晌鞋倒是拿来了,却没找着药水:“烹云去九少爷房里也找了找,亦是没有,少不得要去大太太那里领对牌,然后再去库里取。” “算了,就这么着吧,明儿就好了。”燕七懒得费那个事,为了瓶紫药水,还得来来回回的跑,你当去库房取个东西是白取吗?库房里几千样东西,找这么一小瓶紫药水,人管库的不费劲吗?你不得给人小费吗?人愿意给你找那还好,人不愿给你找,随便翻两下说个“没有了”,你能怎么着?给着钱还得陪笑脸,何必呢。 二房在府里行事实则就是这么费劲,谁让当家的二老爷夫妇都不在府里呢,这要是换了燕五,一句话下去管库的就能一路跪着去长房给送药去。 燕七趿上鞋,去了净室洗漱,才一出来就见煮雨立在当屋等着回话:“姑娘,一枝送了些东西过来,小婢放在书案上了。” 燕七走到书案前,先就看见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将匣盖揭开,却见里面横陈着一张崭新的古筝。 筝?……哦,对了,教乐艺的秦先生让大家准备好筝来着,可这事儿只她们几个学生知道,一枝他们主子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盖上盛筝的匣子,旁边还有两个巴掌大的小匣,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两只小瓷瓶,长高的那瓶里是龙胆紫药水,圆矮的那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药膏。 活血化淤……燕七低头把自己从脚到头地审视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那只扣弓弦的手,大拇指处已经淤了血。 再打开另一只小匣,里头放着一枚骨白色的扳指。不是象牙不是白玉,不是水晶不是翡翠,只是一枚驼鹿角质地的扳指。 “驼鹿……角长大,色如象牙,以制射,盛暑无秽气,然黑章环绕,匀而不晕者,截数角不得其一,值数万钱。” 驼鹿角的扳指,在夏季手出汗的时候,驼鹿角中的角质蛋白会由汗液析出,扳指内壁产生粘性,均匀的血线可以增加透气性,久戴并无秽臭之气。 燕九少爷从老太爷书房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他姐已经睡下了,让人把煮雨叫到前面来问了问他不在时他亲生的那位自个儿在房里都鼓捣了些什么,然后就把煮雨打发了回去。 洗漱过后坐到书案前,铺开纸,蘸好笔,却只写了两个字:燕五。 笔意竟有几分凌厉。 …… 燕七早上一睁眼,就瞅见煮雨一脸卧槽地进来回话:“一枝送了东西过来,姑娘是现在看还是中午回来再看?” “拿进来吧。”燕七打了个呵欠,坐到床边回魂。 煮雨和烹云抬着口箱子进来,放到燕七面前打开箱盖,燕七看了一眼,然后也卧槽了:满箱都是鞋,各种鞋,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眼都花了。 “全是新做的呢。”煮雨稀罕地道。 “瞧,有家常穿的,有出门穿的,有下雨时穿的,有靴子,有单鞋,有缎子面儿的,有绫子面儿的,有粗布的,有细布的,有鹿皮的,有牛皮的——靴子最多哩!有旱靴、花靴、皮靴、毡靴、单靴、云头靴、鹅顶靴……”烹云噼哩啪啦一通清点。 燕七对着满箱鞋子愣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其中一双道:“雪青底子绣蒲公英的这双拿出来,我今天穿,云纹布靴那双带去学里。” “姑娘,这靴子先试试看合不合脚。”煮雨一行往外拿一行道。 “不用了。”燕七就下床去了净室洗漱。 今儿又是请安日,才到四季居上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燕五姑娘正叽叽喳喳地给燕老太太讲述昨天她是如何被百里挑一地选为舞艺社成员的过程,打了帘子进去,见燕大老爷居然也在,坐在靠南窗的炕沿儿上,拈着盅子喝早茶。 这位今儿怎么没去上朝? “大伯今儿休沐?”也才进屋的燕三太太便问。 当朝官员五日一休沐,这位前两天才休过啊。 “唔,同人换了一天。”燕大老爷也没说原因。 第17节 除却已去了书院的燕三老爷和习惯性懒床的燕四老爷,一大家子都到得齐了,坐下来边闲聊边等老太爷从书房练字出来,燕五姑娘还在不停嘴地讲述昨日舞艺社的选拔赛,搞得一众人谁也插不上嘴。 燕大太太看了眼燕大老爷,笑着轻轻在燕五姑娘背上拍了一下:“行了,大早起就只听你这张嘴了,去给你父亲续茶,让老太太耳根子清静清静。” 燕五姑娘只得意犹未尽地住了嘴,起身去给燕大老爷倒茶,燕老太太便对燕大太太道:“一家子正该热热闹闹的,没得一个个闷嘴儿葫芦似的像什么。”反正就是喜欢和媳妇对着干。 燕大太太笑着应了声“是”,当着丈夫的面,她才不会傻到和婆婆挑理。 “七姐这鞋子是新做的么?以前可没见七姐穿过。”燕八姑娘忽然笑眯眯地问向燕七。 府里头小主子们的衣衫鞋帽都是针线房按季节统一做,数量都是有定例的,你若想多做几身,不是不可以,各院自己的私库里若有布料,随你怎么做,而若没有想要的布料,就只能自己出钱买,公中是不会出钱满足你的私欲的。 燕二太太去边疆寻夫时走得急,收着自己嫁妆的仓库钥匙交给陪嫁过来的乳母保管,谁想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她乳母就患疾过世,几个陪嫁丫头也让燕老太太和燕大太太以种种借口要么配人要么打发了——婆媳俩的战火烧得满府哪里都是,二房也成了被争夺的领地之一,燕老太太甚至以“老二两口子不在,恐下头作乱偷了财物”为由将二房小仓库的钥匙收走,道是“待老二媳妇回来再来取走,免得生出事端”。 所以燕七并没有多余的布料可用,府里做什么她就只能穿什么,所以她脚上这双新鞋也只可能是自己出了私房钱买布买料请人做来的,所以对于主持中馈的燕大太太来说,燕七如此做为堪如打她的脸,这意思莫不是在嫌她苛待了她?又所以,燕八姑娘这句看似无心之言,既令燕七得罪了燕大太太,又令燕大太太落了个治家不周、待亲不慈的恶名。 心好累。燕七放下手中的茶盅,这一句话里夹着好几支箭,箭箭都比她射得准。 没等她应声,身边的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地开口了:“说到鞋子,我倒想起个笑话。我同窗那日得了个柠檬果,摆在炕几上当熏香使。他家里一个姐妹见了便惊呼:‘这是什么果子?怎从未见过?怎家里只你有,我却没有?’我同窗就说她:‘蜀犬吠日,吠所怪也。不过是外邦舶来的玩意儿,也当做什么稀罕事说嘴,难不成我得个什么东西还得向你报备?有空关心这些鸡毛蒜皮,不若多想着孝敬孝敬爹娘,亲手做上几双鞋子,没的总想着同人争长短,倒像是指摘爹娘不疼你似的。’我们听了便觉得好笑,那柠檬果黄澄澄的可不就像是日头,怪不得要说她蜀犬吠日呢。” 这笑话儿却是一点都不好笑,燕八姑娘直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骂她是狗呢,她能笑得出来?且这不但是骂了她,还有栽赃她抱怨爹娘不疼她的嫌疑——她爹娘是谁啊?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亲娘不是娘,嫡母才是娘,当着燕三太太的面,说她抱怨嫡母不疼她,那不是把她往刀坑里推呢么?! 这指桑骂槐的话毫无隐蔽性,然而燕九少爷就敢这么嚣张地说出来,她又能指望谁站出来帮她说话?燕大太太么?她刚才那话可不乏挑拨长房二房关系之嫌,燕大太太什么人,还能听不出她这点鬼心思,肯帮她圆场才是脑袋让门挤了呢。 燕三太太?开玩笑,做主母最恨的就是小妾和妾生子女,不借机发挥收拾她就已经算是她烧高香了。 燕老太太?又开玩笑,人就算再不疼二房的孩子,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庶孙女去驳亲孙子的面子。 燕大老爷?这位压根儿把她这边当空气,这会子正给自己亲闺女重新插头上的簪子呢。 燕八姑娘注定自取其辱,燕九少爷说完话就喝了口茶,招手把端痰盂的小丫头叫过来,茶水吐进去,好像就因为与她说话脏了嘴,这才要赶紧着漱漱口。 人就是这么嚣张,有种你过来咬。 燕八姑娘觉得难堪,可又有什么办法,庶女难为,不上赶着巴结好嫡母,将来去哪里寻好婆家好出路?她早就看出来了,只要能让长房不痛快,她嫡母就痛快,结果今儿没巴结好,撞到了铁板上,头破血流不说,兴许还真让三太太以为她平时对她多有抱怨……可恶的燕九!可恶的燕七!那鞋分明就是新做的,总不会是燕大太太贴补她的,她就不信这事儿燕大太太不会往更深处琢磨,且走着瞧! 燕八姑娘怎么想,满屋里没人在意,一大家子去厅里用了早餐,然后各自拿了书包出门上学。一出大门口,少爷小姐们齐齐呆住:卧槽谁批发了这么多马车?!一二三四五,作妖啊! 第27章 恐吓 燕七vs陈八落;蛇精病家长vs…… “大老爷说了,府里头的大车驾起来太沉,走街串巷的也是不便,主子们几个挤在一辆车里拘得慌,不若全都换成轻便些的小车,一来速度快,二来出入方便,”车马房的管事恭声和小主子们禀道,“大老爷让大爷同四爷一车,二姑娘同五姑娘一车,三爷同六姑娘一车,七姑娘同九爷一车,八姑娘独用一车,将来等十爷到了能上学的年纪,姐弟俩再同用一车,如此车里也宽松,爷和姑娘们若是累了还能躺着歇歇,姑娘们的丫头在车里伺候,爷们的长随就同车夫坐在外面的驾座上,不必再分乘马车,伺候起来也方便。” 众人一听,倒是皆大欢喜,燕大燕四两个少爷和燕二燕五两个小姐都是嫡出,自是乐意亲手足共乘一辆,燕三燕六是庶出,同嫡出的在一起本就别扭,如今兄妹俩自行一车,也觉得放松了许多。燕七燕九就不用说了,燕八心里更是高兴,自己能独霸一车不说,还不用对着燕六那个闷葫芦,自个儿在车里想怎么歪着就怎么歪着,多舒服! 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保守思想在本朝并不存在,安禄山和杨贵妃俩还独处一室在床上笑闹打滚儿呢,何况眼下这逆天时代血缘同胞共乘一车乎。 燕九少爷就得了机会拷问他姐:“鞋谁给的?” “大伯。”他姐今儿还穿了与新鞋搭配的雪青色对襟儿半臂,绣着指甲盖儿大小的蝴蝶碎花,下头穿着条雪青色蔓草纹襕边的白裙子,打扮得清汤白丸子似的。 “昨晚怎么回来的?”燕九少爷早听煮雨把昨天的事儿从头到尾招了。 “大伯接的。”燕七答得简明扼要。 燕九少爷没再说话,靠在车厢壁上垂着眸子,忽闻有微香入鼻,抬眼去寻,见角落里也不知谁丢在那里一只纯白瓷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枝初开的桃花。 第一堂课仍是诗书,先生陈八落继续阴着脸讲论语:“哝,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言何解?哝,即是说……” 武玥在下头画小人儿,一个小胖子,举着弓箭,向着远处的靶子瞄准,大约是觉得画面太单薄冷清,还画蛇添足地整了条狗上去,然而实在是因为绘画细胞欠缺,这狗画得比人还大,呲牙咧嘴地狂叫。 画好了武玥自个儿也笑了半天,然后把纸叠成个小方块,瞅着上头陈八落耷着眼皮,飞快地转身冲着坐在最后头的燕七丢过去。 事就那么凑巧,陈八落这眼皮偏偏正赶着这时候抬了那么一下,正把燕七伸手接住纸条的那一瞬给抓拍了下来,登时一股子邪火就撞上脑来:哝哝哝!尔等皆欺我!学生狂妄不尊师长,考官眼瞎不识文章!哝!老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一连八次落榜不是巧合,一定是你们考官眼瞎!眼瞎!哝!埋没了优秀人才,阻碍了国家进步,你们这群人渣!人渣!怎么,如今连这无知粗鄙的丫头片子也欺到老子头上来了?!哝哝哝!老子今儿还就不依啦!哝! “你——”陈八落先生噌地站起身,卷了书本指着燕七,“你与我过来!举起手!” 这是怕燕七把纸条藏桌屉里毁灭证据。 武玥那厢急了,站起身道:“先生,是学生的错,那纸——” 燕七打了个极响的喷嚏正把她后面的话打断,陈八落都气哆嗦了:麻痹的别人打喷嚏发出的是“哈啾”的声音,你他妈告诉我你是怎么发出“死不认”的声音的?! 武玥咽下后面的话,确实不能承认,一承认就落定了错,不承认说不定还有得狡辩……可,她若不认,万一落定了错,那可就燕七一个人背了,这怎么行! 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得自己认这个错,别的不管,先把燕七摘出去才是,刚要再开口,却见燕七那厢嘴一张,直接就把那纸条嚼巴嚼巴咽了,全班同学登时瞠目结舌——太,太无耻了啊这行为!你怎么就敢当着陈八落的面就这么干啊!武玥都替燕七噎得慌。 陈八落气得浑身打颤,丢下书本就冲出了课室,这火烧大了,全班人谁也没敢出声,不出所料,陈八落转眼就把斋长齐先生给找了来,路上大概是说过情况了,齐先生一进门就肃着脸往外提溜燕七:“说你还把纸吃了?!那纸上面写的什么?谁丢给你的?” 燕七就道:“学生自己扔着玩儿的。” “那你吃纸做什么?!”齐先生问。 “饿了。”燕七的回答朴实极了。 齐先生:“……” 人饿了吃纸有什么错?充其量就是不该上课的时候吃呗,齐先生也没好多说什么,教训了燕七几句“上课不许吃东西”之后就匆匆走了——不走不行,陈八落这人真要跟你矫情起来能把你矫情吐了,不过是上课吃个纸,值当的把她找来大肆追究么?也不看看这书院里的学生都什么身份啊?那都是官眷!尤其这小胖丫头,她家里当官的那位你知道是谁嘛?传说中锦绣书院建院以来最大的一颗神经病好嘛!燕子恪你不知道?他在这儿念书的时候岂是当着先生面吃个纸这么低程度的作妖啊,那货是直接用强粘性的胶饴涂在讲席上把那位倒霉的眼神儿不好的瘦小先生给活活粘在桌椅上了好嘛!那先生当场直接就气哭了好嘛!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神经病——这是曾教过燕子恪的所有先生刻在桌角的座佑铭,直到现在书院的某些地方还残留着他当年学生时代的中二神经病气息,简直梦魇一样挥之不去啊好嘛! 更他妈让人蛋疼的是——这小胖子入学的第一天燕子恪那混蛋就让人捎了话过来,从头到尾就一句:听说我们刑部大牢又有空房间了呢。 妈蛋他这是在恐吓啊!想欲加之罪啊!就算他揪不着你小辫子,随便捏个借口把你叫公堂上遛一圈儿你名声就有污点了啊!身正不怕影子歪顶个屁用啊,谣言猛于虎你以为自己是打虎英雄啊?!告他以权谋私?证据哪?人只说了句大牢有空房间,闲聊似的话能当真啊?! 这种毫无下限大脑不正常的神经病躲还来不及,谁管你陈八落开不开心,有本事你考个比燕子恪高的官来反压他啊,那位虽然是个神经病,可人那本事却是实打实的啊,人连中三元那是假的吗?你连落八回那也不是编的啊,跟人比,你比啥啊?安安静静做个苦情男子不好吗?! 随口吃个纸罢了,多大点儿事! …… 新生入学后前期的健体课,要学的技术性的东西不多,顶多是跑跑跳跳,打打太极,都是些强身养生的课程,健体先生杜朗显然对带女学生的课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挥着,今天没有和那位叫纪晓弘的先生带的班撞课,腾飞场上只有一个高年级的女生班和两个男学生的班。 没人较着劲,杜朗有些百无聊赖,蹲在场边嘴里叼根草,像个逃学的混混。先生都这副模样了,学生更是没精神,能偷懒就偷懒,一会儿便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起了闲天。 “喂喂喂,你们可别太过分啊。”杜朗瞪着这帮丫头片子们。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一点儿也不怕这位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太多的年轻先生。 而且这位长得又挺英俊的。 互相调戏才是取向正常的两性关系嘛。 “蹬鼻子上脸的家伙们。”杜朗站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不喜欢打老年拳,咱们来点儿新鲜的!”杜朗管太极拳叫老年拳,他自己都不爱打,别说用来教这些青春年少的女学生们了。 “什么新鲜的?”女孩子们笑着问。 “你们知不知道竞技赛啊?”杜朗便问。 有的说听过,有的说没有,有的问那是一种鱼类吗?有的干脆没理他。 “每年春秋两季,书院各会举行一场全院范围的竞技比赛,以班为单位,参加各种健体项目的比试,依取得的名次计分,总分最高的班不但会被记入书院编年史,还会有额外的奖励。”杜朗解释道。 跪了,这不就是特么的校运动会吗!燕七听得腿软。 “什么奖励呀?”大家开心地问。 “次次都有不同,比如去年,获得头魁的班级得到的奖励是——全国综武大赛决赛的观众资格。”杜朗一字一句地道。 “哇——”女孩子们一片惊呼,显然这个奖励连她们听了都跟着动心和向往。 “春季的竞技赛定在每年的四月初四,每个班都必须参加,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你们可准备好了?”杜朗故意问这帮连腾飞场一圈都跑不下来的娇娇小姐们。 “哪有啊!” “太可怕了!” “我们刚知道啊,去哪儿准备好啊!” “都要比什么?” “能不能不参加呢?” “哎呀我好紧张……” “我们哪里比得过上头的学姐们啊!” “先生你骗人的吧?” 女孩子们一下子炸了锅,莺声燕语的,搞得操场不远处的那两班男学生连同他们的健体先生一起羡慕不已地向着这厢张望。 艳福不浅的杜朗倒没什么享受的心思,嘴一咧正开嘲讽:“瞧瞧你们这副样子,到时候上场不是找丢脸么?想不参加?哈,告诉你们,不参加就要被记过,积十次小过就要被劝退,我劝你们别抱妄想,到时就是爬也得给我爬上场去!” 女孩子们叫的声音更大了,一个个连撒娇带撒泼地不依不依起来,杜朗哪管这个,指挥着重新列队,然后开始介绍竞技会上要比赛的项目。 相对于男子来说,受身体条件限制,女子要比的项目就简单得多了,并且更偏向于趣味性,比如有跑步,跳绳,拔河,投壶,踢毽子,丢沙包,荡秋千——就是比谁荡得高谁荡得漂亮,以及骑马,射箭,蹴鞠,手球,马球,投掷和武艺等项。 “每个人都要参加,”杜朗最后重申,“除非有医师纸面证明你的身体确实不宜进行剧烈活动,否则无故不参加者,皆要记过。” “我报踢毽子!” “我报秋千!” “我报跳绳!” “丢沙包!” “投壶!” 大家很积极地争夺着最简单最有趣的项目的参赛权——废话,不抢的话就要沦落到要去参加跑步骑马登高什么的那类可怕的项目了,想干嘛?走谐星路线吗? “我可不会让你们乱来,”杜朗看着这帮自作聪明的千金小姐一阵坏笑,“以后的每堂健体课,所有这些项目每个人都要练,最终由谁参加哪一项,由我说了算。当然,难度高的项目,我会给参赛者以相应的奖励,比如在年终学绩评定上多加几分……” 年终的时候每一个学科都有考核,总分高的会上光荣榜,还有可能得到书院颁发的奖励,总分低的却说不定会留级,那可就真给自己和家里头丢脸了,所以大家都很重视每科的考核。 扑嗵。燕七真给跪了。 这特么还是学分制的。 后面的课就好上得多了,女孩子们果然收了偷懒的心思,认认真真练起来。凡是考进锦绣书院来的女孩子没有哪个是甘愿安于现状或是不求上进的,这个书院就是个大的竞技场,每一个同窗都是竞争者,再难再苦也要咬紧牙关走下去,也要想尽办法得最优,要在各个方面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如果不能做到独占鳌头,你又有什么资本去说最好的婆家? 只能说,这个女人虽有相对自由却没有相对地位的时代环境,造就了人们畸形的婚姻观和人生观,这自由成了女人去争取地位的更激烈的手段,而这地位,却始终只是依附于男人的一个奴性存在。 第28章 手工 万绿丛中一点红。 一堂课实打实地练下来,众千金着实险些累趴,以至于下午第二堂的烹饪课个个都没什么精神,好在这是烹饪课的第一节 课,先生——一位宫里退下来的厨娘,只讲了讲食物的相生相克以及最基本的食物常识,没有带着大家上灶。 下午第三堂,惯例是选修课,燕七除了医药还选择了一门手工,选这门课是为了可以坐在教室里慢悠悠做些小手工活,又省力又省心,懒人的纯天然选择。选修课要去专门的课室上,像是百药庐,那就是上医药课的地方,手工课的教室叫做“百艺馆”,燕七先去了书院大门口,进门后有一块屏风墙,那墙上就用彩漆绘着锦绣书院的平面示意图,在图上找到了百艺馆,就在洗砚湖的南面。 一进百艺馆的大门,燕七当场就卧槽了:这满眼的锯子刨子锤子钉子都什么鬼?!手工课就是这个“手工”啊?!这泥马分明是木匠课好嘛?!你校学生不都是官眷吗?学木艺这是想要效仿明熹宗朱由校吗?你确定学这些能培养出仪态端方仙人之姿的翩翩少年郎吗?莘莘学子人手一锯这是想要体验伐木累的感觉吗? 第18节 “你以为我军战场上所用的杀敌神器——射距六百米的‘燕子连弩’是哪里造出来的啊?!”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蹲在一张金属制的长案上冲着燕七翻大白眼。 原来如此。 手工课,是培养武器发明家的摇篮,当朝如此尚武重兵,怎会不注重武器的研制?世人千万种,有喜欢文的就有喜欢武的,有喜欢真刀实枪上战场的就有喜欢发明创造搞研发的,谁能比谁低一头?认真说来,发明汽车的可比开汽车的更让人敬佩不是么? 燕七看了看这大堂内的设施,好嘛,这手工课玩儿的还不止武器,连生活用物都有,不止包含木艺,甚至铁艺石艺陶艺等等都涵盖在内。促进科技与生活发展也是一项崇高的事业啊,你倒是说说发明汽车的和发明冰箱的哪个贡献更大呢? 学生都是官眷怎么啦?官眷来上学不就为了考功名做个官儿么?我朝工部是干什么的?工部的官儿不是官儿么?何况一旦有了重要的发明还能得到皇帝的嘉奖呢,发明燕子连弩的那位不就因此成为了皇朝史册上留名者年纪最轻的一个么?那是多大的荣耀啊!那可是我们锦绣书院出去的学生!我们手工社团虽比不上蹴鞠社和骑射社名声大、人气旺,好歹也算是一个位列前十的热门社团呢! 燕七有点想打退堂鼓了,手工活这东西她真做不来啊,她所做过的最复杂的立体工艺也就是包饺子了,拉弓扯锯什么的,快别闹了。 眼睁睁看着报了手工选修课的“一年级”新生们渐渐到得齐了,燕七终于悲催地印证了自己可怕的预想:报这一科的果然全是男生。 怎么没人告诉她手工课是干这个的啊?! 武玥和陆藕都是知道她报这一科的啊,怎么不告诉她这科的吊诡属性呢?! 难不成她们俩也不知道?不能吧,怎么别的女生都知道呢,设定得太精确可就假了啊! 不管燕七乐不乐意,报了的科目是不允许再改的了,否则一个学校这么多学生,你上上这课觉得不喜欢了要换,我上上那课觉得不适合了要换,那岂不乱套了?想换啊,明年新学期可以换,现在就先忍着吧。 燕七在众多男生好奇的目光下忍了一节课,谁让女学这边只有她一个报了这科来着,原本男女学生是要分开上课的,结果那位看着贼邋遢的先生一看:就你一人儿啊?总不能让先生我单为你一人儿讲一堂课吧?这么着吧,你过来和男学生们一起上课吧,反正男生人多,没人会传你和谁的闲话的,再说你外表上也达不到被传闲话的标准啊,你这么胖。 草,那就一起上吧。 好在愿意报手工课的都是理工男,没人有那根筋和闲功夫去注意一个女生,大家都认真地听讲准备大展才华成为科学家呢,科学家的眼中女人就是一台精密的生育机器罢了,你要是真能生出个猪头人身的,兴许我们还能对你产生点儿兴趣。 第一节 手工课,主要介绍各种手工工具。 一下课燕七就在半路上截下了武玥和陆藕:“手工课干嘛的知道吗?” “知道啊,做各类工艺的嘛,武器了,日常用具了……你不是报的手工课么?怎么还问?”武玥纳闷儿地看着燕七。 “……你觉得我为嘛要报这门课啊?”燕七心头滴血。 “难道不是因为伯父?”陆藕也纳闷儿地看向燕七。 “谁?我爹?”燕七也纳闷儿了,这跟她爹有啥关系。 “比如……女承父志什么的?”武玥试探地道。 “承什么志?我爹原是想当木匠的?”燕七也试探地道。 “……你知道那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我朝第一神器‘燕子连弩’是谁造出来的么?”陆藕十分无语。 ——卧槽! 燕家这两代人可全都是出自锦绣书院的啊! 燕二老爷燕子忱,燕子连弩的发明者,皇朝史册上最年轻的留名人,燕七从未见过面的亲爸爸! 原来从小就这么暴力啊。 你看,叫你没事儿瞎琢磨这种东西,被派到边疆去了不是? 不管怎么说,燕七注定今年是要在手工课上混个学分出来了,三人结伴回了凌寒香舍,去更衣室换上社团活动要穿的衣服,燕七的布靴才一上脚,武玥就一眼瞅见了:“呀,新靴子!我瞅瞅——嗬,还是‘心满意足’的呢!” “那是什么?”燕七问。 “‘心满意足’呀!京都最好的鞋铺!云锦庄旗下的,他家的鞋子又结实又舒服又透气,就是卖得贵。”武玥道。 燕七穿着靴子走了几步,果然既轻又舒服,重要的是,尺码正正好,像仔细量过了似的。 先去腾飞场上跑十圈。燕七走到腾飞场的时候,见武长戈也在,身边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学生,燕七就先上前行礼,武长戈还没开口,旁边一个男学生倒先打量了燕七一眼说话了:“咦?这胖丫头莫非也是骑射社的?昨儿选拔考试时未见有她啊。” 旁边几个人便笑,带着戏谑的目光一起打量燕七。 “嘭”地一声,方才说话的那男生后脑勺上就着了一下子,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扑在地上,一颗皮球正从他脑袋上弹飞,远远地落开了。 “谁啊?!”这男生捂着脑后愤怒地转头吼过去。 “我。”说话的是元昶,今儿穿了一身琥珀金的劲装,显得很有几分贵气,此刻绷着脸,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走过来。 “你踢球不看人啊?!”这男生没好气地喝道。 “看着呢啊,”元昶挑起眉,“我这球本就不是朝人去的。” “你——你找死是吧?!”这男生大怒,几步上前就要揪元昶的前襟。 元昶轻松一记滑步便避过了这男生伸过来的手,紧接着抬手扣住他那腕子,似乎只是轻轻那么一记用力,这男生就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放手——放——你可知我是谁——你不想活了——快放手——” “那你就让我知道知道你是谁。”元昶这么说着,手上反而更用了把力,这男生直疼得脸都白了,额上冷汗开了龙头似地往下涌。 “元昶,”武长戈冷冷看过来,“放开他。” 那男生听见元昶的名字,一张脸更白了:倒霉,他就是元昶?!怎么就惹上这个家伙了! 第29章 出头 我笑她胖可以,你笑她胖不行!…… 元昶倒是挺给武长戈面子,依言放了那男生,那男生一行甩着被捏疼的手腕一行飞快地向着四周一瞥,见不觉间已经围上来好些个看热闹的男女,顿时就觉有点丢份儿,不由逞强地冷哼了一声,道:“自己不长眼踢到人,你还有理了?蹴鞠社要是都你这样的水准,我还真怀疑今年蹴鞠大赛上咱们书院能得个第几名!” 元昶这个时候倒按下了他那暴躁的性子,咧嘴一笑,操着老鸭子嗓道:“你是骑射社的吧?听说骑射社的人眼神儿都是一等一的好,你说我不长眼,这话我可不服,既然你眼神儿好,那我们不妨来比试比试,看看咱们两个究竟是谁不长眼。如何,你敢不敢与我比?” “哼,你若说与我比蹴鞠,那我看我还是干脆承认你眼神好得了。”这男生色厉内荏道。 “不比蹴鞠,”元昶挑着半边唇角笑,“就比射箭,你不是骑射社的么?就比你拿手的,这才能看出来咱俩谁不长眼不是么?” “嗬,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与我比射箭,赢了自是没什么,输了再说我以技欺人,我到哪儿说理去?”男生听了元昶的提议,心下不由一喜,他的射箭水平在骑射社虽算不上最顶尖的一个,却也可以位列前三了,这小子居然敢和他比射箭?真真笑死他了!这正中下怀的能够羞辱这小子的机会他可不想放过,便以退为进地用言语激元昶。 元昶“嘿”地一笑,一指围观群众,提声道:“有这么多人做见证,我若输了,自是绝不找借口,你若怕胜之不武,我也不妨告诉你——射箭,我天天练,你与我是公平比试,怎么样?比还是不比,赶紧给个话!” 那男生已是蠢蠢欲动,转头看了眼武长戈,见武长戈早便不理会这厢,知道他是不会插手他们俩人的私人恩怨的了,于是便放了心,笑道:“那就比吧,彩头是什么?” “彩头?很简单,谁输了谁就当着众人面承认自己没长眼,敢不敢?”元昶逼视着他道。 臭小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男生心下生恼,冷笑一声:“就这么说定了,怎么比?” 围观众人一听不由哗然:好家伙!动真格的了!这赌注虽说不大,可也真能让输者声名扫地!名气越大的人,这赌注的分量就越重,这郑显仁是谁啊?骑射社的大拿!人可得过全京射箭大赛的头魁呢!让他承认自己不长眼?那不等于是否定了自己的本事和才华么?那跟承认自己无能有啥两样?而那元昶又是谁啊?锦绣书院出了名的小霸王!他那家世背景—— “简单点,一箭定胜负。”小霸王正撕裂着老鸭子嗓说话。 又是一箭定胜负,围观群众不嫌事大地一阵欢腾,大家都想起李子谦和谢霏那精彩一战了,咱们书院就是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有矛盾了不吵不闹,直接比技能,靠真本事说话,类似这样“一箭定胜负”的例子在书院里不胜枚举,三不五时就来这么一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并且还练出了专业的围观素质,上来劝架的基本没有,人那是正当比试——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勇敢接受挑战,大方承认失败,这可比逃避狡辩什么的更值得人尊重。 “看见那边那棵树了么?”元昶指着百米开外一株高大梧桐道,“树枝间有不少鸟在飞,你我就站在这里向着那边射箭,不但要射到鸟,而且还要把箭钉到树枝上,注意,是树枝,不是树干,若是把树枝射折了,就算力道掌握不善,以输论处,如何?” 就是说,这一箭不但要射到百米远,还要射穿一只飞鸟,最后带着这只鸟把箭钉在宽窄有限的树枝上,树枝还不能断,这就要求射箭人不但要有极高的准确度,还要有好眼神和强臂力,更重要的是,你还要把这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少一分,射不穿鸟钉不到树,多一分,射折了树枝,前功尽弃。而难度最大的地方更在于,你怎么能保证鸟儿与树枝处于同一轨道之上时正好能被你飞出的箭射中,树枝虽然横竖交错看着密布,实则枝与枝之间缝隙还是很大的,且有粗有细,你错过了一枝粗的,后面那枝没准儿就是根细的,已经射出去的箭带着本身就有重量的鸟儿,怎么可能在半空还能调整力道和角度? 难,太难。 众人分析过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比之谢霏和李子谦那一场并不容易。 那男生——郑显仁在心里估量了一番,痛快答应了,这个程度的难度虽有偶然性,但还不至于把他难倒,于是便和元昶一人取了一张三十斤拉力的弓,并取同样的箭以示公平,只箭身颜色不一,以此来区别是谁射的。 这边将阵势一拉,满操场的人都停下了手头上的活动,跑过来围站在两边,专业的围观素养让他们现在非常配合地静默着,以免打扰场中正比试的两人。 郑显仁拉弓瞄准,不敢托大,耐心等候时机,终于机会出现,果断松弦射出,便见箭矢流星般划过腾飞场的上空,径直穿入百米开外的梧桐树冠中,树间群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好像集体愣了一下之后才哗地四散飞逃开去。 这也是郑显仁为何要尽量先出手的原因之一——鸟儿受了惊吓自然会逃得远远,谁还肯留在险象丛生的树间?到时候且看元昶到哪里找目标去射! 郑显仁见整个过程都在自己预算之中,不由心下得意,然而这得意劲儿还没正经生起来,就见元昶已然出手,几乎就是待他的那一箭才入树冠就射出了自己这一箭,这一箭速度太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鸟儿也散了箭也没了,仿佛一切都还不曾发生。 “去看看!”群众中有那狗腿的连跑带窜地奔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爬树社的,上树的身手还挺利落,黑乎乎的身影在枝杈间一通忙活,转眼又下了树,很快向着这边跑回来。 众人急切地围拢上来看结果,这人却还卖关子,两条胳膊都背在身后,先伸出一条来,手里拿着一根从树上撅下来的手腕粗的树枝,树枝上面带着箭,箭头没入枝身,箭身上穿着一只麻雀,看箭身颜色为红,乃郑显仁所射。 众人轰然叫好:没想到这家伙当真能做到!不愧是骑射社的主力射手!不愧是得过全京书院射箭大赛魁首的人! 再看元昶这一向目中无人的小子的呢?众人目光放向那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胳膊,那人还故作神秘地一笑,立时引来七八脚踹在腿上:“赶紧的!再磨叽用箭捅死你!” 那人翻着白眼慢慢将另一条胳膊伸到身前,见树枝只有郑显仁那一根的一半粗细,箭身穿枝而过半截有余,而在这树枝两边各半的箭身上,豁然各穿着一只麻雀! 众人集体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哗然惊呼:这是先射穿了一只麻雀,然后再射穿树枝,最后再射穿一只麻雀——神乎其技!这只是巧合而已吧?!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就能正赶上这根树枝的两侧都有鸟在飞,且还正处于一条直线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郑显仁已然失声吼了起来,“这只是巧合罢了!纯属巧合!我不承认这结果!你们信吗?你们难道相信这不是运气使然?” 围观众人面现迟疑,这结果确实巧得让人无法相信。 事实上连元昶自己也觉得这一次确实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内,然而在主观上,他也确实是想做到这样的效果,只是他并不敢百分百地保证能够成功,能成功固然好,就算不能成功,他也最低能够确保射中一只鸟并且将箭钉在树枝上。 “有种你再做到一回!”郑显仁不甘心地逼向元昶,“你再射一次,如若还能做到如此地步,我愿下跪认服!” 众人哗声更大,这可真是将全部的面子都赌上了! 元昶的暴脾气早便按捺不住,管它还能不能做到第二次,反正不能输了这阵势!当下便瞪起眼睛道:“我若还能做到,你就给我闭上嘴直接来跪,敢是不敢?” “哼,待你先做到再说!这么多人做见证,难不成我还能抵赖?”郑显仁冷声道。 “可是你已经输了啊。”一个声音忽然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送了过来。 “谁?!”郑显仁火撞脑门,大喝着转头循声望去。 却见刚才那个被他称为“胖丫头”的胖丫头正站在那里面瘫着一张脸看着他。 “你方才说什么?!”郑显仁一脸厌恶地狠狠瞪向燕七。 “说你已经输了。”燕七道。 “不懂就别跟着乱掺和!”郑显仁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毕竟这学里都是官家子女,要发脾气也得先弄清对方家里是几品官才好有的放矢。 燕七走过来,指着那两根树枝说话:“就算元昶只射中了一只鸟,他也已经胜过你了。他的箭射穿了树枝,而你只没进去一个箭头,首先力量上就胜过了你,且他射穿的树枝比你的窄,难度上又高过了你,射中第二只鸟是否巧合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经输了啊。” 众人恍然:对啊,郑显仁分明是技逊一筹啊!怎么重点就被他歪到了元昶射中第二只鸟是否巧合上去了呢!这可是避重就轻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于是纷纷起着哄要郑显仁践约,比起好奇元昶能否再次射出惊人的结果,大家更喜欢看巨巨被打脸的桥段。众人这一起哄,郑显仁又觉丢脸又是恼恨,一腔怒火全都冲向了燕七:“死胖子!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来多嘴?!你——”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觉眼前一花小腹一疼,紧接着这疼就瞬间蔓延到胃,忍不住弯下腰去干呕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照着肚子狠狠揍了一拳,然而这一拳实在太疼,纵是既惊又恼,一时半刻竟也无法直起身子来揍回去。 众人惊呼声中元昶挥着拳就要再来第二下,却早被人拦的拦扯的扯给阻住,骑射社的人一见自己社员挨了打,登时不干了,围上来就要讨说法,蹴鞠社那边又岂甘示弱,亦是冲过来针锋相对,双方人马连同围观群众转瞬就乱七八糟地缠成一团。 燕七糊里糊涂地从人堆里被挤了出来,然后听见身旁一个声音淡淡飘下来:“看够热闹了?跑圈去。” 武长戈抱着胸在场边站着,丝毫没有要劝阻一场即将要发生的群架的意思,于是燕七就跑圈去了,所幸这场群架并没有打起来,燕七跑到远端时瞅见蹴鞠社那位五大三粗的教头赶来暴力镇压了三方势力,然后骑射社的跟着武长戈去了靶场,蹴鞠社的在腾飞场上开始训练,围观群众作鸟兽散,至于郑显仁有没有当众承认自己没长眼,那就不知道了。 蹴鞠社的准备活动也是围着腾飞场跑圈,二三十个大小伙子排成一队,像堵肉墙似的轰隆隆开过来,元昶跑在末尾,超越燕七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与她并肩,歪着头瞪她:“死笨死笨的!你刚才出什么头?当我做不到再射两只鸟是吧?!” “你掉队了啊,当心教头说你。”燕七道。 “少岔开话头!问你呢!”元昶道。 第19节 “你为什么用球砸他?”燕七问。 “我……”元昶有点不大自在,“我乐意,我看他不顺眼,怎么样?” “哦。”燕七道。 “哦什么哦!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元昶恼道。 “我也乐意。”燕七道。 元昶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提速赶上了前面的大部队,再然后就打了鸡血似的一路超到最前,再再然后就撒欢儿似的越跑越快越跑越来劲,再再再然后教头觉得他今天状态十分不错索性再让他加跑二十圈。 终极然后之后,就木有然后了。 第30章 训练 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纳进骑射社的新生成员,算上燕七一共十名,五男五女,第一次社团活动的第一步都是先在腾飞场上跑圈,男生十圈,女生六圈,燕七十圈。 跑完之后到靶场集合,一字排开,对靶练箭。老社员们也并没有因为技术水平达到了一定层次而免去了最基础的射箭训练,所以新生老生此刻全都站在靶线后面,老老实实地进行一百次静靶射箭练习。 算上新入社的学生,骑射社一共六十名成员,每个年级十名,男女均等,最大的成员十七八岁,最小的成员十一二岁,而女成员中的佼佼者谢霏,今年不过十五岁,却早已是骑射社的当家花旦,社团的教头是武长戈,教头下面就是队长,由一位“三年级”的学兄担任,这位学兄燕七很熟,名字叫做武珽,是武玥的五哥。 举贤不避亲,武长戈敢于把自己才上三年级的侄儿放在这个书院里最惹人注目的位置上,可见武珽自身的实力是真正强到足以顶受住重重压力,当之无愧地成为一队之长的。 武珽当然也认得燕七,冲她挤挤眼睛,趁武长戈在那边指点新成员的射箭姿势,悄悄溜过来和燕七说话:“别在意那郑显仁,且看我帮你收拾他!”事发时他并未在场,是刚听社里人说起的。 郑显仁因挨了元昶那一拳,这会子被送到百药庐去了。 “听小十六说你是被我十二叔强拉入社的?”武珽低笑着问,小十六就是武玥,“不要紧,你若有不会的直管来问我,你先射一箭我看看。” 低年级生的射箭技术大多时候都由高年级生来带,毕竟教头只有一个,不可能时时将每个人都照顾到,队长的亲自指点也足以令其他新生羡慕嫉妒的了,燕七旁边就有个蛾须眉吊梢眼儿的姑娘抢着道:“武学兄可不能偏心,也要指点指点我才是!” “行,你们两个先各射一箭,我看看功底。”武珽是个负责任的,说着便站到旁边,仔细看这两个小姑娘的握弓姿势,旁边几个高年级生正看着新人们觉得新鲜,便都凑过来跟着掺和。 “不错喔,握弓持箭的姿势都很标准嘛!”其中一个笑道,其余几个也笑着附和。 “射一箭射一箭!”众人起哄。 那吊梢眼的姑娘便先出手,弦声响时箭已飞出,五斤拉力的弓,三十米的靶,正中红心。 “好噢——”众人继续起哄。 不好能被千里挑一地选中么? 然后是燕七,一箭射出,同样正中红心。 “武学兄,怎么样?我做得可还行?”吊梢眼姑娘带着几分得意地看向武珽。 “要叫队长。”旁人笑着纠正她。 “感觉有了,稳定性还需提高。”武珽简短地道。 “稳定性?都中了靶心了,还要怎么稳定?”吊梢眼姑娘不服气,抬弓又是一箭,这一箭又中红心,然后扭过脸来微抬下巴,带着几分挑衅看向武珽。 武珽笑了笑,向着旁边一伸手,立时就有人跑去场边摆的长案上取了样东西回来,见是一只盛了清水的小铁桶,只有茶杯大小,两沿有孔,穿了绳,武珽向这姑娘道:“举起弓来,把这水桶吊在持弓臂上。” 这姑娘虽疑惑,却仍依言行事,将弓举起,就有人过来帮她往手臂上吊桶,听得武珽淡笑道:“你且看看桶里的水,可有波动?” 这姑娘看了一眼,哼道:“当然会有!这又不是放在桌上,怎么可能会没有波动!” 武珽没理会她,转而和燕七笑道:“你也试试?” 燕七举起弓,有人过来给她也吊上桶,众人不由齐声惊噫,却见那桶中水面居然平静无波,纹丝不动! 社团中的高年级学生们基本都能做到这一点,甚至挂上正常水桶大的桶也能做到不生波纹,可眼前这个小胖丫头却是新生啊!才十二岁差不多大啊!居然也能做到这样的稳定性,还真不简单! 吊梢眼姑娘向着燕七这厢瞅了一眼,不由也惊住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武珽淡笑着和她道:“所以,你的稳定性还需提高,日后可以吊着这桶练习。” 吊梢眼姑娘脸色更不好了,哼了一声走到了旁边的箭道上去。 没人在意一个小丫头的傲娇,这会子燕七成了稀罕物,几个人围上来边参观边问她:“你叫啥名字呀?家里有武将出身的长辈吗?入学前谁教你练箭的呀?练了几年了呀?” 话儿还没问全呢,武珽已经开始轰人了:“都练习去,凑在这里做什么?今年骑射大赛保证能夺魁了?” 除去蹴鞠,骑射及其他诸如马球、琴棋书画四艺等等,每年都有各种校际赛事要比。 继续练箭。每射十箭就要过去靶子那里把上面的箭拔下来,然后回到靶线后面继续射,否则一个小靶子哪里能盛得下一百支箭。 武长戈始终在指导其余九名新入社的新生射箭,对燕七这边不闻不问,不过武珽看得出来,这个小胖子的射箭水准在那九名之上,只从她这稳稳的握弓的手就可窥得一斑。 一百箭,说着轻松,实则是很累人的,老社员们早已经习惯,练起来速度快、质量高,新社员们就比较吃力了,一百箭下来累得胳膊都开始抖,然而,这仅仅是热身而已。 接下来是耐力练习,新同学们一人一张弓,男生用四十斤拉力的,女生用二十斤拉力的,不搭箭,只拉弓,将弓拉到最大,保持三十秒的时间——用来计时的是一个有刻度的沙漏,做完这一次,略事休息,接着做第二次,第二次要保持三十五秒的时间,第三次四十秒,就这么每次加五秒的往下做,一共做十次。 这种训练实在是枯燥又难熬,而且对于人体来说是一种挑战极限的折磨,因为保持拉满弓的状态是始终都要用着力的,这种消耗要不断的持续,并且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尤其到了后面,体力越来越少,难度越来越高,简直生不如死,好几个人做到第五次就已经坚持不住而中途松了手,被武长戈毫不留情地告知:一次完不成就加练一次,每加练一次都要以最后一次的时间为准延长五秒,即是说不管你是第二次还是第五次中途放弃,都将会以第十次的七十五秒往后延长五秒,第二次放弃就在八十秒的基准上再延长五秒。 众人一听哪儿还敢再放弃,咬着牙拼死也得坚持到时间,做到最后几乎都是飚着泪惨叫着做完的,最后一次才刚完成,十个人就全部累趴了,连燕七都摇摇欲扑。 老成员们远远地一边练习其它项目一边看着这边幸灾乐祸,欣赏新生受虐简直就是老生们的一大乐趣,他们当初可也都经过过这样的洗礼,大家彼此彼此,你们新来的也甭想逃脱! 到底是新成员们的第一次训练,武长戈似乎还手下留情了,没有再加练其它的东西,只是让已崩溃的新成员们经过短暂休息后再度拿起弓箭来进行射靶练习,这一次的练习成绩却要记入考核,排在最末一位的成员则要受到惩罚。 考核只有十只箭,仍是三十米的靶,却换成了十斤拉力的弓。 新生们排起队来挨个上靶,那成绩简直惨不忍睹,个个哆哆嗦嗦地拉开弓,那箭四处乱飞,吓得后面排队的都避出七八米远,生怕这箭反方向就射过来。 武长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伙彻底被练残的新生们挨个上来现眼,自始至终也没说话,直到排在最后一个上场的燕七拿过弓,这才动了动唇角,然后开口:“你用二十斤的弓。” 燕七就换了弓,其余人都惊讶地看着武长戈:这小胖子怎么得罪教头了?二十斤的弓?这会子她还能拉动吗?大家赶紧散开!保持三百六十度范围内没有人在! 事实证明大家想多了,燕七开弓搭箭,手稳得像树干上最粗最结实的枝桠,一箭,两箭,三箭,姿势标准得毫无瑕疵,她不是不疲累,她只是一握住弓就好像被注入了力量与意志,再累也绝不动摇这双握弓搭箭的手。 如果说剑是剑客的生命,那么弓箭就是弓箭手的灵魂,人怎么可以因为累而抛弃自己的灵魂?一个连灵魂都无法掌控的人还怎么掌控自己的命运?从前世到今生,无论寄托于哪一具躯壳内,燕七始终都牢记着某个人曾告诉过她的那句话:一个真正的弓箭手,哪怕是立于刀山火海油锅之中,也要让自己的这双手,稳稳地握住弓和箭。 一连十箭,箭箭红心。 “听说新入社的成员里有个小胖丫头挺突出的,”训练结束后,老成员们在更衣室里八卦着新成员,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的女生,语气里带着几分调笑,“难不成就是因为胖,所以劲儿大,能拉得动重弓?” 这话是对着谢霏说的,谢霏勾着唇角笑了笑,对这些无聊的消息并不上心,却转过头去问旁边的人:“听说霁月书院今年转去了一名颇厉害的女箭手,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那人点头,“好像是叫程什么……程白霓!听说原本上的是平民书院,结果前不久证实是哪家大人失散多年的女儿,带回府正了名之后自然是要从平民书院转到官家书院去的,因着有一手好箭法,被霁月书院破格录取,估摸着就是为了在今年骑射大赛上与咱们争长短呢。” 谢霏笑了一声,只道了四个字:“一厢情愿。” 众人便都笑了,附和着道:“可不就是一厢情愿么,想得头魁,也得先看咱们让不让啊!” 燕七登上马车的时候,燕九少爷正歪在车坐榻上拿了卷书看,显然已经等了她不短时间,听得她进来头也不抬,只管敲了敲车厢壁,前头车夫听见,驾了马儿缓缓开动。 “天天让你这么等也不是个事儿。”燕七道。 “我也这么觉得。”燕九少爷丢开书,慢吞吞伸了个懒腰,“马车里太闷,我觉得可以考虑坐船。” “……这不是重点。”不要学神经病大伯啊喂。 “嗯,‘重’点是你。”燕九少爷道。 “……会聊天吗你?”燕七道。 回到坐夏居的时候,烹云正和沏风俩立在廊下交头接耳,见着燕七进来连忙迎上前,煮雨在后面笑嘻嘻地问:“你俩说啥悄悄话呢?快给我也听听!” 烹云和沏风一阵尴尬,然而煮雨憨乎乎的都已经当着她们主子面问出来了,两人也不好再瞒,烹云只得压低了声音和燕七道:“五姑娘要把孙福来拉出去打死,这会子正在上房闹呢。” “孙福来是谁?”燕七随口问着进了屋,浸月忙着将参茶端上来。 烹云便道:“孙福来是给二姑娘和五姑娘赶车的马夫,听说今儿两位姑娘从书院回来时……那拉车的马忽然闹起肚子来……喷得车厢门上到处都是,偏那时就离书院门口不远,许多散学回家的人都看见了,惹得众人哄然大笑,五姑娘丢了面子,回来先让人把那马给弄死了,接着又要活活打死孙福来,说他给马乱吃东西,那孙福来的老娘是给老太太拾掇花草的嬷嬷,闻讯求到了老太太面前去,把老太太也给惊动了,这会子正在上房哭呢。” 燕七边换衣服边纳闷:“孙福来给马吃什么了?” “也就是马儿常吃的青草、麦麸、料豆,”烹云一看就是深度八卦过的,细节方面打听得颇清楚,“然而那都是中午回府时喂的了,孙福来说下午去了书院之后就再没给马儿喂过东西,从中午喂过之后足有两个多时辰,那马儿一点事儿都没有,偏就等二姑娘和五姑娘上了车,没过片刻那马儿就闹开了,孙福来直劲儿喊冤,还要拉来葛黑给他作证。” “葛黑?”燕七喝了口茶就往外走,去前厅和燕九少爷一起用晚饭。 “葛黑就是给您和少爷赶车的车夫。”煮雨连忙插嘴。 “哦。”燕七想起那个葛黑的样子,又瘦又黑又高,有些沉默寡言,“又关他何事?” “因他们等在书院门外的时候,葛黑一直同孙福来在一起聊闲天儿来着,两人一直站在五姑娘他们的马车边上,葛黑正可以给孙福来作证,证实孙福来其间并没有给马乱喂东西,”烹云说着摇了摇头,“然而……”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五姑娘是谁啊?要星星不能给月亮的小公主,这次她脸丢大了,众目睽睽之下,骄傲的小公主从喷满马粪的马车里走出来,这情形儿还不如你一刀捅了她让她感到舒服呢,骄傲的人最不能丢的就是面子,管你谁是谁,赶紧打死了消气! 不过燕家人再宠她也还没到放任她想杀人就杀人的地步,孙福来就算是燕府的奴才生死由主,燕府到底也不好传出一个轻践人命的名声出去,燕老太太出面打发了孙福来去庄子上挑粪,给燕五姑娘重新换了个车夫,这事儿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你脸都丢出去了,还能把所有看见此事的人都杀了灭口啊? 据说燕五姑娘哭闹了一晚上,第二天请了病假不肯去上学,然而这也挡不住碎嘴子们广而告之的本事,不过一上午大家就都知道了桃花班有个小姐让马粪给淋了,什么嘴角被粘了一块没消化完的,什么滑了一跤蹭了满身,什么身上那臭味顶风飘出十里地——闲话嘛,话经三口就夸张到不能直视了。 后来燕七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才从医药课上知道百药庐外的药田里就种着一种能迅速致人畜泻腹的草药,叫做番泻叶。 …… “赏葛黑一锭银子,拿去给他母亲请医治病。”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吩咐自己的小厮水墨。 第31章 打扮 胖子也有爱美的权力呀! 早上一去书院,武玥就凑过来,伸出手比了个“五”,压低声问燕七:“你们家这位昨晚上没闹?” “这么快就传开了?”燕七惊讶,虽然还是一副面瘫脸。 “哪儿啊,昨天事发的时候武十四正好在门口,全瞧见了,回去也只跟我说了,”武玥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么说虽不大好——但我觉得挺解气的,小时候燕五可没少欺负你。” “我哪有那么挫。”燕七从书匣子里往外掏书。 “你以为呢,”武玥白她一眼,“我记得她闹得最凶的一次就是六岁那年吧?去我家做客那次,咱们一群人在湖上坐船,她非要伸手去摘莲蓬,你怕她跌下水去就去拉她胳膊,她反倒怪你弄脏了她袖子,结果闹起来,竟故意一歪身子往湖里栽,还顺手把你也薅下水去了,幸好我爹和你大伯他们的船也在附近,两人跳下湖去救,一人捞了一个上来,结果就因你大伯捞的是你不是她,她就疯了似的闹,又哭又拽,非要再把你推下湖去,说什么只有你死了她爹才肯把这疼宠放在她身上——老天,她那时才多大啊?就想着与人争宠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自家姐妹闹成这样,我记得你二姐当时过来就给了她一耳光,直接把她打懵了……” “多久远的事儿了,你老记着这个有什么用。”谁五六岁的时候没犯过二啊,真让她跟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见识,那她才叫丢人了。 “你二姐昨天好像也在那马车上来着。”武玥悄声道,然后心里补了一句吐槽:但是“风采”全被燕五夺走了。 因着昨天燕七的“吃纸事件”,诗书课先生陈八落被气得不轻,今日索性告了病假没来,梅花班的学生们只得自己看书,之后便是按部就班地学习其他各科目,到了下午第三节 课就去修习选修课,第四节课参加社团活动,晚上回家写写作业,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到点上床睡觉,日子一天天过得充实也不乏辛苦。 好在每周有两天的公休。 嗯,燕七确信自己没听错,学校周一至周五上课,周六周日休息。 这么先进又科学的现代化安排真是好呵呵的设定啊。 这里的一周七天用七曜来表示,从周一到周日分别为月曜日、火曜日、水曜日、木曜日、金曜日、土曜日和日曜日,于是土曜日和日曜日就是天下书院的休息日。 可惜这开学后的第一个休息日,许多官家子女并没能得闲,二月初八正好是大理寺卿崔大人的寿辰,且还是个整寿,自是要大办,早早便将成箱的帖子派发出去了,预计今日上门的客人能有小几百,还不包括客人们的仆从。 早上去上房请过安、一家人用过早饭,燕七就回到坐夏居由着丫头们给她收拾赴宴的妆扮,煮雨的意思是梳个双丫髻,配上燕七胖嘟嘟的脸显得比较可爱,烹云却觉得双丫髻太小孩子气,怎么说也是个上学的人了,不如梳螺髻更淑女。 第20节 然后两个丫头就吵了起来。 最后燕七拍板中和了一下,梳了个双螺髻。 接下来讨论戴什么首饰,煮雨说插一对儿金累丝蝴蝶步摇,烹云说系两串细绢桃花流苏,最后燕七就系了两串细绢裁的小蝴蝶流苏,指甲盖儿那么大,哗啦啦从髻上绕下来垂在肩头,戴了一对粉嫩的桃花玉耳坠子,腕上套一枚冰花芙蓉玉的镯儿。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必擦脂抹粉,只用茉莉香露在耳后根和手腕处各点了两滴匀开,举手投足时便携了似有似无的香风,令人仿佛提前沐浴在了浓春的酥暖里。 去做客,穿着上更要讲究,因为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代表了整个家族的脸面。衣服是提前半个月就做好了的,燕老太太在这方面和燕大太太难得地有志一同,婆媳俩都是燕府的当家主母,家里人穿得抠抠缩缩地去做客,别人看见只会指责你这做主母的失职失德,自己坏了名声不说,还带累了丈夫儿女,再加上上流圈子人人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显摆怎么来,怎么光鲜怎么整,瓤子里过得再拮据穷酸,壳子外也得让人看着繁花似锦豪奢霸气。 更何况燕府也不穷啊,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娘家全是土豪,官商结合是本朝最流行的婚姻搭配,重农抑商那是什么?不知道,反正皇帝就只认准一点,你经商的挣得多上的税就多,管你们谁跟谁,谁给老子交税老子就疼谁,老子江山万里土地肥沃,还愁疼了商人就没人给老子种地打粮食了啊?农民,商户,都是老子的子民,一样的疼,一样都得交税! 所以本朝商人地位并不低,虽然仍比不上书香大家世代清贵,但比起穷苦农民和手工业者来说,已经属于高高在上的存在了。 因而不得不说燕老太爷这位饱学之士也是有着精于世故的本事的,不仅自己娶了位富商之女,还给大儿子和三儿子也各娶回一个富二代老婆,加上老太爷自个儿继承的上头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田庄铺子,只要持家有道,就不至于坐吃山空。 这么一个财大气粗的家族,还能连身儿去做客的新衣服都做不起?是,平时按例每季只给大家做那么几身衣服,但那是固定的呀,你穿或不穿,都会给你做这么多,你若愿意从自己私账里出钱另做新衣,也没人拦着你,其实真要只指望公中按例做的那几身衣服,还确实是不怎么够这些名门淑媛们穿,燕大太太就经常性地从长房账上拿出钱来给自己的儿女们置办新衣,也就燕七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家伙摁着份例的衣服来回穿,那也不是老太太大太太苛待她,实在是人婆媳俩每天太忙了,常常一不小心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号存在啊。 大理寺卿崔大人的整寿,大办是必然的,宾客众多,更要注重自家形象,因而这一回燕大太太早早就请了燕老太太的示下,从公中拨了银子给一家老小做新衣,这事儿燕七压根儿就不知道,也没人过来给她量尺寸,也没人拿了样子来让她挑花色,反正她的喜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配合大家别在人寿宴给燕府丢脸。 新衣服三天前送到了坐夏居,仔细地洗过,拿香熏了,熨平挂好,这会子取出来,精心给燕七裹上。很传统的一套齐胸襦裙,就是颜色让燕七血流满面——白色绣着小碎花的上襦,奶黄色的长裙,系一根浅蓝色的长绦。 穿好了对着落地镜一看,浅色调带给人的膨胀感完美地体现在了燕七的身上,活活比平时胖了一圈出来。 这特么穿出去就不丢脸了? 尺寸还小了一号,感觉衣服都贴在肉上,裙子下面连鞋面儿都露出来了。 燕九少爷跨进门只看了一眼,一声未吭地就又退了出去,燕七听见他在外头指使沏风和浸月:“去找榔头和钉子来,把这屋子门窗从外头钉死。” 这是不能放胖子精出去报复社会的节奏。 燕七看着镜子里的胖子也觉得欲哭无泪,她平时吃的也不算多啊,怎么这孩子就能这么胖呢?这真是典型的“喝口水都长肉”的体质,可燕小九和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那货就能生得恰到好处骨肉均匀呢? 燕七这里正对镜发呆,耳后就又响起脚步声,有人从门口迈了进来,月洞窗下的鹦鹉绿鲤鱼倏地爆出一声驴叫,撕心裂肺气壮山河。 然后燕七就听见一声轻笑,像春风拂了带露桃花。 “大老爷。”屋里的煮雨烹云连忙行礼。 “嗯。”燕大老爷燕子恪随意地应着,随意地踱着步子走到燕七身后,随意地向着镜子里看了几眼。 “大伯。”燕七转身行礼。 “这衣服怎么回事?”燕子恪随意地坐到靠窗的小炕上看着燕七。 “我又胖了。”燕七道。 “呵呵,胖了好。”这位大老爷随手从炕桌上燕七的零食碟子里拈了颗蜜饯放进嘴里,“我小时候也胖。” “胖到几岁就瘦了?”燕七打听。 “六岁。”燕子恪道。 神经病! 神经病偏头看了眼架子上的钟漏,不过辰时初刻,巳正才动身去赴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于是站起身,向着燕七伸出手:“走。” 伯侄两个手拉手出门去了,煮雨烹云面面相觑:怎么有种大灰狼拐走了小胖兔的即视感啊……您二位去哪儿好歹交待一声儿啊,大家都这么熟了交流起来用不用这么惜字如金啊! 差一刻巳正的时候小胖兔自己回来了,进门时煮雨差点没认出来,头上那两坨双螺髻不见了,乌黑浓密的长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绾成一朵盛放的花儿的样式,花心处簪着一嘟噜娇嫩的蓝、紫、鹅黄三色相间的风信子,不结合那张面瘫脸来看的话,倒也十分俏皮清新。 身上那套不合尺寸的衣服亦被替换掉了,葡萄紫的窄袖衫襦,外罩蝉翼纱半臂,下头是一条藏蓝和桔金相间的间色长裙,垂滑感十足的朝霞缎质地,衬得腰身纤长轻盈,整个人一下子就瘦了一圈。 烹云煮雨不由齐声惊叹,深色衣服显瘦没错,难得的是这大胆的颇具冲撞性的配色居然看上去还很搭很和谐,低调冷清里又透出明亮鲜活,竟是很适合自家姑娘面瘫年少的气质。 燕七没告诉俩丫头自己这套装备还被起名狂魔她大伯命名为“拂晓”,紫与蓝是朝与暮的交替,蝉纱是拂晓时的薄雾,桔金是晨光里的朝霞。 还说她的眼睛就是晨星。 可真会聊天儿。 “走吧。”燕七和煮雨道。 煮雨便拎了早就给燕七收拾妥当的彩漆螺钿龙福祥云小箱,里头盛着出门做客备用之物,比如备换的衣衫了,胭脂水粉了——虽然燕七不化妆,以防万一还是得带着,以及巾子帕子梳子镜子鞋子,香露香饼药丸纱布牙刷牙粉,如果不是因为赴宴人数受限,煮雨连烹云都想给燕七带上,多个人伺候更周全嘛。 一主一仆从院子里出来,路过二进院的时候去敲燕九少爷的窗户,见慢吞吞从里面出来,穿了件荼蘼白冰梅暗纹的直裰,外头罩一件玉石青半臂,黑发用云头青玉簪绾起,整个人清清爽爽,看上去十分地淡雅飘逸。 “人模人样。”燕七看着他给出评价。 燕九少爷瞟她一眼:“你是在对镜自顾么?” “……” “可惜镜子太窄。”燕九少爷继续补刀。 “大好的日子,何必呢。”燕七无奈道。 “谁让你是我亲生的。”燕九少爷慢吞吞的语速丝毫不减话里的理直气壮。 煮雨躲在后面偷笑,两个小主子的逗比属性坐夏居的一干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燕七带着煮雨,燕九少爷带着水墨,四个人出了坐夏居,门口已经停了两辆人力小车,这是深府大宅人家必备之物,没办法,家太大,从东头走到西头往往没半个时辰下不来,年轻人愿意多走走,倒不常用车,像上了年纪的长辈及养尊处优的太太们,但凡要走远一点,都是要以车或轿代步的。 眼下离出门的时间不多,姐弟俩自是要乘车去往府门与其他人汇合,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力气不比半大小伙子小,拉起车来跑得飞快,须臾便到了仪门,马车就停在仪门与大门间的夹道上,当然不能再乘孩子们上学用的轻小型马车,去人府上做客,自是要有排场,家里的豪华车全都开出来,老太爷带着燕九少爷和燕三少爷共乘一辆,大老爷因是官身,独自一辆,三老爷四老爷一辆,老太太同三太太带着年纪最小的燕十少爷一辆,燕大少爷燕四少爷一辆,大太太同燕二姑娘燕五姑娘一辆,燕七和燕六姑娘燕八姑娘一辆,一家十七口外带一群丫鬟小厮婆子,足足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地奔赴大理寺卿崔大人的府邸。 第32章 热闹 趁着好时光,趁着正年少,当及时…… 崔家与燕家有通家之好,崔老太爷与燕老太爷那是发小长起来的,年年俩老爷子过寿,彼此都是举家上门道贺,感情可见一斑。 燕老太爷这大半辈子实则并不顺遂,乡试上搏了个举人出身之后,屡屡在会试上栽跟头,原本有个外放知县的机会,却因着一场大病错过了,之后族里又接二连三地生出各种事端,无非就是争权争产争地争面子那档子糟心事,一气儿闹了好几年,最后终于闹到分宗,合家元气大伤,燕老太爷就更是腾不出精力再往上考,等到休生养息恢复了状态,准备全力以赴死磕会考的时候,偏又闹出了个寿王谋反的破事儿,沥沥拉拉地牵连了朝中上下数百人,做官的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还赶上大考之年,一下子耽搁了一茬人。 燕老太爷的仕途屡次三番遭遇天灾人祸的阻挠打击,一时心灰意冷,索性谋了个学官做,被安排去了锦绣书院做教授,虽无品阶,却是有出身、免部分税赋,且还能按职称拿到不菲的工资。 教了几十年书之后,燕老太爷看着自家家业兴盛,有没有他这点子薪水贴补家用都没啥影响,加上又喜得一枚老来子,干脆就辞了教授一职,专心在家里颐养天年逗儿弄孙起来。 与燕老太爷仕途郁卒相反的是他的好基友崔老太爷,两人同期的举人,燕老太爷缠绵病榻的时候崔老太爷却是一路高歌猛进,过了会试和殿试,熬过了数十年的外放历练,撑过了寿王党叛乱的最恐怖时期,终于爬到了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这个位子,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再接着一年一年地熬资历。 好在崔老太爷也是很讲感情的人,没有因为自己位高而轻忽疏远了发小,数十年来两家过从甚密毫无芥蒂,燕老太爷先还觉得与好友渐别云泥而颜面无光,后来自大儿子神经病似的年纪轻轻就一记大跳蹦上了正三品刑部侍郎的位子之后,老爷子心理立马就平衡了——老崔混了大半辈子才混成个正三品,老子儿子眨眨眼就到了与他平起平坐的地步,正三品怎么啦?正三品是我儿子,正三品管我叫爹呢。 愈发同崔老太爷好得穿起一条裤子来。 燕七这么行动不受重视的人从小到大过崔府做客的次数都能多到吐,可见两家的关系是熟近到怎样的程度。 崔府与燕府相距不算太远,同在东部的句芒区,紧邻若耶坊的金庭坊,门口临着石斛大街,对面是信国公府。 此时已有半条街都排上了前来祝寿客人的马车,好在平日里这条街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平民家的行人,基本能算做是崔家与信国公府私有的街道了,所以这会子拥堵一些也不妨碍交通,只不过后面来的客人已经没有办法乘车继续向前,只能原地泊车,集体步行至大门口。 燕家人走到崔府大门外时,前面还堵了好几家人,因为进门得递帖子,相府的门丁还得唱帖,门口负责接待贵客的相府家人还得同客人寒喧几句,同一时间抵达的人多了,门口就热闹成了一团。 燕七站在人堆儿里抬眼看了看门口情形,入目的是一大片珠光宝气的后脑勺和五颜六色的华衣丽锦,这个角度看不到谁的正脸,但却看得到冲天的贵气逼人,红梁碧瓦的高大门坊,雄伟英武的守门石狮,昂贵华丽的迎客红毯,以及宝马香车笑语喧声,上流圈子的风光富贵全都收在眼底,太平盛世的浮华豪奢尽在身前。 在一片花花绿绿的背影中,有个人转过脸来向着这厢看了一眼,穿着群青的锦袍,金线绣着卷草蕉叶纹,衬得一张清素的面孔如同洒了阳光的黛山春雪,惊起身后一片低声的吸气与娇笑。 神经病也这么有人气。燕七抬手遮在额上,挡住今天格外耀眼的阳光。 神经病也抬起手遮阳光,然后转回了脸去。 人流跟着阳光涌进崔府大门,门丁吊着花腔唱帖,崔府的几位老爷就立在大门内迎着客人,向着每位进门的人拱手致意。进了大门后行过一段夹道,进入仪门,则有崔府的少爷们并女眷迎在那里,负责亲引宾客去往待客之所。 接引燕家人的是崔家的大老爷夫妇,崔大太太一把扶住燕老太太,又是问安又是请好,笑语清脆颇为爽利,燕老太太一时被她哄得合不拢嘴,果然两家关系是极好的。双方就在门内说笑了好一阵子,燕家人这才被引着继续往里去。一路穿廊过院,转阁绕户,与不相识的客人擦肩而过,又与老相熟的朋友携手共行,终于抵达一片阔朗的敞轩处,男客们留在正厅,女眷们则继续向深处走,绕过一大片假山群,又是另外一处敞轩阔宇,这方是女眷们的活动之处了。 燕老太太一来便被直接请去了崔老太太独占的小厅里说体己话儿去了,燕大太太带着燕三太太并女孩子们去请了个安出来,回到大厅之后便开始大大方方地游走于轩内众女宾之间,遇见这一拨调笑几句,逮住那一拨打趣半晌,游刃有余的交际手腕展现无遗,而其他女宾也是一样的八面玲珑谈笑自若,一时间整个敞轩内笑语冲天热闹非凡,满目是彩衣绣履,满耳是钗环叮当,二三一伙,四五成群,哪儿哪儿都有谈资,绝无冷场,气氛和谐,但若仔细观察,这些贵夫人阔太太们的言行举止,竟总有那么一二分相像,究其原由,还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是女学里教出来的,天下女学,大同小异,都是为了把女人捣成泥压进由男人设计出来的模子里,然后造就出成千上万在男人眼里再标准不过的淑女良媛,最终成为男人交际场上或可助力的工具。 燕大太太招呼了一圈下来,终于带着妯娌和孩子们找了个位子坐,与几家相熟的女眷凑在了一处慢慢吃茶说笑,话题也不外乎是首饰衣服化妆品、家长里短新八卦,聊过一旬之后,燕三太太坐不住,起身去寻自己交好的太太们说话,燕大太太便也打发着孩子们各寻好友玩去——时代开放,交际能力才是贵女名媛们最该掌握的本事,这样的场合,长辈们总是不会放过锻炼孩子的机会。 也正因为社会风气的宽松纵容,各种名目的聚会宴请也成为了本朝人最喜爱最欢迎的休闲活动,主人以办成一次热闹成功的聚会为荣,因此会上总有花样百出的娱乐项目供宾客消遣,哪家若办成一回成功聚会,甚至能被人津津乐道很久,对于主人家的名声亦有着很好的包装与传播作用。 人嘛,总想着名利双收权财两得,愉人悦己互惠双赢的事,谁不乐意干? 燕家几个姐妹果然各去呼朋唤友,结伴出得厅去玩耍。大人们不好动,那就坐着喝茶聊天,孩子们闲不住,那就逛园赏景,趁着还未涉足名利场、是非圈,趁着尚不到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家族和丈夫,趁着自己还是父母的千金宝贝,趁着还有一颗未被完全教化洗脑的心,趁着好时光,趁着正年少,当及时行乐,恣意青春! 脸如槁木的燕七也带着煮雨出了客厅,崔家的花花草草一木一石她早就熟得倒走如流,出来不过是为了透个气,顺带截一截尚未到来的武玥和陆藕。 “姑娘,你看,那个喜鹊窝居然还在!”煮雨跟着燕七也来过崔家n多次,这会子正忙着找似曾相识,“哎呀,也不知道拾翠儿有没有长个儿,去年我跟她比了比,只高她一寸,她还说今年一定要长过我,否则就把她那个宝蓝闪缎绣百蝶纹的荷包给我呢!” 拾翠儿是崔府的丫鬟,和煮雨颇能聊得来。 “姑娘,您还记得不,去年您在南边花墙底下不小心撒了一包花种子,说不得今年都开出花儿来了呢!”煮雨叽叽呱呱地嘴就不停。 头好疼。 燕七就又带着煮雨回了厅里,煮雨立刻就收了声,装模作样地垂首敛息立在燕七身后,俨然一副全国十佳小丫鬟的作派。 捡着临窗的角落坐下,崔府下人便端上来一盅华顶云雾,并两碟干果两碟蜜饯,燕七拈了一粒杏脯递给煮雨,煮雨眉开眼笑地接过,飞快塞进了嘴里。 燕七在这里自饮自乐,偏头望向窗外,见一座假山石嶙峋立着,硕大的芭蕉遮了半扇光,有人正在假山另一边说话: “……真的吗?天啊!吓死人了,我说怎么书院开馆之后就没见过她呢!”一个声音道。 “这事儿当然是被压下去了,本来梁仙蕙被人杀死就不是什么能出口的事,无缘无故的谁会去害她?难保别人不多想,她死就死了,万一因着名声上的污点再带累了下头的几个姐妹,那才教梁家人糟心呢。”另一个声音道。 “那……李桃满这就真的被判死罪了?” “还能怎么着啊,我听说他家里竟是巴不得赶紧给她行了刑,好早早把这事掩过,免得传出去……李桃满可也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呢,名声有损这是免不了的了。” “唉,你说说,就她这样的还被称为才女呢,脑子根本就不清楚!自个儿作死也就算了,都不想想家里人还得要脸呢!”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 燕七起身,向着一处无窗的角落过去,重新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个时代的女人连死都要顾着家人的脸面,还真是辛苦。 而更悲哀的是,连对将死之人都不肯留些口德的,也是女人。 好在这回燕七旁边两位小姐聊的话题还是比较吸引人的,正说吃呢:“十斤面,三两半的蜜,四两羊脂油,半斤猪脂油,溶开之后和蜜调匀,揉进面里头,放炉子里慢火烤,烤出来是又香又酥又甜,便是酥蜜饼的做法……” 请问这么好吃的饼哪里有卖啊? 旁听了三盏茶的功夫,武玥和陆藕才前后脚地来了,跟着各自家人先应酬了一圈,而后过来和燕七碰头,武玥先就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晚:“还不是因为我十二叔,家里几个小的箭没练好,今儿一早起来被我十二叔罚呢,个个儿罚得鬼哭狼嚎的,练不对就不许出门,折腾到这么晚才来。小六你怎么也这么晚?”就问陆藕。 陆藕只淡淡道:“许姨娘身子不舒服。” 武玥闻言恼火地哼了一声:“想是她又缠着伯父不得出门了罢?!简直是——” “阿玥,尝尝这个蜜渍梅子。”陆藕拈起一颗梅子塞进武玥嘴里打断了她后面的话,顺带向她使了个眼色,武玥看见陆藕的庶姐就坐在旁边不远处,眼皮虽垂着,却能看到那眼角目光正频频向着这边扫过来。 “……是想让我爹趁着这机会给她相看人家儿……”陆藕声音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 “我呸!”武玥气得恨声道。 “怎么了?”旁边哪家的长辈听见这一声问过来。 第21节 “我吐梅核呢,嘿嘿。”武玥忙憨笑掩饰。 陆藕被逗得笑出来,拍了她手背一下,低声道:“罢了,早打发出去也好,免得在家里天天作妖。”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声。 武玥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默不作声,桌子底下踩了燕七一脚,燕七就道:“这会儿多吃点零嘴儿,免得开宴了吃不饱。” 但凡这类大型宴席,应酬和矜持是第一的,谁也不可能抡着筷子大快朵颐,多半是混不饱肚子的,只能事先或事后靠茶点再填补。 武玥就道:“你们指定不信,今儿我十二叔居然也来了!” 燕七道:“崔家大厨有几道菜做得特别好,淮山杞子炖乳鸽、羊肉水晶角儿、麻辣兔丝。” 武玥道:“我二哥新得了一匹马,雪白皮子上带着胭脂点,想着起什么名字好呢。” 燕七道:“今早吃的蓑衣饼,这会子有点烧心。” 陆藕噗哧一声笑了,道:“行了你们俩,话头转得太生硬不说,好歹也得说到一起去啊,这各说各的,听得人头都大了。” 就这么说说笑笑的,转眼便到了用宴时候,一大帮老少女人从这厅里出来,浩浩荡荡往宴席厅去,五间六进的大敞厅,内部全部打通,共设了十几张大桌,男客在左女客在右,正中最上首的一桌坐今日的寿星佬崔老太爷及宾客中位高权重者。 一时间男女宾客都向着宴席厅这厢涌过来,笑语喧天人头攒动,燕七正夹杂在人群里跟着缓慢移动,就见身前众人忽地向着两边分开,一个人乘风破浪般地到了眼前,舒眉展眼地望着她笑:“小七。” 第33章 绯闻 绯闻对象出现~ “……啊。”燕七看见旁边几位相熟的太太都转过脸来冲她笑,眼里写着“我们啥都知道可我们就是不说”的深意。 “来了也不去见我。”说话的这人却不在意旁人正怎么盯着自己看,只管拿眼在燕七身上打量,“瘦了。” 燕七瞟见这人身后不远处,燕九少爷揣着手立在那里正望着她似笑非笑,不由有几分尴尬,一边继续向前挪着步子一边道:“你还好吧?听说病了?” “不是听说吧,我给你去了信的。”这人就同她并肩而行,身上那件玫瑰紫的袍子格外引人注目。 “啊……对,我贵人多忘事。”燕七道。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才好吧?!”这人摇着头,手里变戏法似的忽然多出个荷包来,“喏,送你的。” “你又鼓捣啥了?”燕七接过来,只觉荷包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只巴掌心大的小铜镜,“这么小,盛不下我脸。” “让你用来把玩的。”这人笑起来,“回去拿灯照镜面,镜背的花纹就会投射在墙上。” “咦?透光镜啊?”燕七倒真惊讶了。 “哦?你听说过?”这人也稀罕道。 燕七点头:“可这是西汉时的技艺,后来就失传了呀。” “没错,”这人也点头,“现在被我琢磨出来了,这是我亲手做成功的第一面,花纹简单了点,回头做更好的送你。” “好啊,那我不客气了。”燕七就把荷包收起来,听见有人从身边过去,冷冷丢下一句:“私相授受!” 是燕五姑娘,冷着脸,瞪着燕七的目光里尽是嫌弃,没等燕七有所反应,她旁边那人却笑着回了一句:“目中无人!” 私相授受是背着人暗地行事,然而此时周遭却有数十位宾客,燕五姑娘用到这个词不是眼里头没有他人又是什么? “崔晞!”燕五姑娘气得顿足,转回身来狠狠瞪着这人,脸上红晕不知是恼得还是什么。 “燕五,过了个年个头儿没见长,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肉吃太多内火虚旺呢?”被唤作崔晞的这人笑吟吟地道。 燕五姑娘仿佛听见身边响起好几声嗤笑,不由疑心众人联想到前两天她那马拉肚蹿稀的丢人事件上,脸上登时更下不来,恼羞成怒地尖声叫道:“崔晞!你怎就没病死掉!你——” “小五!”一声冷喝打断了燕五姑娘后面的话,却见是燕二姑娘,虽语声严厉,脸上却浮着淡淡的笑,随之声音也缓和下来,过来在燕五姑娘额上轻轻戳了一指,“开玩笑也要有个度,纵然晞哥儿打小就把你当亲妹妹待,也不能这么着跟哥哥说话。” 崔晞有没有把燕五当亲妹子看,这个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燕二姑娘却就这么堂皇地说出来了,有心人则清楚这不过是为了给燕五的口不择言开脱,人崔燕两家好到这个地步,孩子间斗嘴说得过分些也是情有可原,且这话主要就是说给崔家人听的,否则人家里老太爷过大寿,你燕五在这里咒人宝贝孙子死,换谁听了能高兴? 说罢这几句,燕二姑娘脸上仍带着微笑,却又从齿缝里挤出几句低不可闻的话和燕五姑娘道:“你是痛快日子过得不耐烦了,还是嫌母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太顺遂?” 燕五姑娘低下头去,她就是再娇纵也看得出来燕老太太对燕大太太的搓磨和燕三太太对燕大太太的针对,以往也没少因为她言行上的过失连累燕大太太被燕老太太借题发挥,以及燕三太太的冷嘲热讽,燕老太太疼她不假,可这份疼爱却始终不能让老太太爱屋及乌地对她母亲更宽容,而她再怎么受宠,也绝不敢去捋老太太的虎须。 见着燕二姑娘已经继续向前走去,燕五姑娘意难平地狠狠瞪了燕七和崔晞一眼,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背地里那档子事!”说罢就快步跟上燕二姑娘去了。 燕七在旁边直喀血:老子和崔小四有哪档子事啊你给我说清楚再走!还有那群大妈你们看过来的都是什么眼神啊?!笑成一副淫而不荡的样子也怪难为你们了啊! 和崔家四少爷崔晞的这份孽缘燕七也不想要,两家几十年如一日交往密切串门跟进自家屋一样,两家孩子从小在一起玩耍也是很正常的事啊!偏偏崔小四打小身体不好老和尚说得当女孩儿养到十二岁,于是不明真相的燕七小朋友八岁的时候去人家里玩累了就大大方方地和人上炕午休把人给睡了,两边家长知道后就开玩笑要给俩人订娃娃亲,幸好燕二老爷夫妇都在边疆没人拍板,这事才当个笑话说说就放下了。可是他妈的不知道哪个碎嘴子后来把这事儿给传了出去,与两家相好的人家都听说了结娃娃亲的笑闻,每每看见燕小七和崔小四凑在一起玩,一群闲得蛋疼的贵太太们就各种起哄飞眼儿若有所指地笑,难为她们一段绯闻炒了这么多年还不腻味,明明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还乐此不疲地保持围观热情,最可气的是燕小九!常拿这事开嘲讽不说竟还写在给燕二太太的信里,搞得燕二太太隔三差五地给燕七来信问人崔小四的近况,俨然已经把崔小四当成了自个儿的准女婿。 对此另一当事人崔家小四爷崔晞压根儿就没什么所谓,“反正我又不喜欢女人。”他说。 燕七:“啊?” “你不算。”崔晞说。 燕七:“……”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燕七崔四的绯闻和燕五的娇纵大部分宾客都听说过并且也早习惯了,没人会真把这些童言童语当个稀罕拿去说,眼前还是忙着自家的交际应酬才是首要之事,一众宾客闹哄哄地给崔老太爷祝了寿,而后纷纷就座,吃菜喝酒沸反盈天,足足闹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渐入尾声。 然而寿宴只是今日整个宴请的开头篇,吃罢酒席,众宾客集体移驾另一处所在,但见戏台高筑座席环绕,吃酒听戏便是宴请节目的第二幕。 男女宾仍分左右环座,正中坐老寿星及高位者,先点了几出戏暖场,有《祥芝迎寿》、《紫姑占福》、《玉堂春》、《胭脂雪》和《荷珠配》,很快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男人们吃酒,女人们喝茶,几上有果子糕点,方才在宴上没吃饱的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填补肚子,燕七吃了块甘露酥,吃了块海棠酥,又吃了鸡骨香糕和麻仁栗子糕,喝了四五盅香喷喷热滚滚的瓜片茶,这才觉得饱了,拿帕子擦了擦嘴,支着下巴听起戏来。 听不听得懂,反正是挺热闹,一折戏唱完,就有崔府下人拿着大笸箩往戏台子上天女散花似的洒铜板,然后一群人围观那些戏子们扎着头在台上抢着捡钱而哈哈大笑。 燕七挪开视线,瞅了瞅正面“看台”上坐着的崔老太爷,其实人家还不算太老,今儿是五十整寿,古人成亲早,只要不短命,四世同堂的比比皆是。 崔老太爷旁边坐着几位看上去颇有些威严的大小老头,想是来捧场的官家,再旁边是燕子恪,也不与旁人说笑,也不看下头戏子抢钱,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端着酒盅,面色淡淡地正听耳边一颗大头同他说话。 乔知府这个京都父母官儿比外官要辛苦得多,京里级别比他高的官员过寿,只要不是关系特别浅的,他要么就得亲自上门祝贺,要么就须送上一份贺仪,谁让他是“父母”来着。这会子吊着两条八字眉说得口沫横飞,却不知燕子恪有没有听进耳里。 视线再挪,燕七就瞅见了对面男客丛中燕九少爷揣着袖子坐在燕老太爷身边,一脸老成地垂着眼皮,记得这货喜欢程家班里唱青衣的那个什么程玉楼来着,今儿程玉楼好像没来,这货一定挺失望的。小小年纪就追星,追的还是个偶巴。 再往旁边挪,隔着十几个座位,崔晞懒洋洋地支在茶几上,白玉似的一张脸上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倦容,燕七想起他给她的信,好像是因为寒冬腊月的掉进了自家湖里,患了场伤寒,险些连小命都丢了,可惜年前年后的燕家人都忙,没人来崔府做客,听闻崔晞病了也只派了个有头脸的家下过去问了问,送了些滋补的药,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不值劳师动众地上门慰问,燕七没人带着,自然也不可能独自来看望他,拜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回,可惜当时人太多,大家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更没有机会见着还在卧病的他。 崔晞也瞅见了燕七,隔山隔海地冲着她笑,女眷这边席上不乏特别注意着他的人,见状便顺着目光回头找,却只找见一位臃肿的太太正往嘴里送一枚玫瑰九层糕。 第34章 流觞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燕七从席上退下来,带着煮雨找厕所,就在距看戏厅不算太远的东墙根儿,结果煮雨胡吃海塞了一通下人餐闹开了肚子,在里头长蹲,燕七就自己先出来,在附近随意溜达着消食。 那边戏才唱过两折,年轻人们便有些坐不住了,听戏毕竟跟听流行歌曲不一样,有别于普通话的发音不是戏迷票友还真是听不大懂,况且点的这几折又都是宴请必备戏目,大家早都听絮烦了,《最炫民族风》和《小苹果》节奏再欢乐也架不住去谁家都只听这两首啊。 于是坐不住的那一批人就先悄悄以各种借口退了席,坐得住的也不想离群太久亦开始四下张望,好在崔老太爷十分知心,索性发了话叫年轻人们自去游园,图的就是个热闹。 燕七和煮雨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一拨一拨的人欢声笑语地往崔府后花园去,武玥和陆藕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就等在一株才泛绿的大芭蕉下头,燕七同二人汇合,也随着大流往后园走,听武玥兴奋地道:“他们说去玩曲水流觞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燕七陆藕皆没意见,跟着一伙也在谈论曲水流觞的小姐穿过一道月洞门,门上写着“珍萃园”三字,进去便是崔府的后花园了,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请了名匠精心设计过的,亭廊桥榭样样俱全,湖石林圃种种不缺,左一转柳暗花明,右一绕别有洞天,引得武玥陆藕频频赞叹,燕七表示这景熟得真快吐了。 沿着花篱夹径的小路一直向北走,途中或穿曲廊或涉飞桥,或绕山石或转凉亭,一大片云蒸霞蔚的桃花林便横陈在眼前,引来众人一片惊赞,然而更令人眼前一亮的却不是这艳绝的桃花,而是引自桃林西面吹香湖的一脉活水,沿着人工开凿的小渠流过来,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在桃树下厚厚的草皮地上迂回蜿转了数十米,最终流入桃林东边一座敞轩下的水塘里。 在这溪流的两侧,早已铺下了绵厚松软的波斯毯,毯上置有数十张小几,几上向下凹陷出长圆菱方几种形状,里头盛了各式精致糕点果品并一把自斟壶、一只小酒杯,几后放着供人席地而坐的厚软蒲团。 碧云天,茵草地,春黛连波,波上桃花密。 “好景!”武玥大赞,“快找地儿坐!我看那株桃花下面就不错,枝繁叶茂的!溪水在这里正好拐个弯儿!” 当下率领着燕七和陆藕奔过去,将旁边的两张小几与蒲团拽过来,仨人凑成一堆,美美地坐下来,小丫鬟们也能捞着个蒲团坐,只是没有点心和酒的待遇,只能坐在主子们的身后当当背景布,好在五六七组合的丫头们彼此早就熟稔,燕七一人给她们抓了把瓜子,仨丫头就得瑟地边嗑边聊起大天儿来。 转眼间这条曲溪两边的毯子上就坐满了男男女女年轻的客人们,那欢声笑语把顶上的桃花都震落了下来,顺着清可见底的溪水缤纷流淌,映着溪底铺就的斑斓石头,宛如一匹华美的绸缎,直令人有如错入仙境。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诸位,当此美景吉日,岂可有酒无诗?不若咱们仿效古法大行一乐,来个曲水流觞以文助兴!何如?”溪水上游,一个满脸青春疙瘩痘的文艺青年朗声向众人道,引来一片响应——曲水流觞本就是与饮酒作赋挂钩的么。 燕七和武玥顿时一人一脸卧槽:还特么得作诗啊?!就不能好好儿赏花玩水喝喝酒啊?! “咋整?”武玥很不开心,难得有这么个好玩的地方,不作诗还不让待了? “没事,有三十六呢。”燕七倒还淡定,三十六是指陆藕。 “行,到时候杯子要是停咱们面前,就把三十六推出去。”武玥抚掌大悦。 “那就把我推水里了!”陆藕哭笑不得。 “你好好作啊,别给我们丢脸。”武玥道。 “不见得就能停咱们面前。”陆藕不以为然。 燕七已经开吃了,松子嗑得又快又好。 “我看咱们也别只拘着吟诗作赋,今日本是个大喜日子,自当热闹些才好,”该青年又出主意,“不若这么着,酒停在谁面前,谁先满饮此杯,然后掷骰子,按点数完成相应游戏,完成之后就到上游来倒酒放杯,开始下一轮。掷出一点,作诗;掷出两点,对对子,上联由放杯入溪的人出;掷出三点,唱曲儿;掷出四点,舞蹈;掷出五点,猜谜;掷出六点,嘿嘿——要完成放杯入溪人提出的任意一个要求!大家说怎么样?” 众人一片轰然,这种具有挑战性的游戏向来是年轻人们的最爱,更何况参与这游戏的有男也有女,躁动的青春过盛的荷尔蒙使得这群少男少女们对此提议无不兴奋热切、憧憬悸动。 燕七向着上下游看了看,一眼瞅见了坐在下游处的燕小九,这货不是一向不喜与我们凡人在一处附庸风雅么?怎么今儿自甘堕落了?再一定睛:哦,被人强拉过来的。他身边俩小子燕七认得,都是他同学,青竹班是锦院的二年级班,学生大多十三四岁,只有燕小九和这俩小子略小一点,燕小九九岁入学,这俩小子十岁入学,全班数他仨最小,自然愿意往一块儿凑,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对于比自己大的孩子都还有着天然的畏惧之心的,凑一堆还能壮壮胆。 然而燕小九他不是寻常人啊,别说同龄人了,比他大好几岁的人这货都未必放在眼里,畏惧心是不会有的,不用眼角鄙视你已经不错了。偏那俩孩子也不知是脑子里缺筋还是皮糙肉厚,任凭燕小九如何360度无死角地用裸眼3d效果对这俩冷目挖苦闪避推拒,这俩货硬是毫不气馁死缠烂打地粘着他。 是真爱。 燕小九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就被硬拉来参加这曲水流觞的游戏了,难怪一张脸臭得快掉进溪里。 上游那位青春痘青年不敢托大,拉来崔三少爷做第一个放杯之人,招手叫来童子,托盘里盛一套十只荷花式珐琅瓷酒杯,并搭配绿蜡塑的荷叶型酒托,众人先举了各自几上酒杯齐饮了一回,崔三少爷这才将酒依次倒进杯中,杯子嵌进荷叶酒托的槽里以稳固杯身,而后再放入溪水,酒杯稳稳漂于水上,由上游一路缓缓向下游流去。 众人目光便追随着那十只荷叶盏由上游蜿蜒流下,兜兜转转,停停走走,时而打着旋儿,时而左摇右晃,不多时其中一盏就被溪中一块略突出的石头绊住,正停在一位小姐面前,众人聒噪起来,兴奋之情摁也摁不住,纷纷叫着让那小姐赶紧喝酒掷骰子。 早有崔府小童用托盘托着粒象牙骰飞奔至那小姐面前,那小姐有些害羞,仍然先将杯中酒喝了,酒是略带些甜香的桃花酒,度数不高,多喝几杯也顶多至醺然程度,女孩子也可饮得,倒是激起众人一片叫好声——图热闹嘛,又因中标的是个女孩子,大小伙子们就更兴奋得不要不要的了。余下九盏就被离得近的人随手捞起,算做赠送的彩头可供饮用。 那小姐一杯酒下肚,胆子壮起来,行事也放开了,拈过骰子向着托盘里一掷,见是个红滴滴的一点,旁边人看得清楚,轰然叫着“作诗!”,那小姐也不推辞,起身便往旁边早已预备下的几案旁行去,上头文房四宝齐全,那小姐蘸笔提腕,片刻间一诗即成,显然是有备而来。 当朝文武并重,娱乐精神爆表,但凡此类宴请聚会,吟诗作赋基本是年轻人必备的节目。 “对酒当歌赋采莲,碧波微漪翠湉湉。曲水轻托芙蓉冷,流觞暗渡荷叶圆。” 负责念诗的是那位青春痘骚年,这位显见是个喜凑趣好表现的,早从上游飞奔过来,待那小姐才一写完便抢过纸去大场朗读出来,倒也多亏有了这么一个大喇叭,让上下游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群人轰然叫好,武玥压低了声音和燕七陆藕道:“这个时令哪里来的莲,文不对景啊!” 陆藕好笑:“没莲花就不能唱《采莲曲》了?这是把那荷花杯比做莲花而已。” “好吧好吧。”武玥道,拈了枚蜜渍杏脯塞进嘴里。 那写诗的小姐已经走向了上游,十只杯子也被收回并重新洗过,那小姐便依次倒上酒,放进荷叶托里置于溪中,杯缘溪下,晃晃悠悠妖妖佻佻,众人当然也不能只盯着这些杯子看,该吃吃该喝喝,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赏赏桃花赏赏美人,人生乐事莫过于此。 杯子终于再度停住,这一次中标的是位公子,得到的欢呼声显然比不上方才那位小姐,先将杯中酒干了,然后掷点,见是个三点,要唱曲儿,这下欢呼声明显高了起来,起哄者居多,这位也不拘谨,竟是扯起嗓子就唱了开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虽是五音不很全,却也难得豪放,众人又是一阵叫好,边跟着附和了唱边抚掌击节,先只有男生在唱,后来女孩子们也渐渐放下矜持加入进来,歌声愈来愈大,气氛愈攀愈高,桃林内卷起一片昂扬热情的狂浪。 一曲终了,众人齐齐鼓掌,这位便向着四下各抱了一回拳,走到上游去重新拿了杯子倒酒。第三个中标的又是位小姐,掷出个五点,就由刚才那公子出了个谜面,由她来猜,猜不中还要罚酒,而后又玩了六七轮,有唱曲儿的有跳舞的,有作诗的有出对子的,玩儿得是热火朝天兴致高昂。 终于在这一轮,那不长眼的酒杯极端无耻地停在了五六七三人组的面前,燕七武玥二话不说原地向后一努身子,立刻把陆藕给让到了前面去,陆藕大大方方地捞起杯子,先把酒喝了,正要掷点,就听得附近有人语带讥诮地道:“你们三人坐在一起,自当一起应题,闪闪躲躲的可就有瞧不起我们这些人的嫌疑了。” 第22节 第35章 难题 相煎何太急。 循声看过去,见是与三人组隔着两个座席的燕五姑娘,正和她的几个小伙伴坐在一起,齐齐扭着脸向着这厢冷笑,女孩子小时候都有拉帮结派同进共退的习性,燕七没能免俗,燕五更不例外,此刻两拨人就这么对上了,家庭内部矛盾一下子上升成了帮派恩怨。 前几轮中标的人其实也不是自己独坐,也是和三五相识共席,然而人家都是一字排开全都临着溪,杯子停到谁跟前就是谁,不像五六七这仨,一会儿坐成个“人”字一会儿坐成个“一”字,还能时不时地坐成“龖龘纛爨灪麤彠”等字。 这就给了有心人借题发挥的机会,教你们花样“坐”死! 众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石三鸟这种事想想就开心,自然就全都站在了燕五那一边,齐生生地起哄叫着“三人都要来!三人都要来!” “来就来!”武玥把袖一挽,“倒酒!” 崔府小童忙抱着酒壶跑过来,将杯中斟上酒,武玥仰脖一气儿喝干,倒是激起众人一阵叫好声,燕七也被倒了一杯,幸好这度数跟香槟酒差不许多,甜滋滋的,就当饮料喝了。 陆藕先掷骰子,掷出个五点,于是先前中标那人便出了个谜面:“千金一笑,打字一。” 陆藕略作思忖,微笑答道:“嬉。” 众人消化了一下答案,鼓掌称妙。 武玥第二个掷骰子,却掷了个三点,登时就羊驼附体了:“我哪儿会唱曲儿啊!这下搞笑(siào)了。” “搞笑”这词儿是跟燕七学的,然后就苦着脸望向燕七。 “看我干嘛。”燕七道。 “我唱什么啊?”武玥方才的一腔豪情全没了。 “《新年好》。”燕七道,这歌儿小时候她教过武玥,“把新年两字换成春天。” 武玥飞快地默念了一遍歌词:“‘祝贺大家春天好’这句不通!” “换成‘阳春二月风光好’。”陆藕忙道。 武玥又默念了一遍,然后重振精神,张口唱道:“春天好呀,春天好呀,阳春二月风光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阳春二月风光好……” 简短精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首歌已经唱完了,虽然曲子和节奏都觉得很古怪,但这么唱出来竟也不难听,而且还挺应景儿,至于五音全不全,反正这歌大家都没听过,也听不出来,只觉得武玥中气十足理直气壮,想来是唱得不差的,于是也就胡乱拍手称好。 武玥冲着燕七和陆藕做鬼脸,燕七没心思瞅她,拿过骰子吹口仙气,心里念着可别掷出个四点才好,真要让她跳舞那可就要了血命了,天灵灵地灵灵,把骰子摔碎行不行? 扑啦啦啦噼哩啪。 骰子没碎,却掷了个六点,游戏开始以来第一个六点。 完成上一个中标人提出的任意要求!众人顿时轰然:好玩儿了嘿!这个好玩儿!快想快想!让这小胖子满足什么要求?挑难的挑难的!捉弄她捉弄她!大家的游戏热情空前高涨起来,万众一心地想法子折腾燕七。 燕七一脸血泪地望向上游那人,那人身边此刻已围了六七个阴险小人正在那里献计献策,隔座的燕五和她的小伙伴们早就笑成了一团,却见燕五向着自个儿丫鬟银绢一招手,耳语了几句,银绢便小跑着奔了上游去,扎进那伙献策的人堆里如此这般,半晌听得上一轮中标那人提声道:“好了,就这个罢!” 满场闻言不由静下来等他宣布,听他道:“我等在此,原就是为了赏桃作乐,便请这位小姐从树上摘一枝桃花下来罢!然而却有要求——请这位小姐摘取最高那株桃树上最高的那一枝,却不许用竹竿够,更不许请人帮忙——这位小姐,请吧!” 众人闻言又是一片哗然:这主意太特么损了啊!谁给的?不让用竹竿够,那不就只能爬树了啊?桃树跟别的树比起来不算高,然而崔府的桃树已经有了些年头,最高的目测足有七八米啊,且还得要最高枝上的桃花,越往高枝越细,你让这小胖子怎么爬啊?这明摆着就是等着看她上树之后在那里为难纠结地出丑啊! 太狠了,燕七一口大姨妈就忍不住想唾人一脸,瞅燕五那损色(sǎi),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样儿,笑得鱼尾纹都快出来了。 “折花!折花!”一帮人开始有节奏地起哄。 “什么人啊!”武玥恼火地瞪着上游那个出难题的人,“我算记住这人了!看以后有机会着!”有机会弄(nèng)死你个衰胎! “要不搬架梯子来?”陆藕忧心忡忡地望向那人指出的最高枝。 “有梯子也不能让人扶。”武玥气道。 燕七手搭凉棚仰头看了看,招手叫过旁边那崔府小童:“贵府有弓箭的吧?” 小童很快取了弓箭回来,后面还跟来了崔四少爷崔晞,却不往燕七这厢来,只立在刚才出题的那人身后,懒洋洋地打量着玩游戏的众人。 众人一见燕七拿起了弓,不由一阵惊噫:哟,这小胖子难不成是想用箭把桃花给射下来? 开玩笑呢吧?她以为她是谢霏啊?这位一定是谢霏的脑残粉! 我就静静看着她出丑,我不出声。 卧槽她行不行啊?别回头花没射着再把老娘给当胸一箭喽,今儿可没穿胸前加厚垫的肚兜啊! 各种嘲讽已就绪,随时准备命中目标。 胖就算了,还没有自知之明,别怪我们看不起你。 是啊,她怎么能那么胖呢! 就是,真胖! 胖子! 月半子! …… 燕七拉弓搭箭,箭尖瞄了瞄那个说她“月半子”的家伙,直吓得那人一哆嗦,然后燕七觉得这样不好,怎么能想着用一支箭射穿一个对胖子不友好的人呢? 这样的人明明应该被万箭穿心才是啊。 第36章 青梅 男闺蜜。 燕七找了个适当的角度,以免箭落下来时误伤他人,虽是如此,附近的人还是避得远远,立作一处仰头围观,但见燕七瞄准目标张弓便射,利箭电般飞出,听得“啪”地一声脆响,被先前那人指定那枝最高枝头的桃花应声而断,宛如天外落仙般地飘坠下来。 ……卧槽。被下面枝子兜住了。 果然丢脸了啊,燕七只好再搭箭,又啪地一声响,将拦住那枝花的杂枝射断,那花就重新向下坠去,又被拦住,又射,啪啪,啪啪啪啪。 终于目标落地,燕七收了弓,发觉满场静寂无声,都干嘛呢?一扭头,一群人瞪大眼睛张着嘴,活像塞了电灯泡死活拿不出来的样子。 直到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叫了声好,人们这才轰然一下炸了锅:好箭法啊!没想到这小胖子居然有这样的箭技! 看到没看到没?箭无虚发!一支箭射断一根桃枝!从瞄准到射出,几乎没带犹豫的,跟特么瞎蒙出来的一样! 她是谁啊?武将家的小姐吧?可武将的孩子不该这么胖啊…… 是啊,她怎么这么胖啊…… 一个会射箭的胖子…… …… 次奥,你才邱比特,你全家都邱比特。燕七把弓箭还给崔府小童,走过去拾那枝桃花,众人正忙着惊叹议论,却忽听得“哗啦”一声响,似是有人掉进了溪水里,忙循声看过去,却见竟是方才出题的那人,此刻正十分狼狈地挣扎着从溪水里爬起身,然而身上薄薄的春衫已经湿透,凹凸不平的地方就不说了,单水湿薄衫下透出的大红亵裤印子就足够让人血脉贲张的了,众人不由得哄堂大笑,鼓掌的吹口哨的放嘲讽的,整个桃花林都闹翻了天。 “对不住啊,”崔晞蹲下身,笑吟吟地伸出一只手递向水淋淋的那人,“方才只顾仰头看人射桃花了,一惊讶就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快上来,别着了风,备换的衫子带着呢么?” 那人丢了个大人,脸色十分难看,待要发飚,却一看是主人家的少爷,人祖父今儿过大寿呢,总不能为着这个就跟人计较起来,况他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就算感觉着他就是故意的又能怎样?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算了。”这人憋了一肚子闷气从溪里爬上岸,岸上众人还在疯狂大笑,也不知道红裤衩子怎么就戳丫们笑点了,烦死了,没听说过犯太岁的日子要穿红裤衩辟邪啊?! 崔晞没再理他,笑眯眯地缘溪而行,走到燕七她们这一座席上就在燕七身边坐下来,旁边跟着的丫鬟连忙铺了个蒲团在他屁股底下,时机掌握得恰恰好,慢一分这位就直接坐她手上了。 “今儿可出够风头了。”崔晞从燕七的小几上挑蜜饯吃。 “你病根儿去完了么就出来招风?”燕七偏了偏身,把吹过来的风挡在了胖躯之后。 “早好了,这不是装病想晚几天去书院么。”崔晞懒洋洋地一手支在几面上,见武玥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他,就冲她笑了笑,“你那曲子是跟小七学的吧?可句句没在调上。” 武玥不由红了耳朵根儿:这人生得可真好,尤其一笑起来,明昳不可方物。而且声音也好听,像隔水绕廊的琴音,清清润润的,听着就浑身舒服。 当然,脸红却不是为着这个,说她没唱对调,这也太直接了,真不给面子啊。 “我天生就五音不全。”武玥一向大方爽朗,干干脆脆地承认了。 “并没有什么不好,”崔晞道,“老天是公平的,短了你一处,必会再让你长一处,我听小七说过你力气很大,对不对?” “对啊对啊!”武玥向来以此为荣。 “这不就很好?遇着夺命恶徒,是唱首好听的曲子能自救,还是直接上手揍趴他能自救?”崔晞笑呵呵地道。 “哈哈!当然得上手!”武玥把拳头捏得叭叭响,高兴坏了——向来除了燕七和陆藕,但凡与她相识的人都劝她莫要像男人那样成天舞枪弄棒作兴那些粗鲁的事,说那些东西对女人根本没用,有那功夫不如多学学将来怎么相夫教子——她最不爱听这话,女人怎么了?女人一样可以上马杀敌驰骋江湖啊!那才叫潇洒,那才叫痛快!成天闷在闺阁里伤春悲秋就叫真女人了?成天患着被害妄想症与人勾心斗角才是女人该干的事了?哼,反正她不喜欢。 这个崔晞不错,说的话她爱听,不愧是燕小七的青梅竹马! 喂喂,谁啊。分明是青梅青梅啊,这位和你们一样,都是咱家闺蜜好么。燕七给武玥和崔晞一人递了一颗青梅子。 陆藕已经代表五六七团队去上游往溪里放杯子去了。杯子们顺流而下,一路通畅地经过燕七他们面前,照直向着下游飘去,眼睁睁地就停了一只在燕九少爷及他两个组员的座席前。 “哈哈哈!”武玥大笑,一推燕七,“正好他们也是三个人,待会儿你给燕小九出题!” “熊孩子不能惹,你也是有弟弟的人用我提醒?”燕七道。 “怕什么,你家小九就是嘴毒点罢了,反正从小到大你已经习惯了不是吗?”武玥坏笑。 岂止嘴毒,那货心还脏啊。燕七欲哭无泪。 小童已经托着骰子过去了,组员甲先掷,是个四点,要跳舞,这不是难事,当朝尚舞嘛——话说本朝真是有容乃大啊,还有什么是他们不尚的吗? 男人也有男人跳的舞,古人祭祀了庆典了,男男女女都要跳的。 组员甲兴冲冲地起身,手舞足蹈了一阵,组员乙很捧场地给他击掌打节拍,燕九少爷背向着这二人做出一副“我不认识这俩货请让我一个人静静”的样子。 好容易组员甲跳完,获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组员乙掷骰子,一掷掷出个二点,得对对子,还得由五六七组合中的一个给出上联,这货顿时打了鸡血似地冲着上游叫起来:“小七!小七!你来给我出上联!你来你来!” 麻痹你谁啊,小七是你能叫的吗,你是不是想死成骨肉相连啊? 组员乙因为常粘着燕九少爷,自然知道燕九有个姐排行第七,且他姐刚才还大发胖威展现了一回射箭绝技,这会子当然愿意跟组员家属多亲近亲近,而且他也是个胖子,可能这里头还有着同为胖星人的亲切感在作祟,就不依不饶地在那儿喊,引得旁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 燕七正打算求助于已经回到座席的陆藕,却听见燕五的声音在那厢凉凉地道:“可不许让人代出上联哦,神箭手。” 燕七余光里看见燕五那张有嫉妒有不忿的俏脸,真想道一声“相煎何太急”,可是她能懂吗?不是不懂,只因人性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就越容易彼此狠狠伤害,譬如夫妻,譬如手足,譬如亲友。 第37章 亲戚 羞答答的奇葩静悄悄地开。 附近的人听了燕五之言都把目光投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燕七还真不好继续厚着脸皮求助陆藕,幸好只是出上联,总比对下联容易,随便盗用一句应付过去吧……画上荷花和尚画?不行,这联已经用烂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也不是事儿啊……烟锁池塘柳?别的穿越文里已经被用过了,真是不给同行活路啊……还有什么比较妖的对子呢?唔,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对子或可借来一用,快给自己这灵机一动点赞。 “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燕七真没下限地用了,别说,还挺应今天这景儿。 “真烦。”崔晞道,这么多叠字,凑够七小对儿都能胡一把24番了。 还真有人叫好,燕五那厢甩过一记大白眼来。 “不错。”陆藕夸道。 “就是没听懂。”武玥道。 下头的组员胖子乙倒是听懂了,拍着手大叫了几声好,然后抓耳挠腮想出了下联,提声对道:“花花酒酒绿绿蓝蓝时时笑笑哭哭!” 第23节 “——不通!”众人齐声起哄,吵嚷间不知谁推了胖子乙一把,然后胖子乙就“不通”一声栽进溪中,体积重面积广,溅起大片的水花,两岸人群边惊呼边疾躲,倒了几案洒了酒盏,湿了衣摆脏了鞋袜,上游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下游众人乱得七倒八歪。 胖子乙从溪里爬上岸,一群人仍不肯放过他,逼着再对,对不好还要再往溪里推,胖子乙怕了,连连作揖求饶,硬是闯出重重拦阻水淋淋地跑去换衣服了。 “这上联不错,谁来对一个?”有人道。 “山山水水近近迢迢日日转转兜兜。”声音来自燕七身边,崔晞懒洋洋地支着下巴。 “大善。”燕七鼓掌。 “人人鸟鸟叽叽喳喳哪哪乱乱轰轰。”武玥道。 “太善了。”燕七道。 “善得不行。”崔晞也道。 “花花叶叶郁郁葱葱年年月月朝朝。”陆藕笑道。 “极善。”崔晞道。 “狂善。”武玥道。 “一善更比一善善。”燕七道。 “该你了。”武玥提醒燕七。 “男男女女胖胖瘦瘦五五六六七七。”燕七道。 “哈哈,有我们仨在里边!”武玥抚掌。 “我呢?”崔晞问。 “男男和瘦瘦都是你。”燕七道。 “我是四四啊,你重新来。”崔晞道。 “东东南南西西四四五五六六七七。”燕七道。 “你不如直接从一双到七,还显得你会数数。”崔晞道。 几个人嘻嘻哈哈自顾自说笑,根本就忘了燕小九还得掷骰子,想起来的时候下一轮的曲水流觞却早就开始了,也不知道燕小九到底掷中了几点。 一轮又一轮,可怜的燕五姑娘一直也没捞着过一回杯子,由开始的跃跃欲试变成了悻悻然无精打采,成为最早一拨退出游戏的玩家,没过多久燕七他们也退了,好游戏玩到八成尽兴是恰恰好,意犹未尽才更觉妙不可言,十足十地玩厌足了反而就没滋没味儿了。 “我想静静。”武玥揉着太阳穴道,方才玩得太兴奋,一不留心酒就喝得多了些,这会子头晕起来。 “去东面映红轩,里头铺的都是筵席,可以坐靠着歇歇。”燕七道。 “比我还熟这儿呢。”崔晞笑呵呵地道。 映红轩就在桃林东面,是一片竹搭敞轩,悬架于偌大水塘之上,如同吊脚楼,玩曲水流觞的溪水就汇入这水塘,只这塘中水却泛着深碧,不知有多深,一架竹搭板桥连接着塘岸与轩门,很有几分清野意趣。燕七以前来时这里还没有池塘,更没有曲水,竹轩是建在实地上的,想是为了给崔老太爷贺寿,特特重新修建了一番。 而所谓筵席,就是指竹席、筵上铺席,类似榻榻米,人在轩中可席地而坐、择地而卧,是汉唐时的居家形式,而将映红轩设置成此种形式,自是为了方便更舒坦地欣赏轩外桃花的,连落地轩窗都做成了推拉式,赏花时拉开半扇,席地而卧,轩外桃花夭夭,轩内碧意森森,何等的惬意。 映红轩的大门开在南边,落地敞窗则面西,对着桃林溪水,燕七几个由竹桥上去,打开竹门,在玄关处脱了鞋子踏上厚厚的筵席,这轩内合共不过四五间房,全都是推拉式的纸屏木门,乍一看很像是日式屋的风格,当然,日式屋也脱不了汉唐时的影子。 拉开西面的主屋门,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原来屋中已经有了几位宾客,那几位也是一愣,然后其中一个就笑着招手:“小四,来得正好,快来坐,” “琳堂姐。”崔晞淡淡笑着招呼了一声,转头和燕七介绍,“这位是族里三房那边的我的一位堂姐。”别的也不多说,燕七就跟着称人为“琳堂姐”,武玥陆藕只行礼。 燕家跟崔家这么熟,燕七却也没见过崔晞这位族姐,毕竟不是一支,崔家只有崔老太爷这一房混进了官圈,而老太爷的兄弟们大概不是做小生意的就是当地主的,阶层都不一样。 琳堂姐既已经开口相请,几个人总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只得鱼贯进入此间席地而坐,早有丫鬟端上茶点来摆在各人面前的小几上。 “不能再吃了啊,一会儿就要用晚宴了。”崔晞叮嘱燕七。 这话听得屋内众人直笑,琳堂姐便望向燕七笑道:“这位就是燕家的七小姐罢?我来了这些日子可没少听上上下下地夸你,尤其我们小四,躺在床上养病也闲不住,天天鼓捣着要送你个……” “琳堂姐,”崔晞淡笑着打断琳堂姐的话,“这么热闹的日子,你不跟着去外面凑趣,躲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燕七想了半天也找不着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崔府夸的,从小到大除了第一次和崔家人见面时被夸了个“粉雕玉琢有福气”之外,似乎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优点入了崔家人眼的,反而大方知礼的燕二姑娘和活泼明艳的燕五是常常被崔家人夸赞的,琳堂姐这话说的吧……虽然是在捧着燕七,但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啊,而且这语气还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她只是崔晞的远堂姐,这字里行间的就好像是崔府的正头主子似的,还真不见外。 “待客呀。”琳堂姐回答崔晞的话,确实没见外,她分明也算是个客人呢,这会子倒以主人自居待起别的客人来。 “呵呵。”崔晞道。五六七在旁边都没吱声,谁家都有几朵奇葩亲戚,一不留神他们就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静悄悄地盛开了。 第38章 话蛇 女人要好好保护自己。 “来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是太仆寺寺丞大人家的千金焦三姑娘,那位是通政司右参议家的千金张姑娘,另一位是……”琳堂姐已经开始给众人做介绍了,武玥尴尬得只想捏眉心:姐姐,您哪位啊在这儿给我们引见?我们好歹也是官家子女,每年来往串门应酬多的是,这焦三娘都见过七八回了,熟得见面只需要点点头示意都行了,用得着您给引见啊? 众人一时间集体犯了尴尬恐惧症,硬着头皮在琳堂姐的引见下相互行礼招呼,虽然这其中真有几个确实不认识的,可是一个平民之女混在一群官眷千金堆里充大棒槌,这情形可真是太诡异了,好在官家千金们的教养都不错,没人戳穿这浮夸的表象,个个耐着性子陪着这位琳堂姐跟这儿演戏。 介绍完毕,琳堂姐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茶话会主持人的角色,颇有主家风范地问众人:“这里景色如何?还入得眼罢?” 众人:“……” 主人家的少爷还在这儿啊!你问这话是想怎样啊?!说人家精心布置的景色只在“入不入得眼”这个档次吗?!你这慷他人之慨谦他人之逊的大方性格究竟是怎样养成的啊?! “其实最妙的就是这道用来玩曲水流觞的溪,贯穿整个桃林,带着落花流到映红轩外的池塘里,咱们坐在轩中,拉开轩门就能看见一大片花瓣缓缓随着水流飘过来,映着两旁的绿草地,真真是美极了。”琳堂姐赞叹着。 众人纷纷点头:终于说得有点像人话了。 “然而原本这桃林里是没有这条溪的,多亏了我的主意才现开凿出来,就是为了这次寿宴上待客用的。”琳堂姐几分得意地道。 众人:“……”说人话原来是为了夸自己。 “怎么样,这主意好不好?”琳堂姐追问,见众人凑巧齐齐低头端茶喝,便直接揪了一个人来回答,“燕七小姐,你觉得呢?”柿子要捡胖的捏。 “特别好,大家都玩儿得很开心。”燕七用小学生作文的水平答道。 琳堂姐高兴得笑起来:“是吧!你知道我这灵感来自何处么?是家父送呈二曾祖的寿礼,文徵明的真迹——《兰亭修禊图》!” 赶情儿是为了显摆这个。 《兰亭修禊图》众千金们也是知道的,虽未见过真迹,卖画的铺子里仿品却比比皆是,这画描绘的是晋朝王羲之等人在兰亭溪上修禊,作曲水流觞之会的故事,画上自是有曲溪,而且也有一座敞轩,轩下也有池塘,这映红轩想必就是依着这画儿进行的改造,虽说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也确实算得上一处好景,客人们也确实都玩儿得很开心。 “真好。”燕七道。因琳堂姐是对着她说话的,满眼“快夸我快赞我快跪舔我”的暗示,不表示一下实在是交待不过去。 “呵呵,好什么呀,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罢了。”琳堂姐立刻一脸 “你这人真虚伪言辞这么夸张一看就善于溜须拍马真拿你没办法我又不能不给你面子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你的夸奖了”的表情似笑似嗔地瞟了燕七一眼。 擦嘞,再闹打死你啊。 燕七低头剥松子,被崔晞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想起他方才的话,就又放回了碟子里。 “不过我听说啊,挖池塘的时候就在这下面的地里挖出一条大黑蛇来!”琳堂姐脸上又现出一副神叨叨的表情,这颜艺变换得也够自如的。 这样的话题倒还算吸引人,太仆寺寺丞大人家的千金焦三姑娘就道:“我听说蛇都是在地里头冬眠的,有的从九、十月份一直睡到来年二月,你说的倒是有可能。是活的么?” “是活的!还吐信子呢,”琳堂姐的语气笃定得就仿佛她亲眼见着了一般,“连它那信子都是黑色的,滋溜溜地探来探去。” “有多粗?”大理寺寺副家的何二姑娘便问。 “哎呦,说出来吓死人!”琳堂姐用手这么一比划,“跟成年男子的腰一般粗!足有两丈来长,一圈一圈盘在那里,跟个小山丘似的,那蛇头这么扬起来,左一晃右一晃,你看,就像我这手一样,(﹁﹁)∫,它那头和脖子当时就是这么竖着,然后变成弓型,我听人说过啊,这蛇的头和颈如果弯成弓型,那就是要准备攻击猎物了,蛇冲向猎物时的动作之快,拿肉眼根本就无法看清,只觉眼前一花,就早已被它咬中了,所以说啊,如果我们在野外不小心遇见了蛇,但凡看到它像这样竖起来,可得赶快跑,绝不可犹豫,蛇要是跑起来可比人快多了,这身子向前一蹿,瞬间你身上就多俩窟窿!” 武玥拼命低着头忍着笑,在小几下面左拉了燕七一把,右扯了陆藕一下:嗳哟这姐姐也太能白话(huo)了,整得跟真事儿似的,还两丈长的蛇?男人腰那么粗?先不说崔府住在这地界儿上已有十来年之久,这蛇究竟是什么时候钻到人家后园子房子下面的,就说它这么大的块头,冬眠结束后不得钻出来觅食?它吃啥?崔府下人吗?平均几天吃一个?崔府少了下人难道不查?这蛇长年累月地在后园子里钻进钻出就没人发现? 说有蛇,这个兴许真有,这附近临着水,草丛又茂盛,且与崔府一街之隔的信国公府的主人信国公就是位养蛇爱好者,没准儿他养那蛇偶尔没看好就溜出来跑到对面串门子来了呢,看着风水不错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呢,但指定不会有琳堂姐说的那么粗那么长,成精了都。 “我听说蛇头是扁的都有毒,圆头的一般没有毒,”何二姑娘还在认真讨论,“你说的那黑蛇的头是圆还是扁?” “这……这就不清楚了,”琳堂姐倒还知道话不能说太满,说太满就不逼真了,半虚半实才更有可信度,“说到蛇毒,我知道产自南边儿的一种尖嘴儿的蛇,唤作‘五步倒’,顾名思义,被它咬上一口,走不过五步便会毒发身亡!虽说有些夸大了这蛇的毒性,但我听我家里去过那边的亲戚说,人若当真被这蛇咬了,确乎是活不了的,一旦被咬便会血流不止,连包扎都止不了,所以当地人若不幸被此蛇咬中,当即就得拿刀断去肢体以自救,咬到手的就要斩断胳膊,咬到腿的就得斩断腿,这要是被咬到了身上,那也就只能活活疼死毒死了。” “好可怕……”几个姑娘纷纷倒吸凉气。 这位琳堂姐虽然为人处事上言行有些奇葩,但聊天儿的谈资倒真不少,没几句就把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住了,姓张的那位小姐就接着她的话音儿道:“我听说一种叫作竹叶青的蛇也是极毒的,不知比起这个五步蛇怎么样?” “竹叶青虽不比五步蛇毒,但若被它咬中也当真是可怕,”琳堂姐道,“被竹叶青咬中不但会产生剧烈疼痛令人苦不堪言,那伤口还会迅速溃烂、起血泡,甚至引起伤者吐血、便血,我那亲戚就曾给我讲过一例,说那边有个小姑娘不幸被此蛇咬了手指,虽立时为一名神医所救,但那手指仍旧是溃烂了,连骨头都白花花地露了出来……” “呃——” “哎呀——” “太可怕了——” 这些长了这么大只在书上看过关于蛇的相关描述而几乎并没有见过真蛇的千金闺秀们听了此言不由齐声惊呼起来,感同身受地皱起眉缩起身,面面相觑。 “后来呢?”武玥竟也被这话题吸引住了,追问道。 “后来就把手指截断了呗,”琳堂姐叹着气道,“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连婆家都说好了,就为着这个,只能一辈子小姑独处,莫说大户人家不肯要了,就是穷人家,谁又愿意娶个不方便干活的半残废?再后来就听说那小姑娘心灰意冷,剃度出家了。” “……”众人不由得也是一阵惋惜叹气。 “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东西存在。”何二小姐蹙着眉,“又如老虎、豺狼、豹子,这些猛兽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命,若能彻底除净该多好。” 姐姐,你这也太狠了,食物链都想拆啊,灭族不算还想灭种啊,你们人类是有多神圣不可侵犯啊,吓死本宝宝了,胖星人你们不仇视吧? “话虽如此,可这世上生灵千千万,除到什么时候才能除净?”琳堂姐笑起来,“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弱女子,真要遇到了毒蛇猛兽,也只能想法子赶快逃得远远,逃得了是幸运,逃不了也只能认命,反正要是我挨了毒蛇咬,宁可死也不想被断了胳膊腿,凄惨孤独地过后半生。” 几位小姐听了便也跟着点头,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活路?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官家千金,嫁人并不仅仅是为了托付终生,更重要的是要为家族谋利,如果落到无法嫁人的境地,失去了可为家族所利用之处,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谁还愿意天天捧着你供着你惦记着你? 女人啊,可真的是要好好的爱惜自己保护自己,这不是矫情也不是自恋,这,是生存。 第39章 池塘 塘里有东西。 见气氛有些沉重,琳堂姐忙笑道:“你看我!本是要说那条大黑蛇的——匠人们把那蛇挖出来之后就有些不敢再往下动土了,有人说那蛇是土地公的化身,还有人说那蛇长了这么大,必定已经修炼成精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后来还是我请了位道婆回来看了看,道婆便说这蛇长成这么大,它已经不是蛇了,而是龙,家里头挖出龙来,这是好事啊,万不可宰杀。于是设了香案祷拜了一回,当晚便有人说看见有东西飞上天去了,第二日再来此处寻那蛇,竟已不见踪影,问在此处值夜看守那蛇的几名下人,也都说不曾注意那蛇是如何消失的,至此这事便成了一桩疑案,无人能解。” 话音落了半晌,众人才轻轻吁了口气,这琳堂姐倒是有套好口才,把个捕风捉影的事儿讲得跟评书段子似的,尤其里头还掺了些神神道道的讲究,古人都是信鬼神的,这会子可不就都信了个六七成,个个脸上都浮现出些许敬畏之意来。 一番闲聊的功夫竟就到了太阳落山,丫鬟们正要将轩中各处掌起灯来,便听琳堂姐道:“不要费那些事了,估摸着过不了一会儿前头就要开席,我们就都离了这里了,只将此屋与外头廊上的灯点上就是了,这映红轩全是竹和纸做的,最怕火,少燃些灯还安全些。” 丫鬟们依言作为,武玥便起身去净室,坐了小半个下午,灌了一肚子茶水,陆藕话少,一个劲儿喝茶,这么会儿功夫都跑三趟了。 琳堂姐就又说起外头那最令她得意的曲水流觞来:“我原说再找最好的石匠将王羲之的《兰亭序》刻成碑放在这溪水的上游处呢,可惜这湖附近竟是没有石群或是假山什么的,单放块碑在那里反而显得太刻意了,只得作罢……” 她在那厢同焦三小姐何二小姐和张小姐说话,崔晞在这厢同燕七说话:“今儿晚宴上有四道你爱吃的菜,胡椒醋鲜虾、五味蒸鸡、桃花鲊、芙蓉肉。” “你加到菜单里的啊?”燕七问。 “嗯,我硬是让我母亲撤下了原本的四道,把这四道添上去了。”崔晞道。 “菜若是摆不到我面前,我未必能吃到,以后可别这么费心了。”燕七道。 “万一呢。”崔晞说。 “嗯,万一的话,我就把菜全吃光,保证不浪费你的心意。”燕七说。 崔晞笑起来,明晃晃的灯光下像极了嵌着明珠的白玉雕。 见武玥从净室回来,那厢琳堂姐笑着和众人道:“一会子就要开宴,诸位不妨都去一回净室罢,免得吃了一半还要起来,到了晚上各桌可就能随意走动敬酒了,人挤人的来来去去甚为不便。” 第24节 众人都称是,映红轩的净室只有一间,便轮番往净室去。武玥坐回原处,压低声儿和燕七吐槽净室:“只一点不好,面西的那道纸墙竟也是可以拉开的,幸好外头是池塘,否则在里面如厕还真不放心。” 谁想被琳堂姐耳尖给听见了,不由笑道:“弄成推拉门不是方便往外散味儿么,否则那门只能向着轩内开,味道就全都飘进轩里了,现在这样东西两道门都可以整扇拉开,穿堂风一吹,什么味儿就都没了。” 好吧好吧,你高兴就好。 见着张小姐和焦三小姐都已经去过净室了,琳堂姐便也起身往外走,回来时向何二小姐道:“净室地上放着香炉呢,你眼神儿不好,当心别踢着。” 何二小姐应了一声便也起身往净室去了,琳堂姐和众人笑道:“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子还觉腹胀,待会儿可怎么吃好的呢?” 焦三小姐便笑她:“怎么,方才这趟净室竟是白去了不成?” 琳堂姐这样的性子,倒是能令别人彻底放松起来,说话也没有了那么多的矜持和讲究,琳堂姐呵呵笑着正要答话,突听得一声凄厉尖叫传自轩中某个房间,紧接着便是“哗”地一声落水响,似是有人跳入了池塘,再然后便没了动静,只有穿过桃花林的那一条曲溪淙淙流入池塘的声音响在这初降的夜色里。 “怎、怎么了?!”琳堂姐和焦、张两位小姐还在惊讶询问时武玥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燕七道了声“当心”,爬起身也要往外走,被崔晞拉了一把:“你跟在我身后。” 一伙人冲出房间沿着外头走廊向着北边跑,尽头处的房间开着门,那里是净室,两个小丫鬟哆哆嗦嗦地在门外抱成一团,众人涌进门去,却见迎面西墙那扇纸屏门被拉得大敞,武玥正站在门边向着外面池塘里张望。 “怎么回事?何二小姐呢?”焦三小姐冲在最前面,见状忙问。 “不知道,我进来时就没见着她,”武玥神色凝重,“方才听见那声水响,没准儿是她掉进去了,因我进来时这门就拉开着,”说着就要脱去外面的裙子,“我下水看看!” “不行!不行!”琳堂姐大惊,慌声尖叫,“千万别下水!这池塘里有东西!天啊——天啊——何二小姐她——天啊——”突然间歇斯底里起来,一行捂着头尖叫一行泪流满面地转头往外冲。 “快来人——快来人——救人啊——”众人听见她惊骇到变了调的声音响彻走廊,紧接着扑通一声重响,似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燕七迈出净室房门向外看,却见琳堂姐已摔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燕七和崔晞立刻过去查看,见琳堂姐面色发白竟是昏了过去,崔晞伸手摁她人中,半晌不见醒转,便提声和那两个早吓得不知所措的丫鬟道:“赶紧去叫人,先将我大哥叫过来,莫要惊动其他人,再去找几个会游水的小厮过来,快去!” 两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映红轩,燕七转身回到净室,却见武玥提过一盏灯来蹲身向着池塘里照,燕七走过去看了一眼,心头不由重重一跳,略一沉默,对武玥道:“何二小姐就在水下,可能凶多吉少了。” 燕七的视力武玥是信得过的,张小姐却在旁边顿足追问:“既知在水下,怎还不下水去救?你们可会水?我不会,会水的赶紧下去救人啊!” “不能下水,”燕七一把拽住性急要往池塘里跳的武玥,“水里有东西。” 第40章 封口 心宽体胖胆大。 “什、什么东西?”焦三小姐吓得直往旁边缩,琳堂姐刚才就说池里有东西,这个燕七也说池里有东西,会是什么东西?难道——难道是那条大黑蛇?!“天啊——”焦三小姐尖叫起来,声调也变了,几乎就要像琳堂姐一样要发了疯地向外跑了。 “不是蛇。”燕七看出焦三小姐心中所想,向来表情不多的脸上此时更添了一层死寂般的木讷,“是竹子,削尖了头的竹子。” 怕吓着这几个人,燕七还有半截话没说,刚才向着池子里瞟的那一眼,她看到何二小姐被其中一根竹子贯穿了腹背,此刻就像炸串儿一般挂在那根竹子上。 这几人也并不傻,稍微反应了一下便想象出了此刻这池塘中的情形,一声尖叫过后焦三小姐也吓昏了过去,张小姐直接吓尿了,是真的尿了,坐在地上站不起身,下头裙衫裤子湿了一片。 众人各自的丫鬟始终都没敢跟着挤进这本就不宽敞的净室,此刻倒还算镇定,只是带着种懵懂的惶惑而已,崔晞便令着一众丫鬟先将琳堂姐和焦三小姐抬进方才的茶室里去,顺便避开吓尿了的张小姐,燕七就让张小姐的丫鬟给她主子换衣服,武玥不死心,四下里寻摸着能救人的工具,这会子何二小姐早就身亡了,说是救人,其实也就是捞尸。 “先回茶室吧,”陆藕劝她,“这样没头没脑地折腾,反而伤了何二小姐。”的尸体。 人死为大,伤了尸体也是对死者的不敬,武玥只好作罢,神色沉重地跟着燕七和陆藕回了茶室。 张小姐换妥了衣服说什么也不肯再待在映红轩,要死要活地非要去前头寻家人,若被她叫嚷出去,怕是人人都要知道此事了,崔老太爷大喜的日子,闹出这么一出可是不吉利。 崔晞倒是没说什么,武玥却觉得不好,便劝那张小姐:“不若你先等在这里,同我们在一起,使丫头到前面去悄悄将家里人请来,然后接你走,毕竟是崔大人的寿宴……” 话未说完,张小姐已是又哭又闹起来:“我不!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去见我爹!这里死了人,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呜呜呜——呃。” 张小姐还未哭入正轨,武玥已经一掌砍在她后颈上将她砍晕了过去,“烦死了。”武玥说。 砍完张小姐,武玥又去给琳堂姐和焦三小姐掐人中,她手上功夫可强过崔晞太多,几下便将二人双双弄醒过来,焦三小姐醒了就吐,这是生生吓的,众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地收拾安慰。琳堂姐也似是吓傻了,睁大着眼睛不停地流泪,神色间又是慌张又是无助,看上去分外可怜。 好在崔晞的大哥崔大少爷来得很快,还带了七八名身强力壮的小厮过来,果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到了便立刻让人下水捞尸。几个小厮先从池塘边上下水,而后慢慢向着何二小姐尸体所在之处游过来,一路小心翼翼地避着竖插在塘中的竹子,很快就到了目标所在处。 崔大少爷立在净室西墙门内边看边低声和崔晞说话:“此事务必要压到今晚宴席散了才好,然而却不能瞒着这几位的家人,尤其是何二小姐的双亲,届时少不得要你去同他们说清楚来龙去脉,这人好好地如厕,怎么就会掉下池塘去的?” “我又不曾看着她如厕。”崔晞道。意思是你问我,我哪知道,我又没亲眼见着。 “……”崔大少爷捏捏眉心,谁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觉得膈应,幸好这位何二小姐的父亲只是在大理寺里任职的一个从六品的寺副,崔老太爷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还不至于轻重不分地闹起来,至于焦三小姐和张小姐…… 太仆寺寺丞焦宗谈嗜酒成癖,成日把酒当成白水喝,是一见着酒不要命、见着好酒不要全家命的货,唔,正好前儿老太爷因要过寿得了圣上赏的御贡春酒,转赠这货一瓶,全当堵他嘴了。 通政司右参议张宏敞,下个月就是他家老爷子过寿,他家老爷子好收集棋谱,依稀记得母亲陪嫁里有一本《弈府阳秋》来着,两口子谁也不看,就差拿这棋谱垫桌脚了,白给出去也不可惜。 崔大少爷脑子飞快运转,须臾敲定了计划,叫来贴身小厮如此这般一番吩咐,那小厮便飞也似地去了。 安排妥当之后,崔大少爷好整以暇地负着手继续指挥家丁们捞尸,他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给予这位在他祖父大寿上不好生待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丢掉小命给崔府添堵抹黑的倒霉小姐,他不找何寺副的麻烦就够仁义的了,管你家是不是死了人,没见过被车撞死怨马路的,爷没骂你给爷家里添晦气就足够让你捂嘴偷乐的了,我们家老太爷过个五十大寿容易么?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啊?全特么让你家给毁了,赶紧过来领尸滚蛋! 崔大少爷在这厢默默散发妖气,那厢陆藕正嘱咐燕七和武玥:“此事莫要声张,全看崔家人如何处置,照我说,只要这事没有捅出去,咱们也暂先莫要同家里人说了。” “说得是。”武玥点头赞同。 燕七更没处和人说去,连表态都省了。 好半晌才将何二小姐的尸首捞上来,腹部一个大洞,血都在塘里流得差不多了,白花花的肉向外翻着,还挂出半截肠子来,身上衣衫零乱不堪,甚至连裤子都掉了,露出两根蜡白的腿,崔大少爷看得直皱眉:“让你们捞时当心些!衣服都给扯掉了!手是有多糙?!” 捞尸的家丁们慌得连忙申辩:“爷,不是小的们弄的,是这小姐身上衣服本就没穿好……” 崔大少爷头疼了,总不能就让人这么半裸着等家里来领尸吧?可现下这屋里全都是男人,就算是给死尸穿衣,那也不合适啊,小丫鬟们更不要想了,尸体还没捞上来呢就都吓得瘫成泥了,只能找经过事的婆子们来,可这会子到哪儿去找啊?寿宴上用人手,人人都被派去干活了,不定被指到哪个岗位上,等找来了婆子人小姐家里人也早来了。 崔大少爷从净室里出来,在走廊上看见自家老四正和他的小胖青梅立在茶室门口说话,于是崔大少的妖气就又冒出来了,踮着步子过去,笑呵呵地看着燕七:“小七啊,多日不见又胖了啊。” “……”燕七胖躯都僵了,“你想干嘛?” “帮哥哥个忙呗?”崔大少爷和燕七也是熟得很了,直接就进入正题。 “不帮。”崔晞道。 “打你啊!”崔大少爷瞪他,转头仍和燕七说话,“那位何二小姐现已捞上来了,但是不知为何衣衫不整,想着待会儿何大人过来,不好就这么给他看,然而我手头上又只有些家丁……” 话说到这儿,后面已经不用多言了,只管望着燕七,若不是因为这小胖子自始至终都跟平时一样不慌不乱,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地找到她头上,这孩子许天生胆子就大,不都说体胖心……宽,咳,好吧,心宽了胆儿肯定也肥。 麻痹不害怕不代表愿意给死人穿衣服啊。燕七十分无语地往净室的方向走,崔大少爷笑眯眯地瞥了崔晞一眼,用“好像是故意压低声音只让我弟弟听见但其实我就是故意要让你燕七听见”的声音和他弟弟道:“将来一准儿是个好媳妇。” “呵呵,还用你说。”崔晞才不管他哥那些妖里妖气的心思。 但是以能不能给死人穿衣服做为评判媳妇的好坏这标准也太诡异了一些吧! 第41章 死状 意外的死状。 燕七给何二小姐穿衣服的时候所有男性一律等在净室门外,崔晞原本想进去给燕七作伴,被崔大少爷给拦住了,原话是:“到时候给尸体抬腿穿裤子,叉叉劈劈的,你不介意小七就不介意了?” 妈的什么叫“叉叉劈劈”的!别逼人脑补好不好啊!在场男人集体无语了。 燕七从净室出来的时候,太仆寺寺丞焦大人已经一手拎着御贡春酒一手拎着自家闺女离开了,通政司右参议张大人也怀揣着棋谱背走了还在昏厥中的女儿,并且两位大人均拍着胸脯保证会勒令自家闺女对此事禁口。 紧接着,死者何二姑娘的父亲、大理寺寺副何生谕及其夫人就匆匆地赶来了,身后还跟着崔大少爷和崔晞的父亲、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崔淳一崔大人。 “我儿在何处?”何夫人颤着声问,有些站立不住,被身边的丫头婆子忙忙扶住。 崔大少爷却同何大人低声道:“还是先莫要让夫人进去了,恐她经受不住。” 何大人便令丫头们扶着何夫人去旁边房间暂等,由着崔大人相陪,一同进了净室去。半晌崔大人先从屋里出来,拽过大儿子躲到角落里追问:“怎就死成那副惨样了?” “池塘下头戳着好些削尖了的竹子。”崔大少爷道。 “戳那些东西干嘛?”崔大人问。 “得问琳堂妹。”崔大少爷提到此人一脸阴沉,这位在府里住的时日不长,却是把全家上下弄得鸡飞狗跳,前些天竟还把神婆叫到家里作法来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笑掉京都百官的大牙! “琳儿呢?”崔大人四下里看,“建吊脚楼哪有在水里戳竹子的,以为地基是做什么的?用得着再插竹子?” “……”重点不对好嘛老爹! 崔大人干的就是修修建建的工作,三句话不离本行。 “小四儿怎么也在这儿?”崔大人瞅见他另一个儿子,懒洋洋正倚着茶室门打呵欠呢。 崔大少爷叹了一声,自己这老爹吧,心性单纯,一门心思地扑在工部事业上,于人情庶务方面实在不怎么拿手,害他这个做长子的一天天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这会子他老爹跟着来也抓不住重点,还得提防着这位别在人何大人面前乱说话。 “爹,您还是令人去把我娘请来吧,由她劝慰着何夫人些,此事万不能在今日捅出去,否则祖父这个生辰可就……”崔大少爷提点自己老爹。 “说得是说得是,”崔大人忙道,立刻派人去找自己老婆,“你母亲正同燕大人在一处呢。” “……嗯?!”崔大少爷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老爹你确定你没有少说一个“一”吗?是燕大人不是燕夫人? 正待细问,却见何大人已从净室出来了,面色沉重里带着疑虑,向着崔大人拱了拱手,崔大人倒没忘了说一声“节哀”,何大人叹了一声,道:“生死由命,事已至此,哀亦无用。只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小女究竟是如何掉进那池塘的?她不傻又不疯,今儿登门时还兴高采烈的,缘何就毫无来由地投了塘?” 崔大少爷巴不得这事儿能拖则拖,最好拖得前面晚宴散了宾客都回了家,见何大人如此一问,立刻便请他往茶室里去:“事发时舍弟并几位小姐都在此处,何大人如有疑虑或可寻他们细问。” 何大人果真跟着往茶室去,崔大少爷转过头来悄声嘱咐他爹:“您往前边去,同众宾客招呼一声,随便找个借口说何大人无法参加晚上宴席,以免旁人多心。” “好好好。”崔大人向来听儿子的话,一溜烟儿地往前头跑腿儿去了。 何大人这厢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廊上一阵脚步响,听着是往净室去了,净室里几名何府下人正在给何二小姐收尸,就见悉悉索索地挤进几个人来,为首的那一个穿着群青底子绣金线的锦袍,面如朗月,目似晨星,举手投足间清华万千,只是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蛇精病气息:“掉出来那截红肠不先塞回肚里去么?” 红……红肠……你当这是哈尔滨灌红肠么?! 一声尖叫,跟着来看情况的崔夫人见着这尸体的惨状双眼翻白向着身侧倒去,身侧就站着燕大老爷燕子恪,手疾眼快地将崔夫人拦腰兜住,崔夫人便软软地瘫在了他怀里。 崔大少爷在后头看得眼角直抽:什么鬼啊这是?!娘您胆子不是一向很大的吗?!去年午门外腰斩犯人您还凑热闹看现场去了呢啊!回来还眉飞色舞给我们详细描述过细节了啊!再说我爹就在右边站着呢啊!您……爹!爹!您甭瞅尸体了!你老婆还在别的男人怀里呢啊! “怎会如此?!”一颗大头挤上前去看了几眼,不由倒抽口凉气,忙向那几个准备收尸的家丁喝道,“且住手!先莫要动她!” 几个家丁不识乔乐梓,只好扎煞着手瞅着后头的崔大少爷,崔大少爷正把他母亲从燕子恪怀里抠出来塞进他父亲怀里,没好气地道:“乔大人的话没听见?都先到轩外候着去!” 场地一清,净室里便只剩了乔乐梓、燕子恪、何大人和崔大少爷,乔乐梓乔知府蹲到何二小姐尸首旁细看了一阵,两条八字眉就皱了起来,何大人面色十分难看,强忍着悲意问他:“敢问乔大人,小女……小女身上……可有不妥?” “是有些奇怪之处。”乔知府捏着自己的双下巴犹疑,本来他正同燕子恪在桃林里一起闲逛赏景来着,后来遇着崔夫人就在那里聊了起来,碰巧耳尖听见崔府下人请崔夫人往映红轩去“宽慰何夫人”,说“有位小姐意外身亡”,还没待反应过来,燕子恪那家伙就跟针扎了屁股似的二话不说往映红轩大步而去,害他不得不跟着,再说官眷死亡这种事发生在崔老太爷的寿宴上,也少不得他这个父母官露面过问一下。 如今一看之下倒真颇出意外,肚子上这么大一个洞,把人都穿透了,究竟什么意外能让人死成这副样子啊? 第42章 竹子 宁给聪明人提鞋,不让糊涂人伺候…… 大致问了崔大少爷几句,乔知府站起身,先同何大人道:“何兄节哀顺变,此事吾必会问个明白,只是……问清缘由之前,令嫒……还须暂时留在这里。” 何大人好歹也是大理寺的任职人员,这其中的流程自是清楚,因而点头应了,却是不忍再看女儿死状,转身就出了净室。 乔知府踏入茶室的一瞬就无语了:怎么又是燕子恪家那个小胖丫头?!怎么哪儿都有她?!不对,确切地说怎么她在哪儿哪儿就发生命案啊?!这孩子简直衰神附体啊有木有?! 废话,你以为名侦探柯南是靠着什么编到八百多集的。 燕七和众人一起向着进屋来的乔知府和燕子恪行礼,燕子恪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没有多言,只在旁听着乔知府向几人问话,直至说到那池塘下的竹子来。 “为何要在塘底插这么多竹子?”乔知府问的是琳堂姐,映红轩的翻建皆是出于她的自作主张。 “因为……”琳堂姐哭得嗓子都哑了,“那神婆说了,因映红轩下头有龙气,那黑蛇便是龙的化身,这是难得的宝地,在塘底插上竹子,就代表‘柱子’,使龙盘柱,便有根基稳之寓意,一共插上三十三根竹子,代表天上三十三重天,龙气由中空的竹(柱)子引渡,冲霄而上,便可化为祥龙,于三十三天上层层守护崔府……呜呜……我真的……真的只是好意……图个吉利……不成想……不成想竟会这样……” 第25节 此番话听得众人也是无语,那神婆本就是靠忽悠人赚钱,到了平民百姓家里,就是没事也会给你说出事来,唬得你破财消灾,到了官富之家,有事也给你说没事,哄着你将好事变得更好,花钱图吉利——她当然不敢说有事,惹怒了官家一根指头就摁死她了,谁都愿意听好话,那神婆想必又知道马上就是崔老太爷的寿辰,这个当口她哪儿敢说不吉利的话,自然是怎么能让对方高高兴兴地花钱就怎么说呗。 不怪琳堂姐就信了那神婆的话,这个时代不迷信的人能有几个?换作别的人家,只怕也会一样照着神婆的话做,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往池塘里跳。 “戳竹子就戳竹子罢,为何还要将竹头处削尖?”乔知府叹口气道。对于这类愚昧的闺中妇人,他也感到十分地无奈。 琳堂姐又惊慌又无助又气愤地哭着道:“我哪儿知道那帮子粗人这么笨啊!我说把竹子头都削尖,那是为了方便往池底的泥里插啊!结果他们把竹子两头都给削尖了啊!” 崔大少爷在旁边听见有点不合时宜地想笑:这特么真是蠢主子遇上了笨下人,干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儿!……等等,我们府里有这么笨的下人吗?回头查出来全都发卖了去!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乔知府只好又叹了口气,一个蠢货犯了错,却连累得一个无辜之人连命都送掉,所以说啊,宁给聪明人提鞋,不让糊涂人伺候,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莫名其妙地被这糊涂人给害死了,你还无从追究,谁让人只是好心办了坏事呢。 琳堂姐这一出甚至都不好给她定性,判她个过失致人死亡?但她对死者的行为并没有做出直接性的干预和影响,且死者跳池这一行为也实在不属于一个正常的自然行为,这就好比某甲在泔水桶里扔了颗钉子,哪里会想到某乙不去吃桌上的好饭偏要去吃泔水桶里被倒掉的剩饭结果误吞了钉子被扎死了一样,跳池塘和吃泔水,这本身就都属于不可思议的行为。 真要追究,也只能是罚琳堂姐——这孩子叫崔美琳——万把两银子做为民事赔偿,至多坐上一年的牢——可她是崔老太爷家里的亲戚,如果崔老太爷肯当保人,连这一年的牢都不用坐了。 何大人一直在旁边听着,定罪量刑的条典他也都清楚,此刻除了替死去的女儿自认倒霉之外,也没什么理由再追究崔美琳的不是,只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淑媛好端端地为何会跳下池塘去?莫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刺激了她?”淑媛是何二小姐的闺名。 这也是本次事件里唯一的也是难解的疑点,乔知府便让在场的这几人将当时情形不分巨细地详细说了一遍,至说到那条大黑蛇时,久未发一声的燕子恪忽地插口问崔美琳:“那蛇究竟有多大?” 崔美琳哭着支吾了几声,最终哑着声道:“是条胳膊粗的蛇,我……我说时夸大了些。” 夸张也正常,闲聊臭侃时许多人都爱夸张,但这……与何二小姐的死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吧?乔知府看了燕子恪一眼,不知道这个蛇精病是不是因为听说了有同类才这么感兴趣的。 待众人将事发情形说毕,乔知府方道:“照诸位小姐所言,那何二小姐去了净室后没有片刻便惊叫出声,而后便跳了池,去净室之前情绪还极稳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短短片刻时间内就心绪大乱、不管不顾地往池子里跳呢?” 众人当然答不出来,乔知府便请崔大少爷将当时在映红轩内当班的丫鬟们全都叫过来,然后询问当时的情形,因府中排宴,下人人手比较吃紧,在映红轩里伺候的崔府丫鬟只有两名,一名负责在茶室里随时听唤,一名负责烧水煮茶各种打杂。 事发时是那名打杂丫鬟在净室伺候的:“奴婢在琳姑娘出了净室之后便进去添香灰,而后何二姑娘就进去了,奴婢端了盥洗盆退出来,到隔壁去换水,才拉开门就听见何二姑娘在净室里尖叫,慌得连忙放下盆子去开净室门,却正看见……看见对面西墙门已被拉开,池塘水溅起大片的水花,何二小姐已经不见了……” 乔知府的八字眉撇的角度更刁了:“从净室里出来再到隔壁,短短七八步的距离,连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都没有,就是这么短短的几息,何二小姐竟就情绪大变、惊而投池,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究竟这短短的几步时间,在那净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行琢磨着一行从茶室出来往净室走,何大人也在他身后跟着,燕子恪却没有动,只招手把燕七叫到面前,摸了摸脑瓜顶,捏了捏脸上的肉,然后递给她一块油纸包的奶酥。 崔大少爷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这特么到别人家赴宴还带连吃带拿的啊?!这奶酥分明是看戏时候给客人上的茶点啊! 看着那燕小胖小肉嘴儿吧嗒吧嗒吃得香甜,崔大少爷就有种燕子恪在投喂家养小肉狗的即视感。 这伯侄俩也太不讲究了,那边还死着人呢,这边就吃上了。 “怕是今儿的晚宴要吃不上了。”崔大少爷听见燕子恪对燕七道,然后就看见燕七停了嘴,把剩下的奶酥掰了一多半儿,递给她大伯:“你也垫垫。”她大伯就果真接了,伯侄俩站在那儿旁若无人地对着吃奶酥,一人吃了一嘴酥渣渣。 崔大少爷好想挠墙:燕家人全是蛇精病啊!……嗯?小四,你干嘛?!你不要凑过去啊!不要和那两个蛇精病分奶酥吃啊!……妈蛋!吃了!他真吃了!弟大不中留啊真是!这会子胳膊肘就开始向外拐了,难不成将来还真想入赘到燕家门里去啊?! 这边奶酥刚吃完,蛇精病病友团正满处找茶水喝,就见乔知府从净室那边回来了,对资深病友道:“我已细问过,事发时映红轩周围没有其他人,就算有,也不可能隔着个池塘接触到净室里的何小姐,映红轩内除了这几位当事人之外也别无他人,即是说,事发时净室里及西墙外的池塘方向均无一人,因而排除有人攻击何小姐的可能,换句话说,何小姐,就是自行跳入池塘的。” 燕子恪端着茶盅走到茶室的西墙边,说是西墙,其实同净室一样,这一面也被设计成了推拉门的样式,因为西面就是桃林,当然要能敞开房间用以观赏。门外夜色已深,明月初升,映在池塘的水面上却几乎不见倒影,盖因这池塘里的水实在是不太干净,浓稠得像是油漆,就算白天里站在池边向下看,也几乎很难发现池中竖起的竹子。 当然,燕七这种比较禽兽的视力者不算。 燕子恪向着桃林的方向看,还没看见什么,就听燕七道了一句:“事发前并没有人从这个方向接近映红轩。” “哦。”燕子恪果断收回目光,转过身举起茶盅喝了一口。 “哦?”这一声却是乔知府发出的,一双豆豆眼颇锐利地盯住燕七,“七小姐,你如何能保证方才之言?” “我眼神好。”燕七道。 “……”这算什么保证啊!乔知府十分无语,不过是孩子话,燕子恪那大神经病居然就毫不犹豫地信了,就算眼神再好,难道你在映红轩逗留期间还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不动啊?!总有不经注意的时候嘛! “我面向着那个方向。”好像看出了乔知府的心思,燕七补充了一句。 乔知府将信将疑,但事发前茶室里这么多人都坐在这儿赏花,就算有人心怀不轨,也绝不会选在这样的时候动手,他岂能保证这么多人中不会有一个两个的看到他? “这就奇了怪了,”乔知府八字眉簇成个尖角,“究竟是因为什么会让一个人情急跳池呢?我方才看过了马桶内部,里面的香灰是干的,方才那小丫头说,崔小姐如厕过后她先进去填了香灰,而后何小姐方入内,若香灰是干的,说明何小姐甚至还未曾如厕就因为某事受到了惊吓……可那又如何呢?从小丫头关门出去到事发,不过几息的时间,净室里没有人,净室外除了小丫头也没有旁人,当时另一个丫头正从茶室拎了茶壶出来,两个丫头可以互相作证,室中的几位小姐也可替两人证明当时的行为,所有已知线索放在一起,都足以证明一点——事发时,净室里确凿只有何小姐一个人!” 第43章 净室 蛇精病大伯的现场教学。…… “那么就从一个人在净室时会发生何事着手。”燕子恪吃喝完毕,接过燕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随手掖进怀里,迈着长腿便往门外走。 这就要开始了!乔乐梓精神一振,忙跟着出去,再一次进了净室。 “去找个仵作。”燕子恪一句话又把他支了出来,仵作从衙门到崔府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乔乐梓只好把崔大少爷拉来问崔府中有没有稳婆,在古代,稳婆偶尔也是会客串一下给女人验尸这种工作的。 崔大少爷心道谁没事在家里养个稳婆啊,生孩子都是提前去外头请的,他三婶去年生小十还是去挺远的地方请的稳婆,这附近可真没有,估摸着请来也不比仵作快多少。这么琢磨着,忽地心头妖气又生,一指那边面无表情站着的燕七,道:“燕小七或可胜任,方才便是这孩子替何小姐穿的衣服。” 乔乐梓惊讶了:这胖丫头才十二岁啊,居然不怕死状这么惨的尸体?!别的小姑娘胆儿再大看看也就算了,她还敢动手!还敢对死尸做出穿衣这么复杂的行为!行啊,牛逼啊,果然是体胖心宽啊! 够了啊,这跟胖有什么必然关系吗。燕七十分无语地被乔乐梓招手叫过去,崔晞懒洋洋地后面跟着,待要一起进净室去,却被崔大少爷拦住,压低声音道:“你进去干什么,里头一会儿验尸啊,脱了衣服来回拨拉,好看么?” 来回拨拉……这种形容石板烤肉的词不要放在这里啊!乔乐梓在旁听见不由黑线满额。 终究净室里只留了燕子恪、乔乐梓和燕七三个人,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你给尸体穿的衣服?”燕子恪蹲在尸体边上抬脸问燕七。 “嗯。”燕七点头。 “这么厉害。”燕子恪道。 “昂。”燕七继续点头。 “给尸体脱衣服呢?”燕子恪问。 “也行。”燕七道。 “果然厉害。”燕子恪道。 “昂。”燕七道。 乔乐梓在旁边已经习惯性地无语了,明明很严肃的一个事,被这伯侄俩这么一搅和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吃石板烤肉的,你们的人生就不能认真正经一点吗?态度端正地好好和尸体相处不行吗?老子还饿着肚子呢好吗!连送礼的成本都吃不回来了啊!吗! 其实也不是说男性仵作不能给女人验尸,但毕竟死的是个官眷,而且燕子恪和乔乐梓又不是专业仵作,何大人也在门外,行事总得顾及一下死者家属的心情,所以只好由燕七上手,燕子恪同乔乐梓背身而立进行盲人指导。 “脱下来了么?”燕子恪就问。 “脱下来了。”燕七道。 “检查一下,身上除了腹部还有没有伤处。”燕子恪道。 “左臂上有两处擦伤,右腿上有三处擦伤,应该是被竹子弄的,肉上插了竹子碎片。”燕七检查过后道。 “其它伤处可还有?” “没有了。” “拨开头发检查一下头皮,看是否有淤伤、针孔。” “没有。” “检查眼睛,鼻孔,耳孔,口腔,看是否有伤或异物。” “鼻孔和嘴里有浮萍和鼻涕。” “检查手指缝和脚趾缝是否有伤和异物。” “没有。” “检查私处和肛部,是否有伤处和异物。” “没有。” “……”乔乐梓再一次惊了,燕子恪这神经病心是有多宽啊?!你侄女才十二岁好嘛!还是个孩子呢你就教她摆弄一具横死之尸不怕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啊?!谁家大人会教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干这些事啊?!你真不怕她爹从边关回来用燕子连弩对你顔に発射啊?! 最神经病的其实还是这个小胖子啊!麻痹你别忘了你才十二岁啊!别干不符合年龄的事好嘛!验尸你怎么能不怕?!你这比尸体还冷静淡定的语气究竟是怎么造就的啊?!敢不敢像个正常小孩一样吓瘫吓哭吓尿掉啊?!老子都被你弄得对小萝莉有接触障碍了好嘛?! 谁来治治这两个蛇精病啊?! 乔乐梓内心狂刷吐槽的功夫,燕七已经给何二小姐的尸首重新穿好了衣服,检验证明,何二小姐除了腹部的致命伤之外,在生前并没有遭受到其它的攻击和伤害。 乔乐梓挠着大脑袋想了半晌:“莫不是这位何二小姐有癫狂症?就我所知,有些人生来体内就藏着这种病,只不过不到非常时刻便不会发作,发作时也毫无前兆。” 燕子恪负着手仰着头,倒不是因为他想用鼻孔看乔乐梓,而是正在天花板上找着什么,边找边道:“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上净室的时候发作,未免太巧,此其一;池塘里插了竹子,本就不属常事,此巧二;竹子被削尖了头,正可以插中跳池之人,此巧三。一件事上发生的巧合太多,我宁愿相信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你的意思是——”乔乐梓一惊,“这是一起谋杀事件?” “我并不能保证,”燕子恪又开始低头在地上找,“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乔乐梓摸着自个儿的双下巴琢磨了一阵,道:“既如此,不妨我们就先假设这当真是一起谋杀事件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推翻这个假设,只有彻底推翻它,才能真正地排除它的可能性。一件凶杀案,无非是要有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动机、作案手法等几个要素,其中作案的时间和地点已经很明显,至于动机,恐怕要询问过与死者相熟之人才能捕捉到蛛丝马迹了。而作案手法嘛,如果说用池塘中削尖了的竹子杀人是目的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做到使何二小姐自己往池塘里跳的呢?且如果本次事件当真是一起凶杀案的话,那么凶手也只能是她——崔美琳。” 说至此处,乔乐梓问燕七:“崔美琳对死者可表现出过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么?” 问完才不觉一愣:这样的问题问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做什么,她能看出个屁啊。 就见燕七摇头:“并没有,琳堂姐对谁都一样。” 小孩子的话不足为信,乔乐梓对燕七的回答并没有上心,只重新陷入了思考。 燕子恪踱到马桶前,背身立住,似是在重现何二小姐当时如厕的情形。如果坐在马桶上的话,脸是正朝向东边推拉门的方向的,门外就是走廊,当时那名去换水的丫鬟刚刚离开,手里端着盆子,她走出门去,放下盆,回身,将净室门拉上,而后走开,准备到隔壁去换水,才刚拉开隔壁的房门,何二小姐就在净室里尖叫了起来…… 门。 燕七看向净室那扇门,门框是木头做的,刷着乌漆,门板则由既厚又硬的纸糊成,纸上不规则地喷洒着斑斑墨迹,琳堂姐在闲聊时还给大家显摆过这一创意,说“很有一种‘春阴泼墨人愁坐,把雨丝、牵下春雪如磨’的味道。”映红轩所有房间的四面纸墙上糊的都是这样的墨迹纸,另还卷着一挂紫竹制的竹帘。 燕子恪走过去,将那卷竹帘放下来,竹帘是像卷闸门一样卷上去的,用个小钩钩住,放下来后长度能及地板,且上面长度还有剩,做成竹帘的竹片约一指宽,竹片与竹片之间的间距也宽约一指,这上面并没有什么能致人突然发狂乱蹿的东西。 接下来燕子恪和乔乐梓两个几乎将整个净室每一寸地方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这段时间里乔乐梓派去的人终于叫来了他衙门里的小弟,有师爷有衙差有仵作,一行人为了不惊动崔府的客人们,是从府后门鬼鬼祟祟地摸进来的,借着夜色的掩护潜入映红轩,搞得大家都很郁闷,明明我们都是执法者啊做什么弄得像是来进行犯罪活动的一样! 众人各司其职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人手多了好办事,一伙人开始地毯式排查整个映红轩,池塘更是重中之重,才刚被家长带走的焦小姐和张小姐又被带了回来接受问询,五六七组合并崔晞也一起留下等着录口供。 这厢众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前头的晚宴却也早就开始了,崔大老爷和崔大少爷拽着不明所以依依不舍离开映红轩的崔夫人去了前面照常招待客人,不知找了什么借口将这厢几个当事人不能参宴的原因唬弄了过去。 幸好崔家没打算把这几个人饿死,专门让嘴紧的婆子去厨房盛了几个菜过来给大家开小餐桌,崔晞指名要了燕七喜欢吃的那几个菜,几个人就在茶室里席地坐了,各怀心事地默默吃饭,轮到谁录口供了谁就去隔壁间接受问询。 “说来她是为的什么要住在你们家里的?”武玥同崔晞已略熟了些,这会子便悄悄地指着琳堂姐压低声音问他。 “我堂叔来京办事,她跟着过来,就先暂住在我们家。”崔晞淡淡地道。 这还是往好听里说的,事实上这位琳堂姐是死缠烂打地跟着她爹进京来的,她爹进京是做生意,她就吵着要到京里散心,反正以她这样的奇葩行事,能把她爹说服同意她跟着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进了京她爹要去办正事啊,总不能也带着她,就让她暂住进崔府了,这一住进崔府就开始满处乱蹿,指手划脚没个消停,崔家人就算再不待见这位族亲,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 武玥就只觉得琳堂姐这人太不懂事,在别人家里还不老实待着各种生事,你看,这不就闹出恶果来了? 崔晞懒得谈论琳堂姐,只管歪在熏笼上假寐,这熏笼下罩着的当然不是炭盆,而是香炉,炉里燃的是熏肌香,《洞冥记》云:“用熏人肌骨,至老不病。” “累了就去隔壁歇歇啊。”燕七和他道。 “早说了我病已好了。”崔晞道。 “可你脸色不大好,泛黄了都。”燕七道。 “是吗?拿镜子来我照照。”崔晞坐直身子,接过燕七递来的他送她的小铜镜照了照,“是灯光映的。”说着将镜面对着灯,立时便有花纹投射在对面的墙上。 “真神奇。”燕七道。 第26节 “我做的这面魔镜与古籍上所载还有些不同,”崔晞说着转动镜后的镜钮,墙上花纹竟跟着起了变化,“我这个能转动,花纹便可像走马灯般变跟着变。” “嗯,你这个更厉害,是升级版的魔镜。”燕七夸道。 “升级版是什么?”崔晞问着,但并没有等燕七的答案,反正从小到大这孩子嘴里经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汇来他都习惯了。 俩人对着灯光摆弄这面“走马灯镜”,边转镜钮边瞅着墙上的花纹,搞得武玥也凑过来跟着摆弄,在茶室里负责监视当事人的衙差颇感无语:到底都还是小孩子,这才刚死了人没多久就忘记害怕玩儿起玩具来了。 明明暗暗的光纹投射在墙壁上,不断变换着图案,燕七看着看着忽然站起身来,把武玥吓了一跳:“怎么了?” 燕七看了眼坐在门边望着外头夜色出神的琳堂姐,从何二小姐出事之后她就一直在哭,这会子眼泪已经哭干了,眼皮和鼻子仍旧红着,那呆滞的目光里却似乎透着一缕哀伤。 “我去找大伯。”燕七并没有犹豫,从茶室出来去了净室。 净室里只有燕子恪一个人,衙役对于事发现场的勘查已经结束,何二小姐的尸首仍旧停放在原地,燕子恪双臂抱怀地倚在临塘的纸屏门上正在沉思,见燕七敲门进来,眸光微晃,似带了丝笑意,却在原地不动,只道:“知道我在这儿?” “嗯。”燕七进屋,随手将门拉上。 “吃饱了么?”她大伯就问她。 “饱了。” “都吃了些什么?” “……”两人中间夹着马桶和尸体聊这些话题真的合适吗…… 讨论了几句今晚燕七吃的菜色,她大伯终于言归正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燕七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纸屏门,指了指门上卷着的竹帘:“大伯帮我把它拽下来吧。” 燕子恪走过来,长臂一伸便解了钩着竹帘的钩子,向下拽了一截出来,递进燕七的手里,也不问燕七原由,就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她。 “站马桶前面去。”燕七指挥她大伯。 她大伯就听话地站到了马桶前。 燕七向着旁边偏开身,让出大片的纸屏门来,手里仍拽着竹帘钩子,而后向下一拉。 第44章 视觉 这世上,为什么好心之人总是没有…… 人们总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人身上最会骗人的器官,就是眼睛。 当我们看到一样事物时,大脑会把我们在生活中储备下的认知习惯和经验,结合这样事物反馈出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处理过程。说得通俗点就是大脑会把我们看到的不完整的画面,根据我们自己的认知和经验来把画面补充完整。就好比如果有人拿着一张被挡住了一半的苹果手机logo的画给你看,你在大脑中就会很自然地“脑补”出这个logo完整的画面来。 但实际上呢,把遮挡物拿开之后,原本被挡住的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有。我们的眼睛用看到了一半的logo欺骗我们的大脑做出了错误的想象,使我们以为这幅画原本就是一个完整的苹果logo。 除去此种视觉现象之外,还有一种视觉现象是我们最为熟悉的——视觉暂留现象。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我们所看到的事物,其影像能够在我们的视网膜上保留0章 1至0章 4秒的时间,电影的放映原理就是根据人眼的这一特性产生出来的,当多幅连贯的画面被连续以短于0章 4秒、长于0章 1秒的时间展现在人的眼前,那么人所看到的画面就是“动”起来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那一世网上用来做为表情图片的动态图,每一张动态图都是由许多帧相似且连贯的图片连续播放制成的,而最早把这一现象应用到实际生活中的,就是中国人,比如走马灯。 那么,如果把视觉“脑补”现象和视觉暂留现象结合起来应用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不,或者说,用来产生效果的是视觉暂留现象,而用来掩盖这一效果的,则是视觉脑补现象的原始画面。 就比如,净室纸屏门上所喷洒的,那充满浪漫抽象意味的,墨迹。 燕七拉下了紫竹制的竹帘,紫竹成年之后,竹身会由翠色变为紫黑色,在光线并不强的净室里就同黑色没有什么两样,每一根竹片约有一指宽,竹片与竹片之间又有一指宽的缝隙,当竹帘拉下时,挡住了纸屏门上一部分画面,而缝隙间所露出的墨迹与黑色的竹身融为一体,降低了人眼对所看到景象的分辨力,于是就像被挡住了一部分画面的苹果logo,大脑认知中的经验主义开始作祟,十分迅速地就将被竹片挡住的部分画面脑补了出来,并在大脑中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生动的画面。 所以现在,出现在燕家伯侄俩眼中的画面,就是一幅白底黑画的,大蛇。 大蛇直起上半身,露出尖牙与信子,做出凶恶的攻击状。 燕七抬手将竹帘掀起来,没有了遮挡物的纸屏门,又恢复成了杂乱的喷墨画。 喷墨画,就是为了掩盖大蛇的图案——目的是要在纸屏门上弄出一条蛇影——但是不能被人看出来——所以要用视觉脑补手法,利用竹帘遮挡,就这么堂皇地把道具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可是,只有一条蛇影就能吓得人不管不顾地跳下池塘去吗?燕七拉动竹帘,随着黑色的竹片与空白的缝隙在纸屏门上的交错滚动,那条大蛇的影子竟就像动画一样活动了起来,它像条真蛇一般摇摆着身躯,张大了利口,作势欲向燕子恪所立的方向扑来! 有人对纸屏门上的墨迹做了精心的推导与设计,ta把形成动画的每一帧画面重叠在一起做为底图,覆上竹帘之后进行精细的涂抹修剪,利用视觉暂留现象,每当竹帘移动一个单位的空隙区域,竹片与未被遮住的墨迹就会在人脑里形成一帧画面,每一帧画面都是连贯的,随着竹帘的不断移动就会在这纸屏门上逐步呈现出不同帧上的画面,从而流畅衔接成一段动画,当拉动竹帘使遮挡部分与空白部分交错在底图上滚动时,循环画面的动态效果就产生了,帧数越多,画面就越流畅,也就是说,这纸屏门上的墨迹做得越细,动态效果就越逼真。 古人没有见过电影或是动画这种在这个时代属于超越常理存在的现象,所以在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况下,乍一看见纸屏门上出现蛇形的黑影,并且还在真实地晃动,任凭是谁也会第一反应认为有条巨大的蛇就在门外,甚而十分凶恶地想要破门而入。 更何况在此之前众人的话题一直停留在对蛇的恐惧之中,比起怕蛇的本身,这些女孩子更怕的是因蛇而受到难以弥补的伤害,从此嫁人无望,无助于家,生死两难,一世折磨。 而引出这一话题并且将对蛇的恐惧深深植入众人心底的,正是崔美琳。 一条大蛇出现在门口,很可能下一秒就会闯进净室,以及在崔美琳曾说过“挖池塘时发现了一条巨大黑蛇”这一说法所提前植入的心理暗示下,何二小姐所能做出的第一反应,只能是选择从临着池塘一面的门处逃跑——何二小姐会游水,这是乔乐梓向众人调查证据时从何大人口中打听到的线索,既然何二小姐会游水,那么她肯定会选择跳下池塘,然后借游水逃脱,至于裤子没穿好,这并不要紧,跳进水中之后再穿也来得及,哪怕上了岸后再穿亦无所谓,当时天已经黑了,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再说外面还有裙子遮挡——这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不要被蛇伤到,不要落个肢体不全,不要落个终生残废、无助凄凉。 那么,控制这卷竹帘上下拉动造成滚动视差效果的方法呢? 燕子恪说:“用门。” 去换水的小丫鬟拉开了隔壁的门时,何二小姐在净室里尖叫了起来,这门是推拉式的,只要将一根结实的线一头拴在隔壁的门上,一头拴在竹帘上,竹帘事先拉下来,对到一个看不出背景纸屏上画面的位置,当小丫鬟拉动隔壁的门时就会扯动线,线扯动竹帘,竹帘向上卷去,造成滚动效果的同时还能将竹帘重新卷起,恢复原状,这样的手法并不难做到,只要让线走对线路,能吃得上力、控得住方位。 燕七记得崔美琳从净室出来之后下一个进去的就是何二小姐,因而崔美琳有充足的时间将事先布好的线设置到启动位置并且将竹帘拉下来——如果提前就设置,肯定会被别人预先见到这一手法,所以她必须保证自己从净室出来之后,下一个进去的就是何二小姐。 怎么保证呢?燕七想起琳堂姐从净室回到茶室后的言行,她对何二小姐说:“净室地上放着香炉呢,你眼神儿不好,当心别踢着。”——何二小姐眼神还不好。 这是一个语言及心理花招,她一进门就对何二小姐这么说,那么别人在心理上就会下意识地认为下一个上厕所的就是何二小姐,因此不会有人同何二小姐抢着去,而何二小姐听琳堂姐这么一说,也就会下意识地有种被敦促着“该你上厕所了”的意念。 就算当真有那不长眼的非要同何二小姐抢着去,相信崔美琳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哪怕再回净室一趟,将预备启动的机关暂停也不过秒秒钟就能完成,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难事。 退一万步来讲,这个机关并不是一个杀人机关,它只是一个从心理上诱导目标主动投向布有杀人凶器之地的一个无害设施,就算失败了,崔美琳也大可用恶作剧为借口将之掩饰过去,大不了日后再想别的办法杀掉何二小姐,所以哪怕是暴露了这个机关,也不会暴露她的可怕心思。 而且事发之后崔美琳是最后一个进入净室的,当时大家都围在临池的门边寻找何二小姐的下落,这个功夫她正可以趁机弄断那根制动机关的线,简直神不知鬼不觉。 燕子恪在净室与隔壁之间的门缝里找到了一根颇不起眼的线,这线同用以将竹片串联成竹帘的线一模一样,即便事后有人发现,也会认为是做竹帘时被丢弃掉的线,毫不引人怀疑。 可以说,这半个下午,琳堂姐所说的一切话题、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是在为这一出犯罪手法所做的铺垫和收尾,不管是从心理上、语言上、视觉上、行为上、前期大手笔的铺垫造势上,还是每一步的细节安排上,都被她设计得天衣无缝结合完美,如果不是因为在场之人中有燕七这么一个时代bug,这场杀人骗局,只怕真的要伴随着何二小姐的死而永远沉于塘底了。 然而这场杀人手法设计得再巧妙,也有一个最大的缺陷,那就是当手法被揭穿时,崔美琳无论如何也无法狡辩抵赖。因为证据就摆在眼前,并且再明显不过,这么离奇的、对于古人来说前所未见的手法,绝不可能是崔美琳或是谁无意中造成的效果,它必然是特意设置在这里的,而那条大蛇的影象与崔美琳对众人所讲的话题一结合,再迟钝的人也能想像得到这其中的含义与目的。 琳堂姐对于摆在眼前的证据毫无辩驳之力,默然点头承认了自己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 乔乐梓对于崔美琳杀害何二小姐的意图感到非常奇怪,虽然崔氏一族崔老太爷这一支是官家,但崔美琳父辈那一支却只是平民商户,她并没有资格进入官办女学,更罕有机会结识何二小姐,究竟是怎么与之结下的怨恨呢? 蛇影杀人事件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了,焦张二位小姐以及武玥陆藕在做完证词笔录之后就被允许离开,此时早就跟着各自家人回了府,茶室里剩下燕七和崔晞,崔夫人派人来叫了崔晞好几次,崔晞只不肯走,这会子靠着熏笼已睡了过去,燕七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听到脚步声响,燕七睁开眼,见崔美琳在两名衙役的扭扣下走了进来,脸上泪痕未干,却故作坚强地露了个笑:“听说是你识破那竹帘和纸屏上的玄机的?” 燕七站起身点了点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手法的。”这手法所涉及到的知识面实在不似崔美琳这样年纪的人能想得到的,除非是她误打误撞发现的其中原理。 “这个不能告诉你,”崔美琳笑了笑,眼中再次浮现出哀伤,“好在我已达到了目的……纵是死也无憾了。” “为的什么要杀她?”燕七并不是没有好奇心,换作别的情况下她或许不会问,但这一次不同,原因还是在于那个杀人手法。 “我有个弟弟,”崔美琳眼里现出泪光,尽管早就真真假假地哭到眼睛干涩,可此时提起她的弟弟,泪水仍旧迅速地溢了满眶,“家母去得早,父亲续了弦,难免对我姐弟两个有所疏失,可以说,我姐弟俩是自小相依为命长大的。我这个弟弟,特别的善良,对谁都好,但古怪的是,他这样的性子,却喜欢养蛇。他的念头也好笑,他说,蛇的身体总是这样冷冰冰,一定是因为缺疼少爱,大家觉得它长得丑,不肯同它接近,它的心冷了,身子也就越来越冷,我给它些温暖,它或许就不会再用凶恶的样子来保护自己了。 “其实他就是单纯地喜欢养蛇,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阴暗冷血的人,他就只是喜欢而已,像女孩子喜欢小兔小猫小狗一样。他时常会去野外捕捉一些没有毒性的小蛇回来养,那些小蛇也会被他养的温驯听话,甚至连我家里的下人们都在他的影响下对蛇消除了畏惧心。 “可就在那一天,他如往常般上山寻蛇,遇到了在山中进行草药社活动的何二,何二与草药社其他的成员上山采药,进得山后就分散开来各采各的,而后何二不幸碰到了一条含毒的大蛇。 “舍弟当时就在附近,听见有人尖叫,连忙赶了过去,对驯蛇很有一套的他很快便将那毒蛇控制住,并且驱离了现场,可何二——何二她以为这蛇是舍弟故意拿来吓唬她的,因为这蛇很听他的话,她连问都不问竟就这么以为了!她——她恼怒起来,竟是趁舍弟不备,上来狠狠推了他一把——那是在山上啊!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陡坡,舍弟就这么被她推得滚落了下去,一头撞在石尖上,当场便脑浆迸裂!你说——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何二?!她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崔美琳浑身颤抖,即便她当真已杀了何二小姐,此刻却仍有无穷无尽的恨意无从发泄。见燕七木着脸没有表态,崔美琳不由一声哂笑,带着几分轻蔑地故意问她:“听说你好像也有个弟弟来着,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像你这么做。”燕七道。 “呵。”崔美琳讥笑了一声,还未待说话,却听燕七继续说道:“我会亲手把对方用三万六千刀活剐了,我不会让对方死得这么痛快。” 崔美琳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笑里带着泪:“你说的没错,我让她死得太痛快了,以致我现在仍觉得不够解恨!可惜,可惜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杀掉她,我并不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我还想再活几年,至少也要帮舍弟找到一个会养蛇、像他一样把蛇当朋友看的善心人,好将他养的那几条蛇交付出去……所以我也只能用这样掩盖自己的手法试着蒙骗住人,以令自己尽量久地脱罪,可惜了,可惜……你养不养蛇?” 燕七拼命摇头,并且试图岔开话题:“你所说的那条黑蛇,是不是就是他养的?” “是,那条蛇没有毒,性格又温驯,我悄悄拿来趁人不备丢进正在挖的坑里,然后编造了这个谎言。”崔美琳淡笑。 “你怎么能保证崔家人就肯由着你重建映红轩?”燕七问。 “老太太心软,又颇信神鬼之说,知道舍弟才刚过世没多久,便教家里人都由着我胡闹寻开心,再加上神婆天花乱坠地一通胡诌,老太太就信了十分。” “神婆是你买通的?” “是先母陪嫁庄子上一个担粪的婆子,舍弟救过她儿子一命,让她做什么她都肯的,而且绝不会把我供出来。”崔美琳压低声音,身后的衙差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燕七是燕子恪的侄女,他们根本不会允许崔美琳同她聊这么长时间。 “那削尖竹子的下人呢?”燕七又问。 “崔府下人并不善营建,所以造房工匠只能从外面找短工,那负责削竹子并将竹子插进池塘中的人,就是受我之命混入工匠中的那婆子的儿子。”崔美琳笑得凄凉,“他的命是舍弟救下的,如今舍弟却已不在人世,有时候真是宁可他不要那么善良,如果不是因为他好心去救何二,他就不会因此而送命……这世上,为什么好心之人总是没有好报?” 这一点燕七也答不出来,因为她也曾经这么问过,问不到答案的话就只好我行我素,她不需要为自己的三观找到一个正确的标准,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哪怕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计回报地对你好,无条件对你好的人,那就一定要珍惜。 如果这世间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崩坏,又当如何?很简单。 我喜欢的,再坏也是无可匹敌的好;我不喜欢的,再好,也与我毫不相干。 第45章 蹴鞠 有热血就有冲突。 燕府一大家子早就回了府,留在崔府的也只燕子恪和燕七两个,案件处理完毕,离天亮还早,崔家给伯侄俩安排了客院歇下,可这会子一大一小比着精神,谁也不想睡,而且大的那个还饿了。 “得吃点东西。”大的说。 “想吃啥?”小的问。 “青卷。”大的说。 “恐怕厨房没有,还得现做,要不吃点别的现成的。”小的说。 “就想吃青卷。” “别任性啊,深更半夜的,谁肯起来做吃的。”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还没学会做呢。” “多试几次就有了。” “好吧。” …… 第二天一早,伯侄两个告辞回府,客院小厨房的厨子泪流满面地向崔大少爷投诉:“……烙饼的锅都给烧漏了……油用掉了多半瓶……还摔了个盐罐子……” 崔大少爷听得嘴角直抽,去了崔晞房里教训他:“不会做饭的媳妇娶来何用?” “娶回来养着啊。”崔晞懒洋洋地道。 “养着干嘛?!”崔大少爷耳根都抽了。 “养着高兴啊。”崔晞道。 ——你特么这是养宠物猪呢?! 第27节 …… 回到燕府,燕七准备洗个澡补补觉,煮雨一厢帮她搓背一厢悄悄笑道:“姑娘,昨儿九爷其实去了映红轩寻您来着。” “哦。然后呢?”燕七闭着眼趴在浴盆边,很是享受。 “小婢看着九爷本是想来接您一起走的,后来看见您同那位崔小姐说话,站在旁边听了几句,结果就自个儿转头走了,小婢也没敢叫住九爷。”煮雨吐了吐舌头。 燕七呼呼地睡着了。 崔府中发生的杀人案,最终在多方有意地“和谐”下,最终也没有传出什么风声去,然而乔乐梓十分苦逼地发现这事放在他这儿好像还没完没了了——燕子恪那大神经病竟然要求他务必逼问出崔美琳那作案手法是谁教给她的——又是这样!那手法虽然匪夷所思了点,但就不能是人家某天灵感忽至自己想出来的啊?怎么就又成了是别人教的了!至此已经有了三件案子都被燕子恪这货怀疑为幕后有人教授作案手法了,阴谋论也要切合实际好嘛!三件案子的主角谁跟谁也没联系,总不可能那幕后之人碰巧都认识她们吧?!这绝不可能的! 乔乐梓苦逼兮兮地去了大牢,崔美琳怎么说也是崔家人的亲戚,乔乐梓给她安排了单独的牢房,但她终究也只能活到秋后,请斩的折子已经呈入刑部,一旦批准,这条年轻的生命也就只有几个月好活了。 “那杀人手法……”乔乐梓刚一开口,崔美琳就笑了。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崔美琳道。 “你是怎么想到的?”乔乐梓问。 “就是无意中嘛,”崔美琳现在已彻底放开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捉弄,“对了,你认不认识会养蛇的人啊?不包括养蛇用来杀着吃的人啊!” “……”乔乐梓十分无语,“如果我能找到养蛇的人,你是否肯实话告诉我那杀人手法是谁教你的?” “好啊,一言为定,你赶紧去找吧,我可只能等到十月之前哦。”崔美琳笑道。 乔乐梓无奈地离了大牢,下了衙之后换了身私服就直奔了燕府而去——你燕子恪要求老子问的事,自然该你燕子恪去解决,寻找养蛇人什么的交给你了! 被燕府下人领着进了门,乔乐梓慢条斯理地往燕家待客用的外书房行去,碰巧遇见燕九少爷正从燕老太爷的书房里出来,十分礼貌地向他行礼,乔乐梓喜欢燕九少爷的温文优雅,笑眯眯地闲话了几句来意,便听这位小九爷道:“大人不若将养蛇一事交付与晚辈罢,晚辈愿意试试。” “咦?”乔乐梓很是惊讶,“蛇那东西可不是猫猫狗狗,咬一口会死人的!”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宠物蛇不会有毒,而且性子温驯,不妨事。” “这个……”乔乐梓不敢答应,这要真把这孩子伤着了,燕子恪不得把他衙门一砖一砖拆了再改建成公共厕所啊! “贤侄为何突然想要养蛇了呢?”乔乐梓好奇。 燕九少爷过了良久才回答:“用来提醒自己好好活着。” “……”这算什么答案?!燕家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神神道道的!乔乐梓眼睁睁看着这位小大人儿似的小少爷慢悠悠告辞离去,一时间竟忘了拒绝。 直到这位走出老远了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问他:“乔大人,剐刑实施起来其实挺累的吧?” “啊?”乔乐梓一懵,怎么又突然说到剐刑了? 这神神道道的孩子好像并没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转回去依旧慢悠悠地走了。 后来听说燕子恪还真同意让燕九少爷养了崔美琳弟弟的那几条蛇,遗憾的是崔美琳交付完这件事之后竟就在大牢里吞毒自尽了,至死也没有说出那杀人手法究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背后有高人教给她的。 …… 新的一周到来,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普通人的生活看起来还是很美好。 周一的课程是上午诗书、棋艺、画艺、女红,下午健体、礼仪、选修课及社团活动。 周一的健体课,杜朗带领着的梅花班与纪晓弘先生所教的李花班之间总是充满了敌对味道,就比如让女生们围着操场跑个步吧,俩先生还都给各自教的班下了死命令:必须要有人拿到第一!否则跑下来后全班都要罚做俯卧撑! 一众千金小姐连惨嚎声都发出来了:你们两个相爱相杀为毛总要拉上我们当炮灰啊!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上一堂健体课啊! 俩先生才不管你们是千金还是石头,反正不管是干什么,就是不能输在对方的手下!都给我拼!死也要拿第一!让姓杜(纪)的回家躲被窝里哭去吧! 一帮千金小姐开始呲牙咧嘴地围着操场跑圈,不多,就一圈,两个班一起跑,还得誓死争第一,惹得同时上课的两个男学生班都站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其中就有元昶那家伙,凑到跑道边上专堵燕七,老鸭子嗓压低了笑话她:“燕小胖,两日未见又长了几斤?” 不管长没长吧,反正燕七最终没拿第一也没拿倒数第一,正数第一被武玥得了,梅花班得以幸免,不必做俯卧撑,一帮姑娘累得也顾不上庆祝,边喘边同情地看着李花班可怜的同志们累个半死还要挨罚。 “你别得意,”纪晓弘说杜朗,“你是走了狗屎运,捞着个底子好的,这才开馆没几天,咱们不急,且走着瞧,竞技会上见真章!” 底子好的武玥在旁边听见,冲着纪晓弘做了个鬼脸。 杜朗笑道:“别吹大话啊,我可等着呢。”转头就对梅花班发布命令:从今儿起,每堂健体课都要进行魔鬼训练,务必做到把纪晓弘那只弱鸡踩扁!踩死!踩的死得不能再死! 两个先生各自发狠,苦了一帮女孩子叫苦连天,燕七上了一个礼拜的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恍惚在古今两个时空里穿行的奇异感,有时候还真是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甚至她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穿,甚至从来没有长大过,一直就是那个梳着马尾穿着松松垮垮运动服的初中女生,而之后所有的成长历程与穿越后的经历都不过是一场夏日午后第一堂课上的梦境,说不定她现在跌一个跟头就能从梦中醒来,窗外是蓝天白云操场,旁边是正在偷吃零食的胖胖的男同桌。 扑通。 燕七跌了个跟头。 可惜,这真的不是梦。 “那小胖子,腿抬得要高一点啊,跳那么低当然会被绊倒!”杜朗大声和燕七道。 大家正在练习集体跳绳运动,燕七一个走神没跳成功,被绳子绊翻,胖墩墩地摔在地上。 “哦。”她应着爬起身,眼角瞥到不远处燕九少爷一手抚额一副不忍卒睹的样子。 练习继续,幸好杜朗没有当真活活累死一批女学生的打算,开恩让众人练一会儿歇一会儿,歇着的时候就坐在场边的石牙子上看那两个班的男生蹴鞠比赛。 蹴鞠场上最活跃的当属元昶,跑得快、力量大,动作灵活脚法准,明显和其他男生不在同一量级,这会子瞅见女学生们都正往这边望,愈发来了精神,满场就瞅见他一人儿带着球横冲直撞,简直是在碾压两班众男生。 嗯?怎么自己班也碾压啊? 没办法,同班的跟不上他的速度和意识,完全成了拖后腿的存在。 半节课上过去,场上比分已经是十比零了。 “这没意思啊!”另一个班的男生踢着踢着不干了,“先生,有元昶在他们班我们还踢个啥劲儿啊!怎么踢也是输,这有用么?根本达不到训练的效果啊!” “是啊是啊!”其他男生连忙附和。 “那怎么着,总不能不让人上场啊,人家也是学生啊。”青竹班的嘻嘻哈哈地笑。 “这可不一样,元昶就是专练这个的,好比你弄个骁骑营的骑兵来同我们比骑马,这能比么?!”那一班的男生驳斥道。 “那你们说怎么着?”青竹班的先看了看元昶,见元昶只管脚上颠着球在旁边歪着嘴笑,便问向对班的男生。 “怎么也得平衡一下实力吧,”对班中的一个男生出主意,“你们有一个专练蹴鞠的,那就再上一个没练过的,”说着一指场边正淡定晒太阳的燕九少爷,“就他吧,让他上!” 燕九少爷平时走路都走不快,更别提跑了,更更别提边跑还得边踢球了——对班的小子们想必也观察到了这一点,知道这小子似乎运动方面很不行,这才故意点他的名。 青竹班的人齐刷刷望向燕九少爷,脸上都带了迟疑之色:这货行不行啊?别回头还没从这边球门走到那边球门就累瘫在场中央啊。 “行,就他吧。”元昶似笑非笑地瞥了燕九少爷一眼,当场拍板。 燕九少爷也没说啥,慢吞吞地踱进场中,他的那两名小弟一阵欢呼:“燕九上!跑起来!” 跑你羊大爷。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只作不认识这俩货,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向己方阵中。 “开始了。”元昶老鸭子嗓提声道,飞起一脚将球踢了出去,这是个传球,目标正是燕九少爷,燕九少爷瞅见这记势大力沉的来球,不慌不忙十分淡定地向下一蹲,球就从他脑袋上方飞了过去,正落在对方一人的脚下。 “燕九!你怎么不接球?!”元昶恼道。 “我没练过。”燕九少爷淡淡道。 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你——”元昶待要发飚,一错眼瞅见远远的那边燕七正向着这厢看,白花花的小胖脸上就显俩黑黢黢的眼珠子了,于是咽下了后头的话,冷哼着转头去追对方脚下的球了。 燕九少爷在后头慢条斯理地走位,等元昶都从接近球门处把对方脚下的球截回来往回跑了,他这儿还没走过半场呢。 “接球!”元昶大喝一声,老鸭子嗓撕裂在场地上空,那充了气的皮球照直冲着燕九少爷飞过来,还带着一记弧线,这脚球传得极其刁钻,不高不低,正处在燕九少爷腰部的高度,往下蹲是来不及的,往上跳也跳不过去,往右躲正能被弧线勾住,往左躲左边就站着对方的人,一躲准撞对方怀里。 元昶这是算计好的,算得准,踢得更准,球从脚上飞出时他就勾起半边唇角坏笑起来,且看这回燕九怎么接招! 燕九少爷仍旧不慌不忙,根本没想着躲,两条胳膊往身前一挡,那球正踢在手上,“砰”地一声弹飞了出去。 “犯规!”旁边对方班的人连忙举手示意裁判,这是手球了,这个时代的蹴鞠和足球的一些规则大同小异,其中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不允许用肩部以下的整个手臂主动去接触球。 “故意的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得记警告!”对方班的其他人也冲裁判嚷着,累积记两次警告的话就要被罚下场,届时青竹班在场上的人员就要少一人,自然会处于劣势。 “燕九!你是不是故意的!”元昶气坏了,冲过来一把揪住燕九少爷的前襟。 “是啊。”燕九少爷淡定又淡然地道,“我没练过。” 元昶瞪着燕九少爷一阵咬牙切齿,末了压低声音狠狠道:“要不是看在燕小胖的份儿上,非让你尝尝我拳头不可!”说罢推开燕九少爷,恨恨地跑位去了。 燕九少爷抻了抻胸前被元昶扯皱了的衣襟,偏脸向着女生班那边看了一眼,见燕七已经再次像枚撒尿牛丸一样在那里跟着跳起大绳来了,不由嘟哝了一句:“惨不忍睹。” 燕九少爷得到裁判一次警告,比赛重新开始,这一回对方班的男生们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就是青竹班的漏洞!就从他这儿突破! 场上你来我往,充斥着一群正处于变声期的男生们的吼叫以及脚与球、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撞击声,元昶再厉害也毕竟只是一个人,场面虽然仍然是青竹班占优,但鉴于燕九少爷这个丝毫没有集体主义精神的货在场上的不作为,青竹班的球门偶尔也会陷入险情。 “踢他踢他!” “跑位!快跑位!” “射门!哎呦!你往哪儿射啊!” 对方班的男生因看到了些许与青竹班抗争的希望,情绪就有些急躁起来,对抗中碰撞推搡的情况越来越多,双方之间的火药味儿也越来越浓,好几次险些动起手来。 柿子要捡软的捏,终于在又一次被青竹班射门得分成功之后,对方班男生们的情绪就失控了,一个麻子脸的男生带着球连冲带撞地向着在前面慢悠悠走着的燕九少爷撞过去,燕九少爷哪有防备,“砰”地一声便被撞飞了出去,他本就比别人入学早,自是不如同级的男学生身体高壮,再加上这麻子脸是有意用力,这一下竟是将燕九少爷撞出了三四米开外,登时趴在地上便不动了。 第46章 打架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喂!干什么你们!” “找死啊是不是?!” 青竹班的男生们不干了,本来火药味就浓,这下伤了自己班的人,岂能善罢甘休?!元昶第一个冲上去,一把揪住那麻子脸照着鼻梁就是一拳,双方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喝骂着就围了上来,两帮人顿时就缠打成了一团。 充当裁判的双方的先生见情形连忙过来阻止,奈何这帮正值青春期火力旺的半大小子兴头上谁肯听劝,只管抡拳踢腿地招架,混乱中麻子脸不知怎么就被挤出了战圈,脸也肿了嘴也歪了,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边粗喘着边观察战局准备再度冲进去报复回来,一瞥眼瞅见燕九少爷还在旁边地上趴着,一时间恶向胆边生,过去便照着后心重重踩下去。 一脚,两脚,第三脚还未落下,就觉眼前一黑鼻梁一疼,“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又脆又硬地砸在脸上,向后踉跄了两步,定睛一看,见竟是只女孩子玩的沙包,连忙循着沙包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却看见个胖墩墩的女学生,面无表情地向着这厢快步而来。 “你——你丢的我?”麻子脸没敢破口大骂,这官学里可都是官眷,男孩子之间打打架没什么所谓,年少嘛,不打架那都不算男人,可女孩子却是不能随意对待了,你真敢动她们一指头,她们兴许能把大天给你哭闹下来。 “别动他。”燕七说。 “关你屁事!”麻子脸不好对燕七动手不代表不敢动嘴,“我劝你离远着些,误伤着你可就——嗷!” 话未说完,眼睛上又着了一下,这回他可看着了,果真是这胖丫头动的手,离这边还有几十步的距离,抬手就冲着他把手里沙包甩过来了,既快又准,力道还狠。 “你想死啊?!”麻子脸一只眼睛被打得泪流不止疼痛难忍,一时也怒了,冲着燕七就冲过去,“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动手!你可知我爹是谁?!” 燕七手里四五个沙包,见麻子脸向着这边过来,抬手就又是一个甩出去,“啪”地一声,正中麻子脸另一只眼,麻子脸甚至躲了一下都未能躲开,俩眼一起飚泪,顿时啥也看不见了。 正忙着拼命擦眼泪,就听见燕七的声音响在耳边:“你爹来了,我一样揍你。” “你”字方落,麻子脸肚子上便着了一脚,接着被人狠狠往地上一推,连忙忍着疼将身子抱成一团,以尽量减轻即将受到的伤害,谁知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攻击落在身上,挣扎着睁开泪水模糊的眼,却看见燕七已经将燕九少爷从地上扶坐了起来,费力地将仍旧昏迷着的他背上背去。 “别走!”麻子脸跳起身就上来扯燕七,还没挨着燕七的衣角,整个人就被揪着往后拽去,接着脑袋被人扳过一边,还没待看清这人是谁,脸上就着了一拳,麻子脸惊恐地听见自己鼻梁骨断掉的声音,登时惨叫一声,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就昏了过去。 “燕小胖你还会打人了?!”元昶把麻子脸往地上一丢,好笑又惊讶地盯着燕七。 第28节 燕七背着燕九少爷费力地往医室的方向去。 “且慢。”元昶一伸胳膊拦下燕七,抓住燕九少爷的腕子捏了捏脉,紧接着一掌拍在了他后背上。 “你做什么。”燕七看着他。 元昶一怔,他不确定刚才这一瞬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燕小胖的眼中一瞬间竟似闪过一丝冷意,而就这么一丝冷,竟仿佛刹那便刺入了他的骨髓,直连血液都被疾冻成冰! 错觉,是错觉。 元昶迟疑了这么一下,再看燕七却仍旧是那张面瘫似的婴儿肥脸,木木的看上去总是很迟钝很断片儿的样子。 莫名地轻吁了口气,元昶有些没好气:“我能做什么!他方才被撞了那一下将气血给闭隔住了,所以才昏过去,我这一掌是要将他的气血打通的,把他放下来!按揉胸口几下便好了!瞧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敢给我甩脸子瞧了?!” “哦,谢谢你。”燕七道,依言把燕九少爷放下地,令他平躺,不轻不重地在胸口上摁揉起来,果然不过片刻,燕九少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你这睁眼的速度都比别人慢。”燕七说他。 “总好过面瘫脸,睁不睁眼都没个两样。”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边说边往起坐。 “哪儿不舒服?”燕七扶着他,被他嫌弃地扒开手。 “看你跳绳不舒服。”燕九少爷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土。 “我也不想跳啊,站在我后面那个憋笑憋得喷了我一脖子唾沫星儿。”燕七道。 “你还有脸说啊!”元昶在旁边听得忍不住插口,“回家少吃点不行?” “民以食为天,你想让我逆天行事?”燕七道。 “……”元昶没见过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三人站这儿说话的当儿,那边的群殴已经结束,两位先生阻拦不过最终使用暴力镇压了两帮反了天的臭小子们,这会子正在问责:“谁先动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对方班的男生瞅见了地上昏得一脸血的麻子脸,连忙一指元昶:“他先动手的!把麻强给打了!” 麻子脸叫麻强,容毁在姓上了。 “你为的什么要动手?”两位先生实则并没看清方才是怎么起的冲突,先令几个学生把麻强扛上去医室治伤,而后才问向元昶。 “看他不顺眼。”元昶也不解释,向来怎么高兴怎么说。 “可知院规是什么?!”教青竹班的先生怒了,喝问元昶。 院规就是校规,每所学校的校规里肯定都有不许打架这一条。 没等元昶答话,燕九少爷在旁边慢吞吞地开口:“叫麻强的这人先将学生故意撞晕过去。” “你怎知他是故意的?蹴鞠时相互磕磕撞撞本就是常事,你若是怕撞,何必来上学!”对方班的学生们纷纷叫道。 “人在前面走,他从后面撞上来,不是故意的难道是因为眼瞎了?”青竹班的学生也不甘示弱地回击。 “都闭嘴!”先生大喝一声,震退了两班学生,而后望着元昶和燕九少爷,“再怎么样冲撞也是难免的,却不能因此就同人动手,再说就算撞到了你,你现在不也没事?男人碰一下摔一下有什么的?却把人打得满脸血,若人人都像你们这般,以后谁还敢上健体课?” 这位先生这是没见着方才燕九少爷被撞晕过去的样子,眼下麻强看着比较惨,自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元昶这边手动得狠了。 元昶哼笑了一声,道:“男人的健体课与女人又不同,男人上健体课,是为了将来保家卫国,自是有多强就要显多强,强者为王!他打不过我是他太弱,上了战场总不能因为敌人太强就不敢上阵吧!?” 元昶这性子是永不肯强调客观理由为自己辩解,就是要硬碰硬才觉得痛快。 “嗬,你还有理了!”先生可不痛快了,“元昶!不听师教,今记你一过!散(放)学后与我去办公署写检讨!” 写就写。元昶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这个,好在这货还不至于跟先生死扛到底,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其余人各写一份检讨,明儿交到我办公署去!”先生对元昶杀一儆百,其他人也不能轻易放过。 一场冲突就这么着结束了,学生时代正值中二的年纪,无非也就是打打闹闹鸡毛蒜皮这档子事,不是说你心理年龄到了可以聚众跳广场舞的阶段就能避免得了卷入这些看似幼稚的是是非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人的世界是大江湖,孩子的世界是小江湖,在哪个江湖混都得按江湖人的规矩来,该中二的时候中二,该无病呻吟的时候就呻吟,没g点没高潮你还怎么qj生活? 顺其自然地卷入小江湖是非的燕七下课后就拎着燕九少爷去医室把脉,顺便见到了新的医药课先生,五大三粗身高目测一米九几,正提溜着还在昏厥中的麻强往病床上放,麻强好歹也是个一米七几的半大小子,在这位先生手里头就像个充气【划掉】玩具娃娃,各种姿势掰过来压过去毫不费力,燕家姐弟俩在进门处瞠目结舌了一阵,然后悄悄地退出了医室。 “感觉麻强从医室出来后会多断几根肋骨。”燕七道。 “先考虑下你自己选修课的问题吧。”燕九少爷淡淡地提醒她,“听说到时候先生会用学生做实例演示如何治疗脱臼,以及推拿正骨。” “办理退学需要什么手续?”燕七问。 第三堂选修课就是医药,燕七抱着随时有可能骨骼移位的觉悟进了百药庐,这是开学一周后的第一堂医药课,所有“一年级”选修了此课的锦、绣两院的新生都在一起上课,这也是很多学生最喜欢选修课的原因之一,男女搭配,上课不累。 一米九几的医药课先生低头迈进门来,不是因为这位先生内向,实在是上门框对他来说有些低,不低头就撞脑门了。学生们一见先生这块头齐齐倒吸了口气,抢着坐到教室前排的人此刻万分后悔,一抬头就有种被泰山压顶的窒息感。 先生铜铃大眼环顾了教室一周,而后抿嘴笑了,道:“今日起,由我来教你们医药课,我姓高,字越人……” 等等,这把温柔得好似春风化雨似的声音是什么鬼。 这好比重型卡车喇叭里发出自行车铃铛声响的诡异错乱感令全体同学的大脑陷入短路,直到这位高先生将自己巨大的身躯费力地挤进课室前边的讲台桌里坐下,而后十分温和地望着大家笑——众人齐齐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 “实则以诸位这样的身份,并不需要对本科目学得过于深入,”高先生温柔的声音搭配上那张五官粗犷的脸实在让众人有些接受不能,燕七看见至少有一多半的人选择闭上了眼睛只听不看,“如果各位想在将来走医药一途,可以选择加入医药社,在社中,我会传授更深更细的关于医药的学问,而在选修课上,诸位只需要学习一些浅显的、普遍的医药知识,我们学习的重点,则会放在调理与养生方面,姑娘们可要多注意听哦,你们将要学到的学问是会对你们相当有帮助的。” “嘶……”众人又齐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每堂课上,我会教诸位一道药方、一道食补食疗方、识别三种草药,并一些浅显医理,请诸位做好笔录,”高先生继续温和地道,“今日的方子,我们先从‘五绝死’急救方讲起。所谓五绝死,即自缢死、溺水死、打扑跌、木石压死、产后血迷晕死、中恶鬼击死、夜魇死几类。凡心头尚温者,皆可救治。用半夏汤泡七次,研末,制成豆大药丸,吹入鼻中,喷嚏即活,或用皂荚研末,吹入鼻中亦妙……” 众人蘸墨提笔刷刷刷,将先生讲的要点细细记录下来。燕七最感兴趣的是食疗方,比如高先生讲的第一道食疗方就是何首乌煨鸡,燕七听完就饿了。 一堂课在温柔的声音里过得飞快,下课钟响的时候众人还不肯抬起头来直面先生的脸,直到听见“砰”地一声重响,然后大家就看见先生捂着脑门踉跄着从上门框下钻出了教室。 医药课还是挺有意思的,燕七觉得。 回了凌寒香舍换上准备参加社团活动的女式短褐,拿上自备的弓箭,这套弓箭是燕大太太按公中的份例在开学前就给燕七准备下的,武长戈上周就说了,这“周一”来了要对新生进行摸底比赛,大家都要带上自己用惯了的弓箭,好发挥出最佳的水平,燕七在家没有用过弓箭,就随便把燕大太太给她的这套带来了。 从凌寒香舍往靶场去,需穿过一片梧桐树林,而后再经过腾飞场方能到,燕七才刚走到林边,就看见了脸上糊着一大块纱布的麻强目光凶狠地站在那里瞪着她,旁边还有两个貌似是他小弟的男生。 “麻兄,是不是这个胖子?”小弟甲观察到麻强面色,立刻指着燕七问。 “就是她!”麻强咬牙切齿地道,迈步就往这边来。 小弟乙连忙几步赶到他前面,殷勤地道:“麻兄你莫动,伤要紧,且让我们来!” 燕七停住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三人。 “死胖子!”小弟甲狞笑着迈上前来,“你可知这位麻公子是谁?” “我并不是死的。”燕七道。 “……”小弟甲愕然,这对话的走势不对啊!谁管你是死是活啊! “你若是不赶紧过来跪下认错,很快便是死的了!”小弟乙立刻接了话茬恐吓燕七。 “认什么错?”燕七问。 “你说呢!?若不是你把麻公子的眼弄迷了,麻公子也不至着了这一下子!”小弟乙很懂说话的艺术,没把麻强的不济暴露出来,换了个说法就把麻强描述成了大意遭暗算而不是完全被碾压。 “呵呵。”燕七的面瘫脸上并没有笑意,只是望向麻强,“看样子你心里还有火呢?” “废话!”小弟甲大喝,刚才这胖子木着脸发出笑声的样子太泥马瘆人了,会不会笑啊你!会笑再笑不会笑别乱笑啊你!吓死爹了有木有!“过来磕个头,麻公子大人大量便放你这一回,否则……哼哼,任凭你老子是做几品的官儿,到时候都得上门给我们麻大人磕头去——你想清楚,是你来磕还是让你老子来磕?!” “有第三种选择么?”燕七问着,反手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弓。 “你——你想干什么?!”小弟甲乙连同麻强见状不由齐齐变色,因为燕七正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搭弓上弦。 “哦,我心里也有火,我们不妨对着发发。”燕七说着,将箭尖对准了面如土色的麻强。 第47章 凶残 凶残丘比特! 骑射社新成员的摸底比赛,分两轮进行,第一轮是固定靶,第二轮是移动靶,总成绩获得第一的成员,可以进入即将开始的校际骑射大赛参赛选手的替补名单,这对于新生来说是一项莫大的荣誉,所以新成员们对此都是跃跃欲试激动万分。 固定靶的比赛规则很简单,就是拼环数,一人十箭,百步距离,总环数高者胜出。 百步距对于老成员来说不算难事,但对于新成员们就很不易了,因为你不但要有准头,还得具备一定的臂力,轻弓的话也很难达到射程。 燕七的弓就是轻弓,只有十斤的拉力,于是只能弃之不用,选择书院的公用弓。 十个人分两组同时进行,两两开射,射得快,结束得也快,燕七排在最后一组,正巧同那位吊梢眼的姑娘一起射靶,吊梢眼姑娘用的是三十斤的弓,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十箭下来共计九十六环,成绩高得吓人,然而这姑娘却没等来想象中的众人的惊呼与赞叹,不由纳闷地偏头去看旁边燕七的靶,然后她就找到了众人为何哑口葫芦的原因。 全体惊呆了。 靶中心象征着十环的那枚实心红圆圈大约有苹果大小,就算十支箭全部扎在红圆圈里也能盛得下,当然,正常的固定靶比赛其实会派专人在立靶那一端负责拔箭,箭手射完一箭,记录下靶数之后负责人就将这一箭拔掉,以免防碍箭手后面射出的箭。而这一次的队内比赛并没有人负责拔箭,吊梢眼姑娘射出了九十六环,扎在靶心的几箭也是呈不规则分布,然而燕七的箭,从上到下在靶心里扎了四排,每排各一、二、三、四支箭,箭尖挨着箭尖,整整齐齐地在靶心中央扎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出来。 若非有意控制,若非运技自如,又怎么可能射得出如此精准的排列形状来?! 一百环,满环。 吊梢眼的姑娘也惊呆了,虽然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能射出满环的人,但以燕七现在这样的年纪,又是个女孩子,这恐怕除了谢霏之外,周围人里还真没有几个。 “厉害。”过来协助武长戈对新生进行测试的队长武珽笑着夸燕七。 “还行。”燕七也没太谦虚。 “聂珍也不错。”武珽又表扬吊梢眼姑娘。 “……”聂珍已经不想再说话了。这胖子一定是成精了。成了精的胖子。胖子精。 ——你才丘比特,你全家都丘比特。 燕七拎着弓,跟着大家一起去进行第二轮移动靶的比赛。 移动靶的目标是麻雀,然而不是树上的麻雀,人麻雀又不傻,射死一个其余的还停在树上围观死者拍照发朋友圈,肯定都飞走逃命去了,后面的就没法再射了,所以得用笼子里装的麻雀,一拨一拨往外放,趁麻雀飞上天的时候开箭,这回十个人一起射,仍旧每人十箭,共放十回麻雀,射中麻雀多的人获胜。 本次比赛指定用雀由捉鸟社独家赞助。 众新生这厢拉弓上箭,那厢武珽拎出一笼麻雀来准备放飞:“听口令——开!”随着这一声,雀笼门被打开,十只麻雀欢声笑语地飞了出去:自由啦! 嗖嗖嗖嗖—— 卧槽卧槽卧槽——人类全是骗子——大——屁眼——子—— 十箭齐飞,数只麻雀惨叫着中箭后摔落了下来,情形有点乱,有的麻雀比较惨,前世造了孽,今世被乱箭穿身,本就不大点儿的身子,竟然扎透了三支箭,吃烤串儿也没见这么浪费签子的。 也有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箭法了得的,一支箭连穿两只麻雀,麻雀也很不开心,正和情敌死在一支箭上,说好的有它没我有我没它呢?! 每个人的箭上都有自己的标记,这是当朝的一向法律规定,私人不分官民,一律不许私自造箭数量在三支以上,留有三支的余地是因为有些人喜欢研究造箭,如果能造出非常好的箭也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但只限三根,你可以造一根好的就毁掉一根次的,反正手头留下的私箭总数就是不能超过三支,平时想玩骑射的话,你得去国家指定部门指定店面去购买,买的时候要出具身份证明,卖家也不是立刻就能把箭给你,还得让专门的工匠把你的名字或是你所属部门所属家族的标记刻在箭上,购买的数量也要登记在案,一定程度上防止私人手里武器泛滥增加刑事案件,以及减小有人持械造反的可能性。 而学校是属于比较有特权的部门,为了教授学生以及挖掘人才,可以拥有相对量大一些的箭支,以及像手工社这样的社团,允许你自制箭支,但所有具有杀伤性的东西都不得带出校园去——据说燕七她爹燕二老爷,当初研究燕子连弩时连续三个多月都没踏出过百艺馆半步,燕老太太不得不让家里的下人天天给他送饭去,后来这下人就和学校里一个傻白甜的小姐勾搭上了,在某天给燕二老爷送过午饭之后俩人就私奔出走,至今都没找着下落。 刚说什么话题来着? 哦,对,就是大家的私人用箭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或标记,所以射完麻雀之后只要点检一下箭支上的标记便能知道各人的成绩。 第一拨射完,武珽又拎出了第二笼麻雀,笼门打开,麻雀们再度欢声笑语地飞向蓝天,今儿真是个好天气啊哟我草哪里来的飞箭怎么就射中我胃了怪不得今天早上胃中空虚我这就要死了吗人类真是太坏了尤其是那个胖的。 老子胖碍着你们鸟事了。燕七刚放下弓,就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向着这厢匆匆奔来,见是个司纠——司纠是书院的职事,专管稽察学生善过,择高年级学生中成绩优、人品正的人担任。 那司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至武长戈面前先行礼,而后叽叽噜噜地说了几句,这厢新生们没在意他,只管盯着第三笼麻雀。 武珽刚要开笼,就听得武长戈道了声:“先停。”众人这才纳闷儿地望向他。 第29节 却见武长戈只似笑非笑地看向燕七:“你过来。” 燕七收了弓走过去,那司纠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看:“你姓燕?” “嗯。” “你的箭能让我看看么?”司纠指着燕七背后的箭篓。 “这是书院的箭,我的箭用完了。”燕七道。 “用完了的意思是……”司纠试探着问。 “就是用掉了。”燕七道。 ……泥马不是让你换个说法!是让你解释为什么用完了!在哪儿用完的!用来干什么了! 旁边的武长戈似有些不耐烦司纠的小心翼翼,直截了当地对燕七道:“梧桐林那边有三个人被人用箭钉树上了,是不是你干的?” “是啊。”燕七道。 ……泥马你这种“-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事是不是你干的?-是啊。”般的理直气壮是从哪儿来的!司纠黑线满额:“你为何要这么做?可知这是违反院规的?” “这样啊。” ……这样啊你妹啊!你的惊讶呢?你的惶恐呢?不要用“原来一加一等于二这样啊”的语气来对待这么严肃的事啊! 司纠内心咆哮表面上却不能当着教头的面失态只得抽着嘴角干笑道:“我看到钉住那三人的箭上刻着枚燕子形的标记,所以跟你确认一下……那三人当真是你钉在树上的?” “是的呢。” “那……内个……要不……你跟我去一趟院察署?”院察署就是负责管理书院纪律的领导办公室,这是事件闹大了的去处。 “那学生去了啊。”燕七转头向武长戈请示。 ……这毫不迟疑的反应难道是因为这胖丫头根本就不知道院察署是什么地方以及她现在面临的情况有多严重?司纠简直要泪流满面了,这新生的表现实在是太出离状况外了,他讨厌状况外! “可以。”武长戈痛快地点了头,然而又补了一句,“今天的训练仍旧要做,你从院察署回来补上。” “哦。”燕七放下公用弓箭,背上自己的弓,然后看向司纠。 “呃……啊,行,那走吧……”司纠继续一脸黑线地在前领路。 院察署在锦、绣两院之间的德馨堂里,德馨堂是两院领导的办公楼,和靶场处于同一条中轴线上,然而靶场在东,德馨堂在西,中间要穿过腾飞场、聆音水榭、集贤坪以及藏画阁藏书阁等处,穿过腾飞场的时候,蹴鞠社的学生们在场上踢得正欢,然而其中却没有元昶的身影,从聆音水榭的湖岸边经过时,远远的能看到某间课室临窗的座位上,陆藕正低着头认真地抚弦,而路过集贤坪,又隐约能听到里面有武玥那充满精气神的清亮呼喝声。 “你为的什么要把那三人钉在树上?”司纠纠结了一路,终于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他们正好站得离树近。”燕七道。 ……泥马啊!重点不是树啊! 司纠不得不细致地再问一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三人钉在树上,他们和你结仇了吗?” “嗯,结了。”燕七道。 “哦?啥仇?”司纠连忙问。 “该被钉在树上报的仇。”燕七道。 司纠吐了口血,然后闭了嘴。 院察署就在德馨堂的一楼,进楼门后左转第一间,门头上镶着黑漆木牌子,牌子上阳刻着院察署的字样,用金粉涂出来。 院察署的主管领导称为院监,半大老头,一部半长不短的黑胡须,姓刘,在窗前的大书案后头坐着,书案前面此刻正站着三个人,身上衣衫褴褛,料子却都是好料子,细看就只身体两侧的衣领、腋下、手腕、手肘、腰际、膝弯和脚踝这几处的衣服有破损,像是先被穿破了洞,而后强行撕开变成了烂布条的。 这三人正是麻强和他的两名小弟,一见燕七进门先齐齐哆嗦了一下,而后便满脸羞恼恶狠狠地指着燕七叫:“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干的!快押她去官府!除她的名!除她的名!” 色厉内荏啊,司纠都看出来了,却也难怪,若不是他凑巧经过那片梧桐林亲眼见证了这仨当时被箭钉在树上的情形,任谁也想象不出身边这个胖丫头其实有多凶残。 当时麻强三人组被分别用箭钉在树干上,脖子两边、两腋下、两手腕、腰两边、腿两边、脚两边这几处全都被箭钉住了衣服,而这些箭根本就是紧贴着肉皮儿深深钉进树里的,偏一厘钉进的就是人肉里了,可见这三人当时的处境有多凶险,尤其脖子边那两箭——注意,还是两箭!一边一支,箭杆都紧贴着脖子,只要这小胖子当时手稍稍一抖,这三位——对了,还是三位!就全都被穿透喉咙了。只贴着脖子就一共射出了六箭,六箭全都是这么准准地擦着要害射穿衣服钉入树中,这是怎样一种凶残的箭法?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定力?这是怎样一种……冷酷的心态? 难怪这三人当时被钉在树上动都不动一脸惨白,这是被吓着了,吓得浑身发软以至没有力气挣脱这些箭,其中一位好像还吓尿了裤子,这会子应该是换过了一条干净的来。 后来这仨人还是他帮着放下来的,然后他就发现,麻强应该是第一个被钉在树上的,当时他大概是没有意料到小胖子的举动,所以以标准的受到惊吓的站立姿势被钉在树干上,另两位则都是以正奔(逃)跑的姿势被钉在附近的树干上——这就更难了,因为目标是在快速的不定向的运动中,纵是如此还能做到以毫厘之差射穿贴肉的衣服扎进树中…… 所以司纠首先怀疑的就是骑射社的成员,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个新生干的,更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女孩子,更更没想到,她还是个胖子。 射你一脸啊,胖子怎么了,为什么放在递进句的最后一层! 第48章 坏事 这世上唯有“玩儿”是最好的。…… 刘院监制止了仨小子的大呼小叫,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听麻强三人说过了,“我们三人原在梧桐林中闲谈,却被那女学生无端用箭一番乱射,院监需为我等作主”云云,然而一见进来的这位是个呆呆胖胖的新生丫头,不由就怀疑起了麻强三人证词的真实性。 “听说你对他们三人放箭了?”刘院监摆起校领导的谱,严而不厉地望向燕七。 是他们三人先放贱的啊。燕七点头。 “为的什么呢?”院监招手让燕七也站到他书案前头去,眼角却瞥见麻强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司纠暗叹:这仨看样子是真被这胖丫头给吓坏了,任谁经历过那生死一线间的时刻怕都要心有余悸的。 “他们让我对麻强磕头,我不大愿意。”燕七如实道。 “哦?你们为何要让她磕头?”院监问麻强三人。 “我们……只是开玩笑而已,谁想她就当真了,”小弟乙忙道,“平日同窗之间断不了开些这样的玩笑,并不伤大雅,我们固然言语有失当之处,也不至招她引箭相向啊!何况她那箭再偏一分我们便性命难保,这已算得上是蓄意谋杀了,当押她入牢才是!” 麻强同小弟甲连忙附和。 “你又有何可说的?”院监到底不会偏听一家之词,又问向燕七。 燕七想了想,好像确实没啥可说的,本来她就是为了泄私愤的,说出来也并不占理啊。 “没什么说的了。”燕七就道。 “……”院监卡了一下,这姑娘是不是忒老实了?这就没话说了啊?就算不为自己辩解好歹也抹个眼泪儿求个情什么的啊……这反馈的也太干脆了,让在职这么多年见多了各种各样学生的院监刘先生一时有些不大适应。 “既这么着,你便留在我这里先写上一份检讨吧,将事情来龙去脉写清楚,而后明日上课前将家长请来我这里,此事情节略严重,稍有偏差便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因而须慎重、严肃地处理。”院监最终拍板道,转而又和麻强三人道,“你们三个也要写检讨,毕竟言行上有过失才引发今日之事,现在就写,写完就各自回去罢。” 写检讨对于麻强三人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处理结果了,对此三人心知肚明,因此也不多言,果断坐到旁边的小桌后铺纸磨墨去了。燕七一时捞不着空桌,就立在那里等,院监因而问她:“你姓什么?家里谁在朝中为官?” “姓燕,大伯与父亲皆做官。”燕七道。 “哦,姓燕啊……”咦?姓燕?喂,等等,不是吧。 这个放在任何时代都显得很美丽灵动的姓氏在本朝只会带给一部分相关人等最为蛋疼的回忆与恐慌——本朝官家姓燕的只有一家,品级最高的那位叫燕子恪,杀伤力最大的那位叫燕子忱…… 燕子忱的女儿啊。 怪不得箭法这么刁。 听说燕子忱还在边疆镇守?太他妈好了。 燕子恪那货神经兮兮的应该不会怎么在意自己这位又呆又胖的侄女的吧?那就好。 院监下意识地看了眼东墙那一整壁的书架,那架上至少有十几个格子里摞放的都是燕子恪那货在校念书时写下的检讨,想当年他每天都要看到同一种笔迹写的检讨书都要看吐了好么。而且还要冒着各种危险看好么。因为你永远猜测不到那货会在检讨书的纸上留下怎样可怕的东西。比如粘稠的鼻屎。比如不知哪种鱼类或是蛙类刚排出的大串的卵。比如比屎还像屎的麻酱。比如你以为是个“春”字但实际上只是一只被他摆弄成“春”字造型混在文字间的苍蝇尸体。 院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这回忆太美已让他不敢回首再看。 幸好这胖丫头只是那货的侄女,他若真在意她,又岂会容忍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勇敢地长成一盆多肉?据说那货一向都是只喜欢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男(?)女来着,不管是外人还是家人是老者还是幼儿——没错,那货就是这么一极端的颜控主义者,而眼前这位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材都像天使的燕家晚辈……院监觉得燕子恪肯承认这个侄女都已经是小胖子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唔,这么一想就放心多了。 院监收了麻强三个写好的检讨书,打发三人离开,燕七也乖乖地坐到小桌后去写检讨,才写了几句,就听见有人敲门,燕七没抬头,却听得对方倒是先“咦”了一声:“燕小胖,你怎么也在这儿?” 是元昶,这位因为打架被教他们班的健体课先生叫去写检讨,这会子不知为何也跑到了院察署来。 “元昶,你又做什么坏事了?”院监倒是同元昶熟得很了——这小子写过的检讨也不少,当然种类上远远比不上他的大前辈燕子恪,燕子恪那是各种花样作死各种花样写检查,元昶这小子就单纯可爱得多了,写的检讨大多是因为打架。 “老邢让我来写检讨。”元昶的健体课先生姓邢。 “哦?你不在他那里写,跑到我这里做什么?”院监好笑道。 “我把他惹恼了,他就打发我到这儿来了。”元昶不以为意地道,走到燕七身旁低头看她写,“咦?你怎么也写检讨?你干什么坏事了?” “你还问别人?到这边来,赶紧写!”院监喝止元昶。 “一会儿你给我说清楚。”元昶伸指在燕七额上戳了一下,转身到院监眼皮子底下写检查去了。 燕七先写完,交给院监就作辞出门,元昶连忙叫了一声:“在门口等我!”燕七应了,果然等在门外,半晌元昶方从里面出来,一把扯了她胳膊就往德馨堂外走,德馨堂外种了大片的香樟树,元昶拉着燕七绕绕拐拐地就到了一处避人的角落,而后放开手,双臂环在胸前,嘴角噙着丝坏笑地看着她:“说吧,怎么回事,你偷偷干什么坏事了要闹到院监那里写检讨?” 燕七如实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元昶听得眼睛越睁越大,末了伸开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变得粗大的手盖在燕七脑瓜顶上,推着额头令她抬起脸来仰视高她一头多的他:“你真把麻强他们钉树上了?这么厉害?他们没跑吗?能由着你射他们?” 燕七没细述自己那几箭射出了怎样的险状,因而元昶也不知道这几箭射出的分寸有多刁钻,然而在他看来燕七能用箭钉住麻强他们且还没有伤到人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所以他还是很惊讶。 “我运气比较好,他们运气比较差。”燕七这么解释。 “哈!”元昶倒是信了,“行啊你燕小胖!不愧是骑射社的成员啊,看样子武长戈教的不错,虽然比起我师父来还是差着一截。” “嗯,我要回去练箭了,你呢?”燕七问他。 “都这个时候了,你回去也只能赶上个尾巴。”元昶抬头看天色。 “先生让我回去补练呢。”燕七道。 “是吗?武长戈还是这么不讲情理啊,”元昶哼笑,“你回去补练的话只怕就要到月上中天了,何必再回去,明天训练时再补不也一样?我也不想回去练蹴鞠了,明儿再练,不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玩儿到散学就回家,怎么样?” “不好吧。”燕七说。 “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不好’,唯有‘玩儿’是最好的。”元昶不由分说地拽了燕七的胖胳膊就跑,燕七分量再足也拖不住元昶强健的体魄与脚步,只得跟着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两人这一跑是向东去的,为了避开腾飞场和靶场还专门从锦院绕了个远路,然后就一直跑到了整个书院的东墙根儿下。元昶停下脚瞅了瞅墙头又瞅了瞅燕七,咧嘴坏笑:“燕小胖你有多重?我虽然轻功不错,但是如果负重太重,恐怕想要跳上这么高的墙也要费些力气。” “那我们就回去训练吧。”燕七道。 “……你趴我背上!”元昶蹲下身子要背燕七。 “你要是跳半道摔下来记得空中转个身。”燕七边往他背上趴边道。 “为何?”元昶站起身,掂了掂燕七,发现这丫头其实只是虚胖,远不如想象中的重。 “我不想当肉垫儿啊。”燕七道。 “嘁,你想多了,我方才不过是逗你的,就你这分量,我再背一个也能跳得上去。”元昶双臂勾住燕七从后头绕夹过来的两条小胖腿,少女温软香糯的触感从背上腰上和手臂上真实又亲密地传递了过来,元昶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却又不明原因地觉得心里变得柔软起来。 强自镇定,调整呼吸,看准落脚点,纵身向上一跃。 燕七就觉得biu地一下子视角就直接垂直升高了,书院这院墙少说也有丈许高,就是为了防着调皮的学生翻墙到外头疯玩去,当然,元昶这类和武侠小说接轨的角色不包括在内。 站在丈高的墙头回望整个校园,除去一些高层建筑和高大的树木之外,其余房舍空地皆可一览,那错落有致的园林景观,那遮掩在植物山石之间的课舍轩馆,那用于点缀的飞泉池塘,那在春风里正渐次换上新颜的花花草草,那鲜衣彩袖活跃在每个角落里的年轻男女,无一处不焕发出讨人喜欢的青春活力,无一处不让人心生飞扬恣意的生活热情。 青春可真是美好。 元昶没有在墙头上多做停留,背着燕七跳到了墙外,墙外不知为什么那么巧地停着辆马车,坐驾上一名小厮模样的半大小子正脱了鞋在那里懒洋洋地抠脚歇大晌。 第30节 “六弓,驾车,出城!”元昶冲那小子叫,顺手把背上的燕七丢上马车去。 被叫做六弓的小子吓了一跳,险些从车座上滚下来,闻言连忙手忙脚乱地穿鞋,结果先把鞋子穿上了,再想套袜子的时候才发觉不对,也顾不上脱了重穿,就手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袜子往怀里一揣,一边熟练地理着缰绳一边问:“三爷,咱出哪个城门啊?” “走寅门。” “你家马车怎么停在这儿?”燕七一边往车厢里骨碌一边问紧跟着上得车来的元昶。 “大门口见天儿马车拥堵,我不耐烦从那边走,就让六弓把车停在这边,每天我就跳墙头进出。”元昶得意一笑,对自己的功夫颇为骄傲的样子。 燕七在座位上坐好,向着车窗外瞧了一眼:“出城门去哪儿啊?要走很远吗?” “不远,这离城门本就不远,咱们就去城门外。”元昶看着透窗夕阳光下燕七的小胖脸蛋子泛着玉般的光泽,莫名地一阵兴奋,问她:“你出没出过东城门?” “出过一回。”燕七道。 “都去哪儿玩儿了?”元昶问。 “就在跃龙湖边儿上转了转。”燕七道。 元昶一笑,不再多问,好像要对他将要带她去的地方保持一下神秘感,然而这么干坐着不言语又有些不自在,只得再找话题:“你猜我这功夫是跟谁学的?” “你师父。”燕七道。 “……废话,我师父是谁?”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哪儿说我不知道啦?!” “你知道你还问我。” “……我那是反问!燕小胖你会不会聊天!” “好吧,你师父是谁?” “嘿嘿,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你还反问我。” “……我我我,我真想揍你啊燕小胖!” “所以你究竟要不要告诉我你师父是谁。” “说了你也——咳!反正我师父很厉害。你知道我为何不加入骑射社么?” “为何?” “因为一徒不能拜二师。我的师父是我真正磕了头、正式拜进门下的,所以我不可以跟着其他人再学功夫,且我这箭法就是我师父教的,所以我也不可能再进骑射社去跟武长戈学箭法。喏,你也见识过我的箭术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 “你别敷衍我啊燕小胖,那你说说我箭法有多厉害?” “这么说吧,如果天上有九个日,你不但能射下八个来,还能顺便把剩下的那个射成‘申’,你说你厉不厉害?” “哈哈哈哈!臭丫头,你逗我笑啊!我要射也是把剩下那个射成‘由’!” “那它拔了箭后岂不就成了‘臼’。” “哈哈哈哈!” “快别笑了,你正变声呢。” “那你说我这声音好不好听?” “这么说吧,如果天上有九个日,你不但能笑下八个来,还能顺便把剩下的那个笑成‘曱(yuē)’,你说你声音好不好听?” “‘曱’?啥意思?” “剩下那个日要拿箭射你呢。” “……燕小胖你坐过来,看我揍不揍你!” 第49章 自然 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 京都太平城四四方方,地理特征很有些意思。在地图上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北边是山区,南边是平原,西边是林区,东边是湖泊。出了东三门之一的寅门,一片广阔无垠看不到对岸的淡水湖就出现在了眼前。 湖名“跃龙”,取跃龙出水之意。据说此湖深得很,越往中心去越深不可测,古人没有潜水设备,揣摩这湖的深度,又给其起了个小名,叫作“微海”,顾名思义,说这湖就像个微型的海洋,可见这湖有多大多深。 燕七长这么大就来过微海边一次,而且还是站在老远的地方看了几眼,然后就走了,距离这么近地看还是头一次,不过元昶的目的地显然不是这里,仍旧让六弓驾着马车沿着湖堤折向北。 “跃龙湖是个千岛湖,你知不知道?”元昶给燕七科普京郊地理知识。 “就是说湖上有很多岛?”燕七敏而好学。 “没错,大大小小,数以千计,吓不吓人?”元昶指着车窗外,他不知何时坐到了燕七的那一边,因为燕七那边的车窗正临着湖。 “可从这里这么望过去,一座岛也看不见。”燕七的眼神可是好得很。 “嘿,你这只成天憋在家里的肉包子,极少出门,当然不知道这里的地势,”元昶卖着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这湖的奇特之处了,保证让你瞠目结舌。” 燕七就做好了瞠目结舌的准备。 如果一直往北走的话就要进入山区了,跃龙湖的北岸便与山相接,不过燕七没有去过那么远,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出了城马车就可以飞奔了,六弓的驾车技术很好,在青石铺就的平坦湖堤上一路高速行驶,足开了有小半个时辰,离太平城也有了很远的距离,前头似乎也现出了拦住跃龙湖的山嶂,然而燕七现在已经开始惊讶了,因为隔着隔音效果还算不错的车窗,她听到了铺天盖地有如滚雷的轰鸣声。 “什么声音?”燕七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然而除了水和山,什么也看不到。 “你猜猜。”元昶得意地看着燕七的后脑勺。 “水声?”燕七仔细听了一阵,恍然明了:“瀑布声。” “……你还啥都知道。”元昶有几分不爽,哼了一声便扯着燕七起身往外走,“到外面看,睁大你的小胖眼儿,可别错过了!” “……眼也分胖瘦啊?” “分啊,大眼睛比小眼睛胖,不是吗?” “呃……我竟无法反驳。” 两人从车厢里出来站在驾驶座后面,一大股水气扑面而来,但是燕七视力再好,也仍无法看到瀑布的所在,可是那轰鸣声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以至于行至后来需彼此凑到耳边大声叫喊方能听到对方声音。 这附近一定有巨型的大瀑布。 燕七这念头才刚生出,就见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大片白雾升腾着变幻着,被山间疾风卷裹着兜头罩脸地向着马车袭来。 “哈哈哈哈!好不好玩儿?”元昶眼见燕七面无表情地在水雾中湿润成一只胖胖的落汤鸡,忍不住大笑。 好玩儿个bility啊,老子才十二岁还不想玩儿湿身诱惑好么。 随着马车的向前疾冲,那水雾浓处的真相终于出现在眼前,燕七是真的瞠目结舌了,虽然看起来面瘫依旧——就见跃龙湖至此处骤然像被一柄天刃劈断了一般,登时出现一道悬崖,湖水从断边处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式的超级瀑布,直接落向悬崖下方,而这悬崖并不算太高,在它的下面又是一个平面的湖泊,就好比两级台阶,上面的一层是跃龙湖,下面的一层又是一道湖,像是一层层递降的梯田,这里却是梯湖,燕七不知道这梯湖一共有几层,只因这第二层的湖比之跃龙湖也似乎小不了多少,在这个位置向东向北极目远眺,东边无垠无际,北边被水雾烟云笼罩,实在看不真切。 而这第二层湖与跃龙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在这烟波浩渺的万里翠湖之上,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地点缀着数以千计、大大小小的岛屿,千岛湖原来说的就是这里。 真是造化自然,鬼斧神工。 “怎么样?这地方好不好?”元昶在燕七耳边大声问。 “特别好。”燕七点头。 “其实平时这里是形成不了瀑布的,”元昶继续给燕七科普,撕裂着个老鸭嗓,“只因南边这个时候正在闹桃花汛,水势上涨,就越过了这道天然堤坝,实则这道断崖要比正常湖面高很多,湖的水位大多数时间都比断崖低,上层的湖水落不到下层去,下层的湖水就格外平静——等过了汛期我再带你来,咱们到下层湖上去玩儿,那里还有更妙的所在。” “好。”燕七现在就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 元昶令六弓将马车停下,拉着燕七站在大堤上俯视下层的千岛湖,指着湖上小岛和燕七道:“这湖上的岛各种各样,有的足有皇宫那么大,有的却小到只有一间厕室大小,大些的岛屿,适宜住人的都被有钱的官家或是皇亲国戚占上了,在上面建别苑、辟园林,最大的一座就是皇上的别宫,夏天的时候皇上时常会去那里避暑。而一些小些的岛,有适合住人的,也有不适合住人的,不宜住人的多是一些地势奇特亦或有些古怪的岛,我曾去过其中的几座上探险玩耍,等改日带你一起去,好玩儿着呢!” “哦。”燕七这回没点头,玩耍可以有,探险就算了吧。 两人就站在堤上欣赏着双层梯湖与水帘瀑布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山去,这广阔浩渺与气势雄浑的自然壮景令人心神舒泰、百骸熨帖。这样的景该常赏,最能让人在与大自然的壮阔和人类的渺小这极端的对比下敞开心胸,挥去微尘般的喜怒哀乐,纵怀融入天地无极。 “真好。”燕七由衷的赞叹为这次的跷课之行划下了满足的句号。 “你要怎么谢我带你来这儿欣赏这么好的景致?”元昶坏笑着看她。 “这还带事后要报酬的啊。” “怎么样吧!你给是不给?”元昶摆明了“就是欺负你”脸,得意地看着燕七。 “好吧,你想要什么?”燕七问。 “我想想。”元昶双臂环胸果然歪着头认真想起来。 “你别太费脑筋啊,何必这么拼呢。” “别说话,打断我思路。”元昶思路七拐八绕了一阵,终于敲定了答案,“你亲手做点心带给我吃好了,怎么样,不难吧?” ……老鸭嗓就别玩日漫梗了,还肖想爱心便当呢? “你确定要这个?”燕七想了想自己会做的点心,不知道烙饼算不算。 “对,确定了,明天下午我就要!中午你回家做好了,下午给我带来,”元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得意洋洋地伸手乎拉了一把燕七头上的毛,“明天下午你们第一堂课是什么?” “我想想啊……是骑射。”燕七暗道一声sh翔t,武长戈究竟能不能让她见到明天的靶场还不一定呢。 “那正好,明儿下午来了我就在靶场旁边的梧桐林里等你,你把点心给我,这么说定了。” “行吧,你高兴就好。咱们是不是可以回书院去了?”燕七想起武长戈那张鬼畜脸,赏景的心情立刻down没了。 “瞧你这二两小胆儿!”元昶一边鄙视她一边带着她回到车厢里,令六弓调转车头回城。 把燕七放到书院门口之后元昶就驾车跑了个没踪没影,照理以这货的性子上下学不是该骑马的吗,很多书院的男学生都是直接骑马来的,坐车太不拉风了,对此这货的解释是:“我娘逼的(不是骂人),我不坐马车就不让我休息的时候出门玩儿,没办法。” 元妈妈看样子是十分溺爱元昶的。 燕七姐弟俩的马车还等在校门口,燕九少爷都在车厢里睡着了,煮雨也窝在角落里频频合着眼儿点头,燕七让两人先回家去,而后让马夫再驾车回来在校门口等着她。 “你们今日要加练?”不明真相的燕九少爷问。 “是啊。”燕七骗起亲生的弟弟也是毫无压力,“所以你甭等着我了,免得我担心你被拐子拐去遥远山村给人当童养夫。” “我还小,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少儿不宜的事。”燕九少爷嫌弃地慢慢瞥她一眼。 “好了,回家吧,给我留饭。”燕七打发走家里的,这才进了校门,摸着黑往靶场去。这个时辰所有社团的活动早就结束,学生们也早都各回各家,校园各处的灯也落了,黑漆漆一片,月亮刚挂上树梢,尚无法将更多的光亮洒向人间。 虽然不知道武长戈是否还留着人等在靶场专为抓她个现形,也总要过去看一看才踏实。燕七穿过空寂的腾飞场,白天里这块场地上的热闹飞扬早已冷却,此刻四外风吹林动萧萧,归鸟倦啼喁喁,抬头无星斗,环顾不见光,夜晚的校园,一片幽沉静寞。 燕七背着弓箭,那射过麻强三人的箭已经被司纠收起并还给了她,此刻沉甸甸地压在背上,使得脚步声竟有些响,一声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向靶场,视线里由远及近,随着夜色深浅渐渐现出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场中央。 “今日的训练内容:绕腾飞场跑十圈,而后一百次静靶,十组拉弓,十组弓步长蹲,十组仰卧起坐。”不等燕七出声招呼,这人已经淡淡地开口下令。 “是。”燕七应着,放下背后弓箭,先往腾飞场去跑圈。 第31节 空旷的腾飞场上,单调的脚步声孤独响起,一圈又一圈,始终保持着一个频率,月亮上升,总算有了些光亮,那张无论何时都似乎波澜不惊的脸也因此愈发看得清晰起来。 武长戈饶有兴味地抱臂看着。 燕子忱的女儿,有些意思。 这样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箭法,这样的心态,绝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正常拥有的。 这是个妖孽。 燕子忱生了个妖孽。 究竟能妖到什么程度呢? 我倒真有点想知道。 燕七还剩下仰卧起坐没做时,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了,她就是再妖孽也不可能不觉累,气喘吁吁地去搬用来垫在地上隔尘的毯子好做仰卧起坐。 然而仰卧起坐是互助类活动,得有个人压着她的脚面才好做,虽然独自也能做,但效果肯定不如有人帮忙压着进行来的好。 燕七看了眼她的鬼畜先生,这位只在旁边站着看着她就足令她浑身汗毛倒竖了,请他帮忙这个念头最好到死都不要有。 然而事情的发展显然不以燕七的意志为转移,就见她的这位鬼畜先生竟然待她主动躺好后就走到她脚的方向欺身压了下来。 只是蹲下摁住脚而已,想什么呢。 平日队中新生的仰卧起坐练习,男生每组做五十个,女生每组做二十个,燕七一向等同男生的量,所以也没有多问,自觉地照着五十个做起。 做着做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平时练习都是被女生摁着脚,虽说也是在用劲儿摁着,但好歹人女孩子手软啊,眼下这位不但手硬,还大,还热,还有力,一只手就能把她两只脚腕给一起箍住,手上那灼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靴筒直接就烙上了皮肤,燕七觉得再过一会儿自己的脚腕上就能多一片被烫红的烙印。 最难受的就是这位手上劲儿实在太大,大概不好控制气力,所以燕七做了十来个之后就感觉自己的脚已经不存在了,说不定它们已经从腕骨处断掉了。 “先生,您能不能轻点儿?”燕七停下来问。 “停一下罚十个,不记得我的规矩了?”武长戈淡淡道。 “那好吧。”燕七接着做,边做边重新问他,“先……先生……您……能……能不能……轻……轻着些……” 少女蠱惑の呻き。 满意你所听到的吗? “这点疼就忍受不了了?”武长戈哂笑,“日后若学骑马摔断了腿,岂不要了你半条命?” “万一……摔不着呢?”燕七觉得自己没那么倒霉。 “顶嘴罚一组。”武长戈道。 一组五十个呢。 燕七只好咬牙忍着疼,加快了起伏的速度。 一组做完,武长戈放开了燕七的脚腕,这位再鬼畜也得给人喘口气休息休息的时间。燕七果断脱掉鞋挽起裤腿检查脚腕,乌漆麻黑的夜色下什么颜色也看不出。 这要再做九组脚腕不得真断了啊? “先生,下组我自己做就好。”燕七道。 “自己做也不是不可,”武长戈不紧不慢地道,“只是自己做的效果不如有人辅助,因而每组要多加一倍的量,你可以自行选择。” 我了个离离原上草。 第50章 颜色 青春好颜色,可惜无人赏。…… 门卫张大爷拎着灯笼对整个校园进行每日例行的闭馆检查路过靶场时,十万分震精地发现场地中央一男一女竟然正在那里做一些大动作大起伏的亲密之事!简直亮瞎大爷的老花眼了有木有!瞅瞅!瞅瞅嘿!那男的也太禽兽了!那么大个块头,连那么小个姑娘都不放过!听听!你听听!把人小姑娘弄得娇喘连连呻吟阵阵,骨酥筋软欲死欲仙,简直就是一部无码高清的《月下の激野戦avi》有木有啊! “嘟!谁在那儿?干什么呢?!”张大爷老眼昏花地提着灯过去捉奸在野,“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我堂堂锦绣书院!百年清贵之地!竟是出了这样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啊!这朗朗乾坤之下居然公而宣淫做出此等禽兽不——哦,做仰卧起坐呢?天不早了,做完赶紧回家吃饭吧哈。”张大爷提着灯擦过武长戈和燕七的身边慢慢走远了。 ——蛇精病啊!黑灯瞎火的在靶场中间你们一男一女居然在做仰卧起坐!做仰卧起坐!蛇精病啊!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仰卧起坐啊?!一男一女大晚上四野无人居然只是在人民广场上做仰卧起坐!敢不敢更蛇精病一点啊你们! 被人误以为在进行野战的两人各自面无表情,起伏的继续起伏,强压的继续强压,十组共百回合激烈动作之后,燕七终于松了口气完成了今日的训练任务。 “完成了?”武长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燕七,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让燕七感觉有些不好,“现在来进行对你跷掉本次训练的惩罚训练。” what ——sh屎t——f啊ck——c嗷。 真·鬼畜。 惩罚训练很简单。 就是把正常训练的内容再做一遍。 照惯例惩罚都是翻倍的嘛。 于是燕七就又开始跑圈,射箭,拉弓,蹲弓步,野战。 最后一个仰卧起坐做完的时候,燕七彻底瘫在了毯子上没了一丝力气。 “器械都收到器械库去。”鬼畜先生站起身,随意掸了掸衣摆,而后就这么走了。 燕七觉得自己只能用爬的往返器械库和靶场之间了,至于从靶场到校门口要用什么姿势,也许大概得用滚的。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残余的力气,尽管这具肉体已经很逆天地继承了一部分她前世的身体素质,可它终究也不过是个仅十二岁的年幼身体,今天的运动量早就超过了它的负荷,把器械送回器械库之后燕七就真的没有了一丁点力气,一屁股坐到了靶场边苟延残喘,只能期望着她的马夫能察觉出不对而进来寻她。 燕七瘫坐在地上,巨大的疲劳感令她难以抑制地犯起了困,而且现在这时辰本就已不早了,往常这个时候她都要沐浴准备上床睡了。挣扎着等了一阵,终于还是合眼睡着了,身子一歪,倒在了冷硬的沙土地上,春天的深夜风还是有些凉,燕七感觉到了冷,可已是累得醒不过来,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梦里一大波孤独寂寞冷的小僵尸追着她,她就问它为什么身为僵尸胸还那么大是不是注射了化学物质,它生气了,纵身一扑,箍住了她的脚腕,她觉得疼,又疼又冷又累,拼命地挣扎,挣扎着挣扎着,忽有一阵暖意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然后她就飞起来了,腾云驾雾的,伸手想掬一把云丝,云丝却凹凸不平有些硌手,正自疑惑,就听得耳边有人哂笑:“怎么,这是要报复我,所以要把我的疤弄得更深些么?” 燕七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太累了,身体罢工了,完全不受她支配,只好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您看您……想多了不是……要弄也是弄条新疤出来啊。” “看不出你还挺狠。” “名师出高徒,狠将无怂兵。” “狠将无怂兵,这话说得不错。你若不怂,就自己下来走。” “可哪儿有女兵啊。” “少给我贫嘴。” “那我再睡一下,到了叫醒我啊先生。” …… 燕九少爷从马车窗里瞅见他亲生的姐被人像扛猪崽一样从书院里扛出来时就后悔亲自跟着来接她的这个决定了。 尤其武长戈那张带疤的脸又分外像是凶残屠户形象的惯常设定。 可气的是燕七这货被人丢上了车居然都没醒。 就算是加练也不至于加到这么晚。 而且似乎还是同武长戈在一起。 两个人都干什么了? 自称“还小”的燕九少爷少儿不宜的脑洞开了一路,直到回了坐夏居。 “吃了再睡。”燕九少爷把一根鸡腿放到燕七鼻子底下,辅助进行叫醒任务。 “没劲儿吃了。”燕七瘫在临窗的炕上动弹不得。 “你都加练了些什么?”燕九少爷拷问他姐。 “这这那那的。”燕七闭着眼睛道。 “明天在家歇着吧,我帮你带假。” “不用,我哪有那么娇气。” “……身为一个十二岁的女人,不该娇气些么?” “没必要吧……” “娇气些并没有什么不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没听说过?” “有道理。” “所以?” “那我得先学会哭才行。” “……你睡吧,我走了,明天早点起。” 说到明天,燕七想起还要请家长去院察署的事。 爬起身到书案边抻了张纸写了几句,折了几折交给煮雨:“拿去给一枝。” 没等到煮雨回来,燕七就已经呼呼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又是请安日,燕三太太惊讶地发现她大伯今儿个又没去上朝:“大伯前儿不是才休沐过了?怎么今儿又没去宫里?” “同人换班了。”燕子恪又坐到燕老太太起居室窗根儿的炕上,端着盅子喝早茶。 “爹昨儿个还说今日朝中有要事,所有朝官都必须上朝去呢,怎么今儿一早就又同人换班了?”燕五姑娘插嘴疑道。 “你记错了。”燕子恪道。 “不可能啊,我亲耳听见您同我娘说来着……”燕五姑娘皱眉回想。 “你听错了。”燕子恪道。 “怎么会……我当时就坐在娘身边儿啊……”燕五姑娘见他爹语气如此肯定,不由怀疑起自己昨天的人生来。 “你坐错了。”燕子恪道。 “……”燕五姑娘:难道我连我娘都认错了? 燕三太太一来就被燕老太太叫进了卧房去,姑侄两个边闲聊边慢慢悠悠地在卧房里头换衣服、选首饰、通头发,老太太这是诚心想让长媳在外头干坐着等,至于会不会连累大儿子也跟着耗,燕老太太根本没多想,因为从小到大真要耗起来谁能耗得过那货啊。 燕大太太原是也要跟进去伺候的,老太太哪里肯如她的意,让她进来伺候,那岂不是就得利利索索地收拾妥了出来对着她这张不讨喜的脸?嘿,不必了,亲爱的媳妇你就在外头好生歇着吧,婆婆我这儿还要再试三个复杂的发式呢。 燕大太太只觉得好笑,这老太太还真是越老越像个小孩儿,这么晾着她又能怎样呢?她老公孩子都在身边儿,就是晾她三天三夜她也不觉得苦,反而乐得享受这难得的合家欢愉呢,因而只管坐在那里温柔笑着同几个孩子说闲话,眼角里时时装着窗根儿处坐着的那个身影。 说来也怪,这人虽是枕边人,可成了亲这么久,孩子都生了四个,她对这人却好像始终都无法彻底的了解,他这性子就像他身上的衣衫,几天就是一件新的,今儿爱上素服了,明儿却又穿得花枝招展——你没看错,就是花枝招展,可穿在他身上却就是那么的合适相衬。 他那性子便是这样难以捉摸、浮云不定,你问他什么他也答,可哪怕你问上他千百个问题,却还是觉得没法儿深入到他的内心里去,儿女双全名利两赢的燕大太太,这华丽美妙的人生中唯有这一点遗憾。 燕子恪对她并不冷淡,你同他聊他就同你聊,你想要什么他也能给你什么,可越是这样,就奇怪地越是难以让人满足,他并没有敷衍你,可你就是觉得远远不够,你还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但是你不可以太贪婪,你稍稍逾越了那条不知为什么会存在的界线,他就会立刻站到冰峰的绝顶上去,高高的,淡淡的,凉凉的,俯视着你,让你害怕起来,害怕他再也不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这么轻易地将你抹杀在他的视线里。 燕大太太是个聪明又敏感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越过线,也从来没有被“俯视”过,甚至那条所谓的界线以及燕子恪会有的反应都也只是她的臆想与推测,但她不想冒这个险去碰触那块鳞片,万一呢?万一他就是她想象中的那样随意拂衣去,凡尘不沾身呢? 燕子恪坐在雕花窗格透洒的晨光里,逆着光的五官模糊难辨,众人看不清他,他却将众人看得分明,尤其是燕大太太眼睛里偶尔滑过的神思。 第32节 女人的心思多起来,就是蛇精病也要甘拜下风。 燕子恪伸手从炕几上的小碟子里拈起一枚被做成玫瑰花式的点心,起身向着燕大太太走过去,伸到脸前:“张嘴。” 燕大太太的脸一下子红了:孩子们都在呢,这是干什么呀。 “娘快张嘴!”几个孩子都乐了,爹在调戏娘呢,一大早就上这么好的戏码。 “你们闹什么……”燕大太太死活张不开这个嘴,太难为情了,纵是早就成亲了数年,两人也从未在旁人面前这么着亲昵过啊…… 房里伺候着的下人们也都掩着嘴笑,小丫鬟们的脸甚至也跟着红了起来,有人掀了门帘进屋,放进满室春意。 进来的是燕五姑娘的舞蹈师父何先生,手里拎着个花篮,盛了一篮子的玉兰花,身上穿了件水色合身裁制的刻丝长裙,墨线绣着几根细长飘逸的水草,衬得那柔软修美的身段儿愈发娇媚窈窕,一头乌黑秀发绾了个随云髻,只簪了几朵小巧玲珑的海棠花,脸上脂粉淡施,清冷里透着大概只有男人才能察觉出的妖艳。 “师父今儿打扮得可真漂亮,”燕五姑娘连忙起身施礼,顺带没心没肺地当着自己老爸的面儿夸一个身材相貌甚至年纪都更胜出她老妈一分的女人,“您怎么过来了?可用过早饭了?”其余几个晚辈也忙起身与何先生见礼。 “还不曾,”何先生浅笑着颔首回礼,并向燕子恪同燕大太太也袅袅地行礼,“东家,东家太太。” 燕子恪收回还伸在燕大太太嘴边儿的捏着点心的手,随便塞给了旁边的大儿子燕大少爷,略一点头,转身便向外走,何先生的目光浅浅在那修长手指上掠过,已是明眸善睐地望着燕大太太微笑起来:“今早起来见窗外玉兰都开了,轻白鲜嫩甚为可爱,便摘了一篮子过来给老太太插鬓,也免得这些花儿开在角落无人赏,自芳自谢误了青春好颜色……” 清软甜香的声音轻飘飘地追着燕子恪的后耳根出了房门,帘子落下来,隔断了春光,满室里一派碧凉。 燕七今天走得比燕九少爷还要慢,浑身的骨头架子多亏了一身肉包裹得紧才能组合在一起艰难运作,幸而生得胖,肉薄些这把骨头说不得就散架崩飞了,每走一步都似乎在嘎吱作响,这酸爽,刺激得不要不要的。 姐弟俩四倍速慢放镜头似地进了正院门,抬头就看见他们的大伯穿了件新衣立在正房廊下逗那笼子里的黄莺儿,藏蓝色宝相暗纹妆花缎袍子,腰间系一根用金丝搓成的绳儿做绦子,袍领上头露出橘金色里衣的立领来,藏蓝色的深沉与橘金色的耀眼就这么鲜明地交撞在这个人的身上,使得那张原本清素的脸多了几分明朗和凛冽。 但关键是这位还带着燕七去做了一条这两种色相配的间色裙来着,崔晞他爷爷过寿的时候她不是还穿着赴宴去了么,幸好那裙子次日回来就拿去洗了,今儿没穿着,否则这撞色撞得就太特么尴尬了。 大伯你以后挑衣服颜色的时候能不能走走心。 听说过情侣装、姐妹装和亲子装,你特么见过有伯侄装这种组合方式啊? 姐弟俩上前行礼,他们大伯也就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顺便扫过燕七裙下的脚。 嗯嗯,穿的是你送的鞋子好了吗,别那么孩子气啊。 姐弟俩被丫头掀帘子迎进屋的时候,何先生正拎着空花篮从里面出来,见燕子恪就在廊下站着,眼睛不由一亮,才待要过去说上几句话,却见那燕家的七小姐又从门里露了个头出来,深谷幽涧般清泠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大伯,进来喝热茶。” 屋里的燕五姑娘哼声道:“我爹早喝过了!你这是不想让他吃早饭了?” 然而令何先生失望的是,燕子恪还是闻言进了屋,她在廊下站了半晌,低头看了看空空的花篮,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大概也就是这么的空了。 燕五姑娘挺高兴,因为她爹进了屋并没有依着燕七的话再去喝什么早茶,而燕七也像失忆了一样没再提这回事,只管坐到燕九少爷旁边去,面瘫着一张脸,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存在感。 第51章 无理 家长来了。 燕大太太还在遗憾方才的那块玫瑰花点心,悄悄儿地向着丈夫那厢瞟过一眼去,心里头泛着玫瑰般的甜滋味,脸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春风吹上眼角,看谁都像缤纷的花儿。 “小七今日怎么没什么精神?”微笑着去关心丈夫的侄女儿。 “昨天睡得有些晚。”燕七答道。 燕大太太就唤身边的得力丫鬟:“萝月,告诉厨房,早饭添一碗八宝鸡汤来。” 燕九少爷看了燕大太太一眼。 燕府的早饭也是有份例的,请安日一家子凑在一起吃,虽说不能像各房自己吃时那样精简,但也不会实打实地把份例全都用上。请安日的早饭由府中大厨房来做,大厨房这种油水丰厚的部门,自然塞的全是掌权者的亲信,因而那里头有老太太的人也有大太太的人,这些人,哪个不是受广大下人奉承巴结看脸色的风云人物?背后的关系在府里头那是盘根错节牵动八方,影响着多少人的利益得失? 主子多要一碗汤,那些人就少一碗汤的油水可赚,三品官家里的伙食,哪怕是一碗汤,那用到的食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货,许是用十几只精喂的鸡、数根十年百年的老参、成了人形的上等首乌熬出来的底汤,多少银子浸在里头,多加你这一碗,厨房就少捞多少银子,与这些人相关的更底层的人又损失了多少与之挂钩的利益,你这里多添一碗汤,喝上几口怕是连渴都解不了,却不知道背后因此添了多少人的咬牙切齿指天骂地。 夸张吗?怎么会。升斗小民,为了三瓜俩枣还能闹出人命灭人满门,何况这些挣扎在社会更底层的奴隶?你敢让他少赚一文钱的便宜,他就敢把你当成他的杀父仇敌。 刁奴就是这么养出来的,就像窗缝里的土,屋子再干净,总有容易积垢和难以清扫的角落,可若真的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那也不可能是人住的地儿,有人的地方就有尘,不是这样的尘就是那样的尘,除非你能做神仙,入灵霄。 燕九少爷不确定燕大太太只是一次心血来潮还是毫不费力地顺手为之,他正要说话,却见他大伯正在问燕大太太:“八宝鸡汤,什么做的?做什么的?” 典型的蛇精病问法 燕大太太嘴里像噙着糖,轻笑着答他:“是用党参、茯苓、炒白术、炙甘草、熟地、白芍、当归、川芎、肥母鸡肉、猪肉、杂骨、葱、生姜等炖出来的,最是补气补血,且还用于食欲不振、四肢无力等状,小七看着没什么精神,且喝碗八宝鸡汤补一补精气神。” 还真是一碗费料又费劲的汤。燕九少爷嘴角翘了翘,可并不是在笑。 “这汤这么好,不若人人来一碗。”燕大老爷伸出一根修竹似的手指点向还未领命出门去的萝月,“让厨房添一锅。”萝月应着去了。 燕九少爷嘴角又翘了,这回是在笑。 奴才再刁,总不能刁到连主子正常吃饭都要不满。什么叫正常吃饭?所有人都吃的饭就叫正常饭啊,米饭,馒头,八宝鸡汤。大家走路你坐车,你就招恨;你和大家都坐车,那就再正常不过了。不就是这个理? 燕大太太觉得嘴里的糖味儿好像一下子没有方才那么甜了。略一转念,望向自己的二儿子燕四少爷,微笑道:“波哥儿前儿说什么要买马的事是怎么一回子事?那日我正忙着给你们父亲安排换季的衣服,也没顾得上听。” “我们马球社这不是马上要开始联赛了么,我那匹马年纪有些大了,总是跑不起来,我想着再买匹新的,趁着离开赛还有段日子,赶紧骑着磨合磨合。”燕四少爷是锦绣书院马球社的主力队员,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勃勃的活力。 燕七每次听到“联赛”这个词都觉得恍惚。 “我是不懂那个,恰巧你们父亲在,不若向你们父亲取取经,看什么样的马更合适。”燕大太太抿着嘴笑,丈夫,儿女,她,要密密地缠缚在一起才是个家。 “爹,您帮我拿个主意呗!”燕四少爷看着虎头虎脑,可他并不是糙男,闻弦知意的聪明是有的,跳起来冲着他爹扑过去,可惜撒娇的力道没掌握好,将他爹扑倒在黄地儿折枝牡丹菊花纹锦的炕褥上。 “这小子!”燕大少爷也在旁边凑趣儿地笑,“也不看看自己的块头!” “全赖娘喂养得太好,把燕四喂成了熊!”燕五姑娘吱吱喳喳地笑,也不称四哥。 “怎么地,好娘都这样。”燕四少爷边往起扶他爹边得意。 燕九少爷站起身往净室去了。 步速竟然比平时快了一两分。 这出天伦戏实在有点油腻,他都怕自己走慢了会滑倒。 一个热闹的早上最后在燕老太太的微词中结束:“大早起,喝什么八宝鸡汤,油不油腻?” 燕大太太有些尴尬,好在除了幸灾乐祸的燕三太太之外没人在意,一群孩子闹闹腾腾地出了门去上学,燕大太太回过神来时自己丈夫已经不知啥时候没影儿了。 燕七在马车里补了一觉,到了校门处下车的时候全身骨头都在嘎叭嘎叭地响,“我要是散架了你可得把我拼回去。”燕七对弟弟道。 “乐观一点,”她弟弟就慢吞吞地安慰她,“你可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铁汉燕七咔咔嚓嚓地往绣院大门里拐去了。 进了绣院,却不往凌寒香舍去,就近先去德馨堂的院察署,敲门进屋,刘院监刚给自己泡上一壶银针茶来。 “哦,你来了。家长来了么?”刘院监老神在在地一掀自个儿松绿色湖绸衫的下摆,惬意地往椅子上一坐,今儿天气可真是好啊,天气好,心情就好,啷哩个啷,下班后去哪儿喝口小酒呢? “来了。”应声的在门外,一条长腿先迈进来,接着是张熟悉的脸。 麻痹这是什么鬼天气!喝个毛线的酒!老子今儿就不该来上班! 燕子恪怎么来了?!他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在上朝吗?!难不成还真是为着这个小胖子来的?!怎么可能!这是他侄女吧?不是私生女吧?!——原谅我邪恶了,但他明明不该来的啊!为什么啊?!小胖子在燕家这么重要吗? “呵呵呵呵呵呵,燕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刘院监非常苦逼地强装笑意,起身绕出书案,向着燕子恪行礼。 这位当年天天给他写检讨的熊孩子如今已是朝中三品要员,就算他是他当年的校领导,现在也得给人行礼称大人。 “不是要让家长来么。”这位也不知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派云淡风轻地说着。 “咳,好吧,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哈……”刘院监没办法了,硬着头皮应付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当然,讲的是麻强他们三个所述的来龙去脉,燕七这方根本他就没问过啊,真相只有一个,谁说话就是谁的。 “……然后这孩子就把人仨用箭给钉树上了。”说到这里,刘院监咽口唾沫,正要继续往下讲,就见燕子恪转头望向那小胖子,道:“你这么厉害呢?” “那可不。”小胖子道。 “公中配的箭?”燕子恪问。 “是啊。”小胖子道。 “用着顺手吗?”燕子恪又问。 “还好吧,稍微有点儿轻。”小胖子道。 “换了。你喜欢多大拉力的弓?”燕子恪继续问。 “现在用二十斤的差不多,将来长大些了可以换成三十斤的。”小胖子道。 “中午散了学带你去买弓。”燕子恪道。 “那还得再配个弓箭兜子。”小胖子道。 “买。” “还得有备用的弦。” “买。” “涂弓臂用的漆。” “买买买。” ……卧槽你们俩到我这儿边聊边逛淘宝来了还是怎么地!这正说正事呢好吗?!你你你,你这小胖子做错了事怎么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啊?你家长就在面前儿呢你就不怕被责备啊?!还有你你你,燕子恪!你家孩子拿箭射别人家孩子,这表现对吗?你就不担心这孩子将来太过暴戾有犯罪倾向啊?!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是!燕家人全是蛇精病吗?! “哦,对了,”燕子恪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望向刘院监,“刘先生让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艹艹艹艹艹艹艹!刘院监怒了,管你是几品的官啊!在学校里老师就是最大头!就是神!哪怕是皇上,对自己的先生也是尊敬有加,老子凭什么要在意你的面子啊!“令侄以箭对人,此行为本就属极危险之事,倘若那箭尖偏上一偏,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怕是就要断送在她手里,此事难道不重要?此行径难道不严重?此品性难道不堪虞?” 连用三个反问句以加重语气,点出此事件的严重程度,不信这燕子恪还敢将之当做儿戏! “哦,方才刘先生好像是说过,先是那三个孩子要求我侄女过去与他们磕头来着,可是?”燕子恪总算正视起这个问题的样子。 刘院监一拍桌子:“然而并不能就因此拿箭射人啊!更何况那仨孩子不过是在开玩……” “笑?”燕子恪这个“笑”字简直是无缝衔接,乍一听还以为是刘院监说出来的,刘院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依我朝礼制,叩首之礼所示向者,乃对天地,对明君,对亲长,对恩师,”燕子恪负了手闲在在地踱起步子,“另还有三种人可以叩拜:一为救命恩人,无论老幼,谢其大恩;二为英雄豪杰,不分男女,敬其德义;三为点化迷津,毋究出身,感其指引。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情况:两军交战,捕了战俘,逼令其下跪磕头,降之,辱之。安安,”说着望向燕七,叫她的小字,“那三个人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不是。”燕七摇头。 “是英雄豪杰?”转头又望向刘院监。 刘院监:“……” “点化过你?”转回来又望向燕七。 “没有。”燕七继续摇头。 “那就是将我侄女当了他们的战俘?”又望向刘院监。 刘院监:“…………” “皆是锦绣书院的学生,何来战俘一说,”燕子恪自己推翻了这一可能,“既非战俘,那么要求我侄女下跪磕头,难道不是折辱?既是折辱,我侄女不奋起相抗难道还真要背负着燕氏一族的尊严下跪受辱?还是刘院监你认为我侄女就该委曲求全,甘受此辱方符合锦绣书院的育人之道?” 刘院监:“………………” “再或,他们三个其实是书院的先生?我侄女儿的亲戚长辈?自然都不是。更不可能是天,亦不可能是地,那么,难不成他们竟是将自己当做了……”燕子恪说到这里拉了个长腔。 第33节 刘院监快疯了,这种话他特么的竟然也敢往外说!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个“君”字放在最后,这是要扣大帽子啊!这帽子大的就是锦绣书院的山长也不敢接啊!燕子恪你个脏心烂肺的啊!太特么黑了啊你!那仨也不过还是孩子呢,你就能眼都不眨地往他们身上安诛族之罪啊!太特么狠了你啊!不就是让你侄女写了个检讨啊!不就是把你叫来让你回去教育开导一下她啊!你至于嘛你?!搭上三族人命外加一个百年基业声名满天下的锦绣书院就为了给你侄女出口气啊?!好歹这也是你母校啊!你特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你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燕大人又在说笑啦……”刘院监笑比哭难看地打起了哈哈,“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啦,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那仨孩子么,嘴也确实欠了点,而令侄呢,性子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硬,哈哈哈哈当然啦,哪个少年不是一腔热血啊,以后行事多些三思也就是啦,哈哈哈哈……”刘院监好想抽自己一耳光啊,这番话说得简直让他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太特么没骨气没勇气了啊,他可是院监啊!他明明是在管教学生啊!怎么到了最后他倒变成和事佬了啊…… “哦,那刘先生让我过来是有什么事?”燕子恪重复了一遍刚开始的那个问题。 刘院监一口老血喷出来,敢情这货还觉得这都不是事儿!……也幸好这货没把这事儿当成事儿,否则就冲他这心脏到墨都自愧不如的黑,还不得把书院翻个个儿啊?以前他在校时翻的还少吗?整个书院在他手上都快成翻滚的蛋炒饭了好吗! 刘院监最终只得有气无力地送了燕子恪五个字儿:“常回校看看。” 第52章 朋友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甜! 目送着燕家一大一小手拉手地出了门——对,手拉着手还,从背影上看怎么都像是大灰狼诱拐了小胖兔,但你不能看正面,你要是从正面看过去,其实这一大一小都是狼,你见哪个小胖兔一言不合就直接拿箭把人往树上钉的? 这一早上并没过去多长时间,但刘院监已是身心俱疲,瞅着书案上摆放的几张当事人所写的检讨,这原本是要拿给燕子恪看,好让他有理有据地教育自己侄女的,结果连提到这几份检讨的机会都没有,人上来一通说就把他给彻底碾压在了无穷的省略号里。 都特么是麻强那仨蠢货带累的!刘院监忿忿地一掌拍在麻强三人的检讨书上,惹特么谁不行去惹燕家人!你爹官儿再大,就是三品二品一品超品又能怎样?回去问问你爹燕子恪是特么谁!是怎么年纪轻轻就混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本朝这是没有“绝品”这一阶,要是有的话他燕子恪就特么是这个绝品!你爹有权怎么啦?你知道他燕子恪有什么吗?他特么有—— “梆梆梆”,有人敲门,刘院监怒喝:“特么谁?!” “呃……”那人推开道门缝,怯怯地露出个脸来,是昨天那位司纠,“刘先生……出大事了……” 刘院监就觉得心头重重一跳,今儿是什么日子啊,出门没看黄历老天爷你也不能这么玩儿我吧!做学校领导的最怕“出事”这个词儿了,尤其是锦绣书院的校领导,学生全是官家子女,伤了病了打架了,残了废了嗝屁了,哪一种情况它都是事儿啊! “怎么了?”刘院监有气无力地问。 “那个麻强,”司纠从门缝里挤进来,脸色十分不好,“昨儿好像被人伤了鼻梁骨,可能是回家之后让家里头看见就不干了,今儿陪着麻强一起来学校要找那个把麻强打伤了的人,结果就找到了元昶头上……来的是麻家的老太爷,揪着元昶就要进宫,结果元昶一恼……” 刘院监的心脏都快从菊花里沉出去了,脸上摆出一副“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听”的表情。 一脸“你别任性啊别任性啊别任性”的司纠硬是把声音塞进刘院监的耳朵:“……就当着麻老太爷的面,把麻强的胳膊给打折了,麻强当场疼昏了过去,麻老太爷一时情急,也气昏了,爷孙俩这会子全都被送去百药庐的医室了,麻家的下人见此情形不敢作主,回麻府叫人去了,还留了七八个把元昶给缠住不肯让他离开,现下还在外头闹呢,您看这……” ……你让我看,我特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麻家,元家,哪个都惹不起,这事儿大了,老子现在也好想昏过去……咦?对啊,为何不昏过去呢?老子不管了,你们爱谁谁来! 扑通一声,刘院监说昏就昏,一头栽倒在书案上,结果力用大了,杯里的滚茶都震得溅了出来,正落在手背上,刘院监烫得胆囊都跟着抽抽,咬紧牙关一动不动,老子就是特么烫死也不管了! 司纠咬牙切齿,这老狐狸眼一翻腿儿一蹬撂挑子不干了,可他不行,他是司纠,有情况不向上反映就是失职,刘院监还能推说个上了年纪禁不起刺激,他却没借口啊,年轻力壮的说昏就昏传出去了连媳妇都娶不上了好嘛! 司纠没法子,只好从院察署出来又奔了副山长的办公署去,心里是把麻强祖孙俩骂了一遍又一遍,男人之间打架挂彩难道不是正常的么?哪个男人小时候没和别人打过架受过伤啊!你家麻子脸那身子骨是有多精贵啊还至于老胳膊老腿地到书院找人来闹?!还要进宫去?老糊涂了吧!元昶是谁啊?元家是干什么的啊?你麻强的老子任吏部尚书正二品的确官高权重没错,可人元昶他老子是忠国公!是左柱国!是太傅!天子对人老子执弟子之礼!关键之关键,人老子还特么是国丈!人亲姐是特么皇后!人亲哥是特么从二品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人自个儿是特么皇帝最为喜爱的小舅子! 虽说进了书院便是同席,没有高低之分,可特么你将来不离开书院啦?不出仕做官啦?不在朝廷上混啦?一家子怎都这么没成算呢?! 司纠碎碎念着就去了副山长的办公署,正要进门时却见正有个人从里头出来,长身玉立竹骨梅姿,颇有一股子水木清华的风流朗隽。 这人是谁呀?容貌好,气质佳,我若有个姐姐一定嫁给他。 可惜我没有姐姐。 司纠脱线了一下,连忙迈进副山长的办公署房门,前因后果这么一通说,副山长倒笑了:“这个麻强也够能耐的,当朝最不能惹的两个姓儿他全惹了。行了,你放心罢,这事儿闹不长,都不用咱们出面,那两家就办了他了。” “哪、哪两家啊?”司纠仍然没在线上,一脸懵懂,元家他知道,另一家呢? “刚你没看见啊,出去那位,燕子恪。”副山长倒是没架子,腿搭起来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最不能惹的当然就是他两家了,那一家是皇亲国戚,这一家么,嘿嘿……” 刚出去那位是燕子恪?传说中锦绣书院建院以来最神经的学生? 卧槽幸亏我没姐姐。 麻家人是怎样在锦院那边闹得鸡犬不宁的,绣院这边自是不理,娇嫩美好的女孩子们只管坐在绣户轩窗里,伴着桃花春水,伴着乳燕呢喃,伴着剪剪风、丝丝絮、浅浅草、缕缕香,尽情享受她们的大好年华。 第三堂是乐艺课,燕七的筝小时候跟着燕大太太给燕二姑娘请来的先生学过一阵,还算有些基础,这会子正按着教乐艺课的秦先生教的谱子练着弹,梅花班的女孩子们共有五个学筝的,除了技艺高超的陆藕以及为了抱团儿才学习的武玥和燕七,另两个的筝技也就勉强说得过去,跟燕七差不了多少,武玥是纯属凑合事来的,连谱都还不识,秦先生压根儿都不怎么理会她。 一堂课上至尾声,秦先生将梅花班的学生们叫到一起,而后仍旧是那副孤高清冷的模样,凉淡淡地道:“还有二十天便是上巳节了,依照锦绣书院的传统,届时会雇了画舫于归墟湖上行游艺之乐,而每年此日,绣院与霁月女学将有一场乐艺比试,分歌、舞、器乐三项,就在舫上进行,愿意参加的,写帖自荐,交来我的办公署,然而并不意味但凡递帖就有资格参加,既是比赛,自是要取技优者代表我院参与,有意者可以尽早做准备了。” 于是下课后武玥就来怂恿陆藕:“快写帖子递上去!以你的技艺拿第一没问题!” 陆藕好笑:“你太高看我了,霁月女学那是什么地方?若说锦绣书院是京中第一的男女联合书院的话,那霁月书院便是全京第一女学,院中学生只有女子,请的皆是各项学业中最精专的先生,教授起来自是更细更精,据说近几年出了不少才女,风头早有超出锦绣书院之势,前两年与绣院之间进行的‘上巳竞艺会’我也听说过,头魁皆被霁月女学拿去了,你当人家全是吃素的么?我说拿第一就能拿第一?一山还比一山高,更何况人人欣赏方面不同,喜欢《阳春》的未必喜欢《白雪》,这种事最难说准,你可莫要让我闹笑话了。” “哎哎,你们这些搞乐艺的就是麻烦,哪里像我们习武的,第一就是第一,实力摆在那里,管你从哪个方面欣赏,技高技低一眼分明!”武玥攥了攥拳,“上巳节为什么没有比武大赛呢?” 陆藕:“……”上巳节是个浪漫的节日好么,为什么大家要比武! 燕七:“所以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啊。” 陆藕:“……”你重点不对了啦! “反正你先报上名就是了,”武玥说陆藕,“到时候我俩划个小船儿去给你捧场!” 锦绣书院上千名学生,不可能雇个几十艘画舫大家全都上去,再说上巳这么个对古人来说非常受欢迎非常盛大的节日,全京人到时候都要出动,不可能整个湖上全让你一家占了啊,所以到时能上到锦绣书院画舫里去的只怕只有那些特别优等的学生才有这个特权。 “报是肯定要报的,秦先生昨儿就先跟我们乐艺社的人说了,所有人必须报名。”秦先生正是陆藕参加的乐艺社的教习先生,“但是因时间有限,其中还有歌舞比赛,所以能被选中代表锦绣与霁月对决的,大概只有六个人,每样乐器只能有一个代表。” “都有哪些乐器?”武玥问。 “筝,箫,琵琶,琴,笙,笛。”陆藕笑笑,“上头还压着五个级的学姐呢,怎么也轮不到我,我大概只能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进入集体演奏,这对于新学生来说也已是不错了。” 武玥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上巳游艺会这种举城同乐的节日最是出风头博名声的好时机,哪个待“嫁”而沽的女孩子肯甘心放过?莫说比赛当日了,怕是这社中内部为着个参加名额的竞争就已经是很激烈了。 武玥看了看陆藕,暗自叹了口气。陆藕这个姑娘很不容易,明明是家里正头夫人生的嫡女,在她父亲的眼中却连小妾生的女儿都比不上,她那个父亲,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药着了什么魔,一门心思地宠着家里那位姨娘,活活被枕边风吹成了脑残,心心念念地就是想着法子给那个庶女找个好婆家高高嫁了,对于她这个正牌嫡女的一生大事,反而不怎么上心,以致陆藕这样原本恬静温和的性子也不得不被迫时时打起精神参与一些冒头露脸的事,好给自己将来的婚姻增添些砝码,否则总不能任由着自己这性子不理不管,到时候着急上火的还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你觉得我五哥怎么样?”武玥忽然问陆藕。她有点心疼,有点不甘心。她的朋友这么好,这么温柔,这么有才华,如果因为长辈的不作为而错嫁给一个臭男人,再万一那男人屋里头也有个狐狸精似的妾,那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在痛苦里搓磨了? 索性肥水不流外人田,嫁到别人家不如嫁到自己家,自己家虽然也有妾多或是不着调的叔伯,但她武玥的爹可是只有她娘一个女人,她的亲哥哥们从小耳濡目染相信将来也不会纳妾,嫁给谁也不如嫁给她的亲哥,而且这么一来她们就可以做姑嫂了,关系还能更近一层,这有多好! 按年纪来看,她五哥武珽和陆藕正合适,武珽虽是出自武将家庭,本身也是从小习武,可他有着武将少有的细心和温和,配着性子温柔恬静的陆藕正合适! 对了,还有燕七,也嫁到武家来,哈哈,她们三姐妹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啦!多好! 武玥小同学一时忘了自己还是要嫁出武家去的,一厢情愿地替自己的两个好友打算好了将来,连忙就开始实施计划的第一步,先探陆藕的口风,陆藕和燕七去她家就跟去自家似的,对武家人也算熟稔,陆藕和武珽打过好几次照面了,燕七更是时常成为武家几个兄弟的取笑对象,咳。 武玥这一跳跃式的问题让陆藕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问道:“你五哥?怎么了?他也写帖子申请参加了?”思路还在上巳会上转呢。 “他的箭术确实了得。”燕七在旁边打岔,“我们骑射社内部比赛他总是拿第一。” “你呢?你能拿第几?”陆藕问燕七。 “我啊,新成员里拿第一大概是没问题的。”燕七道。 “哦?那所有成员里能拿第几呢?”陆藕笑问。 “据我这些天对其他成员技术水平的观察,大概我还是能拿第一。”燕七说什么话时都是一本正经。 陆藕就以为燕七是在说笑,便也笑道:“那射箭大赛时就看你的了哟!” “嗯,到时你们好好看。”燕七点头。 武玥在旁边都快急死了:你们两个不要再闲白话了好吗!现在是说正事的时间啊! 燕七面瘫着脸看了她一眼,这么小就开始学着乱点鸳鸯谱了,也是为朋友操碎了心啊,陆藕她爹就是再不管她,将来的婚事也是他拍板,这会子就给人安排,你是真不拿人爹当棵葱啊。不过可以理解,哪个女孩子小的时候没琢磨过把好朋友弄到家里来,要么想让自己妈再认个闺女,要么想让自己兄弟将来娶了当自己嫂子呢,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甜。 第53章 沙袋 有得就有失,有金手指就有bug…… 下午上骑射课之前,燕七没见着元昶,不过正好她因为中午和她大伯去买弓箭套装,没时间履约给元昶做点心,这下子也免了那小子不开心了。 骑射课上教的东西自然比不得骑射社团教的深入,骑射课主要就是教一教射箭的基本功,不要求力量和速度,你想达到更好的水平就得自己平时多练了,实在喜欢得很又进不了骑射社的,可以在自己家里请个私人教师。 骑射课上所教习的程度自然满足不了燕七这样的水准,所以这位又被光荣地开小灶,让武长戈令着绕操场跑圈去了,武长戈甚而笑着说:“减不下二十斤肉来,以后的每堂骑射课你学习的内容就是跑圈。” 燕七这叫一个苦逼啊,她真没觉得自己胖到需要减二十斤肉那么发指的程度啊,而且她也不是没有试过运动减肥,可是越特么运动吃的越多,到最后她还胖了五斤啊。 武玥再同情燕七也不敢向她十二叔求情,这位的话向来有一是一,六亲不认这个词就是为他而造的好嘛,这不刚才她分心射偏了一箭,这会子正被他罚重射三十箭呢! 其他女孩子也觉得苦逼,这位先生脸生得可怕就算了,性子也可怕,他也不是什么冰山冷酷男,偶尔也会笑,可怎么就笑起来更吓人呢?似是而非的,不冷不热的,让你骨头缝里都发凉。幸好,这先生好像就看着燕胖子不顺眼,一定程度上偏移了仇恨值,因此大家有志一同地暗自祈祷燕七永远也瘦不下去,这样的话先生的注意力就全在她身上啦。 燕七一直跑到下课,气喘吁吁地去收拾靶场上大家练习完后落了一地的箭,武长戈把这活也交给她了,不放过任何能消耗她身体热量的机会,于是燕七成了他的御用打杂下手,简称打手,扛着轻轻重重一堆弓,拎着箭篓,遍体金金木木,像是一架二手变形金刚似的跟在武长戈屁股后头往器械库去了。 这些具有杀伤力的器材每堂课后都要放到器械库去,哪怕下一堂又要拿出来,防的就是课间休息时有那种手贱的熊孩子拿去给你瞎摆弄,摆弄坏了还是小事,万一射伤射死一个俩的,学校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放那儿吧。”武长戈也来了仓库,仓库是有专门库管的,负责开门锁门,武长戈随手给燕七指了个地方,燕七就吭哧吭哧地过去,还险些被旁边不知干什么的一样梯子似的器材给绊倒。 库管心道这武教头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冷酷邪佞狂霸拽,这么一大堆沉东西就舍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扛着,他自己都不带帮把手的,眼底似乎还带着几丝讥嘲的笑,简直太狠心了有木有!这姑娘再胖她毕竟也是个孩子啊,真是太辣手摧花啦。 这厢还没感慨完,就听见那武教头又指着架子上堆着的小型沙袋和那胖姑娘道:“拿两个二斤重的,一边一个绑在腿上,除睡觉沐浴,平日不许取下。” 卧槽,这岂止是在摧花啊!这特么根本就是把花扔脚底下踩还带左右碾一碾的啊!人正值青春爱美的年龄,虽然胖吧,但哪个女孩子不在乎自己形象啊?你让人家天天腿上绑俩沙袋,这还让人怎么见人啊?库管的三观被刷新了,这简直就是在公然虐童啊有木有! 燕七过去架子上拿沙袋,才拿下来就听武长戈道:“那是一斤的,拿上边那层的。” 燕七就放下一斤的去拿上层的两斤的沙袋,一手抓一个就要往外走,听武长戈又说话了:“往哪儿去?我方才的话当耳边风了?绑腿上,现在就绑。” 燕七弯腰绑沙袋,库管的三观又被她给刷新了一遍:姑娘,你也忒老实了,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啊?这么虐你你还这么听话啊?你天生抖m啊?你大叔控啊?你鬼畜控啊?你倒是反抗一下啊!哪怕吱个声啊!你这也太容易推倒了啊! 燕七绑好沙袋,原地跳了两下:“有点沉。” “不沉绑它做什么?”武长戈看了看燕七那两根小胖腿,“一个月后换三斤的,再一个月后换四斤的。” “直到什么时候?”燕七问。 “直到你减下二十斤肉来。”武长戈哂笑。 “那样不会太瘦吗?”燕七表达不一样的审美观。 “至少不会让你吃一顿就胖回去。”武长戈撇下命中注定会反弹的燕七往外头走去。 还真被他说中了啊。燕七对自己这具奇怪的肉体也颇感无奈,不知道算不算是金手指的副作用,她虽然把上一世的身体素质带过来一部分,可大概为了弥补这个bug,老天爷又给她加了一个喝口水都胖的属性,这是多么恶毒的一个补丁啊。 两腿各绑着二斤重的沙袋的燕七,一路从器械库走回凌寒香舍吸引了大量的关注,大多是笑话她囧态可掬的,煮雨看见她主子这副模样的时候直接就哭了:“欺人太甚!哪里有给女孩子绑这个的!姑娘!这口气不能咽!回家告诉大老爷去!让大老爷给您作主!呜呜……” “平日穿裙子就盖住了,没事。”燕七安慰自家丫头,“再说我也想减减身上的肉。” “哪有这样让人减肉的啊,呜呜呜……”煮雨都快替自家姑娘委屈死了,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这个模样太难看了,满书院到处都是人,让他们看见了,将来姑娘还怎么找婆家啊……” 汗,你想多了,这还早呢,就因为腿上绑沙包就嫁不了人了,这还真不至于吧。 “要不……”武玥在旁边尴尬得半晌没出声,“我回去跟我爹说,让他替你在十二叔面前说说话……”十二叔也太狠了吧!小七可是个女孩子,哪儿能这样对人家啊! “说了没事了啊,再说以你十二叔的性子,怕是武伯父亲自去说也不会有结果吧。”燕七道。 “确实……”武玥为难死了,咬着嘴唇琢磨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地一跺脚,“我再也不理他了!” ……好吧……武长戈你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 失去侄女之爱的武长戈在社团活动一开始就召集了全体新成员,公布昨天队内比赛的结果,也就是谁会被选为替补参加“校际”骑射大赛的决定。 “男女各一名,男:袁许。女:聂珍。”武长戈道。 聂珍很是高兴,但是面对武长戈却不敢形于色,只将拳头在袖子里捏了捏,顺便用她的吊梢眼瞟了眼旁边站着的燕七。 “开始练习吧。”武长戈的下一句让聂珍的得意劲儿一下子就没了,日日如一的魔鬼训练又要开始了,谁还能高兴得出来啊,每天这位可怕的先生都把他们这些新生蛋子调教得哭爹叫娘的,简直就像爬刀山过火海一样啊! 第34节 新队员们照常先去腾飞场跑圈,燕七腿上捆俩沙袋跑起来就像是小象在狂奔,惹得场内蹴鞠社的成员一个劲儿看着她笑,元昶仍然不在,总算少了一个追着她笑话的家伙。 跑完圈回到靶场,依然是射箭、力量、素质练习,高年级的成员们自有他们另一套的训练方案,而像武珽谢霏他们这样的尖子队员,人都是直接骑在马上练习真正的骑射的。 一百箭射完,中间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燕七正充当“打手”在那里收拾大家练习完的箭,就听见那厢有人一声冷哼:“啧,没想到你这胖子还真进了骑射社了。” 燕七回头看过去,见说话的人有些眼熟,想了一想,哦,是那个入社选拔时和元昶比了一场又被元昶揍了一拳的家伙,也是骑射社的人,高年级的,好像叫做郑显仁的来着,自打那次之后他就没有参加过骑射社的训练,今儿好像是第一次在社团活动中见着他。 燕七继续收箭,高年级的也练到中场休息,都在旁边拿着各人的水囊喝水,看见郑显仁和燕七说话,就有人笑着说他:“郑兄,你可别闹啊,没看人腿上缠俩沙袋啊,当心一腿过来再把你弄个内伤,让你再歇上七八天,后面你就不用参加比赛了。” 郑显仁因着元昶那一拳被打得内腑受了损伤,在家里一直歇到今日方才上学,闻言不由戳了痛处,恨恨地瞪了眼说话的那人,转而和燕七道:“我水囊里没水了,你去给我打些来。” 师从同一门下,自然大家都是师兄(姐)弟(妹),众人皆是锦绣书院的学生,也算是同一门,且又都在同一个社团,这长幼之分与前后辈的关系也是有些讲究的,师兄姊指挥师弟妹,师弟妹伺候师兄姊,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燕七应了一声,接过郑显仁的水囊就去了不远处的茶水房,很快回来,递回给郑显仁,郑显仁喝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地上:“我不喝白水,给我换茶水来。” “喝什么茶?”燕七问他。茶水房里的茶叶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反正成本都算在学生们的学费里,不愿喝这种公用茶也可以自己带,但学费却绝不会少要你一分。 “毛尖。”郑显仁挑着眼,带着高傲与鄙视地睨着燕七。 燕七又跑了一趟,给他重新灌了毛尖茶来。 “呸!”郑显仁又吐了,“这么烫,你想烫死我?!” “不烫泡不开啊。”燕七看了看自己被溅到茶叶的靴子。 “你递给我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郑显仁怒喝,将手里的水囊狠狠砸在地上,茶水咕嘟咕嘟地涌出来,冒着腾腾的热气。 “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你原来不知道刚泡开的茶水是烫的这回事。”燕七道。 “……噗……” “哈哈哈哈!” 旁边一群人听见不由大笑起来,“郑兄,这丫头说你傻来着。”有人故意道。 “你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郑显仁这会儿倒是真有点怒了,几步欺上来恶狠狠地瞪着燕七。 “如果好日子是这样过的,那我还真有点不耐烦了。”燕七看着他道。 “嗬!行啊你,跟我叫阵是吧?!”郑显仁怒极而笑,“——把这茶水给我换了去!”等你换回来这儿还有借口等着呢,不遛你个十趟八趟算你能!累不着你也要气你个半死,让你憋屈让你堵!怎么地!就是这样的小打小闹让你有力使不出、有理无处说!让你知道跳蚤虽小,咬一口也疼! 没等燕七这儿有所动作,那厢有人却先说话了:“郑显仁,跟比你小的较什么劲?落下的这几天训练都补好了是么?” 燕七循声看过去,见为她解围的竟是谢霏,今儿穿了一身桃红的马装,依旧是那么的出众又耀眼,然而她并没有看向燕七,只管冷冷淡淡地瞥了郑显仁一眼:“过来同我练箭。” 郑显仁似乎也不敢直面这冷傲公主的锋芒,指了指地上扔着的水囊冲燕七丢下一句:“给我换上水!”然后就匆匆地拎着弓跟上谢霏的脚步往旁边的靶道上去了。 换就换吧,燕七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跟个半大小子没完没了,当然,如果刚才不是谢霏突然插了一杠子进来,燕七就会用另一种方式和那小子一了百了了,她虽然面瘫了点,体型和蔼了点,可她却从来不是什么百忍成龟的好脾气。 哼,今儿就饶那死胖子一回。郑显仁心道。 唔,今儿就放这傻小子一马。燕七暗想。 两个人也不知今儿谁更幸运一些,直到训练结束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第54章 纳妾 我不痛快的时候谁也甭想痛快。 请安日的晚饭全家也要在一起吃。 不过通常都是女眷们加孩子们外加燕老太爷一个男生。 燕大老爷燕子恪,身为官员不但工作事务繁杂,就是应酬也多如牛毛,能在家里用晚饭的次数委实不多。 在锦绣书院任职的燕三老爷就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今年有秋闱,听说他带的那个班还是“尖子班”,从老师到学生压力都很大,三老爷索性直接就住进了书院去,打算今年下场一试的学生们也都被强制性地要求住校,进行封闭式的苦读,据说锦绣书院有专门为即将应考的学生们准备的独立校舍,与书院的主校舍分开,环境十分清僻,努力从硬件和软件各个方面保证上榜率。 燕四老爷就更不用提了,那位平时在家的时候都很少,晚睡晚起过的是美国时间,据说生活作风也是美式的,燕七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位四叔几面,这种普通聚餐更是见不着人影。 燕七下学回家先照常梳洗了,换过一件家常衣服,腿上仍绑着沙袋,和燕九少爷一起往前厅去,男女分开两桌依次落座,长房和三房的两名妾室站在桌边伺候着给燕老太太挟菜。 燕子恪的妾室姓杨,生了燕三少爷和燕六姑娘两个,相貌温婉,性格沉静,成日不声不响,若非全家一起用饭的日子,基本上就是足不出户,燕大太太也极少叫她到上房里立规矩,对这个妾室也差不多算是视而不见,一对庶子女似乎都秉承了杨姨娘的性子,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内向怯懦,相貌也像,尤其是燕六姑娘,和杨姨娘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长辈面前永远都是垂眉低眼,在燕五姑娘这个嫡姐面前就更是连呼吸都轻若不闻。 相比起来燕三老爷的妾室赵姨娘就活跃得多了,一会儿哄着老太太吃这个,说什么补血补气,一会儿哄着老太太吃那个,说什么养颜美肌,一厢还飞着眼色给自己亲生的燕八姑娘,燕八姑娘便学着她一味地给燕三太太夹菜,满桌子就显出这母女俩精干来了。 燕三太太眯着眼,面上带着似哂非哂的笑意,任凭着这母女俩在那里现,现得再好又能怎样呢?还不都是伺候人的货色,还不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其实燕三太太有时候想想这赵姨娘夹在她和燕三老爷中间,也觉得委屈。 这赵姨娘倒也不是没什么身份的,她娘家也是个小买卖人,同燕府的铺子有些生意上的往来,那一年燕三老爷患了场大病,眼看就要不行了,请遍了宫中御医乡野郎中,都说没得治,燕老太太死马当成活马医,背着燕老太爷去请了个神婆回来,那神婆上下一通看,结果说是得冲喜才成,七日内就得把新人抬进门。 这样的大府人家,谁个说亲七天就能进门啊?你急顶屁用,人谁也不愿这么潦草就把女儿嫁掉,燕老太太又不愿随便娶个不着四六的女人给自己儿子当媳妇,问过那神婆之后,说是娶不了纳也行,弄个妾进来,先冲冲看。 正赶着赵姨娘她爹来燕府核对账目,顺便带着她和她妈进来给燕老太太磕头请安,燕老太太火急火燎地当场就看中了眉目如画的赵姨娘,于是如此这般,燕老太爷也没有怎么反对,反正是个妾,这年头除了他,哪个男人家里没几房妾室?他要不是家有河东狮,早也就……咳。反正就同意了,七天内把赵姨娘抬进了门,燕三老爷病得昏天黑地诸事不知,圆房是不可能的了,病也没见好,最后还是燕大老爷硬是撒网式到外头去捞四海云游的莲华寺的雪树大师,千辛万苦真给捞回来了,这才把病给看好了。 燕三老爷醒来一看就傻眼了,自个儿床头还摆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书呢,这就给他塞了个妾进来,木虽未成舟,但已经砍下来了啊,又不能重新种回树坑里去继续生长,这不收也得收了。 燕三老爷也就没矫情,只是待娶了燕三太太之后才跟赵姨娘圆了房,燕三太太也不是没有为此闹过,可是还能怎样呢?说到底赵姨娘当初是为了给燕三老爷冲喜才进的门,七天之内就抬进来了,说来说去人还觉得委屈呢,人家里又不穷不贱的,小生意人,中等富裕的家庭,何愁找不到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头娘子?你把人弄进了门,撂着不理,让人守活寡,这也忒残忍了。 燕三太太无数次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身边的乳嬷嬷和贴心丫鬟们也时常开导她,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第三者的存在,好在丈夫也并非沉溺此道之人,从头到尾也没去过赵姨娘房里几回,自从怀了燕八姑娘之后,他就更是没在她那里过过夜,就是去也只是坐坐聊聊,然后就一头钻他那书房里看书去了。 这么一来燕三太太就更被治愈了几分,再看她妯娌燕大太太,不也有个杨姨娘天天在心里膈应着么,而且那位还生了俩,还有个儿子,将来还能分一笔家产呢,恶心不死她! 这么一想就更平衡了。 但是还不够。 家里成了亲的不还有一个燕二老爷么?二嫂还不远万里地跟去了边疆,当时这一出还被好些人夸来着,夸她二嫂重情重义女中英豪当为妇女典范什么的,嘁!天下女人都一样,她那是没遇着让她恶心的事,遇着了看她还怎么装贤媳义妇! 燕三太太于是又不平衡了,吃个饭的功夫心里头的念头是千回百转,吃完饭大家坐着喝茶闲聊——总不能吃完就拍拍屁股作鸟兽散吧?这叫家庭文化。燕三太太呷了口茶,就笑吟吟地和燕老太太说开了:“怎么这段日子也不见二伯二嫂的来信呢?听说边疆现在挺消停的,也不知上头几时能让二伯回来,边疆风沙那么大,亏得二嫂能吃得了那个苦,照我说,不若让大伯再走走关系,想法子让人回来,哪怕回不来两个,把二嫂弄回来也行啊,那样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了?娘,二嫂上封信里头就没透露个喜信儿什么的?这生了小九之后可都过了十年了。” 燕七再不擅于听话里话,这个时候也能大概听出燕三太太的意思,说燕二太太这么多年没有再生一个,是身子骨不好的缘故。 燕老太太自是孙子越多越高兴,闻言也是一叹:“要是有法子,早便弄回来了,何必拖到今日?也是苦了老二媳妇,边疆那苦地方缺吃少穿暂不说,便是气候也是寻常人难以忍受的,更何况你二嫂那样娇嫩的人儿?纵是想吃些补身子的东西怕是都没处买去。” 燕三太太瞟了眼燕七燕九姐弟俩,见都端着茶杯在那里低头喝茶,动作如出一辙,倒不愧是自小相依为命着长大的,不由暗自哼声一笑,却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毕竟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她方才似明似暗地说了那一番,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里痛快,因此才非要说出来惹得别人不痛快才开心。 闲扯了一阵众人就各自散了,燕七同燕九少爷往坐夏居走,进了门,燕九少爷径自回自己院子,一扭头,见他姐也跟来了,不由在院子当间儿站住脚,问她:“干什么?” “找你玩会儿。”燕七就道。 “玩什么?”燕九少爷问。 “玩一个叫‘聊会儿天’的游戏?”燕七道。 “没心情。”燕九少爷转头往屋里走,发现他姐果然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想什么呢,跟我说说。”燕七坐到靠窗根儿的炕上,炕桌上放着个纱制的桌屏,绣了两个卡通脸的包子:(﹀_﹀)(- -),左边那个身上绣了个“九”字,右边那个绣了个“七”字,是燕七某年送燕九少爷的生辰礼物。 燕九少爷却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走到另一边窗前的几案后坐下,拿了本书开始翻看。燕七歪着头看了他一阵,而后和他道:“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东西么?” 燕九少爷好似没听见一般,仍然在那里翻书,燕七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最喜欢吃松子,特别喜欢吃,假若桌子上放着那么一碟,我就总想伸手去抓几个吃。且我也知道你并不爱吃这个,哪怕是塞到你的手里你也会扔掉或是放回去。” 说至此处,见燕九少爷停下了翻书的手,望着窗外初升的月亮似有所思。 燕七靠在引枕上,继续说道:“所以就是这样咯,不喜欢的,别人硬塞给你,你也不会要;真想要的,只要眼睛看得见,就会想法子拿在手里,旁人拦也拦不住。” “他会是哪一种?”燕九少爷终于开口了,慢吞吞的,偏着脸,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 对于他的父亲燕二老爷,燕九少爷和燕七一样全无印象,或许有着本能的对长辈的尊重,但说有多亲近,却是勉强。 “不知道。”燕七如实道。 “如果他伸手接了呢?”燕九少爷慢慢地问。 “我说了,如果他喜欢这个,谁也拦不住。”燕七的语气意外地冷淡。 “娘怎么办?”燕九少爷终于表现出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担心与脆弱。 燕七也是罕见地叹了一声:“娘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我,丈夫当真伸手接了那小妾,我会去丢个铜钱看一看。” “丢铜钱做什么?”燕九少爷问。 “正面代表丈夫,反面代表小妾,丢个铜钱,哪一面朝上,就杀掉哪一个。”燕七的语气就像在说“哪一个包子大就吃掉哪一个”一般,末了还补了一句,“如果铜钱立住,就两个一起杀。” “……”燕九少爷丢下手中的书,起身向着这厢走过来,“你太凶残了,我为我将来的姐夫表示由衷的同情。然而杀了他们你也要偿命,并不划算。” “我做得隐蔽点就是了。”燕七道。 “怎么隐蔽?”燕九少爷问。 “杀了他们之后我就隐蔽起来。”燕七道。 “……” 被燕七逗了两句,燕九少爷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坐到炕桌的另一边,从身后的乌漆戗金腊梅纹炕头柜里取出个黑漆螺钿圆盒来,把盒子往炕桌上一放,用下巴示意他姐:“打开。” 燕七把盒盖揭开,见里面黄澄澄圆溜溜地码着一盒子小点心,奶蛋香扑鼻而来,燕七的一只手就伸了进去:“蛋奶甘露酥?你还藏着这个。” 燕九少爷支起下巴:“其实你最爱吃的不仅仅是松子吧。” “好吧,其实没有什么不是我最爱吃的。”燕七已经开吃了。 燕九少爷就有种投喂家养宠物成功的即视感。 补充了几块饭后点心,燕九少爷看着他姐起身,盖上盒盖,抱在手里,然后就要往外走,这是连吃带拿,如此地理直气壮。 “虽然拦不住,”他姐迈出房门之前转回头来对他说,“但总可以给娘去个信提前招呼一下,信到的总比人快。” 燕九少爷也有这样的打算,送了他姐出门后就坐到了书案前铺纸蘸墨,然而提着笔盯了纸半晌,落下去的却只有三个字:宋秋盈。 宋秋盈,是燕三太太的闺名。 燕七抱着食盒回到自己的院子,进屋也坐到了书案前,陈八落留了作业,无非也就是些抄抄写写的东西,用了半个时辰完成,燕七就又抽出张杏笺来,让烹云取了块泛着绿的墨过来磨,这墨是崔晞送她的,写出来的字也是墨绿色,衬着杏黄色的纸很是好看。 她也得给燕二太太去封信才是,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这种事,怎么也得她来帮着自家老妈分忧解难,虽然她对这事也没有什么经验。 写什么好呢?“老妈,你妯娌闲得蛋疼给你使坏,想要给我爸身边塞小妾呢,你小心着点啊,不行就直接弄死在边疆吧,反正那边地广人稀,弄死了直接往沙漠里一埋,多省事。” 燕七很想这么简单粗暴地写过去,可她这位便宜妈虽说是武将世家的闺女,但没学过武啊,空有一腔千里寻夫之勇,却没有信手杀人之胆……当然,这胆一般人都没有好吧。 燕七一直琢磨信的内容直到煮雨来催着洗漱就寝,最终还是决定直接找责任人说事——燕二老爷,她爹。她这个传说中的爹这么些年从来没有给她姐弟俩寄回来过只字片言,要说的话都由燕二太太在信中代劳了,而燕七姐弟俩也没有直接给他寄过信,想问的想说的也都只写在给燕二太太的信里,燕七觉得这个人有点像传统的古代家长,不苟言笑,刻板守制,与孩子之间总保持着不允逾越的距离感。 这是燕七写给他的第一封信,换了白纸黑墨,只有几个字:我不希望你纳妾。 简单粗暴,燕七觉得这还是最适合自己的风格。 第55章 天才 我们都是天才~ 好些人觉得燕三太太傻,就算你真的想给二房使坏,干嘛要当着二房俩孩子把话全说出来呢,这可不就让人家知道你的心思了么? 可燕三太太笑了:暗中使坏,那是因为手里的资本不够,手里有了充足的资本,就算是明着使坏,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第35节 燕三太太小宋氏,是燕老太太娘家侄女,燕老太太未出阁时就一手带着她,姑侄俩之间的关系比之亲母女也差不了多少,在这个家里,谁敢低看她半分? 再说老小宋氏的娘家,京都有名的豪商大户,燕大太太过门时是十里红妆没错,燕三太太的嫁妆却硬是比燕大太太多了六抬,论财力,燕三太太绝不输给两个妯娌。 身后有老太太做后盾,个人财大气粗,膝下又有儿子傍身,燕三太太手里的资本比谁都足,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嚣张?还暗中手脚,她至于的吗?什么内宅水深浮沉难定,她有船!什么勾心斗角背后捅刀,她有甲! 当然,再强再横的人也有不称意之事,我不称意了,大家就都甭想称意,有资本的人就是这么任性,大家都不痛快了我就痛快了,你又能奈我何? 所以燕三太太根本不介意二房俩孩子作何想法,她想怎么作就怎么作,想达到什么目的就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再说她还占着理儿啊,纳妾生子,开枝散叶,那都是为着燕家香火着想的啊,燕老太爷都不会反对的事,燕老太太就更是没有二话了。于是陪燕老太太聊了小半晚上之后,次日就听见老太太打发人去找人牙子,要采买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进府。 燕七姐弟精神都挺不错地照常上学去了,课间的时候武玥就和燕七陆藕聊起即将来临的清明节。今年的清明节比上巳节还要早上十来天,是游春的大好时节,骑马踏青,探古寻胜,游园赏花,喝酒游艺,古人也是很会玩儿的。 “到时候咱们骑马出城,去南门外看油菜花、放风筝去!”武玥兴致勃勃地道。 “年年都看,你也看不腻呀?”陆藕笑道,“你忘了去年清明,菜地旁边全是人,都是去看菜花的,结果踩坏了好些个田,去了也是看人的,哪里看得到花?” 燕七在旁边点头:“我家老太太说了,今年不去田里头看人。” “那……咱们骑马往远处走走?去人少的地儿。”武玥道。 燕七陆藕一起摇头:“家里人指定不让。” 是啊,她们才多大啊,肯让她们骑马就不错了,还得是小马,大马都不能放心,更别说骑着马往远处窜了,都是金娇玉贵的千金小姐,让拐子拐了去怎么办? “好无趣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武玥叹着气。 “长大就要出阁了,你很盼着长大么?”陆藕笑她。 “当然不!”武玥连忙辩白,“长大了就是为了嫁人么?我长大了就只想出外闯荡,驰骋江湖,行侠仗义!” “有理想。”燕七道。 “你呢小七,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武玥就问燕七。 “想回到小时候。”燕七道。 “……”聊天中止。 下午第三堂的选修课是手工,燕七苦逼兮兮地以一介胖女子之身独闯理科男云集的百艺馆。才跨进门,就见个穿着蝶翅蓝衫子、头上插一支青金石簪的人懒洋洋地从里头往外走,和燕七一对眼,不由笑了个明灿:“你才来。我还说到门口等着你呢。” “身体好点了么?怎么跑百艺馆来了。”燕七被崔晞的笑容晃得眼花,抬手遮在额上。 “前两天就来上学了,只是不方便去绣院那边找你,”崔晞也抬了抬手,见手缝里夹着一支白山茶,“送你的。” “你不去上课啊?”燕七接过茶花,随手别在腰间挂的荷包的络子上。 “我今年换选修课了,就学手工。”崔晞笑吟吟地看着燕七。 选修课只有每年开学的时候可以换,一但选定就不容许学年中途再换别的科目了,崔晞因从开学到现在一直在家养病,前两天才来上课,所以还可以改选修课的科目。 “怎么突然换了,之前学花道不是挺好的?”燕七就和他一起往课室里走。 “这不是你在学这科么,我来跟你做个伴。”崔晞道,“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花道,不过是为了凑学分打发时间罢了。” “也是,你手这么巧,学手工才正合适。”燕七道。 “无所谓了,学什么都行,左右都是在打发时间。”崔晞懒洋洋地道。 “但你和我不是一级啊,做不了伴。”燕七提醒他。 “我虽然高你两级,但手工课却是第一年学,当然是要和你同一个班。”崔晞抬起双臂兜在脑后,垂下眼笑着看走在旁边的燕七,他比燕七大两岁,足高了她一头还多,这么看着她,只能看着个梳着单螺髻的脑瓜顶,没有什么饰物,只插着一支雕成梅枝样式的青玉簪。 班上多了个新同学,大家并没有在意,认真地跟着那位邋遢先生学锯子的用法,然后每人被发了一块木料,要求用锯子锯出先生规定的形状。 还说不是木匠活。 燕七一手捉着小锯儿一手摁着木料在地上吭哧吭哧,崔晞蹲在旁边看着,先生巡视过来瞅见,也往旁边一蹲,然后歪着头问他:“你不动手?” “这些工具我都会用,没必要再练。”崔晞看都不看这先生一眼,只管盯着燕七的小胖手危危险险地在那里跟木料较劲。 “嗬,口气还挺大!来来来,你给我做个成品出来,不拘什么工具,做得好了我就允你不用再做这些基础练习!”邋遢先生随手从地上散乱扔着的乱七八糟的木料里抽出一块砖头大的丢给崔晞,然后拍拍屁股起身继续去巡视其他学生的练习情况去了。 “做个什么好?”崔晞在手里掂了掂那木料,“太硬,费劲,换个软的吧。” “随便做,还能难住你?”燕七起身去给他拿工具。 崔晞有一双极巧的手,譬如此前送给燕七的那只透光镜,就是他自己做的,他在制作机巧之物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而且还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倒不是说他有多痴迷这方面,他就是纯为了打发时间,凑巧做这些东西是最耗时最占心思的,勉强能不让他有太多的时候感到无聊,所以他也就愿意在这方面多些投入。 从小到大,崔晞自个儿动手制作的各种各样的物件儿足能盛两个大库房,而制作这些东西所用到的工具自也是早就用得熟得不能再熟,这会子先生出题考验他,当然是难不倒他,因而接过燕七递过来的工具,想都不想地就开始动手。 轮到燕七在旁边蹲着看,看崔晞动手做东西是件很享受的事,只因为这人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修长,灵巧,柔韧却不失力量,那小刀小锉锯子刨子在他手里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充满了灵气与韵律,别人用起这些工具来总难免有钝挫、吃力和犹豫感,而他用起来,完全就像刀切豆腐,流畅,通滑,一气呵成。 木屑纷飞间,一块方方正正的死木头正在崔晞的手里焕发出神奇的生命力,旁边原本在认真练习锯木块的学生们都被他熟练灵活的运刀手法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活,齐齐扭着头向着这边看。“沙沙沙”听来让人感到很舒服的声响伴着白皙修长的十指翻飞,木料在指间翻过来转过去,渐渐有了形态,由粗变细,有厚转薄,由生硬化为柔软流畅,由死到生,由躯壳到神魂兼具。 一朵仿佛正在盛开过程中的木制茶花出现在崔晞的手上,如果不是它本身的木质纹理提醒着众人这只是一块木头,只怕大家就真的要被这朵花蒙蔽了眼睛,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如同真花一般既薄又滑,手上一动,它的花瓣就跟着一颤,花瓣层层叠叠,微颤间就仿佛又绽开了一些,比刚才开得还要盛。 众人“哗”地一声惊叹起来,有人直呼“神乎其技”,有人夸说“鲁班在世”,有人连道“太腻害了”,还有人根本已是目瞪口呆惊在当场。 “不错。”邋遢先生在旁边看见,夸了一句,在崔晞脸上盯着看了看,“你可以不必在初级班待着了,直接去隔壁高级班上课吧。” “我就想在初级班待着。”崔晞道,“反正都是你教,在哪儿待着不一样?” “哦,也是,那你就还在这个班吧。”邋遢先生也不讲究,轰着看热闹的学生们各归各位继续做自己的练习,“但是你也不能跟这儿混日子,”转回头来又和崔晞道,“年末要交出一件能应用于生活亦或战场上的新成品来,否则手工课的学分,你一分也甭想赚到。” “哦。”崔晞不以为意地应了,反正他闲着也是无聊。 “真嫉妒啊,天才什么的。”燕七在旁边锯她的木头,边锯边道。 崔晞笑起来,拿过工具匣里的油彩和笔,给那朵木山茶上色,“你也挺天才的,能遇到我这个天才。” “也是,难怪都说人以群分来着,我们是天才群。”燕七道。 “可不。”崔晞道。 “天才你好。”燕七。 “天才你辛苦了。”崔晞。 旁边的同学:(=_=||)……蛇精病的世界我们不懂。 下课钟响的时候,崔晞木茶花上的薄漆也干得差不多了,红白相间的颜色,明暗相宜,看上去与真花毫无二致。崔晞顺手将花插在燕七的发髻上,并将她头上那支簪子取下来递到她手里。 “只能戴一下子,马上就得摘。”燕七道,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哦,对了,你得去参加骑射社是吧。”崔晞始终不能将燕七这小胖身段儿和骑马射箭的活动联系起来。 “……你没有连参加的社团也改了吧?”燕七问他。 “傻啊,我就是改了也进不了骑射社。”崔晞道。 哦对,新生几百人里才挑了十个入社,骑射社的入社选拔那么严苛,崔晞这样的体质就甭想了,这位在屋里好端端坐着都能晕倒来着。 “不过我倒是想去看看你训练的样子。”崔晞笑道。 “不要了吧,累成狗的样子好看么?”燕七看了眼百药庐的方向,“还是好好参加你的医药社吧,新来的医师挺不错的,让他帮你弄几个养生的方子,先把身子养壮了。” “我又不用生孩子,养那么壮做什么。”崔晞歪头看着燕七,“说好你也报医药社的,怎么又跑骑射社去了?” “被先生逼的。”燕七道。 “哦?为什么逼你?” “大概……因为我也是个天才?” …… 骑射社的训练最近开始紧起来,盖因清明节后的第一天,就是全京骑射大赛的预选赛。 与蹴鞠和马球这样的竞技不同,蹴鞠马球一局比赛的时间更长,观赏性更高,因而赛制采取的是联赛形式,即主客场打轮回赛,京城一共有四个区: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同本区内每一个队都打过主客两场之后,凭总积分决定名次,然而这只是整个赛季的“常规赛”,在常规赛过后,分属四个大区的学校战队各按积分排出前四名,合共十六支战队,再进行“季后赛”的比赛,季后赛采取抽签对阵的方式,主客场捉对厮杀,每一轮淘汰一半战队,最终决出全年真正的冠军。 但骑射这样的赛时短暂、变化不多、多靠个人能力的竞技项目就不能采取这样的赛制了,因为所有的参赛队都得赛一样的项目吧?同样的项目每个队赛一遍,你不嫌烦观众都烦了啊,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譬如骑射了,舞蹈了,歌唱了,乐器了这类反复比赛并没有太多意义的项目,则采用另外一种赛制,亦即最简单粗暴的层层淘汰直至决出最终胜者的方式。 锦绣书院第一轮的对手由抽签决定,主持抽签仪式的是京中的“骑射协会”,官名是“骑射弘学会”,由朝廷指派专门的人负责管理经营,旨在将骑射这门艺术发扬光大,普及全国。 骑射大赛就是由骑射弘学会主持并安排的,学期初想要参赛的书院就得去报名,到了抽签的日子,所有批准参赛的书院派负责人去会署参加抽签,每进行完一轮就要去抽一回,并且在比赛前一个时辰将参赛人员名单交到协会派下来负责主持比赛的裁判手里,赛前一个时辰之内,不允许再更换参赛人员,除非有特别情况,比如名单中的队员全体因突发事件不能参赛,那样的话经过核实后才允许临时增添新的人员参赛。 其它的社团则根据本项目的特征也有相应的赛制和主管它们的官方协会,从这一点上来说,当朝对于文体方面的促进和发展实在是已经到了不啻现代的高度。 总而言之,随着抽签结果而浮出水面的第一轮对手的到来,锦绣书院骑射社,进入了紧张又兴奋的赛前准备期。 第56章 借势 因势而谋,应势而动,借势而为。…… 燕七在次日下午的社团训练前才见到近三天没见着面的元昶,“被我姐叫进宫里训了一顿,”元昶脸上恼意未消,“姓麻的老头子太多事,还想往我姐夫面前闹,我看他是不想寿终正寝了!害我被关在家里禁了两天足,要不是怕耽误我功课,今日我娘还不肯放我出来呢。” “出来就好。”燕七喘着道——这位正腿上坠着俩沙袋绕圈跑步呢。 元昶在旁边轻轻松松地跟着,脚上还颠着球,这球就像有磁力一般,任凭他怎么踢都脱不开他的掌控。 “哼,不过也合该麻家倒霉,”元昶脸上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麻老头弟弟家的一个儿媳,暗中给人放高利贷,本来做的神鬼不觉,这两天不知被谁给挖出来了,听说涉及的数目还不小,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麻强他爹也脱不开干系,这会子正焦头烂额,连麻强都被书院勒令在家等着刑部调查后的最终结果,倘若也与他父亲相关,书院是不会容留家族有污点的学生就读的,早晚得强制他退学!哼哼,早知如此我下手就再狠些,省得以后想揍他都摸不着人!” 燕七没什么反应,却不知距此不远的德馨堂副山长办公署里,副山长正在那里慨叹:至于的吗这?丁点大的小事,就要毁了麻家一家子的前途,狠哪!太特么狠了!虽然放高利贷确实是触犯我朝刑律吧……但你这……至于的吗?这真是惹谁也不要去惹蛇精病啊! 晚上一回到家,燕九少爷就被燕老太爷叫去了外书房考问功课,老爷子对这个孙子的教育培养不可谓不用心。爷孙俩要在外书房用饭,燕七就自己在坐夏居吃,第一道菜刚上桌,就有人跟着香味儿迈进了门。 “都有什么菜?”燕子恪进屋就把外头的石青大氅脱了丢在临窗的炕上,凑过来往桌上瞧,一副饿坏了的样子。 “樱桃鲥鱼配鲜笋火腿片。”燕七让煮雨打水给燕子恪洗手,让烹云告诉小厨房再添一双碗筷来,“还有麻酥鸡,香菇春笋烧扁豆和雪花豆腐。” “雪花豆腐?什么做的?”她大伯一厢洗手一厢一如既往地像个好奇宝宝般什么都要问。 “说是用磨成后尚未用卤水点的豆腐,和笋丁、小芥菜丁一起入锅炒。”他侄女对食物的钻研精神也很强。 “这是把卖笋的打死了么,四个菜,三个里面有笋。”燕子恪擦净手,坐到桌边和燕七一起等后面的三个菜。 “这不春笋刚上吗,多尝尝鲜呗。”燕七倒是无所谓,把筷子递给她大伯。 “小九呢?” “老太爷叫去了。” “今天累不累?” “还好。” “在骑射社里都练什么了?” “吧啦吧啦吧啦。” “清明过后就是骑射大赛了吧,有你么?” “没。” “怎么,社里还有比你箭法好的?” 第36节 “人外有人啊。” “清明想去哪里玩?” “和武玥陆藕约了去城郊野餐放风筝。” “年年这么着,不腻?” “大家都这样啊。” “今年换换怎么样?” “换成啥?” “过两日拿回来给你。” “好啊。不爱吃雪花豆腐吗?” “难吃。” “拿过来放我这儿,你吃麻酥鸡吧,这个香。” “……”好像听见什么奇怪的词了。 “……”不是故意的,真的。 燕九少爷从老太爷的外书房回来时燕子恪同志已经吃饱喝足拍屁股回长房院子去了,反正那位到二房来混吃混喝实属常事,也没人因此诧异,燕九少爷也没多问,只管去了第四进他姐的房里。 他姐正趴在书案前写家庭作业,凑过去看了看,字写的倒是有些长进了,刀头燕尾的,可惜力道太足,失了女孩子应有的温软。 “有事?”燕七抬头看他。 “没有。”燕九少爷道。 “哦。”燕七重新低头继续抄课文。 燕九少爷就在旁边坐下,燕七半晌没听见他那里的动静,不由再次抬起头来看他,见他就只是那样坐着,清澈的瞳子里流潋着烛火的光。 “怎么了,有话要说?”燕七放下笔,偏过身来望住他。 “并没有,”燕九少爷笑了笑,语速慢慢的,动作也慢慢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撩拨烛台上的火焰,“只是发觉,祖父的毛病儿又严重了几分。” “什么毛病?”燕七乎拉开他在火焰里穿来穿去的手指。 燕九少爷慢慢地勾起唇角:“强迫症。忘了?你告诉我的这个词,强迫症,祖父那奇怪的习惯,强迫症。” 燕老太爷有强迫症,这毛病熟悉他的人都了解,这名词及病理却只有燕七及燕九少爷知道得更多一些。老爷子这病具体体现在哪儿呢?就比如他四个儿子所住的院子吧,都是坐北朝南,但必须东两座、西两座地沿着府院中线对称分布,院名也必须得相应,长房的院子叫抱春居,二房的院子叫坐夏居,三房就叫了个怀秋居,四房叫枕冬居,春夏秋冬都得占全,这才算满意了。 以及燕老太爷的日常用物,必须得是成套的,管你是七个还是八个,反正得是一整套,而且不能有破损,比如一套七个杯子的茶具,倘若其中一个杯子的杯底弄掉了一丁点儿瓷,整套杯子老太爷都不会再用,甚至看都不愿看一眼,哪怕这套杯子价值不斐。 还有他屋里的地砖,必须是严丝合缝,横平竖直,那砖与砖之间的中缝哪怕只有一点点不直,老太爷那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不自在。屋中的一应家具摆设,那也必须是各在各位,不允许摆歪了放斜了,多一块少一角。 而且老太爷其实对“成双”和“对称”这种事是有些执念的,日常用物能配套成双的就绝不用单件,房屋布局及内部摆设能对称的就绝不高低错落,虽然这种心理问题还没有到零容忍的令人发指的程度,但也绝对属于精标准、高要求的阶段了。 有这种心理问题的人,你不能刺激他,越刺激状况就越严重,会导致他矫枉过正,甚至变本加厉。因此燕家上下平时在老太爷面前都是十分注意的,老太爷自个儿也知道自己这毛病有点过分,因而也很注意开导自己,尽量不去注意那些细节,每日写写画画种花养鸟地争取培养出自己豁达闲放的心境。 效果其实挺不错的,怎么这会子又严重了? 燕九少爷没多说,燕七也没多问,姐弟俩该干嘛干嘛,照常洗漱睡觉各做各梦。 金曜日星期五,又是请安日。长房母子到得最早,燕七燕九也不算迟,来得最晚的却是燕三太太,灰败着一张脸,像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一般,燕七瞅见跟在她身后的赵姨娘和燕八姑娘心情也都不怎么好。 燕老太太看了燕三太太一眼,没有吱声,这就有点反常了,平日里燕三太太要是这样一副样子,燕老太太势必要细细问来,亲切关心一番,在燕大太太面前做足婆贤媳孝的戏,今儿这是怎么了?不想拿最佳女主女配奖啦? 一向做为看戏者身份的燕大太太今天无戏可看,垂着眸子端了茶盅喝早茶,几个少爷沉默寡言,燕二姑娘面无表情,燕五姑娘似是在强压着什么怒气,但终究还是忍着没有如往常般发作出来,庶出的燕三少爷和燕六姑娘更是将存在感降至最低,搞得整间屋里气压一时低到让人透不过气来。 什么情况。 早上如厕的方式不对?怎么一觉起来人人都臭着一张脸。 燕七看了看身旁的燕九少爷,燕九少爷老神在在地也在那里喝着早茶。 这古怪难熬的气氛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被燕老太太打破,沉着声道:“一个个的都什么样子?这么多年的女训女德都白学了?爷们儿纳个妾,添香旺火的好事,还塌了你们的天了?!自小十出世之后,咱们燕家也有好些年没有再增人丁,你们看看武家,只小十他们这一辈儿的就四十多个孩子,那是怎样的发达兴旺?!你们老太爷从燕氏一族里分宗出来,千辛万苦教大了他们兄弟四个,还不就是指着能给咱们这一支争口气?这样的人丁单薄,走到哪里能硬得起腰杆子来?家里无人矮半截,手足多了在外头办事才有底气有帮衬,没个帮衬,独木难支,你们这是想要燕家好呢还是只为着自个儿心里痛快?” “可是祖母,”燕五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娘生了我们兄妹四个,这已经是给咱们燕家开枝散叶了,再说还有三哥和六妹,长房六个孩子,并不少——” “小五!”燕二姑娘冷喝一声打断了燕五姑娘后面的话,“你还没睡醒么?糊里糊涂的,长辈在这里说事,不要乱插口!金缎银绢,扶你们姑娘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再来。” 金缎银绢是燕五姑娘的贴身丫头,闻言连忙过去扶自家主子,燕五姑娘憋屈得不行,然而还是住了口不敢再说,气鼓鼓地往屋外走去。 “梦姐儿这孩子胡说八道惯了,娘莫要理会她,”燕大太太终于开口了,微笑着向燕老太太道,“娘说得对,身为燕家媳妇,自是事事要为燕家出力经心,媳妇已经让人把杨姨娘居处旁边的空院子打扫出来了,待那孩子开了脸儿,就让她住进去,日常也能和杨姨娘做个伴,月例份子先比照着杨姨娘的次上一等,倘若明年能给老爷生下一儿半女,再给她添补。” 卧槽卧槽卧槽,怎么燕子恪也要纳妾了?燕七没料到还有这样的神转折。 “你呢?”燕老太太板着脸问向仍然一脸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燕三太太。 燕三太太咬了半天牙,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连坐在旁边的燕十少爷都听见了,不由好奇地看着他娘问:“娘你偷吃什么哪?我也要吃!” 燕九少爷忽然“呵”地一声笑出来,招手冲着燕十少爷道:“过来,我这儿有好吃的。” “九哥九哥,什么好吃的?”还不到六岁的燕十少爷天真烂漫地跑过来,一下子扑进燕九少爷的怀里,完全体会不到他亲娘此刻恨不能吃掉天下所有女人的愤恨心情。 “我……”燕三太太干涩开口,“我也让人去扫……” 卧槽卧槽卧槽,什么情况,燕三老爷也要纳妾?这还带团购的啊。 “总算你们还识得大体,”燕老太太神色略和缓了几分,“毕竟还年轻,平日多调理身子,总要再给他们几个多添些弟弟妹妹才是好的,让咱们府里也热闹热闹。” 燕七直到上了去学校的马车还没有反应过来今早这一出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看燕小九,那货眼一闭就进入到补眠模式,一如既往地冰清玉洁孤高离尘,再看看煮雨,这丫头正忽闪着黑溜溜的眼睛在旁待命呢,随时做好了回府后搜集第一手八卦的准备。 绝壁是御前第一得用狗仔。 当日放学到家后,燕七就得到了更新更细节的消息,原来今儿早那一出是源自燕老太爷的发话,老手一挥,给自己四个儿子一人配了个妾,公平公正公开,不偏不倚不向。 煮雨神通广大地在燕七晚上就寝前打听到了前因后果,窗户一关蹲到燕七床边,压低着声音展开汇报:“前儿老太太从人牙子那里不是采买了四个漂亮女孩子进府么?原说是挑两个送到边疆去伺候二老爷,只和老太爷支会了一声,老太爷本未在意,后来不知怎么了,昨晚心急火撩的就去和老太太说:‘既是挑了四个,送走两个算是什么?不若一房一个,正好齐,老大媳妇十来年没动静了,早就该添上一房,老二到底是在外头打仗的,不宜多耽于女色,再添一房足矣,老三膝下儿女单薄,最是该添,老四那小子成日不着家,在外头胡天海地,给他房里放个人,也好让他收收心——一房一个,好事成套。’老太太就应了,今儿白天让那三个收拾了往各房去,先做通房,开了脸儿就抬成姨娘,给二老爷的那个也拿了行李派人往边关送去了……” 燕七心道这是谁把老太爷刺激得不轻啊,听说过杯子四个成套的,没听说小妾也要四个成套,请善待身边的每一个强迫症好吗。 “前前后后只有小九爷进过老太爷的外书房,”一枝对着亭子里闲坐喝茶数月亮的那位低声禀着,“带了一套四只杯子的茶具进去,说是茶道课上新学了两手,结果失手打碎了一只……拿了花中四君子的画请老太爷指点,又不小心将其中一幅画了菊的撕破了纸……又说起给他同窗送的生辰礼,送了四条金鱼,其中三条龙睛,一条鹤顶红,鹤顶红起名叫做‘春阳’,龙睛一叫‘夏花’,一叫‘秋树’,一叫‘百里芳’……最后说到那同窗回赠了他四只会唱曲儿的画眉鸟儿,先问了老太爷要不要,老太爷说不要,小九爷又请教老太爷这四只鸟儿是给长房三只、三房一只好呢,还是怎么分的好。老太爷便说自是一房一只最好,小九爷想了想道:‘也是,一房一只,均分了看着才舒坦’……末了只随意地提了一句:‘过来时看见祖母买了四个丫头进府’……” 亭子里那位笑起来:“因势而谋,应势而动,借势而为。呵呵,后生可畏。” 第57章 游春 遇风尘之会,必有凌云之志! 燕三太太想把别人推炕里,结果绊在石头上崴了脚,自己也一并摔进坑弄了个头破血流,这口气咽不下吐不出,憋得在屋里关起门来直干哕。 她不是有娘家姑姑仗势、有百来台的嫁妆巨资吗? 跟别人面前或许有用,可在燕家最大boss燕老太爷面前,屁也不顶。 燕老太爷就是燕府最大的势,只看你会不会借了。 燕三老爷近期住在书院里辅导今年即将参加秋闱的学生,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一时半会儿受用不了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通房丫头,燕四老爷倒是听说夸了自己得的那丫头一声漂亮,然后转手拿去当彩头跟人打赌,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那丫头就被他输到别人手里去了。 燕子恪更神经,当晚就去了那通房屋里坐着,聊了大半晚上的天儿,得知这姑娘是五六岁上从南方那边被人贩子拐卖过来的,凭着她记忆中的零星线索,燕子恪竟将姑娘父母的住址给找到了,派人专门不远千里将姑娘全须全尾儿地送回去与家人团聚,做成了好事一桩,长房人人欢喜,燕老太太也无话可说,总不能不让人合家团圆,非得留下给儿子做妾吧? 这都是后话了,眼下清明节的前一天,燕七收到了来自边疆的她那位便宜老爹的有史以来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信上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特么这叫一个惜字如金。 清明节一早,一大家子祭完祖,老老少少神清气爽地就要出门游春,除了还在为着那个通房气得吐血的燕三太太,推说身体不适不想出门,众人心知肚明,也不多劝,齐齐穿了燕大太太自出荷包为大家新做的春衫出得门来,愿骑马的骑马,愿坐车的坐车,呼朋唤友,前簇后拥,高高兴兴地各自寻乐去了。 燕七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大伯。 这位之前说送她新玩意儿来着。 说野餐放风筝年年玩,太腻来着。 然后他就给她带来了新玩意儿。 他给她买了一只鹰。 别人放风筝她放鹰。 “这东西不会自己飞走吧。”燕七戴上护臂,让这鹰抓在上头。 “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她大伯用诗告诉她。 “那怎么办?”燕七哪知道怎么喂鹰啊。 “飞就飞了,图一乐耳。”大伯又神经了。 一只鹰能合十五两银、4500元人民币呢,就为了放飞它一回看个乐呵,四千五百块就这一下子的事,咻地一声飞没了,这是有多败家。 “真行?”燕七看这鹰的面相,真不像甘附于人的。 “有何不好?”她大伯伸手拍在她头上,“鹰性最野,遇风尘之会,必有凌云之志,人是永远留不住它的,与其困它到死,不若待它想要之时任它离去,成全它一个海阔天空,不也是快事一桩?” “好啊。它叫什么名字?” “张婶。” “…………………………” ——所以她待会儿要放飞一个张婶吗?! 燕七胳膊上架着张婶上了马车,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单独骑马外出的,只能坐马车,而且必须、至少得带足八名小厮四名丫鬟和四个粗壮婆子。 从柳长街出来,浓浓的游春气氛就扑车而来,大街小巷车马流动、游人骈集,或华服彩衣,或麻衫布履,或彩车招摇,或轻骑简从,年长的,年轻的,笑闹的,吼叫的,或勾肩搭背,或牵手挽臂,或戏谑调笑,或眉来眼去,仿佛憋了一冬的精力,在这一日里都尽情释放了出来。 出外游玩,是古人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而一年好景在于春,日暖花开,天纵地宽,气候宜人,心情舒畅,在家窝着干嘛?睡你麻痹起来嗨啊! 这个季节最宜游山玩水骑马散步、游戏玩乐野炊求偶,因而京中内外凡佳景胜地处皆被游人占据,处处都是鲜衣彩车,生机勃勃。 燕七和武玥陆藕约了去京城东南向的千秋湖畔玩,湖边有柳有花还有大片的草坪,观观鱼野野炊,放放风筝看看景,也是挺惬意的事。 “哇!一只鹰!太俊了!太酷了!”武玥第一眼先瞅见燕七胳膊上的鹰,招呼都顾不得打就奔了过来,嘴里叫着从燕七那里耳闻目染来的现代词汇。 “快接过去,胳膊举了一路都快累抽筋了。”燕七道。 “天哪,你从哪里弄到的呀?太厉害啦!”武玥小心翼翼地把鹰转移到自己胳膊上,左瞧右瞧地只是看个不够。 “我大伯弄来的。”燕七活动着胳膊冲着紧随其后到来的陆藕打着招呼,却见陆藕的马车上还跟下来一个姑娘,是她的庶姐,就是陆老爷最宠爱的那位姨娘所出的女儿,叫陆莲。 只名字便能分出高下来,一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个是深陷泥中难见天日的藕。 陆莲笑着向燕七点头,燕七就也招呼了她一下,武玥早在旁边看见,却只作未见,一味地逗弄着那鹰。 “这鹰好吓人。”陆莲跟着陆藕走过来,皱眉浮上一层厌恶,她同她的生母一样,都不喜欢带毛的动物。 “把你吓着了?”武玥觑眼儿看她。 第37节 陆莲十分肯定地点头。 “你知道吗,鹰是蛇鼠的天敌,鹰在高高的天上飞,地上的蛇和鼠见了便会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任凭鹰飞下来啄食,你说,这鹰厉不厉害?”武玥道。 陆莲脸色就是一变,这么明显的讽刺她要听不出来还怎么在陆府里混得风生水起?转而却笑了,道:“难怪人都说蛇鼠一窝,见天儿凑在一堆,想来也是因为蛇眉鼠目相互看对了眼,凑成堆商量着怎么将鹰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好嘛,连燕七一并骂进来了,刚才她不也掌上弄鹰来着。 武玥听得火大,愤起便欲反讥,被燕七胳膊一抬挡住了视线,见正指着千秋湖不远的岸上道:“瞧,有人在放鸭子。” 武玥下意识地转头往那厢看,果见一群同来此处游玩的千金正嘻嘻哈哈地赶着一群鸭子往湖里去,转回头来还要继续攻击陆莲,又听陆藕笑道:“她们倒是会玩儿,不像咱们,来来去去就只会吃吃喝喝放放风筝。”说着还给武玥打了个眼色。 武玥强自按下满腹火气,扭头带着鹰到一边玩去了,燕七便和陆藕指挥着自家小厮丫头将马车上带的东西搬下来,连同武玥带来的那一份一起铺排在一株大柳树下的草坪上,见每人各带了一条两张双人床大的厚毯子,可供众人席地而坐,另还有小几,茶具,风炉,点心,各式果子等等,陆藕甚至还带了一只小香炉来,置在毯子一角,放了两块香饼进去。 “好闻,这什么香?”燕七问。 “这香叫做‘春消息’,用丁香、茴香、甘松、零陵香和麝香合成的,闻着怎么样?”陆藕笑道。 “应景儿,清雅芬芳。你自个儿配的?”燕七道。 陆藕笑着点头,陆莲就在旁道:“我家六妹手是最巧的,前儿给爹绣的那条海水纹的腰带,听说足花了个把月的功夫?简直是精巧极了,可惜……若不是不小心上头落了香炉里的火星子烧了个洞,父亲怕是早就系上身了。” 陆藕低着头收拾香囊,没有吱声。 燕七就道:“我今天带了黄精果来,待会儿大家都尝尝鲜。” 陆莲白了她一眼: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好么,真是不知所谓! “黄精果,怎么做的?”武玥带着鹰过来,还故意让鹰头冲着陆莲那一边,陆莲皱着眉头走到远些的地方在毯子上坐下了。 五六七三个亲亲热热地坐成一团,围着小几喝茶聊天,燕七就道:“把黄精的根用水煮去苦味儿,捞到绢袋子里压出汁来澄清,再煮熬成稠膏,用炒黑的黄豆做粉,做成二寸大的饼,滋补得很,所以这东西还有另一个叫法,叫做‘仙人余粮’。” “它吃什么?”武玥指着胳膊上的鹰,这鹰正犯困呢,闭着眼对人不理不睬。 “羊肉,早上已经喂过它了,这会子不用再喂,喂饱了这货就飞了。”燕七道。 “这货。”武玥叽叽咯咯地笑燕七说话,招手让小厮过来把鹰接过去,不能总这么举着它,就暂先放到旁边燕七带来的架子上。“我看到那边架起来四座秋千,一会儿我们过去荡。” “那四架秋千是供人比试用的,”陆莲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需得添彩头才许上去荡。” “你觉得我们掏不起彩头?”武玥不悦地瞪着她。 “那倒不是,我是怕出危险,”陆莲笑道,“你们都还小,身上也没把子力气,抓不住绳索,万一脱了手,那可怎么得了,还是莫要去了,就坐在这儿看看天赏赏湖,不也挺好?” 不算高明的激将法,可武玥却偏就吃这一套。 “嗬,我没力气?你要不要来试试看我到底有没有力气?!”武玥最不能听别人说她这个,起身就要过去拉扯陆莲。 燕七陆藕一边一个伸手把她给拽下来,陆藕笑道:“家姐同你开玩笑还听不出来?先坐下,才来没一会儿,景还没赏呢就去玩?” 武玥早就对陆莲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子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哼道:“这景年年赏,早絮烦了,不若现在就去比秋千,就是不知陆姐姐敢不敢与我去比一回?” 陆莲却道:“我今日闹天癸,不宜剧烈动作,你若真想玩,那秋千旁边就是擂主,挑掉擂主你便是最强的一个,何须与我比?” “好,我便去试上一试,且看我赢了之后还有谁再说嘴!”武玥被触了爆点,眼看是怎么拦也拦不住了。 燕七远远地看了眼那边竖着的四座红柱彩绳的高大秋千架,这玩意儿当成娱乐还好,要是做为竞技来耍,是有相当的危险的,武玥再怎么矫健,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真要不小心失手飞了出去,怕是最轻也得落个骨折,这种具有危险性的游戏,务必得有懂武的人在旁边陪护才好使得。 再看武玥带来的家下,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早早就穿了半臂短褐,露出肌肉结实粗筋暴起的胳膊,看样子都是练家子——那是当然的,武将家里的家丁怎能不会功夫,这么看来多少还能让人放心些。 武玥想出这口恶气,身为好姐妹的燕七自是要力撑才是,因而也未阻拦,只跟着起身,看向陆莲:“既是玩乐,当然也得有彩头才有意思。陆家姐姐不便亲身参与,就添些彩头来吧,总不好给我们推荐了好游戏,自己却置身事外,那多无趣,显得我们不肯与姐姐好生相与似的,届时再去贵府做客,还怎么好意思向伯父伯母请安。” 陆莲心道便是添些彩头又能有多少钱?她荷包里的零花比陆藕还多呢,难道还怕了她们三个小丫头片子?这小胖子也是好笑,以为拿这话挤兑了她就能让她知难而退,真真是天真。 因而笑道:“好啊,你说吧,要怎么设这彩头?” 燕七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用钱赌也没意思,不若简单点,我们挑赢了那擂主就算我们赢,我们挑不过就算你赢,谁输了谁就坐回自家马车里,一天不许出来,怎么样?” 这是嫌陆莲烦了,要把她关进马车里呢。武玥不由想笑,拼命忍住,精神头更足了。 没等陆莲答话,燕七又一指陆藕:“小藕不许参与,万一她向着自家姐妹,我们可没处说理去。” 陆莲心道这小胖子倒会说话,什么向着自家姐妹,陆藕只会向着你们,你这是怕我若输了会记恨在她身上吧! 当下就爽快应了,四人起身往秋千架那边去,留了几个家下看着东西,其余下人都在身后跟着,此刻那秋千架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多是些彩衣翩翩的年轻姑娘,正仰着头说说笑笑地看着场中正荡着秋千的两个人,那两人也是女孩子,身上彩衣随着秋千的起落飞舞张扬着,像是两只蝴蝶,在蓝天碧草与湖光间流连蹁跹,美景美人,美不胜收。 武玥挤进场中,四下张望了一圈,而后提声问道:“敢问哪一位是秋千擂主?在下武鸣阳,前来挑战!” 众人视线刷地从荡秋千的姑娘身上落向了武玥,先是一阵惊噫,待看清了武玥形貌时却又是一片哄笑:这么点个小丫头跑来挑战擂主,还真是可爱啊。 年纪小怎么啦,武玥一向不怕比她大的孩子。正对众人视若无睹地四下寻找擂主时,就听见有人笑着道了一句:“我就是擂主。” 循声看过去,武玥和燕七心中齐道一声卧槽:陆莲那个碧池,定然早就知道擂主是谁了,难怪对这赌注应得那么痛快! 第58章 秋千 一个大写的碧池。 这位擂主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人长得漂亮,身段儿也好,苗条轻盈,浑身上下充满着青春活力,这位姑娘京中官眷圈子中许多人都认得,她不是官眷,但名气很大,原本是街头靠卖艺为生的杂耍班子成员,艺名“玉蝶飞”,因为人长得漂亮,技能点高,渐渐在坊巷间有了名气,后来官家圈子里家常宴请也开始请她去演艺助兴,几回下来名气更加高涨,终被礼亲王一眼看上,买进王府当艺伎般养了起来,想是因为这姑娘活儿好(……),礼亲王对她是宠爱有加,竟不曾拘着她只在王府里待着,像这种游春踏青的时节,也会放她出来玩乐,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到目今为止还没有得到什么名分,以伎人身份有组织地出来玩,还是不违什么规矩的。 所谓有组织,当然就是指王府的伎人集体行事,说出去也是礼亲王的恩典,主子宽爱,许下人们游艺玩乐,外头人就会觉得你主子人好心善,这伙伎人们玩儿得越有声势,礼亲王的好名声就传得越开,这也算是一种双赢。 当然,前提是你可不能因此惹出什么麻烦祸端来,到时候礼亲王好名声没捞着,反而还会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所以这件双赢的事做不好也会变成一柄双刃剑。 所以玉蝶飞今儿就带着王府家伎跑到千秋湖边荡秋千来了,凭着一身卖艺练就的功底,一举拿下了擂主之称,果然惹来一大群人围观。 俗话说宰相门子三品官,这位玉蝶飞是亲王的宠伎,人又年轻漂亮,自然便养出了一股子傲气,因而尽管面对着一众官家千金也丝毫不见恭鄙,挺胸抬头地从众伎簇拥中走了出来。 武玥燕七当然也认识这位,从小到大也跟着家里的赴过不少宴请了,小孩子最喜欢看演杂耍、玩马戏,对这样的伎人比什么戏子名角印象可深刻多了,再加上玉蝶飞又有貌又有艺,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小孩子能不记得? 荡秋千这种娱乐项目,既能娱乐也能竞技,而因为多是女孩子们爱玩,所以竞技性并不算太高太难,常比的有两种,一是比高度,二是比花样。高度不用说,自是看谁把秋千荡得高谁就赢,花样方面细分就有很多种了,比如在高空的彩带上悬挂一串金黄色的铜铃,荡起秋千后看谁能碰响铜铃,碰到的次数越多,成绩越高,更有甚者还会比高空系彩带,谁能把手里的彩带系到更高的枝上、谁能系得更复杂更好,谁就算赢。 后面这一种比赛方式实属变态级别的了,通常不会有人比这个,但在玉蝶飞这里,完成最后一种简直毫无压力,人还能在秋千上拉一字马下腰外带翻跟头呢,你们千金小姐哪个行? 武玥当然也不行,她是有力气没错,但她没有人家那样的柔软灵巧与细致精确的技术,所以一看见玉蝶飞站出来说自己是擂主,武玥一下子就傻了眼。 小时候她还把玉蝶飞当过偶像来着。 陆莲在旁边抿着嘴笑:“十六娘遇到劲敌了呢。” 武玥虽然明白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但她那性子又岂是肯轻易就认输的,因而依旧抱拳向玉蝶飞道:“不知肯否赏面一战?” 玉蝶飞就是来出风头的,尤其喜欢踩着这些官家千金的脸出风头,谁教她们投了个好胎,天生就能享受这荣华富贵,凭什么她就得千辛万苦地讨生活求生存,最后还要以色事人做人家手心里的玩物?!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只要能给她一个出口恶气的机会,她可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好啊,要比什么?”玉蝶飞笑吟吟地问。 “简单点罢,就比荡高。”陆藕在旁边道。 武玥技术上肯定是比不过人家的,唯有不讲求太多技术的单纯比高度,或还能拼一拼。 “行。”玉蝶飞自信得很,因而也不多言,当下应了,众人见有好戏看,不由一阵起哄,就有人笑道:“既要比试,总得有个彩头,这位武小姐要赌什么?” 武玥褪下腕上笼着的一串珠链,展示给众人道:“蜜蜡手串,我若输了就把这个赠予擂主。” 蜜蜡是何等金贵的东西,武玥一向最喜欢这串手链,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戴,今儿就这么轻易地拿出来当了赌资。 陆莲忍不住挑起唇角暗笑武玥的鲁莽愚蠢,经不起几句话的撩拨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押了出来,怪不得是武将家出身,只会逞武夫之勇。 燕七却了解武玥的性子,明知有可能不敌对手,也要堂堂正正地比试,赌资轻重不是重点,重点是身为武者,永远要尊重对手,尊重对决。 玉蝶飞也在暗笑武玥的傻,但身为亲王府中伎人,自也不能因此跌了王府的份儿,反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镶了东珠的簪子,道:“这东珠的成色还算上等,应当是配得上这位小姐的蜜蜡手串,我就押这个罢。” 两人下定了赌注,众人连忙拉开场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几架秋千围起来,原本正在上头玩的两个姑娘也停了下来给这二位腾空位,远远的还不停地有得到了消息的人向着这厢涌过来。 你朝人民还真是专注看热闹一百年啊。 燕七只和正在做准备活动的武玥道了句“注意安全”,然后就站到一边去了,看了眼武玥带来的家下,不用别人叮嘱就已经站准了关键方位,随时以防他们的小主子失手好即时扑救,陆藕微蹙秀眉,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立到燕七的旁边,显然今儿这一出都是她那位庶姐搞出来的,真要令武玥不小心伤了碰了,陆藕哪里安得下心? “放心,”燕七就和她道,“我觉得阿玥未必会输。” “可对方是玉蝶飞……”陆藕闷声道。 “阿玥可是武将之女。”燕七道,“比高度,一得要力气,二得需身轻,阿玥比玉蝶飞轻,论灵活应变也绝不比她差,论力气就更没悬念了,欠缺的大概就是熟练和技术,但比赛时长有一炷香,阿玥适应一会儿,抓准了节奏,应当是没问题的。” 听燕七这么一分析,陆藕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不再多言,只管抿着嘴盯着已经上到秋千上的武玥。 “开始!”有人喝了一声,记时香已经点起,众人视线齐刷刷投向场中的两人。 武玥使力用脚一蹬地面,载着她的秋千慢悠悠荡起,然而因秋千的绳索是软的,武玥又太轻,晃晃荡荡的被卸去了不少力,一时间总有一种有劲儿没处使、使不对的无力感。而反观玉蝶飞,一开始就找对了感觉,十成的力十成用对了地方,蹬板借助这力很快便大幅度地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越荡越流畅,带着让人倍觉痛快的力度,划出美仑美奂的弧线,时而上天逐云,时而落地拂草,长长的石榴裙裙摆与腰间柔软的长绦在风里舒卷翻飞,比蝴蝶还要缤纷,比彩虹还要绚丽。 “真美!”围观群众中有人禁不住一叹,立时引起一片附和与叫好声。 再看武玥,动作明显被对比得笨拙吃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扯着绳索的手上,脚下的蹬板却显得虚浮无力,美观度上更是差了玉蝶飞一大截,引来好些人的嗤笑声。 燕七余光里瞥见陆藕的眼圈红了,只是强行忍着没有掉泪,再看另一边的陆莲,唇角上那碍眼的笑意一直挂在那里不减反增。 燕七抬头和秋千上的武玥道:“你不要在架子上乱动,正面向下掉的时候就蹲下,背身往下掉的时候把自己当成死人,正面向上攀的时候把自己当成鸟。” 旁边众人都听喷了,当成死人当成鸟,这都什么比喻。 比喻好不好吧,反正武玥是一听就懂,依言尝试了几个来回,果然觉得比方才好了许多,因为在架子上乱动的话,许多力就被分散卸掉了,而不管是蹲身还是扮死人,所使的力道都可以集中地作用在脚下的蹬板上,还能有效地减少体力消耗。 诚如燕七方才所说,武玥有力量,身体轻,一旦找准了节奏和感觉,做出来的效果不比玉蝶飞差,眼看着她的秋千越荡越高,甚至有赶超玉蝶飞之势,陆藕的杏眼儿也跟着瞪大了,陆莲嘴角的笑也消失掉了。 “我们要赢了呢。”燕七转过脸对陆莲说道。 只让你不再得意就行了吗?当然不行啊,还得故意气着你才让人更开心呢。 陆莲面无表情,至于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燕七没兴趣猜,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武玥在秋千架上逞英豪。其实对于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比赛,最好的方法就是简单粗暴,有时候不是说你经验丰富技术好就能赢得一切,好比做算术题,考你哪两个数的和等于十,明明加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你跟这儿整上四则混合运算外带代数函数n次元方程,你的方法的确高端,但在十以内的层面上,它用不着这么多的算法,小学生也许只会加减乘除,但这道题人一秒就能算出来,即便你也可以一秒算出来,大家在这一范围内能用到的算法都是一样的,无需要更多的技术,那就看谁的反应快了。 同理,秋千比试上单纯地拼高度,你会的花样多不顶用,大家比的是身轻,比的是力大。 碰巧武玥这两方面都占优势,而玉蝶飞也就是靠着对力度的掌握这点长处才能与武玥一较高低了。 眼看着武玥渐入佳境,越荡越高,众人的欢呼加油声也分做了两派,有挺武玥的有撑玉蝶飞的,情况越是胶着悬念就越大,观众的热情就越高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形势,忽见武玥的一只手一松,整个身子就被甩了出去,幸好另一只手死死抓着绳索,这才没有被甩飞,人却掉出了蹬板,全靠一只手拽着秋千绳才不致从高高的空中摔下来。 众人不由齐齐一声惊叫,慌得向后四散开来,生怕武玥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陆藕大惊失色,一行喊着武玥当心一行去找武玥带来的会武的家下赶紧救人。 那几个武家家丁自是反应更快,见状飞快地冲上前去,想等随着秋千下落的武玥兜住,却见武玥从绳子上挣扎着重新踩回蹬板,向下叫道:“不妨事!别过来!”而后双腿用力,还想重新将秋千荡回原状。 家丁们不敢上前也不敢离远,就立在秋千周围护着,众人经过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吓得不敢发声,只死死盯着武玥,生怕她再来上一回。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武玥刚才被打断的势头渐衰,想要重新荡起,只怕时间不够,然而就见武玥咬着牙关,硬是拼着命地用力,此时玉蝶飞的力气却耗了不少,远不比方才充沛,一时间竟似有要被武玥重新迎头赶上的趋势。 这下子众人的欢呼声又爆发出来,一边倒地为着武玥吆喝,武玥越荡越高,眼看那幅度几乎要与地面呈水平状,再一回起落之后竟比秋千上头的横架还像要高了一点,玉蝶飞也不甘示弱,拼着一把力气也向着那高度荡去,两个人势均力敌一时难分高低,众人欢呼声更是随着一浪高过一浪,架上架下两方的情绪渐渐达到至高点,却见武玥突地将脸一偏,身形又是一顿,秋千的走势因此而再度受到了阻碍。 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就听得“哎呦”一声有人痛呼,周围有几人循声望过去,却见是陆莲正捂着手呼痛,表情痛苦得很。这几人顾不上她,正要转回头去继续看武玥是怎么回事,便又听得燕七道:“陆姐姐好不小心,揽镜自照时怎么不拿稳些,看摔碎了不是?” 再看陆莲脚下,果然碎了一面掌心大的精致小巧的菱花小镜。 这样的小镜通常就是为了方便女孩子外出时随时取出来自视以保持外形美观的,一般都装在荷包里挂在腰间的绦上,为着取用方便。 陆莲面色难看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见好些人都正往这厢看,何况这镜子就碎在她脚下,想不承认也是不行,而手指上那火辣生疼的感觉更让她惊骇,她甚至连被什么打中了手指的都没看清,更别提打中她手指的东西是从哪里飞过来的,她现在手上就只有一个感觉:疼,又麻又疼,疼痛难忍。 第38节 一炷香已经耗尽,武玥终究还是没能超越玉蝶飞的高度败下阵来,而一跳下秋千她就大喝起来:“我输我认了,但究竟是谁拿镜子晃我眼?!”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还在笑话她:“别找借口啊,输了就是输了,输不起别挑战啊!” 但陆莲周围的人却都立刻明白了原委,不由一片哗然,齐齐转过头来盯住她,和旁人指道:“是她!她有镜子!瞧,不就在她脚下呢!” 陆莲脸色难看极了,如果不是被那东西打中了手,她这些动作做得是极隐蔽的,只要就手把镜子笼进袖里,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发现不了,可现在——可现在竟是被人赃俱获,百口莫辩了! 第59章 冷箭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鬼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武玥冲过来就要揪扯陆莲,被陆莲身边的丫头们拦住,陆藕也忙在旁边劝,毕竟一边是好朋友一边是陆家人,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陆莲强作镇定,十分不好意思地抱歉道:“对不住,我没想到这光正好晃着你了,我只是想照照眼睛,方才被风迷了,是我的错,没注意这镜子是能反到光的。” 这话认真计较起来当然是不成立的,她若照镜子,镜面冲着她脸,镜背冲着武玥的方向,又怎么可能把光反射到武玥的脸上,只有将镜面向着武玥才有可能找到反光的角度,那必然就是故意的了。 武玥正想指出陆莲这就是故意而为,却被陆藕在旁悄悄拽了一把拦住,毕竟这事没有当场抓住,她总会有巧辩之词的,两个大家闺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起来,一是不雅,二是这些人里还有好多的伎人,让这些人在旁看笑话,那就更丢脸了。 何况她们四个本来就是一起的,谁能想到她们这是在闹内讧?万一人家说她们输不起,故意使了这么个手段好赖掉赌注,她们要怎么解释?说她陆家姐妹面和心不和,说武玥受了撩拨才来比试秋千,说陆莲自个儿因不想输掉和武玥的赌注而暗中做手脚,宁可让武玥有失手跌下秋千之险也不能让她赢? 谁会信?谁会相信这么一个表面看上去清秀文静的小姑娘有这样狠毒的心思,为着个赌约就害别人有性命之虞? 燕七想的比武玥又更深一层:就算这事大家都信了,对武玥和陆藕又能有什么好处?因着陆莲的作为,大家会认为陆家孩子都心思不正,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谁敢与之相与?关键是陆莲这一手实在是太毒了,这是有可能弄出人命的行为,这么狠毒的人的姐妹,谁敢结交啊?谁将来敢娶进门啊?又因着此事出于武玥与陆莲的打赌,陆藕她爹那么宠陆莲母女,为着这事坏了陆莲的名声,她爹心里能痛快?不迁怒于陆藕就要迁怒于武玥,届时轻则父女离析,重则两家交恶,更恐怕还会阻止陆藕与武玥来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藕,以后她不管是在家里还是要谈婚论嫁,都将过得很艰辛。 燕七看了眼地上被自己丢出去的小石子,其实还是有点后悔,刚才应该直接打碎陆莲的门牙才对,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陆莲狠,一念之差给陆莲留了个未来,否则豁了牙的姑娘想高嫁怕是不可能的了,古人再牛逼也不至于能造出以假乱真的假牙来给她镶上。 “既是被人晃到眼,这一盘就算了,”玉蝶飞不愧是久混圈子的,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何况她又不稀罕那么个蜜蜡手串,王府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把礼亲王哄高兴了不是随口就能要到的事?“这位小姐实则有机会胜出的,不若我们就算平手好了,小姐若愿加赛一盘,我也必会奉陪。” 这么一来倒是显了个高风亮节,众人便有称赞她心胸宽、有风度以及礼亲王府出来的人果然不同一般的云云,武玥也不矫情,痛快地把自己的手串戴回腕上,拱手道:“家兄说过,武有武道,艺有艺德,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唯有德者当之。姑娘有此心胸,不论技艺高低,也足以服人,谢了。” 大家见武玥说得豪爽,便也为她叫起好来,玉蝶飞虽则未必当真就有那么好的心胸,但被武玥这么一夸,就也放开来,笑着回礼,转身带着同伴们往别处玩去了。 武玥刚才被陆藕一拽,也冷静了下来,知道陆藕夹在中间难做,就没再就此事揪着陆莲不依不饶,四个人走回方才铺了毯子的地方,武玥才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莲:“陆姐姐,方才的秋千比试我虽未输但也未赢,不知你我之间的赌注要怎么算呢?” 陆莲强自笑道:“都是怪我无意间办了错事,理当算我输,恰巧我也觉得身上有些不大舒服,不若就此乘了马车回府歇息,只请二位到时将六娘送回敝府才好。” 她当然不敢再在五六七身边待了,心思再毒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更何况还有个不知用什么东西打掉她小镜子的人没露面,这万一真要打瞎她一只眼,她就别活了。 目送陆莲灰溜溜地乘车离去,武玥这才一握拳头骂了一声:“恶妇!” 陆藕心情有些不大好,闷声道:“怪我,险些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她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也不至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跟你有什么关系,”武玥嗔怪地瞪她一眼,“她硬要跟着你来,你也没招不是?她这样的人,不管我们是不是你的朋友,都不会对着我们善良到哪里去。老七说过,好人可以有选择地表现他的好,坏人却是无选择地展现他的坏。心思歹毒的人是不可能只针对一个人坏的,任何她看不顺眼、妨碍到她的人,她都不会心慈手软。对不对?” 燕老七就在旁边道:“我比你还小几个月呢不要乱叫。” 陆藕笑得有些勉强,强打精神道:“说得是,我们不要被她败坏了兴致,不是要放鹰吗?趁着这会子天好,不若放起来看看,你瞧那边,风筝都飞了满天了。” 燕七知道陆藕担心什么,陆莲早早回去了,本是大好的游春的日子她却只能闷声回府,她那个生母能不替自己闺女报委屈?以那姨娘的得宠度,回去不定要怎么闹腾,陆莲先回了陆府,又不定怎么颠倒黑白地指摘陆藕的不是,陆老爷再是个偏听偏信的,待陆藕回府的时候,怕是将有什么难以意料的事会发生呢。 虽然同是一家人还不至于为着这事往伤筋动骨里弄,可是心里添堵一样让你过得不痛快不是?何况陆藕在家里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她那个性子软懦的母亲,母女连心,不为着自己也要为着亲妈考虑不是? 燕七望天轻出了口气。所以说纳妾究竟有什么好?小小的一点口角就让人费心费力殚精竭虑,再深的骨肉牵绊,也要被这样的事一桩桩磨淡磨没了。 “放鹰吧,”燕七说,“翅膀硬了它就能飞,所以一时被困于笼中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翅膀硬。” “拳头也要硬!”武玥道。 陆藕笑起来,将头一点:“嗯!此时此刻急也没用,我会好好地养硬我的翅膀。” 武玥一伸胳膊,左一搂燕七,右一揽陆藕,三个脑袋瓜碰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三人找了个开阔地,仰头一看,高高的天空里除了五颜六色的风筝之外竟也有两三只鹰在那里盘旋,放鹰本也是清明节里贵族子弟的一项游艺项目,只不过一是因着鹰不好调教,二来会训鹰的人委实不多,所以养得住鹰的人家也屈指可数。 “它有伴儿了!”武玥指着天上的鹰叫,“赶紧放它上去找朋友!” 燕七这也是第一次接触鹰这种生物,也不知道放它时需不需要走什么仪式,犹豫着看了看胳膊上的鹰,和它道:“那……你就飞吧?” 那鹰不理她,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什么。 燕七往上一甩胳膊,想把鹰扔起来,结果这鹰半展开翅膀一阵扑腾,抽了燕七好几个嘴巴子,然后又落回了她胳膊上。 武玥在旁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陆藕稍胆小些,站得稍远也在那里笑。 燕七头疼脸也疼,正想着来个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把这货轰出去,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还是我的龙虎将军飞得更高!你的黑魔王看着可快不行了!” 这话倒不是对着燕七她们说的,循声看过去,见那厢正有几个年轻男子仰着头看天,其中几位胳膊上也带着护臂,显见天上飞的那几只鹰就是他们放的。 燕七看了看自己的鹰,觉得张婶太腼腆了。 又甩了几回胳膊,张婶好像终于明白了燕七的意图,展开翅膀扑啦啦地飞了,越飞越高越飞越小,武玥拍着手又跳又笑,那边几个男子也发现了新鹰的加入,不由纷纷问是谁的,一边问一边盯着那鹰看,且看它能飞多高。 武玥开心得不得了,问燕七:“这鹰真棒,眼看着就超过他们那个什么黑魔王和龙虎将军了!你大伯可真会挑东西!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张婶。” “…………………………” 张婶在高高的天空里盘旋,不知怎么好像惹到了另两只鹰,其中一只就飞上去与它纠缠起来,俩鹰对着伸爪,四爪豁地就扣在了一起,翅膀扇着助力,竟就这么着在高高的天空里旋转了起来。 麻痹,张婶和龙虎将军打起来了。 燕七以前没少见过鹰打架,就是这样,手拉手跟跳华尔兹似的,有时候顾不上飞,就从高空越掉越低,眼下这二位也是,让人不由揪着一把心。 “谁家的鹰啊?谁家的?!”那边的男人们大呼小叫四下寻找。 燕七早把护臂藏到衣袖下面去了。 “张婶加油!张婶加油!”武玥才不管那么多,双手聚成喇叭状拢在嘴边向着天上喊。 张婶果然拥有广场舞大妈的彪悍战斗力,没多久就把龙虎将军打得抱头鼠蹿,扑扇着翅膀飞到旁边去了,黑魔王不服,上来想要揪扯张婶的头发,张婶指甲尖尖地一把挠过去,黑魔王羽毛乱飞,分外狼狈。 武玥都开心死了,这种事可太不常见了啊,今儿真没白来玩! 附近的人全都被半天里这一幕吸引了目光,都在那儿仰着头看,正起着哄叫好,突然不知从哪里冷不丁地飞出一支利箭,电光一般直射上天,瞬间洞穿了正扭打在一起的黑魔王和张婶的身体,两只鹰齐齐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挣扎着,旋转着,直从半空向着地面落下来。 地上众人也是一片惊呼,武玥更是急速向着鹰要落下的方向奔过去,燕七向着四周看,以她这般好的视力,却竟是找不到放箭之人。 “是谁?是谁放的箭?” “一箭双鹰啊,真是好箭法!” 众人纷纷议论,那边那几个男子却跳着脚骂,四下里找放箭的人,燕七跟着武玥过去,却见那两只鹰已经毙命在地,那一箭,竟是接连洞穿了两鹰的心脏,连挽救的可能都没有了。 “是谁的箭?!”武玥怒容满面地问蹲身去检查箭身的燕七,只要是私人的箭,箭身上必会刻有标记。 “不知道。”燕七手里拿着已经拔下来的箭站起身,递给武玥看。 但见箭身乌黑油亮,箭头锋利坚硬,而从头找到尾,却没有任何标记做在上面。 这是一只违法箭。 “交去官府!”武玥气得七窍生烟。 “好。”燕七将这箭重新拿在手里,握住这冰冷的箭身,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有时候感觉这种东西,最是难以言喻,最是奇妙无解。 这支箭的主人,有着非常强大的箭法。 问她怎么看出来的,她也不知道,只能说,这就是一种感觉。 强大到什么程度了呢?亦不好定义,她也只能说,这种强大,让她找到了似曾相识,让她重新穿越了千年,让她回到了旧时光,让她,疑是故人来。 第60章 比赛 越优秀越冷酷。 这一年的清明节,五六七组合玩儿得并不开心,前头有陆莲出毒手,后头有不明人士放冷箭,好好的一只鹰被杀死,什么凌云志,什么海阔天空,全都成了一个短暂破碎的梦。 日还未西,三个人就打道回府了,先把陆藕送回了陆府,而后武玥便和燕七各归各家。清明算是个重要的节日,朝中官员大部分都可以歇假,因而燕七回了坐夏居重新梳洗换衣之后,就拿着已被她用布包好了的那支箭,一个人去了抱春居的外书房。 “大伯在吗?”燕七敲书房的门。 “七小姐,老爷在后花园的瞧月亭喝酒。”燕子恪的贴身小厮之一名叫四枝的上来回话。 瞧月亭也是起名狂魔燕子恪赐的名,忒特么接地气了这名字。 燕七就往后花园去,沿途春花开了一路,芭蕉间海棠,垂柳绕画梁,哪儿哪儿都静悄悄的,好些个下人都在前面院子里打秋千玩游戏,毕竟是在过节,下人们也能跟着休闲休闲。 瞧月亭建在假山上,一溜石阶向上,山缝里蹿出指甲盖大小红红黄黄的无名野花来。亭子里只有一个人,穿着家常衫子,暖色的细麻料质地,轻软服帖地裹着身子,头发用一支蜜蜡镶琥珀的簪子随意绾起来,有些歪,还散落了几缕发丝在肩头,给这人凭添了几分慵懒之意,脚上趿着一双无后帮的丝履,露出赤着的脚跟,白里透着健康的红润,鲜明突出的跟腱则为这双脚及它们的主人渲染出了更为男性化、更加硬朗坚韧的气息。 燕七不是足控,但这双脚还真是完美得让人禁不住多看几眼。 这人当真是在这儿自饮自乐中,亭心石桌上置着酒果,桌下一只酒坛,这人不坐石墩,大概是因为没有靠背会觉得累,所以特特让人搬了张宽大舒适的罗汉椅上来,然后整个身子偎进去,对着风对着景,喝口小酒哼支小曲儿,一个人滋儿得不得了。 “这么早回来。”燕子恪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住脑袋,一条腿甩开鞋子曲起来踩在椅面上,像极了画儿上悠闲惬意的赤脚大仙,“玩儿得开心么?” “挺好的。”燕七坐到他对面,把手里的箭放到桌面上。 “送我的?”燕子恪冒出个很甜的念头。 可惜他侄女不爱给他发糖吃,摇着头道:“这是别人送张婶的。” 燕子恪扬了扬眉尖,伸手把箭拿过去,揭开外面的布,上上下下看了一阵,“柳叶镞,”用手指敲敲箭杆,“杨木杆,”指尖轻捋箭翎,“大雁羽,二尺九寸,远近相宜。” “能不能凭此找到箭的主人?”燕七问。 “想给张婶报仇?”燕子恪看向她。 “鸟死不能复生,我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燕七道。 “哦,”燕子恪坐正身子,再次细看了一遍箭身,还放到鼻下嗅了嗅,“漆是旧漆,却没有剥落之处,箭头打磨得很亮,雁羽也干净柔顺,可见此人日常很会保养箭支,必是手不离箭之人,亦或有专门的人专管为他养箭,若是后者,事情便有些大了。” 私自造箭不登记,有专人保养,那特么不是私攒军火是什么?管你是出于个人爱好还是其他无害的原因,只要被官府发现,那就是一个违逆造反的大罪! “此人明知自己箭上没有标记,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射出,事后亦未曾与你交涉要回,可见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便是无知不懂法的愚民,我更倾向于前者。此箭用料皆属平常,官庶皆可用得,嫌疑人范围不好圈定,这也是此人如此作为的倚仗。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燕子恪说至此处,将箭随手丢在桌上,“许是临时起意,毕竟谁也无法预料到会有人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放一只鹰在他附近的天上飞。” “不是一只,是两只。”燕七把事情经过说了,末了道:“这人的箭法很好,速度快,力量大。”而且有一种独有的气魄。 燕子恪认真听完,道:“附近都有些什么人?” “除了我们这些人,还有那几个放鹰的富家子弟,一群正在放纸鸢的姑娘,有两拨野餐的人,湖上有七八只小船,还有一艘画舫,船上的人没见着谁拿着弓,那画舫四面都垂着纱幔,里头有丝竹声,舫身上的徽标是一朵凤仙花的样式。”燕七道。 “哦,那是凤仙楼的舫。”燕子恪道。 “凤仙楼是做什么的?”燕七问。 “妓院。”燕子恪道。 “……妓女也学骑射?” 第39节 “说不准,有些嫖客喜欢打猎时也带着姑娘。” 马震恒久远,一招永流传。 “所以也有可能是当时在舫上的嫖客射的?”燕七道。 “那岂不暴露了他箭上无标记的事?”燕子恪很认真地同燕七讨论。 “那就是说,那人不会在舫上,因为舫上人多,而且谁嫖妓会带着弓箭去。”燕七道。 “你懂得倒不少。”燕子恪夸她。 这是该被夸的事吗?燕七无语。 “总之这箭先放在我这儿吧,如果找到那个人,我会告诉你。”燕子恪伸手拍了拍燕七的脑瓜顶。 “大伯,”燕七看着他,“我朝当世谁的箭法最厉害?” …… 清明节的次日,“全京官学学子骑射大赛”正式开幕。 下午下了第二堂课后,骑射社的成员们就去了校门外集合——当然不能为了比赛就耽误学业,而且骑射比赛也不会花去太长的时间,没必要占用一整天来干这个,所以只需两节课的功夫,牺牲一下选修课,耽误不了太多。 比赛用到的场地遍布京城各个地方,按对阵双方所处的地理位置,取离两边最近的一处选用。骑射社的第一个对手,也是一所男女混合的书院,叫做琢玉书院,据说实力平平,所以锦绣书院骑射队出门往赛场去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担心,老队员神色平静,新队员倒是兴奋满满。 “有马的骑马,没马的坐车。”武长戈吩咐道,高年级的学生们都有自己的马,而且大赛上还有骑射这一项,是必须要带马去的,低年级的学生由于个头尚未发育,骑马比较费劲,虽有人在家里学过骑小马,却也不被允许单独骑马外出,所以大多都乘学校的马车。 “你,”武长戈最后看向燕七,“跟着跑吧,不远。” “……” 众人已经习惯了看教头虐燕七,燕七也习惯了教头不虐她不舒服斯基,而且她也挺心虚的说实话,练了这么长时间了,她硬是一斤也没减下去,说来汗也没少流啊,水都不敢多喝,不知道为什么这肉就是死赖在她身上不肯掉。 然后燕七就跟着马车后面跑起来了。 可她毕竟只有两条腿不是,跑着跑着就被大部队落下了,等呼哧带喘地好容易跑到目的地,人都比赛完了,正乘车上马的准备往回返呢。 “我还跑回去啊?”燕七问武长戈。 “看你底气颇足的样子,就再跑回去吧。”武长戈道。 燕七跑了半个下午,啥比赛也没看到,光让满大街的人看她了。 第一天的比赛,锦绣书院完胜琢玉书院,比赛采取一场定胜负,单轮淘汰制,于是第一天之后,所有参赛队伍淘汰了一半下去。 第二天下午是第二轮,赛场有点远,燕七终于不用跟着跑了,光荣地和大家一起坐到了车上。第二轮的对手是致知书院,据说男子部颇有几个箭法不错的队员。 各处的靶场制式大同小异,有专比静靶的靶道,有比骑射的开阔场地,四周还有石砌的看台,最小的靶场也能容纳千把人观看。 由于仅仅只是预选赛的比赛,所以没有什么人来观战,学生们都在上课,能来观战的也多是些游手好闲的贵族或是平民,看台上分着贵族席与平民席,对于骑射这样的国民项目,是不会对低阶层有过多限制的。 此时看台上只有寥寥十几人,参赛双方并不在意,正听裁判照本宣科地宣布比赛规则,这是每场比赛开赛前的必经步骤,也就是走个形式。 双方出场队员名单已经确定好,其余人都坐到场边的队员席上去,像燕七他们这样没有进入替补席的新生,纯粹就是为了观摩来的。 正式的骑射比赛共分为三个部分:静靶比赛,移动靶比赛,骑射比赛。而这三部分又演化出几个小项的比试,比如静靶,又分为短距与长距的比赛,移动靶又分为固向与变向的比赛,骑射又分静物与动物的比赛,而所有的比赛项目,都会分成男子比赛和女子比赛两个部分,于是就会经常出现某书院男子部晋级到了下一轮,而女子部则在本轮就被淘汰的现象。 而分成男女两部分进行,也是为了方便那些纯女校和纯男校的参赛,比赛时这样的学校可以每两所凑在一天参赛,与一所混合学校对决,男对男、女对女,各计成绩。 而在比赛过程中,决定该校是否能晋级的是团体成绩,即所有参加该项目的队员的总得分,另外还计一个个人成绩,个人成绩高者,在最后的决赛里可以获得个人荣誉,比如某人在决赛中某个项目环数最高,就能获得诸如“短距静靶头魁”这样的名头,奖品也有,对于这些官家子女来说倒在其次,重要的还是名誉,因而即便是集体参赛,每个人也都会争取个人最好的成绩,这个时候队友也一样是对手。 正式的参赛选手,可以一人只参加一项,也可以一人参加多项,但每人最多只许参加三个小项的比赛,所以每个学校骑射队的队员人数也不一而足,像锦绣书院这样的大校,骑射社成员如果不是有意在控制,恐怕人数就要爆表了,尽管如此,现在社员的总人数也有六十名,每个年级都有十名,男女人数很是均衡,自是为了争取在男女项目上都有所建树。 六十名成员,不可能每人都能参加比赛,自然是要挑选技术好的、当天状态佳的人参加,所以尽管新生里的袁许和聂珍都被选入了替补名单,但恐怕很长一段的时间里都不会有机会进入比赛,毕竟在他们的上头还有五个年级的学兄学姐们也在竞争比赛资格呢。 先开始的是静靶短距比赛,男女两部分共同进行,每校出五名队员,每人射十箭,计所有队员的总环数为最终成绩,靶道长八十步,男子用五十斤拉力的弓,女子用三十斤拉力的弓,所有的弓箭在赛前由专门的“大赛纪律委员会”负责检查是否符合标准,经发现如因在弓箭上做手脚而违制的,一律取消该校的参赛资格。 比赛正式开始,双方队员入场,锦绣书院男子部的主力武珽和女子部的主力谢霏都坐在队员席上,没有参加短距静靶的比赛,毕竟每人只许参加三项,所以得有选择地进行战术上的安排布阵,而这一方面,就是要考量领队教头战术素养方面的造诣了。 十人十箭,用不了多少时间,短距静靶的比赛很快结束,女子部锦绣书院以八环的优势胜出,男子部却以一环的差距惜败。 接下来是长距静靶的比赛,同样是十人十箭,这一次致知书院男子部总分四环胜出,女子部锦绣书院领先六环胜出。 最终的总分以每一小项总分的累计分算出,因而锦绣书院男子部在前两项赛完之后,总分已经落后了致知书院五环。 致知书院的队员席上一片欢腾,锦绣书院队员席却很平静,倒不是没有人对现在这个成绩着急,几个新生就有点坐立不安,但鉴于自家的教头气势太足,即便此刻只是淡然地坐在那里,也没人敢流露出慌乱或是焦躁。 接下来是移动靶的比赛,先是固向移动靶,场中立两根高高的竿子,一高一低,中间横一根竿子,挂上个滑轮,滑轮下头吊上靶子,将靶子从高的竿子推向低的竿子,滑轮带动着靶子向下滑,在到达低竿之前,选手必须出箭,共射十箭,环高者胜出。 难度虽然比静靶加大了不少,但选手们也未见多少惊慌,毕竟这些都是平日训练时必练的项目,眼下比的就是一个临场发挥和心理稳定性。 十架移动靶依次排开,选手各入靶道,张弓射箭,队员席上的同伴们也不敢高声,此项目不同于其他竞技,选手更需要的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以免影响到心理产生波动。 燕七坐在队员席上认真关注着比赛,武长戈教出的弟子基本功还是非常扎实的,然而技术好打磨,心态的保持却只能靠自己,射箭又是一种非常讲究心态的竞技项目,因此有时候师父再牛逼,碰上玻璃心脑洞大的弟子,你也挡不住他在场上思绪万千脑中弹幕刷屏从而导致发挥失常。 所以往往一个优秀的箭手拥有出神入化技术的同时,也拥有一颗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心。 第61章 会玩 变着花样儿玩儿! 安静的比赛场上一时只能听到“嘣、嘣”的箭入靶声,锦绣书院的王牌队员仍旧没有下场,武长戈十分沉得住气,双臂抱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脸上的疤愈发显得酷劲十足,害得坐在场对面的致知书院的女孩子们都不敢往这厢看。 这一项比赛结束的速度也不比静靶慢,因为靶子的滑动是受裁判控制的,不可能等着你调整好再推靶,你只能按着裁判的速度来调整自己的节奏,因此如果技术不过关,很可能造成射空的脱靶现象。 好在能代表本校来参加比赛的都是尖子选手,这样的失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生,本项结束之后,锦绣书院男子部的成绩追回了一环,女子部继续领先。 下一项是变向移动靶,难度陡然上升了一大阶——这一回不射箭靶,射实物,两个队伍拉到专门的场地,四周用木板围挡起来,放一百只兔子进去,屁股上全都抹了辣椒,辣得可怜的兔子们四处乱窜,一队先进行比赛,站在距场地五十步距的与围板等高的台子上,向着场中兔子放箭,一只兔子相当于一环,一炷香的时间内射到兔子数多的一方获胜。 这个挺有意思。燕七同几个新生队员专门跑到观众席上去观看比赛,站在高处可以一览全局,而这一回武长戈终于派出了武珽和谢霏两个男女部的王牌上场,因着这样的场地比较特殊,不可能同时准备几个,所以先由女子部比赛,而后才是男子部。 掷铜钱决定上场顺序,致知书院先比,几个女孩子箭法还算不错,总共射中了二十八只兔子,但射空的箭也不少,在这一项目中不仅要求有准头,出箭的速度还得快,这样才能争取射出更多的箭,得到更多的得分机会。 接着是锦绣书院的女孩子们上场,五个人站了一排,背上背好箭篓,开弓立步,姿势标准又漂亮,尤其是谢霏,明眸皓齿,娇娆里透着冷傲泼辣的公主范儿,火红的马装鲜明夺目,衬得身段儿玲珑火爆,就连致知书院的男子们都不由对她看得呆了。 计时香点上,裁判一声口令喝出,锦绣书院的比赛开始,但听得“嗖嗖嗖嗖嗖”五声利落的箭破空声,女孩子们的箭呈排射出,转瞬扎入围着兔子的场地里,兔子们炸了,狂奔的乱跳的摁着素日仇家借机厮咬的,还有不幸中箭满地打滚的,一时间乱了套,满眼白花花的肉团子在飞驰,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明明盯着那一点有一只兔子,但眨个眼的时间它就蹿没了,而谁射箭的动作能比眨眼还快呢?要想射中这些发了狂的兔子,只能依靠对它们跑动方向的预判以及……蒙出来的运气。 而显然谢霏并不在蒙运气之人的行列,便见她出手迅速,伸到背后箭篓里抽箭,而后搭弓,而后瞄准,而后出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美感与韵律感十足,将一个明明杀戮气极重的事情做得令人赏心悦目,整套动作里透着无比的自信与强势,透着令人恐惧的熟练与毫不犹豫。 一箭,两箭,三箭,十箭,二十箭,三十箭,谢霏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令许多人都看不清她的手,而且她箭无虚发,比赛用时刚过半,她一个人射中的兔子就已经超过了致知书院女子部全队所射的兔子总数! “太厉害了……”站在燕七身边的一个同为新生的女孩子叹道,“不愧是全京女子箭手中最厉害的一个!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她这样的水平啊……” 另一边的聂珍听见,不由哼了一声,只不过这一声听起来略有些缺乏底气,低着声嘟哝道:“我迟早会超过她的,她又不是神仙,大家都两只眼睛两只手,没道理她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 八十一只,这是锦绣书院女子队最终的成绩,用“碾压”这个词来形容毫不过分,致知书院的女孩子们早就绝望了,这样大的差距,后面的比赛想要追回来简直难如登天啊!对方队伍里可是有谢霏啊!除非她突然跑肚拉稀抽羊角疯,否则谁挡得住她啊! 谢霏带着其余四个兴高采烈的同队女孩子回到队员席,大家纷纷围上来祝贺,然而武长戈还是那张淡然脸,对谢霏道了一句:“出手太慢,你在想什么?” 谢霏低了头,明明挺要强的性子,在武长戈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越,闷闷地应了一声:“学生会继续提高。” 武长戈没再理她,只管转回头来看下面男子部的比赛,目光扫到观众席上专业当背景布的某个胖圆的身形,不由挑了挑唇角。 如果是她,能射到多少只呢? 她可是个妖孽呢。 男子部的竞争比女子部要激烈太多,纵然武珽有着武长戈这位亲叔叔的全方位3d max高清无码调教,但对方的实力也不差,且比赛还是以集体成绩为主,整体实力在比赛中才起着关键的作用。 除了武珽,那个总看燕七不顺眼的郑显仁水平竟也不差,两个人的稳定发挥加上另三个同伴的强力辅助,最终男子部以锦绣书院多射三只兔子的成绩结束了本轮比赛。 接下来,进入整个比赛的高端赛程——骑射部分。 骑射,既要求骑术又要求射术,参赛选手里已经没有了三年级以下的成员,盖因年纪稍小的人不论是从身体条件还是心理条件方面,都有着不易弥补的短处和缺陷。 谢霏是骑射部分比赛人员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大家并没有忘记,这位在一年前就已经夺得过骑射大赛个人计分的冠军,实打实的是一位天才骑射少女! 骑射部分的比赛亦分为两个小项:骑射静靶与骑射动靶。骑射静靶,顾名思义,即为骑在马上射击静止的靶子,并且对骑术方面也有要求,总不能让你慢慢骑着马射靶吧?所以要求就是双方一边比拼骑马的速度,一边还要完成射击静靶的任务,出赛者沿着约四百米一圈的操场纵马飞奔,在场边每隔不等的距离设有一靶,边骑边射,取总环数为成绩一,取骑马速度为成绩二,最终成绩由一和二相加得出。 骑马的速度用一种特制的沙漏来计算,沙漏里盛的不是沙子,而是小球,从出赛者出发时起开始计时,至回到终点时中止,最后数沙漏中没有漏下去的小球数,按球数换算成积分,剩余的球多,自然积分就高。 这一项锦绣书院同样派出了武珽和谢霏两个王牌,随着比赛难度的增加,选手之间的实力差距也明显被暴露了出来,这是最容易拉开积分的时候,也是决定比赛胜负的关键时刻,众人情绪高昂,纷纷上来给即将下场的人鼓劲加油。 “没问题吧?”燕七问武珽。 “当然。”武珽微笑,含蓄不失自信。 “我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目,”燕七指了指场上的靶子,“大概缓些出箭比较好,否则会晃到眼吧。” “你懂个屁!”郑显仁在旁边瞪她。 “我并不了解你啊。”燕七道。 “……”郑显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登时大怒,“你说什么?!” “咳,行了,”武珽忍着笑拦住郑显仁,“先热身去吧,提醒大家注意一下阳光的方向,多小心点总没错的。” 郑显仁强压怒气转头走了,武珽便笑向燕七道:“你倒是挺细心,待赢了今儿的比赛请你吃酒。” “啊,我还小呢大哥。”燕七道。 “哦,对哦,忘了你还是个娃娃呢。”武珽笑着伸手拍了拍燕七的头,像在拍个三岁孩子,“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家小十三定个娃娃亲?” 什么鬼啊,突然谈婚论嫁,这儿还比赛呢大哥。 燕七严重怀疑是武玥跟这位说了什么,那孩子一心想要把陆藕和她收进她家里去。 “你别乱来啊,你们家十三脚臭得二门外都能闻见。”燕七道。 “哈哈哈哈,我回去就让他用香露泡脚!”武珽大笑着往场中走去,然后忽然发现刚才还有点紧绷的情绪竟莫名放松下来了。 这胖丫头。 武珽转头冲场边的燕七挥了挥手,燕七也冲他摆了摆那一团胖馒头。 比赛开始,双方选手轮流出战,女子部先赛,由于致知书院女子选手的实力很明显在锦绣书院之下,因而这是一场没有疑问的对决,锦绣书院的几个女孩子箭术了得,骑术也不在话下,那修长纤细的腿紧紧夹住马腹,随着骏马奔驰而上下起伏,身形控制得稳稳,方向驾驭得妥妥,风驰电掣间利箭出手,带着不亚于男人的豪气与霸道,带着年轻的冲劲与激昂,舒展双臂,收紧腰腹,凛眉睥目,酷辣十足! 女子部十场比赛很快结束,锦绣书院以大比分胜出,结合前面各项的总得分,致知书院哪怕在最后一项骑射动靶的比赛里获胜,也已经无法超越锦绣书院了,所以女子部的最后一项比赛已经沦为了附属赛,致知书院的女孩子们神情分外沮丧,这代表着她们一年来的努力又化为了虚有,只能指望着明年再重新来过了。 一时间对面的队员席上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气,还有人在抱怨阳光太刺眼,然而现下已经没人在顾得上关注她们,男子部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 第一轮出赛的是锦绣书院的选手,裁判令声一下,立时便一夹马腹向前冲出,挺起腰身,搭弓上弦,瞄准箭靶,“嘣”地一声射入靶中,接着毫不犹豫再搭第二支箭,不管第一箭射偏射正,都已不再考虑,早瞄准下一箭靶去了。 男子部的比赛比女子部更具观赏性,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上,都带着一股澎湃与健劲十足的气势,直看得人热血沸腾,两边人都在拼力叫好,燕七仍旧木着张脸,但拳头却在下面攥了又攥,哪怕是那位讨厌兮兮的郑显仁在场上驰骋,燕七也不觉得他很碍眼了。 武珽最后一个出场,以高环数高速度痛快漂亮地完成了比赛,男子部的总积分也超出了对方一截,最后一项只要不出现重大失误,拿下致知书院已不成问题。 骑射动靶比赛,当然是在骑马的过程中射击移动着的目标,这一项的比赛是最具观赏性与激烈性的竞争,比赛规则是双方五名队员全体入场,以特制的箭相互射击,被击中的人下场,直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 比赛时,双方需要戴上头盔并穿上特制的衣服,头盔除眼睛处露出来,罩有保护性的铁丝网外,其余地方都有甲和胶棉护住,衣服也是一样,里面是软甲,外面是胶与棉混合的外罩,箭是特制的,箭镞为质地较软的锡做成圆尖状,头部有个小小的机关,内藏可伸缩小钩,经撞击弹出,一旦射入厚厚的胶棉衣服,就会伸出钩来挂在衣服上,方便最后的计分判定。 射中躯干得一分,射中腿得二分,射中手臂得三分,射中头部得四分,射中心脏得五分。一个人的身上累计被人射中五分,就算“死亡”,必须下场,最后计算总得分,所以有时候即便你赢了最后这一项,但净胜分少,同前几项累计起来不如对方多的话,也有可能遭到淘汰。 最后一项的比赛需要开阔平坦的场地,赛事组织部门的人员忙着清场,并且架起围栏来划定范围,在场中设置一些用来起遮挡和阻碍作用的阻碍物,这个功夫双方教头都在给队员们安排着战术配合,不上场的队员也要在旁边听,以更多的领会战术意图,增加配合意识。 第40节 仍旧由女子部先比,由于锦绣书院在此前的几项里以大比分领先对手,所以武长戈没有令全体主力都上场,而是上了谢霏及另一名主力,其余三名皆是平日的替补,以借此机会锻炼一下其他队员。 聂珍虽也是替补,但终究还是轮不到她上场,毕竟除了她,队里还有二十多个替补呢。 众人穿好比赛用服,跨上马背,领了专用箭支,整整齐齐地入得场中,双方队员一从东面入场,一从西面入场,各自先在本方区域内站定,闻得裁判一声哨响,立时纵马张弓地冲了上去。 一时间乱箭齐飞,马影缭乱,锦绣书院穿红甲,致知书院穿黑甲,高速的腾挪闪跃中不至于看错了对手和队友。但见谢霏仍旧出手果断利落,一射一个准,箭无虚发,且她并没有只追求一箭射中对方心脏,而是大面积撒网,随意射击,这正是武长戈的指示——太快干掉对方的话,自己的队员还拿谁来练手呢?由谢霏先大面积在对方队员身上射中小分,随后再由己方队员补全五分,谢霏得小分的同时还有着掩护己方队员的任务,同时还得注意着掌握自己的马躲闪对方射来的箭并利用场中障碍物进行闪避,这对于技术和箭术方面的要求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若非是谢霏,怕是旁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比赛结束时,锦绣书院以微弱的优势险胜,燕七轻吁了口气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觉间也一直略紧张地为着同队的人捏着把汗。 不得不说,古人,实在太特么会玩儿了。 第62章 强手 强中更有强中手。 锦绣书院淘汰致知书院进入骑射大赛下一轮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就被贴到了书院大门口立着的一座专门用来贴各种布告和消息的白石屏风上,除此之外这屏风上还贴有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关于对元昶某月某日同谁打架的处分决定了,关于对麻强及张某李某予以劝退的通知了,关于乐艺社将于三月初三上巳节与霁月书院于归墟湖上进行才艺对决欢迎众生到时前去捧场观战的公告了等等,学生们上下学的时候经由此屏风都会顺便看一眼上头的各种消息,以及在屏风的另一面还贴有近期关于朝廷上颁布的一些新的规章和举措了、皇帝下的新的旨令了、最近京城与全国发生的各种新鲜事了诸如此类,这些东西皆有学校专门的人员负责张帖,也有各社团的“宣传”部门时时更新本社的动态,以扩大影响提高人气。 “昨儿我五哥也不知是不是赢了比赛兴奋过头了,回去逼着武十三硬是在房里泡了一个时辰的脚,气得武十三光着脚满院子追打他。”武玥课间里坐到燕七前面的座位上扭着身子边闲聊边啃青枣吃,“昨儿谢霏比得怎么样?” “可好了。”燕七也啃着枣,“你们武艺大赛啥时候开始啊?” “三月的第一个金曜日啊,所有联赛形式的比赛都是那天开始,我已经进了替补名单啦!”武玥得意地道,“到时候你俩可得去给我加油!” “必须的,那个时候骑射大赛也就赛完了,我正好可以去看你的比赛。”燕七道。 “比赛服你可准备好了?”陆藕手里边绣着个香囊边问。 “就穿平时的衣服呗。”武玥不以为然地道。 “不懂了吧,穿衣也是一种战术,”燕七就道,“不信你在衣服上绣上百八十个骷髅头看看,保准还没比呢对手就先吓软了。” 武玥呛了一下:“人该把我当疯子了好么!哪个女孩子衣服上会绣那东西啊!就是正常些的男人也不会绣那个好么!” 陆藕笑着给线打了结,然后将完工的香囊递给燕七:“行了,看看能不能让你交差?” “干嘛?这是要给谁的?”武玥忙问。 “给燕八的,今儿她生辰,我也送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好央小藕帮我做个香囊送她。”燕七仔细看了看陆藕帮她做的香囊,“真好,舍不得送燕八了,我自己留下吧。” 陆藕笑道:“你也有,阿玥也有,我已经给你俩一人做好了一个,今儿没带来,打算配好里头的料再给你们呢。” “哦?要配什么料呢?八角茴香加孜然么?”武玥笑嘻嘻地问。 “胡说,哪能配那个,”燕七道,“必然是鸡鸣五更香加断肠粉与含笑半步癫。” “你们俩!”陆藕笑着一人戳了两人一指头,“是解春困的东西,放着川芎、白芷、苍术和冰片,我配好了用纸包包上,你们一人拿几包,香囊里的每半个月换一回,待夏天到了再摘掉。” “好罢,做为回报,明儿带我亲手做的点心给你吃。”燕七道。 “好罢,做为回报,明儿我耍一套拳给你看。”武玥也道。 “不是我挑事儿啊小藕,她这明显没诚意啊,耍套拳谁不会啊,看过就完,没滋没味儿没颜没色的,这不行,最起码得让她也做点心给你吃才行啊。”燕七道。 “饶了我吧,阿玥做的点心能吃吗?昨儿烹饪课上她做的那绿豆糕,豆子都还生着呢就给我尝,害我回去闹了半天肚子,与其如此我宁可看她耍拳呢。”陆藕笑着连连摇手。 武玥松开正掐燕七后脖颈的手,哼笑道:“切,我还不想耍了呢,偏要做点心给你吃!说好了,明儿都带自己做的点心来,咱们让其他人评评看,谁的难吃谁就想法子把自个儿做的点心拿去给陈八落吃,怎么样?敢不敢?” “小藕,我觉得你屋里炕桌上那架白绫绣五彩芙蓉鹭鸶图的屏心特好看,是用的什么绣法来着?”燕七转头和陆藕道。 “其实我还有个白缎绣五彩梧桐凤凰图的屏心更好些,花了三个多月才绣起。”陆藕忍着笑道。 “你们俩甭给我转话题!”武玥扑上来呵两人的痒,仨女孩子笑闹成了一团。 今日下午继续骑射大赛的预选赛,锦绣书院连胜势头不减,痛快利落地淘汰了又一所书院,挺进下一轮。 燕七及一干没有上场的队员旁观完比赛后还要回书院补上当日的训练,比起比赛来,这样的训练显得十分枯燥无味,但是没有这样的积累与坚持,又如何有机会去亲身体验比赛的精彩与激情呢?所以每一个队员都很有耐心与毅力,从这一方面又可以看出,武长戈挑选社员的眼光还是非常准确毒辣的。 回到家后,燕七去了趟怀秋居,给燕八姑娘送了生辰贺礼,像她们这样的小辈,生日是不能大操大办的,至多吃碗长寿面,得些平辈间送的贺礼或是长辈赐下来的赏也就是了。 燕八姑娘看了看燕七送的香囊,笑呵呵地道:“七姐,这香囊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那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燕七从袖里又掏出个香囊给燕八姑娘看,“你想要哪个?” “……算了,我还是要这个吧。”燕八姑娘晃了晃手里陆藕做的那个香囊,“虽然缺了诚意,但好歹也算是个好物件儿不是么。” “你高兴就好。”燕七就告辞要回去。 “七姐,上巳节要到了,府里头这几日又要给大伙儿做新衣呢,可我看着谁做的都不如大伯买给你的那些衣服鞋子好看,倘若这回大伯再带你去逛铺子,可莫要忘了叫上妹妹我啊。”燕八姑娘在燕七身后轻笑着道。 燕七懒得应她,就假装没听见地离了怀秋居。 回到坐夏居后先进了厨房,按着烹饪课上学的和面手法和了半盆子面,几个管做饭的婆子在旁边看着也不多话,都知道这位主儿能吃,这会子弄不好是要给自己加餐呢。 燕七和面摊饼,在平底油锅上摊得薄薄一层,再把核桃仁、松仁和桃仁切碎切细,用蜜糖霜拌匀,再加碎羊肉,调上姜末、盐、葱花一起拌作馅,卷进饼皮里,再入油锅炸,炸得焦黄喷香,捞出来沥去油,盛进盘子里,一口气炸了三十个,分成三个盘子装。 几个婆子心里直念叨:好像羊肉不要钱似的,干果仁可也贵着呢! 燕七把盘子放进食盒,拎着就走了,回到屋里吩咐煮雨:“这一盘给大伯送去,这一盘放小九屋里,等他从老太爷外书房回来吃,剩下这一盘明儿带到书院去。”说完想了想,又道,“算了,放一晚上也就不焦脆了,还是我吃了吧。” 煮雨:“……”不要找借口了,想吃就吃吧您,多大点事儿。 煮雨送了东西回来复命:“大老爷说姑娘炸的青卷很入味,说:食之方解‘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 “……”逗我是吧。燕七刚才自己只尝了半个就撂下了,喵的盐放太多险没齁死她,还‘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啊,海水咸嘛,水淡嘛。 次日早上乘马车上学,燕九少爷就告诉燕七:“昨儿你那点心拿去喂鲁九十家的狗,狗都不吃,嫌齁。” 鲁九十?排行都排到第九十了,他家这是照着百子图生孩子呢? 重点不对吧小姐!煮雨在旁边分外无语。 进了绣院大门后,煮雨才告诉燕七:实则红陶昨晚悄悄告诉她,说小九爷一连吃了三个青卷呢,就是后来喝了不少茶水,后半宿一个劲儿起夜。 红陶是燕九少爷房里的丫鬟。 武玥一见燕七就吵着让她拿点心出来,燕七便道:“吵什么,还不谢我救你一命。” “你几时救了我了?”武玥纳闷。 “昨儿我做的点心能把人活活咸死,今天没拿来给你吃,你说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 武玥哈哈大笑,陆藕就问她:“你做的点心呢?” 武玥干咳了一声:“放进炉子之后我就忘了时间,等想起来再去看时,全都成黑炭了。” “我赢了。”燕七道,“好歹我那个看着还像点心样儿呢。咦,谁昨天说了要把自己做的点心给陈八落先生吃来着?” “那什么,今儿天气可真……”武玥往窗外一看,阴着呢。 今天是金曜日,星期五,下午没有课,通常是做为各社团进行各项赛事的时间,各项赛事的组委会一般也会把比赛安排在每个周五的下午进行,而在眼下一部分项目的赛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学生们要么自己自觉上自习,要么进行社团活动,要么就溜出学校跑去玩儿了。 燕七哪儿也溜不去,乖乖儿地到靶场进行训练,今天下午仍有预选赛的比赛,练完就得随队去观战。 “把你的沙袋换成三斤的。”武长戈和燕七道。 “还没到一个月啊。”燕七可还记着他说过的话呢。 “那么你这些天可瘦下一斤去了么?”武长戈似笑非笑地问她。 “好吧。”燕七道。 “这张纸收好,”武长戈将一页叠了几折的纸丢到燕七怀里,“今日起每餐只许食用纸上所列食物。” 燕七展开那纸看了看,见写着:枸杞炒芹菜,凉拌苦瓜番茄,白木耳拌冬瓜,韭菜炒绿豆芽,莴苣丝,荠菜拌豆腐,黄瓜饭,连皮冬瓜粥,荷叶粥,山楂粥,苡米荷叶粥,绿豆海带汤,白萝卜粥。 “我一顿饭可吃不了这么多。”燕七道。 “再贫嘴就只吃咸菜喝白水。”武长戈眯着眼睛压下身来盯了燕七一眼。 如今连减肥菜谱都有了,再减不下去连燕七都觉得天理难容。 新的一周到来时,锦绣书院骑射社的队员们已经进入了骑射大赛的三十二强,随着一层层的优胜劣汰,后面的对手也越来越强,每一场比赛受到的关注度亦越来越高,逐渐开始有闲来无事的官家或平民进入赛场观看比赛,每位发挥突出的赛手都会成为这些观众议论与传播的对象。 于是近期热度最高的两个名字,除了一直就很有名气的谢霏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霁月书院的程白霓。 看过程白霓比赛的人都说,这位姑娘的箭法已经可与谢霏媲美,甚至说不定还要优于谢霏,说不得谢霏一统京都官学女子骑射项目的日子便要就此终结,新的王者就要出现,新的时代就要来临。 谢霏对此传言并不感冒,该训练训练,该比赛比赛,依旧是傲气十足,依旧是自信满满。 当然,谁也不是神,不可能面对一个如此强劲的对手而无动于衷,在今日下午三十二进十六的比赛中,谢霏发挥得格外出色强悍,带领着锦绣书院女子部比出了一个开赛至今还未出现过的高分成绩。 “她其实心里头也急了吧。”聂珍暗地里和其他几个新生队员道,“家姐去看了霁月书院的比赛,说程白霓的箭法实则在她之上。” “谢师姐的箭法就够厉害的了,程白霓还在她之上?那得有多厉害啊!”众人咋舌道。 聂珍勾勾唇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程白霓据说是从平民书院转到官办书院去的,想来她在平民书院时条件艰苦,不似谢霏这样终究是官家小姐,每日吃香喝辣,环境不同,身体素质自然也就不同,好比住在山里的穷人家,七岁的娃娃就能翻山越岭日行数里,可不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孩子能比得了的。我们现在最好期望着不要与霁月书院过早相遇,否则……呵呵,鹿死谁手可真不一定呢。” 经由聂珍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有了几分忐忑,紧紧张张地闯过了十六强和八强,却在四强半决赛的赛程里,遇到了来势汹汹、本次大赛夺魁呼声最高的霁月书院。 第63章 宿敌 宿敌相遇,分外犀利。 霁月书院的整体骑射水平本就不比锦绣书院低,今年有了程白霓的加盟,更是一路过关斩将,凯歌高奏地冲进了半决赛。实则锦绣书院的女子部与霁月书院历来都有些宿敌的意味,盖因两个书院都在句芒区,都是官学,都是百年传承,都曾出过皇后、宠妃及一干豪门贵妇,因而无论是在声誉上还是生源上,两个书院的竞争都异常的激烈,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有些官家家里女孩儿多的,往往会在两个书院里都放上自己的孩子,反正不管哪家书院教的好,自家孩子都有机会出人头地,就像武玥他们家,家里姐妹二十来个,一部分在锦绣书院,一部分就去了霁月书院,而由于两家书院历来的敌对意味浓重,搞得两拨孩子经常在家里就为着自个儿学校跟对方干起仗来。 宿敌意识也是学校文化的一部分,因此每一个进入锦绣书院的女孩子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加持上对霁月书院的仇恨点,霁月书院那边自然也是如此,所以不管在哪一种竞技项目上,两个书院但凡对决,都充满着无法化解的火药味和比对决其他书院更强更浓的战斗意识。 二月二十七,木曜日这一天,进入四强的两场半决赛在不同的场地上同时开赛,考虑到锦绣书院与霁月书院之间的孽缘,锦绣书院的许多社团在这天下午都特别放了一回假,准许学生们去比赛场地为本书院的骑射队加油助威。 由于霁月书院是一所纯女校,所以与她们拼队比赛的还有一个纯男校,能进入四强——严格来说是五强,也是颇具实力的,书院名叫做松鹤书院。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两刻的时间,赛场四周的观众席上就已坐了不少的观众,除了锦绣书院的学生之外当然还有霁月书院的学生,以及松鹤书院的学生和一部分中立观众。 “燕小胖你不上场啊?”元昶就坐在离锦绣书院队员席最近的地方,扯着老鸭子嗓冲燕七咧着嘴笑。 燕七顾不上他,正忙着帮参赛队员递水递巾子——这也是社团文化的一部分,新队员是要听从老队员的差遣并且做好一切打杂、服侍等必要工作的。 “小九,你七姐不上场吗?怎么没见她穿着书院统一的赛服啊?”距元昶座位的不远处,燕九少爷及他两个小弟也刚找好了视野不错的座位,还没坐稳就听小弟甲问了起来。 这二位实则都比燕九少爷年纪大,但就是喜欢缠着他,燕九少爷原本就没打算来看比赛,硬是被这俩货给拉了来,这会子一脸“我不认识你们”的表情木着脸捧着本书看。 “小七!小七!”小弟乙,那个胖子,欢乐地冲着场下的燕七招手,真是胖星人见着胖星人,亲切感都是浸入脂肪里的。 麻痹你谁啊,小七是你能叫的吗,你是不是想死成梅菜扣肉啊? 燕七往台上看了一眼,燕九少爷从书页上抬了抬眼皮儿,然后翻了一页过去,再向上看,隔了六排座位,武玥和陆藕冲着她招手,武玥都快兴奋死了,站起来又跳又叫,幸好当朝民风开放啊,这要搁宅斗文里一准儿给她套上疯妞傻妹受感情刺激了的设定啊。 再往上看,坐在最后面最高处那一排上的,崔晞正笑容明灿地望着她招手。 都来看热闹了啊,骑射果然是国人最爱啊。 第41节 燕七依次向上头的几位招手回应,之后转回身来继续给学兄学姐们递弓递箭。 “稳扎稳打。”武长戈的临场指示向来言简意赅。 众人齐声应是,闻得裁判在场上示意双方队员上场,便排好了队伍精神抖擞地向着场中走去。 进入三十二强之后,良莠不齐的队伍被淘汰,剩下的都是有实力有规模的正规队伍,因而比赛的外在形式上也更正规起来,首先每个参赛队都必须统一服装,上衣背后还要背上相应的号码,比如锦绣书院女子部的赛服就是绛红底子金线绣火焰纹的箭袖短褐,背后用金线绣着各自的号码,袖口束黑皮护腕,腰间扎黑革带,下头同是红底金纹的长裤长靴,看上去就像一团团跳动闪耀的火焰,配着年轻女孩子窈窕玲珑的身段儿,腰肢纤细,大腿修长,雪肌黑发,皓齿红唇,端的是明媚夺目、青春火辣! 实则许多男孩子专程跑来看比赛,还不就是为了看这些光彩照人的女孩子?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固然是最为传统的东方女性美,可热情似火充满青春活力的健康蓬勃不也是别有风味的一种美? 没有人不喜欢年轻,没有人不喜欢生机,而在这样的骑射竞技场上,你所能看到的,就是这种人人都会喜欢的东西。 霁月书院的女孩子们则又是另一种风格了,月白色的赛服使得一个个充满着清灵与肃杀的气质,尤其是为首的那一个,高挑的个头,纤韧的身形,冰冷的神色,整个人如同一柄闪着寒光的雪刃,仿佛随时都能将她的对手捅个透心凉。 程白霓。 所有人的心里都在念这个名字。 谢霏vs程白霓。 命定的对手终于碰面了! 双方入场,在主裁判两手边对面站定,听裁判例行公事地宣读比赛规则,做为双方队长的谢霏和程白霓分别站在自己队伍的头一位,不可避免地面对了面,场边观众一阵喧闹,这大战将临、死敌见面的紧迫感让他们兴奋不已。 而当事者双方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动,相互间冷冰冰地对望着,风卷着浮尘掠过脚边,那剑拔弩张的杀意在四周不安弥漫,背后箭篓里的箭翎微微拂动,竟似有着驭气而出的躁动感。 “开始!”裁判一声令下,比赛正式拉开序幕。双方队员回到队员席,由进行第一项比赛的人留在场上。 静靶射击这种比赛,对于发挥稳定的高手们来说,实在很难拉开比分,当然不排除有人发挥失常,但若在双方均正常发挥的情况下,最终的差距大概也就在一两环之间。 第一项的短距静靶,锦绣书院以一环胜出。第二项的长距静靶,霁月书院还以颜色,以一环的优势将总比分追平。至于男子部分的比赛,实在因为女子部这边的劲敌碰撞而显得黯然失色,反而没有太多的人去关注。 移动靶的比赛是可以争取拉开积分的机会,然而双方的教头都很沉得住气,至今都没有派各自的王牌选手下场,直至固向动靶的比赛结束,锦绣书院以三环优势领先之后,到第四项的变向动靶比赛,双方教头才派上了本校的王牌。 “喔——”观众席上沸腾了,大家等了半天不就是为了看这个吗,谢霏和程白霓终于上场了!究竟谁才是女子骑射手里的no1,今日便可见分晓! 变向动靶的比赛内容仍然是射兔子,双方掷铜钱,被掷对面的一方有优先决定权,决定己方是先出场还是后出场,通常来说后出场的一方有一定的优势,但如果先出场的一方成绩特别好的话,那么强大的心理压力就成了后出场一方的了。 于是锦绣书院先出战。五个姑娘一字排开,漂亮的搭弓动作引起场外一帮男观众的起哄喝彩声,姑娘们哪里理会他们,计时一开始,五支箭便嗖嗖射出,接着便一支接一支,一时间场中箭影纷飞,谢霏的动作尤其快,拔箭快,出箭快,瞄得准,射得疾,箭无虚发,一气呵成!场外观众的欢呼声就没有停过,随着她每一箭的射中,随着她越中越多,随着她逐渐展现出来的可怕的命中率,众人欢呼的声浪亦随之越叠越高越喊越亮,当计时香烧完之后,裁判公布锦绣书院总得分与最高个人得分时,众人全都惊呆了——谢霏一个人就射中了六十七只兔子! 由于越往后参赛者的水平越高,所以在这一项里所用到的兔子数也就相应的增多,场地也相应加大,场中总共放进了二百只兔子,而锦绣书院最终的射中数是一百三十二只,谢霏一个人就包揽了全队一半的数目! 锦绣书院女队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下场,接下来轮到了压力山大的霁月书院队。 五名队员一字排开,不同的风格造就不同的气场,锦绣书院的女孩子们像是火,瞬间便点燃了战场,而霁月书院的女孩子们却像冰,冷冷往那里一站,整个赛场就全都被她们冰冻住了一般,凛然无声。 计时开始! 一支支仿佛带着寒芒的利箭在场中翻飞,花样年华的娇嫩女孩训练有素地拉弓搭箭,疾射中标,这鲜美与冷酷的强烈对比刺激着观众们的视觉,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冲突扭曲出来的美感,令人禁不住兴奋和颤栗,令人心惊肉跳的同时又如痴如醉不肯错目。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程白霓的身上,她有着平常女孩罕有的高个头,四肢修长,因而射箭的动作分外舒展,她的手速比不上谢霏,因而避短扬长,稳中求胜,众人的目光随着她射出的箭追过去,而后蓦然发出一片惊呼——她箭射出的的确不如谢霏快,可——她的每一箭,都能同时射穿两只兔子! 当然,这也是因为场地相对小、兔子相对多的客观条件造成的,而且有些兔子性格悲观,知道自己恐难逃一死,尽管屁股被辣椒辣得快要变成一盘麻辣兔菊,也实在懒得再做挣扎,索性凑在一堆大家商量着等死,这就更给了程白霓这样技术一流的箭手一箭双兔的机会。 众人惊呆了,锦绣书院的队员们焦虑了,谢霏的瞳孔收缩了。她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程白霓这般一箭双兔,但很明显她已经败在了动脑思考这一方面,如果刚才她也稍微追求一下事半功倍的做法呢?如果她不是一味图快,一味想着展现自己精绝的箭法,而是将武长戈赛前所说的“稳扎稳打”四个字真正听进心里去呢? 谢霏有些难堪地瞟了眼坐在队员席上的武长戈,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在他的旁边,那个常被他不公平对待的胖丫头,此刻亦是一脸的平静木讷,众人眼中的惊叹并没有出现在她的眼中,除非她根本不懂射箭,否则怎么可能会对程白霓这样的表现无动于衷? 没有给谢霏想更多心事的时间,霁月书院的本项比赛已经结束,全队射中兔子一百四十一只,程白霓个人射中七十二只,足超了谢霏五只之多。 “不可能!”武玥在看台上急得站起来,“一定是裁判数错了!谢霏动作那么快,怎么也不可能差出五只来!” “有时候动作太快了,头脑就跟不上了。”搭话的是崔晞,不知何时挪到了武玥陆藕身后的那一排坐着,此刻正支着下巴不紧不慢地笑着说话。 “你怎么也来了?”武玥眉头未散地问。 “来看小七。”崔晞道。 “小七不上场。”武玥道。 “我知道啊。”崔晞道。 “……”武玥顿了顿,“你刚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谢霏技术有了,可思考不够,”崔晞伸指点点自己的脑袋,“一个真正优秀的箭手,是心随意动、箭随脑动的,射箭,并不该只用来攻击敌人,而要用来设计敌人,在搭弓上弦这短短的一瞬间,头脑里就该构画出一整套的技术和战术,用什么样的角度,对准什么部位,射中之后会产生什么样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些都应该迅速地考虑周全,射出的箭是用来辅助你脑里的战术的,而不应该用你脑里的战术去辅助射箭,谢霏么,她本末倒置了。” “……你说得倒容易,”武玥不高兴听见别人说自己偶像一丁点不好,“你没看见谢霏出手有多快么?眼睛都能看花,这得是多短的时间呢?这么短的时间让我在脑里想两个字的功夫都没有,谁还可能去构建出什么战术来?这可有点吹毛求疵了。” 崔晞笑呵呵地不再应她,只管望着场下看。 下面几排燕九少爷的小弟乙,那个胖子,正兴奋地将手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着队员席大叫:“小七!小七!下一场该你上了吧?” 上你特么个羊骆驼啊,你谁啊谁啊,再叫小七射你嘴啊! 燕七给谢霏递上水囊,谢霏却仿佛没看到般动也没动,燕七推测这姑娘是受到了一点打击,越是高傲的人往往越难以承受失败,不由转头看了看武长戈,如果这位肯在这个时候出言安慰一下这姑娘的话,说不定她就能一扫颓废,奋起直追。 可惜武长戈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美德,只淡淡道了一声:“准备下一项吧。” 下一项,是精彩度与难度更拔高一层的骑射比赛,首先是骑射静靶的小项比赛,锦绣书院这一回靠后出场,凭借着谢霏稳定而出色的发挥,终将总比分扳到了与霁月书院只有两分的差距。 还真是不得了的姑娘啊,燕七看着场上傲气依旧的谢霏,不由心下暗赞,没有一颗坚硬的心,又怎么能用得好一副锋利的箭呢? 第64章 瞬杀 射箭是个脑力活儿。 决胜局是最后一项骑射动靶的比赛。 双方队员入场。 检查装备、箭支。 裁判令下。 比赛开始! 双方纵马从东西两个方向向着场中飞奔,利用场中的障碍物闪避着对方瞄准的线路,“嗖”地一声,有人率先出箭,然而仅射在了地面上,没有扎中任何目标。随着双方渐行渐近,开箭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中箭,有人闪避成功,有人迂回寻找角度,有人趁乱制造机会。 而两队中始终没有动手的,就是各自的队长,谢霏和程白霓。两个人都在耐心的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寻找最合适的角度,她们的目标,就是彼此,擒贼先擒王,如果谁能一箭干掉对方的王牌,势必能对对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场上情况胶着,场下观众都噤了声,生怕影响到一场精彩对决的出现,满场里只能听见纷乱的马蹄声与弓弦声响,偶尔还会响起几声因发箭和中箭发出的娇喝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谢霏和程白霓这对最佳竞争对手的身上,这两个姑娘很能沉得住气,不停地驭马游走在场中,闪避对方射来的箭的同时还在一刻不放弃地寻找最好的放箭时机,胯下的马就像是与两人心灵相通一般,灵活机变,跑动到位,闪避及时。 沉稳固然是重要的,但时间也不可拖得过长,否则一不能稳住己方士气,二无法打击对方士气,擒王战术,越拖越没有意义。两个人绕来绕去,发现对方始终都无法露出破绽给自己,都是高手,不可能轻易给对方机会,这种情况下,究竟是继续拖下去找时机好呢,还是索性硬碰硬,靠真正的实力一决高低呢? 时间不容双方多想,谢霏拍马上前,搭弓引箭,瞄准了程白霓的心口处,五分,一定要一箭拿下五分,一定要一箭就把她干掉,一定要一箭就摧毁霁月书院! 瞄准,用力,松弦,疾射! 两支箭几乎同时向着对方飞出,谁能闪开这一箭? 谢霏向着右边偏了偏身子,这一箭来得太快,她料定自己是无法完全躲开的,然而只要避开心口五分处就还有机会继续留在场上,她的一只手已经准备着去抽下一支箭了,她不知道程白霓是否能躲过她的这支箭,或是有着和她一样的打算,待避开心口后再补射,总之她必须得提前做出下一步的准备,争取能抢到先手—— “噗!”箭击入胶棉外甲的声音。 谢霏觉得自己胸口一震。 场边的助理裁判“咚”地一声敲响了代表有人被击中离场的鼓声,声音沉且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红方一号,被击离场!”主裁判喝道。 红方一号,不就是我吗?谢霏睁大了眼睛,她认为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裁判看错了,怎么可能是她?怎么可能呢?她明明闪了啊!她做出闪避的动作了啊!这个动作甚至幅度还很大!怎么可能还会中箭呢?! 谢霏低头看向胸前,见心口代表得分范围所涂的红圈处,豁然插着一支森冷长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谢霏有些恍惚,她不相信这个结果,茫然地望向裁判,见助理裁判举起了红底黑字上写着“壹”的牌子,再一次证实了这个让她难以置信的结果。 她看向对面已经调转马头冲向己方其他队员的程白霓,她的那一箭也射中了她,但,程白霓闪开了心口要害,她的箭只射中了她的躯干。 锦绣书院,谢霏首遭瞬杀,离场。 观众席上轰地一片哗然:谢霏被瞬杀了?!往常都是瞬杀别人的她,今天居然被别人瞬杀了?!她甚至没有成功制造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局面,就这么单方面地被淘汰离场了?! 程白霓!是程白霓做到的!京都官学女子骑射的天下,当真要改朝换代,新后上位了吗! 有人欢喜有人忧,喜欢谢霏的人自然不会高兴,中立的或是站在对手那一方的人,自然开心见到新局面的开创,毕竟女子骑射这个项目,实在是被谢霏一个人垄断得太久了,不管什么样的比赛都是她拿头魁,这有意思吗?眼下可好,来了个程白霓,从今后双雌并立,好戏只怕还多着呢! 谢霏离场,回到队员席上坐下,脸色难堪且惨白,一言不发地瞪着场中仍在进行的比赛,没有人敢上前安慰她,生怕因此而再度刺伤她已经布上了深深伤痕的自尊心。 “怎么可能……”看台上的武玥失魂落魄,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惹得后面被挡了视线的观众不断叫嚷着让她赶紧坐下。 陆藕连忙将她拉扯着坐回原位,安慰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一次的比赛罢了。” “可……如果输了,一整年的辛苦可就白费了……”武玥替偶像难过不已。 “谁不是呢?”崔晞在后面笑呵呵地接话,“被她淘汰掉的那些书院不也一样白费了一年功夫?” “可——可这不对!”武玥恼得回过头去瞪着崔晞,“谢霏明明做出闪避动作了!她明明避开心口了!一定是那箭上有蹊跷!赛后必须得让裁判重新检查那支箭!” “呵呵,愿望是好的,可惜,事实就是事实,她没躲开。”崔晞懒洋洋地托着下巴,“你没注意到在谢霏与程白霓互射之前,对方有至少七八支箭都曾经向着谢霏射过来么?” “那又怎样?事实证明她全都躲开了!”武玥提声道。 “你有没有注意她都是怎样躲的?”崔晞笑问。 “这……”武玥用力回想了一阵,然后学着谢霏的样子向右压低上身,“就是这样,轻轻松松的就躲开了!” “没错,她就是这样躲的,”崔晞仍笑着,不紧不慢地道,“一支箭是这样躲的,两支箭也是这样躲的,七八支箭都是这样躲的,这七八支箭都是冲着她的心口去的,她用了同一个动作,同一个角度,甚至同一个幅度躲闪,程白霓看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当这两人正式对决时,程白霓预估出了谢霏要躲闪的角度和幅度,直接将箭射向了谢霏会躲闪到的地方,于是,就像你所看到的这样咯,她射中了谢霏,而谢霏没有射中她。所以我说过了,射箭,要用头脑。” 武玥一时哑口无言,她不得不承认,崔晞说的全部在理。 失去了王牌谢霏的锦绣书院女队,被程白霓率领的霁月书院以摧枯拉朽之势痛快利落地挑落马下,锦绣书院近几年来第一次没能进入骑射大赛的决赛,而程白霓也在此一战中彻底打响了名头,想要登上最高峰,当然要选最高的山去爬,踩着顶尖射手谢霏的肩上位,程白霓自己的这块招牌可谓含金量十足。 好在锦绣书院的男子部没有遇到什么异军突起的人物,稳稳地拿到了决赛的入场券。 比赛结束,双方列队到场中互相行礼致意,霁月书院的女孩子们望向谢霏的目光个个带着轻视与得意,谢霏面色一片铁青,双拳不住地攥得紧紧。 “多谢指教。”双方排着队一个个交错走过去,男队员行抱拳礼,女队员行颔首礼,每个人说上这么一句以示礼节。 “多谢指教。”双方队长第一个碰头,程白霓淡淡地和谢霏道。 也许她是性格如此,然而在谢霏看来却仿佛是对自己的讥讽与瞧不起,脸色陡变,咬着牙道:“你也不过如此,乌鸦飞上了枝头就想做凤凰了么?且待日后咱们赛场上见!” 乌鸦变凤凰,说的是程白霓原本的平民出身,这就更是明显的瞧不起对方了。程白霓看了谢霏一眼,仍旧淡淡地道:“即便我是乌鸦,也把你这凤凰踹下了枝头,你难道没听说过‘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么?” 谢霏身后的锦绣书院的女孩子们听见这话都不由暗地里咋舌:这位的性子可也是真够硬的!谢霏这么骄傲的小公主,气场这么强,她竟是丝毫没有退惧之意,竟敢一句顶一句地对上她! 谢霏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说,程白霓已经走了过去,同她身后第二位锦绣书院的队员颔首致意去了,谢霏因而也对上了霁月书院的第二位,第二位便冲她笑了:“谢姑娘,从今后京都女子骑射手的第一把交椅就由我们白霓坐了,你若想再坐回来,那就只有等明年了哟。” 谢霏简直要气疯了,这就是宿敌对决中败阵一方的下场,什么叫痛打落水狗,今儿才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回到锦绣书院之后,武长戈并没有就这一场比赛多说什么,只让每个人都写一篇赛后心得于次日交上来,女子部在明天还有一场决定三四名的比赛要打,男子部则有一天的休息调整时间,决赛在后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进行。 武玥因着谢霏经历了这样的人生起落,也跟着偶像一起郁闷了起来,导致周五的几堂课上频频出错,被先生们挨个儿训了几句。 第42节 “我回去问我十二叔会不会罚她,十二叔也不理我。”课间时武玥闷闷地道。 “应该不会吧,胜负不都是常事吗,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刻苦训练,明年再来,不就行了。”燕七有气无力地道。 “你怎么也半死不活的?”武玥纳闷地看着她。 “你十二叔断了我的肉食,天天让我吃草喝汤,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燕七趴在桌子上奄奄一息。 “你不会偷偷吃啊,”武玥好笑起来,“再说你在家里吃肉他也看不见不是?” “我又不是为了和他作对,我是真的想减肥啊,你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的?”燕七其实真没有什么减肥经验,前世她可是个瘦子。 “我所知道的就是节食加锻炼,可这两样你一直都在做啊,减不下去的话我也没办法了。”武玥爱莫能助地耸耸肩。 “我听说蒸温泉可以减肥。”陆藕道,“而且还需要添加些药物,不如试试。” “都需要添什么药?”燕七就问。 “我回去给你查查书。”陆藕道。 “那么问题来了,温泉在哪里?”燕七问。 “呃……据我所知,皇宫里有。”武玥道。 “嗯,京都云家堡里也有。”陆藕道。 “出了京往北,有座云雾山,山高入云,据说山顶上也有温泉。”武玥道。 “够了啊你们,还能指到更难进去的地方吗?太没诚意了。”燕七眼一翻死在了桌上。 下午女子部争夺三四名的比赛,怎么说也算是一种荣誉之争,因此武长戈还是派上了全部的主力阵容,只不过谢霏的状态非常不好,只参加了一项便被替换了下来,好在锦绣书院的整体水平还是很过硬的,最终战胜了对手,取得了本届骑射大赛女子部的第三名。 至于个人奖项,谢霏已经无缘再去争夺了,比赛一结束就独自离开,她今年对于荣誉与名声的所有期待和努力,才入三月便告终止。 周六是休息日,因而能有更多的人去观看骑射大赛的总决赛,武玥虽然替谢霏感到伤心,但毕竟男子部的比赛还有她五哥武珽出战,所以仍旧打着精神约了燕七陆藕一起来看了,三个人纯做为观众,早早地到场挑了个好座位坐下。 崔晞也来了,穿了身罗兰紫底子绣白色折枝兰花纹的春衫,头上插了支玉兰花头的玉簪,腰上系着白底银线折枝兰花纹的丝带,悬了块兰花玉佩,懒洋洋地坐在燕七旁边。 武玥被他这身打扮吸引了目光,这人生得好,又总爱穿这样鲜明颜色的衣衫,愈发衬得整个人光彩夺目,附近好些个人都在偷偷打量他,有女还有男,果然颜值高的人不分男女大家都爱看啊。 “咦?你怎么还扎了耳洞啊?”武玥发现了崔晞的秘密,指着他耳朵道,“难不成你是女扮男装?!”这就解释了这人为什么能生得这么精致好看的原因了! “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崔晞笑呵呵地道,“反正都是要吃喝拉撒睡的。” “是啊,有什么分别呢?只要生得好,是男是女都一样可以取悦于人哪。”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后排传了过来。 第65章 惊艳 英雌救美。 几个人循声看了过去,见说话的那人正在后排跷着个二郎腿坐着,身着华服头戴华冠,腰间挂了足有七八个金银玉制的坠子,年纪很轻,十七八岁上下,五官倒是俊美,就是看向崔晞的目光里满带着轻浮,让人看着就讨厌。 几个人默契十足地转回头来谁也没理这位,继续聊自己的话题。崔晞就问道:“今儿是锦绣书院同哪个书院比呢?” “喂,你不是吧,”武玥惊讶地隔着燕七看他,“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啊!也太不关心咱们书院的荣耀了啊。” “呵呵,我的心只有方寸大,哪里盛得下那么多事,我只关心最需要我关心的就足够了。”崔晞笑眯眯地道。 “说得对,这天下的人、天下的事多了去了,样样关心,这颗心还不得撑崩了?”后头那人又插话进来,甚至还探了头过来,夹在燕七和崔晞之间,却只望着崔晞笑,“你的心里都装着什么?” “关你何事。”崔晞淡淡笑着看他。 “只因我关心你啊。”这人笑得意有所指,满脸的不正经。 “那又关我何事。”崔晞道。 “不关你事,我想关心谁就关心谁啊。”这人笑得死皮赖脸。 “你烦不烦啊?!”武玥的急脾气摁不住了,狠狠瞪着这人,“我们认识你吗?不请自来是失礼之举你不知道吗?” “啧啧,女人啊,成日叽叽喳喳的真是聒噪死了,”这人用小拇指掏了掏耳孔,“不请自来?这是你家炕头么?要真是你家炕头,你就是邀我上炕我也不会上。” 这话说得可就太难听了,轻浮又下流,武玥气得站起身就要动拳头,被陆藕和燕七一左一右给摁下了。 女人和男人吵架斗嘴,历来就难占便宜,何况武玥本就是个嘴笨的,对方又毫无下限,遇到这样的人要么不理,要么就直接揍挺了完事,否则他真能跟你缠磨个没完没了。 今儿因是专程来看比赛的,几个人都没带随护家丁,无非就是一两个小厮,还都留在场外看着马车去了,而这人身旁却明显有那么几个武大三粗的随从,真要干起架来,武玥这点子花拳绣腿可真不是个儿。 要说自曝身份靠爹镇压对方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这种地方各个阶层的人都有,牛鬼蛇神的,万一被人听见起了歹心,把你个千金小姐劫了去,不用干别的,只在外面耽搁几天,再放回来可就说不清了,瞒着身份的话,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一般情况下是不敢动手的。 “不要理。”燕七和武玥道,转头又看向崔晞,“你也是。” “好。”崔晞笑着应了,隔着燕七去看武玥,“你倒告诉我,对手是哪个书院的来着?” “玉树书院。”武玥一腔怒火强压下来,语气就不大好,“其男子部和霁月书院一样,历来就是锦绣书院的宿敌,近些年与我们交替夺魁,积怨日深,所以这一回是拼死也要拿下对方的。” “嗳,原来你是锦绣书院的人啊,”后面那人仍旧探着头冲着崔晞笑,“你叫什么名字?” 崔晞只作未闻,仍问向武玥:“依你看,我们能有几成的胜算?” “当然是十成!”武玥想都不想地道。 “呀哈!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后面那人笑起来,“锦绣书院的教头武长戈早便江郎才尽了,能教出什么好弟子来?瞅他那一张疤脸就让人吃不下饭去,他那些弟子天天对着他难道不反胃?照我看——嗷!” 他这话尚未说完,早已忍无可忍的武玥立起身转头就是一拳上去,正中此人鼻梁,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乱飞,痛呼一声向后倒去。 他那几个随护的下人见状立时冲上前来,有去扶他的,有上来捉武玥的,武玥仗着身体灵活左躲右闪,加上旁边有满满的观众挡着,那几名壮汉一时间竟没能将她逮住。 “阿玥去队员席!”燕七提声道,顺带起身一手拉着陆藕一手拉着崔晞往旁边躲。 挨打的那小子已经缓过劲儿来,武玥那拳虽猛,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打出去的,没有太大的杀伤力,这人揉了一阵鼻子,擦了把鼻血,站直身子扫视了那么一眼,而后瞅见崔晞似要离去,连忙踩着前排座位就跳了过去,伸手就去扯崔晞的胳膊,笑着道:“你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告诉我我才放你走,否则——嗷!” 眼前一黑,鼻子就又着了一拳,这一拳的力道虽不如刚才那一拳,但出拳速度也够快的,害他完全没有来得及准备。 这回出拳的是燕七,把杜朗教的老年拳的招式都用上了,打完就跑,一边拽着陆藕一边拽着崔晞,三个人磕磕绊绊地在观众席间穿行飞奔。 观众席早已坐了八九成的人,东一根胳膊西一条腿,横七竖八地挡在过道上,三个人哪里能跑得起来,不过几步就被那几个汉子追上,听得后头那小子高声叫道:“把那小公子给我留下!”几个汉子便齐齐伸手向着崔晞抓去。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少男,这让普天少女情何以堪啊。燕七胖躯一抖挡在崔晞身前,左推右搡想要把那几个汉子给拦住,可她吨位再重也只是十二岁的等级,和人熊似的壮汉还差得远,也不知被哪只熊掌随便那么一扒拉就被推到了一边,踉跄着站稳身子时却见崔晞已经被其中一名汉子扯住了胳膊,正要往回拽。 燕七左右看了一眼想要寻找称手的工具,见旁边正有个被家里大人带着一起来看比赛的五六岁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个弹弓子在那里开心地比划,另一只手里攥着个布袋,布袋里头噼啪作响,约装的是打弹弓用的子弹。 燕七两步过去抢了那孩子的弹弓和布袋,那孩子一愣,紧接着哇地一声哭起来,然而燕七此刻却顾不得他,当即从布袋里掏出子弹来挂在弹弓上——是桃核,虽然轻了些,倒也得用。手起弹飞,“啪”地一声正中那拽着崔晞胳膊的汉子的左眼,那汉子吃痛松手,痛呼一声用手去捂眼睛。 然而紧跟其后的其他汉子却又冲上,仍旧要去抓崔晞,崔晞脚下被旁边观众绊得踉跄,一个没站稳就向着后头跌滚下去。观众席是阶梯式向下的陡坡,下头观众此时都正坐好了观看已经开始的比赛,哪里料到背后滚下个人来,正被崔晞砸在背上,登时带倒了一片人,崔晞接连向下摔滚了三四层,这才止住势头,却是落入人堆里没了动静。 “哎呀!让你们小心着些!”后头那小子喝骂,“还不赶紧上前看——嗷!”左眼登时一黑一痛,连是谁出的手、被什么东西从什么方向过来打中的都没看清。 燕七的下一弓已经奔着那几个大汉中的一个去了,“啪”地一声仍旧准准地打中那汉子的眼睛,而后燕七跳起来,跃过下面那一排观众的后背,跳跃的过程中挂弹上弓,脚方落地,身子已经扭往身后,指动弦松,子弹疾射,又中一名汉子左眼,燕七脚步未停,方落地又再度跳起向着下一排跃去,跃在空中时回身施弓,子弹飞出,再中一名目标,而后落地,跳起,翻跃,施弓,中标,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几乎无需停顿瞄准,仿佛在每一次回头射击的那一瞬就能准确地掌握住目标的方位并毫不犹豫地闪电出手! 一切都只发生在几个短暂起落的瞬间,四五个汉子连反应都还没有便被击中了左眼嗷嗷痛呼,燕七一行不停地向着崔晞跌落的方向冲去,一行继续阻碍着那几个汉子的冲势,挂弓,飞射,转身,跳跃,然后就落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 “看样子该给你直接换五斤的沙袋。”武长戈垂着眼皮看着怀里这个又软又塇的胖团子。 “快别闹,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燕七从这人怀里挣脱下地,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奔了崔晞摔落的地方去,从而错过了这人眼底尚未彻底消失掉的那一抹似有所思的惊艳。 武长戈自然是武玥去下头队员席上找来撑腰的,不过晚了一步,不用他动手,这帮大汉都已经个个成了独眼龙,连同他们的主子一起,人人动作划一地捂着左眼,搞得不明所以的观众还以为这是什么新的观看比赛的姿势,竟还有好些个跟着学的。 燕七从人堆里把崔晞挖出来,崔晞身子骨从小就弱,三不五时一场病,时不时还玩个三百六十度回旋晕,刚才从上面跌下来这一下子可不轻,这会子果然一本正经地晕过去了。燕七把他扛在背上,冲着武玥道了声:“照顾好小藕,我先走一步。”便沿着通道阶梯往场外去了。 出了赛场大门,燕七正四下里找崔家的马车,便听得崔晞在背上哑声道了一句:“你又长力气了。” 燕七偏过脸看了他一眼:“醒了啊,哪里不舒服?” “还好,没摔着我,就是被我当了肉垫那位比较惨。”崔晞从燕七背上下来,扶着她肩揉了揉额角,“我这动不动就晕的毛病也是没治了。还回去看比赛么?” “不回了吧,乱轰轰的。”燕七道。 “那咱俩逛街去啊。”崔晞道。 “好啊。”燕七道。 找到两家的马车,燕七就让自家小厮进场去给武玥带话报平安,然后共乘了崔晞的马车,俩人就奔着天造大街去了。 “上巳节咱们去哪儿玩?”崔晞上车就懒洋洋窝进铺着厚厚褥垫的座椅上,给燕七递了只圆柱形的长长高高的瓷瓶子,有些类似太空杯,上头有旋盖,拧开来见里面盛着汤水,燕七闻了闻,是紫苏饮。 “归墟湖吧,小藕她们乐艺社那天要和霁月书院的比吹拉弹唱呢。”燕七喝了几口,甘甜解渴。 “好啊,你们家小九去不去?”崔晞问。 “不知道,回去我问问他。”燕七道。 “他若另有去处,就把你的马车给他用,到时我去接你。”崔晞道。 “好。我看到外面有卖琥珀蜜的了,你吃不吃?”燕七问。 “我瞧瞧。”崔晞把头凑到车窗前,“蜜姜豉,糖豌豆,桃穰酥,蜜枣儿……玉柱糖,薄荷蜜,你不是爱吃薄荷蜜来着?我要琥珀蜜,你来薄荷蜜怎么样?” “我减肥呢。”燕七道。 “蜂蜜做的,不长胖。”崔晞笑。 “好吧,长胖了可拿你说事儿啊。”燕七道。 “没事,嫁不出去我娶你。”崔晞道,一边往外掏银子,一边令车外头坐着的家下下车去买吃食。 “崔暄还不得日日吐血三升啊。”燕七道。崔暄就是崔大少爷,崔晞的亲大哥。 “多吃几块猪血就补回来了,你管他。”崔晞道。 崔府里,早上才喝了猪血豆腐汤的崔大少爷一个疾来的喷嚏打了他老子一脸唾沫星子,连忙掏了帕子给他爹擦脸,道:“皇上又要在千岛湖上面大动土木啊?这回又是要盖什么?” 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崔大人在几案上翻着那一摞摞的工程图纸,道:“盖庄院。” “啊?”还盖啊,那湖上万岁爷已经盖了十几处别苑了。 “说是赏人用的。”崔大人抬了抬头,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后又低头继续翻图纸。 “赏谁啊?”崔大少爷好奇了,那千岛湖上的地儿可是寸土寸金啊,比起京中的地皮一点儿不便宜,而且那地方还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平民百姓是别指望了,你钱再多,阶层不够也不行,那湖上的岛只准官家住,穷官小官你还住不起,所以能住上岛去的,若非皇亲国戚就是位高权重家里还有巨财的官家。 “不知道,”崔大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四回来让他去我外书房见我,我要问问他前儿他做的那个会自己计时的东西是怎么个意思……”说着就抱了一堆图纸出门去了。 “还不都是小胖子瞎扯了一句什么发条钟,小四那傻小子就上心了,没日没夜的关屋里穷琢磨。”崔大少爷自己在屋里唠叨着,“将来他要真把那小胖子娶进门,我还不得日日吐血三升啊?吃再多猪血也特么补不回来!” 第66章 漂亮 有多漂亮? 晚上回到坐夏居时,燕七已经吃得肚皮溜儿圆,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消食,“去和崔晞逛街了?”燕九少爷从她身边慢慢飘过去时问她,他姐哪回和崔晞逛街不被喂个随时可宰杀的程度才送回来啊。 “昂。”燕七正听煮雨转述的武玥带来的口信儿。 “‘那混蛋是庄王世子雷豫,四处找不见你和崔晞,就带着人走了,后来倒也没闹。’”煮雨学着学着武玥说话口气的武家下人的口气说话(-_-!),“‘最后霁月书院得了女子部的头魁,锦绣书院得了男子部的头魁,我五哥和程白霓分别得了男女个人赛分的头魁。初三辰正记得在金庭坊的大牌坊下碰头。’” 第43节 燕七听完也就把这事儿放下了,次日是三月初二礼拜天,不用上学也不必请安,睡了个懒觉起来就听见说大太太让送了新做的春衫过来,这是专为了赶在上巳节前给府里众人做好的,这回可是有人过来给燕七量过了尺寸后才做的,送衣服的婆子还特特地等燕七试过了大小合衬后才拿了燕七打赏的几串钱笑眯眯地走了。 燕七坐在炕上,低头看自己的小肚腩,再这么胖下去,没准儿就真嫁不出去了,实在不行……就真换上五斤的沙袋试试? 说来自己前世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呢?……前世啊,也不用刻意保持,本来就吃不着什么好东西啊,饿肚子的时候常有,都习惯了。 燕七抬起手,攥了攥拳,这具身体获得了一些她从前世带来的力量与素质,不知道会不会随着她年纪的增长也能跟着越来越强,其实强不强的不要紧,关键是能不能越来越瘦呢?你看,长得胖它不是费衣料么?前些天针线房的过来给她量尺寸,瞧那一个个脸绷的,几尺布的便宜捞不着都想跟你拼命啊。 三月初三一大早,老太太就从厨房赐下东西来了,有用鼠曲草加蜜汁和粉调和制成的饼团,叫做“龙舌[米半]”,这是每年这一日的风俗,说是吃了可以治疗时气病,另还有用南烛木茎叶,捣碎后用其汁来浸渍大米,蒸出来的饭是绀色的,叫做“乌饭”,信佛的人家多喜做这个相互赠人或自己吃。 另还有笋丝馒头、糖肉馒头、蜂糖饼和猪胰胡饼四样主食,七宝姜粥、五味肉粥两种粥,菜有六道,笋酢、糟瓜齑、盐荠、梅瓜酱菜、腌醋萝卜和玛瑙肉。 燕七拣着素的、清口的混饱了肚子,饭后再来一盅冬瓜皮、荷叶、红豆和茯苓泡的利水消食果茶,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穿衣梳头收拾起来。 三月初三,对年轻的女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年中最美好的一个节日,春暖花开,四海清平,举城上下不分贫贵高低,不论男女老幼,倾城而出,纵情游乐,最是展现自己的美丽与魅力的好时机,最是借着春意春情春心萌动勾搭成奸/基的好季节。 胖星人也有爱美的权力啊。所以燕七今儿梳了个略繁复娇丽的百合髻,簪着用丝带和珠子堆叠出来的几可乱真的海棠花式小花冠,耳朵上一对式样简单利落的珍珠坠子,穿着对襟儿的齐胸褥裙,水红的衫子荼蘼白的裙儿,下摆处用各种深浅的红色晕染出一片似雾还真的海棠花,外头再着一件蝉翼纱的罩裙,倒还真有了一种海棠着雨的lomo式小清新感。 可惜是个胖子。庄嬷嬷向着来给老太太进行出门报备的燕七行礼时暗中心道。 再看人九少爷,天青色的刻丝长袍简简单单这么一穿,怎么看都是飘逸清朗,怎么看都是少年如玉。 一母同胞的姐弟俩,体型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进了老太太的起居室时长房的几个孩子都已经在那儿了,虽然不是请安日,但出门前总得给长辈来打个招呼,老太太正问呢:“今儿我要同你们母亲和三婶去圣母山进香,不若你们也与我们同去罢……” “老祖宗——”一帮孩子大呼小叫地不依起来,老太太就哈哈哈地笑,当然是在逗孩子们了,这个日子哪个孩子肯同一帮已婚妇女跑山里烧香去啊。 孩子们当然也知道大太太和三太太去圣母山是干什么的,由来上巳节也是求子节,圣母山因外形像个垂首妇人而得名,山上有个洞,只因这洞的位置正好处在圣母山的腹部,也就是大概子宫的位置,因而被人叫做了圣婴洞。洞内有钟乳石常年滴下石乳水,在洞中汇成一眼泉池,于是便有人在这洞中修了圣母与圣婴的神像,供奉起香火来,坊间都传说拜了圣母圣婴就能如愿得子,当然,没能得子的肯定是你心不诚,反正年年这个日子都有急切想要生儿子的妇人前来上香拜神,拜完之后再上些香火钱,就可以去那石乳泉里取上一壶泉水,回家和丈夫一起喝了它,然后你就高高兴兴准备着生儿子吧。 这种求子之事对女人们来说还是有些羞于启齿的,所以孩子们自然不好跟着去凑热闹,老太太也都知道年轻人都等着这一天到外面狠狠游玩呢,当然也不会拦着,只管吩咐着个人的丫鬟乳母把一应东西全都准备妥当,务必要注意安全等语。 燕五姑娘今日打扮得漂亮极了,梳了双环灵蛇髻,额心还贴了梅花样的花钿,胳膊上绕着用金银粉绘出花纹的薄纱罗,下头穿着华丽丽的凤尾裙,是用各色闪光绫裁剪了之后绣上花鸟纹,再镶了金边拼缀成裙的,裙摆下缀着彩色流苏和细小的铃铛,一动便轻吟吟地响。 “今儿我就穿这个跳舞,”燕五姑娘得意地向着众人显摆她的裙子,“且看我怎么赢了霁月书院的人!” 燕五姑娘是锦绣书院舞艺社的成员,舞艺社属于乐艺社下面的一个分支,同歌曲社、乐器社都属于乐艺社,不愧是宫中退役舞娘何先生教出来弟子,燕五姑娘竟能以新生的身份从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上巳湖上竞技的成员之一。 “七妹,听说你们骑射社输给霁月书院了?”燕五姑娘挑眼儿故意笑着问燕七。 “是啊。”虽说输了跟燕七没啥关系,但到底她也是社中挂名儿的人。 “啧啧,骑射社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燕五姑娘哂笑着,“今儿我替你们把面子挣回来,归墟湖上的竞技,你去不去看?” “去去去。”燕七道。 “那你可得离近些——哎哟,我忘了,年年今日能租到的船只数量可都紧张得很,若不提前租的话只怕是租不上的,你可租下了?别到时候连湖都下不了。”燕五姑娘掩着嘴笑。 还真……忘了。 往年燕七和武玥陆藕她们顶多就是在水边玩玩儿罢了,湖上人多船多,她们都不爱去凑那个热闹,所以从没在上巳的时候去湖上玩过,哪里想得到得提前租船这回事啊。 一见燕七坐地石化在那儿,燕五姑娘就料着怎么回事了,不由笑得花枝乱颤,正要说话,就听见一个声音伴着脚步声从门外进来,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说来我也听听。” “爹,您回来啦!”燕五姑娘和众人一并起身向着迈进门来的燕子恪行礼,见这位头上戴着个细柳圈,朝服都未及换。 “皇上赏的。”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的头顶,燕子恪便道,“文武百官,一人一个,免虿毒、避疠病。” “皇上天恩浩荡。”老太太念叨了一句。 “爹!您看我这裙子漂不漂亮?”燕五姑娘原地转了个圈子,一阵细铃儿响,光闪闪明灿灿,晃瞎众人狗眼。 “呵呵,漂亮。”燕子恪上下看了看闺女,又去打量其他几位自己的“犬子犬女”,见一个个人模人样的,也就不多关注,目光最后落向了临窗小炕上还在石化中的那尊小胖子。 “有多漂亮?”燕五姑娘在后头撒着娇地追问。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燕子恪道。 燕五姑娘高兴得又转了一圈,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句子有些伤感,爹敷衍我!” 不等燕子恪答话,却听得有人接了话:“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接着便见何先生从门外进来,笑吟吟地,先向着燕老太太和燕子恪行礼,一众晚辈也忙着与她见礼。 “师父,您今儿去看我跳舞么?”燕五姑娘笑问。 “我倒是想去,只是苦于……无人为伴,也无船可乘。”何先生微微笑着,目光里满是遗憾。 燕五姑娘感受到了这遗憾,愁得皱起眉来,“怎么才好呢,这会子临时去租船怕也是来不及了……” 何先生目光流转,有意无意地往燕子恪那厢瞟了一眼,燕五姑娘受了启发似地忙道:“爹,您有没有法子帮我师父弄条船啊?” “我约了人喝酒。”燕子恪道。 “七妹也没租到船呢。”燕四少爷插了一嘴。 “恰好那人有船。”燕子恪道。 一时皆大欢喜。 燕子恪回房去换衣服回来,燕五姑娘已经逼完众人一个个地答应了去看她跳舞,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一家子大大小小地就前后脚出了府。 燕九少爷果然有自己的去处,燕七就把马车给了他用,崔晞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府门外,燕家人都熟悉这车,一眼看见便纷纷冲着燕七若有所指地笑,全天下八卦党看绯闻主角时全都是这么一副嘴脸。 “爹,我要先去书院同舞社的人会合,而后便直接往归墟湖去,您先带着我师父去湖边吧,到时候可要离我们的画舫近些啊!”燕五姑娘大大方方地把她爹推到了别的女人身边儿。 几个少爷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一错眼就迫不及待地全跑光了,少言寡语的燕二姑娘向何先生笑道:“何先生不若同我一车吧,父亲许还要去寻他那朋友,不若我们先去归墟湖边等他。” 何先生纵是不舍也不能如何,当下笑着应了,坐进了燕二姑娘的马车。 府门外一时只剩下了燕子恪和燕七,燕子恪就问她:“想坐大船还是小船?” “你那朋友有什么船?”燕七问。 “你想坐什么船我就找什么朋友。”燕子恪道。 “……” “不若直接去锦绣书院的画舫上看,如何?” “……这是不是有点太直接了?” “那就去霁月书院的画舫上看。” “……” “到时你先去归墟湖南岸那株歪脖子柳树下等我。” “湖边柳树长啥样你都能记得啊。” “不记得。” “啊?” “我去时也找歪脖子的不就行了。” “……” 结束了和她大伯莫名其妙的对话,燕七带着出门标配数的随从们走向崔晞的马车,崔晞倒是心细,开了两辆马车来,一辆专乘燕七带的几位女性下人及出门用物,只留煮雨跟着燕七坐另一辆车,崔晞自个儿带的全是小厮家丁,和燕七的男下人都骑着马护在马车周围。 “去哪儿?”崔晞笑着伸手把燕七拉上车来。 “金庭坊的牌坊下碰头。”燕七道。 打马上路,拐上大街,满城春色尽扑面前。在古人的生活里,游春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消闲活动,比之清明寒食,上巳这样的节日更有着阳光浪漫的意味在其中,因而影响面更大,娱乐性更高,说是举城出游、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上巳节的风俗,古来大同小异,即是去往水边举行一种除灾求福的礼仪,称为“祓禊”,这一日无分官民,皆会前往流水之畔,秉兰草拂不祥,沐浴清洁,去除疾病。因而城中的几处湖河之地,每逢上巳这一天,都是人山人海喧闹沸腾,有人就把此情景形容为“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逢”,可见上巳当真是一个全民性的节日。 杜甫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所以不管你是男是女,往水边去是一准儿没错的。 第67章 上巳 三月上巳节,水边多贱人。 同武玥在天姥坊碰了头,几人便乘车往归墟湖去,陆藕因要参加乐艺社与霁月书院之间的竞技,同燕五姑娘一样得先去学校,无法与燕七武玥同路前去。 这一路走得并不顺畅——交通堵塞啊!除了游人还有做买卖想趁着过节大捞一把的,个个儿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地往有河有湖的地方去,那卖浆饮的、卖糕饼的、卖糖果的、卖杂食零嘴的、卖彩线风筝的、卖兰草鲜花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帕子香囊的、卖野味轻炭的,甚至卖儿卖女的都跟着一并去凑热闹。 武玥也坐到了崔晞的车上来,和燕七两个凑头在车窗前看热闹,崔晞就只看着她两个笑。 离了住宅区,视野渐渐开阔起来,茵草如席,碧柳似幕,远有蓝天绿水,近有鸟语花香,三月盛景如画,画里少女霞衣彩妆,少男意气飞扬。然而上巳也不仅仅只是年轻人的节日,老者牵孙,夫妻把臂,笑语欢声,亦有一番热闹,更有富者携妓载乐,贫者两袖清风,照样徜徉山水,人于自然面前,永远无分贵贱高低。 也有趁日去游览名胜佳地的,譬如燕家婆媳,去圣母山上烧香是一方面,顺带还可流连一番山间春景,也有赏桥的,观塔的,盘桓于丹楼玉宇的,甚而还有香会庙会,百戏杂耍尽在其中,又有朝廷拨款建造的佳园奇苑,中养珍禽异卉,悬字挂画,陈设古玩,平时只供达官贵人进出,今日却也对外开放许普通游人赏玩,但凡有此类去处,附近茶肆酒垆就在外头搭起棚架来,资人吃喝说笑,赏天谈地。 京都这地理环境比较奇异,北山南野,西林东湖,那湖又与纵贯整片国土的蛰龙河交汇,使得南北水源皆经于此,就着这样的近便,又按着本朝的风水堪舆法设计,建造者将湖中之水引入城中,使得城内共有四条大河四汪大湖,另还由此引申出数条小的河道,在城中纵横阡陌,而有活水的地方就总不乏好景致,是以满城上下,无处不可成为游春寻欢之所。 一路行来,处处可见踞地玩乐的游人,或坐于古树之下饮酒为乐,或聚于水堤之旁观鱼寻趣,有人不喜与旁人挤热闹,就扯朋拽友地霸占了一方草坪,铺下厚厚的毯子,或野饮,或打牌,或猜谜,或豪赌,另还有斗草的,斗花的,斗鸡的,斗鸭的,放鹰的,拔河的,蹴鞠的,摔跤的,博弈的,赛马的,射箭的,荡秋千的,放风筝的,听说书的,听唱曲的,看杂耍的,玩乐器的,等等等等,那样的热闹,实是笔墨无法尽述其一。 当然,这里面还少不了上巳节最传统的游艺方式:曲水流觞。比起上回在崔晞家里大家玩儿的那一种做诗饮酒的玩法,大众玩的这一种就简单粗暴得多了,直接就是上游放酒杯下游捡着了就喝,还有往水里放煮熟了的禽蛋的,上游放了下游吃,这叫“曲水浮素卵”,也有放枣的,叫做“曲水浮绛枣”,总之就是吃吃喝喝,顺带男男女女们借此机会相互传递秋波,调个情逗个趣。 距着归墟湖还有一段距离,这路上便已是热闹得几乎无法通行了,也不知哪家的土豪,出动了十数辆大型马车,用以将彩帛结起来,形成一座彩楼,车上有歌姬舞娘当众表演,还有管乐丝弦吹拉弹唱,车下围着大群看热闹的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全靠着前头的马儿使劲拉,后头众人七手八脚的推,才勉力在人流簇拥中缓缓前行,形成了一支浩大的春游队伍。 好容易穿过重重障碍阻挡,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归墟湖,马车已实在再难前行,燕七三个只得下得车来步行过去,由丫头小厮们拎着备用的各色用物,一行人穿过绿杨垂柳,踏过芳圃草坪,且说且笑地往湖岸边走过去。 湖边草坪早早就被人占据了,有用油布搭成大幕帐在里头打滚玩闹的,多是些年轻男子,也有脱下红裙插挂起来形成一圈屏幄在其中野炊嬉笑的,那就都是些女孩子了,这是传自唐时的一种习俗,叫做“挂裙幄”,当然,女孩子们在这红裙子里头必然还穿着别的可以外穿的衣服,否则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人人光着两条大腿在这围帐里玩儿,那你朝女子们的思想也就太大条了。 燕七三个沿着湖堤找歪脖子柳树,一伙年轻男子正在树边玩射柳,玩法也挺有趣,就是将鹁鸽放在葫芦里,然后挂在柳树上,远远站定,搭弓射那葫芦,要把里头的鸽子射得飞出来,以鸽子飞的高下来定胜负。 会玩儿啊,古人真是太会玩儿了。 “歪脖子柳树……”武玥无语地站在成行的树前,向着前面一指,“你告诉我哪棵柳树脖子不歪?”一棵棵歪得都特么快把头扎湖里去了好么! “这样吧,”燕七转向自家小厮们,“会叠罗汉吗?” 小厮们应着“会”。 燕七让煮雨从自己带的备用衣衫里抽出根桃花粉色的长绦来,递给其中一名小厮:“叠起罗汉来,最上面那个把这绦子缠到柳树枝条上去,缠成燕子的形状。” 就跟一笔画个燕子一样,小厮先还有些为难,燕七在地上划拉了两下教了教他怎么缠,也就明白了,几个小厮扛扛踩踩地在树下叠起罗汉来,才刚叠好就听见附近有人喊:“快来看嘿!这边有百戏班拉场子耍杂技呢!” 这厢众人:“……” 上头系好了绦子,粉亮亮的颜色被绿柳衬着倒也显眼,这下就不急了,既是过上巳节来的,总得沾沾水响应一下习俗,武玥燕七同着崔晞就蹲去了岸边,拿着路上买来的兰草沾着很是清亮的湖水往身上意思意思地拂了几下。 这三位娱乐精神虽然欠奉,旁边的人可就欢乐多了,三人左边一帮女孩子,右边一伙男孩子,两拨人先还老老实实地持草“洁身”,片刻后就不知怎么嘻嘻哈哈地搭上了,你撩我一下,我扫你一把,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迅速戏闹在了一处,兰草也丢开了手,直接用手蒯水相互泼洒起来。 这特么是上巳节不是泼水节! 中间三个炮灰还特么拿兰草小心翼翼地沾水呢,早被左一捧右一把兜头罩脸地弄了个水湿。 “这些人有意思吗?多大了还玩儿这个!”三人从岸边退得远远,武玥拿着帕子一厢擦脸上的水一厢抱怨。 “醉翁之意不在酒。”崔晞笑呵呵地道。 “果然是‘在乎山水之间也’啊!”武玥没找对重点地叹道。 崔晞笑起来,也没再解释,三个人躲到远些的地方看了会儿两拨年轻男子玩摔跤,摔跤也是古人正经儿的娱乐和竞技项目,书院里也设有摔跤社,健体课上还要学,燕七她们下半学期就会学到了。 第44节 两拨男子玩儿得有模有样,打着赤膊,甭管有没有田字腹肌,一律做出很生猛的样子来,脚底下勾、掠、拌、撇等攻击招式熟练灵活得很,激起围观众人一阵阵的叫好。每一对对手下场前还要先约定彩头,有赌一顿酒饭的,有赌一幅画的,有赌跳水里游泳做惩罚的,还有赌去给某个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头上插兰花的,总之是千奇百怪十足地吸引人。 武玥最喜欢看这个,拉着燕七使劲往内圈挤,燕七外行也就看个热闹,武玥可是内行,拍手叫好总能叫到点上,不由就引起了场中勇猛少年们的注意,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有精神,个个儿就更来劲了,新一组对决的选手下场前赌彩头,其中一个就指着武玥笑着和另一个道:“输了的让这位小姐照屁股上踹三脚,怎么样?” 众人闻言不由轰笑,使劲嚷着“好”,另一个也笑着点头同意了,还特意用别有深意的目光在武玥脸上看了几眼,这要换作别的女孩子怕是早就羞着跑掉了,偏武玥本就情商尚未开化,人又是个豪爽的,闻言也笑道:“你们可想好了,我这三脚可不比旁人,有劲儿着呢!” 众人闻言就又是一阵轰笑,催着那两人赶快开始,那两人也不多言,瞬间便扑扭在了一起,左攫又孥,脚下各使算计,数合之后其中一个败了,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下走到武玥面前,先行一礼,道了声“小姐小心莫崴了玉足”,引得众人发出若有所指的怪笑,而后便转身过去,猫了腰,蹶起臀,等着武玥上脚。 武玥白捡一回便宜,当然得占爽了才行啊,转身向着两边一拨人群——人还要助跑。腾腾腾,跑起来加速,跃在半空,一伸飞腿,实实着着地蹬在那人屁股上,那人根本没料到这姑娘能这么猛,脚下准备不足没扎牢,人一下子就飞了出去,直蹿出三四米才摔趴在地上,幸好下头是厚软草地,否则这一下非得磕飞大门牙不可。 “嚯——”围观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这姑娘太猛了啊!一脚把个半大壮小伙儿给蹬飞了啊!这得多大的力气啊?这小子屁股不知还能不能要了,后面可还有两脚呢! 燕七无语地看武玥:“你也太实在了,他跟你有仇啊?” “谁教他做出那副讨厌样子,把我当娇花嫩草呢!”武玥撇撇嘴。 那人狼狈地从草地上爬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叶和泥土,既惊讶又有些气恼地回身瞪向武玥:“小姐倒是好大的力气,想必从小没少吃肉吧?!” 但凡女孩子被人当面说这话,脸上多少都会有些难堪,可武玥是谁啊,萝莉的外表汉子的心,这话压根儿对人没有半点杀伤力,头一扬笑道:“那你是不是因为吃肉少,所以才这么弱,被我一脚踹了那么远啊?” 围观群众哈哈大笑,冲着那人吹起了口哨外带各种嘲讽,那人脸上不好看起来,咬着牙走回来,瞪着武玥道:“还有两脚,你可小心了。” 这话说得奇怪,一个挨踹的让揣人的小心,难不成他还想一个屁把武玥崩飞了? “小心些。”燕七叮嘱武玥,总觉得这人没怀着什么好心。 “知道。”武玥哼了一声,冲这人丢下一句:“输不起就别和人打赌啊。” 仍旧是助跑,跳起,出脚,却见武玥脚底将要触上那人臀部时,那人忽地向后一挺胯——这一招很阴,若是武玥单方面用力,她还可掌握着力点和角度,此人这么一动,两个力相互作用,武玥的计算便被打乱,很容易被戳到脚腕导致崴脚甚至摔倒。 好在武玥已有准备,虽被这一招卸去了部分力道,终究还是将这人踹了个正着,自己也稳稳落地,没有被伤到。 “还有一脚。”这人摔倒的姿势很难看,又被围观众人挖苦取笑了一番,脸上愈发下不来,凶狠狠地又瞪了武玥一眼。 “算了。”燕七劝武玥,做人总得给人留一线。 武玥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闻言就要转身跟着燕七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扯住,冷笑着道:“这会子就走可不行,免得让人说我不守信用,这位小姐还是赏脸完成吧,难不成还怕把你这双脚给踢大了?” 当朝没有缚小脚这回事,然而女子大脚却也一样会招人笑话,武玥许是自小练武的缘故,一双脚不算太大但也不小,这人说这话便是有意的了,果然惹得众人齐将目光落向武玥裙下的脚,笑声一时四起。 武玥再虎气也是女孩子,女孩子哪有不爱美不爱俏的,听这人这么一说立时就恼了,暴脾气顶上来,一把甩飞还拉着她手的燕七,怒喝道:“我这脚大不大,很快你便能知道了!” 这人依旧冷笑着,摆好姿势等着武玥第三脚,武玥卯足一股子蛮力,助跑起跳飞身一脚,眼看这脚便要重重踹上这人屁股,却见这人身子突地向着旁边一歪,似乎是没站稳般踉跄了开去,武玥哪里反应得及,这一脚蓄了全身之势,猛地踏空,一下子使偏了力,身子向着地上摔去,好在是练过的,落地时就势一个前滚翻卸去力道,饶是如此仍将脚戳了一下,疼得冷汗当场就滑下了额角。 “你卑鄙!”武玥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脚,抬头怒斥那人。 “啧,我还没来得及站稳,谁教你那般心急呢?”那人歪着嘴哼笑。 围观众人不管看没看出此人是否心存故意,反正是一片嘘声起他的哄,此人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向着众人喝道:“都闭嘴!怎么了?这女人既然敢出面受了这彩头,就得有胆承担相应的风险!没道理她白占着我便宜我还得四处让着她!同是爹生娘养一个脑袋四条腿,谁比谁活该忍辱负重来?” 好嘛,四条腿什么的就先忽略了,这位感情还是个男女平等精神的倡导先躯? “哟,听你这意思难不成人姑娘要和你角抵你还真能下手啊?”果然旁观者中也有人意识到了这人话中意思,你不肯让着女人,意思莫非是男女平等一视同仁?那就是说对手是女人的话你也照打不误呗?还要不要脸了? 这人果然就真不要脸了,一副撕掉面皮耍二逼你们这帮傻逼能把我怎么地的样子,哼笑道:“那又怎样?谁教她没投成男胎来着,佛说众生平等,既然男女一样,她要敢下场,我就敢全力应战!” “吁——”众人一片嘘声,对付女人你还“敢全力应战”了,怎么有脸说出这话的?! “战就战!”武玥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她生平是最恨男人看不起女人,这王八蛋触她逆鳞了,纵战死也绝不吞这口气! 第68章 吓唬 不战而屈人之兵,胖之胖者也。…… 众人哗地一下子炸了:这小姑娘可真是个硬脾气啊!也有点太不知好歹了吧?就她这么小的年纪,这么轻的身板儿,那小子一根胳膊就把她推翻了啊!到时候伤了碰了毁容了,且看她和谁哭去?! “你用一只脚跟人摔啊?”燕七面无表情地道。 武玥还没自大到那种程度,想了想道:“让他也一只脚跟我摔不就行了?” “人那只脚能使得上力,你这只脚都戳了,不动还疼呢。”燕七道。 “那,那我与他另约时间!”武玥道。 “他未必肯依,他现下说这话就是为了出口眼前气。”崔晞插话道。 “那……那你替我去,怎么样?”武玥望向崔晞,这位不也是男的么。 崔晞:“……” 燕七:“快别闹了,他连我都打不过。” 武玥:“那,小七,你代我上?” 燕七:“你还闹,你两只脚都戳了我也打不过你一根手指头。” 武玥一咬牙:“还是我来吧!输就输了,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 “不必说得这么严重啊,咱们扭头走了他还能扒着不让走啊。”燕七给她顺毛。 武玥:“佛争一口气,人争一炷香!” 燕七:“……人争一炷香……这是抢着上牌位吗?说反了。” 崔晞:“呵呵呵。” 武玥:“反正我跟他比定了!” 仨人在这厢商量,那人在那厢也刚跟围观群众吵完,结论就是人要耍起不要脸来广大爱凑热闹爱起哄的人民还真没法子拿你怎么样。 其实我们的围观人民又何尝不想看到更热闹的热闹。 譬如一男一女玩角抵啊。 百年不遇的奇景,说不定今儿有幸就能看见啊喂。 谁真心拦这男的啊,大家根本就是一边占据道德至高点对其进行抨击一边语带双关连激带刺地给这位架火添柴嘛。 快快快,别犹豫了,大过节的要什么脸哪,大家都不会介意的,你赶紧着吧,开始开始! 不要脸君被群众打了满满的鸡血,扯着脖子冲武玥叫:“这位小姐,怎么样?既凭白受了彩头,不下场来同哥哥玩玩,实在说不过去吧?” 这流里流气的腔调实在太欠抽了,武玥迈步就想冲上前去,然而刚被戳到的那只脚委实疼得厉害,走了两步就趔趄起来。 眼看着武玥咬紧牙关死活不肯示弱,燕七只得走上前去和那人道:“她脚伤了,你若真心求战,另约个时间吧。” “嗬,京城这么大,另约个时间?说得好听,到时她放我鸽子,我去哪儿找她啊!”这人极为无耻地道。 自报家门这种事,其实像武玥燕七她们这样的高干子女一般不爱干,没事儿以爹服人怪没意思的,权力是把很锋利的武器,但用得多了,它就钝了。 “行吧,你真要和我们角抵是吧?”燕七问他。 “是啊,她白受了彩头,自然就要下场来试试,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这人无理搅三分地道。 “你看,她脚崴了,这会子实在没法下场,不能缓缓?”燕七同他商量。 “嗬,刚才她踹我的时候怎么没见脚崴?”这人是真真的无赖。 “你那意思是非得让她崴着脚同你角抵?有意思吗?”燕七问。 “有意思,有意思得很!”这人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燕七活了两辈子,这样的人倒也真没少见,天下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没有。 古往今来,奇葩永远不少,可远观而若想亵玩请一定玩死丫焉。 “何必呢,”燕七随手扯起自个儿裙上挂着压裙摆的玉环绶拿在手里把玩,“你就是赢了,脸上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如你所言,谁生下来也不是注定受辱的,你想出了这口气,我们难道就不想把这口气出回来?大节下的,何必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彼此各退一步,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不好吗?” “我若说不好呢?”这人挑衅地乜斜着燕七,只当这俩丫头是怕了他了,越发不肯放过。 “这样啊,看样子你不喜欢和人讲理,那我们也只好用不讲理的方式来应对了,”燕七指尖上勾着那块碧玉环佩,定睛望住这人,“由我来替她下场,你没意见吧?当然,你有意见也没用,因为我们也不大想同你讲理了。” 这人鼻子里冷哼一声,拿眼在燕七身上打量了几回,哧笑道:“你么?到时候挨了打可别哭!” “虽然我不知道你能把我打成什么样,但我想我是可以把你打成这样的。”燕七手指一动,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那又宽又厚的玉佩竟是生生让她仅用几根手指就捏成了碎块!而她这一张面瘫脸上的神情又起到了很好的“well,就是这么轻松”的视觉效果。 这人被吓着了,心里掂量了一下换作自己能否做到仅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掰碎一块这么厚的玉佩,结论是做不到,臣妾真的做不到,这小胖子太特么恐怖了!这手上得有多大的劲儿啊!肉全吃到手上去了吗?!这要真是同她角抵,丫一只手就能捏碎人骨头啊! 燕七配合着他的思绪捏了捏拳,发出嘎叭嘎叭的骨头响,轻描淡写地道:“忘了说明,但也许你也能从我的身形上看出来,女子也有角抵社你总知道的吧?” 这人心中大惊:卧槽,莫非这小胖子是角抵社的? 女子有角抵社,这也不是燕七随口瞎编,事实上正史上的宋朝就有女人玩角抵,而且你猜怎么着,那些女子角抵时也像男人一样赤裸着上身在东京最大的宣德门广场上进行表演和比赛呢,后来砸缸救人的那位著名史学家司马光就和宋仁宗说啦:“妇人们裸露上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摔跤,实在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从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so。不过他说他的,女子角抵运动仍然顽强发展了下来,甚而还出现了许多著名的角抵(相扑)手,比如黑四姐、嚣三娘等等。 正史尚且如此,眼下这个开放的时代就更是如此了,不但民间有女子角抵社,各个书院也同样有女子角抵,所以燕七这么一说,这人还真信了。 怎么办?!这人紧张起来,这小胖子应该没骗他,不是角抵社的她手上能有这么大劲儿?不是角抵社的她能这么胖?不是角抵社的她能一脸这么的淡定?不是角抵社的她能这么胖? 次奥,胖你已经说过一遍了好吗。 “你是离开还是跟我角抵啊,快说啊,我没什么耐心呢。”燕七说着,随手将手里一块碎玉丢出去,这人下意识地视线追随着这碎玉飞出去的方向,然后就看见旁边柳树上一只无辜的鸟儿被这玉打中,从树上扑啦啦地摔了下来,好在这胖丫头明显没有用力,那鸟儿摔了一半重新振作精神拍着翅膀飞跑了。 这人再受一回惊吓,明显撑不住了,突然“嚯嚯哈哈哈嚯嚯”地发出一声朗笑,道:“两位小姐,得罪得罪,在下方才不过是同二位开个玩笑罢了,大节下的也给大家添个乐呵,咱们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哈哈哈嗬嗬,大家继续玩儿,继续玩儿,图个乐嘛!”说着冲着四周拱拱手,一派道骨仙风地拨开人群走了,衣服都没顾得上拿。 “小七你怎么做到的?!”武玥惊讶万分地瘸着腿冲过来,一副看外星胖子的神情看着燕七,“你会内功?你练过大力金刚指?你怎么做到的?深藏不露啊你!” “你想多了,我这块玉佩本来早就被我不小心摔裂纹儿了。”燕七把掌心托着的碎玉给她看,当然这会子已看不出什么来,却见崔晞伸手过来和她道:“给我吧。”燕七就放到他手里。 “裂了纹儿的玉你还戴啊?”武玥问着,然而问完就后悔了,她当然也知道燕七姐弟俩在燕府的尴尬地位,身边没爹没娘,祖母不愿管,伯母婶娘一个顾不上管一个根本就不管,谁还会关心你身上一块玉佩是好是坏啊,更别提有人想着给你换了新的去,他姐弟俩手头上又没有能使得动的大钱。 “回头我送你一块比这漂亮的!”武玥道。 “漂不漂亮的无所谓,送块比这大的就行。”燕七道。 武玥:“……我送你块玉砖得了。” 燕七:“这不害我呢么,砖上没打眼你让我怎么挂起来。” 武玥:“……你够啦!” 这厢正闲扯着,就听得那厢有人问:“那胖丫头,听说你要和人比角抵是不是?” 燕七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说话那人,便觉一道身影向着自己扑过来,紧接着眼一花,身体被人箍着一记三百六十一度大回旋,然后整个人就被放平在地,一张坏笑着的脸庞出现在上方,沙哑的老鸭嗓戛戛地说着话:“这叫回旋摔,服了没?” “服。”燕七坐起身,当然没有被摔疼,元昶刚才简直就是直接托着她摆放到地上的,人这才叫力气。 武玥在旁边转着眼珠在燕七和元昶之间看来看去,她倒是知道元昶这么号人物,也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想到这俩人居然认识,而且看上去好像还很熟的样子,什么情况?! 崔晞伸手去拉燕七起身,却被元昶一把攥住了手腕,带着几分敌意地斜视向他:“你是谁?别碰燕小胖!”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武玥瘸着腿向前跨了一步,距离近,八卦看得更清楚。 崔晞只拿眼扫了下元昶,也不去挣脱他的手,只管望向正从地上往起爬的燕七:“没伤着吧?” 第45节 “没,”燕七拍拍身上的草叶子,然后看向面前这两人,“你俩见面熟?手拉手关系这么好啊。” 元昶:“……” 飞快地甩开崔晞的胳膊,元昶瞪了燕七一眼:“你在这儿干嘛呢?这都是些男人在玩角抵,你来凑什么热闹!” “热闹不就是凑起来的啊。”燕七见元昶穿着身劲装,黑缎子底上金线绣着一只硕大的海冬青,黑靴上沾着不少草叶子,“皇上今天不是在宫里请客宴亲戚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不耐烦参加那个,吃来吃去逛来逛去,年年都那点景,年年都那几样吃食,”元昶一脸不耐地摆着手,“跟我姐夫说了一声我就跑出来了,还不如到外头玩蹴鞠来呢,喏,我们就在那边踢,要不要去看看啊燕小胖?” “我们要去游湖,你好好踢。”燕七道。 “你们?你跟谁啊?”元昶目光落在崔晞身上,见这人端地生了一副好相貌,眉如春山悠远清放,目似横波明澈滟潋,不笑的时候像山巅雪,孤清凉漠,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像万丈光,灿然温暖,再莫说他白玉般的皮肤墨一般的发,穿着件珊瑚红的刻丝轻袍,满衫都是暗纹绣的牡丹花,纵是再淡逸的水墨也晕染不出这样的清韵,纵是再细致的工笔也勾勒不成这样的明华。 元昶莫名地觉得不开心起来。 “我们三个,还有我家里那一帮,外带我大伯。”燕七道。 “我也去。”元昶赌气似地冒出一句。 “你不踢球啦?”燕七问。 “天天踢不嫌烦啊?!”元昶训她。 燕七:“……” “你们的船呢?”元昶抻着脖子往湖上打量。 “还没来,等我大伯呢。”燕七抬头望向系有她那根绦子的柳树,然后就石化了。 见沿湖那一排的柳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在每棵上面都被人挂上了各色的丝绦,有系成花状的,有系成鸟状的,有系成中国结的,那一树树条条带带的,简直是满目琳琅。 “哎呀,怎么回事啊?”武玥也惊了,忙打发小厮过去揪住一个正往树上系绦子的人问。 小厮回来传达那人原话:“我看有人往树上系绦子,就跟着系着玩儿呗,没准儿是有什么讲究呢,跟着做准没错。” 燕七武玥崔晞:“……” 讲究你妹啊!你朝人民跟风跟得不要太丧心病狂好嘛! 第69章 画舫 你开心就好~ “没准儿以后每年的上巳节都会有人开始在柳树上系绦子了呢。”武玥乐道。 “谁第一个往上系的?真是闲得【哔哔】。”元昶哼道。 燕七:“……” “怎么办啊?归墟湖堤这么长,堤边人这么多,燕伯父要怎么找咱们啊?”武玥问。 “湖上的人总比岸上的少,咱们找他不是更容易么,我大伯总会有法子让我们看到他的,”燕七兰花手向着湖中一指,“悟空,你看。” 远远的靠近堤岸的湖面上,一艘敞轩式的双层大画舫正缓缓地沿湖行进着,先不说其上的彩梁红柱与五色纱帘有多鲜亮,单只那舫顶上架着的一架足以盖住整个船顶的被做成燕子外形的大风筝就足以挣人眼球的了,惹得岸上游人看见这一幕纷纷惊呼遥指,赞叹不已。 此刻天上飞着的燕子风筝有不少,然而被做成这么大的却仅此一架,乌黑泛着亮的燕身,雪白的肚皮,惟妙惟肖的缩在腹下的双爪,灵俏修美的燕尾,却在头顶上奇奇怪怪地绘了一圈清新可爱的海棠花。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醉襟惹、乱花飞絮。……岁华到、三分佳处。……散翠烟、飞入槐府。……” 不知哪里有人唱曲儿,隔云隔水,绕柳绕岸。 几个人挤到岸边去,武玥脚也不瘸了,蹦着跳着冲那画舫甲板上立着的人招手,那人向着这边瞅了半天,然后和撑船的船工说了几句话,那舫就向着这厢划过来。 “来了来了!那人是谁?”武玥兴奋地问燕七。 “一枝。”燕七答道。 “一只?一只什么?”武玥纳闷。 “我大伯的长随。”燕七解释。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哪有把人论‘只’的,就算人家只是个长随,也不该这么轻践人啊。”武玥教育不礼貌的燕七,哪有说“那是一只我大伯的长随”这样的话的啊。 燕七无语:“这是他的名字,一枝。” 武玥:“……呵呵这名字可真怪……一只……” 画舫很快便划过来,很有技术地靠在岸边,燕七团伙就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下登了上去。 进得那四面皆敞的一层轩厅,见四下散放着海棠几、芭蕉椅,另有盆景香炉琴案画瓮,几名丫鬟模样的女孩子上来行礼,随后又各去煮茶的煮茶、布食的布食忙碌起来。 “老爷在上面。”一枝告诉燕七,一伙人就沿着楼梯往上去,武玥还特意在“一只”脸上盯了几眼,以图能从这张颇清俊的脸上计算出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可怜的家伙的心理阴影面积。 二层的陈设与一层大同小异,临近敞窗的位置两个人正对坐了弈棋,其中一个脑袋又大又圆,五官看上去像是瞧乐子瞧得很开心的样子,头发打理得油光鉴人,外面穿了件春韭绿的袍子,崭新的千层底黑布靴,腰间还挂了块巴掌大的衔芝鹿纹玉佩。 另一位却在这柳绿花红的日子穿了件弹墨刻丝袍,一身的清山浅水,宽大袖口处各有一尾悠游的团墨芙蓉鲤。黑发用象牙雕的兰草簪子绾起,腰间系一根水墨晕染的长绦,别人绦上挂玉,这位绦上却挂着一支犀管兔毫笔,笔尖竟还沾着墨,然而再仔细一看,这笔尖原来也是玉雕的,白玉尖上挑着墨玉,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大伯/燕伯父/嗯,乔大人/老乔。”几个孩子上前请安,七嘴八舌地叫人,最后一声是元昶的,乔乐梓被他叫成老乔也没生气,笑眯眯地应着。 “随便坐吧。”燕子恪道,转头一推棋盘,“孩子们来了,不玩了。” 乔乐梓直接无语:你特么刚才都快输了,正好逮着借口了是吧! 几个孩子个顶个儿的大方,闻言也不拘束,果然各去找座位就坐,武玥自是想同燕七坐一起,崔晞也习惯了身边有个胖团子在眼角里时时滚动着,元昶想着得时时能欺负到燕小胖才行,结果这船舱那么大,四个人却全都挤在了一堆坐,一枝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热。 元昶心里头不痛快,再瞅见乔乐梓望着他们这厢一个劲儿瞧乐子,就更不开心了,哼着声道:“老乔你今儿穿成这样,是要相亲去还是怎地?” 乔乐梓登时泪流满面:被这小子看出来了,老子今儿可不就是被远在千里之外原籍老家的老娘遥控指挥逼着出来相亲的么!逼婚信在一个月前就寄过来了,说什么三月三是相亲节,女孩子们春心动,务必于当日敲定未来媳妇人选,否则过年回家就只能从狗洞里进门——单身狗没尊严啊! “咳。”乔乐梓很尴尬,正要顾左右而言它,却见元昶笑了一下,又道:“不若我给你介绍一位长得俊的姑娘。”说着竟向着崔晞一指,脸上带着坏笑带着挑衅还带着几分羞辱性的瞧不起,“这位眼下虽是女扮男装,但论相貌也是万里挑一的了,怎么样?” 乔乐梓是认识崔晞的,闻言就愣了,元昶这小子瞎闹什么呢?崔家小四爷得罪他了么? 实则谁都听出元昶这是故意羞辱崔晞来了,暗指他不像男人。 谁知崔晞却根本不恼,笑吟吟地倚着小几,手里捏着个杏脯正往嘴里放。 当事人不急,旁边的人却看不过去了,武玥向来最讲义气,崔晞既是燕七的朋友,又跟她和陆藕有过几面之缘,那也就是她们五六七组合的朋友了,再说她和元昶又不熟,理当站在崔晞这一边,因而武玥不满地瞪了元昶一眼,道:“你眼神不好么?难不成你在家里也总把自个儿哥哥认做姐姐?” “你说什么?!”元昶恼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怎么样?!”武玥也不甘示弱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冷眼看着他,“原来你不但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 “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把你怎样!”元昶将拳头抬在胸前,捏得嘎叭直响。 “别以为你是男人我就不好意思动手!”武玥也将拳头抬在胸前,虽然也捏出了声响,但却比不得元昶的声音大且脆。 “闹什么,”燕七的声音插进来,“谁吃桑葚儿?” “我吃。”武玥脾气虽急,却也知道点到即止,就着燕七给过来的话茬儿就把方才这事放过了一边,何况她本就爱吃桑葚。 崔晞在旁边笑呵呵地和燕七道:“桑葚养颜,还可乌发,我教你个方子,回去让你家里厨子做给你吃。” “快说快说,我也让我家厨子做给我娘吃,那天早上去给她请安,看见她长了一根白头发。”武玥忙道。 “桑葚榨汁,取黑大豆二两,大枣十两,先将黑大豆泡入桑椹汁,浸透发胀后蒸熟,再浸泡,再蒸,如此蒸浸五遍,将豆子晾干,研成粉末。红枣呢,蒸熟后去核,捣成枣泥,掺入黑豆粉中,做成饼再蒸,取出待凉后放入冰库。每日早饭食用或作零食吃皆可。”崔晞道。 “你等等你等等,我记一下!”武玥念念叨叨地背起了方子。 燕七在旁边边吃边听她背,看她背得差不多了,才和崔晞道:“回头你抄一份给我。” 崔晞笑着道了声“好”。 武玥:“……燕小七你故意的是吧!就等着我费劲乎乎的背完了才说这么一声是吧!” “看你背得声情并茂的,我就没忍打断你。”燕七道。 “你坏死了你!崔四你看她!有人管没人管了?!”武玥叫道。 崔晞笑着道:“我看着挺好。” “你俩一个鼻孔出气!”武玥道。 崔晞听了这话笑得反而挺开心:“是啊。” 元昶在旁边看着这仨笑笑闹闹,心里愈发不痛快,手一伸,一把将燕七从座位上薅起来,揪扯着往旁边无人的地方去,临着敞窗,压低声音哼着道:“燕小胖,姓崔的和你什么关系?!” “我家和他家是通家之好。”燕七道。 “嘁,屁的通家之好,我看他对你没怀着好心思!”元昶继续哼道。 “你不看他就行了啊。”燕七道。 “……”特么重点是这个吗?!元昶气噎,“行,我不看他,这上面没意思,你跟我到下头玩儿去。” “我还想……”燕七看了眼手里捏着的一嘟噜桑葚。 “吃什么吃!不减肥了?跟我走!”元昶粗暴地打断燕七的话,拽着胳膊就要往下走。 “好吧。”燕七道。 元昶:“……” “小七你干什么去?”武玥眼瞅着自己的胖闺蜜就要被那个暴小子掳走,忙叫道。 没等燕七答话,元昶已经冷声应道:“关你什么事!” “你倒是看看关不关我事!”武玥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就追了过去。 “呵,会两式花拳绣腿就以为自己是高手了,今儿就让我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功夫!”元昶哼道。 武玥冲到面前起手便是一拳,被元昶轻松闪过,手里还不忘拽着燕七,武玥一边继续出招一边叫道:“小七闪开,别伤了你!” 你当我不想闪啊?燕七被元昶拽着来回扑腾,所幸这两人出手都还算有分寸,没有殃及到她这条胖池鱼。 乔乐梓在旁看得黑线满额,抽着嘴角和燕子恪道:“年轻人……可真是有朝气哈。” 燕子恪转头和站在他身后的一枝道:“去把七小姐带过来。” 一枝应了,走向那纠缠在一起的三人,就那么正正常常地走过来,正正常常地一伸手,拈住燕七的袖子,转身正正常常地就把燕七带出了拳风脚影。 元昶眉头一跳,偏脸看了眼一枝,见正恭谨地行礼冲着燕七道“得罪”。 燕七被带到燕子恪和乔乐梓的桌旁,方才的棋盘已经被撤了去,换上了茶果糕点,燕子恪从干果碟子里抓了把松子递到小胖手里,小胖手就捧着松子坐到旁边乖乖去嗑着吃起来。 投喂成功。 武玥和元昶已经沿着楼梯打到下面那层去了,燕七倒也不担心,凭元昶的功夫想要ko武玥还不是秒秒钟的事,能让她打到现在就说明元昶并没有动真格的,还算知道分寸。 崔晞坐过来和燕七一起嗑松子,边嗑边赏窗外湖景,此时的归墟湖上早已船舫遍布,乘大舫的尽为达官显贵,坐小船的则多是清客雅士,那舫中有设酒宴的,有排乐班的,有品诗画的,甚而还有携妓同乐的,那小船上亦有设了小几酒盏的,有吹箫弄弦的,有仰卧酣眠的,还有脱了鞋袜泡脚嬉水的……一时间湖中岸上对着热闹,天上白云彩鸢,水里青泥锦鲤,有鼓瑟笙歌,有甘酒香茶,有华服丽人,有素衫公子,有闲逸老者,有纯真幼童,端地是烟花三月,人间盛景。 “燕子恪你个王八蛋!”一艘飞速驰来的小船追上燕七他们所乘的这画舫时,听得船上有人仰头向着上头喊,“抢了老子的画舫!老子咒你今儿落水喝一肚子水草!”这人骂完便划拉着小船飞快地跑了。 乔乐梓一脑门黑线地从窗外收回大头来:“你这是抢的谁的画舫啊?” 第46节 “庄王的。”燕子恪道。 “……”乔乐梓一口老血喷出来,庄王,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平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玩,没见十四岁上就把长子给玩儿出来了么!上巳节最是该玩儿的日子,你把人画舫给抢了,人能不划拉着个小船追着你骂吗?!……话说这庄王也够二的啊,怎么亲自划着船才追呢?——这不是重点!燕子恪你活腻歪啦去抢庄王的画舫?! “怪道今儿在宫里没见着他,还骗我姐夫说他身上不舒服!”说话的是元昶,不知几时回到了二层,坐到燕七和崔晞那张桌旁,拿了燕七面前的杯子灌了口茶。 燕七探了探头,见武玥也正从楼梯处上来,脸上有些忿忿,但也没见多炸毛,这才放了心,武玥走过来,坐到桌子另一边,燕七忙给她杯里倒上水,四个人团团将桌子围了,又挤在了一处。 乔乐梓这才明白了,敢情儿庄王为了今儿能跑出来玩儿,连宫里年年都要举办的上巳节活动都称病不去参加了,燕子恪这蛇精病看穿他这一手,抢了他提前租下的画舫,他也不敢明着再抢回来,否则皇帝面前不好交待啊,虽然皇帝恐怕早知道他是假称病,也由着他到外面玩儿吧,但你总得收敛着些、隐蔽着些吧,否则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皇帝再疼你这个不学无术毫无野心的亲弟弟你也得给皇帝一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机会啊。 所以庄王也只敢划着小船追过来骂骂,骂完还得赶紧跑,免得被别人发现,今儿湖上可有不少的官员及家眷都来玩了,让人认出来事小,有那居心叵测的再借题发挥一下,挑拨一下兄弟君臣的关系,那可就恶心了。 “往年这个时候也没见你租过画舫游湖,今儿是怎么了?”还租一这么大的,上下两层能盛百十来号人的舫上现就这么几个,其中四个还非得挤成一撮儿。乔乐梓不由怀疑起蛇精病的动机来。 蛇精病说了句甜到任性的话:“开心就好。” 让你哄孩子呢?!乔乐梓暗暗翻个白眼,大头扭到一边,就瞅见旁边桌上那小胖丫头手里正拿着个开口笑芝麻球香喷喷地啃呢。 第70章 表演 表演得不错。 画舫沿着湖岸划了老半天,才终于看见岸上早早就等在那里的燕二姑娘和何先生,将舫靠岸,这两人又带着一帮家下上来,舫里头才算又热闹了些。 两方人厮见过,燕二姑娘便坐到了另一边去,何先生与她同坐,慢慢地吃着茶,窗外有好景,却美不过窗前的人,有一眼没一眼地向着那厢望,偶尔同燕二姑娘聊几句“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对酒追欢莫负春”等诗句,燕二姑娘淡淡的,却也回以“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等语。 在燕二姑娘这儿讨了几回没趣,何先生改变了目标,柿子要捡胖的捏,就她了。 “七小姐今日这一身衣服很是漂亮,美中不足便是少了块压裙的玉,”何先生倒是眼尖,望着坐在不远地方的燕七微笑,“配这裙子的花式,我那里倒有一块海棠坠子,绿玉的,颜色也极搭。” “可我这裙子您穿不了啊。”燕七很有些为难地道。 “——噗!”舫里一群人齐齐仰天吐出口老血。 何先生险些疯了:谁踏马的想要你的破裙子啊!你你你你,你是不是傻?!你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吗?!你你你你——你踏马是谁生出来的怪胎啊?! 何先生尴尬地僵在座位上,生怕大家以为她真的是在找借口想kiang那胖丫头的破裙子,好在大家都是正常胎,除了对何先生的遭遇深表同情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 何先生连正题还没步入就被燕七“一句杀”结束了本次聊天,悻悻地闭了嘴,捏着茶盅45度忧伤地望向窗外,临风暗诉起清愁来。 窗外的湖上,大小船只越来越多,其中两艘大画舫最为引人注目,舫头挂的大旗上,一面红底金线绣着个大大的“绣”字,一面水蓝底银线绣着个大大的“月”字,正是锦绣书院与霁月书院乐艺社成员们所分乘的大画舫,两院每年上巳节在归墟湖上进行的“上巳竞艺会”已成为了一项传统,至今将近百年历史,每一年的竞艺会上都会有那么几个艺惊四座的姑娘大出风头,自此后一飞冲天,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今的皇后与宠冠六宫的闵贵妃,当年都曾在本项赛事上夺得过魁首。 很多人花大价钱在今天雇船游湖,多半都是为了围观这项赛事来的,万一这里头将来又能出个贵妃王妃呢?好歹咱们也算是见证了一位传奇名媛的成长进化史不是? 于是这会子距赛项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两舫周围就已经围满了准备看热闹的船只。 “咱们再不过去就抢不着好地方了吧?”武玥有些担心,悄声和燕七道。 “不妨事。”燕七一点不着急。 元昶在旁向燕七拍着胸脯道:“放心,要是没地方我就带着你‘飞’过去,直接上锦绣书院的舫上去看!”说完瞟了眼崔晞,脸上神情分明是“我能带她装x带她飞你能吗你能吗?” 崔晞压根儿不恼,只管笑吟吟地看着他,看着看着把元昶看得不自在起来,哼了一声别开了头。 画舫沿着湖堤又行了一阵,接上了燕家长房的几个孩子,大家都答应了去给燕五姑娘加油的,定好了时间就都在岸边等着。 人接齐了画舫才往湖中心划去,锦绣书院和霁月书院的两艘画舫肩并肩地靠在一起,用粗铁链固定住,船头搭起木板来,轻车熟路地造出一个方方正正宽宽敞敞的竞技台,铺上厚厚的花毡,装点上彩绸鲜花,燃起如梦似幻的华帏凤翥香,那香味妩媚甘甜,使得观众们还未见到那些将要参赛的女孩子就先已陶陶然了。 两舫的周围现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面的船若想挤进去简直难如登天,武玥正要问燕七这下怎么办,就见这画舫船头杆子上忽地展起了一面乌黑大旗,旗上偌大的殷红狂草,只有一个几欲凌霄而去的“燕”字。 那围观的众船一时间就像被孙猴子施了分水诀,刷地就向着两旁分了开去,登时便让出了一条直通比赛画舫的畅行大道。 “哇——”武玥惊呆了,“好厉害!怎么做到的?他们为什么会避开?” 乔乐梓在旁心道你那是没仔细听,你仔细听那些船里的人指定都在惊呼“雅蔑蝶蛇精病来啦快闪开”这样的话。 实则当然不是这个缘故,盖因那面绣了燕字的大旗,它特么是皇上亲赐的!那字还是皇上亲写的!燕子恪这没下限的把它往船头一挂,谁特么敢不避让啊?!围观群众里官眷的船占多数,但凡京官没人不认得这面旗,官眷的船一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出于从众心理可不也就跟着动了吗,燕子恪这骚包如此作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也不知是为了取悦谁,莫非是那位被他家小胖小姐一句话堵郁闷的姓何的那位姑娘?啧啧,这货终于又要纳妾了吗?这是要逼死单身狗的节奏啊,现在把他推下湖还来得及吗? 长房几个孩子正因着眼前情形而倍感兴奋自豪,何先生收了眼底清愁,难以自抑地换上了满心的仰慕与倾心,你说他骚包也好,装13也罢,可太多女人免疫不了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一种虚荣? “如果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只这么一想,就觉得整个人都飘上了云霄去。 哪个女人不想被男人这样时时念着想着宠着哄着取悦着? 从深宫冷苑到寄人篱下,没有人能比何先生更了解空虚寂寞冷的可怕滋味,她还这么年轻啊!这么年轻,这么美丽,这么有才华,怎么可以就这样虚付了青春?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让他知道她有多好,是的,她觉得自己真的还不错,真的适合他,真的! 何先生纤纤玉指紧紧捏住了杯子,她已错过了太多,她不想再浪费任何一次机会! 画舫向着前面的赛舫划去,孩子们都凑到窗边朝着那赛舫上张望议论,何先生起身,婷婷地,优雅地走过去,然后立在了燕七的身后。 燕七也正被武玥拉着站到窗边向外看,两个人试图透视到赛舫里的陆藕,燕子恪就在燕七的另一边立着,也好像在透视他家闺女的所在。 “看到霓裳了么?”何先生轻笑着开口问燕七。霓裳是燕五姑娘的字。 燕七摇头,何先生便顺势向前迈了两步,燕七就往旁边挪开了一个身位的位置,供她站立观看。 “我看看她——呀!”何先生才向外一探身,脚下便是一滑,整个人顿时翻出了窗外向下掉去,挥舞的双手准准地薅住了燕子恪的衣衫,可这当然无法阻止她下落的势头,充其量是将燕子恪一并带得落进湖去。 暮春三月轻衫薄,落了水,衣贴身,与没穿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他总不能不救她吧。 这么一搂抱一接触,还让她怎么嫁人? 难道他忍心让她自裁保清白亦或出家苦一生?她可是他女儿的师父! 满湖这么多人都看着,不信他就能这么无情又无义。 至于湿身的样子会不会被围观的男人们看见,她不管,反正在宫里做舞姬给皇帝大臣们献舞的时候连半透明的轻纱都穿过,为了嫁得良人,这亏就先咬牙吞了! 何先生死死扯住那人的衣袖,誓死也不放开。 诸般念头就在顷刻间,何先生翻落空中才不过一秒,突然下坠的势头就停顿了下来,惊惶诧异间抬眼向上看,见自己腰间系的长绦子,正被伸出窗外的一只小胖手牢牢地揪扯住。 “何先生太不小心了。”一张胖嘟嘟的脸从窗内探出来,不惊不慌,不紧不慢,聊天似的居高临下看着她说话。 何先生脑中一片混乱:怎么回事?这小胖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把她在半空捞住?这不合常理! 何先生像一口麻袋般被人拽着腰带慢慢地提了上去,周围船只上的人倒的确都目睹了她这一浪漫计划的发生,然而却没有见证到一个浪漫的结果,大家只看到了她吊丝鬼儿(槐树上生的一种会拉丝吊在半空的肉虫)一般的丑态,她甚至听到了不少船上传来的嘲笑声。 何先生脚方沾地就软软地跌坐了下去,抬眼看向那破坏了一切的讨厌的燕家七小姐,她方才揪住她腰带的手此刻正被燕子恪捏着提到眼前,看了两眼,吹了吹,然后放开,走回了座位,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喝他的茶。 燕七当然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扯住一个从空中往下掉的成年人,她只是反应快些罢了,反应快,眼力准,一把扯住了何先生的绦子,旁边的武玥反应也不慢,直接抱住了燕七的腰,以防她被何先生带下去,如果这两个人还不够分量的话,再旁边还有元昶,接过燕七手里的绦子后一个人就把何先生给拽了上来。 “要小心些,别离窗口太近。”武玥教育小孩子般和何先生道。 何先生很是难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被燕二姑娘令着几个丫头搀扶着送去画舫上用屏风隔出来的隔间去休息。 美人出丑,真是值得同情,乔乐梓摇着大头,瞟一眼坐在自己对面那货,那货搭起二郎腿边喝茶边吃松子,心情莫名其妙的好,简直没有公德心啊,你这货不是最喜欢美酒美食美景美人和美少年(?)的嘛?美人出了丑你不是应该借机去慰问安抚然后顺便充实一下自己后院的嘛?神经病似的高兴什么呢啊?你有本事不鸟美人,怎没本事给老子介绍一个啊?! 落湖未遂事件很快便被赛舫上一声鼓响揭了过去,围观的众船上传来轰然一片欢呼,口哨声、叫嚷声、鼓掌声在碧波万顷上扩散开去,激进千层波万层浪,闪烁着艳阳铺洒下来的光芒,拉开了一场盛世表演的帷幕。 又一记鼓响使得场面默契地骤然安静下来,万众目光齐聚那两艘画舫船头上搭建起来的竞艺台,竞艺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彩绸纱缕迎风蹁跹,再接着便是由疏到疾的一阵鼓响,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带动得众人情绪跟着越绷越紧越提越高,直至一段快到令人窒息的鼓点过后突然一停,万籁俱寂中幽然响起一缕琴音,恍如天音飘然而下,清澄,悠远,玄寂,空灵。 琴音来自锦绣书院的画舫,竞艺比赛竟就这样开始了!反应过来的围观群众哗然轻叹,没有人叫好,恐惊扰了这天籁之音,一个个或坐或立,或在舱内或于船头地侧耳聆听起来。 直至一曲终了,四围才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与掌声,见锦绣书院的画舫里袅袅地走出位身着湖绿衣裙的女子,向着霁月书院的画舫微行一礼,脸上带着难掩的清傲。 “秦妙语!”武玥指着叫了一声。 秦妙语就是秦先生,教她们乐艺课的那位美人先生。 方才那一曲竟是她弹的,大约是出于礼节,先由双方的指导先生献技以示诚意,于是下面换霁月书院的先生上场,抱着琵琶,有人负责将一只绣墩放到竞艺台中央去,那先生便在绣墩上坐了,琤琤地演奏起来。 霁月书院的演出武玥便没什么心思细看了,和燕七到旁边说起了悄悄话:“小藕说她参加集体演奏,也不知几时能出场,你家五姐呢?记得她是跳舞的来着?” “嗯,她参加独舞比赛。”燕七道。 “这么厉害!”武玥乍舌,看了看燕子恪的方向,“你大伯可真好,为了给他女儿捧场就弄了艘这么大的画舫来,而且还让所有的船都给这舫让路,你五姐若是看见了不定得多得意呢!” “昂。”燕七也看了看那位,一身山水地坐在春光里,满面是清致撩人。 两边的先生分别献过艺后,方是学生们的比赛对决,由于本项比赛只限于两院之间,并非官方承认的正式比赛,所以没有权威性的专业评委负责评定,选择权交在了群众手里,觉得哪方技艺高,就向着哪方的画舫里投兰草,最终计双方所得兰草数多少评定高低。 这兰草也不是随随便便从地上摘的那一种,是两个学校组织女红社的学生们用堆纱的技法堆出来的假兰花,想要投票的观众需要到专门贩售此花的船上买,一两银子一朵,卖花所得的所有银两,皆会交与慈善堂用于慈善救济事业。 因此众人这钱花得并不觉得上当冤枉,做慈善的同时还能娱乐,何乐而不为? 双方学生比赛的流程为,先由一组唱歌选手对决,而后是一组器乐选手,再后是一组舞蹈选手,待所有单人对决赛完,再开始集体项目的比试。 于是先由一组唱歌选手上场,甜软清美的女孩子的歌声听得观众们如痴如醉,歌声一停便见各式纱制的兰花如花雨般纷纷投向双方的画舫,这样的判定方法细究起来并不算公平,然而不管什么样的比赛总是有其必然性与偶然性,太过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这又不是正经比赛,在学生们看来,这是宿敌之间不容失败的尊严之战,可天真热血的孩子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所看重和信奉的荣耀与尊严,在大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两院领导默契地把这项活动当做扩大本校影响的一个手段,他们在意的是生源,是声望,是随之而来的名利与金钱,至于宿敌之间谁胜谁负谁丢了尊严谁赢得了荣誉,谁管你。 第71章 天火 天降业火,匪夷所思! 第一轮第一场的歌唱比试,锦绣书院比霁月书院多得了两朵兰花,第二场乐器比试,霁月书院反超了一朵兰花,第三场的舞蹈比试,霁月书院又多得了一朵兰花。 第二轮三场比试仍旧各有胜负。陆藕参加的集体乐器比赛要到倒数第二场才会上台,而燕五姑娘的单人舞蹈比试现在还未轮到她上场。 燕家众人坐在画舫二层的窗前边吃吃喝喝边观赏比赛,何先生出了丑,躲在隔间里不肯出来,乔乐梓虽然不通音律,倒也看得有滋有味儿——废话,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谁不喜欢看啊?照他老娘的意思是看上了就赶紧上门去提亲,我儿子大京都从四品的父母官儿,除了公主郡主不敢说,配你们哪家的闺女配不上啊?!我朝女子十二三岁就已经能说亲了,看看你们学生妹怎么啦!怪蜀黍配小萝莉是多萌的cp啊! 乔乐梓对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不感兴趣,十六七的少女么就……咳咳,多正常的事儿,本朝女孩子大多都这个年纪说亲的嘛。 “有中意的么?”燕子恪问他。 乔乐梓很尴尬,和别人讨论这个问题也就算了,和蛇精病讨论总觉得事情最后会往诡异的方向发展。 “咳,此事不急……”乔乐梓圆白的大头上染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红晕。 “不急么?”燕子恪问。 靠!故意的吧你!还问!还问!能不急吗?!老子只比你小四岁,你孙子都快抱上了,老子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哪!还问!咬你啊!汪!汪汪! “那一位不错。”燕子恪用下巴指了指第三轮第一场歌曲对决代表霁月书院上场的女孩子,“神清目明,仪态端丽,是聪慧稳重之相。” 还会相面呢你。乔乐梓有些不自在地向着那厢扫了一眼,哼哼叽叽地含混了一声。 “不中意此类的?”燕子恪看了看他,“上轮跳舞的那一个怎么样?腰细臀丰,房事上必能与你鱼水和谐,且还……” “噗!”乔乐梓一口血喷出打断他的话,这特么的都啥跟啥啊!这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老子是那种只重肉体欢悦的人吗?!哪天就咱们俩人儿时你再细说不行嘛?!流氓死了你!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 乔乐梓乔知府一时忘了自己就是全城警察的头头。 心虚地向着四下看了看,见燕家的孩子们都坐得较远在那里各说各的,没人注意这厢,这才松了口气,白了燕子恪一眼,哼叽着道:“那些不重要……” “哦,要长相好的?”燕子恪问。 “咳……也不重要……能干就行……”乔乐梓不大好意思地道。 “所以还是那个腰细臀丰的了?”燕子恪道。 第47节 “……”草!是特么能干!不是特么能干!乔乐梓气哭了。 两人这厢聊着,那厢竞艺台上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场第三轮的舞蹈对决,燕家孩子们看见了燕五姑娘露出头来冲着这厢招手,“小五要上了!”燕四少爷叫起来,众人连忙齐聚到窗前认真观看。 然而这一轮先上场的是霁月书院的选手,穿着轻且薄的彩裙,妆容妍丽,行至竞艺台的中央,先向着四周大大方方的行礼,面上带着年轻女孩儿的自信与傲娇,鼓乐声中开始缓缓起舞,身姿柔软优美,舒臂展腿下腰,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人分外享受。 随着乐曲节奏的逐渐加快,这姑娘的动作也越跳越快,看得众人连连叫好,这姑娘一连串的下腰、转体、劈腿、曲身,大开大合,动作舒展流畅,看的人陶醉,跳的人也陶醉,场上场下正自忘情,突然一道火光由那姑娘身上耀起,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姑娘整个身子登时被一大团火球包裹了起来! 专注于场上的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得那姑娘在火球的包裹中发出一声惨叫,然而还未等这声惨叫结束,下一个瞬间那火居然就像鬼魅般消失了,只剩那姑娘以非常慌张的姿势一脸惊骇地站在当场,而更让围观众人万分惊骇的是,那姑娘身上的衣服竟好像是随着方才那团火一并消失了,眼下的她……竟是不着寸缕! 这样的惊变令整个场面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惊呆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紧接着,那姑娘率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叫,惶张地将身体缩成一团蹲在场上,围观的众船上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哗然声—— “老天——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是我眼花吗?” “那姑娘身上居然着火了!是天火!一定是天火!” “快看快看——她身上一丝不挂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衣服会着起火来?!是老天降下来的天火还是地狱的业火啊?是不是在惩罚她?她是不是做过坏事?” “看哪!看哪!这女的太丢人了!刚才正好是那样的姿势!全被人看到啦!” “我刚才可看得一清二楚,哈哈!” “……” 这样不可思议的突发事件令霁月书院舫上的人一下子懵了,一时间竟是僵在那里没有人想起赶紧拿件衣服冲上去给那姑娘挡住赤裸的身体,那姑娘哆嗦着抱成一团,缩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无助又痛苦,恐惧又绝望,周围那些船上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映在她的眼底,有疑惑的,有惊讶的,有嘲笑的,有下流的……全被他们看到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遮挡,就那么一览无余地,被全天下的人看到了…… 这姑娘呆怔了片刻,骤然发出一声尖锐又凄厉的哭嚎,她站起身,向着模糊视线里的万顷寒波飞奔过去,纵身一跃,直坠入湖! “啊——”众人齐声发出惊叫,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生命以自殒的方式消失在面前。 “一枝!”燕子恪沉喝了一声,一枝已是纵身由画舫二层跃出了窗外,扑通一声落水响后便未见他由湖面浮起,直接用了最快的潜水方式向着那姑娘投湖之处游了过去。 眼前这一系列的惊变令许多人一时半刻难以回神,而燕家舫上的燕子恪和乔乐梓却已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令着画舫靠向那两艘比赛用舫,前脚上去,后脚一众孩子也跟着一股脑地涌了上去。 “爹——”燕五姑娘扑出来,拽住燕子恪的袖子一脸委屈,“方才是怎么回事?吓死我了!后面还能不能比赛啊?我还没出场呢……” 都闹出人命来了,还想着比赛呢?真是小孩子啊……乔乐梓在旁边听得心里直摇头,顾不得这厢,迈开大步往那竞艺台上去了。 “乖。”燕子恪在自家闺女脑袋顶上轻轻拍了拍,转身也往竞艺台上走,燕五姑娘没料到她爹说走就走,手还拽着他袖子呢,险些被带个踉跄,不免噘起了嘴,一脸怨恼。 “小五过来。”燕二姑娘沉着脸把燕五姑娘叫到了身边,“好生跟在我身边,眼前什么情况还看不出来么?” 燕五姑娘直跺脚:“气死我了!什么时候出事不好,偏赶在我出场前!我——我白准备这么久了!气死我了!” “住口!”燕二姑娘冷冷瞪她一眼,燕五姑娘只得闭上了嘴,恨恨地望向那个她向往已久、梦了千遍的竞艺台。 燕七和武玥已经钻进锦绣书院的画舫里找陆藕去了,后面还跟着崔晞和元昶,乐艺社里大多数都是女孩子,一进画舫到处都粉香温玉的,弄得元昶老大不自在,一扯仍泰然自若往里走的崔晞,哼道:“这里都是女人,你跟着往里挤什么?跟我出去!”也不管崔晞应不应,硬拉着去了船头,就站在竞艺台边上看着乔大头和燕子恪在上头搜来搜去。 五六七三人组从舫仓里出来的时候,围观群众已经被迅速赶来的官府船只驱散了,过节的时候城中的安全检查更加严格,不但有官府衙差四处维持治安,还有京都兵马司的专派了兵们来协助巡逻,所以这次衙役们来得很快,并且已经将锦绣书院与霁月书院两条画舫上的人全部控制住。 投湖的那姑娘已经被一枝捞起,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令她精神上受了极大的刺激,疯了似的闹着要自尽,不得不将她弄晕过去,安置在画舫的隔间里,派了专人看护。 “此事蹊跷。”乔乐梓摸着自己的双下巴皱眉道,衙里的手下在向两个舫上的人问口供,他便仍留在竞艺台上琢磨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燕子恪在旁边负手立着,一言不发。 “依大人你看来,这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蓄谋?”乔乐梓问燕子恪,涉及到公事,私交什么的就得先放在一边,所以口头上的称呼也就变了。 “不知。”燕子恪道。 咦?这货也有摸不着头绪的时候吗?乔乐梓暗叹一声,确实啊,这件事实在是太古怪太诡异了些,无缘无故的,人身上的衣服怎么会起火呢?而且那火也诡异得很,烧得非常快,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姑娘身上就一丝不挂了,方才请她的先生趁她昏迷时检查过了她的身体,果然有烫伤的痕迹,汗毛被燎了一大片,有几处甚至被烫出了水泡,若不是有此为证,乔乐梓还真要当大家是集体因天热日头大而出现幻觉了。 然而这还不算最诡异的,更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火既然烧了那姑娘的衣服,总该留下灰烬或是残片什么的吧?可是没有!找遍了竞艺台上下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竟是没有一丁点的灰烬甚至细渣!这难道不是怪事吗?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会发生如此难以解释之事!难不成那火还真是天火?这种事除了鬼迷神道还能怎么解释? 乔乐梓一时间也茫然了,你说它是意外吧,但没有合理的说法让人信服啊,你说它是蓄意吧,证据呢?手法呢?这特么没头没尾的要从哪里下手啊! “要从何处着手呢?”他就问燕子恪。 “火。”燕子恪道,“火从何来,何物引火。” “万一是天火呢?”乔乐梓倒并不是信那些神神鬼鬼之说,可是眼前发生的这件古怪事实在让他找不到人为的痕迹。 燕子恪看了他一眼:“老天爷没这么无聊。” 无聊到拿火烧一个姑娘的衣服玩儿,就算是降下报应,也该是直接把人烧死烧没啊,只烧衣服算什么事,还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这老天爷是有多恶趣味多猥琐? “咳,好,先查火。”乔乐梓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尴尬地挠挠大头,“那姑娘跳舞时所有人可都看见了,她的周围至少十米内都没有人接近,香炉摆放的位置也远,除非是有火星儿被风吹出来,正落在她的身上,但是一个火星儿能瞬间点燃衣服么?不太可能。” 燕子恪道:“需将那姑娘弄醒,线索,许在她本人身上。” “可那姑娘……怕是一睁眼就闹着要死,且她经历了这样的事,自觉丢人,定是不肯再与人过话儿了。”乔乐梓很是头疼。 “一心求死么……”燕子恪慢慢扬起眉尖,“那就满足她。” “啊?”乔乐梓吓成了三下巴。 然后他就见识到了一个蛇精病的脑洞究竟有多大。 在蛇精病的授意并指导之下,他乔乐梓一堂堂京都知府,连同他手下的可怜衙役们,穿起戏服化起妆,在经过精心布置的画舫里,扮起了森罗殿阎王及牛头马面一干鬼差……一群大人合起伙来演戏哄骗一个孩子…… 太不着调了……忆古思今,特么哪朝哪代哪年哪位当官办案的用这种法子取口供的啊! 为了怕那姑娘看出端倪,燕子恪用的是锦绣书院的画舫,紧急调来各种用物布置起来,比如用厚厚的黑布将四面窗挡住,一点光也不让透进厅,用绿色的纸糊起灯来营造鬼火的效果,从有钱人家借来十数块又厚又大的冰渲染阴冷的环境,再摆上几盆鸡血鱼血散发血腥味儿,一干演员直接穿上从附近戏园子征调来的戏服,化上惨白血红的鬼妆,再令人在厅外发出各种惨绝人寰的鬼叫以掩盖外面的嘈杂声。 一个简陋的森罗殿就布置成功了,乔乐梓亲自出演阎罗王,燕子恪当然也要在现场,不过这位并未打算客串什么鬼怪,直接坐在光线洒不到的暗处旁听。 而后让人将尚在昏迷中的那位姑娘扛过来放在地上,姑娘身上已穿了件白衣,脖子上带上枷,手脚缚上铁链,一切就绪,令人将之弄得醒转,外头鬼哭狼嚎声起,登时阴气阵阵,鬼火萤萤,乍一看还真是像极了幽冥鬼府。 乔乐梓拿眼一扫两旁扮作众鬼的自己那帮歪瓜裂枣的手下们,忍不住笑场了。 第72章 戏法 蛇精病也无法破解的奇案!…… 乔乐梓不得不承认燕子恪的蛇精病招术还真的挺管用的,那姑娘死意已绝,醒来后见这情形竟然真的相信自个儿已经死了,证词获取得很顺利,最终仍旧让人把姑娘弄晕暂先安置到隔间去,撤掉一应道具,换回平时装束,这才同燕子恪讨论起案情来。 这姑娘闺名叫做徐玉婕,据她向“阎王爷”阐述自己为什么会“死”的经过得知,在事发当时,她根本没有发现任何衣服会起火的前兆,只是一瞬间便觉得眼前闪起了火光,紧接着浑身就有了灼烫感,还没等她做出更多的反应,那火就已经消失掉了。 而至于跳舞的过程中可有察觉任何异样,这一点徐玉婕答不上来,因为当时跳的太过专注,但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视线里绝没有任何火源,身上也绝不会装着任何能引起燃烧的东西。 乔乐梓问到她身上那套舞衣是从哪里做的,什么材质,徐玉婕便说是由书院舞社统一拿了尺寸去绣坊订做的,府绸质地,因恐学生们不小心弄脏弄坏衣服,在本次比赛开赛前,这衣服一直交由教习先生保管,大家是到了画舫上才把衣服换上的。 而当问到徐玉婕平日可有得罪的人这一问题时,这姑娘叹了一声,说自己“生前”实在不会为人,性子太傲,眼高于顶,嘴上也没有把门儿的,因此而得罪了不少人,只她们舞社内部,就至少有七八个与她极不对眼的。 乔乐梓也是无语了,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职业敏感而问,从徐玉婕的证词来看,还真的是无法从中窥得什么人为的因素在内。 “定乃人为。”燕子恪却如此说道,“烧衣不见灰,若非特意为之,如何自然而成?” “可……怎么才能做到烧衣不见灰呢?”乔乐梓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变大了。 “不知。”燕子恪痛快地答道。 棘手啊!太棘手了!乔乐梓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案子,火从何来?何物引火?怎么查啊!完全摸不到门路啊! 因出了这档子惊人之事,竞艺会是肯定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围观群众被勒令离开归墟湖,以免干扰官府调查,虽然有些扫兴吧,但是众人因亲眼看着了这骇人听闻之事的发生,一下子有了谈资,倒也没觉得这节白过——这都特么什么心态! 反正上岸之后有继续去寻乐子的,也有留在附近边八卦边准备窥视湖上变化继续深扒的,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这件奇之又奇、玄之又玄的事就传遍了全城,真是人多力量大,八卦达天下。 归墟湖上只留下了三艘画舫四五条船,除锦绣书院和霁月书院的画舫之外还有燕子恪的舫,船是官差们来时划的,整个湖面上此时一片安静,两院所有参赛的学生们都被令着在各自舫中等官府示下,未经许可不得四处走动,并留有衙役看守。 经过一番调查取证,所有人的口供都已整理完毕,两艘画舫里里外外任何细节也都经过了检查,时值当午,两舫上安排起了午饭,官府的人们也都上了燕家的画舫,在一层用饭,燕家人和乔乐梓在二层,分了几桌,边吃边谈论此案的进展。 “究竟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乔乐梓已经是第十八遍问这个问题了。 “也许是有会功夫的人将火折子一类的东西弹到她身上的。”元昶同燕七武玥崔晞挤在旁边的小方桌上吃,闻言插了一嘴,其中不乏自我宣扬之意,“我就能做到这一点。” “大家又不是瞎子,火折子着起来弹过去,谁还能看不见?”武玥反驳,因着元昶非要挤在这一桌,心里正不痛快。 “哼,你说的那是普通人,若用内力弹,速度快,目标准,并不易被人察觉。”元昶冷声道。 “可惜我们都是普通人,还真不敢跟你这个不普通的人比呢。”武玥也冷声道。 “最后一个鱼丸,你们不吃我就吃了啊。”燕七道。 “你不减肥了?”元昶瞪她,抢先出手抢走了碟子里最后的鱼丸。 “听说吃鱼不长肉。”燕七道。 “行,那给你吃。”元昶把自己夹着鱼丸的筷子伸出去,递到燕七嘴边,坏笑着看她。 见燕七好像有点犹豫,元昶也有点不太自在起来,脸一热,正想着打个哈哈把筷子收回来,却听她道:“你不会等我张开嘴后又把手挪开吧?” “……”原来人在担心这个。 元昶直接把鱼丸塞进了燕七嘴里:“吃吧你,哪儿那么多念头!” 年轻人清纯甜美的感情真是对单身狗造成了一万点伤害啊,乔乐梓摇摇大脑袋收回目光,却见燕子恪冲着他侄女招手:“小七,来。” 燕七起身过去,被她大伯指着坐在旁边,在身后立着伺候的一枝特别通透,立刻送了副新碗筷放到了燕七的面前,她大伯把他这桌上的鱼丸碟子拨拉到她面前,道:“吃吧。” 嗳哟,这也太宠着了……但怎么看怎么都有喂养宠物的即视感啊。乔乐梓瞅了眼吃得很不客气的燕家七小姐,这小胖丫头是怎么就入了燕子恪这双挑剔的眼了呢?有一技之长?性格与众不同?三观和他一样扭曲?还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引起他兴趣的地方啊? “继续说。”燕子恪一句话拉回了乔乐梓的神思。 “哦,我也觉得不大可能是有人弹了火折子什么的在徐玉婕的身上,”乔乐梓夹了口菜在嘴里嚼,“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火光一闪,还能没人看见?” “嘁,那你倒是说说,人的衣服是怎么能够无火自燃的?”元昶不服气,扯着椅子也挤到了这桌上来,偏头瞪着乔乐梓。 “咳,这个嘛,我也正在想……”乔乐梓有些尴尬,这件目前还无法定性为案子的案子实在太过离奇,以致令他这位堂堂知府看上去很是无能。 “这么说吧,若想起火,起码得有能点燃它的东西吧?什么东西能做引燃物用呢?火折子,火石,打火镰,火绒,火药,炭,油,这些你挨个儿想啊。”元昶指点乔乐梓道。 乔乐梓哭笑不得:废话,你当老子没想过啊,关键是谁也没看见有人点火啊!总不能是徐玉婕的衣服自个儿烧起来的吧? “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引火。”说话的是那厢的崔晞,笑呵呵地望过来。 “什么东西?”元昶挑眉抢着问。 “两面凸起的玻璃,”崔晞笑着看向燕七,“小七管它叫‘凸透镜’。” 燕七想起小时候去崔府做客和崔晞玩,崔晞拿着崔夫人的一只水晶头的簪子在阳光下照着玩儿,不规则的水晶体在地上折射出一段彩虹光斑来,崔晞当时很是喜欢,笑得像朵明灿的雏菊。后来两个人摆弄着那簪子用各种不同的角度在地上投射各种不同的光,其中一个角度能把光聚成一枚亮亮的光点,燕七用它对准一只蚂蚁,不多时那蚂蚁就焦成了一颗小黑球。 崔晞问她是怎么做到的,燕七就给那时也还年幼的他讲了凸透镜的原理,后来崔晞当真让人弄了个真正的凸透镜来,险没把崔大少爷的书房给烧了,打那以后崔大少爷见了燕七就想吐血,这毛病过了好几年才养好了。 崔晞简单地向乔乐梓介绍了一下凸透镜的外形及功能,乔乐梓便立刻令人重新搜查画舫及参赛人员的周身,然而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哼,我看你是想多了,根本没人用这个什么透镜。”元昶道。 “也许有人用了,趁人不备扔到了湖里毁灭证据。”武玥琢磨道。 “令人去岸上所有的玻璃作坊查,”燕子恪道,“玻璃制物并非寻常在自家中便能制出来的,若当真引火之物是这样东西,也只能是出于玻璃作坊。” 第48节 乔乐梓忙令人上岸去查,回过头来问向燕七:“七小姐既了解此物,可知由此物引燃的布料烧过之后是否会留下灰烬?” “会啊。”燕七并不知道这两人上午的调查情况,觉得乔乐梓这问题问得奇怪,“烧布烧纸烧人,都会留下灰啊,这是常识吧。” “……”老子知道这是常识啊!关键是这回的事件它不符合常识啊!乔乐梓又被小孩子教育了,一时欲哭无泪。 “难道那位小姐的衣服被烧之后没有留下灰?”崔晞好奇地问向乔乐梓。 乔乐梓点点大头:“怪就怪在这儿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此事就无法定论。” “什么东西被烧之后不会留下灰呢?”崔晞换了个角度启发众人的思路。 “蜡。”元昶道。 “……你是说徐小姐的衣服是蜡做的?”武玥无语地看着他。 “我并没这么说!”元昶瞪她。 乔乐梓很头疼,说来说去,除了有了一条不知管不管用的线索之外,仍旧是毫无头绪,眼看就到了下午,若整个下午还找不到方向,总不能把两院的学生们一直押在这湖上,而一旦把这些人都放回去,很可能就要错失找到真相的良机……头疼啊,再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事件了。 头疼的事就丢给大人去操心了,吃过午饭,燕家的几个男孩子就想上岸去,本来这里也没有他们什么事,大好的节日,何必要在这儿跟着干耗,因而便向燕子恪请求,希望能乘官府划来的小船上岸去,“庆魁班今儿要在大石桥那儿演百戏杂耍呢!”燕四少爷和他爹道。 “多大了还看那个。”燕大少爷在旁笑话他弟。 “这回听说是有新戏法!”燕四少爷提声道,“手里拿块帕子,在你眼前一晃,帕子不见了,手里就多出一锭元宝来!” “嘁,手快些罢了,我也能做到。”这厢元昶撇撇嘴和燕七道,“你想去看吗?我带你去?”小孩子都喜欢看杂耍。 燕七就看武玥,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一般情况下都是随大溜。 “不知小藕能不能同咱们一起去。”武玥很想去看,但是又不愿抛下一个朋友独享这快乐,于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那厢的乔乐梓。 “怕是不能。”否则老乔岂不成了循私。 “那下回吧!”武玥果断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小藕一起走。” “想看杂耍?”燕子恪听见这边的说话,看向燕七,“让人把庆魁班叫到舫上来。” 燕四少爷:“……”爹!我是你亲儿子啊!亲哒!亲生哒!您看看我!您看看我啊! 乔乐梓:“……”宠没边儿了啊!你知道全城多少人等着看庆魁班的杂耍吗?!小胖子一句话你就真敢把人整个班子拉到船上来给她一人儿演啊?!蛇精病啊你! 武玥:“……”真·天朝好大伯。 燕七倒是摇了摇头:“不用,舫不够高,他们耍不开。” 众人:“……”耍得开的话你还真想独霸庆魁班啊? “可以不让他们玩杂技啊,”燕四少爷倒是挺想把庆魁班弄过来专给他们表演来着,说出去多拉风多有面儿啊!“反正我只喜欢看他们变戏法,凭空变元宝了变兔子了,还能把水变成火,把火变成钱……” 火变钱?燕七看向燕子恪,燕子恪已经转头去和乔乐梓说话了:“让人把这个变戏法的带过来。” 乔乐梓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忙吩咐人去,燕四少爷高兴了,美滋滋地和燕七道:“七妹,我还跟着庆魁班的学了一手戏法,你要不要看?” “好啊。”燕七点头。 “戏法名字叫做‘大变活人’!看好了啊,我现在在你面前对不对?”燕四少爷站到燕七面前撸起袖子来,一副要来大阵势的模样。 “对。”燕七点头。 “现在,你闭上眼——”燕四少爷伸手一捂燕七眼睛,“人变没了!大变活人!怎么样?” 燕七:“……”神经病啊。 庆魁班变戏法的人很快就被带到了舫上来,正行礼呢就被中间那个大脑袋的一挥手:“别耽误时间,赶紧把你那个火变钱的戏法给我们说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哎哟我擦,这是卖艺人的不传之秘啊!这是谋生手段啊!你多大脸啊上来就问这个! “小的先给诸位变一个吧。”这人赔笑着婉转道。 “行行行,变变变。”乔乐梓一看燕四少爷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得强摁焦急应了。 那人就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左晃一下右闪一下,再用火折子点燃,一通眼花缭乱的舞价,帕子烧到最后,发出一阵耀眼的火光,而当火光渐熄,这人手里已经多了一锭银元宝。 “好!”燕四少爷啪啪地拍手。 乔乐梓却很失望,因为这人手里的帕子烧过之后是有灰的,随风飘得哪儿都是。 “行了,你回吧。”乔乐梓没什么精神地一摆手。 “啊?”那人和燕四少爷都傻了眼。 “果然还是有灰。”崔晞道。 燕七点点头,思绪却在追溯,上一世的许多事情,随着她穿越的时间越来越长,也都开始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模糊,这样的戏法,上一世自然也有,而且更精湛,具体过程是怎样的呢?太模糊了……火光一闪,手帕变出钱……她隐约记得是某年学校举行跨年联欢会时,有个男同学表演过这节目……那火烧得很快,几乎就是一瞬间,手帕就消失掉了,她当时还被从观众席里揪出来,做为参与者上到台上为他第二个要变的魔术检查道具……那道具就摆在台上,她从上到下认真地检查过,连地板都没有放过,是的,地板,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越放越大,越放越近,没错!她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地板上没有任何手帕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第73章 化学 学好数理化,杀人顶呱呱。…… 燕七走向燕子恪,至他面前道:“我有个想法。” 他探下身子,做了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认真地看着她:“说。” “我想起一种方法,烧手帕可以不生灰。”燕七道,“但是,我不知道能否做出需要用到的材料。” “咱们试试看。”燕子恪毫不怀疑地道。 燕七需要的是浓硫酸与浓硝酸。 硫酸在正史上就已被古人成功制造了出来,把绿矾作为原料,放在蒸馏釜中煅烧便可制得硫酸,古人称之为“绿矾油”,而硝酸,正史上虽没有古人制成硝酸的记载,但好在燕七那一世虽不是学霸,却也是老老实实地死记硬背过各科知识的,至少她还记得把硝酸钾放在密闭容器里煅烧能生成二氧化氮,二氧化氮溶于水,就成了硝酸,而中国古代的硝石矿所产的硝石,其成份就是硝酸钾。 在燕子恪的指示与乔乐梓指派人手的配合下,制备浓硫酸与浓硝酸的一切材料很快便准备就绪,再加上崔晞这位“手工”天才亲自动手的鼎力相助,只用了半个下午,两样东西就被完美的制造了出来。 接下来是燕七靠记忆提供的方法,那位变魔术的男同学因为想要追求燕七的前桌女生而有意同燕七打好关系,闲聊中就把变此魔术的技法告诉给了燕七。 首先备好两半缸水,一个盛凉水,另一个盛温水。将浓硝酸先倒入防腐蚀的杯中,再将浓硫酸倒入,用玻璃棒轻轻搅匀,这时本需要用温度计测出混合酸的温度,若高于30c,就需要将杯子浸到凉水缸里,若低于30c,则要把杯子浸到温水缸里,总之是要使混合酸的温度达到30c左右。 然而古人没有温度计,这温度就要靠动手者崔晞的感觉来掌握了,燕七只能告诉他,温度要比人体的温度低一些。 之后的步骤就是浸泡手帕,专门找来的与徐玉婕所着衣服的料子相同的手帕,是府绸质地,府绸常用的原料是棉和纱,而经过硝化的棉纤维,具有高度的可燃性,在温度超过40c时就能引起自燃。 将这帕子在盛有混合酸的杯子里均匀浸泡约一刻时间,用玻璃棒捞出来,再浸入清水中反复冲洗,去除酸液,晾干后,一条易燃、燃烧后不会产生灰的手帕就制成了。 这样的帕子不易保存,平时需要浸在水中并放于防腐蚀的容器中封闭存放。 在那一世,这样的东西属于最为常见的魔术道具,点燃后火光大,燃烧速度快,烧完无灰烬,场面很炫。 崔晞在溶液温度这一环节失败了很多次,毕竟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想要找到30度的标准是十分困难的事,然而这个人似乎当真就是百年难遇的“手工”天才,对于各种细节的体感和掌握简直到了令人惊奇的地步,所以,半个下午,他就成功了。 晾干之后由元昶负责一手拿着一手用火折子来点,众人集体见证了布料燃烧不生灰的奇迹。而重要的是,这火光,这燃烧速度,这燃烧状态,与徐玉婕衣服燃烧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硝,我朝专产西北。若东南贩者不予官引,则以为私货而罪之。”乔乐梓小眼晶亮,“我朝对持硝贩硝者管理甚为严苛,衙门里皆尽记录在册,来人!即刻回衙,将京中所有持硝者名单抄录给本府!”立时有衙役应着去了。 乔乐梓转回头翻了翻两院学生的供词,从中抽出了一份,道:“霁月书院舞社中,负责保管参赛者衣衫的人叫做邢珠珞,此人有重大嫌疑!来人,将邢珠珞带到这儿来,本府要亲自问讯!” 于是立刻有人去带嫌疑人,剩下的人则将画舫上的隔间腾出来布置为审讯室,一直躲在里面的何先生不得不让出地方来,正好燕二姑娘见舫上要审案,知道不便多留,便请示着燕子恪要乘官府的小船回岸上去,于是何先生便同她一船,带着家下离去了。 燕家其他几个孩子也不愿多留,纷纷带人要走,燕子恪却手指一点燕七:“小七留下。” 燕七提供了这匪夷所思的法子,自然要留下做证人,燕七留下武玥就也要留下,然后崔晞和元昶就都一并留下了,画舫上转瞬又空荡了下来。 “燕小胖,这法子你从哪儿知道的?”元昶揪着燕七胳膊追问。 “杂书上看来的。”燕七道。 “什么书?”崔晞最感兴趣的是这个。 “以前逛街,在旧书摊子上翻到看了几眼,早就忘了是什么书了。”燕七谎扯得理直气壮,看了看崔晞,为免他继续追问,又补编了一句,“后来听说那卖书老头儿病死了。” “呵呵。”崔晞果然没有再追问。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咯!”武玥比划着道,“有人在徐玉婕的衣服上动了手脚,趁她当众跳舞时用那个什么凸透镜聚光照在她衣服上,然后衣服就被点着了,怪的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呢?如果想害死徐玉婕,大可以让火烧的时间更长些啊,结果徐玉婕除了身上几处烫伤之外,并没有大碍啊。” “没有么?”崔晞笑了笑,“比之烧死她,让她赤身裸体地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不是更让她难堪痛苦的事么?而且事实上你也看到了,徐玉婕出了这样的事,根本无法再活下去,等待她的只有一死,不是自裁,就是被族中或家里处死,疑犯没有亲手杀掉她,然而一样达到了要她性命的目的,由此可见,这疑犯的目的非但是想让她死,更是想在她死前还要充分地羞辱她,疑犯对徐玉婕,是怀有非常深的恨意的。” “说得对。”燕七道。 “你起什么哄!”元昶不满燕七和崔晞一唱一和,瞪了她一眼,“你倒告诉我,那疑犯又是怎么知道这样一种方法可以烧掉徐玉婕的衣服的?总不成她正好和你一样也看了那本旧书吧?!” 说的是啊。 这样需要用到较为精准化学方法的法子,一个古人,怎么可能会用的呢? 难道这时代有老乡? 卧槽了,真若如此,是该高兴好啊还是紧张好啊? 万一来个妄图称霸江湖一统中原的野心家,会不会第一反应就是先把她这个知底细的家伙给铲除了啊? 万一ta泄露了我们的来历,会不会连累我一并被当异类捆柱子上烧死啊? 所以如果真是老乡,到底要不要与ta相认啊? “有什么准儿。”燕七回答了元昶刚才的话,然后就往那做为审讯室的隔间走去,邢珠珞还没有被带过来,隔间里只有乔乐梓、燕子恪和一个负责做笔录的师爷在。 “七小姐有事?”乔乐梓见燕七进来,以为是方才的方法上有了什么问题或是新的发现。 “我想旁听。”燕七直截了当地道。 “过来坐这儿。”燕子恪招手让她过去,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 乔乐梓:“……”特么——这是儿戏吗?!这胖丫头话说的是有多么理直气壮啊卧槽!燕子恪你够了啊!哪有让个小孩子旁听审案的啊!这特么是在看戏吗我说? 心里的槽还未吐完,就见有人敲门,露头进来的是武玥崔晞和元昶:“我们想……” “不行!”乔乐梓掀桌,“这儿问案哪!外头玩儿去!”太不把老子当棵菜了也! 邢珠珞被带进来,燕七打了个喷嚏,发出“time travelers”的音调,而邢珠珞除了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之外,没有半点身为老乡应有的反应。 不是她?还是她不是? 燕子恪偏下头来问:“说的是什么?” “花样打喷嚏,最近书院时兴。”燕七道。 “哦。”燕子恪坐正身子,没再多问。 “所有的舞衣,包括配套的内衣到外衫,从制作完成到今日参赛前,是否都由你来保管?”乔乐梓待邢珠珞见礼完毕后直入主题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是的。”邢珠珞低着头,看不到面上神情,语气慌张里带着沉静,很像一个无关者的正常反应。 “舞衣都保管在何处?”乔乐梓继续问。 “在书院舞社的衣柜里,上着锁,钥匙由我拿着。”邢珠珞道。 第49节 “你在舞社任何职务?” “后勤。” 燕七一哆嗦,后勤这词儿……真让人恍惚啊。 “除了你,还有谁能打开存放舞衣的柜子?”乔乐梓还接着问。 “没有别人了,钥匙只有一把……”邢珠珞似乎紧张了起来。 问到这个地步,除非是邢珠珞对自己的作案手法特别自信,否则如果她真的是疑犯的话,大可以推脱掉自己的责任,比如伪称其他人曾经动过舞衣之类的说头,所以如此看来也很有可能疑犯并不是她,因此她才有一说一并未推诿。 在暂时没有得到任何实证的情况下,乔乐梓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令衙役先将邢珠珞带到旁边的隔间去看守起来,而后就是等着之前派出去查证的衙役们的回复了。 乔乐梓手下的人动作还是很快的,一个时辰后,该查的都查了,拿着结果纷纷回来复命,然而不管是玻璃作坊还是卖硝的商号,所有的销售记载里都没有关于凸透镜订做和个人购买硝的记录。 “难道疑犯用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方法?”乔乐梓迟疑了。 “这样的方法本就匪夷所思,我并不相信能做到烧布无灰的还有更多的法子。”燕子恪道,“让人去查,邢珠珞近期的行止、可有与外人接触、去过什么地方、买过什么东西,一样样细细查明,另再查首饰铺子,近期可有人订做过水晶或玻璃制的首饰。” 乔乐梓忙应了,立刻传了话下去。 接下来仍旧是等待,徐玉婕的家人接到了通知赶到了画舫上,因案子尚未了结,也不好将人带走,只得让徐夫人去了隔间安慰已经醒转的女儿,其余人留在外面继续磨时间。 燕子恪将燕七带到远离众人的临窗处,让她坐到面前细问:“那法子是从何处知晓的?” 燕七仍用了搪塞元昶他们的借口。 “没有骗我?”燕子恪却不好骗,一对凉且清的眸子盯进燕七的眼里。 “没有。”燕七当然也不是小孩子,理直气壮地对上这男人的目光。 “这样的法子,复杂且诡异,还远未到满大街是个人都知道的地步,”燕子恪看着燕七慢声道,“而我相信,目今懂得并能应用此法的人,世间当超不过三个。你与崔晞算是其中一个,本案的疑犯算是第二个,而创造此法的人,就是第三个。事发时两条画舫上的人除了女学生便是女先生,范围再缩小一些看,疑犯九成的可能是在霁月书院这些人中。皆是十来岁的少女,我不相信她们中能有人自行创造出这样的法子,硝乃朝廷严格约束贩卖的东西,闺中女子平日无事谁会无缘无故买这些危险之物来玩?因而可以这么认为,不管疑犯是这些少女中的哪一个,她都绝不会是此方法的创造者,而真正的创造者,必然也是将此法传授于她、令她可用来害人的帮凶。安安,告诉我这法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燕七看着他,他的意思是,能创造出这个方法的只有一个人,而她燕七却也知道这个方法,只能说明她也曾直接或间接地接触过那个创造此方法的人,如果燕七能提供出真正的线索,说不定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创造人。 “就是从旧书上看来的。”燕七却也只能一再地这么回答,对于能否抓住那位帮凶,她亦实在是爱莫能助,毕竟她也无法确信那位帮凶究竟是她的老乡还是本土奇才,古人的创造力她向来不敢轻视,就比如硫酸,那不早在唐代甚至更前就已经被炼丹的道士们发现并提炼出来了吗。 咦?道士。 燕七正要再开口,却听得燕子恪“哦”了一声,起身走了。 ……生气了吗?别耍小孩子脾气啊。 第74章 综武 玩儿的就是高端。 燕七找到乔乐梓,这位正托着大头在那里苦思破案之法呢,过去行了个礼道:“大人,您可以试着去道观查查看。” “道观?干啥?”乔乐梓看见这小胖丫头感觉头更大了,这一小位比之燕子恪那大神经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道士们炼丹,很容易得到绿矾油和硝。”燕七道。 “咦?对啊!这也是个门路!”乔乐梓小眼一亮,连忙叫人去查,然后转过脸来上下看了看燕七,再向舫内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燕子恪的身影,不由好奇,“此事怎没先去同你大伯讲呢?” “呃,必须先同他讲吗?”燕七纳闷。 “呃……也不是……”乔乐梓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这么问。 燕七就走开了,回去问武玥他们:“见我大伯了吗?” “刚不是还在跟你说话?”武玥也纳闷。 问元昶和崔晞,两个人也都不曾注意。 “真是任性啊。”燕七叹了一句。 “燕小胖,这儿还有没有你事?没事就上岸去,跟这儿耗着有什么意思!”元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好好一个节日,全都浪费在这莫名其妙的事件里了。 “你想走就走啊,谁又没拉着你!”武玥道。 “没跟你说话!”元昶瞪她,上来就扯燕七胳膊,“走走走,上岸跟我玩儿蹴鞠去!” “我们在等小藕。”燕七道。 “什么大藕小藕,带上一起走!”元昶愈加不耐烦了,过去找乔乐梓要人,乔乐梓想着锦绣书院学生们的嫌疑不大,这位小国舅他又惹不起,也就囫囵着应了,于是燕七武玥去了那边舫上把陆藕捞出来,加上元昶崔晞,几个人借了官府的船离了这几艘画舫上得岸去。 岸上还有不少人在围观湖面上的动静呢,真是专注看热闹一百年。几个人从人堆里挤出来,赶去大石桥旁边看了会儿庆魁班的杂耍,天色也就渐渐暗了下来,于是相互道别,各自回家转。 因白天在舫上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燕七决定晚上不吃饭了,回来洗了澡,换上家常衣服,待头发晾得差不多干,就溜溜达达地出了坐夏居,先去了抱春居的外书房,听四枝说燕子恪已经回来了,但是没有回抱春居,于是便又去了后花园的瞧月亭,亭子里空空荡荡,月色下很显孤寂。 燕七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凉了才起身往回走,走得将要出了园门时,回头望过去,见远远的亭子里,一个人正立在那儿仰头瞧月亮,手里还捏着一只酒杯。 “真是傲娇啊。”燕七叹道。 新的一天到来,该上班的要上班,该上学的要上学,先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请安,燕五姑娘延续了昨天表演未遂的不痛快,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直到出门的时候还在听她向着燕二姑娘抱怨:“爹都不说来安慰安慰我,昨儿回来就冷着脸,听说都没去母亲房里,自个儿在瞧月亭喝了半晚上的酒……” “行了,父亲的事也是你能指摘的?”燕二姑娘冷冰冰地道。 早上一去书院,上巳节归墟湖上发生的那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大家都在议论当时的情形,去的没去的,人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什么天火降临惩恶人了,什么光天化日鬼上身了,反正是霁月书院的学生,根本不需要同情。 第三堂是乐艺课,才踏上聆音水榭的曲桥,燕七就被一阵风给卷到水榭后头无人的地方去,“你猜怎么着?”风一停,元昶劈头就和燕七道。 “怎么着?”燕七问。 “作案的果然是邢珠珞!”元昶为自己的消息灵通而得意,笑眯眯插着腰看着燕七,脸上一副求表扬的神情。 “厉害,这么快就打听到了。”燕七表扬道。 “哈!你猜那些东西她是怎么弄来的?”元昶面带神秘地问。 “怎么弄来的呢?” “说是她爹信道,与玄清观一个道士十分交好,成日服用那道士炼的丹丸,以求什么延年益寿,结果有一次那道士给人喝符水,不小心闹出了人命,求到了邢珠珞她爹的面前,她爹却是极信那道士炼的丹药的,因而帮他把此事推到了他同门的一个师弟的头上,让那师弟代他顶了这罪名,这事让邢珠珞无意中听见了,于是便以此相胁,令那道士将什么绿矾水和硝帮她弄了来,做成了那样的手法,而用来引火的并不是什么凸透镜,邢珠珞说只要徐玉婕跳舞时身体摩擦衣料就足以引燃衣服,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样啊。”燕七倒是忽略了摩擦产生静电的温度最高是可以达到60度的。 “这样什么啊这样!你就不问问邢珠珞为什么要害徐玉婕吗?” “为什么呢?” “那邢珠珞据说是在舞蹈一途上颇有天赋的人,霁月书院的舞艺社也有意着力将她培养成头牌,她的家人也对她寄与了厚望——据说是还与某个嗜舞的侯爷说定了亲事,结果与她同年入学的她的闺中好友徐玉婕心生嫉妒,在一次需要两人配合完成的高难度舞蹈中故意失误,害得邢珠珞因此受伤而伤到了肌腱,自此后再也无法跳舞,侯府那边的亲事也因着种种原因而作罢,邢珠珞前途被毁,在舞艺社里也只能委屈地做个后勤,种种不如意堆在一起,令她生起了报复徐玉婕之心,于是便趁着职务之便,策划了这次的报复手段。” “那她有没有说,这手段是谁教给她的呢?” “咦?为何你也这么问?”元昶奇怪地看着燕七,“听说你大伯也认定邢珠珞背后有个帮凶,要求乔大头务必问出来,结果话还没问完呢,邢珠珞就吞毒自尽了。” “啊?” “啊什么啊,邢珠珞说了,什么跳舞是她一生所好,不能跳舞宛如要她性命,像现在这样废人一般活着没有意义,不如早死早投胎,下一世定要重新来过,再不要受小人残害。”元昶说着一伸手,盖在燕七头顶上,认真地看了她几眼,道,“燕小胖你答应我,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来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千万别学这些女人,咱们要报仇,也是堂堂正正的报,弄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不仅上不得台面,报起仇来也不过瘾,咱们靠拳头说话,别人给咱们一拳,咱们就还他一拳,别人毁咱们前程,咱们就打断他的前程,别人想害咱们性命,咱们就直接挥拳打到他死!记住了吗?” “记住了。”燕七点头。 元昶咧嘴一笑:“三月初七蹴鞠大赛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你去看我比赛听到没有?” “好啊,在哪儿比?”燕七问。 “第一场在咱们书院比,打主客场的,这都不懂,笨死了你。”元昶用手乎拉着燕七的脑瓜子。 “行,你加油啊。”燕七缩着脖子,像只小胖仓鼠,逗得元昶哈哈大笑。 下午第一堂是骑射,上课钟一敲,燕七同志就自觉地去跑圈了,直到下课,又自觉地充当“打手”去收拾同学们训练完的器材,跟在武长戈身后去了器械库放东西。 从器械库出来,武长戈忽地停下脚步,偏着头看她:“我已特批你加入综武社,即日起每个土曜日到书院来进行训练。” “好吧。”燕七道。 武长戈看了她一眼,迈开大步走了。 综武社,燕七其实还是有些惊讶的。身为我朝人民,不分老少,没有人不曾听说过综武竞技大赛这回事。综武,是凌驾于骑射、蹴鞠、乐艺等等所有广受欢迎项目之上的最具人气的竞技比赛,没有之一。 何谓综武?顾名思义,即是综合武力的比拼。 此项目演化自中国象棋,分两队对战,每队十六人,车马炮相士各二人担当,工兵五名,将帅一名,在专有赛场上进行交锋,以杀死对方主将、夺取帅印为目标,哪一方先得对方帅印,哪一方便可赢取比赛的胜利。 之所以要将此类竞技称为综武,是因为参赛的十六名队员所担当的角色涵盖了多类武种,譬如“车”,在实际战场上指战车,但因杀伤力较大,竞技赛上不可能应用,因而便由队伍中战斗力最强的人员来担当,如同象棋中的“车”一般,可以在敌我双方的阵营中横冲直撞,没有任何的约束。 再譬如“马”,则由骑术最好的队员来担当。 “炮”,实战中自是指火炮一类杀伤力巨大、射程很远的武器,在竞技中当然也不可能应用,因而由同为远程攻击的射箭手来担任。 另有“相”,则多为摔跤手、相扑手或是力气惊人的选手担当,这类选手不允许使用兵器,也不允许跨过楚河汉界去到对方的阵营,但若对手近身到以“相”选手为中心的方圆十米的范围内,则必须丢掉武器,以角抵的方式与之进行对决。 “士”的可移动范围更小一些,负责贴身保护“将帅”的安全,而“将帅”这一担当,可以称之为最没用的一名人员,也可以说是最有用的一名人员。说他无用,是因为他被规则局限在本方的阵营中无法移动,只能待在特定的地方枯等自己身在前线的战友取得胜利,说他有用,是因为帅印就在他的身上,需要靠他来保护,一旦被对方夺取,不论己方还存活着多少队员,都将视为全军覆没而失败。 至于那五名工兵,所承当的任务就更有意思了,他们既负责杀敌,又负责给对方架设障碍、布置机关,同时还要排除对方设下的机关,实际上往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各队充当工兵的队员,多半还是更重视对机关障碍的布置与排除,有些人根本就是普通人,没有丝毫的武力值,但在机关一道上却有着非常突出的动手与观察能力,很多时候都能成为取得胜负的关键,至于杀敌什么的,交给“车马炮”去做就好了啊。 于是这项竞技,综合了来自武艺社、骑战社、骑射社、角抵社、手工社等几类社团中最优秀的队员,经过磨合与技战术演练,组成一支拥有多类武种的、进可攻退可守、打法多样化的综合武技战队。 试问这样的两支队伍进行斗智斗勇的交战,又如何不吸引人呢? 燕七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入得了武长戈的眼,能进入校综武社的人,无一不是在本属社团中属一属二的佼佼者,这个社团没有什么递入社申请就会考虑你这一说,它的所有社员,都只能由本社的教头亲自推荐才能加入,平时也没有特定的训练时间,只在比赛前才会集结起所有的队员进行战术上的磨合,而至于技术,平时的社团活动上不是都有练吗? 由于综武竞技在本朝至高无上的存在,所有其它项目的比赛时间都要与之错开,通常其它项目的比赛都会定在金曜日即星期五的下午进行,而综武比赛则会单独安排在日曜日即星期日的下午进行,所以大多数队伍会利用星期六一天的时间进行磨合,第二天就去参加比赛。 被人慧眼识珠了一下子的燕七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以后周六日快乐的玩耍时光都木有了啊,不过,唔,如果能尽快结束比赛的话,也能尽量多争取到点玩耍的时间呢。 骑射社在今年的比赛已经结束了,然而枯燥的基础训练却不能停,社员们一如既往地在武长戈的魔鬼训练法下挥汗如雨着,所谓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立万扬名,不付出哪里有收获? 谢霏在骑射大赛结束后似乎练得更刻苦了,她所有的不服气都写在脸上,冷言冷语她也没有少经受,然而她很好地将这一切负面影响都化为了督促自己提升的动力,几个新生成员都对她佩服不已。 “希望明年能有机会和她同场作战。”聂珍也下定了决心。 “训练时走思,加罚一组。”武长戈那厢淡淡抛过来一句。 聂珍泪流满面地继续做她的仰卧起坐去了。 训练结束时,武长戈将队伍集合起来,宣布了一件事:这周五,也就是三月初七的下午,要在本院靶场与松鹤书院和霁月书院联队进行一场友谊赛,参赛队员为双方骑射社的一年级新生,主旨是为了考察一下新成员的竞技实力,也为未来一年的赛事提前做好培养新人的准备。 “你们十个,全体参加。”武长戈对着五男五女十名新人类道,目光瞟过燕七那张面瘫脸,唇角一勾,倒有些期待起来。 第75章 随意 心随意动,意由心生。 吃过晚饭,燕七又去抱春居的外书房及后花园的瞧月亭转了一圈,依旧没捞着人就回来了,次日一早去了书院,燕七就把自己被挑中参加综武社的事向武玥和陆藕老实交待了,武玥当即高兴得跳起来,一掌拍在燕七肩上,欢欣地道:“太好了!咱俩可以作伴了!我十二叔也让我加入综武社了!我是‘车’或‘士’的替补哦!” “嗳呀,综武社要不要能弹琴的啊?”陆藕开着玩笑道,“你们俩这下能在一起了,剩下我个孤鬼儿没人作伴了。” “你可以负责到时候给我们加油。”武玥哈哈笑道。 三人这厢正说着,就见前桌原本正和别人聊着闲天的那女生转回头来,压低着声音道:“喂,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上巳节在画舫上出事的霁月书院的女孩子,今儿一早被发丧了。” 第50节 “……”燕七三人对视了一眼,面色都有些沉。 “说了是什么原因了吗?”武玥问那女生。 “暴病猝死,”那女生也叹了一声,“实则人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也没办法,出了这样的事,就是让她青灯古佛出家去,她怕是都无颜苟活了……” 武玥沉默了下来,看了看燕七,燕七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毫无表情,于是细想了想,觉得也是,有些事情真的是难以说清孰是孰非,你同情的那个人,未必就有多善良,而害了他人的那一个,也许这一生都在做好事。同情心说来其实很廉价,可用得再多,又于事情本身有什么用处呢?惟只愿这世上的人能多一些宽容,少一些戾气,天高海阔,总有能翱翔之地。 下午的手工课,燕七依然在学习锯木头,崔晞在旁边一手拿刀一手拿木头地随意削着什么,边削边道:“那我也去和这先生说,让他举荐我去综武社做个工兵,怎么样?” “快别闹了,比起来人仰马翻的,再把你磕着碰着。”燕七道。 “医药社的高越人先生给了我强身健体的方子,我吃了这么些天,觉得确实管用,”崔晞笑着道,“再说不是有替补么,我去做个替补就行了。” “好吧,你高兴就好。”燕七道。 “喏,送你。”崔晞把手里刚做好的东西递给燕七,是把造型非常漂亮的弹弓,小巧又精致,“可以放在荷包里。” “手柄内部还是空的?”燕七接过来仔细查看。 “对,这里我掏空了,加了个盖子,里面可以放弹丸。”崔晞道。 “棒。”燕七夸他。 崔晞笑起来,道:“等我回去让他们把石子磨圆了,拿来给你当弹丸用。” “好啊,下回出去玩,我用它给你打兔子吃。”燕七道。 “我想起咱们前年去郊游时吃的拨霞供了。”崔晞笑道。 拨霞供就是涮兔肉锅,燕七那次一个人吃了就得有二斤肉。 “饿了。”燕七最近为了减肥顿顿吃不够十二分饱。 “我荷包里有兰花酥,先垫垫。”崔晞便解自个儿腰上的荷包。 “怎么还揣着点心来上课啊?”燕七就问。 “怕你饿啊。”崔晞道。 骑射社的社团活动上,武长戈也没有针对即将到来的与松鹤和霁月书院联队的友谊赛进行什么特殊的训练安排,仍只是让众人照平时一样训练,对此聂珍觉得很不踏实,和其他几位新生暗中一商量,一致推举燕七做为代表去找武长戈问一下。 然后燕七就去了:“先生,与霁月书院的比赛都比些什么东西呢?” 武长戈:“射箭。” 燕七:“射什么呢?” 武长戈:“箭。” 燕七:“……” 晚上吃过饭洗过澡,依旧去抱春居的外书房和后花园的瞧月亭转了一下,照例无功而返,回屋把作业写完,吹灯睡觉。 于是就到了星期五的下午。 这一天是除综武比赛及像骑射大赛这种淘汰制比赛项目之外的,所有联赛制项目的开赛日,从今日起,每个星期五下午的后两节课时都将成为如火如荼的比赛时段,武玥参加的武艺社也在今日下午开赛,以及元昶参加的蹴鞠社、燕四少爷参加的马球社等等,都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场地上展开了角逐。 武艺社的第一场比赛是客场,举队奔赴对手所在的书院,所以陆藕就跑来给燕七要参加的友谊赛助威加油,崔晞自是早早就来了,在观众席位上找了个能纵览全局的好角度,在他对面,场地另一边的观众席上,燕九少爷同他的两个小弟也都找好了位置。 “小七!小七!加油啊小七!”那胖小弟雀跃着冲着在场边做准备活动的燕七招手,惹来骑射社众成员一阵笑。 “那是你兄弟么?”聂珍故意问燕七。 “旁边那个是。”燕七双目无神地道。 “穿竹青袍子的那个?”聂珍看清了燕九少爷的面容,不由一阵惊讶,“怎么可能,他那么瘦。” 你妹。 由于本次比赛只是骑射社新生之间的友谊赛,更由于与此同时进行的都是其他社团的正式联赛,因此学生们大多都去围观其他赛事了,在靶场观众席上给骑射社的同志们加油的人寥寥无几。 骑射社的老队员们也得到场,坐在队员席上给自己的小师弟小师妹们助威,随着松鹤和霁月书院联队队员们的到来,这场友谊赛简简单单地拉开了帷幕。 鉴于低年级生在骑马方面受限,本次比赛没有骑射内容的较量,只有长短距静靶和固变向动靶四项,外加一项挑战赛。 “程白霓也来了!”站到靶道前时聂珍还在观察对方的队员席。 “当然了,都是骑射社的,自然都要来,咱们这边不也是吗。”另一个女队员道。 “你们看谢师姐。”又一个女队员压低声音指着己方的队员席。 众人依言悄悄向着谢霏的方向望过去,见她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双漂亮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对面霁月书院队员席上的程白霓,程白霓却根本不往这厢望。 “对头相见,分外眼红啊。”聂珍哼笑了一声,“既然在大赛上我们的师姐们输给了霁月,不如这一次就由我们来给她们报仇好了!” 另三个齐齐道了声好,燕七的好字慢了半拍,被聂珍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和她道:“这次可看你的喽,你的箭术这么好,我们全都指望你了。” 这是给燕七施压呢,好像输了的话就全怪她似的。 “好。”燕七点头,一点也没谦虚推辞。 “哼。”聂珍冷冷瞥了她一眼,第一个拿着弓站到了靶道线前。 女子部先比,短距静靶,八十步距,三十斤弓。 聂珍发挥出色,十箭共射出了九十二环。接着是另三个队员,燕七压后,以一个漂亮的一百环结束了本项比试。 “小七!太厉害了!小七!你是神箭手!”观众席上燕九少爷那位胖小弟在疯狂呐喊。 燕七:“……” 第一项短距静靶,女子部锦绣书院以五环的优势领先,男子部亦领先于松鹤书院。 第二项是长距静靶,难度增加以后,众人的发挥开始出现了起伏,九十环以上的靶数变得难得起来,聂珍射出了八十七环,燕七一百环。 “啧,这小胖丫头厉害啊!”锦绣书院队员席上,高年级的队员们开始议论起来。 “看到了吗,这胖丫头手很稳,每一箭的动作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分毫不差!” “手稳是一方面,这丫头心也很静,在她前面出场的那个最后一箭失误只射了个四环,若换了旁人,心态多少都会受其影响,可你们看这个胖丫头,起手第一箭就是十环,可见心绪没有丝毫起伏呢!” “有潜力!这胖丫头很有潜力!咱们看她移动靶射的怎么样!” 双方队员席上的目光开始有意识地集中在了场中燕七的身上,第三项固向动靶,规则照旧,射击固定于滑动着的滑轮上的靶子,靠环数决胜负。 聂珍七十九环,另三名队员分别为五十四环、六十环、四十八环,燕七一百环。 “嚯!又是满环!”这下子双方队员席都开始躁动了。 “真厉害啊这小胖子!才十二三岁吧?这个年纪就能射出这样的成绩来,记得也只有谢霏做到过吧?” “锦绣的那个小胖丫头是谁?以前怎没见过?今年新入学的么?” “嗬,又一个未来劲敌啊!白霓,你可得好好观察她,说不得明年你们就能在场上遇见!” 场上的聂珍也很惊讶,盯着燕七看了半天:“你不是蒙出来的吧?” “先生盯着你呢,老实些。”燕七说。 聂珍:“……” 前三项赛下来,女子部分锦绣书院以七环的优势领先霁月书院。 第四项变向动靶,照例是射兔子,规定时间内,哪方射到的兔子最多,哪方获胜。 掷铜板决定出场顺序,女子部霁月书院先射。 一炷香过去,霁月书院新生们共射中了五十三只兔子,和她们的学姐们相比实在是相差甚远,不过很正常,这些孩子们入学才不过一个多月,还指望她们能射得多好呢?这个成绩已经很逆天啦。 接下来是锦绣书院女子新生上场,还没站到位置上去呢,就听得场边那位胖小弟又开始了单人啦啦队助威:“小七!加油!小七!加油!射兔子!使劲射!射它一百只!射啊!” 众人一片哄笑,燕七面无表情地搭箭上弓,箭头一转,瞄准了那胖小弟,直吓得他倏地双手捂了嘴,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 再瞎叫射你脸上啊。燕七转回箭向,同四名队友排排站到规定落脚点上,一百只兔子被放进了围栏里,计时香点上,众人目光齐齐投过来,裁判一声令下:“开始!” 嗖嗖嗖嗖嗖!五箭齐出,夹着风声疾射入阵,惊起群兔乱奔,一时间白光交错,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双方队员席都在关注着场中那个一站开箭步小肚腩就腆出来的小肉墩子,见她不紧不慢地开弓搭箭,随搭随射,似乎连瞄准的过程都没有,每一箭的动作都分毫不差,仿佛这动作已经被她演练过了千万遍,那么的信手拈来,那么的收发随心。 与谢霏的流畅和程白霓的舒展不同,这小胖子的动作特别的随意,这似乎有些矛盾,射箭讲求的是姿势标准严苛,一板一眼不容轻浮,而你若细看这小胖子的动作,虽然双臂双手稳如泰山,角度力道丝毫不差,可不知怎么看上去就是显得射得很随意,仔细一想,问题原来就出在“瞄准”这个环节,她在射静靶和定向移动靶时因为目标基本固定,差不多保持一个固定的射箭姿势就可以,所以看上去她和别人一样的认真严谨,而现在,她的动作忽然变得如此随意,竟似乎是直接省略了“瞄准”这个环节,有种“我想往哪儿射就往哪儿射干嘛非要瞄准啊”的任性感。 可她真是未经瞄准随便乱射的吗?众人随着她放出的箭看过去,一箭一箭,箭箭中标。 ——喂!难道这货并不是没有瞄准而是眼到手到在瞬间瞄准的过程中手就已经跟着找到了最佳角度而根本无需再做任何调整?! 不可能吧!这货是妖精吗?! 双方队员席一片惊噫,连谢霏都有些凝眉了。 在众人目光灼灼的关注下,场上锦绣书院的五名新生射着射着就都停下了箭。 怎么回事?众人惊讶又纳闷儿,香还没烧完呢!怎么就停了!比赛还没结束啊!你们集体犯癔症了吗?! “那个……”聂珍看向场边也在发愣的裁判,“兔子都射完了,时间还没到,要怎么算?” “哗——”双方队员席都惊讶地站起了身,什么?她们说什么?“兔子全射完了”?!一百只兔子,一炷香不到居然全射完了?!开玩笑吧?! 裁判自始至终都是盯着比赛过程的,当然知道这绝不是玩笑,因而招手将双方的教头都叫到场上来询问,意思是兔子全都射完了,可香还没烧完,这种情况很罕见,看你们双方打算怎么算这个成绩了,是就按锦绣书院一百只兔子来算呢,还是重新让锦绣书院赛一场,多放点儿兔子看一个真实的上限数量呢? 武长戈表示就按一百只算,这已经是超了霁月书院很多的成绩了,最终胜负已经没有了悬念,何必再赛一回多此一举呢。 于是裁判就按锦绣书院一百只兔子公布了成绩,这样大的差距令双方队员席上的家伙们都惊讶万分。 “怎么做到的?”有人疑惑,“她们可都是新入学的孩子!” “我想知道那小胖子的成绩,她一个人射中了几只兔子?” 个人成绩当然也会专门统计出来,于是大家如愿以偿地知道了燕七在本轮比赛中的成绩:一个人独中六十四只兔子,平均不到四秒射中一只。 第76章 单挑 燕七vs程白霓! 骑射大赛上,锦绣书院对决霁月书院的那一场,在用足一炷香的时间下,程白霓独中七十二只兔子,而眼前,计时香还剩下五分之一,锦绣书院的这个小胖子,就已经射中了六十四只兔子。 所有人都惊讶了,忽略掉随着时间加长而产生的力量与精神双方面的疲劳以及心态波动等情况的话,让这小胖子用足一炷香的时间岂不是要比程白霓的成绩还好?! 当然现实不等同于单纯的数字计算,主客观所有的因素都要考虑在内,燕七后面的发挥也有可能受各种因素影响而不尽如人意,但仅仅是这样也已经很逆天了有木有! 谢霏的目光在燕七的身上落了良久,转向对面的程白霓,却见仍是那副冷冰冰毫无波澜的模样,不由鼻子里嗤了一声。 四轮常规的比试赛罢,锦绣书院男女子部皆胜出松鹤和霁月书院联队,男子方面得分最高的是袁许,女子得分最高的是燕七,于是他二人便同松霁联队中成绩最好的一男一女共四人,获得了向对方队伍中的王牌挑战的机会,即是本次友谊赛的最后一项:挑战赛对决。 规则是由这四个人分别点出对方队中自己想要挑战的人,被挑战的人必须接受挑战,而后双方进行一对一的对决,这四场对决不计成绩,单纯地只是做为一项鼓励新生的友谊性质的比试。 第51节 于是松鹤和霁月书院联队的一男一女两名新生先向锦绣书院的武珽和谢霏发出了挑战,比赛形式与正式比赛的最后一项骑射动靶很像,只不过因为新生在骑马方面受限,故而改成了徒步,即双方穿上护甲互射,先射够五分的胜出。 双方队伍转移到专门进行本项比赛的场地上去,场上堆积着许多大型的沙袋堆叠成的用以避身的掩体,有两人多高的,也有仅及膝高的,有的是用来躲避对方攻击的,有的就是纯粹为了增加难度当成绊脚障碍的,如此才更能增加比赛的观赏性。 双方由场地的两边入场,然后向着场中央行进,场中央放着一颗做为彩头的绣球,在没有射“死”对方之前,谁先拿到了绣球谁也算赢,增设这一环节是为了防止双方只躲不射进行惰性比赛。 松鹤和霁月书院联队的新生先进行挑战,结果未出意外,武珽和谢霏干净利落地干掉了两个新人,接下来是锦绣书院的新人上场,男子先比,因新生还没有订做专门的护甲,所以只能借用老队员的护甲,袁许穿的是老队员中与他个头差不多的人的护甲,上去挑战对方男子部的王牌,情况比松鹤的那个新生要好一点,坚持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被射中两箭而下场。 最后一个要上场的是燕七,然后丢脸的事情就发生了。 她老人家穿不下任何一位师姐的护甲…… 后来只能借男生的护甲来穿…… 男生的护甲太长啊…… 燕七穿上之后就特么像个跳大神的啊…… 心口能得五分的位置都特么垂到肚脐上去了啊…… 裤子太长裤腿挽起来之后像戴了两个大脚镣都迈不动步了啊…… 燕七这副打扮一出场,全场上下都笑疯了,连她的对手那个冷冰冰的程白霓都忍不住翘了翘唇角,燕九少爷直接一手抚额不忍再看,陆藕都用帕子掩住了嘴。 受到了万众一心地嘲笑的燕七,面不改色地拿起弓箭上了场,裁判一声令下比赛开始,燕七就向着场中央跑了起来,“咣叽咣叽咣叽”,跑起来都是这声儿。 对面的程白霓却是悄无声息,众人坐的位置高,能将整个场地一览无余,程白霓迅速且轻盈的移动皆被众人看在眼里,不由也是暗暗称赞。 “咣叽咣叽咣叽”,燕七直线跑动,手里擎着弓,弓上搭着箭,整个人有种钢铁侠和鹰眼合体了的即视感,当然,如果她身上的衣服是绿色的,那么绿巨人的块儿头也可以融进来了。 这样大的跑动声对于程白霓非常有利,仅凭听觉便可知道燕七所在的位置和距离,于是当燕七冲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时,程白霓突然从一处掩体后闪出身来,紧接着乌光一闪,利箭瞬间袭至,目标直指燕七心口! 燕七反应再快也躲不开这势疾力猛的一箭,于是只尽量将身子向左一偏,那箭便射在了躯干上,程白霓积一分。 “……这动作……好随意啊……”队员席上众人不由议论起燕七来。 “这小胖子也不动动脑子,哪有这样跑直线的啊!对方一听就能听出她的位置了!” “怕是她只顾着抢绣球了,唉,真是急功近利!” 燕七将钩在身上的箭拧动机簧拔掉,被射中的地方于是只留下了箭头,方便最后统计分数用,然后继续“咣叽咣叽咣叽”,对面避身在掩体之后的程白霓不由皱了皱眉头。 除了她这个当事人,对于燕七方才那看似随意的一偏身中所隐含的技术含量,怕是只有双方的教头才能看得出来了。 在别人看来,燕七那一偏身似乎只是下意识的随意的一个反应,然而大家却忽略了程白霓的箭速和准星,以程白霓这样的水平,方才几乎是面对面地向着燕七的心口放了一箭,除非燕七是个功夫高手,否则谁能在这样的箭速下躲得开箭法极准的程白霓的箭? 然而武长戈确信燕七不会功夫,她能做出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两点:眼神利,反应快。 燕七在跑动的过程中目光一直盯着对面,而不管程白霓从哪一座掩体中闪出身形来,她都能十分精准地看到,甚至可以说,就在程白霓身体向外偏移的过程中,她的衣角才刚露出,就被燕七的目光捕捉到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燕七已经开始在做躲避的动作了,所以她才能够堪堪避过程白霓射向她心口的这一箭,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反应,若非天赋异禀,那也就只能说是妖孽附身了。 武长戈双臂环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锐利的目光追随着场中那个看上去滑稽邋遢,实则却笃定且冷静的身影。 你这个妖孽,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你这妖孽。 妖孽“咣叽咣叽咣叽”,坚定不移地向着场中央的绣球奔去,对面的程白霓有过几次飞快的移动,不停地变换避身之处,燕七始终举着弓,却没有要出手的意思,直看得队员席上的谢霏皱眉不已。 “又浪费了个好机会啊!”旁边的人也很烦躁。 “刚才那一下子若是能射出一箭,起码有五成的机会可以射中程白霓的手臂!” “这小胖子恐怕根本反应不过来吧,程白霓的动作很快呢。” 议论声中,程白霓的第二箭射了出来,仍旧直击燕七的心口! 燕七再次一偏身,还是射中躯干,程白霓积二分。 “白霓今天发挥的似乎也不好啊,居然两次都只射中那小胖子的身体。”霁月书院的队员席也开始烦躁了。 “没准儿她就是想这样慢慢把小胖子射死啊,嘻嘻嘻!” “这样也不错嘛,让小胖子多跑一会儿,累她个半死的时候白霓再一箭射够五分,管教小胖子郁闷死,咯咯咯咯!” “咣叽咣叽咣叽”。 程白霓第三箭! 燕七偏身,射中躯干,程白霓积三分。 “嘻嘻,白霓还玩儿啊,趁早一箭结束吧,早结束早回呢。” “白霓一定是心软了,不忍这小胖子上来啥也没干就下场,所以想一次一分地多给她些机会。” “是呀,一定是这样。” “没错没错。” “咣叽咣叽咣叽”。 程白霓的眉头越凝越紧。 对手第一次要害处避开她的箭,她可以看做是凑巧。 第二次避开她的箭,她可以认为是自己的失误。 第三次还能避开她的箭,她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了。 她一直是个非常理智和冷静的人,她对自己的箭法有着清醒和客观的认识,她不认为自己的准星会一连三次都出现偏差,而如果问题不在自己这边,那就一定在对手那边。 她尝试着用三种不同的角度射击对手,可对手全都能堪堪避开,这绝对不是惯性,也绝对不是预判,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如这一次射她的头部试一试。 程白霓闪身,射箭,避回,三个动作只发生在一瞬间,然后避在掩体之后等着听裁判宣布比赛结束,射中头部的话会得四分,加上之前已经积的三分,就超过了五分,那么一旦宣布结束,就证明她射中了对手的头部,而若迟迟不宣布…… 程白霓没有等来裁判对比赛结束的宣布,耳朵里却听见了一片惊讶的呼声,怎么回事?她避开了这箭?她再一次避开了我把握十足的一箭?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这一箭直接擦着燕七偏到一边的脑袋旁飞了过去,放空! 程白霓这一箭居然放空了!这种事霁月书院骑射社的成员们从来没有看到过! “白霓居然放了空箭!是失手了吗?” “避开了!又避开了!她怎么做到的?瞎蒙的也蒙得太准了吧!” “白霓玩儿大了啊,空箭都放啊,太照顾那小胖子了。” “我怎么感觉着不太对啊……那小胖子是运气太好吧……” “程白霓怎么了?她今天发挥很失常啊。” “也许因为是友谊赛,所以不肯出全力吧。” “哼,也太瞧不起人了!拿我们队员当猴耍!” “燕七你争点气行不行!放箭啊你!” 程白霓确信,自己的这四箭,的的确确是对手有意、且成功地避开了的! 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程白霓没有慌,也并没有认为射不中对手的心脏或是头部就是很丢人的事,她决定既然对手厉害到可以避开要害,那就靠一分一分地积累起来干掉她! 于是第五箭射出,目标仍是心脏! 燕七再次偏身,箭中躯干,程白霓积四分。 “咣叽咣叽咣叽”。 燕七已经接近了场中央的绣球,如果由她率先拿到这绣球,那么就能一举逆转,直接ko程白霓! 程白霓还差最后一分,燕七还差最后数米,程白霓必须出手,燕七躲无可躲! 程白霓闪身,出箭,避——回…… 心口处重重的撞击感令程白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低头看向胸口,这动作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得很,不管是在以前的平民书院也好,现在的官办书院也罢,她参加过那么多次的比赛,遇到过那么多样的对手,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射中、亦或能有机会射中她的心口。 更莫说,能有人将她,一箭瞬杀。 低头看心口,心口处血红长箭豁然入目。 “瞬杀——!” “比赛结束!” “瞬杀啊!” “老天——老天!居然是瞬杀!居然瞬杀了程白霓!”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一定是眼花了,白霓明明出箭了……” “那小胖子居然彻底躲过了程白霓最后一箭!” 全场哗然中,燕七“咣叽咣叽咣叽”地走到场中央,将那绣球拿在了手里,身上那不合尺寸的护甲上,四枚箭头光秃秃地挂在上面。 “你是如何避过我最后一箭的?”程白霓走过来,望着比她低一头的对手。 燕七指指地面:“很不巧,阳光从我的方向照过去,你的影子就在你的身后。” 程白霓哑然:影子。影子在她的身后,所以她竟然忽略了这么大个漏洞。 不太可能啊,自己没有那么粗心吧,就算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引起警惕,对方的影子可是能看到的。 燕七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护甲:“你的注意力被我发出的声音吸引住了。” ——对啊!原来如此!有了声音可以辨别方位,谁还需要去看影子,一旦在掩体后确定了方位,直接闪出去就可以抬手射箭了,如果去注意影子的话,势必要闪出去后才可以,那就早早失了先机了。 而对手却可以一直注意着她的影子,因为对手根本就没有躲,可她却经验主义地一直在用掩体谨慎地避身并寻求机会,她躲在掩体后的一举一动对手都能看见,所以她一引弓,对手就知道该躲避了——可若换了是她的话,有了这样的天时条件,完全可以避开那四箭的啊! “我若完全避开那四箭,岂不是会让你提前发现影子的问题。”燕七道。 “你却又为何要等到我的最后一箭才出手?”程白霓问。 “我需要让你拿定主意只射我的心口,这样我才可以确信你不会再换角度或是高度来发出最后一箭,并且这样我才能够不必临时调整而直接射击你心口的位置。”燕七道。 程白霓再次哑然,所以说,对手的最后一箭,根本就是一次预判射击,由前四箭推断出她射箭的高度和角度,最后一箭对手根本不用过多校准,所以才能够在她闪出射箭的同时以最快的动作最短的时间射出致命一箭。 “你如何就能确信我最后一箭不是想射你别的部位?”程白霓怀着最后的一丝不甘问。 “因为躯干地方最大,射来最保险,”燕七指了指自己的体型,“你射过我的脑袋一次,被我完全避开了,我觉得以你的稳重应该不会再试,因为我已经快拿到绣球了,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所以我想你应该会选择射我的躯干。” “……”程白霓终究再无可问,向着燕七抱了抱拳,“下次再若与你对决,没了阳光的帮助,我会赢回来。” “你太自信了,下次我一样会赢你。”燕七也抱了抱拳。 第52节 程白霓笑了笑,转身回了己方队员席。 燕七“咣叽咣叽咣叽”,在本队队员们或惊讶或赞叹或卧槽或各怀居心的目光中也走回了队员席,头盔一摘,道:“谁的护甲几年没洗了啊,汗味儿都熏死了。” 第77章 高端 爱看热闹也能成就奇迹。 星期六再也睡不成懒觉,燕七对此表示深深的遗憾。 今天要去书院综武社报道,据说武长戈也是综武社的教头,因无法预测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恐怖虐待,燕七决定早饭多吃一些。 鱼肉蒸糕蛋黄酥、奶香馒头腌兔脯,鸡笋粥,瓶儿菜,松菌荸荠酱蘑菇。 饱餐一顿,整装出门,燕九少爷在自个儿院子里遛蛇,吓得煮雨直接蹿到了燕七前面去,“你们俩好好儿的。”燕七嘱咐弟弟跟蛇。 “去了别给我丢脸。”她弟弟也慢吞吞地嘱咐她。 进了书院门,燕七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在进门处的书院格局俯视图上找了一阵,正啥也没找着呢,就听见身后一声叫:“小七!” 武玥兴高采烈地奔过来,一掌拍在燕七肩上:“听说昨天你大出风头啊!我五哥回去后把你的精彩表现和我一通好说,太厉害了你!连程白霓都能一箭瞬杀啊!” “你怎么样?昨天时间上有冲撞,也没能去看你的比赛。”燕七问。 “哈哈!那还用说?当然是赢啦!而且我打败的还是对方的两年生哦!”武玥得意地道。 两年生就是二年级学生,燕七呱叽呱叽鼓掌:“厉害厉害,决胜招你用了什么?” “背摔!把对方摔得躺在那儿就动不得了!”武玥比划着,两条胳膊舞得虎虎生风。 “还待在此处做什么?”一道淡淡的声音从后头直接插入,却见是武长戈,也才刚从大门处进来,后头跟着武珽,显见这叔侄仨是一同过来的。 “哟,小箭神也来啦?”武珽笑着和燕七打招呼。 “别这么说,”燕七先向着武长戈行了礼,“直接叫箭神就可以了,怎么还分大小。” 武珽:“……” “你是想让我在你腰上也挂两个沙袋吗?”武长戈瞟了眼燕七因早上胡吃海塞而涨得圆滚滚的肚子。 “快别淘气了您,我正长个儿呢。”燕七道。 武珽在旁边狂汗,这孩子打小就跟谁都不见外,但是把“淘气”这个词和十二叔这副尊容、这身气场放在一起……这也太违和了吧!关键是连他们这些武家后辈都不敢这么跟十二叔说话啊,这丫头哪儿来的胆子啊?!再看十二叔的表情,居然一副很习惯了的样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走过去了!这小胖子究竟对十二叔做过了什么!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这两个人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可名状之事?! 跟在武长戈后头,几个人一直往里走,穿过集贤坪和聆音水榭,在腾飞场的南边,位于锦院的校舍范围内,有一座几乎相当于那一世室内体育馆大小的馆阁,大门匾额黑底金粉三个颇有力度的大字:百武堂。 就是体育老师们的办公室。 除了办公室还有下雨下雪时所用的室内训练场馆,场馆在一层,办公室及各种仓库等在二层。上得二层,面南最后一间屋,推门进去,穿过落地大轩窗的明灿阳光登时兜头罩脸地洒了过来。 屋内有桌有椅还有人,乌压压二三十颗人头,齐刷刷地向着进门的几人看过来。 “教头!” “队长!” “燕小胖!”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打招呼中,元昶的声音分外惊喜响亮。 “你来干什么了?我们这儿可不要小胖子!”元昶跳过来,边咧着嘴笑边伸手揪燕七脑后的四股麻花辫。 “你也综武社的啊?”燕七觉得这学校太小了,怎么走到哪儿都是熟悉的脸呢?瞧,那边有谢霏,有郑显仁,还有曾向谢霏挑战骑射输掉的李子谦,还有一两个和梅花班一起上健体课的男生班的脸熟学生。 “废话,我还是主力呢!”元昶得意洋洋地双手插腰瞟着燕七,“快说,你来这儿干什么?这屋里可没有能让你吃的东西!” 这话引得旁边众人一番笑,然而武长戈一记眼神过来,大家就都立刻噤了声,听得他淡声道:“明日对阵退思书院,有以下几个要点需要注意:第一,退思书院有强‘马’,速度快,骑术好,冲力强,狙击对方‘马’的任务,交给‘炮’担当。” 说至此处,听得郑显仁和一名男生齐声应了。在综武竞技中,“炮”担当就是弓箭手。 武玥和燕七老老实实地站到角落里,听着武长戈继续给男生们安排战术。综武社与其他诸社有相同之处,即也分男子女子的比赛,然而又有不同之处,即男子部比赛可以吸纳女子加入,但女子部的比赛却不允许男子加入,所以其实男子部的比赛确切的说是终极综武,不分男女,只求高水平成员,只要你水平高,管你是男是女,都可以加入终极队伍中来,但你不要指望着大家会在比赛里把你当女人看而对你网开一面,真正对阵的时候大家可是不分男女该揍就揍绝对一视同仁的。 而男子不允许进入女子队也是当然的,男子本来先天的体能条件就优于女子,让男人混进女子队中,就跟开挂也没啥两样了。 虽说是有着这样的规则,但终归女子在体能方面受限,极少有人能真正进入终极队伍和男人并肩为战,而在锦绣书院综武社里,谢霏是唯一一个能进入终极队伍的女性,并且就算是她,也无法在终极队伍中打上主力位置,而只是做为替补队员在主力队员因伤或意外情况无法上场时才能被替换上场。 安排完男生这边的战术,武长戈转向女生这边,一指燕七:“炮。”一指武玥:“士。” 给两人指定了在队中担当的角色,而后才和众人道:“明日对手水平有限,正常发挥即可,首发人员:谢霏霏,陈幽月,李芸香,……,替补队员:闫佳荟,蔡秀荷……” 霏霏是谢霏的字,取“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意。 没有燕七和武玥的名,当然,这俩才刚入社,只有旁观打酱油的资格。 而谢霏这位很具传奇色彩的姑娘,因也够资格加入男子部的比赛,所以根据规则只能在男子和女子二者之间选择其一参加,要么去男子部打替补,要么去女子部打主力,这个选择是由执社教头来决定的,教头会根据当日对阵的对手情况来调整她出战的位置,这一次武长戈将她安排到了女子队。 元昶在旁边惊讶,一扯燕七胳膊:“他把你选进综武社来的?” “嗯。” “你这么厉害的?”元昶上上下下打量燕七,继续惊讶,“昨儿听说你上场和人比箭来着,赢了吗?” “赢了啊。” “啧,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今日训练完敢不敢和我较量一下箭法?”元昶坏笑着问。 “那先说好了啊,你输了以后不许打我。”燕七道。 “……我现在就想打你。”元昶好气又好笑地瞪着她,“吹牛皮会长胖你知不知道?” “吓唬谁呢,我不吹不也照样胖?”燕七道。 元昶:“……” 综武比赛的场地,有着十分独特的特殊性,跟这项运动本身的含义有着必然的关系。 综武竞技演化自中国象棋游戏,而中国象棋又演化自古代战争、两军对垒,因而决定了竞技场上的环境千变万化,模拟两军交战,战场形式是必不可少的客观因素,草地,山区,平原,水路,只有更“丰富多彩”的战场才能更吸引观众的围观热情,每场你都在平原上打,那还分什么车马炮相士,直接抡拳互殴就好了嘛!这么简单粗暴真的好看吗? 所以综武竞技的一个最大看点,就是两支对战的队伍,可以自己设计阵地,复杂的也好,简单的也罢,总之怎么对自己的队伍有利就怎么来,怎么能给对方造成阻碍和杀伤就怎么造,根据自己队伍的特点和队员们的能力,建造适合本队风格的阵地,这是整个比赛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以象棋棋盘的设定划分,中间是楚河汉界,两边是双方的阵地,体现到现实中的比例,即为一块宽六百米、长一千米的长方形巨大场地,被楚河汉界分成两部分,俯视看的话,就是一个“日”字,上下两个“口”的部分就是双方的阵地,日字中间的那一横就是楚河汉界。 整片场地低于地平面三十米,像是一个天坑,坑上边绕场一周是大青石砌的梯形观众席,整体看起来实则就像是一座超大型的足球场,之所以要比地平面低下去三十米的深度,是为了方便观众们俯视全局,虽然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电子大屏幕和望远镜,但是古人大多眼神儿好啊,没有空气污染的环境能见度也高啊,据说在纯净的空气中,人眼可以看见27千米外的一点烛光,若在高山顶上,眼力可以扩大到320千米处,而且站得高看得远,再说就算看不清场中细节,能凑到热闹也是可以的嘛,你朝人民专注围观热闹一百年,没热闹看就不能活斯基,这点小困难能叫困难吗? 负责设计己方阵地的,就要用到每个学校的百艺社成员了,由综武社给出阵地意图和构想,由百艺社负责设计完善和督建,比如锦绣书院客场对阵退思书院,需要提前一周就把自己书院百艺堂的人派到退思书院的主场去进行设计和建造阵地,主客双方各建各的那一半阵地,建造时会分别绕着双方阵地边缘拉起一道丈高的、临时的油布围挡,防止相互间提前窥探到对方阵地的概貌,这期间会有朝廷专设的“综武协会”派人前来监督,场地大门钥匙也会交到专人手里,防止主队借机调查客队的阵地状况。 通常来说,北边的半场都是主队的阵地,南边的半场都是客队的阵地,所以只要主队愿意,他们可以一整个赛季都只使用同一种阵地模式,这样的话就不用每次打主场都要将阵地推倒重建了,当然也可以打一场换一种,只要你自己不嫌折腾。 实则各个书院基本是一种阵地设计打主场也用、去客场也用,用上四五场就换,因为真正到了比赛时,场地是对外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观众席观看比赛,而观众中时常——不,应该说是必然,会混进其他书院队的探子,将场地情况探查清楚后,回去做出什么针对性的战术安排,这就会使自己的阵地设计对对手丧失了出其不意性,但即便是变换阵地设计,大多也都只是一些能起到关键作用的微调,不太会全面推翻建成完全不同的新阵地,毕竟自己的队员对新阵地也是需要时间磨合熟悉的。 用来建造阵地的工人,则是从劳务市场雇佣来的贫苦百姓,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变相救济的方式,既能满足比赛的硬件需求,又能解决一部分穷人挣钱糊口的问题,互惠互利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而且专门干这个的工人,活儿干多了就熟能生巧,速度快质量高,再复杂的阵地,一周的时间日夜不休轮班干,也能在赛前妥妥地给你建好喽。 而至于用来雇工匠的资金,则来源于每个参赛书院每年向综武协会缴纳的大额会费,这些会费又来源于学生的学费,学生越多,学校的资金就越充足,资金充足,就可以大力地扶植各个学生社团,学生社团在各项大赛事上取得好成绩,就能为书院扬名做宣传,宣传到位,名气够大,生源就多,生源一多,钱就多……这样的良性循环,也是本朝书院多如牛毛、各项学生社团如火如荼的最主要原因。 另外,综武比赛还有奖金,是朝廷每年划拨下来的专门用作奖励的一笔钱,届时会依各队伍取得的名次,按比例在赛季结束时发给各队伍,因此只要你名次够好,能够得到的奖金就越多,譬如第一名的队伍,所得到的奖金能远远高于本校向协会交纳的会费,只要名次够好,学校就会只赚不赔,而若名次垫底,那就非但得不到奖金,还会赔上会费,从名到利,颗粒无收。 ——归根结底,这一切的一切,都特么是因为本朝人民热爱看热闹的属性决定的啊!没人看热闹你还搞个毛的社团! ——这么高大上的竞技项目简直太让穿越过来的乡巴佬大开眼界了有木有! 第78章 比肩 什么都能让,唯射箭不让!…… 锦绣书院的综武训练场,此刻已经在做为主队阵地的北半场建好了新的阵地模式,是用土砌成的屏障墙组合成的复杂场地,而客队的南半场,还保留着上赛季,也就是去年比赛时最后一个对手的阵地模样,所以今次综武社队员们的训练内容,就是尽快熟悉起自己这块阵地的格局,并记牢设有埋伏和机关的地方,因为这块阵地,也是明天对阵退思书院要使用的阵地模式。 训练的内容就是主力和替补分成两队,在场地上打一场练习比赛,燕七和武玥做为酱油型替补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高高地坐在观众席上俯视众生,和她们一起坐在席上的还有其他几名新进成员,比她二人早几日入社,如今也没混着上场的机会。 居高临下地,燕七这伙替补可以看到偌大场地上每一个人的位置以及行动,眼神禽兽如燕七者,甚至都能看清元昶在跑动的过程中无意间踢到旁边的小土坷垃。 在熟悉过己方阵地格局之后,男队员们先进行训练赛,分成两拨,分别从场地的南边和北边入场,场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射箭的射箭,还有忙活着在地上挖陷阱和设绊索的,所有机关的设置都必须在危险系数内,比如你总不能真的挖一个十来米深的陷阱把人给活活摔死吧?所以对安全问题,本项赛事有着特别详尽的规定,例如陷阱的深度不得超过两米,陷阱内不许有任何会对人造成伤害的附加设置,比如尖锐的东西,或是石头这类容易硌到人骨折的杂物。而对方人员一旦跌入陷阱,即告“死亡”,因为在真正的战场上,敌人可不会那么好心给你挖个平平整整的小陷阱逗你玩儿,所以比赛中的陷阱,一律被默认为具有绝对杀伤力的设置,一旦陷入,立即淘汰出局。 另外双方对战队员上场必须要穿特制的护甲衣,同骑射队的甲衣是一样的,并且得分规则也是一样:心脏五分,头部四分,胳膊三分腿二分,躯干一分,咽喉和下身要害则不在得分范围内,并且有特殊防护装备。 而综武队的甲衣比骑射队的甲衣更高端一些,在表面那层布料下还缝有一层盛装着红色颜料的薄皮囊,被箭或刀剑击中后,皮囊破裂,红色颜料会渗透出表层布料,在被击的部分形成一小团红晕,以此做为判定攻击方得分的依据,被人得够五分,则该名队员将被判定为“死亡”,需留在原地等待整个比赛分出胜负。 燕七穿越后因为没爹疼没娘爱的,所以也从来没有跟着家人去看过综武比赛,只是耳闻目染地听别人聊起过,知道这是一项全民热追的竞技游戏,知道需要运用武力和智力等综合素质,以及知道这是演化自中国象棋,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会子坐在观众席上跟着武玥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里面这些讲究和技巧,燕七是一窍不通,光看见元昶在里面小坦克一般横冲直撞了,硬是把替补阵营冲了个人仰马翻,元昶担当的角色是“车”,“车”可以算得是象棋中最强力的一枚棋子,不像“兵/卒”,“兵/卒”越过楚河汉界进入敌军的阵营之后就不允许再返回己方的阵营了,也不像“相/象”和“仕/士”,只能留在己方阵营不得逾越楚河汉界,不像“马”,必须和坐骑成为一体,马在人在,马亡人亡,也不像“炮”,只允许用箭做为武器。 “车”,除了箭这类远程武器之外可随意选用自己喜欢的武器,可以随意往返己方和敌方的阵营,行动上没有任何的限制,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说的就是它了,因而几乎每个队都会在“车”这个角色上使用武力最强的队员。 每个队有两个“车”,锦绣书院的“车”便是由元昶和武珽来担当的,武珽的兵器是剑,元昶的武器却比较霸道,是一柄重二十斤、长一丈的方天画戟,抡起来虎虎生风,可刺可砍,能挑能勾,这类武器有复杂的应用性,功能极多,需要极大的力量和技巧,集轻兵器和重兵器功能于一身。一般使用方天画戟者必须力大,戟法精湛,才能发挥该兵器的优势,既可和重兵器对抗拼力气,也可同轻兵器如矛、枪、刀等比拼招式技巧,是故这类兵器的使用者在战场上的身体素质也很高,看上去十分拉风。 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得了方天画戟这种兵器的,古有小霸王吕布,今有熊孩子元昶。 考虑到危险性,所有参赛人员的武器除箭手为特制的箭头之外都只能以纯木头制成,而如枪头剑尖等处,都必须磨成圆头状方可。 围观了一上午众人的跑位拼杀,中午就在书院“食堂”知味斋吃了饭,下午继续围观训练。太阳将落山时结束,武长戈将所有人集合在一起做了个简单总结,然后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明日好好歇上一上午,吃过午饭后就要到书院来集结,而后统一开赴本赛季第一个对手——退思书院的老窝。 一时众人换掉甲衣后纷纷离开书院回家转,元昶却拎着燕七要比箭法,武玥留下来给燕七掠阵,武珽听武玥说了之后就也留下来看热闹。 元昶去器械库借来弓箭,自己用了黑箭,给了燕七红箭以做区分,他用的弓是四十斤弓,燕七的弓则是二十斤弓,两个人连同武家兄妹一并去了靶场,元昶就笑嘻嘻地问燕七怎么比。 “还射鸟吗?”燕七看了看远处的老杨树,鸟儿们似乎预感到了危机,躲得一只不见。 “射沙包好了,”武珽在旁边笑道,“由我来扔,你们来射,器械库里沙包多得是,共扔五十只沙包,谁射得多算谁赢,怎么样?” 元昶和燕七皆无异议,于是又去器械库要了一篮子沙包来,每只不过核桃大小,里面皆装了多半袋细沙,扔出去可以速度很快,并且如果扔沙包者力量很大的话肉眼甚至只能看到沙包的残影,比射鸟射兔子的难度更大。 武珽的力量无庸置疑,做为骑射社和综武社的双料队长,他本身所具备的武力放眼整个锦绣书院也罕有匹敌,所以一开始,武珽还怕燕七吃力,故意收敛了一些力量,而元昶的水平他却是清楚的,想着就算燕七比不过元昶,总得让她能射到一两个才不至于很丢面子。 燕七同元昶排排站,冲准同一个方向,武珽横向站在一旁,向着两人所在的靶道上空扔出沙包,第一把先丢出一枚沙包,笔直向着空中飞起,便见一红一黑两抹流光疾闪,“噗哧”两声命中,不必等沙包随着箭落地,武珽已经凭眼力看出,这枚沙包是被两人同时命中的。 “加难度了啊!”武珽喝了一声,四枚沙包脱手飞出,分往四个方向,顿时箭光乱闪,顾不得细看究竟谁射中得多,第三拨沙包出手,速度更快,力量更大,仍旧分别飞往不同的方向,接着是第四拨,第五拨,一时间满天飞的都是沙包和箭,包影箭光纵横飞掠,直把站在远远地方观战的武玥看了个眼花缭乱。 随着武珽扔沙包的速度越来越快,武玥已经看不清箭射中沙包的过程,只得挪眼望向燕七和元昶,见这两人拔箭、搭弓、射出,这一系列动作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流畅,一样的从容,一样的毫不犹豫,一样的洋溢着令人为之热血沸腾顶礼膜拜的霸气侧漏! 武玥兴奋得跳着脚,莫名觉得这一高一矮一健一胖一霸道一淡定的组合意外地登对,两个人并排站在那里,比肩堪敌,牛逼得不分上下,简直有种雌雄罗刹的般配感。 五十枚沙包没用多长时间便被丢完,对决结束,元昶讶然地转头盯向燕七,半晌才道出一句:“好你个燕小胖……真有你的。” 负责检查结果的武珽也很惊讶——他当然了解元昶的射箭水平,若不是因为他在入学时选了蹴鞠社,只怕早就被选到骑射社并占据绝对主力的位置了,甚至就连他武珽,也不敢说自己的箭术能好得过元昶,因为他很清楚教元昶射箭的人是谁,名师出高徒,元昶真若参加骑射大赛,只怕年年的魁首就都会是他了。 而眼前,燕家的这个小胖丫头,居然能和元昶在射箭对决中战个平手!没错,他没看错——五十只沙包,两人各中二十二只,其中有没被射到的,也有两支箭共穿了一只沙包的,合计算下来,无巧不巧的正好每人射中二十二只! 可真是巧啊,武珽一再觉得。 “你箭法谁教的?”元昶还在那厢追问燕七。 “我师父呗。”燕七道。 “你师父是谁?高姓大名?”元昶不依不饶必要问个明白。 第53节 “老人家是世外之人,无名无姓,无影无踪。”燕七道。 “真的假的?骗我揍你啊!”元昶九分不信,弓一摆挡在燕七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再比一次,这次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亏了他怕燕小胖输太惨脸上下不来还留了一手,没想到这小妮子居然水平当真不低! “不比了,回家吃饭。”燕七哪儿看不出元昶这要强的性子,输给他也就算了,万一赢了他,估摸着这小子得天天缠着她比试,关键是她也并不想装输或是真输,别的事情上面也就算了,唯有射箭,她一向认真,因为那个人曾经说过:你不敬箭,箭就不会敬你,人箭合一,心箭相通,一个轻浮弄箭的人,实则是在羞辱自己。 “吃什么吃啊,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元昶伸手捏住燕七脸蛋子上塇腾腾的肉,“跟我比箭,比完才许走!” “那这么着,你去拿新沙包吧,我帮武五哥收拾一下。”燕七指着满地破碎的沙包。 “行,你别走啊!”元昶连忙跑着往器械库去了。 见元昶跑得不见人,燕七冲着武珽和武玥一摆手:“明儿见,我先跑了啊。” 然后放下弓,撒开小胖腿儿就往校门方向蹿了。 武家兄妹俩留在原地相对无语,一时元昶回来,不见了小胖子,气得大叫:“人呢?!说了不让走的!竟敢骗我!” “人家没‘走’啊,人家用‘跑’的……”武玥道。 “说好了要再比一次的!”元昶气得跳脚。 “人可没说啊,人光说让你去拿沙包,没说要比啊。”武珽道。 “我——”元昶气噎,丢下沙包发足便追往了校门方向,“燕小胖你等着!别让我逮住你……” 武家兄妹继续留在原地相对无语,半晌才开始低头捡沙包,捡着捡着,武珽不由“咦”了一声,捏起手里一枚沙包,见里头只剩了小半袋沙子,而外面那层厚厚的布上,豁然有着两个对称的箭洞。 显然这枚沙包是被一箭洞穿过去的,武珽刚才只注意了穿着箭的沙包,连忙又去检查其它的,见还有四枚与这一枚一样,都被箭洞穿了过去,不由讶然。 这是两人谁射穿的呢?一共五枚,只有一支箭射穿过的箭洞,很明显这回不可能再打成平手,这是一场决出了高下的比试,遗憾的是只凭箭洞是无法得知这些沙包是被谁的箭射穿的,其实武珽心中隐隐有着猜测,因为之前两人各射中二十二枚沙包的结果实在是太巧了,是有人有意控制这样的结果的?还是……确实就是这么巧? “糟改东西啊!我要去告诉你们教头!你们这帮坏学生!”器械库的库管看着那一篮子被射得支离破碎的沙包忍不住咆哮。 武家兄妹抱头鼠蹿地离开了学校。 第79章 替换 大家怀疑武长戈疯了。 第二天比赛日,燕七吃过早饭,懒洋洋地偎在窗根儿炕上翻书看,正看到女中豪杰李金花打土豪、分田地,威风凛凛抢了个俏郎君,就见煮雨一溜烟儿地跑进来:“姑娘,大老爷散了朝回府了!” 燕七放下书,翻身下炕,蹬上鞋,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外去:“走到哪儿了?” “小椿子瞅见大老爷往外书房去了。”煮雨连忙提供情报。 燕七就从坐夏居出来,直奔了抱春居的外书房,每天跑圈练出了好脚力,远远能看见抱春居的时候,燕子恪才刚走到门口。那位一偏头也瞅见了她,脚下没停跨进院门去,等燕七到了门口,见一枝等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行着礼,道:“老爷请七小姐回去。” 燕七往院子里面瞅了瞅,不见正主儿人影,只有个婆子靠在柱子上用耳挖子掏耳朵。 “还在闹脾气啊?”燕七问一枝。 一枝当然不能背地里议论主子,只管恭恭敬敬地低头立着。 燕七从抱春居出来,沿着湖堤往回走,暮春时节,各种花儿次第开了,姹紫嫣红镶了一岸,沿堤植着成行垂柳,窈窈窕窕新枝方绿,宛如二八少女对湖理青丝,暖风一吹,千万枝条齐扬,柳絮漫天如雪,恰似好大一片头皮屑。 有人正立在湖边赏屑,穿了湖绿春衫,身姿如柳,轻愁如絮,转脸望见燕七,清婉善感地笑了一笑:“七小姐也来赏絮?” “何先生。”燕七行礼,“只是路过,先生慢赏,我先回了。” “七小姐是从抱春居来?”何先生偏身,有意无意地做出有话要说的样子,这燕家七小姐再没心没肺,也不好真就这么硬走过去。 燕七果然停下脚,道了声“是”。 何先生上下打量了打量燕七,见个儿头还未长起来,矮矮胖胖,幸好皮肤生得白,眉目漆黑,嘴唇天然红润,使得这胖胖的身形反而衬得这孩子一团福气,也多亏了现在年纪尚小,若是再过两年还这么胖,那看上去可就招人笑了。 于是又笑了一笑,换上开玩笑的语气道:“七小姐让老太太和大太太养得粉雕玉琢,真真儿是招人喜爱,只不过如今上了学,便是大孩子了,总要清减着些,这才能吸引那些小男孩子的注意呢……” 世风开放,平时亲近些的长辈对晚辈或平辈好友之间倒也经常会开些这样的玩笑,只不过她何先生同燕七这么多年统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突兀地拿这话打趣,燕七胖躯都抖了一抖,“所以您的意思是?” “……”何先生眉头直跳,这孩子的奇葩脑回路她可是见识过的,因此连忙直接话入正题,“我那里有几道宫中后妃们瘦身纤体的方子,七小姐如若不嫌弃,不妨拿回去试上一试,或可有用也说不定……” “好啊,得空我让丫头过去拿。”燕七倒也不客气,然后一脸“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完我走了”的表情看着何先生。 何先生嘴角直抽,闭了闭眼,又挤出个笑来:“你大伯这么疼你,就没帮你想想办法?他可是时常出入宫中的,御医那里也是有不少瘦身方的呢,他随口一句便能要出来。” “是啊。”燕七道。 “……”是啊个毛线啊是啊!还能不能聊天了啊!何先生好想一记一字马把燕七给劈死,她再一次觉悟到同这个蠢孩子说话一定不要绕弯子,一定要直指重点,一定要让她想拐都拐不走话题! “照我看,你大伯最疼的就是你了,你也需好生孝顺他才是,”何先生再接再厉,抿着嘴微笑地看着燕七,“前儿我一尚在宫中供职的好友恳我帮她给父亲做一双鞋子,她手工活儿不大好,我少不得应了,谁想不小心做得大了,看着你大伯的脚穿着应是恰好,不若你拿去,借花献佛孝顺了他,也不枉他疼你一场……只别说是我做的,免得引起什么误会,总归鞋子这种东西,你纵是从外面买回来,也是别人手制的,还要花钱,你手头上想来也不宽裕,我若留着也是白扔着,丢掉又可惜,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避讳讲究,索性来个一举两得,也算同七小姐结个善缘。” 倒是花了不少言辞解释自己的目的单纯,反正面前这个胖丫头看上去也不像个机灵的,呆呆笨笨,倒不知道燕……那位究竟是怎么看上他的这个晚辈的,宠得都没了边儿。 “真没事吗?”这胖丫头还知道谨慎地问一问。 “能有什么事呢,权当作外头买来的就是了,值个什么呢,你以为外头卖的鞋子就不是大姑娘小媳妇们一针一线细细做出来的了?”何先生莞尔。 “那行,得空我让丫头过去拿。”胖丫头放了心。 “就一会儿罢,我现在就回去把鞋翻出来,一会儿你让人过去拿。”何先生翩然转身,留给燕七一记如云似雾般的轻笑。 燕七回了坐夏居就让煮雨去何先生的下榻处拿东西。煮雨很快便拿了一双鞋和几张纸回来复命,还夸何先生:“屋子里布置得可漂亮啦,吊着纱帐,那纱一层叠一层,掐着褶,大荷叶边,蓬蓬松松的,像云似的……细颈子落地大花瓶里不插花也不放画,只插着几支孔雀翎,我问啦,那是真正的孔雀的毛哦!桌子上的摆盘里是一大嘟噜水晶球儿葡萄,还有一架江南烟雨的桌屏,绣的那叫一个好!水里养着……” “这鞋底子纳得真匝实,千层底,耐磨,你爹不是经常出远门么?拿回去给他穿吧。”燕七道。 “谢姑娘!”煮雨立刻响亮地道,把鞋抱上跑回自个儿房间去了。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于是就到了下午。 吃过午饭,综武社的成员们统一到书院门口集合,而后能骑马的骑马,不能骑马的坐车,一行六七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奔赴退思书院。一支参赛队伍需要十六人出战,每一个位置至少需要一个替补,而综武社又分男队女队,所以几乎每个书院的综武社人数都非常多,有些书院的该社成员甚至有上百名。 一行人闹闹轰轰地穿街过市,引来路人不住地侧目,懂行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去参加综武比赛的学生,因为所有的竞技项目里,只有综武比赛才会单独分出来在日曜日的下午举行,避免同其他的比赛重合时间。 整个京都里官办书院有几十家,如果所有的书院都要打一回主客场,便是一年时间也打不完,所以综武比赛也同马球、蹴鞠等比赛一样,按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四个区来划分赛队,由同属一个区的赛队之间进行主客场的比赛,凭总积分决定名次,取每个区的前四名进入“季后赛”,季后赛采取抽签对阵的方式,主客场捉对厮杀,每一轮淘汰一半战队,最终决出全年真正的冠军。 退思书院的规模虽比不上锦绣书院,却也是门庭庄严大气,楼宇齐整设施俱全,今日虽是学生们的休息日,此刻大门口却也是热闹非凡,有许多的学生都来给本院队伍加油助威,开赛以后每周日的下午,都将是一场休闲消遣娱乐激情的盛宴。 本院的学生们可以从正门出入,而跑来围观比赛的路人则只被允许从后门直接进入比赛场,一般所有的书院都会在自己的综武赛场上开一道可以直通外界的大门,方便非本院的观众进出,且不会因此影响到书院内部的人或设施,避免引出不必要的如盗窃或伤害等麻烦。 做为对手的锦绣书院综武社的队员们,自然也是被以礼节性的方式从大门口迎入,燕七和武玥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向外看,见几个退思书院的男学生正高声冲着马车叫嚷:“准备好受死吧!锦绣!” “武珽!赶快跪下来认输!” “会把你们杀光光哦!” “武珽你等着!今儿必会让你输到哭出鼻涕来!” “你五哥还真受欢迎啊。”燕七慨叹不已。 “……”这特么是受欢迎的表现吗?!武玥翻了个白眼,“嘁,这些人真是不自量力,我五哥哪儿那么容易被打败——过两年我五哥可是要去考武举的!” 燕七从车窗上收回头来,因为外面已经有人开始喊“小胖子是你们带来逗乐的吗”之类的话了。 队伍一直行进到退思书院的综武赛场外,一群人下车下马,在赛场的南北两边,分别建有供主队和客队暂时休息、换衣、赛前安排战术所用的备战馆,主队在北边,客队在南边,于是锦绣书院的队员们便往南去,放下手里拎的用来装比赛用物的统一拎包,而后又从备战馆里出来,馆门外就是通往赛场内的向下楼梯,下到底部,进入一扇栅栏门,展现在眼前的便是客队的阵营地了。 开赛前,双方各有两刻的时间熟悉场地加热身,观众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坐上了观众席,由于场地很大,观众们的位置也有更充裕的选择性,愿意坐得更靠近主队或是客队阵营都随意,也有就喜欢坐在楚河汉界所在的中间位置的,因为这样基本上两边阵地上发生的情形都可以看个大概。 双方的队员席实则就都在楚河汉界的位置,主队在东边,客队在西边,两边遥遥相望,女子队先赛,在备战馆里换上统一的赛服,每支队伍各有两套赛服,分为不同的颜色,以免两队之间选用了同一种颜色而混淆视觉,通常主场队伍有赛服颜色的优先选择权,比如退思书院的主场队服是草绿色,那么锦绣书院就不能再穿与草绿色相近的颜色了,当然,如果锦绣书院的两套赛服都不是绿色,那就可以随便选择一套颜色的赛服穿。 锦绣书院综武队的传统赛服颜色是红色,根据担当的角色不同,样式也各有不同,但颜色都是一样的,并且在胸前和背后用线绣着“兵”、“马”、“炮”等自身担当的角色名称。 双方各自从己方阵地的栅栏门内入场,甫一入场,便有专门人员将门关住并守在门外,以免中途有人跑出去或是跑进来而造成作弊或是赛事外的突发事件。而后面要出赛的男队员则在熟悉场地过后就要退回备战馆,此期间任何人不得外出或进入,并有专门人员守在门外负责监督,以免男队员提前探知对方的阵地情形,双方的教头和替补队员只允许在队员席上就坐,不允许进入赛场或是回去备战馆。 替补队员的存在只是为了在比赛开始前用来替补临时无法上场的主力队员,而一旦主力队员进入赛场,就算还没开始比时你突然晕倒或是拉肚子,也只能做为“阵亡”退出,而无法由替补顶替上场,所以通常情况下,不到比赛正式开始,替补队员是不敢出现在队员席上的,一旦出现在队员席,看到了对方阵地的格局,就意味着丧失了上场的机会。 燕七武玥就同着其他的替补队员一起在备战馆里等着场上比赛正式开始,然后就可以出去坐到队员席上了。 “燕小胖你到时候可得睁大眼睛看着我怎么把对方的‘帅’给揍趴的!”元昶自信满满地晃着拳头。 “好,你加油。”燕七道。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武珽看了看备战馆中的钟漏,男队员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枯等。 话音刚落,就见门被人推开,一个赛事专员走进来打量了众人一圈,道:“哪个姓燕?你们教头要求换人上场,由姓燕的‘炮’替换场上主力‘炮’之一进行比赛,快点跟我走!” 馆中一片寂静,然后同时响起了四个声音—— 元昶:“燕小胖?!” 武玥:“小七?!” 武珽:“燕小七?!” 燕七:“我啊?” 有冇搞错?突然间为什么要上场?虽说比赛开始前可以换人吧,但是为什么要换啊?为什么要换我啊?我特么连比赛规则都还没弄清楚呢啊! 武长戈是不是疯啦? 第80章 初战 燕七的第一次。 燕七迈步就要往外走,却被那专员瞪了一眼:“先换甲衣啊!” 哦草,甲衣,燕七心中永远的痛。 回过头环视了一下女队的替补队员们,个个儿苗条,她们的甲衣燕七指定穿不下,只好将目光放向男队员们的身上,男队员们齐齐打了个颤:为什么有种要被这小胖子扒掉衣服的恐惧感。 “穿我的!”元昶倒是大方,把自己用来盛放赛服等比赛用物的大包拎过来往燕七面前一丢,“比完就赶紧回来给我。” 燕七把元昶的甲衣拎起来看了看,又默默地放了回去:腰窄,穿不下。 元昶没良心地哈哈大笑,硬是扯过燕七把甲衣给她往身上套:“你憋住气!——收腹!收了吗你?!你中午吃了什么啊?缩一下!缩一下肉!” 守在门外的赛事专员心道不愧是锦绣书院的综武队啊,你看人这心态多好!一个个地在里面笑得那么开怀,一点都不紧张,也不知都在乐啥。 大家用欢笑声将被紧绷在甲衣里的燕七送出了备战馆,直接进入可以下到战场的石阶甬道,见武长戈就在栅栏门前立着,瞥了眼快要把甲衣撑崩了的燕七,淡淡道:“怎么样?” “勒得有点喘不过气。”燕七道。 “我在问你可做好上场准备了。”武长戈看了眼负责执守栅栏门的那位憋着笑的赛事专员,那专员连忙换上严肃脸,眼神不敢再往燕七身上飘。 “我若说没准备好,您是不是可以换别人上?”燕七问。 “不可以。”武长戈道。 “哦。” 第54节 武长戈招手将燕七叫到身边,低下头来看着她:“上场以后守在我方阵地,莫要越过楚河汉界,只要见到跨过界的对方队员,只管射‘死’,能一击毙的就不要用第二箭,守好我方将帅和其他留守阵地的角色,这就是你的任务,听清了?” “听清了。”燕七戴好头盔,迈进了栅栏门,紧接着听得那门咣啷一声在身后关上,整个人登时便置身在了一片从未体验过的场景中。 放眼四望,见一座座五米多高的土墙横七竖八地挡在前方,形成一道道屏障或掩体,东西两侧远远的高处,此刻已经坐满了前来观战的观众,叫喊声在空旷的赛场上空四散,听来有些遥远,但燕七能看清他们每一张脸上的神情,有兴奋的,有好奇的,有在吵架的,也有在指指划划议论刚上场的那坨臃肿之物究竟是什么怪物的。 燕七的面前,站着锦绣书院女子队所有的主力成员,一个个用十分惊讶的目光望在她的身上,戴着队长袖标的谢霏眉头一挑,走上前来看着燕七:“教头让你来替补上场?” 燕七点头。 后面的队员们不由面面相觑,似乎对武长戈出此昏招感到分外不解。 谢霏倒没有质疑什么,只和燕七道:“魏芳菲方才被观众丢下来的石头砸伤了头,由你来担任她的角色,我与你皆是‘炮’,我负责冲击敌阵,你负责守护己阵,上吧。” 上吧。 真酷啊。 燕七背好箭袋,接过旁边队员递来的魏芳菲的弓,那队员用不大信任的目光盯着她:“三十斤的弓,你能使得动吗?” “还行吧。”燕七拉了拉弓弦,感觉弦有些软,不大顺手,然而现调整已来不及,就凑合着跟着她的师姐们往场地正中行去。 双方队员要先在裁判的主持下于楚河汉界处相互见礼,而后返回已方阵地,听裁判的锣声为准,锣声响起,比赛便告开始。 一场综武比赛需要用到二十一名裁判,一名主裁,二十名助理裁判,这二十名助理裁判有的就只在场地四边进行跑动监督,有的则需要穿着甲衣在场地内跟随双方队员的行动进行近身监督,所以但凡能当上综武比赛裁判的人,一要体能好,二要眼力佳。 双方队员见过礼,燕七就跟着己方队员回到了自己的半场阵地,担任将帅的队员进入位于阵地最后方的“将/帅营”,你可以把它设计成一顶大帐篷,也可以直接垒个屋子,然后把将帅放进去,守好自己的将符/帅印,当然也可以直接把将帅露天扔在那里,但是危险系数肯定要大了,一旦对方的“炮”接近,远远一箭过来就有可能直接结果将帅,而若处于封闭的环境内,至少还能起到掩护作用,以及阻碍对方攻势的作用。 主队掌印的人称为“帅”,客队掌印的称为“将”,实则就相当于象棋中的红子和黑子,主队是红子,角色名称为“帅、仕、相、马、车、砲、兵”,客队的角色名称为“将、士、象、马、车、炮、卒”,将与帅进入将帅营之后,其余队员便各自散开,只待开赛锣声。 燕七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左右看了看,找了己方将营附近一处土墙站好,听得一声洪亮的锣响,场地四周轰然爆发出一阵观众的欢呼,比赛正式开始! 燕七看见己方身后背着“卒”字的五个队员、两个背“车”的连同两位骑马的“马”和谢霏各取路径向着对方场地方向奔了出去,而士和象则不紧不慢地在将营附近走来走去,对方要打到己方阵地怎么也要花些时间,所以她们几个人目前来说算是场上最轻闲的人了。 燕七左右观察了一阵,变换了几处掩体,寻找最佳的视野角度,然后一抬眼,瞅见西边观众席上武玥在冲她拼命招手,她的身边居然还坐着陆藕,想是特意跑来看比赛的,再往上瞅一眼,崔晞坐在最高的那层席位上,阳光灿烂地向着她笑,在他的不远处,燕九少爷及两个小弟还在观众堆里穿行着找空位。 收回目光,燕七搭箭上弓,在迷宫一般的土墙之间寻找向北走的路,锦绣书院的阵地设计,就是由一段段一截截高五米的土墙围组成的迷宫,对方即便越过了楚河汉界,想要到达将营也要很花费一番力气,而在她们费力寻找正确路径的时候,锦绣书院的队员们早已利用这段时间冲入了她们的阵地。 燕七倍觉苦逼,她昨天虽然围观了本校的训练,但她哪里想到自己今天会上场啊,根本就没记这迷宫的路线啊,没头苍蝇似的在土墙之间撞来撞去,更加喘不过气来了好嘛。 就在燕七在迷宫里孤独寂寞冷地来回乱撞的时候,场边能够纵览全局的观众们却早已经被场上局势变化带动得呼声如雷起来,锦绣书院女子队的武力值对退思书院有绝对的优势,双方拥有代步工具的“马”最先在楚河汉界处相遇,楚河汉界宽有百米,放眼看去是一大片平原地貌,因不属于主客队专有,这片公共场地时常会成为双方纵情火拼的地点。 锦绣书院的两位“马”,一使长刀一使长枪,与退思书院的二马就在这平原上厮杀起来,各人的马也有甲衣,击中马与击中人都会失分,所以说马在人在,马亡人亡,这也是“马”这个角色最大的短板。 “马”之间的缠斗很具观赏性,对角色的要求也高,不但要有出色的骑术,还要有强力的战斗技术,体现在男子之间的对决中更为精彩,而女子出于体力和协调性等方面的天生条件制约,精彩性要很打一些折扣,打起来往往没有什么章法套路,全靠生拼。 女人之间打架,打得好了叫赏心悦目,打得不好了叫惨不忍睹,但不管怎么样,从古至今女人打架都是一件吸睛的事,观众们看得是津津有味,起哄起得最欢的全都是大老爷们儿。 缠斗数十回合,锦绣书院率先将退思书院一“马”斩落马下,另一“马”见状正要退回己方阵中避过锋芒暂做调整,却不料突从斜里飞出一支冷箭,正中心口,循着箭飞来的轨迹望过去,但见一身红甲衣的谢霏如同一团火般由客队阵地中冲出,一手持弓一手搭箭,第二发已然出手,直击主队阵地才刚冲出的一“车”心口——再次命中! 谢霏脚步不停,一行发步疾奔一行再次回手抽箭上弓,以势不可当之势直入主队阵地,在两侧观众震天的叫好声中,如同罗刹降世,恰入无人之境,一路绝尘而去,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主队的“马”从马上下来在原地“阵亡”,忍不住望着谢霏火一般的背影摇头慨叹:挡不住啊,真的是挡不住啊……太强了,她实在是,太强了! 燕七在自家阵地里迷路了。 直到比赛结束时她还在迷宫里找出口。 后来连男子队的队员都入场了。 元昶火急火燎地把燕七从里头捞出来,当着全场观众的面把燕七给扒了——扒了外头的甲衣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就拎着燕七扔出了场外。 “可受罪了。”燕七一屁股坐到队员席,和跑过来同她坐一起的武玥道,热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武玥没好意思笑话好友,只得指着场中和她道:“看比赛吧。” 男子队的比赛也没有什么悬念,元昶一柄方天画戟抡开了连己方队员都怕,一照面就把对方一“马”从马背上拍了下来,紧接着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对方的两个“兵”,十回合不到收拾了对方一个“车”,当把第二个“车”处理掉的时候,武珽已经深入对方帅营拿到了帅印,而对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突破楚河汉界踏入客队阵地半步呢。 赢一场比赛积三分,输一场不得分,平手两队各得一分,实事上综武比赛很少会出现平局的现象,除非遇到特殊情况。 比赛结束,双方还要再次回到楚河汉界上相互致礼,然后回往备战馆,更衣收拾,教头通常会在这个时候给队员们做一下比赛总结,点评一下每个队员的表现,指出一些不足,再概括一下整场的局面,于是点评到燕七的时候武长戈只有一句话:“继续减肥。” 众人齐声大笑,元昶还补了一刀:“把我的甲衣都撑大了。” 每场比赛过后还会由综武协会派来监督并评定比赛的专门人员当即选出当场比赛表现最佳的队员,现代词就是“mvp”,本朝则称为“本场最佳赛手”。于是武珽和谢霏分别当选,不但能得到荣誉,还能得到奖金,奖金也是当场兑发,虽然只有十两银,金额上根本入不得这些官家子女的眼,但重在形式嘛,你可以捐给穷人也可以当成零花钱,怎么说也相当于三千块人民币呢。 “不知道几时才能让我上场。”回去的路上武玥不无羡慕地看着燕七道。 “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新队员做甲衣。”燕七道。 “还说呢,燕小胖,你身上搽了什么东西?弄得我甲衣上全是香味儿,害我在场上都没法集中精神!”元昶哼着瞪向燕七。 武珽和其他几个男生听见这话不由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元昶,见这两人脸上各自一脸泰然,完全没有他们这伙人内心中那样十八禁的坏思想,不由道了一声:“两小无猜啊。” 第81章 山亭 此亭大有玄机。 晚饭燕九少爷要求吃猪头肉,并且第一筷子就夹给了燕七:“吃哪儿补哪儿,在迷宫里撞疼了吧?” 燕七:“……” 新一周的第一天是请安日,燕五姑娘正大肆讲解她在上周五的舞蹈大赛预选赛上的精彩表现,末了还要抱怨几句:“本想着爹那天休沐,正好可以去看我的比赛,那可是我的第一场比赛呢!谁想爹竟说他同人换了休沐日,换到日曜日休了!日曜日我去寻他,他却又不在府中,倒是我一个同窗那天随她兄长一起去看锦绣同退思的综武赛,说是似乎在观众席上看见了我爹,那退思书院听说综武水平差得很,有什么好看的嘛!祖母,您要给我做主,下一回让我爹就在金曜日休,好去看看我的比赛,好不好啊祖母?” “胡闹,你父亲同人换也是需要调配的,哪里说休就能休!”燕大太太在旁边呵斥。 燕老太太自是不肯顺着长媳的话说,便道:“五丫头才刚入学,第一回 参加舞艺比赛,恪儿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是得去看一看的,五丫头莫急,待你爹回来我便同他说。” 燕五姑娘遂了心,高兴得连连点头,燕大太太没再说话,眼底却飞快抹过笑意,她当然愿意丈夫的心多用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了,所以咯,能管住丈夫的婆婆既然喜欢同她唱反调,那她就反着说好咯。 燕七觉得燕老太太有时候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早上一进课室,武玥就把燕七和陆藕拉到座位上,压低了声音向两人放送八卦:“……南边前一阵子闹桃花汛,冲毁了不少农田和村庄,灾民遍野,结果滋生了流寇,当地衙门办事不利,屡剿屡败,流寇反而越聚越多,成了气候,组了个什么‘天法教’,宣扬些邪门歪道的教义,供奉邪神,把一帮无知民众煽乎得个个像中了邪似的……那教主因此起了野心,集结了一大帮教众乔装改扮悄悄北上,竟是混过了所有盘查,直向着京都而来,一路暗中散播什么‘天降大灾乃神惩世人、改朝换代为天命所趋’这样的造反言论……听说都快进京了才走漏了风声,皇上便让我大哥带兵出城去剿反贼,据闻昨儿起城外就戒严了呢……” “乌合之众罢了,令兄自会手到擒来。”陆藕安慰武玥。 “哎呀……真羡慕我大哥,可以带兵干仗了呢!”武玥眼里充满向往和艳羡。 燕七陆藕:“……” 朝廷里的风吹草动,在官家子弟圈子里压不了多久,没用两节课的时间,锦绣书院里的大部分学生就都知道了这条消息,下午健体课前元昶也和燕七说到了此事:“可惜我姐夫不同意我跟着去,否则我远远一箭过去,保准瞬杀那贼首。” “武家大哥的箭法也是过硬的。”燕七道。武玥的长兄可是武状元出身,箭法听说能列全朝前十。 “嘁!”元昶不大高兴,“有机会我同他比试比试才能知道。你干嘛你燕小胖?瞧不起我是吧?前天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今儿咱们再比试一回,你若是敢跑,且看我不找上你家门去!” “还用找啊,我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 “……你!你别给我转话题!说好了啊!今天你们训练完后你不许走,在靶场上等我!” 燕七果然没走。 累得瘫坐在靶场边,收拾器材的劲儿都没了。 鉴于周日比赛时她被强行塞进元昶甲衣的那副人神共愤的模样,武长戈决定从今日起给她加练助于减肥,燕七再禽兽也是套在十二岁千金小姐身上的啊,魔鬼教头的训练方式连他亲侄儿武珽练起来都直哆嗦,她能撑到训练完毕已经是超水平承受了。 “把东西收了。”武长戈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并且很明显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好心把燕七背到书院大门口。 燕七只好原地慢慢回血回蓝。 元昶从后头腾腾腾跑过来,腿一抬从燕七头上迈过去,然后转过身来哈哈坏笑:“迈你个毛,以后不长个儿喽!” “太恶毒了你,我全指望着长长个儿能把身上的肉抻长点呢。”燕七有气无力地道。 “甭给我丢人了,你少吃点比什么都管用!”元昶过来拽她,“别耍赖啊,赶紧起来,比箭!” “真·没力气了。”燕七抬抬胳膊,小胖手累得直抖。 元昶看了看她,半晌道了一声:“肉团子。”而后走到旁边帮燕七收了器械,送到器械库后走回来到她面前,将身一背,蹲下朝后面一伸手:“上来,我背你。” “多不好意思。”燕七就趴人背上去了。 元昶站起身,掂了掂背上的肉团子,迈步往书院大门的方向走:“你到底有没有在减肥?怎么比上次还重了几斤?每顿饭你都吃什么?” 燕七:吧啦吧啦吧啦。 “我看不如以后你每天中午都在知味斋和我一起吃好了,我监督你,敢多吃就揍你,揍几次你就改了,怎么样?” “多大仇啊。” “我说真的,知味斋的饭比不得家里厨房做的油水足,而且味道也差,还舍不得放肉,正好可以用来减肥。——就这么定了,明儿你就去知味斋,我给你占座。” “人很多?” “多啊,家远的中午来不及回,就都在知味斋吃,去晚了就剩下菜汤了。” “我回去商量一下燕小九。” “商量个屁啊,你还归你弟管?有点出息行不行?” “关键是他更有出息一些啊。” “……我现在就揍你行不行?” “你问题太多了。” “……” 燕九少爷从马车窗户里第二次瞅见他姐被人扛猪崽似的送到马车前,推开车门探出头去淡淡向外看,见元昶冲他一挑眉,附上一记挑衅的笑:“你在啊,正好,你姐已经决定以后每个中午都留在书院同我一起用饭了,我替她支会你一声。” “为了减肥么?”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问。 “是啊,你倒聪明。”元昶笑得莫名得意。 “哦,确是个好法子,”燕九少爷慢慢扫了眼元昶勾起的唇角,“面对着倒胃口的人,确实让人没有食欲呢。” “……燕九!你是不是找死!”元昶大怒,背上还扛着燕七,跳起身就要往马车上冲。 “你快淡定,他又没有点名道姓,你不放心的话大不了不坐我对面就是了。”燕七搭在元昶身前的小胖手拍在他胸脯上。 “我——”元昶一口老血窝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吐出去就被这只小胖手给拍了回来。 “好了,你赶紧回家吧,天都要黑了,谢了啊。”燕七从元昶身上下来,白花花的手在人眼前晃了晃,然后转身进了马车。 “燕小胖!你给我等着——”元昶反应过来时,燕家马车已经没入了夕阳的余晖里,吱吱辘辘的,那声音淡然又安逸。 元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胸也硬,手也硬,这触感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远不如方才,被那一团白白软软的小肉馒头打中,那一瞬间,感觉连腔子里突突跳的心脏都跟着软了下来。 “燕小胖!”元昶哼笑了一声,对着空气一字一字地念道。 被人背后念叨的燕七此刻正在马车里接受自家弟弟的目光鄙视,整坨人都怂了,目光移向车窗外,看芝兰河上亮花花的金波。 “中午要在书院吃?”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开口了。 “你觉得怎么样?”燕七问。 第55节 “你开心就好。”燕九少爷道。 咦?为什么这货一不毒舌了就令人有种不踏实的预感。 事实证明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学校食堂的伙食是暗黑料理界的魁首此一定理简直亘古不变。 太特么难吃了。 椒盐香脆小馄饨是什么鬼。 炖带皮牛蛙真的能吃你没骗我对不对。 樱桃炒鱼丸呢? 青枣炒豌豆呢?! 别以为官眷就有特权在学校大鱼大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后面那一套一套的始终是各大书院用以要求学生的准则,给你做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挑三拣四的,朝廷每年赈灾救济灾民都救济不过来,大灾年的时候连皇帝都要缩衣减食,你这会子不锻炼着吃苦就咸,将来拿什么面对有可能会出现的艰苦岁月? 燕七真没吃多少东西,在元昶的坏笑声中望菜兴叹彻底撂下了筷子。 平时在家里吃过午饭,燕七还可以睡上一会儿,如今在学校用餐,吃完了没有床可躺,只好被元昶逼着满校园逛荡,美其名曰“消消食”。 “第一年入学的时候,我在这里跟人打过架,”元昶兴致勃勃地给燕七讲述自己的当年勇,“喏,就在那座假山上,那小子被我一拳揍飞了,跌下假山,正落在旁边那棵梨树上,压断了几十根树枝子,你看,现在这树上还留着断枝呢。” “你知道不知道洗砚湖有多深?我下去游过,告诉你,说出来能吓哭你!我当时游下去,就觉得湖底有个东西不大对劲儿,我就过去摸索,越摸越觉得那东西好像——一个人!”元昶说至此处猛地凑到燕七耳边一声喝,结果人一脸面瘫除了条件反射眨巴了下眼之外啥反应都没有。 “真没劲你,燕小胖。”元昶悻悻地在燕七额上弹了个脑崩。 “是啊,中午没吃饱,现在身上一点劲都没有。”燕七叹道。 “……” “我回课室去眯一会儿,你自己玩儿吧。”燕七挥手就要告辞,被元昶扯住胳膊。 “就知道吃了睡!不长肉才怪!”元昶一指东边更大的一片堆砌成嶂的假山,“跟我去那边,那边有歇脚的地方,大中午的正好晒晒太阳,见天儿窝在屋子里有什么好!” “好吧。”燕七道。 “……”燕小胖的毫无原则性元昶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 这片假山上的景致很是不错,有佳木葱茏,有飞亭曲涧,有天然石洞,也有人造雕像。取石阶向山上走,一路蝶飞蜂忙,鸟语花香。 “其实这山我也没有走遍过,”元昶飞身跳到一块三米多高的山石上居高临下地和燕七道,“听说这山上有不少的山洞,有深有浅,有的互相通气,有的却不知通往哪里,还有的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燕小胖,和我一起钻洞探险怎么样?” “说好的晒太阳呢?” “晒多了人会变黑知不知道!本来就胖,再黑了还能要?将来不要嫁人了你?” “……好吧,你赢了……” 元昶就带着燕七开始了钻洞游戏,这片假山足有半个公园大小,反正古代地广人稀,逮着地儿就可劲儿造景呗,古人可是最崇尚人与自然的水乳交融了。 这些洞果如元昶所说,有大有小九浅一深……嗯?有的洞里除了石头就是杂草,有的洞里则阴气森森潮湿腥臭,还有的洞干脆就成了男学生们路过顺便清理内存的专用坑,两个人进进出出数十下……咳,也没得到什么快感,咳咳。 逛来逛去就渐渐绕到了后山,后山背阴,生着藓苔藤蔓,将陡峭的山壁覆盖得严严实实,一座荒废掉的小凉亭就建在最陡之处突悬在半空的巨石上,亭上匾题“酉初亭”三字。这亭子也不知是哪个糟心的匠人设计的,除了元昶这类能偶尔飞檐走壁一下的家伙能跳过去,正常人谁会那么神经冒着失足摔下山的危险踩着滑苔硬要上那亭子啊? 然后元昶就带着燕七飞纵过去了,兜头罩脸糊了一人一身蜘蛛网,但见这亭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一层厚厚的灰,以古代这样的自然环境来看能把灰积到这样的程度,这亭子少说也有十来年没有人光顾过了。 “说好的只钻洞呢?”燕七把粘在嘴边的一只小蜘蛛弹开,无语地看着身边的熊孩子。 “女孩子家家的,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像话吗?”元昶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训燕七。 ……尼玛,再这样打你啊。 “嘿,瞧,这桌上有个棋盘。”元昶指着亭中心的小石桌道。 燕七瞧了一眼:“不是棋盘,是九宫格。” 元昶鼓起腮吹了口气,桌面上立时尘土四扬,好半晌尘埃落定,桌面上的凹陷下去的石刻条纹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果然是九宫格,横纵各九格,方方正正地排列在桌面上。 第82章 解题 天空飘来七个字儿。 “啧,这不是纵横图吗,”元昶撇撇嘴,“我们数术课上就学这个来着,学得我头大。” 九宫格据说起源于河图洛书,被认为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后世誉为“宇宙魔方”,中国古代称此为“纵横图”,后来还引申出重排九宫的游戏,在唐宋时期特别风行。 古人玩儿的九宫通常只有横三竖三共九个格,要求将一至九的九个数字填入格中,使横列竖列和对角线斜列每一列的数字相加都等于十五。而眼下这石桌上的九宫格却是9x9格式,由九个3x3的小九宫格组成,每一个3x3的小九宫格称为一“宫”,合计九个“宫”,共八十一个格,格里已被人刻下了二十一个数字,燕七看了几眼,见图如下: 八□□□□□□□□ □□三六□□□□□ □七□□九□二□□ □五□□□七□□□ □□□□四五七□□ □□□一□□□三□ □□一□□□□六八 □□八五□□□一□ □九□□□□四□□ 很明显,规则要求是将一至九的数字填入□之中,使每行、每列及每“宫”内都有一至九这九个数字,并且不能重复。有意思的是,除了已刻出的数字处,所有的“□”处都是凹陷于桌面内的。 谁那么闲得头上长草在这种地方刻这么一个杀死脑细胞的破题啊。 燕七和元昶瞅了两眼后就各自走开了,燕七去看亭柱上用金粉写的不知是哪篇经文里的句子,元昶则上蹿下跳地漫无目的四处张望,忽而道了声:“哟,这桌面下面有个小抽屉。” 说着将那抽屉扯出来,见里面放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盖,盒内整整齐齐地码着数摞方方正正刻有数字的木头块。 “难怪桌面空格处是凹下去的,”元昶从盒子里拿出一枚木块填放进桌面九宫格的凹陷里,“瞧,原来就是为了把这木块上的数字填进去!大小正好。” 这棋盘做的真到位啊。燕七走过来瞅了瞅,见元昶强迫症发作地正把盒子里所有的木块倒出来要往桌面空格凹陷里填。填了几块后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木块,其它的木块是由纯木头做的,一面刻着数字,背面则是正常的木面,而这块木头,一面刻着数字“九”,另一面则嵌着一块玻璃镜面。再检查过所有的木块之后,发现这样的背面嵌镜子的木块竟有七个之多,而且都嵌在数字“九”的后面。 “这个你怎么看?”元昶问燕七。 “此事必有蹊跷。”燕七道。 “蹊跷个屁,我看这人就是故弄玄虚。”元昶胡乱把所有木块都嵌进格子里,将手一拍,“走,去别处玩儿去。” 燕七钻了一中午的山洞,下午训练更没力气了,整个人都是用爬的才上了回家的马车,燕九少爷垂眼望着匍匐在脚下的亲姐,淡淡慰问:“中午吃的如何?” “我错了。”他姐抱着他腿泣血认错。 “中午和元昶玩儿什么了?”燕九少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姐跟着元昶混会发生什么。 “进洞出洞,反反复复,被他弄得实在没了力气,这才放过我。”他姐道。 “……”闭嘴!你每天到底都在看些什么书! “听说你们还学数术啊?”他姐自知失口暴露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知识储备,十分生硬并自然地扭转了话题。 “嗯。”燕九少爷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手里的书页上,书名是《缉古算经》,果然是在学数学。 “学不学数独?”燕七问。 “那是什么?”燕九少爷放下书,目光望在燕七的脸上,这货在别的事情上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唯独这类学术的东西,倒是颇有些兴趣。 燕七拿过纸笔,通常文房四宝在马车上备着也只燕九少爷偶尔用一用,蘸了墨,燕七把那亭子里的九宫格数独画在了纸上。 成功地引开了弟弟的注意力后,燕七偎在车座上睡着了,累啊,武长戈这回可真是下了狠手了,简直恨不能把她操练得直接从汗毛孔里往外溢脂肪啊。别说是挺管用,燕七直接睡进了府,晚饭也没吃,挣扎着写了作业洗了澡,头一沾枕就睡死了。 次日早上起来全身骨头还在酸疼,早饭直接俩鸡蛋一碗牛乳四个大肉包子,腆着肚子坐到马车上的时候,燕九少爷递给她一张纸,接过来看时,见是昨天那张九宫格数独的破解答案。“不错啊,多长时间解出来的?”燕七表扬弟弟。 “半个时辰。”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厉害。”燕七毫无根据地继续表扬。 “呵呵。”燕九少爷没说什么。 等到中午和元昶去知味斋吃午饭的时候,燕七算是知道燕九少爷为什么皮笑肉不笑了,“昨天那个九宫格,我拿去给我们教数术的先生解,今儿他告诉我他解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没解出来!”元昶满是嘲笑的口吻和燕七说道。 “……”燕七筷子上夹着田鸡腿炖鸭脖石化了一阵,“这么难的?” “你以为呢!”元昶从她筷子上抢走那鸭脖,边嚼边道,“我们先生说,出这道题的人,不是天才也是奇才,因为这道题,别看八十一个格里只给出了二十一个数,但实则它的答案极可能只有唯一的一个,即是说,剩下的六十个数只有唯一的一种排列方式——你说难不难?你记得左数第一竖列吧?只有顶头第一个格里有一个数,剩下的八个空格里都没有数,你要把这八个数全都碰一遍的话,得花多少时间!” “果然难。”燕七撂下筷子,因为这菜实在太恶心了。 “我们先生说他要把这题拿去给其他教数术的先生看一看,看看谁能破解得出来。”元昶一指燕七的菜碟子,“你不吃我就吃了,我的菜不够。” “别吃剩的啊,再买点去吧。”燕七道。 “哪儿那么多讲究,我们男人可不像你们女人那样嫌东嫌西!”元昶说着便抢过了燕七的碟子,大口大口吃得欢,好似那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吃过饭,元昶说要再去那亭子看一看,因为说不定出题的人就把正确的答案也藏在那附近,于是挟带着燕七就又飞过去了,满亭上下一通混找,甚至爬到亭子顶上去翻了。 燕七站在石桌边,从袖里掏出燕小九的答案来,而后按着上面的数字排序重新将桌面上嵌着的木块抠出来排好,最后再欣赏一遍,每横,每竖,每一宫,一至九九个数字无一重复,妥妥的。 元昶从亭顶跳下来,并未注意到燕七将那木块换了位置,只道:“哪儿也找不见答案,说不定就在那几块背面嵌了镜子的木块里,不若敲开看看。”说着便从桌面上找刻了九字的木块,翻过来就要敲碎,却被一只小胖手伸过来挡住。 “镜子是用来照东西的,如果答案藏在木块里,为什么要在背面嵌镜子,而不是别的可以用来做特殊记号的东西?”燕七把元昶手中的木块接过来,翻了个面,重新放回格子里,“既然背面嵌了镜子,我想它可能就是为了用来照东西的,所以如果把它翻个面,镜子朝上呢?”一边说一边将其余七个刻了九的木块全都翻过面来,镜面朝上。 元昶探头瞧了瞧这七面镜子,而后仰头向上看,因为镜子里照出的全是亭子顶上的花饰,两个人一起抬头瞅了半天,亭子顶上的花纹是再普通不过的折枝桂花彩饰。 “就为了照这个?”元昶看向燕七。 “挺漂亮的。”燕七说。 “狗屁不通。”元昶敲了燕七脑壳一下,抠出一面镜子来,不住地在手里调整角度,胡乱照着四周的景物,“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嵌镜子肯定是有什么想法在里头,否则为什么不嵌铜嵌铁嵌玻璃呢?这镜子除了能照景儿还能做什么?” 就只能照景儿啊,否则还能干什么,难不成是为了照妖?燕七歪了歪头,桌面上的镜子因着角度不同而变换着明明暗暗的光影。 光? 镜子除了照景儿,还能反光啊。 可这亭子处于假山背阴处,纵使现在日值当午,光线也照不到此处,要到哪里去反光呢? 不过太阳的角度也是在不断变换的,说不定处于某个时间时,它的光线正好能照过来,可元昶和燕七谁也没那么蛋疼能闲到在这里守上一天等阳光照耀,所以两人决定我们还是去钻洞吧。 从亭子跳回假山上,燕七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一怔:尼玛,这提示也太直白粗暴了吧!出题的人一定是蛇精病没有错,酉初亭,酉时初刻,日头西落,这个角度,很有可能。 “酉初时我们来看看。”燕七和元昶道。 “好啊!”元昶挺高兴,这是燕小胖第一次主动约他。 第56节 然而可是,下午第四堂的社团活动就是从酉时整开始,燕七还没心宽体胖到敢去挑战武长戈的权威再次逃课。 “傻啊,到时候借口如厕,我用轻功带你过来,一来一回用不了多少时候,武长戈要是问起,你就说你跑肚蹿稀不就得了。”元昶给燕七支招。 这借口真特么色香味俱全。 后来燕七就依计行事了,和元昶在武长戈视线扫不到之处碰头,然后元昶就挟着她一路轻功飞掠,直奔了酉初亭。 到了酉初亭两人才想起来,四季不同,太阳在同一时刻的高度也不同啊,这个酉初究竟是指的哪个时节的酉时初刻呢? “既然来了就多等会儿好了。”元昶很干脆地道,“这会子太阳才刚开始西沉,我感觉不会等太久。” 那就等吧,反正我正蹿稀呢。燕七向来从善如流,也就不着急了。 随着日头偏移,光芒扫过高高矮矮横逸斜出的山石,有那么一束灿烂却并不耀眼的光,穿过山穿过亭,淡淡暖暖地洒在了石桌上。七面小镜接收了这光,并且将它温柔地折射了开去,顺着光柱,燕七同元昶的视线落在了红色亭柱用金粉书就的经文上。 七枚小镜,照在不同亭柱的七个不同的字上。 可这七个字的周围还有别的字,阳光西落的角度不同,光柱所指向的字必然也有不同,如何就能认定这七个字是小镜指向的真正目标呢?若再过一会儿,光柱挪开,指向的又会是另外七个字了,那时又要以哪七个字为准? 为此两人又在亭内多待了一会儿,然后便打消了上面的疑问,原来柱上的经文字体安排,为了看起来美观,写时有大有小,有胖有瘦,而第一批被光照到的七个字,其大小正好能被方形的光斑含括在其中,而后面再照到的字,不是大了就是宽了,纵然这里面有着因光线角度而导致光斑大小也在变换的原因,但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可以直接粉碎其它的可能,那就是除了第一批被光照住的七个字可以连接成句之外,其它的字皆无法读通。 七个字分别为:乡,不,云,国,异,物,殊。 “云物不殊乡国异。”燕七念道。 “说人话。”元昶道。 “杜甫的诗,诗题是《小至》,”燕七给三岁时的燕九少爷做诗词听写的时候,同他一起背过这诗,“诗的后四句是‘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云物这句的意思大致就是:我虽然身处异乡,但这里的景物与故乡的没有什么不同。” 元昶看了看亭柱上那七个字,又转头看了看燕七,一脸“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的神情:“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这么一句诗,然后呢?意图何在?” 是啊,又是解难题又是蹿稀拉肚跑来等日落,然后就得出这么一句既不经典又不通俗的诗来,整这一套的人目的何在? “想不出来,我要回去训练了。”燕七道。 两个人就很干脆地跑回训练场去了。 燕七被武长戈罚了围腾飞场跑十圈。 理由是拉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也没见你肚子瘪下去一点,你说你还好意思腆着脸不挨罚燃烧脂肪吗? 回家的路上,燕七请教燕九少爷:“‘云物不殊乡国异’,单听这句诗,你能想到什么?” 燕九少爷慢慢瞟她一眼:“猜诗谜么?” 哦,诗谜,很有可能。 第83章 寻谜 谜中谜,解中解。 “谜面要求射什么?”燕九少爷问。 “不知道啊。”燕七摇头。 “这句诗从何而来?”燕九少爷问。 燕七将经过讲了一遍。 燕九少爷托着腮,望向车窗外晚春花繁叶茂的街景,良久方慢吞吞地道:“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上古伏羲氏依河图推演八卦,后成为《周易》来源。而洛书上的图案恰好对应着从一到九九个数字,先人将之演化为九宫格……若此诗来源于那桌面上的九宫格,兴许覆射的谜底便是《周易》中的句子。‘云物不殊乡国异’,云物,意为景物、景色,景即为天;乡国,便是乡土,乡土即为地。因而这句诗若当真隐射的是《周易》中句的话,谜底应该是‘天一地二’这一句,‘云物不殊’,不殊就是单一,是为‘天一’,‘乡国异’,异就是不同,至少也要有两样事物相对比,才能有不同,所以‘乡国异’便是‘地二’。传说中的河图便起于《周易·系辞》中‘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这段文字。” 卧槽这货是我亲生的吗牛逼成这样完全不给一母同胞靠微薄智商生存的空间分分钟逼人自惭形秽各种花样跪暴露出本质里一个大写的“傻”字这尼玛人干事?! “然后呢?”燕七问了元昶问过的问题。 “什么然后?”燕九少爷反问了她反问过的话。 “得出了‘天一地二’的答案,然后呢?意图何在?”燕七问。 燕九少爷看了他姐半晌,慢吞吞问:“书院的藏书阁你从来不去的么?” “我对书院还不大熟……” “……藏书阁共分十馆,馆名即按《周易·系辞》中那一段所载,依次分为‘天一馆’、‘地二馆’、‘天三馆’、‘地四馆’……至‘天九馆’、‘地十馆’,”燕九少爷语速慢慢的,数到十的时候马车都已经过了两条街,“这十馆,每馆按东西南北四向各有十排书架。‘天一地二’,大约就是指藏书阁里的‘天一馆’和‘地二馆’了。《周易》云:天一生壬水,地二生丁火。水属北,火属南,‘壬’位于十天干中的第九位,‘丁’位于十天干中的第四位,因此,‘天一地二’这一句,许是指‘天一馆’北面十排书架的第九排和‘地二馆’南面十排书架的第四排。” 燕七已经彻底给跪了。 燕九少爷似是嫌他姐跪得不够好看,又继续补充了几句:“而每排书架计高十层,则按《周易》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所言,当是指‘天一馆’北面第九排书架的第六层,和‘地二馆’南面第四排书架的第七层。” ……这回真的跪好了,跪得可漂亮了呢。 晚饭燕七依旧因为训练疲劳过度没有食欲,收拾完就早早上床睡了,晚春的夜里风亦是暖的,轩窗半启,花香暗送,明月待圆未圆,流云似有还无。一只夜鸟走了困,展翅乘风掠出墙去,穿过幽意森森的竹林,划过月光粼粼的湖面,倏而冲入云端惬意地翻个身,倏而俯入花篱精彩地拂过叶,前面便是曲回虬峭叠云山,六角飞檐瞧月亭,亭内有人春衫一领酒一壶,与明月清风共坐,伴花香水影独酌。 落在亭檐上拍拍翅膀,亭下轻语声隐隐约约传来:“……七……又不曾吃……就睡……” 次日又是请安日,早饭桌上多了好几样吃食:蟹肉馒头、五味肉粥、酱烹鸭脯、鲤鱼鲊和油肉酿茄,燕老太太看得直皱眉,便问管事的婆子:“大早起的谁吃得了这些个油腻腻的东西?哪个让添上的?”说着还用不满的眼神瞥了燕大太太一眼,燕大太太主持中馈,早饭菜色的添减,可不都得先经了她的同意? 燕大太太视若未见,管事的婆子连忙答道:“是大老爷让添的,也没说为的什么……” 燕五姑娘听了,在旁边抱怨:“爹真是的,昨儿我才同他说了要清减清减,他今儿就让厨房做了这些东西来馋我!定是故意的!” 燕老太太一听是儿子的意思,便笑开了,和燕五姑娘道:“你爹这是心疼你,怕你这不吃那不吃,饿瘦了怪可怜见儿的。吃吧,吃吧,都吃,这个油肉酿茄可是费些功夫的东西,是怎么做的来着?” 那婆子十分伶俐地答道:“先将十个茄子去了蒂,将茄顶切开,挖去内瓤;另再用三个茄子,用刀切碎,与挖空的茄子一同上笼蒸熟,蒸熟之后,先将空茄放入油锅炸,再把碎茄子捣成泥,另用精羊肉馅、松子、葱、桔丝、生姜,入锅炒熟,与茄泥拌匀、调味,再将茄泥盛入炸好的空茄内,便成了。” 燕五姑娘听了,不由高兴起来,得意地道:“爹也是太费心了,那我就明儿再减吧。” 这话说得众人一起笑,一顿早饭吃的皆大欢喜。 上了马车,燕九少爷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了一句:“大伯好几日没去坐夏居了。” 那位平日隔三差五总要去坐夏居混一顿饭吃的。 “哦。”燕七望向车窗外。 隔着窗,春晨如画,乳雾郁弥。远远的光雾迭绕中,隐约似能看见巍峨皇宫的殿顶飞檐,那檐下是另外一个世界,复杂多变,凶险诡谲,世人千千万万,能立于那檐下的不过区区数十,若无扛三山擎五岳之能,何以有心泰然笑自若之姿? 每一个熙攘的清晨都是如此鲜活,你于霄寒凌立,我在人间穿行,取次花丛,无需回顾,眼前是天宽地纵,身畔是樱笋年光。 岁月和人,都要好好珍惜。 …… 中午吃过饭,燕七就和元昶去了书院的藏书阁。 “燕九说的到底有没有准儿?”元昶鼻子里嗤道。 “你问他啊。”燕七一指前面,见藏书阁的门口,燕九少爷正拾阶而上往门里进,这货今儿也没回家吃午饭。 “他来做什么!”元昶不大高兴。 “你问他啊。”燕七道。 “我才懒得理他。”元昶一时忘了身边这位可是人家亲姐。 两人进了门,见燕九少爷正在柜台那里还书,这藏书馆就类似学校图书馆,馆中的书可以借阅,也可以在馆中现看,燕九少爷显然是此地的常客,还了书便往楼梯处走,看样子是要去借新的书。 “燕九!”元昶喝了一声,引来柜台后的“图书馆管理员”一记瞪视:“勿喧哗!” 元昶回瞪了这人一眼,倒也果然不再高声,前头燕九少爷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这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干嘛?不会也是跑来印证你的推断的吧?”元昶歪着嘴语带嘲讽地问。 燕九少爷仿若没听见,又慢慢转回身子去,继续往楼上走,元昶冷哼了一声,拽着燕七腾腾腾地超过燕九少爷直奔二楼,天一馆在最左边的第一间,推门进去,找北面第九排书架,第六层书格子里码的都是些墨家论著,两个人随便抽出来翻了几本,一时毫无头绪。 “就说燕九扯的狗屁不通!”元昶把书随意塞回书格里。 燕七仰着脸看,第六层书格子上面那层横板的截面上,银粉描着一串数字:零壹肆零玖零陆(零一四零九零六)。这是什么意思呢? “‘零一’,是天一馆的码数,”后面幽幽慢慢地响起燕九少爷的声音,见他不知几时也进了天一馆,“从天一到地十,码数分别为零一,零二,零三……零九,一拾;‘肆’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里的北,东是一,南是二,西是三,北是四;‘零九’代表第九排书架,‘零六’代表第六层。” “所以地二馆里那层书架的代码就是‘零二二零四零七’了,”燕七转头看着燕九少爷,“然后呢?” “……自己想吧。”燕九少爷转身要走,却被旁边元昶伸手扯住:“往哪儿去?你给我们扯了这么一堆,若是错的,岂不白耽误我们时间?” “我又未逼你听我的。”燕九少爷淡淡道。 “我们现在已经听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元昶拿出了熊孩子的霸道不讲理。 “别吵啊,我想到了一种可能。”燕七的声音也幽幽慢慢地传过来,燕九少爷同元昶转过脸看她,“小九,藏书阁的书,有没有对应的编号?” “有。”燕九少爷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在大厅柜台可查。” 于是元昶便强行挟着燕九少爷同燕七一起又去了一楼大厅。 “藏书目录请给我们看一下。”燕七和那“图书管理员”道。 “你谁啊?”图书管理员白眼翻着燕七,“你以为这东西是个人都能看吗?我告诉你……” “少废话!拿来!”元昶胳膊一伸,一把将他拽着衣领从柜台后的椅子上扯起了身,拳头就在眼前比划着,“不然老子一拳揍晕你照样拿得了!” “你——你们——竟然敢违反书院规定,还、还敢威胁——呃!”管理员话未说完,元昶已经一拳捣过去直接让他强行关机了。 “啰嗦。”元昶哼着,一把将这人软塌塌的身体又推回椅子上,而后纵身跃进柜台,在柜台下面的格子里翻找书目册子,“这么多,哪个是?” “黑皮的。”燕九少爷慢吞吞道。 元昶把黑皮子的本子抱出来放在柜台上,一摞又一摞,足有十几摞:“这么多怎么找?” “藏书阁中有数十万册书,每一本书目册上有一万个书名,”燕九少爷道,“书皮上有编号,找写有‘壹肆’和‘贰贰’两个号数的便是。” 于是很快找到这两本书目册子,再按编号查到了“零一四零九零六”和“零二二零四零七”两个编号对应的书名。 《双石记》、《鹿影迷踪》。 “嘁,怎么样,查到这一步,完全不通了吧!”元昶瞪向燕九少爷,“你倒说说看,这个《双石记》又要怎么解?” “白居易有一首咏双石的诗,”燕九少爷不紧不慢地道,“说的是有两块石头,因相貌丑陋,被人嫌弃而不用,有一日落入白居易手中,便将之清洗去泥垢,见这两块石头‘孔黑烟痕深,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剑插为首。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于是一块用来支琴,一块用来贮酒。白居易因云: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好,每一物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伴,感叹自己垂垂老矣,恐愈来愈无法与那些正值青春飞扬的人相与,便回头问这两块石头可愿与他相伴,诗的最后一句便写道‘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而据锦绣书院的院志所载,在书院的后山,有一处天然山洞,洞内钟乳奇秀,其中最大的三块仿如人形,勾肩搭背连成一体,因而得名‘三友洞’,只不过后来因山体塌方,掩了洞口,再经数年藤草生长遮盖,如今已很难寻得那洞口所在了。” “《鹿影迷踪》又作何解?”元昶继续追问。 “不知。”燕九少爷看了燕七一眼道。 知弟莫若姐,燕九少爷这声不知,是当真不知了,燕七只好自己动脑,对着那书目簿子发呆,不知觉后面排了好几个人,都在那里问:“掌书怎么睡了?叫醒他叫醒他,等着还书呢!”掌书就是那位图书管理员,这会子还在椅子上昏着。 元昶将书目簿子放回原处,在那掌书身上戳了两指,待掌书悠悠醒转时,这三人已经离了藏书阁好大一段路了。 “甭想了,”元昶将手一挥和燕七道,“那什么三友洞都已经被堵了,你就算想出了答案,咱们也进不了那洞,索性作罢,咱们再去钻洞玩!燕九你可以走了。” “钻洞啊,”燕七抬眼看向元昶,“记不记得此前在假山上见过的洞,其中有一个的洞口形状你说像鹿来着?” 第57节 “那个洞啊,”元昶咧嘴一笑,“你别见山就是山的,看着什么都往鹿影上面想,况且那洞太小,我收收腹兴许能钻进去,你的话……” “快闭嘴。”燕七道。 “那就去试试吧。”元昶坏笑了半天,把燕九少爷往旁边一推,拉着燕七就走。 “下午第一堂是严先生的课。”燕九少爷揣着手飘走时轻描淡写地留了这么一句话。 元昶脚一顿手一僵:“……燕小胖,下午训练完我去找你,咱们那时候再去山上找洞。” 严先生这姓氏就很有震慑力的说。 第84章 三友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燕七拖着被武长戈操练得快散了架的胖躯,被元昶拽着一路奔了假山,后头还慢悠悠地跟着燕九少爷。 “你来干嘛?”元昶不满地瞪着他。 “别问了,快走。”燕七道。因为这问题她已经先问了燕小九了,燕小九说怕她卡在洞口,总得有个人能搭把手把她弄出来。 那洞位于一株植于不起眼处的大芭蕉树下,倒压了“蕉叶覆鹿”这典故。洞口的形状的确像是一只梅花小鹿,大小只有一个鹿身那么大,就算是元昶恐怕也很难钻得进去,平日里更不会有学生尝试往这洞里钻,因而洞口青苔生了厚厚的一层。 “应该不会是这里。”元昶断定,一指燕九少爷,“除非是他这样的骨头架子,否则谁能钻得进去?” “那回吧。”燕七也不想勉强,正累得只想赶紧回家趴窝呢。 见燕七想走,元昶又改变主意了,伸手进那洞口里探了探,眉头一挑:“有风!” 有风,说明这洞不是死洞,它的另一端有通风口。 “不若我把这洞口踹大点好了,我看这石头似乎也不是很结实。”元昶大概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已经有了“破坏公物”之嫌,因而先看向燕家姐弟,这两人若是不同意的话就只能再想其他的法子。 结果人俩根本毫无公德心,一个揣着手不理会,另一个将头一点:“好啊。” 元昶挺高兴,头一回自己干坏事有人这么捧场,顿时有种狼狈为奸的精神愉悦,当下二话不说,气运丹田劲发双足,跳起身一声断喝,一脚向着那洞口石头蹬去,“咔啦啦啦”一阵碎裂声响,鹿影成了野猪影,放燕七通过也都不成问题。 “进!”元昶精神十足地一挥手,迈步率先钻进洞去,燕七和燕九少爷道:“你在这儿等吧,我很快就出来。” 燕九少爷继续没理会,揣着手倒先她一步迈进去了。 洞腹内阴凉潮湿,洞底凹凸不平还布满了幽苔,一个走不小心就要滑上一跤,燕九少爷无法再揣着手,只得一手撑着洞壁慢慢往前挪,突地脚下一个趔趄,还是没能避免滑摔,身子一仰,眼看便要坐到地面那坚硬不平的地上,忽觉背上多了两只软软的胖手,比磐石还要稳,比山藤还要韧,只一揽一扶,便将他稳稳地托住,重新扶他站好,听见耳后那一如既往、一成不变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别扶着洞壁,全是尖棱利角。”紧接着手上一暖,被她牵住了手,就像是小时候的每一天每一月,这只手总是这样暖暖牢牢稳稳地牵着他,穿过门跨过槛,走过春度过秋,在没有爹娘陪伴的每一个日夜寒暑,只有这手,一直是他最安心,最温暖的依靠。 好在洞腹越来越宽,也能勉强并排走下两人,姐弟俩挤挤碰碰的摸着黑往前走,倒也不必担心撞到洞壁,因为前面还有元昶在开路。听说修习内功的人可以夜间视物,看样子所传不虚,那货一直在前大步走着,没见半点犹豫,更不必打亮火折子照路。 “喂,我说,”元昶忽然开口,“这次说不定真的摸对了门路,地上有只水囊!肯定是有人来过这里!” 有了发现就有了动力,三人继续往前走,而后惊讶地发现这个洞当真深得可以,两刻钟的功夫过去,居然还没有到头。 “照这个长度,我们这会子都已经走到了书院外面去了。”元昶推算着。 “若是按这个方向,”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接话,“我们此刻的位置,正是在书院的后山山腹内。” “难不成这个洞是通向那个‘三友洞’的?”元昶有些兴奋。 “十有八九。”燕九少爷道。 “果然这一环一环是有人精心设计过的!”元昶一咧嘴开心起来,他喜欢探险,更喜欢跟……嗯……某人一起探险,比如燕小胖,逗她玩儿很有意思,如果能一边逗她玩一边探险,那就更有意思了,而且现在他就在做这件事,今天真是不枉此行啊。 又走了近一刻的时间,前面空间豁然开朗,听得元昶一声低喝:“果然!”紧接着一团火光由他手中亮起,吹燃个火折子照给燕家姐弟看:“三友洞!真是三友洞!”见火光照处,一处天然的钟乳石洞出现在眼前,而正前方,有三块人形大石比肩而立,彼此间又有横向石梁相连,宛如三个人在那里勾肩搭背,亲昵非常。 “石上有字。”燕七眼神好得很,三个人过去立在石前细看。 但见这三块大石的石身上,每块都只刻了两个字,分别为“清商”、“玄昊”、“流徵”,燕七同燕九少爷不由对视,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卧槽”,元昶则还在那厢好笑:“谁还给仨石头也起上名字了?哎你们瞧,这三块石头的‘腰’上各系着一块玉佩!” 说着伸手依次托起那三块玉在火折子的光下照,燕九少爷指了指三块石头脚下放着的一只积满了香与灰的小铜香炉,道:“有人在这里拜把子。” “你怎知是拜把子而不是有男女学生跑到这里来私拜天地?”元昶挑着半边嘴角坏笑。 “三友洞,结玉缔盟,”燕九少爷用看白痴的目光瞟了眼元昶,“这里有三块玉,你以为这是在np?” “‘嗯屁’是什么?”元昶瞪他。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燕七胖脸一热,谁把燕小九给教坏了?!立刻引开话题,指着三块石头后面的洞壁道,“上头有字,小九来给大家朗诵翻译一下全文。” 燕九少爷用看穿一切的目光扫过他姐的脸,在那洞壁上看了一阵,而后方慢声道:“说的是三位好友在此结义的事……” “刘关张?”元昶怪笑。 “……石头上刻着他们的字,”燕九少爷已经懒得理会智商余额不足的人了,“洞壁上刻的便是结义词,无非是‘甘苦与共’、‘同心同力’、‘携手江湖’、‘共展鸿图’等语,然而……这在段结义词的下面,又被人添了一段话上去,这段话与结义词似乎并非同一时间所刻,下面这段话看刻痕似乎要晚于结义词数年,写的是:‘鸿图未展义先断,可笑当时少年心。自此吾入黄泉去,只愿来世不逢君。解劝有缘后来者,莫使冰心投暗襟。世间最毒权生欲,多少豪杰误到今。’这段话的下面,还有一段,只是似乎被人毁过,什么都看不清。” “果然那石桌上的线索是这人故意留给有缘人的。”元昶右拳击左掌地恍悟,“看这几段话的意思,这三人原本是极要好的朋友,而后跑到这三友洞来拜了把子,结果后来因为其中有人因权利而生了私欲,导致三人分崩离析,这个人临死前回到了当初结拜的山洞,忿而留诗,痛斥那人绝情断义,而且肯定还留了什么重要的话,却被剩下那两人给毁掉了——对不对,燕小胖?”不问燕九少爷只问燕七。 “白话译得不错。”燕七道。 “……”元昶又在那三块大石上打量了几眼,“你们说,这三个人里究竟是哪个人背叛了誓词和兄弟,又是哪个人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导致送了命?” 燕家姐弟半晌都未吱声,元昶觉得奇怪,转头看向二人,见燕九少爷只在旁边揣手站着,燕七却绕到了三块大石后面,上上下下地看景儿。 “行了,走吧,这个谜至此就全解开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元昶过去把燕七从石头后面拽出来,“明儿咱们再去别处逛逛,说不定还有这样的谜可解。” 燕七回着头,扫了眼三块大石对面被乱石塌下堵住的三友洞的洞口,洞口的边缘,有着不易察觉的几抹火药燃烧过的痕迹。 沿原路从鹿影洞口出来,三个人齐动手把这洞又重新堵了上,还用藤草等物将这洞口掩住,元昶本来还觉得多此一举,后来燕七说这是他们三人才知道的秘密,不想别人来分享,然后元昶就高兴了,堵洞堵得比谁都积极。 等从书院出来时,月亮都已经高高挂上了头顶,双方挥手道别,各自取路回家,燕家姐弟俩在马车上对坐沉默了半晌,燕九少爷方慢慢地开口道:“是不是他?” 透过车窗的街灯影不断从燕七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她的声音一如她的神情,平平淡淡,无波无澜:“是不是他有什么所谓,他活着就好。” 燕九少爷笑了笑,一手支了腮,另一手在桌面上慢慢划着什么:“写有‘流徵’那块石头上所系的玉的形状,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哦,像‘甲’字多了一竖,又像是一道门的图样的那块?”燕七想了想,“我没见过,不若直接去问他。”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不是在生你的气么,肯见你?” “啊,被你看出来了。不若你自己去问啊。” “呵呵。” “……最近他大概还是不会见我。” “你可以让一枝带话给他,就说见到了他的那块燕子形玉佩。” “好吧……真是傲娇啊。” 姐弟两个回来得晚了,伙房留的饭都温了三遍,今天是请安日,原本晚饭是要全家一起吃的,好在燕九少爷早便让葛黑带了话回来,说是先生留他帮忙查些资料,燕七那里也要加练骑射云云,把家长们忽悠了过去。 燕七饿过了劲儿,便没有留在前头同燕九少爷一起用饭,一直穿廊过院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却见杏黄灯影里,海棠花树下,那人一袭霁蓝麻布轻衫负手而立,鹦鹉绿鲤鱼在廊里瓮声瓮气地学着驴儿叫,原本有些好笑的情形,却在他一身的水月清华里隔得遥远,像高高地坐在雕花栏里听着台子上的丑角儿唱戏,见燕七进来,那丑角儿立时闭了嘴,月光乍满,泻一地流银,谱一曲清商。 “又不曾吃晚饭?”他看着她问。 “减肥呢。”燕七道,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别多想啊,不是因为你不理我。” “多少吃些。”他说,一伸手,从燕七的肩上拈下一粒小小的苔藓叶,“去哪儿玩了?” “三友洞。”燕七道。 他看着她,忽而一笑:“题是小九破解的?” “嗯。题是你出的?”燕七问。 “呵呵,难不难?”他问。 “可难了,谜套谜,环连环,数术不精深的人,第一关就要败下阵来,就算数术好,对机巧不敏感的人也发现不了镜面反光的秘密,并且此人还要善猜谜,要通《易》,要常去藏书阁,要博学,还要贪玩,书院的每一处角落都须熟悉。” “唔,过奖了。” “……” “看到洞壁上刻的字了?” “看到了。” “莫要说出去。” “好。” “还是不肯告诉我那制火衣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拿三友洞的秘密来换。” “……好罢,此事作罢。” 金曜日星期五,下午的后两堂照例是各项赛事,因而中午的午饭元昶吃的格外多,把燕七那份韭菜炒茴香都抢过去吃了,吃饱喝足,摸摸肚子,喷着嘴里的韭菜味儿道:“今儿中午要养精蓄锐,不能去玩儿了——话说回来,你大伯的字就叫清商,你怎会不知?” “我知道啊。”燕七递给他一块薄荷膏。 元昶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含在嘴里:“那你昨儿怎么不吱声?我还是听我们教数术的先生今天上午说起来的,他把那道九宫格的题解开了,而后说起当年锦院最厉害的九宫格高手便是‘燕清商’,我一听姓燕,便问他那人本名叫什么,这才知道原来是你大伯。” “哦。” “哦什么哦,你回去没问问他那三友洞的事啊?”元昶瞪她。 “《抱朴子·畅玄》曰:‘夫五声八音,清商流徵,损聪者也。’损聪,就是伤耳朵,何必要问。”燕七道。 “……”元昶伸手在燕七额上弹了个脑崩,“跟燕九学会拽词了是吧?我只知‘商’乃五音之一,其调凄清悲凉,而‘清商’则比‘商’调还要高半个音,听来更觉悲至泣血——乐艺课上先生不是教了么?” “我比较喜欢‘清商’的另一个意思,”燕七道,“‘惯年年、来趁清商。不应素节,还有花王。’清商也当秋风讲。” “哈,你喜欢秋风?那我也将我的字改作清商怎么样?”元昶说完忽地有点脸热。 “你并不像秋天那样高远澈凉,”燕七倒是认真地想了想,“你更像夏天的炎日,不若字‘永日’吧。” 永日。 元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 第85章 射杀 武长戈释放了一只妖。 在其他社团展开如火如荼的联赛的时候,骑射社的成员们仍在进行枯燥且艰苦的训练,因周五的下午比平时多出一堂课长的训练时间,所以在这个下午通常会有一些有别于平时的训练安排,比如上周五就进行了一场与松鹤、霁月书院之间的友谊赛,而这个周五,锦绣书院的骑射社又应致知书院之邀,整个队伍被拉到京都西郊去进行一场狩猎比赛。 京都的西郊,多为林区,皇家猎苑也设在此处,学生们当然进不得猎苑去,但只在外面的林子里也能猎到不少飞鸟小兽,而本次狩猎比赛的目标只是鸟,大鸟小鸟,这样一片广茂的深林里足有上万只,双方比赛的规则便是在规定时间内看双方队员射中鸟的平均数量。比赛时所有的人可以随便选地点,愿意骑马就骑马,喜欢徒步便徒步,但须在规定时间内拿着射到的鸟回到出发地来,以免有人超过时限后仍在开弓。 两队拉到目的地,清点了一下双方人数,因是算射到鸟的平均数,所以也不拘两队人数差多少,点了计时香,约定快到时间前会放哨箭提醒散布在各处的人,然后就要往回赶,在香烧完前回到起点处,逾时不计成绩。 双方教头分别和自己的队员阐述了一番注意事项后,便放队员们散去,比赛开始。 燕七背着箭篓拿着弓,篓里合共五十支箭,射中鸟儿之后拔出来可以反复用,所以不必背很多。瞅着近处的地方已经被人占了,鸟儿们不傻,射死一只后其它的自然会飞往别处,所以既不能总守在一处不动,也不好同人在一处抢射,就不紧不慢地往林子深处去了。 一路走一路射,收获倒也不少,有时也会遇到锦绣或致知书院的队员,一个个架着弓射得颇为认真。 第58节 渐渐行入深处,顶上枝叶开始遮天蔽日起来,鸟儿们也不再飞远,这棵树上射死一只,大家飞到另一棵树上继续吱吱喳喳,燕七逮着了这伙傻鸟,一箭一只射得很是顺手。 正认真比赛着,忽觉穿林而过的风中夹着一股子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不是被射死的鸟散发出的,鸟身上的血味儿没有这么浓。燕七俯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细听,而后起身将弓挎在身上,就手攀着身边的一株两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树就爬了上去。 爬树的功夫是上辈子练就的,这辈子虽然受制于体重问题,也好在这段日子的魔鬼训练很有些效果,就算没减下去肉,好歹也是长了些力气,因而爬到树冠上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在枝叶间小心藏起身形,燕七探了脸出来往远处看。 昏暗的林间不过多时,远远地跑出来十数个人,手里提刀带剑,也有背着弓的,大多人身上血迹斑斑很显狼狈,甚而还有断手断足的,挣扎跌撞着一味向着这厢奔来。 这是些什么人? 若再往这边跑,很快便会与两家书院的学生相遇。 提刀带剑,有武力在身。 学生们虽会骑射,但并不表示懂得用武。 若对方是亡命之徒,相见之下必动杀招。 燕七解下系小衣的大红汗巾子——人本命年呢,当然要系大红。将汗巾子一端系上箭尾,余者长长地飘在后面,而后搭弓上箭,向着头顶天空射出。 学生们仰头射鸟,但愿有人能看见这飘着大红巾子的箭,红色历来是警告色,希望能引起警觉。 燕七再看向那伙人,已是越跑越近,愈发能看得清楚,一共二十八个,四个提刀,六个拎剑,两个执棍,余下的全都背着弓,八十斤重弓,篓中百余箭,箭翎带血,再看这伙人的装扮,平民粗衣,短褐快靴,面含杀意,匪气十足。 纵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七零八落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也绝不是兵,若不是兵,箭上带血的就只能是匪。 燕七想起因江南水患趁机作妖成立了个什么邪教而怂恿教徒跑到京都来挑衅天颜的无知悍匪,听说人在南郊外,被武玥的大哥带兵围剿,如今这一伙,莫不是逃到西郊来的漏网之鱼? 若果真如此,这厢的学生们就危险了。 燕七搭弓,这一箭却不能轻易再发,如果她在这里打草惊蛇,怕要立时激起匪徒杀机,而如果放任不管,匪徒再往前走,迟早也要发现其他学生。 燕七纹丝不动,在树后静静盯着那伙匪徒越行越近。 “嗡”地一声弓弦响,燕七循声望过去,见密林深处高高兴兴地跑出个人来,郑显仁,肩上搭着五六十只被射穿后捆成一串的鸟,奔向方才那一箭落下的方向,而那箭距那伙正向这厢奔来的匪人,不过百米远。 燕七没有出声,一出声自己也就搭进去了,手里的弓箭握得稳稳,将身形掩得更深。 郑显仁只顾着寻箭,即便听见脚步声向着这厢跑,大概也会以为是别的学生,一时没有提防,待捡了箭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一伙浑身是血的人已到了身前。 “什么人——唔!”才出了一声,便有人一棍扫来,直接将郑显仁扫倒在地,紧接着旁边一个使刀的,挥刀就要上来砍,燕七举弓,瞄准那人拿刀的手。 “且慢!”一个络腮胡的大汉伸手挡住了挥刀的,“留他一命,可当人质!” 立时有两人上来缴了郑显仁的弓箭和鸟,将他反剪双臂用绳子捆住,郑显仁吓懵了,刚从刀下逃得一命,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只管慌乱地在这群人脸上来回打量。 “你是何人?”络腮胡子凶悍十足地问他。 “我……我只是……只是来此狩猎的学生……”郑显仁脸色苍白,目光望向自己来时的路,希望着能有人赶来相救。 这目光暴露了信息,络腮胡子立时令所有人戒备,并逼问郑显仁:“除了你还有谁在这附近?一共有多少人?都是做什么的?” “我、我们只、只是来狩猎的,都、都只是学生、学生而已……大、大概七、七八十人……” 郑显仁也是蠢到了家,两句话把底全交了,这么多的学生,匪徒听了能不紧张?能不起杀心? “六哥!对方人多,形势于我们不利,赶紧把这小子做了,咱们换个方向走吧!”果然有人急切建议道。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你们走吧——我——我肯定不会去报官——好不好?好不好?”郑显仁完全没有官家之后的骨气,登时就吓哭了。 络腮胡子沉思了片刻,道:“对方人多,也未见得就是坏事,朝廷追兵迟早会追到此处,不若我们趁此机会多掳些人质,万不得已时还可一命换一命同朝廷讲条件——先将这小子敲晕,大家藏好身形悄悄掩过去,见到学生以俘虏为主,若有顽抗或呼叫者,立时杀死!” 群匪应是,便有人上来敲晕了郑显仁,将他扔在一株树后,余者也算训练有素,持着各自武器略做分散,籍着树木遮掩,慢慢地向着学生们所在的方向探过去。 一伙人渐渐接近了燕七所蔽身的树下,燕七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伙人遮遮掩掩地走过去,很快消失在了树林间,燕七侧耳,隐约听见几声闷呼,十有八九是匪徒偷袭学生得手。 再看向郑显仁身旁,留着一个断了脚的伤匪看守,那匪手中握着刀,即便郑显仁正昏迷着,这人也没有丝毫的放松,刀尖始终抵在郑显仁的脖子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颇有惊弓之鸟的模样。 另还有几名匪徒就在附近,这厢如果有动静,那几名匪徒必然第一时间就能听见并赶回,他们手上有箭,可近取可远攻,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燕七继续耐心等待,正仔细注意周围情形,忽觉眼前一花,树下一道人影闪过,下一秒那断脚的匪徒便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再看原地,一人背向而立,手里随意地拎着从那匪徒手里夺过的刀,刀尖轻挑,缚着郑显仁胳膊的绳子便断了个利落。 这人并未就势弄醒昏迷的郑显仁,只转回头来仰面淡淡望向燕七,脸上的疤痕在阴暗的树影间愈发显得冷酷狰狞,武长戈。 燕七才刚松了手上的弓弦,眼前便又是一花,树下已没了武长戈的身影,身边却吹起一阵风,紧接着武长戈的声音便低低地响在了耳边:“对方多少人?” “二十八,四个用刀,六个用剑,两个用棍,余下的全用弓箭。”燕七道。 武长戈微微顿了顿,低沉暗哑的声音又钻进耳孔:“交与你一项任务:配合我击杀众匪。此伙人乃亡命之徒,稍有疏漏,学生势必性命难保。我一人恐难兼顾,你在树上配合,要求一击必杀,尽量莫惊动其他同伙,减少不必要之消耗。此伙匪徒若为朝廷所捕,皆是诛族大罪,必死无疑,因而你只管出手,不必多虑。” 燕七垂着眼皮儿没吱声。 武长戈挑了挑唇角,低笑:“怯了?令尊九岁时手上可就有人命了。” 燕七转脸看他:“您确定事后朝廷不会因这事抓我坐牢对吧?” ……原来只是在担心这个…… 武长戈看了眼近在毫厘的这张小胖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么的清澈,这么的一尘不染,这么的盛满了孩子特有的单纯无忧。 可是如果杀了人呢?没有人天生就冷酷无情,没有人初次扼杀生命后还能若无其事,可眼前这个小东西也许不是人,她是妖孽,妖孽杀人,会不会根本就是谈笑间的事?呵呵,真是很想知道这答案呢,真是很想揭穿这清澈单纯,真是很想,让她由人变妖,彻底被释放。 “放心,我为你担保。”武长戈揽了燕七的腰,在树与树的枝杈间飞掠,转瞬落在一株视野极好的树上,树下大片可见范围内,是那帮匪徒遮掩于其中仍在寻找学生踪迹的身影。 “动手。”武长戈的声音极轻极低地钻入燕七的耳孔,随即一阵风起,身形已是直扑距离最近的那名匪徒,一手握上后脖颈,只轻轻一捏,那匪徒连声儿都未及发出便倒了下去,武长戈一把兜住匪徒的身体,轻轻放平在地,紧接着身形飞掠,转瞬没入了树间。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神鬼不觉,哪怕是在此数十步之外的匪徒同伙,也未能发觉一丝一毫。 燕七搭箭上弓,静静地注视着场中匪徒们的举动,却见武长戈身形利落出手果决,须臾间已是接连放倒了三四名,接着伏身隐于草丛内,猎豹一般盯住下一个目标,伺机出手。 下一个目标距此数十步开外,那匪徒已然绑架了一名学生,那学生也算机灵,没有大呼大叫,只是苍白着脸听凭匪徒摆布,匪徒将他紧紧箍在身前,手里的刀在他颈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这个时候倘若有一丁点风吹草动,这惊弓之鸟般的匪徒说不定手一抖就会割断这学生的颈动脉。 武长戈在耐心地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燕七所立之处在歹徒的侧方,然而那被绑架的学生将歹徒整个都挡在了后面,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对其做出攻击。 正在此时,突听得林间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有歹徒——杀人了——救——” 这匪徒一惊,下意识转脸循着叫声望过去,短短的一瞬,他什么都还未看清,便觉得脖子一凉——不是外面,是里面,脖子里面一凉,一疼,这让他感到万分地惊讶。 燕七的箭从匪徒的右颈射入,箭尖由左颈钻出,血箭狂飚中,匪徒懵懂地倒了下去。 然而附近的众匪却早被那一声尖叫惊动,登时杀意狰狞双目充血,听得为首那络腮胡子一声大喝:“杀!一个不留!”一伙匪徒便抡开刀剑凶猛地向前冲去。 武长戈骤然凌空直落杀入匪阵,匪徒们是刀光剑影里逃出来的,见势却也毫不含糊,立刻祭出各自武器招架起来,有的甚至先砍倒了附近的学生才去迎战武长戈,燕七看见了乱战阵中的聂珍,早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名匪徒抡着刀照头砍下,燕七手中箭疾射而出,直接洞穿了那匪徒咽喉,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势如流星,弹无虚发,箭箭中喉,匪徒群中瞬间倒下了四五个,那络腮胡子一眼看见了树上的燕七,伸手一指:“杀她!” 第86章 野狼 你是一只小野狼。 匪徒中便有用箭的立时搭弓瞄向燕七,然而燕七动作却比他快,抽箭搭弓拉弦松弦,匪徒还在惊讶这小胖子居然都不瞄准便乱放箭时,就觉自己喉间已是一疼一凉,垂眼看去,那箭已然洞穿了自己的脖颈…… 匪徒们有些乱了,一厢忙着同武长戈近战,一厢还要防着树上的燕七远距离攻击,最让匪徒们恐慌的是,树上那位的箭法实在是准得吓人,箭无虚发不说,发发还都正中人咽喉,一击必杀,连活命的机会都不给人留!而且她不但射得准,出箭还快,己方箭手搭弓瞄准的功夫,她那里已经连出了三箭,三条人命就这样瞬间被她抹杀,那么的毫不犹豫,那么的冷酷果决!她是谁?朝廷官兵?哪里会有女兵!男扮女装?对,一定是男扮女装!一个又矮又胖的汉子,箭法这么准,一定是朝廷派来围剿大家的神箭手! ……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又在须臾间结束,燕七总共射杀十一人,剩下十七个皆被武长戈收拾掉,附近的学生们有直接吓晕的,也有负了伤不知死活的,横七竖八地同匪徒的尸体倒在一处。 武长戈站在尸丛中仰起脸来看向树上的燕七,眸光微闪,神思复杂,有讶异有深思,有新鲜有玩味,更有一丝丝莫名的……兴奋。 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是仿佛才刚杀的不过是几只聒噪的鸟儿般的平静泰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早已过了把死人当作熟睡之人的无知年纪,也早已有了了解死亡的可怕与杀生的罪孽的成熟,可她,为什么不怕?为什么毫无犹豫?为什么如此坦然?为什么那双沾上了十几条人命鲜血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与慈悲? 把燕七从树上带下来后便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干得不错,上报书院还能记你一功。” “记功就算了,”燕七语气如常,“先生,这些人能不能算是您杀的?” “哦?要藏拙?”武长戈意味深长地笑。 “我还得嫁人呢。”燕七道。 “……”武长戈目光落向燕七肉乎乎的小肚腩,“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您得学会看内在。” “哦,你的内在是什么?妖?” “您也想多了,真是妖我干嘛不变个好身材的大美人让全天下男人跪舔。” “……你对男人有成见?” “怎么会。但是您一定对我有成见。” “呵,何以见得?” “我没听说过哪位先生会让自己的学生杀人的。”燕七仰脸望向武长戈,“这种事一旦沾手,哪怕投胎转世重新为人,也洗不去血腥味。” 武长戈负着手,也垂眸看着燕七:“而事实证明,你似乎习惯于如此杀人。你是谁?” “我听阿玥说,您十二岁时就已上战场了,杀敌过百,战功加身,”燕七道,“杀人时,您怕吗?” 武长戈看了燕七半晌,淡淡道:“我所杀之人,乃国之敌、族之仇,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杀之,只会心慰,岂会心惧。” “道理不都一样?”燕七指了指满地匪尸,又指了指自己,“我今年也十二岁,虽然杀坏人不至于心慰,但也不算太怕,如果您非要认为我这样的表现不够正常,不如就理解为遗传作祟,您说了,我爹九岁就杀过人,虎父无犬女,大概就是这样。” “虎父犬女?”武长戈忽地哼笑了一声,“你爹是不是虎,你日后可以自己去看,而你,也不是犬,你是狼,一只冷血的小野狼。” “您看您,一言不合就人身攻击,多不好。”燕七转头,那个方向有脚步声正向着这厢赶,于是转回来把手里的弓塞进武长戈手里,再把身后箭袋解下来递给他,挑了旁边一处没落什么鸟粪的空地,蹲身一躺,“说好了啊,他们都是您射死的。”然后眼一闭,装晕。 武长戈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地上这团肉嘟嘟的胖丫头,眸色深沉。 这次遇匪事件,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死了致知书院的一名学生,重伤八个,轻伤十个,好在悍匪被悉数剿灭,锦绣书院的领导特许骑射社没有受伤的学生们在家中休息七天,以压惊养神,受伤了的还专门去请了太医登门看诊。 次日便传来武玥大哥剿匪胜利的消息,彼时燕七正跟随综武社在书院进行训练。 “听说你们遇着反贼了?”元昶一见燕七就冲过来揪着胳膊问。 “昂,我被人敲晕了,你什么也别问我。”燕七道。 “瞅你那点儿出息!箭是白学的吗?射他们啊!”元昶狠狠捏了燕七鼻子一把。 “多亏了我十二叔在,”武玥在旁边得意道,“听我五哥回来说,那些反贼有近一半都是被我十二叔一箭洞穿了喉咙的!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好箭法,世间无双。”燕七道。 “嘁,这值得炫耀吗?这种事我轻易便能做到。”元昶在旁边哼道。 武玥正待说话,忽见身后伸过来一根长胳膊,手里捏着条红彤彤的汗巾子:“是你的?” 声音是她十二叔的,话是向着她对面的燕七说的,燕七伸手接过,团吧团吧塞进了怀里,武玥整个人都瞠了:“十二叔!您——您您,小七的贴身汗巾子怎么在您的手里?!” 什么情况啊什么情况啊?!燕七的汗巾子武玥当然见过,因为那就是她送她的本命年生辰礼物!专用来系最贴身的小衣的!怎么会在十二叔手里?!什么情况啊这是!不要逼我脑补啊!真相太可怕了麻麻我要回家! 元昶也瞠了,一股子疾火登时冲上顶门:“武长戈!你对燕小胖做了什么?!你这衣冠禽兽,我杀了你!”说着抡拳便冲着武长戈扑了上去。 燕七风中皴裂,这踏马的本来没什么事被这熊孩子一嚷全都不好了啊! 第59节 “其实……”瞠愣了好大一会儿的武玥在旁边咽了咽口水,干涩地开口和燕七道,“我十二叔虽然脸上有疤,人却是很好的……小七,相信你的选择,不会错……” 这都嘛啊。燕七欲哭无泪:“快别闹,你叔不就是我叔?再说他都大我一轮儿了。” “男人年纪大点好啊,知道心疼人,”武玥连忙道,大概因为武长戈这个年纪还娶不到媳妇已经成为武家的老大难问题,所以一旦发现苗头绝不放过,武玥立刻抓着燕七安利,“而且我十二叔会功夫,能保护你,又有责任心,有担当,有能力,有魄力,脸上的疤虽然那啥了点,但是看久了就习惯了啊!再说……” “再说啥啊再说,再说翻脸了啊。”燕七含着口老血道。 元昶被武长戈抽飞之后训练照常进行,无非就是继续熟悉场地,练习利用场地的配合,以及分成主力和替补两队打练习赛。 “明日的对手是综武赛的传统劲旅兰亭书院,”训练完毕,武长戈照例做总结及战术安排,“去年该书院已是连续第十年杀入精英赛,又有实力强劲的新队员入队,今年只会比去年更加成熟。”精英赛就是季后赛,季前赛被称为常规赛。 “须着重注意的是对方男女队中的‘车’担当与‘马’担当,”武长戈继续道,“在这两个角色上,对方的四名队员实力皆可列入前茅,尤其是‘马’,对方男女共四‘马’,皆用的是箭,马的速度优势与箭的距离优势相辅相成,因而尽量不要在开阔处与对方正面交手。” “马”这个角色,像“车”一样是可以任意选择武器的,譬如锦绣书院男子队的两“马”,一个用的是箭,另一个用的是长枪,可以根据队员的长处或是对手的特点在每一场比赛更换不同的武器,前提是你得精通多种武器,随便你怎么换。 一番战术安排过后,众人解散回家,武长戈却把燕七单独留了下来,引来武玥不断侧目,元昶见状自不肯走,就虎视眈眈地在旁边立着,武玥想了想就也留下了,她倒真不介意自己的闺蜜最后变成自己的十二婶,谁教她家这位最让人心疼的叔叔太让人心疼了呢,闺蜜嘛,有时候就是要被用来牺牲色相的,小七她这么没性格,想来也不会多反对的,嗯,就酱。 燕七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闺蜜打包卖给她叔了,这会子正被令着钻在迷宫一样的综武场地里熟悉地形,明天的比赛她仍然要顶替原来的主力“炮”手上场,并且被委以击杀对方“车”或“马”的重任。 元昶就也跑到场地里去扯着燕七来回蹿,武家叔侄站在上头围观,武珽也在,一边看着元昶在下面冲着燕七指手划脚一边问武长戈:“十二叔,您是打算以后都让燕小七在女队里打主力了?” “看情况。”武长戈淡淡道。 “哦?她发挥不稳定么?”武珽看了眼下头那个无论何时都不紧不慢的小胖子,她的箭法他多少也算了解,倒真没见过她发挥不稳定的时候。 武长戈勾了勾唇角:“看情况,决定是让她打女队的主力,还是终极队的主力。” 武珽武玥闻言齐齐惊了,四条漆黑英气的眉毛以相同的高度和弧度扬起来,终极队就是男女皆可加入的混合队,锦绣书院的综武终极队,一直以来也只有谢霏一个女孩子进入过参赛阵容,而且大多时间都是在打替补,武长戈刚才说什么?“终极队的主力”?主力?!让燕小七打主力?! “她有这么厉害?”武珽惊讶又好奇。 “小七太牛叉了!”武玥高兴道,“牛叉”这个词是四岁的时候跟燕七学会的。 “她的实力比谢霏怎么样?”武珽问武长戈。 “将与兵之别。”武长戈道。 燕七是将,谢霏是兵?这样的差距可不小,武珽更吃惊了几分:“比之侄儿呢?” 武长戈看了他一眼:“将与副将之别。” 武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问:“比之十二叔呢?” 武长戈却没有作答,武珽不死心,追了一句:“比之当今那位箭神呢?” 武长戈眸光闪动,看了场下那团胖胖的、稳稳的身影一阵,方意味深长地淡笑道:“有些人,遇强便溃,而有些人,遇强更强。她是哪一种,目今无从确定,你若感兴趣,不妨邀她一试。” 武玥立时在旁边怂恿:“五哥,同小七比一场啊!比比比!” 武珽确有此心。 武家人对燕七可都熟得很,那货从小就常来家中做客,胖墩墩木吞吞的,逗起来很有意思,只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大家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小胖子,居然还有着这样一手深藏不露的箭上功夫,甚至连对此有绝对权威的十二叔,都认定他武珽与她燕七相比,竟然只能做一个副将……说实话,武珽有些不服,也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他虽然不至于因此和个小丫头片子赌气,但也多少燃起了好奇心,能被十二叔赋予如此高评价的人,这世上怕还超不过三个,不成想这小胖子竟就是其中之一。 有意思,燕小七,原来还是个高手,才十二岁,难道是个天才?师从何人呢? 武长戈看了一阵便走了,武珽就在上头等着燕七,待她和元昶一人一头汗地上来,便笑呵呵地迎过去:“小七,这边移步,有话同你说。” “说啥?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元昶一侧身挡在燕七前头。 武珽似笑非笑地看了元昶一眼:“喔,我就是想问问小七,知不知道‘护花使者’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呢,我可以举例给她看。” 元昶愣了愣,莫名有些不自在,鼻子里哼了声“无聊”,转身便走,还不忘和燕七道了一句:“燕小胖你别听他瞎扯啊!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在书院门口等你,有事要问你!” 武珽目送元昶走远,这才笑眯眯地转回头来看着燕七:“那,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护花使者?” “……别为老不尊啊,有话快说。”燕七无语。 “呵呵,”武珽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燕七一阵,直到把燕七都打量毛了,这才望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同我比一场吧。” 第87章 最好 在最好的年华里和最好的人在一起…… “咳……那个……五哥……小七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吧……”武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武珽夕阳下泛着朦胧光泽的衣角,感觉她五哥整个人此时的心情都像这光影一样被虚化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胜败乃兵家常事……咳……也许小七只是偶尔超过平时水平发挥了一次,你不用太介意的……要不,过两天你再约她比一回?” 武珽回过神来,好笑地瞟了武玥一眼:“行了,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燕小七的箭法的确在我之上,没必要找借口。回吧。” 武玥松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离开靶场往外走,武珽望着百步开外杨树干上那鸽蛋大小殷红的靶心,心情更为复杂地叹了口气。 百步穿杨不是神话,当朝能做到的人不多,但也不会很少,他就是其中之一。 十箭,他在靶心留下了十个箭孔。 十箭,燕七在靶心却只留下了一个箭孔。 孰高孰低,就这么直接又残酷地一眼分明。 燕小七那个小混蛋。 一点面子居然都不给他留,真就敢这么干脆利落地赢得他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他可是骑射社的队长呢。 还当着一向对他崇拜有加的妹子的面。 不过……那臭丫头的箭法也的确太神了些吧?她才十二岁啊,这样稳定的箭法得练多少年才能练成?难不成她在箭术一道上还真是个天才?这还真的让人很不服气啊……这么多年起早贪黑血汗兼流地苦练,却比不上天才与生俱来的天赋,老天爷何其不公啊…… 武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厚茧遍布,可就是这双证明着日积月累的毅力与勤奋的手,竟没有比过那双白白软软柔柔嫩嫩的小胖手。 那么,勤奋和努力还有必要吗?再多的努力,在天才眼里也会显得分外可笑吧?凡人就是凡人,就是这么可怜可悲,无为无用。 武珽狠狠攥了攥拳,复又松开,大步地离开了空荡荡的靶场。 燕七正和元昶趴在芝兰河上的拱桥石栏杆上看杨花缭乱扑流水,柳絮漫飞的季节,整条河都像被洒满了椰蓉,燕七看着看着就饿了:“你有什么事要问?” 元昶翻身跨坐到桥栏上,偏头盯着燕七看:“两个问题:刚才武珽留你干什么了?你的汗巾子为什么会在武长戈手里?” “武五哥叮嘱了几句明天比赛要注意的问题,”燕七不敢提比试的事,一提准让元昶拉走再比一回,“汗巾子吧,吧啦吧啦吧啦。” “你倒不傻,还知道放箭示警,”元昶好笑地伸手在燕七脑瓜顶上揉了一把,“行吧,原谅你了。” “啊?”燕七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被原谅了。不对,有什么应该被原谅的事啊?也不对……反正…… “啊什么啊,走,逛夜市去!我请你吃好吃的!”元昶莫名开心起来,拉着燕七就跑。 “我减肥呢……去东市还是西市啊?西市卖零食的多。”燕七道。 “那就西市,”元昶哈哈笑着,“让你家马车先自个儿回去,晚了我送你回家!” “你钱带的够不够多啊?”燕七问着,被元昶拉着跑进了夕阳下的杨柳风里。 日曜日是请安日,才跨进四季居燕老太太的院子,便觉满眼葱茏春风绿,燕子恪站在廊下喂黄莺儿,穿了件青梅绿的棉麻袍子,腰里松松系了根沉绿绳儿搓的长绦,襟口露出里头青玉绿色的棉纱中衣领来,绾起的发丝上插了一支雕做竹节的水头十足的翡翠簪,晨光里一派清惬。 “大伯今儿又休沐?”燕三太太后脚进了院门,脸上带着诧异,身后跟着燕八姑娘、燕十少爷、赵姨娘以及那位新抬的李姨娘,李姨娘虽未被收房,但名分先定下来了,果然生得好颜色,身比柳嫩人比花娇,一对眼睛尤其漂亮,微微一个流转,就有万千的风情,勾人魂魄,引人遐思,最是令男人毫无抵抗力的销魂蛊。 燕九少爷眼底闪过一丝讥嘲与冷意,这个李姨娘,当初可是为他和燕七的老爹准备的,如今送往边疆的那一个,只怕比起这个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姨娘仿佛感受到了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抬起一直低着的臻首,看了眼燕九少爷,见是个玉琢出来似的俊俏小少爷,不由友好并恭谨地冲着他笑了笑,眼波再一转,忽瞅见了廊下那一匹春风一泓碧水,不由一怔,只觉满庭里姹紫嫣红霎那间开了个遍,却怎么鲜艳也抵不过那一抹浸透风华的绿夺目引人。 众人齐向燕子恪行礼招呼,燕子恪颔首应着,待众人鱼贯进得屋去,便只留了燕七在廊下说话,“让一枝把甲衣给你送去。” “不行吧,书院要穿统一的甲衣,还没给我做好呢。”燕七道。 “照着书院的款做的,分毫不差,先穿这个。” “好啊,下午把对方的‘车’射下来给你看。” “好。” 伯侄俩这厢正说着话,便觉一阵香风袭来,伴着一声轻柔的招呼:“东家老爷,七小姐。”转头望去,见何先生手里拎着花篮,满篮子是带露的各色茶花,穿着件水青底子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弹墨裙,袅袅婷婷地慢慢行来,并从篮子里挑了朵艳粉的出来,那么随意自然地替燕七插在了头上,仿佛两个人之间已经熟得不必打招呼,“我来给老太太送些花儿戴,我那屋外茶花又开了一茬儿,颜色正好,不折可惜。” 燕七都快哭了,她今儿也穿的绿裙子呢,这大粉大绿霸气侧漏的搭配她驾驭不住啊! 燕子恪便只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先进屋去了,何先生才要迈腿,就听燕七道:“我想再挑一朵。” 何先生回过头来浅笑:“先让你祖母挑罢。” “说的是,”燕七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放回篮子里,“长辈还没挑,我这个小辈不能僭越。” 何先生笑了笑,才要继续往屋里迈,忽而想起什么,又转回头来看向燕七,只作不甚在意地道:“对了,上次那鞋七小姐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呢,穿着正正好。”燕七道,煮雨她爹得了鞋高兴得不得了,穿着四处同人炫耀,闺女主子赏下来的,说来也是份儿荣光呢。 何先生眼里闪过喜色,面上则仍淡笑着道:“这个天儿也该穿了,再不穿天就热起来了,隔了年就成了旧鞋,想来他也是不喜的。” “拿回去当天就穿上了。”燕七道。 何先生嘴角愈发翘起来:“就怕我手艺入不得东家眼……他没问是谁做的?” 燕七看着她:“大伯?他向来不管家下穿什么的,先生不必担心。” “家下?”何先生也是一愣,“关家下何事?” “您不是问他是否问起那鞋是谁做的?”燕七不紧不慢地道,“一个下人穿什么鞋、穿谁做的鞋,他不会在意的,他自己么,从来只穿云锦庄做的衣服和鞋子,别人的做得再好,他也不会沾身。” “……”何先生险些吐血,睁大了眼睛盯着燕七,“那我送你那双鞋你给了谁了?” “给了我丫头的老子了啊。”燕七很无辜地看着她。 “你——你把我做的东西——给了一个下人?!”何先生好想一口血喷死面前这个蠢胖子,“你怎么可以——那是我——深闺之物——如何能如此践踏?!” “呃,您不是说没事么……要我当作外头买来的,反正……外头卖的鞋子不也是大姑娘小媳妇们一针一线细细做出来的?”燕七纳闷地重复着当日何先生说过的话,“既可当作外头买的,那么给了谁不也都没关系么?” “你——”何先生胸口发闷,转头就往院门外走,篮子里的茶花被她飞快的步履颠得掉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燕七招手叫来不远处一个正站着发呆的粗使小丫头:“地上花儿是才摘的,拿去同其他人分了,插头吧。” 小丫头高兴坏了,园子里花儿虽多,没有主子发话,这样的名贵花儿她们是不能擅戴的,连忙跑过来,也不嫌弃是从地上捡的,欢欢喜喜地抱着花儿找自个儿的小姐妹们去了。 燕七转回身,见一条修长胳膊正从门帘子里伸出来冲她招手,几步过去掀帘入内,帘子便在身后轻飘飘地落下来,红地金线绣的海棠花灿灿地开了一廊。 下午对阵兰亭书院的综武赛,锦绣书院仍旧客场作战,燕七穿上了新做的甲衣,尺寸合适,鲜亮照人,对此元昶嗤之以鼻:“新做的甲衣太硬,穿着不舒服,动起来也不灵活,还不如穿我的!” 燕七已经扛着弓上场了。 锦绣和兰亭,是综武赛的两大劲旅,因而吸引到的观众也多,东西两面的看台几乎快要坐满,双方照例先到楚河汉界处相互行礼致意,然后听裁判例行公事地陈述比赛规则。燕七站在队尾,偏着头往东看台上瞅,一大片花花绿绿的衣衫晃得人眼花,然而她还是很快地从这片闹眼的背景板中找到了她熟悉的人:武玥陆藕,燕九少爷和他的两个跟班,崔晞,她的大伯燕子恪。 闺蜜,手足及鞋袜,知己,和他,在最好的年华里同最好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开心和满足的? 燕七翘了翘唇角。 可惜脸罩在头盔里,没有人看得见。 第60节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 燕七搭箭上弓向着对方阵地的方向跑出去,武长戈给她的任务,就是在楚河汉界处狙击对方,尽量阻止对方的强车强马过境。谢霏以及本队的二车二马五卒都跑在了前方,阵地里只留二象二士保护将,燕七则在楚河汉界处游弋,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当燕七穿过本队地盘赶到楚河汉界处时,己方的马竟然有一匹已经被队方斩落了!这是什么效率?!这是什么武力值?! 好在本方的一车一炮也已突破进了对方的阵地,而剩下的五卒一车一马正在与对方的二车二马五兵拼死缠斗,看样子对方的两个炮是留在本队阵地里做防御的,即便如此,眼前在楚河汉界上发生的这场缠斗,锦绣书院无论在人数上还是战斗力上都逊于对方一筹。 “兵/卒”这五个角色担当其实很有些意思,通常来说,战斗力最强的人一般会被任为“车”或“士”的担当,只有战斗力弱一些的人,才会被任以“兵/卒”这个角色,这五个人的任务很杂,既要充当攻坚队员,又要善于破解对方的机关或陷阱,还要善于设置机关或陷阱,有时还要懂得应用集体战术或阵法,就比如兰亭书院队的这五个兵,此刻每人手里抻着两根绊马索,五个人纵横交错将绊马索穿插起来,既可用来阻绊对手的马,亦可变换成绳网来捕罩对方其他的角色,这五个人对这样的战术应是演练过许多遍的,如今跑位穿插起来分外灵活默契,转眼便将锦绣书院的两个卒罩在网中,她们的一个车赶上来手起刀落,直接就把这两个卒给斩“死”了。 配合得真默契啊。燕七举弓,踏出己阵用以蔽体的障碍墙第一步时,手中箭便跟着射出,直取对方那车的心口,那车眼尖,反应也极快,手中刀一摆,便想将燕七这箭格挡开去,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意图几乎无可能达到——箭多快啊,倏地一下子飞过来,反应再快也不可能比箭快吧?可是这种情况只限定于普通人。 你架不住人古代有内外功兼修的功夫达人啊!书院里教的功夫,那都是把式,强身健体、对付个小偷强盗、和人街头打个架干个仗,这是绰绰有余的,而像元昶他们这样修习内功心法的人,则就属于更高阶层的武者了,就好比民警之于特种兵,虽然都学过招式,但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书院里不教内功心法,因而想要学习,只能自己请私人老师,内功心法没那么好学,这方面的好老师也没有那么多,再加上人的天赋、体质和毅力等种种客观原因,真正能内外兼修的人,民间有多少这个不好说,在官眷圈子里,实则不多,大家都是官二代,将来很可能也都是混官圈的,从小养尊处优,将来出入有护卫随行,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天天累成狗地去学什么内功心法,大家又不闯江湖,除非是个人喜好,譬如元昶这样的,亦或是家传家风,譬如武长戈那样的,一般人学武,就只为了强身健体玩骑射综武而已。 所以能在学生里遇见一个内外兼修的不多见,而在女子比赛中就更是稀罕,眼下,锦绣书院就遇到了一个,燕七,就遇到了一个。 第88章 纠缠 世上该死的人太多,刀都不够用了…… 兰亭书院的那个“车”,刀一摆便将燕七的这一箭挡开,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燕七都有些出乎意料,观众看清这一动作时已经是数秒之后的事了,不由爆发出一片惊叹与叫好声——牛逼啊!连这么快的箭都能挡开!这个车可还是个小姑娘呢!她叫什么来着?秦执玉!对,就是她!听说是今年才入学的新生,只有十二岁!十二岁就已经在综武劲旅兰亭书院女子队里坐稳了主力位置,而且还是“车”这个拥有最强武力值的角色!小胖子什么的必须是炮灰啊!没看她那一箭轻易就让人秦执玉给挡开了么! 燕七一边搭箭一边感叹,所以说穿越人士的优越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有高科技没错,可高科技不是挥挥手就来的啊,人家古人的真功夫却是收发随心,妥妥的纯天然高科技啊。 第二箭放出。 目标却换成了对方的“马”,那“马”已经摆脱了缠斗率先向着锦绣书院的阵地冲过来了,马上的人执箭,边骑边射,锦绣书院的卒之一躯干中箭先失一分,而这马并没有停留,显然她的任务是尽快攻入锦绣书院的阵地,飞奔的过程中瞥见了燕七放出的第一箭,于是拉弓瞄准,势疾力沉的一箭倏地向着燕七这厢飞来! 两边的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出,燕七略一偏身,对方的箭直中躯干,那势道猛得很,竟将燕七的身形带得向后连退了三四步,看见这一幕的观众不由一片哗然:那可是个胖子啊!这箭得有多大的力量竟能将这个小胖子带得往后退?!然而哗然声方落,一片更大的哗然声又响起来——那“马”被燕七的箭直接射中心口,一击瞬杀!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兰亭书院的“马”居然被瞬杀了?!要知道兰亭书院女子队的“马”那也是实力杠杠硬的啊!这小胖子是蒙的吧?! 兰亭的“马”大概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有躲啊!只不过躲得不明显罢了,毕竟她是骑在马上,反应再快也要先控制马,她是豁出去躯干上中一箭也要瞬杀那小胖子的,没想到结果却是相反,被瞬杀的是她,而那小胖子则偏身用躯干顶了她这一箭。 被瞬杀的人只能留在原地当“死人”,兰亭的“马”从马上下来,面带迟疑地看着那个小胖子咚咚咚地向着她跑过来:干嘛?你这是还想上来确认一下我有没有断气啊? 然后就见这小胖子冲到面前,和她道了一声:“‘死人’就不能动了对吧?你的弓借我使一下啊,赛完还你。”说着上来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拿了她的弓,并且就手扔掉自己的弓,而后搭箭,目标直指她的队友秦执玉! 兰亭的“马”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小胖子用她的弓射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这线比流星更快,比闪电更疾,就是那么一记眨眼的短短瞬间,再定睛看时,她的队友秦执玉已然心口中箭,又一记一击瞬杀! 全场观众都惊呆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眼一花秦执玉就已经胸口中箭被瞬了,谁出的手?什么时候出的手?怎么出的手?怎么做到的?是偷袭吗?秦执玉没有防备吗?还是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反应?大意了?轻敌了?究竟是怎么了? 众人都在惊讶与猜测的时候,兰亭的死“马”正听见小胖子扭头跟她说话:“还是你的重弓好用,我的太轻了,拉力不足,速度太慢。” 废话,她用的是四十斤的弓,放眼所有女子队里用弓的人,都没有几个能比她的弓重。“你用的多少斤的?”忍不住问这小胖子。 “二十斤,书院公用的弓,难道这样的比赛不可以用自己定制的弓?”小胖子还发牢骚呢。 “可以啊……不过四十斤的弓能不能撑下来全场呢?开几次弓就会很吃力了。” “说的是,可以多准备几把不同拉力的弓,到时候按不同的对手选择不同的弓就行了吧。” “这样也是可以的,而且比赛规则似乎也没有规定炮手只允许背一张弓上场,毕竟同时背两张乃至更多弓上场的情况至今还没有发生过。” “不如下次我就来试试好了。” “比赛时不许聊天!”附近的裁判一脸黑线地过来提醒,这什么情况啊,一个“死”了的兰亭“马”和将她射“死”的锦绣“炮”在这儿旁若无人地聊起闲天儿来了,这二位是有多大条啊?你们可是对手啊喂!比赛还在进行中啊喂!你们的队友还在那儿拼死拼活呢喂! 燕七有了重弓,便如胖鱼得水,一箭接一箭射得欢,兰亭的其他人不是秦执玉这样有内功修为的武者,燕七的箭势又疾、力又猛,一箭一心口,一击一瞬杀,在台上观众的第一阵哗然还未完全落尾前,位于楚河汉界处的双方遭遇战已经结束,兰亭书院的一车二马五兵悉数“阵亡”,还有一“车”见势不妙已经折返己阵保卫自家的“帅”去了。 燕七没有乘胜追击,她的任务只是守在楚河汉界上,阻止对手进入本方阵地,而攻坚与夺印的重任,就是队友们的事了。 燕七站在场上偏头向着东面的观众看台上张望,武玥已经蹦了起来,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冲着她欢叫,陆藕也眉开眼笑地摆着手里的帕子,燕九少爷的两个跟班同武玥比着蹦高,那胖小弟落下来时没站稳,整个人直接向前栽去,登时把前排的观众压在了肥躯之下,惹得一番挣扎喧闹,燕九少爷一手托腮看着她,另一手也忍不住慢吞吞冲她摆了一下,崔晞坐得最高,此刻却没有看她,旁边一个略眼熟的年轻人正拽着他的胳膊涎着笑脸往他身上贴,崔晞挣脱不开,眼看就要被这人箍进怀里。 燕七举起弓,远远地瞄准了观众看台。 看见这一幕的观众不由齐齐一声惊叫,惊叫声中,燕七的箭毫不犹豫地出手,横穿赛场,飞越数百人头,乌光一闪,直取那人头颅! 然而燕七的目标并非那人的脑袋,而是那人脑袋顶上束发的金冠,但听得“啪”地一声脆响,箭尖所至,金冠裂开,高一厘不中,低一厘害命,数百米开外的这一箭,准而又准地正中目标! 这箭射断了金冠之后仍随着惯性向前飞,箭身穿过那人头发,揪扯得他偏着身子踉跄了一下,直接栽倒在地,好在崔晞与他所在的位置已是观众席的最高层,后面只有一面高墙做为拦挡,比赛用的箭也不是极尖的箭头,“哒”地一声撞在高墙上后就落了地。 那人还在懵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散乱的头发覆盖下来卷住脸,这才纳闷儿地伸手去摸头,而崔晞已趁这人摔倒的功夫转身走了。 “违规——”附近的裁判一声大喝,手里举着个写有红色“禁”字的黑牌子就向着燕七冲了过来,综武比赛中有各种违反规则的条款和处理方案,有的是在比赛中现场执行,有的是赛后经过“赛事监督裁判署”研究商讨后再执行,而现场执行的规则又有“封”字牌和“禁”字牌等区分,被出示了“封”字牌的队员,有原地暂停比赛五分之一炷香、四分之一炷香……一炷香等不同的处理方式,而被出示了“禁”字牌的队员,则意味着直接被判定为“阵亡”,无法再进行下面的比赛。 因此“禁”字牌就相当于足球里的红牌,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极刑”,如非重大的犯规行为,一般裁判是会很慎重地出示的。 而被规定应当出示“禁”字牌的行为之一,就是不允许场中队员攻击场外人。 裁判将禁字牌插在燕七身旁的地面上,严厉地盯了她一眼:“站这儿别动!”就转身跑去继续监督比赛了,燕七站在牌子旁边,仍旧望着东边的看台。那个纠缠崔晞的人她想起来了,记得是庄王世子来着,此前在旁观骑射赛的时候他就纠缠过崔晞,不成想这一次又让他给遇上了。 那片看台上的观众仍在惊魂未定乱成一片,庄王世子旁边的护卫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将他们的主子扶起来,并且冲着场上的燕七指划了几下,接着就有四五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粗暴地踏过下层观众的席位,直接冲着赛场奔来。 燕七放下手里弓箭,探手入怀,取出一把弹弓来。 就是崔晞做好了送她的那一把。 用箭的话没法照着人身上招呼,就算比赛用箭的箭头不是很尖利,用四十斤的弓射出去也一样能洞穿肉体。弹弓就好说了,既能直接打目标,又能把目标打得疼到打滚儿而不致重伤或丢命。 禁字牌是干什么的?不知道。 几个壮汉是王府的护卫,就算不是什么江湖高手,身上也是带着硬功夫的,转眼就奔到了场边,三十米高的落差,这几位虽没敢直接往下跳,却也能扒着砖缝以极快的速度下滑,须臾滑到底,大步便往燕七的方向奔来。 燕七转正身子,面向着壮汉奔来的方向,手里握着弹弓,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近了,壮汉们脚下扬尘,脸上带着狰狞。 燕七捏了捏弹弓,正要抬手,却见前方倏地多了条人影,正挡在那几条壮汉面前,接着一掌拍出,一腿跟到,翻身,跳跃,旋转,提膝,摆臂,收招。 一连串的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收招时几条壮汉已然躺了一地,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出就遭团灭。 紧接着人影儿又一晃,众目睽睽之下就又消失了踪迹,只留了大汉们横陈的玉体。 燕七抬眼看向观众席,见她的大伯老神在在地搭着二郎腿欣赏着尚未结束的比赛,而他的身边,却少了长随一枝。 观众席上此刻已经炸了锅,几条壮汉瞬间被人放翻大家可都看见了!刚才那人是谁?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内高手不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些人打架打到赛场里去了?有没有人管管啦? 在观众席上的哄闹嘈杂声中,女子队的比赛终于结束了,锦绣书院战胜了兰亭书院,拿下了三个积分,双方队员集中到楚河汉界处相互行礼致意,出于礼节当然要摘掉头盔,便见兰亭书院中一个长相很甜的女孩子走到燕七面前,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阵,而后道:“箭法不错,师从何人?” “先师已亡故,恕不敢提。”燕七道。 “好吧……”这姑娘笑了笑,带着几分充满优越感的傲娇,“我还道你与元昶师从同一人呢,看来不是。这一次我大意了,只顾着收拾你们的卒,没有注意到你的第二箭,下一次你可不会这么走运了,我会报复回来的。” “哦。”燕七道。会功夫的古人她惹不起啊。 秦执玉输了比赛,可那副神气的模样倒像是她们兰亭书院才是胜者一般,谢霏在旁边看着不由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燕七换过衣服就从备战馆里出来,见崔晞的小厮雨伞等在门口,指了指兰亭书院后门的方向:“七姑娘,我们爷在那里等着您呢。” 燕七顺着方向走过去,见书院门外,崔晞倚着棵老槐树站着,看见燕七出来,脸上绽起个灿烂的笑,仿佛方才被人纠缠恶心的不是他,站直身子,迎着燕七道:“射得真漂亮。” “是吧。”燕七道。 “我决定了,”崔晞笑呵呵地说,“明儿我就递申请,加入综武社和你作伴。” “真行吗?”燕七问。 “我问过了,那些专门负责设计阵地和机关的人可以不上场,但也属综武社成员。”崔晞笑道。 “那行,到时候把掩体墙之间的空间设计得宽敞些,刚才我差点卡在最窄的那条通路上你看到没?” “看到了,干嘛非得走那条路,至少有两条路都比那条路宽,而且弯路也少。” “那条路不是离东看台近一些么。” “下次我带瞭望镜来,再远也能看到了。” “那东西在家里用用就行了,带出来让人看见该说你别有居心了。” “听你的。回吗?” “得跟队里的一起先回书院,你在这里等等,我请大伯过来接你。” “不用,我让人回家带信儿去了,一会儿崔暄就能到。” “行,那我先归队了啊。” “嗯。小七。” “什么?” “连累你了。” “再说这么见外的话跟你翻脸了啊。” “你当没听见不就行了。” “好吧,我错了。走了啊。” 崔晞微笑着目送燕七走远,脸上神情渐渐淡下来,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动,不知怎么手里就多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小刀,动作之快就仿佛这刀是凭空出现的一般。崔晞修长灵活的手指将这小刀把玩在每一根手指间,熟练得就像这刀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 “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他自语,“以至于刀都不够用了呢。” 第89章 处罚 你打人,我担着! 在男子队的比赛结束时,赛事监督裁判署对燕七的处罚决定也下来了——禁赛五场,罚银一百两。 这一百两还得是由个人出。 “你用箭射谁了燕小胖?”元昶惊讶地看着燕七把一百两的银票交到裁判署派来收罚金的人的手里,事发时男子队都还在备战馆里,因此并不清楚外头场上发生的事。 一百两银票是燕子恪让一枝拿过来给燕七的,并且还带了他的话过来:“我还有一万两。” 意思是你高兴的话还能再射一百次。 但是随身携带这么一大笔钱是想干什么啊。 燕七没顾上回答元昶的问题,因为武长戈正在公布队内对她的处罚决定:“……恣意对与比赛无关之人动用杀伤利器,意图造成恐吓伤害,其性恶劣,其情严重,失德失教,败坏书院名声,责以:千字检讨书一份交去院察署存档,每日清扫整理器械库,扫足一个月,抄一千遍《清心普善咒》。” 这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大家都很惊讶这小胖子究竟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不过此事对众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赢了,他们战胜了兰亭书院这支强队,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小胖子什么的,炮灰就炮灰了吧。 锦绣书院一众人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才出了备战馆,就见门口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甜美姑娘,也不理会旁人,直管拦住自己目标:“元昶!来了也不去找我!” “找你干嘛?”元昶有些不耐烦,手里还扯着燕七,擦身就要过去。 “喂!”这姑娘胳膊一伸拦在头里,目光在燕七脸上一瞟,“你们两个很熟么?既这么着,不若咱们现在就来个一对一,让我好好讨教一下你箭上的功夫,如何?” “秦执玉,你闪开。”元昶用身子挡住燕七,皱起眉头瞪着秦执玉。 第61节 “你这么护着她,她是你什么人?”秦执玉甜美的容颜抹上了几分薄怒。 “是我什么人关你屁事?闪开!”元昶拔步就要走,却被秦执玉一挪身整个挡在面前。 “我偏不闪!”秦执玉愈发恼了,瞪向燕七,“你叫什么名字?敢不敢同我一战?” “我叫燕……” “你傻啊?!”元昶喝了一声打断燕七的话,“她问你你就告诉她啊?理她作甚,走!” 说着又要扯着燕七往前走,却被秦执玉一伸手拽住了袖子:“元昶!你别欺人太甚!我要同她比试比试,你别掺和!” 燕七头好疼。 一个熊孩子已经够够儿的了,怎么又来一个。 偏头看了看旁边,见其他的队友个个儿脸上带着颇具深意的笑容一边在他们三人脸上打量一边鱼贯擦身过去,简直是太没有同情心了。 远处燕子恪站在那里冲她招手,燕七趁着元昶被秦执玉缠住无暇他顾的功夫连忙挣脱他的牵扯,快步走了过去。 “银子回头还你。”燕七走到跟前儿和她大伯客气。 “用青卷抵吧。”她大伯道,转身带着她往外走,偏下头来看她,“教头罚你了么?” “罚了。”燕七把惩罚内容说了一遍。 “两枝善仿人笔迹,回头借你用。”她大伯道。 “好啊。”燕七也不客气,她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真要老老实实自己亲手抄一千遍的经文,“千字的检讨怎么写?” “我给你写。”她大伯道,然后看了看她,“以后不跟元昶玩了吧。” “怎么?”燕七问。 “你愿意他身边有别的姑娘纠缠?”她大伯看着她。 “呃……别想太多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燕七汗。 “喔。”她大伯说,“别受委屈。” “放心。” …… 新一周的第一天,燕七在书院大门口的公告墙上看到了锦绣书院综武队战胜兰亭书院的好消息,一群学生围在公告墙前欢声笑语地议论着这件事,毕竟昨天的比赛属于强强对决,许多锦绣书院的学生都去了现场观看。 “武珽最后那记绝杀太漂亮了!一剑直中对方‘帅’的心口!” “元昶击杀对方两个‘车’也很强啊,一戟过去把那家伙拍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哈哈!” “女子队的比赛你们注意了吗?那个胖‘炮’好像对着观众射箭了!” “是啊是啊,我也注意到了,不过好像没出什么人命,估计那小胖子要被禁赛了。” “综武队怎么还招胖子入队啊?” “大概是走了后门吧。” “胖子也好意思走后门啊?!” ……尼玛“胖炮”是什么鬼。 燕七迈进书院大门,先去了院察署,把她大伯代写的检讨书交给了刘院监,刘院监拿在手上看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内容眼熟,一瞟旁边书架子上堆的历年学生们交给他的检讨书,不由吐了口老血:麻痹燕子恪你够了啊!你特么上学时用同一内容的检讨打发了老子整整六年,如今又开始特么的教给你侄女用来打发老子!要点脸能不能!好歹你特么的改几个字也行啊!一字不变你还能更凑和事吗?! 看着面前小胖子一无所知且无辜的脸,刘院监有火也不好撒,只得放燕七走了,胡乱将这份检讨登记在《劝善规过簿》上,《劝善规过簿》是书院用以记录、考察诸生品行的簿册,等到学期末的时候要一并算总账,轻过小错可以酌情忽略,若有大过大错,累计起来是要扣学分从而影响升级或继续就学的。 刘院监记录完毕就把簿子丢在桌上,决定到外面去给学生们找找不痛快以抒解某些人给他带来的不快,院监本来就是监督学生日常行止的职务,平时刘院监也会见天儿在学校里四处逛,遇到违纪的学生当场拿下,拎到院察署去写检查并记过,因而学生们对他也是很有些畏惧的。 一行逛一行四下查看,远远地看见器械库前围了好些个人,不由快步过去,问向在场的一位书院的同事:“这是要做什么?哪儿来的这么多劳工?” 那同事便道:“说是有人向书院捐了笔银子,还雇了劳工来给咱们重建器械库,把旧的这个推倒,建个更大的,器材也全都换新,这不,说干就干,一大早就让劳工们过来了。” 啧,谁这么有钱烧的啊?刘院监觉得稀罕,就问:“这无缘无故的,谁会突然给咱们书院捐银子啊?” 旁边另一个同事听见,便过来答道:“听说是庄王爷,我宗亲的一个侄儿是御前侍卫,今早我遇见他,听他说起的,庄王爷昨儿正用着晚饭呢就被皇上请去了宫里,出来之后便让人拿银子送到了书院来,具体是为的什么,这个就无从知晓了。” 啧啧,有钱就是任性啊。刘院监感慨地摇摇头:“总之这是好事一桩,只不知这一动工要到什么时候能建成。” “大概要到四月中旬吧,”那同事道,“适才听那工头说来着,‘要不多不少,干够一个月’,也不知是什么讲究。” 管它什么讲究,有人肯往书院扔钱,不接白不接,刘院监摇头晃脑地走了。 下午第一堂健体课上课之前,元昶把燕七拎到了操场边怒目而视:“中午怎么没在书院吃?我还给你占了座位呢!等了你半天!” “抱歉啊,中午崔晞的大哥请吃饭,走得急,没来及支会你。”燕七道。 元昶更恼了:“你还跟姓崔的来往?就他长得那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以后能惹的麻烦多着呢!昨儿你在场上是不是攻击看台上的雷豫了?是不是就因为姓崔的?” “雷豫是谁?”这名字听着倒挺耳熟。 “庄王世子!有断袖癖的那个!”元昶吼道。 “哦,他啊。” “哦什么哦!你就不怕惹麻烦上身啊?”元昶气得一把捏住燕七的鼻头,“姓崔的自己惹下的麻烦让他自己去解决,你替他出什么头?你能耐大了是不是?他是你什么人啊让你这么不管不顾的?” “求放手,你指肚儿上有茧子呢。”燕七发着鼻腔音去扒元昶捏在鼻子上的手。 元昶被白软软的小胖手一扒,手上莫名地就没了力气,想放开又有点舍不得放,最后只得在小胖手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甩开,哼道:“别顾左右而言它!我方才说的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 “以后离姓崔的远点!” “这话你最好去和雷豫说。” “你——燕小胖,你这蠢丫头,你还想替姓崔的出头是怎么地?”元昶火气又上来了,瞪着燕七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你知不知道昨儿你那一箭险些要了雷豫的命?你知不知道意图谋害皇亲国戚是什么罪?要不是你大伯昨儿进了宫,今儿你人就已经在天牢里了知不知道?” “这样啊。” “这样什么啊这样!真想揍你一顿!”元昶气得张开手箍在燕七头顶上使劲摇了两下。 “@e@。” “我再跟你说一遍啊燕小胖——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别瞎替人出头,但若有人主动惹到你的头上,只管放开了胆子收拾他!事后报我的名号,我给你担着!”元昶十分认真地盯着燕七道。 “好。” 见燕七答应了,元昶高兴起来,乎拉了一把燕七毛茸茸的头发,笑道:“不过你大伯真有本事,不知是怎么在我姐夫面前跟庄王应对的,最后非但没你什么事,还让庄王破费了一把荷包,雷豫那蠢货也被勒令禁足了,到礼亲王寿辰的时候才许放出来——对了,三月二十八是礼亲王六十大寿,听说请帖今儿就都发出去了,是要大办来着,估摸着要请许多人,你大伯必然在受邀之列,你回去跟他说,让他那天带你去赴宴,咱们一起玩儿。” 燕七算了一下,三月二十八是个星期五,书院还要上课,她倒是宁可上课也不想去跟着应酬,好在这当口上课钟响了,元昶也就没再追着她把话说定。 待到下午骑射社的训练结束时,燕七抱着一堆训练器械准备收进器械库去,这才发现器械库没了,变成一堆废砖烂瓦了,库内所有的器械都在外面堆着,上头罩着防水油布,燕七只好去请示武长戈,这器械库都没了,让她打扫啥啊? 武长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罢了,我若让你把整个书院打扫一遍,说不定明儿就有人来拆书院了。” 于是燕七也就剩下抄抄《清心普善咒》这点罚了,放学后一回坐夏居,烹云就上来禀道:“两枝才送了一摞子经文来,放在姑娘案头了。” 燕七就拿来翻了翻,昨儿把她日常练的几页字给了两枝,今天两枝就还了她一个惊喜,哪怕是细看,那字也几乎同她写的毫无二致,而且不但仿得像,写得还快,一白天的时间两枝就帮她抄了百十来遍,照这速度,不到十天就能完成。 才撂下纸,又有燕大太太派来的婆子进来说话:“……三月二十八是礼亲王爷的寿辰,帖子上不但邀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也邀了哥儿姐儿们一并去,明日中午让针线房的拿着料子过来给哥儿姐儿挑来做新衣裳……需提前和斋长请假……” 因官办的书院里都是官家子弟,官家圈子的应酬又极多,所以为着应酬请假的情况屡见不鲜,而像礼亲王爷这种重量级的人物做寿,甚至很可能有一半的学生那天都要请假跟着家长去赴宴,官圈里的交际往来都是很重要的事,书院本来培养的就是未来的官员和官员太太,所以在这方面不会给学生任何的阻碍,只要请就能批。 老人办寿,图的就是热闹,礼亲王是皇帝颇为敬重的一位皇叔,各种恩赏都不缺他的,钱更是不愁花,这回又是办甲子大寿,在皇上的亲口授意下是要狠狠地大办一回的,所以能请的宾客全请到,拖家带口全都来,这才能显出我们皇叔人缘好、受敬爱啊。 次日燕七去了书院一问,武玥和陆藕两家果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过鉴于武家人口众多,这次除了有衔在身的大人必须去之外,小一辈儿的仍然只能采取轮换制,去上四分之一也就够多的了,“上回我跟着去了崔家,原本这回轮不到我的,幸好武二十九病了,我得以补她的缺儿,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儿啦!”武玥兴高采烈地道。 ……“幸好”这词用在这儿……武二十九会不会很寒心啊…… 第90章 嘲讽 放嘲讽也要高大上。 其实聚会作乐办趴体这种事,年轻人比大人更热衷,今人为什么聊微信刷微博?因为可以边交流边八卦,今人为什么喜欢玩网游混圈子?因为可以边交流边娱乐。每个人都需要与人交流,每个人都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对于古人来说,聚会趴体就相当于微信微博网游圈子一体化,今人你可以天天享受这样的交流和娱乐,古人却只能等逢年过节办生日才能和朋友圈友好基友痛快玩一回,所以但凡有这样的机会,年轻人们都很雀跃和积极,尤其是在这样的聚会上可以和异性近距离接触,还能一起做开心的事,谁会不喜欢参加啊? 于是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热切中,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三月二十立夏,大家前前后后地换上了夏衫,三月二十六是燕大太太的生辰,因上头还有公婆,不好大办,就只在家中请了班小戏儿唱了一天,自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也过得圆满。燕七送了燕大太太一方亲手绣的锦帕,帕上绣的是白鹳,鹳在那一世的西方又被称作“送子鹤”或“送子鸟”,传说送子鸟落在谁家屋顶造巢,谁家就会喜得贵子,幸福美满。 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能多生孩子多为夫家开枝散叶的,燕七做为小辈儿不好太过明显地表示出在这方面对长辈的祝福,所以换了一种寓意方式,不管燕大太太懂不懂吧,反正她心意是送到了。 其他晚辈当然也各有贺礼送上,女孩子基本上送的都是自己的绣品,少爷们则大多送的是自己亲手写的贺词或画的画儿,小辈给长辈送礼讲究的不是贵重,而是心意。 燕子恪送了燕大太太一支金累丝牡丹花簪,燕大太太喜欢金饰,也喜欢那种看上去富丽堂皇的纹样,这礼物合心又合意,燕大太太当即就簪在头上,一整天脸上的笑就没断。 两天之后就是礼亲王的寿辰,听说皇帝还特意提早散了朝,让受邀赴宴的官员早些回家换衣准备。送给礼亲王的贺礼,燕大太太早就打点妥当,在旧例的基础上又添了几样,毕竟是六十大寿,其中还有四对活鹤四对活龟,龟都是活了上百年的龟,听说是燕子恪找来的,取龟鹤延年之意,另还有十几只小龟,原说给了自家孩子们玩儿,结果没人喜欢,唯独燕七留下了四只,养在书房的玻璃缸里。 辰时二刻,燕大老爷夫妇带着除燕十少爷以外的燕家孩子们乘车上路,燕十少爷年纪太小,三老爷夫妇又未在受邀之列,因而只让三房的燕八姑娘跟着去了。 从自家巷口出来却不往礼亲王府去,而是取道往东出城门,直接奔了跃龙湖。 “听说这次礼亲王的寿宴在千岛湖上的别苑办!”燕五姑娘兴奋得一路坐不住,开了车窗不住向外看,“长这么大我还从未去过那千岛湖上呢,也不知礼亲王的私属岛屿有多大?” 燕二姑娘没有理会她,只管在手里拿着卷书看。 桃花汛过后,跃龙湖的水位线变低,那道阶梯式的大瀑布就消失了,在跃龙湖下面那一层的千岛湖此刻波光万顷,澄静碧透。马车在湖岸边一处码头停了下来,这码头宽阔得很,像是一片青石广场,专用来停放预备去湖上小岛的人家的马车。 由于高度落差,众人从马车上下来还要往下走上数十级台阶,靠着码头的湖中,泊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只,有不少同去赴宴的官员及家眷也正等在码头上依次登船。 “爹,咱们能不能乘那条最大的?”燕五姑娘指着其中一条巨大的画舫兴致勃勃地问。 “莫要胡闹。”燕大太太看了她一眼。 燕大少爷将燕五姑娘扯到一边,压低着声斥道:“这里比爹官儿大的好几家,哪里就轮到咱们乘大船了?你省省吧,也不知跟谁学的那样爱慕虚荣!” 燕五姑娘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才要反驳她大哥的话,就听旁边有人嗤笑了一声,道:“燕五,你想乘大船啊?不如和我们一起啊,那条船就是我们家要乘的,你若想乘,我倒可去同家父说说情儿,顺手搭你过去,怎么样?” 燕五姑娘倏地循声转头,见是个同她年纪相仿、身姿窈窕、很有几分傲娇样儿的姑娘,生得不算很出众,眉毛有些短,眼睛有些向外鼓,全靠化妆来描补。 “闵红薇,你少得意!船大招风,你可小心了!”燕五姑娘恨恨地道。 “啧啧,该小心的是你吧,能乘的只有小船了,只怕稍微吹上那么一点的风就会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你可要坐得靠里些哦,万一不小心……湿了衣裳,那可就贻笑大方了呢。”叫闵红薇的姑娘嘲讽道。 “你——”燕五姑娘待继续开口还击,却被燕二姑娘冷冷一眼瞥过来,只得咬牙忍住,转头冲着后头几个自家姐妹喝了一声:“你们几个别磨磨蹭蹭的!燕七,说你呢!” 燕七光荣躺枪,连忙向前赶了几步,那个叫闵红薇的姑娘瞟了她一眼,不由笑了起来:“怪不得燕五你总说自己吃的少,原来不是不能吃,而是不够吃啊。” 燕五姑娘本就一直觉得燕七这货就是家里最丢脸的一个存在,平时在人前恨不能装作不认得燕七,此刻听得闵红薇拿此作文章,一时又羞又气又觉丢人,一股闷气憋在胸口不知该向谁发才好,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听说礼亲王今日的寿宴,太常寺还特意派了大乐署的伎人来,”燕九少爷的声音忽而慢吞吞地加入这厢,“只不知届时会演奏哪些曲子,许会有宴乐大曲,如《周颂》一类,是不是如此呢,五姐?” 燕五姑娘正憋着火,哪里肯理会燕九少爷这莫名其妙的搭讪,却是旁边的燕二姑娘闻言,竟破天荒地接下了这闲聊似的话茬,淡淡道:“《周颂》应不会有,《风雅十二诗谱》大约会奏上一部。” “那就太遗憾了,”燕九少爷慢慢地笑了笑,“我一直想听《周颂》里《有瞽》那一支曲子呢,‘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虡,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我客戾止,永观厥成。’……” 燕二姑娘在听到燕九少爷说“《有瞽》”的时候就已经笑出来了,虽然只是浅浅地翘起唇角,也是实属罕见的事了,然后就把头偏开了一边。 第62节 燕五姑娘正嫌燕九少爷慢吞吞说话惹人烦躁,忽然瞥见自家向来不苟言笑的二姐居然笑了,不由一怔,再细细一想燕九少爷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登时哈哈哈地纵声笑了起来,这一刻她觉得燕九简直比燕四还亲。 瞽,拆成“鼓目”。 而《周颂·有瞽》是描写周时王室乐队演奏的壮观场面的篇章,周代有选用先天性盲人担任乐官的制度,瞽,就是盲人、瞎子,当时宫廷奏乐的主体就是瞽,燕九少爷这嘲讽放的可比闵红薇高端了不止一个档级,既挖苦了闵红薇向外鼓出的眼睛,又把她比做了宫廷里的瞎子伎人,不过燕九少爷不知道的是,这个闵红薇实则正是锦绣书院乐艺社的成员,之前是负责奏乐的,最近才刚转到舞艺社来同燕五姑娘成为队友,两个人互相不对付,天天各种唇枪舌箭你来我往——瞎子负责奏乐,这嘲讽简直就是为闵红薇量身订做的啊! 闵红薇简直要气疯了,轮到她被一口恶气憋到脸红脖子粗,她是想再嘲讽回去的,可是——可是她没话说啊,人家嘲讽放得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她若不给个更高端的,那就跌了自己的份儿、弱了自己的气势,可她高端不了啊!还施彼身拿对方外表开涮吗?可仔细看了看这燕家小子——麻痹除了年纪小根本没别的缺点啊!也拿他报的社团反击吗?可特么的谁知道这小子报的哪个鬼社团啊!姐根本不认识他好嘛!无缘无故遭到一万点伤害姐冤啊! 燕五姑娘胸中那口恶气只觉得出得痛快无比,扬眉吐气地一手拉着燕九少爷一手拉着燕七大步往前走去,都没注意到燕九少爷额上的小青筋突突直跳:这是把他当小屁孩了吗还牵着他走路?! 而燕七根本就是这个开心大礼包的附赠品。 其实燕家人要乘的船也不算小,一艘中型的画舫,只不过同时要搭乘两家人,毕竟来客太多,而船只有限,有的船甚至不止要往返一趟接客人。 与燕家人同乘的是老太爷的老相好崔家人,崔老太爷和崔大人都在受邀之列,两家人混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缓缓地随着众船向着东面的群岛驶去。 燕七和崔晞立在甲板上看风景,夏初的天气艳阳正好,天澈云低,云的下面万顷澄碧浩如海,远远地能看到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愈来愈近,有的遍布绿植,有的则只有光秃秃黑压压的礁石。 “住在岛上也不错,”崔晞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搭一座木头房子,棕榈叶做瓦,白苇为席,每天闲来无事时便晒晒太阳,吹吹湖风,光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亦或临湖而钓,也是一件人生乐事。” “平时吃什么呢?”燕七的关注点一直很简单明了。 “鱼?蟹?虾?”崔晞笑。 “真好啊,天天有河鲜吃。”燕七道。 “除了吃,你的脑子里不装别的了吗?”燕五姑娘不知几时走过来,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方才的开心劲儿过去,以往的仇恨值又拉回来了。 “还装着脑子。”燕七道,大实话。 “哼,谁知道你有没有那东西。”燕五姑娘道,目光瞟向站在燕七旁边一直笑呵呵的崔晞,这人今天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丝袍,袍身绘了浅浅淡淡的山水流云水墨画儿,外头罩着件素丝蝉翼纱的半臂,使得这身水墨画看上去有着磨砂般的质感。 原来这人也不是总穿那鲜艳华丽衣衫的,燕五姑娘暗想,这样的素服淡衫,竟也能被他穿出另外一种精致来。平常人穿素衫,你可以形容为像青玉、像白石,而这个人穿素衫,却是在青玉白石的外面镶了一层莹光透潋的水晶,总是比常人多着那么一种光华与璀璨。 燕五姑娘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燕七和崔晞已经不晓得钻哪儿去了,抬手摸了摸自己微热的脸颊,也不知是被顶上娇阳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不由皱了皱眉,又顿了顿足,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就添了些比云丝还纤细的烦恼。 船队渐渐接近了岛群,岛上风光顿时展现在众人眼前,有的岛遍植奇花异草绿意葱茏,有的岛却是礁石嶙峋覆满鸟粪,有的岛上楼宇轩昂小桥流水,有的岛上则一马平川满目金沙。 “前面那座大岛,看见了吗,那是皇上的别苑。”崔大少爷崔暄给第一次来这千岛湖上的自家四弟和他的小胖青梅做介绍,“再往旁边看,稍远一些的,那个小岛,整座岛都建成了花园,咱爹主建的。北边那坨黄糊糊的岛,上头寸草不生,知道什么原因吗?” 燕七:“全是屎?” 崔暄:“哕你一脸啊!” 崔晞:“看颜色像是硫磺。” 崔暄:“还是我家四儿聪明,那岛上全都是硫磺石,朝廷专门在上面建了采石厂,采了好些年了,到现在还没采竭呢。” 燕七:“能造火药唻。” 崔暄:“你能不能活得甜一点儿?非得造火药和人干仗吗?就不能拿来做染料?就不能拿来杀虫?就不能拿来治病?” 燕七:“能能能,别激动,你看你差点掉下去。” 崔晞:“唾沫都飞我脸上了。” 燕七:“快擦擦,还夹着血丝儿呢,崔暄你早上又喝猪血豆腐汤了吧。” 崔暄:“没大没小!哥的名是你能叫的吗?有没有人管管啦?!” 一路赏景一路说笑,船队在岛群间穿行,船下湖水随着地势深浅不断变换着颜色,蓝蓝绿绿,清清沉沉,光斑潋滟,清澄透明。 直到前面出现一片绿意盎然乱石秀奇的岛屿,礼亲王的岛上别苑终于到了。 第91章 筹令 涉世增烦恼,避世添孤独,哪个更…… 众宾客带着家下,浩浩荡荡欢声笑语地下了船往岛上的别苑行去,一路上佳木葱茏繁花似锦,礼亲王的别苑则建的是大气又不失精致,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清雅,毕竟是休闲养生之所,图的就是个悦目怡神。 一大群人闹闹哄哄地进得门去,礼亲王世子亲自带着一众家人与仆从在大门内迎着,挨个儿寒暄问好彼此客套,唱帖的唱帖,说笑的说笑,呼朋唤友牵亲引伴,登时间热闹得人仰马翻喧哗不断。 燕七他们这样的家眷晚辈,自是不必走什么太过正经繁琐的仪式,反正见人就行礼,行着行着就混进了门,认得的就招呼,不认得的就微笑,颜值高的可以挺胸抬头,面瘫脸的你就低眉垂首,反正客人这么多,没人顾得上你脸上到底生了几只眼睛。 进了仪门,各家的大小男人们就得往正厅去给今日的主角礼亲王贺寿行礼,女眷们则在偏厅给主人家的女眷们凑趣添热闹,百十来人满满挤了一厅,溢出去的又被带去了另外一所偏厅,门口还有后来的客人源源不断地进来,幸好礼亲王这私家岛屿的地方大,光前头待客用的偏厅就建了四座,另还有数不清的敞轩花庭明室高堂,各处早都安排了下人伺候,随便你想去哪儿,都会有人随时过来给你引路安排。 一看就是趴体开多经验十足。 而且这里面还有很多的讲究,比如素日政见不合者不能放在一个厅里,彼此存在芥蒂的家眷也不能安排在一处,还有地位相差悬殊的、被坊间传过绯闻的以及种种类似以上情况的细节处都要照顾到,很是考验主人待客的功力。 孩子们就幸福多了,啥都不用考虑,来了只管吃喝玩乐就是了。 燕七真是不想长大啊。 武玥比她还不想:“咱们快走,找个人少的地儿坐着。” “小藕还没来?” “来了,我看见她跟着陆夫人在那里拜会礼亲王世子妃,她那个庶姐也在!”武玥撇嘴,“别一会儿也跟着小藕过来,我可烦她。” 烦什么来什么,果不多时,便见陆藕那庶姐陆莲跟着她一起往这边来了。 “烦烦烦烦烦。”武玥一连串地说着,上牙都把下嘴唇儿摁出牙印子来了。 “你可别和她闹啊,礼亲王的寿辰呢。”燕七嘱咐她。 “那你摁着点我腿,我怕我腿不听我使唤想冲她脸上招呼。”武玥哼道。 陆藕同陆莲已行至面前,武玥看着愈发不爽,见陆藕今日穿的是件藕荷色的裙子,外头罩着樱草黄对襟儿半臂短襦,头上只插了支黄玉梨花簪,这妆扮看着虽然清新雅致,可跟旁边的陆莲比起来未免显得太穷酸了些。 陆莲今儿穿的可是金泥裙,桃红的底子印着描金的凤穿牡丹纹,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头上插着金累丝凤头簪,髻上点缀着嵌红宝的金花钿,脸上更是涂粉描朱,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 这么一对比,倒像她才是嫡出的那个,陆藕比之庶出的还不如。 武玥气得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两姐妹这么一副打扮,放在别的府里,哪个肯许她们出门!一个庶出的就这么明目张胆压在嫡出的头上——这种混帐事也就陆藕她那个混帐爹干得出来!也就她那个软性儿的娘忍得下去! 陆藕看着武玥脸色不好,生怕她一个冲动闹起来,连忙笑道:“你们两个来得倒早,不知可看到亲王府备下的画舫了?听说今儿可以乘舫游湖呢,有大舫也有小舫,都是新刷的漆,专为着这次的大寿造出来的,还请了宫中的舞班,届时就可以边赏湖景边赏舞蹈了,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去附近的岛上玩耍呢。”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武玥使眼色。 武玥长长地一个深呼吸,把心头那把火强行压下去,给出个无比狰狞的笑脸:“是吗……呵呵,真好呀,我最喜欢游湖了,更喜欢游水,今儿我倒真想拉个人同我一起到湖里游游呢,不知莲姐姐有没有兴趣呀?” 陆莲脸色微变,像她们这样的深闺秀女有几个会游泳的啊,她还真怕姓武的这个臭丫头犯起浑来把她从船上给推下去。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会子她惹不起她,难道还躲不起吗? “妹妹可莫开玩笑了,你们先聊,我看见齐家小姐在那边,过去同她打个招呼。”陆莲说着转身便走,跟这三个臭丫头她也不想再多客套。 “呸!”武玥狠狠地冲着陆莲背影啐了一口。 “怎么了?”旁边一位相熟的太太听见这声儿不由问过来。 “咳……没事没事,嘴里进了根头发……”武玥忙道。 陆藕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燕七,三个人去了厅外一株大芭蕉下说话。 “你们俩那衣服是怎么回事?!”武玥怒气冲冲地问。 “还能是什么事,”陆藕神色淡淡地,带着些许微嘲,“给她相看人家儿呢。” “你不会穿得亮眼些?!”武玥怒其不争。 “姐儿俩比着同人亲王府的女眷斗艳么?”陆藕笑,“算了,不争在这一时,再说我又不总同她在一起,你们两个穿的也不乍眼啊。” “我又没有这么个不安分的姐妹。”武玥嘟哝着。 陆藕笑了笑没有多言,眼底却是浮上一层淡淡的忧伤。 燕七仰起头来,透过顶上的芭蕉叶去看这小岛上方的天空,她想起了张婶,那只鹰,那只尚未腾入九霄就被人射死的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过往,想起了那个人。 没有烦恼的自由是孤独的。 是出世孤独更难捱,还是入世烦恼更难当? 燕七暂时没有答案。 待所有受邀宾客到齐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一大群人闹哄哄地挤进正厅去给礼亲王行礼贺寿,而后集体移步摆宴用的大宴客厅,按男女分东西两边入座,果有宫中乐署的伎人演奏喜庆的开宴乐,一支曲罢,众人齐齐起立举杯,再次高声为正座上的礼亲王爷献上大寿贺词,而后宾主共饮一杯,宴席正式开始,各色佳肴美酒流水般地摆上了桌,乐舞再起,觥筹交错,笑语欢声,身着彩衣的王府侍女穿花蝴蝶般地在席间穿梭往来,满座的权贵显要、达公名媛,济济一堂珠光宝气,天下间最奢豪最富贵的景象全集于此时了。 餐桌上永恒不变的主题是套关系拉近乎。 连燕七都被人关照过了,回答了几个关于她皮肤是怎么保养的问题,和人讨论了几回如何减肥的妙法,甚至还有人悄悄来问她燕子恪平日有什么喜好的,一顿饭下来,肚子还饿着五分之四。 按照惯常的套路,用完宴就该去听戏了,大人们的娱乐项目真是少得可怜,所喜这次来的客人太多,看戏的座席恐盛不下,孩子们因而可以不必先陪着听上几出,直接就被主人家请去花园玩耍了。 “谁玩投壶?”有人在那边叫。 “藏钩的!有没有人玩藏钩!这边来这边来!”另一边也有人在招揽。 “行酒令了嘿!这边行酒令喽!” “击鼓传花!击鼓传花!我想玩击鼓传花!” 一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让燕七仿佛回到小学时代,课间时满操场听见人喊“谁玩跳皮筋”、“有没有想丢沙包的”、“站住不许动”之类的声音。 年轻人们听见这一片喊,立时呼朋引伴地分出了阵营,只管去寻自己喜欢的娱乐方式,礼亲王这别苑的花园大得很,天然美景里处处夹着可供人休闲玩耍的敞轩阔厅,又有礼亲王府年轻的小辈们在其中招待导引,气氛登时便火热了起来。 正经用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肚子、更没法尽兴饮酒的,全指着宴后的娱乐时尽情吃喝玩耍,因而用过正餐后的这些娱乐项目,基本都离不开助酒助食的内容,就譬如投壶、行酒令、射覆等等,男人们多喜欢投壶、博彩、行酒令等游戏,女孩子们则多爱玩些如藏钩、射覆、对诗等更文雅些的东西,然而不管是男是女,大家最喜欢的还是能够男女混在一起玩的游戏,管它玩什么,有异性在,玩什么都有意思。 所以当有人开始招呼的时候,这帮正值青春萌动年纪的男孩女孩们就开始若有意若无意地往一处聚了,五六七三人组和崔晞满园子逛的时候,路过哪座敞厅,哪厅里都是男女济济欢聚一堂,哈皮得不得了。 前面临水照花之处,有一座竹搭敞轩,四面皆是落地大窗,地上铺着厚厚筵席,一伙人正在里面席地围坐着说笑,其中一个瞄见正要从旁边掠过去的燕七团伙,不由提声招呼了过来:“十六!来来来!你们几个!进来一起玩儿吧!” 招呼武玥的是武珽,再看在座的有好几个都是锦绣书院综武社的成员,这下子倒不好推拒了,小团伙只得脱鞋入内,与这帮人团坐在了一处。 “继续继续!”有人叫着,这帮人刚正在这里玩酒筹呢,每人面前摆一张小几,上头四样点心四样干果四样小菜儿,并一把自斟壶和酒盅子,燕七几个才一落座就立刻有侍女端上一套同样制式的小几来,须臾便安置妥当。 “该谁了?”居中一人便笑问,显见是主人家的成员,在这里负责招待这伙人。 “让新来的抽!”有人起哄道。 “新来的抽!新来的抽!”众人一起笑叫。 “十六你来!”武珽把盛有签筹的竹筒扔给武玥。 武玥大大方方地接过来,拿在手里一阵摇,而后从中抽出一根,朗声念道:“‘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 “噢噢噢——”众人一阵轰叫。 “脸儿黑的!脸儿黑的喝!” “郑大如!郑大如快喝!” 便见对面一个肤色黝黑的大块头二话不说地拿起身前小几上的盅子,仰脖儿干了一杯。 “郑大如抽。”主人家的那位少爷便往下主持。 郑大如接过武玥递来的签筒,哗啦啦一阵摇,旁边就有人笑:“你轻着点吧!还把签子摇断了呢,那么大的劲儿!”话还未落,郑大如已然失手,筒里的签子噼呖啪啦地飞了一地,最后只剩下一根签子留在筒里。 众人笑倒,郑大如却是一本正经地把最后这根捏出来念:“‘撚玉搓琼软复圆。——体胖者饮’。” 第63节 “小七喝!”武珽笑着看向燕七,大家便又是一阵笑。 尼玛的行个酒令也能中枪。 好在主人家的侍女很有经验,给女宾的酒壶里倒的都是度数不高的果子酒,燕七饮尽一盅,侍女已经把地上散落的签子捡起来收进筒中,递在她手里。 摇了几摇,捏出一根签子来,念:“‘行近前来百媚生。——貌美者饮’。” 众人便一起将目光投向燕七旁边坐着的崔晞。 崔晞呵呵笑着,也不矫情,饮了酒,抽出一根签子:“‘我悄悄相问你便低低应(取自《西厢记》中句)。——耳语者各饮一杯’。” “曹国浪郑冠华喝!” 正有两个在那里私语的被大家抓了现形。 “好了,这酒也喝罢了一旬,咱们要换一种了,”主人家少爷笑眯眯地让侍女收了签筒,“增加些难度吧,免得让人说咱们这一帮都是些只会硬灌的大老粗。下面来出雅令如何?对不上或对不工整的罚饮一盅。” 众人当然不能驳主人的面子,立刻高叫着称好。 燕七武玥一记对视,各自在脑子里产生了一个“你们玩儿我去拉个肚子先”的借口。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做为令官的主人家少爷已经先出令了:“鹦鹉能言难比凤。” 众人一阵沉默,各自苦思对令。 麻蛋的我们本来就是一群粗人啊,出这么难的人干事?! 见半晌无人应对,主家少爷便笑起来:“这么干坐着可不是事,直接点人来对吧,被点到的对不出就自罚一杯,而后可以点下一个人来对。鸿仪,你来对这句?” 第92章 词牌 学渣vs学霸 鸿仪是武珽的字,闻得自个儿被点到名,干脆利落地端了盅子一饮而尽,十分自暴自弃,众人不由一阵笑,见武珽向着燕七一指:“小七来对,‘鹦鹉能言难比凤’。” 燕七:“凤凰落草不如鸡。” “噗——”有人直接喷酒,一帮人哈哈哈地笑了个前仰后合。 武玥同情地看着燕七,刚才那句垂死挣扎得实在太可怜了。 “不行不行,这对的是啥?没让你做诗句首尾接龙啊!喝喝喝!必须喝!”大家笑道。 燕七干了杯中酒,扫视了一圈席上众人,见人人一脸“你看不见我”的窝囊样,只好指向因脸黑而看不出内心恐惧的郑大如:“请你来对吧。” “鹦鹉能言难比凤……”郑大如眉一皱颊一耸,脸上挤出个囧字来,“乌鸦虽黑不如煤?” “噗哈哈哈哈……”众人集体笑了个后仰。 “比我对得好。”燕七叹服。 “鹦鹉与凤皆是鸟,乌鸦和煤却不属同一种了,这个对的并不工,需罚。”令官评道。 郑大如只好亦饮一杯,饮完向着崔晞一指:“这位小兄弟来对。” 崔晞笑呵呵地道:“蜘蛛虽巧不如蚕。” “妙!”令官先就赞了一声,“蜘蛛与蚕,皆是虫,皆吐丝,蚕的丝可织布,蜘蛛的丝却只能给自己捕食,自是不如蚕了!对得妙!” 众人呱呱呱拍手跟着叫好。 “请出新令。”令官道。 崔晞想了想,偏头和燕七笑道:“最近学医药,倒是记了不少药名,不如以药名出一个吧: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请武五公子来对。” 白头翁,牵牛,常山,滑石,牛膝,皆是中药。 “好令!”众人齐声称妙。 武珽看了看崔晞,又看了看燕七,笑了一笑,端过几上酒盅饮尽,一指燕七:“小七对。” “别闹了,大家一起玩才热闹啊,你干嘛老点我。”燕七道。 “没关系没关系,别管我们,我们这么看着也很开心。”大家赶紧道。 你们妹的。 燕七苦思医药课上学的知识,掐着手指细数:“白头翁……白头翁可以对山慈姑,牵牛……一个动词一个名词,可以对……对烧酒,常山,常山……山对水,对浆水,然后……这样……这个行……” “好了吗好了吗?数十下就得对啊,总不能让你想到明天去!”众人在旁边纷纷叫着起哄,不肯令燕七再细想。 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 燕七扳着手指边数边对:“山慈姑烧酒熬浆水,泼生地烫坏狗脊。” 众人:“……”工整度上吧,倒是说得过去,可怎么听起来……总觉得这么二啊?!拿酒费劲半天熬了锅浆水你不喝反而拿来往地上泼,还特么把狗后背给烫了,这山慈姑是眼瞎啊还是脑残啊?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令对得太过行为不端,所以燕七还是被罚了。 “十六来对。”燕七指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武玥。 武玥一边积极地笑话着燕七一边端起酒就喝了:“我对不出来,三十六对。” 陆藕倒是没多想,笑着应对:“黄发女炙草堆熟地,失防风烧成草乌。” “妙!”崔晞笑道。 “对仗工整,音义恰当,实属妙对!”令官在那里拍案叫绝。 “小藕出令!”武玥高兴地叫道,然后小声儿地附加了一句,“叫我五哥应对。” 燕七侧目:这位还想着搓合人俩呢。 陆藕笑道:“我就在崔公子的令上稍做下改动好了:白头翁牵牛过常山,身披穿山甲。请……” 正想着要让谁来对呢,就见轩外又来了一小伙人,被令官招呼着坐了进来,这下子男生们高兴了——来的是谁啊?被誉为京都四大才女之一同时也是大美人的闵雪薇!及等等。 ——谁特么是“等等”啊!闵雪薇的亲妹子闵红薇和不知怎么混进这个小圈子的陆莲及其他几个姑娘泪流满面:果然有闵雪薇在的场合她们全都是背景布啊…… 闵雪薇是个冷美人,黛眉如风拂柳叶,清眸似碧水含星,乌丝堆云髻,白裙绣梅枝,淡冷冷地半垂着眼帘从门外进来,像是夹着峨眉顶上春雪的一缕馨凉的风,吹得满室人汗毛孔舒开,幽爽得齐齐打了个激凌。 熟悉闵雪薇的人都知道,她这样的性子一向不喜热闹,然而毕竟也是官眷,有时候也不得不掺和进这样的场合里来,只不过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副不爱与人多言的高冷样子。 这回若非令官是礼亲王的嫡孙八公子,又亲自起身出门来请,闵雪薇怕是也不会给这个面子,主人家既然热情相邀了,再冷也要保持在零上几度,所以还是赏脸坐了进来,在背景布们的簇拥下几乎吸引了所有男生的目光。 崔晞正把自己碟子里的松子放到燕七面前的碟子里:“我帮你剥几个。” “你剥得不如我剥得快,还是我自己来。”燕七一边用嘴嗑着一边都不影响说话吐字。 “继续继续!”众人重新坐好,群情更加振奋,就有人开始起哄,“新来的对令!新来的!闵二小姐对!” 闵雪薇在家行二,上头一个姐姐,是如今宫中最受宠的闵贵妃,闵红薇行三,姐儿仨虽是一母同胞,遗憾的是闵红薇不会长,两个姐姐个顶个儿的美如天仙,唯独她不知遗传了家里谁的相貌,美色没得到几分,那股子目下无人的劲儿倒是生了个十足十。 而闵雪薇的冷里也是透着几分清傲的,倒不是看不起人的傲,而就只是才高气清成就的一种超尘脱俗的气质。 这会子被人点到名,少不得要应承一二,有人便给她念了一遍陆藕方才出的令:“白头翁牵牛过常山,身披穿山甲。” 穿山甲也是一味药材。 便见这位才女美人闵雪薇只一垂眸便有了应对,淡声开口,声音微凉:“红娘子从容坐车前,头带金银花。” 红娘子,从容(肉苁蓉),车前,金银花,都是药材。 “妙对!”众人齐声大吼,把武玥唬得一哆嗦。 美人的力量啊这是。 “请闵二姑娘接着出令。”主人家的八公子继续笑着主持道。 闵雪薇目不旁视,只淡淡地出了一令:“红娘子感庭秋,芭蕉雨打雨淋铃。请令官对。” 又是红娘子,然而这一令里的红娘子却不是药材了,而是词牌名,《红娘子》、《感庭秋》、《芭蕉雨》、《雨淋铃》,皆是词牌。 令官八公子想了一阵,笑着对了一令:“青哥儿谢池春,杏花风吹风入松。” 众人齐声叫好,《青哥儿》、《谢池春》、《杏花风》和《风入松》也都是词牌名,对仗得十分工整。 “既如此,我也出一个词牌令好了,”八公子笑道,又细想了一阵方慢慢念出来,“一丛花,二色莲,三台春曲宴桃源。” 《一丛花》、《二色莲》、《三台春曲》、《宴桃源》,皆词牌。 众人又是大声叫好,这一回的令比刚才的更难,里面加上了数字一、二、三,对令的人除了也要用词牌来对之外,亦得带上数字才算对得工整,然而词牌就那么些,哪里有那么多带数字的词牌可供对仗的啊? “请谁来对呢?”八公子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向了崔晞,颜值高的同性在有异性在的场合里真是相当讨厌的一个存在啊……“请崔四公子对吧。”纵是以前不认得,方才进门时众人彼此也是介绍过的,所以八公子也能叫出称呼来。 崔晞笑呵呵地拈着盅子一饮而尽:“请武五公子对。” 众人不由侧目:武五是怎么招他了,这小子咋还死揪住武五不放了? 武珽笑起来,也痛快地干了一杯,一指燕七:“小七来对。” 卧槽怎么啦都,最近流行死盯一个穷追猛打彻底干死吗? 燕七垂死挣扎地想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大家开始给她读秒倒计时,这才挣扎出了一个:“三学士,二郎神,一江春水摸鱼儿。” 众人:“……”继热浆水烫了狗之后又把三人一神打发到江里摸鱼去了吗?用“三二一”来对“一二三”的想法还算说得过去,可特么的剧情总得合乎逻辑吧!脑洞不要开太大啊! 燕七还是没能逃过罚酒,“请郑大如公子来对。”除了几个相识的她也就知道郑大如一个人的名字,所以只好也死揪他一个。 郑大如二话不说喝了酒:“请曹国浪对!” 曹国浪喝酒:“请郑冠华对!” “……请冯文倩小姐对!” “……请……” 这个令是真难,大家一串串地就这么推了下去,然后不知谁又推到了武珽身上,武珽就又推到了燕七身上:“小七对!” 燕七又挣扎了一番:“三株媚,二郎神,一枝花犯望仙人。” 众人:……这是跟二郎神干上了。 燕七欲哭无泪:废话,特么带“二”的词牌本就少得可怜,除了《二色莲》她知道的就只有《二郎神》了好么! 然后继续往下罚酒,继续往下推,推啊推的,又推回来了。 燕七挣扎:“一枝花,二郎神,三调笑令虞美人。”这回从一往三数吧。 众人:……靠,又让二郎神拿着花去调戏女人了吗?! 再推。 再推回来。 第64节 燕七:“二郎神,四换头,八节同欢抛绣球。” ……再用《二郎神》打死你啊! 二四得八你算术学得挺好啊。 这二郎神心也是够宽的,换了四回头还高兴得不要不要的当绣球抛呢?真是够二的啊! 大家都快被这令逼疯了,混乱间有人叫着“我去找个擅对令的人来救场!”就跑出了这敞轩去,武玥很是纳闷儿地在燕七耳边低语:“你说,怎么没人推闵二小姐来对这个令呢?她不是才女吗?这令还能难得住她?” 关键是这令它带着数字,而词牌里带数字的的确不多,委实难对,这伙男人们大概也是怕美人因此对不上来而丢面子吧,所以谁也舍不得推到她身上去。 大家乱糟糟地推来推去,乱糟糟地不停喝酒,终于见之前跑出去拉帮手的人拽了个人回来了,燕七抬眼一瞧,好家伙,这不她家燕小九么,身后还跟着他的那俩小弟。 “小七小七!你也在啊!”胖小弟一眼瞅见燕七,兴奋地冲她直挥手,而后拉扯着燕九少爷就往这边来。 燕九少爷额上小青筋直抽抽,这特么简直太尴尬太丢脸了啊!姐弟俩一起在这儿跟人玩对酒令,太特么肉麻了啊! 然而再不愿意还是被俩小弟强摁着坐到了崔晞的旁边,崔晞另一边就是燕七。 “新来的对令!新来的对!”大家赶紧叫起来,麻蛋的推来推去喝来喝去头都快炸了啊! “出令是:一丛花,二色莲,三台春曲宴桃源。请对令。”八公子笑着重复了一遍他出的这变态酒令。 燕九少爷被俩小弟夹在当中面色很不好看,但主人家的面子又不能不给,于是板着脸慢吞吞道:“百尺楼,千秋岁,万年欢慢醉扶归。” 众人轰然一片叫好声,连闵雪薇都抬了抬眸子向着燕九少爷这厢看了一眼。 燕九少爷这令对得好,好在哪里呢?用“百千万”对“一二三”,对仗工整,此其一;其二,八公子的令实际也是今日宴会之写照,本就很应景儿,而燕九少爷则更是用“千秋岁”来祝贺了礼亲王的寿辰,又用“万年欢慢”描述了今日热闹的场景,更用“醉扶归”应和了八公子令里的“宴桃源”,可谓是贴切至极,应景至极,机智至极,绝妙至极! 八公子将这令的绝妙之处同大家一分析,众人便更是叹服不已,齐齐举杯干了一回以示对此令的赞赏,陆藕笑着和燕七道:“小九了不得,才高八斗!” 那厢闵红薇听见了这话,不由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向外鼓得更厉害了,恨恨地盯向燕九少爷。 “出令出令,燕家小九爷请继续出令!”众人纷纷叫着。 燕九少爷还是慢吞吞地:“红窗听琴调,高山流水霜天晓。” 众人一起哭了:还玩儿词牌名啊! “想要请谁对令呢?”八公子笑问。 “小七小七!”胖小弟连忙在旁怂恿。 “打你了啊。”燕七向着这边探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胖小弟。 燕九少爷支着腮慢慢地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然后就看到了正恶狠狠瞪着他的闵红薇,于是微微动了动下巴:“请这位眼眶浅的姐姐来对吧。” 第93章 媲才 泰山压顶式碾压。 众人一听“眼眶浅”,不由齐齐带着纳闷儿向着闵红薇看过去,啥叫“眼眶浅”呢……一看之下不由集体黑线:可不眼眶浅吗,浅得都盛不下眼珠子了,大半个都凸在外面…… 众人的视线就这样全都集中到了闵红薇的眼睛上,闵红薇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然而该对令还是得对令啊,可她只顾着生气了,这会子脑子根本转不灵好嘛!情急之下甚至忘了把难题丢给别人,习惯性地就去瞅坐在她旁边的闵雪薇:“二姐……” 闵雪薇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你喝,我来对。” 闵红薇赶紧喝了面前酒:“请家姐来对!” 闵雪薇便道:“翠楼吟歌令,疏帘淡月楚云深。” “好!妙对!”众人又是一片大吼,把武玥唬得险些洒了手里才嗑好的一撮儿瓜子瓤。 红窗听琴调,高山流水霜天晓。 翠楼吟歌令,疏帘淡月楚云深。 听听,不愧是学霸,听听人家出的令和对的令,无论从字面上看还是念出来听,都美得不像话!立马就高出旁人好几个档次来。 “就以此令做为这一轮的收尾吧。”八公子眼见着众人已被碾压成渣,适时地叫了停,“不若我们再换一个玩法,眼下我们这些人总共二十八名,每七人分为一组,而后来个诗句比拼,由我出一个字或词,每组任选一人轮流念出含有此字或词的诗句及诗作者,只限唐诗宋词中句,如若某一组念不出来,则任选一人罚酒一杯并淘汰出局,然后换一个字或词继续,直到有三组全部成员被淘汰,则剩下的一组为胜者,怎么样?” 众人当然是捧场叫好,于是先自动结组,五六七组合连同崔晞、燕九少爷三人组自是成为一组,闵家姐妹、陆莲,及与她们同来的四个姑娘亦是一组,剩下的人亦分成两伙,武珽及综武社的家伙们一组,八公子同另六个人一组。 四组分好,八公子就出题了:“凤凰。请闵二小姐组先念吧,而后是崔四公子组,武五公子组,再我们这一组。” 见闵雪薇没吱声,旁边的陆莲倒是有些跃跃欲试了,看了眼闵雪薇,又看了看闵红薇,见两个人都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便将一双盈盈水眸望在八公子的脸上,轻声地开口了:“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柱绣芙蓉——温庭筠。” 到了燕七他们这一组,陆藕就戳了武玥一下,刚开始都比较简单,越往后越难,因为大家所熟知的带有“凤凰”的句子会越来越少,只有阅读量大、记忆力好的人才有可能应付得了,所以趁着才刚开始不算难,怎么也得让武玥这种学渣露下脸,否则来了啥也没干,光罚酒了,传出去终究不怎么好听。 武玥也知机会难得,连忙接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 武珽组的人就接道:“长愿今宵奉颜色,不爱吹箫逐凤凰——长孙无忌。” 八公子组的人接:“鸳鸯池上两两飞,凤凰楼下双双度——王勃。”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李白。” “凤凰城头日欲斜,门前高树鸣春鸦——岑参。”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戴叔伦。” …… 七八轮转过去,最先被卡住的是武珽组可怜的家伙们,于是有一人自告奋勇地饮了罚酒淘汰出局,武珽组剩下六人。 而后由武珽组出题,给了“壮士”一词。 八公子便来第一句:“狂生落拓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李白。” 而后闵雪薇组:“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杜甫。” 燕七组:“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李白。” …… 这回只坚持了三四轮,武珽组的同志们再次惨遭淘汰一人。 这帮家伙见状知道自己组估摸着是要第一个被全体淘汰掉,索性发起坏来,于是第三轮竟给出了个“粪”字,不成想人其他三组都还应对了出来: 八公子:“一朝同物化,身与粪壤并——白居易。” 闵雪薇:“逍遥一息间,粪土五侯荣——杨衡。” 燕九少爷:“粪土种瑶草,瑶草终不芳——白居易。” …… 武珽组再少一人,这回出题为“嗷嗷”。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韩愈。” “木落雁嗷嗷,洞庭波浪高——李端。” “荒城古木枝多枯,飞禽嗷嗷朝哺雏——孟郊。” …… 然后慢慢地,武珽组的成员全军覆没,接着是八公子组,剩下了闵雪薇与燕七这两伙人你来我往,然而这世上的诗总有尽数,再博学也总有用尽之时,于是武玥出局,燕七出局,胖小弟出局,小弟二——是个瘦子,瘦小弟出局,对方四个姑娘接连出局,然后是闵红薇出局,两拨人到最后一方剩下三个,一方剩下两个。 不知不觉的,倒成了陆家姐妹你来我往的单人pk,陆莲是成心想要在这些人面前显显才的,因而总是抢着应答,闵雪薇自是不屑与她抢,便在旁边做后盾,而这边,崔晞一向懒洋洋地不爱开口,燕九少爷更只是支着下巴慢吞吞地听,陆藕少不得被推在最前,与陆莲应对起来。 正对到了“碧窗”一词,陆莲便道:“绣岭花残翠倚空,碧窗瑶砌旧行宫——陆龟蒙。” 陆藕道:“碧窗尽日教鹦鹉,念得君王数首诗——花蕊夫人。” 陆莲:“金陵城东谁家子,窃听琴声碧窗里——李白。” 陆藕:“碧窗月落琴声断,华表云深鹤梦长——戴叔伦。” …… 含有“碧窗”的诗句并不多,就算双方二人背过了所有的诗,也总有用完的时候,这时就要考验双方人品了,谁先说了最后一个,那对方必然无诗可说。 结果陆莲今儿个人品好,轮抢到了最后一首带有“碧窗”的诗,陆藕无奈,正要端杯,却被崔晞抢在了前面将酒喝了,笑呵呵地和她道:“大将还是留在最后吧。” 于是他们这一组出题,燕九少爷嘴里吐出两个字:“沙碧。” 燕七:“……” 其他人只觉得这词根本就不像词,这也太偏了,难度已达s级,不由齐齐望住闵雪薇,见她垂眸想了很久,也无人催她,更没人倒计时,这功夫换燕七来的话早被pass七八回了,美女总是有特权的,总算见闵雪薇抬起眸来看向燕九少爷,朱唇轻启,淡淡道了一句出来:“穿沙碧簳净,落水紫苞香——韩愈。” “好!”众人连忙叫好,这回武玥没被唬着,只管很是紧张地望向燕九少爷和陆藕,这么偏的一个词,现流传于世的所有唐诗宋词里能有几句里面包含着呀?燕小九这回不是作茧自缚了吗? 燕九少爷倒是不紧不慢,接着闵雪薇的话尾念出了自己的这一句:“竹寒沙碧浣花溪,菱刺藤梢咫尺迷——杜甫。” 卧槽,还真有这个词!而且燕九少爷念的这一句里的“沙碧”是具有独立意思的,比闵雪薇的那一句更合适! 轮到闵雪薇和陆莲来对,这一次想的时间更长,长到一直对美人宽容无限的男生们都有些不耐烦了,而燕九少爷却丝毫不急,只管支着下巴慢吞吞地等。 他当然不急,因为纵览全唐全宋,诗句里含有“沙碧”这两个字的,就只有这两首诗。闵雪薇若答不出自然没什么问题,而就算她能答得出其中之一,第二个也会被燕九少爷念到,这时却不会再有第三首含这两个字的诗了,闵雪薇就算读遍了全天下的书,也绝不可能再找出一首前人诗作中含此二字的诗来! 陆莲十分不甘地饮尽了杯中酒,她当然不好去同人家闵雪薇争着留到最后,屋子里这帮男人全是想看闵雪薇而不是她的,她还没有那么不识趣,只不过看着陆藕还留在对决中,心中却怎么也不是个滋味。 “闵二小姐出题!出个难的!”众人纷纷起哄,美人不能输啊,太让人怜惜了! 闵雪薇看了燕九少爷一眼,从这小男孩儿澄澈沉静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了一丝慧黠,他是故意的!故意找了一个只有两首诗中才有的词,这是战术,简单至极的战术,可……这却证明了他那脑中是有怎样一个可怕的、丰富的知识存储量呢!并且他竟还能够在这么多的“存货”当中十分迅速地找到并筛选出一个最精确的结果,这份脑力与心力,实在是……可怕! 闵雪薇垂垂眸,轻轻淡淡地念出题目:“腾翥”。 众人吸气:卧槽这对决是越来越高端了啊!这回连人说的这词儿是什么意思都不造了! 燕九少爷翘了翘唇角: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含有“腾翥”一词的诗,也只有两首。 “网小正星,舟轻欲腾翥——皮日休。” “金鸦既腾翥,六合俄清新——韩愈。” 见又轮到己方时燕九少爷没有像之前那样不假思索地念出来,陆藕已经明白了,主动喝了面前酒淘汰出局,于是双方各只剩下最后一人,进入了赛点。 燕九少爷慢慢挑眼儿看向对面的闵雪薇,而后慢慢笑了笑,再慢慢开口:“不若一句定胜负吧,我要出的这一词,全唐全宋所有的诗词里只有一首含有,你若对上来,我便输,你若对不上来,我便赢。” 闵雪薇不置可否,围观群众们又集体吸气了:这小子还真狂啊!这局可是他出题、闵雪薇先应对,他怎么就能有这样的自信敢赌闵雪薇对不上来?人只要一对上来他可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呢!这一招要是放在生死对决里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路子啊! 一时间众人齐齐盯住燕九少爷的嘴,竖起耳朵听他出题。 燕九少爷微翘唇角,慢吞吞地念出两个字:“灵歌。” “……”众人面面相觑,唐诗宋词里真有这个词吗?当什么讲啊?确定不是生搬硬套凑起来的吗?确定不是个玛丽苏天雷狗血破案推理掺和言情的小说里矫情女主的名字吗? 大家又齐齐地盯向闵雪薇的嘴:怎么样怎么样?现存于世的四万二千八百六十三首唐诗和两万多首宋词里,只有其中一首的某一句里含有“灵歌”二字,究竟被誉为京都四大才女之一的闵雪薇是否曾阅读到并记忆下过这首诗呢?究竟她能否将燕家小九爷“一击瞬杀”呢? 这一刻居然静可闻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闵雪薇的脸上,见她垂着眸子,眼观鼻,鼻观心,静思良久,终于微启樱唇——想到了吗?!众人齐齐前倾上身,好令自己听清这樱口里念出的每一个字。 第65节 闵雪薇却拈起面前的酒盅,抬至唇边静静饮尽。 ——没想出来?!这是——输了?! 众人不想接受这结果,大才女怎么会输呢?!怎么可以输呢?!必须不行!难保不是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瞎扯出来的东西!“请燕家小九爷给我们说说,这‘灵歌’二字究竟是哪首诗里所含啊?诗作者何人?”众人叫着问到燕九少爷脸前来。 燕九少爷微翘的唇角勾着丝淡淡嘲讽,却依旧是不紧不慢,一字一字温吞吞地道:“仙客开金箓,元辰会玉京。灵歌宾紫府,雅韵出层城。磬杂音徐彻,风飘响更清。纡馀空外尽,断续听中生。舞鹤纷将集,流云住未行。谁知九陌上,尘俗仰遗声。——《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张仲素,辛酉年刻版《全唐诗》第三百六十七卷 第三首。”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已是彻底无话可说,人连哪个版本第几卷第几首都给你说出来了,你不信就去查啊,这还能瞎编啊,这特么根本就是泰山压顶式的碾压啊,这回连渣儿都不剩全是灰儿了啊! “咳,这轮就到此为止吧,”八公子帮美人转开众人注意力,“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总这么坐着怪窝得慌的,不若我们乘船去游湖,怎么样?” 众人连忙齐声称好,好几个都拿眼儿悄悄瞟着闵雪薇——携美游湖,历来都是男人们最爱意淫的风流桥段儿,今儿如果能同闵雪薇一起游上一回,这也算是人生中的乐事一件啊! 其实就算没有闵雪薇在,今儿来赴宴的年轻人们也大多是想着乘船游湖顺便去附近小岛上狠狠玩一回的,爱新鲜,爱游乐,爱玩耍,爱刺激,是这个美好时代太平盛世下的年轻人们最大的共同点。 青春可真是美好啊。 燕七觉得自己这颗历过了一世沧海的心都跟着鲜活起来了。 第94章 无知 无知者无畏。 一众人从轩里出来,在八公子的引领下往岛边泊船之处行去,途中亦见着三五成群的人结伴向着同一方向走,想来都是看着时候差不多了预备乘船游湖去的。 然后燕七就看见了混在某伙人中的元昶,穿了件青金砑光袍,袍上用亮闪闪的银线绣着一头正跃出狂涛的大鱼,约是取自“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典故,整个人一如往日般地生龙活虎英气勃勃。元昶正仿佛在人群里寻找什么,左转转右转转,转到了这边方向,一眼瞅见了燕七,嘴上咧出个笑来,大步奔至面前,伸手摁在燕七的头顶上:“我到处找你!窝哪儿去了你臭小胖?” “我们在那边吟诗作赋。”燕七给自己加了一片女文青的滤镜。 元昶瞥了眼就站在燕七旁边笑呵呵的崔晞,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意思!跟腐儒似的全是酸气!走走走,跟我游湖玩儿去!” “我们几个也正要去,不如你和我们一起。”燕七指了指旁边武玥陆藕和崔晞。 元昶乜斜着崔晞:“我怕沾上脂粉味儿!” “哦,那你自己好好玩,我们先走了,那边招呼呢。”燕七就和武玥他们往岸边去了。 “……”元昶气噎,发足跟上去,一把从后头拎住燕七脖领就向前飞奔,几个纵跃之后率先落到其中一条暂无人登的画舫上,催着让船工赶快开船。 船工却不敢听,客多船少,一条船上只乘你们俩,旁人全在岸上看着?就是秀恩爱也不能这么着拉仇恨啊,只好一味赔笑,说这条船已被九公子定下了,待会儿要带着客人上这条船来。 “哪条船不一样?让他乘别的船!”元昶这货已是熊到了一定境界,亲王的孙子都敢不放在眼里。 “呃……这个……别的船都是新漆的,味儿还没散完,九公子闻不了新漆味儿,只能乘这条旧船……”船工十分为难。 “真是啰嗦!”元昶不快,向着旁边一打量,见其他的船都已乘了不少人,还有几艘都划出老远去了,只得打消了再换艘船的念头,哼道:“也罢,就同雷九挤挤算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先去我姐夫的别苑那边弄艘船过来!” 燕七正冲着岸上往这厢走的武玥几个招手:“这边。” “你叫他们干嘛!”元昶不高兴地拍开燕七挥着的小胖手。 “一起游湖啊。”燕七道。 “那个崔晞怎么回事?!怎么老混在你们几个女人里面!”元昶恼道。 “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玩很正常啊,你不也是。”燕七道。 “我——”元昶脸色一黑,“我没有朋友!” “这样啊。” “这样什么啊这样!”元昶重重地哼着,眉目间染了丝冷色,“他们都怕我这身份,谁也不敢与我结交,纵是有愿意同我做朋友的,也都抱着各样的目的,亦或自恃清高,仿佛与我结交就成了巴结权贵,时时做出一副嘲讽的嘴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身傲骨似的,哼,我也不稀罕与这起虚伪的白痴有什么关系,独来独往也未尝不好!你说是不是?” “是。”燕七道。 “……敷衍我是吧燕小胖?!”元昶瞪她。 “没啊,我说的实话。”燕七道。 “啧,你们先生没教过你们要‘善交际、勤往来、友朋遍天下方能事事有人帮’么?”元昶哂道。 “但是自己有本事为什么还要人帮?”燕七道。 元昶看了燕七半晌,忽地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眼里有着莫名地雀跃与欢畅,伸手罩在燕七头顶晃了晃,道了声:“燕小胖,你真是又笨又呆又好玩儿!” “……”这算是夸我呢吗? 说话的功夫,武玥陆藕和崔晞已经上了船,后面跟着八公子和武珽他们那伙人,闵家姐妹并陆莲她们几个女孩子也一起往这船上来,元昶就冲着八公子大大咧咧地道:“雷八,你们这船多搭我们几个没意见吧?”不知不觉地就把武玥他们仨也归到“我们”里了。 “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你不来我还要去叫你呢,”雷八公子笑吟吟地道,“执玉到处找你,要不要我令人将她请到这条船上来?” 元昶瞪眼:“叫她干什么?!少啰嗦!赶紧开船!” “怎么,你们两个又闹别扭了?”雷八公子故意逗元昶,“也好,这麦芽糖是越搅和越粘乎,这青梅竹马呢,是越吵越要好……” “雷八!你啰嗦不啰嗦!”元昶暴跳如雷,跳得这画舫左右摇晃个不停,直吓得船上几个女孩子纷纷尖叫。 雷八公子哈哈笑着,转头就要让那船工开船,船工连忙把这船已被雷九公子预订下来的事说了,雷八公子不以为意地道:“那就请诸位先稍等片刻罢,等我那九弟来了再开船不迟。” 众人当然不敢有意见,先各在舫中找座位坐下,舫体是亭式敞舫,吊着竹帘纱帷,设有小几绣墩,上摆茶酒瓜果,角落里置着落地大花瓶和香炉屏风等物,倒是宽敞得很。 不过多时,便见七八个少爷模样的人向着这厢走过来,为首的那一个分外夺人眼球,但见穿着一件富贵紫绣团花牡丹纹的闪缎长袍,下头一条油绿闪缎裤子,腰系金带,头戴金冠,脸长什么样子看不大清,因为大家的眼已经被他这一身衣服霸道的配色给晃瞎了。 这审美观真是伤视网膜啊。 一伙人上得舫来,舫上众人纷纷起身冲着为首这个行礼:“九公子。” 那伙人也冲着八公子行礼招呼,八公子含笑颔首回礼,那雷九公子却不拿正眼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了礼,只管大摇大摆地走到舫中最大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然后就令那船工开船。 武玥附到燕七耳边小声道:“这雷九公子也忒个没有礼数,船上还有八公子呢,他竟自己坐到了主位上!” 燕七看向雷八公子,却见他毫不在意地坐在一张小几旁正同武珽几个说笑,元昶听见了武玥的悄悄话,哼笑了一声,也压低着声音道:“雷九是世子的外室生的,一直在民间养着,前些日子才过了明路,母子两个被接进了亲王府给了名分,你能指望一个野生野长的人懂什么礼数?!” 武玥惊讶地瞪大眼睛:“世子也养外室啊?” “世子也是男人。”陆藕在旁边淡淡地飘过来一句。 “唉,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男人!”武玥叹道。 “胡说什么,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元昶听了这话不干了,瞪着武玥,“你爹你哥难道不是男人?!” “好吧,我收回,”武玥痛快认错,事实上她爹确实不偷腥啊,一直就只有她娘一个女人,这件事从来都是武玥最大的骄傲,然后继续小着声八卦,“可他这股子狂劲儿究竟是哪儿来的啊?连八公子都敢不放在眼里!人家八公子可是正经儿嫡出啊!” “无知者无畏。”崔晞在旁边笑呵呵地一针见血。 “……也是,”武玥和陆藕一起点头,“不懂这其中的利害,自然就不会有畏惧与敬意。” 几个人这厢悄悄说着,目光就忍不住往雷九公子那厢瞟,雷九公子仿佛感觉到什么,也将目光瞟过来,在五六七组合脸上扫了一下,见都是小丫头片子,便丢下个不屑的眼神,又去瞟船上其他几个女孩子尤其是闵雪薇去了。 画舫驶离亲王的私岛,众人随意落座,或看湖景或聊闲天儿,慢慢地徜徉于湖光天色之间,好不惬意。 “这个时节游湖是恰恰好,天不冷不热,风不大不小,日头也足,湖水也清,看什么都敞亮。”客人中的一个笑呵呵地同众人道,这话当然也是为了哄着雷家两位公子高兴的,主人安排的活动项目能让客人喜欢,做主人的当然会很有面子,何况这两个主人一个是礼亲王的嫡孙,另一个是风传近来最得世子宠爱的外室生的儿子,谁不上赶着哄着?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元昶在这厢和燕七耳语:“这帮人年年都来给礼亲王贺寿,年年都要游湖,湖上这点景估摸着都快赏吐了,这会子假惺惺地奉承雷八雷九,真是可笑。” 雷八公子又不是傻子,众人的心思岂能不知,只客气地笑了笑,招呼众人吃酒,雷九公子则是一副“愚蠢的人类这种景色有什么可稀罕”的神色在那里睥睨众人。 听得又一名客人道:“听说前阵子夜里湖面上打旱雷,把个野岛上的山石给劈断了,结果露出的断面上有个‘寿’字,难不成连老天爷都知道礼亲王爷要过大寿,特特降下神谕来以兹庆贺不成?” 众人闻言有啧啧称奇的有说亦听说过此传言的,便有人问向雷八公子:“八爷,此传闻可真?” “是有这么回事,只不过说是个‘寿’字略有些夸大其辞了,只轮廓看上去有些像而已,”雷八公子笑道,“我同雷三雷四去那岛上看了看,寿字什么的先放过一边,倒是景致还算不错,家父想着今日给家祖贺寿,怕大家有兴趣去那岛上一观,便令人在上头建了几处供歇脚的凉亭敞轩,大家若愿去看看,不若我们现在便往那边划,距此也不算太远,就在北边。” 众人连忙称好,都道那寿字必乃祥瑞,理当前去礼拜礼拜,又道礼亲王“德高望重”、“厚德载福”云云,一船人倒是欢声笑语的,慢悠悠往北边划过去了。再看湖上其它的船只,方向也大多向着北去,想来听到那样带有神异色彩的传闻,大家好奇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划了约半个时辰的光景,前面渐渐出现一片星星散散的小岛,最大的有大型公园大小,最小的只有足球场那么大,岛上的山石千奇百怪,有的高高耸起像是突出水面的峰尖,有的却是一块块平平整整的方解石堆叠而成,有的圆润光滑,有的嶙峋扭曲,倒是很有些观赏性。 “据说此地千百年前还是一片山脉,”崔晞笑呵呵地给燕七讲故事,“这些岛屿原是各个峰头山顶,所以很可能群岛的下面本都是相连的,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岛之间离得很近的原因,而这片湖究竟有多深,至今还没有人能够测量得出来。” “天工造物啊!”武玥在旁边赞叹道。 “越往北走,湖下的地势越复杂,”崔晞指了指北面遥遥天际那一片清晰的青色群山,“这湖与升龙山山脉相连,很可能湖下的山也都曾属于升龙山山系,由于湖下的‘山势’复杂,湖水在许多地方形成水流回旋或是湖下暗流,越往北水势越急,地势越险,甚至有些地方至今也无法迄及,我爹也曾奉旨带人开探过千岛湖北面,遗憾的是无功而返,还折损了个把人。” “我也曾去过北面!”元昶不甘居后地抢着说道,“我带着人划了艘小船一直去到了比孤叶岛更北的地方,那里的水流岂止湍急,简直就是又乱又狂!往哪个方向流的都有,根本让人摸不着规律,水流还猛,乱石丛立,而且湖下有深有浅,稍不留意船底就有可能磕在水下的山尖上,到那时就是大罗神仙也活不成!” 意思是他比大罗神仙还要牛叉一点,他可是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还能坐这儿臭显摆呢。 孤叶岛是以当朝的科技与人力水平迄今为止所能踏足的千岛湖北面最远的一个岛,再往北还有很多岛,可惜由于水流湍急等原因,没有人能再更进一步,因而孤叶岛以北,是处于安全线以外的未开发区域。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京都这个地界为渺小的人类进行了充分地展示,而这,只不过是大千世界里沧海一粟的美景之一,燕七托腮支着旁边的船舷,望向远处的碧水长天,天空之上,一群鸽子飞快地掠过,看似自由自在的身影后,却拖出了长长一串呜呜嗡嗡的鸽哨尾音。 画舫在岛群之间小心地穿行,划在前方的几条画舫纷纷停靠在一座半大不小的遍生了绿植的岛岸边,客人们陆续登上岸去,欢声笑语地分散开来,一边游岛一边去寻那块有“神谕”的、传闻天然显出个“寿”字的石头。 “大家一起走吧,”雷八公子引着众人上岸,指着小岛深处一处高高峰头上悬着的山亭,“去那里坐一坐,那亭子地势高,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岛全貌。” 大家仰头向着那厢看,不由纷纷赞叹不已,就听得雷九公子的声音慢悠悠飘过来:“爹说过几日就进宫去求皇上,请皇上把这座岛赐给他,然后呢……他说要把这座岛送给我,做为我下个月的生辰礼物。” 众人闻言不由齐齐转头看向他,见他正一脸毫不掩饰的傲慢与得意地瞟着雷八公子,眼里丝毫没有对自己兄长应有的敬意。众人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都炸了锅:送岛?送岛!开玩笑吗?!一个外室生的儿子过生日,居然要送个岛给他!礼亲王过大寿也没见世子爷送这么大手笔的礼物给他老子啊!何况家里有老人健在,哪里有给小辈大肆庆贺生辰之理啊! 这世子爷可真是作死,作不死自己也要作死他这个不懂事的野生儿子! 第95章 傻子 把讨厌的人当傻子逗就可以开心了…… 雷八公子只是一笑,却不接他这话茬,只引着众人往深处去,一行走一行给众人介绍这岛上风景,并很细心地嘱咐几个女孩子小心走路,因这岛属无人野岛,一直未经人工开发,地势高低不平,不小心就要崴脚或滑倒。 不过这样的路是难不住武玥小同志的,一路蹦蹦跳跳欢实得很,揪个藤摘个花,扶扶陆藕扯扯燕七,玩儿得开心得很。 “这些花是什么花?怎么从未见过?”武玥摘了一大捧鲜红的小野花,看起来漂亮极了,拿在手里舍不得丢掉。 “真美,说不定可以做蔻丹。”陆藕凑过来看了看。 “那咱们多采些回去,做好了送人!”武玥把手里的花塞给陆藕,拉着燕七转头又去采。 “女孩子可真无聊。”元昶看着燕七像只胖兔子似的在半人高的草丛间时隐时现,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能把无聊的事做得认真,也是一种本事。”崔晞在旁边淡淡笑道。 “你是说燕小胖?”元昶斜睨着他问。 崔晞莞尔:“除了她,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 元昶重新将目光投向草窠子里那只胖兔子,见正用小胖手一朵一朵认真地挑拣着干净又完整的小野花,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一时间竟走起了神。 “采了这么多,怕是不好拿。”武玥抱了一大捧小红花,发愁地端详来端详去。 “不若编成小花环吧,可以戴在头上也可以套在手腕上。”陆藕笑着出主意,并且果然飞快又灵巧地将手中的花编成了一枚花环,给武玥套在发髻上。 “好看。”燕七掏出崔晞送她的那面小铜镜递给武玥。 第66节 武玥就着镜子打量了几眼,见红花黑发衬着白皮肤,果然好看得很,不由咧嘴笑了,转头就又要去采更多的花,结果这一转头转得有些猛,也没注意看人,正撞在雷九公子的后背上,雷九公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回过头来怒瞪向武玥:“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什么!” 武玥登时气冲脑门——你踏马算老几啊敢冲我说这么难听的话!你老子是世子了不起啊?!到现在不还是没捞着什么实缺在家坐吃等shi!我老子大仗小仗都打过百十来回了!战功赫赫满朝文武哪个敢不放在眼里!姐好歹也是一正三品官眷,你踏马敢把姐比作没头苍蝇?! “你说什么?!”武玥喝道,要不是被燕七拉住,拳头都要跟着招呼上去了。 “怎么,小小年纪耳朵不好使?要我再说一遍?”雷九公子一脸倨傲地看着她。 “我——”武玥一个跟燕七学来的“草”字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喷出,就被燕七和陆藕连拉带扯地拽开了。 “淡定,采花呢,”燕七给武玥顺毛,“荒郊野外的,难免不踩到屎。” 陆藕:“……”这特么是息事宁人呢?! 所幸雷九公子那厢好像啥也没听出来,正一脸不屑地瞥着武玥头上的花环:“哼,果然是上不得台面,拿着把杂草当宝贝!”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武玥气疯了,挣扎着就要冲上前去揍人,走在前面的雷八公子听见动静连忙折返回来,笑着和武玥道:“舍弟是开玩笑呢,武家妹妹若是喜欢这花儿,回头我让人采上几篮子亲自送到贵府上去,家母那里还有几张宫里贵人们做蔻丹的方子,一并赠与武家妹妹,可好?” 武玥做了几个深呼吸,好容易把这口气给咽回去,哼了一声:“也罢,看在八公子的面子上!” 话落时武珽也正从前头折回来,与雷九公子擦肩而过时淡淡笑道:“舍妹年幼,望九公子莫要见怪,成日我们几个弟兄就总爱说她这不着四六的性子,指不定是家父从哪个垃圾堆儿里刨回来的野孩子养起来的,倒是宠得她无法无天,见人欺人遇狗骂狗,真是拿她没法子。” 雷九公子鼻子里哼道:“哼,好说,以后好生管教吧!” “蠢货。”元昶在那厢好笑道。 小插曲很快抹过,众人继续往岛心高高的山岩处行去,至近前,雷八公子指给众人看:“喏,那山亭后面高出一截的山石就是被旱雷劈中的那块,其实就是掉了些碎石皮,里面露出的纹理细看就像个寿字。” 众人纷纷仰头向上看,说是个“寿”字也实在差强人意,但谁敢说不像啊,连忙应和:“真的呢!果然有个寿字!” “礼亲王爷寿元无量啊!” “福寿康宁!福寿康宁!” “走吧,上去坐坐,”雷八公子笑着在前引路,“亭子里可将整座岛尽收眼底,届时便可知其大小、样貌,说那亭子是此岛之心也不为过。只上山的路不大好走,大家需要小心,此前我同雷三雷四前来探过一回路,很有几处险境,都让家下用帷幕拦隔开了。” 众人应着,小心翼翼地跟在雷八公子后面往上攀。 “燕小胖你行不行,要不要我背你?”元昶笑嘻嘻地看着走在前头的燕七耸动着小胖躯在山石间攀行。 “我还好,你帮忙背一下小藕吧。”燕七指了指已经有些气喘的陆藕。 “不不……不用……”陆藕红了红脸,连忙摇手。 “五哥五哥!你来背小藕!”武玥连忙冲着武珽喊。 陆藕脸更红了,吓得身手都灵活了,一边说着“不用”一边就超过了燕七攀到了前头去。 一行人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攀到了顶,见已有一拨客人在亭中赏完景预备下山去了,众人便进入亭中,放眼四望,果然视野开阔,全岛景致尽在眼底。 “这岛还是有些小了,”雷九公子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得意,“勉勉强强能入眼,回头我就让人把这些山都铲平了,全盖成府院。” 众人集体黑线:铲山什么的就先放过一边,你特么要把这座岛全盖成府院,这想法你爷爷知道吗?这府院要真盖成了比你爷爷的别苑还大三分之一这样真的可以? 雷八公子倒是笑起来,道:“届时你也算得是一岛之主了,不若起个名号先。” 这话雷九公子像是爱听,果然想了想,道:“就叫‘通天岛主’,怎么样?” 呵……呵呵……通天……癞蛤蟆打呵欠你好大的口气啊…… “我倒觉得这山不用铲,就放在你那府院里,闲暇无事时在这亭子里小酌,放眼是满目碧湖河山,也能畅快心胸。”雷八公子笑道。 “是啊是啊,这亭子就在这里挺好,”众人见雷八公子都不介意哄着这货开心了,也都纷纷应和起来,“然后在那边再建个草庐,冬日在庐里赏湖赏雪也是美事一桩!” “还有那边,建个曲桥!” “那边可以弄上一道飞瀑!” “那边那边……” “对,还可以……” 雷九公子一时被众人哄得哈哈大笑,又见众人称他“岛主”,眉眼间愈发飞扬起得意来,雷八公子便请众人落座,亭子里有早先准备下的茶酒,自己动手燃起风炉,烧水煮茶。 大家一有了“哄傻子开心”的心理,反而一个个嗨森起来,口沫横飞比手划脚地一通胡扯海侃,傻子果然很开心,逗傻子开心的大家更开心,于是一伙人开开心心地吃茶喝酒聊大天,吹着湖风赏着岛景开着脑洞,之前的种种不快和不适就都慢慢消散了,连武玥都重新眉开眼笑地拉着燕七和陆藕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瞅着山下的客人们四处乱转。 逗傻子开心的开心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眼看着日头西偏,雷八公子便招呼着众人准备下山回别苑去,“山北边有临时挖的茅厕,要紧的便先去一下,下山和回程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路上可没法子解手。”雷八公子嘱咐道。 这么一说大家果然觉得都有些紧,便叫着同伴一起去,雷八公子又赶忙叮嘱道:“一个个去罢,路不好走,且又是简易搭起来的茅厕,只能容一个人进去,红帷帐那边不要靠近,那后头是处断崖,特意隔开来的。” 众人应着,便挨个儿绕到山石北面去清理内存,女孩子比较矜持,都没好意思去,实则方才也没敢多喝水,随着其余人在雷八公子的带领下从南面慢慢往山下走,还未走出多远,就听得北面突地传来一声惨叫,因隔着山石,有些听不大真切,众人只是脚步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元昶已是飞身而出,浮光掠影一般向着北面奔了过去。 “怎么了?”武玥还在纳罕。 “有人掉下山去了。”燕七道。 “哦。——啊?!”武玥豁地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我隐约听着有声响从下头传上来。”燕七道。 “我怎么没听见?”武玥不敢相信,连忙四下打量,“是谁?是咱们的人吗?” 众人正诧异着,便见元昶已飞奔回来了,一脸凝重地落到雷八公子面前:“雷九失足掉下山去了,我看凶多吉少,你赶紧让人回去找郎中,我先下山去看看。”说着便纵跳腾跃着飞速向山下冲去。 雷八公子一时没能接受这消息,怔了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脸色不由骇然:“——怎么会——九弟他——来、来人!人呢?!” 众人爬山并没有带着各自随从,便见武珽道:“我脚程快,先去岸边通知人立刻划船回去叫郎中!” “有劳鸿仪了!”雷八公子焦急拱手,顾不得目送武珽飞速离去便匆匆地往山下赶,众人连忙跟在后面,有功夫好些的也都先往山下去寻雷九公子,一行人跌跌撞撞花了一刻多钟才跑到山下,狂奔着绕到山的北面,见元昶蹲在一块大石上,面前横陈着一个人,只看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便知乃雷九公子无疑。 听见众人脚步声,元昶抬起头来望向雷八公子,然后做了个遗憾的表情,雷八公子由乱石堆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过去,至那石上蹲身去唤雷九公子,又将他上身抱起来揽在怀里,伸手探了探鼻息,那眉头就深深地拧在了一起。 “看样子是没得救了。”崔晞同燕七她们伫足在不远处观望。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才是奇迹。”武玥小声道。 “好端端地怎么就摔下来了呢?”陆藕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人再讨厌,那也是条命。 燕七仰起头向上看,见正对着雷九公子跌落处的正上方的山顶上,一角帷帐鲜红夺目。 不是说红帷帐后面是断崖吗?这人未免太不听话,叫他往西他偏往东。 就算这岛将来是他的,也没必要非得处处都先探个究竟吧。 好奇害死猫,可怜这雷九才刚认祖归宗就要上牌位了。 一时间众人倒不好先离开了,总不能让主人家的逝者抛尸在此,就都陪着雷八公子等亲王府的人赶来,雷八公子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盖在雷九公子的尸身上,将头脸都蒙住,而头部下的岩石上已是流了一片的脑浆和血。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闻讯赶来的客人们在旁边悄声耳语。 “是啊,今儿还是礼亲王大寿的日子,明明是大喜之事,偏来了这么一出……” “唉,意外意外,意料之外,防是防不住的,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都多加些小心吧。” 众人陪着等了好半晌,终见一行人匆匆地由岸边方向往这厢飞奔而来,燕七远远地就瞅见了一领玉髓绿轻衫,旁边还跳跃着一颗大头。 来的人里有礼亲王世子和雷家几位少爷,另还有背着药匣的郎中并一干家下,身为京都父母官的乔乐梓及不知为什么也跟来凑一头的燕子恪。 一行人径直冲向了雷九公子陈尸的大石上,燕子恪看见燕七和她的小伙伴们在这厢乖乖站着,倒是不急着去看尸体,大长腿不紧不慢地划拉过来,至面前在燕七肉包子脸上看了看,确定了这肉包子没被吓破馅儿,这才转身去了那边的陈尸处。 世子失去了一个正疼宠的儿子,虽然面有悲色,但还不至于到崩溃的地步,强打着精神向众人问过雷九公子坠崖的前后,忍痛吩咐家下将尸体收敛了,又和在场众人道:“此事还望大家帮忙先将那边的人瞒上一瞒,家父今日大寿,恐老人家大喜大悲之下于身心有损,先暂且瞒过今日,有劳诸位了!” 众人连忙应了,世子便要带人抬着雷九公子的尸身上船返航,却忽听得一道凉淡淡的声音插进来,道了声“且慢”。 第96章 断崖 有熊孩子就有熊家长。 众人循声望去,见燕子恪正负着手立在雷九公子方才陈尸之处仰着脖子向着上头山顶看,不由摸不透这个著名的神经病是想要做什么,乔知府倒是很了解这位,挑着八字眉问他:“怎么,大人莫不是觉得哪里有不妥?” 燕子恪偏头看向脸上已有些薄怒的世子,显然世子对于他莫名其妙的阻拦感到十分的不快,然而神经病才不管别人快不快,只凉咝咝地劈面问过来:“雷九公子身上并没有什么酒味,一个十六七岁的清醒男人,无缘无故跌落高崖,世子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儿子还是自己故意跳下来的么?!”世子终于恼了,失去爱子的心痛找到了发泄的途径,“燕子恪!你别仗着——” 燕子恪摆了摆手,根本没理会他后面的话,只道:“方才听这几位当事者叙述了事发前后的情形,雷八公子分明已叮嘱过众人,那红色帷帐后隔开的是断崖,为何雷九公子还会进了红色帷帐?便是再好奇,也知道断崖危险,总会小心谨慎——世子若不介意,下官想请这位郎中仔细检查一遍雷九公子的尸身。” “你——你的意思——是有人将我儿推下崖的?”世子惊骇。 “我并不能确定,”燕子恪从那石头上走下来,“然而只要有丝毫不合常情之处,我都不想放过。那郎中,有劳你给雷九公子脱衣检查一番了。”这话是根本不管你世子同不同意,反正这事他是查定了。 世子脸上又是怒又是疑,最终也不知是因为燕大神经病确实连他都不太好去惹的缘故,还是他也很想弄清楚爱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跌下了崖,总之世子强强摁住了满腔怒意,一挥手让家下将雷九公子的尸身放了下来,由着那郎中上前检查。 众人在旁边看得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跟着这神经病进入了刑侦程序,一时也没敢作声,齐齐看着这神经病又想出什么妖蛾子。 郎中细细检查了一番,起身向着燕子恪拱手:“燕大人,九公子身上并没有什么人为性的伤痕,只手部有些擦伤,体内亦无中毒的迹象,致命伤在头部,肋骨、颈椎、两腿腿骨、踝骨有多处骨折,为高处跌落所致,至于其它伤处,在下实是看不出什么了。” “手部擦伤?擦伤是怎么回事?!”世子忙喝问,一脸“有人把我儿子害死了”的震怒。 “擦伤应是由崖上坠落时双手胡乱挥舞而擦到崖壁上尖锐的石头上所致。”乔知府道。 “去上头看一看。”燕子恪说着便往山上走,乔知府连忙在后头跟上,世子面部抽搐了几下,终究还是把满腔怒火与悲痛强行压了下去,跟在两人身后一起上了山。 其余人继续面面相觑地等在山下,元昶有些不耐烦,和燕七道:“你大伯是不是破案成瘾?雷九那蠢货分明是自己作死,让他往东他偏往西,失足跌下断崖,怎么又跟案子扯上了?还想着今儿带你好好玩一回呢,等他们把这事儿弄清楚,天都黑了!” “我倒觉得,就算是他再任性,知道帷帐后是断崖的话也会小心翼翼的吧,”燕七道,“如果好奇想知道帷帐后是什么情形,一般不都应该是站在帷帐外面,然后伸手掀起帷帐往里看吗?哪会有人看也不看就直接掀了帷帐往里走的?” “说得是。”武玥在旁边连连点头,“小七这么一说,此事还真有点可疑呢!难不成是有人在后头推了他?” 元昶摇头:“听到他坠崖的惨叫后我立刻就冲过去了,如果当时有人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会被我看到,而且附近根本没有可容人藏身的地方,除非有人藏进旁边用来如厕的帷帐里,然而通往那茅厕的路窄得很,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茅厕里也只能供一个人站立,方才众人不都是等着一个人去了回来然后第二个人才能再去的吗?两个人一起去的话,第一茅厕站不下,第二身体交错时也很不便,所以我倒觉得,雷九摔下崖的时候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在。” “呃,这么说来,雷九还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啰?”武玥道。 “没错!”元昶一点头,瞟向燕七,“你觉得呢燕小胖?” “哦,我只是觉得,一个从小养在外面的王府血脉,无名无分,无权无势,一旦被承认,一旦即将拥有曾经渴望和梦想过的一切,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怕死。”燕七看向雷九公子尸身腰间系的那一大串金坠子玉挂件,那是一种恨不能将到手的富贵荣华全都显摆在身上的迫切,是想要将自己见不得光的过去和尴尬身份洗涮抵销掉的极端表现,是对自己彻底翻身成为人上人后扬眉吐气的炫耀宣告——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怕死,死了,梦想了多年才刚刚得到的一切就会失去,他怎么会甘心? 一个比任何人都怕死的人,明知那红色帷帐后面有危险,又怎么可能会因为好奇而非要以身涉险呢? 几个人正说着,就见有人从那山上下来,和众人道:“燕大人请方才在山上的各位前往山顶,有话要向各位问询。” 众人只得依言重新往山上去,见燕子恪乔乐梓和世子并几个家下正等在那亭子里,待众人进亭站定,乔乐梓方道:“有劳诸位了,请诸位上来,是想重现一下事发当时的情形,据诸位所言,在下山之前,诸位是轮流去山头北面如厕的,那么就请大家依照当时的顺序给本府报一下吧,哪一位是第一个去的?” 就有人应了一声,乔乐梓便问:“进入那茅厕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形?” “没有。”那人想了想道。 “红色帷帐附近呢?”乔乐梓又问,那人依然摇头。 于是又问第二位是谁,及复述前两个问题,一直问到了武珽,武珽如厕回来之后下一个去的就是雷九公子。 “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武珽答道,“不过我倒是揭开了红帷帐看了看,而后又重新放好回了亭子。” “你——”世子在旁闻言既惊又怒,“你没事去揭那红帐做什么?!定是因你动过了那帐子才导致我儿不慎摔下崖去!你——你与我儿偿命来!” 武珽立得笔直,面对世子之威脸上丝毫不见惧意,只淡声道:“不知世子可去山后看过了,即便我动过那帐子也不影响别人走路,九公子不是七八岁的娃儿,对于已知的危险应有判断能力,何况我要怎么动那帐子才会让九公子落下崖去呢?” 第67节 “自是因你动了那帐子,使我儿生出了好奇,他过去一揭那帐子,脚下一滑就不慎落下崖去,即便你非故意害人,我儿也是因你而亡,你也须负间接责任!”世子怒喝道。 “若是好奇也能算做个理由的话,那么在断崖处设红帐引起我好奇的人,岂不也要负责任?”武珽毫不退缩地回道。 “好个黄口小儿!竟敢如此与本世子说话!你爹是谁?叫他来!”世子气得须眉倒竖。 “说到设红帐的人,”一个淡凉凉的声音忽然插过来,打断了世子的咆哮,“我倒想知道是贵府哪一位出的主意。” “燕子恪!你的意思难道是想将责任全都推到我府自己人的头上?!”世子暴怒。 “哦,责任是谁的,自然要谁来负,”燕子恪不紧不慢地道,“我所好奇的是,那处断崖本是掩映在山藤野蔓之下,若不细看,很难发觉,是谁第一个发现这里有处断崖的?既发现了断崖,为何不将周围藤蔓略做清理,使断崖口显露出来,好令人更容易看见,反而仍使那藤蔓遮在上面,如此岂不是易令不知情的人踩上去么?” “用红帐隔开了难道还不够明显?!”世子怒道。 “然而除了红帐,还有一处用来做茅厕的绿帐子,倘若知情人不事先说明,怕是不会有人知道红帐和绿帐子的后面是断崖还是茅厕吧?”燕子恪的目光落向雷八公子。 雷八公子就道:“事先我已提醒过了大家,红帐后是断崖。” “所以雷八公子早便知道那处有断崖对么?”燕子恪好像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只一味揪着一个让雷八公子感到不快的话头追问,“那么当初是谁第一个发现这断崖的?” 雷八公子眉头微皱,冷淡地道:“是我与三哥四哥。” “这岛本是无主野岛,三位是基于何等原因上得此岛的?又是因何登上此山从而发现断崖的?”燕子恪一连串的追问令雷八公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燕子恪!你究竟想怎样?!只管拿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在这里拖时间,莫不是以为本世子不敢将你如何?!”世子再也摁捺不住,伸臂便要让家下上来拿住眼前这个用他爱子殒命之事胡闹的混蛋。 燕子恪立在亭栏边,眼尾轻挑地看向世子,夕阳金红的光在那双黑瞳子里映成两粒耀眼的金芒,仿佛是生了火眼金睛的一匹狼,用妖野残冷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猎物。 “我想怎样?”这狼凉悠悠地从白牙里吐出话来,“很简单,不过是想要找出那个害死雷九的凶手罢了。世子莫非不想?” “你说什么?!”不仅是世子,在场众人齐齐一惊,“你的意思是——我儿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我方才让人在断崖壁上细细查了一查,”燕子恪的声音在屏息凝听的人丛中听起来异常凉薄,“发现了几处烧焦了的藤蔓,由此可知,这断崖,并非天然就有,而乃人为制造。” “制造断崖?!怎么制造?”世子追问。 “火药炸山。”燕子恪吐出四个字。 “开什么玩笑!那得需要多少火药!何况火药从何而来?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贩火药,这东西根本没处买去!”世子根本不能相信。 “再说烧焦了的藤蔓也可能是被雷劈中的原因,前一阵子不是说夜里打旱雷了吗?”有人聪明地接了话茬道。 “断崖的崖壁没有风蚀雨淋过的痕迹,”燕子恪全然不理会众人质疑,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崖石断裂后产生的石粉石灰都还干净得很,显然这断崖是新出现不久;火药无需从民间购置,礼亲王爷大寿,据说准备了上千斤烟花炮仗预备夜里燃放,且此岛上山石质地松脆,不需要太多的火药亦可轻易炸碎石块。至于旱雷,呵呵,旱雷多发于炎夏,钦天监夜夜观测并记录天象云图,究竟传闻打旱雷的那几日夜里云象如何、是否有雷,去钦天监一查便知。” “……简直是无稽之谈!你的意思是,有人用火药在这野岛上炸出个断崖来,意图谋害我儿?燕子恪,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倒是说说看,那凶手是如何敢肯定我儿会跑到这无主的野岛上来的?难不成他是我儿腹中蛔虫?” “在回答世子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请雷八公子回答我方才的问题,”燕子恪只看着雷八公子,“这岛既是无主野岛,令兄弟三位是基于何等原因上得此岛的?又是因何登上此山从而发现断崖的?” 雷八公子淡声道:“因着祖父寿辰,我兄弟想着今日宴客总要让大家玩得尽兴,附近的湖岛往年早已游遍,便划了船向着更远些的地方搜寻了一番,见这岛上风光还算宜人,因而便上岛来探了探地形,此山是岛上最高的山头,在山上建亭是为了可以令客人纵览全岛风光,我兄弟是上山来探路时发现的那处断崖,便嘱咐工匠用颜色醒目的红帷帐将断崖处隔离开来,以免发生危险。燕大人,请回答家父的问题,敢问凶手是怎么断定今日舍弟必会到这岛上来的?又是怎么断定舍弟必会上这山上来?更是怎么断定舍弟一定会跌落这断崖的?燕大人,您百般阻挠我等尽快安置舍弟尸身,已是对敝府及逝者极大的不敬,若此事最终不能给敝府一个合理的解释,敝府决不会与燕大人甘休,哪怕是上金銮告御状,敝府也要誓与燕大人你理论到底!” “正是如此!”世子亦在旁横眉竖目地附和儿子,“燕子恪,你敢不敢拿你顶上官帽做保,倘若最终证实你此番所为实乃无中生有、胡作非为,便自行摘下这官帽、辞去官职,以此给敝府赔罪?!” 燕子恪歪着头,似是很有诚意地听完这对父子的痛斥,而后慢慢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狼牙尖笑了一笑:“好。” 第97章 结论 蛇精病vs世子父子 “今日礼亲王爷大寿,做为主人家中男丁,自是要承担起招待宾客之责,而雷九公子才刚认祖归宗受纳于王府,世子对其之疼爱之心大家方才亦亲眼有见,此种情况下,想必世子会想法子帮助雷九公子尽快为众人所识,建立起自己的交际圈子,于情于理,安排雷九公子同其他几位公子一起招待客人是理所当然之事。 “传闻此岛夜遭旱雷,有石上呈现‘寿’字,恰逢礼亲王大寿,此乃祥瑞之兆,况按雷八公子方才所说,此岛本就是为了今日待客赏游之用,因而不论是客人还是主人,到此岛上来观摩‘寿’字石都是应有之仪,做为负责招待客人的王府主人之一,雷九公子会到这野岛上来显然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乃势之所趋。 “又按雷八公子方才之言,这座山乃此岛最高山,山顶可一览岛上风光,且寿字石亦在此山之上,所以雷九公子会到这山顶上来,同样不会出离凶手意料。就算因种种原因雷九公子原未打算上岛或上山,想必凶手也会有种种说辞将他哄诱上来,因为——断崖是人为造就,雷九公子死于跌落断崖,此结果绝非巧合,既非巧合,就必有凶手,既有凶手,雷九公子就必会主动或被动地上得此山。 “由此断崖乃火药所炸又可推知,传闻夜间湖上旱雷实为火药引爆之声,寿字石的噱头不过是凶手为确保雷九公子因以上所述原由而登上此岛此山的手段,所以综上种种,可以较易取得炸山所用火药的、有充足理由提前到此岛上探察地势并布下杀局的、能随机应变促使雷九公子上岛上山并保证自己的行凶计划成功实施的人—— “雷八公子,只有你。” 燕子恪话音方落,雷八公子已是勃然大怒:“信口雌黄!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我为何要害自己的手足?!可知你这诛心之言乃对本人最大的污辱!燕子恪!今日必要你对此话负责到底!” 世子亦十分震怒,喝道:“燕子恪!天下间再没有比你此言更荒谬之事!证据——你拿出证据来!否则本世子立刻告你诬陷我儿!——乔知府!你可听见了,燕子恪方才所言若拿不出任何证据,你这个京都父母官可要秉公处理,为我儿主持公道!” 乔乐梓在旁边急出一脑门汗,这个燕大神经病今儿是怎么了,还没拿到证据就敢胡乱攀咬啊!也不看看对方是谁!礼亲王可是皇上的亲叔叔,你惹谁也不能惹他家啊! 不由拿小眼儿一个劲儿地瞟燕子恪,见这神经病丝毫不急,慢条斯理地在那儿整理自己的袖口,火得乔乐梓恨不能一记大头把丫给顶下亭去。 神经病总算没想着彻底气死自己的好基友,和世子道:“证据么,好说。贵府购买烟花炮仗的银额和数量总要走账,让人去盘点一下库中现剩下的数量与购买来的数量是否相符,便知我之判断是否正确。” 世子冷哼一声,便要叫人回亲王岛上去盘查,却听雷八公子道:“不必盘查了,数量肯定对不上,前几日我因担心太多炮仗堆在库中易引发危险,曾进去检查过,发现一部分炮仗受了潮,便让人丢进湖里去了——若你因此而怀疑我,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你若只凭此点来定我的罪,我亦不会服气!” “哦,那就让人去查一查受潮被丢进湖去的炮仗一共少了多少,”燕子恪仍旧不紧不慢地应着,“再取来相同数量的炮仗炸上一回山,看看能不能再做出一个这样的断崖来,不就好了?” 受到燕子恪如此笃定的语气影响,众人谁也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npc角色,就都渐渐起了疑心,不动声色地望向雷八公子,他若再推脱着不肯让人盘查试验,那可就确实太可疑了! 雷八公子似是怒极反笑,道:“燕大人,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想当然之事,的确,用炮仗做炸药能够炸碎山石,可这又如何能证明是我要害舍弟?在场的诸位都能替我作证,事发时我正引领诸位向山下走,而从上山到下山,这之间我一直同大家在一起,根本没有离开过众人视线半步,敢问我是怎么令舍弟摔下断崖去的?况我也明明白白地提醒过了大家,那红帐子后面就是断崖,并没有知情不告,倘若我当真有心害他,干脆闭口不言不是更有机会令他因进错帷帐而失足丧命么?燕大人,以上疑问,可否请您替我解惑?” 众人一想,也是啊,说一千道一万,不管凶手用了什么方法制造杀人陷阱,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怎么才能让目标踏上这个陷阱啊?雷九虽然二了一点,但总不至于傻到明知帐子后头是断崖还往里走吧?就算他真走了,那也是他自己的意图,跟雷八有什么关系呢?雷八又没逼他没撵他,他自己不听人警告非得作死,难道也要算在雷八头上不成? 于是众人又齐齐将目光落向燕子恪,这人这么肯定地指称雷八是凶手,那么一定对刚才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有了相应的答案和证据了吧!这戏可是越来越好看了,到了关键时候了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围观众人脸上个个一副凝重哀伤的神色,实则热闹看得正嗨。 听得燕子恪“哦”了一声,众人连忙竖起耳朵等下文,“你的这几个问题,我暂时没有答案,还在想。” ——卧槽你神经病啊!没答案你就敢给人安罪名啊?!你你你!你这揪着老天爷胡须荡秋千的自信和胆量究竟是哪儿来的啊?!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好嘛! “燕子恪!你——”世子已经七窍生烟了,扑上来就想亲自动手掐死这个王八蛋。 王八蛋一摆手,丢下一句:“我有话要问在场之人。”然后两步闪到了旁边去,世子险些冲过头步了他九儿子的后尘栽下崖去,被乔乐梓连忙伸手给扶了住。 “世子息怒,息怒,”乔乐梓苦着脸替那王八蛋挡灾,“便是正经儿的问案勘察也需给些时间,且待燕大人问询过后再与他分辩不迟……”眼见着世子根本听不进耳去,硬是扒住他肩,凑到耳边低语了几句,隐约漏出几个字来,什么“皇……”,什么“宠……”之类,世子这才生生地忍住了爆发,脸色铁青地瞪着燕子恪行事。 燕子恪正将今日在场之人叫到一处,吩咐着众人将从在亲王岛上与雷八公子和雷九公子接触时起的一言一行尽数重现一遍,用现代话说叫做“场景重现”,把所有发生过的情节replay,于是一群人各种凌乱各种尴尬地在那里演了回戏,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燕子恪你他妈的神经病啊! 神经病却不管众人心内的羊骆驼怎么咆哮,精益求精认真仔细地抠着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记不得的人给我使劲想,想不起来别人帮着来想,这种神经病似的调查方法简直让众人目瞪口呆被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并且更深入地认识了解到了这位当朝第一神经病病发时的英姿。 到后来所有男人们的嘴角都被操练抽了,所有女孩子都尴尬得要哭了,除了倍感新奇的武玥、认真合作的陆藕、面瘫依旧的燕七以及百般不耐的元昶和兴致索然的崔晞,还有一位自始至终都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一双清潋如水的妙目里,这男人每一记清华无限的举手投足,每一缕潇朗天成的眼波眉风,都渐渐地清晰深刻起来,就好像有那么一个小凿子,一凿一凿,将这个人鲜明地凿刻在了瞳孔上。 “怎么样?”乔知府凑过来问进展。 “每个人说的话我全都记下来了。”燕子恪道。 “……”这特么是让你背剧本呢?!你记他们说的话有个屁用啊! “结论呢?”雷八公子哂视过来。 “结论,是雷八公子你乃疑犯的可能由原来的七成增至了九成。”燕子恪不紧不慢地道。 ——靠!原来只有七成你就敢指着人鼻子说人是凶手!众人再次被这位的神经劲儿惊呆了。 “你简直——”雷八公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燕子恪摆摆手打断了他后面想要出口的无用的申斥,直接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向着他虚空一点,道:“雷九不喜闻漆味儿,想来在贵府不是秘密,否则不可能留有一条画舫不刷新漆还无人过问,而雷八公子你挑中那条画舫,正可以与雷九同船,与雷九同船的目的是为了同他一起上山,同他一起上山的目的是为了打着提示众人去后头如厕的幌子将他引向有断崖之处,虽则提示众人上船前先行解决内急乃细心周到之举,然而就我方才向其他客人问询中了解,这山下,也是建有临时茅厕的,如若你当真担心众人安全,就不该在山顶上建议众人先如厕,而不如先将众人带下山来,再做此提醒亦为不晚。” 雷八公子已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与身为主人应持的礼仪风度,只管冷声怒道:“燕大人莫要避重就轻,请明确地解释,若我是凶手,是怎么令舍弟跌下断崖的!” 对啊!究竟是怎么让雷九自己掉下崖去的呢?!难不成雷八会巫术啊?!众人齐齐将目光逼向这个折腾了他们老半天的神经病,再给不出明确答案的话我们可不依了! “哦,这个问题啊,”燕子恪悠悠凉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而后轻轻地勾起了唇角,完美鲜明的唇线弯成了一钩镰刀,像是死神扬起了它的手杖,“答案就在那红帷帐上。” “嗵”。 燕七仿佛听见了谁的心脏重重地一声响。 雷八公子一脸冷哂,像是一尊石像,眉毛也不动一根地淡淡望着燕子恪。 “用红色帷帐围起来的是断崖,用灰绿色帷帐围起来的是茅厕,转过这个山头,在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上,最先能看到的是红帷帐,而后需要向右拐,那小径在此处分了一个岔口,右拐走上数米,方是灰绿色帷帐围成的茅厕,而这灰绿帷帐所处位置,恰是位于才转过山头后所在位置的视线死角处,亦即是说,站在面向着红帷帐的方向,是看不到灰绿帷帐之所在的,”燕子恪的声音淡淡的,凉凉的,不轻不重,不急不缓,随着入夜的山风清清楚楚地吹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是常人,先看见红帷帐后自然不会停步,而只会沿着小径走上岔口,向右拐后便能看见灰绿帷帐。可雷九,他却不是常人。” “《亢仓子·全道》有云:‘夫瞀视者,以黈为赤,以苍为玄。吾乃今所谓皂白,安知识者不以为頳黄?’”燕子恪淡凉的目光扫过已惊呆在当场的众人,“雷九,乃瞀视者也。” ——瞀视者!瞀视者!所有人都惊了骇了恍然而悟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相竟然是这样! 瞀视,即色盲。 雷九公子是个色盲。 色盲有几种不同的类型,雷九公子,是个红绿色盲。 红绿色盲者不能辨别红色,患者的“红”视锥中填充的是“绿”视锥蛋白。 所以红绿色盲者的眼中,红色实则呈现出的是灰绿或黄绿的颜色。 所以他穿衣才会有那样奇葩的配色。 所以他才会把武玥戴在头上的红色花环称为杂草。 所以在绕过山头之后第一眼看见红色帷帐,并且在视野里找不到其他颜色帷帐的时候,雷九公子毫无怀疑地径直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他辨识不出红与绿的区别,即便看到了灰绿的帷帐,选择错误的机会也有五成。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红色和绿色是两种区别不大的颜色。 更何况在这山上,遍地都是开得绵密的那红色的、与红帷帐颜色毫无二致的小野花。 他以为那是杂草来着。 和草一个颜色的帷帐,那一定就是绿色的帷帐啰。 于是不需要任何人亲自动手,就足可令他丧命在自己的先天缺陷之下。 众人的哑然无声昭示了燕子恪的分析已经彻底说服了他们,雷八公子却还在冷笑:“如今舍弟已身亡,你自是想怎么编都无人再证明反驳了。” “呃,其实问问他的亲生母亲也就可以证实了吧。”乔乐梓在旁插口。 “世子难道不知?”燕子恪看向世子。 世子从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呆在了当场,满脸的难以置信,眼底掩不住恼怒与伤痛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儿子,直到发觉众人都在看着他,这才终于找回了神志,他垂了垂眼皮,捏了捏袖中的拳头,声音干涩地开口:“我九儿……并非……并非瞀视。” 第98章 四月 面包皮夹红烧肉。 适才还怒火冲天地申斥燕子恪信口雌黄,如若他当真分析错误,如若雷九当真不是色盲,这会子世子难道不应该更加恼火地揭穿他吗? 是啊,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哪怕这一个是杀害那一个的元凶。 只要他不承认,就是燕子恪也没有办法给小八定罪! 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一口咬定燕子恪胡扯!这一回,不是小八被定罪,就是他燕子恪摘下乌纱!他要保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儿子!燕子恪,活该你多事!你——你就为此付出代价吧! 世子低垂的眼皮下,一道名为“父爱”的凶狠的目光一闪而过。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证实雷九公子是否为瞀视者。”燕七收回望在世子脸上的视线,看向自己那位乌纱摇摇欲掉的大伯。 “哦?说说看。”她大伯的目光就甜多了,眼底抹过淡淡的笑。 第68节 “我从一本医书上看到过,”燕七用穿越者必备聊天开启方式道,“瞀视是一种交叉遗传病,如果儿子是瞀视者而父亲正常,那么母亲则有一半的可能为瞀视者,而若母亲不是,那么外祖父一定是。” “所以只要去问一问雷九的亲母或外祖是不是瞀视者就可以证明了!”元昶立刻提声道。 “我九儿的生母亦非瞀视!他外祖早已过世,无从查证!”世子咬牙沉喝道。 事到如今,世子之意众人也已看出来了,一个个都收回了目光不再吱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里暗笑那小蠢胖子,居然不知好歹地非要揭穿那最后一层事实。 “那也无妨,只要世子再同雷九公子的生母多生几个儿子,一样可以证明,只不过时间会拖得长些而已。” ——这小蠢胖子竟还不依不饶起来了!没见过要靠多生儿子来取证的!且这取证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吧,把儿子养到懂事后才能验证,从没见过这么神经的办案方法! “你这丫头是谁?!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多嘴?!”世子暴怒地瞪向燕七。 “哦,是我家小七。”燕子恪淡淡地插口,柳叶刀刀尖似的眼尾扫向世子,透着令人骨寒的冷意。 “呵呵……”半晌未作声的雷八公子忽地笑了,脸上抹过一丝悲凉的自嘲,“罢了……爹,燕大人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我,是我设计害死了雷泽。” 众人心下倒吸口凉气,没成想雷八公子竟然就这么承认了,他竟然真的害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可他为什么要承认?世子很明显是想要保住他的啊!只要他父子两个持口不认,纵是乔乐梓也没有办法因此就给他定罪啊! “润儿!你——”世子既惊且怒,恨不能上前一把堵住这蠢儿子的嘴巴。 “爹,对不起,儿子不孝,给您添了烦恼,”雷八公子此时却是一脸地坦然,“儿子之所以要害雷泽,实是因被他那性子惹得恼了,一时猪油蒙心,做下了此等罪孽之事,此事实乃因儿子个人怨恨所致,望父亲莫要迁怒他人,儿愿诚心伏法以赎此罪,只遗憾不能再尽孝父亲膝下,望父亲能与母亲相持百年,保重身体。” 说罢又转向燕子恪,笑道:“燕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我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这一手法居然还是被你看穿了,我在此诚心认罪,恳请大人念在家父拳拳爱子之心,莫要再牵扯其它,此前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千万海涵。” 不待燕子恪说话,雷八公子又转向了世子,道:“爹,儿子不孝,让爹丢脸了,此事就让它到此为止可好?再纠缠不休,也只是让外人看了热闹去,何况错了就是错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纵是瞀视者也无法混淆黑白,所以,就到此为止吧,爹。” 世子眉头深锁,望着这个令自己爱恨交加的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八公子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请父亲善待母亲,恕儿无法为您二老奉养天年了。”话音方落,突地转身疾步而出直奔凉亭边缘,向着前方纵身一跃,竟是直向崖下跳去! “润儿——”世子身心俱裂地一声嘶吼,便觉眼前一花,一左一右各掠过一道影去,疾风卷起了他的衣摆,兜头罩脸地盖住了视线,而当他重新看清眼前一切时,他的八儿子已是被武珽和元昶各架着一根胳膊硬从半空给捞了回来。 “润儿!”世子踉跄着冲过去,生怕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片一厢情愿的幻象。 燕子恪掸掸身上袍子,仰头看了看天:“回吧。” 众人如逢大赦,连忙挪步往山下走,一出皇室凶案被他们倒霉地赶上了,再不赶紧溜之大吉还等着被人记恨吗? 乔乐梓却比任何人都苦逼,燕子恪死缠烂打地把凶手揪出来后拍屁股就走了,丢下个烂摊子给他收拾,他京都知府自然要为本案立案定案结案,可这特么的事关皇亲国戚,轻判重判都不合适……唉,得罪人啊,真得罪人啊……你燕大蛇精病有仗势有资本可以不在乎,特么老子光棍一根屌丝出身没人罩没人倚更没个不管不顾地护着你的胖墩墩的小侄女,将来老子若是为了这事被人下绊儿丢官,老子特么就赖到你家里吃喝你一辈子去! 胖墩墩的那位正坐在回程的船上听她的几位闺蜜悄声议论今日之事。 “……我觉得雷八公子脾气挺好的啊,那雷九虽然人混帐了点儿,也不至于把他气得要杀人吧……”武玥颇为雷八公子感到可惜。 “呵呵,他说的你也信。”崔晞在旁边笑。 “啊?难道不是?”武玥睁大眼睛看向他。 “生气当然会有,但那不是重点。”陆藕淡淡插口。 “那重点是?”武玥忙问。 “重点是让那个分走了他母亲应得的宠爱的女人失去一切,”陆藕轻轻叹了一声,“对于一个身为妾室的女人来说,儿女不就是她的一切么?” 武玥一时无语,虽然她的父亲没有妾室,可身边的好友陆藕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武玥甚至也曾无数次地希望着陆藕家里的那位姨娘甚至是陆莲有一天能够突然消失掉,这样她的好朋友就不会总因此而感到忧伤与彷徨,她好朋友的母亲就不必总因此而痛苦失望。 崔晞却在同燕七低语:“炸掉断崖的火药,凭雷八公子一个人是无法不动声色地挪到那野岛去的吧。” 燕七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曾同他一起先去过野岛的雷三和雷四,应该是帮凶。” 雷三公子和雷四公子亦是嫡出,与雷八公子是不掺杂的亲兄弟。 “呵呵,”崔晞笑了笑,“所以说,结婚有什么好。” “难道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燕七道。 “那是种马。”崔晞偶尔也会毒舌,“我还是去出家好了。” “别让佛祖为难啊你,没招你没惹你的。”燕七道。 崔晞笑了半天,末了说:“这日子过得可真没意思啊。”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案发时的当事者们很懂事地闭了嘴,可终究还是有风声吹了出去,世子亦遭御史参本,手上仅有的几样实务被剥夺,彻底成了个有衔无权的大闲人。 进入四月的第一天,燕七姐弟俩收到了来自边疆亲妈的来信,信中照例先是一番嘘寒问暖,而后是流水帐般的夫妻边疆生活日常,再然后是边疆频道八卦新闻三十分,详尽报道了燕老太太让人送去边疆给燕二老爷做妾室的那位姑娘是怎么在刚一入关就遇到了一伙马贼、又是怎么碰巧被燕二老爷手下一名副将带兵将马贼赶跑、那副将是怎么对那姑娘一见倾心、燕二老爷是怎么大度体贴地就手把那姑娘赏给了副将做……妾的全部过程。 “千里姻缘一线牵。”燕七叠好信纸道。 养得一手好马贼。燕九少爷心道。 坑得一手好队友。燕七心道。 礼亲王世子家的那点子事很快就被见惯了风浪的京都官家孩子们抛在了脑后,锦绣书院的学生眼前最紧张的是即将到来的、每年四月初四惯例举行的全书院竞技大会。 就是春季学生运动会。 早在十天前,每个班就已经统计好了竞技会各个项目的参加人员,然后将名单递交了上去,不同年级的学生有不同的参加项目,比如入学四到六年的学生需要参加骑射项目,而入学一至三年的学生因为年龄小、身体尚未发育高大,无法骑马,这一项就不在参与之列。 男生和女生的参加项目也不一样,男学生跑、跳、力量项目居多,女学生受身体条件限制,跳绳、丢沙包、踢毽子等游乐性项目居多,而为了防止大家拈轻避重,每个项目的参赛人员都由教各个班的健体课先生根据平日上课的情况而一一指定,让你参加哪项你就得参加哪项,除非你有学校医师开具的伤病证明,否则绝不允许缺席比赛。 于是一帮千金小姐就被赶鸭子上架了,每个人最多报五个项目,最少报三个项目,燕七被指定了投壶、射箭和一个跑步项,武玥则要参加武艺类的两个项目以及射箭和两个跑步项,陆藕比较轻松,被指定的是踢毽子、荡秋千和丢沙包。除了个人项目还有拔河这类的集体项。 做为比赛场地的腾飞场五天前就已经在四周搭好了观众坐席,竞技赛年年都要举办,搭坐席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而且有经验,搭起来速度快又结实,届时可供学生和先生们围坐观看。比赛场地也重新夯过了一遍,地面平整细密,在上面怎么折腾都不会扬起尘沙。 于是就到了四月初四这天早上。 各班学生先到各班集合,穿着统一的校服,而后列队前往腾飞场,在腾飞场上接受一下校领导的“阅兵”,而后再带回各班,换上比赛用服,再把队伍拉回腾飞场,在观众席上就坐,比赛才正式开始。 这逆时空的学生运动大会简直让燕七……“宾至如归”啊。 早上一来就见满院学生欢声笑语的,各个角落哪儿哪儿都是青春飞扬的气息,男孩子们多的是兴奋,女孩子们多的是紧张,然而归根结底大家最多的还是荡漾——因为竞技会是男女同场啊,眉来眼去什么的不能更方便呢! 锦绣书院学生们的校服是在重大的日子才穿的,锦院男学生们的校服是款式统一的直裾布袍,靠颜色区分“年级”,六年级到一年级的布料颜色依次为藏蓝、黛蓝、海蓝、宝蓝、湖蓝、天蓝,所以当燕七瞅见穿着湖蓝色长袍的元昶时一张面瘫脸都差点拗出表情来——这真是面包皮里夹红烧肉,太特么违和了。 绣院的女学生们也一样是统一款式的校服——曲裾,颜色从高年级到低年级依次为竹绿、豆绿、葱绿、柳绿、草绿、艾绿,这么浅颜色的校服穿在身上让燕七十分牙疼,感觉全身的肉都膨胀起来了。 好在这会子没人顾得上笑话她,随着各个班级换上了比赛服后入座观众席,竞技会马上开始,学生们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兴奋和紧张所占据了。 首先在场地上进行的项目是女子的跳绳、踢毽子、投壶和荡秋千,以及男子的跳高、跳远、角抵和投掷,这些项目占地小,所以可以同时在场上展开。 一时间观众席和场地上都热闹起来,参加这几项的各个年级和班级的学生们纷纷起身,跟着举着大牌子来叫参赛者点到的裁判去了场中各项的比赛点,燕七就和陆藕及几个女孩子一起下了观众席,在武玥和同窗们的加油声中奔赴前线。 好在比赛是以年级区分的,一年级的只和一年级赛,一共六个班,每班每项各两名参赛者,一年级先赛,十二个人往壶前一站,一人十支箭,哨声响后一起出手,一炷香内必须投完,以进壶数取成绩。 一炷香不过五分钟,燕七轻松将十支箭投进,结果代表荷花班参赛的聂珍也投进了十支,于是这两人还要加赛一轮,第二轮两人又都投进了十支,只好继续加赛,距投壶赛的片区近的观众席上都被这两个一年级女孩子之间的竞争吸引住了,见这两人加赛了一轮又一轮,居然没有一支失误,不由都啧啧称奇起来。 裁判在旁边看着很是蛋疼,照这节奏下去晚饭前还能不能决出胜负啦?于是和“赛事委员会”商量了一下,把壶换成了细口壶,把投掷距离加长,终于在又赛了两轮之后得出了结果——燕七以两箭优势获得了头魁。 “切!射箭比赛时见!”聂珍丢给燕七个白眼甩手走了,然而这句狠话放得也没什么底气,燕七的射箭水平她又不是没见过。 燕七光荣地拿下了梅花班第一个头魁,正往本班所在的观众席上走呢,忽地一阵海啸山呼般的喝彩声由四面八方盖了过来,险些掀她一跟头,不由回头张望:where what who啊? 第99章 盲射 你会射箭我会武,我们一起闯江湖…… 所有观众的视线此刻都集中在一点之上——场地正中央的男子角抵比赛。一年级的已经赛罢,此刻正在进行的是二年级的比赛,两名对决中的参赛者打着赤膊,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胳膊粗得足以抵得上一个苗条姑娘的大腿,端地是膀大腰圆,令人望而生畏。而另一个,肩宽腰窄腿长,浑身上下全是结实坚硬的精肉,光滑的皮肤泛着阳光般的健康色泽,两道漆黑修眉飞扬着跋扈,一双星亮眼睛闪耀着自信,嘴角还勾着一抹坏笑——不是元昶那熊小子还能是谁? 一米九的对手似乎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几分狼狈,两手大钳子似的重新向着元昶钳过去,元昶足矮了这人一头还多,被他这么一扑,真有股子遭遇泰山压顶之感,然而元昶丝毫没有惧意,照直迎上前去,两条长臂一伸将对手粗壮的胳膊架住,紧接着下头快速出腿绊住对手桥墩子似的一条腿,上身一拧一转一翻,便见那一米九的巨塔似的对手被他整个掀起,在半空轰隆隆地旋转而过,紧接着砰然一声重响,那沉重巨大的身躯便被元昶抡翻在地,整个动作干脆又利落、轻松又漂亮,这身形近于他两倍的对手被他这么一抡简直就跟玩儿似的,如此鲜明的体型和实力的反对比带给了观众们强烈的视觉冲击和享受。 登时满场再度爆发出震耳的喝彩声,对手被摔在地上半天起不得身,元昶傲立在场中满满都是骄傲,伸了右拳捶捶自己的左胸,忽地一眼瞥见不远处一坨胖胖的身影正自掠过,不由坏坏一笑,伸直手臂旁若无人地直指向那一坨,提声笑道:“燕小胖!我厉不厉害?” “厉害得不行。”燕七道。 “要不要拜我做大哥?”元昶咧着嘴笑,“然后跟我一起去闯荡江湖,怎么样?” 离得近的观众听见这话,不由轰然笑起,一时吹口哨的、发出吁声的、连叫带喊的,各种起哄不止。 元昶根本不理会众人,只管望着燕七没心没肺地笑,然而没人发现,他的耳朵尖儿正在微微泛着红。 燕七答了一句什么,元昶没有听清,起哄声实在是太大了,正要仔细去看她的嘴型,却被裁判过来宣布结果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燕七坐回己班观众席,收到了同学们给予的掌声,为班争光总是值得表扬的,虽然这位体型上很扣梅花班的印象分吧…… 尽管此时场上仍有梅花班的同学在进行着比赛,可是大家的目光还是同其他班级的学生一样都禁不住放在场中的男子角抵比赛上,如此男性荷尔蒙大爆发的项目怎么可能不吸引异性的注意呢?尤其是此时此刻元昶的精彩表现,令人一再地瞠目结舌,一再地赞叹不已。 就见他的那些个对手,无不膀大腰圆,似乎全都是书院角抵社的成员,然而在他的手下几乎全都没有走过十个回合去,一个个被他摔得灰头土脸。元昶这货不但力气大,而且速度还快,动作做起来既利落又漂亮,看他的比赛实在很让人感到享受。 二年级的男子角抵比赛没有悬念地被元昶拿到了头魁,在全场的喝彩和掌声中得意洋洋地跑去参加即将开始的武艺比赛了。 燕七则再度起身,射箭比赛已开始点名,同着武玥去了场中。 校内运动会的射箭相比全京骑射大赛的难度当然要小很多,只有长短距静靶两项,以两项的总成绩评定名次,最终武玥得了第三,而由于相对简单,燕七和聂珍再一次以满环的成绩比了个难分上下,射箭项的裁判也为难了,于是去找武长戈商量,武长戈是骑射社的教头,在本次运动会上担任射箭项目的总裁判,当场就敲定了加赛规则——蒙眼射靶。 蒙上眼睛射靶,环高者胜,一箭定胜负。 场边的观众们一下子嗨了——蒙眼射靶!武长疤——咳,不对,武长戈真会玩儿啊!这个有意思,跟百戏表演似的唻!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场中燕七和聂珍的身上,两个新生丫头要比蒙眼射靶,有准儿没准儿啊?记得前两年某一次书院办的骑射表演赛上,武珽也曾表演过蒙眼射靶,当时一共射了三箭,成绩是七环、六环、六环,武珽是什么人啊?全京官学书院男子骑射头魁啊!这俩小丫头片子也想来蒙眼射靶,那箭不得飞上天去啊? 一时间场上其它正在进行的项目反而没人关注了,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燕七和聂珍身上,两个人已经站在了靶道前,各冲准一个靶子,靶子只有三十步距,每人有一炷香的时间在非蒙眼状态下找感觉,然后裁判会上来给二人蒙住眼睛,再然后一箭定胜负。 燕七和聂珍各自举着弓箭在靶道前瞄准靶子找角度并靠身体记忆下这角度、高度和方位,一炷香时到,裁判上来给二人用布蒙上眼睛,胜负局当即开始! 全场观众屏息凝视,连那厢正在比着武的元昶都有些走神了,目光不住地往这厢瞅,显些被对手偷袭成功。 聂珍眼前一片漆黑,举着弓箭努力按记忆去找刚才瞄准靶心的感觉,可怎么摆动作都觉得好像摆歪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越摆动作越觉得偏离太多,越拖延时间越找不着感觉,额上不由得沁出汗来。 聂珍犹豫不决的时候燕七和裁判正在旁边跟蒙眼用的黑布较劲。燕七今儿梳的是双抓髻,就拢在脑后,她头发本就又黑又密,绾在脑后鼓鼓的两坨,裁判临时拿来的布又不够长,蒙住燕七眼睛绕到脑后还差那么一点点,裁判略一用力,那布就陷进燕七一脸婴儿肥的肉里去了,惹得满场观众轰堂大笑,搞得不明真相的聂珍在那里愈加忐忑。 终于有人过来救场了,武长戈丢了根巴掌宽的缠腰布绦过来,在燕七脸上绕七八圈都够,裁判这才一头汗地给燕七扎上,才往旁边退了两步,就见这小胖子提起弓来就搭箭,搭上箭就开弓,连情绪都不必平复,连姿势都不必摆正,就这么如同顺手为之地射出了一箭,自然随意得好像她每一天都要重复做这个动作成千上万遍。 “嘣”地一声箭入靶响,随即便是如潮涌至的惊呼——“十环!” 卧槽!蒙的!绝壁是蒙的! 小胖子手气好啊!随便射一箭都能狗屎运般地整个十环! 无巧不成书说的就是这个了吧!巧合啊,真是巧合! 请善待身边的每一个胖子,脂肪多的人通常运气都不会太差。 聂珍在旁边蒙着个眼睛更加糊涂了,今儿观众怎么一阵儿一阵儿跟犯病似的,算了不管了,射吧,燕七那货不也一样全靠蒙嘛。 摆了半天的姿势,待所有感觉都消耗没了,聂珍终于出手,侧耳听见箭上靶的声音,满意地勾勾唇角,而当拉下蒙眼布的一刹那,聂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豆麻袋!我箭呢?我箭呢?明明听见靶响了!箭呢?谁吃了我的箭!燕七,是不是你!待往旁边燕七的靶上一瞧,靶心十环处正插着两支箭——什么情况? 全场人都在哈哈大笑,又在集体癫痫了吗?笑个毛线啊!谁见我箭了! 裁判忍着笑上来和她宣布:你箭射她靶上去啦,还射一十环,水平不错啊。 聂珍从小到大没丢过这么大的人,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握着弓的手都在不住地哆嗦。 第69节 此时此刻,她竟然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感。 燕七射中了十环? 怎么又是十环。 从进了骑射队到现在,她似乎就没有射出过靶心之外。 她是怎么做到的?正常人应该做不到吧!她难道是妖吗?她难道就从来不会有失误? 怎么可能。不信,不可能,绝不相信。 可无论信与不信,她燕七就是比她强,她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压在她的头上,让她永远翻不得身。 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根本没有战胜她的希望,那么坚持练射箭还有什么意义…… 聂珍茫然又颓丧,满场的笑声成了渐离渐远的背景音,只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又冷漠地响在她的耳畔:放弃吧,没意义,没有希望获胜,坚持就是个笑话,放弃吧。 然而突然地,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音量不大,可却彻底地压住了前一个声音,这声音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平静沉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它说:“别在意,普通的一箭而已。” 聂珍苦笑:“可你却连蒙着眼都能射中靶心。” “多练练你也能。”燕七道。 “我练得还不够多吗?”聂珍自哂,“武教头每天交待的训练内容,我一次不少地做下来了,再累也不敢偷懒马虎,甚至每天早上我在家里都给自己加练一百支箭,算上现在训练的次数,我每天要射五百箭,这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若想战胜我,每天五百箭当然不够。”燕七道。 “你……你每天练多少箭?”聂珍忍不住问。 “问现在还是问以前?” “……现在。” “现在就只练武教头训练安排的四百箭。” “那你不是废话么,我比你练得还多呢!” “只多一百箭而已,这应该不是你的极限吧。”燕七看着聂珍,“你去问问谢霏,或是打听打听程白霓,看看她们每天都练多少箭。” “……”聂珍有些语塞,因为她打听过谢霏的训练内容,不管是在骑射队里还是在家中私下,并且当时就被震住了——谢霏每天要练习射两千箭! “没有一等一的毅力,却有一等一的心气儿,因此而生的不痛快岂不可笑。”燕七道。 “……你,你你——老气横秋地训谁呢!”聂珍有些羞恼,“有本事先把你那身肉减下去!我每顿只吃半碗米饭,你呢?!” “这你也比不过我啊,我吃三碗。”燕七道。 “……够了!”聂珍道。 “你们俩都够了!”裁判在旁边吼,“我说了半天话你俩聋啦?!比完赶紧下场在这儿穷白话什么哪!” 燕七和聂珍抱头鼠窜地离开了场地。 其实女学生们的比赛项目没有太多的看头,多是些娱乐性质的内容,而且千金小姐们到底比不得那一世的女孩子能跑能跳能手撕男生,所以竞技性不足,凑热闹有余,更多的看点都在男学生的身上,比如角抵,比如武技,比如跳高跳远举重投掷,再比如骑马射箭马球蹴鞠,因为项目众多,所以书院的竞技会总共要连续开上三天,第一天是一些个人小项的比拼,第二天则是拔河、马球、蹴鞠这一类集体项目的比拼,又根据年级的不同,各级学生参加的项目也有区分,比如蹴鞠,男学生一年级就开始学了,而女学生要到二年级才会接触到,再比如马球,女学生要到四年级才会学,因而这两项以及其它对年龄和身体条件有限制的项目,像燕七她们这样新入学不到半年的新生是无缘参加的。 第三天的比赛则是蹴鞠、马球这类需要通过好几轮比赛才能决出胜负的项目的总决赛,以及一项锦绣书院传统的保留项目的比赛——长距跑。 这个项目的来由很有些意思,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叫做马拉松的……不对,一个叫“丁跑”的锦绣书院的学生,那是锦绣书院刚建院没多久时候的事了,那时天下初定,政局还不稳定,有藩王作乱,悄悄逼近京都,由于隐蔽工作做得到位,叛军距京只有百里了京中居然还无人发现,然而就在那时,锦绣书院正在外进行野游的一帮学生发现了叛军端倪,在不能打草惊蛇的前提下,一个叫丁跑的学生毅然地接下了回京报信的重任,徒步跑了百里从郊外直入京中,及时将讯息传入中庭,使得朝廷及时派军镇压了叛军。 当然这都是夸张美化过的版本,不过丁跑是确有其人的,也确实立过大功。 后来丁跑当然是得到了皇帝的嘉奖,锦绣书院也因此而声名大振,于是为了纪念这位叫丁跑的学生为书院挣下的荣誉,自此后每年的竞技会都会进行一项长距跑步的比赛,当然,比赛的距离不可能真让大家跑上百里,而是缩减到了男子二十里、女子十里的距离,每个班必须派两名学生参加,从书院腾飞场出发,一直按指定线路跑到郊外再跑回来,终点仍设在腾飞场内,夺得前三名的学生将会受到书院给予的不同的奖励。 而且这项比赛,不分年级,大家一起上起跑线,一起出发,男女分算成绩。 燕七光荣地和武玥一起被健体课的先生杜朗选为了代表梅花班参加本项目的队员。 四月初六星期六这天下午,细雨霏霏,一众参加长距跑的男女学生齐聚腾飞场,在围观群众的欢(性)腾(zāi)鼓(lè)舞(huo)中,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发了。 第100章 烟雨 一滴水里三千世界,一段路上两生…… “燕小胖你行不行,要不要我带你?”元昶从准备出发的人群中挤到燕七面前坏笑着道。 “不用,你好好跑。”燕七哪敢让他带啊,那跑起来还不跟法拉利后面拉着一破二八自行车似的? “那我可不等你了啊,”元昶笑嘻嘻地道,眼睛里是无比的自信,“拿了头魁我请你下馆子!” “好的,我就全指着你了。”燕七道。 “喂喂,你俩也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了吧。”旁边有人插话进来,“武五可也参加了呢。” “咦,武十你也参加啊。”燕七给这人打招呼。 “……我武十一!你眼呢?!”武十一吼道。 ……你武家兄弟姐妹四十六个记不清所以怪我咯?! 一声哨响,众人齐齐安静下来,纷纷立到腾飞场跑道上的起跑线后,这就要开始了,场边观众们情绪很是激动,然而都屏息凝听着,便闻得“duang”地一声震天价锣响,参加长跑的学生们登时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蜂拥而出,先跑过一条直道,而后冲出腾飞场,沿着早已按路线插好的路标的指示向着书院大门外跑去。 观众们齐声发出呼喊,目送着参赛者们跑出了腾飞场后,面对着空荡荡的场地倒是生出一种空虚感来,不过好在马上要开始进行的是一些表演性质的趣味比赛,比如两人三腿赛跑了,蒙眼跳远跳高了等等,用以打发这等待优胜者归来的漫长时间。 大批穿着绣有“锦绣书院”字样衣服的学生奔跑着涌上街道,这情形附近的居民并不陌生,因为锦绣书院每年都会来上这么一遭,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学生们在举行竞技会,纷纷会意地让开通路,也有站在路边给学生们鼓掌加油的,甚至还有跟着一起跑的。 实则这也是书院为了扩大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一种手段,让学生们穿着绣有书院名字的衣服满大街跑,跟做活广告没什么两样,否则干嘛不直接拉到城外去比呢,非得穿街过巷的引人观瞻。 燕七混在闹哄哄的学生堆里跑上了街道,元昶从一出书院大门就向前蹿得不见了踪影,武玥也早冲到了前头去,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后,学生们之间已经渐渐拉开了距离,为了防止学生们偷奸耍滑,书院在沿途每隔一段的路标处都设有一名监督比赛的学生,每名参赛者都要从这些督赛手中取到一张凭条,等到达终点时要检查过凭条是否真实、数量是否够数才能计入成绩。 燕七不紧不慢地匀速跑着,沿着琉璃沉碧般的芝兰河一路向西,天色有些阴,像是没有化匀的天青色颜料深深浅浅地抹在头顶,脚下沉笃的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出白墙黑瓦屋脊连绵,大团红紫蓝白的绣球花由夹径枝丛中探出头来,微微地点头摇曳。轻雨纷飞,蛛丝般凉凉地被细风吹在脸上,湿气沾肌,浸开了毛孔,由身到心都觉得无比通透润贴。 真是个好季节。 烟雨如墨,繁花胜雪。 难怪人人都喜欢沾染红尘,耐不住世外岁月。 燕七在狭长的石板路小巷中穿行,两侧是幽谧的高墙深院,树影花枝探出墙来,带着自赏自怜的经年寂寞。这巷子太长,这寂寞太多,以致雨丝烟片都消散不开,浓浓地交织在冷巷深处,迷离地一团,让人看不见尽头。 燕七跑入雨雾,一滴水里三千世界,支离破碎地拂散在脸上。 上一次在这样的雨中奔跑,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有白墙乌瓦,没有花影缭乱,只有铺天盖地的灰冷与腐臭,头顶上是枯枝虬结,脚底下是寒土泥泞,她漫无目的的跑着,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掉。 然后她就真的死掉了。 倒在泥地里,枯叶裹身。 临死前眼里所望见的天空就是现在这样的颜色,青的,灰的,白的,轻描淡抹地匀成一张谁的面孔。 她问这面孔:为什么? 可惜没有等到答案,因为她死了,睁着眼睛,雨水落进去,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哭。 燕七跑出了长巷,眼前一派柳暗花明,隔街是比檐连脊的红楼翠馆,雕花栏杆里碧衫红袖的姑娘捏着帕子赏街雨,隔壁的月洞窗子飘出缠绵婉转的梅花腔,呢呢哝哝吟唱着不知真假的郎情妾意。 有人在窗里轻笑低语,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调情,一株开得盛大的西府海棠遮了半边窗洞,忽然一条绣了缠枝合欢花的绯色汗巾子被谁扔了出来,正挂在了海棠枝头。 “坏人!还不快与我取回来……”一声娇笑滴漓漓地响起,接着是一阵环佩响动。 窗口处于是多了一个人,披散着头发,举动慵懒,探出半边身子去折那挂着汗巾子的海棠枝,雨丝落在荼蘼白的丝袍上,晕染出点点的天青色。 折下花枝,少了一片掩映,燕七就对上了这人的一张脸,这人也看见了她,笑眼微挑,目光放肆,仿佛对什么都极有兴趣,又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在乎。 这人冲着燕七挤了挤眼睛,身影消失在了窗口。 燕七确信自己跑错了路线是一炷香后的事了,从那条暗香盈鼻的街上转出来,前前后后看不见任何一名锦绣书院的学生。回过头来仰脸瞧那小街口上架的石牌坊,却见刻着“桃浅街”三个字。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那梅花腔远远地飘出来。 桃浅街是京城著名的青楼楚馆汇聚地,锦绣书院绝不可能将跑步的路线定在这里。 十里路的赛程对于燕七来说并不算长,腾飞场周长四百米,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在武长戈的指示下跑上十圈。 很快绕上了回程路,偶尔会超越一两个亦在折返的男子参赛者,男子比赛的路程是二十里,跑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筋疲力尽,燕七看见好几个在路边猫着腰蹶着屁股停下来粗喘的男学生,女学生已经很难看到,不过燕七确定武玥跑在自己前头。 同几个男学生一起冲进腾飞场的时候,燕七瞅见武玥已经到达了终点,元昶武珽武十一,以及好几个男生都早早到了,嘻嘻哈哈地正自说笑,观众们对于所有有勇气参加长跑的学生都不吝掌声,不管是不是本班人员,一律热烈相迎,燕七便在这铺天盖地的掌声里光荣地跑过了终点线,元昶在那厢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有你的,燕小胖!” 武玥上来给燕七递巾子,喘息还未平复,脸上略带着些遗憾:“我只得了个第四,女子头魁是谢霏,我九姐得了第二。” “不错啊,你才刚入学就能得第四。”燕七道。 拿着手中的凭条,燕七去裁判处接受检查,结果一数,少一张。 “少了落英街的那一张,”裁判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燕七,“是不是抄近路了?” “我跑错了路线,”燕七如实作答,“从桃浅街穿过去的。” 裁判不由睁大了眼:桃浅街是干嘛的暂且放到一边——这小胖子是不是傻?人都是想法子抄近路,她怎么反而绕远路啊?!那桃浅街比落英街至少远出一里地去呢!……不过就算这样还能在女子组里第五个到达,速度还真不慢。可惜啊,少一张凭条,跑得再快这成绩也不能算,苦逼的小胖子,十一里地,白跑了。 白跑就白跑了吧,权当减肥了。燕七倒是看得开,和武玥一起往本班所在的观众席上走。 走到场边时遇上了抱着胳膊立在那里的武长戈,淡淡扫了燕七一眼,道:“希望你没忘了我的话,腿上的沙袋除吃饭睡觉沐浴,平时一律不许摘。” “说好的彼此信任呢?”燕七往上拽了拽裤腿,露出沙袋一角。 武长戈不再理会她,燕七继续往观众席上走,没注意到武玥还目瞪口呆地石化在原地。 长跑项目完毕后,本届全书院竞技大会也就几近结束了,最后是颁发各项目获得前三名的奖项,并且还会奖励学分,头魁每人奖一匣上好的松烟墨,第二名每人一刀精制玉版宣,第三名每人两支湖笔。 最后宣布的是集体成绩,本班所有参加比赛的学生所获得的名次换算成分数相加,总成绩位列年级第一的班级也有奖励可拿。据说每年的集体奖励都有不同,去年是综武大赛的决赛“门票”,今年么——“葱茏山三日游!”获得绣院一年级集体成绩头名的梅花班的女孩子们一下子乐翻了。 别说是她们这样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了,就是她们的学兄学姐们平日也鲜少有机会能够去到京都以外较远的地方游玩并宿夜,对于这样的一个时代,旅游算得是除宴饮聚会之外最让人期待和喜爱的一种娱乐项目,好奇心和新鲜感,永远是人类不分年龄而具有的共同特性。 梅花班以及各年级获得头名的班级接收到来自其他班的同窗们投射过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这其中就有燕五姑娘的那两道,恨恨地盯在燕七的胖脸蛋子上。 “家里从来就没有给她请过射箭先生,她的箭法究竟跟谁学的?长得那么胖,怎么可能跑得下来十里地?听说她还被允许加入了综武社——这怎么可能!我不信!她是不是妖精变的?从小到大我就从来没见她哭过笑过,听说妖精都没有七情六欲,都生着一颗石头心,你们说,她不是妖精还能是什么?!” 燕五姑娘在自己的房里大发雷霆,摔了一只红釉梅瓶,泼了半壶玫瑰花茶,犹气得呼哧带喘,满屋里转着圈子找东西砸。 丫头金缎银绢忙忙地上来劝慰,金缎便道:“姑娘莫气,若是想出去游玩,只同大老爷说一声便是,大老爷这么疼您,待到了休沐的日子,必会带着您出去玩耍的,何苦同一大帮人闹闹哄哄的往一个地方挤呢?” 可就是跟一大帮人一起去玩才热闹啊!金缎没能说进主子心里去,主子心里就愈加光火了,夺步走到床边,举起玉枕便要往地上扔,慌得金缎银绢连忙扑上来抱住,“姑娘留手啊,这玉枕是大老爷赏的,可不敢弄坏了去……” “不过是数年前赏的,摔坏了爹自会再给我个新的!”燕五姑娘挣开两个丫头,狠狠地将那玉枕往地上一丢,“啪啦”一声脆响,摔了个四分五裂,燕五姑娘胸中这口恶气方觉疏散了几分。 “我不管!”她咬着牙道,“我就是不想燕七去参加那个什么葱茏山三日游!你们给我想办法,想出来了有赏!” 被惯坏了的燕五姑娘向来是敢恨敢说,敢说敢做。 再说这整个抱春居都是她母亲的天下,隔墙有耳什么的,根本无须考虑。 第70节 然而她忘了,做为她授业恩师的何先生,一向在抱春居被礼敬有加,所以不在被屏蔽之列,金缎银绢给她出谋划策的时候,何先生正在她后窗的无人角落里摘花儿呢。 …… 去旅游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八至四月二十这三天,在此之前,学生们还是要静下心来照常上学读书。 整个四月除了竞技会,实则没有什么其他或可称为大事的事情发生,中间有几户人家过寿及办红白喜事,燕家的大人们便将礼仪往来的事担下了,孩子们每日波澜不惊地上学下学,吃饭睡觉。长房人口最多,偶尔兄弟姐妹之间吵吵架斗斗嘴,听着倒也热闹,然而平日最闲不住的燕五姑娘,近日来却安省得很,在家中无非逛逛园子练练舞,没见去挑燕六姑娘的刺儿,也鲜少到二房来给燕七甩冷眼。 然则生活中总会有些磕磕碰碰的小事——是真的磕磕碰碰,就比如燕五姑娘走在路上好端端地就摔倒在地,回去直嚷脚疼,不得不在家里歇了两天;又比如燕六姑娘屋里的窗户,大半夜的“啪嚓”一声响,起来一看,竟是破了一个大洞,屋里屋外找了个遍,硬是没找着是什么东西把玻璃打碎的;再比如燕大太太屋里的青花落地大花瓶,无缘无故地裂了道缝,被负责清扫的小丫头一碰,险些就破裂开来。 原本大家并未在意这些事,直到后来接连有那么几个丫头婆子上吐下泻发高烧,又闻说夜间院子里总有些不太平,黑黢黢的有东西飞过来飞过去,有说是黑猫的,有说是黑狐的,甚至还有说是鬼过路的,一时间下头议论纷纷,虽不致人心惶动,却也是不大安省起来。 第101章 问道 黄雀在后。 这些话渐渐地就传进燕老太太耳朵里了,一大早把儿孙们打发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叫来庄嬷嬷细问,彼时何先生也在——燕老太太不喜大儿媳,也不愿拘着三儿媳,日常就不大叫着两个媳妇总在身边陪着,然而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容易寂寞,恰这何先生倒愿隔三差五地来与她作伴聊天,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说话声音又好听,心思灵巧,会摘了花儿给她插头发,会梳宫里漂亮的发式,会拣她最爱听的话说,也就对之生出了几分怜爱的心思,偶尔同庄嬷嬷商量起家里的事,也慢慢地不再疏防着何先生了。 听得庄嬷嬷将近日府里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事一通说,燕老太太不由琢磨上了:“莫不是家里最近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何先生在旁边抿着嘴儿笑了笑,柔声话道:“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前宫里也曾发生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儿,只不过宫里规矩严,大家谁也不敢多说,结果没过多久便薨了一位老太妃,再之后那些怪事就销声匿迹了……我一个共事的姐妹家里也有过类似情形,她那母亲信道,当即便去请了位道行深的仙姑来登门清宅子,说来也是神,那仙姑清完宅子之后,那些怪事果然不再有了,并且我那姐妹未过多久便被选入了御用舞队里去,把她母亲高兴得不得了。照我说,这些事,信与不信,不必深论,但求心安。” 燕老太太闻言不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向庄嬷嬷道:“是这么个理儿,咱们妇人家不谋功不求名,图的还不就是个心安?要不……你也让人去附近的观里头请个仙姑进宅子来看看?” 不待庄嬷嬷答话,何先生忙笑着接了口:“倒是不必去观里,一来有些名气的道观往来香客众多,难免没有府上相熟之人,事情本就有些捕风捉影,若传了出去恐招致背后口舌,二来那些大些有名气些的道观,都被善男信女们捧惯得坏了脾气,轻易请不来,请来了又要讲排场讲面子,香火供奉漫天里要,倒显得府上好似真有什么大事似的。倒不如请个有真才实学又行事踏实不爱声张的有道之士来,与老夫人喝喝茶、论论道,谈些养生之法,不也是极平常之事么?” 庄嬷嬷便暗道这何先生会说话,本来这官家府宅作兴那神鬼之事就不是什么能上得台面的事,说出去还容易招人笑话,严重了说不定还会被那帮子成日无事可做的御史拿来大做文章,而如今被这何先生一说,把个请神弄鬼清宅子的事说成是喝茶论道谈养生,感觉一下子就高大上起来了呢。 燕老太太也挺高兴,便问何先生:“只这样的有道高士要去何处寻呢?” 何先生垂眸思忖,庄嬷嬷忙道:“不若就去请何先生方才说过的那位仙姑?” 何先生勾了勾唇角,抬起眼来温声笑道:“那仙姑素日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能否寻得到她,我便先去我那姐妹家中打问打问罢。” …… “到时候带上一套被褥、两身衣服也就行了,”武玥同燕七陆藕商量着旅游时要准备的东西,“帐篷什么的书院就有,听说还是专门的行军帐篷,又结实又防风。” “葱茏山说来挺远的吧?在北边的山区里,方圆百里没什么人烟,到时候吃食也成问题,要不要带上些应急用的食物?”陆藕有些担心。 “这个不必担心,”听见几人聊天的堂长杜兰走过来道,堂长就是一班之长,“我去问过了,油米佐料都由书院准备,肉蔬什么的,届时山上就有,大家需要带着弓箭,恐怕是要自己打猎的,现打现吃。” “真的吗?”武玥一蹦三尺高,“太好了!打猎啊!野炊啊!都是我最喜欢的!太好啦!” 这么有意思的事谁不喜欢呢?旁边听见此言的同学们也都个个高兴得直拍手。 “我真是太期待这次的葱茏山之行了!”武玥挽着陆藕的胳膊将脑袋枕在她的肩头,满脸的憧憬幻想,“到时候咱们仨睡一个帐篷,晚上可以生起篝火来烤肉吃,还可以看星星,看萤火虫,捉兔子逮蝴蝶,在溪里捉鱼打水仗,躺在草坡上看蓝天白云,收集各种漂亮的树叶和野花拿回来做成书签,还可以……” 一群人随着武玥的描述一起美美的畅想起来。 “小七,捉兔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武玥一拍燕七。 “行,到时候咱们弄拨霞供吃。”燕七道。 众人:“……”为什么这货第一反应是把那么可爱的兔子吃掉?!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武玥越想越开心,左一勾燕七右一揽陆藕,肉麻兮兮地道:“反正只要能跟你们两个一起出去玩,就是最开心的事!” “开心!开心!”大家欢笑着。 开心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放学回到家,才刚吃了晚饭,庄嬷嬷就亲自过来传达燕老太太的指示精神:“老太太说了,近月红煞日犯冲,嘱哥儿姐儿们好生在家,莫在外多做留连,除日常去书院外不得远离,未经老太太首肯亦不许去旁人家里串门,守好门户,戒口舌戒浮躁戒吧啦吧啦吧啦……” 煮雨嘴快,待庄嬷嬷传达完毕,连忙接口道:“姑娘和九爷过几日要去参加书院的远游,这个不妨事吧?” 庄嬷嬷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自会使人去书院里说明情况,所以七姐儿和九哥儿便待在家中罢,什么也比不过平平安安……” 武玥开心到要飞起的脸在燕七脑海里晃了晃。 送走了庄嬷嬷,燕九少爷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长随丹青叫进书房,慢慢地问他:“今日府里有谁来过?” “有个姑子从小门里进来,看着是往老太太院子里去的。”丹青是个机灵鬼儿,燕九少爷从不拘着他只在坐夏居,平日放他满府里乱跑,机灵鬼儿机灵得很,怎么跑也没跑出过事来,各路消息倒是门儿清。 “姑子是谁请来的?”燕九少爷揣着袖子立在窗根儿下,初升的月晖洒在莲青色袍子上,泛起一层薄冷的光。 “这个却是不知,老太太院子里的李婆子特意等在小门里,接了那姑子便径去见老太太了。”丹青消息再灵通,内宅的事儿也不可能悉数尽知,否则燕老太太和燕大太太还怎么混。 “去打听打听那姑子都说了什么。”燕九少爷丢给丹青一锭银元宝,这银元宝要怎么用、用给谁,自是不必他去教给机灵鬼儿丹青。 给丹青安排下任务,燕九少爷揣着手慢悠悠地出了书房,由穿堂去了第四进他姐的院子,见那位正坐在窗前书案旁写作业,手边还放着一玻璃盘的红樱桃。 跨进堂屋,见煮雨烹云俩丫头一人抱着个玻璃碗坐在根雕梅花架子后头也正在吃樱桃,一人一张大红嘴,吃得那叫一个全情投入,都没发现一大活人慢吞吞地进来。 燕九少爷径直拐去了东厢燕七的书房,书案前那位倒是写得认真,悬腕握笔的小胖手稳如磐石,给人以莫名的心定神安之感。 “学到哪一课了?”燕九少爷走过去,瞟一眼桌面上的纸,慢慢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齐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已。”燕七正好写罢最后一字,撂下笔,吹了吹纸上墨迹。 “想不想去远游?”燕九少爷问她。 “想啊,不过去不成也是没办法。”燕七道,见燕九少爷没说话,便问他,“你呢?” “无所谓。”燕九少爷淡淡道。 “别死气沉沉的,年轻人该多出去走走,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燕七教育她弟。 “去不成也是没办法。”她弟死气沉沉地道。 “想去的话就想想法子。”燕七道。 “什么法子?” “想不出来不是。” “……” 临就寝前,丹青回来悄声向燕九少爷复命:“……李婆子就引着那姑子满府里转了两圈……又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有小祟作怪……不宜出远门云云……最后却又道长房那方位八月份有冲撞,若过不去那个坎,恐日后将有大灾,说不得还要影响到大老爷将来的官途,至于破解之法,还要回去在三清面前问上一问……” 装神弄鬼,必有所图。 只不过燕九少爷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被图的竟然是长房。 那么又是谁在暗地里装神弄鬼呢? 不许出远门一说,难道当真只是无意为之? …… 燕五姑娘开心地偎在燕大太太怀里不肯回房去睡:“爹已经答应再送我个新的玉枕了!” 当然,最让她开心的可并不是这件事。 “你呀,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任性。”燕大太太怜爱地抚着小女儿的后脑勺,“这会子不为着不能去远游闹脾气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事儿早就不气了。”燕五姑娘娇笑着道。 “哦,原来已经是个大人了,”燕大太太笑道,“却不知哪家的大人还总赖在娘怀里不肯去上床睡觉。” “娘——”燕五姑娘娇嗔着,银铃儿般的笑声透过新绿纱窗洒了满廊。 “什么事这么开心?”燕子恪从外面跨进门来,带了一身初夏夜风的味道。 “爹回来了!”燕五姑娘跳起身扑过去,扯了她爹的袖子告状,“娘取笑我呢!” “愈发没个大小,也不行礼!”燕大太太嗔着她,笑容满面地上来给丈夫拂衣上的尘露。 “娘就不能夸夸我懂事?”燕五姑娘佯作不满地嘟起嘴。 “懂事,懂事,还不给你父亲端茶来。”燕大太太语声温柔得像是阳光下的春水。 早有机灵的丫头将茶捧过来递在燕五姑娘手里,不用她劳动半步,燕五姑娘双手端着奉给她爹,问道:“爹怎么今儿又回来这么晚?” “一位同僚调任,同署里其他人一并骑了马将他送出了城外三十里,因而回得晚了。”她爹倒是什么都同她交待,“明日还要送走一位。” “呀,还要送出三十里吗?”燕五姑娘掩着嘴笑,“可祖母说了,近月不宜出远门、走远路呢。”尽力地把得意之色全都藏在袖后的唇角里。 “哦?是何原因?”燕子恪的茶方端到嘴边,闻言便又放下,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丫头。 “不知道啊。”燕五姑娘觉得自己把这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像极了。 “哦。”燕子恪转身往门外走,“都早些睡吧,我去书房。” 燕大太太正要替他解去外面氅衣的手被撂在了半空,很有几分尴尬,指尖动了动,收回来理了理鬓边发丝,和燕五姑娘道:“去睡吧,睡得晚了对肌肤没好处。” 燕五姑娘连忙应了,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回了院子。 燕大太太打发了屋里一众丫头,只将自己的乳娘,也是现任抱春居的内务管事贡嬷嬷留下,低声问她:“那姑子当真是这么说的?可有提到究竟是什么事会影响到老爷的官途么?” 贡嬷嬷摇头:“那姑子明言的也就这几句,听到此处后老太太便将所有人都从房里打发出来了,谁也没让再听后面的,因而无从得知。” “究竟是哪里请来的姑子,能随便就信她的话?”燕大太太有时候很难理解自己婆婆的思路,那位不是一向信佛的吗?这信仰说变就变也太没诚意了啊。 “老太太起先也是很谨慎的,只拿些闲话同那姑子聊,那姑子也是个能说的,把个东家请神西家送鬼的坊间秘闻说了个玄之又玄、真而又真,老太太就信了个三四分,”贡嬷嬷把自己打听到的细细同大太太讲来,“之后老太太就又拿家里的事试探了试探那姑子,不成想竟当真被那姑子说中了十之八九,老太太才就愈发地信了她。” 燕大太太秀眉微蹙:“若果真如此,那老爷的官途……” “要不……老奴也使人去私下里问一问那姑子,好求个破解之法?” 燕大太太思忖了良久,方道:“且先不急,老太太总不至于不管老爷,既是后来同那姑子单独密话,应是在问破解之法了,我们先且静观其变,到底……老爷是不喜这些神鬼之事的。” 破解之法,第二日便传出了风声,仙姑说了:贫道回去问过了三清祖师,祖师降下仙谕,言道若要解煞,便须放个属相与八字上能压得住此煞的女人在房里,此煞乃阳煞,自是需要属相八字性别皆属阴的女性来镇,贫道拿了罗盘一拨拉,咦,巧了,天机指示这位女性就在贵府啊!来来来,把贵府所有属鼠的女子的八字都拿给贫道看一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人,对,就是她了! 燕老太太护子心切,当即老手一挥:甭管是谁,赶紧让老大纳进门搁屋里镇着! 燕五姑娘放学后回到家一听这消息当场就傻了眼:这踏马的剧本不对啊!那老破道姑你不要自己随便加戏啊!给了你十两银子你丫给我演了二十两银子的戏出来敬业过头了吧你啊!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怎么办啊!她这是亲手给她爹弄了个小妾进来恶心着她娘呢啊?! 第102章 母子 燕子恪vs燕老太太 何先生却是不肯。 “老夫人,晚辈是霓裳的授业先生,如何能做东家的房里人?这若传出去未免成了笑话,恕晚辈万万不能应承。” 燕老太太也觉得自己这要求实是提的不大好意思,人好端端一个姑娘家,相貌好身段儿佳,嫁到富裕些的人家儿去做正头娘子完全有资本,人傻啊放着正室不做来给自家做妾室? 可是比起怜惜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燕老太太更心疼自己儿子啊,好不容易燕氏一族出了个三品大官,平日旁支那些亲戚没少眼红话酸,万一儿子真有个不慎丢了官降了职,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们不得落井下石狠狠过来踩两脚啊?燕老太爷当初为着个分宗的事本就与那些人闹得极不痛快,就差没翻脸成仇了,别的不争,这口气是一定要争下的,别的能忍,这样的心理落差是绝对不能忍的啊! 燕老太太最是好面子,只要一想到那些个破亲戚满脸嘲讽各种挖苦的样子就无法忍受,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家落到那样的境地,否则于她来说简直比死还不如!于是不得不老着脸皮继续劝说何先生,何先生也是硬起心肠死活不肯答应,两个人在上房里磨了一整天。 燕五姑娘得了消息便匆匆地奔去了上房,尼玛的,自己惹下的祸哭着也要挽回啊。 第71节 “祖母,我师父既然不愿意,您就莫要强求了嘛,爹这么有本事,什么煞能克得住他啊!” “胡闹!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掺和,赶紧回你房里去!”燕老太太极少对燕五姑娘发火,今儿也是被何先生磨了一日磨没了耐心。 “祖母!那姑子的话您怎么能随便就信呢,搞不准她就是靠这个四处骗人骗钱的,您不能信啊!”燕五姑娘现在是宁可能让燕七出去游玩也不能让她爹纳小妾。 “胡闹胡闹!”燕老太太光火地让人把燕五姑娘赶出了上房。 “金缎!让你哥哥再去找那姑子,问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燕五姑娘回房后气急败坏地摔了一地的茶盅子。 就寝前金缎脸色难看地进来回话:“那姑子说她当日已经装作看出了府里煞气敲开了府门,我哥哥也都打点好了门丁准备放她进来了,结果被另一个姑子抢在了前面,一早就被接进了内宅,这姑子就没能进来……” 燕五姑娘再一次傻了眼:原来此姑子非彼姑子,她使了钱的那个根本都没机会进府门,而进了府门的那个居然是另外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姑子! 等等……那为什么那个姑子也说府里有煞气?也说近期不宜远行?难不成府里真有煞气?难不成我爹真的官途堪虞?难不成真得把我师父纳进来才能化解灾祸?难不成不让我爹纳妾我以后就再也做不成三品官家的官小姐? 燕五姑娘纠结得彻夜难眠。 何先生觉得自己以退为进的策略已经用够了火候,下一步差不多该“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就是传出去,也只会说是他燕家“强人所难”,而她一介孤女无权无势只得“委屈依从”,名声上不会有碍,亦能多博些同情,燕大太太将来也不好对她使什么脸色。 至于为什么也要提到“不宜远行”,当然是为了混淆燕家祖孙、母女的思路,毕竟只提镇煞的话很容易引人怀疑,打着这个幌子呢,一来不至同燕五姑娘立刻反目成仇,二来分散一下问题的重点,三来,可以把此事的所有责任都推到燕五姑娘身上——什么崴脚了玻璃碎了丫头婆子上吐下泻了,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都是燕五姑娘使人鼓捣出来的,知女莫若母,燕大太太就算去细究这事,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自家女儿作死连累亲妈”的结论。 何先生可是不缺银子的,在宫里时待遇就相当不错,攒得了不少傍身银,受聘于燕家后聘资也是不少,狠狠花了五十两,买那姑子一场戏,再买那姑子事成后离开京都不再出现,花的也是很值了。 燕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终于体会到了那些背地里把她大儿子称为蛇精病的人们的心理感受。 此时此刻,做为一个无比疼爱儿子的母亲,她只想满带慈爱地对儿子说一句: ——你蛇精病啊!你特么大蛇精病啊! “是我同僚的母亲,因年事已高,不好随他同调去江北,而他在京都又没有旁亲,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在家,便托了我照顾。”燕子恪给燕老太太介绍坐在客座上的那位老太太,“我平日公务繁忙,恐照顾不周,便是买了丫头婆子伺候,亦怕有不尽心之处,恰那日闲聊时无意得知周老夫人属鼠,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人,倒正合了母亲所寻之八字,索性将周老夫人接进家里来住着,也是一举两得之事。” 燕老太太脸上的肉直抽抽:把你同僚他妈弄进咱家里来帮着镇邪这样真的好吗?!话说你同僚今年多大年纪了?看他妈这岁数这是九十多岁了吧?风一吹就倒的样子真的能镇住邪煞吗?万一哪天不小心在咱家含笑九泉了你确定不会引起你同僚什么误会吗? 然而表面上的礼数总得做到,燕老太太打起精神做出个笑脸来,问向那老太太:“周老夫人今年贵庚了?” 周老夫人一直坐在座位上眯眯地笑,看上去颇是慈祥,满头银发绾成个圆髻,上头还插了朵大红花儿,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看燕老太太也不看燕子恪,一个人高高兴兴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燕老太太问完,不见周老夫人有反应,不由尴尬地看向蛇精病儿子,儿子便道:“周老夫人上了年纪,耳朵不大好使。” 人之常情。燕老太太只好又提着声重新问了一遍:“您贵庚啦?” “没有没有,”周老夫人听见了,转过头来把眼睛笑成一条线,颤巍巍地摆着两只枯老的手,“我没吃撑啊,就喝了点子粥,这会子都饿啦!” 燕老太太:“……” “周老夫人今年九十有三。”她儿子代为答道。 “恪儿啊,那仙姑说了,能镇煞的人得放进你那院子里,可这……”燕老太太心道总不能让周老夫人九十三岁上来个老树开花做了你的妾吧! “抱春居打扫出一间客房来就是了。”燕子恪不紧不慢地道。 “这怎么行!这老夫人是你同僚的母亲,与你一家子住同一个院子,这成何体统!”燕老太太禁不住提声喝道。 “可盛不了几桶!”周老夫人连忙笑道,“一碗就够啦!” “……”燕老太太额筋跳了跳,“恪儿,我看那何先生就不错,虽则做过一阵子舞姬,也不过就让她做个妾室,纳了她也不算辱没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西天路上的女妖之所以总想抢那唐僧做女婿,盖因唐三藏自小到大元阳未曾泄,因而这人才显得金贵,女子元阴与男子元阳亦是同理,既然娘要找人来镇煞,自当找那元阴未泄之人才更为管用,而若那人被破了身,只怕法力要大打折扣,娘要儿纳妾,目的是为了将人放在家里镇邪,若因此而起不到效用,那将之纳来又有何用?娘莫要本末倒置,镇邪是目的,纳妾只是为达目的的途径之一,若这途径通向的终点并非目的地,又何必要走这条路呢?” 但凡信佛信神之人便也一定信鬼信邪,燕老太太听了蛇精病儿子的这一番话,细品之下倒真觉得有点儿道理,其实认真说起来燕老太太还是挺看不上何先生的出身的,艺伎嘛,说难听点跟妓女其实差不了几个档次,你若生得丑生得胖能被选入宫中取悦皇帝吗?不能吧,所以说白了舞姬不也一样是个以色事人的玩艺儿么!让这样的人给儿子做妾……确实还是有点儿不大合适…… 何况儿子说得对,谁知道那何先生在宫里的时候有没有被那位临幸过啊!万一已不是完璧,儿子心里头膈不膈应先且不说,那镇邪的功效真打折扣怎么办?你想啊,一个破了口的杯子和一个完整的杯子盛的水能一样多吗? “可若那何先生当真……这镇煞的效力岂不还是没有多少作用?”燕老太太发愁,总不能找个完璧大闺女进来就在儿子屋里白放着啊,这煞什么时候能镇完还不知道,若是十年八年镇不完,你总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吧?等她年老色衰之后再给儿子弄成妾,别说儿子乐不乐意收了,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都替儿子觉得委屈啊。 “还有周老夫人呢,两位镇煞之人总比一位的效用大。”她儿子的意思是俩破口杯子能盛的水总比一个完整杯子盛的水多。 “可那仙姑说得把人放在你那院子里……”燕老太太是一字字抠着那仙姑的话来严格执行的。 “架一排篱笆墙连上抱春居就是了,篱笆墙括出的地面起一套客房,周老夫人同何先生都住进去。”她儿子蛇精病似的主意一抓一大把。 把疑似非完璧的何先生和确认非完璧的周老夫人放在一起加大镇煞功效,这想法也是让燕老太太自个儿醉得不轻,直到最后她老人家也没搞明白怎么挺正经严肃的一个事儿被她儿子一搅和就产生了这么样一个神神经经的结果呢? “哦,对了,”她神经儿子还有话说,“那个不宜出远门的说法可以不必理会了,若真是家里人不宜出远门,子忱这么多年在边疆又算是什么?可见此说法有些言过其实。” 也是,老二待的那地儿已是远得不能更远了,真要出事早就出事了。燕老太太觉得大儿子说得有理。 燕子恪从上房一出来便将一枝叫到身边儿:“去和小七说,早些准备远游所需之物,缺什么便写了单子给我。” 这就迫不及待地邀功了?一枝恭声应着去了。 …… “爹不答应纳妾?”燕五姑娘开心地看着燕大太太。 燕大太太含笑点头,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欣慰与幸福。 “我就说嘛!我师父本也就不愿意,爹也不愿意,干嘛非要强点鸳鸯呢!”燕五姑娘心下松了大大一口气,差点自尝苦果的她现在想想还觉得后怕。 “行了,我这是嫌你总跟我苦着个脸儿腻腻歪歪地烦着我才跟你说这些,大人的事以后小孩子别乱想乱掺和,听得了没有?”燕大太太又绷起脸训燕五姑娘。 “行了行了我知道啦!”燕五姑娘欢快地摆着手,“我去找师父说话去!” “你可莫要同何先生乱讲!”燕大太太连忙叮嘱。 “我知道!我知道!”燕五姑娘蹦跳着出了抱春居。 待去了何先生所居的海棠阁后先吓了一跳:“哎哟这老太婆是谁啊?” 何先生死沉着一张脸:“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是谁?”燕五姑娘厌恶地瞟着笑眯眯坐在何先生榻上的老太太一脸灰色且生满老年斑的摺子。 “说是日后要在府中住下,正给她盖客房,先安排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何先生觉得自己的脸也快灰成周老夫人这个脸色了。 “府里客房多着呢啊,为什么还要盖?”燕五姑娘纳罕不已。 唾嘛的还不都是因为你!还不都是你!好端端的你闹腾什么闹!去不成远游你活该你!出什么妖蛾子请什么破道姑!不是你作妖我能一时没摁捺住顺手推舟吗?!我能谋算不成反而让燕老太太以为我确实死也不愿嫁给燕子恪吗?!你让我以后还能怎么办!还让我怎么——怎么对那人再抱有希望…… “终归是我寄人篱下,行动不得自主……”何先生哀婉地轻叹。 “师父别急,我去同祖母说,让她将您同周老夫人分开!”燕五姑娘忙道。 然后燕五姑娘果然说到办到了。 燕老太太将何先生同周老夫人的住处分了开来。 何先生被安排去了普通客房,周老夫人留在了海棠阁。 当然啊,儿子同僚的母亲,听说还是位诰命,怎么可以怠慢!何先生什么的,年纪轻轻就委屈一下吧,连我儿子你都看不上,眼界够高的你!燕老太太事后想起来就觉得不大高兴。 何先生梨花带雨地哭了一夜。 第103章 大山 人与自然。 四月十八,燕五姑娘日夜画圈诅咒下大雨的愿望没能达成,这一日天气晴好。 所有参加葱茏山三日游的学生们聚集在锦绣书院大门外的广场上,兴奋又得意地接受着背着书匣子苦逼地往院门里迈的其他学生们刀子似的目光,他们要去游玩的这三天,其他的学生还要照常上课,虽然回来以后还得补习功课吧,但是能出外游玩的话事后补习功课大家也心甘情愿地认了。 不过在竞技会中获得集体第一的六年级的大学长和大学姐们也去不成,学长们今年要参加秋闱,学业很重,原本是在专门的校舍里闭关备考的,放他们出来参加竞技会也是因为当朝文武并重的原因,再让他们去旅游可就不大可能了,而学姐们也要面临“毕业”后的嫁人事宜,正是挑选婆家的重要时刻,万一赶上相亲的日子你跑去旅游了,耽误了大好婚姻,那可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所以参加远游的一共只有五个年级十个班。 本次出行,每人允许携带一个行李箱和一名随侍的下人,包袱什么的只要你能背得动,愿意带几个就带几个,但是不允许占据太多的位置,大家是要乘马车去,行李带太多就没有人坐的地儿了。 燕七带了煮雨跟随,这丫头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这会子黑着眼圈正同武玥陆藕的丫头青蓱和品箫开心地说笑。放眼往远处望,燕九少爷揣着手一脸高冷地被他那两名胖瘦同伴簇拥着,被迫听两人在耳边口沫横飞。 再远一点是元昶,咧着嘴冲着这边笑,一身墨绿底子洒着银星的劲装分外精神。 视线扫过一圈,燕七还看见了武珽、李子谦、郑大如……好几张熟悉面孔。 还有武长戈。 摆着脸上的疤抱胸立在晨光里。 见时候差不多了,副山长便从大门里出来,站在石矶子上讲话,先宣布了一番出门在外要遵守的规矩和注意的事项,末了道:“每一班由一位教头担任领队,在外期间,一切以教头指挥为准,下面是各教头安排:马教头负责翠松班,葛教头负责石榴班……杜教头负责青竹班,武教头负责梅花班……” “哈,十二叔负责我们!”武玥开心地一拍手。 感觉不能好好玩耍了。“不知会不会让我跑着去葱茏山。”燕七根据经验道。 “呃……”这一点武玥真不敢保证。 好在武十二还没有鬼畜到那样令人发指的程度,看着梅花班的小姑娘们四人一辆上得书院准备的马车后,就骑了马跟在车旁,随着锦绣书院浩浩荡荡的旅行车队迎着仲夏的朝阳上路了。 出了城门,车队才放马奔驰起来,沿着跃龙湖岸一路向北,东有湖光北有山色,西面巍峨城墙在阳光下熠熠地泛着光,每个人的心情就向掠过云端的鸟儿,无比的轻松畅快,飘飘然的一颗年轻的心摁都摁不下来。 “我带了瓜子花生和燕某七最爱吃的松子!”武玥将几大包油纸包拍在马车里的小桌上。 “我带了雪花糖、蜜饯和果干。”陆藕笑盈盈地也往外掏油纸包。 “太好了,我带了嘴。”燕七道。煮雨叽叽笑着从包袱里掏出燕七带来的吃食。 “我瞅瞅我瞅瞅,”武玥扒拉开燕七的油纸包,“丝窝虎眼糖、佛波罗蜜、素签纱糖、药木瓜、鸡头穰沙糖、荔枝膏、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酥蜜食、蜜煎雕花……老天爷,你是把整个西市小吃街都搬来了吗?” “叫我燕七就好了,叫‘老天爷’什么的多让人不好意思。”燕七道。 武玥:“……” “这是我家大老爷一大早让人拿给我家姑娘的。”煮雨洋洋得意地笑道。 “吃吧吃吧,别客气,堂长也吃。”燕七招呼与三人同车的杜兰。 杜兰还处于“这家的大人也太溺爱孩子了”的震惊中:吃这么多甜东西你是真不怕自己胖成一坨圆润的哼哼哼啊? “你不减肥啦!”武玥代杜兰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偶尔吃一回不打紧,”燕七转述她大伯让一枝带给她的话,“长长个儿就把肉抻没了。” 武玥陆藕杜兰:“……”没听说靠长个儿减肥的。 “小七你带着弓箭呢吗?”武玥拈起一颗金丝党梅放进嘴里。 “带着呢,不是书院让所有人都带吗。”燕七抓了把松子。 “我问过我二哥了,他说葱茏山上有好多野兽哦!到时候咱们可以打野味吃!”武玥开心地道,“他去年曾和几个朋友去葱茏山上玩过几天。” “野兽?老天……”陆藕看了眼燕七,把“爷”字咽了回去,“不会有猛兽吧?” “应该没有吧,”武玥表示遗憾,“反正我二哥说他们玩遍了整个山谷也没见着有什么大的野兽出没。” “那就好。”陆藕和杜兰一起拍了拍胸口。 第72节 “跟你们说,虽然我厨艺不怎么样,但是烤叫花鸡可是一绝哦!”武玥得意地道,“到时候咱们射几只野鸡下来,我给你们烤!” “没记错的话您老人家上回给我们烤叫花鸡连内脏都没掏。”燕七道。 杜兰:“哈哈哈。” “盐也没抹匀,齁得我连喝了四五杯水,”陆藕也笑道,“最后直接喝饱了。” “喂!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好吗!我回去后苦练烤叫花鸡的本领,现在比我五哥烤得都好!”武玥叫道。 “啊,对了,武五也来,我比较信得过他的技术。”燕七道。 “嗯。”陆藕道。 武玥还要申辩,看了看陆藕后又改了主意:“好吧,到时候咱们和我五哥搭一伙。” 杜兰笑道:“听说武教头的叫花鸡烤得也很好,家兄曾在武教头帐下当过兵,有一次将敌寇围进了一处山谷,半晌搜不见人,便原地扎下帐来,一直围了三四天,后来武教头给大家烤叫花鸡吃,那香味儿硬是把那伙好几天缺水断粮的敌寇给诱了出来,直接弃了兵器投了降,可谓兵不血刃,家兄后来还一直念叨武教头烤鸡的手艺,说再没吃过那么香的烤鸡呢。” 武玥哈哈笑:“我五哥和我的手艺都是跟我十二叔学的!——小七你要不要尝一尝我十二叔的手艺?” 燕七摇头:“我减肥。” “长长个儿就瘦了。”武玥现学现卖。 “那我岂不是要长到六尺高才行。”燕七道。 “那你还吃甜东西?!”武玥质问。 “吃甜东西要长的尺寸被我控制在了四尺九,再高就不好看了。” “……你够啦!” 女孩子们脆脆甜甜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透过马车车窗洒了满路,与男孩子们粗犷宏朗的声音交响成趣,不知哪一车的女孩子忽然唱起了歌儿,引得前前后后十数辆车里的男女孩子一起应和,长天碧水,青山白云,尽享好时光,纵歌趁年少。 马车队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飞奔了一个多时辰后渐渐进入了山区,道路变得既窄又弯,还有些崎岖不平,时不时地一记颠簸惹得车中女孩子们娇声“哎哟”成一片,大家赶紧将各种零食饮品都收了起来,免得颠飞。 京都北面的这片山区,绵延千里,一望无际,属于升龙山山脉体系,究竟这片山区有多少座山,至今也没有人能数得清,大家只统一地用“十万大山”来称之。十万大山,造化无穷,最高的山峰从半山腰处就终年积雪不化,最深的山谷则被草木湿气经久积蓄而成的雾障笼罩,让人难以勘测深浅。 据说至今也没有人能成功地徒步穿越过这十万大山抵达彼端,当然,想要到达山的那一边不是没有通路,却只能由蛰龙河上走水路,绕山而行。 在十万大山边缘的部分,住着一些普通的山民百姓,而再往里深入,渐渐就没了人烟,以至于那深山之中究竟生长着些什么样的植物、动物甚至魔神鬼怪,就无人得知了。 有着这样的天然屏障,京都以北都可以不必驻扎护卫军,因为没有人可以冲过这十万大山,先不说其中蕴藏着的那些未知凶险,单是爬过这十万山就已经是挑战生理极限的事了。 然而也正是因着这十万山中的未知与难以深入,很多犯下了大案的逃犯要犯都会选择进入这山区中躲起来以逃避追捕,至于逃进去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看个人的造化了,通常将逃犯追进这片山区深处后,官府也就顶多意思意思地再搜寻个几天,十天半个月再搜不见人,基本也就宣告放弃了,因为很有可能那逃犯已经死在了里面,许多有数十年丰富经验的山区猎人都常常会在这山里迷路或丧生,更遑论没头苍蝇似的逃犯,反正乔乐梓乔知府就任以来,还没遇着过逃进山后还能活着出来的逃犯。 可以说,一旦陷入山区的无人、未知区域,那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枉死城,十有八九是很难生还了。 葱茏山是十万大山中不大起眼的一座,远不比另一座千叶山闻名,千叶山地处山区边缘,已经很接近城镇了,又有名寺古刹,风景优美,因而人烟不断,葱茏山却是位于山民居住区域的最边缘,再往北便是无人区,人迹罕至,可以说,葱茏山就相当于已知区域和未知区域的交界点,是“安全”与“危险”的分水岭,这就是它之所以有些名气的原因。 许多年轻胆大的人们时常结伴到葱茏山来游玩,目的就是为了探险,尝试着由葱茏山再向北深入,如果遇到危险,还可以及时退到葱茏山来,虽然乔乐梓曾经以官府之名出过榜文,明令禁止个人进行如此危险的探山活动,但一纸文书永远挡不住那些好奇心与精力无比旺盛的勇敢的年轻人们。 武玥的二哥和他的朋友们就是其中之一,曾经打着来葱茏山游玩的幌子进行过深入探险,后来当真险些迷失在无穷无尽的峰峦叠嶂里,一群人颇为狼狈地逃了出来,虽然止不住地后怕,但这帮家伙反而更有了劲头,直叫着哪次有机会还要再来一回探险。 武玥对此羡慕不已,一路上都在同燕七陆藕和杜兰念叨着想要探险的事。 “你这念头太疯狂了。”杜兰不住地摇头。 “这回你别指望我会同意。”陆藕连连地摆手。 “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安静的美女子吧。”燕七道。 “你们真是太没意思了。”武玥的人生寂寞如雪。 正午时候,车队在山中一处村落里停了下来,与了村民些银钱,请村民们帮忙烧了顿午饭,众人便在各自车上吃了,而后又下车四处活动活动筋骨、上上厕所什么的,休息一阵后又继续上路。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愈加难走起来,大多时候都是在十五度角地向上攀行,总算在下午三点多钟光景抵达了目的地——葱茏山半山腰处的一片宽阔的山洼地! 已经快要被马车颠散了骨头的学生们登时来了精神,欢声笑语地从车上下来,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地惊呼——山!全是山!四面八方,影影幢幢,无穷无尽的山! 太美了呀这些山!怎么会有人觉得它们可怕?瞧,那座山是红色的!深红,浅红,水红,粉红,紫红,一层一层铺开来,像是一条遍染了颜色的花毯子!对,是山杜鹃花,遍山都开满了杜鹃花!而它旁边那座山则是绿色的,墨绿,油绿,青绿,果绿,粉绿,被各种颜色的藤蔓枝草密密地裹起来,那变幻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 还有另一边,另一边的山是橙色的,青色的,紫色的,甚至银色的,生遍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果木,堆满了从不认得的奇石怪岩,斑斓的山一层层交错相应,一叠叠连绵互融,从眼前到天际,从亘古到如今,雄奇旷远,通天达地! 太壮观了!太美丽了!太让人惊奇了! 来自繁华都城的孩子们一时间全都被眼前的自然奇景震撼得忘记了一切,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拼命地摄取拼命地呼吸——这才是真正的天与地,这才是真正的年与景,人类算什么?!时间算什么?!喜怒哀乐算什么?!在大自然的面前,渺小到可怜,卑微到可笑,短暂到可叹! 这一回真的长见识了。 这一回真的有感触了。 这一回,必定不虚此行! 第104章 野炊 美食美景,男孩女孩。…… 待这帮初见世面的孩子们找回了神智,教头们开始带领各自的班级卸车扎营,未来的两个夜晚,大家就要在帐篷里度过了。 由于女孩子们个头矮力气小,所以带男生班的教头们便先领着男学生们过来帮女孩子搭帐篷,女孩子们负责到附近去拾柴接水。 这片山洼很是宽敞平坦,地面长满了短且厚的青草,还有一道山溪横亘而过,是绝佳的露营地点。 书院这次派来的十数辆马车除了搭乘学生,还有几辆专门盛放食材和器具,每个班的堂长带着人过去领用,有锅碗瓢盆、油米佐料,还有菜刀炒勺等物。领回器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搭灶找食材,虽然书院提供了米和一些果蔬,但种类单一,而且数量有限,不管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是为了玩乐,大家都宁愿再去多寻一些山中特产的美食食材来。 于是武长戈把梅花班的女孩子们叫到一处开始分配任务:“你们四人,去接溪水,捡些大些的石头回来砌灶;你们四人,拾柴捡野果,野果拿去溪边洗;你们四人,去挖野菜山菌,挖来后先经我检查,切误擅自食用;你们四人,留下打理帐篷及众人行李,看守众人财物,不要擅离;你们三个,”梅花班一共十九名学生,最后剩下燕七武玥和陆藕,“武鸣阳和燕安拿弓箭,随我去打猎,剩下那个负责背打到的猎物。” 武长戈从不叫燕七“安安”这个字,只以“燕安”呼之。众人齐声应了,各去执行分配到的任务,武玥和燕七取出各自弓箭,带上陆藕一并跟着武长戈去了。三人的丫鬟都被留在营地,同其他人一起打打杂帮帮手,一派的热火朝天。 出来旅游,女孩子们穿的都是胡服或女式短褐,行动起来利索又方便,这会子跟在武长戈身后也没有拖什么后腿,五六七三人组穿行在山间丛林之中,距山洼太近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野禽或小兽,必须要往山林的更深处去,来回就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武长戈身高腿长,在前面走得很快,武玥燕七紧紧跟随,陆藕稍微吃力一些,偶尔需要几人停下来略等。 行了一阵,前面树木渐渐浓密起来,阳光穿枝而过,如同射下了万道光箭,地面上积了厚厚的落叶,光箭的播洒下泛着柔和的金色光晕,草木与山花的清香在各色的鸟儿鸣唱中弥漫,武玥忍不住叹了一声:“真是个世外仙境!” “虫子少点儿就完美了。”燕七道。 “什么虫子?”武玥问。 燕七给她指了指腐朽的落叶间,却见各种多足的、长甲的、生刺的、肥硕的、五花斑斓的虫子正自进进出出张牙舞爪,武玥登时做了个恶心欲呕的表情:“你真是煞风景!” “关我什么事……”燕七无辜。 “你不会装作没看到啊!”武玥训她。 “我怕你不小心踩着。” “——够啦!不要逼我想象!”武玥叫着跳着,几步就蹿到了前面去。 陆藕已经吓得僵在原地不敢迈步了。 “我背你吧?”燕七看着她。 “不……不用……”陆藕闭了闭眼睛,把牙一咬,“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然后就一副慨然就义的神情大步向前走去。 “脚步放轻,都别再多嘴。”前面的武长戈发出指令,“搭上箭。” 燕七武玥搭弓上箭,目光在树冠间梭巡。 “比比谁打得多怎么样?”武玥小声对燕七道。 “输了的刷碗。”燕七扣弦的手指一松,利箭嗖地射出直入茂密的枝叶间,紧接着哗啦啦地从树上掉下来一只体态丰腴的野山鸡,箭支正正地穿胸而过。 燕七过去将箭拔了,把山鸡递给陆藕,陆藕就放进背后背的竹筐里,武玥见状不敢再怠慢,举着弓就跑到前面去了。 武长戈没有拿弓箭,就只在附近站着,抱胸靠在树干上盯着燕七和武玥,估摸着是怕这两个丫头片子出什么危险。在此地待了一阵,打了几只猎物,四个人又转去别的地方,武玥虽然箭法不错,可平时练的毕竟都是靶子,和真正的活物不一样,因而十箭里大概只有三四箭能射中猎物,倒不是因为瞄得不准,而是对猎物躲避的路线预估不够。 再去看燕七,那货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一准儿射中目标,后来武玥发现这货不是不爱出手,而是人家精益求精,不是肥美的猎物人都不稀罕,射下来的全是胖子。 相煎何太急啊。 两个人一共打下了五只山鸡、三只斑鸠、六只野鸽和四只野兔子,陆藕都有点背不动了,最后还是武长戈把筐子接过去一路拿回了营地。 营地此刻已是焕然一新,一个个尖顶的行军帐篷错落地搭建起来,有大有小,小的多大的少,小的是供学生和教头们休息用的,大的可供十几人坐进去开个会。帐篷外用石头和泥砌成的灶也都做好了,上面已经开始架了锅烧水,捡来的柴都堆在旁边,案板也用石头架了起来,炊具佐料依次摆在上面,女孩子们负责淘米洗菜,男孩子们则负责打猎并将猎物掏心挖肺处理干净。 “燕小胖,你们打到了什么?要不要同我们交换啊?”元昶拎着盛有青竹班猎物的筐子跳过来,笑嘻嘻地扔到燕七面前显摆,“瞧见没,我猎到一只狐狸!这玩意儿可是极不好猎到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换?” “太瘦了,没多少肉。”燕七往筐子里看了看。 “你还挑肥拣瘦的!不要拉倒!”元昶瞪她一眼,转而又压低声音笑着和她道,“晚上出来咱们一起去探险怎么样?” “快别闹,武十二大人还不得扒了我。”燕七道。 “啊?!”元昶吓一跳。 “的皮。”燕七把话说完,刚才让唾沫卡了一下。 “你这皮又不值个钱,还不如我这条狐狸的皮,”元昶说要探险当然也只不过是开个玩笑,从筐子里把那狐狸拎出来给燕七看,“喏,这皮子不错吧?我打算拿回去让人做个笼袖,回头送给你怎么样?” “那就先谢谢你啦。” “那你回送我什么?”元昶坏笑着问。 “……这还带讨回礼的啊。”燕七道,“那我送你个等价的回礼吧。” “哦?等价的什么呢?”元昶就开心地问。 “我把笼袖再送还给你。”燕七道。 “……”元昶把狐狸丢回筐子,“信不信我揍你啊燕小胖?!” 好在锦绣书院的女学开有烹饪这门课程,虽说这些官家千金们在日常生活中未见得当真会亲自动手做菜,但自古烹饪不都是女人们必会的技能之一么,所以哪怕是走走形式、了解一下理论,这门课都是必不可少的。 没想到课上学到的内容今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起码大家能够分辨哪些是食材哪些是杂草,再由武长戈等经验丰富的教头们把关筛选,女孩子们采来的食材也算得上是丰富了,见满地堆的都是什么羊肚菇、牛肝菌、灰树花、青头菌、鲍鱼菇、木耳、马齿苋、灰灰菜、老山芹、柳蒿芽、蒲公英等等等等,再加上男孩子们猎来的野味,配上野菜山菌,可炖可煮可烧可烤,味道比之这帮官家子女们吃惯了的精粮细肉毫不逊色。 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及优势互补的原则,教头们决定将本次参加远游的两院十个班男女相搭成五个组,一个男生班和一个女生班为一组,彼此可以凭借所长相互照应,于是公平起见——其实是闲得蛋疼,在杜朗的提议下几个教头抽了回签,于是巧不巧地梅花班就同青竹班分到了一组。 “元昶又耍宝呢。”武玥给燕七指着那边,见元昶正凌空翻了两个跟头,落地后就咧着嘴冲着这边乐。 女孩子们开始做饭,实则一年级才入学没多久的小同学们还没有学到什么烹饪的精髓,好在班里有那么一两个是比较精于此道的,指导着大家将食材一一入锅,男孩子们则拿着猎来的野味去溪边拔毛掏内脏。 武玥就嚷嚷着要给大家做叫花鸡。 没有荷叶只能用野菜包裹起来,里面塞上各类调料,还塞了些野果子进去,然后糊了泥埋进土里,上头架上火。 忙忙碌碌的功夫太阳就沉下了山,晚霞都不曾留下半丝,重山叠岭里顿时黑成了一片,好在大家早已燃起了七八处篝火,将整个山洼照得一片明亮。 五个组的男女学生们分了地盘各自围坐,新奇又兴奋地准备享用他们的野炊第一餐——白花花的米,绿油油的菜,香喷喷的肉,热腾腾的汤,明亮璀璨的星空,安静空灵的群山,温暖热烈的篝火,柔软芳香的草地,笑颜如花的女孩儿,充满活力的男孩儿,所有的一切都美妙得难以言述,所有的场景都梦幻得不似现实。 “喂喂!谁烧的鲍鱼菇啊!放了一百勺盐吗?!咸得我头都疼了啊!”一名男生的惨叫响起,立时激起一片轰笑声。 “啐!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有本事下回你来烧!”女孩子们不依地驳回去。 “好啊,下回我来烧,你们负责打猎怎么样?那边林子里就有,不过虫子很多哦!尤其是那种绿乎乎肉乎乎长了很多脚的大肥肉虫……” 第73节 “啊——好恶心啊你!不许再说了!” “揍他揍他!别用树枝,用这个,来来,石头,绝对够硬,照后脑勺来一下,用力!” “哎哟你撞掉我手上的肉了!” “叫花鸡谁做的?谁做的?好吃!真好吃!” “武五做的,这一手还真绝!” “你们要点儿脸行不行!一共就两只,全让你俩抢了!” “那边还有啊,那边,去抢他们的!” “这边的叫花鸡是谁做的?我尝——呸呸呸!还带着血丝儿呢!瞧瞧嘿!” “是你牙龈流血吧大哥!” “他牙龈不爱流血,他爱流鼻血,尤其是见着了小学妹们!” “哈哈哈哈……” “不正经你们!” “正经是什么‘经’?哪个和尚念的?” “等等,什么味儿啊这么难闻?” “——有人放屁!” “哇啊——快躲开快躲开——” 一帮孩子们吱哇乱叫嬉骂怒笑,欢乐的声音在山与夜间传播了开去,引得群山竞相回应。 吃到酣处,以组为单位的片儿区就渐渐混乱了,闲不住的男学生们东窜西跳,这伙人里扎一会儿,那堆人里挤一阵,抢这边一只鸡腿,偷那边半条烤鱼,再有那有意无意想要靠近女孩子们坐的,亦或有愿意寻着别的班的自家兄弟姐妹一起坐着享用的,不一时十个班的学生们就彻底混成了一片,最后索性百十来号人围成了个大圈子,所有的篝火全都围进圈子里去,大家就席地而坐,边吃边喝边笑边闹。 一时两个男学生为了争夺一只山鸡腿厮闹起来,搂搂打打地被众人推进了圈子里,就有人起哄喝道:“现有武鸿仪独家秘制烤山鸡腿一根,欲得者凭角抵胜出方可得享有权,首轮‘竞腿’者——红方宋平定,黑方耿初昌,第一回 合——开始!” 众人轰然而笑,跟着起哄要那两人角抵,那两人果然嘻嘻哈哈地开始脱上衣,半裸了上身在场中扭到了一处,观众们齐声呼喝起来,也不管谁抵过了谁,只是扯着嗓子乱叫:“宋平定胜一筹!——耿初昌扳回两筹!——宋平定犯规!——宋平定不许亲耿初昌下巴!——宋平定负一百筹!——耿初昌你是不是裂裆了?!——耿初昌下杀手了!快看快看!——蝎子摆尾!二龙戏珠!猴子偷桃!——耿初昌一记蛤蟆大跳负了一筹,宋平定倒地企图以一记‘三岁孩儿倒崩老娘’之杀招扳回劣势,耿初昌不甘示弱立时回以一招——好响的一串连珠屁!刚才那屁是不是你放的耿初昌?!宋平定赢了!宋平定赢!鸡腿给宋平定!” 闹闹哄哄中宋平定赢得了鸡腿,一片人都已笑倒,立刻又有人拿了一整只烤野兔出来叫嚷:“我李氏百年独门秘法炮制烤野兔一只,有没有人要!有没有人?!” “有有有!”“我我我!” 又有两人冲出场来,二话不说脱了上衣就扭打在了一起,一圈人便又群情激昂地开始起哄架秧,待那两人被众人胡乱决出了胜负,找姓李的要兔子时,那兔子早被别人抢走了,两人不肯罢休,就要一头一脚地抬起姓李的架火上去烤,姓李的边求饶边指着那厢的元昶:“兔子让元昶抢去了!有本事你俩人挑他一个!” 元昶大马金刀地支着腿在那里撕兔子肉,闻言转过脸来冲着这两人呲牙一乐,两人中的一个便道:“今儿我还就不信了!老张,并肩子上!” 旁边这个怪叫着冲向元昶,眼看冲到近前发觉不太对,转头再看,说话那个早就一溜烟儿地窜回场下去了,众人不由轰堂大笑。 元昶丢开吃剩的兔骨头,随意在自个儿裤子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朗声笑道:“今儿给你们个机会,我让出一只左手,谁能把我撂翻在地,我就把家师养的獒才下的崽子送谁一只!” 全场登时一片轰然——举朝谁不知道元昶他师父是哪位大神啊!甚而有云他师父有三宝:鹰猛,獒狂,箭法好!得他一只獒,哪怕只是个崽子,那也算得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第105章 害羞 青涩懵懂,两小有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尽管元昶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也架不住那只獒崽带给众人的巨大诱惑,再说也都是为了耍乐子逗女孩子们开心嘛,管它能不能赢,放开了玩儿就是了! 于是果有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小子起身跳出来,脱衣服的脱衣服,活动筋骨的活动筋骨,轮着番地上阵与元昶展开较量,元昶将左臂背到身后,意气风发地往场中一站,颇有股子傲视群雄的张扬霸气,做起动作时更是漂亮,灵活闪避,迅猛出击,让人眼花缭乱的连串插臂、转体、塞腰、背摔等动作,充满着强悍,勃张,阳刚与力量,这一刻他丝毫不像一个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半大男孩儿,反而充满了成熟雄健的男人味儿,引得观战的女孩子们不断注目,时时娇声地为他叫好喝彩。 燕七正细致地嘬吮着手里的山鸡脖子,就觉胳膊肘被谁撞了一下,转头看过去,见是武珽,猫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笑呵呵地看着她。 “我这是最后一根脖子了。”燕七道。 “……”谁特么是为了来抢你鸡脖子吃的啊!武珽指了指场中还在碾压众人的元昶,“人在那儿拼命取悦你,你就只顾着吃。” “我边吃边看呢。”燕七什么都没耽误。 “我倒是挺想得到他师父养的獒崽儿,”武珽笑着看着燕七,“我若是上去,你不会怪我欺负他吧?” “不会啊,如果实力强就算欺负人的话,我岂不是也欺负过你。”燕七道。 “……”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到底会不会聊天儿!武珽脸上的肉都抽了,“我那次是轻敌了不行吗?燕小七,再和我比一次,这次我若输了从此就退出骑射社,怎么样,来不来?” “别孩子气啊,老大不小的了。”燕七道。 “……”这天儿没法聊了! 场中的元昶正把最后一位挑战者以一记颇为华丽且高难度的动作放翻,引得全场一片叫好声,便得意洋洋地将目光瞟向燕七这厢,却见那小破胖子竟然没!有!在!看!如此令他得意的漂亮一击她居然根本没!有!看!到!她在干嘛?!扭着头在和谁说话?!气死了气死了!这个死小胖!太欠揍了!太欠揍了! 元昶一时火大,众目睽睽之下遥遥向着燕七一指:“燕小胖!上来!我让你两只手加一条腿,上来同我角抵!” 众人哗地一下子嗨翻了——男生和女生玩角抵啊!有戏看了有戏看了嘿!太荡漾了有木有!太心痒了有木有!太羞耻play了有木有!太……咦?怎么指的是个小胖子啊?为什么不指个漂亮小美人儿呢?小胖子什么的……有性别之分吗?跟和男人角抵有什么两样啊! 雌雄莫辨的燕七正摇着小胖油手:“我并不想养獒来着……” “少废话,上来!”元昶喝道。 燕七还待再三申明意愿,却忽觉屁股下面伸进一只谁的脚来,紧接着这脚向上一掀,一下子就把她给掀蹿了出去,蹬蹬蹬地踉跄了七八步,站直身子时已是一身血胆地立在了场中,与元昶面对面地呈了对决之势。 “小七加油!”武珽用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地吼道,刚这一脚真是掀得爽极了,解气! “小七加油!小七加油!”武玥蹦起来拼命摆动着手里的山鸡腿。 “小七小七!和他比!小七最最厉害!小七!”燕九少爷那位胖小弟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旮旯传了出来。 众人跟着起哄,管它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反正能看元昶虐人就足够欢乐了! “我们还没学到角抵呢。”燕七上来先认怂。 “你随便出招,王八拳都行!”元昶在燕七刚一站到自己面前时,那股子火气就莫名其妙地瞬间消散于无形了,这会子不由自主地翘着嘴角,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咧着嘴粗豪大气地道。 王八拳就是两条胳膊风车似地抡圆了可劲儿夯,速度要是快起来怕是全身的小肥肉都会抖成轩然大波,那画面太美燕七不敢尝试,想了想自己会用的招式大概就只有杜朗教的老年拳了,反正元昶答应了不用手和一条腿,只用一条腿的话,应该不会把她揍得很惨。 “好吧。”燕七答应了。 元昶嘿嘿直笑,小胖子有时候没原则得真他妈的可爱。 “开始开始!”有人迫不及待地号令道。 元昶负了手,屈膝提起一条腿来,另一条腿笔直立住,纹丝不动,比柱子还稳。 “来。”他笑嘻嘻地招呼燕七。 要把他撂翻,当然要想法子进攻他的这条支撑腿。燕七走上前,胖腿一伸一勾,先将元昶支撑腿别住,而后两手去推他上身,只要能推得他向后倒,腿再被她绊住,不允许使用双手和另一条腿的他就不得不往地上摔了。 结果燕七卯足力气的一推,跟推在一堵厚实的墙上没啥两样,元昶一条腿站着照旧纹丝不动,燕七手腕却险些戳着。 “你用力了吗燕小胖?别偷懒啊!”元昶嘻嘻哈哈地笑。 燕七猫腰,双手抱住元昶的腿,企图来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给他拔起来,结果除了把人裤腿儿从靴筒里撸到膝盖上了之外,还是分毫没能撼动人这棵大树。 围观群众哈哈大笑,有人就给燕七出主意:“薅他腿毛!薅他腿毛!” 不过燕七瞅得清楚,元昶这熊孩子发育刚开始,腿毛还没长出多少来呢。 “再来再来!”元昶大大咧咧地仰着下巴,好似燕七就像在他这棵大树上飞来飞去的小胖蚊虫。 燕七绕到元昶身后,抬脚蹬住元昶支撑腿的膝窝,生理构造上来看,任何人被蹬住这个位置都无法抵抗地会弯膝,结果任凭燕七使出了吃肉的力气怎么蹬都无法将元昶的腿蹬弯。 “我认输。”燕七道。 “……不许!”元昶瞪她。 “太霸道了你。”燕七道。 “霸道有理。”元昶跋扈地扬起眉毛。 “认怂无罪。”燕七道。 “少啰嗦,再不动手我就把你挂到最高的树上去看夜景你信不信?”元昶威胁道。 “你咋不让我上天呢。”燕七只好再一次伸出小胖手。 牢牢地抱住元昶的腰。 脚下勾住他的支撑腿。 吃肉的力气使出来。 用力——推—— 元昶没动,可是脸红了。赤裸裸的胸膛上热乎乎地贴着一张软软肉肉的小胖脸儿,发丝上的草木清香不可阻挡地钻进鼻孔,那两条小胖胳膊将他紧紧地箍住,像是一团暖茸茸的棉花把他包围了起来…… 这……这算是……投怀送抱么……可她既不是依人的小鸟也不是弱质的佳人,没有勾魂夺魄的美貌也没有明月花前的情调,她甚至还是个小胖子,成日木讷着脸,不娇柔不甜美不活泼不可爱,完全没有女孩子应有的情趣,更甚至她都不会哭! 就连这样的投怀送抱都是为了用摔跤的动作放倒他。 可是……为什么好像有些不太对…… 元昶在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笑声与起哄声中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跳得好快。 有什么东西把他浑身上下的血和水分都抽干了。 这感觉让人迷茫又讨厌! 元昶被刺到了一般一把推开燕七,既懵又乱之下根本没有控制手上的力道,燕七被他推得向后连连捯饬了十几步,最后重重地摔坐在地。 “吁——”众人发出巨大声浪的嘘声,元昶却已顾不得许多,转头就大步离开了场地。 燕七倒是没什么所谓,起身拍拍屁股上沾到的草叶子,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场下原位。 “元昶什么人啊!太没品了!对不懂武的人还出这么重的手!”武玥要气炸了,恨恨地向着元昶离开的方向丢出一块石头去。 “他刚才好像突然就情绪大变……”陆藕心细,谨慎地看着燕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突发之事了?” “害羞了吧。”燕七说。 “——害——害羞?”武玥险些被呛出口水来,“他为什么会害羞?他那样的人也会害羞吗?!没开玩笑吧!” “大姐,好歹我也是个女人,你睁眼看看我。”燕七道。 “……”武玥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胖闺蜜,因为她好像真的……一直忘了燕七同志是个女生来着……不过她也从来没把她当男生啊!真的! 陆藕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掩嘴笑了半天。 元昶那货的突然离场并没有给情绪正嗨的学生们造成什么困扰,何况小胖子之流的,根本没有值得回味和记忆的点嘛!赶紧翻过篇去,大家就又笑闹起来,起着哄地挨个儿把人往场中推着要求表演节目,五音不全的被逼着唱歌,说话结巴的被逼着念绕口令,五大三粗的要跳舞,纤瘦小巧的互相比赛吃掉整只鸡。 到后来情绪全开的学生们又开始闹教头们,全场起着哄地要杜朗打套醉拳,闹完杜朗又去闹其他几个教头,却是没人敢去闹武长戈。 第74节 “都是欺软怕硬啊。”燕七对此表示遗憾。 “要不,你去同我十二叔比一回箭法?”武玥自从知道燕七箭法了得之后,天天想着让自己的胖闺蜜挑战各种极限,然后她就可以在旁边看热闹了。 “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朋友?”燕七口含热血道。 武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她亲生的这位头上“啪”地一声响,一颗小石头从后方丢来,正敲在这位脑壳上。 燕七回过头看,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传出个声音来:“喂,你刚才没事吧?” 是元昶,粗声粗气的,透着很明显的僵硬与不耐烦。 “没事,草皮软。”燕七道。 那边半晌没有声音,武玥倒是先按捺不住了,叫道:“元昶!你过来给小七道歉!” “我——我为什么要给她道歉!”元昶声音更粗了,很有些羞恼。 “你说为什么啊!用那么大的力气,肯定把小七弄疼了!你是第一次吗?!若是没经验也不会怪你,你都同别人做过这么多次了,怎么就不知道对小七轻着些?!小七可是第一次!会流血的知不知道!你轻些弄她会死啊?!” 卧槽武十六同志在说什么是不是在念黄段子她每天放学回家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书为什么没有学会发朋友圈共享这种行为应该挂出来让大家一起喷后拉黑取关粉转路人才对。 “不要大声嚷。”燕七发现附近的人都正以十分惊骇的神情看着这厢。 “怕他呢!”新晋黄段子手武玥小同志毫无察觉地一撇嘴。 “这样,我去同他说。”燕七为免亲生朋友再说出更马赛克的内容来,积极地起身向着元昶所在的暗处走过去。 “你过来干什么!”暗处的元昶如临大敌,听声音竟还向后退了几步。 “你没事吧?”燕七问他。 “我——我能有什么事!”元昶提声道。 “没事就别躲着了。你输给我的獒崽烦请令师先帮忙养着,我回头送人。”燕七道。 “……送谁?” “武五,他刚说他想养一只来着,正好他生辰快到了。”燕七道。 “为什么要送他?!”元昶向前跨了两步,一张薄怒的脸曝露在微弱的火光里。 “我生辰的时候他也送我礼物了啊。”燕七道。 “他为什么要送你礼物!”元昶粗声喝问。 “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而且正赶上我本命年。”燕七如实答道。 “通家之好——你们家怎么那么多通家之好!”元昶恼道,“他送你什么了?!” “他亲手猎到的一头老虎的虎皮。” “你——你是不是傻?!一块虎皮才值几两银子!?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养的獒都是纯种的高原獒,多少高官权贵排着队想买都买不到?!”元昶光火地又向前迈了两步,低下头来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小蠢胖子。 “哦。”燕七道。 “——哦什么哦!燕小胖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啊!”元昶挥舞着拳头,“我告诉你,那獒崽你要么自己养要么丢掉,总之不许你送人!” “纯种的獒不易养活,丢掉的话就更是九死一生了,”燕七道,“我祖母也不会允许我在家里养的,我还是不要了。” “那我送你别的!”元昶道。 “不用。” “不行!愿赌服输!你说,你想要什么!” “真要给啊?” “废话!快说!” “那你送我一张弓好了,”燕七道,“要四十斤拉力的,能行吗?” “嘿!”元昶咧了咧嘴,“要什么木料的?” “《周礼·考工记·弓人》有云,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檿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 “废话!还用你教我?!”元昶瞪她。 “那你要是不抠门儿的话就送我柘木的呗。”燕七道。 “行吧,你等着,我送你的弓保管是天下最好的弓!”元昶拍着胸脯道。 “嗯,好马配好鞍,好弓配安安。”燕七道。 “哈哈哈哈,耍什么宝你傻小胖!”元昶忍不住笑出来,伸手在燕七头上乎拉了一把。 “阿玥招呼我呢,我过去了。”燕七冲元昶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圈子。 元昶的手还举在半空,忽然之间发现方才那莫名难言的尴尬竟然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仿佛就是在同燕小胖的这几段对话间,不动声色地,润物无声一般。 ……这个燕小胖…… 元昶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怎样,尴尬是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奇怪的开心烦恼,烦恼什么不知道,开心什么更不知道。 第106章 手掌 摊开你的掌心,握紧我的馒头,不…… 正当大家壮起胆子准备去闹武长戈的时候,这位鬼畜教头却发话了:到此为止,都进帐篷睡觉去,明天还要一早起来,看劳什子日出。 众人顿时没皮调了,意犹未尽地起身收拾,几个教头凑到一堆商量了一阵,把夜里值夜的人员安排了下来,毕竟这是深山野地,防兽也要防人。 一共十个班,每班同一时段各出一人值夜,每人值半个时辰,然后换下一个人,明天夜里再换今夜没轮到的人轮值,不许随身的下人代班,因为要培养大家的警觉性,跟军训似的。 燕七刚钻进帐篷就听见元昶在外面叫她,只得又费劲乎乎地钻出来:“考虑一下帐篷的感受好吗。” 元昶哈哈地笑:“我问你,你值哪个时段?” “寅时初刻到二刻。” “嗬,武长戈不地道,把最难熬的时段分给你了。” “元昶我可听见了!”武玥在帐篷里面喊,这货正说她十二叔坏话呢。 “看你耳朵长[cháng]的!”元昶冲着里面吼回去,一拉燕七走到了旁边去,“我也换到寅时跟你作个伴怎么样?” “那先说好啊,我可不去探什么险。”燕七发出申明。 “瞅你那小胆儿!不去不去不去,行了吧!”元昶哼道,然后忽然不吱声了,低着头用脚踩地上的草叶子,碾过来碾过去,草要有肠子早让他踩出屎来了,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含混出一句话来,“山间夜里冷,盖厚点。”也不等燕七应声,转头就大步走了。 燕七钻回帐篷,一条被子兜头罩脸地盖下来,紧接着整个人被扑倒,隔着被子听见武玥嘻嘻哈哈的笑声:“小七,我盖你的被子,你盖我的被子,怎么样?” “有什么区别吗?”燕七从被子里挣扎出来。 “有啊,你的被子大!”武玥道。 ……你就说我体胖被宽就完了呗。 “我家姑娘的被子是新做的呢!”煮雨总算有了戏份,连忙插嘴。 五六七和杜兰,连同各自的丫头,八个人一个帐篷,其他的同窗也都如此。 “咦,是燕大太太专门让人给你做的吗?”武玥陆藕当然很了解燕七在燕府的处境。 “不是哦,是我家大老爷今儿一早让人给姑娘拿来的!”煮雨继续嘴快,“还有褥子,枕头,登山用的靴子,挡风的披风……全是新的!” “你大伯可真好。”武玥无不羡慕地道,“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会疼人的大伯呢。” 废话,你老子就是特么长子,你到哪儿再生个亲大伯去。 山洼的地面还是很有些潮湿的,众人睡觉用的帐篷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用来吸潮,又铺了一层防水油布用以隔潮,上面再铺一层厚厚的皮垫子,皮垫子是书院提供的,皮垫子上头才铺众人各自带来的褥子,加上最下面厚厚软软的草皮,即便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躺在褥上也不觉得硬板。 八个人头对头睡成两排,亲亲热热地钻进被窝躺在枕上,武玥就怂恿着大家讲鬼故事,陆藕杜兰强烈反对,被武玥镇压,几个小丫头倒是都爱听,紧紧裹着被子缩着头,却抻着耳朵仔细听武玥讲。 武玥讲到关键处,眼看恶鬼就要冒出来吓人,突听得旁边的帐篷里发出一片女孩子的尖叫声,直吓得这边四个丫头带着陆藕杜兰也跟着一起惊声尖叫,紧接着那边惊叫过后又是笑声,敢情儿也是在讲鬼故事…… 武长戈凉冰冰的声音响在帐篷外:“都不许再说话,否则拎出来整宿值夜!” 女孩子们听了暗吐舌头,果然不敢再吱声,或用被子捂了头两个人在被下喁喁轻语。 可这人生中第一次和同学们一起在外露营,这是怎样一种新奇又美好的体验啊,怎么可能头一沾枕就能睡得着?就比如武玥,躺在枕上一会儿捅捅左边的陆藕,一会儿踢踢右边的燕七,一颗兴奋无比的心怎么也难静下来。 燕七却是第一个就睡着的,第二个是煮雨,主仆俩小鼾儿打得一个比一个香。 不愧是亲生主仆啊,入睡困难的大家不禁齐齐暗想。 半夜三点左右的时候,值夜交班的人进帐篷来轻轻扯醒燕七,然后就回自个帐篷睡觉去了。燕七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衣服钻出帐篷,外头火堆仍然烧得熊熊,头顶上漆黑一片,看不到星月,四外群山被一层朦胧雾气笼罩了起来。 元昶在一处小火堆旁冲着燕七招手,其余八位轮班值夜的学生也都各自偎在火堆旁,有的还没清醒,不住地打着呵欠。燕七走到元昶独霸的那处火堆旁,见他不知从哪儿掇了两个树桩子,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放在旁边,招呼燕七坐那儿,眼睛不住地往她脸上打量:“也不梳头就跑出来,小疯子似的,小疯胖子。” “……就非得带个胖字啊。”燕七从怀里掏出小梳子,攥了满把又黑又密的头发梳理起来,简简单单地编了条四股麻花辫,而后绾起来盘在脑后,插一根紫檀木簪以固定。 元昶一直在旁边看着,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待燕七把梳子收回怀里,方道:“睡着了吗刚才?” “睡着了啊。”燕七揉揉眼睛,瞧,都产生眼屎了,睡的好着呢。 “没心没肺。”元昶说她,“我们那一帐篷人全都没睡着。” “明天游山还能有精神?”燕七问。 “我打个坐运运功就行,”元昶得意一笑,“懂内功心法的人,调息一个时辰能顶休息一宿呢。” “真厉害。”燕七道。 “你要困的话就在这儿坐着睡会儿,我替你守着。”元昶道,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忽红忽金。 “不用,就两刻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燕七道。 一时间忽然没了话说,元昶觉得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拔地上的草,拔一把就往火里扔一把,直到把附近的草都拔秃了,这才咳了一声,道:“你……喜欢这山里不?” “喜欢啊。”燕七道。 “真的假的?山里到处都是蚊虫兽粪,还有各种腐尸,明儿游山你就知道了,且看吧,到时候你们这些丫头片子肯定要不停抱怨的。”元昶道。 “明天大概不会走得太远。”燕七道。 “你听谁说的?”元昶问。 “明天会有雨,”燕七指了指上头,“天阴了,而且山里水气很重。” 元昶仰头看了看天,又向着四野打量,不由皱了皱眉:“真若下雨,这趟出来可就没什么可玩儿的了。” “在营地看景呗,山雨很美的,空濛迷离,草木清新。”燕七道。 元昶哼笑:“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 第75节 岂止见过,上辈子就是死在那儿的。 “你知不知道山间多鬼怪啊?”元昶坏兮兮地看着她,“魑魅,山林异气所生,为人害者——有东西在你身后!” “有东西从你身后闪过去了。”燕七道。 “……有意思吗你?”元昶冲燕七翻白眼。 “真的。”燕七起身,往元昶身后的方向走。 “真的?”元昶见状倒不由信了三四分,跟着起身往那厢走了几步,“看清是什么了吗?” “没看清,速度太快。”燕七摇头,她的眼力很好,连她也没能看清的东西,除非真的是魍魉,亦或高人。 “你在这儿待着别动,我过去看看,有事就大声叫。”元昶飞身窜出,瞬间没入火光照不到的浓浓的黑暗中。 燕七倒有点确信方才一闪而没的是人了,就像元昶这样,有内功修为,有高超轻功的人。 是谁呢? 某些想要半夜溜去探险的调皮学生? 还是藏匿在这深山老林里的通缉要犯? 元昶过了良久方回来,满身带着露气:“没找着,若是人的话,功夫不在我之下,若不是人,至多是夜鸟或小兽。” 燕七确实无法确认刚才那影儿是人是兽亦或只是她眼屎遮了视线导致的眼花。 “放心,我保护你,保证无论是人是兽都伤不了你一分一毫!”元昶拍着胸脯道。 “那我先谢谢你了。”燕七道。 “再说‘谢’字我就揍你信不信?”元昶不大高兴地把拳头比划到燕七面前,忽然发现这燕小胖脸上虽然肉多,可是脸盘儿其实很小,他的一只拳头就能挡住她的大半张脸,“真是个肉包子,都揪成一团了。”元昶嘟哝。 “是你手太大吧。”燕七道。 “有吗?你手伸出来我比比。” 燕七伸出胖手,元昶哈哈地笑:“全是肉!燕小胖,你还能不能行了,你骨头呢?”一边说着一边张开自己的手去贴燕七的胖手比大小,掌心相合,像是烙饼上面放了个白馒头。 元昶继续哈哈哈地笑,笑着笑着忽然身上一僵,手心里的小胖馒头像是用烧红的铁块做的,烫得他直想一把甩开然后跑得远远,可…… 可他硬生生地咬牙撑住了,尽管那种被抽干了全身血液和水分的难受感觉又一次袭来,他想弄清这原因,他想找到这答案,他想弄明白究竟为什么突然就成了这样……掌心托着这只小胖手,感受到团团的温暖和柔软,这触感很好也很讨厌,因为弄得他很痒,手也痒心也痒,想狠狠地挠,想用力地攥,想……想…… 没等他想出来,掌心里的小胖手已经准备收回去了,元昶一急,手掌一拢便将这小胖手攥了个牢牢,像握了满把既塇又软的热面团儿,从他的手心一直热到了心窝儿里去。 这个夜晚真是离奇又诡异。元昶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燕小胖的声音钻入这混乱,真是个讨厌的小胖子,问什么问!不能让我静静地想一会儿吗!让我想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跟你干什么……啊,不对,我在想什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是怎么了!我我我—— “玩儿着呢?”又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慢吞吞地飘进元昶混乱的脑子,一下子将这混乱击了个四散纷碎,元昶登时回过神来。 燕九少爷揣着手面无表情地从旁边慢慢飘过去,眼白在这厢两人拉在一起的手上扫过。 元昶羞恼地甩开燕七的手,喝向燕九少爷:“干什么你燕九!大晚上不睡觉四处乱走什么?!” “撒尿。”燕九少爷看都不看他,揣着手慢慢地飘走了。 “烦死他了!”元昶掩饰什么似地抬脚踢飞一粒石子。 “总不能不让他撒尿。”燕七道,“该交班了,回去吧。” “嗯。”元昶胡乱应了一声,也不再理燕七,径直回了自己的帐篷。 燕七却还在原地留着,直到看着燕九少爷从暗处走回来。 “玩儿完了?”燕九少爷问她。 “……” “还不交班?”燕九少爷知道她姐是值几点的岗的。 “不交了,睡不着。”燕七道。 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呢。他姐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原因,永远不会睡不着。 所以当然也不会是因为元昶。 “怎么了?”燕九少爷问。 “据说睡得少也减肥,我今天吃了太多肉。”燕七道。 “……”是撑得睡不着吗?燕九少爷嘴角微抽。 “你赶紧回去睡。”他姐开始轰他。 燕九少爷没有多说,果然慢吞吞回了帐篷。 燕七走到方才与元昶坐过的那堆篝火旁,在树桩子上坐下来,这个位置既可以将燕九少爷所住的帐篷纳入视线,也可以同时望见刚才那道不明影子掠过的方向。 燕九少爷这一晚睡得格外的踏实。 “你怎么没叫我起来接班啊小七?!”武玥一睁眼,惊讶地发现本该接燕七班的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大早起。 后面几个接班的同窗也纷纷惊讶。 “我昨晚走了困,反正也是睡不着。”燕七道,“可惜今天阴天,看不成日出了。” 大家也倍觉遗憾,只得起来梳洗收拾。 整个营地经过一晚的沉寂之后再度热闹了起来,学生们为着抢占溪边洗脸刷牙的位置而打打闹闹挤成了一坨,而后便是架锅煮粥做早饭,饱饱地吃了,洗碗刷锅收拾妥当,带上一应登山用物,便要按着计划去游山了。 “莫要往远处走,”武长戈对其他几位带队的教头道,“说不准会有雨。” “怕什么,雨中登山才有情趣啊!”一名教头笑道,其余几个也跟着应和,“不要扫学生们的兴致,难得出来一回,且这天也不算太阴,纵是有雨怕也是小雨,走吧!往远处去!” 第107章 信任 信任是最暖心的事。 学生们到葱茏山远游之前,书院当然是派人先来踩过点儿的,因此教头们对于安全问题显得颇有信心,武长戈一向军人作风,自是更没将危险当过一回事,提醒不过是职责所在,既然众教头都没在意,他也就没有多说。 留下众人的随从们看守营地,所有的学生在各自领队教头的带领下整装出发。十个班还按昨日男女搭配的分组,五个组分往不同的方向去,否则百十来号人全挤到一条线路上,实在没法好好看景。教头们约定了最后在“七窍峰”峰顶汇合,那里是葱茏山的最高地,站在峰头视野会更好。 武长戈和杜朗就领着青竹班梅花班组成的混合组选了条向东的山路出发了,杜朗在前引路,学生们走在中间,武长戈断后。 元昶一直处于队伍前沿,也不与旁人说话,也不看景,只管扎着头走。五六七三人组走在队伍中间,采采山花摘摘树叶,说说笑笑的,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同他的胖瘦小弟一起走在队尾,偶尔眺望一下远方青灰色天空下的群山。 爬山,女孩子们致力于赏景与收集各色在城镇中难得一见的美丽植物,男孩儿们则更喜欢挑战一下极限,譬如比一比谁爬得快了,谁胆子大敢站到险处去了,谁能捉到最可怕或是最罕见的动物了,两个班共四十来个孩子,那热闹劲儿也是不小,欢声笑语在沉寂的山谷中回荡开去。 葱茏山尚无人工开发的痕迹,所以爬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吃力,遇到陡峭之处,就需要男孩儿们给女孩子们搭把手,或拉或扶,或提或拽,也是幸好当朝世风足够开放,学生们年纪又都还小,不至于太疏防。 于是男孩子们就巴不得杜朗这路带得越陡越好,好几个人都暗挫挫地聚集到陆藕的周围随时准备出手相帮,陆藕的颜值在梅花班来说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重要的是人家性子好,文文静静的,会礼貌地冲着人笑,不似某些傲娇的小姐,恨不能用鼻孔看他们这些“又臭又粗”的男生。 不过很快这几个人就发现了两个碍事的家伙一直在破坏他们的计划——武玥和燕七。武玥自不必说,从小习武,假小子似的,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自动就升级成了陆藕的护花使者,燕七虽不会武,可山路她比谁走得都多,所以也能时时地给陆藕帮把手,两个人彻底地掐灭了男生们希望的小火苗。 “那胖子真碍事!”几个男生悄声地道,燕七目标大,自然而然成为了集火的第一目标。 “好像是燕九他姐来着。”其中一个道。 “想法子先支开她。” “怎么支?” “……要不……拿根昨天吃剩下的山鸡腿丢出去?” “……” 一路走走停停,中午的时候距七窍峰还有一段距离,众人便寻了个略平坦之处落下脚来,取了干粮和水囊出来用午饭,另还有昨夜烤剩下的野味,都用油纸包了带在身上,生起几堆火,现用木枝串起来烤热了吃。 吃毕略事休息,将火用沙石盖熄,复又上路,见远处的天果比上午时又阴了许多,众人便加快了脚步,用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终于抵达了七窍峰的峰顶。 峰顶已有两个班率先抵达,正欢叫着向着四面群山狂吼,站在峰顶向着远处眺望,群山连绵如同惊涛骇浪,比之在半山洼处所见到景色又有不同。 之后又接连抵达了两组学生,剩下的一组却迟迟没有到位,众人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是愈发地阴暗起来,明明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天色却暗得像是六七点钟。 “不宜再等,先带学生们回营地,”武长戈果断和几名教头道,“我留在此等人。” 教头们便带着学生预备择路下山,才走了几步,突地一阵惊天彻地的滚雷炸响在头顶,在群山的环绕下那音效和气势直接扩大了数倍,直吓得女孩子们齐声尖叫,连不少男学生都下意识地吼了出来,雷声方过,就听见有人惊惶嘶喝:“陈若蓉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众人闻声不由惊呼,见脚下山壁正不断往下滚落着碎石块,恍惚间一条红红紫紫的影子正疾速向着下方悬崖间坠去!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武长戈身形一纵直跃下崖,追着那身影向下疾坠,其余几位教头高声喝令众人莫要慌张,所有人牵手把臂,紧贴崖壁继续往山下走——远处闷雷滚滚,顷刻便能到得顶上,再不走怕是还要有更多的意外发生! 见武珽因为放心不下而向着武玥这厢飞纵过来,燕七便和武玥道:“照顾好自己和小藕。”转身却向着队伍后方跑过去。 “小七!你干什么?!”武玥急得大叫。 “小九还在后面。”燕七头也不回地在狭窄的、挤满了惶瑟不安的学生们的山路上迅速飞奔,忽见元昶一个闪身到了身边,吼道:“你乱跑什么呢蠢小胖?!不要命了你?!” 话音未落,突地又是一记惊雷炸响在头顶,这一回比方才那一声还要低还要响,仿佛要把人的耳朵生生炸聋了去,女孩子们再一次尖声惊呼起来,好几个直接就被吓得哭了。 头顶上的天空瞬息万变,几乎就是转眼间的事,乌云盖顶峰欲摧,狂劲的风挟着飞沙走石掠山刮过呼啸而至,身形娇小的女孩子们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欲坠地挣扎作一团。 “啊——”尖叫声很快便被狂风撕扯碎,队伍后方的一个女孩子被风雷折磨到腿软,劲儿一松就向着后头跌撞过去,而她的身后正是燕九少爷,被她毫无前兆地这么一撞,登时一歪身便落向旁边的悬崖! “——燕九!”看见这一幕的元昶还处于震惊之中,身旁的燕七却早已出手,一直挎在背后的弓不知几时到了她手上,搭箭开弓,毫不犹豫,没有耽搁,没有思量,利箭就在这须臾间疾射而出,逆风里丝毫不减去势,追随着燕九少爷落下崖的身形,比之坠落的速度还要快,瞬时追上,利箭穿透被风兜起的衣衫径直射入旁边崖壁,燕九少爷下坠的身形被这箭身略阻了一阻,而后坠折那箭继续向下掉去。 燕七的箭却是一支接一支地接连射出,每一箭都穿透燕九少爷的衣衫钉入崖壁,每一箭都能使得燕九少爷下坠的身形有了瞬息的缓冲,而这宝贵的几次短暂缓冲,正给了元昶飞身下崖赶去营救的时间,半空里一把箍住燕九少爷的腰,一手攀住崖壁上突出的岩石,硬生生在这狂风肆虐的悬崖间将人给捞了上来! 带着燕九少爷重新回得崖上,正听见教头们在风雷声中扯着嗓子下令:“回撤!全体回撤!进洞暂避!进洞暂避!” 七窍峰名字的由来便是因峰顶有着十几处天然洞穴,方才众人在峰顶赏景时还曾数过,只是未曾往那洞里去,此时闻言便都忙不迭地后退,见洞就钻,七八十号人好容易全都挤进了那些洞穴中去。 “没事吧?”燕七问燕九少爷,连同元昶三个人一起同其他人挤在其中一处洞中。 “没事。”燕九少爷在黑暗里闷声道,他的手正被他姐姐暖暖稳稳地牵着。 “弱鸡子似的,被人一撞就撞开了!”元昶也在黑暗里哼道,他的手里此刻也正握着一只小胖手,怕她在黑暗里被人挤散,三个人就这么紧紧地牵在一起。 “多亏你了。”燕七道。 “……”元昶没有吱声,顿了顿方道,“你方才也是忒大胆,不怕射着燕九?” “艺高人胆大说的大概就是我了。”燕七道。 “……”元昶一时好气又好笑,“还有你这样自夸的?!羞不羞你?!什么时候了还逗!若我方才没来得及跳下去捞他,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燕七道,“我知道你肯定能捞到小九,所以没想太多。” “……”这算是什么……无条件地信任?元昶握着燕七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又一声惊雷过后,洞外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有人点起了火折子,就着微暗的光一看,这洞不过两三米高,有多深不知道,十来个人都挤在靠近洞口的位置,燕七看到了武玥陆藕和武珽,冲着那厢招了招手。 “小七!”武玥高兴地冲着这厢喊,一手扶着陆藕一手拽着武珽拨开其他人挤了过来。 第76节 “没事吧?”两边一起问。 “没事。”两边又一起答。 “方才真是太可怕了!”武玥心有余悸地道,“那雷就像响在我耳朵边儿似的,震得我好半天都听不见其他声音,头一个劲儿地发懵。” “山里的雷就是这样,一响震得山都跟着摇。”燕七道。 “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今天咱们还下得了山吗?”武玥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再加上方才有人掉下了崖去,她十二叔现在还不知安危如何,不由得就担心起来。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耐心等等。”武珽安慰道。 一阵狂风夹着雨片刮进来,直吹得女孩子们连连打着哆嗦,就有人道:“这洞挺深的,咱们往里面走走吧,里面有风吹过来,应该不是死洞,总好过站在这儿被风吹雨淋,若是因此伤了风,一时又下不得山,那可就不妙了。”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就有人持着火折子在前引路,一行人慢慢摸索着向洞深处行去,武玥就问武珽:“咱们要不要也跟着往里走走?” 武珽却道:“不,咱们就等在这儿,万一十二叔找到此处,正好可与他会合。” 待众人往洞里一走,近洞口处的地方便宽敞起来,只剩下燕七他们这六个人,洞外白闪划过,给洞内带来一片短暂的光亮,而后很快又重新陷入黑暗。 元昶看见武珽冲他一脸地似笑非笑,不由哼他:“你干嘛?!” “呵呵。”武珽只笑不语。 “有病!”元昶恼火。 “是啊,我手痒。”武珽道。 元昶正要讥嘲,却忽然反应过来他这话中之意——自个儿这手里还握着一团胖馒头呢!元昶脸上不由一热,下意识地就想甩开燕七的手,然而这念头却又突地被他打消,反而将那小胖手握得更紧,仰起下巴来,带着挑衅地看向武珽。 武珽好笑地挪开目光,望向洞外已形如倾盆的雨幕,忽而喝了一声:“十二叔!”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便见一个水淋淋的人眨眼出现在洞中,背上还负了个不知生死的女学生——是方才被吓软了腿掉下崖去的那一个!竟然被武长戈捞了上来! “她怎么样?”武珽忙迎上前问。 “吓晕了。”武长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扫了眼面前这六个人,“此洞就你们几个人?” “都往洞深处去了。”武珽指了指黑暗处道。 武长戈将那女学生放下来靠着洞壁,和武珽道:“看好他们几个,我进去找人,未听我招唤,不要往深处走。”说着便一头钻进了漆黑幽长的洞中。 还没走出多少步去,忽听得洞内远远地传来一片尖叫,紧接着便是纷乱的脚步声,惊惶万状地向着这厢跑过来,武珽与元昶对视一眼,一个护在武玥陆藕身前,一个将燕七和燕九少爷挡在身后。 燕七将弓与箭拿在了手里。 武玥在旁边看见,也把背上的弓拿下来,然而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后,又默默把弓背回了背上……洞里太黑了,她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放箭不伤人。至于燕七怎么就有那样的自信敢用弓箭招呼……谁知道,反正小七那家伙自从进入锦绣书院上学之后就不断地让她和陆藕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上学之前大家总是被关在家里,头顶上是井口那么大的天,想展开翅膀都展不开,而进入了书院,有了更广阔的天空,是麻雀还是鹰,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脚步声伴着尖叫越来越近,几人终于能听清那些人嘴里喊的究竟是什么:“——鬼啊!有鬼啊!有鬼——” 第108章 配合 冷静凶残,配合无间。 “一群蠢货,这世上哪里会有鬼!”元昶哼道,却将身后的燕七姐弟两个护得更严了。 片刻功夫便有人奔了出来,见着洞口处这几个人,张惶地喊道:“快逃!快逃!鬼来了——鬼追来了——”也不停脚,竟是一直冲出了洞去。 “太危险了!回来!”武珽向外吼道,可那些人哪里肯听,转瞬就跑不见了踪影。 六个人被这突发状况弄了个面面相觑,还没觑出个究竟,又有一拨人尖叫着奔了出来。 “拦下!”武珽向着元昶喝了一声,闪电出手,连砍带劈,照着这拨人后脖颈斩下,同元昶一起轻松将这伙人砍晕在地。 五六七三个连同燕九少爷一起帮忙将晕了一地的人扶着靠坐在洞壁两侧,元昶不由皱眉:“里头究竟有什么鬼东西?不若我进去看一看。” “不可,十二叔说未听招呼不要擅入。”武珽道。 “嘁,他是你十二叔,可不是我十二叔,”元昶撇嘴,“再说不管里面是什么,这群人现在已经吓乱了心神,你十二叔一个人再厉害也护不了这么多人。” 武珽还是有些犹豫,武家人世代尚武,祖祖辈辈出过不少的武将,一直以来都是以军纪治家,所以武家的孩子们都习惯了对长辈的绝对听从,这会子让他违背叔叔的吩咐,很有些令他为难。 元昶见状哼了一声,道:“那你留在这儿守着他们,我进去救人!”说着迈步就要往里冲,却见武长戈正从里面大步奔出来。 “十二叔,里面怎么回事?”武珽武玥忙上来追问。 武长戈背上又背了个晕过去的女孩子,腋下还夹着一个,将两人放到地上后方沉声道:“此洞深处是吸血蝙蝠的巢穴。” “啊——”武玥陆藕齐声惊呼。 吸血蝙蝠。昨晚看到的影子原来是它。 被吸血蝙蝠咬到的人,很易传染狂犬病! “小五元昶燕安,随我进洞救人;剩下的你们几个,将众人行李包袱中能烧的东西聚集起来生上火,熏蚊虫的艾草等物投入火中烧,莫要进洞。”武长戈迅速布置完毕,率先迈步重新往洞中行去。 “喂——里面危险,为什么要让燕小胖进去?!”元昶喝道,然而武长戈已经消失在洞深处,元昶便和燕七道,“你就留在这儿,我和武五进去就行了!” “不要紧,”燕七道,“我们进去把蝙蝠都杀死吧。” 众人:“……”要不要这么凶残啊喂!为什么要用“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吧”的语气说出如此血腥的话! 外面的雨很大,短时间内无法下山。 如果要在洞中避雨,就必须杀光携带狂犬病毒的吸血蝙蝠。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燕七看向燕九少爷:“用防水油布把头脸罩上,别被蝙蝠咬到。”转而又和武玥陆藕道:“你们也是。”最后看向武珽和元昶:“走吧,别怕。” 武珽元昶:“……”怕你个羊骆驼啊!比起吸血蝙蝠来你这凶残的小胖子更可怕一点好嘛! “那你跟紧我,不许乱跑,听见了吗?”元昶盯着燕七道。 “放心。对了,你们的箭借我用一下。” 燕七背了满满一大篓箭,举了根武珽做的简易火把就跟在两人身后冲进了洞中。 山洞很有些深,七拐八绕,甚至还有两三条岔路,那些学生们四下里逃蹿,此时不知都逃去了哪条岔路,还有七八个瑟缩在角落里,连逃都放弃了,只管抱着头缩成一团,不住地哭喊,地上还有三四个不知是吓晕的还是撞晕的,或趴或躺地一动不动。 “别哭了!背上他们几个往外走!”元昶不耐烦地吼道,声音在洞中嗡嗡回响。 三个人也不停留,只管继续向洞深处行去,绕了两绕,前面豁然开朗,一处篮球馆大小的天然石洞出现在眼前,火光照耀下,一大片相貌丑恶的蝙蝠正在狂乱地飞转。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团黑黢黢的物件在痛苦蠕动着,乍见火光映来,登时爆炸一般四散开去,竟是数十只蝙蝠在摁着一名学生吸血! 洞中还有十数名学生,原本在黑暗中正慌乱地乱躲乱撞,如今有了火光方稍定下心神,哭喊着跌撞着向着这厢奔来。 “小五救人,元昶接应,燕安掩护。”武长戈正将一名刚遭受了蝙蝠袭击而晕厥在地的学生背到背上,迅速且清晰地对三人发出指令。 武珽毫不犹豫地飞身冲上,冲的过程中已然拔剑在手——本次进山旅游是允许会武的学生们携带武器的,不会武的学生也可以携带弓箭,武珽挥剑挽出十数个剑花,剑花过后,七八只蝙蝠如同破碎的烂布片般被斩做了两半纷纷坠地,武珽随即奔向仍被其它蝙蝠包围袭击的学生,赶散蝙蝠,拽出学生,丢给元昶,元昶接住后直接背到背上便往洞外冲,却也不走远,只将晕过去的人员堆放到来时观察好了的较为安全的岔洞中,而后便折返刚才那群蝙蝠的聚居山洞,继续接应武珽从蝙蝠嘴下救出来的学生。 燕七将手里的火把插到洞壁的凹凸处,而后搭弓上箭,有条不紊地对蝙蝠进行射杀。这些蝙蝠大约长久以来在这山中作威作福惯了,非但不惧怕人类这种大只且智能的动物,反而扑得愈发凶狠,不断地从四面八方的孔洞中钻出新的成员来,组成铺天盖地之势向着洞中的人类扑杀而至! 武长戈虽然没有武器,一双肉掌的威力却丝毫不逊于武珽手中的剑,掌风所到之处,蝙蝠纷纷被拍成了肉屑,武珽的剑势也愈加迅疾,在周身几乎划出了一张剑网,两个人不断地将被蝙蝠包围的学生拉出来丢给元昶,元昶也不停地背着这些学生撤离到安全之处。 突地一只蝙蝠鬼魅般地从武珽的剑网缝隙中钻入,张开生了尖尖獠牙的利口,照着他那咽喉处便狠狠咬了下去—— “嗖——!” 武珽只觉一道冰冰凉的东西擦着自己喉咙处的皮肤飞了过去,下意识地顺着那东西飞去的方向看,却见一支乌黑长箭上正穿着一只还在张着嘴的丑恶蝙蝠,连箭带蝠一齐钉在了旁边的洞壁上,那箭尾不颤不动,一如它的主人般平静,有力,果断,凶残。 武珽这时才觉身上衣服在一瞬间就被冷汗给浸透了,挥剑劈死几只蝙蝠,冲着那厢道:“燕小七我跟你有仇啊?你那箭擦着我喉咙过去的知道吗?” “那不是正好?”燕七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没停,才放出的一箭正擦过元昶的屁股,直接穿了两只蝙蝠。 “正好什么啊正好?!我宁可被蝙蝠咬一口!”武珽好气又好笑地道。 “信任呢?我箭法如何你很清楚啊。”燕七道。 “……”怎么又提这事?!武珽喷出一口老血,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胖子哪里是特么不苟言笑啊!她特么根本就是面瘫心污,蔫儿坏蔫儿坏的啊! “别理他!”元昶一巴掌拍飞正要扑向燕七后脖颈的一只肥丑蝙蝠,哼声和她道。 “好的。”燕七道。 “……”好的你妹啊好的。武珽纵剑,一招气贯长虹划起一片剑光,将罩在头顶上乱飞的蝙蝠赶得四散,元昶趁机将下头缩成一团的两名学生拽起来向洞外带去,燕七的箭恰到好处地飞至,一箭射向武珽背后,一箭射向元昶背后,登时便有两只正欲偷袭二人的蝙蝠被分别射中,燕七的第三箭已经向着武长戈去了,擦着他的耳轮掠过,结果这位非但没有像武珽那样被吓一跳,反而闪电般地一伸手将这箭捞在手里,随手抛出,将两只蝙蝠钉在了洞壁上。 有了燕七的掩护,武珽和元昶得以放心地施展,一个杀退蝙蝠给被困之人解围,一个见机配合将人救出,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洞内的蝙蝠已所剩无几,纷纷由孔洞中逃得不知去向,只剩下了满壁满地的死尸。 将一众被困学生救出蝙蝠洞时,外面的雨竟已停了,果然是来得快去得快,几个教头碰上了头,而后带着几名功夫不错的学生去找那些因惊慌跑丢了的学生,所幸后来全都找到了,连同此前那一组迟迟未登上七窍峰的学生,原来是他们选的那条路不大好走,走了一多半的时候好些个女孩子已经无力再爬,只得原路返回,又重新选了条路,因而耽搁了大量的时间。 最终众人一番清点,见因磕碰或崴脚而受伤的学生有八九名,被蝙蝠咬伤的有十三四名,以及虽然无伤但是受了不小惊吓的也有十好几名,值得庆幸的是所有人都还肢体俱全地活着。 待众人艰辛地回到露营地时,已经到了月上中天时候,好在原本留在营地的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热腾腾的姜汤在锅里翻滚着,人人灌了一大碗方觉得缓过些元气来。 随队而来的大夫却先进入了紧张的救治伤员阶段,在几名医药社成员的携助下给伤者们清洗伤口和敷药,武长戈同几名教头再度上山,去附近采了些草药回来给伤员们熬上,所有的学生都很疲惫,惊魂一下午过后都没了精神,一个个勉强混饱了肚子后就萎靡地钻进了各自的帐篷自我治愈去了。 “今夜的值夜人员要重新安排。”一名教头道,“这些家伙们怕都顶不住了。” “就让各自带来的下人们值吧,”另一名教头道,“我们几个少不得辛苦些,轮流带班。” 商议定了便去安排,很快整个营地就陷入了沉寂,只有几处火堆在噼噼啪啪地燃着。 “娘的,此前上山踩点的人究竟是怎么踩的点?”几个教头暂时没有什么睡意,就围坐在火堆旁闲聊,“那七窍峰上有吸血蝙蝠的洞穴,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告诉咱们!” “哼,那帮家伙胆小如鼠,怕是只在洞口转了转,根本没往深处去!” “听说派来踩点的人都是副山长了院监了等等那些人的亲戚?” “这种事当然要派亲戚来了,你想,又能游山玩水,又不必自己花钱,银子都是书院出的,这样的好事不先照顾自家亲戚还先照顾谁?” “他娘的险些把这帮孩子给折在这一出上!伤了的那几个还不定怎么样,听说都不过是八九品官家的,纵是当真出了事也未必敢声张,只能自认倒霉。” “说这个又有甚用,哪里没有几件任人唯亲的事?人情如此,事道如此。” …… 这一宿不知学生们有几个能睡得踏实的,反正燕七头一沾枕就着了,眼儿一睁就已是黎明时分。 坐起身,左边拍拍武玥,右边拍拍陆藕,隔着陆藕拍拍杜兰:“起来吧,不是要看日出吗?” 天从昨夜就晴了,雨水洗过愈显清透,正是看日出的好时机。 杜兰半晌才揉着眼睛起身,见五六七三个已经穿好了衣服,不由摇了摇头:“整片营地也就你们三个不知愁不识忧的,这会子有心情看日出的估摸着也就咱们这个帐篷了。” 带着各人的丫鬟从帐篷里出来,方知还是小看了年轻人们的心理承受力和自我治愈力,却见远远近近的又从其它几处帐篷里纷纷钻出人来,有的披散着头发,有的只随意裹着件外袍,牙不刷脸不洗,立到帐外齐刷刷地向着东方看。 元昶三步两步地奔过来,抬手先在燕七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咧着嘴笑:“还说叫你起床呢,昨晚没做噩梦吧?” “没,睡得挺好的,你呢?” “躺下就睡着了!”元昶拍拍胸口以证明自己的大心脏,“这地方看视野不好,我带你去上头看!”说着便拉了燕七往远处跑。 “阿玥她们也……”燕七回头看武玥陆藕,两个人一起甩手,一脸的“跟他走吧走吧我们早都习惯了不要来烦我们”的神情。 跑到一处山壁近前,元昶胳膊一兜箍住燕七的小肉腰,紧接着运气在足,向上腾跃,几个纵跳之后便落上一块突出于山壁外的大石上,将燕七放下来,拉着她坐到石面上,然后转头冲她露着白牙笑:“此处如何?” 第77节 “好。”燕七道。 此处甚高,没有树木阻挡,放眼望去,尽是层峦叠嶂,一层堆一层地绵延至已泛白的天际,山间晨风吹上面颊,带着花香雨露的甜凉气息,让人肺腑通畅,毛孔舒开。 元昶目不转睛地看着燕七的侧颜,沉静的小胖脸儿镶嵌在青沉旷远的群山背景里,竟有着与此地无比相合的气场,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山的孩子,明明是个女孩儿,却有着山一样的沉与坚,谷一样的幽与寂。 元昶忍不住伸手握住这个胖女孩儿的手,明明那么软,却又好像在这鲜嫩的血肉里,蕴藏着一股苍凉的力量。 元昶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怎么就能在短短一瞬生出这么些古怪的念头来。 还是好好看日出吧,和她一起。 新的一天,总是能让人充满希望。 一道金色的利剑划破黎明的穹宙,东方遥远沉默的巨峦间喷薄出金橙色的光潮,怒涛排壑般瞬间遍染十万大山,世界陷入火海,火海之上乱云飞渡,翻滚着靛的灰的橙的涡旋,风从云端呼啸而至,带着烈烈燃烧的声音,天地被这声音笼罩,万物在此刻集体失声。 一轮熊日在华彩万千中蒸腾而上,群山汹涌起来,将光浪抛向顶上悬垂的乱云,乱云翻滚欲狂,舒卷虬曲中有什么冲破了云膜、撕裂了骄阳,万顷火海之上,九重碧霄之下,天地色变之中,孤然一点剪影竟似闲庭信步般悠游盘旋,视众生如无物! 那是一头鹰,自在又潇洒。 第109章 礼物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次回去不定要怎么被那帮人幸灾乐祸了。”武玥叹道。骄傲自豪地拿到了远游的名额,结果一群人高高兴兴上山来,狼狼狈狈回家去,那帮原本羡慕嫉妒恨的家伙不以此大做文章嘲笑起来才怪。 “历险也是难得的经历,其实他们应该会更羡慕吧。”燕七道。 “说得是!”武玥高兴起来。 如燕七所想的果然大有人在,一群人狼狈落魄地回到书院后并没有避讳本次的山中遇险,反而很有些人大肆夸大渲染了一番,惹得那些没有去过山里远游的家伙们愈发羡慕嫉妒起来。 受了伤的学生们被书院批准可以在家养伤至身体复原,而被蝙蝠咬过的学生,书院还特特向上递申请,请了御医至家中为学生进行治疗。严格说来这已经算得上是一起应由书院承担责任的事故了,不过书院摆出了这样略有诚意的姿态,倒让那些受伤学生身后官阶较低的家长也不好再说什么,此事就这么压了下去。 远游回来的第二天是日曜日,虽不必上学也不到请安的日子,燕七姐弟俩还是早早起来梳洗了,然后去了上房给燕老太爷和燕老太太请安,顺便汇报本次出游的情况。燕老太爷一早和几位老友出城钓鱼去了,燕老太太见两个孩子平安归来,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姐弟俩从四季居出来又去了抱春居,燕大太太毕竟是当家主母……之一,总也得去同她打声招呼。 燕大太太正忙着打点给哪家官太太送寿辰贺仪的事,姐弟俩略坐了坐也就识相地离开了,才一出门就遇见了燕五姑娘,身上穿着舞衣,似是才刚从何先生那里练舞回来,挑着嘴角斜睨着燕七,似笑非笑地道:“七妹,这一趟葱茏山之行玩儿得如何呀?听说你们遇险了?被棕熊追着爬上树去干耗了一宿是吗?害不害怕?开不开心?” 燕七燕九少爷:“……”这特么话经三口就大变样,那帮人回来后究竟是怎么吹嘘的啊?! “挺好的。”燕七道。 “呵呵,”燕五姑娘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对了,你送我的那些个树叶花瓣雨花石,我原是放在桌上的,结果不小心被打扫的嬷嬷们当了垃圾给扔掉了,你不会介意吧?” 燕七把从山里采集的树叶花瓣和山溪里的雨花石给每位兄弟姐妹都送了一份过去,算是小礼,这也是应有之仪,本来也不是什么金贵物儿,人家稀不稀罕,在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反正礼节到了也就是了。 “不介意。”燕七说着,辞了故意冲她笑得很甜的燕五姑娘迈出院去,燕小九那货都已经飘得老远了。 将出抱春居大门的时候,一枝恭候在门前,行礼和燕七道:“老爷请七小姐往书房一叙。” 燕子恪今儿休沐,燕七倒是知道的,于是应着跟了一枝拐去了书房。 燕子恪有两个书房,抱春居第一进院的西南角有一座小跨院儿,那是外书房,日常用来会客及处理些杂务,另一个书房位于后花园,绕过瞧月亭下假山,沿蔷薇篱笆所夹白石小径曲折前行,过一道月洞门,游半条滴雨廊,转过灵璧石屏嶂,穿入绿肥红瘦芭蕉海棠,眼前便现出一湖初盛荷华来。 湖心处小小清舍三间,白墙墨瓦,不染尘烟。 一条竹板栏桥贴着水皮子通抵湖岸,行在桥上宛如凌波,接天莲叶漾起无穷碧涛,人在涛中,便觉清凉无限,幽香迎颊。 清舍门廊下悬了块墨绿底子荷粉字的门匾,上面是三枚笔意潇朗的瘦金字:半缘居。 “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月洞窗下一只鹦鹉语声低沉地轻唤。 “你好啊,水仙。”燕七招呼它。 水仙和燕七的鹦鹉绿鲤鱼是一起被燕子恪买回来的,一个只会学驴叫,一个只会叫安安。 推门进去,地面铺的是碧绿雕花砖,桌椅柜榻、屏案架格,一律是梅树枝干雕琢而成,虬曲清奇,别有一番天然意趣。东西两间房皆用梅雕的落地罩间隔开,月洞门上挂着用青绿色天河石雕成莲子状的珠帘,一个个打磨得莹润可爱,而若细看,每一颗莲子上又刻着一枚小字,不知是诗还是经。 跨进东间去,燕子恪正立在北墙那一整壁的书架子前挑书,穿了件莲白色的细麻袍,脚上趿着双丝履,听见脚步声进来也不回头,只道了声:“先坐。”而后继续挑他的书。 燕七坐到临窗的椅子上,旁边立着个新的半人高的梅雕花架,外形也是梅树盘根虬干的样式,只是花架子上不放花,却置了一只水晶鱼缸,鱼缸里也不养鱼,注了半缸清水,养了十几颗雨花石。 一个与一枝年纪相仿的清俊小厮进来,手里端了托盘,托盘上是茶盅和一碟子干果,给燕七放在了手边茶几上,恭行一礼后便退了出去。揭开茶盖,一股清幽的荷香就飘了出来,抿一口入喉,微苦微甘,香而不腻。 “玩儿得可开心?”燕子恪边在架子上翻书边问。 “开心。”燕七道。 “喜欢山吗?” “喜欢。” “送你一座?” “……”大伯又神经了。燕七摇头,“银子还是要省着点花。” 她大伯最终也没翻到想要找的书,只得作罢,转身走过来,见前面敞着襟子,露出里头荷绿色的棉纱中衣来,绾发的簪子也是新做的,玉柄上嵌着一枚莹透晶润的雨花石。 “不花钱。”燕子恪走过来,伸手到燕七面前,掌心托着一对耳坠子,也是用雨花石做的,仅小指指甲盖大小,一只的纹理像山壑,另一只的纹理似溪云。 原来是送了一“座”雨花石山。 燕七接过这对坠子细细看了看,见做工简单得很,只穿了孔挂了环,委实朴素得不能更朴素。 “谁做的?”燕七问。 “我。”燕子恪坐到燕七对面,在旁边的高几上发现了自己方才要找的书。 燕七把耳上戴的芙蓉石坠子摘下来,换上了雨花石坠,她大伯在脸上看了几眼,也不知满意不满意,只抬了抬手,指着她身后的窗:“那个是请人做的。” 燕七转头看过去,见正对着窗口的廊下挂着一大串风铃,铃铛是玻璃做的,圆柱体的形状,玻璃的内壁上镶贴着各色各样的树叶与花瓣,此时正拂过一阵荷风,玻璃铃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彼此相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安安,唵?谙俺,黯黯雸暗婩!”水仙抑扬顿挫地跟着风铃儿的声响吟咏,虽然咏的全是同一个发音。 “真漂亮。”燕七夸道。 “中午在这儿用饭吧。”她大伯将几案上的那本书递给她,自己又起身去了书架前挑了一本,伯侄俩便对坐了看书打发时间,一时满室里静下来,唯闻廊下风铃儿轻响,荷香暗送,珠帘微摆,水仙歪着头睡着了。 …… 新的一周依旧是踏实认真地念书习艺学为人之道。 “我把咱们挑的那些雨花石送给了我娘,结果你猜怎么着?”武玥早上一来就和燕七陆藕道,“正赶上武十一和武十三想要悄悄溜出府去骑马,被我娘一眼瞅见,抓起一把雨花石就隔窗甩出去了,把那两个家伙打得吱哇乱叫,结果石头也都摔碎了,怪可惜了的。” 燕七陆藕:“……”武玥她娘是个女中豪杰,娘家那边也是武将世家,习得一身硬功夫,揍武十一他们这样的半大小子简直毫不费力。 “不知几时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去远游。”武玥意犹未尽地叹道,旁边几位同窗听见,也是跟着一起叹,这一趟出去,大家的心都玩儿野了。 然而还是要好好上课。下午第一堂健体课前,元昶在腾飞场边活捉了燕七,嘻嘻哈哈地道:“燕小胖你好造化,我师父轻易不给人制弓,不成想这一回竟同意做一把四十斤的柘木弓让我践诺了,你还不快谢谢我!” “谢谢啊。”燕七道。 “谢礼呢?”元昶伸出手,坏笑着道。 “……”又来。“你想要什么?” 元昶翻着眼睛想了想,忽地一拍手,笑道:“眼看就是端午节了,届时同我一起去湖上泛舟,怎么样?” “这就算是谢礼啊?”燕七问。 元昶脸上一红,觉得是有点不太对,伸手捏住燕七的胖脸蛋子,瞪眼道:“你以为白去啊?带着你亲手做的粽子来给我吃!” “好吧。” 然而两个人的端午之约很快就泡汤了,一上课,元昶同学的健体先生就宣布了端午节那天代表锦绣书院出战“全京官学龙舟大赛”的人员名单——每条龙舟上需四十八名成员,其中划船者三十六名,择书院中力量大、耐力好、协调性佳的学生入选,元昶同学幸又不幸地光荣成为了青竹班唯一一名入选的学生。 下课后元昶把消息告诉了燕七,倒是很有些得意,拍着胸脯道:“去年就没让我参加,结果锦绣才得了个第四,今年且看我的!燕小胖你到时记得去给我加油,听见没?” “好。”加油可比亲手包粽子简单多了,赶紧答应。 这一周的星期四又是请安日,晚上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饭,饭后各回各院,燕九少爷则被燕老太爷叫去了外书房,至八九点钟的光景方才回来。 一进自己那屋门,见他姐正大大方方地盘膝坐在他临窗的条炕上看闲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颗才剥了皮的荔枝。 “哪儿来的荔枝?”燕九少爷慢吞吞走过去,坐到炕桌另一边。 “大伯才让一枝送过来的。”他姐把炕桌上盛荔枝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燕九少爷慢慢拈起一颗,又看了眼炕桌上摆着的其他东西:“这把丑到死的茶壶又是哪儿来的?” “生辰快乐。”他姐把这只丑到死的茶壶也推到他面前。 “……别跟我说这是你亲手做的。”燕九少爷唇角微抽。 “可不就是我亲手做的,”他姐把荔枝核吐到盛核的碟子里,“还专门去了趟崔晞家,借用了他那些烧陶的料和炉子,壶形是我自己捏的。” “这算是什么形?”燕九少爷的神情表明这壶形近似于一坨屎。 “葫芦形啊。”他姐道,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这么说来……屎的外形轮廓确实挺像被压扁的葫芦……燕九少爷捏了捏眉心,感觉以后再也无法正视葫芦了。 “一把茶壶,为什么要做成葫芦形。”燕九少爷问。 “因为原本想做的传统圆形失败了。”他姐诚实地道。 简直理直气壮得让人无从反驳…… 燕九少爷默默地看着面前这坨壶,感觉无论把它放在哪里都雅观不起来,更莫说用它泡茶喝了,只这么看着都似乎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臭味儿…… 再看看其他几位兄弟姐妹们送的贺礼,虽然都不过是自己写的一幅字、画的一幅画、绣的一个扇套等等毫无诚意的东西,起码思路还是比较正常的啊…… “太太的信和包裹今日恰好到了,”燕九少爷的丫头红陶正向燕七汇报,“太太给九爷亲手做了件袍子,尺寸大小竟是正正合适,就跟太太亲自量过了一样。” 红陶嘴里的太太当然指的是燕二太太,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亲娘谁还能把孩子的事如此地放在心上? “……还顺道捎了老爷赐的东西过来,”红陶继续道,“是一部兵书和一颗扳指。” ……这当爹的是有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啊。 “这是想要让你子承父业呢。”燕七就和她弟道。 燕九少爷:“……” “明儿一早起来就和我一起跑步吧。”燕七还逗她弟呢。 “我又不用减肥。”她弟将她一句封喉。 …… 日曜日,锦绣书院综武战队坐镇自家主场,迎战综武劲旅崇文书院。 强强对决历来最吸引人,因而开场前半个时辰,锦绣书院的综武竞技场观众席上就已经坐了七八成的人,不仅有来自双方书院的学生,还有家住附近的居民也赶来凑热闹。 燕七的禁赛期满,今天这一场,是她解禁后的第一场比赛,仍旧以主力身份出战,武长戈交给她的任务是:守在楚河汉界,不令对方任何一人越我方雷池半步! 第78节 第110章 冲突 流言止于智者,尽其在我,何惧人…… 双方队员入场,在楚河汉界处互礼,听裁判宣读规则,而后返回阵地,各就各位。 随着遮挡双方阵地的幕布被撤走,场边的观众们发出了一片惊呼,锦绣书院的阵地形式并没有变化,仍旧是一道道土墙形成的迷宫式,追看锦绣书院比赛的观众对此一定不会陌生,所以这片惊呼只能是来自于对崇文书院阵地形式的惊叹。 崇文书院一定是换了新的阵地。 联赛已经进行了好几场,每支队伍所用的最初阵地形式已经为对手们所知悉,要知道几乎每个书院在每一场比赛都会派出自己的“细作”进入其他书院的比赛场地去了解敌情,锦绣书院也不例外,除非是对手换了新的阵地形式,在用新阵地比的第一场赛事开始前,没有人会知道此阵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不必理会,”锦绣书院女队的场上队长谢霏淡淡和队员们道,“按赛前布置行事。” 众人齐声应是,飞快地散开阵形,闻得一声锣响,比赛开始! 锦绣书院的一帅两仕两相留守己方阵地,五兵二车二马一砲冲向敌方阵营,另有一砲在双方阵地交界处的楚河汉界游弋把守,这是一种全攻型阵式,所有可以跨“河”的角色都被派了出去,只有具有相当实力的队伍才敢使用全攻型阵式,否则后方相对空虚,很容易被对手端掉老窝。 所以燕七的位置实则是本队最为重要的一条线,是最后一个进攻点,也是最前一个防守点,如果她这里被对手突破,本方的防守压力将大增。 燕七站在楚河汉界中央,擎弓而立,八风不动。 观众席上一时惊一时赞,一时急一时叹,昭示着崇文书院的半场内此时激战正酣,然而不多时,观众们发出的声音就全都变成了惊呼,一阵又一阵,不断地惊呼,甚至有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似乎很有些不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 燕七依然不动如山。 突然间,一支利箭鬼魅般由崇文书院阵地出口处飞射而至——对阵双方的阵地沿着楚河汉界的这一边都是一道高墙,相当于己方城池的城墙,你可以在城墙上开一个城门(出口),也可以开多个城门,全看己方的战术安排,而锦绣书院向来只有一个城门,崇文书院的新阵地则有两个城门,燕七立的位置就在两个城门之间。 燕七的眼神好得很,对方的“炮”才一在城门处露头她就已一眼瞧见,所以这支冷箭放得对她来说并不突然,斜跨出一步的同时燕七手中的箭亦已离弦,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也不比她慢,迅速将头收回城门去,两个人的箭竟都放了空。 对方缩回头去之后一时没了动静,似是想要引诱燕七追上前去,燕七却是不动,仍旧立在楚河汉界中央。 场外的观众们忽然间不知为何有些躁动起来,呜呜啦啦地冲着燕七喊着什么,显然这部分观众都是锦绣书院的粉,比手划脚地给燕七做手势打暗示。 燕七却没有去看场外的观众,对方的炮就隐蔽于城门之后,而且水平似乎不低,稍有分神就有可能中招。 半晌未见动静,燕七持弓的手纹丝不动,眼皮一眨不眨。 突然间对方城门处人影闪动,三支利箭一字排开直向燕七袭来,将她左右两边退路皆尽封住,无论向哪一边闪身都难逃被箭射中的后果,而与此同时,那城门中竟是疾速飞奔出七八个人来,观其甲衣颜色,竟全是崇文书院的队员! 怎么回事?对方七八个人从阵地里冲出来,那锦绣书院的队员呢?怎么没有人拦截?刚才不是在对方阵地里对战吗?难道已经全部“阵亡”了? 坐在主队北边看台上的观众因看不到南边客队阵地的情形,此刻已是又惊又疑地齐刷刷站起了身,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楚河汉界中央的那个小胖子先被一箭射中肩膀,而后被对方骑马使长刀的一刀砍中小肉腰,再被对方的“车”用棍子敲中脑壳,最后惨烈非常地原地阵亡。 惨啊,死得太惨了! 尽管燕七临“死”前挣扎着用箭干掉了对方一炮一马一车,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活活被对方给轮死了。 就像“足球不是一个人的比赛”一样,综武竞技也永远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去完成。 锦绣书院的女队输了,而且输得十分狼狈,燕七被人砍了一身人造血都算是好的,谢霏她们那些冲进对方阵地的队员出来时一人一身的泥,站到楚河汉界处与对方行结束礼的时候活像一排兵马俑。 “崇文那边是怎么回事?”退场之后燕七问武玥,替补队员都在场外队员席上观看了整场比赛。 武玥很恼火:“对方太恶心了!把阵地弄成了泥沼!上头还洒了一层浮土伪装成平地的样子,咱们的人一踩进去就直接陷到了腰,根本动不得半步,可不只能任由宰杀了吗!” 宰杀……所以大家都是猪队友吗…… 回到备战馆更衣的时候好几个女孩子都哭了,有是被气的有是因窘的,要说这崇文书院这一招也确实太恶心了,把对手一帮女孩子弄到泥里面痛揍,女孩子们本来就爱干净啊,这下子真是又脏又难看又丢人。 “无耻!”一个女队员痛斥。 “也怪我们大意了。”谢霏也沉着脸。 “你是怎么搞的,就你不需要进入对方阵地,怎么都不好好拦住她们?!”叫做魏芳菲的女队员瞪着燕七,因为燕七的出现使得她丢了主力炮的位置,从此后看见燕七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怎么做算是好好拦?”燕七虚心请教。 “对方可有八个人呢!”武玥在旁不满地看着鸡蛋里挑骨头的魏芳菲道。 “八个人又怎样?你是炮啊,可以远程射杀,不等她们近前也一样能出击,你这么能耐,怎么就拦不下她们?”魏芳菲讥讽地道。 “那你一人拦八个试试?!”武玥恼道。 “哟,我可没她有能耐,入学第一年就能做主力,箭法如何我们不清楚,倒是解得一手好汗巾子,别人辛苦训练流血流汗地努力半天去争一个主力位子,却不及人家大红汗巾儿一解,立刻就能出头,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手段,想必将来……” “啪!”一记耳光响亮地打断了魏芳菲后面的话,魏芳菲一声尖叫,一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怒不可遏的武玥:“你——你竟敢打我?!你——你是不是找死?!” “我看想找死的人是你!”武玥挥拳便要再度冲上,被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 “姓武的!莫以为你仗着武教头我便不敢拿你怎样!”魏芳菲尖叫着,在那厢也要挥掌冲着武玥抡过来,亦被队友们拉扯着拦下。 “我谁也不仗,你有种便同我来个一对一,谁输谁跪下认错,敢不敢?!”武玥咆哮道。 “你要不要脸?!你习武的同我不懂武的一对一?!你怎不让秀才和屠夫比杀猪呢?!” “够了,都闭嘴!”谢霏一声冷喝,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私人恩怨你们下头自己算,现在都给我好生反思这次比赛输掉的原因!” 魏芳菲却是冷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服和讥哂:“谢师妹如今也拿起队长的款儿来压我们这些老队员了呢,做师姐的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前你是武教头的得意弟子,现在可未必是了,没见着某些人为求上位脸都不要,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怕是用不了多久连你这队长之职都要改张易弦了呢!” “我的眼里只有输赢,其余的事与我无关。”谢霏冷然道。 酷。 “姓魏的你闭嘴!”武玥做不到自己偶像那么酷,此刻她的愤怒值又上升到了新的阶段,这个魏芳菲不但辱没了她十二叔的名声,还想污毁她朋友的清白,刚才甚至对她的偶像明嘲暗讽并企图在她偶像和她朋友之间建立仇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什么也别说了,你到底敢不敢与我一对一?!” 魏芳菲冷笑:“一对一,比什么?比武么?你说了算?” “那你说比什么?!”武玥不管,哪怕是比撞墙她也一定要撞得比魏芳菲响、比她狠! 魏芳菲讥讽地挑起唇角:“你既然是武家人,想必自小也是十八般兵器样样都通的吧?比别的我不会,我只会射箭,想来你的箭法也是武教头指点过的吧?公平起见,不若就比箭好咯,怎么样?输的人下跪认错,敢不敢?” 武玥不假思索地正要张口答应,就听见一个胖胖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倒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很公平呢。” “小七?”武玥望向一横胖躯站到了自己前面的好友,肉乎乎的肩脊一如既往地直挺和安稳。 “什么意思?”魏芳菲对燕七可就不假辞色了,挑着眉峰冷冷盯着燕七。 “术业有专攻,纵然阿玥是武将世家出身,也未必所有武器样样精通,”燕七道,“而魏师姐是骑射社的主力成员,专攻射箭,阿玥是武艺社的成员,更擅体术,若以射箭争高下的话,未免有失公平。” “那你待怎样?”魏芳菲冷哼。 “魏师姐好像认为我的主力位置不是靠正当手段得来的,”燕七道,“为了证明魏师姐这个说法是错的,不如就由我来同魏师姐进行一场一对一的较量吧,我也是骑射社的成员,专攻对专攻,公平又合理,怎么样?” “嗬,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魏芳菲冷笑,“然而她方才打我那一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想代她同我比,也不是不行,但若你输了,你们两个便要一起下跪认错!敢不敢?!” “就这么说定了。”燕七道,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万一自己真的输了会不会连累武玥的问题,而武玥也好像丝毫没有担心,只顾着问魏芳菲:“怎么比?” “一局定胜负。”魏芳菲道,“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比赛完毕后,带上箭去靶场。” 一局定胜负,其他的女队员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八卦之魂却已开始熊熊燃烧起来了!当朝的年轻人们最爱的就是一局定胜负了好么!简单利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比你吵架斗嘴互相谩骂乃至互抡王八拳不高大上得多?这种靠真本事决胜负的方式既公平又高端,充满着个人英雄主义情怀和光明磊落的为人准则…… 不管怎么说,今天可是有好戏看了。女队员们一时间把惨败失利的阴影抛到了脑后。 锦绣书院的男队员们也输了。尽管女队员们比完之后已经提醒了男队员崇文书院的阵地形式,可毕竟只靠口头传达是无法描述得清对方的泥沼阵究竟恶心在什么地方,何况崇文的男队员里也很有几名功夫好手,虽然武珽和元昶都“活”到了最后,可终究还是被崇文的人抢先一步攻入了己方阵营,并拿到了帅印。 输了比赛,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好,默默地听着武长戈做赛后点评总结,然后默默地解散回家。 男队员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备战馆,准备和武玥一起回家的武珽以及想要同燕七讨论一下今天对手那恶心的阵式的元昶却发现女队员们磨磨蹭蹭地竟然没有一个人准备离开。 “燕小胖你别磨叽,快点儿,我有事跟你说。”元昶不耐烦地催燕七。 “我还有件事要办。”燕七道。 “什么事?”元昶问。 武玥在旁边也正跟武珽讲方才的来龙去脉,元昶顺便听了一耳朵,转头扫了眼那魏芳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和燕七道:“速战速决,少跟她啰嗦,直接干翻了事。” “好。”燕七道。 魏芳菲气得浑身哆嗦,才要张口反击,却又听得那厢武珽笑了一声,道:“我倒不知家叔在外还落了个徇私的名声,既这么着,合该叫更多的人来做个见证才是,让更多双眼睛亲眼看一看,这主力的位置,究竟是魏小姐够本事坐,还是燕小七够本事坐。”说着便迈步出了备战馆。 待魏芳菲同燕七及所有的女队员来到约定一对一对决的靶场时,魏芳菲整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大好了——这尼玛里三圈外三圈,全都是跑来看热闹的人啊!这都踏马从哪儿得到消息的啊?!再细一看,见武珽就立在场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下明白了,人都是这位叫来的,这是笃定她会输,所以才找了这么多人来一起见证她难堪的一刻啊! 魏芳菲怒极反笑——当然是冷笑,心下反而生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斗志来,姓燕的蠢胖子箭法不错,这个她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她亦有自己引以为豪的一技之长,她的箭法也是自小苦练出来的,也是请了名师在家中坐镇,一招一式将她调教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偷过懒,她喜爱射箭的心从不比谢霏弱,她所擅长的那一技甚至连谢霏都要甘拜下风,蠢胖子真是太自大了,今儿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什么叫做深藏不露! 准备大吃一惊吧! 第111章 拿手 只要射箭都拿手。 围观群众已经摆好了看热闹的姿势,闹闹哄哄地议论着站到了场中的两个女学生,很多人都认得魏芳菲,毕竟曾经是综武女子队的主力,也一直是骑射社的主力,而对于燕七,大家一致的反应是#怎么是个胖子啊#。 “怎么比?”武玥问魏芳菲,围观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她自是要站在好友身边为她掠阵。 “既是大家都想速战速决,那就一箭定胜负好了,”魏芳菲笑得阴沉,“普通的比试不易一箭分高下,要战就战个有难度的,就怕你们不敢比。” “激将法就免了,你说规则吧,怎么比都好。”燕七道。 魏芳菲胸中那股子邪火又窜了起来:死胖子到现在还自大得无法无天,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既这么有自信,那我也就不同你客气了,否则倒显得我看轻了你,”魏芳菲先用话把燕七挤兑住,以免她听过规则后又后悔,而后慢慢地宣布,“比试的方式你也不会陌生——想来你不会因此说我欺负你吧?竞技会上记得你也曾经同人比过的,那就是——盲射。” 围观众人一听就齐齐倒吸了口气:盲射!上来就是这么高端的对决啊!有好戏看了有好戏看了嘿!盲射这种方式,它不仅考验你的射箭技巧,还要考验你的观察力、记忆力、距离感、方位感甚至第六感等等等等,而且盲射的成绩好坏会产生两种强烈的对比,如果射得好,无疑会技惊四座博得满堂彩,如果射得不好,那就跟胡闹冒傻气一样,将招来旁人毫不留情的嘲笑,所以想以此种方式进行对决,那事先可真的要考虑好了才是。 然而魏芳菲的话还未说完:“盲射静靶还是略简单了些,不若盲射动靶,射之前蒙上眼睛,原地转身二十圈,三刹之内必须出箭,否则告负,每人只出一箭,凭环数定输赢,如何?” 三刹就是三秒。 “好。”燕七答应。 围观人群已经淡定不能了,齐齐发出一片惊噫声:盲射就算了,还特么要射动靶!盲射动靶就算了,还特么要原地转二十圈!平常人别说蒙眼转二十圈了,就是睁着眼睛转也绝壁会头晕目眩七颠八倒一时半会儿难以站稳,更甚者有的连方向都找不准,这特么还得三刹内就出箭,万一你转懵逼了冲着人群乱开箭,偶们这些认真围观的人岂不是还有生命危险?! “对了,刚才谁说我胖得转不动圈来着?”燕七问。 众人哗地一下子连连倒退出了七八米——警告你别乱来啊小臭胖子!借机报复什么的会一辈子减不下肉去的明白吗?! 看热闹永远有不嫌事大的,听罢两个女生的对决规则,立刻就有人跑去器械库把射动靶用的架子给搬来了,趁这功夫元昶走到燕七身旁,压低着声音道:“你有没有把握啊燕小胖?” “别的好说,就是转二十圈可能有点困难。”燕七道,“我体重大,转得快了容易停不下来,万一错过了三刹时间,恐怕要被算负了。” 元昶:“……”为什么这货担心的重点永远和正常人不一样!“什么也别管,你直管大胆射,纵是输了,我也绝不会让她欺到你头上!”元昶定睛看着燕七。 “好,那我更放心了。”燕七道。 元昶咧嘴一笑,看着燕七提弓走向靶道前的背影,却又忽然觉得这胖丫头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在哄他高兴,“更放心了”?有吗?她根本就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输吧!她担心过什么吗?她着过急上过火吗?没有吧?!这个家伙做事好像从来就没有犹豫过吧?!即便最终的结果可能是错的、可能会输掉,她也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吧?! 元昶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和恼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保护到她、帮助到她的,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他所做的一切保证和承诺,都显得那么多余和无用呢?这让他觉得自己有劲儿没处使、有心无处用,他的小得意和大自信,突然之间荡然无存。 承载动靶的架子已经架好,两根立柱之间架着一条横向的倾斜索道,索道上有可滑动的滑轮,滑轮下固定着一张箭靶,推动滑轮使之顺着索道做横向移动,称之为固向移动箭靶。 第79节 公平起见,两个人要同时开弓,于是便在滑轮上固定了两张箭靶,燕七射左边的,魏芳菲射右边的,滑轮从倾斜索道的高处滑向低处,每一次的速度及变化都大致相同,比试之前会先放三次空靶,好让两人观察并掌握动靶的滑行状态,三次后便要一起蒙上眼睛展开一箭定胜负的对决。 很快,三次滑靶观察完毕,两人一左一右站上靶道,便有综武队的女队员上来给分别给两人用巴掌宽的布绦蒙住眼,有人喝了一嗓子,两人便开始原地转圈,这个时候就冒出了一堆捣乱的,故意乱喊圈数以图混淆两人的自行计数,给燕七数数的都已经喊到三千七百六十一圈了。 旁观看热闹的心情总是轻松愉悦的,而场中正在进行对决的人此时此刻是怎么样一种心情,这个就无人得知了,人这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需要你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承担,面对得多了,人自然会成长,承担得多了,人自然会成熟,有一句常被人用到的形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听来轻松,可一夜之间长大的人,你无法想像ta曾在这“一夜”间面对过什么,承担过多少。 二十圈转毕,众人齐声高喝:“——一!——二!——三!” “嗖——” “嗖——” 两支利箭相继出手! “嘣!” “嘣!” 两块箭靶相继中箭! “——嗬!” “——哇!” 围观群众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然而有更多的人此刻却已惊讶到连声音都难以发出—— “——十环——十环!——两个人——都是十环!” 众人找到了统一的频率,再一次齐声发出了更为高分贝的惊呼——“太不可思议了!” 太不可思议了!拉掉蒙眼巾子的魏芳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结果——这个燕七居然也射了十环?!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魏芳菲不信,她不相信这种技巧除了她之外竟然还有别人可以做到!正常人练盲射的根本不多,一来并不实用,你眼睛又不瞎,没事蒙着眼睛射箭不是骚包是什么?二来不管是在朝内还是在民间,从来也没有将盲射做为一项正式的竞技项目过,练之无用。就算是她,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彩衣娱亲才练起的盲射——她祖母爱看杂耍,她爹因着孝顺就索性买了个杂耍班子养在家里,杂耍班里有个专做盲射表演的姑娘,她祖母尤喜看这节目,她这一手技巧就是从小跟着那姑娘学的。 魏芳菲本就喜欢射箭,花了大把的功夫练习盲射,一是出于兴趣,二是为了孝顺,三是借以在聚会或表演上以此出风头博眼球,否则平常情况下谁会专门把这种技巧当成必备技艺苦练呢! 可——可这个胖子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家里也有个喜欢看盲射表演的祖母?难不成她也是为了出风头博眼球?难不成她也拜了一个会盲射的师父? “平手!打了平手!加赛加赛!”众人情绪一下子被炸开了,大呼小叫地疯狂起哄。 魏芳菲原有的自信忽然动摇了,因为旁边这个胖子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太淡定了,淡定得好像刚才那一箭不过是她随意为之一般,根本不在话下似的! ——装逼!太装逼了!魏芳菲暴怒起来,为了掩饰自己动摇的信心。 “要加赛吗?”武玥快要开心翻了,从魏芳菲提出比赛规则后她就一直提着心吊着胆没敢大喘气,没想到她家燕老七居然这么给力!盲射都难不倒她,她这是要成精了啊! “加赛!加赛!加赛!”众人节奏统一地喊在一起。 “……当然要加!”魏芳菲脸色暗沉地瞪着武玥。 “上一局是按你的要求赛的,那这一局就该按我们的要求赛了!”武玥可是不吃亏的。 “……随便!”魏芳菲的底气似显不足。 武玥忙和燕七道:“小七你来说,挑你最拿手的和她比!” “只要是射箭,我都挺拿手啊……”燕七为难地道。 武玥:“……”这般得瑟真的可以吗?! “那就还盲射吧。”燕七道,省事。 武玥:“……”你是不是傻!一个主动权在手的机会竟然就这么轻易丢掉了! 魏芳菲也没想到这个胖子居然能蠢到这个地步,正中对手下怀的事她干起来好像毫无压力啊! “射靶盘既然不好分胜负,不如改成射别的,”胖子的话还未说完,“蒙起眼来射鸟吧。” 众人:“……”卧槽,射鸟?!地面儿太小盛不下你了是吧!你这么能咋不和鸟一起上天呢?!那鸟飞起来可不会是固定线路的,你蒙上眼睛知道它往哪儿飞啊?! 魏芳菲犹豫了,哪怕是她家里那位杂耍师父平时练的也不过是射靶盘而已,或者是线路相对固定的动靶,射鸟……这个太难了,除非是那些有内功修为可以听声辨位的功夫高手! “怎么样,你敢不敢同我们小七比?”武玥追问。 魏芳菲在心里迅速地盘算,这个姓燕的胖子应该确实是不会功夫的,普通人想要盲射鸟,也许并不是不能做到,但肯定需要很长久地刻苦练习才行,这个小胖子是一年学生,年纪顶多十二三岁,又是官家小姐,家里大人再怎么不靠谱也不可能让个千金小姐自小天天练习蒙着眼睛射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注定她不可能练得出那样的技巧,她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是为了赌一把运气…… 既然如此,大家就是站在同一起点上的,无所谓谁占了便宜,全凭赌运气,那就与她赌一把好了,纵是不小心运气差输掉,别人也只会说一句“运气不佳”而已,总比说你“技不如人”要好上许多吧? 这么一想,魏芳菲也就不犹豫了,冷声哼道:“你既是非要与我比运气,那就依你,毕竟运气这种东西,不是你我个人能掌控的。” 言外之意是想告诉围观众人,这胖子不敢与她实打实地比实力,只想靠运气这种不确定和无法操控的东西来赌机率,这方法实则并不光明磊落。 众人听出了她这话中之意,不由对燕七起了一阵嘘声。 “呵呵,你们没有听过那句话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燕七面瘫着脸慢吞吞地道。 你踏马不会笑就别“呵呵”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嘛!众人恶寒地搓着胳膊。 有热情参与凑热闹的人飞快地奔去养鸟社拎了两笼子鸟来,才刚回到靶场就又被养鸟社的成员集体追杀过来把鸟抢了回去——麻痹你拎走的是一只就价值千金的蓝翅八色鸫造吗?!给你两笼麻雀拎上赶紧远远地滚! 麻雀:(╯°Д°)╯︵┻━┻ 燕七与魏芳菲已蒙上眼睛并排站在了场中,这一回不必原地转圈,因为蒙眼射鸟本身的难度就已经相当高了。围观众人分列两旁,兴奋难抑地议论着即将开始的好戏,直到听见元昶撕裂着老鸭子嗓大吼了一声:“都闭嘴!安静!”这才齐刷刷地噤了声。 盲射活物,对听力也是一大考验,尽管对非专业人员来说可能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此刻整个靶场里都寂静无声,所有人摒息凝神地盯着场中准备对决的二人,唯能听得那两笼不明真相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准备——”有人自告奋勇充当放鸟者,手里一提笼门,“开!” 十数只麻雀拍着翅膀冲向半空,速度并不快,可架不住这种鸟个儿头小,能听得见声音未必就能射得中目标。 笼门甫开的一刹那,魏芳菲的箭已然出手——她很聪明,知道鸟冲出笼的时候基本都挤在一起,目标相对集中,此时出手能射中的机率很大,紧接着她便听见一片惊呼,呼声中有惊讶有赞叹,不由心中一喜,这证明她射中了! 而她旁边的胖子呢?胖子好像一直没有出箭,她没有听见她的弓响,还在犹豫吗?哼,蠢货!越犹豫越没有机会,等鸟飞上半空,肯定就会四散而去,到时候目标分散,能射中的机率更加渺茫!你输了! 第112章 强大 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魏芳菲得意地勾起唇角,然后就听见了旁边的弓弦响,但是……一声,两声,三声,这货在干什么?用弓弦弹棉花吗?嘣嘣嘣的……等等!她居然射了三箭?!无耻!说好只射一箭,凭什么她射三箭?!三箭里如果有一箭蒙对了射中了鸟,那能算成绩吗?! 魏芳菲恼得一把拽下蒙着自己眼睛的布,转头瞪向燕七:“你干什么!耍赖吗?!” 燕七收了弓,也拽下自己蒙眼的布,看了看面前的场地,道:“算是吧。” ——“算是吧”?!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魏芳菲狂怒得正要发作,却突听得莫名地沉寂了半天的围观群众此刻如梦初醒般地齐齐发出一声惊叫——“——全中!” ——全中!这小胖子一共射了三箭——三箭全中!每一支箭都射中了一只鸟!全中!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魏芳菲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场地上散落的四只鸟,每只鸟的身上都穿透着一支利箭,四支箭,一支红箭,三支黑箭,红箭是她的,黑箭,是燕七的。 射中一只鸟已是运气中的运气了,射中三只,而且只射出三支箭,箭无虚发,这样的命中率,难道还要用运气好来解释吗? 比试前魏芳菲还在暗示大家这燕七不敢同她比实力,想要靠运气赌胜,可,可眼前的结果又要怎么说?射中一只她可以说她是运气好,射中三只,她说她运气爆棚也没人会信啊!大家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有眼有分析力难道还看不出这才是人家真正的实力?! 这小胖子为什么要射三箭?还不就是为了要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实力。不是运气,是实力,纯实力。 魏芳菲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她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比起不愿相信自己的败北,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对方的实力竟然高出自己这么多,那是一种无法迄及的高度,让她心生无力,让她万念俱灰! 武珽在围观的人群里略感同情地看着魏芳菲,他很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因为这种无力感,燕小七那家伙也曾毫不留情地赐予他过,甚至也曾让他生出过放弃射箭的念头…… 这个燕小七,还真是个信心杀手,专门杀灭别人的信心与希望啊! 她可太狠了。 太冷酷了。 真无情。 魏芳菲感到很难堪,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输。如今真的输了,而且还输得很惨,不但输得惨,她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这个比自己小的女人下跪认错……这一跪,她怕是再也没脸见人了……或者耍赖不跪?不……不行的,愿赌服输,毁诺不讲信义的人,比下跪丢人更遭人鄙视和排斥,那样的话她就真的再也无法在这个圈子里立足了。 跪也不是,赖也不是,魏芳菲进退两难。 众人的注意力还放在燕七刚才射中三只鸟的事情上,暂时没有人提起这一茬,可这并不代表大家会集体失忆,很快,很快他们就会想起这个来,他们会用看热闹的心情,用那副嘲笑的嘴脸来催促她,等着欣赏她丢人现眼的画面。 算了……跪就跪吧,大不了……大不了回去后一死了之,眼不见心不烦,今日之后任凭他们怎么嘲笑,反正她死了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图个清净…… 魏芳菲脸色灰败地看向燕七,艰难地迈了半步出来,膝盖微弯,慢慢地矮下身去,却忽听得面前这个小胖子开口说话:“你也射中了鸟,并没有输。” 魏芳菲一怔,止住了动作。对啊,她也射中了鸟,按规则来说,并没有输啊!可……这话小胖子说可以,她自己却无法自欺欺人,她实力确不如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输了,这是事实。 “我们说好了一箭定胜负,你的第一箭和我的第一箭都射中了鸟,所以你没有输,”燕七道,“但是我射了三箭,每一箭都射中了鸟,我想这一点你大概做不到,所以虽然你没有输,可你的实力应该确实不如我,你没有异议吧?” “你……你想怎样?”魏芳菲没有因燕七这句听来自大的话而再生恼怒,因为人家这话并不是在向她炫耀,而就仅仅是在阐述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 “我们进行这场比试的初衷,是为了证明谁的实力更高,更应做综武队的主力,”燕七道,“现在这样的结果我觉得挺好,你没有输,而我也证实了我的实力不需要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搏一个主力位子,所以你无需下跪,但是以后也不要再传播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否则我会让你实打实地输一次,而且要比这一次惨得多。” “……”魏芳菲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找不到一种分明的情绪来定义自己此刻的心情。这个小胖子……怎么说,用了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既给了她颜面,又证明了人家自己的实力,她本应该对小胖子心生感激的,可,可这货后面那两句恐吓她的话实在是听来让人恼火不已,还感激她个屁啊! 武珽当然更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所以尽管魏芳菲事前诋毁过他十二叔的声誉,眼前既然她已经丢了不大不小一回脸,就权当警告过她了,倘若她不肯罢休还要继续散布对他十二叔不利的谣言,那时就不等燕小七出手,他先就会狠狠地收拾她魏芳菲了。 武玥那里还不肯依,正要揪着让魏芳菲下跪认错的事叫嚷起来,被武珽拦住,低声和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真若逼得她心生怨恨,那恨也全都在小七身上,小七这当事人都肯放她一马了,你还上赶着给她架什么仇恨?” 武玥想想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结了这么一个仇家的话,明里挑事不怕,就怕这人总想在背后阴你,千防万防也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大家进书院是来四平八稳地学习的,不是天天提心吊胆地防着被人暗算的。 “也罢,放她一马。”武玥哼道。 “呵呵。”武珽觉得自家这个傻妹子跟燕小七比起来还是太甜了些,燕小七那叫放人一马啊?是,表面上看来是给魏芳菲留了颜面,可内里呢,那货直接用实力把魏芳菲碾压成渣儿了,她没有弄弯魏芳菲的膝盖,可她却摧毁了魏芳菲的精神,搞不好魏芳菲从此以后就放弃射箭了也说不定。 一伙学生在这厢闹闹哄哄的时候,远远的另一端,武长戈抱臂而立,燕七的那三箭他一箭不落地看在了眼里,眼底便浮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妖孽,必然是妖孽。 一个十二岁毫无内功修为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到听声辨位盲射目标? 普通人要想做到这样的效果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需要苦练,不是一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八年,不仅要练箭法,还要练耳力,不仅需要一个特定的环境,还要有一颗古井不波的心。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到如此?! ——只能是妖孽! 武长戈眉尖微挑,眼底换上了玩味和好奇,这个妖孽,还能做到怎样的地步,是否逼一逼她,就能看到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妖孽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别人琢磨着,收了弓箭准备回家转,武玥同武珽一起先走一步,其他众人看完了热闹亦作鸟兽散,靶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一个元昶站在那里发呆。 “对了,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燕七想起比试前他跟自己说的话。 元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燕小胖,你箭法到底跟谁学的,能不能实话告诉我?” “我师父是位隐者,说了他的名讳你也不会知道,”燕七道,“并且他早已亡故,你见不到他的。” 元昶不肯罢休,走近前来逼问燕七:“你今年到底多大?” “十二岁零三个多月。”燕七道。 “才十二岁,又没有修习过内功,怎么可能做得到听声辨位!”元昶也有着同武长戈一样的疑问,“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呢燕小胖!你是不是习过内功?!” 第80节 “这个真没有。”燕七摇头。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元昶凶巴巴地问。 燕七:“大概因为我耳聪目明天生励志?” 元昶:“……”好想揍人啊! 燕七:“别琢磨了,你努力一点也能和我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大哥。” 元昶松开箍着燕七小肉胳膊的手,气哼哼地道:“不管怎样——燕小胖,同我再比一场!” “那能不能我来定时间?”燕七问。 “行,你定吧,什么时候?”元昶道。 “你回家等我通知吧。”请五十年后再来。 “……” 夕阳渐沉,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已空无一人的靶场,走往书院大门的过程中,元昶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看见燕七所乘的马车等在那里,元昶方定住脚步,转过头来盯向燕七:“燕小胖,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强?” “你指的是哪方面呢?”燕七问。 “所有方面!”元昶道。 “这要怎么说呢,你书念得好不好?”燕七问。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元昶羞恼,“只说武力!你觉得我够不够强?” “要看同谁比吧,同龄人里你是我见过最强的。”燕七实话实说道。 元昶脸色略有好转,有些小开心地道:“那你觉得做到怎样的地步才算是最强的人?”然后我就向着那个地步努力去做,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我觉得,”燕七道,“无论是武力还是脑力,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内心?”元昶若有所思。 “但是你不要去练。”燕七道。 “哦?为何?”元昶问。 “因为内心强大的最高级,是冷血无情。” …… 回到府中,燕七收到了来自燕五姑娘热情洋溢地慰问:“七妹,听说你们综武社今儿输得很惨啊?说说吧,你是不是头一个就被干掉的?” 今儿是请安日,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用晚饭,燕子恪也罕见地在家,同大家一起用饭。 “应该不是吧。”燕七道。 “那你是不是‘死’得最惨的一个?”燕五姑娘继续笑问。 “大概是吧。”燕七道。 “听说今儿去看比赛的人有很多哦。”燕五姑娘笑靥如花,那意思是有很多人看到了你燕七是怎么丢人的哦。 “嗯,大伯也去了。”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地插口。 燕五姑娘一怔,转头看向她爹:“爹!您怎么不去看我的比赛啊!每次都说署里有事,就不能同别人调换一天?为什么每次都有空去看七妹的比赛?!” “梦儿!”燕大太太连忙轻斥,“怎么同你父亲说话的?没大没小!还不赶紧认错!” 燕五姑娘噘着嘴不肯吱声,就觉得桌子下面好几只脚踢在自己的腿上,不由“哎哟”了一声,燕大太太忙问:“怎么了?” 燕五姑娘急中生智,眉一皱苦着脸道:“肚子疼,我,我先离开一下。”说着起身向着座上长辈们行了一礼,顺便挨个瞪了燕大少爷燕四少爷甚至她二姐一眼,气鼓鼓地转身离了大厅。 “梦儿也是和老爷撒娇惯了,老爷莫要怪她。”燕大太太温声细语地同丈夫道,“这孩子也是愿同老爷亲近,老爷日常公务繁忙,梦儿每日轻易见不着几面,时常也总是念叨,昨儿还同我说,这端午节眼看要到了,想要给老爷做个辟邪的药荷包,问我老爷喜欢什么样的花式儿呢。” “照我说,就给爹做个官帽样式的,好教爹升官发大财。”燕四少爷插口道。 这话燕老太太倒是爱听,把刚欲申斥燕大太太对燕五姑娘管教不到位的话给咽了回去,笑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什么官帽式的荷包,你倒是会异想天开!想让你爹升官发大财,倒不如直接给他腰上挂个官帽再挂个元宝!” “要照祖母这么说,咱家想要再得个大府院的话就给我爹腰里挂个房子,想要良田千顷就挂一包肥土,想要田庄丰收就挂上米面苞谷,想要家里天天有肉吃就挂上一条里脊……” 一桌人被燕四少爷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燕老太太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燕四少爷和大儿子道:“瞅瞅你家小四,这一张混嘴!也不知像了谁!”又和燕四少爷道,“把你爹当了神仙了么?身上挂什么家里就能有什么?” “我爹本事大,不是神仙也是个半仙。”燕四少爷道。 一群人又笑倒了,街头给人起课算命的刘半仙的形象立刻被替入了家里这位的脸,至于方才因燕五姑娘的小任性而给燕老太太带来的些许不快,早被这番插科打诨给抹到了一边去。 怪不得常言道傻人有傻福,燕九少爷从笑得开怀的长房一家人的脸上挪开目光,一个燕五时常犯傻惹祸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的身后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在为她扭转不利、打扫残局,你能说她不幸福吗? 第113章 终极 拿什么打动你的石头心? 新一周第一天下午的社团活动,魏芳菲没有参加,聂珍瞟着燕七,道:“听说魏学姐向教头递了退社申请,武教头已经批准了。” “这样啊。”燕七道。 “这样什么啊这样!你收敛着些不行吗?箭法好了不起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听说过吗?非得把人逼得退了社你才高兴是吧?!”聂珍一肚子怨气。 “是我的错,没想到她这么输不起,这一点她比不上你。”燕七真诚认错。 “……”这是多么浑然天成的嘲讽打击啊!聂珍吐出一口老血。 “喂,燕小七,今儿训练完同我比一场如何?”这厢正说着,那厢便有位学兄冲着燕七笑道,“燕小七”这个称呼是从武珽那儿听来的,就也跟着这么叫了。 昨儿燕七同魏芳菲的那场比试有不少骑射社的成员都现场围观了,对于燕七的表现,还真有那么几个人上了心。 “抱歉啊,我今晚家里有事。”燕七道。 “那明天呢?”那位学兄问。 “也有事。” “后天呢?” “还有事。” “什么时候没事?” “学兄你几时结业?” “……” 社团训练才一完毕,燕七就一溜儿烟地跑了,元昶叫她她都假装没听见,气得元昶直跳脚,这孩子近段时间比较苦逼,每天参加完蹴鞠社的训练之后还要去练习划龙舟,同其他年级和班级被选中的人一起,这样的训练要一直持续到端午节前夕。 由于端午节正好是这一周的日曜日,所以综武比赛要为端午让路,提前到了土曜日,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进行。星期六的上午,综武社的成员照例到书院集合进行合练,队伍里仍旧少了魏芳菲,这一回为燕七进行八卦放送的是武玥:“她退社了,听说家里给她相看好了人家儿,十月份便要过门,因而连学也一并退了,回家备嫁去了。” 消息的真假无从得知,燕七也顾不得细问,因为武长戈sama正在公布今日下午出战比赛的主力阵容:“女子队:谢霏霏,陈幽月,李芸香,……闫佳荟,蔡秀荷。” “咦?怎么没有你啊小七?”武玥率先发现了问题。 “不知道啊。”燕七哪里猜得到武长戈那张疤脸下究竟掩盖着什么念头。 武长戈已经宣布到了男子队出战的阵容:“武鸿仪,李子谦,郑显仁,元天初,……郑大如,何鞠华,燕安。” 燕安是谁?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燕……小胖?”元昶惊讶。 众人一下子炸了锅:没听错吧我们?!这小胖子居然成为了终极队的主力?!主力啊!连谢霏都只不过是偶尔在终极队里打打替补而已啊!这小胖子才是一年生吧?竟然让她打主力!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的?武教头真的是好这一口?否则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才入学不久的小丫头,而且还是个小胖子,来打终极队的主力位置呢! 对于众人满脸的质疑,武长戈视若未见,只淡淡地吩咐众人开始合练,先由女子队进行练习,男子(终极)队在场边热身。 “燕小胖,真的假的?!”元昶瞪着燕七问。 “呃,你指的是什么?”燕七此刻正像熊猫一般被一帮五大三粗的男队员们团团围观。 “我……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元昶脑中一片混乱,这个燕小胖,这个他以为最好欺负、最需要他保护的燕小胖,突然之间让他有点儿……有点儿颠覆了,就好像几夕之间,他就在她那里显得无足轻重了,她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他曾引以为豪的“强大”,根本不足以让她感到惊叹,根本无法让她心生仰慕,根本,根本打动不到她那颗胖胖的芳心。 ……等等,她,她有芳心吗?她大概只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吧。 又硬又沉,敲不碎,磨不平,撬不动。 燕小胖,你这个小混账!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究竟肯折服于什么样的人? 元昶出神的功夫,燕七还在接受学兄们的围观与盘问:“妹子,你擅长哪个角色担当?” “炮吧。”燕七答。 “炮?!喂喂,是替换了陈殊吗?方才教头公布的主力阵容好像没有陈殊哎!”众人惊道,纷纷转头看向叫做陈殊的那位男学生,见那人脸色很不好看地站在一边不肯近前。 “那么说你射箭的功夫不弱喽?”众人继续拷问燕七,由于每次比赛都是女子队先出战,男子队都等在备战馆里,所以女子队的出战情况男生们并不很了解。 没等燕七作答,就听得郑显仁在那里冷哼了一声,语气讥嘲地道:“射箭的功夫弱不弱不清楚,不过这位既然姓燕,想必家里在朝中任职的那位就是燕子恪燕大人无疑了,凭燕大人的本事,甭说给她在综武队里找个主力的位子了,便是在那后宫里找个位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吧。” 众人闻言,脸上便都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妙神情,看向燕七的眼神就略略带了几分审视与轻慢,于是也没什么兴趣再围观这个锦绣书院史上第一位入驻终极综武队主力位置的女队员,四散开来各自去进行热身活动了,然而也断不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句。 武珽走过来笑呵呵地看着燕七:“证明你自己的时候到了。” “别吓唬我了大哥,我快紧张死了。”燕七道。 “咦?你也会紧张啊?做个紧张的表情我看看。” “嗯。” “做了吗?” “做了啊。→(-_-)” “……算了。” 下午要进行对阵的对手是来自雅峰书院的综武战队,锦绣书院仍旧坐镇主场,武长戈交给燕七的任务是——冲入敌阵,掩护己方队员的同时,射杀对手! 这一步未免迈得太大了,原本在女队时还只是守在中线上,基本上没有参与过真正的对攻战呢,一下子就被调到终极队里打进攻,燕七觉得武长戈这是故意在玩儿她。 女队员们上场比赛的时候,燕七同一帮五大三粗的学兄们坐在备战馆里候场。 元昶一直很沉默,独自坐在角落里揽着他的方天画戟懒洋洋地出神,其余的人有的在讨论一会儿将要面对的对手,有的则在猜测女队员们此刻在场上的表现。 武珽走过来坐到燕七旁边,用肘弯撞了撞她,而后冲着元昶那边一挑下巴:“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燕七道。 “你拒绝他了?”武珽笑问。 第81节 “啥?”燕七道。 “呵呵,算啦,你们小朋友之间的事我就不操心了。”武珽道。 “别倚老卖老啊。” “……” 武珽看了眼燕七手里的弓,“四十斤的?” “嗯。” “果然是紧张了啊。” “嗯。以前和女孩子比,不忍心下狠手。” “……”这破孩子…… “知道雅峰综武队有什么特点吗?”武珽问燕七。 “不知道,老人家给介绍一下经验吧。”燕七客气地请教。 “……”老人家武珽唇角一抽,嘴边就多了条皱纹,“雅峰的特点就是人壮,看着郑大如那体格了没?雅峰的人个个都是他那样的,人高马大五大三粗,冲起来跟牛似的,所以近战的话我们占不到太多优势,这个时候炮担当就起到关键的作用了,最好是在双方相距尚远的时候就能用箭多解决对方几人,一旦对方突入到我们的阵地,我们的士、相和帅恐怕不是对方的对手。” “明白了。”燕七点头。 “还有一点要提醒你,”武珽歪着头看着燕七,“男子队的比赛与女子队的比赛截然不同,不论是力量、速度、难度还是激烈度上,远非女子队的花拳绣腿可比。打个比方,如果女子队的激烈程度相当于两只猫在打架,那么男子队的激烈度就是虎在厮斗,郑大如一掌可以劈开一张木头桌子,而真正比赛起来,所有人可都会用尽全力的——你,准备好同一群虎搏斗了么?” “五哥你说用什么方法可以让武十二大人把我踢出综武队?重大违纪行吗?比如我在场上冲着观众再放几箭?”燕七问。 “……”武珽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厢还在发呆的元昶,“放心,有人会保护你,再不济还有我,小十六方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场上照顾好你,只不过……我们的目标是战胜对手,必要的时候我也只能舍弃你而先去争取胜利了,你好自为之吧。” “真无情啊。”燕七叹道。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呢?!”武珽气笑,抬手敲她一记爆栗,起身走开了。 心情紧张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备战馆的门外一时响起了噼呖啪啦的脚步声,门被推开,香汗淋漓的女孩子们结束了比赛回来了。 “怎么样?”武珽笑问。 “险胜。”谢霏简短地答了两个字。 “不错不错!” “厉害啊!” “谢大小姐今儿宰了几个呀?” 男生们一边闹哄哄地笑着夸赞,一边起身整装出发。 燕七走在最末,在女队员们神色各异的目光中跟着一群大小子们出了备战馆。 经由队员通道下得比赛场地内,武长戈在入口处抱臂站着,倒没有什么话嘱咐那帮小子,只在最后一个燕七走到面前时挑了半边眉垂眸看她:“别偷懒。” “这场比完我想退社。”燕七道。 “理由?”武长戈淡淡地看着她。 “总有刁民想害我。” “别偷懒,上吧。”刁民武长戈道。 “……” 入口的栅栏门哗啦啦地在身后关上,燕七置身赛场之中,锦绣书院的阵地依旧没有变化,然而此时此刻燕七却感觉到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氛围——与观看女子比赛时不同,场外的观众们变得粗野、激进又疯狂,他们吼叫着,喝骂着,低俗地嘲笑着,各种粗口,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汇,各种但求尽情发泄的极端情绪,在这里汇聚成一股可怕的狂潮,此时此刻没有人在乎你的身份地位,没有人在乎你的行止教养,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个样,综武竞技不但是荣誉的殿堂,更是狂欢的乐场! 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燕七提着弓走向自己的队友,十六个人站成一圈,听队长武珽做最后的发言:“我想大家还没有忘记去年我们曾两负雅峰这件事吧?” “没有!”众人沉声齐喝,两负对手,这是个耻辱,任凭何时提起来,都会让人肝火上升! “是我们技不如人吗?”武珽问。 “不是!”众人喝道。 “是我们连胜负心都输给了对手吗?”武珽又问。 “不是!”众人提高声音喝着。 “雅峰队员个个儿人高马大,常以此嘲笑对手弱不禁风像群娘们儿,难道我们要容忍他们将‘娘们儿队’的称号冠在我们头上吗?”武珽继续问。 “不能!”众人怒吼。 “此刻场外的观众席上,很可能正坐着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好友,你们的心之所系,甚至你们的对头,冤家,仇人,你们——想要在这些人的眼前输掉比赛吗?” “——不想!” “想再体会一次败给雅峰的恶心滋味儿吗?” “不想!” “想报仇吗?” “想!” “想不想赢?” “想!” “想不想狠狠地赢?” “想!” “想不想!” “想!!!!!” “上阵!” “嚯!!!!!” 一伙肾上腺素激增的熊小子们猛虎出笼一般向着楚河汉界处轰隆隆地奔了过去。 武珽老同志放传销窝点绝壁是一骨干分子啊。燕七转瞬就被抛在了后面。 武珽跑了几步后停下来等她,冲她挤挤眼睛:“怎么样?” 燕七竖起大拇指:“太能忽悠。” “必须的。”武珽一笑,忽然抬腿照燕七屁股上就是一下子,“动作快!综武场上无男女!冲起来!” 麻痹这货绝对是在公报私仇。燕七向前踉跄了几步,调整步伐跟在武珽身后向着场地中央跑去。 第114章 交锋 肉包vs人熊 楚河汉界处,两队相遇,比赛未及开始便激起了一串火花,双方各站一排,一对一,脸对脸,昂首挺胸,互放鄙视目光,全场观众轰然呐喊,急切地盼着比赛速速开始。 裁判却不理会众人的心情,照例先宣读比赛规则,燕七站在队尾,离裁判最远,与她相对的雅峰选手却是个身高几近一米九的粗壮汉子,与全场最矮的燕七形成了最萌身高差。 “小侏儒。”这汉子挑衅燕七。 “还有自报名号的环节吗?”燕七纳闷。 汉子听到燕七的声音先是一愣——大家上场的时候就都把头盔戴上了,再加上燕七这年纪和这身形,根本显不出什么女性特征来,这汉子还以为是锦绣上了个胖小子新队员呢,不成想竟是个女娃娃! 半晌之后方反应过来燕七刚才那话中的意思,不由一恼:“臭丫头,我看锦绣派你上场是让你送死来的!武长戈脑袋让门挤了吧!” “是啊,挤得不轻。”燕七道。 “……”这踏马方向不对啊……能不能把惯例的赛前相互挑衅环节进行得正常一点?! “双方致礼!”裁判将规则宣读完毕,朗声令道。 双方队员齐刷刷相互抱拳致意,然而透过彼此头盔射出的目光里却是满满的火药味儿。 “双方归入阵地!”裁判继续下令。 双方队员转身,迅速地奔回各自阵地。 ——比赛这就要开始了!场外观众群情振奋,呐喊声达到了新的高度。 进入阵地的“城门”内,武珽将所有队员集中在一起,十六个人侧着身紧密地团团围成一圈,见武珽先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中间,紧接着众人纷纷伸手搭在上面,黑黑白白,长长短短,薄薄厚厚,布满了象征着勤奋、刻苦、血汗、梦想与荣耀的粗茧的十五只手有力地摞握在一起,最后在这摞手的最上面,又搭上来一只白胖塇软的肉爪子,大家看着这坨肉球一时有些跳戏,直到武珽将另一只手盖在这只肉爪的上面,用力地往下一摁:“锦绣——” “——必胜!”众人齐声大吼。 场边的观众似是被这股冲天的青春豪气所感染,一起跟着纵声狂吼起来,双方队员迅速地在阵地内或散开或站好队形,只待开赛锣响。 “duang——”地一声震彻全场,观众席上的海啸山呼如同冲闸而出的洪水,汹涌向着场中袭卷而去,在这洪浪之中,锦绣的队员们如离弦之箭,似下山之虎,以勇不可当之势冲向对方阵地,速度最快的是“马”担当,双骑绝尘遥遥冲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战斗力最强的“车”,元昶在前,武珽在后,迅速,谨慎,灵活地向前移动,车之后是五个“兵”担当,呈扇形排开拉长战线,这五个兵远比女子队的兵要强悍并有用许多,两个人执绊马索,专绊队方“马”的马腿;再两人执困仙网,一网下去,神仙难逃;剩下那一个背沙土,专负责照着对手面部喷沙扬土阻挠对手视线,以携助队友进攻或撤退,而若在这些道具用不上的时候,五个兵也拥有各自的武器和稍逊于“车”的战斗力,同样可以积极参与进攻。 跑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两个砲——武长戈一如既往地喜欢进攻型战术,除了按规则不得离开本方阵营的士相帅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被派往了敌方阵营展开进攻。 锦绣书院终极队的另一个砲是郑显仁,在骑射队里他的箭术仅次于武珽,自然是砲角色的不二之选,此刻正擎着弓飞快地向着敌方阵地奔跑,将落在最后的燕七甩出了一大截去。 这是燕七第一次跨入对手的阵地,与锦绣书院的迷宫式阵地不同,雅峰书院的阵地空间更为宽敞,想来也是因为他们的队员块头太大,不宜在狭小范围内活动的缘故。雅峰书院的阵地形式很有特色,由好几座用土墙四四方方围起来的小城廓组成,城廓内有空地有掩体墙,适合打躲避战也适合打正面战,而他们拿有决定胜负的将符的“将”担当就掩身于这十几座小城廓的其中一座中,想要找到他并拿到将符,非得进入一座座城廓中去寻找不可,运气好的话也许一下子就能找到“将”,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里面就正埋伏着对方的其他队员或机关陷阱,等着出其不意地将你一击毙。 与锦绣书院的战术截然相反,雅峰书院采用的是防守型战术,专等着对手打上门来,然后利用己方阵型逐一击毙,最后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对方阵地,将对方残存的几位队员彻底击杀。去年与雅峰书院的两回合较量,锦绣书院就是输在了运气不佳上,没找到对方的“将”之前就因误入设有埋伏的城廓而一一中招,仗着这样符合队员特色的阵地形式,雅峰书院去年取得了很好的名次,今年除了变换了一下城廊的位置和内部的埋伏设施之外,整体仍旧沿用了去年的大致构造,并且同样在前面几轮比赛中拿到了不俗的战绩。 燕七一进对方城门就给眼前环套环、串连串的小型城廓点了个赞,这特么是比赛呢?明明是在玩捉迷藏好吗。刚才那一米九的大块头呢?别人不认识,就只和他说了两句话,那就先弄死他吧。 城廓之间宽敞的“街道”上不时地闪过锦绣队员的身影——大家都正在这些城廓中串来串去找对方的人呢。 燕七在这些街道中穿行,忽听得附近响起一阵金铁交鸣声,想是有己方队友同对手动上了手,当下便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绕过一座城廓,见前面大路上,己方的一“马”正与对方的一“马”厮杀在一处。 “马”这个角色因为必须骑在马上,不容易隐藏,所以很快便被发现,双方的“马”皆使长枪,抡得车轱辘似的竟是泼水不进,直看得燕七一阵眼花——不愧是男子队的比赛,这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地真功夫,普通人根本无法近身半步。 对方的“马”也是个大块头,手上的枪斤两也重,一枪从上头抡下来,锦绣的“马”连忙横枪架住,竟险些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震得双手打颤,脱飞了兵器! 不过二十来回合,锦绣的“马”已显吃力,身上中了对方两枪,只能苦苦支撑。 “弱鸡,还不受死?!”对方的“马”讥笑着又是一记重枪挑过来,竟直接将锦绣“马”手中的枪挑上了半空,紧跟着第二枪杀到,眼看便要将锦绣“马”也挑下马去,突地视线里乌光一闪,这雅峰的“马”反应却是不慢,手中枪向着乌光来的方向一荡,就听得“叮”地一声响,竟将那箭给拨了开去! “蠢货,我早便看见你在那里了!”雅峰“马”得意地喝道。 “厉害。”燕七道。 雅峰“马”正欲再接再厉地先干掉锦绣“马”,忽见附近的裁判跑过来,冲着他一挥手中小旗儿:“雅峰书院‘马’——阵亡——” 雅峰“马”一怔,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啊,没有被击中,没有失分,为什么会阵亡?难道——雅峰“马”猫腰向着自己胯下的马一望,却见马的前腿和后腿的甲衣上各钉着一支乌杆长箭! 综武竞技里的“马”这个角色与其他角色不大一样,“马”的担当队员是与他的坐骑合二为一的,因为在真正的战场上,骑兵的坐骑被伤或是被杀,这位骑兵就会像被打断了腿,杀敌威力将大打折扣,因而在综武比赛里,马被击中等同于人被击中,失够五分则判为阵亡,击中马的前腿得三分,击中后腿得二分,雅峰“马”虽未曾被击中,奈何他的坐骑已失够分。 这个小胖子……还真狡猾!雅峰“马”原地阵亡,后知后觉地琢磨着,方才这小胖子射向他的那一箭原来只是个幌子!用射向他的那一箭吸引他的注意力,实则真正的目标却是他的马! “奸诈!”雅峰“马”一万个不甘心,冲着走过来从他马的甲衣上往下薅箭的燕七大吼,“有本事下次同我一对一!” 第82节 “开什么玩笑,综武比赛可是集体的战斗啊。”燕七道。 “你们两个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雅峰“马”不想和燕七讲理,比赛开始还没一会儿他就阵亡了,真是太不甘心了啊! “照这么算你一个人的块头就顶我们俩人呢,你们队等于三十二个人打我们十六个人,那又算什么本事?”燕七道。 “我——我块头再大也只有两只手两条腿!你们四只手四条腿呢!”雅峰“马”吼道。 “哪吒还三头六臂呢,二郎神还多一只眼呢,跟孙悟空打的时候孙悟空说什么了?”燕七道。 “我——孙悟空还七十二般变化呢!”雅峰“马”咆哮。 “二郎神还七十三般变化呢。”燕七道。 “——孙悟空还有满山猴子猴孙呢!”雅峰“马”狂躁。 “你以为十万天兵天将是草人儿啊?”燕七道。 “孙悟空拔一把毫毛能变出多少个他来!”雅峰“马”声嘶力竭。 “这就是故事的错漏之处了,西游记第五十回 有个独角兕大王,原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精,偷了老君的法器金刚琢下界,祭在半空能收水火能收武器,孙悟空的金箍棒、哪吒的六般兵器、各路天神的法器、西天罗汉的金丹砂,全都能被那东西收了去,当初十万天兵天将奉玉帝之命下界捉拿孙悟空,太上老君有这样的厉害法器怎不拿出来给大家用?那时若用这金刚琢收了孙悟空的兵器和他用毫毛变出的猴兵,又哪里会在后面被孙悟空大闹了天宫?”燕七道。 “……………………”雅峰“马”仰天喷出一口老血。 “你……们……两……个……”满脸肉都在抽的裁判出现在两人身后——这踏马正比赛呢!你们俩踏马的是对手明白吗!你们踏马的其中一个已经死了知道吗!西踏马游记什么的是能用来在比赛场上讨论的吗?!都踏马摆正态度认真比赛不行吗! 燕七擎弓穿行在对手阵地的街道间,拐过一个弯,绕过一座小城廓,见前面蹲着锦绣书院的两个“兵”,“干嘛呢?”燕七问。 “死了。”两个兵摊摊手。 “谁干的?”燕七问。 “对方的车。”两个兵似乎心有余悸,指了指左边,“往那边去了,小心着些。” “好。”燕七就往右跑了。 两兵:“……” 方转过一道弯,燕七就觉眼前有红光一抹,紧接着左肩就像被人大力地推了一把,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燕七就势着地一记翻滚,再面向上时手中的箭已是疾出,没有寻找目标和瞄准的过程,抬手便射,然而箭才刚离弦,胳膊就又像被抓着狠狠向后甩去,身子被惯性带着后仰,一下子撞倒在地面上,这一回却没急着翻滚,燕七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见肩头与胳膊分别插了一支红杆长箭,瞬间就丢了四分。 方才那一连串的突发情况几乎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抬眼向着红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街道另一端,一名雅峰“炮”心口插了支黑杆长箭呆呆地立在那里。 “雅峰书院‘炮’——阵亡——” 全场观众轰然炸了锅:“什么情况?!我就打了个喷嚏的功夫,那个雅峰炮怎么就死了?” “瞬杀!是瞬杀!” “锦绣的那个小矮胖子瞬杀了雅峰炮!” “电光火石啊!电光火石!” 中箭倒地,翻滚,抬手射箭。 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瞬,对方已遭瞬杀。 然而燕七的付出也相当惨重,瞬间内丢掉了四分,只要身上再挨一下,她也就得原地阵亡了。 这种情况下,是该躲一躲,还是去拼一拼? 一声怒喝从旁边的城廓内传了出来,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金铁交鸣声,观众们震天价呼喊起来,挥舞着拳头,撕扯着嗓音,沸腾着热血,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燕七擎弓,转向城廓入口处,迈步而入,雅峰一米九的汉子正同锦绣剩下的三个兵战作一团,刀光剑影,身形交错,脚下烟尘扬腾,四围飞砂走石,一米九的汉子动作灵活,力量十足,锦绣三兵配合默契,衔接流畅,双方你来我往,你转我翻,直教观众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难以辨清哪个是锦绣,哪个是雅峰。 正自难解难分,有眼尖的观众一下子瞅见了站在城廓入口处的燕七,见那小胖子站开箭步,拉开弓弦,姿如劲松,稳如磐石,一道乌光由手中疾射而出,撕开城廓中心那纠缠不清的战团,硬是将箭钉入其中,观众们齐齐惊呼:这小胖子忒个大胆,忒个莽撞!若不小心射中自家队员,那也是要被算做丢分的! 如同施了分水咒,那战团瞬间被这一箭分了开来,三名锦绣兵向后跳跃退开,雅峰那一米九的汉子被独个儿丢在了场中,胸口插着乌沉利箭,僵硬着姿势半晌回不过神来。 “——瞬杀!又是瞬杀!”观众们咆哮起来。 这是什么样的箭法!如此毫不犹豫,如此犀利精准,倘若这是在真正的战场之上,岂不是可以乱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 然而观众们似乎惊讶得太早了些,燕七这一箭才刚出手,便觉脑后风响,看地上日影,见从天而降一庞然大物,手中长刀高举,直直地向着她劈了下来! 第115章 比翼 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 由上向下劈,势大力沉,莫能相抵,燕七来不及闪避,来不及转身,更来不及还击,这一刀劈下,去不了半条命也要断上几根骨,甲衣再硬再厚,也抗不过这赌上了尊严与荣誉的全力一击! 时间短到只在须臾间,燕七甚至没有可以做出下意识的闪避动作的机会,后背一僵一紧,不得不硬生生承受这可怕的重击。 但听得“锵”地一声激响迸在耳后,地上的日影里多了一条身影,手中一柄方天画戟硬是由下向上逆着劲道将那长刀架了住! 燕七立刻向前奔出几步去,持弓回身,见元昶早与那身高马大的对手战在了一处。 对手的体格实在是太过魁伟,一柄长刀舞得呼呼带风,元昶虽在同龄人中已算是高个儿,可与这对手比起来还是差了相当一截,宽度与厚度上亦不能比,就像是豹子之于狗熊,每一次架住对方的攻势都像是在擎三山扛五岳。 “燕小胖你闪开!”元昶仿佛背后长眼,喝令燕七不许动作,燕七应了一声,向后又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战——元昶与对手就在城廓入口处厮战起来,搞得燕七连同方才那三个“兵”一时半刻都无法走城门离开。 “攻他下盘!”一米九的汉子冲着他的队友吼着,“左路!左路!攻他左路!上头!上头!右!右!横扫!斜劈!” “对已阵亡的人放箭,裁判会不会说我辱尸?”燕七问自己队友。 队友:“……” 燕七举起弓,却不是瞄向一米九的汉子,而是对准了他的队友。 “当心!死胖子要射你了!”一米九看见燕七的动作,连忙大声提醒队友。 麻痹咱俩谁才是死的啊!? 他队友是雅峰的“车”担当,闻言不由谨慎起来,一行招架元昶,一行注意着燕七,燕七见状,举着弓调整位置,绕到了另一边去继续瞄准,一米九又大喝:“死胖子变位!注意!” 燕七举着弓开始不停变换位置,走位那叫一个风骚,唬得雅峰的“车”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放松,然而这却已经是分了心,加之应对元昶本就渐显吃力,手中长刀横劈过去,被元昶精准地以戟尖绊住,就手一卷一绕一抖,那戟便如灵蛇一般缠卷着雅峰“车”的长刀顺势直上,紧接着向回一抽一挑,雅峰“车”登时被这一连串既细又刁的动作搅和乱了节奏,手中长刀应声脱飞,被元昶挑上半空,元昶凌空掀腿旋身,一腿蹬开正向下掉落的长刀,另一腿着地时手中战戟迅速且强悍地直捣黄龙,正中对方胸口! “雅峰书院‘车’——阵亡——” 雅峰的“车”被元昶这一戟直捅得蹬蹬蹬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最终还是未能挽回最后一丝颜面,砰然一声摔倒在地。 全场观众轰地一片叫好声,刚才元昶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是太炫目了!要力量有力量,要速度有速度,要花样有花样,干脆利落,痛快漂亮,一个字——爽! 锦绣的三个“兵”立刻冲出城廓去继续战斗,元昶转头看了看燕七,顿了一顿方道:“你跟着我。” “好。”燕七道。 两个人一起出了城廓,元昶提战戟,燕七持重弓,并肩沿了街道向左边跑,元昶的速度并不快,为了让燕七能跟上他的脚步,这么跑着,余光里能看到燕七握着弓的手,明明那么小那么软,可却哪怕在跑动中也是如此稳如此牢地握着她的弓。 元昶心下忽然一动,这样的握弓姿势,这样的角度,这样的感觉,怎么会有一种熟悉感?在哪里曾经见到过呢? 一时想不起来,元昶收了收心神,继续同她向前跑,耳朵里听着她频率均匀的呼吸声,脚步却很轻,像踩着林间厚厚的落叶而不忍惊了树上的栖鸟,渐渐地合上了他的脚步,两个人的步调化为了一致,像是一个人在跑,呼吸也统一了频率,像是一个人在吸气,呼气。 奇怪……这种感觉……竟然很不错。元昶有了新的发现,从小到大,他竟然从不曾与人并肩奔跑过!小的时候,他跑不过别人,只能落在后面努力追赶。长大了一些,别人跑不过他,而他也更喜欢远远地将所有人抛在后面的成就感。并肩?他从未想过也从未试过,这是第一次,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的好。 不不,不是因为是第一次,而是因为,与他并肩的人,是她。 元昶一直以为,女孩子是应该被保护在男人羽翼之下的,男人冲锋在前的时候,女人就应该安安全全地留在后方,男人担当刚强,女人担当柔弱,男人是撑屋的顶梁柱,女人是依窗的蝉翼纱,战斗是男人们的职责,安守是女人们的特权。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一个胖胖的女孩子,正与他肩并着肩,冲锋陷阵。 并肩奔跑,并肩战斗,并肩进退,并肩承当。 这么一想,竟觉得与琴瑟在御有着异曲同工般的美好。 身为一枚资深学渣的元昶同学,这一瞬间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句在哪里曾经看到过的诗: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 一颗原本有些纠结有些茫然的心,忽然间就释然了,释然之后是怦然,怦然之后是豁然。 ——我们并肩吧!并肩冲,冲上云霄去! “跟我一起!”元昶热血沸腾地一声大喝。 “好!”燕七应道。 多让人开心的一个“好”字!元昶挥起战戟,冲向迎面奔着两人围杀过来的雅峰的一车四卒,战戟抡开,半空里划出一道光弧,挟着凛冽狂劲之风、雷霆万钧之力,一戟横扫,万夫莫当! 雅峰的一车四卒无人敢硬抗,齐齐向后退跃开去,脚尚未沾地,眼前突有乌光袭至,毫无前兆,迅疾无匹,精准犀利!五人一时反应不及,各种妖娆闪避,嘈杂间只听得“噗”地一声箭入甲衣,却不知那箭究竟射中了谁,然而也无暇去看,元昶战戟已再度杀到,上挑下劈,横割斜斩,划开了缭乱虚空,刺破了混沌苍穹,身形如虎,战戟似龙,千层影,万重光,纵横游弋,气盖山河! 然这虎啸龙吟战尘滚滚中,那不时而出、冷酷沉静的利箭仿似高高盘旋于云霄之上伺机狩猎的鹰隼,只待一息间看准时机,立即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猎物一击封喉! 雅峰的五人组乱了。躲过了龙虎躲不过鹰,避开了利箭避不开戟,明明是他们人数占优,可怎么打怎么像盘散沙,明明对方只有两人,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异体同心。这两个人之间的配合平时究竟是练过多少遍?使箭的太会见缝插针寻缺找漏,用戟的太能创造机会完美补刀,更莫说这两人一个强悍一个犀利,一个勇猛一个沉着,一个大开大合一个精工细作,就像是最好的炮遇上了最强的弩,互补互长双玦合璧,攻城拔寨无坚不摧! 双方的攻防之势如同一番狂风骤雨乍起乍停,元昶和燕七前一秒还折腾得雅峰五人组鸡飞狗跳,下一秒已打完收工掉头就走,丢下一人一身人造血的五人组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地阵亡在风中。 “哗——”观众们沸腾了,刚才那场遭遇战简直精彩得让人热血翻涌啊!一阵狂飚卷过去对方五个就从人变成尸了!这绝壁可以列为本赛季的一次经典之战啊!卧槽你们刚才看见没有,元昶那货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狂暴啊!那战戟舞的!什么叫石破天惊?!什么叫水银泻地?!什么叫山河色变日月遮辉?!——这就是了! 熟悉元昶的人都禁不住惊讶:这货今天绝对是超水平发挥了,潜力大爆发啊!搞不好经此一役,从此这货的战斗力就又能提高一阶呢!是谁?究竟是谁把这货刺激得不轻啊?! 那小胖子配合得也很不错呢!这才叫搭档,这才叫默契,这才叫天衣无缝! 喂,等等,这小胖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是吧,我就觉得像西市上卖熏肉大饼的张二毛家的胖儿子。 平民子女可进不了锦绣书院!——且慢,这小胖子怎么看着像是此前在锦绣书院女队里担当“炮”的那一个呀? 这么一说……还真是!就是那个!拿箭往观众席上射的那个!我当时就坐在那个方向最后一排,那箭直接就从我脑袋上头过去了!是她!就是她!我认得她那圆肚子! 啊?!这小胖子是个女娃娃?!在锦绣书院终极队里打主力位置的女队员?! 有冇搞错噻?! 观众席上一片闹哄哄,场中新成立的雌雄罗刹组合还在并肩奔跑着寻找他们的对手,一名雅峰“马”搭弓引箭纵马向着这厢冲来,距离太远,元昶的战戟遥不可及,于是将身一偏,把燕七挡在身后,双手执戟,脚踏八方,守势浑然,睥睨来敌。 燕七站开箭步,拉弓如拟月,挽箭似攒锥,箭尖由元昶肩上探出,满场观众尖啸声中,双方持箭者同时向着对方发起了攻击!两支利箭如流星般划过虚空,半途交错而过的一刹那,一声锵然锣响震彻全场,余音未尽,箭已至前,元昶骤然出手,战戟一挑,“叮”地一声拨开利箭,准确,利落,果决,眨眼时定下乾坤!再看那对方箭手,心口处长箭森凛,片羽不颤,笃定,沉静,冷酷,弹指间一击必杀! 双方齐齐偏头向着场边正北方向的旗台上望去,方才那声锣响是比赛结束的宣告,说明有一方战队的成员已经率先杀掉了对方的将帅取得了帅印/将符,但见那旗台上洒洒然地竖起一副旗杆,带有骄阳味道的夏风忽至,哗地吹开旗面,上有朱红底子赤金线——大大的“锦绣”二字! “轰——”欢呼声排山倒海般由观众席掀卷了下来,精彩!实在精彩!锦绣战队的王牌武珽,连挑雅峰一“象”一“士”,最终斩杀对方将领,夺得将符! “——赢了!”锦绣的或存活或阵亡的队员们从各个角落里奔出来,跳跃着,欢腾着,仰天长啸着,尽情发泄着。 燕七伸出一只手,举起来冲着元昶。 “干嘛?”元昶问。 “击掌。”燕七道。给我五。 “击掌干嘛?”元昶问。 “庆祝啊。”燕七把手举高。 元昶顿了顿,迈步近前,抬手一挥。 “啪!”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分明且和谐地贴在了一起。 第83节 赛后,本场的表现最佳队员被组委会评给了元昶,奖金是当场就发的,大家起着哄地要元昶请客,元昶一拍胸脯:“走!千樽馆喝酒去!” “明儿不赛龙舟啦?”其中一个连忙阻止,这位明天也是龙舟队的主力成员。 “那这顿酒先暂欠着,明儿龙舟夺了魁首一并请!”元昶大大咧咧地道。 众人笑着道好,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一行说笑一行等着武长戈回来备战馆总结比赛。 元昶坐去燕七身旁,歪着头看她:“干嘛呢躲在这儿不动弹?” “累得骨头都散了。”燕七有气无力地道。 “瞅你这点儿出息。”元昶双臂往胸前一抱,靠在椅背上,“男子比赛比女子比赛强度大多了,每一场都差不多是这样,今儿还算好的,雅峰的人没掌握好时机,基本上没有打开,下头咱们还会遇上几支打法同咱们相近的战队,都喜欢进攻和硬碰硬,那打起来才叫累呢,有一次打完我就虚脱了,连拎戟的劲儿都没了。” 燕七就在椅子上默默地断气了。 武长戈回到备战馆,依例分别点评了男女队今日的表现,以及每个人的各种不足——想从这位的嘴里听见表扬的话简直难比登天,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批评的少就算是表扬了,高高兴兴地收拾了东西散场回家,元昶则同几个明日要参加龙舟赛的人苦逼兮兮地跑去做最后一次合练了,这里头也包括着武珽。 燕七最后一个离开,连装甲衣的包都快拎不动了,慢吞吞地往门口处走,见武长戈门神似的立在那儿看着她。 “这便是你的极限了?”武长戈淡淡地问道。 “我才十二岁啊大叔。”燕七道。 “妖孽不分老少。”武长戈哼笑。 “求赏金钵罩体永镇雷峰塔下。”燕七道。 “这么说来你倒提醒了我,”武长戈似笑非笑的目光在燕七周身上下扫视,“明日就是端午,可要为你备下一壶雄黄酒?” “我不和怪蜀黍喝酒。”燕七道。 “比箭呢?”武长戈道。 咦? 第116章 名额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燕七看着武长戈。 “不想知道这当今世上最强的箭者有多强?” “想啊,”燕七道,“但是我听说那个人并不是你。” “明日你便能见到那个人。”武长戈不以为忤地道,“明日龙舟赛后有射角黍比赛,获得最终优胜的人可获得向那个人挑战的机会。你可以去试试,若能抵得上他一半,我便许你退出综武社。” “那行,我考虑一下。”燕七道。 武长戈转身向外走,燕七随后跟出,见武玥陆藕和崔晞正等在外面阶下。 “十二叔。”武玥随便给武长戈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扑燕七,“小七!你太棒了!一女敌众男也毫不腿软啊!简直——唔唔唔……” 黄段子手你快住口!燕七死死摁住武玥的嘴,挟着她走下台阶。 “小藕的眼睛怎么红了?”燕七问陆藕。 “激动哭了呗!”从燕七的胖魔爪下挣扎出来的武玥笑话陆藕。 陆藕不太好意思地挥手拍了她一下,笑着和燕七道:“打得真好,我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了。” “是吧,回去把琴砸了,明儿跟着我们练弓箭吧。”燕七道。 “琴是我的弓,手是我的箭,我也是天天练着的。”陆藕笑道。 “你呢?”燕七问崔晞,“还想着加入综武队啊,看见今儿对手那一帮大块头了没?” 崔晞笑呵呵地:“武教头已经批准我的入社申请了,下一场你们大概就要换阵地了。” “咦?莫非设计阵地的重任我十二叔交给你来做了?”武玥惊奇地看着崔晞。 “他只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设计的阵地对综武队起不到辅助作用,就要把我再踢出社呢。”崔晞笑道。 “真是霸道总裁啊。”燕七叹道。 “你怎么样,还好吗?”崔晞看着她。 “特别累。”燕七道。 “太紧张的缘故,”崔晞笑道,“刚上场的时候跑步都顺拐了吧?” “啊,被你发现了!”燕七道。 “什么什么?小七跑步顺拐了?”武玥哈哈笑着凑过来,“是不是这样?”就用顺拐的姿势模仿着燕七跑步的样子,跑没几步险些绊了自己的脚,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这孽障疯魔了。”燕七道。 “取雄黄酒来吧。”陆藕也玩笑道。 “对了对了!明儿去看赛龙舟!”武玥想起重要的事情,连忙收了笑,“去年我是在官船上看的,今年轮不到我了,只能在岸上看,你们谁还能上官船看啊?带我一个!” 端午在古代是个十分重要的节日,除赛龙舟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外,就是皇帝老子只要手头上没有特别重要的大事,也都会年年此日带着文武百官跑出宫来看热闹的,届时便会动用到官船,乘载百官及家眷,划于湖上近距离观赏比赛,而由于人多船少,且湖面空间有限,每家能上船的官眷都有定数,像武家这种“生产大户”是不可能全部都上得到官船上去的,甚至官阶稍低些的官员都无船可乘,只能和百姓们一起在岸上围观,充其量就是比百姓们多一个能坐得高些的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罢了。 按规定,有资格上官船的官员,每家也只能一次上十个人,包括随身家下的人数。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带下人上船,以便能多携几名家眷。武家就什么也甭想了,老老实实地每年轮十个人上去,就连陆藕也有不能上船的时候,燕七倒是年年都能在船上,谁教人有一个中国好大伯呢。 对于武玥的请求,陆藕无法给出答复,毕竟她家里是那样的一种情况,燕七也没法一锤定音,家里头光孩子就十个,往年燕小十年纪小,上不了船,如今也快六岁了,再不让他上船,燕三太太首先怕就不高兴,除了孩子之外还有老太爷夫妇和两位太太,燕三老爷在书院里带要秋闱的学生,应该不会来看,那也还有个燕四老爷呢,精打细算也有十六口,让谁上船不让谁上船呢?如果再加个武玥,燕七没意见不顶用,燕家其他人能高兴得了? 崔晞家人口也不少,三个人一时都没好给出个准话儿。 燕七最后想了想,望着武玥尽量掩饰着的渴盼的目光,道:“如果不成,我就陪你一起在岸上看。” “我也陪你。”陆藕也道。 “我陪小七。”崔晞笑道。 “哎呀,不用不用!”武玥摇手,“我家里上不了船的人多了去,到时我同他们一起在岸上看,你们仨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船上吧,总得有人回来给我详尽说一说近前儿发生的事啊!” 三个人一时没说话,半晌听得燕七道了声“有了”,便齐齐看向她,“去请乔知府帮个忙吧。”燕七道,“他家里就他一个,还能再带九个人呢。” “对啊!”武玥开心地拍手,陆藕也释然地抿嘴笑起来,崔晞笑吟吟地只看着燕七。 “乔大人还打着光棍儿呢!家里无妻也无子,简直太好了!”武玥欢欣地道。 …… “哈——啾——”乔知府乔乐梓大头一震,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头,继续给手下们做安排,“明儿沿湖的治安乃重中之重,就按方才的分班,每班人守好自己的辖区,但凡有寻衅挑事者,一律先绑了押回衙门!圣上明日要往湖上观舟,万不可有半点疏失,否则别说你们的饭碗了,就是老爷我的这顶乌纱,怕也要一夕不保!因而你们可都得给我盯住喽!不到圣上回宫、盛会结束,绝不能有丝毫放松!听得了?” “是!大人!”太平府的衙役们齐声应着。 从前堂回到后衙,才一进院门就见自个儿的小厮跑上来禀报:“……来了三位小姐一位少爷,正在花厅里等着您呐……” 咦?谁啊这是?老子这后衙一向冷冷清清,母蚊子都没得一只,今儿是从哪儿跑来了三位小姐啊?乔乐梓自动把“一位少爷”给过滤了下去。 快步往花厅的方向走,远远就瞅见了一个肉乎乎的小胖子。 卧槽,怎么是这个小胖丫头片子!燕子恪呢?燕大神经病不会也跟了来吧?!乔乐梓迅速闪身到一株大芭蕉后,谨慎地向着花厅里张望。 “别藏了,看见你脑袋啦。”听见小胖子在花厅里冲着这厢道。 “……”麻痹老子头大碍着你啦?! 乔乐梓只得从芭蕉后面走出来,没什么精神地迈进花厅去:“几位小姐少爷到访,有何贵干啊?” 四五六七起身向他行了礼,然后丝毫没把他当外人儿地纷纷主动落座,还指挥着他的小厮给他倒茶,乔乐梓不由怀疑地向着四周打量了一下:这特么是我家没错吧? “大人,您明儿也会去看赛龙舟吧?”武玥等不及地开门见山。 “嗯。”乔乐梓本着“我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你们作妖”的态度言简意赅道。 “您打算带谁一起去呀?”武玥委婉了一下。 “……”麻痹你们是故意组团上门来嘲笑老子单身狗的身份的吗?!急了咬你们了啊! “谁也不带。”乔乐梓干涩地道。 五六七眼含欣喜地对视了一眼。 乔乐梓悲从中来:见老子脱不了单你们就这么喜大普奔是吗?!你们的家长呢?!叫他们来见我!小胖子的家长除外! “那……那咱们打个商量呗,”武玥强摁激动试探地道,“明天……您能不能带我去呀?” ——口胡——什么情况?!这小丫头莫非——不会吧?! 乔乐梓大头整个方了:要命了!这要是让武长刀知道还不把他这颗大头直接给拧下来啊!他真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会收揽小萝莉芳心的事啊!这闺女平时是不是缺少父爱啊?小小年纪连暗示都会了现在的孩子可真早熟啊!这种芳心误许的美丽过错真是让他感到很抱歉啊,他真的并不想,但是又不得不残忍地拒绝这个小姑娘啊…… 武玥惴惴地和燕七耳语:“乔大人没有立即答应,这事儿是不是不能成啊?” “感觉他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呢。”燕七道。 “咳,那个,”乔乐梓目不旁视地盯着自个儿手里的杯子,“本府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城中的治安、百姓的秩序、皇上与百官的安全等等等等,怕是无暇他顾,所以呢……” “那算了,”武玥痛快地起身,“打扰乔大人啦,我们走了。” 几个人起身行礼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低声议论:“难怪乔大人娶不上媳妇……” “……”乔乐梓额上青筋爆裂,“都给我回来!” …… 燕七一进府门,就见着一群出外采买的家下抬着几大筐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进来,一个管事的嬷嬷立在垂花门外的西番莲石矶子上指挥着各处各房的人过来领东西,安排着这一拨去编艾草,那一拨去做灵符,再一拨制香囊,另有挑兰草的,洗菰叶的,分药材的,捉乌龟的,提蟾蜍的,大门内一时间像个菜市场似的,人来人往语声喧天,一派大节下的紧张热闹气氛。 回了坐夏居,闻得她大伯燕子恪早便来了,正在用饭的厅里头等着人回来后就开饭,燕七便先去打了个招呼,而后回房更衣,再回到厅里时燕九少爷也已到了,慢吞吞地正和他大伯聊些什么“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等语。 燕七走过去在旁边坐下来,一副“你们的火星母语听起来好厉害啊”的样子。 “很好。”她大伯夸了她弟一句,又和她道,“吃饭。” 还是我们的母语更好听啊。 每逢燕子恪跑来蹭饭吃的日子,二房的伙食都很不赖,今儿的晚饭是美醋羊肉乳糖鱼儿、紫苏鲜虾葱泼兔,素菜则有青菜栗肉烧白果,凤仙花梗炖豆腐,另有一道蛋清配肉丝紫菜做的云阳汤。 “回来晚了?”开吃的时候燕子恪才想起来问燕七。 “去了乔大人家里。”燕七道,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乔大人最后同意带着阿玥上官船了。” “哦。”燕子恪应了一声,吃了几筷子凤仙花,“明日我要在皇上的船上,不能陪你。”看了看燕九少爷,“们。” 燕九少爷:“……” “嗯,你和皇上好好玩。”燕七道。 “你带上一枝,走乔大人的名额。”燕子恪道,看了看燕九少爷,“还有小九。” 九·附赠品·燕:“……” 第84节 “今日用的弓可是不称手?”他大伯的话题已经一嘎嘣拐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书院的弓,想是时间久了受了些潮,有点变型,不过没太大妨碍。”燕七道。 “送你张新弓。”燕子恪道。 “不用,元昶说送我一张他师父亲手做的弓。” “哦。”燕子恪放下了筷子,就着碗喝了口汤,撂下后拿帕子擦了嘴,道了句“慢慢吃”,起身走了。 怎么说走就走啊?!煮雨在旁边目瞪口呆,进府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能习惯这位大老爷说风就是特么大暴雨似的蛇精病行事风格。 端午节一大早起来,院子里就是一片热闹,煮雨烹云沏风浸月带着几个小丫头忙着往坐夏居各房各门上插艾叶、艾旗、蒲剑,几个婆子则端着用艾叶、菖蒲、大蒜烧的水房前屋后地泼洒着,燕七站到窗口,和外头的煮雨道:“去前面问问红陶,给小九穿虎头肚兜了没。” 煮雨几个闻言嘻嘻笑成一片:“九爷已是大人了,指定不肯再穿给小儿辟邪用的肚兜!” “啊。”燕七道,“那我也换掉吧。” 丫鬟们:“……” 煮雨烹云进来服侍燕七兰汤沐浴穿衣梳头,一时有婆子在门外说话:“老太太赐了长命缕和桃榴葵艾,请哥儿姐儿们系臂插瓶禳毒气,另有用来给姐儿们插头的石榴花,佩带的赤灵符和朱砂袋……大太太赐了五毒香囊和乌发油香……” 反正就是一些辟邪禳毒的东西,年年都是这么过,燕七只管当甩手掌柜,该收的该摆的该挂的该吊的,全都交给几个丫头操心去了。 早饭是粽子、玫瑰饼和五毒饼等端午传统食物,府里大厨房还送了樱桃、桑葚、荸荠、桃和杏来,吃饱喝足,一脚踏出门来,绿鲤鱼正在廊下大嚷大叫,原来是门上丝缕吊着的一个独蒜熏着它了,另还有用彩帛、通草等做的虎、蛇、蝎、蜈蚣、蜘蛛等五毒之物连缀于大艾叶上,在门上悬着,据说燕九少爷领养的那些个蛇才入五月就死躲在缸里不肯露头了。 古人过节可真有意思,燕七穿来后每年都这么叹上好几回,直到现在这新奇劲儿都还没过去。 可不是吗,上一世她活在那样一个地方,只记得百年孤独,却难近弹指繁华。 第117章 端午 全民作妖。 “京城端午,贵贱人等必买新蒲鞋,穿之过节,岁以为常。” 有了新鞋自然也会有新衣,既入五月,盛夏就算正式展开了它灼热的怀抱,遗憾的是,燕七同志这身形,就算穿上了既薄又软的夏衫,也像是穿了身大棉袄。 五月又被称为榴月,女孩子们因而多喜穿鲜红惹眼的石榴裙,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燕五姑娘的石榴裙最漂亮,裙摆一层一层仿着石榴花瓣的样子做出来,一走路裙摆便随风绽开,像榴花大盛,热烈鲜妍,再配上墨绿色的上衫,仿着榴叶形做的双袖,端地是人比花娇,明艳不可方物。 燕八姑娘穿的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石榴裙,古人将石榴做雄雌之分,雄树花朵大,花瓣上有或深或浅的斑纹,因而用蜡染或扎染的工艺将裙子染上乱而有序酷似石榴花纹的斑纹,亦被称为“石榴裙”,传说中杨贵妃就酷爱穿这类的石榴裙。 燕七也穿的是石榴裙,府里做夏衫,给她做的是最通用的那一种——通裙朱红的齐胸长裙,唐朝的仕女们穿这种裙子的时候,提起来遮住一半的胸,上头的一半就露着,燕七当然不能这么穿,就是这么穿了也看不出哪儿是胸哪儿是肚,所以上身还得穿件对襟儿衫子,黑色的香云纱质地,上头红线绣着折枝石榴花。 头发则绾成单螺髻,插了朵老太太赏的新鲜的石榴花,另还簪着用纸画的五毒形象的五毒符,手腕上系着青、赤、黄、白、黑五色丝线——过个端午,所有的装备都得配齐了才许出门。 各房的人三三两两聚到了四季居,院子里庄嬷嬷正指挥着人将旧时蓄下的时药聚在当庭焚烧,这种讲究叫做“焚古药”,以辟疫气或止烧术。 进了上房,见燕十少爷早来了,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发梢辫尾系了各式的符箓,背上也有,彩线了,艾虎了,绣了五毒粘上艾叶的各色绫子了,手上,脚上,琳琅满目,简直就是一架“行走的货郎车”。 燕老太太正拉着燕十少爷,一手沾了雄黄酒给他往额上画“王”字呢,画完王字还要往面颊耳鼻处涂上,边涂边和他讲昨儿他看着的蟾蜍是用来干什么的:“……待到了正午时候,取蟾蜍头上有八字者,阴干百日,以其足画地,即为流水,带其左爪于身,能避五兵……那东西还能做成蟾锭,在它口里塞上一块古墨,悬于梁下风干,亦或用针刺破蟾眉,挤出蟾酥,可拔毒、清热、消肿……” 燕十少爷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到老太太给他涂完酒,立时手舞足蹈起来:“看龙舟!看龙舟!祖母我要看龙舟!” “好好好,看龙舟!”燕老太太笑着,待众人一一行礼完毕,略坐了坐,就让几个略年长的家下领着出府,往外头野地里采百草去了,拣着龙胆草、朱砂根、丹参、车前草、商陆、天南星、半夏、七叶一枝花、五味子、葛藤根、石蕊等采摘,这是民间习俗,燕家虽贵为官宦,这也才不过是头一代,往上追溯还不都是平民过来的?本着辟邪趋吉的初衷,每年燕老太太还是会让孩子们出去跟着走一个过场,认为身上多沾些草药气,至少能减少患疾、强身健体。 民间认为端午节采的药最好,也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仲夏五月,不少草药已经成熟,药力最强,此时采药,效果自然更好。《梦粱录》也曾有载:“此日采百药或修制药品,以为辟瘟疾等用,藏之果有灵验。” 及至中午,一家人坐到一起用饭,主食是加蒜过水面,汤是桃枝熬的辟邪汤,自然也还少不了粽子,一盘盘端上来,名目众多,什么角粽、锥粽、茭粽、筒粽、秤鎚粽、九子粽,另还有把挑出来的肥龟煮熟透了,去骨加盐豉麻蓼,名曰俎龟粘米,取阴阳包裹之象——这种做法可以追溯到晋朝时候了。 吃饭时还要喝酒,用菖蒲和雄黄末相和,再加入朱砂,吃完喝罢,剩下的酒交由下人拿去浇了墙缝四壁,以辟蛇虫。 实则端午这个重要的节日,在古时往往要闹上数日,从五月初一至五月十三,甚至更久,而最为传统的龙舟赛也是一入五月便操办了起来,先开始多是些民间自办的比赛,至初五这一日方是正式的官方比赛,由于参赛队伍众多,比赛要从一早就开始,上午是预赛复赛,下午则是决赛。 爱凑热闹的百姓或官家通常早早就出门赶往举办龙舟赛的湖边围观,比较矜持一些的人家往往只吃完午饭后才出门去看个决赛,虽然内心也很喜欢热闹,但总不愿被人当做没见过世面,不得不摆摆谱。 燕家大致就是这样,好比穷怕了的人一朝有钱后再不想被人看做穷酸,于是想方设法地变相烧钱给人看,燕家这类好容易有这么一辈儿人出头做了官的平民出身,也更希望自家通身能有一个像世代为官一样的气派——起码燕家婆媳三个都是这么想,所以不紧不慢地看着孩子们吃过饭,又不紧不慢地坐在厅里喝茶聊天,倒把一群早想往湖边跑的孩子们急得像火烧了屁股。 好容易听得外头丫头道了声“大老爷回来了”,新换上的油绿芭蕉纹绸门帘掀起来,见燕子恪官服都未来得及脱,一手拎着一提溜粽子,另一手林林总总地拿了一堆物件儿,也不使下人帮忙,自个儿就这么扎煞着进了门。 “皇上赏的。”见一屋子人看着他,燕子恪道了一句,伸手把粽子塞给了自家四儿子,“蜜枣栗子的,记得你喜吃。” “可不!”燕四少爷拎着粽子往桌边去,“还是爹最疼我!” 燕子恪又把手里拿的一柄折扇一柄团扇给了燕老太太:“皇上赐的宫扇,给二老用。” 燕老太太接过,先打开折扇看了看,见竹骨纸面,上画翎毛,细腻精致,不由连连点头,道了句:“皇恩浩荡!” 燕子恪又将须头编作虎头形的五色线彩绦弯身递给了正抱着他腿仰头好奇张望的燕十少爷,再有艾虎纸两幅,画着虎和各类毒虫,一幅给了燕大太太,一幅给了燕三太太,再还有两朵萱草花,两朵踯躅花,皆是纱堆的假花,裹着香药,分别给了燕二姑娘、燕五姑娘、燕六姑娘和燕八姑娘,又给了燕大少爷、燕三少爷、燕九少爷和燕十少爷一人一个装了雄黄的荷包,最后手里剩下一串用铜钱编成的老虎头,也递给了燕老太太:“给老幺戴罢。” 老幺就是燕四老爷,燕老太太接在手里哭笑不得:“这给小儿带来辟邪的东西,你给他戴做什么!” “他与人赌钱输光了,这几个钱还能抵一抵。”燕子恪道。 众人:“……” “这些都是万岁爷赐的?”燕老太太问。 “有皇上赐的,也有皇后赐的。”燕子恪伸手把燕四少爷才刚剥好正准备往嘴里放的一枚粽子拈过来,边吃边往门外走,“我去换件衣服,准备出发吧。” 孩子们一片欢呼,燕四少爷也顾不得再剥一个粽子,拔腿率先便往门外冲:“祖母您们快着些,我先去马车里等了!” “看猴急的!”燕老太太笑嗔了一句,先让身边丫鬟去枕冬居“看看你们四老爷起床了没”,而后才在前簇后拥中慢慢地出了四季居。 燕七同燕九少爷习惯性地走在最后,而向来最爱走在人前的燕五姑娘这回竟也没有着急,专等着众人从面前过去,只待拦到燕七身前,转着头故作惊讶地和她道:“咦?七妹,爹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分与你呢,这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爹不小心忘了家里还有你这么一位在呢?”说罢也不等燕七回答,一路娇笑着往众人前头赶去了。 二门外,錾有燕子形标记的燕家马车整整齐齐停了一大排,连主带仆一辆辆塞进去,开了马车专用大门,轱辘辘鱼贯而出,见府外柳长街两旁的高柳早已绿成了层峦叠嶂,风一吹却又像是碧海潮生,柳条波涌着推滚着,一浪一浪将绿意湛然绵延到了长街的尽头去。 顶上骄阳如炽,树下却是阴凉沁人,马车一过,蝉声大噪,燕子穿梢,就像车里人儿的心情一般,轻快并浮躁着。 从柳长街拐上大街,行人渐渐多起来,这一日许多药铺和酒肆都有免费的雄黄、白芷、苍术和酒糟等物馈赠给登门的顾客,而除了各商铺趁节揽客之外,大部分行业都歇了业,人们成群结队呼朋唤友地到酒肆里喝酒哄闹,大概也只有端午这个节日,人们才有更为堂皇的借口(辟邪禳毒)理直气壮地豪饮。 再看街上行人身上的“装备”,都是头簪灵符臂缠彩丝,腰悬药囊足踏蒲鞋,记得穿来后第一次端午节上街,燕七就有一种“全民作妖”的即视感。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见许多人家门户上贴了什么张天师像、五毒画亦或是倒贴着的用彩纸制成的各色各样的小葫芦——这种讲究叫做泄毒气,端午之前就贴上,到了初五这天揭下来扔到街巷中,称为“扔灾”。 途中若经庙观,还会有僧道向行人布施经筒轮子和辟恶灵符,尼庵里也贻赠女尼们巧手剪制的五色彩笺,皆作蟾蜍、蜥蜴、蜘蛛、蛤蟆和蛇等状,拿回去贴在门楣上,可厌毒虫。 从街头到巷尾,从门楣到墙缝,每一个角落都沾染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怨不得古人爱过节,因为每一个节日都是一次全民的狂欢,不似那一世,随便买上两个粽子吃就算过节了,该忙的继续忙,该累的继续累,该漂泊的继续漂泊,该一个人的,继续一个人。 龙舟的比赛地点,历年来都在位于京都东部的旸谷河上。旸谷,神话中的日出之地,与位于京都西部的虞渊河相对,而虞渊在神话中则是日落之处,两条大河纵贯京都,遥遥呼应,每逢节日都是京中最为热闹的地点之一。 旸谷河下地势复杂,使得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和缓,时而顺流时而回旋,最是适合展现冒险拼搏精神的龙舟比赛,上午的时候已经比过了初赛和复赛,这会子两岸民众的情绪正自高涨,午饭都是蹲在河边儿吃的,唯恐一挪身自己的好地方就被旁人抢占了去。 燕家的马车停在了旸谷河与归墟湖交汇处的岸边,这里是龙舟比赛的起点和终点,所有的官船以及皇上一会儿要乘坐的船都泊在此处,观赛的时候就在归墟湖上,除了皇家与官家的船只外,任何平民的船只都不得下湖。 燕家众人由马车上下来,打眼四望,但见天高云淡琉璃万顷,北面是峰青峦黛,东边是林密花繁,西面碧草如茵,南边玉栏夹岸。旸谷河澄涛含翠,归墟湖清波洒金,湖风夹着彼岸花香与近水沁凉拂过来,令人肺腑舒畅,心旷神怡! 再看那旸谷河两岸来看热闹的人群,色彩鲜艳的夏衫像是一面面招展的彩幡,缤纷斑斓地连成一片,一直绵延到河的另一端。彩衣之上乌压压万头攒动,喧嚷声,笑闹声,争吵声,议论声,汇集起来像是几百台嗡嗡运转的巨型发动机,排山倒海一般在河面与湖面上四面八方地扩散开来,像是隆隆的滚雷,又像是滔天的海潮,众人才一下马车就被这声势浩大的气场震撼得心跳如鼓,浑身的血液不自觉地沸腾起来,突而生出万丈的豪情,可想而知,此刻正在那湖面上做着决赛准备的各路赛舟健儿又是怎样一番紧张激动与骄傲澎湃! 此时皇上老子未到,没人敢先上湖去,大家就都在湖岸边的空地上等着,不远处一伙年轻人拿了弓箭在玩射柳,被几名衙差看见,跑过来将人撵走了——这附近现在满地站的不是官员就是官眷,万人不小心失手射着谁,射着谁他们都赔不起啊! 燕七正听煮雨叽叽呱呱地讲着方才两个汉子在岸边起了矛盾推搡起来结果双双掉下旸谷河的事,就听得武玥的声音亮亮地传了过来:“小七!快来!我逮着两只知了!它们竟然还在一起摞着……”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黄段子手你快闭嘴! 第118章 水戏 女人要有一颗强心脏。 才刚进行过一场扫黄打非运动的武玥兴高采烈地向着燕七招手,见陆藕也在,正将脸扭过一边装着不认识武玥。 “我今儿与你同船,也蹭乔大人的名额。”燕七道。 “呀?!真的吗?太好啦!”武玥惊喜地丢开两只“老子招谁惹谁了我们是合法夫妻”脸的知了,转头望向陆藕,“小藕,你在看谁?别看了,赶紧去同陆伯父说一声,也和我们同船吧!” 陆藕转回头来笑了笑:“许姨娘有些晕船,爹不让我们远离。”为了随时能照顾她。 “晕船还来?!”武玥瞪眼,“再说每家只有十个名额,正经主子都还不够呢,哪有姨娘们的份儿啊!她若是来了,你家里总有个别人就没法儿来了吧?!” 陆藕垂下眼皮,淡声道:“我娘身子不舒服,没有来。” “我——”武玥气得不知骂什么才能抒解这股子怒火,挥手一拳砸在旁边的一棵大柳树树干上,转而咬牙道,“你且暂等,我去叫我爹同你爹说,让他许你与我同船作伴!”说着拔腿就往武家人所立之处跑了过去。 陆藕看着脚下的碧草怔怔地发呆,半晌方低声和燕七道:“有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撑不住不去恨他……”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她的父亲,她那个宠妾灭妻的亲生父亲。 “如果是你,小七,你会怎么做?”陆藕抬起眼来望向燕七。 “我不知道。”燕七坦言,“这种事大概要因人而异。如果我不小心嫁了这样的男人,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离。” “和离……”陆藕苦笑,“我娘为了我也是不肯和离的……” “你嫁人后呢?”燕七问。 “她大概就会心灰意懒,再不理府中之事了吧……”陆藕有些心酸,眼眶不觉泛了红。 “这样的事我提供不出什么参考,”燕七道,“我只明白一个道理:女人,必须要自强,哪怕没有权势,没有依靠,没有力量,至少也要有一颗强心脏。” “强心脏……”陆藕呢喃着,见武玥远远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 “成了,你爹答应了!”武玥挥了挥拳头。 “我打赌她爹就是用这个动作征服了你爹的。”燕七道。 陆藕噗地一声笑出来,当然知道燕七这是在开玩笑,不过武玥她爹也确实挺喜欢用这个动作和别人交流的…… “这下咱仨能在一起看赛龙舟了!”武玥跑到跟前,兴奋地欢呼。 “咳,还有我家小九。”燕七道,“还有一枝。” “你大伯连他亲随都借你用啦?!”武玥咂么嘴儿,“我想用用我爹身边那位功夫高绝的亲随,结果我爹一把就将我从屋里扔出来了,抠门儿!” 这厢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鼓乐轰鸣声,接着就仿佛足球场上的人浪一般,由远及近,乌压压的人头一浪推一浪地伏下身去,仿佛是融于骨血中的条件反射般的反应,所有人的口中都无比恭畏虔诚地山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六七三个自然也不能例外,恭身跪倒,垂首高呼,耳里听得那鼓乐声缓缓地渐行渐近,无数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衣履摩擦声细细碎碎却又声势浩大地由前面走过去,行至岸边空地处停下来,有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叽叽歪歪念了篇圣旨,无非就是什么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之类的场面话,圣旨念完,民众再呼万岁,而后鼓乐声又起,好让皇上同志踩着节奏动次打次欢欢乐乐地上得船去。 整个皇上登船的过程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一众人在地上跪得脖酸腰疼汗浃背,好容易那货乘着船往湖中去了,众人方齐齐暗松一口气地起身整衣该干啥干啥。 皇上的船一发,接下来便是官员们的船了,一部分官员上了皇上的船,剩下的官员则自凑几船,官眷们又在另外的船上,因人数众多,这一登船又要耗上近半个时辰,五六七索性找了个阴凉地儿蹲着玩斗百草,见那厢人上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四处寻找乔知府那颗美好的大头。 乔知府大头上全是汗,有热出来的有操心操出来的,偌大一个京都,百万的人口,千万件大事小情,只他一个人管着,这就够累的了,再加上今儿又过节,人们情绪高涨,皇帝老子又不甘寂寞跑出来添乱,要他操心的事儿就更多了,这会子嘴上都起火泡了,还在那儿指挥着手底下那几个小破衙役管东管西呢。 “乔大人,您几时上船啊?”五六七走过去,同情地看着乔知府肿起来的性感双唇。 “我怎么也得是最后一个才能上了,”乔知府抹把汗,“你们着急吗?” “不急不急。”五六七连忙道,“您忙您忙。” 急也没用啊,没有乔知府带着,她仨都上不得船,只好就在旁边立着等,武玥向着湖中张望,压低了声音问燕七和陆藕:“你们刚才有没有看着皇上的龙颜啊?” 陆藕摇头笑道:“谁敢抬眼啊,那可是大不敬。” “唉,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看一眼皇上。”武玥遗憾地道。 第85节 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皇上就是全民偶像,就是最大的网红,哪个粉丝不想和自己崇拜的偶像近距离接触一下啊,哪个粉丝不想知道自己关注的网红真面目长啥样儿啊。 三个人这么想着就一齐抻着脖子继续往湖上瞅,结果皇上没瞅见,倒瞅见燕大少爷燕三少爷和燕四少爷哥儿仨木着脸往这边来了,身后不远处还跟着慢悠悠飘着的燕九少爷和一枝。 “七妹,我们来和你作伴了。”燕四少爷木着脸和燕七道。 “咦?”燕七看着这哥儿仨,兄妹四个脸上都没表情,活像四尊泥胎。 “爹说名额不够,让我们来蹭乔大人的。”燕四少爷木声道。 “……”怪不得这副模样,这是让他爹从自家名额里给活活扒拉下来了。 “乔大人坐哪条船?”燕四少爷问。 “大概是最后一条。”燕七看了看湖上,见乘满人的船已经相继离开岸边往湖中划去了,剩下的也没了几条,还在往上登人。 “敢情儿好,最后一条说不定人少。”燕四少爷倒是很乐观,把事情往好处想。 果然如他所愿,待乔乐梓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后带着众人登上最后一条船,见足能乘百人的双层大画舫上的的确确松快得很,统共不过五六家人,然而众人皆不认识,只管上得二层去,临着敞窗的地方竟还有几个位置,赶紧过去搬了椅子坐下。 这船才要开动,就听见岸上有人叫着“且慢”,见是有户官家似是来迟了,匆匆忙忙下车下马,拖家带口地上得船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崔晞一家子,他大哥崔暄正摇着柄竹骨纸扇勾唇而笑:“我就说晚来一会儿赶上最后一艘船人会少,怎么样?” “真聪明。”燕七赞道。 “那是当——燕小七?!”崔暄吓了一跳,“躲我后头干嘛?怎么哪儿都有你?” “我也是官眷啊。” 崔暄摇着扇子上下打量燕七,然后呵呵地笑:“小七啊,数日未见似乎又胖了些许啊,成天都在家胡吃海塞什么啦?” “别理他。”崔晞过来,递了个东西在燕七手里,“戴上吧。” 燕七接过来,见是个鎏银的香熏炉,有点像被中香炉,不过是用来挂在身上的,做成了经筒形,就随手系到了身侧。 “里头装了些香药。”崔晞道,并且指了指自己腰上,见也挂着一个,和燕七这个一模一样。 “不许这样啊,”崔暄在旁边看见,瞪向自家弟弟,“你和小七怎么能戴一样的?!让人看见怎么说?照小七这身形,你怎么也得给她做个大的呀!” ……你妹啊。 “说到这个,我险些忘了,”陆藕忽然“哎呀”了一声,忙从荷包里往外翻东西,见是两个用彩绒线编织的经筒符袋,“我自己做的,还说来了给你们俩一人一个戴上呢。” “给我给我!”武玥上来抢在手里一个,“小七有了经筒香薰了,不给她!” “总不能白放着,都做出来了。”陆藕笑道。 “拿去送了别人,还能做个人情。”武玥道。 “那……”陆藕左右看了看,见乔乐梓正倚着窗户拿着块帕子擦大脑门上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忙出来的汗,便伸了手过去,“乔大人辛苦了,这个符袋送您吧。” 乔乐梓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在端午节收到旁人送的正经的辟邪馈赠,往年不是收到燕大蛇精病送的一筐癞蛤蟆就是收到燕大蛇精病送的绣着虎头的肚兜,今年那蛇精病总算送了点看似正常的东西——粽子,但是他特么的粽子里夹的不是蜜枣不是栗子甚至不是蛋黄不是肉,他特么的粽子里头夹的还是粽子!糯米里夹着三四个拇指肚儿大小的粽子,小粽子外头还踏马的包着菰叶!包着菰叶!你能想像剥开一个大粽子后吃着吃着又吃出一个包着叶子的小粽子的心情吗!?那感觉就像是吃了一个怀着崽儿的孕粽一样啊!顿时心中就生出一股浓浓的罪恶感来了啊!以后再也不敢直视粽子了啊! 乔乐梓谢过陆藕,将那符袋顺手挂在了腰上,画舫此刻终于离岸,缓缓地追随着前面的画舫船只向着湖中心划去,近水处凉意浸人,分外清爽,不由倍觉惬意。 正式比赛开始之前,还要进行一些前戏辅助大家进入状态,于是湖面上便展开了一系列的精彩演出,待所有的官船以皇上的九龙画舫为中心呈扇面在湖中排开后,一艘载满了皇家乐师舞伎的画舫徐徐划来,鼓瑟笙歌里彩衣齐舞,把岸上的老百姓们看得眼都直了。 开场歌舞过后是水上百戏,特别有意思的是一种叫做“水傀儡”的表演,用木头或是什么材料雕刻成鱼龙的形状,刷上彩漆,在表演者的操纵下随着鼓乐声出没于湖波之间,引得湖上湖边的惊叹声一浪高过一浪。 再之后就是各类百戏杂耍,什么吹弹、舞拍、搬弄、泥丸、鼓板、花弹、讴唱、息器、教水族飞禽、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水球等等等等,让观众们看得是目不暇接欢呼阵阵。 水球这个节目也挺有意思,是带有竞技性质的一种游戏,从众官眷里选出自愿者来,统一站到船上,手里拿着同足球差不多大小的球,然后用力向着水面抛掷,以远为胜。 五六七她们还看着武十……不知是几的一个也参加了,拿了个第四,还挺不高兴,武玥说是武十三,后来又说不像,可能是武十五…… 不过大家最喜欢看的一个节目还是水秋千。将两艘雕画精美的大船并排在一起,在船头竖起高高的秋千架。垫场的是杂耍艺人,伴着鼓声在船尾表演花式爬竿,把观众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之后,表演者们就按次序上场了,一个一个登上秋千,奋力地悠来荡去,当秋千板悠到和秋千架的横梁相平的时候,放开抓着秋千索的双手,借秋千回荡之力尽量高地跃入空中,在空中漂亮地翻个跟斗,然后投身入水。因每位表演者采取的姿势各异,所以这种表演看上去既惊险优美而又变化无穷。 船上岸边所有的观众一时都被如此精彩的表演吸引住了,叫好声接连不断,跳得最高、动作最漂亮的那一个,还得了皇帝老子的赏——一条系了五色丝的银铸的小渔鸥。 赛前表演进行得差不多了,即将开始的就是万众期待已久的龙舟大赛,龙舟大赛也有垫场赛,不过不赛舟,赛游水,在这里叫做“弄潮”,挑取旸谷河水流较为波折的一段路程,由民间及官家和军中选出来的百十来名游泳高手参加,皆披着头发打着赤膊,身上油彩绘着五毒纹身,人人手持一幅大彩旗,跃入河中逆流而上,由起点至终点,第一个到达且旗尾滴水不沾者,视为头魁。 于是便听得一声锣响,百十号弄潮健儿持着彩旗纷纷跃入河中,犹如一条五彩大龙出入波间,两岸登时鼓声齐鸣如同落雨砸雹,观众齐声高喝呐喊助威,便见那一个个精壮健儿在波间浪里追逐奋勇、腾身百变,各使神通示强逞技,直教人看得热血沸腾振臂欲起! 盏茶功夫之后,第一名弄潮者已抵终点,在船上岸边观众们的赞美欢呼声中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大旗,船上的官眷们更是将手里的银锞子纷纷丢进湖中,以示打赏这位力勇双全的头魁,而随后抵达终点者也同样得到了彩头,不拘多少,节日里为的就是个喜庆狂欢。 而当所有弄潮儿离开湖中后,几艘快船飞快地将河道与湖面清理了干净,便见数艘形象各异、颜色分明的龙舟,载着赛舟者们向着湖中心驶来了,湖中岸上登时如龙卷风般卷起了滔天的欢呼声,万众期待的龙舟大赛——开始了! 第119章 赛舟 少年热血,青春激昂! 龙舟赛的决赛分为全京官学比赛和全京军兵比赛,前者都是官家后代、未来之朝廷栋梁,自然要受到重视,后者则直接是军队水战实力的体现,其水平当然不是书院里的学生们能够比拟的,所以军兵龙舟比赛才是重头戏里的重头戏。 龙舟的形制有很多种,中等的长九丈五尺,长的有十一丈,短的也有七丈五尺,造型各异,有虎头船、飞鱼船、鳅鱼船、小龙船,还有专为皇帝特制的大龙船,足有四十余丈,而划船者的人数也因形制而有不同,有五十人以下的,也有六十人、八十人甚至上百人的。 参加书院赛的学生们大多还是未及冠的孩子,因而只比四十八人参加的中型龙舟赛,划船者,也就是桡手,共三十六人,其余十二名分别为鼓、梢、锣、旗、唱神、托香斗六种执事,每种两人,再看学生们所用的龙舟,首尾高翘,用彩漆画成龙形,旁列弓、弩、剑、戟等兵器,象征着“十八般武艺”,另还插有各式旗帜和幡,船尾插着蜈蚣旗,所有旗帜及桡手们身上赛服的颜色都必须统一,各书院都采取的是自己书院的代表色,譬如兰亭书院,赛服就是天蓝色,雅峰书院是苍青色,玉树书院是银白色,锦绣书院是赤红色。 进入决赛的一共有十六支队伍,每四支为一组进行四取一的比赛,四场过后再决出最后竞争头魁的四支队伍。 锦绣书院抽签抽到了第三组,因而暂先将舟停在旁边观战,抽到第一组出战的四条龙舟齐齐地停在起点线上,见个个英姿飒爽,手执桡浆跃跃欲试。 龙舟上最关键的部位就是坐在最前面划头位的人,俗称“扒头桡”,这个人是全船力气最大的人,指挥着全船的节奏去划,能够当上扒头桡的人是很光荣的,而锦绣书院出任扒头桡这个角色的人,正是元昶。 在船尾掌舵的人也很重要,这个人掌握着龙船的方向,稍有疏忽就会铸成大错,必须以方向感好、控制力强、具有大局观的人来担任,锦绣书院的掌舵人,则是武珽。 其余的队员当然也很重要,赛龙船是集体运动,互相配合、齐心协力方能取胜。 但闻得湖面上锵然一声锣响,船上岸上登时静了下来,赛舟上的桡手们精神抖擞严阵以待,湖风推波,暗潮汹涌,但闻又一声震天锣响,四支龙舟顿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射了出去!一时间箫管奏鸣鼓乐齐响,有皇家乐师在乐舫上咏唱起古老的祭祀乐章,赛舟上的歌者则唱起高亢激越的船歌,岸边湖上的观众齐齐发出海啸山呼般的喝彩声,器乐声,歌咏声,拍浆声,水波声,呐喊声,合奏出一曲波澜壮阔的交响乐,那迅疾而出的龙舟穿波逐浪几欲化真腾空,健儿们奋力挥桨好似披荆斩棘,几条赛船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你逐我赶,眼看你快了一丈,转瞬他就超了半身,使得两处的观众们一时惊一时叹,一时紧张一时狂欢。 燕四少爷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舫外,扯着嗓子跟着呼喝,武玥先还只紧紧攥拳静观,不一时也摁捺不住,和燕四少爷两个比着嗓门地呐喊。 第一组的比赛兰亭书院龙舟队胜出,接着便是第二组开始。 划龙舟时也是要掌握一些技巧的,譬如行船以旗为眼,动桡以鼓为节,桡齐起落不乱分毫,方能劲往一处使,力半而功倍。 桡手们在湖中分波逐浪时,两岸的群众也没闲着,欢呼呐喊是一方面,另外还要顾着往湖中扔桃符和装有米与杂豆的兵罐,就跟“转发该锦鲤有好运”是差不多的寓意。 终于到了第三组锦绣书院队出场,赤红色的龙舟阳光下油光闪亮,队员们个个精神十足,元昶坐在第一位,歪着头四处打量,也不知在找谁,就听得好几条官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显然都是锦绣的学生们。 忽然一眼,元昶瞅见了这条画舫上的燕七,才刚一直微皱的眉毛登时雁翅一般扬展开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晶亮白牙,抬手冲着这厢一挥拳。 燕七也冲着元昶挥了挥拳。 元昶就听见坐在自己后面的队友纳闷儿道:“那胖丫头怎么还拿着个馒头给人加油呢?” 元昶:“……” “duang”地一声比赛开始! “五哥!五哥!加油!加油!”武玥大声叫嚷起来,然而声音瞬间就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鼓乐与群众的呐喊声中。 “天火烧太阳,地火烧五方,雷火执常法,烧死诸不祥,龙舟下弱水,五湖四海任飘荡……” 岸上传来嘹亮的巫祷船歌,民众们自发应声,越和人越多,越和声越大,湖中健儿似受了这歌声的激励,愈发搏命击浪,奋勇直前,便似那诗中所写:“鼓声三下红旗开,四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四龙望标目如瞬。岸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 锦绣书院以第三组头名的成绩闯入决赛! 而当四个组全部赛完之后,最终进行决赛的四支队伍也跃然而出:兰亭,雅峰,玉树,锦绣! 决赛与预赛、复赛等有所不同,决赛要决出最终的胜者、最强的龙舟队,于是以锦彩银碗挂于竿,插在终点处是为“标”,参赛船队第一个到达终点后需拔起标杆方算胜者,谓之“夺锦标”。且决赛的赛程也是最长,途中还要经过几处险要之地,起点与终点都在湖中,龙舟由归墟湖出发,进入旸谷河,在河中折返,回到湖心处的终点。 震天的欢呼声中,参加决赛的四支队伍整齐划一地停舟于起点线前,桡手们个个肌肉贲张、精力集中,一声锣响后,四箭齐发,棹击波浪,鼓乐轰鸣!四支龙舟并驾齐驱奋力争先,锦绣书院的死对头玉树书院稍稍领先一个船头,乘风破浪暂时居于首位,位于次位的是苍青色龙舟的雅峰书院,锦绣书院却一时落在了第三,急得武玥和燕四少爷两个几乎整个人都探到了舫栏外去。 燕七远远地看到坐在龙舟最前面的元昶神色端凝,不急不躁,竟透出些大将般的沉稳风范,一下一下带着韵律地划水、摆臂、前倾,身后众人亦紧紧相随,坐于船尾的武珽一行观察场上局势,一行不时发出口令指挥众人,能进入决赛的队伍自都不是泛泛之辈,均有着充足的经验和扎实的战术底蕴,便见这四条赛船,或前驱中流,动作齐整,或卷旗息鼓,悄然逼近,或忽进忽停以疲劳对手,或一纵一横挤兑它船,再或甲船与乙船摽着劲纠缠,丙船却上前干扰,待得甲乙欲与丙竞技时,丙船又抽身而退——端地是战术与技巧并重,力量与速度共长,一时间这四条赛船在这些年轻、热血、强壮、勇敢的小伙子手下你追我赶你进我退你停我让你强我横,直如迅鲤狂龙翻波起,疾风怒雨鬼神过! 划至河涛险要之处,正是赶超或拉开差距的好时机,众勇士抡开了桡桨逆流直上,惊湍跳沫里如群龙格斗,偶堕洄涡时又奋勇争回,两岸呼声动地,湖上喝彩掀天,沿途鸣金伐鼓声势如雷,全民沸腾举城狂欢! ——河面上的局势此时却风云突变!距终点仅有数十米之时,锦绣书院的赤色龙舟突然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超越了身前的苍色龙舟,而始终处于首位的玉树书院的银色龙舟亦使出了全力做最后的冲刺,两条龙乍起了须、撑开了鳞,腾起了身体舞开了爪,挟着万钧雷霆之势、劈波斩浪之姿,形如两道厉闪,冲乱了万顷碧波,直直刺穿终点的锦标线! ——赤色狂龙最终后来者居上实现超级逆转,以一个龙头的优势击败宿敌、悍然夺魁! “轰——”地一声,岸上掀起了狂澜巨浪般的喝彩,元昶在这天摇地动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缚着锦彩的标杆,向着四面八方群情激昂的人们奋力挥舞,锦绣的队友们欢呼着,吼叫着,纷纷舞动着手里的桡桨庆祝他们拼搏来的无尚荣耀,紧接着不知是谁嚷了一嗓子,一伙人扔下桨,聚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元昶揪过来举过头顶,而后用力向着高处和远处一抛,元昶小同学就抱着他的锦标在空中华丽地翻滚了几个跟头后轰地落入了湖中。 一时间笑声雷动,没等元昶从湖里浮上来,从队友已经又聚去了船尾,把武珽也来了个抛绣球,远远地扔进了湖中,再接着一帮大小伙子扑通扑通地全都跳下了水,尽情地在澄澈沁凉的湖中欢腾雀跃地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简直是——太棒了!”武玥哑着嗓子挥舞着拳头,一张脸因激动而布满了红潮,黑葡萄似的眼睛晶晶亮地转头望向燕七,“我真后悔这辈子没能投个男胎!这样令人热血沸腾激情贲涌的事,女人永远也捞不着去做!我为什么不是个男的!为什么!为什么!” “这得怪武大伯太专断独行了,事前都没跟你商量。”燕七连忙给她安抚情绪。 “……” 陆藕在旁边也激动得眼角闪着小泪花:“真厉害啊,最好看的就是逆转一幕了!” “怎么样,我五哥厉害吧!”武玥什么时候都不忘“正事”,连忙趁机给闺蜜安利她哥。 “厉害,锦绣书院的每个桡手都很厉害!”陆藕连连点头道。 “呵呵呵呵呵呵,把注押在锦绣赢上,我真是太神机妙算了,”燕七听见崔暄在那厢用扇子掩着嘴窃笑,“……真是好想对着镜子给自己磕头啊。” 燕七:“……”你咋不上天呢! “赌庄还拿这个开盘呢?”崔晞在旁边问。 “赌庄什么不赌?”崔暄摇着扇子怪笑,“背地里赌闵贵妃这一胎生男还是生女的都有。”说着看了眼燕七,“令叔同人赌杀猪李脚背上的毛是单数还是双数,赢了一百两银子。” “……”四叔这也是活出了不一样的精彩啊…… “一会子要开始的军兵龙舟赛能赌得更凶,”崔暄眯着他那双狐狸眼儿继续和崔晞道,“去年锐健营的龙舟爆冷夺魁,在它身上下了大注的安庆侯世子一下子赚了笔惊天大财,今年比去年下注的人怕是只多不少,甚而还有些持家不善的府上竟指着这一赌能扭转亏空。” 燕大少爷在旁边听见这话,转头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民间的龙舟赛上有地下赌庄操纵结果,搞得好些好赌之人因此而倾家荡产,设若这赌庄背后权大势大……岂不是想搞垮哪一家就能搞垮哪一家?” “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崔暄歪着嘴笑,“前提是那一家人里头得有那么一个败家子儿,嗜赌如命且还胆大包天,所以说么,只要有弱点,就能被拿捏,而这世上又有谁能毫无弱点呢?” 燕大少爷点头,燕三少爷在旁边倒是听得认真。 “小七儿,”崔暄笑眯眯地看向燕七,“来来,告诉大家,你的弱点是什么?” “太爱吃好东西。”燕七道。所以赶紧拿好吃的来拿捏她吧。 众人:“……” 说话的功夫,今日最重头的比赛即将拉开帷幕,由京内京郊各军各营各所组建起来的龙舟队通过预赛决出的前十六名的队伍已经划入了湖心,亦分做四组决出四名进入决赛的队伍来。这些成日习武操练的大兵远非书院里念书的书生们可比,那精气神儿,那气场,那作风,简直就像是在上战场,端地是肃整威严、杀气腾腾! 锣声响后,第一组开赛,那真是众桨掀起千尺浪,战意冲开万层波!直把观众们看得目不暇接呼吸急促,一颗心提着,全身的劲儿绷着,喊哑了喉咙,跺疼了脚掌——这才是全民同欢,这才是万众共乐,这才是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太平盛世! 第120章 箭神 箭术无双,神乎其技!…… 做为喜欢围观热闹、酷爱聚会狂欢的天朝人民,遇到像端午这样的大节,一般不闹个通宵达旦是不肯罢休的,所以当军兵龙舟赛尘埃落定之后,观众们仍且意犹未尽,因而湖上还会有些助余兴的节目,比如一种夺锦标的游戏,分为鱼标、鸭标、铁标等等,桡手们划着龙舟执戈竞斗,围观的船上或岸上便有人向湖中投标,抢到标的人自为胜者,甚至有桡手直接飞身跳入湖中去抢,还有人往湖里扔鸭子、扔土瓶、扔小猪的,最难抢的是钱和鸭子,钱容易沉入水底,而鸭子一下水就连飞带游四处乱窜,这个时候就要看桡手们的游泳技术了,从舟上打到水里,斗智斗勇斗力斗狠,直搅得波如滚沸。 压轴的节目是射角黍,就是射粽,粽子是粉团小粽,用线串了高高地挂在船头,选自愿者在相隔甚远的另一条船上使弓箭射之,因粉团粽子既滑又小,能射中的难度本就很高,另又不许将粽子射散射烂,只许一箭穿心,对于力量掌握的要求就更加苛刻了,所以箭法不高或是对自己的箭法不自信的人,一时都不敢胡乱报名,而报名参加并胜出者,将获得向当朝第一箭法高手——被誉为“箭神”的人发起挑战的机会。 据说这位箭神轻易不与人比箭,因而此次机会甚为难得。 第86节 “小七,你去你去,你去试试!”武玥怂恿燕七。 “不好吧,报名的我看都是兵,”燕七看着远处乘载报名者的船,“一个个膀大腰圆的。” “你也不比他们差啊。”崔暄道。 “……” “别理他,”崔晞和燕七道,“刚才的决赛他押错了队,输进去少说二三百两,这会子见谁都想咬。” “头一个就咬你!”崔暄瞪自家弟弟,手里捏着那把已被他撅成两半的风骚扇子。 “淡定,相煎何太急。”燕七劝道。 “第二个就咬你!”崔暄道。 “哎呀,小七,你看你,磨磨蹭蹭的,报名截止了!”武玥颇感遗憾地顿足。 想同当世箭神来次亲密接触的粉丝大有人在,总不能想上就上,那估计比到六月份去也比不完,所以报名只限一炷香时间,一炷香过后报名截止,没报上的高手那也只能遗憾围观。 清点了下报上名的人,一共三四十名,都登上了用来射箭的船,那船是艘高二层的画舫,射角黍时就站在舫顶上,远远地瞄着另一条船上的角黍。 三四十名排好了顺序,一个个地挨着上去射,其实进行得也快,一人上去只射一箭,按要求射中的留下,不符要求和没射中的淘汰,留下的继续比第二轮,就这么一轮一轮往下刷,直到剩下最终的优胜者。 “怎么还有三个女孩子?”武玥发现了那舫上一帮大老爷们儿中间夹着三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身影,“等等!那个穿石榴裙的怎么那么像……谢霏!居然是谢霏!” 很正常啊,以那姑娘的个性,有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肯定是想要挑战一下更高的山峰啊。除了她之外,那不是还有程白霓吗,以及那第三位,叫秦什么来着。 “秦执玉。”崔晞道。 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混入一帮男人中想要挑战当世箭神,这噱头令湖上岸边所有的观众们都兴奋起来了,一时嘈杂议论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最后干脆直接成了起哄:“老爷们儿都下去!让姑娘上!让姑娘上!” 那舫顶上一帮爷们儿不由得面面相觑:你说我们这到底是该好好比啊还是该发扬一下绅士精神咬着后槽牙把这次难得的机会让给这仨丫头啊?!太特么纠结了呀!那可是当世箭神啊喂!稀有物种罕见现象!谁不想试着打败一下借此一炮走红成名天下啊!你说你们仨丫头片子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后来大家还是决定公平公正公开地与女同志们一起进行比赛,毕竟美女易遇而箭神难见,比起追捧美人,这些年轻血热的人们还是更喜欢挑战英雄。 众人自发排队,依次上舫顶射角黍,由于报名时不是按成绩选拔而是按报名的先后顺序,所以这些人的技术良莠不齐,射偏射烂的就不必说了,还有的连距离都没射够,更有一位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过于紧张,手一抖竟然把箭射到自己脚上了,惹得湖上岸上一片轰堂大笑。 观众们的目光则多聚在那三位姑娘的身上,第一轮比完,众人方发现这三位姑娘还真不是故意跑来捣乱凑热闹的,那握弓的手竟是一个比一个稳,那射飞的箭一支比一支准,待到第二轮赛罢,所有人都开始关注起这三位姑娘了,不成想这三人的箭技竟然丝毫不比男人差! “谢霏加油!”武玥一如既往地支持着自己的偶像,隔得再远也要努力把助威传到,喊了两声后就转头问燕七,“你看她们仨谁能赢?” “不好说,”燕七也看得很认真,“谢霏的箭法并不比程白霓差,只不过在骑射比赛中变数太多,相比起程白霓的冷静来说,谢霏逊在性子稍急这一点上,而像现在这样只是站在那里射一个静靶,两个人谁高谁低,只能看谁的集中力更强,能够保证在僵持的状态下不失误。秦执玉的话,她的优势是修习过内功,可以更精细地掌握箭的力道,只要她能耐得住性子,这三个人会纠缠很久,直到有人因疲劳或其他的事产生分心或倦怠。” “如果你也在上面,你有没有把握胜出?”武玥不依不饶地追问。 “越是简单的规则才越难比啊,我没有把握。”燕七道。 说话的功夫,那边船上的比试已经过去了五六轮,剩下的人越来越少,而那三个女孩子却都还留在船上继续着比试。倒也不是说天朝的兵们连三个小丫头都比不过,实是神箭营的兵们所在的船离这儿太远,根本都没来得及报名就截止了,而能报上名的多是距报名地点最近的人,其中一部分是为了凑趣儿图热闹,一部分纯属自不量力,还一部分就是抱着对箭神的膜拜心来的,里头真正箭法好的实则不多。 再说谢霏她们三个女孩子本就是女性箭手中的佼佼者,除了绝对力量外,未必就能比男人差多少。 赛到最后,剩下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少,而在看过三个女孩子的箭法后,有自知之明的人索性放弃了比赛,亦或不好意思再与女子同台比箭而主动退赛,于是最终那船上竟然真的只剩下了谢霏、程白霓和秦执玉三个人。 以三人的箭技,射角黍这种比试方式根本不是难题,胜负也未必分不出来,只不过大概要花上很久的时间,大家谁愿意总看这种单调的比赛一直到夜里去啊,于是当这三人赛了四五轮未能决出高低之后,比赛规则为之一变——将十颗角黍挂成一列,一箭射穿最多数者获胜! 这难度一下子就被拉了上去,原本已有些兴致索然的观众登时又重新被调动了情绪,个个瞪大了眼睛仔细看那三个姑娘如何应对。 接下来的结果更让人惊讶——这仨姑娘竟然依旧比了个不分上下! 真是太厉害了! 现在的小丫头们可真了不起啊! 一轮又一轮,姑娘们的坚持和冷静以及高超的箭技征服了所有的观众,大家不禁齐声高喊着“箭神!箭神!”希图将那位传说中了不起的人物给召唤出来,以满足这三位姑娘如此认真拼搏所想达成的愿望。 天际的夕阳已开始西落,灿烂的晚霞将归墟湖的万顷碧波染映得绚丽缤纷,三个姑娘美好的倩影就嵌在这多彩的背景里,尽管在做着的是搭弓射箭这样充满锐气的动作,可那种自信、笃定、平稳、绵劲的气场,竟让才刚喧嚣了一整个白天的湖面沉静安和了下来,骄阳剥去了灼热的外衣,留给世间的只剩下了温暖,湖水磨圆了波光的棱角,铺与天地的是深沉的温柔。湖上和岸边,所有的人都安静起来,默默地享受着眼前这奇特又美妙的画面。 “这样下去要比到什么时候?”叫做秦执玉的那个相对年纪最小的姑娘到底沉不住气了,提声和另二位道,“不若我们换个方式决胜负吧!” 参赛者自作主张,却也得到了上头的同意,于是撤去角黍,由这三人自己商量决斗方式。 “就按骑射比赛的规矩好了,”秦执玉道,“我们三个一人占据一艘画舫的舫顶,让人捉了鸭子丢在湖上,而后三个人一起放箭射鸭,一炷香内看谁射到的最多谁就算赢,怎么样?” 谢霏与程白霓没有异议,于是立刻有人跑去岸上搜集鸭子,亦有着急看热闹的群众上来帮忙,没过多时竟捉来了百十来只水鸭,关在笼里放上船去,飞快地划往湖心赛场。 秦、谢、程三个人已经分别立到了一艘二层画舫的舫顶上,各背了一大篓箭,呈品字形持弓而立,待鸭子就位,有人点上了记时香,将笼门打开,每只笼子踹上一脚,鸭子们便拍打着翅膀呷呷叫着从笼里飞了出来,或跳入水中或飞往半空,或借机追打船夫,或一头扎回船舱,湖面上顿时热闹成了一片。 见舫顶上的三个姑娘二话不说拉弓便射,一箭接一箭,箭无虚发,支支中标,直激起围观群众一片叫好声。然而鸭子不同于兔子,关键这些货它还能飞,且周围也没有围栏阻隔,比较狡猾些的鸭子就专门往远处逃,甚或绕着画舫游,搞得舫顶上三个姑娘拿着箭跟着直转圈,速度当然比不上射兔子的时候快,而且天色渐暗,视线很受影响。 谢霏的特点依然是手快,程白霓照旧沉稳,秦执玉却很活泛,仗着身怀武艺,在舫顶上腾挪翻转,尽拣着那两人难以企及的角度和目标去射。 三个人的精彩表现让观众们看得目不暇接,正自入迷,忽听得一声娇呼,见秦执玉仰头欲射一只快要上天的鸭子之时,未注意自己已经站到了舫顶边缘,加上湖水起伏导致船体一晃,脚下就突地一滑,整个人登时便从舫顶跌了下去,而更要命的是——她手里欲射鸭子的那一箭已来不及松劲,在她跌落的过程中胡乱地离弦而出,看那去势,竟是直奔了皇帝所乘的那艘大龙船! 所有人都惊呆了吓傻了,那一瞬间湖中岸上数以万计的人竟没有发出一丝呼吸声——所有人都惊恐地屏息提气手足无措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那可怕的后果—— 就在这天地色变万物噤声的一刹那,一支冷箭仿佛由虚空里无端生出一般,鬼魅般忽至,众人根本尚未及反应,就听得湖面的上空发出了“叮”的一声响,清脆纤细,可却清晰分明。 ——然而上万双眼睛已经看清了这支箭是如何精准无匹地在空中对上了秦执玉疾速射来的箭、又是如何将这支箭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拦截下来的——两支飞箭,箭尖对上了箭尖! 秦执玉那突如其来的、能吓僵所有人的意外之箭,是需要怎样一种神一样的反应和手速、怎样冷静的头脑和心绪、怎样强大的自信和技术、怎样精准的角度和眼力才能用这样的方式拦下来啊?! 已经被吓呆了的人们紧接着又被这一箭惊呆了,整个世界持续着这诡异的安静,直到有人率先缓过神来,发出了一声悠长又无法形容的惊呼,于是所有人都开始跟着惊呼,地动山摇,振聋发聩! “发生了什么……”陆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那一箭——老天!刚才那一箭——”武玥激动到不能自已,死死地盯着远远的龙船上疑似那一箭飞出的方向,一手拼命扯着旁边燕七的衣袖摇晃,“——一定是那个人射的!一定是那个人——箭神!是箭神!小七,小七!是箭神啊!” 武玥的声音都变了调,事实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和她一样的激动,满船都是尖叫声和惊赞声,连一向对什么事都不甚感兴趣的崔晞都在望着那个方向细看! 箭神,不愧是箭神!他不是常人,他是神! 武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狂,迷乱过后忽而察觉似有什么不对,转头看向身边的燕七,见她立在那里一动未动,以为她也被这神技惊呆住了,不由笑着去拉她的手,然而一经握住,却惊讶地发现,燕七的手心,一片冰凉。 第121章 忠犬 罗蜜欧·熊与茱丽叶·胖。…… “……小七?你怎么了?”武玥吓着了,连忙拽过燕七急问。 “哦,没事,”燕七的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没有表情,“箭神可真厉害。” “是吧!”武玥就以为燕七也是被这神技惊着了,立刻放下心来眉开眼笑,“以前总听人说他的箭法有多神,我先还不信,今儿可算见着了,不得不服气啊!”说至此处忽又略略收了喜色,轻轻叹了一声,“唉,我原不该如此激赏此人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十二叔也不至于……不过身为武者,自该是道理分明,强就是强,赢就是赢,一码归一码,他实力摆在那里,也确实该受到尊敬和喜爱。” “你十二叔怎么了?和箭神有什么瓜葛?”燕四少爷在旁边耳尖听到,忙凑过来问。 武玥犹豫了片刻,方低声道:“十二叔早些年在军中立下不少战功,那时正如日中天声名赫赫,后来不知怎么就和箭神有了冲突,两人约定比箭定胜负,倘若箭神输了,便一辈子不再碰箭,而倘若十二叔输了……就卸甲辞官,一辈子不得出仕……” 结果不言自明。 一个正值人生最好年华、正当大展抱负鸿图、正要迈上巅峰铸就荣耀的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让他一辈子再不能做官当兵,不能建功立业,不能驰骋沙场,不能展示才华,不能再证明自己——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赌注。 众人一时沉默,尽管心里对于武长戈究竟与那位箭神是因为什么事情才结了梁子而好奇得要死,可这种事毕竟不好问出口,只得强自按下不提。 湖面上此刻已乱成了一片——不管秦执玉这一下失误是不是有意,都已够得上“意图弑君”的嫌疑了,早有皇帝的护卫一拥而上将她绑了,闹哄哄地拎到了龙船上去听候发落。 众人便都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这大节下的,若是为着这个杀掉一个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着实太令人唏嘘了。 乔乐梓身为京都知府也被一艘轻巧迅捷的舲舟划过来接到了皇帝的龙船上去处理该事件,余者众人纷纷低声议论,燕七立在舫栏前,远远地望着那巍峨辉煌的豪华龙船。 “你认识那个人?”燕九少爷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在耳边。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最了解他的姐姐,那也就只有他这个与之相依长大的亲生弟弟了。 “不认识。”燕七道,目光有些淡而远,远得甚至不仅仅只是穿过了距离和时间,“只是不小心想起了故人。” 故人。 他的姐姐才不过十二岁,进入锦绣书院之前甚至极少出得府门,她的朋友圈子,无非是武玥陆藕和崔晞。 何来故人? “小七,”武玥凑过来歪着头冲燕七笑,“我问你,你觉得同箭神比,你的箭法能到他哪里?” “大概到膝盖的位置吧。”燕七道。 “……” “当然,如果他很高,那就到脚脖子那里。”燕七补充道。 “……够了。” 直至夜幕降临,满湖满河上的船舫都燃起了灯笼,龙船上才传出了消息:皇帝赦免了秦执玉的“无意冒犯天颜”,甚而还大开天恩,特许由那位当世箭神亲自将她送出了龙船,一直走上甲板。 所有的人都抻直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希图能够一睹箭神真容,然而身在岸上的人距湖心的龙船实在是太远了,天色又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身在湖中舫上的官员和官眷们,有的是见过这位箭神的,没见过的也在抻着脖子看,奈何龙船甲板上层层密密地围了太多的侍卫,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人。 夜风吹动着湖波,湖波推涌着画舫,不经意间,燕七所在的这条船变换了角度,正巧让她的目光穿过那龙船上的人墙缝隙,看到了那个人。 闲倚雕窗折海棠,不胜烟雨湿罗裳。 原来是他。 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让这个节日变得更为令人愉快,风波既平,烟花便起,映亮了湖岸,彩饰了人间。皇帝打道回宫,送走了老板的民众们终于可以毫无压力地尽情享乐了——白天虽然落幕,可节日还远未结束,对于盼望着纵酒放歌纵意狂欢的人们来说,真正的欢乐才刚刚开始呢! 一些较为矜持的官家不好太过放纵,皇帝撤退之后也就跟着各回各家,爱玩儿的官眷则还留在湖上,点起灯笼铺开宴席,吹起笙箫跳起舞蹈,普通百姓的船也被允许下湖了,一时间河中画楫栉比如鳞,几无行舟之路,欢呼笑语,遐迩振动,万船灯火,辉如星龙。 “最后也没能看成向箭神挑战。”武玥遗憾地道。 此刻画舫正缓缓向着湖岸划去,五六七加上燕九少爷,四个人年纪尚小,家长是不允许在外面彻夜疯玩儿的,所以只得各回各家,燕大燕三燕四哥儿仨一上岸就跑了个没影,崔家人也登车上马,与众人告别离去。 待武玥陆藕分别被家下接走,燕七就和燕九少爷带着一枝等在自家马车停放之处,其他人还在湖上慢慢往回划。 姐弟俩正慢吞吞地赏着夜景,就听见近岸处的一条船上有人向着这厢叫:“燕小胖!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儿!” 燕七摆摆手:“得回家,你们好好玩。” “才这个时候,回什么家啊!”那声音已经飞快地由远及近,见元昶换过了衣服,一路腾跃地落到了燕七面前,“走,跟我们游湖去!昨儿赢了比赛不是说好了?等今儿赢了龙舟一并请你们去喝酒,也不必去酒馆了,我姐夫借了条画舫给我,咱们去舫上玩,有许多好吃的,全都给你留着呢,走走走!” “留到后天我去书院你给我,我得回家,否则祖母要说的。”燕七道。 元昶:“……”这货最惦记的始终还是食物。 “真没劲你燕小胖,”元昶倍感扫兴,“你若不去,我就把给你留的好吃的全吃了!” “什么仇什么怨。” “那你到底去不去?!” “还是不去了。” “……哼!不去算了。”元昶说完却也不走,直管凶巴巴地瞪着燕七,忽听得湖上又有人向着这厢叫:“元昶!你在干什么?!我找了你老半天!”说着那人也飞一般地跑过来了。 近前看时见是秦执玉,看了眼满脸不耐烦的元昶后便将目光落在燕七的脸上:“咦?怎么又是你?!” 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第87节 “元昶你干嘛?!为什么避着我跑来找她!”秦执玉一扯元昶胳膊质问道。 “我找谁关你屁事!”元昶甩开秦执玉的手,脸上的不耐更浓,“别老跟着我!” “怎么不关我事?!皇后娘娘让你带着我玩儿的!”秦执玉恼道。 “我可没答应!”元昶也恼道。 “娘娘的话你敢不听?!”秦执玉提声道。 “我听不听关你屁事!”元昶很是暴躁。 “是不是因为她!?”秦执玉用手刷地一指燕七,“她到底什么人让你总这样上赶着贴过来?!你是不是喜——” 元昶倏地伸手死死捂住了秦执玉的嘴,带着几分羞恼地咬牙道:“我警告你秦执玉——别给我乱说话!否则你知道我的性子!”说罢一脸厌烦地放开了她。 秦执玉转着眼珠,在元昶脸上看了几眼,又在燕七脸上看了几眼,撇着嘴哼笑了一声,却和燕七道:“我看了你们同雅峰综武队的比赛,看样子你的箭法确实不错,过几轮便是锦绣对兰亭了,凑巧我也被选入了兰亭的终极队,你我总有对上的一天,与其等到那日,不如就在今天,让我领教领教你的箭上功夫,如何?” “我今天没有带箭。”燕七道。 “秦执玉你有完没完!?”元昶吼道。 秦执玉瞟着他:“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少掺和。她既敢入综武队,就当有胆子接受旁人的挑战!否则你难道不怕我将这事说出去,令大家都瞧不起她?” “你一个习武的去挑战她一个不懂武的,这算什么堂堂正正?!”元昶怒道。 “我不用内力就是了!”秦执玉道,说着不再理会元昶,只管盯向燕七,“怎么样,到底敢不敢与我比?!” “燕小胖,别理她!”元昶喝道。 “你姓燕啊?”秦执玉上上下下打量燕七,“燕子恪是你什么人?” “我大伯。”燕七道。 “他当真有断袖之好吗?”秦执玉问。 “(-_-|||)……” “方才在船上我看见皇上赏了他一对金鱼儿,竟是朱顶紫罗袍,据闻此种鱼我朝统共只有四对,都养在皇上的金鱼池里,连闵贵妃想要皇上都没给呢。”秦执玉继续八卦道。 “那是他直接找我姐夫要的!”元昶哼道。 “真的吗?!他好大的胆子!”秦执玉惊讶不已。 “……因为我姐夫赌船输给他了。” 燕七:“……” “他连皇上都敢赢?!”秦执玉更惊讶了。 “那有什么,愿赌服输。”元昶很不把他姐夫丢面子当回事。 “所以你到底肯不肯与我比箭?!”秦执玉问向燕七。 熊孩子的思维就是这么跳脱。 “我今日不大想比。”燕七道。 “那你什么时候想比?”秦执玉皱眉追问。 “如果锦绣在与兰亭的综武赛上输了的话,我就同你比。”燕七道。 “好,一言为定!”秦执玉搞定了燕七,转头冲元昶道,“我看见皇上拨了条画舫给你,你带我去玩儿!” “我们舫上全是男人,不要女人!”元昶冷脸道。 “你骗谁!?我刚才听见你叫她上船了!”秦执玉恼得一指燕七。 “她跟男人一样!”元昶也恼道。 “……”喂喂。所以我一直以来其实是个男胖子吗。 燕七被这两个人吵得头疼,所幸燕家其他人所乘的船已经靠岸,男孩子们除了燕九少爷和燕十少爷,其他的人早就跑光了,小姐们都还老老实实地在,簇拥着老太太和二位太太陆续上车,打道回府。 燕七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车窗外的星如雨、花千树在耳边渐离渐远,一股巨大的黑暗与静寂的洪流向着周身席卷过来,冲走了所有的温度与声音。 这是上一世,她死时的感觉。 那真是,让人又冷又疼。 而又冷又疼的,是她那颗强大的心。 马车的车窗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黑与冷骤然退却,烟花流彩与满城欢动重新回到了世间。燕七睁开眼向外望,见元昶的脸贴在玻璃上,拉开窗扇,他便伸进一只手来,“拿着。”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然后就扒在那里挤着眼睛冲她笑。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角黍,已经凉了,清香还在。 “我姐夫龙船上的御厨在湖上现做的,我尝着味道不错,就……咳,就藏了一个。”元昶眼睛不自在地瞟了瞟坐在燕七对面的燕九少爷,那货揣着手垂着眼皮,一副老和尚打坐入定状态。 “谢谢啊。”燕七说,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真香。” 元昶扬起嘴角,星如雨落在他黑亮的眼睛里。 马车飞快且颠簸,元昶不知是如何扒在车厢外面的,身形稳得就像站在茱丽叶窗外露台上的罗蜜欧,年轻的脸庞五官分明,上面有明山净湖空气阳光。 又亮又暖,生命鲜活。 “我走了!”元昶随便摆了下手,转身没了踪影。 “呵呵。”燕九少爷打坐完毕。 “干嘛。”燕七开始剥粽子。 “这个是不是就叫做‘忠犬’?”燕九少爷慢悠悠地问。 “你知道的太多了。” …… 女人们回到家里时已是人困马乏,毕竟凑热闹也是要付出体力和精力的,因而也没有再聚到一处闲坐,向燕老太太请了安之后就各回各院了——燕老太爷还在外面玩儿呢,毕竟人家也是男生。 燕七回到自己院子,见一派的安静,留守的下人们都跑去大厨房领府里赏的粽子了,也没有留明火,哪儿哪儿都是一片漆黑,唯独书房亮着一盏灯,燕七漫步迈进房去,向东一拐进了书房。 见她临窗那张大书案上风铃草式的琉璃灯正燃着暖黄的光,光影下一只水晶玻璃鱼缸放在那里,鱼缸里没有铺雨花石也没有养水草,只有两尾朱顶紫罗袍,摆着天真可爱的娃娃脸悠游来去。 第122章 新阵 崔晞的秀~ 五月初六书院继续放端午假,好让在端午节当天玩累了的孩子们好生休息一天恢复调整,五月初七是燕五姑娘的生辰,照老旧的风俗来讲,五月被看作是恶月,这个月出生的人通常命不好,尤其是端午当天生人,是男子的话连出仕都难,幸好燕五姑娘晚了两天,又是个女儿家,大家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只燕大太太时常担心将来会因此而影响燕五姑娘的婚姻,所以从小就比别人多疼她一些。 燕五姑娘的生日和府里其他晚辈一样,都没有大肆庆祝,不过因正好赶上请安日,燕大太太就借便很让厨房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燕老太太纵然喜欢同大儿媳对着干,却也因着对燕五姑娘的疼爱之心没有多说什么。 燕五姑娘还收到了很棒的生辰礼物。 燕老太太赏了她一支金镶珠宝松鼠簪,簪子的两端各嵌着一粒红宝石,较粗的一端錾雕出松鼠和树枝的形状,并嵌着一粒碧玺和两粒珍珠,整支簪子构思巧妙简洁大方,燕五姑娘当场就簪到头上去了。 燕大太太是回到抱春居后才将礼物给了自己这个小女儿的——一件艳丽华美的百鸟裙,燕五姑娘高兴得险些拍拍翅膀飞上梁去,抱着那裙子睡了一晚。 燕大少爷送她的是一柄价值不菲的黑绸绣花蝶玉镶宝石柄团扇,燕二姑娘送的是自己亲手蒸的蔷薇露,燕三少爷送的是一盆文殊兰,燕四少爷送的是木质刷彩漆的摇头娃娃,燕六姑娘送的是自己绣的精致桌屏芯……燕大老爷送的是一套十二个小泥人,每个泥人儿都捏做了燕五姑娘的样子,每个小小的燕五姑娘都穿着漂亮的舞裙在翩翩起舞。 比起燕九少爷那晚饭一碗长寿面、礼物不是文具便是针线的生日来说,燕五姑娘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好在燕七姐弟俩对此都不甚在意,一个送了自己画的画儿,一个送了一对梅花鹿珐琅瓷摆件。 步入盛夏时节,最难熬的就是燕七,身上这套小肥肉啊,简直就是加绒加厚保暖衣。早早就在床上铺了凉席,由于府中惯例入了六月才给各房安排冰,所以六月以前燕七只能这么热耗着。 今年夏天也是见了鬼了,比往年都热,而且一场雨也不下,听说南方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有人中暑死亡了,朝廷拨款拨物拨药,大批地往南方运。 京都官圈的孩子们仍不识愁滋味地每日上学念书玩耍享乐,燕七没能退成综武社,继续被鬼畜教头武长戈日日调教play。 锦绣综武队的下一个对手是柳湖书院,据说这个队里有一位大神,这位大神很神奇,他不通武功也不精兵器,但他会钓鱼。一杆鱼竿用得出神入化,指哪儿抛哪儿,钩无虚掷。 这位原本是柳湖书院钓鱼社的成员,据说因有一次他们书院的综武队在他钓鱼的地方练习水战,打搅得他无法钓鱼,轰那帮人离开吧,人家根本不鸟他,结果这位火一上来,鱼竿那么一甩,一甩一甩,一钩一钩,一扯一扯,整个综武队同志们的泳裤就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扒光了。 柳湖书院的综武教头当机立断将这位大神从钓鱼社挖到了综武队,鱼钩给他换成梭标头,专门利用抛竿技术攻击敌人失分要害处,一梭扎过去,准准中的,完成瞬杀毫不费力,简直就是远近皆宜,神鬼莫测。 元昶就在这位手上吃过亏,直接遭到瞬杀当场阵亡,是他参加综武比赛以来为数不多的丢人时刻,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早早就摩拳擦掌按捺不住。 土曜日星期六的这一天,综武队来到书院综武场上熟悉他们的新阵地,崔晞也在,同着几位专门负责设计阵地的人等在场边,这个新阵地就是他负责主设计、其他人协助完成的,每一次更换阵地格式,都得由综武队的教头和队员们亲自试验过后认为可行,方能正式启用。 “你在这场上横七竖八地弄这么多破架子做什么!”元昶看见崔晞也加入了综武队,面色就有些不大爽。 崔晞笑呵呵地:“教头说柳湖队有个擅使鱼线鱼竿的人很令人防不胜防,架起这些树枝形的架子,为的就是阻挠他的施展。” “你这样连自己人都一并阻挠了!”元昶瞪他道。 “武教头的战术风格是尚攻式,”崔晞不紧不慢地笑,“届时除‘帅仕相’五人留在本方阵营之外,你们全都会进入对方阵营,影响应该不大。” “那帅仕相呢?!”元昶喝道。 “‘相’的作战规则是徒手近身战,这样的阵地环境对他们没有影响。‘帅’与‘仕’按规则只能待在帅营里,走动范围不得超过特定距离,只要在这特定距离内不设架障,亦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作战,何况,”崔晞昳然一笑,“若是身在前线的你们无法阻止那个人,以致使他冲到了帅营前……那就是有再多的架障怕也拦不住他。” 面对崔晞的笑颜,元昶的火气似也不好再乱发,只得哼了一声转头去叫才刚换好甲衣走过来的燕七:“燕小胖你过来,看看这阵地有没有毛病!” “我看它挺健康的。”燕七边往这厢走边向场下瞅了几眼。 元昶:“……” 崔晞:“呵呵。” “设计得不错啊,很抽象派。”燕七夸崔晞。 “抽象?”崔晞笑着看她。 “就是天马行空,光怪陆离,不受约束。”燕七道。 “这个词好。”崔晞笑。 “是吧,请称我为女词人燕清照,号燕安居士。” “你这个‘词’太精短了点。” “浓缩的才是精华啊。” 元昶在旁边看着燕七同崔晞聊得亲近自然,脸色愈发阴沉,过来一把扯了燕七胳膊便走:“还有功夫在这儿混扯?!跟我下去熟悉这破阵地去!” 锦绣的新阵地,推翻了此前的迷宫式断墙,用几道长墙将整个阵地划分成了几块大的区域,每块区域里都插满了枝枝杈杈的树枝一样的木头架子,而帅营就建在这些区域中的其中一个区域内,不似真正的象棋那般死板,帅营就只能在己方的最后面,综武比赛的规则稍稍灵活变动了一下,规定帅营可以在本方阵地的任何一个位置,但帅/将与仕/士只能在长宽三十米的方形区域内活动,如果被对方队员逼出界外,每出一次就会失一分,失够五分判定阵亡,所以一般为了防止对方采用这种战术,帅/将营四周都会建起一圈围栏,或者干脆直接用土墙砌成一座小城廓。 元昶拉着燕七进入场地,见满眼都是枝杈,彼此之间相隔的距离有宽有近,但绝对不方便横冲直撞或抡起兵器。 “这让我怎么用戟?!”元昶不满地道。 “你在对方阵营里呢。”燕七提醒他。 “万一需要我回来救帅呢?!”元昶瞪她。 第88节 “那就丢开戟直接用拳脚吧,你甩不开兵器,对方也是一样啊,到时候双方比拳脚,你不会输吧?”燕七问。 “——你说呢?!小看我是吧?!”元昶更加不高兴了,挥出一掌劈向旁边那让人讨厌心烦的枝杈,谁料手掌才刚拍上枝干,这架子居然动了起来,不只这一个动,旁边的几个竟也跟着动——当然不可能像机器人一样灵活智能,就仅仅只是原地转动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枝杈四面八方划过来,直接绊住了元昶的手臂,使得元昶被迫跟着这架子的转向转过去,咔咔咔咔几下子,整个人就卡在了枝杈们的缝隙间,手脚躯干被东一根西一根的枝子或绊或隔或勾或架地固定住,一时半刻竟然动弹不得! 随后跟着下来场地的队员们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连连赞叹,围住元昶开始研究分析起这机关的神奇所在,元昶既羞且怒地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用尽力气想要从这些枝架间挣扎出来,最后硬是凭蛮力弄折了几根枝子才得以脱出。 “别破坏了这些机关,”武珽笑着道,“我看这个新阵很好,对方如若冲入我方阵地,只这一关就够他们受的,虽然可以凭力气挣脱,到底是要花时间的,而且一旦被这些枝杈绊住,几乎就是处于毫无还手之力的状态,只要我们在阵地里放一个炮手,见到被困的对方队员就立刻出箭射杀,应该是较为轻松的。只不知道这些机关究竟是怎么设的?如何能令之自行转动的?” 崔晞也跟下来了,就站在他旁边,闻言指了指地面:“秘密在地的下面,我们将这些枝架连在轴承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一个转动,旁边的某几个就会被带得跟着一起转动,轴承埋在地下,对方便无法摸到规律,唯一的缺点是,这机关是把双刃剑,如果我方队员不小心碰到,也一样难逃桎梏,所以最好是充分熟悉一下地形,亦或是只留一个炮手在阵中,其他人尽量不要返回阵地。” “教头怎么看?”武珽问向也进得场地的武长戈,在书院里叔侄俩还是得用官方称呼。 “想法不错,”武长戈倒是难得地夸了一句,“是否可行还需试过方知。今日上午先熟悉地势,下午主力与替补分两队打一场队内练习赛。” 众人齐声应是,分散开来在阵地内到处逛着,不时有人“哎呀”一声因不小心触到了枝杈而被绊住,燕七立在原地基本没有动步。 “你觉得如何?”崔晞与她并排而立,一行看着可怜的锦绣队员们纷纷自挂东南枝,一行问道。 “特别好。”燕七道,“不过这些枝杈结不结实?若遇上雅峰那样人高马大的家伙,恐怕轻易便能折断。” “只有七日的时间准备这些,”崔晞道,“原照我的意思,最好用铁或铜铸成这样的枝架,上头再遍布倒钩,人只要一被挂住就绝挣脱不了,可惜一是时间不够,二是花费巨大,况且在真正的战争中并不实用,也就只能在综武里玩玩罢了。” 下午练习赛过后,武长戈依照新的阵地形式略微调整了战术安排,郑显仁这个炮手负责留在本方阵地狙杀对手,再除却本方的帅仕相三种担当,其余人仍旧负责冲击敌阵。 “着重注意对方的‘兵’,”武长戈吩咐道,那位使鱼竿的大神就是“兵”担当,“尽早击杀,避免近身,燕安,”说着看向燕七,“击杀对方主兵的任务,交给你。” 一个队有五个“兵/卒”,其中一名主兵负责统筹和指挥其他四兵的作战,亦或由特长突出、起重要作用的兵来担任,鱼竿大神就是柳湖的主兵。 众队友闻言一起望向燕七:这小胖子行不行啊?刚入终极队没多久就被委以如此重任,鱼竿大神可是京都官学综武界很牛逼的人物呢!武老大就这么信任她? “我想对付那人!”元昶立时提出,这可是他狠狠报仇的机会。 “你负责对方的车。”武长戈并不想满足他这个愿望,“就这样,解散。” “喂!”元昶跳脚,追在武长戈屁股后头抗议,武长戈压根儿不鸟他,一径走了。 燕七收拾东西正要回家转,被余怒未消的元昶拦下:“你着什么急走?!我有话同你说!” 待众人都走了个精光,这才扯着燕七坐到了场边的观众席上,望着下头空荡荡的场地道:“明儿你要小心,那小子的确有两把刷子,我去年因才刚入综武队,不了解柳湖的战术和队员能力,结果一不留神着了道,上场没多久就被那小子给瞬杀了,他那抛竿技巧相当精准,且鱼线本就很细,冲着人甩过来的时候几乎肉眼难辨,那小子用的还是海竿,就是可以用来在海上钓鱼的那种带着绕线轮的鱼竿,据说他最远可以抛甩出一百余米,即是说,他站在百米之外便可以对你发起攻击,可远攻可近攻,相当恶心。” “厉害。”燕七道。 “武长戈不让我去对付他,不过明儿我会尽量在你左右不远处,有情况你便叫我。”元昶叮嘱道。 “好。”燕七应着。 元昶在她脸上看了半晌,转回头去眯起眼睛望向迎面的夕阳,赤金色的余晖洒满了空荡的场地和看台,有鸟儿落下来,蹦跳着在树影光斑里觅食。 “岁月静好。”元昶心里冒出四个字,最近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像个文化人儿了。 第123章 大神 燕七vs柳湖大神 “对了,”他说,瞟了眼旁边的燕七,目光又移到一只胖麻雀身上,“你甭理秦执玉,我娘和她娘未出阁时是顶要好的密友,她大哥又是长公主的驸马,长公主一向疼她,把她惯得无法无天——若不是因这一层,端午那日她失手冲着我姐夫的龙船放箭,少说也要判上几年的流刑。她约你比箭的事,回头我替你回绝掉,她有内功修为,箭法又是特地请的前神箭营的总教头教的……总之我替你回绝了就是。” “好啊,那就拜托你了。”燕七从善如流地道。 “不如你跟着我学武怎么样?”元昶忽然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看着燕七,“我教你内功心法,配上你的箭技,不啻如虎添翼!怎么样?!” “呃,这个就算了吧,我又不用上阵杀敌,也就混几年综武队而已,待结了业也就该嫁人了,练这个没什么用……”燕七道。 “——嫁人?!你还琢磨着嫁人?!”元昶莫名地恼火起来。 “呃……你意思是我嫁不出去……还是不该去做嫁人这种事?”燕七迟疑地问。 “我——”元昶卡了下壳,耳尖染了薄薄一层红,“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顺其自然吧……投缘就行。”燕七道。 “——你是说乔乐梓?!”元昶既惊且怒。 “……”是投缘不是头圆谢谢。 日曜日下午,锦绣书院继续坐镇主场,迎战目前战绩暂处中游的柳湖书院综武队。柳湖书院的综武水平严格说来不算太高,全靠鱼竿大神的发挥才能勉强排在中游队伍里,而他们的女子队的水平就更差些了,被谢霏她们轻而易举地拿下,前后没用了两刻时间。 接下来是终极队上场,锦绣众人小心翼翼穿过己方阵地内的“树枝阵”,来至楚河汉界,双方队员面对面分列两边,站在最前面、离裁判最近的是双方的队长,其次是副队长,再往后就或按年纪或按大小个儿或按实力强弱依次排下去。 燕七照例排在队尾,谁叫她是最后一个入队的。她的对面站着个瘦瘦的柳湖队员,甲衣穿在身上都有些宽松,头上因戴着头盔,看不到面目。 “小胖鱼。”他说。 燕七:“……” “你吐的泡泡是不是也比别人大?”他又说。 燕七:“……”这位嘴还挺欠。 “怎么不说话?”他问,“鱼饵吃多噎着了吗?” “……” “锦绣怎么上了个小胖子?”他旁边的队友也发现了燕七。 “你看他像不像生气了的肺鱼?”瘦子说。肺鱼就是河豚。 燕七:“……” 队友:“那么说武珽就是鲨鱼了。” 武珽躺枪。 瘦子:“你看他们那个炮,像不像鲶鱼?” 郑显仁躺枪。 “那个大块头,绝对是大头鱼。” 郑大如躺枪。 “你们说得我都饿了。”燕七道。 “噫——怎么是个丫头片子!?”瘦子和他队友惊讶。 “别害怕。”燕七道。 “……”瘦子上下打量燕七,“骗人,你其实只是声音比较娘们儿气的胖小子吧?!” “干嘛非加个‘胖’字,我都没嫌弃你是个瘦子。”燕七道。 “……瘦也会被嫌弃吗?!”瘦子质问。 “那你说肺鱼肉和带鱼肉哪个贵?”燕七反问。 “……你才带鱼。” “谢谢啊。”带鱼瘦啊,头一回有人这么形容她,很开心。 “行了,安静听裁判宣读比赛规则吧!你话真是太多了。”瘦子道。 ……尼玛咱俩谁才话多啊?! 裁判宣读完毕,两队互相致意,回到各自阵地的城墙内,武珽照例做赛前动员,也没多说,只笑着和元昶道:“这场若是输了的话你就直接做了夏西楼的鱼饵吧。” 夏西楼就是柳湖书院鱼竿大神的大名。 “闭嘴!”元昶恼道。 武珽又和燕七道:“终日吃鱼,今儿可不要被人当鱼钓,多注意空中,实在不行就滚着走,想来难不住圆滚滚的你。” “快闭嘴!”燕七道。 “好,就这样吧,”武珽伸出手来,众人将手一一叠放上去,“都说柳湖书院是一个人的战队,然而一个人的战队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轻敌而将整个战队输在一个人的手中。诸位,集中精力,麻雀再小它也是盘肉,火候掌握不好照样能塞到牙,好好比。锦绣——” “——必胜!”众人大吼。 观众们欢呼起来,有那么一部分人在整齐划一地叫喊:“夏西楼!夏西楼!夏西楼!” 夏西楼的抛竿神技实在是比赛的很大一个看点,许多观众都是冲着他才来看柳湖的比赛的,这位甚至还拥有了自己的粉丝团,他所参加的每场比赛粉丝团必来捧场,这伙正在吆喝的人估摸着就是他的死忠粉了。 锦绣的队员们从阵地中冲出,迅速地奔向柳湖的阵地,柳湖的队员们却没有什么动静,毕竟与锦绣相比,他们的实力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正面迎战肯定不是对手,只能暂等锦绣的队员们冲入他们的阵地后,一方面利用阵式阻挠并分散锦绣的攻击力,一方面再伺机摸入锦绣的阵地寻求夺取帅印的机会。 锦绣的队员们一进入柳湖阵地就立刻分散了开来,企图在夏西楼展开攻击之前尽快找到对方的帅营所在。柳湖队的阵地形式不算复杂,也是一道道土墙砌成的横七竖八的掩体,这种阵地形式既方便自己队员的躲避,也方便夏西楼进行抛竿偷袭。 燕七随便选了条线路向着纵深处进发,远远瞅见个人影儿在一道掩体墙后露了下头,立刻闪身躲到旁边一道墙后,弓依旧持在手里,整个身子掩在墙内,只将箭尖露出墙外,扯弓松弦,竟就这么看也不看地把箭放了出去,但听得注意着这厢的观众们一声惊呼——那箭竟是准准地射在方才露头的柳湖队员掩身处的墙上,观众们看得清楚,这柳湖队员刚刚正要再一次从墙后探出头来,若不是他犹豫了一下,直接探头的话必定会被这一箭给射中脑袋! 懂门道的观众不由惊叹:锦绣的这个小胖子对于距离和角度的把握与估算相当的惊人,只一眼便记在脑海里,究竟这算是经验还是天赋? 墙后的柳湖队员吓出一身汗,他刚才甚至都没看清对面跑过来的那一坨是谁,下一秒那货居然就冲他放箭了,知道他躲在墙后还要放,这踏马的不是为了吓唬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可恶!这队员没敢再露头,转身向着另一道墙后跑过去,冲着正掩身在其后的自家队友比了个手势:“西楼,前方有敌,狙杀之!” 燕七从墙后小心地迈出来,四下扫了几眼,暂时没发现敌情。刚才那名柳湖队员没再露头,许是还在墙后,又许是已经从另一边跑了。燕七决定追击,至少可以确定这人不是那个鱼竿大神,否则怕是钓竿早甩过来了。 燕七持弓小跑着追向方才那人避身之处,谨慎绕过墙体,就见不远处有个人手里拿着柄钓竿正不紧不慢地往这厢走。 “夏西楼!”观众们高呼——终于遇到一个炮灰!快快快!我们等着看抛竿神技等得都不耐烦了!赶紧解决了小胖子吧! 燕七缩回头,迅速向后退出十数米,并且换到了旁边一堵掩体墙后——不能让对方掌握她现在所在的位置,而后持弓静待,不变应万变。 心里估算着时间与距离,那夏西楼应该已经快要从方才那道墙后拐过弯来了,燕七举弓瞄准,心中倒数:三,二—— 一个锦绣兵的身形突然从另一道墙后闪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剑就向着那厢的夏西楼冲了过去,狙杀对手的王牌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这位已经很有些迫不及待了! 然后燕七就看见这位高高兴兴冲过去,踉踉跄跄退回来,夏西楼人在墙后,他钓竿上的梭标却豁然钉在锦绣兵的心口——“瞬杀——”众人齐声高叫。 “锦绣书院‘兵’——阵亡!”附近的裁判喊着,挥动着手里的小旗儿。 “夏西楼!夏西楼!”观众们欢呼:太精彩了!夏西楼就只轻轻地那么一抖手腕有木有!那鱼线梭标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又听话有木有!太厉害了!太牛逼了!太神乎其技了! 夏西楼在喝彩声中转过了掩体墙,然而先于他身形到达燕七眼底的是他钓竿上的鱼线和梭标,以常人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的速度飞刺过来,尽管燕七已有准备,可速度终究跟不上梭标,待要闪避时已是晚了,那梭标却从她头上掠过,直接扎向了她的后方! 燕七闪身的过程中向后扫了一眼,见她身后十数米开外,另一名锦绣兵胸口中标目瞪口呆地阵亡当场!——又是一记瞬杀!时间不过须臾,夏西楼竟然轻而易举地接连击毙两名锦绣队员! 观众们轰地一声愈加兴奋了——再来!再来!这样精彩的进攻方式看多少遍都看不腻啊!快快快,下一个就干掉那小胖子吧! 众人的心思还未转毕,见那夏西楼持钓竿的手又是一抖,原本还插在锦绣兵胸口的梭标被钓线拽出,迅捷地向着回收,而在回收的过程中,再次掠过燕七,那梭标头竟然钩住了她背后的箭囊,接着夏西楼略一用力,竟是将燕七的箭囊钓鱼似的钩了起来,直向着空中抛去! 这一系列动作实则只发生在眨眼间,燕七闪身的动作甚至还未做完,背后的箭囊就被人强掳了去,只剩下了搭在弓上的那支箭,这箭倘若射出,她就再也无箭可用! 燕七没有犹豫,手中箭疾射而出,乌光一闪,但听得“咔”地一声脆响,这箭竟是直袭夏西楼手中露在掩体墙外的钓竿,硬生生将那钓竿击成了两截! “哗——”观众席上炸裂了:唾嘛的好狡猾的小胖子!仅剩下的这一箭竟然放弃攻击夏西楼的机会,反而选择先毁掉他的武器!夏西楼避在掩体墙后,如果选择跑过去攻击他,说不定就会被他用梭标瞬杀,在没有十足把握瞬杀对方的情况下,这小胖子当机立断地选择了用自己的最后一箭毁掉对方的武器,如此一来夏西楼就成了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没有钓竿还拿毛去击杀对手啊?! 然而夏西楼的算计比小胖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方才钩住小胖子的箭囊之后直接就甩到了远远去,小胖子虽然手上有弓,但只要不让她在短时间内找回箭,就可以将她拖住! 第89节 夏西楼看了看手上只剩下了半截的钓竿,一时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却也难怪啊,这位本就是半路出家被从钓鱼社挖到综武社的,根本没有功夫底子好么,除了抛竿他可是什么都不会啊! 燕七手里此刻也只剩下了弓,找了找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箭,就是方才用来射断夏西楼钓竿的那一支,此刻落在他那一边,而且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必须要把箭拿回来才能继续进攻。然而夏西楼就在取箭的必经之路那堵掩体墙后,想要闯过去怕是不很容易。 燕七正犹豫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势闯过去,就听见旁边己方那两位已阵亡的兵和她道:“趁现在!赶紧上!” “夏西楼不会功夫!冲上去!把他干掉!” “干掉他干掉他!” ……关键是大哥,不会功夫的不是只有夏西楼啊。燕七在两兵及主场观众的助威之下,硬着头皮冲向了夏西楼。 夏西楼露了露头,一见燕七攥着弓向着自己跑过来,不由有些紧张,想了想,也把半截鱼竿握在手里,从掩体墙后走出来,摆了个不伦不类的迎战姿势,“来吧,小胖鱼。”他说。 “我来了,带鱼。”燕七也和他打招呼。 开场前那个话多嘴欠的瘦子原来就是鱼竿大神夏西楼。 真幻灭。 燕七跑到跟前,想了两秒钟,摆出一记太极拳的起手式。 废话,她就跟着杜朗学过一套老年拳,除了这个就只有前世学的第某套少儿广播体操了。 再不然还有一套眼保健操。 夏西楼一看燕七的架势,顿受启发:这个他也学过啊。于是也摆了个太极起手式,和燕七照镜子似的,两人动作都十分完美到位。 第二式。 燕七慢慢推出手去,动作绵展,柔里带刚。 夏西楼不甘示弱,同样推手第二式。 两个人认真标准地对练了一整套老年拳。 观众们已经全体石化了。 燕七撒腿就跑——练老年拳的过程中,两个人根据走位已经互换了位置,燕七一转身,冲着落在远处的那支箭就冲了过去。 第124章 紧张 紧张的蛇精病。 “狡猾!”夏西楼怒喝,撒开腿追上去,人高腿长,十几步后已经逼近,纵身一跃,直接从后头将燕七扑倒在地,嘿,小胖鱼身上可真软,一点儿没摔疼。 我疼。燕七挣扎着想把这人从身上掀下去,这人可也不傻,心知一旦被小胖鱼挣脱后拿到那箭,自个儿一定就out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逃出他的手心儿,四肢一缠,八爪鱼似的就把燕七牢牢箍了住。 燕七也不能束手待毙啊,各种翻滚各种抽搐各种碾压,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块五两根的台湾烤肠。 锦绣的两个阵亡兵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人互相殴打,那叫一个拳拳到肉,那叫一个惨烈非常,时不时我给你一拳,你回我一脚,一会儿互相掐着脖子站起来了,一会儿彼此拧着胳膊坐下了,一会儿又双双抱着腰背躺倒了,关键俩人还都挺执着坚强,一股子不打倒对手誓不罢休的劲头,累得呼哧带喘还一个劲儿地打,不会武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会武功自创招式也要硬把对方干趴下,那鱼竿大神连钓鱼的动作都使出来了,挂饵,抛竿,收竿,捞鱼,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燕七那儿见招拆招,掰鱼头,剔鱼骨,翻个面,继续吃。鱼竿大神自创神功名曰《教你钓鱼十八式》,燕七这套就叫《如何吃鱼三十六招》。 元昶解决掉柳湖两个车后赶到这边现场时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住了:地上那坨正在满地磅礴走泥丸的脏孩子真是我家燕小胖吗?!怎么就和夏西楼打成这样了啊?!为什么不用弓箭?咦,夏西楼为什么也不用鱼竿?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决定抛开武器狂野互殴的?! “真是太拼了。”旁边阵亡的队友锦绣兵边围观边感叹着。 “夏西楼都被打咳嗽了。”另一个锦绣兵也道。 “我瞅见是小胖刚才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土掀他头盔里了。” “他还猫腰用头顶小胖肚子了呢。” “小胖顺势用了一记老汉反推车。” “他也想就势对小胖来一记转身背摔。” “结果没背动小胖,反而似乎把自个儿腰闪了一下。” “……” 元昶几步过去,一把将正扑压在夏西楼身上抡着双拳进行“春风吹,战鼓擂,近身肉搏谁怕谁”大招的燕七从地上拎起来丢到一边,另一手提起战戟随意在夏西楼胸口一戳,人造血飞溅,在旁边忍了很久的裁判迫不及待地抽出小旗挥了起来:“柳湖书院‘兵’——阵亡!” “可累死我了。”燕七道。 “……”元昶把戟杵在地上,一副“我特么已无话可说”脸地看着她。 夏西楼被活活打个半死又被一戟戳中身亡后,锦绣书院的攻势更如同摧枯拉朽,没用多久就胜利结束了战斗,赛后双方回到楚河汉界处重新站队相互致礼,列在队尾的燕七和夏西楼两个摇摇欲倒,都累得快站不住了。 “你太野了,”夏西楼和燕七道,“你可是个女人啊,即便胖也要注意容止明白吗?” ……卧槽知道是女人你刚才下手也没留情啊! “综武场上无男女。”燕七援引武珽的原话。 “啊?你们这儿是这么传的?”夏西楼稀奇,“我们那儿的说法是‘综武场上无老少’。” “……不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吗?” “……我说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夏西楼一把摘下头盔,削鼻薄唇单眼皮,还有一对儿死鱼眼,“太不吉利了,我提议改成‘综武场上大鱼吃小鱼’,他们不同意!” “不顺口啊。”燕七道。 “综武场上鱼吃虾?”夏西楼从善如流地改了改。 “这个好。”燕七道。 两旁众人:“……”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赛后两队再搞个联谊促进一下感情啊我说?! 赛后总结时,大家对崔晞设计的新阵地表示满意——柳湖队一共跑进去了五个人,全都被树枝阵绊住了,郑显仁一箭一个射得不要太轻松才是。 对于其他队员的表现,原本应该重点点评一下和夏西楼有关的战斗的,但是考虑到那场惨不忍睹的互殴,武长戈干脆提也没提,随便说了几句就让大家散了。 “你嫁不出去了。”武珽对燕七道。 “承你吉言……”燕七有气无力。 “那可不一定。”元昶在那厢低声嘟哝了一句。 …… 晚上回到家,燕七沐浴时脱衣一看,好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儿成了五花小肥肉了。煮雨当场哭出来:“这哪儿是女孩子该干的活儿啊!小姐,咱不干了!退社!” 燕七也想退啊,关键是武长戈那鬼畜先生一直把她当法力无边的妖孽啊,她说啥他都不会信的啊! 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大伯已经等在了书房,进门看着她就一句话:“明儿我递折子奏请圣上修改综武规则,将男女分开比赛,如何?” 煮雨给她们大老爷腾空转体后空翻七百二十度落地后点赞:为了七小姐,这位竟要请皇上修改本朝已传承了几百年的综武规则。 “不用麻烦皇上啦,”燕七道,“我下回会注意,尽量用箭解决问题。” “身上可伤着了?”燕子恪问。 “还好。”燕七道。 “明儿请假,在家休息几天。”燕子恪道。 “不用,在家没意思。” “买兔子给你玩儿。” “……” “让一枝教你打人。” “…………” “把武长戈弄去别的书院吧。” “………………” “怎么不说话,身上疼得厉害?” “……大伯你太紧张了,放松。” “桌上是跌打药膏,让丫头给你抹上。” “好。不用担心,你回去休息吧。” “我再坐会儿。” “困得眼屎都出来了,别挣扎了。” “哪里?” “喏。” “呵呵。” …… 次日一见面,武玥就大力夸奖燕七:“真猛你!把夏西楼打得跟个皮皮虾似的!只不过你的招式也实在太没章法啦!哪有用两个拳头一起从上往下捶的?!还有啊,我告诉你,你那个时候完全可以用这招来把夏西楼扛起来,然后一弯身,抡过去……” “快放我下来。”燕七道。 第一堂诗书课结束,陈八落阴恻恻地告诉大家:半年考试就快要到了,泥们要是再不好好学,到时成绩不合格,老子就要叫泥们家长来了!到时让泥们好生现现眼! 叫呀叫呀,家长都在给皇上办差呢,谁有功夫搭理你!姑娘们齐齐翻了个白眼,谁也没理会可怜的老陈八落。 除了诗书课外,本学期的所有课程都要进行半年考,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评分档级,得到“己”至“癸”评定的学生,一律判定为不及格,那么放暑假的时候别人在家休息玩耍,你得来书院补课,并且此成绩还要计入年终考试,所有科目总成绩不及格的学生,第二年就得留级了。 所以大家虽然不把陈八落当回事,可却不能不重视考试,以至于课间的时候学习气氛都跟着浓了起来。 陆藕除了健体课,其余各科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在梅花班也算是学霸级别的了,燕七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二岁爱玩心不定的小女孩,虽然在某些科目上没有什么天赋,但胜在能够踏实地学习和练习,成绩在班里位于中游水平,武玥就比较困难了,这孩子头一个是坐不住、爱玩闹、开小差、与课业无关的思想活动超级丰富的那类,尤其是乐艺课,毫无音乐细胞的她简直是学得一塌糊涂。 “愁死人了。”武玥想起乐艺课先生秦妙语冷眼看她的样子就觉得头皮发凉。 “听说考试要考弹一首曲子,不拘什么,你只要弹下来、指法丝毫不错,应该就能拿到一个‘戊’的评定。”陆藕鼓励她,“不若挑一首简单的,从今儿起你就好生练习吧,不会的地方就来问我,好歹我还能告诉你些技巧。” “我根本记不住指法嘛!再说哪儿有简单的曲子啊……”武玥愁眉苦脸。 “我倒是知道一首。”燕七道。 “别告诉我是《新年好》啊,那首太简单了,真要考试的时候弹,秦妙玉一准儿拿琴砸死我。”武玥道。 “唔,也是。”本想提供一首《小星星》的燕七闻言也只得作罢。 中午在知味斋吃饭的时候,燕七就问元昶:“半年考试,乐艺课你们都考什么?” “管它考什么,我随便应付一下子完事!”元昶大大咧咧地边往嘴里扒拉饭边道。 “不及格怎么办?”燕七问。 “用奖励的学分补啊,”元昶呜噜着道,“书院竞技会我得了好几个头魁,头魁都奖励了学分,你忘啦傻小胖?不管是半年考试还是年终考试,都是计总学绩的,一科不合格只需要补课而已,总学绩不合格才会留级。” “原来可以这样啊。”燕七点点头,想起武玥在竞技会上也有加分来着,就不担心她了。 第90节 吃罢午饭,元昶照例拽着燕七满书院溜达,盛夏的午后热得连头发丝都打卷儿,两个人找了个凉快地儿歇着,头上碧柳成荫,眼前湖水生凉,背倚清珑山石,倒也颇觉舒爽。 “昨儿身上有没有伤着?”元昶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儿,枕着双臂躺倒在柔软的草皮上,眯起眼来瞟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燕七,一派的惬意。 “还好。”燕七道。 “昨天一比完我就进宫找我姐夫去了,他那里有御制跌打药膏,很有奇效,我原想着要上一瓶出来拿给你用,不成想,”元昶哼了一声,“被你大伯先下手了一步,把我姐夫库里仅剩的十瓶全要走了,新的还要几天后才能再制出来——他要那么多药也不知做什么用!你身上若疼了直管找他要那药去。” “……”大伯你好歹也给皇上留两瓶啊。 “燕小胖,放避暑假的时候你准备去哪里玩儿?”元昶忽问。 “在家啊。”难不成这个时代也流行放暑假出去旅游? “真没意思你!在家窝着养膘吗?!燕小胖,燕、小、七,你瞅瞅你自个儿,”元昶坐起来,伸手捏在燕七的小胖胳膊上,“还能要吗?还能要吗?还能要吗?” “不重要的事情就没必要说三遍啦。”燕七道。 “天天中午也没见你吃多少,怎么这身上的肉就清减不下去?”元昶一脸纳罕地在燕七身上打量,“要不从明儿开始,每天早上你跟我一起跑步,怎么样?” “求放过,我正长个儿呢,睡眠少影响生长发育。”燕七道。 “生长发育?光见你长肉了,也没见你发……咳。”元昶将下意识瞄向燕七胸脯的目光迅速移开,耳尖微微泛了红,“那个,我打算避暑假的时候去山里玩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恐怕不能,我家祖母不让我们自己出门的。”燕七道。 “……真是没劲!你们女人家总是这个不能那个不能的。” “谁说不是呢。” “难不成整整一个月的避暑假你都要在家里闷着?” “可能偶尔会和阿玥小藕上街逛逛吧,往年六月初六的天贶节我们都去赶集逛夜市的。” “那有什么意思,人又多天又热。我跟你说,逛街远不如去山里好玩儿,北郊有座清凉山,不说景致,单有几条大瀑布和数口清潭就足够人玩上几日的了,好几户官家都在山里买了地皮建上了别馆,专为了盛夏时避暑之用,我们班上便有一位家里的别馆就建在那儿,前几日才刚竣工,要邀我避暑假时去玩,我看你不如想个法子说服你祖母,跟我一起去玩上几天,总好过闷在家里长肉,怎么样?” 其实以燕七在燕老太太心中的存在感来看,即便她失踪上个十天八天的,老太太都未必能发现,当然她也不可能当真这么干,且即便是女孩儿里最受宠的燕五姑娘,老太太也不会允许她独自跑到城外去住上几天的,何况还有男孩子一起。 所以这件事燕七不必考虑地就拒绝了元昶,回去后踏踏实实地复习各门功课,辛辛苦苦地每天参加社团训练,高高兴兴地和武玥陆藕计划即将来临的暑假的玩乐安排,以及认认真真地比完了暑假前的最后两场综武赛,战绩一胜一负,随后是各科目的半年考试,再之后先生们分别布置了暑期作业,再再之后,为期一个月的避暑假到来,学生们的嘉年华,开始了。 第125章 欺室 做一个有弱点的女人。 六月初一是避暑假的第一天,尽管不必去上学,可燕家的孩子们还是早早就起了床,因为今儿是请安日,照例要去上房给老太爷夫妇请安,大家一起用过早饭后,少爷们一溜烟儿地全都不见了踪影,姑娘们则都躲回了房去,在置了冰的房间里图清凉。 “六姑娘来了。”传唤丫头在外头禀报。 燕七正坐在铺了冰簟的临窗小炕上看闲书,闻言趿了鞋子下炕,到门口迎着燕六姑娘。燕六姑娘只比燕七大上四个多月,生得像极了她的生母杨姨娘,淡月眉清水目,还有一张瓜子儿脸,笑起来带着几分羞涩,体格儿纤细,有一弯很柔美的长颈子,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很是优雅,细软的长发简单地绾了个纂儿,插着一支玉兰花头的玳瑁簪,身上是裁剪合体的藕荷色绣折枝水仙花的纱衫,衬着下头一条白绫子裙,素淡得很。 “忽然歇了下来,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就来找你说说话,”燕六姑娘似乎不太好意思,“没打扰你吧?” “我也正闲着。”燕七把燕六姑娘让进屋来,两个人对面坐到炕上。 燕六姑娘也只是偶尔来找燕七一回,每回来这房间都不禁要有微微一番感叹:与其他姐妹被装饰得温馨雅致的香闺不同,燕七的这间房太过简单分明,京都的家居风格受天然环境及人文底蕴的影响,多为高大阔朗又不失豪华精致,所以哪怕是女儿家的闺房也被造得十分宽敞,喜欢精致的小姐们可以利用屏风、挂帘、落地罩或是碧纱橱等物将房间分出隔断来,如此看上去也显得精巧幽密、别出心裁。 而燕七的卧房,就是这么宽宽敞敞的一大间,一张月洞床,一套带抽屉的组合衣柜,一张妆台,一条依窗砌的小石炕,就是所有的家具了。雪白的墙壁上既无字画也无装饰,所有的木制家具刷了一水儿油光可鉴的乌漆,就连地砖子都是黝黑不掺丝毫杂色的黑理石。 不是黑就是白,这样的房间主色调哪里像是个女孩子的闺房? 好在床上和条炕上铺着的簟子倒是翠绿可爱新鲜欲滴,摸在手里的质感也是光滑温润如同软玉。 “‘疏帘静卷三山雨,冰簟香分四梦馀’说的大约就是你这里了。”燕六姑娘偏头望向燕七的窗外,一株硕大的芭蕉整个儿遮在头顶,下头用以缀景的梅花石上落着块花手帕,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大蝴蝶,懒洋洋地躲在荫下乘凉。 “让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躺下睡了。”燕七把炕几上的糖果碟子推到燕六姑娘面前。 燕六姑娘拈了颗蜜饯,却不往嘴里放,只轻轻投进面前的茶杯,笑道:“却还有‘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的句子。” “你再念诗我就真困了。”燕七道。 燕六姑娘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好香的茶,甘露润莲心。” “大老爷赏我们姑娘的,”煮雨在旁边嘴快道,“听说是今年的夏贡,南方那边闹旱灾,统共收了没多少,庄王爷向万岁爷讨要了几回都没能得,大老爷直接就让人拿了一罐子赏了我们姑娘,后来又说喝绿茶当以玻璃器为佳,又让一枝送了套玻璃茶具来,衬着绿茸茸的茶叶,果然是清亮透彻,好看得紧!然后吧,吧啦吧啦吧啦……” “头疼……”燕七道。 煮雨闭了嘴,乖乖出门让小厨房的婆子给燕七和燕六姑娘湃水果去了。 姐妹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无非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绣什么样的花儿好看、暑热时节吃什么能有胃口、花园子里的哪朵花儿开了哪朵花儿谢了哪朵花儿老招蜜蜂……后来燕六姑娘又使人回房拿了针线过来,和燕七盘腿儿在炕上对坐了绣了一阵,到了中午方才告辞回去。 吃过午饭,自是要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夏日的午后阳光灼人,莫说满院,满府里都是一派悄静,下人们能躲的都躲去睡了,不能躲的站在阴凉里靠着墙打盹,知了们也息了声,一个个挂在柳枝子上挺尸。 燕七睡着睡着被热醒了,睁眼看看屋角冰盆,化成了水后都蒸发了小半盆儿,煮雨烹云都不在房中,院子里仍旧安静,没有半个人影。 燕七坐起身扇扇子,好半晌才听见外头脚步声悉悉索索地进了堂屋,然后是烹云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此事莫教姑娘知道,没的跟着生气。” “姑娘又不傻,屋里冰没了还能没察觉?!”煮雨气鼓鼓地道。 “总归冰库的管事说了,晚饭前就能有,姑娘一会子若是醒来,你伺候着先请姑娘沐浴,我现在就去别的院子看看,若他们有多余的,少不得厚着脸皮先借一块来……”烹云语气里也有几分不快。 “这才供冰的头一日就出岔子!说什么库里的冰冻得太死都结成了一整块,若要凿下来还需花时间——早干什么去了?!难道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屋里没了冰也要她们等着?我看那起眼高手低的刁奴就是见人下菜碟儿!拿我们姑娘不当回事儿!”煮雨越说越气。 “行了,消消气,吃个瓜。”燕七趿鞋下床走到门口。 “姑娘……”煮雨眼一红嘴一瘪,“若是老爷太太在府中,断不会是这样的光景……” “别委屈了,你和烹云吃个瓜,叫上沏风浸月去别的院子找要好的玩儿去吧,顺便蹭蹭她们屋里的凉气。”燕七道,“吃晚饭前回来就行,总不能那个时候冰还送不来。” 今天和昨天的温度没有太大不同,昨天没有冰都能忍得下来,今天也一样能忍得下来,燕七虽然怕热,可也没有那么娇气,为着这么点儿事去找人理论,实在还不够麻烦的,天这么热,来回走着去告状都嫌烫脚得慌,再说,那个管冰库的听说是燕大太太嫡系手下谁谁的亲戚,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若叫嚷起来,为难的是某人。 当然,如果以后天天都这么着,那就要另说了,燕七还没好脾气到忍气吞声的地步。 煮雨烹云一人啃了两块瓜,然后打水进来服侍燕七洗了个澡,见俩丫头热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燕七便让拎几桶井水进屋,满地放着,也能增加几丝凉意。 好容易熬到晚饭前,冰库使人把冰送来了,一共四块,四个屋角各放一块,煮雨将冰放好后对着瞅了半天,用肘一拐烹云:“我怎么觉得这冰比此前用的小了不少?” 烹云看了看,眉毛就皱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是小了!我去问问怎么回事,你且先别教姑娘知道。”说着出门又去了冰库,半晌气鼓鼓地回来,和煮雨道,“朱顺说是因从冰库运到坐夏居这一路化了些——简直就是鬼扯!之前送来的怎么不见化?!再说那冰又不是直晒在太阳下面送来的,上面还盖着厚棉被呢!” 煮雨跳起来就要冲去找那朱顺理论,被烹云给拉住:“你去顶什么用!人一口咬定冰就是化了,你能怎么着?何况人后头有靠山,他女婿是贡嬷嬷的外甥子,咱们同他闹,那不是打了贡嬷嬷的脸?满府里因着大太太谁不让她三分,咱们给她找不痛快,她能让咱们痛快了?更莫说家里的衣食住行现都大太太掌理着,只要贡嬷嬷在大太太面前多上几句嘴,咱们这院子就得处处吃紧,以前这样的事又不是不曾发生过……胳膊拧不过大腿,且先看看再说吧。” 煮雨一万个不服:“咱姑娘的胳膊未必粗不过她们的大腿!” 烹云:“……” 这几块不大的冰,用到上半夜就没了,燕七再一次被热醒,拿了扇子跑到院子里乘凉,可这天儿实在是太热了,哪里有凉意?风都是热的。 燕七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从穿堂过去走到前面第二进燕九少爷的院子,见堂屋门半掩着,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见满屋里竟也是热浪逼人,卧室里传来翻身的声音。 燕七拨开门上珠帘走进去,听见燕九少爷慢吞吞的低声问:“谁?” “我。”燕七走过去,立到床边看着她弟。 “做什么?”她弟声音里没有丝毫睡意,身上穿着丝质的睡衫,慢慢地坐起身来。 “热不热?”燕七问他。 “嗯。” “冰用完了?” “嗯。” “我去冰库要冰,热了你先冲个澡,等我回来。”燕七道。 “这个时候,冰库的管事早就回家了。”燕九少爷慢吞吞道。 “怪我。”燕七道。 燕九少爷知道燕七指的是什么,他这个姐姐,说她心宽,她也有细致的时候,说她不拘小节,她也有锱铢必较的时候,而她的细致,她的计较,从来不是因为她自己,多半都是因为他。她懒于与人勾心斗角,倒也不是因什么品格高尚,她是真的笨,真的不擅动这些细小的心思,她只会在被逼急的时候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别惹我,否则以死相搏,死的绝对是你,活的一定是我。 可是面对家人,她却不能如此,所以这么笨的她,也只好自责,怪自己不会斗,让他跟着一起受委屈。 综武场上那般果决冷酷、太多次将比她高比她壮比她年长的男子对手一击瞬杀的她,在这样的小陷阱小绊子小刀片面前束手无策。 ……看起来总算像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了。 否则还要以为她无所不能,坚不可摧呢。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坚不可摧,岂不是太过让人心疼? 因为那证明,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她依靠和信赖,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帮助和抚慰,没有一个人能为她分担和守护,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放心地脆弱和柔软。 幸好,她还不算无药可救。 幸好,老天爷没有剥夺她身为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的最后一点权利——被宠护。 燕九少爷起身下床,顺手拿过床头的折扇,慢悠悠地同他姐道:“反正也是睡不着,不若出去走走。” “院子里也热。”燕七道。 “去院外。”燕九少爷道。 “有门禁。”燕七看着自己弟弟,这货虽然行止比人慢半怕,心又脏嘴又毒,但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挺自律的,大半夜往外跑的事,不像这货的作风。 “我们不是会爬树么。”燕九少爷慢慢地道。 爬树这项技能,燕七一向觉得不可或缺。几年前官圈里有个新闻,说是一位大人家半夜走了水,结果管门禁拿钥匙的婆子因半夜溜回家去看自己生病的孙子,失了火的那处院子里的人全被堵在里面或烧死或被烟呛死了,一个也没能跑出去。 那满院子里不是女眷就是幼童,砸不开门也翻不了墙,当晚刮着大风,天气还干燥,火势瞬间就遍布了整个院子,偏那位大人又有被害妄想症,把院墙修得极高,搬桌椅踩着都翻不上去,这场灾难足足死了三十多口人,是那一年最为悲惨的一件事情。 燕七听燕老太太和燕三太太闲聊时说起此事,回到坐夏居后就摆弄着她家燕小九学爬树,自家院墙虽然还不至于高到垫桌子都翻不过去,但总归多会一样自保技能也是好的,燕七可以不教燕小九其他的本事,爬树却不能不学,因为在那一世,燕七就是靠这一项本事,无数次地死里逃生过。 于是燕九少爷就学会了这唯一一样不符合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形象的技能,学会之后就再也没爬过树,甚至绝口不提这回事,不知此时为何就肯自毁形象主动建议起来。 估计是热毁了。燕七琢磨着。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房里出来,又从穿堂去了第三进院,燕二老爷夫妇的院角里种着一株大梧桐,主干的位置正好与墙头齐平,燕九少爷学爬树就用的这棵大梧桐,两个人不知爬了它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轻松上去。 燕九少爷把手中折扇合上,慢吞吞塞在他姐手里,而后仰头看了看,双手一伸,抱住梧桐树干,噌噌噌噌噌,利落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在支配这具身体,这要让别人看见,一准儿要惊掉下巴:原来燕九也是可以做“快动作”的啊?! 燕七把折扇和自己手中的团扇别在后腰里,亦是轻车熟路地攀上树去,两个人跨过墙头,扒着墙滑下来,就这么几下子已是湿透了身上丝质的中衣,当然不是吓的,而是热的。 “去湖边。”燕九少爷接过他姐递来的扇子,又恢复了慢吞吞的作风,一边扇着一边慢慢往湖的方向去。 近水的地方总比别处要凉快些,姐弟俩摸着黑,不声不响地穿林绕阁,一路行至湖堤。 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被蒸得氤氲的星子散落着,湖上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半点风,打眼望去,远楼近树如雕板墨刻一般沉寂静默,整个燕府都在安睡,除了热到人坐不住的坐夏居。 “你生不生气?”燕九少爷问燕七。 姐弟俩坐到岸边,脱掉鞋挽起裤腿,把脚泡在湖水里。 “比起生气,我更想知道原因。”燕七道,“往年夏天的冰虽然也给得不怎么痛快,却不似今年,如此明目张胆,总会有个原因。” “知道原因又能怎样,”燕九少爷淡淡地道,“能指使得动府里各处管事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打不得骂不得,更是不能撕破脸,你我现在不到能主事的年纪,没有力量能动到对方的根本,这样的亏,目前我们只能有多少吃多少。” 第91节 “所以呢?”燕七觉得燕九少爷还有话要说。 “所以,”燕九少爷慢慢地吐着字,一双澈且沉的眸子望住燕七,“我们去边疆吧。” 去边疆,找爹娘。 离开这口狭窄阴冷的深院井,去看辽远旷达的大漠天。 第126章 计划 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想去,那我们就去。”燕七道。 燕九少爷转回头,望着脚下黑沉沉的湖水,唇角却轻轻地翘起来。 他的姐姐就是这样,只要他想做,她就一定会支持,无论他想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 他的姐姐自小就与旁人不一样,她知道许多奇怪的东西,她的想法和行为也常常与众不同,她甚至无师自通地用箭如神,这古怪的事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她不像其他人的姐姐,在弟妹面前要稳重,要优秀,要恪己,要教导约束弟弟妹妹的行止,就譬如他们的二姐燕二姑娘,燕四燕五最怕的就是她。 可他的姐姐燕七不一样,她从来不阻止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她鼓励他一切不知天高地厚所谓勇敢的尝试,如果结果是好的,她会说“干得好”,如果结果是坏的,她会在那坏结果落到他头上之前替他挡下,然后告诉他“看来这样不行,下回你可以尝试别的方法”。 她从不直接命令他“这样的事不许做”,她只会说“好,你想做就去做”,然后陪着他,护着他,直到他自己发现这件事是错的、行不通,并且能牢牢地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就像现在,她甚至根本不去考虑要怎么说服老太爷老太太允许他们去边疆,亦或离开了锦绣书院这么高这么优秀的平台,自己将来是否能有个好的出路和归宿,更甚至不去担心边疆艰苦的环境与这遥远路途上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她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就这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祖父祖母一定不会同意,”燕九少爷慢声道,“所以我们悄悄走。我看过大伯书房里的舆图,去边疆的路线差不多都记了下来,我也打听过了途中要经过的驿站,以及在哪里换马车、几时行路、几时落脚、几时由旱路改水路、几时需要多备粮水。” “你早就打算去边疆了?”燕七看着他。 “只是假设过而已,”燕九少爷淡淡道,“假设我们要去边疆,需要做哪些准备,而后就去细细研究了一下。” 燕七道:“我们两个骑不了马,乘马车的话,大伯会追到我们的。” “我的同窗家里在清凉山有座别苑,放避暑假前邀我和其他几人去山中小住,”燕九少爷慢慢偏过头来看向燕七,“祖父不会阻拦我去,届时只说同去的有不少女眷,请帖上也有你的名字,去了能与我彼此照应,相信祖母也不会拦阻。我们收拾妥东西,佯作进山,而后直接取路北上,对我那同窗便说家中临时有事无法应邀,两厢便都能按下,至少能拖得三天。三天后你我已身在他乡,可修书一封给祖父祖母,陈情谢罪,那时便是大伯再着人来追,怕也不易追上了,何况去边疆的路不止一条,未见得他们能选对我们所行的那条线路。” “好,干吧。”燕七道。 不问盘缠不问安危,就只有干干脆脆的两个字:干吧。 次日起身,燕七将几个丫头支出去,收拾了几件衣服几双鞋,攒下的银子不多,连同几样首饰一并带上,还可以当掉换成现银,除此之外还带了仅有的一些能用得上的药,什么龙胆紫药水,藿香丸,纱布,薄荷膏等等,所有行李一共就打了一个行囊。 燕九少爷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行李也都已收拾好,亦只有一个行囊,去了燕七的屋子,姐弟俩单独在房间里低声说话。 “我已将车雇好,定金交了,明日一早便出发。”燕九少爷慢慢地,稳稳当当地道。 下午的时候,燕九少爷那位同窗的请帖便递到了燕府,燕老太爷自无二话,燕老太太正赶着近日天热身上不大舒服,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只听燕九少爷说了这么一声便答应了,压根儿没细想。老太太都应了,燕大太太那里更没什么说的,还十分贴心地使了人过来问燕九少爷是否需要准备什么带去山里避暑。 燕七在房里闲坐看书,虽然今日的冰仍然缺斤少两,可这并不影响她丝毫的情绪,相反,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心无波澜。 煮雨烹云几个丫头热得受不住了,纷纷跑去了别的院子找相熟的小姐妹闲聊,借以纳凉。就见有个长房的丫头连连打着喷嚏进得屋来,和众人道:“五小姐房里的冰放得太多了,我在里面擦了个博古架的功夫就险些受了凉,怨不得五小姐这几日除了给老太太大太太请安就不肯出房门一步,那房里那般凉快,外头却是热浪滚滚,换了谁也受不了哇。” “今年这夏日也是活见了鬼,滴雨不下,只管大日头见天儿这么晒着,听说近来京中都有人因中暑身亡的了,真是可怕!”另一个丫头道。 “幸好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夏天里还能有冰用,我前儿还听给五小姐送冰的人说,幸而去年冬天大太太让人多攒了些冰,如今咱们冰库里的冰多得都快盛不下了,大家都在夸大太太有先见之明呢。”又一个丫头笑道。 其余人听了便都纷纷称赞大太太有远见,煮雨咬着唇坐在角落里忍着没吱声,吱了声怕就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了。 “我听说呀,连皇上都热得受不住了,正准备着去千岛湖上的别宫避暑,整个六月都要在别宫处理朝政呢!届时文武百官也要跟着去,一起在岛上住着办理公事。” “土包子,这事还当什么新鲜的来同我们说,皇上年年六月都要去别宫避暑的呀,咱家大老爷和其他官员一样,也都要到岛上去陪驾,且还可以带着家眷去呢,只不过能带去的人数有限,往年大老爷只带着大少爷和二小姐去过,连大太太都没能去过呢。” “那么说,今年大老爷还是会带着大少爷和二小姐去喽?” “我怎么听五小姐房里的银绢说,大老爷已经答应了今年也带四少爷和五小姐去?” “那便是了,往年未带四少爷和五小姐,是因年纪小,大太太怕惹祸,今年五小姐也入了学,学了不少宫中礼仪,便是去了那岛上想来也能应对自如了,且能去皇上的别宫岛屿避暑是多大的荣耀啊!大老爷总是会带四少爷和五小姐去上几回的。” 丫头们在这厢聊得热闹,那厢大太太房里也在说这件事,“往年过了天贶节后就动身,今年想来也不会有变化,该带的衣服都带好了,该备的用物也都备上了,梦姐儿那边你让顾嬷嬷精心着些,别丢三落四的,屋子里的冰减几块,回头受了凉去不成,那时且看她和谁哭去?!”燕大太太边卸头上钗环边和贡嬷嬷道。 贡嬷嬷笑着应了,道:“姐儿天天就盼着这事儿呢,日常屋门都不肯出,生恐晒黑了让人笑话了去,不似四爷,每日在外头不玩到天黑必不肯回来,人都比前些日子黑了几层。” 燕大太太笑道:“男孩子们就是闲不住,那不,连小九都坐不住了,明儿要往山里去避暑,还叫上了七姐儿,都正值好动的年纪,谁耐烦天天像咱们似的闷在屋子里二门都不出?” “去山里?”一个声音伴着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一身莲青色丝袍的燕子恪长身玉立地迈了进来。 “老爷回来了。”燕大太太连忙起身相迎,贡嬷嬷行了礼后便退出了房去。 “小七小九要去哪座山?”燕子恪接过丫头奉上来的冰镇莲子汤,端在嘴边抿了一口。 “说是清凉山,”燕大太太执了扇子给丈夫驱汗,“小九的一个同窗家在那里有座别馆,因而邀了小九去住几日权作避暑,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经应允了。” “要住几日?”燕子恪把汤盅递回给丫鬟。 “说是至少三日。”燕大太太道。 “知道了。你先睡,我去书房。”燕子恪转身出了门。 燕大太太执扇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半晌方才缓缓放下。 她的丈夫这么晚从外头回来,不问她今日过得可好,不关心他们的孩子都做了些什么,却只一门心思地去在意二房的两个孩子那些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燕大太太倍觉委屈,这委屈不仅仅只是今天才有的,只不过日积月累到了此时突然有些难以按捺,许是天气的确太热了,使得人心浮气躁,各种负面情绪都被讨厌的天气无限放大,这让她险些失控,鼻子一酸,眼泪就含在了眶子里。 二房的那两个孩子,究竟是哪一点入了他的眼,比之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亲近。尤其是小七,自她三岁那年险些意外殒命之后,他就着了魔一般对她百般宠护。就算是心疼那孩子没有爹娘在身边,就算是不放心她这个每天忙于主持中馈的主母不能面面俱到,那也完全可以给那孩子多配几个贴身的下人随时看护着啊!像他们这样的大府人家,每房六七个孩子都算少的,又不是小门小户,一儿半女的,当爹娘的一只眼睛盯一个都能看得过来,总不能让她一边打理着合府内宅要务一边还要死死盯着二房那俩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吧?! 再说他自己也不是个闲人啊!忙到半夜三更才回来都是正常事儿,通宵在外头处理公务更是家常便饭,更莫说男主外、女主内才是正经的养家之道,他百忙里还要抽出时间关照二房那两个孩子,这岂不是……岂不是在变相地指责她不尽心、不称职?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他越是对别人家的孩子另眼相待,她就越是……觉得委屈不平。 …… 燕子恪没有去抱春居的外书房,而是直接从抱春居的后门出来,一径去了后花园的半缘居。推门进去,舒爽凉意迎面浸来,一身的燥热瞬间没了大半,燕家大老爷的书房,白天里即便没有人在,也会一直放着冰保持凉爽。 “在清凉山内建别苑的,统共只有四五家人,而家中有晚辈在锦绣书院里念书的,唯有光禄寺刘寺丞的家人。”燕子恪坐到自己临窗的那把禅椅上,似是在自言自语,然而一枝却在旁恭身立着静听,“刘寺丞有四儿五女,与小九读同一学年的,应是他那三儿子。 “刘寺丞性子懦弱,其妻既悍且溺爱无度,将几名子女教养得任性顽劣,虚荣贪婪。以小九的性子,当不会与此类品格之人有所往来,更不会叫上小七一起在外留宿。 “因而姐弟两人此番外出,必有蹊跷。一枝,去把小七那个叫煮雨的话多丫头带来。” 次日起来吃过早饭,燕七和燕九少爷拎了行囊出得坐夏居,像每一次出门做客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后头跟着蒙在鼓里的煮雨和燕九少爷的小厮水墨,俩孩子还不知道他们的主子正准备把他们一并带出城去上路,待三天后才会放回京都传信。 迈出垂花门,平时乘坐的那辆小马车已经停在了晨光里,马车旁边,恭恭敬敬地立着长随一枝。 “七小姐,九少爷。”一枝上前行礼。 “早啊一枝。”燕七招呼。 “早。”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跟着。 “老爷闻知七小姐和九少爷今日出门作客,令小的随同前往伺候左右,老爷说既是要进山,难免不在山中游玩,恐再发生上次远游时之危险,以令家人担忧牵挂,嘱小的务必经心护佑、寸步不离。”一枝恭顺温和地道。 让家中长辈担忧就是不孝,这个时代可是孝字大过天。 大伯这个蛇精病突然是怎么了。 有这么一天竟然也会用大帽子来压他们姐弟,上来就杜绝了令他们拒绝一枝的可能性。 已经压头上了,再想摘下是不太可能的,这个一枝是跟定他们了。 “那就走吧。”燕七说。 姐弟俩带着煮雨迈上车去,一枝和水墨挤坐在外头车夫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车厢里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什么时候引“蛇”出洞的? 走不成了。燕九少爷垂着眼皮,大伯既然插手,此事定然无法再成行,搞不好连他昨儿去过车马行交了定金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不得不破罐子破摔进山度假三天了吗?燕七倒是没什么所谓,正好行囊里的衣服和日常用物都能用得上。 于是姐弟俩“被迫”一路打马奔了京都北郊的清凉山,去燕九少爷那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同窗家别苑展开了莫名其妙的三天两夜的度假之旅。 清凉山位于千叶山以东,山上树多水多,盛夏时节亦是凉意沁人,因而就有那么几位官家斥资在山上买了地建起了避暑的别苑。燕九少爷与他的这位同窗、刘寺丞家的三公子刘漳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交集,这位倒是挺待见他,知道他大伯燕子恪在朝中也算得个人物,时不时地就想同他这个燕子恪的侄儿套套近乎。 刘寺丞一家子都有些势利眼,谁将来兴许用得上就同谁近乎,燕九少爷一向正眼不瞧刘漳,这次还不是为了骗个请帖唬弄老太爷老太太才佯作答应了刘漳,不成想最后竟不得不当真去应他这一约。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了大半日,进入山区后又是一阵的东拐西绕,总算到了清凉山脚下,一株参天大梧桐树下面正坐着几个刘家的下人,边纳凉边等着接自家少爷请来的客人。跟着来接应的刘家下人,马车沿着盘山道往山里去,清凉山不同于葱茏山,葱茏山基本上未经过人工开发,盖因离得远、住户少,清凉山一来距附近的村庄很近,二来又有官家在此建宅,所以盘山路修得既宽又平,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刘家别苑的所在之处。 由车窗里向外一望,见不远处两爿藤萝密覆的碧峰之间正建了小小一处馆院,崭新的门匾上四个金亮亮的大字:抱秀山馆。再看周遭,竹绿松青,奇石秀草,茵茵苒苒绿意遮天,倒真是个避暑的好所在。 马车停在山馆门前的空地上,旁边已有了三四辆车,想是其他客人的车驾,燕七才从马车上下来,就觉有人乌云盖顶似的从天而降,一只手张开了箍在她的脑瓜顶上:“好你个燕小胖!我叫你来你不来,这会子又偷偷溜来,说!该不该揍!” “你看,这不计划赶不上变化么。”燕七摊摊手。 第127章 山馆 我本来就很帅,你本来就很好。…… 刘家的这座别苑是前不久才刚竣工建成的,新漆味儿都还未散尽,占地不大,胜在小巧精致,进了院门就是一片竹子搭的葡萄架,将大半个天井荫荫翠翠地遮住,下头置着各色竹制的桌椅和乘凉用的矮榻。 正北面是主馆,一排二层高的小楼,每层二十个房间,仆人们的房间在东边,一溜平房,主馆后面是后院,伙房马房柴房就在那里,而西边则是山壁,几块姿态虬奇的大石凌空亘于天井之上,倒也有几分惊险之趣,整个抱秀山馆就是依着这面山壁建起来的,馆在山中,山在馆内,别有一番奇巧。 主人刘漳,不说面相如何,只一双看上去猾溜溜的眼睛就不怎么招喜,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什么,自打元昶进门,这位就一直殷勤地跟随左右,势利得毫不掩饰。 其余几位应邀而来的客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刘漳的如此作为,彼此对视一眼,淡淡一笑,心照不宣。 这几位都是刘漳的同班同学,因彼此相熟,才刚碰面也不必介绍,所以燕七也不晓得这些人家里在朝中都位列几品,然而看那通身的气派和行止作风,显然都不是份位低的出身,虽骨子里透着几分傲气,却也都彬彬有礼,谈吐优雅。 包括元昶和燕九少爷,刘漳一共请了七位同窗,虽然请帖上注明了可携带家属,不过除了燕七和燕九少爷是因为心怀叵测被家长识破而不得不顺手推舟地一起来赴约之外,其余人都只是自己带了名贴身长随来的,而像元昶这样的,干脆直接就是一个人骑马来的,连下人都没带。 一群人在刘漳的引路下往馆里走,燕七就在后头和燕九少爷道:“要不我回去吧,就我一个女的,怪不方便。” “来都来了,回什么回!”元昶在旁边耳尖听见,笑嘻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掌,“放心,没人把你当女的。” 燕七:“……”这样的安慰真让人忧郁。 “让一枝送你回去。”燕九少爷道,虽然他姐不像女人,可也不能真把她放在男人堆里过两宿啊,怎么说也是他亲生的。 “没事没事,”一直贴着元昶的刘漳也听见了,连忙摆手,“舍妹也在呢,正好可以同燕小姐作伴,难得来了,就留下好生玩两天吧!” 既然还有别的女眷,燕家姐弟俩也就没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决定留下了,跟着刘漳进了主馆,入门便是大厅,分左右两列各一溜桌椅,中间是主座,正有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坐在那里,见众人进门,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莲步轻移上前,小蛮腰扭成风摆柳,款款地向着众人行礼问好,一开口声音甜嗲得像是一勺水配五百勺糖,齁得众人虎躯齐齐一抖,糖尿病险没犯了。末了这姑娘站直身,目光盈盈地从众人脸上扫过,在燕九少爷脸上停了停,掠过去,最终停在了元昶的脸上,然后轻轻地一眨眼,低头一笑,转身走到了刘漳身边去。 “……”大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刚才是什么鬼?! “哈哈哈,这是舍妹云仙,今年才刚入锦绣书院,看她学习辛苦,便想着带她来此松快松快。”刘漳笑着给众人介绍。 ……学习辛苦……女学的一年生有什么可辛苦的!众人腹诽,这借口也太让人消化不良了吧!你们兄妹这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还瞒谁哪?如果眼神能当手使元昶刚才就被你妹扒光了好嘛! 好在大家都是有涵养有城府的人,面上个个云淡风轻地同这位刘云仙小姐打了招呼,唯独元昶没理会——麻痹被女人当面意淫的感受简直让他恨不能把整座清凉山给拆平了啊! 小霸王元昶的性子大家都很了解,也没人敢怪他无礼,刘漳就打着哈哈张罗着先给众人安排房间,每层二十个房间,每个房间还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碧秀斋”、“慧秀斋”、“沉秀斋”、“蕴秀斋”……等等,都刻在木牌上挂在门外,房内布置却都大同小异,刘漳便让众人自己选房间,众人将一楼二楼都逛了一圈,有选了一楼房间的也有选了二楼房间的,燕七和燕九少爷选了二楼西头的两间房,燕七是最西一间,元昶就挑了燕九少爷旁边的那一间。 抱秀山馆的房间也挺有意思,不是木制不是砖制,而是用山石磨平磨方了砌成的,整个房间平平整整厚厚实实,墙上刷了白漆,窗洞子上嵌着玻璃,连门都是卡在地上和两边石壁凹槽里的推拉门,一拉上就严丝合缝的,看上去极为牢固结实,刘漳说这是因为清凉山上水多,恐夏天暴雨时节会引发山洪或泥石流将山馆冲垮,建成石头的房间更为安全。 第92节 而且石头房间还有个好处,可以挡风,山中风大,传统木质的房子总不比石头房子挡风效果好,所以冬天的时候也可以到山中来住,燕七甚至看到接近房顶的墙上开着圆形的小洞,那是冬天用来接室内烟囱的通道。 “这里可真不错,不用放冰也凉快!”煮雨一边给燕七整理床铺一边笑嘻嘻地道。 “就怕夜里蚊虫多。”燕七道,胖子是引蚊体质,这次出来她可没带着驱蚊用的清凉油。 “放心,你这身肉,蚊子再多也吃不了你!”元昶坏笑着迈进门来,“走,出去玩去!” 拉扯着燕七从房里出来,也不去叫隔壁的燕九少爷,径直往楼梯处去,谁知刚要下楼,就听见一声凄厉尖叫响彻走廊,元昶二话不说直奔声源处的房间,那房间门正好开着,元昶一个猛子冲进去,然后就没了动静。 燕七后脚进了这房间,见元昶立在那里,额上青筋直蹦,屋子正中,刘漳那位宝贝妹妹刘云仙高高地站在圆桌上面,花容失色泫然欲泣。 “怎么了?”燕七问她。 “虫子!好大一只虫子!”刘云仙声音颤抖,她的丫鬟在椅子上站着,也颤着接话:“山蝎子!是山蝎子!” “哪儿呢?”燕七低头满地找了一圈,然后就在桌子下面发现了一只半截小拇指长短的小蝎子软趴趴地歇在地上,“……” 燕七弯腰把小蝎子捡起来,就手从开着的窗子里扔了出去:“没事了,下来吧。” “我……我腿软……下不去了……”刘云仙可怜巴巴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拿眼瞟向元昶。 元昶的目光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型山蝎子,掉头大步往门外迈,后头隐形的毒尾还忍不住地想要扎死谁。 “用帮忙吗?”燕七问桌子上的刘云仙。 “……不用了。”刘云仙川剧变脸似地收了惊吓,自个儿就从桌子上下来了。 喂你好歹掩饰一下好嘛!这脸变得也太赤裸裸了吧! 燕七离开刘云仙的房间,见元昶正黑着脸站在楼梯口等着她,冲她喝道:“你管她做什么?!赶紧过来!” “你是害羞了吗?”燕七边问边走过去。 “——我害个屁的羞!”元昶抻着脖子在燕七耳边吼,瞅了眼刘云仙房间的方向,见门内露了个绣鞋的鞋尖出来,不由更是气得险些喷火——偷听!那女人居然还躲门里头偷听! “跟我走!”元昶扯着燕七从楼梯下到一楼,又从楼里冲到外面天井,立在葡萄架子下面冲燕七瞪眼睛,“我告诉你燕小胖,你不许乱想!那恶心女人我根本不认识!早知道刘漳这里有这么一个恶心东西,我才不会来!” “别激动,”燕七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所以你是为什么要来?跟刘漳关系好?” “好个屁!”元昶哼道,“若不是半年考试时他借我抄了答案,我才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敢情儿是抄人家手短,事后人家这么一邀约,元昶再熊也不好意思当即就拒绝。 结果刘漳一家子倒是会抓住机会,派了自个儿妹子出马,想要来个美人计跟元昶这位小国舅爷搭上关系,不成想用力过猛,把元昶给惹/吓毛了。 “燕小胖我告诉你,你再长大点儿可别像那恶心女人一样做作,否则我见你一回揍你一回。”元昶道。 “跟长大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什么样,以后也还是什么样。”燕七道。 “呸,你懂什么,女人一长大心思就多了,心思一多就爱作,”元昶冷哼,“你是没见过宫里那个闵贵妃,成日在我姐夫面前撒娇,一见她我就恶心,有一次她风筝挂树梢上了,还想让我姐夫发话令我上树去给她摘下来——拿我当猴耍!扭股糖似地在我姐夫身上粘了半天,装娇作嗲,险没让我当场吐出来!” “后来呢,你给她摘了没?”燕七问。 “摘个屁!”元昶目光一冷,“我直接把那树给踹折了,让她自个儿从树上拿!” “帅!”燕七夸道。 “什么帅?”元昶不明白。 “帅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干得漂亮,干得好,干得棒。”燕七解释。 “哈哈!”元昶开心起来,“我本来就帅!” “……”谦虚一点啊喂。 “反正你别跟那些女人学,”元昶伸手在燕七额心戳了一指头,“那些女人都是为了取悦男人,作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你不需要取悦男人!你这样就挺好,明白吗?” “我本来就挺好。”燕七道。 “……”元昶瞪着燕七,眼底却掩不住笑意。 是啊,你真的本来就挺好,傻小胖。 这厢说着话,几位客人在刘漳的引领下也从馆里出来了,后头还跟着重新梳妆过的刘云仙,脑袋上绾着十分庞大复杂的飞仙髻,各种珠花琳琅满目地戳在上面,惹得大家不断地瞟向她那根还算纤细的脖子,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这一头首饰压断了颈。 “距午饭还有一段时候,不若我们在附近走走?”刘漳笑着摆出东道主的架势招呼众客,“这附近景致也还算能入眼。” 众人也没什么意见,本来应邀来刘漳家这别苑就不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若不是京中现在实在太热,大家本着找个凉快的地方避暑的目的,谁也不会鸟他这么个势利货。 一行人在刘漳的带领下出了抱秀山馆,沿着山路边逛边赏景。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他的身畔还跟着一枝,真是尽职尽责。 元昶扯着燕七走在最前头,一会儿上树掏鸟,一会儿下崖摘花,无论何时都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其余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说说笑笑倒也惬意。 “这清凉山虽然凉快,可差在山平壑浅,没有险景,实是差强人意。”一位穿着油绿衫子的人评价道。 “澎海是平日攀了太多险山峻壑的缘故,这样平平无奇的山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了。”众人笑道。 “却也难怪,澎海是攀岩社的主力,什么样的险山能难得住他?”刘漳也笑道。 攀岩社……这个时代连极限运动都有呢……燕七膝盖一抖。 “话说回来,我们下次去尝试哪座山呢?听那些参加了葱茏山远游的人回来说,葱茏山的山势还算险峭。”又一人道。 “问天初,天初去过。”另一人指着元昶。 元昶咧嘴一乐:“这世上没有我上不去的山,你们问我,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元公子好厉害!”刘云仙双手交握胸前,星星眼望着元昶。 “……”元昶额筋乱蹦。 众人强忍笑意,连忙把话岔开:“对,别问他,我们不能同他比,他上得去的山我们未见得上得去,不过既然远游的人都上去了,我们也就去试试吧,听说山上还有吸血蝙蝠来着?” “吸血蝙蝠有甚可怕,”叫澎海的那人不以为然,“我们往日连山狼都遇见过,还惧区区几只小蝙蝠不成?” “天哪,真的遇到过狼吗?狼长什么样儿?”刘云仙问元昶。 元昶黑着脸扯着燕七走到了前面去。 “狗长什么样狼就长什么样。”刘漳嗔怪地看了眼刘云仙。 叫澎海的那人闻言哼笑了一声:“狼和狗能长一个样儿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这几年书也是白读了。狗尾上翘,狼尾下垂,我去冬穿的那件披风的领子便是狼尾做的,那狼尾还是我们攀岩社去灰皮岭的那次我亲手猎到的那只狼身上的,你们记不记得?” 说着就问旁边的那几人,原来这几人都是书院攀岩社的成员,攀岩社并非竞技性质的社团,而只是学生们凭兴趣建立的自主社团,活动内容基本上就是爬山,挑战一些常人上不去的险峰峻岭,征服自然自古至今都是人类酷爱的一项活动,其成功后的愉悦不亚于竞技运动带给人的成就感。 那几人听了澎海的话,脸色在一瞬间似乎都有些不大自然,有那么一两个含混应了一声,就假装欣赏风景地不再搭茬,只有一位身形略壮的人淡淡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我想没人会忘,灰皮岭的那一次,不但狼死了一只,人还死了一个,若我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就是范昴的忌日。” 此言一出,一群人忽然静寂无声,连刘云仙都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眨巴着眼睛在众人脸上看来看去,一头珠翠在灼热的阳光下闪动着冷冷的光。 第128章 攻讦 我们全都知道你曾干了什么。……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又何必提起,大家今儿是来游玩的,还是说些高兴的吧……”一个小眼睛的就道。 “过去了不意味着就该忘记。”略壮的这人继续哼道,“或者说,不管谁忘了此事,你曹澎海都不该忘!” 曹澎海闻言不由恼了,提声喝道:“邢八!你什么意思?!” 略壮的这位被叫做邢八的淡淡瞟着曹澎海:“我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若不是你,范昴也不会丧命在灰皮岭,你对此不但毫无愧疚,甚至连我叫你去给他烧纸都不肯去,你就不怕遭到报应?!” “邢八!”曹澎海大怒,跳着脚地瞪着邢八,“你有完没完?!要我说多少遍——范昴那是自己没系好绳子,以至绳结松开掉下了谷去,与我有甚干系!?他是我什么人我要给他烧纸?!报应?笑话!我曹溥不信神佛不信鬼,更未做过亏心事,我有甚好怕的!” “亏心不亏心,你自己心里清楚,”邢八不为所动,仍冷冷地道,“范昴系绳结的技术,全攀岩社没人不清楚,他系的绳结牢靠且结实,从不曾有过松动,怎就偏偏那一次松开了?当时你们两人攀得最快,到了山顶后将系腰的绳子解了四处走动,之后便遇到了山狼,你们两个匆匆逃回原点,系上绳子后从山顶沿山壁飞速向下滑,也就是在此时,范昴的那条攀岩绳突然松落,情急之下他伸手抓住了旁边的你的那根攀岩绳,而你呢?曹澎海,曹溥!你看到系自己这根绳子的石头开始往下掉起了石渣,担心这石头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竟将范昴一脚踹了下去!此时你却敢昧着良心说此事与你无干?!” 曹澎海脸上也不知是因被人揭穿了真相还是因为恼恨而染上了一层赤红色,脖子上的血管突起,狠狠瞪着眼睛吼道:“他自己没有系好绳子,到头来却想要连累我跟着一起丧命,我难道就得跟着他一起死不成?我自保难道也有错吗?!又不是我上赶着要害他,是他险些害了我,我难道就不能反抗,非得眼睁睁地等着被他害死吗?!我非主动害人,而乃被动防卫,又何罪之有?!凭甚我要心怀愧疚?!他死了我就不能再好好活着?!” “哈!”邢八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曹溥,这话你说与别人听兴许还能蒙住几个人,可惜,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次事后我趁你不备检查过你的攀岩绳了,常年用一种手法打绳结的话,绳子上就会形成固定形状的褶皱,你与范昴打绳结的方法并不相同,而你带回来的那条攀岩绳上的褶皱,分明就是范昴打绳结的手法才能形成的!亦即是说,当你们两个在山顶遇到山狼后逃回原点的时候,你系的是范昴的绳子!而由于当时情形紧迫,范昴不可能再与你调换,不得不使用你的那条攀岩绳,所以跟着他一起掉下谷的那条绳子,事实上是你的,你拿回来的才是他的!是你那条没有系妥当的绳子害死了他!” “你——你血口喷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那绳子也早用烂了被我扔掉,如今没有对证,你自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曹澎海的脸红得发了紫,嘶声喝道。 “呵呵!曹溥,别以为你毁了证据就可以一赖到底,”邢八冷笑,“我与你明说了吧,那天我检查过绳子之后便明白了真相,既然知道了真相,我自然不能让范昴冤死,当日趁你不在,我就将绳子上的褶皱和我的推测给咱们这几个攀岩社的人看过讲过了,大家都亲眼见过了那条绳子,总不成这么多人都在扯谎!若不是因为此事实属操作事故,我们早便拿了那绳子将你拉上公堂去了!” 曹澎海闻言一时惊愣住了,呆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这几人或沉默或面无表情或略感尴尬地望着别处,人人的脸上都写着“事实正是如此”这几个字。 曹澎海一时慌了,胀红着面皮挣扎道:“那时情况紧急,我与他都很是惊惶,混乱间系错了绳子也是无法,我又不是故意要害他,不、不管怎样,我总不能因为他活不成了就要陪着他一起死,我朝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了见死不救就是触犯了刑律……总之我没犯法!我只是——只是太惊慌了!惊慌难道也算是错吗?!难道我就得为着这件事一辈子愧疚不安,不能好生过活了吗?!” “曹澎海,”又一个人说话了,面色也是淡淡的,“也许你并不知道,那日攀岩之前,范昴与你在山壁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曹澎海又惊又恼又慌张:“陈简谅!你又乱掺和什么?!他同我说什么了?你莫要信口雌黄!” 陈简谅看着他:“我听见范昴劝你换一根攀岩绳,他说你那绳子有些松散了,且受了潮后又不曾晒透,恐绳芯有沤烂之处,再用它攀岩恐发生危险,你却不以为意,执意要再用一回,范昴无法,只得叮嘱你莫要用力下坠,否则极易坠断绳子……后来你与他为逃开狼口,需由山顶系了绳子从崖壁上向下滑,慌张之间难免用力下坠,设若你在逃离狼口时就想到了范昴的劝告,从而故意抢先系了他的那根攀岩绳呢?” “你——你血口喷人——毫无证据——你——你们疯了!我要去告你们诬陷!”曹澎海狂吼起来,仿佛是在审判日里即将被基督丢入硫磺火湖的哀嚎恶鬼。 “哎呀哈哈哈哈,大家这玩笑也开够了,我看天色不早,该到午饭时候了,咱们不若往回走吧!”早就看傻听呆了的刘漳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挡在双方中间大声地打着哈哈,脑门上急出一层汗来,“我今儿可是给诸位准备了好吃好喝呢,中午咱们先吃个八分饱,睡一觉起来后咱们就去山后,山后有条大瀑布,瀑布下面有口不小的潭,咱们可以在里头凫水嬉戏,凉快着呢!然后啊,咱在岸上生上火,烤些野味来吃,就着小酒,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岂不美哉?!” 众人的情绪被刘漳“冷却”了一下,也就没再继续,毕竟总要给东道些面子,“家务事”等只有“自家人”在场时再清算不迟。 于是一行人回转抱秀山馆,就在天井的葡萄架下摆了桌子,饭菜是刘漳专门从府里带来的大厨做的,都是些山珍野味,确实味道不错,又开了一小坛陈酿,虽说众人年纪都还不大,不过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们就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吃吃喝喝没什么拘谨的,再加上刘漳不住地插诨打科活跃气氛,总算渐渐消除了些因方才的冲突引出的尴尬。 元昶吃了没几口就扔了筷子不肯再吃,原因是刘云仙小姐一直想要隔着好几个人给他夹菜——她本来想坐他旁边的,被他恶狠狠一拍桌子给吓了住。 元昶自个儿气得吃不下饭,也不肯让燕七再吃,拉扯着出了抱秀山馆到附近去看他捉小蛇去了。 瞅着燕七在太阳地儿下犯困,元昶只得又带着她回了山馆,见那伙人也已吃喝完毕,各自回了房间午休,约好了未时正起身,大家一起去后山瀑布边玩耍。 未时正,众人在一楼大厅集合,刘云仙总算是把那一头金光闪耀的首饰摘下去了,大家估计着她自己可能也觉得头沉,这会子盘了个元宝髻,不插首饰改插时鲜花朵了,花红柳绿的又是一头,想方设法地往元昶身边挤。 “真想破戒。”元昶牙缝里挤出几个恶狠狠的字。 “你还小呢,可别乱想。”燕七道。 “……想什么呢你!”元昶瞪她,“我从不打女人,但这个姓刘的真是快逼得我要破了此戒了!” ……咳,这也算是色戒的一种吧? 清凉山的山势的确毫无惊奇险峻之处,一行人沿着开凿出来的平坦山路走了那么一阵就绕到了后山,一口不小的清潭像镜子似的嵌在山凹里,与前头的抱秀山馆有一山之隔,再走远一些,绕过一面石壁,有一条大瀑布挂下来,水流被一块凸出的石头劈成了两股,大的一股直接泻下崖去,小的一股则扬扬洒洒地落在这清潭里。 这样的景致还算看得,尤其是潭边生了不少野石榴树,那石榴花儿正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映着下头清波碧草,分外养眼。石榴树旁依着山壁用竹子搭了吊脚式凉棚,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潭上,比潭水只高出一尺,坐在棚内便可临水照影,棚里铺了竹席、置着竹桌,棚顶被藤花蔓草覆盖缠绕,很有几分野趣。 众人见了眼前景致,上午因口角带来的几分阴霾顿时被挥散,踩着竹阶进得竹棚,脱去鞋袜,席地而坐,将脚浸入潭中,便觉得浑身清爽、通体舒泰。 棚内竹桌上早有刘家的下人布置好了果品小菜,还有几坛子陈酿美酒,一伙人聊了几句也就放开了,说笑了一阵便要脱了衣衫跳下潭去游泳,幸好提前都有准备,个个带了鲛人衣来,燕七和刘云仙就暂去棚外回避,好让几个大小子换上。 元昶第一个跳下潭去,水花溅得滔天,还故意掀了一捧泼在燕七身上,燕七还没吱声呢,刘云仙就在旁边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一对含情带羞的眸子不住往元昶赤裸着的上身瞟,元昶一张脸黑得快跟潭底的石头一个样儿了。 这姑娘还真是早熟啊,这么点年纪就懂得欣赏异性的胸肌了。燕七回忆自己那一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欣赏鸡胸肉呢。 一伙半大小子下饺子似的跳进潭水里尽情撒起欢儿来,打水仗,比潜水,比憋气,比捉鱼,比高台跳水,比花样游泳,燕七很有些羡慕,可惜这个时代再开放也还不到能男男女女一起泡在水里嬉笑打闹的程度,民间的水乡渔家或许可以,官家子女就不要想了。 刘云仙坐在临水处嗲声嗲气地给正同其他几人比憋气的元昶加油,燕七和衣冠整齐的燕九少爷则坐在小桌旁围观。 “你也下去玩儿呗,又不是不会游。”燕七看着稳坐钓鱼台的她弟,由衷地为这个未老先衰的破孩子感到捉鸡。 第93节 “没什么意思。”破孩子不感兴趣地托着腮。 “那什么有意思?”燕七问。 燕九少爷托着腮慢慢想,然后慢慢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别人游戏山潭,他想戏游沧海。 “慢慢来,”燕七道,“总会有那样的一天。” 潭里的几个人玩儿得正嗨,已经跑去了远处的瀑布下学孙猴子穿水帘洞去了,刘漳游上岸,指挥着刘家的下人们在竹棚边上生起火堆来烤野味,野味都是才刚现打下来的,又肥又鲜,去毛去内脏后在肚子里填上水果野菌山菇和各式佐料,外头再抹上油和蜂蜜,就着火用果木慢慢熏烤,不一时那焦香味儿就散发了出来,下人们便又往上撒着孜然、胡椒、盐和芝麻等物,燕七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中午她就没怎么吃,早早被元昶拽跑了,这会子早就饿了个前心贴后背。 戏水的众人闻见肉香,纷纷游了回来——游水最耗体力,中午大家又只吃了个七八分饱,此时的香味儿简直是难以抵御的诱惑,上得岸来用巾子好歹擦了擦头发和身上的水,一伙人就围坐了下来吃肉喝酒说说笑笑。 曹溥一个人闷头吃喝,虽然大家表面上已经不再去提上午那话头,可这层窗纸一旦捅破,再硬的面具也难免有裂缝,众人与他之间都有几分尴尬,虽不至于刻意冷落他,却也不想主动找着他说话,被众人这么有意无意地一孤立,曹溥根本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肉也很少吃,就只管一碗接一碗地灌闷酒。 “酒量不好就少喝些吧。”刘漳毕竟是东道,总不能不管自己的客人,劝了两句没劝动,也只好作罢。 最没压力的就是元昶、燕七姐弟俩和刘云仙同志了,四个人该吃吃该喝喝该说笑说笑该花痴花痴,元昶那边撕了条烤好的野兔子腿想要隔空投喂燕七,结果半道伸出一对指甲上涂了红蔻丹的手硬是给拦截了下来,刘云仙捏着兔腿冲元昶笑得腻甜,嗲声和他道:“昶哥哥真是好功夫,你参加的综武比赛,云仙可是每场都去看呢……” 元昶觉得自己就要炸了,跳起来抬脚就要踢翻旁边一只酒坛子,然后再打算破戒狠狠揍刘云仙一拳,结果他这厢脚还没挨着酒坛,那厢已有人先他一步把酒坛子给cèi了,大家循声望去,见是喝高了的曹溥,嘴角还挂着酒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冷笑着扫视了一眼众人,含混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个鬼心思!一年前的事早不说晚不说,现在突然拿出来说,真道是为了范昴打抱不平来的?!哈!骗谁呢?!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129章 聊斋 像聊斋故事一样的杀人手法。…… 曹溥一脚踢开被他砸碎在地的酒坛碎片,红着醉眼指着他的那几个攀岩社的同伴:“咱们这个攀岩社原就是一时兴起才组起来的,不成想因搞得很有声色,书院竟准备着将这个社由兴趣社转为官方社,如此一来,社团的创始人和首任社长便能被载入院志名留书院史册!如此大的荣誉就要落在我这个首任社长的头上,你们看不过眼,心生嫉妒,这才想要拿一年前的事来抹黑我,是不是! “此事若传出去,我这个首任社长必定要被院方拉下马,届时副社长——裘铭怀!你!你就可以接任社长登入院志了是不是?!还有你,陈简谅!你敢说你对我没有夹带着私人恩怨?你三弟想要加入攀岩社,我看他身形瘦弱并未直接应允,让他去攀望云峰,限时内攀上去我便允他入社,结果他自己摔下来断了双腿,你自此便对我怀恨在心,这会子冒出来落井下石,不过是为了伺机报复,难道不是?! “鲁遄!别以为你躲在一边闷不作声就能逃得开干系!实话告诉你,你上次干的那件见不得人的事我的确看见了!想来你也是因怀疑被我看见才想着在这几个人身后助黑拳将我打入泥淖,届时若我身败名裂,再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你那件见不得人的阴私事自然也就可以混过去了,是不是?!” “你胡说些什么!”鲁遄噌地一下子站起身,上手就要照着曹溥脸上砸来,被刘漳在旁边连忙挡住。 “他喝多了,你看你看,别同他置气,别置气,”刘漳陪着笑左挡右劝,“大家进山是来消遣游玩的,何必为着这么点子事闹得不开心?有什么,彼此说开了,大家各退一步,终归都是同席,以后还要在官场上见,不看其它也要看这同窗缘分啊!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喝点茶,醒醒酒、清清口,我先送澎海回去睡,看他醉得不轻,行吧?行吧,你们先吃,继续吃,继续继续。” 一边陪笑一边好说,刘漳这个做主人的也是急出了一头的汗,扶着早便站不稳的曹溥就要往回走,奈何这人一喝多了再添上情绪激动,力气都死大死大的,一个刘漳根本hold不住他,无奈之下刘漳只得求助于元昶,毕竟这位是在场唯一与曹溥没有矛盾且又力大无穷的人。 元昶正被刘云仙恶心得暴跳如雷,二话不说地过去一把将曹溥扛在肩上,大步地走在了前头,刘漳忙在后头跟上,两人带着曹溥回山前的抱秀山馆安置去了。 片刻后这二人回转,攀岩社的那几个已神色如常地继续说笑起来,对于那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没人会不识趣儿地再去细说,吃饱喝足后就撤了火堆,毕竟守着火实在太热,众人进了竹棚临着水席地而坐,边喝茶边赏落日,及至月上中天时方才回转山馆,各自归房休息。 娘的,明儿就拉着燕小胖一起回城,这破地方不能待了!元昶躺床上心道。 “明儿就回去。”燕七也正和燕九少爷道,攀岩社那几个人吵来吵去,赏景游乐的心情都被破坏掉了好吗。 一宿无话。 次日众人陆续起身,到一楼厅里用早饭,刘漳一边招呼众人,一边指挥着下人们将饭菜碗筷布好,数了数人,少了曹溥,这人就算是再众叛亲离,也总不好不等他就开吃。 大家围桌而坐,干等了好大一阵,仍不见曹溥出来,鲁遄就有些不耐烦了:“他倒还拿起谱来了!爱吃不吃!咱们先动筷!” “我去看看,我去看看,”刘漳赶紧缓和气氛,“想是昨儿酒喝得太多了,听说他酒量本就不大好,一喝就醉,一醉就睡,一睡就雷打不醒,我去叫叫他,诸位且再稍待片刻。” 说着就去了一楼最西头的曹溥所睡的那间房,众人在厅内不作声地等,想着曹溥那家伙一大早就拿谱,一会子过来不定又要怎么闹腾。 还没等多久,就听得楼道里响起刘漳的一声惊呼,元昶头一个反应过来,飞身就奔出了大厅,其余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出于好奇还是跟着一并从厅里出来,沿着楼道往西走。 曹溥的房门被拉开着,迈进门去,见刘漳一脸惊吓地站在临窗的竹榻边,榻上躺着曹溥,身上只穿了条亵裤,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睡着。 “怎么回事?!叫不醒他是怎地?!”鲁遄哼道。 刘漳脸色难看地慢慢转过头,口中支吾着:“澎海……澎海他……死了……” “什么?”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了……他死了,口鼻中已没了气息……”见众人都来了,刘漳好像才稍微稳住了神,“天初已证实他死了……” 众人这才齐齐一惊,在刘云仙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中骇异地望向榻上曹溥冰冷的尸体。 “元昶呢?”燕九少爷问。 “天初从窗口跳出去了……”刘漳颤着胳膊指了指敞开着的窗,元昶正从外头跃进来,脚才刚落地,刘云仙已七颠八倒地蹭过去,作势就要一歪身往他身上晕,元昶挥掌砍在她后脖颈上,这位就真的晕了,可惜这会子没人顾得上怜香惜玉,任凭她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刘漳一边令下人把刘云仙抬出屋去,一边神色慌张地看着众人:“这……这是怎么说的……昨儿还好好的,我同天初一起将他扶进来,看着他躺下睡着的……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几个攀岩社的都没吱声,不知各自在心里想着什么,燕九少爷只问元昶:“外头可有可疑之处?” “看不出,”元昶目光落向榻上的曹溥,“我方才大致看了一下,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外头又都是山石地,也看不出有没有他人的脚印,说是自尽不大像,但若说是他杀,除非是捂住他口鼻令他窒息而死。” 众人一时无话,房间内一片死寂,直到半晌后叫邢八的那人方沉声开口:“事到如今,也只得通知官府前来了。” 这话说的倒好像本来不大愿意令官府知道一般,难不成……是想逃避?掩盖?还是庇护?燕九少爷的目光淡淡地望在这几个各怀心思的攀岩社成员的脸上。 刘漳派了家下快马入京报官,曹溥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暂时放在原位,其余人退回厅内坐等,时间似乎格外漫长,鲁遄开始抖腿,陈简谅用手指不住地敲击着桌面,裘铭怀一个劲儿地跑厕所,邢八望着厅外出神。 过了足有一个半时辰,终于听得外头大门响,门开处哗啦啦涌进一大伙穿着公服的人来,走在头一位的那人身高腿长,紫色朝服裁制得合体又修身,胸前的孔雀花纹昭示着他不低的官位,原本一张五官素凉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只管大步往厅内走。 厅内众人连忙起身相迎,认不认得这位的都是一番行礼,唯元昶在那里用肘一撞燕七:“你大伯跟来凑什么热闹?!” 谁知道这位是来凑热闹的还是来领准备出走的小孩回家的啊。见这位雷厉风行地,劈头就开口问那几个:“死者在何处?” 刘漳连忙在前带路,后头一群穿衙差公服的人哗啦啦地跟着,却不见京都知府乔乐梓,当然,通常够不上级别、影响不大的案件也用不着这位市长大人亲自出马到现场查案。 不明究竟的众人仍然感到诧异,认识燕子恪的还在奇怪这位比乔乐梓官还大的家伙怎么会亲自大老远地跑到这山里来查案,果然如同传说中的那样是个蛇精病吗? 蛇精病带着人进了曹溥陈尸的房间,令众人就在厅内候着,留了两个衙役看守,不多时从那房间回来,随意指了个房间做为问讯室,而后挨个叫人进去问话。 先是刘漳,而后是邢八,陈简谅,裘铭怀,鲁遄,刘云仙,元昶,燕九少爷,最后是燕七。 燕七推门进去,见她大伯在窗前立着,背对着窗外的日光,一张脸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明。他喜欢逆光站着,因为这样一来别人看不清他,他却能将别人看得仔细。 负责记笔录的人在旁边的小桌旁坐着,手里拿着笔,抬眼瞟了瞟燕七,例行公事地先开口问:“姓名,年纪,家住何处,父母名讳,吧啦吧啦吧啦……” 燕七一一答了,这位“书记员”也一一记下,然后又抬眼看向燕子恪,等着这位提问。 这位在光影里动也不动地站了良久,方慢声开口:“想要一飞不回头了么?” 啥?书记员一怔,这算什么问题?然而古怪虽古怪,他的工作还是要一字不落地把长官与嫌疑人之间的对话如实记录下来,于是运笔如飞,刷刷刷刷。 “不是,别多想啊。”燕七道。 “说走就走。”他转开脸看向窗外。 “……”书记员满脑子问号,怎么这位好委屈的样子,是在控诉吗…… “对不起,别生气啦。”燕七道。 “下次呢?”他问。 “下次第一时间就告诉你。”燕七道。 “不会有下次。”他道。 “……”麻痹你们能不能说人话啊?书记员彻底方了,这特么是问案还是在打哑谜啊?! “说说你看到的。”燕子恪道。 “那几个人对曹溥都很不满,而且与他都有利害关系。”燕七道。 “……”擦……这话题转的……书记员差点闪到腰,这一大一小都特么蛇精病啊!思路要不要这么跳脱啊?!话题与话题之间能不能做一些自然点的铺垫啊?!以及刚才乱入的那几句究竟是什么鬼啊?!这样一份笔录回头交到我们乔大人手里去他会不会以为老子有转型当言情小说作者的企图啊?! 燕七将从进入抱秀山馆后至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燕子恪静静听着,直到燕七说完,他方问道:“昨夜可曾听见水声?” “不曾。”燕七摇头。 “哦。”燕子恪慢慢走过来,至燕七面前停下,“曹溥,是溺死的。” 溺死。这是燕子恪带来的仵作再三检查过后的结论,并且死者死时没有经过任何的挣扎,更甚至,他死亡的第一现场,就是那个房间,就在那张榻上! 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被淹死,这简直就像是聊斋故事,书记员在听到这一结论时着实惊讶了半天,要知道他方才也跟着进入过死者陈尸的那间房,不论是死者身上还是榻上和地板上,哪儿哪儿都是干的,这个淹死的结论又是从何而来啊?! 不过据说昨晚死者是开窗睡的,而且门也没有上闩,任凭是谁都可以随意进出他的房间,且他进入房间之前还喝得酩酊大醉,是被主人刘漳和元小国舅爷一起送回来的,那两人可以彼此作证,起码在当时死者还是活着的。 那么就有可能是夜半之时,有人潜入死者房间,将之溺死,而后再神鬼不觉地溜回自己的房间,这样的话问题来了:凶手是用什么东西溺死死者的呢? 衙差们已经检查过了整个抱秀山馆,馆中并没有井,所有的用水都需要到山后的瀑布处去打来,而馆中用来储水的大缸则只在伙房有,每夜入睡前伙房的门都会由专门的管事负责上锁,以防有山耗子或是小兽之类的跑进去,而与该管事同屋住宿的还有其他三人,如果该管事半夜起来去开伙房门,一定会被同屋的人发觉,事实证明,这位唯一拿有伙房钥匙的管事,昨夜安睡如常,并未离开过房间。 客人的房间用水,都是由馆中下人从伙房大缸内舀出后端到房中去的,洗漱完毕,污水再被下人们倒掉,所以每个客人的房间中都没有足够将人溺毙的存水。 这么一来,如果想要得到将死者溺死的水,就只剩下了一个途径——后山,去后山瀑布和潭水处可以取到水,然而问题又来了,抱秀山馆待所有人回来之后就落了大门的门闩,并从内部上了锁,前门与后门处都有值夜人员彻夜值守,前院与后院还有下人不定时巡视以保证山居安全,除非是会轻功如元昶那样的,或还可神鬼不觉的翻出墙去到后山取水,但事实证明,攀岩社的所有成员以及刘家兄妹,皆不会武,就算有着攀岩的本事,也不可能避开值夜人的眼睛由与山馆相接的山壁爬出山馆去。 所以这起杀人案件,竟然诡异地成为了一个门窗开放的另类密室杀人案! 第130章 水溺 做最喜欢的事,像最灿烂的光。…… “溺死?!”元昶惊讶地看着燕七,“怎么溺?拿什么溺?” “不知道呀。”燕七道。 “你大伯到底有没有准儿?”元昶用怀疑的目光望向正低着头满屋子找线索的燕七她大伯,那位此刻根本顾不得理会硬拉着燕七跑来看热闹的元昶和悄无声息地跟来的燕九少爷。 “昨儿曹溥喝得烂醉,他那人只要喝醉了睡下,你就是揍他一顿他都醒不了,”元昶对自己这位同窗还是略有了解的,“想要杀死一个烂醉不醒之人,只需要一手捂住他口鼻令之窒息而死就行了,又何必要费事地把他溺死?” “为了在曹溥死时证明自己不在场。”燕九少爷淡淡地道。 “那曹溥是几时死的?”元昶问在地上蹲着不知正找什么的燕子恪。 “亥时至子时之间。”燕子恪态度端正地回答他。 “子时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回房了吧?!曹溥的门没有上闩,任凭是谁都可以悄悄溜进来杀掉他啊!”元昶用看愚蠢人类的目光看着燕子恪。 “那倒是不大可能,”燕子恪站起身,“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楼的中央,而在一楼楼梯西边的那间房是下人间,通宵开着门,也通宵有人值夜,为的就是客人夜里有吩咐能够及时听到并赶去伺候。 “曹溥的这间房位于一楼最西头,而以楼梯划分,楼梯以西的房间除了下人间有人之外,就只有他这一间房有人,其余人不是住在一楼东边就是住在二楼,除你之外没有人学过功夫,想要神鬼不觉地通过开着门的下人间到达曹溥的房间,显然不大可能做到。 “或者从窗口出入,由楼外进入曹溥的房间,这一点也可以排除,我已问过外面值夜的下人,他们十分确信,昨晚一整夜都不曾有人探头到窗外甚至由窗口出入过。 “况且,仵作推断的死亡时间范围过大,从亥时至子时,这个范围内都可以看作是死者死亡的时间,而据我所知,昨天你们大约是亥时三刻才回的山馆,而曹溥被你和刘漳送回山馆的时间大约在戍时初刻,从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有不在场之证明。 “所以凶手如果想用溺杀这一手段来证明自己的不在场,反而亦成为了缩小死者死亡时间范围的一个证明,曹溥真正的死亡时间,极可能就在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之内!” “可这段时间内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山后水潭那里,没有一个人离开过,这个我就可以做证!”元昶摆明不信燕子恪的推断。 “凶手选在这个时间动手的目的便是众人为他所做的证明,而既然他已安排好了不在场的证明,就必然会有相应的手段对死者进行非现场杀害。”燕子恪不紧不慢地摊开手掌,掌心处是一片艳红的石榴花瓣。 “后山水潭边种着石榴树。”燕九少爷道。 “而这瓣花是在死者的亵裤内发现的。”燕子恪道。 “昨天游完水,曹溥在竹棚内擦过身子并换过所有衣衫。”燕九少爷道。 第94节 “所以这瓣花只能是曹溥被架回房中后才留在他衣衫内的。”燕子恪道。 “我和刘漳只替他脱去了外面的衣衫,亵裤可没人动过!”元昶申明道。 “凶手有点品性不端?”燕七道。 燕子恪 燕九少爷 元昶:“…………” “目前来看,本案待解疑点有三:其一,凶手用以溺死曹溥的水从何而来;其二,凶手是怎样溺死曹溥的,用盆?用碗?用箱子?其三,如何做到不在现场亦可动手杀人的。”燕子恪踱到窗前,转过身逆着光倚在窗台上,目光扫向燕九少爷,“小九说说看,若你是凶手,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燕九少爷揣着手,慢吞吞地往屋内走了几步,眼皮垂下来,似在仔细打量这屋内情形,半晌方慢声开口:“溺死曹溥的水,只能是来自山后的水潭。这屋内只有一床,一榻,一桌,二椅,一柜,一个梳洗架,其他人的房间亦是如此,能用来盛水的只有脸盆,亦或柜子放倒之后也可做盛水之用,然而未免费事,还会弄出声音,因此用脸盆的可能性较高,只不过,若用脸盆舀了水从后山回到馆中,既不方便又惹人注目,很难成行……” “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元昶哼道。 “说到榻,我倒想知道,你与刘漳将曹溥架回房中后,为何不将之放在床上,而是放在榻上?”燕子恪问。 “他喝酒喝了一身汗,床上又没有铺凉席,直接睡褥子太热,我们就把他放榻上了——反正我都是睡在竹榻上。”元昶道。 竹榻是古人最常见的纳凉用具,竹皮编制,有的是密密实实一整张,有的则留有透风的孔洞,抱秀山馆内的竹榻皆是有孔洞的竹榻,高度只及人膝,躺上去分外凉快。 燕子恪从窗前走过来,在那陈尸的榻上低了头细看,元昶望着他,半晌突发奇想:“喂!这竹榻也可盛水啊!喏,这榻腿榻背还有榻板的框架都是中空的竹子所制,若是事先将水灌在榻中,行凶时将榻里的水倒进盆里,然后将曹溥溺毙——不也可以?!” “呵呵。” “燕九你皮笑肉不笑什么!”元昶瞪燕九少爷。 “且不说这手法是否可行,”燕九少爷慢吞吞道,“只说凶手是何时在竹榻里灌上水的?难道一个脸盆比一张竹榻还要引人注目,所以凶手弃脸盆不用而用竹榻?如果凶手是事先在榻中灌上水,那么嫌疑人就只有刘漳了,他是这里的主人,完全可以提前布置好一切,然而问题又来了:刘漳是怎么确定曹溥必会选择这个房间,从而能事先在这个房间的竹榻中灌上水的呢?不若我们去别的房间看一看,是否所有房间的竹榻都被灌了水。” 元昶被燕九少爷的反问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哼道:“我这便去旁边的房间检查!”说着就大步迈出去了。 元昶前脚走,在那里检查竹榻的燕子恪后脚就“咦”了一声,然后转回头望向燕九少爷,神经兮兮地笑了一下:“竹榻的榻板框架里当真有水。” 燕九少爷:“……” 燕七就看着平时总呈龟速运动的这货两步就蹿到了榻边去,伸了手探进竹榻榻板框架中空的竹子里,半晌慢吞吞地抽出手来,见手指上挂着水珠。 “会不会是潮气?”燕七道,“这个房间很潮。” 正说着元昶从外面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算我方才说错了,别的房间竹榻内并没有水。” “一点水气也没有么?”燕子恪问。 “没有!”元昶觉得这人是故意挤兑他的,凶巴巴地瞪他。 “有意思,”这人压根儿没注意,只管伸着两根长手指轻轻弹着竹榻的靠背,“就算是用竹榻盛水,曹溥死亡时所有人都在后山,凶手又是怎么潜入这个房间溺死他的呢?而如果凶手能够潜入这房间而不被其他人所察觉,直接伸手捂死曹溥就是了,又何必用水溺这个法子呢?凶手既然要制造不在场的证明,那么必然是有不必到现场就能作案的手法,既然不必到现场,那么竹榻盛水就没有了意义,因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不在现场而控制竹榻将水倒入盆中,再把死者的头摁进盆里溺死,最后还要处理掉盆中的水。” 一边说一边伸了手指探入竹榻靠背中空的竹筒里,忽而眼睛一亮,抽出手指来比到众人眼前:“没有水。” “你有完没完?!揪住个错还死咬着不放了?!”元昶先怒了,以为这混蛋还在没完没了地讽刺他。 “为何只有框架内有水?”混蛋依旧没注意他,只管望着自己的侄女和侄子,“来人,取旁边房间的竹榻来。” 立时便有衙差领命抬了旁边房间一模一样的竹榻过来。 “将框架内注满水。”燕子恪道。 几个衙差忙去伙房端水,然后往那框架里灌,但此时问题出现了——榻板的框架是平行于地面的,竹管两头并没有用东西堵住,水从一端灌进去就会从另一端流出来,只能在竹管内留下浅浅的几处小水洼! “不是用竹榻盛水杀人,但这竹榻内却浸过水,水浸过榻板,却未浸过靠背,曹溥的亵裤内有后山潭边所种的石榴花,这间屋子潮得很。”燕子恪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至此处,狭长眼尾忽而轻轻一挑,“由此可见,用来盛水溺杀曹溥的器皿不是竹榻也不是面盆,而是——屋。” “呜什么呜?你学什么吹号!到底是什么?!”元昶很烦躁。 “这间房就是盛水的器皿,”燕九少爷道,“石质的四壁与地板,卡入石墙中的推拉门,密封作用好,能最大限度减慢水从缝隙中向外渗透的速度。” “开什么玩笑!要把这间屋子灌满水,凶手得用桶来回拎多少趟!”元昶道。 “不必灌满,只要水漫过躺在榻上的曹溥的口鼻就足够了。”燕九少爷慢慢道。 “所以竹榻靠背的竹管是干的,榻板的框架内却是湿的,所以高于竹榻的床板上的被褥是干的,房间的地面却是潮的,所以曹溥亵裤内有石榴花,搭在一人多高衣架上的衣服却未留下任何痕迹。”燕子恪虚空伸指点了点榻上的曹溥,“水来自后山,不小心带了石榴花过来,水将曹溥漫过之后,他身上宽松的亵裤随水鼓胀、蓬起,石榴花便巧合地由裤腿口漂了进去,而若是凶手亲自舀水灌注这房间,发现了石榴花后必然会将之处理掉,由此可证,这水注入房间的过程,不在凶手的视线内,亦无法实时掌握水的状况,兼之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图,可推知,凶手用水灌注房间的时间,就是你们在后山玩耍的那段时间!” “可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不可能有人有时间动手,而且——就算水只灌到漫过曹溥就行,那也需要不少水吧?!你倒是说说凶手是怎么从后山众目睽睽之下把水运到前头去的?”元昶反驳道。 “去后山看看吧。”燕子恪道。 后山还是昨天的景儿,水潭,竹棚,石榴树,燕子恪指着竹棚旁边地上的石头问:“这里有烧痕?” “昨儿他们在这儿烧烤食物。”跟来的书记员翻着笔录道。 燕子恪仰头看了看,见顶上是遮荫的竹架,上头缠满了藤萝花蔓,又在四周走了几圈,最后一伸手,就要扒着岩石壁往上爬。 书记员和跟随而来的一干衙役登时一脸“我伙呆”:卧槽这位是在干嘛?!他可是当朝三品要员啊!穿着官服摆出壁虎爬行的姿势真的好吗?!仪表啊仪表!官威呢官威?! 就见这位当朝三品爬起石壁来那叫一个利索,充分地昭示了这位曾有过一个多么中二的少年时代,小时候没少干爬墙上房的事吧?! 一伙人抬着头共襄三品官爬墙盛举,半晌见他从上头下来,脸上左三道右三道地蹭了几条苔痕,像是只散漫的大猫,步履轻盈地走到众人面前,镰钩似的唇角勾着潭水波纹闪耀出的光,这一刻众人竟觉得眼前这人像是汇聚了一身的星辰,璀璨夺目,不可方物。 就好比一个人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时,那浸透了肺腑而散发出的愉悦和享受。 “回山馆。”这人迈步走在了最前面。 再次回到曹溥陈尸的房中,燕子恪有了明确目的地上上下下又搜寻了一番,最后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话:“凶手的作案手法我已破解,把人都叫过来吧。” 破解了?爬爬山壁就有答案了?有没有那么妖啊?!众衙差面面相觑,却也不敢怠慢,忙去了两个到厅里将所有人都叫进了案发现场,攀岩社的成员们或忐忑或疑虑或面无表情地齐齐望着这房间中光华最盛的那个人,哪怕他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都会令人无法抗拒地将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 这就叫气场。 “杀害曹溥的凶手,就是……”燕子恪才刚开口,便觉有一团花花绿绿的影子挤了过来。 “大人,我好害怕……”刘云仙哭哭啼啼摇摇晃晃地向着燕子恪扑过去。 “拿下。”燕子恪凉声道。 左右衙役立时上前将刘云仙反剪了双臂摁跪在当场,刘云仙吓得脸色刷白,再没想到这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英俊郎君竟是这般冷酷无情,丝毫不肯怜香惜玉。 “擅自打断本官断案,视为藐视官威,按律当责廷杖二十,拖出去。”燕子恪语气平常地吩咐着,屋中众人却觉得骨头缝里渗凉气,眼瞅着刘云仙挣扎哭求着被衙役拖去了院子里施刑,谁都不敢吱声,连刘漳都顶着一脑门子冷汗硬撑在那里。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主动交待罪行,”燕子恪垂着眼皮儿,“我或可让人给你安排个略干净的牢房,伏罪之前少吃些苦。” 在场众人一阵沉默。 是谁,究竟是谁杀了曹溥,让他死时都衣冠不整、现丑人前? 第131章 恶意 嫉妒是最可怕的恶意。 “刘漳,”燕子恪抬起眼皮,狭长眼尾如同剑之锋刃,犀利幽凉,“不肯认罪?” 众人齐齐一惊,将目光投向满头是汗的刘漳。 刘漳一怔,脸上浮起惶惑:“燕大人,您、您可莫开玩笑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同曹澎海无怨无仇的,为何要杀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这一点我并不清楚。”燕子恪伸了手指虚空点了点攀岩社的那几个人,“方才我在问讯时,问过他们一个相同的问题,这几个人,在此之前从未来过你刘家的这座别苑,且这座别苑乃前不久才刚落成,而致使曹溥死亡的杀人手法,只有熟悉这别苑构造和山上情况,以及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地形和工具的人才做得到,这个人,只能是你。” “您、您开什么玩笑!什么工具什么地形!您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指控!在场所有人都可证明我的清白!昨儿曹溥醉酒是我同天初一起送他回房的,之后我们两个一起回了后山,待回转山馆后我便同鲁明正在房里闲话了大半宿,之后便回了自己房间歇下,我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那一间,若想去得曹溥的房间,必定会经过一楼楼梯边上的下人值夜房,燕大人若是不信便叫昨儿值夜的下人来问!”刘漳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鲁明正便是鲁遄,闻言也点了点头:“我可证明昨夜他确实半宿才离开我的房间,且我有择床的毛病,昨夜基本没怎么入睡,还开了门窗通风,我的房间在他的西边,如果他从我门前经过,我一定会发觉,而事实上他回房后并没有再走动过。” “呵呵,曹溥死于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亥时三刻之后你们在做什么,可以不必考虑。”燕子恪踱到曹溥陈尸的榻边,“曹溥是水溺而死,作案手法是将后山的水引入此房间,淹没曹溥口鼻,致其溺亡。” “您这是在讲神话故事吗?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刘漳大叫,“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我同大家都正在后山玩耍,您倒是说说我要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下把后山的水弄到这个房间来!难不成我会搬山移水术?!” “虽不能搬山,移水却是有的。”燕子恪勾着唇角,如死神举起了手中镰刀,“《后汉书》卷七十八,《通典》第一百五十七卷 ,《武经总要·前集》卷六《寻水泉法》,及西汉初汝阴侯夏侯灶墓中竹简皆曾记述过一样事物:渴乌。 “渴乌又称过山龙,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唐时杜佑对此记述为:以大竹筒雄雌相接,勿令漏泄,以麻、漆封裹,推过山外。就水置筒,入水五尺。即于筒尾取松桦干草,当筒放火。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 “后山有竹棚竹架,悬潭依山而建,棚脚竹管伸入潭中,棚顶竹管插进山壁,而绕过山来,抱秀山馆主馆位置恰与竹棚处于一线,一楼最西侧的这一间屋正与山壁相接,而屋顶角落里那看似用来接烟囱的排烟口,便与竹管所插入的山壁缝连为了一体! “昨日戍初到亥时三刻,诸位在后山生火烧烤,头顶便是竹棚竹架,那其中的一根竹便是一端伸入水潭、另一端插进山壁的那一根,于是‘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根据众人对昨日情形的详细供述,在烧烤尾声,你曾因‘多喝了几杯而兴致忽起’,笑言欲加入攀岩社,并当即演示攀岩之技攀上了棚顶,彼时刘云仙正纠缠元昶,众人注意力皆被引开,想必你便是那时将封住竹管出水口的堵塞物除掉,而后将竹管插入山壁中的。 “之后撤去火堆,待竹管冷却,潭水顺竹而上,穿过山缝,由烟囱口流入曹溥所睡的这一间房,后山潭水所处地势高于抱秀山馆一楼房间地面,因而水可源源不断被从后山引往此间,此一手法你必已提前做过尝试,计算好房内水面没过竹榻上曹溥口鼻的时间,在水中只消片刻便可将之溺死,再提议众人回转山馆,走在最后以‘检查可有遗落之物’为由,将引水的竹管由山壁中拔出,破坏掉这一渴乌装置,即可做到神鬼不觉。 “此时曹溥已在房中遭溺毙,然而这一杀人手法至此并未完成,这一房间中的水还需排出,喏,就在烟囱口同面墙的墙角处,被衣柜遮掩在下方,还有一个排水口,若无意外,这口必然是穿过山缝直通后山下游某处,出水口处随意堵上些什么,你与众人回转山馆时只需走在最后,将堵塞物除掉,这房中的水便可由排水口排出,再经由一宿的时间,房中残留水痕蒸发,除了潮气重些,便留不下任何证据。 “如此的杀人手法,除了你这位山馆主人之外,其余人皆无法做到,当中又有刘云仙装疯卖傻吸引旁人注意,可掩护你不被发觉地完成杀人之举——无需人证亦或物证,此一杀人手法本身,便足可证明凶手——便是你刘漳!” 房间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知是被燕子恪这番推理震撼到了亦或是不肯相信这费尽心思的杀人手段是真的,此刻不是默默地注视着刘漳就是默默地膜拜/怀疑着燕子恪,刘漳神色茫然地还欲争辩:“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与曹溥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什么《后汉书》和《武经总要》,我从来不曾看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我就算是想杀了曹溥,用什么方法不好,为何非得让他在房间里溺死?把他弄成意外死亡不是更能令自己摆脱嫌疑么?这里有深谷悬崖,我把他推下去就能死无对证,何必非得用这么古怪的方式弄死他?!” “我并不知晓你之杀人动机所为何来,”燕子恪淡凉地道,“而我却了解,但凡不合常理的仪式般的杀人手法,若非出于信仰,便是以牙还牙的复仇,这仇恨深入骨髓,以至哪怕会因此而轻易被官府定为谋杀从而使自己嫌疑大增,也在所不惜。至于我所说的手法是否乃无稽之谈,只需依此法演示一番便知。” 刘漳摇头,满脸无奈:“燕大人!不论您所说的手法是否能够成行,其前提就无法成立——抱秀山馆房间众多,我又如何能提前知道曹溥会选哪一间房?!在场之人皆可为我作证,昨天选房间是大家随意而为,我并未做任何干扰亦或诱导!这一点敢问燕大人如何解释?!” “曹溥可有此类的习惯?”燕子恪问燕九少爷。 众人:“……”麻痹这还带现问的啊?!敢情这个问题你丫根本没有想过啊?!刚特么正经了一会儿又开始变蛇精了! “曹溥虽没有特殊的习惯,”燕九少爷慢吞吞开口,在众人目光的汇聚下抬起一双清澈眸子,“但却极信命卜,曾言幼时一位颇灵验的道人尝为其卜过命途,说他命中缺水,凡与水沾故之处皆于他有益,因而赐字为澎海,家中所居亦临水而建,身边丫头长随等一应下人,名中皆带水旁。” “这么说来,曹溥的确偏好攀岩有水之山。”陈简谅若有所思地接话道。 “莫不是因为这个房间距后山的水最近,所以刘漳你才笃定他必会选这个房间下榻?”鲁遄盯向刘漳。 “无稽之谈!二楼那间房不也一样离水近?!万一他选了二楼呢?!”刘漳吼道。 “比起二楼的那一间,他更有理由选择这一间,”燕九少爷慢声道,“这座主馆,每个房间都有门牌名字,譬如‘碧秀斋’、‘慧秀斋’、‘蕴秀斋’……诸如此类,而所有这些门牌名字里,唯有曹溥所选的这一间,带着水。” “——沉秀斋!”众人齐齐惊声脱口而出。 “呵呵……是否很有些讽刺?”刘漳忽而笑了,脸上的茫然、愤怒、惶惑,甚至原本带着的那几分油滑,如风般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凉漠与讥哂,“他既然命中缺水,既然与水相宜,那么我便让他死在水里,好好儿地全了他的命途。” “为什么?”邢八问他。 “曹溥与范昴山上遇狼的那一次意外,皆是他故意所为!”刘漳目光里射出恨意,“那山上有狼,他早便知晓,故意拿了用了许久的旧绳子,故意绑了不结实的绳扣,故意在逃离时抢先用了范昴的攀岩绳,故意将范昴蹬落山崖!他一手设计了杀害范昴的整个计划,就是因为他将范昴嫉妒到了骨子里! “范昴是你们攀岩社的创始者,若他不死,将来于院志上留名在前的就是他,而曹溥——他嫉妒到连范昴的名字列在他前面都无法忍受!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嫉妒心重的人! “他与范昴从小便相识,两人关系也还算好,然而他处处比不上范昴,却又总是被人拿去同范昴相比,天长日久,他的嫉妒便愈积愈重,有一日我偶尔经过你们攀岩社所用以商讨社务的课室,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火,口口声声皆是恨不能范昴立即死掉的咒言,自此后我便格外注意他之言行。 “又一日我听见有人与他聊起那灰皮岭上有山狼一事,他问得很是仔细,我原道他本是想去攀那座山,因着山上有狼便作罢了,不成想过了没两日他便引了你们去,诱使范昴同他一起攀至峰顶…… “事后某日,我去范昴墓前祭拜,因着接连几日没睡好,待要离去时突然昏倒在旁边的冬青树丛后面,醒来时却听见曹溥的声音由另一边的墓前传来,我便未作声,将他得意洋洋把自己谋害范昴的计划全盘说出的话悉数听进了耳里! “曹溥就这么害死了范昴,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你们说,难道他不该死不该杀?!不该偿还他对范昴所做的一切?!” 众人一时无声,燕七想起了东野圭吾在《恶意》那篇故事里的一段文字:“我就是恨你,明明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明明你是那么善良,明明你知道我猥琐的过去还帮我保密,明明你一直在帮我实现理想。可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当初我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我恨我自己运气不够、才能不够,我恨我自己还没来得及成功就得了癌症。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 人性是有多么的可怕。 嫉妒是有多么的骇人。 人心怎么就能产生如此恐怖的恶意。 “为什么,”邢八问,“为什么你要替范昴报仇?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刘漳笑了笑,笑容里这次是淡淡的自嘲:“我有个性子懦弱的爹,有个贪慕虚荣的娘,有七八个争着抢好处、求名利的兄弟,我指望不了爹,我还要让娘满意,我更要力压所有的兄弟,我必须出人头地,我不想将来只能做个给朝廷看林子养马匹的小官儿,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要想尽各种法子给自己谋个光明的出路。 第95节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这副在元天初这类贵人面前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的样子,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若不争,将来只会更惹人嘲笑,只会更无尊严。然而不幸的是,我竟然还是存有一丁点的羞耻之心的,这样上下求索的日子我终于再难忍受下去,那一日我在背人处大哭了一场,万念俱灰,一个人跑到了这清凉山上来,发现了山后那处水潭,我想不如就在这里自溺了结了罢,安安静静地死去,脱离这没有尽头的苦海。 “我跳进潭水,没有挣扎,就在快要失去意识之时,听见有人跳下了潭,奋力地将我托出水面……是范昴,那日他一个人到清凉山玩攀岩,正巧看见了欲寻短见的我。 “范昴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当不比我了解得少。他这个人,乐观,热情,善良,重要的是,他有一双能发现别人优点的眼睛。他同我谈心,说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优点与长处,他告诉我要怎样善于利用这些优点和长处立足于世,他开解我要怎样顶住压力与冷眼化困苦为力量。 “你们这些投了个好胎的天之骄子永远无法体会到处于我这样境地之人的心情,你们不会明白我对范昴有多么感激,他对我有再造之恩,他是唯一一个对等看待我的人,他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生而为人的尊严,他让我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愉悦。 “我对他,只有一种情分,那便是‘士为知己者死’。我可以为他而死,因为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再把我当做人看,如今他不在了,我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所有人眼里的废物,连宠物都比不上。 “所以我并不在乎用这样的手法杀掉曹溥后会被轻易怀疑到头上,逮不到我,我便继续活着,将来替范昴去完成走遍名山大川的夙愿;逮到我了,我便伏法,终结我这失败的小半生。 “至于为什么非得溺死曹溥……呵呵,范昴被他害落深崖后是我随同范昴的家人一起去崖下寻找尸首的,接连找了数日,最后在崖底一处水潭内发现了他,人都已经泡胀了,捞他上岸时不小心蹭破了皮,蛆虫从皮下涌出来……” 说至此处,刘漳失声哽咽,喉头嘶哑:“你们能想得出范昴那样好的一个人落得如此惨的死状的情形么?!你们可曾体会过痛心疾首的真正滋味?!曹溥说他命中缺水,我便给他水!曹溥说他近水相宜,我便让他做个水鬼!我要让攀岩社的所有人见证他的死状,我要让他魂入水府,去找范昴偿还他的罪孽!” 第132章 教训 不老实的人都得了教训。…… 刘漳泣血般的控诉在曹溥陈尸的这房间内嗡嗡回响,却闻院外亦隐隐传来哭声,是方才被拖出去施杖刑的刘云仙,燕子恪偏着头听了片刻,问向刘漳:“她又是为的什么要掩护你实施杀人计划?” “她那性子本就不同常人,”刘漳哑声笑了一笑,“她在家中乃庶出,姨娘是我爹花钱赎了身的青楼女子,自小跟着姨娘没学了什么好,言行举止皆是轻浮下贱的套路,成日在府里招招摇摇丢人现眼,没人肯理她,她却也是自得其乐。 “直至某次我实在看不过眼,说了她几句,将范昴曾劝我的话拿来讲与她听,谁想她竟笑着道了句:‘这个人好,我要嫁他,肉身嫁不成,那便用精与神嫁,从此后我便将他当了我的郎君’,自此竟收了那轻浮之态,在家中循规蹈矩起来。 “后来听闻范昴死讯,又见我主动要求监工家里在清凉山上造别苑一事,不知怎么就被她偷看到了渴乌的设计图纸,从而猜到了我的目的,便要求与我同来。而之所以除攀岩社这几人之外还请了元天初和燕翩然,一为着借奉承元天初以混淆众人视听,二为着范昴曾说过,他极佩服燕翩然,年纪虽小,心怀高远,两人似还曾聊过计划出外游历之事,颇有些谈得来,我便想将燕翩然请来,以曹溥之命祭奠范昴之时,望他在天有灵,能够看到害他之人伏诛,他敬之人亦在,当无憾了。” “……”燕九少爷慢吞吞揣起手,垂下眼皮儿,“我并不认为你如此做会令他高兴。” “也许吧,也许人死后根本就是烟消云散,什么都不会再知道,我这么做无非是给自己一个慰藉,人性本就是自私的,说到底,我还不是为着想让自己能痛快些。”刘漳惨然一笑。 “你那设计渴乌之策,是自己想得的,还是由书中所学?”燕子恪忽地插话。 “皆不是,”刘漳了无生趣地道,“有人教的,渴乌的图纸也是别人给的。” “那人是谁?”燕子恪问。 “不知。”刘漳道。 “不知?”燕子恪凝眸盯着他。 刘漳这时却笑了:“您别问了,我要么不知,要么一个字也不会说。” 燕子恪果然没有再追问,刘漳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来,再问下去绝不会有什么结果。 曹溥遭溺杀一案水落石出,刘漳兄妹被衙差们押回了京都,顺便通知曹溥的家人过来领尸,其余众人多留无益,便都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城。 燕子恪却还要留上一阵,因为午饭还没吃。 燕七和燕九少爷自然也就跟着留了下来,外带个元昶。 “我们一会儿谈谈那什么出外游历的事。”燕七对燕九少爷道。 燕九少爷:“……” “不如先谈谈雇马车准备去北漠的事?”燕子恪对两个侄儿道。 燕七燕九少爷:“……” “案子已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围着个只穿着亵裤的尸体说话?!”元昶吼道。 燕家伯侄仨:“……” 了却了抱秀山馆诸事回转京城时已是黄昏时分,燕家伯侄三人进了燕府大门后便各回各院,燕七带着煮雨刚踏进坐夏居第四进院的上房门,便觉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登时便吹散了浑身的汗意,煮雨欢欣地叫了一声:“有冰啦!”连忙去瞧屋角日常用来置冰鉴之处,果见那乌木錾珐琅的冰鉴盒子里放着一块被雕做荷花荷叶状的剔透晶莹的冰,四个屋角一角一个,都是荷花荷叶式,有雕成花骨朵的样子的,有上头停着蜻蜓的,有荷叶上坐着青蛙的,还有已经结了莲子的,端地是惟妙惟肖。 “冰库昨儿一早就让人送了冰来,这已经是第四回 了,每回送的冰都能用上近六个时辰,一昼夜用上两回正正好,”留守在家的烹云笑眯眯地和燕七道,“送冰的还向我打听姑娘喜欢什么花样儿,好教凿冰的匠人下回按着姑娘指的花样儿凿。” “老天爷!每回都凿吗?这得费多大的功夫和心思?!”煮雨大呼小叫地惊讶着,“姑娘喜欢肉啊!可以雕成烧鸡、烤鹅、肘子什么的样式……” 燕七:“……” “那库里凿冰的原来还有这样的好手艺?”煮雨纳罕。 “呃……并不是,”烹云压低了声音,“原先管冰库的朱顺和他手下那几个凿冰运冰的,让大老爷给要走了,听说是大老爷一个同僚调任到北边去,手底下有几个官缺,大老爷说看着朱顺不错,是个能干的,不若正好藉此提拔提拔他,让他跟了那同僚去任上就职,也算是代大太太报答贡嬷嬷的哺育之恩了,可把贡嬷嬷高兴坏了,脸上的笑这两天就没断过,朱顺更是喜上眉梢,因着昨儿下午就得走,中午的时候还大大破费了一笔请了外头几个管事的吃了一顿,听说是狠狠显摆了一回,那几个凿冰的大老爷也让他一并带了去…… “现下冰库的库管和凿冰的都是大老爷带回来的人,说是那同僚要走了我们府上的人,不好教我们吃了亏,就回赠了几个善凿冰的匠人——这当然是玩笑话,然而既然是赠的,倒不好安排到别处去,大太太也就顺应着将人放在了冰库执事,这几个倒是通透得很,每次送的冰量既足还雕了各种的花式,各房的人都喜欢得紧呢!” “嘁,”煮雨撇了撇嘴,“朱顺倒是好命,这辈子竟还能做个官儿,大老爷也是太善待他了!” “知足吧!有冰用比什么都好。”烹云白了她一眼,转脸又笑吟吟地和燕七道,“大老爷还让人拿了许多新鲜的水果来,让小婢冰在冰鉴里,一会子拌上牛乳给姑娘做水果冰粥消暑可好?” “好。”有的吃燕七啥时候都没意见。 煮雨拿着燕七的包袱进了卧房去收拾,一时又大呼小叫地在里头喊:“姑娘!您床上多了个玉枕呢!” “是大老爷让人拿来的,”烹云笑道,“说里面是中空的,还有个夹层,上有一个可注水的洞口,夏天睡前用从井里刚打的凉水注入其中,上垫枕巾,头枕其上,凉爽宜人;若到了冬天呢,便灌温热水于其中,暖和得很。” 燕七主仆在后头享用着冰室生凉闲话说笑的时候,燕九少爷正站在自己书房的冰鉴前额筋直跳——这冰雕的是特么什么鬼!雕个人就雕个人吧,你好歹雕个颜值高些的啊!雕这么一嘴歪眼斜朝天鼻香肠嘴的货这是想要半夜吓死爹啊?!最恶心的是你得考虑到冰特么会化啊!这么丑一货他慢慢融化的样子那能看吗?!连鬼见了都要怕好吗?! “朱顺被带去了什么地方?”燕九少爷收回望在冰上的目光,慢吞吞地问他的耳报神小厮丹青。 “说是最北边的苦寒之地,终年冰雪覆盖,然而冰下含铁的石矿量极大,皇上想要开发起来,便令人先去除冰,大老爷所说的官缺也不过是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儿,就是专为着朝廷挖冰的凌人,朱顺带着原库里那几个凿冰的这一去,估摸着三五年内是回不来的了。”丹青脸上带着坏笑地回道。 燕九少爷翘了翘唇角:岂止三五年,凿冰与开山的难度差不许多,并且那地方还极寒冷,一杯热水泼在空中直接就冻成冰掉下来。且开山那是人干的活儿吗?古往今来那些开山建陵的皇帝不知累死了多少工匠,那些冻了百年千年的冰,坚硬度只怕与山石不相上下,见天儿在那样冷的环境里凿冰,不冻死也要累死,累不死也说不定会病死,浑身长冻疮因而至皮肤溃烂死亡的例子年年都屡见不鲜,听说朱顺走得急?当天得到消息吃了午饭就跟着上路了,药什么的没来得及准备吧。 三五年?呵呵。 “这两日府里可还有别的事?”燕九少爷坐到书案旁端起他姐让人送过来的水果冰粥。 “大事没有,不大不小的事倒是有那么一件,”丹青略压了压声音,“大老爷不知何故,原说带着四少爷和五小姐伴驾去千岛湖御岛别宫避暑之事突然作罢,惹得五小姐又哭又闹地折腾了一场,大老爷仍未肯同意,连大太太说情都不成,后来五小姐搬出了老太太,却也只得了大老爷一句‘若不肯在家,便去家庙修身养性’这样的话…… “隐约听得大老爷对大太太说,避暑假过后要从外头请知名的女通儒进府教导五小姐,六小姐也须跟着学……大太太脸色有些难看,嘴上没说什么,私下里却让几个心腹到下头各处去打探五小姐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次日一早忽将杨姨娘和六小姐打发到了庵里去吃斋茹素,说是老太太身上不好,原该她这个做媳妇的去庵里给老太太念经祈福消业,可是合府这么多的事还需她操持,只得由杨姨娘和六小姐代她前去,一直要念到避暑假过完前才能回府……” 燕九少爷端了盅子的手半空里顿了片刻,半晌眉尖微微一动——燕六? 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眸,唇角抹上一丝凉笑,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还有被自己亲闺女坑得不幸躺枪的那位,脸色难看?岂止。只怕整个人都感到很难堪吧。大伯鲜少插手她分内的事,在合府人面前给足了她尊重和颜面,可惜,她却辜负了丈夫的信任与好意。 在他们这样的大府人家里,教导女儿本就是母亲的职责,逼得辛苦挣钱养家的丈夫百忙中分出神来劳心劳力,她脸上有光才怪。 而至于燕五,呵,教训她那样的人,责骂与惩罚早已起不到任何作用,对她来说,最难以忍受、最让她心根儿都疼的事,就是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越想去的地方越去不了,就比如,御岛别宫。 姜还是老的辣,燕九少爷慢悠悠地喝了口粥,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打蛇要打七寸,说的就是这个了。打上那么几次,让她从骨到筋都深深地记住这疼,下一次再想胡乱咬人的时候,她自己就会条件反射地先疼起来了,疼得多了就成了教训,教训得多了,就改变了习惯。 …… 六月初六一大早,煮雨烹云几个丫头就把燕七的衣服从柜子里翻出来搭到外头衣绳上暴晒,因为这一天差不多是在小暑的前夕,一年中气温最高、日照时间最长、阳关辐射最强的日子,京里头时兴“晒伏”,宫里要晒皇帝的龙袍,百姓就晒自个儿的衣服,为的是去潮去湿防霉防蛀,被子鞋冠也要晒,花花绿绿的转眼搭了一院子。 燕七同武玥陆藕约了出门逛庙会,因而换上了行动方便的胡服,头发编了几条麻花辫,总到脑后绾成个花朵儿似的髻,用一根烧制成仙客来花式的琉璃簪子固定住,看上去也算得上是一团利落的小肥肉了。 事实上这样一个日子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在家里宅着,哪怕外头烈日流火。就连还在同燕子恪闹脾气不吃不喝好几顿的燕五姑娘也从房里走了出来,画了精致的妆,穿了夺目的裙,脸上虽然还很是不爽,但也挡不住这个日子对于她的吸引力。 为什么这样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如此招人待见呢? 因为每年的今日,京中百姓都可以“宣武城南尘十丈,挥汗骈肩看洗象。” 皇帝老子的仪仗里它有象啊!虎豹各二,驯象六。否则你以为象棋里的“象”是怎么来的?每逢皇帝在朝会、祭祀或出巡的时候,为了显示其至高无上的皇威,都要摆出一支由车、马、象、鼓乐、幡伞组成的庞大仪仗队,其中强壮威武的大象是不可或缺的成员,甚至这些象还特么依照等级官衔领取奉禄呢,官衔从武士一直到大将军,按级别享受不同的待遇。 听说皇帝老子宫里一共养了五十头象,多是些相邻小国进贡来的,每头象都配上一间高大的象房,另有毛毡被子各一条、饭桶水桶各一个,每头象约均吃掉官米三斗、稻草一百六十斤,还要每头都配上几个象奴,只象奴和驯象师加起来就多达百余人,每头象都跟人一样起个名字,象奴要和象生活在一起,天天训练它直到能通晓人意、为人所驱。 逢年过节或是皇上兴致来了的时候,这些象还能拉出来表演节目,而且这些象还可做兼职当保安,听说举行大朝会的时候,皇帝上朝之前,象奴就指挥着六只大象每边三只地排列在皇宫大门外,背上驮着宝瓶,在场地上漫步吃着草等待。 皇帝上朝的时候大象就按照礼仪在御道两边垂鼻耷耳安静地站在自己应站的位置,一动不动地送朝廷大臣们进入正门。然后呢,大象会分别向前两个两个地伸出长鼻子相互绞在一起拦住去路,不许别人再进入。再然后就这样长时间互相绞在一起与宫廷禁卫们一起屹立着不动,直到听到散朝令后才会把象鼻子分开退回到原来站的位置上,待百官退出皇城,仪式结束,大象才能回到象房。 而皇帝之所以重用大象,据说是因大象有“鼻验铁器”的特异功能,凡遇有携带铁制凶器的人经过它眼前,它就会甩着鼻子嗅着不放,因此没有人敢越过它们的防守闯进去。 ——说白了就是皇帝骚包,做为天下最大的一个壕,人有钱就是任性啊!想怎么炫富就怎么炫富,想要多拉风就要多拉风,如果不是因为恐龙早就灭绝了,燕七琢磨着当今这位被誉为史上最浮夸皇帝的货怕是连弄几只霸王龙给他看家护院的念头都敢有。 既然养了象,那总得对个时间给人好好洗个澡清理清理个象卫生吧?民间六月六的风俗之一就是把家里的猫猫狗狗们在这一天轰下水去洗个澡,于是皇帝也就把这一日定为了“洗象日”,每年六月六,都会让象奴们驭着象队从皇宫里出来,而后沿街游行,一直去往旸谷河边,而后给象们洗澡清理,皇帝本人有时还会亲自在河边观看洗象,更莫说难得能见着一回大象这稀罕物儿的平头百姓们了,因而每逢六月六这日,象队会经过的街道两边以及旸谷河边都会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有钱的人家甚至会提早占据附近酒肆茶楼的好位置,以求届时能一饱眼福,那热闹劲儿比之端午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 燕家孩子虽然年年也都能看着洗象,可这么好玩儿的事一年只看一次怎么够呢,而且这一天还有大象表演节目,年年的节目都不一样,一年比一年的节目更精彩,这热闹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错过。 于是众人去了上房给燕老太爷夫妇请过安打过招呼之后,就各自带着出门标配的下人们热热闹闹地跑上街去了。 燕七这次带了燕九少爷一起,大象那种动物温驯起来很可人儿,但发起狂来也是不得了,所以燕小九这比乌龟行动还慢的货,还是跟着她一起才能让人比较放心。 第133章 洗象 安安与长生。 乘马车去了金庭坊的大牌坊下同武玥陆藕碰了头,而后取路向南,直奔地设大街,届时象队从宫里出来就是要沿着地设大街向东去往旸谷河边洗澡的。 “崔四呢?”武玥陆藕都凑到了燕七的马车上,没在燕七身边发现崔晞的身影,武玥不由稀奇。 “中暑了,在家歇着呢。”燕七道,“向大家隆重介绍舍弟燕小九,今儿逛街由这位负责给大家拎包。” 武玥陆藕嘻嘻咯咯地笑开了,这才想起同燕九少爷打招呼——没办法,大家彼此太熟了,不是很能礼貌得起来。 燕九少爷揣着手垂着眼皮,“嗯”了一声算是回了招呼。 “走走走,逛街去!”武玥兴致勃勃地伸出手向外一指,和车厢外头坐在副驾上的随侍小厮道,“珑缠桃条先来半斤吃着!” “你看你,动辄论斤买,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儿,”燕七道,探出头叫住那小厮,“先来八两。” 武玥:“……” 未出阁的女孩子们上街也买不了什么贵的大的物件儿,因此五六七这三个多半把钱都花在吃食和小玩艺儿上了,什么蜜冬瓜鱼儿、雕花金橘、香药木瓜、砌香樱桃、酥胡桃、缠梨肉等等堆了一桌子,燕九少爷已不忍直视这几个吃货,早把头偏到车窗方向去了。 后来武玥又买了几条专用来擦汗的棉帕子,陆藕买了打络子用的彩线,燕七买了可用来装在书匣子里带到书院去的迷你食盒,给燕九少爷买了提神醒脑的八仙薄荷香筒,拔开塞子凑到鼻下闻一闻,能驱散睡意五窍生凉。 地设大街是国道,出来赶集逛庙会的人多如牛虻,富人家的马车在这人海汹涌里就像是一艘艘随着人浪起伏的小船,艰难缓慢地向着旸谷河的方向划过去。原本因着一会儿象队要从地设大街上行进,届时整条街都要被戒严,无法再行马车,五六七三个便想着早早先赶到旸谷河边占个有利的位置,不成想今年跑出来看洗象的人格外多,三人对此情况的预估不够,足足在路上被堵了近一个时辰,还未到旸谷河边呢,戒严的官兵就已经拉了警戒线跑过来,所有人都被扒拉到了大街两侧,马车一律不准再通行。 五六七连同燕九少爷只得从马车上下来随着人流徒步往河边去,纵然有随身带着的壮实家下保护左右,也是很难挪步,正跟这儿和人群死磕呢,朝廷的象队都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人们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和惊叫,这叫声由远及近,像狂浪一样袭卷了过来。 “来了!来了!哈哈哈!”武玥叫着笑着,仗着身形灵活挤到了警戒线的最前沿,转着头拼命向着街道的另一端张望。 燕七陆藕和燕九少爷都没能挤进去,三个人站在那儿,只能看见围观人群的一片后脑勺和屁股,听着众人和武玥一起喊着“过来了过来了”,然后突然后脑勺们一阵躲闪,屁股们一阵摆动,人们发出一片笑声:“还喷水呢!” 那些大象排成一队,边走边从旁边奴仆推的小木车上的水桶里用鼻子吸水,而后故意喷向街两侧的人群,引得众人争相去沐浴那水,武玥被弄了满头满脸还一脸乐呵地从前头退了出来:“大雄比去年又胖啦!莲花的牙好像长长了呢!三姑娘好像不太高兴啊,刚才在那儿叫,你们听见了吗?” 这些大象的名字有的是皇帝赐的,有的是皇后妃子或是大臣们起的,好多百姓都知道,尤其是资深象粉,连哪个名字对应哪头象都认得清清楚楚。 “咱们赶紧往河边去!”武玥一厢用新买的帕子擦脸上的水一厢叫道。 几个人在家丁们的掩护下往河的方向挤,好容易挤到近河处,却见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想要挤到岸边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失策失策!”武玥郁闷地顿足,“就该天不亮时让人过来占地方!” “这河这么长,哪能提前预料到象要在哪里洗呀?”陆藕笑着安抚她,“算了吧,往年又不是没看过洗象,再说方才你也见着它们了,也算不虚此行,咱们甭在这儿挤了,找个卖浆饮的摊子坐下来歇歇脚纳纳凉吧。” 第96节 武玥纵有不甘,无奈身单力薄也只得作罢,跟着燕七陆藕从人堆儿里钻出来,四处找卖浆饮的摊子。 “七小姐,”一枝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前,向着燕七行礼,“老爷请小姐少爷同二位娇客移步春江花月楼。” “可这会子春江花月楼上的位子怕早就全被旁人占下了吧,一只?”武玥迟疑地望着“一只”。 “老爷包了雅间。”一枝恭声答道。 “我就知道燕大伯最牛逼了!”武玥拍着手跳起来。 燕七:“……”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呢…… 一行人就跟着一枝去了不远处的春江花月楼,一楼是平民大厅,提前抢到位子的食客们这会子都挤在窗前扒着头向外看,越往楼上走规格越高,最顶楼高七层,只包厢费就百十来两银子,听说还有最低消费,非土豪可不敢上七楼。 七楼临河那一面最大的一个雅间,名字唤作“见月阁”,押的是《春江花月夜》诗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句子。推门进去,珠帘纱帐琉璃屏,字画花草博古架,布置得雅致又清贵。 房间大得很,东一张桌子西一张几,窗前八仙桌旁已坐了两个人,大脑袋的那位转过头来后就挂上了一脸“怎么又是这帮熊孩子”的神情,坐他对面那位今儿穿了件大袖丝袍,霜白的底子上水墨绘了浅浅淡淡的烟峦云树海棠雨,抬起手来端茶盅,那宽大丝柔的袖口就滑到了肘弯,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来。 “坐。”这位对孩子们向来没什么架子。 孩子们纷纷同这二人行礼招呼,却没人肯坐,一股脑地涌到窗前,抻着脖子向外看。 “哇!在这儿能瞧得一清二楚!每一头象都能看见!”武玥开心大叫,指着外面旸谷河边已经列好队了的象群。 正扒头瞅着,见月阁的门又开了,哗啦啦进来一群人,全是燕家的孩子,又是一阵纷乱的行礼招呼,然后目标亦是窗口,把燕子恪和乔乐梓活活挤到了一边去。 “你占的地方太多了,”燕五姑娘在燕七身边冷眼看她,声音压到只能她两个听见,“往旁边挪挪,我都没有下脚地儿了。” 燕七就从窗前退了下来,反正大象她上辈子也没少见,何必热烘烘地非跟这儿挤着看。 坐到旁边椅子上喝侍者端上来的茉莉薄荷茶,手里团扇一扇,倒也凉快。 “要表演啦!要表演啦!”一群孩子叫起来。 乔乐梓摇摇大头,偏脸和燕子恪道:“皇上今年不出宫看洗象了?” “嫌热。”燕子恪道。 “今年确乎是比往年都要热,”乔乐梓点头,“听说后日你们便要动身伴驾前往千岛湖御岛上的别宫?这一回要在御岛上待多久?” “约到六月末。”燕子恪道。 “对了,你把那刘漳提到刑部大牢后,他可吐露了那杀人的手法是谁教他的了?”乔乐梓压低声音问。 “不曾。” “没用刑讯?” “用了。” “用了还不肯招?骨头够硬的啊!”乔乐梓很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刑部的刑罚有多可怕,而是惊讶居然有人被燕大神经病用刑后仍能咬紧牙关一字不招。 “死了。”燕子恪为他解惑。 “——!”乔乐梓大惊,“你把人给刑讯逼供死了?!”卧槽那可是官眷啊!就算是杀人犯也不能直接用刑弄死啊! “他牙里藏了毒,才刚动刑便自尽了。”燕子恪道。 “哟?这事儿有点巧啊!”乔乐梓捏着自己的双下巴,一双豆豆眼放着精光,“之前的崔美琳,还有那个邢珠珞,再加上这回的刘漳,三个人用以杀人的手法都是别人教的,最后又都是服毒而死,再巧也不能巧成这样,这说明……” “说明教他们杀人手法的幕后,是同一个人。”燕子恪道。 “我立刻让人调查这三人身上牵涉的人际关系网!找出交叉点后便可缩小范围!”乔乐梓振奋道。 “我已令人去查了,”燕子恪却平静如常,“在李桃满、崔美琳两案之后,我便已令人去查这二人之间的交集,至邢珠珞案发,又添上对她的调查,而得到的结果却很令人失望,这三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集与共同的直接认识或间接认识的人。” “啧……这就有点儿稀奇了嘿,”乔乐梓皱起了八字眉,“这是否说明那位幕后之人并非官圈中人?并且不常出现于公众场合?而若非官圈中人,像李桃满、邢珠珞这样的官家小姐又是如何能结识到的?或者调查一下这几人日常共同去过的地方是否能有线索?” “这一点还在调查,”燕子恪对于乔乐梓的思路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只不过要耗费些时间,毕竟这几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且又都犯过案,与之相熟的人多半不愿谈及他们生前之事,调查进展略显缓慢。” “若这世上当真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未免有些可怕了,”乔乐梓望住燕子恪,“他(她)所提供的这些杀人手法,或用心巧妙,或匪夷所思,所涉及到的学识范围更是宽泛,最可怕的是此人似乎能够控制人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保证令犯罪人一字不透露有关其之情况,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自信这一点的呢?” “慢慢来,”燕子恪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不可能的犯罪’,区别只在于,究竟是犯罪者更聪明,还是缉捕他的人更聪明。” “哇——把人抛起来了!太厉害了!”观看大象表演的孩子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喝彩,将燕子恪同乔乐梓的对话打断。 乔乐梓好笑地摇了摇头,循声望向窗前,见姓武的那个丫头都激动得快从窗口飞出去了,姓陆的丫头在旁边很是担心地拽着她,连表演都顾不得看了,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操心的命。 咦,燕子恪家的小胖子呢?乔乐梓一打眼儿,见小胖子稳稳当当地坐在屋角里喝茶呢,那叫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还真有不被新奇事物吸引的小孩子啊?说到底还是有其伯必有其侄,伯侄俩都不正常吧?! 正暗暗吐槽,就见不正常的大伯站起了身,向着他不正常的侄女走过去,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小胖子起身,俩人手拉手地就出了门。 ……就……出……了……门…… 这特么神经兮兮地是要去哪儿啊?! 把老子跟一群熊孩子扔在一起人干事?! 燕子恪也没走远,带着燕七从见月阁出来之后向左一拐,抬手敲了敲隔壁“照人居”雅间的房门,听见里头有人道了声“进来”,便带着燕七推门进去了。 照人居内的一应陈设亦是雅致高贵,房间被一扇落地大纱屏隔做两边,纱屏的另一边影影绰绰的坐着人,燕子恪却也不转过去同那人打照脸,只道了声:“带孩子来看象。” “啊。”那人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燕子恪便把燕七领到窗前,而后站在那儿同她一起往下看。 “喜不喜欢象?”问燕七。 “喜欢。”燕七道。 “喜欢哪一只?”又问。 “长生。”燕七指着下面一头胖墩墩的白象道。 “哦?为何?”燕子恪偏了脸,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地看着他的侄女。 “看上去很欢实。”燕七道,“你喜欢哪头?” “我也喜欢长生。”燕子恪道。 “为什么呢?”燕七问。 “看上去像你。”她大伯就道。 “……”这种夸人的方式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儿…… “咳。”屏风隔壁那人发出声音。 “喝茶。”燕子恪叮嘱他。 燕七觉得稀奇,她大伯虽然平时操心的事不少,但操心到这么碎的程度还真不多见。 隔壁那人是谁呢? 第134章 送你 一个大写的宠。 隔壁传来杯子放到桌上的响声,那人果然听话地喝了口茶。 下头旸谷河边,大象们表演完了节目,已经准备下河洗澡了,象奴骑在象背上,用根红木棍引导大象前进,还要敲鼓和锣,敲鼓是示意大象蹲下,敲锣则是让大象起来。 等将大象引到了河里,象奴们便会用七种不同的工具给大象洗澡,这个时候大象便一个个显得憨态可掬起来,还能用鼻子吸了水给自己冲澡,有时候还发个坏,喷得象奴摔倒在河里,引得岸上围观群众轰堂大笑。 洗象的盛况一直持续到了将近中午,象们洗罢了澡,舒舒爽爽地上得岸来,然后就要排着队回宫了,象奴们给这些象的背上驮上宝瓶,宝瓶乃铜质镀金,上面饰有珠宝,而且还有规定的尺寸,比如深一尺六寸五分,口径八寸六分,腹围五尺七寸六分,镂垂珠纹,底径一尺一寸三分,足径一尺七寸,镂朵云纹,盖径一尺三寸,冠火焰顶,座高一尺三寸。 用象来驮宝瓶,乃取“景象升平”之意,而后围观百姓们便又随着象队移动,亦步亦趋地将这些庞然大物目送回了皇城。 燕子恪带着燕七回到了见月阁,见一帮孩子仍意犹未尽地立在窗前看楼下大象的洗澡水,只燕大少爷陪着乔乐梓在旁边桌坐着闲聊,燕九少爷则一个人坐在另一桌慢吞吞地品着茶。 “爹!中午咱们就在这儿吃吗?”燕四少爷的神情明摆着想宰他爹一顿大餐吃。 “就在这儿吃。”他爹欣然认宰。 “点菜点菜!我想吃五珍脍!”燕四少爷道。 “先请乔大人点!”燕大少爷瞪他。 乔乐梓同武玥陆藕被燕家人邀着留下来一并用午饭,最后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多半是燕四少爷点的,宰起他爹来毫不手软,谁都知道春江花月楼的菜价格高得离谱,当然味道也是京都一绝,纵如此,非富豪显贵一般也不敢常常跑到这儿来烧钱花。 乔乐梓望着面前这一桌菜,不住在心里头咂吧嘴,瞧瞧,瞧瞧这菜,糖醋飞燕全鱼、兰草宫扇鱼卷、葱烧鲨鱼皮、红烧麒麟面、蝴蝶暇卷、鼓板龙蟹、麻辣蹄筋、乌龙吐珠、三鲜龙凤球、持炉珍珠鸡、香烹狍脊、山珍刺龙芽、五珍脍、喜鹊登梅、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糖醋荷藕、八宝兔丁、玉笋蕨菜…… ——土豪我们做朋友!乔乐梓看了眼正笑呵呵地给他儿女们夹菜的燕子恪,一个疑问不由忽然生出:这货的俸禄也就是正常三品官的水平啊,他老娘和他老婆娘家倒是有钱,但是以这货的性子应该不是那种靠吃老娘老婆软饭过活的吧?那他这钱都从哪儿来的啊?皇上给他偷偷塞的红包?不能吧……皇上最近听说因着南方闹暑花了朝廷大笔救济银而烦躁呢,哪儿还有闲钱拿来哄臣子开心玩儿啊,这货莫不是有自己的小金库? 反正有没有都不是他老乔的钱,乔乐梓一甩大头决定不去琢磨蛇精病的家底了,不吃白不吃,这一顿一定要吃个赚! 一顿大餐吃完,街上的百姓也就散得差不多了,燕家孩子们谁也不愿陪着两个大叔喝茶消食闲聊天,一个个地抹脚就溜了个没影,五六七也正要告辞去逛庙会,却被燕子恪叫住:“小七稍候。” 燕七就重新坐了下来,武玥陆藕对视了一眼,也跟着坐等,十二岁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们,燕家大伯一开口,一定会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 燕九少爷闷声不响地亦留坐在角落里。 燕子恪同乔乐梓喝了阵子茶,喝到武玥都有点坐不住几乎想要过来扒开他嘴往外掏话了,这才见他放下茶盅子,看了眼燕七,平平淡淡地道了一声:“过两日去千岛湖御岛伴驾,你同我一起去。”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燕子恪又看了眼燕九少爷:“你也去。” “呀……”武玥惊讶又羡慕地望着燕七,去皇上的御岛上度假避暑,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虽然前去伴驾的官员每年都可以带些家眷同去,可出于皇威不可冒犯的原因,并不是所有的家眷都能去得的,只有那些到了成熟年纪、性格稳重、行事稳妥、精通礼仪、圆滑世故的家眷才有可能被当官的家长慎重考虑挑选着带上岛去,否则在那岛上的不是皇亲就是高官,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人亦或惹了祸,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尽管去御岛伴驾言行举止都必须时时在意如履薄冰,可这些官眷们还是想尽办法地想要跟着家长一并去,除了能沾沾皇气获得无限荣光之外,最重要的是可以趁机展开交际扩大人脉,尤其是那些想要攀高枝儿的低阶官员的家眷,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搞定一门姻缘,那可就是一本万利富贵亨通了。 武玥羡慕燕七,纯粹是因为好奇御岛上的好玩之处,可惜这一回武家实在轮不到她去。 陆藕也去不了,她父亲已经定了让陆莲去,因为“莲娘到了该相看人家的年纪”,自然要让她优先,这件事陆藕没敢跟燕七和武玥说,她怕再把武玥给气着。 乔乐梓也很惊讶,他看得出燕子恪很宠这个小胖子,但是没想到竟然能宠到这个地步,小胖子才几岁啊,十二岁,历数往年的御岛伴驾,恐怕还真没哪家敢带着个十二岁的孩子上去,更莫说那边还坐着个比她更小的,不过那孩子倒是可以放心,行事说话都小大人儿似的,平时行动比别人慢半拍,没等他来得及惹祸呢,祸已经嗖地一下从身边儿过去了。 再说了,燕子恪自个儿的儿女们都还没全去过一遭儿呢吧?论齿序来也轮不到这俩啊。 并不知晓众人各自心思的燕七和燕九少爷已经应了他们大伯的话,见这位起身,道了声:“走吧”,就迈步往门口去了。 就这个?武玥和乔乐梓一记对视。让人等了半天就为了说这一句啊?是不是蛇精病?! 从见月阁出来,春江花月楼的侍者上来问候,当然也是在提醒你别忘了买单,结果众人就见燕子恪随手向着隔壁照人居一指:“里面的付账。”就下楼去了。 隔壁的冤大头是谁啊?不会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吧?就这样讹到人家头上真的好吗? 大家生怕隔壁的发觉被坑后追上来,一个比一个走得急,转眼就到了一楼,却见燕子恪不往正门去,反而带着大家去了后门——果然是讹了个不认识的人怕被追上来吧?! 春江花月楼的后门是条长巷,日常没有什么行人,两侧是高高的院墙,院墙里探出大株大株的紫薇花树来。 众人从后门出来,先看到了燕子恪的长随一枝,而后在一枝的身后,看到了一头胖墩墩的大象。 长生。 “送你玩儿。”燕子恪对他胖墩墩的小侄女道。 第97节 他小侄女说喜欢长生来着。 “……” “…………” “………………” 众人在经历了短暂的刺激与震惊之后,一下子混乱了。 ——大象!大象!小七她大伯居然送给她一头大象玩儿!继上回送了一只鹰之后又送了一头大象!武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大象,大象!居然送一头象来哄小七开心,小七她大伯对她可真好,比我爹都……陆藕替燕七感到高兴,然而又难免有一些自伤。 ——大象?!卧槽!大象!卧槽卧槽!乔乐梓从内而外地由衷感到卧槽了——燕大蛇精病是不是疯啦?!是不是疯啦?!送大象当玩具什么的先放一边——如果老子没看错的话,这象特么的是皇上的吧?!是刚才那五十头象中的一头吧?!卧槽——他怎么弄来的?!他刚把这象送小胖子了是不是?!什么情况?!皇上把这象赏他了?!他又不要脸地直接开口找皇上要了?!皇上又打赌输给他了?!卧就槽了,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大象……呵呵。燕九少爷半垂着眼皮儿翘了翘唇角:是怕她还没有打消想去北漠的念头么?从不动声色地狠手处理了管冰库的朱顺一干人,到雕了花式冰雕放到她的屋里,再到要带她去御岛伴驾,最后甚至讨了皇上的宝象送她玩儿…… 就是亲爹也没他这么亲。 “皇上不要长生了吗?”燕七问。 “噗——”乔乐梓吓喷了:这话要让人听见一准儿要掉脑袋啊! 燕子恪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嘘。” 武玥陆藕吓了一人一头汗,燕九少爷闭了闭眼睛,他亲生的这位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这傻气了。 “要不要骑一骑它?”燕子恪带开话题,众人暗暗吁了口气。 “好啊。”罪魁祸首一无所觉地还点头呢。 “一枝。”燕子恪吩咐。 一枝向着燕七行礼,再一眨眼,燕七人就已经坐到了大象长生的背上去,再眨第二眼,她大伯也上去了,坐在她身后,怕她掉下去,握着她的肩,和一枝道了声:“走。”一枝就将手中笛哨放在嘴边吹了几声,与象奴驭象时所吹的一模一样,长生大耳朵一扇,立即训练有素地跑了起来,沿着这条无人长巷,一直跑进了遮天连翳的紫薇花荫里。 “……”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 ——唾嘛的这就把我们甩在这儿啦?! …… 最终燕七还是请燕子恪将长生还给了皇上去,毕竟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养在府里,每日的消耗是一回事,关键是府里的地方再大也没法子让它跑得开,总不能天天把它关在象房里,而且它的朋友都在皇宫,它一个象在外头,太孤独了。 “下次送你其它的补上。”送礼物失败的燕家大伯似乎不甚甘心。 “我真的不去北漠了。”燕七安抚她大伯。 六月初七,燕七姐弟俩在家准备去御岛的一应用物,煮雨快要高兴疯了,能那么近距离地靠近皇上,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一整天呼喝着燕七做面膜做指甲修眉毛修鼻毛清理牙缝香露蒸身削减用冰避免伤风不许吃肉以防口臭…… “求放过。”燕七道。 …… 六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一大早就听说燕五姑娘呕吐上热胃疼脸肿脚抽筋手麻痹浑身打摆子满嘴呲白沫。 然并卵,这丝毫没能阻止她爹要带着二房姐弟俩去御岛上伴驾的行程。 伯侄三人共乘了两辆马车,迎着盛夏初晨的阳光向着东方出发了。 从东城墙的卯门出城,沿跃龙湖的西岸向北行,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官家的马车,都是要随驾前往御岛上避暑的,往来百姓都回避到了官道两旁,官位低的让着官位高的马车先行,而燕家的马车却是疾奔如飞,一路畅行无阻。 到了跃龙湖以北的千岛湖码头,这些官家纷纷由马车上下来,街道两边早已刀枪荷荷地站满了负责护卫的禁军,码头方圆千米以内,不允许有任何百姓逗留窥探。 在皇上的御驾未抵之前,所有的官员甭管大小,一律都得在马车下面立等,打眼儿这么一望,好家伙,国家政要全都齐集在此,这可都是国家的大脑国家的心脏们啊!这会子要是有一颗炸弹掉这儿…… 肩上被谁拍了一扇子打断了燕七的思绪,扭头一看是崔暄,穿得正经儿八百地用狐狸眼儿瞄她:“骗我家小四了是不是?谁跟他说不能去御岛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身体好些了吗?”崔晞因着中暑,天贶节都没能出门。 “好着呢,能吃能吐的。”崔暄阴阳怪气,昨儿这位在崔晞床边儿不小心趴着睡着了,结果崔晞头一歪直接就吐了这位一脖领儿。 “用药了吗?”燕七问。 “还用你说?扎针用药全折腾上了,还是不见轻。”崔暄也是为自个儿亲弟那小弱身子骨发愁,崔晞才刚出生的时候险没活过来,当日正好有一个游方的老和尚上门化缘,给崔晞相了相面,说这孩子必须当女孩儿养到十二岁,否则活不过十六。 崔家人也是按着老和尚的指示去做的,然而崔晞这么些年来还是三不五时一场病,好几次险些就过去了,搞得他那儿只要一病,全家人都跟着提心吊胆。 “听说吕御医有治中暑的妙方,这回去御岛上正好向他讨一副。”崔暄道。 “什么驴这么神奇?”燕七纳罕。 “什么‘什么驴’?!是吕御医!吕——御——医!”崔暄让燕七看他的口型。 “驴怎么了?让你这么咬牙切齿的?”旁边崔暄老爹崔大人一脸奇怪地探过头来。 崔暄:“……” 第135章 星火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觞。…… 皇帝的御岛,比正经的皇城面积也小不到哪儿去,除了设有小型的朝殿行宫之外,还有诸部门大臣的办公署,各种设施样样齐全,只建筑风格不似皇城那般威严庄重,既是避暑胜地,自是以清凉优美、精致奇巧为主要的设计理念。 皇帝的行宫位于整个御岛的中心,陪驾大臣们所居的别馆则分布在御岛的各个地方,夹在被精心设计过的各种美丽的景致中间,而岛的最外沿则驻扎护卫军,沿岛一周还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船,朝廷的水军就吃喝拉撒睡在那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保护着皇帝及朝臣们的安危。 因着每年皇帝都差不多要来御岛上避暑,朝臣们每年也都要跟着来陪驾办公,所以御岛上的朝臣们所居的别馆基本上都已经固定,去年你住哪儿,今年你还住哪儿,只有那些新进的官员和以前从未来过的官员才会被临时安排住处。 登岛之后,各人先领着家眷去各自的别馆安置,燕子恪带着燕七和燕九少爷并随同而来的几个家下一直去了皇帝行宫的北边,北边这部分好啊,阴面,凉快,好多大臣想住还住不到这边来,燕家伯侄就在一干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穿荫而去了。 就在皇帝行宫的后头,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山顶上一条小飞瀑悬泻而下,直落入山脚一泓深潭之中。山壁上爬满了红湿粉嫩娇白的藤蔓月季,将整面山壁覆盖成了一堵芳香瑰丽的花墙,而就在这飞瀑与月季交映的半山腰处,有那么一座轩馆被悬空架设其上,雕梁画栋,玲珑精致,门匾上书着三个字:飞来阁。 “喜欢吗?”燕子恪问燕七。 “喜欢。”燕七点头。 “进去看看,不喜欢我们便换别处。”燕子恪带着燕七和燕九少爷由外设的悬空楼梯往上攀。 飞来阁分做上下两层,上头三个套间是起居之处,下层则有书房、用餐的小厅及堂屋。 “太美啦!”煮雨丢下行李就奔去了窗外的露台,露台将三个套间的窗外连成一体,正好面向着飞瀑的这一边,坐在围栏的美人靠上,赏瀑赏花赏湖景,简直不能更美。 “而且还凉快。”燕七站在屋当中,穿堂风夹着瀑布的水凉由窗口吹进来,只觉得浑身清爽通透。 “水墨!”煮雨给水墨打招呼,那小子也正从房间中出来到露台上感受这凉爽。 燕七住了离瀑布最近的一间,燕子恪住了中间的一间,燕九少爷住了距瀑布最远的一间。 梳洗一番换了件衫子,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岛上有好几处厨房,负责附近别馆的伙食,有专人提着食盒送过来,按着人头每人两荤两素一汤一饭两果盘两点心,不是皇帝抠门,实在是炎炎夏日谁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而且你们非得分开吃啊?三个人凑一桌吃,这十二个菜可都是不重复的菜色呢。 燕家伯侄仨都没吃多少,燕七是为了减肥,另两个本来饭量就不大,剩下的全便宜了煮雨水墨和燕子恪带来的一枝两枝,四个人把主子剩下的饭菜扫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要去睡个午觉才算圆满,屋里的床上铺着玉簟,吊了碧绿纱帐,换上丝质的睡衫,钻进去往里一躺,神仙也不能这么惬意。 煮雨睡在床对面的竹榻上,主仆俩先后坠入梦乡,满屋里一派碧凉清畅,但觉窗外飞瀑如雨,花香暗送,幽芬绮迷。 一觉醒来,身上丝汗也无,只觉骨酥筋软,睡了个舒坦。 喝了几口煮雨端过来的冰镇薄荷茶,起身梳洗更衣,燕七就从屋里出来,沿着露台往那边走,路过燕子恪的房间,见门窗大开,纱帐轻拂,衣架子上搭着他今儿来时穿的琉璃色的外衫,却不见他的人。 至燕九少爷窗前,见正捧着本书坐在书案后头托着腮细看,水墨也坐在榻上一本正经地拿着本书在那儿翻,燕七瞥见那书页上全是画儿,没有半个字。 “醒了?”燕九少爷只觉一道胖胖的身影遮了窗,眼皮都没抬,只慢吞吞地打了个招呼。 “你睡没睡?”燕七站在窗框里扮一寸照片。 “也刚醒。”燕九少爷放下书,端过旁边的茶盅来喝了一口。 “热吗?”燕七关心她弟。 “还好。” “睡不睡得惯?” “还好。” “瀑布声吵吗?” “还好。” “我呢?” “……”燕九少爷这回不说“还好”了,慢慢地白了他无聊的亲姐一眼,“暑期的功课做完了?” 锦院绣院的先生放假前都给学生们留了暑期作业,当然男生和女生作业的力度和难度肯定不同,女生的作业多半以娱乐和消遣为主,男生们为着将来的科考,纵是放假也不能放松了功课。 譬如燕七她们的作业,一般就是写几篇字帖、画上几幅画、练几支筝曲、做上几个荷包、绣一幅针线等等,“我把东西都带来了。”燕七道,要在岛上待上许多天,她连小说话本都带了好几套来,用以打发岛上时光。 “大伯呢?”燕七问。 “去宫里了。”燕九少爷看了她一眼,“让我转告你,楼下小厅里有西瓜、草莓、菠萝、桃子、芒果,都洗了切了,另还有点心和干果,都在食盒里放着,若想出去玩,就带上一枝。” 然后就目送他姐转身下楼去了,不过片刻就让煮雨送了个水果拼盘上来,西瓜的籽全都抠了去,菠萝和桃子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草莓旁边放了一碟子糖,唯独没有芒果,因为知道他不爱吃。 燕七实则只吃了两块西瓜就重新回了楼上房间,这一次的用冰事件让她下死了决心减肥,纵然她可以忍着不用冰,但这一身一身粘津津的汗也确实让人不痛快。 洗了手,在窗前的书案上铺开画纸,画艺课的先生留了画画的作业,不拘内容,只说是要画暑期见闻,燕七打算把前两天看洗象的情形画一画。 这一画就到了晚霞漫天,画废了七八张纸,人物也都是大头小身子歪七扭八的漫画状,两头象画成了猪,一头象画得神情猥琐,还一头象不小心画多了一条腿,不过燕七打算装着不知道混过去,现在正画最后一头,慈眉善目倒是个好面相。 “画的是长生?”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也不知这人几时进得屋来,又在身后看了多久。 “嗯,可是画不像。”燕七转头,见燕子恪官服都未及脱,歪着头笑呵呵地在她的画纸上打量。 “无妨,”燕七就看着她大伯伸过手来拈下她的笔,而后刷刷刷,在她正画的这头象的象身上无比潇洒俊逸地写下了“长生”二字,“这便能让人认出来了。” “……” “怎么,写得不好?”她大伯看着她。 “先生会说这象身上不该有字的吧……”燕七委婉地道。 “无妨,让人给长生把这二字纹在身上就是。”她大伯不以为然地道,“你们先生若是不信,我带他去宫中看。” ……这是重点吗…… “没出去走走?”燕子恪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端过燕七的杯子,将杯里的薄荷茶一饮而尽。 “没有。”燕七转身去端桌上的茶壶过来给燕子恪添茶,煮雨那丫头西瓜吃多了又在净室里长蹲,这会子还没出来。 “莫怕,行宫之外没那么多规矩,想玩就去玩,”燕子恪又一气儿喝了半杯,看了看燕七,“中午睡足了么?” “睡足了。”燕七道。 第98节 “那今晚迟些睡。”燕子恪放下茶杯,起身在燕七脑瓜顶上抚了抚,而后道了一句,“我们去玩儿。” 我们去玩儿。 大概没有哪位到御岛上伴驾的家长敢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句话吧。 吃过晚饭,伯侄三个闲聊了一阵子,燕子恪便去了书房办公,燕九少爷回了自己房间看书,燕七写字帖。 来到御岛上的第一个夜晚,每一户官家都小心谨慎,不敢放松,整座岛上一片安静,除了皇帝的行宫内灯火通明之外,岛上的各馆各处都早早便熄了灯,人无语,鸟不惊,星斗漫天,湖波微漪,万籁俱寂。 朦胧的星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紧不慢地缘山而行,穿过精植细养的芳树琼花,拨开闲生漫长的藤萝蔓草,涉过清溪,跨过竹桥,眼看便要撞上前面一队巡夜的侍卫,便见大的将小的手一拉,偏身钻进了一道山缝,凭空就这么消失了身影。 山缝很窄,外头有藤蔓遮挡,便是白天也极不易被人察觉。燕子恪这样的身形也只能勉强通过,燕七稍显困难,幸好年纪还小,纵是身上肉再多也是有限,再把气一吸,就硬是跟着燕子恪挤了进去。 好在这段崖缝并不长,十几步过后陡然一宽,虽然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脚下却很是平坦,再走一段之后人已经可以甩开膀子大摇大摆地前行了,前面也渐渐透出些许微光来,夹着些潮湿的水气。 燕七跟在燕子恪身后,被他高高大大的身形挡住了视线,直到他忽然一偏身让到了一边去,燕七方知道他们已经从崖壁缝中走了出来,然而这是来到了何处呢?燕七的瞳孔里映出了漫天星河。 成千上万颗星嵌在伸手可及的头顶,清荧荧的光朦胧又温柔,星河的下面是水,水面倒映着星光,于是上下两片星河连成了一体,成为了浩瀚无垠的瑰丽宇宙。 “来。”燕子恪招呼燕七,向前走了几步,水边停着一条竹筏,迈上去,解开缚筏的绳子,用脚轻轻一蹬水岸,筏子随着水波缓缓漂了开去。 燕子恪在筏子上躺下来,头枕着双臂,燕七躺在旁边,如法炮制,星河摇曳起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处都是星,到处都是光,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筏子上的他们两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就这么悠然随意,就这么无悲无喜无欲无嗔地漂流在静寂的宇宙时空中。 “喜欢这儿吗?”过了良久良久,燕七才听得燕子恪说话,清淡的声音回响在星光间。 “特别喜欢。”燕七道。 她听见燕子恪在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微地在呼气,半晌方又淡凉凉地道:“这个地方,是我同玄昊流徵发现的,那个时候这座岛还只是个无人的野岛。” 玄昊,流徵,这两个名字燕七并不陌生,是三友洞里与燕子恪一起刻下名字的那两个人,是他的结义兄弟,三兄弟中的一个被另一个出卖,满心怨恨地写下了遗言。 “这个洞叫做藏星洞,是流徵起的名,”燕子恪的声音始终淡凉,听不出这话里是否有着怀念亦或是讽刺,“这个洞,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每年的避暑假时,我们三个都会到这岛上小住几日,每个晚上都要到这藏星洞里来赏‘星’。” “可这筏子太窄,躺不下你们三个吧。”燕七找了个奇怪的着眼点。 燕子恪笑起来,“我们不用筏子,”他说,“我们下水,身上拴着气囊,仰面浮在水上。水里凉快,还会置一张无腿的凹槽小几,放上酒,一边游一边赏‘星’一边喝酒,喝多了就唱曲儿,一唱曲儿,星就飞了。” “可真好。”燕七道。 “呵呵……”燕子恪低哑着声音哼了一句什么,燕七静静听着,听他的声音渐渐明晰起来,竟是在唱曲儿,“……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 漫天的星,动了,缓缓地飘扬起来,像是一场星的暴风雪,旋舞着,升腾着,飞扬着,席卷着,铺天盖地,星团缭乱。 一颗星落在燕七的鼻尖上,照亮了她的唇与眼,有了光的勾勒与影的修饰,这张原本肉乎乎一团稚嫩的脸忽然有了清晰的线条,远山眉上楚天阔,静水眸底碧云深。鼻尖秀挺得太过清寂,唇线柔软得太过淡然。这张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却并不是因伤苦浇心而难展胸怀,是因为经历过沧海千帆,沉淀过后便成了波澜不惊。这张脸,是静水流深,是闻喧享静,是空山鸣响,是见惯司空。 燕子恪伸手,将燕七鼻尖上的这颗星轻轻拈下,放它慢悠悠地飞回星群,“安安……” “嗯?” “到你了。” 到她唱了。燕七想了想,开口清唱:“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 除了燕七身边的这几个人,也许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有一副好嗓子。只是她的声音太过凉澈,以至于连这首原本充满暖意的歌儿从她口中唱出,都显得清孤落寞。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我的心,我的心,还在追。城市的灯光明灭闪耀,还有谁会记得你燃烧……光亮……”燕七闭上眼睛,星尘与时空的洪流在四周弥漫包围,光轮变换,霜凋夏绿,另一个漫天萤火虫的夏夜,她这样地躺在草地上,这样地哼着这首歌,她的旁边,也这样地躺着一个人。 “萤火虫,还有人歌颂这么可悲的东西。”这个人笑,“不过有一点这歌儿没唱错,穷它一生所发出的那么一丁点儿光,渺小,可怜,又可笑,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记得。所以做人不要像萤火虫,亮过一回就死,是再蠢不过的事。” “那么你想做什么?灯吗?”她问。 “灯?白天就灭了,还要受制于人。”这个人笑得满目嚣张,“要做就做火,做焚山大火,让每个人都惊讶,每个人都畏惧,每个人都束手无策。” 焚山大火,他做到了。 烧得人人生畏,烧得面目全非。 烧毁了夏夜,星空,草地,烧死了渺小可悲的萤火虫。 “……短暂的生命努力地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她在黑暗里哼着歌儿,有什么靠近了她,她以为会是一记动人心弦的笑,亦或是一个不再让她百年孤寂的拥抱,可她得到的却是一支冷箭,直透心腔。 燕七睁开眼,天亮了。 第136章 不惊 历惯生死,何惧蚍蜉? “姑娘夜里是不是做噩梦了?”煮雨给燕七梳头的时候问道。 “啊,我说梦话了?”燕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倒是没有,天将亮的时候小婢起身去小解,顺便看了看姑娘可盖好了肚子,却见姑娘出了一头的汗,脑门儿却是凉的,人也缩成一团。”煮雨端详着燕七头上的碧玉簪子是否插正了位置,“敢是新换了地方不习惯的过?” “大概是吧。”燕七道。 “嘿嘿,”煮雨向前一伸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儿来,“大老爷今早去宫里之前让小婢给姑娘的,说这瓶儿里是清心安神丸,睡前吃,一日只许吃一粒。” “收着吧。”燕七起身,看了眼窗前书案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一张芙蓉花汁染的红笺,“这请笺是谁送来的来着?” “户部尚书闵大人家的二小姐使人送来的,”煮雨开心地道,“说是设了个小小茶会,听闻姑娘是第一回 来御岛,特特邀了姑娘去小叙半日。” 这就开始了啊,官家子女们的人际往来,这是他们跟随家长到御岛上来的首要目的,能被带到御岛上来的官眷,多半都是在家中有些地位和话语权的,无论是结交朋友还是攀亲结戚,都是不错的人选。 闵二小姐……闵雪薇?当今最受宠的闵贵妃的嫡亲二妹,京中享有盛名的四大才女之一,礼亲王寿辰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位。 看上去是个孤高的性子,怎么就佛光普照地想要对燕家最不起眼最不受宠的小胖子慈悲一回了呢? 燕七没多想,让去就去呗,收拾妥当,带着煮雨就出了门,见燕九少爷穿了件云水蓝的丝袍,黑发高绾,插了支水玉簪,一身清远地立在露台上,旁边还跟着水墨。 “不看书了?”燕七问他。 “有约。”燕九少爷言简意赅地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果然从今天开始这人际活动就大范围展开了哈。 “那一起走吧。”燕七就往楼下走,燕九少爷跟在后面看着他姐,见梳了个利落的单螺髻,露出白白滑滑的一截颈子来,若是能瘦下去,这颈子会显得纤长优美。身上穿了齐胸褥裙,绛紫色的丝衫,藏青色的纱裙,系了一束金亮的长绦,倒是让她肉肉的体态看上去瘦了些,只是却衬得脸和手更白了,失了些暖色。 “这身衣服,配蔷薇色的口脂好看些。”燕九少爷道。 燕七转过脸来看他,见他双手揣着袖,垂着眼皮慢慢飘着,仿佛刚才那话是出自别人之口。 “何方妖怪,从我弟身体里出去。”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慢抬起眼皮儿看了她一眼,“呆子休要胡说。” “……”燕七乖乖闭了嘴,做为一个悟能,她还是老老实实赶路的好。 两个人在一处月季花圃前分路而行,燕七要去应约的地点叫做兰风清溆,一路打听着一路就找了去。 兰风清溆设在一淙清溪边,高棚敞轩,四外通透,地面设着筵席,吊着纱帘,穿林的风一吹,溪声鸟声,花香草香,幽幽淡淡地送进轩来,别有一番意趣。 轩里坐着闵雪薇,以及她的妹子闵红薇和另外三四位姑娘,其中一个燕七也认识,陆莲,这位据说是陆藕她爹以要相看亲事为由堵了陆藕母女的嘴后带上岛来的。 “小七,你也来了?”陆莲一见燕七进来,先是怔了一怔,转而笑着亲热地同她打起了招呼,一副自己颇有人缘儿的样子。 燕七一一向着众人行礼,众人亦起身回礼,闵红薇也记得燕七,知道是燕五的妹妹,嘴唇一挑就鼓着眼睛笑起来:“哟,怎么回事,燕五告诉我说这一次燕大人是要带她上岛来的,怎么换成了你?她呢?” 燕七应道:“家姐为祖母侍疾,无法前来。” 燕七也不傻,当然是捡着好听的话说,再说燕老太太中暑卧床是真,也不算是她无中生有咒老人家,只不过燕五至多是去请安问候了几次,侍疾却是没有的。 “呵呵,原来燕五还是个孝顺的,倒真看不出来。”闵红薇似笑非笑摆明不信。 “尽心就好。”燕七道。 闵红薇本想拿着燕五姑娘做一做文章,却被燕七不冷不热的四个字堵住了话头,不由哼了一声,转头和闵雪薇道:“二姐,这位咱们并不熟,你怎么也给她下了帖子?” 语气里是不假掩饰的瞧不起,也并不在意当众给燕七一个没脸。 “谁不是由不熟到熟的。”闵雪薇淡淡地看了闵红薇一眼,转而和燕七道:“燕家妹妹可有小字?” “安安。”燕七道。 “安安请坐。”闵雪薇颔首示意,有婢女端了茶上来放到燕七面前的小几上。 “方才说到哪儿了?”闵红薇有意令众人忽视燕七,便提声引开众人的注意力。 “说到明晚要在湖上举行的消夏会,”陆莲笑着接话,“听说有许多外番进贡的稀奇水果,还有外番美人献舞。” “嘁,蚍蜉小国,能有什么好看的舞蹈,”闵红薇冷哼,“都是些尚未经开化的人胡乱比划的,既粗俗又野蛮,哪里比得上我泱泱中原,舞蹈技艺博大精深?!” “说得是,”陆莲立刻顺着这话风接道,“听说啊,那些野蛮人跳舞的时候,女人上半身什么都不穿,男人浑身上下只围一条短皮裙,身上还有刺青,甚是古怪可怖。” 才刚还把人称作外番美人呢,转嘴就变成了野蛮人。 其余几位姑娘闻言轻声吸气,不由惊疑道:“这可真是有伤风化,明晚当真要让他们这样跳么?” “想来是不会的,总得穿妥了才许上场,”陆莲掩口笑起来,“听说这个小国啊,自己没什么本事,就会腆着脸跟我们天朝学,我们尚舞,他们就也跟着风地人人学舞,我们尚骑射,他们就也一股脑地练骑射,据说这一次不远万里地来上夏贡,皇上开恩允他们一起到御岛上来避暑,一个个儿高兴得什么似的,昨儿乘船来时我见了,那一帮子人直嚷着‘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湖’,亦或是什么‘好大的船’、‘好大的岛’云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子,惹得我们那艘船上的人个个儿笑得掩口葫芦。” 几位姑娘听了便也跟着一起笑,脸上都是身为上邦大国子民的自傲。 闵红薇笑得最开心,得意洋洋地接了陆莲的话茬道:“可不就是么,那就是一群井底之蛙,不来中原看看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呢!我今儿过来之前见着他们两个舞女,仰着脸鼻孔朝天,一副孤高自傲的样子在那里抻腿筋,简直好笑!就她们那舞姿,别说别人了,就是半吊子如我,都……” “红薇,”闵雪薇淡声开口,打断了闵红薇后面的自夸,“让人把湃着的水果取进来吧。”转而问向燕七,“喜欢吃什么?” “都行。”燕七道。 “不挑食啊?怪不得……”闵红薇的一腔得意被姐姐堵回去,正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就拿了燕七发泄,一双鼓眼睛故意在燕七周身上上下下地打量。 燕七只管肉墩墩稳当当地坐着,宝相庄严得像尊胖菩萨,仿佛一千个大闹天宫的猴子来了也撼不动她金身半分半毫,闵红薇眼睛都快轱辘掉了,也没见激起人家一点不悦,登时就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泄力感,非但没给人造成不痛快,自己也没能痛快成。 这小胖子可真讨厌。 他们燕家人都讨厌! “对了,我听说这次那小国进贡来的东西里面有一种猪,杀掉后处理干净,什么调料也不用放,直接放火上烤,能自然散发出香味,好像叫做……”闵红薇故意翻着眼睛想了一阵,转头望向陆莲,“陆二,叫什么来着?” 陆莲正低头喝茶,闻言眼底抹过一丝厌恶,闵红薇这个人最喜欢连姓带排行地这么称呼别人,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简直让人厌恶至极,然而抬起眼来时脸上却是笑容满面,也作想了一阵,方道:“好像叫做‘安香猪’来的。” “啊,对对,‘安香猪’。”闵红薇一拍手,故意把个“安”字咬得清清楚楚,一对鼓眼睛很是明显地瞟向燕七。 在座众人都知道她心思,或只笑不语或恍若未闻,陆莲更是起身假作洗手去了旁边的净室。 “不过是用可食香草香料拌入饲料养出来的,”闵雪薇忽然淡淡地开口,“不值惊讶,且这法子也是由中原传过去的,不明起源、本末倒置,让人笑话事小,失了天朝上邦有容乃大、不惊于鲜的气度,那便成了轻人者自轻了。” 燕七听得出来闵雪薇这话里对闵红薇的斥责与警告,闵红薇自然也不会太傻,闻言颊上涌起两团晕红,不知是羞恼的还是委屈的,只道了声“我去洗手”便起身匆匆离开了当屋。 闵雪薇不理会她,只端着茶盅子,动作优雅娴淡地用茶盖轻轻刮去水面上的茶沫,放在唇边微抿了一口,而后才和燕七道:“这茶味道如何?” “清口,还香。”燕七道。 “放了芍药花、绿茶和生地,可养阴清热,柔肝舒肝。”闵雪薇道。 “好茶。”燕七道。 第99节 旁边几人或看或听,都觉得有些意思,闵雪薇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她的冷不是恃才自傲,而就是性子里带的孤高清漠,与同她齐名的另一位京都才女燕家二小姐不同,燕二小姐也不大爱与人主动结交攀谈,她那性子是淡敛严肃,偶尔甚至严厉,所以燕五才那么的怕她。 这样一位孤高性子的闵大才女,怎么就肯纡尊降贵地同一个默默无闻毫无出彩之处的小胖子搭话呢?更甚至还是闵大才女主动找着这小胖子说话的,这小胖子身上究竟是有什么闪光点是大家未曾发现的啊? 就有位小姐试探着同燕七搭腔:“燕家妹妹就读于哪所书院呀?” “锦绣。”燕七礼貌地答道。 “喔,是名院呢。”大家点点头,能考上名校的人必定是有才学的,难怪闵雪薇会对她另眼相看,搞不好也是个小才女,在座的众人亦都是因着才华不斐才能成为闵雪薇的座上宾的,所谓人以群分,以己推人便都把燕七当做了她们这些女文青中的一员了。 “燕家妹妹在锦绣书院报了什么社?”就又有人笑问。琴棋书画,女文青的最爱。 “骑射和综武。”燕七态度谦虚地答道。 “……”大家一恍惚:她说什么?what汝所言?骑射和综武是什么鬼?!野蛮人的topic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个弱柳扶风娴花照水文艺群里?! “综武,”闵雪薇目光清和地望着燕七,“你是什么担当?” 哗,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才女居然也会同人聊综武呢!众人倍觉惊讶。 “炮。”燕七道。 “这么说你的箭法很好,”闵雪薇垂眸看了看燕七端着茶杯的手,白白净净,稳如磐石,再看那茶杯中的水面,连一丝小小的波动都不生,“听闻这一次涂先生也来了御岛,家父与他略有些交情,你若不介意,我可替你代为向他引见。” 涂先生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啊。 见燕七一脸懵比,闵雪薇不由笑了笑,这一笑让众人更是险些惊掉了下巴:冷美人居然笑了!她居然会笑!我去,这小胖子究竟干了什么奇怪的事?!是因为身材太幽默让闵雪薇都忍不住笑场了吗? “你回去可问问令伯父。”闵雪薇一笑即收,未再多言。 这次的小茶会,是名符其实的茶话会,闵雪薇的客人或朋友,都是些清姝雅眷,大家坐在一处,左不过聊聊诗词书画,谈谈绮景幽情,不见小孩子们的浮躁跃动,也没有已婚妇人的世故凡俗,每一位姑娘优雅又娴淑,说起话来谈吐生香,连归座的闵红薇都是一派大家闺秀,陆莲亦是举止有度,丝毫看不出这位曾经用小镜子反光险些害得武玥摔下高高的秋千。 闵雪薇话不多,多数时候只静静听着其他人说话,偶尔会看向坐在那里一样不爱说话的燕家七小姐,然后发现这个孩子很有些意思,礼亲王寿宴那次玩酒筹的情形她还记得,这个胖小姐坐在闹哄哄的人堆儿里,不盲从也不疏离,稳稳当当的,像她手里茶杯的水面。 而处在现在这样看似格调高雅的场合里,这位胖小姐还是这样的面不改色安之若素,人们总说做人要有风骨,要举动从容、宠辱不惊,可太多人的宠辱不惊带给他人的只有城府深、心机重之感,而这位燕家的七小姐,她的不惊却好像是真的不惊,是仿佛历惯了出生入死之后,对那些悄悄在背后拧你一把便以为能让你疼到满地打滚的可笑行为的无视与不在意。 有趣。燕家人,都很有趣。 第137章 不变 人心是会变的。 燕七受了一下午文化熏陶,喝了一肚子芍药花茶,回到飞来阁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水平面,先去燕九少爷的窗外看了看,见正在房中同别家的两位公子说话,于是也未惊动,回身折返自己的房间去,沿着露台往回走,还未及迈进屋,就听得有人在楼下撕着喉咙叫了一声:“燕小胖!” 转回头往露台下面看,见元昶立在水潭边一块大石头上,仰着脸向上瞪着她,一边瞪着还一边控制不住地咧着嘴笑,晚霞映亮了漆黑眉眼,虎皮金劲装衬得整个人像团热烈的小太阳。“燕小胖你要捱揍了!”元昶兜着下颌恶狠狠地道,身子向上一纵,眨眼就跳到了露台上,泰山压顶似的低下头来瞪着面前的小臭胖子。“你要来御岛怎么没告诉我?!” “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啊。”燕七道。 “嗬,瞒着我你还有理了是吧?!”元昶伸手捏住燕七鼻头,“快道歉!” “对不起。”燕七道。 “……”忘了这小破胖子一直都没节操了!元昶磨着牙松开手,又不甘心地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上,“若不是我今儿瞅见燕九了还不知道你这小混蛋也上了岛!你大伯怎么想起带着你俩来了?” “昂,想起来就带上了呗。”燕七揉着被戳疼的脑门,被元昶挥手拍开,粗粗厚厚的手掌伸过来覆在她的脑门上揉摁了两下,然后佯作自然地偏开头去看旁边石壁上那道小瀑布。 “这地方不错,好几户官家都想住这儿来着,结果被你大伯先人一步抢了。”元昶道,“这地方离我姐夫的行宫近,而且背阴凉快,地势还高,赏景方便。” “是很好。”燕七道。 “你知道个啥!”元昶转回脸来瞪她,“这岛上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年年来,你倒是继续瞒着我啊!看我带不带你去玩!” “啊,不用麻烦……” “你敢把话说完信不信我把你扔湖里去燕小胖!” “好吧。” 元昶瞪了燕七半晌,终究还是压不住心内那莫名的喜悦笑了出来,胳膊肘一撞燕七,笑道:“一会儿晚饭你吃快些,我来找你,咱们去捉蟋蟀,这岛上的蟋蟀个顶个儿的大,能咬擅斗,咱们挑几个最厉害的,拿去同外番的蛮子们斗,赢他们的宝石给你镶首饰,怎么样?” “好。”燕七应了,目送元昶兴高采烈地离开。 才刚吃过晚饭,燕子恪就被哪哪个官员下帖儿请去小酌,燕九少爷要留在房中看书,燕七则早被迫不及待的元昶拉出飞来阁疯跑去了。 “咱们找草多的地儿!”元昶兴奋得连蹦带跳,只要一想到这随后的十几天都将有一个小胖子在这岛上陪伴他,这颗心就禁不住想要脱腔飞上天去。 “是要逮蟋蟀吗?”燕七问。 “废话,那会儿不是说好了的!”元昶瞪她。 “那不要往草多的地方去,”燕七停下脚,“去山石多的地方吧。” “怎么,怕蚊子咬?”元昶看了看燕七身上衣服,是女式的短褐,专门为了同他出来玩换上的,这小胖妮子,做什么事都认真得可爱。 元昶咧嘴笑起来。 “蟋蟀是生于砖石多处的地方的更强硬,”燕七道,“生于草丛土地的,身子都软。” “嗬?你听谁说的?一副挺懂的样子。”元昶微讶地笑着看她。 “山野间的东西我都熟悉啊,”燕七道,“我的童年就是玩这些玩过来的。” “哈?”元昶没明白燕小胖这位好歹也是三品官家的官眷怎么就能对山野间的东西熟悉得来,还从小就玩蟋蟀——燕子恪那大神经病看样子果然名不虚传,从小就不管燕小胖的吧? 那就去山石多的地方吧,尽管元昶对燕七的话半信半疑,不过只要燕小胖能玩开心,去哪儿又有什么所谓。 今晚的夜色也十分给力,月光皎洁,明亮如昼,两个人就在附近的小石山处找了一阵,一人逮了十来只,然后凑到一处挑拣,结果燕七把元昶逮来的全都淘汰掉了。 “干嘛你燕小胖!懂不懂你就瞎弄?”元昶敲着燕七脑壳,“刚才那只头大的你也给我扔了?!” “那只身子窄,没有力气的。”燕七道,“而且你要看颜色,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不如青。你挑的那几只不是黑的就是赤的,都不禁斗的。” 元昶用看稀罕的目光瞅着燕七:“你还真懂?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蟋蟀最好?” “红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丝额是上等的,黄麻头稍差些,紫金、黑色又差上一些。”燕七指着自己逮到的那几只蟋蟀道,“这个时节斗蟋蟀其实还是早了点,初秋的时候正好,而且才刚逮到蟋蟀并不适合立刻就斗,养上几日,等它元气足了才更有杀意和力气。” 元昶这回直接是用看外星胖子的眼神看着燕七了:“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那咱们今天先不找蛮子斗,养上几天再说。” “那你拿回去吧,知道怎么养吗?”燕七问。 元昶哼了一声道:“放心,纵是我不会养也有人会养。” 小心将蟋蟀在透气的小瓶里收好,扯着燕七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背靠着山石壁仰头看月亮。 “燕小胖,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啊?”元昶定定地盯着夜空,忽然发问。 “没怎么想过。”燕七道。 “……你这蠢丫头,”元昶偏过头来瞪她,“你这是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啊?!过日子怎么能没个成算?!” “计划赶不上变化,想太多有什么用。”燕七道。 “……有变化的时候就以不变应万变啊!”元昶道。 “我现在不就是,没计划就是不变。”燕七道。 “……你还振振有词了!”元昶伸手过来在燕七脑壳上敲了一记,“你就没想过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啊?” 燕七也望着夜空,没注意元昶问这话时泛红的耳尖,“想过啊,但想象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想也没什么用。” “你……”元昶重重喘了口气,“万一你大伯把你嫁给一老头,你怎么办?”燕子恪那么神经,这又有什么准儿。 “不会的。”燕七道。 “你怎知不会?你不是才说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吗?万一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变化呢?”元昶追问。 “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啊。” “怎么个不变法儿?” “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元昶暗暗咬了半天牙,拳头攥了松、松了攥,最终把眼一闭,含混着声音飞快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燕七倒还真听清了,仰着脸想了一阵,直到旁边的元昶快要坐不住跳起来跑掉,方慢声道:“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个我答不出,因为人心是会变的。” “我就不会变!”元昶睁开眼睛,却不看燕七,胀红着脸只盯着天上的月亮,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有力。 我不会变。 我永远不会变。 曾经对她说过这话的人,变得最彻底。 “元昶!”突地一声娇喝响在上方的石壁处,紧接着一道身影落下来,秦执玉俏脸带怒地出现在面前,“你刚才在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元昶蹭地跳了起来,满脸羞恼,不知是因为被人听见了他的话还是因方才太过心猿意马而竟然连有人靠近都没能发现的缘故,“秦执玉!你怎么阴魂不散的?!老跟着我做什么?!” “我到处找你!元伯母让你带我玩儿的!”秦执玉怒声喝道,“你又把我甩在一边来找这胖子!” “闭嘴!”元昶恼了,“这句话别让我再听见你说第二遍!” “怎么了?!她本来就是个胖子,不让别人说难道就不是了吗?!”秦执玉怒道,然而话音方落人就突然向后飞了出去,一屁股摔坐在五米开外的草地上,满脸的难以置信与羞怒,“元昶——你——你竟然对我动手?!” “秦执玉——”元昶冷眉厉眼地收回掌势,盯着地上的秦执玉,“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娘同我娘是什么交情,若再敢对小七出言不逊,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元昶!你居然为了她——”秦执玉气得红了眼眶,突地跳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远处的黑暗中,转瞬消失了踪影。 元昶在原地僵了半晌,不甚自在地看了眼旁边的燕七:“燕小胖你别多想……我,我本来从不对女人动手的……刚才急火上头就……你,你不会从此就、就怕我了吧?” “我一直就挺怕你的啊。”燕七道。 “……”元昶跳起来瞪她,“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怕我?!我还能吃了你啊?!我欺负过你吗?!打过你吗?!我比别人多生了一只眼睛吗?!吓唬过你吗?!” “没没没,别激动,你看你嗓子都劈了。”燕七道。 “我跟你说,燕小胖!”元昶粗喘了两下,一指头戳在燕七的脑门儿上,“我是不该对女人动手,可在我眼里,只要是敢欺负你的人,不分男女,一律都该打!你怕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就是这个样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我……”燕七开口。 “不许说!”元昶羞恼地打断她后面的话。 “好吧。”燕七道。 “……”元昶分外不自在地在燕七脸上瞟了几眼,没能从这张面瘫脸上瞟出什么他想或不想知道的深意来,又有些后悔方才自个儿脱口而出的那几句话,越想越不自在,原地打了个转转,含混地道了声:“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就飞快地蹿掉了。 一宿无话。 第二日早上起来,燕家伯侄三个在一楼小厅用饭,小菜六道点心四样粥二品,燕七只吃了块玉露糕,喝了碗粳米江豆粥。 “不好吃?”燕子恪停了筷子看着她。 “减肥。”燕七道。 “早饭多吃些不妨事。”燕子恪夹了黄焖鸡柳放到燕七的碟子里。 第100节 “今儿不用去宫里啊?”燕七把鸡柳吃了。 “皇上中暑了,今儿不必去。”燕子恪道。 ……这可怜的皇上到岛上避了半天暑还是没避开啊。 “晚上有消夏会,我带你去玩儿。”燕子恪道,看了看坐对面的燕九少爷,“们。” 燕九少爷已经习惯自己在大伯眼里的附赠品身份了。 “皇上中暑了还能办消夏会啊?”燕七问。 “礼部主持,为了招待外番使者,皇上不出席也不碍事,在京中时已经办过宴了。”燕子恪道,“届时外番使者也要表演,咱们坐前排。” “听说有不穿上衣的舞女。”燕七道。 “小九不要去了。”燕子恪道。 燕九少爷:“……” 伯侄仨就在飞来阁里闲了一整天,燕九少爷窝在房间看书,燕子恪和燕七下围棋儿、吃零食、解九连环、对坐发呆。 夜幕降临的时候,伯侄仨换过衣衫,从飞来阁里出来,只带了一枝随从,慢慢地往消夏会会场行去。 舞女们当然得穿着上衣,燕九少爷当然也会被带着一起去。 消夏会的会场设在湖岛相接处,一半在湖面上,一半在岛岸上,岛岸上的场地用木板木柱架起来,湖面上则用的是曹操铁索连船的法子建起一个结实的平面,与岛岸上的场地连为一体,足有四个篮球场大的面积,岸上燃了几处篝火,湖中则浮起千百盏各种颜色纱制的河灯,仿佛七彩的舞台灯一般将整个场地点缀得如梦似幻。 在场地的四周置着数百套桌椅,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湖中船上,甚而附近地势较高的山石上都设有矮几蒲团,另还有数根如同路灯一般高的细铁柱子高高地竖起在周围,柱子的顶端亦燃着火把,将场地附近方圆百米照得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消夏会不算什么正式的宴会,不过就是闲来无事的娱乐项目,不硬性要求所有人都参加,想来就来,不愿来也不勉强。当然,大多数上岛的官家都是乐意凑这个热闹的,岛上的环境虽然惬意,但天天也要一样的办公侍君,终究还是很辛苦的,难得有这样的消遣,自是都愿来放松一二。 “想在岸上还是湖上?”燕子恪问燕七。 “都成。”燕七道。 “那就湖上吧,”燕子恪道,“看完我们就去游湖,晚上睡在船里,怎么样?” “好。”燕七道。 伯侄俩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今晚的娱乐方向,燕九少爷无语地跟在后头,习惯了在他大伯面前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地位。 船是平船,不算大,只供放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之地,燕家伯侄三个坐到桌旁,一枝坐在船头,还有一个撑船的船夫站在船尾撑篙,慢慢地将船撑离岛岸,绕到湖面上正对着场地的一边去,取了个视角最好的地方停下来,吹着湖风赏着河灯,等待着晚会开始。 到场的人渐渐多起来,有的选择了岸上的坐席,有的选择了湖中的船,又有专门的侍者划了轻便的小舟往来于船间端递着茶水果馔,官家们彼此打着招呼,找寻着最佳的观赏位置,因湖面是平面,处于后面的位置容易被前面的人挡住,来得晚的只好凑合着在后头找地方,也有那不自觉的会插到前面去,唯独燕家伯侄的这条船,大大方方地泊在最前排的最中央,没有一个人的船敢往前插。 直到晚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方有一条船慢慢地划过来,停在了燕家船的旁边,船上的人冲着燕子恪打招呼,燕七同燕九少爷起身行礼,一抬眼,燕七就看见了那船上人丛中立着的闵雪薇,仿如临江之仙般清姿出众地望着这厢,冲着燕七微微地一点头。 第138章 挑衅 弹丸小国vs天朝大佬 “新交到的朋友?”燕子恪问燕七,这位的观察力一向都敏锐得很。 “嗯。”燕七点头。虽然这个朋友交得有点莫名其妙。 燕子恪也未多问,只管拿了自斟壶给自己倒酒喝,酒是榴花酒,应季的食物应季的酒,都是最为养生的东西。 “咚咚咚”地三声鼓响,满场里的喧嚣热闹登时静下来,便见一位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行至场地中央,先四下里行了个罗圈礼,而后方扬着声音开始说话,无非就是颂扬皇帝功德、祝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场面词,再之后便是欢迎外邦使者的客套话,以及恭祝众人今晚吃好玩好的结束语。 这位官员讲完话退下去,紧接着便又上来一位绿衣宦官,尖着嗓子开始报幕,第一个节目是宫廷礼乐,做为欢迎外邦使者的迎宾曲,一众早早就位的宫廷乐队成员缓缓地奏响宴客乐章,优美大气的旋律响彻御岛夜晚的上空,早便准备好的烟花窜天而起,星幕下绽开五色缤纷的花朵,热烈欢腾的气氛一下子铺展开来,岸上湖上响起一片欢笑声与觥筹交错声。 礼乐过后是宫廷舞蹈,一群轻纱舞姬轻盈柔美地在这星夜烟花景中翩翩起舞,使得整个宴会又多了一层浪漫旖旎的气息,燕家三口看得都挺认真,旁边船上怎么说笑热闹,丝毫影响不到这条船上惬意平静的氛围。 舞蹈之后有人上去唱曲儿,有合唱有独唱,再之后是杂戏、弹唱、象生、戏法,伴着鼓乐之声,端地是热闹非凡。 演了将近一个时辰,见那宦官上去继续报幕:“……乌犁使者奉演舞蹈……” 场下刷刷刷,一片目光闪亮:终于等到了啊!谁要看那些个宫廷节目啊,一年年的早就看絮了好嘛!就等着不穿上衣的番邦美女献舞了呢!快快快! 在一帮老少爷们儿火辣辣目光的注视下,一群充满异域风情的外邦舞女风一般地卷上了台,虽然穿着上衣,但那薄如轻容的料子也掩不住多少春光,幸好关键部位都用大片的金饰挡住了,袖子只将将过肩,露着两条雪白滑嫩的胳膊,腕子上套着能闪瞎人眼的金手钏,手钏上还缀着几十枚细小的铃铛,一动就清脆脆地响,下身是开衩开到膝盖以上的纱裙,两根大白腿时隐时现,打着赤脚,脚腕上也是金钏铃铛,涂着鲜红的蔻丹,个个妖治妩媚、体态迷人,一上台便冲着四下的天朝爷们儿大送秋波,这场面登时就让一些女眷沉下了脸。 旋律古怪节奏新奇的异域音乐响起,来自乌犁的舞娘们开始了她们狂野热烈的舞蹈,不同于中原优雅柔美的舞蹈风格,乌犁的舞蹈充满着力量、热情、火辣和原始的欲望召唤,那大开大合的动作里透着明显的暗示,那配合着舞蹈的神情眉目里尽情地抛洒着诱惑,如此直白如此热辣如此性感的舞蹈一下子让天朝爷们儿们情绪大嗨起来,以前当然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天朝上邦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呀?但是这种香艳场面吧,见多少次都不嫌多不嫌平淡无味啊! 这场舞直跳得满场气氛火爆躁动,结束时男人们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女人们则暗暗松了口气,嫌恶地瞪着那群小妖精叽叽咯咯地笑着退下台去,紧接着又是乌犁的舞蹈,这回上台的是一帮大汉,个个打着赤膊晾着胸毛,轮到天朝爷们儿们嫌弃了,不过女人们也开心不起来——一个个五大三粗人熊似的,谁爱看啊! 乌犁男人们的舞蹈就更是狂野了,充斥着凶悍野蛮与残暴的气息,这哪儿是人在跳舞啊,分明就是野兽在狂欢啊!好些个女眷已经不能直视了,要么低了头要么将脸扭向了一边去。 燕七也把脸转开了,因为上头有个汉子老瞪着她,一边瞪着她一边吼,总感觉这位是把她当成了胖兔子的饿熊,随时都有可能扑下来一口吞了她。 一转脸,瞅见旁边船上闵雪薇也正向着她望过来,两人对上目光,闵雪薇便冲她微微笑了一笑,顺便举了举手中杯子——她竟然在喝酒,这位京都赫赫有名的淑女名媛,竟然在喝小酒,而且是面对着台上如此野蛮凶悍的一帮人熊,面不改色超脱依旧。 燕七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略一犹豫,旁边燕子恪已经递了他自个儿手中的酒杯过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于是便也举起来冲着闵雪薇略一示意,两个人一起就口端了底儿。 “咳……”燕七没想到这酒还挺辣,榴花酒,夏日一般热烈。 燕子恪就在旁边托着下巴瞅着别处笑。 上头那帮人熊总算在把整个舞台跺塌之前跳完了舞,轰隆隆地下得台去,接着是乌犁的杂耍表演,再然后是角抵表演,就如闵红薇陆莲她们所说,这帮人带来的节目基本都是野蛮色彩浓重的东西,天朝的优雅人士们看了一阵就不大乐意看了,在下头嗡嗡嗡地说笑喝酒,自得其乐起来。 许是天朝人的轻视态度惹恼了乌犁人,一位乌犁的貌似领头者的家伙从台下蹿到了台上去,乌哩哇啦一通吼,倒是让下头正说笑的天朝人士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了半晌,谁也不知道这位人熊首领是尿急找不着厕所啊还是想家了忍不住吟了首诗。 半晌又从台下上去个人,这位倒是天朝人,穿着青色朝服,官阶看上去不算高,面有难色地开口提声道:“这位乌犁六王子方才说,久闻我中原人士擅长骑射和角抵,今晚趁着这消夏盛会,想要让自己的手下同我中原高手切磋切磋技艺,也算是给大家助助酒兴,不知有哪位……肯上来同乌犁的使者过过招呢?” 呵呵。弹丸小国这是哪儿来的自信要挑战我天朝上邦啊? 下头的天朝大佬们淡淡一笑,没人理会。 乌犁六王子脸上挂不住了,横肉一抖,大步走到台子边缘,两只蒲扇大的手握住那路灯一样的顶端燃着火把用以照明的铁柱子,大喝一声,手上胳膊上青筋暴涨,竟是将这足有数百斤重的铁柱子给生生拔了起来!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这位便像得了定海神铁的黑熊精,抱着这铁柱子就舞将了起来,在台上抡了数个回转,直唬得那青服通译一屁股坐在了台面上半晌不敢起来,末了,乌犁六王子将这铁柱子擎着向前狠狠一探,径直指向了离台子最近、位置最正中的那条船上坐着的人,柱子顶端的火把几乎就要撩着那几人的发丝,而这百斤重的铁柱本身所挟带的力量与抡过去产生的劲风足以将人吓瘫吓躲吓得面如土色! 可让乌犁六王子倍感惊讶的是,这船上坐着的一大二小三个人,竟然连眉毛都没动一根,表情都未变一下,刚才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是被吓僵了吗?可中间那个大的还端着盅子往嘴里灌酒呢!左边那个小男孩,还慢吞吞地白了他一眼,右边那个胖闺女,特么还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菠萝凑到柱头的火上想变着花样烤着吃呢?!这仨人是什么鬼啊?! 周围的天朝大佬们先被这情形吓了一跳,然后一看船上那人是燕子恪,顿时也就释然了:这世上能把这条蛇精病吓到的事还从没出现过呢,六王子殿下你可以试试,让我们也期待一下。 六王子脸上更挂不住了,他在这儿上蹿下跳了半天没把对方吓住,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这会子再要收手,又该显得自己认怂了,一时倒成了骑虎难下,不由得胀紫了面皮瞪着燕子恪哇啦啦一通吼,青服通译赶紧爬起身凑过来听,然后连忙冲他摇手:这位是文官,没法儿跟你过招……找武官啊?武官都在旁边山上喝酒行令呢,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这边……啥?说我们瞧不起你们?哎哟,你们屁大一个小国家还指望我们多瞧得起你们啊?——当然这话通译同志也只能在心里头吐槽,眼见这位六王子不依不饶地计较起来,通译只得一路小跑着去找自己领导问主意。 “那就张罗着让人上去同他们比划比划吧。”领导如是说。 皇上好面子啊,人都挑衅到脸上来了哪能不应战? 赶紧叫人去旁边那山上找那伙子武将。 旁边这山是人工堆起来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大石块,专供登高望远喝酒赏景用,文官们懒得爬山,就把地面和湖面的位置占了,武将们只好都跑到山石上去,看节目什么的没意思,不如喝酒行令,因而都正忙着猜拳拼酒,谁也没注意下头在干什么。 一时听说乌犁人要挑战,众武将轰然一笑,根本没当回事儿,随便指了几个壮实的手下就跟着下到台上去了,乌犁六王子也未立刻就亲自动手,亦指了自己的几个手下,双方在台上展开了角抵比试。 事实证明,轻视对手的结果往往是被对手狠狠打脸。 天朝一方五战五败,被乌犁壮士揍了个惨不忍睹,其中还有两个被摔到骨折,最严重的一个直接昏迷过去不知生死。 天朝大佬们怒了,有人道:“叫武长刀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那帮武夫还只顾着喝酒?天朝人的脸都要被乌犁人打肿了! 乌犁六王子站在台上叉着腿仰天大笑:你们天朝人原来都是软蛋!真是弱不禁风!我回去一定会把你们天朝人的弱鸡表现讲给其他国家的人听的!哈哈哈哈!到时候! ——到时候难免没有那野心勃勃的家伙打起中原这块肥肉的主意。 看到你们中原四夷不稳战事连年,我们就开心了。 最好能顺便让燕子忱那王八蛋死在战争里。 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发明了什么燕子连弩,他们乌犁也不至于被他带着他那破燕家军打得不得不俯首称臣成了天朝的附属国,年年季季地要往中原进贡献宝,这口气老子憋很久了! “燕!子!忱!”六王子一开心,望天就吼了一嗓子出来。 “他在叫爹?”燕七问燕九少爷。 燕九少爷:“……”他姐这嘲讽放得是多么浑然天成啊。 没等天朝真正的武将巨巨们从山上下来,六王子已经得意地准备对天朝人展开第二轮凌虐了,向着台下一招手,唤上一位相貌妖冶的舞女来,一经翻译大家才知道,这位原来是乌犁的八公主,刚才和众舞女一并献艺来着,六王子说了:久闻你们中原女子从小学习骑射,我乌犁女子也是一样,尤其我这位八妹,自小习得一手好箭法,此次到你们中原来,一为献贡,二为顺便领教领教中原女人们的箭法,传闻你们中原的开国皇后就是骑射好手,想来她的女性子民们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嗬,这蛮子连激将法都会!若是我们的女孩子没人上场应战的话,你们岂不是要嘲笑我开国皇后无能了?! 那八公主一挺傲人的胸脯,再用傲气的目光将场下众人一扫,红唇里叽哩咕噜吐出一大串话来,通译面色很尴尬,然而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得如实翻译:“这位八公主说……在他们乌犁,若是有一方挑战而另一方不敢应战的话,就要输掉彩头,否则会被所有人耻笑,若中原人不敢上来应战,那就请满足乌犁的要求,她说她……咳,正好缺个驸马,中原人不敢应战的话,她就要从今日的来宾中自己挑个驸马带走了……” 八公主这番大胆出格违背中原男人对女性约束标准的言论登时引发了中原男人们的反感和女人们的鄙视,而这位八公主才不管你中原人怎么想,此刻正冲着直对着台子的那条船上穿着星蓝丝衫的人抛媚眼儿,方才跳舞的时候她就瞅见他了,长得可真好,抢回去做驸马,她一定会一夜十次地好好爱他。 众人目光随着八公主的媚眼就落到了那人身上,然后一片侧目:卧槽你真会挑啊,赶紧把他带回乌犁去吧!从此后朝中少了一条大蛇精病,感觉整个朝堂气氛都会萌萌哒了! 蛇精病正端着小盅儿自饮自乐呢,得瑟什么!颜值高了不起啊?! 乌犁人碾压完了中原男人又想碾压中原女人,六王子八公主兄妹两个大马金刀地往台上一站,满脸傲慢地睥睨着场下众人。 这可不能忍啊!天朝人的自尊受到了挑衅,然而人人肚里生了副九曲回肠的天朝官员却都不肯让自家女眷去做第一只出头鸟——万一输了怎么办?万一被人说不稳重怎么办?万一被野蛮放浪的乌犁人羞辱调戏了怎么办?还是等等看吧,让别人家的先出面好了。 这么一等,半晌无人应。 “你们天朝人总说女人是水,看来是说对了。”八公主语气轻蔑地用乌犁语道。 通译立刻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这是在嘲讽天朝女人软弱可欺呢。 通译很恼火,台下这帮官油子,有好事的时候个个抢破头地往前挤,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就又个个缩了起来装聋作哑!忍不住就把八公主的话意直接翻译给了这帮官油子听,看你们那一张张老脸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官油子们闻言冷笑,这样小儿科的激将法对他们来说毫无作用。 大家还在等,等着第一只忍不住的出头鸟打开这僵局。 于是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台下响起:“燕家七小姐不是擅射箭么?为何不上台与乌犁人一较高低?难道就任由着他们耻笑我天朝女子?” 第139章 不让 燕七vs八公主 众人循声望去,见某条船的船头立着那说话的女孩子,相貌甜美,脸上带着讥嘲地正望着燕子恪的那条船,不少人都认得这位,参政秦大人的千金秦执玉。 燕家七小姐是谁?燕子恪身边儿那小胖子吗?开什么玩笑!一看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吃货,秦执玉和她有仇啊?竟是要逼着她上台去丢人? 不等那小胖子作出反应,秦执玉又提了声向着台上道了一句:“燕家七小姐可是燕子忱燕大人的亲闺女呢!” 台上的六王子听见了“燕子忱”三个字,忙问通译秦执玉在说什么,通译如实翻译了一遍,六王子和八公主的脸色就变了,四道目光利刃似地劈向燕七,八公主便向着她一指:“上来同我比箭!” “想和她玩儿吗?”燕子恪正在下头问燕七。 “把她赢了的话不会引起什么两国争端吧?”燕七担心国际问题。 “放心,”她大伯宽慰她,“子忱在边疆顶着呢。” “……”这是把她爹堵枪眼上去了。 第101节 台上的六王子见燕七坐着没动,不由一阵冷笑,用生硬的中原话高声道:“怪不得,燕子忱,没种,生不出儿子,女儿也,窝囊!” 八公主更是用手将燕子恪一指,挑着眉毛对燕七道:“不敢应战,就把你丈夫输给我!”把这俩人当成了老夫少妻。 “呵呵。”燕子恪神经兮兮地笑了一声。 “大伯想去乌犁吗?”他侄女木着个脸还逗他呢,一边问他一边慢吞吞地站起身。 “好好玩儿。”燕子恪举了举手中酒杯,“输了就送小九去乌犁。” 赠品·海外包邮·九:“……” 一众官员眼睁睁地看着燕子恪把自家的小胖侄女送到了台上去:果然不是亲生的啊! “怎么比?”通译很为眼前这个拥有一位禽兽大伯的小胖子担心,替她问向八公主。 “比射箭啰,”八公主轻蔑地睨着燕七,胸脯一挺就收到了小胖子艳羡的目光,“这里没有靶子,不如就用活人来当靶子好了。” “比杀人吗?”燕七问。 “噗——”通译喷了,小胖子你能不能不用“比吃肉吗”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啊?! “不,用我们各自最亲近的人当靶子,远远地站到湖面的船上去,在头顶放上水果,从大到小,第一轮先放菠萝,第二轮放桃子,第三轮放草莓,射中水果的自然算过关,射空的算输,射到人的嘛……”八公主邪恶地勾着红唇一笑,“就自吞苦果喽!” 众人一听这规则,齐齐吸了口凉气:这果然是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越美丽的女人心越黑啊!用自己最亲近的人当靶子,这要真一失手,岂不是要悔恨终生?! 但转念一想,小胖子最亲近的人现场来看不就是燕子恪吗?——好好好!这规则想的好,就比这个吧!开始开始! 八公主的话还没说完:“按照我们乌犁的规矩,比箭要有彩头,我看就这样好了,你若输了,你丈夫让我带回乌犁当驸马,我若输了,把我哥哥留下给你当丈夫,怎么样?” 专业卖哥一百年。 “我不要你哥哥,他太丑了。”燕七摇头。 “那,我们的男人你随便挑。”八公主一指台下站的那一排人熊。 还不如六王子呢。 “你若输了,”燕七说,“就和你们所有的乌犁人站在台上,面向北方,单膝跪地,高喊三声‘燕子忱是盖世英雄’,怎么样?” 八公主眸中利芒一闪,咬着牙道了声“好”。 双方达成协议,就有人飞快地奔去皇帝的行宫请旨用箭,在御岛上除了护卫军,任是谁都不允许携带武器上岛的,所以要比箭的话必须得先经过皇上的同意才行,否则就有行刺的嫌疑。 这当口已有人开始准备供活靶乘坐的船只,六王子倒是对他妹妹的箭法颇有信心,二话不说地上得船去,划向正对着台子的百米开外。 “你的活靶让谁去?”八公主问燕七,“不要让你的丈夫去,我怕你射到他。”说着便一脸轻蔑和挑衅的笑。 “备用丈夫行吗?”燕七问。 “行。”八公主点头。 “那我们俩就伙用你哥哥吧。”燕七道。 八公主:“……” 台下众人并不知道这俩人在上头正说什么,只迟迟不见燕七的活靶站出来上船,就又有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燕家七小姐最亲近的人不就是她那同胞兄弟燕家小九爷吗?都到了这个地步,可不要犯怂啊,燕子忱大人既是盖世英雄,身为他的儿女,又岂可不为我朝争这一口气呢?” 说话之人就在燕家人所乘之船旁边的那条船上,鼓着一对眼睛正瞟着燕九少爷笑得故意,礼亲王寿宴上遭受到这货给的伤害,今晚可终于是找到机会报复回来了!闵红薇鼻子里重重地喷出股气去。 闵雪薇幽凉地看了她一眼,直唬得闵红薇一个哆嗦,嗫嚅着不敢再吱声。 旁观的众人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人家八公主都把自己手足给豁出去了,你燕家姐弟俩也不能给我们天朝丢份儿不是? 在众人无声胜有声的目光注视下,燕九少爷慢吞吞地站起了身,慢吞吞地往那小船上跨,跨上去后转过脸,慢吞吞地冲着那边的闵红薇比了一记中指。 去向皇上请旨的人回来了,抱来了两张弓两篓箭,还挟带了个人。 “燕小胖!怎么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给我乱惹妖蛾子?!”元昶怒冲冲地跳上台,恨不能把眼前这一坨狠狠揣兜里带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昨儿对秦执玉动手,被她向我娘告了我一状,我娘刚才罚我禁足,不让我来参加消夏会,我这是偷溜出来的——你这蠢丫头干嘛要答应同蛮子比箭?!你知道下头这些人为何不让自家女眷出头么?赢了蛮子还罢了,若是输了,你便成了给朝廷脸上抹黑的罪人!你说你傻不傻?!” “我赢了她不就好了。”燕七道。 “你——”元昶一噎,瞪着这语气淡然得近乎霸道的小胖子,“人外有人,你能保证赢得了她?” “我会赢。”燕七道。 斗心机,比算计,玩手段,她可以认怂,可以退避,可以无视。 唯有射箭,定当不让! 提弓拎箭,站至台央,开箭步,立身形,举重若轻,气定神闲。 元昶立到台旁,定定地望住这个沉如海,稳如山的身影。 燕小胖,燕七。 一个多么不合常理的存在。 是谁教会的她神乎其技的箭法? 是谁养成的她百变不惊的个性? 她究竟曾经历过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妖精? 一声呼喝,台上对决中的二人首轮箭已出手,河灯明灭中纵贯百米夜空,两支箭夹着破空声直射湖中小船上两个活靶头顶上的菠萝,观战众人在黑夜背景的映衬下根本连箭的飞行轨道都没找见在哪儿,就只听得“噗”、“噗”两声响,在活靶附近负责报结果的人已是扯着嗓子喊道:“双方射中!平手!” 呼——众人一阵微讶:燕子恪家的小胖子还真行啊!在夜里射箭本就极难看准目标,更莫说这靶子的距离足有百米,对于臂力也是一项考验,更更莫说还要射中人头顶上的水果,这就不仅仅只考验你箭法的准头了,更考验的是你强大的心理素质,因为充当活靶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不能犹豫,不能手抖,不能分心,更不能有丝毫失误——难!太难了! 八公主倒没有因燕七的发挥而产生什么心理波动,因为在他们乌犁,箭法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女孩子一抓一大把,乌犁是小国没错,但正因为小,他们才更自强,他们国家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能骑善射,他们的女孩子甚至练得比男人还刻苦,他们盼望着能有一天摆脱这个所谓天朝上邦的压制,真正的自立自强称霸一方! 就从现在开始,给你们天朝一个狠狠的耳光!八公主这么想着,目光透出凶狠,搭箭挽弓,第二箭射出! “噗”、“噗”! “双方射中!平手!” ——哗!这小胖子行啊!观战众人更惊讶了,第二轮射的是桃子,比菠萝小了一半还要多,这也能射中?!得了燕子忱的真传了啊! ——燕子忱的真传吗?有意思!这是燕子忱的女儿呢!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一想,大家的情绪不由高涨起来,尤其是第三轮就要射草莓了,草莓啊!那么小一个东西,就是大白天站在百米开外都不容易看清呢,更莫说在晚上用箭来射了!搞不好这一轮得有人见血——给小胖子当靶架的那是燕子忱的儿子吧?好家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事儿可就大了!自己女儿把自己儿子给射死了——丢了天朝的脸面不说,还断了种,这可是人间大悲剧啊!燕子忱,到时候且看你怎么办! ——这场比试可太有看点了! 气氛一时躁起来,场面却静得吓人,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准备见证一个奇迹亦或是悲剧的发生,这当口有人特意看向那条船上的燕子恪,见正歪着头,一手支着下巴,定定地望着台上已搭好箭的他的胖侄女。 他的胖侄女此刻的眼中却没有他,黝黑的眸子里只有箭尖,只有箭轨,只有箭靶。 那么小的一颗草莓,隔着百米长的夜,隔着河灯映乱的湖波,怎样才能看得准、射得中? 至少也要先调整好呼吸、稳定下情绪、默习遍要领,而后等湖波最静、靶船最稳的那一瞬再…… 燕七却已经率先出手,漆黑长箭雪白箭翎在夜空里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啪”地一声击得燕九少爷头顶上那颗草莓四碎纷飞,红色的果肉在空中绽成一朵曼陀罗花,瞬开瞬落,刹那惊艳。 没有人知道燕九少爷站在那里,几次三番地眼睁睁看着他同胞姐姐手里冰冷的长箭冲着自己头顶呼啸而来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很可能他就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将那一箭钉入他的天灵盖,他会不会恐惧?会不会怨恨?会不会早已心神俱裂无法动弹? 猜测中,众人就看见燕子忱的儿子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探入怀中,掏了块帕子出来,擦了擦脑袋顶上的头发,然后颇为嫌弃地把帕子扔进了湖里,再然后双手往袖里一拢,做了个“农民揣”的姿势,妥妥地重新站好了。 “……”众人一阵哑然,搞不清这孩子是反应迟钝还是真的胆气十足。 先出手并且精准命中目标的燕七,把压力丢给了尚未出手的八公主,八公主这一次比前两次更慎重了些,举着弓瞄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放箭,箭尖擦着六王子的头皮掠过,草莓被射得稀烂,红色的汁液溅在六王子的脑门上,慢慢流了下来。 “噢——”乌犁的人熊和舞女们一片大吼欢呼,为他们牛逼的公主感到骄傲,为他们勇敢的王子感到自豪。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八公主这一箭其实是险而又险地划着六王子的头皮飞过去的,六王子感觉到头顶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幸好乌犁人喜欢披散着蓬松的头发,就算射伤了头皮也可以掩盖。 六王子不动声色,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叫嚣着给燕七施加压力,三轮比试双方打成平手,必然还要再加一轮决出胜负的。 “再加一轮要怎么比?”通译问八公主。 没等八公主开口,站在台子后面的元昶不干了,喝了一声道:“问她做什么?!前三轮是她定的规则,这一轮该燕小……燕七小姐来定了!你他娘的是哪边的?!信不信我打你啊?!” 通译委屈啊——谁让人家八公主气场太强啊!不由自主地就以她为主了啊……话说回来,这小胖小姐怎么这么蔫嘟啊?人家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啊?一点意见都不提的啊? 下头众人闻得元昶之言也都纷纷附和,自家人当然要向着自家人,于是强烈要求加赛的这一轮由燕家七小姐定规则。 “这样啊,”燕七想了想,“那就射铜钱儿吧,还顶脑袋上。”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 这小胖子四八四sǎ?!让她定规则是为了让她趁机定一个自己擅长的、对自己有利的规则啊!她特么的反而还给自己提升难度呢?!铜钱儿啊!草莓好歹还是醒目的红色,泥马铜钱儿的话大晚上的扔路上都不见得能看得见啊!你特么还要射!你特么还要隔着百米距离射!你特么还要让人顶在脑袋上隔着百米距离射!你特么还要让你亲弟弟顶在脑袋上隔着百米距离射!人家究竟是不是你亲手足啊?!还有没有人管管这个小疯胖子了啊?! 元昶在旁边默默地盯着燕七,眼睛里目光复杂,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这个丫头究竟是欣赏还是……嫉妒。 她真的有这么强吗?强到让他都觉得有些吃力。 如果她真的射得中,那他该怎么办?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可元昶忽然害怕知道答案。 他不敢去细究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微弱却又清晰的声音在期盼着什么。 可他还是一字一字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的内心在说: 不要,燕七。 不要飞得太高。 否则让我怎么抓住你。 第140章 杀气 燕子忱,你开不开心?…… 八公主也在狠狠地盯着燕七,生为国之公主的骄傲,身为国之代表的尊严,令她根本无法拒绝燕七定下的加赛规则,可这规则太难了,她根本毫无把握,即便是刚才射草莓,她平时练习的时候也只有八成的准确率,铜钱她从未射过,因为他们乌犁人根本不用铜钱进行交易,谁没事会专门去找一枚天朝人用的铜钱来练习射箭?! 八公主感觉自己上当了,这小胖子面相看着老实,不成想竟是个如此狡猾的家伙,专挑着他们乌犁没有的东西和她比! 可八公主又能怎么着呢,说自己没练过?谁信啊?这么怂的话她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看了看百米开外站着的自己的亲哥哥,八公主的心一阵收缩,这赌的可是她哥哥的命啊!家里兄弟姐妹这么多,可只她六哥才和她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国内争储之战愈演愈烈,他们兄妹的未来,甚至可能连身家性命都系在争储战上,如若在中原、在这个并不正式的宴会、在这个一时兴起的射箭比试上,她失手葬送了自己亲哥哥的性命,那才是得不偿失,那才是未来一片黑暗啊! 八公主握弓的手攥得紧紧,轻重利弊在心头激烈地碰撞飞快地思量,这个功夫,已经有侍者拿了两枚铜钱划船过去给燕九少爷和六王子分别固定在头上了,找根木头筷子把铜钱立起来卡在劈开的筷子缝里,再将筷子像簪子一样插进二人的发髻中,六王子原是披散着头发的,还特意给他挽了个髻,铜钱面朝射者,底缘几乎就贴着头皮,湖上的众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看,却仍是看不清几乎与头发颜色混成一体的那枚铜钱。 “好了!”侍者远远地喊。 “那么,二……”通译的“位”字还未及出口,就惊恐地看见那胖小姐提起了弓,搭上了箭,拉开了弦,“嗖”地一声箭飞出去,“叮”地一声射中目标,箭尖与铜钱撞出的火星儿闪在燕家小少爷乌黑的发髻旁,像给他镶上了一枚最耀眼的钻石簪。 湖水涌动,篝火熊熊,岸上岸下,一片吓人的静。 八公主的瞳孔疾速收缩——这个胖子——这个胖子是妖怪吗?!她这一次的出手比前三次都要早都要快!明明是最难的一个靶,她却毫不犹豫抬手就射!而且她还射中了!这算是什么?!这算是什么!越难的靶她射得越轻松,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展现着她的霸道与压迫,她在吓她,在震慑她,在,在凌虐她! 八公主站得笔直,傲人的身姿没有丝毫改变,但是没有人察觉此刻的她从精神到意志已被燕七一箭击溃——不,还没有,她还残存着一样东西,那就是求生欲,她要活,她得活着,所以她的哥哥不能死,他死了她就活不成,她不能让他死,她不能冒这个险去射他头上的铜钱,她宁可忍辱服输,她宁可被台下自己的族人看不起,她宁可回国后遭人嘲笑唾骂——她将落得的下场全是拜身边这个胖子所赐!她不甘心,她恨,她从没有输的这样惨过,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的输不起,心头生起的怨恨之火将她吞没,她什么都不想再顾忌,什么都不想再考虑,她恨,她太恨了!她抬起弓,搭箭上弦,远远地瞄准,利箭夹着寒意呼啸而出! 第102节 目标是燕九少爷的咽喉! 观战的众人听见了夜色里利箭挟带出的凛冽风声,风声中又是“叮”的一声,然而没有箭射中铜钱,大家只看到了八公主的箭影在空中似乎有一个变向,而后远远地划落湖面。 ——是什么改变了八公主箭的轨迹?!众人既惊骇又一头雾水,懵懂间望向台上的二人,见八公主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转脸看着燕七,燕七却又在搭箭,目标直指六王子项上头颅! 利箭疾出,杀气如电。 湖面上响起一片惊呼,然而呼声方起,箭已飞至,“叮”地击中六王子头上铜钱,箭势继续前冲,击散了六王子的发髻,冲断了数绺黑硬的头发,如同残灰败烬一般纷纷扬扬地散向了空中。 燕七再一次搭箭,惊愕中的八公主听见这个胖女孩的嘴里吐出冰凉死寂的一句话:“这一箭,我会射他眉心。” 射眉心,多残忍的杀人方式——她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箭射入他的天灵盖,她要让他最近距离地看到自己是如何死在她的箭下——何其冷酷,何其残忍,何其狠辣! 八公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声叫着“我错了”,她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小胖子真的敢出手,真的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六王子——她错了,她后悔万分,她不该对小胖子的弟弟出手,她惹怒她了,她惹到了一头狼——不,是一个鬼!一个罗刹鬼!凶残冷酷,无法无天! “我错了——我认输——”八公主急切地用生硬的中原话嘶声喊着,“燕子忱是盖世英雄!燕子忱是盖世英雄!燕子忱是盖世英雄——” “燕小胖!”元昶几步跨到燕七的身边,伸手攥住了她搭在弓上的箭,“别胡闹!杀人要被书院开除的!” 似乎被书院开除是一件远比杀掉乌犁六王子严重得多的事。 乌犁六王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好。”燕七松了弓弦,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八公主,“其他人也要喊三遍。” 直到此时,观战的众人才恍然回过味来,一下子便炸开了锅——刚才那是什么情况?!小胖子竟然用箭把八公主射向她兄弟的那一箭给半空拦截了?!老天!这一手不是端午那天箭神曾经使出过的吗?!这个小胖子居然也能做到!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高超的箭法?!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才多大啊?! 从旁边山上赶过来准备挽回角抵失利的尊严的一众武将远远地就听见一群人粗着嗓子用发音古怪的中原话高声大吼着“燕子忱是盖世英雄”这样的句子,再走近些细看,见那帮来自乌犁的桀骜野人们竟然整整齐齐地跪在那台子上,面向着北边大漠的方向,像是一帮疯狂信仰着燕子忱的极端异教徒在膜拜他们的神祇。 这是出什么事了?这帮野人最恨的人才应该是燕子忱吧?!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重大变故才会让这些难以驯服的野人甘愿弯下他们的膝盖去赞颂他们的仇人啊?! 武将们没有注意到场下众人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些人跟着望向北方的目光中是带着些许羡慕的。 那个燕子忱远在边关大漠,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想到,在万里之遥的京都之郊,一群最不服他、最恨他的蛮夷野人,将他们最不肯承认的一句话吼得震彻夜空。 燕子忱是盖世英雄。 燕子忱你听到了吗?你的女儿将这属于一个男人最高的称颂,让你的敌人隔空送与了你。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屈膝跪服更让人开心的事。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含辱称颂更让人得意的事。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自信崩溃更让人痛快的事。 燕子忱,你开不开心?得不得意?痛不痛快? 八公主从台上站起身,红唇依旧鲜艳,只是这会子看上去却像是在滴血,她满怀不甘地狠狠瞪着燕七,通过通译之口问她:“你是怎么做到拦下我的箭的?你不可能反应那么快!” “在你搭箭之前,我预感到了。”燕七道,“你身上有杀气,所以我提前做了准备。” “杀气?”八公主觉得可笑,“你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叫杀气?” “由心而发的凶戾之气,虽无形,却有质。”燕七道,“接触得多了,自然容易感知。” 这话的意思是?!通译惊奇地望着这位燕家七小姐。 八公主神情颓丧地跟着她的兄长和族人离开了消夏会的会场,丢下一干酒气熏天赶过来准备找回场子的武将扎煞着手在那里面面相觑。 燕七放下弓箭,从台子上下来,预备回到湖中的船上去,却听见元昶在身后沉着嗓子叫她:“燕七。” 燕七转头看他,见这个小子一脸阴郁地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盯着她,也不往下说话。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良久,直到消夏会结束,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才听见元昶问了一句:“你的箭法究竟是跟谁学的?” “我师父已经过世了,”燕七道,“如果你非要知道他的名讳:他姓山,其实这个姓也是他自己随便起的,他没有名,认识他的人叫他‘大山’或是‘山子’,崇拜他的人,叫他‘山神’。” “山神……”元昶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名字,或者说是绰号,黑沉的眸子盯向燕七,“在你看来,你师父的箭法和箭神相比,谁更厉害?” 燕七摇头:“我不知道,箭神的箭法我只见过一回,这不好说。” 元昶沉默,过了半晌,再次凝眸盯住燕七:“燕小胖,找个时间,同我比一回箭,我是认真的,拿出你真正的本事,认认真真地同我比一回。嗯?” “好。”燕七道,“那就离开御岛之后吧。” “一言为定。”元昶撂下这句话,转身便奔入了夜色中,须臾不见了踪影。 参加消夏会的人此时已经散了个差不多,只有那么几家的船还漂在湖上自得其乐,燕七打眼瞅了一瞅,没找到自家的船,一转身,看见长随一枝恭恭敬敬地立在身后不远处,燕子恪和燕九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九爷先行回去沐浴了。”一枝上前恭声和燕七道。 那货被溅了一头水果汁,估计内心的小宇宙早就炸了。 “大伯呢?”燕七问。 “老爷去了行宫,七小姐若想坐船游湖,小的即去安排。” “啊,不劳烦你啦,我也想先回去洗洗了。” 一枝就跟着这位一脸云淡风轻的小主子一路稳稳当当地回了飞来阁。 大半夜的时候,一枝从窗口看见他主子一个人儿慢悠悠地从远处回来了,手里挑着个灯笼,哦,不是灯笼,是萤火虫,光蒙蒙一大团,用透明的纱包着,这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主子今儿身上穿的那件纱氅,仔细一看,果然是,把纱氅撕成片包了虫子,系好了再用树枝子挑上,远远看着就像一盏翡翠灯笼,那挑灯的树枝子也不知折的什么树上的,丫杈间生着玉般的白色的花儿。 由远及近慢慢悠悠地走到飞来阁下面的水潭边,却也不急着上楼,神经兮兮地挑着花枝灯笼照水——这么晚了鱼都睡了好吗! 给潭里的鱼捣了阵乱,这位终于收了手,却把灯笼拆下来,解开系纱的绦子,那星星闪闪的萤火虫儿就从手里一股脑地飘飞了出去,纷纷扬扬的,像是晶亮的雪花。 回风舞雪,花枝映人。 过了好半晌一枝才听见他主子上得楼来,肩上扛着那花枝,随手放在门外。 进了屋也不点灯,就在窗前的月光里坐着,翘着腿,手指轻轻地点在膝盖上。 “一枝,”过了良久,他主子方才清淡淡地开口,“依你看来,小七的箭技,有多少年的底子?” “若无内功修为辅助,非数十年无可达成。”一枝恭声答道。 “杀气呢?”燕子恪凉眸里映进素白的月光。 杀气,由心而发的凶戾之气,虽无形,却有质。 一枝肃容,慎而又重地轻声作答:“非斩百千人,无以累积至此。” 第141章 仙馆 (=_=)(-_-) 燕七睡醒的时候,煮雨正捧着一摞帖子进门,脸上满是稀罕:“姑娘,您说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收到好几家小姐使人递来的请帖儿,邀您登门小坐呢。” 燕七接过帖子就进了净室,出来的时候帖子已都过了一遍眼,递还给煮雨,边去洗手边道:“就最上面那个吧。” 煮雨也是识得字的,低头在被摞到最上面的那张帖子上看了看,见榴红底子洒金笺上清丽字迹写着“谨订六月十一日午时初刻设紫阳小宴于岛西紫阳仙馆”云云,下头落款是“闵素辞”三字。 “素辞”是闵雪薇的字。 煮雨便觉奇怪:“闵二小姐姑娘已经结识过了,为何不趁此机会再去结识些新的朋友呢?”多难得的扩大人脉的机会呀。 “你看反面。”燕七嘴里衔着象牙柄的马尾牙刷呜噜着道。 煮雨忙将这帖子翻了个面,见也写着几行字,看完就问燕七:“闵二小姐特意请来的这位涂先生是做什么的呢?为何专要替姑娘引见?” “我忘记问大伯了。”燕七漱完口,用巾子擦了擦嘴,“大概是位箭法很好的前辈吧。” 于是燕七一上午都坐在桌前写回帖,向不能应邀去的相请致歉。 紫阳仙馆位于御岛西部,据说整座御岛上除了皇帝的行宫之外,最凉快的馆驿是飞来阁,最美丽的馆驿就是紫阳仙馆,两个好地儿一被燕子恪那个谁也惹不起的蛇精病抢了,一被闵家这贵戚权门给占了,其他官眷只能在旁边不要不要的羡慕,好在每年闵家在这御岛上都会办一次紫阳小宴,邀请上岛的官家子女前来小坐赏景,只是每次请的人都不多,这就愈发显得闵家的宴请高大上起来。 至于飞来阁那边就不要指望了,大家躲蛇精病还躲不及,谁还上赶着去蛇窝里逛啊? 实则除了闵家的紫阳小宴之外,还有其他的官家家眷也会隔三差五地以各种名头办宴聚会,目的除了搞关系拉人脉之外就是为了打发这漫漫暑日,如此看来御岛上的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无怪大家都挤破头了想跟着家长到御岛上来。 燕七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的时候才知道燕九少爷也受了闵家的邀请,姐弟俩还不小心撞衫了,见燕九少爷穿了件天水碧的交领纱衫,由肩至袖似空里流霜般飞织着细细的白色线纹,下摆又仿若雨落深潭似的积了重重的苍苔之色,在这盛夏流火的时节里让人看着便觉清凉舒坦,因着这个原因,燕七也选了这一身穿了出门——这套衣服是临来御岛前燕大太太专门令人给燕七燕九姐弟俩赶做的,毕竟是代表着燕家上御岛伴驾,没几件拿得出手的衣服怎么行,那不是给燕家丢脸吗?因而是实实着着地挑着今夏最流行的款式给姐弟俩各做了一套。 但姐弟俩并不知道对方也有这么一身衣服啊,心有灵犀地都选择了今儿赴宴穿这一身,从屋里一出来,在走廊上撞了个对脸儿,燕九少爷就感觉自己对上了一面哈哈镜,镜子里头是大码女版的自己,好在还是有些微不一样的地方可以让俩人区别开来:燕九少爷腰间坠了枚荷叶式黛色冷玉,燕七的裙带上则系了个碧绿平金的小西瓜香囊。 燕九少爷转头就要回屋,燕七推测这位是要换衣服去,姐弟俩穿成了一样的衣服,这货一定觉得丢人死了。 燕七就一伸手把燕九少爷的衣后领给薅住了:“就这么着吧,显得咱们亲近。” 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楼下的煮雨和水墨就瞅见他们七姑娘拎着一张咒怨脸的九爷从楼梯上下来了。 煮雨觉得姑娘和九爷穿得一模一样可真萌啊。 紫阳仙馆建于御岛西畔的一片凹地里,远远地站在地平面上看过去,除了草皮与远处的千岛湖面外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当你走到近前,突然便会出现一只巨大的紫阳花碗在你的脚下——这凹地是陷于地平面之下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敞口的大碗,碗壁上植满了各色的紫阳花,碗底则是一汪巨大的水潭,在水潭的中央,有一块高于潭面之上的平地,平地上轩馆玲珑,便是那紫阳仙馆。 紫阳,紫气东来,丹凤朝阳。闵家人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然而谁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人家养了两个争气的闺女,大女儿闵紫薇进宫为妃,深得皇上宠爱,正是风头无两,二女儿闵雪薇才貌双全,名满京都,成为无数家庭教女的榜样,有人就推测,闵尚书那老狐狸搞不好日后也要将二女儿送进宫去来个姐妹共夫,到时候后宫就成了闵氏的天下,怕是连元皇后都难挡其锋。 当然,还有三女儿闵红薇,那位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有些想得远、想得多的人家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打起闵家的主意了,巴不得能成闵家的座上宾,得到紫阳小宴的请帖便愈加显得难得了。 日头当午,暑气正热,走到紫阳花碗的时候,一股凉丝丝的气从碗里扑面而来,植物多的地方总比别处凉快些,再加上碗中红粉蓝白紫的花儿,大团大团的,像是冰淇淋球,燕七就觉得身上的汗意都落下去了几分。 这么大的一“碗”花,说来也是不多见,姐弟俩驻足碗边,边沐浴着凉意边欣赏这难得的景致,在碗的周围还有三五拨人站在那里也在赏景,口中赞美不断。 “这样的景也是蛮有趣儿的,只不知这‘碗’是天然而成,还是人力所为?”有位小姐好奇问道。 “听说原本天然就是往下陷的这么一块凹地,后来经由匠人设计,将这凹地修整成了碗状,四壁种了紫阳花,碗底的水也是后头引过来的,说是取风水里‘藏风聚气,得水为上’之意。”一位小姐介绍道。 “站在上面往下看,水潭面倒映着四壁的花,确实很美。”那小姐就点头赞道。 “你是头一次来,不晓得这紫阳仙馆的妙处,过会子你便知道了,还有比眼前这景儿更令人惊叹的所在呢!”另一个小姐就笑。 “你来过几次?”有人问这小姐。 “我已来过御岛四次了,每次都受邀到这紫阳仙馆来玩。”这小姐颇有些自豪于能成为闵家的座上常客。 “紫阳小宴的帖可是一帖难求啊,好些人都想拉关系扯交情蹭上一份儿,可惜人闵家眼界高,无本事莫登门,能登门的必非常人。”另一边一位公子也在和同伴低声议论着闵家的紫阳小宴,这二位没受邀,纯是来凑热闹在碗外头围观一下。 “我看未必,”他的同伴笑道,“你倒说说那个小胖丫头有什么本事?怎么看怎么是个常人,我看她身后的丫鬟手里就拿着闵家的帖子呢,定是受邀来的,也没听说京中闺秀圈子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嘘……你昨儿没去参加消夏会啊?”这位连忙一扯他胳膊,“这丫头是燕子恪的侄女,一手箭法了不得!把乌犁那一伙子逼得跪在地上认输!我跟你说,负责译乌犁话的就是家兄,当时别人没听见的,家兄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丫头差点箭杀乌犁六王子!凶得很呢!” “——真的假的?!”那位吓了一大跳,连连向着燕七那厢看了好几眼,“看着挺木讷一孩子,真有这么凶?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呢,何况乌犁这回是来进夏贡的吧?她杀了人六王子,不得赔上一条命啊?!她怎么敢动手?!” “有什么不敢,你不看看她大伯是谁?”这位挤眉弄眼了一阵,“燕子恪啊。” “哦……”那位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挂上一脸若有所指淫而不荡的笑。 说话的功夫,有人从紫阳花碗里沿着紫阳花夹径的石阶走上来,见是几个下人模样的人,先向着众人施礼,而后便提声道:“家主已在别馆恭候多时,请诸位贵客随小的前往!” 然后便有两个一左一右立到阶旁,这是要检查帖子的架势,以免有那未受邀的人跟着混进去。见此情形,围在紫阳花碗边赏景的人中便有冷笑的,亦有表示遗憾的,还有用羡慕的眼光目送受邀之人下得石阶去的。 石阶一路通到碗底,夹径绣球丛生,红艳粉娇,紫香白冷,像铺了遍坡的波斯大花毯,有已先到的客人正漫步花间,或独坐,或踯躅,或采摘,或簪发,各自徜徉,闲适得很。 第103节 抵达石阶底部,紫阳花岸下便是水潭,通往潭心别馆的长度足有百余米,然而潭上却无桥亦无船,这却如何得过? 走在燕家姐弟前面的一位小姐似乎也是第一次受邀,正纳罕地举目眺望,忽地“呀”了一声惊呼出口,伸手指着远远的潭面上骇道:“那人——那人怎么能踏水而行?!” 燕七同燕九少爷抬眼望去,果见那数十米开外的潭水之上,竟有个人站在水皮子上缓缓地向着这厢走过来! 就算是会轻功也绝不可能能以这么慢的速度在水面上走! 正惊讶着,就听见走在前面的几位客人笑了起来,回过头来和那位惊呼的小姐道:“韦小姐是头一回来紫阳仙馆吧?莫怕,稍后你也能在水面上走!”而后便是一阵嘻嘻呵呵的笑。 韦小姐一头雾水,只得跟着这几人继续往前走,却见近水的岸边有一条平平整整的石板,石板上大大小小摆了一整排的高齿木屐。 “请贵客挑一双合适贵足的木屐穿上。”那引路的下人同众人道。 有已来过几次的客人们早便轻车熟路地走过去挑屐子,这木屐是直接用来套在脚上鞋的外面的,还有绳带,需得系上,免得不跟脚,穿好之后韦小姐同燕七姐弟这几名头一次来紫阳仙馆做客的人就一起见证了铁掌水上漂的真实版——那些客人们穿好木屐就踏进了水潭,而且居然真的“漂”着走在了上面,完全不会沉下去! 韦小姐彻底懵圈了,僵在原地还在慢慢处理脑中信息,燕七姐弟俩倒是没犹豫,穿好木屐也跟着下了潭,脚一着水皮子,也就恍然了——原来在这水面之下几厘米深的地方,竟有一条用透明的石英石架设的连接岸与潭心别馆的透明之桥! 燕七弯腰仔细看了看水下的石英桥,见是用一块块石英石打磨规则之后堆砌起来的,不仅坚硬结实,而且透明度还高,被上面的水波一晃,很难发现在水下还藏着这么一座桥,穿上高齿木屐走在上面,还真像是踏波而行一样。 古人太会玩儿了。 燕七甚至发现这条桥的桥身还做了防滑处理,屐齿踩在上面不会因水波荡漾而站立不住,“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燕九少爷慢吞吞和她道。 ……这是说她吨位够稳呢吧? 石英桥有四五米宽,只要不是太脚欠非要往边上走,还是足够安全的,一众人跟在引路下人身后慢慢踏着水向潭心别馆行去,放眼向四周望,由于光的折射,整个潭面都倒映着这凹地四壁的紫阳花,此时风平波静,使得这些花儿像是嵌入碧绿玻璃的花纹,平平整整地铺在脚下,每迈出一步就变换一个角度,每变换一个角度,就会看到不一样颜色的玻璃和不一样纹理的花儿。 燕七想起了万花筒,而此时此刻,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误入了万花筒的小蚂蚁,被这铺天盖地的色彩斑斓迷花了眼。 “太美了……”韦小姐发出了大脑运转正常后的第一声惊叹。 客人们且行且赏景,慢慢地横跨百米长桥,终于抵达了整个御岛最美丽的地方之一,紫阳仙馆。 紫阳仙馆建在潭心一片实地之上,被大团大团的绣球花簇拥着,落地门窗上嵌着大块的表面布满花瓣形褶皱的玻璃,玻璃内垂着轻丝幔帐,使得整个轩馆从外面看上去像是一朵盛开的琉璃花。 牛逼啊,这个逆天的时代造玻璃的技术已经有这么高的水平了吗?燕七觉得这次没白来,可真开了眼了。 随着众人一同进入别馆,馆内陈设精致又清新,但见闵家姐妹已经等在了中厅,与众宾客彼此见礼招呼,闵夫人出来露了个脸,寒暄几句就回房了,听说是有些中暑,主持待客之事便交给了自己的儿女。 客人尚未到齐,众人便在中厅坐了吃茶,这其中有几位燕七认得,比如陆莲,这位是闵红薇团伙的成员,也是头一次来御岛,不管有没有才,被请来赴宴都是情理之中,其他几位是上次闵雪薇相邀时见过的,都是文艺女青年,另还有几位公子,个个清俊风流貌,然而人家这气质不是打扮和做出来的,是真正有底蕴、从内而外透出来的风骨,于是这满厅人打眼儿这么看过去,男男女女,个个有貌有才有气场,行止虽谦和风雅,可那自然流露出来的华彩却足以令普通人心生自卑,不敢直视。 闵二小姐闵雪薇从自己手里茶盅微碧的水面上抬起眸子来,目光望向坐在这群文人雅士中间的燕家姐弟,这姐弟两个,一个平常无奇,一个年龄尚小,然而你却从他们身上脸上找不到一丝怯场与诚惶诚恐,他们看上去罕言寡语,却比谁都随意自然,他们似乎无所畏惧,却总爱将锋芒轻掩。 如果有人以为他们好欺负,那可真是走眼了。 纵是天塌下来,他们头上,也还有一个人替他们撑着天。 谁会那么不长眼? “姓燕的!你怎么也在这儿?!”传自门口的一声喝打断了闵二小姐的遐思。 第142章 闵家 女人是烟花,灿烂也不过一刹。…… 厅中正说笑的众人被这一声打断,倏地静下来齐齐向着进门处望,见一名穿着莺黄裙衫的甜美少女正冷冷盯着坐在那里的一位胖小姐。 就算大家尚不熟悉那位昨晚才刚大出了风头的胖小姐,却不可能不认得这位黄裙少女,参政秦大人家的千金秦执玉,长公主最疼的小姑子,从小被惯大的,刁蛮泼辣,很不好惹。 没想到这次的紫阳小宴闵家居然也给她下了帖子,不过众人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位今年估摸着也是第一次来御岛,闵家这么精滑,怎么可能会不请她来呢。 众人一见秦执玉这样子,便都不肯多事,只管静观。 燕家这位七小姐昨晚一手漂亮箭法很是让人惊艳了一把,大家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燕家还有这么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姐,燕子忱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非等闲的闺女。 难怪燕子恪就真敢把这孩子送上台去同乌犁蛮子真刀对真枪,若非对她的箭法有着充足的信心,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二弟的女儿去以身试险。 ——燕子恪那个心机蛇!太特么会抓住机会炒作自己侄女了!这是怕小胖子嫁不出去所以赶紧借这次的机会让她露露脸出出名火上一把吗?很好,他做到了,经由昨晚那一战,大家全都知道了燕家七小姐是个小胖子,哦,不对,燕家那个胖七小姐有一手好箭法。 嗯,不愧是燕子忱的女儿,这是得了她爹的真传了,功夫必当不错,否则不可能有那样好的视力和那样快、稳、准的手法,碾压靠蛮力哗众取宠的乌犁人根本毫无压力啊。听说秦执玉也学过功夫,不知道两个人会不会一言不和干起架来,哪一个能赢呢? 说到昨晚那一战,确实很精彩,尤其是小胖子半空拦截乌犁八公主的那一箭,直接惊呆全场,可以媲美去年全京综武大赛上秦驸马半空拦截对手的那一箭了吧,那一箭也是这么斜刺里射出去拦下的,虽然比起端午那次箭神箭尖对箭尖地截下秦执玉的箭稍显逊色,却也是不多见的惊鸿一现了。 乌犁人就这么着成了这位燕家七小姐成名的垫脚石,最后也没落个什么好,听说今儿一早这伙乌犁人就让礼部着船给送走了——说是送走,其实根本就是遣返,再说难听点那就是驱逐,那八公主最后一箭险些失手杀了燕子忱的儿子——这一点有待考究,听当时离得近的人说,那八公主好像是故意的——甭管是故意还是失误,这伙不知天高地厚还爱无事生非的乌犁蛮子必须赶紧的打发掉,若再留下来指不定还要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之事。 至于这位燕家七小姐,她是个幸运的,她抓住了她大伯给她安排的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诸多官家知道了她的存在,嗯……看体格倒像是个好生养的,再清减清减就好了,说不定她的婚姻之路就能更宽一些——女人们苦练技能、勤学才艺、炒作名声,还不都是为了嫁人?! 所以,天才和神童,男人再多也不嫌多,女人再多也没卵用,不管你昨晚有着多么让人惊艳的表现,也都不过是刹那烟花,明天的你嫁作人妇,终须弃了手中弓箭,拿起女红账册,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公婆夫儿,渐渐泯于众人,谁还会记得你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曾绽放出怎样的一朵花。 对于女人,人们虽乐意欣赏,却也不抱期待,所以欣赏过了,夸奖过了,议论过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昨天就此过去,新的一天还有新的东西可供关注。 ——厅内众人此刻关注的就是秦执玉vs燕家七小姐。 拼爹,秦执玉她爹从二品并受封忠勤伯,燕家七小姐她爹正三品参将,远在天边,山高连皇帝都显得远,更甭说他一个臣子了,就是她大伯也“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刑部侍郎。 拼家世,秦家三代为官,朝中世交无数,燕家兄弟俩却是头一代出仕。 拼背景,秦执玉她嫂子是皇帝的长姐长公主,她母亲和当今皇后的母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燕家……皇帝再宠信燕子恪也抵不过人秦家和皇室沾亲带故啊。 综上,燕家小姐未战已败。 所以眼下好像大家也只能期待一下武力值的比拼了。 要打架了吗?众人鸦雀无声地盯着这两位。 见秦执玉三两步就到了那燕家七小姐面前,叉着腰瞪她:“谁让你来的?!” “我接到了请帖。”燕家七小姐不紧不慢地说话。 秦执玉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闵家姐妹:“我不喜欢这个人,把她赶走!” 嚯,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的刁蛮不讲理啊!众人齐齐望向上头的闵家姐妹,且看她们要如何处置此事。 闵红薇先转了转自己的鼓眼睛,瞟了眼燕七旁边的燕九少爷,做出一脸“不得不同意”的神情,开口道:“那,要不就……”让燕家姐弟离开? 落井下石什么的她最喜欢了。 谁教这个燕七是燕五的妹妹。 谁教那个燕九曾经讽刺过她。 燕家人最讨厌了!燕五最讨厌了!和燕五有关系的他们都该承担燕五的罪孽! 却听得自家二姐淡淡地开了口:“秦小姐,这里是紫阳仙馆,不是巷尾街头。” 说秦执玉像是大闹街头巷尾的泼妇呢。 “那我走!”秦执玉虽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即迈步,等着闵雪薇因此改变主意。 闵雪薇一抬玉腕:“送客。” 众人齐齐惊掉眼球:没等到秦燕相争,闵二小姐就先直接把秦执玉给振出局了! 秦执玉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位冷美人——她怎么就敢这么做!她不知道我亲嫂子是长公主吗?!她不知道连皇上都要给长公主几分面子吗?!她怎么就肯为了那小胖子这么对我?!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罢了,你闵二姐姐是逗你玩呢,”一位少妇模样的人从后厅进来笑着解围,生得慈眉善目好面相,让人看着便心生亲切,过来一把拉住秦执玉的手摁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待会子有好去处,管保教你乐不思蜀。一路走过来热了吧?先喝碗薄荷凉茶降降暑。秦夫人身体可好?听说这一次不曾来御岛?” 问到了母亲的身上,秦执玉再刁蛮也不能不理,只得顺着这少妇的话回答,七八句之后便被转开了注意力,一个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抹了过去。 “还是大嫂会来事。”闵红薇压低了声音和闵雪薇道。 闵家的齿序是男女分开排的,这位少妇是闵家姐妹亲大哥的妻子顾氏,此次也跟着公婆丈夫小姑子们一并来了御岛,帮着张罗紫阳小宴。 闵雪薇没有理会闵红薇,只微微地向着燕七那厢点了点头以示歉意,然后就看见那位伸了小胖手冲她比了个手势,拇指食指捏成个○,其余三个指头叉着——孔雀头吗?什么意思? 虽然没看出这手形是什么,但闵雪薇冰雪聪明地明白这大概是小胖子告诉她“没关系”的意思,就也没再深究,扫了眼厅中宾客,见到了八位小姐五位公子,还差两个人,却也不必再等,因那两人已先带了话来,说这次兴许会来、兴许不来,不用特意等他们。 闵雪薇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回桌上,众宾客都是知机知礼的,见状停了说话声,齐齐望住她。闵雪薇却不开口,只看向旁边的顾氏,顾氏是闵家的当家少夫人,这样的场合自然是由她来主持。 顾氏便站起身,仪态端庄、谦和温雅地笑道:“诸位赏光莅临紫阳仙馆,实是舍下之荣幸,今略设薄酒以表相邀之诚意,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众人连道客气,顾氏便又笑道:“大家彼此年纪相近,切莫拘束才好。时辰也是不早,不如现在便入座吧?” 在座宾客大概除了燕家姐弟俩之外都已是早相识了,因而也真没怎么拘束,说笑着起身,跟了顾氏及闵家姐妹由前厅穿入后厅,沿着临水长廊一路绕向紫阳仙馆的后方去了。 紫阳仙馆的后部是一处亭轩,三面皆敞,四外来风,轩外临着水,风一吹就颇显凉快。轩中设了两张大花梨木的圆桌,男女分桌而坐,女客共八位,男客只有五位。 “我来晚了,恕罪恕罪!”众人才刚坐好,便听得有人笑着进得轩来,向着众人抱了抱拳,众人连忙又站起来回礼,听得闵红薇笑道:“大哥,来迟了待会子要罚酒。” 这位就是闵家姐妹的大哥闵宣威,既然请了男客,自然也得有男主人负责招待。 “就你机灵,”闵宣威笑着瞪了闵红薇一眼,顺便扫了眼那一桌座上的女客,“执玉也来了,天初呢?” “不知道!”秦执玉提到元昶就没什么好脸色,目光冷冷地盯着燕七。 闵宣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燕七,不由笑起来:“燕家七小姐今儿是必须要喝两杯的,消夏会上的神勇表现可是令在下与在下的同僚们惊赞不已啊!不知燕七小姐的箭法是哪位高人所授?” “先师已过世,恕不敢提。”燕七礼貌地道。 “哈哈,老人家在天上想也是欣慰的,教出了个好徒弟啊!”闵宣威笑着,转头又去同其他人寒暄,言谈自如轻松,是个很会来事的人。 闵宣威的加入令座上气氛更加活跃了起来,男人们那桌有男人们的谈资,女人们这一桌也没有怎么拘束,八位女客里除燕七和秦执玉之外还有那位韦小姐、陆莲和另外四位时常同闵家姐妹在一起的小姐,彼此早就熟识,聊起来也很是轻松愉快。 当然,文艺青年们所聊的话题多半都是诗词书赋,像燕七这样的只管坐在那儿等上饭吃就是了。 紫阳小宴的菜肴也很雅致,全都是以花为食材做的,比如晚香玉炒鸡丝、晚香玉翡翠羹、晚香玉芙蓉里脊片、荷花鸡柳、荷花莲蓬豆腐、荷花虾卷、月季花翡翠蚕豆、菊花燕菜、黄花粉丝、芍药花煎等等,多以清淡为主,燕七吃着也觉得还好,不像前些日子才刚严格控制饮食的时候,不沾油星儿就觉得没滋味儿,怎么吃都满足不了自己被惯坏的胃,燕七偶尔想想也是奇怪,上一世她也没有这么的沉湎于口腹之欲啊,怎么这一世就总也控制不住自己呢?是因为生于了富贵乡就潜意识里放纵了,还是意志终究难以战胜肉体需求?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是能控制住这种不停地想吃东西的欲望的,尤其是上岛之后,不知是因为换了环境的原因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胃口对食物的渴望程度渐渐下降了,每顿只吃水果青菜也能满足胃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 正边吃边思量着,忽地被众人齐齐一声“好”字给拉了回来,原来是众文青吃嗨了,要行酒令助兴呢。 “简单些吧,总要照顾照顾我们这些个粗人,”闵宣威笑着,“就诗句接龙好了,一人一句,上一句最末一字为下一句第一个字,男一句女一句,依着座位次序往下接,对不上来者罚酒一杯,换下一人接,如何?” 众人都没意见,燕七有意见也没法说啊,总不能扫主人的兴。 于是闵宣威做了令官儿,先起了第一句:“既是紫阳小宴,就以紫阳开头吧:紫阳宫女捧丹砂,王母令过汉帝家。” 众人就都笑嘻嘻地望向顾氏,两口子在这里接诗句,怎么看都有点调情的意味。顾氏却只笑了笑,漫声吟道:“家在五云溪畔住,身游巫峡作闲人。” 下一个又是男人那一桌,一位公子便接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 韦小姐接道:“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 “高齐日月方为道,动合乾坤始是心。” “心明外不察,月向怀中圆。”闵雪薇接道。 “圆光照一海,远客在孤舟。”燕九少爷接道。 “……”舟字为首的诗句真是不多,闵红薇眼珠子又鼓出来了,第一轮就没能接上,做为东道来说实在丢人,胀红着脸喝了一杯酒,下一个轮到陆莲。 陆莲想了半天,终于是想到了一句:“舟航依浦定,星斗满江寒。” “寒风响枯木,通夕不得卧。” 第104节 “……”卧……卧能草泥马吗?卧字打头的诗有哪个啊?!燕七默默端起酒杯喝了。 “……”下一个是秦执玉,这位专门坐到燕七旁边准备给她找trouble的,结果没想到让人来了个酒令双杀,也默默端杯喝了。 “卧病茅窗下,惊闻两月过。”还真有卧字打头的诗,被秦执玉旁边那位文青张小姐给对上了。 然后继续一句接一句地往下对,燕七和秦执玉继续一杯递一杯地往下喝,闵红薇也强不到哪儿去,仨人加一起快喝了一小坛酒了,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子同为天涯酗酒人的知遇感…… 仨人抬眼默默地一个对视:这会子看她/她/她也不是那么的讨厌了,嗯…… 第143章 花签 欲做孤臣,先孤已身。 好在顾氏笑着出来解围,道:“总行这一种酒令也怪没意思的,换一个吧。” 众人道好,顾氏便让闵宣威再想个新的行令之法,闵宣威望着女客们的桌上瞟了一眼,笑道:“今儿既是小姐们人数多,便玩个女孩子们喜欢的令吧,”说着转头让侍者去取签筒,复又和众人道,“这是宫中的新玩法,叫做‘折花令’,因今日诸位要来,所以昨儿就提前预备下了。” 侍者取来了两只签筒,闵宣威将其中大的那一只放到桌中央,小的一只在手里摇,而后抽出一根,念那上面的字:“‘春风欲擅秋风巧,催出幽兰继落梅。’请在座中兰月生人共饮一杯。” 古之十二月份各有一代表花卉,譬如七月又称为兰月,因而座上七月生人皆须饮酒。 便见一位公子与两位小姐齐齐饮了杯中酒,闵宣威便让这三人去抽那只大签筒里的签子,那公子先抽,拈出来念:“为座中肤最黑者涂粉。” 众人闻言一下子笑开了,这酒令有意思,怪会捉弄人。 早有侍者将备好的脂粉捧出来,那公子笑着挑了座上一位肤黑的公子,蘸了脂粉便往脸上涂,那位左躲右闪也没能逃过,被两边人死死摁住,登时被涂了个大花脸。 “席不散不许擦!”众人轰笑着和他道。 接下来是那二位小姐抽签,一个抽到了“为座中年最长者簪花”,另一个抽到了“为座中身量最高者整冠”,于是闵宣威头上就被簪了一朵红通通的大绣球花,惹得众人笑了个前仰后合,身量最高的是位公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要替他整冠的那位小姐踮着脚都够不着,只得不停地跳起来伸手去弄,结果冠没整好,倒把那公子头发给弄散了,更是让众人笑不可抑,连秦执玉都一时忘了继续往燕七身上堆仇恨,笑得在旁边直拍手。 因是三个人应了题,三个人便猜拳,赢的那一个摇签,抽出来是“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桃月是三月,闵雪薇应题,先干一杯,抽了令签出来,见是“与座中最强者共饮三杯”,便起身执了壶,却不往男子桌上去,只管到了燕七旁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替燕七杯中斟上了酒,而后才给自己杯里倒上,略向她一举杯,道了声:“先干为敬。”竟是利索地喝尽了杯中酒。 ——闵家这是想要交好燕家?众人一时各有所思。 闵燕交好,可能吗?燕子恪那货可是个举朝皆知的孤臣啊!纵是他也时常与其他权臣交际往来,却都不过是表面之情、应有之义亦或日常私交,而所谓“孤臣”,便是在政事上从不拉援扯助,特立独行、六亲不认的谏诤之臣! 所以为什么燕子忱会在边关一戍近十年而未被调回朝中任职啊!固然是因为他之于周边蛮夷有着其他武将不具备的震慑力,却也是因为他的哥哥燕子恪注定了是要做皇帝手里的一把无鞘快刀,这快刀既能伤敌又有可能不小心割到自己的手足,于是只好将这战力满满的手足远远地放到边关去,既免于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构陷或拉拢营私,又可使皇帝放心地信任并使用这柄快刀去干那些最易得罪人、最费力不讨好和皇帝想干而不好意思去干的事——别看燕子恪名义上是刑部侍郎只管刑事,他背地里不定领着皇帝交给的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秘旨呢! 远的不说,只说三月份的时候礼亲王世子因那场杀人事件被夺去了手中实务那件事不就是个例子?表面上世子是因教子无方才受到了责罚,实则嗅觉敏锐的人早就看出皇帝对礼亲王父子俩不爽已久来了,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借口动手,其中根由不必多叙,只说燕子恪那货太善于把握机会,换作旁人,即便知道了案件真相也就假装不知地帮着混过去了,反正凶手和死者都是礼亲王家的人,也没有害到别人——结果这货偏不,硬是一嘴咬住不松口,活活把礼亲王世子给叼出来晾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再有那通透的御史们就锅下米一弹劾,皇帝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世子给撸成了个只能混吃等死的光杆儿闲汉。 据说那几天皇上心情可好了。 恶人全都让燕子恪做了,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这样的一个孤敢之臣,谁愿结交?谁能结交得上?闵家这会子看上去蠢蠢欲动的,是想从中谋取什么好处?闵贵妃如今已身怀龙种,难道这还不够? 朝中风向一日一变,这些未来的臣子臣妻们也难免早早地多思多虑起来。 两个当事人却好像都没多想,燕七菜没吃多少,酒倒是灌了一肚子,见闵雪薇这般干脆,当然也不好推辞,硬是同她连喝了三杯,重新坐下的时候就觉得开始上头,看谁都嘴歪眼斜起来。 闵家提供的酒虽然度数不高,但也架不住喝太多,燕七认为自己以后真该好好学习文化知识了,否则在酒桌上都要被学霸们碾压。 到闵雪薇摇花签,见是“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榴月即是五月,闵宣威笑着站起身应签,却听得女客桌上“啪啷”一声,有人撞翻了酒杯,见是韦小姐,红着脸胡乱将酒杯扶起,似乎有些紧张。 “韦小姐先抽吧。”闵宣威笑着望住韦小姐。 韦小姐半低着头,在签筒里挑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是有选择困难症,反正最终还是挑了一支出来,轻声细语地念上面的字:“为座中降生之日最早者绾发。” 降生之日最早,在此处指不论年份,只单论日子最靠前的。众人便将自己的生日一说,却只有闵宣威一人是初一生的,这倒巧了,应在他的头上,于是便笑呵呵地坐在椅上,侍者拿了梳子来,韦小姐站到他身后去重新替他梳理头发并绾起来。 韦小姐倒是个细致人,慢慢细细地梳理了好半晌才替闵宣威绾好头发,到了闵宣威抽令签,见写的是“为此刻所距最近者画眉”。 离他最近的是刚替他绾完头发等在一旁的韦小姐,众人见状不由笑起来,然而碍于顾氏的面子没好开这两人的玩笑,顾氏倒是大大方方的,让人去把她的眉笔取来,还叮嘱闵宣威莫要给韦小姐画坏了眉。 闵宣威请韦小姐坐到椅上,弯了腰拿着笔小心描抹,韦小姐有些害羞,脸上泛着红,垂着眼皮一动也不敢动,也是花了好半晌的时间才将这眉画好,复又继续抽签。 众人玩得兴起,转眼半个下午就过去了,闵宣威笑着中止了游戏,让人把酒席都撤了,换上茶点来,而后笑着和众人道:“诸位想必也是久等了,时候差不多,可以看景儿了。” 看景?周围这景半个下午也看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景儿可看呢? 闵宣威起身,带着众人由轩中进入馆内,穿过一架落地罩,众人看到了一条通往地面之下的楼梯。 紫阳仙馆的常客们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前引路的闵家人顺着楼梯往下走,头一次来的韦小姐和秦执玉都有几分好奇,燕七和燕九少爷走在最后,下楼梯的时候燕九少爷慢吞吞地伸了一只手过来握住了燕七的肉胳膊。 “我还好。”燕七道,知道她弟是怕她酒意上头走不稳。 “这是几?”燕九少爷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她眼前。 “二。”燕七逗他。 “没让你评价自己。”燕九少爷道。 燕七:“……”我错了。 下得楼梯,众人已身处紫阳仙馆的地下一层,见是一方石室,而正对着楼梯口的一面有一扇门,拉开那门,秦执玉同韦小姐不由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门外竟是一间建于水下的玻璃屋! 见这屋子除了连着石室的这面墙是石砌的之外,其余三面皆是玻璃,头顶也是玻璃,仰起脸来就能看见玻璃上面的水,以及水上面的天空,日光经由清亮的水面折射漫洒下来,形成摇曳耀眼的光斑,使得整间玻璃屋被染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 秦执玉和韦小姐及其他一两名第一次来的客人都惊呆了,燕七也觉得这屋子很神奇——这个时代造玻璃的技术是有多逆天了?这么大的水压都能承受得住? 而不管怎样,眼前的事实就是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个穿越者:永远不要小瞧古人。 “太奇妙了……”韦小姐同其他两三个第一次受邀来的宾客此时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 玻璃屋外的潭水很是清澄,想是经常有人负责清理,潭中养着红鲤,偶尔成群结队地从玻璃墙外游过,这种“人在水中、与鱼共嬉”的新奇感受令新客老客都兴致勃勃起来,纷纷靠近玻璃墙边想要近距离地与鲤鱼们对视一下,奈何鱼星人对人类并没有太多的兴趣,除非人类肯给它们投喂食物,所以一帮鱼也就从玻璃屋外路过了一回,转眼就游得没了影儿。 几个新客人眼巴巴地瞪着玻璃屋外瞅了半天,除了水和浮游生物外就瞅不着别的了,不免觉得遗憾,老熟客却都不紧不慢地笑着望向闵宣威,闵宣威也不再卖关子,和旁边下人道:“玻璃车可准备妥了?” 闵宣威口中的玻璃车已放在了轩中,外观看上去像是一顶由玻璃组成的轿子,高约两米,长宽各一米,底部四角各有一只小轮儿,可以移动,车内只能容一个人进入,密封牢靠,在顶部又向上延伸出一根长玻璃管,用以通气。 “人进去之后把车放入潭中,上头有人划着船,用绳子连结船和水中的车,如此船一划起来便能带动水里的车前行,划着船在潭上绕几圈,水下车里的人便也能将湖中情形看个遍了。”有熟客代主人为新客介绍这玻璃车的妙处。 “真有趣儿!”新客们眼睛发亮,别人游湖只能在湖面上游赏,他们游湖却可以游赏湖下,这可是一辈子都难遇一回的趣事儿啊! “请头一次来敝馆的客人先游吧,”闵宣威笑着看了眼跃跃欲试的秦执玉和韦小姐,“老客们暂先等等,愿留在轩里头吃茶也好,愿再去玻璃屋中赏景也好,敬请随意,新客们且随我来吧。” 燕七姐弟同其他几位新客便跟着闵宣威围到了玻璃车旁,一共只有两辆,顾氏便笑着和几人道:“让小姐们先尝鲜吧。”说着递给秦执玉和韦小姐一人一个火折子和一根烟火棒,解释道:“玻璃车到了水底,船上的人不容易收到里头人的讯息,若是在里面害怕了,亦或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便点燃这烟棒,伸进通气管内,浓烟会由管中冒出水面,船上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会立即将玻璃车拉出水面的。” 想得可真周到。秦执玉同韦小姐连连点头,都有几分跃跃欲试。 就是往玻璃车里进的时候有几分尴尬,原来为了保证玻璃车的密封效果,车门不是拉扇式的,而是卡入槽中的抽拉式,门板要向上抽,并且碍于比较高,只能抽开一半,所以两个人只能蹲着从下面的开口钻进去,然后再把门放下来做一下密封处理。 待两人进得玻璃车,一众闵家下人围上来,套绳索的套绳索,推车的推车,车外头还要固定上一个很重的平衡架,架脚也有小轮,防止玻璃车在水中浮起或翻倒,然后从一个通向水中的倾斜平台上慢慢把车推入水底,只露了用以通风的玻璃管在水面之上,上头用来牵引玻璃车的两条船每船上坐八个壮丁,以防万一。 船是大船,有充足的浮力,也能保证拉得动水里的玻璃车。 接着两条船就出发了,分左右各自划开,开始了绕潭游水之旅,据闵宣威说绕潭一圈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轩内的众人便不再盯着看,或坐回桌旁喝茶闲聊,或仍到下头玻璃屋里去过瘾。 燕七和燕九少爷都留在了轩里喝茶,闵雪薇坐过来,和燕七道:“抱歉,原已给涂先生下了帖子,想是他临时有事,未曾来得。” “不妨事。”燕七想起自己忘了问她大伯那涂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了。 闵雪薇看向坐在燕七旁边慢吞吞喝茶的燕九少爷,道:“素辞有一疑问,全唐诗现存于世的作品合共四万二千八百六十三首,全宋词亦有两万余首,以燕九公子的年纪,是如何做到皆能熟记于心的?” 原来这位还惦记着上回礼亲王寿宴上拼诗输给燕九少爷的事呢。 全唐诗加全宋词一共六万两千多首作品,就算燕九少爷从三岁开始背,每天也要背上二十多首,何况背过了总要时常复习才不会忘,又何况他又不会是只看唐诗宋词,究竟哪里来的时间能吸收这样多的知识、又是用的什么方法能把这么多的知识记得如此牢固呢? 第144章 爆碎 天生我才用以狂。 燕九少爷慢慢放下杯子,慢慢看了眼闵雪薇,慢慢地道:“看天分。” 旁听众人:“……”这小子难道是在嘲笑京都四大才女之一的闵雪薇天分不够吗?!哗擦!这么狂的孩子是谁养出来的啊?!有没有人管管啦?! 闵雪薇闻言却并未着恼,反而微微扬起了唇角,清声淡问道:“依燕九公子之意,先天异禀远胜后天努力?” 这问题有些刁,很容易得罪人,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普通平凡需要后天努力的,真正的天才能有几个? 燕九少爷也慢慢挑了挑唇,半垂着眼皮儿望在自己面前茶盅的水面儿上,悠悠地道:“有时候不服气也没用,天才就是天才,常人就是常人。” 嚯——众人险些听炸了——这小子太狂了!太狂了!有这样的吗?!说自己是天才也还罢了,竟然说闵二小姐是常人!这是谁教出来的破孩子啊?! 众人的目光冷冷落向燕九少爷旁边的燕七,见这位偏着头教育她弟:“就不能谦虚点?我养了个天才出来我说什么了没有?” 众人:“……”够了!这姐弟俩蛇精病啊! 更让人惊讶的是闵二小姐居然笑起来,冷美人从未笑过这么……开,甚而还笑了老半天,末了才道:“你们两个太逗趣了。”弟弟是真的狂,姐姐却在这里一本正经地逗趣,听似狂上加狂,实则却是在力挺自己弟弟的同时,又用不伤他自尊的方式磨圆他的棱角,以令他的锋芒显得不会太过伤人。 真是个好姐姐。 闵雪薇收回望在燕家姐弟身上的目光,转而望向轩中自己的兄长和妹妹。 人生有些选择是上天给的,而有些选择,却可以自己来做。 轩中众人正自闲聊,忽闻得潭上远远地传来一声闷响,循声望去,却见其中一条船上的家丁正手忙脚乱地往上拽用来牵引玻璃车的绳子,还有两个已经跳入了潭中潜下水去! 发生了何事?众人惊讶地盯着那船。 “是我家小姐——”韦小姐的丫头突然尖叫起来。 “赶紧再去两条船!所有人都去!”闵宣威转头向着轩内下人喝道。 紫阳仙馆的男家丁们一股脑地涌上船,飞快地向着出事地点划了过去,轩内众人紧张地向着那厢张望,过了良久,远远地看见家丁们从潭水里捞出水淋淋的一个人来。 “那是——韦小姐吗?”众人惊异,“怎么会在水里?!”不是应该在玻璃车里吗? 燕七却将那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被从水中捞上来的的确是韦小姐,此刻生死不明,然而就算她还活着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因为她的那张姣好的脸上,已是扎满了玻璃碎片。 “去找郎中。”燕七和闵雪薇道。 闵雪薇随即便令人去御岛上的太医署请太医,然而当韦小姐被运回轩中之后,发现请太医已是无用,韦小姐已然身亡,死状惨不忍睹。 轩内几个小姐吓得尖叫着抱成一团,顾氏忙令人将这几位带入馆内安置,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搞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死成了这副样子。 “究竟发生了何事?!”闵宣威铁青着脸问当时在事发现场的几个家丁。 “回爷的话……当时小的们正在潭上划船,突听得水下传来一声爆响,似是连船都跟着震了一震,接着、接着就出现了好多气泡,仔细看时才发现是这位小姐所乘的玻璃车碎了,水都灌向了车内,小的们连忙下水去救,捞上来时……这位小姐便已是这样了……”家丁们战战兢兢地就当时的情形描述道。 “爆响?什么爆响?怎么会有爆响?”闵宣威一脸难以置信。 “听着……听着像是炮仗炸了的响动。”家丁们回忆道。 “炮仗?!难道——”闵宣威同众人不由一起想到了韦小姐临进入玻璃车前顾氏交给她的那根烟火棒。 “呃……并不是那烟火棒的问题……”一名家丁将手里湿透了的烟火棒交给闵宣威,“小的看这烟火棒并没有被用过……” 闵宣威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果见封口尚完整,如果被点燃过,封口是会被烧掉的,可见家丁们所说的爆响并非来自这根烟棒。 第105节 “莫不是因玻璃被水给挤爆了?”一位公子猜测道。 部分人觉得这个说法更靠谱些,便都跟着点头。 “若是被水挤爆,声音不会这么响。”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忽然飘过来,众人不由齐齐望向站在韦小姐尸身旁揣着袖子垂着眼皮儿面无表情的燕九少爷。 “而且,韦小姐脸上扎着的玻璃碎片太过细碎,不似被水挤破的。”搭话的是闵雪薇,她居然面对着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亦是面不改色。 “不管怎样,还是先通知韦大人家里吧……”顾氏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不大敢接近韦小姐陈尸之处,面色很是难看,毕竟韦小姐是死在闵家别馆里的,又很可能是因玻璃车的安全措施不过关而葬送了性命,闵家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赔钱赔礼事小,届时万一造成了两家交恶,那才叫人怄心呢。 脸色更加难看的闵宣威闻言重新打起了精神,向着在场众宾客拱了拱手:“诸位,实在是过意不去,原是高高兴兴的事,不成想竟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敢再留扰,容闵某日后登门致歉,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了!” 众人连忙客气了几句,就要作辞离去,却又听得那慢吞吞的声音飘过来,道是:“诸位还是暂留的好,免得稍后细究起来,凭添波折。” 众人闻言一怔,闵宣威不由皱眉盯向燕九少爷:“燕小九爷何出此言?” 燕九少爷抬了抬眼皮儿:“如果玻璃是被水挤破,就不会发出连我们这边都能听到的响声,家丁听见爆响、船上人感觉到震动、韦小姐脸上扎满玻璃碎片,皆可证实确乎有东西在玻璃车附近亦或内部爆炸过,这爆炸不可能无端发生,有因才有果,而造成因的方式无非两种,一为天然,二乃人为,既有可能是人为,那么事发时,所有身处紫阳仙馆内之人,皆有嫌疑,既有嫌疑,便须自证清白,倘若离开此处,凭添变数,何以自证?”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中有人故意要害韦小姐了?!”一名很看不惯燕九少爷的矮个儿公子不由怒喝了起来。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必然是真相。”燕九少爷慢吞吞地看向这矮个儿,“你希望被排除,还是希望被剩下?” “你——”矮个儿被燕九少爷堵得一噎,正要暴起,却听得闵雪薇的声音已淡淡凉凉地在那厢和闵家下人道:“去刑部公署通报此间之事……” “雪薇!”闵宣威提声想要喝止,见闵雪薇转过脸来,面色平静地道:“清白不是回避与遮掩出来的。” 闵宣威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再反对,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制止反倒显得可疑了。 众客人一见这光景,也不好再说要走,何况燕九少爷的话也确实有着几分道理,无缘无故的,那玻璃车怎么会爆炸呢?好奇是人的天性,其实大家都挺想知道这件事最终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于是就又都四平八稳地留了下来,等着刑部的人前来收摊儿。 收摊儿的带着一帮手下来了,紫色朝服上的孔雀纹在夕阳的光下变幻着瑰丽的色彩,进得轩来先向着自家侄女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才去看地上的尸首,看了一眼尸首似乎想起什么来,又向着自家侄子脸上扫了一眼,再然后才安心地去细看尸首。 燕九少爷:“……” “说说经过。”燕子恪踱到逆光的轩栏处,回过身来长身而立。他手下的一帮小弟则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验尸的验尸、取证的取证、记笔录的记笔录,轩中气氛顿时严肃紧张起来。 闵宣威做为主人家的主事者,自是要主动出头,将事发前后情形说了一遍,话头时不时被燕子恪打断,问了许多极细的问题,笔录员的笔刷刷刷记得飞快。 见在场众人对闵宣威的证词并无异议,燕子恪便令手下主事的将众人轮流带去旁边的房间做笔录预备存档,暂未被叫去房间的就留在轩中等,于是众人便集体观摩了一回本朝最著名的蛇精病是如何办案的。 “找擅潜水者去事发处的潭底,将所有玻璃碎片找到。”蛇精病下令道。 大家觉得如果自己是他的手下的话,一定会在某天按捺不住活活把他打死。 ——水里捞玻璃!而且还是碎片!这特么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蛇精病好像听到了大家的心声,唇一挑,露了牙尖笑:“水底既可行车,必然平坦干净,捞个碎片应当不难。” 不难才怪!众手下暗道。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位蛇精上司的病况,二话不说上了闵家备下的船,向着事发处划去。 秦执玉所乘的那辆玻璃车已经绕回来了,水淋淋地摆在轩中,燕子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阵摸索,不住地向着闵宣威发问:“顶上的玻璃管是用以伸出水面通气的?” “是。”闵宣威答道。 “脚下布满圆孔的板子是做什么用的?” “渗水之用,玻璃车从水中进进出出,难免内部不进水,这板下有夹层,水可从圆孔渗入夹层,防溻湿鞋子的,认真说来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是为着尽善尽美罢了。” “将这渗水板卸下来我看。” 闵宣威便令闵家专管保养玻璃车的下人过来将那渗水板拆了下来,见夹层是个玻璃槽,里面确乎没有什么水。 研究这架玻璃车的功夫,死者韦小姐所乘的那架已经碎掉的玻璃车先被捞了回来,却见玻璃车的顶部已经碎得不知去向,四围的玻璃也有大块的缺口或裂纹,而靠下部分的玻璃则还算完好。 燕子恪上前细看,还未得出个结果,就听得客人中的一个说话道:“由这玻璃车破碎的程度来看,应该就是被水挤爆的吧!”是那颇不满燕九少爷的矮个儿公子。 燕子恪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却问向闵宣威:“此潭有多深?” “约有四米左右,并不算深。”闵宣威答,“这个程度的水是压不爆玻璃的,在做好这两辆玻璃车后,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先已试过了无数次。”闵宣威此话当然是不想让闵家对此事担太多责任的意思。 “万一是因使用过次数太多而致使玻璃车变得松脆、承受力下降了呢?”矮个儿倒是个爱抬杠的。 闵宣威沉着脸没有应声,因为这种可能他也不能担保不发生。 众人不由齐齐望向燕子恪,等着他给出个答复。 燕子恪正蹲在地上看手下小弟们拆那玻璃车的底部,闻得那两人之言后也不抬头,只道:“有声响,有震感,有破坏力,此车必是爆炸而破,潭水清澄,若事先存在爆炸物必能一眼看见,船上人可相互作证,无人临时投放爆炸物,皆可证爆炸并非在车外的水中发生,而车底爆炸后保存完好,亦可证爆炸物并非置于车底,因而只有一种可能,”说着偏了偏头,亮森森的目光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爆炸发生于玻璃车内部靠近车顶的位置,鉴于此位置没有可盛放或藏匿爆炸物的地方,可证得此次事故实乃人为,并且——系一桩故意杀人案!” 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故意杀人案?开什么玩笑!就是说有人在蓄意杀人?就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个心怀杀机的凶手?!就是说韦小姐——竟是被人故意杀死的?! 众人怔愣了一下,转而齐齐将目光投在了闵家四人的身上——他们可是这里的主人,只有他们才能在玻璃车内做手脚,他们就是最有杀人嫌疑的! 再看闵家的四人,闵宣威面色十分难看,额上青筋都突了出来,似在强压满心的怒火,不愿同这帮客人们吵起来,顾氏则强作镇定,紧紧地抿着唇,闵雪薇却是一派淡冷,冰姿玉骨依旧清傲十足地立在那里,闵红薇的眼珠子快凸得掉下来,一脸大急,尖声叫了起来:“你们什么意思?!韦春华死的时候我们可都在这轩里待着呢!怎么可能会神出鬼没地跑到潭下她的玻璃车里把她炸死!若非要说我们待在轩里就能做到,那你们所有人不也一样能做到?” 有些人一急了眼就喜欢攀咬。 众人一听这话哪里肯依,这分明是想将大家一起拉下水替他们闵家分担嫌疑,谁愿当这个冤大头啊!尤其来处理这烂摊子的人又是燕子恪这个大神经病,谁也不想跟这位沾上任何关系,听说这位没下限到敢对他牢里的犯人私下动用早被先皇禁用的酷刑啊!谁敢相信这位生得一副月白风清男神脸的家伙实则根本是心黑手辣拥有一个恶魔的灵魂啊! 落到这家伙手里可就没好了! 第145章 推导 蛇精病的推理指导课。 众人可不想被闵红薇拉下水,矮个儿的公子率先冷哼了一声:“从头到尾我们也未碰过那玻璃车一指头,能在车内做手脚的只有你们闵家人,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是怎样做手脚的?自始至终你们都是亲眼看着我们行事的,难不成我们还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杀人?”闵红薇怒道。 “呵,想做手脚什么时候做不了?玻璃车就是你家的,说不准你去年就做好了手脚,专等着今年今日杀掉韦小姐呢?”另一位公子不满闵红薇的攀咬,也插口道。 “我与她无怨无仇,为的什么要杀她?!”闵红薇尖叫。 “左不过是嫉妒韦小姐在乐艺社里顶了你的位置,害你只得坐冷板凳。”又一位公子道,这位也是乐艺社的成员,听说负责吹箫。 闵红薇简直气疯了:“我——我嫉妒她?!简直笑话!就她跳舞时那副左脚绊右脚的蠢样子,比个残废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还——” “住嘴!”闵宣威突地喝了一声,把闵红薇吓得一哆嗦,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闵宣威沉着脸向燕子恪抱了抱拳,道:“燕大人,若说玻璃车被炸坏乃人故意所为,敢问此人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车炸坏的?” “目前尚不得知。”燕子恪答得理直气壮。 “为何偏就认准了车是被炸碎的呢?”矮个儿插言,一副“我智商高你得听我说”的样子,“若要炸碎玻璃车,就必得有火药,可诚如燕大人所言,玻璃车事发时是潜在水中的,在车外引爆必不可能,在车内引爆的话,火药总得安放在某处,而玻璃车是透明的,当时我等皆在旁边,韦小姐进入时我等看得清清楚楚,车内并无任何多余之物,除非火药是被放于下面的渗水层内,然而若是那样,被炸掉的就应该是玻璃车的下部,而不是上部了,所以请教燕大人,既认定此车乃因爆炸而碎,那火药是藏于何处呢?” “哦,问得好。”燕子恪低着头,检查手下小弟们刚刚卸下来的玻璃车底部的渗水层,别说没有火药了,就是有火药也早就该溶入了潭水中被冲得不见踪影。 燕子恪手里拿着拆下来的渗水板却查得仔细,众人也都跟着使劲在这布满小孔的板子上看,直到看得快密恐了,才见燕子恪将这板子放下,手里却捏着小小一粒不知是砂子还是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碎渣,这东西正卡在渗水板上的小孔洞里。 燕子恪将这东西捏到眼前细看,两只眼睛都看成了对对眼,半晌眨了眨眼皮,将这小东西交给了旁边站着的手下,令之暂时好生保管,随后又去检查渗水层内部。 一查又是好半天,众人都有些不大耐烦了,然而谁也不敢说什么,总算等这人拍拍屁股站起来,一脸办案人员特有的神秘深沉貌,目光慢慢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向了闵宣威,沉声道:“可有茶水?” 闵宣威一惊:莫不是今日待客的茶里有问题?忙问:“茶怎么了?” “本官渴了。”燕子恪道。 众人:“……” 闵雪薇在那厢吩咐丫鬟:“去泡盏碧涧明月来。” 碧涧明月是茶名,为当朝十四种贡茶之一。 燕子恪倒是耳尖听见了,转过头问:“不给喝石花?” 石花茶亦是贡茶,为十四种贡茶之首,与碧涧明月茶都是极为难得的好茶,大臣们家里纵是有,也都是皇帝偶尔才少少地赏的那么一点点。 ——这还带厚着脸皮找主人家要好茶喝的啊?!众人闻言齐齐黑线。 “舍不得。”闵雪薇淡声道。 众人:“……”这……闵二小姐你肿么了?!抠门儿也不能如此直白地表现出来啊!你可是女神啊!你怎么能如、如此接地气啊!自从燕大蛇精病来了之后怎么好像大家都不太正常了啊?! 燕子恪微微歪着头在闵雪薇脸上看了几眼,像一只在好奇地打量着新鲜物儿的猫,最终也没再多说,只踱着步子走到桌旁坐下,拿过手下为众人做的笔录翻看。 事发之处的潭面上,打捞玻璃碎片的工作还在困难且缓慢地进行,日头已经西沉,这件玻璃车杀人案仍然毫无进展。 “燕大人,此处若是没有我等什么事,可否让我等离开了?”矮个子不耐烦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哦,累了就都坐吧。”燕子恪正看闵宣威交出来的玻璃车设计图纸,闻言头也不抬道。 “……”这意思是不让走,众人有气不敢发,只得各找座位坐下,顾氏让人泡了新茶上来,并经了燕子恪的同意吩咐下人们开始准备晚饭。 韦小姐的尸身已经放到了馆中的房间内,韦家也来了人,只是案子未破,一时还不能领尸走人,只得也留在馆中干等,外头敞轩内一众“嫌疑人”也不愿傻坐着,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案情来。 这个案子怪就怪在,如果玻璃车是因爆炸导致的碎裂,那么火药是被安置在什么地方的?当时这么多人亲眼看着韦小姐进入车中,很确定车内什么东西都没有,总不可能她自己身上带着火药吧?她是第一次受邀进入紫阳仙馆,事先并不知道有玻璃车这么一样东西存在,亦或说,难道她若带着火药,是打算在馆内引爆的? “呵呵,”燕子恪听见这厢众人的议论,不由笑了一声,却看向坐在旁边桌揣着手闭目养神的燕九少爷,“小九说说,韦春华是否自带了火药?” 燕九少爷抬了抬眼皮儿,慢吞吞地道:“若是自带火药,如此大的响动,需要多少才够?装在身上如何不会被人发现?况且若是因火药产生爆炸,韦春华的脸不被炸焦也要被炸烂,而若想要炸碎顶部的玻璃,也只能用手托着火药,玻璃车内并没有可以安置火药的地方或擎起火药的工具,而方才看韦春华的尸首,脸部虽然扎入了碎玻璃片,却没有任何焦黑的痕迹,手部有骨折迹象,却也没有焦黑,由此可见,韦春华身上不会自带火药,甚或说,玻璃车的爆碎,亦非火药所引起。” 一番话说得方才议论的几人哑口无言,矮个子的不大服气,冷笑了一声道:“既非水挤压,又非火药炸,那就请燕九公子说一说,除了这两样可能,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玻璃车爆碎掉?” 燕九少爷淡淡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恕我健忘,仁兄贵姓?” “你——”矮个子一张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进馆时大家彼此早就互作了引见的,燕九如何不知他姓甚名谁?这话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啊!然而更令矮个子感到难堪的是,燕九少爷这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你算老几啊在这儿冒充审案的官员让我回答你的问题?正经儿的主事官就在这儿呢,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的吗? 当着众人给了矮个子好大一个没脸。 这帮文人雅士一向自诩才德兼备知书达礼,这会子你的礼呢?自己打脸了不是? 矮个子满腔怒火被堵在了肚子里,他是一不占理二不占势,那位主事官听说是燕九的亲大伯,他惹得起燕九也惹不起那位啊,只得忿忿地咬牙闭上了嘴。 主事官就接了他的棒,就着话茬儿往下问:“既非水挤压,又非火药炸,还有怎样的可能会令玻璃车的顶部碎成这副样子呢?” 是啊,还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如果不是爆炸,为什么会有声响?如果是爆炸,没有火药,拿什么炸? 这个案子所已知的几条线索,指向的结果竟是互相矛盾?! 有了矮个子的前车之鉴,众人这下不敢再随便开口,只得保持沉默,眼见着夕阳已经落到了水面上,紫阳仙馆的晚饭也做好了,燕子恪便先让众人回馆内去吃饭,派了七八个手下盯着,自己则只带了燕七和燕九少爷留在轩中用饭。 “闵家几人对韦春华可有什么不同之处?”一边吃饭,燕子恪一边问自己的两个侄儿。 这是怀疑凶手是闵家人,燕九少爷垂了垂眼皮儿。 “看不大出来。”燕七只拣着素菜吃。 “吃个鸡腿吧。”她大伯给她夹了鸡腿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 “我减肥呢。”燕七看着鸡腿,发现这东西的诱惑力不如以前大了。 “这两日看着是清减了些。”燕子恪在她脸上细细看了几眼,“循序渐进,别坏了胃。” “昂。所以你怀疑凶手是闵家人?”燕七问。 “不是怀疑,是确信。”燕子恪道,把鸡腿夹回来,一手捏着,“闵红薇既无这样的头脑亦无这样的胆量,可以率先排除嫌疑。”见燕九少爷看着他,便又补了一句:“小九可以放心了。” 第106节 “……” “我更倾向于手脚是提前做在玻璃车内的,因此可以私下接触到玻璃车的闵家其他三人便是首要嫌疑,”燕子恪向来不介意同两个侄儿聊公事,“犯案手法乃用爆炸炸碎玻璃使韦春华至死,此点也毋庸置疑,目前所面临的难点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的爆炸。小九怎么看?”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鹅脯,道:“就我所知,能引起爆炸的只有火药,而本案却首先排除了火药的可能,是以,我目前亦无头绪。” “小七呢?”燕子恪又看向燕七,眼底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在逗她呢。 燕七倒是比这两人多知道一个液化气爆炸,然而当然不会是这个法子,于是摇头。 燕子恪笑了笑,将手中捏着的那根鸡腿丢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挑起眼来看着面前的两个侄儿:“适才看过韦春华的尸体,表面看来,伤处最重的地方除了脸,还有手,并且只是右手,左手却几乎完好无损,鉴于玻璃车受损最严重的乃车顶部分,由此可以想象,韦春华死前在车内是怎样的一个姿势。” 右手和脸,车的顶部,都是损伤最重的部位,那就是说……事发时,韦春华是举着右手仰着脸的! “她在玻璃车内原该是欣赏周围水中的鱼,是什么情况会令她仰着脸举起右手呢?”燕子恪发问。 “顶上是划船拖动玻璃车的下人,”燕九少爷慢声道,“她许是在呼救,举着手砸最靠近上面的玻璃车壁。”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会令她在水下呼救的呢?”燕子恪又问。 “害怕,亦或突发状况。”燕九少爷道。 “我问过闵宣威,”燕子恪道,“潭水中除了那些鱼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因而可排除韦春华看见可怕之物而产生恐惧的原因。那么就有可能是突发状况了,据当时在上面划船的几名下人所言,玻璃车一路在潭下行得很稳定,并无颠簸或阻碍,因而亦可排除这个原因,那么当人被关在车内而位于水中时,什么样的状况才会令人发出求救呢?” “漏水。”两个孩子给出了一致的答案。 “设若是玻璃车内漏水,韦春华向潭面上划船的下人发出求救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据闵宣威所言,韦春华上车时,顾氏曾告诉过她,若有突发状况便点燃烟棒,从通气管内伸出去施烟求救,韦春华又为何弃此方法不用而要用手拍玻璃呢?从水中捞出的韦春华那根烟棒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且拆开检查后证实,烟棒内的易燃物不足以引发爆炸,说明韦春华甚至不曾尝试使用此法,这又是为何呢?”燕子恪一步一步地引导着思路。 “烟棒是用蜡封口,打捞上来的烟棒蜡封完好,至少证实韦春华不是因为烟棒不能用而不使用此法求救。”燕九少爷还补充了一下。 “如果烟棒本身没有问题,却又无法使用,不得不用手拍玻璃求救,这又是何等情形下才会发生?”燕子恪问。 “火折子不能用。”燕九少爷道。 “假设以上推断为真,即是说韦春华发现玻璃车内漏水,欲点燃烟棒求救时发现火折子不能使用,只得以手拍玻璃车壁求救,而就在此时,玻璃车内不知何等原因引发了爆炸,致其身亡,”燕子恪浅笑着看着燕九少爷,“那么凶手至少要保证两点:一,漏水发生的时间,若是一入潭就漏水,爆炸过程会被轩中人看到,若是漏水时间再迟一些,韦春华说不定已经回到了轩中,凶手是如何做到在玻璃车离此一段距离之后才开始漏水的? “二,火折子这种东西小且轻便,很多人都习惯在随身的荷包内带上一个以备不时之需,凶手又是如何保证韦春华的身上没有装着自己的火折子?凶手既然设计得出如此离奇的爆炸,我想此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除以上两点之外,还有最难解的一点,就是爆炸是如何产生的,用手拍玻璃就能引爆玻璃车吗?方才我已问过那日常负责保养玻璃车的闵家下人,他看过残留的车体之后,证实玻璃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而这四面及顶部的玻璃都是整块的,我想当世还没有谁能在一整块玻璃上做出一半平常、一半含机关的花样儿来。 “如果这三点无法得出合理的解释,那么就证明我们这个推断有误,只能推倒重来。说到火折子,”燕子恪一转头,“那谁,你可查过死者身上之物了?” “那谁”一脸黑线地放下手里碗筷从另一张桌旁站起身:老子特么是你的仵作啊!在你手底下干了七八年了你特么能不能记住一回老子的名字啊! 第146章 水锡 术业有专攻。 “回大人,死者荷包内的确装有火折子,另有一块手帕,一面小镜,一块香饼,两张银票,几颗碎银,一把木梳和几张草纸,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仵作答道。 燕子恪冲着燕九少爷一摊手:“喏。” 喏,既然韦春华身上带着火折子,那么就不可能是因闵家给她的火折子无法点燃烟棒而改为用手拍玻璃求救的了。 “得找到闵家人给韦春华的那个火折子。”燕子恪道。 “找到了找到了!”正说着,就见在潭上打捞作业的他的小弟们先回来了几个,水淋淋地进得轩来,丢下一堆打捞到的碎玻璃,另有个人手里捏着一个火折子,快步过来呈给燕子恪。 “辛苦。”燕子恪随手把碟子里的那根鸡腿换到了这小弟手里。 小弟:“……” 燕子恪托着那火折子给燕九少爷和燕七看,一般百姓所用的火折子多为竹筒外壳,有钱的讲究的人家则有铜制的、瓷制的甚至金玉制的,而闵家给了韦春华的这一种火折子,则是黄铜制的外壳,与给秦执玉的那一个并无二致,只不过此时被从潭水里捞出来的这一个,筒口处却被炸开了花。 “韦春华用过这个火折子。”燕九少爷语速快了几分。 这货燃了,燕七心道。 “由筒口被炸的情形来看,爆炸正是由使用这火折子引起。”燕子恪微微勾着唇角,“推翻手拍玻璃求救的推断,韦春华之所以脸部和右手受伤最重,是因为用嘴吹亮火折子的时候,爆炸发生,三点疑问解决了其一,然而有趣儿的来了——点燃火折子便会引发爆炸,这是如何做到的?” 真的不是因为煤气爆炸什么的吗?燕七放下筷子,开始检索脑中残留的上一世学过的知识,除了煤气爆炸外,还有什么情况下是一遇明火就会引发爆炸的呢? 没有用火药。 遇明火就爆炸。 车内没有任何多余的异物。 那十有八九是气体爆炸。 如果车内充满煤气,韦小姐进入车中后一定会有所表现。而事实上她进入车中后一直到入水的这段时间,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 再说车顶上还有通风管,就算是用气体爆炸,那不寻常的气体早就会从通风管中跑掉了,怎么可能会留在车内? “那谁,”燕子恪又在叫他的仵作,“死者除却脸部与手部的伤处外,身上可还有其它伤处?” 仵作也是吃饭前才刚将韦春华的尸首彻底检查完毕,报告都没来得及打,这会子见上司问,连忙起身回答:“回大人,死者身上最为严重的一处是颈部,直接因大力导致骨折,体内有严重内伤,恐已是肺腑破裂,有大量内出血之状……” 这不就是明显的爆震伤和冲击伤的表现吗?燕七想起上一世曾经在市区中发生过的爆炸事故,许多在爆炸现场周边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身体损伤,一部分原因就是爆炸时产生的高压波,比如气浪或水浪对胸部冲击所造成的肺部损伤,这种损伤从表面上看没有明显的损害,而实则伤者症状严重,轻者会呼吸困难、咯出带血的泡沫痰,重者则呼吸衰竭。 而爆炸产生的高速气流冲击力又会将人体抛掷和撞击以及作用于其他物体后再对人体造成间接损伤,人体所有组织器官都难以避免,其中含气器官尤易受损,譬如肺部。 所以——在确定不是火药爆炸的前提下,果然还是因气体爆炸而引发的吗? 如果不是煤气,那会是什么气体呢? 易燃易爆的气体…… 氢气。 如果是氢气,爆炸发生在玻璃车的上部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因为氢气最轻,假设氢气是凶手提前灌入玻璃车中的,韦小姐进入玻璃车的过程会放入不少的空气,那么氢气就会跑到车的顶部去。 但是玻璃车的顶部有通气管啊,根本存不住氢气的。 除非……通气管被凶手提前堵住了。 车顶的通气管也是玻璃制的,为了在水中行驶时不易折断,玻璃管的管壁做得很厚,因此透明度不高,玻璃体内含有不少杂质,如果凶手利用这些杂质遮挡而提前在管壁内塞了堵塞物,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 假设玻璃管被堵这一前提为真,那么玻璃车内漏水这一推测也就用不上了,因为通气管一堵,车内氧气会随着韦春华的吸入而渐渐变少,韦春华渐感呼吸困难后,自然会立即用火折子去点烟棒求救,所以堵住通气管是一个一举双得的事,既可令玻璃车内空气减少,又可促使韦春华使用火折子。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最后一个疑点了——玻璃车内的氢气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铁和锌分别与酸反应都可以产生氢气。 燕七想起上巳节的那件天火烧衣案,古人已经会制酸了,铁更不用说。 “可见韦春华确是死于人为制造的爆炸,”燕子恪正说道,“嫌疑人有三:闵宣威,顾氏,闵雪薇。由馆内下人证词中可得知,闵宣威与顾氏二人因今日要宴请宾客,都曾于昨日晚间先后带人进入过存放玻璃车的库房内,监督下人检查玻璃车的安全情况,但因彼时有多人在场,此二人没有动手脚的机会,然而库房的钥匙此二人各有一把,于无人注意时独自潜入库房行事,也未为不可。闵雪薇之所以不排除嫌疑,是因她有成为帮凶甚而主使之可能。” “闵宣威与顾氏带人查看过玻璃车之后,至今日韦春华进入玻璃车之前,车门有没有被人打开过?”燕七问。 燕子恪挑眸看向她,黑瞳子里跳跃着轩廊下大红灯笼的光斑,唇角翘起来,像一弯镰钩挑开了纱帐,放进了满轩清澈月光,“不曾开过,至少从今早天亮后至韦春华入车之前,玻璃车的门都未曾打开,我令负责取口供的下属专门问过馆内下人。” 最后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邀功。燕九少爷抬起眼皮儿瞟了他大伯一眼。 昨天晚间闵氏夫妇曾先后带人检查过玻璃车,检查的时候必然会打开车门,所以至少在这个时候凶手还没有在车内灌注氢气,在此之后最佳的做手脚的时间就只能是入夜之后待众人都睡下,潜入库中玻璃车内,利用酸和铁的反应制造氢气。 渗水层下面的玻璃槽正好可以盛放稀硫酸! “大伯,你在渗水板上发现的那颗残渣还在吗?”燕七问。 燕子恪伸了长胳膊过来在燕七的脸蛋子上捏了捏,然后大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一颗灰乎乎不知是什么物质的颗粒,稳稳地托在燕七的眼前。 “磁石有吗?”燕七把这颗粒捏在手里又问。 “去找。”燕子恪眼睛看着自家侄女,话却是对着轩内自己那伙子小弟说的,仵作连忙应道:“属下有磁石。”说着便去随身带的工具箱中取了出来交给燕子恪。 燕七接过磁石在那颗粒上比划了一下,却发现颗粒在手心里纹丝不动——不是铁! 如果不是铁,那就只能是锌了吧。燕七记得锌与稀硫酸的反应速度要比铁与稀硫酸的反应速度快,如果这东西是锌,倒可以更好地保证凶手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能够得到足够的氢气,因为凶手很可能并没有把握在夜里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溜入存放玻璃车的仓库,如果只有半个晚上的时间,说不定铁还没有完全被硫酸“消化”掉,剩下的残渣会容易被人发现,用锌的话至少可以缩短时间——只要能证实这东西是锌,利用氢气爆炸杀人的推断就能成立! “去个人请工部的老崔过来一趟。”燕七还在回忆化学课本的功夫,她大伯已经下令去搬专业人士了,又让人去通知里头吃饭的那帮人已可以离开紫阳仙馆,只有闵家人一个也不许动,并且令手下们对紫阳仙馆内外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重点是绿矾油和这种金石之物。”燕七补充了一句。 “绿矾油?”她大伯看着她。 燕七又想起天火烧衣案时因着她没有告诉这位自个儿是如何得知那作案原理的,这位结结实实地跟她生了几天的气,傲娇得blingbling的,这回她要是再把制氢方法说出来,这位会不会又来一回啊? “我有个想法,”燕七就道,“未证实之前先不说吧。” “哦。”她大伯就没多问。 崔晞他爹很快就来了,后头还跟着崔暄,手里摇着把扇子,一见燕七就眯起了狐狸眼儿,一脸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嫌弃。 “清商找我来有何事?”崔大人崔淳一问。 燕崔两家既是世交又有通家之好,因而称呼起来就亲密许多。 “老崔你来看,”燕子恪接过燕七递回来的那颗金属粒,托在掌心里给崔淳一看,“可知这是什么材质?” 崔淳一接过来仔细拿在眼前瞅了一阵,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用牙咬了一咬,方道:“似铁非铁似铜非铜,又有些像水锡……” 水锡就是锌。 “我需要确凿的答案,可有方法证明?”燕子恪问。 “若是铁,用磁石便可试出来;若是青铜,放在冶炼炉里烧,要比同量的铁先熔;若是水锡,只需在普通火上烧一会儿就会变软。”崔淳一道。 “不是铁,已用磁石试过,”燕子恪道,“然而也无法用你这法子试,东西只有这么一小点,用它来试,物证就没了。可还有别的方法?” “待我想想。”崔淳一是位热爱本职工作的好同志,涉及到工作,整个人都燃了,想的那叫一个全情投入。 正充分地享受着工作带给自己的心理愉悦,他那不知好歹的破儿子就忽然从身后冒出来,只在他手上一瞟,就道了声:“这是水锡。” “哦?何以见得?”燕子恪看向崔暄。 “去年正月十五,朝廷宝源局为贺佳节特制了一批纯水锡制的钱币,铸有‘清享太平’四字发行于市,然而许是印模出了问题,其中有那么一批钱的字上有残缺,我一向喜集钱币,专门淘腾了几十个残缺币收藏,很是把玩了一阵,上头的纹理我是极熟悉的,喏,”崔暄指着他爹手心里那颗残粒给燕子恪看,“这残粒恰好是那钱币上有残缺的部分,‘享’字上头这个‘口’里有一个尖角状的凹痕,绝错不了。” “需有个实物比对一下才好,”燕子恪看着他,“贤侄身上可带着这样的钱币?” “呵呵呵呵呵,那种东西小侄怎么可能会装在身上到处带……”崔暄笑道。 过几年一个币能卖好几百两银呢。 “无妨,我让人连夜备船带你回京去取。”燕子恪道。 “啊,小侄想起来了,小侄还真带了一枚到岛上来原是为了……” “去取吧。” “……您回头可记得还给小侄啊。”崔暄只得依言亲自回去取了。 “证实这个东西有何用处?”崔淳一被儿子破坏了兴致,只得重新给自己找用武之地。 第107节 燕子恪挑挑眉,望向他的小侄女。 “崔伯伯,崔大哥所说的那批水锡制币,其中水锡的纯度能达到多少?”燕七问崔淳一。 当朝所铸的普通钱币,是由锌和铜混合生成的合金即黄铜所制,而如果崔暄所说的纯锌制钱币只含锌的话,那可就能更完美地实现制氢手法了。 “纯度能达九成七八。”崔淳一答道。 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纯度!难怪能被稀硫酸“消化”得几乎不留尾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有这么一小颗渣渣被残留了下来。 燕七几乎已经肯定凶手所使用的杀人手法就是锌加稀硫酸生成氢气引发爆炸的,但是要怎么告诉给她大伯呢,还说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 燕七看了看燕子恪,燕子恪也正在看着她。 “用绿矾油和纯水锡生出的气体,遇明火会爆炸。”燕七道。 “老崔,”燕子恪落在他小侄女脸上的目光没有移开,却和身旁的崔淳一道,“我需要几样东西:密封完好、可向上抽拉开其中一面的玻璃匣,可放入其中的玻璃槽,绿矾油,精纯水锡锭子——几时能备好?” “不要锭子,要颗粒。”燕七补充道。 “给我半个时辰!”崔淳一精神一振,快步便往外走。 敞轩里转瞬就只剩下了燕家伯侄仨,燕子恪的手下都被派去搜查整个紫阳仙馆了,燕九少爷揣着袖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他大伯和他姐,夜风从潭面上掠过来,只悄悄地惊起了几根发丝,周遭安静得不闻丝毫声响。 燕子恪盯着燕七看了很久,没有表情的素淡的脸上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燕七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眼中“我并不打算告诉你实话”的眼神,她不确定这眼神是否已惹怒了这个人,当然,从她穿来至今,这个人也似乎从来没有对谁发过怒。 就这么互相盯了很久很久,燕子恪伸出一根胳膊,轻轻地拍在了燕七的脑瓜顶。 第147章 男女 爱情与苟且之间,差一个名正言顺…… 崔暄拿着自己收藏的锌币重新踏进敞轩的时候,见燕家那位大当家的正坐在美人靠上给他侄女剥荔枝吃,剥一个,投喂一个,然后再剥一个,自己吃一个——这特么的还是在办案过程中吗?幸好小四没来,来了这蛇精病吃货团伙里必然还得再加一个他! 燕子恪弯腰就着脚下潭水涮了涮沾满荔枝汁的手,接过燕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而后便拿着崔暄的锌币同那颗残粒放到灯下对比,果不其然,那残粒就是这“清享太平”水锡钱币的一部分!那凹痕是一模一样,给瞎子摸摸瞎子都不敢否认。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燕子恪就夸崔暄,“可见爱钱如命也不是坏事。” 崔暄:“……”谁特么爱钱如命啊!钱比命重要多了好嘛! 燕子恪把他手下的主事官叫到了面前:“去取闵家下人的口供,问问此次到御岛来时,他们家的哪个主子带了大量的水锡币。” 主事官应着去了,过不多时崔淳一带着几个手下也回来了,手里捧着燕子恪要的东西,燕子恪就冲着燕七招手:“小七,你来看看。” 于是燕七口述,崔淳一亲自动手,不消片刻便利用稀释过后的绿矾油与纯度达百分之九十七八的水锡颗粒反应,将玻璃匣子内装入了一定量的氢气。氢气在空气中的体积浓度在4章 1%至74章 2%之间时,遇火源就会爆炸,而假设凶手在玻璃车中生成超过百分之七十四的氢气,待韦春华进入车中时会放跑一部分,但由于氢气质量轻,所以在玻璃车的上边部分还能保留一小部分氢气,只要这一小部分在玻璃车内的空气中的体积浓度在4章 1%之上,就足可以引发爆炸。 “轰”地一声,玻璃匣子被炸了个支离破碎,躲在馆内隔着玻璃窗观看的众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崔淳一惊讶地看着燕七:“七丫头,这法子你是从何得知的?” “……从路边书摊上的一本破了皮的旧书上看到的,卖书的老头听说已经病死了。”燕七把曾经骗过他儿子的话照搬过来继续骗他。 “那老头姓什么?长什么样子?生前在何处卖书?去那里打听一下总能打听得到他的生前住处和所葬之地吧?!”崔淳一一连串地发问。 “您这是要去祭奠他吗?”燕七问。 “我琢磨着那么稀罕的一本书,老爷子死时总会用来陪葬的吧?”崔淳一摸着下巴。 众人:“……”你这是还想去掘人老头儿的坟还是怎么地?! “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全都忘了。”燕七摇头,转脸和燕子恪道,“但是玻璃车顶有通气管。” “随便什么就可以堵住。”燕子恪明白燕七的话中之意。 待那负责取下人口供的主事官回来,却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众人皆说没有见到哪位闵家主子携带大量钱币上岛。” 燕子恪笑了一声:“却也在预料之中,如此复杂的手法,主子要犯案,自然得有下人做帮凶,钱币和绿矾油皆可交由下人携带,下人为主子做伪证也是为了自保。去,将闵宣威,顾氏,闵雪薇看押在馆内,不许走动半步,不许开口说话。先将闵宣威带到此处来。” 一时闵宣威被带了来,脸色十分不好,只问向燕子恪道:“燕大人,不知此事处理得如何了?家父眼看就要从署里回来,若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晚辈实在是不好交待,家母身上也不大好,一直被拘在房内不允出来,怕时间长了老人家撑不住……” “呵呵,案子已破解了十之八九,只差最后一环,”燕子恪看着闵宣威,“这最后一环,需要闵公子亲自来验证。”说着一摆手,众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依着方才燕七的法子,用绿矾油和锌粒在剩下的那辆玻璃车内生成了氢气,直看得闵宣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头的通气管已经被堵了住,”燕子恪对闵宣威道,“现需闵公子进入车内,看到我挥手,便掏出火折子点燃——可听明白了?” “晚辈不明白这么做是何用意?”闵宣威做出一脸茫然。 “哦,天色太暗,你若不点亮火折子,本官看不到你。” “……” 闵宣威不得不依言而为,进入玻璃车后就把火折子拿了出来,看见燕子恪在外面挥手,拔开筒帽,就嘴轻轻吹亮了火。 通气管实则并没有被堵住,氢气早从管中跑了出去。 从车里出来,闵宣威疑惑地看着燕子恪,等这位给他个解释,可惜这位神经依旧,屁也没放一个就让人把他带去了别的房间暂押,同时令人再将顾氏带过来。 “……这最后一环,需要闵少夫人亲自来验证。”燕子恪重复了一遍刚才忽悠闵宣威的话,然后一摆手,众手下又在顾氏眼前如法炮制地忙碌了起来。 顾氏垂着眼皮,立得端庄又优雅。 “顶上的通气管,已经被堵住。”燕子恪将声音凉悠悠地送进了顾氏的耳中,“请进入车内,看到本官挥手,就点燃火折子。” 顾氏抬眼,很是为难地看向燕子恪:“大人……妾身小时候曾被不小心关进过衣柜,落下了心病,向来不敢进入如此狭小的地方,还望大人见谅,能否换个人来试?” “哦,”燕子恪笑了笑,“那换谁来试呢?” 顾氏抿了抿唇:“拙夫是今日主事之人,理当由他配合大人行事……” “尊夫现正配合本官的人在馆中搜查证物,少夫人既是闵家长媳,想来也是可以担当此任,代闵家协助本官破案的。”燕子恪笑呵呵地道。 顾氏正欲再说什么,忽然一抬手,掩住嘴干呕了起来,直呕得眼泪直流,半晌方止住,微喘着道:“燕大人,实是对不住,妾身今日身子不大舒服,能否换别人来试?” “换谁呢?”燕子恪继续笑呵呵地问。 “由大人作主。”顾氏掩着嘴道。 “哦,那就由少夫人身边的丫头代少夫人来试,如何?”燕子恪的眼尾扫向站在顾氏身后的她的近身丫鬟。 那丫鬟闻言脸色刷地一白,拼命低下头不敢言语。 顾氏身子晃了晃,作势欲倒,却被燕子恪一伸手扶了住。 “少夫人今日白天还能待客,这会儿就连站都站不稳了,莫非这世上有什么病只在晚上才发作?”燕子恪认真发问。 顾氏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脸色比丫鬟的脸还要白:“大人既然非要逼妾身,妾身也不敢再相瞒……妾身已经有了身孕,因尚未足三月,是以不好宣扬……” “原来是有了身孕,恭喜。”燕子恪唇角勾着笑,慢慢展眼盯住顾氏,“只是少夫人忍心这个孩子一经出生,便成了孤儿么?” “燕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顾氏面色已成了惨白。 “少夫人方才建议本官让尊夫进入车中以身试法,竟是想在本官的眼前杀掉尊夫,虽说本朝律法规定,犯死罪之孕妇可产子后再行刑,然而毕竟孩子也是失了父母双亲,你在九幽地府,可放心得下他?”燕子恪凉淡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刺入顾氏的耳孔。 “燕大人!”顾氏仿佛气得浑身哆嗦,“您纵是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您说我要在您眼前杀掉拙夫——根据何来?!我一介妇孺,手无寸铁,又怀了身孕,您倒是说说我要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下杀掉拙夫?!” “呵呵,顾氏,”燕子恪一笑即收,双眸眙作冷月霜刀,“本官方才令人在玻璃车内大做文章,你为何垂首不看?” “大人所为自有大人的道理,我一介妇孺,只有静候听令的份儿,难不成这也错了?” “凶案发生在贵府馆驿,无论是否人为,贵府皆逃不了干系,尔乃闵家长媳、现紫阳仙馆主持内务者,而本官乃此次案件之主事官,在贵府馆驿中所作所为皆为找出案件根由、分定责任、了结后事,于情于理,本官令人在你面前之作为,你都当谨慎仔细观之、思之,更何况方才一应手脚皆不属日常所见、正常所为,尔却充耳不闻、视若未见,合常理乎?” “我身怀有孕,操劳了一整日,又经历了这样的事,难免心神劳顿,自是无暇旁顾,大人之言未免强人所难了些!” “哦,既是如此,倒该将娘家人请来探视一二,听说令堂亦跟随令尊来至御岛伴驾,不若本官这便着人将之请至此处,既可宽慰于你,又可顺便请顾夫人代你往那玻璃车中一试。” “——燕大人!此间事与家母有何干系?!她老人家上了年纪,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您这么做有滥用职权之嫌,妾身纵是豁出腹内骨肉也要进宫去告御状!” “呵呵,宁豁骨肉进宫告状,不肯移步入车一试。也罢,顾氏,本官不勉强你,也不折腾令堂,本官让人推了这车前往令堂下榻馆驿请她在那里试。来人,推上车,走。” 燕子恪一声令下,众手下齐声应喝,登时围上去五六个人,推了那玻璃车便要行动,顾氏苍白着面孔紧紧抿唇盯在燕子恪的脸上,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生了一副霞姿月韵雅人清致的相貌,眸中萧冷的目光却是如此狠辣无情不见慈悲。 “大人真的会让家母入车一试?”顾氏颤抖着声音轻声问。 “会。”燕子恪凉淡地答道。 “您明知家母无辜,还要逼她送死?” “要怪就怪她生了个杀人凶手。” 顾氏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哑声道:“大人请令手下停手罢,不必麻烦了,我认罪……左不过一死,还能比如此活着更痛不成?” “芷苓!你——”闵宣威出现在轩门处,满脸的震惊,满目的复杂,望着自己的结发之妻一时顿口无言。 顾氏看向他,眼神却是冷到冰,唇角挑起一丝讥嘲,挺直了肩脊道:“闵宣威,我死了,想必你也如愿了吧?从此不必再费心地遮着掩着与人在外面约会了,只可惜韦春华已不能同你白头到老,不过这世上永远不缺贱人,你总能再找到一个和你不相上下的结成连理,我在九幽之下祝你们长命百岁,断子绝孙。” “你——”闵宣威身子晃了一晃,脸上已是骇然,“你是如何——” “如何知道你和韦春华勾搭成奸的?”顾氏笑起来,“你们男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女人对情之一字是有多么的专注与敏锐。成亲三年,哪怕是在新婚夜里,你也从未称我一声‘娘子’,某日夜里,你情之所致,竟是这么叫出来,在旁人看来许会认为这不过是夫妻情趣,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我才知道,这并非正常,这是你失口而为,这是你,隐情外露!你向来不喜养家雀,嫌那东西太吵,然而某一天,红薇拎了只黄莺儿与你说话,你竟撮了唇逗弄它,还与红薇讲了如何给它清理羽毛。你一堂堂男儿,忽对我妆匣中画眉的螺黛大感兴趣,那螺黛乃御贡珍品,某次我跟随婆母入宫探望贵妃娘娘时,贵妃娘娘赏赐了我四锭,民间根本无处有售,便是官眷也极难入手,你不知内情,只问我这螺黛从何处买得,我骗你是从老杏斋买来,随后令人悄悄掩伏于老杏斋外,果然看到了你贴身亲信进了铺子……” 闵宣威望着顾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方道:“便是如此又怎样……男人三妻四妾难道不是寻常之事?你如此善妒莫非还有理了?” “嗬嗬!”顾氏仰天而笑,“三从四德,女戒女规,每个女人自小都是受着这样的教导,而究竟依此做能否活得痛快,那也就只有女人们自己心里才清楚了!你若想纳妾,我虽不痛快,也少不得强颜欢笑依你从你,然而你却搭上了韦春华,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怎么可能会与你做妾?!我不知她看上了你哪一点,宁与有妇之夫暗通款曲,也不肯堂堂正正地明媒正嫁,若她自甘下贱情愿与你做妾,我也认了,奈何我有容人之意,她却毫无容我之心——许是与你在外苟且时趁你不备,将她嘴上的胭脂故意印在你贴身的汗巾子上,你那日喝多了酒,毫无所觉,却被为你更衣的我看个正着!这难道不是挑衅?这难道不是示威?” “你——那也不至于要害她性命!”闵宣威被顾氏当着这么多人揭了隐私,一张脸涨得红里发黑,不由得恼羞成怒地吼了起来。 “不至于吗?”顾氏眸中闪着恨极的光,“我与你成亲三年一直难有身孕,好容易数月前有了身子,我乘家中马车前往寺中进香还愿,回府途中被人惊了马匹致使小产,再去寻那人却早已不见,若是寻常百姓,岂会找不到踪迹?!礼亲王寿宴上有人端了茶过来给我,我那时正与人闲话,未经细思,却不料喝过之后回家不久便上吐下泻险些丢了性命,总不能是礼亲王要在自己的寿宴上要害人性命给自己添晦气!我向来未与人结仇,这几次三番欲害我的,除了她还能有谁?!你碍于我背后娘家不敢休我另娶,韦春华若想做你的正头夫人,就只能将我弄死做你的续弦!而你——闵宣威,这一切你敢说你不知情?!你纵然不会帮手也是默许放任,我再性儿软愚钝,也不可能对欲杀我的凶手心存善念!”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胡乱猜测!无凭无据岂可当真?!”闵宣威恼火地矢口否认,毕竟……他也有阶在身,此事若被御史台知晓,他那梦想的锦绣前程可就…… “哈哈哈……”顾氏尖声大笑,“我不需要什么凭据,昨夜里你做那花签时我便已下定了最后决心,你与韦春华皆是榴月生人,花签的内容是你写的,你竟已不要脸到想要当着我的面与韦春华示恩爱——她为你绾发,你为她画眉——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慢慢地绾,慢慢地画,绾一个白头到老,画一个地久天长!闵宣威,你最好长长久久的活着,我今日便以腹中孩子指下咒言——我母子会在黄泉之下‘保佑’你年年娶新妇,岁岁夭儿女!” 话音方落,顾氏突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狠狠喷在闵宣威的脸上,下一瞬,顾氏已是双目暴凸,面色铁青,全身僵直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第148章 减肥 减肥进行中~ “仵作!”燕子恪一声沉喝——仵作也懂医,这一声是令他立刻对顾氏采取救治,仵作闻令不敢怠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然而在顾氏颈部试过脉搏之后,还是遗憾地冲着燕子恪摇了摇头。 瞬息毙命的剧毒,神仙难救。 闵宣威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一时难以回神,带着满头满脸的血怔忡地僵立在原地:“芷苓……有身孕了?怎么未告诉我……这可是……闵家的长孙啊……” 收尾的工作繁琐又费时,燕七和燕九少爷做为“闲杂人等”避出敞轩,被带着回到馆内客厅暂等,闵家遭逢变故,众人各自忙乱,一时无人顾得上招待两人,厅中便只姐弟俩冷冷清清地坐着。 “以后可不要红杏出墙。”燕七借机教育弟弟。 “……你还是先看好自己那位吧。”燕九少爷支起下巴慢吞吞地道,“有人选了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姐夫呢?” “……我还是更喜欢不是亲戚的异性一些。” “……”我弟太污。 第108节 “水锡与绿矾油生成的气遇明火会爆炸,你是从哪里得知的?”燕九少爷慢慢挑起眼睛看着他姐。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燕七道,“今天先从引子给你讲起?” “……算了,”燕九少爷垂下眼皮,“省省你的口水,饿了还能填肚子。” “……” 善后工作处理完毕的时候,明月已上中天,闵氏兄妹的父亲、户部尚书闵大人早已回来,亲自将燕子恪伯侄送出了馆外,身后还跟着闵雪薇——闵宣威身上出了这档子事,这会儿自是无颜再出现,闵红薇听说是在馆内陪着闵夫人,闵雪薇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傲淡然,仿佛丝毫未受自己兄嫂这不堪之事的影响。 “抱歉,今日有些扫兴。”闵雪薇对燕七道。 “不妨事。” “涂先生也不曾来,容我改日再为你引见。” “费心了。” 两人行礼道别,燕七便同燕九少爷跟在燕子恪的身后,穿上来时的木屐,慢慢踏上了那道通向紫阳花岸的水下石英桥。 今夜的月色很是晴朗,素白的月轮映在平如镜的潭面上,一时令人难以分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水。紫阳花在流银的月华里泛着团团的柔光,使得这夜有了一种朦胧且神秘的美。 朦胧的深处,踏着月光水波走出个人来,手里长长的桃木朵云头灯杆上挑着一盏红纱圆灯笼,像是一朵鲜红的绣球花。 然而比这纱灯更红的是这人身上的衣衫,通体一件大袖宽裾的袍子,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在这样银光素练的静谧月色里,穿着这样一件浓烈艳杀的衣衫,就仿佛在女人洁白如玉的胴体上剖开了胸口,血淋淋地露出了里面还在跳动的心脏。 如果暴力也是一种美,那么眼前的情景便是暴力美的极限,充满着侵略性和破坏欲。 这个人挑着灯,闲庭信步般踏着石英桥迎面而来。这满目繁花,遍潭月色,任是谁都会忍不住看上两眼,而这人却对此视若未见,走得百般悠闲,如此美景却入不得他的眼。 渐行渐近,这人唇角勾起一弯弧线,道了声:“燕大人。” 不行礼,不避让,不颔首,就这么面照面地对上了当朝三品要员。 “哦,”燕子恪平平常常地应了一声,“涂先生。” 双方都未停步,就这么在桥上自自然然地擦肩而过。 原来他就是涂先生。 原来涂先生就是箭神。 原来箭神就是他。 从紫阳仙馆出来,一路无话,穿过一片榕树林,前方就是飞来阁,透过榕树枝上垂下的蛛网似的藤蔓缝隙看过去,似有些光亮闪烁,拨开藤网,穿出树林,眼前是峭壁飞阁、细瀑深潭,而与今早离开时不同的是,那凌空架设于崖壁上的飞阁之下,不知几时悬吊起了一架靠背椅式的秋千,距崖脚处的潭面不过一尺余高,两边的秋千索上缠绕着月季花藤,大朵大朵轻粉的月季花儿带着夜露正开得嫣然。 而在这秋千架的上方,珠帘一般垂下了无数匹星芒般的光练,那是用透明的轻纱卷成的筒带,每一条筒带内都放进了无数的萤火虫,一端系在上方,一端悬垂下来,形成了一片瀑布星帘,令这花藤秋千、瀑布水潭如同童话般纯净梦幻。 燕九少爷想起了小时候燕七给他讲过的公主与王子的故事,公主穿着金丝银线织成的纱裙,头发上戴着钻石与玫瑰,脚上是水晶做的鞋子,肌肤胜雪,貌美倾城。然而每个故事里的公主都很孤独,或被关在高塔,或被驱逐进了森林,或遭受诅咒沉睡百年,或在深海终日寻觅。所幸的是,她们终于都等来了自己的王子,大多的故事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从来没有一个故事,是写给一位胖公主的。 王子的心太小,看得见鲜花看不见野草。 所以胖公主自己的故事里没有王子,没有城堡,没有钻石水晶,没有普天祝福,只有一架花秋千,一条小瀑布,一口深水潭,和一帘萤火虫装饰的夏天夜晚。 哦,还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聪明弟弟,和一位为她写故事的神经病大伯。 …… 闵家长媳在紫阳仙馆内杀害韦国公家的嫡小姐一案,第二天便被传开了,有御史上本参闵尚书教子无方管家不利的,有参闵宣威品行不端枉为人臣的,闹闹哄哄一番折腾下来,闵宣威被削了职,闵尚书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这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被削去职务看似断了前途,可闵尚书是谁啊?家里还有个闺女做贵妃,那是皇亲国戚,削个职罚个工资不过是为了堵大家的嘴罢了,把闵宣威雪藏一阵避过风口浪尖,等大家的注意力早被新的人和事牵引开,再把他放出来,远远地弄个官儿做,做上几年再慢慢调回京里,一样是前途无限。 世上的事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再火爆一时的话题和事件也不过是一阵风,大家对于新闻一向是接受的快,遗忘的也快。 然而本案的受害者韦国公家与害人者顾家也都没落得了好,一个养的闺女杀了人,一个养的闺女与人勾搭成奸,这两个虽然已命入黄泉,可却连累得自家尚待字闺中的妹妹们身价大跌,毕竟谁家也不愿娶个家教欠妥的闺女进门做媳妇啊,直惹得两家大人一肚子气全都撒到死了的人身上,韦家的只将尸首随便装敛了,第二天就运回了京郊下了葬,顾家的干脆甩手不管,反正顾氏已是你闵家的媳妇,后事你们看着爱怎么弄怎么弄吧!闵家又怎么可能将顾氏好生下葬,只用草席裹身将之往乱葬岗上一丢,没照尸身上吐两口唾沫已经是不错了。 别人家怎么乱,燕家人都管不着,次日起来燕子恪照常上班去了,燕九少爷依旧在房里看书,燕七在下头秋千上乘凉,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潭水里,浑身都觉得清爽凉快。 这秋千是双人椅式的,此刻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是消夏会后就跑了个不见踪影的元昶,一大早就把燕七揪起来,然后还在飞来阁蹭了顿早饭。 “怎么你去哪儿哪儿就有命案啊燕小胖?”元昶好像已经一扫消夏会时莫名的郁闷,这会子又和往常一样教训起燕七来,“你是不是衰神转世啊?” “啊,我也挺奇怪的,看样子以后我还是少出门为妙。”燕七道。 “不怕,我能镇邪,你跟着我,再衰我都能镇住。”元昶坏笑。 “那就辛苦你了。”燕七道。 元昶垂下眼皮,用赤着的脚撩着潭水,半晌方道:“昨儿原本我也受邀去紫阳仙馆了,结果因跟着我师父练箭,没能去得——对了,后来我师父也去了,你见着他了吗?” “呃,你师父是?” “傻啊,我师父就是箭神啊!”元昶弹了燕七一记脑崩儿,掩不住脸上的得意,“当世第一箭术高手涂弥、涂先生,只收了我一个徒弟!” 燕七想起以前她曾问过燕子恪当世第一箭法高手是谁,燕子恪那时神经兮兮地只回了她一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 传闻箭神的箭法盖世无双,究竟有多厉害呢?就像荼蘼花开过后人间再无芬芳一般,箭神的神箭,可以杀死春天。 …… 由于出了闵家这档子事,官眷之间才刚热起来的交际宴请活动一下子被冷却了下来,接连几天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各自的家里纳凉消暑,整个御岛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燕家三口一如既往地悠哉安然,燕子恪每天去行宫上班,有时候一天三顿皆在家吃,有时候被人邀去喝顿小酒,燕九少爷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内看书,偶尔会去外面散散步,燕七的日子最滋润,看看闲书,做做暑假作业,秋千上乘乘凉,果然活成了一位胖公主。 早上天还未亮的时候,胖公主就起床了,没有叫醒自己的懒侍女,一个人穿好了短衫,蹬上薄靴,系上沙袋,轻手轻脚地出了飞来阁,沿着岛边的河滩跑起来,清晨的湖风很是凉爽,令人周身倍感畅快。 就这么跑着,夜色渐渐褪去,东方的水平面现出了鱼肚白,太阳的秃脑壳缓缓地冒出来,霞光染红了天和水,草尖叶梢,石棱沙窝,处处都浮着金。 金光与红霞的交汇处,远远地出现个人影,打着赤膊,迈着长腿,匀速地向着这厢跑来。 “燕小胖!”那厢欣喜地一声喝,加快了速度冲到面前,“你怎么也——哈哈!” “早啊。”燕七脚步未停,仍然向着前跑,元昶转了个向跟在她身边,伸了胳膊用手乎拉她头顶的毛。 “哈哈哈,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遇见你!”元昶很有些兴奋,凌空翻了个跟头,落地后继续跑在燕七旁边,“你也晨练啊?” “昂,减肥呢。”燕七道。 “减肥还起这么晚!我都已经绕着岛跑了两圈了!”元昶拍着自己的胸脯道。 御岛可是大得很,有些人都未必能走下一圈来。 “不如以后我们一起晨练吧!”元昶笑哈哈地用肘一撞燕七,“我监督你,顺便指导你怎么练才能减得下肉去,怎么样?” “我怎么有不祥的预感。”燕七喘道。 “喂,我这可是为你好!”元昶哈哈笑着,“避暑假一结束,暂停了的综武赛就又要继续开赛了,咱们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兰亭,那可是很有些实力的强队,你知道他们最擅长什么吗?就是跑!全队上下一个比一个能跑,整场比赛他们几乎都是在跑动中进行,不但速度快,而且耐力好,如果对手的脚力不行,根本就追不上他们,虽然你有箭,但对手的阵地却到处都是掩体,只要不停的跑动和走位,你在原地能射中他们的机率就会大大降低,所以最好就是一直靠跑动追着他们——你练不出一个好体力,到时候被人杀了可别哭!” “……生死由命吧。” “瞅你这点出息!不管,说好了,明儿早点出来,我在飞来阁下头等着你,你跟我一起练!”元昶坏笑着道,“不,从现在就开始,你跟着我,快点快点,跑这么慢怎么减肥?!跟上我!胳膊摆起来才能跑得快啊笨蛋!” “……求放过……”燕七一路喘着一路被元昶呼喝着加快了速度,绕了半个岛时就已经快要扑街了,元昶只得允她停下来,看着这一小坨靠在树干上喘成了汪。 “歇一会儿就跟我一起做蛙跳、站马步、俯卧撑,我再教你打拳……”元昶给燕七做计划。 “我是女人啊大哥,练一身肌肉疙瘩出来还能要吗。”燕七吐血。 “咦?原来你是女人啊,我怎么没看出来?”元昶笑嘻嘻地低下肩来,探了头凑到燕七的眼前,假作仔细打量,“你叫我一声好哥哥听听。” “……咱们还是一起做蛙跳吧。” “……哼。”元昶伸手盖在燕七头顶上摇了摇,“算了,逗你的,你在旁边歇着吧,我要打拳了。” “加油。”燕七继续靠树喘,元昶已是找了块平整的地面精神抖擞地练起拳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那叫一个利落干净,腾挪跳转,勾铲挑压,动作漂亮得令人赏心悦目,力量强劲得让人心底生畏,而认真投入地练着拳的元昶,完全不见了平日那副熊孩子的中二模样,严眉肃目,沉稳刚健,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几岁。 然而一套拳结束,就又亮出一口白牙冲着燕七笑:“燕小胖,过来和我打。” “你不要说乌犁语啊,我听不懂。”燕七拔脚就走。 “还想跑?”元昶嘻嘻哈哈地几步就追了上去,拎着燕七的后脖领儿把她给薅了回来,“我让你两只手一条腿总可以吧?” “太少了,多让点吧。”燕七道。 “行,你说还让什么?”元昶自信满满。 “头皮以下都让了吧。”燕七道。 “……” 燕九少爷从窗口望见他姐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不用猜,这位准是遇着元昶那货了,掐算着他姐差不多沐浴完毕,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往那边去,进屋见他姐果然在那里拿着大巾子绞头发上的水,身上只穿了件薄荷绿的纱衫,满屋里还飘着股子香胰子的味道。 “瘦了几斤?”燕九少爷坐到窗前椅子上慢悠悠地问。 “姑娘腰比来御岛前细了半寸呢!”煮雨在旁边嘴快。 “来之前是多少?”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问。 “是……”煮雨刚要开口就被一只湿巴巴的小胖手糊住了嘴。 “别人的秘密不要知道太多,会被灭口的。”燕七道。 “你又不是别人。”燕九少爷微笑。 “听到你这么说我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防备。” “别想太多,脑子会超负荷。” “……”是说她智商不足以支撑更多的思考吗…… “实则游泳是个减肥的好法子。”燕九少爷看了他姐一眼。 “这个我也知道,只不过,”燕七一指身上,“穿得这么薄下水,被人看见我就要进猪笼了。” “你想多了,只看身形,没人知道你是女人。” “……还能不能聊天儿了。” “御岛东边有一座环形山谷,”燕九少爷支起下巴慢吞吞地道,“四围山壁很有些奇特,远看就像一只水桶,崖壁陡直,谷中有一汪活水池……如果你想游,可以去那里。” “你这是从哪儿打听来的?”燕七觉得她家小九越来越神通广大了。 “我看了岛志。”燕九少爷赏给他姐一记眼白,“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人去,因为山谷没有出入口。” “……所以我呢?” “难得住你么?”燕九少爷看着他姐。 他姐的本事很奇怪,不知何时练就的,也不知是在哪里练就的,更不知为什么要练,比如射箭,比如爬树,比如游水,比如攀岩。 她从来不提,他也从来不问,哪怕她是个妖怪,也照样和他骨肉相连,所以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区别,她是人他就当人,她是妖他就当妖。 第109节 第149章 云衣 眼前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中午睡过一觉起来,燕七独自出了飞来阁,按着燕九少爷指点的方向果然找到了那座外貌看上去像水桶的小型环形山谷,拔地而起约二百来米高,银灰色嶙峋的山石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怪不得这地方没什么人来,这样的高度虽然比平常的山矮得多,但因没有出入口,山壁的角度又较陡,普通人是无法攀上去的。在这样的地方游泳,确乎不怕被什么人看见,燕小九果然很会挑地方。 燕七仰着头绕着山脚走了一阵,选中了角度较为缓和的一面崖壁,开始徒手攀爬。如果攀岩社的人此时看到这样一副情形,一定会惊讶万分,因为燕七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太灵活了,每一处山石的突起或缝隙都看得极准,判断正确,落点稳健,技巧娴熟,柔韧与力量刚柔并济,速度与耐力互辅互长,而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燕七没有用任何辅助的工具,她是在徒手攀岩! 到达山顶的时候,燕七也是出了一身的汗,然而攀岩的乐趣在于征服自然,在于山顶风光,这是燕七前世所能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 不负她挑战极限的冒险,山顶之上,风光无限,先回过头望,整座御岛都在眼底,被深深浅浅各种各样的绿覆盖,其中点缀着形态各异的轩馆、山石和泉池。 皇帝的行宫位于岛北,与飞来阁相去不远,朱梁画栋,彩阁明轩,大气不失精致,各级官员的办公署分列行宫两边,正不断地有人由各个门中进进出出,一派的繁忙。任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在远远的山顶上,正有个人俯视着他们。 燕七看了一阵,转回身来,眼前情形令她也禁不住赞叹,这环形山谷的中央果然抱拥着一汪活水池,许是因池下矿物质的原因,整片池水泛着浅浅的天蓝色,像是一块蓝宝石般镶嵌在这环形山的凹陷处,而有意思的是,这池面距山顶不过二十余米,对于地面来说,这口池实则是被“举”在半空里的。 燕七找了块略平的山石坐下来,一个人赏了会儿景,待身上的汗落了个干净方才站起身,脱去外面的裙衫找了块大石头压住,身上只穿了中衣,挽起袖口和裤腿,腰间扎上绦子,打着赤脚,深深的一个呼吸,迈开腿,跑起来,腾空一跃,展开双臂,像要冲上云霄的飞鸟,清澄的池水倒映着蓝天,如此平静,如此高远,飞鸟投入天空的怀抱,化做一朵盛绽的水色曼陀罗华。 …… 燕七独霸了大游泳池扑腾了近一个时辰,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通往飞来阁的岔口处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她大伯。 “头发怎么湿了?”燕子恪一向敏锐。 “去悬镜山游水了。”燕七道。 燕子恪笑了笑:“看到鸭嘴石了吗?” “就是那块从崖壁上探出来,又扁又长像是鸭子嘴的石头?可真神奇。” “晚上那里会很凉快,还去么?” “好啊。” 伯侄俩三言两语定下了晚上的活动项目,燕九少爷习惯性地最后一个接到通知并得无条件配合组织指示,晚饭都没吃就被家里那二位叫着出了飞来阁,只带了一枝一个人,三主一仆慢慢悠悠地又奔着悬镜山去了。 这一回燕七不用再徒手攀岩,一枝利落轻巧地三上两下就把仨人背了上去,放在平整宽敞的鸭嘴石上。鸭嘴石是由崖壁向外探出、凌空于池面之上的一块狭长岩石,表面平整光洁,可坐可卧,像是一个天然的观景台,站在鸭嘴的边缘向下看,整片池水如铺天盖地般地抱拥过来。 伯侄仨就在这鸭嘴上坐了,脱去鞋袜,边沐浴着晚风边用晚饭。晚饭是一枝手里拎着的三个大菠萝,揭开顶部被横切开的盖子,其中两个里面是用鸡蛋、胡萝卜丁、虾仁、甜玉米粒、青豆、菠萝丁和黄瓜丁做的菠萝炒饭,这是燕子恪和燕九少爷吃的,燕七的那一个里面只盛了各色水果切成的丁,还有几根可生食的青菜。 “吃些饭吧。”她大伯看着可怜的减肥奴。 “真不饿。” “手都抖了。” “风吹的。” “少吃几口不打紧。” “有第一口就有第十口。” “那我也不吃了吧。” “别任性,你已经够瘦啦,再瘦就不英俊了。” “呵呵……” 燕七吃了一肚子水果蔬菜,倒也混饱了胃,伯侄仨吃饱喝足就坐在这鸭嘴石上吹着风歇起了大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看着一轮圆月缓缓地升上东天,一时间脚下层波万顷,光似熔银,四野空寂,石山安逸。 燕子恪起身,站到鸭嘴石的边缘仰头看,身上宽大的衣摆袖角随风扬起,像是下凡太久的谪仙将欲乘风归去。 “归去来,归期不可违。相见旋明月,浮云共我归……” 轻吟浅唱里,有什么东西沉凝如山。 燕七走过去立到他身畔,待他唱完方偏过头问他:“大伯以前也常来这儿玩的吧?” “嗯。” “和玄昊流徵一起吗?” “嗯。” “我们现在也是三个人。” “呵呵……是呵,三个人,一直都是三个人,”燕子恪抬手轻轻地抚在燕七的头顶,“三个人赏月,三个人嬉水,三个人在这石上抵足而眠……如今虽然换了人,这月这水这石,倒还都是当年的。” “当年的人,有没有陪你这样做过?” “怎……”燕子恪的话只问了半句,就被他的小侄女抱着腰,飞出了悬空的岩石,乘着浮云,悠杳飒然地落进了月亮里。 “嗵”地一声水响,伴着月波一圈圈一沦沦地扩散在静寂的夜中,当年的旧影,今时的明月,全都碎成了斑驳的光片。 燕九少爷和一枝在鸭嘴上面面相觑。 疾速坠落的梦总会让人悚然惊醒,如果这是一场并不美好的梦,那不如就这样来叫醒它吧。 当游泳被提上了减肥日程,燕七每天就过得紧凑起来,早上被元昶拎着各种跑跑跳跳,回到飞来阁后洗个澡,吃早饭,做暑期作业,中午吃完睡一觉,睡醒了翻翻闲书,或者去燕小九屋里坐一坐,避过日头直晒的最热的时段,然后就去悬镜山游泳,游上两个小时,回家洗澡吃晚饭,吃完饭有时一家三口会出去散步,有时就宅在屋里下下棋说说话,还有时元昶会来找她玩儿,拽着她疯遍整座御岛,如果说这次的御岛度假之行最没白来的,大概就属燕七和元昶了。 “今年的避暑假真短!”元昶抱怨,可事实上每年的暑假都是一个月,今年也不例外,眼看假期到了尾声,元昶头一次不再像以前一样盼望着开学。 “每年离开御岛的前一天我姐夫都会出钱出物给岛上这些人办个篝火会,无非就是一群人凑到一起烧烤喝酒玩玩闹闹,”元昶和燕七道,“今年肯定也不例外,到时候我来找你,咱们早些去,占个好地儿!” “啊,我就不去了,”燕七摇手,“我减肥呢,不吃肉和油腥儿,去了看着大家吃,多受罪。” “瞅你这出息!”元昶好笑,不由在燕七身上打量了半晌,“别说,你这一阵子还真是显瘦了,四个下巴变成仨了。” “……我这不是下巴是千层饼吧?”燕七无语。 “哈哈哈,管你是什么,反正篝火会你跟我一起去!我教你喝烧刀子!”元昶笑道。 “我直接吞刀行吗?” “还敢乱吃,不减肥了你?!” “……” 不管减不减肥吧,燕七总归还是得去,皇上做东,谁敢不给这个面子。临去前先打扮,燕七幸福又忧伤地发现自己所有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了了——真瘦了,不是衣服,是人,二十天里瘦了将近十斤,已经是相当狠的幅度了,节食、跑步、攀岩、游泳、被熊孩子收拾,果断是最有效的减肥套餐。 实在不行就只能穿这几天跑步时穿的短褐了,反正运动服宽松一点是正常的,但是去吃吃喝喝穿成这样真的好吗?搞不好会被认为是准备大展手脚狠狠吃穷皇帝来的。 正和煮雨对着摊了一床的衣服纠结着,就听见有人在外敲门,见是一枝,恭恭敬敬地立着,手里托着个包袱:“老爷给七小姐的。” 打开包袱看时,是一套新做的衣裙,天蚕丝,月白底,清清浅浅似有似无地晕染出一幅云海惊涛图,裙摆上还有两句潇狂草书:眼前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头发绾成花苞髻,只插一支白玉云头簪,腰不悬玉,任轻绦垂膝,清清爽爽地从房里出来,煮雨看得惊喜:“姑娘,真漂亮!”可具体哪里漂亮呢,煮雨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自家姑娘真是太配这身儿衣裳了,看着干净又畅快,吸一吸鼻子,就仿佛闻到了清霄的味道。 到了该出门的时辰,燕九少爷先等在了楼梯口,揣着袖正赏落日斜晖,余光里就多了道悠悠凉的影儿,慢慢转头看过去,定格成夕阳下的剪影,直到他姐走到跟前,这才垂了垂眼皮儿,复又抬起,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真要这么男扮女装地去?” “……” “衣服不错。” 燕七难得被她弟表扬,抬手在人家脑顶上盖了一把,被她弟嫌弃地挥手拍开,转头往楼下走,没带煮雨和水墨,因为参会人数太多,又有宫中专门派下来的侍女和小公公在现场伺候,主子们也就不必带着下人们过去添嘈杂了。 燕子恪还没有下班,官眷们先去会场,家里头当值的要等下了班回家换过衣服才能去。 说好了要来叫着燕七一起去的元昶却没有出现,燕七也没有等,反正在会场总能见到,姐弟俩不紧不慢地往做为会场的东边河滩上去,待将要走到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水平面。 东边的河滩皆是细细的沙子铺就,篝火就架在这沙上,将近一人多高的柴禾垛足有十几垛,沿着河滩每隔数十米一字排开,燃起的火焰将近三层楼高,映得旁边的湖面一片红光灿灿,这情形儿直让众人未等到开宴就已经先嗨了,兴奋地围在火堆周围嬉笑玩闹。 河滩的内侧正有十几名太监模样的人在摆着长条案,案上一盆盆一盘盘地堆着各色水果点心和处理好的生肉,又有十数名较壮实的太监正排着队抱着酒坛子往这厢来,侍女们则拎着盛有香饼的篮子挨着个儿地往火堆里投放。 待各色食物都摆放妥当之后,又一队人遥遥地从行宫的方向走过来,近前看时见是拿着各式乐器的宫廷乐伎,还自带了大地毯,找了个不妨碍这帮贵人宴饮玩闹的地方铺展了坐下来,整顿一番就开始了吹拉弹唱。 有了背景音乐的衬托,气氛更是轻松愉悦,篝火旁也都铺好了毯子,人们迫不及待地呼朋唤友围火而坐,有人已经是等不及先用长竹签子串了生肉在火上烤起来了。 燕七和燕九少爷挑了离乐队最远、最靠边的那堆篝火,这里距摆食物的条案也远,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那么三五个,隔火而坐,悠悠闲闲地聊着天。 “想吃什么,我去拿。”燕七问燕九少爷,以这货的性子肯定是不会跑去那边的桌上拿上块生肉就走的。 “熊掌。”燕九少爷随便说了一个。 “excuse me?” “再不然鹅肝。”燕九少爷知道燕七那句的意思。 “挑食不长个儿知道吗,就鸡屁股吧。”燕七起身往那边去了。 燕九少爷手肘支在膝上,一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姐的背影。 人一瘦,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不经意地会扭腰摆臀,她走起路来既轻又稳。 轻得像云,稳得像山。 好半晌才回来,手里拿着已经串好肉了的签子,不出所料地,都是燕九少爷爱吃的,当然不会有鸡屁股。 另一手拿着用竹筷插的削切好的水果。 才刚递到燕九少爷手里,就听得有人在远处撕着老鸭嗓叫:“燕小胖!竟然没等我自个儿跑了来!”扭头看过去,见元昶已是大步向着这厢奔来,身上还挎着个什么东西,见面先狠狠在燕七鼻子上捏了一把,然后才瞟一眼,又瞟一眼,再瞟一眼地在燕七身上打量,“咳……你今天……这衣服还挺漂亮……那什么,燕小胖!你为啥没等我!?” “啊,你这不是认识路吗。”燕七道。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去找你!”元昶瞪她,从身上把挎着的东西拿下来,“我之前不是答应了送你一张我师父亲手做的弓吗,我是给你送弓去了,结果你这笨蛋也不等我,害我还得拿着弓到这儿来!喏,柘木的,四十斤,我跟你说,我师父做的弓,绝对是天下最好的弓,你可得好生保养,别弄丢弄坏了!” “好的,谢谢,你费心了。”燕七伸手接过,正待细看,却突然由横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这弓给夺了过去。 “秦执玉?!你干什么你!”元昶恼火地瞪向来人,“把弓还回来!” 秦执玉拿着弓向后退纵了三四步,眉目俱冷地也瞪着元昶:“元昶!我求了你好几次,想要请你师父给我做张弓,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这会子凭什么给姓燕的做?!” “我乐意给谁就给谁,关你个屁事!”元昶火大地一伸手,“还回来,秦执玉,别再逼我动手。” “你——你以为我不敢还手?!”秦执玉早忍不得了,劈掌向着元昶攻来,元昶一偏身轻松闪过,伸手去抢秦执玉手里的弓,秦执玉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腾身堪堪避过,两个人就在当场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 燕七看着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地将手里被溅上因那两人过招而扬起的细沙的肉丢进了火里,便和他道:“换个地方吧。” 燕九少爷也未多言,起身掸了掸衣摆,和燕七准备往远一点的篝火旁去,却谁料正逢此时,秦执玉那厢眼看争不过元昶,骄横的性子上来,抛手就将那张弓丢了出去,冷声喝着:“这弓你不肯给我,那就谁也别想要!” 弓是丢向篝火堆的,不成想燕九少爷这当口正从毯子上站起来,弓身正砸在额角,秦执玉这一丢是生怕元昶飞身去抢到,因而用足了力气,将毫无防备的燕九少爷砸得向着火堆的方向一个趔趄,险些就跌进火里,幸好旁边的燕七反应快,一把从后头将他拦腰箍住,待扶他站好,却见已是满脸满襟的血。 第150章 凶狠 鲸的江湖。 “——燕九!”元昶一惊,撇下秦执玉纵身跃过来,见燕七正扳着燕九少爷的脸就着火光检查伤处,可以分明地看见那额上裂开了一道寸长的血口子,搞不好将来要落个疤上去。 “忍一忍。”燕七一手抹去滑落到燕九少爷眼角的血水,转过身来就要背他,被元昶一把拉住:“我来,我脚程快,先背他找御医!” 不由分说地将燕九少爷背上背去,拔腿便奔,这回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向着行宫的方向一路飞纵,奔到半路,听见燕九少爷在背上慢吞吞地说话:“以后献宝之前先把魑魅魍魉打发干净了再来。” 第110节 “你……”元昶后背一僵,却也不敢停步,边飞奔边硬着声音道,“你没事吧?” “你给自己脑袋放放血就知道了。”燕九少爷淡淡道,“哦,我忘了,你脑袋里只有水,没有血。” “……”元昶咯崩崩咬牙,闷头奔了半晌方才不大自在地开口,“燕小胖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良久没有听见燕九少爷回音,正以为这货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就听他慢吞吞地又张嘴说话:“她不爱迁怒于人。” 元昶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得燕九少爷慢慢地又补了一句:“然而惹她动怒的人,她亦不会善罢甘休。” 元昶莫名一凛:“你的意思是……” …… 元昶火急火燎地才从行宫大门里迈出来,就见燕七站在门外,没有入门牌的人是进不了行宫门的,只是元昶没想到燕七居然也一直跟了来。 “你放心,燕九他没什么事,吕御医已经给他上了药并包扎过了,这会子正给他煎内服的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元昶忙和燕七道,不明所以地竟有一丝紧张。 “劳烦你了。”燕七道,转身就往回走。 “燕小……你去哪儿?”元昶抬步欲追。 燕七倒是停了停脚,偏脸道:“找秦执玉。” 淡淡的四个字,元昶竟觉得有一股子透骨的寒。 “小胖,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从今后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的眼前,嗯?”元昶拉住燕七的胳膊,凝目望住她。 “这并不是我要的结果。”燕七道。 “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元昶看着燕七面无表情的脸。 “她的道歉。”燕七迈步,“和应付的代价。” “燕小胖,你冷静点儿!”元昶几步拦在燕七面前,“秦执玉会功夫,你不是她对手,这事儿交给我——” “多谢提醒,”燕七看着元昶,乌黑的瞳底映不出月光,“但你若拦我,我一样不会客气。” 元昶一瞬间全身僵硬,一股既怒又惊又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兜头罩脸地席卷而来,令他几乎咬碎了牙、攥崩了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强强将这情绪按在胸腔里,而此时燕七已经走出了好远去。 元昶狠狠地虚空挥了一拳,咬牙追了上去,却是一言不发,只管跟着燕七往河滩的方向走,远远地看见了火光,丝竹声诸事不觉太平依旧地吹弹着,待得近前,见秦执玉呆呆地立在方才那堆篝火前,手里拿着那张捡回来的柘木弓。 看见燕七走过来,秦执玉脸上有些不自在,然而从小惯出来的骄傲性子令她根本不可能低头,心一横,扬起了下巴,用满不在乎的神色掩饰自己的心虚:“喂,你弟弟没事吧?” “你我的比箭之约,我想提前到今天。”燕七这么说着,一步一步走到秦执玉的面前。 秦执玉愣了一愣,转瞬明白了燕七这么做的意图,登时恼羞成怒,眉目俱冷地寒声道:“好!你想怎么比?!” “一局定胜负。”燕七语无波澜地道,然而站在她身畔的元昶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迫力,令他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紧绷起来。 “好!”秦执玉似也感觉到了这无形的气场,出于一个武者的本能,身体亦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警戒状态,“赌注是什么?”这才是重点。 “如果我输,我自断手筋,再也不碰弓箭。” 秦执玉吃惊地对上了燕七黑到令人恐慌的双瞳。 “如果你输,从这里跪行到行宫门外,向舍弟磕头道歉。” 要让秦执玉一路双膝跪地一步一挪地从河滩跪到行宫去。 好狠! 秦执玉被这狠劲儿冲击到了,真要让她跪着去行宫,她还不如自碎天灵死了的好——这河滩上到处都是人,一会儿行宫里的文武百官也都要下署签退了,一出大门就能看见她在那里跪着,百官知道了此事,全京就都能跟着知道,届时她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 见秦执玉一时没有应声,燕七又道:“你若觉得不公,也可以同我换:你若输,自断手筋,我若输,从行宫跪到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以上两种,你可以任选其一。” 自断手筋……秦执玉狠狠咬牙,这比下跪还要狠!断了手筋那就成了废人,骄傲如她,自信如她,目空一切如她,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让自己从一个技压群芳的天之骄女变成一个百无一用的残废! “选好了吗?”她听见燕七问。 “——我选第一种!”秦执玉狠声道,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教她骑射的师父虽不及箭神涂弥,却也绝对是当朝数一数二的箭术大师,而她又被所有教她各式武学的师父一致认为是天赋极高之人,至少迄今为止,她与人比箭还未遭过败绩。 所以既然她不可能输,她就要狠狠地给这个姓燕的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元昶不是给她求了一张箭神亲手做的弓吗?那她就要让她一辈子也开不了这弓! ——定要让她自断手筋,成为废物! “去取弓,两刻后此处见。”燕七转头离开,元昶忍不住跟上去,硬声问她:“你去哪儿?!在岛上没有皇上允许谁也不许动用兵器!” “去找我大伯向皇上请旨允我用箭。” “你——你真要和她赌箭?!”元昶又气又怒,“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会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燕七道,“她也一样。” 元昶恼火地咬牙骂了一句,一把扯住燕七,恨恨地瞪在她的脸上:“你行!你真行!燕小胖!燕七!我今儿就看看你能犟到什么地步!——你不用找你大伯去了,我进宫和我姐夫说一声——你就在这儿等我!”说罢纵身向着行宫方向发泄似地狂奔而去。 没用片刻果然带了弓箭回来,狠狠地搥在燕七怀里:“给你!用我的!满意了?!” “谢谢。”燕七背上箭篓,转回河滩去等秦执玉。 秦执玉换了劲装,面色冷峻地带着自己的弓箭回来,冷冷问燕七:“在哪儿比?” “随意。” “河滩上人多射不开,去那边。”秦执玉指向不远处的参天树林冷声道。 见元昶也跟着进了树林,秦执玉不由喝道:“元昶!你若出手便算她输!” “只要你不用内力,我就不会出手。”元昶沉声道。 秦执玉闻言不由暴怒——他这是怕她赢了姓燕的呢! 于是恨声地和燕七道:“说,怎么比?!” “不难,”燕七平静地道,“相隔百米,你我互射,每人三箭,可躲可防,以对方手上弓为目标,射断或射脱手皆算赢,三箭后若是平手,加赛三箭,直到决出胜负。” 秦执玉再一次惊得半晌难言——拿箭互射!这根本就是在赌命啊!如果对方故意不射弓而射人呢?!把人射死了再认输还有个屁用! 元昶在旁亦是惊得紧锁眉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然而看了眼燕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后又强自忍住了,心下打定主意一会子就待在她身旁,随时准备着出手相救。 燕七看着秦执玉因惊讶而几乎瞪出了血丝的眼睛,语气一成不变:“你若不敢比,可以直接认输。” 听起来像是在用激将法,然而熟悉她的元昶却知道,她只是在做陈述,不敢比就认输,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秦执玉却当了燕七在激她,年轻人总是容易不计后果地冲动,于是银牙一咬,彻底豁了出去:“比就比!就这么说定了!丑话说在前,刀箭无眼,若是你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可不会以命偿命!” “元昶作证,若我因此丧命,麻烦通知我家里人,不向秦执玉追究任何责任。”燕七道。 元昶默然。 燕七也未等他作答,只向秦执玉道了声“开始吧”,便转头往百米开外行去,元昶便在她身后跟着,走至半途,燕七转头和他道:“你就停在这里吧,一会儿你来发口令。” “我不。”元昶瞪着她。 “别任性,”燕七亦看着他,“放心,我不会输。” 我不会输。 又是这样的毋庸置疑,又是这样的笃定自信,这一切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她是个妖怪! 元昶停下脚,看着燕七如平时一般沉定从容地走远,如果不是因为这背影较之往日清减了许多,他根本未曾发现她的背脊竟是如此挺直,像一杆森冷的利箭,蓄势时,肃杀浸骨! 燕七在百米外站定,开弓搭箭。 密林黝暗,难透月光,微弱的光线里,燕七岿然不动的身姿宛如一株虬劲的树,然而风吹树会摇,她却稳不可摧,身影与背后黑黢黢的丛林融为了一体,仿佛自体内释放出一股无穷的黑暗力量,铺天盖地地向着她的对手席卷而至! 秦执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有内功修为的人对于“气场”这种无形却有质的东西最为敏感,她感觉到了燕七的气场,但她说不清这种“场”究竟属于什么——不是杀气,因为没有戾意,也不是怒气,因为不见躁动,亦不是斗气,因为斗气上扬,这股气却是在包围,在压迫,在摧肝碎腑! 秦执玉收敛心神,吐纳调息,努力将这股来自对手的可怕的迫力排除在外,而后拉弓引箭,站开箭步,屏息凝神。 第一箭至关重要。 燕七的箭技秦执玉在消夏会那晚便已经见识过了,百米开外射铜钱,这一手她也能做到,但这依然能证明燕七箭技的不俗,所以这第一箭,她必须要保证在射中燕七手上弓的同时还要想法子避开燕七射来的箭,只要她能在第一箭就射中燕七的弓,胜负就能立定,后面两箭便可以不必再射——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所以,一定要一箭封喉! 元昶手心里竟隐隐地沁出汗来,他虽然武艺不错,他虽然向往江湖,可他长了这么大,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像眼前这般几乎是以生死相搏的对决,他知道江湖并不美好,可今日这被揭起的江湖一角仍令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残酷。 这冰冷和残酷是她揭给他看的,是她,这个从来不争不吵不紧不慢任谁都能取笑上几句欺负个几回的木脸丫头。 原来不是她怂,而是她的世界太大。 鱼缸里的螃蟹夹得痛海里的鲸鱼吗? 所以她从来都不笑,不哭,不急,不怕,因为就算是把整个鱼缸都打翻,也泼不湿她的一角鱼鳍,更莫说在她的脸上掀起风浪,她又怎么会在乎那些小蟹小虾。 可你一旦惹怒了这头鲸,她就会立刻让你知道海有多深多大,她张开鲸吞之口,告诉你什么才叫凶狠,什么才叫厮杀。 元昶恍然觉得,自己直至今天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女孩,燕家七小姐,燕七。 元昶向后退步,退到能够将相隔百米的两人的身影全都纳入视线之内,一东一西,两个人持弓相向,纹丝不动。究竟这场对决谁能胜出? 元昶运气于喉,沉喝了一声:“开始!” “嗖”“嗖”两道利箭破空声划响在黝暗的林间,半空里“叮”地一声金铁交鸣,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箭响,箭响过后是一声“啪”地木头断裂响和一声“笃”地箭钉入木响,再之后,林中霎那间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第151章 过去 云端飞鸟,百年青天。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三个瞬息内。 元昶喊出的那个“始”字的余音甚至还未落尽,一切便乍起乍停,得出了结果。 秦执玉射出了一箭,燕七射出了三箭。 元昶看得分明。 燕七的第一箭,箭尖半空撞上了秦执玉的箭尖将之拦截。 燕七的第二箭,射断了秦执玉手里的弓。 燕七的第三箭,擦着秦执玉的额角掠过,钉入了后面的树干,额角是燕九被伤到的部位。 “你输了。”燕七的声音平淡如常,元昶却觉得这声音里有着莫名的冷酷。 她不但要让秦执玉输,还要让她记住自己为什么输,秦执玉不但输了,还输得连攻击都无力做完整! 秦执玉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只剩下了半截的弓,额角火辣辣地疼,虽然没有破,却是被那一记重箭狠狠地贴着肉皮划了过去。 她不敢相信这结果,她竟然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不,不是她来不及,而是她太惊讶以至于动作有了极细微的迟滞——这个燕七,竟然面对面地拦下了她的箭!她当然还记得消夏会上她是怎么拦下乌犁八公主射向她弟弟的那一箭的,可那不一样,那一箭她是横斜着拦截的,她可以凭借箭身判断箭的轨迹,可这一箭是直冲着她去的,她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箭尖!用箭尖去射箭尖——这是箭神涂弥才能做到的事!这个燕七——这个燕七怎么可能也做得到?! 秦执玉惊骇得甚至忽略了自己输掉这场决斗的后果,眼睁睁地看着燕七走过来和她道:“我在河滩那边等你。”等着她从河滩一路跪行到行宫去。 燕七拔下钉在树上的箭放回身后的箭篓,又转回身去找方才射出的那两支箭,见其中一支戳在了地上,正要弯了腰伸手去捡,突地凭空里鬼魅般多了支箭,森森凉地擦着她的鼻尖掠了过去,正钉在附近的树干上。 第111节 燕七顿了顿,重新弯腰去拾箭,才刚拔在手里,又是一箭由幽暗的林中飞出,这一次,那箭竟是直接打在了燕七手里的这支箭上,撞开了箭身之后又继续向前飞,直到射入树干。 “谁?!”元昶一声喝,纵身便要冲过去找放箭之人,却见燕七那厢已是拉弓上弦,向着那暗箭射来的方向疾射而出! 幽林中第三箭已然飞至,贴着燕七的脸颊抹过去,箭尾的羽翎上带着青草的味道。 燕七的第二箭也已出手,乌影闪电般直刺林中,与此同时身子已是就地一个翻滚,待起身时,方才所站的位置已是插上了对方射来的第四支箭! 从燕七出箭到现在,双方一系列的攻击闪避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元昶惊怔地看着燕七在树与树间迅捷地跑动,闪躲,搭箭,攻击,翻滚,她没有内力,不会武功,可她的反应速度不比任何一个武者差,她对箭来的方向的判断无比精准,她对如何闪避攻击的经验十足丰富,她对发起反击的时机把握充分到位,她的动作敏捷又迅速,利落又干净,在这样树木密集障碍重重的幽暗密林内,竟是如履平地灵活娴熟!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燕七已然顶着那暗箭的攻势深入林中,接近了那放箭之人。 数十米开外,那人持弓而立,没有再继续放箭,似是专等着燕七到来。 燕七停下脚步,举弓与那人相向相持,两个人都没有再做动作,就这么面对面地对峙起来。 不明原委的秦执玉跟着燕七和元昶追入林中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持箭对峙的两人岿然不动,参天古树黑漆漆地压在头顶,将这夜色无限地放大开去,秦执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静寂的树林,不见鸟飞,不闻虫鸣,有什么东西比夜色还沉地笼罩下来,挤压得人竟有些喘不过气。 秦执玉惊骇地察觉到燕七此刻所散发出的气场比方才与她对决时更加的强大汹涌,并且这一次她可以清晰地将这气场中所含的气“质”分辨出来——是“凛”,这气场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定义:凛! 她在害怕吗?在紧张?在虚张声势?不,不是,这气场一直在贲张,像是一头遭受到了攻击的狮子乍起了它的毛发亮出了它的利齿准备随时给予对手绝命一击! 秦执玉骇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夜风悄然入林,将这压顶的黑暗吹得堆聚起来,仿佛在这对峙的两人身后幻化出了冲天彻地的有形之气——燕七的气更像是一头振开双翅露出利爪的鹰,磅礴森凛,而那个人的气,却是一匹目光妖野尖爪锋锐的狼,狠酷残烈! 元昶从震惊中一点点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燕七那握弓的姿势与气度会令他似曾相识如此熟悉了——因为——此时此刻,这面对面举弓相峙的两个人的姿势——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师父!”元昶惊异地叫对面那个他与之几乎是朝夕相处的人,“您怎么在这儿?这丫头是我朋友,别误会!” 然而他的师父与燕七仍旧纹丝不动,他甚至看得出这两个人握弓拉弦的手没有丝毫的放松,仿佛下一瞬随时会放箭直取对方的咽喉! 元昶觉得自己的脑子此刻已是一团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师父、堂堂天下第一神箭,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出手?!为什么燕七会这般如临大敌、竟敢与箭神举弓相向?!他隐约察觉出这似乎是有什么不对,他欲开口发问,可这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攻击欲与压迫感竟令他半个字也吐不出。 场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寂,直到忽然有一缕月光不知从哪个枝杈的缝隙间漏洒了下来,正照在燕七的脸上,元昶就看到了她乌黑如地狱般的双瞳。 不由自主地一个激凌,元昶骇然地发现这瞳子里是一片可怕的死寂,仿佛是孤冷了千年时光的万仞山冢,连孤魂野鬼都不肯驻足停留。 燕……元昶张了张嘴,未待发出声音,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的师父放下了持弓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直到走入那缕月光下,身上那件血色轻袍洇红了银冷的月华。 他盯着她,眼睛亮得怕人。 他挑起半边唇角,撕开一记灼热到能烫伤人的笑:“飞鸟,果然是你。” ……飞鸟? 元昶以为自己听错了,事实上今晚所发生的一切,他都觉得是错的,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奇怪的梦,当梦醒来时,燕七还是他的燕小胖,还是那个木木吞吞让他一看见就感到开心的小姑娘。 眼前的这个燕七背脊依旧挺直,却也放下了持弓的手臂,只是始终沉默着,夜风吹起她衣上的云,让她看起来如此遥远孤寂。 “好久不见。”元昶听见他的师父涂弥这么对她说。 他们以前见过? 那一模一样的握弓搭箭的姿势……莫非与此有什么关联? 师父为什么把她叫作飞鸟? 燕小胖……燕七她,为什么不说话? 涂弥冲着燕七笑,目光放肆地盯在她的脸上,好像要刺破她的瞳孔,一直扎到她的心里去。然后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元昶没有辨清这唇语,但他注意到了燕七握弓的手,指关节微动,将弓攥得更紧。 元昶没有辨清的,燕七一字一字辨得真切。 他说:还在恨我? 燕七看着他,他换了一副皮囊,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声音,可他的眼神却还是原来的眼神,像火一样,可以烧毁一切。 见燕七沉默,涂弥笑起来,转头看向元昶:“去林外等我。” 元昶满腹的疑问,却不敢不听师令,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往林外走。 涂弥又看向一直在原地发呆的秦执玉,笑着问燕七:“你刚才是在教训她?何必那么麻烦,看不顺眼杀掉就好了。” 秦执玉骤然回过神来,既惊且怒地瞪着涂弥:“你——你敢——” 涂弥笑着,举起了手里的弓,搭箭上弦,动作就像拂袖一般随意,然而秦执玉却因此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那笑容里散发出的汹涌狂卷而来的杀意瞬间便冻结了她全部的血肉神经!死亡的恐惧感骤然袭上脑来,这一刻她甚至腿软到几乎站立不稳—— 他真的敢立刻杀了她! 秦执玉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恐怖的杀意,就连一个由微弱到洪大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将她挑起来抛进了十万厉鬼狰狞嘶嗥的万丈深窟! “你该去履约了。”一个平淡的声音插进来,秦执玉竟觉得自己已冰冻住的血肉在这一瞬间有了些回暖,她看向这声音的主人,她面向着她,依旧面无表情,她立在涂弥的身边,看上去竟与这个可怕如魔鬼的人无比的搭调契合,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鬼窟,他们曾相识已久,他们曾默契无间,他们曾一起历尽过千帆。 秦执玉找回自己的力气,转身飞快地跑往林外,甚至有些跌撞,她浑身发冷,她满头虚汗,她今天真是狼狈到了极点,如果上苍能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再任性,她会好好地待在自家的别馆里,绝对,绝对不去那河滩。 涂弥笑着看着秦执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放下握弓的手,重新看向身旁的燕七,灼热的目光熨烫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端详,半晌方“哧”地一声笑出来,道了一句:“转生成这副呆样子。” 许是因燕七个头矮,居高临下细看不易,涂弥一低身,蹲在了燕七的身前,仰起脸来看着她笑了半天:“多久没见了,嗯?” 燕七垂着眸子没有说话,他就继续笑:“记不清了是吧,不算这辈子,前世从那次之后你就再没见过我。不过呢,你不知道的是,你死了之后我又见了你一面,是我替你收的尸。” 涂弥盯着燕七面无表情的脸,笑着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刀,一刀刀地割着她的皮肉。 “呵——那个时候的你已经死成了一滩烂肉,臭得几里外都能闻见,谁能想得到那滩烂肉的原主人曾经是个多么俊俏的妹子?” “你知道我向来不信命,”涂弥目光里的刀尖挑上了一抹戏谑,“今天却有点儿信了。你说这世上什么事能巧成这样?我来了,你也来了。难不成……是因为你心里头还放不下我,所以灵魂跟着我穿越了千年,追到这个时空想要和我再续前缘?” “前世的事,我不想再提。”燕七终于开口,语声凉漠,“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各走各路。” “不想再提?”涂弥笑得无声,却极尽放肆,“飞鸟,你应该清楚,你瞒得了谁也瞒不了我,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你用箭对准我时的眼睛已经曝露了一切——你和我曾经的所有,你全都记得,全都刻在脑子里,你永远也抹不去,永远也忘不掉!我就是你的梦魇,云飞鸟,我敢打赌,即便你重活一世,你的美梦和噩梦里也一定都有我!” “所以呢?”燕七漠然地看着他。 涂弥抬手,指间夹着指甲盖大的无名花:“再续前缘,怎么样?” “我说了,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各走各的路。” “怎么,不想找我报仇出气?”涂弥将花梗咬在嘴里,笑着看了眼燕七握弓的手,“箭技倒是有长进,如果还在前世,说不定你就能杀了我,可惜,这一世你没希望了。” 燕七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要走,才刚走出两步去,就被涂弥从身后抱住了腰。 “飞鸟,”他把嘴唇贴在她的耳廓,将炽烈暗哑的声音吹进她的耳孔,“我们重新开始吧。前世的事就让它过去,难得上天有眼,安排我们两个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这证明老天也想再给我们一次和好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燕七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无从挣脱这个人的钳制,他就是这样,即便两世为人,也始终不改他骨子里那股强烈的控制欲。 “我不信天。”燕七道,“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云端,再见不如不见。放开。” 涂弥低哑的笑声在喉间滚动,像是上古的黑森在月下沙沙作响,他松开了燕七的腰,却又握上她的喉,“今晚你的梦里见。”他最后在燕七耳边笑着说。 …… 元昶远远地看见燕七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登时按捺不住地冲了过去,见燕七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你和我师父……”犹豫之下还是决定问了,这一刻元昶突然觉得燕七和他,像隔了十万大山。 “你可以去问他。”燕七道。 元昶向着林深处看了看,没有看到他师父的身影,他师父是皇帝钦点的大内侍卫统领,负责近身保护皇帝安全,平日可携带武器行走御前,在这御岛上还要带着手下每天巡视行宫周边,方才会在榕林中与燕七相遇,想来也是巡视时无意间碰上的。 “我师父今日要当值,我没机会问他——你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昶更想从燕七嘴里听到答案,仿佛这样才能够拼命将他和她渐远的距离重新拉近。 “我和你师父是旧识。”燕七道。 “旧识?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未同我说过!”元昶不肯尽信。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燕七道。 “……”元昶的脑子里仍然是一团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燕七看着他,“有时候真相一经揭开,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元昶眉头深锁地盯着燕七。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 真相也许会令他无法承受,也许面前的这个人将会离他越来越远,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小姑娘。 究竟是该探究真相,还是……留在过去,守着他的“燕小胖”? 第152章 溃败 真正的喜欢。 秦执玉呆怔地立在河滩上,看着燕七一步步走近,心头也是越来越紧,背后就是喧闹的人群,烈火,美酒,仙乐,烤肉,别人的人生如此美好,她的人生却如坠冰窟。身后越是嘈乱就让她的心越慌惧,她不想履行这个赌约,只要她双膝一跪,她就完了,前途尽毁,名声扫地,她曾经得罪过的、看不起过的那些人,一定会冒出来落井下石…… 人总是被逼到了这种时候,才会后悔自己曾经对别人的不留余地。 秦执玉是真的后悔了,眼眶泛了红,却倔强的不肯掉泪服软,眼睁睁地看着燕七走到了面前,牙一咬就要跪下去,却被燕七伸手握住了胳膊。 “去行宫门口。”她并没有赦免她,只是开恩免了她在更多的人面前丢丑。 可她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她恨她,恨之入骨! “你确实不用感激我,”燕七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我只是不想让河滩上认识你的人过来阻止。” 那边有好几个人正伸着头向着这厢打量。 如果在河滩上被阻止,只怕连到行宫门外下跪致歉都不能了。 非但不是心软,反而做得更绝。 秦执玉瞪着燕七的眸中露出凶狠的光。 燕七视若未见,只道了声:“走吧。” 秦执玉咬着牙便往行宫的方向走,她没有看到元昶,不知他去了哪儿,竟然都不肯跟来阻止这姓燕的……她越想越恨,恨不能现在就立刻将这仇向燕七讨回来! 可……她更清楚自己的箭技……确实不如她,不单单是箭技,连狠和辣都比不上她。 这个燕七应该是和她一般大吧?!看得出来她不会内功,那这箭技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难道是箭神教的她?可元昶为什么会不知道!如果涂弥是她的师父,她又怎么可能会与师长持箭相向?! 秦执玉也有自己的师父,她的师父教给她:打败强敌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向强敌学习,然后比对方练得多、练得苦,最后返回来打败她! 用对手的成功方法打败对手,还有什么复仇方式能比这更让人解恨的?! 秦执玉攥紧了拳头,带着满腔的复仇之心,咬着牙开口问向燕七:“你——你的箭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多练。” “多练——怎样才算是多?”秦执玉忍着屈辱不耻下问。 “看个人情况,”燕七也不吝赐教,“你每日最多练射多少箭?” 第112节 “三千箭。”秦执玉说到这个数字,心头既自豪又辛酸,每天练这么多箭,竟然还是比不过旁边这个人,于是忍不住问回去,“你每天练多少箭?” “你是问现在还是以前?” “现在!” “现在只练骑射社规定的四百箭。” “——以前呢?” “以前,”燕七语声平静,“一万箭。” “……”秦执玉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以前,除去吃饭睡觉,我无时无刻不在练箭,”燕七的声音忽然有些遥远,“射箭的动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像眨眼一样不必去思考和调整的下意识反应,动靶我不好说,静靶的话,十万箭里大概我也只会出现一次黄豆大小的偏差。” 秦执玉难以置信地望着燕七,几乎忘了迈步——每天一万箭!就算每三刹(秒)射出一箭也得要四个多时辰!这个人——这个人的人生难道除了练箭就不干别的了吗?!怎么可能!她不是还在书院念书的吗?什么时候才能抽出四个时辰的时间来练箭?! “当然,”燕七偏头看了看她,“你如果想赢过我,每天练一万箭还是不够。” 秦执玉惊愕地看着她,已经无从找出自己的声音。 “射箭,除了技术,最重要的是心境。”燕七道,“波澜不惊的心境并非与生俱来,也无法靠金屋玉栋的生活修炼。这世上的事无非只有两件:生和死。不经历生死,养不成从容。三番五次的出生入死,练出来的是镇定;十数次的出生入死,方能处变泰然;百千次的出生入死,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影响到你的心境。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和这样的人举箭对射,谁的胜面更大?” 答案不言自明,秦执玉惊惑又茫然。百千次的出生入死,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经历?是燕七吗?怎么会,她才多大的年纪!可是……可是她的不惊不变,不就是像曾经历过百千次出生入死的人吗?! 照这样的说法,自己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战胜她了?! “除去技术和心境,”秦执玉听见燕七还在说——除去技术和心境,还有什么?!怎么还有?!“还要喜欢射箭这件事。” ……废话,不喜欢我会学它吗?!我每天练三千箭,风雨无阻,我能不喜欢它吗?! “你能保证你的每一箭都如当天射出的第一箭一样认真投入吗?”燕七道。 这……秦执玉不敢保证,因为人不是木偶,永远不知累是不可能的,箭射得越多,体力和集中力就越衰弱,第三千箭和第一箭所投入的精力肯定不会一样。 “我能保证。”燕七却说,“体力和精神,都不是借口,你觉得你办不到,是因为你不够投入,你以为你已经全身心投入了,其实只不过是把射够数量当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真正的喜欢,是‘人生若只如初箭’。” 秦执玉惊溃了,惊撼与溃败在这一句“人生若只如初箭”上。她觉得自己就像遭受了燕七既重又狠的三连击,从日练一万箭的技术磨炼,到千百次出生入死的心境养成,再到“人生若只如初箭”地喜欢射箭这件事。 她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走到行宫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了阶下。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跟着他大伯从行宫门里迈出来的时候——燕子恪是吕御医特意让人去请来接伤号的,否则燕九少爷没有腰牌连行宫门都出不了——就看到了眼前这副情形,平日里那般意气风发骄傲光彩的秦执玉,此刻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跪在地上,而他的姐姐,一如既往地平静沉定,立在光风银夜里,等着接他回家。 燕九少爷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呼出。 几刻之前,秦执玉还像一个骄傲的公主高高地仰着她的下巴。 几刻之后,她就这么狼狈不堪地跪在了阶下,像是一只丧家犬。 他无需猜测这几刻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只需要让最在乎他的人放心,就好。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冲着他姐做了个鬼脸。 月华初盛,轻轻地柔化了她的眼角眉梢。 经过秦执玉身前时,听见这个人哑着声音道了一声“对不起”,然而燕家伯侄两个谁也没有理会,燕子恪只管平平常常地问他侄女:“晚上想吃什么?” “能让御厨房给做血豆腐汤吗?”燕七一边问着一边转身跟着她大伯往回走,燕九少爷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顺便插个话:“我不喝。” “别任性,吃哪补哪。”他姐说。 “所以你才每天早上都喝牛乳的?” “……” “可见并无什么效用。” “什么仇什么怨?” 燕子恪:“呵呵呵呵。” 一家三口慢慢地走入了夜色中。 秦执玉颓败地瘫坐在地,方才的满腔怨恨突然一下子溃散无踪,剩下的只有狼狈和茫然。 当差距大到无法迄及甚至无从想象,仇恨就显得分外可笑,所谓的傲骨更是一吹成渣。 …… 篝火会燕家伯侄仨自然不会再去,径直回了飞来阁。燕子恪没有过问燕七和秦执玉的事,三人吃了饭就都各自早早回了房,对于御岛上的最后一夜,谁也没有什么留恋珍惜之情。 次日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就往御岛的码头上去,众臣子及家眷齐齐地等在附近,待皇帝的御驾先登船,大家才能够尾随其后登船返程。 燕七同头上缠着纱布的燕九少爷立在阴凉里,忽而察觉似有两道目光向着这厢注视,偏脸看过去,却见是元昶,正飞快地转回头把眼睛望向别处,然而僵硬挺直的背脊和攥得紧紧的拳却将少年复杂又青涩的情绪曝露无遗。 “你又刺激他了?”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问。 燕七没有说话。 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付出代价的过程,而若论代价,谁还能比她付出的多? 经过一段风平浪静的回程之旅,燕家三口终于迈进了自家大门,顾不得日头正当午,先往上房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一路走过去,燕七吸引了不少仆妇的目光。 “七丫头瘦了。”关心完燕九少爷头上的伤之后,燕老太太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这个一向在家没什么存在感的孙女,骤然发现自己平时真的是有点忽视了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孩子,否则怎么今儿才发现这丫头生得也是不比小五差呢? “岛上好玩儿吗?”不由得柔和了眉眼笑着问燕七。 “好玩儿。”燕七答,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来双手呈给燕老太太,“岛上黄藤结了籽,小九说这籽叫做‘星月菩提’,是用来串佛珠的上佳之物,我们挑了品相好的打磨加工,孝敬您玩儿。”燕子恪坐在旁边呵呵地笑。 燕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凑在眼前看了看,笑道:“不愧是御岛上的产出,果然品相极好,你们姐弟俩也是费心了。”边说边当场戴在了腕子上。 那厢燕九少爷也正让水墨双手捧了一根藤杖奉给燕老太爷:“御岛上生着藜蔓,足丈高,孙儿见其形偃蹇如虬龙,选截了其中一段给祖父当杖使。” 燕老太爷接过来拄在手里,在厅中走了两圈,一手拈须满意地眯起眼来:“‘眡尔如良朋,出处常相从。渡水逾万折,穿云或千重’,好杖。” “七姐儿和九哥儿向来最懂事,这一趟出去再回来,愈发像了大人儿,”燕大太太柔声笑着,“只是莫非那岛上的伙食吃不惯?七姐儿竟瘦了这么多。” 听来是关心,然而心重些的难免不多想了去——跟着你们大伯去御岛上还能瘦,这潜台词不就是指责你们大伯没好生照顾你们吗?这是想打谁的脸呢! 没待燕七答言,燕九少爷那厢偏过头来慢慢地笑:“御岛上往来交际繁多,天天走动应酬,想不瘦也难。说到应酬,倒是有不少人问五姐怎么没去,想来都是五姐的好友,我们也少不得解释一二,告曰五姐在家中服侍祖母,如此酷暑长昼,做晚辈的理应奉守长辈榻前,时时为长辈消烦解倦、执扇递茶才是……那些人方才不再追问,倒教人好生羡慕五姐的好人缘儿。” 这番话不紧不慢地说完时,燕大太太脸上的笑已经有些发僵了。她自己的女儿她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整个暑假待在家里甭说侍奉燕老太太榻前了,那丫头就连自己的房间都懒得往外多迈一步——外头多热啊!屋里多凉快啊!从抱春居走到四季居去,别说顶上太阳直晒了,就是地面儿都被烤得烫脚底儿!谁没事乐意往外跑啊! 燕老太太听见这话,再一联想五丫头那懒样儿,心里头能痛快吗?燕小九这是当面下蛆明摆着恶心人呢啊!他就知道燕五在家会是什么德性,故意挑着这点作文章,你能说人家说得不对吗? 这真是打脸不成反被打,人家这耳光抽得还比你响比你脆。 燕大太太还欲说些什么,听得旁边丈夫手上的茶盅盖子轻轻一响,余光里瞥见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袖口,往年从御岛上回来,他总会从那袖口里取出送给她的礼物,可是今年……什么都没有,空空的,连御岛上的风都不曾带回来一丝。 燕大太太垂下眸子,指尖有些微凉,是谁在屋里放了太多的冰?难道不知道十指连心么…… 燕家伯侄回府的当日,正好也是请安日,晚饭的时候各房的大人孩子们都齐聚在四季居,也算是为伯侄仨洗尘接风了。饭桌上大家关注的焦点无非有二,一是燕九少爷头上的伤,二是燕七的减肥成效。 燕五姑娘算是恨上了燕七,一顿饭下来要么看都不看她一眼,要么就恨恨地瞪她,谁让这位不仅顶替了她去御岛的名额,且还竟然瘦下来了呢! “七妹瘦下来可比以前看着漂亮多了。”她四哥燕四少爷正没心没肺地夸着燕七。 “四哥也比以前结实了。”燕七也夸他。 “那是当然,我这个避暑假里可是天天练骑射呢!”燕四少爷一拍胸脯,“爹已经答应今年随皇上去秋围时带上我去了!” 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去皇家围场狩猎,届时京中武官们统统随行,并且可以携带家眷一并参与打猎,燕子恪虽然是文官,年年也都会被皇上召去围场伴驾。 “那你加油。”燕七道。 “听说今年狩猎比赛能获得前五名的官眷,可以成为箭神的座上宾,去到他府中做客,顺便请教他箭法哦!”燕四少爷目光闪闪地道。 第153章 麻雀 身为麻雀没有错,错在误嫁给了鹰…… 从御岛回来的第二天,燕子恪休沐,燕七请他带着去了趟崔家,主要是去探望崔晞的,虽然两家是通家之好,然而燕七也不可能一个人去男性朋友家串门,燕小九伤着头不宜乱动,只得劳动她大伯跑一回腿。 崔晞的中暑症状早已好了,燕子恪同他老子崔淳一在客厅里坐着闲聊的时候,他便拉着燕七在外头大芭蕉下的荫凉里说话,脸上笑吟吟地:“你让崔暄带给我的生辰礼我收到了,那东西叫什么?” “万花筒。”燕七道。 “怎么想要送我这个?”崔晞笑着问。 “御岛上有个花谷,看到它的时候就想起万花筒了。”燕七道。 “万花筒比花谷漂亮,”崔晞笑着望住燕七,“从筒口的小孔看进去,就好像同时看到了几千个世界。”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燕七道,“如果放入的是扎紧的细丝线、马鬃或是各种螺旋形的、弯曲的小东西,转动万花筒的时候就会像许多小人儿在跳舞,回去我给你做。” “我来做,”崔晞笑道,“做上几十个几百个不同的万花筒,大概一辈子看着里面的东西都不会腻了。” “可不行,崔暄知道了又要吐血了。” “我听他说御岛上发生命案了,你当时也在场,没伤着吧?” “没,多亏了你们家崔大,那案子才最终得破。” “他回来学了一遍,那个绿矾油加水锡遇明火会爆炸,要怎样才能做到?”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自己在家鼓捣啊。” “呵呵。” 燕家伯侄俩在崔家蹭了顿午饭才告辞离开,乘着马车慢悠悠往回走,燕子恪就问燕七:“万花筒是什么?” “啊,你听见了?” “嗯,我在窗前站了站。” “就是一种吧啦吧啦吧啦的东西。” “我也要。(☆_☆)” “那等你生辰时送你?” “明天吧。好做吗?” “好做。” 伯侄俩也未急着回家,路过云锦庄的铺子时还进去逛了逛,给燕七量了量身,订做了几套新衣,这一回瘦得幅度略大,家里的衣服都不太能穿了。 订好了衣服继续逛街,燕子恪给燕七买了新的弓,柘木的,四十斤拉力,乌漆闪亮,造型优美,用银丝在弓臂上錾了燕子纹饰,还有一个小小的“七”字。 “秋围想不想去?”燕子恪就问燕七。 燕七摇头。 第113节 “哦,”燕子恪看着她,“把箭神请到家中与你引荐?” 燕七抬眼看向他,见这个人眼底清沉,很难猜测他方才那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燕七继续摇头,他也未再多说,两个人从街头逛到街尾,买了一车的东西,最后在夜市小摊上一人吃了一碗笋泼肉面,这才打道回府。 一枝帮忙把买来的东西扛进了坐夏居,然后就看着这位七小姐从这堆东西里挑出了一对蜡白兔递给了他:“拿去哄女孩子吧。” “……” 揣着兔子离了二房,一枝也未回长房,而是直接去了半缘居,他家主子这几日都是歇在此处,进门行礼,报告了坐夏居的情况,顺便把七小姐赏的兔子呈给主子看。 “拿去哄姑娘吧。”他主子也这么说。 “……” “风塘街的宅子开始动工了没有?”他主子又正经起来。 “今儿已开始挖土了。”一枝恭声回道。 “明儿可能挖好?” “……”这是有多急啊,再快也不能。 “多雇些人,七天后务必竣工。”他主子道。 “是。”一枝应着,暗暗为那帮工人点白兔蜡:七天改造好一个宅子,不在压榨中超量工作就在压榨中超量吐血吧。 正说着话,两枝走进来通禀:“大太太让萝月给爷送宵夜来了。” 这其实是来送暗示的吧,一枝瞅了眼窗外天色,离正经用宵夜的时间还早得很,这会子送吃食来,不就是想告诉这位“别忘了你老婆就在抱春居呢啊”么。 内宅妇人们的心思无非就是这些,不为权就为利,再不就是一个好名声,然而名、利、权,所有这一切,全都要建立在男人的看重与宠爱之上,没有了男人,女人们再要强,也是没有根的浮萍,稍微一个浪推过来,就破碎得无影无踪了。 可你能说女人们就真的只能依靠男人们才能活得下去吗?这一点一枝不好说,但他却相信无欲则刚这句话,大太太弱就弱在了所图太多上,名她想要,权她想要,利她也想要,越想要就越要倚仗自己的丈夫,越要倚仗就越放低自己,越放低自己,就越无法得到看重。 可你真要让她无欲,她肯吗?她有儿有女,儿子要成家立业,没有钱财打底怎么能打造个锦绣前程?女儿要嫁人联姻,没有钱财打底怎么能搏得夫家尊重?可这家里的钱又不只是他们长房一家的,燕老太太生了四个儿子,这份家业不论大小,将来都要四个儿子来分,老太爷最喜欢三儿子,老太太最宠溺小儿子,二儿子虽然远在边关常年不能侍奉膝下,架不住人家生了个聪明儿子,老太爷向来就喜欢于读书上有天赋的儿孙,听说燕小九爷的聪明劲儿丝毫不下三老爷,老太爷对其的重视远超过长房的那几个少爷,难保将来分家产的时候不会爱屋及乌,多分二房那么一些…… 燕大太太能不争吗?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儿女,无欲则刚这话不错,可还有一句话一样是硬道理,那就是为母则强。没有哪个母亲不会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骨肉考虑,她这会子少争一分,她的儿女将来可能就要多受一分罪、多绕一个弯、多走一段路,那怎么能行?她会心疼的,她会着急的,她宁可自己苦自己累自己天天与人斗得筋疲力尽也要为自己的儿女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和最美的未来。 是非功过由得旁人去说,她只知道为了儿女,纵是劳心劳力不讨好、人轻人贱人同嫌,也要义无反顾拼争到底! 所以她能倚仗的,只有她的丈夫。 可惜她始终都没有明白,若想要倚仗,至少要先得到看重,若要得到看重,至少要先去了解她要倚仗的这个人。一枝有时候也会觉得燕大太太有些可怜,一只只生活在小树林中的麻雀,想要和鹰一起作伴飞翔,未免太难为她了,她不知道鹰眼中的世界和麻雀眼中的世界有多么的不同,她想用小虫子去填饱鹰的胃,却不知鹰吃的其实是蛇。她不甘心他对别人的孩子比对她的孩子好,可她却不知道,她把自己的孩子生生地溺养成了麻雀,而别人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鹰。 凌啸九霄,傲翔万里,能陪着他做这些的,不是她,也不是她的麻雀孩子们。 燕子恪留下了夜宵,却把萝月打发回了抱春居,顺便让她带话给大太太:“不必等我,早些休息。” 燕大太太怔忡地望着案上红烛,灯花结了又结,却没有结出个圆满的夜,丫鬟们被她从卧房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了她的乳娘贡嬷嬷。 “您说……”燕大太太干涩开口,“老爷他是不是……心中有了别的女人?” 只有心里有了新欢,才会对旧爱不屑一顾。 贡嬷嬷连忙宽慰:“老爷不是那样的人,太太可千万莫要胡思乱想,这夫妻间的嫌隙,多半就是从这些毫无根据的揣测中生出来的,切切不可去犯别人犯过的错啊!” “可……”燕大太太心酸难言,拿着帕子摁在眼角,“我昨儿不过随意说了那么一句,他就挪去了半缘居下榻,这让下人们看见,日后还怎么尊重于我?” “太太多想了,往日老爷也有接连几日宿在半缘居的时候,”贡嬷嬷继续安慰,“听闻这几日边疆不甚太平,皇上必是要费心处置,咱们老爷自也要为君分忧,平时公务繁忙时老爷不也都是要在半缘居熬夜办理的吗?” “边疆那档子事又不归老爷管,”燕大太太吸了吸鼻子,望向自己的小腹,“这么多年也没再有动静,莫不是因为这个让老爷对我冷了心?” “太太这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贡嬷嬷道,“依老奴看,太太已可适当分担些事务让二姑娘学着打理起来了,二姐儿已经及笄,搁在心急些的人家儿这会子都可以相看婆家了,咱们这样的府上虽说都时兴晚婚,过了十七再相也不迟,但总归过了门儿都是要主持中馈的,不若趁这机会让二姐儿学着上上手,太太也可松闲松闲,借此养好身子,再为老爷添个一儿半女,亦算是一举两得了。” 燕大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曾想过让惊春练着持家,只是您也知道,上边那位是个要强的性子,这把年纪了仍不肯放权,又有三房的那个见天儿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手头上这点小权,倘若我说个身子不好,她先就要想法子趁机把权抢过去了,上边那位怕也正是求之不得,姑侄两个巴不得我退下来,哪里轮得到我们惊春?” 贡嬷嬷笑了笑:“纵是她们将太太当了外人,二姐儿总还是家里的长孙女,将来出去也是代表了燕家的女孩子们,老太太总不能让孩子丢脸丢到婆家去,后头可有好几个孙女儿呢!照老奴说,这话也不必太太亲自去同老太太说,只逮个机会同老爷透露几句,老爷也必会思量的,由老爷去开这个口,老太太还能不依?” “内宅的事都该是妇人家来操心,拿着这个去扰他……我怕他……”燕大太太有些犹豫。 贡嬷嬷暗中叹了口气,她家姑娘算是被这个姑爷给拿住了,天天陪着小心,时时不敢出错,小意温存谨言慎行,却还是讨不来个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太太不必多虑,老爷对二姐儿的事也是极上心的,去年二姐儿及笄那日,老爷不是还特特请来了平南公主给咱们二姐儿插的笄、信国公夫人做的赞者?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放眼这官眷圈子,谁家的小姐及笄时也没得咱们二姐儿这样的阵势,”贡嬷嬷笑着给燕大太太递了盅热茶,“太太也不必刻意拿了这事去同老爷说,只当做闲聊时无意中提上几句,老爷最是通透不过,自会细加考量的。” “也罢,就这么着吧,”燕大太太低头喝了阵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起来,“今儿我去铺子里看首饰,正巧遇到闵家太太,闲聊了几句,见她身上穿的素淡,问了那么一嘴,她说是家里长媳过世,明儿要去普济寺做场法事,和我说普济寺的菩萨灵验得很,尤其是在求子上……我看,宁可信其有,不若待孩子们书院开了馆,我也去上上香……” 七月初一就是开馆日,疯玩了一个暑假的学生们百般不情愿地收拾了上学的家伙什老老实实地去了书院报到,实则许多人一个暑假没有见过面,再见到时都很有些兴奋,从书院门口一直到各自课室,一路上到处都在叽叽喳喳,沉寂了一个月的校园顿时热闹了起来。 “小七!你瘦啦!”武玥一个猛子冲过来,惊喜地握着燕七的肩膀上下打量,“瘦了好多!怎么做到的?!” “节食加锻炼。”燕七言简意赅地答道,“你黑了,暑假都去哪儿玩了?” “和我二哥五哥他们又去了一趟葱茏山!”武玥得意不已,“我们去狠狠地探了回险,我二哥差点让野猪给撞断了腿!” ……这也可以拿出来炫耀吗。 “小藕倒是更白了,一个月都闷在家里了吧?”燕七又看向旁边一直笑眯眯望着两人说话的陆藕。 “我也没处可去,可不就在家里闷着呢。”陆藕也不多说,只管轻笑。 “快给我们讲讲御岛上好玩不好玩!”武玥拉扯着燕七在座位上坐下。 “挺好的,我还给你们带了礼物。”燕七说着从书桌里往外掏东西,递给武玥的是一个大大扁扁的木头盒子,用玻璃做盖子,里面一根根绣花针扎着各色各样的蝴蝶标本,最大的足有巴掌大,最奇的翅膀竟是透明底子洒着花纹的,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把武玥高兴得一蹦老高:“太漂亮了!我在葱茏山也逮了不少蝴蝶,可都不如你逮的这些漂亮,好些个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种类呢!” 陆藕在旁边只瞟了几眼便不敢再看,蝴蝶翅膀虽然漂亮,可它还有个胖嘟嘟的大肚子啊,陆藕最怕虫子,蝴蝶也一样。 所以燕七也没有送她同武玥一样的礼物,拿出个方盒子来打开,里面零七碎八一堆东西:“这个是岛上结的松香,拿去保养琴弦,我还捡了枚琥珀,里头裹着朵小野花,可以做簪子,这个是白孔雀的羽毛,岛上养着十几只,还有这个雨花石,看纹理像不像个陆字?……” 燕七这厢吧啦完,武玥又拿出她要送的礼物,礼物来自深山,是两串阴沉木加工成的手串:“我也做了一串,咱们仨一人一串。” 阴沉木是极名贵的木材,这样的手串在外面买也要好几十两一串,武玥得意地压低声音和两人道:“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一整段阴沉木,让我五哥给扛回来了,预备着做成把椅子或是什么,待我爹生辰时孝敬了。” “真厉害。”燕七夸道。 “好漂亮。”陆藕也夸,两人当场就把手串戴上了。 “相比起来我的礼物可要差多了,”陆藕抿着嘴笑,“闷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只串了两幅挂帘,也不好往课室里带,都在马车上放着,散学时你们别忘了让人去取。” “你串的必定是好的,正巧我屋里那幅玻璃珠子的都让我磕碰得残缺不全了,回去我就换上!”武玥高兴地道。 “我输了。”燕七道,“送礼物你们也这么拼,早知如此我就直接把白孔雀整只偷回来。” 武玥陆藕笑个不住:“偷回来我们也养不了,下次你偷别的吧!” 第154章 青春 青春就是让你张扬地笑,也给你莫…… 开学第一天无非就是报个到,领领新学期要用到的书籍和器物,顺便再重申一下书院的各项规定,勉励一下学生们,然后就放学回家,明天正式开课。 燕七回去就把陆藕送的挂帘换上了,用一颗颗鲜红欲滴的相思豆串成的,给她这个非黑即白冷色调的房间添了一抹亮色。 午饭去前头厅里用,燕九少爷已经等在桌旁,头上纱布是新换上的,额角伤处鼓起一块。 “还疼吗?”燕七走过去坐下,在燕九少爷头上看了看。 “不疼了,大伯让一枝拿了宫里御制的伤药来。”燕九少爷道。 燕七转头问烹云:“和厨房说了吗,九爷头上伤着,不能吃发物。” “说了,都是清淡的菜色,另还有生肌化淤的药膳。”烹云忙答道。 “那就上菜吧,饿了。”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吞吞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一时饭菜上来,四素四荤两个汤,果然都是对伤口有益处的菜色,姐弟俩动筷,半响吃罢,让人收了桌子,然后对坐了喝茶消食。 “不继续减肥了?”燕九少爷忽问。 “呃……减啊。”燕七后悔起刚才在饭桌上的放纵来,“只是今儿格外的饿,一时没控制住。” “我看你在岛上控制得挺好,饿得肚子一个劲儿地叫也没多吃一筷子。”燕九少爷道。 “我错了。”燕七惭愧地掏了帕子擦嘴,想要毁掉自己刚才胡吃海塞过的证据。 “其实,”燕九少爷垂下眼皮,“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不用再减。” “还是再减减吧。”燕七道,她现在这个身形,虽然说不上很胖了,但还是比正常人看着充盈一些…… 于是次日一早五点多钟的光景燕七就起来了,头发束成男子髻,身上穿一件男式短褐,从坐夏居出去,然后走府里的偏门,昨天已经请燕子恪给门房打了招呼——否则她一个小姐没有家长允许是不能自个儿出府的,出了门就沿着街跑起来,跑上一个小时回来,梳洗更衣,吃饭收拾,然后去上学。 中午的时候燕七决定还是在书院食堂吃,只是却没有见到元昶,下午第一堂课是健体,梅花班与青竹班同时上,直到撞了上课钟,元昶才出现在了腾飞场上,然而整堂课也没往梅花班的方向瞅一眼,一下课就立即窜了个没影。 社团活动的时候,久违了的武长戈难得表扬了燕七一句:“还算有药可救。” 但该跑圈还是要跑圈,因为“还未减够二十斤”。 武长戈的魔鬼训练一如既往地魔鬼,骑射社的同志们也一如既往地被操练得去了半条命才被放回家。 燕七又饿又累,强忍着没去吃晚饭,沐浴后写完作业就上了床,然而半夜还是给饿醒了,饿得胃都疼,整个人都虚脱了,一抬手手都哆嗦,这是低血糖了啊。 再忍忍吧,忍到天亮就可以起来吃早饭了。燕七躺在床上想要强行进入睡眠模式,可是不行,胃里是越来越饿,直到后来仿佛全身上下的所有细胞都在哭嚎着“饿啊饿啊”,想要吃东西的欲望汹涌难挡,就好比一个吸毒者犯了毒瘾一般,再强的意志力也会全面崩塌。 燕七翻身坐起,趿了鞋子去了堂屋,堂屋桌上摆着一盘水果,平时既可用来做装饰又可给屋子添些水果清香,每天都会换一盘新的,主子如果不吃的话就都便宜了下人们。 燕七扫光了一整盘水果,然而水果这东西,吃饱饭的时候吃是越吃越饱,饿肚子的时候吃是越吃越饿,于是燕七更饿了,开始打量陆藕送的那一挂红豆门帘。 可惜红豆有毒,否则…… 起来解手发现了自家主子坐在堂屋发呆的煮雨不知道她家主子已经饿得准备吃门帘了。 最后在主子的指使下,煮雨半夜潜入小厨房偷了仆妇们剩在灶台上的一碟子粗点心回来,可算是救了她主子一条命。 早上去上学路过小厨房院外的时候煮雨还听见伙房那几个在纳闷:“难不成院子里进了耗子?连碟子都偷走是成精了吧!” 煮雨心道怎么可能会有耗子,真有了耗子早被小姐抓去吃了,那好歹是荤腥呢。 下半学期的课程与上半学期没什么两样,除了开学头两天大家还有些新鲜感,之后就又一切回到了原轨,对于燕七来说,与此前有些微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以前每天中午都要强拽着她一起吃饭玩耍的元昶自从开学后中午就没有再出现过。 低年级的学生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松,然而“毕业班”的男学生们却已经到了一生中最为紧张的时刻——秋闱在即,以后的人生是天堂还是地狱,就全在这最后一努了。 应考生的紧张气氛影响不到低年级的学生们,开学后第一周的金曜日和日曜日下午照例是各项联赛的开展时间,综武队也照例要在土曜日进行合练。 燕七来到综武场的时候,已经有几名队员先到了,元昶也在,一个人站在场边望着场地发呆,武玥不由用胳膊肘拐了燕七一下,悄悄问她:“他怎么了?平时活蹦乱跳的,一个暑假过去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成长吧。”燕七道。 武玥没有细思,只是上下打量了打量元昶的背影,道:“还真是,他好像长个儿了,以前比郑显仁矮一头来着,现在你看,只矮半头了。” 一切闲话在武长戈来了之后即告终止,众人围过来听他做战前部署,开学后锦绣书院在主场迎来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兰亭书院,兰亭书院是综武劲旅,上半学期锦绣书院在客场侥幸拿下了三分,这一场也不容轻忽。 “燕安这一次去女子队,”武长戈先给女队做安排,“除帅仕相留守我方阵地内之外,其余人全部进攻敌方阵地。” 锦绣的阵地仍旧沿用了崔晞设计的“枝杈阵”,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支队伍能够有效地破解此阵,每每冲入锦绣的阵地后都有些举步为艰。有着这样的阵地做保障,武长戈的攻击型打法更加的有恃无恐起来。 第114节 男女队各自安排完毕,接下来就是合练,练罢收工回家,等待明天的比赛。 直到出了书院门,武玥也没见元昶过来同燕七说话,不由稀罕起来:“你俩闹掰了?” “呃,没那么严重,”燕七道,“吧?” “嗐,正常!”武玥一摆手,“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子就是这样,膈塞得很,我二哥五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神神叨叨的,不爱听我爹娘的话,也不爱搭理我们这些个兄弟姐妹,成日一脸的愤世嫉俗,对我们这些个小的更是满心嫌弃——过了这个岁数就好了!” 武玥说的是青春期反应。 充满着迷惘、青涩、甜蜜、酸酥、朦胧和美好的青春期。 至少本该如此。 燕七抬眼,望向阴沉天空的尽头,尽头乌云悬垂,憋了一整个夏天的雨,终于要来了。 日曜日,大雨倾盆。综武比赛却不会因此而延期,只是观众却还没有到对一个书院的综武队忠心耿耿的地步,再说下着大雨能见度也低,所以今天场边的观众少得可怜,崔晞,燕九少爷,陆藕,一个也没来。 陆藕毕竟是个闺秀,顶风冒雨地观看一整场综武比赛的话身子骨可受不住,崔晞也是一样,那位才刚中暑大病一场,身上还没好利索,燕九少爷更不必说,头上还裹着纱布呢,所以燕七和武玥再三叮嘱了,谁也不让来,都老实在家歇着吧。 女子队的比赛就在这样孤凉凉的现场氛围中开始了。 锦绣的队员们在谢霏的带领下迅速冲出己方阵地向着对面奔袭,速度最快的当然是双方的马,当锦绣的其他队员冲到楚河汉界处时,双方的马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然而如同上次对阵一样,兰亭的马十分强力,先就把锦绣的二马给斩落了地面。 燕七和谢霏从冲出己方阵地的一霎那就已搭箭上弓,分取对方一马,雨幕对于双方的阻碍是等同的,射箭的不易瞄准目标,目标也不易看清箭来的方向,于是谢霏的箭略有偏差,原是奔着对方的心口五分处去的,因着雨的影响只射中了对方躯干,而燕七的箭却是准而又准地射中了对方的心口,直接瞬杀对方一马。 兰亭的队员极善奔跑,在锦绣还未冲入敌阵前就已经悉数杀至了楚河汉界,双方全部的进攻队员一下子全都集中在了此处,在铺天的雨幕中展开了艰难而又激烈的厮杀。 燕七没有在兰亭的队员里看到秦执玉的身影,她是兰亭的车担当来着,不过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被选入了兰亭的终极队,想来是要在后面那场终极队之间的比赛中才会上场了。 雨幕中的乱战是真的很乱,雨水泥水将双方队员弄成了泥人,连彼此身上的甲衣都有些难以区分,一帮原本白白净净娇娇嫩嫩的千金闺秀们此刻就像一帮乡野毛头小子般厮滚在了一处,尖喝声不断,却没有一个呼疼喊痛的,头发散乱了,口鼻进泥了,照样玩儿着命地拼杀,燕七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叫做“综武”的比赛,它不仅仅提供了一个近似男女平等的舞台,它还让这些无法像男人那样去见识大世界从而能开阔心胸的深闺女子们有了一个发泄郁气的地方,否则每日每夜地窝在那一小方宅院里,怎么能够不滋生阴抑之气,怎么不会靠算计别人来谋求自己身心畅快呢。 这才该是青春。 这才该是女人唯一的战场。 燕七开弓搭箭,四十斤拉力的新弓,带着难以抵挡的强劲一次又一次地射向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瞬杀对手,当谢霏深入敌营取到了对方将符、令场边升起锦绣的旗帜的时候,女孩子们一个个都累得瘫倒在了泥地里。 “干得不错。”一位师姐坐在地上冲着燕七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今儿这一场苦战,多半亏了这个小胖……咦?不那么胖了啊,减肥了? 燕七过去把队友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双方队员在场中央站队致礼,然后回往各自的备战馆。见女孩子们泥人儿似的进门,男生们都笑了:“怎么样?很难打吧?” “赢了就行了呗。”女孩子们急匆匆地进了更衣室,这副样子实在太狼狈,就算她们再大大咧咧也是不大习惯被男生们这么看着。 燕七最后一个往更衣室走,才到门前就被人从后头拽了一把,紧接着一个水囊就塞进了手里,转头看时见元昶已经大步地跟着男生们往外面走了,拔开水囊的塞子,见里面腾腾地冒出热气来,闻一闻味道,是姜糖水,喝了发汗驱寒,防伤风的。 女孩子们梳洗一番换过衣服,坐到外头备战室里等着男生们的战果,约摸过了一刻的时间,外面哗啦啦地响起脚步声,郑大如头一个进来,像是一头泥熊,唬得女孩子们哗地一下子站起身就往旁边躲:“郑大如!你甩了我一身泥点子!” 郑大如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还未待说话,后面又跟进来一群泥人:“闪开闪开快闪开!泥都流到嗓子眼了!谁借我口水漱漱口?!” “我肚脐儿都让泥糊住了!” “没看我这一走一滑吗?鞋里头全是泥,害我和那兰亭的兵对捅时险些滑倒亲他脸上!” “哈哈哈哈,你指定是瞅着人家生得好了,禽兽,男人都不放过!” 呜哩哇啦一番嘈杂,显见是赢了,个个儿都还带着兴奋,故意甩着身上的泥,唬得女孩子们连躲带嗔。 “快去更衣。”武珽最后笑着下令,一帮人闹哄哄地挤去了更衣室。 从更衣室里出来时,一个个已经恢复了人模人样,只是头发里还有沾着泥的,只能回家再沐浴,这会子不得不生忍着。武长戈照例做赛后总结,三言两语完事,众人解散回家。 元昶第一个窜出门去跑了个没影儿,武珽笑呵呵地瞟着燕七,待燕七走过身边时歪着头问她:“又怎么了?冷战啊?” “操心太多会长白头发。”燕七道。 武珽笑着一指燕七手里的水囊:“这东西给我,我替你还他——你方才在场上的时候人家可是怕这水凉了一直揣在怀里焐着呢。” “啊,那你替我谢谢他。”燕七把水囊递给武珽。 武珽接了水囊,忽然压下头来低声和燕七道:“我听说那个姓秦的丫头退出了兰亭的综武队,和你有没有关系?” “啊。”燕七道。 “少装糊涂,”武珽挑着眉毛眼含深意地看着燕七,“我有个好友也去了御岛,说回来之前那个晚上看到了你和秦执玉拿着弓箭去了树林子里,之后就看见她失魂落魄地从林子里出来——秦执玉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除非是败到毫无还手之力,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心灰意冷连综武队都退了?” “所以呢?” “所以,”武珽笑着盯住燕七的眼睛,“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真正功夫怎么样?” “你十二叔会抽死我吧。” “关十二叔什么事?” “你要是也退社的话综武队可就损失了一员大将了。” “……我现在就想抽死你。” 这场雨当天晚上就停了,第二日天气晴好,全城人民在这样一个清新又晴朗的日子里迎来了一个最为浪漫的节日——七夕。 第155章 乞巧 除了死亡,所有的离开都是背叛。…… 早上上学,燕七和燕九少爷险些迟到,原因无它,七夕嘛,京中开乞巧市,卖的全是七夕乞巧的用品,从七月初一起就开市了,越临近节日越热闹,车水马龙的,远远近近的城乡居民进城赶集,把集市附近的大街小巷挤了个水泄不通,燕家孩子们这还是提早了一刻出门,都险些给堵在路上。 七夕虽然是个很受古人重视的节日,但是这一天书院却不肯放假,因为今日的各种活动多集中在晚上,什么拜魁星织女了,兰夜斗巧了、月下占卜了,所以白天还是要上课,不同的是绣院会在下午的时候举办一个“七夕赛巧会”,内容是一些斗巧的比赛,让女孩子们娱乐一下,毕竟七夕最主要的还是属于女性的一个节日。 于是下午一上课,斋长齐先生就来点人了:那谁和那谁,去某某堂参加结扎巧姑的比赛吧,还有那谁和那谁,去某某阁参加剪窗花比赛,那谁谁和那谁谁,去某某轩参加食物雕花比赛,最后那谁那谁,去某某楼参加穿针乞巧比赛。大家都加油啊,给咱们班多争几个第一回 来,到时候还要算总成绩呢——嗯?加学分?这个没有。第一名有没有奖励?呃,大概会奖励十几只蜘蛛让你们拿回家去结网试巧用吧……好了好了别废话啦,赶紧去吧去吧! 全班十九个学生全被齐先生给轰了出来,各往被安排的比赛场地去了。燕七和陆藕参加彩线穿针比赛,陆藕的女红是班里头等的好,穿针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燕七的长处却是眼准手稳,齐先生这是上了个双保险。 穿针比赛设在秀粹楼,每班出两名参赛者也得百十来号学生,莺声燕语地挤了满满一层,比赛内容就是用五彩丝穿九尾针,九根细细的银针排成一排扎在软木托上,参赛者要手执彩线将这九根针的针孔穿过去,速度最快者获胜。 于是百十来号人先抽签,分成十组,每组取头三名进入下一轮,下一轮三十个人再分成六组,取头两名进入第三轮,第三轮十二个人分成四组,取每组第一名进入半决赛,半决赛是两两对决,胜者进入决赛,再决出最终的头魁。 燕七的女红虽然一般,但是架不住这位眼准手稳,小小的针孔看得分明,捏着线的手不颤不抖,线头从第一个针孔串到最后一个针孔是一气呵成,中间半点停顿都没有,流畅得就像是玻璃珠滑过丝绸。 轻轻松松地过关斩将,燕七进入了最终的决赛,而与她争夺头魁的对手,是陆藕。 两个人各自托着扎着针的木托,相向而立,在上百名被她们淘汰了的参赛者的团团观注之下相互将头一点,听得裁判一声令下,凝眸走线,开始了终极较量。围观众人亦是凝眸屏息,齐齐盯住这两个人的手,陆藕的手指纤柔灵活,燕七的手指修长稳定,两只手都很好看,两只手的动作更加漂亮,九根针,几乎就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全部穿线完成,两个人的速度差就在毫厘之间,然而眼尖的裁判还是分出了个高下,一指陆藕:“这位胜出!” 众人齐齐抚掌道贺,陆藕略显腼腆地行了一圈礼,并且还真的得到了比赛的奖品——一匹上好的素缎,专门供刺绣用的,会由书院的杂丁负责直接送到得奖人的课室去。 而夺得七夕赛巧会各项目的头魁除了能获得奖品外还有一项引人羡慕的福利,就是头魁的名字和她们所赢得的项目会被公布在书院大门外的公告屏风上,届时两院的所有学生都会看到,对于女孩子们的才名和巧名的传播有着极好的宣传作用,由此可以为将来的婚姻增加一些很有分量的砝码。 燕七和陆藕一起结伴回凌寒香舍,比赛完后基本上也就没了什么事做,于是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一路溜达,书院里的银桂树正开第一茬,白花花如脂似玉,远远就闻见一阵甜香,两人便伫足树下,边赏花边闲聊。 “你这么让着我,倒教我怪没意思的。”陆藕嗔笑着瞟着燕七。 “下回比射箭你也让着我就是了。”燕七道。 陆藕失笑,轻轻在燕七肩上拍了一下,也未再多说,和武玥仨人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彼此什么品性什么样的思维方式都熟得不能再熟,燕七这么让着她,当然不是轻视,而是为了给她个机会“上头条”,名字公布在了书院的公告屏上,总会入得有心人的眼,锦院那边的学子门当户对的有不少,万一将来…… 陆藕叹了口气,家里那些破事恶心着她们娘儿俩也就算了,连累得自己的两个朋友也要处处操心…… “其实我觉得早点把陆莲嫁出去也不是坏事,”燕七一边抬着头看桂花一边道,“少个在家作妖的不是更清静?” “……”陆藕垂着眼皮,盯着脚下铺谢的细细密密的雪白花瓣,半晌方微哑着声音开口,“许姨娘……又有身子了。” 又怀孕了。送走一个还会再来一个,来的再若是个儿子,那就更盛不下她了吧。 宠妾灭妻这种事会遭到御史弹劾,但是陆藕她爹遭到弹劾的话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何况她爹虽然混账,但也不是傻子,再宠这个妾也不会宠到外头人尽皆知,陆藕肯把家丑同燕七武玥说,还不是因为知道这两人嘴紧,武玥虽然脾气暴躁,不该同别人说的话也是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所以陆藕母女俩的委屈,都是委屈在了家里,不能为外人道,外人也不会了解她们娘俩过的是怎样一种憋屈恶心的日子。 “现在伯母是怎么个想法?”燕七问。 “关起门来过日子,”陆藕无奈地摇头,“父亲除了初一十五走个过场,平时从不去上房,刘嬷嬷劝我娘忍得一时,先想法子怀上个男胎,可……一个月只有两天夫妻同床……” 后面的话陆藕不好再说,可燕七明白,初一和十五如果正好没有赶上女方的排卵期,想要孩子得哪个猴年马月去。 “我娘却早已冷了心,只等着过几年我到了年纪嫁出去……”陆藕说着眼圈便泛了红。 燕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陆家母女这样的深闺女子,从头到脚都要指着家里的男人过活,纵然是妾大不如妻,可是做妻子的如果得不到男主人的尊重和支持,又哪里压得住嚣张的妾?陆藕的外家也是不给力,她只有一个舅舅,前几年还病故了,外祖父更是过世得早,只剩下个外祖母,一早看破了红尘,在家里带发修行,轻易不让人上门打扰,陆太太又岂能拿自己婚姻中的那些烦心事去给她的寡母添堵? 娘家没仗势,丈夫不是东西,膝下只有陆藕一个女儿,这让陆太太的日子怎么能不难? 听陆藕的话中之意,将来待她嫁了人,怕是陆太太也要步她祖母的后尘撂手不理俗务了,哪个为人儿女的忍心自己的母亲如此悲苦地去过后半生? “小七,”陆藕深深地做了个呼吸,想要努力抛开脑中她不愿深想的东西,“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想过啊,”燕七爽快地答道,“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陆藕被她逗得笑出来:“你又一本正经地胡说,且不说家里会不会放你出门,也不论你游山玩水的盘缠从哪儿来,我只问你——你不要嫁人啦?” “嫁个能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不就好了。”燕七道。 陆藕好笑不已:“男人们还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呢,谁有功夫陪你游山玩水呀?” “嫁个闲云野鹤不就好了。”燕七道。 “……家里会许你嫁给这样的人吗?”陆藕已是哭笑不得。 “这就要看他能不能说服我的家人了。” “说服不了怎么办?” “那就换一个呗,多大点儿事。” “……”知道燕七在逗她开心,陆藕笑着叹了一声,未再多言。 回到凌寒香舍,向齐先生汇报了一下成绩,而后就在课室里坐等其他同窗回来,待大家到得齐了,齐先生便给每人发了个绣工精致的小荷包,是书院统一做的,算是给这些小姑娘们发的节礼,然后交待了几句就让大家散了馆早些回家过节。 开心的是女孩子今天都不必参加社团训练,五六七三个便高高兴兴地结伴往大门处走,商量着要不要趁机去逛逛街,还未到大门口,就远远地听见门外不断地传来惊呼声,门口人头攒动,似乎是在围观着什么。 武玥最是好奇心旺盛,连忙拽了燕七陆藕往外走,果见一群人在门外停车的广场上围着,武玥上前拨开人群,带着燕七陆藕挤进内圈,不由亦是惊讶地叫了起来:“天啊——好多月季花儿!” 月季花儿,红得像血一样的月季花儿,你也可以把它称为玫瑰,在那一世的情人节,满大街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样的玫瑰花儿。 好多的红玫瑰,成千上万,在锦绣书院的大门外铺成了一大块芳香刺目的红毯,与庄肃沉雅的书院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冲突。 “是谁?谁在这儿弄了这么多的花?” “这是想做什么?谁这么奇怪?!” 所有人都在不停相问。 武玥也在好奇,指着那些花问燕七和陆藕:“这些花儿好像是被特意摆成这个形状的,有什么寓意吗?” 陆藕摇头,说从未见过这形状。 燕七没有说话,虽然只有她能答得上武玥的问题。 这是个心形。 第115节 如果不出所料,这些花儿大约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 一场张扬的表白,却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懂。 “今天不逛了,还要等小九。”燕七同武玥陆藕在门口告别,去停车处找到了自家马车。 开门钻进去,反手将门关上,座位上正懒洋洋地靠着的那人便抬眉冲她笑:“约吗?” “离开这儿。”燕七道。 这人笑起来:“我记得前世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不是这样的,需要我帮你想起来吗?” “前世已经过去了,别再纠缠不放。”燕七道。 “燕小姐你好,敝人涂弥,很高兴认识你,交个朋友怎样?”涂弥笑着伸出手,做了个邀请握手的动作。既然不说前世,那就论今生。 “我说过,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燕七对这只伸到了面前的手视若未见。 “小姐,前世已经过去,别再纠缠不放。”涂弥探身握住了燕七的手,仰起脸来眸光烨烨地盯着她,“今生彼此都是白纸一张,重新落笔怎么样?” “我可以忘了你曾经撕碎过这张纸,但不会忘记你是个会随时把纸撕碎的人。”燕七淡淡地垂眸看着他。 涂弥盯着燕七看了一阵,忽而哈哈地笑了起来,松开燕七的手,却站起身伸开双臂撑在她身后的车壁上,低下头来盯进她漆黑的眼睛里:“飞鸟,你什么都没忘,知道吗?你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其实连你自己都没察觉——你还在恨着我,特别的恨,对此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没有刻骨的恨就不会有铭心的爱,如果你不肯和我重新来过,那我就让你更恨我一些,恨到哪怕你再转生十世百世也忘不掉我,怎么样?” “如果你已经无聊至此,”燕七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下再熟悉不过的灵魂,“不如我们来决一生死。” 涂弥伸了舌尖舔着自己的嘴角轻笑:“姑娘,比箭法,前世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今生你就更别心存侥幸——古人那什么内功心法,我已经练了十几年。决一生死的话,死的肯定是你。” “你可以试试。”燕七语无波澜地道。 涂弥笑了两声,收回撑在车壁上的手,却就势在燕七的脸上捏了捏:“别乍毛了,我开玩笑。上次见面也没机会和你多聊,再怎么样咱们两个也算是异世老乡,在这个世界里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就是彼此,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呢?飞鸟,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与你无关。” “别任性了姑娘,”涂弥笑着歪头看向窗外,“你投生成了官眷,而我做了官,京都的官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我总有再碰面的时候,这官和官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你身在这个圈子里,就永远不可能与我毫无关联,除非……”说到此处,涂弥将脸转回来,目光带着微嘲地盯进燕七的眼睛里,“除非你像前世一样,大半辈子都蹉跎在深山老林里,那样你的确不会再见到我,等你死的时候,我还可以再去为你收一回尸。怎么样,想要重蹈覆辙吗?” 未等燕七说话,车外忽地响起车夫葛黑向燕九少爷行礼招呼的声音,燕七抬手一指车窗:“离开。” 涂弥勾唇一笑,低下头来在燕七耳畔道了一句:“我更喜欢你前世对我说的最后那一句话——‘别离开’。” 而后一阵风似的穿窗而出。 燕七才在座位上坐下,燕九少爷已经开了车厢门进来,眉头微微一扬,慢慢地问她:“穷到要从地上捡花儿戴了么?” 燕七抬手,在发丝上摸到了一朵玫瑰花,摘下来拿在手里,血红刺目。 第156章 凉夜 少年ke的奇幻漂流~ 月上桂枝头的时候,燕家的晚饭已经在后花园里摆好了,满满的设了两桌,四围十六根红漆梨木黄铜座的灯炷,上头架着玻璃灯,将这方圆数十米照得金荧荧一片明亮。 赏星夜,吃佳肴,年年七夕燕家人都是这么过。 很浪漫。 可也毫无新意。 两桌席,男女各占一桌,长辈们除了燕老太爷在,其余几位老爷皆未列席,剩下的就都是少爷辈儿的。 席上的菜也是惯例的那么十几道,说着的话,也是反反复复陈年旧词,女眷们倒是都穿了府里换季做的新衣,团团地坐在那儿,香云氤氲,甜气缭绕。 “七姐今儿这衣服忒个好看,”燕八姑娘笑吟吟地瞟着燕七,“只是这款式倒不像是出自府里绣娘之手,难不成是在外头铺子里做的?” 众人的目光就都望在了燕七的身上,见她穿的是件染做了天水碧的冰蚕丝长裙,外头罩了件透明纱质地的笼裙,笼裙上则是用质感细腻柔软的白丝绢堆扎结绣出来的一大片雪白清雅的珍珠梅,那梅花儿有全开了的,有还如珍珠似的圆骨朵儿样的,全都呈立体状被绣在这件透明纱底的裙子上,使得原本就被堆绣得宛如真花般的丝绢花儿愈发活灵活现起来,晚风那么一吹,碧裙如秋水,轻纱似月晖,一树梅花胜雪,落了满身清芬。 这身衣服极挑人,矮了架不起来,高了显得孱弱,胖了愈添臃肿,瘦了便觉寒酸,黑了失格调,白了太凉薄。 可怎么就这么怪,这衣服偏偏就能被这个燕七穿得恰到好处,倒不像是人找衣,而成了衣找人,妥妥地合上身去,穿出了透骨浸肤的一股子清朗。 燕五姑娘两道明利的目光立时盯在了燕七这件衣服上,听得她道了声“是”,不由耸起了两道细眉来:“在外头做的?谁给你的银子做这么件衣裳?府里头换季做新衣,你倒不知足,还要自个儿在外头做,敢情儿是嫌咱们府里绣工的活儿不好?那不如以后按季做的新衣都给你免了,你全都到外头做去吧!” “府里绣工的绣活当然是一等的好,”燕七道,“就像家里的饭要吃,外头卖的零食也可以吃一样,五姐头上这根簪子我记得也是大伯母从一秤金铺子里买的。” “我——”燕五姑娘没想到这个一向棉花套子似的燕七今儿突然变成皮子了——虽软却结实,一时有点反应不及,“我这簪子是我娘给买的,这怎么能一样!” “我也有娘疼啊,虽然远远的在天边。”燕七道。 燕五姑娘一怔,这话题怎么有点不太对,明明说的是该不该在外面私自买东西,怎么突然就转到了有娘疼没娘疼上去了? 燕老太太原本就没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斗嘴,小孩子嘛,哪儿有不吵吵闹闹的,然而这话题一转倒让她微微一怔,不由在燕七的脸上深深地盯了几眼。 有娘疼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疼的孩子…… 二儿子远在边关,近十年了没有回过家,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教她如何不想、如何不疼?老太太有点心酸,想到二儿子在那条件艰苦的边疆没有亲娘看着疼着,不定过得怎么难怎么苦怎么像根儿小枯草,这颗心就软成了泥。 推己及彼,谁家的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 “行了,梦姐儿是做姐姐的,莫要总闹着妹妹,”燕老太太发话,招手把燕七叫到身边,拉住手上下打量了一阵,从腕上褪下了一只水头极足的冰种翡翠镯儿给燕七亲手套了上,“这镯儿倒是正配你这条裙子,回头教你大伯母再让人给你打支银花丝的簪儿插上,这一身儿就算齐活了。” ……疼爱儿孙的机会也不忘拉儿媳妇出出血,这老太太也是调皮到家了。 燕大太太在旁边笑着应了声是,这点儿血对她来说跟被只蚊子叮了一下没什么两样,何况这蚊子已经老了,纵是叮也叮不深。转头叫人把残席收拾了,摆上瓜果点心茶水来,这才开始正经儿地观星赏夜。 “那边假山下设了香案,你们这些丫头想要同织女说悄悄儿话的便过去说,”老太太笑呵呵地道,叮了儿媳一口让老人家心情很是不错,转头又问向另一个儿媳燕三太太,“你屋里头可供上了磨喝乐?好生供养着,别怠慢了。” 磨喝乐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传到了中原就成了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人,也叫做“化生”,供奉这东西是用来祝祷生育男孩儿的。 燕三太太脸上带着抹羞意点头道:“供上了,还是特特去寺里头求来的……我那日看见大嫂也去烧香了来着,是普济寺吧?”说着故意看着燕大太太。 “不过是去还愿罢了,老爷平安从御岛上归来,理应去佛前烧上几炷香。”燕大太太淡淡地道。 “说来大嫂也确乎该放放手头上的事,好好调理调理身子了,”燕三太太笑道,“越往后啊……越不容易,眼看着春姐儿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这话里的意思是,你闺女都该嫁人了,你再不急着生孩子,难不成要等到和你闺女一起生? 燕二姑娘原本在旁边坐着安静喝茶,闻言起身便带着几个妹妹走开了,涉及到这些事,小孩子们不宜旁听,姐儿几个就奔了那假山下的香案处,拜了一回织女星,又叫人拿了针线来玩儿穿针乞巧,最后燕五姑娘得了头魁,得意洋洋地把几个妹妹挨个儿鄙视了一遍,又张罗着玩捉迷藏,因据说汉高祖的时候,宫里有位徐婕妤生了双巧手,能把生的菱藕雕刻成各种奇花异鸟呈献给皇上,皇上把这些小玩意儿在晚上随手放置在宫中的桌角上让宫女们摸黑寻找,这种游戏就叫做“兰夜斗巧”,玩捉迷藏也大概是这个意思,谁蒙着眼能把人捉齐了,谁就是巧人。 燕二姑娘不跟小孩子们玩这些小孩子游戏,一个人走去远处赏桂,剩下的燕五燕六燕七燕八外带各自的一帮丫头就找了个宽阔的地儿玩起了捉迷藏,石头剪刀布,燕六姑娘先捉,将眼一蒙就扎煞着手小心翼翼地摸起来。 燕七混在一帮姐妹丫头里跟着一乎拉跑过来一乎拉跑过去,跑着跑着就跑进了旁边的七里香花廊里,花廊的深处站了个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等着,好像就知道燕七会跑到这儿来一般,燕七走过去和他招呼:“约了姑娘?” “……”一枝恭声道,“老爷请小姐出趟门。” “那走吧。”燕七道。 跟着一枝穿过花廊,一直奔了后园院墙根,翻墙过去,外头停着马车,上了车穿街过巷,外头夜市正热闹,人声喧嚣笑语盈天,马车却只拣了清冷小道走,倒也没有多远,不多时便拐上了天香台阁夹路的风塘街。 风塘街是条小街,街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高高的院墙遮住了一切声响和灯火,只有门外檐下的素黄灯笼散发出暖中带清的光,映着天香台阁金黄的花瓣,形成了一条朦胧的光路。 马车停在光路的尽头,一座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宅子,门额上熟悉的笔迹题着两个字:水府。 这家人姓水? 一枝在前推门,引着燕七进去,迎面是一座汉白玉大落地石屏,浮雕着戏波锦鲤,并有两句诗:巫云蜀雨遥相通,凉夜波间吟古龙。 两句虽是同一首诗里的句子,却是原诗的第六句和第八句,眼下被单拎出来硬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神经兮兮的味道。 这面屏风既高又宽,将后头的内宅完全遮住,一枝带着燕七去绕这屏风,一转过屏壁,眼前情形儿豁然一下子闯入眼帘——哪里有什么内宅,方方正正四面院墙,从这头一眼看到那头,非但没有房屋,地面还被挖出了个大坑,也是方方正正,坑底和四壁平平整整地铺嵌着汉白玉大方石,然后注了满满一池的清水。 绕着这口汉白玉清水池,四周竖着低矮的竹篱,每隔数米便架起一盏竹架玻璃罩的落地灯笼,将这汪大大的清水池映照得波光粼粼,清透金凉。竹篱后铺着一片细滑圆润的白石子,石滩上是一屏炉甘石堆叠成的秀奇假山,依墙栽着矮矮的松和枫,这松如绿雾,这枫如红云,衬着脚下白石,干净又明犀,清凓又秀雅。 在水池对面,临着池设了一架碧纱橱,竹做的架子,罩着青荧碧透的蝉翼纱,下头是竹簟,旁边摆着一盆开得正香的茉莉,茉莉旁赤着脚蹲着个人,正在那里摆弄花枝。 一枝就在屏风旁止了步,燕七一个人穿过水池边的光影走过去,到了身边问他:“又乱花钱了啊?” “不喜欢还能卖。”这位倒是会打算,“喜欢吗?” “喜欢,”燕七转脸看向面前水波清惬的池子,“怎么不养鱼?” “养了一条。”这位站起身,把沾满了茉莉香的手盖在他养的这条小侄女的脑瓜顶,“送你玩儿。” 送过鹰,送过象,现在又送了一座水府。 这是知道了她喜欢游泳,就买了有高高院墙的宅子,拆了房屋,挖了水池,蓄上清水,在这儿游泳,不怕被人看见。 京都寸土寸金,这样一座小宅子的价值,放到别处能买五倍甚至十倍的大宅院,结果送宅子的没当回事,收宅子的也没受宠若惊,好像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条从街边小摊上买的小手绢儿,芝麻蒜皮儿大的一件小事,连眉毛都不值得挑一挑。 “碧纱橱里有鲛人衣。”燕子恪指了指竹簟上面。鲛人衣就是古人的游泳衣,鲨鱼皮做的,又滑又轻又利索。 “能带朋友来玩儿吗?”燕七问。 “你做主。”燕子恪道,从怀里掏了门钥匙递给她,黄铜钥匙上还带着钥匙环,环上拴了条水晶小金鱼,鱼肚子里饱饱灌了一汪蓝色透明的水。 一连串的烟花忽然在夜空里绽开,远远的天际升起一大片通红的孔明灯,七夕的夜市比之过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城中许多地方甚至还开了百戏表演,一枝从外头打探了一番后回来汇报,说是街上正有一队舞灯班子经过,边舞灯边游街,回府的必经之路已经让游人堵上了,大概还要闹上许久才散。 伯侄俩也就没急着回家,坐进碧纱橱里一边摇着扇子纳凉一边赏星赏夜。 “这枫树样子有些怪。”燕七指指沿着院墙种的那片枫树。 “东海以东有个小岛国,”燕子恪告诉燕七,“树种是从小岛国买来的,唤作‘四季火焰枫’,从春到秋,叶子都是红的。” “你去过那里吗?”燕七问。 “年轻时去过。”燕子恪道。 “现在也不老啊,几岁才算年轻?” “呵呵……” “和玄昊流徵一起去的吗?” “嗯,趁着避暑假,我们搭乘了一条去往那岛国行商的商船,约有十数天的海上行程,中途经过了东海列岛,那些岛比千岛湖的岛要大许多,其中有一座上只有岩石,层层叠叠,颜色如同彩虹,远远看着,映着头上云,脚下海,甚而有星星闪闪的光,仿似琉璃仙境。流徵便道:‘若有机会,我们去那岛上建房子,不用木不用砖,直接在那岩石上挖出石穴来,我们把山掏成弧形,像是真正的彩虹一样两端立在地面,身子悬拱在空中,房子就挖在虹弧上,待海上有搭客的行船远远地看到我们,定会以为我们是住在了彩虹上的仙人’……” “真好,听起来像是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是什么?” “就是像彩霞一样的岩层地面。” “喔,莫不是取自曹丕的《芙蓉池作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这一句?” “那就是了。那些岛全是这样的吗?” “千奇百怪,各具特色。譬如另一座岛上有巨大的间歇泉,每隔片刻便会喷出数十米高的泉水来,大家将那岛叫做鲸鱼岛,不成想其后我们便在海上遇到了真正的鲸鱼,先还只有一头,突地从海里跃起来,重重地落回去,众人又惊又笑,正围在船舷上看稀罕,忽又有两三头从海里跃了出来,再其后越来越多,足有上百头,此起彼落,掀起遮天蔽日的浪涛,众人都吓住了,疯狂地在甲板上逃蹿,船员们拼命划浆,却甩不开那些鲸鱼,上百头的鲸就这么一路追着我们,在身后形成一条磅礴的鲸队,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唯有我们三个站在船尾将这罕见奇景从头看到了尾,玄昊只顾着大笑,险些被颠簸的浪抛下海去……” “好威风!有鲸群做海上护卫队呢。” “玄昊为此欲将字改作‘掣鲸’。” “当什么讲?” “杜甫《戏为六绝句》有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意为才大气雄。” “后来为什么没改呢?” “三友洞中的石上已刻了‘玄昊’二字。” 第116节 “的确,划了再刻就不好看啦。” “实因‘掣鲸’笔画数太多,刻起来费力。” “……” “倒也托了那鲸群的福,原本那一片海域时有海盗出没,倒教我们平安渡过。” “比起鲸群来,海盗之祸更是凶险呢。后来没有再遇到危险吗?” “人祸虽避过,天灾却难免。最为惊险的是遇到了风暴,偌大一艘商船在风暴中便像一片残叶,被巨浪高高抛入空中,落至海面时震晕了好些人,船长和船员们当即便放弃了抵抗,抱着桅杆听天由命,我们三人便去了食仓,将船上的好酒烈酒全都打开,而后就坐在甲板上捧坛对饮……由岛国登岸时被那船长揪住索赔了三千两银子,趁他转过身清点破碎的酒坛的功夫,我们拔脚便跑,他硬是带着船员追了我们十几条街……” “后来追上了吗?” “后来我们躲到了水田里,从头到脚糊满泥,躺在田中一动不动,那船长船员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硬是不曾发现。” “这法子好,像变色龙。” “变色龙?” “一种长得像蜥蜴的动物,身体的颜色会根据身边的环境变化,比如趴在树叶间就会变成绿色,趴在枯枝上就会变成棕黄色,能够起到很好的伪装作用。” “喔,有意思。如果趴在彩虹岩石上,会不会变成七彩的颜色呢?” “应该不会吧,颜色太多它大概就要糊涂了。” “喔。它是为何会变颜色的呢?” “似乎和皮肤有关,就像人一害羞脸就会红,一害怕脸就会白,它受到惊吓或刺激的时候,皮肤就会变色。” “喔,这样。安安懂的不少。” “是吧。” “呵呵……” “后来你们在岛国上都玩儿什么了?” “后来我们先去了当地最高的塔,站在塔顶向下望,看到了一处奇妙的所在,从塔上下来便直奔了那地方去……” …… 第157章 强敌 锦绣vs东溪 一早梳洗穿衣,燕七发现自己又胖回去了些,此前在御岛上穿的那件新衣竟然有些紧了。 “姑娘回来之后比在御岛上吃的多了。”煮雨在旁边真相。 “说的是,回来之后我就有些控制不住嘴。”燕七认真检讨,顺便给她大伯点了个赞:那游泳池送的真是太是时候了,以后可以继续游泳减肥。 所以去了书院后燕七就约武玥陆藕:“土曜日未时正,带上鲛人衣去风塘街街口碰头。” “用带吃食吗?”武玥问。 “除了男人想带啥带啥。”燕七道。 “……” 距离下个土曜日还有五天,平时因有社团活动,放了学之后已经不早,没有机会去水府,燕七就拣着早上去,五点多钟的光景就出门,跑一个小时的步,游一个小时的泳,然后回家吃早饭,然后去上学。 中午仍旧在书院食堂吃,晚上回家里吃,结果可能是运动量太大的缘故,晚上饭燕七比以前吃的还多,怎么控制也是控制不住。 “要命了。”燕七说。 “你就胖着吧。”燕九少爷道。 “全练成了肌肉块怎么破。”燕七最发愁这个。 “那就找个女人娶回家吧。”燕九少爷道。 “……” 土曜日上午,惯例是综武赛前合练,锦绣书院将要面临的对手,是去年全京书院前四名的综武队之一,东溪书院。 东溪书院很强,强在哪儿呢?强在他们的背后团队——阵地与机关设计人员的奇思构想上,东溪书院的阵地大概是所有参赛队里最为复杂的一个阵地了,其中机关重重,别说杀进去抢夺帅印了,就是能否“活”着深入到阵中都是个大问题,所以东溪书院的队员们大概也是所有队伍中最轻松的,往往只需要守株待兔,待对方的攻击队员全部阵亡在他们的阵地中后,他们就可以大举反击到对方的阵地,夺取最终的胜利了。 但如果他们遇到的对手也是防守型的队伍,他们也不会总缩在自己的阵地中消极等待,这个时候他们的五名“兵”担当就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五个兵个个都是机关达人,在进攻到对方的阵地后,可以随时随地铺设下各种机关,令对手防不胜防。 所以大家最头疼的就是东溪队了,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提前做针对性的训练和安排,谁能想象得到那帮家伙又会做出什么奇怪恶心的机关来呢? 对此武长戈的应对方案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平时怎么打明儿还怎么打,当然也会有一些战术性的安排:“队形保持松中有紧,不宜太过分散,郑显仁留守本阵,两马把守楚河汉界,兵负责在前开道,元天初随后策应,燕安中央掩护,武鸿仪殿后。” 交待完毕,主力队和替补队便分开来打训练赛,元昶仍是不吭不哈,默默练完扛戟走人。 武长戈倒是把一直坐在场边看燕七训练的崔晞给留下了,交待了几句才放人。 “让我明儿仔细观察东溪的阵地机关,”崔晞和燕七一起往书院门外走,笑呵呵地道,“再过数场还要再碰东溪队,届时要我拿出破解机关的方法来。” “要不要我以身试阵?”燕七问。 “那不如我亲自下场做个‘兵’。”崔晞道。 “快别闹啊。” “中元节晚上去哪儿放河灯?” “大伯母说大概是去甘渊河。” “那我也去。我做了两盏天鹅灯,在车上放着,你拿走一盏。” “好啊,真别致,我还没见过做成天鹅样的河灯的。” “河灯,荷灯,人们大多喜做荷花式的灯,年年如此,看着怪没意思的。” “可不是。” “对了,你所说的‘轻气’我做出来了。” “啊,没用它炸东西吧?” “我发现把它充入密封效果好的皮囊里,那皮囊可以像孔明灯一样飘起来。” “真厉害。” “我现在正让人想法子做一个屋子大的皮囊来,里面全部充入‘轻气’,说不定可以把人带上天去。” “……你这想法太逆天了,可千万别自己尝试啊。” “那就用崔暄来试吧。” “……我记得他恐高来着……” “趁他睡着的时候试。” “……他没有尿床的习惯吧?” …… 回家吃过午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燕七就去了风塘街和武玥陆藕碰头,带着俩人直奔了水府,一看这游泳池可把武玥高兴坏了,三两把脱了衣服换上鲛人衣,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水:“太棒了小七!平时像咱们这些女孩子想嬉水又能到哪里去呢!你大伯可真好!” 陆藕虽然也带了鲛人衣,可她却不会游水,衣服也是现做的,换上了只敢坐在池边把脚泡进池子里,武玥就张罗着要教她游水,仨人可劲儿地玩了一下午。 “下个土曜日咱们还来!”武玥和燕七道,“这地方就当做咱仨的秘密巢穴,怎么样?” “……”咱仨是大马蜂吗还巢穴。 好吧,每个小团伙都应该有共同的秘密,和共同的秘密基地。 日曜日下午,锦绣书院综武队集体开赴东溪书院,客场作战。 身为全京的四强战队,东溪书院拥有相当雄厚的粉丝基础,未进大门便远远地看见到处都聚集着一坨一坨拿着天蓝色绸子的东溪粉,天蓝色是东溪书院的代表色,就像赤红色是锦绣书院的代表色一样,绸子的作用相当于荧光棒,比赛时甩起来用以“应援”己队的。 看见锦绣书院的车队行近,东溪粉们纷纷甩起手中蓝绸并且发出巨大的吁声,像是一片狂涛一般几乎要将锦绣的车队掀翻在浪底,这阵势可绝非那些战绩一般的书院队所能比,心理素质差一些的队伍只怕这会子已经开始紧张得不能自已了。 这巨大的呼声直至锦绣书院的队员们进入了备战馆后仍能听见,女队的队员们就在这恐怖的声浪中走上了赛场,燕七这一次打终极队,跟着一帮男队员们等在备战馆。 男队员们似乎也有一些紧张,毕竟对方是四强的队伍,并且前些年两队之间的战绩也是锦绣负多胜少,再加上今年对方在机关的运用上似乎比往年更胜了一筹,据说从今年开赛到现在,东溪还保持着全胜的战绩,一场未败! 备战馆里一片安静,众人各自或低着头或闭着眼或出着神,心思不一,武珽扫视了一番,不由笑起来,道:“还没开战就先被吓住了,你们的胆量就这么大?对方是四强战队没错,咱们可也不是弱鸡!大如的力气比起雅峰那帮人熊也不差,子谦的马术得过全京第一,显仁的箭术位列全京前十,天初的战戟所向披靡,再加上我们的燕小七,她的箭法犹在我之上——我们这个队的实力,比起任何一个队都不差!对方固然有神鬼莫测的机关助阵,也未必是毫无破绽,我们这一场就是要想法子将这破绽找出来,彻底摧毁对方引以为傲的东西——这样的胜利才叫痛快,才叫解气,你们说是不是?” “是!”众人齐声喝道。 “打起精神来!两军对垒,士气为先!对方不过就是一帮只会躲在机关掩体后面的胆小之辈,何足为惧!” “是!” 见着众人提起了精神,武珽这才满意地坐回座位,然后就听见郑大如怯怯地问了一声:“老大,你的箭法真的不如燕小七吗?” “……”武珽额角青筋蹦了蹦,“集中精力!乱想什么呢你!” 众人:……看样子是真的了。 这厢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女队的比赛已经结束了,推门进来的谢霏绷着脸,身后的女孩子们个个儿脸色难看,显见是输了,武珽也未多问,只叫着众男队员起身往外走,一出门,看见崔晞立在阶下,笑吟吟地望向他:“对方在本场变了新阵,此前所获得的资料皆不能再用。” 综武赛的各个队伍每场都会派细作去现场观察其他队伍的比赛,以此了解对手的阵式和队员的水平,这第一手的资料当然也会及时提供给自己的队员们进行针对性的研究,然而若赶上对手临时变阵的话,那就只能临场应变了。 武珽闻言略一沉吟,道:“有什么需要注意之处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楚河汉界引敌出洞,”崔晞笑着扫了眼赛场的方向,“然而教头只怕不会这么做。” 这一点武珽自是更为清楚,若论阵地设计,锦绣书院现在所使用的由崔晞设计的“枝杈阵”也不易破,如果锦绣打防守战,吸引对方进入本方阵地也未必会输,亦或如崔晞所说,双方在没有任何机关的楚河汉界处交手,锦绣的胜算说不定还要更大一些,只不过武长戈的军人作风注定不会使用这个看上去显得有些窝囊的战术,“向前冲”永远是军人最强的信念。 “说了跟没说一样,全是屁话!”郑显仁在旁边冷哼。 “原来你还是个通译。”崔晞笑。 说郑显仁能听得懂屁呢。 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郑显仁气得上前两步就要揪扯崔晞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行了。”武珽道,“总之一会儿进入对方阵地时大家随机应变,不要自乱阵脚。” 众人不再耽搁,一径向着赛场走去,崔晞就同队尾的燕七并排走,和她道:“注意脚下,有陷阱,方才女队好几个掉下去崴了脚。” “好。”燕七点头。 观看了女队比赛的武长戈果然没有改变主意,仍旧令自己的队员们保持进攻,“就算输也要输得霸气。”武珽在比赛锣敲响前和自己的队友们道。 于是锦绣的队员们就冲进了东溪的阵地,一进阵地大门,眼前就是一片林立的巨大木柱,约四人合抱那么粗,表面糙如树干,即便这木柱上有机关的暗门也极不易看出来。这些木柱不规则地分布在东溪的阵地中,一眼几乎可以从这头望到那一头,除了距此极远的两名东溪的“马”之外,看不见其他的东溪队员,可见全都是藏身在这些粗大的木柱之中,而这些木柱足有数十根之多,要想冒着各种机关袭击从其中找出对方的帅,难度相当的大。 这样的布局,锦绣的队员太分散也不好,太集中也不好,太分散容易被对方各个击破,太集中又易被对方一网打尽,于是只好每隔十数米一人,谨慎小心地前行,这期间还要小心对方的马,对方的两个马皆用弓,远远地掩在木柱之后,抽冷子向着这边偷袭。 可这前行又要行去哪儿呢?总得有个目的,这么多柱子,对方的帅会藏在哪一根里?总不能一根一根这么挨着砸过去吧? 第117节 众人望向武珽,武珽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目光落在地面一阵打量,而后抬手一指前方某根木柱,本队几名兵担当心领神会,飞速冲向那木柱,抄起手中家伙照着木柱便是一番猛砸,与此同时武珽喝了一声:“小七掩护!元昶看好后方!”他自己则仗剑在前,三个人小心向前跟上。 武珽的判断来自于地面上的脚印,东溪的队员若要进入木柱中必然会在地面留下足迹,虽然此前已经进行过一场女队之间的战斗,但是男人的脚印和女人的脚印还是极易分辨的,这地面又都是夯出来的土地,不留下足迹是绝不可能的。 果然,几名兵进攻的那根木柱中正藏着一名东溪队员,木柱是空心的,柱壁再厚也是有限,经过几名锦绣兵的敲打,很快便打破了柱壁,从里面揪出了一名东溪的兵,三两下将之“杀”掉,还未及继续寻找下一目标,便听得武珽一声大喝:“散!” 然而为时已晚,便见旁边那一根柱子的柱顶突然喷出一坨物事,在半空抛洒了开来,见是一张大网,兜头罩脸地就冲着下面的锦绣兵盖下! 几个兵大惊失色,反应不及只得眼睁睁抬着头看那网往下落,突地眼前乌光一闪,那网像被什么扯住了一般向着旁边飞了开去,紧接着听得“笃”地一声响,循声看去,见是一支箭正射在结网的绳上将之带得飞向了旁边,钉在了一根木柱上。 “干得漂亮!”武珽大喝,这一声不仅是在夸放出此箭的燕七,更是为了提升士气,随即一指方才喷出那网的那根木柱,不必多说,几名兵已是又抄着家伙砸了上去。 正在此时,突地不知道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袭武珽胸口,饶是武珽早有提防也未能完全避开,被箭射在腰上,转瞬失了一分,紧接着又接连有四五支箭分数个不同的方向向着这厢袭来,不只有东溪的马放的远箭,亦有从木柱中近距离施放的箭,目标也不仅是武珽,还有射向燕七元昶和那几个正砸木柱的兵的,锦绣众人为躲这些箭四处闪避,一下子就乱了阵型,就在这当口,东溪的机关仿佛瞬间齐开,不知道哪根木柱里滚滚地放出浓烟来,方圆数十米内登时朦胧一片,这其中夹着乱箭飞射的声音和锦绣队员们的惊喝。 全场观众的欢呼声骤然响起——开始了!东溪队的无敌剿杀! 第158章 踩踏 群体性大事件! 曾有无数支战队栽在东溪队的浓烟箭阵里,借着浓烟干扰对手的视线,再用乱箭将阵中对手悉数剿杀,纵然这一手已被所有战队所熟悉,可仍旧无法避免这浓烟的阻碍,实是让各战队恨得牙痒。 锦绣的五个兵为了应对乱箭倒是都带了盾牌,然而这乱箭从各个方向飞来的皆有,盾牌护住了一面却护不住另一面,着实捉襟见肘! 燕七在浓烟飘出来的时候便一矮身趴到了地上,匍匐着寻找相对较安全之地,耳里就听见不远处谁的一声叫,偏头看过去,正瞅见一名锦绣兵一脚踩空掉进了陷阱,但凡掉进陷阱都会被直接默认为阵亡,锦绣转瞬就折损了一名成员。 燕七小心地匍匐,边试探着前方的路边慢慢移动,正龟行着,就觉腰上一紧,有人把她从地上揽了起来,接着就带着她往旁边一番腾挪跳跃,最后在一根木柱后停了下来。 “待这儿别动。”元昶的声音响在耳边,没了撕裂般的老鸭嗓,变声期过后的音质听来有几分风吹树叶沙沙响的萧朗。 燕七看着他手持战戟向上跳起,在两根距离相近的木柱间飞快地来回蹬踏,借着此力转瞬就攀上了木柱顶端,接着人就消失在了木柱中央,显然木柱的顶端是开着口的,元昶直接从开口处落入了木柱内部,不过须臾,那木柱下面便开了门,元昶拎着已经满身人造血的东溪队员迈了出来。 这倒是个法子,燕七看见武珽也早已这么做了,和元昶两个在木柱间此起彼伏,虽然费力了一点,但也能起到些微的效果。 燕七紧贴着木柱,挽弓搭箭,瞄准了远处东溪的马所隐蔽的木柱,因马匹无法藏入柱中,所以东溪的两个马担当只能晾在外面,靠木柱蔽身,时不时冒出头来用箭远袭对手,燕七就逮着那两马探头的一瞬间,利箭出手,弹无虚发,虽因木柱遮挡无法射中对方心口造成瞬杀,却也靠射击其它部位攒够了五个失分,三五箭下来将对方二马击杀阵亡! 再看近处阵中,己方的五个兵最终不支,亦已悉数阵亡,浓烟也渐渐消散,乱箭停止了飞射。 武珽和元昶落回地面,武珽便问:“附近的柱子都找过了?” “嗯。”元昶道。 “只找出了三个人,看来其他人都在更远些的柱子里。”武珽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目前也只有用这个笨法子了,拼一拼吧!”说着便冲元昶一打手势,率先向前面的柱子扑去。 元昶向着燕七蔽身的柱子处看了一眼,也持了战戟冲了出去,燕七想了想,觉得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若安心等在原地,借机打个掩护什么的倒还可以。 这主意才刚拿定,突然就有个黑了乎拉的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套马驹似的把她给套了住,却见是个绳圈,也不知是谁的手法这么准,一套一拉,燕七就被箍了个结实,在满场观众的哄笑声中被这绳子拉着向后踉跄了七八步,脚下一空就掉进了陷阱,非常不体面地当场阵亡。 阵亡后只能留在原地,燕七就只好暂时在陷阱里歇着,外头观众们的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有惊有赞,也不知战况究竟如何。约摸等了近一刻的时间,才听得一声锣响,比赛宣告结束,观众们有欢呼的有叹息的,听不出哪方才是最终的胜者。 燕七正要从这近两米深的陷阱里爬出去,忽觉上头日光一暗,抬眼看去,见井口边出现了元昶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管蹲身向着燕七伸出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她从里头给拎了上来。 东溪与锦绣的最终对阵结果很让人哭笑不得——武珽和元昶没能躲过东溪铺天盖地的机关,双双阵亡,至此所有进入东溪阵中的锦绣队员全部牺牲,为了不造成消极比赛,裁判令双方队员继续进攻,于是锦绣守在楚河汉界处的两匹马不得不进入东溪的阵地,东溪也派了队员进攻锦绣的阵地,后来锦绣的两马也阵亡了,郑显仁在本方阵地杀掉东溪的队员后也只好继续进攻,东溪亦再派人进入锦绣阵地…… 到最后双方除了按规则不能离开本方阵地的帅/将、仕/士和相/象之外,其他所有的队员都壮烈了…… 于是这场比赛打成了罕见的平手,双方各取一分。 “东溪实在是太恶心了。”最后大家都说。 …… 中元节,家家户户要祭祖,因而书院放假一天,晚上吃过团圆饭、烧过纸,全城人民就拿了河灯往河边去了。 放河灯原是用以祭奠祖先或已逝的亲人的,后来鉴于本朝人民不管什么事都爱热闹化的属性,已是不拘于只在中元这天才放河灯了,什么三月三、七月七、八月十五、元宵节等等,只要有节就有人放河灯,而河灯的寓意也渐渐演变为送病送灾或祈福许愿了,不过中元节这天仍然是河灯习俗最盛大的一次,这个时代没有飞机,否则如果从天上俯视的话,便可以看到满城灯火璀璨、流淌如星河灿烂的壮丽景象。 京都太平城内,东西南北呈井字状交错的有四条大河,分别为虞渊、甘渊、旸谷、扶桑,另还有由这几条大河分支出去的数条小河道遍布全城,这些大小河就是全城人民节日里最爱聚集的地方,而全城最好的景致也基本上都建在这些河的沿堤旁。 燕家人选择了距家里较近的甘渊河做为放灯地点,吃过晚饭略歇片刻便乘了马车鱼贯出门,街上此时已是人流汹涌沸反盈天,明明是个鬼节,却被爱热闹爱玩乐的本朝人民过出了神仙节的味道。 好容易蹭到河边儿,燕家一帮孩子在众家丁的保护下由车里下来,从岸边蹲着的人群中找空当,插缝把自己手里的河灯放出去,打眼那么一望,河面上漂着的大大小小全是荷花灯,灯身上千篇一律地写着“庆赞中元”、“广施盂兰”、“敬奉阴光”、“冥辉普照”等字样,燕五姑娘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灯一入水就混入了一大波外形近似的荷花灯里,脸上就有点不大高兴,再一扭头,瞅见燕七手里那盏天鹅灯,愈发觉得不爽起来,站起身瞪向燕七:“你手里那是什么!看不出你倒有这样的心思,跑到这儿来显摆与众不同来了!我看我们姐儿几个日后合该离你远远儿的,免得衬得你颜面无光!” “如果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显摆的话,”燕七看着她,“五姐今儿这条镶满碎钻的裙子也很与众不同。” 燕五姑娘今天是特意穿上的这条华丽无比的碎钻裙,因为碎钻可以折射光,届时满河的河灯照在裙子上,整个人都会闪亮得blingbling的了。 这么夸张的裙子,放眼视线所及范围内,当然只有她一个人这么穿。 “你——”燕五姑娘不敢相信地瞪着燕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第二次被这个一向嘴拙脸木的堂妹不软不硬地顶回来了!好像从御岛上回来之后她就有了变化,不只是身体上,连性格都开始强硬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在御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能这样改变一个人? 一向被人捧在山尖上的燕五姑娘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不被人敬畏”的对待,一时气冲顶门,几步上前劈手就要打落燕七手里的天鹅灯,燕七向着旁边一闪身,燕五姑娘便扑了个空,这一掌却未及收势,径直拍在了燕七身后那人的胳膊上,那人手一抖,托着的灯掉在地上,火苗倏地蹿起,瞬间吞没了纸和薄绸子做的莲花灯。 “你眼瞎了?!”那人立时恼了,转过身来照着燕五姑娘身上便推了一把,这还不算,紧接着赶上前一步抡起胳膊就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便将燕五姑娘给打懵了,捂着脸瞪圆了眼睛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 打人的这位也是个姑娘,看身上装扮非富即贵,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这时代开放有好处也有弊端,女孩子们的文化水平上去了,人也相应着自信了,然而有些人的自信转化成了知性美,有些人的自信却误入了歧途,成为了目空一切的泼辣刁钻。 这样的人还真不少,眼前不就有俩碰一块儿了么。 “赔我的灯!”那姑娘咄咄逼人地盯着燕五姑娘。 燕五姑娘这才缓过劲儿来,哪里肯吃这个亏,直气得上来就要一巴掌抽回去,两边跟着的丫头婆子见状怎敢怠慢,连忙齐齐扑上前就要劝住各自主子,这阵势一下子就大了,惹得旁边不明真相又爱凑热闹的群众纷纷抻着脖子往这边看,更有人想要近距离看个真切,拼命地向着这厢挤。 一时间人推人、人挤人,近处的想要远离是非,远处的想要探知究竟,人流开始涌动对冲,旁边正蹲在河边儿放灯的人没个防备竟接连有好几个被撞下了河去,与之同来的人连忙蹲到岸边伸手施救,于是又有一拨人被撞入河中,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稍远些的群众听见这厢声音,就又产生了无数好奇人士欲挤上前来凑热闹,而胆小些的则更加慌了神儿,只想着赶紧躲得远远,愈发加了把劲儿地乱冲乱撞,几下里人流拥挤推搡,有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未及起身又绊倒了旁边人,有人见状心神大乱,唯恐自己也被绊倒,拼着命地向外挤,后头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以为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就也不管不顾地推挤起来,突然之间这拥挤的人潮就像惊了的象群,轰隆隆地向着四面八方碾压开去! ——踩踏!燕七脑海中掠过那一世发生过的重大踩踏事故,那后果惨不忍闻,而眼前这情形已经开始失控,任是谁来了怕也难以力挽狂澜! 万幸的是燕小九向来不喜欢凑这个热闹,再加上额角的伤处还未拆纱布,因着有碍形象,那货今儿不肯出门,多少让燕七安了安心,然而燕家的其他人却都在这人流之中混着,燕七迅速挤向距她最近的一棵老杨树,三五下攀上树去,立在树杈上向下望,一眼找见了在人群中被推得晕头转向的燕四少爷,探手入怀,掏出崔晞送的那把弹弓,冲准燕四少爷的肩窝就射了出去。 燕四少爷肩上吃了一痛,下意识地抬头看,见燕七站在那高高树上正冲他打手势:“上树!”燕四少爷心领神会——他们这样的调皮少爷没几个不会爬树的,当下鼓足力气,推开身边众人,向着离他最近的树冲过去。 然而燕七却已找不见了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树下的人群已是彻底失控,像狂潮一般推卷着,个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太过渺小,燕七亲眼看见十数个弱质女子被这浪转瞬吞没,再也不见起身。 在人群惊惶的尖叫声中,燕七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叫,低头看去,见是燕五姑娘,被人挤得像浪里枯叶,头发全散了,那些精心佩戴的首饰早便不见了踪影,身上镶满碎钻的裙子也被撕扯烂了,哭得花了妆,脸色吓到惨白,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跟着剧烈地起伏摇晃,好几次险些跌倒,幸而从小习舞练就了出色的平衡能力,每一次都堪堪将自己从危险的边缘救了回来。 “五姐!”燕七叫她,“下河!”燕五姑娘被人流冲得接近河岸边沿,只要再向着那边挣扎几步,就可以跳入河中暂时脱身。 燕五姑娘抬头看向燕七,脸色却更加白了,哭着摇头:“我不会水……” “下河,我救你!”燕七道。 燕五姑娘仍旧哭着摇头,她怕,她不相信燕七能救得了她,万一燕七力有不济,那她跳河岂不成了自寻死路?不行,这不行,不能跳,她不能把自己的命赌在别人身上! “真的不跳吗?”燕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燕五姑娘绝望地继续哭着摇头。 燕七举起手中的弹弓,瞄准燕五姑娘的肩,啪地射出一颗子弹。 燕五姑娘吃痛,既惊又怒地抬眼去瞪燕七,眼睁睁地看着燕七又是一颗子弹射来,打在了她的另一边肩上。 燕五姑娘直疼得眼泪流得更汹涌,然而此时已是顾不上再去瞪燕七,身边的人还在拼命地挤推,才向前挤出四五米,又被人推回来四五米,就这么忽进忽退,半天也挪不出一步去,反而被人越挤越紧,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来。 “啪”地一声,燕七的飞弹又至,这一回竟是直接打在了燕五姑娘的下巴上,燕五姑娘尖着声冲着燕七嘶喊:“燕七!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我就是死了也要回来找你!” “不想脸被打烂就下河。”燕七不为所动,又是一发子弹射出,再次击中燕五姑娘的脸。 燕五姑娘是又疼又气又怕又慌,她真的还不想死,她想活,活着就得漂漂亮亮的,这张脸怎么可以被燕七毁掉!眼见着那可恶的燕七竟不肯停手,一发又一发地照着她的脸攻击,燕五姑娘是有气没处发,想躲躲不开,眼泪忍不住流得更凶了,欲向前挤,那子弹发发中脸,只得转头向后挤,这一转头燕七的子弹倒是停了,可当她再度转身要往前挤时,那子弹就又打了过来。 燕五姑娘恨得无可不可,却又不得不转了身一直向后挤,真是兔子逼急了咬人,燕五姑娘为了自己的一张漂亮脸蛋儿,竟也是被逼出了潜能来,仗着身子柔软平衡性好,硬是从人缝中挤出了一条路,片刻就挤到了河岸边,正要松上一口气,却不知岸边亦非安全地,许多人站不稳被挤下了河,她也没能幸免,身后不知被谁一撞,尖叫一声就摔了下去。 第159章 条件 燕七vs燕五 树上的燕七早有准备,这树是沿河而种,从树杈上向前一跃,下头便是河水,瞅准河里一处无人空当落下去,而后便向着燕五落水的地方飞快游了过去。 燕五姑娘在河里拼命扑腾挣扎,又是哭又是叫,然而周遭落水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功夫理会她,且这河水自身还在流动,很快便将燕五姑娘卷出了数十米去。 燕五姑娘渐渐没了力气,绝望地沉入了河中,她恐惧地睁大双眼,想要留住这个世界,然而黑暗汹涌地向着她挤压了过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到,身边全是冰冷的水,她就要死了,她害怕,她不甘,她恨,她…… 一双又稳又暖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腰,有力地箍着她飞快地向着河面上游去,恍惚中燕五姑娘生出了希望与安心,没有像通常的溺水者那样胡乱挣扎急切求救,她顺服地听凭这双手带着她向上冲,她莫名地相信这双手绝对可以将她救起。 她猜的没错,她的头冲出河面的一刹那,万点灯火铺天盖地地绽放开来,仿佛在庆祝她的大难不死,这灿烂美好的光冲散了一切恐惧和黑冷,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从未觉得这世界竟是如此美好鲜活。 “我说什么来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如往常般平静,就好像此刻正与她坐在炕头上说话,“我说我能救你的,信了吗?” “咳……”燕五姑娘咳着嗓子里的水,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你别……咳咳,得了便宜卖乖……” “……”这叫得了便宜吗? 燕七带着燕五姑娘向远处游了一阵:“这会儿还不能上岸,你还撑不撑得住?” “撑……撑不住又怎样?”燕五姑娘确实没了什么力气,全靠燕七一力托着她才能勉强浮起来。 “撑不住就只好让你淹死了。”燕七道。 “你——”燕五姑娘又气又急,“那你何必要救我!” “毕竟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燕家的血。”燕七道。 “——谁稀罕!谁稀罕和你流一样的血!”燕五姑娘恨声叫着,却不小心沉下了水面呛了口水,当下不敢再乱动,只得恨恨地瞪着燕七。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和你做姐妹。”燕七道。 “——那你滚啊!你为什么不滚?!滚去边疆找你爹娘去!”燕五姑娘气极喊道。 “很遗憾,就是滚出天际,你和我还是一样姓燕。” “至少我不用每天再看到你!”燕五姑娘狠狠用目光剜燕七。 “何必那么麻烦,”燕七道,“只要我现在一松手,你以后就不会再看见我了,而我也不用再和你做姐妹,我们两个都能满意,要不要试试?” “你——你敢——你这是杀人!杀人是要抵命的!”燕五姑娘大惊失色,慌忙揪住燕七,生怕她当真松手让她淹死。 “如果你不跳河,你会被挤踏至死,你跳了河若不为我所救,你会淹死,”燕七道,“你现在还活着的这条命,是我给你的,我既然能给你,也能随手扔掉,并且不会有人知道。当人们从河中捞起你的尸体,只会认为你是被挤落河中的,而不会有人来找我抵命。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呢?” 燕五姑娘大骇,她清楚燕七所说的都是事实,眼下岸上还是一片兵荒马乱,根本没人注意到河中的情形,如果燕七现在真的松开手让她淹死,确实不会有人看得到! 燕五姑娘吓疯了,拼着命地攀在燕七的身上,死也不肯放松,惨白着脸颤抖着声音尖叫着问她:“你——你想怎样——你就不怕——不怕我爹我娘——” “怎样呢?”燕七看着她。 “我……”燕五姑娘咬着嘴唇,“我爹那么疼你,你忍心让他难过?!” “燕惊梦,你看看岸上,”燕七道,“这场乱子是谁引起来的,你心里清楚。你能预料到这场乱子会死多少人么?这样的后果,你能不能承担?敢不敢承担?如果你不能也不敢承担,这责任又会落在谁的头上?我想,会让他感到难过的不是你死在了自己制造的混乱里,也不是你不仅自己作死,还带累了许多无辜的人,亦不是你不仅自己死了,还要让你的爹娘甚至家族承担你造下的罪孽,而是——他的女儿,一丝一毫也不像他。” “我——我——你不要胡说——我——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燕五姑娘慌了,十三岁的女孩子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霎那间惨白一片没有了人色。 “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燕七的语气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的波澜,“我不会让他难过,也不会让他因为你而背负上任何责任,所以这件事,我替你瞒着。然而我也不想滥好心,我们来讲个条件。” “什么……什么条件?”燕五姑娘此刻已是六神无主,目光混乱又惶惑地望着燕七。 “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上做到相安无事,不要再让别人为难和费心。”燕七比河水还凉的目光望进燕五姑娘的眼睛里,这让她身不由己地打起了哆嗦,这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可却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了森森的恐惧与寒意,燕五姑娘从不知道燕七的目光竟然能这么的吓人,她——她根本就不像个小孩子——她比大人还要可怕——她怎么、怎么会这样——她是谁?!——她是不是鬼?!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的她从来不会这么的让人恐惧…… 第118节 “你已经十三岁了,燕惊梦。”燕七箍着因为哆嗦而几乎要没入水中的燕五姑娘,依旧如往常般面无表情,“如果这个年纪还不想学着长大,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是要让她死吗?燕五姑娘吓到胃都抽搐了起来,甚至连空气都吸不进肺里,像条濒死的鱼般拼命地张大着嘴。 燕七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松开了箍着她的手,燕五姑娘整个人一下子就沉入了水中,她慌得拼命挣扎,可身体与四肢却早因恐惧和冰凉的河水浸泡而僵硬无力,她吓破了胆,甚至难以控制地失了禁,她绝望疯狂而又崩溃,眼看着就要泄去最后一口气力,却觉脖领一紧,又一次被燕七拎出了水面。 “我的条件,答应吗?”燕七问她,声音还是那样平静自然,却愈加令她显得冷酷无情。 燕五姑娘号啕着,呜咽声像带着棱角的石头一般硌着她的喉咙割开她的血肉,听起来嘶哑又干裂。她拼着命地点头,唯恐动作小一点就会被燕七重新丢进水里再经历一遍地狱般的感受,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个被粉碎了全部自尊和自信的丧家犬。 燕七给出的条件并不难,比起替人偿命或是淹死在河里,这几乎根本算不上什么条件,燕五姑娘早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想,只要能让她躲过这重如山的责任,只要能让她远远地逃开这个燕七,她什么都肯答应,她答应! 几番对话的功夫,河中已经有船划过来搭救落水的人群,燕七和燕五姑娘被人从河里拉了上去,朝廷和太平府衙出动了大量的兵士和衙役来疏散人群、搭救伤员、维持秩序,这场可怕的踩踏事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多亏了乔乐梓事先安排了大量的衙役值岗防范,事发后应对的也很及时,没有让事态扩大,半个多时辰后终于平息了现场,水淋淋的燕七和燕五姑娘也钻进了自家的马车,车上备有可更换的衣物。 万幸的是燕家的孩子们事发时在强壮的家丁保护下或躲上了附近的树,或迅速进入旁边的马车,更有几个机灵的家丁及时解开了马匹,以免惊了的马将车掀翻,总之最后大家都没有什么太大损伤,只燕二姑娘崴了脚,燕三少爷擦破了手上的皮,燕六燕八狠狠地受了惊吓。 一众人狼狈地往家走,燕七却让赶车的葛黑绕了个远,沿着甘渊河的河堤往崔家的方向去,崔晞说了也要来甘渊河边放灯,燕七刚才没在现场附近看到他。 一直走到离了事发严重区域很远的地方,才远远地看见河岸边聚着两拨人,旁边停着车马,燕七从窗口探头出去,一眼就分辨出了那正是崔家的车。 走到近前,发现两拨人正在那里相互推搡,穿着崔府下人服饰的一方明显处于劣势,另一方个个五大三粗,很明显是练家子,衣服也不似平民。 燕七从车里走出来站在外头往圈子里看,见崔晞正靠在一株老杨树上冷冷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人,手里还托着那盏天鹅灯。再看他面前那人,一身华服金玉璀璨,脸上带着不正经的笑,一手支在崔晞身后的树干上,上半身压下来逼到崔晞的面前,正同他说着什么。 这人看着眼熟,好像是什么庄王世子,叫雷豫的那个。 怎么又遇上了这个龙阳君? 燕七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崔晞身边去:“那边出了事,官府不让在外逗留了,回家吗?” 不等崔晞开口,庄王世子雷豫倒是偏了头过来看向燕七,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似是没什么兴趣理会,仍旧转回去嬉皮笑脸地和崔晞说话:“怎么样?应了我可好?难不成要让我直接给令尊下帖儿?” “滚。”崔晞冷冷地从嘴里吐着字。 “你让我滚,我一定漂漂亮亮地滚,”雷豫笑着用轻浮的目光在崔晞的嘴唇上抹过来抹过去,“前提是,你须应了我这请儿,否则今晚断不放你回家。” “好,我答应。”崔晞的眸子里不知映入了哪里的灯光,乍明过后便是一暗。 雷豫没料到崔晞会突然答应,先是一怔,而后大喜,哈哈地仰脖笑了几声,接着一蹲身,竟真就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起身也不掸衣,只冲着崔晞摆了摆手:“那就这么定了,当日见。”随即吆喝了一声,带着自己那帮粗壮的手下上马走了个干净。 崔晞看向燕七,脸上绽出个笑来:“你怎么倒找过来了?我还说去寻你,却被这蠢材绊住了脚。” “幸好你被他绊住了,”燕七道,“那边发生了踩踏,死伤了不少人,这会儿正清场,不让游人逗留了。” “你掉下河了?”崔晞看着燕七湿漉漉的头发,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倒还好,就是一头浓密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崔晞伸手,将燕七头发上扎着的一片树叶子拈下来,“去我车里,先把头发绞干。” 燕七就跟着他上了车,崔晞从坐榻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条大大厚厚的棉巾子,笑着和燕七道:“头发解开,我帮你擦。” 燕七果然开始拆头发,这次出门也没戴什么首饰,只简单绾了个螺髻插了支簪子,跳了回河也没弄丢,轻轻松松拆散了,将头一低,把头发垂到前面。 崔晞拿着棉巾子罩上来给她揉擦发丝上的水,动作柔和又灵巧,巾子上还带着淡淡的冰菊香,“你的头发也太多了,再长长些怕要压颈子。” “是啊,要是能去去薄就好了。”燕七道。 “去薄?剃掉一部分么?”崔晞问。 “那多难看,去薄就是把头发削出长短不一的层次感,摸起来就感觉薄了。” “要怎么削呢?” “西市口卖刀削面那家记得吗?就像那样削就行了。” “我回去练练,练好了给你去薄。” “好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两个人好像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将燕七头发擦得半干,崔晞拿了梳子给她拢顺,然后让她坐到身前,亲手替她绾发,最后把簪子插上,四下打量了打量,没找到想要的,只得叹了一声:“今儿这瓶里的花不好看。” “不用戴花,”燕七道,“我不就是花儿?” 崔晞笑起来,像洒在花瓣上的阳光:“说的是,这样就很好。” “还放灯吗?”燕七看了看桌上崔晞的那盏天鹅灯,“我的那盏被挤落了。” “不放了,形单影只的,”崔晞把小厮雨伞从外面叫进来,“把这灯拿出去烧了吧。”转回头又向燕七笑,“八月十五我再送你一盏新的。” “好。”燕七从善如流地点头,“回吗?” “回吧,我送你。”崔晞道。 燕七就让自己的车夫葛黑带着几个随护的家丁先赶回家报平安,只让煮雨跟在身边,坐了崔晞的马车随后往燕府去,经过踩踏发生的严重地带,见围着不少的衙役还在善后,隐隐传来几阵哭声,想是死伤者的家属。 一路上行人已被驱散得差不多,沿街的河里一盏盏黄黄白白的纸灯将冷清的街道映衬得凄凉颓败,满地掉落着踩烂的鞋子袜子手帕扇子钱袋甚至还有血迹,几个惊弓之鸟般的乞丐正在暗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来拾敛一些值钱的东西。 崔晞倚着车窗,虽然望向窗外,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在看,街边的灯影明明暗暗地从他白玉似的脸颊上掠过,明的时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天神,暗的时候却又像是一道鬼魅,于是这么一路走,他就一路不停地在神与鬼间转换。 “你答应了雷豫什么?”燕七问。 她向来不爱过问他人的私事,但这次还是破例问了。 “他邀我去秋游。”崔晞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真的要去?”燕七看着他。 崔晞一笑:“闲着也是闲着,不挑战一下未知,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我回去请大伯把一枝借你。”燕七道。 “不必,”马车停在了暗影里,崔晞的脸上只剩下笑着的银亮的眼白,“我会照顾好自己,放心。” 第160章 八月 负能量与正能量。 中元夜的踩踏事件,死了十六人,重伤二十八人,轻伤者无数,全是平民。 上一世的几次世界范围的踩踏事件,燕七记得最后也都是只处分了几个安全相关的责任人或者监督人,没有普通百姓被追究刑事责任,毕竟踩踏是一种群体性事故,是群体制造伤害的意外事件,既是“群体”,那便是法不责众;既是“意外”,自然不构成刑事罪名。人群密度过高、疏散环境不佳才是事故的主要成因,现场秩序失控是导火索,而这其中一两个人的无心之举只能算作事故发生的加速剂,就算燕七把燕五推出去,除了得到大于责任本身数倍的舆论谴责之外,不会让她得到任何刑事处罚。 更何况燕五所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她个人,她身后还有整个燕家,还有燕子恪,还有燕九少爷,乃至远在边疆的燕二老爷夫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古代大家族最根本的保护伞,所以燕七也只能是吓唬吓唬燕五,真要把她逼上审判台,不仅得不到刑事处罚,还会把整个燕家的声名和燕家人的未来一起赔送进去。 为了一个熊孩子而赔掉自己的家和至亲,这种事谁都不会干。 燕五姑娘却真的是被燕七吓住了,当事故的死伤数字传入了耳中后当场就瘫在了地上,到了晚上发起了高烧,又是吐又是抽,直急得燕大太太守在榻边寸步不离,恨不能让人把全城的大夫都弄到家里来给孩子治病。 这场病燕五姑娘足在床上养了小半个月,病愈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下去,脸上也没了往日照人的光彩,请安日碰见燕七时甚而还多了几分瑟缩。 燕大太太将小女儿的表现看在眼里,渐渐起了疑心,追问过几次原由,她却只说是吓着了,死活不肯细言,燕大太太便将她院子里一众下人挨个儿叫到房中查问,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儿地以各种由头把那日跟着燕五姑娘出门的下人全都换了个遍,有发卖到外省去的,有远远地安排到外庄上去的,只留下了燕五姑娘的乳母继续跟着伺候。 不明真相的众人只当燕大太太因着燕五姑娘的病而迁怒于她的下人们“伺候不周”,且这些人一出去,好位子就都空了出来,一时间托关系、求熟人、抱大腿,想方设法地往上房挤的人纷纷开始钻营,倒让人顾不得再细究其它。 燕大太太这个时候却又趁着燕五姑娘病假未销,带她去了普济寺上香,去了几次果见燕五姑娘比以前略精神了些,待她看着没了什么事,燕大太太便同府里打了招呼,将燕五姑娘送去了她外祖家里小住,说是那边老太太想念她了,约摸要住上个把月。 是趁着燕子恪出差未在家中时送走的,待他回来时,燕五姑娘那里应该也就没了破绽。 燕子恪在中元节第二天就去了临省调查一起行政大案,接连半个月一直在外面漂着。乔乐梓也不比他轻松,在踩踏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乔乐梓就做出了及时的应对处理,迅速疏散了人群,最短时间内征调医生对伤者进行了抢救,虽然死伤在所难免,然而已是将损失减到了最小,再加上古代法规毕竟不同于今,所以事后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 之后的这段时间他就天天忙着处理事故的善后事宜,并代朝廷向死者家属分发抚恤金、完善节日治安方案。忙忙碌碌中,见惯了风浪的京都人民很快便将中元节少数人的不幸翻过了篇去,黄金八月的到来让每个人都神清气爽。 燕七的心情也不错,燕九少爷额上的伤总算好利落了,用了燕子恪给的宫中御制秘药,一丝儿疤都没落,还是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一枚,然而不知是不是心情一好胃口就好的缘故,亦或是随着天气变凉已不能再去水府游泳,燕七的体重又一点一点地长了回来。 水府的游泳池虽然暂时用不上了,却也不妨碍五六七三人组继续隔三差五地在里面小聚玩耍,碧纱橱被撤了去,换上了大块玻璃搭建成的花房,花房里除了各色的时鲜花草外还设了桌椅床榻,五六七断不了在里面吃吃喝喝聊聊睡睡,虽然四面皆是高墙障目,却难得远远近近都是一派的清静,有树有花,有石有水,这微小且精致的风景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三个亲密无间的女孩子,永远都是纯净和安馨。 时节入了秋,雨水反而多了起来,攒了一夏的雨全都拖到了八月才降,五六七三个最喜欢下雨的时候去水府玩,那些炉甘石堆砌的假山景一遇雨就会冒起烟来,云蒸雾绕,烟水迷离,映着绿松红枫白石子,这个小世界就缥缈起来,三个人坐在玻璃房子里,捧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茶,像是被嵌入了画境。 八月黄金季,总是一年中最丰富多彩的时节,不冷不热秋高气爽,适合各种户内户外的活动,八月初九、十二和十五这三天是举国最为关注的秋闱日,秋闱一结束就是中秋佳节,八月十八,皇上则会带领京中全体武将及家眷前往城郊皇家猎苑狩猎,为期一周,除这几件大事之外,许多官家也会趁着这样的好时节举办各种名目的聚会,尽情地享受这美丽的秋天。 秋闱是于国家于个人都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进行考试的这三天全城都会戒严,衙门也会增派人手每日大街小巷里转悠,并严厉禁止打架斗殴等事发生,以免打扰到考生们的情绪。 燕七她们的诗书先生陈八落近些天十分焦躁,每年的秋闱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揭开旧伤血痂的过程,武玥就亲耳听见过这位老同志曾低声诅咒今年所有的考生都落榜——这愤世嫉俗的劲儿可把武玥吓得不轻,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老陈八落一腔抱负难以实现,就换成了一腔报复发泄在了这帮学生头上,从初九那天开始,每天上课先考试,不及格的人非但要罚抄写试题答案无数遍,还要罚打扫藏书阁! 藏书阁多大啊,一共十个馆,花一天时间都未必能打扫得完,何况这帮学生又不是劳动阶层出身,人可都是千金闺秀,平时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扫呢,你让人家扫那么大的图书馆?! 然而弟子事师,敬同于父,皇上还得尊重老师呢,这帮学生再怎么官富二代也不敢不遵先生的责罚,于是每天上老陈八落的课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让他给逮着。 结果梅花班的女孩子个个都挺争气,连考了三四回试,及格率百分百,老陈八落这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险没憋成便秘,老肠子一抽,挤出个更恶毒的决定来:“每次考试取最后一名责罚!”不信你们还个个都能考满分! “他这是要疯!”武玥也是一肚子怨气,这位小同志完美地遗传了她爸的基因,平时只爱舞枪弄棒,看着之乎者也就头大,诗书课在班里一向挣扎在倒数三名内,陈八落这罚规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订做的。 “回家多看看书吧。”燕七道。 “我们又不用考功名,玩儿命学这些有个屁用!”武玥气鼓鼓地道。 牢骚归牢骚,该考还是得考,结果不出意料地,武玥同学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被陈八落罚去打扫藏书阁的人。 因着平时要上课,下午还有社团活动,打扫藏书阁只能占用土曜日下午的时间,燕七也来帮忙,土曜日上午是综武社训练,中午两人索性也就不回家了,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下午就回来打扫藏书阁。 土曜日和日曜日虽然是学生们休息的日子,但藏书阁也是全天候开放,为了方便学子们随时到书院来查阅资料,毕竟中榜率才是吸引生源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条件,书院巴不得学生们往死里学习个个儿都能中状元呢。 虽说陈八落不可能随时在旁边盯着你履不履行这责罚,但是这个时代起码在尊师重教这方面是做得很到位的,学生们再一肚子怨气也是相当地自觉,所以武玥和燕七谁也没让自家下人来代替做这件事,亲自拿着扫把就进去了。 藏书阁日常其实是有书院专雇的劳工在打扫清理的,知识殿堂、文化圣地,怎么可能会不干净卫生,两个人拎着扫把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哪儿哪儿都是一尘不染,武玥就高兴了:“这样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干活啦?可以回家了吧?” “我看行。”燕七同样没什么高觉悟,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往外走,却在进门柜台处被掌书给拦住了。 “陈先生特意交待过了,”那掌书一脸悲天悯人地看着两人,“请武鸣阳去打扫书库。” 书库是什么地方,燕七和武玥并不了解,跟着掌书由楼梯往地下去,地下一层,整整藏书阁所占面积那么大的空间,全都堆着书,是真正的“堆着”,大大小小薄薄厚厚乱七八糟地堆成了山,这山还不止一座,到处都是,放眼一望,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坑。 “这些是从书院建院以来由各地各处搜集来的书籍,有古籍文献亦有时人写的故事话本,”掌书给两人介绍道,“因这其中有着不少糟粕,不能全都摆到上面的书架子上去,只得一本一本细细检查过方可,书院有专门负责检鉴书籍的人员,然而这书实在太多,纵是日夜不停地看也要花上十数年的功夫,何况每个月书院都有派人前往全国各处搜集新的书籍进来,于是这些未经检验的书也就越积越多,只得先堆在这书库里……” 燕七打眼瞅了瞅,堆在深处的那些书想是自从放进来后就没有被动过,上头覆着落满了灰尘的厚厚的蛛网,为了防止这些书被蛀掉,库里似乎还洒了不少的樟脑,浓浓的味道熏得人一阵头疼。 “不着急,”掌书很没营养地宽慰道,“慢慢干,一天可是干不完的。”说着给两人留了盏灯就拍屁股走了。 “……”武玥慢慢转头看向燕七,“陈八落是不是真的疯啦?!” “乐观点,没让我们抄这些书就不错啦。”燕七道。 “……这可从哪儿下手呢?”武玥发愁,这地方根本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稍微一动就掀起一团灰尘。 “先把书搬一搬吧,”燕七指了指,“从里面往外扫起,把书搬开,先腾出一条路来。” 武玥是个干脆的,牢骚过后立刻就放下了,说干就干,两人拿帕子把口鼻蒙上,丢开扫把,开始徒手与这些成山的书做斗争,搬了近一个时辰,汗把身上衣衫都湿透了,便先停了手,坐在书堆上歇大晌。 “儿女英雄传!”武玥抄起手边一本书翻开,“‘刘十三妹挥起钢刀,直向着那恶贼砍去,只见刀光一闪,首级掉下,骨碌碌直滚出了数米开外’,哈哈!这个好!我喜欢!” “你这萝莉太暴力了。”燕七道,也从身边随手拿起本破了皮的书,“‘南至夏至之日中。北至冬至之夜半。南至冬至之日中。北至夏至之夜半。亦径三十五万七千里。周一百七万一千里。’……”是本算经,就手丢开。 再捡起一本,是部画册,前十数页是楼阁山水,再往后翻便有了人物,毫发毕现,姿势精奇,环境美好,最妙还是彩色工笔jpg的,真让人想随时右键另存为啊。 两个人一时也顾不得继续搬书,一人抱着一本坐在书堆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直到天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武玥这才意犹未尽地道:“一天打扫不完,下次咱们还来。” “好。”燕七把手里的书塞进书堆里,顺便记下了位置。 第119节 日曜日的综武比赛,锦绣书院再一次遇上了雅峰书院。 这一次是客场作战,才刚入场,那观众席上铺天盖地的呐喊叫嚣声就狂卷下来,使得武珽对队友们的赛前动员都几乎要用喊的才能送到大家的耳朵里去。 “……不管怎样,尽全力赢下比赛!”武珽只得喊了这么一嗓子做收尾。 做为上一回合双方较量中获胜的一方,锦绣战队在对手的主场收到了相当高的仇恨值,以至于一向以防守反击为主要战术的雅峰队这一次也改变了一贯的作风,一开场就非常积极地发起了进攻,双方由各自的城门内冲出来,立刻就在楚河汉界处相遇,最先发起攻击的是双方的炮,锦绣的炮之一郑显仁因留守在本方阵地内,所以只有燕七一人担任远程攻击手。 雅峰的两个炮一冲出阵地便率先瞄向目标,两支箭一射武珽一射元昶,一看便是事先做了战术安排,先取对方最具杀伤力的两员大将,然而这两员大将又岂是能轻易被射中的?便见武珽元昶一个挥剑一个挑戟,“叮叮”两声便将这两箭拨挡开去。 燕七的箭却也不慢,先就向着雅峰的炮之一疾射而去,箭方一离弦人就向着旁边一闪,听得“噗”地一声,对面飞来第三支箭直接擦着燕七的肩射入了她身后十数米远的地面。 雅峰的马之一亦是用箭的!这一箭是冲着她来的,显见上一回合燕七的表现也被对手看在了眼里,于是十分光荣地在本场成为了对手要率先击杀的对象之一。 “狡猾!”那马远远地冲着燕七吼。 这位上一回合败在了燕七的箭下,这仇现在还没忘,上来就先找着燕七进攻,不成想这丫头竟然一边攻击着他的队友一边还将他的箭给避开了! 不能忍!雅峰“马”纵马向着这厢冲过来,双腿夹紧马腹以控制身体,两手再次搭箭开弓,第二箭继续向着燕七袭来! 燕七毫不犹豫就地一滚,箭尖再次擦身而过,而待她翻身到脸向上时,手里的箭已是疾射而出,乌光一闪直奔对手胸口,四十斤重弓,势疾力猛,不过是眨眼之际,那箭已是赫赫然钉在对手身上,瞬杀!——不是一个,是两个!第一箭瞬杀了雅峰炮,第二箭瞬杀了雅峰马! “轰——”满场观众都惊了,这一照面连十刹功夫都不到,锦绣的那个小矮炮居然就瞬杀了雅峰的两个强力队员!这、这什么情况啊?!一箭一个比用牙签插水果切片还特么简单利落啊!锦绣的今天都吃药了吧?! “干得漂亮!”武珽冲着燕七一声大喝,手中剑一挥,挡开雅峰炮射来的第二箭,“两马不要恋战,冲进敌阵找敌帅!元昶和五兵跟着我冲散对方攻势,小七压后掩护!” 众人齐应一声,阵型立刻抻展开来,两马当先,绕开对方杀过来的攻势向着敌阵疾奔,武珽带着元昶和五个兵徒步迎上,与对手正面相接,燕七则在最后,利用远程攻击掩护己方队员,顺便伺机射杀对手。 对手除了已被燕七瞬杀的一炮一马外,另还有两车一马一炮五个兵,悉数冲出了己阵,这是要与锦绣正面交锋的节奏,这节奏是观众们的最爱,简单,直接,犀利,考验的是真功夫,吸引人的是真热血真暴力,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综武,本来就是勇敢者的游戏,青春与热血,才是永不式微的正能量! 第161章 好汉 好汉燕七。 “乒乒乓乓”!双方队员很快便冲杀到了一起,武器交鸣,身体碰撞,十来个大小伙子混战作了一团! 燕七和对方剩下的那名炮都在外围游走,虽然箭也可以进行近战,但终归不比刀剑来得方便。燕七打算先把对方的这个炮干掉,这么会子功夫他已经射杀了锦绣的两个兵了,实力不容小觑。 奈何这个炮也是挺有心眼儿,见燕七看他,便知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可怕的锦绣炮的猎物,一时间举着弓在战团附近各种走位,借着锦绣队员的身形来做掩体,好让燕七这一箭没法子射向他。 燕七却也不急,一边追着这炮游走,一边顺手往雅峰队的其他队员身上射上几箭,弄得几个雅峰队员很是烦躁,本来对阵着武珽和元昶这样的功夫好手就已经很困难了,燕七还在这儿跟个大蚊子似的时不时来叮上一口,叮着叮着己方的两个兵也渐渐地死掉了,雅峰的队长便冲着己队那一米九的汉子吼了一声:“去干掉那个炮!” 一米九的汉子从战团里脱出身,奔着燕七就大步冲了过来,这位今日带了一个巨大的盾,脖子以下膝盖以上全都能护住,另一手则攥了一柄金丝大环刀,跑起来叮当乱响,像一辆大破三蹦子似的就撞向了燕七。 燕七搭箭,正要射这汉子露在盾外的脑袋,结果这汉子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回合被燕七乱战中直接射死,这一回只要一见她搭箭,立刻就把头往盾后一缩,盾上被他开了手指宽的缝隙,从缝隙里看出去,燕七的一举一动皆能掌握。 “狡猾啊。”燕七道,对手针对她果然做了不少准备,相比起来武长戈同志就实在是太不把对手当回事了,对所有的对手所做的战术安排归纳起来就都只有一个字:冲。至于细节方面,全得大家自己琢磨,你愿意在这场换武器你就换,反正上了场你就得给我冲,至于细节上你想怎么冲,你自己研究,长着脑子是干什么用的?一个不会思考的武者将来能有什么前途? 一米九的汉子这面特制的盾,显见就是专为着对付燕七准备的,虽然看上去显得有点怂,但只要能为团队夺取胜利,牺牲一下个人形象也是值得的。 一米九的汉子有了盾的掩护,冲锋起来便肆无忌惮,径直追着燕七就过去了,如此生猛燕七也不敢硬抗啊,掉头就跑,绕着场中的战团开始迂回,手上的箭还时不时关照一下战团里的雅峰队员。 那厢雅峰的炮见状也不怠慢,举着弓从另一边绕过去围堵,场中正面对战的双方队员正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谁也没注意外围两名大汉正在夹击燕七。 这两人一可近攻一可远攻,无论燕七是远远跑离还是近身周旋,都难以逃脱攻击范围,阵亡只怕是无可避免,燕七决定死也要拉个垫背儿的,当下边向着前跑边拉弓引箭,直冲着对面的雅峰炮射了出去,雅峰炮也正放箭,与燕七的箭凌空擦身而过,但听得“噗噗”两声响,双方都被对方的箭射中,然而燕七的箭射中的是雅峰炮的心口,雅峰炮的箭,却是被燕七一个偏身硬是躲过了五分区,将将射在躯干与心口交界的一分区。 “——瞬杀!”全场观众再一次咆哮起来,那个锦绣炮究竟是什么人?!开场不过片刻已经瞬杀了雅峰三员干将! 观众这一阵惊呼才刚乍起,雅峰一米九的汉子已是追到了燕七身后,手中的巨盾狠狠地照着燕七的后背撞了过来,燕七正因身中雅峰炮的一记重箭而身形受阻略有停顿,眼见躲闪不及,就听得一声急喝:“燕小胖!”紧接着那一米九的汉子就横着飞了出去,身上还贴着个人,却是元昶,因情形太过紧急,他来不及抽回正与对手纠缠在一处的战戟,直接扑过来用身体硬是将这雅峰大汉给撞飞了,两个人一起砰然跌落地面,顿时激起了滚滚沙尘,燕七却在身形还未站稳时就搭上了箭,那两人落地时她已转过了身,手中箭毫不犹豫地劲射而出,比流星还快,比闪电还疾,重而又重、准之又准地擦着元昶翻开半途的身子正中一米九汉子的胸口! “又——瞬了!又是瞬杀——”观众们前一声“瞬杀”的杀字还未落尾,第二声紧接着又狂呼出口,这一刻大家集体疯狂了——四个!锦绣炮瞬杀了四个雅峰队员!这才开场连一炷香的时间都还没有啊!从来没有哪支综武战队能在与雅峰队对决时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碾压性优势,锦绣这是从哪儿挖来的这么一个强力炮啊?!之前不是一个小胖子吗?眼下的这位虽然个头也不高,身形也略肉感……锦绣还真是好“炮”的产出地啊! 元昶从已“阵亡”的一米九汉子身上跳起身,转头又杀回了战团中,雅峰队在损失了四名战将之后明显已难敌锦绣的众将,且打且退想要收缩回己方阵地,然而武珽又岂肯给对方缓冲的机会,率领锦绣众人一路追打,再加上燕七在外围的飞箭助阵,很快便将雅峰这干人悉数收拾了个干净。 当锦绣的胜利旗帜飘扬在了场外上空,众人的兴奋之情已经压过了激烈战斗后的疲惫,这下是彻底报了去年被雅峰主客场双杀之仇了,武珽先就上来在燕七肩上拍了一掌:“好汉!” 燕七:“……” 又一名队友上来一拳砸在燕七肩窝,咧着嘴大笑:“行啊兄弟!这一场可是全靠你了!” 一时间忘了燕七同志是个黄花小姑娘。 “厉害厉害!” “不错不错!” “好样的!” “本场最佳队员非你莫属!” “得了奖金记得请我们喝酒啊!” 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夸赞,燕七肩都让这伙粗枝大叶的家伙们给凿肿了。 元昶最后一个走过来,不大自在地看了燕七一眼就想从旁边擦身过去,却听见燕七的声音一如往常般不紧不慢地送进了耳中:“谢谢啊。” “……嗯。”元昶低声哼了一声,迈开大步就往场外走,逃也似的。 赛后,本场表现最佳队员奖果然发给了燕七,看着已经换下了甲衣的这位,一帮大小伙子这才想起人是个女同学来着,也就没好意思再追着让请客。 月曜日星期一,课照上,陈八落也照旧暴躁,课堂小考成绩一出来,武玥又是最后一名。 “反正书库里有好书看。”武玥脸上带着因祸得福的得意。 于是中午这位也不回家吃饭了,和燕七在书院食堂好歹吃了两口后俩人就又奔了藏书阁地下的书库去,武玥继续看儿女英雄传,燕七继续看画册。 图片总比文字看得快,燕七翻完手上这一本又去翻别的画册看,在成山的书堆里挑来挑去翻来翻去,也是认真得不行。 许是这书库里的书有的太过年久,在搬挪书册的过程中忽地有一本厚厚的册子散了架,书页噼哩啪啦地掉下来,扬起了大片的积尘,燕七连忙弯腰捡起散落的书页,想着夹回书册里去,却见这些书页里还夹着一张折了几折的纸,铺展开来就着天窗投下的光看了看,是一篇写得密密麻麻的不知所云的黄豆大小的字。 重新折好,正要把它夹回书册,就听得书库门口响起一道暴怒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如此珍贵的书册岂容你们这般糟蹋?!还不赶紧与我出来!” 武玥吓得手一哆嗦把书都掉了,见门口站着位老先生,一部白胡子在胸前气得直抖,旁边还有那位掌书,连忙向这老先生解释:“这两位是来打扫书库的……” 老先生顿足急道:“这库里有许多上了年头的珍稀古籍,哪里禁得起搬挪!若是毁上一页,赔上你们身家银子都是不够!还不赶紧出来!” 燕七和武玥抱头鼠蹿地逃出了藏书阁,“就说陈八落是瞎折腾!”武玥埋怨道,转而又是眉开眼笑,“这回好了,我可有理由不用打扫书库了!” “别高兴太早,当心陈老师一计不成二计又生。”燕七给她泼凉水,泼完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张书里掉出来的纸,回头看了眼藏书阁,想那老先生还未从书库里出来,这会子不便还回去,只得再找机会,就随手揣在了怀里。 次日便是八月十五,书院从这一天开始放假,一共三天,各类应酬交际活动在这三天里也达到了一个峰值,以各种名头为由的宴请多到数不清,什么赏桂宴、赏荷宴、赏菊宴、赏月宴、赏秋宴,燕大太太手里收到的帖子整整一大摞。 每当这个时候,身为三品官家眷的优越感就在老太太、太太们的心中油然生出了,燕大太太好整以暇地歪在榻上,同着贡嬷嬷谈笑自若地挑选着准备应邀赴宴的帖子。 比自家丈夫官位低的人家儿的帖子首先被淘汰到了一边去。 “通政史家的赏桂宴、闵尚书家的赏菊宴、太常寺卿家的赏荷宴,还有信国公、忠国公、荣国公、永平侯家的宴请……好几家都撞了时间,”燕大太太陷入了幸福的烦恼,“总归是得有取有舍……闵尚书家的赏菊宴是必须要去的,太常寺卿家……就算了,信国公家的可以去,忠国公?咦?这好像是忠国公家的头一次下帖子给咱们家吧?” 贡嬷嬷想了想,道:“可不就是,老爷素来与皇后娘家这些人没甚来往,且元皇后娘家这边平日行事又极低调,鲜少大张旗鼓地设宴摆席,只除了那个霸王似的小国舅……这回却不知道因何下了这帖儿,太太或者待老爷从署里回来后问上一问?以免无意间得罪了人。” 燕大太太点头,将忠国公府的帖子单独拿出来放在了一边,又继续翻下面的,边翻边叹道:“原本我也懒怠着多应酬这些事,还不是为着能带梦儿出门串串、散散心,把她送去她外祖家也是因着那边人个个儿比我还疼她,想着能把她哄转了,然而那边终归是格局太小,总不比咱们官家圈子,好歹能让她开开眼界和心胸。” 燕大太太娘家人不过是商贾,燕五是个官儿小姐,去了可不得人人疼她巴结她,燕大太太却忘了自己也是那“格局小”的地方生长养育出来的,这会子说起娘家倒有了一股子掩不住的高高在上感。 “太太带着姐儿多串串门子,多结交几个小姐妹,说说笑笑的,姐儿心中这股子郁气自然就能开解了。”贡嬷嬷顺着燕大太太的话宽慰道。 “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要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也得替她把着关,这孩子心太实,对谁好就把一片心全抛给谁,万一交友不慎,怕是要吃大亏。”燕大太太眼里,自己的孩子总是最老实最可爱的。 八月十五团圆节,古人过得也没有那么死板,只守着自家的几口人对着月亮长兴短叹。爱热闹的我朝人民更喜欢的是呼朋唤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即便是八月十五这一天,也一样有许多人家拖家带口大肆串门吃别人喝别人玩别人去。 由于赴宴的时间上有撞车,燕家人决定兵分两路,长房人多,自成一路,燕老太爷夫妇则带着燕三太太母子三人和二房的姐弟俩组成第二路,于是长房去赴了闵尚书家的宴请,燕老太爷一行则前往老相好崔家共度佳节。 崔家今年刚办过老太爷的大寿,很是热闹了一回,中秋便没再大肆铺排,只请了燕家和另外两家向日交好的朋友,上午十点多钟就都到得齐了,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大人孩子凑成一堆慢慢地往后园子里闲逛去了。 崔晞穿了件珊瑚红的袍子,领缘袖角处埋着金丝,阳光下时不时地闪烁着毫光,衬得一张脸愈发像了珊瑚宝树上镶嵌的明珠,惹得几家的女眷不时地拿眼瞄他,他却浑不在意,只管站在桂花荫下笑呵呵地等,等到走在队伍最末的燕七近前,便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掌心摊开,托着一窝糖果球大的小猫,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姿态各异惟妙惟肖。 “真可爱,什么做的,能吃吗?”燕七伸了一根手指去触那小猫,比瓷软比泥硬。 “软陶的,”崔晞笑,“想吃的话下回用面给你做。” 燕七解下腰上的荷包,崔晞便将这一窝小猫帮她装了进去,燕七从里面捏出一只米白色的拿在眼前仔细看了又看,道:“做得这么细腻饱满,总是忍不住想含在嘴里怎么破?” 崔晞呵呵地笑。 “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燕七就问。 “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猫儿追着我跑,追着追着向前一骨碌就变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球儿,被你看见了,拿在手里揉过来揉过去,满是欢喜的样子,醒了就想着做出来试试。”崔晞道。 “你居然能梦到我欢喜的样子,”燕七指了指自己的面瘫脸,“是不是像这样笑着的?” 崔晞弯起了眉眼,却又从另一袖里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立着个三寸长的小人儿,一样是软陶质的,细软白滑的肌肤,乌亮柔顺的长发,漆眉星目秀鼻红唇,身上也穿了件珊瑚红的衫子,却用黑丝绣着大团的镂空的龙爪花,手里抱着个球,再仔细一看,却不是球,而是一只团成一团儿的猫,再重新看回这小人儿的脸,才发现眉毛眼睛像是活了般带着笑意,唇角也微微地上扬着,明媚又清凉。 “我在梦里是这个样子的?”燕七把自己捏起来,拿在眼前大眼对小眼。 “一模一样。”崔晞道。 “看来我一直都低估了自己的可爱啊。”燕七叹道。 “谁说不是呢。”崔晞笑起来。 “我觉得我必须得回赠你一个我亲手做的你才行。”燕七道,“不过我手笨,还是画一个你好了。” “你第一次给我画的肖像我还留着呢,”崔晞笑道,“一个嘴歪眼斜的丁老头。”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多幼稚啊,”燕七道,“如今咱们都大了,这回我给你画一个成熟的丁老头。” “好。”崔晞呵呵地笑。 第162章 清霄 想上天。 崔府的后花园,燕七早几年前就转得吐了,不过这回还是有些地方与以前不大一样,原来映红轩的位置如今已被移平填满,出了琳堂姐杀人的那档子事,崔家人心里头多少也是觉得晦气,于是在那地方放了座三层楼高的假山石,周围开了块花圃,种了些月季,一片花团锦簇,看着倒也是生机勃勃。 众人此刻却不往这边来,只在湖边临水的敞轩处随意落座,请了班小戏儿在那里唱,孩子们闲不住,好在都是熟客,三三两两地就在附近闲逛游玩。 崔晞和燕七则去了后园最角落里的一处小阁,还夹带着燕九少爷,毕竟今儿除了燕家还有别家的客人,崔燕两家再亲近也不得不顾及着些外人口舌,该避嫌还是要避避嫌。 九·碧咸·燕默默地坐在当屋桌旁喝茶,听着他姐和她的竹马在临窗的条炕上边鼓捣东西边说话:“你还真做出来啦。” “就是时间长了会漏气。” “那是当然的,氢气这种东西见缝就能往外钻,所以你做的这个气球是没有办法长时间飞在空中的。” “气球?这个名儿倒是贴切,比皮球更适合些。” “叫皮球也行,毕竟这是用皮子做的,不过皮子到底还是重了些,虽然已经鞣得很薄了。” “可以做一个大的,能把人带起来,这样综武比赛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用‘气球’直接飞到对方阵地的上空去。” “这个想法很大胆,不过大家先要集体减减体重才行。” “说到这个,你最近怎么又长肉了?” 第120节 “我也奇怪来着,昨晚过了过秤,马上就追平去御岛之前的体重了。” “吃得多了?” “是啊,可是控制不住,一回家就总想吃东西,我还以为这是要长个儿了,结果我被自己骗了。” “呵呵,你还小,肉多些不要紧。”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对自己很失望。” “怎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抗拒食物的,只要我想。可我现在想了,却没有做到。” “家里做的饭总是你爱吃的?” “并不总是,可就是吃得很多。” “在别处也是这样吗?” “在御岛上不是,从御岛回来之后就呵呵了。” “小九也是这样?” 崔晞看向燕九少爷,燕九少爷却正若有所思,闻言慢慢抬眼,望着燕七和崔晞:“我从来没有如此。” “小九将来一准儿有出息。”燕七夸弟弟。 “……”不大吃大喝就是有出息?燕九少爷看着他没出息的姐,“你我每日所吃的饭菜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如果那些菜真的开胃到令人难以控制,缘何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七也并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崔晞眸子里亦多了份思量。 “你在御岛上时,要么只吃水果蔬菜,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吃,面对赴宴时满桌鱼肉,其中不乏你平时最爱吃的菜,你都可以视若无睹,缘何回到家中便无法自制?”燕九少爷的目光渐渐冷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他姐说到她对家里的饭菜难以抗拒,他还以为她只是不打算再减肥了,没想到,事情竟然不单纯。 “可如你所言,我们吃的都是同一个盘子里的菜。”燕七道,她当然知道燕九少爷在怀疑什么,“就算我那儿常有些你不吃的零食,吃不了的我也都给了煮雨烹云她们。” 如果饭菜没有问题,那零食也可以被排除在外了,否则煮雨烹云几个丫头怎么也不胖? “也许不是入口的东西在起作用。”崔晞道,并且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既然我不曾受到影响,就说明起作用的东西不在我们两个共同常待的地方,”燕九少爷看着燕七,语气低冷,语速也不再慢吞吞,“你的房间,煮雨烹云日常也总出入,她两个既未受到影响,便说明那东西是只有你能接触到,亦或接触时间最长的,别人即便每日亦有所接触,但可能不如你接触的时间长,因而受到的影响也不明显——煮雨烹云都很贪嘴。” “许是身上的饰物,譬如荷包,香囊,坠子,”崔晞道,“亦或被褥,枕头,夹在棉花里,每晚睡觉时气味就入了口鼻。” “庆幸的是这东西只有开胃作用,”燕七道,“万一让我长了一脸胸毛我就要哭了。” “……” “我想知道这东西是谁施加予你的,目的是什么。”崔晞看着燕七。 “不管是谁,都不会让人感到舒服。”燕七道。 不管是谁,左不过燕府中人,燕府中人,都是她燕七的家人,她的家人,想要让她一直胖下去。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掩住了眸中一片冷光。 三个人在小阁盘桓到晚饭开始前才离开,晚饭就设在了后花园,临水傍花,仰头便是明月,四顾灯火通明,湖心亭里有乐伎操琴,叮叮咚咚地隔岸传来,颇有几分意趣。 四家人分了八张桌落座,人虽少,难得的是气氛融洽,酒刚上桌,就有下人报说“燕大人来了”,一众晚辈儿及官阶低的同辈连忙起身,见远远地走过来个身高腿长霁月光风的家伙,这家伙节前才从外省回来,如今身上朝服都未脱,手里拎着个食盒,踏着月光走到近前,先和座上长辈们行礼,将食盒交由下人拿上桌去:“皇上赐的月饼。” 众人与之相互厮见过后方重新归座,热热闹闹地喝起酒来。燕老太爷悄悄问他:“从宫里直接过来的?” “嗯。” “怎没去闵家?芳馨带着孩子去那边赴宴了。” 芳馨是燕大太太的闺名。 怎么老大夫妻两个还分开着去做客呢?通常上门做客不都是夫妻共同行动的吗? “您二老都在这边,我就顺路过来看看。”燕子恪道。 老太爷没再多问,心里倒是挺高兴,哪个老人不希望儿女时刻惦记着自己呀。 但是老人家忘了,皇宫、闵家、崔家,根本不在一个方向好嘛,哪儿来的顺路啊! 燕子恪端着杯子往那边桌上看了一眼,见他家小侄女儿正和别人家一位小姐碰杯呢,旁边放着桂花清酿,那酒倒是不烈,还带着桂花的甜香,是他昨儿让人给崔府送来的,一共送了十坛,总能有那么一壶分到他侄女的桌上。 收回目光来就去找崔晞他爹喝酒,崔淳一握着他手腕低声和他诉苦:“内子近日疯魔了,三天两头往外头跑着玩去,家里这一摊子事也不管,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几个姑娘年纪又都还小,现在竟是全靠着暄哥儿打理中馈,我看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说的话内子又不爱听,几时请弟妹过来帮着劝解劝解,教她莫要每日不务正业……” 崔淳一虽算不上是妻管严,却也是不大管得住自己老婆,不得已只能求助燕子恪,两家是世家又是通家之好,崔夫人和燕大太太平日也聊得不错。 “嫂子每日在外都玩些什么?”燕子恪就问。 “还不就是同着一帮官太太们喝茶闲话,”崔淳一挠着头,“逢年过节亦或有个宴请时聚聚也就是了,这还天天往外跑,家里一大摊子事都不管啦?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都撇到一边去了,一群连京城大门都少出的女人,哪儿来那么多话可说?你瞅瞅,今儿她还要出去,一会子用过饭送走客人就要出门,说约了几个老姐妹到尼庵里住一晚去。” “哪一个尼庵?”燕子恪问。 “听说是普济寺后头有个普济庵,前不久才建起来的,香火很是旺盛。” “佳节里去随喜亦不是坏事。”燕子恪笑呵呵地宽慰道。 几桌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转眼那一轮明月就升上了碧霄,撤去残席,重新铺摆上瓜果糕点,崔夫人便在那厢张罗着设香案,好教男孩女孩们一起过来拜月。 “男不拜月”的讲究在正史上是清朝以后的事了,这个时代男孩子们也一样要拜月,迎着月亮设上供案,供着画了月神与玉兔的月光纸,摆上月饼、鸡冠花、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以及各色的时令瓜果如石榴、葡萄、红枣、菱藕、柚子、芋头、香蕉、柿子、花生、毛豆等等,下头铺了一地的蒲团。 大人们都只在桌旁坐着,笑着看年轻人们热热闹闹地跪了一地,男孩子们拜月,望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孩子们拜月,求的是貌似嫦娥、洁如皓月,挨挨挤挤地跪了,对着月神一拜再拜。 崔晞同燕七并着排,笑着对月许愿:“望小七怎么吃也不长胖。” “这个愿望太好了,”燕七拜下去,“望小四再也不生病。” “望小七长乐无忧。”崔晞笑。 “望小四乐享年华。”燕七再拜。 “望小七……” “你们这是要把月神累死嘛?”崔暄蹲到旁边瞪着两人,“还‘怎么吃也不长胖’?别为难月神好嘛!” “你许了什么愿?”燕七就问他。 “天天都有千金入账。”崔暄美滋滋的扬起眉毛。 “想娶媳妇就和伯父说啊。”燕七道。 “……此千金非彼千金!是入账!不是入帐!”崔暄直想一口狗血喷燕七一脸。 “你现在也没少挣吧,听说把私房钱藏在床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块地砖下头了?”燕七问。 “……”崔暄额筋直跳地瞪向崔晞,“你偷看我藏钱了?!” 崔晞淡淡道:“还用偷看?进去一找就找着了。” “……”崔暄抓狂,“找着就找着吧,你还告诉燕小七干甚?!” “怕你忘了啊,多一个人帮你记着更牢靠。”燕七道。 崔暄一口血喷出来,决定再也不理这两个臭小孩了。 拜完月,将月光纸符连同纸扎的元宝和纸钱一起焚化,这场仪式才算完了,上过供的瓜果月饼取下来大家分食,如果月饼剩下了也不会就扔掉,收在干燥风凉处,待岁暮时取出来合家分用,谓之“团圆饼”。 这个时辰方是赏月的最好时候,大人们起身,在主人家的引领下前往府中最高楼赏月,孩子们有的跟着去了,有的则留在外头燃灯玩儿。几位七八岁的小少爷在小厮们的看护和帮助下捡来瓦片叠成七级宝塔的样子,里头燃上柴禾,看上去四面玲珑如同火树,这样的灯叫做宝塔灯,有求取生活平安之意。 小姐们燃的灯则更有趣味一些,比如镂瓜作灯,其形似月,亦有素馨茉莉灯,燃起来香气四溢,崔晞现给燕七做了一盏红柚灯,用刀子在红柚皮上雕刻出各种鲜花异草,中间安放一个琉璃盏,挑在手里红光融融花影森森,分外的漂亮。 挑灯游园,闻桂赏月,这良辰美景令大家都玩得都十分尽兴,最后一个节目是放天灯,众人聚在空地处,手里捧着黄纸红纸乃至绘了花纹的纸糊成的孔明灯缓缓放上天去,仰着头看,明晃晃一大片升腾起来,天际各处亦有成群成片的孔明灯先后飞升,像是结伴游弋的星群,众人正看得入迷,却见花园里不知哪一处忽然飞起一个庞然大物来,夜色里看不大分明,黑乎乎的好似一个硕大的球,球的下方却用线悬着一盏彩绸轻纱扎就的嫦娥灯,外形是个惟妙惟肖的美人儿,腹内燃着灯火,将整个人照得通明,轻纱长绦绕在肘弯与腰间,飞起来衣袂飘飘,竟就这么被那大球带着一径向着天上冲去,简直就是嫦娥奔月的真实情形儿! 众人不由齐齐惊呼起来,那纱灯兜不住风,是怎么放上天去的?还有那个大球,它是怎么能飘飞起来的?而且飞得还那么快,比所有的孔明灯都快都高,转眼就上得了九霄去,伴着风腾云驾雾,远远地仿佛都能听见街上的人群也在跟着惊叫。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灯牢牢地吸引住了,直到看着它渐渐飞入了月亮里,仿佛就停在了上面冲着人间招手笑,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一刹,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凭添了一抹幽情与温柔,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另一半的身影。 燕七和崔晞从桂花林里钻出来,落了满头满身的桂花瓣,“可真好,”燕七仰着脸,花枝抖落的晚露粘在睫毛上,“你成功了,崔大师。” “成功的第一步,”崔晞也仰着脸,眼底映着星,“几时它能带着我飞上云霄,几时才算真正的成功。” “身未动,心已远,”燕七道,“只要心是自由的,身在何处都不是束缚。” “说得好。”崔晞笑着收回目光,“如此我也不必直上青天去了,只要能追上你的心,我也就自由了。” “不必追啊,”燕七道,“我一直都在你左右呢。” 崔晞笑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入鼻的不是鬓角肩头的桂花香,而是一股冷沙沙的清霄的味道,是站在云端,自由逍遥的味道。 第163章 世界 不同人的不同世界。 从崔府出来,马车行上大街,中秋佳节下的京都又是一座不夜城,最热闹的地方就在接近城中心的碧落广场,每年的中秋节,此处都会举办中秋夜赏月歌会,大戏台子搭起来,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士农工商、女乐声传、名妓戏婆、少妇少女、公子孩童、清客帮闲等等等等,不分贵贱贫富男女老幼,无不鳞集于此,闹起来是鼓锣齐鸣、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 燕家的马车在街上慢慢穿行,一路赏着月色与街景,燕老太太打发婆子到后面来问众人要不要下车去街上玩耍,老太太上了年纪,做了一天的客早就乏了,自是不会再下车逛街,知道年轻人们闲不住,难得过个节,便体贴地使人过来问。 燕十少爷在崔府和客人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少爷狠狠玩了近一天,这会子早就呵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燕三太太便急着回去哄他睡觉,燕八姑娘就是想玩也不可能自己单独出去,只得悻悻地回了个“不去”。 燕七和燕九少爷也都不是闲不住的人,且还有事要回府办,也都说了“不去”,于是一行人就都没有下车,径直回了家。 进了坐夏居,燕九少爷跟着燕七去了她的屋子,把煮雨烹云和一众小丫鬟打发着到后面院子里赏月吃月饼,第四进院就只剩了姐弟两个。 燕七开始拆被褥,燕九少爷则在旁揣着手,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燕七的这个房间。 他姐的房间摆设实是再简单不过,一床一柜一架妆台,外加临窗的这道小条炕,连摆设都几乎没有,若是有人在房里藏东西,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燕七拆着拆着停了手,道:“我倒觉得不大像是藏在被褥里的,往年盖旧了的被褥都给了煮雨烹云用,也没见俩丫头有什么不良反应,另外枕头里应该也不会有,我现在用的是大伯给的玉枕,除这两样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能接触到而煮雨烹云不常接触的。” “不若换个法子,”燕九少爷慢慢道,“从今日起,每晚待丫头们睡下,你便悄悄从屋里出来,到前头爹娘的房里去睡,左右你早上起得比别人都早,届时再不动声色地回自己的屋子,如此试上一段时间,看看有无起色。另外,首饰和衣服只用大伯给的,沐浴的话,找个借口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在爹娘房里洗,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以免走漏风声。每日放课后去我那里,不要再在你的书房待着,亦说不定那东西是放在你书房里的。这几日趁着天好,让丫头们把你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晒晒,一应文具全部拿到我的书房去,便说监督我读书。” “好。” 姐弟俩从房里出来,去了燕九少爷的第三进院,掇了两把躺椅出来,放在月亮地儿里,并着排地躺上去,如同往年的每一个八月十五的夜晚,作着伴静静地赏月。 “给爹娘的信今天应该到那边了。”燕九少爷的声音轻淡淡,“他们的信怕是要明天才能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娘也是太追求完美,非得月亮最圆的时候让咱们收信。”燕七道。 燕九少爷笑了笑:“娘总说大漠的月亮比京都圆,且还大得吓人。” “你还是很想去大漠吗?”燕七偏头看着她的弟弟。 “突然不想了,”燕九少爷语声幽凉,“我现在对那个背后下药的人更感兴趣。” “我是不是把这个人得罪狠了?”燕七道。 “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 第121节 “所以说,这证明我们过得比这个人好。”燕七伸手拍了拍弟弟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燕九少爷又笑了一笑,这回的笑里带着浓浓的哂意。过得比别人好?那也要分从哪方面来看。爹娘近十年不在身边,老太爷不便插手内宅事,纵是关心也只限于他的学业,老太太前些年同大伯母斗得厉害,压根儿顾不得他们姐弟,大伯母更不必说,自己膝下一堆孩子都顾不过来,兼之又是商贾人家出身,娘家再怎么家大业大,行事也是透着一股子唯利是图的小家子气,三婶娘就不用提了,在这内宅里,若非大伯忙里偷闲时常照料着他姐弟,谁还顾得了他们的冷暖喜怒? 过得比别人好?好在了哪里呢? 唯一的好,是他有个姐姐,有个不同于这里、甚至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的姐姐。 说他是被她养大教大的丝毫不为过,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不到两岁。是她从小就在他的脑里心里移植下了一个远比眼前的天地更大的恢宏世界,以至于哪怕他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京都,也能在那个意念中的大世界里纵情游弋。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他们姐弟俩的确要比家里的其他人过得好,这些生活在高墙深院里的人,看上去还真是可怜,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虽然他还没有机会能够出去看一看这精彩,但是他的姐姐,已经为他在脑中画下了那片绚丽的天地,只靠想象,他就已经迷醉不已、向往无限! 这高墙深院关得住他们的身体,关不住他们的心,那些背后小人占得了他们的便宜,占据不了他们的世界,这么一想,燕九少爷不由又笑了,这些人可真是渺小到可怜啊,怪不得他姐从来都对此不以为意,蚂蚁伸腿绊倒大象这种事,也只能是出现在他姐讲给他的笑话里而已。 “大漠会是什么样?”燕九少爷将胳膊枕在脑后,大漠是什么样,他当然早就从各类的书上了解过了,可他还是想问问旁边的这个人,想听她说一说她心中的大漠。 “这么说吧,”她说,“在那样的地方,你会想从自己的皮里跳出来,然后打滚儿,狂奔,嘶吼,把每一滴血每一丝肉洒遍每一寸沙土,想让自己扩张到无限大,把整个天地充斥起来,你想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你不会再想要这具肉体了,因为它太沉太小太束缚,你会想干脆就变成沙子,静静地躺在那儿,睁开眼就能看见天的尽头,每天随着风到处飞到处走,风大的时候你可以上天入云,甚至藏进鹰的羽毛里,太阳大的时候你会被晒得滚烫,骨酥筋软,反射着刺眼的光,比世间的一切都耀目,最神奇的是,你躺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刹那可以当做一千年来过,一千年也可以在一记眨眼间滑走,那个时候你不会再感觉自己是渺小的,你无处不在,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上来说,你成了永恒,你亘古不变。”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了。 燕九少爷望着天上的月亮,穿过这光轮,他仿佛看见了万里之外的大漠狂沙,一望无际,银沙如雪,苍穹辽旷,落日熊熊。 他姐姐画给他的这样一幅壮丽的画卷,他慢慢地欣赏,深深地印进脑海,和其他无数的画卷一起,珍重地收藏,每晚入睡前,他都会从其中抽出一轴来,铺展开,把自己的心与眼镶嵌进去,在恣意畅游中入眠,好梦无穷。 …… 燕大太太愁眉不展,以至于手里的桂花茶喝入口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甜滋味儿。 “听金缎说,那个闵家的三小姐没给姐儿好话,”贡嬷嬷压低着声音在旁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闵三小姐在书院里就同我们姐儿不大对付,两个人彼此间也没少闹出口角,今儿在闵家,那闵三小姐仗着主人身份没少给我们姐儿下绊子,得亏闵二小姐是个明白人,三言两语化解了去,否则这一趟可真是让姐儿糟心了。” 燕大太太皱起眉头:“一样米养百样人,闵家太太随和开朗,闵二小姐知书达理,怎么就养出了闵三这么个不识大体的姑娘!原想着带梦儿登门做客是去交友散心的,这下子可别起了反效。” “也还好,”贡嬷嬷连忙宽慰,“那闵二小姐想是因主人家的总要将客人照顾周全,后来叫了我们姐儿说了会子话,方才老奴去姐儿房里送桂花糖,细细瞧了瞧姐儿面色,倒也没有什么,想是被闵二小姐将那些不快给化解了。” 燕大太太这眉才略略舒展开了些:“所以说,这交朋友也是要精挑细选的,同聪明、明理的人结交,既能学着为人处事,又不至于很受委屈,梦儿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单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简单,把什么人都看得太表相,极易吃大亏,须得有个成熟些、懂理些的朋友带着,这才能慢慢学起来。我看,不若以后带着梦儿多去几次普济庵罢,上上香、礼礼佛、交交朋友,这心胸才能开阔。” “太太说得是。”贡嬷嬷深以为然。 燕大太太端过盅子,对着已是半温的桂花茶出了片刻的神,只作随口地问了一句:“老爷还在外书房呢?” 贡嬷嬷面色有些复杂,低着声道:“老爷适才让一枝带话过来,说是同僚请喝酒,已经出门去了,怕是今晚……不能回来。” 燕大太太艰难地将含在嘴里的茶咽下喉去,只觉得苦到胃都抽缩了。 初一十五,是正经夫妻同房的日子,在别人家,哪怕男人再宠妾室,逢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也是要去正妻的房里报道的,更何况今天还是最该团圆的日子。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从御岛上回来之后?不,不是,要更靠前些,前到什么时候?燕大太太有些混乱起来,她拼命地回想着追溯着和丈夫相处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他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少,他每天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有太多的应酬要对付,二叔在塞外,生活条件本就艰苦,俸禄寄不回家里;三叔在书院教书,薪酬不少也不多,养活他自己倒是够了;四叔无业,成天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老太太那里对他又是有求必应——这么一大家子,全靠他养活,老太太、她、三弟妹,虽然都是商贾人家出身,进门带了大把的陪嫁,可也总不能用这陪嫁来养婆家,让外人知道岂不要笑话燕家的男人。 他一个人,供着一大家子的吃穿花用,撑着一大家子的门面尊严,但凡有燕家人出现的场合,哪个官家敢不礼让三分?他是燕家一族头一个出仕做官的人,这些人的礼让不是看着燕家宗族的面子,燕家宗族算什么?不是种地的就是读书不成的,那些世代为官世代清贵的人家哪里会把你燕家这样的宗族放在眼里!人家看的,是他这个人,仅仅是他燕子恪这个人! 所以他太忙了啊,要为朝廷效力,要养家糊口,要交际应酬,要揣摩圣意防范小人,每日里回来再晚也还要看一会子书才睡……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把精力投放在内宅,内宅本就是女人的领地,是女人唯一拥有权力的地方,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极少插手她对内宅的管理和安排,让她在下人的心里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让她人前人后、婆家娘家都风风光光…… 可他和她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呢?燕大太太努力地想了很久,不是不多,而是……太过清淡太过自然,竟没有一处能让她铭心刻骨的地方。 燕大太太退而求其次,没有铭心刻骨,那就想一想平淡相处。 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和他多说说话,说些什么呢?她喜欢把她今天是怎么孝敬他的爹娘、怎么打理他的内宅、怎么教导他的孩子这些事细细地讲与他听,她需要他的认可,她需要让他知道,她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她需要他多在意她一点,她需要让他知道,他离不开她。 他呢?这个时候他会说些什么呢? 燕大太太努力地想,她记得他也同她聊来着,只不过她认为那些只是他随口说过的话,她都没有很往心里记。 他说过什么呢? 她说:“潮哥儿的同窗过生辰,大家商量着比一比谁送的贺礼最好,我便将我陪嫁过来的一架缠枝花果金摆件予了他,足有尺高,把潮哥儿高兴得牙不见眼。” 他说:“太过倚仗金银,易成攀比。最好的未见得便是最贵的,用了心的方能见得诚意。” 这是在夸她吧,夸她用了心,让儿子不至在同窗面前跌了面子。 她说:“春姐儿愈发能干了,近几日让她帮着我打理中馈,丝毫不见错处,原本行事上有些懒散的人,如今也能时刻提着精神好生办事了,前儿采买果蔬的李河家的报账少报了三文钱,都让春姐儿一眼揪了出来,罚了一个月的份例,果是把那些粗心的给震慑住了,这几日再没有报错账的。” 他说:“水至清则无鱼,人亦非无过圣贤。家业大,人口多,治理之要不在严苛到眼中不容沙,而在善于利用众人之长处,规避众人之短处,长短互补,环环相扣,交错有序,通力协作。掌权者更应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于人,有宽恕之量,于谤,有忍辱之量,于忠言,有虚受之量,于万事,有容纳之量。惊春身为女子,宜柔不宜刚,宜宽不宜隘,刚极必折,隘则生戾,既失了大气,又失了人心。” 说得多有道理啊,次日她便带女儿去了寺里上香,请了尊菩萨让女儿供在自己房里,向佛念经,能排解戾气,平和心神,传出去还能博个善名。 她说:“波哥儿总想着同他几个朋友出远门去玩耍,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外面危险重重,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怎知晓人世险恶,硬是被我强强摁下了。” 他说:“天高地厚,不是窝在金屋玉栋里从书上看出来的,而是用一对肉眼一双肉脚丈量出来的,老鹰教小鹰飞,亦不是牵着拽着驮着,而是直接将小鹰从窝里丢下万丈崖去。惊波已到了独自承当风险的年纪,当适时放他去飞一飞。” 她听了他的话,于是同意儿子出门去玩,给他配了二十名壮丁、两个马夫、四个贴身小厮、两个厨子甚至两个丫头两个奶娘跟随。 儿子在外玩了一天一宿后安然归来,她觉得儿子真的是长大了,真的是,会飞了。 第164章 他说 他那样说,她这样说。 燕大太太说的最多的,是他们的小女儿燕惊梦,她说她生在恶月里着实该人疼,说她喜恶分明单纯活泼明朗可爱,说她自小练舞吃了多少苦,坚持到现在不曾放弃是多么的坚强执着,说她穿起这件衣服戴上那件首饰是多么的漂亮耀眼让燕家人颜面有光。 他说:“穷养儿子富养女,穷养富养却都不如教养。惊梦每日回来,我若在家便让她去找我。” 这却怎么行。教养女儿是母亲的职责,哪有让自家的男人插手后宅之事的?“相夫教子”是考量妇德的重要标准,真要让他来教女儿,传出去了还让她怎么有脸出现在人前? 他这话她只听了听便混过去了,再说梦儿也未必喜欢一放课就回家面对着父亲,每日在书院有先生教道理已是足够,何况他前儿又特特从外面请了女通儒进府教习梦儿行止容仪、为人处事。他每日那么忙那么辛苦,孩子上了一天的课也会疲累,回了家还是都歇歇吧,女儿也还是由母亲来言传身教更为合适,因为母女连心啊。 当然,平时除了聊家里的事、聊孩子们,他和她也聊些别的。比如他说:“我朝西北有花丘,四五月间花开遍野,蔚为壮观,几时带你和孩子去看。” 她说:“野生野长的花不如家养的精致,况山高路远,从京都走去那里,怕早已身心疲累,没了多少赏花的心情。依我看不若我们在家设个名花小宴,满花园子里摆上精养的名贵花草,映着假山湖水,也是别有趣味儿的,届时还可将某家、某家和某家的太太小姐们请来,某家太太娘家铺子经营着京都老字号的水粉,最是得用,某家太太父兄经营着药材生意,上好的百年老参答应了可最低价让我们买入,某家太太的衣衫一向最惹人注目,我一直都想知道她是从哪家成衣铺子里订做的……” 他说:“适才得友口信,他家中所植数株昙花约将于今夜盛放,吾欲即刻启身前往一观。” 她说:“记得那人所居之处离此甚远,便是这会子就出门往他那里赶,怕也只能看上一眼,又是何必呢?不过是朵花儿。” 他说:“一花一世界,这世界美且新鲜,纵风雨兼程,吾往矣。” 她说:“不若将他的花买上一盆回来,带上银子去罢,一百两可够?” 他笑了:“百两银,买得来花,买不来夜驰百里去看花的心情,更买不来一位会邀我星夜赏花的知交好友。” 她说:“老爷总要顾及身体和安全,明日还要上朝,晚上还要去某大人家赴宴,届时若是精神不济,恐落人口舌,我看不若换身较鲜亮的衣衫登门,也能显出老爷的重视……” 他说:“东海有座孤岛,高六百余米,形如插屏。” 她说:“不能住人的岛,观之想来也无甚趣味。” 他说:“我欲带孩子们出海游历,长些见识。” 她说:“海上风高浪急,实在危险,老爷切莫玩笑,再说京都汇通南北,不必出门也能知天下,何苦让孩子们去冒那样的险。” 他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她说:“某太太家里的锦鲤又大又漂亮。” 他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她说:“某太太家里的假山是上好的太湖石堆起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假山下还挖了一口池塘,不种荷花只养鸳鸯,倒也有些野趣。” 他说:“莫教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 她说:“我自小生长在京都,跟着父亲母亲四处走访高人能士,好歹也算是见过了世面,偶尔想想,这世界,也不过如此。” 他说:…… 她觉得自己夫妻两个还是聊得来的啊,他谈论风景,她就跟着谈论风景,他谈论行程,她就跟着谈论行程,他慨叹世界,她就跟着慨叹世界,她觉得自己已做得足够好了,虽不敢自诩为解语花,但已经很能跟得上他的话题了不是吗? 所以究竟,为什么他还是离得她那样远? 是她太贪心了吗?他同她聊得再多她也是觉得不够。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自由、权力和主见,每每同与她交好的那些太太们说起来,都搏得一片羡慕,她还有什么不称意的? 燕大太太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小睡了片刻,直到被一阵花香拂醒,睁开眼睛,就见对面炕桌上多了一大捧灿灿的金桂花儿,比窗外的日头还要耀眼。 站在床边的贡嬷嬷一张老脸也笑成了花儿,欣喜又欣慰地低声和仍在懵懂间的燕大太太道:“这是老爷一早从外头回府让人专给太太送进来的,可见老爷对太太……”还是有心的。 燕大太太眉眼一下子绽了开来,比那金桂花儿还要灿烂,趿着鞋子下床,几步便到了炕桌边,端起那捧花儿细细地欣赏,顺便吩咐贡嬷嬷:“去把我收着的那个嵌莲唐草纹纯银花瓶取出来插这花儿,”边说边就手将原本插着这些花儿的那不知是用树根还是竹根雕的简陋花瓶给了旁边的小丫鬟,“把这破东西扔了去吧,没的辱没了这些鲜亮的花儿。” 小丫鬟一行应着接过一行心里头暗赞:不愧是我们太太,盛个最常见最不值钱的桂花儿也要用纯银的花瓶,这才是贵太太的风范,这才叫大气! 小丫鬟出去,换了萝月松云进来给燕大太太梳头更衣,今儿还有一场宴请要赴,除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全家都会去,燕子恪也会去。 燕大太太在房里高高兴兴地梳妆打扮的时候,一枝正站在外墙根儿的垃圾堆旁摇头,他主子用竹根亲手雕的花瓶就这么混在一堆脏臭破败并且散发着酸腐恶味的垃圾里被可笑地丢出了墙外,它甚至没能在他妻子的手里停留够三刹的时间。 如果燕大太太不是只在意那些花哨浮华的东西的话,如果她真正地了解她的丈夫的话,她也许就会发现,这个竹根雕的花瓶上,刻着“赠吾妻芳馨,愿芳龄永享”几个字。 …… 今儿要去的,是信国公的府上,信国公府就在崔晞家的对面,两家只隔了一条私巷,据传那位信国公极好养蛇,家里有那么一大片轩馆,里头全是各色各类的蛇,以至于许多客人平日接了他家的宴帖都望而却步,生怕在他家里走着走着路就被哪里冒出的蛇咬上一口。 今儿却都是不得不去了,八月十六,信国公五十整寿,皇上都赐了亲笔题的寿匾,受邀官家哪敢不给这个面子,朝中要员差不多都带了家眷登门祝贺,原本想要在自家设宴的官家也都特特的避开了这一天,将宴请改在了十五或是十七、十八这几天,由于朝中官员众多,信国公府甚至五品下的官都没下帖儿——人实在是太多了,再大的府邸也盛不下啊! 闹闹哄哄地进得门去,小心翼翼地往宴客厅走,许多人悄悄地东张西望,目光多落在路旁的草丛里。 “该把你的蛇带来,”燕七就和燕九少爷道,“说不定还能让它们在这儿交到几个朋友。” “……”燕九少爷看了眼他姐,“它们太宅,不爱出门。” “……好吧。”闷骚的弟弟养了一群闷骚的蛇。 信国公家的府院比崔晞家可大得多,尤其是后园子里的那汪人工湖,宽处足有四个足球场大,中央还有小岛,岛上轩馆玲珑,妙处更在于这湖还开出两条水道来,穿绕于整个后花园间,使得进了园门便可上船,乘着船便能将整个后花园游览个遍。 于是热热闹闹地用过午宴、祝过寿之后,年轻人们就都坐不住了,成群结伙地在信国公家人的引领下去了后园,这风和日丽温凉正好的天,愿意乘船游湖的就乘船,愿意铺毡于草坪的就铺毡,左右哪里都是不冷不热,最适合露天里尽情玩乐。 五六七组合再度合体,选择了乘船游园的方案。 “崔四怎么没来?”武玥坐在船舷边兴奋满满,看着燕七耳朵上那对软陶小猫做的耳坠子晃啊晃的,就想起崔晞来。 “有人约了他,”燕七道,约崔晞的人就是雷豫,大部分官家今日都跑到了信国公家来,他却在这日约崔晞去赴他的请,“崔暄倒是来了,要不叫他过来一起?” 武玥:“……”不要随便拉人凑数。 用来游湖的画舫不大也不小,乘三个人就太浪费了,所以五六七三个只得坐在船边的好位置上等,等人上得多了这舫才能开。 等了一阵,见远远走过来花红柳绿一帮人,为首的是燕五姑娘,另还有燕六姑娘和燕八姑娘,以及她们各人的甲乙丙丁各种闺蜜,叽叽喳喳一大团小姑娘,委实养眼又热闹。 燕五姑娘的闺蜜甲倒是眼尖,瞅见五六七这条舫上人正少,连忙伸手一指:“就去那条舫上吧!那舫上没人!” “我们不是人啊?!”武玥吐槽,看着燕惊梦她就没好心情,陆藕家的陆莲,燕七家的燕惊梦,在武玥五岁那年就已经把她们拉进了黑名单。 燕五姑娘抬眼顺着闺蜜甲的手向着这厢望过来,一眼看见燕七,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肩,低声道:“我们去别的画舫吧。” 其余人却道:“就这条吧,这条人最少,旁的画舫上人都快满了,盛不下咱们这些人。” 燕五姑娘还待再说,却被闺蜜们拉着快步往那画舫上赶去,只得抿了嘴不再吱声,上船时也不看燕七,原想着离她远远地坐,却被几个闺蜜推着坐到了燕七旁边去。那几个闺蜜也是知道燕五姑娘素日是很看不惯她这个胖妹妹的,因而故意团团地挤到了燕七旁边,拿眼儿觑着她:“往旁边挪挪可好?我们都没地儿坐了。” “没地儿坐就换别的船去!”武玥抢在燕七开口前冷声道。 第122节 “嗬,怎么着,这船难道是你家的?”那几个姑娘也冷冷看着武玥。 “不是我家的却也不是你家的,你让挪我们就得挪?”武玥回击道。 “嗬,没见过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一个人能占两个人的地儿,这要是……” “够了!”燕五姑娘突然低声打断自己这几个朋友后面的话,指着旁边的空位道,“快坐下吧,船要开了。” 这几人和武玥一时都有些纳闷儿:这是燕五没错吧?息事宁人不该是她的作风啊!是不是刚才寿宴上没吃着她喜欢吃的东西啊? 燕五姑娘的几个闺蜜向来都是以她为首,既然首领发话了,这几位也就适时收了声,毕竟她们同燕七并没有什么真的过节,冷嘲热讽还不都是为了讨好燕五。 见一众小姑娘都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画舫上的船娘这才撑了篙将船推离湖岸,一时画舫划开碧水,沿着仅容两舫并排的狭窄河道缓缓前行,两岸是石山堆叠藤树成荫,间有亭廊轩榭花圃园艺,凉中有温的秋风掠着湖面吹上脸庞,满满的都是惬意。 舫中设了几张小桌,桌上有时令瓜果和糕点茶水,一个信国公府的小丫鬟蹲在角落里扇着风炉烧水,上风处还燃着一炉青桂香,画舫一路行一路将这香气和花样年华的小姑娘们的笑声洒在水面上,惹得岸上的公子少爷们不由心中作痒,便也纠集了几伙人乘上画舫,追在小姑娘们的船后求关注去了。 小姑娘们的船划在前面,一连六七条,远远近近,五颜六色,映着碧水很是好看。这水道也不是直的,弯弯曲曲绕来绕去,宽的地方能容四条船并排划过,窄的地方却只能一次过一条船,几条船之间的距离也是时近时远,时而一字成龙,时而并驾齐驱,时而左摇右摆,时而原地转着圈子,惹得小姑娘们笑声不断,渐渐地就玩得开了。 五六七组合也很开心,正一人拿着一颗大青枣在嘴里啃,武玥就问燕七:“八月十八去猎苑秋围,你跟着去不?” 燕七摇头:“都不会骑马呢。” “跟着凑热闹呗!打不着猎物跟着看看也好啊!”武玥道,“我已经央了我爹这次带我去了,我二哥五哥也都去,小藕你去不去?想去的话我让我爹把你也带上!” 陆藕哭笑不得:“我去干什么,到时候沙尘滚滚鲜血飞溅的,再说我看着他们把那些小羊小鹿小兔子什么的一箭射死,心里就怪难受的,还是不去了。” “我五哥也去哦!”武玥着重提出。 “那他肯定能得第一。”陆藕笑道。 “不想去看看他的飒爽英姿吗?”武玥试探着问。 “平时综武赛我都有看啊。”陆藕毫无所觉地继续笑着。 武玥还欲再说什么,突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响,紧接着颈背上一凉,竟是有水溅在了身上,不由惊讶地扭头看过去,却见离自己这条舫不远的另一条舫上,一伙年纪相仿的姑娘亦正开心地赏着湖景,其中一位眼睛微凸的姑娘正一脸坏笑地望着这厢,旁边还坐着陆莲,只不过那位姑娘望着的却不是武玥,而是武玥旁边隔着个燕七的燕五姑娘,这姐妹俩也没能幸免,一人一后背的水,也正扭着头去看究竟,再看脚下的水里,上上下下地起伏着一只黄澄澄的梨。 第165章 闹湖 女孩儿也有江湖。 “闵三!你做什么?!”燕五姑娘旁边的闺蜜叫做李菁菁的姑娘也是一后背的水,见此情形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登时跳起身来厉声向着那条舫上的闵红薇质问起来。 “哎呦,我不过是失手把吃食掉到了水里罢了,谁让你那船离我们太近呢。”闵红薇一脸得逞地笑道。 燕五姑娘气得哆嗦,亦站起身来恨恨地瞪着闵红薇,然而余光里瞟见淡定拿着帕子擦后脖颈上溅到的水的燕七,禁不住又瑟缩了一下,中元节那晚的情形儿支离破碎地在眼前闪过,那时不就是因自己和某家小姐起了争执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么……死了那么多的人…… 燕五姑娘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浑身就冒冷汗,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情形在外人看来实在很像是犯了怂,她的闺蜜们在旁边看见这情形,登时人人挂了一脸的惊讶。 闵红薇见状却愈发得意了,昨儿在她家的聚会上燕五就跟抽了骨头似的任欺任辱,虽不知这位是因着什么突然一改常态了,但眼下既然有这样的机会,素日与之积下的仇怨可是不报白不报!这个可恶的燕五平时在乐艺社的社团活动时可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心里头正得意着,却未料那个叫李菁菁的姑娘倒先忍不住了——所谓人以群分,能和燕五姑娘成为朋友的人,能是省油的灯吗?便见她随手扯过面前桌上盛水果的盘子,盘子里也有梨,抓起一个就朝着闵红薇扔了过去。闵红薇急忙躲闪,倒是这边扔得偏了,没砸中她,反而把坐在旁边的她的朋友高家小姐高绮珠给砸中了,正打在精心绾就的发髻上,发髻一歪向着旁边散落开来,紧接着听得“啪”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她头上掉了下去摔在画舫甲板上,似乎还断裂了。 高绮珠惊叫一声跳起身,正待发怒,却一眼看见地上那断裂的东西,不由怔了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头发,摸不到想要的,这才确信了这甲板上的东西是从她头上掉下去的,不由又惊又急又怒又悲地尖声喊了起来:“我的玉簪——我的玉簪!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我的玉簪啊——” 两条舫上的姑娘们闻言都吓住了,正怔愣间,便见这高绮珠已是发了疯般要从这条舫跳到对面舫上去拿那罪魁祸首,被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给拽了住,高绮珠却是急怒攻心,抄过旁边桌上的水果盘子连果带盘就向着对面舫砸了过去! 这边的舫内立时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小姑娘们又是躲闪又是尖叫又是怒喝,带得整个画舫都开始摇晃起来,愈发吓得众人惊叫不已,那边高绮珠却不肯罢休,挣脱开众人拉扯冲上了外面甲板,劈手夺过船娘手上的竹篙就向着这边船上拍了过来,泪水流了满面,只管嘶声叫着:“还我祖母遗物!” 这边的女孩子们乱成了一团,有几个为了阻止高绮珠的攻击忙拿了桌上水果反击,可这又晃又乱的时候出手哪里还能有准儿,一时间水果乱飞,砸中了对面舫上好几个人,于是那边舫也乱作了一锅粥,躲闪的尖叫的乱跑的,两条舫抽筋似的在湖面上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越摇晃越害怕,越害怕越摇晃,这帮女孩子里能有几个会水的?生怕这船翻了让自己落水,一个个直吓得花容失色。 那边厢高绮珠早便是怒极攻心不管不顾,只一味拿着竹篙乱捅乱拍,眼看着又一记直向着燕五姑娘的面门捅来,突地被这边船上伸出的一根竹篙架了住,却见是武玥,手执长篙轻松从容地将高绮珠的篙拨到了一边去,紧接着持着篙虎虎生风地在半空舞出朵花来,这花旋转着向着高绮珠手里那篙卷去,一下子便令她脱了手,竹篙径直飞出,远远地落进了湖中。 “都停下!”武玥亮着嗓门一声大吼,登时震住了两条舫上慌乱的众人,湖面上霎时静了下来,只听见船在水上咯咯吱吱摇来晃去的声音。 武玥吼完这一嗓后也就没了下文儿,把竹篙还给了还在惊吓中的船娘,让她赶紧划回岸上——这一船人一个个的狼狈不堪,好些人头上衣上都沾了水果汁子,得赶紧回岸上换身衣服、重新梳洗一下才行。 这些大府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出门做客都会带着备换的衣衫的。 船娘闻言正要掉头,却又听得一位姑娘道:“这里离岸边已经很远了,再说岸上到处都是人,让他们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不若先去前面湖中小岛,那岛上有轩馆,可以让我们暂时避身,而后令船娘回岸上去支会我们的丫头一声,让她们带着我们备换的衣服到岛上来。” 众人纷纷赞同这姑娘的建议,船娘不敢耽搁,连忙撑篙依言向着湖中小岛划了过去。 对面舫上的人似乎也是如此打算,好在还有备用的竹篙,便也飞快地划着向那小岛去了。 岛上的这片轩馆名曰“枕波小筑”,造得颇为秀雅,周边碧树荫荫花草葱茏,倒是个景致极好的所在。然而女孩子们此刻无心赏景,从舫上一下来就急匆匆地奔着小筑而去,燕七背上的水已经快要被太阳晒干了,因而也就不着急,同武玥陆藕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 “这事恐怕一时不能了了。”武玥和燕七道,“死者为大,你五姐的朋友把人祖母留下的遗物给砸了,多少钱也赔不回来啊。” “可不。”燕七道。 “说到你五姐,她是怎么了?不像她了啊,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形怕是早就同对面干起仗来了,今儿硬是忍着一句话没说。”武玥纳闷儿地看着燕七。 “看着稳重些了。”陆藕也道。 “每个人都得长大啊。”燕七道。 “她长得有点儿快,好像一夕间就大了三四岁似的。”武玥难得的敏锐。 “成长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家小九去御岛前还比我矮些,现在已经和我一般高了。”燕七道。 “那是因为你没长好嘛。”武玥站到燕七面前来,眼睛瞄着她的脑瓜顶,“我现在可比你高半指了!我娘说女孩子到了十二三岁就正是该长个儿的时候了,她就是十二岁的时候,一个避暑假就猛地一下子向上蹿了两寸多高!” “伯父伯母个儿都不低,你将来也一准儿是个大个子。”燕七道。 “太好了,哈哈哈,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我!”武玥一叉腰。 “现在就没人敢好么。”燕七道。 “对了……”武玥忽然脸一红,压低了声音暗搓搓地问燕七和陆藕,“你们两个……有没有……来那个啊?” “哪个?”陆藕一时没反应过来。 燕七却了然,把头一摇:“还没,不过是该先准备上了,这次回家就都准备好了天天带在身边吧,免得到时候出丑。” 陆藕也明白了,脸上也是微微一红,这种事对于小姑娘们来说还是有些羞于启齿的,不过五六七三个关系很是亲密,自然也不排斥交流这个问题。 “听说来了那东西之后咱们才算真正的女人。”武玥低声道。 “嗯,来了之后就可以成亲了。”燕七道,“想好嫁谁了吗?” “没……喂!”武玥反应过来,在燕七胳膊上搥了一把,“我才不会嫁人呢!男人最讨厌了!难不成你想嫁?!” “呃,你这么一问我好像就不太敢嫁了。”燕七道。 陆藕在旁边逗得直笑。 这俩货跑题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三个人也不急着进枕波小筑去,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游赏小岛上的景致,大好的秋光消耗在争执上实在是焚琴煮鹤的事,五六七三个向来不会浪费每一次吃喝玩乐的机会,青春时光再好,也要懂得珍惜和享受才不算白过。 当三人把小岛上的每一寸景致都赏遍的时候,已是过去了好久,正琢磨着要不就先乘船回岸上去,就见枕波小筑里匆匆地跑出两个姑娘来,四下里一张望,一眼瞅见这三人,连忙冲着这厢招手:“快来快来!你们三个!” “怎么了?”武玥问着,同燕七陆藕走过去。 那两个姑娘在三人脸上瞅了瞅,其中一个认出了武玥,连忙问她:“方才是你用竹篙把高绮珠的竹篙挑飞的吧?” 武玥点头:“怎么?算后账来啦?” 那姑娘道:“可不就是正在里面算方才的账呢!既然方才那个是你,那我们便是同一条舫上的,如今两舫人分了两派,正在计较责任归属,你快跟我们来吧!” 武玥纳闷儿:“关我什么事啊?我又没伤着她,若不是我出手,两船人只怕更狼狈,这会子怎么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那姑娘忙道:“不是找你个人,是两舫人集体追责!总之——诶!你就先跟我们来吧,边走边同你细讲!这二位是你朋友吗?方才是不是也与你同舫?” “是啊。” “那就一起来吧,多个人便多一分保证!”那姑娘推着三人便往小筑的方向走。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武玥追问。 那姑娘一边快步疾行一边道:“还不就是为着方才在湖上的事儿!那会儿我们不是进了小筑梳洗去了吗?结果闵三她们那船人也进去了,在里头同我们吵闹了起来……” 砸了先人唯一的遗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拨姑娘都不过十二三岁,还正是怕担责、怕家长却又刚形成很强的自尊心的时候呢,干了错事头一个念头就是怕挨家长训,第二个念头就是不能轻易向对手认错服输,再加上两船人本就是两个团伙,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少年义气,谁也没把错推到己方个人头上,合起劲儿来只管往对方身上压责任,于是就吵了个难解难分。 小筑里原本也是有其他客人在的,见状自然是要上来劝架,岂料闵红薇团伙和燕五团伙早就积怨已久,跟谁言和也不能跟对方言和啊,再加上痛失祖母遗物的高绮珠不依不饶地非要让责任人“付出代价”,今日这事就更是没法平和解决了,务须分出个胜负才能行。 负责待客的主人家见此情形也很是头疼,只得请了座上最尊贵的客人——驸马都尉给两拨姑娘做评判。 这位驸马都尉却是个双商不低的人,微微一笑便有了主意:“今儿是信国公的好日子,诸位小姐再若这么闹下去,可就是不给主人面子了。诸位是各说各有理,依我看,你们双方在此事上都有责任、都有错处,让诸位握手言和,诸位不肯,各打五十大板,诸位又不服,既然非要分辩个是非曲直出来,不若就来个公平对决好了,将责任与你们各自的真本事捆绑起来,大家靠技艺定输赢,以技服人,就如同武者打擂,输了的自然要承担失败,赢了的亦有理由享受胜果,如此来决定责任归属,应当是既清楚又公平,如此谁也就没了话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两拨姑娘但闻此言,知道再若纠缠不休地闹下去就有些不识大体了,信国公的面子必须要给,这位驸马都尉的面子更是要给,再说他所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的确再公平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方式了,便都点头答应。 驸马都尉见两边都答应了,方才继续说道:“诸位既然没有异议,我便来说说这规则。今日是信国公的寿辰,大喜的日子,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本就有些失礼,既然诸位也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解决此事,那便解决得漂亮一些、喜气一些,让争执化为风雅,让输赢变成格调。 “规则其实很简单:请双方小姐一对一地进行才艺比拼,由我们这些事外之人做为评判,譬如擅画的就只同擅画的比画画,擅棋的就只同擅棋的比对弈,每一组必定有一名是胜者,双方全部比完之后,数一数哪一方的胜者多,哪一方即为最后赢家,输掉的一方则须就今日之事集体向赢的一方行礼致歉,赢的一方亦不可再冷嘲热讽得意张扬,致歉过后,此事只作从未发生,双方保证不将今日之事传将出去增深矛盾,亦不可将不服或怨怼的情绪带到前头寿席上去,总而言之一句话:双方各凭真本事定输赢,之后今日恩怨一笔勾销,永不再提! “至于高小姐祖母的遗物,很遗憾,既失去便再难挽回,不若由输的一方集体捐资,为高小姐祖母建个长生祠,日夜享受香火以做补偿,不知诸位小姐们可应允?” 这个法子简直妙绝,把原本的一场失礼争斗变成了比拼才艺的高雅行事,而且还约束着双方将此事事后抹平,不会给信国公的寿辰添堵,亦能抚平高绮珠的亲情伤口,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法非常的公平,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人能找出理由来不承认这个结果,大家靠的都是真本事,实打实。 “结果两拨人一对一地比斗下来,最后竟然打成了平手!”那姑娘道,“最后只得再加赛一场,闵三她们那派本就比我们多一个人,因而我们这一方也还得再找个人同那人比试——你们三个就赶紧同我们去吧,谁上都行,一定要赢下对方啊!” 第166章 猜诗 五六七vs闵红薇陆莲 武玥听了这话倒有些不高兴了:“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谁惹下的祸谁自己兜着,难不成一会子若是输了,连我们也要一并向着对方忍气吞声地道歉不成?” 那两个姑娘闻言不由转过头来瞥了武玥一眼,其中一个凉凉地道:“你可以不去,但是这位怕是不得不去。”说着一指燕七,燕七看了看她,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燕五团伙里的骨干来着,怪不得认得她。 “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武玥更皱眉了。 “这位是燕家人,是惊梦的妹妹。”那姑娘淡淡哂笑,“你以为燕家的姑娘丢了脸她还能落得了好?” 武玥一时哑口无言,想起她娘曾经教育他们这几个兄弟姐妹的话来:“我不管你们在家里怎么争吵打闹,但凡在外时,务须同心协力,一致对敌!握在一起的手指永远都是向着内的,打出去的拳头才永远都是冲着外!” 武玥没有再阻挠,同燕七陆藕跟着这两个姑娘一起进了枕波小筑。 枕波小筑敞窗高轩,八面透亮,倒是个赏湖景的好所在,一进门的正厅里花红柳绿地站一片小姑娘,却是泾渭分明地分作了两边,相互之间仍自怒目而视,只有一个软塌塌地坐在那里,却是失了祖母遗物的高绮珠小姐,此刻眼睛已经哭得肿了,正被主人家一位负责待客的少妇在旁低声宽慰着。 而厅内其它的座椅上,分着主次坐了十来个男男女女,是原本在此赏景的宾客,也是在双方小姑娘的才艺对决中充当评委的人。 坐在最上首的那一个,华服美饰,相貌英俊,斯斯文文地端着盅子喝茶,见这几人进来,放下茶盅笑了一笑:“人找来了?” 两派姑娘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五六七三人组,便见闵红薇鼓着眼睛笑了一声:“哟,怎么着,这是想要靠体重来赢我们不成?”话当然是冲着燕七来的,惹得她那派的小姑娘们齐齐掩口而笑。 “总不能是比谁模仿青蛙更像些。”燕七不急不慢地道。 “噗——”这回换这边的小姑娘们笑喷了,连燕五姑娘都忍不住动了动唇角。 “你——”闵红薇气疯了,一对眼睛愈发向外凸得厉害,这外貌上的缺陷她也没办法啊!这是爹妈给的,人家胖子想要瘦减减肥就行了,她这双眼睛想要缩回去……除非从高处往下跳还得脸先着地。 上首的那位华服青年笑呵呵地出声给闵红薇解围:“既然把人找来了,那么就开始最后一场决胜局的对决吧,请问这三位新来的小姐由哪一位出战呢?” 第123节 “比什么呢?”燕七问。 “看双方的意愿。”青年道。 “自然是比才艺,”闵红薇恶狠狠地瞪燕七,“琴棋书画唱歌跳舞,都是文雅之事,舞刀弄剑那起粗人才兴的东西这里可不欢迎!”这是怕燕七要和她们比射箭呢。 “嗬!没有那些‘粗人’给你们这些‘文雅人’保家卫国,你早便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行乞要饭去了!还琴棋书画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武玥最恨别人看不起武人。 “你——你算老几敢这么对我说话?!”闵红薇一再被人顶撞,一股子怒火再按不住,她大姐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妃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哪里会将武玥看在眼里! “咳,几位小姐,”座上青年笑着插言,“一切恩怨待对决之后自有定论,何苦将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口舌之争上?请几位小姐商议个要比的题目吧。” “比武!”武玥冷声道。 “开什么玩笑!今儿是信国公的寿辰,喊打喊杀的多晦气!”闵红薇那派的姑娘们纷纷反驳,“只许比琴棋书画!” “凭什么你们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燕五姑娘这一派也不甘示弱,看得出武玥是个练家子,便都立刻挺她的提议。 两拨姑娘就又吵起来了。 “不若这样吧,”座上青年微微笑起来,“最后这一局,不比文也不比武,我看诸位小姐倒是颇能同仇敌忾,不如就比一个团队协作与默契配合好了。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名字叫做《你学我猜》,双方各出四个人参与,一个负责猜,另三个负责学,由我们这些局外人出题,将一句诗写于纸上,出示给三个负责学的人看,负责猜的那人则看不到纸面,三个负责学的人需根据纸上的诗句为负责猜的那人做出提示,做动作也好,做手势也行,模仿声音亦可,唯独不允许说出任何一个纸上的字,哪怕同音的也不行,负责猜的那位根据提示说出纸面上的诗句,猜对一个就换下一张纸,猜错三次则需从三个负责学的人中换上一个去猜,一炷香内说对答案最多的一方为胜者——不知诸位认为如何?” 这个游戏燕七那一世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就玩过很多次了,这伙古代的姑娘们倒是都觉得很新奇,况且猜诗句的话也是很考验文学功底的,并没有脱离文雅,于是相互商量了几句后便都同意了。 双方各出四个人,新加入的五六七三人组自然被推到了前线,紧接着燕五姑娘也被众人推举了出来——谁让闵红薇团伙在她身上的仇恨值最高呢。 闵红薇那伙人也选出了四个,闵红薇自己当然也要参与,而后是陆莲,这位一脸的不愿意,然而因为刚才的一对一对决中她就做为多出来的那个人没有参加,这回再想躲过去是不能够了,她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才艺不自信,她只是不想凭白承担如此重的责任罢了。 另还有两个都是闵红薇的死党,双方共八人,掷骰子比大小,点数小的一方先进行。武玥上手就掷了个六点,闵红薇掷了个二点,悻悻地和另三个站到了场中去。 几位评委很快便写出了几十张诗词纸,每张纸上一句,摞成一摞,由两个下人举着站在负责猜的那人的身后,面向着对面负责学的那三人。 为了让双方熟悉玩法,先还让两边拿着各自练了几回,看着差不多了才正式开始。 计时香点起来,闵红薇组开始猜。 第一句诗:离离原上草。 闵红薇直想卧了个草。特么这句话要怎么比划啊!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负责猜的陆莲迟疑地道:“痴呆一团娇?” “……”你特么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这不算好嘛!还没开始比划呢好嘛! 闵红薇三个人有些发急,这才第一张就被难住了,时间可耽误不起啊!三个人满地团团转,终于有一个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奔出了轩馆,一时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把草,那厢闵红薇也早从桌上果盘里取了两只梨来,举着手一比划:梨,梨!旁边那个姑娘在空中划了个圈,第三个姑娘把手里的草放在圈(圆)的上边。 “离离原上草!”陆莲忙叫道。 “答对!”闵红薇这一派的姑娘们欢呼起来。 第二张纸立刻呈现:处处闻啼鸟。 这个简单!闵红薇三人忙一对视,撮起唇来学鸟叫:“啾啾!啾啾!”为了表现出“处处”的情景,仨人还十分默契地挪着步子左边叫一声、右边叫一声。 陆莲也觉得这次好猜,不由兴奋得一声断喝:“两岸猿声啼不住!” “……”岸你妹啊猿你妹啊啼你妹啊!你家猿“啾啾啾啾”这么叫吗?!闵红薇快气死了,使劲拍着翅膀——不是,是双臂,模仿着鸟飞的样子。 陆莲皱起眉来,明明这仨撮着唇的样子就像是大马猴啊!居然不是这句? 看着闵红薇舞动双臂的样子,突然了悟:“怪得犬惊鸡乱飞!” “……”闵红薇好想把手捏成鸡头的样子凿死陆莲。 “两只黄鹂鸣翠柳?”陆莲用掉了最后一次机会。 “你下来!”闵红薇气鼓鼓地冲到负责猜题的位置,陆莲猜错了三次就得换人,题目也相应地换到下一个。 ——举头望明月。 太简单了!陆莲和另两个一起抬起头来往上看,两手掐成个圆高高举起来。 “举头望明月!”闵红薇踮脚叫着。 “答对!”众人跟着急切起来。 ——二十四桥明月夜。 陆莲三个用手比划,比了个二,比了个四,在空中画了个拱形,再用手掐成个圆举高,最后双掌合起来枕在脸旁闭上眼。 闵红薇琢磨:二,四,二四得八,画了个弯月,那就是月亮,再比个圆,合一起就是月圆,闭上眼睡觉,证明是晚上——有了!韦庄《送李秀才归荆溪》的头一句:“八月中秋月正圆!”这么偏的诗都知道,真是太佩服自己啦! “……”陆莲三人一愣:八月是什么鬼?!谁比过八的手势啊?再一想就明白了:二四得八……你特么挺会算术啊!脑子打结了吗要把这么简单的手势往复杂里想! 三个人赶紧抽疯似的拼命摇头又摇手,重新把刚才比划过的手势又比划了一遍。 闵红薇迟疑地猜道:“八月高秋晚?” 陆莲快气吐了:你是不是瞎!?是不是瞎!?二和四就摆在你眼前啊!脑回路不正常的人简直该被活活烧死啊! 鉴于这位复杂的脑回路,陆莲最后干脆比了个八的手势,正正反反比三回,后面的手势依然如前,就见闵红薇兴奋地一跳脚:“二十四桥明月夜!” “……”非得这么着才能明白。 一道题一道题这么往下猜,负责猜题的也慌,负责比划的也急,四个人又是跳脚又是抽搐又是挤眉弄眼又是癫狂走位,全情投入得早忘了注意形象,旁观众人也都跟着她们一起紧张专注,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到,闵红薇团伙一共猜对了八道题。 这伙人在场中猜题的时候,燕七团伙却在旁边说话。 “小藕的诗书功底最深,先由小藕上去猜,”燕七道,“小藕看我的手势,如果题面是五个字,我会举左拳,七个字我就举右拳。诗中如果有实物,我们会先伸出手指比划这样实物在句中占第几个字,比如‘举头望明月’这句,我会先伸手指比出一个‘二’,然后指指我的头,就是说明,第二个字是个‘头’,伸手指比出‘四’和‘五’,再比出圆形来,说明第四个字第五个字是‘月亮’或者‘太阳’这类的词。” “这个方法太好啦!”武玥拍手。 “而且我们要利用厅内可用的东西,”燕七继续道,“厅里这些人,如果我们向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指,代表她身上所穿衣服的颜色,以及墙上挂着四时山水图,指哪一幅就代表哪一个季节。另外,点头是‘是’,摇头是‘不’或‘否’,手指掐眉心是‘愁’,手指点太阳穴是‘思’、‘想’或‘念’,双手掩面是‘哭’或‘泪’,掌心冲着脸遮在眼前是‘夜’或‘晚’,双掌掌缘相贴,十指张开是‘花’,以及,我抬起一只脚代表风,阿玥同样的动作代表雨,我五姐代表云,手臂做起伏状代表水。以上这些字眼,多是诗句中所常用的,至于其它,到时候临场发挥好了。” 几个人默记了一遍各动作所代表的字眼,待闵红薇团伙猜完,四个人便信心十足地换上了场去。第一个题目:梨花满地不开门。 燕七举起右拳,武玥跑去拿了个梨回来,用手指比了个一,燕五姑娘先比了个二,然后掌缘相贴十指张开,燕七手指比了个四,指了指地面,正要继续往下比划,听得陆藕已说出了答案:“梨花满地不开门。” 己方这派的小姑娘们一阵欢呼:好快!这么利索就得出了答案! 第二个题目:夜半钟声到客船。 燕七举右拳,然后比出一个手指,再将掌心冲着脸遮在眼前,武玥用手指比出三和四,外加模仿声音:“duang——duang——”燕五姑娘比出个七,然后学着划船的动作。 “夜半钟声到客船。”陆藕道。 “答对了!好快!”众小姑娘兴奋起来。 第三题:白发三千丈。 第四题:春风送雨过窗东。 第五题:…… 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几个人就已经猜对了八道,只要再多猜对一道,闵红薇那派人就输了,便见下一个题目是:茫茫只见双飞燕。 众人不由挠头:这句可有点难啊!七个字里有四个都是虚的,剩下三个字却又是最易和别的字混淆的,用手势和拟音反而更容易把猜题的人带入歧路呢! 第167章 出身 狗咬狗,一嘴毛。 燕七举起右拳,告诉陆藕这是七个字的句子,然后手指比出了一和二,再然后就做了个茫茫然的表情。 武玥在旁看得差点喷了:你那张面瘫脸做什么表情都像呆滞好吗?! 陆藕已经开始在脑中搜索“木头”、“枯木”、“古井”打头的七字诗句了。 武玥用手比了个三和四,然后做了个手搭凉棚四下看的动作。 远望?遥望?眺望?陆藕微微蹙眉,结合燕七给出的前两字的神情,她很难猜到大概。 武玥看到陆藕这表情,不由有些着急,又用手比了个五和六,然后拉着燕七,双双挥着手臂做鸟飞状,再用手比个七,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剪刀状摆在屁股后面。 “寄将两眼看飞燕?”陆藕说出了答案。 武玥连忙摇头,又拉着燕七一起呼扇胳膊。 陆藕甚至连“姊妹双飞入紫房”这么少儿不宜的句子都想到了。 想了想刚才武玥搭凉棚看的方向,又看了看这两人此刻面朝的方向,陆藕犹豫着说出了第二个答案:“东流江水西飞燕?” 武玥急得咬着嘴唇直眨巴眼,指了指燕七,又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个二,又扇扇胳膊,陆藕凝眉细想,二就是两,两只燕子一起飞,难道是“掠草并飞怜燕子”? 正要孤注一掷地将这答案说出,却见燕五姑娘忽然动作起来,先将燕七和武玥推到了一边去,然后伸出手指冲着陆藕接连比划了三个数字:五、六、七,再接着便见她后退数步,向前几步助跑,用力一记蹬地后突然腾空,两腿唰地向着两侧打开,在半空里做了个横向的一字马,两条腿伸得笔直,同身子成了九十度的直角,下巴微仰,修长的颈子与挺直的背脊形成格外优雅又柔美的弧度,双臂伸展开来,端成燕子亮翅的漂亮姿势,那腾跃在半空的身子轻盈又飘逸,柔软又有着绵劲的力度,像是惊鸿乍现,一瞥间艳夺全场。 燕五姑娘一记漂亮动作过后稳稳落地,瞪大眼睛看着陆藕,似是急切地期望她能想起什么来,陆藕也睁大了眼睛,有什么词句在脑中呼之欲出,狠狠地攒起眉尖用力地想,眼看时间在袅袅青烟中慢慢耗过去,在己方这一派的姑娘们急盼的目光中,在对方姑娘们祈祷猜不中的诅咒中,陆藕终于开口说出了最后一个答案:“茫茫只见双飞燕!” 哗地一下子,有人欢喜有人忧,己方这派的小姑娘们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拍手又是拥抱,武玥也兴奋极了,扑上来左一把揽住燕七,右一把搂住燕五姑娘,然后箍着两人一起向着陆藕拥去,四个人欢乐地挤成了一坨,一时间武玥也忘了自己平时最讨厌的就是燕五姑娘,燕五姑娘亦忘了自己一直在怕着燕七,四个人开心了半天,武玥这才放开手,好奇地问陆藕:“怎么我和小七前面做了半天一起飞的动作你都猜不到是双飞燕,燕五一做那个空中大劈叉你就知道是双飞燕了?” ……空中大劈叉……燕五姑娘听得嘴角直抽。 “那个动作的名字就叫‘双飞燕’,是舞蹈专有的名称,”陆藕笑吟吟地解释,“我们乐艺社的乐器部和舞艺部时常会在一起训练,因为舞蹈要配合着音乐啊,所以我们常常能看到她们跳舞,先生在给她们做舞蹈编排和指导的时候自然会用专门的术语来称呼她们所做的动作,我就是那时知道这动作叫做‘双飞燕’的。”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前面四个字是‘茫茫只见’呢?老七那张脸明明就是‘呆呆’,哪里看得出是‘茫茫’的?”武玥追问。 陆藕笑起来:“可不要怪我半天没猜对后三个字是‘双飞燕’,因为后三字是双飞燕的唐诗七字句统共只有两首,而且其中一首依稀记得是‘隔帘微雨双飞燕’,如果是这句的话,你们肯定会用咱们事先定好的动作来表现那个‘雨’字,事实上却没有,因而我想不是这句那就应该是‘茫茫只见双飞燕’那句了。我可比不得小七家的小九,全唐诗都存在脑子里,这两句也是搜肠刮肚才想起来的。” “哈哈!了不起!能想到这么偏的诗里的句子就相当了不起啦!”武玥竖起大拇指。 这边的姑娘们个个欢庆胜利,闵红薇那派的姑娘们却都个个霜打了茄子一脸愁怨,有些人甚至已是忿忿地将仇恨转向了闵红薇和陆莲这四个人——你说这四个怎么就这么笨啊!猜的过程有多艰难就不说了,只看你们几个人那动作,跟抽羊角疯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看看人家,不仅条理清楚动作简洁,最后还来了那么漂亮的一记飞天之舞,简直就是技惊四座有没有?! 我们的尊严和面子就这样被你们给输出去了!以后在燕五她们这派人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闵红薇在众人怨怼的目光怒视下脸色难看得已不能卒睹,让她给燕五行礼道歉?那还不如杀了她!她和她这样的宿敌关系,谁低头谁就一辈子矮一头!以燕五那样的尿性,以后还不得天天嘲笑挖苦她啊?! 闵红薇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她恼火,她不服,她有气没处发,微鼓的眼睛又急又恶地四下游移着,一眼落在早就躲到旁边去的陆莲身上,心头就起了邪火:都是这个陆莲害的!要不是她一开始总猜错耽误了那么长时间,自己这一方也不至于输!一个小妾养的庶出丫头也配代表我们这些人的脸面?她算什么东西啊!平日里死皮赖脸地混在我们这些天之娇女堆儿里,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她们这些庶出的低人一等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我们这些根正苗红的正经儿嫡女!小妾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色能有什么好教养!怪不得我们会输!全都是因为她!全都是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闵红薇顿时找到了一个能为自己挽尊的借口,落在她身上的责任太重,她承担不起,她必须得转嫁这责任,她得想法子逃开,她,她得找一个背锅的! “等等!”匆忙找到出口的闵红薇不管不顾地一头钻了过去,“这局不能算!” 正欢笑和正怨怼的众人闻言齐齐静了下来,诧异地望向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出尔反尔,这人品也太差劲了吧?! “为何不能算?闵三,在这么多人见证下你还敢毁诺?”燕五姑娘的闺蜜李菁菁冷笑道。 “就是不能算!”闵红薇气极败坏地向着陆莲一指,“她根本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哪里肯用心为我们争取胜局?!她不能算!” 陆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居然就这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闵红薇这个小贱人像甩鼻涕似的给甩在了地上?!这个——这个无耻的贱人!竟然想把输掉的责任全都让她一个人来背!亏了她平时对这贱人和她的姐姐千般讨好万般殷勤,不成想到了这样的时候闵三竟就想也不想地把她推出去挡灾! 陆莲恨得几乎要把牙根儿咬断,她知道,她知道闵三从来就不曾看得起她过,她们这些嫡女天生就对庶出的子女有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她们把庶出的当奴当狗,高兴了就喂你两根骨头,不高兴了一脚踹开毫不念情! 陆莲恨得无可不可,然而这又能怎样,连她自己都不止一次两次地怨怼过自己的出身,她日里夜里地幻想着自己是个嫡出的身份,让所有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跪在脚下舔她的鞋面。 陆莲恨,恨自己不该把指望全都放在闵红薇的身上,当初若不是看着这贱人既蠢又傲容易控制,她才不会放下自尊像个狗腿子似的天天跟她混在一起,她早就该想到闵三这个贱人骨轻脚软没担当,她二姐脸一冷就能吓她个半死,遇到今儿这样的事,她必定会推卸责任怪在别人的头上,世上这样的人还少吗?一遇到事就先怪别人,永远不知自审自己的错误,只不过她万没想到,闵三就算真要推卸,也该找个别人推卸啊!怎么就会先推到了她的头上?她平日奉承她还不够吗?天天腻在一起,一丝半点情分都没落下吗?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出身!因为她是庶出的,她就是对她跪舔得再好,也永远无法让闵三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贱人高看她半分! 第124节 在这一刻陆莲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靠努力而改变,有些东西,却是天生注定,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改变事实,譬如出身。 李菁菁那帮人却哪里肯听闵红薇的狡辩,讥讽地道:“哟,这会子就不肯认人了?这里的谁不知道她和你天天泡在一起,拿我们当瞎子呢?” “泡在一起就是一伙的不成?”闵红薇豁出去了,转头问自己这派的人,“你们说,陆二是不是和咱们一伙的?” 这些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有些人便附和着摇了头,有些人却沉默不语,被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就算陆莲平时对闵红薇的奉承样子让大家都有些看不起,也觉得就这样把她抛开委实有些残忍。 闵红薇却哪里肯管陆莲的感受,陆莲的感受算个屁,她闵红薇的脸面才是重中之重!她爹可是当朝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她大姐可是宫中正当宠的贵妃!她二姐是全京闻名的大才女!而她——而她……她什么都没有,没有美貌,没有才名,甚至连学个器乐都因实在没有天赋而不得不半途改去学舞,至今在舞艺社里都还只是个小小的伴舞者…… 从小被笼罩在两个优秀姐姐的光环下,没人能体会她的痛苦和委屈,所有人都会拿她去跟她的两个姐姐作比,即使她做得再好,在别人的眼中也永远比不上她的两个姐姐。 甚至连她的母亲都不对她抱有期望:“你只要别给家里丢人就可以了。” 全家人的期望都放在她的两个姐姐的身上,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疼宠她,她只能拼命地扒着她姐姐们的裙边找存在感,生怕稍一松手就会被抛落在尘埃里。 ——所以她决不能低下自己拼命仰起来的下巴,她只剩这一点点尊严了,她全靠这口气支撑着自己虚构出来的骄傲,为此牺牲一个小小的庶女又算得了什么! “你们看见了?我们这边的人都不承认她同我们是一伙的,”闵红薇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之后愈发的理直气壮起来,“纵是平日多与我们在一起,不过就是跟着凑热闹罢了,本就与我们没什么情分,方才的对决之中自然不会尽全力,如此令我们输掉了对局,我们绝不能服!” “合着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指鹿为马的本事也是让我们开了眼了!”李菁菁这边的人自然不肯让闵红薇这么混过去。 闵红薇不管,反正她就是咬死了这一点,才要继续赖下去,见旁边与她向来交好的一位小姐开口了:“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只需问问陆二小姐就知道了,”这位小姐姓褚,父亲是户部侍郎,其顶头上司就是闵红薇她爹,于情于理都只有和闵红薇一个鼻孔出气的,当下一把拉过低着头立在那里楚楚可怜的陆莲,推到场中,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对面的陆藕,道,“陆二小姐可是你们那边陆六小姐的姐姐,总不能姐妹两个各自为战针锋相对吧?难不成陆家的姑娘们是面和心不和?” 这句话问的可真够诛心的,若是嫡亲手足也还罢了,再吵再闹再不对眼那也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可若是嫡女与庶女之间 “面和心不和”,那问题可就多了,即便大多数家庭里的嫡庶之间都是暗流涌动,可也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承认啊。褚小姐算是掐中了陆莲的命门,也是找对了要领,只要陆莲不承认和姐妹不和,那就可以顺势说她有私心——陆莲怎么敢承认呢! 陆藕也不敢啊,这一来就等于连对方的口也封住了,褚小姐眼底闪着算计得逞的光。 闵红薇也不是傻得很,闻言立刻明白了褚小姐的意思,立时逼问到陆莲脸上来:“陆二,你倒是说啊,难不成你们姐妹真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你才故意到我们这边来全力应战,为的就是让你妹妹当众丢脸?” 这话问的,连燕五姑娘这边的人都不好出声打断了,武玥听得直撇嘴,可也没法说什么,总不能戳穿陆莲的为人,那样丢脸的不止是她,连陆藕也要跟着陷进去了。 陆莲的心早被闵红薇给泼冷了,强强掩饰住眼底的恨意与冷笑,勉强做出个轻松的表情来,笑了笑:“你再这么问我可就恼了,什么意思呢你?盼着我们姐妹生隙呀?我们两个没在一处也不过是因平日里大家都各有各的圈子,诸位不也没有跟自家姐妹成日混在一起玩么?我只是没想到今日的事闹到这样的地步,否则断不会同我六妹对垒起来,红薇说得对,方才的比赛我确实没有认真应对,总不能真的赢了我六妹,让她心里头委屈吧?这都怪我,因我的私心让方才这局比赛失了公平,只不过也请诸位设身处地替我考虑一二,自家妹妹就在对方阵中,换了谁只怕也是宁可自己委屈一些也不能让妹妹受了气,不是么?” 武玥听了这话简直想来个空中大劈叉把陆莲给劈死!这人真是——真是太狡诈了!太恶心了!太滑头了!明明已是身处那般不利的局面,竟硬是让她巧舌如簧地把自己说成了个宠爱妹妹的好姐姐!非但揽下了责任不得罪闵红薇那帮人,还让燕五这一方的人没了话说,同时还把自己忍辱宽厚的形象给立了起来——这个人——真是太有心机了! 最恶心的是,陆藕无缘无故地成了被她宠着的输不起的妹妹,一个否字还都不能说,甚至说不定就因为这个,燕五这方人到手的胜利飞走,会把仇恨转嫁到陆藕身上几分呢! 第168章 协作 燕五团伙vs闵红薇团伙 武玥气了个半死,己方这伙姑娘也没好脸色,闵红薇这赖耍得太明显了,真把大家当傻子呢?!“反正你们就是输了!” 闵红薇只管往陆莲身上推,偏脸瞪着她:“你看你,都是你惹下的,害得我们跟着你受辱,这事你看怎么处置吧!” 陆莲咬牙强笑得咬肌都抽搐了,两手交握在袖里,险些把自己的手腕捏断,道:“不若我代闵三小姐这边给诸位行礼致歉,此事就此作罢吧。” “不成!”燕五这边的姑娘哪里肯依,你算老几啊做代表?我们要的就是闵红薇低头认错!要的就是把她踩在脚下!你是谁啊?你连被踩脚下的资格都没有好吗! 陆莲僵在当场,正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被逼出泪来,就见陆藕默默地从对面走过来,伸手拉了她就往厅外走,这个时候陆藕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陆莲站在场中被人折辱,陆家的脸面重于一切,她若当真看着陆莲丢脸而无动于衷,别人又要怎么看她? 燕七和武玥跟在后面也准备离开,却听得闵红薇在后头一声喝:“陆二你别走!” 陆莲是她推出来顶祸的,哪里能轻易放走!陆莲走了她岂不是就要给燕五她们低头认错了?! 已经跨出厅门一条腿的陆莲闻声僵了一下,缓缓地收回脚来。 她没有办法,她只是个庶女,她爹再疼她宠她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更改变不了她在别人眼中不上不下的地位,她得罪闵红薇不起,不是因为她怕了她,被嘲笑也好,被羞辱也罢,她在选择这条路时就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她如此隐忍并不是为了靠上闵红薇这棵虫蛀了的大树,她需要跟着她,借她见识更大的场面,结识更高贵的人,只有如此她才有机会攀上高门大户的子弟,为自己博一个锦绣良缘,只有如此,她才可能突破这个出身给她限定的生活,她要一飞冲天,她要富贵前程,她要成为人上人,她要把陆藕比到尘埃里,她嫉妒她,她恨她,她必须要压倒她,她要风风光光痛痛快快地笑着看她母女哭! 所以陆莲收回了脚,脸上带着微笑地转身望向闵红薇,不就是行礼道歉吗?这有什么,小事一桩,不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如何成就常人所不能成就之业?豁出去了。 陆藕也只得跟了回来,燕七武玥停下脚,转头一起看向闵红薇。 “总之方才这局不能算,”闵红薇也早豁了出去,一味赖账,“要么再比一局,要么就接受陆二道歉,你们选吧!” “人至贱则无敌。”武玥唇缝里挤出燕七说过的至理名言。 “呵,人家有这个资本。”陆莲破天荒地搭了武玥的腔,低不可闻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嘲和自哂。 人家有这个资本,谁让人家上头有人,家里有权。 赵高指鹿为马不也是因为他位高权重群臣皆畏? 权,地位,就是一切。 陆莲眼中是炽烈的光。 场面再次陷入僵局,就听得坐在上座的那位驸马都尉笑了一声,道:“今日是信国公大好的日子,诸位小姐再若这么没完没了地闹下去,可就太不给国公府面子了。我这里还有一言,不知诸位小姐肯否细听?” 众人闻言便都望向他,这位方才已给出了很好的解决方案,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闵红薇能这么刷下限,这会子见他又有了说法,就都静下来等他说话。 “加赛一局,我看也是可以的,”驸马都尉微微笑着,“再加一局,输了的一方不允许再找任何借口。但鉴于那一边的小姐们已做了一次让步,倘若加赛局输了,可只需推举出一个人来代表己方向对方道歉,而若闵小姐这一方输了,则仍需集体向对方行礼致歉,不知如此安排,诸位小姐意下如何?” 燕七看向这个人,觉得他处事很有一套。 而且面相上看着还很眼熟。 闵红薇还想张口再争,却见这人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过去,不紧不慢地道:“当年战场上信国公曾救过我一命,此恩此情,我时刻铭记于心,今日他老人家的寿宴,我希望能一切顺利,欢欢喜喜。” 这话说得已是相当明白,你闵红薇在人家恩人的寿宴上闹个不休,能忍你到现在已经给足了你闵家颜面,你若再不肯就坡下驴,可就实在有些不识抬举了。 闵红薇似乎也有些畏惧这位驸马都尉,闻言只得住了嘴,众人一见此情形哪里还好再多说,纷纷点头同意。 “比什么呢?”有人问。 驸马都尉微笑着道:“我对方才那几位小姐的团结协作印象深刻,今日之事既然因集体荣辱而起,那么这最终局便以集体行动来决定好了。”说着从拇指上褪下来一只翡翠扳指,展示给众人,“我将这只扳指藏于此轩馆某处,双方小姐一起寻找,哪一方先找到,哪一方便为胜者,如何?” 众人没有异议,今儿这一出闹的让大部分人都觉得很难堪,方才的一时激愤早随着时间的推延渐渐冷却下来,眼下大家只想速战速决,争回颜面就赶紧离开。 于是双方被分别带入位于轩馆东西两头的两间房内暂等,由驸马都尉派人将那枚扳指藏去轩馆某处,因着燕五姑娘这一边多着两个人,陆莲又退出了那一边的阵营,一下子差出了三个人,恰好给众人送衣服的丫鬟们都赶了过来,闵红薇那边就从里面挑了三个看着很伶俐的加入了阵营。 “一会儿我们一出房门就立刻四散开,挨房挨屋的找,一个角落也莫放过!”燕五团伙这边的房里,李菁菁正和众人说道,“左右就是最后这一努了,少不得大家辛苦些,动作越快越好,一定要抢在她们前头!” 众人纷纷点头,另一个也道:“柜子格架里、花瓶摆件里都要细找,多半是藏在那样的地方。” “亦说不定就放在外面,诸如楼梯夹角等处!” “果盘食盒茶叶罐里也要找!” 众人纷纷献策。 “这样乱轰轰地找,是欲速则不达的笨方法。”一个声音忽然不紧不慢地响在角落里。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燕五那个胖乎乎的面瘫妹妹。 “那你倒是说个好法子出来?”李菁菁挑眼儿看她,因着方才五六七三个代表己队赢了对决,这会子倒不好使脸色,只带着几分不甚信任地目光问过去。 “乱轰轰地找,很可能找过一遍的地方又被另外的人找了第二遍、第三遍,不小心落下的地方,别人也可能没注意到,因此就错了过去。”燕七看着面前这群一脸认真的女孩子,虽然今天这出闹剧让她们看上去幼稚冲动又失稳重,可焉知她们不是在认真郑重地对待着自己的“江湖”?什么样的年纪行什么样的事,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像三四十岁的妇人一样老成持重的话,那样的青春还有什么意思? “分工协作是提高速度和精度的最好办法,”燕七继续道,“我们这些人划分好自己负责的部分,负责搜格架的就只搜格架,负责搜瓶瓶罐罐的就只搜瓶瓶罐罐,另外再分成搜柜子抽屉的,搜地面的,搜门窗隔断角落的,诸如此类,把大片的范围分成小片,每人负责其一,如此不至于漫无目的,也不至于丢三落四。另外,我们这些人再分成两批,一批从一楼向三楼搜,另一批由三楼向一楼搜,这样就不至于被对方抢了先手。并且,被对方先行搜过的房间,我们可以暂时不去管,等其它房间都搜过后如果仍没有找到,我们再去搜这些房间。” 燕七的办法显然要比乱轰轰一团地去搜要有效率得多,大家一听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因而无人有异议,接着就依言开始划分范围,武玥自告奋勇地要求负责梁上。 计议一定,众人信心满满,等了一阵,见驸马都尉使人过来通知:“扳指已经藏妥,请诸位小姐打开房门,听见厅中吆喝,比赛便正式开始。” 众人蓄势待发,须臾听见厅内有人一声长喝:“对决开始!”一伙千金小姐便如同猛……兔出笼,乎拉拉奔出了房间。 一迈出房门就见走廊那头的房间也涌出闵红薇那派的人来,乱七八糟地挑着就近的房间打开门就冲了进去,燕七她们这边却有条理的很,先冲出门的一部分人直接就冲向了楼梯往三楼跑,剩下的人亦分做两拨从离得最近的房间开始搜起。 五六七三个形影不离,武玥负责找高处,陆藕负责翻抽屉摆件的暗角,燕七眼睛最禽兽,专负责找犄角旮旯的地方。 一间房一间房这么找下去,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每一个角落里都是衣香鬓影,每一所房间内都是娇语憨声。 这帮姑娘们急啊!三层楼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不能放弃! 姑娘们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非凡的耐心和毅力,一遍找不出就找第二遍,从头再来! 五六七三个找到了大厅里,这厅内方才双方至少已经找过了三遍,连每个人用过的茶盅里都看过了。 “您没把扳指藏身上吧?”武玥不甘心地问那驸马都尉。 驸马都尉笑着摇头。 “嘴里呢?”燕七问。 “……” “反正不会脱离这轩馆对吧?”燕七又问。 驸马都尉点头。 “那我们去外面看看吧。”燕七和武玥陆藕道。 武玥陆藕:“……” 驸马都尉倒是若有所思地在燕七脸上看了两眼。 三个人来到轩馆外,燕七回过头来往上瞧,这轩馆共高三层,最高层修成了三重檐歇山顶,巍峨富丽,在正脊飞檐顶端的望兽嘴里,端端正正地放着那枚翡翠扳指。 “居然会放在那种地方!”武玥顺着燕七的手指也看到了扳指,十分恼火地叫起来。 “也是太调皮了。”燕七道。 “这么高可怎么取下来啊?”陆藕看了看那顶檐,陡得很。 “我可以从三楼的窗户爬出去试试。”武玥道。 “快别闹,三重顶子,还这么陡,不小心滑下来小藕可接不住你。”燕七道。 陆藕:“……” “那怎么办?放到那种地方人干事?!”武玥学燕七说话。 “这个时候大概又该是主角发光发热圈粉的好时机了。”燕七掸掸袖子。 “谁是主角啊?”武玥喷笑出来,“你是哪本书的主角啊?还有圈粉是什么意思?” “去把三楼从东往西数第三个房间墙上挂的那张弓取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主角光环。”燕七道。 方才搜房间的时候三人在那个房间里看到过那张弓。 “啊,你要用箭把扳指射下来?!”武玥一拍手,转而又担心,“不会把那扳指给射碎了吧?那可是翡翠的,再说——没有箭啊,那弓只是装饰用的,要找箭估计还得回那边岸上去。” “拿来你就知道了,顺便再把削水果的刀子一并拿出来,快去吧,乖。”燕七道。 武玥就匆匆地跑回轩馆去了。 燕七在外头也没闲着,那会儿她们仨在岛上闲逛的时候看到西南边种着一片箭竹,燕七就奔着那边去了,挑了几根箭竹秆,撅折了拿回轩馆前,武玥已经等在了原处,身边还站着那位驸马都尉,带着淡淡微笑的脸上有着些许好奇,想是见武玥拿着弓和水果刀出门,就跟着出来看热闹的。 “啊,你要用竹杆做箭?”武玥一看就明白了,“这不行吧?竹杆太细太软了,而且没有箭羽和箭头,你要怎么射啊?” “没有可以做啊。”燕七接过水果刀,开始用它来削竹杆,实则箭竹杆也是古人常用来做箭杆的材料之一。 第125节 武玥十分惊讶地发现燕七削竹子的手法灵巧又熟练,就像练过了百千遍一样,很快便将那竹杆削出了一个漂亮匀称的箭尖来。接着在竹杆的尾部距尾端三寸处左右用小刀钻出一个小孔,穿透杆壁,再将另外一根箭竹竹杆削细做为工具,把用来做箭杆的竹杆尾部掏出一道小沟,从方才钻出的小孔一直掏到尾端。 “成了。”燕七接过武玥手里的弓。 “你等等!”武玥忙道,“这是箭?不粘羽毛怎么能飞得稳!” “我这不是在箭尾凿了个‘风渠’么,”燕七将刚才挖出的那道小沟指给武玥看,“箭射出去后,空气会从这个小孔进入这道‘风渠’,并且从尾端流出,从而形成涡流,使箭体保持平衡,作用和箭羽是一样的。” 未待武玥有所反应,却听得旁边那驸马都尉已是沉声一惊:“风羽箭?!——你与涂弥是何关系?” 第169章 柯南 逢聚会必出事定律。 “没有任何关系。”燕七道,脸上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驸马都尉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来,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燕七的脸上:“风羽箭是唐时一位善射的名为那照的和尚所创,不用翎羽亦可令箭在飞行中保持平衡稳定,然而此造箭法须经缜密计算、精细打造方能达到最佳平衡,在箭支选材上亦要求颇高,正由于此法诸多的高要求,并不适宜大量制造箭支,故而渐渐失于流传,据我所知,我朝会做这风羽箭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早便不在人世,另一个,就是涂弥。敢问小姐这手艺又是同谁学来的呢?” “世界这么大,卧虎藏龙大有人在,”燕七道,“我做箭的手艺是跟家师学的,他已仙逝多年。” “敢问小姐贵姓?”驸马都尉微笑着问。 “免贵姓燕。” “燕?令尊是?”驸马都尉挑起了眉尖。 “讳子忱。” “那么你是……”驸马都尉眸光微动,慢慢地念出两个字,“燕,七?” “是我。”燕七看着他,“还有问题吗,秦驸马?我们还要拿到你的扳指。” 秦驸马秦执珏这张与秦执玉有着六分相像的脸上浮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立过一旁不再多言,目光却落在燕七握弓的手上,看着这个将他的妹妹打击到再也不肯碰箭的小姑娘在面前开弓搭箭,那姿势,那气场,与箭神涂弥一模一样。 燕七先用自己做的箭试了几回,稳定性差强人意,又用刀子修整了修整,再试几回,掌握了这箭的大致参数,便叫上武玥道:“去那个方向站着,我用箭把扳指射下来,你去接住它,免得落在地上摔坏。”也不问武玥能不能做到,语气里仿佛武玥必定手到擒来。 “好!”武玥应了,跑到飞檐的另一边,燕七告诉她大概站到什么位置,两个人观察好角度,准备出手。 秦执珏就看着燕七站开步子举起弓,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在别人看来许是万年不变的没有表情,然而他却能察觉得到,当她拉开弓搭上箭的那一瞬,整个人就仿佛顷刻间进入了一个无思无扰无一物的静寂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和她手中的弓与箭,她没有任何的杂念,心境空灵,行止自由,在这个世界里她随心所欲,唯我独尊。 何其沉厚强悍的气场! 这气场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难怪小玉折在她的手上,不是小玉轻敌看走了眼,实在因她与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燕七箭已离弦,速度不快,劲道很轻,却是准准地飞向檐头望兽口中的那枚翡翠扳指,“啪”地一声击中,扳指飞出,空中划了个抛物线落向地面,武玥眼疾手快,飞身三步上前跃在半空,稳稳将扳指握在手中。 “我们赢了!”武玥冲着秦执珏挥了挥握着扳指的拳头。 “你说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会怎么样?”燕七道。 “哈哈哈哈,你太坏啦!”武玥乐得直拍燕七的肩。 “我看不错,我们就能安安静静地游湖了。”陆藕笑着在旁凑趣。 “啊!小藕,连你也——近墨者黑啊!”武玥叫着。 三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往轩馆里走,秦执珏目送着燕七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唇角勾了勾。 轩馆里头两帮女孩子还在火烧火燎地四下翻找呢,鬼子进村儿似的,就差没把整个楼给掘地三尺了,当接到五六七三个找到扳指的消息后,燕五姑娘这一派姑娘们的欢呼声登时洒满了整座楼,而闵红薇那一派则个个垂头丧气,黑着脸默默地回到了厅中。 这一回已经没有任何的借口再拒绝道歉了,闵红薇的脸更比旁人难看出了十分去,这是她人生中最为黑暗最为丢脸的一刻,恨得她几乎将一口牙活活咬碎,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得不遵守承诺,已经抵赖过一回,再有第二回 的话,只怕连自己这边的成员都要看不起她了。 两拨姑娘于是分了两边站好,一方趾高气扬,一方萎靡不振,闵红薇躲到自己这方人的最后面,然而也是逃不过向着燕五那方人蹲身行礼的结果,一伙人低着声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句:“对不起。”再站起身时个个都低着头没了言语。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秦执珏淡笑着道,“望诸位都能信守承诺,出了这个厅门,此前所发生之事皆作风尘,刮过便了,皆莫再提。只闵三小姐这一方的小姐们还需暂留片刻,将为高小姐祖母造长生祠要捐赠的银额合计出来写个单子,秦某不自量力,愿代为担当寻找雇工并监督建造之责,诸位小姐所捐银两,如若信得过秦某,便请交到秦某手中,届时秦某会将一切花销拢成明细账目送达各位小姐手中。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到了这个地步谁还能有什么异议,闵红薇这派的姑娘们个个都没了什么精神,既然有了肯主事出面的,自然就都以主事的所言为主。秦执珏让人拿了纸笔,开始逐一登记这帮姑娘们的名字和所出银两,这帮姑娘们当然也不敢伸手朝家里要钱,少不得只能自掏腰包,把私房钱拿出来践诺。 “这位驸马爷可真有一套,”武玥悄悄和燕七陆藕道,“让那些人只能花自己的私房钱,这才真叫她们肉疼呢!” “不肉疼怎能长得了教训。”陆藕淡淡地道,看着陆莲被闵红薇硬拽过去凑份子,心里也并没有感到有多痛快,她今日损失的银钱,用不了几天就能从父亲那里哄回来,父亲成日给她们娘俩手里悄悄塞银子,打量着谁都不知道呢,孰不知他的那些行事,母亲那双眼睛早就看得一清二楚,那些自诩正大堂皇的男人们往往却总做些龌龊可笑的阴私事,实在是,实在是—— 让她这个亲生女儿,都忍不住要看不起他。 五六七三个不再多留,抬脚要往外走,却听得闵红薇那伙人提着声音叫了起来:“绮珠呢?绮珠哪儿去了?来将这单子签署了吧!” 捐赠行为当然也需要契约约束,秦执珏行事很是细致周到,一伙姑娘签完了字,就差另一方当事人高绮珠签字了,这会子却找不见了人。 “奇怪,绮珠呢?方才不是还在厅里?”众人四下里找。 “高小姐方才有些累了,又哭花了妆,我便请她到二楼起居室里暂歇了。”信国公家负责待客的人忙道。 “对哦,方才找扳指的时候我在二楼那个房间里见过她。”有人道。 “对,我也见着了,她在二楼呢,赶紧让人把她叫下来吧。” 就有人忙忙地上得楼去。 五六七走到轩外的时候,听得二楼某个窗户里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尖叫。 “又怎么啦?”武玥有不好的预感。 “逢聚会必出事定律。”燕七叹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既是江湖当然处处有事端。 ——住口,你才是柯南。 “要赶紧离开这儿吗?”武玥问。 “先在这儿瞅瞅再说,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就是离开了还得被揪回来。”燕七经验丰富地道。 不过片刻,就见秦执珏怀里横抱着个姑娘大步从轩馆内奔了出来,细看那姑娘的脸,虽已是血流满面,但仍能看得出正是那高绮珠小姐,只是那血流得实在是骇人,头发上、衣襟上全都是,甚至还在不停地往地上滴。 古怪的是,她的手里竟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梨子。 秦执珏飞奔向岛岸边停泊的画舫,令着船娘尽快撑船,同时竟还带走了其它两条船,武玥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燕七和陆藕:“他把船都带走了,咱们怎么回岸那边去啊?” “他就是为了不让岛上的人离开才这么做的吧。”陆藕道。 “是怕凶手逃走吗?”武玥若有所思,“难道说对高绮珠动手的人,就在刚才那两伙子人里?” “八九不离十,”燕七道,“高绮珠所在的那个房间,我们这两拨人在找扳指的过程中几乎都进去过,至少我们进去的时候她还安然无恙,除了我们这两拨人之外,没有旁人上过楼,所以动手的只能是这两拨人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 “这是为的什么啊?高绮珠得罪谁了吗?”武玥奇怪不已,“应该是这些人都把她给得罪了才是吧!我记得是那个叫李菁菁的把她祖母的遗物给弄坏了的,要动手也是高绮珠对她动手,换作是我的话,我管她谁跟谁,必定先狠狠揍一顿再说!” “却又有什么准儿,高绮珠失了祖母遗物,必然心气不顺,言语间惹恼了人,一时冲动动起手来也是有可能的。”陆藕道。 “小藕说得对,应该是临时起意,”燕七道,“毕竟我们这些人会跑到这座岛上来实属意外,若不是两船人闹起来也不会发生方才那样的对决,高绮珠被带去二楼房间里休息也都是临时安排的——我记得当时那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是的,她的丫头因为看着机灵,被闵红薇挑去帮着一起找扳指了。”陆藕道。 “而闵红薇身边一直都有大坨的人跟着。”燕七道。 “所以凶手应该就是临时起意才对高绮珠动手的。”陆藕道。 武玥在旁边听得睁大眼睛:“你们俩一唱一和的好像雌雄罗刹并肩江湖的感脚啊!” “所以谁是那个‘雄’?”燕七眼神放空地看她。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武玥摆手,一指轩馆,“你们看,她们全跑出来了!” 就见一大帮千金小姐脸上带着惊慌地从馆门里涌出来,跌跌撞撞地向着这边跑,有人眼尖,发现了湖上光秃秃的没了船,不由惊叫起来:“船呢?我们来时的船呢?” 其他人也跟着惊呼,一时乱作了一团,直到后面跑过来几名年长的客人将众人安抚下来:“驸马很快便能回来,且稍安勿躁!” 众人只好等在岛上,却不敢回那轩馆里去,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悄声低语,武玥听了几耳朵,转回身来告诉燕七和陆藕:“说是那会子上楼去寻高小姐,进门就见她倒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血,凶器是个花瓶,碎了一地……秦驸马赶上楼去给高小姐试了试脉,万幸还有气息,这才连忙带了她去送医。” “万幸万幸,希望还来得及。”陆藕拍拍胸口。 武玥压低声音,一边打量着周围这些小姐们一边问:“你们俩看着谁像凶手?” “凶手如果是临时起意的话,这会子应该很慌张吧?”陆藕也悄悄地打量。 “可现在所有人都挺慌张的。”武玥道。 “或者是表现得最镇定的人,”燕七道,“没有经验的犯罪者通常会欲盖弥彰。” 武玥闻言又细细一番观察:“也有好几个看上去挺镇定的。” “那就只能靠乔大人找出凶手啦。”燕七道。 “乔大人?他也来了吗?” “那不。”燕七朝着湖上一指,果见远远地向着这边飞快划来一艘画舫,舫头站着一颗亲切熟悉的大头,正手搭凉棚向着这厢张望。 信国公的大寿,乔乐梓这位京都父母官当然也要百忙中抽出功夫来参加,眼瞅着信国公那小老头雀跃着跑过来拉着燕大蛇精病去欣赏他养的蛇,乔乐梓大头一转假装没看见抹脚就溜了。 溜到湖边儿正碰着一伙子青年才俊要游湖,顺便讨论一下才刚结束的秋闱试题,就把他给拉上了,比起和蛇精病一起去看他那些个身段儿妖冶的同类,乔乐梓当然更愿意跟这些热情又有才华的年轻人在一起啊,于是美滋滋的上了船,时不时还以大学长、大前辈的身份对人家几位指点一二,正跟这儿谈笑风生挥斥方遒呢,就瞅见秦驸马乘着舫向着这厢过来,将岛上之事简单同他一说,乔乐梓就令着船工直接奔着小岛来了。 手搭凉棚望着岛上瞅了一阵,只见一大片红红粉粉花团锦簇,全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心里头就升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再细细瞧了一遍,果然!尼玛!姓武的丫头、姓陆的丫头,还有燕子恪家的胖小七!就知道这仨孩子在哪儿哪儿就准有事发生!这仨到底什么成分啊?!走哪儿哪儿出事走哪儿哪儿死人!这要是传出去了将来谁还敢娶她仨啊? 话说回来,武长刀家闺女确实没几个人敢娶,小两口一吵架,一帮五大三粗的大小舅子直接拎刀带棒的就杀过去了,这谁受得了啊。 蛇精病家的侄女就更没人敢娶了吧,不说蛇精病,只这一小位自个儿就够凶残的了,在御岛上逼得乌犁那帮人跪着拜她爹的事早就传开了,说是一手箭术出神入化,比她爹怕是都差不到哪儿去,更莫说这一小位也是个小蛇精病,谁那么想不开敢娶她啊? 仨丫头里看着也就姓陆的小姑娘正常些了,端午的时候她送的香囊乔乐梓现在还挂着呢,虽然里面的香药味儿早就跑光了,不过看着那香囊做得分外精致,他也就一直没换,谁让他那后衙里连个能伺候他衣食住行的女仆都没有呢,谁还管给他按时按晌地换香囊啊。 ……等等,为什么思路会转到这仨孩子的终身大事上?哎,父母官父母官,也是操碎了闲心啊。乔乐梓收敛心神,待船一靠岸就立刻大步踏上前去,拿出警察局长的气势来,提声道:“官府办案,岛上一应人等未经许可不得擅离!” 第170章 插口 乔乐梓vs陆莲 众千金们闻声连忙安静下来,齐齐目送着乔局长这个光杆司令一个人孤零零地向着案发轩馆走去, 乔局长走了几步,大头一转:“都愣着作甚?随本官进馆内接受调查。” 一众人只好跟在后面往回走,与乔乐梓同来的那几位年轻男子见状便也跟着去凑热闹,众千金见状还有心思低声八卦:“那位好像是林大才子哦?” “对啊,就是他,听说是近十年内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呢!” “穿竹青袍子的那个似乎是……才刚袭了爵的宣德侯吧?!” “是呢,听说才十七岁,连亲都还未说呢!” “咦?那不是柳家的三公子吗?新任京师巡捕营参将的那个?” “哦?传闻中文武双全,才二十岁就做了三品参将的那个?” 被少女们议论着的几个主角隐隐约约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意气风发起来,昂首挺胸地就跟着进了轩馆,博来了不少道满带着仰慕与羞涩的目光。 乔乐梓令众人等在厅内,自个儿去了二楼的事发现场,过了良久方下来,往厅内上座上一坐,开始问起案来。 第126节 “是哪位第一个发现了高家小姐的?” 一名丫鬟模样的慌忙站出来:“是小奴发现的,小奴是高家的丫鬟,专管贴身伺候我家小姐……” “既是贴身伺候,如何事发时却不在高小姐身边?”乔乐梓问。 那丫鬟便把此前被闵红薇选中帮忙寻扳指的事说了。 “这么多人满馆里寻一个扳指?为的什么?”乔乐梓很是纳闷。 “……”众人无言,所有的一时意气事后看来都会让自己倍觉丢人,不管是赢的一方还是输的一方,此时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尤其还当着那几个无论是外貌、能力还是名声都十分优秀出众的男子的面,大家都想保持一点形象,免得被对比得抬不起头。 “嗯?怎么不说话?”乔乐梓觉得蹊跷了,一双豆豆眼在众人脸上来回骨碌。 “回乔大人的话,我们不过是在作兴些游戏取乐罢了,”接话的是陆莲,不知几时站到了前面的位置,亭亭地立着,脸上带着浅笑,看上去落落大方又不失文静秀雅,简单地介绍了几句“游戏”的规则,末了道,“这游戏乃是考验众人的团结协作,是以所有人都参与了进来,想是过于投入认真,便都未能及时发现高小姐的异状。” 把个无聊的争斗说成了“团结协作”值得赞美的事件,把相互置气较劲说成了认真投入,一下子就给众人的形象加了个美颜效果,众人一听这话,赶紧顺坡下驴,连连附和着称是,倒显得陆莲成了这里头的领军人物,一言下去,众声齐应。 “原来如此,”乔乐梓自是不会去细究这里面微妙的小细节,大头一点继续问那丫鬟,“你进得屋中后,高小姐当时呈何姿态?屋中情形如何?” “小奴一进门便见我家小姐俯卧在地上,登时就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欲将小姐扶起,却见小姐满脸满襟的血,已是不省人事,小奴当场便慌了,失声惊呼起来,不过须臾便见那位驸马爷连同其他几位爷冲进门来,驸马爷探了我家小姐的脉,道了声‘还有呼吸’,便抱了我家小姐冲出门去,另还嘱咐那几位爷将那房间的门关上,不许任何人出入……” 乔乐梓便又问过那几位客人,都说自秦驸马出门后那房间便没有人再进去过,现场保持得相当完好。 乔乐梓略一沉思,那房间方才他已仔细查过了,凶器已可确定便是那碎在地上的花瓶,瓶身上还沾着血迹,由于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花瓶碎片掉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声音,现场其它陈设摆放有致,除了一张被碰歪的桌子和桌子上一盘水果被碰撒在地,显见没有发生过剧烈的冲突,行凶者应当是临时起意,一击即中,而后立刻逃离了行凶现场。 这个案子很干净清晰,没有那么多的枝节和曲折,花些功夫一准儿能找到嫌犯,毕竟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又是临时起意,不善于掩饰,稍加问讯便能逮着马脚,只不过……乔乐梓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一片姹紫嫣红:特么的这么多小丫头片子一个挨一个问过去要问到哪个猴年马月去啊!老子只有一个人,眼瞅着前头就要开晚宴了,若不尽快把此间的事解决了,惊动了其他的宾客,多给信国公添晦气啊! 急也急不得,只能耐下心来继续询问:“你们谁曾进去过高小姐的房间?” 齐刷刷一片人举起了嫩白的小手。 乔乐梓一打量:一个不落,全进去过。 “谁最后一个进去的?或是曾看到别人最后一个进去?” 齐刷刷一片人放下了嫩白的小手。 当时情形又急又乱,大家都只顾着找扳指,谁还有闲心去注意别人啊。 “诸位在进入高小姐房中时,可曾注意到房内还有别人?请相互指出来,有一个算一个。” 乔乐梓转而用排除法。 众人开始用力回想,纷纷指出自己曾看到的人,既然相互看到,那就没有作案时机,可以被排除,于是有一多半的人都被指了出来。 乔乐梓正要开口往下进行,却听得陆莲笑吟吟地道:“乔大人忽视了一点:这些人里可是有不止一次进入过高小姐房间的,很可能第一次进入时被人看到过,第二次进入时却无人得见,因而这排除法并不能作准。” 陆莲说这话时一对明眸晶晶亮,看上去聪颖睿智极了,更显得那些本来被排除在嫌疑之外、又被她这话给拉回来,从而对她怒目而视的小姐们品格不佳、小气狭隘。 乔乐梓却在心里头暗骂不已:麻痹什么叫老子忽视了!你刚特么的根本就没告诉老子你们曾进去过那房间好几回啊!还“这排除法并不能作准”——瞅把你精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在老子堂堂知府面前高谈阔论了啊?! 这个时候只要甩给这丫头片子一句“本官许你插口了吗”就能给她一个没脸,然而当着这么多公子小姐的面,乔乐梓也从不是个刻薄的人,因而就自己折点面子没再理会她。 如果这些人不止一次地进入过高小姐的房间,那确实方才的排除法不能再用,看来只能用一一问讯的笨法子了,乔乐梓便又看向那小丫鬟:“你家小姐是为的什么不与众人一起游戏?” 众人一听这问题不由齐齐脸上一热,这原因太让人尴尬了,当着那几位公子的面说出来,脸还往哪儿放啊?抬眼一瞧,果见那几位都正好奇地望在众人身上等着听原因,不由一个个将头垂得更低了。 小丫鬟正要如实将原因说出来,却听得陆莲又说话了,微微笑着道:“高小姐的簪子跌断了,那本是她祖母的遗物,因而她心情不甚好,就独自在楼上房中休息。” 这话说得也没错,只不过是省略了其中一段过程罢了,又不是在撒谎,没什么不对啊。 众人闻言齐齐松了口气,方才对陆莲积起来的仇恨又消减了些。 人人脸上带着赞同地看了陆莲一眼,又望向乔乐梓,这情形儿让陆莲俨然又成了首领,陆莲也站得愈发精神熠熠,颇有股子风华压全场的气度。 乔乐梓看了陆莲一眼,继续问那小丫鬟:“在此之前,你家小姐可与人发生过口角亦或有什么矛盾?” 小丫鬟正细想,陆莲又聪明地说话了:“高小姐失了祖母的遗物,情绪自然不会太好,我们大家在馆内游戏时难免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兴许给她添了烦,此时若有人进得房中,三言两语之间架起火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倒未见得此前就有矛盾,就算是朋友间平日相互玩笑过了火还有闹别扭生气的呢,更莫说高小姐彼时心情正低沉了,何况大家年纪都还小,纵是往日生过口角,转头也就忘了,哪里又会记仇到这样的地步?左不过就是当时有人在那房中同高小姐话赶话地激起了火,脑子一热才动的手,大人与其问这小丫头,倒不若细细地查问谁在那房中逗留时间最长、可有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问题呢。” 这话只要换一种说法,那传达出来的意思可就大相径庭了,陆莲这一翻添添减减的话说出来,确实也没有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然而听在不知情人的耳里就成了高小姐因为失了祖母遗物就胡乱对别人发脾气、见不得别人高高兴兴的玩耍,结果硬是把人说恼了,这才动手伤害的她。 还什么“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武玥三观都被这句话给刷烂了,说说闹闹倒是有,当时两拨人各种着急各种吵闹地在楼里蹿来蹿去找扳指,事关荣辱的大事,谁特么还有心情玩笑和亲热啊?!多加了这四个字以后意思完全变了好吗?事实完全颠倒了好吗? “大家年纪都还小”——既用年纪小不懂事为由推卸了责任又显得她陆莲年纪小很懂事,其他人全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子,就她懂事!就她识大体!就她能说会道!就她落落大方!就她敢厚着脸皮颠倒黑白! 偏偏大家明知道被她当了出风头博眼球的踏板,也没法子站出来驳她——一驳她岂不就暴露了大家方才那一时冲动做出的糗事了吗? 武玥可不想让陆莲得逞,张嘴就要把真相捅出来,却觉得手上一紧,被陆藕悄悄地拉了住,偏脸看向她,见她微不可察地冲她摇了摇头。 不是要护着陆莲,而是武玥这么一开口,就把现场所有的姑娘们都给得罪了。 武玥只好抿了嘴不吱声,见陆莲立出个婷婷的姿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娴雅微笑,目光微潋,偶尔“不甚在意”地扫过乔乐梓旁边立着的那几位青年才俊。 乔乐梓大头上的小青筋崩崩崩跳了三下,有心拿官威喝斥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接话抢话充大尾巴狼的丫头片子一顿,又觉得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耍官威太小题大做——这个时候乔乐梓深深地缅怀起他的朋友燕子恪君来了,若是那蛇精病在场,管他是男是女是官是眷,早就一律拉出去打板子了。 想到了蛇精病,乔乐梓不由看向他家那位总是走位精准地出现在各个凶案现场的小侄女,这孩子虽然自带灾星光环,不过某几件案子里倒也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问一问她说不定能有所收获,“七小姐案发当时也在场吗?” “昂。”燕七道。 果然,灾星啊!乔乐梓下意识地往燕七头顶上看了一眼,“可有何异常发现吗?” “我没进过案发的房间,如果说有什么异常的话,”燕七道,“秦驸马抱着高小姐往岸边跑的时候,我看见高小姐的一只手里抓着一只梨。” “哦,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乔乐梓道,他在湖上遇到了秦驸马时还特意仔细打量过了他怀里抱着的不知生死的高小姐,“不只抓着一只梨,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颗大青枣,这也是正常的,人在遭受到惊吓和伤害后,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希图得到保护,就像快要溺死的人连河面上漂的稻草都要捞在手里以图保命一样,高小姐在被打倒在地、失去知觉之前,随手在地上乱抓,就抓住了被碰掉在地上滚了满地的水果,死死地攥在手里,之后即便失去了意识也没能放松身体的筋骨,这样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地方吗?” “没啦。”燕七道。 “……”回答得这么果断,能不能仔细想过之后再回答啊! 乔乐梓正待问旁边的陆藕,就听见那厢陆莲又开口了:“乔大人这样一个一个地问下去,委实耗费精力和时间,晚辈这厢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众人闻言齐齐向着她那厢看过去,见穿窗而入的夕阳的光正洒在她的衣上,裙襕袖角泛着圣洁的光泽,脸上温和的笑容里尽透出睿智和优雅。 “哦,说说看。”乔乐梓道。 第171章 露脸 露出脸来让人打。 “若是当面问询,凶手自然会想法子瞒过去,”陆莲平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乔乐梓及面前也正望着她的那几位青年才俊,“本案的关键之处就在于究竟有谁曾单独进入过高小姐所在的房间,为免凶手随机应变,不妨发与在场每人一纸一笔,将自己曾进入过那房间几次、有谁可以为自己作证、自己进那房间时亦曾看到过谁在房内写下来,期间谁都不许交头接耳,写完后署了名字将纸交到大人手里,大人只需要按纸上内容一一对照起来,便能找出那说谎之人了。” 众小姐一听,觉得这个法子还算可以,既不会暴露今日大家口角之事,又不怕不小心得罪了人,这纸只有乔乐梓能看,旁人一概不会知情——这个陆莲今日可真是让人时爱时恨啊! 乔乐梓听罢陆莲这主意,不由“呵呵”地笑了一声,笑完才发觉自己这笑竟很像燕大蛇精病平时皮笑肉不笑的神经样子,而且没想到这个“呵呵”原来这么好使,能够充分地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如果把这个呵呵的心情用两个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 sb。 “这位小姐既然如此热心地提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法子,”乔乐梓“呵呵”笑道,“那不妨就先按着这个法子试试好了,本官总不能辜负这位小姐的好意。” “不敢,晚辈只是尽己所能罢了,伸张正义是我们每一位京都子民都应做的事,”陆莲温温笑着,轻抬玉腕将耳际的发丝(并没有)撩到了耳后,这动作最是能体现少女的妩媚与韵味,“晚辈但求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早日圆满破解此案,为高小姐讨个说法。” 武玥好想哕陆莲一脸。 这个乔大头怎么就听了她的主意了呢!还能不能有点主见啦?!难怪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 乔乐梓觉得鼻子痒,强忍着没把这喷嚏打出来,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看着下头的众千金们拿着纸笔各寻了桌子在上面写写画画,五六七三人最先交卷,因为这仨始终都在一起,高小姐的房间也只进去过一次,进去的时候房里除了高小姐就没有别人。 武玥把纸交到乔乐梓手里,忍不住压低声音和他道:“乔大人,您这么轻易就听她的话啦?她懂个屁呀!” 乔乐梓向着旁边扫了一眼,忽然将大头向着这厢一凑,也压低了声音道:“她自己懂个‘屁’可不够,得让大家都知道她懂个‘屁’呀。” “噗——”武玥连忙捂住嘴,陆藕也在旁边想笑不敢笑。 乔乐梓黑豆豆眼冲着两人眨了眨,重新正襟危坐地端起架子来,片刻后众人皆交上了手中的纸,乔乐梓挨个儿翻了一遍,将这摞纸递到旁边的宣德侯手里,正色道:“情况看来有些复杂,本官一时理不清,请宣德侯代本官理一理如何?” 宣德侯接过来翻了一阵,直接就笑了起来:“这个我也没办法,还是请柳参将来帮帮忙吧。” 柳参将文武双全,善文的一半看过手中的纸后,善武的一半毫不客气地就开喷了:“这都什么玩意儿!纸上谈兵想当然耳,白耽误时间还没个【哔】用!”说着随手就把那摞纸甩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陆莲的脸色一下子就成酱菜了,费了半天劲才调整回来,强笑着问乔乐梓:“大人……这法子……哪里不对么?” “哦,这位小姐可以自己过去翻一翻。”乔乐梓指指那桌。 陆莲惴惴地走过去,将那摞纸拿在手里一页页细看,登时就觉得脸上一阵冰一阵烫地交错翻涌起来,见那些纸上各种不同的字迹写着的都是相似的答案: “好像进去了三回” “进去了二至三回” “进去时没注意有没有旁人” “进去时有旁人在,但没注意是谁” “张三、李四可为我作证,我们一起进去的”——王五 “我与李四两个人进去的”——张三 “我与刘六赵七一起进去的”——李四 ……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着急上火地找扳指,谁会去注意别人啊! 当时注意力全在犄角旮旯的地方了,谁还会数自己进去过哪个房间几回啊! 这乱七八糟的答案像是一只只长长短短奇形怪状的小手,狠狠地抽在陆莲的脸上,叭叭直响,令全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乔乐梓从陆莲拿着纸的微微颤抖的手上收回目光,摇了摇自己的大头:这小丫头片子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啦,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对某事全神贯注的状况,当事人对周边事物和人物的记忆就越是模糊错乱,极易出现偏差和误判,这件案子虽然脉络清晰,但其实相当不容易得到确切的证词,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慢的办法,那就是一个挨一个地问讯,凭借察言观色与问讯技巧来逼得凶手露出马脚。 对此乔乐梓倒是很有信心的,不过就是费些时间罢了,于是重整精神,准备一个个把人叫到其它房间去单独问话,方才他从一坐到上座就开始暗暗观察厅中众人脸上的神色,一帮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时冲动把人给伤了,目前还生死未卜,心里头不慌张才怪,相由心生,除非像是燕子恪家这位小胖丫头这种百年不遇木头脸,否则必会在脸上或动作上有所表现。 事实上经过这番观察,乔乐梓已经大致地圈出了两三个可疑的人来,所以他打算先从这两三个人开始问起。 抬起胳膊正要往其中一个头上指,忽听得旁边那个叫做陆藕的小姑娘略带犹豫地轻声开了口:“大人……有没有可能,高小姐手里抓的梨和枣是为了指证凶手?” 乔乐梓放下胳膊,偏着大头看向这个一向内秀文静的小姑娘,此刻她正望着他,腼腆的目光里带着认真的思虑,没有自以为是的张扬,没有不知深浅的浮躁,更没有别有图谋的自我表现,简简单单的心思全都呈现在这一对清泉小溪一样的眸子里,一眼便能明了她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对这件事认真考虑过,并且得出一个有根据的答案”。 “为何会有此种想法呢?”乔乐梓和颜悦色地问她。 “高小姐房间里的那个果盘,我们为了找扳指时曾经翻动过,”陆藕轻声道,“我记得那盘子里盛着梨、柑桔、苹果、桃子和枣,枣不多,都在最上面堆着,若是果盘被碰到地上,枣子应该是滚得最远的,如若高小姐去抓地上的水果是为了找到安全感,为什么偏要去抓里面体型最小的枣子呢?其它几样水果加起来比枣子的数量要多,一只手既然已经抓到了一只梨,那么另一手在附近应该也能抓到梨或者其他的水果,不大可能那附近只有枣,而如果附近既有枣又有其他水果,为了寻求安全感,高小姐应该选择去抓较大的水果才对……” 乔乐梓听着听着八字眉就扬了起来,这神情也是跟好基友燕子恪学的,但是人家扬起眉来多有味道啊,他自个儿这脸一扬起眉来就像在瞧乐子,欠揍值直接爆表,以至于陆藕说着说着就不敢再往下说了:是不是我哪儿说得太离奇让这位开始看起我笑话来啦? 乔乐梓毫无所觉,思路正跟着陆藕方才的话走呢:“你这么一说,倒似乎真有点门道了,方才我在那房间里检查过现场,发现从血迹上来看,高小姐有过在地板上爬行的举动,我原认为她是因疼痛而挣扎或是想要逃命,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专为了去抓落在较远之处的枣子。只不过,这枣子又能怎样指证凶手的身份呢?莫不是这些人里有人叫什么梨或什么枣?还是说家里亲戚有人在经营着梨或枣的买卖?” 陆藕抿了抿唇,试探地轻声开口:“如若是想指证凶手,我想还是指出凶手的姓名更直接明了一些,何况高小姐当时危在旦夕,恐怕没有时间想得太多。” “说得有道理,”乔乐梓冲着陆藕鼓励地一笑,转而问向下头众人,“诸位小姐的名姓里可有带有‘梨’或‘枣’二字的?谐音亦包括在内。”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齐齐摇头。 不知几时躲到别人身后的陆莲抬起眼皮来扫了陆藕一眼。 敢情儿好,不能我一个人丢这个脸,既然你也想借机出一回风头、搏得那几个男人的关注,那我就静静看着你自己打脸好了。 第127节 乔乐梓摸着自己的双下巴陷入思索,虽然被众人否定了这个思路,但他仍觉得陆藕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没有被想到…… “大人,”陆藕有些抱歉地打断了他的思路,“其实……未见得是名字里含有‘梨’和‘枣’二字的,也可能是……‘梨枣’。” “梨枣?”乔乐梓八字眉又是一挑。 “那不是一样吗?!”好久没敢吱声的闵红薇忍不住刷了一下存在感。 “《赠毛卓人学博》诗有云:‘虞山汲古阁,梨枣灿春云。’”陆藕轻声念道。 “民间刻版印书多用梨木或枣木,故以‘梨枣’为书版的代称,亦代指‘书’,”乔乐梓接道,豆豆眼锐利地扫向下头众人,“哪一位的闺名里有‘书’字呢?” 话音未落,已有一部分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立在最不起眼角落里的一位小姐身上,这位此刻已是满脸的惊慌,险些腿软跌坐到地上—— 果然是她!乔乐梓悄悄观察了众人半天从而凭经验相面得来的结论里,这一位是最具嫌疑的一个! “葛书华!”有人低呼出来,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葛书华此刻的心虚慌张来。 “我不是故意的——”葛书华情绪崩溃地大哭,“我没想杀她——我——我只是手滑了一下——我没想到会——会这样……” “究竟是为的什么要下如此狠手?”乔乐梓问。 葛书华抽噎着道出了前后,原来那高绮珠平日里本就与她有些不大对眼,两个人虽未上升到明面上口角,暗地里彼此却都较着劲,时不时你给我使个绊子,我给你下个套,只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然而此前葛书华才刚在高绮珠手里吃了个暗亏,心中正不大痛快,今日见高绮珠祖母的遗物给摔坏了,不由暗暗高兴,众人找扳指时她就逮了个无人在房内的机会对高绮珠冷嘲热讽了几句——落井下石什么的最能让人出口恶气了。 结果高绮珠本就悲伤恼火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冲上来推打葛书华,葛书华先是躲闪开去,却见高绮珠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拿放在桌上削水果的小刀,登时被吓慌了,生怕自己遭她杀害,出于自保心理,就手拿过旁边架子上的花瓶向着高绮珠的头上就砸了过去…… 葛书华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在被揭穿的一刹那彻底崩溃了,嚎哭着还未说完话就晕在了地上,乔乐梓令厅中的几个丫鬟上前将她抬起来放到椅上暂时安顿,至此这件案子算是都弄得清楚了,众人也都长长地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渐渐散去,不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上首的几人也在说话,宣德侯笑着望向陆藕,问道:“本案多亏了这位小姐冰雪聪明,不知是如何想到那‘梨枣’所含之意的呢?” 陆藕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垂了垂眸,仍是认真地答了:“只因此前我们曾在厅内玩过‘你学我猜’的游戏,那时大家利用厅内各样事物来代表诗中字句的含义,许是当时玩得太过投入了,所以乔大人提到梨和枣的时候我……就不自由主地用玩游戏时的思路去想了一想……” “能灵活变通、举一反三就是聪颖的表现。”宣德侯笑着在陆藕脸上深深看了几眼。 “同样是‘纸上谈兵’,结果可是大相径庭。”柳参将毫不客气地将目光甩向那厢正抻着耳朵听这边说话的陆莲,身为一名军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纪律不严、上下无状,陆莲几次三番插了乔乐梓的话早就让他感到很厌恶了,而且那位还是自作聪明,可笑至极! 陆莲听见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刚才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貌让此刻的她显得更加可笑难堪,她忍辱负重每日低声下气地奉承闵红薇她们那帮人、死缠烂打地跟着她们到处去,就是为了能等到一个接触到更上层、更优秀、更有远大前程的青年才俊们的机会,今日她终于等来了这机会,她也如愿以偿地抓住了这机会出够了风头,甚至不惜冒着得罪这帮女眷们的后果,踩着她们的肩膀拼命地将自己的脸露出来…… 然后她就真的这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露了脸,却被人一把撕下了脸皮丢在地上,让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那副皮囊下遍布着的无知与自大,她的确忍辱负重过了,然后她拼了命的爬到高处,爬到更多人能看清楚她的地方,再一次自取其辱…… 这下好了,她这张脸已经不止丢在了曾经的小圈子里,现在连更大的圈子都看到了,林大才子,宣德侯,柳参将,不说旁人,只这三个人就已是分别代表了新一代的文人圈、权贵圈和武将圈,她的名声终于可以传开了,却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好名声,也许到了明天时,上层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她有多么的无知自大和可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乔乐梓竟肯同意听从她的建议去试她提出的那个法子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还要在话里带上“深思熟虑”这四个字——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得到的结果显得更可笑,让她的无知显得更低级!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已经明白了!她看到了他腰上挂的那个香囊!那是陆藕做的,她当然认得,陆藕做这香囊时她正好去她的房间找她,她看到了! ——这两个人!——原来如此!——原来陆藕竟是抱了这样的心思!——嗬!嗬!好啊!原来早早开始为着自己的婚姻做起了打算的不止她陆莲一个,陆藕这个贱蹄子竟然也有了这样的心思!——好笑!太好笑了!陆藕,这就是你的眼光?!一个大龄的老男人!生成这样一副可笑的相貌,就算是京都知府也不过才是个四品官,你的要求可真够低的!果然,果然你和你那个懦弱的母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第172章 父亲 邪由心起,恶向胆生! 想到陆藕,陆莲只觉得自己心中这恨顿时找到了个源头,同样是在这样的场合露了回脸,自己被人扒了脸皮,陆藕却在脸皮上贴了金,明日她姐妹俩的名声都能被传出去,不同的是她成了反面角色,而陆藕却成了被反面角色衬托出更灿烂形象的那一个。 终于有画舫划回来接岛上众人了,并且带来了高小姐因救治及时性命保住的消息,只是因头部伤势过重,怕是没个一年半载是没法子再回书院上学了。 怎么说也算是个好消息,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帮千金小姐们在经历了这一下午的大起大落大波大澜之后早已是身心俱疲,巴不得立刻离了这里,于是纷纷往外涌去,什么也顾不得了,陆莲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个让她像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的地方,她快步跟上闵红薇那帮人,那帮人却没有一个肯正眼瞧她,闵红薇倒是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微凸的眼睛里布满着讥嘲和轻蔑:“陆二你这么聪明,以后还是不要跟我们这些粗鄙无知的人混在一起了,免得带累了你的名声,再说,你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本就不合适,我们各自的母亲时常带着我们小聚在一处,到时候且不说你那主母肯不肯赏你这个脸出门应酬,便是肯了,这主母和生母之间到底是天上地下,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你们自己别扭,我们这些人也觉得别扭啊!” 闵红薇说罢此话便再也不看陆莲一眼,迈出门外时还故意歪头向着路边“呸”了一口。 陆莲摇摇欲倒,极度的愤恨和极度的羞耻在脑子里狠狠地搅动着,让她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她步履踉跄地撑着走完了从轩馆到岸边的这段路,在这个过程里愤恨战胜了羞耻成为了她的脑子里唯一充斥着的念头,在她决定贴上闵红薇这帮人的时候就已经抛开了自尊了,羞耻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天她能飞上枝头嫁得高门郎君,这些人就都得倒贴上来仰头看她!届时她也会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羞耻! 可愤恨却无法压抑无法抗拒,她太恨了,恨自己,更恨别人。是眼前的所有人毁了她辛苦经营的一切,但她没办法将心中的恨意发散给这里的每一个人,于是这里每一个人让她产生的恨意,就全都集中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上——陆藕。 只能是她,陆藕。 她是她的万恨之源。 谁让她是家里唯一的嫡女,谁让她的存在成了她陆莲每日里最刺心的对比。 恨她,就是恨她,恨不能她立刻就死! 只要陆藕死了,家里就没有了嫡出的孩子,那么她陆莲——本就是父亲眼里最受宠的孩子,就可以和她的生母一起压制整个后宅!她就是孩子们中的头一个!届时只要逼着没了子女的太太把她记在名下,她就是嫡女了! 嫡出,嫡出,她无比地恨着这个字眼,却又无比地想得到它。 恨意与希冀让陆莲重新找回了力气,她勇敢地迎着众人鄙视的目光迈上了画舫。 当画舫抵达对岸,陆莲第一个上得岸去,匆匆地离开了后花园,众人只道她是因丢了脸无颜再多留,没人理会,三三两两拖着疲倦的身躯也去了前头。 五六七三个倒是不紧不慢,一厢走在乔乐梓的后面一厢还聊着,“我刚才想了想,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武玥用神秘的语气道,“怎么每次咱仨同时去赴的聚宴上都会出事啊?” 你还好意思说啊?太没有身为灾星的自觉性了!乔乐梓在前面听见,忍不住暗暗吐槽。 “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别往外说啊。”乔乐梓听见燕子恪家那小位云淡风清地说着——太不自觉了! “不是因为咱们仨,”叫陆藕的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安静轻缓地响起来,“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世人千千万,每个人都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长大,生活习惯和考虑事情的方式自然就有不同,有不同就会有争端,即便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之间还会有不同的想法呢,更莫说与外人、与自己有利益相关的那些人。 “这么多想法不同的人聚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有冲突之处的存在?区别只在于这些冲突和矛盾是大是小、是明是暗、是可以压抑还是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不是我们三人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而是我们三人碰巧见证到了无法被抑制的矛盾,这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人的错,毕竟人心有多复杂,连人自己都无法说得清,你又怎么可能拿捏得准别人的心思?你又怎知此时此刻在同一片屋檐下有没有人正在心里酝酿着更恶毒的阴谋、在筹划着更残忍的伤害?” “人可真可怕。”武玥叹道。 “最可怕的不是人有邪恶的心思,”陆藕也轻叹,“而是无法控制地将这邪恶的心思付诸实践。” 说得多好啊,乔乐梓暗暗点头。 “所以我才想长大做个江湖女侠,将所有邪恶的人都铲除!”武玥攥拳。 “加油。”燕七道。 “小七你长大想做什么?”武玥问燕七,这问题从小到大她问过燕七不止一次,可是这货她经常没节操地换答案。 “走遍天下,游山玩水啊。”这货果然又换答案了,上回还说是吃遍全国来着。 “小藕呢?”武玥又去问陆藕,这问题她也问过陆藕不止一遍,可她每次给的答案都是同一个,而这答案每次都不能让她感到满意。 “静享生活,知足常乐啊。”果然,还是这个答案。 武玥不满意,她觉得陆藕不能就这样知足于现在的生活——她现在过的生活算什么啊!一个软性儿的母亲,一个不是东西的父亲,家里一个无法无天的姨娘,身边一个恶毒阴险的庶姐——这样的生活怎么静享!岂能知足! 武玥正待开口教育陆藕,忽见前方大步地迈过来一个人,美髯锦衣,五官端方,保养得宜的脸上却带着怒容,一双看着就不怎么清明的眼睛直直地瞪在走在三人前面的乔乐梓的大头上,视线从大头滑落到腰间,那怒容登时就上升了一级,随后视线再转,立刻就找到了乔乐梓身后的五六七,不由一声断喝:“六娘!你与我过来!” 这人燕七和武玥自然都认得,陆藕的父亲陆经纬。 陆藕一怔,连忙快步迎上前去,人才刚走到父亲面前,一只巴掌就半空里抡了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了脸上,陆藕向着旁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众人皆被这一幕惊到了——父亲打女儿这种事除非是女儿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否则绝不可能发生在这样的官家千金身上,更莫提还当着这么多的外人——纵是自己的亲女儿也须顾及她的颜面啊! 所幸五六七三个本就走在最后,现场除了那几位陪同乔乐梓一起走的青年才俊外就没有其他什么人了——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就在这样的场合下对着自家女儿动手啊!还当着男人的面,这让陆藕颜面何存?! 武玥气炸了肺,几步上去拦在了陆藕身前,抬手就架住了陆经纬抡过来的第二掌,燕七也不慢,跟着上前将陆藕扶住,顺便向后退了几步。 “陆伯伯!您这是做什么!”武玥冲着陆经纬怒目而视,此时此刻她早已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之说,她脑中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小藕,谁也不许伤害她! 尤其是她这个禽兽不如的爹! 宣德侯几人见这情形连忙加快了步子假装没看见地往前走,这种事当然得赶紧回避,给人家女孩子尽量保留些颜面,何况那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也不宜插手啊。 乔乐梓却还在原地震惊着。 他震惊于这父亲竟然大庭广众之下伤害自己女儿的行径。 他震惊于这父亲竟然置女儿的尊严于不顾的冷漠暴戾。 他震惊于这父亲竟然一句不问直接就认定了女儿的过错的武断和不信任。 ——她是他的女儿啊!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一个“人”!哪怕是方才那伙任性冲动幼稚骄傲的女孩子们,对待自己恨意满满的敌人也没有做出当众抽人耳光的举动,因为哪怕是这些小孩子们都知道,揭人短处和抽人耳光是最折辱人的行为啊! 他怎么就能下得了这个手?!严养儿、娇养女,他就是这个样子养女儿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看女儿的颜面也要看信国公的面子啊!在信国公的寿辰上当着旁人的面对自己女儿动粗,这要让信国公怎么想?这要让信国公怎么看他和他的女儿?这个人怎么就能如此的昏聩颟顸?! 是为的什么?乔乐梓想知道。究竟这个女孩子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要让陆经纬这个做父亲的不惜亲手毁掉她的自尊和名声?!她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她是得罪人了还是冒犯天颜了? 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 她只是个梦想着“静享生活,知足常乐”的小女孩儿啊! 乔乐梓眉头紧锁地望向被燕七扶到一旁的陆藕,那么小那么纤弱的一个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伤害?! 可乔乐梓再一次惊讶了,他看到这个小姑娘一手捂着被打肿了半边的脸颊,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惶惑,没有委屈,没有怨恼,没有眼泪。 这淡然沉定的表现并不正常。 是习惯了? 还是看透了? 无论是习惯还是看透,形成这样的心态要经历怎样的过程几乎已可想象! 乔乐梓愤怒了,愤怒里还夹着一些心疼。 这个懂事又安静的小姑娘所遭受到的一切,没有人会不心疼! “陆大人,有话好说。”乔乐梓一偏身,将陆藕和燕七挡在了身后。 “姓乔的!你做下的好事还有脸与我好说?!”陆经纬一把甩开武玥架着他胳膊的手,冲上来揪住了乔乐梓的前襟,“我还要与你算账呢你竟还有脸与我好说?!” 武玥气翻了,有心飞起一脚踹上陆经纬的后心,却又怕这么一来会让他迁怒到陆藕的身上,直气得原地粗喘,想了一想后掉头就跑——她要去找她爹,让她爹来把姓陆的拎走!姓陆的不敢惹她爹,因为她爹拳头硬! 陆经纬还在揪扯着乔乐梓:“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竟然不知廉耻地与我女暗相往来!欺她年幼不知事,坏她名声毁她名节!你——你与我去都察院!我要弹劾你!”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乔乐梓既恼怒又诧异,“陆大人,你是不是喝多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诬蔑本官名声也还罢了,事关自己女儿的名节,岂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并宣之于口?!” “姓乔的!到了现在你还敢狡辩?!”陆经纬暴怒地伸手将乔乐梓腰间挂的香囊一把扯了下来拿在他眼前,“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是谁送你的?!你敢不敢说!” 乔乐梓一看这香囊,立时就明白了。 ——然而,陆经纬在走过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先存了一肚子的气,若是他走近了才发现这香囊,那此前那一肚子气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就是为着这事才来找他和陆藕的,那么在见面之前他又是从哪里知道这香囊的?! ——有人告诉了他!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否则他早不气晚不气,为什么偏赶在这会子发作起来? 是谁呢?谁这么无聊又阴险地拿这件事来作文章?!这么做能对谁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败坏陆藕的名节和他老乔的名声罢了,他老乔身为京都知府也许的确树了不少敌人,可陆藕一介深闺女子又能把谁得罪到非要让她名节尽毁甚而无颜再活于世的地步? 再说,知道陆藕送他香囊的人并不多啊!当时在场的只有姓武的丫头和燕家的小七,另还有崔家的两位少爷,那两位少爷和他老乔无怨无仇,崔家小四爷甚至还是这仨丫头团伙中的一员,更没理由毁人家姑娘的名声,武丫头和燕小七就更不可能了! 是谁?还能是谁?既能和陆经纬说得上话并取信于他的,又熟悉陆藕能时常接触到她的,并且就在今天这宴会场所可以随时说动陆经纬的,还能有谁?! ——陆莲! 乔乐梓是刚才在画舫上听武玥告诉他的那姑娘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姑娘就是陆藕的庶姐,眼前这事除了她再没别人,她在轩馆里丢了脸,不去自审欠缺之处,竟是迁怒到了自己的妹妹身上!简直——简直恶毒至极! 乔乐梓心中对于陆藕的心疼似乎又多了一分,有着这样一个恶毒的庶姐,这样一个混蛋的父亲,这小姑娘平日在家中是生活在怎样一种可怕又无助的境地里啊! 第128节 第173章 公私 “呵呵。” 陆经纬还在眼前咆哮,乔乐梓推开他,劈手夺回他手上的香囊:“陆大人,我不知你们太常寺几时连官员佩什么样的香囊都要管了?” “姓乔的!你别与我在这里装糊涂!你这香囊哪儿来的?你有脸收却没胆认是吗?!”陆经纬挥着拳头,恨不能一拳凿在乔乐梓的脸上。 “是我送的啊。”一个声音忽然不紧不慢地从旁边插了进来。 陆经纬循声看过去,却见是燕子恪家的七姑娘,日日同陆藕玩在一起的那一个。 “你莫要替六娘打掩护!”陆经纬喝斥燕七,“只怕就是你们平日在耳边撺掇她行下了如此败德之事的!你与我闪开!从今后再不许与六娘往来!” “陆伯伯您很奇怪,”燕七却不为所动,淡淡看着陆经纬,“明明与小藕无关的事,您却非要往她身上揽,我只见过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的,没见过拿脏水泼自己女儿的。您口口声声说小藕败德失节,不管此事是否有理有证,至少也要回到家里关上门细论,您这样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不止坏了小藕的名声,也坏了您自己的名声。另外我再说一句,这香囊是小藕端午送我辟邪用的,阿玥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因当时我身上已有了其它的香囊,就借花献佛当着小藕的面转送给了乔大人,当时不仅是我,小藕和阿玥在,崔大人家的两位公子也在,因而算不得私相授受,何况乔大人是京都知府,百姓的父母官,做儿女的将辟邪之物孝敬给父母,难道也要被看做败德之事?” 燕七只是将当日情形略做了改动,把陆藕给乔乐梓香囊改成了经了她的手,事实上在公共场合当着那么多人赠送辟邪用物,就算说成是陆藕亲自给的乔乐梓也不算是私相授受,只不过燕七不想给陆经纬留下任何借以发作的话柄,对付这种昏聩糊涂的人,就得让他彻底找不着由头。 所谓糊涂,那就是别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实、想得明的道理他却看不清想不明,不听旁人言,只认为自己才是唯一明白真相的人,这种人,就是陆经纬。 “莫要再在这里巧舌如簧唬骗长者!大人说话哪有你这晚辈插口的份!你与我让开!”陆经纬怒斥着抬手指向陆藕,“六娘,给我过来!今儿我既敢将这事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就敢大义灭亲清理门户!姓乔的!此事你若不与我交待清楚,今儿就甭想善了!” “呵呵。” 一声凉嗖嗖的笑忽然响在了陆经纬的身后。 “信国公的寿宴上,有人在这里大呼小叫地训斥我的侄女,”说话的人慢慢从后头走上前来,刀尖似的眼尾轻轻挑起,森森凉地刺在陆经纬的脸上,“陆大人,你是没把信国公放在眼里呢,还是认为我燕家随意可欺?” 陆经纬强捺不快向着燕子恪抱了抱拳:“燕大人多心了,此系陆某家事,与信国公和贵府并无任何干系。” “你之家事,不在家中解决,却要在信国公府上喧宾夺主,难不成是将这里也当做了你陆家的地盘?”燕子恪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一脸好奇地望在陆经纬的脸上,“我只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不知陆大人你竟也有如此的野心和气魄,随便在何处都可划地而据、冠以陆姓,实是令人细思之下惶恐至极啊。” 乔乐梓在旁边听得简直要跳起来为自己这条蛇精病基友击掌叫好了——够狠!抓住对方个话把儿就敢往头上扣欺君和犯上忤逆的罪名!做为一个三观正确、品性端方的正义化身警察蜀黍,对此乔乐梓只想说一声:干得漂亮! 陆经纬却险些气出一口老血来: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任谁都能听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燕子恪竟就敢当面颠倒黑白给他捏造罪名! “燕子恪!你莫要故意歪曲我之话意借题发挥!”陆经纬怒喝,“此系我父女二人与乔乐梓之间的私事,与旁人一概无关,旁人亦无权过问!” “哦,你们的私事自是与我无关,”燕子恪淡淡地道,“我来此,只谈公事。乔大人。” “下官在。”乔乐梓躬身应道。 “高绮珠遭人伤害一案可已审理完结?”燕子恪负手问道。 “尚未完结。”乔乐梓道。虽已揪出了凶手,可还没有正式记录口供并由案犯和证人等画押归档,自然不能算是彻底结案。 “既未结案,自当以公事为重,理应速回衙内,开堂问审,还受害人以公道,惩凶顽、播正气,代天子明公理、正法规、塑天颜、扬天威——拖沓怠慢、因私废公便是损天威犯天颜之举,一切妄图以私事凌驾于公事之上者,皆应以防碍执法与辱犯天威双罪合并论处——乔大人,本官手下可借予你秉公执法。——一枝。” 燕子恪话音方落,一枝已是躬身立在了身旁,乔乐梓亦不怠慢,紧接着便向着陆经纬一指:“防碍执法者,拿下!” “你们——”陆经纬才刚怒喝出两个字,已是被一枝反剪了双臂并且一指点在身上说不出话来。 “先带去府衙看押,待本府就此案与此间涉案人员及其家眷交待清楚后便回衙审理。”乔乐梓一本正经地吩咐一枝,心里头却在啧啧生叹:陆经纬你这糊涂蛋,惹谁不好你惹燕子恪?!惹谁不好你惹他侄女!瞧见了吗?三言两语就能给你整牢里去,冠冕堂皇一番话让你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有理有据干脆利落,你冲他侄女吼一句他就能让你在牢里蹲三天! “送”走了陆经纬,乔乐梓这才回过身来重新看向那可怜的陆家姑娘,见她垂着眉眼一言不发,有心立刻走开让她眼不见心不烦,可又觉得必须得上前同她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过意不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没心没肺地带着人家姑娘送的香囊来赴宴,今日这事就不会发生。辟邪的香囊过了五月原就该撤掉的,他却懒省事地一直想不起换下,虽说光明正大地相互馈赠在现今开放的世风下并无什么不妥,可终究还是架不住那居心叵测之人硬是借题发挥把你往污水里摁。 “咳……”乔乐梓走上前来,很有几分惭愧。 燕七为免这两人都尴尬,就走开到了一边去,同她大伯在旁说话。 “你怎么过来啦?” “遇见了武家丫头,看她一脸上火的样子就叫住问了问。” “陆经纬会怎么处置?” “蹲一夜牢吧,少不少?” “我担心他回去把气撒在小藕头上。” “他是为的什么要打那孩子?” “应该是听了庶女的谗言。” “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陆经纬对那个庶女和她的生母许姨娘很是偏听偏信,估计小藕解释他也不会信。” “喔,陆经纬经常打那孩子?” “小藕没有说起过,但是母女两个过得并不顺遂。” “我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让你费心了。” “呵呵。” 正说着,乔乐梓已经返身走了回来,也不知同陆藕都说了些什么,那只香囊也没有再往腰上挂,燕子恪便同他先行往前头去了。 燕七走到陆藕旁边,见她脸色如常,只一边的脸蛋儿还肿着,不宜再到人多的地方去,便和她道:“找个地方上上妆遮掩一下吧,我去找人借水粉。” “不用,”陆藕笑了笑,“我这就回外头马车上去,反正今日客多,少我一个不会有人察觉。” “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燕七道。 陆藕笑着:“是你该放宽心,我不会有事,身正不怕影歪,不是吗?” “啊,被你安慰到了。”燕七把手放在心口。 陆藕笑着摇了摇头:“你去找阿玥吧,别让她再把武伯父掺和进来,告诉她我没事,若是不放心就去外头马车上找我。” “我回来了!”武玥恰巧从那边跑了过来,脸上怒意未消,“我爹又喝多了——咦?他们呢?小七,你大伯来过了吗?” “来过了,把人都带走了。” 武玥扑上来看陆藕脸上的伤,一看之下愈发气得咬牙切齿,恨声道:“哪有当爹的打女儿这样的事!而且还——” “你行啦,我刚被小藕安抚住,你又来,”燕七道,“先把小藕送到马车上去吧。” 武玥忿忿地住了嘴,两个人陪着陆藕经由人少的路径出了信国公府的府门,找到陆家的马车,将她送上了车去,三个人的丫鬟都留在下人厅里等着,燕七武玥便先回转府内,顺便去通知陆藕的丫头出门陪她的主子。 武玥就问明了燕七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末了恨恨地一挥拳:“一定是陆莲捣的鬼!否则陆经纬怎么知道那香囊是小藕绣的!——不行!我要去找陆莲!我要狠狠揍她一顿替小藕出气!” “你这个时候去揍她,只会给她更多的理由借她爹的手欺凌小藕,”燕七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们揍完她可以回自家,小藕却还要和她进同一个门,她爹那样你今儿又不是没见到。” “那怎么办?!难道就明知道是她捣的鬼还要生忍着?!”武玥气道。 “至少也要等到小藕有了保住自己和她母亲的能力时再动手。”燕七道,“我们是想为她出气,不是要让她为难。”陆藕就算是个面人儿,经了这一次怕是也要硬了心。 “……好吧。”武玥咬牙切齿地勉强摁下了怒火,沉默了半晌方道,“有时候想想,小藕与其这么和那家人耗着,还不如早些嫁了人。” “嫁了人,娘家也是娘家,她也不能不认她的父亲,何况,”燕七道,“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才是最傻的,谁强也不如自己强。” “你说得对,我看干脆我们三个都不要嫁人了,怎么样?”武玥一把拉住燕七,“我们三个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不比嫁人更好?” “你这想法可千万别跟武伯父说是受我刚才那话的启发啊。”燕七赶紧撇清。 “唉,还是我爹好,只有我娘一个女人,对待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人们都说文人懂理、武人粗鄙,可我爹比小藕他爹哪一点差了?他爹根本连我爹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小七,你爹也很好啊,这么多年在边疆那边也只有你娘一个女人,你爹也是武将,你看那些文人,动辄三妻四妾还不知足,这么一比,还是武将好,将来你也嫁个武将,小藕也嫁个武将,我们大家都快快乐乐的。” “好,我尽量。” 信国公的寿宴虽然出了高绮珠遭伤害这么一个小插曲,但幸好没有出人命,为免扫了信国公府的兴,此事终归是被各方有意地轻轻一带而过,大多客人在晚宴开始前就告辞离去,而与信国公府关系更亲近一些的客人则都留下来一并用了晚饭才各回各家。 那位伤人的葛书华小姐,因是官眷,在这个等级贵贱分明的时代有着一定程度的豁免权,自是不会让她去坐牢,至多是两家私下解决,由葛家支付一笔民事赔偿金,但葛书华却难逃宗族内部的惩罚,被关入了家庙清修悔过,大约要过个三五年才能放出来,这责罚说来也已是不轻了,葛氏宗族将这一处理决定向乔乐梓和高家做了通报,此事至此才算了结。 信国公寿辰后的第二日,书院照常上课,陆藕也照常来了书院,脸上的肿处已是消减了不少,再用水粉一遮,倒也看不大出来,只是双眼里却布满了血丝,显见是一宿未睡。 到了下午来上课的时候,陆藕拉过燕七告诉她了一个消息:“我爹回府了,还带了一位宫里的嬷嬷,说是皇上赏的,原在宫里专教女官们规矩行止,到了年纪本该放出宫回家乡荣养,结果这位嬷嬷家乡已没了亲人,皇上便让我爹带回府来给这位嬷嬷养老,顺便请这嬷嬷做我的教养先生……” 类似这样的专事教养的嬷嬷,宫里每年都会放出一批,一出宫便会遭到那些有企图心的官家名门的哄抢,因为这些嬷嬷最是懂宫中规矩,教出来的女儿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行止,比书院的先生们教的还要好,活脱脱是宫妃的模子,就算家里没有让女儿侍君的野心,请上这么一位在教养和庶务上极具经验的嬷嬷给女儿坐镇,也是大有裨益的。说亲的时候男方家要是听说这家的姑娘是宫里的教习嬷嬷教出来的,十有八九都会点头同意。 燕大太太也曾想着给燕二姑娘请上这么一位嬷嬷——她对某些事也是有些企图心的,然而却被燕子恪给否了——身居其位,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家里,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易招致非议,就算是孤臣也不能随便把自己树成靶子让人射,何况……自古哪位君王疑心轻来着? 陆藕家的这位嬷嬷却与每年按例放出宫的嬷嬷们不同,这位是皇上赏的,就跟那些被官家自行聘去的咖位不在一个层面了,纵是陆经纬也只能敬着让着,这嬷嬷遍身可都是“皇恩浩荡”的光环啊! 听陆藕说这位嬷嬷姓江,一进府门就直接去了陆太太的院子,不过个把时辰就把内宅一应事务理了个清楚,还重新立了套严格又细致的规矩,行事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江嬷嬷还跟陆藕她爹说了:都察院的江御史是我远房的一个侄儿,我如今从宫里出来了,断不了也要隔三差五去探望探望哟。 就是说,你陆经纬宠妾灭妻这种事,稍不留心可能就会被捅到御史那里去了哟。 有皇上赏的江嬷嬷在府中坐镇,陆经纬要想亲自“教导”女儿,只怕也要掂量着来,皇上已是赏了教他女儿的正经嬷嬷,他若再敢对着女儿动粗,那就等于是没把皇上赏的嬷嬷放在眼里,没把皇上赏的嬷嬷放在眼里,岂不就是没把皇上的恩典放在眼里?没把皇上的恩典放在眼里,那不就是没把皇上的活体放在眼里?请问你是不是在花样作死? 喔,你要借机说皇上赏的嬷嬷是为了教导女儿的,无权插手内宅事务,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教习嬷嬷负责教导的不仅仅是行止容仪,内宅家政也是重要的课程之一,陆太太当场就宣布了将中馈打理事宜交由陆藕来分担,而鉴于陆藕还在书院学习,就暂时由她的教养嬷嬷来暂代打理,陆藕就代表了陆太太,教养嬷嬷就代表了陆藕,因此教养嬷嬷也就相当于代表了内宅女主人陆太太,合府家下如有不听从指令的,一律视为冒犯主母,定责不饶! 别忘了,妾也是半个奴才,庶女也要唯主母之命是从! 第174章 新师 (@▽@) 比起信国公寿宴上高家小姐被人砸得险些丧命这件事,三天后传出来的一条新闻才更让人感到讶异不已:庄王世子雷豫失踪了!好好一个大活人,凭空就消失掉了! 庄王府急疯了,向皇帝借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城里城外四处乱找,找了三天还没找到。 手工课上崔晞什么也没说,燕七也就什么都没问。 天朝上邦有容乃大,一个王爷世子失踪对于见惯了风浪的京都百姓来说,顶多当个新鲜话题火个三四天,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又会被新的事物所取代。 一个王爷世子的身份虽然不低,可也不能因为这么一个人就让大家乱了生活的节奏。于是八月十八这一天,每年一度的皇家猎苑秋围活动照样进行,从这一天起一连七天,皇上都会带领京中众武将亦或善武的文官们前往位于京都西郊的猎苑进行狩猎,每名跟随前往的官员都可以带上不超过四名的家眷一并参加,届时还会举行一系列的狩猎比赛,名列前茅的人还能得到各种的奖励。 燕子恪虽然是文官,但也是年年都要跟着去皇家猎苑伴驾的,这一次带了燕大少爷燕三少爷和燕四少爷去,三位少爷也就向书院请了七天的假,这种假书院是不会驳回的,伴君可是荣耀啊。 因着许多学生都要跟着家长去猎苑秋围,所以综武赛要暂停一轮,燕七难得有了个自在的双休日,叫上武玥陆藕又去了水府,各自带着吃食,武玥和陆藕在池岸上吃吃喝喝,燕七继续游泳。 “水这么凉你还游啊?”武玥也不禁感叹燕七的爷们儿属性。 “还好吧,活动开了后再下水也不觉得很凉,”燕七像个胖海豚似的在水里翻了个身,“我这还打算冬天也来游呢。” “老天,你疯了,想减肥也不能这么玩儿命啊。”武玥大叫。 “不知道了吧,游冬泳能增强体质,我爹一年到头都冷水洗澡。”燕七道。 “你咋知道?你爹可是在边疆呢!”武玥不信。 “我娘信里头说的啊,难道武伯父不是?”燕七问。 “……家里有热水谁还用冷水洗啊……”武玥觉得自己爹败给燕七她爹了,“对了,你爹几时能回来啊?在边疆都待了快十年了,皇上还不把他调回来吗?” “嘘……”陆藕连忙制止武玥,“莫要妄揣圣意!” 第129节 燕七和武玥俩倒是不以为意,燕七游到岸边,将胳膊架在岸上,抹了把脸上的水道:“戍边之将,哪个不是长年在外的?只有靠无数次的战役与胜利才能建立起实打实的威慑力,令蛮夷不敢轻易进犯,隔三差五换人过去,才刚适应了边疆的环境就又调走了,这才不利于边疆的稳固和安危,再说这些年边疆并不太平,除了那些不老实的国家时不时带着兵在附近转悠,还有一些游牧民族的悍匪时常骚扰边民,一刻也不能疏忽,这些都不是什么军秘。十年说来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就是了。” “诶,我爹还羡慕你爹呢,”武玥道,“他说太平日子过久了,骨头缝里都闲出草来了,老想着带兵出去打仗,每日里坐立不宁的……”说着说着瞅见旁边陆藕只管抿着嘴笑,想起她的那个爹来,连忙就住了嘴,免得戳了她的伤心事。 燕七却是直接问过去了:“这两天家里怎么样?” 陆藕笑了笑:“挺好的,江嬷嬷教了我不少东西,连我娘都跟着受益匪浅。” 陆太太性子软,一是因娘家环境造成的,二是没有父兄和儿子做仗势。陆藕的外家既非达官亦非显贵,小门小户的书香人家,家庭成分单纯,没人教过陆太太怎么在高门大府的后宅里杀伐决断,如今来了江嬷嬷,倒是可以从头学起了。 “那个许姨娘还闹吗?”武玥咬牙切齿地问。 陆藕又是笑了笑:“江嬷嬷说许姨娘有了身子,需好生调理和休息,因而不教我爹再去她那院子过夜……许姨娘大哭大闹不肯进食,江嬷嬷便说,陆家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男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爹要是不能给陆家作养下一个男丁来,就是大大的不孝,许姨娘肚子里倘若怀的是个男孩儿,她这样不吃不喝日夜折腾,万一把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便是要掐断陆家的香火,让我爹成了个不孝逆子,届时莫说陆氏宗族那边交待不过,兴许还会成为御史弹劾的把柄,如此一个欲陷家主于不孝、陷陆家于危难的妾室,岂能容留?念在她腹中怀着陆家血脉,‘此过暂先从轻处罚’,令她禁步于自己院中,半步不得离开,给她吃什么她就得老实吃什么,让她怎样养胎就得怎样养胎……” 会扣大帽子的可不止燕子恪,江嬷嬷这种成了精的老人儿办起这种事那还不是信手拈来?宗族、香火,这是大过天的事,一顶帽子扣下来,糊涂如陆经纬者也不敢放半个屁。 那江嬷嬷还说了,她给的那养胎方子是宫里太后、皇后和贵妃娘娘都用过的,一准儿能让许姨娘平安养胎平安生产,因此,许姨娘若能一切顺利直至生产还则罢了,若是中间有了什么差错,那也决不是养胎方子的问题,而只能是她许姨娘的问题,若是她许姨娘的问题,就说明她未曾听江嬷嬷的话,未把陆家的子嗣大事慎重对待,这样不利陆氏香火的妾室,必得得到应有的责罚——难不成你还要怀疑江嬷嬷的方子有问题?皇上赏你们家嬷嬷难道就是为了让你陆家断子绝孙?哎哟你陆家多大脸啊?! 所以呢,许姨娘肚里的这个娃,现在是掌握在江嬷嬷的手里的,想让你生你才能生,不想让你生,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下来! “许姨娘这两日闷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果真不敢再闹,却又让陆莲代为传递消息,央着我爹每日下了朝就去探望她,晚饭也在她那里用,直到该就寝时方才离开……然而这已是很好了,总比以前让她在府里横行无忌四处生事的强。”陆藕神情里带着些微嘲但也带着些痛快地道。 “干得好!”武玥先就挥了下拳头,“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小藕你别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这嬷嬷肯定后招多得是,管教那对儿恶心母女吃不了兜着走!” 陆藕轻轻叹了一声:“可江嬷嬷也和我娘说了,再怎么样,子嗣也是第一位的,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生个儿子的好,可我爹又……” 又不和陆太太同房,到哪里生儿子去?江嬷嬷再有手段也不能强摁着陆经纬和陆太太那啥啊。 燕七就觉得那个许姨娘也是真够可以的,怎么也得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了,竟然还能有本事把陆经纬给死死攥手心儿里,家里其他几个妾室几年也轮不到同房一回,莫非是真爱? “小七你都打激凌了,快别游了。”武玥道。 …… 新一周的第一天,秋围还在进行中,却影响不到绣院女孩子们的学习生活,然而梅花班的姑娘们还是在一进门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大消息:老陈八落辞职了! 为嘛呢?当然是为了这一次的秋试又把他的旧伤口给割破了呗!他自个儿一年年的落第考不中,渐渐就认清了个“生不逢时”的现实,于是退而求其次——老子的才华世人眼瞎无人识,那老子就去教学生好了,去锦院那边的尖子班教出几个举人进士来,整他个桃李满天下,一样能有名声,一样能受人尊重,多好。 ——结果锦绣的校领导却硬是把他安排到了绣院来教一帮女娃娃!这简直是侮辱啊!眼睁睁看着今年锦院那边又送出一批优秀的学子上了考场,待榜单出来就又能有一批先生跟着扬名受崇,陈八落再也忍不住了,跑去跟校领导讲条件:老子要辞职!你们看着办吧!老子就是这么着威胁你们了!老子就是不想教绣院了!你们看着办! 然后校领导就很是干脆地拍了板:不想教啊?那行吧,您老回家歇着去吧!什么,教锦院?哦,不用了,那边不缺老师。梅花班这边怎么办?没事没事,您不用操心了,我们从锦院那边调过一个先生来就是了,放心放心,排得开排得开,精力绝对旺盛,人还年轻呢。学识水平?呵呵呵呵,您回头打听一下去吧哈,好了好了,我们不耽误您时间了,这会子您回去还能吃上家里做的午饭呢,慢走不送,一路顺风。 so。 “哈哈哈哈!”武玥仰天长笑,“终于不用再挨罚啦!” “别高兴得太早,万一新来的这个落了九次第呢?”燕七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 “……我以为不会有比陈八落更倒霉的人了。”武玥道,招手叫堂长杜兰,“十娘,教我们诗书课的新先生知道是谁了吗?” 杜兰摇头:“我也不知,只听说是从锦院那边调过来的,以后会同时教我们和锦院低学年的男学生。” 武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教锦院学生的先生?!这也太看得起我们了!” 男学生们人生面临的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科举,所以教他们文化课的老师必然都是拥有极高水平的人,这样的人来教只需要识识字懂懂理的女孩子们……实在有点杀鸡用牛刀之嫌啊。 正说着话,就听得上课钟响,女孩子们连忙各归各位,齐齐将头转向门口处,满怀好奇地等着她们的新先生进门。 钟声落的时候,雕花门扇被人从外推开,春风般吹进个人来,披着及腰的黑发,只在脑后系了根长绦,一身竹青色的细麻布袍,广袖宽裾,颇得几分随意闲散的味道,腋下夹着本书,进门就往课室最后头走。 众生:“?” “今日起,由我来给诸位授以诗书。”先生在课室后面站定,声音里带着微风青草,碧水阳光,大家齐齐扭着头望着他。 什么情况? “大家坐好。”先生道。 大家集体有点方:坐好了就后脑勺冲着你了,你确定要这样讲课吗? 不过细想来很多先生上课时都有自己的怪癖的,说不定这位就是喜欢从后头来呢? 于是大家齐齐地扭回头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呃……”大家听见先生在后面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是‘坐好’,不是让‘转过身去’。” 众生:“???” 坐在最后一排的燕七转回头来给先生指:“讲席在前面……” “……啊!”先生吓了一跳,眯起眼睛来仔细看了一阵,典型的深度近视眼表现,连忙挟着书往前走,嘴里还悄声嘟哝呢,“在锦院教习惯了……那边的课室进门都是先向左走……我说刚怎么所有人都向后歪靠着身子非得用半边脸瞅我呢……” 众人:…… 您这眼睛也忒不好使了!想也不可能啊!所有人都向后歪靠着身子用半边脸瞅你?!那场面得多特么诡异啊! 白瞎了这么一个英俊先生,可惜了的是个近视,还不是一般的近视,连人前后身儿都看不清,他这每天得怎么回家啊?一路闻着吗? 先生温文而雅地在前头讲席上坐了下来,将腋下的书本放在桌上,而后微笑着望着他的新学生们:“今日是我给大家上的第一堂课,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开始,所以这第一堂课,我们不讲书本,只讲人。” 女孩子们闻言不由都提起了精神:有意思哈,这个先生有意思,居然不像其他的先生一样上来就搬课本那么刻板,讲人什么的,听上去虽然也很深奥,但只要不让我们去学那枯燥的书面知识,怎样都好啊! “讲什么人呢?”先生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张温玉般的面孔晒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脸上是和煦的微笑,“讲我们自己。大家拿出一张纸来,蘸好墨,听我的问题,然后写下你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一句诗、词、联或赋都可以。 “第二个问题:你最喜欢、欣赏或佩服的一个人。亲戚、朋友或是书中人皆可。 “第三个问题:你最喜欢的地方。 “第四:你最喜欢做的事。 “第五:你最后悔的一件事。 “第六:曾让你最开心的一件事。 “第七:如果没有任何约束或桎梏,你最想做什么。……以上。写好了么?” “写好了!”女孩子们齐声答着,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好奇和热情。 “堂长将大家的纸收上来交给我,”先生道,而后春风拂面地微笑,“大家有自己喜欢的诗词联赋,必然是对它心有所悟,我们读书,并不是为着将书上的字句一字不差地记在脑子里,也不是为着应付考试亦或使自己看上去学富五车。 “读书,是为了知道、学道、悟道、得道、出道。 “有所悟,才能打开心眼,令自己的为人处事更加笃定、自信和正确。所以从今日起,以后的每一堂诗书课,我都会请一位学生给大家讲解自己对方才所写下的第一个问题答案的感悟,分享你从中得到的启发,让更多的人同你一起去体会这诗句中的智与美。 “同样,每堂课我也会请一位学生给大家讲解关于自己写下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人的情智,不仅仅表现为善解人意、宽容体谅,善于去发现别人的优点是很多人都不会的本事。大家来将自己喜欢的人的优点分享出来,让我们去了解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为人处事是会让人欣赏并赞美的,我们并不一定要去模仿,但我们应该由此领悟要怎样去发现别人的优点,以及怎样的言行会让人感到舒服。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有助于自省或启发旁人,更可以令旁人和你自己更多了解自己一分,只有常常自省、避短扬长,才能让自己愈加优秀,以及让自己拥有更宽的眼界和心胸。 “这,才是诸位进入女学读书应该去达成的目的。” 课室里一片静悄悄,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席上的她们的新先生,一双双眼睛亮得像是秋霁晴夜里的星星。 多么新奇的讲课方式,多么有趣的学习内容,多么让人憧憬的那个能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未来。 先生优雅地从手中的那摞纸里随意抽出了一张,然后把脸贴上去…… “安安。”放下纸,先生用模糊的视线扫向坐在下面的女孩子们,然后向着东面那排正数第二个座位一指,脸上漾起一个暖暖笑容,“你来给大家讲讲你的第一个答案吧。” 坐在西面那排最后一桌的燕七一脸黑线地站起身。 看不清就不要乱指了啊三叔。 第175章 三叔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 燕家三爷燕子恒,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有人说燕家三爷是近几十年来少见的大才子,将来必是大有作为、前途无量。 然而不成想,这位未来之星top10位列榜首的大才子却偏偏无心仕途,一门心思地只喜欢钻研学问,别看身无功名,那一肚子的经天纬地连许多当世大儒都要甘拜下风。 于是这位就被锦绣书院不拘一格降人才地聘去做了院里的教书先生。第一年的时候,书院也只敢让他带带刚入学的新生班,毕竟这位自己都没参加过科考,要资历没资历,要经验没经验,院方可不敢把学生的一辈子赌在他的手里。 结果呢,被燕子恒带过的班,在每年锦院统一问卷的大小考试中,总是能拿到集体成绩和个人成绩的第一名,于是院方便大着胆子,让这位带了一回应考班,当次秋闱,燕子恒的学生中举者合共十名——十名,什么概念?一个班的学生也不过才二十来个,这是近五成的中举率啊!次年的会试,这十个人又齐齐考上了贡士,直至殿试,状元和探花都应在了这十人之中,锦院的领导和学生一下子炸了,这位锦院史上最年轻的先生登时就成了抢手货,谁不想跟着这么牛逼的一位导师学习啊! 提到这一点院方也是一把辛酸泪——燕子恒他大哥燕子恪那个大蛇精病!他竟然不要脸地跑来跟山长谈条件:想让我弟给你们带毕业班?行啊,工资翻倍,且须按乡试会试殿试成绩给予相应分红——否则就让我弟去教玉树书院去,你们看着办。 ——麻痹玉树书院那是锦绣书院的宿敌啊!两院永远誓不两立水火不容啊!你燕子恪好歹也是锦绣出身还能有点下限吗啊?! ……可也没办法治住这条大蛇精病,为了中榜率,为了锦绣书院的好名声,为了生源,为了挣钱……山长老眼含泪地与蛇精病签订了丧权辱院不平等条约——燕子恒一个人的工资抵得上锦院两位资深大儒的工资了,这还不包括红包! 自此后燕子恒就只带应考班的学生,每次秋闱的成绩当然有好的时候也有一般的时候,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纵是如此,燕子恒也始终是锦绣书院最炙手可热的一位先生,人人都挤破了头地想钻到他所带的那个班去。 今年又带完一届应考班,成绩尚未出来,燕老太太先摁捺不住了:这老三儿一届届地只带应考生,每次大考之年都要一整年地和学生们一起在书院做封闭式苦读——啥时候跟三儿媳妇再生个娃啊?!为燕家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事,你管那帮孩子能不能考得上举人啊! 老娘下了生娃令,燕子恒也不敢违抗,乖乖跟书院领导打了报告,要求缓上一年,先带带新生班,待他回家先跟老婆生个娃再重新去带应考班。 书院领导虽然不大乐意,可鉴于这位背后还有条蛇精病撑着腰,再不乐意也不敢不答应,只得允了,正逢陈八落辞职,顺手推舟地就给这位多安排了一个女生班——谁让他拿着高薪呢!不压榨白不压榨! 燕七是早知道这位三叔今年要重新带非应考班的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被安排到了绣院来教梅花班,叔侄同班什么的想想还有点小尴尬,尤其这会子被不幸抽中要上去给大家讲课……燕七都瞅见武玥在下头捂着嘴偷笑了。 从教室后头走到前头去,接过她三叔递给她的那张答案纸,慢慢地念那上面的字。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燕子恒微笑点头:“苏东坡的句子。先与大家说说此句何解吧。” “能否用到自己的本事和才华,要看时势与时机;而是否愿意将之施展出来,则在于自己。进,能于世有用,退,可安于世外,袖手闲看世间纷争,又有何妨。” 燕七话落,燕子恒便又笑起来:“虽与苏轼写下此诗时的境意略有不同,却也不失自己的独到。为何独喜此句呢?” “因为,”燕七看了看纸上的字,“这句诗是我最为尊重敬爱的一个人所喜欢的。他虽有些生不逢时,却总乐观地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后来时机到了,他选择了‘于世有用’,而用不到他的时候,他又甘于超脱物外,从容淡泊。世间纷争,名来利往,他从不为所动,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一心一意,没有杂念,不生欲望,自由傲然。” “你已一并回答了第二个问题,”燕子恒温笑,“这个人是谁呢?” “我的师父。”燕七道。 “既如此,不妨将后面几个问题也一并答了吧。”她三叔给足了她露小脸儿的机会。 “……最喜欢的地方是家里。”燕七从善如流地照着自己写的纸念,“最喜欢做的事是吃饭,睡觉,看闲书,和家人在一起,以及,射箭。 “没有最后悔的事。 “最开心的事有很多,比如弟弟对着我叫出的第一声‘姐姐’,比如弟弟第一次不用扶就自己站起来迈出的第一步,比如弟弟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比如……射箭的时候。 “如果没有任何约束或桎梏,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和家人或朋友一起去游遍天下,然后择一处终老,尘归尘,土归土。” “重情重义,豁达闲放。”燕子恒通过燕七的答案,为她的人格做了八个字的定义。 下头坐着的女孩子们纷纷点着头若有所思,但是……最后死在外面这种事就还是算了吧……再豁达闲放也得有口棺材啊! 待燕七回到座位,燕子恒开始就“豁达”一词给大家讲解,比如史上有哪些生性豁达的名人,哪些豁达的诗篇,哪些豁达的事迹,以及后人对斯人斯事斯文又有着怎样的评价。 整堂课的内容完全抛开了书本,纵贯历史长河,横穿天南海北,有诗词歌赋,有史料书评,有奇闻轶事,有杂记闲谈,就像是用搜索引擎搜索了一下关键词,所有与之相关的条目就都被罗列了出来,再经过智能的筛选归纳融合,把最精华最出彩的部分提炼出来,呈现出一场精彩纷呈的精神盛宴。 第130节 直至下课钟撞响,梅花班的女孩子们还沉浸在那个精彩的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耳里只听见她们的新先生温温笑着说了一句:“哦,忘了自介,敝姓燕,字静虚。” 静虚,清净无欲,恬淡平和。 连作业都没留,老陈八落在的时候每天都要让大家摁着课文抄十遍二十遍呢。 燕七从后头走上前去给她三叔正式打招呼,武玥和陆藕也一并跟上,两个人当然也都认识燕家三叔,只不过这位平时不是在书院教学生就是躲起来看书,很少出面应酬,所以不常见罢了。 “有没有紧张呀?”燕七慰问第一次给女学生上课的她三叔。 “还好。你呢?不成想第一次便把你挑了出来,答得不错。”燕子恒温煦地笑着,伸出手轻轻拍在武玥的头上。 武玥:“……” 陆藕:“……” 燕七:“……三叔我在这儿。” 燕子恒:“啊。” 燕七:“以后可不能再没命地看书啦,你这眼睛看着比去年又差了些。” 燕子恒笑起来:“是啊,你大伯已经给我请了宫里的御医,每日要去府上给我做针灸治疗呢。” 燕七:“那你乖乖治啊,不要一边治还一边捧着书看。” 燕子恒:“呃……不能吗?” 五六七:“不能!” 燕子恒:“……好吧,我让兔毫念给我听就是了……你们三个不要这么凶。” 兔毫是他的长随。 把燕子恒送出了凌寒香舍,一回课室燕七就听见她的同学们正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她三叔:“原来赫赫有名的静虚先生就是他啊!” “是啊是啊,平日只听得人‘静虚先生’、‘静虚先生’地这么叫,竟不知他原来是燕家人。” “更未想到原来静虚先生竟还这么年轻,不知可有娶妻?” “娶了啊,孩子都生了俩了。” “真的假的啊?!你怎么知——咳……” 大家扭头一看,见接话的是燕七,不由几分尴尬,有人则对燕七道:“七娘几时有空?我去找你玩啊?听说你还有个弟弟的是吧?我有个哥哥,也在锦院读书,改日我兄妹想要登门拜访你们姐弟,不打扰吧?” 拜访燕七姐弟是假,想趁着这点交情借机攀上燕子恒才是真吧,毕竟那位可是个天才先生,如果能将自己兄长认到他门下,那将来考个状元还能叫事儿? 大家一听这话也纷纷醒悟,连忙围上来跟燕七套近乎,然后自发且主动地帮燕七安排好了日程——“就这个土曜日那天吧!我们一起去燕府找七娘玩儿!” “那个……土曜日我要到书院进行综武训练……”燕七道。 “那就日曜日!”大家热情地道。 “日曜日下午要比赛……”燕七面瘫着脸对手指。 “……七娘你什么时候过生?”大家逼问到脸上来。 “呃……要到过年以后了……”燕七道。 “……”大家不死心地开始掐算,平日上学没有时间聚会,周六日这货还要参加综武,想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她家里玩,只能对个节日了,后面还有什么节日呢?“啊!九月初一有后羿盛会!届时书院肯定会放假!七娘,那天我们去你家里玩呀?” “你们都不去看后羿盛会的吗?”武玥忍不住问。 “后羿会年年都有,少看一年没有关系的,七娘,你也不要去啦,和我们一起在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多有趣啊!”大家哄燕七。 “好吧。”燕七道。 所谓后羿盛会,是由皇家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射箭大赛,不同于燕七他们参加的书院间的骑射比赛,后羿盛会只单纯地比射箭,参赛者亦只限当朝官员或官眷及在编军人,每年的后羿盛会都选在一个不同的地点,比赛项目也因地制宜次次有所不同,而盛会的目的意在宏扬国威、挖掘人才,有点类似现代的选秀节目,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一夜成名、飞上枝头的绝佳机会。 因此有许多在科举或武举方面难以出头或不够幸运的人都把自己的前程押在了后羿盛会上,当然这也得是在射箭方面有所长的人才敢走的捷径,因骑射乃是当朝的国民运动,会射箭的人成千上万,在编军人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后羿盛会之前的海选也是相当的激烈,从秋围狩猎结束后开始,一直到九月初一之前,各个编制内部都要展开为期七天的选拔竞争,最终能够进入到九月初一决赛场上的,只有每个编制的第一名才有资格,可见这竞争是有多么的激烈和残酷。 而后羿盛会既然拥有选秀的属性,当日去现场围观比赛的自然会有兵部吏部刑部六扇门龙禁卫銮仪卫等十二卫及三大营和五城兵马司诸如此类各部门的头头,如遇到选秀者里有好兵好将的苗子,这些头头们甚至不惜打破头撕破脸地也要抢下来收归自己部门所用,这对于寻求前程或是寻求名利的参赛者们来说确乎是一种很大的诱惑,除此之外,获得大赛前十名的人还能得到不同的奖励,而最为丰厚的奖励自然属于第一名的优胜者,奖励只有一个——一个只要于国于民无害、上不违背天理下不忤逆人伦、不涉及朝政不干扰他人的愿望,朝廷便会尽可能的予以满足。 后羿盛会从开办至今已不知有多少届,每届的头魁许下的愿望也都不一而足,有求田的,求地的,求房的,求银的,求职的,求老婆的,求跪舔皇帝的,但凡此类愿望无不得到了满足,因而这也成为了一个鼓励那些不屑于争名夺利的人士踊跃参赛的手段,因为无论是什么人,总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或是想要办到的事,以个人的身份地位和能力无法办到的,就可以通过后羿盛会来借助朝廷的力量为自己办到,所以许多真正有本事的高手因为种种原因也都会报名参赛,使得后羿盛会成为了一个代表了当今射箭最高水平的实力赛事! 据说箭神涂弥就是在后羿盛会上一鸣惊人天下皆知的。 夺魁的那一年,他十岁。 …… 燕七参加完骑射社的训练往书院大门外走的时候,正瞅见她家燕小九和她家三叔在门口说话,燕子恒往日带应考班的学生时基本上没有这么早地下过班,下午的后两节课通常是学生们的选修课和社团活动时间,这里边也没有这位什么事,因而就去了藏书阁看了会子书,遇上了也去借书的燕小九,叔侄俩就一起在书院大门外等燕七。 因着燕九少爷正向他咨询某本书上的某个问题,叔侄仨就共乘了一辆马车往家走,燕七感觉自己听了一路的火星语,学霸们的世界真是太让人自惭形秽了╮(╯_╰)╭。 下车进家门,迎面撞上个正往外走的人,燕子恒不由纳闷儿:“爹,这会子了怎么还要出门?” 燕子恪:“……临时领了旨,去查雷豫失踪案。和爹娘说一声,不必等我用晚饭。” 庄王世子雷豫失踪,庄王府甚至借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找了几日仍不见下落,不成想此事竟移交到了燕子恪的手上,以至于秋围尚未结束,这位就从猎苑赶了回来介入了此事。 燕七偏头,目送着这位从来都是不揭开真相誓不罢休的男人跨出门去,清冷凉漠的背影行入飒飒的秋风里。 第176章 毁掉 你是我一辈子最美的回忆。 没用到三天,失踪了好几天的庄王世子雷豫就被燕子恪给找着了。 原来那位瞒着家里随身就只带了两个护卫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当然不是因为中二少年到了叛逆期和家长有矛盾,那位是为了到南边去寻一样东西,怕家里头不肯放他出远门,这才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地走的。 燕子恪查到雷豫行踪的时候,那位还骑着马奔驰在前往南疆的路上,离着南疆十万八千里远呢,饶是如此也已是日夜兼程了,庄王得到消息后在家里指着院子直骂:唾嘛的小兔崽子,平日让你从你那房里滚到老子书房来汇报学业你特么都嫌路远,这回是错吃了哪坨不卫生的狗屎了竟然背着老子跑出那么远去?!你特么这是要上天啊! 那边雷豫知道自己行踪暴露了还不肯回来,非得要到南疆那边远地界儿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后方肯回京。 “那小兔崽子到底是要找什么东西?!”庄王怒问。 “说是一种会产胶的树,”在他家蹭茶喝的燕子恪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杯子,“听闻只在南疆和岭阳等潮热地区才有生长。” “找那种树做什么?”庄王怀疑自己儿子已疯,大老远儿跑去找一颗树,他宁可那货是去同小受面基。 “听说那树流出的乳状汁液经由加工可制成不透风也不透水的皮子。”燕子恪起身准备告辞,“世子回来麻烦他送一棵树种给我。” 庄王:“……”这还带伸手找人要东西的啊?!燕子恪你还能不能要点儿脸了! “到时我差不多也就把王爷去春花秋月馆微服私访体查民情的事忘干净了。”燕子恪补充了一句。 春花秋月馆是京都最大的声色场所。 “……”下限呢你?!(╯ ̄Д ̄)╯╘═╛!“行行行,都给你都给你!”赶紧滚吧! …… “雷豫还真去找橡胶树啦?”燕七一边拿着小锤儿往木头上钉钉子一边问旁边的崔晞。 “嗯,我想试试你说的那个法子,”崔晞懒洋洋地用小刀削手里的木头,“用橡胶做成的气球‘密封性’好,做得大一些,说不定就能把人带上天。” “但是那东西还需要加工的,那法子我可就半点不会了。”燕七道。 “不会可以试,”崔晞微笑,“花个十年八年的时间也没什么。” “好吧,你开心就好。”燕七乒乒乓乓敲了一阵,“雷豫不会单纯地答应你吧。” “嗯,”崔晞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他让我同他好,说若能将我要的东西找来,就让我答应他。” “哦,”燕七头也没抬地继续乒乓,“你若不想让他再纠缠的话,我去半路把他截下来了结了,怎么样?” 知道燕七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崔晞笑起来:“路太远,你又不能出府过夜。放心,我不会有事。” “昂,我最放心的就是你。”燕七道。 崔晞挑着唇角在旁边笑了半天。 与其说她放心他,不如说是她对他的信任。 雷豫约他出去玩后第二天就失了踪,换作旁人,早就该怀疑是不是他做的手脚了,甚至恐怕还会疑心他杀了人。 可她没有。她一句都不问。她就是这么笃定从容地信任着他。 这信任让他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窝心(窝心在这里是指因为看到或听到某事而感到温暖、感动的意思)。 “完成啦。”燕七放下锤子,给崔晞展示她手工课的成品:一个齐膝高的小板凳……“送你上手工课时坐,以后甭蹲着了,那么长的腿弯在这儿多累。” 崔晞笑了一脸的春暖花开:“比猫儿还可爱。” “你可别把它当猫抱怀里啊。”燕七道,一边拿过砂纸来磨光,“我看我将来的嫁妆家具可以自己做了,夫家万一经营不善经济拮据的时候,我还能靠这手艺出去做工贴补家用。” “你这是要抢云木阁的生意。”崔晞笑道。 云木阁是京都第一木艺铺子。 下课钟撞响前,崔晞的木头也削好了,还用彩漆上了色,是个三寸大的燕七小像,蹲在那里手里挥着小锤儿钉板凳。 “不打算送我啊?”燕七看着崔晞把这小东西放进他的工具匣里。 “这个我要自己收着。”崔晞笑,“和其它的‘你’收到一起,等我将来老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时候,就把它们拿出来,每一个‘你’都能唤醒一段记忆,这么多的‘你’连起来,就能唤醒我这一辈子最美的时光,纵我老至弥留,依然心怀向往。” “你别把我弄哭啊。”燕七道。 崔晞笑着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木屑,目光落回燕七的身上:“你比前几日瘦了,果然还是你那屋子被人做了手脚么?” “嗯。”燕七也低头拍裙子,“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问题,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把屋里东西都换了。” “不若我去一趟你那里,”崔晞道,“然后把你房中所有的东西都做个仿制品出来,替换掉屋中原有的东西,原物我们拿出来找人试上一试,就能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起效,也不至打草惊蛇,如何?” “不好弄吧?很多东西都要做做旧处理才行呢。”燕七道。 “难不住我的。”崔晞笑道。 “那你还真要给我做张床做套柜子出来啊?”燕七道,“不要为这种事劳心费力啦。” “我会请木匠来做,只细节处我亲自动手,”崔晞道,“被褥床帐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都是常换之物,可以不必考虑,唯有家具是要常年在你房中放着的,最是可疑。” “那么问题来了,那么大件的家具,我们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房里运到府外呢?” “拆。”崔晞笑。 …… “所以崔晞的计划是,把你房中的家具拆成零件带出府去?”燕九少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姐,两个人正在燕九少爷的书房里对外装作学习的样子关上门窗说悄悄话。 “昂,然后他新做的家具也会分成零件带进来,再现组装。”燕七道。 第131节 “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燕九少爷慢吞吞地点头。 “到时要把丫头们全都支出去。”燕七道。 “他几时来?”燕九少爷看向燕七。 “这个日曜日的上午,他先来看看家具,然后回家去做,做好了再实施计划。”燕七道,“你先给他下帖子吧。” 当然得用燕九少爷的名义来相请,燕九少爷慢吞吞提笔,写好帖子交由水墨送去崔府,另又让红陶青釉两个丫头分别去同燕老太太和燕大太太打招呼报备。 “我在想下药的这个人,为什么目标是你。”燕九少爷揣起手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淡淡地说道,“如果针对的目标是二房,在爹娘不在的前提下,第一目标难道不该是我这个嫡子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药?” “说明对方的仇恨值就在我的身上,与二房和嫡子都无关。”燕七道。 “你在入锦绣书院之前,日常连院门都极少出,能让谁这么的恨你?”燕九少爷挑眼看着燕七,“何况你是从小就胖,难道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恨上了么?” “至少这证明一点,下药的人不是我们这一辈儿的。”燕七道。 “那就只能是大人,哪个大人会这么恨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燕九少爷问。 “想象不出。”燕七道。 “对方的目的是让你变胖,变胖了对你来说会有什么坏处?”燕九少爷继续问。 “呃……被人笑话?将来不好找婆家?你知道这是个看脸也看身材的世界,胖子在任何方面都要比瘦子过得辛苦些。”燕七道。 “你知道么,”燕九少爷坐正身子,向前探了探肩,一双澈冷的眸子望在燕七的脸上,“如果燕七不是你,而是别人,你能想象得到从小生活在众人嘲笑中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燕七并不是燕七,她只是套在这具肉体里的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如果这具肉体里的灵魂不是她,而是一个再正常普通不过的孩子,从小生活在冷待与嘲笑中的话,这个孩子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会自卑,因为从有记忆和懂事时起她就在被笑话被轻视,她会认为这就是她的宿命,这就是她应该得到的待遇,她天生差人一等,就像贱民从一出生就被注定了永远低下的身份和命运,贱民永远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匍匐在贵人的脚边,越自卑就越上不得台面,越上不得台面就越被人耻笑,越被人耻笑就越自卑自轻,背后没有爹娘撑腰教导,想要毁掉一个懵懂孩童的人格和三观能有多难?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一切都是为了男人而存在,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这是她们唯一的将来,唯一的归宿。 一个自卑唯诺上不得台面的官家小姐,哪一个官富人家愿娶回去做个内能主持中馈外能交际应酬的女主人呢? 下药的这个人,想毁掉的又岂止是“燕七”的外表,性格,三观,ta要毁掉的是她的将来,是她的归宿,是她的整个人生! 这是一个将长达十几年才能见到效果的报复,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孩子仇恨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连一下子杀掉毁掉都觉得不解气,而要让她在本该最美丽最快乐的少女时代经受这样的心灵虐待和精神暴力?! “这么一想,也许那人的最终目的不是我。”燕七伸手拍了拍弟弟瘦削的肩膀,让这个很少怒形于色的孩子放松下来,“如果对方是从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下药,那应该不是只针对我个人,毕竟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无法无天也不可能在一个大人的心里建立起这么强大的仇恨,何况那个时候我也很少出坐夏居的院门,几乎没有机会去得罪府里的人。” “如果是借你来报复爹娘的话,却也有些说不过去,因为我是嫡子,把我毁了这报复才显得更狠更成功吧。”燕九少爷重新靠回椅背上,接过他姐递来的茶盅,却不立即就喝,只在手里拢着,“而且你现在也并未如那人所愿被毁得面目全非,那人却也没有再添后手。” “人心这么复杂,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好,也可以有千百种坏,我们不用把精力浪费在去揣摩坏人的心思上,”燕七站起身准备往外走,“把ta揪出来,直接去问就是了。” 走到书房门口,回过头来看向燕九少爷:“不必因此而生气,要知道,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两件事,一是不计时间的生气,二是不计次数的眼泪。” 与其花去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两天、一两月地去生某个人某件事的气,不如直接动手解决;与其动不动就掉泪,不如把自己的眼泪流给最难过或是最幸福的那一回。 “好。”燕九少爷站起身,目送他的姐姐迈出门去,然后重新坐回书案旁,拿起看了一半的书,一页页地细细翻看,就真的不再去想那件让人恶心的事。 因为不值得。 大好的时光不如用在多读几页对自己有用的书上,不如用在会让自己开心的事上,不如用在与最亲爱的人静享生活上,为着那么个只敢背后算计别人的阴鄙怯懦之徒劳心劳神浪费时间,不值得。 八月二十四下学一到家,去猎苑参加为期七天秋围活动的燕家三位少爷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不少的战利品,才进四季居院门就能听到燕四少爷仍旧兴奋满满的声音:“这两条狐狸是我猎到的,回头给祖父祖母做披风领儿,那几只兔子是大哥瞎猫逮着死耗子凑巧得的,给母亲三婶和姐姐妹妹们做昭君套,三哥猎了一头鹿,今晚让厨房收拾了咱们烤鹿肉吃,鹿皮给小九小十做椅垫子,另还有吧啦吧啦吧啦……” 燕大少爷的声音哭笑不得地插口:“怎么到我这儿就是瞎猫逮着死耗子了?!我的箭法也是不错的好吧!” “切,你倒好意思说,拿着把十好几两银子的弓才射了那么几只兔子,远远听见前面有老虎直吓得拍马掉头就跑,还险没从马上摔下来,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认识你。”燕四少爷十分鄙视他哥。 “怎么还有老虎?”燕三太太的声音惊笑着问,“没伤着人吧?有人射着那老虎了没?” “有啊,”燕四少爷的声音里很有几分遗憾,“可惜我没在那边,后来才听说那老虎让元昶给收拾了,因此还拿了个官眷狩猎赛的头魁,得了皇上的赏……哎,最终我也没能拿到前五名,去不了箭神的府上做客了……” “这有什么,你若想见那个什么箭神,只让你父亲给他下个帖儿请到咱们家中来不就完了。”燕三太太笑道,自燕三老爷每日可以回家以后,她那脸上的笑容就再没断过,最让她高兴的就是老太太给安排的那个妾,面儿都没见着燕子恒就被他给拒了,还是当着她的面跟老太太说的:“秋盈还年轻,这个年纪又不是不能再生,儿又不是沉溺女色之人,况精亏则损,为着个开枝散叶耗空了身子反而失当,与其在房事上多而泛泛,不若少且专精……儿只想和秋盈踏踏实实地再生几个儿女,多余的人还是不要添了。” “少且专精”……老太太听见这词儿也是醉倒在了罗汉床上,这么让人羞羞脸的话能不能不用这么学术性的态度侃侃而谈出来啊!老娘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蛇精病啊?! 第177章 仙侣 箭神的狂热粉儿。 然而让燕四少爷感到相当意外的是,一张来自涂府的帖子于次日中午递到了他的手上,名义是“赏秋宴”——但凡宴请聚会总是要有一个名目,地点却不是在涂府,而是在城郊的涂府别苑,时间定在八月二十六的下午至次日——去了先玩儿,正经的宴在晚上,吃完后愿意留宿的可以留宿到次日再离开,帖子上受邀的名字却有两个,除了燕四少爷,还有燕七。 “箭神怎么知道燕家还有个七小姐啊?”燕四少爷拿着那帖子找到了坐夏居,一脸纳闷儿地站在燕七窗户外边儿给她指帖子上的名字。 燕七摇头:“我不去,我那天要去书院做综武赛前训练。” “你们不是上午才练吗?练完正好跟我一起出城。”燕四少爷道。 “还是不去了,第二天有比赛,我想在家养足精神。”燕七道。 “机会难得啊七妹!”燕四少爷游说道,“那可是箭神啊!你也是使箭的,难道不喜欢箭神?难道不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箭法如神的人?到时候被他指点两招说不定就能终身受益呢!去吧去吧,你不用怕,有我跟着你呢!” “真心是不想去啊大哥。” “我老四。” “好吧,四哥。我不去了,你好好玩儿。” “那等我请教过箭神箭法之后回来教你好了。”燕四少爷拍拍胸脯道。 “好的,那就拜托你了。对了四哥……” “嗯?” “去的时候带上一枝吧。” “也好,想着受邀去赴宴的应该多是会武之人,难免不切磋一二,刀剑无眼,我还是带上个高手保护着我点才是。”燕四少爷从善如流地应了。 下午骑射社训练完毕,燕七才从书院门口出来,便被一个下人模样的人躬身拦住,手里递上一张帖子,口中则道:“家主诚邀燕七小姐明日下午如期莅临敝府别苑。” 燕七并不接那帖子,只道:“我不会去,你可以走了。” 这人却似早料到燕七会如此答复,只继续躬着身笑道:“家主有话令小的转达给燕七小姐:如若小姐不肯赏光,家主便只好在箭术上对令兄燕四少爷稍加‘指点’了……” …… 八月二十六。 “咦?七妹,你改变主意啦?!”穿着一新的燕四少爷在垂花门外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燕七,丫鬟小厮一个没带,只她自己。 “嗯,跟你作个伴。”燕七道,看了眼燕四少爷身后正欠身向她行礼的一枝。 燕四少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听从别人的建议。 “那走吧!坐我的车。”燕四少爷高高兴兴地迈出门去,今儿他穿了件新衣,芭蕉绿底子的簇新锦袍,两边上臂处用墨绿丝线绣着大团的蝙蝠纹,腰间一条镶金丝的腰带,脚上黑靴也是片灰不沾,可见他当真是很重视这一次箭神的宴请。 上了车,起程往城外去,燕四少爷就给燕七看他特意带上的新弓:“七妹你看我这弓怎么样?桑木的弓胎,牛筋弓背,牛角弓面,鹿角弓垫,胶是鹿胶,弹性好,劲力足!” 燕七接过这弓试了试,道:“算得上高配,然而却还不到顶配。” “高配和顶配是什么意思?”燕四少爷忙问。 “高配就是很不错的搭配组合,顶配就是顶级的、最好的搭配组合。”燕七道,“这张弓的做工说来已经算得上是很精致了,不过如果想要精益求精一些的话,可以把鹿胶换成鱼胶。” “鱼胶我知道,《考工记》里推荐了制弓所用的六种胶,包括鹿胶、马胶、牛胶、鼠胶、鱼胶和犀胶,但为什么要把鹿胶换成鱼胶呢?”燕四少爷问。 “因为有人花了很多年做过很多次试验,证明用鱼腭内皮和鱼鳔制成的鱼胶比其它几种胶更为优良,可以用在最重要的承力之处,而兽胶什么的用在不太重要的地方就行了,比如包覆表皮。”燕七道。 “原来如此!”燕四少爷毫不怀疑地就信了。 马车出了北城门,沿着宽敞大路飞奔起来,一直行往山区,这条路燕七已经不止一次地走过了,正月里烧香去的千叶山,四月份春游去的葱茏山,暑假去过的清凉山,全都在京城北部的这片山区范围内,京中的有钱人家多爱将别苑建在这片山区里,一是风景好,环境优美又安静,二来京中寸土寸金,也着实买不起地皮,倒不如山里地皮便宜,地方又大,且还可以根据不同的地势营造出各式赏心悦目的宅院,不必像在京中那样工整拘泥。 涂家的别苑建在仙侣山,只比葱茏山稍近一些,却也要打马飞奔上一个多时辰才能到,燕家兄妹俩在车上闲着无事,燕四少爷便给燕七讲他崇拜的箭神:“……于是大家都说他早慧,千叶山的老和尚说他有宿根,七妹你知道什么叫‘宿根’吗?就是上辈子的智慧带到了这辈子,照我琢磨着他一定是孟婆汤喝的少,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骗过的孟婆,待今儿去了若有机会我定要问问他。 “……结果先皇一问,他那时居然才十岁!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后羿会魁首,先皇当时便问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封赏,他说他要做官,做一个能近身保护皇上的官,先皇就笑了,说他年纪还太小,做不得官,但可以给他留个官位,等他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若箭法没有退步,就允他做这个官。后来他果然做了官,且步步高升,如今已是位列从二品的散秩大臣,专管着统领御前侍卫们近身保护皇上并奉差执事,像他这么年轻能做到这样高的官的人,朝中还委实不多见呢! “听说箭神至今尚未娶亲,在京中待嫁闺秀圈子里很是抢手,甚至有传皇上有意令他尚了长宁公主,却被他拒绝了……哎,可惜二姐素不喜人武刀弄枪的,否则让箭神做了咱们姐夫,岂不是大大的荣光? “对了七妹,你有没有听说过‘箭神有三宝,鹰猛、獒狂、箭法好’这样的说法?据闻箭神养的鹰特别通人性,能探查敌情,能传信,能放哨,还能帮着攻击敌人,可厉害了!不过我最想见一见他养的獒,那东西据说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凶得连老虎都怕!好多人都想花大价钱买他一只獒仔,却都是千金不卖呢! “对了对了!他还会制弓!他制的弓可是天下第一的好!皇上用的弓都是他亲手做的,这手艺听说连元昶都没轮到学,也不知道将来能传给谁,好多人都跪在他门外恳求拜师学艺,他根本一眼都不瞧,啧,就是这么傲气! “哎七妹,你说箭神他为啥会邀请我啊?难不成是看着我爹的面子?那也不对啊,爹跟他好像素来都没什么来往,而且听说箭神那个人极不好结交的,性子很有些奇怪,他家里也极少设宴应酬,就算别人家给他下了帖儿,他都未见得肯赏那个脸,十次有九次半都不会应约的,这次难得下帖子请人,我打听着请的都是秋围时表现上佳的官眷,有人说是侍卫处要退下一批老侍卫,提拔一批新侍卫,箭神这次是为皇上试探人才的——哎,若是我万幸能被看上,是不是就不用每日再费劲读书啦?! “哈哈哈哈!七妹我告诉你,若我能做上御前侍卫可是天大的妙事,御前侍卫不仅俸禄优厚,还时时能得到各种补贴和恩赏,比如帝后寿诞或扈从出行的时候,能有相当多的赏赐!而且这职位能接近皇上,显得清高,升迁还容易,由侍卫出身而官至卿相的我朝可是屡见不鲜!啧啧啧,到时候爹再不会想着让我去给人做倒插门女婿了!” 燕七:“……” 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在闲聊中倒也不显得很漫长,马车在群山包围中穿行,秋风掠过苍郁的密林吹进车窗,已有了七八分深秋的肃冷,燕四少爷伸手将原本开着的窗扇关上,在燕七身上瞧了几眼:“你怎穿得这样单薄,为了能显瘦吗?” “……”会心一击…… “咦?你还真的是比前些日子瘦了。”燕四少爷细看燕七其实裹得挺严实的,“我就说嘛,咱们燕家就没胖人,小九也是个瘦子,不可能独你一人儿胖,而且女孩子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长个儿了,个儿一长起来自然就瘦了。不过这次出来你也该穿得再鲜亮点儿,女孩子们但凡去别人家做客都恨不能把自个儿捯饬成天仙儿,小五那丫头每次出门前至少要花大半个时辰打扮,听说今儿还邀了许多会箭的女孩子去赴宴,这可是你结朋识友的大好机会呢!” 燕七今天穿着打扮的的确简单低调,头发编成辫子,利落地在头上绾成个花髻,只插了一支蜜蜡银杏叶头的紫檀木簪子,身上是一件龙胆紫的窄袖夹袍,黑线绣着振翅的鸿雁,腰间一围琥珀色的革带,黑裤黑靴,倒是很显利索。 “四哥你穿得这么俊,是要结朋识友去的吗?”燕七就问燕四少爷。 “当然不是!”燕四少爷一摆手,“我就是想请箭神指点指点我箭术的,当然,如果他肯收我做徒弟那就更好不过了。我想今儿应邀赴宴的人大概都是一样的想法,你当大家都是为着吃和玩儿去的啊?” 正说着,听得外头赶车的四少爷的车夫提声道:“四爷,七小姐,仙侣山眼看就到了,前面路不大好走,请坐稳些!” “到了到了!”燕四少爷兴奋起来,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看,一声高一声低地不住惊叹,“太美了!七妹,你快来看!外头这景儿!美,太美了!” 燕七依言坐过去,也将脸贴在玻璃上,这个时段的秋天大概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那千叠万层的山峦被红的黄的绿的树叶染做了虹绸霞缎,迷离的烟霭萦绕在山腰峰头,金透的阳光洒下来,十万大山都像被嵌上了灿灿的宝石花钿。 仙侣山就在那烟丝云片的深处,一眼便能认得出,盖因那山形状独特,宛如两根笔直石柱并排而立,胖瘦高低相差不多,山体皆是垂直上下,几乎不见坡度,二者相距约数十米,一座上遍生红枫,另一座上皆长绿松,尤其到了秋季,两山红绿相映,被烟岚缠绕萦裹,顿生红男绿女缠绵相伴之意,因而得名仙侣山。 马车在山根儿处停了下来,依山建着一排房舍,是专用来存放马车和供车夫歇脚的,已有七八辆马车先到了,热热闹闹地在原地等,见燕家兄妹下了车,就有人叫了一声:“又来一家,差不多人齐了,可以上了!” 燕四少爷和燕七带着一枝快步过去,见几个疑似涂家下人的人在那里迎客,一枝将燕家兄妹收到的请帖递上去,那涂家下人翻看检查过,笑脸哈腰地和众人道:“十二人一批,已是够了,诸位爷请随小的来。” 众人便跟在这人身后,沿着山脚绕行了一阵,见前面依山砌着一座平整石台,石台上设着一个巨大的组合轴承,轴承上有严丝合缝的粗轴链,被牢牢地固定在山体上,一直向上延伸,形成了一条巨大且结实的传送带,再延着这条传送带搭建好固定在山体上的铁架子,铁架子上吊着三架马车外形却没有轱辘的铁皮小车,车身两边镶嵌着玻璃窗。 这是经过改良的直上直下式高空缆车。 三辆车,每辆内可以坐四人,每趟可以十二个人同时在缆索上,如果每次只上两三个人委实有些浪费人力,所以要凑够十二个人再开动。 涂家的下人请众人分车坐上去,并请众人从内部插好车门,而后敲响一直通往山上的一根金属管,敲了三下,声音传递上去,很快上面也敲了三下回应,接着便听得轴链咔啦啦地响动起来,整套轴承传送系统开始运行,三辆缆车慢慢地升空,垂直地向着山上“飞”去。 “我的天呐!太神奇了!”燕四少爷整个人都沸腾了,一把握住坐在旁边的燕七的肩,眉眼全飞了,“七妹!七妹!我的天呐!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我的天——这个小车居然是用来上下山的!居然还能这么吊着直上直下地运人!我的天——居然还能这样干!这是谁想出来的?!我的天——太有意思了!跟腾云驾雾一样!七妹你快看!看窗户外面!是不是像腾云驾雾!是不是像在飞!哎哟你看!这么快就已经上到这么高了!你往下看你往下看!哈哈哈哈!下面的马车和人都变得那么小了!哈哈哈哈!我的天——” 燕七给他数着共嚷了多少个“我的天”,顺便强行将快要蹦起来的这位给摁在座位上,坐她对面的那个客人脸都吓白了,拼命地往旁边的一枝身上挤,不知是恐高还是担心这车让燕四少爷给跺下去。 渐渐地窗外已有了似有似无的烟丝雾缕掠过,这周围群山环绕植被密集,聚拢在山间的湿气在或强或弱的光线漫洒下不断地变幻着奇幻的色彩,像轻纱般笼罩着仙侣二峰,愈发令这本就奇秀拔群的山显得缥缈仙气起来。 缆车向上运行了一刻多钟的时间,速度慢慢放缓,直到升至山肩处,面前出现了一大片人工修砌的方砖广场,缆车在这里做横向运行,从山体外滑到了广场上,然后停了下来,有涂家下人立刻上前搀扶打开车门准备迈出来的客人,因为客人们大多第一次乘坐这样的车,难免不吓到腿软,涂家已是早有准备地派了男丁和丫鬟等在了停车处。 用来使缆车运行的是固定在广场上的一架巨大的滑轮组和轴承齿轮系统,全靠人工制动,十数名精壮汉子在那里推动齿轮运转,借助着动静滑轮的精确搭配组合,能起到很好的事半功倍的效果。 燕四少爷从车里下来一点都没腿软,活蹦乱跳地四下打量,他们所登上的这座峰是仙侣二峰中生满了枫树的那一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红光流动云蒸霞蔚,而百米开外的另一座峰,在此处看来却像是近在咫尺,遍体裹着苍绿沉郁的古树老藤,静默地与这座峰两两相望。 第132节 回过头来看向方石广场的另一端,依着山壁披着红霞而建的是一片阔朗萧放的山庄,看门上匾额,黑底红金大字写的是霸道狂草:步天山馆。 到了,箭神的别苑!燕四少爷握了握拳。 第178章 境界 也许我会失败,但至少我有勇气。…… 步天山馆,信步登天。 真是狂。 这山馆不知是经了哪位大师的设计,只站在外面便能感觉出浓浓的与众不同来,却见将山馆围括起来的整圈围墙都是用一块块大小和颜色相近的天然山石堆就的,未经任何打磨塑形,就那样棱棱砺砺殊形怪状地一块块堆叠成墙,然而这些石头却也不是胡乱堆的,每一块实则都经过挑选、观察和计算,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堆起来才不至因不稳固而倒塌,由于石头的不规则形状而产生的缝隙被无孔不入的山藤钻绕蔓缠,像是人皮肤下的血管一般在山石墙上四外扩散生长开去,愈发给这山馆凭添了几分幽森之意。 山馆大门倒是中规中矩的木框木扇,刷着墨绿油漆,镶着黄铜门环,为了迎客早早就敞了开来,门左边是一株姿态虬奇的枫,像倒翻的章鱼一般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干,在大门前撑开了一大片火烧云般的叶影,门的右边随意扔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玲珑山石,孤零零立着,脚根处硬是钻出几丛矮矮的野菊来。 “真随意。”燕四少爷给这山馆带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下了定义。 随意,哪儿哪儿都随意,院墙,爬墙的藤,门外的树,山石景儿,甚至那几丛野菊,每一处都恣意地安放着生长着,不假修饰,没人管理,爱咋咋地。 燕家兄妹随同一起上山的那几位客人在涂家下人的引领下迈入了山馆大门,然后就是一阵辣眼的疼,一大片鲜红的颜色蛰过来,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揉眼睛。 不同于别人家的府邸进门便是砖石广场,这座山馆一进门却铺的是满地猩红的枫树叶和红树叶子,踩在脚下既厚又软,发出沙沙吱吱的声音,萦鼻是一股子木叶清香,偶有秋风吹过,这满地的叶子就被推叠起一道一道的红浪来,翻滚着由远及近,从众人的脚边涌过。 通常进了大门后应是砖石广场,广场前端便是正堂大厅,主人家更该立在大门内迎客,可步天山馆却没有一处按着规矩来,进门便是一片满是野意的红叶空地,原本该是正堂大厅的地方片瓦没有,只一块横亘整个山馆的白色嶙峋山石挡在面前,映着脚下红叶愈显得白如人骨,鬼貌兽姿。 这面白石山屏足有两三丈高,彻底将内院情形遮了个严严实实,若照传统设计理念,但凡有山石为屏障处,该在山腹开凿出一条通幽隧道通往可去之处,然而放在这里就又颠覆了传统,却是东一凿西一斧地在山身上抠了一溜散漫的石阶出来,一路通往山屏顶部——不从山内穿行,而是要爬山翻到内院去。 “太恣意了!”燕四少爷换了个字眼,立刻变成了随意的比较级,然而这词儿里透出的满满是赞赏和无理由钦服,妥妥的是箭神的脑残粉。 几个人跟着涂府下人满带新奇地攀上了这块石屏,站到屏顶向前一望,不由齐齐一声惊叹:但见脚下是一大片天然活水池,由西边的山壁石缝里汩汩地冒出水来,流泻至这水池后,满积到溢出池面,又从东边的池缘流泻出去,抛线洒珠般飞落山下。 水池的北面,与白石山屏正对着的是真正的山体,被人工挖出凹陷进山腹的空间来,并在凹口外用木头搭建成悬空于山壁上的房间,这些房间一半在山腹内,一半悬空于山壁外,由低到高,不规则地逐层往上建,房与房之间由固定于山壁上的木制楼梯相连,于是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幢奇形怪状的楼房,又像是一条盘柱的巨龙,一直绕山而上,直到峰顶。 在白石山屏与悬空楼阁之间有一座拱型木桥相连,飞架于池水之上,众人由石山屏上沿梯下来,行过拱桥,终于抵达了凌架于池面上的最低层的那间山腹屋阁。 这屋阁的木制部分倒是实打实的古风建筑,只门窗四壁都被做成了落地玻璃敞窗,好令充足的光线照进山腹内,山腹内的房顶被挖得很高,内部空间也抵得上一间正经的宴客大厅,房顶和四壁被打磨平整,刷着雪白的粉漆,地面则延伸了木制部分的枫木地板,蜡刷得油光可鉴,使得山腹内部分和木制部分成了严丝合缝的一个整体。 厅内陈设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之处,正面墙上一幅千山万壑水墨横轴,下设桌案和主座,两边分设客座桌椅,四下点缀着时鲜花草并香炉摆件,做客的众人至此才渐渐收了一路以来口中没断过的惊叹,与在厅中迎客的主人家行礼寒暄。 迎客的年轻人自称涂弘,是涂家的大少爷,与涂弥六七分相像,穿着件很显稳重的墨绿袍子,人也是彬彬有礼,将众人引入厅中,便有涂家下人奉上茶点来。 “不知箭神在什么地方。”燕四少爷小声和燕七道。 燕七未及应声,旁边的客人倒是搭话了,哼笑着道:“搞不好连面都不会露——你们难道没仔细看那请帖?帖是以涂府的名义下的,而非箭神本人,所以他露不露面根本无所谓,何况传闻箭神一向不喜应酬,这次的赏秋宴实则是箭神的父亲兵部的涂尚书代皇上考查人才而设,请的都是年轻后辈,才只让涂家大少爷来迎门,想见箭神啊,我看,难!” 燕四少爷闻言顿时有些失望,低了头坐在椅子上对手指,厅内的客人却渐渐多起来,果然都是些年轻俊杰,男客居多,女客也有,一个个颇精神,大多数人都带着弓箭,可见全是冲着箭神的名头来的,如果说官家圈子里谁的粉丝最多,大概就是箭神涂弥了。 “诸位,大家都是年轻人,不必客气,这山上景致还算入得眼,枯坐无趣,请随意游赏,”涂大少爷涂弘笑着和厅内已经到了的众人道,“家父今日在署里还有些公事要办,估摸着再过些时候方能回来,诸位莫要拘着,咱们这儿不讲那些俗套!” 今日请来的客人大多是“体育系”出身,要么通武要么懂箭,都不是那文人雅士,因而闻言也都爽快地应了,纷纷起身,在涂府下人的引领下由这厅内出来,沿着固定在山壁上的木梯三三两两地向上行去。 木梯将嵌于山壁内的高高低低的各个轩阁串连在了一起,每一处轩阁内都有不同的摆设布置,窗外的风景也各有不同,客人们择自己喜欢的一处或坐下来饮茶闲聊,或观赏风景,或结朋识友,倒也十分自在。 燕四少爷则带着燕七一路往山顶上去:“最好的风光都在峰顶,爹说的!” 待上到峰顶,见已经有了七八个客人先一步到了,正立在一处阔朗的八角凉亭里观景。这峰顶的地势倒也平坦,凉亭很大,能摆开四桌酒席,亭子周围遍植着黄栌、元宝枫、三角枫、五角枫、鸡爪槭和火炬枫等树,层层叠叠的叶子像堆着大团的红云,在四围青绿群山映衬下分外鲜明炫目。 那几名先到的客人正指着山崖边延伸出来直通向对面那座仙侣峰的索桥议论:“这索桥竟只是用麻绳编成的,未免太悬了点儿,麻绳太轻,风一吹就来回晃荡,且又不甚结实,没几分胆色的恐怕还真不敢上。” “那边的峰上也建着轩馆吗?”有人就问。 “那边没有。”一个声音应着,众人转头看过去,见是位穿着灰蓝袍子的人,与涂弥也有七八分的相像,是涂家的三少爷涂弢,脸上似笑非笑,有几丝不想多掩饰的倨傲。 “那这座索桥通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一位姑娘天真地问。 “试胆用的。”涂三少爷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家兄就在那边的峰上,你们这次来不都是想见他的吗?从这索桥上过去就能见着了。” 涂家一共就只有三位少爷,皆是嫡出,箭神涂弥正是行二。 众人一听虽有些振奋,然而看了看那条软塌塌的索桥,就又有些犹豫了,这桥只有一人宽窄,充做桥栏的两根麻绳位置很低,如若要“扶”着这桥栏走过去,只能用弯着腰蹶着屁股的姿势,委实太难看了些,而若不扶,这么软的桥又很难保持身体平衡,何况两峰之间相当于一个风口,风速在这里会比别处更快更猛,桥的长度又近百余米,人的重量落在上面几乎起不到什么重心下沉的作用,这样的话倘若走到半途突来疾风,说不定会把人从桥上抛出去,脚下可就是深崖啊,大家虽然都是体育系出身,可练过轻功或是千金坠这类功夫的人又能有几个啊?我们是官二代不是江湖儿女啊! 见众人面现犹豫,涂三少爷唇角那轻蔑的笑意更盛了几分,双臂环胸站在后面看着这些人,也不催促。 “去到那座峰上真的能见到涂先生吗?”燕四少爷忽然发问。 “骗你作甚。”涂三少爷哼道。 “那好,我过去!”燕四少爷毫不犹豫地便要往那桥上走。 “哎——”另几个客人一见都有些惊讶,其中一个连忙伸手把他给拽了住,“三思啊!这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会轻功吗?” “不会。”燕四少爷摇头。 “那你还敢冒险?!”这人看二楞子似的看着燕四少爷,“这次见不着总有能见着的时候,何必赌这一时之气。” “我没赌气啊,”燕四少爷奇怪地看着这人,“我是真想过去见见箭神,虽说以后也有可能能再见着,可是我琢磨着不会再有能这么近地接近他的机会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试试,说不定箭神一高兴能收我做徒弟呢!” “别做梦了。”涂三少爷闻言哧笑了一声出来,“这天下想拜入我二哥门下的人多了去了,比你胆大的比你心诚的比你冒过更大险的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几个枉送了性命的,也没见我二哥眨过一下眼,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肯定我二哥会收你为徒?” “一切皆有可能,不试怎知不能?”燕四少爷丝毫不以为意,只管往那索桥的方向走去。 燕七在他身后跟着,旁人有劝阻燕四少爷的也有请涂三少爷上前阻止的,燕四少爷充耳不闻,涂三少爷也纹丝不动。 走到崖边,没了山壁的阻挡风果然要迅猛许多,那麻绳编成的索桥被吹得在空中不断翻飞,直看得众人头皮一阵发麻,远远地就立住了脚,不肯再往前走。 燕四少爷蹲下身摸了摸那麻绳,粗倒是够粗,可到底比不了铁索桥,何况通常索桥桥身都会搭建木板供人行走的,这条桥直接就是麻绳编的桥底,软得很,根本无从掌握平衡。 燕四少爷看了一阵,起身掀起袍摆往腰里掖,看样子是真的打算试走这条可怕的桥,然后“呸呸”两声,往两手上各吐了口口水,搓搓手,这样一会儿攥着绳子行走的时候可以增加摩擦力。 偏头看见了身后的燕七,燕四少爷咧嘴一笑:“七妹你在这儿等我,如果我不小心掉下去,你也不用害怕难过,回府里跟我爹我娘说一声,就说惊波不孝,不能再尽欢膝下了,让他们不必想我,我的私房银子藏在我卧房的梁上,我的马送给小十吧,还有……” “你没有把握吗?”燕七忽然问他。 “完全没有。”燕四少爷道。 “那为什么还要冒险一试?”燕七问。 燕四少爷呲着白牙笑:“我听家里的老奴讲过我爹像我这么大年纪时候的事,说有一次我爹去爬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到了山顶后,发现对面那座山更高、风景更好,而连接两座山的只有一条胳膊粗的麻绳,也不知是什么人弄上去的,下头就是万丈深渊,若想要去到对面的山,要么只能再花两三天的时间重新下山之后去攀那座山,要么就利用那条麻绳悬空爬到对面去。 “于是爹选择了爬那条麻绳,并且还真的爬过去了。后来我问爹为什么要冒那样的险,爹说:这世上最美、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滋味,不是绝顶美食,也不是男女情事,更不是财富权力,而是挑战未知,征服未知,领悟未知。 “爹说每一个未知的破解都是对自己本身所具境界的提升,而要提升境界需要三样东西:学识、悟性和勇气。悟性多靠天生,学识可以后天弥补,而如果我既没有过人的悟性也没有丰富的学识,至少要具备充足的勇气,敢于去挑战和征服未知。 “爹说决定人生命运的不是老天爷,而是人自身的境界。所以七妹,我所敬佩的箭神就在对面的山上,如果我就这么放弃挑战这个机会、放弃领悟这一次的经历,那我想我的人生可能也就这样畏缩不前了。虽然我没有把握,可有十足把握的那就不叫挑战了,也许我会失败,但至少我还能证明我有勇气。” 看着认真听他说完这番话的燕七沉澈的双眸,燕四少爷最后压低声音凑到她面前又补了一句:“而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就是想用成功狠狠抽这涂三儿的脸!叫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那就让我们给他来个左右开弓男女混合双打脸怎么样。”燕七说着,迈步踏上了索桥。 第179章 坚持 可以失败,不能放弃。 远处旁观的众人见状不由齐齐一声惊呼——这兄妹俩才刚嘀嘀咕咕大家还以为是后悔了,结果非但没后悔,那当妹妹的竟然也要去试那索桥!老天,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家的大人不得急死!这个涂三少爷怎么这么没成算,他家今儿可是东道,真若在他家里出了人命,他就不怕两家就此交恶啊?! 对了,这兄妹俩是哪位大人家的家眷啊?官位低的也就罢了,总归是惹不起涂尚书这位正二品的高官,万一也是高门子弟,严重了恐怕还会引起朝中动荡呢! “二位且慢!莫要冲动!”就有人连忙叫起来,并转头去看涂三,“涂三少爷,你还是劝劝这两位吧,若出了事可不好交待啊!” 涂三依旧双臂抱着胸,漫不经心地道:“又不是我逼着他们上那桥的,出了事也由不着我涂家交待,那位不是想拜我二哥为师么,不表现出诚意来还想着怪我们小瞧了他不成?” 众人闻言心道这涂家三少性子还真是不讨喜,不劝阻就罢了,这还带往上架火的,难道他两人有夙怨? 一方不肯劝,一方不听劝,众人夹在中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紧张地注视着那边已经踏上了索桥的兄妹俩,站在涂三少爷身后的一名涂家下人倒是机灵,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地退了下去,奔往下头向涂大少爷通报此间事去了——开玩笑,涂家哪能真的让客人死在这儿啊!三少爷也是一向傲狂惯了,这次宴请的客人众多,出了事传出去实是对涂家名声有碍,万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 燕七刚踏上索桥就被燕四少爷一把拽了回来,拍着胸口和她道:“我是你哥哥,我得走在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若是走不稳就抓着我腰。” 走在前面的人无可倚仗,难度更大,燕七也没有拒绝,依言走在了他身后,见他平伸开双臂,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边道:“七妹你学着我的样子伸开胳膊,如此可以保持平衡。” “好。”燕七依言动作。 “不要往下看,越看会越害怕。”燕四少爷晃晃悠悠地迈出了四五步,这麻绳太软,根本没有平稳的着力点,稍有不慎就会令身体东倒西歪,饶是如此他还不忘边走边叮嘱燕七,“你就往前看,也不要往两边看,想着脚底下其实就是平地,这么着会感觉好些。” “好的。”燕七应着,虽然也在被动地摇晃着身体,平衡却掌握得很好,而且她很注意与燕四少爷保持步调的一致,他迈步的时候她也迈,他停下的时候她也停,他迈左脚她就迈左脚,他摇晃剧烈的时候她就定定地立稳,将脚下绳桥的晃动与起伏尽量保持在最轻微最单一的状态。 燕四少爷也并不怎么在乎形象,实在摇晃得厉害的话他就弯下腰,蹶着屁股去抓做为桥栏的左右麻绳,麻绳位置太低,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等晃动停止了再重新站起身往前走——当然他也不想一直保持这个动作走到对面山峰去,既然想要打脸,总得让动作显得漂亮体面点儿。 索桥很长,两个人却走得很慢,用了近一刻钟的时间也才走出了十来米去,崖上围观的众人手心都出了汗,心脏不好的已经不敢看了,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此处。 涂大少爷得了消息唬得连客人也顾不上招待了,匆匆地往峰顶上跑,来至崖边时见已经聚集了更多的客人,都在那里抻着脖子看,涂大少爷挤到最前面向着对面一张望,急得心里直骂——那俩孩子都已经走到快一半儿了,这会子就是阻止也来不及了,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是差不多的距离,与其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们直接走到那边峰上去呢。 涂大少爷往左右一打量,找到了正靠着亭柱一脸看戏神情的涂三少爷,不由大步过去将他一扯,一直拽到了背人处,火大地道:“你怎么回事?!不说拦着那两人还把人给激上去了?!出了事又是一番麻烦,谁有那些个功夫收拾烂摊子?!” “哼,他自己愿意上去的,关我们什么事?”涂三少爷冷笑。 “你跟他们有仇啊?!”涂大少爷瞪着他怒斥。 “有。”没想到涂三少爷还真点了头。 “怎么回事?”涂大少爷怀疑地看着他,“那两人是哪家的?” “燕府的。”涂三少爷轻蔑地道,“男的是燕四,女的我不认识。” “燕府……燕子恪家的?!”涂大少爷眉毛皱起来,“燕家四少爷又怎么惹到你了?就算他惹到过你,你也不该拿他命开玩笑!燕子恪是什么人你难道没听说过?!爹都不愿同他打交道,你却要把这个大麻烦往涂家招!” “我管他!”涂三少爷竖起眉毛瞪起眼,“我们玉树的击鞠(马球)队屡次三番败在锦绣的击鞠队杆下,去年距头魁仅一步之遥,就是这个燕四最后一记绝杀把我们给坑了,他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赢就赢了,竟还嚷着要做全朝最好的击鞠手——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嚣张样子!他不是能吗?那就让他去试试那索桥好了!免得光说不练只会嘴上吹嘘!” 玉树书院的男校和锦绣书院的男校历来就是宿敌,就如同绣院和霁月书院一样,永远水火不相容,无论在任何场合相遇都会火花四射,这种夙怨也算是学校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经历了百年传承,已经成为了一种深入思想和骨髓的执念,起码在学生生涯期间是绝不可能被调和的。 当然,当“毕业”离校各自出仕同朝为官后,这种执念会被前程和利益所化解,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事能比自身的利益更重要,利益趋使之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书院文化?呵呵,那是什么? 涂家小辈儿的人都是玉树书院出身,因而涂大少爷倒是能理解自己三弟对于燕家四少爷的仇视之心,但毕竟自家是今天的东道,闹出人命来怎么也说不过去,训斥了涂弢几句后,涂弘又带着他匆匆绕到了崖前去,眼看着燕家的俩孩子在那索桥上随着风荡来荡去,这颗心也是跟着七上八下高高悬着。 “爷,不若调二爷的暗卫过来以防万一……”涂弘的长随压低声音在耳边道。 涂弘冷冷盯了那长随一眼,声音亦压得极低:“混说!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曝露府里暗卫,是嫌咱们家太安定了么?!” 所谓暗卫,那就是见不得光的护卫,什么样的护卫见不得光啊?!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在暗中弄高手为你做事?这全天下能养暗卫的只有皇帝,你一个身为人臣的在家里养暗卫,其心可诛啊! 所以家里有暗卫的事怎么能曝露出来呢!虽然不少大臣家里其实都或多或少地养着那么几个暗中为其卖命的死士,就算没什么野心图谋,养暗卫也是为了多条路子,行事更方便。 涂弘沉着脸,死死盯着燕家那两个孩子,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待这俩孩子掉落悬崖后要怎么跟燕家交待的台词了。 立在旁边不远处的一枝目光牢牢地盯在自家两位小主子的身上,主子没让他跟着上桥,他就不会上桥,无条件遵从命令是长随的职业操守,然而双足却暗运内力,一但桥上有突发状况,他最快可在三四瞬内抵达中央。 燕四少爷走到中间位置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腿软了,不是吓的,是累的,这桥越往中间走晃得越厉害,全凭两条腿来稳固平衡,既耗精神又耗体力。 “要歇歇吗?”燕四少爷听见燕七在身后问。 “你累不累?”燕四少爷反问她。 “还好。”燕七道。 第133节 “那就不歇了,一口气走过去!”燕四少爷高喝一声给自己打气,“爹说凡事贵在坚持,越歇这口气就越弱。” “说得对。”燕七道。 兄妹两个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索桥不停地晃动,晃动,忽地一阵疾风由两峰之间冲撞过来,索桥一记剧烈摇晃,燕四少爷和燕七被带得身形猛地一歪,登时失去了重心向着桥外倒去! 崖边众人直吓得齐齐一声惊呼,涂三少爷心里也是跟着一咯登,紧接着众人又发出了第二阵惊呼,定睛看过去,却见索桥上的那两人竟然都还在!燕四少爷头下脚上地倒挂在桥绳上,仔细一看竟是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腿勾住了那绳子!再看燕七,却是一只手抓着桥绳悬在那里,两个人危而又危、险之又险地随着还在剧烈摇摆的绳桥在空中晃荡着! 一枝在自家两个小主子身子歪向桥外的一刹那便已准备着冲过去营救,然而当他看到七小姐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后就及时停了下来,以他这样好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七小姐此时脸上的神情,平静,笃定,泰然自若,尽管这位七小姐此前已经给过他太多的不可思议,可这一次他还是被她惊奇到了。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 四少爷呢?脸吓白了,可却咬紧牙关一声没叫,努力地坚持着他的初衷。 一枝想起四少爷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的样子,正是男孩子最顽皮最能惹祸的年纪,有一日非要去爬后园子里那棵大银杏树,大太太派了七八个嬷嬷十几个丫鬟小厮拦着哄着拉着抱着,死活不允他涉险。 终于趁着众人一个松懈不备的机会,四少爷一个人悄悄溜到了那树下,抬手就要向上爬,正巧自家主子经过,立了脚叫住他。主子说:“你若当真决心要爬上这树,那便爬,只是有一点:不许半途而废,不许求助他人,自己爬上去也要自己爬下来。你若能做到,我便允你随意爬家里的树,你若做不到,日后永不能再爬树。” 年纪小小的四少爷应了,果真去爬那树,可银杏树那么高,他又哪里爬得上去,爬了几次失败之后四少爷忍不住哭了,他说他不想爬了,可也不想以后永远不能爬树,他冲着主子撒娇哀求说好话,主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他的小儿子,那样淡的神情,莫说孩子,连大人看着都觉得心惊。 主子说:“你有多大的野心,就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你有多高的目标,就要有多久的坚持,你想干出格的事,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干得出来,我就成全得了你。然而你若知难便退,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以被谅解,而做出放弃的决定,永不值原谅。” 四少爷被吓住了,纵使对主子的话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主子希望他怎样做。于是四少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重新去爬那树,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嗓子哭哑了,小手磨破了,浑身没了丁点儿力气,可主子就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要宽容他这一次的意思,父子俩在那树下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二天太阳初升的时候,四少爷终于爬上了那树,并且滑滑蹭蹭地成功从树上落回了原地。 看到现在的四少爷,一枝才知道爬树那件事对他有着怎样的影响,即使身处险境,即使命在旦夕,即使内心恐惧,他仍记得他父亲的话: 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以被谅解,而做出放弃的决定,永不值得原谅。 第180章 回家 我们曾经有个家。 让一枝觉得惊奇的是,七小姐似乎也在鼎力支持着四少爷的这种坚持,她没有让他出手,并为此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和风险,她的这一举动与他的主子竟是不谋而合,他们好像从不会把身边的至亲护到风吹不入雨淋不透,相反,他们更愿意风雨为巢、荆棘为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起来的孩子,才能让他们放心地松开手,才能有力量和勇气将人生路走得更宽更长。 在众人接连不断的惊呼声中,一枝看到七小姐双手握住桥绳做了个漂亮的引体倒立向上接绕绳旋转的动作,瞬间便从悬垂于桥下的状态翻身而上回到了桥面,而后伸手探下去将四少爷拉了上来,两个人骑马似的跨坐在桥上,两手死死地抓着桥栏等待这阵劲风过去。 “七妹你怕吗?”燕四少爷背对着燕七,声音在风里还带着颤抖。 “有你在我好像就不太怕了。”燕七道。 燕四少爷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是啊!有我在呢!你别怕!等这阵风过去咱们就继续往前走!” “好的。四哥,一会儿我们压低身子跑起来怎么样?” “……跑?” “尽量弯曲膝盖,压下上身,两只手握住桥栏滑动,趁着没有风的空当,我们加快速度,有风的时候就坐下来,像现在这样等风过去,前面已经没有多远了。” “……好!那就试试吧!” 燕四少爷做事很少犹豫,觉得可以一试就会果断去做,哪怕事后知道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而他不怕犯错,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原谅他,他爹也会原谅他。 这就够了。 劲风过去,气流暂时平稳下来,燕四少爷和燕七站起身,放低重心,开始在索桥上小跑,这边崖上的众人被这两人的大胆再次惊得连连呼叱,越来越多的客人聚拢到崖边,提心吊胆地看着桥上那两个不知恐惧和死亡为何物的家伙进行着他们的疯狂大冒险。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燕七和燕四少爷距离对面的山峰越来越近,众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都跟着吊到了喉咙口,终于,那两人惊险万分地通过了整条索桥踏上了对面的山崖,这厢众人才齐齐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 那小子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试怎知不能?”于是他就去试了,于是他成功了。 不但成功了,而且成功得还很漂亮,尤其是后半段路,根本就是跑着通过去的,这是什么样的胆量?!要知道他们可是差点掉下山谷去啊!不成想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之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勇敢地继续挑战到底,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称赞和敬佩吗? 众人冲着对面正向着这边挥手的燕四少爷鼓掌叫好,较早来的那拨客人不由地望向涂家三少爷,如果不是他言语相激,人家也不会去冒那个险,他看不起人家,人家就用事实反击,巴掌回抽得很漂亮,而且还不止一掌,人家不但自己过去了,人妹妹还一并过去了,那可是个女孩子呢!一人一巴掌,倍儿响亮的左右开弓。 涂三少爷脸色不好看,冷冷哼了一声:“他们还得走这桥回来呢,到时怕是不会再有这样好的运气!”声音不大,没人听见。 燕四少爷在这边的山峰上又是跳又是叫,兴奋得险些摔下去,待略为平复下来便扭头一拉燕七:“走,找箭神去!” 这座峰与对面那座峰截然不同,山体被厚密的长藤粗蔓覆盖,怪树虬奇,纵使时已深秋树叶仍绿,枝干依着山势恣意疯长,将整个峰头遮得不见天日,在那森绿繁密的枝叶间时时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鸟虫鸣叫声传出来,为这座未经半分人工修饰的天然石山凭添了无限幽谧。 这山未经开凿,根本没有可供行走的山路。 “七妹,你觉得箭神会在哪里呢?”燕四少爷打量这山,想要寻出一条路来。 燕七看了看脚下,苍翠的藤蔓与落叶上有着极细微的人走过的痕迹,于是迈步在前,道:“换我领路吧。” 燕四少爷想了想,觉得也好,自己在后头看着燕七,如若有危险还能及时照应,便跟在她身后攀着凹凸不平的山岩往藤树深处行去。 这山峰虽然保持着天然形态,地势倒也不算太过惊险,兄妹俩攀攀爬爬,渐渐地绕到了峰的另一边,眼看前方有亮光穿透密林,马上就到崖壁,却听得“咚”地一声响,待燕七回头看时,见燕四少爷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再动。 “我可不喜欢约会的时候有不识趣儿的电灯泡在。” 声音传自头顶的树上,不等燕七抬头,一道身影已是落了下来,却又一歪身双手环胸地倚在了旁边的树干上,见上身穿着件白色短衫,袖口挽到肘上,敞着领口露出半抹胸,下头黑色长裤,撒着裤脚,赤着足,趿着一双藤草编的人字拖,这副打扮截然不同于初见时的白衣与御岛上的红袍,少了古风古貌,却多了几分现代气息,像是那一世白衬衣与黑休闲裤的经典着装,连原本入乡随俗蓄起来的一头长发也削去了一大截,只留了一拃多长在脑后随意地拢成了高高的马尾。 而为这身现代风做注脚的,是他嘴里叼着的……一支烟。 “hello美女!”涂弥把嘴里的烟夹下来,冲着燕七挥了挥手,烟雾将他脸上的笑遮了半边,却遮不住他钉在燕七脸上的目光。 “这个时代最让我满意的地方,就是有烟叶儿。”涂弥边说边笑着走过来,立到燕七面前,给她看他指尖的烟卷,“淡巴菰,又名金丝薰,雅称‘相思草’,果然,我一吸它你就来了。” “有事就说。”燕七淡声道。 “别一见面就跟刺猬似的,”涂弥笑着把烟重新叼回嘴上,“是谁说的不想再提前事来着?却又老把前世的情绪带到这辈子,我说你什么都没忘,记得牢着呢,你还嘴硬不承认。” “有事就说。”燕七还是这一句,将涂弥的话全都当成空气。 “事儿就是叫你出来玩儿,”涂弥歪头冲着燕七呲牙笑,牙间咬着烟,“成天跟一群古代女人憋在后宅里不闷得慌?飞鸟,你是天上鹰,不是笼中雀,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替你委屈。怎么样,考虑考虑,跟了我,我能给你比前世还要自由的生活。” “说完了?”燕七面无表情。 “没有,”涂弥笑得几分无赖,好像料到一但回答“说完了”燕七必会立刻就走,“飞鸟,不开玩笑,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弥补,就算不谈旧情咱们也不至于形同陌路吧?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牵扯,这句话我也不想一再重复,”燕七仰脸看着涂弥,“离我的家人远一点,类似这次的事如果再发生,我会带着我的箭来,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啊你,”涂弥笑得喷出一口烟来,“两辈子都是一样的不可爱。好,我答应不主动招你,但是官家圈子就这么丁点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在别处咱们不小心遇见,你可别再团成个刺猬球跑来扎我。至于你的家人,”说至此处,涂弥看了眼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燕四少爷,转回脸来冲着燕七笑出几分坏意,“这小子是倒贴过来的,可怪不得我——如果我要收他为徒,你会跟我拼命吗?” 燕四少爷是箭神的忠实拥趸,为了能争取到做箭神的徒弟,他甚至不惜舍命冒险去爬那索桥。 古人最是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若燕四少爷认了涂弥为师,涂弥出入燕家门庭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涂弥盯着燕七笑。 “把他弄醒。”燕七没有理会他,只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 “先不急,我带你去看个好地方。”涂弥在旁边的山石上摁熄手里的烟,忽地伸手揽了燕七的腰纵身向前飞跃出去,高低腾转,轻盈如猿,须臾后停下脚,落在一株生于崖壁而探在半空的茂密老树上,在这树粗密的枝杈间用木头搭着一座树屋,树和树屋的下方就是深谷悬崖。 推开树屋门进得屋中,涂弥才将燕七放开,笑着掌心向上一托:“云飞鸟小姐,欢迎回家。” 家。 深山老林,旷谷幽壑,峭壁古树之上,藤木小屋两三间,朝有紫雾迷离,暮有青露滴沥,春来花开满谷,夏至听雨安眠,深秋千树尽染,隆冬围炉观雪。 这座树屋,和那一世的家一模一样。 一床一柜,一桌两椅,连家具的位置都一样。 窗外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用各式的箭头串成的风铃,是他亲手做的,一模一样。 她在那座树屋里生活了一辈子,她和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全都装在那座树屋里。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人,像是两个时空的重叠点,仿佛从这个时空进了门,再推开时就会回到那个时空,回到他不曾离开她的那个时候。 “飞鸟,”涂弥从身后握住燕七的双肩,“只要到别苑来,我都住在这里,我没有忘记过去,即便我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忘不了树屋的那段时光。飞鸟,你我那么多年的相扶相持、同生共死,难道也抵消不了你对我的恨?就算不能再续前缘,总还可以做个故交吧?” “不需要。”燕七转回身看着他,“前世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你和我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说着便迈出了门去。 “飞鸟,”涂弥伸臂握住燕七的胳膊,似笑非笑的目光盯进燕七的眼睛里,“你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我就不再强求,如你所愿,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各走各路。至于是否会有交集,这个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但如果形势所逼不得不累及你,我在这儿先跟你说声抱歉了。” 形势所逼?什么样的形势? 这个人还是没有变,说翻脸就翻得利落又冷酷,方才的温言轻语回忆纠缠散得比烟还快。 燕四少爷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修眉俊目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自家七妹就站在一旁,万年无表情的脸上不见惊慌也未见欣喜。 “箭神!”燕四少爷噌地一记鲤鱼打挺跳起身,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不修边幅的人,“真的是箭神?!” “我就是涂弥。”涂弥笑着打量他,“找我有事?” “哎呀!我天!真的是箭神!”燕四少爷像是见到了偶像的脑残粉,满眼都是闪烁的星,“您能收我做徒弟吗?我是诚心诚意地想跟您学箭法!” “想要做我徒弟的人有很多,给我一个你认为我该收你的理由。”涂弥道。 “我有诚意,我能吃苦!”燕四少爷道。 “这两样别人也不缺。”涂弥笑着双臂抱怀,“还有吗?别人都有的就不必说了。” 燕四少爷想了一阵,将头一摇:“没有了,我是个普通人,没有能超人一等之处,我就是单纯地想跟您学箭。” 涂弥笑了一声:“你倒是挺实在,既然没有超人一等之处,又凭着什么认为我会收你?” “我没有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燕四少爷如实道,“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念头不错,不过想让我收你,还差得远。”涂弥说得很不客气,“我对徒弟的要求很高,万把人里也才出了个元昶,还是碍着上头的面子,何况以你现在的年纪再跟着我练也已经晚了,所以你还是别想了。” “家父说过,学本事,什么年纪都不算晚,”燕四少爷倒是丝毫不气馁,“哪怕我现在已是七老八十,还是会试着求您收我为徒,请您给我个机会!” 涂弥扬起眉头,“呵”地一声笑了:“有意思,有性格,这么着吧,看在你的诚意上,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九月初一后羿盛会,你去参加,若能夺得前十名,我就收你为徒,怎么样?” “相当难。”燕四少爷继续实话实说,参加后羿盛会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箭法高手,别说前十名了,就是前一百名他都未必能进,“不能宽限宽限吗?”和涂弥讲起价来。 “可以,”涂弥也很痛快,“你可以找本家的外援,只要是姓燕的拿到前三名,我就收你为徒——这是底限。”意思是不能再讲价了。 燕四少爷将头一点:“就这么说定了,您可得说话算话!” 涂弥笑着看了燕七一眼,“那是当然。” 第181章 年轻 青春少年样样红~ 见到了箭神,燕四少爷很是心满意足,却没忘了“有福同享”,伸手一拉燕七,和涂弥道:“这是舍妹,她的箭法很好,您收不收女徒弟?” 当世但凡习箭者,无不以成为箭神的徒弟为荣,燕四少爷觉得燕七应该也是箭神的粉儿。 “若是她的话,无条件收。”涂弥戏谑地看着燕七。 “哎呀七妹!快拜师!”燕四少爷兴奋地大叫。 “我已经拜过师了。”燕七对燕四少爷道。 “啊?哎……真遗憾。”燕四少爷也知道有些师门是不允许一徒拜二师的,只得替燕七感到惋惜地作罢。 第134节 涂弥也未多说什么,只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而后一笑:“二位随意逛逛,恕我暂不奉陪了。”话音落时,人影一晃便没了踪迹。 燕四少爷随便找了个方向目送偶像离开,半晌才感慨不已地摇了摇头:“这么年轻便已有了这样的箭法,不知我要用多久才能做到。” 燕七没有吱声,如果燕四少爷的目标是另外的人,她起码还可以告诉他“只要苦练,迟早能做到”,可他说的是涂弥,是云端,这让她连鼓励的话都不忍出口。因为这个人的箭术高度,不是你苦练多练就能企及的,就像燕小九曾经说过的话: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服气,常人就是常人,天才就是天才。 云端,是个箭术天才。 这话,是她和他的师父山神亲口所言。 “那我们回那边去吧。”燕四少爷此次赴宴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心也满意也足地拍拍身上的土,“对了,我刚才怎么会晕在地上?” “水土不服的缘故吧。”燕七道。 “……” 两个人就按原路返回,边走边听燕四少爷道:“七妹,我感觉我是没希望做箭神的徒弟了,找本家箭术好的做外援,除非是把二叔请回来,当然我觉得你的箭法也很好,不过你们再厉害,这本事也不是我的,就算我因此当上了箭神的徒弟也不会觉得高兴。” “那么你还想参加后羿盛会吗?”燕七问。 “想啊,”燕四少爷一挥拳,“爹说了,尽了全力争取过就是最大的成功!我想凭自己的本事去试试,管它能得第几名,反正我试过了啊,过程重于结果嘛,爹说的!” “说得对,”燕七道,“再说当不了箭神你还可以当马神。” 燕四少爷是锦绣书院马球队的绝对主力,骑马的技术在整个书院来说都是数一数二。 “哈哈哈哈!这个不错!比骑术的话,对手是箭神我也敢挑战的!”燕四少爷拍着胸脯。 一路说笑着回到了那索桥桥头,见对面峰上的围观群众已经散了,只剩下了四五个坐在凉亭里赏景,一枝则仍等在崖边。 燕四少爷就和燕七道:“我们还用来时的法子吧,争取能一次就小跑过去!” “好。”燕七点头,跟在燕四少爷身后踏上了索桥,兄妹俩放低重心,一前一后地向着对面跑过去,这一路倒是顺畅得很,转眼就安全抵达。 “我感觉我又登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燕四少爷转回头望向这条危险的索桥,“经历过一次生死之险,挑战过一次极限,下回再有这样的险境,我绝不会再害怕了。” 是的,每经历过一回生死,每挑战过一次极限,你都会发现心中最脆弱柔软的部分就变硬一分,那些主宰胆怯与恐惧的神经元就减少一点,而当千百次出生入死之后,你的心便硬如磐石,你的每一根神经都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你可以把这看作是强悍,也可以将之称为冷酷。 兄妹俩带着一枝回到下头的大厅,客人们差不多到得齐了,全是青春飞扬的年轻人,闹闹哄哄地正在说笑,涂大少爷和涂三少爷做为东道也正穿梭其间四处逢迎,涂三少爷一眼瞅见燕家兄妹,脸上便有几分不自在,转头走到一边去了,倒是有几个方才在山顶见证了始末的客人凑过来,笑着问燕四少爷在对面峰上都看到了什么。 “见到了涂先生!”燕四少爷如实答道,这可是一份荣耀,没理由遮掩。 周围众人闻言连忙聚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细节,顺便把旁边碍手碍脚的燕七给挤到了圈子外面去。 燕七正要找个清静的地儿戳着,就觉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扭头看去见是武珽,一脸纳闷儿地看着她笑:“你怎也来了?涂府也给你下帖子了?” “沾了我四哥的光。”燕七指了指人堆儿里的燕四少爷。 “帖子是下给他的?”武珽更觉得不可思议,燕惊波的箭术他清楚得很,跟燕七比起来可差得远,甚至在今儿来的客人里都不算出挑的,像他这种水平的年轻人,京中官圈里一抓一大把,涂家要是把这种水平的人都请来,整个山头都盛不下!要知道今日能来赴宴的可都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 “我四哥骑术好。”燕七给自己兄长贴金。 武珽就问燕七:“你呢?带箭来了吗?今儿请来的大多数客人可都是以箭见长的,正是个互相切磋的好机会。” 燕七摇头:“我不太想出风头。” 武珽:“……”什么破孩子!你那意思就是自己的箭法比那些人都厉害呗! “听说箭神也会亲临,”武珽强强摁住想要胖揍破孩子的冲动,“不想在箭神面前混个脸儿熟好得他指点一二?”这可是所有爱箭的年轻人的愿望呢! “我还是给大家留一个赶超我的机会吧。”燕七道。 “……”(╯‵Д′)╯︵┻━┻ 年轻人们聚在一起,气氛永远冷不了,满厅里这边一拨那边一伙,到处都是说笑声,然而若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些小团伙实则是按书院有意无意地分成的,若是历来关系友好的书院的学生,大家倒是可以融融洽洽地站在一处说笑,而若是像锦绣与玉树这样的对头书院,那根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决不可能凑到一起。 在这些人里,燕七还看到了谢霏和程白霓这些箭法优秀的女孩子。 实则本次受邀来的客人里,不仅仅只有箭法优秀的,另还有在其它武艺方面突出的年轻人,比如雅峰书院一米九的汉子,那位可是力大无穷来着,郑大如跟他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再比如玉树书院综武队的队长孔回桥,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可惜玉树综武队的实力整体逊于锦绣,孔回桥一个人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使得每次锦绣与玉树这两个宿敌在综武场上相遇时,玉树总是输的一肚子气,两队也因此积怨愈深。除此之外还有东溪书院的智囊康韶,东溪书院做为全京综武战队的前四强之一,向来以机关阵法神鬼莫测而著名,康韶其人便是东溪队大多机关阵法的设计者,人送绰号“小诸葛”,再还有各个书院综武队的王牌队员,林林总总来了数十口。 于是厅内客人们的话题大多就集中在本赛季的综武比赛上了,有分析赛程的,有翻旧账的,有讨论某一场精彩对局的,还有预测今年综武冠军的归属的,以及推举年度最佳队员和年度最佳阵容的。 年度最佳队员,自然就是这一年综武赛上表现最好的综武队员了,当全年赛事终了,赛事委员会会根据每个队员的综合表现来做出评定,而年度最佳阵容,则是从所有综武队中甄选出各个角色担当中最为优秀的队员,比如最优秀的“车”、最优秀的“马”、最优秀的“炮”等等,由这些最优秀的队员组成的阵容就叫做最佳阵容。 “我看康韶和夏西楼都能当选最佳‘兵’!”有人便说道。 “还是你们‘兵’好,共有五个位置,像车马炮这些都只有两个位置,最佳队员的竞争更是激烈,照我看武鸿仪和元天初以及紫阳书院的那帮家伙们都很有机会当选。”又一人道。 “哈哈,历来竞争最激烈的两个位置,一是‘车’一是‘炮’,不过今年的新学生里似乎在这个位置并没有很强的人物出现啊。” “谁说的,紫阳和锦绣好像都有个新炮表现不错呢,另外紫阳还有个新车也是风头正盛,据说是今年最佳新人的有力争夺者,甚而还有人说这个新人比去年刚出道的元天初更厉害,可惜紫阳和锦绣不在一个赛区,若想看到这两人的对决只能等到十六强赛了。” “紫阳的人好像今天都没有来啊?” “据说外出拉练去了,今儿都回不来。” “明日就有比赛了,居然还去拉练,也不怕到时体能跟不上?” “嘿,你也不看看紫阳是什么队!那可是蝉联了全京书院综武大赛头魁三年的最强战队啊!这点体能消耗算什么,且明儿他们对决的好像是在他们那一区垫底的一支队伍,就算全都上替补也照样能用最短的时间赢下来。” “说的也是,我看今年大赛的头魁还得是紫阳队,听说赌庄早早就开出了盘口,全是押紫阳第四次夺魁的。” “哎,紫阳队确实太厉害了……” 一众人闲聊了大半晌,外头天色渐暗,也就到了晚宴时候,忽而门外一阵骚动,众人循声望去,见是涂家兄弟的老子兵部尚书涂华章涂大人来了,连忙行礼招呼,这位在朝中可是位高权重能够呼风唤雨的重量级人物啊,更何况又有传言说今日的宴请是这位代天子考察新一代年轻人的,运气好的若能被这位挑中,说不定一夜之间便能飞黄腾达,不必再通过辛辛苦苦地去考文举武举、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地给自己搏前程了,因而谁也不敢怠慢,一边行礼一边簇拥着涂尚书进得厅来。 涂华章五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部修剪得十分飘逸的长须垂在胸前,眉眼依稀还有着年轻时英俊潇洒的影子,如今看上去便成了慈眉善目,脸上是亲切随和的笑意,整个人颇有股子道骨仙风的味道,一行向着小辈儿们点头致意,一行摆着手示意众人不必客气,进了厅也不往上座去,随便站在一处就同年轻的客人们话起了家常,一些有心的客人纷纷凑上去露脸,将涂华章团团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尽显伶俐,以至于圈外的人也没听见涂华章都说了些什么。 “箭神倒是好大的谱,”还在角落里同燕七闲聊的武珽见状微哂地道,“涂大人都来了,他还不肯露面。”许是因着武长戈的关系,武珽虽然也很认可箭神的箭技,但对其至多算是个路人粉,还不到狂热崇拜的程度。 然而在那些箭神的忠实拥趸的眼里,箭神本来就是高于兵部尚书的一个存在,年轻,英俊,箭法如神,少年得志,位居高官,天下闻名——简直就是每一个年轻人所梦想能拥有的一切!涂尚书那种半大老头根本就是沾了儿子的光好么! 半大老头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入席,厅里摆了十几桌,然而酒却都是度数极低的清酒,唯恐这帮年轻的家伙们喝高了胡乱折腾起来。女孩子们人数相对较少,统共坐了两桌,离着主桌较远,也没听清涂尚书举着杯子说了些什么场面话,只跟着其他人闹闹轰轰地一起举杯先干了一回,然后就坐下开吃,十几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那热闹劲儿几乎都冲出了山馆回荡在山峦间,席间还不停地有人起身去向涂尚书敬酒,又不断有人在桌间乱串着笑闹,一时间只觉得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女孩子们已经开始集体捏眉心表示脑仁儿都疼了,燕七也早早撂了筷子只管往肚子里灌茶水。 好容易宴席进行到了尾声,涂尚书便说还要去批公文,起身先走了,剩下年轻人们收了残席布上茶果,热热闹闹地坐着聊天,聊了一阵,便听得涂大少爷涂弘清了清嗓子,提声笑道:“诸位,山间夜里除了月色也没什么景可赏,这长夜漫漫总不能就这般空耗过去,难得今日这么多优秀儿郎齐集一堂,不若作兴些乐子来打发打发时光,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座众人一听这话便知这是涂家提前安排好的了,不是传说要考察年轻的人才的吗?这就来了!找个由头来考众人的本事,能不能一举成名就看今天这一夜了! 第182章 夺宝 游戏吧,兄弟! 众人连连点头,都道好主意,又推举涂弘“想”个乐子出来让大家耍,涂弘便作细想了一番的样子,半晌方笑道:“在座诸位都是武学方面各项技艺的佼佼者,咱们就不学那起酸腐文人只动口不动手的作派了,不若充分发挥己之所长,大展身手,来一次以武会友怎么样?” “要打擂台比武吗?”有人就问。 涂弘笑着摇头:“那样未免单调无趣,且有些朋友所擅长的也并非拳脚功夫,今日我们是以玩乐为主,玩儿才是第一位的,技艺只不过是辅助手段罢了。鉴于诸位所擅各不相同,若是单打独斗的游戏实在有失公平,不若我们来玩儿个团体游戏,靠协同合作取得的胜利才更为难得不是?” 众人便都称是,就问涂弘要怎么玩儿,涂弘一笑,道:“很简单:以仙侣二峰为范围,五人一队,进行夺宝游戏!” 夺宝游戏?这个倒是新奇,众人不由大感兴趣,静下来听涂弘往下说。 “别苑里有十数种不同花色的丝巾,正好可以用在游戏里,”涂弘不紧不慢地讲解,“五人一队,每队成员都用同一种花色的丝巾做标记,而这丝巾须被缝在后脖领处,做为攻击和防守的目标。游戏内容便是夺取其它队伍的丝巾,被夺走丝巾的人即告阵亡,当即退出游戏,而每收集够五条丝巾,便可到我这里来领取一条找到宝物的线索,最终找到宝物的队伍获胜——游戏中可以采取任何进攻手段,但绝不许伤人,为防有误伤的情况发生,游戏禁止使用任何武器——诸位,对此游戏,不知可有异议?” ——不许使用武器,首先带着箭来的同志们就懵逼了:不让用箭,那还怎么表现自己啊?!很多人只会用箭不懂武啊!不让用箭跟废人有什么两样!跟人结组只能拖后腿啊! 可是再一细想,朝廷既然是要考察武学人才,当然是技能越全面的越好啊,哪怕是箭神,人家除了箭法好之外也会功夫呢,所以不管能不能用箭,一会儿游戏起来也得硬着头皮上! 这么一想大家也没了意见,齐齐点头道好。 “至于结组的规则,”涂弘便又继续说道,“先抽签,抽中红签的人为每队的第一名成员,由这名成员从剩下的人中挑选出本队的第二名成员,再由第二名挑选出第三名成员,第四、第五名成员则再由抽签决定归属,现在就可以开始抽签了。” 说着便令人去取签筒。 今日来的客人足有百十来名,除去主动放弃游戏的几个人,剩下的人五人一组的话最后还多出三个人来,于是涂三少爷主动要求参加游戏,如此一来还是差着一个人。 “去个人,到对面峰上将天初找来。”涂弘吩咐下人,立时便有人快步离了大厅领命去了。元昶是涂弥的徒弟,涂家办宴,他当然也要来捧场。 为了不耽误时间,涂弘也不等将元昶叫来,只让众人先抽签,整整一百个人,其中二十名抽到了签尾染做红色的签,于是这二十人开始挑选本队的第二、三名成员,先猜拳决定谁先挑,最终胜出的那人张口就先挑了涂三少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此既可更亲近涂家,游戏时别的队大概也会对涂三少爷放放水。 接着便由涂三少爷选出他们这一队的第三名成员,于是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元昶,尽管元昶此时还未过来。 元昶的战斗力众人当然清楚,换了别人也会优先考虑选他,更何况他还是箭神的徒弟。 第一组选择完毕,余下的众人便也依照次序纷纷选定了己队的第二三名成员,武珽也抽到了红签,而且挑人的顺序还挺靠前,却没有挑那些武力值高的家伙,反而伸手把燕七指进了自己队中,燕七挑的是燕四少爷,兄妹俩当然得在一个队,选完了燕七就扭头问武珽:“不让用箭你还挑我?” “我得照顾你啊。”武珽笑呵呵地拍了拍燕七的头。 正说着话,便见厅门处走进两个人来,一是那会儿领命去的小厮,另一个是被他叫来的元昶,见穿着身青金色的劲装,衣上用金线绣着三足乌,腰间一围镶金边的革带,足蹬黑靴,看上去很是利落精神。 “不去叫你你也不知道过来,我们连饭都吃完了。”涂弘笑着冲元昶招手。 “一直在那边练功。”元昶简单答道,变声期过去了,话反而少了。 “哪能没日没夜的练呢,劳逸结合才好。”涂弘忙让人给他倒茶喝。 涂三少爷等不及地凑上来,将众人要玩儿的游戏规则给他讲了一遍——涂弢是涂尚书的小儿子,比元昶只大不到两岁,因着涂弥的关系辈分倒比元昶高了一级。 他这厢还在讲解着,那厢剩下的没被挑中的人已开始抽签决定归属,这次抽签却是用纸写上号码,一至二十号,共写了两份,抽中几号就去几队,队伍的序号是按刚才猜拳决出的顺序排的。 而当最终的结果抽出来后,争议出现了——好几个身为死对头院校的学生竟然被抽到了一个组里去!这下可炸了锅了,双方在一个屋檐下连话都不肯多说呢,如今却要成为队友并肩战斗,怕是游戏一开始就先要窝里斗起来了! 武珽看着本队的玉树书院综武队的队长孔回桥呵呵直笑,站在他身边的燕七分明听到了这位热烈澎湃的心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真是日了狗了。 而第五位成员呢……燕七觉得如果自己是谢霏的话心里头肯定也要骂上和武珽同样的一句话——程白霓,绣院的死对头霁月书院的程白霓居然被抽到了这一队。 好在燕七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死敌执念,就是比较遗憾自己和程白霓都是有箭不能用,一队五个人里只有武珽和孔回桥两个人具备武力值,另两个都是女生,剩下个燕四少爷也只是会骑马打球而已,在这里也是丝毫没有用武之地。 更别说这唯二有武力值的两个家伙还是死敌院校综武队各自的队长——不先打起来就够自制的了! 然而再怎么不乐意,队伍也得这么分,你要是挑三拣四的,只怕就要在涂家人眼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队伍分好,涂弘那里还有话要说:“诸位,接下来我们再抽一轮签。” 咦?还要抽签?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纳闷儿地望着涂弘,见他笑眯眯地说道:“这轮签,我们抽出来的是细作的人选!” 细作,就是奸细、卧底,潜伏在对方队伍中伺机而动的隐藏者。 “每个人都需要过来抽一回纸签,这些纸签里一共有二十张写有‘细作’字样的纸,并且在纸上绘有不同的花色,而这些花色则与每个队所配丝巾相对应,抽到哪个花色的细作,这名细作就算是哪队的人,细作的任务是利用所在队伍灭掉其它队伍,从而帮助本队夺取魁首,也可从中破坏所在队伍的团结,阻碍其队的游戏进程,亦可以盗取所在队伍已取得的寻宝线索交给本队,算得上是一枚隐藏的棋子,游戏中可以设法与本队取得联系,届时便以手中纸签上的花色相认,诸位可听明白了?”涂弘问道。 “明白了。”众人愈发觉得这游戏有些意思了,加入细作这种不稳定因素,令游戏更增添了紧张感和悬疑性,使得整个游戏过程不仅要动武,还要动脑,很值得挑战。 “那就开始抽签吧,注意莫要让旁人看到,”涂弘转头又吩咐下人们拿了针线过来,“一边抽着签一边将丝巾缝在后领上。” 缝也不是实打实地缝,只将丝巾一角缀在领子上缝个两三针,稍稍用力一扯就能拽下来,更方便武力夺取,一旦丝巾被拽下,该人就算被淘汰出局,所以领后丝巾便成了最需要保护的地方,而最恶心的是这巾子是缝在领后的,想要护着十分不易——很像那一世某著名节目里的撕名牌游戏,燕七想想也是微醺。 纸签则是每五张放到一起供一队的五个人抽,五张纸里必然有一张写着“细作”二字,而这一个队的五个人里也必然有一个人会抽到这张纸。 直到开始抽签的时候元昶才看见燕七,不由一怔,脸上有些不大自然地别开了头,燕七也没有给他打招呼,只管抽了签走到一边打开瞄了两眼,武珽就问她:“是不是细作?” “是也得说‘不是’啊。”燕七道。 “啧,燕小七,这你可就不够敞亮了啊,咱们这样的关系你还瞒着我啊?”武珽说她。 第135节 “咱们这样的关系你就更应该无条件信任我啊,还问什么问。”燕七道。 “我七妹绝对不是细作!”燕四少爷替燕七担保。 “这,就叫信任。”燕七教育武珽,转过来看着燕四少爷,“四哥你不是细作吧?” 燕四少爷武珽:“……” 待所有人抽签完毕,涂弘又和众人道:“请大家依次过来将手中抽到的签给我看一眼,好让我知道哪位是细作,以防有人作弊同人调换,接下来诸位可以自行安排了,半个时辰后游戏正式开始,这半个时辰诸位可以商讨一下战术,亦或找个地方避身,时辰一到会有人吹响三声哨子,至游戏结束亦会有三声哨响——现在便开始吧!” 二十支队伍,一百号人,从抽完细作签之后就进入了紧张又谨慎的防备状态,既防备着其他队的人又防备着自己队有可能抽到细作签的人,使得整只队伍陷入了既需要团结又需要彼此保持戒心的矛盾又奇怪的氛围中。 几乎所有的队伍都选择了离开大厅各寻避身之所,只有涂三少爷和元昶他们那一队大大方方地留在了厅中,元昶只管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鞋尖,也不知正在想着什么。 燕七他们这五个人从厅里出来,却一时没个去处,只站在厅外的木廊下说话,武珽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向孔回桥:“既然我们要团体行动,总得有个指挥者才好,否则各行其道没有统一方向的话,很容易被人干掉。不知孔队长以为如何?” 孔回桥还能怎么“以为”啊,五个人里有仨都是锦绣的人,少数服从多数的话他也不占优啊,只得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可。” “哦,那么这个指挥者,孔队长认为谁来当比较好呢?”武珽笑问。 “你。”孔回桥继续面无表情,仨都是锦绣的人,就是举手投票也轮不到他。 “有异议吗?”武珽又笑着看向其他三人。 “当然没有!”燕四少爷毫不犹豫地捧场,武燕两家本就交好,孩子们差不多都是从小玩儿到大的,不捧他还能捧谁。 “当然没有。”燕七也道。 程白霓更不会计较这些,淡声亦道了句“没有”。 “那武某不才,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个差事了,”武珽也不很客气,冲着几人将头一点,“先找个避人处商量一下战术吧。” 几人便在他的带领下沿着贴着山壁搭建的木制楼梯往上走,接连找了四五个房间,里面都已经被其他的队伍占据,甚至连峰顶的凉亭里都有了人。 最后五个人只得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开起了小会儿,武珽便道:“鉴于我们这几人中有个细作,为防这细作与他的母队联系,我建议我们五人一起行动不要分开,惊波,小七,程姑娘,你们三个不会武,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背后的丝巾,如果遇到有人来抢,在我和孔队长无暇照应的情况下,能跑则跑,跑不了便拼,实在拼不过,留下一个死缠对方,剩下两个跑路,将损失减至最小,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人点头。 “当然,死守自己的丝巾不是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要争取夺得最后的胜利,所以主动进攻其它队也是必要的,”武珽微笑着望向孔回桥,“这个任务主要就交给孔队长了,没问题吧?” “没。”孔回桥持续面无表情。 “那么我们再来详细地分一下工,”武珽道,“孔队长主要负责进攻,我负责统筹,程姑娘负责保护好自己并尽力跟上队伍,惊波负责警戒和断后,小七负责用体重碾压上门送死的对手,都记下了吗?” “我已经减肥了好吗。”燕七道。 “哦?来,报报你的体重。”武珽笑眯眯地看着燕七。 “碾压上门送死的对手,好我记下了。”燕七道。 众人:“……” 时间一晃就过去,星斗灿烂的秋夜山间,骤然响起三声悠长的哨音。 暗夜夺宝游戏,开始! 第183章 狡猾 武珽。 燕七他们这一队听见哨音后慢悠悠地从山石后头冒出头来打探,打眼儿四下里一瞧,但见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山头转瞬就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了,此刻安静得像是一座无人野峰。 “看来大家都很谨慎啊,”武珽笑着,“以暗搏明,哪队先露头哪队恐怕就要先死呢。” “没人露我们露!”燕四少爷摩拳擦掌。 sa啊,说了谁露谁先死,这还带上赶着送死的啊?孔回桥从燕四少爷充满干劲儿的脸上收回目光来,望向黑黢黢的林间石后,那些地方不定正藏着多少人,如果大家都按兵不动的话,这个游戏只怕要陷入胶着了。 “对,我们露。”武珽笑着道。 “……”孔回桥身上一僵,锦绣是不是盛产莽夫啊?姓武的以前没这么夯吧? “但我们不全露,找一个人出去诱敌,待有人冒出来后我们再扑上去杀。”武珽道。 我就呵呵了,咱们这个破队一共就俩人会武,对方万一五个人都会武,全扑出去是杀人啊还是被杀啊?!孔回桥用鞋底搓地上的石子。 “会藏起来的,多半因为全队武力不足,就像我们这样可能只有两三个人会武,所以行事不得不谨慎,”武珽好像听到了孔回桥的心思一般,“而如果全队五个人都会武,根本不用躲藏,早就跑出来横冲直撞了,毕竟五个都会武的人抽到一组的情况并不多。”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呢,孔回桥抬脚正要把地上的小石子踢飞,却突觉屁股一疼,自己先被人踢飞了,直接就踉跄着蹿了出去,整个人登时暴露在了月光下。 “所以诱敌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哟孔队长!”武珽把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着孔回桥笑眯眯地道。 “干!”孔回桥回赠他一句精简版的国骂,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然后咱们就守株待兔吗?”燕四少爷压低声音问武珽。 “你和程小姐守在这儿,”武珽也低声道,“如果有人跳出来攻击姓孔的,千万不要出去,姓孔的大小也算有点名声,敢于跳出来攻击他的多半是会武的,你们不是对手,不要出去添乱,更不要暴露自己,保护好背后丝巾。小七,你和我去偷袭。” “去哪儿偷袭?”燕四少爷忙问。 “如果有人跳出来,他的队友肯定就在附近,咱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武珽道。 “老奸巨猾也就是这样了。”燕七赞道。 “……” 几个人敲定了计划,便静下来等动静,躲在石头后面盯着外头充当诱饵的孔回桥。 孔回桥被迫接受了自己诱饵的身份,在外头空地里晒月亮晒星星。 怎么还没动静? 藏在暗处的朋友你们还好吗?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俗话说睡不着觉了就数羊,诱不出敌了就骂武珽。一个武珽死过去了,两个武珽死过去了,三个武珽死过去了…… 当第一百三十二个武珽死到一半的时候,终于有人动了!树叶哗哗响,一团暗云遮星月,有人从树丛间飞身而出,直扑背向而立的孔回桥! 孔回桥听见风声不对,一扭头瞥见来人,连忙向着旁边闪过,立时回以拳脚,诚如武珽所料,敢于扑出来同玉树书院综武队队长孔回桥单挑的家伙必然是会武的,两人很快便打作了一团。 石头背后的武珽早便将这人扑出来的方向看得真切,一扯燕七胳膊,率先猫着腰向着那厢摸了过去。 借着树石掩护,两人慢慢摸到近前,武珽停下来冲着燕七打手势,先指了指燕七,然后用两根手指比了个跳起后下压的动作,这意思还真是让燕七用体重去碾压对手。 燕七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树,然后做了个爬树的动作,再学着武珽的手势比了个跳起下压的动作。 武珽:“……”尼玛这丫头比我还凶残,这是要爬到树上去再跳下来碾砸对手啊! 点点头,武珽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我先出手的动作,两人商量好,武珽就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掩身处冲出,直扑那树丛暗处,燕七也不怠慢,一闪身绕了个远儿,从旁边兜过去,耳边听得武珽同暗处的人动上了手,噼噼啪啪的,好像对方还不止一个。 当然,大部分队伍应该都会选择集体行动,所以武珽面对的很可能是四个对手! 这就叫艺高人胆大,深入虎穴以寡敌众也毫不势弱! 趁着对方的注意力都在武珽身上,燕七迅速绕到位置,攀着树干几下子就上到了树杈间,向下一打量,果然是四个人,其中两个正与武珽缠斗,另两个却避在一旁紧张围观。 这两个多半是不会武的。 燕七在树杈间轻松地变换位置,直到找准这两人的背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从树上扑了下来——她所处的位置并不算高,这么一扑既不至于摔伤又有足够的重力,双臂伸开,做了个勾肩搭背的姿势,准准地搭在那两人的肩上,借着向下落的力道瞬间将两人扑倒,双双摔了个面朝大地春暖花开。 这两人还未待反应过来,便觉后脖领一紧,“叭、叭”两声,线扯断的声音,再一扭头,就看见了燕七一手一条地攥着自己俩的丝巾。 此处应该有“out!”男声音效。燕七从这两人背后站起,道了声“抱歉”,再看武珽那边,腾挪跳转间轻松摘得那两人领后丝巾,双方照面一分钟不到,四人的一方就集体失陷。 “偷袭算什么本事!”其中一个还有点输不起。 “用书面话来讲,这就叫:”燕七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武珽接上。 “晚安。”燕七。 “回见。”武珽。 两个人一手一条丝巾甩着就走了。 回到方才的地方,偷袭孔回桥的那位也已扑街,毕竟人也是一队之长,就算玉树书院综武队的整体水平不算太强,孔回桥却也是实打实靠自身实力坐稳队长宝座的,个人能力相当突出,遗憾的是队友不给力,这位只能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或是没选对学校了。 “五条了!去换线索!”燕四少爷兴奋地道。 “不急,”武珽却道,“我想,一定会有队伍守在宴客厅外等着直接杀掉来换线索的队伍想要以逸待劳,我们现在若去,只怕十分凶险。” “有道理!”燕四少爷立刻赞同。 你是武珽养的忠犬吗?他说啥你都如奉纶音?孔回桥瞥了眼一脸心无城府的燕四少爷。 “而且我有个主意,”武珽把夺得的五条丝巾分给每人一条,“把咱们自己的丝巾塞进外衣里,把得来的这条丝巾垂在领外。” “好主意!”燕四少爷立刻夸道。 这样就算不小心被别人扯下了丝巾,也不会被淘汰,等于多了一条“命”。 “而且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去诱骗对手。”武珽微笑着道。 当对手扯掉一条丝巾后必会以为人已遭淘汰从而放松警惕,趁着这个机会夺取对手丝巾,如此非但没有损失,反而还能多得丝巾! ……真狡猾。看着武珽云淡风轻的笑容,大家齐声在心里念了一句。 没有针线,夺取到的丝巾无法缝在衣服上,只能将一端掖在领儿里,待几人都收拾好,武珽便道:“现在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面,以吸引暗处的对手出来抢夺,届时大家要看准时机,不要急于出手,待对方放松注意或是背对我们时,再争取一击即中。” 大家便都表示明白,五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暗处走出来,开始绕着山峰“打草惊蛇”。 这座峰虽直上直下整体呈柱形,其横向面积倒也不算小,且经过人工修建,在峰壁上挖出不少十分平坦的空地,有用来植花养草的,有挖做鱼池荷塘的,也有只扔一块山石景的,亦或空空荡荡一片砖石地的,百十来号人在这里四处穿行追逐,完全跑得开。 经过刚开始一段时间的谨慎和试探,一部分队伍开始主动出击,武珽燕七这一组至少看见了两三拨人马在那里火拼,而鉴于本组整体武力值偏低的情况,众人还是选择了绕行回避,没有趁火打劫。 才刚由峰东绕到峰北,迎面便遇到了一支队伍,队中的五个人武珽都认得,有玉树书院的,有致知、松鹤和琢玉书院的,其中三人会武,另两人是骑射队的主力。 狭路相逢,双方第一反应是各自向后退了数米,定睛看清对方成员,那队便先有人叫了起来:“队长!你怎和姓武的跑一队去了?!” 这位一听便是玉树书院的家伙,孔回桥把脸转向一边,假装观察那棵歪脖子枫树的树皮纹理,对自己白痴手下的叫声充耳不闻。 “队长!是我啊!是我!”对面那位不死心,向前走了两步扯着嗓子叫。 麻痹你快死开好吗?!老子不想跟你玩儿认亲大会啊!是你又怎样又怎样?!特么大呼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老子被迫跟姓武的在一个队吗?!已经够丢脸了你就别再在老子脸上踩两脚了好吗?! “队长!甭管游戏不游戏,你先把姓武的杀了再说啊!”对面那位不识好歹地继续架火。 锦绣和玉树天生死敌誓不两立,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携手作战啊! 武珽笑着歪了歪肩,把头偏到孔回桥这边,压低声音道:“好机会,这位对你肯定是不会设防的,等下动起手来他就交给你了,剩下两个会武的由我来。怎么样,没问题吧?” 呵你一脸隔夜屎啊,没个屁的问题,你就是故意的!孔回桥面无表情地道了个“没”字。 “少废话,要动手赶紧动!”燕四少爷嘎叭叭把拳头攥得响,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第136节 说得好像你会功夫似的。孔回桥心道。 “先收拾姓武的!”对面那个冲着两个会武的同伴一打手势,三个人猛虎出笼般冲着这厢的武珽飞扑过来。 武珽迎头接住,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孔回桥在旁边掠阵,本想划划水唬弄过去,结果武珽却故意带着对手另两人来回绕圈子,把玉树那位撇给了他,孔回桥心里边骂边走位回避,正来回打太极呢,就听见身后一个木吞吞的声音传了过来:“孔队长说好的大义灭亲呢?” “……”尼玛!那个肉乎乎的丫头居然阴老子!孔回桥转回头用“人生如此无趣你却如此顽皮这样不好不好”的目光看了燕七一眼,再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小弟队友正用一脸“我心爱的队长背叛了我”的表情震惊地望着他。 “队长——队长你真的这么说了?!你真的要为了姓武的对付我们?!”小弟的心都碎了,啪啷啪啷的掉一地。 “傻。”孔回桥动作迅猛起来,想活活抽死这个蠢小弟。 “队长……队长你居然——你不配做玉树的人!”蠢小弟发狂地一声大吼,狠狠地冲着孔回桥扑了上来。 “干。”孔回桥决定回去就把这货踹出综武社,以权谋私什么的做起来不要太方便才是。 这厢二对三打得热闹,剩下的几人也没有干站着看,燕四少爷瞅准对方其中一个不懂武的就冲了过去,两人瞬间抱在了一起,另外一个正想着上去帮手,却瞅见燕七和程白霓站到了自个儿面前。 这位不由开心了,新科射箭女魁程白霓他认识啊!他也是骑射社的呢,这个姑娘箭法好,人长得也挺不错,他一直都有关注她哟!好想跟她说几句话聊聊天儿呢,这个机会正正好,嘻嘻! 脸上刚挂上个笑,就见自个儿女神两步跨上来就一把扯住了腰带,紧接着腿上一紧被女神伸腿勾住,再接着胸前一疼,被香肩顶得向后一仰——艾玛这不是角抵的招式吗?! 这位倒在地上后才想起来,高年级的女学生们健体课也学角抵的,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学会了技巧也是能施展一二的! 这位反应倒是不慢,倒地后连忙就想就地一滚翻到旁边去,先避开攻势再爬起身,结果刚一翻身,就觉腰背上一沉,一个软乎乎重乎乎的物件儿就压了下来,直把他压得趴在地上,紧接着后脖领上一紧,“叭”地一声,丝巾就被扯了去。 “不好意思啊,没压疼你吧?”燕七从这人背上下来,低头关切了一句。 这位觉得在女神面前丢了大脸,趴在地上不肯起身露面,一动不动索性装死。 “毁了,他好像被我压得晕过去了,”他听见那个肉乎乎的丫头道,“小身板儿有点儿弱啊。” “……”这位噌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谁身板儿弱啊?!谁身板儿弱啊!不要在老子女神面前乱讲话! 旁边燕四少爷和对手还抱在一起扭来扭去,胳膊别着胳膊,谁也不肯让对方腾出手来绕到背后,燕七和程白霓就在旁边站着看,也没有要帮手的意思,渐渐地武珽那边收拾了那两人,孔回桥也把自己小弟踹飞,四个人围过来齐齐观摩这两人打架,打着打着对手心里就忐忑了:麻痹这几个人围在这里是想怎样啊?!是不是在看我笑话啊?!我的动作是不是很难看?他们是在嘲笑我呢吧?!要动手就赶紧动,你们这样围观一个将死之人还有没有道德啦?!再看?!再看?!再看……老子就死给你们看! 这位生气了,一反手“叭”地一声把自己脖后丝巾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转头就走了。 燕四少爷和武珽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是自杀了吗?太贞烈了! 第184章 巾帼 兵不厌妰。 “又得了五条!”燕四少爷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开心地道。 “这五条我们可以拿去换一条线索。”武珽道,“之前的五条照样先留着。” 五个人便往下头宴客厅处去,正穿过一小片枫树林,忽听得头上有人轻声向下叫:“嘘!嘘!” 几人忙抬头向上看,见一个小子鬼鬼祟祟地窝在树杈上,正待说话,武珽已经飞身纵跃了上去,一把就攥住了他的后脖领。 “等等等等!”那小子连忙摆手,“一伙的!一伙的!我是细作!” 武珽眉毛微挑,不动声色地道:“证据。” 那小子从怀里掏出那会子在厅里抽的纸签,展开来给武珽看:“喏,我抽到的花色与你们的丝巾花色是一样的,我是细作,是你们队的人!” 武珽几人此刻领后的丝巾是抢了别的队的那一条,没想到倒让这个细作给误撞了上来。 武珽也未说破,却笑着松开了手,道:“原来是你,太好了,你怎会躲在这儿?你卧底的那一队人呢?” “在稍远些的地方,”那小子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压低了声音,“我是被派来探路的,那队人想在这附近打埋伏,又怕有人先埋伏在这儿,就让我来探查敌情,不成想竟让我遇到了母队——我带你们去灭他们?” 武珽便问他:“对方几个会功夫的?几男几女?” “全是男的,算上我一共四个会功夫的,还有一个虽不会功夫却也是个大块头,咱们队几个会功夫的?”这小子问着还向着树下看了看,“哎?怎么还有两位姑娘啊?那我们要灭对方恐怕就有点难度了。” 武珽笑道:“不妨事,明抢不成还可以暗夺。我看这里地势不错,不如在这里设个伏,我们先隐蔽起来,你回去把人带过来,然后我们来个出其不意将之拿下。” “也行,但是你们有没有把握啊?我大概只能对付其中的一个,你们有几个会武的?” 武珽却不答他这话,只笑道:“放心,敌在明我在暗,本身便具优势,你带人过来时尽量走在会武的后头,到时给我们打个手势,在我们冲过来时你就先扯下那人的丝巾,如此对方便只剩下两个会武的,我们将之拿下不成问题。” “好!那我去了,你们赶紧隐蔽起来吧!”这小子说着便跳下树,一溜烟儿地往那厢去了。 “我忽然又有了个主意,”武珽跳下树后笑着和众人道,“我们可以留着刚才那位一直帮咱们做义工。” ……太奸诈了!众人齐齐侧目。忽悠了人家认错了母队不说还想一直骗着人家给自己白干活,心好脏…… “所以注意不要露马脚,”武珽毫无愧色地继续笑眯眯地嘱咐大家,“现在埋伏起来,我和孔队长对付那两个会功夫的,剩下那个不会武的由惊波负责,小七盯着刚才那位,如果他失手,你和程姑娘就帮上一把。” 众人齐声应了,立刻分头隐蔽身形,结果除了程白霓闪进一块山石后外,其余四个全上了树。 “你又让我怀疑起了自己的眼力,”武珽看了眼扒在自己旁边树枝上的燕七并叹了口气,“连爬树你都会,你确信自己当真不是个汉子?” “我再三确认过了,真不是。”燕七道。 “嘘。”扒在两人上方的孔回桥道。 武珽侧耳听了听,并没有脚步声向着这厢来,不由抬头问他:“你嘘什么?” “你。”孔回桥淡淡道。 “为何要嘘我?”武珽笑问。 “愿。”孔回桥道。 “啥意思?”燕七问武珽。 “意思是他愿意嘘就嘘喽。”武珽解释。 “他好像没有说过两个字的话。”燕七发现了稀奇事。 “他学话晚,听说十来岁上才开口说第一个字。”武珽笑道。 “滚。”孔回桥撅下根树枝子从上头伸下来抽武珽:你特么才学话晚!老子是懒得费唇舌好嘛!像你们这帮话多屁稠的货每天叽叽歪歪的全是废话有意义吗?!你特么才学话晚! “咦?这么神奇吗?那你怎么称呼先生啊?叫‘先’还是叫‘生’?”燕四少爷在旁边听见了也好奇地插话问。 孔回桥假装没听见,武珽却在下头笑着替他答了:“叫‘师’啊。” “哈哈,这么可爱啊。”燕四少爷笑。 滚滚滚滚滚滚滚,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这么娘炮的词儿不要用在老子身上! “嘘——”这回换武珽嘘了,因为他已听见了脚步声。 众人立刻摒声,静静地伏在树上蓄势待发。不过片刻,那脚步声已是走得近了,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瞧下去,果见方才那位细作带着队友们鬼头鬼脑地走了过来,一个队里四个会功夫的还走得这么猥琐,可见这几个的功夫也不怎么样。 细作走在队伍的最后,趁着这几人不备抬手做了个手势,这是给武珽他们递暗号,而后以迅雷之势一把揪住了前面那人的丝巾,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 那人惊呼一声连忙扭头看,使得前面三人也跟着扭头,就在这瞬间,武珽和孔回桥如同两只敏捷轻盈的蝙蝠一般从天而降,蝠翼掠过那几人背后,下一刻手上已多了三条丝巾,燕四少爷他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偷袭战就这么结束了。 “你不是说这条路上没有敌情吗?!”对方的人冲着那细作吼。 “我细作。”细作得意洋洋地公布身份。 “……”其余那四个觉得自己好可怜,就这么上了细作的当。 燕四少爷他们觉得细作好可怜,就这么上了贼船还帮着划桨。 目送那四个可怜的家伙垂头丧气地走远,细作同志兴高采烈地把手里的丝巾交到了武珽的手上:“干得漂亮!现在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行动了!” “是啊,太好了。”武珽笑着拍拍他肩。 好可怜啊好可怜。大家暗暗摇头。 “但是现在我们只有四条丝巾,我这条不能扯下来,否则我就出局了。”细作皱眉。 “没关系,现在我们有六个人,比其它队要多一个,再弄一条丝巾也不是难事。”武珽笑道。 “说得对!那么我们下一步要怎样做?”细作干劲满满地问。 “我觉得我们刚才这一招很有用,不若故技重施,你去把其他队的人引过来,我们在这里打埋伏,”武珽道,“你去外面转转,如果有人追你,那就再好不过,你不必恋战,只管跑路,把人引到这儿来就算大功,我们几个负责伏击,你若能腾出手来帮忙最好,不能的话也没有关系,总之自保为先。” “行!这条路我已经跑熟了,而且我跑得快,估计少有人能追得上我,”细作自信地拍拍胸膛,“那我去了,你们还埋伏起来吧!”说着就腾腾腾地跑出了树林。 ……心太黑啊!让这可怜的细作去当饵,这要是能安全引来敌人也还罢了,若是他不小心被人先收拾了,反正也不是我们这一队的,也用不着惋惜,说扔就能扔。 “埋伏起来吧。”武珽笑着和大家道。 ……离他远点儿。大家这么想着,分别找了棵不同的树爬了上去。 等了良久,终于听见一阵脚步声向着这厢快速奔来,大家连忙提起精神盯着声音来的方向,须臾便见有人从暗处冲了过来,见是那细作,尽职尽责地在前逃着,后头乎拉拉跟着五个,身上彩衣飘飘——一水儿的大花姑娘。 孔回桥直看得嘴角一抽:这货艳福不浅,五个姑娘追他……不过也特么够丢人的,被五个姑娘追得四处乱蹿,让别人看见还不得笑话死他!姓武的真是坑爹! 武珽也在抽嘴角,这五个姑娘里居然有谢霏,先不说大家都是同一个书院的,就算不念同窗交情,这位姑娘也是不好惹啊,他敢说今儿他若真把她丝巾给扯了,这姑娘得记恨他一整年。 再说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人家姑娘,这种事心黑如武珽者也硬不下心来做啊……眼看那几个姑娘就要冲到树下,武珽飞身一跃,从这棵树跃到了那棵树,趁着孔回桥一愣的功夫,抬脚就把他给踹下了树:“靠你了孔队长!” “蛋!”孔回桥大骂一声落在地上,伸手就扯下了正从旁边冲过去的第一个姑娘背上的丝巾,那姑娘尖叫一声回身抬手照脸便抽,孔回桥一矮身连忙避过——麻蛋死人还带还手的啊?!你们女人讲不讲道理啊?! 才闪过第一个的耳光,第二个冲过来的姑娘已经近身,抬腿就踢,孔回桥向后纵身一跃避开,蹬着树干飞身蹿上树枝去——有本事你们也爬上来! “上来干嘛?”武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屁股一疼,又被踹下了树。 孔回桥一厢按着武家户口本儿暗骂一厢落回树下,还没落稳呢就“啪啪啪”脸上连着三记火辣耳光,连忙连闪带避地逃了开去,定睛看时却见是个穿红衣的泼辣姑娘——谢霏,他当然认得,锦绣综武女队的队长嘛,怎么是这个妞儿!倒霉。 “快来快来!这里有个臭男人!”“死”了的那个姑娘扯着嗓子招呼落在后面的自己的队友们。 犯规啊这是!孔回桥怒,有人管没人管啦?!都特么死了还给队友报口信这是不是公然耍流氓?! 乎拉拉四个姑娘全都冲了过来,死了的那个不甘心地挥着拳头抡成车轱辘地往孔回桥身上招呼。 “围住他围住他!” “扯了他扯了他!” “抽他抽他!” “别让他跑!别让他跑!” 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地摁着孔回桥往死里收拾。 武珽队的几个人都看傻眼了,那个细作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立住,吓得不敢上前救援,眼睁睁瞅着孔回桥被一大团香云粉雾围住,刚要跳起来蹿上树就被哪只纤纤玉手扯着腰带给薅了下来,刚要打个滚儿从低处见缝插针地逃出重围就又被哪只小巧金莲跺趴在地上,刚要左推右扒强行闯关又被喝骂成“登徒子”“不要脸”“下流胚”招致更多的拳打脚踢…… ……这唾嘛的究竟还是不是在玩儿游戏啊还?!你们可都是娇滴滴的姑娘啊!孔回桥一厢忿忿着一厢“啪啪啪啪”……地挨个儿扯掉了娇滴滴姑娘们的丝巾。 “太不怜香惜玉了令人发指。”武珽摇头。 “对女孩子还这么不留情面。”燕四少爷跟着起哄。 “连玩游戏都不肯谦让女生。”燕七唯恐天下不乱。 第137节 “禽兽。”那细作在旁边咂嘴。 “……”你们唾嘛的跑这儿来说三句半的吗?!孔回桥在失去丝巾的女孩子们持续的殴打中抱头鼠窜,窜着窜着前面山石后头转出个人来,正将他身后的女孩子们给拦了下来。 “结束了,请遵守游戏规则。”程白霓淡淡地和那几个女孩子道。 为首的谢霏冷眼看着她,用更淡的声音道:“原来躲也是一种本事。” 对头相见分外眼红啊!武珽也知道谢霏对程白霓的那些要强心思,毕竟也是自己的校友,而程白霓又是自己此刻的队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俩人在这儿闹僵,于是从树上跳下来,笑着过去打圆场:“对不住,客从主愿,今儿还是得以游戏为先,回头再让孔队长向各位领罪。” 孔回桥:“……” 谢霏看了眼武珽及先后从树上下来的燕四少爷和燕七,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旁边的一个姑娘却还有点生气,伸手向着武珽细作燕四少爷和燕七一比划:“你们也好意思,四个大男人欺负我们几个弱女子!” 燕七:谁特么是男人?! 孔回桥:谁特么是女人?! “我看你们可一点都不弱啊,”武珽笑道,“把我们堂堂玉树书院综武队的队长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几位巾帼可不要太自谦。” 武珽你二大爷。孔回桥摆出死鱼眼。 女孩子们因这一声“巾帼”而心情略为好转,那姑娘就哼笑了一声,道:“罢了,看在锦绣和玉树两位综武队长的面子上,此事我们就不追究了,只不过也不能轻易放你们走,这天黑路不平的,几位公子难道不发扬发扬君子精神把我们送回下头宴客厅去?反正你们才刚得了我们的丝巾,也得去换线索不是?” “荣幸之至。”武珽笑道,招呼队友们上路。 姑娘们便让这几个人走在前面开路,因着已被淘汰出局,也就放下了担子,说说笑笑吱吱喳喳,好像已经赢了比赛一样,前面几个人一边听着这几个姑娘说笑一边行路,注意力正放在说笑内容上,突觉领后一动——“噌噌噌噌叭”!五条丝巾竟全被那几个姑娘扯了下去! 唯一幸免的是走在最后面的程白霓,向后跳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这几人,而武珽他们似乎一时未反应过来,全都转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五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姑娘。 “喂!你们不按规则来啊?!”燕四少爷捂着后领直叫,“都已经淘汰了还能动手?” “谁说我们已经被淘汰了?”那五个姑娘嘻嘻笑着转过身来给他几人看,见那纤纤玉颈后面的领子上,分明还有一角丝巾被缝在那里,而巾身则和武珽他们一样,也是被塞进了外衣里——这五个姑娘竟然也是已经团灭过一队人马了,并且采用了和武珽一样的战术,用假丝巾来做掩护! 谁说女孩子就不会玩儿战术? “好狡猾啊你们。”武珽笑着摇头,“那我们可不送你们了,几位还是自己去宴客厅吧。” 姑娘们笑得开心得不行,连谢霏都翘起了唇角:“承让了,队长。” “去吧去吧。”武珽冲姑娘们摆手。 姑娘们对淘汰者也没有施予太多的同情,至于程白霓的那条丝巾她们也不稀罕要了,反正已经捞够了五条,于是兴高采烈地就要从几人面前雀跃过去,才刚擦肩,还在惋惜自己被淘汰的命运的细作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队友”们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一般,整齐划一地伸出手去,看准了那几个姑娘领后露着的那一角丝巾,捉上去,揪下来,“叭叭叭叭叭”!无比利落脆生的五声响! 第185章 缠粘 缠到你认错,粘到你认输!…… 细作张大了嘴:什么情况?五个人都这么输不起啊?! 那五个姑娘也惊讶地回过身来看着这五个人:“你们干嘛?!” “咳,只能说,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武珽笑了笑,五个人又整齐划一地转过身把自己的后领展示给五个姑娘瞧。 这五个姑娘方才因自己的计谋得逞而太过兴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五个人的后领上也有一角丝巾,甚至都没发觉刚才扯下他们丝巾的声音都不是线断的声音。 “你们……”五个姑娘傻眼了,无须对方做什么说明,两队所用的计策根本就是一样一样的。 “我刚才分明听见扯下你们的丝巾时有把线扯断的声响,这是怎么回事?”燕四少爷敏而好学地问姑娘们。 “……我们有人身上碰巧带着针线……”姑娘们失魂落魄地回答。 “原来如此。”燕四少爷点头,女孩子们还真是可爱,连出门做客都随身带着女红用具。 “等等……”细作的嘴张得更大了,怔愣地看向武珽,“什么情况啊?为什么她们死了还能扯你们的丝巾?!你们死了还能从死了的她们的领后扯出丝巾来?!死了的你们的领后为什么也和死了的她们一样领后还有一条丝巾?!” “因为我们都用一条战利品丝巾做了伪装。”武珽把手里的丝巾掖到领后给他做了个示范,“所以被藏在衣内的丝巾才是我们本队的丝巾,而露在外面的,是被我们干掉的队伍的丝巾,又所以……” 众人用悲天悯人的目光齐齐望住可怜的细作,刚才那五个姑娘扯下的丝巾里就有他本身的那一条,他已经被淘汰掉了。 细作:……真相太残忍了妈妈我要回家…… 目送着可怜的细作失魂落魄地跟在那五个姑娘的身后离了此处,武珽将本队所得的丝巾放在一起收妥:“二十五条丝巾了,我们可以留下五条继续做掩护用,其余的二十条拿去换线索。” “好极了!”燕四少爷道。 “然而游戏进行到现在,剩下的队伍只怕都是实力极强的,”武珽正色看着队友们,“所以我们不宜再明着露头,改为暗中行进,惊波、小七和程姑娘,你们三个在地面上行走,借树木山石掩护,我和孔队长由树上行进,还可以在高处照应着你们,若遇强敌,你三人立即分散开,以免被对手一网打尽,而若不小心失散,便去游戏开始前我们避身的那块大石后面汇合,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 “好,出发吧,去宴客厅换线索!”武珽飞身纵上树去,孔回桥也跟着跃上,下头燕家兄妹和程白霓则保持一定距离地走在暗处。 要从上峰下到宴客厅去,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就是那些连接嵌入山体的轩阁并盘绕峰柱而上的木制楼梯,并且还要穿过每一处轩阁内部方能抵达宴客厅,可以说是危险重重,如果同一队实力极强的队伍在轩阁内相遇,那几乎就是要被一网打尽的命运。 这些也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几个人目前都还没有想得太多,只管小心谨慎地在山林间穿行,眼看就要抵达位于最高处的第一座轩阁,屋前却是一片砖石空地,四下里没有任何可以掩身的树木或山石,众人正要停下来商量下一步,突见身前黑影乱闪,竟是从山林尽头处闪出了五个人,二话不说便向着燕家兄妹和程白霓扑了上来! 有人埋伏在这里专门等着来换线索的人入彀! 燕七反应最快,蹲身抓把土照着来人脸上就抛洒了出去,趁着那人迷了眼身形一顿的功夫,立刻掉头就跑,专朝着武珽所在的树的方向奔过去。 燕四少爷和程白霓也在跑,然而毕竟抵不过练家子的脚力,程白霓率先被人追上,那人一伸手就照着后脖领儿抓来,被程白霓就地一滚将将避了开去,还未待起身,那人第二抓已经探了过来,扯住程白霓的胳膊就要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以便攻击身后。 燕四少爷原已跑得远了些,扭头看情况时发现此间情形,二话不说地又掉过头来往回冲,一边冲一边顺手撅了根胳膊粗的树枝子,另从地上抓了一把碎石头,一厢跑一厢抛起一颗石头在半空,紧接着手中树枝一抡,正中那石头,那石头便以迅雷之势飞向还在揪扯程白霓的那人的手臂,“啪”地一声响,准而又准地打在那人手上,直疼的那人条件反射地飞快松开了扯着程白霓的手。 然而燕四少爷手上却不肯停,小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抛出,树枝一次接一次地抡起,那姿势标准得就像是在打马球,每一击都能正中目标,每一击都恰到好处地打在既不会令对方受伤又能让人感到疼痛的部位。 这就是锦绣击鞠(马球)队最强击鞠手的实力!被打得浑身疼的对手认得燕四少爷,便想着抛下程白霓先去解决他,谁想才刚动脚就被程白霓扯住,不由有些惊讶又好笑,这姑娘才刚脱离危险不说先逃开,反而又缠斗上来,还伸腿想用角抵动作把他绊倒呢,都没多少力气,真是有些自不量力。 然而就在他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燕四少爷的石子攻击又来了,一颗颗地让人有那么点子小疼还有那么点子烦躁,这人伸手想要先扯掉程白霓的丝巾,可是一伸手燕四少爷的石子就加大了力量,疼得他想不缩手都不行,而若要先去攻击燕四少爷,这个高个子的姑娘就又死死箍着他不让他迈腿——好烦好粘啊这两个人!原以为挑了两个软柿子,没想到竟然捏不烂! 这人有点烦了,情绪渐渐暴躁,手上也加了力气,刚开始还顾念着程白霓是个女孩子,没敢下硬手,现在却有些顾不得了,狠狠一推,程白霓便仰面摔在了地上。 “对女孩子下重手算什么爷们儿?!”燕四少爷生气了,丢开手里的石子和树枝,一个飞扑就扑到了这人的身上,探着手要去扯他的丝巾,这人当然不会让他轻易得手,一个背摔便将燕四少爷也摔在了地上:“比赛场上无男女!” “我呸!干不过的才用这话搪塞!”燕四少爷跳起身继续往上扑,程白霓却也不退不避,跟着一起冲上来,两个人左箍右拽地同那人缠斗起来。 那人有些恼羞成怒,混乱烦躁中手上便没了准头,原想着是冲着燕四少爷去的,结果却奔向了程白霓,手上一记大力,直将程白霓推得狠狠向着后方摔飞出去,而那即将落地之处,正有一处尖尖石头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眼尖瞅见那石头的燕四少爷不及多想纵身向那方向奋力一扑,硬是抢在程白霓落地之前用身体将她撞开,自己却因着惯性重重地摔趴在了那块尖石上,直疼得倒吸口凉气,冷汗瞬间便由额上冒了出来。 那人见状不由惊怔住了,看着燕四少爷痛苦地将身子蜷起来倒在地上,一下子就慌了神,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程白霓从地上起身几步迈到燕四少爷身边,蹲下来问他:“你怎样了?伤到哪里了?” “咳……咳咳……”燕四少爷痛苦地咳着,“硌到胸……胸口了……” “撑住。”程白霓低声道,紧接着伸手将燕四少爷拉坐起来,一转身便把他背在了背上,“我们去找郎中。” “——哎哎!我自己走就好——”燕四少爷哪能让个姑娘背着他啊,忍着疼就要挣扎着从人家背上下来。 “被女人背觉得丢脸?”程白霓偏着脸淡声问。 “不是啊这位姐姐!我就只是硌了一下,不需要找郎中,真的你信我!”燕四少爷急道。 “哦。”程白霓松手将他放回地上。 “真的姐姐,你看!”燕四少爷使劲拍着自己胸脯,额上冷汗珠子被拍得乱飞。 “……刚才谢了。”程白霓没有揭穿这位的强撑,只淡淡道了一句。 “应该的,男人就该保护女人才对!”燕四少爷继续拍着胸脯:疼死了,嘶…… 然后两个人齐齐转头望向还在那儿发呆的那位对手。 怎么有股不好的预感……那对手禁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燕七还在跑,刚才被她抛沙迷住眼的那位已经缓了过来,并且已经快要将她赶上。燕七原是想把这人引到武珽所在的方向去的,结果对手却早有人发现了武珽和孔回桥的所在之处,已有两人向着他俩攻了过去,四个人在树上猴子似的跳来窜去打得不亦乐乎,武珽也一时间抽不出空来帮燕七解决对手。 燕七果断改变战术,开始发足狂奔。山路形势多变,时高时低崎岖突兀,时而挡石时而拦树,就算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在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施展开速度,然而负责追逐燕七的这位却越追越是惊讶——这个看上去肉墩墩的小姑娘跑起来根本不带减速的啊!光跑得快还罢了,这位简直就是遇石转石遇树绕树,那些横逸斜出的山石树木根本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她就像是具有蝙蝠在黑暗中无论怎么飞都不会碰壁的本事一般,总能在全速奔跑的过程中准确又及时地避开这些障碍物!这是何等的眼力何等的反应速度啊?! 于是哪怕对手有功夫在身,在这样复杂的地势制约下,竟也良久没能追上燕七,只得一直在后面苦苦追赶,两个人就在这山间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拉距追逐战。 武珽和孔回桥的功夫,在同一届的学生里已算得上是佼佼者了,因而两个人没用得多久就把各自的对手斩落马下,武珽还问人家:“你们好像只出现了四个人,另一个呢?” 那两人很是沮丧:“那个是细作,跟母队跑了。” “你们一直守在这里?”武珽又问。 “嗯,游戏一开始就在这里了。”对方答道。 “有队伍从这里通过过吗?” “有两支,我们与对方实力差距悬殊,因而也没有出面阻拦,任之通过去了。” “哦?都是哪些人?” “……喂,你把我们淘汰了还好意思从我们这里探听消息?!”这两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别那么小气,你看孔队长都笑话你们了。” “滚。”孔回桥死鱼眼都不带眨的。 “总之我们已经死了,你再问什么我们都不会再说了!”两个死人目光坚定地道。 武珽其实也没打算从这俩人口中套出多少话来,见状也不勉强,叫着孔回桥一起去寻自己的队友。 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那边几丛灌木后传来一个筋疲力尽的声音在苦苦哀求:“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停手吧……你们两个……我真的没力气了,我交出丝巾行不行?” 然后是燕四少爷气喘吁吁的声音:“你先跟程姑娘道歉!” “对不起,程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对你下重手,我刚才就是被胜负心冲昏头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错了我错了……”那人毫无斗志地喘息着道。 “丝巾。”程白霓也在轻喘。 “给给给,拿去吧拿去吧……我的老天爷,你们俩真是太能缠了……我这次算是看走了眼……” 武珽和孔回桥循着声走过去,便见燕四少爷、程白霓和对手的一个家伙都在地上坐着,仨人头发和衣衫都被汗水给浸湿了,累得呼哧带喘,附近的土地和草一片狼藉,昭示着刚才在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一场激战。 “哟,老马,原来是你。”武珽给这人打招呼。 老马有气无力地冲他抬抬手,一指燕四少爷和程白霓:“你们是一队的啊?” “嗯,怎么,领教到厉害了?”武珽笑道。 “好家伙,可别提了,这俩人不会功夫倒会缠,你说我动真格的吧,恐胜之不武,不动真格的吧,又不想输掉游戏,这可好,生生被这二位缠得用尽了力气,这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挣扎着往我身上挠呢!”老马牢骚满腹。 “武技要诀里,最怕的就是个‘缠’和‘粘’,”武珽笑道,“这两招既不易使更不好练,既要有力量又要有耐性,更不能缺的是一直坚持住的毅力,你输在这样人的手上,不冤。” “是啊……不冤。”老马看了眼燕四少爷和程白霓,这样的人遇到一个就不易,今儿他倒霉催的同时遇见俩,估摸着他要是不认输,这二位真能一直这么死缠烂打地跟他磨到明天大天亮去! “燕小七呢?”武珽四下梭巡一阵。 “好像往那边跑了。”燕四少爷胳膊都抬不动了,用下巴向着那边指了指。 “孔队长留在这儿照看一下,我去那边接应小七。”武珽说着拔步奔了过去。 这一去就是良久,燕七没回来,武珽也没回来。 第138节 老马在旁边看笑话地道:“喂,你们几个是不是上当了?搞不准武鸿仪是细作,把你们甩这儿自个儿拿丝巾去换线索了。” “不会。”燕四少爷一点没有疑心。 “你怎么能够确信的?莫非你才是细作?”老马就问燕四少爷。 “我不是。”燕四少爷道。 “那是程姑娘?”老马又看向程白霓。 “不是。”程白霓道。 老马也觉得这两个生瓜蛋儿不像爱说谎的,于是望向孔回桥:“孔兄是?” “呵。”孔回桥皮笑肉不笑,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的燕四少爷和程白霓。 如果是细作,现在倒是个抢夺丝巾、脱离伪队的好时机。 第186章 线索 大风刮过,高手来了! 几个人在原地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见武珽脸上带着惊讶地飞奔回来,劈头先问众人:“燕小七还没有回来?” 哎哟装得可真像。孔回桥冲他侧目。 “没有啊,你没找到她吗?”燕四少爷问。 “没有,”武珽凝眉,“我绕了一大圈都没有看到她,以为和她走岔了,所以就回来看看。” “不会已经被淘汰出局了吧?”燕四少爷缓过几成力气,从地上拍拍屁股站起身,“说不定她已经先回宴客厅去了。” “也有这个可能,”武珽略作沉思,“我看我们不宜再耽误时间,还是先去换线索的好,保险起见你们仍旧先在这里暂留,免得小七若尚未淘汰,回来找我们扑个空,我先拿着丝巾去换线索,只我一个人的话攻也方便逃也方便。” “这样可不太好吧,”老马也没走,在旁边故意添乱,“万一你是细作呢?自个儿拿着丝巾换了线索就跑路,这三位可就成了冤大头了,你们说是不是?”就问那三个人。 武珽笑起来:“我们队得的丝巾现在全在我的手上,如果我是细作,刚才就已经拿着丝巾去换线索了,何必还要再回来一趟画蛇添足?” “呃……”老马一时没了话说。 “有道理啊,”燕四少爷赞同,“那么说细作就是孔队长喽?!” “屁!”孔回桥弹着上下唇儿。 “现在可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武珽笑着制止,“我一个人去换线索,是出于将损失降至最低的考虑,如若你们也跟着去,遇到埋伏在附近的对手的话,我和孔队长恐难以兼顾,而若我和孔队长去,你们两个不会功夫的留在这里实在危险,再若让孔队长一个人去换线索呢……孔队长向来不爱说一个字以上的话,回来要怎么把线索传达给咱们?所以只能我去,就算闯不过埋伏也能尽力全身而退。” “滚蛋。”孔回桥怒,你特么才说不成一个字儿以上的话!老子这叫惜字如金!你又怎知换回来的线索不是特么一个字儿的?! “如何?”武珽问大家的意见。 “就这么干吧!”燕四少爷总是最捧场的。 程白霓没说话就是不反对,武珽便笑着望向孔回桥:“你的意思呢?” 孔回桥正思索着怎样把“老子特么就是不同意”这句话浓缩成一个精华的字眼甩给武珽,就见武珽转回头去笑着和其他人道:“好,孔队长也没意见,那我就去了,你们在这里隐蔽好,且等我回来吧。” 擦擦擦擦擦! 老马见一时无戏可看,自己那位追着燕七跑掉的同伴也不知去了哪里,就也不愿在此多待,同三人打了个招呼后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孔回桥、燕四少爷和程白霓三人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时已进入后半夜,更深露重风更凉,整座山头已不见了游戏前半阶段的热闹,此刻四下里静寂一片,只闻得宿鸟时不时地蹦出一两嗓子夜啼,山风偶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几片云忽而遮住了月亮。 “躲。”孔回桥突地压低声道了一句,提身就飞上了树去。 燕四少爷和程白霓反应也不慢,一个也迅速地往树上爬,另一个仗着身形纤瘦躲进了旁边的一道山石缝里。 才刚躲好,就听得一阵脚步响,速度迅疾地向着这厢奔过来,须臾便有五条人影出现在了躲着的三人的视野中,这五人跑得很快,几乎就是在拔步狂奔,而在他们的身后,却正有两条人影以更快更疾的速度向着这五人接近,甚而是飞檐走壁,势不可当地踏着山壁和树干飞身疾追而至! 不过是眨眼功夫,后面的两条人影便追上了前面那五个,一时间便如虎入羊群,惊得那五人回过身来奋力施展拳脚相抗,这两人却是毫不退避直接扑上,在五人的包夹之中动作有如行云流水,登时满场拳影纷飞兔起鹘落,而这一场交锋却似昙花乍开乍谢骤起骤停,顷刻间烟消云散,再看场中先前那五人早已躺了一地,独剩后追上来的这两人卓立其间! ——卧槽这叫交手吗?!这根本就是在单方面的碾压啊!孔回桥在树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躺下的那五个在他这个内行眼里看来功夫并不算弱,只不过追杀他们的对手实在是太强了,一阵大风刮过便是片甲不留啊! 场中那两人猫腰开始收割对手的丝巾,全程也没说过半句话,实在是酷得可以。当五条丝巾全部到手,这两人便大步离了战场,而当经过程白霓避身的那道山石缝时,其中一个偏头向着那厢看了一眼,却不曾停留,转回头依旧大步走了。 过了好半晌孔回桥和燕四少爷才从树上下来,燕四少爷便问程白霓:“他看到你了吗?” “看到了。”程白霓确信那人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咦?这是为什么?”燕四少爷挠挠头,“你和元昶相熟?” “不认得。”程白霓道。 大概那小子根本不屑和女人动手吧,孔回桥心道,元昶那家伙的功夫比上次锦绣和玉树交手时更精进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两院综武队过不久还有一场要比呢,真是让人头疼啊。 三人在原地等了好半晌,灌了一肚子凉风,终于瞅见武珽回来了,笑呵呵地道:“拿到线索了,我们目今为止一共得了二十九条丝巾,除去用来做伪装的五条,可以换得四条线索,都是写在纸上的,我才刚已经在宴客厅里看过纸上内容了,只是不大能记得住,谁有火折子?” 孔回桥从怀里摸出一个吹亮,武珽便打开第一张纸条就着火折子给大家看,难怪他说记不住内容,原来这第一张纸上写的是一首诗,见是: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 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 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 “诗写得不错。”武珽点点头。 “听起来很美。”燕四少爷耸耸肩。 “嗯。”孔回桥严肃脸表示赞同。 程白霓无语地看着这三个学渣不懂装懂。 “所以这条线索究竟是想说明什么?”燕四少爷问武珽。 “……我们还是先看第二张纸吧。”武珽打开第二张: “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 欲将愁怨赋歌诗,叠叠竹梧移影、月迟迟。 楼高倚望长离别,叶落寒阴结。 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我已经不想再看剩下的两张纸了。”燕四少爷道。 “嗯。”孔回桥继续严肃脸赞同。 “事实上第三个线索是一幅图。”武珽把第三张纸打开,见上面用墨笔绘了一幅线条极简单的图,看上去像是一个梳着两根朝天辫的人,没有五官。 “第四条线索只有三个字:灵明天。”武珽道。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没有得出个结果。 “再去换一条。”程白霓道。 武珽看向她:“你是说再用五条丝巾去换一条线索来?” 程白霓点头。 “也罢,多换一条线索答案可能就更明晰一点,”武珽想了想,看向孔回桥,“这一次请孔队长去换吧,用咱们刚才得的那四条外加我这条用来伪装的,我留在这里保护惊波和程姑娘——怎么样,孔队长没问题吧?” “没。”孔回桥接过武珽递过来的丝巾,看了他一眼:这货什么意思?莫非怀疑老子是细作?搞不准等老子往宴客厅走的时候这货会在暗处跟踪!哼,猥琐! 当下也不多说,揣上丝巾举步便走,一路奔向山壁上的轩馆。至轩馆门前,也不进去,一提气竟是跃上了屋顶,翻过房脊,落至轩馆后门出来的楼梯,而后沿楼梯往下走,下面便是第二座轩馆。 孔回桥正要提气如法炮制地从屋顶上过,却见这第二座轩馆的门开了,从里面不紧不慢地走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本队的那个肉乎乎的丫头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燕七眼神更准,孔回桥人在半空就被她瞅了个一清二楚,伸手冲他招了招:“就你自己?他们呢?” 孔回桥落下来,随便用大拇指冲着身后比划了一下。 “你们分开行动了吗?”燕七问他。 “没。”孔回桥道。 “那你怎么一个人?”燕七继续问。 一点都不想回答。孔回桥从怀里掏出丝巾给燕七看。 “要去换线索啊,那你小心,我出去找他们。”燕七冲他摆摆手就擦肩过去往外走。 “……”孔回桥回头看着燕七,这小肉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领后还塞着用来做伪装用的丝巾,之前跑去追她的那个对手去哪儿了?她不会功夫居然还能“活”得这么圆润? 才刚准备转回头来继续自己的任务,却见那小肉妞突地向着旁边就地一滚,爬起身道了声“小心”,好像是冲他说的,而后撒腿就向着前面冲了出去,再看她才刚站着的地方已是多了条由旁边山壁的树上扑下来的人影,和小肉妞就差一眨眼的时间,那人就扑了个空! 卧槽这小妞儿神反应啊!孔回桥惊讶,那人扑在半空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吧?!不会功夫、没有修习过内力,居然还可以耳聪目敏到这个程度,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及多想,扑空的那人却已是挥掌向着他劈了过来,孔回桥挪步堪堪避过,连气都未及喘上一口,对手的第二招已然攻至面前,紧接着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掌影绵绵如潮般向着他扑卷了过来——是高手! 孔回桥一时被攻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的醉汉,然而这却不是醉拳,实在是因为对手攻势太猛而让他每一次的躲避都显得惊险万分,正觉得穷于招架,就听见“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击在了对手的手上,对手也是一缩胳膊,攻势稍减,然而也没有多犹豫,仍然继续向着孔回桥进攻,孔回桥却因对手的这瞬间的迟滞而终于找回了节奏,翻手反攻,与这对手战做了一团。 这个对手比今晚遇见的所有对手都难缠,打斗间孔回桥瞅清了这人的脸——大爷的,田深!麒麟书院的田深!全京书院综武大赛的亚元队的主力车田深!今晚和元昶一个队的田深! 综武亚军队的主力,那实力可是硬得很,孔回桥所在的玉树书院综武队因整体实力不济,从来没有打入过季后赛,所以在综武赛上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位于另一赛区的麒麟书院队,而和这位麒麟队的主力车担当更是没有正面交过手,只是听闻过他的实力不弱,年年都能入选年度最佳队员阵营,不成想这会子居然会遭遇这货! 妈的玩个游戏而已至于这么拼吗?!田深攻势猛烈,以至于孔回桥想偷懒都偷不成,拼着老力招架,正渐感自己落向下风,突然又是听得“啪”地一声,田深正准备拍向他肩头的手上弹起一块石子,使得其不得不条件反射地向回缩了缩手。 孔回桥知道这是有人在给自己帮手,可是会是谁有这样的准头能丢中功夫高强的田深呢?这附近貌似除了自个儿和田深,就只有……小肉妞? 田深连着两下,虽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却也是被阻挠了攻势,眼下他对孔回桥略占优势,不想变换目标将这优势断送,于是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天初,帮忙解决那丫头!” 你特么个不要脸的,杀鸡用牛刀让元昶去欺负我们小肉妞,还有没有下限了?! 吐槽归吐槽,孔回桥却是没有办法摆脱田深而去支援燕七,余光里瞥见旁边山壁的暗影处慢慢走出个人来,却似乎没打算向着燕七去,反而好像是想先冲着他来。 卧槽你怎么不听队友的话呢?!你们队行事还有没有个章法了!二打一你们要不要脸?! 田深见元昶也往这边过来,只当他不屑去动女孩子,便道:“那这个交给你,我去收拾那丫头!”说着就要把手头上的孔回桥移交过去,却见元昶一转头,大步往那丫头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187章 结盟 “你们爱上对方了吗?” 燕七站在原地没动,不管是逃跑还是招架,她都不是元昶的对手,所以索性也不去做那些无用功,等着元昶走到近前。 “咱们商量一下。”燕七道。 元昶垂眸看着她,也不说话。 钩月向西,清清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将燕七笼罩在元昶的身影下,这身影好像又长高了,青春期的男孩儿一天一个样儿,肩背也渐渐厚实起来,胳膊腿和腰更结实了,连方才走路过来的姿势都稳当了不少。 第139节 “我有三条丝巾,”燕七道,“给你两条,换一次存活的机会,怎么样。” 元昶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垂眸看着她。 “啊,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燕七道,“但这样的话你只能得到我现有的一条丝巾,另外两条我藏在了别处。” 元昶继续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燕七问。 “……”元昶终于有了动作,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居高临下地这么低头看她,“燕,小,胖。” “哎。”燕七道。 元昶盯了她良久,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你。 “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元昶移开目光,望向暗夜里对面的山崖,“没想到你会来。” 燕七没有吱声。元昶不傻,怎会看不出她对涂弥的排斥,所以他才想不到她今天会来赴这个宴,他这么说,也许是在怀疑她已和涂弥“言归于好”了。 元昶没有得到燕七的回答,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将目光挪回来,在燕七身上打量了两眼:“冷不冷?” 这个时节山里的晚上像是初冬。 “还好,刚才跑了一大圈,出了身汗。”燕七道。 “你去阁里待着,汗落尽了再出来。”元昶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轩阁。 “你不要我的丝巾了?”燕七问。 “我不缺你那几条,多‘杀’几个别人就是了。”元昶淡淡道。 “那我队友是不是也能打个包一起放过?”燕七指指还在那厢和田深缠斗的孔回桥。 “别得寸进尺。”元昶垂着眼皮。 “好吧,那你们对他温柔点。”燕七摆手,“我先走啦。” “……”元昶目送着燕七转身往轩馆处走,眼看便要进门,突地拔步追过去,一阵风似地刮到了身后,“燕小胖。” “不带反悔的啊。”燕七扭头看他。 “后羿盛会我报了名。”元昶望着她。 “加油。”燕七道。 “如果我能拿到头魁,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元昶牢牢地盯着燕七的眼睛。 “你说。” 元昶眸光浮动,似是在犹豫是否要将这话说出口,过了好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探下肩来,低头至燕七的耳畔:“好好的,等着我。” 等着我变强! 说罢转头便走,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了燕七的视野外。 燕七穿过轩馆,从大门内出来,四下看了看,遍峰一片静寂,瞅准不远处的一片丛林,是个蔽人的好所在,便迈步走了过去,进了林子还未走多远,就听见有人在树上叫她。 “小七?”武珽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地从树上跳下来,“你怎么会从里面过来?那会儿追你的那个人呢?” “他腿累抽筋了,我扶他去那馆里歇着。”燕七解释道。 腿累抽筋了?武珽怔了一下后嘴角都开始抽了:难道那人是追了这丫头大半晚上不但没追上还给活活累抽筋了?! “孔回桥呢?”武珽问。 “在里面让人截住了,正打呢,你要不要去帮个手?”燕七道。 “被谁截了?”武珽问。 “元昶那队的人。” “对手一共几个?” “俩,元昶和另外一个,那人身手不弱,和孔回桥打个平手。”燕七道。 “元昶对你放水了?”武珽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七。 “我看到你的八卦之魂又燃烧起来了。” “……”武珽懒得追问什么叫八卦之魂,反正不会是赞美之词,“他们两个二打一的话,这会子估摸着已经结束战斗了,我现在赶过去也是个添头,得不偿失。” “听你的。”燕七从善如流。 “你得到了几条丝巾?”武珽便问她。 “除了我自己的和用来做伪装的那条,还有一条就是从追我的那人手里得到的。” “算上你这条,我们已经干掉了六支队,”武珽思忖道,“加上我们自己、元昶那队以及他们才刚干掉的一支队伍,这就已是九支了,另外我还曾见到过另一支队的东溪书院的康韶、再一支队的崇文书院的黄鹄音——一共十一支可以确信或团灭或存活的队伍,这个游戏统共二十支队,而如元昶、康韶和黄鹄音他们的队伍亦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了只灭过一支队,所以现在很可能整个游戏里尚存活着的,只有我们这四支队了,最多估摸着也超不过六支队。” “所以剩下的队伍都是强敌。”燕七很明白武珽的意思。 武珽将头一点:“因此接下来我们要变一变战术。” “我四哥和程姑娘去哪儿了?”燕七仰头看了看树上,没有见到燕四少爷的身影。 “那边,”武珽指着一块山石,“熬了大半晚上,两人都有些精力不济,我让他们先找个蔽身处歇歇。”说着带了燕七走过去,绕过山石一看,好么,燕四少爷已经抱着石头睡着了,程白霓坐在旁边也已倚着山壁进入了浅眠,这二位还都没啥讲究。 武珽轻咳了一声,程白霓立刻睁开了眼睛,瞥了眼睡在旁边地上的燕四少爷,淡定地起身掸了掸衣摆,燕七蹲过去进行叫醒服务:“四哥。” “昂。”燕四少爷闭着眼应道。 “四哥,起来吧。”燕七继续叫醒。 “我天!雪月你怎么了?!你怎么气得说开人话了?!”燕四少爷闭着眼大惊。 雪月是他的马。 这位还正做梦呢。 “接下来我们的战术,”武珽待燕四少爷彻底醒过来后便和自己的队友们道,“是和其他的队结盟。” “好啊!”燕四少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还没忘热情捧场。 “现在剩下的都是强队,而我们的这支队伍,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会功夫,孔回桥生死不明,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武珽分析道,“元昶那队有涂三,有麒麟书院的田深,这三个人既有地利又有实力,肯定不会与他队结盟,那么剩下的比较有实力的队伍就是康韶和黄鹄音所在的那两支了,我个人更偏向于与康韶所在的队伍合作,康韶这个人很有头脑,或许可以帮我们解开手中的线索,而我们手中已有的四条线索就是用来与之结盟的条件,我想不会有哪支队伍的线索能比我们得到的更多了。” “可如果那个康韶破解了线索却故意告诉我们错误的答案怎么办?”燕四少爷问。 “我们可以同他做个君子协定,”武珽不紧不慢地淡笑着道,“协定的内容便是两队合作直至找到宝物所在之处,而后再以公平竞技的方式争夺宝物的所属权。” “干吧!”燕四少爷握拳。 “还等孔队长吗?”燕七扭头看向轩馆的方向,却正看见孔回桥满脸生无可恋地慢慢向着这边逛过来。 “啧,孔队长命大啊。”武珽笑道,“线索换回来了?” “……没。” “哦,那丝巾呢?”武珽笑问。 “……换命。”孔回桥懒怠地道。 原来是用了燕七也想到的那个法子,用丝巾换取一次活命的机会。 “五条都换了?”武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废话,不换五条哪里换得到命!孔回桥拿白眼瞥他。 “呵呵。” “呵。” 两位队长四目相视,眼神里别有深意。 “你们爱上对方了吗?”燕七插嘴问。 “……” “……” “出发,找康韶。”武珽伸开大掌糊在燕七脸上把这小胖不正经的扒拉到了一边去。 康韶并不难找,用武珽的话说就是:“他们爱玩儿心计玩儿战术的家伙一般都爱在阴暗猥琐的地方藏着,心境决定行为嘛!” 大家说:“好像你不是似的,呵呵。” 然后就在武珽的带领下往最具战略意义的地方去找了,没多久就找到了率队蔽身在能够俯视全局的高高崖壁上的一处天然洞穴中的康韶四人组。 “另一人呢?”武珽问他。 “细作,先揪出来杀了。”康韶轻描淡写地道,“你们队的细作还未找出来,这可不是你武鸿仪的水平,因而我有理由相信,你,就是细作。” “呵呵,不要企图挑拨,结盟的事你到底答不答应?”武珽问。 康韶看了眼自己另外三名队友,见那三人并无异议,便将头一点:“成交。线索拿出来吧。” 武珽却不急,笑道:“你们干掉了几支队伍?” “三支。”康韶道。 “换线索了吗?” “换了。” “那不如这样,我们先各拿出三条线索来,彼此交换,然后合作找出答案,而我们手头上剩下的那条线索,待解决掉了黄鹄音和涂三那两队人后再拿出来,如何?”武珽道。 “真奸诈!”康韶还没吱声,他的队友——雅峰那条一米九的汉子就叫了起来。 “过奖。”武珽泰然自若,“涂三那队五个人里有三个功夫不弱,算得是咱们仅剩的这几个队里实力最强的,如果不先把他们解决,我们始终无法安心寻宝,解决了他们,对我们来说是双赢的结果,所以现在我们两队之间要做的是坦诚和公平合作,难道不是?” 公平的话当然是指三条线索换三条线索。 康韶没有多说,从怀里掏了三张叠成方块的纸出来和武珽交换,双方打开纸,半晌慢慢抬头对视,双方各提供的三条线索里,有两条是重复的,武珽提供出去的是那两首诗并写着“灵明天”三字的线索,康韶的三条线索中有两条是和武珽的诗一样的,另一条也是诗,见写的是: “诗 绮美瓖奇 明月夜落花时 能助欢笑亦伤别离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应我爱世间惟有君知 第140节 自从都尉别苏句便到司空送白辞” “看起来好像楼梯哦。”燕四少爷道。 “这是白居易的诗,”康韶道,“自一字至七字为句,后谱为词,词牌名为《一七令》。” “一,七,”武珽思忖,“这是否暗示着什么?” “我曾怀疑与这些依山壁而建的轩馆有关,”康韶道,“但我们已经检查过了第一和第七馆,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么另外两首诗你有什么想法?”武珽问他。 “‘雾窗寒对遥天暮’这一首,词牌名为《菩萨蛮》,采用的是回文体写法,亦可称作‘回环诗’或‘爱情诗’,”康韶显然是位学霸,温文而雅地给众学渣们上起了语文课,“此种诗体的特点是词序回环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然而我们几乎寻遍了整座峰,都没有发现能与回环挂上钩的地方,更无与菩萨有关之处。” “会不会和诗句中的含义相关?”燕四少爷道。 “我想应该不会,”康韶一笑,“如果线索是偏重于诗中含义的话,就不会特意采用异体诗来暗示了,而之所以用异体诗,就证明机窍一定是在这诗体结构上,证据就在——除去《菩萨蛮》和《一七令》这两首,剩下的那一首‘秋声几阵连飞燕’,也是一首回文诗!” “啊?可是这首并没有往复回环啊。”燕四少爷就着纸又念了一遍那诗: “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 欲将愁怨赋歌诗,叠叠竹梧移影、月迟迟。 楼高倚望长离别,叶落寒阴结。 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康韶微笑:“从最后一个字倒着往前读,七字一句,试试看。” “明窗半掩小庭幽, 夜静灯残未得留。 冷风结阴寒落叶, 别离长望倚高楼。 迟迟月影移梧竹, 叠叠诗歌赋怨愁。 将欲断肠随断梦, 燕飞连阵几声秋。” “变成一首七律了!”燕四少爷惊赞地叫了一声。 “又是‘七’。”武珽扬起了眉头,“一首回文,一首‘一七’,一首回文加倒念而成的七律,归结起来,关键点就是‘回’和‘七’!” 第188章 示爱 放肆狂妄的示爱宣言。 “那么‘灵明天’又是什么意思呢?”燕四少爷指着己队提供的第三条线索问道。 “道家所谓色界共一十八天,其中第七天名为‘灵明天’。”康韶那队一直立在暗影处不曾说话的一位高个子忽地开口道。 “穆队长终于肯开尊口了,我还道你在学我们孔队长惜字如金呢。”武珽笑着和这人道。 这人缓缓从暗处走出来,一袭靛色袍子愈显得人高挑冷利,眉目却是沉定,在武珽和孔回桥的脸上一扫:“狼狈为奸了?” “……干。”孔回桥怒。 “上吧。”武珽对孔回桥道。 “……滚。”孔回桥大怒。 “你几时开始向道了?”武珽又转过来和这人笑道,“日后穆队长变做了穆道长,怕是要让满城待嫁闺秀芳心尽碎了。” “灵明天是第七天,再一次印证了‘七’这个线索。”康韶淡淡插入,打断了这三个队长的打情骂俏,“或许我们应该再彻底搜一遍这座峰,寻找与‘七’和‘回’相关的地方。武队长,你手头上的第四条线索不与我们共享一下么?” “我想第四条线索已经不必拿出来了,也是与‘七’相关的内容,”武珽面不改色地笑着,“你若真想看,就还依我们方才承诺过的——先解决掉了黄鹄音和涂三那两队人后再拿出来。穆队长,你们田深就在涂三的队里,到时候可不要循私哦。” “就怕你想循私却循不了。”穆队长音色深沉地道。 这是说武珽打不过元昶呢。 “总比无私可循要好啊。”武珽叹道。 康韶:“……” 孔回桥:“滚。” 康韶的东溪书院同窗们和孔回桥的玉树书院的同窗们已经全都out了,这二位惨遭打击。 剩下的燕七、燕四少爷、程白霓、一米九汉子和康韶队的另一位成员几个人纯成了在旁看热闹的——队长们的气场blingbling的,搞得几个小队员儿们根本不敢插嘴啊! “接下来如何行动?”康韶看向武珽和麒麟书院综武队的队长穆御,这二位可都是堂堂一队之长,技战术绝对是各自队里的大拿,康韶再怎么会算计,也不能不在意这二位的意见,至于孔回桥就算了,听说那位在场上指挥队友都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崩的。 “一边找线索一边干掉剩下的几队。”武珽道。 “兵分两路,你们干人,我们找线索。”穆御道。 “呵呵,别忘了第四条线索在我们手上。”武珽道。 “不是与七相关的么?”穆御道。 “就看你信不信了。”武珽道。 “心好累。”燕四少爷悄声和燕七道。 “嗯,勾心斗角什么的只适合他们这样的老人家。”燕七深有同感。 最终大家还是决定兵分两路:武珽、穆御、孔回桥,三个人负责击杀除涂三队外的其它队,剩下的人由康韶带领,负责搜山找线索。 “半个时辰后回来碰头。”众人商议完毕立刻分头行动,武、穆、孔三人身形利落地转瞬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二位姑娘若是倦了,可留在此处,交由我四人去搜便可。”康韶很绅士地和燕七程白霓道。 “不必。”程白霓淡声谢绝。 “那么我们就再去第七座轩馆中搜一遍,”康韶也不勉强,“需要注意的是,剩下的队伍很可能埋伏在其中,届时若相遇,当以逃命为主,逃时不必顾念同伴,只需护住自己,逃出一个是一个,以免被对手一网打尽,此点请诸位牢记。” 众人应了,便在康韶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往轩馆的方向行去。 要去到第七座轩馆,必须要穿过第一至第六座馆,除非像孔回桥那样从房顶上跃过去,然而也还是要途经前六座馆,所以如果有其他队伍在那里守株待兔的话,兔子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康韶给众人分了工,一米九汉子走在最前,程白霓和燕七居中,燕四少爷和另一名姓周的队员断后,他自己则走屋顶,站得高看得远,还可以替下头几位打探一下前路。 推开第一座轩阁的大门,里面桌椅柜架静静安放,只有一盏落地黄纱灯笼燃着淡淡的光,没有其他人在,从前门至后门不过十几步,出得后门便是依山壁搭设的木制楼梯,曲折蜿蜒地向下延伸,直至第二座轩阁的前门口。 众人尽量放轻脚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动作迅速且轻盈地穿过了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随着楼梯一路向下,位置也渐渐绕到了山峰的另一边,燕四少爷不由低声道:“这样绕着山的路线,难道就是线索所指的那个‘回’字?” 姓周的在旁边听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还真有可能,说明我们的想法是没有错的,呈回字状绕山而行,一直绕到第七座轩馆——错不了了!” 一米九在前面听见,忍不住转回头来道:“咱们此前已经在第七座里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找着,说不定根本就是咱们想岔劈了!” “或者应把两条线索合在一起,比如‘回七’或是‘七回’?”燕四少爷琢磨。 “又说不定我们都想多了,康兄不是说了么,回文体又叫做‘爱情诗’,因而亦有可能线索是‘爱’或‘情’与‘七’,比如‘爱七’,就是‘爱妻’——搞不准我们要寻的宝物就在箭神妻子身上!”姓周的同学挤眉弄眼地笑。 “箭神还未成家呢!”燕四少爷摇头,“再说这游戏跟箭神又有什么关系?” “咦,你不知道吗?”周同学诧异地看着燕四少爷,“这个游戏虽然是涂大少策划的,不过鉴于他要做提供线索的中间人和评判,且涂三少也要参加这个游戏,公平起见,所有的线索都是由箭神拟定的。” “是这样吗?!那我要好好玩这个游戏!”燕四少爷兴奋起来。 “……”难道你一直都没好好玩吗?! “咱们加快速度吧!”燕四少爷催一米九。 一米九大步在前开路,穿过第五座轩阁,穿过第六座,终于安全抵达第七座轩阁门外。 康韶由房顶跃下,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提高警惕,而后上前轻轻地推开轩门,后头众人正抻着脖子往里看,突见康韶骤然向后暴退,同时一声喝:“跑!” 众人便知遇了埋伏,登时就按着那会儿定下的对策转头就逃,谁也不去顾谁,只管撒开丫子狂奔,耳后是呼呼的风声挟着衣袂响,追来的对手却连话都不说半句,使得这一场追杀充满了压迫感与恐怖气息,众人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当真像是被夜间出来狩猎的豹群追猎的兔子,在这强大的、迅速紧逼过来的沉默杀气下已是慌不择路吓破了胆。 康韶跑得最快,尽管他在几人中功夫最强,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共有三名高手一齐出击,保留革命的火种才是首要任务,所以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便放弃了对抗直接掉头就跑,转瞬就冲到了自己这一队人的最前头。 跑第二的是燕四少爷,从第七座馆到第六座馆不过三四十级台阶,而他只跑了十来级,就觉领后一动,紧接着“噌”地一声,用来伪装的那条丝巾就被人抽了去,那人得了丝巾却不停脚,闪电般腾挪跳转着径直向着最前头的康韶继续追了下去。 燕四少爷停下步子,转头看自己的队友们,正瞅见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周同学被元昶从身边掠过,瞬间扯走了领后丝巾,发出“叭”地一声清脆的线断声响。 “嗷……”周同学百般遗憾地瘫倒在楼梯上,却不防跑在他身后的程白霓没能避开他这突然间的停顿,被瘫坐在那里的他一挡一绊,身子就向着旁边楼梯扶手外面的悬崖歪了下去! 燕四少爷未及多想,飞身向前一纵,人就跟着跃出了楼梯,一只手准准地扯住了程白霓的衫子,两腿夹马腹般牢牢地夹在了楼梯栏杆上。 周同学已经傻了,惊恐地瞪大双眼坐在地上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还未及反应过来,眼前就又掠过一道身影,只一拽一抛再一接,便将燕四少爷和程白霓给提了上来,稳稳地放到了楼梯上,再下一秒这人影就又飞出去了,看方向是冲着前面的康韶去的。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周同学觉得自己甚至还没有做完一次呼吸,两条命就险些没了,两条命然后被救回来了,元昶又折返了,随手救了救人,然后又飞出去了,去追康韶了…… ……大家好忙啊呵呵这么赶时间…… “四——哥——你——没——事——吧——”后面跑过来的那个小丫头的速度和元昶一比就跟放慢镜头似的,周同学愈发觉得自己迷离了起来,以至于连燕四少爷的脚尖踩到了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指产生的疼痛都不那么真切了。 “没事我很好,放心。”燕四少爷道,转而问向程白霓,“程姑娘也没事吧?” “还好,多谢。”冷冰冰的姑娘脸上难得露了一丝表示感谢的笑容。 “刚才对方出现了三人,那么说馆内应该还有两人在,大家要小心。”燕四少爷道。 搞不好剩下的那两人正在馆内找线索。 “现在小心还有个屁用……”一米九的汉子呆呆地在旁边飘着,“我们都已被扯掉了丝巾,就算找到线索也没用了……” 这位因为刚才走的位置靠前,是第一个被扯掉丝巾的。 燕七和程白霓用来做伪装的丝巾也被对手中的一个扯了去,不过三人谁也没打算给一米九解释,互相交换着眼色商量着下一步是进是退。 还未商量出结果,就见那第七馆的馆门中大大咧咧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涂三少爷涂弢和他的一名队友。 乍见外面这几人,涂弢先怔了一下,而后笑了:“燕四,死得开心吗?”显然他认为没有人逃得过元昶他们三人的“撕杀”,所以见燕四少爷在那儿立着,料定他是被淘汰掉了的。 “咦,你认识我呀?”燕四少爷稀罕地道。 “哼,锦绣击鞠队的主力攻击手,我怎会不知呢!”涂弢语带嘲讽地道。 “咦,你还知道我是击鞠队的?”燕四少爷更稀奇了,“你是干什么的?” “……”涂弢气得差点歪下楼梯去,这是何等天然的嘲讽打击啊!你听说过人家,人家没听说过你,虽然大家都是击鞠队的,可你却太过平凡渺小以至于人家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啊!“燕四你是不是找死?!” “我已经死了啊。”燕四少爷一脸地功德圆满。 “……”没法沟通了! 第141节 “别跟他浪费时间,”涂弢的队友忙安慰他,“咱们先去找线索要紧。” 涂弢冷冷瞪了燕四少爷一眼,同那人一起大步离了此处。 待这两人走远,燕四少爷方和燕七程白霓道:“他们也要去找线索,难道线索当真不在这第七馆里?” “我想,他们之所以埋伏在这第七馆里,应该是认为其他队的人也会根据线索怀疑到这里,”程白霓忽道,“这便说明,大家得到的线索应该都包含‘七’这个暗意,他们想到了此点,便等在这里守株待兔,而在等待期间想必也已搜过了第七馆,如果连身为主人家、对此处最为熟悉的涂弢都没有找到东西,那么想必我们也不会在此有所收获了,亦即证明,这第七馆,并没有关于宝物的线索。” “说得对!”燕四少爷毫不犹疑地赞同道。 “那么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以免遭遇其他的队伍。”燕七道。 三人转头离开,一米九的汉子在旁边呆呆地问:“你们干什么去?已经淘汰了还乱走?” 三个人也没回头,十分默契地各自抬起一条胳膊用大拇指向着自己的后衣领处指了指。 “你们——”一米九的汉子彻底(;°Д°)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人施施然地离去。 “接下来我们是去找康韶汇合还是继续寻找线索呢?”燕四少爷问两位女士的意见。 “康韶自身难保。”程白霓道。 “那就找线索!”燕四少爷道,“这地方哪里还跟七有关呢?七妹,你觉得——咦,七妹,你也有‘七’,哈哈!” 燕七:“……”不要太幼稚。 “我们现在已知的线索大概是‘回’和‘七’,”燕四少爷理着思路,“又知道回文诗又叫爱情诗,爱七……回七……回、爱、七……” 燕七偏开目光,望向夜色里对面的那座苍绿的山峰,仿佛能看到那个人倚着树叼着烟,一惯戏谑地挑唇遥遥看着她笑。 难怪要用胁迫的手段逼着她来。 为着她设定的游戏,没她参加还有什么意思。 打着皇上考察年轻人的幌子,召集了当今官圈里最优秀的男男女女,他们所具备的力量、技巧和智慧代表着最直接意义的强大,于是这些强大的未来的佼佼者们就这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的力量和智慧,他们的热情和向往,全都成了他向她调情的工具,他们每一个人的嘴里都会念着“回”心转意,念着重续旧“爱”,念着她在这一世被人挂在嘴边的称呼,燕“七”。 这行径是如此的恶劣放肆,狂妄乖张!当这些年轻人在将来成为了国之栋梁、民之景仰时,他们永远不会想到在这一年这一月的这一夜,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和努力曾被人如此轻视践踏,自己的认真投入不过是别人的消遣,自己以为的荣誉被人毫无尊重地拿来撩逗一个姑娘! 不惜劳师动众,甚至连他这一世的亲生父亲、朝廷二品大员兵部尚书都被他拿来当了游戏棋,就为了这么一句可以轻易撕毁的示爱之言。 难怪连那一世他的手下都这样说:这人的石头心上,都刻着一张魔鬼的笑脸。 第189章 细作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三人从第一馆的门中出来,正不知下一步要往何处去,就见对面树林里跑出两个人来,却见是武珽和孔回桥,跑至近前,武珽便问:“怎么就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燕四少爷把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也问武珽:“那个穆队长呢?不是和你们一起去找黄鹄音那队了吗?” 武珽翘唇一笑:“穆队长不小心和黄鹄音同归于尽了。” 蛋,明明是你趁着穆御把黄鹄音撕了的一刹那背后玩儿阴的把穆御给撕了!孔回桥一脸不耻。 “那么说,他们队现在只剩下康韶一个人了。”燕四少爷道。 “前提是康韶能摆脱元昶田深和陈玖他们三人的追击。”武珽笑笑,“据我所知,现在还存活着的队伍,除了我们之外,就只剩下元昶涂三他们全队和康韶一个人了。” “哟,看来是到了最后大决战的时候了!”燕四少爷干劲十足地道。 “是啊,”武珽微笑,“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抢先根据线索找到宝物,一是先干掉其他人,到最后就算我们没有找到宝物,也一样是最终的胜利者,所以我想问问几位,你们更希望选哪一个呢?” “先找宝物。”燕四少爷道。 “嗯。”孔回桥附议。 程白霓也点头。 武珽就望向燕七:“小七?困了吗?” “没有,”燕七从充满斗志的众人脸上收回目光,“我随大家。” “那就先找宝物,”武珽道,“第七馆你们找过了吗?” 燕四少爷就把程白霓的推断说了,武珽便也点头赞同:“如若宝物是在第七馆,也确实有些简单了,我更倾向于是一个能考验人的复杂的地方,我不知几位是否还记得涂大少在介绍游戏规则时所说的话。” “说啥了?”燕四少爷问。 “他说,”武珽眸光闪动,“‘以仙侣二峰为范围,五人一队,进行夺宝游戏’!” “仙侣二峰!”程白霓听出了关键点。 “啊!”燕四少爷一拍手。 “没错,仙侣二峰。”武珽笑起来,“我们都只顾着在这座峰上打转,却都忽略了对面那座峰,康韶说回文诗又叫爱情诗,而仙侣峰历来又被看做是一男一女一对情侣,那么显然,这座峰的‘爱七(妻)’就应该是对面的那座峰了,更有力的佐证是第一首回文诗《雾窗寒对遥天暮》,你们看看写了这首诗的这张纸。”武珽说着将那纸掏出来再次展开给众人看,“如果把这张纸从中间这么一对折,”武珽说着将纸折起来,“上下两半字字相对,如同在照镜子,岂不是和这仙侣二峰相对相照是异曲同工的道理么?” “可不就是这样!”燕四少爷一拍腿。 “所以我认为,我们下一步就是去对面的峰上看一看。”武珽看着众人,“没异议吧?” “没有。” 于是几人小心地藉着山石树木的掩护往山顶凉亭处去,涂三那队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如今整座山头只剩下了这两支完整的队伍,气氛进入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一路顺利来至山顶凉亭,那条绳桥在夜色下几乎难以看清,武珽观察了一阵,和几人道:“此桥甚是危险,我看你们三人最好是留在这边,孔队长不知过这桥可有把握?” “嗯。”孔回桥哼着应了声。 “那我们两个过去看看,”武珽就和燕七三人道,“你们三个找个地方避身,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说着便率先飞身纵上了绳桥,孔回桥待他走出一段后才跟着跃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飞快消失在了桥上的黑暗里。 “我看我们也不用躲,就算元昶他们来了,也只会当我们是被淘汰了的。”燕四少爷笑道,转身进了凉亭,往亭柱上一靠,“不如大大方方的,我正好有些困了。” 程白霓原地立了立,就也默默地进得亭子,在另一根亭柱旁坐了下来,靠着闭上了眼睛。 “七妹你也来,”燕四少爷招呼燕七,“靠着我肩睡,我身上比柱子好歹软和些。” 燕七正准备往亭里迈,忽听得呼呼风声,有人从山石后奔出来,却见竟是康韶,乍一见三人也不由怔了下,转而笑了:“看样子武鸿仪也想到了那线索中的玄机——他已经去那边了?” “昂,你甩开那几个人啦?”燕七问,觉得这人还真有本事,三个人追他都没追上。 “呵呵,我还没有那样的能耐,我只不过是,”康韶一笑,“换了个盟友而已——” 话音甫落身形已动,张手便向着燕七抓来,燕七却在他动作刚有了幅度时便已向后跳开,转头就向着那绳桥上冲去,顺便冲着亭里的燕四少爷和程白霓道了声“当心”。 这突然的惊变令燕四少爷和程白霓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康韶已经冲着燕四少爷过来了——比起上桥追燕七,燕四少爷和程白霓更方便收拾一些。 燕四少爷来不及躲,将后背紧紧贴在亭柱上,双手绕到后面箍紧柱子,惊声喝问:“你干嘛?!我们的丝巾已经被扯掉了!” 康韶却已经一记擒拿手将燕四少爷胳膊上的劲道轻松卸去,并从柱子上掰开,另一手飞快地撕掉了燕四少爷真正的丝巾,“叭”地一声后,康韶放开他,温文依旧地笑道:“我早便发现你们领后塞着的丝巾是伪装的了。” 趁着这个功夫,程白霓已经跑出了凉亭往来时路冲去,康韶却不去追,反而往桥上纵去。燕四少爷担心桥上的燕七,正待也跟着上桥,却听见耳边有人沉声喝了一句:“在这儿待着!”紧接着便有两条人影先后由身边飞掠了过去,瞬间跃上了桥。 燕四少爷依稀看清两人中的一个似乎是元昶,忙提声叫了一嗓:“护好我七妹安全啊!” 没听见回应,不过好歹能放下些心来,知道自己上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搞不好还要拖后腿,只得留在崖上,再一回头看,却见正有一人将程白霓领后的丝巾扯去,扯罢也不作停留,亦跟着冲上了那绳桥。 是涂三那队的人来了,三个人都是,跟着康韶来到了此处,想必也听康韶说过武珽这队人的丝巾都藏在衣里,果断的一个都没放过。 康韶一厢追向燕七一厢暗觉心惊——从这个小丫头的步态来看,她分明是没有学过内功的,甚至连外练的硬功夫都不曾学过,怎么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如此危险的索桥上飞奔?!甚而还如此的轻盈灵活,能随着风势和桥的晃动幅度快速应变,简直就是如履平地! 这姑娘是谁?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然而燕七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功夫在身的康韶,才刚跑至桥中央就已被追上,燕七感到康韶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衣领,于是突然一低身,整个身子顿时向着桥外滚落! 康韶直惊得头皮一乍,弯腰就要去抢救燕七,却见这个小姑娘居然像猴子一般伸手抓住绳桥桥栏,身子在空中一摆一荡,竟就这么荡秋千似地从桥底向着前头一路悠荡了过去! 康韶几乎都呆愣掉了,如此胆大的小女孩他还是头一回见!他甚至已经不敢再追她了,生怕她一紧张没抓稳就掉下万丈深崖去! 康韶这么一迟疑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追到了近前,就觉人影一闪,先到的那个已是飞身过去,探手揪住了下头的那个小肉猴子,一把给她拎了上来,再之后也不松手,直接扛到肩上就顺势往前冲去。 康韶和后面的两人也不怠慢,一个个流星赶月一般纵贯长桥,转眼就先后冲到了对面的仙侣峰上。 “长本事了?!”元昶扛着燕七在山石间飞纵。 “求放下。”燕七被元昶的肩硌得肚子疼。 “忍着。”元昶却加快了速度,一阵腾挪跳转疾速飞奔,片刻后方落在一处崖壁上,有个约一人宽的石缝,从石缝中钻进去,见竟是处小小的洞穴,这才将燕七从肩上卸下来。 “我胃已经吐半道上了。”燕七道。 “我心都吐在桥上了!”元昶瞪她,“就不怕掉下去?!” “放心,那活儿我熟。”燕七道。 元昶瞪了她半晌,最终偏开目光,沉下声道:“你就待在这里,剩下的人都会功夫,遇见了你只有挨宰的份儿。” “好。” 元昶抬步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来:“武珽和孔回桥中的一个必是细作,那两人你都不要再理会。” “好。” ……还是那么没节操地爱听话。元昶转身飞掠而去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嘴角是翘着的。 待元昶消失在黑夜的山林间,燕七在这干燥的小山洞里坐了下来,这个地方如此隐秘,应该是不会被人发现了。 洞外的山间重新陷入寂静,连宿鸟鸣虫都不发一声,燕七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上,山风由洞外萧萧而过,隐隐地夹着几丝似有似无的、悠远迷离的叶笛声响。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喜欢这歌儿,飞鸟,‘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说的是不是我?” “我不希望是,因为那样的话你会消失。” “别担心,你看这是什么?” “叶子。” “我可以用叶子吹出歌儿,如果你找不到我,就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会用叶笛儿吹响这首歌,跟着笛声你就能找到我,如果你担心,那我走到哪里都在身上装着叶子,怎么样?” “好。” “那么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吹响叶笛儿,你都来找我,怎么样?” “好。” “一言为定。” “拉钩。” “不拉,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是小孩子的把戏。” “你才十二岁。” 第142节 “比你大就叫大人。” “……不拉钩,说的话就做不得准。” “好吧,傻丫头,把手伸过来。” “……你干嘛咬我手指头,都出血了。” “我也咬破自己的了,过来,这样,拉钩,然后把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对起来摁住……好了,你的血和我的血融在一起,刚才的话就是板上钉钉,谁也不许变。” 谁也不许变。 燕七睁开眼睛,那叶笛声戛然而止。 石缝外风声渐疾,燕七偏头向外看,漆黑的夜幕背景前,忽地嵌进一张脸。 “你倒是会挑地方躲。”武珽站在洞口看着她。 “也还是被你找到了。”燕七道。 “我说过要照顾你啊。”武珽笑着伸出手。 燕七看了看这只伸到眼前准备拉她起身的大手,抬起眼来看它的主人:“你是细作啊?” “哦?为何这么说?”武珽笑着问。 “就随便问问。”燕七道。 “我若是细作早便一个人到这边来寻宝物了,何必还要带上孔回桥?”武珽收回手去,叉在腰上笑盯着燕七,“你知不知道有个典故叫做‘那啥啥倒打一耙’?” “咦,原来你也在怀疑我。”燕七探头往石缝外看了看,“那你告诉我孔回桥呢?” “我们从桥上过来后就兵分了两路,”武珽道,“也许他现在已经走丢了也说不定。”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燕七问。 “回那边山上去。” “不找宝物了吗?” “已经找到了。” “是啥?” “我怀疑你是细作,所以宝物是什么暂时不能告诉你,”武珽微笑着看着燕七,“但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待我交宝时你自然就能知道,如果你是细作,你现在已经没了胜算,再在这里耗下去也没有意义,而我在不确定你是否是细作之前,倒是可以保证不撕你的丝巾,如若你不是细作,那就更好了,我们两个是同一队的人,交了宝就能胜出,你更没有理由不和我一起回那边去,所以……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那边去呢?” 换句话说,你究竟是不是细作呢? 燕七想了一想,然后摇头:“如果我是细作,跟你回去意义不大,因为我撕不了你,宝物是什么我事后总会知道,如若我不是细作,和你是同一队的人,你回去就代表了我回去,我和你一起的话反而有可能会拖后腿,所以我还是不和你一起回去了,因为我也同样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细作。” 武珽垂着眼皮笑开了:“我低估了你的狡猾,燕小七。”话音未落,手已经伸了出来,燕七的眼神再敏锐、反应再迅速,也难逃近在咫尺的这记突然袭击,武珽的手指点在身上,人就一动不能动了。 “不管你是不是细作,”武珽蹲身笑着,伸手拍上燕七的肩,“我都觉得还是先把你撕了更无后顾之忧。” 肩上的手滑到了后脖领处,还未及用力,突地一阵强风袭至,武珽堪堪闪身避过,第二记突袭紧接着跟到,武珽从容不迫地回身招架,与来人在这山壁间展开了缠斗。 “能不能先解开我啊?”燕七在武珽伸手点她穴道之前还是稍微做了个向后仰身躲避的动作的,于是被点住以后的坐姿就显得分外“我要躺下了快来扑倒我呀”。 打架的两个谁也顾不得她,你来我往斗得正凶,燕七认出来人是那个叫做田深的,综武亚军队的主力车,果然十分强力,竟能与武珽战做平手。两个人动作既快又猛,转眼已是数十回合,正难解难分时,突地又有一人不知从哪个方向扑了下来,瞬间加入战团,却是与田深同队的一员,两人四手,七八招过后武珽已落下风,终于听得“叭”地一声响,武珽的丝巾便到了田深的手中。 第190章 胜者 细作vs细作 武珽怔了怔,有些遗憾地摇头一笑:“功亏一篑……也罢。” “承让。”田深一抱拳,脸上浮起一丝胜利的笑。 “那个呢?”他队友一指还在石壁缝里塞着的燕七。 田深正要过去把燕七撕了,却见武珽仰头看了看天:“二位还是抓些紧寻宝吧,天可是快要亮了——别忘了,你们的对手还有康韶和孔回桥,以及你们队的细作呢,时间够用吗?” 田深和队友一对眼神,果断抽身飞快地离去了。 武珽走过来拍开燕七的穴道,笑呵呵地拉她起身:“不怪我吧?” “当然。”燕七拍拍屁股上的灰,“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细作?” “我若是细作,从游戏开始到现在有多少机会能把你们一一干掉?”武珽笑着反问。 “说得也是,不过万一你有特殊癖好呢。” “……” “那么说,我们队的细作是孔回桥?” “十有八九,”武珽向着夜色深处看了一阵,转回头问向燕七,“现在你是要和我一起回那边山上去,还是在这里等着游戏结束?” “啊,你刚才不是说找到宝物了吗?” “你傻啊,我要是真找到宝物早就先回那边报道去了,只要宝物一交,游戏就结束,我的队友就都安全了,我又何必还来找你。” “被骗了,好伤心。” “少来这套,谁又知道你是不是细作。” “真不是,你看我真诚的眼睛。” “我只看到了真诚的眼屎。”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看见元昶把你带过来了,你俩复合了?” “风好大,你在说什么?” “装傻吧你就。” “我决定还是在这儿等游戏结束,所以你先回吧。” “我也不急,我在这儿陪陪你,顺便看一看究竟谁能留到最后。” 两个人边聊边等,待东方天际隐隐泛青时,有人从山林里走了出来。 “陈兄,怎么样?宝物找到了?”武珽冲这人招呼,姓陈的就是刚才和田深一起撕他的那位。 姓陈的摇头,将后背转给武珽看,见衣领上光秃秃。 “让谁撕了?”武珽问。 “康韶。”姓陈的郁闷。 当然郁闷了,之前他们和康韶可是盟友来着。 “他们那些玩儿战术的心都坏到糠了。”武珽同仇敌忾地道。 燕七和姓陈的一起侧目他。 “见到孔回桥了吗?”武珽问姓陈的。 “我过来的时候瞅见他躲树上睡着了。” “……心够大的。看样子这次你们队是要赢了。”武珽笑道。 “就看田深和元昶了。”姓陈的打了个呵欠,冲着武珽摆了摆手,“我回那边去了,这一夜熬的……” 姓陈的前脚刚走,后脚康韶便出现了,温雅地笑着远远站住,问向武珽:“活着还是死了?” 武珽把自己的背亮给他看,康韶便笑问:“谁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你武鸿仪给撕了?” “人外有人。”武珽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怎么样?宝物有眉目了吗?” “略有。”康韶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了眼燕七,“她也被撕了?” “无关紧要了吧,她又不会功夫。”武珽道。 “但我觉得还是不要有漏网之鱼更稳妥。”康韶温和地笑着,慢慢走近燕七,“鸿仪你不会淘汰了也要出手吧?” “当然不会,要遵守游戏规则。”武珽摊了摊手,却向着康韶身后一指,“不过我倒认为你还是先解决了更大的麻烦才好。” 康韶先退了两步后才转头向着他指的方向看,却见前一后二一共三条人影追逐着向着这厢冲来,跑在前面的是孔回桥,追在后头的无疑正是田深和元昶。 “咦?”燕七觉得奇怪,“怎么大家一个两个的都往这边来?” 说好的让她安全藏起来呢?元昶这是把她放在十字路口中间的安全岛上了吗?! 那三人迅速向着这厢逼近,武珽便笑着道了一句:“最后的决战了,康兄还要玩儿战术?” “还是速战速决吧。”康韶也不想再迂回了,战术固然重要,直面对手的勇气也不能没有,否则那就叫怂了,于是提声冲着孔回桥道,“孔兄,结盟!” 眼下孔回桥是被追杀的那一个,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和康韶结盟以二对二来个真刀实枪的对决,孔回桥当然也不会拒绝,转回头就迎上了田深的攻势,康韶便与元昶战作了一处,四位高手就在这黎明将至的山峰上展开了最激烈最巅峰的角逐! 一时间拳光迭起腿影层折,燕跃鹄踊骇龙走蛇,不闻口中呼喝,只有拳脚相击,迅疾,有力,强袭,机变,精彩频现令人眼花缭乱! 武珽双手抱怀倚在石壁上,和燕七两个前排看节目不能更悠哉。“元昶功夫又精进了,”武珽品评,“这一阵子没少下苦功,你只看他那胳膊腿便能知晓,这小子是狠狠做了力量练习,而且出招也少了以前的冲动莽撞,以前他与人对阵,全靠那股子冲劲和蛮力,气势上先把人吓住,后头也就比较容易赢下,然而若论真功夫,他未必就能排在前列,若是遇到康韶这样善于智取的,元昶只有被玩儿死的份儿。不过如今看来他有了很大进步,不再逞一时之勇,倒是学会了审时度势……我还道以他那样的性子,想要学到这个程度起码还需要个两三年才行,不成想他竟自己省悟了……和你有关吗燕小七?” “只要是好事,当然都和我有关。”燕七道。 “……我家扩园子缺堵墙,回头你脸皮借我家用一下。” “一言不合就借东西,这习惯可不好。” 两人这厢闲侃的功夫,那厢的对决却已渐渐接近了尾声,田深元昶毕竟已经合作了一整晚,两人已有了默契,游斗中一个交叉换位,致使孔回桥反应不及慢了半拍,高手对决失之毫厘便能致一溃千里,最终孔回桥就败在了这半拍上,领后丝巾还是被田深扯了去,于是剩下个康韶也没能撑多久,田深和元昶的联手恐怕还没有几个人能翻得了盘。 “恭喜。”康韶很有风度地祝贺田深和元昶这一队。 一直酷到没朋友的田深这才终于翘了翘唇角:“看来找不找宝物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们队的人留到了最后,我们就是最后的胜者。” “好像还有一个呢。”康韶向着那厢指了指燕七,“虽然影响不到大局。” “斩草要除根。”田深酷酷地道了一句,大步向着燕七走去。 “这么谨慎啊。”燕七默默给自己点亮“待宰羔羊”图标。 田深走到近前,酷声令道:“转过身。” “噢。”燕七听话地转过去。 ……这霸道总裁范儿和听话乖乖兔的配合怎么有种“坐上来自己动”的即视感啊…… 田深伸出手去,“叭”地一声响。 “……”田深转过头惊讶地看了眼身后拿着他丝巾的元昶,“……你是细作?” “嗯。”元昶从怀里掏出自己抽到的纸签,签上的花色和燕七他们队丝巾的花色一模一样。 第143节 “……藏得够深。”田深点了点头,“你们赢了。”自己队剩下的涂三和另一个都不会功夫,活着也相当于死了。 这可真是个反转,躺着也能赢,孔回桥在旁边默默点赞。 “我现在就想知道宝物是什么。”康韶在旁道,“鸿仪可有眉目?” “有也不能说,我已经出局了。”武珽微笑。 “我记得你手里还有第四条线索,既然我们都出局了,不妨拿出来分享一下,不给元兄弟看就是了。”康韶却不想轻易放过他。 “我觉得还是先回到对面山上把涂三那两人解决了再说才好,”武珽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燕七又看了眼元昶,“万一……燕小七是细作呢?” 燕七是细作的话,那元昶岂不一直是错救了别的队的人? 康韶、田深和孔回桥闻言立刻进入了看戏模式,六只眼睛齐齐望住面前的男女主角。 男女主角也正四目相视。 快,说点什么,虐心的戏词整上!孔回桥比刚才决斗时还精神。 “那又怎样。”男主角先开了口。 “总会决出一个胜者。”康韶提醒他。 元昶垂着眼皮儿,半晌忽然两步迈上前去,一把将燕七拔起来背上背去:“回那边。” ——哗!这是把自己的后背直接亮给人家了啊!背在背上,这不说撕就能撕啊!换到战场上这就相当于是把命交给对方了啊!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这两人什么关系?!国舅爷看上小肉妞了?不能吧?!这妞儿脸上表情比我话还少,是拿什么和这位小国舅完成眉目传情勾搭成双这些前戏的?!孔回桥边琢磨着边第二个跟上。 其余几人见状也就不再多说,运起轻功前前后后地奔着桥头而去。 黎明的光终于划破了夜色,在东方天际的山尖上迸射出千万道青凌明利的光箭,几个年轻人飞身上桥,在山露浸湿了的绳桥上轻盈跳跃,像是清晨出来玩耍的活泼的鹿,而就在元昶背着燕七就要由桥飞上山崖的一刹那,一道人影从身后飞跃过头顶,在这飞跃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耳里都听见了“叭、叭”两道清脆的线断声。 武珽落在前方的山石上,一手一条丝巾地望着元昶和燕七微笑。 “你果然是细作!” “干!” “你不是被淘汰了吗?” “你又使了什么诡计?!” 几个人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唯有元昶没有吱声,微怔之后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请稍等。”武珽绅士地微微向众人欠身,下一秒就转身扑向了等在亭中的涂弢及其队友,那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情形,领后的丝巾已被武珽逐一撕去! “你……你们都死了?!”涂弢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队友们。 “我觉得应该请武鸿仪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康韶看着武珽。 武珽笑着转过身,给众人看他的后背,衣领后没有丝巾,但是……但是衣领却似乎有些古怪,见他伸手到颈后,手指拽住衣领,略一拨弄,那领儿就从衣内翻出了一小截来,而就在这一小截领边上,色彩鲜明地缝着一角丝巾。 “不可能!我扯掉你丝巾的时候分明听见了线断声!”田深道。 “啊,忘了说,我的母队成员,全是女孩子,”武珽笑着摊摊手,“凑巧她们中有人带着针线。” ——麻蛋!这货居然是谢霏那队的!孔回桥深感自己还是低估了武珽这货的奸诈,他竟然在面对自己母队时都毫不手软,果断把那几个会拖他后腿的妹子给淘汰掉了,因为只要他能坚持到最后,就算同队的其他人都淘汰了,也算是他们这个队赢得胜利——这混蛋真是太能装了!藏得比特么元昶都深!最无耻的是这混蛋不仅亲手淘汰了母队,还利用伪队给他打掩护打白工——尤其是这货利用他孔回桥东跑西窜到处搅浑水,简直该鞭尸一万遍啊一万遍! “怪不得那会儿你说去找小七,结果去了大半天才回来!”燕四少爷和程白霓一直也等在亭子里,闻此言后方有所悟,“原来你是趁着那机会去找了谢霏她们要针线!” “顺便他还瞒着你们多撕了别队的一条丝巾,并且从手头上已有的丝巾里挑了块花色与你们队相似的丝巾缝在了外面。”康韶观察最细,他不是没注意过武珽缝在领上用来做伪装的那块丝巾,没想到还是被他给唬弄了过去。 “也怪不得在那对面峰上你会到处留下记号或暗示指引我们往那石壁处去,”田深若有所思,“原来是想让我们集中起来鹬蚌相争,最后你再从中得利。” 燕七这才明白为啥大家都往她藏身那地方去了,因为只要她在那里,元昶就一定会去那里,元昶会去,田深就会去,而武珽这家伙还打着留下陪她的幌子把康韶孔回桥这几人也引了过去。 “太奸诈了。”众人齐叹,这才是真正的反转…… “得罪,得罪。”武珽笑着向众人抱拳,“那么我就去下头宴客厅交差了。” “不去找宝物了吗?”燕四少爷问。 “我看没有必要了,又不是有真的宝物,不过是个噱头而已,就算不能因此判定我赢,我也是战到了最后的人,这就足够了。”武珽笑道。 “说的是。”众人点头,便都跟着一起往下走。 燕七早从元昶背上下来了,却没有跟着动身,这会儿下头的宴客厅里一定挤满了人,而最重要的是,做为这个游戏的设定者,涂弥一定也会露脸。 “不下去?”元昶也没走,偏脸看着燕七。 “顺便看个日出吧。”燕七走到亭子里坐下。 元昶想了想,就也跟着过去,立在她身后。 山间的日出总是很美,总是充满着朝气和希望。 元昶忽然觉得浑身都是力量,都是对自己构想的未来的渴望和跃跃欲试。 等着我,燕七,一定要等着我! 第191章 宝物 谁是谁的宝。 斗智斗勇了一整晚的年轻人们终归也是精力有限,因而在步天山馆里用了早饭后也不多留,纷纷告辞回城,让大家感到开心的是箭神涂弥当真露面了,赏了游戏最终的胜者武珽和他的母队队友那几个女孩子每人一对制弓用的优质牛角和一束制箭用的雕翎,并额外赠了武珽一只小鹰仔——箭神有三宝,鹰猛獒狂箭法好,虽然只是一只未经调教的鹰崽,但也架不住人家基因好啊,真是让一众宾客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至于游戏要寻的宝物究竟是什么,武珽没去找,箭神也没有说,众人更没好意思问,所以也就作罢了,后来有人说可能宝物就是那只小鹰仔,谁寻到了就给谁,大家深以为然。 从仙侣峰上下来,武珽和燕家兄妹搭伴回城,武珽是骑马来的,放慢速度跑在燕家的马车旁边,燕四少爷已经在车里倒头大睡了,燕七也正迷糊,却听见武珽在外头用手叩车厢板。 打开车窗看出去,见武珽冲她勾手指:“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燕七打开车门,外头驾驶座上坐着车夫和一枝,武珽正和一枝说道:“我同你们七小姐有几句话说,你们先行,我随后便把你们小姐送回车上。” 说着便骑马靠近,长臂一伸就把燕七从车上给薅了过去,而后放缓马速,渐渐停下,这才把燕七给放下地。 “你这话在山上就一直憋着呢吧。”燕七看着武珽。 武珽笑了笑:“是有话要问你,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 “你和涂弥是什么关系?”武珽看着燕七的眼睛,面色严肃。 “我能先问你这么问我的原因吗?”燕七道。 武珽探手入怀,拿出了那游戏时未曾给康韶看过的最后一条线索,就是画有简笔人物的那张画。“这个画的并不是人,而是一个上古先民创造的文字,”武珽将目光投向燕七,“这个字,念作‘燕’。” 武珽所说的上古文字,实则就是甲骨文,这个看上去像是梳着两根冲天小辫的小人儿,其实是甲骨文的“燕”字。 “燕”,“七”。这便是游戏线索指向的最终宝物。 涂弥要让大家寻找的宝物,就是燕七。 所以武珽藏起了这条线索,没有给除了本队人以外的任何人看,如果今天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条线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涂弥的宝,是燕七。 无尽的麻烦将会滚滚而至。 该庆幸的是这里没有多少人认得燕七,就算拿到了这条线索大概也想不到她的头上,又该庆幸的是其他几支强队拿到的线索里似乎都没有这一条,也不至于让认得燕七的人发现其中的关窍。 怪不得武珽在对面的山上时一直陪在她的旁边,怪不得他成为了最终的胜者后也不去寻宝物的所在。 “原来你这么厉害,连上古文字都认得。”燕七看着纸上跟“燕”字根本挨不着边的那枚象形文字。 之所以是“燕七”而不是“飞鸟”,涂弥的心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不介意这里的所有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甚至很可能乐于欣赏她面对那样的情形时要作何应对,当然,即便这目的最终没有达到,他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整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笑,是个乐子,根本不值认真。 “你真当我是个只会武的莽夫啊?”武珽双手抱怀,“我书本也是学得很扎实的好吗!何况我们家老三最喜欢研究古物,这个字我恰巧在他那里见过。别转移话题,燕小七,回答刚才的问题。” “嗯,我和他认识。”燕七道。 “不仅仅只是认识吧。”武珽压下肩来看着燕七,“我怎么觉得这个游戏是专为你才拟设出来的?” “这个说来就有点话长了。”燕七道。 武珽看了燕七半晌,伸手一拍她脑瓜:“算了,我无意探人隐私,只是怕你年纪小,被大灰狼骗了都不知道。” “……所以我是小白兔吗?”燕七无语。 “小白兔哪有你可爱。”武珽哈哈一笑,蹲下身拍了拍肩膀,“上马吧,兔小姐。” 你才兔女郎。 燕七踩着武珽肩头跨上马背,武珽飞身上马坐到她身前,未夹马腹行路前,武珽偏头道了一句:“我担心的是元昶,别忘了,那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 燕七和燕四少爷回到家之后先去了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打招呼,然后燕四少爷一边走一边睡地就回自个儿院子去了,燕七也是呵欠连天,进了坐夏居大门,看见崔晞的小厮雨伞正和燕小九的小厮丹青在第一进院里说笑,知道崔晞已经来了,便径往燕小九所居的第三进院去,才进院门就瞅见俩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对弈,一个穿着水磨蓝的衫子,一个穿着雨天青的袍子,秋霁晴光里像是两缕清泉,扑面是无限的鲜润气息。 “这么早就来啦。”燕七招呼崔晞。 崔晞丢下手里的棋子,脸上绽开晴光万丈的笑:“去仙侣山玩儿得开心吗?” “可开心了。”燕七道,“你有没有吃早饭啊?” “来的时候在外面小摊上吃了碗松仁粟米鲜肉小馄饨,味道很是不错,改日我带你去吃。”崔晞笑道。 “好啊。你先坐,我回房洗洗,换身衣服,一会儿你和小九再过去。”燕七说着便回了第四进院。 梳洗完毕,就借口要做蔻丹送人把丫头们全都打发到后花园里给她摘凤仙花儿去了,没过多时,燕九少爷便带着崔晞过来,卧室书房甚至净室都转了一圈,也没见崔晞拿东西量尺寸,更未用笔记东西,只大致看了一遍,便笑着和燕七道:“我心里有数了,比我预计的还要简单,你这套家具都是在云木阁打制的,我只需去他们店里要上一套图纸就行了。” “人能给你吗?那也算是商业机密了吧?”燕七问。 “那算什么机密,”崔晞笑起来,“又不是配方和手艺技巧,他那花式和尺寸但凡有经验的老木匠去看一眼就能了然于胸,外头仿着云木阁样式的家具多了去了,你只等我消息吧。” “好吧,你不用太着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在这几日。”燕七道。 “没什么难的,下个日曜日上午我就能给你送过来,到时你让小九提前给我下帖子。”崔晞道。 “好。不急着回去吧?在我们这儿吃了午饭再走吧。” “你睡吧,眼里都是血丝,我去小九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回了,去云木阁转转。”崔晞道。总不能燕七一回来他就走,倒像是来燕府就为了见她一面似的。 燕七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好歹扒拉了两口给她温在灶上的午饭,而后收拾行装便出门去了书院。 崔晞却早到了,就在书院门外等着燕七,虽然不必他下场比赛,但身为综武阵地的设计者他也是得每场都要随队观战的,两人就着伴边往门里走边说话:“你屋里那套家具也算是有年头了,花样已是过了时,云木阁的人在他们仓库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一套来,大致是与你那套同年做出来的,倒也省了我不少事,无须再让匠人照做一套,我直接把他们库里那套买下来了,回去稍微加工一下,做成常常使用的样子,另外还需要再改造一下,把它弄成方便拆卸的,到时装在几口大箱子里带去你那里,人若问就说是我做的手工活儿,拿来给你和小九看的,完了再装回去也不会有人起疑,以前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回头我把买家具的钱给你。”燕七道。 “你那点子私房钱可是不够,”崔晞笑起来,“再说我也不是花的自己的,随便从崔暄床底下的地砖儿下头拿了一沓子银票,剩了不老少呢。” “……崔暄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哭晕在床底下了。” 一行说一行已是走到了综武场,远远地看见了武珽和元昶他们,真是年轻人精力充沛,同样是熬了一晚上,人俩还经过了数番激战,这会子丝毫不见脸上有倦意,正跟着一伙队友们在那里做赛前热身,今日锦绣是主场,迎战久违了的柳湖书院战队,距开赛还有将近半个时辰,拿着蓝色丝巾的柳湖战队粉丝们就已经涌进了锦绣的地盘儿,示威地冲着锦绣队员们甩着手里的巾子,还有性子冲的大声朝着武珽吆喝:“受死吧姓武的!” 第144节 武珽冲着那人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旁边的武玥看着直撇嘴:“有没有那能耐啊就跟这儿大言不惭?!”一眼瞅见燕七过来了,武玥兴冲冲地跑过来,将燕七一扯:“听我五哥说你昨晚跟他们玩儿游戏坚持到了最后才死?这么厉害啊?” “他没告诉你最后杀死我的人就是他吗?”燕七道。 武玥嘻嘻哈哈地笑:“说了啊,哈哈哈,毕竟你们不是一个队的嘛,总得有一个胜者啊,不要在意啦,回头让我五哥请你吃好哒!” “这倒是个报仇的好机会。”燕七道。 “你不减肥啦?!”武玥哈哈笑。 那厢元昶听见笑声,转过头来向着这边看,目光落在燕七的脸上,半晌方挪开,继续在那里抻腿筋,也不躲了也不避了,看着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武玥瞅了瞅他又瞅了瞅燕七,一脸八卦地压低声音问:“你和元昶昨夜都干什么啦?” 这话问的! “你不要乱想啊,我们就是一起被你五哥杀死了而已!” #歹命鸳鸯# 武玥摊摊手,一脸的“好吧好吧你高兴就好”。 柳湖书院本就不是综武强队,所以先进行的女子部的比赛很快就结束了,队长谢霏虽然脸上略显疲惫,却仍是率领着队友们战胜了对手,不过终极队里因为有着鱼竿大神夏西楼的存在,男队员们也不敢太过放松。 上场后双方在楚河汉界处进行例行的相互致礼,以及听裁判宣读比赛纪律,燕七也例行地站到队尾,和夏西楼照旧面对面。 “小胖鱼,”夏西楼给燕七打招呼,“我带了鱼食你吃不吃?” “……” “用香油调成的哟,可香可香了。”夏西楼继续撩骚。 “……我减肥呢。”燕七道。 “你不用减了,”夏西楼道,“只要不生气就不会胖了啊。” “……”唾嘛的这还是说我是肺鱼呢是吧?! “对了你知道吗!上回和你打完回家后我一脱衣服,好家伙,肋骨都让你坐青了两根啊!” “没关系吧,你肋骨多,折上一两根的不受影响。”燕七道。 “……你才带鱼!带鱼带鱼带鱼带鱼肺鱼肺鱼肺鱼肺鱼带鱼肺鱼带鱼肺鱼!” “你说个‘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试试。” “红吕鱼与绿吕驴——红鲤鱼吕绿吕鱼——红、鲤、驴——” 裁判跟前面正声情并茂地宣读纪律呢,就听见两队的队尾爆出一片哄笑,心下登时就忐忑了:是我念错什么了吗?不小心把“禁止羞辱裁判”念成“尽请羞辱裁判”了吗?瞅你们这两队笑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是有多相亲相爱友谊第一啊?!这特么一会儿是准备比综武啊还是跳交谊舞啊?! 瞪了这两帮混小子一阵,裁判硬着头皮把纪律宣读完,总算可以把两队人打发回各自的阵地了,就听见两拨人边往回走边还在嘴里念叨着什么“红吕驴绿吕驴”——这是对驴的嗲称吗?!那个念叨得最欢的小底迪你过来,蜀黍保证不打死你! “好了,这场比赛无需我再多说什么了吧,”武珽将队友们叫到一处,大家把手搭在一起,“就按教头的赛前布置比,不必和夏西楼正面交锋,就算让他攻进我们的阵地也不要紧,我们的树杈阵是他的天敌,主要任务是率先找到柳湖将的所在,抢到将符,尽快结束比赛!那么,锦绣——”武珽将另一只手盖下来,却发现手底下不是以前那只熟悉的软馒头了,垂眸一看,却见是元昶的手,严严实实地罩在软馒头的上面。 “——必胜!”大家高叫着,而后按队形散开,闻得比赛锣响,一部分人快速地冲出了阵地。 冲在最前头的是锦绣的马,刚一出阵地的大门,胸口上就是重重一击,人还懵着呢,赛场四周的观众席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掀起了狂浪般的呼声——“夏西楼!夏西楼!夏西楼!” ……这是柳湖书院的主场吗?锦绣马怔忡地向着四周望,入眼是一大片疯狂卷动的蓝色丝巾,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海啸掀翻在了海底,一时竟产生了溺水般的窒息。再看向自己的胸前,一枚拴着鱼线的梭标正冷利地戳在五分区的正中间。 开场不过数秒,柳湖书院的王牌大神夏西楼已是瞬杀锦绣一人! 第192章 登峰 肺鱼vs带鱼 “退!”武珽果断临时改变策略,将已经冲至阵地门外的几个队员给捞了回来,然而即便他反应已是很快,却也没能快过夏西楼的梭标,第一记标甩出来直接瞬杀了锦绣马后,夏西楼根本没有多耽,鱼竿一抖拽回梭标,紧接着再一甩,第二记标又以人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破空袭来,再次命中冲在前头的锦绣的另一匹马! “又是瞬杀——”场边双方的观众全部癫狂了,夏西楼的粉丝们疯狂膜拜着他们的大神,锦绣书院的粉丝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锦绣综武队从来没有在开赛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接连被人瞬杀掉两匹马!从来、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惨不忍睹的事! 锦绣的队员们全部缩回了自己的阵地,此举招致了柳湖粉丝们的嘘声嘲笑,然而武珽对此却不为所动,只是在观众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冷静地提着嗓门对队友们进行着战术部署:“柳湖的战术和精神支柱是夏西楼,擒贼先擒王——小七,射杀夏西楼,有没有问题?” “我尽力。”燕七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夏西楼的抛竿和射箭不同,虽然都可以远攻,但箭的攻击轨迹是有规律的,可抛竿却可以根据不同的力度、角度和手法做出无数种不同的攻击轨迹,加之速度又快,线又细到肉眼难以捕捉,根本就是防不胜防。 “你直管攻击夏西楼,”武珽看她一眼,转而望向其他人,“五兵持盾在最前掩护燕小七,我在左,元昶在右,但凡有对方其他攻击,务必尽全力挡下,保证燕小七射杀到夏西楼为止——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惜一切,也要先干掉夏西楼!” 众人齐声应喝,五个兵便持了盾挡在身前列成盾阵,以大无畏的精神迈出了阵地大门——这盾也是专门为了对付夏西楼准备的,身为“兵”担当,身上可以携带各种器具和武器。 燕七紧随其后,身左是仗剑武珽,身右是执戟元昶,七个人围成了一堵肉墙,为的就是掩护她——这一场胜利的全部希望,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红鲤鱼!”一出阵地门,锦绣众人就听见夏西楼远远地喊着,话音未落,梭标已至,因着锦绣众人已是集体将身体藏进了兵们的盾阵后,所以夏西楼可以攻击得分的只有露在盾牌下面的小腿和脚,于是某个锦绣兵就觉得自己脚上微微一疼,硬是被夏西楼准而又准地戳了一下。 “绿鲤鱼!”夏西楼又跟那儿喊,紧接着第二下又来了,再次戳中了这位兵的脚面,这兵都快气死了:妈的是因为老子脚臭吗?!怎么就可着老子一人儿戳戳戳?! “与驴!”夏西楼又喊了,第三下袭来! 锦绣的一帮人从盾牌缝里往外瞅,却一直没瞅见这夏西楼人在哪儿,反应了一下后才想明白——那货竟然是躲在他们的阵地里向着这边实施攻击的!这一手抛竿直接纵贯了百米宽的楚河汉界啊!更为可怕的是隔着百米远还能抛竿抛得这么精准! 夏西楼躲在阵地里,不知是从哪儿能够窥得这厢的动静,然而这厢的锦绣队员们要想找到他所在的位置并发起攻击却是难上加难了,这么一想,众人便觉得心一沉——难道今儿是要栽在这个二流队伍的手上了吗?就是老这么被他戳脚也撑不了多久啊!脚上挨一下就是两分,被戳上三下人就要出局,如今这第三下已经攻过来了,这可如何是——喝——嗷—— “好”字未全,就听得半空里“叮”地一声脆响,众人懵懂间齐齐循声望去,却见夏西楼的第三标竟在空中被一支乌黑利箭拦截了!而这支箭竟是由自己这一方的阵中射出的! ——燕七?!众人蓦然震惊——是她吗?是她吗?她拦截了夏西楼的梭标?!那速度快到闪瞎人眼的梭标?!那用眼睛都难以捕捉到方向的梭标,竟可以用箭拦截掉?! 锦绣众人未曾看到的情节,现场的观众却看得分明——那个被锦绣队员簇拥在阵型正中央的小肉炮,在夏西楼第二记梭标往回收时便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当第三记梭标破空袭来时,这个小肉炮竟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出手,硬是准准地用箭在半空对上了那梭标! 癫狂中的观众们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们还有些接受不能——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怎么可能有人能把箭射得这么准,这是只有箭神才能做到的事!这个小肉炮……一定是瞎猫逮住了死耗子!对,一定是! 人们拒绝相信奇迹,然而锦绣众将却是倍受鼓舞,在武珽的指挥下保持着这样的阵型快速向着柳湖的阵地冲了过去! “所有人注意!离对方越近,夏西楼的抛竿威胁越大,都给我提起精神来!”武珽喝着。 距离越近,梭标的飞行距离就越短、速度也越快,将更为难防,众人正待应声,却见空中迅雷般闪过一道银光,凌空绕成一弯角度无比刁钻华丽的弧线,像魔鬼的镰刀,像冬夜的弦月,绕过锦绣的八人团阵后,那银光突像具有了灵活的生命,骤然一记回头,“噗”地一声刺入甲衣——正中锦绣一兵的后心! ——瞬杀! “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锦绣的众人还在反应未及中时,听见对方阵地墙内夏西楼的声音高叫着,清晰又利落。 “轰——”地一声,全场的观众再一次陷入了疯狂,燕七方才那一记空中拦截带给大家的震撼轻易便被夏西楼这一神般的弦月弯刀式进攻夺去了全部的光芒——这是将抛竿的技巧运用到了怎样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了啊!无论是力道、角度、手感、距离、空间、方位还是对竿与线与梭标的计算和掌控,都已是登峰造极! “夏西楼——夏西楼——夏西楼——”更多的观众在这一记精彩的瞬杀后再也支撑不住地被夏西楼瞬间圈粉,这其中甚至不乏锦绣的拥趸…… “稳住!”锦绣一兵当场阵亡,在这铺天盖地的对夏西楼的应援声中,其余的四名锦绣兵已经慌了,甚至开始自乱阵脚,而武珽却仍旧毫无所动,沉声喝着令几个兵冷静下来,而与他同样沉定的,还有他身边的燕七,和燕七身边的元昶,这三人各执武器,始终保持着前进的速度和阵型,再犀利的击杀也阻挡不住三人的脚步。 “小胖鱼!”夏西楼的声音再度响起,空中银光乍现,快如闪电般以与方才完全不同的角度向着阵中心的燕七疾袭而至! 不同角度的进攻使得夏西楼的出手毫无规律可循,变难应变、防不胜防,这一次柳湖要干掉的是锦绣的主力炮,随着燕七代表锦绣出战的场次越来越多,各个书院的综武战队都已经知道了锦绣有一个新的强力炮,她的战斗力几乎可以比肩武珽和元昶,因而先除掉她就等于先拔除了锦绣的一颗利齿,她不会功夫,远比武珽和元昶要好对付,所以——先干掉她! 银光袭到,燕七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迅捷绝伦的梭标,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准备硬捱了这一击,却见身边人已是飒然出手,头顶上又闻得“叮”地一声金属交鸣的脆响,元昶手中长戟向天捅出,正中那电光般袭来的梭标,紧接着一缠一扯再一抡,那系着梭标的鱼线便被硬生生扯断,转瞬间便将夏西楼手中的这杆瞬杀神器毁了个身首异处! 那些正为夏西楼疯狂着的观众们在这一刹那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瞠目结舌——爱豆的武器没了还怎么blingbling啊?!锦绣的都还是人吗?!刚才那小肉炮半道里用箭拦截了一回梭标,现在那个车竟然又再一次上演了奇迹一般的“针尖对麦芒”,硬是把快得能闪瞎人眼的梭标用戟给挡了下来,这得是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准星和什么样的判断力啊?! 不管观众们怎样惊讶怎样震撼,武珽元昶和燕七始终冷静如常,这使得剩下的四名兵也跟着平复了情绪,耳里听得武珽一声“冲”,众人趁着夏西楼失去了致命武器的机会撒开丫子全力向着对方的阵地冲了进去。 柳湖战队是著名的一人战队,二流的整体水平全靠拥有着夏西楼这么一位大神级人物,眼下夏西楼成了折翼的天使,剩下的人就更不过是几片超薄迷你型,哪里兜得住锦绣的量大汹涌之势啊?! 柳湖的队员们慌忙散入己方的迷宫型阵地,锦绣的队员也跟着分散追击,燕七进阵便施箭,直接瞬杀掉一名正要跑过转角消失掉身影的柳湖兵,再搭箭时周围已经没了半个人影,不管是敌队的还是己队的,一盘沙似地散了个干净。 燕七随便挑了一条路不紧不慢地寻过去,柳湖的人已经不足为惧,她也不必穷追猛打,只认真地做着清道夫,细细地查寻着有可能藏有漏网之鱼的角落。 正举着弓在迷宫中穿行,忽听得耳后“咔”地一声响,再接着背后的箭篓就被一股大力拽得飞了出去……这感觉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燕七未去管自己的箭篓被拽向了何处,飞快地向着旁边纵身闪避,不过对手的第二击并没有紧跟而至,这也让燕七看清了箭篓飞去的方向,是在一堵迷宫墙的墙后,而那拽走箭篓的分明是一根鱼线! 观众们再次爆发出欢呼,因为场上每一个角落里的情形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看到夏西楼在自己的鱼线被元昶拽断了之后根本没有慌张,而是又从身上的工具囊里取出了一杆较短的鱼竿,这根鱼竿上没有梭标,但有鱼钩,虽然无法做出犀利攻击,但也可以对对手造成干扰,夏西楼是柳湖的兵担当,而兵这个角色是可以在场上带有多种武器和工具的,夏西楼这一次上场所配备的武器就是一柄可以进行长距离攻击的海竿和短距离操作的普通钓竿,如果锦绣的队员以为拽断了夏西楼的海竿鱼线就能让他失去攻击力,那可就上当了,所以当观众们抱着等看锦绣笑话的心态看到燕七因此而被夏西楼攻了个措手不及后,立时得偿所愿地庆贺了起来。 燕七也确实没想到夏西楼还有后手,箭篓被拽走之后她手上就又剩下了一张弓和一支箭,这情形与第一次和柳湖的对阵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这一次燕七可不想再像上一次一样把这最后一支箭轻易用掉,所以还是想法子智取吧。 谨慎地看了看周遭的地形,全都是迷宫式的长长短短的土墙围成的夹道,因为经常要换阵地,所以也没有做得特别工整精细,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而燕七断定夏西楼就在前面这道墙的转弯处准备时不时地冒个头观察一下她的位置,既然是这样,不如绕到他身后来个偷袭! 可是夏西楼所蔽身的这道墙却是有点长,从现在的位置跑到墙的另一端,过程中很容易被冒头出来观察的夏西楼发现,如果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方式到他身后就好了……燕七抬眼看了看这墙的高度,再看看夹道两边墙的宽度,握紧手里的弓,脚步轻盈的几步助跑,腾身,右脚蹬在右墙壁上向左弹,左脚蹬上左墙壁后再弹向右边,腾腾腾腾,反复向上蹬个几回,人就已经飞过了夏西楼蔽身的这道墙的墙头,只要落下地去顺便放箭,夏西楼就能惨遭瞬杀! 燕七飞起来,飞过墙头,半空里扯弓拉箭,瞄向前方,凭借着自己鹰一般的眼神,她看到……啥也没看到,夏西楼人呢? 燕七已经开始向下落了,又凭借着五花肉一般的重量,“嗵”地一声,落在了谁的身上,身下那位连吭都没吭,直接就扁在地上成了干炸带鱼。 “你躲墙根儿干嘛呢?”燕七没能如预计地落在平地上,于是崴了脚,坐到旁边地上看着扁在那里正自挣扎的夏西楼。 “我……咳咳咳……”夏西楼觉得自己整排鱼骨都被燕七这一空降给压折了,百般痛苦地爬在地上从嘴里往外喷土泡泡,“我正解鱼钩呢!你那个破箭篓上的一个破口子把我鱼钩挂住了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就不能换个新的用吗?!你是女人啊能不能活得精致点儿?!” 第193章 喜事 边关人民发来喜讯~ 活得不精致的燕七用手里仅剩下的那支箭在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夏西楼后心上不精致地扎了一下,人造血飞溅,夏西楼out。 然而两个人一个崴了脚一个遭受了字面意义上的碾压,一时半刻谁也动不了,就只好继续一个坐着一个趴着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我说你怎么会从上头掉下来啊?别告诉我你是爬墙上去的啊!身为一个女孩子竟然会爬墙我对你的成长经历由衷地感到好奇啊!令尊是哪位大人啊?官居何位?肯定是员武将吧?是吧是吧?哎,你家里有没有人来看你比赛啊?你猜他们看到你爬墙回去会怎么对你?我跟你说,有一次我去城外钓鱼忘了时辰,到了大半夜才回去,进了内宅不敢走正门,只好爬墙跳进院去,结果正让我老子逮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我家老爷子直接把我挂咸鱼一样挂墙上一直到大天亮啊!不过我觉得以你这个身材是没办法挂到墙上去的,你多少斤啊?看着倒好像是比上回瘦了不少,说是肺鱼吧已经有点不大合适了,让我想想应该换成什么鱼哈……大头鱼呢你头也不算大,要不石斑鱼?罗汉鱼?娃娃鱼?哎你去哪儿?为什么爬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爬行的动作像什么动物啊?你有没有见过海狮?你捂耳朵干嘛?你看我口型:你——捂——耳——朵——干——嘛?你为什么不说话?崴脚崴得失声了吗?哎唷你的身体可真神奇……” “救命……”燕七万念俱灰地扑倒在地,一定是她刚才用箭戳这人的部位没戳对!这是不小心启动密集聊天模式了吗?!这特么哪里有一丁点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神啊?!这特么根本就是一个接地气儿都接到入地三尺的话痨重症患者啊! 元昶找到燕七的时候,那小位靠在墙根儿已经快睡着了,夏西楼背着一后背血扁在不远处的地上,嘴里呜哩哇啦地说个不停。元昶自不理会他,只管走到燕七跟前儿蹲下:“伤哪儿了?” 以燕七的迟(爷)钝(们儿)属性,如果不是伤得重了是不会等着别人来帮的。 “脚腕儿好像错位了,我就没敢乱动。”燕七道。 “哪只?” “左脚。” 元昶二话不说地扒了燕七脚上的靴子,顺便偏了偏身,将夏西楼和这个方向的观众的视线挡在自己的背后,略微捋起燕七的裤角,将袜子脱下来,一只白白嫩嫩肉肉小小的小猪蹄儿……咳,小脚丫子就曝露在了眼前。 “是错位了。”元昶道,伸手轻轻捏住燕七已经肿胀起来的脚腕,小心地揉捏,慢慢地旋转。 “天很热吗?你耳朵根都红透了,”身后的夏西楼还在不停嘴地说话,“照理说秋老虎早就过去了啊,不过你们会功夫的火力壮,刚打了一场下来会热也是正常的。哎我说到底谁赢了啊?我趴在这里看不到哪方的旗子被竖起来,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我们队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没办法啊,我们战斗力不行,但是我们也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比如打水战的话我敢说你们胜算是不大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书院挨着湖啊,我们没事就到湖里游水练习吧啦吧啦吧啦……” “你忍一下。”元昶这厢低着头压着声,垂着眼皮不看燕七,只盯着手里雪白滑嫩的脚腕,突地略一用力,听得“咔”地一声,骨头错位之处便复归了原位,“疼吗?” “还好。”面前这小位还是意料中的一脸面瘫,元昶觉得这位怕是脚断了都不会动动眉毛。 “还是不要乱动,回去用夹板固定几天。”元昶继续低着头,赶时间似地给燕七穿袜子落裤腿。 “呃,你不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燕七看着脚上被穿成脚跟朝上的袜子。 “……”元昶不自在地抬眼飞快地瞟了瞟她,脸上多了几分羞恼,“事儿多!” “我错了。” 本场对决的胜者当然是锦绣战队,然而留给观众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夏西楼的那记精彩绝伦的弦月弯刀,和他被人用担架抬下场去的神姿。 燕七被元昶直接扛去了书院的医室,在拥有高大威猛外表的高越人医师的温柔治疗下,光荣地带着夹板回了家。 一进家门,每个见到她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什么情况啊?上个夹板而已要不要这么不加遮掩喜形于色啊?! 第145节 “恭喜九爷、七小姐!”还有人这么对姐弟俩说。 燕七看了眼在旁边扶着她的燕九少爷,燕九少爷眼里也带着疑惑,“估摸着是给你挑好媳妇了。”燕七就道。 燕九少爷:“……” 好在大家还没有开心到打算让他们的七小姐一路瘸着蹦回坐夏居,早有二门上的婆子叫了一抬轿椅过来,燕九少爷扶燕七坐上去,令两个强壮的粗使婆子抬了,一路往坐夏居去,还未到院门口,正碰见给老太太跑腿传话的一个嬷嬷,笑着上来先给燕七和燕九少爷道了声“恭喜”,也没瞅见燕七脚上的夹板,只顾着笑道:“老太太请九爷和七小姐回府后去上房,有好消息呢!” “啥好消息?”燕七问。 “七小姐去了就知道啦!”好消息当然得留给主子来宣布,这嬷嬷可不敢抢这个好儿,忙就在前带路。 “你要不要先回房换身衣裳?”燕七扭头问她弟。 “……”这还是说他要相亲了是吧! 姐弟俩跟着那嬷嬷又一路折向四季居,在上房门口落下轿椅,燕九少爷就扶着燕七蹦上台阶去……进了堂屋,见燕大太太、燕三太太、燕二姑娘及长房和三房的两个妾室都簇拥在老太太身边儿,老太太手里拈着张纸,正看得老眼含泪,听见打帘儿的丫头报说燕七姐弟来了,也顾不得偏头,只将手一招,笑着道:“小七小九,快来,你们爹娘来信了!” 燕七就蹦了过去。 众人:“……” “七姐儿这腿是怎么了?”燕三太太惊讶地看着燕七腿上两块板儿。 “些微有些扭伤,不打紧。”燕七边说着边和燕九少爷一起先向着座上长辈行礼。 “怎么这样不小心,”燕大太太关切地起身过来就要猫腰细看,“回头让你大伯进宫要些骨伤药来。萝月,叫人去把赵郎中请进府来给七姐儿看看腿。” 上头老太太这才看见燕七瘸了,唬得也站起身来,一迭声地问:“这腿是怎么了?怎么就这样进来了?谁跟着七姐儿伺候的?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不妨事,只是扭着了,已经看过郎中了。”燕七再三解释。 老太太听过燕九少爷转述的高医师对燕七的伤情分析,知道确无大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坐回榻上后,看了看炕桌上的那张纸,才刚的高兴劲儿就好像被减了那么两三分。 “你们爹娘来信了,”老太太笑着让身边丫头把信纸递给燕七,“你和九哥儿又要多一个弟弟了。” 时隔十一年,燕家二房终于又要添新丁。 “已经生啦?”燕七问。 “四个月了。”老太太老怀甚慰地笑道,“前三个月胎不稳,不宜与旁人言,待三个月将胎坐稳了,你母亲这才写了信往京都发,这信在路上足走了月余,今日才到咱们手上,算算日子可不都已经四个月了吗!” 这样啊,老太太张口给我们添个弟弟,还道已经生出来了,原来是个美好的生男愿望。 “你们祖母自收到这信至现在,乐得这嘴呀就没合上过,当场就给合府上下每人封了个红包,”燕三太太在旁边凑趣儿,眼睛里是难掩的羡慕,“照我说,这最该给封个大红包的就是我二嫂,大漠边关那地方能是咱们这样的深闺妇人住的地儿吗?二嫂为着二伯也是吃了不少苦了,如今又有了身孕,想必比平时更难熬些,缺衣少食暂且不说,身边得用的人手却是不能缺的,怎么也得再派过去几个有经验的丫头婆子好生看顾着才是。” 燕老太太点头:“正是,老二媳妇这次是要在那边生产的,那样的穷乡僻壤,好郎中好药材怕是都无处可找,少不得我们这里打点足了一总送去。老大家的,”说着便睨着燕大太太,“此事你好生办着,务须尽快准备妥当,待我看过再无缺漏了,就立刻给老二两口子送过去——切莫疏忽!” 燕大太太目光微冷,脸上却带着笑地应下。十来年了,她这肚子里半点动静也无,而二房却有了添丁喜讯,难怪老太太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怕她有私心不肯给二房准备好药材好东西,竟就当着一屋子平辈儿小辈儿这样敲打她! 从四季居出来后燕大太太带着一肚子火往自个儿院子走,一行走一行吩咐贡嬷嬷:“要给二房准备的东西交给惊春打理,你在旁边帮着些,待整理好了再来报我过目,我现在要出趟门子,另去告诉惊梦,赶紧梳洗换衣,同我一起出去。” 贡嬷嬷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主子是要去哪儿,因而也不多问,只叫替大太太管着私账的松云从匣子里取出二百两银票来揣上,不多时便伺候着母女两个出了府门。 燕七蹦回坐夏居后在燕九少爷的房里拆燕二太太专给他俩写的信,开篇一如既往地是一番啰嗦温暖的嘘寒问暖,而后寥寥几笔带过有了身孕一事——这种事跟自己的孩子也不大好意思细说,再之后又是惯例地吐槽燕二老爷部分,说那货自知道她怀孕之后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弄补品——弄就好好弄啊,他特么的三天猎熊两天打虎,隔三差五还拎回几斤蛇蝎放她饭桌上——老娘肚里的是特么你的亲孩咂!亲哒! “明年二三月份就能生啦。”燕七折好信纸,“这下回来的日子起码又要往后拖上个一两年了。” “而我担心的是,”燕九少爷却面色微沉,“北漠边关,恐有战事。” “纳尼?”燕七看着她的预言弟,“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邸报。”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邸报是专门传知朝廷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可以被公示,因而官吏和平民皆可读到。 “你还看这个?”燕七觉得弟弟的形象高大上极了。 “我们的功课之一。”燕九少爷瞥了眼他无知的姐。 官学里的学生将来八成都是要入朝为官的,当然从小就要学会从朝廷的邸报上了解政治大事和朝廷的指导思想。 “邸报上怎么说的?”燕七便问。 “乌犁新王上位,野心勃勃,近日频繁骚扰北漠边境,甚而联合了几个大的部族暗相勾连,日后将恐生变故。”燕九少爷慢慢地道。 “新王是哪一个?六王子吗?”燕七问。 “他在哪里也是手下败将。”燕九少爷道,“上位的是二王子,六王子被推到了刀口上舐血的地方,有今日无明日。” “什么地方呢?” “边境。”燕九少爷慢慢地抬起眼皮望住他姐,“与爹镇守的边城,百里之隔。” 也就是说,如果乌犁向天朝发起战争,那么六王子便是刺向天朝的第一刀,而燕七燕九的亲爹,就是迎向这第一刀的第一人。 无论六王子干不干得过燕子忱,有孕在身的燕二太太总会是要担惊受怕,这对养胎实在没有半点好处,然而就算现在能允许驻将的家属回京,燕二太太四个月的身孕也禁不起长途颠簸,如此倒成了进退维谷。 “别担心,”燕七安抚弟弟,“娘虽然不会武,好歹也是武将之后,自小耳边也是听惯了生死的,否则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万里迢迢地去边关寻夫,再说这些年来边关也不是没有开过仗,娘会对爹有信心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给咱们家的准新丁做件小衣服什么的?” “你在逗我吗?”燕九少爷慢吞吞地看着他姐,“别跟针线过不去,还是安安静静地做个铁血汉子吧。” “……” 瘸了腿儿的铁血汉子在晚饭前收到了来自武府、陆府和崔府的快件包裹,寄件人武玥的包裹是十几帖活血化淤的膏药,夹带着的纸条上还特意注明了是她爹上战场时的指定用药,贼有疗效了。寄件人陆藕发过来的是亲手制的止疼熏香,睡觉时点起来,能减少痛感、安神静心。寄件人崔晞的包裹最大,拆开一看是一副夹板,更贴合身体曲线,牢固又轻便,重要的是即便带着它入睡也丝毫不影响体位…… 最后是燕子恪的上门服务——这位白天没去看比赛,一直在署里忙,也不知从哪儿得了燕七把脚扭了的消息,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带着一匣子御制骨伤秘药,放到燕七的桌上打开来,里面一共排着六瓶,指着其中五瓶和燕七道:“我的。”又指了最后一瓶道,“元昶的。” “……” 这位指定是又把皇上药库里的药给包圆儿了,碰上也去讨药的元昶,不得已分了人家一瓶,还勉为其难地一并给带回来了…… 六瓶骨伤药,燕七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骨伤次数集中用完也耗不光这么多药啊! 第194章 气你 燕七vs燕三太太 燕七扭伤了脚,这回确实没办法再死皮赖脸的非要去书院上课了,只好留在家里养着,教医药课的高先生说她这脚也没太多问题,至多歇个三五天就能如常走动了,如今再辅以御制良药,只会好得更快。 正好在家里还可以打点些东西交给燕大太太一并让人捎给她远方怀娃的娘,然而吃穿用物和药材都由公账上出了,除了这些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带的了,毕竟路途遥远,东西太多恐有遗失,又太过招摇,所以要送过去的东西贵精不贵多,没有太大用处的也实在没必要带上。 何况燕七也没多少私房钱,买不到什么实用的东西。 最后还是尽力地做了个婴儿用的小枕头并一条小肚兜,再复杂的就不成了。拿着这两样坐着轿椅去了上房,老太太和大太太三太太正在堂屋里清点往边关送的东西,见燕七来了就让她跟着一起看,燕大太太还时不时地笑着问她的意见。 燕七哪能真提什么意见啊,样样都说好,倒是老太太看着又添减了几样,这才觉得妥当了,叫人抬出去封箱装车,又把要带到边关的下人叫进来,见有四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其中两个还能兼做稳婆,四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奶娘,都是燕家的家生子下人,连带着她们的丈夫也要一并跟去,山高路远的,总不能让人家夫妻两个相隔天涯,到时候会由二太太选出一个做小十一的乳母,其余三个就可派了别的差使。 除去这些人,老太太还给二老爷准备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头。 二太太有了身子,自是不能再在房里伺候二老爷,这两个丫头就是老太太送去给儿子解渴的,两个都是十七八岁,年轻鲜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听说还是三太太帮着挑的,真是不能更热心。 燕七也没说什么,送就送去了呗,还是那句话,男人要是真想尝腥,你拦是拦不住的,不尝京味儿也会尝野味儿。 从上房里出来的时候,燕三太太还跟燕七顺了一段路,路上笑眯眯地和燕七道:“说不定待你爹娘从边关回来时,你就有了三个弟妹,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承三婶吉言,我娘必是能生个三胞胎带回来了。”燕七道。 “……便是生不了三胞胎,也还有那两个送去的丫头呢。”燕三太太笑道。 “她们年纪稍大了些,我怕我爹不肯认她们做女儿。”燕七为难道。 “……”三太太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谁特么让你爹认俩闺女给你凑三个弟妹了!“怎么,看样子七姐儿不大喜欢老太太给你爹安排的人儿?” 这话可就有点儿要给燕七添话柄的意图了,做女儿的哪里能置喙自己父亲房里的事,又哪能指摘长辈的安排,何况你这里不满意,那就很容易让你的母亲被代表,一个妒妇的形象是跑不了了。 “是啊,”燕七竟还真点了头,却道,“觉得那两个到底还是比不得赵姨娘看着稳妥……唔,也是,毕竟惊秀也都十二岁了。” 燕三太太的脸登时难看已极——赵姨娘是三老爷的那个妾。是啊,你是撺掇着老太太给二老爷整了两个通房丫头过去,但过去了未必就会被收房,而那赵姨娘却早已是你丈夫板上钉钉的妾了,连庶女都已经十二岁了,你心里头膈应了十三年,究竟是有什么资本等着看二房的笑话? 燕七的话还没说完呢:“只望着那两个丫头过去了能得用些,也算是个帮衬。娘总说边关和家里离得太远,有些事远水解不了近渴,凡事只得亲力亲为,样样皆需自行作主,一个人管着整个宅子,上头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少不得随着性子决断……” 这是说,天高皇帝远,我娘在边关自己家的宅子里,那就是个土皇帝,想怎么管家就怎么管家,想收拾谁就收拾谁,不像你三太太,上头有个事事做主的婆婆,前头还有个主持中馈的妯娌,啥时候也轮不到你当家,你就是个只管吃睡传宗接代的闲杂人等一枚,婆婆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婆婆给你老公添妾室你就得咬碎牙往肚里吞,可你看,边关那边我娘最大,送过去的丫头想卖就卖想杀就杀,谁特么会傻到真把别的女人往自己老公床上推?!你说老太太会生气?呵呵了,老太太再能耐,隔着十万八千里训儿媳她不嫌抻得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这个“将”你就是想召回家来教训你都召不回来,那边捅下天来你也只能在这边干瞪眼。等我爹娘真能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嫡亲的小十二小十三都生出来了,没道理老太太放着嫡亲孙儿不想要,偏要让儿子和妾室们鼓捣出庶儿庶女来,妾是用来开枝散叶的,若是能根正苗红枝繁叶茂,还要妾干嘛?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娘能做主,我娘能生娃。 你能吗? 燕三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她再没想到这个平日看着木讷迟钝任人搓扁揉圆的七姑娘竟是个裹着面团子的精钢蛋儿,丢在身上砸不出明血却能让你胸口一闷老血上喉! 燕三太太怒极攻心,正要不管不顾地跟燕七开撕,就瞅见自个儿老公燕三老爷远远地风华绝代地站在那里冲着她招手:“那嬷嬷,去怀秋居找兔毫,让他把我放在桌案上的那本《七修类稿》取了送去老太爷的外书房……” ——嬷、嬷嬷?!嬷嬷——嬷嬷……嬷…… 燕三太太一阵天眩地转,连燕七几时告辞离开的都不知道。 燕七回了自己的院子,见煮雨烹云沏风浸月几个丫头正给她收拾换季的衣物,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薄衣服要收起来了,厚衣服也要拿出来洗洗晒晒,小了的穿不了的衣服还要打包收到库里去,几个丫头在屋里忙得不亦乐乎。 “去前面看看红陶她们开始收拾小九的衣服了没有,”燕七和烹云道,“小九今年个儿头长了不少,恐旧年的衣服都不能再穿了,让她们赶紧量了尺寸报给针线房,鞋子也一样。” 烹云连忙应着往前头去了,煮雨嘻嘻笑着:“九爷的事姑娘比自己的还经心,您瞅您这小白兔吃萝卜的荷包,都破洞了……哟,里面还装着纸呢。”边说边掏出来呈给燕七。 燕七打开来看了看,这才想起是此前和武玥去打扫图书馆的地下书库时有本书不慎散了架,从中掉出来的一页纸,当时因正被一位老先生训斥,也来不及放回原处去,夹着尾巴就先逃了,这纸也顺手塞进兜里,回来后因要洗衣服,就又掏出来临时掖进了荷包胡乱丢进了柜子,再之后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法子什么时候再还回去吧,燕七将这纸夹到自己丢在炕桌上的那本《女中豪杰朱大娘》里,而后就坐到炕上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 燕九少爷自书院散了馆回到家,先到第四进院来看了看他姐的蹄子,见已经消了肿,活动起来也不怎么碍事,就不再细问,坐到炕桌另一边慢吞吞地说起他所参加的金石社过几日要进行户外社团活动的事来。 金石社是一个较为冷门的社团,源自金石学,金石学就是考古学的前身,正史上形成于北宋时期,而欧阳修就是金石学的开创者。在本朝的官学里面,金石学是一门选修课,金石社也是学生们自己创办的兴趣社,而非书院主办的官方社,因而得不到太多的官方支持,全靠可怜巴巴的几名社团成员自身的兴趣一直支撑着。 金石社的活动内容基本上就是著录和考证文字资料,以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研究对象一般是文字铭刻及拓片,另还包括竹简、甲骨、玉器、砖瓦、封泥、兵符、明器等文物。 燕七也不知道燕小九咋就牛心古怪地喜欢弄这个,反正这货喜欢就由着他鼓捣呗,他这慢吞吞的性子倒也挺适合这种最需要静得下心来干的事儿。 “要去两天,”燕九少爷慢慢地说着,“后羿盛会第二天,正好是土曜日(星期六)九月初二,一早出门,在城外宿一夜,初三下午回城。” “去城外做什么?”燕七问。 “城外南边有个未央村,前些日子秋雨连绵,冲塌了村西一处山岗,露出了一座古墓来,朝廷派人将里头的古物都收了,剩下个空壳子扔在那里,我们打算去看看。” “都空了还有啥可看的?” “器具收得走,墓壁上的壁画和铭文却收不走,我们想去把铭文拓下来,已经通过书院向礼部递了申请,礼部业已批准了。” “晚上你们住哪儿?不会就睡墓里吧?”燕七担心弟弟不睡寻常觉。 她弟慢慢白她一眼:“已联系妥村民了,到时会借宿。” “需要我陪吗?”燕七看着燕九少爷,这是他第一次自个儿在外头过夜。 “让墓主安心躺着吧。”她弟道。 “……” 燕九少爷便要起身回前面去,瞟了眼炕桌上的《女中豪杰朱大娘》,悠悠地道了一句:“终极反派是朱大娘的丈夫,被朱大娘杀死,朱大娘最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尼去了。” 第146节 “……剧透会不长个儿的你知道吗。”燕七扶额,招手叫煮雨,“这书明儿还了去吧。”刚要把书给了煮雨,想起书里还夹着那页纸,便翻找出来放到了旁边。 燕九少爷伸手把纸拿过去打开,看了两眼:“《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一段,朱大娘你怎么了?” “……不是我写的,是吧啦吧啦吧啦……总之有机会我再放回那书里去吧。”燕七道。 “不必了,”燕九少爷把那纸铺放在炕桌上,“这纸不是掉下来的书页,纸上字是手抄的,且纸张大小也不符任何书籍版式,想是此前阅读那书的人随手夹进去的。” “啊,那就扔了吧。”燕七了了一桩心事。 燕九少爷抬步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后忽而又慢慢地退了回来,目光落在那张纸的纸面上,眉头微蹙:“这字迹,似有些眼熟。” 燕七在纸上看了一阵,啥也没看出来,便将纸拈起来递给燕九少爷:“拿回房研究去吧。” 燕九少爷果真接了,慢吞吞折好袖起来,问他姐:“晚饭还是不吃?” “不吃,继续减肥。” 一边减肥一边养脚,燕七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健康活泼地上学去了。 “七娘,明儿我们几时登贵府的门方便呀?”她的同学们还惦记着去家里抱燕三老爷大腿的事儿呢。 “啊,恐怕不成了,我们家老太爷发话,明儿全家出动去看后羿盛会。”燕七十分抱歉地和众人道,因着燕四少爷报名了后羿盛会,所以明天燕家全体都要去现场应援助威。 同学们虽然遗憾却也是没办法,总不能把燕七一人儿拦家里,再说拦她有毛意义啊,大家是冲着静虚先生去的,结果人明儿也要去看后羿会——话说那位能看得清箭在哪里吗?! 后羿盛会是京都的几大盛事之一,这一日连官员们都是不必办公的,早上去皇帝那儿上个朝打个卡,没有大事的话就会早早散了,各自回家带上家眷准备出门看比赛,当然,不爱看的可以不去,趁机休息一天也没问题,不过以你朝这种不凑热闹不开心属性,你要是不去可就要out了,热门话题头条新闻你都不知道不参与,你还想不想混好朋友圈了? 所以到了九月初一这一天,全京人民倾城出动,浩浩荡荡地奔赴后羿盛会的赛场去也。 第195章 盛会 但随潇洒凭来去,一由浪漫任西东……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枫叶红了,红叶也疯了,整条枫香街都像着了火似的,风一吹,红焰翻涌,层层递滚着烧向长街的尽头,长街的尽头,是一片占地宽广的皇家靶场,朱漆围墙足丈高,平日里黑油大门总是上着黄铜大锁,今日门庭大敞,不分官民,皆可自由入内。 整个靶场呈长方形结构,四围如同足球场般砌着台阶式的观众座席,甚至还分贵宾席和普通席,贵宾席当然是给官家坐的,上头搭着棚子,位置极佳,可纵览全场,落座时却也要按着品级,最好的位置是皇帝的,那位偶尔也会来凑个热闹。 后羿盛会的赛场,年年都会根据不同的比赛内容而选择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也会重复使用往年所用的赛场,今年就规规矩矩地把赛场定在了皇家靶场里,却见那红土夯成的平坦场地上已经一溜儿排开地竖好了数十块靶子,早有百十来号预备参赛的人分布在场中各处活动着身体或检查着手里的弓箭做着赛前的各项准备,燕四少爷也混在里面,一本正经地举着弓瞄着百米开外的靶子。 “四哥!四哥!”被个老仆抱着的燕十少爷眼尖瞅见,拼命伸手指着场地,声音响亮地叫。 燕家人来得不算早,观众席上都已经坐了九成的观众,贵宾席上的官员及家眷们也都差不多到得齐了,这一家子才在燕子恪的带领下慢条斯理地晃进来,别人来得早是怕好位置让人占了,这家人似乎没有这种担心,打量着贵宾席上在众人包围中诡异地空出来的几排座位,十几口子排着队就过去了。 “燕大人,座儿给您留着呢!”旁边一位穿绿衣的内侍恭恭敬敬地向着燕子恪行礼。 “有劳了。”燕子恪颔首,也不理会旁边官家投射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只管先把自个儿老爹老娘扶到上座坐下,其余众人依着辈分在下头找地儿坐,燕七坐到了最边上,正挨着旁边的崔家,崔晞连座位都给她留出来了,上头铺着玫瑰紫的天鹅绒坐垫。 燕七向着旁边打量,瞅见了武家大军里的武玥,光他们一家人就占了好大一片座位,武玥伸着胳膊冲着这厢招手,燕七就也冲她招了招手,再往另一边瞧,陆藕一家几口人也来了,燕七甚至看见了陆太太,往常像这样的场合陆太太几乎很少参与,如今却是一改作风,打扮得精精神神,坐在那里和陆藕一起望着这边冲着燕七微笑,在陆太太的身后,坐着一位看上去很是严厉的嬷嬷,也望着这边瞅了一眼,甚而还向着燕七微微一点头,想便是皇上赏给陆府的那位江嬷嬷了。 陆藕的糊涂爹陆经纬,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也看不出心里头在想什么,陆莲亦是面无表情地坐在下首,着装打扮上不见了往日的张扬,看着比陆藕穿的还素气。 燕七今天穿的也不显眼,海水蓝的窄袖袍子,足蹬黑靴,黑发绾起,用羊脂玉雕海豚的小发冠箍起来,看着倒显利落,这样的武艺竞技场合,大多数人都会穿着劲装或胡服来。 “这是什么鱼?”崔晞没出过京都,因而不识得海豚,望着燕七的头顶笑着问。 “江豚的堂兄海豚,生活在海里,”燕七道,“我大伯以前出海游历时在海上见过的一种鱼,极通人性,他还认了其中一条当干儿子,我头上这条就是他干儿子的玉像。” 崔晞笑起来:“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海和海豚。” “机会多得是,人生还很长呢。”燕七道。 崔晞笑着支起下巴:“是啊,很长,很漫长。” “漫长的意思就是浪漫长久,挺值得期待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真的有些期待了,”崔晞眯起眼睛,在金风细细里慵懒地翘着唇角,“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但随潇洒凭来去,一由浪漫任西东。” “多好。”燕七道。 “好你个大花鞋拔子!”坐在崔晞另一边的崔暄忽然乱入,歪着身子抻着脖子瞪燕七,“燕小七儿,你要是给我家小四忽悠得离家出走了,你看我不天天堵你家大门口去!” “你想多了啊大哥,我们说的是一种心境啊心境。”燕七道。 “哎唷还心境,看把你能的,你咋不得道成仙呢。”崔暄继续瞪她。 “我怕你舍不得人间繁(金)华(银),不肯跟着升天啊。”燕七道。 “……你过来,保证不打死你。”你才鸡犬!你全家都——“咳,燕伯父,近日身体还好吧?有空到家来坐啊,我爹成日念着您哪……” 这厢闲侃着,那厢本次大赛的评委们也都入座完毕,皆是来自兵部吏部刑部六扇门龙禁卫銮仪卫等十二卫及三大营和五城兵马司的头头脑脑们,当然,这里面少不了最重要的一个人,那就是箭神涂弥,穿着紫色的从二品官服,胸口银丝绣的狮纹在阳光下闪着凉漠的光。 涂弥的出现引来了贵宾看台上不小的骚动,贵宾席上坐的都是官眷,很多人都认得涂弥,平民坐席上的老百姓们倒是都挺淡定,至多是议论一下这位英俊的年轻人竟然已经官列二品,以及“哪位是箭神呀?箭神在哪儿呀?听说箭神很年轻,是不是那个穿绿衣服的呀?” 穿绿衣的是特么太监!没文化真可怕!箭神粉们听得有火没法发。 老百姓们抻着脖子找了半天,既没找着哪个是箭神,也没盼到皇上亲临,直到听得场中咚咚咚三声震天鼓响,观众席上才瞬间安静了下来——这就要开始了。 本次后羿盛会,由礼部和兵部共同主持,主席台上,礼部尚书先洋洋洒洒地宣读了一大篇歌功诵德的礼赞,然后兵部尚书涂华章接着宣读盛会的主旨、精神、规则和纪律,偌大一片场地,俩老头喊得声嘶力竭,声音都开叉儿了,远处的人也没听清半个字——反正别人鼓掌咱就跟着鼓掌,都是套路。 前戏足进行了两刻钟的时间,有人厕所都跑两回了,这才听见上头宣布比赛开始。然而最先要进行的是预赛——后羿盛会这种又能得名又能得利的活动,报名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尽管在今日之前各个军事部门已经进行过了内部的选拔赛,最终从海选里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也还是不少,再加上只要报名就可直接进入今日最终赛的官二代们,百十来口都打不住。 所以先进行预赛,鉴于预赛的水平参差不齐,关注度远低于决赛,所以赛会方面也没有设立什么花样比法,直接三十人一组上靶道,就射固定靶,百步距离,四十斤弓,每人十箭,每组取前十名进入复赛。 固定靶在诸多射箭花样中算得是最简单的比法了,而能进入今天的最终赛的人可都是射箭方面的佼佼者,你用这么简单的比法来衡量大家的箭术,是不是小看人?!不等参赛选手抗议,“赛事委员会”的领导就又加了一条比赛条件:限时。每人十箭,要在规定时间内射完,否则就算出局。限时多长时间呢?听鼓点,有专人在那里敲鼓,敲一声你就得射一箭,共敲十声,十声敲完后延迟三秒,你若还没射完手里的箭,那就out。 这可厉害了,射箭是一个需要平稳心态和找好感觉的运动,这跟上战场杀人不一样,现在是比赛,上战场你可以随便放箭,反正冲准对面密密麻麻的敌人,射不到甲还能射到乙,比赛却不行了,只有一个靶子,只有小小的一点靶心,以最快的速度射出十箭,根本来不及找感觉,全靠过硬的基本功和你今天的手感,有可能还需要一点运气。 选手们登时没了意见,抽签分好组,每人有三次练习的机会,燕四少爷抽到了第三组,元昶抽到了第二组。 练习完毕,第一组上靶! 负责敲鼓点的人嘴里叼上了一支哨子,哨声一吹是准备的意思,紧接着鼓锤儿抡起,重重敲下——“咚!” 唰唰唰唰—— 第一组三十名选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坐在高处看下去,就像一把梳子般刷过靶道,齐齐地钉在箭靶上。 “嗷嗷嗷——”反应迟钝的观众们这才想起欢呼,看没看清的反正先喊起来,好激动啊好激动!看那一个个年轻强壮的身躯,摆出一式式漂亮刚毅的姿势,那沉定的目光,那张扬的锐气,那唯我独尊的自信——这就是我天朝的新生代,这就是我天朝的未来,这就是年轻,这就是希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十声鼓响忽缓忽急转瞬敲毕,满场里便见箭雨纷飞,百十来下箭入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瓢泼大雨敲窗棱,一窝蜂地响过,稀稀拉拉地终止。 三十人里有六人因箭在最后一声鼓后三秒仍未射出,被判为违例直接淘汰出局,剩下的二十四人凭环数计成绩,取前十进复赛,剩下的人亦被淘汰。 观众们热烈鼓掌欢呼,懂的看门道,不懂的纯看热闹,贵宾席上的官眷们自恃矜持,只礼貌性地鼓鼓掌,还不至于大呼小叫。 “这样的方式看似简单,实则也挺难,既考较出箭的速度,又考验集中力,不能轻易被旁边人的出箭速度和方向影响到。”崔晞看多了燕七的比赛,如今对射箭也算有了些了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个蜜瓷的保温杯,这杯子是听燕七说起过制作原理的,试了几次便试成功了,用水银做的杯胎,上头做成能拧扣住的杯盖,还送了燕七一只一模一样的,燕七今儿也带来了,里头装的是从她大伯书房顺回来的极品石花,拧开盖子,满满一杯,热腾腾香喷喷,先递给崔晞尝。 崔晞接过来吹了一阵,慢慢抿了一口:“尝着不像是井水煮的。” “可不,是坐夏居竹叶子上的雪融的水,去年下大雪的时候还是半夜三更,我大伯跑去敲门,带着我和小九拿着瓷罐儿收了大半宿,后来埋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头,前几日才取出来,说是秋天干燥易上火,让拿这竹叶雪水泡茶喝,可去火降燥,家里好几罐儿呢,我今儿给你带了两罐儿,就在外头马车上放着,走的时候别忘了。” “好。”崔晞也不同燕七客气,又就着她的杯子喝了两口才递回给她,顺手打开自己的杯子,“你尝尝这个。” 燕七也接了崔晞的杯子,鼻子底下一闻,一股子清甜味道:“甜菊叶薄荷茶?” 崔晞笑着点头:“也是去火的,不过不是用的雪水,是去夏的雨水。” “老天爷的大鼻涕,你们拿来当个宝。”崔暄又乱入,这回不瞪燕七改瞪他弟弟,“这么好的杯子不给我一只,胳膊肘朝外拐是吧?!” “给你做什么,糟改风雅。”崔晞道。 “风雅值几文钱?”崔暄使劲瞪他,“这杯子若是放到咱家铺子里,十两银一个都是便宜的我告诉你!回去把制法给我,我让咱家匠人成批做去!” “不给。”崔晞道。 “小七儿!”崔暄转移目标,“这东西又是你的主意吧?来来,把制法给哥,哥带你挣大钱去!管保一个月内就给你挣出一副好嫁妆来,怎么样?” “十两银一个的话你给我分几两?”燕七问。 “你看,这杯子你得烧瓷吧?你得买材料吧?你得给匠人工钱吧?你得吧啦吧啦吧啦……” “第二组的表现好于第一组啊。”燕七和崔晞道。 “有了第一组在前趟道,后面的人自是有了些经验。”崔晞道。 “元昶射了个满环哎。”燕七道。 “下一组该你们家老四了。”崔晞道。 “吧啦吧啦,吧,啦,”崔暄刹住嘴,瞪着把他当空气的这俩货,“我床底下的银票哪?!” “藏银票的地方都被我俩知道了,你也不说换一个地方藏。”燕七道。 “所以我帮你转移一下。”崔晞道。 “……就转移到别人兜里去了是吧?!”崔暄气吐了。 场上第三组选手已经站到了靶道前,燕家人便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全神贯注地盯着离看台最远的燕四少爷,燕四少爷也不像其他选手一样四下找着自己的家人挥手致意,只管认真地站在靶道前比划着手里的弓箭,直到比赛即将开始前,才偏着头望向燕家人所在的席位,一片锦衣华服的包围中,一眼便找到了他爹,见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着,穿着件沧海绿的衫子,胳膊肘支在座位扶手上托着个下巴,也正望着他,抬起另一只手冲他晃了晃,并且微笑着点了点头。 燕四少爷收回目光,只觉得力量和信心倍增,沉喝了一声给自己打气,迈开箭步搭起弓,抛闪开一切杂念,心中只默默念诵着射箭的要领。 鼓声响起,利箭离弦,一连十发,支支上靶——九十四环! 第196章 人才 江山代有才人出! “噢!四哥赢啦四哥赢啦!”燕十少爷从椅子上蹦起来,挥手舞脚地像商店门口吹气跳舞的小人儿。 虽然环数并不算靠前,却也是在前十名之内,燕四少爷比自己的正常水平要发挥出色。 燕大太太一直握着帕子摁在心口,此时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略带埋怨地低声和坐在自己旁边的燕二姑娘发牢骚:“非要参加这个,也不知让谁灌了迷魂药,没得让人替他担着心,也不知下一轮还要比什么,倒不如在这场就输了赶紧回来,不过是个取乐的事儿,也值当这么郑重其事?你没见这几天练箭练得手都割了好几个大血口子!安安省省的在家待着不好?” “男孩子,总归是好强些。”燕二姑娘就道,“何况惊波本就不是能闲得住的人,与其让他在家闲得乱跑惹祸,倒不如给他个事做。” “事也不是这事,真要闲得难受,就去铺子里跟葛掌柜学学生意经,明儿我就交待下去,往后但凡波哥儿得闲,都给我到铺子里坐着去!”燕大太太恨儿不成钢地道。 母女俩这厢低声说话,旁边的燕五姑娘却在出神,目光落在斜前方那人笑如春风的面颊上,那人今日穿了件暖暖的杏黄衫,像是秋日里最为温和的阳光,一举手一投足,都似是在用细滑的丝绸和轻软的棉絮将你柔柔地抱拥住…… 许久未见,这个人几时竟生成了这样的一种风华无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那般的耀眼夺目,都是那样的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这念头来的让燕五姑娘有些猝不及防,她以为熟人之间永远不会产生让人怦然心跳的触动,可这个人……他不在这个规律内。 燕五姑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可以对谁产生“触动”也不该对他,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绝无可能对她有半点在意,甚至他说不定还很讨厌她,谁让他和燕七自小就交谊深厚,只要有燕七在的场合,他的眼睛里就不会有其他人。 可燕五姑娘确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哪怕他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也无法不被他吸引,不为他牵绊,不因他而放下自尊,被下了蛊般地沉迷着。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身上就有这样让她不能抗拒的力量。 看着他和燕七在那里说笑,燕五姑娘的目光复杂迷离起来。 第147节 转眼间五组参赛选手已经全部比赛完毕,百十来号人最终留下了五十人进入了复赛,仍旧分为五组,每组十人,然后射铜钱。 射铜钱的规则,竟比在御岛上时燕七和乌犁八公主之间的那次比试还要难上一些,燕七和八公主比试时只需要射中铜钱即可,而本轮比赛却要求参赛者射中铜钱孔。 便见靶场上已经被人推上来了一个木架子,架子上一排十枚地悬垂着用线拴着的铜钱,参赛者要站在百步开外的靶道线上开射,箭尖穿过铜钱孔后会扯断拴钱的线,并带着铜钱继续向前飞,而在靶道的尽头仍然竖着一排箭靶,箭支带着铜钱钉上靶去,每人仍射十箭,以环数高者取之,每组取前五名进入第三轮比赛。 “好难啊这规则。”连燕七都这样感叹了。 复赛的比赛难度比预赛一下子提高了不止十倍,这比赛的小船真是说翻就翻。 第一组选手已经站上了靶道,要等十名选手全部射完第一箭后再换第二批铜钱,每一箭都有限时,大约五分之一炷香,合一分钟的时间,以鼓声为号,第一声鼓响开始计时,第二声鼓响时间终止,终止之后就不允许再射箭了。 随着比赛难度的增加,观众们的情绪也被调动得高昂起来,欢呼起哄声一浪压过一浪,然而当场中裁判举手示意比赛即将开始时,全场立刻又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第一组选手。 “咚!”第一声鼓响! “唰唰唰唰——” “叮叮叮叮——” 十支箭先后射出,直刺向位于靶道一半处的架子上悬的铜钱,有的没能射中,直接掠过了铜钱钉在了靶道尽头的箭靶上,有的虽射中了铜钱却未穿过钱眼,箭尖将铜钱震得飞掉,还有的则准准穿过钱眼,挣断了拴钱的丝线,带着铜钱飞向箭靶。 “咚!”第二声鼓响,所有人停止射箭,全场观众却像被按了欢呼按钮一般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还真有穿过钱孔射中十环的!太厉害了!神乎其技啊!那人是谁啊?是谁?看样子好年轻,不像是兵,通身的贵气,倒有可能是个官二代。 观众们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场上那个穿着藏蓝色劲装的少年吸引了过去,看着他从容地挽弓搭箭,开始了第二轮的比赛。 “——又是十环!”观众们的惊呼声像是狂浪,瞬间由观众席上席卷下去,吞没了站在场上的所有选手。 那些还在旁边等待着上场的其他组的选手们见状脸色不一,有惊讶的有赞叹的,有严肃的有畏怯的,燕四少爷却还在那儿没心没肺地跟着观众们一起冲那少年鼓掌,而站在他不远处的元昶,则是一脸平静。 这少年脸儿生,燕七从未见过,想来应该不是他们这一区书院的综武队成员,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场上已经进入了随后数箭的比拼,而这位藏蓝衣衫的少年,竟然是靶靶中的,箭箭十环! 场边的观众几乎全都只在看他一人表现,连坐在主席台上的评委们都已经开始频频点头,如果这少年是个来参赛的兵,那么此次回去后怕是要升官儿了,将来的前程一片光明,而若他是个官二代,也已在各部门的首脑们那里挂上了号,将来出仕,起点就会比别人高,至少能少奋斗个三五年。 第一组十箭完毕,藏蓝衣的少年以满环一百环位居本组第一,光彩盖人地闯入了下一轮的比赛,紧接着第二组上阵,元昶站在了距贵宾席最近的那条靶道前。 “元三爷加油!”贵宾席上响起一阵呼喝,看着是几位官家公子,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趁机奉承。 元昶并不理会观众席上如何,只管面无表情地踏上靶道,迈开箭步,搭弓引箭,姿势里隐约有几分云端的影子。 他是云端手把手教出来的,然而不知是出于性子里的叛逆亦或是傲气,这手把手教出来的姿势并没有完全克隆他的师父,而却是有着他自己的风格在。 一声鼓响,选手出箭,乌光疾闪,风止树静。 “——十环!”方才给元昶加油的那几个抢在观众前面高声吼叫起来。 这并不稀奇啊,前一组好几个都能射中十环呢,有本事十箭全中十环!观众们的胃口已被前面的藏蓝衣衫少年吊得高了。 场上的元昶依旧一副酷到没朋友的神情,第二箭已上弓,随着鼓声再度疾射出去——又是十环! “嗷嗷嗷!”那几个官二代比谁都激动,手舞足蹈只恨不能冲到元昶面前去吼他一脸。 第三箭,第四箭,……第八箭,第九箭,随着元昶呈现出来的每一个十环,全场的观众也跟着那几个官二代一起激动起来——又一个!又一个神箭手少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第十箭——十环! “又一个满环!”观众们惊赞连连,迫不及待地将注意力放在了第三组的选手身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天才吧!今儿这比赛可就更好看了! 燕四少爷在第三组,站在靶道上还冲着燕家人的座席招手呢,燕家众人也连忙冲他招手,老太太和大太太招完手就捂住了眼——不敢看,太让人紧张了! 耳朵里听罢两声鼓响,老太太放下遮着眼睛的手,问旁边的三儿子:“小四儿射得怎么样?几环呀?” “咦?小四上场了吗?”燕三老爷连忙往前探身,眯起眼睛使劲瞅着下头场地。 老太太:“……”老身错了,就不该问这位。 “四哥射到铜钱儿了,可惜把钱弹飞了。”燕六姑娘在旁边低声道。 “怪可惜了的……”老太太开始心疼孙子了,“不妨事,还有九箭呢,且往下看!” 说着且往下看,当鼓声响起时老太太还是捂上了眼睛,这回索性连问都不敢问了,一气儿就捂到了十箭射完。 “怎么样啊?”老太太从指缝里看见孙儿收拾弓箭退下了靶道。 “看样子是不错了,正开开心心地往那边跑呢。”燕三老爷笑道。 “……”那特么是跑去向评委报结果的裁判!看不清就别主动搭腔了好嘛!那裁判都头发花白挺着个罗汉肚了,看不清脸连形状也看不清吗?!你十四岁的侄儿能是那副体态吗?! 令人遗憾的是燕四少爷的比赛结果并不理想,十箭里只有一箭射中了钱眼儿并射上了箭靶,最终止步于这第二轮的比赛,虽然脸上略有遗憾,不过倒也没怎么失落,抬眼看了看评委席上坐着的涂弥,转身和其他被淘汰的人一起离了赛场。 燕大太太心疼儿子,一时间就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和旁边的燕二姑娘道:“不若我去看看波哥儿?要不咱回吧,后面还有甚看头,一群武人比刀弄箭的,不若赶紧回府去。” “娘,关心则乱,”燕二姑娘却比她母亲淡定得多,“现在便离场,倒让人看着我们输不起似的,我和大哥说说,请他去看看惊波。” 燕大太太只得强自按下,悄悄瞥了眼那厢同崔淳一坐在一处的燕子恪,见他却是一脸地淡然,既未着恼也未遗憾——她还怕他因着儿子不争气而恼火呢。 燕四少爷很快便随着燕大少爷回来了,接受了老太爷的点评和老太太的爱抚后也没往燕大太太面前去,直接先去了燕子恪身边儿,和他爹道:“爹,我尽力了,只是水平不够……” “足矣,”燕子恪笑笑,“术业有专攻,你主修并非射箭,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付出过多大的努力,就抱多大的期望,不可好高骛远。” “是,爹。”燕四少爷恭声应了,转而咧嘴一笑,“那我还是主修击鞠好了,像七妹说的,做不了箭神,我还可以做马神。” 燕子恪勾了勾唇角,未再多言,倒是旁边的燕大少爷将燕四少爷一拉,哥儿俩去了背人处,燕大少爷就和弟弟笑道:“提前给你透露个好消息——我昨儿听爹说,骁骑营最好的骑兵教头因伤解甲,被爹重金聘下了,说要请回府里教你骑术呢,也算是奖励你——哎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你怎就跑了!——这小子!” 燕四少爷扭头冲着他爹的方向奔过去,奔着奔着难掩胸中汹涌的激动,高高地跃在空中,大声吼了一嗓子:“爹!你才是我的神啊爹!” ……你确定没少喊“经病”两个字吗?众人一厢纷纷躲避从空中掉下来的燕四少爷一厢暗想。 第197章 决赛 霸气的决赛。 第二轮比赛结束,五组选手合计选出了二十五人进入了第三轮,第三轮的比赛内容是射皮侯。 射皮侯又称射鹄,鹄是一种用动物皮制成的球,上面绘有虎、豹、熊、鹿、猴等九种动物的形象,参赛选手要按要求射中其中的一种动物甚至动物身上的某个部位,这是极为传统的一种比箭方式,然而在本次比赛中又做出了相应的创新——选手们需踏在秋千上,在荡着秋千的同时出手! 更为恐怖的是,这轮比赛不似前两轮共有十箭的机会,二十五名选手分五组轮番上阵,每组五人,每人只有放一箭的机会,未射中的淘汰,射中了的谁出手在先谁晋级,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进入最后的决赛——当真有种一剑封喉的残酷! 比赛场上开始撤换道具,箭靶木架抬下去,换了五架秋千并五门小型礼炮筒上来,皮侯将由这些炮筒打到空中去,上升的时候必然速度极快,射箭的难度也大,然而这才是考验功夫的,若想等下落时再射,只怕早有人抢到了你的前面去。 难度一再加大,观众们的情绪也被调动得一高再高,当第一组的五名选手站到了秋千板上去的时候,欢呼声几乎要把地皮掀起三丈来,尤其当那位在前两轮比赛中表现抢眼的藏蓝衣衫少年标枪般笔直地稳立于摇晃着的秋千板上时,不少观众甚至已经站起身大声喝彩起来。 五架秋千一字排开,与礼花炮相隔十数丈的距离,每架秋千后面都有一名赛事工作人员,负责将选手所立的秋千推荡到最大的幅度。 一声哨响,五名工作人员齐齐动手,用尽全力推动秋千,秋千上的选手各尽其能,有用胳膊圈住秋千索保持平衡的,有用腿绊着的,甚至还有娘炮兮兮地坐在秋千板上的,有一个没抓紧险些掉下来,唬出观众们一头冷汗,还有一个今儿穿的是飘飘欲仙的丝袍,秋千一荡,整个衣摆掀起来,兜头罩脸地就把自个儿裹成了个蚕蛹,急得连忙往下扒拉,笑翻了席上的观众们。 待秋千几乎前后荡成了平角时,听得一声鼓响,在秋千正对面竖起一块大木牌,牌子上写着选手们要射的目标——猴耳。紧接着礼花炮被点燃,炮捻还有一小段燃烧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工作人员不再控制秋千,选手们可自行调整,以在皮侯被射出时能够达到最有利的幅度和角度,便见那蓝衣少年的秋千突然像是被坠上了重物,那摆荡的幅度骤然减小,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遏制着秋千的起伏一般,顷刻间便将幅度减小到前后只有各45度左右,观众们一片惊噫,却有懂行的叫出了这一手的奥秘:“千金坠!” 千金坠是一种内家功夫,运起气来能使身体重如千金,就好比轻功的反义词,想要做到这一点也需要有颇深的内功造诣,不成想这个蓝衣少年年纪轻轻的竟然也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在观众们的惊赞声中,五门小型礼花炮“砰砰砰”地先后将皮侯轰上了云霄,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炮口处就只剩下了几缕青烟,而皮侯也早在高高的天上化为了几颗小小的黑点,五名选手搭弓引箭,仰着头死死盯着那黑点上升到最高处后缓缓下落,而才刚落到一颗核桃大小的时候,蓝衣少年已经出手了,利箭疾射,众人仿佛能听得“噗”地一声响,其中一枚皮侯便带着这支穿透了它的箭从高空坠落了下来。 其余四名选手也纷纷出箭,并且全部射中了皮侯,观众们抻长了脖子等着看结果,便见几个裁判围上前去看了一阵,很快便有一个拿着其中一个被箭穿了的皮侯跑向了评委席,不多时结果出来——蓝衣少年成为了第一个晋级最终决赛的人! 第二组选手在观众们对蓝衣少年的欢呼声中登场,元昶踏上秋千,一腿立在板上,一腿勾住秋千索,两手持着弓箭,当秋千被推荡起来时,他这样的姿势竟是没有丝毫的晃动,稳稳地跟着起伏,礼炮声响,题目是“羊眼”,却比猴耳的难度更高一些,皮侯蹿上高空,元昶却没有如蓝衣少年那般使用千金坠的功夫,只是依旧随着秋千的摆动稳稳地保持着持弓的姿势,皮侯下落,利箭疾出,“噗”地一声干脆利落。 “中了吗?”燕四少爷不知几时坐到了燕七身后,手搭凉棚仰头往上看。 “中了,羊眼。”燕七道,“晋级了。” 燕四少爷却只能看到元昶射中了皮侯,至于是否射中了羊的眼睛,根本半点也看不清。 “七妹,你觉得元昶和那个穿蓝衣服的比,谁的箭法更好?”燕四少爷问。 “这可说不准,”燕七摇头,“比得太简单是不容易显示出真实的水平的。” “……”太简单……这样的比法还“太简单”……燕四少爷觉得自己还是安安静静地做个马神就好了。 最终晋级决赛的五个人,除了蓝衫少年和元昶外,其余三个皆是来自各大军营的将士,倒也并非朝廷养的这些兵们不济事,要知道绝大多数的兵都是平民出身,自小没有经过什么系统的训练,入了兵营之后虽然有专门的教头教,那也比不得一对一的教学来得精细,纵然可以在战场上进行实战锤炼,却也是勇猛有余而细致不足——真正上了战场,对面的敌人都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片,哪里需要你细细地瞄人眼睛瞄人耳朵,射得死敌人的就是好兵。 像元昶他们这样的权富子弟,请得起名师、有的是时间,从小到大一直这么练下来,心平气和地比箭法当然是不会落在大兵们的下风的,至于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会怎样,那就难以预测了。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下,后羿盛会的决赛局终于拉开了帷幕,上百名穿着盔甲荷着刀枪的兵士忽然涌入了赛场,沿着观众席站了一圈,每隔一段距离立有一名,严阵以待地盯着赛场。 观众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比个箭怎么还让兵来站岗?皇上今儿又没来,难不成还怕有刺客? 进入了决赛的五名选手此刻却被带上了评委席,围在一张桌前听着赛事主办部门的工作人员在那里说着什么,说了一阵后,五个人开始拿笔在一张纸上写东西,搞得观众们好奇不已地抻着脖子拼命往那厢瞅。 倒是有离得近的人将消息传了出来——那五个人,竟然是在签署生死状! 妈呀比个赛还要签生死状,这究竟是要比什么呀?!难道是五个人拿箭互射活到最后的人为胜?!这也太刺激了吧……早知这样来之前先吞两粒救心丸啊…… 上头五个人签完了生死状,之后各自回到家属所在席位告个别、留个遗言什么的…… 观众们愈发觉得不好了,有胆小的已经琢磨着要不要提前退个场,亦或是把座位换得靠后一点,更多的人则在交头接耳猜测着决赛究竟要比什么。 燕七趁着这个空当起身到靶场外上厕所,这个靶场建得十分的人性化,沿着外墙足盖了好几十间公厕,有平民用的也有贵族专用的,此刻无论哪个阶层用的外头都排着队。 燕七站在一株红透了的黄栌树下等着进坑位,正等得如痴如醉,就觉肩上被个小石子轻轻打中,扭脸看去,却见是元昶,立在后头不远处看着她。 燕七走过去,在他面前立住:“紧张啦?” “……能不能好好聊了?”元昶扬起眉头睇着她。 “能能能,你们真的签生死状啦?”燕七抓紧时间八卦。 “嗯。”元昶对此似是并不在意,只是看着燕七道,“脚好了吗?” “完全好了,谢谢你的药。”虽然还没来得及用到第六瓶…… 元昶垂着眼皮,不看燕七的脸,只盯着自己脚下胭脂似的叶子,盯了好半晌,才抬起眼来望住面前人胭脂似的嘴唇:“今儿比完,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我。” 燕七没说话,也只看着他。 “你……”元昶抿了抿嘴,“……好好儿的。” “嗯。”燕七应着。 元昶偏头不知往哪儿胡乱看了两眼,突地一抬手抚过燕七的头顶,丢下一句:“这东西我要了!”转头就跑了个没影儿。 燕七伸手在头发上摸了摸,见那枚羊脂玉小海豚的发冠不见了。 ……要怎么告诉他那是她神经大伯干儿子的玉像呢……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观众们的情绪被场边荷枪实弹的大兵们弄得颇为紧张,一改方才的热闹,个个儿都提着一口气,使得场面诡异地陷入了安静,甚至当五名进入决赛的选手骑着马步入场中央的时候,都没能再引起欢呼和喧嚣,人们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五个人,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拿起箭往对方的身上疯狂招呼。 五名选手骑在马上一字排开,面向着进入靶场的通道口,身上穿着轻甲,背后背着箭篓,篓里装着满满的箭,胯下坐骑也在关键处套着护体的甲片,此时正有五名裁判上来拿着黑布给这几匹马蒙眼睛,观众们这才集体发出了一片惊噫声:什么情况?!让箭手们骑瞎马,这是图什么? 大家的胃口被吊得更高了,齐齐盯着场上形势,见那五名裁判蒙了马眼之后迅速地跑离了靶场,由通道口离开之后还关上了用以隔离靶场的铁栅栏门,一声悠长的哨音由评委席上响起,场中的五名选手立刻擎弓搭箭,方向却是直指那道铁栅门!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观众们使劲抻着脖子屏住呼吸向着那栅栏门处张望,却见那栅栏门的下方忽地拉开了一道小栅栏门,似是专门为了放什么低矮的东西进入…… 嗖嗖嗖嗖——十数条灰影箭一般由那小栅栏门处疾射入场,奔至距场中五名选手数十米开外处缓缓停了下来,并呈包围态势亦步亦趋地向着这五名选手逼近—— 第148节 是狼! 全场观众在看清那些灰影的一刹那都不由跟着尖叫起来,有跳起来便跑的,有当场吓晕的,有连滚带爬哭爹叫娘的——十数匹血红着眼睛的狼啊!看这架势分明就是由野外捕回来的野狼群,不知被关起来饿了多久,这会子一经放出,那口涎都在不停地往下滴啊! ——太可怕了!这决赛内容太可怕了!这竟是要这五名选手以杀狼决胜负啊!难怪要把马的眼睛蒙起来,这马要是看见这些狼,只怕早就吓得腿软跑不动道了!难怪要让这五个人签生死状,这可是直接身入狼群进行生死搏斗啊!这是什么?!这是狼群!凶残狡猾协作能力强的最可怕的群体猎杀者!什么人竟会想出这样的比赛方式啊! 平民百姓们早已吓尿了,发了疯般往外跑,倒是有那胆大的只撤退到了看台的最高处,惊魂不定地瞅着场下的局势。 贵宾席上的权贵们也有吓坏了的,只不过碍于身份和面子,没敢像百姓那样尽情地屁滚尿流,女眷们惊叫过后就吓得缩成了一团,男人们倒还算沉得住气,勉强撑在那里紧张地盯着场中的恶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把兵部和礼部的王八蛋们骂了个透——你们他娘的玩儿这一手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卧槽!席上这么多权贵伤着哪个你们也脱不开干系啊! 但也有脑子清楚的,打量着最底层的看台距场地的高低落差也有个六七米,且边沿处还围着铁丝网,平时是防止有人跌落看台或是场中的箭飞向观众席的,料那些狼也蹿不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就算是蹿上来了,不还有刚才派过来的那些带着武器的强兵拦着吗? 这么一想也就多少放了些心下来,继续撑在那里看比赛,表面上做出一副处变不惊貌,倒让其他人高看了一眼。 最不惊的大概要属武家人所坐的片儿区了,百十来口人一见狼群比狼见了猎物还兴奋,瞅那一个个儿双眼放光的样子,恨不能组团下去直接手撕恶狼。 燕家人这边老太太带头唬了个后仰,大太太三太太燕五燕六燕八几个女眷尖叫成一片,燕二姑娘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却仍在勉力地一手搀着老太太一手扶着大太太。燕老太爷胡子也唬得抖了几抖,终究是经过事的,坐在那里稳着不动,至于燕子恪,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个脸颊,摁得嘴巴跟着嘟起来,萌得不要不要的,场下头有狼没狼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儿,旁边坐着的崔淳一甚至还在怀疑这位是不是正在走神想别的事。 燕子恒那个睁眼瞎还正揽着儿子燕十少爷听他欢叫呢:“爹!有狗狗!好多狗狗!” “是吗?那爹一会儿带你去喂它们好不好?” “好啊好啊!” ……旁边的大家都觉得,有时候睁眼瞎也是一种简单快乐的人生体验啊…… 剩下的几个少爷和燕七倒是一个比一个淡定,年轻人总是无畏又爱寻求刺激的,燕四少爷甚至还有一点点羡慕场上的五个人:“与狼群搏斗,这太霸气了!” 是啊,真霸气,别人比骑射都是射兔子,这几位射狼,十几匹狼,五个人,真有那么容易对付吗? 第198章 聘礼 “嫁。” 当群狼被放入场中后,那扇小栅栏门就“哐”地一声被关住了,紧接着响起一声重重的鼓响,直让每个人的心头都跟着沉沉一跳——开始了! 决赛的规则就是射狼,二十五匹狼,杀尽为止,最后数箭,谁射死的多谁胜。 场中的五名选手动了,双腿一夹马腹分散开来,以防不小心误伤到对手,胯下的马纵然看不见,却也隐约能感觉到来自饿狼们贪婪的杀气,不安地低声嘶聿,有些不大听从指挥,这无异于更给选手们增添了难度,在考验箭术的同时还要考验几人的骑术。 二十五匹的狼群,已经算得上是少见的大狼群了,这些狼不知已被饿了几天,那眼中的凶光哪怕是个大小伙子看了都要腿软。这是一个颇为成熟的狼群,一进入场中便展开了默契的狩猎模式,迅速地分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大的包围圈,将场中的五人五马圈在了当中。 场中的五人便是没有狩狼的经验,此时也知暂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狼群一齐扑上来,五个人再能耐也难逃狼爪。 场外的观众经过初时的惊吓后渐渐平复下来,胆大的重新回到了座位观看,胆小的凑成一堆,跑到了最高的地方去,还有一部分看都不敢看的,索性聚到了靶场之外边议论边等着里头出结果。 此刻场中场外一片安静,观众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下头的选手,这可不是简单的比赛了,这是在搏命啊!二十五匹狼,真要齐齐发起攻击,顷刻间便能将一个成人给撕成碎片!更何况下头五个人里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这两家的大人就这么放心自己的宝贝儿子冒这样的生死之险?! 不止平民有这样的想法,便是上头的官家们也在奇怪,旁的就不说了,只那元昶便是忠国公的小儿子,皇后娘娘最疼的弟弟,皇上最宠的小舅子——兵部礼部那两伙人究竟是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了就敢让小国舅参加这样的比赛项目!就算是提前已经定好了的,在知道小国舅要参加比赛之后也得赶紧给改了啊!没瞅见忠国公两口子今儿干脆就没来看比赛吗!这是怕儿子出事儿都不敢来看啊! 场中的狼群在慢慢地进行着迂回和刺探,五名选手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狼群,此时但凡有一方先出手,引来的必是一场乱战! 人狼双方正剑拔弩张时,突听得“嗖”地一声响,一道箭影掠过,直刺向狼群中那匹块头最大、长得最凶的狼,然而这一箭射出的似有些犹豫,就是这么一犹豫,竟是被那头狼灵活一闪给避了过去! 狼群一下子炸了,本就已经饿得经受不住,又哪里忍得下这样的挑衅,尤其刚才险些被射中的——那是它们的头狼!王者尊严不容侵犯啊!便见那头狼登时呲出白森森的利牙,目露凶光,毛乍寒气,嘶嗥一声,带着迅猛暴戾的血腥气息疯狂地向着方才放箭的那人扑了上去,它的身后更有七八匹高大又强壮的狼紧跟其上,一纵便是丈远,半空里亮出坚硬锋锐的利爪,挥出无数道冷厉恐怖的寒光,狠狠地撕向那人和他身下的坐骑! 放箭的那人原本未打算出手,然而许是过于紧张,捏着箭杆的手指竟是一松,箭离指的瞬间他便心道糟糕,下意识地欲要调整,却为时已晚,导致射出去的这一箭也带着犹豫和偏离,非但没有射到目标,还惹怒了狼群,如今一见狼群率先向他扑来,更是有些着慌——这人是骁骑营选拔上来的,大约是个箭术上少见的天才类年轻人,然而技术虽有,经验却不足,从入伍到现在也没有过什么实战经历,更别提有面对狼群攻击的经验,决赛前全是凭着一腔热血签了生死状,想像中的狼也不过就跟他家乡村里的大土狗差不多,却不成想这狼和狗的凶性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概念——狼群生长在野外,要跟自然斗,跟天敌斗,跟猎物斗,身经百战野性十足,只一照面,这个年轻人就给吓着了,眼下这些狼又冲着他扑过来,头脑里登时便是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拔箭狂射,可箭只能一支一支地放,狼的利口利爪却多得数不清,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匹头狼就已经扑到了面前,见他箭势凶猛竟懂得暂避锋芒,两只前爪撕住他胯下马颈,一偏头,“咔嚓”一口便咬住了马的咽喉,这马疼得又是嘶鸣又是高高扬起前蹄挣扎,年轻的兵士不及提防,一下子便被掀下了马背,而那紧随着头狼冲过来的几匹壮年狼顷刻间便扑了上来,锋牙与利爪齐闪,下一秒便能将这活生生的大小伙子撕成碎肉! 全场观众再也忍不住地惊声尖叫起来,大多人拼命捂住眼睛不敢再看,而场上却有人处变不惊冷静如常——便见那蓝衫少年手中箭已决然出手,电光般闪过,直射扑向那年轻兵士的野狼,然而他的箭快,却有人比他的箭还快,“噗哧”一声,眼看就要咬上兵士喉管的那只狼便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箭贯穿了脑壳! ——是元昶!一箭射罢第二箭第三箭又已接连射出,其余三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出箭解救那掉下马的兵士,然而狼群也不可能在旁干看着同伴被杀戮,登时群起而攻,疯狂地向着场中五人围扑了上来! 狼群有多狡猾,此时此刻终于让场内和场外的人类开了眼,它们分工明确、合作默契,有负责正面攻击的,有负责背面偷袭的,有负责跳起来冲人去的,有负责下三路专咬马的,甚至禀着动物特有的灵性能感觉到哪个人更强哪个人最弱,便先挑了最弱的那一个下手,一时间被扑到地上的那一个和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成了狼群主攻的目标,元昶和蓝衫少年身边的狼最少。 这些狼真是已经饿得狠了,三五下便撕咬死了年轻兵士的马,有那么几只狼甚至迫不及待地就当场撕着马肉吞咬起来,其中就有那只头狼,狼群的等级观念甚是严格,猎到的食物都由头狼率先享用——然而头狼也只是解了一时之饥,啃得两三下后带着一嘴血又向着那还在地上跌爬逃闪的兵士扑了过去! 血腥味儿伴着秋风在比赛场上蔓延开来,狼群被这味道愈发刺激出了凶性,它们无视几名选手放出来的利箭,疯狂地撕咬疯狂地扑杀,甚至有些狼身上穿着四五支利箭还在不管不顾地向前扑—— 在那名年轻兵士被扑下马的时候,坐席上的燕子恪便站起了身,招呼几个小辈儿搀扶着老太爷老太太和太太们离席,不使众人再看,尤其令着照管燕十少爷的奴仆捂好孩子的眼睛,一路就出了靶场。 “这样的比试怎么也能登得了大雅之堂!”燕三太太捂着胸口白着脸抱怨。 众女眷连连点头——往年的比赛也没见有过这么可怕的内容,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再看靶场外,早有其他官家的女眷已经退了出来,纷纷上车回家,燕家人便也登了自家马车,唯燕四少爷满是遗憾,跟在他爹身后央求:“爹,我已经大了,看这个没事,就让我看看呗,一年就一次,我还想跟人学习学习呢。” 燕子恪转脸瞅他一眼,又看了看才刚走过来的燕七,问她道:“小七可还想看?” 燕四少爷忙给燕七使眼色。 “嗯,我是想看看来着。”燕七点头。 “让小七带你去。”燕子恪就跟儿子道。 “好咧!”燕四少爷也没注意这个从属关系,开心地一拉燕七就往靶场里跑,“快走七妹!正是关键时候呢!” 崔晞和崔暄弟兄俩也没走,崔暄压了注在元昶身上,此刻瞪着双狐狸眼恨不能跳到场中去替元昶把那些狼全咬死,崔晞却也不看比赛,懒懒地倚在椅背上垂着眸子走神,直到发现燕七又坐回来了,这才抬脸笑起来。 “不爱看就回去吧,坐了这么老半天也累了。”燕七和他道。 “回去更没意思。”崔晞伸个懒腰,他爹娘倒是都走了,刚才带着家里其他人跟着燕家人一并撤的,“我看那个人够呛。”崔晞指着场里那名被扑下马的兵士,“腿上的肉都被狼撕了一大块去。” “这些狼确实太凶了,不仅挨了几天饿,临出场前还被人挑衅过,所以脾气更加暴躁了。”燕七看着场上那些狼皱起的上唇,愈发显得凶残可怖,这样的狼群她也曾遇到过,然而数量没有这么多,十二三头一群,牢牢地围了她和云端。 那是她所经历过的少有的惨烈之战,她和他两个人,身上只有两张弓、十几支箭,但凡射偏一支、但凡一箭射不死一头狼,最终都有可能丧命狼吻之下。 她已经记不太清她和他与那群狼周旋了多长时间,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又到白天,狡猾的狼群想要耗到两个人没了力气、注意力下降,他们两个却也在不断地寻找着最合适的地点和最合适的逃命机会。 最终还是狼群首先丧失了耐心,双方正面交战起来,他说“不要把后背交给狼”,于是两个人就背靠着背,把自己最难保护到的部位交给了对方,一旦有一个人失手,那么另一个人的后背也就要完全曝露,而那个时候的他们,却就是这样的彼此信任…… 十几支箭,无一失手,全部射中了狼的咽喉。 然而他们还是负了重伤,云端的喉咙险些让狼咬到,胳膊和腹部的皮肉被狼爪挠得稀烂,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大腿上一片血肉模糊,大动脉差点被咬断,最恶心的是肩上,一颗狼牙深深地嵌了进去,最后不得不用刀子硬生生从肉里剜出来。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竟还有心情欣赏她被狼抓烂了的裤管里露出的腿。 “你的腿被我看见了,看样子除了嫁给我你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他这么笑着说。 “小时候一起在河里洗澡,你全身都被我看过了。”她倒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等死。 “那你得对我负责,趁着还没咽气,赶紧着,”他笑嘻嘻地,“向我求婚吧。” “我还没准备好聘礼。”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随便点儿,就这一地的死狼吧,狼皮多少也能卖俩钱儿,你看,连玫瑰花都不缺了,狼血味道虽然腥了点儿,好歹颜色挺正,你等等……好了,这一头好像是头狼,它这牙就当成是求婚戒指,”他笑着咳了几声,音调微弱下去,“快点啊妞儿,我快撑不住了。” “不用撑了,有人来了。” “妈的,早不来晚不来……那啥,飞鸟,嫁给我呗。” “你在向我求婚啊?聘礼呢?” “狼皮地毯,狼血玫瑰,狼牙戒指,这聘礼怎么样,还不赶紧哭着说嫁?” “不哭行吗?” “总得表示一下你激动的心情啊。” “那我挤点血出来,证明我激动得血流加快。” “流着泪说嫁的姑娘遍地是,流着血说嫁的姑娘仅此一家……有个性,我喜欢,我……” “师哥?晕过去了吗?好吧。……嫁。” 思绪被一声凄厉的狼嗥拉了回来,靶场内元昶的利箭洞穿了头狼的喉咙,脚下狼尸铺陈,狼血腥臭,森利的白牙兀自透着凶残的光。 看台上的涂弥唇角抹着似有似无的笑,一如失去知觉前,听到那一声“嫁”字时的神情。 第199章 魁首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场上年轻的兵士被狼群将一条腿撕得血肉模糊,然而硬是咬着牙不发一声,顽强地持着弓箭试图射杀仍在不断向他身上扑的野狼,另外两名的处境也不算太好,一个身下的马被狼扒拉得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另一个正被五匹狼团团围住,情形堪虞。 而目前场上情况最好的,一是元昶一是那位蓝衣少年,两个人各已射杀六匹狼,此时正纵了马满场飞奔,一厢营救另三人,一厢找准时机射杀狼群。 正当元昶举弓纵马瞄向远处一匹正摁着伤马狂撕烂咬的狼时,那地上的狼尸中突然有一只跳了起来,跃在半空,直扑从身边擦过去的元昶,这速度快得让人根本不及反应,只要被狼咬住,那便一定是不撕下肉来不松嘴了! 却见说时迟那时快,元昶硬是一扭腰身腾空而起,几乎就是一错眼的时间,那狼嘴便将将错过了他蹬着马蹬的那条腿,一口咬在了马腹上,马一吃痛扬起前蹄,腾在空中的元昶无处落脚,却在这样一个短暂的空当里松弦便射,去势正指着下方仍死咬着马腹不放的那匹狼,噗地一声贯穿喉咙,人也跟着落在了地上,受了伤的马惊惶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由于蒙着眼睛无法视路,竟是笔直地朝着那正全神贯注地骑在马上射狼的蓝衣少年撞去! “喂!”元昶喝了一声,那蓝衣少年却是相当警觉,闻声立时调转马头,手中的弦却未松,转身的一刹那已跟着放出箭来,方向竟是直奔元昶而至! 场边的观众惊声齐呼,这一箭来势太快太猛,眼一花便已到了元昶面门,任是反应再快只怕也…… 便见元昶不闪不避,便只是微微那么一偏头,蓝衣少年的箭就擦着脸颊飞了过去,耳后又是“噗”地一声,狼的惨嚎跟着响起,竟是射中了正欲由背后偷袭元昶的一匹狼! 观众们目瞪口呆已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了,是该惊于蓝衣少年的危险行事,还是该叹于他的神准箭法,亦或是瞠赞元昶精确的判断、胆大的作为,竟敢不躲不闪只偏偏头去避那迎面疾射而来的箭矢? 场上的两人却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惊讶对方的动作,这一瞬过后便又是各寻目标继续比赛,随着狼数的减少,场上的局面也渐渐扭转并接近尾声,此时蓝衣少年已射中了八匹狼暂列第一,元昶射中七匹,其余三人或多或少各有命中,而目前场上尚存活的,也只剩下了两匹狼! 便见蓝衣少年拉弓引箭,向着其中一匹疾射而出——只要射中这一只,他便是魁首! 箭速迅疾,势如厉闪,观众们此时此刻已全然忘却了方才比赛中的血腥与残酷,齐齐盯住那一支让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的箭,见证一代新贵上位的时候到了,就是现在! 万众瞩目中,一道突如其来的箭影鬼魅一般由另一个方向出现,以比蓝衣少年的箭更快的速度射向那狼,“叮”地一声箭尖相撞声在这空旷宽广的靶场上清晰地传了开去,上万双眼睛或先察先知、或后闻后觉地看到,一支乌沉利箭在蓝衣少年的箭就要射入那狼的皮肉时,硬是及时射至,撞开了蓝衣少年的箭尖,并且顺势穿透了狼的咽喉! 在全场观众尚未有所反应之时,第二支乌沉利箭已是再次纵贯靶场,干脆利落地将最后一匹狼一箭瞬杀! “轰——”过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处在呆怔中的观众们才终于回过神来,爆发出足以扫光方才比赛中所有血腥冷酷气息的冲天喝彩声——神技!这是神技!新一代的箭魁——是他!那个英气俊朗的黑衣少年,那个艺高胆大的元气小子! 第一箭撞开了对手的必胜之箭并且射杀一狼,趁着对手反应不及时第二箭紧接着出手锁定胜局,原本还落后一只狼数的他转瞬就逆转翻盘,这是什么样的心理素质!这是什么样的自信与实力! 自御岛之后至今,元昶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虽然只是微微地翘着唇角,可那双眼睛却比任何笑着的时候都亮。 刚才的第一箭,还真是得了涂弥的真传。燕七起身,同着比元昶还激动的燕四少爷准备回家转,崔晞也跟着一起,把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险些犯了心脏病的崔暄一个人丢在座席上缓神。 “太精彩了!绝对是后羿会史上堪称经典的一战啊!”燕四少爷不住地赞叹着。 “是啊是啊,逆转战什么的最好看了!”旁边有观众附和。 “是吧!其实跟某某年那一次那谁谁和那谁之间的对决略像啊!你记不记得……”燕四少爷立刻转头找那位嗨聊去了。 “一会儿我先回家,半个时辰后去你那儿。”崔晞这边却和燕七平平常常地说着话。 因着燕九少爷明后两天要出门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原本定在后天要把燕七屋里的家具全替换掉的事就挪到了今天。 “好,我回去先准备准备,你也不必着急,这才半下午,还有好些时候呢,回家先歇歇吧。”燕七道。 两家人离了靶场各自回家,燕四少爷连马都不骑了,硬是挤进燕七的马车要跟她讨论一下今天比赛的各个细节,直到回了府还意犹未尽,又硬跟着燕七去了坐夏居,俩人拎了马扎子往院儿里一坐,唠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了本次龙门阵。 送走了燕四少爷,燕七就打着“天气好,适合晾晒”的幌子,让丫头们把柜里橱里床上架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抬到院子里铺排开来,才刚折腾妥当,崔晞就登门了,带来了十几个小厮,大箱小箱抬了一串,对外便说是他平日收集的古物和玩艺儿,拿来给燕小九品评鉴赏的,反正燕家人都知道他惯爱鼓捣稀奇东西,因此也没人疑心。 燕七就用着这个借口又把屋里的丫头们打发出去了:“都是稀罕东西,别再给人磕了碰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第149节 丫头们唬得全都蹿出了坐夏居找小伙伴消磨时间去了——这种情况避都避不及,谁还敢上赶着往前凑啊! 待下人们一撤,崔晞立刻便带人动手,抬了箱子直接进了燕七的屋子,有负责拆的有负责装的,手脚麻利得很,尤其是负责装的,箱子里的零件拿出来,一拧一转一卡一插,跟玩儿变形金刚似的,转眼就组装成了一套家具,跟燕七原来的那套几乎不差分毫,连曾经不小心磕掉的一小处螺钿装饰都完全克隆了出来。 “我能请你签个名儿吗大神?”燕七慨叹着和崔晞道。 “也只能唬弄一下粗枝大叶的,终究不可能仿个十成像,”崔晞笑道,“只能望着你那几个丫头没那么精细了。” “这个不是问题,谁没事儿老观察自己的家具,除非特别明显的特征,否则谁说得上来自己的柜子木材纹理是什么样的?”燕七就道。 崔晞扫了眼燕七的房间:“家具是换上了,书房里的书和摆件呢?” “摆件我找个借口都收进箱子里去,书的话就放着吧,如果家具和摆件都没问题,那就极可能是书有问题,到时候再用排除法一试,也就能试出来了。” 崔晞带来的这些人,虽是打扮成了小厮的模样,其实却都是崔家签了身契的木匠,崔家也经营着木艺铺,养着几十号木匠,都是终身契,唯主命是从,因此就算今儿给主子办了这样的事,回去了也绝不敢多嘴往外说。 木匠们手脚麻利地拆拆装装,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偷梁换柱一切办妥,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崔晞也不多待,仍让人抬了箱子一路逶迤地离开了燕府。 待丫头们都回来后,燕七又指挥着众人把晾晒的被褥衣物书本等物都收回了原处,书房架子上的摆件收进大木箱里放到耳房,几个丫头对于屋里的“新”家具毫无所觉,倒是鹦鹉绿鲤鱼君似是感觉到了些许不适,驴叫学得震天响。 燕七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窝着了,因燕九少爷明儿一早就要出门,坐夏居的人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歇下,燕府里的其他各处却还灯火通明,燕子恪在外书房里考较过三个儿子的功课,独自拎着一壶酒去了后花园的瞧月亭。 瞧月亭里早便撂了他平日常坐的那张罗汉椅,却铺了条亮粉绸子面绣着墨菊的坐褥,脱了鞋歪上去,手指勾着壶柄,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初一的夜里是看不到月亮的,为防着失火,后园子里也不点灯,天上的星子虽多,却也照不亮大地,偌大的一个后花园,漆黑一片里只有亭子中的石桌上淡淡地亮着一盏滴水琉璃灯。 赏不到月亮还可以闻花香,晚开的桂,圃中的兰,篱笆边的菊,山石缝里丛生的鸳鸯茉莉,随着风次第拂过来,一阵香似一阵,酒还未醉,先就香醉了。 一枝拎着食盒进了园门,远远地就瞅见了亭子里半醉的主子,他主子最爱在瞧月亭里一个人喝酒,因为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今儿晚上没有月,他就又成了一个人。 一枝拾阶上得山亭去,先向着他主子行了礼,而后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石桌上,揭开盖子:“太太让拎过来的滴酥鲍螺。” 他主子“哦”了一声坐起身,从食盒里随手拈出一个,吃了两口,唇上就沾了奶油,几口吃完,手指也沾上了,放到唇边吮了吮,从怀里掏了帕子擦嘴擦手,然后端端正正叠好了,压到食盒盖子下面。 “崔家小四箱子里装了什么?” “说是些古物、玩艺儿、收藏,来请九爷帮着鉴赏的。” “呵……” 这话骗旁人行,骗不过他主子。 “崔家小四和小九,向来没什么话说,两个都是什锦饺子,肚子里料多,却都不露‘馅儿’,况崔家小四历来也只同小七要好,有了新鲜物儿也是先给小七看,”燕子恪倚在靠枕上,“崔家小四鲜少自己登门来找小七,这一阵子先后来了两回,每回时间都不长,若是有话说,每日在综武社时便能说了,若只是来玩儿,待的时间又短,因而必是有实事儿要做,且此事儿还必须得崔家小四才能做。 “什么事呢?崔家小四身子弱,若非一般事,小七定不会劳动他,而除他外别人不能做的,约就是他那副鼓捣玩艺儿的好手艺了。 “鼓捣什么玩艺儿需要用到十几口箱子?小七屋子里的东西有限,除了衣服被褥书本摆件,也就只剩下家具了。十几口大箱子,床、柜、妆台、书架、几案、桌椅,拆碎了倒也能装下,崔家经营着木铺,铺子里养着成批的木匠,拆个家具不在话下。然而若只是拆了带走,当然是不行的,还需要有替代品掩人耳目,又不能使小七房里的丫头有所察觉,这就要寻一套一模一样的家具进来,经崔小四的巧手一改动,做成可拆可装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明儿你去云木阁的铺子问问,看近些日子可有人买过这几样家具,约是十来年前的样式。” 一枝恭声应了,几句话便将一件欲掩人耳目的事推测了个七七八八,这种情况他也早已是见怪不怪。 “替换家具……”燕子恪仰头枕在罗汉椅的扶手上,望着绘了大朵天竺牡丹纹的亭顶,“小七向来不爱多事,有三说一,旁人不能忍的,到了她那里都不算事儿,如今却要将一屋子的家具暗中换了,必是有一件连她都不能接受的事在,是府里的事,是家里头的人,是最近才确定下来的。那套家具已有了年头,云木阁打好漆好直接拉进了坐夏居,问题不是出在打制上,用了这么些年,最近方发现蹊跷,那便只可能是……小七的身子,出现了不妥。” …… 燕七一早送了燕九少爷出门,自个儿便去了书院参加综武社训练,虽是周六不上学的日子,校门口做为公告栏的石屏风上也依旧贴出了大红纸写就的关于元昶勇夺后羿盛会魁首的消息,刚走到百武堂楼下,就见武玥腾腾腾地从楼梯上跑下来:“老远就从楼上窗子里看见你了!你知道了吗知道了吗?!大消息!你有没有听说元昶求了什么样的后羿会奖赏?” “没有。”燕七摇头。 武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脸上的神情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兴奋,有好奇,有羡慕,有赞服,有担心,有憧憬,有遗憾,有慨叹,有更多说不清的情绪,她用激动未褪的亮晶晶的眼睛盯住燕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元昶,他要参军,他要去生活最艰苦、战事最频繁的边关做骁骑兵!——骁骑兵啊小七!那是我朝最精锐的军队,打仗时永远冲锋在全军的最前面!你知道吗?骁骑兵又叫敢死兵,是最英勇、最无畏、最铁血的兵!你爹、我爹,我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叔,全都是骁骑兵出身!你知道吗?骁骑兵是最不怕死的兵!是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和敌人作战到死的兵!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兵!” 第200章 铭文 虽千万人,吾往矣。 元昶是忠国公的老来子,老两口连同元昶的长姐二哥,自小把他当个眼睛珠子般的疼,参军这种有往无还的事,一家人又怎么肯同意他去。 于是元昶就报名参加了后羿盛会,夺了魁,请了皇上下旨,便是国丈皇后大舅子齐上阵也没法再拦。 至于这位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国舅爷为什么要去参(作)军(死),没有人知道原因,只当是熊孩子又熊出了新高度,不是每一种雄心抱负都能被人理解,不是每一腔鸿图壮志都能被人颂扬。 可那又如何。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今日的训练元昶没有来参加,到得次日一早,有消息传出来:元昶,已经离开京都,奔赴边关。 燕七站在廊下,手里捏着个信封。信封是一枝拿过来的,说是元昶给了燕子恪托他转交给她的,信封口的火漆糊得严严实实,没人拆看过。 燕七将信封打开,里面掉出一颗狼牙。 后来不知听谁说起,后羿盛会结束后,元昶专门把那只头狼的牙给弄了下来,这是王者战胜王者的战利品。 而不是狼牙戒指。 少了元昶的锦绣综武队要怎么面对今天下午以及后面的数场比赛,这个问题就是武长戈需要操心的了,上午没有事做,燕七决定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闲书打发时间。 才刚看到第四回 ,听见丫头报曰“大老爷来了”,放下书起身相迎,见那位官服都未脱,只摘了纱帽,不紧不慢地迈进院来。 “这么早就回来啦?”燕七让煮雨去打热水给早退人员洗脸洗手。 “今儿不忙。”早退人员在芭蕉下的竹椅子上坐了,看了眼旁边竹桌上的浅口青瓷缸里那两只懒洋洋的小龟,龟是端午时他拿回府的,原想着每个孩子一人一只,结果没人感兴趣,唯燕七领养了两只,还请他赐了名,一只叫小赵,一只叫大刘。 小赵大刘俩谁也不搭理谁,一个一动不动地想心事一个暗中观察燕子恪。 燕子恪洗了手脸,接过烹云泡上来的石花茶抿了一口,问坐到了竹桌另一边的燕七:“元昶的信收到了?” “昂。” “写啥了?”理直气壮地探人隐私。 “啥也没写,给了我一颗狼牙。”燕七如实答道。 燕子恪也没惊讶,一摸信封就知道里头没纸,故意发坏问一句。 “中午想吃什么?”问燕七,“咱们外头下馆子。” “下午还有比赛,中午不能多吃。”燕七表示遗憾。 “还在减肥?这些日子又瘦了。”燕子恪看着燕七已消失不见的双下巴。 “减着呢,还没达到目标。” “减到多少斤才行?” “七十斤左右吧。” “循序渐进,莫要操之过急。” “好。” “安安。”燕子恪看着燕七。 “嗯。”燕七觉得她大伯今天有话。 “可有事要同我说?”她大伯却这么问她。 “暂时没有,有的话一定跟你说。”燕七道。 燕子恪就没再追问,抬眼打量燕七的院子,黑瓦白墙,芭蕉海棠,四围全是经年的老竹,又粗又密,齐刷刷地直指着天。 闲坐了一阵,喝了盏茶,燕子恪便要起身走人,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来,回头和要送他出门的燕七道:“晚上回来去四季居,我请了吕御医过府,给家里头人人诊上一把平安脉。” 富贵人家活得最是精致,定期要请郎中进府号平安脉,有病治病没病养生,就像现代的定期体检。 不过把御医请到家来诊平安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也就燕子恪能干得出来,就好比让人堂堂医院院长去干见习小护士的活一样,人心里不把所有疑难杂症用来咒你一遍才怪! 说完话还没来得及继续往院外走,就见传话丫头匆匆地跑进来:“大老爷,姑娘,府外来了个衙役,说是太平府乔大人使来的,有口讯给大老爷,说、说是九爷出了事……” 话还未完,燕七已是奔向了院门,燕子恪大步在后,转眼到了前头第一进院,吩咐等在那里的一枝:“去大门拦下小七,让她暂等,顺便备马。” 一枝应了声,眨眼不见了踪影。 燕子恪到达府门处的时候,果见燕七和一枝都等在那里,燕七倒是先冲他一摆手:“小九没事。” 燕子恪便问那名被乔乐梓派来送信儿的衙役,原来是刚才那丫头话没传好,却是燕小九他们去搞社团活动的时候身边出了命案,向太平府衙报案后乔乐梓一看当事人名单里头有燕小九的名字,吓得赶紧亲自跑去了未央村,顺便让手下去支会燕子恪一声,好教他知道自个儿过去了,不必担心。 “我去看看。”燕子恪说着往外走。 “我也去。”燕七道。 燕子恪二话没说,翻身上马后把燕七放到身后,一枝骑另一匹,主仆三个打马飞奔出城。 燕九少爷所去的未央村距京都有小半个时辰的马程,群山环抱,风景秀美。未央村是个小型村,不过十几户人家,平日靠山吃山,与世无争,民风很是淳朴。 自前些日子大雨冲毁了一处山丘露出了一座古墓后,这个一向宁静的小山村就热闹了起来,官府来了一大帮人将那古墓围了,日夜戒严,搞得村民们也不敢近前,只在私下里悄悄议论,议论了十来天,官府的人陆续撤了,再去看那墓,里头空空如也,光剩了可怜的墓主和他的棺材。 待所有官家的人都撤光,将墓门一封,不许村民乱入,村里头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不成想昨日一早来了一伙小年轻,个个儿富贵体面,拿了官府的文书打开墓门,跑进去对着墓壁神神叨叨地比划,到了晚上还借了村长的房子留宿,结果今儿天一亮,其中一个就死在了那墓里。 大家都说这伙年轻人必是遭了报应——没事儿跑人墓里瞎折腾,墓主在天之灵岂能乐意?神鬼不可欺,前脚那些当官儿的把人家的陪葬全拿跑了,这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呢,你们后脚就来揽仇恨,不报复你们报复谁啊! 古人最信鬼神,死者为大,不可欺辱不可践踏,事儿一出,村民们都怕了,家家闭门不出,甚而有那胆小的还请了神婆来在自家院子外头烧了几回纸摇了半晌铃儿。 要命的是那几个小年轻死了同伴竟还不走,只派了个下人回城报信,剩下的人就都还留在现场,远远地听着像是起了争执,好几个嚷着要走,只有那个年纪最小长得最俊说话最慢的,一口咬定要等官府来人,否则“人人都是杀人凶嫌”。 后来穿着大红袍子的官儿老爷果真来了,拉开阵势里里外外一番查,还没查出个结果呢,又来了两大一小三个人,其中那个穿紫袍的长得可真俊,连未央村一向孤芳自赏的村花牛红杏都主动上前给人带路,后头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自认能和牛红杏拼一拼颜值的村姑娘。 “大人,燕大人来了。”乔乐梓的手下眼尖,远远瞅见,连忙钻进墓里去报信。 乔乐梓哼了一声也没动弹,反正那货既然来了肯定是会进来看个究竟的,不必他出去相迎,跟那货也无需那么客气。 燕九少爷及金石社的一众成员做为涉案当事人,此刻也都在墓里的事发处静候,等着乔乐梓的随时问询,听见甬道上响起脚步声,燕九少爷就抬起眼皮往那边看,见先进来的是他大伯,紧跟在后头的却是他姐。 “没事吧?”他姐问他,脚上还穿着只在家里才穿的软底绣鞋,身上是家常衣衫,头发都没绾,可见是得了信儿就蹿出了门,不管不顾的。 “没事。” “武三哥也在啊,没事吧?”燕七瞅见武玥她三哥武环,这位也是个古物控,成日好研究个金石学,在仙侣山上玩游戏时,武珽之所以认识那个甲骨文的“燕”字,就是从武环这儿看来的。 这位是武家孙子辈儿里为数不多的不喜武艺的家伙。 “嗯,你来了,我没事。”武环说话像是平平板板的刻字石碑,少有抑扬顿挫。 这厢招呼着,那厢燕子恪已经站到了死者身边儿去,低着头在尸体脸上瞅了几眼:“怎么死的?” 乔乐梓刚才已经听过了仵作的验尸报告,神情诡异地看向他,答:“活活吓死的。” 燕子恪修眉一挑:“没有外伤?” “没有。” “毒?” “没有。” “吓死的?” “没有。——呃!对,吓死的!”乔乐梓险让蛇精病绕进去。 第150节 “哦,你继续查吧。”蛇精病负着手,闲庭信步般地溜达到旁边去了。 该查的乔乐梓也已查了个差不多,略感为难地看了眼燕子恪后又看向燕九少爷:“死者吕策确为受惊吓过度致死,不知燕九公子认定其为受人所害的理由从何而来呢?” “况且吕策胆子一向极小,又天生患有心疾,这墓里的墓主还留在这儿,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将他吓破胆,因此而引发心疾过世亦是极有可能的!”不待燕九少爷答话,旁边一位金石社的成员便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插言,出了这档子突发之事,任谁被拦着留在这里像个犯人一样等待官府质询都不会高兴。 燕九少爷不紧不慢地瞟他一眼,语速仍是慢吞吞:“既然胆子极小,又为何敢半夜独自进入古墓?反常即是疑点,其中定有蹊跷。” “哼,这算什么疑点,他独自进墓还不就是为了抢在大家前头把那段‘古夜铭文’誊抄了去么!若不是我们说好了今早再一起去抄那铭文,怕是昨晚上不止他一个人想进墓!”这位成员冷声道。 “且慢,‘古夜铭文’是什么?”乔乐梓忙问。 “古夜是近千年前位于西域的上百小国中的一个,”武环平板板地开口,“传说其统治者手握长生不死之术,从建国至灭亡历经三百余年,在位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一位国王。然而千年前一场天灾忽至,古夜国一夜间倾国覆灭,那长生不死的秘术便也跟着那位国王一同消失于世间——这些不过是流传于野史上的传说,至于史上是否真有古夜这个国家,至今尚无定论,然而在这座墓的墓壁上,却竟然有这样的一段铭文,是用古夜国的文字写下来的,因而我们称它为‘古夜铭文’。” “既然尚无法确定是否有古夜国,如何又知这文字是古夜文字?”乔乐梓疑惑。 “宫中藏珍阁所收藏的某本古籍中,曾对古夜国是否存在过有过辩证,撰书人认定古夜国确曾存在,并附有一篇推测为古夜国文字的图示,其字形与此墓墓壁上的那段铭文十分近似,因而我们几个认为,这段文字,八成就是古夜文。”武环道。 “哦,”乔乐梓点点大头,觉得这帮孩子还真了不得,如此晦涩偏门的知识居然都有兴趣深入去探究,“照你们方才所说,就算这段铭文当真是古夜文,白天里誊抄不也一样?这吕策又何必要抢着在夜里悄悄进墓来抄呢?” 第201章 名利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 方才说话的那位金石社成员闻言便又冷哼了一声:“此墓主的铭文里有一段古夜文文字,这意味着什么?千年前位于西域的、传说中握有长生不死术的国家,它们的文字出现在了中原,出现在了这个墓里——这是何等惊人的发现!这发现本身就足以震惊世人,而若谁能解秘其中原由,更足以扬名于世,载入青史!如今是我们这些人一起发现的这铭文,想要独占鳌头得个头彩的话,当然只能抢在别人前面先破解了这段铭文——要知道,荣誉和名声只是属于第一个发现者和创造者的,第二个第三个这些后来的可就不值钱了。我们昨天天将黑时才发现了这段铭文,为了公平起见,说好了今日一早大家再一起来誊抄,回去后自行研究,谁先研究出来这荣誉就是谁的,其他人也别想眼红,结果吕策昨晚不顾信义,半夜自己跑到这墓里来抄铭文——哼,为了出名,平日那般胆小的他竟也是不管不顾了……” “这……至于的吗?”乔乐梓摇摇大头,“就算他半夜先跑来抄了,也比你们早不了多久,提前这半个晚上他能研究出什么来?” “他先抄完今早就可以先走啊,”那成员道,“先回京就可以先去请先生帮忙到宫里借那本古籍,他先借了古籍肯定就不会再借给我们用了,有了那本古籍做参照,他当然会比我们能提前一步研究出结果来,只要将这结果公之于众,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人,名利到手,谁也越不过他去了!” 啧啧啧……乔乐梓继续摇大头,现在的孩子们啊……年纪轻轻就已经如此看重名利了……可也不能怪他们,官学里就是这样的风气,大家都是官二代官n代,将来都是要走官途的,可是官缺儿哪有那么多啊,总有人会被别人从这条道上挤开,所以这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从一进入官学,这些孩子们就要为前程而战斗,无怪乎事事都要争先都要求名,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了要光宗耀祖啊……孩子们的压力太大了。 经由这人一说,乔乐梓也觉得这吕策就是为了抢在别人前头抄铭文才半夜进的古墓,然后因为自己胆小被风吹草动给吓得犯了心疾而死,但是碍于燕子恪的面子,也不好不把燕小九的话当回事,只得再问金石社的这几个学生:“死者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我们几个差不多同时发现的。”众人答道。 “第一个进来的是计学兄,”燕九少爷的声音却在最后慢吞吞地响起,“第二个是鲁学兄,第三个是武三哥,第四个是李学兄,第五个是吴学兄,最后一个是我。” 方才那位对燕九少爷颇有意见的学生便是姓鲁的,闻言不由讥哂道:“不过就是前后脚的事儿,难为你还特意记下顺序来!” “‘前后脚’是多长时间?”一直没吱声的燕子恪忽地插问了一句。 姓鲁的这才想起燕九少爷是这位的侄儿,忙将方才不爽的态度收了起来,认真想了想,看了看旁边的同伴们,答道:“我们几个是先后向着古墓这边跑过来的,之间相差至多也就十几步,须臾之间吧!” 燕子恪就又不吱声了,把控场权交还给乔乐梓。 乔乐梓见这位是打算过问这案子了,便耐下心来从头开始整理:“你们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了,说说你们昨天进入古墓之后至事发后这一段时间的事吧,尽量详细说明,莫要有所遗漏。” 几个人便望向武环,武环是金石社的社长,当然要代表众人答言,武环便道:“昨天上山后,我们直接来了古墓,然后开始誊抄墓壁上的铭文,晚上去村长家里住了一宿,今早发现吕策不见了,推测他在墓中,赶来时他已经死了。” “……”真是言简意赅啊……乔乐梓不得不谆谆善诱地一步步问,“昨天进入古墓后,吕策可有与平时不同之处?” 众人想了一阵,齐齐摇头:“没有。” “可曾与谁起过争执?” “不曾。” “可曾犯过心疾?” “进墓前他似吞了两粒护心的药丸。”答话的是姓计的学生。 “看到古夜铭文后他可曾有过激的反应或特殊的言辞?” “并没有什么异状吧……大家辨认出这是古夜铭文后都很兴奋,”姓鲁的回想了一阵道,“之后便都是在讨论这段铭文的内容,没人说过什么题外话或是不寻常的话。” “诸位昨夜离开古墓的时候,墓内便是这副情形么?”乔乐梓指着墓室一侧摆着的一张桌子,这桌子明显不是古墓内的原有之物,方才他已问过这几人,这桌子是他们向村民暂借的,用来盛放一些研究古墓要用到的必须之物,其中用来誊抄铭文的纸笔墨砚等物必不可少,另还有各式刷子、尺子、抹布、灯台、参考书和一些收集东西用的小容器,昨天进墓时摆在这里的,因着今天还要再来,昨晚离开时就没有拿走。 “是的,离开时便是如此。”几个人点头道。 “其它的东西呢?”乔乐梓瞟了眼墓室当间的棺材,心里暗念一声罪过,对于朝廷这种打着研究古物的幌子公然掘人坟墓的勾当他一向都持反对态度,人好好儿地在这儿躲清静地死着,你们一来就把人陪葬抢走了,现在还落得一群人围着人家棺材讨论杀人案,想在九泉之下阖会儿眼睛都不成。 “其它的……好像没有什么了吧……”姓鲁的同大家对视了一眼,一致如此认定。 这墓室里除了那张桌子和这口棺材,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早让朝廷派来的人全收走了,再有就是倒在地上死去的吕策了,脸上的肌肉都被吓到扭曲起来,让人很是不忍卒睹,好在这会子已被人用布蒙上了脸。 “那么,从古墓离开之后,你们所有人是直接去了村长家吗?”乔乐梓继续往下问。 “是的。”众人齐答。 “去了村长家之后至发现吕策尸体之前这段时间,可有人独自离开过?” 众人互相看了一阵,姓吴的那个便道:“我自始至终都同李贤弟在一起,我两个可互相证明不曾有单独一人的时候。” 姓李的连忙点头附和。 姓鲁的一见亦赶紧道:“我一直同计兄在一起,期间上过几回茅厕,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吧?!” 姓计的也忙道:“是啊,我们也曾各自去过厕所,蹲得时间长些,便有他人无法证明不落单的时候,也并不能证明我们与吕策的死有关啊!” 武环则板着声道:“我无法证明,吃过晚饭我便自己在屋中看书,直至就寝时才同惊鸿进房共眠。” “……”燕七看了眼燕小九。 燕九少爷也看了她一眼,就知道这位又没下限地脑补了,慢吞吞地接着武环的话道:“我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吃完饭我便在房中自己看书,直到就寝。” 乔乐梓摸着自己的双下巴略一沉思:“吕策的死亡时间推测是在寅时至卯时之间……你们几人就寝时是在同一房间还是分房而睡?” “社长同燕翩然一房,我与计兄一房,吴兄李兄和吕策一房。”姓鲁的连忙撇清。 乔乐梓看向吴李二人:“那么昨天夜里吕策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吴李二人急急摇头,生怕脏水泼自己头上:“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用完晚饭同我们聊了片刻后倒头便睡了!” “半夜里你二人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乔乐梓继续问。 “没有。”吴李继续一口否定,“因着今日还要再到墓里来,我们都早早就歇下了,一觉至天亮,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乔乐梓转而问其他几人:“你们也没有听见动静?” 众人纷纷摇头。 乔乐梓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让手下将这几人分别带了开去进行例行的笔录问讯,墓室里一时只剩下了官府的工作人员和燕子恪燕七,乔乐梓就和燕子恪道:“怎么看这次的事件也是一次意外,不知大人有什么想法?” 燕子恪正望着墓壁上的古夜文出神,闻言幽幽地道:“古夜国,吾亦相信确曾存在。” 谁问你这个啦!乔乐梓幽怨地看向旁边的燕七,见这孩子将头一点:“我也相信。” “所以这次的事件就是个意外喽?”乔乐梓强行扭转话题走向。 “吕策的尸身自事发后可曾移动过?”燕子恪的话题比他转得还彻底。 “不曾,除为了验尸改变过倒地时的动作,位置和方向皆未变。”乔乐梓道。 “尸体确信没有异常?”燕子恪问。 “确信,吕策确为吓死无误,身上无外伤,亦无中毒迹象,墓内不见打斗或挣扎痕迹,尸体也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墓室及耳室、墓道、墓外周边皆做了详细检查,皆无毒物或能致死之物存在。”乔乐梓的现场勘查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由此可见,唯一存在的疑点就是以吕策如此胆小的性子和患有心疾的体质,是因何敢半夜独入古墓的。”燕子恪不再盯着那古夜文,转过脸来改盯着地上的吕策。 “利欲薰心啊!”乔乐梓叹道。 “他身上可装着药?”燕子恪问。 “装着,临死前还吞过两粒,仵作检查过,药是没有问题的。”乔乐梓该想的都想到了。 “吞了药也不济事么?”燕子恪看向站在旁边等着吩咐的仵作。 “回大人,死者应是吞了药后便进入了墓中,药还未及消化,人就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惊吓,便是吞了药怕也无力回天了。”仵作恭声答道。 “即是说,吕策一进入墓室不过须臾功夫便已病发身亡,如若是因这墓室内情境吓人,他在刚进入墓室门时大可立即转头离开,而他却是走到了这个位置,并已面向刻有古夜铭文的墓壁,可见让他受到惊吓的物事多半是在这个方向,然而我方才看过了铭文及附近,并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如若是有人尾随而来有意吓他,那么他所面向的方位也该是进门处,亦或某人提前进入了墓室内,吕策即便看见也该是在进门处受到惊吓,就目前情况看来,吕策不似是被人为吓到,而是……”燕子恪说至此处,阴森森勾起唇角,瘆得乔乐梓一激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使然。” 可怕的东西?这墓室里所有东西加一起哪个能比你可怕?乔乐梓转转大头再次打量了一遍整间墓室:“要说能吓到人的,也就剩下这口棺材里的墓主了,难不成……” 闹鬼啊?! 身为执法者当然不能宣扬怪力乱神,况且:“棺材我已令人检查过了,钉得结结实实,要想打开必须得有工具,还要耗费不少时间,棺材下面也没有暗道,整个墓室都没有暗道或暗门,不可能有人能提前藏进来,再说事后也不好再把棺材钉钉回去,夜深人静的声音传得远……大人?燕大人?!您要作甚——你真要开棺曝尸啊?!”——卧槽!——喂!——住手啊蛇精病! 第202章 抽丝 利欲心与农家乐。 被带到别处分别录完证词回到墓室后的金石社成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棺材里同样目瞪口呆的墓主——墓主早成干尸了,大眼洞子空空地张着,嘴里的陪葬早被朝廷的人拿了去,连嘴都不给人合上,倒还知道把棺材重新钉好,但那还顶个屁用,不怕流氓会武术,就怕流氓踏马的吃公家饭! 让金石社成员们震惊的还不是这个——哪怕是朝廷人打着公家旗号来开棺,那也是要挑时辰的啊!怎么也得等到正午时分烧了纸燃了香敬敬鬼神之后再动手吧?!你特么的不分时候不给前戏说整就整还能不能讲人性啦?! 乔乐梓在旁边最淡定:鬼神算个屁,我们蛇精病鬼见鬼怕神见神瞎。 此刻蛇精病才刚把棺材内部一寸寸地检查完毕,结论是没有问题,且这棺材板儿沉得不要不要的,真要有人想躲进去再出来也是个十分费力的事儿。 检查完毕,燕子恪便让人重新把这棺材钉上,乔乐梓觉得今儿晚上墓主一定是得去找这货要精神损失费的,真是造孽啊!夭寿啊! 整个墓室实在查无可查,一群人便离了此处,留下几名衙役看守,其余人则去了村长家,村长儿子带着一伙子村民在城里当包工头,很挣了些小钱,村里头唯一的一套青砖大瓦房四合院儿就是他们家的,屋子有好几间,院子也还算干净,几个官家公子随便丢给村长一锭大元宝就把老头美的带着老婆孙子去了别人家暂住,把自个儿院子腾出来给了这几位贵公子下榻。 金石社一行七人,谁也没带下人,统共占了三间屋,看过吕策所睡的房间,被褥等物尚未及叠起,乔乐梓再问一次同吕策同屋的吴、李二人昨夜可曾听见吕策起身,二人仍是摇头。 却也难怪,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是人睡眠最深的时段,吕策那会儿起身悄悄出门,大家多半是听不到声响的,况且因着乡下人多爱睡大条炕,从北墙到南墙直接沿墙砌一整条大炕,吕策就睡在南床根儿,紧挨着南窗,且据说昨晚上众人还是开着窗户睡的——半大小子火力壮,盖的又是乡下人的粗布大被子,半点不透风,只得开了窗户放些乡野间的空气进来,吕策若是直接翻窗出去,那就更省事了。 “谁先发现的吕策不在院子的?”乔乐梓便问。 “是我和李兄……”姓吴的学生应道,“因我们三个睡在同一房间,早上起来见他被子掀着,摸一摸也早没了热气,原道是去了茅厕,结果我们都梳洗好了也未见他回来,去问了其他人,大家都说没见着,再看院门,睡前原本是上了闩的,那会子却也被人拔了去,我们便疑心他是先去了古墓抄那铭文,这才匆匆赶去了古墓,结果就……” “这么说,实则昨晚入睡后诸位也无法证实自己一整晚都在床上哪里也未去喽?”乔乐梓看着众人。 “我和计兄可以互相证明昨晚我们确实都在房内!”姓鲁的连忙道,“因我们那间房的房门合页皱了,稍微一拉一推便嘎啦嘎啦地响,声音大得很,如若半夜有人开门出去,其它人必会被吵醒的!” 这一点乔乐梓倒是知道,刚才检查各个房屋时已经发现了那道门的问题,别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拉它,就是大白天开合声音都震天响,就算是小心了再小心、速度放得极慢也是一样,“不过,不走门还可以走窗。” “窗子也是一样,”姓鲁的连忙道,“那窗子也是一样的皱,昨儿我们还问过那村长,他说这间屋子的门窗因朝向的问题,夏天遭雨淋冬天被雪冻,木头料子本就不好,再经太阳一晒,变形变得厉害,平日他家宁可空着这屋子也不爱往里住,时间长了窗子卡在窗框里,很难推开,我们想着反正就这一夜,就也没挑剔,不信您推推看,这窗子现在根本推不开!” “门窗都关着,你们睡着不热?”燕子恪这个时候又乱入了一句,吴李和吕策那三人晚上睡着要开窗,这二位却门窗关得严严。 “还好……就我们两人,被子也挑着略薄的,除了闷一些外并不算难熬。”姓计的道。 “这么说,你二人在吕策死亡前后是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了,”乔乐梓试过窗子后点头道,“那么其余几人呢?” 其余几人却是无法证明,吴李两个面面相觑,照这么说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俩,谁让他俩跟吕策一屋呢,晚上还浪得不关窗户睡,这特么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然而但可是——“吕策不是吓死的吗?就算我们没法证明自己整晚都在房里,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谁那么无聊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古墓里头扮鬼吓唬他?!” “难道——”姓计的忽然脸色一变,“吕策他——是被那段古夜铭文吓到的?!” 其余几个闻言不由也是一脸深思。 “那铭文昨天白天你们不都见过了?要怕他早就该怕了,缘何晚上去了才又被吓到?”乔乐梓问。 第151节 “因为……有一个传说……”姓计的咽咽口水,“古夜王拥有上神传授的长生不死秘术,那秘术据闻是一段咒文,而那段咒文正着念可长生不死,若倒着念……便成了死咒!” 众人闻言齐齐倒吸口凉气,姓鲁的忙道:“你是说——你怀疑那段古夜铭文……” 姓计的哆嗦了一下,嗫嚅道:“我并不能确定,但若与那咒文有关,说不定吕策就是因此而死的,亦或就算与咒无关,怕也是揭示了古夜王神力的由来——因还有部分学究所言,古夜王所拥有的根本不是神力,而是……而是鬼力!是借了古夜国百姓的寿数来延长自己的寿数,想要做到此点,只能借助冥间的鬼的力量,一旦这其中奥秘被第三者窥探得知,则将引起无边的天灾鬼祸——据说古夜国一夜倾覆便是因着这个原因……” 众人听着不觉后背蹿上一股子冷意,历来西域诸古国在中原人眼中便有着令人畏怯的邪异色彩,再加上离着中原极远,不为人所熟知,越是神秘就越是不能以常理度之。 “呵呵。”一声笑传自蛇精病口中,然而笑过这一声后就又没了动静,乔乐梓还道这货想起什么来了,没想到人就是突然想笑了。 “大人对本案可有了什么想法?”乔乐梓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你侄儿说这是杀人事件,那你就负责给老子个解释,甭想在旁边划水装没事儿人。 “没有想法,”蛇精病笑呵呵的,还转头逗他侄女,“安安呢?” “我就觉得吕策如果能看懂那段铭文的意思,昨天你们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再如果他要抢到你们前头把研究成果写出来,昨天看出来后就应该找借口赶回城去。”燕七虽然是穿过来的,但她一样还是不相信鬼神。 “呵呵呵。”燕子恪又笑了。 据乔乐梓多年的经验,这位笑出三个“呵”字的时候就代表着很开心,笑出四个“呵”字代表“开心到受不了了啦”,笑出五个“呵”字那就一定是真神经了。 不过燕家这位七小姐说的也确有道理,乔乐梓亦半点没信那古夜铭文跟什么鬼神之力有关,此案他从头到尾细撸了一遍,除了吕策胆小如鼠还敢半夜去古墓这一点略有一丁丁丁点奇怪之外,不论从哪方面看,本次的事件都只能被定义为一次意外。 乔乐梓已经准备下定论了,定论之前还要礼貌性地再问问燕子恪的意思:“大人,至此为止下官认为本次事件的始末已经完全清楚,基本可以了结了,不知大人可还有指示?” 燕子恪眉尖一扬,望向一直未发一言的燕九少爷:“小九可还有疑问?”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慢吞吞地道:“我始终认为,吕策半夜去古墓不合常情。” “那么此案就交与你了,”燕子恪特别干脆地拍了板,话却不是对着乔乐梓说的,而是对着他的小侄儿,“予你一个时辰,若能证实你所疑不虚,自是最好,若不能证实,便以妨碍执法罪由乔大人带回府衙蹲大牢——你可还要继续追究?” 其他众人一听这话齐齐乍舌:真不愧是当朝第一蛇精病啊!换了旁人千方百计地给家人开脱还来不及,这位竟还主动给自己侄儿安罪名哪?!是不是亲生的啊?! 乔乐梓:“呵呵。” 麻蛋的这蛇精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想怎么胡说八道就怎么胡说八道,责任都是老子在负啊有没有?!你特么说的好听让你家小九蹲大牢,老子能真这么听吗?!能吗能吗?!到最后还不是得好声好气儿地把你侄儿给送家qie?! 不过……话又说回来,蛇精病这么说的意思估计就是想让这位燕小九爷知难而退,不再揪着此事不放,开个玩笑吓唬他一下子,暗示他此事还是赶紧作罢算了,嗯嗯,应该就是这样了…… “好。”乔乐梓听见这小九爷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请乔大人允我再去古墓一看。” ——纳尼?!怎么这孩子——还真要继续追究啊?!这股子犟劲儿像了谁啊?! “这个……”乔乐梓为难地挠挠大头,这孩子不会跟他大伯较上劲了吧?一个时辰后真要没个结果,为难的不是他伯侄俩而是我老乔啊! “就让他去吧,”燕子恪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子,仰头看看天,“哦,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吧?一枝,拿着银子去请村人帮忙做几样乡间野味。安安,本村家家户户都会做一道农家小炒肉,味道很是不错,一会子多少吃些。” “好啊,是辣的吗?”燕七问。 “略微有些辣,野菜、山菌、肉和红辣椒炒出来的,烧火用的是松枝和竹片子,菜一炒出来便带着松香和竹香,若是就着经年梅花蕊上雪水酿的梅花酒,那便更是绝味。” “听得我口水都快出来了。” “一枝,速去。” 乔乐梓:“……”你们伯侄俩是特么到这儿参加农家乐来了还是怎么地?!能不能严肃点啊!官府工作人员正在这儿工作呢啊! 眼看没人能阻拦得了蛇精病犯神经,乔乐梓也放弃尝试了,由着手下带着燕九少爷往古墓那边去,本想自个儿也跟着过去呢,瞅了眼燕子恪,见没有挪地儿的打算,一门心思地坐到院子里那把破乎乎的躺椅上等饭吃,就也干脆不管了,往对面板凳上一坐,和剩下的人道:“都找个地儿坐吧,房间里的东西暂先莫动,几时定案几时你们再收拾,先等着。” 众人闻言也只好坐等,燕七瞅了瞅门外,和燕子恪道:“我去看看小九,饭好了让人去叫我们吧。” 燕子恪勾了勾唇角:“去吧。” 燕七回到那墓室,见她家燕小九正在吕策尸体旁边立着,眼睛望着那面墙壁正自思索,便也不打扰他,轻手轻脚地站到他身后去。 过了良久,方听得燕小九慢慢地开口说话:“据我了解,吕策其人既胆小又贪利,尤好追求名声,然而若将他的胆怯心与名利心放于天平两端,怕是分不出伯仲,对于这石壁上的铭文,我想他是十分急于拿去扬名的,但碍于胆小,他又不敢轻易尝试独自夜里入古墓,这两样在他心中必是非常矛盾纠结,若是换作我,总要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来才好。” “如果把自己想像得像他一样胆小的话,我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找个人和我一起进墓,”燕七道,“比起同其他六个人争这个名声,只和一个人争名声相对更容易些。” “而如果其他六个人中谁家里大人的官位不如他家里人,那就更容易办事了。”燕九少爷慢吞吞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嘲讽,“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稍微动用家里的力量,就能得到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这样的事,相信谁家里都会全力支持,所以吕策只要以‘两个人分享其名’为诱饵,怂恿得其他六人中的一个夜里同他一起入墓,便能达到目的。” “这么说,只要看看你这些社友中谁家里的官位比吕策家长低,谁的嫌疑就最大了。” 燕九少爷唇角一翘:“是有这么一位。” 第203章 剥茧 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美妙的人生。…… “然而这并没有太强的说服力,”燕九少爷续道,“吕策找那人半夜一同去古墓,应属临时起意,那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在墓里活活吓死吕策的?以及他为什么要吓死吕策?乃至他为什么要用‘吓’这个法子?他明知以自己的家世背景是抢不过吕策的,弄死吕策后他既不可能提前回城、抢先去借那本古籍完成论证,又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他既抢不过吕策,肯定也抢不过其他人,单论家世背景,他只能将这次的机会拱手让人,除非他的论证能高出旁人一等,而若能如此,杀死吕策则成了多此一举,因而若从能否抢得好处、争得名声这一点来看,那人完全没有需要杀掉吕策的理由,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得对。”燕七道。 “……”燕九少爷转回头来瞥了眼他胡乱捧场的姐,“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抢不到扬名的机会,又无法保证自己对铭文的论证能高于旁人,此种情况下仍然杀掉了吕策,就只能证明一点:那人,就是为了杀掉吕策,这是他的真正目的,而无关这段古夜铭文。” “那么就成了早有意图的凶手碰巧遇到了这样的杀人机会,于是顺手推舟答应了吕策?” “如果凶手是临时起意趁机干掉吕策,他又如何保证半夜同吕策出门时不被别人发觉?只要有人听见他屋中的动静,事发时就一定会落在他的头上,而且临时起意的话,他又怎么保证一定能吓死吕策?用什么法子吓死他?” “所以你认为他提前有所准备?” “如果他是临时起意,在古墓中能吓到吕策的方法无非是扮个鬼或是突然诈唬一下使吕策受惊,扮鬼的话需要器具或妆容辅助,凶手临时起意,这两样都不可能有,那就有可能是突然诈唬,此种情况只出现于在背后趁对方不注意突地拍一下或是叫一声,然而吕策死时是面向着墓壁的,在常理之下,他既是冲着铭文而来,进了墓室后必是直接开始誊抄,不可能还东张西望看向别处,凶手若在他背后吓他,只能站到面向着墓壁的吕策身后,吕策受到惊吓定要回身,心疾突发倒地也肯定是面向着铭文的反方向,而若凶手是站在吕策对面,那就更不可能吓到他了,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桌上的纸笔甚至都还没有铺开,吕策进入墓室后尚未及开抄,人就已经吓死了,凶手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吕策吓死的?” “咦,你的语速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 “所以凶手就是提前有准备的对吧。” “如果凶手提前有准备,那么因果就可以互换一下——凶手打算杀掉吕策,所以以名利诱之,诱骗吕策半夜前往古墓,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 “可凶手要怎么提前做准备呢?你们昨天到了这儿之后一直都在一起吧?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墓中有古夜铭文的话,吕策也不会半夜到墓中来抄啊,凶手事先不知情时又怎么保证在没有古夜铭文的前提下能将胆小的吕策半夜骗入古墓?” “这一点却恰好能够说得通,”燕九少爷翘起唇角,“那名嫌犯的父亲,便是前些日子朝廷派来收缴古物一干人中的执事官,他比任何人都可提早知道古墓内有着什么。” “说到这个,”燕七道,“朝廷早便派人将古夜铭文拓了回去,你们现在再研究不是已经晚了么?” “朝廷收缴了古物回去,先要入册,入册前更是先需将古物的年代出处、质地工艺等推断清楚,另还要给文物定名、绘册、文字描述,一应事务繁杂琐碎,登记入库是首要的,研究铭文还要放在后面,这会子只怕各类文物还不曾整理清楚,根本没有人顾得上这些铭文,社里的这些人想要抢的就是这段时间,只要能在朝廷之前抢先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那便妥妥的是名扬天下了。” “也就是说,嫌犯从他父亲那里得知古墓里有古夜铭文,在你们面前却只作不知,暗里提前做了计划准备,等着同大家一起进入墓中发现铭文后,就如此这般依计划行事,将吕策骗入古墓活活吓死。” “现在看来应是如此。” “那么这位嫌犯究竟是哪个?”燕七问。 燕九少爷目光微动:“计春。” “计,是和姓鲁的同屋的那位?”燕七记性倒是好,“他们两个不是唯二有昨夜不在场证明的人吗?” “那间房是计春主动挑的。”燕九少爷回想当时情形,“而吕策因心脏不好,不能睡那样的屋子,免得半夜有人起夜将他惊到,这便给吕策‘创造’了可以夜里偷溜出去的环境——因计春清楚,我与武三哥因着燕武两家亲近,必是会睡在同一房内的,且武三哥是社长,理当占据最大的一间屋,而我与他在社里也不大爱同吕策交往,这就又避免了吕策会选择我们那间屋的可能性,吴、李两个自来就不怕冷,冬天也只穿个夹衣,再加上如果计春事先便同吕策说好夜里一同去古墓,那么吕策也必会选择同吴李一屋,且还要睡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方便夜间行事——计春这么做一是为了同吕策分开,事发后不使众人先疑到他的头上,二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却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计春夜里没有离开过房间的话,是怎么做到吓死吕策的?” “他提前进来布置过?”燕七道。 “我们来之前墓门上贴有朝廷的封条,我们是拿着许可令来的,只有有了许可令才能揭去封条,所以事先不会有人进去。”燕九少爷道,“而且计春昨夜如果没有离开过房间,就算提前在墓中有所布置,也没法在吓死吕策后消灭用以布置的证据,因为今日一早我们几乎就是前后脚地进了古墓,虽然他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但短短的十几步距离,他要怎么消灭掉证据?” “如果可以确定他昨晚确未离开过房间的话,那么他跑在最前面应该就是为了在你们进墓前消灭证据,而这个证据也一定是轻易就能被消灭掉的。”燕七环顾墓室,只有一桌一棺,旁边虽有耳室,然而就时间来看根本来不及把东西藏到耳室去,并且耳室也早被朝廷派人搬空了,此刻也都是光秃秃的空无一物。 燕九少爷陷入沉思,燕七不去打扰他,只在墓室里转悠了几圈,然后定睛看墓壁上的铭文,过了良久,听见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却见来的是一枝,恭声和二人道:“午饭已做好,老爷让请九爷和七小姐过去吃。” “我先不吃了。”燕九少爷慢声道。 燕七看了看他,见这孩子似是不破解问题便不肯用饭,便和一枝道:“请大伯他们先吃吧,我和小九稍后就过去。” 目送一枝离开,燕七转头和燕九少爷道:“记得那个方法吗?理不清的问题,一条一条按顺序写下来,根据因果,用线串连,不要一味笃信自己的脑子,有时候放在纸面上看才更直观更清晰。” 燕九少爷当然知道这方法,这是小时候他姐姐教给他的一种思考方式,不仅要写下来,还要画,按照一定的顺序,分出主次和旁支,用线相连,最终便可以结出一张平面关系网,能让人宏观全局,且不会像存在脑中时总有遗漏,她说这个叫做“组织结构图”,能让人的思考更有条理、更全面、更“系统”。 燕九少爷应了一声,慢慢走到桌边,才要去拿纸笔,却发现桌面上原来堆着的东西有些凌乱,不由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垂着眸子看了一阵。 “昨晚离开墓室之前,是计春收拾的桌子。”燕九少爷揣着手,老神仙似的慢慢瞄向他姐,“而我凑巧在旁边,看到了他如何摆放桌上的器物。” “原来如此。”燕七道。 燕九少爷并不意外他姐的一点就通,她从来不笨,她只是更愿意把机会和舞台让给别人。 燕九少爷重新伸出手去,慢慢地将桌上的用物重新安放成昨晚计春收拾过后的样子。 墓室里透不进光,要想在室内研究铭文,当然要点了灯,弄个灯火通明才好看见墓壁上的字。金石社的成员们在墓中做研究时,合共点亮了六七盏灯,皆是可拎着走动的琉璃灯。昨夜离开古墓的时候,大家将灯拎走了,因为从古墓到村长家还有一段夜路要走,村长家毕竟也还算是平民百姓,用不起好灯油,大家要用自己的灯回去照明,因而古墓里就只留了一盏备用灯放在桌上,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吕策半夜悄悄出门,为防吵醒同屋中人,不可能再拎个琉璃灯越窗,既然古墓里留着一盏灯,自是不必再拿,于是出了村长家,路上点亮个火折子就可照明,且还不会因太亮而让别人看见。 进了古墓墓室,当然是要先去点灯,火折子的亮度和可燃时长终究有限,桌上就有现成的灯,走过去点上,室内一片光明,转头去看那即将令自己扬名立万的墓壁铭文——此刻墓室内便只点着桌上的这一盏灯,一应器具用物在燕九少爷的手上渐渐恢复了被计春摆出的样子,于是一直望着墓壁看的燕七的眼中,便渐渐地出现了一张狰狞的鬼脸,满是獠牙的鬼口大张,在灯影微晃下竟似要扑面而至! 燕九少爷停下了手,桌上的东西被他摆成事发时的布局,这么看上去除了略显杂乱无序之外并无不妥,然而堆叠的东西挡住部分灯光在墓壁上形成的暗影,却清晰分明地构成了一张鬼脸,这对于原本就在做亏心事又对此毫无准备的吕策来说,无疑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精神刺激,他也许不怕黑、不怕棺材里的尸体,但他怕被人发现,怕潜意识里被计春灌输的邪异的古夜文化给他造成的心理暗示,于是一眼之下,强烈受惊,心疾突发,无人抢救,须臾死亡。 所以计春根本不用本人到现场来实施犯罪,在众人昨天离开古墓前他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布置下了这一杀人手法,连灯的位置都已经提前放妥,就等着吕策半夜进来,点亮自己的这盏送命灯。 又所以大家今早跑来古墓找吕策的时候他才要赶在第一个冲进墓室,只要随便打乱桌上物品的摆放顺序,这个手法就不会被人发现,而若要做到这一点,连几秒钟都用不到,第二个进入墓室的人足可以为他证明:十几步的距离根本不可能毁掉证据。 就算没能吓死吕策,对于计春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损失,因为换了谁都会认为墙上鬼脸影子的形成只是凑巧而已,他也不会吸引到任何怀疑,更不会留下证据和把柄,可以说,这个布置,做了,能杀掉吕策的机率有五成,不做,一成也没有,能杀掉吕策自是最好,杀不掉也不会给自己招来怀疑和麻烦。 所以,他又为什么不做呢? 当众人被请回墓室观看这一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时,也都觉得分外不可思议——这么简单的杀人手法,这么奇特的杀人布置,还真是将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利用到了极致! 可以提前知道古墓内格局和壁上有古夜铭文的是计春。 唯一一个家长官位低于吕策家里的是计春。 收拾桌上物品的是计春。 建议留一盏灯在桌上的是计春。 事发后第一个进入墓室的是计春。 杀人凶手,是计春。 虽然证据略显缥缈,认真追究起来未必能做定罪量刑的决定性条件,然而计春似已心灰意冷,没有多辩便承认了罪行。 “我家三代人都以研究金石为好,”计春目光放空地交待,“尤其家祖,嗜古成痴,最爱收集古钱币。去年家祖重病无治,临去的心愿便是能看一眼当时出土的、据传是五代后梁太祖朱温开平年间所铸造的钱币,而当时主持将该批出土物登记入册并进行整理清洁的执事官,便是吕策的父亲、家父隔着两级的上司吕大人。 “碰巧有一日吕策借着吕大人的关系,带着我们几个金石社的去鉴宝局参观那批古物,我……我看到了其中的开平通宝古币……我想到我那弥留在榻的祖父……他那满是遗憾的浑浊的眼神……我……我鬼使神差地趁人不备,偷偷拿了其中一枚…… “……此事却被吕策发现了,便一直拿来当做用以要胁我的把柄,他的许多获了称赏的古物赏鉴论证皆是我替他写的,我之愿望便是能入翰林院,致力于金石研究,先生说翰林院每三年有一次特招增员的机会,即便未通过科考,有一技之长也可被特招进入,只需写出三篇有独到见解的论证,便有极大可能入选,只是名额有限,每三年举朝只招三人,先生说以我金石学的底子,极有机会。 “然而——吕策他却逼着我将已写好的三篇论证算做他写的,因他也不想走科举的路子!而我,即便参加科考,即便榜上有名,也未见得能被点入翰林院,家父位低官小,没法子帮我走动,我不想干别的——我就想研究金石古物——吕策这么做分明是要断了我的前程,断了我的命!我——若不能再做自己喜欢的事,生有何趣?一辈子被他要胁,如何甘心……” 第204章 互动 记一堂生动的诗书课。…… 问及计春是如何将吕策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人半夜里骗到古墓来的,计春万念俱灰的神情里也不免一抹讥嘲:“他既胆小,偏又利欲熏心,我不过背了人同他说一句愿陪他半夜到古墓来抢先抄了古夜铭文去,他便无不欢喜地应了,左右我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也不会疑我要抢他的名利。我们约定了寅时到古墓碰头,因恐惊动其他人,不能相互叫着一起出门,我便和他说,若他到时我还未到,便让他先抄铭文,想来我也不会耽搁太久——因想着有我相陪,他便也壮了胆子,果真自个儿先进了墓室——可见名利二字猛于蛊,中了这蛊便连平日畏惧的都能抛闪开了。” “他既这般胆小,又如何要选了金石社这样时常要与古墓打交道的社参加呢?”乔乐梓看着计春。 第152节 计春便是一阵沉默,末了轻声地道:“只因吕策他……也是真心喜爱钻研金石这件事的。” 所以不论计春还是吕策,在这一场前因后果里,谁的初心也未见得比谁更高尚。 案情水落石出,计春被上了镣铐预备带回城去,上马前想起来问燕九少爷:“我在桌上摆的那些器物本就杂乱无章,你是怎生将那样子记下来的?” 燕九少爷揣着手,慢吞吞地说话:“从事金石研究,最不能少的本事便是观察入微与一个好记性,否则那么多的史料、花纹、制式、工艺、图样,要怎么随时应用?” 计春恍然,不由一叹:“虽我也明白这道理,却不能似你一般灵活用于平时。” “你不必惭愧,有时候是天赋在作祟。”燕九少爷慢悠悠地道。 众人:“……” 燕七对计春:“你别在意啊,这孩子说话向来不会婉转。” 众人:“……”够啦!你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 临上路前燕子恪把乔乐梓叫到一边说话:“回去仔细问问计春,把影儿投成鬼脸的法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乔乐梓一惊:“你是怀疑他也受了‘那人’的指点?” “不,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罢了。”燕子恪道,“问之前先检查他的口与牙,莫要再发生吞毒自尽的情形了。” “好。”乔乐梓应了,也不多耽搁,匆匆带着计春和一众手下上马而去,留下两个衙役负责找村民借牛车把吕策的尸体拉回城去,余下的几名金石社成员将本次事件消化了好久,末了和燕子恪道:“我们还是想将那古夜铭文誊抄下来。” 燕子恪“哦”了一声,理了理袖口,道:“不必费事了,那段铭文的意思是‘三只羊,四只鸡,六个鸡蛋,两罐羊奶,隔壁老王欠我三个鸡蛋并一条熏肉,上月借了对门的一坛油记得后日还’。” “……” 看着众人的懵比脸,燕子恪还继续说呢:“这墓主想来亦是古夜文化的仰慕者,不知从哪里看来了这么一段古夜文,虽不知其意,却当了宝地让人刻在了自己的墓里,大约亦是想图个祥瑞保佑之意,却不知自己是将古夜国人的账本儿给抄了一页来,我看没有什么值得考究之处。” 目送一脸生无可恋的年轻人们不肯多留纷纷离去,剩下的燕家伯侄仨连带着个武环一起回了村长家里,农家小炒肉重新炒了新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 “原来燕伯父识得古夜文。”武环说话从来没有问号,语气比墓壁还平。 “呵呵,年轻时略有涉猎。” “大伯也喜欢金石吗?”燕七问。 “我有个朋友,他喜欢。” 因为朋友喜欢,他便也去学,是什么样的朋友能令他如此呢? …… 从未央村回来,燕七换了衣服奔赴书院。今儿是锦绣综武队客场挑战崇文书院综武队,崇文是综武强队,第一回 合整了个泥沼阵地,让锦绣男女队双双失利,这一回锦绣书院是想报仇来的。 然而锦绣书院却少了元昶这员大将,替补上场的车实力相差甚远,又因一直打替补基本没有上过场,和其他队员之间毫无默契,所以锦绣对崇文的这一回合比赛再一次输掉了。 “碰巧贾次山长去看了比赛,他本就是综武迷,这下子哪里肯依,强令着我十二叔务必尽快找一个能顶得上元昶缺儿的强力车进队,”第二天一去书院,武玥就拉着燕七放八卦,“这可得到哪儿去找啊!元昶走的太不是时候了,好歹也得等今年的比赛全打完再走嘛!” 燕七往她手里塞蛋黄酥:“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哈哈哈说什么哪!”武玥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拍了燕七一掌,“你不减肥啦还吃这个?” “昨儿我大伯请了吕御医来家给我们诊平安脉,说我减肥减得太猛,需要适当补补。” “可不是,你瘦得太快了,我看近半个多月你至少也得减了有十斤。” “怎么也得赶在穿上冬衣之前减下来,否则套上棉裙又成了球儿。” “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五岁那年下大雪,你们合府到我家去玩儿,结果武十三发坏往你脚下扔冰坷垃,你躲开了冰坷垃没躲过脚下冻实着的一块冰,整个人滑得滚了好长一截路,偏穿得还厚,在雪地里滚了一回沾了一身的雪,你三叔碰巧路过还笑着说‘这谁滚的雪球,这么圆’——当时就给我笑出溜了,哈哈哈哈哈!” “五岁时候的事儿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咋就记不住书本上的东西?” “书本上的东西哪有你好玩儿。” “……” 早上第一堂课惯例是诗书,讲几篇文章,说几个故事,令大家诵读一回,末了还有课上作业——这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别的班的学生最怕写作业,可梅花班的姑娘却最喜欢,因为燕子恒给出的作业不同于其他先生,他会先出一道题目,然后让女孩子们在纸上就此题目随意进行发挥,可以议论,可以抒情,可以讲笑话,可以写经历,可以编故事,可以作诗赋词,甚至可以画幅画儿。 下课的时候他会把大家的作业收上去,待到第二天再发下来,这个时候作业纸上就会多了另外一个人的笔迹——燕子恒在锦院那边也教了一个男学生班,梅花班学生们的作业就是被他带去了那个男生班上,发到每个人手中一份,然后让男学生们在这纸上就该题目与这份作业的主人展开互动交流。 当然,每份作业交到他手中后都会经他过目,因此不会有违反礼教的内容存在,并且双方学生都不必署名,女学生们只需在作业纸上做一个能认出自己作业的记号即可。 说白了,这就跟一次性笔友一样,因为女孩子们的作业拿到男学生那边时都是随机无序发放,这一次交流过的人,下一次可能就换成了别人,而燕子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女孩子们接触到更多更不同的视角和理念,让女孩子们学习男生的阔达宽放,让男学生们学习女孩子的细腻平和。 能和异性进行这么有趣的交流,女孩子们哪有不感兴趣的,于是每天的课堂作业竟成了女孩子们最盼望最喜欢的环节,燕子恒会先发下来上一次的作业,而后随机点几个人将作业的内容给大家朗诵一遍,展开一番讨论,再开始留这一次作业的题目,让大家当堂完成。 上一次的题目是《九月九》,眼看就要到重阳,燕子恒便留了这题让大家写。 “鸣阳,先来念念你的吧。”燕子恒坐在讲席上,温和地笑着点起武玥。 武玥写的是篇游记,详细讲述了某年的重阳节,她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爬山登高路遇野兽是怎么将之制服又怎么将之剖腹挖心扒皮放血处理干净最后怎么拿来放到火上烤着吃掉的始末。 在游记下面的空白处,是锦院那个男生班中某位男生写给她的回复,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肉上抹腐乳酱汁烤来更好吃。” 众女生:“……” 然后大家勉强讨论了几回重阳登高游秋的攻略,燕子恒就点了下一个:“非烟。” 非烟是陆藕的字,写的却是一篇叙事性散文,描述的亦是某年的重阳节,她在家里和母亲赏菊、品茶、食蟹、对诗的画面,当日作的诗也写了下来,而锦院的男学生在下面回复她的,也是一首菊花诗:万绦垂金傍篱香,秋色欲重阳。远山晴霁如画,红叶间疏黄。雁影淡,彩云长,水茫茫。登高望断,秋信来时,无限思量。 大家品了一回诗,探讨了几款名贵菊花的种类和看点,接着就到了第三个被点到的:“安安。” 三叔今天是按团伙点名的吗? 燕七站起身拿了自己的作业纸朗读:“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what鬼?! “题目是《游子吟》。”燕七觉得这个题目能帮助大家理解她抄袭的这段内容,下面是男学生的回复:“又是九月九,大闸蟹,菊花酒。想吃的人儿流连在灶头。又是九月九,烧猪肘,多放油。拍几瓣大蒜,洒在肉上头。走走走,走啊走,走到灶台口……” 众:“……”恭喜燕七同学拾获好笔友。 “今日的题目是,”燕子恒支颐,笑得温煦,“《簪花记》。” ……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洗眼看。” 燕子恪同乔乐梓两个,在瞧月亭儿里喝小酒。 “府里这是打算重阳摆宴?”乔乐梓瞅着燕府后花园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下人们,扫地的,修圃的,搬花的,清湖的,哪儿哪儿都是人。 “过几日便是家里二姐儿的十六岁生辰,”燕子恪道,“内子赶在前头想在家里办个赏菊宴,你若得空也来坐坐。” 乔乐梓倒是明白,女孩子到了十六岁也就该相看人家儿了,本朝时兴晚嫁,十八岁再出阁也是不晚,如今女子在家中地位比旧时渐涨,儿子女儿皆是心头肉,哪个爹娘不愿把闺女在家多留些时候?所以也不急着把女儿往外头打发,现下大多富贵人家儿都爱在十六岁左右才开始相看。 不过……燕大蛇精要嫁女儿……这个……有人敢娶吗?乔乐梓对此表示担心。 “你的事儿也该着手办了,”人家还担心他呢,“到那日也必有不少适龄小姐前来赴宴。” 乔乐梓一阵尴尬:“咳,我那天怕是腾不出空儿……” “那我便提前给你备下虎鞭酒做年礼了。”燕子恪道。 “……”这是说他再不娶媳妇鼓捣几个孩子出来那方面的能力就要退化了,只能靠虎鞭酒滋补壮阳了!乔乐梓好想把这混蛋从瞧月亭里搡假山下头去! “咳,那啥,”乔乐梓意图明显地准备带开话题,“那个计春,我回去问过他了,制造投影的法子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没有人教过他。” “哦。”燕子恪捏着酒杯,垂眸盯着杯里小小的酒泡。 “要说‘那人’也够神通广大的,”乔乐梓咂嘴,“这些彼此互不相干的犯案者居然都能被其搭上线,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此点的呢?而最为令人惊讶的是他所具备的学识和巧思,竟有许多是闻所未闻之法,这样的人,当世果真存在么?” 燕子恪笑了笑:“天才罕有,千万人中出一个,也尽够了。” 重阳节书院惯例放假三天,从初八到初十,因着初九是土曜日,各家都要出门游玩登高各备节目,所以综武社的赛前训练就提前到了初八上午,初八下午是其他社团的比赛时间,初十下午是综武比赛。 初八这天宫里头办迎霜宴,臣子们俱要进宫同皇上一起过节,初九才跟自家过,初十便是各类宴请,燕家的赏菊宴便定在了初十。 初八上午,燕七刚下马车便瞅见武玥站在书院门口,看那样子是专为等她的,果然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来,拉着燕七就往里走,边走边一脸神秘兼兴奋地道:“我十二叔找着接替元昶的‘车’了!你猜是谁?” “谁?”燕七履行捧哏职责。 武玥一错眼,瞅见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人,登时抬手向前一指:“就是他!” 第205章 新锐 新人vs老人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武玥连忙收回手,那人也只淡淡向着两人瞥了一眼,转回头去继续往百武堂的方向走,武玥吐吐舌头,一扯燕七:“没想到吧?” “没想到。他是咱们书院的?好像在院里从来没有见过他。”燕七道。 “当然不是,他是才刚转学过来的,以前他们一家子跟着他爹在任上,最近他爹才刚调回京来,他也就转学过来了,本来还没想好就读哪座书院呢,因着后羿盛会上的出色表现,好几家书院都想将他抢过去,最终还是被我十二叔抢到了手。”武玥斜眼儿瞟着燕七嘿嘿一笑,“我倒想知道知道,你和他比起箭法来,谁能更厉害。” “现在绝交还来得及不?”燕七道。 “哈哈哈哈三岁那年就来不及了,你就认命吧!”武玥嘻嘻哈哈地扯着燕七进了百武堂。 楼上武长戈的办公室里综武队的男女成员们俱都到得齐了,正齐齐拿眼打量综武社的新成员,这位新成员众人都不陌生,后羿盛会大家也是去看了的,这位险些得了魁首,却在最后一瞬被元昶险险翻盘,最后屈居亚元。 想到此,众人不由皆感遗憾,若是元昶不走,这二人同在一个队,说不定会激起什么更精彩的火花来呢。 不过有了这位强力军的加入,锦绣综武队的成员们才刚输了一场而打击掉的信心重新又立了起来,只不知这位除了箭,其他的本事怎么样,一会子倒要好好看看。 待人到得齐了,武长戈先讲话:“常规赛还有最后四场,我们的对手分别是东溪、玉树、赤松和文曲,就目前积分来看,只有四场皆胜,拿到全部的十二分方可稳步进入精英赛,而若不能,便只能看其他积分接近的对手的最终总得分来决定我们是否能进,换句话说,如若不能四场全胜,我们便要看其他队的脸色,我不希望我们最终落到那样的境地,争取四场全胜是我们的唯一目标——诸位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齐吼。 “初十比赛上场的人员有,”武长戈开始公布出场的主力阵容,先是女队,而后是终极队,“武鸿仪,郑大如,李子谦,郑明德……燕安,萧宸。” 话音落时,好些人不由惊噫:这个萧宸才刚入队就能打主力吗?虽然知道他箭法好,可“车”担当是不允许用箭的,难道他的功夫也好到足以胜任代表最强武力值的这个位置吗? 对此大家持保留态度,好几个忍不住拿眼儿觑着武珽,希望他们的队长能够试试这个新来的小子,不管怎样,先给丫个下马威再说! 简单交待了一番战术,武长戈便让众人去场上打练习赛,武珽就跟萧宸并排走,笑呵呵地问他:“萧学弟可有字?” “远逸。”萧宸面色淡淡的,即便知道身边这位是堂堂锦绣综武队的队长,也一样不恭不倨。 “不知所擅何种兵器?”武珽也不恼,仍旧笑着问。 “长鞭。” “啧,长鞭啊,这可不太好,”郑显仁由后头跟上来,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嘴,“咱们综武比赛是要让对手身上见红方能算分的,你这长鞭没尖儿没刃儿的,难不成也要像夏西楼那样在鞭梢拴个梭子扎人?像你这鞭再长也长不过人家那鱼线啊!哦,对了,我忘了问,以前你在地方上上学,有没有参加过真正的综武比赛啊?” 这话说的可就相当不好听了,讥笑萧宸是个乡下来的土豹子呢。 萧宸淡冷地扫过一眼来,不圆不棱地还他一句:“你试试便知。” 嚯!这是在挑战了啊!走在旁边的众人脸上装着风平浪静,实则内心的小八卦盘儿早欢快地转起来了:这小子挺吊啊!别的新人刚一进队唯恐融入不了众人中去,哪个不作小伏低上赶着巴结老队员的?这小子却是一进队就敢跟老队员顶牛,他哪儿来的这股子自信?!亏得还生了一副冰瓷精雕似的脸蛋儿,表情欠奉还当他是个万年冰山男,没想到内里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浪子——有好戏看了! 说着就到了综武场边,女孩子们先下去练,男队员们和燕七就在上头做热身活动,崔晞靠着一株银杏树在旁边看燕七抻胳膊拽腿儿,见她两手叉在一起举起双臂向上一擎,身上本就是修身款式的劲装便被抻得贴在肉皮儿上,显出两道带了些弧度的腰线来。 第153节 崔晞翘起唇角,歪了头,额角靠在树干上,树冠忽而不知怎么的摇了摇,千百片金得发亮的小扇子便扑棱棱地飞旋着飘洒了下来,抻胳膊的那位仰起头来看,张手捞了几片,转回头来看他,却见脑门上正正地贴了一片杏金色的小扇子,还把手里的那几片伸给他看:“想起来你送我的第一把扇子了,就是檀香木片雕成的银杏叶子形。” 崔晞笑起来:“你却又舍不得用,用坏了我再给你做就是。” “再做出来的就不是第一把了。”燕七摘掉脑门上的叶子,“明儿你们去哪儿登高呀?” “崔暄说去紫金顶,下头有湖有田,看着也养眼。”崔晞没什么兴致,“你们呢?” “好像也是紫金顶,去年就想去那儿来着,结果临时改了主意,今年应该不会变了,紫金顶上有不少大片的平地,我们都准备在上头起灶了。” “到时我去寻你。”崔晞这才有了精神,“崔暄前儿咬牙切齿地狠花了笔银子买了几坛南山菊花酒,明儿要带了上山喝,我拿一坛子去你尝尝。” “这可是在喝崔暄的血啊。” “你管他呢,他那书架子后的墙砖洞里银票都塞不下了。” “啊,他终于换了藏钱的地方了。” “书架子后头一处,梁上一处,墙上招财进宝图后面的墙砖内又是一处。” “狡兔三窟啊。” “你那些个家具我在我那西厢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摆进去了,找了两个人住里头,都是日常饭量不大的,且试上一阵子看看。” “好。” “你又比前几日瘦了些。” “是吧,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没走好人就轻盈地上天了呢。” “呵呵呵。” “高医师还给你开着药呢吗?” “还开着,不过药量减了不少,主要靠食疗。” “嗯,食补胜药补,明儿我带自己做的青卷去给你吃,羊肉也是温补的东西。” 说着话的功夫,女孩子们已经练完一场腾出了场地,武长戈过来给男生们分组,几个主力带着几个替补,一共分为两组,因着另半边场地是后天东溪队的阵地,这会子用油布围挡遮得严严实实,怕是又有新的机关布置进去了,锦绣的队员们只能在自己阵地这半边打练习赛,因还沿用着崔晞设计的树杈阵,阵地里头施展不开,主要就都集中在楚河汉界处进行对抗了。 武珽、燕七、萧宸和另外两个主力被分作了一队,余下的在另一队,比赛才刚开始,那一队的郑显仁远远便是一箭,直奔着萧宸心口而来,双方队员见状齐齐一阵兴奋——戏来了! 郑显仁原就是骑射社的主力队员,某次发挥得好还拿到过全京骑射比赛个人前三甲的成绩,人虽然不讨喜,箭法实力却是过硬的,这一箭又是为了给这不识趣儿的新人一个下马威,压根儿就没留力,四十斤的重弓,拉了满弦,呼啸着就到了跟前。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新人,郑显仁这一箭,队里头能避过的大概也就是武珽和元昶了,何况就算人二位不避不闪,也能用武器挡开,你这新人呢?拿什么挡?软遢遢的鞭子吗?呵呵,别搞笑了,你当这是武侠话本啊……靠!这特么难道就是武侠话本?!刚才这是——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郑显仁这一箭飚到了萧宸跟前,又眼睁睁地看着萧宸手向腰上一摁,那缠在腰上的东西一晃就到了他手上,紧接着众人眼前就是一花,一道凌厉无比的鞭影挥过,“啪”地半空一声响,那鞭梢竟神乎其技准而又准地卷住了疾射而至的利箭,再接着就见萧宸手中的鞭柄挽了个花儿,抖腕一甩,鞭梢张开,那箭尖被带得调转了方向,直接向着郑显仁甩了回去! 郑显仁压根儿没料到自己的箭竟然能被对方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截下来,一愣神的功夫那箭已经飞了回来,虽不及用弓射出来的迅猛,可也着实攻了他个反应未及,“噗”地一声正中心口——练习时候不带人造血,虽然没有见红,却也是个实实着着的五分,郑显仁上场也就来得及放出一箭,转瞬间便遭反噬,瞬杀离场! “漂亮!”武珽不吝夸奖,众人还在惊讶中,他已经冲到了最前头,再厉害的新人也拖慢不了他向前冲的脚步,何况厉害的新人他又不是头一回见着,喏,身边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小胖的丫头不就是一个? 双方队员终于在楚河汉界的中部相遇,于是老队员们终于见识到了这位新人的厉害,那一条鞭子抡起来,时而迅猛时而柔韧,时而凌厉时而绵劲,原本软遢遢的东西到了这位的手上竟似被充实了筋骨血脉,活脱脱地被他舞了一条灵龙出来! 一时间众人的眼中处处都是鞭影,夹着令人生畏的破风之声,刚柔兼俱千变万化,能硬能软能远能近,最难得的是混战之中还能做到不伤及队友,这是何等的手感和控制力!这是何等的娴熟和准确度! 鞭子虽不能似箭或剑这类尖锐坚硬的武器可一下子戳得对手见血,但却能大面积的扰乱对手的动作和阵型,给己方队员创造出无限多的击杀对手的机会,于是这一次的训练赛只一盏茶的功夫便结束了,郑显仁那一队输得都快掉了裤子。 “行啊萧兄弟,这一手鞭法可真是出神入化!” “你这鞭子练了多少年?” “回头得空了咱们切磋切磋啊!” 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同萧宸说着话,男人的圈子其实很好融入,只要你有真本事,你就能被得到认可和接纳。 郑显仁黑着一张脸不肯近前,越看萧宸那张淡淡然的脸越觉得这小子装相,他也听得了消息,这个萧宸如今转学进了锦绣,武长戈先就让他进了综武和骑射社,重阳节一过完他也就要去骑射社报道了,到时候无异于又添了个竞争对手——人可是后羿大赛的亚元。 今儿被这个新来的伤了面子,明儿两人又要在骑射社里竞争,郑显仁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掂量了掂量自己的箭技,却没有能战胜对手的把握,哪怕是箭神的徒弟元昶,后羿会上也只是险胜这人,想要找回这一场来,还真不能轻举妄动。 ——娘的!怎么到处都有这么讨厌的人!郑显仁恨得牙痒,他的奋斗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每日里风雨无阻的苦练箭技,直到第三年上才被选入了综武队,刚刚得意起来就和姓燕的那丫头不对付,结果惹到了元昶,平白输了场比赛让人耻笑了好一阵子。好容易这事渐渐被人遗忘,那姓燕的丫头却又成了综武队的主力炮,几场比赛发挥出色,把他这个炮衬得毫无光彩,如今终于元昶滚去边疆了,却又来了个萧宸!上来就让他在队友面前折了面子,这口气是怎么也不想咽下! 郑显仁立在旁边冷冷盯着队友们围着那萧宸说话,脸色阴晴不定,一错眼看见了在那里拾箭的燕七,忽然就有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宫里的迎霜宴由晌午开始,到了下午申时末方才散了,燕七进大门的时候正碰见从马背上往下出溜的燕子恪,瞧着是喝多了,眉眼间带着醺然,先冲燕七招手,然后扭头叫一枝:“就绿牡丹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枝倒是听懂了,皇上一共赏了主子两盆御贡珍菊,一盆帅旗一盆绿牡丹,全在他怀里抱着,闻言上前两步,把左臂弯里的绿牡丹凑到主子跟前儿,见这人竹节似的手指伸过来,想都没想就把这皇上都舍不得拿手碰一碰的菊中珍品给掐了。 “安安,来。”摧花恶魔把侄女拎到面前,醉眼迷离地端详了老半天,好容易找准了坐标,腕儿一抖就给人簪上了,“去玩儿吧。” 燕七头上顶着快跟她脑袋一般大的大菊花就把燕子恪搀进了门,转头问一枝:“大伯怎喝了这么多?” “老爷和武大人们坐了一桌。”一枝简单介绍了一句。 重点在那个“们”字上——武玥十几个叔,除了几个在外头带兵的,剩下的加上她爹,一个比一个能喝,但凡饮宴聚餐,没人敢和这一伙子往一桌上坐,那绝对是不喝你个胃出血脑下垂不肯罢休的路子,燕子恪虽和武家人交情不错,喝酒的时候也不会主动上赶着找虐,这次却不知何故就把自己扔酒鬼坑里去了。 一路扶着去了半缘居,放到古梅树干雕的小榻上,让四枝泡了葛花茶来解酒,待一枝和四枝退下去,房里剩了伯侄俩,燕子恪微饧着眼,吐字却是清晰:“乌犁人联合了山戎、鞍靼、骨貊三大部族近逼固龙关,北塞不日便要开战,我已向皇上荐了武家兄弟带兵前往增援子忱,节一过便要启程,你可有话要带?” 第206章 挑色 簪花记。 “这一仗很难打吗?”燕七问。否则为什么不远千里地派兵增援? “乌犁,山戎,鞍靼,骨貊,被誉为北塞四狼,族人皆擅骑射,弓强马壮,体魄骇人。”燕子恪坐起身,清亮的眸子望住燕七,全未把她当孩子看,“往年这四个部族为着一亩三分地你夺我抢常年争战不休,北塞地区才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单论任何一部,皆不能对我朝边境造成威胁,而今乌犁新王上位,野心十足有勇有谋,短短时间内竟将其余三部族拉拢到了一起,彼此放下芥蒂一致将箭指向了我朝,这样的实力便不容再小觑了。子忱的部下虽能征善战,却吃亏在人数偏少,四部合一,大军压境,便是燕子连弩再强劲,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燕子恪探了探肩,声音按下去,“皇上也想在史册上多留几笔。” 一辈子当太平皇帝,这么没个性的一生如何能让后世子孙仰望铭记?如今的太平盛世那也不是现在龙座上的那位开创的,他是承了个余荫,虽然听说登基前后那几年有些不安稳,却都是皇族内部那些人人都清楚但就是不能说的勾当,这个当不了政功,更不能算武功,当今这位又是个好面子的,那四部联盟撩骚天朝这种事,换了别的皇帝说不定先来个离间计什么的把这场战争尽量化解了去,这位可不是,一听要起战那眼睛都带放贼光的,离间个屁,智取个屁,化解个屁,打打打,犯我天朝者,甭管远近,逮着了往死里诛! 这位不仅好面儿,还爱虚荣,这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怎么样的仗才算漂亮呢?——鲸吞。特么屎壳郎大小的蛮子国还敢来推天朝这么大一坨……咳,特么叫你推!直接大批量涌过去给你碾成渣! 这样的仗才爽嘛!我们为嘛鼓励生养啊,玩儿的就是人海战术,玩儿的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你不服啊,不服过来咬朕啊,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调了京师四万给武长刀,一路过去一路还要编入地方军,到了北塞时便能整合出一支十万大军来,摧枯拉朽,这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漂亮战役。 顺带拉练一下朝廷的军队,长年不打仗,这些兵们的骨头都锈了——你说劳民伤财啊?科科,打仗的钱,养军队的钱,年年都按着预算往下拨,超不过预算就不叫事儿,再说了,你以为大军拉过去就光揍蛮子个鼻青脸肿就算啦?揍完了还得让他们给钱呢!以前年年要给天朝上贡,揍完以后年年让他们给天朝上双倍的贡!没钱?没钱抢别的国家去!抢不过?抢不过就死qie! 皇上兴高采烈地就把武家兄弟派出去了,今儿的迎霜宴也是送行宴,燕子恪举荐的武家兄弟,可不得和人家狠狠喝一个,他家老二还在北塞等着增援呢,把武家兄弟喝好了,到了那边也能力挺燕子忱——要知道,燕子忱在边关也不是最大头,他上头还有人压着呢,燕子恪要给他弟弄战功,可不得想着法子往那边添助力。 “我没啥话要带,”燕七想了想,“祖母和伯母前些日子送过去的东西和人只怕还在路上,到时那边不会戒严吗?” “喔,我去同武大人说一声,若是看到了便让他帮着把东西和人带过去。”燕子恪道。 “人太多,好带吗?”燕七问。 燕子恪看了看她,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瓜顶,顺便把那朵大菊花摘了下来:“人太多,那就去两个,我看那两个年轻丫头可以不必带着了,打起仗来鬼哭神泣的,再吓着她们。” “好。”燕七道。 燕子恪把那绿玉般的花儿重新给她簪到耳后,一手撑在榻面上斜着身子端详,半晌道:“从御岛回来后胖回去的现在又减下来了。” “嗯,我一直坚持着呢。” “安安不是没毅力的人。”燕子恪笑笑,一歪身倒在了枕上,这是要睡了,喝了那么多的酒,难为他撑到了现在。 燕七离了半缘居,不紧不慢地穿过后花园回了坐夏居。 安安不是没有毅力的人——燕子恪这是察觉了,御岛上明明已经瘦了,一回了府又胖回去,如今又瘦了,如果燕七一直坚持着减肥,没理由忽胖忽瘦。 原还道是府里没有泳池可游水,锻炼力度不强才又使孩子胖回去了些……燕子恪也并未睡着,一手支着头歪在榻上,眼睛望着月洞窗下的鹦鹉水仙,水仙也歪着头望着他。 有人想让孩子胖着。 攻击外表这样的手段,只能是女人的风格。 能让孩子从小胖到大的女人,家里无非就那么几个。 “安安。”水仙叹了口气,从架子上飞下来落到梅花几上,明目张胆地伸了一只爪子慢慢地泡进燕子恪喝了一半的醒酒茶杯子里。 坐夏居正自热闹,几个丫头正给燕七挑明儿出门登高要穿的衣服,燕七近日一瘦再瘦,所有的衣服都肥了出来,丫头们近期的工作就是天天给她的衣服收腰收边。 “黄的是不能穿了,免得明日跟菊花撞了色,这件宝蓝的和那件紫的倒是和菊花的色儿正衬,一件明儿穿,一件后日府里请宴的时候穿。”烹云一边收拾一边道,“姑娘也该渐渐打扮起来了,合该做几身鲜亮的衣服,且看五姑娘上身儿的不是红就是粉,往哪儿一站都比旁人醒目。” “姑娘肤色白,穿什么色都好看。”煮雨把熏笼架上,往里挟了几块菊花香饼。 烹云把紫色那件衣服又收了起来:“后日府里头请宴,紫色的衣服还是黯了些,不若就穿那条大红洒金石榴裙……” 话才说了一半,就见个小丫头子进来通禀:“大太太让人送了后日赏菊宴时给姑娘穿的新衣服和首饰来。” 烹云煮雨欣喜地一记对视,过节的时候有新衣服穿,对于女孩子们来说当然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更何况居然还有新首饰! 待抱春居的嬷嬷将新衣服新首饰放下,烹云煮雨看着却又说不出话来。 菊瓣黄的袷衫,雪青色的裙儿,料子倒是一等一的好,素丝面儿绣着疏枝淡影几株白垂丝菊,从颜色到花纹无不透着淡雅清致。首饰也打得漂亮,银累丝抱头菊一套四支的小簪子,花瓣和叶儿打得又薄又细,花心中间嵌着黄豆大的红宝,微微一动连花带叶就颤作了一团,看着活泼又俏皮。 可好看是好看,后日穿戴起来,往菊花丛中一站便不见了。 大太太赏下来的,不穿也得穿。 “这又是何必……”煮雨不平地咬着嘴唇,“府里难得办一回宴。” 燕府好些年没办过这样的大宴,哪个姑娘不希望在自家的地盘上光彩照人一回? 姑娘肤色白,穿着这样颜色的衣服,更显得淡成了一汪水儿。 “我看挺好。”燕七不以为意,“这衣服自带隐身功能,不耐烦应酬了就遁回来歇着,旁人还不易发现。” 煮雨不懂什么隐身功能,就觉得自家姑娘吃了闷亏,赌气从柜子里扯出一条大红绦子来放熏笼上熏:“后个儿腰里就扎这个!这个醒目!” ……这什么配色套路啊…… 燕七倒是理解燕大太太的心思,后天办宴,不为别的,专为着给燕二姑娘相对象,届时请来的各家太太也都要相看她的,家里五个姑娘,自是要把她这个主角给突显出来才是,只怕连燕五后天都不会穿太艳丽的衣服,非要挑剔的话……大概也就是这衣服颜色过于清淡了些,又是节下又是请宴,总得穿得鲜嫩些才好,比如燕二如穿大红,其余四个穿桃红水红粉红什么的就好了,不至于颜色差了这么多。 燕七又不真的是十二岁的小孩子,自是不会在意这个,让烹云把新给的这套衣服拿去熨了,后天就准备穿它了。 看着到了晚饭时候,就从屋里出来往前头去,先进了燕小九的院子,隔窗看见正坐在案前提笔写东西,便在窗口处站定,向着里头纸上扫了一眼,见原来是在画画儿,燕九少爷挑的选修课之一便是画艺,且很有几分天赋,据说入学第一年参加画艺比赛就拿了个第三名。 画的是未央村一景,青砖大瓦房的农家小院儿,院外头一株歪脖儿老槐树,黄了满树的叶子,树下戳着个木头人儿。 “别把我画胖啊。”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吞吞抬眸白她一眼,放下笔转身去洗手。 “明儿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燕七问,“咱俩还穿姐弟装啊。” 燕九少爷压根儿不理故意逗他的他无聊的姐,洗了手也不擦,就从屋里出来,然后慢悠悠将手一甩,飞他姐一脸水星子。 “害什么羞啊。”燕七抹了把脸。 初九一早天还没亮,燕七从外头锻炼回来就直接进了坐夏居的厨房,虽然天亮得越来越晚,她还是坚持着早早起来出门去水府游上一个小时的泳,再跑上一个小时的步,水温虽然很凉,但她也早习惯了,前世长年生活在深山老林,冬天都是跳进湖面上的冰窟窿里游水的。 随着这具肉身越来越长大,前世的身体机能似乎也跟着一点点复苏了,再加上每天骑射社上魔鬼教头武长戈对她的魔鬼式训练,如今这具身体的协调性和反应能力也在渐渐地跟上她的意识。 燕七承认,是云端的出现让她不得不重拾前世的能力用以防备,尽管这一世修习了武学的他已让她望尘莫及。 扎进小厨房,是说好了今天登山要给崔晞带她亲手做的青卷的。在书院的烹饪课上燕七还专门请教过烹饪先生青卷的做法,回家练了几次已是熟了,天才刚擦亮便做得了两大盘子,分别装进两个梅花攒心食盒里,拿了其中一个食盒交给煮雨:“送去半缘居。” 第154节 回房沐浴更衣,果然穿了烹云给挑的宝蓝色千层纱的裙子,如今瘦了许多,不必再穿齐胸褥裙的款式来掩盖体型,上头穿一件玉色的绉纱袷衫,沿着斜襟缘用金线绣着一溜儿金丝菊,头发简单绾成单螺,为着留有余地簪菊。 昨儿燕子恪给她簪的那朵绿牡丹,回来后便放进注了水的玻璃碗里养了起来,也就只能赏得一两日。 先要去上房请安,路过燕九少爷的院子,见那货穿了件玉色丝袍,外头罩的是宝蓝半臂,嘴里说着不要身体还是诚实的。 当然,换作平时,那货必不肯这么穿,只不过今日是要举家外出,大房三房皆父母儿女齐上阵,二房只他们姐弟俩,才更要显出手足同心来。 到了上房,见只来了燕子恪,这位昨儿歇在半缘居,今儿就一个人先过来了,正坐在临窗的条炕上喝早茶,燕七姐弟第二个到的,进屋先给燕子恪请安,老太爷去了外书房练字,老太太还在内间梳头,正有丫头捧了一盘子才剪下来的带露菊花进去,老太太挑了朵绛红的留下了,剩下的让丫头端了给各房送去,那丫头就端出来给燕七挑,燕子恪在旁边向着盘子里扫了一眼,伸指点了点那朵由火红渐变为金黄的双色菊道:“这个给小七。”又点了点旁边黄成个大绣球的:“这个给小九。” 燕九少爷:“……” 燕七刚把双色菊簪上,燕大太太带着长房的孩子们便迈进来了,相互一阵招呼请安,端花的丫头就赶紧上前请大太太并几个姑娘挑花。 大太太先看了眼燕七头上,笑着挑了朵通体大红的给了燕五姑娘,又挑了朵金红的给了燕二姑娘,再挑了朵黄紫相间的双色菊给了燕六姑娘,自己则只挑了朵淡粉的,笑吟吟地才要说话,却见燕四少爷没心没肺地把丫头手里的花盘拽过去,低头在里头挑:“我给七妹重新挑个鲜艳的,二姐五妹的都那么红,倒显不出七妹的来了。” 燕大太太脸上的笑意就僵了一僵,悄悄睨向坐在窗边的丈夫,见正自端着盅子喝茶,而坐在他旁边的燕九少爷,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燕大太太收回目光,听见燕七和燕四少爷道:“不用啦,这朵就挺好的,大伯帮我挑的。” 第207章 一家子去了花厅用早饭,燕子恪只喝了两口粥就说饱了,起身回抱春居去换衣服,待用罢早饭各自回房取了出门要带的东西,什么要备换的衣服、补妆用的妆盒、要往地上铺的毯子、坐垫、盛了水果点心茶叶的食盒、酒具、茶炉、香炉、花瓶等林林总总,燕十少爷甚至还带了一整箱自己的玩具并一只大大的风筝,燕四少爷也让人来告诉燕七带上弓箭,到时候还要射野味吃。府里另专门有两辆大马车装着桌椅屏帐及起灶的用物,加上每人还得各带一名随身伺候的丫头小厮,尚未出府门那笑语喧天声就传到了外面街上去。 除燕子恪带着长房的三个少爷骑马外,其余人皆乘马车,浩浩荡荡拐上大街,早已是人流如织满目繁华,女人们不论老少,人人头上簪了菊花,也有做了绛囊将茱萸放进去系在臂上的,男人们多簪茱萸,也有不少风流倜傥的簪菊花,手里拎着茱萸酒或菊花酒,呼朋唤友地往高处去。 沿街店铺门前无不摆满了盆栽的各色菊花,多以黄色为主,有的用架子一层层搭起来,有的甚而置于窗上檐上,从外头进城的花农还在千盎万盂地担了花进城售卖,大些的酒楼茶肆及开阔空地处还有用百千盆菊花堆叠起来的菊花山,小些的门店外则用铁丝穿了菊花梗拧成各式的花形用以装饰,抬眼这么望出去,还真真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风里都夹着碎金似的菊瓣,风一起,铺天盖地洒下金子来,太平城变做了黄金城,秋光下明媚又堂皇。 登高要去的紫金顶就在城中,因着山势平正,可数百人坐,成为游人赏景野炊的玩乐胜地,而每年重阳这天,因着许多官家都到紫金顶上游玩,平民反而无法接近,早早就被官家提前派出去的家丁封锁了上山的路。 燕家马车到了山脚下便找了个空地儿存放,老少主子们陆续从车上下来,周边卖花卖玩艺儿卖重阳糕的小贩们立时便直了嗓子吆喝起来,燕十少爷瞅见那花糕上装饰的小羊小鹿并插着纸剪的小彩旗儿的便挪不开眼,嚷着要燕三太太给他买,燕三太太却不肯,只说路边那些东西不干净,让丫头开了从家里带来的食盒,叉了块塑了两只小羊的蒸糕出来给了他,两只小羊便是取“重阳(羊)”之意。 燕四少爷跳下马就来找燕七,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打野味,燕七正从小贩手里买了两包火炙脆枣和线穿山楂,塞给燕四少爷一包,两个边吃边说就往山上走。 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带着燕十少爷皆乘软兜上山,其余人徒步,左右不算太高,边爬山边赏景,途中遇到认识的就打声招呼,相互馈赠些自家带来的重阳花糕和菊花酒,没过多久功夫便到了顶。 紫金顶上地势平,场地也开阔,此时已有了两三家在,燕家人也不欲挤过去凑热闹,选了较远的一处摆下东西来,桌椅屏帐等物皆是家丁用担子挑上来的,几块厚毯子往地上一铺,拼成一大块,上头摆了长案矮几,香炉茶炉便携式小灶都点了起来,花瓶也高低错落地摆开,先放了几枝路上买到的菊花进去,老太太不方便席地而踞,特意抬了张罗汉椅上来,铺了厚厚的褥子给老太太歪着,又怕顶上风大,便在罗汉椅左右后三面围上了绘着采菊图的纸屏。 下人们忙忙碌碌地布置铺排,主子们自管远眺赏景,大半个太平城尽在眼底,极目望东还能看到城外烟波无际的千岛湖。 “江山胜景。”燕三老爷衣袂飘飘满脸惬意。 大家心说你能看清个啥。 “胸中自有乾坤在。”燕子恪夸他弟。 大家心说你就夸他看景全靠脑补完了呗。 燕大少爷和燕三少爷领着燕十少爷放风筝,燕二姑娘陪着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说话,燕五姑娘则和一并跟着燕家人出来的何先生立在燕子恪不远的地方赏景,燕六燕八两个庶出的姑娘因着出身便比旁人更相近些,两个人坐在蒲团儿上围着张矮几喝茶低语。 燕四少爷则跟燕七和燕九少爷凑了一堆,说着一会儿要去观鹤台和人比赛马,那位骁骑营的退休教头果让燕子恪请回了府,已经给燕四少爷上了三天的课,燕四少爷只觉受益匪浅,今儿正要去试试学习的成果,和燕七约好了待他赛马回来就去打野味,无非就是射射山上的鸟,若是没的射索性就玩穿杨——后羿盛会的兴奋劲儿燕四少爷这会子还没过呢。 燕子恪和燕子恒陪着老太爷赏景,唯独不见燕四老爷,听说天没亮就蹿出门去了,一家子谁也管不得他。 因要在这儿消磨上一天,景也不必急着赏,待下人把一应器物铺设好,众人便在毯子上团团坐了,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拘束,索性脱了鞋,盘膝坐的罗汉卧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不若大家来玩儿牌。”燕大少爷提议。 “这么多人怎么玩儿,牌面不够。”燕五姑娘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泛,对着燕七也不再像此前那样微微带着怯缩,只当她不存在便罢。 “那就击鼓传花,花留谁手里谁就罚酒一杯。”燕大少爷道。 “这才什么时候就喝酒?”燕五姑娘不干,正要说换别的,便觉身旁的何先生轻轻拍了拍她肩,微笑着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连连点头称好,复又对众人道,“还是抽签子吧,我带了签筒来,输的从签筒里抽根签子,签子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愿赌服输,怎么样?” 众人都道好,十个孩子外带何先生,毯子上围坐成一圈,燕十少爷抬眼瞅见他爹在那厢和他大伯说话,起身跑过去拉了袖子叫:“爹也来!爹也来!咱们击鼓传花!” 燕十少爷长了这么大,和燕三老爷相处的时日却有限得很,燕三老爷往年大多时间都在书院里泡着,绝少有空闲时间在家,今年比往年都轻闲,腾出空来常陪着老婆孩子,父亲比之母亲毕竟不同,燕十少爷反而更喜欢腻着爹,加之燕三老爷性子又温和,不同于旁人家的父亲,总要在孩子们面前端着个严父的架子,因而燕十少爷就总爱扯他陪着一起玩耍。 燕三老爷被儿子连拉带拽地弄了过来,旁边燕四少爷见状也蹿起身去拽他爹,他爹就更没架子了,一张素淡清冷脸下是一条生命不息神经不止的灵魂,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尝试,也从不阻止自己的孩子们去尝试。 俩大人活活被儿子摁坐进圈子里,燕大少爷就让人取了个用菊黄闪光缎子扎成的大菊花来,因没有鼓,就让裁判闭着眼喊停,请了老太太做裁判,老太太乐得看儿孙满堂的热闹劲儿,果断依了,闭上眼睛道“开始”,众人拿了花儿依次往下传,才刚落到燕四少爷手里,老太太那里便叫了声“停”,众人笑着推燕四少爷从签筒里抽签子,燕四少爷随手拿了一根往眼底下一放,不由大叫了起来:“这谁写的签子啊?!太难为人了,这是要我的命啊!” 旁边的燕大少爷闻言凑头一瞧,登时就笑得喷了:“‘纵马杏园西,归来香满衣——下一字马至座上客通过’——梦丫头你就作怪吧!再把小四扯着!” 众人闻言齐声笑起来,燕五姑娘笑得直劲儿催燕四少爷:“你快着些,愿赌服输!” 燕四少爷没法,走到圈子中间,抻抻左腿再抻抻右腿,小心翼翼地劈开,慢慢往下压,离地还有一尺多的时候便再不能了,呲牙咧嘴地喊着疼,双手支着地面,屁股翘着,两腿膝窝打着弯,那姿势要多古怪有多古怪,直笑得众人前仰后合,老太太又怕他抻着又是笑个不住,忙让人把他给扶了起来。 第二轮便从燕四少爷这里开始往下传,依旧是老太太叫停,菊花传了两圈,竟是落到了燕十少爷手里,兴奋得小家伙拿着花儿一蹦老高,老太太就抿着嘴乐,众人知道老太太定是偷眼看着故意让花儿落在燕小十手上的,也不揭破,起着哄地让小十抽签。 燕十少爷抱着签筒一阵摇,口中还念念有辞,然而念来念去也只会“天灵灵地灵灵”这两句,终于摇出一根掉在毯子上,拿起来给了他爹让帮着念,燕三老爷拈了签子贴到脸前,眼睛都成了对对眼,温笑着念道:“‘颠倒醉眠三数日,人间百事不思量——拿大顶至座上客通过’——这可有些难。” 燕十少爷跃跃欲试地站到毯子中央去,伸了两手便往地上扎,小腿儿向上一掀,虽然知道姿势,可两根胳膊又哪里有劲儿支得住,手一软就要往下倒,却被一双大手握住双脚脚腕稳稳地拎了住,燕十少爷觉得好玩儿,兴奋得吱喳乱嚷,众人都道通过了,那大手却还往高处把他拎了拎,原地转了个圈子,惹得燕十少爷愈发兴奋,直嚷着“飞起来啦”。 将燕十少爷放下,小家伙一把抱住腿:“大伯,一会儿还玩儿这个!” “呵呵,好。”燕子恪摸摸小脑瓜儿,燕四少爷在旁边起哄:“爹,我也要玩儿这个!” 众人哄堂而笑,却见他爹一招手:“来。”燕四少爷果然凑过去,却被他爹伸手也在脑袋顶上摸了摸:“好了。” “……”谁要玩儿这个啦! 气氛哈皮起来,长房几个孩子又让燕大太太做一轮裁判,燕大太太眼睛露道缝,待花儿落在燕五姑娘手里时便道了停,抽了签子出来,见写的是:“红丝散芳树,旋转光风急——原地疾转三十圈,手接抛花。” 寻常人原地疾速转圈莫说三十圈,十圈就要晕得东倒西歪,然而这却又如何能难得住习舞的燕五姑娘,大大方方走到圈中央,双臂一摆,孔雀绿的轻裙旋转开来,裙上金线蹙的菊纹团花随着乍起的裙摆瞬间绽放,而燕五姑娘越转越快,金色的花儿旋成了一片灿烂金光,直晃花了围观的众人的眼,远远的另几家的人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齐齐扭着头向着这边望。 三十圈毕,裙袂衣绦还在随着惯性飘扬在身遭,然而燕五姑娘已稳稳地停了下来,捡起脚边的缎花向着空中一抛,原地又是一记旋转,准准地将那花儿接在了手中。 “好!”燕家人这厢拍手叫好,那厢看热闹的几家人也跟着喝彩,燕五姑娘成为了紫金顶上的焦点,那种被人重视和瞩目的满足感与骄傲自信重新又回到了身上,她挺直腰背,双眸闪着光,像走在了明星红毯上一般回到了原位。 游戏继续开始,仍是燕大太太叫停,这一次却是停在了燕七的手上。 燕五姑娘的签筒里俱是与舞蹈有关的签子。 燕五姑娘才刚漂亮地完成了签子上的内容,引得旁人都跟着喝彩叫好。 如果这个时候谁再上去做什么舞蹈动作,只怕就要被对比得身笨体拙糗态百出了。 燕七从签筒里抽出签来,见上面写的是:“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作竹竿舞。” 竹竿舞就是许多少数民族的传统舞蹈,操竿者分两边正面相向而蹲,一手一根分执竹竿两端,随着节奏拍击地面或是开合撞击竹竿,而舞者便需在这些开开合合的竹竿空隙中跳跃舞蹈,踩到竹竿或是被竹竿绊到的话场面当然不会好看,轻则七扭八歪,重则说不定就直接趴地上了。 没有跳过的人第一次十之八九不会成功。 “舞蹈我不会,从头到尾跳过去可以算吗?”燕七问大家。 会不会跳舞此时已没了所谓,大家想看的就是能不能从竹缝间成功跳过去,于是都应了,把众人带来的丫头婆子全都叫过来,挑了四十个人排成两排,竹竿也不难找,山腰上就有一片竹林,直接派人过去砍了几根竹子,丢了锭元宝给看林人做补偿,拿回来截做长短相等的二十根竹竿,由精通各族舞蹈的何先生做了临时训练:“听口令,‘一’便是敲地面,‘二’便是撞竹竿,敲地面时两根竹子要分开,撞竹竿的时候不要抬得太高……” 众人依法练了几遍,先开始有些反应不及,练得乱七八糟,何先生不得不放慢口令,这才练得好了。 燕七站到竹竿阵的前头,稍稍拎起裙摆,等着何先生发口令,那边的几家人早看到了燕家人这边的阵仗,纷纷起身抻着脖子往这厢看,甚而还有几拨散客,索性就走到近前直接强势围观。 何先生抬了袖子掩口一笑,微提了声发令出口:“开始——二!一!一一二一二二一……” 持竿的下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刚才练习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快啊!根本反应不过来啊! 话可不是这样说,正式开始游戏当然要比练习的时候要快啊,否则慢慢悠悠的还有什么看头? ——可这也太快了吧!大家现在完全就是凭着自个儿的性格在安排节奏啊,根本就跟口令没关系好嘛! 这有什么所谓,要的就是这个热(混)闹(乱)劲儿啊。 写时长、其时短,何先生第十个数还未出口,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掠过去,燕七已经站到了竹竿阵的末端,竹竿们停了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仰头看向燕七。 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轻功水上漂没有蜻蜓三点水,就真的这么踩着竹子间的空当跳过去了。 准确,稳当,迅捷。 这得是什么样的眼力和心理素质啊!乱成这样的竹竿阵,竟都不怕被夹到脚,连前期观察都没有,抬脚就过去了! “哗——”围观的人们率先反应过来,爆发出一片喝彩和惊叹声,燕五姑娘也惊讶地看向燕七,何先生更是难以置信地望在那张面瘫脸上,原本是想着这个看上去木吞吞的丫头表演失败后自己便以示范为由上去展一展身手的,结果这个丫头——这个丫头再一次坏了她的好事! 第208章 知音 人生最痛,莫过于知音好友,相见…… 何先生闷闷不乐地回了原位,燕五姑娘亦觉无趣,待围观的人散了,众人又玩了几轮,燕五姑娘便道:“这个没意思了,换个玩法吧。” “换什么呢?”大家问,十三个人,平时那些个小游戏倒玩儿不起来了。 “爹说!爹说!”燕十少爷挤在燕子恒怀里,吵着让他爹出主意。 燕子恒温温一笑:“一年到头难得有这么个日子家里人都能聚在一处玩乐,不若就考考大家彼此之间相互的了解吧,倒也有助于更增进情感。” 不愧是当老师的啊,玩儿个游戏都这么有教育意义。 大家无条件赞成,静下来听他说游戏规则。“先抽签,两两分作一组,相对而坐,各备纸笔,大家依次出题,取爱好、习惯、性格等提问,每人写下两个答案,上面的答案写的是自己,下面的答案写的是对方,如若每组两人的答案皆能对上,便算赢,对不上的便算输,输了的要簪菊在发,谁没对上对方的答案谁便簪,两个答案都没对上,一组两人全都要簪,至最后自然是谁簪的最少谁胜出,谁簪的最多谁认负,输了的便罚……” 说着看了眼怀里的儿子,因这游戏燕十少爷玩不了,为了补偿他,便道:“若输者为男,罚给小十做蜈蚣风筝,若输者为女,便做个菊花枕吧。” “好啊好啊!”燕十少爷跳起来拍手,“四哥你快点输!给我做十丈长的蜈蚣风筝!” 燕四少爷:(=_=)…… 众人觉得这游戏很有意思,倒都有些跃跃欲试,只是何先生却也无法参与,毕竟她同燕家其他人并不相熟,况且这个游戏本就是家庭游戏,她插在中间算个什么?于是原本怏怏的心情愈发不好了,一个人坐到旁边没滋没味儿地喝着茶。 少了燕十少爷和何先生,人数就又差了一个,于是燕三太太补位,脱了鞋过来盘坐到毯子上,也是觉得有趣,张罗着赶紧抽签。 下人拿来了四五个签筒交给燕子恒,不知他要选用哪一种,燕子恒脸贴着签子挨个儿看了一遍,选了其中的花签,笑着和众人道:“便用这个吧,这里面共六种花,每种花有两个签,大家只管选自己喜欢的花抽了,最后抽到同一种花的两人便为一组。” 众人都道好,燕子恒就先从中抽了一支,而后往下传,待大家全部抽完,齐齐亮出手中签子,见燕大少爷与燕三太太皆抽的牡丹,燕二姑娘与燕六姑娘抽的梅花,燕三少爷与燕八姑娘抽的茶花,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抽的桃花,燕子恒与燕九少爷抽的兰花,燕子恪与燕七抽的竹。 “那么,我来出第一道题,”燕子恒微笑,“请写下为何会选择此种花签。” 众人闻题便低头写答案,燕子恒这回倒不用把脸贴纸上,提了笔瞎着眼睛照样能将字写得俊逸秀雅。 一时写得,一组一组地挨个儿亮题纸,先是燕大少爷和燕三太太的,见燕大少爷的答案是: 自己——因喜欢牡丹花开富丽。 三婶——原因同上。 再看燕三太太的答案是: 自己——国色天香,富贵芬芳。 惊潮——国色天香,富贵芬芳。 答案相近,算得一致,两个人通过此题,互相抚掌庆祝。 第155节 接着是燕二姑娘和燕六姑娘、燕三少爷与燕八姑娘,也只燕八姑娘答错了燕三少爷的想法,被插了朵菊花在头上,说来这题并不算难,爱花的人对花的情怀本就大抵相同。 再之后便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的答案,两个人挑的都是桃花签,见燕五姑娘的答案是: 自己——我喜它娇甜精巧,艳而不俗,花开繁密,赏心悦目; 四哥——料四哥亦如是作想。 燕四少爷的是: 自己——我并不喜欢桃花,但是因为我喜欢的花已经被挑走了,所以只好随便选了一个。 五妹——桃花这么艳俗,正好配五妹的气质。 燕五姑娘起身过去捶得燕四少爷满场跑,气得叫道:“你才艳俗!桃花怎么俗了?!我怎么俗了?!爹!娘!你们看燕四!” 众人俱都笑倒,好容易两人坐回原位,一人头上插了朵菊,这才往下看燕子恒和燕九少爷的,两个人都选了兰,见燕子恒写的是: 自己——清远,闲雅,淡逸。 小九——同我。 燕九少爷则写: 自己——雅,清,淡。 三叔——同上。 答案是几组里最相近的,自是不必簪花,最后是燕子恪和燕七的,两个人都选了竹,燕子恪的答案是: 自己——花易败而竹常青。 小七——同吾。 燕七的答案是: 自己——花会谢,而竹四季皆翠。 大伯——和我一样。 两个答案就像同一句话的书面版与白话版,毫无差异。 第二轮到了燕三太太出题,便笑道:“我的题可要难些了,大家要细细思量了再落笔哟!喏,我的问题是——若你的面前一堆金银、一堆珠宝和一堆最上等料子的丝绸,这三者的价值相等,你会选择哪一样?” 这题也算有些意思,众人低头写下答案,哪组先写完了哪组便一齐亮题纸,见最先写完的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燕五姑娘的是: 自己——丝绸,因为人靠衣装! 四哥——金银,他根本不懂欣赏珠宝和丝绸! 燕四少爷的是: 自己——金银,银子最实在。 五妹——丝绸,不让她穿好看衣服她会死! ……两人难得相互答对一次,然而燕四少爷还是没能逃脱燕五姑娘一顿粉拳。 再看其他人的答案,燕三太太写的是珠宝,燕大少爷写的是丝绸,燕二姑娘也是丝绸,燕三少爷是金银……燕子恒写的是丝绸,因为丝绸的颜色最多——难道不是因为你认人全靠认颜色分辨吗?!燕九少爷也是丝绸,因为用途广泛。 燕子恪和燕七皆写的是珠宝,“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燕七在答案后头写了解释。 “爱其晶亮璀璨。”燕子恪则写道。 第二轮过后又有几位头上簪了菊,接着便往下依次出题作答,随着众人的问题越来越剑走偏锋,渐渐地连燕子恒和燕小九的头上也簪上了花儿,而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的头上已经没法儿看了,红黄绿紫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已经没了地方能再插东西,直气得燕五姑娘眼圈都快红了。 燕大太太在旁边看着不忍,便建议燕五姑娘同燕六姑娘换一换,这么一换其他人也有想图新鲜的,也跟着换了搭档,唯燕子恒燕九少爷和燕子恪燕七这两组维持了原状。 游戏继续,众人的问题愈发跳脱,比如有问“若家中走水,除人外你只能救出一样东西,你会救什么?”这类问题的,答案有说银票的,有说地契的,有说自己的马的,有说收藏的孤本书册的,有说最喜欢的舞裙的等等等等,只燕子恪和燕七的答案是“无”,再看后头写的原因,竟也是一样:家人都安全了就行,其它的东西无所谓。 又譬如有问“若能择一处终老,愿埋骨何处?”的,答案亦是五花八门,有说梅树下的,有说竹林里的,有说明山秀水间的,有说千年古刹内的,还有说埋在马厩里的…… 而燕七和燕子恪的答案又刷新了众人的三观,燕七说:“最好能烧成灰儿,找个狂风天,站到最高的山头,手一扬,洒向人间都是情。” ——特么这是要让全天下人都在风里吃你骨灰吗?!一言不合就死了报复社会啊?! 燕子恪更神经:“用细纱装了骨灰,缚于鹰足,使鹰高飞,至灰由纱孔泻尽止。” ——鹰跟你有仇吗?!我们不生产骨灰,我们只是骨灰的搬运工吗?!脑洞不要太大! 再还有问极家常问题的,譬如最喜什么颜色、酸甜苦辣咸中最喜哪种口味、最喜哪种天气哪个季节、最喜什么花儿、最喜什么树、最喜哪支琴曲、最喜哪种景色,随着问题越来越多,大家头上的花儿也越来越多,而令人惊讶的是,燕三少爷迄今为止头上竟是一朵花儿也未被簪上,这期间他至少已换过三回组员! 燕子恪歪头看了自己这个三儿子一阵,而比起燕三少爷来,他和燕七才最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非但猜测对方的答案惊人的准确,便是连自己的答案都与对方分外一致!比如都喜欢紫色,比如都喜欢甜食,比如都喜欢秋天,比如都喜欢大海,比如都认为人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能有那么一位值得自己不顾一切的知音。 游戏结束时,场上共有三人头上未被簪菊,众人一厢惊叹着一厢唤来各自的下人帮着从头上往下摘花,没人注意到燕大太太略显难看的脸色和某些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玩了这一阵子,时便已近午,燕家的下人们早已经在避风处搭起了简易小灶,在外头用饭做不了复杂的吃食,索性带了片好的肉和菜上来烧锅子吃,结果也不知哪个手笨的下人失手弄断了捆蟹的绳儿,十几只蒲扇大的螃蟹挥着钳子满场横行,直唬得丫头们连声惊叫四下躲闪,几个少爷倒在旁边大笑着看热闹,好容易一只只抓回来,赶紧忙活着清洗上屉。 既是正经儿的重阳日,自少不了迎霜麻辣兔和菊花酒,旁边灶上便专做麻辣兔,兔肉切了丝用熬得香浓的鸡汤煨,入黄酒酱油葱姜汁胡椒末调味儿,最后再用豆粉收汤。菊花酒则是去岁重阳时采的开得正鲜的菊花并茎叶加了黍米酿成,贮上一整年,这个时候拍开泥封就饮方正正好。 除了菊花酒还有茱萸酒,将茱萸子研了末放进酒里,再加少许盐,亦或直接就酒服茱萸子,男人服十八粒,女人服九粒,据说有辟邪增寿之效。 这厢正忙活着重新摆桌铺席,就有个官员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家下过来,寻了燕子恪行礼,原是他的刑部下属,今儿也携家眷前来登高赏景,瞅见他蛇精上司带着一家子在这儿,连忙过来拜会,送了四个食盒,皆是重阳花糕,有面粉蒸的夹着枣、栗子和肉的,有米粉夹百果和肉蒸的,有豆末屑米夹着枣豆蒸的,还有米蒸的五色糕,燕子恪也没客气就收了,燕大太太连忙让人备了回礼,同样是花糕,直接便是九层塔的,上头还饰了几头小鹿,取“食禄糕”的谐音,还专挑了嵌珐琅的花梨木食盒送了去。 一时锅子小灶螃蟹等物摆上席来,燕家人便团团围了,斟了菊花酒,碰过杯,念过祝词,热热闹闹地开吃,燕七亲手给燕九少爷掰了只螃蟹,一厢擦着手一厢把他的小厮水墨叫过来:“去附近看看崔家人来了没有,见着了崔家四爷告诉他咱们在这边儿。” 水墨领命去了,过了大半晌回来复命说没见着崔家人,直到燕家人这顿露天酒席磨磨蹭蹭地结束,崔家人也没露面。 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不管别人,燕四少爷先就过来叫燕七,上午只顾着玩游戏,也没打成野味,这会子虽然已吃过饭了,但总不能白带着弓箭来,便要叫着燕七一起去山腰里找鸟射,最好是能瞅见大雁,晚上回去还能让厨房给加个菜。 同家长燕子恪先生打了招呼,兄妹俩背了弓箭从山头上往下走,这会子满山都是游人,便是原来有鸟也早都吓得藏起来了,俩人一路走一路找,不知不觉竟就到了山下。 山下不知为何正人头攒动,聚了大群的人在那里交头接耳,燕四少爷好奇心最重,随手拉了个路人甲就问大家正聊啥话题呢,路人甲尽职尽责地履行龙套义务,把才刚发生的大新闻讲给燕四少爷听:“出了大事!参州府衙负责押解上京的死刑重犯让人劫了囚车!好家伙,那一伙子凶神恶煞!大街上就挥刀砍人啊!听说还劫持了人质,此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就在前面那条街上!唬得人们全都躲到了这儿来,好几个跑得慢了让人砍得浑身是血!” “我天,还有这种事?!”燕四少爷瞪圆了眼睛,“凶徒劫了什么人?” “听说是哪个官家的,马车正在街上好好走着呢,却无意中挡了凶徒的去路,凶徒索性冲进车里直接拽了人出来,挟着上马便跑,连着旁边好几个人也都一并被掳了去——估摸着是怕官府背后放箭,捉了人要当挡箭牌呢!唉,怕那几个人质是凶多吉少喽……” “放心,一定会把凶徒抓回来的!”燕四少爷向来乐观,忽地想到什么,连忙一拍大腿,“哎哟我的雪月!这么多人跑过来可别吓着它!”拉着燕七就往自个儿拴马的地方去,好在燕家留着下人在那儿看守车马,俩人过去时雪月正用午餐呢,大肚皮吃得滚瓜溜儿圆,边嚼豆饼边还瞥了一眼过来,瞅见它主子都没带搭理,燕四少爷反而松了口气,过去拍拍雪月屁股正要安抚几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哭:“我的儿——” 这声音耳熟,兄妹俩循声看过去,却见是崔夫人,哭喊着从马车上往下跳,被旁边的崔淳一和众丫头婆子拼命拦扯住,崔淳一正忙着劝:“已经去调兵了!去调兵了!没事没事,暄儿和晞儿会安全的,啊,肯定会安全回来的……” “四哥,”燕七转头和燕四少爷道,“你先自个儿玩会儿,我去去就来。” “七妹,”燕四少爷一拍雪月的背,“上马,我和你一起去!” 燕七看着燕四少爷眉眼间年轻人特有的自信与热忱,将头一点:“好。” 第209章 追踪 我的妹妹不是人! 燕四少爷骑了雪月,后头坐着燕七,兄妹俩问明了那伙歹徒逃去的方向,纵马奔了出去,因着歹徒横行过的那条街被官府戒严,任何车马及行人都不得在此街上走动,两个人只得走小道,大节里哪儿哪儿都是人,街上不能走,游人就全都挤到附近的小路上来了,许多车辆马匹都被堵在了当场。 于是燕七便亲眼见证了燕四少爷御马的功夫,前突旁移、纵贯斜穿、轻跳急停、疾转变向——胯下的马儿就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说跑就跑说住就住,穿行于拥堵的狭巷窄道中竟如入无人之境,甚而比常人自家的两条腿用起来还要灵活自如! 直至纵马来至一条十字路口,官府戒严的丁役们已是不见,路上的行人安安稳稳诸事不知,燕四少爷勒住马,偏着头问燕七:“莫非是咱们走错路了?” 燕七四下里看看,向北一指:“那边。” 燕四少爷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好哩!七妹你抱紧我,救人如救火,我要纵马全力追赶了!”一抖手里缰绳,口中一声呼叱,胯下雪月响应他似地亦是一声长嘶,前蹄儿微扬,箭一般地就疾射了出去! 向北拐的街面上行人不算太多却也不少,燕四少爷此时也顾不得京中街上不得跑马的规定,纵着雪月一阵狂风似地由人群缝隙中飚过,未待人们看清,那一团影子就早已掠了过去,只能从被风卷起的发丝衫角才能得知刚才是有人骑了马从自个儿身边擦过。 千米长街,燕四少爷御着雪月一路狂奔下来竟是不曾擦碰到任何一个行人,燕七在他的背后听了满耳的风声,这马儿虽速度极快兼着各种腾挪跳跃,却因着燕四少爷超高的控制力而使得坐在马背上亦觉得如履平地! 京都城内最北部,是一片宗教区,当朝佛道并重,城中寺观林立,尤其在北边,大大小小十数座,香火鼎盛。 大节下这些寺观里的游人不比往日多,大家都去登高赏景野宴了,和尚道士们难得落个清净。燕四少爷带着燕七纵马行来,街上行人已是寥寥,不由略微放慢了速度,问向燕七:“七妹你觉得凶徒会藏在这附近吗?” “我有九成把握。”燕七道。 凶徒劫了人质先是由西向东跑了一段路,然而再往东的话就是湖,根本无处藏身,也不易甩脱追兵,往南却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人流拥堵更不好脱身,凶徒身上带着刀剑凶器,又掳了人质,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法遮掩,还易被追兵轻易发觉行踪,别忘了,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虽说大隐隐于市,可带着兵器人质,身上怕是还沾了被砍的路人的血,这副样子可是隐不了的,官兵出动,群众帮忙,分分钟就能给你揪出来。 所以只能向北,北边人少,跑上一阵便能避开目击者的视线,而且重要的是——如果能侥幸逃出北城门,再往北去就是十万大山!只要进了十万大山,就是官兵入内也是无能为力! 可城门又岂是能轻易混出去的,如果是个人都能从容进出,那天朝的首都早被敌国染指一万遍了。因此燕七推测那伙凶徒暂时不会急于出城,至少也要找个地方乔装一下,再打个幌子想法往外混。 而等他们乔装妥当后,人质只怕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他们会躲藏在什么地方呢?”燕四少爷放缓马速仔细观察四周。 “寺里,”燕七道,“官兵唯一不能擅闯的便是寺庙,尤其是京中的寺庙,除非得了兵部的许可,没有许可的话也只能先将寺庙围住。” “有道理!”燕四少爷道,“这里的寺观好几十座,就是挨个儿进去搜也要好久的功夫,有了这功夫,凶徒早乔装打扮妥当后跑掉了!——哎,怎么官府的兵还没有到啊?!” “没有那么快,怎么也得先派人去通知兵马司,再要调兵缉捕,这一套流程下来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那我们先找凶徒的藏身处!”燕四少爷果断道。 “好,重点找小些的寺观,外头看上去不惹眼的。”燕七道。 燕四少爷重新纵马,跑了一阵子停到一座名为“永和寺”的小寺庙门前,见寺门开着,里头一个小沙弥正拿着大扫把扫地上的落叶。 “七妹你在马上等着,我进去问问!”燕四少爷说着就要跳下马,被燕七拉住。 “不是这座,这座太小,就算悄悄进去也会被人发现,何况那小沙弥拿着扫把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必是一无所知的。” “那我们去别处,”燕四少爷一挟马腹继续往前走,“可这样一座一座的找也太慢了,等我们找到的时候只怕凶徒早就溜掉了。” “四哥,去那边。”燕七指着不远处一座九层佛塔,登高望远,俯瞰全局,那里是个绝佳的去处。 兄妹俩到得塔下,燕七让燕四少爷留在下面看着马,自己则跑进了塔,一口气冲上最高层,塔顶上有四五个游人,正凭栏望远作些酸诗,脚底下发生了什么看上去却是一概不知。 燕七往下看,偌大一片庙堂殿舍在眼底一览无遗,哪座寺的和尚正在念经,哪座观的道士正在做法事,哪座庵的小尼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种种幕幕,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却也有那么一座寺,院子里半个人影儿都不见,前殿,后殿,僧舍,禅房,满院里空空荡荡,并不寻常。 燕七从塔上下来,给燕四少爷指了方向,两人须臾间便乘马到了那座名为圆明寺的寺院门前,见寺门虚掩,由门缝中望进去,院子里仍是空无一人。 燕四少爷在拴马石上拴好马,却听燕七和他道:“四哥你在外面稍等,我进去看看。” “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燕四少爷道,“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 “那我们一起进去。”燕七道。 “好。” 这就商量定了,两人背着弓箭,却先不拿在手里,上前去推那寺门,“吱呀呀呀”一阵响,才刚迈腿,就见正面殿里急匆匆地跑出个中年和尚来,头皮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见是两个半大孩子,忙喝了一声:“做什么?!” “上香。”兄妹俩异口同声地撒谎。 “今日闭寺,不接待香客,请二位施主回吧。”和尚跑到近前,双手合什向二人行礼。 “你们也要过节吗?”燕七问。 第156节 “今日有禅课,恕不能接待二位了。”和尚抬起脸来微笑。 燕四少爷不动声色地在旁边观察这和尚,却见神色坦然,既不慌张也不回避,说话声中气十足。 “好吧,那我们改日再来。”燕七道。 和燕四少爷退出门来,见那和尚仍将门虚掩了,也不落栓,听得脚步声向着正殿的方向走回去了。 “刚才那和尚似乎也不见紧张,难道凶徒不在这座寺中?”燕四少爷挠挠头。 “凶徒就在这寺里。”燕七却道,“四哥你把马解了,我们去后面。” 燕四少爷连忙去解马,一行跟着燕七往后走一行问她:“七妹,你怎确定凶徒在里面?” “刚才的和尚不是真和尚,”燕七道,“他的头发是刚剃的,头皮上沾着几根头发碎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身上有血腥味儿。” “血腥味?我怎没闻到!”燕四少爷惊叹,却也不再多问,只管跟着燕七往寺后绕。 血腥味,上辈子闻得多了,这辈子也仍然逃不过燕七的鼻子,而燕七没有说的是,这个和尚身上除了血腥味儿,还有戾气,戾气不是靠闻出来的,是靠身经百战的经历感知出来的。 两个人绕到寺后,找到一株大槐树,将马拴了,燕七就看看院墙,足高一丈,便是树干距着院墙也有着十来米的距离,却是二话不说,攀着树干便向上爬,燕四少爷见状连忙跟上,爬树可是他的拿手活,然而爬没几步,向上一瞅,燕七已经攀至了主枝枝杈处,不由一愣。 待燕四少爷也爬上来后,燕七便和他道:“四哥,你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如果看到有人追着我出来,你就放箭掩护我。” “我和你一起进去!我得保护你!”燕四少爷这次不肯从善如流。 燕七想了想,道:“那这样吧,如果你能从这儿进去,你就跟着我进去,进不去的话就守在这里等着掩护我,好不好?” “好!”燕四少爷连忙点头。 “那我先来。”燕七说着攀了老槐树的分枝便向着院墙的方向爬去。 燕四少爷没敢立即跟上,这树的分枝太细,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只得先站在主枝杈上看,结果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七妹这哪儿是在爬啊,这完全就跟小猴儿似的在枝杈间悠来荡去畅行无阻啊! 这老槐树的树冠很大,虽然树干离着院墙很远,但树冠已经能遮到院墙以内,可是树冠的末梢是越来越细的,根本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要想靠着树枝攀进院墙里去,压根儿就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他的七妹却就真的这么着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攀着枝枝杈杈一路接近院墙,不等攀到细梢处,已是抓着枝子向前一荡,人从树上飞出去,准而又准稳之又稳地落在了墙头上! 燕四少爷张大了嘴,印象里一直胖乎乎木墩墩的小七妹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轻盈伶俐?!不,不是伶俐,是凌厉!那在枝间悠荡的动作,那飞在空中落向墙头的姿势,无不透着一股子精练利索,甚至利索得近乎了冷酷。 燕四少爷终于知道为什么燕七要提出方才那个要求了,因为他根本做不到像她这样从树上进到那寺院里去,这样的分枝他爬到一半恐怕就会坠断树枝掉下地,而他七妹却是直接从这一半的地方悠出去落上墙头的,就算他也能悠出去,他也毫无把握能正好落上墙头并且能稳得住身形。 他不明白燕七是怎么做到一次就能成功的,而且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碰巧,跳十次她十次都必能成功,换一个别的地方跳她还是能一次成功。 燕四少爷选择了留在树上,看着燕七冲他摆了摆手后就从丈高的墙头上纵身跃了下去。 燕七跳下树,没有急于动作,背上的弓拿下来握在手里,指间夹了一支箭,原地观察了一阵地形,再向着前头的佛殿张望,隔着镶玻璃的后窗,只能看到一尊涂了金粉的大佛像的背部,然而再看两边的粉墙上——有人影晃动! 燕七并没有先往那殿的方向去,反而折向对面沿院墙而建的一溜僧舍,僧舍的门窗未嵌玻璃,而是糊的窗纸,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 燕四少爷在树上举好自己的弓箭,严肃认真地瞄着燕七行进的方向,他看到她步履轻盈,像是奔跑在布满落叶与枯枝的密林里,然而每一脚落下去却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她跑到僧舍前,眼睛盯着前面佛殿的后窗,耳朵却贴在僧舍的窗外,一间一间挨个儿贴过去,最后停在了距佛殿的方向最近的那一间外,静静地听了一阵,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表情,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在想些什么,她要干什么,她—— 燕七突然行动了,向着旁边迈开两步,举起弓,箭尖对准糊了窗纸的木窗格子——她要做什么?隔着窗纸根本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她为什么要举箭? 不等燕四少爷想出究竟,燕七的箭已经穿窗而入!燕四少爷握着弓的手不由紧了一紧,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间僧房的门窗,然而那一箭射毕,屋内竟是没有半点动静——七妹究竟是在做什么? 燕四少爷看着燕七轻轻推开了那房门,然后闪身走了进去,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半晌也不见她从里面出来。 燕七走进屋去,看到的就是十几个被五花大绑并用布团塞住嘴的僧人,人人都惊恐地看着她,而在当屋的地上,一名穿着僧衣的人被一箭穿喉血溅当场。 这个人的头皮上若仔细查看,也沾着几颗细小的头发碎渣。 当然,燕七在房外是靠听声音判断他所在的位置以及咽喉的高度的,射杀他之前,这个人正在威胁僧众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因此燕七断定屋中只有他一名凶徒。 “大家别慌张,也别出声,我解开你们,你们两个两个从院子后门离开,然后赶紧去报官。”燕七低声和僧人们道。 众僧点头,燕七上前给众人解绑,而后出得门来,盯住前面佛殿内的动静,向屋内招招手,便跑出两名僧人来,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沿着僧房往后头跑,拔开后院门栓,迅速地跑了出去。 两个人成功逃脱,燕七再一招手,又有两个从屋内出来往后跑,人多目标太大,只能分批逃离。燕四少爷在树上看见,连忙滑下树去,解了马跑到后门,问出一个会骑马的僧人,将马交给他,让他赶紧去把官兵带到这儿来,而他自己则握了弓守在后门外,准备待所有的僧人都逃离后再进去给燕七帮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对儿正往外逃的僧人过于紧张,其中一个脚下一记绊蒜撞到了旁边的那个,旁边那个本就腿软,一撞之下直接向前扑去,前头门廊下正放着扁担和摞起来的水桶,一时间噼哩啪啦响成一片! “跑!”燕七冲着屋里剩下的人挥手,一群人吓破胆地冲出门往后头跑,前头佛殿里已是听见了动静,燕七透过玻璃窗看到有四五个面带煞气的“和尚”绕过佛像,手持钢刀踹开殿门径直向着她扑了过来,燕七举起弓,脚下是八风不动,手上是箭挽流星,嗖嗖嗖嗖嗖,那几人只觉眼前一花喉间一冷,哼都未及哼出一声,顷刻间五条命便齐丧黄泉! 第210章 团灭 燕七vs歹徒团 燕四少爷震惊了,他甚至没能看清燕七是何时拔的箭怎么出的手,眼前只是一花,再定睛看时那五个人就已经咽喉中箭一命呜呼了! 七妹的箭法——七妹她——七妹她杀了他们——杀人了——如此果决毫不犹豫地就——就夺去了五条人命—— 燕四少爷腔内一直沸腾着的热血骤然间被冻住了,他知道他来这儿是要干什么的,他要救人,他也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还知道要想救人就要冒着生命危险,要和凶徒真刀真枪的对阵,可——可杀人这件事——他从没有深想过,他脑海里勾画出的场面全都不过是自己浴血奋战,保护着七妹,尽力去救人,也许会受很重的伤,也许会死在凶徒的刀下,他不怕,他想做个英雄,可是现在……英雄被吓住了,他想过自己会死,却不曾想过让别人死,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哪怕是寿终正寝的亲戚朋友,而眼前,五具尸体就这么倒在那儿,利箭硬生生捅进喉咙,坚冷的乌黑箭杆与柔软的黄色皮肤形成了撕裂瞳孔般的鲜明对比,浓稠刺目的鲜血从箭洞处涌出来,从大张着的嘴里涌出来,有具尸体甚至还在微微的抽搐,脸部的肌肉扭曲出难以想象的线条,更有一具尸体裆部湿了一片,死得如此真实丑陋又直击人心…… 七妹她,不怕吗? 她不怕。燕四少爷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望在燕七的身上,他没有看到她的一丝犹豫与胆怯,两次拉开箭步,全都是无比的坚决果断……换个更贴近她的词,是冷酷狠辣。 燕四还在震惊中的须臾功夫,佛殿里又冲出三个人来,这三人却人手拎着一个早吓到脸白的小和尚挡在身前,一边挡着一边冲向燕七,手里的大刀挥舞,眨眼便到了近前! 燕七偏身躲开迎面劈来的一刀,调头向着旁边跑,那三名凶徒在身后紧追不舍,眼看前面便是院墙,燕七已无处可跑,凶徒的刀再度挥起,直直向着后背劈下来,却见燕七突地向前跃出,一脚蹬在墙上,身子微转,半空里调整方向,随着惯性向着旁边九十度夹角的僧舍墙壁再踏出一脚,整个人就在空中来了个急转弯,凌空旋过,转瞬便到了那凶徒的身后,而人在半空时已是搭箭上弦,脚未落地,箭已飞出,“噗”地一声直接穿透了那凶徒的后心! 第二名凶徒此时却已赶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质,手中刀抡圆了砍过来,燕七脚一落地便就势向着旁边一滚,过程中拔箭搭弦,转过脸时利箭正离弓,站起身后凶徒已毙命! 第三名凶徒见状不妙,提起人质挡在身前,将刀架住人质脖颈,才刚喝了一声:“住手!否则……”便见眼前一花,压根儿没有看清对手是怎么从背后箭篓里拔的箭,又是怎么搭箭上弦瞄的准,最后的一点意识停留在迎面而来的那枚寒星似的箭尖上,下一瞬,视角里便是一片不见云的淡蓝天空,和古旧佛殿高高的一角飞檐。 否则?否则什么呢? 从这三名凶徒冲出殿门到最后一名凶徒死亡,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燕七调头,借墙使力凌空跳转,落下时杀一人,倒地翻滚,起身时杀一人,站住后再杀一人——这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得甚至有些赏心悦目。 此时佛殿里却没有再冲出来任何人,燕七搭上箭,迈步便进了殿门。 没有犹豫,不见畏惧,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却硬是在这自然随意的举手投足间展现出一种根本未把对手当回事的淡然嚣张。 燕四少爷回过神来的时候,握着弓箭的手心里全是汗,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怕凶徒,还是在怕他的七妹妹。 佛殿里的凶徒还剩下四名,在殿外突发响动时便一人扯了一个人质挡在身前,发现动静来自殿后,一边往大殿前门处退一边警惕又紧张地持刀盯着后殿门的方向,一但后门有变,也好立刻从前门逃出。 半晌没有听见脚步声,心中正起疑,就见那高达殿顶的巨大佛像后忽然鬼魅般地绕出个人来,出乎所有凶徒的意料,来者竟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里还握着弓箭,白净的脸上不见惧意也没有惊奇,平平常常地走进来,一对乌黑的眸子望在众人的脸上。 却是这样淡然里,凭生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像是立在山崖上的狮子在俯视自己的猎物! 凶徒们一怔之后愈发惊疑不定:刚才冲出去的几个同伴呢?怎么能让这个小丫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连惊呼的声音都不曾听到半声? 尚不及做出反应,这个小丫头却开口了:“放开人质,我可以让你们离开。” ——她说什么?在开玩笑吗?! “小丫头,你找死!”其中一名凶徒恶狠狠地喝道,“把弓箭扔了,否——” 那个“则”字却已是再也无法说出口。 上一个想要讨价还价的人已经下了黄泉,而现在控场的不是你们,是我。 ——箭尖一挪,直接就穿了这凶徒的喉咙。 凶徒们再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有这样的箭法,更没想到人质在前她都敢动手!说杀就杀,便是真正的歹徒也没有这么不计后果! 余下的三名凶徒登时惊怒了,万料不到这个小丫头居然如此的冷酷凶残,杀人时眼都不眨,杀完后面不改色,哪怕捏死一只虫子都没她这样淡定! “你胆敢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这人!”三个凶徒立时将自己严严地蔽身于人质的身后,只留了一只眼睛盯着燕七手里的箭,他们不能确定燕七是否有功夫在身,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样?”燕七望着其中一个忽问。 那凶徒一怔,不等反应,身前的人质却点了点头,是崔晞——没法开口,嘴巴还被东西堵着。 燕七又问旁边那人手里的崔暄:“你呢?” 崔暄瞪着眼睛使劲看燕七,然后瞥着眼睛又去看崔晞,来来回回动着眼珠子,燕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意思是先救他弟。 “把箭放下!否则老子就割了他的脖子!”挟着崔晞的那人狠狠喝道,手里钢刀一紧,刀锋摁上崔晞喉间的肌肤。 燕七的箭再快,此时也绝快不过这刀划过喉咙的速度。 燕四少爷将手心的汗抹在腿侧的裤子上,重新握了弓箭,猫下腰,一路小跑着从佛殿旁边绕到了前头去。路过那一地死尸的时候特意不去看,假装他们只是被揍晕了,屏住呼吸,不去闻那扑鼻的血腥味儿。 绕到殿前,轻手轻脚地慢慢接近大门处,里头传来一个人的半声厉喝,紧接着就是倒地声。燕四少爷心头乱跳,方才的害怕一下子被抛了开去——里面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们不死,人质就会死!他们跑掉,更多的无辜人会死! 体内的热血重新上涌,燕四少爷握紧手中的弓箭,小心谨慎地向着门口探了探头——三个凶徒全都背对着正门!好机会——这是个好机会——可——三个人,要先射谁?射中其中一个,另两个势必会发觉,到时候人质性命堪虞…… 怎么办?!机不可失——里头的人已经在威胁七妹扔掉弓箭了——怎么办——射哪个——快决定——不能再耽搁—— 燕四少爷瞄准了那个威胁他七妹的家伙,拉着弦的手指才刚要松,突听得燕七向着他道了一声:“四哥,右边那个!” 殿内的三名凶徒闻言大惊,条件反射地齐齐转头向后疾看一眼——一记转头能有多长时间?反应过来的神经传递到持刀的手上能有多长时间?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就是这段思想由大脑传递到手上的顷息过程里,崔晞将头一偏,燕七的箭擦过他的额角,耳旁传来“咔”地脑壳碎裂的声响,湿漉漉热乎乎的液体喷溅出来,洒在了脸上和颈上。 燕七这一箭射得狠,箭杆从凶徒的后脑勺穿到了前面,箭尖由两眉之间钻了出来,沾着红色白色的东西。 如果不能将之一击毙,他手中的刀只用半秒就能割断崔晞的咽喉。 射杀这名凶徒的下一瞬,燕七已然调转方向,第二箭在弦,疾射被挟持在旁边的崔暄——的两腿之间,崔暄还未反应过来,后头抓着他的凶徒先已是一声凄厉惨叫地踉跄开去,燕七的第三箭此时已然跟到,毫无意外地直穿凶徒咽喉! 再看右边那个,在燕七放出第一箭时便已后背中箭倒在地上,燕四少爷保持着持弓的姿势僵在殿门外,额上已是一层的汗,哑着声颤抖地问:“中……中了吗?” “偏了,”燕七说,“至多射伤他,我来补一箭吧。”言罢抬弓,在那人喉上补了一箭。 崔晞看了眼燕七,那人分明已被燕四少爷射死了。 燕四少爷紧绷的神经有了些许的放松,却在门外站着不肯进来:“凶徒都死了吗?” “应该没有了吧。”燕七上来给崔晞解绳子,顺手把塞着嘴的布摘出来,“没事吧?” “还好,就是被这人的血给臭着了。”崔晞揉着手腕笑,脸上被溅到的鲜血衬着苍白的皮肤愈发显得刺目。 “幸好你看懂我的眼色了,刚才那记偏头时机恰好,晚半拍我就射着你了。”燕七表扬他。 ……眼色……你一面瘫脸还特么能有眼色呢?!赶紧给哥松梆啊!你眼色到哪儿去了?! 崔暄在旁边“呜呜”直哼,燕七就过去给他解绳子,崔暄一把撸掉嘴里塞的布团,抄起衣服下摆比划到燕七的脸上来:“燕小七儿!哥跟你有仇啊?!你往哪儿射不好你射这儿?!你知不知道刚才就差一毫厘哥就被你废了啊?!”那箭尾巴上的毛都撩着他老二了好嘛!要不是嘴里塞着布刚才他就被吓哕了好嘛! “抱歉啊,刚才挟持着你的那人个子太低,我射不着他喉咙,都被你挡上了,只好射他下面,想来他个儿低腿短,下面的位置肯定比你靠下。”燕七道。 崔暄:“……”这么理直气壮的耍流氓我竟无法反驳! 燕四少爷最终还是迈进了殿来,帮着将殿内的其他人质解绑,燕七则把两人的箭全都拔了出来收回箭篓,临离开圆明寺前崔暄还给了寺僧一叠子银票,几个人从后门出来走出百十来米的时候,官兵已将圆明寺团团围了。 因着几人身上都沾了血,不好招摇过市,只得雇了辆马车往紫金顶的方向去,四个人挤在车厢里,一起被掳来的下人们坐在车厢外,燕七就掏了帕子给崔晞擦脸上和颈子上被溅到的血,“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儿别去我家了,我跟大伯和大伯母说一声。” 明天燕家设宴,崔家人当然是座上宾。 “看情况吧。”崔暄接了话,看了眼自家小四儿苍白的脸色,这小身子骨经了这一番连惊带吓,回去怕是要闹场病,此刻看着已是有些虚弱,车一震就像是要散了架。 第157节 燕四少爷已是渐渐缓过来,瞄了眼坐在身旁的燕七,那张脸还是如常地平静似水,任谁也看不出来她才刚一个人就将十来名穷凶极恶的歹徒屠了个团灭! 燕四少爷突然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真是活得太甜了…… 他家七妹原来并不是木讷,而是因为身边的小溪水推不动她这艘万钧巨轮。 爹说的境界,他今日见着了。 他家七妹的境界,不是小溪流水,而是浩瀚江湖。 第211章 骨肉 被亲人摁跪在地。 崔淳一夫妇还等在紫金顶下,崔夫人已经哭晕过去好几回了,这次晕的时间比较长,崔暄崔晞从车里头下来的时候她还没醒,崔淳一瞅见崔晞身上那滩血,惊得也险些厥过去,还当儿子脑瓤子让人给打出来了。 “没事,没受伤,”崔暄上前安慰老爹,“就是赔了人家寺里一百两银子,爹您回去可得补给我啊。” 崔淳一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手拽住一个直劲儿地问:“你俩怎么逃出来的?怎么就跑寺里头去了?歹徒呢?” “让人杀了。”崔暄道。 “啊?让谁杀了?”崔淳一惊讶。 “不知道,我俩眼睛都让人给蒙着呢。”崔暄道,“大概是路见不平的江湖豪侠出手相助的吧。” 崔淳一半点没怀疑,赶紧让下人扶俩儿子上车,结果崔暄一转身,崔淳一就瞅见儿子屁股上一滩血,登时又吓得腿一软:“暄、暄儿……歹徒……歹徒对你做了什么……” “啊?”崔暄扭头,见老爹盯着自个儿屁股,低头一看——尼玛真想糊那小胖子一脸啊!她射得那歹徒老二把血全溅他屁股上啦!这下可踏马说不清了,屁股后面的衣摆还带着洞呢!爹你老大不小的了不要乱想啊喂! 燕七和燕四少爷在马车上也没露面,待崔家的一行车马走得远了这才从车里下来,找到停在山脚下的自家马车,各自进了车厢把身上沾血的衣服给换了,富人家出门的时候都是带着备换的衣衫的,才刚从车里出来,就见燕家一众人已经慢慢悠悠地从山上下来了。 “你又去哪儿疯了?”燕大太太嗔燕四少爷,“满山里寻了你大半晌。” “和七妹打鸟去了。”燕四少爷道,“咱们这就要回了吗?” “明儿还要设宴,需早些回去准备。”燕大太太瞪他一眼,“你也莫要乱跑了,回府安省着去吧。” “好。”燕四少爷应了。 燕大太太倒是略感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平日若是逢个节假日双休日的,这孩子没脚的往外蹿,训都训不住,哪回不疯跑到天擦黑了才回府呢!怎么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让他出去跑着玩儿,他竟肯乖乖应了? 燕子恪在那厢却在吩咐一枝:“打听打听才刚山下发生了何事。” 一枝领命去了,燕子恒在旁边听见,不由笑着问:“大哥怎知山下有事发生?” “在此处盘桓的游人面上神情不似平常。”燕子恪道。 “察言观色说的便是大哥这本事了。”燕子恒笑道。 身为一个睁眼瞎是有多羡慕他啊。 “呵呵,供职多年养成的习惯罢了。”说白了就是职业病,职业敏感度比较强而已。 说着话,燕子恪一偏头,扫见了在马车旁边站着的燕七,眉尖不由一动:换了衣服? 待燕家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准备回家转的时候,燕四少爷才想起自己的雪月给了寺里的和尚骑去官府报信了,想要回去找,又怕被官府的拿住询问,正纠结呢,就见燕七冲他招手,连忙过去,听燕七低了声告诉他:“我那会儿和崔暄说了,请他派人帮你去把雪月要回来直接送咱家去。” 燕四少爷这才放了心,索性直接和燕七燕九乘了一辆马车回到了燕府。 至晚间一家人聚在花厅吃饭的时候,今日发生的那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件才传开了,“说是十几个歹徒,身上全都有箭洞,”燕大少爷下午同好友出去聚了聚,听到的消息最多,“只有箭洞不见箭,大多都是一击毙命,推测是一伙江湖侠客干的,问那寺里的和尚,结果和尚们说当时都被蒙着眼,什么也没看到。” 燕七也不知道这是谁让和尚们这么说的,总归是替她避免了不少麻烦,省了她操心。 “真真儿是可怕,怎么那押着的死囚就能让人劫走了呢?”燕三太太捂着心口,“这以后谁还敢上街?!听说被挟持的人质是崔家的两位少爷?没出什么事吧?” “啪啷”一声,燕五姑娘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然而没人顾得上理会她。 “没有,安全救出来了,就是听说……”燕大少爷干咳了一声,“好像崔大少让歹徒给……” “噗咳——”燕四少爷喷了自个儿面前一片米饭。 燕七觉得这会子崔暄一定正在家里头扎她小人儿呢。 燕老太爷听见不由皱眉:“莫要胡说。恪儿,吃过饭你过崔府去看看,拎上些压惊的药。” “好。”燕子恪也是饭前才从外面回来。 吃罢饭,众人解散各回各院,燕五姑娘刻意走得慢了些,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求她爹带她一起去崔府,却见她爹在厅外将燕七叫住:“小七可要与我同去崔府?” “好啊。” 燕五姑娘慢慢地收回了脚。 伯侄俩回房换了衣服就出得府来,乘了马车往崔家去,街上游人并未受今日劫囚事件多大影响,依旧是鼓瑟笙歌乐不思归。 崔家人还算安定,一些得了信儿的朝中同僚各遣了人过府问候,带了重阳糕和各类的药物,燕家伯侄俩登门的时候乔乐梓也在,正跟崔老太爷面前儿致歉呢,虽然押囚车的不是太平府的人,到底也是在他的地盘儿上出的事,刚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急匆匆地赶了来,顺便向崔家人传达一下处理的结果,给人一个交待。 见燕子恪来了,崔淳一便让人去叫崔暄,总不能让长辈亲自去院子里探望个晚辈,崔晞却来不了,说是才刚吃了药躺下,燕子恪看了眼燕七,让崔暄带着她去崔晞的院子,说是代他前往探望。 崔暄前头恭声应了,带着燕七一出门脸就臭下来,路过湖边儿的时候还拿狐狸眼瞟燕七。 “你就别想了,我会游水。”燕七道。 “瞅把你能的,会游水,会射箭,会忽悠我家小四,你咋不天上飞呢?”崔暄道。 “人无完人啊。”燕七道。 “……”特么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走了一段,崔暄才又道,“今儿在场的我家那几个下人已经被我打发了。” 所以不用担心有人多嘴把燕七射杀歹徒的事说出去,虽说是在救人,可毕竟没几户人家愿意娶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媳妇进门。 ——话说这孩子究竟谁养出来的啊?她可是敢杀人啊!崔暄到现在想想还觉得腿儿软呢,十二名歹徒,全让这小丫头片子给干挺了,尤其那被射出脑浆子的,他就看了一眼,到现在都恶心得吃不下东西,这小丫头片子就敢上去把箭拔了还在死尸衣服上把箭头蹭干净! 崔暄倒是听说过燕七她爹燕子忱九岁的时候就杀过人,难不成这特么也能遗传?! “谢谢啊。”燕七那儿还说呢。 呵呵,不谢。免得你这丫头将来嫁不出去再让我家小四那糟心孩子给打包回来。 崔暄的算盘精着呢。 崔晞的院子建在一片玉兰花树间,这个时节只剩了疏枝萧条,水青灰的院墙砖子上浸着经年的雨痕,院门上的匾便叫做了“旧时雨”。 推门进去,满院的兰蕙香草,全在圃里长着,没人修剪,高高低低懒散得很,说是花圃,也不过是用竹篱围了一下,中间留出条白石铺嵌的路来,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正房廊下。 崔晞穿着中衣披了件艾绿的袍子正在廊下站着,见着燕七,脸上绽开个笑。 “怎么在外面站着?”燕七见他面色还好,放下心来。 “听见说你来了。”崔晞笑呵呵的,也不理那厢瞪着他的崔暄,“多久没来我这院子了?” “好几年了都,还是老样子。”燕七跟着崔晞进门,小时候倒是常往他这儿跑,那时还当他是个女孩子呢,俩人就坐在那竹篱笆上斗百草,赶上下雨便拉着手站在廊下,看那轻似纱的雨雾将满院的兰花儿笼得迷离又朦胧。 进了房门就大大方方的往西一拐跟着进了崔晞的卧房,反正还有崔暄跟着,崔晞这院子里一向伺候的人又少,统共不过两个丫头一个嬷嬷,嬷嬷是他的奶娘,两个丫头又是从小伺候他的,早都跟燕七熟得快吐了,更是习惯了这二位打小一张炕上睡起来的交情,见了面只有高兴的,忙着行礼招呼,端了茶上来就退出了房去。 燕七一屁股坐到曾经睡过崔晞的那张临窗小炕上,伸手掩了掩窗,跟进了自个儿家似的:“郎中给你开了什么药?要吃几副?” 崔晞在炕桌另一边坐了,眉眼间很是高兴的样子,将桌上黑陶碟子里新摘的莲子推到燕七手边儿,笑道:“无非是些安神补气的汤水,我说不喝,娘只是不依,硬是盯着我灌下去才肯走。” “伯母还好吧?那会子不见了你俩,哭得嗓子都哑了。” “呵呵。”崔暄在旁边阴阳怪气地笑。我们崔女士好着呢,原都哭累了回房去休息了,一听说燕子恪来了,从床上蹿起来那速度险没活活吓死两个小丫头!这会子怕是正忙着梳妆准备去前厅撩汉呢。 “明儿我会去。”崔晞已说起明天燕家的宴请来。 “去什么去,在家歇着你的!”崔暄瞪他。 “崔暄你会去吗?”燕七就问他。 “没大没小,哥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崔暄接着瞪燕七,“当然要去,你给我扫地焚香候着。” “那你可想好怎么跟大家解释你屁股后头那滩血的事啊。”燕七提醒他。 “——我——”崔暄气吐了,外头的传言他也听说了,踏马的传那些谣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就算那些歹徒有那心,踏马的他们也没那本事直接隔着衣服来啊!你们踏马的能一下子戳穿好几层衣服啊?! 燕家伯侄也没在崔府多待,同乔乐梓一起道辞了出来,燕子恪还邀他上车送他一段,乔乐梓这个节算是过恶心了,好容易歇一天还发生这事儿,搞得他一下午光在外边儿来回蹿了,上车就哼哼着道:“参州押囚上京的那哥儿几个这回得了,囚没送到,头上帽子让上头就地给摘了,这会儿还在我那衙门里哭呢——还有脸哭!让那伙歹徒硬是在街上砍了八个,其中一个脑袋都给砍去了半边儿!造孽!死得轻!可惜了的不知是什么人动的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我去现场查过了,根据那伙歹徒现场陈尸的情况来看,我怀疑动手的只有两个人,且大部分都是其中一个人杀的。” “哦。”燕子恪随意应着,一手支着下巴在桌上,偏脸望着车窗外,街边店铺檐下吊着的红红黄黄的灯笼光流水般滑过这张俊美无俦的脸。 乔乐梓满是稀罕地看了看他,这位对这种事不是一向充满着探究精神的吗?怎么今儿换了种神经方式,对这个不感兴趣啦? 乔乐梓大头一转又看向燕七,那小位对这事儿貌似也不感兴趣,正往嘴里塞莲子吃呢。 “明儿早些过来,”燕子恪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姑娘们要在园子里赏菊。” “……”乔乐梓一脸不自在,“到时候再说,你甭老惦记着这个!” “呵呵。” 进了府门,燕七同燕子恪打了招呼便回去了坐夏居,燕子恪却在前往半缘居的路上被燕大太太派来等在这儿的人给截了住,说是要与他商量明日宴请的相关事宜。 燕子恪就跟着去了抱春居,燕大太太正在上房里和贡嬷嬷核对宴席上的菜单,见他进来了忙起身迎上去,一行伸手欲替他脱去外袍一行笑着道:“崔家孩子怎么样了?” 只要脱了外袍,他大概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燕子恪任她将自己外衣解去,接了萝月递上来的温茶抿了一口,道:“都还好。” 贡嬷嬷带着丫头们行礼后退出了门外,只留这夫妻两个在房内说话。 “老爷觉得明儿一并替惊潮相看相看姑娘家如何呢?”燕大太太见燕子恪坐到临窗炕上,便也跟过去坐到炕桌对面,温声笑着问,“惊潮眼看也就十八了,今年听了老爷的话没有下场去考,后头还得再等三年,不若先把婚事办了,免得毛毛躁躁的定不下性子。” “及冠后再婚娶并不算晚,”燕子恪道,“惊潮于读书上并无天赋,亦不肯下苦功,每日里只知享乐,不懂责任为何物,如此娶妻进门,易生怨偶。今年未让他下场,实乃以他目今的功夫考亦是白考,反而会愈加令他消极以对。今年三弟得出空来,让惊潮每日从学里回来去他那里继续攻读,以他那爱玩乐的性子,过早娶妻只会消磨意志。男人几时成家都不算晚,而不论早晚,都先要明白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什么才好。” 燕大太太闻言不由心疼即将每日苦读的儿子,然而却也不敢反驳,反正今儿把他截过来只是为着留下他,这些事都不过是借口罢了。至于娶媳妇,丈夫不急婆婆也会急,不必她说,过阵子婆婆也就要催他了。 燕大太太这么想着,脸上微微泛了红,抬眼柔柔地望住丈夫,轻声道:“老爷觉得明日的宴请还有什么未尽之处么?”如果没有,我们……就可以歇息了吧。 燕子恪笑了笑:“倒还真有一事。” 燕大太太微怔,忙问:“何事?” “趁着明日宴请,你也替何先生打问打问人家儿,”燕子恪捏起茶盅放到唇边,“总不好在咱们家耽误了一辈子。” 燕大太太不明白丈夫怎么就突然提到了女儿的先生,不过这件事她也乐得伸手,毕竟在家里放着这么个正当妙龄的美貌姑娘总归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事。 “还有,”丈夫放下手里茶盅,抬眼望在她的脸上,“子忱两口子远在边关,一双儿女寄于你我膝下,左膝,右膝,俱是骨肉,哪一条膝被摁跪在地,都会疼。” 燕大太太脑里便是一空。 第212章 心冷 错误的婚姻没有爱与被爱,只有害…… 第158节 一枝看着主子披了外袍从抱春居正房出来,也禁不住为这两口子的婚姻感到遗憾。 他主子成亲得早。那个年头还流行早婚,女孩子十三岁说亲,男孩子十五岁说亲。燕老太爷与燕家分了宗,起先日子并不好过,老太太赌着一口气,要让老太爷这一房成为燕家宗族里人丁最兴旺、家业最发达的分支,于是早早便给长子张罗了一房媳妇,十五岁成婚,十六岁长孙出世。 那个时候他主子还未出仕,老太太挑媳妇也只能找着门当户对的百姓家,老太太娘家经商,因而儿媳妇也便往着商户里找。燕大太太隋氏,出身商贾,家里几个兄弟,唯她一个女儿,自小也是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家庭环境相对单纯,老太太觉得这样的媳妇才更容易掌控,至于在平民书院受到的教育能否跟儿子合得上拍,这一点根本不在老太太考虑范围内,情投意合相知相爱什么的,过不了几年就都成了柴米油盐升斗之利,找个会打算盘的媳妇远比只会跟你赌书泼墨的花架子更实用得多。 彼时她的长子正同几个朋友在外游历,老太太急着把事定下来——后头还有老二老三呢,老大不成亲后头两个兄弟怎么办?早成家早立业,早生儿子早光宗耀祖,于是也没给长子打招呼,老太太拍板儿就把庚帖儿同女方家换了,定礼也一路敲敲打打鼓乐齐鸣地送了去,弄了个亲友四邻皆知,再没反悔的余地。 女方家其实也急——燕子恪他们是见过的,品貌没得挑,据说文章也好,这么优秀的女婿,那绝壁是潜力股,现在不上赶着定下来,等他当真考中了还能看得上他们家闺女? 于是乎两家大人急了忙慌地把前期工作全都办妥了,待一枝他主子从外头回来,这婚姻,已成定局。 一枝那时候还没有跟在燕子恪身边,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主子当时对此事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若让他自己挑,他再不会娶这样的女子进门。也许是因为父母之命不可违,又许是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再反悔便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还许是……主子那个时候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没有现在这么的……神经。 又或者,主子在同意娶隋家姑娘的时候,对这段婚姻也是抱着憧憬的吧。 可惜。境界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经得起平淡似水,经不起风云变幻。 隋氏自小接受的是平民教育,她的眼光和心胸,也就只能拘限在这后宅里了。偏偏她又是娘家唯一的女儿,自小享有的是独一份儿的宠,独一份儿的好,她习惯了这独一份儿,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的人都该这样对她和她的子女。 所以一但有人来分去这宠和好,她便觉得这样不合“常理”了,她从小到大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她本能地保卫起自己的这份“权益”,她要争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要求别人这样对她,但她的丈夫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认为,丈夫是最该做到这一点的,哪怕不对她百分百,也要对他们的儿女百分百,因为她的爹娘就是这样对她的,这是家庭习惯和情感的传承,她认为这并没有错。 一枝觉得隋氏可怜又可笑。她这么的“单纯”,哪怕是使出来的手段都肤浅幼稚上不得台面,这或许也该归功于她娘家后宅环境的单纯,没人给她亲身示范什么才叫杀人不用刀,也没人教给她究竟怎样做才能拢住丈夫的心。 就算做不到想他所想,也总要试着去爱他所爱。 十八年的婚姻,纵没有过契合心灵的爱情,也总有时间积累的尊重,而她,却一点一点地将这尊重慢慢地消磨掉了,再多的耐心与宽容也经不起一再用伤害来蚕食,她给的伤害不足以让他疼,却足以让他的心慢慢变冷。 有些话她不是听不懂,她只是以为丈夫容易糊弄,阳奉阴违,还道神鬼不觉。她却不知道她正在透支丈夫给她的信任和耐心,一次次地在他面前卖弄着她的小聪明,在他的侄女面前耍弄着她的小手段,她从没有深想过,这两个人之所以一个忍让一个按捺,却都是为了让他和她的婚姻能保持着和谐和平静。 而一枝为燕大太太感到庆幸的是,她的“单纯”为她维系住了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线。 她肤浅的认知,她幼稚的手段,都至少证明了一件事: 给七小姐下药的人,不是她。 她没有这样阴深的心思和持久的耐心,去捅一记要等十几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黑刀。 在这件事上,他主子并没有怀疑过她,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箭杀十一名凶徒就像掸掸衣上灰的人面前展现她幼稚的攻击这一行为,让他的主子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才刚在上房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既是警告,又是在替她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成亲十八年,哪怕是这种程度上的重话,他都从不曾对她说过,这是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后一次。 …… 九月初十一大早,燕家人便起身开始忙碌了起来,最忙的当然是燕大太太,天未亮便坐进了平日理事的抱厦,一个个将主事的下人们叫上来,再一块块地往下发对牌。 燕二姑娘早便帮着一并理家了,从后头院子里赶来,见了自己母亲先就是一惊:“娘,您的眼睛怎么肿了?” “府里几年未办大宴,想着怕出差错,心里存了事儿,昨夜竟不曾好睡,”燕大太太勉强笑笑,“无妨,我让人去煮蛋了,一会子拿来揉揉便好了。” 燕二姑娘抿抿唇,没有多言。 燕大太太看着日渐长开的女儿,强打起精神来将她拉到面前,仔细检查她今日的装扮,今日她是主角,必要鲜亮出众才不枉这一遭大张旗鼓地铺排,就连小五今儿也只能穿那较为收敛的衣衫,只为不夺去姐姐的光彩。 燕二姑娘今日依着燕大太太的意思很是精心地打扮过了,绾了精致的百合髻,簪着火红的鹤舞云霄菊,耳上两粒黄豆大的红宝,身上是浅金赤红二色撒花长衣和红地牡丹纹描金锦裙,再没什么颜色能压得过这一身去,脸上还施了妆,五官像了燕大太太,只通身清中带淡的气质像了她爹。 燕大太太在抱厦里打量女儿的装扮的时候,燕七也正在坐夏居自己的房间里打量着落地镜里的人。 燕大太太大概不曾想到,前日她给燕七送来的那一身清汤寡水的衣衫,能被燕七将其中的清致穿出十二分来。燕七的皮肤很白,换了旁人,穿这样浅淡的衣服未免显得气质苍白单薄,然而她本就不是闺中病娇,气场里的某种强大,硬是让这身柔软的色彩有了风骨。 “这么看着也不赖。”煮雨总算高兴了,拿过燕大太太给的银饰便要给燕七往头上插。 “不戴那个了,太老气。”燕七仍只绾着单螺,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串白色砗磲雕的小雏菊发钿来,花蕊镶的是奶黄色的蜜蜡,简简单单地绕着螺髻缠箍上去,看着分外清爽。 “姑娘擦个胭脂啵?”煮雨吆喝着,像在天桥口上给路人兜售盗版光盘的小贩。 “不了,嘴上擦了脂都不方便吃东西。”燕七道。 ……多咱也忘不了吃。 收拾妥当,去前头院子用早饭,燕小九已经等在了桌旁,看见他姐这一身轻盈盈地进来,先是眉一挑,而后眉一沉。 “你就穿这个?”燕七看着他弟比她更清浅的那一身青瓷色的袍子,“今儿可是有许多小姑娘会来做客呢。” “……” 用了饭便要往上房去,今日请宴,除了燕小十之外每个孩子都要担负起一部分待客的责任,这会子先要凑到一处再听长辈交待交待细节。 燕七姐弟俩到达上房时,燕大太太已经到了,见燕七果然穿了那套衣服,脸色便又复杂起来,强打着笑容唤她上前,拉了手在脸上细看,温声道:“这头上的东西还是有些素了,我那里有一套才打的赤金镶珠十三样,让松云取了来你戴。” “伯母可别破费了,我每日还要参加骑射社训练,戴不了金银,恐跑跑跳跳的再丢了,”燕七道,“再说金子太沉,压头,我还想长长个儿呢。” 燕大太太笑起来,到底还是从腕子上撸下个镶了翡翠的金镯儿给燕七戴在了手上。 燕九少爷端了茶挡住唇角的一丝哂笑。所谓善待,原来就是用金银砸你。这却不怪她,想来她从小耳闻目染出来的三观,就是“钱能代表一切”。 燕七也没推辞,谢过了燕大太太,坐去了临窗的小炕上等着众人到齐。 燕子恪进屋的时候,燕大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眶,昨夜那番重话让她一个人在房中几乎哭断了肠,她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丈夫竟会这样的对她,他起身,拿了已脱下的外袍,走得那般疏离冷漠,仿佛她只是个路人,十八年的情分仿佛从不存在。她也从不曾这样害怕过,她以为自己为他生了四个孩子,纵是将来色衰爱驰,也决计不会遭他厌弃与漠视。 她以为从不发怒的他必是心软的,可她未能想到,不发怒的人冷下心来,能让你的世界瞬间崩塌。 燕子恪的身后跟着燕四少爷,昨儿他硬是挤去了半缘居同他爹一起睡了一宿,一觉起来,满血复活,仿佛昨天的杀戮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娘,你眼睛怎么红啦?又让五丫头给气着了?”燕四少爷大大咧咧地揭穿燕大太太。 “又胡说……”燕大太太慌忙掩饰,还未想出托词,儿子已经去和燕七说话了:“七妹你今儿这身衣服真好看,像朵小菊花儿似的,只待会儿别往菊丛里站,一站就找不见你了,外头大多都是黄色的菊花呢。” 燕大太太闻言愈发尴尬,不敢去看丈夫的面色,只慌着和燕七道:“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黄颜色照着人亮眼,却忘了和花重色了,你二姐姐那里倒是有几套新衣未上过身,让她带你去挑了换过吧!” “这身就很好,”燕七道,“往花丛里一站就显不出我胖了,况他们都说我很适合这一身,我还想着穿给阿玥和小藕她们看呢。” 这话令燕大太太多少松了口气,只仍不敢去看丈夫,讷讷地坐回去,所幸三房的人也都来了,立时便将这话头岔了开去。 燕大太太这一回是狠狠地请了一批高门贵客,当然,若不是看着燕子恪这个人,那些真正的权贵只怕才不肯赏你这个脸,为防着对客人产生怠慢,这一回燕家人是全体出动,连两个姨娘都被拎出来帮忙了。 在燕老太太主持的早间家庭会议上,每位燕家成员又被重申了一遍自己负责的工作和片儿区,之后便集体移步前院的花厅,坐等客人上门。 九点多钟的时候,第一拨客人登门了,燕大少爷和燕九少爷负责在大门内迎客,燕子恪燕子恒负责在仪门内接客,太太姨娘们在正院里引客,燕三少爷燕四少爷同小姐们则在花厅里分别招待男女客,燕老太爷同燕老太太因都是白身,不敢托大同官员们平起平坐,便只在偏厅里歇着,需要的时候出来应酬应酬,不需要的时候就吃茶赏花与后生或女眷们闲聊。 何先生也被请出来坐在客席上,这样难得的场合,何先生也愿意与上流圈子的人结交,因而精心打扮过了,穿了莺黄底子绣翠竹纹的衫子,葡萄紫的丝裙,画了精致的妆容,脑后还簪了一朵紫瓣黄边的大菊花。 燕五姑娘陪她坐着,今日为了衬托姐姐,她也只穿了条孔雀蓝的裙子,一厢喝着茶一厢偶尔向着厅外张望,直到听见外面说崔家人来了,眼睛便是一亮。 燕七出得厅来,远远地见崔暄臭着一张脸,身后不远处还有人悄悄指点着他交头接耳,待他走到近前,燕七便和他道:“你红了,再接再厉,可别骄傲。” “打你了啊!”崔暄一肚子没好气,“给哥倒茶!一路骂这起碎嘴子骂得哥嗓子都冒烟儿了!” “小四呢?”燕七往后看,只见着崔淳一和崔夫人同燕子恪在那里说话。 “门口一下马车就让东溪书院的那个叫康韶的给叫住了,”崔暄道,“说是要和他交流一下设置机关的心得——你们今儿下午要对阵东溪吧?好好打,哥可买的锦绣赢。” “这还有盘口啊?”燕七对天朝人民的赌性后滚翻点赞。 “怎么没有,”崔暄呵呵地笑,“问你四叔去,他买了东溪赢。” “……”这都什么情况啊!四叔你就不要总在这种时候出来刷存在感了吧! 说着话就见崔晞同康韶边说边走地远远过来了,燕七不知道康家这回竟也是燕家的座上宾,倒弄得上午是主客、下午是对手,想想还有点小尴尬。 康韶倒还记得燕七,远远地看见先向她笑着招了招手:“燕七小姐,又见面了。” “昂,康队长一会儿多吃点,算是我们下午赢了贵院的补偿。”燕七也招呼他。 “……”康韶嘴角微抽,你这叫打招呼吗?!你这叫待客之道吗?!你这下马威给的也太直接粗暴了点吧! 崔晞站在旁边笑,燕七看了看他,见气色不错,穿了件宝蓝色的刻丝袍,腰间围着赤金镂银杏叶纹的腰带,头上是一支赤金银杏叶头的发簪,衬着一张白净精致的面孔,整个人便像是一块嵌着蓝水晶、镶着金丝边的羊脂白玉,引得花厅里先到的几位官家太太不住地向着外头打量。 崔晞却不理会旁人目光,只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一对制成垂丝菊样式的白色流苏耳坠子递给燕七:“白孔雀的羽毛做的。” 燕七接过来,当即摘了耳朵上原戴的圆珠子式砗磲耳坠,将这对垂丝菊流苏坠子戴上:“正好,配我今天这一身。” 燕五姑娘收回望向厅外的目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着颤。 第213章 盛宴 财大气粗的蛇精病。 客人陆续上门,燕府里热闹成一片,因时间尚早,不到用宴时候,所以客人们一来便被引至后头园子里各处去游赏,燕大太太为了燕二姑娘这次的“相亲会”也算是下了血本,或租或买地弄了近千盆菊花进府,合共九个种类九种颜色,在后园子各处亭廊轩馆处堆架起来,高低错落,后轩前轾,远远看去如同一片五色绚烂的花坡,堆成山状的便叫做“九花山子”,甚至还有用花将敞轩绕室围叠起来的,环包无隙,这便叫做“花城”。 客人们也被燕家这大手笔给惊着了,倒是不少人知道燕子恪老娘、老婆、弟媳都是大商贾家出身,手里头庄子铺子田地多得是,今儿算是亲眼见着了什么叫做财大气粗,家中有适婚之龄儿女的人家不免就动了心思,燕子恪是什么人就不必说了,那可是皇上面前头一号的宠臣啊,要不是他自个儿神经兮兮的不肯往上争,这会子怕是早被龙座上任性的那位弄个一品给他玩儿了——要权有权,要势有势,要宠有宠,这就是个金子打的靠山啊! 再加上人老娘和老婆有钱,像这样权钱两手硬的人家还能再往哪儿找去? 燕子恪虽人神经了点儿,但满朝文武谁又不想和他攀上点子关系啊?孤臣不要紧,人家实力摆在这儿呢,再说,如果结成了亲家,他再孤也不可能不偏帮着亲家啊! 这么一琢磨,有心的人家儿这心思就更活泛了,找着借口去同燕老太太或燕大太太攀谈。 这便达到了燕大太太的目的,砸这么多银子办豪华大宴,当然就是为了显摆自家的财力,没钱你去哪儿招揽好女婿好儿媳啊?比丈夫品位低的,她看不上,比丈夫品位高的,人家看不上她,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要想让那些高门对自己的女儿青眼,丈夫的品位指望不上,只能用钱财打动人心。 反正燕大太太就是这么想的,而且看上去效果似乎不错,昨夜的事暂时抛去了脑后,满面春风地周旋在众位官太太中间——实则燕大太太也有自己不能说的心结,往常去别人家赴宴,这些身处高位的官家太太多半是看不上她的,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要眼界没眼界,要底蕴没底蕴,官眷圈子里的规矩也是后学起来的,说白了就是个乡巴佬,要不是碍着燕子恪的面子,谁乐意自降品味去和这么个半路和尚打交道? 燕大太太因而在这些官家太太面前便总有些抬不起头来,那被人疏远轻视的滋味不好受,她对这个圈子一向是既厌恨又向往,这几乎已经成了一块心病,她迫切地期望有一天自己能扬眉吐气地站在这个圈子里,遗憾的是丈夫并没有给她讨一个封回来,连头上的婆婆都还是白身——这是出自她公公的授意,公公这一生经历坎坷,到了这个年纪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道是长子入仕后一路升得太快,纵观朝野上下,哪个能在他这样轻的年纪上坐到了正三品的位置?况当朝的诰封一向只给予功绩超群的官员家眷,就算皇上宠他,也不好太过招摇,索性不急于求这荣宠,暂缓上几年避避风头、多积累些政绩再说,又况……有了品级上身,日常交际时面对的又是一群不同咖位的官眷,不论是老太太还是她,受于出身和教育程度所限,都尚不足以应付,又何苦头顶招摇的光环去丢那个人? 所以燕大太太急于给儿女说亲,何尝又不是为着早些能让丈夫给自己请封?总不好你娶个官家小姐进来,太婆婆和婆婆都还是白身,日后亲家相见凭白矮上一头,有个诰封看上去也好看些……管起儿媳来也能更理直气壮。 今日倒还好,因众官家太太想着同燕家交亲结戚,不免放下了平日对燕大太太的轻视,主动热情地找上来攀谈,让燕大太太的虚荣心狠狠地满足了一把,连老太太都在偏厅坐不住了,精神抖擞地出来刷存在感。 燕家的老爷少爷和小姐们还在忙着引客待客,燕七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燕家来过这么多的客人,一个个锦衣华服彩裙美饰,菊花再多再美也压不住年轻人鲜嫩美好的面庞……幸好燕家宅子还算大,否则客人们都要溢到外面去了。 正还觉得人多呢,远远地听见一声朗笑,接着是一片狂轰乱炸式的打招呼声,不用看就知道——武家人来了。 几十张近似度超高的脸从仪门外涌进来,搞得燕七好想用连连看或是消消乐什么的把武家超生游击队给清一清,眼都看花了好吗!这特么也不是什么连连看,这分明是找你妹啊!武玥在哪儿呢?请在下图中找出你的好基友。 燕七慢吞吞地迎上去,还没张口打招呼呢,为首的那位几步过来就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扔婴儿似的往天上一抛,而后再接住,“哈哈”一笑,声音洪朗得像打雷:“七丫头长这么高了!瘦了啊!” “快放我下去。”燕七在众多武家脸的注视下十分尴尬,“武大伯您前不久刚见过我啊。” “是吗?”武长刀貌似完全不记得了,把燕七往地上一墩,拍着她脑瓜子只管笑,“过些日子我就见着你爹了,有没有话要带?” “呃,让他吃好睡好别跟你打架。”燕七的发髻都被他拍歪了。 “架是一定要打的,”武长刀哈哈大笑,“这么些年没见,老子可要好好看看那王八蛋在边关有没有废掉!” “……” 武长刀大步往里走,后头跟着武长枪、武长剑、武长戟、武长斧、武长钺、武长钩、武长叉……武长戈,这位居然也来了,真是稀罕,“中午不要吃太多。”似笑非笑地提醒燕七。 “您看您,多大仇?大过节的。”燕七道。 武家的十八般兵器走过去后才是武家的小辈儿们,武玚、武玖、武环、武玘、武珽、武玮……武珍、武珊、武玥……燕七就想幸亏他家这辈儿都按王字旁起名,要是当初一不小心选了个字少的偏旁,后面生出来的孩子可要怎么起名啊? 第159节 武环上来先平板着声儿问燕七:“惊鸿呢,我这里新得了一幅拓片。” 燕七:“才刚引着客进后园子去了,你往里面找。” 武珽随后走过来笑:“听说康韶今儿也来了?你我一会儿联手把他做了怎么样?” 燕七:“我看行,你动手,我放风。” 武十三:“燕小七!上回是你说我脚臭得二门外都能闻见不?!” 燕七:“这种大实话我从来不乱讲,你再去问问别人。” 武珊:“小七,一会儿还一起玩儿龙之九子游戏啊!” 燕七:“十四姐,千叶寺一别许久不见,龙之九子已经过时了,你要与时俱进才行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植物大战僵尸》?” 武玥:“我了个天,你们家请了几万个客人啊今天?我家骑马来的都进不了巷子!跟外边儿堵半天了!小藕来了吗?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素啊!咦,耳坠子挺好看,哪儿买的?” 燕七:“给我倒杯茶,跟你们家人打招呼打得我嗓子都娄了。” 俩人在原地等了半天,终于见着陆藕进门,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陆太太,以及走在后面的陆莲。 陆太太一向极少出门应酬,今日能来燕府,不得不说是个意外之喜,燕七和武玥迎上前去行礼招呼,谁也没理会陆莲,只管一个拉了陆藕一个搀了陆太太,说笑着往厅里去。 “伯母气色真好,许久未见,看着又年轻了七八岁呢!”武玥开开心心地说道。 陆太太被说得直笑,拍拍她脑瓜又拍拍燕七的肩,温声道:“我要多谢你们代我在外照顾小藕,也是让你们两个费心了。” “瞧您说的,小藕就跟我们亲姊妹似的,提啥照顾不照顾。要说真正照顾我们的,还是乔知府乔大人!屡次三番伸手帮忙,我们还都未曾好生谢过他呢。”武玥这话是故意说给陆莲听的,上回她暗中往陆藕和乔乐梓头上泼脏水的事武玥到现在还记恨着。 陆莲面无表情地走在后面,这话只当未曾听见。 武玥白了她一眼,心下倒是有几分高兴,看她今儿这身打扮,不算太艳也不算太淡,总归是没再像以前那样压过陆藕一头去,看样子是被那位宫里来的江嬷嬷给治住了,该! 五六七三个簇拥着陆太太进得厅内,这厅是燕府专用来待客使的,唤作“碧霭堂”,平时极少开了用,因为太大,面阔五间,纵深三进,中间一气儿打通,用堂柱屏风等间隔开来,四外皆是落地玻璃大窗,每扇窗外都有不一样的景儿,或几株芭蕉,或一壁假山,或数竿修竹,或满架绿藤,客人们来了便随意入座,分着男女长幼各自的空间,五六七三个陪着陆太太坐到较安静的角落,喝着茶闲聊,陆莲闷不吭声地坐在旁边,一双不怎么安分的眼睛却不住地瞟着迈进门来的年轻男客。 听说今日燕家将朝中位高品贵的官员及家眷都请了来,这无异是个攀亲结戚交朋识友的绝佳机会,陆莲不想放过。 她和她生母现在在陆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就算许姨娘有孕在身,不到生下儿子那一刻便挺不直腰板儿,何况真有了儿子后,她这个做女儿的怕是也要在父亲的眼里靠边儿站了,她若不趁早抓住机会给自己谋个光明前程,往后谁还能顾得上她? 陆经纬今日原不打算给燕家这个面子前来赴宴的,奈何他也没处可去——他的同僚和朋友们大部分都来燕家了啊,这样大好的节日,总不能一个人闷在家里荒废一天吧?在家里又见不到许姨娘,那个可恶的江嬷嬷把人关得死紧,只好勉为其难地来了,结果进门的时候还生了一肚子气——那个乔乐梓竟然也被燕家人请了来,还跟他碰在一起进门,燕子恪那混蛋只管和姓乔的说话,眼风都不带往他这边扫一下的,真真是无理之至! 大人们的心思如何孩子们自不会管,五六七三个同陆太太聊过一阵便要去后园子里玩耍,走的时候也不理会陆莲,换作以前,陆藕在这样的场合里总要顾及着陆家颜面,不好显出姐妹不合的苗头来,去哪里也都要招呼上陆莲,现如今也豁出去了,上次被她害得那样惨,再好性儿的人也不能再容忍她,况且陆莲的名声在闺秀圈子里也都臭了,就算公众场合里不理会她,旁人也不会指摘什么。 后园子里正热闹呢,大把大把的年轻人三五一伙、八九一群地满处乱蹿,敞轩里、山亭中、湖面上、花丛间,哪儿哪儿都是欢声笑语,然而一路走过来听到最多的,还是关于昨天发生的那件劫囚事件。 “听说是崔家兄弟俩?”武玥也在问着燕七,“他俩没事吧?崔大少真的被歹徒……?” “……”燕七愈发觉得对不起崔暄,“他俩没事,崔大也好着呢,都是谣传,人现在能坐能走能蹲能劈叉的。”。 陆藕:“……” “你说那个杀光歹徒的人究竟是谁呀?”武玥满眼闪着小星星,“真是太厉害了!就跟话本上的侠客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听说把歹徒的脑袋都射开花了,还有几个连肠子都搥出来了,这起码也得是八十斤的重弓才能做到吧?!” 燕七:“……” “哎!你看那是谁!”武玥一扯燕七,往前一指,见那厢一株木芙蓉树旁站着个穿天青石蓝衣衫的人正和燕三少爷说话,却是萧宸。“你们家也请他家了呀?” “啊,大伯母拟的客人单子。”燕七道。 “你大伯母消息够灵通的,”武玥压低了声音,“萧宸他爹才刚提了指挥佥事从地方上调进京,就已经在你大伯母的单子上挂上名儿了……” “阿玥!”陆藕连忙轻声喝止武玥,毕竟武玥这话有些暗讽燕七她大伯娘过于功利的意思,当着燕七的面这么说总是不太好。 武玥撇撇嘴,燕七的大伯娘怎么对待燕七她和陆藕也都知道个几分,打从心里就看不上那位,言语间自不会给什么好话。 这厢正说着话,忽听得不远处架设于临岸湖面上的阔朗石台上传来一阵笑声,循声望去,见是一群男男女女在那台子上围坐着说笑,最显眼的就是燕七的二姐燕惊春,另还有闵家的二小姐闵雪薇,及等等。 “你二姐今儿咋穿得这么鲜亮呀?难道是要给她相看人家儿?”武玥无意中真相了,“她们在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看着好像是在吟诗作赋。”陆藕看见那台子上置着张大长案,案上摆了文房四宝和签筒,台子中央还有几盆名贵菊花。 “武十四还在里面掺和着呢!”武玥直拍腿,跟京都四大才女之二混在一起玩儿作诗,这是找虐啊! “咱们快走,那不是我们该去的世界。”燕七就要带着武玥陆藕跑路,还没走出几步去,就听见那台子上有人向着这边叫,“七姐!这边!玩儿这个怎么能少了你?快来快来!” 是燕八姑娘,眼尖瞅见燕七要溜,故意提声招呼她。 要丢人大家一起丢,好姐妹就得有诗同作有丑同出啊! 见一群人齐齐朝着这边看,闵雪薇还向着燕七微笑点头,不过去是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慷慨就义,回回聚会都得让学渣们接受一次灵魂洗礼,这大概也是学霸们的乐趣所在。 “等我家啥时候开宴,就让大家聚在一起比武玩儿!”武玥小学渣忿忿地抱怨。 燕七想象了一下她二姐和闵雪薇打螳螂拳的样子,然后就不敢直视这二位了。 第214章 诗画 画风吊诡的年轻人。 走过去同几个相熟的打了招呼,再向其他人颔首示意,五六七三个就在下首处坐了下来,这台子建得很是宽阔,凌架于湖面之上,四面围着雕花栏杆,众人便依着栏杆围坐,面前还设着小几,几上是各式重阳花糕、点心、瓜果和茶,中间放着数盆菊花,一群人就这么围着吃吃喝喝吹风赏菊再作些酸诗。 负责张罗的是燕大少爷,之所以凑趣儿让大家作诗,当然是为了显出自己二妹的才华来,距这台子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处敞轩,好几家太太都在里面坐着,这边台子上的一举一动那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二妹的表现自然也都会被收进眼中。 燕大少爷虽于学业上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这类聚会玩闹的事倒是很精通,才刚已张罗着众人各作了几首咏菊的诗拿出来品评,最终燕二姑娘的诗拔了头筹,闵雪薇稍落下风——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并非闵雪薇的真实水平,毕竟燕家人是东道,总不能喧宾夺主抢了主人家的风头,有意地示弱一些方是礼仪之道,因而也没人把这排名当真。 “作诗咱们就先告一段落吧,好景不能赏透,好诗不能作尽,点到即止方得乐趣,”燕大少爷笑着和众人道,“看着人不少,不若大家全都掺和掺和乐呵乐呵,咱们来个诗句接龙,要求也很简单,每人一句带有‘菊’字的诗,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说,谁接得慢了,超过五个数,谁就罚到台子中央给大家献个技,不拘什么,唱曲儿也好、画画儿也行,哪怕说个笑话、猜个谜语、打上一套拳,都行,咱们图的就是个热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当然说好,于是燕大少爷先起第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旁边那人便接上:“时菊凝晓露,露华滴秋湾。” “借问先生独何处,一篱疏菊又花开。” “清景持芳菊,凉天倚茂松。” “到时若见东篱菊,为问经霜几度开。” “白菊为霜翻带紫,苍苔因雨却成红。” …… 到了燕七:“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 陆藕:“菊花村晚雁来天,共把离觞向水边。” 武玥:“……” 众人齐数五个数,武玥同志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到台子中央献技的人。 “我给大家打套拳。”武玥也不扭捏,虽是穿着裙衫,也照样利利索索地演练了一套漂亮的拳法,搏得了满堂喝彩声。 而后下一人继续往下说,半晌绕回了一圈,“……我再给大家打套拳……”武玥又上去了。 “这样可不行,不能老让阿玥上去,”燕七道,“我得救她一救。” 于是第三圈燕七上去了。 陆藕:“……”你确定你不是因为肚子里已经没句子了才被迫上去的吗? “我给大家吹个箫。”燕七倍感羞耻地说出这句话。 “唔,这儿没备着箫。”燕大少爷道。 “这样啊?那下回吧。”燕七说着就回了自个儿座位。 众人:“……” “干什么,这是仗着主人家的身份公然耍赖吗?”也跟着家人来赴宴的闵红薇讥讽地道。 她身边的几个闺蜜就也跟着起哄,这位虽说跟燕五姑娘不对盘,却也不能不跟着家里一起行动,所以还是来了燕家,一路过来没少挑刺儿。 “那我给大家出个谜语吧,”燕七重新站到中间去,“什么动物小时候没有腿,长大后四条腿?抢答开始!” “——青——蛙!”众人齐声叫道。 闵红薇脸都气成铁青色了。 武玥抱着肚子笑得险些岔了气,直到游戏继续到她这儿了还没笑完呢,“哈哈哈……我再三给大家……哈哈哈打套……拳……” 待这轮进行完,燕大少爷适时结束了这游戏,再往下说大家也就都没词儿了,哪儿有那么多咏菊的诗句啊。玩儿一会儿也得歇上一会儿,让下人给众宾客泡上新茶摆上新果品点心来,且又搬了几盆菊花上来供众人欣赏。 不得不说燕大少爷还真的挺会安排,若一次性将花儿全摆上来,众人赏得一会儿也就没了新鲜感,而如这般每隔一会儿就摆上几盆新的,令大家始终保持着赏菊的热情,这场子才不会冷。 五六七三个也跟着兴致勃勃地赏菊,这其中特别著名的是万龄菊,白黄色蕊如同莲房;陆藕则喜欢桃花菊,菊瓣是粉红色的;燕七喜欢木香菊,白而檀心,芳气最烈;武玥喜欢金铃菊,黄色而圆;另还有喜容菊,纯白且大;金盏银台菊,白大而心黄…… 边赏还得边吃,五色糕、麻葛糕、栗糕枣糕黄米糕,最经典的是九层塔状的五色九重糕,取“步步高升”之意。陆藕最喜欢吃用油糖面烤出来的花糕,中间夹着栗子、石榴子、银杏、松子肉等等,有两层的有三层的,层层不同;武玥则喜欢吃用米粉或面裹了肉做出来的糕,这种糕又叫骆驼锦,燕府的骆驼锦做得更讲究些,用了九种料包在面里,有猪有羊有鱼有鸭,把肉去了腥味儿,撕成丝儿,上锅蒸出来后还用蔬果汁子染做了五种颜色,色香味俱全。 燕七爱吃甜的,五色米粉掺上熟栗子捣的粉,再和上麝香糖蜜,里头要么夹肉丝鸭饼,要么夹用苏子渍成的梅卤、梨子橙子石榴等果粒,非但不觉甜腻,反而吃得满口清香,这种糕据说是江南风味,还有个雅名,叫做“春兰秋菊”。 众人这厢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那厢燕大少爷却让下人们抬了数张几案上来往众人面前摆,“这是要搞大事情了。”燕七道。 “还要怎么折腾我们?”武玥语气悲壮。 燕大少爷揭开答案:“有诗有花有茶,还得有画方算圆满……” “我得再准备几套拳。”武玥道。 “……权作取乐玩耍,我这里为大家准备了签筒,每人从中抽一支,按所抽签子上的题目作画,”燕大少爷继续在上头介绍游戏规则,“也不必精描细抹耗费精神,不如限定个时间,就以一刻为时,一刻后尚未画完的要罚当众献技,画好了的画,公平起见,我们拿去前头给诸位长辈看过,若长辈们能根据画儿猜出你所画的题目,便算通过,猜不出亦或被猜错的,画者要挨罚——有一点须注意,画上不得有任何字样提示。最后再评出个前三甲和末三位来,前三甲有奖,末三位还需再罚——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这游戏颇为新颖,众人好奇之下都有些跃跃欲试,于是点头称好,却也有些人表示时间太短,只能用写意的风格来画,若大家皆是一种风格,看起来倒失了意趣,燕大少爷不愧是精通玩乐的,略一思索便有了应对,笑道:“若想要画得丰富些,也可几人结组共画一幅,顺便也能考验几人之间的默契,亦不失为乐趣所在。” 众人也觉得这法子有意思,便都道好,当下纷纷找起搭档来,有愿意自己画一幅的便自己画,有愿意与人结组的索性与旁人换了位子凑到一堆,而后便依次从签筒里抽签,有抽着《桃花源记》的,有抽着《寻隐者不遇》的,有抽着《山行》的,还有抽着《两个黄鹂鸣翠柳》的,五六七三个自然结成了一组,抽着了《早发白帝城》。 “这首诗主要的景色便是山。”陆藕道。 “对,万重山,白帝城,彩云,猿,人和舟。”武玥往上翻着眼睛细数。 “白帝城就不用画了,山,人,舟和猿是必须要画的,旁人看到这几样,九成是能猜出来的了。”陆藕道。 “山好画,我画山!”武玥忙道。 “那我画人和舟。”陆藕笑道,这两样是最难画的。 “好,我画猿。”燕七道。 才刚商量定,那厢已经点上了计时香,燕大少爷笑着喝了一声:“开始!”众人便齐齐在自己面前几案上铺开了纸,横着画的竖着画的,独自挥洒的分工合作的,一派的热火朝天。 五六七三个用的横轴,武玥从左往右画山,陆藕在右边画人和舟,燕七先在中间画猿,待武玥画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再换位置,三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流畅,为着节省时间也没有上色,只用了墨笔。 结果画得太投入,谁也没顾得上抬头看计时香,待香点完时陆藕倒是画完了,燕七和武玥还正恣意挥洒呢,听着叫停,心中就觉卧槽,武玥倒是趁人不备把自己画了一半的一个小山头给补完了,燕七完全没机会再补了,只得撂了笔交卷。 画卷交上去,谁也不许署名,反正都认得出是自己作的,燕大少爷便让人抱着一堆画纸亲自带着往前头去了,先给大人们看,看完再拿回来给大家赏析。 “我有不好的预感。”燕七道。 第160节 “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们画的,”武玥擦了把头上的汗,“我画了至少百十来座山。” “我觉得我们应该没问题,诗里都是很明显的景儿。”陆藕颇有信心。 前院碧霭堂里一众朝廷大佬正坐着喝茶说笑聊时事呢,惯例的要茶过五旬之后才会挪动尊臀去园子里赏景,总不能一到主人家就先奔着后头玩儿去,男人们的世界里有更多的事要先于玩乐,就比如聊聊工作、谈谈年景、打打嘴仗。 好在燕大少爷进得碧霭堂时众大佬已经聊过一轮了,正撤旧茶换新茶呢,话题也开始往娱乐方向转了,燕大少爷抓住时机走上前去,把后头孩子们玩的游戏规则一说,大人们也来了兴致,便令人将那一摞画纸挨个儿展开来看。 第一张画场面很简单,一条大瀑布由山上飞泻下来,山头紫雾蔼蔼,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手搭凉棚向着瀑布眺望。 “这个画得不错,《望庐山瀑布》嘛!”平章政事大人率先猜出来,还附带了品评,“此山画得好,奇石峻峭、危峰兀立,笔力全都在这石棱上了。” 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再看第二幅,画的是几只白鹅、绿水、红掌,再易猜不过的《鹅》,难得的是这画上的鹅被画得形意优美活灵活现,有曲颈向天的,有拢翅戏水的,还有交颈缠绵的,别有意趣和情怀,受到大佬们的普遍称赞。 第三幅千山红叶,有一人一车停于林外。 第四幅是夜间山寺,小舟泊渚。 第五幅,第六幅,第七幅……这里头有画得好的有画得不好的,有笔风稚嫩的也有立意新颖的,一群叱咤朝野的风云人物此刻也难得放下心机,开怀地夸奖或毒舌着后辈们的画作。 连燕子恪那个大蛇精病都跟着乐呵呵地在那儿猜呢,旁边挤着颗大头,原本一脸瞧乐子的神情此刻乐得更欢了。 正在给大家展示的一幅画把这帮大佬给难住了,画的是一个红脸蛋儿的老头儿,手里拎着个葫芦,站在一棵……摇钱树?下,旁边画的是一座……貌似堆满了垃圾的……土地庙,庙门口另一个老头——好吧,也许是土地公,正十分猥锁地冲着红脸蛋儿的老头儿奸笑。 “莫不是押了‘长松万株绕茅舍,怪石寒泉近岩下。老翁八十犹能行,将领儿孙行拾稼。’这首诗?”中极殿大学士猜道。 “我倒觉得像是‘百岁老翁不种田,惟知曝背乐残年。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这一首。”光禄寺少卿持不同意见。 “旁边那个笑得古怪的老头又作何解?”左通政提出疑问。 “应是‘三十年前与君别,可怜容色夺花红。谁知日月相催促,此度见君成老翁。’”翰林院的有人道。 “这个近了!”众人纷纷点头。但是……就算“此度见君成老翁”,也不至于笑得这么猥琐吧……况这画风也太诡异了,俩老头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好嘛!根本就是一个葫芦娃里的爷爷一个是七龙珠里的龟仙人啊!那土地庙一样的房子又是什么鬼啊!外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垃圾?!俩老头三十年不见为什么会选在这样的地方重逢啊?! “所以这究竟是哪首诗?”有人忍不住问燕大少爷。 “呃,是《戏问花门酒家翁》。”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所以红脸蛋儿的老头意思是喝多了。 所以堆满垃圾的土地庙其实是摆着酒瓮的酒肆。 所以长满铜钱的树其实是榆荚。 所以猥琐地冲着红脸蛋儿老头笑的那个老头其实是店家,在“戏问”花门酒家翁…… 麻的真是人生如戏全靠画技啊! 大佬们感觉自己的审美观受到了侮辱,强烈要求放下一幅,下一幅一出,大佬们都快哭了——这都什么鬼啊!那树上长的是面条吗?那树下相对淫笑的两个是人吗?画这画儿的同志你不觉得其中一个的胳膊有点太短了吗?!胳膊垂下来指头尖儿才到腰上请问他平时上厕所是怎么擦屁股的啊?!另外你没发现手短的这位还是个六指儿?脚尖往同一个方向偏他是长了两只右脚吗?!他抬手指着左边为什么眼睛一个往上看一个往右看?!地心引力已经牵制不住他的身体器官了吗?就算他是个口是心非的心机婊这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最特么吓人的是另外一个啊,头上的髻梳出了剪刀手的效果就先不说了,他身上那件袍子是特么左衽的啊!死人才穿左衽你不知道吗?!所以这位其实是乍尸出来面基的吗?!面你就好好面啊,腰带都系膝盖上了这么明显的约炮暗示堂而皇之的摆出来你当大家都瞎啊! ——别告诉老子们这特么画的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啊! ——不会画就不要出来献丑了好吗! 大佬们的心灵遭受到了一万点伤害,纷纷要求迅速展开下一幅画,这一幅《人鬼面基图》赶紧pass掉,下一幅横轴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那画上场面更为惨烈,满纸弯弯曲曲起伏带尖的线条推测是火海,因为上头有个人是乘着舟的,人和舟画得倒是很好,但火海中不明所以地夹杂着好些老头儿脸,在火中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每张老头脸都十分辛苦卖力地大张着嘴,大概是被火烧得很疼?尤为恐怖的是其中一个老头只有半张脸——推测是没有画完,使得这只有两只忧郁眼睛的半张脸在熊熊烈火中显得分外的生无可恋…… #我差不多已经是张废脸了〒_〒# “这个再猜不出来是什么了!”众大佬摇头。 ……现在的孩子们脑洞太清奇、画风太吊诡,感觉愈发hold不住他们了啊! “你觉得是什么?”乔乐梓笑哭好几回了,抹把眼角泪花哑着嗓子问旁边的燕子恪。 “《早发白帝城》。” 第215章 投壶 古会玩儿xn 当众人的画作被拿回来展示给原创者们看时,众人集体笑疯了,头三名评给了燕二姑娘的《鹅》、闵雪薇的《锦瑟》和一位公子的《山居秋暝》,倒数三名不出意外地颁给了《戏问花门酒家翁》、《早发白帝城》和《寻隐者不遇》,大家甚至为了《早发白帝城》和《寻隐者不遇》哪个更应该拿倒数第一这个光荣称号而展开了激烈的争辩。 趁着大家激辩正酣,燕七武玥拉着陆藕悄悄跑路了。 “岂有此理!我那是山啊山啊!什么火海啊!哪一点像火啦?!”武玥还在生气呢。 “咳,可能你画的山线条太柔软且山尖儿太尖了……”燕七道,“你没发现那山尖儿尖得都能扎死人了吗?” “那你把猿都画成老头又是怎么回事?”武玥不服气,然而一想到燕七认真地画了满纸老头就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猿都长那样啊,脸上皱皱巴巴的,”燕七明明觉得自己画得很写实,“再说时间给得太短,来不及画脸上的毛,看上去可不像老头呗。” “哈哈哈哈哈哈……”武玥五十步笑百步地笑个没完,“得亏时间给得短,时间长了你还能画上树,到时候大家会问为什么老头儿们全在树上待着,为什么那个大老头要背着个小老头,为什么所有的老头都光着屁股……” 陆藕都被逗得笑出泪来,拍着武玥不让她再说了,三个人远远地离了那帮学霸,打算找个清净的地儿安安静静地吃会儿喝会儿,这还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呢,就听见前面九花山子后头传来轰然一阵叫好声,武玥好奇心重,拉着燕七和陆藕过去,绕过花山,见是一群年轻人在那里玩投壶。 两只细颈大腹带双耳的高壶被摆在距人足两丈远的地方,每组两人上前比着投,每投四矢为一局,三局定胜负,才刚赢了的是武珽,十二矢全都投在了瓶口内,另一人只投中了八支,正被人摁着往嘴里灌酒,灌完了继续,就有人道:“这么着比没多大意思,不若组队来吧,每队数人,比前先抽签,把投壶格式写在签子上,抽中哪个就比哪个,双方抽中同样签子的人上前开比,最后计算全队的总成绩,输了的队倒立着绕湖一圈——敢不敢来?!” “有何不敢!来来来!”众人一听炸了锅,年轻人最不怕挑战了,赢得起就输得起,玩儿的就是花胡哨,图的就是乱热闹! “组队组队!” “写签子写签子!把过桥、写字、一把莲、春睡、双飞都写上去!”大家纷纷吆喝着。 众人口中说的“过桥”、“写字”、“一把莲”、“春睡”、“双飞”等等,都是投壶的专业术语,投壶这种游戏兴于春秋、盛于宋明,是酒场聚会中最风靡的游戏,随着文化积淀也渐渐成为了一门艺术和学问,砸过缸的司马光甚而还写过一本《投壶新格》专门来阐述这项迷住过好几代皇帝的游戏,像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雁衔芦、翻蝴蝶等等这些术语,皆是指矢箭投入壶具后的格式,只明朝的《投壶奏矢》纪录当时的投法就有一百四十种之多。 除去最基本最简单的直接投壶这种格式,古人还将这项游戏玩出了各种花样,比如“过桥”就是指隔着屏风将箭矢投入壶内;“写字”是将三支矢一并投出,分别落入壶口和旁边两耳中的小耳孔内,这个难度就相当大了,小耳孔比壶口可要小得多,而且还要一次性投进去三支矢箭,三支箭还要分别落入三个孔洞,只这第二种方法就足以难倒一片人。 “一把莲”也是个具有难度的花样,是将数支箭矢一把投入壶内,壶口就那么一点大,想要这些箭矢在空中不散开,这是非常难做到的。 其它像“翎花倒入”、“雁双飞”、“莲花投”、“仙人背剑”这些,难度就更变态了,一般没人玩儿这个等级的,今儿纯属为了热闹,拿出来当了比拼的题目,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让往签子上写。 出主意的那人似是跟武珽摽上的,一边自己组着队一边又催着武珽赶紧组队,武珽这儿还没来得及吭声呢,十几个武家儿女就急吼吼地跳出来争着要求参加比赛,那边的人见状不干了,叫道:“武家的只许出一个啊!显你们人多啊?!显你们会武啊?!我们这里面可有好几个不会武的呢!” 武er们只好消停了,只许出一个那只能是武珽了,其它队友只得从现场抓,武珽早就瞥见燕七夹在人堆儿里一本正经地看热闹,当下冲她一招手:“来,东道怎么也得参加,否则可就不给我们这些客人面子了。” “你看,我三哥不是在呢吗,你非叫我干嘛。”燕七只得走过去。 燕三少爷:“……” 武珽看向燕三,倒把在他身旁站着的萧宸给拉了出来,和围观众人道:“这位萧公子近日才随父上京,日后便在京中落地生根了,还望诸位兄弟姐妹多多照顾。” 这是把萧宸介绍进了京中官二代官n代们的圈子,好过他自己上赶着求融入,这个圈子可没有那么好进,京中官富子弟历来看不起外地来的“移民”,个个都带着首都原住民的骄傲感,你若不进这个圈子,你就会遭到排挤疏远隔离,你想进这个圈子,若没有个引荐你的人,往往花上几年功夫也未必能被接纳,因此武珽这一举动,无异是帮了萧宸一个大忙,这样大的人情送过来,萧宸也是无法推拒,被武珽顺势拉着加入了投壶队。 “你五哥狡猾得汗毛孔里都往外滋油。”燕七就跟武玥说。 “我也越来越这么觉得了。”武玥慨叹着点头。 一队规定了六个人,这才仨了,武珽继续在人堆儿里找,正找着呢,不知从哪儿乌泱乌泱地涌过来一大群人,定睛一看,见是前头大人们喝饱了茶,这会子终于集体移步后园子来赏景了,瞅见九花山子这厢围了好多人,几个好奇心重的就过来看究竟,武珽见状不由勾起唇角,冲着几个武家孩子一使眼色,走过去向着其中那个头大又圆的人施了个礼,笑道:“乔大人,晚辈们这里正组队玩投壶,队里还差着人,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加入呢?” “哎!”乔乐梓吓一跳,怎么看个热闹还看出事儿来了呢!“我哪儿行啊这个,我不行我不行,你看,你们可以找武大人啊,武大人他们就在……” 结果一群武大人的孩子拥上来,连拉带拽的就把他给弄到了场中:“大人你明明很想玩儿的样子啊!瞧乐子瞧半天了都!” 麻的老子天生瞧乐子脸不行吗?!谁想玩儿了!乔乐梓哭笑不得地站到了场上,正要抹脚开溜,却听见武长刀洪亮的声音从圈子外头传了进来:“小乔,好好儿跟孩子们玩儿!给老武我点面子!” 麻的什么啊就上面子!万一一个也投不中老乔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乔乐梓惹不起老武家人,只得自认倒霉地留下了,但也不能他一人儿倒霉!瞅见还在那儿背着手一本正经看他稀罕儿的燕大蛇精,连忙和武珽一指:“燕大人可是个中好手!” 一大群武家孩子们又拥过去,把大蛇精病也给活活推进了场内。 “呵呵。”燕子恪倒是没拒绝,只管望着萧宸看。 咦?!——燕大蛇精病喜欢颜值高身材好的男女这个传闻果然是真的吗?!乔乐梓倍感惊悚地心想。 这边往自个儿队里拉大人,那边也不甘示弱,连陆经纬都被糊里糊涂地给拉进去了,本来那边是想拉武长刀的,结果被武玥跑过去给强力镇压了:“我爹玩儿投壶连壶都能给震碎了,可别让他上场!”实则是生怕燕七他们这队输了,而且也不想他爹和陆经纬一队。 那伙人又去拉武长戈,结果那位根本不鸟他们,只得调整目标,将近来年轻人圈子中风头正劲的宣德侯和柳参将拉进了阵营,最后甚而还把秦驸马也给请动了。 武珽见状又找来了康韶,看了看对方的阵营:宣德侯、柳参将、秦驸马、陆经纬还有那位提议组队比赛的小子,姓刘,大名叫刘关张,相当霸气的一个名字,人家的字就叫“桃源”。刘关张还在拉第六个人呢,武珽笑着叫住他:“我们队里可有个姑娘,你们队怎么也得有个姑娘才公平。” 刘关张不是锦绣书院的学生,也没在锦绣所在的这一区京读,因而并不知道燕七这货人不可貌相,还道就是个普通妹子想刷存在感,于是就这么上了武珽的当,果然也在围观人群中开始找姑娘。 一见场中双方这阵势,那些姑娘们哪儿还敢上啊,纷纷摇着头拼命往后退,退着退着倒把一个人给显了出来:陆莲。 陆莲如今的名声早就在闺秀圈中臭了,姑娘们谁也不待见她,她又不愿同嫡母在厅中坐着,只得自己一个人带了丫头跑到园子里四处乱逛,期望着能和哪位少年英才来个偶遇……她从来没有希盼过什么美好的爱情,那东西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既是奢侈的,又是廉价的。她只想找一个好归宿,这关系到她的一辈子,受排挤被疏远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远远地瞅见九花山子这边聚集了好些年轻人,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慢慢悠悠地逛过来,见着刘关张那队拉人,心思一动,假作要给陆经纬加油捧场的样子,众姑娘往后退她只当未觉,被刘关张选中的时候还做出了一脸的惊讶。 “莲儿,就莫要推脱了,上来咱们父女俩一起乐呵乐呵。”陆经纬也是为了散心才没推拒刘关张拉他参与的,见着陆莲一脸惊慌害羞的样子戳在那里,不由被逗笑了,忙伸手招呼她,想要带着她一起愉快的玩耍。 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一直就站在他的视线可及之处。 陆藕旁边的武玥见状不由撇撇嘴,几步跑过去拉着燕七咬耳朵:“狠狠赢他们!” 燕七当然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跟谁,将头一点:“等着看吧。” 两队凑齐了人,游戏用的签子也做好了,分别放进两个签筒里,双方各抽各的,抽到一样签子的两个人结为一个比赛组,然后两人中的随便一个谁出来掷骰子,掷到几点这两个人就第几个比。 于是第一组出战的是武珽和宣德侯,俩人抽到的是“写字”,要将三支箭矢一起投出,分别落入壶口和旁边的两耳内,鉴于这二位都会功夫,由大家推举出来的司射(裁判)便要求二人与壶之间的距离再加大,通常的投壶距离为九尺,方才这伙人比赛的时候已经拉长到了两丈,这会子直接又拉长了一丈,人与壶距足有十米。 汉朝以前的投壶游戏,所用的箭矢多为棘木,壶中放满红色小豆,箭落进去就会稳稳地插在豆中,但至后来投壶游戏的玩法多样化起来,壶中不再盛豆子,箭矢也有用充满弹性的竹子制的了,汉武帝时的郭舍人就十分擅长用竹矢投壶,矢投进壶中后会反弹出来,弹出来之后他还能用手接住再投,投了再弹,就像这样足可以反复接投上百次而不出现一次失误,也算是一种神技了。 这伙人现在玩儿的就是竹矢,不要求弹出来的情况下非常难掌握力度,武珽和宣德侯离壶十米同时投三支矢,既要保证这三支能分别进入壶口和壶耳,又要保证进往壶口的竹矢不弹出来,这考验的不仅是准确度和角度,还要考验人的手感,而手感这种东西不是你会武功就能将投壶游戏玩儿得转的,这必须是多练才能具备的技能。 便见这二人站在投掷线后,人手九支箭矢,每人共投三次,每次三箭,听得司射号令,双双拈箭出手,唰唰唰,第一回 合两个人共六支箭,悉数落入了壶口和壶耳内! “好!”围观众人齐声喝彩,却见这二人也不耽搁,第二把第三把已接连投出,每人九支共十八箭,竟是全部准准入壶! “五哥你太棒啦!”武玥在下头拼命拍手,还用手肘拐旁边的陆藕,“快看!我五哥厉不厉害?!” “厉害。”陆藕点头。 场中已换上了第二组,却是燕七和秦驸马,两个人抽到的签子是“雁双飞”,要求左右手齐开弓,同时拿矢投壶,也是投三轮。 “燕七小姐许久不见。”秦执珏微笑着看着燕七。 “昂,好久不见。”燕七和他并排站到投掷线后。 “我还在遗憾后羿盛会上没有看到燕七小姐参赛。”秦执珏不紧不慢地抽出两根箭矢来,一左一右地捏在手里。 “噢。”燕七道。 “九月十五我与几位朋友欲办一场狩猎小宴,邀了不少能骑擅射的年轻人参加,不知燕七小姐可愿赏光同去?”秦执珏口中和燕七说着话,眼睛却随意地眯起来瞄着前方的壶,听得司射的号令,两手轻轻一抖,“叮叮”两声,箭矢已是准准地投入壶中。 右手投壶或许简单,左手要练到同样的程度就难了,而左右手同时投,便是难上加难,可秦执珏却投得分外轻松,比同时用两只手拿勺子往嘴里送饭还要灵活协调。 “啊,不好意思,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呢。”燕七说着,手上的两支箭矢也投了出去,虽不似秦执珏那么轻松,却也是准准中的。 “那我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了,”秦执珏笑了笑,“希望能有机会向燕七小姐请教风羽箭的制法。”一行说着一行接连射出后两轮共四支箭,全部入壶。 “噢。”燕七也将自己剩下的四支箭投出去,同样入壶。 第161节 “哇——”两人这厢只顾说话,没注意围观群众都已经惊讶了——秦执珏就不说了,这个木脸丫头的投壶技巧竟也很不错啊!隔了这么远都能一箭不差地投进去,臂力也是不容小觑啊……怪不得胳膊肉乎乎的。 前两组出战的双方居然都投了个平手,众人忙将目光放到下一组出战的双方成员上,却见乔乐梓表情尴尬地慢慢走上前去,而他的对手……陆经纬。 天欲玩儿我啊! 第216章 玩家 乔乐梓vs陆经纬 陆经纬早就瞅见乔乐梓了,心里头再不爽也还不至于糊涂到当着这么多人跟一堂堂京都知府打官司,这会子见和他对垒,心下不由一声冷哼,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自己拿了箭站到投掷线上,两人抽到的签子是“翎花倒入”,投掷的时候箭尖朝前或下,进壶的时候却是要让箭尾朝下、箭尖朝上,也就是说,投掷者需要在投掷的过程中让箭在半空掉个头,考验的是手上的巧劲儿。 乔乐梓哪儿特么玩儿过这个啊!他又不是官二代生下来就特么离事业的终点一步之遥,他是平民出身,五岁开蒙一路苦读,从院试到乡试到会试再到殿试这么一步步艰难地爬上来的,没入仕前白天黑夜的就知道读书,做了官儿后又天天忙着业绩后脑勺打脚后跟,千辛万苦地做到了首都市长,终于有资格出入上流阶层的酒会聚宴了,又常常才喝了一半酒就被衙门里的事给叫了回去——哪儿有时间和机会玩乐啊!他特么的投壶就只会站在九尺远的地方拿箭进行傻瓜投啊!还“翎花倒入”,他开始还以为是需要拿着大顶投呢! 这会儿乔乐梓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生扛了,丢人就丢人呗,还能让头再大一圈啊? 好在大家还是挺照顾这二位大人的,把距离缩短到了九尺。乔乐梓手里拿了根箭也站到投掷线后,听得司射一声令下,扬起捏箭的手,要想让箭在空中掉个头,这手得往回勾一下——乔乐梓这么想着,手也就这么一勾,结果力度没掌握好,勾得太大了,那箭直接就往地上扎去,地面是石头地面,竹箭扎上去来了记反弹,这一弹箭尖掉头正中自个儿膝盖…… ……幸亏箭头是竹子削成的,否则这记膝盖中箭后他就把自个儿给废了。 围观众人见状想笑也不敢笑,想装没看见吧又未免太假,只好齐齐把视线挪到陆经纬那边,陆经纬吧……他也只会傻瓜投法……没办法啊,这人在朝中人缘不算太好,头一个是因为他糊涂,本职工作倒是干得中规中矩,但是许多日常问题上却有些看不清,你说他迂腐吧,他又常常办些孤拐的事,你说他没有原则吧,他特么有时候又拗得十头牛都拉不动! 这么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歪星人,谁能跟他玩儿到一块儿去啊!莫说平日别人家宴请很少请他去了,便是请了他去,大家也不爱跟他玩儿投壶,投壶这种游戏跟喝酒是密切相关的,喝酒又是越喝越亲热的事,谁想跟他亲热啊?谁想跟他一边玩投壶一边喝酒一边勾肩搭背地亲热啊? 所以陆经纬基本上也是个孤独寂寞冷的尸一样的男子,除了跟人玩儿过傻瓜投,其他的花样儿他也一概不知。 但人家却有一颗“重在参与”的心,尤其当着女儿的面,怎么也要展示一下投壶这项曾做为乐宾习容的古老礼仪的从容优雅的风范。 翎花倒入,箭尾先入壶,嗯,得勾手投,用巧劲儿,让箭在空中掉个头——陆经纬这么想着,手中箭就夹着劲儿脱手而出,然后勾手的劲儿也用大了,然后箭也就往地上扎去了,然后箭尖掉头反弹起来了,然后膝盖就中箭了,然后就没然后了。 众人:“……”这特么的真的是投壶大赛吗?这特么真的不是双人花样自残大赛吗? 因为是两位大人的比赛,大家实在是谁也没好意思笑出来,再加上这情形又的确太诡异,俩人的动作如出一辙,搞得自射膝盖这件事好像就是翎花倒入真正的规则一般,弄得大家都很恍惚,感觉自己已经再也不会正常的玩翎花倒入了……场面一时竟然十分平静安详。 好在每人能射三箭。乔乐梓决定吸取教训,他就打算用傻瓜投法了,哪怕是箭头先进壶也比射着自己膝盖强啊!第二箭举起来,旁边陆经纬也已准备投了,“嗖”“嗖”两声,两箭几乎同时出手,冲着自己前面的壶就飞了过去,“叮”“叮”又两声,两支箭全都进了壶!然后“嗖”“嗖”……弹出来了……弹到空中抖了一下重新往下落,“咔”“咔”再两声,插进了各自壶口旁边的壶耳孔内…… “……”你们俩是在家排练好了来的吗?跟这儿表演节目哪?不错哈,动作确实挺整齐的,从出手到进壶到弹出到进壶耳一气呵成动作同步率爆表连箭矢进耳的角度都≤1°这个双人表演我给120分都不怕你们骄傲。 全场安静得诡异,大家怀疑这两人已达到了心灵高度契合的状态。 乔乐梓都快尴尬死了,谁特么想和这个糊涂蛋心灵契合啊!你好好投你的不要胡乱跟风好嘛! 陆经纬还生气呢,他觉得乔乐梓是故意给他捣乱来的,麻的他怎么投他也怎么投,这根本就是在故意嘲笑他投不进去!仇恨值怒升一万点啊一万点! 两个人都烦死对方了,为了避免再和对方整到一块儿去,两人各自决定抢先出手,一定要抢在对方前头!让对方成为胡乱跟风/故意捣乱的那一个!让大家看清楚他的无聊嘴脸!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抢命似的抄起手中最后一支箭矢严眉肃目怒发于心气运在指狠狠地、齐刷刷地、复制粘贴般地双双投了出去,比前两次还整齐,箭矢入壶时的声音甚至合并成了一道响——“叮”——“嗖”——“啪”——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支箭矢从壶里大力地弹出来,并且由于用力过大完成了一个郭舍人的技术动作直接折返,狠狠地抽在这二位的脑门上。 两人甚至连反应慢半拍被箭打脸后才一脸卧槽地抬起胳膊想要遮挡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武珽宣德侯和柳参将在后头已经快笑抽过去了,知道这二位之间恩怨的燕七都替俩人感到尴尬,您二位这是放弃前嫌准备一起愉快地做少儿广播体操玩儿了吗?三支箭的动作都一样一样的。 围观群众们最辛苦了,拼命地忍着笑,一个个儿的脸都憋成了包子。 结果这二位谁也没能得分,乔乐梓尴尬地摸着鼻子撤了回来,陆经纬更是忿忿地一拂袖走到了旁边去。 下一组出场的是萧宸和陆莲,两人抽到的签子是“一把莲”,就是将一大把箭矢同时投进壶里,每人投三次,第一次投五支,第二次投七支,第三次投九支。 陆莲姿态优雅地站到投掷线后,投不投得进无所谓,关键是要优雅。抬手将发丝轻轻捋向耳后,眼睛滉漾出星星来,脸上是柔弱而又认真坚强的神情。 陆经纬在旁边都要为女儿感动死了。 “唾嘛的我好想哕她一脸!”武玥厌恶至极地学着燕七的口气说话。 萧宸却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从箭筒里拿了五支箭随手一抛,五支箭就像被一根绳子束住一般,齐刷刷地进了壶,一点都没散。 “好!!!”众人狂笑着鼓掌欢呼。 武玥吓了一大跳:“大家干嘛情绪这么激动?”不就五支箭吗,我五哥也能轻易做到啊! ——好不容易找到个幌子,赶紧把刚才憋着的笑趁机发散出去……都快憋死了好嘛!众人痛苦地心道。 “公子太厉害了!”陆莲惊讶地轻掩住嘴,然后露出贝齿轻咬樱唇,十分为难十分可爱又十分坚强地决定“哪怕献丑也不能退缩”,握住手中五支箭矢奋力向前一抛——女孩子本就手小,一只手握五支箭杆已显费力,再要用劲儿就更难掌握,这五支箭扔出去,就跟天女散花似的散了一地,一根也没能进壶。 “哎呀……”陆莲很是难为情,双手轻轻抚住双颊。 会撒娇卖萌的白莲花最能撩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可惜了!”众人纷纷摇头替弱质少女感到惋惜。 陆莲:“……”为什么这些人笑得这么欢?!世风日下!这些男人越来越没风度了! 萧宸已经拿起了七支箭,又是随手一抛,再次齐刷刷地进壶。 “好!!!”众人再次鼓掌叫好,这回可是真心的——这么随手一抛的动作简直太潇洒了有没有!七支箭啊!那壶口才能多大! 陆莲一只手已经攥不过来七支箭了,脸颊微红且无助地看向司射:“这可怎么办……” 围观的一部分人见状已是心软了,这姑娘多勇敢啊,别的女孩子都怕丢脸不敢上场,只有人家敢站出来挑战自我,只这份儿勇气就值得称颂啊!(燕七:你们把我放在眼里了吗?)再加上这姑娘人长得又挺不赖的,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谁还忍心赢她啊!这是游戏又不是拼命,让一让女孩子会死啊?! “唰——”萧宸的九支箭稳稳地落入壶中。 看都没看陆莲一眼。 众人:“……” 陆莲满目钦佩又极有修养地鼓掌,并且颇为虚心真诚地向萧宸请教:“公子真是神乎其技!只我实在不大会这个,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诀窍?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多么落落大方又肯放下身段儿不好面儿的姑娘啊。 萧宸淡淡看她一眼:“不会你上来做什么。” “……”陆莲被噎得一怔,没想到这人这么棒槌,登时就有点下不来台,“我……我只是想尽力一试……” “自不量力的后果是自取其辱。”萧宸淡淡丢下这句,转头走开了。 哗——这小子!围观众人都听见了这话,登时都惊了——他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这样当众给人姑娘难堪,注定孤独一生好嘛! 场面相当尴尬。 陆莲都快气死了,再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一个该死的男人!直接就把她晾这儿了,话还说得这么难听!感觉到好几道带着轻嘲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陆莲愈发觉得难堪起来。 陆经纬也气黑了一张脸,大步上去给女儿解围:“莲儿,莫急,有志者事竟成。来,爹教你,你这样……” 父女俩十分励志地当众一教一学,认真研讨积极进取,终于教了个差不多,待陆莲一脸忍辱负重乐观坚强地站到投掷线后准备来个在精神上战胜对手虽败犹荣的戏码时,忽地听见一道木吞吞的声音传过来:“还有必要再投吗?你已经输了啊。” “……” 陆莲就觉得一道厉闪劈在了自己头上。 是啊……她已经输了啊……众人也如梦方醒。人家萧宸三把一支不落全投进壶里去了,她第一把一支没进,后头两把就算全投进去也是输了啊! 所以刚才他们父女俩众目睽睽下演了半天的那出励志戏究竟是有个屁用啊!姓燕的丫头一句话飘过来直接连她后两把投壶的机会都给剥夺了啊!让她现完眼后连挽回形象的余地都没有了啊! 陆莲握着箭扔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扔吧,有人说你不自量力还要自取其辱,不扔吧,刚才那做出来的要争口气、要百折不挠的样子岂不就成了笑话?! “下一组该谁上了?”武珽笑着问,直接就将陆莲闪到了一边去,这个女孩子有多不地道,武珽早就听武玥不止一次地给他念叨过了,他虽没有要落井下石的意思,却也更不会主动给她解围,萧宸说得好,自不量力的后果就只能是你自己自取其辱,怪得谁来? 至于围观众人怎么想,那就是萝卜白菜了,有人讨厌装x造作女,有人还偏就喜欢这一口,王八看绿豆,随便你们怎么对得上眼,别影响到大家就行了。 大家的注意力随着武珽的说话就放到了下一组出战的康韶和刘关张身上,两人抽到的签叫“莲花投”,这也是一种难度相当大的投法,需要让投入壶中的箭反弹出来正好挂在壶耳上,形成一朵莲花形——就像刚才乔陆组合做到的那样。 康韶和刘关张每人九支箭,不一时便全部投完,刘关张投失了两支,康韶全部成功。 至此为止武珽这一队暂时领先,还剩下最后一组,众人便都望向燕子恪,这位不会功夫,他的对手是柳参将,柳参将可是有功夫在身,而且据说军中也十分流行投壶游戏,常常以此做为给兵们施加各种训练的手段,怎么看蛇精病都没有胜算。 而且两人抽中的签还是“过桥”——要隔着一扇屏风投壶,难度几乎是几组人里最大的。 屏风不方便搬,武珽直接从围观众人中挑出五六个高个子的人站成一排背对着投者充当屏风,投者站到投掷线后,全凭壶所在位置留在脑中的印象来判断远近和方位。 柳参将二话不说已经先动了手,每人三支箭,见他站准位置毫不犹豫,叮叮叮三声响,箭越过众人头顶划出三道优美的抛物线,全部投中!众人轰然一片叫好声,目光落向燕子恪,却看这位不紧不慢地拿着箭在人墙后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抬手就要投,众人一看这个就笑了,纷纷交头接耳挤眉弄眼——这货站歪啦!跟壶差着一个身位呢!这下有笑话儿看了,蛇精病的笑话可轻易看不着啊! 然后大家就齐齐看着蛇精病抬手抛箭——一个大斜角跃过人墙,“叮”地一声落进壶里。 “……” ——你特么蛇精病啊!别人正对着投你斜着投你特么蛇精病啊! 蛇精病的动作优雅又闲适,不似柳参将的强硬,不似武珽的细腻,不似秦执珏的沉稳,不似萧宸的犀利,也不似燕七的干净利落,他不过就是信手拈来,美美的、舒舒服服地那么一抛,好像全不在意结果,只享受着游戏过程的愉悦一般。 这本就是个游戏啊,游戏不就是应该毫无负担、愉悦轻松地享受吗?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三支箭,箭箭随心所欲,箭箭轻松入壶。 “哇……”围观众人觉得惊奇,想不到蛇精病也有这样的身手,还是些同在旁边围观的大人道出了其中奥妙:燕子恪当年和他那两个好基友可是出了名的玩儿家啊,这世上的事只要你能想得到的,就没那仨人不敢玩儿的,任何一种游戏都早被那仨玩儿出花儿来了,投壶又算什么?以前那仨人玩儿投壶都不用箭,直接用黄豆,黄豆投过去不能直接进壶,要在壶口绕三圈儿再掉进去,这才算赢——黄豆啊,那不比箭更容易弹飞?不比箭更难控制落点?还得绕三圈儿呢,你怎么掌握那力度那角度那手法?你们现在玩儿的这些花样人早玩儿得不带玩儿的了,还吓唬谁呢? 不会功夫也挡不住一个以玩儿为人生目标的中二骚年日夜浸淫熟能生巧出来的技能啊! 六组人全部比完,武珽这队人明摆着的获得了胜利。 第217章 书册 《朱颜记》 “输了的就怎样来着?”武珽笑着问刘关张。 三国猛将立刻犯怂了,一推武珽,嬉皮笑脸地道:“怎么着,你还想让宣德侯秦驸马陆大人和柳参将倒立着沿湖走一圈儿啊?” “你可以一个人代表全队,我们没意见。”武珽哪儿能被这点小事难住。 “愿赌服输,我愿受罚!”柳参将在旁痛快地道。 “我也愿受罚。”宣德侯微笑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围观人群中陆藕所立的方向。 陆莲顺着这目光看过去,心头升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恨。 “我看不若这样吧,”善出主意的秦驸马笑道,“投壶自古本是乐宾雅事,总要雅始雅终才好,输者自是要罚,今次既是赏菊之宴,不妨便令输者借花献佛,由这园子里挑上一朵最美的菊花,给……”看了眼武珽他们那队,除了燕七全是爷们,“给在场最美丽的姑娘簪在头上吧,几位意下如何?” 这惩罚的确既风雅又风流,双方队员皆没意见,围观者中的姑娘们则一个个既兴奋又有些羞怯地掩饰着心中的期盼,偷眼看着输掉的那一方四散开来去寻自认最美丽的菊花,并且不动声色地向着宣德侯、柳参将甚至秦驸马的身边凑了过去。 陆经纬率先挑好了一朵粉红千叶的玉娥娇,见他拿着花走回来,围观的姑娘们连忙四散后退,或者假装和旁边人说话,谁也不看他,然而人家陆经纬也没打算把花儿给别人,笑呵呵地招手叫过陆莲来,抬手给她簪上了。 陆莲脸上笑着,目光却追随着已摘了一朵雪白的一捧雪的宣德侯,见他既未四下打量也未犹豫,抬脚便向着陆藕所立的方向走了过去,在周围姑娘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微笑着轻轻将花簪到了还在懵圈的陆藕的头上,并用极低的声音和她道了一句:“愿陆姑娘如此菊般不惧严霜,闲逸静好。” 陆藕脸红了,低下头道了声谢,宣德侯一笑,才要转身走开,却发现陆藕旁边那位英气十足虎里虎气的小姑娘正满眼敌意地瞪着他,不由纳了一闷儿:自己怎么招惹过她吗?倒也没再多想,走回场中后却发现陆莲手里正捧着一朵御袍黄微笑着望着他,轻声开口道:“愿赌服输,我也需遵守规则,这朵花便赠予侯爷吧。” 谁会当众拒绝一个姑娘的献花呢?陆莲就是要做给陆藕看,才刚给她簪了花的男人转眼就接受了另一个女人的花! 宣德侯笑起来,却不接那花,只道:“多谢姑娘抬爱,只这御袍黄由我来接实在不甚恰当,恐将落人口舌,姑娘心意我心领了。”说罢便一转身,走去旁边找蛇精病聊天去了。 第162节 ——这理由找的纵是旁人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皇权之下,任何小事都不能看作小题大做。 陆莲的手微微打着颤,正狠狠咬着牙关,便见刘关张忽地跑到了面前,手里还掐着一朵重红色的红苏桃,笑嘻嘻地和她道:“陆小姐,我看这朵花和你很相配,不若我替你簪上?” 陆莲看着他:“很配?” “是啊,特别配!多漂亮啊这颜色!”刘关张忙道。 “我头上已经有一朵粉色的了呢。”陆莲咬着牙把“粉色”两字重重地吐出来。 ——你眼瞎吗?!我头上已经有一朵粉的了你再给戴一朵大红的这头还能叫头吗?!还配?!这红色都暗成什么样了姨妈血似的?!就你这审美就你这尊容你还有脸来巴结我?!你谁啊?!令尊官居几品啊?!有多远死多远去行吗?! “那这朵给你别衣服上?”刘关张还在这儿别出心裁呢。 “不用了,”陆莲冷着脸,“我这朵也送你吧,礼尚往来。”说着把手里花扔垃圾似的狠狠搥在刘关张怀里,转头就走了。 刘关张乐了半天:这姑娘还害羞呢?很好,你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本公子的注意。 柳参将折了一枝蜜色的蜜叠雪,也懒得去找什么最美丽的姑娘,随手就给距他最近的一位姑娘插头上了,结果那位姑娘不知道是因为围观时间太久导致了脑供血不足还是过于激动血管炸裂,菊花才一上头人就白眼一翻晕过去了,慌得柳参将和周围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将这姑娘兜住,掐人中揉手心地一阵乱忙活,倒是很快就给救醒了过来,燕子恪过去看了几眼,吩咐旁边的燕府下人去唤郎中,又让丫头们把这位小姐送去客房休息。 那边乱哄哄着,这边秦执珏却已是折了一朵紫色花瓣里透着一线金的紫袍金甲向着燕七走了过来,微微一笑:“不知燕七小姐可愿赏面?” “您太客气了。”燕七偏过头,由着秦执珏将花儿簪在她的发髻上。 “前些日子我有幸去现场看了七小姐参加的一场综武比赛,”燕七听见秦执珏在身畔不紧不慢地笑着道,“七小姐果然一手好箭法,观小姐的箭式套路,似乎……与箭神涂弥系同出一门,不知可是如此?” “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想来箭法套路亦如是。”燕七转过身来淡淡道。 “说得好,殊途同归。”秦执珏笑着垂眸看着燕七的眼睛,“七小姐的境界可不似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家。” “您在笑话我老成吗?” “……” “小七!”武玥拉着陆藕正走过来,“咦,你头上也有花儿啊?比小藕这个好看多了!”言语间有些不痛快。 “小藕这个也不错啊,很配她身上裙子的颜色。”燕七道。 “切。”武玥心中的不爽没法儿跟这俩人言说,喵的,那宣德侯想干啥啊!横刀夺爱啊?!——咳,虽然五哥和小藕之间八字还没有一撇吧,但那位显然是想要对小藕下手了嘛!别以为刚才那句悄悄话她在旁边没听见!“走,找我五哥玩儿去!” “找他干嘛啊,天天见呢。”燕七道。 “你是天天见,别人呢?!”武玥顿足,嫌弃燕七猪队友。 “难道你不是?”燕七还纳闷儿呢。 “我——我们兄妹感情好不行吗?!”武玥不容分说地一手拽着燕七一手拽着陆藕转头去找武珽,武珽却不知钻哪儿去了,方才投壶的场地换了一拨人在那里过瘾,刚才比赛的那几个人里只有康韶还留在场边同崔晞说着话。 “套出康队长的话了吗?东溪队今天设了什么机关?”五六七走过去,燕七就问崔晞。 康韶:“……” “见着我五哥了吗?”武玥问。 “同燕家四少爷往那边去了,说是要骑马。”康韶指着个方向道。 那方向是燕四少爷平日练马之处,燕子恪前几日专门令人将后花园辟出了一块空地来做了燕四少爷的专属马场,每日下学回来燕四少爷都要去马场那里跟着那位聘来的退伍骑兵教头学骑术。 燕四少爷指定是跟人家显摆自己的教头去了。 “咦?!小七,你们家里能骑马?!”武玥一听骑马眼睛都亮了,她就爱骑马,可惜因着年龄和身高的关系只能骑小马,而且还必须得是在身边有家人或家丁陪同的情况下才许骑,这让她感到很不拉风很不爽,每次都不能骑痛快了,听闻燕家园子里能骑马,立刻就来了精神,“走走走,带我去看看!” “听说贵府请了骁骑营赫赫有名的邱教头做了西席,我也正想去拜访一下。”康韶道。 “那走吧,做为感谢你不把你们今日设的机关告诉我啊?”燕七道。 “……”康韶摇摇头,“你和你们武队长商量好的么?见了我就没别的话。” “否则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 燕七带着众人往后头的马场去,说是马场,其实地方并不算太大,毕竟是在原来后花园的基础上改建的,燕子恪再土豪也还没到把附近居民赶跑拆了人家房子给自己儿子盖大马场的地步,也就是把地夯平了,弄了个周长大约四百米的场子——燕府的占地面积本就不小,四百米的空地还是吃得下的。 马场的四周仍旧是草木轩廊景致宜然,这会子许多客人也都正逛到这里,或立或坐或漫步其中,场子中央燕四少爷骑着雪月,武珽骑着他自己来时的坐骑,两个人正放马围着场地绕圈子,武玥羡慕地一味盯着看,燕七就带着几人到旁边一处设有美人靠的廊下坐着观看。 武玥一边看一边给陆藕讲这马要怎么骑、什么样的马最好、要怎么跟马建立信任关系,倒是头头是道,连康韶都跟着聊起来,这厢燕七和崔晞坐在一处,崔晞看了看燕七头上的紫菊,笑道:“这个人倒是会挑,颜色很适合你。” “紫色代表神秘、冷淡,看样子我是个有故事的女子。” “我想没人能比你的故事更精彩。”崔晞笑。 “那我一定是一本奇情故事。”燕七道。 “我是几页随笔。”崔晞道。 “……你是想说你比我瘦太多吗?” “呵呵呵……” “别闹啊,你明明是一本精装的个人志。” “什么叫个人志?” “就是自己随心所欲地制作的书,全凭你自己的意愿。你这本个人志我想应该是用杏黄色和青果色的洒金笺制作的书页,杏黄是秋天的阳光,青果是春天的雨,书页上的字用的是芭蕉绿和荼蘼白两种颜色的墨,杏黄笺上用芭蕉绿,青果笺上用荼蘼白,字体可以是簪花小楷,也可以是瘦金馆阁,有的书页上是三两行随笔,有的书页上是一两抹涂鸦,有花草,有屋宇,还有人,人却都没有五官,白生生的一张脸,细长的身子,广袖宽裾,看上去格外的清伶;再或在书页间夹着旧年的花瓣和树叶,树叶没了肉,只剩下骨骼似的叶脉。书页是熏过香的,不是用烟熏,是用薄荷,冰片,梅花和竹叶的香染透的,每一翻页,就有幽香入鼻。书皮用的是通草芯,雪白细软,雕着镂空的花儿,却在正中央用朱红的小字写着书名。” 崔晞望着燕七笑,眼底浮着璨若星辰的光,唇角轻轻翘着,良久道了声“好”。 偏开头去,天地秋色似乎也为之薰然了起来。 许久,方才消失的一切声音才慢慢回归,马蹄声,说笑声,四面八方地重新包夹了过来,几位妇人的闲谈从身后湖石山上的亭子里飘进了耳中。 其中一个声音燕七熟悉,是何先生的,这位今日以客人的身份被燕家人请到了宴上,此刻正在同几位贵太太在上头说笑:“此处原是座花丘,一畦一畦地种了十数种颜色不同的花儿,大人说这人为的毕竟不比自然而成,虽看着养眼,却流于匠气……家里波哥儿爱骑马,我寻思着既如此倒不如将这花丘铲平做了马场……没过几日大人便叫了工匠们进来…… “……那边原是有棵近百年的茶花树来着,年头倒是足够长,只花儿开得不多,零零星星,我是不大喜欢的……喏,现在改种了朱蕉,是大人让人专程买来的海外的树种…… “……大人喜竹,又好紫色,我看那带粉墙边种些紫竹是极好的。 “……大人爱吃甜食,因而府里的厨子做甜点的手艺是没的说,太太们且尝尝这藕粉桂花糖糕,我家大人呀,一次能吃四块儿……” 燕七转头向上看去,见何先生坐在那群夫人太太们中间,脸上满满的是幸福小女人的笑意,一只手还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抚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这些话倒没有假的,然而语序、语气和因果转承关系稍微变上一变,这表达出的意思便大不相同。 她原该称燕子恪为“东家”的。一声“大人”里带了多少的亲昵和撒娇。 仿佛家里的马场是燕子恪听了她的话才开出来的,仿佛那朱蕉是为着她高兴才买来的,仿佛她有多么了解燕子恪的喜好、多么的与他亲密无间毫无保留似的。 她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带着这样的神情,手上摆着这样的动作,任谁不会误会?任谁不会多想?一个年纪轻轻貌美妖娆的女子住在主人家里,与主人朝夕相处,眼下又是这副情形,任谁不会脑补出一个遭风流男主人诱哄至珠胎暗结只待过了明路便好托付终身的天真女孩的可怜可悯的故事? 这样的风声传出去,如若最后燕子恪不纳她,却叫外人如何在背后说他?连子嗣都不肯承认的男人有何担当? 舆论的力量可以压垮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为官者,负面的风评有时甚至可以让你丢官去职跌至尘埃!何先生豁出去了,这次的机会错过了恐怕永远不会再有,燕子恪哪怕明知是误会也将是百口莫辩不得不将错就错纳她进门——为此,就算是被人说她轻浮她也认了! 何先生再接再厉,与这伙贵太太言谈甚欢,贵太太们闲来无事没有肥皂剧可看,八卦别人的隐私便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就连旁边的武玥都听见了,惊讶地转头问燕七:“你大伯要纳妾啦?” “并没有。”燕七站起身,“只是有些人不到黄河不死心,花样儿作死。” “你做什么去?”武玥忙问她。 “给她个痛快。”燕七面无表情地道。 “我来吧。”崔晞忽然笑着亦站起身来,轻轻敛了敛袖口,“大好的日子,需有节目助兴。” 第218章 骰子 就让我们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你的…… 山亭里的贵太太们闲天还正聊得火热,就见乎拉拉地涌进来了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见过礼后便说是要玩游戏,需要张桌子。山亭里正有张石桌,旁边几个墩子倒是没人坐,太太们都懒洋洋地倚在亭边的美人靠上呢,被孩子们强行攻入地盘也懒得再换,左不过一会儿就都要移步到前面去用午宴了,索性就没动地方,笑吟吟地看着一帮年轻人在这里闹腾。 “什么游戏,还写了那许多东西?”燕五姑娘眉眼间俱是笑意地站在亭子里问,方才碰见崔晞,他便找她借纸笔,问了他一句要做什么,就被他随口邀着来参加这游戏了。 虽然有不讨喜的五六七在场,却也绝盖不过有这个人在的好去。 崔晞将一张现画好的大白纸平平整整地铺在桌上,众人凑头细看,却见上面画了许多连成蛇形阵的方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写着数字,蛇形阵的一端位于纸的一角,另一端位于纸的中央,皆画的是个大圆圈,蛇身一样的格子就绕着中间这个大圆圈分布。 “行军棋。”崔晞笑着回答燕五姑娘方才的问话。 燕五姑娘被这笑容闪花了眼,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 “怎么玩儿?怎么玩儿?”武玥忙问,看着就觉得有意思。 燕七也觉得有意思,古人的行军棋不就是现代的飞行棋?国外叫做朱曼纪。 然而武玥陆藕燕五姑娘这些古人似乎也没有见过行军棋,脸上都带着好奇地等着听崔晞解说游戏规则。 崔晞才刚要开口,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忘了拿两样东西,黑白两色的围棋和骰子。罢了,也不必去找了,我现做几个吧。”说着去了亭外寻了片刻,拿着根枯枝回来,又从腰上荷包里掏了柄小刀出来——燕七认得这小刀,崔晞最常用的手工课工具,他平时都带在身上不离身的,拿着这刀就加工起手里的枯枝来。 武玥陆藕和燕五姑娘一时被这双灵巧又灵活的手吸引住了目光,那根死气沉沉的枯枝在这双修长柔软又不失力道的完美漂亮的手上像被灌注了充满灵气的生命一般,它旋转着,蜕变着,剥落着,重生着,不过眨眼的功夫,两颗花生大小的棋子便诞生在了崔晞的手中,一颗被雕成了小兔,另一颗被雕成了小猫,底盘平且圆,能稳稳地放在桌上。 几个人还在沉迷于崔晞炫丽缭乱的手法,听得他又笑了一声:“还差个骰子。”手起刀落,刷刷刷,方方正正的木头骰子就变了出来,每一面还用刀尖剜了一至六个凹点。 “我们这些人分作两队,”崔晞收了刀子,给大家解说规则,“每队一颗棋子,由位于纸面下角的起点出发,两队轮流掷骰子,兔队一人掷完换猫队一人,然后再换兔队第二人、猫队第二人,依此类推,每队按掷出骰子的点数将代表己方的棋子向前挪动相应的格子,比如掷出五点,就向前挪动五个格子,而后按照那个格子中所写的数字,从这摞纸中抽取对应的一张并完成纸上所写的要求或回答纸上的问题,”一边说着,崔晞一边拿出才刚借燕五姑娘的纸笔写好的纸,所有的纸都折叠着,每张纸的背面也写着数字,“游戏的名字既然是行军棋,要求便也如军令般严格,纸上的要求务必要完成,纸上的问题务必要作答,如若不能或不肯,必要重罚——中途退出,亦要罚,诸位可接受?” “这么严厉啊?哈哈哈,我喜欢!这样才好玩儿!接受接受!”武玥大笑,待着其他人也都点了头才继续问,“然后是不是哪队的棋子先走到纸中心的终点哪队就算赢啊?” “是。” “哈哈,有意思,”武玥大有要撸起袖子大玩一场的架势,“开始吧开始吧,怎么分组?” “我们现在五个人,还差一个才够对半分。”崔晞道,“再找一个来吧,最好是知根知底彼此熟悉的,因为纸面上的许多要求内容都涉及到彼此的熟悉程度。” 这话说罢,武玥和燕五姑娘便不由得四下张望起来,试图找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燕五姑娘就一眼瞅着自己的师父,忙道:“我师父便可,我与她相互最为了解!” 是啊,燕五姑娘平日跟何先生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燕大太太的时间还要多,彼此又怎会不了解? 何先生也正愿意在众位贵太太面前显一显自己同燕子恪的嫡亲女儿关系有多亲近,闻言欣然同意,起身过来,与其他几人围坐到圆桌旁,还特特地与燕五姑娘挨在一起。 “掷骰子决定分组,点数大的三个人一组,点数小的三个人一组。”崔晞笑着将手里的骰子放在桌上,“请何先生先。” 何先生拿过来随手一扔,六点。 “小七掷。”崔晞将骰子拿过来递给燕七。 燕七扔的是二点。 之后众人挨个儿掷了一回,最终燕七、崔晞和燕五姑娘一组,另三人一组。 何先生那一组都是点数大的,于是先于燕七这组掷骰子走棋子,而何先生的点数又是最大的,她便第一个掷,崔晞将骰子递给她,上手却是个二点。 拈起棋子在纸上向前挪动两格,格子里的数字是“玖”,崔晞从那摞被折起的纸中找出纸背面写着“玖”字的递给何先生,何先生打开纸看了看,不由笑了:“有问必答——回答对方组每人一个问题,全部答对或无异议后,可奖励连掷骰子一回。这可好,还有奖呢,你们问吧。” 对方组自然是燕七、崔晞和燕五姑娘,于是崔晞便先笑着道:“我只好奇做了教舞先生后,何先生还要每日里练舞么?人都说一日不练手生脚慢,若是先生手生脚慢了,还如何教得学生?” 第163节 这问题还真有些犀利,何先生只道这是为了游戏效果故意如此,便也不恼,笑吟吟地道:“当然是要每日都练习的,此乃身为人师的职责所在。”俨然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先生。 “果真如此么?”崔晞偏头笑着问燕五姑娘,似乎在求得己队成员的证实,以表明对方并未作假。 “是的,”燕五姑娘在这笑容里什么都无法多想,有问便答,更想要与这个人多说几句话,这样的机会实是太少、太难得了,“先生每日给我上课前都先要开筋的,但凡有高难的动作,必是不遗余力地亲自示范……” “哦?你最新学了什么高难的动作?”崔晞似是颇有兴趣。 “最新学的是旋子,”燕五姑娘眼睛晶亮地解释,“就是身体以面向下的姿势跳在空中,靠两腿的用力开合旋转保持平衡,并带动身体这么平着在空中转圈。” “这动作想来十分难且危险,近日才学的么?”崔晞问。 “是,前几日才学的,你若想看……”燕五姑娘脸有些微红。 “你才学,怕是尚未练熟,倘若何先生几时得空了肯赏脸,我倒是极想看看这个旋子是怎样的一记漂亮动作。”崔晞笑道。 燕五姑娘强抑着激动的心情,转脸望向何先生:“师父……您今日有空便让我们开开眼吧,大家也都想看看您的舞呢!”大家是谁不知道,反正一定要求得师父答应。 “你们呀……”何先生有着几分得意与骄傲,才要勉为其难地答应,突地想到什么,身上便是一僵,忙换了脸色,一手轻轻抚向小腹,分外为难地道,“我只怕不太方便……” “哦,那便罢了,恕我冒昧了。”崔晞淡淡笑道。 “师父!”燕五姑娘还只道她师父矜持、不肯出风头,一看崔晞的神情,立刻便急了,生怕师父惹了他不快而牵连到自己的身上,一迭声地道,“您怎么会不方便?您昨儿还教我跳了一整支的《塞外鹰扬》呢,里面一共二十四记旋子,我看您整支跳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着便嘟起了嘴,平日里也是这般向着何先生撒娇。 何先生气得直咬牙,余光里甚至已经看到几位贵太太投向自己的目光由惊讶到了然再到鄙夷和嘲笑了,一厢暗骂着燕五这个棒槌一厢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妄图想个能圆过去的说法,却听得崔晞笑道:“题外话还是莫多说了,继续游戏吧,该你提问了。”便向着燕五姑娘道。 燕五姑娘正急着呢,闻言立刻问向何先生:“师父究竟有何不方便?!” “我——”何先生恨得不能,心中挣扎了半晌,最终只得颓然道,“我腹中有些不大舒服,改日吧。” 在座的太太们又不是傻子,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也晚了。 燕五姑娘闷闷不乐地不再吱声,崔晞笑着望向燕七:“小七问。” 燕七道:“何先生的舞技全京都都是有名儿的,记得当年先生从宫中出来时,好几户我们这样的人家儿都抢破头地去聘先生,我格外好奇,先生是如何选中了我们家来做西席的呢?” 这问题倒是中规中矩,何先生强打着精神笑道:“自是因为东家太太的诚意与为人深深打动了我……” “哦,”后面的话尚未说完,已被燕七截住,“想来也是如此,大伯母平日里便十分地敬重先生,总是对五姐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德如山,师恩似海,要五姐将先生当做父母至亲般敬奉,务须拾葚异器、扇枕温衾,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亦都十分赞佩先生的技艺和操守,以舞育人,源清流洁,先生实是此中榜样,虽说先生只是五姐一个人的师父,我们其他几个却也都对先生万分的敬重,只望先生能在燕家拥有一段最舒心的经历,也不枉我们用无尽的诚意求来的这段缘分了。” 何先生听了这番话,一时竟被噎住了,这话中明明字字句句是在称颂她的好,可听在耳里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燕家人用全部的诚心诚意把你请到了府上教孩子跳舞,燕家主母谆谆教诲孩子要敬你尊你奉你孝你,就连不是你门徒的其他孩子都拿你当了正能量的榜样对你尊敬赞美有加,全家人给你创造宾至如归的生活环境,而你——却看上了主母的丈夫、徒弟的亲爹!你要插足一腔诚意把你请回来的主人家的婚姻,你要成为把你当成父母般敬爱的徒弟她爹的小妾! 这是不是就叫引狼入室? 源清流洁?源头的水清了,下游的水才会清,若这源头便藏污纳圬,下游的水又怎么能清澈干净?!你这做舞艺师父的虽不必教人读书识理,却总要行得端立得正、满身正气一副净骨,方能令随你学艺之徒每日里耳闻目染间学得你的风骨你的品行! 想要被收入高门贵户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爱慕英俊多金前程远大的郎君,若说此乃现世人之常情姑且可以理解的话,身为官家门庭聘用的师长却心怀龌龊媚行乱德教坏我们的宝贝女儿这一行为,却是其心可诛、绝不接受! 在座的贵太太们推人度己,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若是同这样的先生学艺、被教出了这样不堪的行径和心思,那自己这个当娘的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掉! 当下便有两三位太太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如此下三滥的女人,岂能再与她同处一亭! 何先生的脸色难堪至极,可却不知要如何挽救,她还能说什么?燕七是在夸她,她难道还要反驳?要解释?解释什么?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心虚!这一句递一句的夸奖简直就像一把递一把的刀狠狠地戳在她的肉上,让她疼痛万分却连声都不敢吭…… 难受啊,太难受了! 可这能怪谁?怪她自己方才太过忘形,作得太狠! “何先生还可以再掷一回骰子继续游戏。”崔晞在这个时候将骰子递了过去,脸上带着纯净灿烂的笑。 “我……我身子不大舒服,恕不能奉陪了……”何先生便要起身。 “行军棋可是军令如山,”崔晞笑着道,“游戏开始之前我们便说过的,然而先生既是不舒服,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望先生遵守游戏规则,中途退出也要接受完惩罚方可离去。” “游戏而已,何必当真,我是真的有些……” “先生可是先生,言而有信、令出必行才是育人之道。”燕七道。 “说的是,先生可莫要因我们年纪小便只当哄我们作耍。”陆藕也笑着搭腔。 和燕七这么多年的死党了,就算她是个面瘫脸,陆藕也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思。 这是要收拾何先生。 桌子下面轻轻一扯武玥的衫子,武玥了然,虽不知为的什么,却也不去多想,张口道:“这才问了三个问题就不玩儿啦?我们连骰子都还没摸呢!大节下的,别扫兴嘛,难不成先生平时也是这样半途而废?那还怎么教人啊!” 武玥的话可就不好听了,然而谁也不会说她无理,她还小呢,只是个孩子,家里大人又都是大大咧咧的武将,最关键的是——眼下所有在亭子里的人,谁也不会觉得这样对姓何的这个下三滥的女人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妥。 何先生被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压下来,竟是想走也走不成,脸上笑得愈发勉强,问向崔晞:“怎么个惩罚法儿?” “踏花归来马蹄香,”崔晞笑着一指马场,“骑了马儿去前面九花山子处为我们每人摘上一朵菊花回来,期间不得下马,如此便算了结。” 这个惩罚根本算不得是什么惩罚,然而何先生却不会骑马,恐不小心摔下来更加丢人,只得道:“我还是舍命陪君子罢。”总归六个人玩儿,他们五个来来回回掷上一阵,估摸着也就到了用午宴的时候,撑过这一段去就好了…… 何先生这么想着,拿过崔晞递来的骰子向着桌上一抛,是个六点。 棋子向前挪六格,格子里写的数字是“拾柒”,崔晞将写着拾柒的纸递给何先生,展开来看时,见写的是:“个人小传——由今年向前推数,每一年的简要个人经历。答完可再连掷一回。”又中奖了。 何先生想死的心都有,她才不想再接着掷!这个个人小传是用来整她的吗?向前推数每一年的个人经历,那分明就是一个揭露她低下卑微身份的一个过程!低等的出身,为谋前程去学了舞艺,然后进宫以技(色)事人,后因伤被逐出宫来眼看就没了前程,这个时候被燕家重金聘进了府做了西席,再之后呢? 她想做东家的小妾! ——多么不堪的人生!这是要将她从以前到现在、从皮子到里子地彻底翻出来曝光在外! 这还不算完呢,说完了她肮脏的半生,她还要再继续掷,下一回不知道还会掷到什么——想到此处,何先生惊骇地望向崔晞,这个英俊少年的脸上一直都绽露着纯净又明媚的笑容,可——可她却惊觉——他,他是故意的!他竟能操纵骰子的点数!他是故意的! 第219章 魔术 不作不死请狗带。 何先生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少年为什么要如此针对她,然而当她移开目光望向少年旁边的燕家七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脸时,她终于明白了。 不是这个少年要毁掉她,而是她——燕家七小姐,这个燕子恪最疼爱的小侄女! 自己怎么惹到她了吗?燕子恪院子里的事与她有何干系?!她和燕五不是一向不对眼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难道不是应该向自己示好并结为盟友才对吗?她有什么资格伸手管她大伯的事!男人纳妾天经地义,燕子恪又不是她爹! 何先生有些着恼,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居然整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现在可是燕府的西席,不是往年那个身份卑下的宫伎!她凭什么这样对一个座上宾!她怎么敢这样对一位先生! 何先生冷笑,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便要强行退出游戏——几个小孩子也敢对她左拦右挡?!她倒要闹起来让客人们都看看燕家孩子都被教的是什么规矩! 未待她开口,却听得燕七已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个人小传,说来还是越简单的越好,越简单才表明这个人的一生少有波折事事顺遂,何先生此前的经历我们所知不多,但以后么,我想大概就是与五姐做一辈子的师徒、安宁到老吧。你说是不是呢,五姐?” 燕五姑娘点头,还在担心何先生不肯继续玩下去,扯了她的袖子撒娇:“师父最疼我,我也最敬师父,师父最好了,我一辈子都要同师父在一起,好不好呢师父?” 何先生身上僵住,她还能怎么闹……若将来她真的做了燕子恪的妾,燕惊梦不得恨死她!燕惊梦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任性又骄傲,恨不能全家所有人都只宠她爱她一个,她为的什么和燕七不对眼?还不就是因为觉得燕七瓜分了她爹对她的宠爱,连自己的血脉同胞她都可以嫉恨,更何况一个外来的女人? 何先生从没想过要和燕五姑娘闹掰,即便想做燕子恪的女人,她也是打算着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被动的受害者”以求得燕五姑娘的接纳——毕竟她是想跟了燕子恪过日子的,树了一个主母为敌就已经很难熬了,即便燕五姑娘因此对她生了芥蒂,也总比恨死她要强。 这会子燕五姑娘跟她撒娇,她还怎么能甩袖就走?日后事成了再应了今日的景,燕五怎么能不恨她。 何先生咬着牙按下了要闹开的念头,她再不曾想到平素木木吞吞的燕家七小姐今日竟是如此咄咄逼人,一步都不肯放她!再这样下去也是不成,她不能再玩这个游戏,眼前这少年不知如何这般神通广大可以操控骰子的点数,她只要这么一掷下去,只怕后面会有层出不穷的招术在等着她,等着将她踩在泥里! 何先生一狠心,扯出个笑容,拍拍还拽着她袖子的燕五姑娘:“我委实没什么精神,这游戏我还是不玩儿了,我甘愿受罚,骑马去给大家摘菊吧。” 燕五姑娘没了法子,再不高兴也不能违背师父的意思,只得闷闷不乐地不再吱声。 何先生起身,望着燕七和崔晞淡淡地笑:“只我不会骑马,怕是你们要多等些时候了。” 何先生打定了主意,等骑着马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故意从马上滑下来摔到地上——左右马背也高不到哪里去,待旁人问起便说是燕七逼的她!她要让她的名声臭遍整个官眷圈子,看她将来还怎么嫁到好人家儿去! “我去找四哥借匹驯良的马。”燕七也跟着起身,其余几个也就不玩儿了,和亭子里的贵太太们打过招呼就下得湖石山,一起去了旁边的马场。 马场上燕四少爷和武珽牵着马立在那儿正跟一位黑皮肤的中年汉子说话,周围还围了几个年轻人,这黑汉子便是那位前骁骑营教头,众人对他都十分地尊敬。 燕七几个便走过去,请燕四少爷帮忙挑一匹性子温驯的矮一点的马来,燕四少爷亲自去了马厩,半晌果然牵来一匹栗色毛的小马,甭说从马背上往下滑了,就是三百六十度回旋摔下来也至多疼上两三分钟就没事了。 何先生计划破产,此刻却也是不得不上马了,今日不巧还穿的是大裙摆的裙子,完全迈得开腿,连衣服不适的借口都没法找。踩着上马凳跨上马去,从崔晞手里接过了缰绳,这并非她第一次骑马,当朝女子也是极时兴骑马出游的,以前在宫中时也有专门的空地供后妃们骑马玩儿,她们这些伎人偶尔趁后妃们不去的时候也会去过过瘾,这一点宫中管的倒是不严。 所以何先生实则会骑马,当然也只限于骑马行走,跑是不敢的,这会子也懒得再装,她现在就只想赶紧离开,离燕七和那恶魔少年远远的! 何先生双腿一夹马腹,慢慢地往前面九花山子的方向去了,崔晞偏过脸来冲着燕七笑:“去喝茶?” “好啊,找个清净的地儿吧。”燕七道。 “我想骑马!”武玥早忍不得了,玩儿了半天游戏结果她跟那儿坐着啥也没干,光看燕七和崔四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二人转了,这会子憋得不行,过去就要抢武珽手里的缰绳。 “摔下来可不许打人。”武珽说,弯了膝盖让武玥踩着他腿跨上马去。 “小藕,他俩要去喝茶,你留下陪我啊!”武玥连忙叫陆藕,“让我五哥也教你骑!” 陆藕哪儿敢学这个啊,忙摇头:“你骑吧,我不走,我在场边看着你。” 这头热热闹闹,燕五姑娘却是怔怔地站在场边,望着崔晞和燕七离去的背影一时还有些反应不及:怎么说散就散了?游戏不玩儿了吗?不等师父摘花儿回来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呢?接下来我要干什么去? 燕七和崔晞也没去喝茶,站在一畦玛瑙鹤顶菊旁边说话。 “你那骰子是怎么做到的?”燕七问。 崔晞笑笑,一抬胳膊,袖子里滚出来三四枚一模一样的骰子:“事先已做好了几枚,骰子边略做得不平些,掷出来就能控制点数,换骰子的时候手快些就是了。” 怪不得有几次他都是亲手把骰子递到大家手里。 “你这是一双魔术师的手。”燕七慨叹。 “魔术师?” “像拥有仙法和方术的大师,他们的手上动作特别快,快到用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崔晞笑起来:“嗯,我就是魔术师。”话音落时,手里已是多了柄小刀,快到比瞬目的时间还要短,将手里的几枚骰子表面用刀刮了,再削成碎屑,随意地撒在地上。 “大神,请收下我的膝盖。”燕七道。 “换了家具后还总想吃东西么?”崔晞笑过便问她。 “还真不想了,你找来做试验的人怎么样了?” “许是时间还短,那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不急。” 两人这厢边闲聊边赏花,远远地看见一个燕府的丫鬟匆匆从前头跑过来,至燕五姑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燕五姑娘登时一脸大惊,提了裙子就往前面跑。 “恭喜何先生领到盒饭。”燕七道。 崔晞在旁边微笑。 时近午宴,燕家下人纷纷往府里各处去请客人至后园湖畔的青黛馆就餐,四五六七外带燕四少爷和武珽这一大帮子从马场往湖边走,一路走一路就听见不少人在低声议论“姓何的舞艺师父”。 “何先生怎么了?”燕四少爷扯住自家一个下人问。 那下人脸色很有些尴尬为难,看了看旁边那一大帮子,做了个“家丑不可外扬”的表情。 “说啊!这儿又没外人,再说好多人都知道了,你还能瞒得住?快说!”燕四少爷催道。 第164节 那下人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是何先生……那会子骑着马往前头去摘菊花,到了九花山子那儿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人倒是没事,就是……就是身上衣服不小心给撕扯破了……” “——偏在人最多的地方摔了下来!”那厢被武玥截住的现场目击者武珊正活灵活现地给五六七描述当时的情形,“我心说那么矮的马,走得又慢,她怎么就能从马上摔下来呢!当时就听见‘嗞啦’一声,我一看,好家伙,后背上的衣服整个裂开了,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肉!偏她从马上摔下去时还叫得好大的声儿,惹得旁边的人全都往她那厢看,结果她那衣服这个时候恰赶上撕裂了,让所有人看个正着!这下子可怎么好,当时在场的大都是男人,连个帮她挡一挡的人都没有,她慌得不行,就想往那马的身旁躲,不成想她从马上摔下去的那一下子似是将那小马给吓住了,她往旁边一躲那马就跟着躲,死活不肯再让她近身,她就那么着活活晾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半晌,后头才有闻讯赶去的燕府丫头给她把后背挡上了,然而还有什么用,早都让人看见了……” 魔术师的手可是很巧很快的。 衣袖拂过,一记精绝的刀工便已完成。 精确到衣服上的每一根丝线,粗看下尚是完好,实则已是藕断丝连,倘若老老实实地骑马摘花,这衣服不受大力便不会裂开,赶上有人高调作死,自己叫着从马上往下摔,那等着你的便是自作自受。 魔术师给了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却没能经得住心中魔鬼的召唤,对此行为,只有四个字能够精辟总结:不作,不死。 宴席开始的时候燕五姑娘也没有出现,燕大太太去了内宅处理了一回便又回到青黛馆来招待女眷们用餐,进门还特意向着燕七那厢看了几眼。 燕七顾不得东瞅西看,正被几个武家姐妹拉着要灌酒,“进了综武队也不请我们吃一回,今儿我们来吃你,你必得先干三杯与我们赔罪才是!”武们摁着燕七不肯放。 “快饶了我吧,今儿下午还要比赛呢,喝醉了武五要揍我的。”燕七推脱。 “我特批你可以喝三杯。”武珽在旁边那桌上听见了,歪着身子笑着向这边道。 青黛馆分了上下两层,面积也是大得很,男女宾并没有用屏风隔开,只分着桌坐,上下两层都摆了几十席,吃喝说笑热闹成一片。 “你瞧,老五都说了,你快喝!”武们拎了盛着菊花酒的酒壶就向着燕七压过来,燕七偏头朝另一边桌上挨自己最近的那人道:“武大伯快管管您这些娃。” 武长刀哈哈大笑:“让你喝你就喝,喝了酒跟人干仗才最畅快!”说着一眼瞅见燕七旁边的武玥,向着她一招手,“小十四,到这儿来,给你燕伯伯敬酒!” “爹,我十六!” “……”武长刀尴尬:特么家里孩子太多了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好嘛!只得耍起大人式的无赖来,喝道:“不管你是几!过来!” 燕七躲了半天没躲过,只得干了三杯菊花酒,好在这酒度数不算高,还带着股子菊花的清气,坐在自己另一侧的陆藕正跟她旁边的一位姑娘聊这菊花酒的做法呢,一个道:“我家里是把去岁重阳时的甜菊花晒干三升,加糯米一斗,蒸熟了拌匀,用细面作酵母,待酒熟后只用小盅儿饮,能治头风眩晕。” 另一个则道:“我家里的却与你的法子截然不同,我家里是用干菊制酒,把采了的黄菊晒干,用瓮盛酒一斗,菊花二两用生绢袋子装了悬在酒面之上,约离一指高,再将瓮密封了,菊花的香气便能渗透于酒中,且还不会影响到酒的清澈。” 燕七插口:“菊酒配糟蟹,味儿最甘美。” “……”在说酒啊,谁跟你说吃的! “让伙房上蟹。”燕子恪在那厢吩咐后头伺候着的燕府下人。 “一只螃蟹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儿!”远处一桌年轻人已经开始划拳拼酒了。 “咱们也来!”武玥兴致勃勃地拽燕七拼酒。 “好啊,‘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你说一遍,说对了我喝,错了你喝。” “红凤房——” 陆藕笑倒在桌上,武玥仰头干了一杯,拎起酒壶就往武珽他们那桌上去:“五哥,你听这个——小七,怎么说?” “换个简单通俗的,‘猪吃我屎,我猪吃屎’连说十遍。” 这特么叫通俗吗?这叫三俗好么! 陆藕笑得直拍燕七胳膊:“大家正吃饭呢!” 那厢武珽一桌的大小子们已经开始“猪吃我屎我猪吃屎、猪吃我屎我吃猪屎”地念开了。 “你看,有饭都不肯吃要吃别的。”燕七摊手。 一时堆成塔状的红澄澄的大闸蟹成盘地端了上来,燕七挽了袖子,也不要丫鬟帮手,抄起一个亲自给陆藕剥,“诶?我家燕小九呢?”剥完了想起自己还有个弟弟来着,转头在厅里找了找,见那货被他的胖瘦小弟左右夹着,一张将世事万般都看透的冷漠脸,揣着手坐在桌旁动也不动,于是又亲手剥了两只最肥美的,将壳子和钳子里细白的肉全都剔到小碟子里,还附上盛了姜醋的小碟儿,叫下人给燕九少爷送了过去。 吃着吃着这厅里的席面儿就乱了,人们开始满厅满桌地乱蹿,拍马抱大腿的,拼酒找相好的,愈发闹成一团。燕七正跟这儿吃得六亲不认四大皆空,就听见武珽在那桌叫她:“小七,来!” 燕七接过后头丫头递上来的湿巾子将嘴上和手上的油汁儿擦了,走过去被武珽塞了只杯子在手上,再看此时桌旁坐着的都是综武队里的弟兄,武珽给她倒上酒,端了自己的杯子和众人笑道:“来,干了这一杯,祝咱们下午的比赛大胜而归!” “干!”众兄弟齐声大喝,直接将全厅的喧闹声给盖了下去,燕七瞅见萧宸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刚勉强要张口跟着喊,可惜慢了半拍,大家都已喊完了,于是立刻抿了嘴,直接进入了喝酒的步骤。 “接下来跟上我,”武珽拎了壶站起身,“咱们挨个儿向康队长敬酒去!” “噢!”众人大吼着,一人拎了把自斟壶就奔着康韶那边去了。 康韶早被这边的喊声吸引了注意力,一看武珽那脏心烂肺的拎着酒壶起身就知道不妙,抹脚就尿遁了,剩下和他坐在一桌的另一名东溪队员被锦绣的家伙们逮了个正着,直接就被灌哭了。 燕七坐到了崔晞旁边的空位子上,两个人碰杯喝了一小盅,“辟邪翁。”燕七称他。 “延寿客。”崔晞笑着回她。 九九重阳日,佩茱萸,喝菊酒,茱萸名为辟邪翁,菊花称作延寿客。 古人的节日很美好,正能量的年轻人很可爱,这金玉满堂欢乐冲梁的时候,谁又有功夫去管那些阴私小人的下场。 爱死死qie。 第220章 机关 东溪要搞大事情! 大人们的午宴大约要持续一至两个时辰,年轻人们可没有那个耐心在酒桌上耗着,吃饱喝足就撤离了青黛馆,有的就近去了湖上划船歇大晌,有的三三两两聚到景致好的地方喝茶消食,还有的干脆就在哪个清净避人的地方窝着睡起午觉来。 燕七带着武玥陆藕去了坐夏居,脱了鞋往她那屋炕上一偎,泡上茶、端上水果点心各式干果,仨人就聊起了闲天儿。 “你这屋子里还是这么一清二白的,好歹放点摆件儿进来啊。”武玥打量燕七的房间,雪白墙面乌木家具,光可鉴人的黑理石地板反射出来的都是白花花的光影,唯一色彩鲜艳些的就是陆藕送的那挂红豆门帘,还有月洞窗子下面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们的绿皮儿大鹦鹉。 “我是极简主义者。”燕七自我介绍。 “啥叫极简主义?”武玥问。 “越简单越好。”燕七道。 “吃上也没见你简单了。”武玥道。 “瞎说什么大实话。” “哎,还有琥珀核桃呢,我爱吃这个。”武玥拿着小竹筷从碟子里夹核桃仁吃。 “阿玥,听说伯父他们过两日就要去边关了?”陆藕关心地问。 “是啊,打仗去,”武玥不以为意地道,“我爹和我二三四五六叔都去,还带了我大哥二哥,我五哥都想跟着去呢,我爹没允,别说我五哥了,我都想去!” “那可是打仗!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陆藕哭笑不得,“这一仗也不知要打多久……边关百姓怕是要水深火热了。” “放心,就乌犁那几个鸟蛮子,用不了俩仨月准干挺——我爹说的,是吧小七!” “昂,也不看看领兵的大将是谁,武老大和燕老二呢。”燕七道。 “打完这仗你爹就能回来了吧?”武玥冲燕七挤挤眼,压低了声音,“我爹说这回打完,你爹的资历也熬够了,军功也有了,搞不好回来就能整个三品!” 是该回来了,这一回若能打得胜仗,重创那四族蛮夷,他们便是想再卷土重来怕也要花上数年先休养生息,这段时间天朝正好可以派新的戍边将领过去熟悉环境、挑起担子,而燕子忱也就终于可以放手回京做个平安官儿了,为什么这次燕子恪要推荐武家人去边关支援?固然因为武家军实力硬、可成为燕子忱最大的助力,另也是因为可以借机放个武家人在边关接替燕子忱,然后熬资历、攒军功,多少年后回京升职——这样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 所以武长刀才那么高兴,带着一帮武们把燕子恪灌醉了,也所以他这次带军远赴边关还要把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带上——武家大少爷已经在军中任了职,现在差的就是实战历练和资历,这次若能立功,武长刀便可就势请旨把大儿子留在边关接替燕子忱,燕子恪这是实打实地卖了个好给武家,要知道,在太平盛世,武将们升职的机会是非常少的,没有仗可打,你就没有功绩,只靠熬资历那得熬到什么时候去?没看燕子忱在边关熬了快十年也没往上升一升吗?这回逮着了机会,燕子恪那狡猾的家伙立刻就打蛇随棍上,在大后方啥啥都给他弟安排好了,就差一场胜仗的东风助他弟青云直上了。 “我爹可高兴坏了,巴不得明天就开拔,”武玥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里这几天热闹得都快没地儿待了,我连昨天重阳节都没能出门登高,全都耗在家里帮我爹待客了——这些日子他那些老部下新部下轮着番儿的带了家眷到我们家去,大礼小礼地送,就是为了能让我爹带着他们去边关,谁不想挣军功啊?他们也不想一辈子就只当个小兵小官儿,眼看就都老了,后头还哪能打得动仗。” “都不容易啊。”陆藕叹道。 武玥想起什么来,冲着燕七一阵坏笑:“我爹可高兴了,见天儿夸你大伯够意思,我爹又特别喜欢你,那天和我娘在屋里说话,被我无意中给听到了,我爹说你大伯‘实在够意思’,‘早就看出燕家人可交’,不若再做个儿女亲家,让两家关系更亲近些才好,‘我看燕老二家七丫头最好,最对老子胃口,不若求来做了咱家小十三的媳妇儿’……” 燕七:“……” “我就推门进去告诉他们:十三哥脚太臭,换我二哥吧!”武玥坏笑个不住,冲着燕七一阵挤眉弄眼,“怎么样啊小七,考虑考虑我二哥呗,我二哥可是文武双全,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绝对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二岁啊姐姐,断奶才十年,我还是个孩子,求放过。” 武玥叽叽咯咯地笑:“我家男人多,不先抢占下一个,将来都不好找媳妇!就这么说定了,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成亲,定下来过个三四年再办事也是一样的。” “对了小藕,你那个兰花结的络子是怎么打的来着,我到了第十七步就不会了。”燕七转头和陆藕说话。 武玥笑着扑过来胳支燕七,结果这货别看身上肉多,却是没有痒痒肉,任你怎么呵痒人还是一副面瘫脸:“你这泼猴。” 笑闹一阵,看了看时辰,已差不多到了该出发的时候,燕七武玥就在房里直接换上了劲装,甲衣要到了备战馆再换,陆藕却是不能跟着去看,还要回前头去陪陆太太,三个人从坐夏居出来先去了青黛馆,燕七武玥各自同家里打了招呼后便往大门处去,见大门处已经站了好些双方综武队的人,都是跟着家里来燕府赴宴的,这会子看上去倍觉好笑,连锦绣的教头武长戈都在,于是锦绣的队员们就笑说不如就在燕府先把东溪的家伙们解决了,也省得再往书院去了。 崔晞也在,他虽然不下场参与,但也要场场随队一并去看,燕七便叫了他和武玥一起坐她的马车,其余人有马的骑马有车的坐车,从燕府出来就浩浩荡荡地往锦绣书院去了。 书院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双方的粉丝,乍见两队人混在一起从那边过来,不由懵比脸xn:这两队怎么在一起了?这是商议好了要打假赛吗?眼看后面的常规赛已经没几场了,两队的积分高低直接影响到最后进入精英赛的队伍席位,这是打算要坑谁? 武珽见状一拍旁边康韶的肩,笑道:“康队长,就这么说定了,比赛时见!”说着就拍马带着自己的队员们先进门去了。 留下一脸哭笑不得的康韶面对自家粉丝质疑的目光无从解释——武珽这混蛋,谁跟你说定了?!说定什么了?!这下可好,要是赢了锦绣还则罢了,这要是东溪输了,搞不好会被人说他打假赛! 这还没缓过来呢,就见轱辘辘从身边过去的马车车窗里探出一张面瘫脸,一本正经地和他道:“一会儿就请康队长多多关照了。”然后这车就过去了。 “……”锦绣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太阴了啊! 进了备战馆,武长戈简单交待了两句,依旧是女子队先赛,武玥如今偶尔也能上一回场,有时候是士担当有时候是车担当,全要因对手而异,这一次她也被安排上了场,以士的身份守在阵地后方。 女孩子们上场比赛,男队员们就在备战馆中等着,武珽便和萧宸道:“远逸是第一次与队伍上场配合,不必操之过急。东溪队的整体作战实力并不算很强,强的是对方的机关设置,因而待会儿上场先不要急于向前冲,和其他队友保持紧密联系,你的武器是鞭,无法进行远距离攻击,所以首先要注意保护自己,其次再是找到队方的将,在行进过程中同时要注意保护队友,以及协助防范对方的攻击,可听明白了?” 萧宸点头。 武珽又道:“咱们队的战术倾向于攻击为主,你和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对方的将、取得将符,所以如果对方的其他队员上来攻击,尽量不要与之缠斗,找将符才是首要目标,其余的人交给咱们的队友,咱们的两位马是先锋官,一般来说都是他们两个冲在最前,其次便是你我,再次是五个兵,最后是燕小七,燕小七是进入敌阵后的唯一远程攻击手,所以在不影响到自己安危的情况下,首先要保护好她的安全,一旦她出局,我们的队里就少了最强力的攻击,这一点你要切记。” 萧宸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正眼看了燕七一回,目光落在她手里握的弓上,四十斤的弓,很少有女孩子能用到这样的拉力,再看燕七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圆润,有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细嫩,这应该是一双拈绣花针的手,究竟是怎么做到能拉得动四十斤的弓的呢? 萧宸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淡淡点了点头。 女队的比赛没用多久便结束了,谢霏带着队回来,观女孩子们开心的面色便知是赢了,武珽就笑问:“对方用了什么新机关没有?” 谢霏脸上倒有几分疑色:“没有,对方这次直接冲到了楚河汉界处同我们打,被我们收拾掉了,后来我进得对方的阵中,也只有一条光秃秃的甬道直通对方将营,拿下得十分轻易,这不似东溪以往的作风。” 武珽闻言眉毛一动,和众男队员道:“大家要小心,恐东溪队有诈。” 武珽不信康韶会用这种近似直白的战术,这绝不是他的风格。 双方上场,在楚河汉界处分列左右听裁判宣读规则,武珽和康韶做为两队队长分别站在队首,武珽就笑着和康韶道:“康队长不地道,有新机关还藏着掖着,宁可将女队牺牲了也不肯提前曝露机关,这样的壮士断腕值得么?” 康韶淡淡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武队长,我院女队已无晋级精英赛的可能,壮士断腕也是为了保住一线生机。” “看样子康队长对于己队这一次的机关布置颇具信心了?”武珽笑问。 康韶却也不肯上当多言,只微笑:“很快武队长便能见到了。” 两个队长在前头心理战,后头东溪的队员们却全都在看萧宸,毕竟这位现在太有名了,后羿盛会的亚元,听说后来颁奖的时候还被箭神夸了——多大的荣耀啊这是! 燕七也终于不用再站在队尾了,新来的往后排,现在站队尾的是萧宸。 双方致完礼,回到各自阵地,武珽发表最后讲话:“小心再小心,对方必有全新的机关,我们莫要冲得太猛,这一回冲至对方阵地口处后由五兵在前,燕小七、我、萧宸倒三角站位居中,两马掠后,进入阵中莫要太过分散,注意好协防保护——五兵,防具可都带好了?” “带好了!” 锦绣兵们的新防具是崔晞设计并督造的,专为了这次防范东溪有可能用到的机关,然而却也是根据上一次双方交手时东溪所用的机关而做出的针对性设计,倘若这一回东溪把所有机关都换了个彻底,这新的防具却未必能用得上。 不过锦绣兵还是将防具都带上了——人手一把铁伞,展开时可以当盾使,合上后方便携带且还能做武器用,而最牛逼的一点是,这铁伞的边缘处还装有圆头小钩,一旦向上次一样天降绳网,只需将伞撑开来遮在头顶,而后迅速旋转伞面,小钩钩住绳网后便能将网卷住收起,再也不会被网缠到身上! 这柄多功能铁伞一经设计出来便受到了锦绣兵们的大力好评,前两日队中训练的时候大家着重练习了这把伞的使用和应对,今儿五个兵全都把伞拿在了手里,代替了以往自己使用的最顺手的武器。 第165节 武珽将手伸出来,众人围做一圈挨个把手摞上去,萧宸头一次见这情形,反应慢上半拍,最后只剩下他的手,看了看摞在最上面的那只小白手,略一犹豫,还是慢慢地将手放了上去,武珽的另一只手最后压下来,沉声道:“常规赛不剩几场了,后面每输一场,我们离精英赛就要远上一步,七个月的拼搏,为的是进入精英赛,为的是综武大赛的最终冠军,我想大家和我一样,都不希望这七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都不希望止步于精英赛门外——那就拿出你们全部的力气来,狠狠拼上这一回!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齐吼,萧宸又慢半拍,刚张开嘴,大家已经喊完了,于是又抿起嘴来。 “好!上吧!锦绣——” “——必胜!”众人大吼。 “……必……”萧宸。 duang地一声比赛锣响,锦绣的队员们轰隆隆冲出阵地,全场登时响起铺天盖地的声援浪潮,这里面最响的一股声音喊的是:“萧宸!萧宸!” 新的小鲜肉偶像诞生了,虽然他还没有显示出他在综武场上的本事。 锦绣队员迅速按照武珽的安排在跑动中就列好了阵型,五个兵前二后三冲在最前,之后是武珽和燕七,萧宸在两人中间靠后一些,最后是两个马,压着马速跟在后方,而东溪队果然没有像女子队一样从阵地中冲出来,此刻东溪队的阵地大门内竟然竖起了一面土墙,将大门整个给堵了住! “嘿,这东溪队是要做缩头乌龟了吗?竟然把自个儿阵地给封住了!”锦绣兵甲纳罕道。 “他们这是唱的哪出啊?以为把阵地封上咱们就进不去了?”锦绣兵乙道。 “这不对吧,这是犯规吧?!规定了不许用实墙遮挡阵地门造成消极比赛的!这个裁判怎么不给警告?!”锦绣兵丙道。 “除非这墙不是实心儿的,”锦绣兵丁推测道,“刚才谢姑娘不是还说她们进入过对方阵地取到了将符吗?如果是实墙的话她们怎么进得去?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墙是才刚现起的,既是现起的墙就不可能是实心墙,咱们给它推了!” 几个兵商量着,转眼已至东溪阵地门前,以防万一之下位于后面的三个兵先将伞展开来把后面的队友护在身后,前面的两个兵则一边举着伞一边上前伸腿去踹那墙,只一脚那墙便整面向后倒去——原来只是表面糊了泥的一块大木板子,哗啦啦地倒在地上,锦绣的队员们立刻全身戒备地向着四周张望,却发现左右两边果然都是甬路的墙,而前面则又是一道横着将路截断的墙。 “这道墙怕也是用木板做的。”锦绣兵道。 “小心有诈,”武珽提醒,“二马先留在外面。” 其余众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仍旧由两个兵先上前开墙,两脚踹出,“哗啦啦——轰隆隆——”哗啦啦是那木板墙被踹倒的声音,轰隆隆则是—— “哎哟——” “娘的这是——” 就在这第二道木板墙倒下的一瞬,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向着前方一记倾斜,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着倾斜出来的坡倒了下去,唯独武珽和萧宸反应迅速,飞身便退回了阵地门外,燕七反应也不慢,但遗憾的这位不会轻功啊,有心往后退却没力退得远,充其量就是往旁边跳了一下企图扒住墙,但还是没能幸免跟着一并往下滑去。 ——东溪这回是搞大的了!回到场边队员席看台上的武玥看得目瞪口呆——这特么简直就跟地龙翻身一样啊!整个地面瞬间就向下坍斜下去了!他们这是在地下挖了多长时间啊!那么长一道斜坡,她基友都在坡上轱辘半天了还没轱辘到底呢! 实则坍塌的地方只有那两道木板墙之间的一小片而已,后面的斜坡全都被第二道门挡在了锦绣队员的视线之外,让锦绣队员们觉得东溪队最无耻的地方在于,坍塌的那片地面下头是用木头板子撑起来的,为防着脚感踩上去和实地不一样,东溪还在木板子上头夯了厚厚一层泥沙,上头洒着土,看上去就跟普通地面一模一样,用来支撑的木板既厚又硬,脚踩上去也觉不出脚下空来,而倒下的第二道木板墙大约关联着机关,墙一倒,机关联动着脚下的木板,整个就这么塌了下去! 这道大斜坡其实不算太陡,恶心的是那木板子下头还特么装着小轱辘,锦绣队员们就跟躺在滑板上一样,一路就沿着坡狂飚了下去! ——这是拼了啊!离精英赛越近,这些有机会能晋级的队伍就越大手笔地投入,精英赛对于每一支综武战队来说都充满着致命的吸引力,那跟常规赛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竞技世界,没有参加过精英赛的综武队都不敢说自己是“战队”,常规赛算什么,精英赛才是虎踞龙蟠、真正的少年英雄们的热血天下! 第221章 少女 最干净的竞争。 锦绣的队员们一路顺着坡往下被动的滑,甬路两边的墙内突然射出一阵飞箭来——这些墙上开着小洞,东溪的队员们便从这小洞内伸出箭来向着坡上的锦绣队员发射,这简直就是一个个活靶啊,锦绣的队员根本无处可躲——这个时候崔晞设计的铁伞就派上了用场,五个兵将伞往头上一撑,身子向着伞内一缩——完全挡住啦嘿! 燕七:“……”特么合着到头来就我一人儿被算计个正着呗?你们五个都有伞挡着,武珽萧宸都有轻功飞回阵地门外去了,外头两马听了武珽的安排压根儿就没进阵地,可不就剩下我一人儿跟着你们滑下来还没个遮挡了嘛?! 宝宝心里苦。 燕七从上头滑到坡底的时候已经被箭扎成了刺猬:康韶一定是借机报复,五箭就能让她out了非得扎这么多箭,瞧这一身人造血,甲衣都不好洗了造嘛! 燕七就在坡底阵亡着,抬头看上面自己的队友们,瞅那一柄柄小伞撑的,跟小蘑菇似的,别说还真管用!东溪队一见箭起不到作用,果然开始往下扔网了,锦绣兵就等着这个呢,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手上小伞一转一转,那网就被缠得一收一收,跟做棉花糖似的,转眼就在伞上卷了一大坨。 东溪队好像一时也傻了眼,这个坡对锦绣有制约作用,对他们也一样啊,他们就算从墙后头蹦出来直接追杀锦绣队员,也是一样要在坡上进行,十分不好掌握平衡,这道坡就是个双刃剑,用不好的话伤人又伤己。 东溪队一时奈何不了锦绣,索性停止了攻击,锦绣的五个兵一路安全滑到坡底,见燕七身上扎着十几支箭死在那儿,不由个个都投过来同情的目光:没有伞的孩子真可怜。 锦绣的队员们现在被一道坡隔在了两端,五个兵在坡底,两车两马在坡顶,而东溪的队员们则在坡两边的墙后,要想找到将符,五个兵需要冒着危险从坡底往上爬,两车则需要从坡上往下走,而锦绣的两马等于是彻底被废掉了,只能守在阵地外面。 武珽见燕七光荣就义,当机立断令锦绣的一马返回己阵将郑显仁调出来,东溪的风格就是死守,如果双方都不进攻的话,场面又会像上次一样陷入胶着,这不是武珽的风格,更不是武长戈的风格,武家人是把“进攻”二字刻进骨子里的,他们永远不会严防死守,永远不会退缩不前! 而现在的难点就是一旦展开进攻,就要走上这道坡,两边墙上究竟有多少个攻击口一时难以看清,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闯下去,根本难以防范对手,要怎么才能把这些攻击口的位置弄清楚呢? 武珽正在细细观察,就见坡底的燕七忽然冲他打了个手势,用手比了个“九”,武珽瞬间便明白了,这两边的墙上一共有九个攻击口——想想也是,能够用箭的只有五个兵,兵是可以任意选用武器的,然后是两个炮,炮是只能选用箭做武器的,再有就是两个马,马也是可以随意选用任意的武器,这九个人都用箭,是想充分利用这次的阵地机关。 燕七还跟那儿比划呢,指指左边,比了个四,指指右边,比了个五。 武珽点头表示明白了,萧宸却不由得看了燕七一眼:方才从跌下坡到一路下滑到坡底,整个就是一片混乱,这个女孩儿却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看清每边墙上有多少个攻击口,这份眼力和镇定已是相当难得。 武珽开始向着坡下己队的几个兵用手势发号施令:把木板墙竖着劈成九份,然后扛上,顺坡往上爬,找到对方的攻击口,用木板给它挡住! 对方的攻击口必然不会很大,因为还要防着锦绣的队员反击,用木板在外面挡上,就等于是堵了他们碉堡上的枪口! 五个兵立刻行动,先把伞撑开了挡在身前,然后就在伞后开始劈木板,工兵们的背囊里是可以装着任何工具的,劈个木板易如反掌,燕七在旁边围观,顺便还帮大家监视敌情。 东溪队也没有坐以待毙,惯用的烟雾阵又放出来了,整条坡道上顿时浓烟滚滚,五名工兵迅速收缩成一团,五把伞全都撑开了将自己护住,以防东溪队趁机偷袭。 武珽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带着萧宸直接飞身跳上了左边的甬路墙,烟雾这东西一样是双刃剑,对手看不见东西的同时,东溪队自己也一样看不见,通常东溪队施放烟雾是在确信对手的位置后,烟雾、网和乱箭会同时放出将对手一锅端掉,而现在锦绣的队员却是分散在坡的两端,东溪队的烟雾虽然也是两头放,却挡不住武珽早将墙上的落脚点看了个准儿。 借着烟雾,武珽和萧宸飞快地在墙头上跑动,听得前面嗖嗖箭响便知道差不多到了位置,两个人也不事先招呼,十分心有灵犀地一齐飞身跃下墙去直接落到墙内,烟雾朦胧中能看到几个隐隐约约的身影,萧宸已是一鞭抡出,鞭梢精准地卷住其中一人手里的弓,往回一扯一抛,那弓就飞得不知去向,听得那人一声大喝:“有敌情!”其余几个东溪队员立时掉头就跑——论武力,他们比起锦绣来还真是差上一些,康韶给出的战术也是不要正面应战,墙后头还有别的机关,遇到敌人攻来,赶紧躲回机关室里就是了。 “一个别放走!”武珽当然了解康韶的战术,立即支会萧宸,手中剑已是刺向身边最近的那个,那人不得已只好回身应战,不过三五回合便被武珽刺中五分处,当场out。 萧宸的鞭子的确无法刺破对方甲衣,但却足以阻碍对方逃跑的速度,第一鞭过去先夺对方武器,第二鞭便是索腿,把腿绊住对方就跑不得,武珽解决第一名对手时,萧宸已经将其他三名全部卸了武器并绊翻在地! 武珽随后挥剑将地上这几个挨个儿刺死,砍瓜切菜一样简直不能更容易。 坡底的锦绣兵们已将木板墙劈开了,一人抱着一块就往上爬,手里的伞将乱箭悉数挡在外面,哥儿几个心情大好还有功夫边爬边聊天:“这伞忒好用了!神器啊!” “这东西实打实的东溪克星!我已经爱上它了!” “我决定以后每场都用这伞了,进可用伞尖戳敌,退可用伞面遮挡,遇到雨战还能避雨,完美。” “那个小崔行啊,看着还道是个病秧子公子哥儿,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这东西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人本就不是虚有其表,你看他给咱设计的枝杈阵,打了这么多场了,有哪个队破得了?纵是咱们输的那几场,对手最后也是费半天力才能穿过阵去拿到咱们的帅印,这个阵我看咱们可以用上一整年。” 几个人打着伞边聊边把东溪的攻击口给堵上了,而且这几位还都颇有经验,堵也不是随随便便把木板往那儿一放,而是先用小铲在地上挖个坑,木板子斜着放,卡到那坑里,你想从攻击口里捅这板子还捅不到,就算捅到了也不容易捅倒,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板子斜着放,它可以当梯子,几个兵不会轻功,但踩着这板子就能上到这面高墙上! 上到墙头后呢,这几位也是坏得没sei了,把刚才用伞卷到的对方的网拆下来,从上头往下扔,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当场就罩住对方一个。 东溪的其他队员不敢恋战,转头就往后头的机关阵地处跑,还没跑出多远,武珽和萧宸已是从天而降,郑显仁也已从己方阵地赶来,登上墙头向着下头对手放箭,一时间东溪队员就跟骑射比赛里被当活靶的兔子似的被锦绣队员收拾得撒了丫子满处跑。 最勇不可挡的是武珽和萧宸,两个人就像虎入羊群一般刀来挡刀、箭来拆箭,尤其是萧宸的鞭子,灵活如蛇迅猛如电,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花,哪儿哪儿都是铺天盖地的鞭影,哪儿哪儿都是破空裂地的风声,眼一花,手里的武器没了,腰一紧,被卷住扔出去了,影一闪,人已经倒地了,就是这么短暂就是这么利索,不过三个瞬间便能放倒一个,武珽郑显仁和锦绣的兵们在后头捡漏捡得不能更舒服。 场边的观众们彻底沸腾了,这还是句芒区的强队东溪吗?简直就是被锦绣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啊!这是对战吗?这分明是一边倒的碾压啊!锦绣兵手里的那把铁伞真是太有用了!谁设计出来的啊?后羿会的亚元萧宸不用箭也这么厉害啊?当朝用硬鞭的大有人在,用软鞭的人却很少,盖因软鞭很不好练,不小心就抽着自个儿了,而且使用不当还很容易伤着己方的人,抡起来周围都不能有队友——可你看这萧宸,那鞭子就跟有灵性似的,怎么甩怎么抽怎么抡都能完美避开队友的所在之处而准准地抽到对方身上,这得练多少年才能有这样出神入化的鞭法啊? 太厉害了!原以为锦绣走了个元昶是莫大的损失,不成想这个新来的萧宸竟也不比他差! 转瞬间东溪的队员便被锦绣干掉了十之七八,剩下一个跑得快的将锦绣众人甩在身后,正没命地往回逃,便觉后心处遭了一击——却是武珽将手中剑抛了出来,正刺中对手要害。 对方中剑还未及再有反应,萧宸的鞭又跟到了,将他背上那剑一卷一抽就给收了回去,稳稳准准地将剑柄抛回到了武珽的手上。 “谢了!”武珽笑着冲萧宸竖大拇指,拔步就继续向前冲去。 “不客……”萧宸望着武珽已经奔远的背影闭上了嘴。 燕七没死多久就看见锦绣的大旗飘扬在了场边高高的旗杆上,这场胜利真是酣畅淋漓,除了开场时大家受了一回惊吓,后头就整个都是锦绣在掌控局势,结果到结束时一清点,东溪队悉数阵亡,锦绣队就死了燕七一个…… “服没?”赛后双方回到楚河汉界处致礼时武珽笑着问康韶。 “败在了伞上。”康韶笑着摇头,“崔四公子做的?” “你就说服不服,”武珽笑,“一会儿回去让不让灌酒?” “让。” 锦绣众人欢声笑语地回了备战馆,燕七带着一身人造血去女子更衣室换衣服,才把甲衣脱下,就见不知从哪儿飘下来一张小纸条,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尝闻汝箭法甚佳,望能切磋一二,明日晡社团练毕,请至书院后山徒然亭一会,带箭来。 落款是萧宸。 燕七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见萧宸看着她,便也看向他,萧宸冲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燕七也就冲他点了点头,面瘫脸们交流完毕,各自偏开头,等着武长戈进来进行赛后总结。 武长戈几乎从未表扬过哪个队员在场上的表现,不批评就已相当于表扬了,今日却是破天荒地点了萧宸的名:“表现不错。”惹得大家都羡慕嫉妒恨地瞅他,之后武长戈又点了一个名:“燕安,全队表现最差,留下反思。” 大家顿时就觉得平衡了。 简单总结过后众人解散各回各家,燕七一个人留堂等着武老师批评。 “你自认今日的表现如何?”武长戈淡淡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特别不优秀。”燕七道。 “认为这不过是学生们的消遣便可凑合对待了?” “对不起。” “你的速度和力量一直都在变化增长,或者说……解禁?”武长戈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七,“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每日我给你安排的训练促成的,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综武虽只是竞技游艺,但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全力以赴。毕竟,离开书院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如此干净的竞争了。” 所以综武比赛是神圣的,干净的,纯粹的,值得记忆一生的东西,每一个有幸能参与到其中的人都是无比幸运的,这么干净的一个世界,怎能允许轻视它、不尊重它? “学生明白了。”燕七抬眼望着武长戈。 武长戈看了燕七半晌,挑唇笑了笑:“令尊上学时可是锦绣综武队的全能队员,车马炮相,这四个最具特色的角色他哪一样都能胜任。” “您的意思是让我以我爹为榜样向他的成就看齐吗?”燕七问。 “不,”武长戈道,“我是让你不要像令尊那样心太大,安安分分地做好一样就够了。” “……” 从备战馆里出来,武玥和崔晞还等在外面,武玥很是担心,招呼都顾不上给她十二叔打,先上来拉住燕七,悄声问她:“十二叔训你啦?” “没有,给我安利了一下综武这项美丽的竞技。” “安利是什么?”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先去个厕所,你俩大门外等我吧。” 燕七一路奔了厕所,裤子一脱,看到了大姨妈猥琐的脸。 初潮了。 刚上场的时候她就有了感觉,万没料到这货会赶在这个时候降临,啥也没准备,众目睽睽之下这要是渗出来她就真红了。 这可是古代,再开放也还没到可以当众任性飚姨妈的地步。 所以只好靠挨箭刺出人造血来遮掩一下,虽然姨妈血未必能浸透外面穿的甲衣,但是看不到自己屁股的情况下还是保险一下来得好,燕七在木板上往坡下滑的时候还特意翻了个身让背朝上,背上中几箭就差不多能掩饰住了。 刚才在备战馆里更衣的时候只好歹垫了块帕子处理了一下,武长戈同志偏又叫住她进行了一番爱的教育——有爱的教育,完全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一位正在他的眼皮底下由一个女娃娃发育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少女。 少女燕七,从厕所里迈出来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呢。 第222章 掌珍 掌上明珠掌上珍。 第166节 和武玥崔晞一起回到燕府,大部分的客人都还没走,武珽康韶他们也都回来了,因为晚上还有一场小宴,古人的重阳节可并不只是在白天过,重头戏实则是在晚上,灯火通明地燃起烛来,蒸蒸烘染,那菊花的好颜色能比白天更浮出数层来。 燕七先和武玥回了坐夏居,把沾到血的裤子换掉,武玥和闻讯赶过来汇合的陆藕以及燕七的几个丫头就一起向她祝贺,初潮是女孩子极为重要的一件事,通常女性长辈还会为孩子特特准备上一桌小席以资庆贺,另还会让厨房专门做一碗红糖水煮蛋给女孩子补气血。 “赶紧让丫头去和你大伯母说,”武玥喜滋滋地道,“我看最好就直接弄桌小席在坐夏居,咱三个也不用去那边和他们混在一处了,就在这儿吃,又清净又舒服。” “算啦,今天客人太多,大伯母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给她添乱了,这种事无非就是走个过场,且我肚子不舒服,懒得弄这些。”燕七道。 “哎,真不巧,怎么正赶上今天。”武玥遗憾地道。 “就算不走那个过场,好歹也得意思意思,”陆藕笑道,“我在一本特别偏门的野志上看过,说是哪个小地方有这样一个风俗,女孩子初潮的那几日,都会在头上系一束朱红绦子,绦子下面系珍珠,既有喜庆之色,又押了父母‘掌上明珠’的寓意,你既是不想张罗,不若就照着这个风俗系上一束红绦,别管偏不偏门吧,怎么说也是志喜一回。” “对对对,系上系上,红色还能辟邪呢,”武玥连忙赞成,“我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女孩子犯天癸的时候特别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红绦子一定要系!你有没有绦子?” 煮雨烹云闻言连忙去妆台抽屉里翻,翻了半天也没找着,最后只好把武玥的红剑穗儿给拆了,珍珠倒是不愁,燕七有一串珍珠手链,弄散了串到绦子上,陆藕帮她系在脑后。 收拾妥当,也差不多到了晚宴时候,三个人从坐夏居出来,一路去了后花园,晚宴的地点设在“花城”里——四面皆是菊花垒搭起来的花墙,各处燃着高高低低的蜡烛灯笼,光影一洒,菊花层层叠叠地变幻出不同的颜色,与白天时看上去大不相同,原本清逸的风貌竟带上了几分妖冶。 座席仍然是男女桌混在一处,热热闹闹笑语喧天,燕七受生理影响也没有多大食欲,只喝了一碗热汤,吃了几筷子清口的热素菜,而后就捧了热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喝到众人酒菜都吃得差不多、后厨开始上主食了,燕七也没要,正准备继续以茶代饭,就见负责端菜上桌的丫头端了个盖碗儿过来放在了燕七面前桌上,“我没要主食啊,这是啥?” “厨房说是大老爷吩咐特意给姑娘做的。”那丫头也不知缘故。 燕七揭开碗盖,见里面是热腾腾香喷喷一碗红糖水煮蛋,不由偏头往那厢瞧了两眼。 那么偏门的野志那位居然也看过。 抬手摸了摸脑后的红绦珍珠。 掌上明珠掌上珍,谁家千金谁家问?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多钟的光景了,燕家的每个人都几乎累到筋疲力尽,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回房上床歇下了,大人们却还有的忙。 “……何先生的意思是,她骑马也是迫不得已,全因七小姐和崔家小四爷的挤兑,不愿抹了这两人的面子,这才勉强上了马,她本就不会骑马,若不是这二人步步相逼,她也不至从马上摔下来,更不至于因此而……”贡嬷嬷在抱春居上房压低了声音和燕大太太汇报,“看她那意思竟是想要咱们府上负这个责任,哭哭啼啼闹了一下午,话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个意思。” 燕大太太歪在榻上冷笑:“不识好歹!与了她一大笔银子,迁籍文书也托乔知府着人办下来了,去个无人识她的地方嫁人过日子,照样有大好前程——往日惊春便与我说过她这人心思不正,怪我心善未能尽信,也恨她只在我面前装得清高孤离不食烟火,不成想竟当真是个包藏祸心的中山狼!” 燕大太太实则心中难堪已极,说自己心善那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识人不清才是她最大的失败,她也万没想到姓何的居然敢这么刷她三观,被她亲自重金聘了来、当着她女儿的师父,竟然还妄想抢她的丈夫?!不见识一回还真不知道世上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这前半辈子也是活得太甜了! “去跟她说,要么拿着银子和迁籍文书明儿一早就离开,要么银子文书都留下,她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们已同她解除聘约,留她这一晚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若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们往外赶人了!”燕大太太恨声道。 这话音才落,就听见外间有丫头匆忙道了声“五姑娘来了”,紧接着便是蹬蹬的脚步声向着里间来,燕五姑娘一径闯进来,直气得脸色煞白:“娘为何要与师父解聘?这个时候师父本就最为难熬最为难过,正该是我们全力支持帮助她的时候!娘这么做就不怕让人看着寒心么?!” 燕大太太一听这话直气得哭笑不得:“你小孩子懂什么?!出了这档子事,不赶快把她安排得远远,难道让全京人日后指着她脊梁骨笑话她?!解聘是为她好,我不是还给了她一笔安身立命银?远远地找个无人识她的地方重新过活,嫁人生子安稳一世,不比继续留在咱们家里更好?留她才是害她!” 燕五姑娘眼泪往下掉,她对自己的师父那是极有感情的,母亲平日忙着家里中馈,纵是疼她宠她,要什么给什么,却是极少能有时间同她聊天、听她讲心事,而师父与她年龄差距小,又善解人意,从不给她讲大道理,永远都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她,既像师父又像闺蜜,她的许多心事都肯同她说,她也总能帮她分忧解难——如今师父要离开燕府了,她再也没有能真正交心的朋友了,再也没法将满腔的心事找人倾诉出来,她会变得更加孤独,这让人迷惘让人无望的日子将会更加难熬…… 燕五姑娘从上房出来,失魂落魄地出了抱春居,漫无目的地走在园子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无依又无助,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失去一切,她爹被人抢了,她喜欢的人被人占了,她尊敬又亲近的师父如今也要被赶离她的身边了,所有她在意的、喜欢的、离不开的,全都被一样一样的剥夺掉了!这一切,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人!别以为她今天没有看出来那行军棋的游戏是专门针对着她师父的!别以为她不知道今天她师父的遭遇是那人怂恿着崔晞帮忙的!那个人——燕七,她到了现在还不放过她! 燕七,你究竟还想怎样?!你还没有报复够我吗?!连我的师父你都不肯放过,你是想要把我弄成孤家寡人你才解气吗?!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你想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拉到你的阵营里去,全都从我的身边挖走,你当我看不出来?连四哥现在都天天在嘴边挂着你——你厉害啊!先朝我四哥下手,然后就该是我大哥我二姐了是吗?你自己没爹没娘没师父没人疼,你就看我不顺眼,所以你才要抢走我爹我哥我原本拥有的一切,这样你才会舒坦了是吗?! 你真是——太恶毒了! 燕五姑娘哆嗦起来,一时间涕泪齐流,突然就摔倒在地,整个人抽搐得口吐白沫,慌得跟在身后一直未敢吱声的几个丫鬟惊声尖叫着扑上来,“快去告诉太太——快去请郎中——” …… 燕五姑娘病倒的消息也是第二天一早才传到了坐夏居的,可惜还要上学,来不及去探望,只听得说燕子恪去请了御医,一会子就上门来给诊治,其余众人该上班还是要上班,该上学也得去上学。 燕子恒每天第一堂的诗书课现在已经成为了梅花班的同学们最喜欢的课程,别的先生上起课来只管自己在上头讲,偶尔让学生回答问题也是以教训指导的口吻和方式,而燕子恒不同,他格外注重师与生、生与生之间的互动和交流,而且交流方式花样百出,永远都能带给学生新鲜感。 比如今天的课上内容就是最为著名的蔺相如陪赵王赴渑池之会的故事,于是燕子恒便随机挑了几位同学出来进行角色扮演,嘴里念着台词,还要做出动作,甚至还有道具,最后和氏璧不好找,大家一致决定让燕七来扮演——因为她长得白啊,伸出拳头往桌上一放,这就能当块儿玉了,比她惨的是武玥,武玥扮演缶,蹲地上让人敲,还得模仿缶发出的声音,把同学们都快笑死过去。 见女孩子们学(玩)得开心,燕子恒笑着答应明天的诗书课继续采取这种方式,并且还要让几个被选出参演明天角色的学生回去背台词,今儿是拿着书念的,明儿来了得背诵——简直就是话剧雏形啊有木有? 诗书课的最后一点时间仍然是已成为惯例的锦绣两院笔友互动环节,上一堂燕子恒给女孩子们留的题目是《簪花记》,燕七在纸上是这样写的:“你拍一,我拍一,桃花开在春风里。你拍二,我拍二,你在那儿来我在这儿。你拍三,我拍三,折朵花往头上簪。你拍四,我拍四,年年岁岁花相似。你拍五,我拍五,满枝繁花不胜数。你拍六,我拍六,卷帘看花人依旧。你拍七,我拍七,满庭芳色等烟雨。你拍八,我拍八,吹落八九十枝花。你拍九,我拍九,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下面是锦院男生班某生的回复:“你拍一,我拍一,春风吹来桃花雨。你拍二,我拍二,我在这儿来你在那儿。你拍三,我拍三,花枝巧把青丝绾。你拍四,我拍四,簪花小楷提新字。你拍五,我拍五,花气袭人香入腑。你拍六,我拍六,独爱小园一枝秀。你拍七,我拍七,花间明月挂楼西。你拍八,我拍八,零落惊起夜啼鸦。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十。” 燕七:“……”比我还狠。 感觉我俩一出门就会被强迫症们双双打死。 你院学生全是蛇精病。 中午回了燕府,先和燕九少爷一起去探望燕五姑娘,结果人没在,说是大太太带着去了普济庵上香,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忧思过度、气血郁结,开了副太平方,想吃就吃,不吃也没事,主要还得是心理调节,建议大太太多带着孩子到外头散散心。 回到坐夏居用午饭,煮雨放送午间新闻,说是何先生已经被大太太送走了,原本才刚要上马车的时候还给晕了过去,正好赶上御医在,随便拿针扎了几下就给弄醒了,醒了后大太太也没多留,仍旧将何先生送上了车。 “大太太还让厨房送了几大块新鲜鹿肉来,”煮雨开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稀罕,“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另还赏了一串子十一节的金蟠镯来,姑娘一会子回房试试,那金子,看着成色就好!” “多办几件好事,你便发财了。”燕九少爷对他姐道。 “我更心悦那几块鹿肉,晚上回来咱们烤着吃,再去找大厨房要上一坛子菊花酒来。” “你能喝凉的?”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慢吞吞地道,也不看他姐。 燕七伸了胳膊去摸弟弟的脑瓜顶:“你也啥都知道。枕头底下压的不良小书交出来。” 燕九少爷嫌弃地避开他姐的爪子:“下午骑射社的训练让煮雨去给你请假。” 书院体育系社团的女孩子也有不少,这种事男教头们也都清楚,只消丫鬟们去请个假,教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惜武长戈同志他不是普通教头啊,他是鬼畜来着。 煮雨气鼓鼓地带着话回了凌寒香舍转达给燕七:“那武教头不肯准姑娘的假!让姑娘立刻去靶场报道!” 燕七也没意外,事实上在前世的时候就算来着月事,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该出生入死还是要出生入死。 换了劲装去了靶场,骑射社的训练已经开始了,萧宸也在,这位可是后羿盛会的亚元,加入骑射社那是当然又必然的事,然而哪怕你是亚元,来到鬼畜武的手下也一样要和大家一起跑圈、拉弓、马步、仰卧起坐地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武长戈站在靶场边双手抱怀地看着自己的兵们一人扛着个大沙袋跑得呲牙咧嘴,脸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同情的神色,听见燕七的脚步声走近,头都没回,只淡淡道:“不能跑步便射靶,四十斤弓,射到训练结束,有一箭射不中靶心便罚一百箭。” “是。”燕七稳稳当当地走到靶道线后,拿了弓开始射靶,射十箭后就过去拔一回箭,拔完了回来继续射,她的队友们已经进行完了负重跑步,现在开始负重蛙跳了,蛙跳完仰卧起坐,俯卧撑,开弓训练,蹲马步,一个个累得呼哧带喘,好在中间还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而无论旁人怎么样,丝毫不会对燕七射出去的箭产生任何的影响,甚至不能令她的眼睛多眨一下,她的动作就像是机器人做出来的一般,每一箭都如出一辙,每一箭都精准无比,先开始只有武珽注意起了她这厢的动静,渐渐地其他队友们也开始向着她这边望,到最后就连后知后觉的萧宸都将目光投向了她的靶子。 一组十箭,箭箭红心,这不算什么罕事,骑射社的成员里至少也有三至四名可以做到如此,然而当燕七十箭射完,走过去将箭从靶上拔下来时,有心人却注意到——那靶心竟然从头到尾就一共只有十个箭孔! 燕七已经射了不止一组的箭,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每一组的十支箭都能分别射中前一组十支箭留下的箭孔!每一组的十支箭都在重复着这个过程和结果,这是何等的箭技才能达到的效果啊?! 武珽看了一阵便收回了目光,燕小七这个小混蛋,说她跟箭神没关系,谁会信?可她这样的箭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她根本不会功夫,燕府里又没有靶场,她去哪儿练?怎么练?一个装满了秘密的小姑娘,有时候还真让人想一探究竟。 萧宸的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静静地观察着燕七射箭的姿势,直到…… “远逸?仰卧起坐一组二百个,你已经做了三百七十六个了,还要做下去吗?大伙都等着你呢,准备把垫子搬开进行射靶练习了。”武珽纳闷儿地看着他。 萧宸:“……” 第223章 陷害 每个学校都有一名讨厌的老师。…… 骑射社的训练结束时,燕七在她的靶子上留下的仍旧只有十个箭孔。 由于队里进了新队员,燕七终于可以摆脱每天训练完后负责收拾器械的这项工作了,目送扛了一身器材的萧同学像三手的变形金刚似的跟在武长戈身后去了器材库,燕七想起这位还约了她去后山比箭来着,连忙先奔了厕所处理私人问题,然后回了凌寒香舍拿上了自己的弓和箭,这才往后山去。 书院的后山除了石头就是山藤,偶有几棵矮矮的柿子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观的景色,因而平时极少有学生到后山来,山腰处有半拉亭子,比酉初亭还废,酉初亭好歹还是个完整的呢,这个名为“徒然”的小亭子整个塌了半边,只能勉强站下两个人。 燕七从山头上爬下来就用了十多分钟,找了半天才找到徒然亭,亭子被一块凸出来的大石挡着,上头还覆盖了不少的藤罗薜苈。 萧宸已经到了,背着弓箭,笔直地站在亭子里。 “抱歉,我晚了。”燕七打着招呼,从山石上挪到亭子里,“呃,这亭子里地方好小哈。” 俩人都快贴一起了。 萧宸看她一眼,语无波澜地道:“怎么比?” “你说吧,怎么都行。”燕七道。 “你没事先想好?”萧宸挑起眉毛。 “诶?不是应该你来想吗?如果我提前想好了你不同意怎么办?”燕七道。 “……我不会不同意,怎么比都可以。”萧宸道。 “……”两个要求特别低的人碰到一起有时候也是挺难搞的。 徒然亭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开始思索起要怎么比的问题。 然后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你再想不出来我就回家了啊,”燕七道,“天都黑了。” “……那你就回去吧。”萧宸道。 “……”燕七看着他,“下回你想好了再找我吧。” “应该是你想好了再找我。”萧宸也看着她。 “啊?呃……你不用太客气,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你比箭的,所以还是你来想吧。” “不想和我比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萧宸盯着她。 excuse 俺? 没等燕七答话,就听得上头突然有人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燕七探了探头,却见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先生,口鼻两侧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十分的严肃又严厉。 “伤风败俗!”这先生凶狠地瞪着燕七的目光简直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成何体统!书院圣地,尔等竟然不顾廉耻在此私会,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还不立刻与我出来!” 这下跳进千岛湖也说不清了。 燕七和萧宸就从亭子里爬了出来,跟在这先生屁股后头,一路离了后山,一直去了德馨堂一楼的院察署,刘院监没在,这位先生却径直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后,暴怒地一拍桌面:“你二人的名字?!在哪个班就读?!现在立刻叫你们的下人回家去,把你们家里主事的大人叫来!——院规上是怎么说的?!‘凡男女私情,互通往来、暗相授受、私下幽会者,一律解除学籍’!真真是辱我门风、败坏我院清誉!现在!立刻!将你们的家人叫来!” “学生能解释一下吗?”燕七道。 “有什么话让你们的家长来与我说!”这先生怒喝着。 燕七从屋里出来,问跟出来的萧宸:“你刚才说是我约你的?” 萧宸淡淡道:“你可以推在我身上。” “够义气,但问题是我并没有约你。”燕七说着把那张纸条拿了出来,幸好她从来没有随手扔纸的习惯,“这个是你的笔迹吗?” 萧宸接过纸条看了看:“不是,我从未写过这个。” “那么你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纸条后才来赴约的吗?”燕七问。 “是。” “纸条呢?” 第167节 “扔了。” “好吧,现在很清楚,我们是被陷害了,不过里面的暴走先生不肯听我们解释,看样子还是得把家长找来才能行了,”燕七冲他一挥手,“待会儿见。”就走了。 萧宸:“……”这语气怎么像真的在约会一样? 结果等到了晚上八点多钟的光景,萧宸的家长先到了,是才从地方上调入京中任职的指挥佥事萧天航萧大人,官服都未及换,想是署里才下了班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法令纹先生再火爆也得先站起身来向当官的行礼,礼一罢,劈头便将来龙去脉给讲了,并且严厉地重申了锦绣书院的院规,意思是你的儿子必须要从锦绣书院除名,要么你就赶紧着给他办转学手续,要么你就等着我们宣布将他开除,前者是给你留面子,你要是不合作,那我们就只能不好意思地按后者来了,你看着办吧! 萧大人五官沉毅,看着就是位不苟言笑的主儿,听罢法令纹先生这番话,双目一冷,先是盯了儿子一眼,而后挪开目光又盯向站在儿子旁边的那个所谓的他儿子的小女朋友。 这小姑娘很敏感,目光才一落向她,她便似有所觉,抬起眼来不慌不忙地迎上了他。 萧天航心头一震,眼神骤然犀利起来,锥子般钉在燕七的脸上。 这股气势中所含的成分燕七也分辨不出,不是杀气,不是戾气,不是斗气,也不是郁气。这个人认识她? “敢问这位小姐贵姓?”萧天航盯着燕七道,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的意图。 “敝姓燕。”燕七道。 “燕。”萧天航敛去目中光,不再看她,转头望向萧宸,“就石次山长方才所言,你可还有话要说?” 法令纹先生方才自我介绍过了,原来是位次山长,相当于副校长的级别,书院有好几位次山长,分管不同的事务,而这位石次山长就专管纪律这一块。 “他所说的都不属实。”萧宸道。 “你——你竟敢当面狡辩?!”石次山长怒喝。 萧宸:“我们并没有……” 石次山长:“我亲自将你们逮了个正着,你竟敢不承认?!” 萧宸:“……约会。我们只是……” 石次山长:“简直顽劣至极!难不成还是我冤枉了你们?!” 萧宸:“……被人陷害。有人冒充……” 石次山长:“书院后山向来无人去,你们两个却挤在那小亭子里卿卿我我,还说不是私下幽会?!” 萧宸:“……我和她的笔迹,将我俩约……” 石次山长:“倘若不是私情,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说?!什么事非得躲到无人会去的后山两个人挤在那亭子里悄声耳语?!” 萧宸:“……了出来。” 石次山长:“我告诉你们!我在那亭子里抓过不止一对儿了!把你们那些个狡辩之词全都给我收起来!没用!必须解除学籍!” 萧天航问向萧宸:“冒充你二人笔迹的纸可还在?” 燕七递上自己的那张纸条:“在这里,这是冒充萧宸的那张。” 萧天航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向纸面,只略扫了一下,便抬眼和石次山长道:“此字不是犬子所写,萧某希请石次山长重新调查取证。” “一张字条能作何证?”石次山长嫉恶如仇,“眼见为实!我亲自将他二人拿在那亭子里,难道还能冤枉了他们不成?!” “我们都是被字条骗去亭子里的,有人要陷害我们。”燕七道。 “把你那花言巧语都收起来!你这样的借口我听得多了!”石次山长怒喝。 燕七觉得不管陷害她和萧宸的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ta都做得很成功,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来“捉奸”的人,如果换了那位刘院监,这会子她和萧宸早就解脱嫌疑了,偏偏是这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直boy石次山长,这算计还真是准确又到位。 “石次山长,”萧天航沉声开口,“犬子此前一直随我在地方任上,前不久方进京安家,进入锦绣书院也才不过几日,再怎样也还不至于同这位小姐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萧某再次希请石次山长慎重调查,莫要因为一次误会而毁了孩子一生。” “萧大人的意思是石某人诬陷他们了?”石次山长也是个硬脾气,一点都不畏惧眼前这个当官儿的,“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见一眼便能挂上钩的大有人在!而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他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燕七收好那张字条,抬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石次山长惊怒地喝问,“你的家长呢?怎还不来?!” “既然您说眼见为实,我就去把陷害我们的人找来,让您亲眼见一见。”燕七扭着头道,“如果不能证明我所言属实,我甘愿解除学籍;而如果证明我和萧宸确系被人陷害,那么请您自请离职。” “你——你说什么?!你胆敢再——”石次山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学生居然敢逼他离职?!天地君亲师——这是忤逆不道!这是——这是—— 燕七已经迈出门去了。 姨妈上身期的女人不要惹,石次山长的老婆一定没有告诉过他这一点。 男女私下幽会这种事在这个开放的时代早便算不得是什么礼教不容千夫所指的行为了,否则综武赛又怎么肯允许男女混合同场?当然,校规还是需要遵守,可对一个仅凭武断决定就要毁掉两个学生清白的先生忍气吞声,燕七还没有那么软萌。 此时的校园已是漆黑一片,燕七背着自己的弓箭往大门处走,还没走出多远,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近,转头看去,见是萧宸。 “你说要去找陷害我们的人,是已知道那人是谁了么?”萧宸问她。 “左不过是综武队的人,”燕七道,“我的那张字条是在对东溪队赛完后发现的,你的呢?” “一样。” “所以只有可能是综武队的人干的,”燕七继续往前走,萧宸也就跟着,“我的字条是赛后进入更衣室脱衣服时掉下来的,说明字条是比完后至我进入更衣室之前这段时间,有人趁我不注意塞在我身上的,这段时间里与我接触过的只有终极队的人,而终极队里面,据我所知,有一个人一向看我不顺眼,所以我的首要怀疑目标就是他。” “是谁?”萧宸问。 “郑显仁。” “……是哪个?” “……你得学会记住队友的脸和名字。” 书院门口,燕七的马车还等在那里,燕七已让燕九少爷先回家去了,马车送了他回去后这才返回来等她。 “我现在要去郑府,你呢?”燕七上车前问萧宸。 “我也去。”萧宸冷冷地道。 不管郑显仁是哪个,想要害他的意图也是明摆着的,他从不主动惹事,但事若惹到他的头上,他也会毫不客气地做出还击。 “你骑马来的还是坐车来的?”燕七没看到附近还有马或马车。 “跑着来的。” “……” 待萧宸坐到了马车副驾上,燕七就让车夫葛黑先往太平府衙的方向去,从乔乐梓那儿问出了郑府的地址,到达郑家门外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的光景了。 郑显仁的父亲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官儿的府邸也不算小,这会子大门紧闭,两颗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廊下。 萧宸从车上下来就迈上阶去,抬手便要叩门,燕七将他叫住:“这个时辰了,你就是叫开了门他也不会见你。” “那你还来找他?” “我不是来找他,我是来绑他的。”燕七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来绑郑显仁?绑票?! 萧宸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表情还欠奉的姑娘,她这么凶残她家人知道吗?一言不合就绑票,要绑的还是当朝四品官家的公子,还是直接从人家里把肉票给绑出来——太大胆了!太疯狂了!太无法无天了! 可想想那情形却还有点小激动。 “好。”萧宸没多想就答应了,瞻前顾后不是他的作风。 “太好了,”他听见这姑娘说,“有你加入我就能进去这高墙内了。” “……”敢情儿他要是不敢加入的话她根本连这墙都进不去呗?! 官家府邸的院墙通常都建得极高,一为显得高大气派有威严,二当然就是防止贼子乱民亦或仇家什么的不请自来。 燕七自己的话当然也是能进去的,只不过就是费点力气需要再找点工具辅助,而既然萧宸肯加入她的绑票小组,那么这个人力翻墙工具就方便好使得多了。 “走吧。”绑票小组组长什么都没交待,直接就下令行动。 绑票小组副组长也就没有多问,将她胳膊一握,提着就拎上了墙去。站在墙头向下一打量,郑府前宅此刻已经一片漆黑了,秋天干燥易走水,一般没人的屋院里都是不燃灯的,然而却是有值夜的家丁拎着灯笼各处转,根据灯笼的位置正好可以完美的进行躲避。 萧宸带着燕七跳入院中,才一松开她胳膊这姑娘就跑了出去,顺便带冲他打了个手势:跟上。这毫不犹豫的行动简直就像进了自个儿家似的,全不担心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几乎可以算上是犯法的大坏事。 萧宸跟在燕七身后,警醒地边跑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以他的速度可以眨眼就能穿过前宅进入后宅去,不过为了迁就燕七的速度只得放慢,而当在黑暗中跑了一阵后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姑娘,她的跑动当然抵不上会功夫的人,可她的脚步却轻得像是一个轻功卓绝的高手,如果闭上眼睛,她从你身边跑过去,你根本不会听到任何的声音。 而且她的眼力相当好,这么黑的环境里跑得如同置身旷野般恣意,在这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一点都不迟疑,任何突兀出现的障碍物都能被她轻轻松松地闪避开去。 天赋异禀? 不普通的普通人? 扮猪吃老虎的心机少女? 有前科的黑道少年犯? “喂……”燕七小声叫他,“你跑过头了,我在这儿。” 萧宸:“……” 在萧宸这个人体搬运工的通力协助下,燕七和他很轻松地翻进了郑家内宅。 内宅与外宅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点多钟的时候还不算是很晚,至少大人们都还没有入睡,歌舞升平的京都人民过惯了夜生活,不到子时往往都不算是入了夜。 “现在我们要找郑显仁的院子,”燕七轻声和萧宸道,“你想和我分头去找,还是要跟我一起行动?” “跟你一起。”萧宸道。 内宅里女人多,分头去找的话他就真成了登徒子。 “好,”燕七道,“跟上我。” 话音落时,人已经掠了出去,速度快得让萧宸都不由有些动容,这内宅里的格局不似外宅整齐阔朗有规律,东一条廊西一道门,时而一树花,间或半壁石,七拐八绕纵横曲折,中间还夹着四处走动的下人——通常这样的情况不应该是小心翼翼缓慢移动的么?可这个姑娘却反其道而行,她跑得那么快,那么轻盈,那么灵活,见廊穿廊,遇石绕石,腾挪跳转,高低自如,眼看着前面墙石相夹挡了去路,她连速都不减跑到近前直接踩着山石和墙就飞越了过去,又眼看着前面是道半人高的花篱拦在当间,她停都不停将身一倒来个贴地滑身就从篱下钻了过去,再眼看着前面廊下明明转出了几个丫鬟下一瞬就要撞个正着,她偏就能在这一瞬里攀了廊柱上到廊顶掩身在横梁之上——每一个动作都悄无声息比猫儿还轻。 明明不会功夫,这一路潜行疾袭的过程却如同行云流水畅滑之至! 这大概是史上最赏心悦目的绑票案吧,萧宸心想。 燕七在梁上冲他摆手:前面是池塘啊喂,你不要再往前走啦! 第224章 绑票 就是这么简单。 萧宸跟着燕七在这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悄然穿行,从东到西,由南至北,硬是没有一人发觉,如入无人之境,恰似“随风潜入夜,探宅细无声”。 ——这姑娘家里究竟是干什么出身的?! 跑得快,看得准,避得轻,落得稳,猫一般灵活,豹一般迅捷,蝠一般无声,鹰一般果断——这姑娘太凶残了! 当两个人再一次翻过一道小院的墙头后,终于找到了本次绑架行动的目标肉票! 郑显仁打着赤膊,只穿了条贴身的绸睡裤站在院子里,仰脸望着月亮伸懒腰:“我这腰今儿训练时抻了一下子,碧桃,一会儿拿药进来给我推一推。红杏,去问伙房热水烧好没有,新来的婆子笨手笨脚,一个洗澡水能给你烧俩时辰!翠竹,今儿太太赏的那一筐子枣给我洗一碟子来。雪梨?雪梨!” 第168节 “爷,小婢给您熨衣服呢。”shirley在房里喊。 “爷就是想告诉你,别用那个四叶饼子香熏,爷不喜欢那味儿,换四合香!” “爷,”雪梨从房里掀了帘子出来,“四合香里用的那几味香料如今比金子还贵,太太上月给的那点子早用完了,再想得怕是要等到过年去了,您要是不喜欢四叶饼子香,小婢去库房里给您找找看还有没有小四合香,那味道和四合香也差不了许多。” “嘁,一个‘小’字差了多少去,”郑显仁嘟哝,“行行行,去吧去吧!……家里头是要钱没钱要香没香,我一堂堂四品官的儿子,成天穿用的跟个平头百姓似的,教我在同窗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比上不足总得比下有余吧?看看我这——” 一阵风刮过,郑显仁发现自己飞起来了,还未来得及惊讶,后颈一疼眼前一黑,人就诸事不知了。 萧宸背着郑显仁跟在燕七身后一路奔到了郑府外院墙根儿下,先翻出去把郑显仁放下,再翻回来搬运燕七,直到坐进了来时的马车里,萧宸还没有从自己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绑票活动中回过神来。 他以为要把郑显仁绑出来至少也要先等他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睡下,然后想法子从外头撬开里面的门栓,再悄悄摸进屋去,找到床上的郑显仁后点个穴,小心扛出来,关上门,神鬼不觉地再从郑府出来。 结果车上这位姑娘干脆利落得不像样,简简单单只给了他一句话:“冲过去弄晕他扛上墙,然后我们走。” 然后我们走。 然后他和她就真这么掳了个大活人走了。 我轻轻地来正如我利落地走,我挥一挥衣袖把肉票弄到手。 不过郑显仁也算是一个非常配合的肉票了,先不先的就主动把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们全都支去干活了,用独处给绑匪们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实施绑票的五星环境。 但他院子里的丫头很快就能发现郑显仁失踪,这下子就会闹大了吧? “不用担心,”燕七道,“门房没有见到郑显仁出门,短时间内他的丫头们大概只会以为他还在府里,先要满府找一遍,找不到才会考虑去外面找,外面再找不到才会报官。这个功夫我们已经能把事情解决了。” “你想怎么解决?”萧宸看了眼被丢在马车地板上的郑显仁,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货印堂发黑,森森地预示着他今晚宿命里的一个大写的“衰”字。 “你把他弄醒,点住穴道不要让他动,然后放着我来。”燕七道。 放着你来。 萧宸依言动作,很快便见郑显仁幽幽地醒了过来。 “冒充我和萧宸的字迹相互约战的字条是不是你写的?”燕七问。 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进入正题。 郑显仁还懵着呢,躺着看了燕七半天才认出来:“你怎么在我房里?!你怎么进来的?!碧桃!碧桃!快来人——” “别喊了,你被绑架了,现在闭上嘴听我说,回答刚才的问题,否则杀了你。”燕七道。 萧宸看她一眼,这个杀字说得也太随意了,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你开什么玩笑?!你——我怎么不能动了?!你对我做了什么?!萧宸?!你怎么也在我房里?!你们两个干什么!?快放开我!为什么我不能动了?!”郑显仁这时才觉惊慌起来,想动不能动,又急又吓地出了一头汗。 “对,你不能动了,现在是任人宰割的状态,你也没在你的房间,你在我的马车上,这辆车正在去往千岛湖的路上,所以你现在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不肯配合的话,我只好把你装进麻袋,里面放上石头,然后将你沉湖,让你的家人永远都找不到你,并且没人会知道是我掳了你。回答问题吧。”燕七道。 “你——你你——”郑显仁吓疯了,“你为何要这样做——你让我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四品官的儿子!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你要偿命的!你不能杀我!”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没人知道是我掳的你,毁尸灭迹后更不会有人能找到证据。” “你——你为何如此对我——” “你只需要告诉我那张字条是不是你写的就好了。” “什么字条?!我不知道什么字条!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那好吧,你可以去死了。”燕七转头敲敲车门,“葛黑,车再快点,我赶时间。” 马车果然辘辘地飞驰起来。 “不——不要啊——你不能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为甚还要杀我——”郑显仁惊慌大叫。 “那张字条很可能会毁了萧宸的前程和我的名声,男人的前程和女人的名声,差不多相当于除了生命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了吧,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此生无望,当然要搞死你泄泄心头怒气。”燕七道。 “可那字条不是我写的啊——为什么要搞死我啊!”郑显仁狂呼。 “搞死你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你太蠢,你不承认字条是你写的,我就要因此而被毁掉名声,我毁掉了名声,我就要杀了你泄愤,而若你如实坦白,至多被罚写个检查,我洗刷了清白,你也不会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清楚,活着干什么呢。” “我……字条不是我写的,但……如果你不杀我,我,我可以谎称字条是我写的,保你清白,如何?” “也行,那你重新写两张字条吧,我收到的那张字条看完便扔了,连个证据都没有,还有萧宸的那份儿,一并写了吧,我拿着去交给石次山长。” “那……那我写完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放我回家了?”郑显仁目光微动。 “嗯,可以,我有了字条在手就足以证实我的清白,我既清白了,就不必再摊上人命了。” “……好,我写,你们放开我。” 燕七就让萧宸解开他的穴道,车上备有现成的纸笔,平日都是燕九少爷偶尔用用,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郑显仁趴在马车上的小桌上将两张字条写完,才刚抬起头要说话,颈上一疼眼前一黑,就又晕了过去。 “扛上他一并去见石次山长。”燕七和萧宸道,马车已在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他不会承认字条是他写的。”萧宸道。 “但我们手里有他刚写的字条。”燕七道。 “之前的字条他不会用自己的笔迹写,”萧宸道,“如果此事确是他干的,那么写这两张字条的时候他应该会用他自己的笔迹写,这样就可以诬陷是我们逼迫他写的了。” “字体一不一样,我们找个有光的地方对比一下就行了。”燕七掏出那张原始的字条,马车上没有灯,一时无法进行对比。 不多时抵达了锦绣书院,大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燕七便拿着纸条凑到光下,两厢一比较,字迹却是一模一样。 “……证据确凿了?”萧宸对这来得太轻易的结果感到不太相信。 “不出所料的话,这先后两份字条上的字体应该都不是他本人常用的。”燕七道。 “这是为什……” “我告诉他我们看过那字条就扔掉了记得吗,”燕七道,“第一我们从没见过他的字迹,第二我们看过一眼字条就扔掉的话也不会记住那字条上的字迹,石次山长更没有见过那字迹,第三我答应了等他一写完就放他走,而他也认为我们会拿着这两张新写的字条去给石次山长看,所以他这两张新写的字条不会用他自己的字体、而还是会用原始字条上的那种字迹这一行为便能说得通了。 “这样的话首先他可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我们‘诬陷’到,届时石次山长找来他的笔迹一核对发现不一样,必定会认为我们是在扯谎——别忘了,石次山长是个‘眼见为实’的忠实执行者; “其次,郑显仁也不会担心咱们再回头去找他算账,因为他已经被我们放走了,回到家后他便可以带着家人气势汹汹地来找我们甚至报官,那个时候他也不会再怕被我们知道他就是在陷害我们,因为我们的名声已经完了,而且还犯了绑架罪,不会再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和威胁了。 “再次,从他刚才在院子里发牢骚的内容可知,他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他一定不愿承认曾被我这个女人绑架并威胁着写下字条而换取逃命,所以只要他不用自己的笔迹写这两张字条,他就可以避免被人猜测为他是被我胁迫着写下字条的。 “综上,我们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陷害我们的人,就是他。——我嗓子有点疼了。” “……”萧宸扛着郑显仁跟着燕七往院察署走,“为何还要把他带去?” “得让他亲口承认这两张新字条是他写的呀。”燕七道。 ……这姑娘不仅行为凶残,脑子也挺不省油的。 敲敲门,里面一声“进来”,推门进去,见刘院监的桌案后头又换了人坐,那人穿着胸前绣了孔雀纹的紫色官袍,翘着腿歪着身,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里捏着笔,垂着眸子正在一本卷册上笔走龙蛇,再看旁边,堆着十来本卷册——这是把办公室的活儿拿到这儿来干了,瞅把他忙的。 石次山长铁青着脸坐在了角落里的一只墩子上——那通常是被拎到这儿来接受教育的学生们的座位,此刻这位先生头上的几根碎发丝都乍起来了,也不知道刚才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灵魂洗礼。 萧宸的父亲萧天航萧大人则背身立在窗前,背脊挺得笔直,甚至可以说是僵硬。 他在紧绷着什么,燕七感觉到了。 听见两人进门,他连头都未回。 “你们所谓的证据可找到了?”石次山长咬着牙问。 总算是肯接受当事人提供的证据了,不眼见为实了? 燕七把前后三张字条展开了放到燕子恪面前去,石次山长一张脸登时黑成了炭——这女学生压根儿没看他! 只略看了看,燕子恪便道:“出自同一人手,年纪在十五至十八岁之间的男子,手部力量足,推测为擎重或骑射社成员,好虚荣、软骨头、心胸狭窄、嫉妒心强,第一张字迹里心怀恨意致笔划扭曲,第二张第三张应为同一时间所写,字迹虚浮,应是正处于恐慌之中,然虚中又有实,其实处尖细逼仄,似藏奸带恨,当是怀有报复之心。吃东西了么?” 最后一句天外飞仙险把石次山长闪着——这都什么思维轨迹啊?! “没呢,你也没吃吧?这么忙。”燕七道。 “带你去吃宵夜?”大忙人撂下手中的笔,双手交叠着往膝上一放,仔细地端详着侄女的面色。 这是怕她饿黄了脸吗? “好啊,我想吃五味杏酪鹅了。”燕七道。 “就去那家店。”燕子恪站起身,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一枝便从外面进来,走至桌前给大忙人收拾工作文件。 “你——你们——”石次山长豁地从墩子上站起身来——这说走就要走啊?!此事还没有了结就目中无人地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燕家人莫要欺人太甚!“敢问燕大人,此事最终要做何解?!” “本官方才的话你未曾听见?”燕子恪用了“本官”二字,这就是没打算把母校的先生敬着哄着。 “然而眼见为实——”石次山长梗着脖子。 “人我们带来了,”燕七一指萧宸背上的郑显仁——诶,他怎么还背着他呢?“字条是他写的,只要他承认了便是眼见为实吧?” “这人是谁?他怎么这副样子?!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石次山长惊怒地看着赤膊上阵的郑显仁。 燕七萧宸谁也没理他,把郑显仁放到地上,然后解开穴道,两张脸凑上去悬在上空。 郑显仁再次幽幽醒转,睁开眼一看怎么又是这俩人!他这次的反应很快,立刻想起晕过去前发生的事,不由怒喝:“我都写了那字条了你们为何还不放我走?!” “喏,他承认了,眼见为实。”燕七摊摊手,跟着燕子恪就出了门。 石次山长萧宸:“……” 就是这么简单。 郑显仁成功地将自己瞬杀在院察署里。 “才刚的推测不过是推测,做不得准,眼见为实……”石次山长大步追出去在燕子恪屁股后头抗议。 “呵呵,”燕子恪偏过头来看着他,“本官辩字识人定过百人生死,其中数十桩判决都是经了圣上御笔钦准执行死判,石先生现在说这方式做不得准……是在质疑谁的判断呢?” 石次山长冷汗就下来了,他再倔也不敢指摘顶头那位啊! “此案本官现已定论,石先生若有疑虑,”燕子恪说至此处挑起唇角,“也是无用,本案,本官说了算。” 把学生纪律问题上升成案子,那管事的便是他燕子恪,而不是你石老师,你说不许就不许?你算老几?我说这是件案子它就是件案子,只要有纠纷就可以产生诉讼,你还要凌驾于律法之上不成? 石次山长再倔再死板,他也知道什么叫律法,再不服,他此刻也被蛇精病堵得无话可说。 满怀着忿然和憋屈,石次山长慢慢地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得去收拾东西了,燕子恪那会儿对他说:“身为师长,当以身作则,先生是学生的引路人,是范例,是表率,是榜样。反之而言,身为先生当更应严于律己,学生犯错要罚,先生犯错更要罚。今日之事,你若对,便是恪守职责,你若错,便毁掉两段人生,每一个人都当为自己之行为担得起责任、付得出代价,任何人无权在伤害他人后而不受到半点惩戒。石先生,此案本官正式受理,你若胜诉,自不必说,你若败诉,且被告方家长提请反诉,则你将以诬告诽谤罪入狱待判,望你知悉。” 现在燕子恪走了,没提反诉的事,这大概就是要让他自觉点知难而退的意思,可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并不想这么轻轻放下,权看他的决定是否能让他满意。所以他得退得狠,他得让他满意,他得让他替他的侄女出掉这口气。 于是石次山长不得不决定明天一早就递交自己的离职报告,惹谁也不能惹一个蛇精病,惹谁也不能惹一个不要脸到随时拿皇帝当锤子榔你的流氓,惹谁也不能惹一个护犊子护到直接把还在跟他撩骚的皇帝甩在一边抱着公文跑出来的超级奶爸! 第225章 长成 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 郑显仁次日没有参加骑射社的训练,据说连课都没来上,又过了两三日,听得某社友说,郑显仁转学了。 第169节 “这下子咱们骑射社和综武社都少了一员大将啊。”有人便叹道。 “不是还有远逸么。”武珽微笑着道。 萧宸可是后羿盛会的亚元,以箭术扬名,若不是郑显仁占据着综武队中炮的位置,萧宸也不会先被放在车的位置上,虽然他的鞭法也很厉害,但论起杀伤力来,还是用箭更厉害一些。 于是在本周六的赛前训练上,萧宸就被放到了郑显仁走后空出来的另一个炮的位置上。 “却又少了个车。”众人道。 “教头会不会又去挖人啊?” “要挖的话最好把东溪的康韶挖过来!” “一山不容二狐啊。”燕七道。 武珽:“……燕小七你凑什么热闹?康韶是不可能来锦绣的。” “那你的好基友孔队长呢?”燕七问。 “什么好鸡友?孔回桥就更不可能了,锦绣玉树是永远的死敌,就算他在玉树混不下去要流落街头了也不会来锦绣的。”武珽道。 多大仇啊这么咒人家。 周日比赛的对手就是玉树书院。 打玉树,武长戈根本不用做赛前动员,什么叫死敌相见分外眼红呢?这两个书院的家伙们不管在什么竞技场上相遇都完全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啊!那火药味儿甚至浓到每次都要去请官府派了治安人员在场边守着才行——不光队员们相互敌视,双方的粉丝那也一样是水火不容,往年双方的比赛甚至还闹出过人命,使得双方之间这仇是越积越深,越来越不可调和。 今年玉树的这批综武队员算得是玉树史上战斗力最差的一批了,一些水平高的老队员都已毕业,新招进校的学生们凑巧接连几届都没有什么能力突出的人,唯独一个孔回桥,战斗力差不多可以跻身全明星阵容,但综武不是一个人的比赛,就像拥有夏西楼的柳湖一样,这两个书院的综武成绩在今年都不算理想,全靠两个明星队员带队死撑。 不过呢,玉树队打锦绣队的话,所有队员的战斗力几乎都特么的能翻倍,仇恨激发潜力啊!而且双方在场上都会短暂失忆——忘掉比赛规则,能下黑手就往死里下黑手,有多狠打多狠,这么多年来双方的比赛很少有无人员受伤的情况——在这样的比赛里受伤那就意味着光荣,会受到本方粉丝们对待英雄一般的膜拜,可想而知,哪个队员在这种情况下会不拼尽全力?不管是为了集体荣誉还是个人荣誉,死拼是双方比赛唯一的主题。 “太可怕了。”燕七旁听完武珽给萧宸介绍锦绣玉树双方的恩怨史后不由叹道。 第一场玉树和锦绣之间的比赛她没赶上参加,现在和萧宸一样都是第一次。 “你就别跟这儿装了,燕小七,”武珽似笑非笑地瞟着燕七,“孔回桥交给你了,杀不死他下来罚一百个俯卧撑。”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压迫新人的光荣传统发扬下去,”燕七转头看向萧宸,“孔回桥交给你了,杀不死他下来罚三百个俯卧撑。” “……”萧宸看着她,“队长说是一百个。” “那二百五十个好啦。”燕七道。 “……”谁跟你讨价还价了?!“我不认识孔回桥。” “长得特别像兔斯基。” “……兔撕鸡?” “你看,我给你画,长这样。”燕七蹲身用箭在地上划拉,萧宸探肩看着,“喏:(- -)” 萧宸从没见过长得这么简单的人,四笔就画出来了。 “总之明天是场硬仗,”武珽对这两个不着调的炮道,“虽然玉树的整体实力比我们稍逊,但我们也不是没有马失前蹄过,小七尤其要小心,对方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有十成力会对你使出十三成来,最好不要正面迎战,充分发挥你的箭法优势,尽量保持远距攻击。远逸有功夫在身,可以远近结合,我们目今少一个有力的车,所以你不但要担当起炮的职责,车的职责也要尽力承当,我会充分配合你,你后羿会亚元的名头对对方总是多少有点震慑力。” “好。”两个炮齐生生地应着。 “关于明天的战术,”武珽向着旁边一瞧,见其他的队员也都凑了过来听他说话,索性提起声音道,“历来我们与玉树相遇,双方都会绝对的采取主动攻击打法,因此楚河汉界处多半就是双方之间决定胜负的地方,然而我们也不要一味求硬拼,我们的目的是进精英赛,而不是与玉树拼个你死我活——玉树进精英赛已是无望,他们的队员眼下没有任何的压力,我们因此就更要防着对方为了阻止我们进精英赛而施展下三滥的招术,故意弄伤我们的队员——哪怕他们不惜与我们两败俱伤,最终吃亏的也还是我们,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们不要去干,把玉树踩在脚下的最佳方式,就是他们进不了精英赛,而我们进了。” 武长戈站在旁边不远处抱着怀听侄子说话,他这个教头大概是所有队伍里最不负责也是最省心的一个了,当然不是他不管理队伍,而是他将很多应该由教头来办的事都交给了自己的侄子武珽来做。 这样的孩子才能成长得更快,更坚韧,更成熟。 目光落向站在侄子身旁的那个身影,已不再是以前那看上去胖墩墩肉乎乎的软妹子,她真正地瘦下来了,四肢修长,身姿笔挺,像一杆静静安于囊中的利箭。瘦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的,肉乎乎的她给人的感觉是温吞木讷,而现在修长秀挺的她,是森林的风,是旷野的云,是海上的日光,是大漠的月亮。 静时沉默清定,动时凌厉冷酷。 才十二三岁便已成长至如斯,再大些以后呢? 武珽给队友们讲完话,今日的赛前训练便告结束,众人作鸟兽散,萧宸却还留在原地,从怀里抽出一张帖子递给了武珽:“家父邀请综武社全体队员光临寒舍用宴。” “哦?”武珽有点纳罕地接过帖子,翻开来看了看,果见邀请的是锦绣书院整个的综武社,这可有意思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请过客,再一看落款,明白了,原来萧宸的父亲才刚兼任了京都综武协会的总会长,原来的那位会长年纪大了,已经光荣退休,萧宸的父亲新官上任,这是想把火烧起来,请请每个书院的综武队,了解一下京都综武界的现状,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后面他的工作才好展开。 时间定在明日比赛后,不是什么大宴,也就是大家一起去萧府用个晚饭,开个茶话会什么的,萧天航看来是个很务实的人。 “好,我会通知大家的。”武珽将帖子收下,随即又是一笑,“既是这么着,明日可说什么也不能输,否则大家没脸去见萧大人了,有你这位会长公子在,萧大人怎么也算得是咱们锦绣的半个自己人不是?” “我会干掉兔撕鸡的。”萧宸郑重表态。 “……” 燕七也没急着回家,跟武玥崔晞三个人一起逛街去了,主要是她要逛,人瘦了,衣服都不能穿了,又因为瘦得太快,煮雨她们三天两头得给她改衣服,险没把几个丫鬟的眼睛给累瞎,燕七想着怎么也得先买个两三套应付一下,让煮雨她们几个也缓缓。 仨人把车停在街旁停车场,徒步沿了街逛,武玥就问燕七:“你现在多少斤啦?看着跟我一般胖瘦了都,还要再减吗?” “再减五斤就差不多了,”燕七道,“怎么也得把大吃大喝一个月会胖的斤两预留出来。” “……”够了。 “终于可以穿自己喜欢的款式了,好开心。”燕七望着成衣店里花花绿绿的衣服,“老板给我来套男装。” “……” “我帮你挑,”崔晞笑着,“你肤色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合适,时已深秋,再过些日子便要立冬,万物萧瑟,不若挑些暖颜色的衣衫,我看那件栀子黄的就不错,棉麻料子,既软又暖还透气。还有这件,珊瑚粉配瓷青和蓼蓝,最是雅致;还有这几样单件的可以凑成一套,珍珠灰、象牙白、葡萄紫、橘金与黑,是干净又明冽的搭配……” 武玥在旁边已经看傻了,明明不是一套的几样单件,在崔晞的搭配下展现出了让人惊艳的效果,化腐朽为神奇大概就是这样了! 再看着自己的好基友从试衣间里穿着崔大师搭配的衣服出来,武玥顿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与惊羡,“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人靠衣装”这几串字眼在燕七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比号称一年级级花的燕五漂亮多了,武玥心道。 第226章 刷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燕七回到自个儿房间的时候,临窗条炕上的乌漆小炕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个大信封。 “姑娘的信,今儿下午才到的。”煮雨抱着燕七新买的衣服拿去洗衣房浆洗。 燕七洗了手,脱鞋上炕盘起腿儿,就着透过雕花窗棱漫洒下来的暖暖的秋日斜晖,拆开了这封信。 “燕小胖: “是我。 “离京之后一路日夜兼程,今日抵达北塞的饮马镇略作休整方有空提笔。 “你近日过得怎样?综武还剩三场了吧?越往后比赛越不好打,尤其对玉树,不要大意,让武珽护着你。 “饮马镇紧临着驻军镇守的边城,明日我就要去军中报道了,这封信有可能是近期我能写给你的唯一一封,后面大概要起战事,届时私人书信无法传递,亦说不定我会战死沙场,留个真迹给你,记得给我早晚三炷香,哈哈。 “燕小胖,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前虽也跟随着家兄出外游玩过,然而既是游玩,自会挑着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景致虽好,却未免过于秀气平和,倒令我生出‘世界不过如此’的狭隘想头。这一次我从京都走到北塞,方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是有多么的自大和可笑。 “我记得往日闲聊时你曾说过,想要立足世界,先要去认识世界,丈量了天地的宽高,才能知道自己的深浅。这句话太对了。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真应该走出那四方院,到外面来开开眼。我仅仅是从京都到了北塞,一路闷头疾行,即便如此也倍长见识,这世上的奇人奇事奇景,是在京中时的我从未曾想过、再不曾想到的。 “燕小胖,如你所言:这世界,美不胜收。我在一个傍晚途径一座峡谷,那峡谷上有一道如刀劈开的裂缝,缝中飞泻而出一条狂瀑,由谷顶直落谷底,然而这不算稀奇,令人瞪目的是那傍晚的夕阳光从当时的位置投射下来,正照在那道瀑布上,水流和弥漫在四周的水雾被光照得如赤金般透亮,就像一条着了火的火瀑熊熊而下!当地人说,每年只有九月份的这两天的这两个短暂的时刻,夕阳光才会从那个位置投到瀑布上,也只有这两天才会出现这样的奇景——一年只能看两个傍晚的景色,堪称珍稀,倘若正赶上阴天呢?那便又要再等一年,而推想开去,这世上又有多少如这般奇妙的美景都正在被我错过着? “你曾说人的眼睛应该用来凝望自己最爱的人,用来欣赏世上最美的景,我那时还笑你酸,现在想来,你说得完全没错,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生能看多少东西?四方院墙,势利嘴脸,虚伪言笑,蝇营狗苟,天天眼里所见若都是这些东西,那真是浪费了老天赐予人的这双招子!这世上这么多的美景,天天看都怕自己活得不够长久。 “燕小胖,这次出来大概是我此生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老庄诚不欺我。如若不是要参军请战,我倒真想纵马五湖四海,尽情畅游人间。 “那啥,你不许笑我酸啊燕小胖!实是此次这番见识,给了我太大的震撼,让我觉得自己前十来年都白活了,坐井观天,自大无知,用你的话说,我这次是被‘刷新了三观’。 “燕小胖,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来看世界,不要把自己交在那些一生把四方院当天地、把名利当美景的人的手里,不要变成他们,你和他们不一样,燕小胖,别当我只是个纨绔,我什么都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天快亮了,我马上就要入城去了,你在书院好好儿的,别招猫逗狗,还有,胖就胖着吧,多吃点没关系,反正你还小。 “好了,就写这么多吧,如果在京中收到我战死的消息,你可别哭啊。 “你肯定不会哭是不是?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臭丫头。 “别招猫逗狗啊。 “就这样吧。 “等着我,燕小胖,不论是我的凯旋,还是我的尸首。 “元昶亲笔。” …… 日曜日,锦绣书院综武队集合完毕,集体开赴玉树书院,本轮比赛,锦绣客场作战。 玉树书院坐落于一大片俊秀挺拔的白杨树林间,与锦绣书院清石幽木的建筑风格不同,玉树书院的一梁一栋皆由未去外皮的白杨树干原木搭建而成,看上去颇有股子野意风情。 而玉树书院的粉丝们更野。 锦绣的队伍距着玉树书院大门还有百十来丈远呢,那彻天拔地的狂吼声就夹着秋风落叶席卷了过来:“——锦绣的懦夫滚回去——”“武珽快去吃屎!”“锦绣的弱鸡准备好下跪吧!”“玉树必胜!锦绣必死!” 骑在马上的武珽面对这些攻击咆哮连眉毛都没动一根,旁若无人地就这么走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众锦绣战将却没他这样的沉稳,脸上挂起气势汹汹的狰狞,狠狠瞪着这些玉树粉,虽不至于和粉丝吵起来,但气势上总要压过他们才行。 锦绣的粉丝也来了不少,然而出于安全考虑,被赛会负责人员拘在一处限定的范围内,同玉树的粉丝隔离开来,以免发生冲突。 “一会儿开赛了你同教头坐在一处吧,”燕七同崔晞武玥共坐一车,便和崔晞道,“感觉玉树的声援者们不大安分。” “好,不用担心我。”崔晞笑着,“你也莫要硬拼,女孩子的力量终究逊于男人。” “好。” 正说着话呢,就听见马车外壁上咚咚直响,透过玻璃车窗向外一瞅,见是车已行入玉树书院大门,门内两边站满了玉树的粉丝,正拿着土坷垃碎石子之类的东西往车身上丢。 “真幼稚!”武玥气哼哼地道。 “你还是在备战馆里待着吧。”燕七转头对崔晞道。 “我带着铁伞。”崔晞笑。铁伞是他设计出来的,自己当然也会留一把样品,没想到他还想得挺周全,今儿居然把样品带来防身了,“崔暄让带的,”崔晞补充了一句,“他看过锦绣对玉树的比赛,险没让玉树的支持者给打了。” “怪不得他今儿没来。”燕七道。 “来了,”崔晞笑道,“和你四叔一起来的,这场比赛赌坊开了盘口,崔暄赌了锦绣赢,投了一大笔银子进来,非得到现场来亲眼看着,和你四叔两个混到玉树支持者阵中去了。” “……”这是用生命在赌博啊。 就在玉树粉这铺天盖地的谩骂与威吓的声浪中,锦绣书院的队员们终于抵达了综武赛场边的备战馆,进得馆中,将门窗严严关了,仍然听得见外面的喧闹,那嘘声一阵又一阵地掀过来,心理素质差一些的只怕早便没了底气吓到腿软。 面对宿敌,虽然大家都自有一股子不战死不罢休的气场在里面,但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备战馆中的气氛格外紧张压抑,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地或垂着眸子或颠着脚地想着心事,武珽却没有再做赛前动员,因为打玉树,对于锦绣的队员们来说根本无需动员,放上场去就能拼命,安抚众人紧张的情绪亦没必要,这样重要的一场比赛,不可能会不紧张,相信玉树那边也是一样。 武珽打眼这么一瞧,大概唯二不紧张的人就是燕小七和萧宸两个不正常的家伙了,于是偏头和这两人道:“干掉孔回桥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好。”两人都挺不客气。 武珽又和众人道:“如若不出我所料,这场比赛我仍然会是对方的主要攻击对象,正如孔回桥亦是我们想要最先拿下的人一样,擒贼先擒王,然而不要指望着拿下孔回桥就能打击对方的士气,以我们两院双方之间的关系来看,干掉孔回桥后反而会激起对方更猛的攻势,这一点希望大家不要放松警惕——牢记我们的目的:拿到帅印,赢下比赛,进入精英赛,踩死玉树!” 第170节 “是!” 女孩子们先上场,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赛场上震天响的呼啸声,那全是玉树粉的声音,这阵势太可怕了,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连屋墙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备战馆的门开了,谢霏沉着脸带着女队员们从外头回来,见女孩子们个个脸上不是恼怒便是郁闷,便知是输了,武珽便也没有多问,起身整了整甲衣,和自己的队友们道:“上场。” 众人起身,戴上头盔,拿起武器,跟在武珽的身后向外走,仍旧没人说话,气氛严肃又压抑。甫一出得备战馆,“轰”地一片呼啸声便迎面汹涌而来,大地都在震颤,耳鼓都在轰鸣,这些声音如有实质,山一般从空中倾压下来,让人难以呼吸,恨不能趴在地上抱头逃避。 于是锦绣的队员们就背负着这座大山、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走上了赛场,铺天盖地都是嘘声,这情形,如果不是局中人是很难体会到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锦绣的粉丝们因数量上处于弱势而早被淹没了声音,玉树的主场完全就是玉树粉们的天下,这就是主场优势,这就是精神打击,这就是宿敌相遇! 楚河汉界处,双方排成两列分立两边面面相望,玉树是银白色的甲衣,锦绣是赤红色的甲衣,泾渭分明,水火不容。每队的队长永远站在队伍的头一位,挺拔强悍的是武珽,削瘦修长的是孔回桥,隔着头盔,双方的目光都能在空中擦出火花。 “许久不见,孔队长。”武珽笑道,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满场的嘘声里。 “嗯。”孔回桥的声音更小,武珽没能听见,不过凭着对这位的了解也知道他哼叽出了哪个字。 “大概后面也不会再见了。”武珽接着笑。 是说后面锦绣会进精英赛,而玉树已经失去了晋级的资格,两队当然不会再见面。 “滚。” “我们队正少一个车,不若孔队长考虑考虑转学事宜,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蛋!” “就这么说定了,”武珽忽然提高声音,“我们队后羿盛会亚元的萧远逸,其父萧大人正任综武协会会长一职,孔队长若有意转学,萧大人定肯帮手促成此事,与其混在一个三流队伍蹉跎了大好年华,不若到个更好的队伍来实现期望,孔队长,我等着你。” 这话被孔回桥旁边的队友们听见了,不由个个又惊又怒又疑,有瞪着武珽的也有偏头去看孔回桥的,锦绣这边的队员们则都在心头冲着自家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们队长,这心理战玩儿的,几句话就让对方乱了方寸,牛逼! “干!”孔回桥怒,武珽这脏心烂肺的混蛋,不阴人会死啊?! 双方回至各自阵地,只待一声锣响,宿敌的对决——开始! 第227章 拼斗 锦绣vs玉树 铺天盖地的欢呼与嘘声中,锦绣的队员们冲出了自己的阵地,这声音太洪大太尖利了,直震得人耳膜生疼,燕七甚至听不到跑在自己旁边的萧宸的脚步声,看着前面队友们的背影,不知他们此刻的心绪如何,是紧张还是畏惧,是愤怒还是昂扬? 燕七忽然发现,自己这颗早已难兴波澜的心,此时此景竟然隐隐地带着一丝兴奋,这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心如死灰重燃火焰的话,那大概就是青春热血吧! 燕七擎弓在手,搭箭勾弦,冲出阵地门的一刹那,利箭已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纵贯整个楚河汉界,而玉树书院的队员也才刚将将奔出对面的阵地门,这一箭迎面突至,直攻得玉树队员措手不及,黑光一闪,人造血飞溅,玉树兵甲胸口中矢——瞬杀! “轰——”全场的观众都震惊了——开场才几秒?!出手得如此之快让所有的人都反应未及!全场观众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进入状态,无数双眼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冷箭划过空荡荡的赛场中心将主队的兵一击毙掉! ——这是有多嚣张啊! 就那么自信自己的箭法足可以在这样的距离射杀对方?!就那么自信自己不会失误从而遭至全场观众无情的嘲笑?!就那么不怕这一击后成为全场观众最为仇视的目标?! ——嘘她!管她是男是女,嘘她!用尽我们全身的气力,用上比方才还要疯狂数倍的吼声,嘘她! 狂潮巨浪一般的嘘声与咒骂登时掀起更高的分贝,神经再粗再强悍的人也经受不住如此声势浩大的精神暴击,平时的我们只被三两个人嘲笑讥讽都会觉得不痛快,被全班同学疏远排挤都会压抑崩溃,遑论眼下,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的咒骂与驱逐你——如何承受得起?! 萧宸望着燕七轻盈且笃定的步伐,望着那两只纹丝不动地握着弓箭的手,再一次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尤其刚才的那一箭,好像就在对方才一露面就出了手,毫不犹豫,果决自信。 他倒真的有点想和她较量较量箭法了。 燕七偏头看他:“别跟着我呀,赛前战术安排不是说好了一上场大家先散开的吗?” 萧宸转头一看,见队友们早就边跑边呈扇面式分散了开来,只有自个儿还跟燕七紧紧贴在一起:“……” 双方今日的战斗宗旨果然就只有两个字:冲,杀。 没有迂回,不必周旋,双方冲出来,扑上去,短兵相接,见面就杀。 锦绣的五兵最兴奋了,手里抄着金刚伞——他们给起的名字,觉得简直不能更好用!能当盾牌使还比盾牌轻,钢骨铁叶、开合迅速,撑开来能挡攻击,合上了能当棍剑,可攻可守可遮在头上摆poss,不上兵器谱五兵都觉得没天理。 锦绣的两马两炮两车也都各自在场上找准目标,大后方仅剩下了士相和将几个无法离开阵地的担当,这可当真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而玉树书院也是一样,除了阵亡的那个兵之外,其他能离开阵地的已经全都出现在了楚河汉界处,两队的队长果然成为了双方的主要攻击目标,于是其他人既要攻击对方又要守护自己的队长,十几个人登时战成了一坨。 一开场就瞬杀一人的燕七成为了对方的第二仇恨对象,眼睁睁地瞅着对方的马挥着大刀就向着她冲了过来,不等她做出攻击,对方炮的箭也已袭至,两厢夹击,不会功夫的燕七再无可躲,手中第二箭直奔着那马的胸口射出,身子尽量向着旁边闪躲以避开要害,便觉肩上一撞,对方的箭射中一分区,而她的箭却未能射中对方的马——一杆银枪横刺里挑了出来,硬是将她的箭给挑飞了开去! 孔回桥! 全场观众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孔回桥!孔回桥!孔回桥!”这是他们的队长,这是他们的大神,这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这是他们的明星队员! 玉树马逃过一劫,胯下坐骑却不肯停,仍旧狂奔着向着燕七冲来,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更添了几分恼火和仇恨,管他面前的这个是男是女,必要毫不留情地干掉才能解恨! 双方距离本就很近,马的速度又快,眨眼便到了燕七面前,玉树马抡起大刀劈头向着燕七砍下,旁边却是混战的双方众人,燕七一时躲无可躲,突见眼前亮光一闪,一柄犀利长剑横空探出生生将那大刀的攻势架了住——武珽!这是以牙还牙如法炮制,转瞬便将玉树才刚由孔回桥建立起的心理优势瓦解了去! 燕七借着这一瞬间迅速闪过一边,手中箭再次疾出,却不是奔着面前这马去的,而是直袭稍远位置的孔回桥,孔回桥正被锦绣的三名队员夹击,此时根本无暇旁顾,机不可失! 眼看着这箭就要钉入孔回桥的后心,突地斜刺里蹿出个银白色甲衣的人来,身一偏就挡在了孔回桥的身前,燕七的那箭便钉在了他的身上——竟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们的队长! 身为全队的精神支柱,怎么可以早早就出局! 燕七攻击孔回桥的功夫,玉树马的第二刀已向着她砍了过来,武珽架过那一招后就也被玉树的其他队员缠了住,因而这马又腾出了空当,再看武珽那厢实是无法再抽身出来帮手,这一刀他是十拿九稳能砍在燕七的身上! 大刀劈落,燕七突地一转身,刀锋擦着她的甲衣偏过,玉树马不及多想,抽手就要再挥第二刀,却不料拿刀的胳膊忽被燕七捉住,另一只手里的弓一扬,正把这位的脑袋给套在弓圈里,两臂分别拽着这胳膊和套住脑袋的弓一记用力,硬是把玉树的马从马背上给薅了下来! 玉树马从没想过弓还能这么用!你特么是套马杆的汉子吗?!你们炮难道不都应该是用弓和箭对别人射射射的吗?!你特么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然后燕七就满足了他这个愿望,待他从马上摔落地面的一刹那,燕七的箭已经搭好了,照着后心“噗”地一声,玉树马,out。 旁边的玉树队员见状已是气疯了——这丫头已经杀了他们两个人了,这仇结大了!不惜一切也要把她杀死!登时便有两个玉树兵放弃了正在缠斗的对象转头冲着燕七冲了过来。 燕七拔腿就跑——吸引开两个火力点,己方队员的压力便能小一些,所幸这两个玉树兵不是远程武器,一个使刀一个使剑,锲而不舍地追着燕七跑了起来。 孔回桥解决掉了两个锦绣兵后总算减小了些压力,然而还没等松口气,余光里便有一点寒星直向自己袭来,连忙挥枪一挡,“叮”地一声却见是支利箭,定睛向着箭来的方向看过去,见是锦绣的人,胸前绣着个“炮”字。 锦绣炮?看身形不是那个姓郑的,换人了?听说锦绣把后羿盛会的亚元挖到手了,不会就是这家伙吧?孔回桥不敢大意,冲着旁边己队的炮道:“掩!” 玉树炮眨眨眼:“眼”怎么了?我眼没事啊。 ……你特么卖个鸟的萌啊!俩眼都小成西瓜籽儿了!同队这么久了能不能有点默契啊! “护!”孔回桥一边闪躲着萧宸射来的第二箭一边把话补完整,然而到底是分了心,肩头中了一箭。 总算玉树炮还不算太傻,见状连忙搭箭向着萧宸疾射,萧宸亦是一边闪躲一边继续向着孔回桥射击——兔撕鸡是首要目标,要先杀了他,自己答应过燕七和武珽的。 因着玉树炮的骚扰,萧宸一时没能干掉孔回桥,而孔回桥的武器无法远攻,也只得一边躲避萧宸的袭击一边去骚扰其他的锦绣队员,这几个人短时间内竟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武珽那边却也不很轻松,由于锦绣少了一个有战力的车,此时上场的是个替补车,整体实力便打了个折扣,武珽这个车的压力就更大了,被几名玩儿着命的玉树队员缠着,各种险象环生,身上也已是丢了三分。 锦绣同玉树之间的比赛向来精彩不足激烈有余,双方上来就是生打,一对一或多对多,就跟两个生瓜蛋子拿着板儿砖互拍一般,谁先把谁拍晕谁就赢,那场面能好看到哪儿去?比赛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每个人统共只有五分可丢,被击中要害的话一击就玩儿完,于是眼下开场还没有十分钟,双方皆已有三四名队员在火拼中阵亡。 打着打着,楚河汉界处就只剩下孔回桥、玉树炮对萧宸和两个锦绣兵这一拨人,以及武珽对玉树的一车两兵这一拨人,孔回桥觉得不太对,抽空向着周围一瞅:我了个去,自家俩兵正跟那儿追着锦绣的那个丫头绕着场子跑圈儿呢!你们踏马的是来参加综武比赛不是参加一千五百米赛跑的好吗!两个大男人连个丫头都追不上你们好意思每顿吃四碗大米饭吗?! 等等,那丫头怎么那么能跑啊?!这情形好像有点熟悉……记得在仙侣山上的那一晚好像就有这么一个锦绣的丫头活活把一男的给跑抽筋了来着……不会就是这个丫头吧?!不对啊,那次的丫头是个肉乎乎的小妞儿,这次的一点不肉啊……减肥了?蛮励志的嘛……喂!——喂喂!她举弓了!她搭箭了!她转头了!她要射了!躲啊你们两头猪!卧槽卧槽——张伴岛啊张伴岛你特么还能有点出息不能?!那小妞一回头看特么给你吓的还脚下绊蒜直接摔一狗啃屎!令尊这是多有先见之明啊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掐指一算就知道今日你特么会绊倒在这儿立即大笔一挥给你起名叫伴岛?! 得嘞,让人一箭一个跟穿章鱼小丸子似的收拾了,还能让人更轻松一点吗? 孔回桥银枪一摆忽地跑动起来,斜插向武珽那拨人的后方,萧宸没有急于跟上,箭向一转,疾光飞射,瞬间解决掉一直在骚扰他的玉树炮,而后才去追孔回桥,孔回桥此时却已经奔到了锦绣阵地的大门口——杀光锦绣的人是次要的,拿到他们的将符,阻止他们进入精英赛才是首要的! 孔回桥一闪身就进了锦绣的阵地,眼前的枝杈阵让人一阵脑仁儿疼。虽然早就知道锦绣的阵地是这副模样,可毕竟从来没有亲身进来体验过,如今身在其中才知道这阵有多恶心,左一根右一根,横七竖八毫无规律。 孔回桥小心翼翼地在枝杈间移动,速度实在没法儿快起来,而那厢萧宸也已赶来,也不必进阵,远远地站在门口处搭箭便射,孔回桥盯着他呢,一见搭箭赶紧闪在枝杈阵的主干后,枝杈阵对敌人有制约作用,对锦绣自己的队员也同样有限制,起码箭手没有办法随意调整角度,因为还要想法子避开枝杈的遮挡,以前郑显仁守在阵中的时候基本上很少直接放箭射杀闯入阵中的敌人,都是等敌人自己被枝杈绊住不能动弹的时候才上去捡现成。 萧宸知道不能驻足不动,只有离得近,射箭轨迹上的遮挡物才能少些,命中率才能更高,于是也钻进了阵中,这个阵他一共就进过两次,毕竟他也是才刚转入锦绣不久啊,一共只有两次赛前训练,在阵中的时间又不算多,相对于孔回桥来说也只略熟悉那么一点。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十分艰难地在枝杈阵中展开了追逐,萧宸到底比孔回桥熟悉些地形,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近,然而由于枝杈也越来越密集,使得他要么没有拉弓的空间,要么没有能瞄准孔回桥的角度,只得继续追,眼看便能追上,拉弓搭箭,瞄准目标,疾射而出! 孔回桥听到了风声,偏身便躲,然而如此近的距离能躲开萧宸的箭的人只怕还没有几个,便觉后心一撞,已知完蛋,这箭势大力沉,直撞得他向前一个趔趄,正碰到前面的一根枝杈,登时带动了那枝杈下面的旋转机关,一根杈连动着另一根杈,周围的枝杈瞬间一齐发动,横横纵纵地一阵搅,直接就把他给架了起来! “——干!”孔回桥郁闷,死都死了最后还要被悬尸示众——这特么枝杈阵到底是谁设计的啊?!还能不能更猥琐?!上面还带钩呢! 钩上了就脱不开,而且这些枝杈除了有上下旋转的还有左右旋转的、斜着旋转的,孔回桥的甲衣被枝杈上的钩子挂住,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扯成了个青蛙腿大开的姿势,连他的银枪都没能幸免,被几根枝杈举着转到了屁股后面去。 萧宸的箭一离弦心里便有了谱,料定孔回桥是避不过这一击的,因而也没有再等在原地看结果,转身就要往外走,准备去支援队友,谁想兔撕鸡死就死了最后还触动了机关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连他身边的枝杈都跟着旋转起来了! 一阵钩钩挂挂旋来转去,四肢大敞的孔回桥就看着那位神箭手第二被枝杈活生生地从背后叉住,然后摆成个“方”字的姿势慢慢地转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再然后就这么面对面地停下了…… 孔回桥:“……” 萧宸:“……” 好在崔晞设计的这套机关为了保证双方队员的安全并没有太大的拽力和旋转力,当孔回桥和萧宸从枝杈上挣脱开的时候,锦绣的旗帜已经飘扬在了赛场边。 两队人在楚河汉界中央等了半天才把孔回桥和萧宸等出来,比赛结束时的双方致礼仪式是要摘掉头盔的,结果玉树的队员们齐齐将目光投在了站在锦绣队尾倒数第二位的燕七的脸上——这姑娘太生猛了!一个人干掉了他们七个人,最后一箭还射死了他们的帅并拿到了决定胜利的帅印! ——妈的怎么我们队就没有个功夫好颜值高的妹子加入啊!喂,锦绣的,我们能不能拿我们队长把你们队这个妹子换过来啊?! 这场比赛看着毫无技术含量,实则却是相当艰苦,连武珽最后都因失够五分而阵亡了,可想而知对方是有多拼。 还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力的车而严重削弱了全队的实力啊!武珽眉头微蹙,如果锦绣是以这样的阵容进入精英赛,只怕第一轮就要被淘汰了,虽然队里有燕小七和萧宸两个箭法高手,可燕小七毕竟是个不会功夫的姑娘,而能进入精英赛的队伍,哪支队伍里没有四五个以上的功夫好手?甚至像是全京综武冠军队紫阳战队,全队都有功夫在身,以锦绣现在的实力,遇见了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必须得挖一个强力车来锦绣了啊。武珽这么想着,目光落在对面的孔回桥的脸上。 孔回桥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锦绣的队员们开开心心地回了备战馆,武珽向众人宣布了萧天航的邀请,大家当然不会拒绝来自上层领导的关怀,离开玉树书院之后就直接奔赴了萧府。 萧家是才刚从地方上调任京中的,宅子才刚粉刷一新,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粉漆味儿,从三品官的府邸不算小,然而大家进门后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空。 亭台楼榭花草树木倒是样样齐全,却哪儿哪儿都看不见人,从大门走到待客的大厅,统共就只见着四个下人,两个看门的,一个引路的,一个打酱油路过的。 直到大家落座之后才又上来了四个奉茶的丫头,萧天航穿着家常衣衫,深刻的眉眼带上了些许温和,坐在上首环顾厅中的年轻人们,目光在燕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移了开去。 “先恭喜诸位赢得了今日的比赛,”萧天航道,“还有几分便可稳进精英赛了呢?” “若后面三场全部赢下,进入精英赛自是不成问题,”武珽笑答,“但若输上一场,结果便不好说,需看其他队的积分结果。” 萧天航点点头,道:“诸位打过这么多场的综武赛事,不知可有认为哪方面尚需改善的?” “最不好的一点是,我们女子队看不到终极队的比赛,终极队也看不到我们的比赛。”武玥发言,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和燕七都在综武队,可两人竟是谁也看不到谁的比赛。 萧天航继续点头:“此点我也认为存在遗憾,赛事协会亦正就此点在进行讨论辩证,相信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五分制的死亡规则能不能改成十分制或者更多啊?”有队员道,“五分也太容易丢光了,还没怎么打呢就死了,实在不够痛快,对观战的人来说也一定不会觉得精彩,打的时间长才有看头嘛,有时候一场比赛打个一刻的时间就完了,观众的屁股还没坐热呢。” 众人闻言笑了起来,这位一看就是个好战分子。 萧天航就道:“你的提议虽说可提高比赛的精彩程度,然而若是遇到水平相近的两支队伍,比赛的过程便会更长,对于双方的体力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因此要改变失分规则,怕也是要经过长时间的琢磨和演变方能成行。” 见这位会长十分平易近人地同大家进行讨论,众人便都开始畅所欲言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一时气氛十分热烈。讨论了大半晌,萧天航便让萧宸带着大家到园子里去逛逛,逛个差不多了晚饭也就能上桌了。 于是众人移步后花园,见景致倒是不错,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气儿,武珽便问萧宸:“远逸家里有多少人口?” “只家父家母和我。”萧宸道。 只有一家三口啊,难怪这么冷清。 “难道你是独生子?”便有人好奇地问,像他们这样的官家,谁家里没有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啊,怎么他们家就他一个孩子呢?开枝散叶可是家族大事! 第171节 “嗯,家里只我一个。”萧宸淡淡道。 众人也不好继续问,便都岔开话说起方才讨论的关于综武队的话题来。 女孩子们则更关注这园子里的风景,三三两两地或伫足或漫步着游赏,武玥悄悄一扯燕七的衣袖:“我想大解,你陪我去吧。” 燕七就跟着武玥回了前头,好半天才找着个丫鬟,问明了厕所的位置,两个人就找了去。 武玥在里面长蹲,燕七就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等,忽见那边廊下站着萧天航,冲着她招了招手,便过去向他行礼:“萧大人。” “燕小姐不必多礼。”萧天航目光落在燕七的脸上,过了好半晌方又道,“燕小姐今年一十二岁?” “过完年就十三了。”燕七道。 “据闻令尊镇守北塞已十年有余,令堂亦跟随前往,一直未归,这期间……是谁照管小姐起居呢?”萧天航这句话问得似有些犹豫。 “是我祖母和大伯一家。”燕七如实道,却又望着萧天航,“萧大人认识晚辈家里的人?” “前几日贵府请宴,我亦在受邀之列。”萧天航又看了燕七良久,方沉着声慢慢道,“燕小姐,令尊令堂的相貌,你大概已记不得了吧……” 第228章 家常 家常和家常。 “是记不得了,”燕七道,“我那时还小。”其实是还没有穿来。 “我……”萧天航沉吟半晌,很有些小心翼翼地道,“我能否请问小姐一个失礼的问题?” “您问。”燕七望着这位不苟言笑却又对她很客气的大人。 “请问小姐……小姐的胸口处,是否有一粒朱砂痣?”萧天航倍感抱歉却又有些急切地看着燕七。 “您见过小时候的我?”燕七的问题已代表了答案。 萧天航的身形似是微微一晃,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半晌方似调整好了心绪,开口时声音里却还带了丝微哑:“见过一面……那时小姐才刚出生不过三日,家里给你行洗三礼,我也是那时才无意间看到小姐胸口有粒朱砂痣……听得收生姥姥说,胸口有朱砂,前世必是个心窍玲珑之人,因而对此颇有些印象……” 心口有朱砂,难道不是因为前世这里受过伤吗?一击毙命的伤,以至于这伤口到了今世还残留在身上。 “那您同我爹娘一定很熟了。”燕七道。 萧天航没有应声,却目不转睛地深深望着燕七的脸,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里染着抑制不住的暖意:“这些年小姐过得可还好?” “很好。”燕七没有回避萧天航这不加掩饰的目光,也抬眸望着他。 萧天航不由笑了笑,原以为他是天生便深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轻轻叹了一声:“你这看着人的眼神,像极了你爹……坦荡,沉定,还有着点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真像。” “我爹是武将,霸道是应该的。”燕七道。 萧天航仍旧没有应这话,却还在仔细地打量燕七:“为何这么瘦?在家里不好生吃饭?” “……”咳,这要如何解释呢……“我刚减了肥……”而且这也还没达到一个瘦子的标准吧? 萧天航摇头:“小小年纪,长身体才是首要的,到了年纪自然就瘦下去了,民以食为天,吃上是绝不能亏欠的,免得坏了胃。你每日每顿都吃些什么?”全未注意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过于细致过于亲近了。 “您放心,我现在都是运动减肥,每天都跑步加游泳来着,下午还参加骑射社的训练,胳膊和腿上都有肌肉了。”燕七道。 “训练可辛苦?”萧天航又微微皱了眉。 “还好,我挺喜欢的,身体强壮了才不易得病。”燕七道。 萧天航慢慢点了头:“却也是……总好过天天用药……”忽又似想到什么,“你在综武队是什么担当?” “炮。” “会射箭?”萧天航眸光微动,“箭法如何?” “呃,这让我怎么回答好呢……” “你的箭法师父是哪一位?”萧天航追问。 “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即是说你现在全靠自己在练习?” “算是吧。” “可再需要一位教箭法的师父?” “呃,一徒不能拜二师啊。” “无妨,不拜师,只做个教习。”萧天航直接拍了燕七的板儿,“教宸儿箭法的师父是我在地方任上时请来的,在当地十分有名,宸儿能在后羿盛会上夺得亚元,与这位师父的教导密不可分,此次我们上京,这位师父也一并跟了来,现下就住在府中,且我家里人口少,这府邸地方也大,我正欲动工将后园子划出一块地方来专做宸儿练箭的靶场,届时你可以到我家里来跟着这位师父学习箭法,也有场地可用——若担心不便,可叫上你的队友们一起来。” “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燕七看着他,“晚辈每日都会在书院骑射社中练习射箭,且每日的训练量也都由教头安排好了,多练未必合适,过犹不及,还请大人见谅。” 萧天航闻言仿佛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失当,清咳了一声,放缓了语调,道:“是我所虑不周,如此便罢了。”一时望着燕七没了言语,却又似有满腔的话无从说起。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晚辈说?”燕七直接问他。 萧天航凝眸看着她,未曾深思,便要开口,却听见腾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眼看见个小姑娘从那边跑过来,便又按下了,只和燕七道:“日后再说罢,晚饭差不多该好了,我去看看。”说着便转身走了。 武玥跑到近前,一边掸着裙子一边问燕七:“萧大人和你说啥啦?远远看着他很紧张的样子,全身都绷得笔直。” “聊了些家常。”燕七道。 晚饭上桌前,大家见到了萧太太,眉目亲和谈吐温雅,招待着女孩子们在另一桌上用饭,左手边坐着谢霏,右手边却拉着燕七:“安安喜欢吃什么菜?甜的、酸的、糯的还是辣的?” 问过了燕七的字,立刻就叫上了。 “这些菜都爱吃。”燕七道。 “爱吃就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萧太太不住地给燕七夹菜,武玥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萧天航一家三口都不是太好热闹的人,因此晚饭吃得也略显安静,饭后用了盏茶,众人便要告辞,萧家父子送着人往外走,萧太太却将燕七拉了住,走至一旁,从身后丫鬟手上捧着的精致小盒子里拿出一支攒簇成璎珞式花瓣的花丝菊金簪,金丝拉得又细又匀,微微一阵风便吹得这层层密密的金丝花瓣颤出一片金芒,那花心里镶着细碎的紫水晶,在灯笼的光下闪烁着梦幻又安静的光。 “我同安安有眼缘儿,这簪子便权当是见面礼,莫要嫌弃才好。”萧太太温笑着道。 “这个太贵重了,晚辈不能收。”燕七道。 “长者赐,莫敢辞,”萧太太笑着佯嗔,“我看配你这裙儿恰恰好,你若心中不安,多登几次门、与我作作伴便是,我才来这京中不久,人生地不熟,很希望能与安安成为忘年交。” “那晚辈就收下了,”燕七也干脆,“我也没有什么能回赠您的,改日请您去西市吃鼎煮羊。” “好。”萧太太笑着轻轻抚了抚燕七的头顶。 回得燕府,燕七先回房沐浴,待头发干了个差不多才简单绾起来,一个人去了半缘居。 燕子恪尚未回府,燕七就在廊下站着逗水仙,水仙才刚吃饱喝足,正觉快活,扑扇着翅膀飞下来,立在燕七肩头,歪着头鬼鬼祟祟地瞅着她:“安安?” “嗳,水仙。” “唉,安安。” “你啥时候学会叹气啦?有什么发愁的事啊?” “唉……” “别叹啦,我心都酸啦。” “安安啊。” “嗯,你说。” 水仙不说话,却暗挫挫地把毛茸茸的脑袋慢慢凑过来,轻轻贴在燕七的脸上。 一人一鸟相依偎着立在深秋的晚风里,直到夜色黑得掩盖住了满园的萧瑟,远远地亮起一点晶光,徐徐地向着这厢飘过来,及至近了才见这人一手挑着琉璃灯笼一手拎着坛子酒,一枝倒在后面空着手。 “等了多久?”一行说一行跨上阶来,在燕七脸上看了看。 “刚来。”燕七扛着水仙跟着燕子恪进了屋。 “晚饭吃了什么?”燕子恪将酒坛放在桌上,三枝用盆打了清水进来,放到脸盆架子上,便同一枝一起退出去了。 “萧大人今天请客,把整支综武队都拉去了。”燕七扛着水仙站在旁边围观燕子恪洗手。 袖管卷到肘部,露出两截瘦且结实的小臂,十根修长如竹节的手指总是有着股子清癯伶仃的味道。 这洗手架子是取的天然一段梅枝刷了乌漆做的,上头分出两根丫杈来,一根用来搭擦脸擦手的巾子,一根掏空个窝儿出来,专放香胰子。胰子是青竹味的,香气熟且清,十根手指交错着穿梭在碧青色的泡沫里,便成了刨去皮的细白的笋尖,清水一冲,凉湃笋便能吃了。 “萧天航?”燕子恪似乎并未惊讶,擦了手也不落下袖子,就这么光着胳膊坐到了桌边去,揭开酒坛的泥封给自己倒了碗酒,活像个酒馆跑堂的,“尝尝?”邀请未成年人一起喝酒,至于萧天航为什么要请综武队去家里吃饭,似乎根本不值一问。 “闻着像是菊花酒。”燕七扛着水仙也坐到桌子旁,自己伸手拿了个酒碗,燕子恪亲自给她倒,却只倒了个酒皮儿。 “菊花酒隔不得年,今年若不喝完,明年便喝不得了,扔了怪可惜。”燕大款儿这会子倒又小气起来。 “过节收了那么多的菊花酒,再怎么喝也喝不完。”燕七拿起碗在燕子恪的碗边碰了碰,浅尝一口,清涩回甘。 “今日赢了?”燕子恪干了自己碗中酒,每逢秋季都是最忙的时候,他也没了空去看综武比赛。 “赢了,险些出不了玉树书院的大门。” “呵呵,锦绣玉树,历来如此。”燕子恪伸手又拿了个酒碗,浅浅倒上一层,放到桌边,才收回手去,水仙便从燕七肩头飞了下来,一厢装着散步一厢慢慢地接近那酒碗。 “听说我爹当年也是综武队的,他是什么担当呢?” “车马炮兵士相帅,无所不精。” “这么厉害哒,锦绣当年得过综武的冠军吗?” “呵呵,你爹在书院就读的六年里,综武冠军从未旁落别家。” “我开始崇拜他了。” “当年锦绣的综武队里有你爹,有武长刀和他的五个弟弟,有玄昊,有流徵,有你的两个娘舅……那几年的锦绣综武队,被誉为史上最强阵容,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玄昊和流徵也会武吗?” “玄昊只会几招假把式,却偏好玩儿,大家便只让他当将帅,只许窝在己方阵地里,然而因着锦绣的战力太强,对方极少能有冲到锦绣阵地中的机会,因而玄昊几乎没有与人交战过。流徵亦不会武,他却有个长项,便是制作机关,同崔家小四倒是一个路子,他做的机关千变万化、攻防俱佳,使得锦绣本就强悍的战力愈发如虎添翼。” “你呢?” “呵呵,我做观众。” “多好啊,你见证了所有人的精彩。” 水仙已开始明目张胆地偷喝起酒来。 燕子恪却先它一步醉了,似乎每每说起旧事,他都醉得格外地快。 “长江飞鸟外,明月众星中。今来古往如此,人事几秋风……”燕子恪手指轻轻弹着酒碗醉唱起来,“酒如渑,谈如绮,气如虹。当时痛饮狂醉,只许赏心同。响绝光沈休问,俯仰之间陈迹,我亦老飘蓬。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 一枝在门外廊下立着,先还听着里头伯侄俩正正经经地闲聊家常,没过多久就唱起来了,一个唱一个和,还有一个鸟声在里头说rap。 什么才叫家常呢?不是家长里短,不是嘘寒问暖,不是关心则乱。 而是对饮着孤独,合唱着曾经,静享着旧伤痕。 第172节 这就是半缘居的家常。 第229章 碰瓷 碰瓷儿大法好,新生来报到。…… 燕七在周一上午第二节 课课间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萧太太远程投喂的整整一食盒奶皮蛋黄酥。萧府的丫鬟直接找到了凌寒香舍,食盒盖子揭开时里头的点心还冒着浓香的热气,雪白的点心皮子层层起酥,武玥伸手捏下一块放进嘴里,转瞬便化在了舌尖上,满口都是香甜的奶味儿。 “太好吃了!”武玥坐到茶点间里一口气吃了四个,喝了大半壶的热茶,“萧太太看样子是真喜欢你,连点心都给你送书院来了!” “萧太太?”陆藕还不知道来龙去脉,疑惑地看着燕七。 “萧大人同我爹关系很近,还受邀参加过我的洗三礼。”燕七随便一解释,“这个土曜日训练完后我想请萧太太去西市吃鼎煮羊,你们俩要不要一起去呀?” “你请客当然要去!”武玥嘻嘻笑道。 “好啊,我们三个很久没有一起逛过街了。”陆藕也欣然点头,事实上她清楚燕七叫上她俩的原因,毕竟总要避避闲,免得让人以为燕七和萧宸之间有什么事,陆藕甚至还补了一句,“顺便叫上我娘,她也许久没出门逛过了。”有个大人坐阵那就更好不过了,纵是别人看到也只会以为是萧太太同陆太太交好。 燕七给陆藕倒上茶,表谢的话对亲生朋友是无需多言的,且有些敏感的话也不必迂回:“伯母最近似乎开朗了许多啊?江嬷嬷真有一套。” 陆藕笑了笑:“江嬷嬷说她这一辈子从外头混进宫里,从粗使杂役混到嫔妃宫女们的专职教养嬷嬷,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什么人都见识过了,满肚子都是故事,满肚子都是人生,平日没事便同我娘讲这些人世百态,讲这些人的挣扎、欲望、困苦、阴私,以及各种各样的结局……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的经历是我们永远无法想象的苦与痛,这样的人都能活得很强硬很乐观,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呢?自怨自艾是永远没有出路的,就算没有本事往更高的地方去,也总得在平路上走得舒服些。” “可不就是这样吗。”燕七道。 “说得太好了!”武玥用帕子擦着嘴边的点心渣,不知不觉第五个已经吃进去了,“哎哟我的肚子,撑得不行了,午饭我看我可以免了!下堂上什么课来着?我感觉我得站着听才行了……哎哟喂,是画艺课啊?最近梁先生让咱们练画练得太狠了,上一次让画了整整一堂课的荷花,画得我都已经不认识荷花这种东西了!” “因为十月初十是锦绣每年一度的画艺大赛啊,”陆藕笑道,“自己教的学生能否取上名次,这也关系着梁先生他们的业绩呢,听说还有集体赛,所以才让我们这样狠练。” “集体赛?”武玥睁大眼,“不会还让大家合画一幅画吧?上回的《早发白帝城》让我被武十四她们笑话到了现在!” “我倒是苦练了几天画猴儿,”燕七道,“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哦?效果怎么样?”武玥忙问。 “我家画画大触燕小九看了之后说,我这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好。” “……噗哈哈哈哈哈,”武玥笑得肚子更撑得慌了,“敢情儿练了半天没长进!哎哟,我这肚子……你家小九这嘴还是这样……” “今年的画艺赛可以看小九大施才华了,”陆藕笑道,“记得小九去年才刚入学就在画艺赛上拿了个第三来着?” “他的画艺选修课先生这一阵子见天儿留他练习到很晚,左右他们金石社有事时随时活动,没事时一个月才活动一回,放课后的时间就全交给画艺先生了,瞅那意思是想让燕小九以一己之力生抗画艺社群豪呢。” “谁教你家小九没报画艺社来着,他们的画艺先生逮着这条漏网之鱼可不得当个宝。”武玥抚着肚子,“听说每年画艺大赛之前书院里都要先办个画展来着?” “是这样的,”陆藕道,“是把学生们平日的优秀画作展出来,届时广邀外界宾朋前来观赏,对所有展出的画作进行义卖和拍卖,卖得的银两全部捐给慈善堂做善事,卖银最多的画作者还能被记入书院的荣耀榜永远留名,并且到时翰林苑的人也会受邀前来,如若发现优秀的苗子,人才簿上记上一笔,将来于仕途也有益处。” 举办画展,既能做善事,又能宣传书院的正面形象,还可以为学生们开拓仕途,一举三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所以听说锦绣书院每年的画展都搞得十分隆重盛大,”武玥接道,“武十和武十一俩这几天一直被抓壮丁帮着布置会场和展馆,回来跟我们说画艺社那帮人用各种颜色的漆和粉直接往白粉墙上画,整个展馆的墙上全都要画满,画好了肯定特好看,到时候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当然要去,”燕七道,“我都准备好拿出所有私房钱把我家小九的画买回去了。” 武玥:“……”蛇精病啊。 “万一到时候没人买他的画那多尴尬。”燕七道。 陆藕:可怜天下姐姐心。 下午第二堂课课间,萧太太的爱心便当又来了,食盒盖子一掀开,里面青绿、樱粉、橘红、蕉黄、淡紫、奶白一式六个,圆滚滚软绵绵的糯粉团子,清新的颜色让这几个团子看上去可爱极了,武玥双眼放光:“这啥?跟磨砂瓷似的。” 燕七正拉着萧府送点心进来的小丫鬟说话:“请回去跟萧太太说,点心很好吃,但是请别再操心啦,我还想减肥哪,否则天冷了穿厚衣服就不好看了。” 丫鬟笑着应了,燕七把她送出门去,回来的时候见武玥眼睛都粘到那团子上了,便让她随便拿着吃,武玥先给燕七拿了青绿的那个,又给陆藕挑了樱粉的,自己拿了蕉黄的,一口咬下去,清甜又滑弹,十分地有嚼劲。 “哎呀太好吃了,酥点心,糯点心,都是我最爱吃的!”武玥一脸沉醉,“小七,把你送给萧太太的话,是不是能换得好多好多的点心?” “出息呢?”燕七道,“我至少还能再换两只烤全羊吧?!” “萧太太好像很喜欢你。”陆藕倒是带了几分审慎。 “这真是个暖心的烦恼。”燕七道。 所以第二天燕七带来了自己做的糯粉团子,也是一式六个,馅子也同昨天一样,就是卖相上差些,揉得不太圆,看上去特别楞。至第二节 课间萧府的丫鬟又拎了新样式的点心找来时,燕七就把自己做的糯粉团子递了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太疼我,我无以为报,奈何人生得愚钝,没有什么奇巧的心思,只好照猫画虎,学着贵府的手艺回去自己亲手做了些,权当回馈长辈的一份儿心意,只是手笨,做得不大好,昨晚训练完回去后练了七八遍才练成这副样子,还望太太莫要嫌弃才好,明儿我再多练几回,保证比这次做得好。” 那丫鬟也不好不接,只得笑着行礼谢过,把萧太太给的点心也递给了燕七,燕七接过来当即揭开食盒盖子,道:“琥珀桂花糖,这个应该好学,好,我收下了,请回去谢过太太。” 于是到了下午第二节 课间的时候,萧府来送点心的丫鬟就收到了燕七亲手做的琥珀桂花糖,燕七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中午时间太短,也没时间多练,只能做成这副样子,不过我尝着味道还能勉强入口,请太太莫嫌弃。” 结果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萧府的人再不见来送点心。 “咋回事?萧太太这么快就不喜欢你了吗?”武玥问燕七。 “应该是不想让小七再辛苦地做回礼了吧。”陆藕抿着嘴笑。 武玥恍然大悟,用力一拍燕七的肩:“真狡猾,你这是以毒攻毒啊!” “太不恰当了这词用的,”燕七道,“应该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陆藕:“……”你这词还不如她呢!你俩是跟萧太太血拼来了吗?! 后来还真的血拼上了——周六的综武赛前训练一结束,五六七夹带着陆太太便与萧太太汇合直接奔了西市逛大街去了,萧太太这一路上就是不停地买买买,有给自己买的也有给燕七买的,而且给燕七买的还居多,燕七怎么推也推不了,索性就全收下了,第二天上午回礼就送到了萧府,东西不多,就一样:前朝大画家石听钟的真迹《雪庐晴霁图》。 萧太太吓坏了——这孩子是不是疯了?!石听钟的真迹啊!外头能叫价到十万两以上啊!她手上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一幅画啊?!这这这,该不会是为了回礼把家里哪个长辈的私人收藏给kiang来了吧?! 萧太太哪儿敢收这画啊,赶紧让人小心地送回了燕府去,燕七就势将萧太太买给她的贵重首饰也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巾子帕子和衣服——萧太太没有女儿,这些东西退回去也就白扔了,又都不是什么值大钱的物件儿,且又不能扫了萧太太的面子。 燕七拿着石大家的画儿去了怀秋居的外书房,敲门进去,见燕子恒正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听长随兔毫给他念书,见燕七进来便停下了,睁开眼睛望着她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燕七把画儿放到他身前的书案上,“三叔检查检查。” “不必。”燕子恒笑着起身把画儿收回书架上的画盒子里去。 这画是他的收藏,燕七一早过来说借去看看,中午前就还回来,这离中午还早呢。 燕七才要告辞,却听得门外长随狼毫道了一声:“老爷,武家的五公子来访。” 武珽?这位忽然跑来做什么?难不成准备弃武投文改当个知识分子了? 武珽一进门,和燕七先打了个照面,眉毛一挑,笑道:“你这是打算考功名了?” ……果然跟三叔沾上边儿的就离不开“文化”二字。 下午的比赛锦绣对阵赤松书院,这一战虽然锦绣最终凭借燕七和萧宸双箭合璧的出色发挥拿下胜利,可其过程却仍是相当的艰辛,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原因——少一个强力车。 常规赛只剩下了最后一场,能够进入精英赛的只有四支队伍,目前已经确认能够晋级的队伍有崇文和东溪两支,排名第三至第六位的书院积分十分接近,尤其是锦绣,与之积分相同的队伍分别是兰亭和雅峰,最后一场的比赛至关重要,谁输谁完蛋,如若这三支队伍都赢了对手,则还要看彼此间的胜负关系,比如若锦绣和雅峰都赢了最后一场,在积分相同的情况下,因锦绣主客两场都曾赢过雅峰队,那么锦绣晋级,雅峰则终止继续前进的脚步。 就在锦绣的队员们都在担心己队另一个车担当不够给力的时候,一个惊天裂地的大新闻在周一上学的早上炸响在书院的上空——玉树书院综武队队长孔回桥——转学到了锦绣! ——玉树转锦绣!——这简直就跟认贼作父一样不!可!思!议! ——玉树和锦绣那是宿敌啊宿敌!两院间的矛盾永不可调和啊调和!号称“生是玉树的人、死是玉树的鬼”的玉树学生哪怕就是辍学也不可能会转到锦绣来上啊! ……扯淡,不过就是说说罢了,还能真为着书院之间的恩怨就不要前程了?两院学生同朝为官的多得是,难不成每天上朝都互飚脏话互抽嘴巴子? ……只不过这位转了学的家伙怕是以后的学生生涯内再也没法儿面对玉树的学生了——遇见了不活活轮死他才怪——叛徒! 孔回桥背着小书包站在这座最熟悉的陌生书院的大门前,以枯石状态立了好久好久。 ——欲哭无泪啊! 晚上睡觉前他还是玉树的小甜心儿,一觉醒来后就被告知自个儿已被打包快递到锦绣去了!——wtf?!exo 老子?谁来解释一下这件事?!爹?老太爷?敢不敢先憋吃油条了抬起头来看着我?!不不不,爷爷,假牙掉了不是借口,您需要给我个解释好吗?鸡爷解,湿日释,解!释! 嗯,嗯嗯,您那天一大早拎着鸟笼去鸟市——我知道我知道,鸟就像您儿子一样,您儿子就像鸟一样——爹我没说您,您坐下继续喝豆浆。然后呢爷爷?对,我知道您喜欢名鸟,嗯嗯,爱鸟成痴,然后请解释为什么我被转去了锦绣好吗? 哦,您看到有人拎着一只您梦想了六十年都没能得到的鸟是吗?然后您不忘初心地上去调戏那鸟了是吗?再然后该鸟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十分贞烈地倒地死掉了是吗?鸟主人让你赔?对啊,你当然赔不起了,把我爹卖了你也赔不起啊,所以鸟主人怎么说?哦,赔不起鸟拿别的东西来换,没错,卖孙子的节奏来了。 拿什么东西换呢?静虚先生的《待考生温习要目》——哦,里面记录的都是静虚先生的教学心得,有了这本书十有八九能秋闱高中是吧?嗯嗯,对方家里有个今秋落第的儿子,想这本书想疯了,您自报身份后对方知道您也曾在朝廷教育部门工作,想通过您在教育界的影响力去向静虚先生借阅这本书是吧?然后您果然勇敢地去找静虚先生了是吧?哦,静虚先生说那本书同锦绣签署了保密协议,只有锦绣书院的学生才可以借阅、而且不许外传是吧? 呵呵呵呵呵呵,您不用解释了,真的,不用了,那人快把您逼哭了这种事我不想知道不用跟我解释,对对对,我去了锦绣书院也可以读到这本书然后金榜高中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您说的都对。 我现在就特么想知道那究竟是只什么鸟啊让您抑制不住体内封印的泰迪扑上去疯狂调戏?!——怎么,前戏还没开始那鸟就倒笼子里死了?您就没有检查一下那鸟到底是不是在碰瓷儿啊?!哦,您当时比鸟主人还心疼到捶胸顿足根本没敢检查哈。 这、是、个、阴、谋。 有人细致地研究观察过老太爷的爱好和作息习惯,这人还知道我爹是个大孝子,老太爷的话从来都是顶受奉行绝不敢驳,更知道特么那几天我爹出外办差不在京中正好可向老太爷下手——否则以我爹也是玉树出身的情况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意让我转去锦绣! 最后这人不但找好了碰瓷儿的人和鸟,还神通广大地走通了静虚先生那条线! 真特么会对症下药因地制宜哈! ——不必多猜也能大概推出这是哪个脏心烂肺的从中作的梗! “干!”锦绣新生孔回桥同学终于迈开腿,一脚跨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230章 孔黑 最好的年纪,最妙的时光,不要留…… 玉树书院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会乱成什么样,没人去管,锦绣书院的家伙们却都是十分地开心——把玉树综武队唯一一个明星队员给挖过来了,那玉树以后岂不是会一蹶不振?哈哈哈!这可真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我们热烈欢迎孔回桥,就算他以前是玉树的人又怎样?他现在已是我们锦绣的人了!将来要跟着我们锦绣去干玉树,只要看到这一点就好了嘛!哈哈哈哈!欢迎欢迎!欢迎盖上了锦绣戳儿的孔队长!以后你生生死死就都是锦绣的兔撕鸡了! 大家就有种强抢了别人的媳妇后将来还要带着这媳妇回去抽别人家的孩子的快感。 听说课间的时候有大批的学生涌到孔回桥新转去的班级门口进行了全方位多姿势高难度大力度的围观,因为大家还从来没有见过敢于从玉树转学到锦绣来的不怕死的家伙——这货可出了名了,将来去谁家赴个宴串个门若是遇到玉树的人那岂不是要瘸着腿儿回家? 好可怜的说……瞧那小身板儿软塌塌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赶紧趁现在多看他几眼吧,看一眼少一眼了唉。 第一天放学的时候,一群玉树的学生——也可能是玉树综武队的狂热粉丝,堵在锦绣的大门口,专等着孔回桥从里头出来扑上去骂,那叫一个千夫所指,那叫一个人人喊打,看得锦绣的同志们都不落忍了,人孔回桥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兔斯基着个脸,慢慢悠悠地穿过喊打喊杀的人群上马走人。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再次穿过骂声阵阵的人群,却发现自己马的屁股上被人用红漆写上了“叛徒”二字,真要这么骑着穿街过巷,全京人就都知道他孔回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 孔回桥依旧嘛事没有,上了马,把外衫一脱,罩在马屁股上,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第三天上学的路上,这位的身后吸引了路人大量的目光——给马屁股上涂俩大红脸蛋儿这人是变态吗?!——废话,昨天红漆写的那俩字根本洗不掉只好等它自行脱落,在此之前只能全用红漆涂掉了好吗! 放学的时候,更多的玉树人堵到门口,然而孔回桥已经跳墙走了,红通通的马屁股蛋子上又用黑漆写上了“叛徒”两字,除此之外,马头马脖马身马腿上全都被写上了“叛徒”。 马:老子招哪个咯?! 孔回桥仍旧脱了外衣,把马屁股上最显眼的那俩字罩住,在路人持续的目光关注下不紧不慢地回了家。 第四天,孔回桥骑了匹黑马来…… 放学的时候却找不见了马,正跟原地挠头呢,却见武珽牵着他的黑马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书院西边有马棚,我帮你寄存在那儿了,以后骑马的话都可以直接牵去那里。” “哦。”孔回桥上马,骂声中去了。 “觉得他挺可怜。”武珽旁边的人摇头道。 “可怜他才是看低了他。”武珽微笑,“你看他像是很在意的样子吗?” “……真不在意吗?” “这么点压力都承受不住还怎么玩儿综武?”武珽双手抱怀似笑非笑地看着门口渐渐散去的玉树众人,“门第之见是最狭隘的偏见,麻雀笼里关了鹰,还见不得鹰飞上九霄,成天堵在这里吱吱喳喳,还不是曝露了自己翅膀小的短处?” 第173节 “可这鹰本就是麻雀窝里养出来的。” “那他们便更该以自己养出的鹰能飞得更高为荣,”武珽淡笑,“指望着鹰带着麻雀万里凌云?不现实。若他们聪明一点的话,这个时候就更该支持孔回桥,他的每场比赛都到场去鼓劲儿呐喊,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人是他们玉树养出来的,无论飞得多高、栖在哪根枝头,它出生的窝都是玉树那棵树上。” “你不怕孔回桥身在曹营心在汉?”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武珽笑,“做为孔队长曾经的头号对手,我想我大概要比玉树的家伙们还要了解他一些。我们孔队长最是个没奢望没追求的人,随遇而安是他独特的本事,这世上的事最禁不得较真儿,孔队长恰恰就是个最不爱较真儿的人,又不是两国打仗,身在曹营心在汉?想这么多他还嫌累呢。” 没追求的孔队长在第五天放学的时候遭受到了来自他曾经的战友玉树综武队队员们的围追堵截。 “队长!你为甚会转到锦绣啊?!” “队长!你快回来!” “队长!你背叛了我们!” “队长!你真的要为锦绣效力了吗?你忘了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美好日子了吗?” “队长!你真的要成为锦绣的走狗了吗?锦绣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队长!你是不是被武珽那个王八蛋收买了?!你真的要成为玉树的罪人吗?!” “队长!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 面对一脸血泪控诉他的很受伤的昔日战友们,孔回桥深深地一个呼吸,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妈蛋的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还纠缠不休做什么?!既然你们那么喜欢受伤那老子就让你们伤个够。 昔日的队友们果然都炸了!有几个怒血上头冲上来就要和孔回桥拼个头破血流,才要动手,就见锦绣大门里迈出武珽来,身后跟着乌压压一大片虎背熊腰的锦绣武艺队的队员,个个儿手里持枪带刀,面目凶狠,齐刷刷阴恻恻地盯着玉树的这一小伙人。 “有朋自玉树来,不亦乐乎。”武珽笑着走到孔回桥身旁昂然立住,“让客人吃好玩好是我锦绣一直奉行的待客之道,只我们孔兄一向寡言讷语,恐招待不周,不能令诸位尽兴而归,还是由在下来照顾诸位的好。却不知诸位是想怎么吃、怎么玩儿呢?” 说着也不回头地和身后众人道:“弟兄们,我们都有什么好吃的招待客人呢?” 身后百十来号人齐刷刷地亮出了手中刀剑,锵啷啷一片响。 玉树的人一见这阵势便有些退缩,面对锦绣的人就是再一身血性也不能无视人数和实力上的差距啊,只是心中愈加不服罢了,其中一个怒向武珽道:“以多压少,算什么本事?!” “哦,以多压少不算本事,”武珽微笑,“刚才难道是一群狗在追着我们孔兄咬么?” “你——我们玉树的事与你无关!”这人吼道。 “你们玉树的事在我们锦绣门口解决?当我们都是死人啊?!”武珽身后的众人便嚷道。 武珽抬抬手,众人便止了声,听他笑道:“玉树的事与我们无关,锦绣的事亦与你们无关,现在孔兄是我们锦绣的人,在锦绣的地盘上骂他,辱他,动他,那便是与锦绣息息相关的事,锦绣可从来不是人欺我一分、我让人一丈的作派,动我一砖一瓦、犯我一友一朋,定当以牙还牙,捍我院威!” “喝!”身后众人齐齐一声沉吼。 玉树一伙唬得心里一咯噔:锦绣这帮人彪乎乎的可真惹不起,上来一阵乱棍给你开了瓢你知道是谁下的黑手啊?找武珽负责?怎么负?告家长?他爹比他还彪呢!那可是个除了皇上谁都敢揍的主儿!更别提这货除了武力值高他还心黑!宁惹一百个孔回桥也莫惹一个武珽! ……关键是现在连孔回桥也不能惹了……人让武珽给罩了,瞅这并肩而立双宿双飞晒恩爱的样子,要不要再给你们身后打起一面彩虹旗啊?! 好汉不吃眼前亏,玉树的哥儿几个准备撤了,临走前还撂下一句:“队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叫你队长了,从此后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下次综武场上再见面,各为其主,绝不相让!” 说得你们多牛逼似的,孔回桥心道,哪次队内训练不是被老子揍得哭爹叫娘?还相让。 待那几人走远,武珽偏脸望着孔回桥微笑:“需要护送你回家吗孔队长?” “滚。”孔回桥翻身上马。 “明儿一早记得来书院进行赛前训练。”武珽双手握喇叭地放到嘴边笑着提醒他。 “蛋。”孔回桥头也不回。 武珽冲着后头众人一招手,百十口人齐声吼道:“孔队长慢走!路上小心!” 孔回桥后背一僵险没从马上掉下来。 武珽你二大爷! 孔回桥转入锦绣不到一周,综武队的成员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周六上午的赛前训练开始前,武珽隆重地向大家介绍了这位锦绣众最熟悉不过的“新人”:“孔回桥,字崩豆,以后在队中任车担当,职务:副队长。” “干!”你特么才崩豆!你全家都崩豆!谁特么要当副队长!谁特么要被你压在下面! 大家纷纷拱手招呼,还有人跟他开玩笑:“孔队长终于弃暗投明了!” 以及:“来锦绣好好干,争取篡了武队的权,我们早看他不顺眼了,坚决挺你上位!” 又及:“孔副队当真说不成两个字的话吗?那你管‘姐夫’是叫姐还是叫夫啊?” 再及:“孔副队有空可得教教我怎样做到银枪不倒啊!” 还及:“孔副队,玉树的人再来找你不要怕,你叫上我们,管保实打实地在旁边给你呐喊助威!” “……”锦绣的这帮渣!全特么跟武珽是一样的货色! 说说笑笑的功夫,武长戈就进来了,对孔回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待遇,进来就直接进入主题,讲了讲明天的对手文曲书院的打法风格,而后做出针对性的安排:“文曲书院一向喜好以独特的阵地形式和机关做为制胜法宝,此点与东溪队略像,然而东溪队偏好注重细节和层递感强的机关,文曲队却喜好大手笔的大件机关,明日的一战是常规赛的最后一场,文曲队虽已无晋级精英赛的可能,却还需要争取前六的名次,以得到排名奖励,所以若我所料不错,明日文曲队必会在机关上大做文章,而我们的战术继续保持不变,将士相留在本阵,其余人全部攻出,两车负责近攻,两炮负责远攻,五兵协防,两马不必急于进阵,免得中招。” 众人边听边应,待战术安排完毕,集体出了百武堂往综武场地上去,先照例分做两队打练习赛,而后武珽便带着孔回桥熟悉己方的阵地。 “明儿我们第一次在综武场上合作,”武珽道,“你拿着枪尽量离我远点儿。” “?”孔回桥瞟他。 “和你当对手当习惯了,怕看到你那根枪就不由自主地想扑上去揍你。”武珽笑道。 “滚。” “好好干,老孔,”武珽停下脚转头看着他,“我们的书院生涯只有区区六年,最好的年纪,最妙的时光,若拿不到一个综武冠军,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相信你也一样。” 突然开始煽情是什么鬼?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节奏吗? “而且比起在玉树来,至少有一样是好的,”武珽微笑,“这里没有猪队友,你会发现,你的身边有神一样的助手是一件多么开心痛快的事。” 神一样的助手?谁?别跟我说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啊。 “比赛的时候自己去体会吧,总会有惊喜。” 有惊喜的日子就这样来临了——常规赛的最后一轮,决定数支队伍命运的关键比赛,在周日的下午同一时间拉开帷幕,锦绣书院客场挑战文曲书院,开赛前小半个时辰,场边的观众席便已座无虚席,除了比赛双方的亲朋好友、同院同窗及粉丝之外,场中还涌入了一部分玉树粉——这部分玉树粉里的激进派宁可放弃观看自家主队的最后一场比赛,也要到这一场来狠狠地黑一把孔回桥——他们要给他喝倒彩!让全场的观众都知道他是个叛徒!要让他心绪大乱发挥失常当众丢人!让锦绣也容不得他!要让他知道背叛玉树的下场! 没错,我们就是孔回桥的黑!简称孔黑! “因爱生恨什么的简直太可怕。”燕七看着观众席上那小一撮儿打着大条幅痛斥孔回桥的孔黑叹道,离孔黑们的座席不远处,坐着萧天航和萧太太,萧太太正冲她招手,燕七也冲她招了招。 在萧氏夫妇稍远些的位置,燕九少爷和他的两个小弟、以及陆藕和陆太太也都来了,锦绣的队员席上坐着崔晞,笑吟吟地看着这厢。 裁判宣布完比赛规则,双方队员退回各自阵地,比赛即将开始,接二连三换上新血的锦绣能否成功晋级精英赛呢?武珽的开赛前动员表明了锦绣队员的态度:“没别的话,只有四个字:进攻,拿下。锦绣——” “——必胜!” 萧宸:“必……” 孔回桥:“胜。” 第231章 伞骨 锦绣vs文曲 孔回桥跟着锦绣众人跑出阵地大门,这感觉既熟悉又新鲜又别扭,以前身为队长的他总是跑在全队的最前面,而现在,在自己的前面却还有着另外一个家伙,这家伙还是他一直以来的对手,搞得他好想拿枪从后面狠狠地戳丫一身血。 再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面孔不再是以前的那一批,不同的身形,不同的姿势,不同的甲衣,不同的呼吸。 真是陌生啊。赛前只有过一次训练,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什么默契,这种感觉还真是挺孤独的。 “别担心,”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看身形,是那个已经不再肉的小肉妞,“不熟悉不要紧,我们来配合你。” 啧,有读心术啊你?孔回桥应了一声,然后想起这妞上回一个人干掉他们队七个人——哦,已经不是“他们队”了……在仙侣山时倒没看出这妞能有这么凶残,吃啥长大的? 锦绣一伙人从阵地门中跑出来,跑到了楚河汉界中央时也没见文曲队的人出现,武珽伸手示意众人放慢速度,向着对方门内打量,却见大门内用一层油布挡着,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想要用机关来个出其不意吗?”锦绣一兵道,手里的金刚伞刷地撑开举在头顶,邪魅一笑,“这岂不是正中下怀?” 另四个兵抱着自己的伞一起淫荡地笑了起来。 “莫大意,”武珽道,“女队说进入对方阵地后只有一条甬路通向对方的帅营,甬路两边则被高高的木板遮挡,显见是有机关专门留待对付我们,对方女队已无争名次的必要,因而牺牲了女队专为着暂时藏着那机关不使我们提前知晓——文曲惯会砸银子弄些大物件儿,大家都要小心些,尤其是孔副队。” “……滚!”关老子个屁事。 “待会儿进门,以防像上次对东溪一样,先莫要急于踏入,孔副队的兵器长,先伸进去探探机关,五兵在前扇面掩护,炮立左右两翼,马守在阵门外,若有对手跑出,务必截杀,不容通过!” “是!”众人果然集中起精神来,依武珽安排变换阵型,整体呈锥状冲到了文曲队阵地的门前,五兵撑开伞将队友掩护在后,孔回桥伸了银枪出来照着挡门的油布一捅一挑,油布被挑了开去,呈现在锦绣众面前的情形连武珽都给看呆了。 文曲队把自己的阵地挖成了一个巨大的坑,地平面向下挖低了将近四五米深,中间留着几处“孤岛”,孤岛上垒有四方墙的小城池,坑底则插着梅花桩——可这不是普通的梅花桩,普通的梅花桩不过就是一根根直立的木桩子,功夫好的人踩在木桩子顶上也可以行动自如来去灵活,而坑里插着的这些桩子造型非常恶心,像是一个个巨大的没有伞面只有伞骨的伞,高度正好与地平面齐平,一个挨着一个,铺满了整个文曲的阵地。 没有“伞面”,意味着锦绣众人若想去往“孤岛”上的小城池中寻找对方的帅印,就必须要踩着这些空隙很大的伞骨走过去,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从空隙中掉下坑,坑底铺着厚厚的垫子,是以防队员们摔伤的,摔下去的话就会被视为阵亡。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恶心的——让锦绣的队员们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伞”居然是在不停地转动着的,想必下面是连动着机关轴承之类的东西,文曲的队员们在“城池”里操作推动着机关的运转,外面这些经过复杂设计串连的巨伞们就能够转动起来。 而更更恶心的是——这些伞转动的方向和速度还不一样!有正转的有反转的,有转得快的有转得慢的,你好不容易能踩着一个正转的伞走过去,紧挨着它的可能就是一个反转的伞,从这个伞踩到那个伞上去,首先你要想好该怎么样调整方向,其次就是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平衡,再次要能在两把伞不同的速度和方向间迅速转换——这就跟燕七那一世看人玩儿过的转盘游戏一样,一大一小两个转盘摞一起,一个正转一个反转,人走上去十有八九要摔跤,更别提眼前这个还特么是伞骨状的,能落脚的地方本就小,还大大小小、正正反反、快快慢慢,想要这么走过去抵达对方的那几座城池,简直难比登天! 好想吐。孔回桥盯着这些不停旋转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 “这……这个阵简直是闻所未闻啊……”锦绣兵们也傻了,人家这伞可比他们手里的伞吊诡多了。 其中一个兵惊讶得金刚伞都忘了举,正要扭头和自己的队长说话,突然便有一支利箭从对方的某座城池中射出,直奔着这兵的胸口而来,这兵一声惊呼,再要躲闪已是不及,心道一声完蛋,还未待生受了这箭,便觉眼前白光一闪,“叮”地一声响,那箭竟被挡飞,再定睛一看,却见是孔回桥,手中银枪一挑便将那箭挑飞了开去。 “吁——”率先响起的却是一片嘘声,来自看台上的孔黑们。 “干得不错,”武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嘘声大小就能听出来。” 嘘声越大才证明你孔回桥表现得越好。 “大家要小心,”武珽已经说到了下一话题,“只怕我们一但踏上这伞骨阵,对方城池中便会有乱箭射出,让我们更加举步维艰。大家先退到阵外,我们商量个应对之策再进也不迟。” 众人依言退至阵外,放个兵撑着金刚伞在门口监视敌情,其余人便避到旁边准备开个小会儿。 “难点便在于脚下旋转的伞骨阵和半空的飞箭两相交夹,”武珽道,“若只有伞骨阵的话,我说不得还能试上一试,但那空中的箭怕是无暇注意了,皓白,你怎么样?” 孔回桥身上一僵:老子几时同你关系近到可以称名道字的地步了?! 皓白才是孔回桥的字。摇摇头,武珽都做不到的事,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个阵太变态了,以他们这个年纪恐怕功力还没到能独破此阵的火候,非要找出这样一个人来的话,大概只有紫阳队的那几个家伙能做到,麒麟队的穆御和田深都有点够呛。 “远逸呢?”武珽又问萧宸。 “不能。”这位更干脆。 “小七呢?”武珽笑眯眯地看向燕七。 “……”什么时候了还逗? “只可惜受规则所限,我们这些人不能使用兵的武器,否则有金刚伞挡着,应该就好破此阵了,”武珽哼笑了一声,“文曲队本场只要再拿一分便可以留在高奖励区,所以他们一点不急,就算被判消极比赛而必须出人与我们对战,战到最后双方都剩下士相帅就能与我们扯平,打得一手好算盘。” 综武比赛是有奖金的,朝廷每年都会拨下一大笔银子奖励给这些书院综武队,取得的名次越高奖金就越多,而奖金数额也分为高奖区、中奖区和低奖区,奖区之间的分水岭跨度比较大,这就更能刺激这些队伍展开激烈的竞争,呈现精彩的赛事。 第174节 “他们想战平,我们却平不起,所以必须要冲,”武珽道,“我看不若这样,因兵们手中有金刚伞护体,我、皓白、远逸三人,每人同一个兵组队,两两一起行动,兵在身前,撑伞做掩护,我们三人则带着兵进行跳跃闪躲,试闯脚下的伞骨阵,二位以为如何?” ……这就等于是拿兵当物件儿使,他仨手里“拿”着兵,兵手里拿着伞——你比赛规则不是规定其他的角色担当不允许在比赛中使用兵手里的武器和工具吗?那我们就只好连兵一起使用了。 这厮果然狡猾,这种馊主意都能想得出来。孔回桥一手拨弄着自己枪头上的白缨子。 “我呢?”燕七问。 “你同一个兵守在门口,让他掩护你,你用箭掩护我们。”武珽道。 “队长,我呢?”最后剩下的那个兵忙道。 武珽看了他一眼:“你自己试着突破伞骨阵吧,保重。” 兵:“……”面条泪jpg。 众人商量定,再次进入了文曲的阵地,武珽、孔回桥和萧宸一人前面站上一个兵,兵将手里的金刚伞撑开,三人由后头箍住兵的腰,随即飞身跃出,带着那兵和伞一齐跃上了正在辘辘旋转的伞骨大转盘。 燕七立在兵四的身后,拉弓搭箭,准备随时掩护,兵五则可怜巴巴地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面前呈顺时针旋转的伞骨转盘。 便见武珽三人“拿”着各自的兵十分谨慎地在伞骨转盘上前行,三人并没有往同一个方向去,而是各自瞄准一个孤岛上的城池前进,原本一个人过阵就很不容易,现在手里还箍着个人,行动就愈发吃力了,脚下需不停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要准准地踩到伞骨上,有时候要从这个伞盘跨到那个伞盘时难以调整速度和平衡,往往要在原处走上半天,这些伞盘就像个旋转式的自动跑步机一般,在上面走本身就很消耗体力,而且还消耗精力,因为你要每时每刻都得小心注意着不让自己踩到伞骨之间宽大的缝隙中,更得注意着半空时不时飞来的箭。 这三组人前进得格外艰难,可怜的兵五就更加悲壮了,打着伞摇摇晃晃地在一个伞盘上走了半天,好容易感觉自己已经找好了平衡和方向,鼓起勇气迈腿跨上另一个伞盘,结果还是踏马的一脚踩空了,人漏了大半个下去,幸好反应快用胳膊架住了伞骨,挣扎着爬上来,起身,原地踏步,调整,看准位置,再迈,再漏下去,再挣扎着爬上来,全套流程x1,x2,x3,x10…… 挣扎了半天,感觉自己已经向前跨出了不少,十分欣慰地抬眼一瞧,见燕小七和兵四正站在面前望着他,尽管隔着头盔也似乎能感受到这两人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同情……他又回到了原点……漏下去的时候伞盘还是转着的啊……带着他转啊转的方向就变了啊……他只顾低着头挣扎啊挣扎啊的,根本没顾得上抬头看方向,于是他还没走出村口就又回来见着了父老乡亲的面…… “你们就干看着啊?!”兵五在伞盘上转着哭,“都不知道提醒我一下啊?!” “咳……我们一直在冲你喊啊,”兵四望着兵五已经跟着伞盘转过去的后脑勺,“可你只顾着拼命挣扎,根本顾不上听周围的声音啊……” “我——我不干了!你来!我歇会儿!”兵五挣扎着爬回阵地口的平地,脚一沾地面人还有点不适应,七颠八倒地就想自个儿继续手动旋转,被燕七扶了一把。 兵四便道:“好,我来!我在这儿仔细看了会儿,大概的规律已经弄得差不多清楚了,我来试试!” 说着颇具信心地撑起伞来就走上了伞盘,到底也是有功夫底子的,果然接连走了三四个,都摇摇晃晃地勉强稳住了,到第五个的时候那伞盘突然加快了速度,一下子便把他给闪着了,脚下一空人就掉了下去,手上的伞倒是还撑着呢,结果正好架在了伞骨上,他手里攥着伞柄被吊在了伞盘下面的空中,往下一看就是坑底的软垫子,他只要松手掉下去就算阵亡,所以绝对不能松手! ——可他也爬不上去,才刚往下掉被伞卡住的那一下子让他把胳膊上的肌肉给抻着了,疼得很,一点儿劲都使不上,只能把腿一缩夹住伞柄让自己的身体留在伞上,然后……就欢快地坐起了旋转木马……对啊,伞盘还转着呢,他在下面吊着可不就得跟着伞盘一起转啊转的么…… 锦绣的处境十分艰难,不攻,那就是平局的后果,他们很可能会因此止步于精英赛的大门外,攻,更可能会输掉比赛,那就更不必再提精英赛了,而武珽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改武家人的本色,克服万难也要攻上去,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攻上去。 就在这样的艰难时刻,文曲又放大招了——烟雾,不是只有东溪队才会用这样的道具!烟雾放出,场地内顿时一片迷蒙,本就不易踩准的伞骨转盘这下子更加看不清了! 锦绣陷入了大危机! 第232章 战争 战争起,风声鹤唳。 “这可怎么是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友们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兵五急得团团转。 “我有个主意。”燕七道。 “快说快说!”兵五此刻六神无主。 “你工具囊里带着铲子呢吗?”燕七问。 “带着呢,有啊!”兵五忙点头,铲子是兵们的必备器具,每场比赛都会背在身上的。 “那好,我们回阵地去。”燕七转头往外走。 “回阵地?做什么?!” “物尽其用。”燕七叫上守在文曲阵地门外的两马,四个人飞快地跑回己方阵地。 “挖。”燕七指着己方阵地内的枝杈阵。 “啊哈!”兵五反应过来了,“你是想用咱们的枝杈阵改造一架天梯爬到对方的城池去?!” “……”天你妹个梯啊,你咋不想我改造一架直升机飞过去呢?!“咱们用这些枝杈别到伞骨的空隙间,把伞盘别住或者破坏掉,且对方这伞骨阵应该都是用轴承履带之类的东西关联在一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尽量想法子破坏掉其中一个环节,这样其他的伞盘大概也就会相应被阻断掉了。” “……有道理……”兵五假装刚才造天梯的话不是自己说的,轮起铲子就开始挖这些枝杈,枝杈是被插入地下的,有的也是彼此相关联的,有的则是独立的,材质是木头,很粗很硬很长,嗯。 两个马担当按规则不允许下马,只好在阵地外面等着,这个时候燕七就发挥出了汉子属性,帮着兵五把这些枝杈从地里头拔出来后扛到外面去,两个马担当骑马拉上这些枝杈重新带去文曲的阵地。 燕七和兵五瞅准伞盘之间的空隙,将这些枝杈插进去,伞盘的动力还是很大的,带着这些枝杈咔咔喳喳地继续转,而那些被插到两个伞盘之间的枝杈甚至还被伞盘转往不同的方向的力量给生生折断了。 “不要紧,继续。”兵五倒是干劲十足,就算枝杈被折断,也是能给伞盘制造一些阻力的,多放几棵不就好了?阻力越来越大,迟早能阻断伞盘的运转。 燕七兵五和两个马担当开始一趟趟往返于两个阵地间,一趟趟地把枝杈搬运过来插在伞盘的间隙里,终于,这些伞盘越转越困难,越转越缓慢——毕竟它们不是用电制动的,而完全是用人力,是文曲的家伙们躲在城池里靠双手推动着的,就算这些伞盘下面的轴承经过巧妙设计能使得力半功倍,毕竟也是人力有限,且总有疲劳的时候,于是现在这些枝杈的阻挠就发挥了作用,让文曲的家伙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再难推动分毫! 整个伞骨阵一下子瘫痪了,便见已散去大半的烟雾中,武珽、孔回桥和萧宸的身形疾飞而出,轻踏着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伞盘直扑文曲的城池!那三个兵也不甘示弱,撑着金刚伞小心地踩着伞盘跟在后面向前冲。 燕七和兵五把吊在伞骨上的兵四解救出来后,这哥儿们已经转吐了,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干哕,这种誓死不选择阵亡的精神很值得大家学习。 武珽他们冲进文曲的城池时,那伙子人早就累得没啥力气了,任人宰割简直不能更轻松,两刻的功夫后,场边升起了锦绣的大旗。 “精英赛!精英赛!精英赛!”场边的锦绣粉们欢叫着,场内的锦绣众人却都挺淡定。 “哕——文曲太恶心了——哕——”兵四还趴地上干呕呢。 “干的不错,”武珽拍燕七脑瓜,“这么重的枝杈都能扛得动,真汉子。” 燕七:“……” “第一次进精英赛的感觉怎么样?”武珽又转头笑着问孔回桥。 “……”滚滚滚滚滚,“第一次”三个字要不要咬得这么重! “远逸今天杀的最多,本场最佳是跑不了的了,春江花月楼请客啊。”武珽和萧宸道。 “对啊对啊,请客请客!”众人纷纷笑道,闹哄哄地往回走,而此时其他书院之间的对决结果也出来了,其中另外两支与锦绣相同积分的队伍兰亭和雅峰都赢了自己的对手,通过这三支队伍之间的主客场胜负关系来计算,最终代表句芒区出战精英赛的四支队伍为:崇文、东溪、锦绣,兰亭。 “明日起,综武队每天下午集合训练。”武长戈在赛后向队员们宣布,以前是只有每个周六的上午才集合训练,如今进入了精英赛,连每天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都要利用起来了,众人顿时便生出了几分紧张感,这是大战将临的气氛。 “金刚伞可以再完善一下,”武长戈这话是对崔晞说的,“增强攻击性和实用性,只能防御还远不够。” “好。”崔晞道。 “鸿仪,皓白,”武长戈又看向武珽和孔回桥,“明日起每次的集合训练,你二人的主要任务便是相互加深熟悉、训练配合与默契。” “是。” “燕安,远逸,”再看向燕七和萧宸,“你二人之间亦是。箭手攻击范围大,可近可远,若能最大限度覆盖战场,相互配合、补漏,尽量减少死角,便能对对手造成更大程度的伤害,亦能更有效地协助队友进攻。” 燕七:“是。” “五兵,”武长戈看向五个兵。 萧宸:“是。” “……” 从备战馆里出来,一群举着条幅的孔黑们在不远处聚集着,瞅见孔回桥迈出门,立时大嚷大叫起来,无非就是骂孔回桥吃软饭、抱大腿、为了争名抛弃母校认贼作父云云,还不停地拽住散场往外走的其他观众们大力散播孔回桥背主求荣的不光彩事迹。 “这些人还没完没了了!”连锦绣的队员们都怒了。 “哕——副队,怎么样?你吱一声,哕——哥儿几个上去帮你讨回公道!哕——”兵四拄着金刚伞道。 “免。”孔回桥不以为意地一摇手:黑子是消灭不完的,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我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理会他。再过几年,且看他。还是sb,老是sb,就是sb,怎么看都sb。 从文曲书院出来,众人各回各家,燕七同等在门外的燕九少爷汇合,还叫上了崔晞:“一起在外面吃点吧,饿啦。” 可不饿了么,全场都在不停地搬运那一棵棵跟小树似的枝杈。 崔晞欣然应允,过来直接上了姐弟俩的马车,自己的车在后头跟着,一路去找附近的小食肆。 “可想好怎样改造金刚伞了吗?”燕七就问崔晞。 “现只有了一两个想法,”崔晞笑道,顺手拿过小桌上的纸,用燕七特意让人给燕九少爷做的可随时写写画画的炭笔在纸上画了个金刚伞的草图,“教头的意思是想让金刚伞成为可攻可守的多用武器,所以我想伞尖处自然要做得锋利些,可以做成枪头状,伞柄则做成螺纹套管,可通过旋转伸长和收缩,以满足各种情形下的使用,收缩时就像是剑,伸长时便像是枪,进攻起来远近皆宜。” “好想法。”燕七点赞。 “另外伞尖的头部做成可拆卸式,再做几样不同的伞头,比如枪头式,铲头式,钩头式,根据不同的需要可以随时替换不同的伞头,这样的话兵们就不必再在工具囊中背太多的工具了,只需要背上几个伞头便能应付不同的情况。” “这个真是非常棒啊,”燕七道,“兵担当的工具囊有限,背了太多的用具的话,能背的进攻武器就少了,将用具和武器合二为一,既能减轻兵的负重,又可以腾出空间来装更多的一次性进攻型武器,比如烟具、飞镖什么的。” 马车在一家小食店门前停了下来,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店,挑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露浆山子羊蒸、帖乳花面英、玉板鲊和脂麻辣菜,还有一道糖蟹。等菜的功夫,听得店里几名其他来吃饭的客人闲谈:“我才刚从府衙门口过,看见那布告屏上贴出了最新的邸报,你们猜怎么着?北边儿当真打起来了!” 店中客人闻言齐齐一惊,全都向着这人望了过来,有人就忙问:“当真?不能吧!原只道是那些蛮子虽不老实也只敢装腔作势地撩拨撩拨罢了,怎么就敢当真动手?!” 天朝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啊!老百姓太平日子过得惯了,打仗这种事愈发显得虚幻而遥远,如今听闻北边当真起了战事,顿时有些受冲击——那可是战争啊!是流血,是伤亡,是侵略,是,是来自异族族群的庞大恶意,这恶意让人胆寒让人反胃让人憎恨,太平安逸的生活圈仿佛一下子被击穿了一角,这种让人心慌难安的感觉实在太讨厌了,尽管北塞离京都十万八千里,可战争的残酷仍然能隔空迅疾且直白地传递过来——此时此刻在那迎敌抗敌第一线上的,可都是天朝儿郎们啊! “圣上连武家军都派出去了,还能有假?”那人便道。 “这……我还道派武家军去是为了震慑那些蛮子……” “嘁,只为震慑的话还用千里迢迢地把武家军弄过去吗?燕子忱一个人足够了!可惜这回蛮子不止是一个部族想动,乌犁,山戎,鞍靼,骨貊,四部联合起来的战力不容小视,不派援军过去,只怕燕子忱这回是顶不住的。” “可武家军才走没几天啊,眼下北边就已经打起来了,他们到时还能来得及?” “嗨,要不说嘛,乌犁四部定是听说了武家军要过去的消息,这才提前动了手,否则武家军赶到的话他们哪里还有戏唱!这是想在武家军抵达之前拿下燕子忱的边关军……唉,边关军这回可要迎来苦战喽!以少敌多,必须得死守边城等着支援啊!” “唉……就算是急行军只怕也要近一个月才能到,一个月啊……谁能日夜不休连打一个月的硬仗啊……” “莫担心,北边现在打起来,想必朝廷也会急调附近的游击军或驻军先行前往支援的,我所担心的是边城的百姓,唉,一打仗便是人心惶惶朝不保夕,我娘舅一家子可都在边城呢……” “现在唯一企盼的便是燕子忱能顶得住……这么多年没打硬仗,可别把刀给养钝了……” 燕七三人吃罢结账,与崔晞在店门外告辞分开,各回各家。 一进府门,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想必也是知道了邸报上的内容,听说老太太连晚饭都没了心情吃,一直在上房里念叨二儿子,明儿还要去寺里上香给儿子求平安。 姐弟俩回了坐夏居,燕七回房沐浴,从净室里洗出来后却见她弟正坐在她临窗的小炕上发呆,再是少年老成,第一次遇到了这样的事,又怎会没有情绪波动。 “担心爹娘了?”燕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燕九少爷垂着眸子慢慢道,“战争究竟可怕到什么样的程度?” “胆小的人上战场,是能被活活吓死的,胆大的人上战场,是会热血上头、无所畏惧的,有的时候你觉得你会害怕,可一但身处斯情斯境,你就会瞬间忘记害怕,你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杀。即便受伤也不会觉得疼,即便死亡也不会后悔。所以不用担心那些胆大的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对死亡产生的恐惧,没有恐惧就不会有痛苦,生生死死对他们来说都再平常不过。” 燕九少爷沉默半晌,慢慢地转了话题:“那萧大人夫妇听说对你很不错?” “是啊,这就叫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快夸我。” “夸。” “……” “今天的整场比赛,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你。”燕九少爷抬眼看着燕七。 “萧大人?” “嗯。眼里还有泪光。” “我出色的表现感动了他。” 第175节 “他是京都人士,十一年前考中做了地方官,至近日方才调回京中,”燕九少爷慢慢地说道,“他在京中住的是与句芒区相对的蓐收区,上的是平民书院,一经考中,便立刻被派去了地方上做官,他既没有机会结识爹,也没有机会结识大伯。” 所以他为什么会对你好? 住的是蓐收区,上的是平民书院,既不可能与爹是同窗,也不可能会经常跑到句芒区来闲逛求偶遇——京都可是很大的,蓐收句芒正相对,隔着大半座城呢。 所以他又是怎么参加的燕七的洗三礼? 第233章 关怀 既然过得好,何必要改变。…… 边关开战,引起的最激烈的反响是在书院,在热血的年轻人们中间。 月曜日星期一,早上一到校门口,公告屏上就已经贴出了相关的消息,一大群男学生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很有些义愤填膺。 “弹丸小国,立锥之地,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可笑之至!”有人冷嘲。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蠢尔丑虏,天命诛之!” “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蛋。” …… 进得大门,见德馨堂门口也聚集着好些个男学生,听说是来找次山长打听暂时休学去参军打仗是要走什么手续的,更有一个直接就在台阶子上头演讲开了,严厉地抨击蛮子的无耻,激情地鼓励有志者弃笔从戎,拿起枪杆保卫祖国,赢得一片群情振奋的叫好声。 而绣院这边的女孩子们却相对安静得多,不管是读书还是打仗,都没她们什么事儿,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做好一个妻子、母亲、儿媳、主母,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那都是男人们的事,而她们,只需要打理好那个四方院墙内的事就是守住本分了。 不过梅花班女孩子们的诗书课先生却偏偏留了一道名为《如何打仗》的课堂作业题,让女孩子们尽情发挥想像力,写一写若是自己被派往了战场,要如何战胜侵略者。 写好的作业照例会被先生拿去锦院那边的男生班做互动交流,第二天的诗书课再发还给各人,然后点名挑几个人来念。 于是大家就见识到了来自女孩子们脑洞里五花八门的战术: 战术一:让每位上战场的兵士都带上千百根绣花针,两军对垒时狠狠扎那些蛮子!每人身上扎上几十根!往眼睛上扎!往鼻子里扎!往喉咙上扎! 男生评:你们当蛮子都是光着身子上战场的吗?!甲衣和头盔穿不起吗?!人手里不拿武器吗?!人拿长矛刺我,我拿针扎他吗?!人拿大刀砍我,我用针来格挡吗?!万一没拿住给掉了,我是不是还得趴地上找会儿?! 战术二:架锅烧热油,蛮子冲上来就泼热油烫死他们! 男生评:我怕我泼着泼着闻到肉香就饿了。 战术三:听说狗熊一巴掌能拍死一头老虎,不若我们养上百千头熊,打仗时放到战场上去拍死蛮子。 男生:感谢天朝馈赠优质熊掌肉,东西很好,到货速度很快,肉肉味道超好吃,还有贴心的小礼物送哦,必须好评么么哒。 战术四:为什么非要打仗呢?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不行吗?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能谈判解决的为什么不谈判?打仗劳民伤财不说,还会落个家破人亡,蛮夷也是爹生娘养的,给他们讲道理他们不会不听的,建议我们派几名说客前去与对方谈判,和平解决争端。 男生: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个圣母白莲花表情包。 战术五:开放婚姻政策,让天朝男人多娶蛮夷女人,大家成了一家人这仗就打不起来啦! 男生:这个可以有,给出这条建议的姑娘我一看你的字就知道你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 “小七,你觉得怎样才能打胜仗?”课间的时候武玥问燕七。 “你爹加我爹。” “……我竟无法反驳。” 燕子忱加武长刀,这就是天朝人民对这场战争充满自信的来源,所以短暂兴起的从军潮只不过是一时激奋,两三天之后大家已经逐渐冷却了下来,该读书读书,该练武练武,打仗是军人们的事,他们这些官富二代眼下的任务还是读书长大,仗要打,生活也要继续。 十月初十是锦绣书院的画艺大会,而在此之前的初七至初九三天则为慈善画展活动,届时书院大门对外开放,任何人都可以进门参观——当然,除了特邀的嘉宾外,其他人进门都是要掏进门费的,而进门费最后也会做为善银捐到慈善堂去。 既然是做善事,那么挂出来义卖的画当然是越多越好,书院发动所有的男女学生,会画画的可以画画,不会画画的尽量把家里现有的、有水平的画作捐出来义卖,由于学生们做善事的热情高涨,书院收到的画作几乎堆成了山,于是抓了一帮男学生做壮丁,在义卖会开始的前好些天就开始布置会场,因为没有哪座轩馆能够挂得下这么多的画,书院便将整个校园当做了露天展馆,画作挂得四处都是,届时前来参观画展的宾客在欣赏画作的同时还可以顺势游览一遍锦绣书院,这也不失为一个宣传书院形象的绝佳机会和手段。 由于展出的画作众多,来的宾客也不会少,所占的面积又广,书院不得不调派了锦、绣两院一二三年级的男女学生充当展会工作人员,在初七至初九这三天里负责看管展品及接待买家的工作。 书院的展区分为好几个部分,比如有名家画作展区,有学生画作展区,有高价品展区,还有非卖品展区。五六七三个被分到了非卖品展区的其中一片儿,那是位于锦绣两院之间的一长段粉墙,墙上已被画艺社的未来艺术家们用浓墨重彩涂绘上了各式各样的画,这墙当然没有办法卖掉,权只当是供宾客纯欣赏用的。 十月初七这天,来校的学生都要穿上校服,这是为了给前来赴画展的宾客一个整齐端正有秩序的形象,燕七如今瘦了,穿艾绿色的曲裾再也不必担心看上去像个陀螺,螺髻一绾,只插一支青白玉扭成股的簪子,耳上一对白砗磲磨成圆珠形的坠子,衬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往那里一站,倒引来旁边好几个男学生的注目。 武玥在旁边偷偷掩嘴笑,用胳膊肘一拐陆藕,压低声道:“我们老七也是女大十八变呢。” “越变越美艳。”燕七道。 “……就你耳朵尖!”武玥拍她。 “快站好,一大波客人过来了。”燕七道。 大波客人们慢慢悠悠地一路闲逛一路赏画向着这厢踱了过来,看派头都是些官家太太们,颇有兴致地看墙上学生们的画,这些画多为山水楼阁,构图繁复、色彩绚丽,很是耐看。 客人们从北来往南去,走过五六七的片儿区后便又去了旁边几个男学生负责的片儿区,送走一拨又来一拨,这其中有相熟的也有不认识的,甚至还有好些个官老爷都亲自来了,这其中大部分又都是锦绣出身,来参加展会也是为了给母校捧个人场。 上午的时候人还不算多,到了下午,一些干完工作腾出空来的官家就也都跑来凑热闹,这其中便有萧天航。 “安安,”萧天航在那厢招手,燕七就走过去行礼,萧天航上下打量了燕七几眼,眉头微沉,“怎么总打扮得这样素气?家里不给你打首饰?” “我不喜欢太花哨,这样就很好,况我年纪还小,家里头也就只有已经及笄的二姐才有全套的头面,像我们几个年小的姊妹都不戴太过繁丽的首饰的。”燕七解释道。 “你的姊妹们……同你相处得可好?” “很好。” “兄弟可友爱?” “也都很好。” “那……那便好……” “萧大人,我有个疑问,”燕七看着萧天航,“您和我爹是如何结识的呢?” 萧天航一怔,半晌方道:“机缘巧合罢了,聊得投机自然就成了好友。” “我能感觉得出您和萧太太都对我特别的好,”燕七道,“这大概也是因为您和我爹关系密切互为挚交的缘故,对吗?” 萧天航微微点头,目光复杂地望着燕七。 “我是您好友的女儿,我爹娘不在京中,您对我表示关切是人之常情、礼之常态,自是无可厚非,然而我只是觉得奇怪,”燕七对上他的目光,“我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也是您好友的骨肉,可您却从来没有从我这里打听过他亦或关切过他,我当然不是指责您不关切我的弟弟,就只是单纯地觉得奇怪,因为我觉得这才是不合人之常情的地方。” 萧天航一时无言,望着燕七轻轻地蹙起眉头,良久方微哑着声音开口,低声道:“看得出,你是个不同于常人的姑娘,也许你已足够成熟,能够承担命运安排……” “我能承担任何事,”燕七平静地打断萧天航后面的话,“但不代表我愿意被迫接受生活上的改变。萧大人,我是燕家女儿,我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接受任何以关怀的名义企图改变我的生活的人或事,关怀是为了他人过得好,他人既已过得很好,那晚辈认为多余的关怀就可以免了,过犹不及,适得其反。恕晚辈失礼,萧大人此前的关怀晚辈放在心上,此后也不必大人再多操心,有什么事,请待家父凯旋回京时再叙不迟。” 萧天航怔了半晌,待回过神来时,燕七已经行了礼走回原处去了,向着她那厢望了一阵,见这个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笃定,不由既是欣慰又是难过,既是惆怅又是纠结。 呆立了半晌,萧天航没有再继续观赏画展,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背影落寞又茫然。 下午的画展,锦绣书院接待了大批的宾客,直到太阳将要落山时校园里才渐渐安静了下来,酉时正是闭展时间,到了点就不再往书院中放客人了,关上大门大家收拾收拾,明天还有第二场。 “听说今天统共卖出去了一百多幅画,收入已突破万两银了!”武玥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就和燕七陆藕放送八卦。 “真好,这万两银能让多少贫困百姓冬天能有棉衣穿和棉被盖啊。”陆藕慨叹,“江嬷嬷说今夏的气候有些反常,恐今年冬天要比往年都冷些,这笔银子募集得恰是时候,希望都能用在急需之处。” “你们可知道卖了最高价钱的学生画作是谁的吗?”武玥神秘脸地看看燕七又看看陆藕。 “莫非是林才子?”陆藕猜测,“听说他的画技相当高超。” “嘿嘿,不是他,”武玥也不卖关子了,“是画艺社的社长章旻!听说翰林苑的人已经看上他了,说不得将来可以直接提拔进翰林苑里当差,专给皇上画像、画园子。” 有一技之长多好,又比别人少奋斗好几年。 “你们再猜他那画卖了多少银?”武玥神秘脸x2。 “我猜大概是……”燕七才一开口,就听得不远处倏地响起一声惨叫,接着是有人在叫着“救命”,之后又是惨叫,再之后那声音便弱了下去,直至无声。 “怎么回事?!”武玥大惊,拔腿便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跑过去。 燕七陆藕怕她出危险,只得也在后头跟着,便见前面也正有几个男学生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跑着跑着又见有人向着这边冲,边冲边惊慌地大叫:“快——快去叫人——去找郎中!去——去叫人——杀人了——有人被杀了——快来人——” 麻了个鸡,人多的地方就出事。 燕七偶尔也会脑洞大开地想,莫非自己其实是哪本书中的人物,总是每隔几章就能感受到来自作者的森森恶意…… 第234章 颜料 一定是有霉星入主了锦绣! 出事的地点就在这道画墙前面向右一拐的拐弯处,一位身穿锦绣校服的男学生仰面倒在地上,胸前全是血,一柄匕首深深地插在胸口,人已经断了气,脸上是因惊恐而至扭曲的神情,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天空,死不瞑目。 几个先跑来的男学生围在旁边满脸的惊惶,陆藕躲在燕七身后不敢看,武玥却是大胆,拨开众人走上前去蹲身试了试这男学生的脉膊,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救了。” “是谁干的?!凶手呢?快去抓凶手!别让他跑了!”有个男学生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叫嚷,旁边几个这才回过神,赶紧四下打量,周遭却一时无人,只有几个闻迅远远地跑过来的先生和学生。 “孩子们,先让开……”身高马大声音温柔的医师高越人先生跑起来像是头长颈鹿,身上挎着比别人大一号的药箱,尘土飞扬地就冲到了跟前,蹲下身先探鼻息,再试脉搏,毛利小五郎式地摇了摇头,“很遗憾……” 刘院监和一位才刚取代了辞职的石次山长成为新的主管纪律的次山长的次山长(……)随后赶到,见此情形先是一惊,连忙问向高先生:“如何?怎样?还有没有救?” 高先生摇头:“已回天无力,最后这一刀深入心腔,致人当场毙命。” “这这这——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刘院监头都要炸了,今年这是怎么了?不管是在书院还是在外面,锦绣已经死了好几个学生了,另还有好几个转学的,连次山长都走了一位——这是锦绣的灾年吗?还是说有什么霉星转世的家伙今年进入了锦绣就读? “报官吧。”新上任的铁次山长叹了一声,书院出命案,这对书院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影响形象不说,还会有许多后续的麻烦要处理,今年才刚开馆没多久就死了的那个医师的案子不就是这样?虽说那个杀人的女学生是哪位官家不很受宠的庶女,到底也是被书院的先生给欺辱了去,书院也难逃责任,最后还是山长亲自去那官家赔不是,又动用了些许有分量的人脉,这才把那桩事给压了下去,而眼下居然又出了这么一桩……唉。 “行了,你们都别在这儿围着了,赶紧走赶紧走,别添乱!”刘院监开始轰围观的学生们,“今日的画展都结束了,还都留在这儿做什么?回家去吧!此事未弄明白之前,谁也不许四处传谣——书院的名声若是被抹黑了,你们也讨不到好处去!” 刘院监的意思很明确,这件事能压当然还是要压,书院的名声不好,在这家书院就读的学生们的名声当然也会受影响,话里话外就是让学生们哪怕为了自己也要保持沉默。 学生们当然心里也清楚,不管书院的做法合不合适,他们都是胳膊扛不过大腿,要知道锦绣的大山长可是前帝师,先帝的老师,如今的皇上都要敬上三分,别说学生们了,就是家里当官的大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啊。 被刘院监这么一轰,学生们也不好再继续留在现场,正要散了,却听得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淡冷冷地响起:“案发时现场附近之人皆有嫌疑,先生这是要将疑犯放走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位穿着湖蓝色校服的清秀少年正立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这厢,双手揣在袖里端在身前,面如沉玉,八风不动。 “燕惊鸿,你什么意思?!”这话当然会惹得人不高兴,立时便有人喝他。 燕九少爷压根儿不理会这人,就只是淡淡地望着刘院监。 刘院监一听这孩子姓燕,原本就疼的脑仁儿这下子更疼了——多熟悉的场景啊!long long ago,燕家最神经的那位还在校读书的时候,这种情形就会经常地在他面前一再上演!每当踏马的书院里发生什么要紧的、古怪的、惊人的事,燕子恪那货就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现场,然后神经兮兮地看着他,满脸都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的讨厌神情! 锦绣是被你们燕家人承包了吗?!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们! 刘院监正心算自己还有多久就能退休的时候,铁次山长发话了:“都先留下吧,免得官府一会儿来了人还得再去把人都叫回来。” 次山长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听从,站到旁边交头接耳地议论此事,燕九少爷却慢慢地走过来,脱下身上外衫,默默地给死去的那位学生盖住了头脸。 待他退到旁边来,燕七便问他:“你和这个人关系很好?” 第176节 “并不,”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慢吞吞道,“我只是不喜欢穿院服。” “……” 这校服颜色确实有点太艳,不是这货喜欢的风格,不过燕七却看得出来,燕小九是认识死者的,而且也并非不熟悉。 天色将近擦黑的时候,乔乐梓带着一帮手下匆匆赶来了,头一眼就瞅见了无辜立在那里的五六七团伙,眼前就“叮”地一声出现“果然如此”的大字幕:你仨还无辜呢?!走哪儿哪儿死人不要太准才是!——妈呀这种“这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真相”的感觉实在好恐怖! 乔乐梓忍不住打了个激凌,然而走到近前时已经是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仵作,验尸;张甲,安排人守住书院大门,一个也不许放出,并带人搜查书院外围可疑的人与物;王乙,带人搜查现场及附近;李丙,开始分开询问并记录现场所有人员口供;赵丁,速去调查死者一应相关资料;以及这里哪位是主事人?” 铁次山长忙道:“敝姓铁,乃书院的次山长。” “哦,烦劳铁次山长让人在现场附近点起灯来,方便本府查案。” 铁次山长忙去安排,须臾已用高高的灯柱点起了十数道火把来,将这现场照得亮如白昼。 “本府现在问案,问到哪一位,哪一位便请先自报姓名及与被害者之间的关系,而后再回答本府的问题。”乔乐梓也不去坐刘院监专门给他搬过来的椅子,只在火把下肃而而立,一双黑且亮的小眼睛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诸位中谁是第一个发现尸体之人?” 两个男学生犹疑地向前站了半步,其中一个先道:“回大人,是学生两个,学生毛越峰,是书院画艺社的成员,死者章旻是我们画艺社的社长。” 另一个学生道:“学生李然,亦是画艺社成员。” 乔乐梓便道:“你二人说说事发时的情形吧。” 毛越峰略作回忆,道:“事发时学生同李然正在收拾东西,因今日画展已经结束,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忽听得这厢有人惨叫,还叫着救命,连忙循声赶了过来,然而赶到时章社长已经一身血地倒在地上了,我二人大惊,立刻出声叫人,我跑去百药庐找高先生来救人,李然则去寻了铁次山长和刘院监。” 乔乐梓细问:“你二人当时身在什么地方?” 李然转身向着后头一指:“我们在那边收拾展有画卷的几案,因恐晚上露水重,所有的画卷都要卷好了收进画筒中,明儿再重新拿出来摆上。” 乔乐梓:“从那边跑至此处约多远距离?” 毛越峰想了想:“百十来步距吧。” 乔乐梓示意身边衙役前往印证,这厢继续问这二人:“你二人赶至现场时可有看到凶手亦或是其他人?” 毛越峰同李然相视,在彼此眼中寻找记忆碎片,半晌一起摇摇头,毛越峰道:“学生什么人都不曾看到,赶过来时就只见章社长倒在地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哦?”乔乐梓一挑八字眉,“你可能确定?” 毛越峰十分肯定地点头:“学生确定,当时看到章社长一身血地倒在地上,下意识地就在想这是谁干的,立刻看向四周,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否则学生必然当时就会叫起来。” 李然也道:“况且附近都是大片的草坪空地,无论凶手往哪里跑都不可能在短短百十步的时间里跑出我们的视线之外,除非是从墙头上越过那边去。” 乔乐梓闻言抬头看了看这面画着山水阁楼长卷的墙,不过就是普通的园林粉墙,高也就七八尺左右,如果凶手身手灵活,完全可以越墙而去。 “墙的另一边是什么?”乔乐梓问刘院监。 “呃,就是一片空地。”刘院监道。 乔乐梓派去在附近搜查现场的手下尚未回来,便先继续转回头来询问在场众人:“毛越峰、李然离开现场后谁是第三个赶到的?” 一名学生也是略迟疑地迈出来,道:“大概是学生吧……学生余金晖,亦是画艺社成员,事发时正路过附近,听见惨叫声忙向着这厢赶过来,赶到时现场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想是李然兄和毛兄恰跑去叫人,学生亦想去找人帮忙,往回跑的时候看见张智言正向着这厢跑来。” “你赶到此处时,你可有见到其他人在附近?”乔乐梓用同样的问题问他。 余金晖想了想,摇头:“不曾看见。” 乔乐梓便又看向众人:“哪个是张智言?再之后便是你赶到现场的?” 便有一名学生站出来:“学生便是张智言,同属画艺社成员,赶来时确曾看见余金晖,学生正上前查看社长伤势,后面就又赶来了好几个。” 乔乐梓:“后面的都有谁?” 好几个学生站了出来,纷纷报姓名,有画艺社的成员,也有被委派来在附近负责接待宾客的,人人都说不曾看到现场附近有其他人。 看样子凶手十有八九是越墙逃了,乔乐梓琢磨着,让众人继续去录口供,自个儿则立到尸体旁边去看仵作验尸:“如何了?” “死者身中四刀,第一刀正捅在死者肋骨上,没能造成一击毙命,应是死者还能发出惨叫的原因;第二刀割伤了肋侧,推测是因为死者挣扎而导致扎偏了部位;第三刀扎在胃部,第四刀方正中心口,是致死一刀。”仵作道,“且凶手是由死者身后进行的偷袭,死者颈部有勒痕和擦伤,应是凶手趁其不备行至身后,以一臂勒住死者脖颈进行钳制,另一手持刀绕前扎向死者胸口。” “从身后过来?”乔乐梓抬头打量,这道画墙的走势是南北向的,直直地一道延伸过来,在此处向东一拐,拐出个直角来变成了东西向,然而这道东西向的墙很短,只有十来米长,而后再向北拐出个直角,又变成了南北向,而后就一直延伸了下去。 这种墙是最普通的园林墙,在这里拐上两折是为了增加美感,死者章旻就死在了向东拐的这个拐角处,头冲着东、脚向着西地仰面倒在地上,说明凶手动手杀人的时候是身处死者身后即东面的位置的。 如果凶手是从死者的身后进行袭击的话,那么很可能两个人在事发前就在一起,凶手趁死者不备走在他身后骤然出手,而不可能是凶手事先埋伏在此处进行的偷袭,因为东西向的这道短墙的东边尽头就是那个直角墙,直接向北延伸了出去,根本无处藏身,除非凶手事先知道死者会在这个时候正好走到这个位置,然后从墙的另一边跳过来将死者杀死。 可话又说回来了,凶手如果不会功夫,翻墙过来的话怎么可能不被死者发现?若是会功夫,又何必挑在这里动手,又何必从背后偷袭,又怎么可能给死者机会让他惨叫出声从而在短时间内引来旁人给自己增加逃离现场的难度? 所以凶手不会功夫,杀人是早有预谋,否则身上就不会带着匕首,可既然是早有预谋,为何偏要将杀人地点选在此处?找一个人更少、更方便逃脱的地方不是更好么?选在这里他还要翻墙,万一被人看到呢?这一点他事先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就因为翻墙的话可以暂时挡住来人的视线?唔,这一点倒是也有可能,这拐角处放了好几桌桌案,倒是可以踩着桌案翻上墙去…… 想至此处,乔乐梓招手叫来几个手下:“仔细检查这几张桌案及桌上摆放之物,看是否有脚印亦或灰尘等迹。” 手下应着提了灯笼上来仔细查看,这几张桌案上堆了好些画轴,有展开着的有半卷着的还有摞成堆的,桌旁散放着椅子墩子及插画轴的画瓮和挂画用的架子,乔乐梓令人找来负责统筹本次画展的画艺社教习聂先生,问道:“这些桌案画轴摆在此处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这些画也都是些义卖品,我们是将这些画架子搭在这一边用来挂义卖的画儿的,”聂先生指着画墙对面的一边道,“届时用画架子搭成一道画墙,与这边的画墙形成一道画廊,宾客走在廊中便可欣赏两边的画了,桌案椅子等物放在此处是方便宾客走得累子随时坐下休息喝茶并赏画用的。” 乔乐梓了然,眼下这些用来义卖的画都被收起来放在桌上,显然是闭展后准备收拾起来明天再挂上的,凶手动手之前这些画已经被堆在这里了,那么凶手也就不是借着画架子架起来的画廊躲避身形的了。 现场的各项问询与侦察工作仍在紧张进行中,案子若想有所进展还是要等各项工作进行告一段落后方能获得更多的证据,乔乐梓坐到椅子上理思路,现场众人也不敢胡乱走动,只得都立在旁边陪着等。 过了小半个时辰,乔乐梓的手下们开始陆续过来汇报情况,首先是被派往书院大门处进行调查的张甲:“大人,因凶案发生时已是闭展多时,宾客都已差不多离去,在此前后的一段时间,据门丁所言并没有任何人出入,属下搜查了书院周边,暂无可疑之处。” 没有人出入大门,却也不见得代表凶手没有逃离书院,只要想些法子总能翻墙逃出去的。 接着来复命的是王乙:“大人,书院内其他未离开的人员都已暂时看管住,案发现场附近并无明显可疑痕迹,那几张桌案、椅墩、画架及桌案上所堆的画轴都没有可疑痕迹。” “没有?”乔乐梓一挑眉,“没有灰或脚印?褶皱呢?损伤呢?” “都没有。”王乙道。 难道凶手是徒手翻墙的?乔乐梓摸着下巴思忖,七八尺高的墙,徒手翻的话脚总得蹬一下墙面才能翻上去的吧!“去检查墙面,看有无脚印亦或污渍,再或被蹭掉粉漆的情况,另外,让人检查所有在场人员的衣衫,是否有将粉漆蹭在身上的人!” 王乙应着去了,接着是仵作的汇报:“除却方才向大人所禀的情况,另还在死者指甲缝中发现了画画所用的颜料渣渍,” 乔乐梓闻言小眼儿不由一亮:通常在双手未受束缚的被勒缢致死的死者甲缝中,都会留有自己或对方身上的一些渣渍,比如皮肤屑、衣物上的丝毛等等,这是因为颈部被勒导致窒息时,受害人惊惧之下会急于扒开勒着自己的东西,如果是用绳子,当绳子陷入肉里,受害人在扒绳子的过程中往往会抓伤自己的皮肤,导致皮屑留在指甲缝中。如果凶手是用胳膊来勒受害人,受害人急于摆脱凶手,往往会胡乱向后抓挠,企图令凶手吃痛而放开自己,凶手如果躲避不及时,常常会被受害人抓伤,那么受害人的甲缝里就会留下凶手的皮肤屑亦或身上衣物的碎屑。 只不过……这次的死者甲缝里留下的却是画画用的颜料,这颜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死者听说是画艺社的社长,每日里同画打交道,甲缝里留下颜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章旻是个爱干净的人,”一道慢吞吞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乔乐梓的沉思,却见燕家小九爷不知几时站到了身边,揣着手望着他看,一双乌黑的瞳仁又亮又沉,“他对画画一事,虔诚无比,每画之前必先焚香更衣洗手,每一画完必先将手上污渍洗净再去碰画纸,唯恐将纸弄脏,且他一惯只爱清淡水墨,总将墨汁兑水调到稀且淡,若他甲缝里留有颜料渣渍,必然不会是他自己无意弄在手上的,这渣渍,一定来自凶手。” 乔乐梓望着燕九少爷:“若按照人遭遇勒颈时的正常反应,死者应当会伸手向后挠抓凶手的脸,亦或是拼命阻挡凶手持刀的手,再或是努力想要扒开勒在颈子上的胳膊,倘若死者甲缝里的颜料来自凶手,那么凶手又是什么部位会有这些颜料的呢?莫非是不小心沾在脸上或手上的?” “我想知道,凶手既然是从身后偷袭,为何不索性直接扎向死者后心,为何偏要费力地先勒住死者的颈子,而后持刀的手绕到前面去扎死者。”燕九少爷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怕被血溅到身上,”乔乐梓道,“从身后绕到前面去扎,就能利用死者的身体挡在自己身体前,伤口喷溅出的血不会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如若凶手有把握杀死死者后立即翻墙逃走,就不必在乎血会不会溅到自己身上了不是么?”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反问,“凶手从后心下手,可以一击杀死死者,且还不会令死者发出声音,从而亦不会立刻引来其他人,如此一来凶手有充足的时间翻墙逃走,甚至躲到什么地方换下沾血的衣服,再大摇大摆走到书院外墙处越墙逃出,总比为了不使血溅到衣上而不得不冒险从前面攻击,万一一击不能使死者死亡,发出的声音招来了其他人,使得凶手很可能无法成功避开众人视线而逃脱这种方法要好得多吧。从易行性和成功率两方面来看,显然都是前者办法更胜一筹才是。” 乔乐梓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 燕九少爷慢慢地道:“怕血沾到衣上,便说明凶手没有把握能立刻逃离书院,亦或说,他若逃离书院,很容易就会被怀疑到头上,再或说,这个时候他必须待在书院里才是正常的情况。而这个时候应该待在书院里才算正常的人,当然就是被安排负责接待宾客的人,和画艺社的成员。” “而死者章旻是画艺社的社长,”乔乐梓接道,“所以首要的嫌疑对象,就是画艺社的成员!” 第235章 隐身 隐身也是一门艺术。 负责询问并记录口供的衙役李丙将众人的口供拿了过来,乔乐梓细细翻看了一遍,抬眼望向燕九少爷:“这些口供是对每个人分开、单独询问的,其中问到所有画艺社成员一个问题,那便是‘死者章旻生前可有得罪过人,亦或据你所知谁曾与他结怨、或背地里曾对他有怨言,再或谁与他有利益关系、他若死亡谁会得利’,而所有画艺社成员的答案都很一致,那便是‘没有’。章旻平日人缘极好,鲜少与人口角,性格温和,待人诚恳,在画艺社中有口皆碑——如此看来,又似乎不大像在场的画艺社成员行的凶,亦可暂时排除仇杀的动机。” 说完这番话,乔乐梓自己也是愣了愣——干嘛要跟这孩子交待这些啊,好像还真把他当个大人似的探讨起案情来了……都怪这孩子太老成,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燕子恪那货。 正说着,去检查墙壁的王乙回来了:“大人,属下已细查过整面墙,并无任何被脚蹬过或其他东西划蹭过的痕迹。” “咦?难道这凶手还真是个会功夫的?”乔乐梓稀奇,“通过才刚的口供询问,可知画艺社中并无会武之人,七八尺高的墙,不蹬墙面怎么可能翻得上去?看样子凶手极可能并非画艺社之人,怕是要待明日再从其他人的身上展开调查了。”先随便捏个说法儿把眼前这孩子打发了再说。 “本案至此疑点有三:”燕九少爷压根儿没理会乔乐梓后面那两句,揣着手垂着眸,语声清晰又低沉,语速也不再慢吞吞,“其一,凶手为何会选在此处动手,此处除了这面画墙,没有能够令他杀完人后可以立即逃离众人视线的有利地形,如若凶手不会功夫,这面墙根本利用不上;如若凶手会功夫,选在这个很可能会被人及时发现的地方动手便不合常理,更不会用了四刀才将章旻杀死。 “其二,章旻指甲缝里的颜料究竟是从何而来; “其三,鉴于我更倾向于凶手不会功夫,在此前提下,凶手是如何做到徒手翻墙而不在墙上留下印迹的?假设翻墙逃走不能成立,那么凶手又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逃离众人视线的呢?” “凶手持刀在身,说明其杀人意图并非临时才有,”乔乐梓的思路一下子又被燕九少爷的分析吸引了过去,“既想杀人,为何不选在人少的时间和地点?今日画展,书院里哪儿哪儿都是人,若说凶手选在今日是为了借着人多容易逃跑的话,却又为何偏等着闭展之后宾客都走了个差不多的时候才动手呢?难道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出手?但明日还有展出,大可明日再动手,亦或是实在等不得了,憋着一股子气必须要今天杀死章旻,可凶手又如何能保证在这个地方动手不会被别人看到?本是一个极易曝露的地点,他却完美地逃脱了众人的视线,怎么看这凶手也是计划好了要在这里动手的!” “所以凶手选在这里动手,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可以让他完美逃脱。”燕九少爷抬起眼皮儿看了看旁边这道画墙,两道清秀的眉毛却又微微一沉,“只是他不会功夫,又是怎么在不蹬墙面的情况下翻过墙去的呢?” “或者这凶手根本没有翻墙,而是跑得快,在其他人闻声赶来之前就已经沿墙跑了个没影儿?”乔乐梓道。 “不大可能,”燕九少爷慢慢摇头,“他若沿着墙向北跑,跑到一定距离时就会被后面赶上来的众人看到,因为这道东西向的短墙和凶手所形成的角度已经挡不住后面众人的视线了,他跑得越远就越会被众人看到。” “不错!”乔乐梓暗赞小孩子脑子就是灵活,“这么说来,凶手肯定没有沿墙跑掉或是向西面的空地处跑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就是翻墙跑了!一定是用了什么妙法可以瞬间跳到墙的那边去!” “这就解释了凶手为何非要把杀人地点选在这里,为的就是借助画墙来帮助自己迅速逃脱,他事先想了逃脱的妙法,这个杀人的地点就是他特意选在此处的。”燕九少爷从袖里伸出手,慢慢地比了个“二”,“第一个疑问暂时解决了,下面是第二个。” 乔乐梓:“……”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儿?!老子为什么又和你讨论起案情来了?! “章旻的指甲缝里有颜料,确定不是来自于他自己,而是来自于凶手,那么就只有是在他被凶手从身后勒住颈子后拼命挣扎抓挠时从凶手身上弄下来的了,”燕九少爷一边冲着那厢招招手一边和乔乐梓道,“凶手能够勒住章旻的脖子并且将胳膊绕到前面去刺中他的肋骨,说明凶手的个头至少不会比章旻矮,在场的画艺社成员中李然可以首先排除在嫌疑之外,他要比章旻矮一头。当凶手从身后勒住章旻脖子时,章旻会怎样挣扎抓挠呢?” “叫我什么事?”召唤兽燕七走到面前。 “转过身。”燕九少爷道。 燕七乖乖转身,燕九少爷至她身后,伸臂勒住了他姐脖子。 燕七:…… 乔乐梓:…… “想象一下这种情况下章旻会如何挣扎?”燕九少爷的声音从耳后慢悠悠地传来。 燕七抬起双手扒住他圈着自己脖子的胳膊:“首先当然会试图扒开对方的胳膊。” “如果没能扒开呢?”燕九少爷问。 “应该会袭击凶手的面部吧,”燕七抬手向后伸,在燕九少爷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通常会想去戳凶手的眼睛,戳到眼珠的话那种疼痛是很难忍住的,凶手十有八九会松开手,而如果戳不到眼珠,退而求其次应该是想要挠凶手的脸,使之吃痛而不小心松了胳膊,再或是去抓凶手的头发?” 燕九少爷松开他姐,转而望向乔乐梓:“胳膊,脸,应是章旻临死前袭击过凶手的部位。” 这一点乔乐梓当然清楚:“若说章旻指甲缝里的颜料是从凶手身上这两个部位抠挠下来的,这岂不离奇?谁会在衣袖和脸上沾这么多的颜料?那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脸上可以没有,衣袖上未必不能有。”燕九少爷道,“画艺社的人前些日子天天来这里往墙上画画,许多画都用的是粉和漆涂上去的,很难不将颜料蹭到袖上和身上,只不过……今天到书院来的所有学生,都穿的是院服,不可能有人袖子上还沾着颜料……” “难道凶手作案时穿的不是院服?”乔乐梓眼中灵光一闪,“为的就是防止杀人时的鲜血沾到身上——虽然是从身后进行的攻击,但执刀的那只手的袖子,甚至勒颈那只手的袖子都有可能被溅到血迹,凶手杀人时穿的是画墙面时的那件已沾了颜料的衣服,就算血迹沾到了袖上还可以冒充是颜料,杀完人后只要将身上衣服脱了藏起来,亦或是直接套在院服之内就可以瞒混过去!——来人,去检查那几个画艺社学生的衣服,重点在袖口,以及胳膊处的皮肤上是否沾有血迹!” 衙役们应声去了,燕九少爷伸出三个手指:“第三个问题,凶手究竟是跳墙走的,还是用了别的方法在短时间内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跳墙走的话应该会被人看到的吧,”燕七道,“就算近处的人因为角度关系看不到,凶手又怎么能保证远处的人不会看到?这个法子十分不保险,如果凶手是事先预谋犯罪,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 “然而我们已排除了凶手沿墙跑掉或是向着西边空地方向跑掉的可能性了,”乔乐梓道,“再排除跳墙逃走的可能的话,那就只剩下最不可能的一点——遁地。” 说着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地面,见是青砖铺就的硬地面,严丝合缝铺得十分结实,凶手是不可能从地里头跑掉的。 “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燕七道。 “那也一定就是真相。”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接上。 第177节 “……你们认为遁地是真相?”乔乐梓眨巴着黑豆眼儿。 “这一点已经做为不可能被排除掉了。”燕九少爷道。 “那你们的意思是?”乔乐梓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孩子们的节奏了。 “东边南边是墙,西边是空地,往北跑会被看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不可能,亦不可能上天入地,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九柯南燕慢吞吞、一字一字地道,“凶手,就留在了原地,哪儿,也没去。” 乔乐梓打了好大的一个激凌:好一股阴森森的恐怖气息啊!这孩子说什么?!凶手就留在原地?!谁啊?鬼吗?还是说——凶手就是章旻自己?!这更离奇了啊! 见这孩子越说越不象,乔乐梓准备赶紧把这俩打发回家吃饭睡觉去,还没待开口,刚才去检查众人衣衫的衙役回来了,报曰:“大人,在场众人衣衫皆无异样,从内至外都不曾沾到颜料和血迹。” 乔乐梓的八字眉就皱了起来,眼下这案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凶手还真是厉害,竟能将自己杀人之后的去向掩藏得不留半点蛛丝马迹!……不对,还是留下了一点的,那就是章旻指甲缝里的颜料,这点颜料渣成了唯一有用的线索,可也就只限于此而已,通过这颜料能查到什么,此刻却是毫无进展。 眼看着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乔乐梓也不免有些心急起来,总不能一直压着这帮学生不让回家,人可都是官家子女,惹到了身后的家长可就不是他老乔能兜得住的了,也幸好章旻家离得稍远些,一去一回也得不少时间,这会子他的家长还没有过来,否则还得更乱。 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乔乐梓只得再将众人一一叫过来细问口供,燕七重新回到武玥陆藕身边,武玥便问她:“乔大人说咱们能走了吗?我都饿了,再不回去我五哥他们该冲到书院来寻我了。” “应该能了吧,咱们不在嫌疑之列,”燕七道,“你和小藕先走,我还得再等会儿,我家小九正跟那儿协助乔大人破案呢。” “乔大人也不嫌饿啊?瞅他忙的那一脑门子汗,都这个天儿了。”武玥道。 “父母官,都是操心的命。”燕七道。 “怪不得这个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武玥悄声道。 “快别乱说。”陆藕好笑地瞪她,“这样一心为民的才是好官儿,总比那后宅里妻妾成群,一有事便只叫手下跑前跑后,自己不肯亲力亲为的官儿要好。” “是啊是啊,我们太平城有位青天大老爷!”武玥揉了揉肚子,“不行,我真饿了,先找点吃食垫巴垫巴吧!我记得那边桌上有给宾客准备的点心来着,咱们过去吃点吧。” 五六七三个便往较远处摆有待客桌案的地方行去,还未到近前,武玥就叫了起来:“咦?!我明明记得桌上有点心的!怎么不见啦?!谁给拿走了?!” 却见那桌上只剩下了堆成一堆的画轴,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武玥顿足,气乎乎地跑过去,才要发飚,定睛看时却又笑了:“哎呀,我看错了,点心还在呢,跟画儿混一起了,你俩快来,咱们把这盘子先干掉!” 燕七道:“你俩先吃,我去找小九。” 转身往回走,见自家弟弟还在那里揣着手盯着死者附近的画墙看,慢慢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已日渐结实的肩膀:“我大概已知道了凶手逃脱众人视线的方法,你要不要为我验证一下?” 燕九少爷便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说。” “跟我来。”燕七带着他走回武玥陆藕那边,武玥连忙招呼:“小九,快来,饿了吧?这有点心吃!” “不了,我怕发胖。”燕九少爷慢慢道。 “……”武玥有点吃不下手中剩下的半块点心了。 燕七从桌上的画轴里抽出一卷来铺开,拿过桌上备着的纸笔递给燕九少爷,而后用手指在画上圈了鸡蛋大的一小片,和他道:“你在这张纸上把我刚才圈的这一小块画下来,要求尽量与原画的大小和图案一样,画吧。” 燕九少爷看了她一眼,也未多说,果然拿笔画了起来,顷刻间完成,燕七将纸拿过来,把旁边的空白全部小心地撕掉,而后放在那卷画轴上她方才用手圈过的位置,就见纸片上的局部画正与原画周围的图案完全吻合,不仔细看的话丝毫看不出这里盖着一小片纸。 “我明白你的意思,”燕九少爷并未惊讶,“可纸是又薄又扁的,而人不一样,且离得这样近,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人也是可以做到的,”燕七看着他,“这种情形也是一种视觉错觉,将人体从头到脚全部刷上与背景画面一样的图案,背景画越复杂越纷乱,越不容易看出人的轮廓线条,不仅背景画要复杂,周围的环境也是越复杂越好、层次感越强越好,如此一来很容易让人混淆各种实物与平面之间的立体关系和轮廓线条。比如事发现场旁边的那两块墙,墙上全都是浓墨重彩的山水楼阁画,图案复杂,颜色繁多,墙的旁边还摆着桌椅画架,桌上还堆着各种用物,这样纷乱的场景,最方便‘隐形’,尤其当人们闻声赶来时,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地上的死者身上,即便想到立刻寻找凶手的所在,意识里也只会去寻找一个鲜明的人的形象,反而会疏忽距己不远的、已与画墙融为了一体的伪装者。” 这种奇巧的构思,燕七前世在网上也欣赏到过,叫做人体彩绘隐身艺术,诸多的中外艺术家都曾精彩演绎,在人来人往的超市或大街上,用彩绘将周围的景致逼真地画在身上,然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隐了身一样,不明真相的行人甚至就从身边过去都不曾发现! ——所以,燕九少爷说,事发后凶手就留在了现场哪儿也没去,是完全正确的推理! 第236章 错失 命运之无情在于好人早早死了,坏…… “所以凶手把背景画事先画在了衣服和脸上,并且记住要站立的位置,杀人之后只要立刻站到那个位置上去就可以立即与背景画融为一体,”燕九少爷望着他总是知道很多稀奇古怪事情的姐姐,“这就解释了为何章旻的指甲缝里会有颜料渣,因他在挣扎抓挠时抠掉了凶手绘在身上或脸上的颜料层,墙上的画都是用粉漆或油彩画上去的,如果要在衣服上涂成同样的效果,当然要用同样的涂料,这些涂料干了之后用指甲一刮便容易脱落。” “而且我想凶手应该是戴着头套的,”燕七补充,“涂料画在头套上,当第一个赶来的目击者转回头去叫人的时候,凶手就飞快地摘掉头套、穿上外衫遮住里面被涂料涂过的衣服。外衫的话,我想他行凶前应该是事先放在旁边的桌案上的,案上堆着许多画轴,第一个目击者看到死者的时候绝不会还有闲心去注意画堆后面放着什么,等他一走,凶手就可以在短短几秒之内改变身上装束,变成一个路人。” “凶手甚至可能在杀人之前就已经伪装起来隐身在那道画墙上了,”燕九少爷接道,“所以章旻走过来时根本没有发现他,他恰好就可以趁其不备由身后袭击。” “事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燕七道。 武玥眨巴着眼睛:“你们是在说古夜语吗?” “可是,如果率先跑过来好几个人,有人去叫人,有人则留在现场,凶手岂不是没有办法脱身了吗?”陆藕大致听懂了,也思索着问。 “此次画展,被派到书院来参与接待宾客的学生都被分为了两至三人一组,”燕九少爷清晰且流畅地吐着字,“在有画作展出的地方,每隔一大段距离便有一组学生的据点,事发时正是闭展时候,学生们要回到据点将展出的画轴收起来放在桌上,这段时间应该不大会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情况。 “且凶手应是了解画墙这一片区域的学生据点的安排的,他在此处动手,料定最先能赶到现场的至多是两至三人,通常遇到此种情形,人们的第一反应基本上是找郎中、找山长或院监、找更多的人来帮忙,如果第一时间内跑来的是一或两个人,那么十有八九会立刻离开此处跑去叫人,如果是三个人,相信也都不会多在案发处滞留,万一凶手就在附近呢?万一凶手还要杀人呢?留在原处恐有危险,总要先多叫几个人来才够安全。 “而且凶手只要保证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全部离开就足矣,这些人就是为他做不在场证明的有利人选,就是让探案人员对于‘凶手如何逃脱目击者视线’这一问题陷入歧途的帮手,当第一批人员离开,凶手迅速撤去伪装,佯作闻讯赶来,再如正常人的反应一般跑去叫人,遇上后面赶来的人员,不管后面再来多少人,于他都已不足为惧,他只要装着跑去叫人,至蔽人之处脱去绘了涂料的衣服并和头套一起藏起来,再作无事人一样回到案发现场,就是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后面赶到的人是否会认为他出现得突兀,这个完全不是问题,因为很可能后面的人都知道,他出现在现场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因——他,凶手,其实就是与第一批赶到的毛越峰和李然分在一组的人!这三人离案发现场最近,第一个赶到不足为奇,后面的人会以为凶手是同另两人一起赶过来的,另两人则又会以为凶手是在他们走后赶过来的,而凶手在犯案前则可以任何借口离开,譬如去如厕,如厕的时长本就可长可短,因而怎么说都能交待得过去。 “至此,本案的凶手是谁已经很清楚,他是画艺社成员,他的个头至少不会低于章旻,他擅长浓墨重彩画风,甚而是他亲手绘的那面画墙,他与毛越峰和李然分在一组,他在这两人之后出现在了现场,他,就是余金晖,本案的杀人者。” “快去把他抓起来!”武玥忙道。 “没有证据。”燕九少爷慢慢道。 “要证据,却也不难。”一个声音忽从众人身后传来,武玥吓得手里点心都掉了,扭头一看,见是燕七她大伯装神弄鬼儿地在后头轻飘飘站着。 众人连忙行礼招呼,见这位身上还穿着官服,后头只跟着一枝,显见是一下班就直接过来了,还跟大家解释呢:“听闻章大人家的三公子在书院出了事,便跟着过来看看。” 是在担心他家小七小九吧,武玥心道,猫腰把点心捡起来放桌上。 “凶手作案时穿着的绘有油彩粉漆的衣服,一时不可能销毁,只能先藏在蔽人的所在,且也不会藏去太远,至多就在附近这一片,”燕子恪已经说到正题上去了,“调人来彻底搜查每一寸角落,必能找出那件衣衫和头套来。绘画用的衣衫必是凶手自己的,拿去他家里让随身伺候的人去认,就算是临时现在外头铺子里做的,也可叫来他的随行小厮询问他近日的行踪,再或用个较笨些的法子,拿了他的尺寸去各个裁缝铺子里问,总能问出源头来。” 章旻的家属也已来了一阵子了,默默将尸体拉了回去,只章旻的大哥带着人还留在现场,阴沉着脸等着乔乐梓将凶手缉拿在案。 地毯式搜查证物是个漫长的过程,武玥陆藕同其他几个已确定没有了嫌疑的目击者已被放了各自回家去,剩下的几名画艺社的成员却都还被留在现场,燕七和燕九少爷也没走,跟着燕子恪等结果。 凶手用以逃避目击和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隐身”手法,燕子恪已让燕九少爷当着众人的面讲了一遍,却不提怀疑谁,只说要去寻那件绘了图的衣服,找到了衣服便能找到人。 几名画艺社的学生各有所思,有人已是隐隐地猜到了余金晖的头上,目光不住地向着那厢扫,而余金晖则低着头,将脸藏在暗影里,让人难以窥得他的神情。 夜幕深沉,负责搜查证物的衙役们手里的火把远远近近忽明忽暗,将寂静的书院点缀得孤凉又凄清,深秋的夜风怎样听都像是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呜咽,呜咽声中满带着冤诉与怨毒。 一阵略大的风由远及近刮过来,仿佛连呜咽声都一并送到了跟前,这声音越来越响,忽然就出现在了身边,由呜咽到抽泣,由抽泣到号啕。 余金晖捂着脸,蹲到地上哭得不能自抑。 他当然知道他完了,画着画儿的衣服就在假山洞子里藏着,这样一寸一寸地找过去怎么会找不到。他也无法狡辩,那件衣服是他身在老家的祖母让人做好了寄来的,前些日子他曾穿到书院来过,却被同窗和画艺社的成员们笑话,嫌那款式太过难看,他只穿了那一次便未再上过身,京都再没这样的款式,画艺社的人都能识得那衣服是他的。若不是因为那衣服好穿又好脱,料子的质地又极适合画画,他也不会选那件,何况他又从未想过这手法会被识破、他们会想得到去搜那件衣服…… “为何要杀章旻?”乔乐梓冷冷地盯着余金晖。 画艺社的成员们更是震惊又愤怒地瞪着他。 章旻是个好人缘儿的人,从未与谁交过恶,对谁都温言相向,画技又好,品格端方,你余金晖又是为的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残忍杀害他?! “对不起……对不起……”余金晖哭得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我……我不是……不是故意……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开什么玩笑!这样都不算故意那什么才算故意?! 有一两个脾气暴的学生已恨不能要冲上去狠揍余金晖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痛快认罪?! “我……我没想杀他……杀章旻……”余金晖抽噎着,“我……我杀错人了……” 众人闻言齐齐倒吸口气——杀错人了?!他这是原想着要杀谁?! “是……是孙胜文……我原想杀的是孙胜文,我提前约了孙胜文到这儿来,然后先……先穿着那衣服埋伏在墙边,谁……谁想到过来的却是章旻……我因用头套蒙着脸,只能透过布隐隐看清个轮廓,待看到他背身对着我的时候,我摘了头套拿着刀就冲了上去……今日大家穿了一样的院服,再加之孙胜文的个头与身形都与章旻相近……我……我当时太紧张了……根本没有细看……待我……待我杀掉章旻后才发现自己杀错人了……可……可也为时已晚,只好将错就错……呜呜呜……我对不住章旻……我错了……我错了……” 众人一时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要怎样说才好,杀错人了,居然是因为杀错人了……无辜的章旻,性格好有才气的章旻,前途一片光明的章旻,就这样断送在了杀人犯的一次失误之下! 这令章旻的死更让人感到遗憾,也令这杀人犯更加让人憎恨! “去孙府把孙胜文找来。”乔乐梓吩咐完手下,转回来脸色愈发冷峻地盯着余金晖,“你又是为的什么要杀孙胜文?”。 余金晖哽噎:“请……请大人禀退旁人……” 乔乐梓便令其他画艺社的成员各回各家,燕七和燕九少爷也自觉地走了开去,站在暗处看着那厢余金晖哭泣着痛诉,燕九少爷看了几眼便不再看,目光落在画墙上。 “你和章旻有交集?”燕七问弟弟。 “嗯,”燕九少爷淡淡哼了一声,“我向他请教过画技。” 能够让这货肯当众脱去外衫只穿着中衣裤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这么久,章旻应该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吧。 “冷不冷?”燕七问他。 燕九少爷慢慢转过头,慢慢伸出手来,慢慢地捏上他姐的鼻子:“你感受一下。” “……”手很暖和,看来不冷,不过这货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啊。 案子告一段落的时候已是将近半夜了,余金晖被乔乐梓押着回了太平府大牢,燕家伯侄三个共乘一辆马车回转燕府,路上燕子恪给侄儿们汇报案情:“……画艺社赴余家作客时,孙胜文酒后失德,玷污了余金晖的妹妹,事后又不肯负责,指称余家姑娘为了攀高枝而趁他酒醉主动倒贴,孙家更是仗着比余家官高而不肯处理此事,孙胜文甚而还对其几名酒肉朋友大肆夸张捏造余姑娘倒贴他之事,余金晖找他理论,他便要求余金晖将自己所有的画作当着他的面全部撕毁,那时便肯同意娶余姑娘进门,余金晖忍痛将自己所有穷尽心血的画作逐一撕毁后,孙胜文却笑着告诉他自己不过是在耍他……两相交加之下,余金晖便动了杀机。” “余金晖说他本同孙胜文约好了在案发之处相见,为何孙胜文未去,去的反而是章旻?”燕九少爷问。 “案发处的桌椅画架等物是余金晖在画展进行时,趁画艺社其他成员在各处忙碌无人注意而悄悄添加在那里的,画展结束后其便假传先生之意,要孙胜文前去案发处收拾那里的画轴,不成想孙胜文逃懒,又假传先生的话给章旻,章旻不疑有他便先去了。” ……好人早早死了,坏人久久活着,实在是命运最为无情的一种体现。 “以画隐起身形的这种法子,小七是如何想到的?”燕子恪挑眸望向燕七。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燕七扯着瞒不了马车里任何一人的谎。 “小七看过不少稀奇有用的书。”燕子恪这话不知是暗示还是打趣。 “昂。”燕七假装什么也没听出来。 “我方才问了余金晖,”燕子恪垂眸理着袖口,“他说这法子,是有人教他的。” “他没有吞毒自尽吧?”燕七避过重点。 “他暂时没有要死的意思,”燕子恪抬起眸,“因我告诉他,刑部暗中调查孙胜文他爹收受贿赂、包庇自家侄子欺行霸市打杀人命的资料已集齐,不日便要批捕下狱,他若想亲眼看见孙胜文一家是如何从云入泥大厦倾倒的,就最好老老实实地在太平府的大牢里活着,又若想给他妹妹谋个好出路,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替他的妹子打点好一切。” “那么说明儿你就能去审他啦?” “不,今晚便去,先将你送回家。……们。” “……”燕九少爷。 实则燕七也挺好奇那个幕后教人杀人方法的人究竟是谁。林林总总这么多案子看下来,似乎每一件都能与现代知识挂上钩,然而燕七也不敢忽视古人的智慧和创造力,万一真的有那么一个天才古人他就是能发现并创造出这些东西呢? ——但若不是呢……此前的怀疑如果成了真,如果这些方法真的来自于现代的科学知识的话…… 涂弥? 第237章 操心 浮丘何在,与君共跨琴鲤。…… 燕七也不能确定,因为前世的云端……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 至少在他们分手以前是的,分手之后如果他从一年级课程重新开始学起从而在她死后成为了大科学家,那就不好说了。 第178节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以云端的性子才没有这样的耐心去给人设计种种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他只会直接把刀扔给对方然后笑着告诉他捅哪个部位最让人疼,捅哪个部位血流得最多喷得最远,捅哪个部位最能让人生不如死。 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一个天才古人,还是这个世界里的第三个穿越者? 燕七看向马车窗外的天空,在那上面找洞,看看这个世界的天空有没有被穿越者穿成筛子。 “在看什么?”坐在对面的燕子恪一张脸遮在暗影里,街边宝石红的薄纱灯笼透过车窗将暧昧不明的光印进他的眼睛,瞳孔抹过妖红,像是黑暗里静伺的一匹狼。 “看这个世界还能带给我们多少惊奇。”燕七道。 …… 次日是日曜日礼拜天,燕七和燕九少爷不必再去书院接待去看画展的宾客们,因为有别的学生接班,而至于昨天发生的那件凶案,相信书院依旧能够不动声色地压下去,经历了百年风雨,锦绣什么样的事没有发生过,什么样的学生没有遇到过,何况都是官家的孩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方人不管是哪一方,都绝不会意气用事,静静地依法处理也就是了,至于杀人者与被杀者双方家族之间将来会有怎样的龃龉,那书院方可就管不着了。 燕七一早从外头跑步回来,一进坐夏居院门就见第一进堆了一院子的炭,烹云煮雨红陶青釉四个丫头正在那里点数呢,燕七这才想起来明儿就是立冬了,各房里都要开炉,像更北一点的地区十月初一就会开炉,京都人民要晚上一些,往往在立冬这日才开,还要邀上三二好友拥炉煮茶,称为“暖炉茶会”。 立冬在这里是个法定假日,书院放假,农民休息,唯三公九卿大夫等要跟着皇上出城外在北郊处迎冬,君臣组团喝西北风,皇上还要掏腰包奖赏那些因国事而献身的烈士、抚恤其孤寡家属,再给自己的臣子们每人赐件儿冬衣穿。 官儿们要穿冬衣,家里的少爷小姐们当然更要添冬衣,煮雨烹云才刚把炭点清,又有婆子抬了箱子送换季的新衣来了,沏风浸月见状也连忙上阵帮手,四个丫头忙得团团转,燕七还想上前帮个忙,被丫头们嫌弃着碍手碍脚打发到书房去了。 索性取了几张浅红色的檀笺出来,挨个儿给武玥陆藕崔晞写信。 to武玥:“英雄,明日立冬,来寒舍煮茶论剑喝羊汤否?” to陆藕:“园林萧索,亭台寂静,万木皆冻凋伤。晓来初见,一品蜡梅芳。堪闲玩,檀心紫蕊,清雅喷幽香。欢会处,陶陶共醉,相劝瑶觞。若才女佳人属意,搜新句、吟咏诗章。歌筵罢,醺醺归去,蟾影照回廊。” to崔晞:“明儿有空来家玩儿。” 想了想,又补了一张笺子。 to燕小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你姐,在屋一方。明日请客,啷哩个啷;邀弟赴之,就在园中央。” 燕九少爷在自己书房里接到了一个跑腿小丫头投递来的、位于后头院子里他姐写的亲笔信之后,一脸“谁把我姐带走”的无语,看了眼信尾落款处的那张笑脸(^▽^),慢吞吞把纸丢到一边,提了笔另抽出一张纸来写了几句,写完折好,交给丫头白瓷:“让水墨给去聂府,说我明日有事,先不去了。” 白瓷心想少爷也是牛逼,画艺社教习聂先生的相邀说不care就不care,管你sei。 后头院子里煮雨正欣喜地给燕七汇报:“今年的炭比去年给的足,多了得有两成!且还都是白炭!去年还给咱们混着黑炭呢。” 白炭当然要比黑炭好,白炭每千斤十两五钱,黑炭每千斤才三两三钱,足差出三倍多去。 “先取出几筐子来,明儿我请客时用。”燕七道,又让烹云往外拿钱,“给了大厨房,教明天做些好的来补冬。” 立冬日杀鸡宰羊补充营养是京都的习俗,俗称补冬。 烹云拿着钱出门去了,煮雨又催着燕七看新做得的冬衣,却见里里外外足有八套,棉的毛的绒的细布的,绸面缎面丝面织锦面的,颜色鲜艳,款式新颖,尺寸合适,做工精致。另还有新的棉袜、鞋子、腰带、手笼,甚至领抹、披帛、云肩、披风。 “小婢悄悄问过送衣服来的嬷嬷了,确定不是大老爷让人送的。”煮雨压低声音和燕七道,意思是这些衣服真的是燕大太太给的每季份例,太不可思议了! “别人也是八套?”燕七问。往年有四套的时候也有六套的时候,八套可真少见。 “小婢问了,只有姑娘得了八套,二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和八姑娘都只得了四套,嬷嬷说是大太太说了,姑娘这段时间清减得太多,怕是往年的衣服都不能再穿,只紧着改是改不过来的,索性多做几身新的——说明儿还要送新首饰来呢。” “正好明儿请客穿新衣,拿去熨一熨吧,一会儿同我去抱春居谢过大伯母。”燕七就把这事放下了,对她不好,她无所谓,对她太好,她也懒得多想,只要一切都在她的底限之上,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烹云从大厨房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燕子恪,这位昨天连夜去审余金晖,天不亮又赶去上朝,下了朝在署里处理了手头上要紧的事,这会子溜回家来是要偷懒的意思。 跟着烹云进了屋,边去脸盆架子旁洗手边和燕七道:“让人去把苏雪庐打扫出来,明儿你们在那里玩。” 苏雪庐建在后园角落里,平日鲜少有人去,周围种了数十株腊梅花儿,往年的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早早开了,是个再清静幽谧不过的所在。 “那太好了,”燕七倒上热腾腾的茶来递给她大伯,“能摘了花儿做吃食吗?” 焚琴煮鹤说的就是这位了。 “怎么不能,采了花儿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最是解热生津。”喝茶的先生比她更懂祸害清雅。 “明儿就抓他们壮丁,采了来晚上咱们吃。” “明日中午让厨房给你们收拾几块鹿肉羊肉出来,起了炉子烤着吃,我那里还有一坛子梅花清酿,多喝几杯也不醉人。” “齐活了。饿了吗?” “饿。” “让小厨房下鸡汤面给你吃?” “想吃你上回让人送去半缘居的小馄饨。”这位先生还挑食。 燕七就让烹云去前头告诉小厨房做上回的那种馄饨,馅儿是冬笋和香菇剁碎了拌上松子和核桃仁的,有的地方管这种馄饨叫“胜肉夹”,京都人称之为山珍馄饨。 等馄饨的功夫燕子恪坐在临窗条炕上看着燕七和煮雨收拾铺了满床的新衣服,衣服叠好往柜里放,燕子恪就道:“这家具旧了,换套新的吧。” 家具哪有动不动就换的啊,煮雨心道,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烧着玩儿。 “这套就挺好的,可别操心了。”燕七道。 “呵呵。”还是不肯让他插手。 “对啦,余金晖审的怎么样啦?”燕七为防这人再问关于家具的事,主动发起话题。 “说那彩绘涂身混淆视线的法子是他儿时的绘画师父教给他的,”燕子恪肘子支在炕桌上托着下巴,“他喜好浓墨重彩的画风就是传自于他那位师父,用颜料涂身也是他师父想出来的玩意儿,只不过用诸于杀人却是他自己化用来的,他的那位师父前年便已亡故了。” “这样啊,那么说这次的案子与那个在幕后教人杀人手法的人无关了?”燕七问。 “却也未必,”燕子恪半眯着眼养神,“这件案子的设计风格,与那幕后策划的风格很有几分相似,本案的这套设计,可以说十分地大胆冷静,从未有过哪桩案子敢如此逆向而行地让犯罪者杀人后不尽快逃离,反而还留在现场,就在目击者的视线之下堂皇而立,敢于设计这种手段的人,必定也是胆大心细且有过人的冷静,可再观余金晖,足用了四刀才将人杀死,可见他是有多么的慌张失措,甚而我想,当时若不是毛越峰和李然见了死者的惨状被吓到什么都顾不得,怕是就能发现贴墙站立的余金晖在那里发抖了——设计与实践的风格相差略大,实有些不像出自同一人。” “所以余金晖是在说谎?” “眼下只有五五成的可能,若要进一步确认,倒不能急在一时,以免再像前几人一般自寻死路。”燕子恪半垂的眸子里一片黑沉,“我怀疑幕后策划者对他的‘雇主’们进行过威胁,使得他的雇主们宁可服毒自尽也不敢透露与他相关的任何讯息,他这才有恃无恐地一次又一次地为这些人提供杀人手法。余金晖只怕亦是如此,所以不能强求,只能智取,先将之稳下,而后派人装作死囚与他关入同一牢房,慢慢地往外套话。” 的确,欲速则不达,不能将人逼得太紧,且余金晖还是个学生,肚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花些时间和水磨功夫慢慢地往外套话,相信总会套出些蛛丝马迹的。 下午的时候不必去书院训练,也没有赛事,因为马上要开始精英赛,各大书院队伍有一周的空闲调整时间,而今天下午武长戈和队长武珽要去参加抽签,由抽签来决定他们第一轮要面对的对手,全京书院进入精英赛的一共有十六支队伍,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四个大区每区四支队伍出线,为了保证比赛的观赏性和吸引力,防止强队过早相遇,比赛还指定了四支种子队,这四支种子队在第一阶段的比赛里是不会碰到一起的,而种子队的资格是根据过去三年的平均成绩决定的,今年的种子队伍分别是学院综武界的王者——紫阳战队、综武成绩仅次于紫阳的麒麟战队、以彪悍凶狠著称的冬雷战队和全队都是神箭手的流云战队。 以四支种子队伍为基准,十六支精英赛队伍要分做四组,而后两两厮杀,每组中最后只有一支队伍能够出线,再与其他三支小组赛后的幸存者进入下一轮的血拼。 锦绣无论抽到哪个小组,都将面临一支强力的种子队,想绕路或是投机取巧都是不可能的事,大家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抽到紫阳队所在的那个小组里去,这样说不定锦绣还能有机会冲出小组赛。 燕七午睡醒来就收到了武玥陆藕崔晞的回信。 from武玥:“好汉,明日你家,不见不散,肉来我吞,酒来碗干!” from陆藕:“红蓼丹枫,黄芦白竹,总胜春桃李。浮丘何在,与君共跨琴鲤。” from崔晞:“好。” 而燕小九那货直接让红陶过来在窗户口“哦”了一声就完了。 萧萧冬日,有二三好友、贴心手足,围炉把盏,何其乐哉? 第238章 雅士 逗比团伙欢乐多。 次日燕七早早起来照例要出去跑步,穿戴好了一推门,倒吓了一跳:外头起大雾了,浓得化不开,黑沌沌一片,走下台阶,脚底下还有些滑,想是落了霜,这还真是到了冬天。 从燕府出来,天还黑透着,除了燕府大门的外檐下挂着的两颗大红灯笼外,整条街上都没有什么亮光,偌大的太平城还在入冬第一天的浓雾中安睡,沉静得令人无比心安。 燕七沿着早已熟悉的街道慢慢跑起来,脚步轻盈,踏霜无声。由小街转入大街,由大街跑上国道,宽阔的大路,林立的屋宇,参天的神杉,雾中静寂庄肃,像是用油彩涂抹的中国画,还带着迷离的磨砂质感。 燕七由慢跑渐渐地加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轻,直到跑成一缕冬风,凛冽地刮过去,只有风声,不留痕迹。 穿来之后她还没有像这样的跑过,前一世在那深山老林里几乎每天都在跑,跑得最久的一次,是两天一夜没有停歇。云端总说,他们的活儿不是人干的,来干这活儿的最后都不再像人。 而她直到临死前都还在跑,冰凉的雨,泥泞的路,弥漫着雾气的孤寂森林,红尘离她遥不可及,她的身边只剩下了她的弓为伴,她想要跑回家,跑回那个曾经有师父,有师兄,有她的干燥温暖的家,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倒在了穿心一击上。 燕七跑得飞快,隔世重生,她还是喜欢这样放开了跑,因为痛苦与欢喜,都能在奔跑中消化吸收,亦或粉碎飘散。 沿着天造大街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天色始终不见亮,路上也始终不见行人,忽地听得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马鞭抽得又狠又急,眨眼间便从身边掠了过去,马背上那人身后插着面小旗,旗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军急。 这是军讯急报,插了这旗子的人可以在太平城内纵马狂奔,任何人不得阻拦,躲闪不及被撞死踏死也是活该,因为任何事都比不上军事急报重要。 这个当口的军讯急报,除了来自北塞边疆,还能来自何处? 燕七从外面买了豆浆油条回来,大府里的膳食虽然精美,但始终不比这样的家常食品更让燕七觉得亲切,拿回来就着麻油拌的小菜儿,燕小九能一口气吃三根。 吃完回房沐浴,燕七穿了昨天燕大太太发的新衣,樱粉底子上用素丝绣出小朵小朵的白梅花,沿着花纹还涂了云母,光一照便能晃出一片晶光来,里头的棉花既轻又暖,穿在身上丝毫不显笨拙臃肿,下头是条奶白的棉裙,墨线绣着几根秀逸疏枝,腰间垂了一串花瓣状的粉晶石,黑发绾起来,插了支用粉晶嵌成梅花瓣的赤金簪子,神清气朗地立在薄雾未褪的阳光下,武玥进门远远瞅见,和陆藕笑道:“老七装嫩呢,快看!” “姐还不到十三好吗,你这三观太不端正了。”燕七迎过来。 “哈哈哈,我哪三个观不正了你倒是说说看!”跟燕七混久了武玥当然也知道三观这词。 “远观,近观,全景观,都不正。”燕七道。 “哈哈哈哈!我还白云观、莲花观和三清观哩!”武玥哈哈笑,“闲言少叙,快带我们玩儿去!” “先进我屋里喝口热茶驱驱肚里寒气,还得等崔小四来。”燕七带着两人往里走。 “真暖和,”武玥一进屋就觉扑面一阵暖香,“啥味儿?腊梅?” 燕七指指条案上供着的黑陶瓶子,里面果然插了支嫩黄明媚的腊梅花。 “对哦,我记得你家园子角落里种了好几十株腊梅花呢!”武玥抚掌,“我家就没种这个,可真香,我就喜欢这个味儿。” “甭客气,走时候你们姐儿俩一人扛一棵回。”燕七痛快道。 武玥哈哈笑:“那小藕吃力点儿,中午多吃几碗才行。” “有品箫在呢,何须用我。”陆藕也开玩笑,品箫是她的小丫鬟,比她还瘦呢。 品箫就和武玥的丫头青蓱及煮雨她们笑成了一团。 武玥陆藕解了身上披风坐到临窗条炕上去,接过燕七亲手倒上的热茶抿了一大口,顿觉四肢百骸都灌上了热流,通体一阵舒坦。 “武五昨天抽了什么好签?”燕七就问武玥。 “哼,还说呢,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告诉我,非得明儿去了书院训练时再和大伙公布,急得我抓心挠肝的。”武玥撇嘴。 “我琢磨着那就是抽到紫阳了。”燕七道。 “……没那么衰吧?”武玥歪着嘴表示绝不接受。 “那就只能怪他们手气不好了。”燕七道。 “……我说的是我们衰……” “到时候小藕就不要去现场看了,”燕七道,“天寒地冻的坐在外面可受不住。” “我带手炉啊,还有厚坐垫,不妨事。”陆藕笑。 “今年肯定会特别冷,”武玥望向窗外,却被玻璃上的雾气遮了视线,“我娘担心我爹他们的棉衣不够厚,听说北塞那边更是冰天雪地,连耳朵都能冻掉,这要是打起仗来,怕是比平时要困难十倍。” “别担心,没准儿很快就能回来了。”燕七想起了早上的那骑军情急报。 三人正闲聊着,闻得传唤丫头进来报说崔家四爷来了,就在前面九爷的院子里,五六七三个便起身,各自披了斗篷从屋里出来,穿屋过院地去了前面。 第179节 崔晞就在院中央立着,金红的砑光袍子翻着雪白的貂毛领儿,腰间一围镶银丝的玉带,黑发高绾插一支白玉簪,整个人就像一颗璀璨的红宝石,明昳逼人,灿然生辉。 “……头回见一个男人也能将这么鲜烈的红色穿得这么无可挑剔。”武玥小声和陆藕道。 “冷吗?也不披个斗篷来。”燕七招呼崔晞。 崔晞向着这厢灿然一笑:“马车里炭烧得太热,有些燥,我便将斗篷扔在车上了。” “咱们还得往后园子走一段路呢,你先披小九一件。”燕七瞅瞅燕九少爷的房门,那货还在里头磨蹭,半晌慢吞吞走出来,只穿了件旧年的碧色棉袍,披着件斗篷,臂弯里还搭着一件,走过来把这件给了崔晞。 五个人带着各自丫头小厮从坐夏居出来一路往园子里去,花花木木尽都谢光了,只剩下些苍松冷竹寒藤,假山石都似被冻得愈发棱角锐利,令人不敢走得太近,山顶的瞧月亭里空空荡荡,石桌上落着两只正各自思考雀生的麻雀。 平日无差使的时候便爱跑到后园子里闲逛的下人们此时都不见了踪影,整个后花园里寥落空寂得很,才刚努力驱散寒雾的日头懒洋洋地歇起了大晌,散漫地将薄金色的日光洒在石子漫的甬路上。 “真好。”武玥喜欢凛冽又晴朗的冬天,虽然她是“五月”。 “瞧,一抹金。”陆藕指着远处那一片腊梅花树林,黄灿灿的花开成了金星万点。 “真香!好香!”武玥深深地吸着鼻子,眯起眼来陶醉不已。 “我们有口福了。”燕七道。 “……”what她say?这和吃有什么关系? 几人加快步子,在腊梅林的深处看到了小小一处清舍,黑匾淡金字地写着“苏雪庐”三个字。 “为什么要叫苏雪庐呢?”武玥好奇地问。 “原是叫‘酥雪庐’的,”燕七解释,“后来有人说一看见‘酥雪’二字就总想吃东西,于是就改成这个‘苏’了,实则苏也是酥的意思。” 众人侧目她:“有人”说?那个人就是你吧,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推门进去,武玥先就“呀”了一声,见这苏雪庐内木窗木门木地板,面向梅林的一面是落地玻璃大窗,另三面的墙却皆是纸糊的屏风门,纸上墨枝粉瓣,画满了大枝的梅花,木地板下烧着暖烘烘的地龙,上面铺着既厚又软的筵席,席上设着几张矮几,几上是黑色粗陶的茶具,靠墙处的长条几案上文房四宝齐全,丝帕下盖着一张琴,旁边甚而还架了一管碧玉洞箫,墙角墩着一只半人高的花瓶,不插梅花只插梅枝,疏条寥落,别有几分枯朗之意。 “我的天……这地方可真好!”武玥迫不及待地甩了鞋子就踏上了筵席,斗篷脱下来随手甩在一旁,开心地转了好几圈。 “真是好,”陆藕也极是喜欢这里,“这三面墙上的纸画梅花,颇有些梅花纸帐的意思。” “可不就是,”燕七跟着脱鞋解斗篷迈上来,“我大伯原就说在这里设一张床榻,顶上和四围用梅花纸帐一围,后又觉得太小气,索性直接把墙全都弄成了纸屏风。” “还是这样好,阔朗明快!”武玥已经一屁股坐到席子上了。 两个专在此处当差的小丫头从旁边房里抱了个红泥炭炉过来,就在当屋地上燃了,上头置茶壶,现烧水来煮茶。 武玥眼尖,瞅见小丫头拿钢筷往炉门里填的炭颇有些奇怪,连忙问她:“这是什么炭?怎么样子这么古怪,个个像桃核似的?” “回姑娘的话,”丫头连忙道,“这是橄榄核炭,大老爷昨日特特让人送过来的,嘱咐七姑娘今日待客时就用这个烧火煮茶,大老爷说,用这个烧火不仅无烟,还有清香,香味溶入水中,烧出来便能带着淡淡的榄香味,水生幽香,味质醇厚,汤圆软滑,其味绕舌,纵是不煮茶,只喝这炭烧出来的白水也是颇有滋味儿的。” “哎呀,听着就想喝,先别煮茶呢,我要喝白水!”武玥好奇又兴奋地凑头瞧了半天。 “燕伯伯真是雅士。”陆藕称叹。 是啊,他还是蛇精病呢。 煮茶的功夫,几个人已经随意在席子上坐了,下头的地龙已是烧了一整晚,这会子整个苏雪庐都给烘得透透的,满室里温暖如春,让人怎么待着都觉得无比惬意。 小丫头摆上各色干果点心和甜品来,武玥一瞅,就白了燕七一眼:“一看便是燕大伯让人备下的,全是你爱吃的东西!” “我就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啊,”燕七指了指碟子,“花梅球儿和花姜难道你不爱吃?” “好吧好吧你赢啦。”武玥拈起一颗蜜煎的雕花杨梅放进嘴里,酸酸甜甜沁入肺腑。 “今日茶会我们不能干坐着啊,我看不如大家来作诗吧。”燕七道。 “打你了啊!”武玥含着杨梅挥手推燕七。 “那画画好了,”燕七又道,“光赏梅不行,还得画梅,今儿可是赏梅宴,干什么都得跟梅有关才是一名合格的京都百姓。” “明明是暖炉茶会,怎么又成赏梅宴了,你这还带一会儿一换的啊?”武玥叫道。 “女人心,本就变换不停。”燕七摊手。 “就你还女人哪?崔四,你来评评理,燕老七哪一点像女人啦?”武玥逼问一直在旁笑呵呵的崔晞。 “哪一点都像。”崔晞笑。 “哎,我就不该问你,你永远都和老七一个鼻孔出气。” 崔晞听了这话倒是挺高兴,笑道:“与梅有关的事,我也来做一样吧,我送你们一人一支现雕的梅花木簪。” “好啊!”武玥高兴了,“那我也来,与梅有关的是吧?那我负责吃雕花杨梅好啦!” “那我给大家弹一支梅花三弄。”陆藕指着案上的那架琴也凑趣道。 “我家小九画梅。”燕七道。 “那你呢?”武玥问。 “我给大家讲一讲梅花饼的做法。”燕七道。 所以大家一个画画一个弹琴一个做手工一个吃杨梅一个讲梅花饼的做法吗? #逗比团伙欢乐多#说的大概就是我们了,武玥想。 第239章 梅宴 身处浮华,心存清境。…… 燕九少爷的梅寥寥几笔便画得了,众人铺在眼前细赏,见疏枝清奇,花如点星,很有几分气清意朗的超脱,燕七便夸弟弟:“以画见人,笔下无繁仄,胸中有清气。” “嗯,以画见人。”武玥瞟了燕七一眼。 “对,以画见人。”燕七也瞟她。 俩人《早发白帝城》里的山和猿也不知能见出怎样的人格来。 陆藕笑道:“小九这幅梅已是到了‘意到笔不到’的境界了。” “何谓意到笔不到?”武玥虚心求教。 “是指画贵含蓄,笔虽未到,却能在意境中得之。所谓‘意在笔先,画尽意在,虽笔不周而意周也。’笔略到而意已俱,意与笔的关系即虚与实的关系,用笔实处见虚,虚处见实,乃臻‘通体皆灵’之妙。”陆藕道。 “那我已经通灵了,”燕七道,“我盯着画纸便能脑补出整幅的画来,你们看,”说着指了张白纸,“这是一幅万梅图,我意已到,只是笔未到罢了,你们看我画得怎样?” 武玥快笑死,劈手指着另一张白纸道:“我画的人潮人海图,怎么样?!” “妙哉,连每个人的五官都有,瞧那人冻得一脸鼻涕。”燕七道。 “你这梅也画得好,我数了数,果然整整一万株,一棵不少!”武玥道。 “这世界已经阻挡不了我们两个的画技了,明儿书院的画艺大赛必是你我两人的天下。”燕七叹道。 陆藕被这两人逗得笑了个前仰后合,崔晞也是一直呵呵地笑,燕九少爷支着下巴歪着头,脸上是一如既往地“看姐作妖”的神情,只偶尔闪动的目光里是透着软的。 “说到画艺大赛,小九必然是要被推荐参加个人赛的吧?”陆藕掏了帕子摁了摁眼角笑出的泪花,问向燕九少爷。 书院的画艺大赛分为个人赛和集体赛,集体赛每个班都要参加,个人赛是由每个班的画艺先生推荐三个名额参加。 “嗯。”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应着。 “听说集体赛就是全班人合力完成一幅画?”武玥忙道,“这可不行了,只我们三个合在一起就能画成那样,全班十来个人,画风各不相同,这要是一起画出来的画得成啥样啊!” 陆藕笑道:“不必担心,并非是全班人你画一样我画一样地合成一幅画,而是每个班抽中一个题目,而后在百米长卷上每人画上一段,就像是四扇屏、八扇屏、十二扇屏一样,画风不同不要紧,因为每一段景都是自成一扇,好比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一共四扇,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致,因此我们之间不会受到彼此的任何影响。” “唉,那我也是拖后腿的那个。”武玥叹道,“若是有什么能投机取巧的速成办法就好了,比如若要让画鱼,我直接拿条鱼来沾上墨往纸上一拍,啪地一声鱼就画出来了。” ……这脑洞也是没谁了,学渣为了生存这智慧才是无穷的啊! “实则也未必不能,”陆藕笑道,“作画时用辅助用具也是常有的事,不见得就非得用笔,你若是不怕人笑话,拿着鱼去想来也不算犯规,只怕印出来的效果未必会好。” “那你说说不用笔还能用什么画?”武玥忙问。 “用手啊。”陆藕伸出一根手指,取了张纸过来,先拿笔蘸墨在纸上画了几根梅枝,而后用小指肚轻轻沾了些绘画用的朱砂,在纸上点了数点,一朵朵俏丽的梅花便跃然纸上。 “呀,真有意思!”武玥见状也伸手去蘸那朱砂,结果人用小指,她用大拇指,噌噌噌摁了几个饱饱的指印上去,梅枝枝头开出一朵硕大的大红花出来。 “……梅花娘子生了一朵巨婴出来。”燕七道。 “哈哈哈哈哈!”武玥狂笑,“还有吗还有吗?” “问小九,他是行家。”陆藕笑道。 “燕九爷,快教教我。”武玥推坐在旁边老气横秋的孩子。 燕九少爷只得慢悠悠开口:“吹墨也可为画。” “怎么吹?”武玥忙问。 燕九少爷取了墨汁滴于纸上,撮唇一吹,那墨汁便像有了生命一般,顿时伸延开无数的枝丫来,吹着吹着,一株奇枝虬结的梅树便出现在眼前。 “天呀,太神奇了!”武玥瞠目结舌惊叹连连,半晌才从神奇的艺术世界里回过神来,“这个我可不成,吹着吹着再吹成了蜘蛛网。还有吗?” “若用辅助工具的话,可以试着用菜。”说话的是崔晞,笑吟吟地看着武玥。 “用菜?!”武玥这回更惊奇了,没听说过用菜也能画画的! “用什么菜?白菜行吗?”燕七问。 “可以。”崔晞笑着点头。 燕七就让煮雨去找伙房要白菜,半晌煮雨拿了棵略小的回来,冻得硬梆梆。 崔晞接在手里,用小刀将根部切了一截下去,而后就用这被切下来的根部的横截面处在朱砂盒子里蘸了蘸,再向着纸上一摁,将之拿开,一朵大大的、花瓣繁复又艳丽的花儿便盛开在了纸上! “哇——太!美!了!太!神!奇!了!”武玥快要跳起来,拿了纸细看了半天,“简直就和真的花儿一样!我来试试!” 拿过那菜根也蘸了蘸朱砂,往纸上一摁一摁,就像是盖印戳一般,一朵一朵的花儿就接连开了出来。 “原来看似平常的菜蔬也隐藏着如此美丽的功用。”陆藕在旁看着也不禁赞叹,而重要的是,竟有人能发现这些隐藏在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东西里的美好,这才是最为难得的地方。 “其他的菜也可以这样用吗?”武玥闪着星星眼问崔晞。 “你回去可以试试看。”崔晞笑道。 “太好了!我今儿可学到了!回家就用各样的菜蘸上各种不同的颜色,印在纸上都可以当花笺使了!”武玥觉得自己今天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个新世界里处处都是鲜花。 “接下来终于到我了,”燕七道,“我教你如何在须臾间画出一枚惟妙惟肖的铜钱来,要不要学?”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好了。”武玥道。 燕七先找煮雨要了枚铜钱,而后起身去拿了块橄榄核炭回来,把铜钱往纸下一垫,再用炭隔着纸在铜钱上一涂:“行了,连数十下的功夫都用不到,怎么样,逼不逼真?” 武玥:“……” “小七的法子倒又让我想起一个来,”崔晞笑道,“做个可手持的滚子,在滚身上刻上画纹,而后蘸了颜料在白墙上一滚,那便可印出连绵又齐整的花纹来。” 第180节 “这个好,”燕七道,“可以在卧房墙上先刷一层梅花粉的颜料,而后用刻了梅花形的滚子蘸着混有云母的白漆印上梅花,阳光一照进来,梅花就都是亮灿灿的了。” “……那你岂不是要和墙撞衫了?”燕九少爷慢吞吞插刀。 武玥:“哈哈哈哈!” 陆藕笑道:“小七的想头也确实很好,届时漆里还可以混入梅花香料,满屋便都是梅花味儿了。” “你们说得我都想当真这么试试了,”武玥道,“想想把屋墙都刷成带颜色和花纹的漆,那得多漂亮啊!到时候我就把我卧室的墙上全都印上各式兵器的花纹,多棒!” “……与其如此你直接住武器库就行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燕七道。 “……我若睡觉一翻身被剑尖扎着了怎么办?!”武玥扑过来挠燕七。 “你穿着甲衣盖着盾牌睡啊,武器库还缺那个?”燕七道。 陆藕都要笑岔气了。 正笑闹着,有小丫头进来禀道:“姑娘,大厨房送了腌渍好的肉过来,这会子可要起灶?” “起起起,都笑饿了。”武玥忙道。 众丫头便在旁边屋里忙活起来,这厢众人用温水洗了手才鱼贯过去,见炉子上已架了两大块钢叉串的鹿肉,另还有铺在铁丝网子上烤着的羊肉,炉子下头烧的是果木炭,隐隐还有着果香味,几个丫头正陆续从食盒里端出菜来往旁边的桌上摆,大盘小碟,荤素相宜。 最后是四枝从半缘居拎过来的一坛子梅花清酿,酒放这儿,人却不走,只在角落立着,笑眯眯地看着这帮少爷小姐们大快朵颐。 几个人先各自倒了一盅梅花清酿,举起来碰杯,武玥叫道:“愿往后的每一日都能如今日般快乐无忧!” 陆藕接口笑道:“愿我们情谊永驻。” 燕七:“干!” 众人:“……” “别闹,该你说了!”武玥用手指戳她。 “我的两个愿望都被你俩抢着说了,我还有啥可说的?”燕七道。 “那也得说!” “好吧,愿你们俩的愿望都能实现!” “……” “愿小七的愿望都能实现。”崔晞笑道。 “喂!你们俩!”武玥叫起来,转而瞪向燕九少爷,“你可不许再学他们!” 燕九少爷慢吞吞:“愿大家都好。” “多朴实。”燕七夸道。 “……够了!干吧!”武玥不想再和这帮逗比们多说了,仰头把盅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好酒!太清香了!” “绿萼白梅酒,老爷亲手酿的。”四枝在旁笑着添加注释。 “燕大伯真有雅兴,搁我爹,只会直接让人从外面打最糙最辣的酒来喝,除了呛啥也没有,更别提余味了。”武玥摇头直叹,伸了筷子夹菜,见都是黑粗陶碟子装的,每碟量不太大,贵在种类多、味道好,先夹了熏笋来尝,味清且厚,笋香里伴着肉香,想是用肉汤煮熟后再用炭火熏干的,不觉一连夹了四五块。 “你爱吃的糖姜。”燕七给武玥夹菜,糖姜是用糖煮的嫩姜,略加了梅卤,吃起来微辣微甜,佐干粮点心吃是再美不过的东西,于是又给武玥夹煎过的芋头片,武玥尝了一口,连道好吃,细细一看,见被油煎得金黄的芋头片上还洒了榧子和杏仁儿碎,外焦里软,香甜得很,直道:“这东西就酒也是好的!”一迭声地催众人干过第二杯。 四枝在旁边也不闲着,见炉子上的肉烤得差不多,过去将肉翻个面、刷上一层盐水后继续烤,武玥瞧见了,冲着燕七打眼色问这人是谁,燕七便道:“四枝,专司我大伯的膳事。” 太讲究了,吃饭除了大厨房还有专门的下人打理着,武玥暗叹,听得燕七又补了一句:“今儿这几样菜都是我大伯让四枝下厨做的。” “那我可要多吃点!”武玥忙道,燕家大伯让人做的菜色,那指定难吃不了。 因有烤肉吃,桌上菜便以清淡素口为主,陆藕爱吃茉莉叶炖豆腐,崔晞爱吃梅花脯,梅花脯也是燕子恪的桌上常菜,却不是用梅花做的,而是把山栗和橄榄切成薄片拌在一起,只加少许盐便做成了,一起入口时因有梅花的风味,所以才叫做梅花脯,特别的清口。 燕七给燕九少爷夹的梅花肉里也没有梅花,却是用羊肉、虾仁、火腿、口蘑、核桃清汤烩出来的,另还有梅糖茄、莲子缠、荷包栗、糯米鸡肉圆子和蟹酿橙。 这里头燕七最爱吃蟹酿橙,还亲眼见四枝做过,先把黄熟了的大橙子的顶部切去,剜出里面的橙肉,只留少量的橙汁,然后把蟹黄蟹肉满满地塞进去,盖上切下来的橙子顶,放到小蒸锅里,用酒、醋和水蒸熟,吃的时候蘸着醋和盐,便有新酒、菊花、香橙、鲜蟹的情趣。 酒过三旬,炉子上的肉也都烤得了,四枝上前拎起串了鹿肉的钢叉,手脚麻利地拿着刀子往下片,片到碟子里后给众人放到面前,再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另盛一碟,小丫头们将各式蘸料摆上来,有甜酱的,有椒盐的,有孜然的,有蒜蓉的,还有花生碎的,夹起热腾腾香喷喷外焦里嫩的肉片往蘸料上一拖一滚,放进嘴里时整个人都被香得成了神仙。 “哈……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武玥最后饱食了一碗虾肉松拌饭后,抚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吃得太撑了!” 撤去炉灶碗碟后,丫头们又给众人一人上了一黑陶碗冒着热气的清水,武玥不由纳闷儿:“不给喝茶刮刮油吗?” 四枝在旁边笑起来:“此系白石羹,老爷昨日特令人去城外山上有清溪之处采来的白石子,用泉水煮来味甘于螺,且隐然有泉石之气,喝起来最是清雅爽口。” 武玥顿觉开了眼,听说过煮清茶去油膻的,这煮石头去油清口的喝法还是头一回见! 端起碗凑到鼻下一闻,果然不同于普通的泉水和井水,甘中有冽,清里带鲜,浅尝一口,便似置身在了山野泉石之间,松云幽逸,兰谷清芬,有白衣雅士闲卧泉旁,听鹿鸣,赏鹤舞,叩竹而歌。 真好啊……回到梅花纸屏的那一间房里,武玥偎靠在暖席上都不想走了,梅林,雪庐,香灶,清茗,简简单单几样,便把外头喧嚣繁乱的世界隔绝了开去,有这等巧样心思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应该也是超脱于红尘之外的吧,相由心生,虽身在浮华,却也心存清境。 燕大伯对小七好得真是没话说,陆藕手里捧着腊梅花点的香茶心内叹道,知道她要请客作东道,便替她把样样都张罗安排到了极致,令她的客人们沉醉其中、万般尽兴,留下个再难忘却与超越的完美印象。 她想要做,他就帮她做到最好,不但要让她满意,还霸道地在客人们的脑子里刻下个“我宴独好,莫能赶超”的印迹——谁都别想盖过这一次的宴请,他侄女的东道才是最好的东道! …… 入了冬天便黑得早,武玥陆藕女孩子家不宜在别人家留到太晚,玩儿到四五点钟的光景就要告辞,燕七早便准备好了两只土定瓶,每瓶里插上几枝腊梅花让两人分别带了回去。 崔晞却未急着走,待送走武玥陆藕之后便同燕七一起去了燕九少爷的房中说话,先把屋里丫头们打发出去,里间门一关,压低了声音道:“药并未下在家具中。” 已经试验了一个多月,那两名被安排在放有燕七家具的屋里的下人没有丝毫变化,既未增食欲也未长胖。 “可拿走了家具之后我也没有再变化,”燕七道,“难道是下药的人察觉了,所以给我停了药?” “不大可能,”燕九少爷慢声道,“我们做得天衣无缝,对方不大可能知晓。” 半缘居那位不都已经知道了,燕七心道。 “既不是家具,那就是其他用物,”燕九少爷继续说道,“当日拿走家具后,你不是还将书房里的书及各式摆件都收起来了么?不是家具,也不是此刻屋中现有的东西,那就只有被你收起来的那些东西可疑了。” “那些东西我拿走,再试上一试。”崔晞看着燕七道。 “应该不是书,”燕七道,“我架子上的书小九也都看过,且书也都是近几年才渐渐集起来的,三四岁的时候哪里会看,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发胖了。” “摆件。”燕九少爷眸中渐冷。 燕七房中的摆件来自各个地方,有府里家长们赏的,有串门时外头的长辈送的,还有朋友相识之间送的礼,以及她自己上街的时候买下来的,自己买的和朋友送的可以先放一边,三四岁以后得的也可暂时排除,三四岁时候得了什么,燕七已没了什么印象,那会子才刚穿来,从现代到古代,一切都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家具的名字都认不全,别说摆件了。 “去我房里看看吧。”燕七起身,带着自己的智囊团哼哈二将就去了后头,进得书房旁边的耳房后将门一关,把装着东西的几口大箱子一一打开,先排除掉没什么嫌疑的,无法确定的都摆在一起,而后三人拿着一样样检查。 三四岁的小娃娃也得不了几件摆件,奈何有些是这屋子里本就有的,可能是燕二太太的陪嫁物,亦或是老太爷老太太赏给二太太的东西,再或是礼尚往来收进来的东西,坐夏居的老人儿们都不在了,也没处去问,只好一样样排除。 先被排除的是瓷器、石器和玉器,这几种物质没有什么挥发性,剩下的就都是木制品、蜡制品和布制品了。 “这些放进一个箱子里,我走时拿走。”崔晞道。 “这是什么?”燕九少爷忽地指着已被排除在外的那堆器物里的一样东西问燕七。 那是一件石雕摆件,石体绿中带绀,雕的造型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只有巴掌大小,很是古朴。 燕七对这东西倒是略有些印象:“小时候一直摆在我卧房里,后来挪到书房架子上去了。” “我怎未在架子上见过?”燕九少爷问。 “貌似是我嫌它颜色不好看,本想让人收起来着,你还记得之前我房里的那个李嬷嬷吗?她说这东西是个镇邪兽,在屋里放着能辟邪,就没叫收起来,扔到书架子最上头了,那时候你还小,自是没什么印象,在最上头放着,还堆了好些书,你当然看不到它。”燕七道。 “这东西有问题?”崔晞看向燕九少爷。 “不……”燕九少爷垂着眸子慢吞吞地,“只是这石头略似《金石奇物考》上所说的天石……这东西我拿回房了。” 原来这货是犯了职业病。 送走了崔晞,燕七和燕九少爷各回各房,燕七才刚从净室沐浴出来,就见煮雨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劈头便哭道:“姑、姑娘!不好了——听人说今早北边有战况传来,说——说边关军吃了大败仗,将士死伤无数!” 第240章 强训 不一样的精英赛。 天朝的军队竟然会吃败仗?!燕子忱居然会吃败仗?!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不相信!绝不相信! 次日早晨上学的路上,街头巷尾的百姓口中议论的全是这件事。 可不相信又能怎样,太平府衙门口的公告屏上连已确定的第一批京都籍阵亡将士的名单都贴出来了,好些个丧子家庭痛不欲生地哭倒在公告屏下。 燕子恪昨晚一夜未归,想是和众臣一起被留在宫中商议边关战事,好在还是抽空让一枝回府给老太爷老太太和燕七姐弟带了口信,只有四个字:子忱无恙,别的话再没多说。 燕二老爷若无恙,想来有身孕的二太太也暂时还好,就算不好,这会子也是没办法让人回来,更没法子过去关照,担心也是无用,只得事事先往好里想。 书院门口亦是聚集了好些学生,围在公告屏处交头接耳,燕七立在马车上高高地看了一阵,见公告屏上贴的也是阵亡名单,从头看到尾,没有认识的名字,这才从车上下来。 今日原本是书院一年一度的画艺大赛,然而因着边关战事失利,只得临时取消,大家各回各班老实上课,虽然边关打输了一仗,可也不能就因此举国皆废,仗要打,日子也还是要照常地过,天朝上邦,泱泱大国,这样的沉稳气度还是有的,再说胜败是兵家常事。 进了凌寒香舍,燕七收到了来自同学们的关切慰问:“令尊可安好?” 燕七一一答了并谢过,倒是武玥急得不行:“我爹他们怎么还没到北塞!” “哪有那么快,这才走了几天啊。”燕七反过来安抚她。 “你说,边关军为什么会打败仗?蛮子有那么厉害吗?”武玥皱着眉问。 “这个不好妄言,两军交战,能左右胜负的因素太多了。”燕七道。 武玥恨恨地一挥拳:“只恨我不是男儿身,否则定当身赴沙场,虽死不悔!” 和武玥抱着一样心思的年轻人大有人在,下午综武社训练开始之前,在百武堂二楼武长戈办公室集合的成员们还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此事,见到燕七来了,也是七嘴八舌地一番慰问,连孔回桥都问了一声:“好?” “昂,还行,听说暂时没什么事。”燕七道。 萧宸在旁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啥也没说。 当武珽开门进来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这才从战事转移到了综武精英赛上,毕竟远在边关的战争对于京都人民来说还是略显遥远,一场失利还不足以令人们正常的生活就此停摆。 “队长,快公布结果吧!等不及了都!”众人纷纷叫道。 “若是抽到紫阳一组就不用告诉我们了,大家直接吃散伙饭回家过年去。”有人笑道。 “呸!我倒想抽到紫阳那组去呢,自从进了锦绣我还从未跟紫阳队打过,好歹让咱们也见识见识冠军队的厉害嘛!” “见识?我告诉你,紫阳队随便抽出一个来都是咱们队长那样的水平!你还见不见?” “真的假的?!所以我们要跟十六个队长打吗?” “好恐怖好恐怖!”大家眼前浮现了十六个长着武珽脸的家伙,顿时浑身一阵寒。 武珽进来也是先慰问过了燕七,而后才叉了腰扫了眼自己的队友们:“还没开打就先怂了?别忘了,综武比赛可不仅仅只是靠人,徒有武力不见得就能取胜。” “对!我们还有金刚伞!”某兵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伞,这伞已经由崔晞升级完毕,功能更加强大。 “诸位先坐,我来给大家说明一下精英赛的规则,”武珽道,武长戈去参加由萧宸他爸主持的全体综武队教头研讨会去了,今天下午不在,“尤其是第一次进入精英赛的人,注意细听。”说着似笑非笑地瞟了孔回桥一眼。 第181节 “干。”又踏马来撩老子,贱歪歪的! “精英赛与常规赛完全不同,除了场上人员还是十六个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或大或小地有所变化。”武珽迅速进入正题,“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比赛场地不再分为主队阵地、客队阵地与楚河汉界,而是一整片场地浑然一体,双方由两端入口进入场中后,比赛即告开始,双方所有队员都可在场中任意游走,包括将、士、相这三种担当。 “其二,双方不再以争夺帅印和将符为目的,赢得比赛的唯一途径,就是杀光对方所有队员!倘若己方帅或将先被对方杀死,那么存活着的所有队员都将成为‘一分’体,例如我们每个人身上原可以失够五分才算阵亡,而若我方的将帅被对方杀死,那么我们身上自动丢失四分,如果我方将帅阵亡之前我们的身上还有三分,那么将帅阵亡后我们就丢失两分,总而言之,不管我们身上还有多少可丢分,在将帅阵亡后都自动消减为只剩下一分,而若将帅阵亡前身上仅剩下一分的,将帅阵亡时你也就一并跟着阵亡了——所以,保护将帅的安全仍是重中之重,否则我们就成了只剩下一口气的残喘之兵。 “其三,比赛场的阵地形式不再交由双方设计,因整片场地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为了让比赛更加好看、给双方增加更多的难度,比赛用的所有阵地形式皆由朝廷综武协会的人负责设计并督建,只在开赛前两刻的时候才会将该场阵地的沙盘送至双方手中,亦即是说,我们只有两刻的时间来研究比赛阵地和做出相应的战术安排。 “其四,关于各个担当所携带的武器规则,因将士相可以随意行动,在武器携带方面也有了相应的改变:将和士,除箭外可携带任意一样武器,士还可另外携带一面盾牌,用以保护将,因此在比赛中两名士担当必须紧随将之左右,以随时用盾来替将遮挡对方的远程攻击;相,任何武器不许携带,然而对方的任何武器攻击在相的身上也不算丢分,只有采取角抵形式的对战方能令相丢分,所以相也是要在将的周围进行贴身保护的,在必要时还可做将的肉盾;车和马,可携带任意一样武器,不允许用盾;炮,只允许用箭,不允许用盾;五兵,只要背得动,在规则允许内的任意武器都可携带,数量不限。另外,两个炮需注意——比赛中,每个炮只允许携带十支箭,射到对手身上的箭,只要你有办法拿回来,就可以重复使用。 “以上,便是精英赛与常规赛的不同之处,其难度更大,过程更激烈,对决更残酷,既要求我等有随机应变之能,又须有团结协作之力,更须有一颗死战到底之心!诸位,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齐吼。 “接下来的六天时间里,我们已无需再如常规赛般适应什么场地了,每日下午训练的重点在于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以及体能和对抗性的加强,所以,”武珽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场众人,“接下来诸位要面对的是,地府黄泉般的训练。”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地府黄泉般的训练,说开始就开始。众人从二楼的办公室移步到了一楼的训练馆,第一项训练内容就是:跑。精英赛里交锋激烈,跑不起来你就追不到对手,跑得太慢你就会被对手追着打,不但要求有速度,还需要有耐力,不仅要能横冲直撞,还得能在跑动中攻击对手。 普通的跑步练习是需要长时间不间断的训练积累才能提高体能的,这帮队员平日在各自所报的社团中都有相应的练习,因此到了综武社后已无须再进行单一的训练,而只需要对一些可能会被应用到的技巧进行强化和熟悉度练习即可。 武珽将队友们带到了馆中的梅花桩区,道:“下面依次执行教头对今日训练的安排,首先是负重梅花桩练习,大家两两一组,轮流背负另一人上桩,四组人先上,在保持自己两人不掉下桩的同时,要想方设法将其他组的人攻击下桩,同组的两人皆可对对手发起攻击,留在桩上的最后一组获胜,其他三组罚俯卧撑一百,四组人在桩上的时候,其他人做两人三足绕馆跑步,前三组免罚,后面的人同样罚俯卧撑一百。好了,结组吧。” 武长戈的这一安排也是很有针对性的,梅花桩是训练人的协调性和稳定性,两人三足是为了增进队友间的默契度和熟悉度。 众人于是开始自由结组,好几个人挤过来都想和燕七一组——因为燕七轻啊,小胖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小瘦子,待会儿跳上梅花桩负重还能省些力气。 可惜女子队由谢霏带着另有别的训练安排,否则大家人手一个女孩子,那多轻松,既轻松又享受,男女搭配综武不累嘛。 眼见那几个小子为争燕七都快打起来了,武珽一指:“小七和远逸一组,主力兵和替补兵两两一组,其余人都找相同角色担当的队友结组。” 众人迅速结好组,第一批上梅花桩的是两车两炮两士和两相,两马被排除在这两项训练之外,被打发着去和自己的马训练熟悉度了。 燕七往萧宸背上一趴,眨眼间就被带上了梅花桩,听得萧宸在下头道了一声:“夹紧我。” 众男生:“……”这台词怎么这么熟…… 燕七:“……”宸哥你究竟是不是老司机? 不过该夹紧还是得夹紧,燕七两腿盘住萧宸的腰,一会儿打起来萧宸的双手也是要出招的,所以燕七只能靠自己的腿夹着他固定住身形,综武场上无男女,真打起来谁还管你这姿势精不精奇。 四组人全部跳上桩,背着孔回桥的武珽道了声开始,萧宸的身形已经发动,这人的动作永远快过他的嘴,眨眼间便已落至两士组,一掌拍出后紧跟着又飞起一腿,身子半空一个平飞侧踹,两士堪堪躲过,脚下却有点跟不上,身子一记晃悠险些就掉下梅花桩去。 萧宸却落得稳稳,不等两士定住身形,第二击已然攻出,燕七扒住他的肩头以防自己掉下去,看萧宸这攻势根本用不着她帮手,她就只管当好他的背包不要往下溜肩溜背就行了。 萧宸的攻势连绵不绝,脚下的梅花桩就如平地般被他稳稳当当地跳来跃去,两士虽说有四只手掌可以招架,然而双脚却总是跟不上节奏,加之梅花桩又不比平地,往往顾得了上面就顾不了下面,不过七八个回合,两士终于一个不支,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 好在这梅花桩平日就是供学生们练习用的,不算太高,只到腰间,下头还有软垫子铺着,摔下去也不至于伤着。 萧宸干掉两士的时候,孔武组合也已干掉了两相,梅花桩上就只剩下了这两组人,谁都没有贸然进攻,不断地在桩子上挪来跳去迂回绕圈,以寻找对方的破绽。绕了三四圈后,武珽先出手了,一记纵跃直袭萧宸面门,萧宸伸臂招架,武珽背上的孔回桥亦同时出手,却不攻萧宸,而是直接奔着燕七抓了过来。 燕七眼力尖反应快,孔回桥的手才向着这厢伸出,她已然做出了反应,待孔回桥的手伸到面前时,她已偏头闪开了这一抓,紧接着一把薅住了孔回桥的胳膊,用起力气便往下拽,结果孔回桥躲得也很迅速,胳膊是闪过了,衣袖却还在燕七手里,燕七攥住了便不松手,使力一拽,孔回桥就露了半抹香肩出来。 “……”这妞儿太生猛了,一言不合就扒衣服,真替对手担心,锁骨不好看、肱二头肌不突出的就等着到时候现眼吧,这妞儿一定是个帮人洗粉小能手! 第241章 一线 大多的奇迹,都是从一线希望里诞…… 孔回桥当然不能真把燕七当男人打,她拽任她拽,他腾出另一只手来就去攻下头的萧宸,萧宸双拳难敌三手,只得先往后跳开以避锋芒,结果上头燕七那儿还死拽着不松手呢,他这一跳开,燕七直接就在空中被抻直了,腿也没能再盘住萧宸的腰,只剩俩脚尖狠命地勾着,这个机会武珽怎能放过,手上一托一拽就把燕七给薅了过来,轻轻丢下梅花桩去,而后叫了停:“远逸,通过方才的训练,你可知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萧宸垂了垂眼皮:“是……” “不擅与队友沟通。”武珽道。 萧宸抿了抿嘴,看了眼孔回桥。 孔回桥:“……”你看老子作甚!就你个说话慢半拍的家伙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呢?! “譬如方才,若你能提前招呼小七一声,她也不至于眨眼间便处于危险境地,”武珽继续说道,“比赛中你们两个炮之间的配合尤为重要,要知道,你们每人只能背十支箭,如果不合理安排每一箭指向的目标,导致两人同一时间射向同一人,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支箭?你们两个务必要注意沟通与配合。” “是。” 武珽又叫来方才的另两组人,一一指出每组中存在的问题,然后该罚的还是得罚,燕七也没能被优待,一百个俯卧撑一个不少地做了下来,锦绣众人早就习惯了这位的汉子属性了,只有孔回桥还在那儿惊讶,被武珽一掌拍在肩上:“皮肤不错。” “滚!” 梅花桩的训练完成后接下来是两人三足躲避球的训练,武珽专门请来了锦绣手球队的队员,分别站在场地两边,综武队员们则两人一组将其中一条腿缚在一起,然后站到场地中央去,手球队队员负责向场中抛球袭击综武队员,综武队员则只许躲不许接,若两人中的一个被球击到,则两人一起出局,出局的人继续罚做俯卧撑,每局时长一刻钟。 练习开始,手球队员们先只拿六只球来扔,赶得中间的综武队员们鸭子似的来回蹿,这一蹿就闹笑话了,球向着这厢飞过来,绑在一起的两人一个想往左躲一个想往右躲,两厢一使劲,劲小的没拽过劲大的,反弹回来后撞在劲儿大的身上,两人一起摔得连滚带爬,还有腿没跟上趟自己把自己绊倒的、把搭档绊倒的、双双摔成一字马的、跑成小儿麻痹发作的、四腿拧成中国结的,乍一看活像一群行走不协调的丧尸出街,手球队员们都笑瘫了。 很快便不断地有人出局,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只剩下了正副队长组合,便见球一飞来,武珽便喝一声“左!”两个人同时向左跳开,喊一声“低”就是弯腰,喊“跳”就跳起,喊“趴”就趴下,动作整齐,速度一致,配合得不能更默契。 “绝壁是真爱。”燕七夸队长们。 四局躲避球过后,众人已经被自己的搭档折腾得快累趴了,虽说可以用口令来协调双方的动作,可也不见得每次两人往同一个方向闪就能躲开球,手球队员们抛出的球可不像普通的球,不仅速度快力度大,还带着弧线和超强的旋转,甚至还能靠击向地面而制造反弹球,那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接下来是障碍跑。”武珽待众人刚喘得几口气,就拉着队伍去了靶场。 靶场上早已拜托了手工社的成员们布置完毕,燕七一看险没跪了——这整个就是特种兵训练场啊!好家伙,有需匍匐通过的铁丝网,有得徒手攀爬的丈高的木板墙,有平衡木,有泥坑,有铁索桥,负重用的装满了沙子的大麻袋…… 综武队员们全都快哭了,这些东西当然都是武长戈让布置下的,以前就觉得那位已经够鬼畜的了,没想到那还只是毛毛雨,眼前这些才是鬼畜的正式课程啊! “限时一炷香,通过所有障碍,逾时未通过的,罚。”鬼畜他侄子微笑着宣布道。 …… 综武社的训练结束时,天早已经黑了,靶场四周早已燃起了照明用的火把,火光熠熠地洒在场地中三四十坨泥胎身上,连孔回桥和萧宸都已没了力气,和大家一起在地上瘫着,更有人干脆就或躺或趴地一动不动,连累得哼哼的劲儿都没了。 “今日所有的训练内容,”武珽是唯一还能勉强站着说话的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将在每日的训练中重复进行。” “啊……”众人一片惨呼。 “大家莫要松懈,要知道,我们的对手也许比我们练得还要苦。”武珽笑眯眯地道。 “队长,现在能告诉我们咱们抽签抽到哪一组了吧?”有人问道。 “哦,对,好消息是要留到最后来宣布的,”武珽笑着望住地上这片正用黑溜溜的眼睛齐齐看着他等好消息的兄弟们,“非常幸运,我们所抽到的小组,它的种子队是——紫阳。” “嗷——” “不可能——我不相信——” “真的假的啊队长?!你一定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对不对?!” “队长你太淘气了,赶紧说实话吧!”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全都是假的!娘我要回家!” “蛋。” 见大家还在一脸期盼地望着他,武珽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不吓你们了,开个玩笑。”说着从怀里往外掏东西,那是一张青金底子印龙虎斗金纹的笺子,上面写的是这次小组抽签的真正结果。 “诶——就知道队长是骗人的,咱们怎么可能那么点儿背嘛!” “吓死我了!队长忒不够意思了!” “队长一说是紫阳我就知道是假的,哈哈!” “看看咱们究竟抽到的是哪组?” 众人嘻嘻哈哈地齐往武珽亮在手里的那张笺子上望去,写在最上面第一行的便是这个小组的种子队伍,熊熊的火光下,笺子上金粉书就的字折射出刺目的光,微微偏开角度,光芒淡去,字形浮出,见豁然四个大字—— 紫阳书院。 “——!!!——嗷——” 众人齐齐断气在地。 这一回可是如假包换,笺子下头还有综武协会的章呢。 “——队长!你那是什么臭手啊!” 众人还过阳来开始讨伐他们的破队长。 “我要求转学还来得及不?” “孔副队,上!篡了武队的权,我们支持你上位!” “怎么就真的抽着紫阳啦?!呜呜,我还想多活几场呢……” “行吧,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了,说出去咱们好歹也是跟紫阳交过手的队呢。” 武珽待这帮家伙发完牢骚,笑呵呵地道:“未战先怂,这就是锦绣人的作风?不管抽到哪支队,都是我们夺冠路上必须要跨过去的坎儿,我倒认为,只有打败了紫阳后夺得的冠军,才是货真价实、实至名归的冠军,若是被别人抢在前头赢了他们,最后就算我们得了冠军,这冠军的滋味儿品起来也没有那么的浓了,不是么?” “有道理!” “队长说得对!” “拼了!不就是紫阳嘛!大家都两只眼睛一张嘴,谁比谁天生就强啊!” “拼了拼了!打败紫阳!” “噢噢噢!” “不过,我们的第一个对手不是紫阳,还是值得庆幸的,”武珽笑着继续道,“第一场的对手是嘉木书院,据我们的探子打听到的关于这支队伍的情况,对方有强兵,五个兵不仅单人作战能力强,彼此间的配合与工具使用和应变也十分地出色,具体的战术安排和分析,明日待教头来做,今儿已不早,大家回去吧,到家好好泡个热水澡,明儿早上起来只怕会腰酸腿疼。” “噢……”众人有气无力地应着,有几个已经开始在地上爬了——太累了好嘛,如果不是因为地上太凉,干脆都不想回家就直接在这儿睡一晚了! 燕七在澡盆里泡着泡着就睡着了,要不是燕子恪来了她连不停地在训练的梦都做好几个了。进得书房,见燕九少爷也在,燕子恪坐在燕七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上,身上朝服都未脱,手里端着茶,正和桌上瓷盘子里养的乌龟小赵大刘对视。 “吃晚饭了吗?”燕七问他。 “没,你这里有什么?” 燕七就看燕九少爷,她回来得晚,晚饭也没吃,不知道燕小九自己在家都往胃里鼓捣了点啥。 “有羊肉粥。”燕九少爷慢吞吞道。 燕子恪转过头来认真地在燕九少爷脸上看了几眼,道:“我倒用不着吃那个。” 燕九少爷:“……” 羊肉粥是壮阳的。 最后只简单上了三碗用羊汤煮的山药栗子羹,伯侄仨一人吃了热腾腾一大碗。 “晚饭没吃饱?”燕七问燕九少爷。 “……只是又有点饿了。”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说着,眼皮半垂,似是在想事情。 燕子恪吃舒坦了,偎在椅子里,抿了口饭后茶,方道:“打败仗的不是子忱那一支,是蕃兵。” 蕃兵是朝廷在边境地区设立的由少数民族组成的地方兵种,朝廷给这些部族的大小首领封官,由他们分别统率本部族的壮丁组成蕃兵,但必须从属于汉官指挥。这些蕃兵有的单独组成编制,有的则与汉兵混合编伍,由于这些蕃兵具有较强的战斗力,且熟悉边境的环境,所以作战时蕃兵往往作为前锋来率先迎敌。 第182节 “子忱在那边的上峰姚总兵,有意令他自个儿的侄儿借着这一回建功立万,压着子忱不使出兵,却让他侄儿带了蕃兵和一支汉军搞什么突袭,”燕子恪慢声道,“那年轻人经验少又莽撞,贪功冒进中了敌方圈套,更不曾想那支蕃军首领竟已被乌犁人策反,两厢里应外合,险些将整支汉军杀个全军覆没,子忱得了令赶去营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姚总兵的侄儿给捞出来,然而那支汉军却已死了个七七八八,我军一场大败,使得周遭正持观望之态的众多小国有了蠢蠢欲动之相,日后的局势只怕会更加严峻。” “我娘他们住的地方可安全?”燕七问。 “放心,只要四蛮联军突破不了边防,二弟妹便是安全的。”燕子恪道。 燕七也就没再多问,这些事问得再多也没多大用,知道他夫妻两个目前安全也就够了。 “听说你们抽到了紫阳一组?”燕子恪换了话题。 “是啊,大家吓得抱头痛哭。” “呵呵,紫阳的确厉害。” “大伯你觉得我们有几成胜算?”燕七问。 “呵呵呵。”燕子恪伸出瘦长手指比了个“一”。 “才一成啊?”燕七觉得没啥希望了。 “是一线。”燕子恪道。 “……就别解释了呗。” “一线足矣,”燕子恪呵呵地笑,“大多的奇迹,都是从‘一线’里诞生的。” “说得对。” …… 见证奇迹的第一步从十月十四星期六这一天的下午开始。 所有进入精英赛的队伍在这天的下午都要前往城中心的碧落广场接受综武协会官员的检阅,并且还要很形式主义地接受一番动员。 锦绣的队员们穿着统一的运动服——非常精干的劲装,女孩子是赤红底子黑线绣海水纹,男学生则是黑底红线绣火焰纹,燕七随男生的装扮,排着队,跟在队长武珽的身后往广场中央去。 四面八方涌聚过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向着场中这些充满着活力的年轻人指指点点或善意地微笑,其他书院的队伍也陆陆续续地到来,都穿着自己书院统一的队服,整齐又精神。 锦绣的队员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地观察着他们未来的对手们,那一身青底白线绣流云纹队服的想必就是流云战队了,个个身形高挑修长,面如沉玉目不旁视,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清傲之气,听说这一队都是神箭手来着,这让燕七不由得想起了魔戒里的精灵族。 打东边又来了一队,银灰色的队服上用靛与黑二色渲染出滚滚浓云与青白色的闪电纹,使得这一队本就面相粗豪沉厉的精壮家伙们看上去更加气势压人,连走起路来都似乎能跺得大地摇动。 “是冬雷队!”有人小声儿地叫。 “好可怕!听说跟他们比赛的每一个对手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在比赛时被打伤……” “看着一个个的好像野兽啊……” 野兽中的一只似乎听见了这话,偏头一眼看过去,说话的人就吓得噤声了——啥叫目露凶光?啥叫眼神杀人?这就是了! 此时西边走过来的一支队伍引起了场内外不小的骚动,还有好些姑娘们轻呼并娇笑的声音,众人循声看过去,见这一队人身穿青金砑光衫,金丝在胸前绣出一张十分霸气的麒麟面来,队员们个个神采飞扬精神十足,使得平均颜值看起来要高过其他队好几档去,尤其是走在队首的和走在第二位的那两位,一个深眉幽目一个沉冷酷帅,姑娘们的目光全都粘在这两人脸上了。 “装。”b遭雷劈老子跟你们讲。 “麒麟队的穆御和田深,走到哪儿都最受姑娘们欢迎啊。”武珽叹道。 “这就是麒麟队啊?” “原来这就是实力仅次于紫阳的麒麟队!听说今年他们也很有实力问鼎呢!” “紫阳呢?紫阳队怎么还没来?” “那边是不是?” “哎哟快看!来了!一定是紫阳队!来了来了!” 在万众关注之下,围观人群忽然像被施了分水咒一般闪到了两旁,一队穿着紫衣的人马由远及近徐徐而来——是紫阳书院综武队!是战绩赫赫常胜不败的传说!是令无数对手仰望膜拜并期盼着能够打倒的综武冠军队! 他们来了! 第242章 根源 做力所能及之事,享简单快乐之福…… 两只眼睛一张嘴,王者之师紫阳战队看上去与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头上也没长角,背后也没翅膀,也是直立行走,看见漂亮姑娘眼也直。 还不如麒麟战队有王霸之气。 真幻灭啊,大家心想。 待得所有的队伍都到齐后,萧宸他爹带着一帮专负责综武的官员往台子上一站,检阅了一下大家的精气神,然后发表一番演说,主要是做动员,针对天朝才刚打的那场败仗,安抚安抚民心,鼓励大家不要受“这档小事”的影响,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越要在综武场上来展现天朝新一代人的雄威,综武本就是一种另类的军事力量展示,在这个时候我们更要打出一场场漂亮的比赛,增强国人的信心,树立天朝强大沉厚的形象吧啦吧啦吧啦。 最后再重申一下比赛的规则和纪律,预祝明天的第一轮比赛大家都能取得好成绩,然后散会,爱干嘛干嘛去。 “孔队,听说你叛逃玉树改投武鸿仪怀抱了?”就有其他书院相熟的人向着这厢开玩笑。 “滚!”孔回桥怒。 “害什么羞嘛!我们可都知道了,前几天田副队还看到您二位春江花月楼上喝小酒呢,那叫一个情投意合言谈甚欢!” “蛋!”就田深那天天摆着棺材脸靠耍酷撩妹的货还特么有心思八卦别人呢?!老子几时跟姓武的言谈甚欢了?! “是狼狈为奸。”麒麟队的队长穆御更正队友的说法。 “滚!” “队长,孔队让你滚呢,怎么样?你一句话,兄弟们立刻上去把丫捋平了!” “锦绣那帮臭不要脸的,居然弄了个姑娘进队!” “队长,为什么咱们队没有姑娘!就算不上场比赛,天天放在队里看着也是好的啊!” 闹闹哄哄中就各自散了,燕七到家的时候正赶上饭点,燕九少爷已经等在厅里了,丫头们一样样往桌上摆,鸭块莲米、糖呛笋尖、虾泥豆腐、椒麻鸡片、脆皮酥鱼、青酱王瓜、琉璃萝卜、鲜酿茄、梅花饼、象牙酥、鹿肉粥和云埋芙蓉五福汤。 “我们两个吃这么多?”燕七觉得伙房疯了。 “明日你不是要比赛么,”燕九少爷慢吞吞拿起筷子,“吃吧。” “不愧是我亲生的。”燕七感动地拿起筷子给弟弟夹菜。 待燕七把自己喂饱的时候,发现燕小九那货居然还在吃,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吃得特别精致,燕七就着丫头端来的小铜盆净了手,坐在旁边围观弟弟吃饭,观着观着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认真细想,燕小九现在这副样子不就是她以前的那副样子吗? “你这两天怎么这么能吃了?”燕七问。 “在长个儿吧。”燕九少爷淡淡道。 “有没有觉得一旦肚子有了饿的兆头就特别的想立刻就吃到东西?或是如果想吃东西的时候吃不到就觉得抓心挠肝?”燕七问。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把最后一口汤咽了,掏了帕子擦嘴,淡淡瞟了他姐一眼:“女人要学会少操心,否则老得快。”说着站起身,冲他姐勾了勾手指,然后转身往后头院子里去了。 燕七跟着燕九少爷去了他的书房,见窗前几案上正摆着前两天从她房里拿走的那块据说是天石质地的辟邪摆件,燕九少爷伸手一指:“食量暴增的根源。” “诶。”燕七证实了心中的猜想。 “你明日要比赛,原不想干扰你,待你比完再说,”燕九少爷坐下来,将那摆件拿在手里,“且我尚未想出这块石头究竟是如何做到散发药力使人中招的,我已清洗过它的表面,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凑近了闻也没有什么异味,我打算托人请宫中识味司的人帮忙,看是否能嗅出味道来。” 识味司隶属于尚食局,是专门负责替皇帝琢磨并创新美食的人,这些人是民间收入宫中的天赋异禀的人,嗅觉和味觉都有着超出常人的灵敏,用于品鉴各种见或未见过的食材和成品菜的味道,普通人难以闻到或分辨出的味道,他们可以闻出更多。 “这东西暂时不要这样放着了,收起来吧,暴饮暴食总归是伤胃的。”燕七道。 “嗯,这回是我最后一次测试,现已确定就是它在起作用,后面自不会再摆着它。”燕九少爷将摆件放回桌上,抬眼看着燕七,“现在问题来了,这东西究竟是谁摆在你房里的?这个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她)是否知道这摆件会令人饥饿难耐?” “就是说,很可能把这摆件放进我屋中的人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而我也只是不幸赶上了而已。”燕七道。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同样也不能排除有人有意为之的可能。”燕九少爷袖起手,目光盯在摆件上,“但凡民间发现了天石,都是要作为贡品上呈于朝廷的,除非是皇上赏赐于人。我托三叔找宫中熟人借来了钦天监近三十年来的天象记录,打算查一查是否有与天石相关的记载,亦或如果你愿让大伯插手此事,由他直接调查当年上头曾经将天石制品赏赐过谁,那自然会更快。” “喔,那就告诉他吧,这件事早了结早完事。”省得小九这孩子成天老琢磨这些没用的。 “然而,”燕九少爷却抬眼望住燕七,“你可曾想过,天石这种东西是相当罕见之物,上头若赏,也是赏给皇亲国戚亦或功臣宠眷,普通百姓是不可能得到的,而我们家……” 燕家有功名在身的,无非燕子恪燕子忱兄弟俩,就算燕子恒再有学问和名声,也仍旧只是一介布衣,至于后宅的女人就更不必说,除了燕二太太是武将家庭出身之外,其余人皆是平民,这样的一件天石摆件,还能是赏给谁的? “告诉大伯吧。”燕七没有丝毫犹豫。 “哦。”燕九少爷没再多说,起身将这摆件收进了一只木匣子里。 “我现在就去半缘居。”燕七接过这木匣子就出了门。 燕子恪直到月上中天时方才进府门,在去往半缘居的路上被燕大太太的丫头截了住,带着去了抱春居上房。 “老爷可用过饭了?”燕大太太穿了淡紫色的家常衫子,薄施了些脂粉,灯光下看着温婉庄丽,一厢令着丫头打热水给燕子恪洗手擦脸,一厢上来帮他脱外面罩着的玄青大氅。 “用过了。”燕子恪里面的官服都未换,可见也是忙得没个功夫,洗手擦脸后坐到临窗炕上,接过燕大太太亲手递上来的热茶,浅浅地抿了一口。 “老爷这些日子辛苦了,看着清减了不少。”燕大太太温声说着,坐在了燕子恪的对面。 “每年秋冬之际总是忙些。”燕子恪道。 “老爷每日在署里用饭,多进些温补之物,秋冬两季最是该养身补气。”燕大太太道。 “好。”燕子恪道。 “北塞那边可又有新的消息?子忱两口子可都还好?” “子忱今日领兵出征,后续尚无消息传回,弟妹尚好。” “老爷也不必忧心,二叔能征善战,必会得胜凯旋。” “嗯。” “老爷,关于惊春的婚事……”燕大太太从袖里抽出一张纸笺,轻轻放到燕子恪面前,“这是我斟酌着比较合适的几家,老爷看看如何。”说着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子恪的脸色。 燕子恪将纸拿在手里细看,见写在第一位的便是年轻有为的宣德侯,便道:“宣德侯其人,控制欲极强,天之骄子,傲在骨子里,表面圆和沉稳,实则内里棱角分明,此类人城府深沉,又不易采纳人言,惊春性子严谨,虽寡言却也是副硬骨头,自认有理之事,亦不肯轻易屈服于人,若与宣德侯成配,只怕是硬碰硬、油遇火,谁也不肯作小伏低,难以夫唱妇随,实非良配。” 燕大太太轻轻咬了咬嘴唇,之所以将宣德侯放在第一位,自然是觉得这一家是最令她满意的,不成想第一个就被燕子恪给排除在外,这令她实在是觉得遗憾与不解。 “夫妻之间……”燕大太太还是忍不住说了,“总是慢慢相处着了解起来的,性子上合不来,时间长了也就能彼此迁就了,何况宣德侯现在还年轻,再长几岁自然成熟了,也就懂得体贴人了,夫妻之道不就是长久的相处之道么……” “呵……”燕子恪笑了一声,燕大太太却不明白他所为哪般,只见他垂着眼皮仍在看那张纸,便也不敢再吱声,静静听着他下面的话。 “林明翰,此人配不得惊春。”燕子恪这回连原因都不说了。 “林家公子是有口皆碑的才子,前途不可限量,惊春也被人称作京都四大才女之一,两个人正能夫唱妇随、意气相投……”燕大太太更加不解了。 “今年千叶寺中命案便与他相关,此人耳根软、心难定、意不坚,倘若惊春嫁过去,怕是要天天磋磨在后宅的烂摊子里了。”燕子恪淡淡道。 燕大太太一听命案,一听后宅,终于打消了念头,哪个当娘的也不愿自己女儿将来和一堆妾室共享一个男人。 燕子恪扫了一遍这张单子,见里面一无四品以下的官家,二无武将,三无草根出身的适婚人,燕大太太一看不起官低的人家,二不喜欢五大三粗的武将,三不屑草根没底蕴的弔丝,而剩下的符合她条件的人家委实没有多少正值婚龄的男子,燕子恪甚至在单子里看到了闵宣威的名字。 那个因出轨导致发妻怒杀姘头的闵宣威。 燕子恪又笑了,笑得直摇头,二品官家的儿子就那么值得稀罕,以至于连人品都可以忽略不计? “闵宣威?”燕子恪笑着看着自己的妻子。 第183节 燕大太太有点慌乱:“那个只是随手写上去的,只因……只因我同闵家夫人关系不错,也喜欢她家的二小姐,还想着让惊潮求娶呢,所以这个……就只是随手一写……也是因为同闵夫人关系好,太想做成亲家的缘故……” “是闵夫人替闵宣威求娶惊春的?”燕子恪一言说破。 燕大太太讷讷地半低了头:“是……是那日赏菊宴上,闵夫人话里稍微透露了些意思,我不好当场拒绝,就未立即回复她……”所以写在了纸上来试探丈夫的意思。 燕子恪站起了身,将那纸放在桌上,看着眼前人,道:“芳馨,我唯愿你能活得轻松些,不必考虑燕家的维系与助力,也不必考虑我的官途与根基,就算我丢了这官成了平民身,也一样能让全家人过得衣食无忧。孩子不是家族的垫脚石,你也不是家族的苦力,做力所能及之事,享简单快乐之福,那便是替我分忧了。” 说着走到衣架旁拿了自己的大氅,转回头来望着眼中早已含了泪花的燕大太太,道:“儿女的婚事,我不要求门第,只有两点:孩子自己喜欢,对方人品优秀,再穷再孤也无妨,做了我的女婿,我就有办法让他鱼跃龙门。” 第243章 履带 鬼畜阵地。 初冬夜里的后花园,萧条疏索一片黑寂,几只夜鸟扑楞着翅膀从头顶掠过去,听起来有着几分被冻僵了的笨拙与沉重,脚步落在石子路上,声音单调且冷硬。 绕过一片兽姿鬼貌的假山石,远远的黑暗中一点暖黄的灯光平和安逸地稳稳亮着,光焰虽小,却分外笃实,强有力地冲散了铺天盖地的黑冷,亮煌煌地印进了瞳孔。 一步步到了半缘居外,却先不进门,站在梅花格子玻璃窗外向里瞅,见一人一鸟正伏在梅花小桌上看书,手边放着杯还在冒着袅袅热气的香茶,一碟子松子儿,一碟子糖炒栗子,一碟子地瓜干儿,还有一碟子香橙瓣儿,那甜香味儿似已丝丝缕缕地穿透了这玻璃,被外面冬夜冷冷的空气冻成了橙色的半透明的糖块儿。 推门进去,被炭烘得干燥又舒暖的热气瞬间包围过来,已有些僵冷的身体顿时便酥软了。 “看的什么?”走过去随手将大氅搭在椅背上。 “《岭南奇物志》,”燕七拿了杯子给他倒茶,“说到有一种冬天开花的树,叫做美人树,紫粉的花瓣白色的芯,开花时满树绚丽耀目,像是娇妍的美人,特别的好看,可惜只在南方地区才能生长,北方是没有这种树的。” “呵呵,纵是美人,也是个多刺的美人,那树皮上生着倒刺,近不得身,长于野外尚可,却是种不进家里。这盒子里是什么?”话题说变就变,指着桌上燕七带来的木匣子。 “放在我书房里的一个摆件,”燕七把匣子打开,“小九说是天石质地,又说这东西并不易得,除非皇上赏下来,所以我拿过来想给大伯看看,这东西是皇上赏给咱们家的么?” 燕子恪垂眸望在匣子里的石雕上,良久方道:“皇上并未赏过咱家这样的东西。” “那么说,这东西有可能是我娘嫁妆里带的?” “为何要问这东西的来历?”燕子恪抬眸,望在燕七的脸上。 “我以前之所以嗜吃发胖,好像就是受这东西的影响。”燕七道。 燕子恪眸色一沉,伸手将石雕拿起来,细细地观察一阵,用手一寸寸摸过,又放至鼻下嗅了半晌,甚至伸了舌尖舔了舔,似乎没品出什么怪味来,而后放回匣子里,和燕七道:“东西暂留在我这里,我来找出这原因。” “好,可别把它放在匣子外面,这东西效果强得很。”燕七道。 “晓得了。” 燕七前脚离了半缘居没一会儿,燕子恪后脚便也出了后花园,连一枝都没带,一个人也不打灯笼,只管往前面的院子去了。 次日起床,天气晴好,只是风却有些大,屋子里烧着炭愈发显得干燥,煮雨烹云不得不在每间屋里放上一盆子水。燕七如平常般天不亮就出去跑步,然后回府用早饭,吃了饭就钻回房里捧了闲书看,中午饭吃了个七分饱,偎在临窗小炕上盖上一床小薄棉被睡了个饱满的午觉,起来梳洗更衣,长发绾成书生髻,用绦子牢牢固定住,穿上锦绣综武队的黑底赤焰的队服,足蹬黑靴,背上盛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甲衣的大背包,挎上自己那张四十斤拉力的重弓,不紧不慢地从院子里跨出来。 燕九少爷穿了毛领的大氅,藏蓝的颜色令他看上去更显得几分老成,揣着袖等在坐夏居门外,冷风里也是岿然不动。 “别去了,这么冷,风还大。”燕七和他道。 “少操心。”燕九少爷慢吞吞看她一眼,“果然还是这副装扮适合你。” ……这还是说她像爷们儿呢。 上得马车,一路奔了锦绣书院,大门内与队友汇合,而后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一起开赴第一轮精英赛的比赛地——嘉木书院。 锦绣的第一场是客场作战,对于主队来说,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本队的粉丝可以拥有场外观众席上五分之四的坐席了,客队以及中立的观众们只占五分之一,这对客队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利的环境,尤其像精英赛这样的赛事,到现场观战的观众只会对主队更忠诚、对赛事更热情更疯狂,客场作战的队伍委实是压力山大。 锦绣的队员们从踏进嘉木书院的大门时起就已经几乎听不见彼此的说话了——综武场地那边的喧闹与欢叫声简直要传出数里远去,这个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声势,待会儿比赛时的情形便可想而知。 好容易在诸多嘉木粉丝的嘘声与故意拦路下突破重围进入了场边的备战馆,锦绣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样的场合和环境很难让人不紧张啊,离开赛的时间越近就越是坐立不安。 “都放松些,”武珽道,“要知道,对手也是和我们一样紧张的,这个时候谁能先放松下来谁就占了先机。那谁,远逸,给大家讲个笑话。” 萧宸:“……不会。” “那,皓白,你来给大家唱个曲儿。”武珽又道。 “滚。” “小七来。”武珽看向燕七。 燕七:“我有个看家的本领。” “哦?什么本领?” “看家。” “……”算了你还是别讲了。 申时初刻的时候,备战馆的门被人敲开,主持本场比赛的主裁判在两名副裁判的陪同下,送来了本场比赛阵地的沙盘,而后便关门离开了。 这沙盘就是比赛阵地按比例缩小n倍后的模型,双方只有两刻的时间来通过这个模型研究比赛阵地和做出相应的战术安排,而当锦绣的队员们见到这模型之后,整个都炸了—— “——日他娘!”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 “——这谁想出来的阵地啊?!简直是禽兽啊!” “综武协会的都是疯子吗!?” “这阵地没法儿打!” “干!” “sh☆t。” 一群人围着沙盘大眼瞪小眼,感觉这阵地的鬼畜程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教头。 便见这个模型阵地之上,架设了许多类似坦克履带一样的木制机关组合,这些机关组合就像一条条传送带,东一段西一段,横七竖八地分布在整片场地之上,在这些传送带之间,遍布着水池、沙坑、泥潭以及迷宫墙似的一截一截的掩体墙,所有这些元素就组成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繁杂纷乱的比赛场。 模型旁边附着一张说明,意为凡掉下传送带的人皆算作阵亡。就是说整场比赛都需要在这些传送带上进行,难度绝对不是一般的高! “这些转轮一样的东西肯定是会动的。”队员们开始研究这个阵地模型,因为只是个模型,所以实际中那些动态的设置在模型中是体现不出来的,全靠猜测和脑洞来推断。 而如果阵地中的机关真的会动,那也不是双方队员控制的,皆由综武协会指派的训练有素的劳力在场边相应的连通机关的位置来进行操作,这些人看不到场中形势,因而不存在作弊和偏帮的行为,这对于参赛的两队来说完全是随机的变化,也算得是相对公平。 “如果这些转轮当真能动,那就要小心了,”崔晞笑道,“因为很可能它们所转动的方向并不总是向着同一个方向,或者不是同一个速度,站在上面不仅要时刻注意着对手,还要注意着脚下的变化。” “这是一个考验一心二用与应变能力的机关,”武珽道,“建议大家尽量不要同时待在同一段转轮上,以免一个失足连累其他人,但也不要相距太远,关键时候还可以互救,此机关对于马担当来说几乎是寸步难行的,这无异于直接削去了我们两个攻击点,然而对方也是一样的,对方的马也相当于被废掉了,如果我们能够想办法让马参与到阵中来,我们就能比对方多两个攻击点的优势。你有没有什么办法?”问崔晞。 崔晞便道:“只能破坏距入口最近的两段转轮,只要将粗些的铁棍子插上两根在每段转轮相互咬合的齿轮前后,便可逼停这架转轮,然而我们不可能用此法逼停所有的转轮,毕竟在事先没有预料到这种阵地形势的情况下,我们没有带那么多的铁棍子,五兵每人带了一根,总共也只有五根,而其他的工具也用不大上,不是太细就是太软,况且阵地中的转轮数量太多,我们五兵的负重也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所以最易行的法子就是逼停离入口近的、视野好的两段转轮,然后两匹马选择用箭做武器进行远程攻击,弊端是每人只有十支箭,一但射完,这两马也就等于被废了。” “那也比用枪或矛来得强,马一但被困在那转轮上,用枪矛这样的兵器和被废也没有什么区别,至少用箭还能攻击十次呢,我觉得就用箭吧。”马之一赞成崔晞的话。 “也好,”武珽道,“五兵在进攻的过程中可以适当帮马捡回一些已射出去的箭。其他人还照平时一样进攻,我们对嘉木书院这支队伍了解并不算深,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最好的对策,如今不必去争抢将符帅印,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杀光对手,所以不必心急,莫要急于求成,稳扎稳打,各个击破,发挥你们最好的状态,胜利属于有耐心队伍。——时间差不多了,诸位,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众人齐吼。 “好,出发。” 众人整装,背上各自的武器,跟着他们的队长,推开备战馆的大门,在那铺天盖地的喧嚣声中,大步地奔向了他们的战场。 第244章 双杀 锦绣vs嘉木! 精英赛与常规赛不同之处在于,终极队与女子队是分开比赛的,女子队的对手不见得和终极队是同一个,这样有效地保证了阵地形式不会提前泄露,所以锦绣的女子队今日对阵的是另外的对手,比赛场地当然也不会在嘉木书院。 从备战馆出来,那澎湃的喧嚣声又重新回到了耳内,就像用海螺壳贴在耳边,听到的全都是人声汇成的汹涌的海潮声。 锦绣众迎风破浪地由通往地下场地入口的阶梯甬道鱼贯来至入口的栅栏门处,他们的教头武长戈已经等在了那里,如往常一般淡然地抱怀而立,目光扫过他的兵们,在喧嚣声中将他的话清晰地送进每一个人的耳中:“我想你们并没有忘记我们的战术宗旨是什么。” “——进攻!”众人吼着。 武长戈未再多说,目送着锦绣的小伙子外加燕七们杀气腾腾地冲进了栅栏门内的场地。 这样下陷的环绕形场地似乎有着聚音的效果,甫一进入场中,那喧嚣声似乎突然就增强了数倍,直震得人的耳膜都似要破裂了开去,沙盘上的阵型就放大了呈现在眼前,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横七竖八,全都是套着齿轮的传送履带,将这些传送带架起来的是既粗又结实且复杂的木头架子,这些架子上连动着机关,直通向场外边缘的机关操纵区,这也是精英赛特有的场地形式,所有的机关都由综武协会方提供的人员在机关操纵区内负责操纵。 隔着这些传送带装置向对面看,远远的主队的入口处人影晃动,那就是锦绣队今天的对手嘉木战队,对于这支队伍,锦绣的众人所能了解的情况实在不多,唯一知道的是这支队伍有强兵,五个兵不仅单人作战能力强,彼此间的配合与工具使用和应变也十分地出色。 嘉木书院是个规模较小的官办书院,在这家书院读书的学生听说大部分都是外省官员的孩子,家长在外省做官,把孩子送进京来读官学,这种情况十分普遍,毕竟官学的教育要好过外省的民办书院或是小型的私塾,并且在京中读书既能开阔眼界又可结识权贵,为将来在官场中混圈子从小就打下基础,所以嘉木书院的许多学生都是寄宿在书院中,朝夕相处,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和默契度自是要高于那些走读制的书院学生。 精英赛由于没有楚河汉界,所以赛前的宣读规则及双方相互致礼的环节就被取消了,只给两队留下了约摸两分钟的准备时间,可以利用这点时间观察场地安排战术,亦可以做些赛前的鼓舞动员。 武珽则在抓紧时间做战术安排,观察过附近的形势之后,叫过两个马担当和兵担当,指着面前的传送带阵道:“就算比赛一开始机关就会被启动,这么大的场地、这么多的机关想要操作起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你们就趁着这个时间驭马跳上转轮,转轮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以你们的马术想要在转轮之间飞纵应该不是难事,那两个转轮我看视野不错,跳到那里就不必再跳了。两兵,你们各跟一马一齐过去,一但跳上转轮立刻用铁棍破坏机关,同时撑起金刚伞护住马。两马,箭支有限,不要轻易施放,争取箭无虚发,箭放完后随机应变,保住自己才是首要。” 两兵两马齐声应是。 “两士,护好将。两相,对手的武器攻击对你二人无用,因此你二人可着重对其他队友进行掩护。两炮,你两个的主要任务是射杀对方的帅,其他人皆是次要。三兵,护好自己,伺机杀敌。所有人,注意脚下机关,莫要对手还未打着就自己先死在机关上,万不得已时,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拉个垫背儿的,”武珽说至此处深深一笑,“争取将对方拖下机关,只要掉到下头,那就是当场阵亡。” “……”太特么黑了!临死都不老实还要跟对手同归于尽,武家人真不愧是战争里生养出来的物种啊! “好了,大家,”武珽伸出手,众人一个一个地将手摞上去,“我们的第一场精英赛,大家好好表现,赢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无悔。这是个从未交过手的对手,我们就让他们好好地认识认识锦绣!” 萧宸:“必……” 众:“……”慢半拍居然抢拍了他一定是太紧张了。 武珽:这小子刚才定是在走神没听我说话以至于把最后两个字当成口号了。 孔回桥:好险刚才差点跟着他把“胜”字喊出来。 燕七:他害羞了,手心好烫。 “好,大家:锦绣——”武珽喝道。 “——必胜!” 一声震天锣响像引发了海啸的惊雷,全场观众的热情瞬间被点燃,疯狂的呼喝声中双方队员箭一般地由出发地向着对方所在的位置奔出,锦绣的两马两兵严格按照武珽方才的安排率先跃上尚在启动中还未及运转的传送带,几次纵跃之后稳稳落在了指定的那两段传送带上,充分显示了两名骑手不俗的骑术,而两兵也不敢怠慢,手中铁棍开赛前就已持在手上,另一手撑着金刚伞,甫一跃上传送带便立刻弯腰将铁棍卡在那互相咬合的的齿轮之间,一共两根,分别卡在齿轮上下两侧——实则这方法究竟管不管用,大家心里也没有底,如果不管用,兵或许还可以逃离,马就没办法了,只能白白送死。 才刚将铁棍插好,就听得地下传来隆隆的机关运行的声响,附近的传送带果然都开始运转进来,而脚下被卡住的这段传送带却不断地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半晌没能转起来——成功了! 兵和马欣喜对视,更庆幸的是从出发到现在对方也一直没有向着这边发动远程攻击,这让两马两兵有了相对安全从容的环境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 如果所有这些传送带之间的机关都是相连的就好了,这样的话绊住其中两个说不定也会影响到其他传送带的运转,兵和马这么盼望着,然而观察了片刻后不免失望,这两段传送带被绊住后并没能阻止其他传送带的转动——精英赛的阵地设计部门有着很成熟的运作经验,这样的情形他们不会想不到,所以几乎每个机关都是独立运行的,一个被破坏掉也不会影响到其它的运行,从而亦不会破坏比赛的整体效果。 没办法啊,天朝有钱,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生活都追求的是最完美的效果和享受,烧点钱算啥,享乐才是第一位的嘛! 之所以在机关方面下这样大的功夫、耗费这样大的财力,当然是为了保证比赛的观赏性和新奇性,面对面生打傻抗的话谁还愿意看啊?人们最喜欢看的一是比赛双方之间的武力碰撞,另一就是队员们被各种机关阵式虐或征服各种机关阵式的过程,武力元素要有,智慧元素也要有,满足人们各种恶趣味的娱乐元素更要有,这才是综武这项竞技最吸引人的地方。 于是双方队员就在场边这众多恶趣味的观众兴致勃勃的注视下,小心谨慎地踏上了这些可能害人也可能害己的传送带机关。 锦绣众人除了方才的两马两兵之外,其余人从一出发便保持了一个团结协作的阵型,冲在最前的是武珽和孔回桥两个强力车,这两人艺高人胆大,此时双方之间的距离还远,就算对方放远程,这两人也可以及时避开。 在两车之后的是三个兵,撑着金刚伞将身后的队友尽量挡在安全区域之内,三兵后面是两炮,两炮之后是两相两士,两相两士呈扇面行进,组成一堵肉铁混合墙把己方的将护在身后。 将这个角色在常规赛中基本没有太大的用处,通常就是敌人攻上门后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等着待着,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而精英赛就不同了,首先将没有了将营,就不能只在一个地方死待,并且为了增加己方的攻击点,将也会被充分地利用起来参与进攻,出于这个角色会连累队友的特殊性质,他不得不和士、相尽可能地待在一起协手制敌,保护自己的同时也要尽可能地对敌人造成威胁和伤害,于是将这个角色就成了每个队里的一柄双刃剑,用得好了能打击对手,用不好了自己遭殃,若论武力值的话,很多队的将帅甚至还不如兵能打——常规赛的时候你总不能放个超级大高手一直在将营里窝着吧?那可就太浪费了,所以甚至有些队伍干脆就放个不会功夫的将帅在后方,其他所有会功夫的人全都放到别的角色上去物尽其用。 锦绣的将整个常规赛都没怎么派上用场,这会子总算放了羊,高高兴兴地跟着己队的两个士超级玛丽似的在这些一段一段的传送带上跳来跳去,传送带轱辘轱辘地转,从这段传送带跳到那段上去后,脚一落地就要赶紧跑起来,有点像是跑步机,一但你停下脚就会被传送带传送起来,直到从边缘跌到坑下去。 第184节 锦绣将在传送带上跳跃了几次后很快就找到了感觉,步履越来越轻盈,动作越来越利落,被释放的感觉可真好啊,旋转,跳跃,我闭着眼,落地,奔跑,我冲向前……“噗哧!” 什……什么声音…… 锦绣将惶惶地、慢慢地低下头,然后看到了自己胸前的那支翠杆长箭。 我——我死了?我死了吗?我真的死了吗?我上场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这么死了?我踏马跑了还不到五十步就这么死了?我可是将啊!我的生死关系着全队的存亡啊!我怎么——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不——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天啊!这可怎么办啊! “——瞬杀——”全场观众瞬间炸翻了——瞬杀啊!开场的第一击嘉木队就瞬杀了锦绣的将!锦绣的将啊!此刻起锦绣存活着的全员都会自动降到一击即死的状态,这跟待宰羔羊有什么区别啊?!哈哈哈哈哈!锦绣死定了!嘉木必胜! 锦绣的将玩儿脱了,竟然没有注意与两个士配合着身形一起动作,两士的盾牌只稍微跟慢了一点没能将他挡住,就被嘉木的炮抓住了这稍闪即逝的时机一击中的! 锦绣的两个士彻底懵了,两脚还在传送带上原地跑着,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呆滞了,两个人呆呆地扭着头望着他们一直尽心尽力地保护着的将宝宝跌倒在传送带上,而后随着传送带滑落到了下面的泥坑里。 宝宝心里苦,宝宝吃了一嘴泥啥也说不出来。 岂止两个士懵了,旁边看到这一幕的锦绣众全都傻眼了——胸中刚刚提起的这一腔壮志还没等挥发出来呢,一记闷棍——哦不,一记闷箭就将他们的雄心给射了个粉碎——怎么会这样呢!我们还没开始打呢啊!这就马上要结束了吗? 锦绣众懵圈了,全场观众疯狂了,就在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癫狂和混乱,然而却有一个人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挽弓搭箭,抬臂出手,己方的窘迫、周遭的喧嚣,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全都不存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她的神经、扰乱她的心绪,她的眼里只有箭和目标,一点流星从手中疾射而出,纵贯大半个赛场,撕碎了空气和光影,下一瞬,流星没入森绿的甲衣,“噗哧”的一声似乎全场都能听见。 ——瞬杀! 乌黑长箭正中胸口——嘉木帅,阵亡! 全场的观众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那嘈乱喧闹的声浪瞬间被斩断,人们难以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和嘴,一再地向旁边的人确认眼皮底下所发生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否为真。 ——真!是真的!锦绣炮瞬杀了嘉木帅,就在锦绣将被瞬杀的下一瞬间,以牙还牙,干脆利落,如此沉定,如此冷酷,如此锐不可当! 没有受到己方将阵亡的丝毫影响,立刻就是反手一击力挽狂澜,观众们的一口气还没出完,对方已然重新令两队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一个回合交锋完毕,显然心绪受到影响更大的会是嘉木队一方,因为这记反击实在是来得太快太准太有力了些,根本不是误打误撞凑巧为之,这一箭充分地显示了对方的自信从容,这霸道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向着嘉木队袭卷而来,一时间巨大的心理压力如同五行山般压在了嘉木队员的心头! 开场不到三分钟就是一波让人短时内无法消化的大高潮,可这就算过去了吗?不,并没有!观众们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站在嘉木队活动区域的裁判手里那柄代表有人阵亡的小旗儿再一次举了起来——嘉木炮,阵亡!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嘉木炮怎么就阵亡了?!谁干的?!什么时候干的?! 众人齐齐望向嘉木炮,但见他的胸前豁然插着一柄黑杆长箭——而锦绣的阵营中,另一名锦绣炮正伸手到背后的箭篓里抽取待用的箭支——是他!刚才那一箭是他射的!就在嘉木帅被瞬杀的下一顷息,他的箭就已经插在了将锦绣将射死的那名嘉木炮的胸口! 这是连环双杀啊!如果第一记反击是以牙还牙的话,这第二记反击就是有仇必报!两个锦绣炮,两支利箭,两记精准狠辣的回击——原来这就是锦绣队,这就是锦绣队的实力,这就是锦绣队的风格。 嘉木队员们的脑中此刻硬是被锦绣植入了两个用以形容他们这个对手的词: 冷酷。犀利。 第245章 硬碰 面对面,硬碰硬。 两队的将帅开场不到一炷香就双双阵亡,这种事在综武赛事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观众们集体有点懵,一时半刻地竟忘了给主队加油助威,然而场上的队员却没有时间继续慢慢消化这件事,如今两队的将帅阵亡,大家全都自动由原来的五格电降到了一格电,身上不管什么位置只要再中一下就立马没电关机,大家重新站到了同一水平线上,不同的是嘉木队现在少一人,而在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更加谨慎小心避免减员,这个时候双方究竟是该改变战略采取保守打法,还是就这么光着膀子来场说死就死的血拼? 锦绣众人没有任何犹豫,从自家可怜的将宝宝阵亡的噩耗中回过神来之后继续坚定不移地贯彻武长戈的战术核心——进攻,拼到剩下最后一人,拼到剩下最后一滴血! 自家两个炮的出色表现给了大家充足的信心,武珽孔回桥自始至终就没有停下向前冲的脚步,两士两相没有了将的拖累反而更能放开手脚——不用再做别人的护卫了,终于可以自由自主尽情地敞开来大杀四方了! ——话说将可真是多余的角色啊,为什么象棋和综武里非得有这么个东西碍手碍脚呢?不如下一场继续先让双方的将帅死掉好了。 两个相的解放使得一直保护着两马的两兵也解放了出来——相无法远攻,也没有武器,攻击火力大打折扣,与其让这个角色冲上前线去拼杀,不如将两兵解放出来,改由两相来保护马,只要站在马前一挡,至少也能充当肉盾,因为“马”担当的坐骑失分也相当于“马”失分,人还能闪避一下对方远程的攻击,马匹就不好闪了,尤其是站在传送带上,所以必须得有一个盾站在前面挡住马匹。 两兵一经解放,立即持了金刚伞跟着自己的同伴们向前冲,这柄金刚伞就是他们冲得如此猛的自信的来源,首先它够大,一撑起来从头护到脚,在传送带上跳跃的过程中不必担心被对方攻击,其次它还有很多别的用途,在经过崔晞的加工升级之后还没有在实战中应用过,五个兵早就跃跃欲试地想拿对手过过瘾了。 五个玛丽奥兄弟撑着伞跑跑跳跳地跟在自家两个车的身后勇猛地向前冲,后头跟着的是两个士,士除了可以拿一件武器之外还可以拿一个盾,同样是能攻能守勇猛无比,落在后面的反而只剩下了两个才建了功的炮,这两人却也不急,一边在跑步机上原地跑着一边持弓等待再次出手的时机,并不是有一手好箭法就可以战无不克,对手又不是傻站那儿专等你射的靶子,人家也在跑跳闪避,人家也有盾,人家也有功夫,在彼此并不了解深浅的情况下,每一支箭的利用都要慎而又慎。 嘉木那一边与锦绣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五兵两士都带了盾,而两个马就比较牛逼了,硬是骑着马跳上了运转着的传送带上,再之后就驭着马保持一定步速地一直在这个跑步机上原地跑步…… 两个相也被安排挡在马的前面,不过这两个相比较苦逼,因为他们也得不停地一直跑一直跑,还要时刻小心不要被跑在身后的马给踹到……真踏马累啊……难道老子们要这样一直跑上整场?瞅瞅人家锦绣那边那两马两象(相)多轻松啊!他们是怎么做到让转轮不转的?怎么我们队就没想出个办法来啊! 眼见着锦绣的队员洪水猛兽一般向着这厢冲过来,嘉木立刻便明白了锦绣的战术意图——这是要生拼啊!大家都剩一格血,索性光棍起来就这么硬干吧! “冲!”嘉木队长又哪能示弱,这可是他们的主场,打迂回玩儿沉稳什么的不适合眼下的状况,己方已经比对方多死一个人了,再迂回下去观众可就不干了,观众的想法很简单,对方杀过来你要是不硬扛你就是犯怂,那我们就得嘘你黑你喊你下课。战术是什么?我们不懂。我们就想看硬碰硬,我们就想看血肉横飞简单粗暴! 嘉木众收到队长的指示提起精神亦向着对方冲过去,两拨人蹦着跳着闪着跑着,渐渐地愈离愈近,每个人都更加集中起注意力,全部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动作,跳跃,跑动,走位,奋力地跳跃,飞快地跑动,艰难地走位……诸位,有没有感觉脚下的传送带似乎转得越来越快了啊? 双方都开始察觉了脚下机关的不对劲,这些转轮的速度在加快,众人已经由一开始的小跑变成了中速跑,而现在竟还在渐渐地往高速跑的频率上发展! ——卧槽卧槽!真的越来越快了!跑了半天还在原地捯饬,很难脱离这个传送带去往下一个传送带上,更别提向着对方冲过去了啊!感觉自己就像个在转轮里奔跑的小仓鼠一样根本停不下来了啊! 像武珽孔回桥和萧宸这样会轻功的人还好些,一个提气纵跃十来米就出去了,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人有机会学习轻功啊!轻功真那么好学的话大家全都去学了天天飞来飞去的上学路上都不怕堵车了好吗! 所以不会轻功的大家只能拼命地跟传送带赛跑,整片场地的传送带是以场地中间的位置为分界线而分成两个不同的运动方向的,因此锦绣和嘉木的队员脚下的传送带都是逆向着自己的方向在运动,双方队员就这么脸对着脸各自占据一个跑步机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大健身运动,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跑得是有声有色整齐划一。 传送带转得太快远程攻击手根本已经顾不上袭击对方了,每人一共只有十只箭,不到有十足把握的时候还是尽量不要浪费的好。 不过双方持盾的队员却都很聪明,无论怎么跑手里的盾都始终撑在身前。最无语的是嘉木的马担当,在传送带上骑着马摆出日驰千里的姿势,然而怎么跑也都只能留在原地,这种感觉真是好诡异好尴尬…… 好在嘉木的两个车同样是轻功在身的功夫好手,传送带并没能阻挡他们向着锦绣这厢冲来的脚步,双方的车在一阵纵跳之后很快便在阵地中央相遇了,嘉木车的长刀率先冲着武珽劈了过去,武珽的武器是剑,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这个时候自然是长武器更能抢占先机,武珽此时正跃在半空,已不可能再改变身体方向避开这一击了,这一刀若是劈过来正能砍在他的腰上,一格血瞬间便能见底!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长刀甫一劈出,一杆银枪骤然由旁边斜挑了出来,银光一闪,“锵”地一声正将那刀架住,武珽身形落下,足尖一点那被架在半空的刀身,再度飞跃了起来,竟是直接从这嘉木车的头上翻了过去,嘉木车一时陷入两难,若回身攻击武珽,自己就要被使枪的那个锦绣车挑中,若是与使枪的这位死磕,武珽翻过去必定要从后头攻击他,当下急忙向着旁边飞闪,与此同时他的队友们已是十分默契地将一阵乱箭送至锦绣二车的面前! 默契是嘉木队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这帮队员全都是外省官员的子女,寄宿在书院之中,朝夕相处,默契十足,战斗中根本无需相互提醒,只看眼前形势便能心有灵犀地做出相应的举动。 嘉木队这次为了应对本场的阵地,五兵两炮两马皆选用的箭,才刚牺牲了一名炮,剩下的八个用箭的人这会子齐齐抓住时机冲着武珽和孔回桥放出箭来。 武珽反应迅速,立时跟着那嘉木车一起飞出去,脚还没落到传送带上一剑已经向着那车刺过去,似乎丝毫不担心那些乱箭射在自己身上,却见孔回桥早已跃上前来,正挡在他身前,手中银枪抡成车轱辘,叮叮当当一阵响,竟是将那八支箭齐齐拨挡了开去! 默契吗?谁没有啊。不是只有朝夕相处才能培养出默契的呢,具有相同水平相同眼界的人,对局势的判断和应对自然也会相近,一个负责追杀的话另一个就负责掩护呗,多简单的事儿,这样的默契还不是信手拈来? 孔回桥这厢挡着箭,武珽则紧贴着嘉木车招招近逼,嘉木车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另一名嘉木车也已从后头赶了上来,这位同样也使的是长刀,跃在半空兜头就向着孔回桥劈了下来,孔回桥待要招架,嘉木队的第二拨箭击竟然再度袭到,这一回孔回桥可没了办法,正暗道完球了,就觉身后一阵劲风刮来直接从头顶上落了下来,却见竟是一名锦绣兵,撑着金刚伞跌跌撞撞地跑在身前,乱箭又是一阵叮叮当当,悉数被挡在了伞外! 孔回桥顾不得多想这位是怎么突然学会轻功的,急急举枪向着空中一架将那名嘉木车的大刀架住,正待回击,就听得“噗”地一声响,那车的肩上便中了一支乌黑长箭,扭头一瞅,见远远的自己的后方,燕家那小妞儿正一边在传送带上跑着一边伸手到身后去抽备用的箭支,再往另一边瞅,萧宸已经飞纵到了自己旁边的那段传送带上,身前的那名锦绣兵边跌撞着跑动边向他抱怨:“我说兄弟,下回扔我之前能先打个招呼吗?!我这完全没准备险些跟不上趟知道吗?!”敢情儿这位是被萧宸扔过来替孔回桥挡箭的。 萧宸:“我招呼了。” ……但是因为手比嘴快,人丢出去了话才说出口,锦绣兵哪儿还听得见…… 孔回桥收回目光,武珽说过,在锦绣至少不会有猪队友,而拥有几个神一样的助手也确实是一件让人感到开心痛快的事。 嘉木队再折损一名车,剩下的那车还在与武珽苦苦缠斗,其余队员见状也不敢再次放箭营救,一怕误伤了队友,二怕再次一箭未中浪费了箭支,于是只好继续在传送带上辛苦地跑动,准备寻找时机再度出手。 然而时机还没找着,脚下的传送带却又出妖蛾子了!众人跑着跑着就觉得脚下一咯蹬,传送带忽然间调转了方向——它特么的开始向前转了!双方队员反应未及,一时摔倒的打滚儿的手足无措不协调的,各种癫狂挣扎,直接就有一名锦绣兵和一名嘉木兵被传送带送到了坑底。 勉强存活下来的队员们那叫一个蛋疼——这传送带的方向是从后往前去的,你总不能转过身去跑吧?双方背对着背吭哧吭哧在这上头练习跑步这情形也实在是太诡异了点吧?!不转身的话就只能向后倒腿跑,平时谁没事用这种姿势跑步啊,太不习惯了! 就在众人还在跑步机上练习倒着跑步以稳住身形的功夫,孔回桥已是飞身跃至武珽身边,两个人枪剑合璧齐齐攻向那嘉木车,这个嘉木车是嘉木的队长,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他,嘉木的士气必然能被打击下一大截去。 武珽和孔回桥的联手,书院综武界中只怕还没有几个能以一己之力扛下来的,两人的兵器一长一短,揍起人来一个贴身一个兜边,一个攻上三路一个攻下三路,七八回合过后那嘉木车便已明显落入了下风。 嘉木队员一见这情形哪里还敢再继续保留,能出箭的出箭,不能出箭的试图借助传送带顺向运行的性能向着对手的方向前进,在这一点上传送带比刚才逆向运转倒是有用得多,只需要等它把自己传送到边缘处,而后用力一跳,跃到下一段传送带上就行了。 嘉木的乱箭再度射出,锦绣那个兵也再度被萧宸丢了出去,落到武珽孔回桥所在的那段传送带上后继续充当掩护用的盾。 其他几名锦绣兵也在借着传送带向着对方冲,正在传送带上跳着呢,就觉得身边有人影掠过,定睛看时,见是燕安安同志,以不可思议的准确度在传送带上飞快地跳跃前冲,一边冲一边手上还不停,跳在半空时放箭,落下来后反手抽箭,再跳起来时再放箭,落下来继续抽箭搭箭,这一系列动作无比熟练流畅,那放起箭来根本不用瞄准似的,随搭随射,再看向对面,嘉木的二马已经遭箭射中,连人带马一齐掉下了传送带去,好在那传送带距坑底并不算高,马落下去也不会摔伤。 燕七这里边冲边进攻,萧宸更已是抓着个锦绣兵做掩护直接落进了嘉木队员的阵中,锦绣兵早忍不得了,手中金刚伞向前一伸,伞柄骤然拉长,十分野蛮粗暴地便将嘉木队的一名兵从传送带上给顶了下去,萧宸在锦绣兵的伞后搭弓引箭,一箭一个地干掉了两名尽管举着盾也没能完全把自己掩护住的嘉木士,普通的盾只能遮住身子,再大些的也只能遮住头和腿,更大些的拿着它来跳传送带就实在不太方便了,因而嘉木队员们没有选用这样的大盾,只拿了能从头遮到小腿的5xl盾护体,可萧宸是谁啊?人可是后羿盛会的亚元,露个脚在盾外在人看来可是个绝大的破绽啊,这哪能轻易放过! 双方的队员已经拼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向着对方冲杀过去,锦绣的马虽离得远,也没能避开对手的箭袭,先后阵亡,嘉木的车没能抗住武珽和孔回桥的联手最终也葬身坑底,双方的兵终于跋山涉水地相遇了,金刚伞时开时合时长时短时扎时抡,打得嘉木兵整个都懵比了,燕七和萧宸的箭见缝插针各种助攻掌控全场,一番真刀真枪面对面硬碰硬的厮杀直看得场边观众眼花缭乱惊呼不断! 一格血的拼杀是用不了太久时间的,一声锣响硝烟散尽,场边旗杆上大旗一展,锦绣二字高高飘扬——这场机关才是主角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246章 妖怪 锦绣vs大兵 锦绣众人离开备战馆的时候,一些锦绣的粉丝正聚集在外面冲着众人鼓掌喝彩,毫无疑问,本场比赛中的正面硬碰硬环节是十分地精彩的,并且又是客场取胜,锦绣粉们顿觉在嘉木粉面前扬眉吐气起来。 然而这里面也混着一些孔黑,一见孔回桥懒洋洋地从馆里出来,立刻开始大声嘘他——这个人代表锦绣每取得一场胜利就是对玉树的一次背叛,这让玉树的铁粉们岂能甘心? 孔回桥哪儿在意这几只蚊子嗡嗡啊,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晃晃悠悠地把步子走出穿了人字拖的效果,趿拉趿拉地就上马跟着锦绣众走了。 次日得知女子队也赢了对手,武玥小同志作为士担当混得了主力出场,听说表现还很不俗,口沫横飞地给燕七和陆藕讲述女子队是怎么战胜了对手的,末了和燕七道:“崔四的金刚伞真是太好用了,我打算让他再给我做一把私人用的,以后闯荡江湖的时候我就用这个做伴身的武器了!” 金刚伞这种好东西当然是要男女队共享的,如今女队的五个兵和两个士也在用,只不过因为女子在力量方面的欠缺,她们所用的金刚伞都是减轻了分量的。 下午综武社训练的时候,综武队的成员们却无法再用综武场,因为下一轮该锦绣主场迎战嘉木了,现在整个场地四周都被大幕布围了起来,综武协会派来的工人正在里面施工建造下一轮的阵地,综武队员们只好先在百武堂的训练馆里进行素质训练,继续梅花桩、躲避球和两人三腿的练习。 “鉴于综武场暂不能用,”训练结束时,武长戈集合起队员们道,“从明日起进行校外训练,每天大概会进行到很晚,诸位提前和家里打好招呼。” 众人惴惴地应了,不晓得这位鬼畜教头又想怎样调教大家。 “我悄悄去问了十二叔,他也不肯告诉我。”武玥和燕七道。 “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燕七道。 然后预感就成真了。 第二天下午一下第一堂课,综武社的成员们就被武长戈带着从书院出来,所有人一律骑马,低年级的女孩子们不会骑马的就由高年级的学兄们带着共骑一匹,因为马车太慢,要去的地方大概又比较远,乘马车的话不知要晃荡到几时去。 学兄们这下子高兴了,热情地招呼着女孩子们与自己共骑,男多女少,为着抢一个姑娘还险没打起来,抢着了的打马就跑,没抢着的只好翻着白眼在后头骂上几句,武珽带着武玥跟了武长戈骑在头里,众人鱼贯在后头跟着,结果最后独把燕七给剩那儿了——没办法啊,这货在社里表现得太汉子了,大家已经对她的性别感到模糊了好嘛! 燕七正觉宝宝心里苦呢,就见已经骑马跑出一段去的萧宸忽然勒住马头,转过身来看她,看了两眼,纵着马跑了回来,探下身子向着燕七伸出了手。 燕七刚握住这只手,整个人便被一股子大力从地上提了起来,就势一抬腿,人就稳稳地坐到了背后,萧宸一夹马腹向着大部队追了过去。 大部队一直奔出了城,出了城往西南的方向全速疾奔,就在几十里外之处,渐渐地出现了一大片营盘——拱卫京畿的驻军大营?!教头怎么把人拉这儿来啦?! 众人一头雾水地跟着武长戈一路到了营前,早有个兵士等在那里,上来先向武长戈行礼:“武爷,穆都督已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便拿着令牌在前,引着武长戈及锦绣众人进了营门往内行去。 众人早从马上下来了,虽说大家都是官二代,军营重地内也不敢放肆,便都老老实实地跟在武长戈身后,只敢拿眼左右打量,这个时候军中兵士正在操场上训练,营房中没有什么人,倒是门口站岗的小兵们虽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是忍不住悄悄地瞟着漂亮姑娘们。 至一处最大最高的营房前,武长戈让众人先在外头暂等,自己则跟着引路的兵士进得房去,众人这才稍松了口气,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教头怎把咱们弄这儿来了?队长,教头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穆都督?那不是麒麟队长穆御他爹吗?咱们教头跟他还认识?” “认识也不稀奇啊,咱们教头以前也在军中嘛,说不定和穆都督是战友,是不是啊队长?” 武珽见众人都一脸八卦地望着自己,笑道:“的确是战友,过命的交情。” “果然!只不知把咱们带到这儿来是做什么的?” “给咱们讲战友情有多可贵吗?” 还没问出个一二三来,便见武长戈从营房里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果然同穆御七八分像,笑着看向锦绣的众人:“你的兵?” “嗯,你安排地方吧。”武长戈道。 “那就直接去训练场吧,”穆都督嘿嘿地笑,“训练场器械齐全,要物有物要人有人,想用哪支队伍你随便挑,只有一点——把你的娃娃们打哭了可不要回来怪我。” 武长戈哼笑一声也不多言,带着锦绣众人跟着穆都督指派的兵士就往训练场处行去。 “什么情况啊?!”众人听到这二位刚才的对话后不禁在后头惊声议论起来,“这意思是要咱们跟当兵的打一场吗?” “打就打呗,你功夫白学的吗?” “你心真大!当兵的练的那个和咱们练的能一样吗?他们练功夫是用来上战场杀敌的,那可都是搏命的勾当,在训练场上学的都是杀招,怎么狠怎么来,怎么能一招弄死敌人怎么练,咱们呢?咱们练的是啥?花拳绣腿啊!削水果的刀子和杀猪的刀子那能一样吗?!” 第185节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教头不会真把咱们往火坑里扔吧?!” 众人一时愈加惴惴了,跟着引路的兵士穿过一排排的营房,转眼看到了不远处那一大片宽阔的操场,密密麻麻的兵士们正在上头哼哼哈兮地操练呢,那一招一式之间满是杀气与狠戾,使得从那厢刮过来的冬风都显得异常的肃杀,好几个女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引路兵士带着众人一径走上了操场,这伙细皮嫩肉的少爷小姐立时吸引了兵们的目光,然而操练未停,兵们谁也不敢分神,只是招式间却带上了几丝暧昧的侵略性。 引路兵士停下来恭声问武长戈:“武爷,您看下面要如何安排?” “训练器械借用一下,”武长戈指着位于操场边的一排器具,见有什么平衡木了,高低杠了,铁丝网了,障碍墙了等等,类似的器械锦绣也有,只是比起这里的就显得太袖珍和简单了,“顺便再借一队人,中上水平的即可。” 中上水平?锦绣众听了未免不太服气,难道我们的水平就只顶得上这帮兵里的中上水平?当我们平日白练的啊! 引路兵闻言忙跑着去找正领兵操练的教头去了,武长戈则带队往器械区走,至跟前停下,和锦绣众人道:“这套器械先从头到尾练两遍,一会儿那些兵士来了,与之两两捉对比拼,速度慢于兵士者,罚一百俯卧撑。” 这是要和那些大兵比通关速度啊!锦绣众心中一万个不服,十分积极地排着队准备上器械。女队则被安排到了旁边的器械组去,同男队这边的布置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总不能让女孩子们去和兵们较量,所以她们只需要直接做练习就行了。 燕七继续属于男子队,汉子似的一路摸爬滚打,她这厢滚得欢,那厢操场上训练的兵士们好几个都看直了眼:卧槽,那货究竟是男是女啊?!是男人的话长得也太娘气了点儿,是女人的话干的也太爷们儿了些,足有二十丈长的铁丝网阵她真能匍匐着一路通过!一丈高的木板墙她真能徒手攀爬翻越!尺深的泥坑她真敢跳里头横穿过去!——现在的官家小姐都这么玩儿得开了? 熟悉了两圈器械,锦绣众人已是个个儿成了泥胎,被挑中的那队士兵也迈着整齐的步子过来了,尽管碍于军规不得不一脸严肃,实则那一个个儿的眼睛里早都兴奋得冒出光来——这么近距离地看官家小姐的机会这辈子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可惜啊,却不是跟官小姐们比赛,只能跟这伙纨绔公子们比,哼哼,教你们投了个好胎,成天锦衣玉食不学无术,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穷人家因吃不上饭而不得不卖身军营每日训练累到生不如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今儿正好,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们好生给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官二代点颜色瞧瞧!羞辱style走起来! 锦绣众心中也正憋着口气呢,竟然只让中上水平的兵过来对阵,太瞧不起人了!赶紧把他们灭了赶走,省得在这里碍眼让我们丢份儿。 双方各怀心思地列好队伍分别站于两组器械道的两旁,而后一对一地上器械,两组器械道上的器械完全一样,平时就是用来做分组练习和比赛的,双方第一个上阵的都是队长,武珽vs甲。 两人站在起点,听得武长戈一声令下“开始”,两人便猛虎出笼般飞蹿了出去,兵们碍于军纪,只敢直直立着观看不敢发声支援,锦绣众们也碍于身份不好大声喧哗,于是双方都默默盯着自家队长,心中暗暗使劲。 双方一出发便是蹬上一条一人高的平衡木,沿着木头跑上十数米再从另一端跳下去,如果中途从木上掉落,必须要从头开始跑。 兵们不愧是天天练习这些器械的,跑起来如履平地,然而武珽更非常人,足尖一点便从平衡木的这一头飞跃到了那一头,转眼下得平衡木去,大步前冲,一个提气已如飞燕般翻过了丈高的木板障碍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分外流畅,惹得锦绣众已是忍不住齐声给自家队长叫好。 武珽的功夫自不是普通的兵士可比,十分轻松地便赢得了第一轮,倒令兵士们收了几分轻视之心,然而也是更加的不服气了,想着头一个上场的必是对方的队长,队长的本事高些原也无可厚非,其他队员们可就未必行了,瞧那第二个站到起点的家伙,软塌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干挺他没商量! ……软塌塌的孔副队半睡半醒间就把第二轮给赢了。 ——装啊!这小子全特么是装的!扮猪吃老虎什么的最龌龊了! 第三个上场的是锦绣将,平衡木上摔下来一次,爬高低杠手没抓住掉下来一次,匍匐过铁丝网被铁丝挂住了头发不得不拆掉发髻披头散发作贞子爬行状脱出,再过泥坑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能看了,一头秀发被泥糊成了亚麻色,偶尔幽怨的一记眼神飘过来满满都是欧洲中世纪的少女风情。 输掉这一轮后要做一百个俯卧撑,锦绣将不得不先把自己挂满泥的长发重新绾成髻,大家已经不忍再看他脑袋上那一坨无限接近于翔的东西,纷纷避开目光开始担心起自己来。 这帮兵别看只是中上水平,天天练习也是熟能生巧的,锦绣众从将开始一个一个地败下阵来,满地都是顶着翔吭哧吭哧地做俯卧撑的泥人。 燕七倒数第二个上阵,众兵士的目光刷地齐齐投在她的身上——是女人没错!竟然真的是女人!有意思!如此毁形象的事没想到还真有女人肯做! 众人带着看戏的心情盯着燕七,与她对阵的兵既得意又为难,能和女孩子对阵是件多么享受的事啊,可是究竟该不该让她啊?赢了她的话会被大家笑话不懂怜香惜玉吧?不赢她的话又会被笑话连女人都不如吧?哎呀哎呀好纠结啊。 对阵开始,两人跃上平衡木,燕七的步子又轻又快又稳,几乎是和那兵士同时通过了平衡木,紧接着脚步不停,三米高的木板障碍墙借助惯性直接蹬着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一伸手就够着了顶,双臂一使力,轻松翻上墙头,又与那兵同时跳了下来,铁丝网匍匐前进,燕七的速度却比那兵更快,也是沾了体型瘦重量轻的光,噌噌噌噌,小蛇似地扭着就通了过去。 再至高低杠上,众人几乎都要惊叹出声了——这姑娘是猴子变的吗?在那杠上吊着一悠一悠地往前跃,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转眼就把对阵的那兵给落到了后面去! 这回那兵也不用纠结了,这姑娘哪儿轮得到他来让啊,直接把他给灭了有没有! 实则不止兵们惊叹,连锦绣的众人也都惊讶不已,不成想他们队的汉子担当居然这么汉子,她真不怕将来没人敢娶吗? 汉子燕七一路遇高翻高、遇低爬低,行云流水般率先完成了比赛,甩着一身泥走回来,武珽挑唇冲她笑:“我就想问问你这功夫是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学的?你不会忘了你现在才十二岁吧。” “马上就十三了。”燕七道。 “别给我转话题,燕小七,”武珽压下肩来笑着盯在燕七脸上,却将声音压到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反常即为妖,燕小七,你若是不想被人当妖怪收了去,至少编一个先能把我说服的借口,否则,我怕你日后的麻烦少不了。” “就说是我大伯的长随一枝教的我功夫,这样说你看怎么样?”燕七问。 “……燕伯父没有问过你?”武珽不信燕子恪那个蛇精病会不过问这么奇怪的事。 “没有啊。”燕七道。 “哦?为什么?”武珽不肯相信地眯起眼。 “因为,”燕七沾了泥水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知道我是妖怪啊。” 第247章 合璧 双箭合璧大法。 武珽望着妖怪燕七,半晌方张开大手,金钵似地罩在她的脑瓜顶上:“你就不怕我说出去被人知道?” “说实话,”燕七道,“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 “……”所以这货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根本就是有恃无恐!然而她所恃的是什么?家有蛇精病?还是自己无边的妖力? “真够臭屁的你。”武珽把燕七头发上的泥刮下来抹她一脸。 “看,你害怕了吧。” “……怕你个头!我看以后训练和比赛都不用再把你当女人了,反正有妖法在身。” “快别闹,真有妖法的话早把你十二叔迷魂住让他给我弄出综武队去了,还用现在这样天天沙里来泥里去的?” “少打我十二叔的主意,你还小。” “……” 最后一个出场的萧宸赢下了最后一轮,整体来看,锦绣的队员们还是输得挺惨,这下兵们得意了,锦绣众却也是愈发地不服气,武长戈却不管队员们如何作想,只管向那领兵的队长做着接下来的训练安排。 接下来是按每个角色担当的性质进行针对性训练,比如相,被安排在泥坑里同挑选出来的擅长角抵的兵士进行角抵对决,每个相要赢够三个人才许停下来休息,而这种训练的难度不仅仅在于要赢三个人,主要还在泥坑这样的环境中,泥坑里的泥又粘又沉,只从泥中跑过去都感觉相当的费力,更莫说还要在里面摸爬滚打了,这可是相当耗体力的事。 将和士,仍旧在障碍道上进行训练,不同的是这回三个人手里都拿了金刚伞,而在每道障碍处都安排了三名兵士用木制的圆头兵器对三人进行拦截,三人必须突破兵士穿过整个障碍,如果身上被对方的兵器打中五下即告失败,须从头来过。这个训练当然是为了提高将和士之间的协同作战能力,顺便让这三人更加熟悉金刚伞在实战中的应用。 锦绣兵则相当可怜,五个人需合力扛起一根一人抱粗的大树干,而后同五个被挑选出来的也要扛着树干的兵士赛跑,且不仅要跑,跑的过程中还要相互攻击,锦绣兵们可以使用自己工具包里的任何工具,当然,对方也可以使用其他工具,目的是在跑到终点之前必须要将对方的五个人全部干趴下,比如可以用绊马索把对方绊住了,或用网子把对方罩住了,再或用金刚伞击中对方某人五下使之淘汰了,诸如此类,只是在过程中务必保持树干不得落地,否则全员淘汰,哪怕最后你队只剩下一个人,这一个人也要把树扛到终点才行。 两个马的训练相对简单,骑在马上与对方的骑兵进行对战,不管击中或被击中几下,最终的胜负要以被挑下马作准,为防止跌落马下受伤,双方都穿上了厚棉厚皮子制成的保护性甲衣,登时显得熊模熊样憨态可鞠起来,惹得那边女孩子们看见了直笑。 两个车的训练设定更简单,但难度也最大,鉴于武珽和孔回桥的水平比这帮兵士要高不少,武长戈给这二位安排的训练就是车轮大战百人斩,双方皆用木制圆头武器,武器的头部经过特制,带有人造血,一经挤压血液溢出,击中人后身上就会沾上这血迹,以此来判断是否将对方击中,两个人并肩作战,对方一次上十人,每在一人身上击中五下该人便出局,立时再由一人顶上,始终在场中保持十个对手,武孔二人共须击败一百个人并保持自己不出局才算过关。 因这二人需要用到的兵士人数较多,不得不再去调来一支队伍,才刚那位负责引路的兵士连忙跑去找人。 武长戈最后看了看燕七和萧宸,道:“燕安,你箭法虽还过得去,却也仅限于对付嘉木这类普通的队伍,倘若遇到紫阳,全队皆是功夫好手,只怕你届时便会有‘箭虽在手,却无处可施’之感了,皆因你身无内力,纵是眼快手快,也难以跟得上真正的轻功高手。萧远逸,你虽能将内力与箭术融合使用,然而若遇到功夫与你不相上下的对手,施箭的速度还是不够快,相信你没有忘记后羿盛会上是怎么输给元昶的。” 萧宸没有说话,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却显示出这位朋友对于那段惜败于人的经历非常的不爽,内心的小宇宙正在火辣辣地燃烧。 “若想利用自己的箭术来对付紫阳,你们两个单兵作战的话,未必会是对手,”武长戈继续道,“短期内的一个速成之法,就是双箭合璧,两个人合为一个人,相辅相成、互补互长。亦即是说你二人等同一人,出一样的箭,射一样的目标,同行,同止,同起,同收,务须做到心意相通、收发自如。因此,今后你二人在训练中保持形影不离,培养默契,无论谁出箭,另一人务必跟上,目标始终一致。萧远逸主射,燕安辅射,萧远逸错失的目标,燕安补上,反之亦然。” 燕七和萧宸应了,正说着,那去找人的引路兵士果然又带了一队人过来,分别按武长戈的意思安排下去,又领了燕七和萧宸去营中的靶场练“合二为一”去了。 武长戈倒是挺放心这二位,没有跟着去,只留在操场上指导其它队员的训练,结果到了地头,萧宸和燕七俩你看我我看你,一人一脸“怎么练?”、“随便啊你说吧”的没目的性。 “再这样下去又跟那次一样啦。”燕七道。 萧宸知道她指的是那次俩人被郑显仁陷害到后山约战的事,就因为谁也没主动要求怎么比,磨磨叽叽的就把石次山长给等去了。 “就往靶子上射箭好了。”萧宸毫无建设性地提议。 “好,”燕七点头,“你随便射,你射哪儿我就射哪儿。” “随便啊”组合两句话就敲定了训练内容,并排往靶道前一站,拉弓搭箭,萧宸随意选了块靶子,指尖一松,箭支疾出,“笃”地一声正中靶心——不,不是一声,是两声,一前一后射在靶子上,时间相隔得似乎只有一微秒的差异,以至于两个声音几乎连在了一起成为一声,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而那靶心上,也豁然有两支箭紧紧挨在一起,像是一双没有被劈开的一次性筷子。 微微偏头看了眼燕七,见她正从箭篓里往外抽箭,萧宸收回目光,也抽出一根箭来,这回没有提前瞄准目标靶子,而是在搭上箭后才抬臂就射,选的是另一个方向的箭靶,“笃”地一声,靶心上又是紧紧并在一起的两支箭。 萧宸若有所思地垂垂眸,反手到背后抽箭,这一次随搭随射,“笃笃笃笃笃”,五支箭一连串地分射五个不同角度的箭靶,间隔速度短得惊人,简直就像是机关枪扫出去的子弹一样,然而射完这五支箭后定睛一看,便见那五块靶上的每一支箭的旁边,都齐刷刷地并肩扎着一支来自燕七射出的箭! 每一支箭都分毫不差地与他的箭紧紧相并,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损坏箭支、减少不必要的器材消耗,她的这五支箭想必全都能射在与他的箭相同的位置! 萧宸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双箭合璧,实则对辅射的人要求是更高的,主射的人可以随心所欲,想射哪儿射哪儿,可辅射的人却必须要跟着主射手来走,主射手射多快她就要射多快,主射手射多准她就得射多准,更莫说她必须要眼到手到,紧紧跟着主射手箭的指向,对主射手的要求大概只需要箭法好就可以了,而对辅射手的要求,那就不仅仅需要箭法好,还必须得反应快,既要跟得上主射手的速度,又要射得准目标。 萧宸握弓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原以为武长戈让他做主射手是为了让他带一带燕七,毕竟……她不是不会功夫么……却原来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旁边的这个姑娘,武长戈哪里是让他带着她,分明是用她来弥补他的不足的。 能够弥补别人不足的人,水平能比别人低吗? 萧宸默默地举弓搭箭,继续射靶。也许,当两支箭射在靶上的声音从接近一声变成分明的两声时,他的不足之处才算是被自己克服了。 两个人开始形影不离地练习射箭,站着射,跑着射,趴着射,打着滚儿地射,同步性倒是相当地高,准确率也是十分地惊人,连正排着队路过靶场边的一队兵士都被这二人的练习吸引住了目光,纷纷抻着头向着这厢瞅。 燕七萧宸两个射完了篓中箭,正准备去靶子上把方才射的箭都取下来,就听得有人在旁边轻轻鼓掌,循声望去,见竟是驸马秦执珏,身上穿着一袭青甲,立在那里微笑着看着燕七。 “燕七小姐的箭法,果然不同一般。”秦执珏慢慢走上前来,看了眼萧宸,笑道,“萧亚元的箭术亦很优秀,实至名归。” 燕七向秦执珏行礼,并向萧宸介绍:“秦驸马。” 萧宸便也行礼,秦执珏微笑颔首,目光落在燕七的脸上:“锦绣到这里做特训来了么?” “是的。”燕七道。 “所以你二人才刚是在这里训练箭法?”秦执珏笑问。 “是的。” 秦执珏一笑:“萧亚元的名声在我那些部下之间早便传得遍了,大伙儿都对萧亚元这样的少年英才满带钦慕之心,好几个小子都盼望着有机会能与萧亚元就箭术一途切磋一二,今日既凑巧遇上,不知萧亚元肯否赏光,让我的这些个部下们一偿平日夙愿呢?”说着一指方才正准备路过此处、此时正停在靶场边上的那一队人。 萧宸是个耿直boy,反正燕七从来没听他跟人说过什么客套话,而像切磋技艺什么的,就更不会假惺惺地自谦推辞了,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为切磋也是一种提高自身水平的方式,果然听他耿直地应了,秦执珏便微笑着望向燕七:“身为搭档,燕七小姐不一起加入吗?” 燕七没有什么异议,她和萧宸两个人现在是“合二为一”中,同进同退,同行同止,行动当然要保持一致,而萧宸是主射手,燕七便听他拿主意,这也是对主射手所表示的一种尊重,何况武长戈的意思是,两个人要形影不离,在各种情况下培养默契与配合度。 见两人都无异议,秦执珏笑着转身走向自己的部下们,说了几句什么后,那队兵士便兴奋起来,个个摩拳擦掌,向着燕七和萧宸这厢目带挑衅地张望。 秦执珏重新走回来,微微笑着道:“听闻要与萧亚元和燕七小姐切磋箭技,那帮小子倒是欢喜得很,却又吵着要我设个彩头,说什么有了彩头吊在头上才能发挥出更好的水平。二位,既是如此,不若便下个注吧,若是二位赢了,那便算我带兵无为,我愿辞去都督佥事一职,从此做个游手好闲的大闲人;而若二位输了呢?” 燕七和萧宸看着他,不过是一次技艺切磋,却要下这么大一个赌注,都督佥事,那可是正二品的官阶,说辞就辞,难道以后真要靠吃长公主的饭过活?当朝不比正史上的某些朝代那样不允驸马从政拜官,当朝的驸马只要有本事,做多大的官都是有可能的,而眼前的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官拜正二品,为着一次小小切磋就肯轻易丢弃,值当的吗? 见二人一时无话,秦执珏微微笑着望住燕七:“若是二位输了,燕七小姐从此后就再不摸弓箭,如何呢?” 第248章 老虎 我的基友是老虎。 “您这是要为令妹找回场子吗?”燕七问。 秦执珏笑起来:“你若要这么认为也无不可,不过在我看来,小玉输就是输了,实力上的差距没有什么可不服气的,而我们之间的赌注就只与我们相关,我倒是担心赌注下得太轻恐让你觉得我是轻看了你,当然,这话没有挤兑的意思,你若觉得赌注太重,我们可以另下。” “是啊,赌注太重了,我不敢玩儿。”燕七道。 她若输了也就算了,她若赢了呢?把堂堂长公主的驸马身上二品实权给扒了?当长公主是吃素的?当驸马家里是吃素的?自个儿大伯和老爸可都还在朝为官呢,凭白树起这么一家子敌人,那她就成了熊孩子中的战斗熊了,好强也不是在这上头。 “我以为燕七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呢。”秦执珏轻笑。 “您太高看我了。”燕七道。 “那便换个赌注好了,”秦执珏道,“我若输了,便将我手上这颗先皇赏的扳指送与燕小姐,燕小姐若输了,把风羽箭的制造法子告诉我可好?” “比赛的方式可以由我来定吗?”燕七问。 第186节 “当然可以。”秦执珏笑望着燕七。 却见燕七将弓一提,手中箭向着百步外的靶子疾射而出,不是一箭,而是一连十箭,每一箭都在空中飞射的过程中将前面那支箭从尾部一劈两半,直到最后射出的那支箭飞出去,前面被劈开的第一支箭都还没有落地,十八爿箭支就像是在空中炸开的一朵礼花弹,纷纷扬扬的箭花中,“笃”地一声响,最后的一箭稳稳地钉在了靶子的正中心。 十支箭,只有沿着完全相同的轨迹射出才有可能做到这样的空中“追尾”,只有手速够快、力道恰好才能做到这样的空中“劈柴”。 “您的部下如果有人能做到如此,就可以同我比箭。”燕七放下执弓的手,看向秦执珏。 已结束了一轮百人斩正在休息的孔回桥远远看见这情形,觉得这妞儿简直太特么的霸气了,上来直接就出大招,一个大招就震呆全场。 真的震呆了,秦执珏手下的那帮兵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块只插了一支箭的靶子,半晌鸦雀无声。 锦绣众的晚饭干脆就在兵营里吃的,都是官家少爷小姐,虽然没有珍馐佳肴,野味倒是管够,是穆都督特意让人现打来的,一群人就在操场上起了个火堆,把肉穿了上火烤,炊事房送了一大篮子窝头来,让就着肉吃,可惜没几个人肯吃,虽说在综武队里成天沙里来土里去,这帮官二代们到底都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谁愿意吃这种贫苦百姓才吃的粗粮啊! 只有武家兄妹、燕七、孔回桥和萧宸几个不讲究,一人手里抓个大窝头吃的那叫一个香。 队员们围着大火堆吃,穆都督却拉着武长戈坐在远处的小火堆旁吃肉喝酒闲聊天。 “那个木着脸的小丫头你从哪儿找来的?”穆都督就问。 “燕子忱的女儿。”武长戈淡淡道。 穆都督倒是一怔,半晌才道:“你已放下那事了?” “放与不放,都与其他人无关。” 穆都督便笑:“我还道你要来个父债女偿呢。” “我没燕子忱那么卑鄙。”武长戈哼笑。 “对付卑鄙的人,手段卑鄙一些也是可以的。”穆都督也笑,“甭急,这一仗打完,那位怕是要回来升官发财了,要报仇还不是方便得很?” 武长戈没说话,只是往嘴里灌酒。 “这一仗你觉得能打多长时间?”穆都督岔开话题。 “短不了,”武长戈道,“四蛮联军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怕是做好了打长期之仗的准备,燕子恪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推荐我兄长过去。” 大老远地过去,打了一仗就没事了,这岂不是折腾人?武家人过去是要捞军功好让自家人能接替燕子忱留在边疆积累功绩的,仗打的时间长一点才好。 “没劲,”穆都督灌了口酒,“真羡慕老武,有仗可打,咱们这些军人若不能上战场,跟废人又有什么两样?!真是怀念咱们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 却忘了武长戈已是不能再上战场。 武长戈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武将也并非除了打仗就什么都不能做。” 穆都督笑:“还能养几个综武苗子过过瘾?有意思吗?” 武长戈淡笑:“比你想象的有意思,你会发现这世上卧虎藏龙、能人辈出,而这些能人的本事,总会一次又一次地让你惊讶和大开眼界,就像挖土,挖着挖着挖出了银子,你会觉得是意外收获,再往下挖又挖出了金子,你觉得很惊讶,再继续挖,挖出了羊脂美玉,你更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不停地挖,挖得越深,挖出的东西就越多,翡翠明珠、金刚钻石,这个时候,你还想不想接着往下挖呢?想不想知道更深的地方还有什么你没见过的或是更稀奇的东西呢?” 穆都督望着武长戈的脸笑了半天:“所以无仗可打的时候你就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是吗?你所说的这些的确很吸引人,换了我也会想知道挖到最后能看到什么,但前提是,这个坑它足够深、足够稀奇,否则我可没有时间把精力浪费在这上面。你现在告诉我,你这个坑到底有多稀奇?” “稀奇到表面看来你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小坑,可越往下挖你越会发现,它埋在地下的部分,大到像是有着另一个人间。”武长戈慢慢勾起唇角,“另一个人间,你不想见识一番么?” 穆都督哈哈笑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好战友好兄弟不再因着过去的事而阴郁不欢,比什么都让人高兴。 燕七吃着吃着就收到了秦执珏让人送来的一枚扳指,然而燕七并未收下,只让那小兵拿回去并转告秦执珏:“这东西我若收了易引人误会,再说最终又没有比。” 确实没有比箭啊,因为那伙子兵都被震住了,没人能做到燕七做到的事,自然也就没人能有资格同她比箭。 目送那小兵拿着扳指离开,萧宸收回目光望向旁边的燕七,犹豫了一阵,方道:“教你箭术的师父是谁?” “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山神。”燕七道。 “为何没有名字?”萧宸问。 “他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时间太久,名字都忘了,山神这个绰号是附近的山民给他起的。”燕七有一答一。 “既是住在深山老林,你又是如何拜得师的?”耿直boy继续耿直追问。 “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燕七道。 “你的箭法,练了多少年?” “唔,这么说吧,我还没有学会拿勺子吃饭,就先学会了拿特制的小弓比划,从此后我与弓箭形影不离,连睡觉时身边都会放着弓,为的就是让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熟悉弓的形状、尺寸和细节,让自己与弓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让自己变成弓,让弓变成自己的手和臂,然后呢,我就这样练了一辈子。” 一辈子,萧宸便道这姑娘指的是截止到目前为止的一辈子,那习箭的时长顶多也不过十年,真就能练成她现在这样的水平? “你,愿不愿同我比一场?”耿直boy发出挑战邀请。 “行,几时比?” “明日中午,你早点去书院,我们靶场见。”萧宸道。 “好,我明天中午不回家了,就在书院吃。”燕七道,“你想好怎么比了吗?” “……没。” “你看,不要总这样啊,晚上回家好好想想吧。”燕七教育人家。 “好。” “好像有什么东西烤糊了,”燕七吸吸鼻子,“啊,你的鸡翅。” “……”萧宸望着手里枝条上串的已经冒起了黑烟的鸡翅,慢慢地将这根枝条连着鸡翅一起埋进了火堆里。 立冬以后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刮了一晚上的西北风,第二天早上起来,树上已是一片叶也不剩,厚厚的落了满地。 燕九少爷患了伤风,去不得书院,怕过了病气给同窗们,都是官家少爷,讲究得很,只得让人带了假给斋长。 燕大太太让人去请了郎中回来给燕九少爷把脉问诊,开了方子拿药,还在屋里熏起醋来,燕七守着燕九少爷吃了药睡下,这才出门去上学。 进了课室,发现陆藕也没来,另还有四五个同学都叫人带了病假,全都是伤风感冒,估摸着都是同一波病毒。 “这个天气打仗,愈发艰难了。”武玥担心她的父兄,边瞅着窗外有些阴的天气边皱着眉,“昨晚收到我爹给我娘的信了,说是紧赶慢赶,不日就要抵达边城,后面怕是没法子再给家里来信,生死只能看战报了……唉,我爹说这一路上过去全都是从边关往内地逃的难民,四蛮联军这一次是做足了准备,怕是要和咱们打长久战了,那些难民不敢再在边关多待,仗打的时间越长,这些百姓就越难过,再不逃走,到了隆冬时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到时候吃穿都是要先紧着军队的,甚而我曾听我十二叔说啊,”说至此处武玥压低了声音,“若是弓尽粮绝到了非常时刻,朝廷是默许军队杀了百姓来充饥的!呕——简直不能想这种事!那些边民哪儿还敢再在边关多留啊!时间长了粮食少了,他们不都得——呕……” “行啦行啦,别再想这个了,所以说战争是残酷的,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上。”燕七宽慰武玥,“中午回家吃吗?我要留在书院吃。” “我也不回家,”武玥有了几分精神,“我娘说天气太冷,灌了一肚子凉风回去再吃热饭,一准儿要闹胃,不若就在书院里吃,咱俩还能作个伴!” 武玥觉得她娘让她中午在书院用饭的决定是非常英明,因为今天中午她不仅仅能和好朋友一起快乐地吃午饭,吃完午饭后竟然还有幸围观了一场高水平的箭技对决! 直到下午综武队再次拉到昨天的军营去训练时,她还在回味那场对决的精彩之处,然后这位小朋友才后知后觉地思考起一个问题:她的基友燕小七,这手神乎其技的箭法究竟是跟谁学的啊?上学之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啊? 转而一想,那些武侠话本上教主角练绝世武功的世外高人,不也常常会叮嘱主角不要将教他功夫的人的名字说出去吗?那些主角们不也经常扮猪吃老虎吗?嗯,没错了,小七就是这么一头虎扮的小猪!只不过这头老虎越长越大,小猪的猪皮已经渐渐罩不住她了呢! 这感觉真不错啊,我的好友是老虎! 第249章 风格 燕老师的射箭课。 锦绣众第二天在军营的训练内容与前一天是一样的,燕七和萧宸仍旧去练“合二为一”,站到靶道前,萧宸却未急着出箭,盯着远远的箭靶似是在考虑什么问题,燕七也没有催他,默默在旁边站着,良久方听得他道:“在你看来,我的箭术欠缺在什么地方?” “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技巧也很好,有定力也有锐气,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燕七道。 萧宸转过身直直地看着燕七:“我不需要听客气话。” “这不是客气话,是事实,”燕七也看着他,“你的优点在于,箭术技巧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均衡,没有明显的欠缺之处,心态也很好,这已经很完美了,如果你非要让我鸡蛋里挑骨头,我只能说,你的箭法里少了一点跳脱,你太沉稳了——如果这也算是个缺点的话,我倒认为这不是欠缺,这只是个人风格,大概也同你的个性有关,要知道,不同性格的人,他所使用出来的箭法也会带有不同的风格,哪怕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拿后羿盛会上你和元昶各自所表现出来的箭技相比……” 萧宸:“元昶是谁?” 燕七:“……” 萧宸:“你接着说。” 燕七:“……啥都不想说了……就是最后逆转你的那位,记得吗?” 萧宸:“哦。” 燕七:“拿你们两个那天的表现相比,你的箭法实则并不比他差,在我看来大概在伯仲之间,那为什么最后是他赢得了比赛呢?你事后有没有细想过?” 萧宸:“他的箭飞在空中的样子不似常态。” 燕七:“是不是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萧宸:“是。” 燕七:“这就是他所习就的箭法风格了,就是这一箭让你‘猝不及防’了一下,以至于最后一箭被他抢在了前面,而你为什么会对那一箭毫无防备呢?是因为没有料到那箭会从那个角度、以那样的律动方式射过来,对不对?” 萧宸默默点头。 燕七:“所以我说你的箭法少了一些跳脱,打个比方,你的箭术派别就像是少林正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靠纯与正取胜,而元昶的箭术派别则是江湖野路子,不按常理出招,靠的是随机和多样性,你想,这样的两种派别,同对方对起阵来,哪一派更容易被对手识破路数?” 萧宸默默垂了垂眼皮儿。 燕七:“就像武侠话本上说的,天下正宗武学皆源于少林,化用到箭术上也是如此,毕竟大家学的箭都正宗的、一脉相传下来的,能自创野路子的人终归很少,别人既然也同你一样学的是同一派系的箭法,自然就能提前预料到你出箭的规律,换作野路子就不一样了,因为无从预判,也就失了先机,而机会往往就在这瞬息之间,谁先抓住谁就可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如果你的箭技里再增加一些‘出格’的东西,能让对手也来个猝不及防,我想大概就更加无可挑剔了。” 萧宸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牢牢地望住燕七:“你的箭法也是野路子?” 燕七:“嗯。” 萧宸:“和元昶的箭法有什么不同?” 燕七:“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比他多着不少的经验吧,所以在对手看来很出其不意的攻击,对我来说是信手拈来,而对元昶来说则是灵光一现,信手拈来和灵光一现,就是这两个之间细微的差距,能够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萧宸看着燕七,眸光轻动:“你的意思是,你的箭法,比元昶还要强?” 燕七:“你这话问的多让人不好意思,让我怎么回答啊,说实话的话会不会显得我太狂妄?” 萧宸:“……你不用回答了。” 燕七:“是吧。” 萧宸偏头看了看远处的箭靶,回过头来再次望住燕七,望了良久,似是又在犹豫着什么,好半晌才沉声开口:“你,能不能教我练野路子?” 燕七:“能啊,不过我只能教你路数,经验却教不了你,这个东西是需要时间和经历的。” 萧宸:“怎样的经历能够积累到经验?” 燕七:“实战。” 萧宸:“综武?” 燕七:“或者是真正的战斗。” 萧宸想了想:“若我现在去边关参军,需要办什么手续?” 燕七:……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武十二会不会打死我?萧大人会不会跟我拼命? “我觉得你还是先学路数吧,欲速则不达。”燕七劝阻耿直boy。 “好。”萧宸点头,“开始。” “记得我刚才说的吗,性格影响箭术风格,”燕七道,“生性严肃刻板的人是不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箭法亦然,你若想让自己射出跳脱的箭,就要想法子让自己跳出现有的框框,比如那块箭靶,平时你是怎样向着它射箭的呢?” 第187节 萧宸挽弓搭箭,一箭飞出,正中靶心。 燕七:“那么我现在给你留个作业,还是这块靶,你还站在这个地方,然后想出至少五种不同的方式去射靶心,开始吧。” 萧宸闻言,果然搭上第二支箭,却没有急于放出,而是举着弓对着靶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燕七也不去扰他,只管站在旁边相陪,直到他想出一种方式来将箭射在靶上。 “这一箭太刻意了,”燕七指出,“像是有一只手在强迫着你去这么做,这样的效果不会好,反而会拖慢你出箭的速度,因为你花了时间在思考如何出箭上,反而适得其反。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用箭是为了战胜对手,不是进行什么射礼或表演,没必要将重心放在射的姿势和过程上,我们要的是结果,只要我们能射中目标,哪怕是躺着趴着倒立着射都不是问题。所以你不要去在意用箭的姿势,尝试着‘随意’射,什么都不必想,眼里心里只有一块靶子就够了,看着那块靶子,直接出箭,用最快的速度。” 随着燕七的说话,萧宸举弓搭箭瞬间放出,动作果然随意得很,乍一看很有点像燕七射箭的姿势和风格,那箭正中靶心,萧宸眸子里有光亮闪过——当然不是因为中了靶心,而是这一箭射出去的感觉,让他看到了和自己以前的箭法套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悟性很高呢,”燕七夸他,“好了,你可以出师了。” “……”萧宸紧接着又放了一箭,这一次却没能中到靶心。 “改变练了十几年的射箭习惯没有那么容易的,慢慢来吧,多练练就好了,不要心急。”燕七宽慰道。 萧宸慢慢放下手臂,转过头来看向她:“我能否……每日同你一起练箭?” 他指的当然不仅仅是在综武社的训练课上。 燕七想了想:“那大概只有早上有时间了,我每天卯初起床后到外面跑步,你要来吗?” “卯初一刻,柳长街街口见。”萧宸道。 冬季早上五点钟的光景,天还黑得很,几颗星子寥落地散落在靛青的天空里,映得寂静的街巷愈发清冷。太平城还在安睡,大街上一片空旷,只偶尔远远地由谁家院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随即便又陷入了静寂。 燕七一如既往地梳了书生髻,穿着男式劲装,一路跑着到了柳长衔街口,见萧宸已经等在了那里,亦是一身藏蓝色的劲装。 “先跑步热热身吧。”燕七道。 “好。”便同燕七沿街跑起来。 对于有内功在身的人来说,只要不是跑超长距离,基本上都不会觉得太累,萧宸有意控制着步子,以免燕七跟得吃力,他知道这姑娘跑起来既快又轻,但他不确定她能坚持多久,只得迁就着她的速度和步幅,虽然这么做会让他感觉有点活动不开筋骨,也起不到什么锻炼的作用。 两个人并肩在夜色中穿行,从小街拐上大街,从大街行入国道,这是燕七每日跑的路线,这条国道是贯穿整个太平城的,又宽又长又直。 跑着跑着,萧宸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的速度竟然是越来越快,自从跑上国道后就好像没了束缚一般开始尽情地撒起欢儿来,步子还是那样的轻盈无声,可是频率已在逐渐加快,细听她的呼吸,竟和方才速度慢时没有什么两样,丝毫不见急促! 她不是不会内功么?怎么竟懂调息之法?她难道不是从小生养于深闺的么?怎么竟然有如此好的耐力能够越跑越快?她身上还有多少会让人惊讶的事情?她…… “喂……我已经拐弯了,你不要再往前跑啦。”燕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跑得越久,萧宸越是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姑娘,这位不但越跑越快,到最后还有力气冲刺呢,以至于连他都要迈开大步奋力跟上,停下来后终于听见她略重略急的喘息了,口鼻中吹出白色的呵气来,嘴唇因为气温的关系显得凉红又湿润,皮肤因而被衬得愈发白皙。 像女鬼,专吸人阳气用来练丹。萧宸心想。 女鬼抿了抿凉红的嘴唇,轻喘着问他:“去哪儿练?” “……我家有靶场。”萧宸看了看她。 “好吧,别惊动了令尊令堂和你家里其他人,否则容易引出误会,另外,能保证我离开你家时不被外头人看见吗?”燕七问。 “能。”萧府后门外是条公用小巷,行人不算多,但也经常会有人为超近道从那巷子里穿过去,因此就算燕七从那巷子里出来,也只会被人认为是超近道路过的,何况她还是男子打扮。 萧宸带着燕七从后门墙头上翻进自己家里,靶场就建在后花园,园门不到天亮不会解锁,所以根本不必担心有下人会来,靶场离着前头内宅也有好远的距离,俩人就算在靶场里射箭射出支交响曲来前头都不会有人听见。 练习用的弓和箭都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人过去各自拿了,站到靶道前,燕七搭了箭,先不急于放出,而是和旁边望着她的萧宸道:“武侠话本上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射箭也是如此,而怎样做到射得快呢?不假思索使出的招式永远是最快的。然而不假思索容易,不假思索地射中目标难,这不但要求你对任何一种射箭姿势和角度要有一定的熟悉度,还要有超强的手感,这两样都离不开大量的练习。现在咱们先来练上一千箭,两刻钟内必须完成。” 两刻钟射一千箭,平均每分钟要射三十多箭,这就要求你不能中规中矩地去摆箭姿,而只能抄箭就射,不假思索。 两个人各用一靶开始练习一千箭,空旷的靶场上“笃笃”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这些声音被花园里的石山树木一层层挡了下来,至萧天航所立的那块假山石后就只剩下了微弱的声响。 萧天航远远地立着看了良久,末了方沉沉地叹了一声:“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天意如此?” …… 燕九少爷的伤风感冒花了几天的功夫才算养好,日曜日的早上正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喝红陶端进来的药,便见他姐拎着外头买回来的王楼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伙房刚做得的热腾腾的笋蕨馄饨:“喝了药过来趁热吃。” 燕九少爷慢吞吞将碗中药喝干,待红陶接过碗退出房去,这才慢悠悠从床上下来,瞟了眼他姐:“和萧亚元进行到哪一步了?” “……” “该不会是萧大人舍出孩子想套狼吧?” “……” “何必这么麻烦,明明一锅红烧肉就能搞定的事。” “……” 放心了,这孩子看来病是真好了。 然而病好了燕七也是不许燕九少爷下午去看锦绣主场对阵嘉木的第二回 合的比赛,锦绣只要再拿下这一场,就可以进入八强,迎战王者之师紫阳战队,经过了整整一周魔鬼训练的锦绣队员们此刻更是精神十足信心满满,在自家校友和粉丝们热情的呐喊助威声中,以势不可当之姿果将嘉木队再次斩落马下! 六天之后,锦绣的队员们将在这片场地迎来每一支综武战队心目中最恐怖最强大的对手——紫阳书院! 第250章 天石 真相? 节气进入小雪,这天儿忽然就冷得不像样,燕老太太取消了各房每三日一次的请安,改为了七日一请,平日无事大家就都在自个儿房里窝着,孩子们除了上学门都懒得往外迈一步。 燕五姑娘自上次犯了回癔症——太医是这么说的,就被燕大太太送去了外家住了好一阵子,约是担心她因着何先生的离开而郁郁不欢,直住到近日方才接了回来,人瘦了一大圈,面色很有些苍白,精神倒还好,别人都在屋里窝着,她倒带着丫头婆子去了后园子闲逛,还让人折了梅花往每房送了几枝去。 燕子恪从宫里顺了几张食疗方回来,给了抱春居的小厨房,让按着上头的食单每日给燕五姑娘做了补身子,燕五姑娘倒比以前缠他了,但凡他回来得早,便硬是摁在抱春居的上房里谈天说地,还让他爹给她弄了一窝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回来养。 燕五姑娘颇喜欢这窝猫,为此还特意办了个“狸奴小宴”,请了她在学里的一干好姐妹过府欢聚,燕大太太特意出资五十两银,叫人拿了交与大厨房,让给燕五姑娘的客人们好生置办一桌席面去,燕子恪安排过去的四枝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半缘居。 遗憾的是,许是天气过于寒冷、小猫仔过于幼小,没过两日便有一只被发现死在了燕五姑娘的窗根儿下,冻得整个身子都硬梆梆的,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从屋子里跑出去的,燕五姑娘对着小猫的尸体发了大半晌的呆,让人将之拿出去好生埋了。 好在小猫仔一共八只,死了一只还有七只,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从此后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起这几只小猫爷来。 燕七也早把鹦鹉绿鲤鱼从廊下挪进了卧房,因从来没给它上过脚环,导致常常早上一睁眼就看见这货蹲在枕头边上满脸猥琐地看着她。 天越冷起床越难,不过燕七不在这个范围内,照旧每日卯初起床,穿上薄棉衫出门跑步去。萧宸也每日在街口等她,两个人沿街跑上一大圈,然后跳进萧府后花园的靶场练箭。 有时候两人也在街上练,用箭去射房檐下挂的一溜冰锥儿,比谁一箭射断得多,谁输了谁请吃早饭,后来还玩儿出花儿来,直接用冰锥当箭,看谁射得准靶心,如果说前者萧宸还能够和燕七抗衡抗衡的话,后者直接就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请客请得每月零花钱都快用光了。 “为什么?”萧宸一边从钱袋子里往外倒铜板一边问燕七。 为什么她用冰锥都能射得这么准?在从来没有熟悉过这种射法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上手就能如此精准?! “我练过啊,”燕七拿了钱就点了虾鱼包吃,“所有能用来当箭的东西,我差不多都尝试着练习过。” “……为什么?”萧宸更加地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用别的东西当箭来练,这是有多无聊?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喜欢射箭这件事啊,”燕七又点了七宝五味粥,“可以用射箭来完成的所有事,我都有兴趣去尝试。你学射箭是为了什么?” “……我也喜欢射箭。”萧宸这么答了,忽然又有些犹豫。 “不止这一个原因吧,”燕七最后点了一碟子麻油萝卜条,“男人学射箭,大部分都是为了成为最强者,或是以此成名立万什么的,你也这么想过的吧。” 萧宸默默点头:“我想成为最强者。” “所以你看,有了企图心以后,练起箭来就相对专一执着了,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而我就散漫多了,我没想成为最强者,我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射箭这件事,因为喜欢,所以我要把它做好,因为喜欢,所以我要充分享受,我想怎么玩儿它就怎么玩儿它,是我在掌控它,而不是它在掌控我,那些对射箭怀有企图心的人,实际上已是被箭掌控住了,视野被局限在这一条路上,练起来就会觉得很枯燥很辛苦。” 萧宸看着燕七,默默地消化着她的这些话。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爱射箭这件事的人,甚至曾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此刻看来,他觉得自己分外可笑,真正钟爱射箭的人是眼前的这一个,任何可用之物皆可做箭,任何可做箭的东西她都可以拿来练得津津有味,若非钟爱,如何能做到如此?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今日才终于深切领悟到了。 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姑娘,她那端着粥碗的手稳得像是磐石,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令之有半分颤动,任何人若望见这双手,都会打心底里升出一股安定与踏实感吧?好像你完全不必去担心她,她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事击倒,她就是你心中的一块磐石,连你心房的颤动都能一并地镇压下来。 生命中如果有这样一个定海神针般的人存在,那起伏波折不断的人生想必也会轻松安然不少吧。 “你对这根萝卜条还要观察多久?”燕七问筷子里挟着萝卜条半天不往嘴里送的萧宸道。 “……”萧宸垂了垂眼皮,将萝卜条放进了燕七的碗里,“……你……多吃点儿。” “那我能再要两个水晶包不?”燕七问。 萧宸默默倒空钱袋:“只够一个的钱了。” “那我请你吧。”燕七往外掏荷包,“老板,再来四个水晶包。” 萧宸:……连饭量都赢不了她。 燕七拎着一堆包子从燕府偏门回去的时候,正看见燕子恪远远地从四季居上房出来,这位今日休沐,而每逢休沐日他都会去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管是不是正经的请安日子。 燕子恪也远远瞅见了燕七,目光好像落在了她手里拎的包着包子的油纸包上,燕七就立住了脚,等着这位循着包子香味儿走到跟前,问她:“什么馅儿的?” “四种馅儿呢,有你爱吃的虾肉包。” “回屋,放炭炉上腾一腾,再让伙房弄现磨的热豆浆来。”就大大方方地跟去了坐夏居蹭吃蹭喝。 燕九少爷还在被窝里眯着呢,就听见一前一后两段脚步声进得屋来,前头那个说:“还睡着呢。”后头那个道:“先摆盘吧。” 就这么登堂入室地跑他卧房里吃喝来了,燕九少爷抽了抽嘴角,推被起身,掀了帐子探头向外看,见那伯侄俩一点没有不好意思地对着盘腿儿坐到他窗根儿下的火炕上,炕桌上已摆好了四样小咸菜并两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看那架势是打算在他这儿吃上一整天。 见他探头,燕七偏脸招呼:“起床吧,有你爱吃的水晶包。” 慢悠悠起来穿衣,去厕所蹲了个坑儿,而后梳洗,这才坐到炕上去,燕七让开了位置,拎过把椅子坐到旁边,伸了脚至炭盆边上烤着鞋底子。 “武家军已抵达边城,”燕子恪吃了个差不多,拿帕子擦了嘴后和姐弟俩道,“大战在即。” “很快便能回来了吧?”燕七问。 “最快也要年后了,不出意外的话。”燕子恪道。 “怎样算做意外?”燕九少爷问。 “轻敌打败仗,掌权者意见相左,急功近利心浮气躁,四蛮暗藏阴谋,以上种种皆可发生意外,打仗从来不是一言能断的事,各种变数皆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局外人难以体会其中凶险,任何断言都还太早。”燕子恪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无法掌控,那么,近在身边的事呢?”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垂着眼皮道。 燕子恪看了他一眼,转而望向燕七:“天石的事我已查到了源头,那人原不知此物会致人发胖,实属无心过失,东西我已毁去,此事至此便告终结,以后不必再理。” “那天石为何会致人发胖?”燕九少爷却还要问。 “暖玉可驱寒,寒玉可解暑,灵玉可养人,神玉可辟邪,玉由石中来,天石会致人发胖,亦非什么稀奇事。”燕子恪道。 “天石一向只皇家才有,那人是什么人,为何那天石摆件会出现在坐夏居?”燕九少爷继续一字一字地追问。 “天石不仅皇家独有,”燕子恪看着他,“超过尺高的天石,依律当上交朝廷,一尺以下的天石碎块,朝廷允许民间私有。那人是什么人,已无关紧要,摆件出现在坐夏居,不过是正常相赠之物。”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不再吱声,感觉燕子恪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在脸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挪开,起身说道:“此事再究已无甚用,就此打住。”说罢未再多留,转身迈出门去。 燕九少爷只觉那股压在头顶的无形压力终于随着这人的离开而渐渐消散了去,脑门上竟布了一层细汗。 一只捏着帕子的手出现在视线里,燕九少爷却不接,抬眸望住帕子的主人:“你信?” “如果大伯认为不知道真相对我们更好,那么我选择接受他给的这个结果,毕竟我一向没什么好奇心,”燕七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而我也相信他的判断和决定,如果真的有人要害我,他不会坐视不理。” 第188节 燕九少爷沉默半晌,道:“这次不一样。” “哦?”燕七看着他。 “这次的情况,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燕九少爷偏身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册子,“关海潮的祖父是天象爱好者,年轻时起便每晚夜观天象,并详细记录于薄。” 关海潮就是成日缠在燕九少爷身边的那位胖小弟。 “我借来了关老太爷所有的星象笔记,里面不仅记录着他所观测到的天象,另还有许多当时由民间搜集来的天象消息及传闻。其中所记录的数十年来的数据中,只有一例关于天石的信息:十几年前的某夜,天降天石,流光一闪,正落入寿王府中……” 寿王,那个意图谋反的寿王。 是否真的是想要谋反,这个只有局内人才清楚,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当今的圣上就是踩着这位寿王登上的龙座,自古皇室斗争无非就是这些套路,师出无名如何理直气壮? “天石虽是石头,却因来自天外,其价比玉还高,尤其是落入寿王府的那一块,关老太爷虽未亲眼得见,却也从传闻中略略听说了一二,道是那天石浑身青碧,似玉石如翡翠,堪称绝世稀有,然而寿王当时并不在京中,过了足有月余方才回至王府,听说了此事后不敢私吞,次日便呈了上去。 “先皇得了天石心中欢喜,令巧匠按其外形将之雕琢成一尊香炉,置于御书房中,其下角料就又赏回给了寿王……之后先皇病重,京中坊间忽而悄悄兴起了一种说法,说天石夜降寿王府,表明寿王方是下一任的真命天子,此乃天意,乃天降天石给出的指引。 “再后来,又有传言说寿王府私制国玺和龙袍……彼时先皇尚在位,遣了龙禁卫直接闯入寿王府,第二日便定了寿王谋逆的罪名,以至后来寿王遭到幽禁,再后来‘病’死……这却不用再说了,只说那天石,大块的被雕成了香炉放在宫中,小块的则被赏给了寿王,世间所存仅此一大一小两块,而如玉石如翡翠的天石,百年来也仅有这么两块,在你房中所见到的天石,正呈青绿之色,那么显而易见,你房中的这一块天石,就是寿王所得的那一块! “寿王府的天石,缘何会出现在燕府坐夏居?大伯说此物不过是正常相赠之物,乍一听倒也有理,虽然是寿王府被抄后收缴回宫中的,依然可以用来赏人,只是我后来才想起,那天石摆件总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当时未能意识到,这两日看过关老太爷笔记中的记录方才有所察觉—— “那摆件的底座是方形的,且所雕琢的辟邪兽拿在手中又恰到好处地可以安排几根手指,通常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一种物品之上,那就是——国玺! “寿王私制国玺的传言看来并非虚造,他将得到的那块天石雕琢成了玺,这种东西就算被收缴回朝廷也绝不会再赏人了,甚而应该是直接销毁才对,可这东西现在还存在于世,只能说明当时抄检寿王府时并没有抄到这块国玺,后来大概拿着这玺的人为防惹祸上身,重新将之进行了改造,将底座磨平,变成了一个摆件…… “所以我说,真相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寿王府里的东西,是怎么会出现在燕府的坐夏居里的?” 第251章 紫阳 全队都是逗比。 “所以你还是想要继续查下去?”燕七看着弟弟。 燕九少爷沉默,半晌方道:“你怎么想?” “我的答案可能会让你失望,”燕七平静地道,“在一个可能会破坏现有生活的真相和一个虽隐瞒了真相但是无条件为我好的人之间,我选择无条件信任为我好的那个人。” “……真相不重要么?”燕九少爷问她。 “分情况,而我的底线是,不论真相还是谎言,都不允许破坏我的家人现有的生活。”燕七道,“我不介意生活在美好的谎言里,因为不管身边充斥着多少真相和谎言,都不会左右到我想做的事和我想过的生活,如果真相和我想要的不一致,我又何必去在意真相是什么。” 燕九少爷看了燕七良久,末了闭上眼睛歪在引枕上,叹了口气道:“说女人好奇心比猫还重的人真该拉出来活活打死。” “的确该打死,否则怎么解释名侦探都是男人。”燕七道。 燕九少爷一手撑着头继续歪在炕上闭着眼睛,直到觉出脚上一暖,一条小被子盖在了上面,还细心地用手替他将周边的缝隙都掖得严严实实,这情形儿熟悉得很,小时候同她睡在一张床上,不管夜里还是午睡,她都是这样给他掖被角。 家人的生活不容破坏,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执念,她不怕自己一个人吹风淋雨,却绝不肯让家人和家陷入风雨飘摇。知道了真相后会怎样?她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可是别人呢?她对他讲过“蝴蝶效应”,一个细微的变化,带来的也许就是一场天翻地覆。 与寿王相关的真相,怎么也不可能好过眼下的生活去,就算父母不在、祖母不亲、伯母不慈,他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也照样过得很好——至少精神生活上是愉悦而满足的,物质生活她向来不在乎,他也同样,所以……为什么还要去揭开真相?人生在世,能和家人过得快乐满足不就是最终目的?如今自己姐弟俩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改变它? 燕九少爷睁开眼睛,看向靠在另一边炕头的他的姐姐,仿佛知道他正在心中权衡,也不扰他,只平静地望着他,两个人对上目光,她倒先开口了:“如果你很想将这件事查到底,我不会阻拦。” 燕九少爷问她:“不想知道把这东西放到你屋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就算不去管真相的根源,这个很可能是在主动害她的人总要揪出来吧? “如果那个人当真不知道这块石头会造成这样的效果,那我也无话可说,而若那人就是故意要害我,我相信大伯会替我处理,而且会比我处理得更好。”燕七道。 燕九少爷“嗯”了一声,表示他赞成她能这么想。的确不该让女孩子花太多的心思在这些阴诡复杂的事上,劳心劳力的事,应该交给男人去做,如果女人总是不得不为这样的事操心忧虑,那就表明她身边的男人不够好,没有能力给她安全感,没有能力让她轻松简单地享受生活。 嗯,他承认,他的隐藏属性里就是有这么一点大男子主义。 所以他决定,寿王天石这件事,他要查、出、真、相。 对,他还是要查,一查到底,不明不休! 只有掌握真相,他才能占据主动,只有占据主动,他才知道怎样做方能保护他和她的生活不受干扰。与她一样,家人与家也是他的底线;与她不同,她选择任风刀霜剑加身,我自磐立不动,而他选择撑起一柄大伞,不让她沾湿衣衫。 前十年是她宠他,十年之后,让他来宠她。 …… “喂喂喂,你们确定我们必须要跳墙头进入锦绣书院吗?” “否则呢?除非队长你肯牺牲一下自己替我们吸引住门口那些疯狂观众,然后我们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门。” “是啊是啊!队长你牺牲一下,这场我会替你上阵好好打,不让你白死的!” “呵呵呵呵呵呵,你做梦,万年替补的头衔你这辈子都甭想拿掉。” “呜呜呜,我要转学到锦绣!你们看人锦绣,楼比紫阳的高,地方比紫阳的大,连姑娘都比紫阳的漂亮!痛心疾首啊我!当初入学要不是我爹手一哆嗦错把锦绣写成了紫阳,我这会子早就……” “……令尊这手得哆嗦成什么样了能把锦绣错写成紫阳?” “丁翡你闭嘴!上个月借我的《蕉窗春情》什么时候还?!” “喂!等一下!老高,为什么你那里有《蕉窗春情》不借我看?!亏了你每次上课睡觉让先生抓了都是我替你写的检查!你还有没有兄弟义气了?!” “不够义气不够义气!好东西都不跟队里分享!队长,建议把老高踢出综武队!” “附议!” “附议!” “嘘——那边有姑娘过来了,快好好的!” “再好好的又有个屁用!瞅瞅你们这帮货色,一个比一个长得丑!让开,我来!” “余心乐你要点儿脸啊!全队除了队长就数你最丑!” “滚蛋!杜归远,你摸着良心说话!江副队和我谁丑?!” “队长,我的良心郑重告诉我,还是你更丑……” “附议!” “附议!” “哎哟我还治不服你们了——取我的如意八宝紫金鞭来!……那个,等等……锦绣的综武场在哪儿呢你们谁知道?” “……” “那儿有个姑娘刚从茅厕出来,我过去问问。” “……” “丁翡你站住!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那个姑娘交给我!” “队长,丁翡那小子装没听见,这个一年新生太狂妄了!我建议等他回来把腿打断!” “附议!” “附议!” …… 燕七才刚清空内存正觉一身轻松,就瞅见一个身穿紫阳队队服的小子三蹦两跳地蹿到了面前,耍帅地一扬额前刻意留下来的细碎留海,拱手道:“姑娘,敢问综武场怎么走?” “紫阳的啊,跟我来吧。”燕七道。 “咦?姑娘知道我是紫阳的?那我们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让我想想……啊哈!我记起来了!姑娘姓刘来着,对不对?!”这小子打了个响指冲着燕七挤眼睛。 “……你记错了。”燕七道。 “是吗?怎么可能!我这样好的记性!——你真不姓刘?”这小子一脸怀疑地打量燕七。 “……不姓。” “怎么可能!那你姓什么?”这小子问。 “……燕。” “燕……我还真认识好几家姓燕的,你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听说过没。”这小子又问。 “……朝中为官的只有一家姓燕的吧……”这小子在把妹吗?居然套话打听名字…… “丁翡你够了啊!别把姑娘吓着!”随着这一声喊,燕七就看见乌拉拉地涌过来一大群紫色衣衫的家伙。 “姑娘,我们是紫阳队的,今天要和你们锦绣的综武队打比赛,请问综武场怎么走啊?” “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综武比赛啊?可有意思了呢!要不要来看我们比赛?” “姑娘,你要是来看比赛,我立刻让人在看台上给你留个最好的位置!” “去去去,你一边儿去!——姑娘,你要是来看比赛,我带你去我们紫阳的队员席上看!” “姑娘,我们紫阳可是很厉害的哦,我就是他们的队长,全队最厉害的男人!你喜不喜欢看人空中翻跟头?我可以让他们连续翻一千个给你看哦!” “姑娘你不要相信这个人!在紫阳有资格做队长的人必须是全队长得最丑的才行啊!” “姑娘你为什么不笑?是被我们队长的丑给吓到了吗?” “把队长拖下去!” “拖下去拖下去!” “姑娘莫怕,我们都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你如果不懂综武,我可以给你细细讲解哟!” “啊,”燕七道,“那你们今天打算用什么战术呢?” “咦?姑娘居然还知道战术这个词啊!” “我们的战术就是……队长呢?快来,告诉我们今天用什么战术!” “今天的战术就是一对一,每人对付一个。” “太没新意了吧!听说锦绣有强炮啊,一对一真的能行?队长你好好过过脑子再开口!” “听说锦绣炮之一就是后羿盛会的那位亚元,实力不容小觑哩!” “那这样好了,余心乐和丁翡对付亚元,我对付两个兵,其余人一对一。” “锦绣的另一个强炮谁来对付呢?” “杜归远吧。” “你滚!老子是相!赤手空拳对付个离我十万八千里外放箭的吗?!” “反正他射不死你嘛!你只管往前冲,冲到跟前了一记蛤蟆大跳直接坐死就行了啊。” “什么仇什么怨。”燕七道。 “姑娘你别怕,到时候你捂上眼不看就没事了。” “呃,我怕是做不到啊。” 第189节 “怎么?” “我就是那个炮啊。” “……”数脸懵比jpg。 “……不是吧?!姑娘你没开玩笑?” “没啊,我就是锦绣炮担当,大家好,欢迎来到锦绣,前面就是综武场了,大家的备战馆在那边,享受你们的比赛,一会儿场上见。”燕七摆摆手往主队备战馆去了。 “……”紫阳众继续懵比。 “……这个姑娘是锦绣炮?快给我一拳告诉我不是在做梦——哎哟你真打啊丁翡?!疼死爷了好吗!” “为什么锦绣可以有姑娘打终极队?!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队长!强烈要求明年队里大量招收女队员!不漂亮的不收!” “队长你刚才是让我在场上对付她的是吧?好的。” “不,我错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应该我这个做队长的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才对,你们都闪开,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好像记得某队长刚才把战术都告诉给人家了呢!” “美人计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美人,大家场上好好表现啊!” “噢噢噢!为了美人!” …… “这场比赛,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锦绣的备战馆里,武长戈对众人道,“有多少力就用多少力,不要指望坐着等就有奇迹发生,紫阳队连续三年比赛未尝一败的战绩证明他们不是会犯低级错误的蠢货,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两车,你二人是全队武力最高者,负责突破与强攻;将士相马兵,保护自己不阵亡的前提下尽量长时间地拖住对手;两炮,掩护车、保护队友、抓住机会进行攻击、解决与队友缠斗的对手。” 武长戈很少如此详细地安排战术,可见对紫阳的这一战也是相当重视。 众人齐声应了,便有人忍不住问:“教头,您觉得我们能赢紫阳么?” 武长戈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人一眼:“你若这么问,那就赢不了了。” “……”众人一时不敢再吱声,直到武长戈走出备战馆去,把时间留给队员自己。 “队长,咱们真赢不了吧?!” 武长戈不在,众人也没有什么顾忌了,转而问武珽。 “那可是紫阳啊!不败之师!” “真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力差距摆在这儿,我们不能自欺欺人啊!” “我感觉差别就是死得好看或难看罢了。” “呵呵,”武珽笑,“既然左右都是死,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死得太难看多丢人啊……” “是啊是啊,我们班的人今天可都来看我比赛了!” “我家里的也都来了……” “怕丢人当初就不该进综武社,难不成你们还一辈子不会输?”武珽哼笑。 “关键是咱们和紫阳差距太大了,到时候只怕完全是被人痛揍到死啊!” “正因为差距大,输了才不会有人笑话,因为人人都清楚这一点,”武珽道,“会被人笑话的,只有未战先怂的胆小鬼,一上场就先给人跪了,骨头都硬不起来。沙场上因技不如人而死在敌人手上的兵士从来不会有人笑话,而身背千载骂名的永远都是临战而逃卑躬屈膝的小人。我告诉你们,唯一不会让自己感到害怕的,就是摒弃杂念,勇往直前。把所有的一切都豁出去,能战则战,战不过便战死,只要你真正拼过,总会有人看得到,睁眼瞎的人毕竟是少数,我们犯不着去在意这种人的想法,用小七的话说就是——” 燕七:“你行你上,不行憋哔哔。” 武珽:“所以我们在场上脑子里只需要想一件事:拼了。” “噢噢噢!拼了!” 从备战馆行入综武比赛场的这段路,依然像走在翻天覆地的海啸声里,若是细听,给紫阳队加油助威的声音竟然不逊于给锦绣助威的声音。 却也难怪,那是紫阳队嘛。 拥有三年不败传说的王者之师,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 锦绣众人怀着这样的好奇,怀着紧张、兴奋、忐忑,甚至有些畏惧与膜拜的心情,一脚踏进了今天的赛场。 拼了! 第252章 王者 越强大越无华。 本场比赛的阵地形式,开赛前大家看过沙盘模型之后就已经厥过去一次了,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设计的——全踏马是水!水啊!整个赛场就跟个湖似的,全都被灌注了水! 崔晞还按沙盘的比例给大家算了一下,这池里的水深不高不低,将将能没过众人头顶,也刚好能把马的头给露在水面上,当然,矮个子的人就比较倒霉了,跟水面的距离更大些,也就马担当稍微好点,可以坐在马背上不必游水。 这是一场水战。 在特么凛冽冬风里泡在冰水里和王者之师的一场水战。 尽管众人已经提前知道了阵地形式,然而当站在赛场边的出发点上望见这一大片卷着寒凉之气扑面而来的水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连连打起了寒颤。 “这个阵地形式对我们十分不利,”武珽皱眉,“金刚伞本身就重,在水中游的时候更会消耗体力。” 众人在备战馆时已经尽量地减掉了身上的负重了,连衣服都只穿了外面的一身单衣和必须要穿的甲衣,可是金刚伞是说什么也不能弃之不用的,如今锦绣全队除了两车两炮两相之外,所有人都改用了金刚伞做武器,这东西已经是锦绣必不可少的神器了,就连规则上不允许使用盾的马担当都可以借这件武器钻一下规则的空子——金刚伞是伞,不是盾,在经过与嘉木队第一回 合的比赛之后,武长戈果断地让队里的马担当们弃掉原来的武器改为尝试着使用金刚伞了,总不能场场都让兵或相当盾来保护两马,这样实在太浪费人力。 面对眼前这片湖,锦绣众当真是除了拼也没别的招可使了。 “大家想法子多利用水,”武珽道,“水性好的人尽量多与对方周旋,在水中不仅我们耗费体力,对方也是一样,哪怕用最笨的法子——将对方耗没了力气也是有用的,我们正面迎敌本就不是对手,赛场这么大,大家可以拉长战线,让对手多游多动,我们则可以逸待劳。” 众人应着,忽有人道:“队长,你看对面,紫阳他们在干嘛呢?好像自个儿吵起来了嘿!” 大家忙齐齐望向对面,那远远的隔着赛场的客队出发点处,一群穿着紫衣的家伙围成一团比手划脚似乎正在激烈地争执什么。 ……说好的王者风范呢?说好的淡定沉稳冷傲霸气呢? “……”虽然隔得远,但将内力运用于视力的话也是能看清对方的嘴型的,武珽因而表示十分无语,孔回桥和萧宸也扭过头来看了燕七一眼。 紫阳那帮二货正在争着抢着要对付锦绣的“美人炮”,因为一时谁也争不过谁,恼火之下开始互揭对方的猥琐心思,比如“你不就是想看美人入水后湿身的样子吗”云云…… “如果不是他们这么说,我都已忘了你是个姑娘。”武珽叹着拍了拍燕七的肩。 “……”燕七当然也看清那帮家伙的口型了,不过好在身上有甲衣遮挡,就算浸了水也不会显露出什么曲线来。 “好了,兄弟们,”武珽将众人聚作一圈,“既然对方是紫阳,咱们心里就不要有包袱,好好打,能打多好就打多好,就算战胜不了对手,也要战胜以往的自己,莫忘了,这可是咱锦绣的地盘儿,便是紫阳来了,咱也要雁过拔毛,让他们好生记住咱锦绣!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齐吼。 “锦绣——” “——必胜!” 这声“必胜”虽然喊得有些不切实际,但锦绣的队员们仍然以大无畏的精神状态冲了出去,“扑通扑通”,几个兵抢先跳下水,刚游没两下,就听见一声哨子响,从水中冒出头来茫然四顾,见自家队长和其他队友正站在原地人人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着他们。 “……日!开场锣还没敲呢……”几个兵尴尬地互望了一眼,在满场观众的轰笑声中灰溜溜水淋淋地爬回了岸上。 “锦绣还是太紧张了啊!”看台上,燕四少爷正和燕九少爷叹道,平时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在家里跟着教头练骑术,今儿因是锦绣对紫阳,特特向教头请了假来的,就跟燕九少爷坐在一块儿,抻着头往锦绣的出发点处瞅,“七妹会不会游水啊小九?” “会。”燕九少爷道。 “咦?她居然会游水啊?谁教她的?游得好不好?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这么大一片,七妹能不能撑下来啊?”燕四少爷一连声地问。 “原来她会游水啊?真不愧是小肺鱼。”一个声音从后面的座位传来,燕四少爷扭头看过去,见一个瘦瘦的小子向前探着身子,手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一对单眼皮的死鱼眼也正望着锦绣的出发点处。 “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燕四少爷问。 “全场就她一个女人,你又叫她七妹,我能不知道她是谁吗?”这人道。 “那你是谁啊?为何叫我七妹小肺鱼?”燕四少爷问。 “我夏西楼。小肺鱼的确不适合现在的她了,她应该叫黄花鱼,或者鲤鱼?小黄鱼好像更合适点,要么就金枪鱼,银龙鱼也行,再或者还有一种海里的鱼更像她,但你们肯定没听说过那种鱼,更不会知道它长什么样,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因为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他话好多啊。”燕四少爷悄悄和燕九少爷道。 燕九少爷:“……”你还说人家呢? “可惜不是我们柳湖队跟紫阳打这场,论水战的话我们柳湖队绝对厉害啊!知道为什么我们柳湖水战厉害吗?因为我们书院旁边就是归墟湖啊,夏天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去湖上训练,队员的水性个顶个儿的好,锦绣要想打赢这场比赛,必须得想法子在水下进行,我告诉你们,用柳湖的水下战术绝对没问题,是什么战术呢?首先吧,吧啦吧啦吧啦……” “聒噪死了啊啊啊啊!”燕四少爷崩溃。 好在此时开场锣终于敲响,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瞬间盖过了夏西楼的唠叨声,双方的队员齐刷刷地从出发点上冲出去,下饺子一般地跳进水中。 在出发点处的地面上发出的攻击属于无效攻击,因此双方的炮无法在岸上向着对面发起进攻,只得也跟着队友们一同跳进水中,锦绣的队员们按着武珽开赛前的布置,一入水立刻采取迂回路线,不向前游,而是横着向着赛场的另一边游靠过去,整片赛场的水面上也不是空空如也,到处都漂浮着一垛一垛的柴草捆,这些柴草捆可以用来做为掩体来遮掩身形,但却无法做为载体供队员们登上去,很明显这次的阵地规则就是要让双方队员在水中进行战斗。 依武珽的判断,紫阳队一入水必然是直取中路,谁让他们无敌来着,无敌的人当然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充足的自信,根本不需要跟谁玩儿迂回,而锦绣是弱势的一方,正面迎敌只能是死得更快,必须要采用迂回绕远的路线来遛一遛紫阳队,尽可能地消耗一些对方的体力。 锦绣队员入水后十分小心,没有惊起太大的水花,借着水面上无数的柴草掩体遮挡迅速且谨慎地向着赛场以东移动,而紫阳队也的确如武珽所料,一入水便直接向着锦绣的方向直冲过来,双方所走的路线像是一个“d”字,果然没有正面相遇。 锦绣众见游了好久也没有遇见紫阳的人,不由心中庆幸,暗赞自家队长料事如神,两军对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紫阳队的第一冲必定是气势如虹锐不可当,这个时候若是撞见,那肯定是能死多快死多快,避开这第一冲后,对方这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气势上自然会有所削减,对锦绣来说压力会相对小上一些。 锦绣众这厢一边庆幸一边游动着,全不知此刻自己在全场观众充满怜悯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是多么的可怜——他们完全不知道紫阳队游得有多快,十几个人,像是一枚鱼雷一般劈开一道水浪向着北边的锦绣的出发点方向冲过去——如果古人知道鱼雷这种东西的话。 当锦绣众还在自以为神鬼不觉地向着东边移动的时候,紫阳队已经冲到了赛场中心的位置,然而不等再向北走,紫阳队中突然有一个人像是水雷爆炸后在水面炸起的水花般高高地跃出了水面,半空中身体平转了个三百六十度——这是在探查锦绣众人的位置! 全场观众的喝彩声才要掀起,突地便见凌空划过一道乌光直袭紫阳那人前胸!喝彩声刚欲转为惊呼,却又见下方亮光一闪,与乌光在空中那人胸前几寸处相交,仿佛都能听见那“叮”地一声响,乌光登时向着旁边斜飞出去,亮光随即收回,空中那人安全落回了水中! 这一连串的变故全部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观众们甚至什么声音都还未来得及发出,比赛的双方竟已经完成了一回合的交锋! “哗——”在这记瞬间交锋对比下显得反应很慢的观众此时才缓过神来——没想到!这场与王者紫阳对话的比赛竟然是“弱旅”锦绣先发起了攻击!好胆量啊! ——然而,胆量再足又有什么用?刚才那么突然的一箭都没能攻击成功,轻易地就被紫阳队化解了开去,眼下紫阳队又已知道了锦绣全员的位置,再想躲已是不可能的了! “两士两相保护将,绕得越远越好,尽量蔽身在柴草堆后!五兵两马分散开,尽可能多地吸引紫阳队注意力!皓白同我狙击对手,两炮掩护所有人!”武珽迅速布置,率先迎着紫阳会来的方向冲了出去。 还是冲。哪怕只是两个人,武家人的血脉里永远也只有一个冲字! 孔回桥看了看武珽已经冲出去的后脑勺,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声什么,也攥着自己的枪紧跟其后,其余人亦都按武珽的安排迅速散开,原处只剩下了燕七和萧宸。 “抱歉。”萧宸和燕七道。 刚才的那一箭是燕七射的,如果他反应再快一些,像武长戈所说的那样紧跟其后再补上一箭,那人一定必死无疑。 “该说抱歉的是我啊,本该是我配合你才对。”燕七抹了把脸上的水。 萧宸没再说话,刚才那一记进攻再一次印证了武长戈对他的点评没有半点错,他的确在出箭方面没有做到极致的快,要说怎样才算极致,身边的这个姑娘就是极致。 对方几乎才刚冒出水面时这个姑娘就已经抬弓了,这是何等的眼力和反应速度?而若论这两样,有内力在身的他应该不会比她差,可还是慢了这么一下,究竟是慢在了哪儿呢? “是实战经验。”这姑娘仿佛能看透他此刻的心思,“实战得多了,这种应敌的反应就成了本能,甚至成了一种预感能力,你会突然预感到敌人可能要这样做了,本能地就会抬起弓来做准备。你现在不必在意这些,单论动作你其实不比我慢,甚至可能比我还快,差的只是经验罢了,等再过个十来年,或许你就比我快多了。”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一点也没被安慰到。 “咳,我们不能再聊了,比赛呢。”燕七划动着胳膊,“你憋气能憋多久?” 第190节 “一炷香。”萧宸道。 一炷香有长有短,通常所说的一炷香大约是五分钟左右的时长。 “厉害。”会内功可真好啊,燕七想着要不自己什么时候也跟谁学学,起码能强身健体吧?“我看我们不如这样,紫阳队一旦冲过来,咱们这些队友只怕都会玩儿完,不过是多活一会儿少活一会儿的事,就算有咱俩掩护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索性直接放弃他们,节省体力,以逸待劳。” “怎么做?”萧宸完全没有异议地问。 燕七指了指水下:“沉到水底等着紫阳队过来,他们在上面游,咱们在下面放箭。” 萧宸:……为什么觉得这主意好奸诈……尤其是从这张面瘫脸上的嘴里说出来。 锦绣的队员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自家的俩炮给放弃了,还在那儿撒着欢儿地四下奔逃呢,燕七和萧宸也没有立刻就潜进水中,而是避身在水上飘着的一垛柴草堆后,只待紫阳队的人游近。 紫阳队刚才确定了锦绣众的位置后立即便调头向着东面冲了过去,这次不再聚在一处,而是拉网式散开,齐头并进地劈开水波,像是一把大梳子般梳向锦绣众。 全场的观众们因紫阳队这霸道的速度和阵势而嗨翻了,山呼海啸般地呐喊着狂吼着,就在这震天的喧嚣声中,双方终于有人相遇了!武珽和孔回桥,分别迎上了紫阳队的各一名队员! “丁儿,你对付使枪的!”喊话的这人抄着手中窄刃刀就奔了武珽去。 使枪的孔回桥先发制人,长枪一抖一送,直刺姓丁的前胸,姓丁的腾空而起,带着淅淅沥沥的水跃在头顶避过这一击,紧接着手中亮光一闪照头劈下,孔回桥举枪相架,但听得“当”地一声金铁交鸣,孔回桥便觉手掌虎口处一阵麻疼,手中枪险些没能握住而脱飞了手去! 好强的力量!孔回桥暗暗吃惊,纵是以前对阵锦绣的小霸王元昶也没觉得能有这么大的力度,简直特么的像是泰山压顶有没有! “咦?”那人也挺惊讶,仿佛意外有人居然能吃下他这一击,然而手下却也没有因此而有丝毫停顿,借着孔回桥这一架重新飞身而起,空中一个展身,第二击再度罩头劈了下来,比刚才的第一击还要势大力沉! 这货到底特么谁啊?!孔回桥这一回却不敢硬吃,手中枪向下一戳点在水底,借着这力迅速向着旁边闪了开去,顺便抬眼一瞧,见这人甲衣上绣着个“车”字,不由想起听谁八卦过紫阳这支队,说是紫阳今年有个新人是车担当,据闻战斗力比元昶还要强,莫非就是眼前这货? 紫阳车第二击未中落回水中,第三击立刻又攻了过来,边攻边还问孔回桥:“你们队的美人炮呢?刚才那箭是她射的吧?好厉害啊!我很欣赏她,你能不能把她的芳名告诉我?” “……” “丁翡你给我认真打啊,说好了美人炮由我来对付的!”那边正和武珽交手的人竟还有余力听着这边的说话。 麻蛋的,紫阳队全特么是怪物!孔回桥举枪招架丁翡连绵不绝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吃力,而对方却自始至终轻松无比……这就是王者紫阳的实力么?果然是越强大才越从容无华啊… 第253章 水战 又明朗,又强大。 紫阳队的其他人还在继续冲,锦绣队的其他人还在继续逃,那场面看起来就像一群鲨鱼在追一群鸭子,要多惨烈有多惨烈,感觉随时都会被强行追上然后摁倒嘿嘿嘿一番,连观众们都有点不忍心看了。 “以前在水里试过射箭吗?”躲在柴草堆后的燕七问萧宸。 “没有。”萧宸看着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水里有阻力,而且水波会一定程度上改变箭的方向,不过我们如果是潜在水底向上放箭,距离短、力量大的话还好些,但还是会有一个细微的时间差,放箭的时候要注意这一点。” “好。”萧宸点头,现在已经不会再惊讶这姑娘一次又一次带给他的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她会知道在水下怎样射箭这种问题他才不想再问,反正只要跟射箭相关的事,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是她没干过的了,只有他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差不多了,咱们潜吧,短时间内尽可能多的射杀对方,以免他们互相提醒,到时候咱们就没有更多的机会了,而且我觉得也不用咱们两人同射一人,出其不意的话对方应该是躲闪不及的,而一旦对方已提前有所准备,咱们再统一目标也来得及。” “好。” 两个人各自深吸一口气,扎头潜进了水里。 水下勉强能看得清人,燕七一低头,险没把憋着的这口气给喷出来,就见下方不远处的“水池”底正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眼睛上罩着玻璃制的罩子,嘴里叼着根竹制的管子,管子的另一端扎进泥里,应该是用来进行呼吸用的,泥下大概埋着可以通风用的管道,具体怎么实现的,相信智慧的古人自有办法。在这人的上方还罩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扁扁的铁笼子,正能把人护在笼子里,既能防止身体浮起来,又能防止比赛的队员们一脚踩在身上。 ——裁判们也是够拼的,因为本场是水战,双方过招都在水面上或水下进行,水面上自然有裁判执法,水下也得有人盯着,虽然这些队员基本上还是比较自觉,阵亡的话一般能够主动退出,就算不退出,赛后还会有专门的人员对队员们的甲衣进行检查,那个时候如果查出你阵亡了却没退出,全队都是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作弊。 鉴于本场比赛阵地形式的特殊性,综武协会特别派了一大批裁判来执法这场比赛,于是眼下池底每隔一段距离就躺着一名生无可恋脸的裁判同志,待到发现有人阵亡,就会立刻打开身上起保护罩作用的铁笼子的门,浮上水面甩动手里的小旗儿进行宣判。 燕七伸手招呼萧宸,指了指下面这位裁判,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和萧宸,将身子向下一沉,潜到这位裁判的身边,用手脚勾住那铁笼子,然后在裁判一脸“卧槽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我要喊人了”的表情中慢慢地躺倒在了旁边。 正愁因浮力问题没法在水下多沉一段时间呢。 萧宸不需要借助东西控制身体在水中的位置,一记千金坠的内家功夫就到了底,躺平在燕七的身边。 三个人并排这么躺着,场面分外诡异。 燕七和萧宸躺下还没片刻,顶上池水便是一阵沸腾,两三名紫阳队员劈波斩浪地游到了视线所及之处,两人几乎同时举起了弓,两支箭毫不犹豫地出手,分射两名紫阳队员,四十斤拉力的重弓,距离这样近,没有任何阻碍地正钉中目标的胸膛! 紫阳队却非普通队伍,遭遇突袭并不慌乱,两名阵亡队员立时向同伴发出了警告:“水下有人!”并且迅速指出了攻击袭来的位置。 与此同时,燕七萧宸的第二箭已然出手,分袭更远端的紫阳队员,便见那两人一个腾身跃出水面,一个偏身扎向水底,一个被燕七的箭扎中了腿,一个将将避开了萧宸的箭。 燕七萧宸的位置此时已然暴露,紫阳那两人立刻反身回头向着这厢攻来,萧宸起身一记跨步将燕七挡在身后,抬手直接握住了离得近的那人捅过来的齐眉棍,而燕七的箭已由他腋下擦过,噗地一声正中那人心口! 远些的那名紫阳队员见状也不贸进,反而退开了一段距离,出声招呼附近的同伴前来援手,燕七憋的那口气也耗了个差不多,必须要冒险浮出水面去换气,才刚从水里露出头,便觉一道凌厉劲风劈头袭来,饶是燕七反应再快,在水中也是无法利落闪避,未及动作,便觉腰上一紧,人已是被萧宸一条胳膊揽着向着旁边迅疾避了开去,然而紫阳队员的第二击如影随形紧跟着劈到,燕七耳旁只听得萧宸道了一声:“吸气。”紧接着便被他带着瞬间沉入了水中。 甫一沉至水底,紫阳队员的攻击又已杀到,简直是让人毫无喘息的余地,一旦陷入被动就很难再找到机会重新掌握主动,这就是紫阳队真正的实力,逗比的时候尽情逗比,战斗的时候尽情战斗,没有骄气,没有戾气,有的只是明朗朗的强大,像是强烈又不刺目的阳光,让你无处可逃、无法抵御、无从冲破! 萧宸气运于臂,将燕七瞬间推送出三米开外,紧接着便架住了对手的攻势,身为炮担当,只被允许用弓箭做出攻击,然而此时对手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近身缠斗,让他找不到拉弓搭箭的机会,萧宸不得不一味地只用拳脚抵挡。 燕七被推出去之后便已拉开弓,谁料箭还未放,眼前突然就出现一张戴着面具头盔的大脸来,出手如电,一把握住燕七手里的箭,只一用力,那箭杆竟就从中间折断了开来! 燕七疾向后退,虽然明知不是对手,可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一边后退着一边再次抽箭搭弦,那人却紧紧贴过来,又一次地握住了她的箭。 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啊……燕七抽箭搭弓的速度已算是箭手里罕见的快了,可仍然快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动作,坚持不放弃是一回事,可在对方绝对优势的碾压下,不放弃已然成了无用之功,实在没有了什么意义。 燕七继续后退,却不再拔箭,那人也继续紧紧相随,却也不主动出手,仿佛就是为了这么跟着她,双手还悠哉游哉地抱着胸,闲庭信步似的。 燕七气息耗尽,慢悠悠地往水面上浮,那人也跟着一并浮上去,才一露头就冲着燕七笑,头盔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一口白牙:“小姐箭法精奇,有没有考虑过转学籍到我们紫阳啊?” “去紫阳有什么好处吗?”燕七问。 “可以直接进入综武终极队哟!”这人笑道。 “进综武队有什么好处呢?” “唔,会有四五十条好汉做你的保镖哦!去到哪里都足够拉风,怎么样?” “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是啊是啊!考虑一下吧妹子!” “那你得表现一下诚意吧。” “诚意当然是满满的!这样好了,我让你三箭,这三箭我只躲不挡,也不还手,如何?” “这样啊,那我一箭就够了,剩下两箭用在别人身上行吗?你跟你们队友商量一下。” “……你想用在谁身上?” “你们的将和车好了。” “这个我真得跟他们商——”这人说着突然猛地向着旁边一偏身,然而还是慢了那么一瞬,只觉胸口处重重一撞,身体甚至向着后面微微一仰,再定睛看时,便见自个儿胸前豁然插着一支黑杆长箭!“……你怎么做到的?” 这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美人炮。 “用脚啊。”燕七道。她的弓始终没在水里,方才还故意将一根胳膊拿在水面之上以令此人放松警惕,实则水下却用一只脚勾着弓,另一手捏箭搭弦,箭尖向上,正对准对面目标的胸前。 “这也能行?”这人持续惊讶,一手拔掉身上的箭,然后给燕七指自己胸前,“可是我是‘象’啊妹子!” 任何武器对“相/象”的攻击都不计分,面对相/象的时候,只能抛开武器徒手对决。 “……”你妹。难怪刚才在水下的时候这人一直双手抱怀,原来是为了遮挡他胸前的象字,浮上水面之后就算不再遮挡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注意处于水面下的他甲衣上的字,而他也可以借由这一手骗对方的炮多浪费几支箭。 紫阳队之所以能成为王者,并不完全靠的是武力啊。 燕七举起弓来搭上箭,对准紫阳象的面门,紫阳象忙向旁边躲,虽然箭射在他身上不计分,可那也疼啊,离得这么近,又是四十斤的弓,这妹子貌似还生气了,直接对准他的脸想要来上一记顔に発射,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头盔戳个窟窿,不躲等毁容啊? 他这才向着旁边一偏身,燕七的箭已经离弦,擦着他的耳畔过去,掠过水面,远远地正中一名正追着锦绣兵揍的紫阳兵的后心! “我没有生气啊,”燕七和紫阳象道,“多谢掩护。” “……”好狡猾的妹子……还真会利用对手的思路啊,就料到对手会以为她因刚才的事生气了,从而令对手放松对自己方其他人的注意力,如果刚才他不去躲那一下,亦或是不去想她会生气这种事,她这一箭就根本无法放出。 这么快就从被骗的情绪里拔出来,并且还反利用了对手的情绪偷袭成功,这妹子果然不简单。 “我真不想对女孩子动手啊……”紫阳象叹着,边叹边向着燕七逼近,但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是正乐得合不拢嘴。 忽然旁边的水下咕嘟嘟冒起一大串气泡来,紫阳象迅速闪向一边,便见萧宸从下头浮上来,二话不说直接空手攻向紫阳象。 空手对空手,符合与象作战的规则,紫阳象立刻迎战,两人便在这水中起起伏伏地缠斗起来。 燕七退过一边,寻找方才与萧宸作战的紫阳队员,见已经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浮尸”,身上插着萧宸的箭。 再望向远处,赛场这半边的水面上已几乎没有风平浪静之处,处处都有紫阳队员在痛揍锦绣队员的身影…… 水花最盛的地方是武珽在迎敌,那人身形看着像是那位紫阳队的队长,与武珽战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再往旁边看,正把孔回桥同学被紫阳车一记长刀腰斩在水中的镜头抓拍了下来,紫阳车砍完这一刀后没有多留,摆刀就往锦绣帅所逃的方向追了出去,孔回桥则慢慢地从水下浮上来,也成了一具浮尸。 燕七搭弓,对着紫阳车追去的方向,然而对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向着水下一沉,半晌不见露头。 这是憋着气用潜水的法子在水下继续追呢! 燕七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弓,盯着远处的水面默默观察,而后突然一扬箭尖,箭支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而后一头扎进了水中,紧接着“哗”地一声,那紫阳车肩头插着她的那支箭由水中跃了出来。 燕七的第二支箭随后射到,紫阳车空中一记平身翻滚,整个身体与水面几乎平行,硬是让燕七这势在必得的一箭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随即落水,直起身来,面向着燕七的方向竖了竖大拇指,而后却又继续追向了锦绣帅所逃的方向。 燕七却不能再继续向着这人放箭了,他已有所准备,这一箭即使放出去也未见得能射中他,更说不定他现在这样背对着她就是为了引诱她放箭,从而消耗箭支,没了箭的炮就像拔去牙的老虎,基本就是一个废炮了,燕七不能冒这样的险。 燕七转动视角,寻找着紫阳的将,见那位正大大咧咧地拿着一柄从阵亡的锦绣兵手里收缴到的金刚伞跟那儿研究呢,燕七吸口气,潜入水中飞快地向着紫阳将的方向潜游过去,一阵混战过后导致水下的能见度越来越低,燕七很难看清紫阳将的位置,不得不继续往更近处游,直到能隐约看到紫阳将在水下的身影,搭起弓来便要施箭,突地身上一紧,被人一把从水中给捞了出来,然而燕七手上未停,那箭仍然被她射了出去,耳边有人喝了一声“躲!”,那厢的紫阳将连忙向着旁边一闪身,却不成想燕七这一箭本就不是正冲着他去的,他这一闪身,正闪到了箭尖所指的方向,噗地一声扎入甲衣——正中心口! “噫?!你怎知他会往那个方向躲?”把燕七从水里捞出来的丁翡问。 “蒙的,一半的机会能蒙对。”燕七道。 “厉害!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啊,”丁翡道,“我已经将你们的帅杀掉了。” 说着手中刀尖轻轻一送,刺入了燕七的甲衣。 这场水战限制的不仅是锦绣的发挥,就算是紫阳也很少经历这样的水战,双方真正的交手回合实则并不算多,多半都是逃与追的过程,锦绣队员一旦被紫阳队员追上,用不了三五下就都成了浮尸,看上去比砍菜切瓜还要轻松些,比赛也没有花去多少时间,如所有人所预料的那样,锦绣并没有创造出什么奇迹,和其他所有败在紫阳手上的队伍如出一辙,早早地便都全军覆没。 最终紫阳以场上剩下七名队员的巨大优势客场战胜了锦绣,七天之后双方将在紫阳队的主场进行第二回 合的比拼,除非锦绣队客场赢了紫阳队,并且要保证己队最后剩下的人数超过七人,否则将会被紫阳队淘汰,无缘下一轮的比赛。 客场战胜紫阳?这绝壁是天方夜谭,没有人会相信。 第254章 利用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同紫阳比赛的第二天,锦绣综武社没有进行什么训练,因为队员们都累趴了,本来在水中活动就比在陆地活动要累,再加上全程都在被紫阳追打,锦绣的同志们身与心都遭到了残忍的凌虐,感觉必须要休息一天缓上一缓,而且还有几位给冻伤风了,天知道那水里头有多冷,到后来根本都游不动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冰坨子。 燕七晚上回家被煮雨强逼着灌了好几大碗滚滚的姜糖水,好在燕七三不五时地还去水府游游冬泳,这样的水战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鉴于月曜日星期一下午的综武训练被取消,一时无事可做,燕七武玥俩决定去逛街,女子队倒是赢了对手,而且实力差距也蛮大,下一场拿下也不成问题,因此武长戈索性也给女子队放了假,只是陆藕所在的乐艺社还要照常活动,燕七武玥便叫上了天朝好闺蜜崔晞凑数。 三个人慢悠悠地走出书院大门,却见萧宸直挺挺地立在门外,似是在等人,看见燕七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面前,问她:“今天还练箭吗?” 武长戈让两人每天一起练箭培养默契,甚至只要是训练就要求两人形影不离增强彼此的熟悉度,没想到萧宸倒还时刻谨记着。 “练啥啊,别练了,好容易休息一天,总得有张有弛嘛!”难得有时间一起逛街,武玥生怕这位坏了好事,连忙阻止道。 第191节 萧宸没应她,只管看着燕七。燕七想了想,道:“不如和我们一起逛街啊,顺便还能看看咱们的默契练到什么程度了呢。” 萧宸:“怎么看?” 燕七:“比如看见卖小吃的摊子,你猜我心里想吃什么。” 萧宸武玥:“……” 于是萧宸同学就被燕七拐上街了,四个人直奔了一条听说是新开发的商业美食街,唤作撷芹街,弃了车马,徒步而行。 女孩子逛街,基本上都是逛成衣店首饰店,伪女孩燕七在真女孩武玥的带领下也不例外地逮着成衣铺或首饰铺就往里钻,崔晞在后面笑呵呵地跟着,萧宸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后来见崔晞都没说啥,就也不多想了,跟在两个女生身后出入于各种女装店首饰店,也不去理那些店家或客人看过来的或暧昧或惊讶的眼神。 “小七你瞧,这家店居然有卖狐裘哎!”武玥拉着燕七扑到货柜前一件件细看,“前两年我爹和我叔他们去打猎,运气可好了,猎到十好几只狐狸,取了狐皮给我娘做了件小狐裘,我娘才穿了一次就让武十……几来着,过年放烟火把毛给燎了,给我娘心疼的,摁着武十几狠狠揍了一顿,我就想着对机会给我娘再买上一条,她快过生了,生辰上送她正好。小七,你帮我挑挑。” “拒绝皮草,从我做起。”燕七这么说着,还是上前来帮武玥挑,毕竟跟古人扯这些也是没用,“你手里那件就别看了,麻叶子是最次等的狐皮,不要选那个。” “麻叶子是啥意思?”武玥忙问。 “黄黑色杂狐皮缝缀的就叫麻叶子,”崔晞笑着替燕七答,“好些的皮子有‘乌云豹’,就是黑白交错的狐裘。” “还有‘天马皮’,是用白狐腋下的毛制成的,价值更高。”燕七道。 “另还有灰狐裘、火狐裘、沙狐裘。”崔晞道。 “以及云狐裘、草狐裘、玄狐裘。”燕七道。 武玥已经听晕了,叫道:“你们俩不要再说象生啦!商量好的吗?” “何需商量。”崔晞笑。 “张口就来。”燕七道。 萧宸在旁边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崔晞。 “所以到底买哪一种好?!”武玥问。 “我就问你攒的私房钱够不够。”燕七道。 “掌柜的,这条白的怎么卖?”武玥用买一双白袜子的语气问老板。 老板淡淡看了她一眼:“五花马,千金裘。” 武玥:“……”还特么会拽词儿呢! 然而“千金”裘也是不假啊……狐皮哪有那么易得,一条狐裘要几十张狐皮,且还须得毛色、质料完全一样才行,说值千金,那绝不是夸张。 只得悻悻地离了这店,出门就是家小食摊,燕七比谁都积极地走上前去,桔红糕、龙须酥、琥珀核桃、糖炒栗子、玫瑰松仁粽子糖,全都装在油纸袋子里,每人手里塞上一种,吃的时候互相从手中袋子里拿,萧宸第一次体验这种亲密无间的吃法儿,有点呆地看着燕七武玥轮流伸爪子到他手里的油纸袋里掏糖炒栗子吃。 “走!继续去逛漂亮衣服!”武玥精神十足地号令着。 “噢噢噢。”燕七捧场。 萧宸:这种成为姐妹淘中一员的诡异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逛了七八家店,这俩姑娘只看不买,这让萧宸感到很是不解,终于在逛到第九家店的时候忍不住问燕七:“不买这件吗?” “不买啊。”燕七道。 “为什么不买?”萧宸问。 “呃,你觉得这件好看呀?”燕七用探究的眼神看向他。 “不好看的话,为什么你们还要看?”萧宸继续不解。 “这个问题我跟你说,再过上几千年男人还是一样不会明白。”燕七道。 萧宸偏脸看向那边的崔晞,崔晞正被武玥拉着帮忙挑衣服,再看看眼前的燕七,觉得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慢慢滋生出来,沉默了一阵后,轻轻伸出手,从燕七手里的油纸袋子里拈了块龙须酥,放进嘴里瞬间便化成了一股淡淡甜甜的滋味儿,还真是挺好吃。 因今日阴着天,夜色来临得比往日更早些,从这家店里出来时,顶上的天空已水墨似地染作了深深浅浅的蓝,街边林立的店铺都掌起灯来,屋檐下挂着红的黄的各色的灯笼,将整条街铺陈成一条斑斓的彩带,人流反而比天还亮时要热闹了几倍。 “都不着急回家的话咱们就在外面吃点吧,我请客。”燕七道。 “你请的话再着急回家我也要吃了再走!”武玥哈哈笑道。 “走走走,你挑地方。”燕七拍腰间挂的荷包,昨儿燕子恪神经兮兮地一进屋门就甩给她一沓子银票,让她“随便花”,也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来了。 武玥就一指前面街边一座高二层的酒馆:“就那儿了,太白居!” 四个人往太白居走,才到门口就见两个家伙慢慢悠悠地从另一边晃过来,也正要进门,双方打了个照面,燕七就先招呼:“yooooo,你们夫夫俩也来吃饭啊?” 孔回桥:夫夫是什么意思?这妞儿嘴里总能吐出奇怪的词儿来。 武珽唇一扬:“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你这么上赶着撞上来要请吃饭,我们就不客气了。” “哈哈哈,小七是真的要请客呢!”武玥大笑。 “请请请,上楼上楼。”众人一股脑地涌进店里,直接奔了二楼去,二楼是雅间,挑了窗口临街的一间进去,围了圆桌坐下,早有侍者端着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进来在屋里摆下,掌灯的掌灯、添香的添香,服务很是周到。 “点菜吧,不要客气啊。”燕七招呼大家,这类上档次的酒馆也是有菜单子的,先递给武玥。 “才不会跟你客气,我要腰果鹿丁!”武玥道。 然后燕七又让萧宸点,萧宸只随便在菜单上指了一指,旁边侍者抻头看着,也不必纸笔,心里就能记住。 孔回桥点了个“蛋。”然后是武珽崔晞,各点了一个菜,燕七点了三个,凑了八个菜外加一道汤。 菜还没上的功夫,众人边吃茶边闲聊,武玥就问武珽:“你们俩在外面逛什么呢?” “聊一聊下一场对紫阳要怎么打。”武珽道。 众人:跟崩豆君能聊得起来吗你? 武玥叹道:“紫阳太厉害了,我觉得这次锦绣恐怕够呛。” “事在人为,”武珽却笑,“武力不敌的话可以智取。” “怎么智取?”武玥忙问。 “这不还在想吗,集思广益一下,小七说说,你有什么想法。”武珽笑着看向燕七。 “再去坑几个高手到锦绣来。”燕七道。 孔回桥:…… 武珽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笑眯眯地又去问萧宸:“远逸有什么想法吗?” 萧宸:“再去……请几个高手到锦绣来。” “一个鼻孔出气了啊。”武珽别有深意地看着燕七和萧宸笑,转而又去问崔晞:“金刚伞还能改造得再犀利点吗?” “人笨不能怪武器。”崔晞笑呵呵地道。 哈,说得好,这话才叫犀利,给姓武的个没脸。孔回桥垂着眼皮数自个儿茶杯里的茶叶。 武珽哈哈一笑:“说得对,实力不行,武器再精良也没有用,短时间内还是得先想法子智取。” “五哥你有想法了吗?”燕七问。 “我想,我们可以充分利用一下精英赛的规则。”武珽微微一笑。 燕七:“感觉要听到一些不得了的话了呢。” 是不要脸的话吧,孔回桥瞟一眼武珽。 “我想,下一场比赛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的角色,可以换一换。”武珽笑着望住众人。 萧宸眸光微动,孔回桥也下意识地抻起耳朵。 “也许是因为综武比赛源于象棋的缘故,兵/卒这个角色很容易被人轻视和忽略,而大部分的综武队也总爱把战斗力略逊的队员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做一些排除机关或是清道夫一样的活儿,可实际上在综武比赛中,兵这个担当却是最为自由的一个角色。”武珽微笑着看了眼都在凝神静听的众人,“还记得精英赛对兵这个角色所使用武器的规定吗?只要背得动,在规则允许内的任意武器都可携带!” “啊。”燕七明白了武珽想要说的话。 武玥却还在追问:“所以呢?” “所以,下一场比赛,我和远逸做为兵担当出场!”武珽眸光精亮,“届时我们两人除了各自的武器之外还可以携带弓箭,虽然箭支也一样要遵循不得超出十支的规定,但毕竟是多了一种攻击的手段,距离远时我俩可以用箭远攻,距离近时便换为各自的武器近攻,两种武器可以随时自由转换,打破了身为车和炮只能近攻或远攻的单一手段限制,多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如此至少能让紫阳的人在应战时多一分犹豫,这一分的犹豫说不定就是我们取得突破的关键。 “而皓白,也不必再在车的位置上,改为将担当,皓白的武力比我们原有的将要高出不止几倍,将的生死关系着整支队伍的存亡,至少皓白可以努力不使自己过早阵亡从而导致本队所有人都降到一击毙的境地,并且还能解放两个用来保护将的士和相。 “我们将队中两个武力最弱的人放在相的位置,因为对方所有的武器对相的攻击都无效,只能近身肉博,我们的相只要尽力做到不使对方近身,就可以尽量地多存活一段时间。 “另外,我们还需要一个箭法好的人替代远逸担当炮这个角色,这个人我已经找好了,就是谢霏。谢霏的箭术比终极队的很多男人都要好,虽然她从来没有做为终极队的主力参加过精英赛,但我们本来也不必指望着她能撑到最后,我们需要的是她的箭法,我们需要她的十支箭能足够多地杀伤对手,而小七你也不必同她配合,她的风格本就不是与人协作的那一种,你还同远逸配合,远逸用箭时你们两个便按我十二叔说的来。 “再一个就是马担当,马担当其中之一也要换人,这一次我找了个综武社之外的人来临时援助,小七,你猜是谁?” 卧槽,“不会是我四哥吧?” “答对,正是燕小四。”武珽笑起来,“惊波的马技在锦绣可是第一等的好,虽然不会武艺,但有出众的马技也足够了,而且听说他击鞠的技术在全京书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便大有文章可作,别忘了夏西楼是怎么成为柳湖综武队的头号队员的,他此前可是只会钓鱼,根本不懂武技的门外汉。” “你这是要把我四哥从击鞠手改造成一枚大杀器啊。”燕七叹着,武珽这货也是黑得没sei了,连她家人都能给算计到。 武珽笑着:“我们请他来做临时援助当然不仅仅只是让他骑着马满场奔的,他击鞠的技术既然很好,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发挥特长,像夏西楼将鱼钩改成利锥那样成为一种攻击手段,我们把他的‘鞠’改造成可以刺破对手甲衣的弹丸,他的武器就是球杆和这种东西,精英赛的规则可没有规定马担当不能携带弹丸以及限制弹丸的数量,届时他在场上的任务就是尽量躲避对手攻击的同时尽可能地杀伤对手,惊波的马技好,相信能够在场上撑上很长一段时间,而拖延减员的速度就是我们谋求胜利的最重要的环节!” 牛逼啊!人尽其用不说还能敏锐地抓住规则的空子来最大化地利用起己方队员的特长。 武珽望向崔晞:“改造鞠的话,没问题吧?” “我尽力。”崔晞笑道。 第255章 初雪 回忆这种东西,雪一化就全没了。……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多弄几个高手到队里来啊!”武玥兴奋地道。 武珽笑起来:“哪有那么容易,首先咱们综武队里的成员已经是书院各个武力社中实力最强的队员了,譬如将、士和那几个兵,都是武艺社的成员,外练功夫在咱们书院中已算是最好的几个了,可惜拿到全京范围内就稍显弱了些,其次,综武赛规定不允许请书院以外的人做临时援助,所有参赛成员的名单都是开赛前就递交上去并经过核实确认了的,而赛季中每个书院只允许再在参赛名单里添加三名原名单上没有的本书院的学生,这三个名额,远逸用了一个,皓白用了一个,燕小四再用一个,已不能再添加人了。” “这样啊……”武玥皱眉,“那万一紫阳队也像咱们这样调整角色怎么办?” “他们为何要调整?”武珽笑着摇头,“紫阳已是最厉害的队伍了,他们的人员配备和角色安排应该都已是经过无数次比赛后调整到的最佳状态,在任何位置上都有着高于其它队伍的战力,所以为什么要调整呢?任它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是强者的自信从容,所以紫阳不会像我们这样,为了谋求胜利而殚精竭虑、一点一滴地想法子抠出细微的机会,他们无需这么做。至于其他队伍有没有像我们这样做的,这个我们目前不必去管,先应付眼前的对手才是首要的。” “……我觉得我们好可怜……”武玥摆出可怜脸。 “不,我们很励志。”燕七道。 “对!励志!”武玥振奋地挥拳。 众人:真是个单纯的人啊…… 说着话,众人点的菜就一道道端上来了,腰果鹿丁、糖浇香芋、鸡丝豆苗、珍珠鱼丸、牛柳炒白蘑、蟹肉双笋丝,以及……一头烤全猪和一个水煮蛋。 烤全猪足占了三分之二张圆桌,挡得对面而坐的两人互相看不到脸,旁边碟子里则摆着孤零零一枚水煮蛋,好像是被猪下出来的一样。 “小七你疯啦?!点这么大一头猪咱们几个人怎么吃得了?!”武玥惊叫。 “呃……这个不是我点的。”燕七看着正对着自己的张着大嘴的猪头道。 第192节 “那是谁点的啊?”武玥站起身问在座的诸位。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摇头。 “怎么回事?”武珽起身出门把方才记菜名的侍者叫了进来,“我们并没有点这个菜。” “客、客官……这菜就是您们点的啊……”侍者赔着笑脸,以为这几个哥儿姐儿钱没带够想耍赖不认账。 “那你可记得这菜是谁点的?”武珽问他。 侍者一抬手,比向萧宸:“是这位客官点的。” “……”萧宸看向侍者,“我点的是琥珀汤盎,不是烤全猪。” “呃……客、客官,琥珀汤盎就是烤全猪……”侍者惶恐。 萧宸:“……”京都和地方上的琥珀汤盎竟然不是一回事……地方上是切成薄片烤好后装盘的…… “是误会啊,没事没事,就这样吧,”燕七道,“但能不能先把这猪片一下再装盘摆上来?装一盘就够了,剩下的等我们走的时候打包。” 侍者连忙应着,叫人进来把猪抬下去了。 “为什么烤全猪要起这样的名字?”武玥也是不解。 “‘汤盎’是猪的别称,”崔晞笑道,“琥珀大概是指烤出来的肉的颜色吧。” “这次我请。”萧宸则正和燕七道。这么大一头烤全猪,指定便宜不了。 “下次你请,下次我点个烤全驴,绝不让你占便宜,放心。”燕七道。 “……”有烤全驴这种菜色吗? “那这个水煮蛋又是怎么回事?”武玥指着盘子里孤零零的那颗蛋。 武珽笑着看向孔回桥。 老子要的是芙蓉蛋。孔回桥垂着眼皮儿。 “还好店家没把所有带‘蛋’字的菜都给做上来,否则把我们小七卖了都付不起饭钱。”武珽伸手把水煮蛋拿过来,轻轻一磕,立着放在孔回桥面前。 真是画风古怪的一顿饭。 吃吃喝喝中,话题仍然离不开综武,燕七便道:“既然兵可以携带很多东西,我看不妨让剩下的三个兵也每人背上十支箭吧,这样我们四个用弓箭的人还可以多些备用的箭支。” “主意不错,”武珽点头,“远逸的鞭子,我看也可以改动一下,像夏西楼那样在鞭梢拴个利锥之类的东西,使之容易令对方出血,远逸你认为呢?” 萧宸点头。 “只在鞭梢拴锥太少了,”燕七道,“整条鞭子除了柄都弄上尖东西吧,可以参考狼牙棒,这样只要鞭子抽着对方就可以让对方失分。” 萧宸:……那还叫鞭子吗…… “很好,够凶残。”武珽赞同。 “哎!你们看!下雪啦!”武玥忽地兴奋叫道,噌地站起身蹿到了窗边,推开窗扇向外看,果见天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扯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各色灯笼光的映照下像是舞台上飘洒的缤纷的彩屑,“哎呀哎呀!太好啦!下得好大!希望能下一整晚,明儿就可以堆雪人儿啦!” 燕七也凑过去往外瞅:“今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我迫不及待想出去踩雪啦,大家快吃!”武玥冲回座位,催着大家速战速决。 从太白居出来的时候,街面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寸来厚,看雪势倒有越来越大的倾向,簌簌地,不停地往下落,众人沿着街走,边消食边赏这雪景。街两边的店铺也都不急着打烊,穿着厚厚棉袍的小伙计笼着袖儿靠在门里往外头看,口鼻间喷着热乎乎的白气,眼睛里映着亮晶晶的灯笼的光, 有些人格外地喜欢冬天,譬如武玥,譬如那个人。 喜欢冬天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喜欢雪,燕七记得武玥小时候每逢下雪都会玩儿得很疯,一整天待在外面不肯回屋。很久以前的她也是喜欢雪的,整个山林里一片素白,只有黑色的树干和枯枝露在外面,白是白,黑是黑,似乎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两种颜色,只有身边的人鲜明又鲜活。 每到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的相依为命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他那样的性子,甚至可以静静地对着雪看上一整天,然而他自己却说,看到雪,会令他整个人都兴奋无比,尤其是那凛冽的空气进入鼻腔和喉管的感觉,从头顶到脚心,从肌肤到肺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通透畅快。 他曾笑着说,一看到雪,就总忍不住想要做些坏事。 在最纯净的天地间做最坏的事。 “哎哟——”武玥脚下一滑,燕七伸手将她扶住。 “什么东西硌了我一下!”武玥用脚把地上的雪拨开,见雪下豁然一根还带着血丝的骨头,“这——”不由得上下左右一阵找,却听见旁边这家二层小楼楼上的窗扇一声响,仰头往上看,正见着一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毛怪物的大头从窗里伸出来,森森的白牙一呲,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 “啊——”武玥吓得一声叫,直拉着燕七往后退,“那是什么啊——鬼啊!” “别担心,不是鬼,”燕七道,“是獒。” 旁边的武珽神色一动,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顶上的窗户,见窗里人影一闪,忽地伸出一只男人的手来,摁在那獒的脑门上,硬是将之从窗口扒了回去,紧接着探出来一张男人的脸,天生上扬的唇角在向着下方看了一眼后直接绽了开来:“这算是缘分还是默契?” 以前这样的下雪天,她喜欢散步赏景,他喜欢出门干坏事。 “他是在跟我们说话吗?”武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行了,赶紧回吧,再晚些路上便不好走了。”武珽招呼着众人快步离了此处。 “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人有点眼熟?”直到出了街口武玥还在寻思,登上马车的一刹那终于想起来了,大叫一声,“哎哟!刚才——刚才那人好像是箭神啊!是不是五哥?!” “哦,我没怎么注意。”武珽淡淡道,看向那厢也在登马车的燕七,“路上小心。” 燕七冲他挥挥手,转头钻进了车厢。 武珽想了一想,招手叫来萧宸:“天晚了,恐路上不安全,劳烦远逸你护送小七回家吧。” “好。”萧宸也不去同燕七打招呼,翻身上马,不远不近地跟在燕七的马车后。 直至到了燕府门外,见车停下,燕七从车厢里出来跳下地,冲着他挥手:“谢谢护送,赶紧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萧宸应了声,拨转马头取路回家,一阵夹着雪片的风兜头罩脸地卷过来,仿佛一下子比刚才冷了好几番,连街边的灯笼光都似黯淡了不少,有生以来好像头一回体味到了什么叫做冷清。 走出了好大一截之后,萧宸才想起忘记了问燕七,下了这么大的雪,明早还去不去锻炼?有了这个由头,重新拨回马头的动作就显得特别的干脆与理直气壮,四蹄溅起一蓬蓬的雪沙,几乎用了狂奔的速度,顷刻间回到了燕府大门外,大门却早已严严地关上,门架下两颗大红灯笼将灯纱上绣的“燕”字印在阶下的雪地里,随着冬风摇来摇去,像是捉不到手的燕子。 燕七一进卧房,就见炕上摆着一套毛茸茸的物件儿,走过去随手翻看,问烹云:“这啥?” “大老爷让人送来的,”烹云笑道,“狐皮笼袖、昭君套,还有一对儿发簪。” 燕七正把那对儿发簪拿在手里,一时无语,见簪头是用狐狸毛皮做成的狐狸耳朵,正是往头上两边插着用的,大伯这审美情趣也是贯通古今了。 “九爷也得了个笼袖和一个椅垫子,其他几位爷和姑娘亦都有。”烹云一厢汇报着一厢把燕七换下的衣服拿去熏笼上烤,“听说大老爷还给老太爷老太太做了貂皮袭,直接长到脚踝的大斗篷,可漂亮了,说是做工精细得就像那整条斗篷是用一只貂的皮做出来的一样!” “可真好。”燕七道,又拿过炕桌上放着的一张大红笺子,打开来看看,见是一张请帖,来自闵家,大致的内容是户部尚书闵大人于十一月十二日过生,设宴广邀宾朋共同欢聚,写帖子的人却是闵雪薇,一般来说这样的应酬都是把帖子给到家主的手里,而闵雪薇单独又给了燕七一张帖子,说明燕七是单独的做为她的客人登门的。 往年也没见闵家做寿邀请过燕家上门,今年不知是想起什么来了。 这种事反正燕七也不操心,让煮雨把帖子收妥,洗洗上床睡了。 一早醒来往窗外一瞧,雪竟然还在下,院子里已是厚厚的一层,映亮了少许天光,梳洗穿衣出门,凛冽的冬风直往脖领儿里钻。 从燕府的偏门出来绕上柳长街,整条街上的雪厚厚实实平平整整,像极了一大块奶油蛋糕,让燕七着实不忍下脚,于是溜着墙根儿往街头走,远远地看见雪地里戳着个人,头上肩上已经白了一层,眉毛和睫毛也都变成了银色。 “来多久了?”燕七上前招呼。 “一炷香。”萧宸道。 “没冻僵吧?还能迈得开腿不?”燕七问他。 “能。”萧宸道。 “跑起。”燕七道。 两个人一如既往地沿着平日的路线跑起来,平坦的雪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晶光,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听来酥脆得很,让人忍不住想要弯腰捧把雪嚼进嘴里。 穿街过巷,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萧宸觉得他和她像是在宣纸上作画,长长地一笔划过去,转折,拐个弯,左绕,右绕,画个圈,如果能飞在半空里就好了,可以俯视他们画下的图案,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个“燕”字。 跑完停下来,萧宸扭头往回看,一大一小两行脚印由远及近,覆满雪的大地上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着,这感觉很有些意思,像是形影不离的最直观的体现。 “第一场雪的第一个早晨,做为第一个染指这些雪的人,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世人留下一个纪念。”燕七道。 “怎么纪念?”萧宸问。 “把雪全扫了,让他们起床后看不到美丽的雪景。” “……” “开个玩笑,纪念这种东西,雪一化就全没了。” …… 燕四少爷是在今日下午被通知到书院综武社报到的,进得武长戈办公室的时候还带着一脸难以置信和欣喜若狂,一把揪住武珽不住追问:“为什么会选中我呀?我不会功夫的,但我倒是会射箭,可是你们队里不是有我七妹和萧亚元了吗?我怕我进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们确定真的要用我吗?” 武珽笑着先把他介绍给了综武社的成员们,而后才把昨日同燕七他们几个商量的对策向大家讲了一遍,除了因此而倍感受宠若惊的燕四少爷,谢霏也是有些激动,当然,被他们两人顶替掉的原主力就比较失落了,闷闷地走到墙角画圈圈去了。 “训练开始前,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昨天讨论的话题,大家集思广益,看看是否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应对紫阳战队。”武珽请众人落座,武长戈这个时候便成了旁听,将主导权让给自己的侄子。 众人受了武珽提供的对策的启示,不由也积极地想起办法来,然而想了四五条,都被大家否决掉,一时个个陷入了沉思。倒是新加入的燕四少爷十分不认生地开口了:“这场雪你们说大概能下到什么时候?” 众人望着似乎是打算聊会儿家常的燕四少爷:“跟比赛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燕四少爷道,“如果这雪一直不停,或是下下停停,待到比赛日还没有化,那我想问问,我们是否能将甲衣颜色由传统的黑与红换成白色的?” “换成白色?!那岂不是和玉树的甲衣颜色一样了?!”众人炸了锅,不可思议地瞪着燕四少爷,这位听说是燕子恪的儿子来着,难不成跟他老子一样神经? “惊波莫非是想在甲衣颜色上做文章?”武珽有些明白了燕四少爷的意图。 “对,因我想起去年我们击鞠队同另外一支队伍的比赛了,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天,那支队伍穿的就是白色甲衣,和地上雪的颜色融为了一体,尽管是骑在马上也时常会让我们将之与雪混在一起,比赛的时候攻防速度太快,往往人的眼力很难跟得上反应,一晃过去了,根本分不清那团白究竟是人还是地上的雪,那一次我们输得挺惨,因此我印象深刻。”燕四少爷道。 武珽一扬眉:“惊波的这个提议未尝不是个妙法!我想我们可以先准备上一套白色甲衣,届时到了那天雪若未化,便可穿上这套甲衣用以混淆对方的视线——最好我们先托人去找钦天监的人问问看,看这场雪能否坚持到日曜日的比赛。” “说到这个,我也有个想法,”谢霏忽地开口,“就算到时雪停了或化了,我们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扰乱对方的视线,雪停后通常会是晴天,如果能出大太阳,我们的兵可以携带几面镜子,不用大,只用女孩子平时装在荷包里的那种小镜子即可,通过阳光反射来干扰对方的眼睛,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但只要能拖缓对方的攻击哪怕一瞬,都有可能完成一次反击或是死里逃生。” “好,这个主意也可以采纳,”武珽笑道,“我们的宗旨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胜利,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不择手段!” 第256章 旧事 恨不能一夜长大。 一场轰轰烈烈的钻规则空子的运动搞完之后,综武社的新老成员们集体被拉到了积雪覆盖的综武场上进行新队伍新担当之间的磨合,然后大家惊喜地发现按这个队伍构成的话战斗力果然有了大步的提升,武珽的箭技在骑射社里就是一等一的好,萧宸的鞭子使得亦是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两个人远袭近攻火力全开,把一众队友揍得丢盔弃甲惨不忍睹。 而更大的惊喜来自于燕四少爷,队内分组对抗训练开始前,众人还把他当做是娇生惯养只会打打马球这种上流圈子游戏、并且稍微还有点蛇精病的纨绔少爷,而当对战开始后大家完全被燕四少爷的骑术给震住了——什么叫做人马合一?这就是了啊! 却见燕四少爷用两膝紧夹鞍桥,挽辔控马,如引千钧。甚至还能手不持缰,跋立不坐,左旋右折,奔止自如,轻灵若飞翼,迅猛似雷霆,来如激矢,去如绝弦,倏来忽往,云屯雾散——这特么才是妥妥的人马座啊! 再兼之燕四少爷还有一手高超的击鞠之技,将球抛于空中,挥杆击出,势大力沉,迅疾无比,众人几乎看不清那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更无从判断躲闪的方向,最可怕的是人还能打出弧线球,比之夏西楼的鱼竿神技圆月弯刀也不遑多让!一时间弹无虚发,直打得对方队友一阵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我怎早没想到把燕小四弄进队里来呢?”武珽在一边看得直叹。 “现在知错也还来得及。”燕七道。 “……就差你了,燕小七,”武珽笑眯眯地看向燕七,“能带给对手的出其不意越多,我们的胜算就越大,你是不是也为队伍贡献一个出其不意呢?” “我已被掏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了。”燕七道。 第193节 “不打紧,掏空了还可以再填充啊,我来帮你怎么样?”武珽笑。 ……好羞耻的对话。“怎么帮?” “学习一下内功如何?”武珽问。 “有速成的法子吗?” “角抵呢?” “……” “舞剑我觉得你也是能行的。” “来人啊,队长疯啦。” 训练完毕回家的路上,燕四少爷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骑了马走在燕七的马车旁同她聊综武赛,一路上嘴就没停。 “七妹,依你看我的表现怎么样?” “刚才看过之后我的心情就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燕七开着半扇车窗,脸露在窗格子里看着燕四少爷,“与有荣焉。” “哈哈哈哈!我已经迫不及待赶紧跳到日曜日的比赛了!七妹,能和你并肩作战,这种感觉好神奇啊!你有没有觉得?” “事实上我们已经并肩作战过一次了啊,配合很完美呢。” 燕七指的是重阳那日兄妹俩联手营救崔家兄弟的那一次。 燕四少爷反应了一下,咧起嘴笑开了:“是啊,配合完美!希望日曜日那天爹也能去看咱们的比赛,能打综武赛是我的梦想,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我就怕娘被吓着,正愁回去要怎么跟她说呢,她最怕我参加这种有风险的事了,当初我要加入击鞠社都是死活央了半天,要不是爹拍了板,娘怕是永远也不会同意我的——这次我还是先去同爹说好了,叫着爹陪我一起去和娘说——或者我干脆就不告诉娘了吧!哎,不行不行,我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子全是娘的眼线,我这一举一动全逃不过娘的眼睛去,瞒是不瞒不住的,还是得叫着爹陪我一起去。” 燕四少爷这一路上念念叨叨,回了府一下马直接就奔了半缘居去,燕七则径直回了坐夏居,先去了燕小九的院子,隔着窗见那货正在书房看书,便也不进去打扰他,轻轻地回了后头自己的院子。 燕九少爷待他姐走了才抬了抬眼皮儿,慢慢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望向一直站在身后伺候着的小厮丹青,手往袖里一揣,慢吞吞地道:“你继续说。” 丹青便道:“小的这一阵子就混在府里那些老人儿身边闲侃逗闷子,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打听,只得了些只言片语,据说小姐房中的那位李嬷嬷是老爷和太太从外面任上带回来的,曾是小姐的乳嬷嬷……” “且慢,”燕九少爷眉头一动,“老爷去北塞之前,曾在地方上做过官?” 丹青道:“是,也是做武官。” 燕九少爷微微凝眉,这件事他居然未曾听府里人说起过,也许是因为不值一提?但终归是他父亲的经历,总该让他们姐弟俩知晓一二,“做的什么官?在什么地方?” “呃,做的什么官,这个小的没有多问,地方也只知道是在北边,”丹青挠挠头,“小的只顾着打听那个李嬷嬷了……” “那就说李嬷嬷吧,”燕九少爷半阖上眸子,“这个李嬷嬷大致是几时进的府?” “是同老爷太太一起回来的,约是十一二年前……小的问的是正门上的老门丁,他只说那时老爷太太在门外下车,太太怀里抱着的是尚在襁褓中的爷您,小姐则是那位李嬷嬷抱在怀里的。” “往下说。”燕九少爷闭上眼靠在椅背里。 “二门外的人所知不多,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些也都是从内宅里流出去的传言,不知真假,也不好尽信……” “你只管说,我不会责罚你。”燕九少爷慢慢睁眸瞟了丹青一眼,复又闭上。 丹青这才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小的也是灌了那老门丁好几壶酒,这才壮了他的怂胆,有的没的叨叨了一箩筐,小的拣着不算太离谱的听了些,也是断断续续的……爷您只当酒后醉言听听就是了,可别往心里去……据那老门丁说啊,似是当初太太同老太太不大对付,以至于太太在老爷任上怀了小姐和爷时都未曾往家里递个一言半语,直到那次从任上回来,抱着小姐和爷进了府,家里头这才知道太太居然都生了…… “老太太自是恼火,险没为此同老爷太太闹起来,后来听说实是因为太太怀小姐时的胎相不怎么好,郎中都说怕是坐不住,老爷便将这消息压下来,唯恐老太爷老太太跟着大喜大悲的,再伤了身子。后来终于千辛万苦地把小姐生下来,却是身子骨极弱,好几次差点……老爷担心养不活,便继续摁着消息,想着好歹养得大些能立住了再告诉老太爷老太太。 “到了爷这里,一样是生下来便有些体弱,老爷索性一并按下,直到从任上期满回京述职的时候才带回来让家里知道……” 丹青这厢说,那厢燕九少爷闭目靠在椅背上,袖子里的手却不由攥了攥拳。 姐姐和他是于父亲在地方的任上出生的,父亲任职的地方在北边,而萧大人萧天航,他也曾打听过,那人一出仕就被指去了南边做官,直到近期才调回京都——所以那个人究竟是怎样参加的姐姐的洗三礼?!如果不曾参加,又是如何知道她胸口有颗朱砂记的?!如果当真参加过,这一南一北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地碰在一起的?! “……二门上倒夜香的马婆子说,那日天还未亮,李嬷嬷便让人从内宅里带了出来,正好被她瞅见,”丹青继续说着,“手里只抱了个包袱,脸上很是惊怕的样子,马婆子在拐角处躲了起来,露着头张望,就看见李嬷嬷让人带出了大门,一会子听见马车响动,远远地走了,带李嬷嬷出门的那两人没过片刻便走回来,说着什么‘待向大老爷复了命再去用早饭’之类的闲话,再之后就没见李嬷嬷再回来……” 李嬷嬷离府,燕九少爷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那一阵子因着坐夏居的下人们伺候姐弟俩不经心,燕子恪将满院子的人一个一个地慢慢发落了……长大后懂了些事体的他那时便有些奇怪,要处置下人,这算是内务范畴了,燕大太太是管内务的,大伯想要做什么,一句话递给大太太,由她处理不就完了?偏偏要亲自动手,且一家之主想要发落下人,愿打愿卖还不都随他高兴,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为了全大太太的脸面?还是别有它因? 丹青汇报了大半天,有用的信息实则没有多少,末了燕九少爷睁开眼睛慢慢地吩咐他:“继续打听,关于老爷太太的旧事、大伯年轻时候的事、李嬷嬷的来历、去向、日常在府中都与什么人常接触,所有这些,尽量详细真实,不必怕花钱,我要的是有用的消息,另外注意避开长房的人,务必做得不动声色。” 丹青领命去了,燕九少爷起身立到窗前,揣着手看外面还在不断落着的细小雪砂,看了一阵子,淡淡叹了口气,自语了一句:“恨不能一夜长大。” 到了快熄灯就寝的时候,燕四少爷突然跑到了坐夏居来,脚步声一路咚咚咚地从第一进院一直冲到第四进去,后头一群丫头婆子追都追不上,拍开燕七的门,进去就是一声吼:“七妹!娘同意了!同意我参加综武赛了!” 燕七叼着象牙柄的牙刷从洗漱架前扭过头来:“恭喜。” “哈哈哈哈!被我料中了!一开始娘果然坚决不肯同意,幸好我叫了爹去,三言两语就摆平!”燕四少爷满脸兴奋,连耳朵都是红的,“娘还是不放心,非得那天到现场去看我比赛,这会子就让人开始张罗东西,上房里现在一团乱,哈哈哈哈!” “到时候好好比。”燕七咕噜噜地漱口。 “那是必须的!”燕四少爷挥了几下胳膊,“好,你休息吧七妹,我回了,明儿综武社见!” “……晚安。” 后来听煮雨说,燕四少爷路过前面第二进院时还闯进屋里,坐在床边跟已经钻进被窝的燕九少爷分享了半天他喜悦的心情…… 感觉今晚燕四少爷会把家里所有人的房间都闯一遍。 ……在锦绣众人齐心协力地暗暗祈祷下,这场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果然一直未见化,到了土曜日星期六的这一天,天色反而还阴了下来,像是正憋着一场大雪。 锦绣队员们的白色甲衣做好了,众人今日训练的时候就都齐齐换上,雪地里一番摸爬滚打,果然在视觉上有着明显的混淆作用。 萧宸的鞭子和燕四少爷用以进攻敌人的马球也被心灵手巧的手工社学生们进行了加工,萧宸的鞭子除了柄部外的整条鞭身都布满了略尖锐的小突起,鞭梢也做成了锥状,无论是抽是卷是甩是缠,只要被鞭子沾身,就一定能让对方的甲衣见血。 燕四少爷的专用马球,也是布满小突起的球状物,大小和重量是细致地咨询了燕四少爷本人后一次又一次地改造加工完成的,装了满满一大袋子,足有几十个之多,到时候就把袋子挂在马背上,随用随取。 然而这里却又有个不确定的因素,因燕四少爷是马担当,按规定只允许使用一样武器,燕四少爷已经有了一根马球杆,这袋马球究竟是算做同马球杆一套的武器呢,还是要算成是第二件武器呢?如果是后者,事情就比较难办了,只能由一个兵背在身上带进场去,且还不能转递到燕四少爷的手中,只好燕四少爷用一个,那兵就从自己身上拿一个。 权看综武协会裁判署要如何界定这件武器了。 对此武长戈似乎毫不担心,在明日的出场队员报备单中“参赛人员姓名”后面的“所用武器”一栏里,给燕四少爷就写了六个字:马球用具一套。 这个单子要在明日开赛前一个时辰递交给当值裁判组,能不能批准使用就看明天裁判们给的认定了。 综武队的其他队员也得到了升级版的金刚伞,在崔晞的设计下,每经过一场比赛这伞都会有一次升级,通过实战来不断地完善它的功能和弥补它的缺陷。新版的金刚伞,拿起来更轻了,很是方便逃跑……伞身也打磨成了银白色,而本次更新的一个新功能则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在伞柄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机关按钮,这个按钮叫做“自杀按钮”,当对手攻至面前并且眼看就要将锦绣队员杀死的时候,只要锦绣队员按下这个自杀按钮,金刚伞就会突然崩开,所有的伞叶和伞骨都将在瞬间内散架并且被崩飞出去,每片伞叶和伞骨的边缘都有着一定的锋锐度,只要大力地划在甲衣上,就一定会见血,而之所以被称为自杀按钮,是因为一但金刚伞崩开,自己和对方都很难躲过这些伞叶,自己本来就是在仅剩一分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功能的,因此捱上一记后阵亡是肯定的了,且伞叶崩开了也不能再使用,至于能不能杀死对手,这个要看对手的实力和自己的运气,就算杀不死对方也多少能令之失去一两分,所以这个功能算得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搏,是抓住最后一丝机会做出的惨烈反击。 谢霏提议的小镜子看来是用不上了,因为明天很可能要下雪,下不来雪也会是个阴天。 锦绣众做了赛前的最后一次磨合练习后便各回各家,准备迎接明天最为残酷的那一仗,赢,晋级;输,淘汰。可要战胜三连冠的综武霸主紫阳队,锦绣全队——哦不,是全京城懂综武的人全都算下来,大概也只有武长戈和武珽这对武家叔侄才会有这样的野心和信念吧。 半夜的时候,鹅毛大雪铺天而至,仅用了半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就与前几日的积雪一起给太平城覆上了一层齐膝厚的白茸毯子,并且这大雪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仍旧密密匝匝无穷无尽地往下落着。 燕四少爷从燕府大门里走出来,仰着脖子大声喝了一嗓:“锦绣必胜!”突如其来的一阵子雪花旋舞,将这喊声瞬间卷往了四面八方。 “噢噢噢,必胜!”燕七跟在后面,模仿着一万个人一起喊的声效。 “七妹,我们走!”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扬鞭,漫天飞雪里热情澎湃。 王者紫阳,我们来了。 第257章 开场 开场第一击! 紫阳书院综武赛场边的观众席,据说在开赛前一个时辰就已经人满为患,看台上搭起了巨大的油布顶篷以抵挡落雪,做为座位的大台阶上的积雪也早早都扫了个干净,热爱综武这项运动的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袍,怀里抱着滚烫的小手炉,在风雪中痴心不改地守望着自己喜爱的战队。 许多颇有商业头脑的小贩借机游串在观众席间兜售御寒的商品,比如用来往手炉里填的炭块、用竹筒装着的滚烫的姜汤水、各色棉花或是皮毛制的笼袖、耳箍、围领、头箍、小搭被、小坐褥、小马扎等等,相比起只有马扎坐的平民百姓来说,许多喜欢综武并愿意在这个天气出来看比赛的官富人家,行头备得就充足多了,用来挡风的矮屏风、椅子般宽窄的熏笼、汤婆子、手炉、脚炉、各种厚软的披风被褥,在看台上霸占一隅布置起来,坐着抱着握着踩着的全都是暖烘烘的热源,就跟在屋子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燕大太太带着长房孩子们顷巢出动来看燕四少爷的比赛,就是这么着在看台上占据了一大片的位置,严严实实地围裹起来,紧皱的眉头就一直未曾展开:“这么大的雪,得把孩子冻成什么样儿?!这还要在下头打打杀杀的,骨头都冻僵了,还怎么骑得动马、抡得动杆?!我就说不让他来,非得来!可真真儿是找罪受!回头伤了风可怎么得了?!” 贡嬷嬷嘴里喷着白气忙在旁宽慰:“活动活动身上就热起来了,往年哥儿也在雪地里打过马球,身子壮实着呢。” 燕大太太坐了一阵子就又坐不住了,让人把燕四少爷的长随赤兔叫了过来:“你去同你们四爷讲,宁可输了也不许他不管不顾地同人硬拼,安全第一!实在不行骑了马跑远些,别同那些人混在一处,刀剑无眼!你们四爷今儿里头穿的什么?厚不厚?不许让他减衣裳,临上场前务必让他喝上一大碗滚热的姜糖水,你且告诉他,他若是敢在场上磕了碰了,且看我以后让不让他再参加这什么综武社!连击鞠社他都甭想再去!” 赤兔唯唯喏喏地应了,一溜烟儿地跑下了观众席去寻燕四少爷,燕大太太不放心地盯着他一路而去,却无意间看到了不远的看台某处,自己的丈夫披了件素黑的披风,不显山不露水地立在一群平民观众之中,不由吓了一跳,正要赶紧让人去把他请过来坐到熏笼上,却见他偏过头去同身旁的一人说起了话,那人被他挡着,看不见面目,也披了件黑披风,却是最上等的紫貂皮的,头上还戴了顶斗笠,一时不知说到了什么,那人像是高兴了,掀高了斗笠沿凑上前把燕子恪的头也罩在下面,并伸出一根胳膊来搭上了他的肩,露在金丝滚边袖外的手打节拍似地拍着他的肩头,而在这只手的食指上,正戴着一枚华丽耀眼的二龙戏珠银镶红宝的戒指,两条流光灿灿的银龙用花丝工艺攒成,龙眼镶的是晶莹闪烁的小小红钻,而最令人瞠目的则是两条龙戏的那颗珠——豁然是一枚世所罕见的硕大黑珍珠! 燕大太太娘家是经商的,爷们儿们走南闯北,时常能带回些稀奇又贵重的东西来给家里人用,她小时候也曾见过一次黑珍珠,是祖父出海交易时花了重金买回来给祖母做生辰贺礼的,只有绿豆大小,千金买了两颗,做成了一对耳坠子,祖母平日舍不得戴,小心谨慎地收着,甚至为此还专门指了个丫头日夜看着、细细保养。 而这个人手上的这一颗竟足有龙眼大小——这得需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什么样的人能当得起这样一颗价值连城的黑珍珠?!什么人竟敢如此骚包地把这么贵重的戒指戴出来还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燕大太太太过惊异,以至于竟忘了叫人去把丈夫请过来暖暖和和地坐着。 燕九少爷和他的胖瘦小弟不幸坐到了一群紫阳的狂热粉阵营里——没办法,这场比赛的观众席位置太抢手,且又是紫阳队的主场,席位绝大多数都被紫阳粉们抢占了,锦绣粉及路人只占了很可怜的一丁点比例,这个位置如果不抢,那就连看比赛的落脚地都没了。 周围的紫阳粉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比赛,言谈间没有丝毫的担心,一副锦绣已是紫阳囊中物的自信,大家不紧不慢地说说笑笑,慵懒闲适,指点江山,比他们的主队紫阳还要有王者气质。 “我觉得咱们应该找锦绣观众抱团而坐的地方……”瘦小弟说话不敢大声,怕被旁边的紫阳粉揍。 “你倒是找找锦绣观众抱团的地方在哪里。”胖小弟一指面前与对面的观众席,白雪纷扬中一片紫色的海洋,所谓的锦绣粉和路人粉都不知道被冲散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太可怕了……这样的境况下锦绣怎么可能赢啊……”瘦小弟摇着头,把身上厚厚的大棉袍裹得更紧了。 忽地一阵惊雷般的欢呼从主队出发点的方向响了起来,而后一浪一浪地传向这边,不明真相的观众们跟风狂吼,一个个地抻着脖子向着那边看。 结果啥都没有,不知道紫阳粉们在那里自嗨啥。 实则入场时间尚未到,两队的人马都还在各自的备战馆里做着准备。 “说好了啊,今儿锦绣的美人炮交由我来对付,谁敢跟我抢,我明儿就把谁踢出综武社。” “以权谋私啊队长!能不能要点脸!” “队长脸那么丑,不要也罢。” “老江你摸着良心说话!摸着了吗?没有吧!老子可是一直靠脸吃饭的!你呢?你呢?” “我靠嘴。” “……滚滚滚,都给我正经点,我们来说一下今天的战术。——丁翡呢?” “刚才说是要去茅厕,老半天了,这会子估计连喉结都拉出来了。” “那小子不会又去茅厕等着和美人炮偶遇呢吧?!队长,丁翡这小子太没纪律了,这根本是没把你放眼里啊!我建议等丫回来把嘴打断!” “不是腿吗?” “附议!” “附议!” “这必须要吊在茅厕门口示众啊!” “队长,不如我去锦绣的备战馆把丁翡押回来吧!” “我去我去!” “我去!” “杜归远你闭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悄悄给美人炮准备礼物!说!你是不是买了个绣着鸳鸯戏水的下流荷包还往里塞自己写的酸诗了?!鸳鸯戏水暗指上一场你在水里追着人家美人炮调戏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那酸诗写的是不是‘卿在水池头,我在水池尾。只羡鸳鸯不羡仙,做一对儿水鬼’?!” “哎唷!好下流!” “禽兽啊!” “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的人啊杜归远!写诗送姑娘这种事竟然不叫着大家一起干!” 第194节 “我呸呸呸!少造谣啊!这诗明显不是我风格!荷包这么俗的礼物能是我这种兰桂君子送得出的吗?!红粉赠佳人没听说过吗?要送也是送酱豆腐啊!那红粉汁子往馒头上一抹——啧啧!” “……” “队长,还是说说战术安排吧。” “下面说一下今天的战术安排,下着雪容易影响视线,大家集中精力好好打啊!加油!” “噢噢噢!加油!” …… “惊波的击鞠用具包括球杆和球被批准使用了,”锦绣的备战馆里,武珽正和大家说道,“估摸着裁判也没见过用击鞠用具做武器的,因而没有卡得太严,这是个大好消息,意味着我们的攻击力又增强了,对于对手来说这是个出其不意的攻击方式,在第一击的时候必定会准备不足,所以,惊波,你的第一击至关重要,不能浪费,需收到最好的效果才好。” “好!”燕四少爷信心满满地道,“队长你说让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 开赛前的备战时间在众人或紧张或兴奋或放空的各种情绪中飞快流逝,终于备战馆的门被人从外打开,裁判送来了本场比赛阵地形式的沙盘,众人连忙凑头过去瞧,不由齐齐脱口骂一声卧槽——上一场是水战,这一场改冰战了吗?!就见整个阵地的地面上全都是滑溜溜的冰,冰面上有开阔的空地,也有高低长短宽窄不同的掩体墙,甚而还有一片似乎是用伐来的树栽成的假树林,只有光秃秃的主干和一些较粗的支干。 武珽观察了一番沙盘,转而问向武长戈:“教头怎么看?” “阵地越复杂,对你们越有利,”武长戈这一次不再吝惜言辞,“如今你们换了角色,对方却并不知此点,必定会以战斗力最强之人率先狙击我方的车与将,而你们两个车,首要任务便是尽量久地拖住对方的强手,鸿仪,皓白,远逸,燕安,谢霏,离章,趁此机会,击杀对方其他角色!” “是!”众人齐声应着,“离章”是燕四少爷的字。 “三兵两士两相,按平日训练内容来,”武长戈继续道,“积极跑动,多留意场上形势,尽量将对手调动起来,趁其不备,使之背向我方攻击手,创造击杀机会,你们几个的任务,一是尽力保存自己,二便是为队友创造出手机会,在场上多用脑子,减少无谓跑动,以免过度消耗体力,智取为上。” “是!”士相兵应道。 “子谦,”武长戈看向另一名马担当李子谦,“你的任务是掩护队友,你既有马亦有金刚伞,可攻可守可迅速移动,多留意场上形式,哪里危机便去哪里增援。” “是!”李子谦应道。 “注意协同合作,放宽视野,”武长戈最后对所有人道,“两军交战,一靠勇气,二靠灵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莫要过早灰心气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 “是!”众人齐喝。 武长戈便不再多言,退后几步把时间让给队员们自己,众人便围簇着沙盘继续七嘴八舌地商讨对敌大计,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不见了方才的紧张与畏怯,而是充满了认真与激情,本来不就是如此?年轻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腔热血闯天下。 比赛的时间终于到了,众人整理着身上雪白的崭新甲衣,细致地检查自己要带的兵器和工具,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深且有力的呼吸,外面震天响的呐喊声此时听来却有些遥远,仿佛隔着山隔着海,使得即将开始的这场生死大战忽然显得格外不真实。 “戴上头盔。”武珽沉声道了一句。 大家依言将头盔戴好,登时人人都成了一样的面孔,除了由身材能区分出男女来,不熟悉这支队伍的人再难分辨出谁是谁。 众人排好队,长长地呼吸,轻轻地跳动,馆中只剩了甲衣摩擦的声音,眼里只看见身前队友不知正心情几何的背影,骤然一股强烈的、相扶相持着的需要与被需要感袭上心来,这颗心便是一阵疯狂的跳动,跳动带得全身的血液跟着燃烧与奔流起来,哗哗地涌向四肢百骸,冲散了一切不确定、不敢想、不踏实的心绪,身体开始热了,热得待不住,想要冲出去,尽情地释放这热力。 “出发。”武珽推开备战馆的门,海啸山呼的呐喊夹着狂烈的冬风与飞雪扑面而至,几乎能将人卷个趔趄,然而锦绣众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稳,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鱼贯走出馆来,由他们的队长带着,劈波斩浪般迎着狂飚走向了赛场。 在走入赛场栅栏门之前,武长戈突然将燕七叫住,挑着唇在她腿上扫了一眼:“你的沙袋,可以解下来了。” “——!”众人齐齐吸口气,一下子从刚才激情上脑后的放空状态里回过了神来——卧槽!都忘了!这货腿上还绑着沙袋呢!当初为了逼她减肥,教头令她除了洗澡睡觉平时任何时候都不许摘掉腿上的沙袋,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增加一定的重量——卧槽卧槽!难不成这么多次的综武赛打下来,这货一直都是绑着沉甸甸的沙袋进行的?!卧——了个槽!难不成上一场的水战她腿上也绑着沙袋呢?!那浸了水后还不得沉死!我们不带沙袋那场打下来后还累得走不动道呢,更甭提这货还带着沙袋从头打到尾了! ——怎么有种解开了妖怪封印的即视感! “哦。”燕七应着,弯腰把腿上系的沙袋解下来扔到一边,原地蹦了蹦,“不好,感觉有点控制不住身体想要上天了。” “……” 推开栅栏门进得赛场内,四周的观众席上骤然一下子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锦绣的甲衣怎么变成白色的了?!” “不会吧——难不成这场比赛其实是紫阳对玉树?” “锦绣疯了吗?!为什么要换成白甲衣!” “哈哈哈哈!锦绣这是准备归顺我玉树了吗?孔回桥!就算锦绣归顺了玉树,我们也不会再让你回来了!你痛快地死去吧!” “死去吧死去吧!” “玉树永远不会原谅叛徒的!” “……哪儿跑来这么多玉树的人啊?这还是紫阳对锦绣的比赛吗?” “确定那个是锦绣队没错吧?为什么突然要换成白甲衣呢?跟赛场里的冰和雪都混成一个色了,这还让人怎么看清比赛啊!” “哎?说不定这就是锦绣换甲衣颜色的目的哦!” “哟,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啧啧啧,太狡猾了,不敢正面迎战紫阳,专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你就错了,懂得利用天时地利,也是一种战争的智慧。” “呵呵,没用,紫阳队才不会在乎这些,一切投机取巧的手段对紫阳队来说都毫无用处,我期待着紫阳在一刻钟内战胜锦绣,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 “你们看锦绣的那几个兵嘿!身上这是带了多少装备用具啊!瞧背后背的那些,还能跑得动吗?” “喂喂喂,等等!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锦绣的两个炮似乎都是女孩子哎!” “哎哟,还真是——锦绣到了这个关头竟然还有胆量换人?” 观众席上议论成一片,像是一架巨大的发动机发出铺天盖地的嗡嗡隆隆声,双方队员在各自的出发点整队待发,武珽伸出手,队友们一只一只地将手摞了上去,“好好打。锦绣——” “——必胜!” “……必……” 萧宸:不是我。 燕四少爷:还得喊口号啊?提前也没人告诉我,我要不要把“必胜”两字喊完整啊? 紫阳队的那边,一伙人也正把手搭在一起。 “岂有此理,锦绣的终极队里竟然有两个姑娘!” “是可忍孰不可忍!锦绣的这种无耻做法,严重影响了其他队伍的情绪,我提议由我们紫阳来替天行道,必须狠狠教训教训他们!” “附议!他们惹火我了!” “附议!我现在只想跟他们拼命!” “附议!” “来吧兄弟们,凶狠地喊出我们的口号吧!紫阳紫阳——” “——需要姑娘!” “——英俊无双!” “——队长最浪!” “——逢考必过!” “没押韵的拉出去打死,其余人跟我走,上场。” “上场上场,口号都喊不齐我也是服了。” “你们就不能统一一下喊队长最浪?” “要不重新来一遍?” “来个屁的来,开场锣已经响了你们没有听见?!” “冲冲冲!” “冲!” 在全场观众响彻云霄的呐喊声中,双方队员如同一紫一白两股疾风,踏着开场锣声的余音,迅疾无比地冲向赛场的中央,风吹雪卷中,双方的距离飞快地拉近,但见锦绣那方有谁突然提声喝了一句,所有未骑马的队员齐刷刷地抬起了胳膊翘起了一只脚,紧接着又动作整齐划一地向着紫阳队冲来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投掷的动作,一时间十几枚拳头大的雪球纷纷抛向紫阳队员,场外的观众集体方了——你们特么这是玩小孩子过家家呢?!还特么打起雪仗来了!这是还想着用雪球把紫阳队打残废吗?!你们锦绣都是蛇精病啊?! 然而令所有观众都反应未及的是,在这些雪球被抛出去的同时,一枚与雪球差不多大小、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异的白色的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飞在空中的众多雪球,流光一闪直袭紫阳队“帅”担当的胸口! “我们的第一击,就在开场互冲之时,”赛前的备战馆里,武珽这样同众人说道,“比赛刚一开始,状态还未来得及进入,此时突袭,最易得手!我们以雪球掩护惊波的杀招,惊波,就是这第一击的执行者!” 第一击突袭的成败,关系着整场比赛的局势走向,重中之重,要之最要,燕四少爷抛球挥杆,没有犹豫,没有手软,这是他的第一场综武赛,这是他参加的第一场比赛的第一次攻击,他像往常一样挥杆击球,目标是全京书院综武队的至高霸主紫阳战队,这记击球没有花哨的弧线,没有诡谲的走位,就只是一个快字和一个猛字,球体在大雪纷扬中拖出一道残影,残影的尽头发出“噗”地一声响,随即绽出了一朵鲜血之花。 第258章 经验 是惊艳还是惊吓? ——中了! ——奔着心口去的!——中了! 锦绣众的目光齐刷刷地瞪向位于紫阳那边距离最近的裁判,天上飞着雪,终究影响视线,大家不确定这一击究竟是不是瞬杀,他们在等裁判举起代表有人阵亡的小旗——举了吗? ——没有举!竟然没有举?!没有击中心口五分区?! 锦绣的众人不由既惊讶又遗憾,而己方阵营里却已经有人在燕四少爷的球击中对方的瞬间紧跟着做出了第二击——是萧宸,手中箭白光一闪,仍旧直袭紫阳帅! 王者紫阳队,连续三年称霸全京书院综武大赛,近百场战役打下来未尝一败,更莫提有哪支队伍能在开场短短几息内便击中紫阳队的帅,这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如此地猝不及防。 这便是武珽想要达到的效果,越是没有过的经历就越容易令人慌乱和失去主张!一但紫阳队心生顾忌,锦绣的机会就来了! 看台上的紫阳粉们一下子炸了锅——我们的帅居然上来就被击中了?!怎么可能!这简直是近十来年都不曾有过的事啊!我们心中不败的神祇怎么能遭遇这样的事情!这绝壁不能接受啊!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愤怒的吼叫与兴奋的呐喊声将赛场上空的雪花掀卷得四散飞舞,从高处往下俯视,整个赛场一片白茫茫,锦绣队员的身影几乎与雪融为了一体,在这样大雪纷扬的天气里很难辨别,而紫阳队深紫色的队服却显得格外鲜明,于是全场观众的目光便都落在他们的身上,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在紫阳粉不肯接受这个打击的怒吼声中,紫阳队的队员们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刚才锦绣队的那一击不过是微风拂柳,连让他们的眼睛多眨一下都不能,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帅是生是死,就连尚未确定自己的帅是否被瞬杀时都不曾有人转过头去看上一眼,遮着脸的头盔面罩看上去显得那般冷酷无情,一队人仍旧像是利箭齐发一般大步向着锦绣迎面逼来! 唯有紫阳帅在被燕四少爷的球击中的一瞬间做了一个偏身的动作,导致这记球些微击偏了位置,紧接着他就势向着旁边扑倒翻滚,仿佛早料到对方会有人补箭,这便是身经百战积累下的经验,这记飞扑既快又低,低到足可避开对方平射过来的利箭,除非对方采用抛射才能够射到他,然而若是用抛射,箭速就会相对略慢,双方间的距离还有很大一段,待那箭飞过来,他人早就已经躲开了。 萧宸果然用的是抛射,箭在空中划出悠长的一道抛物线,在开始向下落时紫阳帅已经在冰面上翻滚出了好几尺去,滚动的过程中眼前忽然白光一闪,不及细想,连忙从地上弹起身形空中一记平滚翻,余光里一支白杆利箭几乎贴着冰面从他刚才匍匐的位置擦了过去,竟是有人压低身位冲他放箭! 是谁这么牛逼?!要知道箭杆在空中飞行时可不会是直绷绷的纹丝不动保持笔直的,它会像蛇行一样地扭曲颤动,离着地面这么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令箭身撞在冰面上从而改变方向,放出这一箭的人,箭术已是登峰造极,将箭在空中颤动的幅度与箭距地面的高度掌握得恰到好处,且需知道,施箭力度的大小和当时的风力也是会影响到箭杆颤动的幅度的,而这个人竟是对自己的箭法如此地自信、将今日的风力风向对箭支产生的影响计算得如此准确!事实上这人也的确做到了,真的将箭这样贴着冰面射了过来,并且只差一点就射到了他! 紫阳帅人还在空中翻滚,心里正自惊讶这神乎其神的一箭,却突觉背上一沉,有什么尖锐之物重重地扎在了他的甲衣上!——是箭?!——又是一箭?! 扎中他的是萧宸的箭,那记看似起不到什么作用且容易避开的抛射,原来他并非选择了错误的出箭方式,也不是打算用这一箭将对方钉死在地,他这一箭,是故意用了抛射与燕七的箭打了个时间差,他等的就是紫阳帅自撞枪口,他要的就是在半空里击中目标! 燕七的箭在燕四少爷的球甫一击中紫阳帅时便已出手——倘若燕四少爷能瞬杀掉对方,她这一箭便省下,而当第一时间看到那球被对方避过了五分区后,手里箭便直接贴地射出,仿佛早便料到了紫阳帅会往地上扑这么一下,紫阳队身经百战不错,可我们的这一位则更是真真正正地出生入死过一辈子,论经验,她是妖怪级的。 萧宸与燕七的两支箭几乎是同一时间出手,一个由空中往,一个从地上去,两支箭便能攻击出一个天罗地网,紫阳帅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两支利箭的联合剿杀,躲得过地面躲不过空中,登时后背中箭,再失一分! 这个时候的观众席才刚刚将燕四少爷的第一记球击反应过来,愤怒值也才刚升起,却不曾想到就是这么短短的须臾功夫锦绣已经完成了第三记攻击! 紫阳队的两名炮在萧宸燕七出手的同时拉开了弓,在己方帅中箭的时候也已射出了自己的箭,目标锦绣将与方才做出攻击的那名锦绣马,锦绣将当然是必须要尽早解决掉的,锦绣马没有盾,自然也是比较容易解决的。 两支墨紫色杆的长箭分取锦绣二人,却见那慢吞吞跑在队伍最后面的锦绣将迎着来箭身形一晃,那箭就擦着他的胳膊掠了过去,以至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是有意躲过的还是无意碰巧了的,再看那锦绣马,身子一歪整个人斜挂到了马身旁边,正将那几乎贴着马背飞过的一箭给堪堪避过,避过之后又见他灵活一翻,瞬间重新坐回了马背上。 ——锦绣……这一场似乎与上一场不大一样了。 紫阳队员们脚步未停,精神却更加集中,并且突然加快了速度,鹰隼般向着锦绣俯冲而去! “散!”武珽一声喝,锦绣众立时四散跑开,纷纷冲进了这片空地旁边的掩体阵内。 锦绣的实力不足以与紫阳进行正面对抗,而紫阳离此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再不尽早散开怕是要被紫阳一锅端了,锦绣众立时按照赛前的布置迅速避进了掩体内准备与紫阳展开迂回战。 此一做法立时招致了观众席上的紫阳粉们鄙视加嘲笑的嘘声,方才己方帅被接连夺去两分的恼恨正借着此机发泄出来,那嘘声一阵比一阵大,铺天盖地的砸下来,足以令神经略细的队伍乱了方寸! 第195节 场上的队员有没有乱了方寸没人知道,但观众席上的燕大太太却已是真的乱了,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半晌才说出话来:“——方才那一箭——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要是射到惊波可如何是好!老天啊!他方才险些从马上掉下去!那样的高的马,掉下去可不得摔断了胳膊!老天!老天!这样的比赛如何再能参加!去——去把他拉出场——这什么综武绝不能再参加了——来人——快去!” “娘,娘,您莫急,没事的,”燕大少爷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们都穿着甲衣呢,所有的武器也都是磨圆了头和没开过刃的,打在身上至多有那么一点疼而已,伤不到人的,您放心……” “疼?!都打疼了还能叫没事?!还能叫伤不到人?!”燕大太太气得发抖,“惊波骑的马总不是假的吧?!那么高的马,摔下来能没事?!才刚对方的人上来就冲着惊波放箭,这简直是——简直是欺负人!” “娘,惊波自幼练马,摔下来不知多少次了,那身肉早就摔瓷实了,再说惊波的骑术在锦绣可是一等一的好,已经多久没见他摔过了?您就甭替他操心了,人家冲着他放箭才证明他厉害啊,对对方威胁大,人家才要先把他干掉……” “呸呸!什么‘干掉’?!尽是乱说!”燕大太太瞪了大儿子一眼不再理他,转而去同燕二姑娘说话,“惊春,有什么法子能让惊波中途下场?” “娘,”燕二姑娘伸手握住她母亲吓得冰凉的手,“综武比赛是勇敢者的游戏,只有够聪明、够强壮、够优秀的人才有资格参加,书院里的每个孩子无不以能参加综武比赛为荣,而凡能参加综武比赛的人,都是会受到同窗们的敬佩与赞服的。娘,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如果说贤德是女人的招牌,那么荣耀就是男人的门面,娘想要让惊波将来有个好前程,没有一个漂亮的门面又如何能让有助于他的人登门交好?且让他试试吧,您若真让他半途下场,他将来还怎么在同窗面前抬得起头来?” 燕大太太一时无言,望着场内风雪中自己儿子骑在马上努力奔跑闪躲的样子,眼睛不由湿润了起来,拿着帕子摁去眼角的泪意,闷声道了一句:“早知如此,小时候便说死也不许他走这一途,哪怕将来经商做生意呢,好歹也不必这样冒着危险拼死拼活……” 这么说着,忍不住看向旁边自己丈夫所立的位置,见正认真地看着场中的比赛,唇角勾着淡淡的笑。 他是在看着谁呢?燕大太太顺着丈夫的目光一路追到场上,惊天动地的呼喝声突然四面八方地狂卷而至,目光所指处,燕四少爷正纵马飞跃过一道半人多高的掩体墙,马蹄落地紧接着一记急转弯,正将追在身后的紫阳马给甩了开去,那紫阳马虽也跟着跃过了墙,可却不似燕四少爷有着这样高超的骑术,身下马匹根本来不及转弯,只得径直向前继续跑,而燕四少爷恰是抓住这样的机会,手中马球一抛,另一手挥杆便抽,这一击势大力沉,球速快到连残影甚至都看不清,便听得“噗”地一声响,正中紫阳马的后心——瞬杀! 紫阳粉们急了,疯狂地吼叫起来,已经习惯了自家战队对别家战队碾压性优势的他们,很难接受己队任何一次的战斗减员,“干掉他!”“干掉锦绣马!”“杀了他杀了他!”类似的喊声汇成了一股狂流冲向赛场中的燕四少爷,燕大太太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在这股狂流中了,眼泪不由得簌簌地往下落,不敢看儿子的一举一动,却又不得不看,一颗心几乎要疼出水来。 “好样的!小四这小子真行!”大儿子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给小儿子喝彩,“看样子这次锦绣有戏啊!到现在锦绣一个人没少,紫阳却已经被锦绣干掉两个人了!” “两个?我怎么没看到,除了四哥干掉的那一个,还有哪个?”燕五姑娘整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围领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那个紫阳兵,让锦绣炮瞬杀掉了,真是厉害,还是个姑娘,不知是谁家的小姐。”燕大少爷指着场中正握着弓跑动着的那道身影。 “那是七妹。”坐在他旁边的燕三少爷忽道。 “哦对!我怎生忘了!七妹正是综武队的炮担当!”燕大少爷一拍脑门,倒不是他记性不好,实在是这个二房的妹妹平日在家里没有什么存在感,话也说得少,更别提像自家小五那样成日跟大家叨咕她参加的社团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了,他知道七妹是综武队的炮担当也还是听同班里喜欢看综武赛的同窗说的,燕大少爷对综武比赛并不是很关注,就算到现场去观战,也基本都是跟着朋友去看一些精英赛上种子队的比赛,且还是下了赌注的才会去,平时他自有他喜欢的活动和去处,因此这事只是当时听了笑笑,过后就不甚在意了。 “——你说那人是七姐儿?!你确信?”燕大太太在旁边听见,十分惊讶地扭头看向燕三少爷,燕五姑娘却默然不语,只管死死地盯着场中人看。 燕三少爷笑了笑:“惊波说起过,七妹是锦绣综武社的成员。” 燕大太太震惊地转回脸去寻找场上的那个身影,炮担当,那就是会用箭的,她知道她会用箭,也知道她在书院参加了综武社,可她以为以燕七这样的年纪和水平,顶多是在综武社做个凑数的,她不关心这些孩子们的乱七八糟的社团,她是平民书院出身,平民书院虽然也有综武社,可她不感兴趣,她从来不去看那些粗鲁无谓的比赛,所以她对综武这种东西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也并不想去了解,今天是她第一次到现场来观战,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综武比赛,第一次知道原来燕七参加的竟然是男子队,第一次——第一次发现她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哪个是她?场上两个锦绣炮,没想到竟然都是女孩子,可哪一个是她?分辨不出来,她有多高?有多瘦?跑步的姿势是什么样的?形体神态没有一点熟悉感…… “离我们较近的这个是。”耳边传来燕三少爷的声音,仿佛能窥得燕大太太内心的想法般,语气里带着似有似无的嘲讽,可惜燕大太太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场上,无暇他顾。 场上的燕七穿着白色甲衣,显得分外轻灵又利落,她持着弓奔跑在迷宫一般的掩体墙间,速度飞快,有多快?快到紫阳队身高腿长的男人全力奔跑都追不上她。不,不是男人不够快,是她太灵活,她不跑直线,而是左拐右绕高跳低滑,这些掩体墙有高有低有长有短,有的下面豁口有的中间开洞,你完全不知道她会用哪种法子通过这些墙,前面是个直角的通道,你以为她要拐弯了,可她却偏从墙头翻,前面是个死胡同,你以为她要回身了,她却突地滑倒,借着这惯性硬是从墙下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洞口穿了过去。 燕大太太惊呆了,她盯着燕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跑起来像是一阵风,穿起洞时又像是一条蛇,蹬踏着墙壁三两下翻过墙头的轻松样子更像是一只燕,她或跑,或滑,或翻,或滚,行云流水,从容自信,明明是一场争勇逞强的粗鲁比赛,却被她如此这般跑出了赏心悦目的景象,她有力地奔跑,轻盈地跳跃,踏着墙头腾身而起,半空中灵活转身,四肢修长舒展,腰背纤细结实,扭转身体的同时挽弓搭箭,弓与身体组成了优美的弧线与轮廓,不同于男人的粗犷,不同于女人的娇柔,这是力与美最恰到好处的结合,是飞天之姿,呈射日之力,如凌波踏鲤,欲揽月摘星。 持久的美叫华彩,刹那的美叫惊艳。燕七的这一跳,惊艳了所有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的人。就是这么一刹那,跳起,转身,挽弓,出箭,一匹素练划过虚空,瞬间没于紧追其后的紫阳队员胸口,身体落向墙另一边的地面,脚一沾地毫不停留,不知疲倦地继续向前奔跑。 就是这样的一箭,跳在空中转身就射的一箭,就这么“杀”掉了一个看上去那般健壮凶悍的男子,如此的果断犀利,以至于让这一记惊艳的动作显得分外冷酷狠辣! 燕大太太惊着了吓住了,她骇然地看着头也不回就去继续下一次战斗的燕七,她不敢相信这是她记忆里那个温吞吞木讷讷的小胖丫头,她这副样子——她这副样子哪里像是个闺中小姐,分明像是——一头小狼!一头凶残冷酷的野狼! 第259章 周旋 锦绣兵vs紫阳兵 ——如果这不是综武赛呢?如果燕七手中的箭尖不是磨圆过的呢?如果对手没有穿着甲衣呢?如果对手真的与她为敌呢?她是不是一样会如这般出手冷酷?她面罩下的那张脸是不是还是那样木讷平淡? 燕大太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想起从前对待燕七的种种,想起燕七看着她的眼神,她不敢确定那样的时候这个孩子的心里是否已用箭将她射死了千百遍,太可怕了,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她什么时候学会的箭法?她怎么就能跑得这样快、跳得这样高?是一枝教的她?不可能!一枝平日都只在丈夫旁边随身伺候,哪有时间去教她这些!从小到大丈夫也没有给她请过教射箭的教头,她入学还不到一年,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练出如此强悍的箭法?! ……所以丈夫才对她另眼相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因为……因为她不是个普通人?她从小就和丈夫谈得来,两个人有共同的喜好和话题,甚至往往连话都不必说,只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彼此心中所想——这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做到的吗? 燕大太太不禁想起九年前的那件事来,请来的郎中明明已说她没了气息无力回天了,偏偏要给她擦身子穿敛服的时候她就又醒了过来——丈夫说这种情况叫做假死,书本上也有记载过类似的病例,她当时也就信了,可现在想来未免太过离奇,尤其是这孩子一经醒来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以前是爱说爱笑又天真烂漫,醒来后就成了现在这样的一副木讷脸,说话也老成了,温吞吞的却又极有主意,不肯把小九交给她指过去的奶嬷嬷带着,偏要自己日夜守着伴着——才三岁的娃娃,怎就有那样多的心思?! 燕大太太越想越害怕,儿时听来的鬼狐精怪的故事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那些东西不就是一向好附身到才死之人的身上得以混迹于人间的吗?不论是鬼是狐还是乱七八糟的精怪,皆是靠迷惑于人并吸取人之阳气来修练道行的,那么说——丈夫他——他是燕府的当家人,迷住了他就等于掌控了整个燕府!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丈夫那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怪不得丈夫如此宠她护她比亲女儿还亲! 燕大太太一身冷汗接一身冷汗地往外出,只觉得自己连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一阵又一阵阴冷恐惧的感觉不住从脚心袭上来,像一柄冰凉的钢梳一般刷过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一颗心刷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 ——太可怕了。燕大太太恐惧到干呕起来,燕二姑娘和身后随侍的贡嬷嬷连忙凑上来问:“身上不舒服么?是不是冻着了?要不要回去?” 燕大太太缓缓摇头,这会子回去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跟她——它!要跟它住在一座府里!这府里有她的儿女丈夫,她怎么能由着她在她家里胡作非为!她的确很害怕,她怕得要死,可她是个母亲,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为此就算是与一个妖怪为敌,她也绝不退缩半步! 燕大太太重新打起精神,笼袖里的手狠狠攥着另一只手,她死死地盯着场上的那只妖怪,盯一阵妖怪,盯一阵自己的丈夫,他果然也在看着场上的它,目不转睛地,全神贯注地,根本不去理会周遭的任何人任何事,甚至连他旁边的那位都成为了他与它之间模糊的背景。 ——丈夫中妖毒已深,她得救他! ——这样一只为祸燕府的妖怪,岂能容留! 燕三少爷从嫡母那张惨白且扭曲的脸上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淡淡地讥嘲的笑意,在这样一个充满着热血与豪情的场合还能专注于阴私沆瀣心思的人,全场里只怕也只有他这位嫡母一个了。 燕三少爷有时候也是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那么讨厌蠢货,难道大家都没有发现蠢货们都有一个特别可贵的特长吗?那就是: 闷声作大死。 …… 在开场后不到一炷香的短短时间内,紫阳队已经接连折损三人,本队的帅也连失两分,这在近几年来紫阳所参加的比赛中实属罕见,以至于一向比主队队员还淡定的紫阳粉都失了冷静,那嘘声是一阵盖过一阵,如同数股洪大的湍流,在风雪中几乎要将锦绣的队员们冲个七零八落。 尽管紫阳队少了三人,也始终没有改变锦绣队员在场上被追压得四处逃窜的境况。两象两士三个兵,逃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关键是地面还滑啊,才刚一开场双方互冲的时候几人就是几步一滑勉强冲过去的,现在是在逃命,跑起来就更加紧张了,一路是连滚打爬外带各种姿势的花样旋转,好在锦绣众距这片掩体墙阵比紫阳队要近,率先进入其中后还有一定的时间隐藏身形或是跑得更远。 士和象四个人本场比赛领到的任务就是逃和尽可能久的保命,于是只管发足狂奔,目标是那片假树林,象的角色特征规定了对方无法对他们使用武器,只能以角抵形式进行攻击,于是武珽给两人的安排就是往树上爬,上了树,对方既无法进行远程攻击,也无法在树上进行攻击,唯一的办法是把锦绣的两个象从树上弄下来,然后再采取角抵的方式对战,只要锦绣象能在树上多待一阵,就能多争取些存活下去的时间。 而锦绣士除了可以拿一件武器之外还能再拿一面盾,于是两人也不嫌沉,把金刚伞和盾全都带上了,只要上了树,把伞撑开把盾支上,然后蚌壳一般把自个儿夹里头,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防止对手的远攻,而如果对手追到了树上,他们也可以居高临下地用金刚伞和对手拼一把,再不济就启动自杀功能呗,手里有盾挡着,金刚伞崩掉也不会伤到己身,若运气好些能干掉对手的话,就算手里已经没了武器也可以用盾击,说来还是占着便宜的。 锦绣的三个兵比别人都要忙些,跌跌爬爬地进了掩体墙阵,立刻分散开来,躲到墙后从背上的工具箱里往外掏东西,今儿背的工具箱比以往任何一场比赛都要大和沉,箱盖儿一开,从里面吭哧吭哧地拽出个白乎乎的东西来,拎起来抖一抖,让这东西显得蓬松一些,却见是一整套的白色甲衣,里面塞着布条棉花,硬是将这套甲衣给撑了起来,若不定睛细看还道是个大活人,甲衣背后甚至还绣着个“兵”字! “哗——”紫阳的观众们登时又炸锅了——太猥琐太卑鄙了啊锦绣的家伙们!居然特么的带着假人上场比赛!还能不能更无耻啊! 锦绣兵一听观众这声音就知道这伙子被震住了,呣哈哈哈哈!为了这一招他们几个兵凑一堆儿可想了好几天呢!嘛叫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了嘛!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别把兵卒不当象棋儿! 这位箱子里还带着小棍儿呢,小棍儿从假人的衣袖里穿过去插进墙里,正能把假人整个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站在那里一手撑在墙上正悠闲地歇大晌,这还不算完呢,又从箱里拿出牛皮筋和一卷细长的绳子来,左缠右绕一番布置,手脚麻利得很,也是平时练熟了的,绳子一端握在自己手里,布置完毕迅速闪人,从前面拐角处转弯继续跑,绳子也是足够长,还没等把绳子跑到抻直,那边的假人就已经发动了。 紫阳兵眼瞅着锦绣兵跑往这个方向,一路大步追来,一拐弯,嚯!跟这儿壁咚谁呢哥们儿?吃我一刀吧,走你!紫阳兵反应多快啊,眼里刚一印进个白影儿刀就已经下意识地砍出去了,这一砍发现锦绣兵真走了——不,是飞了!“啪”地一声像是打弹弓时牛皮筋弹出去的声音,紧接着这“锦绣兵”就特么腾空而起姿势诡异地上了天,紫阳兵吓了一跳,眼睛只顾着往半空看,不防这“锦绣兵”人飞走了东西却留在了原地——一架固定在地上的牛皮筋弹弓,弓上绷着一枚燕四少爷所用的那种带尖的马球,假人一飞走,正好拨开了固定牛皮筋的机簧,马球弹出,打了仰头分神的紫阳兵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没法儿瞄准,只打中了躯干,紫阳兵丢一分。 然而这假人可也不止这一个作用,才刚飞上半空,紫阳炮的箭就追过来了,正中假人心口五分区! 紫阳炮箭才出去就后悔了——唾嘛的反应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才刚瞅见穿白衣的人上了天就立刻条件反射地去攻击,攻完了才发现那个“锦绣兵”有鬼——哪个用轻功飞在半空是那样的姿势啊!两臂平举着飞是特么在装鸟吗?下半身向后摆到和身子都成直角了,这腰功也是醉人,更甭提右腿和左腿都特么缠成麻花儿了,小儿麻痹都不带肢体角度这么刁钻的,这要是真人摆成这样的造型在天上飞那还不得吓死爹啊?! 白浪费一支箭! 紫阳的兵和炮这个时候才明白了锦绣兵这一招猥琐在了什么地方,介似一石二鸟之计呀!——等等,还没完!那假人身上还拴着绳子,假人弹出去之后那锦绣兵就开始疯狂的收绳子,这是还特么打算回收利用呢?! 这么一来不仅假人被回收,连紫阳炮的箭也一并被收了去。 吃亏上当一回,紫阳兵觉得自己已经窥破了锦绣兵的底,下一次再不会重蹈覆辙了,立时循着假人落下的方向追了过去。拐过两个弯,见那假人被抛弃在高高的一堆积雪旁,想是那锦绣兵慌着逃跑已经顾不上再拿这假人,看样子他应该还没逃远,追! 紫阳兵大步向前追去,速度快得惊人,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疯狂的呐喊——一定是快追上了,紫阳兵判断,愈发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观众们都快急死了:别往前跑了!快回去!往回跑!刚在雪堆旁边趴着的那个就是那踏马的锦绣兵!——太猥琐了啊!居然装假人!居然还追求完美地硬是摆出那么扭曲的姿势!居然还没忘在腰里缠上一根绳子做伪装!居然还把自己半拉身子埋在雪堆里使得乍一看上去像是个扁扁的假人! ——猥琐死了啊! 这会子人早爬起来从雪堆里刨出自己的工具箱和真正的假人连滚带爬地从另一条路逃窜了!这演技也是没sei了好吗! 紫阳兵跑了一阵就发觉自己上当了,立刻调头往回跑,然后就特么看见前面的丁字路口处一名“锦绣队员”以四肢并拢、脸朝下、全身贴地的姿势飞快地滑行了过去…… “……” 这是连人类的正常姿势都已经懒得让这些假人伪装了吗?你们还能更凑合事儿一些吗?!你们踏马的不会以为连这样我们紫阳都分辨不出那玩意儿是真是假吧?! ——欺人太甚啊混蛋!今儿不揍得你和你的假人儿抱头痛哭爷就脸贴地滑出综武场! 紫阳兵一提气,以迅雷之势狂追了过去,转过丁字路口便见刚才滑过去的那假人脖子上拴着绳子被人这么拽着在地上拖行,看起来简直是惨绝人寰令人发指,而拖着它的那人已经跑过前面的拐弯处了,紫阳兵手中刀向下一砍,先将那绳子砍做了两半,顺便认真检查了一下这个假人,确认它确实不是真人假扮的,这才发足继续向前追去。 再拐过一个弯,正瞅见那锦绣兵一腿搭在墙头上想要往另一边翻,冲上前一刀砍过去——“啪!”又上天了。 好在紫阳兵这一回早有准备,以神乎其神的反应迅速偏身躲过牛皮筋射来的这一击——麻痹的你们锦绣到底带了多少个这样的假人上场啊?!那工具箱能塞得下吗?! ——当然塞得下啊!没见上场的时候锦绣兵们背后背的箱子跟特么圣斗士的圣衣箱一样大吗!尤其是背着箱子冲着紫阳冲过去的样子简直就是圣斗士动画的开场画面有木有! 紫阳兵又没砍着正主,正要左右寻找,却见远处路口处又一个脸贴地滑过去的假人,这回他可不上当了,干脆不理,耐下心就在附近寻找起锦绣队员的身影来,却不知道刚才滑过去的那“假人”一过了路口立刻跳起身往远处跑去了——地上的冰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助跑往前一冲,脸贴地滑个十数米不成问题啊!雪也有用,藏好工具箱,一会儿再跑回来拿。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紫阳几个追逐锦绣兵的队员差不多已经被绕进去了,从开场到现在,竟是连锦绣兵的一个正面都没见到! 可锦绣兵也并不轻松,甚而比与其他队的正面交锋时更加辛苦,因为他们不仅要不停地跑动,而且还必须要一直狂奔,为了能够争取到时间来布置这些假人机关,争分夺秒地布置完毕就又要赶快跑离危险区,他们不能停也不敢停,他们需要时刻转动脑子来思索要将假人机关布置在什么样的地方,以及要怎样间错开真人与假人才能有效地混淆对方的判断。 累啊,真的很累,身上背着超大超重的工具箱,天上刮着狂风,脚下有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的冰面,全身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要一直一直地这么周旋与消耗下去,可锦绣兵们无比清楚,对方和他们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总有会被追上的时候,可还是要咬牙坚持,死撑到最后一刻,要拼死地保住最后一滴血,要尽可能地拖延存活的时间,要等他们的强力队友在这段时间里多多地干掉对方的队员,要等他们赶来援助! 胜负就在这里了,不在他们的强力队友有多强力,而在于他们这些拖后腿的人能否放开后腿去拖住时间。 就算我们不能有功于队伍,至少我们不能在神一样的对手面前做猪一样的队友。 锦绣兵们拼命地在这一片掩体墙迷宫内跑动、翻滚、周旋、安置、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若是从观众席上这样俯视全局,便能看到这三个猥琐又狼狈的身影一刻不停地穿梭在冰封雪掩的迷宫墙间,在泰然自若沉稳笃定的紫阳队员的对比下,锦绣兵们的努力挣扎看上去分外可笑可怜,迟早是要死啊,何苦要做到这样的地步?紫阳观众们指着可怜的锦绣兵哈哈大笑。 坚持,再坚持,撑下去,就快了,队友的援助就快到了!锦绣兵们听不见观众席上的笑声,摸爬滚打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摔成了碎片让狂风卷得四散,身上的五感都似已经被冻得僵住,只剩下了脑子里存留着的赛前布置——撑下去,越久越好,你们的任务,就是死也要撑下去! 第260章 太强 又怂又顽强。 比赛一开场,锦绣先声夺人偷袭紫阳帅成功,三连击过后紫阳帅丢掉两分,锦绣众随即散入掩体迷宫阵,紫阳队速度最快的马担当之一在追逐锦绣马燕四少爷的过程中遭击杀,紧跟其后的便是紫阳战力最强的两个车——队长卢鼎与被誉为今年最强新车的丁翡,两人一冲入迷宫阵中立刻分头追向锦绣的两车,在上一回合的比赛中,锦绣两个车的战力分明是最强的,所以最强对最强,自是要先把锦绣车给解决掉。 锦绣二车现在是皮同瓤不同,进了阵就是逃命,这二位既没有兵们层出不穷的工具,也没有马们可以逃得更快的坐骑,每人手里只有一柄金刚伞,功能再多也抗不住紫阳的强力车,所以两人逃得比兵们更彻底,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就是逃,疯狂地,玩儿命地,不停地逃,看上去竟有着股子悲壮的意味,像在人类的脚边徒劳搏命的蚂蚁,料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踩死在遮住天的脚底之下。 看台上在大肆嘲笑狼狈的锦绣众的紫阳观众们渐渐地息了笑声,的确,锦绣队员们逃命的样子难看极了,时不时地因跑得太猛来不及转弯而撞在墙上,亦或脚下打滑摔得四仰八叉甚而狗啃屎,未战先逃不是怂包是什么?紫阳队打过的对手多了,从没有一支队伍像锦绣这样没有骨气。 可这些让场面无比难看的怂包,摔得再狠撞得再疼似乎都无法阻止他们继续逃下去的信念,那个车,膝盖撞在墙上的样子看着就疼,饶是如此仍一瘸一拐地奋力向前挣扎着,那个兵,简直就是在四肢并用毫无形象,仿佛这世上除了逃跑其他所有事都可以不在乎。 所以……这还算是逃吗? 紫阳的观众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定义锦绣众这样看似怂却又在顽强逃跑……的表现,他们只是被这种“死也要逃开”的信念给震撼到了,或者说是被这种又怂又顽强的表现给弄到茫然又混乱了,于是莫名地,突然就再笑不出来,这世上的强者毕竟是少数,有太多的人在现实中充当的都是眼前的锦绣们这样的角色,也有太多的人在现实面前犯怂认输,连辟路而逃的勇气都没有,就那么认命地等着被现实吞噬。 锦绣众的挣扎让大部分的观众渐渐有了莫名的触动,嘲笑他们的时候就好像有了在嘲笑自己般的不自在,于是沉默下来,全场忽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就在这样的安静里,就在无数双沉默的目光注视下,锦绣的两个车终于被紫阳的两车追上,出招,击杀,收招,比雪花还脆弱。 这令人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终于还是被单纯的激情与欣赏所取代,短暂的沉默过后紫阳观众重新点燃了热情,喝彩声狂浪般卷起,比刚才还要响亮,好像要借着这势头把什么给抒发出去,亦或是想催着紫阳的队员们尽快结束这场让人总觉得心头被压着什么般的比赛。 锦绣车有些颓丧,紫阳的两个强力车强大到甚至让他们连“自杀式攻击”都没有机会做出,金刚伞不仅完好无损,甚至连展开都没能来得及。 强啊……真是太强了,王者紫阳,真的就是这么强。 “锦绣真是狡猾。”锦绣车听见把自己杀死的紫阳车这样说道,他在旁边的墙头上蹲着,并且好像还有打算要跟他聊几句的样子,“喂,你们是不是换角色啦?” 才不会告诉你。锦绣车装死。 “这很明显嘛,有什么可瞒的,”紫阳车道,“我猜猜啊,你们原来的车肯定也不是现在的另一个车,也不会是炮和马,很有可能是将,不会是相和士,因为我看到你们的相和士都在往树上躲呢,所以你们两个真正的车应该一个是将一个是兵,对不对?” ……哼。锦绣车背过身继续不理紫阳车。 “你别哭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再说败在我手上也没啥可丢人的,谁让我被誉为今年的最强车来着。” ……卧槽!这么夸自己真的好吗?!——你特么才哭! 第196节 “我只是实事求是的说而已,”紫阳车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好了,不聊了,我已经看到你们的兵在什么位置了,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的意思就是一会儿你们锦绣就全都被我们干掉了,再见面就是赛后双方致礼的时候了。 紫阳车话音落时人已经飞了出去,别人是在地上跑,人家是在墙头上跑,墙与墙之间的距离在人家的眼里就像不存在,跑跑跳跳如履平地,锦绣车刚才就是这样被他追上的——人直接从墙头上走直线,不比他在甬道间来回转转绕绕要快得多? 紫阳车在墙头上疾掠,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一枚紫色流星穿梭在飞雪狂风之间,观众们的情绪登时被这道狂飙燃爆了,铺天盖地的喝彩声涌下来,推动着他们的偶像更快更猛地向前冲去——“丁——翡!丁——翡!丁——翡!” 丁翡跃在半空,看准那在甬道中奔逃的锦绣兵后立时向下飞扑,扑到一半时突地一记凌空平向翻滚,接着人就落到了下面的墙头上,观众们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就见他将手一扬,手里豁然攥着一支白杆长箭——锦绣炮的突袭! 观众们开始狂嘘锦绣炮,哪怕两个锦绣炮都是女孩子。 谢霏一击未中,第二击也不急于出手,紫阳车的实力太过强硬,贸然出手只能徒费箭支,正待按下来伺机而动,却见那紫阳车竟然直接冲着自己的方向疾扑而来! 谢霏只会箭术,武功却是不会,见状连忙转头就跑,虽然这么做实在有失女孩子的仪态,然而锦绣综武社的名言就是综武场上无男女,上了综武场,就不能再把自己当女人。 谢霏撒腿狂奔,并且十分聪明地直接跑出了掩体墙阵,面对这个可以飞跃墙头的紫阳车,掩体阵只能是对她起到阻碍的作用,与其如此还不如拉到空地上去一决胜负,哪怕耗去十支箭只能射掉他一分也不亏啊——因为这个紫阳车实在是太强了! “美人炮我来了!”丁翡疾风一般由身后卷过来,像是飞沙走石地跑到高老庄绣楼里去会高小姐的八戒,墙阵外大片的空地上,锦绣与紫阳的几个人正在捉对儿厮杀,丁翡不去理会他人,只管追着谢霏跑,眼看就要追上,突见谢霏转头就是一箭,丁翡只将头随意一偏,那箭就擦着耳边飞了过去:“诶,你不是那天那个美人炮,这箭力道不够,也少了舍我其谁的霸气,敢问姑娘芳名啊?” 谢霏向左一个急转,借着冰面疾速滑出一截距离,手中箭再度射出,直袭丁翡胸口——中了!五分区! 中箭的同时丁翡“哎呀”一声捂住中箭处,原地僵了一僵,观众们吓呆了,掀起一片惊呼,谢霏正待高兴,却见丁翡拿开了手,五分区处滴血也无,再看他的手,食中二指间正夹着那支利箭。 “好可惜啊姑娘,只差一厘你就可以射到我了。”话音起时,丁翡的手中亮光乍闪,一柄蛇矛向前疾刺,话音落时,谢霏的胳膊已是两处见血,计丢六分,当场阵亡。 “失礼了啊姑娘,赛后容我去向你当面赔罪,敢问姑娘贵姓啊?” “恕不奉告。”谢霏冷冷地道,冷声里是掩不住的遗憾与落寞。 “没关系姑娘,转学到我们紫阳来,保证能让你一圆冠军梦!你贵姓啊姑娘?” “……”这货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是怎么地?! 谢霏正要冷嘲他几句,这人却转身跑了,好像刚才的追问不过就是个随口玩笑,人根本没认真。 在这伙年轻人的眼中,漂亮姑娘大概也抵不过综武有魅力吧。 丁翡的目标选择相当随意,尽管他清楚锦绣的战术安排和变换角色的意图,锦绣是想让自己战力较弱的队员尽量地存活时间长一些,在这个过程中靠着几个战力强的队员尽可能多地击杀紫阳相对较弱的队员,最后再强强碰撞决一死战,如果侥幸能赢,锦绣最后剩下的人只要超过七个就能取得本轮比赛的最终胜利。 起码到现在为止,锦绣的这个战术是非常成功的,可那又怎样呢?他们能杀就让他们杀,遇上我丁翡,就把他们杀掉,哪怕他们杀光了紫阳的其他人,只要我丁翡能够战到最后,紫阳就是胜利者。 真正强到了一定的程度,战术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丁翡打量了一下空地周围,那几对儿正厮杀得热闹,于是转头再次奔入掩体墙阵内,翻身跃上墙头,足尖一点高高跳上半空,大半片墙阵内的情形都被一览无余,于是落下后就又开始在墙头上飞奔,向着自己认定的下一目标冲了过去。 上一次冲过去,干掉了锦绣的炮,这一次冲过去,必也能手到擒来!紫阳观众们再次齐声呐喊起来:“丁——翡!丁——翡!丁——翡!” 丁翡疾奔而至,高高跃起,观众们提声大喝:“冲——” 丁翡落下,飞扑向锦绣兵,观众们沉声厉吼:“杀——” 锦绣兵撑伞遮挡,金铁交鸣,硬是挡下了丁翡的第一击,紧跟着第二击接踵而来,蛇矛刺出,观众们齐声狂啸:“再杀——” 有着金刚伞的遮挡,锦绣兵勉强护住了自己的五分区,这一矛刺在身上,虽只丢了一分,人却没能承受住丁翡这一击的力道,腾腾腾地接连向后踉跄了七八步,最终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而丁翡的第三击已经如影随形地跟到了眼前,蛇矛再次刺出,直取锦绣兵心口——“必杀——”观众们海啸山呼。 一口气的三连击,盖全场的三迭吼,锦绣兵被压碎在了这强大到可怕的力量与气势里,从被追上到阵亡,大概也就只有三记眨眼的功夫,然而也就是在这三记眨眼的最后一下,锦绣兵启动了金刚伞的自杀功能,在他中矛阵亡的同一秒,金刚伞锵然解体,伞叶花儿一样的绽开,借着向外崩的惯性,无比犀利又迅猛地飞掠向了各个方向。 这伞叶向外崩的速度太快,丁翡与锦绣兵的距离又太近,这让他猝不及防,尽管已是用了最快的反应速度做出了躲避的动作,然而仍然被两片伞叶割过了身体,顿时便失了两分! “厉害!”丁翡给锦绣兵留下了这么两个字后就纵身离去了,这让锦绣众人拍案叫绝意想不到的奇招没有给这人带来任何的震撼与惊奇。 在丁翡吸引了全场观众注意的时候,紫阳队的其他队员也在默默地、踏实地围捕猎杀着锦绣的队员,不引人注意不意味着不够强大,紫阳队的每一个位置上的队员,单独拉出来都可以取得武艺大赛的前排名次。 这让锦绣的强力攻击手武珽、孔回桥和萧宸击杀起对方来实在不比紫阳队猎杀锦绣队员更快,萧宸很费了番功夫才杀掉对方的一个士,只因这士不仅手中有武器,人还有盾牌,萧宸的鞭子抡过去,人总能拿盾牌给挡下,彼此缠斗了足有上百回合,萧宸才将这位给弄死。 转头向着周围一扫,见另一名紫阳士正同剩下的那名紫阳马围追堵截燕七她四哥。这个燕惊波倒是不简单,不仅击鞠技术高,骑术看上去也好的很,胯下的马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哪怕是在这样滑的冰面上也是腾挪自如、进退灵活,此刻正把那个紫阳马遛得团团转,紫阳马使的是长刀,硬是抡不着始终跑在他前头的燕惊波,而燕惊波不仅能一直跑在前面,甚至还能抽空转回头来击鞠攻击紫阳马。 此刻的紫阳马身上已是失了四分,再有一分就要光荣掉,紫阳士不得不跑过去接应,有着盾牌护身,燕惊波的球一时无法奈何于他。 萧宸取下背上弓,搭箭直指紫阳马,箭未放出,耳际突有风声袭至,本能地向着旁边疾闪,然而还是未能快过这一突袭,只觉臂上一重,已是中箭,顿失三分! 不等他调整,第二箭再次袭来,萧宸却已有了准备,闪身堪堪避开,手中箭亦同时向着对方放箭之人射去,势疾力猛,直冲心口五分区! 那人却也了得,心知这一箭不好躲开,硬是努力偏了偏身,令箭射在一分区的躯干上,正待庆幸,突然眼前白光又至,待再要反应已是不及,心口处重重一撞——正中五分! 那人向着这第二道白光来的方向看过去,见那位锦绣的美人炮正从箭篓里往外抽新的箭支,显见这第二记补刀之箭就是她射的,与第一箭之间只差了一记眨眼的时间! 萧宸重新搭箭,接连射出两箭,一箭射向那紫阳马,一箭直取紫阳士,紫阳马只顾着追杀燕四少爷,哪里知道背后还有人放冷箭,当下稳稳中箭,失够五分当场阵亡,而那紫阳士亦正因追杀燕四少爷而背向着萧宸这边,听见耳后风声倒是反应极为迅速,身子一矮想要避过五分要害,却不料“噗、噗”一连两下,背上与头上各中一箭——射中躯干失一分,射中头部失四分,合计五分——阵亡! ——这还有补刀的呢?!紫阳士转头去看,见距自己一近一远,一个锦绣兵一个锦绣炮,都在那里抽箭搭弓,动作整齐划一得像是一个人。 因为知道有自己的队友会帮着补箭,所以射第一箭的人才没有细抠自己的箭会射在哪里吧。这种配合好像有点儿无敌了呢。 ——能跟美人炮有这样的默契真是让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然而正当燕七和萧宸再次抽箭搭弓的时候,突然一道紫光由另一个方向破空划过,直袭那厢燕四少爷的胯下马匹!马担当的坐骑失分等同于人失分,而人容易避开攻击,马却不易! 燕七来不及出声示警,却见说时迟那时快,本就正对着箭来方向的燕四少爷口中疾喝一声,那胯下马儿竟然一弯前腿——它跪下了!它竟然跪下了!燕四少爷向后仰着身,紫阳的那一箭正擦着头盔上方飞掠过去,接着再喝一声,马儿又站了起来,撒开四蹄飞奔了开去。 “轰——”观众席因这一下子又炸开了锅——这样的御马术真是神了啊!比我们自己的两条腿都听话好使啊! 然而燕七和萧宸却清楚,刚才放箭的紫阳队员若非是因为离得太远,使得箭速在风雪中稍显慢了些,燕四少爷势必是躲不开那一箭的,还真是侥幸。 燕七转头看了看箭来的方向,冲着萧宸打了个手势:“我去收拾。” 萧宸点头,重新望向场上的其他人,而后持鞭在手,大步向着紫阳帅奔了过去。 第261章 战胜 无关胜负,只关荣耀! 如果不是因为有燕七的出现,紫阳队的余心乐大概就将是今年最佳的新炮担当了——哦,不对,还有个萧宸……余心乐很有些遗憾,后羿盛会的那几天他不巧练箭伤了手,没能参加成,否则盛会的头魁还不定花落谁家呢。 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在综武场上慢慢证明给大家看,谁才是继箭神之后最有前途的箭手,征服男人们的雄心,俘获女人们的芳心,嗯嗯,把紫阳队的这个光荣传统发扬光大。 刚才射向燕四少爷的那一箭,不过是他在追击锦绣将的过程中随手为之,虽然未能射中,他也不甚在意,在被选拔进紫阳队后他所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拥有一颗平常心,胜不骄,没有漂亮的胜也不馁……一时的失手更不必往心里去,因为,反正到最后,赢的会是紫阳。 远远地冲着锦绣马放完一箭,余心乐继续去追那个看上去懒洋洋实则跑起来跟特么兔子似的锦绣将,这锦绣将换人了?蔫儿坏蔫儿坏的,一边跑还一边顺手拿着枪捅半路上的他们紫阳的队员,捅一枪就跑,毫不恋战,跑来跑去又绕回来,然后再捅一圈……且这货最狡猾的地方是他特么的枪上还镶了面小镜子,跑起来不必回头,一举枪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情况,完全避免了因回头而致使跑步速度的放慢——闷骚死了有木有!锦绣这帮家伙哪儿来的这么多猥琐的创意啊?! 结果这位锦绣将就群嘲属性大发了,一路捅下去吸引了两三个紫阳队员追杀他——当然,追杀他更是因为他是对方的将,杀死他紫阳后面的战斗就能省事多了。 跑着跑着,紫阳队员们发现有些不对了,这个锦绣将逃跑的方向分明是要把紫阳的人引到别的地方去,从而尽量远离锦绣的其他战力不济的队员们,于是紫阳队员们当机立断,留下一个继续撵兔子,其余人调头追杀锦绣其他队员。 余心乐跳到墙头上纵览全局时,看到追赶锦绣将的本队的一名兵已经和对方战成了一团,并且本队的兵明显处于下风,于是拉弓搭箭,预备助本队兵一臂之力,箭还未及放出,便见另一端的墙头上也站上来一个人,手中箭直指着他这厢,如若他冲着锦绣将放箭,那么这人的箭势必在同时发动,将他射个正着。 余心乐调转箭尖指向这人,定睛一看,噢,是美人炮!这姑娘可不是花瓶,真是有两把刷子的,听丁翡说上一回合他在水里潜游都能被这姑娘射中,后来余心乐回家自己也试了试,发现做不到。 要谨慎。 余心乐稳稳地握着弓,盯着这姑娘,心下掂度了掂度,如果自己向这姑娘放箭,这姑娘必也会同时出手,然而她应该是不会功夫的,可他会啊,就算不能完全躲开她这一箭,至少也可以尽力把失分控制在一分,这姑娘大概就不行了,她立在墙头上,只要一躲就容易掉下去,不会功夫的人对这种情况都会下意识地感到紧张,并且还会分心去顾脚下,所以如果两人同时向着对方放箭,应该他的损失更小一些。 ——决定了!射! 余心乐拿定主意便不犹豫,手指一松利箭疾出,箭方离弦便立刻提气侧移身位,保险起见还用左臂挡住心口五分区,却听得前方那狂风卷暴雪中传来“叮”地一声响,紧接着雪瀑之中钻出一缕白光直袭身前,手中又是“咔”地一声,余心乐不及细思,立即一坠身形落下墙去,以防对方再射出第三箭。 ——是的,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内,那姑娘竟然一连向他射出了两支箭!若他没有看错,她的第一箭竟是在半途顶针式地拦截了他的箭,同时她又以骇人的速度抽出了第二支箭并且料准了他闪身的方向和位置,没有攻击心口,而竟是直接射断了他的弓! 余心乐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弓不由骇然:顶针式拦截,这样的程度他十次里也能做到一次,可让他惊讶的是那姑娘在这样的天气环境里竟然能一次成功!这样大的风和这样密集的雪,对箭的轨迹和力量都有相当强烈的干扰,而她竟不止成功了一次,第二箭也准之又准地射断了他的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余心乐想要再次验证这句话。他回身便跑,他记得锦绣的另一个炮已经阵亡了,他还可以用那个炮的弓,这在规则上是允许的,他要再次挑战锦绣的这个美人炮! 因有掩体墙的掩护,燕七在墙头上已经无法射到那个紫阳炮,于是转头向周围打量,这场风雪不知何故竟是越来越猛越来越疾,整片赛场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雪幕之中,穿着白色甲衣的锦绣队员们的身影几乎快要瞧不见,狂劲的风使得站在这墙头上都难以控制住身体的重心,双方队员们的一招一式都像是在与恶劣的自然搏斗,艰难又吃力。 燕七看到了正与紫阳帅缠斗的萧宸,进入精英赛后,帅与将就成了重中之重的角色,以紫阳队的经验,他们的帅必也是队中战斗力处于前列的人,萧宸的鞭子使得出神入化,紫阳帅的双刀却也毫不逊色,两人在雪地里辗转腾挪龙腾虎蹴,战得是天地色变日月无光。 在另一个方向,孔回桥干掉了紫阳兵,却不幸迎来了丁翡,上一回合孔回桥就是败在丁翡手上的,这一回合仍然力有不逮,只得且打且退。 再远一些的地方,武珽和卢鼎两家队长从比赛开始没多久就战在了一处,武珽的目的是拖住对方最强手,以防其大肆猎杀己方队员,卢鼎的目的亦是拖住对方最强手,以防之营救其队友,两位队长战力旗鼓相当,大战数百回合仍难分上下。 燕七再去寻己方的兵,却见三个兵已悉数阵亡,加上先前阵亡的两车一炮,以及不知什么时候被干掉的另一个马担当李子谦,己方还剩九人,而此刻躲在树上的两象两士形势也不容乐观,对方的两相已经爬上树去,不去对付锦绣象,却是奔着锦绣士去了,由于兵器的攻击对相无效,相也不能采用非角抵的形式对别人发动攻击,所以紫阳相上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把这俩锦绣士从树上给怼下来,然后交给树下的同伴来收拾。 树下正站着一名持弓时刻准备着的紫阳炮,另还有一名紫阳兵正疾速往那厢赶去汇合,树上的两个锦绣士只要稍微一露破绽,树下紫阳炮的箭很可能就会杀到,倘若锦绣的象和士被拿下,场上的锦绣队员就只剩下了五人,那就意味着输掉了这一轮的比赛。 燕七略一扫视将全场形势皆尽看在眼里,立刻便跃下墙头向着己方兵阵亡的地方跑去,一一将三兵携带的箭支插进自己的箭袋,之后翻上墙去搭箭便射,一箭两箭三箭四箭更多箭,利箭随着身体的转动水银泻地般一连串地飞出,竟是分别射向不同的方向! 有两箭是奔着那边围攻锦绣象和士的紫阳的一炮一兵去的,一箭射向正将孔回桥压得透不过气的丁翡,一箭给了和武珽战得不可开交的卢鼎,还有一箭甩给了与萧宸缠斗作一团的紫阳帅!于是—— 紫阳炮——阵亡! 紫阳兵——阵亡! 丁翡——失一分! 卢鼎——失一分! 紫阳帅——失一分! “轰——”观众们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惊吼,顷刻间风更狂,雪更盛,冰面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的雪被大片大片地掀起,随着四面八方刮来的劲风或扬或卷或扑或翻,双方队员交战的身影在这激狂的雪幕中时隐时现如怒海危舟,满场的观众再坐不住,齐齐站起身与这狂风暴雪竞相嘶吼争强,一阵雪浪翻涌过去,人们看到锦绣马挥杆击球,那球在半空划出一道弦月般的弧线,正击中紫阳炮的后背,紫阳炮搭弓引箭回以颜色,又一阵雪浪扬起,将这两人的身形彻底掩在了一片苍白之中。人们看到两名紫阳相终于将锦绣两士逼落了树下,按规则必须以角抵形式进行对决。人们看到丁翡已夺去了锦绣将四分,再有一击便能令所有锦绣队员自动降至“一分体”,而才刚使出技惊四座的连珠箭法的那个锦绣炮已持弓搭箭接近了丁翡! 一股强劲的旋风卷起一大片冰雪涡沦,细碎的冰渣夹杂在雪花里旋转着碰撞着尖啸着卷向锦绣将、丁翡与锦绣炮那三人,所有观众的眼睛都恨不能瞪出眶子,拼命地向前探着身,努力地寻找雪涡中三人的身影,却只隐约看到那锦绣炮抽箭,一支,两支,三支,旋风卷雪骤然腾空而去,丁翡跃在半空蛇矛舞成一团光影,叮叮叮三声皆尽将箭弹飞,观众们扯裂了嗓子将激狂的吼叫送进风里,锦绣将一枪挑来被丁翡强行避过,脚未落地锦绣炮的第四箭再度袭到,这丁翡硬是半空里将身一扭平翻了开去,轻功,腰功,反应速度端地是登峰造极,观众们疯狂了,口中喊的什么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和逻辑可言,然而第一个字才刚出口,就见那锦绣炮再度抽箭搭弦,豁然射出两道白光直取丁翡头、心两处——竟是同时射出了两支箭去!丁翡再要躲闪,锦绣炮又抽箭了——三道白光!——同时射出三支利箭! 天罗地网,神仙难逃! 丁翡不再闪躲,却抡起蛇矛拼尽最后一击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向锦绣将—— 锦绣将——阵亡! 丁翡——阵亡! 燕七助跑蹬墙跃上墙头,正将萧宸击杀紫阳帅的一击收进眼中,不俟多耽,由墙头跃下直奔武珽卢鼎缠斗之处,雪雾障目冰砂肆虐,天地陷入一片白茫,突然一阵几乎能劈裂这天地的欢呼声如千万柄利箭清晰又刺耳地穿透了过来,燕七继续跑着,若隐若现的雪幕中看到萧宸也在向着这边奔跑,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了武珽,看到了他仍在拼尽全力地与卢鼎进行着最后的对决。 紫阳的观众们欢笑着,沸腾着,释然又放松地欣赏着场上那几名尚不知真相的锦绣队员做着已经毫无意义的努力——在场地的另一边,紫阳两相已成功击杀锦绣的两士,再加上才刚阵亡的锦绣将,锦绣队员在场上的人数只剩下了六人,少于上一场紫阳存活下来的人数——锦绣已经输了,紫阳赢了,王者紫阳,再一次不出所料地淘汰了对手挺进八强,再一次证明紫阳战队,才是综武界当之无愧的霸王! ……锦绣的队员太可怜了,快看,他们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无谓奔忙,我们应该为他们本场的表现表示赞赏,他们确实打得不错,可惜还是输了,下一次继续努力吧,加油加油。 燕七和萧宸在距武珽与卢鼎缠斗处不远的地方擦肩而过,萧宸的方向是那片假树林,目标紫阳相,燕七的方向是旁边的那片空地,目标紫阳炮。 “输了!你们输了!还比什么?!”紫阳的观众们统一了口号,好让这些煞有介事的锦绣队员不要再让人感到尴尬下去。 燕七边跑边冲着观众举起手,眼神好的人看清了她的手势: 一根中指。 满场里大概也只有燕九少爷看得懂这手势,不由嗤地一声笑出来。 锦绣剩下的这几个人又不是傻子,这样的欢呼声,他们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做无用功? 因为这无关胜负,只关荣耀。 燕七跑到紫阳炮附近时,燕四少爷才刚阵亡在他的手下,紫阳炮搭弓,却不急于向着燕七放箭,提着声先叫了一嗓:“姑娘,在下余心乐,向你讨教!” 第197节 “来。”燕七停步搭箭,“你我互射,先中者死。” 两人身上都只剩了一分,当然是先中者死。 “七妹加油!”燕四少爷挥着手里的马球杆狂吼。 “神马手,你来喊开始!”余心乐冲着燕四少爷道。 ……只听说过神箭手,神马手是神马鬼?! “——开始!”燕四少爷干脆得很,说喊就喊,也不管场中两人是否准备好。 ——那就全看谁的反应更快了! 却见这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一紫一白两道疾光相向对冲,“叮”地一声又是顶针式拦截,这一次却不知是谁拦截了谁,燕七稳站原地纹丝不动,余心乐脚下一蹬横向旁移,又是一紫一白两道光——“叮”——再一次空中对撞!——第三箭射出——“叮”—— 余心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三箭!这三箭全都被这姑娘拦截了!这可不是什么瞎猫碰到死耗子!这可不是拦截率十箭中一的水准!这是胸有成竹能力达到!这是真真正正的神箭手! 第四箭射出,余心乐有些胆寒了,而就是这一丝丝的胆寒立刻让对手抓住了机会,白光乍起,却是两道齐发,一道半空撞上他的箭,一道如匹练般划过虚空,下一瞬便觉胸口一记重击,腾腾腾地一连向后退了四五步,低头看去,正中心口。 全场的观众已经被这场须臾间便分出了胜负的对决震慑到瞠目结舌鸦雀无声,场上只剩下冬风的咆哮与暴雪的狂欢,才刚因为紫阳的晋级而激发出的喜悦之情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扑灭了下去,这场对决就像是锦绣给予紫阳观众们的一次示威与还击——得意什么?紫阳晋级了又如何?要单挑,还不是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锦绣炮转身再次向着两家队长激战的方向走去,并且再一次举起了一只手,还是那记竖中指的手势,似乎又是送给紫阳的观众们的,可她却看也不看观众席,只是高高地稳稳地举着手,这记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观众们猜不出,而由这位锦绣炮这样子比出来,却让人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股如暴风骤雪般狂卷而来的无可招架的霸道与睥睨。 被双方炮之间的单挑对决吸引去注意力的全场观众,没有注意到萧宸是怎样解决掉紫阳队两个相的,锦绣的两相从树上下来,跟着萧宸亦走向武珽和卢鼎对战的地方,和燕七一起只在旁边围观,谁也没有出手相帮。 紫阳的观众们心头升出一种难言的情绪,锦绣如今有五人存活,而紫阳只剩下了队长一人,若单从这场比赛本身来看,紫阳输了,而且输得还挺惨——毕竟已经有三年近百场的比赛紫阳都没有输过了,已经连续很多年都没有输得这样惨过了……所以,确实……我们现在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武珽与卢鼎的激战仍然不停,两个人的身上都只剩下了一分,却都能将这一分在如此激烈的比斗中一直维护住,不可不谓是惊心动魄艺高胆大。 两位队长,一位已无法再晋级,一位已输了本场比赛,若换作其他队伍,此种情况下便不会再做如此无意义的比斗,直接弃掉武器结束比赛,最后以存活人数定输赢。可这二位却似乎偏要分个胜负,偏要战到最后,风雪里刀来剑往不留余力。 全场的观众默默地注视着这两家的队长,没有倾向性的助威,没有不耐烦的起哄,风猛雪疾,天寒地冻,没有一个观众提前离场,偌大的一片综武场地,只有这两个人在孤独又艰难地拼杀着,单调又冰冷的兵器撞击声回荡在场地上空,一声声一下下地震人心弦。 一炷香,两炷香,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人挥动武器的动作都因疲劳而变得异常困难,纵是如此仍然不肯停歇地刺出,砍下,横劈,斜斩,跳起来,俯下去,倒地翻滚,鱼跃腾挪…… 观众席上不知哪个角落里有人嘶声吼了一句:“努力!加劲!”于是便有几个人跟着附和:“努力!加劲!”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渐渐地汇聚成撼动全场的齐声呼喝:“努力!加劲!”没有倾向性,没有胜负心,没有急躁和不耐,只有充满赞服的鼓励与喝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狂风渐止,疾雪渐息,仿佛如同拉下帷幕般,最后的一阵细雪飞扬中,武珽的剑划过卢鼎的胳膊,扬起一溜人造血,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鲜明夺目。 紫阳车,阵亡。 锦绣书院,获胜。 赛场边扬起锦绣的大旗,阵亡在各个角落的双方队员齐齐向着这边聚拢。 武珽和卢鼎两个原地立着对喘,“说真的,刚才要不是我踩着一块极滑的冰趔趄了一下,你这剑可划不到我。”卢鼎和武珽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武珽笑道。 “好吧好吧,论运气你赢了。”卢鼎道。 “论实力也是我赢。”武珽笑道。 “哎哟我还不信了,来来来,咱们再战三百回合,输了的吃雪一斤敢不敢?”卢鼎道。 “别闹啊,我还想回家吃饭呢,都饿了。”燕七在旁边道。 “姑娘,我请你!走,你说去哪儿吃?”卢鼎立刻转头和燕七道。 “队长你要点儿脸!我们还饿着呐!雪里冻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等你赶紧死,容易吗我们?!”紫阳队员纷纷凑过来,“队长说请客了嘿!走走走,春江花月楼雅间儿!” “滚我没带银子。”卢鼎道,“饿了吃雪!” “燕小姐,你的箭法好厉害,教教我怎样一下射出三支箭怎样?”丁翡凑到燕七跟前,摘了头盔冲着她露着白牙笑。 “滚滚滚,丁翡你又不是学射箭的!闪一边和队长吃雪去!燕小姐,你还是教教我吧!”又一个紫阳队员凑过来。 “教我教我教我!” 燕七眼前瞬间挤满了基佬紫甲衣。 武珽一伸胳膊把燕七从紫阳堆里拽回来,招呼自己的队友站队,双方在裁判主持下互相致礼,然后解散,各回各的备战馆。 “燕小姐,综武决赛来现场看我们比啊!”紫阳队员们临离去时还扭头冲燕七叫。 “好,预祝夺冠。”燕七挥手。 回得备战馆,一众人或默默地脱去甲衣,或坐在椅上闭目歇息,气氛有些安静。 武珽立在当间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道:“我想我们队大概是唯一一支赢了紫阳队后还不高兴的队伍了,怎么,这还不能满足你们吗?” “……可我们还是被淘汰了啊……”有人叹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淘汰常有,战胜紫阳可不常有。”武珽开着玩笑,“至少我们证明了这一场在战术上的成功,这是一个飞跃和创新,我因而对我们明年的比赛充满了信心。这一回我们能够战胜紫阳队,下一回我想我们依然还能够战胜紫阳队。紫阳队都已经是手下败将,明年的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和畏惧的?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我想大家不会是这样没种的懦夫吧?” “当然不是。”众人渐渐还了阳,嘿嘿呵呵地笑起来。 “那就好,明儿下午继续强训。”武珽道。 “嗷——天理何在啊!”锦绣众闻言齐齐晕倒。 “开个玩笑,”武珽笑,“明儿可以歇了,大家各回各的本社,下一次综武队的集训在明年综武赛开赛前重新开始。” 众人这才嘻嘻哈哈地起身,收拾了东西鱼贯出得备战馆,武珽站在原地未动,笑着目送队友们离开,燕七最后一个从更衣室出来,和他道:“你还能撑吗?要不要我背你?” 武珽笑着看向她:“那就辛苦你了。” “……你还真不客气啊,”燕七走过去往他面前背身一站,“那你注意点啊,骨折的那只脚不要用力。” 一只大手拍在肩上,武珽笑着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干得漂亮,小七。” “说什么呢,忘了啊?我是妖怪啊。”燕七道。 第262章 流行 凸(^▽^)凸 月曜日星期一,是七天一次的到上房请安的日子,昨天综武赛结束之后,雪停了一阵子又开始下,大大小小,停停下下,折腾了一整晚,终于在今日早起放了晴,从坐夏居出来,通往竹林外的白石甬路已经被下人们打扫干净,两边的竹叶上的雪也被清理过,否则昨天那样大的雪怕是会将竹竿都压弯。 从竹林中穿出,外头是一片广阔的雪世界,也不知是谁那么不畏严寒,半夜里在已结了冰的湖岸边堆了个一人高的雪人——至少昨天晚上回来之前这地方还没有这雪人的,见胖墩墩的身子,圆圆的脸,两颗黑溜溜的眼珠映着雪,分外干净清澈,妙的是还用红绦子勾出一张咧着大大笑容的嘴,阳光灿烂地望着竹林的出口处,仿佛特意等在这里,要给从中走出来的人一个明媚温暖的笑。 一路往四季居去,到处都是正在扫雪除冰的下人,远远地看见燕七姐弟过来,一个个儿十分恭谨地早早弯下腰去,待两人走得近了便都敬声地请安招呼,这在往时可是从未见过的情形儿。 跟在燕七身后的煮雨不由纳闷儿地悄声和烹云道:“这些人是怎么了?往日见着我们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随便曲曲膝,瞅她们现在这样子,恨不能扑过来往姑娘脚底下跪。” 燕九少爷听见,唇角勾起个微嘲的笑,昨天跟着长房那伙人去现场看比赛的下人有不少,在燕府这样的大宅子里,芝麻大点的事都能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更莫提他姐昨儿个那杀神一般的表现了,人之本性就是这样的卑劣,欺软怕硬,慕强凌弱。 “七小姐小心,这里有块砖子,沾上雪就格外的滑。” “九爷今儿出门可得穿双长靴,外面的雪厚着呢!” “哟,煮雨姑娘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水墨你扶好九爷,这路不好走。” 在众人的亲切关怀与注目中,燕七姐弟俩像走了一路的明星红毯,进得四季居院门,来自下人们的类似的热忱仍然不减,搞得煮雨烹云俩丫头都有点无所适从了,好在终于进了上房,早有老太太的两个丫头争相打起红缎绣五彩芙蓉花卉纹的棉门帘把燕七姐弟俩让进屋内,才一进门就见燕四少爷跳过来,抬手冲着燕七比了个中指:“七妹,早啊!” 燕七:“……” 燕九少爷:“……” “早啊四哥,以及你这手势是想?”燕七问。 “这是你昨天的那个手势啊!我跟你学的!”燕四少爷把手指比划到燕七眼前来,“我觉得这手势太霸气了!相当有力!” “……呃,你觉得这手势是什么意思?”燕七又问。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啊!”燕四少爷眼睛晶亮,“七妹你太霸气了!居然能化用这个典故哈哈哈!” “恕我没吃早饭……这个典故是?”燕七试探地问。 “也是小时候爹给我讲过的,”燕四少爷边说边比划,“说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时周行七步,脚下现出七朵莲花,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七妹你看,可不就是这个样子?”说着两手比着中指,一指天一指地,宝相庄严地看着燕七。 “……”罪过……罪过……“但还是用食指更好一些吧。”燕七赶紧补救。 “中指是直接连着心的,且又是所有手指中最长最直的一根,用中指更好!”燕四少爷据理力争。 “呃……好吧……你开心就好。”燕七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果,脱了外面的毛披风坐到窗根儿小炕上喝姜蜜茶甜嘴儿去了。 燕老太太还在梢间屋里梳头,次间只先来了燕四少爷和燕七姐弟俩,燕九少爷坐在炕边椅子上,燕四少爷就同燕七一起坐到炕上,一边对着喝姜蜜茶一边同燕七闲聊:“我昨晚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耳朵边上有风声雪声还有武器对撞声,许是他们昨儿烧得炭太热了,燥得我不行,一闭眼就像是还在场上同人周旋,七妹你是不是也这样?” “我还好,昨天累着了,一沾枕就睡沉了。”燕七道。 “七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综武社的一员了——你说教头不会这场比完了就用不上我了,又把我从社里踢出去吧?”燕四少爷担心地看着燕七。 “不会啊,你可是他们叔侄俩挖到的宝,哪有把宝贝往外扔的?”燕七道。 “是吗?哈哈哈哈,我是宝啊?那好那好,那我就放心了!”燕四少爷露着后槽牙大笑,“他们要是能早点发现我该多好,这样咱们俩就可以并肩作战很多场了!” “不要紧,明年咱们可并肩作战一整个赛季。”燕七道。 “好吧,可今年我还没有打过瘾,就打了一场,意犹未尽啊!”燕四少爷一脸少女怀春的神情憧憬着明年的综武大赛。 “明年你就能和队友磨合得更好,发挥也能更出色的。”燕七道。 “好!从今往后我要更加刻苦练习骑术和击鞠,到明年我们俩来比比看,看谁在场上击杀的对手多,怎么样?”燕四少爷热力十足地道。 “好,输了的请吃糖炒栗子。”燕七道。 “我已经迫不及待赶紧到明年了!”燕四少爷跳到地上,挥手做了个击鞠的动作。 “做什么?!”燕大太太正带着燕大少爷燕二姑娘燕三少爷燕五姑娘燕六姑娘并一大群丫头婆子从外面堂屋跨进来,见了这情形不由皱眉,冷声喝了一句。 “和七妹在说明年的综武。”燕四少爷收了势,同燕七和燕九少爷一起行礼后躲什么似的坐回小炕上。 “明年?”燕大太太在正座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冷冷盯着燕四少爷,“明年你什么都不要想,我绝不许你再参加那什么综武赛!” 燕四少爷假装没听见这话,歪着身子只和燕七说道:“如果不是像昨天那样罕见的天气,我的发挥还能更好些,关键是冰面太滑,虽然雪月蹄子上有防滑的马掌,可终归还是有些受限,而且我觉得咱们应该给队员也都人人做一副铁掌备用,专防着这样的天气。” “这个提议好,回头你同武五说。”燕七道。 “波哥儿!”燕大太太提声喝着,“你给我过来!我方才所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娘,我进屋去看看祖母可梳好了头!”燕四少爷起身便蹿进了梢间去。 燕大太太板着脸不言语,也不去看燕七姐弟俩,燕七姐弟俩就更不理会她了,一个慢条斯理地喝茶,一个慢条斯理地闲坐,燕老太太还没从梢间出来,燕子恪倒先由外面进来了,一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燕大少爷便问:“爹怎么今儿休沐?昨儿不是才休了?” “哦,今儿不上朝,皇上龙体欠安,略感风寒。”燕子恪说着坐到了临窗的小炕上,早有丫头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蜜茶来,燕子恪接在手里,掀开盖子吹了吹,歪头问燕七:“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位也正好奇着呢。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燕七道。 “真正的意思呢?”结果这位直接认定燕七哄他呢,不依不饶地把耳朵凑过去要细听。 第198节 燕七拿手挡着嘴附耳传授机宜,燕子恪听明白了,哦了一声,还呵呵了两句,燕大太太垂下眸去,袖里的手狠狠地攥着帕子。 说着话,燕四少爷扶着老太太从梢间出来,一见燕子恪在,立时跳过来,冲着他爹比起一记中指:“爹早!” 燕七:“……” 燕子恪:“……” 燕九少爷:“……” 因改成了七日一请安,早饭便比平时更丰盛些,有姜醋糖腌渍的白梅花拌冬笋,有用薄荷紫苏酿的青瓜干儿,有玉兰片白豆腐加高汤煨的竹松,有洒着肉松芝麻花生碎的蒸麻山药,还有虾油煎豆腐、香熏鱼籽、酱炒三果、五味面筋,并八蒸糕、脂油糕、羊肉馒头、笋丝馒头和七宝姜粥胡麻粥,末了还端上来一盆热腾腾的凤髓汤,燕大太太令人给孩子们一人盛了一碗,叫喝热了才许离席。 待要上学去时也不许燕四少爷骑马,只许坐车,燕四少爷便跑去同燕七和燕九少爷一车,一路上不停嘴地说着昨日与紫阳的那一战,待到了书院门口,见大石屏上已经贴出了昨日综武队的战果,一群学生裹紧了身上的棉袍披风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综武队行啊,连紫阳都能赢!紫阳那可是综武三连霸啊!” “但还是没能晋级啊,怪可惜的。” “要求别太苛刻嘛,昨儿那场我去现场看了,好家伙,精彩得很!到最后全场人都站起来在那儿齐声喊,硬是喊出我一身汗来!” “我也去看了!炮担当的那个丫头太凶了!连紫阳的丁翡都给干掉了!哎,你们谁知道那丫头是哪家的啊?” “不知道哎,我明明记得炮担当以前是个小胖子来着,这是又换了一个?” “没换,还是那个。我觉着那丫头的箭法就是元昶怕也未必比得过。” “照你这么说那丫头岂不是快能和箭神一较高低了?” “哈哈,开什么玩笑!箭神是神,那丫头再厉害也不可能战胜神啊,但在人里面她的确已经算是佼佼者了,那一手箭法,啧啧,叹为观止!” “瞧!综武队的哥儿几个过来了。” 综武队的哥儿几个凑巧在门口碰着,摇摇晃晃地往门里进,有气无力地接受着众人的夸赞——昨儿那场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子还没缓过来,一走路感觉全身骨头都嘎嘣响。 “早啊。”燕家三兄妹从马车上下来,冲着队友打招呼。 那哥儿几个一见燕七,嘎嘣着骨头齐刷刷举起一只手来,冲着这厢比出一片中指。 燕七:“……”够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燕四少爷欢天喜地的冲那哥儿几个回以一记中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噢噢噢!”综武众呼喝着,七倒八歪地拐进了锦院大门。 “预计这个手势会成为今冬全京最流行的打招呼动作。”燕九少爷悠悠地看着他姐说道,“感想如何?” “你要是知道大伯打算今儿下午去宫里探望皇上时用这个手势向皇上请安的话,就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有多平静。”他姐幽幽地道,“眼前这些还叫事儿?” “……” 凌寒香舍外头,几个同班的女孩子正拿着拂尘清理梅花树上的积雪,还有几个则拿着小瓯收集梅花瓣上的雪,陆藕也混在其中,手都冻得通红还在那里孜孜不倦。 “这是打算用来泡茶喝吗?”燕七过去打招呼。 陆藕扭过头来笑:“才刚大家说今儿路上雪多不好走,中午就都不回家吃了,索性在课室里开个小茶会,说得兴起便都跑出来收集梅花上的雪。” “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成日同你们这些文艺少女混在一处,感觉我此生已可以梅夫鹤子了。”燕七说着上来帮手。 一句“梅夫鹤子”把陆藕说得笑个不住:“能镇得住你的‘夫’只怕还真不多……对了,你昨天比赛时的那个手势……” “快别问了,我那是在伸懒腰,真的。”燕七道。 “你少骗人,”武玥的声音响在身后,见穿着橙色底子银线绣着雪花的袄子,衬得整个人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武十三说了,你一共比划了两次,第一次绝对是在挑衅,第二次是在震慑,对不对?” “完全不对。五哥的脚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燕七问。 “说是跖骨骨折,在家上夹板呢,郎中说半个月左右也就差不多能行走如常了,但是想要用武的话还是得过上俩仨月,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武玥道。 “方便的话今天散学我和小九去贵府探望探望他。”燕七道。 “那你还客气啥,直管去,顺便在我家用饭。”武玥高兴道。 “不啦,路不好走,天黑得又早,况今儿是请安日,我得回去和家里一起用饭。”燕七道。实则她是不敢在武家吃饭,武家四十几个孩子外加二三十口大人,去一回打一回招呼都能把嘴皮磨出两层厚茧。 “在做什么?”第一堂课的诗书先生燕子恒披着条竹青色的斗篷悠哉游哉地踏雪而来,笑着问穿梭在梅林间的女孩子们。 “集雪烹茶。”女孩子们齐声答他。 “先生中午到凌寒香舍来参加我们的小茶会吧!”有女孩子盛情邀请燕子恒。 “荣幸之至,”燕子恒笑道,“只这雪水现煮的茶就罢了,雪水虽味清,然却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若说煮茶,山泉水最佳,江水为中,井水为下,而茶圣陆羽所评天下好水,雪水只排在第二十位……” 众人默默地收了家伙什转身回了课室。 结果燕七没能等到中午的茶会,才下了第一堂课就闹起了肚子,又是拉又是吐,让武玥直接给扛到百药庐去了,高越人高医师给燕七把了脉,查看了呕吐物,问了问燕七早上吃的东西,道:“应是吃坏了肚子,症状如此剧烈,怕是同你一起用饭的家人也……” 话没说完呢,燕七已经吩咐跟来伺候的煮雨立刻去锦院那边青竹班打问燕小九的状况,早上吃的饭菜都是一个盘子里挟的,大家吃的什么她就吃的什么,她这样的身体底子都吐成了这样,燕小九那边还不定怎么着了。 煮雨去了半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九爷没事,好着呢,小婢依姑娘吩咐也没敢告诉九爷姑娘这厢的事。” “好。”燕七闻言放了心,继续在百药庐的病房里躺着。 难不成全家就她吃坏了肚子?家里的孩子都在锦绣上学,如果别人也闹了肚子,这会子也早送到百药庐来了,可到了现在这百药庐除了几个想要装病逃课的学生到这儿来缠了一会儿高医师外,再无一个燕家人被送来。 燕七想了想从今天早上一出坐夏居院门到出府门上学的这段过程,她并没有入口过任何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连早上的姜蜜茶都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菜,干粮点心,粥,汤,全都是无规律随手拿随口吃的,究竟是哪一样吃坏了呢? …… “鲁道婆说那符水要连下七七四十九日方能令妖物妖力尽失现出原形,”抱春居上房起居室里,门窗紧闭,贡嬷嬷附在燕大太太耳边,将声音压至最低,“今儿个是请安日,大家能在一处用饭,使了个伺候舀汤的信得过的丫头,袖儿里藏着个小瓶子给倒进去的,明日各人在各房里吃,怕是就不好下手了……” 燕大太太坐在椅上,手里摩梭着一串才从寺里求来的开了光的玛瑙佛珠,垂着眸子半晌不言语,良久方淡淡地,一字一句咬着吐出来:“花重金,买通她课室里司茶的茶奴。” 贡嬷嬷应了,接过燕大太太亲手取出的一叠子银票,这银票厚得丢在人头上都能砸起一个大包,一交一接之间却眼都不须眨。 所以经商又有什么不好?有了钱,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第263章 不倒 翻覆由人,我自逍遥。…… 燕七中午没回成凌寒香舍,腿都拉软了,留在百药庐里享用高医师亲手做的药膳,武玥和陆藕也没参加梅花班的茶会,拎着家里送来的食盒跑到百药庐来探望燕七,一见有药膳,自个儿的饭也不吃了,跟着蹭药膳吃,武玥就问燕七:“你究竟是乱吃什么了?” “和大家吃的一样啊,”燕七也还在纳闷着,“难不成我半夜有梦游的习惯,趁大家都睡了跑去厨房偷了不干净的东西吃?” 这还真是件怪事。 下午骑射社的社团活动,燕七让煮雨向武长戈告了假,顺便还跟萧宸说了,明早没法子起床锻炼,让他自个儿玩。 因着天太冷,燕七早就不让燕九少爷散了学后在马车里等她,所以每天马车都先将燕九少爷送回燕府去,然后再来一趟等燕七训练完。 燕七在课舍里磨蹭到差不多平日训练结束的时间,这才起身往书院大门处去,天已经黑得透了,大门两边的两盏杏黄纱大灯笼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将周遭照得一片柔亮,一个人立在灯光的边缘,腰背笔直,望着远处积雪覆盖的树与房屋,不知是在赏景还是在出神。 “等人呢?”燕七打着招呼。 萧宸转过脸,犹豫了犹豫,“嗯”了一声。 “那我先走啦。”燕七挥手,转身往自家马车上爬。 萧宸:“……” 燕七偎在马车的坐榻上,抱着手炉暖着肚子,煮雨凑到车窗前往外看沿路的雪景,看着看着发现了什么,忙和燕七道:“姑娘,刚才在门口等人的那个人在后头骑着马跟着我们呢!” “……让葛黑停车。”燕七凑头到车窗前,待萧宸骑马走近了,开了车窗探出脸去,“你等的是我啊?” “嗯。”萧宸点头。 “……咋刚才不告诉我一声呢?有事吗?”燕七问。 “听说你闹肚子。”萧宸道。 “已经没事了,放心。”燕七道。 “好。”萧宸点头,“我走了,告辞。”然后就一夹马腹走人了。 煮雨:“……”这人要不要这么干脆啊?跟了半天就为了听一句“没事了”啊? 燕七回了坐夏居,借口不饿没吃晚饭,回房写完作业后就早早歇下了。次日早上和燕九少爷一起用早饭,也只依高医师的建议喝了一碗羊肉小米粥,也是底子好,歇了一宿便觉恢复了元气,如常去书院,一进课室便见几个早到的同窗凑在一堆儿,桌子上堆了好几只匣子,走近前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各样的点心。 “这是干啥呢?”燕七问。 “中午继续开茶会,昨儿个准备不足,未能尽兴。安安,你可好些了?今儿中午可不能再缺席了,我带了你爱吃的虎珀核桃呢!”同窗笑道。 “那敢情儿好,昨天腾空了肚子,今儿正好多吃些,我也带了你爱喝的紫笋茶,待会儿下了第一堂课咱们就先泡上一壶来。”燕七道。 “咦?那茶今年听说歉收,统共进贡上来的就没多少,市面上更是很难买到,简直是价比黄金,你这茶叶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大伯拿回来的,也不多,就四两,我全带来了。” “没你这么败家的,啥都不说了,先给我来一两。” “四两都给你,多大点儿事儿。” 众人说说笑笑的也就差不多到了上课时候,及至第一堂课后,大家就都涌到了茶室去,泡了燕七带来的紫笋茶过瘾,不成想第二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燕七又开始上吐下泻,高医师见到这位二进宫,不由纳罕极了:“怎么又是你?昨儿都吐成那样了,今儿还不注意些?你又乱吃什么了?” “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一碗羊肉小米粥,头堂课下了还喝了杯茶,但其他人都没事儿。”燕七捂着肚子。别说她了,就是铁汉遇到拉肚子也没辙,一样是虚脱没力气。 “不能够啊,”高医师皱眉,“你平日可有肠胃之疾?” “没有,我胃口好的很。” “上学来时没有灌凉风?” “没有,马车里暖和的很,下了车我还有围领遮脸。” “与人同食一锅里的粥,同饮一壶里的茶,别人没事,你却拉了肚子,可见并非食水之故,又许是你昨晚睡觉没盖好被子着了凉?” “呃,我觉得我睡姿还是可以的,但也许不排除这种可能。” “这样吧,不知你能否坚持三顿不用饭?夜里再叫个丫头值夜,替你掖着被子,白天里多穿些,捂得严实些,我们且看看是什么原因。” “好的。” 高医师又给燕七开了些药,加大了药量,让燕七按着三顿饭吃。 因着昨天拉了一上午,今天又是一上午,燕七有点被掏空了,走起路来腿都颤,服了高医师的药,好容易止住了,到了中午却又未能参加成茶会,只得眼巴巴的在旁边坐着,看着大家吃喝。 “只见过水土不服的,你这茶会不服又是怎么回事儿?”武玥就问。 “我们不办茶会了还不行吗?”大家也笑着逗她。 “快别闹,我吃不成在旁边闻闻味儿也是好的。” “可怜见儿的。”大家纷纷道。 这么一折腾,下午骑射社的训练就又参加不成了,只得让煮雨再去请假,煮雨愁眉苦脸地回来:“姑娘,那武教头让您亲自去向他请假。” 燕七去了靶场,见大家正在雪地里进行魔鬼训练,武长戈在旁边立着,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回事儿?” 第199节 “吃坏了肚子。” “吃坏了什么一闹就是两天?” “学生也不太清楚。”燕七如实道。 “明日若还不清楚,下次训练便加倍。”武长戈说罢便不再理她。 燕七苦逼地回到家中,这次没法儿瞒着燕小九了,因为要熬药,只好如实坦白,燕九少爷闻言亦觉奇怪:“应该不是今早吃的羊肉小米粥的缘故,否则我怎没事?你确信在书院没有吃别人不曾吃过的东西?” “确信没有,只喝了些茶。”燕七道。 “什么茶?”燕九少爷问。 “紫笋,大家都喝了,且还都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 “杯子可有问题?” “杯子是用的课室里现有的,大家随机拿,茶壶也没有人动过,因为有茶奴伺候。” “茶奴可有问题?”燕九少爷问得极细。 “茶奴还是原来的茶奴。” 燕九少爷沉思了片刻,道:“你便先依着高医师的话,先试着三顿饭不吃,最好水也不要喝,实在饿了渴了从外面买。” “好。” …… “又拉又吐?”燕大太太惊疑地看着贡嬷嬷,“这却是怎么回事?” 贡嬷嬷也是一头汗:“老奴也不曾想到那符水的效力竟是如此刚烈,寻了那鲁道婆问,原是她除妖心切,在那符里下了些猛料,不成想竟险些坏了事。” “真真是蠢货!”燕大太太怒道,“我若真想让她立刻死,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功夫用什么符水?此事顶要紧的是不能打草惊蛇,若教老爷知道,此事可就捅下了天。你去让她把符换了,务必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若能有更隐蔽些的方式,我不介意样样都试一试。” …… 燕七第三天一整天没吃没喝,果然也没拉没吐。第四天试着吃了些东西、喝了些白水,一切尚好。第五天放开了吃喝,已经完全无碍了。 “也许是天气骤变又累着了的缘故。”燕七只能这么和来关心她的武玥陆藕解释。 节气已过了大雪,一天冷似一天,大家都说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据闻连一向少雪甚至数年不见雪的南方都下了几场大雪,导致数十万的百姓受灾,这几日朝上说的忙的都是这事。 大人们的忙碌、平民百姓的灾苦,似乎都影响不到官富二代们悠闲无忧的书院生活,十一月十一日,是每年一度的京都“校际”手工艺大赛,全京书院都会派出自己书院手工社内最优秀的学生齐济一堂比拼手艺和才艺,这也是为着数九寒冬天里户外活动受限、大家闲得无事可做而设立的户内节目,由工部主办、各京中书院协办,地点每年由各书院轮流做东,今年轮到了东溪书院。 手工艺大赛不仅仅只有赛事,受到锦绣书院画艺大赛的启发,每年的手工艺大赛赛后也有一个手工艺作品展览暨慈善拍卖活动,展出的都是各个书院学生们的手工艺品,再加上眼下南方正在受灾,今年的这场展览就更要好生地大办一场了。 各书院学生们的手工艺作品,在赛事开始前一周就已经陆陆续续地运往了东道主东溪书院安排好的展馆内,十一日是比赛,十二日十三日才是展出。 “比赛的时候你打算做什么作品呢?”手工选修课上燕七问崔晞,这位毫无意外地被手工先生要求参加手工艺大赛,并且“拿不了前三名以后就甭来上老子的手工课啦!” “不知道呢。”崔晞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上的小刀,拿不拿名次什么的他才不会在意,但若是不能来上有某人在的手工课,这每天的日子大概就更没了什么意思。 “天石的事小九查得怎样了?”崔晞问燕七,早在查出使燕七发胖的根源在天石上的时候,燕七就让人去通知他了,免得他还在费心费力地去查那些从她房里拿走的摆件,如今已全都给她拿了回来。 “我没问他,那孩子天天神神秘秘地在房里鼓捣。”燕七道。 “若是需要,我可以请我爹帮忙去查那天石的事。”崔晞道。 “如有麻烦崔伯伯的地方,我会和你说哒。”燕七道。 “事实上我有些奇怪,”崔晞挑眸望向燕七,轻轻地压低声音,“若那天石能致人发胖,为何先帝无事?要知道更大块的天石被制成了香炉摆在御书房内,先帝天天在御书房内批奏折,岂不更应该受到影响?” “那块天石香炉现在还在御书房里摆着吗?”燕七也低声问。 “没有,我问了我爹,说那香炉因是天石质地,格外罕见,先帝下葬时做了陪葬物,如今在皇陵里放着。”崔晞道。 “先皇胖不胖?”燕七问。 崔晞摇头:“听说原本是正常身材,后来病了,人瘦得厉害。” “这么说,天石本身可能没有问题?” “那你房里的那个摆件又怎么说?就算曾被药物浸泡,这么多年过去了,药物也早该失效了,”崔晞继续摇头,“我还是认为就是天石本身的问题,至于为何先皇无事……我有个猜想。” “说说看。” 崔晞探了身过去,附到燕七耳边:“先皇由患疾到殡天只有短短三个月,在此之前据说身体还好得很,甚而亲自骑了马去打猎或与宫人击鞠作耍,我记得崔暄说过,先皇殡天前一个月已不能理朝政,从那时至驾崩,群臣竟没有一个再见过先皇一面……什么样的病竟来得如此迅猛又犯得如此凶险?我姑父原是宫中御医,先皇犯疾前他已从宫中退了下来,然而当时宫中有几位御医皆是他的学生,其中有两位曾在先皇犯疾不能理朝时被宣进宫去为先皇诊病,从那时起竟再未出过宫门,直至先皇驾崩,那二位也因医治无能而被当场赐了毒酒,是以先皇究竟是犯了怎样的恶疾,如今除了宫中少数几人知晓外,其余知情的人只怕都已不在人世。纵观我朝历代皇帝,因病驾薨者不在少数,册上记载也从未讳莫如深至斯,因此,我疑心先皇这恶疾,或许正与那天石有关。” 燕七垂眸认真听着,半晌道:“所以我屋里那块天石会致人发胖,其实只是因为它块头太小,本身真正的毒性没有全部继承,它只是块下角料,毒性在这么小一块石头上被稀释,而如果是块大的天石,很可能现在的我已经患了和先皇一样的恶疾,甚至早就已经死掉了。” 崔晞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小刀,刀光一闪,手边一块木头便切做了两半:“若真是如此,将那天石摆件放入你房中的人要么对天石的毒性毫不知情,要么,便是本就想置你于死地,却不料那天石太小,反而只令你发胖,既出乎了那人的意料,也将我们引入了歧途,照我们之前推测,若有人有意令你发胖,十有八九是女人所为,而若对方的目的当真是想置你于死地的话,那么也很有可能是男人。” “我很想知道寿王私制了玉玺之后有没有变胖,以及贴身伺候先皇的人有没有也患了恶疾。”燕七道。 “贴身伺候先皇的太监,在先皇驾崩后全都殉葬了,至于他们真正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个大概也只有当时在宫里的人知道了。”崔晞显见是就此事也查问过一番的,“至于寿王,如若他知道天石的毒性,必然不会用这东西来做玉玺,所以要么他是无意中献宝毒害了先皇而被误当作有谋逆之心,要么就是我们推断有误,你房中那摆件不是玉玺的一部分,而是其他的东西,寿王故意献毒宝来毒杀皇上,这下角料被做成了摆件,留着备作它用。” “越来越复杂了,我还是个孩子。”燕七道。 崔晞笑了起来,伸手在燕七脑袋上轻轻拍了一拍:“照我的意思,什么都不必再想,专心做个孩子,把眼下过好了就足够。” “说得太好了崔大大,你看我这个不倒翁做得怎么样?”燕七把自己这堂手工课上做的不倒翁摆到崔晞面前,其实就是个小葫芦掏空的。 “做得很好,很像你。”崔晞笑。 “我感觉我身材还达不到这个标准。”燕七道。 “像你怎么推也推不倒。” “推”这个字眼好羞耻啊…… “送你啦,”燕七道,“浮世飘摇,常立不倒。” 崔晞笑:“翻覆由人,我自逍遥。” 第264章 手艺 我一见你就笑。 十一月十一,京中书院集体放假,除了每个书院被挑选出来的参加手工艺大赛的学生必须前往东道主东溪书院之外,其他的学生愿意去捧场就去,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 燕七当然是要为崔晞应援去的,连带着武玥陆藕和燕九少爷也都跟着一并去,待到了东溪书院门口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是人山人海,天朝的同志们无论何时都不会削减爱凑热闹的热情。 燕七还在人堆儿里看到了燕大少爷燕三少爷和燕五姑娘,待进了大门之后甚至还瞅见了萧宸。 “咦,萧远逸你也来凑热闹啊?”武玥招手冲萧宸打招呼。 萧宸看了这厢一眼,微微一点头。 “感觉你不像爱凑热闹的人啊。”武玥盯着他上瞅下瞅,一副怀疑萧宸被附了身的样子。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瞟了他姐一眼,用旁边人听不到的音量慢慢问她:“早上锻炼你和人家聊什么了?” “呃,咳,是说起今天要来围观这个大赛来着。”燕七道,“太敏感会长青春痘知道吗?” “那你跟我们一起混吧!”那厢武玥已经做主把萧宸纳入帮会了,转头招呼燕七几人,“快点快点,咱们先去抢个好位置,一会儿人多了就占不到前排了!” 几人赶紧加快脚步,燕九少爷还打算慢慢飘呢,结果一见燕七作势要过来拉他手,一甩袖使了个八仙迷踪步避了开去,面无表情地跟上了这几位的速度。 比赛的地方分别设在几处阔朗的轩馆内,分成木艺组、石艺组、土艺组、金艺组等等等等,观众们可以选自己感兴趣的比赛进馆观看,也可以各馆内来回串看。崔晞报的是木艺比赛,因为“省事,懒得做复杂的”。 五六七九带着萧宸直接奔了木艺组所在的轩馆去,见馆中已搭好了宽宽平平的一个高台,台上放了一排桌椅,供选手们在上面进行比赛,幸好几人来得还算早,台下还没有多少观众,连忙抢到最前面,可惜没有板凳茶水和瓜子儿,只能站着观看。 参赛的选手还未进馆,武玥东瞅西望,忽然看见燕五姑娘正同燕大少爷和燕三少爷从门外跨进来,不由撇了撇嘴,一拉旁边的燕七:“她怎么也来了?!” “凑热闹来了吧。”燕七道。 “她会对这个感兴趣?我怎么没发现!”武玥翻白眼。 “闲着也是闲着。”燕七不以为意。 那厢燕大少爷也看见了燕七姐弟俩,笑着冲这厢招招手,带着燕三少爷和燕五姑娘走过来:“早知你们也来看那会儿咱们就一起出门了。” “我们先去同阿玥和小藕会合了一下。”燕七解释道。 “给崔小四捧场来了?”燕大少爷笑吟吟地看着燕七,神情里带着几分戏谑。 “是啊。”燕七早就对这种八卦目光有抵抗力了,“大哥你们也是?” “除了捧场,我还打算淘几件有意思的东西回去,”燕大少爷笑道,“听说展会上有不少稀奇玩意儿,银子我都带来了。” “展会明儿才开始吧?”武玥在旁插口道。 “明儿还来,”燕大少爷笑,“今儿这比赛上若有人做出什么有趣儿的东西,那就现买下来,总归这钱也是做了慈善用。” “大哥是真正的玩家。”燕三少爷在旁轻笑。 燕大少爷哈哈一笑,似是很喜欢“玩家”这个称呼。这个人很爱玩,与玩有关的东西他都感兴趣,比如什么斗鸡斗蟋蟀,赌石赌比赛,听戏儿捧角儿养家巧,收藏集古买稀罕儿,是京里有名的玩(纨)家(绔)。 传说中的京都四公(纨)子(绔),燕家就占了俩,一个燕四老爷,一个就是燕大少爷,叔侄俩还不是一个路子,燕大少爷是吃喝玩乐琴棋书画雅俗兼俱,燕四老爷玩儿得就比较邪性了,上天揽月下海捉鳖,见神弄神见鬼玩鬼,不过燕老太太还是说过一句十分公正的话:这叔侄俩加一块儿就是当年的燕子恪,论玩儿,你们谁也玩儿不过那货。 所以燕惊潮这是把他爹会玩儿的那部分特质给遗传了?武玥望着燕大少爷通身的锦衣华服金光闪闪,暗里摇摇头,真是可惜,貌似这位遗传到的燕大太太的特质更多。 燕五姑娘立在旁边也不理会这厢,只管望着暂时空无一人的比赛台发呆,武玥觉得这个人似乎比起以前来有了些变化,然而具体哪里产生了变化一时又说不出来,趁着其他人还在那里说话的功夫,悄悄拽了把陆藕,附耳问她:“你觉得燕五是不是变了?” “跟以前比,似乎少了些灵气。”陆藕也发觉了,“只看她那眼神,就不比以前那样灵动鲜活。” “那倒更好,”武玥哼了一声,“免得一天到晚光想着算计别人。” 说着话的功夫,周围的观众越聚越多,直到那边人流忽分,有一队人鱼贯上得台去,崔晞走在靠后的位置,穿了件孔雀蓝镶银丝的长袍,领缘滚着银灰的貂毛,衬得一张脸玉似的白,一眼望见了台下的燕七,唇上便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引得台下一片轻轻的吸气声。 “崔四平时对谁都冷着脸,唯独每每看见小七就笑出花儿来。”武玥悄悄和陆藕道。 “正应了小七以前教我们的那支曲儿:我一见你就笑。”陆藕掩口轻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笑,和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武玥五音不全地哼哼起来。 旁边的萧宸默不作声地看着台上的崔晞。 木艺组比赛的方式当然就是做木艺,点上计时香,大约两刻钟的时间,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计时香燃烧完时就停手,然后有一小炷香约五分钟的时间留给在场的观众,每位观众可花十文钱买一朵纱花来为选手投票,把花儿放到选手所坐的桌前,一炷香点完投票结束,以得花儿多者胜出,而观众们买花的钱也会做为善款投放到慈善机构。 木艺比赛一共分了八组,每组十人,选前两名晋级十六强,然后分四组决出每组第一名进入决赛。 两刻钟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能用木头做出什么来呢?观众们此刻都收了声,安安静静地等着看比赛。 台上的十名选手依次坐到桌后的椅上,将自己带来的木料和工具摆在桌上,裁判先挨个儿进行检查,在计时香点燃的同时,裁判沉喝一声“开始”,选手们这才抄起工具开始动作。 由于时间只有两刻钟,选手们无法做较为复杂的工艺,这就考验大家如何在短时间内用较小的木料做出或新奇或好看或讨巧的作品了,于是大部分选手都只选用了木工刀及小锉小刨等工具。 崔晞依然只用他的那把小刀,不紧不慢地拿着块木头削削刻刻,旁边的选手却都在争分夺秒,一时间刀光乱闪木屑齐飞,有一位大概太过紧张,手里刀没握住,刻木头的时候一下子崩脱了手,直接就飞向站在第一排的燕七,燕七正琢磨自己要是躲了后面的人只怕就要遭殃,一念尚未转完,旁边已伸出一只手来把那刀稳稳地在半空捏了住,见是萧宸,两指夹着那刀轻轻一甩,重新丢回了那选手面前,“崩”地一声正插在那人手边的桌面上,差一厘就能插在那人手上,直把人吓出一头冷汗来,惊惑地望向台下萧宸,萧宸盯他一眼:“不会用刀就别在上面现眼。” 五六七九:“……”大哥你说话太直接了…… 台下观众们也是虚惊一场,纷纷嘘向失手那人,那人都快哭了:老子特么又不是小李飞刀!……小李飞刀是谁? 第200节 半个小时平时觉得挺长,这会子倒是过得飞快,选手们手中的木料渐渐地有了雏形,第一位选手貌似在雕核舟,舟上露着肚子的小人儿惟妙惟肖。第二位选手雕的是观音大士,手中净瓶里插的柳枝儿都叶脉清晰。第三位选手雕的是茶花,那繁复的花瓣一层层薄如蝉翼似能随风颤动。第四位选手…… “都是高手啊!”武玥乍舌,“崔四顶不顶得住啊?” “光看颜值他也输不了。”燕七道。 武玥懂颜值这个词儿,闻言向着四周一望,果见不论男女,绝大多数观众的目光都在盯着崔晞的脸或手看。 “好吧我不担心他了。”武玥耸肩摊手。 事实证明人家崔晞不仅颜值高,手艺也是杠杠过硬——他的作品是《一盅洒了的牛奶》……没错,用木头雕出一只摔在地上碎掉一半的盅子,里面盛的牛奶洒了出来,还有一小部分留在盅子没有碎掉的那一半里——牛奶也是用木头雕出来的,雕完后用调好了的油彩上色,于是木头的盅子看上去就和真正的青花瓷盅没什么两样,牛奶更是质感逼真,水的圆润柔滑被雕得难辨真伪,甚至连牛奶的浓稠感都表现得惟妙惟肖! 当这件成品呈现在观众们的眼前时,惊赞声几乎要把轩馆的房顶都掀翻了开去,如果不是因为每名观众只限买一朵纱花来投票,武玥敢说那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姑娘能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买了花投给崔晞。 崔晞最终以小组第一名的成绩稳进十六强,十六进四的比赛将在下午进行,这位从台上下来直接就到了燕七面前,笑呵呵地道:“手都冻僵了。” 众:“……”手冻僵了都能刻成这样,这要没冻僵你是不是连牛奶上沾的灰尘都能刻出来啊?! “我给你带了副手套。”燕七今儿背了个挎囊,从挎囊里掏出一副手套来,外面是鹿皮里面是兔绒,她自个儿不会做,是把样子形容出来请府里针线房的绣娘帮忙做的,顺带给武玥陆藕自己以及燕小九一人做了一双。 崔晞很开心地接过来就戴上了,大小胖瘦都正合适,“比手炉还暖和。” 哪里能比得上手炉呢,大概是因为心里暖,所以手也就跟着暖起来了吧。 萧宸偏开头,却无意间看见燕七的那位五姐,满眼怨毒地盯着这厢。 第265章 神工 七窍玲珑心,巧夺天工手。…… 四五六七九外带萧宸从木艺组比赛的场馆出来,打算去别的馆内转着看看,武玥边走边伸着手指挨个儿把几人点了一遍,发现什么似的,和萧宸道:“萧远逸你看,崔晞行四,我姓武(五),小藕姓陆(六),小七行七,小九行九,我们连一起就是四五六七九,中间缺个八,要不以后管你叫萧八好不好?这样咱们就能串起来啦!” 众:“……”这也行?还有给人强行安排行的? 萧宸:“我在家中是独子。”意思是我要行也不可能行八,得行一。 “但你要行一那和我们隔得太远啦,就行八嘛!在咱们这几个里面你行八!”武玥道。 燕七怀疑这孩子也有潜在的强迫症倾向。 于是萧宸被迫行了八,四五六七八九团伙正式合体,声势浩大地开始转赛场看比赛。不得不说,当朝开放的风气和对新事物的包容度是这个时代最可爱最有魅力的地方,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人文背景之下,有大批的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少年人才涌现出来,转了这么一大圈下来,燕七觉得这些少年里迟早会出三四个爱迪生五六个米开朗基罗和七八个鲁班,那一双双点石成金的巧手,那一个个突破天际的脑洞,那一双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当你盯着他们看时,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的投入与才华所感染,恨不能立刻冲回课堂好好学习文化知识,为封建主义的建设和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创造力是一方面,艺术性也是相当的让人大开眼界,许多燕七见过的没见过的手工艺绝活都在这次的大赛上被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展现了出来,像剪纸、串珠儿、竹编、绳编、插花、烧造、髹饰这些自不必说,另还有木版画、扑灰画、纸马、内画、泥塑、面塑、糖塑、吹糖人、砖雕、瓷刻、微雕、木偶、皮影、蜡染、刺绣、织锦、风筝、脸谱、面具、镂空蛋壳、米粒上刻字等等等等更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这其中许多手工艺都是民间手艺人用以谋生的手段,在这些癖好特殊的官富二代眼中却成了一种爱好、消遣和追求,所以说艺术非但无国界,也是无阶级无尊卑的。 看着看着四至九团伙就因各自的喜好不同而分了开来,武玥喜欢看髹饰比赛,其中有个做推光漆的参赛者所做的作品尤为漂亮,所谓推光漆就是用手掌蘸上麻油与灰,在漆面上用力推擦,使漆面达到光亮如镜的效果,推光后的作品平滑柔和明亮照人,仿佛自带美颜功能一般,使得整件漆器都像被注入了一股子灵气。 陆藕喜欢看刺绣女红类的比赛,有个姑娘绣得一件孔雀衣,博得了满堂喝彩,“用的是铺绣技法,”陆藕给跟过来凑热闹的燕七介绍,“就是用绿孔雀的羽毛捻线大片的铺绣,配色上用的是三晕过渡法,由浅而深,这样便使整件衣衫的色彩看上去特别柔和……” 燕七想了想,记起《红楼梦》里老太太赏宝玉的“雀金呢”似乎就是用的这样的技法制成的,可惜这种技法到了后世便已失传,不成想今天还能有幸得见。 在铺绣孔雀衣的旁边,还有位姑娘在做盘扣,扣子里或加了铜丝或填进棉花,巧手翻飞间一朵朵漂亮的盘扣就诞生了,什么一字扣、蝴蝶扣、金鱼扣、凤凰扣、菊花扣、琵琶扣、蜜蜂扣、葡萄扣、树叶扣、花蕾扣、双耳扣等等等等,精致巧妙得让人挪不开眼,见陆藕在下面看得专注,这姑娘还送了她一副玉兰花的扣儿。 燕九少爷在画艺组的赛馆里停住了脚,这里比的画艺不是普通的拿笔在纸或墙上作的画,而是用各种不走寻常路的方式所作的画,比如扑灰画,就是把柳成烧成灰做成炭条,用来起线稿,然后把画纸铺到线稿上扑抹,就可以把线稿复印到画纸上,一张线稿可以扑印好几张画,然后再进行手绘,比如勾线了,粉脸了,点睛了,再上色、染道、涮花、磕花、描粉画金、罩明油、刷边裁边……统共要经过二十多道工序才能制出一张完整的画来。 另还有内画,这个就更厉害了,是用特制的变形的细笔在玻璃、琥珀、水晶这种透明或半透明材质的容器内手绘出细致入微的画来,画之前先用小钢珠、石英砂和少量的水灌入容器内晃动,把内壁磨出细纹,这样颜料就比较易于附着,然后以带有弯钩的竹笔蘸上颜色,在内壁反向作画,从外面看上去便显得格调典雅、笔触精妙,美仑美奂极了。 再有一种画法叫做烙画,又叫烫画或火笔画,是用火烧热烙铁后在物体上熨出烙痕来作画的,不仅能烫出丰富的层次与色调,还有很强的立体感。 崔晞懒洋洋地跟着燕七随处逛,燕七感兴趣的他就看得认真,燕七不感兴趣的他理也不理,倒是路过金石器艺组的赛馆时,他却主动上前去和在第一轮就惨遭淘汰的一位参赛者说话,这位的特长是金缮,金缮就是一种用大漆、色漆、金粉和瓦灰等纯天然材质修补残缺器物的传统手工艺,可以用来修补瓷器、紫砂器、竹器、玉器、象牙和小件的木器,能使残器再生,并且可以呈现出一种新的、别样的美感。 可由于金缮属于花时间较长的一门工艺,这位只能拿着自己的成品来,观众们没有见到现场展现手艺,谁知道这东西真是你自己做的还是别人代做的啊,所以现场讨不了巧,得到的纱花很少。 “能否帮我个忙?”崔晞笑吟吟地同这人道。 这人正垂头丧气呢,闻言便要发飚——这是有多不开眼啊!老子正赛场失意你跑来让老子给你帮忙,老子认识你吗?多大脸啊你?!结果一抬头看见崔晞这张笑脸,不由怔了一怔,那股子怨气也就发不出来了,干咳了一声,兴致不高地道:“什么忙?” “我看你的金缮手艺好得很,能否帮我把这东西修复一下?”崔晞说着摘了手套,从怀里掏出块裹着什么的素帕来,将帕子展开,里面包着几块碎玉。 那人向着帕子看了一眼,道:“这又不是什么上等料子的玉,我干嘛要费那么大的功夫来修复它?你有这等着的时间早能上街买一块更好的去了。” “你若能修好它,你才刚参赛的作品我买下。”崔晞道。 参赛的作品也是可以参加义卖的,而且卖出去的价格越高,原作者越能在学期末的成绩考评中得到高的分数。 那人这才打起了精神,把崔晞手里的碎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道:“约摸要用二十天的时间,你留下名字,我回头修好了让人给你送去。” 崔晞报了姓名和住址,转头就去掏银子买这人的作品,燕七瞅了一会儿那几块碎玉,觉得眼熟,待崔晞买完东西回来这才忽然想了起来:“这好像是上巳节那回我捏碎的那块玉佩来着?” 旁边的萧宸闻言侧目:你这么牛逼呢?连玉佩都能捏碎? 崔晞笑道:“正是那块。” 燕七想起当时崔晞把那几块碎玉给要了过去,还当他是要帮她扔了,没想到居然一直留到了现在,更没想到还带在身上,更更没想到竟还想着要修复它。 “何必费这个功夫,我这么喜新厌旧的人。”燕七道。 “修好了不就成了新的?”崔晞笑。 “是个会过日子的。”燕七夸他。 四至九团伙这一上午也没白逛,到中午集合时除了崔晞买下的一只金缮过的青瓷碗之外,武玥还买了几只用猫毛制成的仿真迷你小猫,陆藕买了八副盘扣,燕七买了能一下子把苹果切成八瓣的刀,萧宸买了一粒刻着金刚经的大米——这位大概只是为了给慈善事业做一份贡献才随便买了个什么,随手放进怀兜里,待武玥向他讨了要看时却已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燕九少爷买了一只内画琉璃葫芦摆件,一众人浩浩荡荡地从东溪书院出来,在附近找了个馆子准备吃午饭,吃完了还得再回去让崔晞预备下午的十六进四比赛。 十六进四比赛,依然在那处轩馆内进行,燕七一众人再次抢到了前排位置,崔晞仍然被分在了第一组,一共四个人,时间变为了一刻钟,一刻钟内用木料做一件成品出来,然后看谁得到的纱花多,只有一人能晋级最终的决赛。 一刻钟,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什么来啊?台下的观众们瞪圆了眼睛盯着台上四位选手手里的刀和木料,这四个人是从预赛的十队人里选出来的佼佼者,那刀工比预赛时更厉害了不少,一刻钟的时间做不了复杂的东西,于是大家就都选择了最简单的花样儿,而越是简单的东西才越见真功,不但做工要精细,还得体现出难度来。 场上的选手投入且忘我地制作着他们的作品,场下的观众却在一阵阵地发出惊赞——这一双双的手真是太灵巧了,使得那些没有生气的木头疙瘩都显得灵性十足,在这几双手里不断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崔晞的那双手,本就生得好看,白皙,修长,虽瘦却不失圆润,虽柔亦不乏绵劲,十根手指轻动,竟能给人以缤纷之感,灵动又跳脱,柔软又果决。 一刻钟的时间到,观众们的心中业已有了要投票的人选。 第一位选手做的是一把镂空花纹的折扇,那镂空的花纹十分地精致漂亮,能在短短一刻内做出这样一把折扇,可见刀工之好、速度之快。 第二位选手做的是一匹木马摆件,连马的鬃毛都丝丝可见、细致入微。 第三位选手做的是一本书,书页全都是薄如蝉翼的木片,而装订这些木片成册的也不是线,却是用木头钉钉成的,全书除了木头外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材质,巴掌大小,精致得很。 崔晞做的是一枝花,花枝子上七八朵花骨朵,这原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其他三位选手也能做得出这样的花枝,然而当他拨动了花枝上一处小小的机簧之后,那些花骨朵竟然随着这机簧的下拨哗地一下子层层绽放了开来!在场的观众齐齐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立时爆发出了一片震耳的惊赞声——控制一朵花开,这其中的关窍大概还能想象得到,一下子控制七八朵在不同分枝上的花开放,这枝干里面的机关得经过怎样巧妙的设计和费心的计算啊!况且这么复杂细微的工艺,短短一刻钟就能做出来,这得是多快的速度和多巧的手才能做得出来啊?! “他就是玩儿着这个长大的。”燕七向眼睛瞪成铜铃状一脸“求解释”地望向她的武玥解释,“熟能生巧,这种花样儿他自个儿在家不定玩儿过多少次了,何况他本就是个天才。” ……前面都不必说了,一句“天才”已经足以解释了……武玥继续瞠目结舌地转回头去,然后发现了什么:“他的刀子看着也好使,削铁如泥的,否则哪里能把木头削得这样快!” “那刀子是崔暄从海外给他买回来的,一种混合金属,的确削铁如泥。”燕七道。 “突然觉得崔四不好惹起来了……”武玥嘟哝道,“我以前应该没有得罪过他吧?” 崔晞的作品当场便有人高价买了去,而他也实至名归地成为了本组唯一一名晋级到决赛的选手,其他三组选手的比赛也很快依次完成,最终共有四名选手进入到了最后的决赛。 决赛的时间很长,从现在计时开始一直到酉时正(下午六点),四位选手仍是随意做,这一次可以不仅仅只使用木料,还能用一些别的东西做辅助。 四位选手都把自己的工具箱摆到了桌上,里面有尺子、墨线、钉子锤子及其它各种各样的工具,甚而还有人拿了纸笔出来写写画画做各种计算,这过程枯燥又漫长,很多观众耐不住已经离开了,只燕七他们几个仍在下头站着稳稳地等,武玥无意中一偏头,瞅见了燕五姑娘一个人在不大起眼的地方站着,眼神里满满的是如痴如醉,循着目光望去,见她为之痴迷的,竟然是崔晞。 武玥吓着了,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啊?!燕五她明明知道崔四是和小七一伙的啊!她不是讨厌小七吗?她怎么可以对小七的朋友动心思啊! 武玥慌张地悄悄拽了把燕七,然后冲着燕五姑娘那边拼命努嘴,燕七向着那厢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武玥就悄声问她:“怎么办啊?” “你在担心什么?”燕七问。 “崔四啊!你看燕五这样子!万一她真对他有什么想法,那崔四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到底因为燕五是燕七的堂姐,后面的难听话武玥没好再往下说。 “你不要想太多啊,容易变老的。”燕七道,“再说小四又不是木头人,任由别人摆弄?别忘了他可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呢。” “……你的意思难道还要让崔四去杀人啊?”武玥白她一眼。 “我不会建议他杀人,”燕七道,“但如果他杀了人,我会站在他这边。” 武玥以为燕七在不着边际的瞎扯,就故意问道:“那如果他杀了燕五呢?燕五可是你大伯的孩子。” “他不会做让我为难的事,非要举这样的例子的话,就算他真的把人杀了,那也证明人的确该杀,并且不得不杀。”燕七平静地道,“我还是会站在他这边。” 武玥看了燕七一阵,半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好吧,我原本还担心崔四来着,但是看着你这张脸不知为什么就不担心了。” “感受到了我颜值的魅力了吗?”燕七道。 “……”木头脸的魅力在哪里你告诉我?!武玥顾左右而言他,“崔四在做什么啊你猜?” 燕七看着崔晞面前桌上的一应小零件,觉得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机械师or发明家的诞生,见那些小零件里有齿轮,有曲轴,有连杆,有滚筒,有磁石,有皮带轮,有钢片条,有弹簧片……崔晞这会子就算把机械手表做出来燕七都不会觉得惊奇。 当计时香燃尽,四位选手将自己的成品摆放在桌面上呈现在观众们的眼前时,观众们是既兴奋又懵比外带迫不及待。接下来是选手们展示自己作品特点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第一位选手的作品上。 这四位选手是全京官学学生在手工艺之木艺机械方面的佼佼者,他们的作品当然不会和预赛时的那些作品处在相同的等级,佼佼者们的作品必然是最精华最高端的东西。第一位选手的作品名为“欹器”,像是一只盛酒的杯子,这个杯子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它的两耳可以拴上绳子挂在架子上,杯子悬吊在半空,当杯子是空着的时候它是倾斜着的,如果把它扶正,一放手它就又会歪到一边去,若在杯中倒入一半的水,杯子就能垂直端正地吊在半空,但如果杯子里的水被倒满,杯子就会自动翻转把水全都倾倒出来,然后又恢复成微微倾斜的样子。 欹就是倾斜的意思,之所以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东西会被这位选手当做杀手锏拿到决赛中来做,是因为欹器在正史上的周朝就已经有了,鲁国国君将之视为国宝,结果到了汉代竟然失传了。再之后到了魏晋时期欹器又被人重制了出来,结果又失传了,再之后到了隋唐时期它又被人重制成功,再再后来……又失传了…… 别看只是一个杯子,但要达到虚则欹、满则覆这样的效果,没有精确的计算和精巧的构造,以古人现在的科技水平来说是非常难以做到的——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又被一个学生给重制了出来,这难道不够高端不够牛逼吗?! 听过这学生对自己作品的介绍,被科普了的观众们这才发出一片惊叹和鼓掌声,武玥一边拍巴掌一边却低声和燕七陆藕道:“厉害虽厉害,但这东西做出来有啥用?” “可以控制自己一次不要喝太多啊,”燕七道,“回头你买下送武大伯,让他每次只喝半杯。” “……我爹大概会换成大欹器来喝的,比如半杯顶一杯的那种……”武玥道。 “……酒鬼的智慧是无穷的。”燕七道。 第二位选手的作品是一架小型的七宝镜台,大大小小的抽屉开扇合计有十几个之多,分别可以用来装梳篦、脂粉、首饰等各类女子梳妆用品,而只要轻摁其中任何一个抽屉或开扇,所有的抽屉开扇就会依次开启或弹出,把各色用物都呈现在眼前,在镜台的一边有一个锁眼,上面插着钥匙,若是将钥匙拔出来,所有的抽屉和开扇就又会全部闭合,除非把钥匙插进锁眼,否则是没有办法徒手打开镜台的,既方便实用又可以防盗。 场下观赛的许多姑娘们见了这东西眼睛都亮了,甚至好几个都已经在商量着一会儿要把纱花投给这位,武玥抻着耳朵听见,不由替崔晞着起了急:“小七,崔四究竟做的那是啥呀?” “别急,我把话撂这儿,小四今儿得不了头魁我现场直播吃木头。”燕七道。 “相煎何太急。”燕九少爷在旁边悠悠飘过来一句。 “……” 武玥顾不得细问燕七啥叫“直播”,目光已经落在了第三位选手的作品上,第三位选手做的是……一座有楼有平房有院墙的宅院,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看着观众们一脸“你踏马逗我?”的表情望着他,这位选手不慌不忙地把这座宅院拿起来,然后左掰掰右合合,或折或转或扣或拼,一阵眼花缭乱的鼓捣之后,刚那座宅院不见了,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艘楼船,一种甲板上有楼层的华丽舰船! 我了个擦,这不古代版的变形金刚吗!燕七好想给这位选手跪下——重点是脑洞啊!这脑洞已经跨越时空和国界了好嘛! 然而观众们的反应是“你踏马逗我x2”:这东西要来何用啊?!谁家房子从头到脚都木头造的啊?!谁家宅子所有房屋都用木头连一起的啊?!谁家没事儿在左邻右舍中间拿房子变船玩儿啊?!照你这么把房子折吧折吧的万一把茅坑折进卧室里怎么办啊?! “可以当玩具啊。”燕七替自己新认的偶像捧场。 “哦……”众人觉得也是,这东西变来变去倒是挺好玩儿的……大概也就这点用途了…… “我要买回去给家里小十玩儿。”燕七已经把银子掏出来了。 武玥侧目:迷の喜好。 最后一位选手崔晞,他的作品却不在桌上展示,弯腰放在了比赛台的地面上,见是一个木雕的人偶,衣带衫袂柔软逼真,飘飘欲飞,周身都用粉彩上了色,白玉般的面颊,漆黑的发丝与眉眼,飘逸清雅的衣衫,手里握着一柄小小的拂尘,脚下踩着一朵绵软蓬松的白云。 “这个没什么稀奇的吧,”台下有男观众不屑地道,“预赛被淘汰下去的那些人都能做得出来。” 第201节 “他们能做得这样逼真漂亮吗?!”武玥听见了不满地顶回去。 “再漂亮也没新意。”那男观众哼道。 武玥还待再说,却被陆藕拉了一把,指着台上道:“快看!” 武玥忙向台上看去,见崔晞拿着把钥匙状的东西插在那人偶背后“咔哒咔哒”地拧了好半天——这是打算用钥匙把人偶的肠子怼出来吗? 结果肠子没怼出来,崔晞已经拔出了钥匙,然后松开握着人偶的手,就见那人偶“哒哒哒哒”地竟然自行走动了起来! “呀——”台下观众不由一片惊呼,“——活了!人偶活了!” 说是走动,其实是踩着那云在移动,慢慢地,衣袂飘飘地径直向前走,走着走着那人偶忽然在云上转了个圈,像是跳舞一般,紧接着竟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阵音乐声! “呀呀——”观众们更惊讶了,拼命往台边挤,一个个抻着脖子竖着耳朵找那音乐的来源,“——是人偶!人偶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这个神奇的人偶,它每走一小截路就会在云朵上转一个圈,那音乐也始终未停,细听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音,来回重复着一小段相同的旋律,这情形就像是仙人踏云畅游碧霄,载歌载舞极尽逍遥。 这仙人驾着云慢慢走到紧挨着台边站在第一排的燕七的面前,忽然停在那里,手里的拂尘丝竖了起来,慢慢绽开,成了一朵盛放的合欢花。 听得这仙人腹内似传来“崩”的一声,音乐骤停,人偶也不再移动,就这么执着花笑靥迷人地望着燕七。 “哗——”地一声观众们都炸了锅:“太神奇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啊?!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鬼斧神工!这个现在能卖吗?我买我买!多少钱我都买!”一群人闹轰轰地争着抢着从荷包里往外掏银子。 “不卖。”崔晞笑吟吟地道了一句,漫步走到台边,弯腰拿起人偶,直接递给了燕七,“送人的。” 燕七一秒钟内收到了大量羡慕嫉妒恨,仇恨拉得满满的,感觉再不走就要被众人集火围攻了,立时将人偶往怀里一收:“四至九,咱们撤!” 众人很费了番功夫才从那轩馆里挤出来,武玥和燕七打商量:“借我玩玩成不?就玩儿一晚上,明儿就还你!” “拿去吧,玩儿之前记得先沐浴焚香花露漱口啊。”燕七把人偶递给武玥。 “太神奇了这东西!”武玥小心翼翼地抱着,然后问崔晞,“这东西究竟是啥呀?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你怎么想到的呀?这是啥呀啥呀?” “《拾遗录》里曾记载过不少关于会唱歌跳舞的人偶的奇闻,譬如能酌酒行觞,能执钵化缘,能登台演戏、入水捕鱼、执灯伴瞎等等,我觉得有意思,闲来无事时便试着做了做,”崔晞笑吟吟地看着燕七:“至于叫什么,小七来命名吧。” “那就叫八音盒好啦。”燕七道。 “盒在哪儿?这明明是个人,再说八音又是什么东西?”武玥道。 “……那叫五音人?”燕七道。 武玥:“叫歌舞傀儡!” 燕七:“有种要闹鬼儿的赶脚。” 陆藕:“叫仙人曲呢?” 武玥:“叫曲仙人,重点是这个‘人’。” 燕七:“萧宸你说呢?” 萧宸:“叫……” 燕七:“没想出来啊?那小九你说呢?” 燕九少爷:“呢。” 燕七:“……” 萧宸:“会唱歌跳舞的人偶。” 燕七:“好的,阿玥,这个会唱歌跳舞的人偶你拿回去吧,不玩儿了再给我就行。” 武玥:“好,我会善待这个会唱歌跳舞的人偶的,崔四,你这门做会唱歌跳舞的人偶的手艺真是太厉害了!” 陆藕:“哎,我们都忘了大事——究竟头魁是谁啊?才刚只顾着往外跑了!” 燕七:“必然是做了这个会唱歌跳舞的人偶的我们的崔小四啊。” 武玥:“这个会唱歌跳舞的人偶要是卖的话肯定是今天所有作品里的最高价!” 燕七:“会唱歌跳舞的人偶开创了新的手工领域,从这一点来看,会唱歌跳舞的人偶是无价的。” 武玥:“会唱歌跳舞的人偶,就是这么神奇!” 萧宸:“……”再也不想理这些熊孩子了。 第266章 夜光 这世界真小。 次日是手工艺展览兼义卖,四至九组合约好了仍去东溪书院门口集合,燕七和燕九少爷一大早却先去了武府,武珽伤了脚,姐弟俩一直没对着机会去探望,这回正好顺路。 鉴于武府人口众多,家里又有好几个在朝为官的,当初单位分房子的时候领导特别照顾地按在职员工人头数给他们分了好几座挨在一起的府邸,然后武家人将这几座府邸之间打通了,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宅子,一家百十来口人热热闹闹地住在里面。 燕七和燕九少爷是从偏门进去的——真要走正门的话等走到武珽的院子估计嘴就已经打招呼打抽抽了。 由个虎背熊腰的小厮带着,姐弟俩先去了武玥的院子,然后又由武玥带着往武珽的院子去,一进门就见武珽一只脚站在院子当中,光着个膀子在那里举哑铃,明明是数九寒冬天,这位却已是练得汗流浃背,一见燕七姐弟俩进来,笑着停下手擦了把额上的汗:“二位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我们就是来看看你的肌——咿凹脚怎么样了。”燕七在弟弟看穿了一切的眼神侧目下泰然自若地道。 “五哥现在走路全靠蹦。”武玥插话。 “这么萌啊。”燕七道。 武珽笑着接过小厮递来的大巾子擦身上的汗,冲几人一招手:“进屋坐。” 体育系男生的房间和文学系男生的房间就是不一样,武珽的房间高大阔朗,桌椅家具都是看着沉厚坚实的铁梨木,墙上挂着弓箭,炕上铺着虎皮,最弔的是架子上摆着一个完整的熊头骨——那是武珽亲手猎到的战利品,而至于古董摆件花草屏风什么的一概没有,唯一算得上是装饰的就只有堂屋墙上挂的那幅大鹏展翅图。 “听说你前几天闹肚子,怎么回事?”武珽一坐下就笑着问燕七。 “变天的缘故吧,谢谢关心。”燕七道。 “我只是好奇你又吃了什么别人不敢吃的东西。”武珽笑。 “……想太多对脚伤没好处。”燕七道。 “元昶给你写信了吗?” “……问太多对脚伤没好处。” “和萧宸练的‘合二为一’到什么程度了?” “……打听太多对脚伤没好处。” “你们打算一直这么聊下去吗?”武玥忍不住插口。 “我们其实十年前就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燕七道。 武珽:“嗯,简直就是相看两厌。” 燕七:“昂,恨不能把他脚直接打断。” 武珽:“对,恨不能直接给她脑门儿上贴一符让她现出原形。” 燕七:“我原形是什么?” 武珽:“一张符。” 燕七:“……”蛇精病。 武珽转而望向燕九少爷:“邸报上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这是在问北塞的战事。 燕九少爷慢吞吞道:“只知连下了七日大雪,边城的关口被雪封住,所有的战报都送不出来,避战逃灾的难民死了无数。” 武珽不由皱了皱眉:“这场雪数十年来罕见,突如其来这一遭,怕也是朝廷始料未及的。” 燕九少爷道:“南方现今也在闹雪灾,今年是灾年,旱灾洪灾雪灾轮番肆虐,据闻皇上已准备下罪己诏并加大力度赈灾救民了。” “武伯伯也没消息传回来吗?”燕七问。 武家兄妹一起摇头,“我担心的是天朝多少年没有打过艰苦仗了,而周边蛮夷彼此之间常年战争不断,始终都保持着高水准的战斗状态,再加上处于更北边的蛮夷地界本就环境恶劣,生来就适应这样的大风大雪天,这一仗恐怕形势不容乐观。”武珽道。 “武伯伯以前有过打雪仗的经验吗?”燕七问。 武珽又是一摇头:“家父家叔以前只在南边带过兵打过仗,北边这样的环境怕是没有什么经验。” “没事,不还有燕二叔呢么!”武玥自我安慰地顺便安慰武珽。 武珽笑笑,没有多说,实则他和燕九少爷都清楚,哪怕是燕子忱对在这样的大雪天打仗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十数年罕见的雪,这一批的将士有几个见过? “乐观点,”燕七道,“别把爹们想得那么笨,他们身上的战功可不是靠吹牛得来的。” “就是就是!”武玥得到了安慰,连忙点头。 武珽垂了垂眸,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说实话,我真是很嫉妒元昶,恨不能如他一般说走就走奔赴沙场,纵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厚积薄发也为时不晚。”燕七道。 “不担心他?”武珽笑眯眯地问。 “……操心太多对脚伤没好处。”燕七道。 “我们该去看展览啦!”武玥立刻跳起来叫道。 “好好养伤,”燕七起身和武珽道,“你脚不灵便,送我们到府大门口就行了。” 武珽:“……” 武玥:“哈哈哈哈!” 燕七当然是在开玩笑,辞了武珽,和武玥燕九少爷一起出门奔了东溪书院。 比起昨天的比赛来,今日到书院来参观展览的人明显少了许多,第一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这会子又飘起了雪花,路滑也不好走,许多人都懒怠顶风冒雪地出门;第二则是因为今天下午有综武赛,到了精英赛的四强之战了,那是一场比一场精彩,国民项目当然比手工艺展览更吸引观众。 锦绣书院的终极队虽然输给了紫阳已无缘四强,但女子队却成功晋级了,武玥下午就得去参赛,展览只能看半天,燕七陆藕到时候也会去现场观战给她助威。 照理燕七身为女队员也是可以回到女子队继续打比赛的,但武长戈不知为什么没有发话,燕七也正好乐得轻松,倒是武玥听过武珽就此事的猜测:“杀鸡用牛刀,对你们这些杀鸡的刀来说实在起不到锻炼的作用,所以索性什么刀就用在什么地方,各安其位。” 东溪为展览安排的场馆遍布在书院各个地方,要想把展馆逛遍得在东溪书院内转来转去——这也是东溪的领导们的一点小私心,当然也算是东道主的一点小特权,这种安排可以让前来参观展览的观众们更多地见识到东溪书院内部的优美环境,为明年的生源拉拉印象票。 场馆这么一分散,每个馆内的观众人数就更显少了,整个馆内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负责看场子的东溪学生在里面溜达来溜达去。 四至九团伙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各个展馆之间,倒是可以不受干扰地细细欣赏这些充满着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杰作,如果看着喜欢的就当场掏钱买下,这些展出的手工艺除了学生们的作品之外还有许多是官富之家的收藏品,本次特意捐出来做慈善用的,那价值就更高一些了。 燕九少爷和崔晞两个在团伙里算是在这方面比较内行的,所以大家基本上就跟着这二位走,这二位在哪件展品前多停一会儿,大家就盯着那件展品多看一会儿,不明白的地方还会七嘴八舌地问,比如这件展品艺术性表现在哪方面啊?那件展品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啊?怎么做的啊?能吃吗?买回去倒手卖了能翻倍挣钱吗?等等。 崔晞好歹还能笑呵呵地答两句,燕九少爷干脆直接装年老体衰,慢吞吞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大家经常走着走着看不见他了,转回头见那货揣着手停留在八丈远之外盯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蜡的雕塑品细看。 “走快点哟,”燕七招呼弟弟,“我们要拐弯了,这边全都是各种画作,你喜欢的哟。” 燕九少爷慢吞吞拔脚跟过来,一转弯,果见全都是画,有木头画,有铁画,有糖画,有沙画,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所有的画都不是老老实实地画在纸上的……哦,不对,还是有那么一幅画就是画在纸上,规规矩矩地在墙上挂着,画的是一片汪洋大海,海的上空是大朵的云,画技很好,作为纯画作来义卖的话大概也能卖出个不错的价钱,可这样一幅普通的画挂在手工艺展馆里,就显得太过普通平常没有新意了。 “所以这幅画有什么奇特之处吗?”武玥问燕九少爷。 第202节 不等燕九少爷搭话,那厢却走过来一位负责看场子的东溪的学生,听见武玥的问话便答道:“当然有,没有特点的东西我们展馆里可是不收的。这幅画不能用平常的法子来欣赏,你们看,现在这幅画的画面里呈现的是云和海对吧?”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这人。 “好,现在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布置一下,马上你们就知道这幅画的奇妙之处了!”这学生大步走开,将旁边几根殿柱之间厚厚的幔帐放了下来,立时遮住了大片的光,然后这学生又走到另外一边去,照样将殿柱间的幔帐都落下,一时挂着画的墙的另三边都被幔帐遮挡了住,形成了一个光线难以透入的四方空间,空间里一片黑,众人正不明所以,却忽觉得墙上的那幅画上有些星星点点的东西正在慢慢地发出光亮来,这光亮之处越来越多,直到出现了一整幅的星空银河与山川流水图在众人的眼前! 荧光画啊,燕七感叹,光线充足的时候是一幅图,光线变暗时就由荧光勾勒出另一幅图来——再一次给智慧的古人跪了。 “老天!这是怎么做到的?!”天真的古人武玥惊呼,连陆藕都是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 少年老成的古人燕九少爷却淡定依旧,揣着手慢吞吞地道:“夜光画。《昨梦录》有载,南唐李后主有一幅《牧牛图》曾献于宋太宗,图中日间见一牛食草栏外,而夜间则见牛宿栏内,太宗以询群臣‘为何如此?’皆莫知之,独有僧人赞宁解惑,说此系因为,用海南珠脂调和色料画的只有夜间能见,而用沃焦山石磨色画的,则只在昼间能见,此画是用二色各画一牛所致——以上说法俱是传闻,究竟有没有这两样东西当世尚未证实,然而夜光画秘术却的确有之,现今不知是已失传还是持有此术者不欲为外人道,总归传世画作少之又少,这一幅价值不菲。” “这幅画是谁画的?”武玥闻言连忙问那东溪的学生。 那学生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上面写的是此展馆内所有展品的作者或捐赠者,正一一细找,却见燕九少爷似是突地从那画上发现了什么,几步走上前,盯着那画的左下角落款处看了半晌,转回头望向正看着他的燕七,指尖点在落款上方的两句诗上,慢吞吞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眼前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暑假在御岛上时,燕子恪曾给过燕七一件衣衫,那衣衫的衣摆上就写着这两句诗。 “巧合?”燕七走过去,“这两句诗本就是佳句,听过并喜欢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如果这两句诗说明不了什么的话,”燕九少爷的指尖滑到下面的落款处,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标志,像是“甲”字中间多了一竖,燕九少爷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姐,“三友洞里石像中的一个系的那块玉佩。”和这个标志一模一样。 “我的天,这世界真小。”燕七道。 “而且,这两句诗的字迹,同你从书院地下藏书室中无意拿回家的那张纸上的字迹有九成相似。”燕九少爷语速不再慢,一副已经燃起来了的状态。 “……这么巧的事一再发生,让我有些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了。”燕七叹道。 “这个巧,也不是没有根据,”燕九少爷勾勾唇角,“据我所知,锦院以前针对调皮捣蛋的学生曾有一种惩罚措施,就是罚之誊抄藏书室中的古籍卷册,这也算是一举两得之法,既能磨练调皮学生的心性,又可多储备留存几份珍稀古籍或孤本。大伯和他的两位朋友当年约是颇令书院头疼的那类学生,倘若我们再去藏书室里找一找,很可能还能看到大伯的字迹。” “你是怎么确定那张纸和这幅画二者字迹相似的?”燕七问福尔摩斯?弟。 “‘云’这个字,写它的人总喜欢把下面这两笔画成云朵形的弧,按书法的规矩来说,这样的写法实在很是叛逆不羁有违正道,”燕九少爷道,“天下间用相同写法的人只怕没有几个,就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也一定是彼此熟识的两个人写的。” “所以,三友洞的其中一个,藏书室中写那篇字的人,及画眼前这幅画的人,实际是同一个人?”燕七道。 “说得再明白点,”燕九少爷看着燕七,“这个人,就是三友之一的,流徵。” “那么提供这幅画的人……”燕七和燕九少爷望向那位还在名单上找来找去的东溪学生。 第267章 六人 六个人的不在场证明。…… “萧天航萧大人。”那学生指着纸上的名字道。 燕七同燕九少爷对视一眼。 “咦?萧八,原来是你家里捐出来的啊,”武玥奇怪地看向萧宸,“怎么刚才我们问的时候你不说话?” “我并不知家里有此画。”萧宸道。 “这幅画我买了。”燕九少爷和那学生道,转而望向萧宸,“不知萧大人几时休沐,我有些问题想登门讨扰。” “今天。”萧宸看着燕七的这个弟弟,见疏眉朗目,清姿如兰,姐弟俩并排而立,便有一种天长水阔万里晴光的风仪。 “萧大人今日可方便?”燕九少爷问萧宸。 “方便。”萧宸是个干脆人,貌似都没考虑他爹在家里有没有正玩儿别的,直接就答应下来。 “叨扰了。”燕九少爷微微欠身。 两三句话把今日行程定下来,不明真相的众人继续逛展览,出得这座馆后又奔了另一座展馆去,那展馆位置略偏,地方倒是大得很,高两层,因着天色正阴,楼里已经燃了灯烛,青白的雪色里映出暖黄一片。 进得楼中,一派冷清,除了四至九团伙也就几个负责看守展品的东溪学生在,见几人进来也是爱搭不理,各自抱着手炉缩在展馆的几个入口处百无聊赖地或发呆或看雪或从袖里掏出本书看。 这座展馆内展出的据说都是东溪书院自己学生们的作品,也是各种奇怪的脑洞大开,什么根雕、剪纸、泥塑、陶艺,有些造型甚至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很有点超现实主义魔幻风格,难怪这展馆内没什么看客——这些古怪的东西买回家去特么往哪儿放啊!弄一半拉脸的人头花盆放花架子上吗?在那倒立着的猪屁股灯台上点蜡烛吗?最搞不懂的就是那架用几千根绣花针做成的桌屏了,这玩意儿要是放桌上谁特么敢往桌边坐啊!光这么看着都觉肉疼好吗! 四至九团伙此时展现出了非凡的接受能力,一众人逛完了一楼还要往二楼去逛呢,从楼梯上去,二楼的展品风格一如一楼,各种抽象各种魔幻,迎面不远处就有一个人形物趴在地上,姿势吊诡,把陆藕吓了一跳,脱口惊呼了一声出来后连忙捂住嘴,武玥不满地道:“这样的东西谁敢买回家去啊?!做这个的人脑子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觉得……”燕七话还没说完,动作一向比语速快的萧宸已经掠了出去,一眨眼便落到了那人形物的身边,弯下腰去探那东西的鼻息,“……那是个真人啊?”燕七把后半截话说完,而萧宸的行动证明了那个人形物确实是个真人! “已经死了。”萧宸道。 “呀……”陆藕这回真的惊呼出来了。 “怎么死的?”武玥忙问,同着燕九少爷一起走到近前低头细看,燕七崔晞和陆藕留在原地。 “勒颈。”燕九少爷道,抬眼看向萧宸,“烦劳你去找书院的人报官,”又看向众人,“我们去楼下守住各个入口,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 这种事五六七已经见多不怪各种淡定有经验了,下得楼去先把楼中所有人集合到一起说明了情况,然后就把几处楼门一关,任谁也不许离开。 乔乐梓接到报案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先问那报案人:“现场是不是有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木头脸一个大眼睛一个浓眉毛?” 报案人:(⊙o⊙)? 不管怎么样,乔乐梓还是得亲自出现场,东溪书院也是官学,死了的那个家中官儿也不小,因而不敢怠慢,顶风冒雪地带着人直奔了东溪。 结果一进展馆门就瞅见那三个熟悉的身影,乔乐梓觉得内心圆满了——这种场合怎么可能没有这三个孩子! 冥冥中真的有神明啊!否则怎么可能次次都这么巧!乔乐梓有点想找个教派信信了。 “乔大人好久不见!”这仨衰神还没心没肺地给他打招呼呢。 “嗯哼。”乔乐梓胡乱应付了两声,被衰神们亲近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连忙带着手下们大步上楼去了。 上了楼就看见燕家那位小九爷揣着手老神在在地立在死者不远处,这一小位也够让人头疼的,跟他大伯燕子恪那蛇精病一个德性,哪有案子往哪钻,跟你抢着破案,你拿这当工作,人拿这当娱乐,你觉得苦逼,人觉得开心,关键还能把你衬得跟个智障似的,你说你郁闷不郁闷? “乔大人好久不见。”这一小位慢吞吞地用相同的台词打着招呼。 “嗯哼嗯哼……”乔乐梓装作很忙的样子挥手指挥手下们立刻投入工作,“这个死者是……” “遭人由身后勒颈致死,从死亡到被我们发现,时间超不过一个时辰,期间有七八个参观者进入过二楼,皆是结伴而来,除非伙同作案,否则没有行凶机会;若不是参观者行凶,就是当时在馆中值岗的东溪学生,此馆高两层,下大上小,因而一楼有六个人值岗,二楼只有一个;事发时楼下的六个人各居一隅,皆未在一处,有些人有不在场证明,有些人则有并不太完全的不在场证明;此馆一楼有六个入口,每个入口都有一人值岗,因而可排除有人潜入楼中作案的可能。是以,此六人的嫌疑更多一些。”燕九少爷道。 乔乐梓:“……”突然想不起老子是来干什么的了…… “大人,可以开始了吗?”乔乐梓的手下们望着他。 “啊,对对,开始吧,验尸,做笔录,勘察现场,把当事人都叫来……”乔乐梓回过神。 众手下开始忙活,乔乐梓看了看燕九少爷,干咳了一声,道:“那个,本官先查看一下现场,你且先同其他人等着做笔录吧。” “晚辈已经写好了。”燕九少爷说着从袖儿里取出一张纸来,乔乐梓接过一看,好嘛,连官府做笔录的格式都用得一丝儿不差,白纸黑字工工整整的写着四至九团伙从进入展馆到官府来人之前的一切行动。 “……”乔乐梓觉得燕九少爷的笔录做得比他的手下还专业…… 好吧好吧,乔乐梓认命了,将这纸收起来,看着燕九少爷道:“贤侄对此案有什么看法?” 燕九少爷一点没跟他客气,慢吞吞地开口:“晚辈认为楼下六人嫌疑更甚。死者独自在楼上值岗,据闻是今日来了以后才定下的,若是前头的参观者犯案,又是如何知道楼上只有一个人值岗?且若有参观者进馆,值岗的人理应时刻注意着参观者的行为,防止有人偷窃馆中展品,那么参观者又是如何从背后将值岗者勒颈致死的呢?当然这也不排除伙同作案,但既可伙同作案,挑在哪里不行,非要在展馆里?万一正行凶时有人进来了呢?万一刚杀死人离开展馆就有人发现死者了呢?那岂不是立刻就能将行凶者捉到?” “言之有理。”乔乐梓点头,“只有值岗者才知道楼上只有一个人,且一楼视野广,凶手在作案之前可先观察到暂时没有参观者往这边走,便有时间上楼行凶,勒颈杀死一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杀了人立刻从楼上下来,便可做到不动声色,且死者对凶手没有防备心,凶手更易得手。这么看来,将死者安排在楼上值岗的人应数第一嫌疑人。” “在楼上值岗,是死者自己要求的。”燕九少爷慢慢道。 “……” “当然也不排除凶手正是因为看到如此才临时起了杀机。”燕九少爷道。 乔乐梓捏着自己的双下巴思索片刻,道:“说临时起意倒也有可能,毕竟人脑子一热便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且不会考虑太多后果,所以凶手才会在这样的场合动手,如此冲动的后果就是导致自己同其他五人直接成为了嫌疑人。但,临时起意的冲动杀人通常都有一个前提,那是在死者或某些人和事刺激到凶手的情况下,激起了凶手的凶性和恨意,且不计后果的冲动杀人后,凶手还能如此平静地回到一楼而没有逃离,此种情况略少见。” “在凶案发生前,馆内的七个人并没有发生任何争吵。”燕九少爷道。 “那么就可以暂时先排除临时起意杀人了。”乔乐梓道。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凶手杀人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一楼继续值岗,”燕九少爷道,“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之所以选在这个场合动手,很有可能是因为凶手有着十足的把握可以在这种场合里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如若选在他处行凶,可就不易有这么好的机会和环境了,反而更容易令别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乔乐梓觉得这孩子真是不得了,几番论证之后这个案子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轮廓和方向,就像一个去粗取精的过程,把一些易混淆视线的旁枝末节砍去,剩下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主干,明确地指向通往真相的方向。 这孩子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乔乐梓再一次暗叹,这样的资质,将来必能位极人臣,而他大伯燕子恪和他爹燕子忱到那时也是正当年,他三叔燕子恒——看燕子恪的意思是想给他三弟往锦绣书院大山长的方向使力呢,他四叔——那位先不提了,只说这一家子,有文有武有权有才,将来这朝廷上下还不都得成他燕家人的天下啊?!老子现在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说到制造不在场证明,”燕九少爷的声音拉回了乔乐梓的遐思,“无非是利用时间差、道具亦或其他人的错觉来做到,建议大人让手下好生勘察展馆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件展品。” “哦,好。”乔乐梓半晌才回过神来:好小子!还给老子指点工作呢?!勘察现场当然是必须的!你你你——懂得太多老得快明白吗?! 乔乐梓为免继续尴尬下去,决定赶紧展开现场审问,就在一楼辟出一块地方来,支上桌椅往那儿一坐,旁边放一个书记员,然后挨个儿把当事人和目击者叫过来讯问。 死者姓耿,单名一个执字,是东溪书院手工社的学生,事实上此展馆内的七个值岗学生都是东溪手工社的成员,同被分在了此馆。 “七个人被分到此处是几天就安排好的,”闻讯赶来的手工社团李先生向乔乐梓介绍道,“因本次的展品众多,我们提前好几天就已经开始安排并布置场馆了,值岗人员也都按情况做了安排,因此馆一楼有六个出入口,出于防盗的考虑,在一楼安排六个人分别守住一个出入口,而二楼相对较小,也没有什么隔断阻碍视线,所以就只安排了一个人,守在楼梯口附近,有客人上楼参观就负责接待和介绍,至于谁在楼上谁在楼下,这些我们就没有安排得太细了,全由几个学生自己决定。” “那么耿执当时是如何提出自己要在二楼值岗的呢?”乔乐梓问向那六位当事人。 “他就是说由他在二楼值岗,让我们在一楼。”叫潘琰的学生道。 “为何他说了你们就听?没人有异议?”乔乐梓细问。 “因为他是学兄啊,”叫贺光明的学生道,“他比我们都大,我们自然是要听他的。” 乔乐梓不由看了旁边立着旁听的燕九少爷一眼,若照这么说,耿执在二楼值岗成了随机性的,万一他选择在一楼值岗怎么办?那凶手要如何进行预谋?怎样做杀人的前期准备? 燕九少爷脸上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这个情况并不会让他改变自己此前的判断。 乔乐梓略一琢磨,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既然耿执是高年级生,那么不愿同低年级生在一起也是极有可能的,凶手或许就是因为耿执的这一心理所以提前判断出他会选择二楼?但这样也太不保险了吧。 此疑问暂先按下,乔乐梓又问这几个学生:“事发前后这一段时间,诸位可曾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仵作才刚验尸已经给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犯案时间,大约就在发现尸体之前的一个时辰内。 众人各自想了一阵,然后齐齐摇头。 “事实上此楼有些隔音,”燕九少爷这时忽然又开口了,“许是一楼隔断太多的缘故,声音被层层阻隔,晚辈才刚在楼上试过以平常的脚步轻重来回走动,甚而原地蹦跳起落,楼下人很难听到声音。” 这么一来能够得到线索的途径便又少了一条,乔乐梓继续问:“发现死者前的一个时辰内,诸位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可有人能证实自己未曾离开过一楼?” 潘琰理直气壮地道:“学生在东边入口处的那张桌后坐着看书,欧阳里能为学生作证,因我两个之间没有隔断,一抬眼便能互相看见,学生亦能为他作证。” 欧阳里沉稳地点头:“是的,潘琰从早上来了之后,我们大家一起清点完馆内展品,他便坐到那桌后一直在看书,中间去了趟茅厕,但那茅厕是在外面的,距此约有六十来步距离。而学生则在东南角门处的桌旁一直在练雕木头,中间亦去了趟茅厕。” 贺光明有些慌张地连忙接着道:“学生在北门入口处,一直没什么事做,因着昨晚睡得晚了些,没有客人的时候学生就趴在桌上假寐,期间哪儿也没去,那一个时辰内学生就是在桌上趴着,非要有证明的话……那个上二楼的楼梯口是冲着西边的,裴铭就在西边的入口处值岗,我若从那里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看到我的,对吧裴铭?” “并非‘一定’,”裴铭却很谨慎,“因我那时正在打坐,你若放轻脚步从那楼梯口上楼,我未必能看到听到。” 贺光明急了:“你说什么呢?!我上个楼为什么要放轻脚步?!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耿执是我杀的?!我告诉你,你的位置就冲着楼梯口,咱们这几个人里面数你上楼最方便,要说嫌疑也是你最有嫌疑!” 裴铭却是不急也不恼,只淡淡道:“你说得有理,我的位置的确上楼最方便,且我也不知谁能证实我事发时不在场。” 贺光明一时接不出话,只得气哼哼地住了嘴。 乔乐梓插口问裴铭:“你在展馆里打坐?这打坐还得盘膝,你有蒲团儿?以及……你为何要打坐?”这行为确实很有些古怪。 裴铭不紧不慢地道:“学生带了蒲团来,就垫在椅子上,之所以要打坐,乃因学生是居士。” 居士,就是在家中带发修行的佛家道家的俗家弟子。 乔乐梓不由纳闷:“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做了居士?家里头许你如此?” 第203节 官家子弟做居士,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裴铭却淡然地道:“人各有志,出身无法选择,却不意味着必须要按出身给的路走下去。打坐不仅可以静心,还可养气,于身体有益。” 好吧,现在的孩子们可真是敢想敢做啊,太有个性了,乔乐梓感慨,“下一个呢?” 下一个叫康然,是个一年级的小孩子,还是不知轻重的年纪,死了人也没见心情有多沉重,在旁边摁着性子听了半天,一对灵活的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一会儿瞅瞅陆藕,一会儿瞅瞅燕七,一会儿又瞅瞅燕七,待要再三瞅燕七的时候就被她旁边的那个冷面小子给盯了一眼,连忙转回头来,正听见乔乐梓问,赶紧接口道:“我能证明裴学兄一直待在原地!” “哦?如何证明?”乔乐梓问。 “我守的那个入口就离他不远,我看到他一直坐在那里呀。” “那事发前后那个时辰内你又在做什么?”乔乐梓问他。 “呃,我,我在玩木偶戏……”康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 “木偶戏?” “就是用木头做成的偶人,给它们穿上布做的衣服,用细且硬的长铁棍一端连接木偶的双手、下颌、眼睛,以控制它们活动,再用一根主棍控制身体,所有的铁棍都控制在操控木偶的人的手里,表演时人躲在小戏台的后面,木偶露在戏台的上边,操控铁棍以令木偶做出眨眼、说话、走动和比划双手等动作,操控者还要在戏台下面说戏词,配合着手对木偶的控制。”给乔乐梓做介绍的是另一个学生陈珉,皱着眉瞪了康然一眼,“这小子就爱弄这没用的勾当,成天自己在那儿演,又没人看他!” “……”乔乐梓十分无语,这帮手工社的学生都蛇精病啊!没事了要么打坐,要么自己给自己演木偶戏玩儿,能有点符合正常年龄和追求的爱好吗?! “有谁可为你的不在场作证吗?”乔乐梓问康然。 康然求助地看向其他几人,却没人为他说话。 乔乐梓不由问向裴铭:“他与你离得那样近,他能看见你,你看不见他?” “我入定后很难听得见周围声音,除非有人刻意叫我。”裴铭道。 “大人!我真的哪里也没去!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杀人啊!”康然也慌了,声音里都带了颤抖。 “是不是你,本官自有决断。”乔乐梓既不同情也无威吓,“你呢,陈珉?” “学生在雕木头。”陈珉道,“闲着也是闲着,学生便拿了木头练刀工。” “一直未曾离开过原处么?”乔乐梓问。 “没有。” “有谁可证实?” “大概没人能证实,”陈珉倒是泰然自若,“学生所处的位置也仅能看得到裴铭和康然投在屏风上的影子,然而他们两个却看不到我这边。不过学生却有可以做证明的东西,”说着指了指远处摆放的一张桌子,桌上似乎放着个什么东西,“学生在练刀工,那块木头是学生专门带来的,其他几人都曾看见,带来时还只是块原木,学生坐到那里后就一直用它雕马,其他几人都知道我雕马的速度,最快是一刻钟一匹核桃大小的马,从我们今日来此安置好后到事发时不到一个半时辰,只要数一数学生雕了多少匹马,就知道我是否中途离开过了,虽然我不知道杀掉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但总会对雕马的个数有影响,这些马都是雕在同一块木头上的,所以也不可能是我事先雕好了偷偷带来凑数的,这块木头很大,我亦不可能是事先在家雕好这么多匹马然后一并拿来的,请大人明鉴。” 唷,不愧是搞发明创造的,一个个儿的头脑都挺清楚,逻辑也分明,乔乐梓暗赞,然而这样的学生若作起案来,却也是更难找到破绽。 乔乐梓不动声色地在这六个学生的脸上扫过目光,虽然六人方才的证词都很清楚明白,然而凭借着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乔乐梓知道,有时候看着越没可能有机会作案的人,往往就是他作的案,而有时候我们逆向思维地认为越是慌张的人越不可能是凶手时,他很可能还真的就是凶手。 所以究竟是谁呢?一个狠到把自己同窗的颈椎骨都勒断了的残忍凶手,一个怀着这么大恨意的无情凶手,一个杀完人后还敢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等着死者被人发现的冷酷凶手——究竟是谁? 第268章 看脸 嗯,这是个看脸(表情)的世界。…… “潘琰和欧阳里可以暂先排除。”乔乐梓笃定地道,此刻六名当事人已被分别带开去录更深入更细致的口供,留在乔乐梓身边的只剩下燕九少爷。 乔乐梓的判断是基于自己多年以来断案识人的经验,潘琰和欧阳里的表现比其他人更坦荡更理直气壮,当然这也并不表明其他人的表现就是心虚的,因为有些心理素质出众的凶手,他们在断案人员面前的表现往往比别人更淡定更坦然,而乔乐梓之所以率先排除潘琰和欧阳里,完全是出于经验累积下的一种直觉。 燕九少爷在此方面没有乔乐梓的经验和直觉,但他有自己的分析:“潘琰和欧阳里的位置十分相近,如果其中一人单独作案,另一人不可能发现不了,如果两人伙同作案,没必要选在这个时间和地点,平时无论选在哪里杀掉耿执都比现在更容易,而且两人还可以相互做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两人的确可以暂先排除在嫌疑之外。” “接下来是贺光明、裴铭、康然和陈珉四人,”乔乐梓接了话说道,“贺光明的位置在楼梯的背面,如果想要通过楼梯上得二楼,必须得经过裴铭所处的那一边。才刚看过裴铭的位子,与楼梯口处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且他打坐时坐北朝南,楼梯口处于他背后斜向的位置,如果贺光明乃至康然、陈珉想要上楼,只需通过馆内这些屏风和架隔掩护,放轻脚步便能做到。重点是——为何裴铭所值岗的位置正好是在楼梯口这一边呢?其他人必然都熟悉他有打坐的习惯,他又正好在这个位置值岗,简直就像刻意为了方便凶手借此上楼一般。” 说至此处,乔乐梓招手叫来那位手工社的李先生:“楼下这六人的值岗位置,也是几个学生自己安排的吗?” 李先生便道:“是的。” 乔乐梓:“这七个人之前平时可有矛盾?” 李先生:“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年轻人嘛,在一起难免磕磕绊绊,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没人会为着这个杀人的。” 乔乐梓:“死者耿执,平日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为人所诟病之处?” 李先生:“耿执性子还是不错的,就是为人有点散漫随意,很普通的一个人,没见和谁结过仇,挺爱说挺爱闹的,和社里人的关系都还可以。” 乔乐梓:“近期他可与人起过争执?” 李先生:“没有。” 乔乐梓:“另外六人与他关系如何?彼此间可有利益来往?平日各自的性格如何?近期可有过反常表现?” 李先生:“这几个人不在一个班上课,只有手工社活动时才在一处,若说关系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关系,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利益挂钩,只因几人所擅长的手工都不属一系,譬如耿执,他所擅的是铁艺,潘琰擅陶艺,欧阳里擅泥塑,裴铭擅剪纸,康然喜好做偶人,贺光明专攻石雕,陈珉独爱木艺,之所以将此七人分在一组,也是为了若有客人问起馆中不同的展品,也好都能应对得出来。几人既不同艺,自也没有利益冲突,平时相处也都还好。说到性格,潘琰心眼少,欧阳里较内向,裴铭性喜静,不爱言语,康然活泼好动话也多,贺光明有些吝啬自私,人倒是不坏,陈珉略显孤高,却也不是不合群。这几个人近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也没听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龃龉。” 乔乐梓捏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七个人,性格平常,生活平常,彼此之间的关系平常,简直是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一群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人会对其中的一个产生如此大的恨意呢?耿执的颈椎都被凶手勒断了,这真是恨耿执恨到骨子里去了——一个人这么恨另一个人,平日里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显露?这个凶手的城府得有多深啊! 鉴于当事人的口供还未录完,乔乐梓决定先去亲自查看一下现场,同着燕九少爷一大一小两个楼上楼下细细地查看了一遍,四至九团伙的其他人一时无事可做,便立到不妨碍官府办公的地方边等边闲聊。 “你们觉得谁是凶手?”武玥问大家。 “不太好说。”陆藕摇头。 “我觉得表现得最淡然最冷静的那个就是。”武玥道。 “何以见得?”陆藕问。 “越是心里头有鬼就越得靠表面淡定来掩饰啊。”武玥道。 燕七:“我怎么感觉你意有所指。(=_=)” 武玥:“……” 燕七问崔晞:“雕木马的那个人,万一他的速度其实很快呢?比如这段时间他本来能雕八匹马,但日常在其他人面前只装做能雕七匹马,于是在今天他以最快的速度雕好七匹马,就有一匹马的时间可以上楼行凶,有没有这种可能?” 崔晞笑道:“我刚才看过他雕的马了,的确是今天新雕的,所以可以先排除他是事先雕好了拿来的,其次,他的那几匹马雕得很细致,连马鬃都根根可见,马鞍上的花纹亦清晰有致,如果他想作案,应该是会尽力争取多一些的作案时间,那就不必将马雕刻得这么细致,因此我认为他不是凶手。” 燕七竖起大拇指:“崔拯崔仁杰,论以木断案我只服你。” 崔晞笑着伸手,轻轻捏住燕七的大拇指左右摇了几下,萧宸在旁边看着,垂在腿边的手指不由动了动。 “所以剩下的嫌疑人只有三个了吧,”陆藕道,事实上刚才乔乐梓和燕九少爷对案件进行分析时她一直有在听,“贺光明,裴铭,康然,这三人中的一个就是凶手。” “而康然能证明裴铭不在场,也就是说,贺光明和康然最有嫌疑。”武玥道。 “如果康然能证明裴铭一直在打坐而没有去过茅厕或是有过其他动作的话,这是不是也能反证他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呢?”陆藕边思索边道。 “对啊!可不就是这样!”武玥一拍手,“所以凶手是贺光明!” “武拯陆仁杰,论聊天推理我只服您二位。”燕七又给了俩人一人一记大拇指。 “快快快,咱们赶紧去把这个推测告诉乔大人去!”武玥一手拉上燕七一手拉上陆藕就要去找乔乐梓。 乔乐梓刚检查到那个绣花针扎成的屏风,正觉得浑身汗毛孔疼呢,就见五六七那仨小衰神阴气森森地过来了,不由一激凌,豆豆眼一转就想踏个凌波微步赶紧闪人,却哪儿快得过风风火火的武玥啊,“大人你别想跑,我们有话要告诉你!” “……”老子想跑你都能看出来? “是这样的,吧啦吧啦吧啦……”武玥把方才的推理连带着崔晞的鉴定都跟乔乐梓说了一遍,“所以贺光明就是凶手!” 乔乐梓有些哭笑不得:“可不敢随便乱指称啊,这要是让人听见,万一最后不是,该告你诬陷之罪了。” “都已经这么清楚了,怎么可能会不是他?”武玥急道。 乔乐梓连连摆手:“得有证据,没有人证也得有物证,且必须是铁证,必须是让凶手无法狡辩的铁证!你说贺光明是凶手,人证是谁?物证是啥?红口白牙就定罪,任谁也不可能承认啊。好了好了,小姐们,本官现在还要继续查证,你们先去别的地方稍待哈——要不,你们可以离开,反正你们已经确定没有嫌疑了,可以走了,走吧走吧。” “小九不走我们岂能走?”武玥一指不远处也正跟那儿细细查找线索的燕九少爷,“再说协助官府办案是我们应做的事,乔大人你就不要客气啦!” 老子这是客气吗?!乔乐梓泪流满面,老子这是怕了你们了好吗!求你们死神组合解散单飞好吗?再放任你们这样随便乱逛下去京都人口都要锐减了好吗! “阿玥,我们不要打扰乔大人办案了,到那边等一会儿吧。”陆藕连忙拉上武玥就要往回走,却瞅见乔乐梓的八字眉上不知沾了什么,白白的有那么芝麻粒大小的一个东西。 “呃,大人,”陆藕指了指自己的眉毛,“您眉上这里沾了东西。” “啊,哦。”乔乐梓伸手揩了一下。 “……不是这边,是右边。”陆藕指向他右边眉毛。 “哦哦。”乔乐梓又揩了右边一下,结果还是没揩着。 “还有,没弄下来。”陆藕往前递了递手指,好将坐标指得更准确一些。 乔乐梓干脆拿手把整张大脸乎拉了一遍,结果那白点被他拨得弹起来又落回了眉毛上,这位扬起八字眉,一副瞧乐子脸地看着陆藕:“还有吗?” 陆藕有些想笑,但还是强强忍住了,摇头:“还在上面呢,在这——呀!”一着急往前递了递手指,结果没想到乔乐梓也正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脸,这一指头就给戳乔乐梓眼睛上了,乔乐梓“哎哟”一声捂住眼,陆藕吓得慌了神,连忙掏出手帕来上前给乔乐梓擦眼睛,武玥在旁边看得憋不住笑,一扭身跑到旁边去了,燕七感同身受地觉得眼睛疼,把脸偏过一边,不去看那可怜的、险被戳瞎一只眼还一脸瞧乐子神情的乔知府。 这一指头戳得乔乐梓眼泪哗哗流,眼前模糊一片啥也看不清了,就觉得鼻子里闻着一股淡雅的香气,一块柔软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伸过来替自己擦着蛰痛不已的眼睛,很是慌张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不住……大人,我,我不是有意的……特别疼吗?有事吗?要不要叫郎中?仵作行吗?” ……仵作……这是直接把看医和被戳断气的步骤省略了吗?当然,乔乐梓知道这小姑娘的意思,因为仵作多少也是懂些医术的,可以为他进行一下紧急的处理。 “没事没事,不要紧,”乔乐梓五官耸动,似在抵抗着疼痛的侵袭,“缓缓就好了,疼不了一会儿,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紧。”看把小姑娘吓的,手都颤抖了,隔着摁在他眼睛上的手帕都似乎能感受到那手都吓得冰凉。 “都、都怪我,毛手毛脚的伤了大人……”陆藕还在自责,面前这颗大头的脑门上都疼出了微汗,这位还一脸乐呵(并不)地说着不要紧。 对于乔乐梓,陆藕一直都觉得抱歉,上次的香囊事件让乔乐梓无缘无故受了连累,那天被陆经纬大闹一场后他居然还反过来向她道歉,如果不是她有失考虑随手将自己做的香囊送给了他,也不至于让他遭受那么大的难堪。 更让她窝心的是,那件事发生后她以为他会把那个香囊还回给她——虽然这样做才是正常的反应,但多少也会让她觉得难堪,可他竟然没有还,他留下了那个香囊,事后不久,她发现慈善堂在向穷人们赠一些与这个香囊一模一样款式的药囊,挂在身上可以防伤风,亦可以提神醒脑强身健体,于是她悄悄让人去打听,才知道这些药囊是他自掏荷包让慈善堂照着那香囊的样子做了一批,专门赠给那些舍不得花钱看小病的穷人,于是那一阵子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腰挂这款式的药囊的人,连许多并不穷的人也都因为喜欢这药囊的款式而花些钱买了来带在身上。 他做了一个充满着善意、包容和安抚的举动,完美的解除了她的尴尬,甚至为她防范了某些人想要继续利用香囊事件的后续作文章的可能。 每每想起这件事,陆藕都觉得感慨万千,一个管理着百万人口的四品官员,天天忙到连老婆都没时间娶,竟能为着她这件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而如此地费心又精心,反观自己的父亲,在太常寺日常还算清闲,却从来对她不闻不问,当众不分清红皂白地指责她,甚至打她……只差恨不能将她当成了仇人对待,两厢对比,是多么地讽刺啊,亲人不亲,连个外人都不如。 陆藕捏着帕子,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把之前的事给翻了出来,思绪万千里手上的动作不免更轻柔了些,小心翼翼地将乔乐梓脸上被戳出的眼泪都擦干净,露出一只迷离又红肿的小豆豆眼儿来。 “您怎么还笑?”陆藕看着这只红眼睛都替它疼,没想到它主人还在眉飞色舞地欢脱着。 “……”乔乐梓有苦说不出,哪儿笑了我?提起自己这张脸乔乐梓就有一万种委屈,要么你生张天生笑脸,要么你生张天生苦脸,这天生一张瞧乐子脸根本就是谁看谁想揍好么! 想他乔乐梓也不是说不上人家儿,早年没上京做官之前,家里老娘给相看过一门亲事,对方姑娘家没见面时听了听他这条件也是挺满意的,两家都有了要定下来的意向,后来吧,姑娘家里有长辈过世了,他这个准未来女婿总得上门意思意思表示一下礼貌吧?然后就去了,进门鞠躬上香,抬头瞻仰一下死者牌位,再然后就让姑娘家家属给打了——这他妈哪儿来的傻x!我们家有人过世你丫一脸瞧乐子的表情在棺材前头探头探脑的是想干什么?! ——冤哪!苦啊!悲愤啊!这看脸(表情)的世界太让人绝望了啊! 视线模糊地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眼睛红肿的缘故,怎么看着这个小姑娘的双眼也有些泛红?但她却在冲他微笑,脸上带着抱歉,忽然目光向上一挪,轻轻伸了手过来,伸到一半顿住,和他道:“别动。”他就没敢动,然后这只纤纤玉手轻柔地拂过他的眉毛,自己看了一眼,满意地把玉笋般的指尖亮给他看:“好了,终于弄掉了,就是这东西一直沾在上面。” 啥东西啊到底,害老子差点瞎只眼!乔乐梓睁一眼闭一眼地往这手指尖上瞅,白白的一颗,看着像是……咦?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沾在老子的眉毛上? 乔乐梓心中一动,忙扭头看向自己才刚检查过的地方,见燕九少爷正在那地方站着,低着头似是发现了什么,蹲身伸了胳膊去摸那地面,然后像陆藕一样举起一根手指,仔细地盯着指尖看。 这东西和案子有关吗?乔乐梓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想了,刚才不明所以地有点嗨,结果搞得草木皆兵了,这东西出现在那个地方简直太正常了,还是得保持冷静啊,不要疑神疑鬼才是。哎?那位陆小姐呢?乔乐梓转回头来待要细看陆藕指尖上的东西时,发现那姑娘不见了,连忙四下里找,却见她从馆外走了进来,手里用帕子包着一包什么东西,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把帕子递上:“大人冰敷一下眼睛吧,里面包的是冰。” 哎,原来这姑娘刚才是跑外面挖冰去了,也不嫌冷。 乔乐梓谢过陆藕,接了她包着冰的手帕,往眼睛上一放,发现这冰居然还不硌,想是她刻意找的平滑的冰,还真是个细心人。 正捂着眼睛扮独眼龙,就见燕九少爷伸着手指走过来,摆到他面前道:“这个人,列为头号嫌疑犯。” 第204节 第269章 病态 有一种病叫恐声症。 燕九少爷手上沾着的,是纸屑。 这纸屑是从裴铭所坐的椅子下发现的,才刚乔乐梓也曾检查过那里,虽然没有发现纸屑,但纸屑却沾到了他的眉毛上。 “这也算正常吧,”乔乐梓道,“裴铭的擅长是剪纸,身处周遭发现纸屑是很正常之事。” “他今日并未碰过纸。”燕九少爷道。 “有可能是在家里练习过剪纸后沾在身上的?”乔乐梓尽力地去想各种可能。 燕九少爷挑唇一笑:“大人的确该早日娶妻了。” “……”麻蛋!这跟老子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系! 不娶妻,内宅里的事便无人张罗,衣食住行无人细细照料,自然就不知道这些有人照顾的少爷们过的是怎样的舒服日子——他们每日要穿的衣服,前一晚便有丫鬟们拿去熨平、香熏,即便第二天穿的还是前一天的衣服,依然会经过下人们的仔细打理,掸去灰尘,粘去头发,还要检查衣上有没有不小心挂脱了丝或是钩破了洞的地方,如果衣上哪里被沾到了一丁点脏,那这件衣服第二天肯定是不能再穿了,有褶子的地方要喷上蒸气然后熨得平平整整,香熏完毕要挂起来免得再被压出褶子来。 经过这样细心打理的衣服,上面怎么会沾有纸屑?如果裴铭当真一直坐在椅子上打坐,那这纸屑又是从哪里来的?座位附近有纸屑虽然暂时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但至少证实他所说的自己坐在椅上始终未曾动过的证词,是假的。 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要说假话? “去看看裴铭身上是否沾有纸屑,”乔乐梓叫过一名手下吩咐,“注意莫要让他发现。” 手下领命去了,乔乐梓便同燕九少爷重新回到裴铭的座位处再次仔细检查了一番,果又见裴铭曾打坐的蒲团的布料缝隙里亦沾着一些极细小的纸屑渣。 “这蒲团是他日常打坐用的,平时若不小心将纸屑掉在里面,也不易发现。”乔乐梓继续设想各种能推翻证据的情况。 而燕九少爷便自动担当起与他进行辩证的一方:“蒲团和衣物一样,也是有下人会进行打理的,何况若裴铭信教,在家里打坐入定前应当会沐浴更衣,且不可能会坐在蒲团上做剪纸,便是做了,那纸屑也不可能跑到屁股下面去,且这蒲团上还留有较浓的熏香味,亦不像是一连用过几天未洗的。” ……这孩子还闻过裴铭屁股坐过的蒲团呢?乔乐梓有点欣赏这位燕家小九爷了,真是为了找出真凶而不顾一切啊! 一时那跑去观察裴铭的衙役回来了,向乔乐梓禀道:“大人,那裴铭身后的衣衫下摆上果然沾着几粒疑似纸屑的碎渣!” “这纸屑究竟是从何而来?能证明什么?”乔乐梓陷入沉思,忽觉手上一动,见陆藕正将他手上拿的那块包着冰的手帕取走,帕子里的冰已有些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这姑娘也不嫌凉,用手在下面接着那冰水,快步地走到了展馆外面去。 那块帕子已经湿了,这姑娘要怎么往身上装呢?扔了?不行,被哪个男人捡了去可就不好了;塞进荷包里还带回身上?荷包也会被弄湿的吧;一直用手拿着?那么凉,手怎么受得了。这姑娘会怎么做呢? 乔乐梓望着陆藕,见她在外面将手帕里的冰扔到不会被人踩到的地方,然后拧了拧帕子上的水,叠了几叠,把帕子弄成一小卷儿,就这么拿在手里走了回来,走到门外时还跺了跺脚,把脚底沾的雪跺了下去,这才迈进馆来。 真是个细致的姑娘。乔乐梓收回目光,重新望在蒲团上和雪一样细白的纸屑上,然后一抬眼,看向燕九少爷:“裴铭一定是去过有碎纸的地方,碎纸屑沾到了身上,然后带回到了蒲团上。” 有碎纸的地方……二楼的行凶现场及周围并没有放着什么碎纸,燕九少爷转头,一指距此不远的距离,手工作品展柜上,摆着一大团剪纸拉花。 这件作品是把剪纸工艺和纸拉花工艺结合在了一起的四不象创作,虽然纸剪得不错,可惜没有什么创意,而且这么大一团乱糟糟地摆在这里,又是用白纸做的,实在没有让人想买的欲望。 乔乐梓同燕九少爷走上前细看,并在周围的地面上仔细寻找,果然有着那么几颗细小的白色纸渣。 “这些纸渣亦有可能是当初往展馆内搬这些作品时掉下来的。”乔乐梓道。 “不管是几时掉下来的,至少可以证实这东西就是裴铭身上纸渣的来源,裴铭动过这纸拉花。”燕九少爷道。 “他动这些纸拉花做什么呢?”乔乐梓思索。 正想着,负责分别录那六名当事人口供的衙属们拿着笔录纸纷纷回来,那六人也被带回到了旁边。 乔乐梓细细翻看了一遍这六人的笔录,一偏脸瞅见燕家小九爷正盯着他,连忙把笔录递到他手里——这“不给爷看爷咒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的霸道气场是怎么回事?! 趁着燕九少爷翻笔录的功夫,乔乐梓令手下先将那六人带离,分别看守起来不使串供,而后又令人将康然带了回来,问他:“你说你的位置能看到裴铭一直坐在那里,可确信?” 康然连连点头:“确信确信!我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的左肩!” “只能看到左肩?”乔乐梓一扬八字眉,“你确信那是他的左肩?” 康然:“大人您别笑我啊,我真能确信!裴学兄今儿穿的白道袍,我正好能看见他一个肩膀头子,错不了!” 乔乐梓:“……本官没笑。你确信那是他的肩膀而不是其他什么白色的东西?比如……纸?” 康然:“怎么可能会是纸!衣服和纸我还分不清吗?那料子质地明摆着就是布啊,难不成裴学兄穿着纸衣?大人您别逗我了!” ……谁特么逗你了!乔乐梓瞪他一眼:“你确信今日从他坐到那位子上后就一直在打坐而没有做别的事情?” “确信确信!”康然毛燥地答道。 “你确信你的眼睛一直看着裴铭所在的方向没有离开过?”问话的是燕九少爷,淡淡地盯着康然满是浮躁的脸。 “那怎么可能,我老盯着他干嘛啊,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啊!”康然道。 “……”乔乐梓快气死了,“你说话前后矛盾知道吗?!给本官认真了答!否则以扰乱官府断案之罪押入大牢!” 康然唬了一跳,忙道:“您让我想想!我想想!我有点记不清了——本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哪里会提前去在意别人在做什么……我,我其实一直在玩木偶戏,您知道,玩木偶戏得把身子藏在桌子后面,所、所以,玩木偶戏的时候我是看不到裴师兄的——但是我每练完一折戏后都会从桌后出来坐到椅上歇一歇,每次我都能看到裴师兄的肩露在那里,完全就是没有动过地方的样子!” 乔乐梓分外无语地看着这个熊孩子:“你那么拼命地练木偶戏做什么?” 康然忙道:“学生也是书院木偶戏社的成员,过几日我们社要在书院做木偶戏表演,学生这是抓紧时间做练习呢!学生同时报了两个社团,真是很辛苦啊……” “……行了行了,”乔乐梓摆手,这位还冲他发牢骚呢,“你确信期间没有听到过别的声音?” “学生一直在念台本上的词,就是有声音估计也听不到……”康然挠头。 “裴铭可知道你今日要练木偶戏?”燕九少爷又插口问他。 “知道啊,”康然道,“裴学兄此前说起过,他说展会当日他要带着蒲团来,没有参观者来的时候就打打坐,免得闲着无事怪没意思。” “所以你才想到要拿着木偶来练戏?”燕九少爷追问。 康然:“对啊,我一听裴师兄这话,心想不如也拿着木偶来练,闲着也是闲着嘛!” 燕九少爷:“你的位置是自己选的?” 康然:“是啊,因为只有那个入口处摆着的是张大长案,我练木偶戏的话能比划得开,其他入口处的桌子都略小。” 燕九少爷:“那张大长案,布置会馆的时候是谁搬到那里的?” 康然:“是我和裴学兄,裴学兄说那案子太沉,叫着我和他一起搬,我当时就看上那张案子了,想着今日一来我就先抢了那案子所在的入口,这样我就可以练木偶戏啦。” 乔乐梓:这孩子是木偶戏控吗?这是有多沉迷这东西啊! 燕九少爷继续问:“裴铭的座位是他自己选的吗?” 康然:“也算是吧,当时就只耿学兄主动提出要在楼上值岗,我们其他几个反正都是在楼下,也没有特意去分配谁在哪个口,我反正是选定了长案子所在的入口,直接就向着这边走过来了,裴学兄正跟我说话,也就不知不觉地跟到了这边,他就顺手在那个位置坐下了——你们一直在问裴学兄,难不成你们怀疑他是凶手啊?!” 燕九少爷没理他最后的问题,只看向乔乐梓:“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乔乐梓挥手让手下将康然带离了此处,而后才回过头来和燕九少爷道:“这个裴铭若真是凶手,不可不谓是相当地有心计,每一处小细节的安排都算计到了,一步步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要的作案环境和绝不会多疑的证人。” 燕九少爷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这同那些纸拉花有什么关系,且就算康然练习木偶戏会藏身于桌案后,裴铭又是怎么敢保证他离开作案的这段时间内康然不会突然从桌案后露出头来?他又怎么敢保证他行凶的过程就是那么的顺利而不耽误一点时间,从而可以快去快回,不令康然发现他的离开?我认为那些纸拉花或许是裴铭制造自己还留在座位上的假象的一样重要道具,只是想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 乔乐梓拍拍这个小男孩尚显稚嫩的肩头,温和地道:“且不必心急,咱们一步一步地来,先把另外一个能证明裴铭不在场的证人叫来,咱们再细问问他。”说着便让手下去把陈珉带过来。 “陈珉,你曾说你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康然和裴铭的影子,可是如此?”乔乐梓问陈珉。 “是的,大人。”陈珉不卑不亢地道。 “你确定他二人的影子始终都在吗?”乔乐梓继续问。 陈珉:“我并不能确定‘始终’都在,因我一直在做木雕,偶尔觉得脖子酸时会抬起头活动活动,每每抬起头时都能看到那影子,但康然因躲在桌后弄他的木偶戏,我能看到的只有桌面上的木偶,那些木偶是动着的,所以我可以确定那时康然是在的。” 燕九少爷:“你能确定裴铭的影子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吗?” 陈珉:“不,影子一开始是看不到的,因为太阳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方,光照不过来,影子是后来才有的,有了之后我可以确定裴铭和康然一直都在原位,后来太阳再度变换位置,影子就又看不到了,至于有没有做过什么动作,这个我确定不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木雕。” ——影子出现和消失的时间!乔乐梓和燕九少爷对视一眼,这一点是否也被裴铭利用了呢? 燕九少爷追问了一句:“你确定那影子是裴铭的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么?” 陈珉奇怪地看了眼燕九少爷:“当然是他本人的,即便只是影子,他的侧脸轮廓也是相当清楚,就是他没错。” “还是那个问题,”陈珉被带下去后,乔乐梓和燕九少爷道,“如果裴铭是凶手,如果他确曾离开过座位,他又怎么敢保证这个期间自己的影子没有了而不被陈珉发现?” “裴铭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让他在这一方面有恃无恐,”燕九少爷道,“一定同那纸拉花有关——那纸拉花是谁的手笔?” 乔乐梓让手下将展馆内展品的名单拿过来,在上面找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豆眼精光闪烁地看向燕九少爷:“是裴铭!这些纸拉花就是裴铭自己的作品!果然有问题!” “若是他的作品,以他的手艺或许可以剪一个自己的侧面像,但纸质太软,不可能支得起来,且阳光一照纸就会显得透明,”燕九少爷边说边走到那团纸拉花旁边细细观察,“就算用纸做个假人,第一时间上恐怕来不及,第二,现做假人的话只怕会被康然或陈珉发现,第三,和真人一样大的假人也不好处理,不管是撕还是藏,都易被发现,以裴铭这样的心计,应该不会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 乔乐梓也将大头凑过来,盯着这纸拉花道:“可以说,我们现在已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裴铭就是凶手了,只是就差这一样决定性的证据,我看我们要不要找个同样会纸艺的人过来帮忙看看,这纸拉花究竟有什么玄机?” 燕九少爷回过头来,垂着眼皮向着那厢立着正和燕七闲聊的崔晞一指:“那位便可。” 乔乐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陆藕也正走过去和那两人说话,手里还攥着那块湿了的手帕,他听见燕七问她:“手里攥着啥呢?荷包?” “不是,是帕子。”她说着,把手里叠了几叠的手帕拈住一角这么一拉,手帕就抻展了开来。 ——拉!乔乐梓大脑袋里金光乍闪,突然有所顿悟,连忙回过头来在那团拉花里小心翻找,好容易找到了纸拉花的一端,然后尝试着将这些拉花慢慢合拢。 这团纸拉花不知是被人有意还是无意地绕了好几个弯,乱七八糟地团在那里,乔乐梓生怕毁坏证据,不敢有丁点大意,结果鼓捣了半天也没能鼓捣好,只得亲自去把崔晞请了过来:“烦劳帮忙把这纸拉花合拢在一起。” 崔晞也没多说,伸手接过纸拉花的一端,没用得片刻便把搅得一团乱的纸分了开来,而后一层一层地合拢,四至九团伙的其他人也都围过来观看,这才发现这纸拉花也是下了番功夫做的,层层叠叠的不知用了有多少张纸,剪纸的部分只在中间位置,简简单单地几道花纹,实在没有什么创意和难度,而且奇怪的是这些纸的轮廓形状并不一样,有宽有窄,倒还算是对称,由宽到窄之间的衔接也很自然流畅。 而当这纸拉花被崔晞的巧手一层层叠覆起来慢慢地呈现出它的原始形状时,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个人!一个纸雕的人就这么出现了!看它的面孔,分明就是那个叫裴铭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先将简单进行过镂雕的纸一层层粘合、叠覆起来,使之便成一整块‘巨石’或‘整木’,然后再像雕石雕和木雕一般进行雕琢与打磨,”崔晞道,“如此便呈现出眼前这样柔和细腻又饱满逼真的造型,又因为纸与纸之间被粘合过,使它可以进行拉伸扭转而不必担心它散架,所以可以称它为‘拉花纸雕’,至于中间画蛇添足做的镂空剪纸,我想大概是这个人为了掩饰拉花纸雕真正的特点,而只想让人以为这就是个剪纸拉花才如此的吧。” 可不就是这样么!乔乐梓示意手下立刻去逮捕裴铭。这个用来做不在场证明的道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就在裴铭座位的附近,他只要趁着阳光没有照出、但即将照出他的影子的时候——这样陈珉就看不见他是否在座位上,以及康然躲在桌后练习木偶戏的时候,走过去将这拉花纸雕合上——他在摆放的时候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他轻易就能合拢这拉花,然后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和纸雕的距离很近,一来一回不过十来步路,康然再怎样也不太可能这么快就从桌子后钻出来,然后裴铭将纸雕摆放在自己的座位上,这就是他今日为何要穿白道袍来的原因,纸也是白的,加之做得又逼真,放在那里根本看不出真伪,即便一动不动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在打坐,打坐时本来就是入定不动的。 而后他便可以上楼,杀掉耿执,等待影子消失,回到座位,把拉花抱回展柜,将拉花抻开并搅乱,使之难以复原,最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 拉花纸雕便是裴铭自己的脸,身形也是他按自己身体的比例做出来的,铁证如山。 “为什么要杀耿执?”乔乐梓问裴铭。 “因我实在再难忍受他,”一直那样淡定的裴铭,此时说起这话来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再杀耿执一次一般,“我忍受不了他总在手工课上大声地咀嚼苹果、黄瓜、萝卜,或是嗑瓜子、吃些嘎吱嘎吱的东西——也许你们会认为不可思议,但我就是受不了这种声音!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就会烦躁得想要砸桌子!想要杀人!想要狠狠地捅死发出这种声音的人!” 裴铭说到后面几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嘶吼,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几乎要崩溃掉。 包括燕九少爷在内的所有人的确对这样荒诞的杀人理由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燕七倒是想起前世曾经看过到的一个医学名词来——恐声症。 裴铭是个患有恐声症的人,这种病症的患者会对某种声音有过敏现象,不仅仅会有生理上的不适感,在精神方面也会产生强烈的刺激,轻者会出现厌恶或恐惧,重者很可能会导致精神崩溃乃至发狂。 恐声症这种病,哪怕在那一世,医学科研机构对此的研究也基本属于空白,它并不只是同听见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刺耳声音会感到不适一样,它是一种精神疾病,是一种精神官能症的体现,是一种病态。 乔乐梓表示很难理解裴铭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不管怎样,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不管他的理由有多奇葩。 “真是可惜了的,”乔乐梓最后看着那座逼真的纸雕叹道,“为什么明明有着这样的才华,却总要去选择走一条自毁的路呢?看看本官的那副镣铐,今年以来已经铐过多少这样的杀人犯了?……咦?!” 第270章 打草 为了惊蛇。 “且慢!”乔乐梓叫住眼看就要被衙役们带出展馆准备押往大牢的裴铭,“本府问你,你这行凶的手法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裴铭毫不犹豫地答。 乔乐梓转了转豆豆眼,没有继续逼问,挥手让衙役将裴铭带走,却把手工社的李先生叫到了面前:“裴铭这拉花纸雕以前可在你们社中做过?” 第205节 李先生摇头:“并不曾,闻所未闻。” 乔乐梓又问另外五人:“你们可曾见过他的纸雕作品?” 那五人也齐齐摇头。 “李先生,本官需要立即见到手工社所有成员,请尽快将人带来此处,”乔乐梓又转头向自己的两名手下道,“即刻前往裴铭家,第一通知其家属本案事由,第二仔细询问裴铭身边之人,可有人曾见过裴铭做这种拉花纸雕,从几时开始做的,以及近期他曾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日常生活有什么不同以往之处,越细越好,速去。” 见这厢事已完毕,四至九团伙也不想多留,过来向乔乐梓行礼告辞,一帮孩子就嘁里咵啦地往外走,乔乐梓看着这帮孩子的背影,目光无意中落在那位陆家姑娘的后脑勺上,那姑娘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忽然转回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对在了一处,不由都是一怔,那姑娘冲他笑了笑,他也就不由自主地冲着人家笑了笑。 出了这档子事,团伙们已经不太想在东溪书院多待了,距午饭饭点还有一段时间,几个人站在书院大门外商量往哪儿去。 “你们随意,我要去萧大人家。”燕九少爷和燕七道。 “那你乖点啊,去了要有礼貌。”燕七道。 燕九少爷:“……” 萧宸看了眼燕七,道:“你们若不介意,不妨去敝府用午饭。” “太打扰了吧?”燕七客气。 “不打扰。”萧宸道。 燕七就看向武玥陆藕和崔晞,这三人都没意见,大家就一路往萧府去了。 萧天航今日休沐,恰好没有出门,在外书房里看书喝茶,听闻儿子领着一帮朋友回来还正觉得欣慰,结果不多时外头小厮就进来禀报:“老爷,少爷带来两位客人,想要拜见老爷。” 儿子的朋友想要见他?萧天航有些纳闷,却也不能不给儿子撑场子,便让把人请进来,摆出一副严肃又不失和蔼的神情来,端坐在堂屋椅上。 结果一见儿子带进来的两位客人中的一位,萧天航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前迈了两步,有些惊讶又有些激动地看着那位:“安安?” “萧大人您好。”燕七行礼,一指身畔亦向他行礼的燕九少爷,“这是舍弟惊鸿。” “咳,好,”萧天航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端正了态度,“果然是少年才俊,来,坐吧,都坐。” 几人落座,待上得茶来,礼貌性地抿了一回后,燕九少爷方率先开口,微微欠身向着目光始终落在燕七身上的萧天航道:“大人,今日冒昧登门,实属晚辈这里有些疑问想要请教。” “哦,说。”萧天航回过神来,这才将目光移到燕九少爷的脸上,见这个孩子不卑不亢地抬着黑白分明的一对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不由心下一动——这个孩子……同安安生得竟是如此相像,莫非—— “晚辈在东溪书院手工艺慈善义卖会上,买下了一件展品,”燕九少爷说着将手中的画轴展开,“此画据闻是萧大人捐出,晚辈想知道此画的作者是谁。” 萧天航甫一看见这画,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此画确曾为我萧府所有,只是我却不知什么慈善义卖会……青桐!”说着将贴身长随叫进门来,“去问问夫人,可知道慈善义卖之事,另问她可曾捐过什么东西。” 青桐连忙领命去了,燕九少爷则继续问萧天航:“大人,此画既然确为贵府所有,敢问大人可知此画的作者是谁?” 萧天航敛容凝眉,看着燕九少爷,缓声道:“此画乃我从书画市场上无意间淘来的,买时便未见落款,因而不知画作者是谁。” 一句话堵住了燕九少爷后面所有待问的问题。 燕九少爷却淡定如常,慢慢将画卷起放到旁边桌上,复又抬眸望向萧天航:“据闻萧大人与家父关系匪浅,因而大人曾受邀参加过家姐的洗三礼,家父十七岁上有的家姐,敢问萧大人与家父是几时相识的?” 这个小小子!萧天航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小男孩,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也便是在那时前后结识令尊的。” 燕九少爷又道:“时常听家祖说起家父的少年事,言道家姐降生那日还在外与人比武,结果伤了额角,头缠纱布回了家,至洗三之时因觉缠着白纱不吉利,又在外面系了一条红绸带,不知可有此事?” 可有此事?这话是真是假?这孩子在试探他,他知道了些什么?专程来问画的事,莫非他已察觉了这画作主人是…… “当时之事已过去太久,况那日到场宾客众多,场面嘈乱,我已记不大清了。”萧天航淡声道。 “家祖亦说那日家父请了不少的朋友过府喝酒,到最后醉倒了一院子的人,萧大人可有印象?”燕九少爷继续问。 “记不得了。”萧天航道。 燕九少爷笑了笑,停止了发问,端过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萧天航莫名地松了口气,这个孩子还真是难缠。 好在长随青桐已回来复命:“回老爷,夫人说那画是她捐出去的,只因前些日子出去与朋友小坐,谈起近日东溪书院要举办慈善义卖之事,夫人有心为受灾之地百姓略尽心意,由库中取了许多物品捐去了书院,此画也是夫人一并捐出去的。” 萧天航点头,便和燕九少爷道:“这画是我以前淘到的,后从地方上入京上任,东西一并带来了堆在库里,尚未来得及收拾,被内子捐去了书院。燕家公子若是喜欢,便请好生保管,若仅是为了问画作者之名才将画买下,我愿重新买回,只因此画我也甚为喜欢,内子却并不知情。” “此画晚辈会好生保管,”燕九少爷说着慢吞吞站起身,“打扰大人了。” 这是不打算把画还给他,也不打算再跟他多说话了。 萧天航心中叹着,将自己儿子和他的两个小客人送出了书房去。 萧家的午饭准备得很丰盛,萧天航和萧夫人都没有参加,把空间留给了萧宸和他的客人们,外面的雪下下停停,屋里的炭盆烧得暖暖融融,六个人围桌而坐,吃喝说笑,别有一番亲密温馨。 “下午大家都去给我助威鼓劲吗?”武玥开心地问。 “必须的啊,我连看比赛时要用的炭都带来了,整整一车,到时候围着我们几个全都烧起来,要多暖和有多暖和,你在场下想要瞅我们了就往看台上找,我们就站在熊熊烈火的中央望着你。”燕七道。 武玥一下子笑喷了:“知道的是你们在取暖,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要集体自焚呢!” “这取决于你下午在场上的表现了,”燕七道,“别给我们丢脸啊,否则我们会以自焚进行抗议的,先烧小藕,身单体薄,好点着。” 陆藕正喝汤,闻言险些笑呛,一把拍在燕七肩上。 “哈哈哈哈!”武玥笑得不行,“这我可不敢保证,今天的对手可是霁月书院啊!” “死对头那就更得赢下来了,”燕七道,“想想当初我们是怎么赢下玉树的,萧宸和孔队长最后都特别惨烈地自挂东南枝了。” 萧宸:“……”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 “对啦,十一月十九是闵大人的寿辰,我家已经接到了帖子,你们呢?”武玥问。 “接了。”大家都道。 “闵大人整寿,听说原打算好生大办一场,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让他家给下了帖,结果因着南方雪灾北方兵患,不好在这个当口大肆铺张,却是想临时缩减规模都不成了,帖子都已经下出去了,”武玥低声八卦道,“据说后来还是皇上给了闵家一个台阶下,赐宫中伎人当日去闵府献艺祝寿,这意思就是允了闵府放开了操办——皇上对闵家可真是恩宠有加啊。” “许是因为闵贵妃在宫中受宠的缘故吧。”陆藕也八卦了一句。 “到时候咱们仨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好不好?”武玥还是小女孩的心性,重点其实都放在了这里,“咱们前一阵买的那套镶白兔毛领的棉裙子我早就想穿了!” 前一阵五六七逛街一人买了条款式一模一样的棉裙,只颜色不一样,武玥的是石榴红的,陆藕是荷粉的,燕七是龙葵紫的,仨人约好了要穿就一起穿,这回可算有了好时机。 三个姑娘说完衣服又开始说那天要戴的首饰,吱吱喳喳好不开心,饭桌上的三个小爷们儿完全成了听众,崔晞好歹还能搭上几句嘴,燕九少爷干脆不作理会,只管自己吃饱了肚子把手一揣想起了心事,萧宸出于主人家的礼貌,不好不理会几个姑娘,这会子听天书一般在旁边认真地保持着沉默。 好容易汤足饭饱收拾了桌子,这仨姑娘凑到一堆继续话题,男生们总算可以脱离苦海坐到远远的地方去,崔晞却仍挨着燕七坐,燕九少爷捡了个角落继续沉思,萧宸想了一想,走到了燕九少爷身边坐了下来。 燕九少爷抬起眼皮儿看了他一眼,道:“你想问我为何会同令尊说那些话?” 萧宸惊讶于这个小孩的聪明与不符年龄的成熟,点了点头,道:“你与家父此前见过?” “虽不曾见过,但有些事却脱不开干系。”燕九少爷看着萧宸,“令尊在说谎,家姐出生在家父任上,方才我提到家姐洗三时家祖亲眼所见之事,实则为假,而令尊却并未指出,可见他曾对家姐所说的参加过家姐洗三礼之事,亦是假的。” “你为何要告诉我此事?”萧宸道。 “或许你愿意告诉我或家姐一些关于令尊的事,”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宸,“而如若不愿,我也欢迎你将我的话带给令尊,让他知道我已看穿了他的谎言,我随时恭迎令尊前来找我约谈关于他或者家父的往事。” 萧宸觉得这个小男孩很有些厉害,他在向大人叫板,并且还有着稳坐钓鱼台的霸气,他知道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爹到底知道燕七姐弟俩的什么事? 这么一想忽然惊觉,这个小男孩是故意告诉他这些的!他就是要引发他的疑问和好奇,他知道他对燕七的事不会视若无睹,他引诱他去查去问,他要打他这片草,惊他爹那条蛇! 第271章 善感 谢家宝树无人继,奈何明月落沟渠…… 直到看完武玥参加的女子队综武赛,晚上回到家后燕七和燕九少爷才有机会坐到一处细聊关于那幅画的事。 两个人在燕九少爷的书房里围着炭盆捧了热茶,关妥门窗压低了声音说话。 “萧天航得到流徵的这幅夜光画,我想应该不是巧合。”燕九少爷道,“而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幅画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标记,如果说这画是流徵赠予他的,怎么可能不着落款?”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不写落款呢?”燕七问。 “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有落款,除非这幅画没有画完。”燕九少爷道,“既然没有画完,那自然也不会送或卖,没有送也没有卖,这画是怎么落在萧天航手中的?” “我觉得这只能说明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萧大人和流徵是认识的,以及,萧大人同‘我爹’关系非常的近、非常的好,但他却不熟悉‘我们的爹’。”燕七平静地道。 燕九少爷抬起眼来望向燕七,这是她头一回将那无比敏感的、不能轻易揭破的话说得如此明白。这话,就连他都不敢、不愿说出来,仿佛一经说出,就会将一整张的纸生生撕作两半,就会将一个完好的人活活扯去手足,就会将原本相连的骨肉血脉狠狠地斩断。 “我相信他的确在我的洗三日上见过我,否则不可能知道我胸口的朱砂痣,”燕七却仍在继续平静地说着,“所以我也相信他口中所说的我的父亲,就是我真正的父亲。他这么激动地对我说起这些,也许是想让我认祖归宗,或者不排除他就是我的生父,所以他知道我胸口的朱砂痣,所以他想与我父女相认。可他大概没有意识到,我不是一个摆件,想摆在谁家里就摆在谁家里,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说至此处,燕七微微向前探了探肩,望住燕九少爷的眼睛:“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不管现实的真相是什么,左右不了我的任何决定。而对于这件事,我的决定就是,我是你的至亲,你是我的至亲,谁想拆散破坏——杀。” “……”燕九少爷垂下眼皮儿,却抬起手来糊在他姐的脸上,“放狠话都这么没水平。” “我本是想说‘谁想拆散破坏,我再也不会理他’,但这句话未免太没气势,若说‘谁想拆散破坏,我绝不会原谅’呢,又失了押韵之美,只好简单通俗一点,适合各个年龄段的人听,一听就能懂,多好。”燕七道。 燕九少爷收回手,笼进袖子里,两只手交握,掌心是一片热。 “既然如此,”接着燕七方才的话道,“只把它当做一个谜题去解开的话,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 “解吧解吧。” “现在已知的线索: “一,大伯,流徵,玄昊,三个人曾是非常好的朋友,然后其中一个背叛了另一个,另一个八成已不在人世; “二,萧天航认识流徵,夜光画是流徵画的,地下藏书室抄有经文的纸是流徵写的; “三,我曾调查过关于大伯和他两个好朋友当年在书院中的事,大伯当年在书院也算得是风云人物,他的两个好友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他们已离开书院多年,也未必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当年在书院里叱咤风云的情形,可你猜怎么着?我不管是查阅书院资料,还是向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明试暗探,竟然得不到关于其他两人的任何线索,连姓名都问不到。 “书院有好文展览室、好字展览室、好画展览室、手工艺展览室、所有社团获得的荣誉陈列室,以及所有获得荣誉的学生的姓名榜——所有这些地方,我都查过了,虽然不知道流徵和玄昊的姓名,但所有在展、在榜学生的姓名都有相应的人对应,那便证明所有这些学生中皆没有流徵和玄昊。 “记得你曾听大伯说过,流徵玄昊都参加过锦绣综武社,而那几年的锦绣队几乎是打遍全京无敌手,这样的荣誉,自然会记录在书院的荣誉陈列室中,所有综武队员的名字也必然都会列在其上,可我查过了,没有流徵和玄昊。 “于是这件事就显得颇为奇怪了,流徵玄昊,这两个人像是被从这个世界上抹煞掉了,我们除了从大伯的口中、三友洞中、地下藏书室得来的那页经文中以及才刚得到的这幅夜光画中能找到关于流徵和玄昊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之外,从任何外人的口中竟打听不到分毫,就仿佛全世间的人都有志一同地想要从记忆里擦去这两个人、从真实存在过的时间之河里将这两个人捞出来扔到远远的别的地方去一般,他们毁去了这两个人曾存在于世间的一切痕迹,唯一心心念念每日在精神上祭奠着这两人的,唯有大伯一人而已。” 燕七看着自己的弟弟,半晌方道:“你什么时候做过了这么多的调查?” “从我们由三友洞中出来之后。”燕九少爷垂下眼皮儿道。 “……” “开始我只是纯粹出于好奇,”燕九少爷慢吞吞解释,“一直断断续续地随意查着,直到发现我不管向谁问起流徵和玄昊,年轻人总是一头雾水,年长者却都毫不犹豫地否认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那时我便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起来。” 的确不简单。让所有人都不想再记起的两个名字,让所有人都想抛弃的两个人,究竟曾经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可即便这样,这世上还有一个始终倔强地不肯忘掉过去的人,最爱在那后园子孤凉的瞧月亭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地下藏书室的那页经文和萧天航收藏的这幅夜光画,大概是唯一没有被发现和销毁的流徵留在这世上的痕迹,”燕九少爷继续说道,“我们如果想要继续深入调查此人,只有两个突破口,一是大伯,一是萧天航。我认为萧天航这一边相对更容易突破些,毕竟这边还有位你的倾慕者可以利用一下。” 燕七:“……” 燕九少爷:“当然,你若舍不得,那我们就直接去搞萧天航。” 燕七:“……你这侧漏的霸气让我觉得越来越hold不住你了。” 燕九少爷站起身,掸掸袖子:“这是必然的趋势。” 燕七:“求别长大。” 第206节 燕九少爷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姐,然后伸手罩在她的脑瓜顶上:“求也没用。” …… 刮风下雪,挡不住燕七每早固定的户外锻炼,外头天还漆黑,燕七已经穿戴妥当出了坐夏居,一路走去无灯无光,好在已是轻车熟路。从坐夏居出来是竹林夹径,夜色里黢黢地立着,风一过,便有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 从竹林中穿出,迎面就是燕府的那片湖,冰已经冻得很结实了,白天的时候燕十少爷还在上面滑来滑去,唬得一帮下人吓破了胆,却怎么劝也劝不回他。 燕七沿着湖往南走,下了一晚上的细雪,白天里才被打扫干净的甬路又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一路这么咯吱过去,忽然从什么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这么冷的天气,居然会有猫跑在外面,没有冻死简直就是奇迹。 燕七继续走了一段路,那猫叫声却似乎离得近了,听得也更显清晰,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凄惨的。 燕七循着声找过去,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亮,然后就在甬路边的枯草窠子里发现了这只猫。如果此刻的感受必须化为言语,那么燕七已经找不到能描述这感受的词汇,她看着这只猫,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它的脖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掰断了它的颈椎。 它痛苦得太久,该给它个痛快的解脱了。被挖去双眼的眼洞里还在往外淌着血,它的舌头被人剪去了一半,它的尾巴彻底不见,它的腿断掉了两根,它的肠子拖在腹外。 猫有九命,难怪它能撑着逃离魔掌,可再多的命也无法让它撑到今天的太阳升起来暖洋洋地照在它的身上。 燕七托着猫尸,走到离甬路远些的雪地里,放下猫,徒手挖开雪下已冻得又硬又冰的泥土,然后将猫埋进去,没有做冢,只把泥重新填回,拍平,洒上雪,最后踩个脚印上去,就这么直接踏着雪走了。 从偏门出得燕府,拐出私人小巷,沿柳长街一直走,街的交口处,萧宸一如既往地等在那里。 “抱歉,我来晚了。”燕七和他打招呼。 “没关系。”萧宸看着她,“你摔倒了?” “啊?哦,手上的泥是因为我刚挖土来着。”燕七猫腰捧起地上一把雪,在手上搓了一阵,泥和血被搓了下去,指尖却因此而冻得有些僵硬。 “挖土做什么?”萧宸问她,眼睛望在她的手指上,自己的指尖便不由动了动,想要抬起,略一犹豫,还是放下了。 “没什么,走吧,跑跑就暖和了。”燕七跑起来,腿上的沙袋自和紫阳比赛过后就没有再缚了,原该更显轻盈的,可今日看上去却有些沉重。 “你今天不太高兴。”跑完一大圈,翻墙进入萧家靶场准备练箭的时候,萧宸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是啊。”燕七的神情却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 “为的什么?”萧宸问。 燕七拿起自己一向用的那把四十斤的弓,挽弓搭箭,“高山流水少知音,白头到老难同心。谢家宝树无人继,恰似明月落沟渠。”一箭射出去,穿靶而过,直接没入雪中,发出“沙”地一声冷入骨髓的轻响。 有高山流水的美景,却没有能与之分享的知音朋友;有缔结婚姻关系要过一辈子的妻子,却不能同心同意琴瑟和鸣;孩子不像父亲,一腔风骨情怀无后可继。这样的人生,如明月落入沟渠,怎不教人遗憾唏嘘。 “这个人是谁?”萧宸问。 “一个看上去很孤独,实际上真的很孤独的人。” “他是你什么人?”耿直boy萧宸继续问。 “怎么说呢。”燕七道。 十箭练过去了,萧宸道:“说。” 燕七:“……”也太耿直了,都没看出这是不打算说。 “言语无法尽述。”燕七只得道。 “你想用写的?”萧宸。 “……”燕七。 “我去给你取纸笔?”萧宸。 “……你射箭赢了我再说。”燕七。 …… 太阳升起来,把雪照得金黄,在外面的早点摊子上吃了碗热腾腾的冬笋虾肉小馄饨,便觉得从身到心都重新舒坦了,“唯清晨与美食不可辜负。”燕七站在炊烟与薄雾里,眺望全京最高处的那一片金碧琉璃,“唯高人与高处不胜霄寒。” 观察家萧宸道:“你今天很善感。” 燕七:“我是女孩子啊。” 萧宸:“……” 燕七:“我直觉你正在心里说:我竟忘了她是个女孩子。是不是?” “……是。”萧宸如实道。 燕七:“摊主,再给我来一碗馄饨!” 萧宸:“……” 燕七:“你今天不许再说实话了,否则再多的馄饨也治愈不了我了。” …… 梅花班的茶话会依然在每天的午饭后准时进行,一帮小姑娘各自从家中带了各式的点心干果和茶叶来,就在茶室里团团围坐了,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炭炉烧得暖烘烘,再撒上一把香,满屋子就都是暖意与香气。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话题无非是衣服首饰化妆品、家常八卦男孩子,新鲜事永远不会少。 “东溪书院的那桩命案你们听说了吗?”同窗甲神秘脸。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被个纸人杀死的!吓得我半宿没敢睡!”同窗乙惊怕脸。 “我怎么听说是被木偶杀的啊?我早就觉得木偶那种东西特别可怕了,从小我就不敢看木偶戏,总觉得它们那眼睛就跟活人的似的,总在台上盯着我,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同窗丙跑题脸。 “我听说有些做木偶的匠人,为了能让自己做的木偶活灵活现,甚至把自己的血滴进材质里,这样木偶就有了灵魂……”同窗丁话题越跑越远脸。 “哪是什么木偶杀人啊,就是真人杀的!”同窗甲重新带回话题,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虽然全屋人都能听见,“我表妹的堂兄就在杀人凶手府上寄居,因对道学颇有研究,那凶手便请他同居一院,两人时常聊些道家的事,同一个屋檐下头住着,什么事能不知道?此事就是听他说的,昨儿太平府的人还去他们那府里查案来着,乔大人都亲自去了,还有你大伯。”冲着燕七一扬下巴。 “这样啊。”燕七道。 “查出什么来了吗?”武玥问。 “问了好些问题,她堂兄也未细说,只道那凶手犯案前一个多月左右的时候突然开始大量地往家里买纸,而后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鼓捣些什么,燕大人问到凶手一个月前可曾遇到过什么人,亦或去过什么地方,再或其言行可有与平时不一样之处,她堂兄便道:‘他平时不喜与人交际,又好清静,成日就是书院、道观、家这三处,出事之前一个月与往日并无两样,也未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新话题。’——这般问了好些问题,后来查案的人都打算走了,她堂兄才想起个事儿,说完之后乔大人眼睛都放光了,把凶手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好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堂兄说啥了?后来找到了啥?”大家连忙追问。 “她堂兄不肯多言,说燕大人严令他禁口,否则‘让你后半辈子都寄宿为生’,他哪还敢多说啊。” 燕七:“……”这还带吓唬人的啊。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那个神秘的幕后杀人指导师的线索似乎有所突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闵家这次听说要大办一场,总算有得玩了,否则这冬日里无景可赏,人们又懒怠动弹,什么乐子都没有,怪没趣儿的。”大家的话题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拐到别处去了,什么杀人案的真相根本无关紧要,大家享受的只是八卦的气氛而已。 “听说这次闵家想借着闵大人的寿宴给闵家大爷相看续弦。”有人放送小道消息。 “呵呵。”武玥冷笑,闵宣威原配怎么死的,她早从燕七这儿打听过了,这样的人渣想续弦,那也得看看有没有人愿嫁! “只怕不仅有,而且还大把地有。”燕七道。 下午课间只有五六七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三人才好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同班人关系再好也不敢明里指摘闵家人,中午的时候大家也只略略一提就过了这个话题,至于大家心里怎么想,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怎么会!”武玥接着燕七的话道。 “怎么不会呢?”搭话的却是陆藕,淡淡地一笑,“她们要嫁的又不是闵宣威这个人,她们嫁的是闵家,闵宣威人品如何,那是次要的事。” “难不成?”燕七看向她。 陆藕将头一点:“是的。” “你们照顾一下我好吗?!”武玥怒,“眉来眼去的我看不懂!请通译成天朝语言!” “我爹准备为陆莲说下这门亲事。”陆藕淡淡道。 “……”武玥这回没了语言,半晌才找到话,“这得多让人瞧不起啊!” 真正疼自家闺女的人家儿谁会和这种男人说亲啊?!但你能说陆经纬不疼陆莲吗?他这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又犯起了浑啊? “是陆莲自己求的。”陆藕道。 那样人家儿的原配她高攀不起,闵宣威是嫡子,再怎么也得娶个嫡女,可续弦就无需讲究了,门第高的嫡女谁肯做别人续弦?这续弦的人选多半就在低门嫡女或高门庶女中选了,陆莲三品官的女儿,门第恰好,身份适当,也不算她痴心妄想。 “可算被她等着了。”燕七真相。 可不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权臣之家,皇亲国戚,长子嫡孙,不挑门第,正室夫人,所有的条件都像为她陆莲量身订做,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所能遇到的最好的、唯一的飞上枝头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会放过? “小藕,这次去闵家你赶紧相个中意的吧,”武玥皱着眉很认真地道,“你爹太不靠谱,我生怕他搞定了陆莲后就把你胡乱安排了,你早定下早放心,实在不行你就考虑考虑我五哥吧!” “你又乱琢磨什么!”陆藕哭笑不得地搡了她一下,跟燕七混得久了,私底下说起这种事来倒也不觉得太难为情,且知道武玥这话没有取笑逗趣的意思,而真是在替她担着心,“快别闹啊,”学着燕七的语气,“你哥不就是我哥?我把你们家人都当亲人,可别再乱琢磨了!” 武玥便问她:“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别随便瞎说打发我,我和小七好歹替你多留意着点,你不比我们,这会子不是矜持的时候,别等事到临头再病急乱投医,到时候你能宁得过你爹?趁他心思花在陆莲身上,你赶紧和伯母悄悄把事定下,哪怕过个几年再办事呢?” 陆藕闻言还是红了耳朵,被燕七拍在手上,道:“阿玥这辈子就这件事琢磨得最清楚,听她的吧,不然她真敢让她家里几万个哥哥去你家抢亲你信不信?” “我真敢!”武玥道。 “你看。”燕七道。 两人一唱一和的把陆藕逼得无法推拒,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袖口,半晌方轻声地道:“我不图高门贵府,只求对方是个明白宽厚之人,就算不能温柔以待,好歹知冷知暖相互敬重,我也不稀罕什么貌美郎君风流倜傥,或是什么呼风唤雨叱咤朝堂,我只望他踏实忠诚靠得住,不见浮华,平淡是真。” 燕七道:“我想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貌似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乔大人。” 陆藕闻言不由一怔。 武玥道:“可乔大人年纪未免有点大……” “人才二十来岁儿好嘛,”心理年龄已不能透露岁的燕七受到了暴击,“乔大人家庭情况简单,据说家里只有一位老娘,小藕嫁过去完全不必操心内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乔大人的为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断不会三妻四妾搞花花肠子,就是他想,也要先问问我们同不同意啊,你说是不是阿玥?别忘了你可是有几万个哥哥的人,小藕可是把你的哥哥当自己哥哥的。” “说得对!”武玥立刻被燕七说动了,三妻四妾什么的,那最戳她逆鳞,想着乔乐梓一脸好欺负的样子,小藕这样的性子还比较好压得住他,就算小藕压不住,不是还有她武玥和她的几万个哥哥么!嫁人就得嫁个能欺负的住的人才行啊! “再说比小藕大些才好,操心的事全丢给他去做,多省心?”燕七继续道,“女人操心太多可是老得快的,你总不希望看到小藕年纪轻轻就一脸褶子吧?” “不希望不希望!”武玥赶紧摇头。 “年纪大,经事多,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一个有经验的,比两个年轻人能少多少磕磕绊绊?一路瞎子过河似的摸索着过日子,总不如有个人在前拉着手带着你轻松,小藕性子和软,是个居家安室型的,她不适合跟着自家男人去生闯硬撞,倒不如让男人为她省下这把力气来,让她做自己更擅长的,好好的宜室宜家,夫妻两个互长互补,这才是最适合小藕的婚姻模式。”燕七道。 武玥:“……为什么觉得你很有经验似的?” 燕七:“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 武玥:“……我也没见过猪跑……” 燕七:“……” 武玥:“但我得说,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现在我觉得乔大人真的挺适合小藕的。” 燕七:“是吧,最关键的一点我悄悄告诉你……小藕呢?” 武玥:“刚才假装去净室跑掉了。” 燕七:“这话只咱俩说啊——最关键的一点啊,我觉得小藕嫁个年纪大点的人,才能pk得了她那个爹啊。” 武玥:“劈剋是啥意思?” 第207节 燕七:“就是单挑。” 武玥:“哦哦,你说得对,太对了!但我觉得我五哥的武力劈剋陆经纬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啊。” 燕七:“你看你这就考虑不周了吧,万一那位混蛋得狠了把武五气得手上没收住,打出人命来你说小藕可怎么在中间做人?” 武玥:“……你这么一说……还真怕有这种可能……” 燕七:“对吧,乔大人就好说多了,气得再狠也不大可能一下子打死那位,过程中总得有人拉架,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人命官司发生,而且翁婿之间的年龄差小一点,心理上也不会太落下风,你不能指望那位替小藕撑腰,但你可以期待乔大人为小藕撑腰,既然要为小藕撑腰,自然要在阅历和年纪上都不能太逊于那位才行。” 武玥:“我觉得你十分有做媒婆的潜质……” 燕七:“好的,你的事也包在我身上了,你看我四哥怎么样?” 武玥:“我去个净室。” 燕七:“遇到小藕让她好好考虑考虑我提的人选啊。” 武玥:“我觉得她好像并不反对。” 燕七:“哦?” 武玥:“否则就会跟我刚才提到我五哥一样直接上手怼我了,结果你看,她这会子倒不好意思地跑掉了,说明有戏。” 燕七:“阿玥你今天格外睿智。” 武玥:“是吧!睿智的我决定以后要推波助澜,赶紧给小藕促成这件好事!” 燕七:“那我也帮把手吧,晚上回去我就去找我大伯。” 武玥:“好!干吧!” 燕七:“欧耶。” 躲在净室的陆藕还不知道,自个儿的终生幸福已经在自己好基友们的谈笑间一锤定音了。 第272章 做媒 清风如有意,吹送鹊桥曲。 燕子恪将近子时才回到半缘居,远远地亮着一盏乳黄色的琉璃灯,透过书房玻璃窗上的冰花能看到水仙正在他临窗的书案上走来走去。进门脱去披风,随手丢在堂屋椅子里,右手边的月洞门通往书房,掀了天河石雕的莲子挂帘进去,水仙张着翅膀从桌案的这一端摇摇摆摆地跑到了桌案的那一端,然后回过头来眼神妩媚地看着它的主子。 当屋的梅花式小圆桌上,摆着一碟子红光油亮的糖炒栗子,走过去捏起一颗,将壳掰成两瓣,里面是黄澄澄的一枚又大又香的栗子瓤,放进嘴里,还残留着热乎气儿。 “七小姐来过了?”燕子恪问端着热茶进来的四枝。 “是,戍正过来的,坐到了亥正便走了,吃了一碟栗子,看了会子书。”四枝知道主子想知道什么,详尽地回答着。 “水仙有没有捣乱?”主子接过茶盅,托在手里,借着这热度暖自己的手指。 “同七小姐一起看了几页书,七小姐教它说话,一句也不曾学会。”四枝笑道。 燕子恪也笑,冲着水仙一招手,水仙便扑楞着翅膀飞过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安安教它说什么了?” “……‘救命啊,我变成一只鸟了!’。”四枝道。 “……” 燕子恪踱到梅树枝做的鹦鹉架子旁,将水仙放上去,又踱到窗前书案后,坐下来铺纸蘸墨,落下一行潇朗瘦金书:明月入我斋,却为何事来? 写罢将纸略折了一折,交给两枝:“明儿一早给到七小姐手里。” 燕七一早锻炼回来,给燕九少爷买了外面早点摊子上的水晶角儿吃,这水晶角儿燕七一顿能吃三十个,个头小是原因之一,好吃也是没话说,用羊肉、羊脂、羊尾子做馅儿,加了葱姜陈皮盐和酱,最后用豆粉做的皮子包成,就着清口的酱瓜小菜儿,冬日早晨吃上一碗,五脏庙里满满的都是舒坦熨帖。 回房梳洗换衣,正往脚上套袜子,就见沏风从外头进来:“姑娘,两枝送了东西过来,人已走了。” 燕七一手穿袜子一手把沏风递来的东西接了,见是一张竹青纸笺并一枝白梅花,先凑过鼻子闻了闻,让煮雨插到炕桌上天青瓷的梅瓶里,而后趿着鞋子一边打开了笺子看一边就去了书房,半晌从里面出来,手里仍拿着那笺子,折了一折,给了还等在那里候命的沏风:“把这个给去半缘居吧。” 沏风:“……”这伯侄俩真能玩儿都在一个府里住着有事就不能用话说嘛还写信你们这些文艺青年的思路我们这些世俗庸人真的不是很懂。 两枝依着今早燕子恪出门前的吩咐,拿到燕七的回信后就立刻出门奔了燕子恪的公署,燕子恪从皇上的御书房议事完毕回到公署的时候,那笺子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打开来看,见在他原来的两句下面添了两句话,也是瘦金体,不比他的潇逸,却是刀头燕尾干净利落:清风如有意,吹送鹊桥曲。 丫头这是让他做个媒?燕子恪扬起眉尖,偏头望向窗外那株银装素裹的西府海棠。 安安不爱管闲事,而像缔结婚姻这样的大事她若肯上心,那必然就是与她的那两位小闺友有关了。武家丫头心智尚未成熟,况武家子女虽多,武长刀夫妇拿她也是当掌珠般疼着,轮不到外人操心;陆家丫头有父不仁,有母性软,家中宠妾压妻,乱成一团,早早定下终身,以防日后有变,母女两个也能有个依靠和仗势——看来女方就是这个陆家丫头了。 男方么,既然找到他来做媒,那肯定就是他所熟识的,不仅他熟识,安安也熟识,陆家丫头也熟识,否则不能这么快就想说媒,三个人都熟识的男人、安安认为信得过、靠得住、值得好友托付终身的男人,定是事业稳固、家门清白,让她的好友嫁过去不必跟着辛苦闯荡,又能展现自己优势与长处的人,这个人,相当明显,乔乐梓是也。 燕子恪负了手,在自个儿的办公室里慢慢地踱起步子来。这桩姻缘,他和燕七一样看好,乔大头虽算不得人中龙凤,却胜在为人宽厚踏实,身为一城父母官,自也有一颗父母心,陆家丫头有爹似无爹,有娘同没娘,嫁了大头,多少能得些自小欠缺的慰藉。 样样都好,唯独一点——怕乔乐梓那里不肯答应。 陆家姑娘还小,似乎才刚过了十三岁,两人年纪差了十来年,姑娘家不介意,乔乐梓却未必下得去手,只怕是要好事多磨。 娉娉袅袅十三余,这个年纪正是少女最青春最娇艳的时候,在当朝来说,这个年纪嫁人并不算早,何况就算不办事儿,也可先定下来,只要下了定,老乔就是陆家的准女婿,为媳妇儿丈母娘撑个腰,那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回头让老乔再破上几桩大案,皇上面前挂上号,待陆家丫头一嫁过去便能讨个诰封,届时陆经纬再怎么混蛋也绝不敢再动她母女分毫。 而老乔那性子,太活泛的媳妇儿一准儿罩不住,正配个安稳踏实会过日子的,打理好他的内宅,让他少操些心,原本这京都知府就最是累人的官儿,一城百姓的衣食住行都他操着心呢,哪里还有精力再去为自个儿后宅的事分神?夫妻两个一主外一主内,一个柔和细致,一个宽厚本分,这样的两口子,还能过不好自己的小日子? 燕子恪这么想着,抬手叫来手下一个小吏:“去户部问问,河东送岁入进京的人几时起程。” 小吏连忙一路跑着去了,没多久跑回来:“冬月十八起程。” 燕子恪披了披风便往外走:“一枝备马,去太平府。” 乔乐梓才刚审罢一桩狗男女通奸杀夫案,暂时休堂回了后头喝口茶,就听下头人禀说燕大人来了,这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开始犯嘀咕,燕大蛇精病那货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子他应该在署里上班才对,竟然旷工跑到他这儿来,一准儿没好事。 “啥事儿?”左右无人,乔乐梓也不跟蛇精病客气,见他进门劈头便问,意思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正经滴可以,犯病滴不要。 “哦,我一位同僚,今年负责河东岁入事宜,现已亲往河东检审,不日起程押送岁入归京,因恰好途经你那老家,便过来问你一声儿,可需护送伯母一起入京,好令你母子在京中过个团圆年?”燕子恪也不坐,裹着披风杵在乔乐梓面前儿。 乔乐梓怎么也没想到这货突然跑来竟是说这件事,一时有点怔忡:“接我老娘入京作甚?天寒路远,她未必肯来,我前两年便要接她到京中来住,她总说在老家住得惯了,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个同她闲话解闷儿的人,不像在老家,一帮老姐妹儿成日凑在一堆儿热热闹闹才好,若是骨头闲了还能种个三瓜俩枣儿养几只小鸡玩儿……” “趁伯母年纪还不算太大,该请她老人家到京中来玩玩儿,总不好到上了岁数时再千辛万苦地上京来,京中住上一段日子,待腻了再送回去,届时同她那些老姐妹也能多些谈资,况你已几年未曾回过家了?”燕子恪问。 “呃……自从被调入京中任职,便一直没有时间回去……”乔乐梓挠挠大头,觉得惭愧。 “只靠传信嘘寒问暖,总都是报喜不报忧。伯母身体如何?可有近忧?看病服药时四邻能否帮忙照顾?补屋顶砌院墙,搬柴储菜,这些重活累活可有人帮忙去干?”燕子恪问。 “……”你踏马再说下去老子就要哭了好嘛!老子辞职回乡养老母去行了吗!“话是这么说,就怕我老娘不肯来,我每次写信都劝她进京,回回都给我驳回来。” “呵呵,这么着吧,你若信得过我,便由我来给令堂写封信,届时她若愿来,便让我那同僚去家里接她,一路同着献岁入的队伍一起上京,既安全亦有人沿途照料,如何?” 乔乐梓狐疑地瞅着这位:“你要在信里写啥?” “哦,只说我是你上司,年末要考核你之政绩德行,见你弃家中老娘于不顾,不由震怒,因你说是自家老娘不愿上京,便特特去信一封以求证实,倘若果真是你不孝,立刻撸官贬职,回家养鸡!” “……”蛇精病这招搞不准真行……他们乔家村百十年来就出了他乔乐梓这么一个当官儿的,他家也因此在村里头风光无两,瘫痪在床多年的乔老爹当时因为他的考中甚至高兴得险没自个儿跳下床在屋里走两步,乔老娘跟她那帮老姐妹们每每吹牛打屁到了谁也不服谁的阶段时他就是他老娘的杀手锏:“我儿子做了京官,你们谁儿子行?”顿时hold住全场——这要一听说他要被撸官了,他娘不得急得激发潜能超越自我一个千里走单骑直接进京来啊? 再说他也真的想他老娘了,这几年每逢过年他都一个人在衙门里过,冷冷清清的,心里头确实不是个滋味儿,能把老娘骗来,娘儿俩一起在京中过上一回年,这也是好的啊。 “行吧,”乔乐梓大头一点同意了,“但你可悠着点儿写,别把我家老太太给吓着。” 燕子恪一笑,露出个白牙尖。 回到公署就让两枝模仿乔乐梓的笔迹给乔老娘写信,内容很简单:老娘啊,儿子要成亲了啊,您赶紧进京来呗,拜堂的时候不能没有高堂在啊。 这不比借口要撸官好使?乔老娘盼儿子成亲都快盼疯了,三不五时一封信地往这儿发着逼乔乐梓成亲,甚至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只要性别女爱好男、五官不缺四肢健全,人家愿嫁咱就愿娶! “再去同城门楼子上的陈旺说一声,河东押岁入的队伍一进城,立刻接了乔老太太先去官家驿馆,再着人来通知我。”燕子恪吩咐着。 发完信、传完话,办妥了侄女托付的事,燕子恪这才坐回办公桌边开始处理自己手头上的事,一摞一摞的公文送进来,在他的案头堆得老高,四枝从府里送了午饭进来时,已经找不着他家主子被公文埋在哪儿了,眼前只有一座让人眼晕的公文山。 “我已经和我娘说好了,”去闵家赴宴的前一天,武玥悄悄和燕七道,“等明儿去了闵家,让她同陆太太提一提此事,只要陆太太点了头,这事儿十有八九就跑不了了!” 上上下下各路人马为着此事都积极张罗起来,当事人乔乐梓和陆藕却都还蒙在鼓里,一个想着明儿那仨丫头估摸着都要去闵家赴宴,要怎么才能避免再有凶案发生,另一个想着明儿去赴宴要怎么同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安安省省开开心心地度过那一天。 然后就到了十一月十九,户部尚书闵正行闵大人的寿辰。 朝廷正二品的大员,又是皇亲国戚,还是个整寿,这寿宴自是不能凑合着完事,连皇上都令了宫中伎班过府演出助兴,满朝文武谁敢不给闵家这个面子?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就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天公作美,前两天一直断断续续的雪于昨晚彻底停了,今天一大早就放了晴,晶蓝的长天,银白的大地,金薄的阳光,乾坤一派清气,让每个人的心情都跟着明朗又雀跃。 早上穿衣服的时候,煮雨发现自家姑娘好像长个儿了,拉到门框子处一量,果然,比今年过生日的时候长了足有两寸,再加上人又瘦了,穿上新买的那件与武玥陆藕同款的近似胡服的棉裙后,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有一种其他女孩所没有的柔韧的力量美。 “姑娘该好好打扮起来了,”烹云边给燕七梳头边道,“过年可就十三岁了。”都是能相看人家的年纪了。 “头上插朵红绢花吧,喜庆,还惹眼。”煮雨在旁建议道。 紫衣配红花,这审美也是没谁了。 最后燕七也只是簪了几朵细绢扎的乳黄的腊梅花,耳上一对蜜蜡坠子,她大伯过来闲逛的时候用“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之语点了个赞。 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出了门,从车窗向外瞅,见长房的几个孩子连带燕大太太个个穿得光鲜照人,像是要去组团相亲一般。 闵家的府邸比之燕家更显富丽,毕竟是皇亲国戚二品官家,大门外此刻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客人们带来的贺礼,担子挑着、小车推着,光是唱礼单都快把门丁唱得口吐白沫了。 大门内,闵宣威带着几个闵家亲戚的子侄候在那里迎宾,看见燕子恪为首的燕家人跨进门来,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他原配亡妻杀人的那件案子就是燕子恪破的,他的那些丑事人家知道得最清楚,今日虽是他爹寿辰,却也是他的相亲会,有这个人在场,实在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硬着头皮上来行礼招呼,却不亲自往里送,只叫过一位堂弟把燕家人引进了二门去,燕大太太觑着丈夫面色淡淡,也不好对闵宣威太过关注,只得摆出官家太太的风仪,目不旁视地跟了进去。 进得仪门,四方阔朗,地上的雪被扫得残渣不剩,廊檐下的冰也都除得干干净净,西北角一株参天古松依旧苍翠挺拔,松枝上覆着雪,白绿相间,透着主人家想要表现给外人看的几分清毅静雅的情怀。 然而此刻院子里嘈嘈杂杂的声音将这份情怀破坏殆尽,到处都是才刚进门的客人,大家互相招呼说笑,今日宴请的主角闵大人混在人堆儿里忙于应酬,一厢招呼着客人们往大厅里进,一厢与各路神仙谈笑风生。 大厅面阔五间,东西两边各两间全部打通,成为两个大厅,女宾在西厅,男客在东厅,这却也是坐不下,于是东西厢房也全都布置成了待客厅,等级略低些的官员及家眷只在厢房厅里待着,有资格进正房大厅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 不过晚辈们连厢房也去不得,人太多,譬如武家,只来了一半就够霸厅的了,更别说朝中类似武家这种规模的官家还有好几家,于是所有的后辈儿全都被带到了后一进院子里去,后一进盛不下还有后后一进,正房厢房倒座房全都做了待客厅,站在院中间放眼四望,满目都是花花绿绿金冠玉带。 燕九少爷屁股还没沾着椅子就被他的胖瘦小弟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燕七屁股刚一沾着椅子也被武玥拉到武家人的人堆儿里去了,面对武们几十张相似的脸,燕七觉得自己脸盲症已发作,只好统一打了个招呼:“都来了啊?都好吧?阿玥你在哪儿?” “小七瘦了啊!”武们也纷纷给她打招呼,“没干掉紫阳真可惜,不过你的箭法很厉害啊,我们可都到现场去看了,几时到我们家来咱们切磋切磋!” “好好好,行行行。”燕七批量答应着,“五哥的脚好些了吗?” 她面前的一个武就道:“你看呢?” 燕七定睛一看,哦,这位就是武珽,真是,眼都花了。 “已经能正常走动了,只是还不能做剧烈活动。”武珽笑道。 “多补补,吃哪儿补哪儿,今儿多啃几只猪蹄。”燕七道。 武珽:“……” 武玥:“那会不会越补跑得越慢啊?” 燕七:“怎么会,照这么说那些吃甲鱼补身体的人岂不是不能躺着睡觉了。” 武玥:“怎么讲?” 燕七:“翻不过身来啊。” 武玥:“哈哈哈!那爱吃驴肉的人会不会越吃越倔?让他往东他偏往西?” 燕七:“爱吃蛇肉的人四肢慢慢也就退化了。” 武玥:“爱吃野雁的一拍胳膊就上天了。” 第208节 燕七:“爱吃蚯蚓的砍他一刀就变成双胞胎了。” 武玥:“哈哈哈哈哈哪有爱吃那个的!” 燕七:“五哥你怎么走了?” 两个二货这厢正说得口沫横飞,那厢忽然一片骚动,男孩子们纷纷往屋外跑,里面还夹着几个女孩子,不明真相的人连忙追上去问,得了答案之后便也跟着往外跑,一时间哗啦啦潮水一般地就涌到了前面大人们所在的院子去。 “什么事啊?”武玥惊讶地瞪大眼睛往外瞅,隔着院子看不出缘由来,一拉燕七也出了厅门,“大好的日子,别是前头出了什么事,咱们赶紧去看看!” 第273章 喧宾 偶像就是用来喧宾夺主的。…… 跟着一拨也不知究里的人快步经由穿堂到了前院,便见院中黑压压站了一片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围拥着谁,缓慢而困难地向着大厅这边移动。 “谁啊?谁啊?”武玥跳脚抻着头往人群中心看,奈何怎么跳也看不到中心的人。 正在外围处着急,忽地听见谁笑着高声道了句什么,那群围堵着的人才向两边分开,给中心那人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么一让,中心那人的脸便正对上了武玥燕七所立之处,见穿了条紫貂皮的大氅,里面是一袭红袍,高挑的个头,修眉深目,脑后极随意地扎着一束短短的马尾,眉梢眼角天生带着笑意,只是一勾唇,却又有股拒人千里的冷漠疏离。 “——箭神!”武玥脱口大叫。 涂弥闻声展眼扫向这厢,眉尖一挑,笑了起来,惹得旁边一群人不分男女都只管嫉妒地盯向武玥,武玥有些局促,连忙向旁边一退步,躲在了燕七的身后。 燕七没兴趣理会这个人,转头要带着武玥离开,武玥却还在为刚才那一笑而激动着,拼命在后头拽着燕七的衣服不让她动,生怕再把自己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怪不好意思的。 燕七只得在原地立着,涂弥却已经在众人簇拥下向着这厢走过来,经过面前,忽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燕七头上,而后就这么走了过去。 众人这回倒不惊讶了,只道箭神今日心情好,变得平易近人,才刚冲那个小姑娘笑了,现又“慈爱”地拍了这个小姑娘的头,照这副状态,说不定今日向他口头上请教箭技还能被赐教一二呢!众人这么一想,愈发积极地围拥着涂弥,闹闹轰轰地挤进了正厅去。 “天啊——小七!”武玥大喜地看着燕七,“箭神居然拍你的头了!哈哈哈!你好幸运啊!他们一定嫉妒死你了!连我都嫉妒你了!快快快,快说说看!什么感觉?什么心情?” 不想拂这小姑娘的兴致,燕七答她:“像老熟人。” “哈哈!是说箭神很亲切吗?”武玥一脸回味,“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他们都说箭神其实特别不容易亲近,可刚才他那一笑就好像在说‘好久不见,看到你在这里我很高兴’一样。” “我们去看看小藕来了没有。”燕七拉着武玥往回走。 还没看到陆藕,倒先瞅见了乔乐梓,立在门廊下正同宣德侯说话,宣德侯一偏眼看见了武玥燕七,向着这厢笑了笑,引得乔乐梓也往这厢看,一见是这俩孩子,心里头立刻撞响了警戒钟:这仨小衰神今儿又打算带走谁?咦?怎么今儿少了一个? “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爱笑啊?”武玥还在悄悄和燕七说宣德侯,见乔乐梓也向着这厢望,不由也意有所指地冲着乔乐梓笑回去,“咱们去打个招呼。”不出意外的话这位以后就是好朋友的夫婿了,这感觉还真有点儿嘻嘻嘻。 “乔大人,你来得挺早啊!”武玥笑嘻嘻地道。 “咳,是啊,”乔乐梓审视地看了看这俩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地嘱咐了一句,“你们好好玩儿,别乱跑啊。”你们跑哪儿哪儿死人,待会儿可千万别往人闵大人跟前凑,否则生卒年撞到一天,这得有多背幸……咳,罪过罪过。 “小七,你说得对,”武玥和燕七咬耳朵,“年纪大一点就是体贴心细,还嘱咐咱们注意安全呢!” “我记得你们一起的还有位姓陆的姑娘,怎么今天没同你们在一起?”宣德侯笑着,用哄小女孩的语气只作随意一问。 “我们也在等她——哎,来了!在那儿!”武玥一指,见陆家人才刚从仪门里进来,陆莲紧跟在陆经纬的身后,陆藕傍着陆太太,前面的父女俩打扮得衣着光鲜,后面的母女二人则是端庄低调——事实上今日来赴宴的年轻女眷们绝大多数都走低调风——万一被闵家人惦记上了,想要拒绝也是个得罪人的事儿呢。 燕七和武玥过去同陆太太行礼打招呼,顺便就把陆太太送去了武玥她娘所在的厅内,陆莲不好跟着陆经纬进男人们所在的正厅,只得同陆太太一起去了女眷厅,偏陆太太又同武家女眷们坐在了一处,武家人一个个凑上来说话,招呼完陆太太又招呼陆藕,这个夸那个赞,偏没有一个人理会她陆莲,给了好大一个难堪,直让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武玥燕七就更不理会她了,待陆藕同武家女眷们一一寒暄过,拉着她便离了这厅往后头年轻人们所在的厅内去,武玥就问陆藕:“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刚才可都见着箭神了!” 陆藕笑了笑:“梳妆打扮耗了不少时间。” 武玥都猜出必定是陆莲那“碧池”的原因,不由撇了撇嘴:“就让她去捡那别人都不要的垃圾去吧!渣男配贱女,天生一对!” 陆藕连忙捂她的嘴,好笑不已地左右看了看:“在人家府上,你可别乱说,到处都是人。” 武玥翻个白眼,一手拉燕七一手拉陆藕:“走,咱们找地儿唠嗑去,不想这些恶心人的事儿!” 午宴开始前的时间,客人们一般也就只是坐着聊聊天喝喝茶,平时不常遇到的朋友正好在此时加深一下感情,年轻人们则多好趁机交朋识友扩大自己的人脉圈子。 五六七三个纵是天天见面也总有说不完的话,拣了临窗的地方坐下来,边喝茶边嗑瓜子儿边聊天,仨人自成一个小天地,也不理会旁人的热闹。正聊到武玥去年在自己院子里为着好玩儿种下的西瓜籽今年只长出拳头大小的几个小破西瓜,就觉得厅中一片嘈杂,见是才刚跑去围观箭神的那帮人纷纷回来了,兴奋得在那里大呼小叫。 “闵大人面子可真大,连箭神都能请来。”武玥提到自己的偶像也顾不得刚才的话题了,“听说箭神一向不喜应酬,轻易不去赴别人家的宴请,也不知同闵家是什么关系。” “听说箭神好像对闵家二小姐有几分意思,”旁边一人突然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和三人八卦,定睛一看,见是骑射社的成员聂珍,这位刚入学的时候对燕七还有几分不服气来着,后来看过了锦绣对紫阳的综武比赛,再同燕七一起练箭的时候就直接闭嘴了,现在这样子又像是想要交好燕七,而女孩子建立友谊最快的方式之一就是一起八卦,“也有说是闵大人想要把闵二小姐嫁与他的,这事儿有个七成准。” “真的吗?”武玥惊叹,“这……也挺好,男会武,女通文,一个是京中四大美人兼才女,一个是御封箭神兼最年轻从二品大员,相貌,本事,家世,无一不般配,真是天作之合啊!” “谁说不是呢,只不过,闵二小姐的亲事落定前,怎么也得先把闵家大爷的事办了,”聂珍微讽地道,“就不知哪家小姐能有这样的‘幸运’了。” 陆藕闻言垂了垂眼皮,闵宣威的续弦注定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众人最瞧不起的对象,连带着她的家人怕也会跟着抬不起头来,陆莲贪慕虚荣自不必说,陆经纬竟还对此表示大力赞同与支持也是糊涂到了家,权贵豪门真就那么好?她陆家人口已算简单都这么多的糟心事,她才刚十三岁就已经觉得身心疲惫常感沧桑,若要让她嫁进这样的地方去,她怕是撑不了几年就要撒手归去了。 偏头望向窗外,默默地叹上一口气,隔着窗隔着院,能看到前面厅里玻璃窗内一张张白花花的脸,保养得宜细皮嫩肉,看多了未免心中生腻。才要收回目光,就见那窗内印出一颗圆圆的大头来,脸不白肉不嫩,举手投足也没有什么优雅风仪,像是一片细白瓷小碗里混进去的一只粗陶大碗,碗里不是细粥也不是精汤,而是醇厚熟香的一碗大麦茶,没有半点油腥,不加任何佐料,原原本本,朴朴真真。 粗陶大碗,陆藕被自己这个比喻给逗笑了,再看那大头上瞧乐子瞧得开心得不得了的五官,愈发觉得笑不可抑,甚而想神经兮兮地开怀大笑,好多年来心头总是压着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这颗心轻得让她有些摁不住,就要飞出腔子,欢快地想要去撞一撞那颗圆润可爱的大脑袋。 整个上午都在一片闹轰轰中度过,武玥找到了知音,和聂珍凑在一起八卦了一上午关于箭神从生活到事业从生理到心理从出生到现在的种种新闻旧闻和传闻,陆藕有了心事,一个人托着腮在那里出神,燕七嗑了一上午瓜子儿,没去掺和武玥聂珍的话题,也没去打扰陆藕的遐思,中途瞅见崔晞和萧宸来了,抬手打了个招呼,崔晞才要往这边走,却被崔暄带着去同受邀来的几位宫中御医见礼,顺便请那几位给他望闻问切简单看上一看。萧宸则被武珽拉着去认识新朋友,后羿盛会亚元是很受欢迎的,立时被人摁在那里讨论起了射箭的技巧。 午宴开始时众人集体移步到后花园的几间连在一起的大敞厅内,闵家的老少们一直忙于接待应酬众宾客,直到上完了酒菜,闵雪薇才在燕七她们这一大桌上露面,带着闵红薇向众人敬了酒,还特意向着燕七举了举杯表示未能亲自招待她的歉意。 这场午宴热闹而又嘈乱,根源还是在于涂弥的坐席,几乎所有尚武的年轻人都把这个人视为自己的偶像,偶像在席,岂有不上前敬上一杯之理?于是整场宴席到了后来就像涂弥才是主角一般,上前敬酒的年轻人川流不息地来往在座席之间,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使涂弥端起面前的盅子与之共饮,至多是微微一点头,表示心意收到,仅此而已。 武玥在座位上看着这一拨拨的男人们过去给箭神敬酒,羡慕得不要不要:“哎呀,我要是个男人多好,也可以跟着过去敬酒了,哪怕箭神不喝也没关系啊!” 正说着这话,也不知是不是箭神那厢感应到了,忽然向着这厢一偏头,唇上勾起个笑,竟是拿起面前的酒杯冲着这边略一示意,而后仰脖一口饮尽。 看到这情形的人连忙循着箭神的目光往这厢看,一桌全是正闪星星眼的女孩子,也不知箭神酒敬的是哪一个,找了一圈,八卦较为灵通的人便认定了这是冲的闵二小姐,闵二小姐就在这一桌上呢,除了她还能对谁啊?人可是大美人!连箭神也不能免俗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武玥却觉得不对,两次了,这个箭神老是冲着她笑,这一定不是巧合,他又不认得她,第一次笑她可能还有所误会,这第二次绝对是目标明确的,冲着这个方向,目标不是她,那就只能是她身边的燕七了,刚才箭神还拍了她的头,这会子又邀她喝酒——我的天!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武玥在桌子下面拽燕七,“箭神认识你?”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啊。”燕七道。 “那你认得他?”武玥重新问。 “认得啊,箭神,涂弥,坐在那儿的那个。”燕七道。 “……别闹,我怎么感觉他知道你啊?”武玥看看涂弥又看看燕七,“哎你别说,我觉得你和箭神总有什么地方特别像!” “啊,被你发现了。好吧,其实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真的?!”武玥大惊,“你们竟然是异父异……你讨厌!”反应过来,狠狠捶了燕七一下,“说真的!你们真的哪里有点像——小藕,你觉得呢?” 陆藕笑着摇头,就算是觉得出,这话也不好往外说。她虽然不懂武,但她却能敏感地感觉到,小七和那个箭神,最相像的地方就在他们眼睛的最深处,虽然一个天生笑眼,一个从无表情,可两个人的眼睛深处,都有着同样的一种漠然,那是一种无所畏惧、无视生死的强大从容,在箭神身上,它表现为了桀骜不驯,而在燕七身上,它则成了波澜不惊。 小七和箭神,一定是认识的。 第274章 谣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用罢了正宴,主人带着客人又移步去了后花园,后花园有个高二层的圆形大敞厅,是才刚新建起来的,弧形的半面墙都是玻璃大窗,宽敞又明亮,正面上座是主位,下头一层层阶梯式的是客位,环绕成一个半圆形,对面则是戏台,这形制有些像歌剧院,是专门用来看戏看表演的地方。 闵家人真有钱,还专门为着看戏建了这么大这么豪华的一个厅,上下两层,能容纳百十多口客人和两台戏,壕啊! 闵家人其实是有苦说不出——还不都特么是为了皇帝赏过来献技的那帮伎人准备的!闵家原打着只唱几出小戏就行了,地方不用大,反正有爱听的有不爱听的,不爱听的也不会跟着在那儿挤,剩下的人自家原有的待客厅足以盛下,结果皇帝显摆他家伎班子好呢,一口气派了近百人来,地方小了哪能盛得下!大冬天的总不能让皇帝的伎班露天演出吧?!冻病了可就不能回宫去了,万一皇帝突然想看戏了呢?缺兵少将的,想看西游没了猴,想看西厢没红娘,梁山一百零八将缺了六十四个半,皇帝能不扫兴吗?! 没办法,为了容纳这个豪华的皇家伎班,闵家人只得咬牙出血自掏腰包,硬是赶在闵大人过寿前生生建出了一个大戏厅来,这地方也就逢年过节请个宴的时候能用用,平时就算白撂这儿了,真是浪费啊!闵大人看着自家账本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既然是皇上派来捧场的伎班表演,宾客们当然不能不给面子,爱看的不爱看的,总得先坐下来看上几出再说,于是上下两个厅全都坐上了人,大人们在下头,孩子们在上头,伎班分两拨表演,在下头演完后立刻往上跑,到了上头再演一遍,来回赶场子。 年轻人终究是坐不住的,看了没几个节目就悄悄地跑掉了一大半,五六七三个也在其中,从戏厅里出来,披上外头披风就要跟着大队人马在园子里逛雪景,寒冬数九天里除了梅花也没有别的花可赏,好在闵家人很有心,找来巧匠雕了各式各样的冰雕放在园子里,纵是没有自然景,也可以赏赏这人工景。 在园子里逛上一阵,觉得冷得很了,就又回去屋里暖和上一会儿,渐渐地分作了两派,一派只管在外头疯跑,一派就在烧着炭盆的暖烘烘的屋子里喝茶饮酒作耍取乐,闵家后园子里所有的轩馆阁舍都对外开放,里面茶酒食炭样样俱全,喜欢哪里就在哪里歇着,实在困了还能找间客房休息,这种自助式做客方式也算是本朝的一大特色。 五六七三个在外头玩儿了会儿冰,觉得手冷得很了这才就近找了处轩馆进去取暖,见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位小姐,正团团围坐了吃茶说笑,双方之间并不相识,彼此颔首算做打了招呼,五六七就在另一边靠窗的位置坐下,立时便有在此处随时待唤的闵家下人端了茶果上来。 “听说到了晚上那些冰雕里还会点起灯,照得五颜六色分外好看,咱们到时候继续看!”武玥摸了一手冰水,手都冻红了还掩不住那兴奋劲儿。 “你快把手弄干了吧,别落下病来。”陆藕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见是个珐琅小铜盒,揭开盒盖,里面是雪白油滑的香喷喷的手脂,递给武玥让她抹手。 “嘿,茉莉香的,我喜欢!”武玥剜出一块在手上抹匀,端详了端详,又去看燕七和陆藕的手,“哎,我就羡慕你俩的手,小藕的手又软又纤细,老七的手又长又圆润,你们瞧我的手,又大又硬,骨节分明,把脸一遮还当是双男人的手,武十三就说我这手一看便是要劳苦一辈子的,气死我了!” “你说他脚啊,那么臭,一看就是要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上战场的。”燕七道。 “哈哈哈快别提了!前儿我们一起用晚饭,我家老太爷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皱眉头,要把伙房的厨子拎过来骂:‘臭菜叶子烂葱头也敢做成菜!老子扒了那帮王八蛋的皮!’结果循着臭味儿一找,找到桌下武十三的脚,可把老爷子气的,一拐就把武十三打到厅外头去了,严令他以后全家一起用饭前必须先洗上三遍脚,否则不许进厅吃饭,让我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武玥捏着鼻子道。 “……这是一条有味道的聊天记录。”燕七道。 “我有时候就想啊,万一将来嫁的男人脚跟武十三一样臭,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武玥压低声音和俩闺蜜道。 “这就取决于打嗝放屁磨牙吐痰搓泥儿和狐臭哪个能战胜脚臭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燕七道。 武玥:“……咱们换个话题吧。” 下一话题还没来得及开头,就听见先来的那帮姑娘的方向传来一片吸气和低低的惊呼声,不由自主地往那厢看去,见几个姑娘将头凑在一起,脸上惊色未褪,声音压得极低,隐约只能听见几句“真的吗?”、“太可怕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事?!”等语。 “她们在说什么稀奇事儿?”武玥好奇地看着那几人,下意识抻着耳朵用力听,却又听到“燕家”、“七”几个字,不由一愣,起身就走了过去,立到那几人面前,盯着她们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几个姑娘也是一愣,见武玥这副神情便都有些不大高兴,其中一个就道:“我们说什么关你甚事?”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你们在说燕家什么?!”武玥质问,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武玥还听到了几个不好的词儿,说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好友燕七。 燕七才刚正跟陆藕说话呢,不防武玥自个儿跑去一个人单挑人家全团了,和陆藕连忙起身跟过去,陆藕赶紧拉住武玥胳膊防她冲动,燕七便问她出了何事。 武玥不答,只管瞪着那几个姑娘:“今儿你们要不把刚才的话说清楚,谁都甭想出这个门!”这几人话说得太难听,让她真忍不住想要动手打她们一人一个乌眼青! “怎么着,你还想动手是怎么地?!”那几个姑娘岂甘示弱,纷纷站起身来回瞪住武玥,“你是天王老子吗?还管得着我们说什么?!” “算啦阿玥,”燕七劝道,“上次你一拳把小偷鼻梁骨打断弄了一身血的事忘啦?你今儿可带了备换的衣服?” 这是睁着眼睛扯瞎话,武玥哪里打过什么小偷,然而却把这几个姑娘唬得登时没了气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们还想打人?!眼里有没有王法!”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喝道。 “纵是打断了你们鼻梁骨,王法里也没有哪条能判我坐牢!”武玥把拳头攥得嘎叭响,向前逼近了一步,“倒是你们,断了鼻梁骨看你们后半辈子怎么见人!” 那几个姑娘当真被吓住了,尖呼着往后退,想要夺路而逃却被武玥伸臂挡住,怒瞪着道:“说!方才你们背后瞎造什么谣呢?!” “又没有说你……”几个姑娘又恼又怕却又不敢再硬抗,脸色难看地道,“我们根本都不认识你!” “别管认不认识我,我只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武玥喝道。 燕七和陆藕都觉得奇怪,这个虎丫头究竟是听见什么了能气成这样。 那几个姑娘也是又气又懵,说个别人怎么就碍着她了?! “我们只是在说从别处听来的闲事,当笑话说的而已,谁也没拿它当真,”其中一个斟酌着开口,“你非要听这些胡侃乱谈,我们可不担任何责任!” “说!”武玥没好气道。 那姑娘撇撇嘴:“也不过就是有人说燕家的七姑娘是鬼狐附身,不似常人,我们听着有些害怕罢了。” 诶?燕七倒是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还跟自己有关。 武玥恼火,刚才这几个人可不仅仅只说了这些,什么难听话都有,她也不想细问了,免得让燕七听见凭白跟着生气,只盯着这人追问:“这话你听谁说的?!” 第209节 这姑娘哼道:“方才开宴前在前面小厅里有一伙人在说这事,我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你要问这事是谁传出来的,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那些人都是谁?你可认得?”武玥逼问。 “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当时并未注意都有谁,这会子我可想不起名字来。”这姑娘道。 “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狐,别人说这话你们也肯信?”陆藕也有些生气,质问道。 “无风不起浪,”另一个姑娘据理力争地道,“你们若不信大可去问锦绣书院综武队的人去!听说那燕家七小姐今年才第一年入学,入学没多久便被选入了综武队,至多十二三岁的年纪,却能把箭使得出神入化,连紫阳队的炮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们觉得这合常理吗?!” “哪里不合常理了!?自小练箭的人多得是!谁规定了女人就不能是神箭手?!锦绣的谢霏,霁月的程白霓,箭法不都一样好得很?!难不成都是鬼狐附身?!”武玥怒道。 “谢霏和程白霓能打得过紫阳炮吗?!”又一个姑娘道,“再说她们两个也不是一年新生啊!何况有人证实燕府里根本没有靶场,燕家七小姐未上学前要在哪里练箭?且她还会翻墙,跑得比男人都快,这些是怎么练出来的?我家丫头的表亲就在燕府里当差,说那七小姐上学前极少出门,以前胖得很,就是因为天天窝在家里养出来的,何曾见她练过跑跳射箭?!” “真要是鬼狐早把自己变瘦了啊,干嘛要胖着?”燕七插嘴。 “掩人耳目呗!为了不让人疑心到她身上啊!”那姑娘脑补能力也是一等一。 “你们别不相信,有人可以作证!”又一姑娘理直气壮地道,“那会子听他们说起此事,便有一人说她堂兄就曾是锦绣综武社的成员,因为不小心得罪了燕家七小姐,后头被她使了法术赶出了综武队,甚至不得不从锦绣书院转学到了别处去——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证!” “请问说这事的人贵姓?”燕七问。 “好像姓郑来着,”这姑娘道,“她说她那堂兄,夜里明明正在院子中央站着,突然人便被一股妖风卷上了天,人被卷得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发现燕家七小姐就在面前阴森森地冲着他笑,他想逃时却发现身子一动不能动,竟是被使了妖法定在了当场!所幸他机智,拿话同她周旋,骗她解去了定身妖法,又趁她不备时赶紧逃回了家,次日便办了转学手续,这都是真人真事!” “……”阴森森地笑……麻蛋的这形容词不能忍啊!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武玥气得不行,“那人在哪儿,你带我去!” “我——我不认识那人,早便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这姑娘这个时候倒心虚了,没有了把燕七指称为妖怪时的理直气壮,造谣总是一时爽快,还不是因为没人有精力有时间去追究,真正要追究起来,反而人人都成了无辜又清白的旁观者,瞬间失忆忘了自己曾多么尽心尽力喜闻乐见地对谣言推波助澜。 “我告诉你们,这些全都是谣言!”武玥大声道,“毫无根据怎么可以信口雌黄!” “你们这样乱传乱信,会毁掉一个无辜的人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陆藕也气道。 “而且如果我真是鬼狐的话,你们这会子早被我变成满脸长脚毛的丑八怪了。”燕七道。 “你——”那几个姑娘惊疑地看着她。 “我就是燕家七娘,”燕七道,伸手捏了个兰花指,“要不把你们都变成大鼻涕吧,嘛咪嘛咪哄。”兰花指向着几个姑娘一指,吓得那几个齐声尖叫。 “究竟是谁在传这样的谣言?!”从刚才那轩馆里出来,武玥仍愤愤着。 “会不会就是那个从锦绣转学离开的姓郑的?”陆藕道。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燕七道,“那位如果想造这样的谣,早就应该造了,在他刚转学时造,时机比现在要好,都过了这么久,忽然想起这出来,未免有些奇怪。” 而且这股子谣言风潮来得实在是有些迅猛,突然就兴了起来,听刚才那几个姑娘话里的意思,还不止一伙人在拿此事当谈资,传播速度快,辐射面积广,而且时机还卡得非常好,正好在闵家宴请的这个时间和场合,闵大人的寿辰,闵家人几乎请了当朝的大半壁江山,这样的谣言传出来,只怕没多久便能举朝皆知,且最狠的一点是——因为这谣言所经之口众多,彼此认识的传给不认识的,听说的间接听说的交叉传递,想查源头简直难于登天! 无论是在口头交流的古代还是在网络发达的现代,谣言,都是毁掉一个人最有效、最恐怖、最恶毒的武器。 第275章 冰嬉 人言可畏,而我无所畏。 无端生出这样的谣言,燕七那里还不觉得怎样,武玥先就没心情玩耍了,忿忿地在雪里踩来踩去,把一片无人染指的雪地踩得泥泞不堪,幸好穿的是长筒的靴子,最后还是弄了一鞋底的泥,不得不猫腰用攥成块的雪球擦掉这些泥水。 “别折腾啦,有啥可生气的,”燕七劝她,“鬼狐附身这种话只能唬住一小部分愚昧的人啊,子不语怪力乱神,有文化的人才不会理会这个。” “刚才那几个也是上学念书的人,她们却都还传!”武玥恼道。 “你当她们真信啊?”燕七道,“谣言这种东西,很多传它的人自己都不会相信,他们只是乐于传播,喜欢享受传播的过程而已,她们刚才之所以会感到害怕,不是因为真把我当成了鬼狐,而是心虚,心虚是因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而她们又之所以乐于传播,大概是出于嫉妒亦或见不得别人好的幸灾乐祸心理,跟这样的人生气实在不值当。” “可是小七,你的名声——”武玥急。 “你会因为我的名声不好而不再跟我做朋友吗?”燕七问她。 “当然不会!”武玥大声道。 “这不就得了,”燕七摊手,“真正对我好的人不会因此离开我,这就已经足够了,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关我底事?” “可——人言可畏……” “畏惧人言,是因为怕被孤立,而我的好朋友和亲人不会因此离开我,我永远不会被孤立,这人言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燕七道,“造谣传谣信谣的人,根本不值得我交往,被这些人疏远孤立,何尝不是一件幸事,至少我可以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交,什么样的人不可交,聪明人不会信,该怎么对我还是会怎么对我,傻子们信就信了,我又不指望靠傻子帮我什么或是从傻子那里得到什么利益,傻子们能这样对我,就能这样对别人,我倒真不觉得傻子们的真心朋友能比我的多。” “哈……”武玥终于被燕七说得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这事儿没啥了,小七你真是不同常人,别人最怕就是名声有染,宁舍性命不能丢名声,千方百计地想要在别人眼里树个好口碑,想要人前人后能落几句好话,你倒好,别人爱说说去,一点儿不在乎,愣头青似的!” “……愣头青什么的也太有辱我的风仪了,我这根本就是孤标傲世好嘛!魏晋风流好嘛!玩世不恭好嘛!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堵车去吧好嘛!”燕七道。 陆藕在旁边抿嘴笑着看武玥揉搓燕七,她也认为燕七的话是有道理的,然而,仅适用于燕七。这世上能有几人可以完全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议论?能做到无视一切的人,必须要有一颗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心才行吧。 武玥憋屈了半天,这会子好容易被劝开了些,便要拉着燕七陆藕去疏散一下心情,仨人就又去逛园子了,途中遇见好几拨人,有认识燕七的有不认识燕七的,有悄悄指指点点的也有浑然不觉的,五六七一律不理会,只管说说笑笑玩玩闹闹。 后园子里这会儿比方才要热闹得多,终究是年轻人,大家拘谨了一阵子就都渐渐放得开了,满园子里开始跑马放羊,最受欢迎的消遣是打雪仗、堆雪人和冰上游戏,打雪仗的多是男孩子,女孩子们因怕发型乱了衣服脏了影响形象,见着打雪仗的就连忙躲得远远,却也逃不过故意想要撩骚异性的年轻男孩子的攻击,躲得再远也能追过去不轻不重地给上一下子,捱了攻击自然要反击,于是撩骚成功,前面掉头就跑,后面佯作恼怒红着脸举着雪球追,前面的故意滑倒在地,后面的追上摁着狠狠一阵搥,打闹间难免肢体相触,换得心荡神摇回味无穷,一时间笑声闹声娇呼声起伏交织,蓬勃热烈地冲破了这冬天的寥落清寒。 五六七三个避过了三四拨打雪仗的,慢慢地逛到了湖边,湖水早就已经冻得结结实实,这会子成了年轻人们游戏的天堂。 古人把溜冰活动称为冰嬉,冰嬉也是古代冰上活动的总称,作为冬季为数不多的一种消遣方式,在当朝十分盛行。这种活动起源于正史上的宋代,在北方的民间较为普遍,种类也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跑冰,也就是穿着有铁齿的鞋在冰上滑,类似于现在的速度滑冰,而溜冰既是武备又是强身的武术,所以当朝每年从冬至到三九,还要从京师各大武备部门挑选上千兵士在冰上进行培训。 爱娱乐爱热闹的天朝人民还将这项冰上体育运动变成了国俗,某代皇帝就说过:“冰嬉活动为国制所重。”于是后头每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二月,宫中还会举行正式的冰嬉比赛,到时候皇帝会乘着特制的冰床御驾亲临,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也要到现场观看。 跑冰比赛规则简单,会有个发令官站在皇帝的御用冰床旁,手举小旗儿,连晃三下,参加比赛的兵们足蹬一种底部绑着铁条的简易冰鞋,身穿箭衣,在距皇帝冰床三里外的起始点一字排开,见到发令官晃小旗后就向皇帝的冰床方向冲,最先到达冰床的“运动员”便是头魁,众运动员按先后顺序站在皇帝的冰床前依次向皇帝行礼,还能够得到皇帝的赏赐,这种比赛又称作“抢等”。还有一种比较牛逼的滑冰方式,是从冰山上往下滑,称为“打滑挞”。 除了跑冰,古人的冰上游戏还有圆鞠、花样溜冰和冰上杂戏等等,圆鞠就是冰球,多为年轻男孩子们所喜欢,眼下这湖上就被划出了一块场地,二十来个大小子在那里玩儿得正上瘾。圆鞠不同于现代的冰球用球杆打,而是要赤手空拳,既可用手也可动脚,鞠是用羊皮制成的,里面充着气,双方各设一门,每队数十人,争抢一球,经过数次传递,能够将球送进对方球门的一方为胜。 这个游戏看上去比较野蛮,却也是最为精彩激烈的,双方队员猛虎下山一般,常常十几名乃至数十名壮汉撕扯在一起,撞得人仰马翻,场面相当惊心动魄。 听说皇上本人就是个圆鞠粉儿,每年一入冬月就张罗着办圆鞠比赛,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场边观战,甚至还有专门的啦啦队负责给两队摇旗呐喊加油助威,那热闹劲儿也是声震四野,有时候皇帝同志看得兴起,也跟着挥臂而呼,俨然一个铁杆球迷,带动得民间百姓也相当喜爱这项运动——好吧,当朝人民大概没有什么热闹是不喜欢的。 这拨年轻人在这里比圆鞠,旁边就围了好些人在观看,离此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大群人在那里团团围着,五六七凑过去细瞅,见是闵家专门安排的花样滑冰和冰上杂技表演,请来了京中有名的杂耍班子,里面竟然还有好些八九岁的小孩子在表演,什么单人花样滑、双人花样滑、多人叠罗汉、冰上倒立、击鼓舞刀…… 尤其是那几个小孩子,表演得尤其好,一会儿“哪吒探海”,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又“双飞燕”,最惊险的是在数米高的幡杆顶部,这些孩子们也能做出各种惊险的高难度的动作,什么“童子拜观音”、“凤凰展翅”、“猿猴献桃”,直把围观众人唬得惊叫连连,闵家人特特准备了好几大笸箩的铜钱让人抬来放在场边,客人们觉得这节目演得精彩了就顺手抓了铜钱往场子里扔,算是赏给这些杂耍艺人的辛苦钱。 不得不说闵家人这场寿宴办的也是很有心,充分利用了季节的特性,把能取悦客人的东西全都搬了出来,让人不必窝在屋子里无聊闲话,否则关于燕七的那段谣言只怕会传得更凶。 离开这边的杂耍圈子,再往远处走走又是好大一群人围着,走近前一看,原来是在进行冰上射箭比赛。冰上射箭也是宫中冰嬉盛会最精彩的项目,参加表演的甚至能有上千人,届时会在冰场上设有三座旗门,门上高高地悬挂着彩球,每一二百名参赛者一字排开,号令一响就疾速滑向旗门,持弓射球,每人三箭,那情形甭提有多壮观了。 眼下在这片冰湖上,一大伙年轻人也在进行着这样的射箭比赛,因着今日箭神就在闵府,引发了年轻人们对射箭的狂热之情,这会子都争先恐后地要下场比试,一个个戴着皮护膝,脚下穿着装有冰刀的皮靴,这些冰刀的制作也比较简单,在木板下镶虎牙状的钢刀或钢片,绑在皮靴底下即成。 武玥瞅见自家好几个兄弟混在里面煞有介事地跟那儿比,其他人也是射得一本正经,有的躬身施射,有的滑过旗门后来个“犀牛望月”回首疾射,有的单脚点冰如金鸡独立,乍一看如同群魔乱舞一般就从眼前的冰上滑过去了…… 射箭是当朝真正的国民运动,因而此处围观的人最多,有男有女,都看得兴致勃勃,五六七三个正凑着头瞧,忽听见旁边有人咦了一声,转过头看着燕七笑道:“哟,这不是传闻中‘不可思议的神箭手’燕家七小姐嘛!既然来了,不妨就露一手给我们大家看看,好教我们知道知道七小姐是如何在这个年纪练成如此高绝的箭法啊!” 循声看过去,却见是闵红薇,一对青蛙眼向外微微凸着,让她这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上去尤为狰狞。 旁边人一听这话,不由齐刷刷循着她的目光望向燕七,眼神里或带着审视或带着质疑,或带着一些不可描述的深意。 “过奖了,”燕七道,“我也只是和闵三小姐一样,在某些方面较其他人略‘突出’一点罢了,不同的是,我们笨人只能靠苦练,闵三小姐却是天生的。” “噗——”有人没忍住崩出一声笑,连忙抿住了嘴,可更多的人被这声笑感染,又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主人家笑出来,只得强自忍着纷纷别开了头去,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去研究燕七啊,人一笑,什么鬼狐精怪都变得喜感了,什么谣言传闻都变得智商欠缺了。 第276章 舌战 当人不如当妖。 闵红薇都快气疯了,在她的家里这个燕七都敢如此放肆,简直比燕五还讨厌!没看燕五现在都老实得不敢把她怎么样了么!这个燕七算老几啊!一张脸白惨惨的跟死人一样,不是鬼附身还能是什么!这样大好的日子里谁不给她闵红薇几分面子,偏这燕七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给她难堪——这口气绝不能咽! “燕七小姐也真是太自谦了,”闵红薇强压怒火咬牙切齿地道,“听说在锦绣书院还参加了综武社的终极队,成日同一帮男人摸爬滚打,想必很辛苦吧?”特意把“男人”和“摸”、“滚”几个字咬得极重,惹得旁边众人不由又转回脸来,拿着暧昧不明的目光重新瞟向燕七。 “再辛苦也要坚持啊,”燕七像没听出话中暗意一般,仍旧泰然自若,“开国皇后跟着太祖马背上打天下,不也一样和男人似的土里来泥里去,没有这般的辛苦坚持,哪里伴得了太祖打下这万里江山。” 这话说得众人唬了一跳,连忙收回刚才轻佻的目光——把开国皇后都搬出来了,这谁还敢指摘她燕七成天混在男人堆里啊,非议她就等于非议开国皇后,要说无视男女大防,开国皇后岂不更甚?战争年代那根本就是吃喝拉撒睡全都同男人混于一处的,摸爬滚打算什么,连命都是与万千将士们绑在一起的,没有一个这样的皇后,哪里鼓舞得了兵士们接连打下胜仗赢得今日的太平盛世?太祖都不离不弃了,谁还敢非议半个字啊?! “那怎么能一样,那可是非常时期!”闵红薇揪着不放。 “咦?我以为我们的综武就是为了纪念与致敬那段非常时期才产生的,”燕七道,“我以为终极综武队允许男女混搭的规则是太祖为了称颂与令后世铭记开国皇后才特意制定的,原来闵三小姐认为这样不对啊,那你说怎样制定规则才好呢?” 闵红薇差点吓吐了,这样的罪名她可担不起啊!让人坐实了罪名,她长一万个脑袋都不够挨砍的!这个燕七——太恶毒了!竟然这样曲解她的话意!竟然拿这样的大帽子来压她!亏她长了一张木讷的蠢脸,没想到竟然如此狡诈!还说不是鬼狐附体!她明明就是个厉鬼!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闵红薇尖叫,生怕旁人信了燕七的话,然而喊完这句后她就卡了壳——燕七都把这个话题所有的话头堵死了,她还能说什么啊?!一张脸登时憋了个通红。 旁边闵红薇的几个朋友见状哪里能让她继续这么尴尬下去,她们的父兄甚至祖父叔伯还都要靠着闵大人提拔呢,这么多年大腿也不是假抱的啊,户部侍郎家的千金褚小姐忙把话头接过来,道:“红薇的意思是,燕七小姐能耐大,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能进入综武终极队,还能跟男人们在场上拼杀,这换了我们普通人可是绝对做不到的,听说紫阳队的余心乐三岁起家里就请了教射箭的师父教他练箭,甚而还学了什么内功心法,练到如今也十来个年头了,后羿盛会前若不是受了伤,怕是连箭神的徒弟元昶也不是他对手,不成想到了综武场上竟然敌不过燕七小姐,委实让我们觉得好奇——燕七小姐这身功夫是如何学来的呢?也是三岁起就开始练的么?也请了教射箭的师父和教内功心法的师父?敢问令师尊姓大名?可还收徒?燕七小姐自小是如何训练的?可否把每日的训练内容公布出来让我们也跟着取取经,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呢,也都喜欢射箭,回去了我教教他们,让他们将来也能出息一些。怎么样,燕七小姐,这些问题还请不吝赐教!” 武玥一听这一连串的逼问登时就恼了,正要愤起怒斥,就见她基友还在那里不紧不慢,面瘫着一张脸道:“我的本事你们恐怕学不了,得有妖力才行啊,或者找个鬼狐也附了你们的身,或许还能达到我这样的程度。” “……”四周忽然一片安静。 exo俺们?what她刚才say? 她竟然承认了?!她竟然就这么不遮不掩地说出来了?!她怎么一点都不避讳?她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她她她——不按套路来啊!平常人遇到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是矢口否认绝嘴不提力证清白避而远之想法辟谣吗?!到她这儿别人还没怎么提呢她自己倒先说出来了,她就不忌讳啊?她不怕别人更怀疑她啊?……但是……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事当回事嘛…… 当事人把这种事当笑话看,一点儿没觉得慌没觉得难堪,还拿出来打趣人,搞得我们这些传谣看热闹的人倒觉得挺没趣儿的。 褚小姐一下子也被燕七给堵卡壳了,自己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让大家把她往鬼狐精怪上去想吗,结果人家上来就直接承认了,这后头还怎么说啊?!准备了一肚子要逼她慌张否认好让大家愈加怀疑她的话全都死在肠子里变成shi了,难道还要继续硬从嘴里往外吐啊? “你……”褚小姐脸也憋红了。 闵红薇这时候缓过来了,立时一指燕七大声叫起来:“这么说你承认了!你承认自己是鬼狐了!大家都听见了吗?她承认了!赶紧来人啊!把她捉起来!” 大家一时尴尬症都犯了,站在外围的赶紧悄悄抹脚开溜,离得近的不好当场就走,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假装一直投入于冰场上的射箭比赛,个个充耳不闻起来。 这燕家七小姐说这话明显就是在拿那些造谣她是鬼怪的人开涮啊,智障才把她“承认”的话当真好吗!闵夫人当初生她们三姐妹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提前安排好啊,导致智商余额到了闵红薇这里已经不足30元稍不小心就要欠费停机了? “我觉得吧,”燕七的声音慢吞吞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里,“心存浩然正气,身周鬼怪难近。有正气有福气有健气的人,妖魔鬼怪是不敢近身的,如果我是鬼是妖,难道大家都是阴鄙之辈,福薄体衰?” 有没有正气,在场各人自己心里清楚,但说没有福气、是个痨病鬼,这个谁也不会这么想自己。这谣言本就是听个热闹,本就不信的现在更不会信,半信半疑的大部分已经不信了,真正相信这个的,估计早在知道燕七就在这儿的时候就吓跑了。 “那有什么准儿!”闵红薇脸红脖子粗,“万一你法力高呢!千年的蛇妖还敢跟法海高僧较量呢!” “好好好,你眼睛大你说得对。”燕七道。 这回真有人憋不住笑开了,闵红薇这会子在众人眼里就是个无理取闹被娇生惯养怀了的无知小丫头,大家觉得再这么跟着凑下去实在有些掉价,于是纷纷地散开了,还想继续看冰上射箭比赛的索性走得远远,跑到了另一边去看。 武玥在旁边看了一场自己好基友舌战闵红薇团伙的精彩表演,痛快得哈哈大笑,一拍燕七肩膀:“你究竟是千年狐妖还是千年的老鬼啊?快现个原形给我们看看!” 燕七:“我觉得狐妖好一点吧,鬼怪志异话本里的狐妖都是特别漂亮美艳的姑娘,传我是狐妖的人难道本意其实是在夸我?” 武玥:“少臭美!有本事你先笑一个我看!” 燕七:“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谁说狐妖就一定是会笑着迷惑人的?婴宁的故事听过吗?” 武玥:“没有,讲讲看!” 燕七:“婴宁就是狐妖,原本特别爱笑,结果心术不正心怀鬼胎的邻居认为她笑就是在勾引自己,意图不轨的时候被婴宁狠狠教训了,邻居他爹恼了,把婴宁告到衙门去,指称她是害人的妖怪,幸好官老爷清明,认定婴宁无罪,可是婴宁的婆婆却告诉她‘你不要再笑了,会惹麻烦上身,因为人言可畏啊’,于是婴宁从此后就再也不笑了。” 陆藕:“可见这人言是有多么的恐怖,让人连笑都不敢随便笑,天下间要是被这样的‘人言’充斥,那人间岂不再无笑容?这与阴曹鬼府还有什么区别。” 武玥:“可见心术不正的人是有多么可恨,明明自己下流龌龊,却要把自己想要中伤欺辱的人指为祸害别人的妖怪,若是这样的人也能称之为‘人’的话,那我宁可去当妖!” 燕七:“我是狐妖,都别跟我抢。” 武玥:“我是蛇妖,专咬伪善卑鄙的法海那样的小人!” 陆藕:“那我就当树妖好了,至少树不会犯口舌。” 第210节 三个人一唱一和组团放嘲讽,直令闵红薇和那位褚姑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说她们也有团,但她们的团不给力啊,不是不会耍嘴皮子,而是论点根本站不住脚,说对方是妖怪吧,人家承认了啊,还在那儿争着抢着当妖怪呢,说对方不是妖怪吧……这未免也太古怪了点,明知对方在嘲讽,你还无从反驳,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哪有上赶着对号入座的啊。 见闵红薇气得一对凸眼珠都快从眶子里掉出来了,几个团员连忙找个借口把她拉走了,本来就不占理,你要是真敢不讲理耍不要脸也行,偏偏嘴笨吧还想跟人家讲点儿理,那能吵得过人家? 武玥冲着闵红薇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转头夸燕七:“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犀利过!” “不能总让你们替我操心和憋屈啊,”燕七道,“但我还是觉得斗嘴挺累的,有这功夫一百箭都射过去了。” “我也这么觉得,”武玥一边叹着一边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嘎叭响,“你那句话说得太对了,能动手就不吵吵。” 陆藕也正要说什么,忽地被冰上射箭众人的一阵欢呼打断,循声望过去,见是大人们看完了伎人们的表演,集体跑出来逛园子了,其中还有箭神,眼尖的年轻人们立时发现了人群中的他,有人就壮着胆子跑过去,请求箭神一展神技,借着这大好日子给大家开开眼。 涂弥在众人团团围簇下说了些什么,这厢听不到,五六七三个正自顾自聊着,就见腾腾腾跑过来个人,急切地立到面前问:“哪位是燕家七小姐?” “干嘛?!”武玥警惕地盯着这人,难不成又一个来试探“妖怪”的? “大家方才请求箭神涂先生当众一展射箭神技,涂先生破天荒地答应了,只是有个要求,”这人急巴巴地劈头便道,“要找个会射箭的姑娘配合他才行,闵家三小姐立时推荐了燕家七小姐,并说燕家七小姐就在这儿——敢问哪位是?” ——卧槽——武玥张大了眼睛和嘴看向燕七——和箭神配合展现箭技,这简直就是无上荣光啊!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啊!闵红薇那个智障竟然把这么好的事推给了小七!天啦噜,差点就要对她黑转粉了呢! “没兴趣,请找别人。”武玥听见燕七这样说,一口血涌到喉口,好想喷这货一脸。 “是箭神啊小七!箭神!”武玥握住燕七双肩拼命摇晃,“醒醒!你快醒醒!” “是箭神啊姑娘!箭神!”旁边这人也急得什么似的,生怕燕七坏了好事,正要以头撞冰来个血荐轩辕,就见又有人向着这厢跑了过来,道:“这位姑娘不愿意就算了,闵三小姐又向箭神推荐了武家姑娘,芳名玥字的,敢问是哪位?” “我我我!”武玥兴奋得差点晕过去,“我去我去!小七,你呢?” “哦,那就去。”燕七淡淡的目光落在远处正冲着这厢恨笑的闵红薇的脸上。 有些人想要当面作死,你还真是挡都挡不住。 第277章 逼离 云飞鸟,燕七。 武玥兴冲冲地扯着燕七拉着陆藕奔向簇拥着箭神的那群人,燕七看到燕四少爷也在里面混着,和一众箭神的狂热粉一起闪着星星眼地从各个角度凝望着他们的偶像。 “来了来了!”有认识燕七和武玥的人兴奋地叫起来,“开始吧开始吧!” 武玥奔到近前,拉着燕七陆藕向涂弥行礼,兴奋得脸都红了:“您想让我们怎么配合呀?” 涂弥却只笑眯眯地望在燕七的脸上:“听说燕七小姐箭法精绝,不知可愿与我一较高下?” 众人“哗”地一下子炸裂了:“一较高下”?!箭神您也太谦虚了吧!这丫头片子何德何能啊能担此四字!何其有幸啊能和箭神比箭!这简直就是恩赐啊恩赐! 一时数不清的饱含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齐刷刷钉在燕七的脸上,武玥在旁边瞅见燕七的嘴型是要说“不”,连忙一把乎过去掩在她嘴上,发出“啪”地一声清脆响声,旁边人听着都替燕七感到疼,武玥顾不上基友感受,箍着她头一点再点,替她应着:“愿意愿意!小七最崇拜您了!” 燕七:“……”这才是最大的笑话…… 涂弥笑着看燕七:“是吗?那做我的徒弟如何?” “轰——”众人这回炸成了飞灰——做箭神的徒弟!谁都知道箭神根本不收徒弟的啊!就是元昶也是皇帝亲自开口才令箭神勉强应了的啊!天知道每天在箭神家门口跪着求拜师的人有多少啊!多少人跪成化石了也没能让箭神正眼瞧一下啊!这小丫头前世是拯救了盘古和女娲了吗竟能有如此洪福?! 武玥箍着燕七脑袋的手都激动得颤抖了,正要把基友直接摁跪在冰给箭神磕它个九九八十一头,却被燕七一侧身闪脱了开去,淡淡看着涂弥:“我已有师,恕难……” 燕七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旁边众人的吐血声盖了过去——她特么的还拒绝了!拒绝了!老天这是什么世界!想要的人得不到,得到的人不想要,这是公然耍流氓啊!这样的人应该活活用箭抽死啊! “小七你——”武玥也险没急晕过去,正要跳起来把燕七揍得忘了自己曾经有位师父,就觉胳膊被谁一拽,不由得向后退了三四步,扭头一看见是她五哥,面色淡淡地看她一眼:“别胡闹。” “五哥!多好的机会,小七她——”武玥就要告状。 武珽面色一沉,倒把武玥唬得噤了声,她这五哥鲜少怒形于色,这般一沉脸,还真让人看着有几分心惊,便听他道:“纵是你同小七再亲近,也不能越俎代庖替她做决定,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武玥听了这话愣了一愣,转头看向燕七,见那张面瘫脸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从小相处到大,就算武玥再迟钝,这会子好像也能多少感觉出自己的朋友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来:小七好像……真的不愿意拜箭神为师。 “一徒不能拜二师啊,你们吵吵什么!”武玥立刻坚定地站到了自己朋友的立场上,向着那帮因嫉妒而忿忿不平地指责燕七不识好歹的家伙们瞪眼睛。 “哦,这样的话那我就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了,”涂弥当然也只不过是在和燕七开玩笑,“要比箭吗?” 这回不再等燕七说话,众人齐声喝道:“要要要!” 众意难违,燕七也就没拒绝。 “怎么比呢?”涂弥仰脸假作思索。 “不如拿活人做靶啊!”闵红薇早等不得了,狠狠盯着燕七提议。 “唔,主意不错。”涂弥眉毛一扬,“那就请闵三小姐来做这块活靶好了。” “(||°Д°)!!”闵红薇登时傻了眼——这走向不对啊!怎么会是我!“不——不是……” “好好好!”武玥憋着笑带领围观群众高声起哄,硬生生把闵红薇后面的话淹没过去。 闵红薇拼命冲着涂弥摆手摇头大声说着什么,涂弥却眯着笑眼视若未见,待众人的呼声平复,他才又继续说道:“比赛方式便是我与燕七小姐各立两端举箭互射,闵三小姐站在中间,谁若伤了闵三小姐谁便输,每人各射三箭,取对方身上一物为目的,三箭后两相比较,取物小者为胜,如何?” “(||°Д°)!!”这回武玥笑不出来了——举箭互射!这稍有差池可就射到身上了啊!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哪是比箭啊,这分明是在搏命啊! “不可以!”武玥和闵红薇齐喊。 “好好好!”围观群众继续高声起哄,要看就看刺激的,这种比法才精彩啊,难不成要让箭神和姆们凡人似的端着弓射一块光秃秃的破靶子?这比法好!只拿箭互射就足够惊险刺激了,还要往中间放个大活人,难度直接翻番啊!艾玛太让人期待了! “不行——我不行——让——让她来!让她来!”闵红薇吓白了脸,胡乱地想找个替死鬼,顺手就把身边的褚姑娘给推到了涂弥面前,褚姑娘想杀了闵红薇的心都有了,亏了她成天这么用心地抱她的大腿,不成想关键时刻竟然说被踹开就被踹开,一如当初她对待陆莲,这个闵红薇简直——冷血至极!愚蠢至极! 褚姑娘又惊又恨,却仍是不得不忍,正要想个法子再推给别人,却听得箭神笑着开口:“闵三小姐这是信不过涂某的箭法么?既这么着,那还是不比了。” 众人一听这话哪里肯依,趁着人多混乱,七手八脚地把闵红薇往前推,也不知是哪个动的手,边推边嘴里嚷嚷:“箭神的箭法盖世无双,闵三小姐连这个面子都不肯给么?今儿箭神可是特特给闵大人祝寿来的!” 闵红薇搞不清为啥箭神给她爹来祝寿她就得舍命当肉靶回报,可她哪里敌得过这么多人啊,被团团围在当中,想逃都逃不了,急得险些白眼一翻当场吓厥过去。 那厢闹轰轰一团乱,这厢武玥陆藕和武珽却都有些担心燕七,武玥皱着眉道:“都怪我,不该硬扯着你来,早知你不愿意,说死我也不过来的,这下可怎么办!” 燕七道:“别说傻话,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不断地接受各种挑战,否则你要怎么长大成熟开花结果?不用担心我,我死不了。” 武玥:“……”都特么说到“死”这个份儿上了,我能不担心嘛?! “真有这么严重?”陆藕也担心得捂着心口,“别比了,我们走吧,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箭神,咱们就算走了也不会有人笑话咱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众怒难犯。”燕七没有多说,只有她知道涂弥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他想玩儿,他就一定要玩成,她若不肯陪他玩,他就会让她的家人和朋友陪他。 武珽也许也知道。拉了燕七走到一边,低了声问她:“你有几成把握?” “讲真,没啥把握。”燕七道。 武珽有些心惊,在射箭这方面,燕七从来都是自信笃定的,他从没有听她说过什么“没把握”这样的话,既然这么说了,只怕形势当真不容乐观。 也是,对方可是箭神,又有内功在身,在不知道他对燕七有些非正当的意图之前,他的形象还是很高不可攀的,根本不会让人问出有没有把握这样的话。 “你确定他不会伤害你?”武珽盯着燕七。 “我不确定。”燕七平静地道。 武珽望着燕七,半晌拍拍她的肩:“我就在你附近。” “好。” 武珽的脚还不能做剧烈运动,但若真有什么事,燕七知道他真会拼上这只脚出手相帮。 就在闵红薇还在那厢纠缠不清的功夫,早有好事的人跑去广而告之招了更多的人来看热闹,闵红薇抵不过这么多人众志成城地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冷嘲热讽连激带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被众人推到了冰面上的空地处,有那机灵的早把弓箭给双方找来了,皆是四十斤弓,制作精良,造型美观,市面上能卖上百两银。 这人一脸膜拜与恭敬地把弓箭双手呈给涂弥,涂弥却看也没看他,接了弓拿在手里试了试,哼笑一声:“烂弓一把,凑合着用。” 众人却在旁边激动万分:妈呀快看!箭神拿弓啦!好激动好激动!他原来是这样拿弓的啊!他拿弓的姿势好帅好帅啊!不愧是箭神啊!拿弓的气质都与众不同啊!快让我们看看箭神射箭的神姿吧! 涂弥解开身上紫貂大氅,露出里面那袭红袍来,早有狗腿的人上来将他的大氅接了去,涂弥便偏头望向燕七那厢,见一伙少男少女围着她,个个长得英俊俏丽,可哪一个都掩盖不住她,她是如此的安静,却又如此的夺目,她像前世一样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可惜这一世的她却不像前一世那样会笑,前世的她一笑,整个森林都会变得更绿,整片山峦都会变得更青。 涂弥勾起唇角,冲着燕七做了个请的手势。 燕七拿着弓走向场中,她的身后是武玥陆藕,是武珽萧宸,是崔晞和燕九少爷,还有综武社的队友及对手们。 “小七加劲!”这些人大声给她捧场,尽管谁都清楚她不可能战胜箭神。 武玥还是很兴奋,陆藕却有些担心,武珽面色深沉,萧宸默然不语,崔晞面无表情,燕九少爷若有所思,队友们期待着燕七能有上佳表现为锦绣挣脸,对手们则纯粹就是为了起哄凑热闹。 走到场中,涂弥却不急着同燕七比,慢悠悠行至燕七面前,探下头来看着她笑:“这地方比赛都要讲彩头,你我入乡随俗,也设个赌注怎么样?” “这才是你闹这一出的目的吧。”燕七淡淡看着他。 “你可以这么认为,”涂弥笑着扫了场边围观的人群一眼,距离较远,众人只知这两人在说话,却听不到在说些什么,“否则我怎么会拉着你给这帮蠢货围观看戏。” 燕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等他自己表明意图。 涂弥笑着仔细在燕七的脸上看了一阵,方道:“听说你在那什么综武赛上大放异彩,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兴致爱掺和这些小屁孩的玩意儿,前世自从我离开,就一直没见过你的箭技,也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长进,在御岛上虽过过招,却没能尽兴,趁着今天难得遇见,咱们真刀真枪来一把,我不用内功,咱们公平对战,我给你这个报前仇的机会,怎么样?”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恐怕是白费心了,”燕七道,“我并不想报什么前仇,前世的你对现在的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压根儿不值得当仇一样看重,而你还是跟前世一样,太看得起自己了。” 涂弥闻言忽地放声大笑,把一众围观群众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他们心目中伟大的箭神正伸出一只手慈爱地摸在那姓燕的丫头片子的头上,笑意盈眸地似乎在说些鼓励后辈的话。 “那就来说说你我这次的赌注好了,”实则从涂弥口中轻飘飘地说出的却是这样的内容,“女士优先。” 燕七淡声道:“不许在任何场合以任何理由把我的家人朋友牵扯到你或我的事情里。” “好。”涂弥不假思索地应了,却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信与自负,就仿佛燕七不管说什么都是无用,因为她根本赢不了他,“现在说说我的条件,”涂弥笑得挑逗,可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冷酷,“如果你输,就给我远远地离开京城,十年内,不得入京半步。” “做不到。”燕七直截了当地道,“我有家人。” “啧,家人,”涂弥用怜惜的目光笑望着燕七,“飞鸟,你是打算用这辈子来弥补上辈子缺失的东西吗?家人?嗬!换了副皮囊你就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云飞鸟了?别忘了,你的灵魂并没有变,依然是那个被猎户捡回去收养的弃婴,没爹没娘没来历,甚至连死的时候都没有人给你送终,你现在所谓的家人,也不过是把你当做了原本的燕家七小姐,你如果敢对他们说你是鬼魂附体,你看看他们还拿不拿你当家人。” “这是我的事,不劳费心。”燕七不为所动。 “好吧,看在前世的份儿上,我退一步,”涂弥笑叹,“你这肉身今年十二岁吧?那就在它成年以前,不得回京——这是底限了飞鸟,你若还不肯接受,那我们就取消这场比试,而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今后的日子能否控制住自己对你的思念之情,不顾一切地跑去你的‘家’里找你……你觉得呢?” “就这样。”燕七转身往要比试的地点走去,涂弥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声,也转身向着另一端行去,围观众人立时欢呼起来,激动得挥舞着拳头——要开始了!一场新鲜的,并且一定会是精彩的对决! 要逼她离京,必然事出有因。燕七背身而行,抬眼望向远处。远处有一群人在游园说笑,未曾注意这边的热闹。其中一个瘦月潇竹般的身影是燕子恪,负着手,背向着这厢独自赏景,尽管外面罩着狐裘大氅,也遮不住这一身孤孑清癯。 今年的他,好像比往年都要忙都要累。燕七这么想着,收回目光,转过身。 第278章 神级 燕七vs涂弥 闵红薇哭哭啼啼地站在冷硬的冰面上,此刻的她混乱又无助,刚才的那群人简直太暴力太可怕,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她推到了危险之地——这些人都疯了!脑残粉们真的是太疯狂了!闵红薇被这些人彻底吓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汹涌可怕的“民意”,恐惧张惶间被推了出来,甚至不敢甩手就走。 闵家的下人见状也吓坏了,连忙奔向前面去禀报闵大人和闵夫人,然而哪里来得及,对决只有三箭,顷息间便能得出胜负。 闵大人和闵夫人还未赶来,场中的燕七和涂弥却已经站到了各距闵红薇五十步距的地方,双方相隔百步,握弓而立。 冰面上所有的人都已经围拢了过来,分立场地两边,兴奋又期待地盯着场中这两人,不明究里的后来者还在问:“那小姑娘是谁?怎么竟敢同箭神比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是燕家的七小姐,据闻箭法极佳,紫阳的余心乐都不是她对手。”有人答道。 “那的确不错,然而挑战箭神也实在是自不量力!” 第211节 “当乐子看罢,想必箭神也是为了给闵大人的寿宴凑凑兴,再说这小姑娘还是蛮养眼的,嘻嘻……” “我倒是听说燕家的七小姐被人传是鬼狐附身,只因她那箭法强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是这个岁数所能做到的,且还听说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笑过——只有怨死鬼才会如此,听来怪瘆人的。” “怨死鬼和狐狸精也会射箭?这话也就那些粗识短见的深宅妇人才会信,照我说,这姑娘没准儿和箭神一样,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千叶寺的高僧不就曾说过么,说箭神是有宿根的人,前世的慧带到了这一世,所以才在少年时便箭惊天下,这个姑娘搞不准也是如此。” “哪就有那么多带宿根的人,照你这么说这孟婆也太失职了,我倒觉得是虎父无犬女,燕家七小姐不就是燕子忱的女儿么?这骨血里都是带着天分的。” “箭神这可是有点以大欺小啊!” “听说是拿箭互射?太危险了!” “怎么,你信不过箭神的箭法?” “我是信不过这小姑娘的箭法,箭神有功夫在身或许能躲得过,万一这姑娘一失手冲着咱们来了,那可就成了无妄之灾了!” “有道理啊!赶紧往后撤撤!” 两边观众一片嘈乱,场中的两个人却已经抬起了弓,足开箭步,侧身而立,平举手臂,抽箭在手,搭弓拉弦,目光凝睇。 场边倏地一下子静了下来,隐隐有着数道惊讶吸气的声音,围观众人中不乏箭术内行和高手,只这么一记起手式,众人就吃惊地发现——场上这两人持弓引箭的一系列动作和呈现出来的姿势——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完全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惊诧中众人察觉这场对决似乎不像表面所见的那样简单,不由得屏起呼吸瞪大了眼睛,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扰乱这情形诡异的场面,霎时间这整片冰面上竟变得落针可闻,唯场中闵红薇吓到呜咽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没人顾得上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箭神与燕七之间来回探视。 这两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箭姿,这两个人的箭姿是一模一样的漂亮。箭神涂弥,身形高挑,四肢修长,拉弓引箭的姿势极具美感,臂展,肩背,腰臀,微扬的下巴,结实的颈,身体的每一道弧度都透着力与健、锐与韧,弓箭在他的手上似是被注入了生命,瞬间融进了他的血肉,与他成为了一体,箭随身动,身随意动,人箭合一,物我两忘。 燕家七小姐,个头才及箭神胸口,身形瘦而不娇,体态柔而不弱,从颈到背,从背到腿,秀挺且健美,清灵又疏朗。四十斤拉力的重弓,在她的手上拉满弦丝毫不显吃力,纤长的手指稳若磐石,漆黑的双眸静如深海,这一刻她不在人间,也许在九霄,也许在黄泉,她把这支箭所能涵盖的领域变成了她的地盘,这是她的结界,在这里,唯一存在的只有她和她的箭。 一端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箭神,红衣映雪,狂放跋扈。 一端是眼底无尘五蕴皆空的燕七,紫衫凌寒,静水流深。 两人端弓凝立,不同的气度却展示出同样霸道的气势,这令场边众人愈加觉得惊奇,箭神有这样的气势也还罢了,怎么连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都能如此气势迫人?仔细观察过后,有人得出了结论:是箭姿,这箭姿将射箭人的锋锐之气勾勒到了极致!是什么样的人发明了这样的箭姿?霸道,恣意,随性,睥睨一切。 ——为什么箭神和燕家七小姐,都是这样的箭姿? 箭姿一说,不过是外行人的认知,场边习有内功的人却比旁人更清楚,这是“气场”使然。就在方才,百步之距的场地间忽而随着掠冰面而过的一缕冬风悄然膨张出两股如有实质的“气”来,这两股气缓慢地扩散,涨大,推涌,碾压,越来越浓,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集,向着彼此对面的方向挤推翻涌过去,这气场太过磅礴,滚滚地向着四周流溢,竟令得这些习有内功之人忍不住向后退了两三步,实在是被这气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外行人眼里,这两人还在僵持,内行人却知真正的交锋实则早已开始,以气势压人是各类对决和战争中最为重要的手段和环节,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威吓几乎是本能的防卫与攻击反应,所谓的气场,实则就是精神攻击,是心理战,是用强大的气息影响对手感官的意念战! 没有人知道场中的闵红薇此刻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她不会什么内功,不懂什么气场,她只是莫名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她心慌气短,头皮发麻,寒毛倒竖,脊梁骨一阵一阵地抽搐发冷,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再哭,嗓子被什么堵了住,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她就像是家豕遇到了十世的屠夫,在这骨子里积蕴的杀气下连逃生的念头都无力产生,就那么乖乖地跪地等死。 场边的萧宸,牢牢地盯着燕七,垂在腿侧的手紧攥成拳。 他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会射箭的女孩,结果那一次的约箭她让他尝到了什么是惨败;他以为每天同她一起练箭,就可以学习她,赶上她,超过她,她却总能带给他新的惊奇;他以为比她练得更多更刻苦,到了现在这个程度马上就能与她齐头并进,她却又在他的眼前展现出了震撼到他的更深更广更高的境界。 他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了她,可她,却又强大到了如此陌生。 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不是杀气,不是戾气,甚至不是锐气,但却浑厚笃实,坚定纯粹。 坚定纯粹,这两个词突然像是带着电光带着轰鸣带着万钧之力重重撞在他的心头,一股别样的情绪由心房震荡开来,转瞬蔓延至周身。 坚定,纯粹。 这两个词放在女孩子身上,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吸引人。 高手的对决大概是不需要令官的,凭气息,凭眼神,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足以判断何时出手。有内功修为的围观者在这一瞬间察觉到场中的两股气骤然暴涨,一个以吞天之势,一个以掀地之姿,惊心动魄地在场地中央相遇,闵红薇像是一具纸偶,天翻地覆中了无生机摇摇欲坠,而说时迟其时快,两股气乍涨乍扑,甫一相撞便爆发开来,涂弥与燕七动了!第一箭离弦而出,挟着势不可当的气场,划出诡谲乖异的弧线,众人眼底只来得及印下两道残影,第一箭便已悄然结束,残影未褪时第二箭又至,将第一箭的残影割裂成碎片,流光一闪,没入虚空,再看场上两人,竟是连腾挪闪避的动作都分毫不差,不知情的人若看见此景怕是还要当成这里在进行同步表演,第三箭便在闪避动作结束后齐齐出手,这一次两人却不再同步,燕七的箭长驱直入,涂弥的箭抛出弧弦,一个快如厉闪,一个飘似鬼魅,箭离弦时人已在闪躲,红衣骤扬又落,紫衫疾卷还舒,一弹指间,三箭射罢,风止浪息,时间凝固。 场边众人良久方回过神来,爆发出的是一片海潮般的惊噫——太快了!这三箭结束得实在是太快了!根本就只是看见几片光斑在一瞬间内乍现乍隐,再定睛时这两人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弓! 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一幕都足以令人惊瞠迷乱——这就是箭神的箭技!神乎其神!——不,他就是神!当之无愧的箭神! 人们狂涌向涂弥的三支箭落下的方向,也有向着燕七那三支箭所落方向跑过去的,场中的两个对决主角一时间反而无人关心,涂弥随手丢开手里的弓,悠悠然地行至燕七面前,歪了头冲着她笑:“你穿来之后至少有七八年没有摸过弓吧?师妹,师父要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水平,怕是也要穿过来狠狠揍你一顿屁股。” 燕七面色如常,只未应他,须臾见两拨拣箭的人各拿着三支箭回来了,头碰头地挤在一起细看那箭尖上所钉之物。 黑色箭杆的是燕七的箭,第一箭落空,第二箭的箭尖上是涂弥腰带上嵌着的西瓜籽大小的一片银饰!第三箭的箭尖上,则是米粒大的、来自于涂弥手上翡翠扳指上镶的一星儿金丝纹饰! 两人所用之箭是所有数十种箭头形态中的一种,箭头如针,锋利纤细又十分坚硬,力道大时,精钢都能穿得透。 围观众人见状不由扬起一片惊呼——他们只顾着关心箭神的神技,一时间竟忘了这个燕家七小姐!好像潜意识里便觉得她根本不可能射中箭神身上的任何东西,所以完全没有去在意她射中了什么,如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结果惊骇到了——这个小姑娘——竟然当真能射取箭神身上之物!竟然隔着百步之距、隔着场中间一个大活人,射到如此小的一星儿东西! ——这——这这——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她是怪物吗?!她是怪物吧! 人们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直楞楞地望向那个表情欠奉的怪物丫头,然而箭神的死忠粉们却仍在此时保持着清醒——或者说是对箭神忠诚的信任,高叫着再看箭神的三支箭。 第一箭——竟然也落空了?! 第二箭!快看第二箭!第二箭——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第二箭——还是落空了?! 箭神粉们手都抖了,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三箭,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每个人都盯着这箭尖用力地看,拼命地看,直到看清楚这根针一般的箭尖上豁然钉着芝麻大小的两样物事,再定睛细看,见一是女子耳饰上用以串起饰物的细银链上其中的一环,一是黄乎乎不知什么东西的细小的一颗。 众人急忙抬头往燕七身上找,见她周身上下,带着黄颜色的东西只有头上那几朵绢制的腊梅花,有人眼尖,发现那腊梅花花芯儿处的花蕊,与这箭尖上的小黄颗粒是一模一样! 那么前面这小银链环是从哪里来的呢?众人惊愣地四下寻找,终于有人想起什么似的冲到还像一具行尸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闵红薇身边,往她耳上一瞧,兴奋大叫起来,声音都因激动而走了腔调:“是闵三小姐的耳坠链子——是闵三小姐的!” ——箭神的箭,先穿过了闵三小姐的耳坠链子,而后又钉中了燕七小姐头上的绢花花蕊! ——孰胜孰负,一眼分明! “轰——”冰面上炸了锅,用“神乎其技”这四个字已经无法形容这样的箭法,人们癫狂了,不仅为着箭神的箭技,这个燕家七小姐所表现出的箭法业已堪称神级! 在人们狂热地议论与回味着刚才的那场对决时,涂弥已经重新披上了自己的大氅,偏脸瞟了燕七一眼,唇角勾起来,探下肩,把话轻轻送进她的耳里:“我心软了,许你过完年再离京,跟你的‘家人’好好享受一个团圆年吧,飞鸟。”说罢笑着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提声道了一句,“哦,对了,”这一声众人竟都听见了,连忙静下来恭聆他们的神的言语,“这位燕七小姐可不是什么鬼狐附身,”顿了一顿,向着燕七戏谑一笑,“她是我的小师妹。”言毕再不作停留,在一群被这重磅新闻震得目瞪口呆的人丛中扬长而去。 ——箭神的——小师妹——卧槽——信息量太大——让我们缓缓…… 燕七将弓给了闵家下人,也未再多留,叫着朋友们一起离了此处。 冰上众人缓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见两位主角都已不在,这才想起第三位主角闵红薇来,大家急于采访一下这位当事人亲身参与这一世纪之战时的心情,却发现这位已经僵了傻了呆滞了,行动不能自理了,忙叫闵家下人过来搀上她,谁知才一碰她,这闵红薇就浑身上下哆嗦抽搐起来,脚下隐隐传来沥沥的声音,众人低头一瞧,见这位的裙子下面正缓缓地淌出一汪还冒着热气的液体来…… 这位这是……活生生的吓尿了…… 在场众人,有男有女,各个等级,各个圈子,各个书院,各个部门,集体见证了闵红薇这丢人的一幕,当众吓到尿,这样的尴尬事不比别的,这让人难免不联想不脑补她衣服里头的画面,这一回她丢人丢大发了,事情的尴尬程度已经让她无法在数年内再面对这些人,她完了,她毁了,她除了从此闭门不出直到全京城都忘了她这一号人的存在之外,就只有远嫁他乡这一条路可走了。 嫁到远远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远离朋友亲人,远离京都繁华,孤单一人,生老异乡。 这就是她的归宿。 不作不死。 第279章 救饥 一腔温柔意,一颗父母心。 燕七和自己的朋友们离开冰湖,不紧不慢地继续去逛园子,路过那伙正欣赏园内冰雕的大人,还跟燕子恪和乔乐梓打了个招呼,“别贪玩啊,戴手套了吗?”燕七和燕子恪道。 燕子恪从袖子里伸出手,见戴着一副鹿皮手套,这东西从燕七这儿传出来告诉给了府里针线房,如今燕府所有人出外都戴这个。 “这包手的东西倒有几分意思。”乔乐梓捏着下巴直瞅燕子恪的手。 “乔大人喜欢的话我们送你一副啊!”武玥转着眼珠道。 “这个……”乔乐梓看向自己的手,再看两眼燕子恪的手,不由悲从中来:麻蛋!老天何其不公啊!给老子整一瞧乐子脸就算了,连手都舍不得给双能看的!你瞧人蛇精病,手好看怎么着都好,再看看自己的手,短胖短胖的,戴上这玩意儿的话那还不成了熊掌!“咳,我就算了……”乔乐梓悲愤地道,“我手一年四季常热,倒用不着那个……” “一年四季手常热,说明乔大人是个热心人儿呢,手心可是连着心的呢!”武玥大声道。 “哈哈!”乔乐梓高兴了,这孩子今儿怎么这么会说话。 “确乎如此,”燕子恪忽在旁边道,“雪天能取暖,雨夜可烘被。” “安全可靠,好用便携。”燕七道。 乔乐梓:“……”老子是人肉炭炉吗?! “乔大人你要是没事干不如和我们一起玩儿啊?”武玥盛情邀请。 乔乐梓:“……”啥叫没事干!老子长得像游手好闲的闲汉吗?!和你们几个丫头片子黄毛小子一起玩什么!过家家吗?! 才要拒绝,却听得旁边的蛇精病又说话了:“玩儿什么呢?” 武玥知道燕子恪和自个儿是一伙的,闻言更加积极了:“什么都行啊!跟熟人好友在一起,玩儿什么不都是很开心?” “说得多好。”燕七道。 “乔大人喜欢玩儿什么呀?”武玥问。 “投壶?”燕子恪道。 乔乐梓:“……”哪壶不开提哪壶信不信打死你啊! 提起投壶就难免不想起陆经纬来,想起陆经纬就不由望向他家那位可怜的小姑娘,见姓陆的丫头文文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笑吟吟地,不像虎里虎气的武家丫头,也不像不可描述的燕家丫头,手里抱着个小手炉,特别家常特别安逸地充当着小团伙里的柔化剂,从不冒头搏关注,也不内向到无趣,一缕涓涓的小溪流般,只会让人觉得很舒服。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摊上了陆经纬那傻缺爹。 乔乐梓每每看见陆藕就想惋惜得叹气。 “不如玩儿跑冰吧!”武家丫头打断他的神思,手指着不远处由那冰湖延伸出来的一条宽宽的河道,这河道是绕园而修,曲折蜿蜒地深入园景之中。此刻河道上正有着十来个人在那里跑冰,脚上穿的是闵家提供的溜冰齿。 乔乐梓向着那厢看了一眼,立刻转开头假装没听见,特么平时走在被冻过的路面上还直想摔跤呢,还跑上去滑?!头重脚轻的人你伤不起好嘛! “乔大人,走吧走吧!一起玩儿啊!成天坐衙胳膊腿都皱了吧!再不活动活动可就老了啊!”武玥道。 “……”乔乐梓大头上小青筋直蹦,“我还是不去了,你们小孩子去玩就好了,去吧去吧,不用再过来啦。”熊孩子们赶紧退散! “您放心我们三个往那边去啊?”燕七问他。 乔乐梓一愣:“怎么不放心?” 燕七没说话,只眨了眨眼。 ——咦?!乔乐梓一惊,这丫头的意思……莫非她也早察觉了,只要她们仨出现在哪儿,哪儿就十有八九出命案?……虽说并不是次次如此吧,但这事儿怎么想怎么瘆人,原以为就他自己窥破了天机,没想到这个丫头竟也……这种了解命运安排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浑身发麻啊!你想啊,全天下就他和她俩人知道这事,多毛骨悚然啊! “对啊,乔大人你怎么能放心我们仨去啊!万一再有那种事出现怎么办,您得过去帮我们镇着啊!”武玥在旁边接话。 乔乐梓:“……”……一点也不毛骨悚然了。 “我是大人了,不适合再玩这些。”乔乐梓使劲推辞。 “这本来就是大人们玩的游戏呀!”武玥指着那厢,“您看啊,牛都尉马总兵朱参将杨佥事都在那儿玩呢!” ——那特么都是武将啊武将!老子能跟他们比吗!能吗!能吗! 乔乐梓:“咳,我去个茅……” “厕在那边。”燕子恪无缝衔接,用手指着河道的那一端,果然有个公用厕所,“这是最近的。” “舍近求远会让我们误会自己被大人讨厌了呢。”燕七道。 “……”你们伯侄俩能不能憋这么一唱一和!“好好好,去去去!”摔得你们这些熊孩子一夜长大! 四五六七八挟裹着燕子恪和乔乐梓两个大人就奔了那边的河道,燕九少爷本欲高冷离开,却被他的胖瘦小弟一左一右架着跟在后头凑热闹去了,武珽脚伤不容剧烈运动,被众人果断抛弃。 河道边上扔着好几副溜冰齿,众人过去捡出几副来,武玥就问:“崔四萧八燕小九,你们仨都会滑吗?” 第212节 萧宸摇头。燕七则道:“小四还是不要滑了,小九那货会滑也不滑,不必管他。” “那货”瞥过来一记眼白,揣了手立在一旁,胖瘦小弟欢快地在他旁边往靴底套冰齿,还招呼他呢:“翩然,一起来滑啊!咱们三个手拉手一起把整条河道滑一遍怎么样?” ……手拉手……燕九少爷脑补出那画面后直接把小弟们拉黑了,退到更远的地方并假装没上线。 “乔大人会滑吗?”武玥问正欲踮脚开溜的乔乐梓。 “咳,”乔乐梓计划破产,只得重新站好,“我从未滑过。” “那小藕来教乔大人吧!”武玥立刻道。 “我也不太会!”陆藕瞪了武玥一眼,耳朵根儿泛红。 “那阿玥你来教乔大人啊。”燕七忽道,转头看向乔乐梓,“阿玥滑得可好了。” 乔乐梓一听这个脚底儿就是一寒,这武家的虎丫头可不能沾惹!一瞅就是没什么耐心的,一会子教急了再把老子摔崩几根骨头——可不行可不行!忙道:“我还是跟着你大伯学吧!” 燕子恪道:“好,我拉着你。” “……”不要!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唾嘛的不嫌恶心吗?!乔乐梓豆豆眼瞟向那厢的燕九少爷,燕九少爷闭上眼睛站着就睡了。“……”这帮熊孩子啊!“非得学吗?”乔乐梓一脸苦比。 “冰嬉可是国俗啊。”燕七道。 “不学不是本朝人!”武玥道。 “好好好,学学学!”乔乐梓也是没了脾气,不想让武玥教,也不想跟燕蛇精病手拉手,只得看向燕七,“七小姐……” “大伯我有话同你说,咱们边滑边说吧。”燕七和燕子恪道。 “好。” 伯侄俩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并肩跑了。 武玥窃笑着转头望向萧宸:“萧八,我教你滑啊?” 萧宸:“我……”不想和你学…… “走走走!”武玥连推带扯地就把萧宸搡走了。 一瞬间原地就只剩了陆藕和乔乐梓,陆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知道燕七武玥这是故意的,才刚也没敢太过表示反对,免得乔乐梓那里起疑心,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俩,她竟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谁让这个人……亲切得就像自家人一样呢。 乔乐梓倒是有几分尴尬,这么大个人了要跟个小丫头学溜冰,再说学溜冰的过程中肯定得摔得十分难看,这也实在是太没面子了,干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这陆家丫头道:“跑冰我也不太熟,大人若想学可以把牛都尉他们请来帮忙。” “还是不学啦,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回头跑冰我还没学会,先被他们撅折几根骨头。”乔乐梓摇着大头。 陆藕就笑着没说话。 乔乐梓正想趁这机会远离那俩熊孩子和蛇精病,免得一会子转回来又要逼他学,然而又不好把姓陆的小姑娘一个人甩在这儿,只得打消开溜的念头,放眼向着四周望了一望,见附近有不少来来去去地玩跑冰的,男男女女混在一处闹得语笑喧哗,倒也不用担心自己留下来同她立在一起会引起谁的误会,于是放下心来,负着手和她一起看不远处那武家丫头教萧家公子滑冰。 萧宸到底有功夫在身,不过片刻便滑得有模有样,武玥在旁高兴得直拍手,便要和他比谁滑得快,第一回 下来她快了有三四丈,第二回萧宸便已经与她不分前后,第三回武玥被落在了后面足有七八丈,不服气地还要再比过,恰巧旁边一伙年轻人也要比跑冰,便叫上了他两个一起,一大群少爷小姐吱吱喳喳玩儿得乐不可支。 “只效神仙寻欢乐,不知民间有疾苦啊。”乔乐梓看着这帮生无所虑的贵族孩子,忍不住笑叹了一声。同样的冬天,百姓们苦寒愁炭短衣食,这帮官贵人家却是玩冰赏雪犹嫌热,倒也不是说上流圈子的人心肠冷硬,人家也有捐钱捐物施粥米的,可惜杯水车薪,阻不了天灾肆虐,挡不了战争摧残。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多,大人身上的担子比往年都要重吧?”陆藕轻声接话。 “是啊,”乔乐梓清苦平民出身,比别人感触更多,“别看这京都遍地是金,可该饿死冻死的,一个也不比别处少,南边发来的邸报上,每日都有死亡人数上报,今年这天也是怪得很,南方比北方的雪还要大,我们这里已经停了,南方到现在居然还在下,大雪堵了路,朝廷的供几输送不过去,连负责送邸报的游隼都快飞不动了。这供几多耽搁一天,百姓就要多死几百甚至几千,每每一想到此,便难以安心在这里享乐啊!” 看着这张一边瞧着乐子一边还叹气的脸,陆藕忽地很想伸出手轻轻拍一拍他的大脑袋以给他安慰,沉默了片刻方道:“大人在入京为官之前是在南方任过职吗?” 乔乐梓不由暗赞这姑娘心细又聪明,听话听音地就知道他这慨叹并非无故而发,于是点头道:“是啊,我曾在南方某地做过一阵子地方官,与当地几位官员交谊甚厚,如今他们那里也是重灾区,前些日子我曾去信打问过那边的情形,也只得了一封回信,之后再去信便不见了回音,委实心中难安。” “信中可说了那边情形如何?”陆藕关切地问。 “衣和炭还勉强能支持一阵子,唯食粮已告急,一些贫苦人家已经开始剥树皮吃了。”乔乐梓皱起了八字眉。 “树皮吃多会胀死啊!”陆藕也皱起了眉,“若是有稻草节还好,与树皮同食还能略做减缓……” “哦?”乔乐梓转脸看着她,“此法可准?” 陆藕点头:“我从一本极偏的书上看到过,那书是孤本,是我外祖留下来的,外祖过世后母亲回去帮着整理他老人家的遗物,带了一箱书回来权当纪念,我日常闲来无事便翻那些书看,此法便是其中一本上写来的,另还有个救饥方,也不知管不管用。” “说来听听。”乔乐梓顿感兴趣,转过身面向着陆藕,认真地望着她。 陆藕细想片刻,慎重地道:“黄豆七斗,芝麻三斗,用水淘净便上锅蒸,此处要切记,不要浸泡时间过长,否则食物中所含的元气便会流失,起不到什么作用。蒸熟后晒干,晒干后去壳,去了壳再蒸再晒,共三次,而后再捣至熟烂,做成核桃大小的丸子,每服一丸可耐三日饥。再或还有一法:用芝麻和江米研成细末,同枣一起煮烂,做成弹子大的丸子,每服一丸可抵一日饥。另还有一法,专为着需食草木枝叶充饥的地步而用,可做到气力不减,做法是……” “且慢且慢,”乔乐梓忙道,“这三个方子,劳陆小姐写个单子给我,我立时便发往南边,倘若果真使得,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陆小姐便是功德无量啊!” 陆藕凝目:“我不需要积什么功德,能救人就好,这方子又不是我创的。” 呀,这姑娘好像生气了,乔乐梓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单身狗不会说话姑娘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汪!“好好好,是我言语失当,小姐莫怪,小姐莫怪,”乔乐梓探着肩,“是我浅薄了,我……” “知道大人心急,我这就去把方子写下来。”陆藕摆手示意没事,转头去找附近的轩馆,轩馆里一般都是备着纸笔的。 乔乐梓的确心急,有这样的救饥方无疑是件大好事,这可是在救人命啊!耽搁不得!耽搁不得!得尽快发出去,越快越好,早一时寄到南边就能早一时多救几人!这么一想也在原地待不住了,拔脚就要跟着陆藕去,只等她一写完他就立刻先行告辞离了闵府去发信! 结果走得太急,忘了这是在冰面上,俩腿一捣腾人就悬了空,大头朝前两臂展开,一记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就打了出去,咵喳一声扑在地上,借着惯性还向前唯美地滑行了一段,停下来时脸都麻了。 陆藕听见声音时就转过了身,瞅见乔乐梓以这种方式尾随不由吓了一跳,待他抬起头时一看,好家伙,鼻血都摔出来了,连忙回身,一边掏帕子一边弯身去扶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大人莫急,看摔着!伤到了没有?” “没事没事……”乔乐梓很有些尴尬,挣扎着起身,待要使手擦去鼻血,却被一块香喷喷的帕子先一步轻轻摁在脸上,温软的声音响在耳畔:“大人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顾百姓啊。”接着这帕子被塞进他手里,小姑娘转身迈着飞快又稳当的步子踏过冰面往那边的轩馆处去了。 小姑娘说得多好,乔乐梓叹,捏着手里的帕子,莫名觉得孤单起来了,也许真该尽快找一房媳妇儿了啊…… 燕七也是第一次见到燕子恪滑冰,觉得特有意思,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古人的衣服,还真像是到了现代的真冰场。 燕子恪不愧是传说中全京都最会玩的人,溜起冰来也是潇洒飘逸似要乘风归去,燕七几乎就要跟不上他,伯侄两个飞快地滑过了一个转弯,燕子恪这才放慢了速度,和燕七并着肩悠然地在冰上滑行。 “有什么要和我说的?”燕子恪也不看燕七,目光落在前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气里。 第280章 惯你 我惯着你。 “我才刚同人比箭,”燕七道,“比输了。” “涂弥?”燕子恪几乎不假思索。 “嗯。” “下了注?” “嗯。” “赌了什么?” “年后离京,成年以前不得回来。” 燕子恪没有应声,向前又滑过一个转弯,忽然停下来,弯腰解下脚上的溜冰齿随手扔在一边,看着燕七也解下溜冰齿,待她抬起头来,方道:“你与涂弥?” “曾是师兄妹。”燕七道。 “曾”,这个字眼燕子恪没有放过,只是却未继续追问,迈开步子向前走,燕七就在身旁跟着。 “你作何打算?”燕子恪问话的语气全未将燕七当成孩子。 “我想离京。”燕七道,“游个山玩个水,免得嫁了人就再不能出远门了。” “不能同你游山玩水的,嫁之何用?”燕子恪说。 “是吧。” 话题渐歪,两个人也没在意,冰面上走了一阵,觉得有点滑,于是从河道上得旁边的松林中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深处走,林中不见人迹,倒有不怕冷的麻雀偶尔叫上几声,凭添一股子冷清。 “涂弥其人,性格孤漠凉薄,又很有些傲气,”燕子恪又将话题转回来,“便是为皇上所重用,骨子里也有着几分不肯屈就。说他有野心,他又似傲到连那最高的位子都有些看不上,说他恃才放旷谑笑人间,又有点高估了他之情怀。传闻这个人有宿根,我看不假。往日在宫中我曾与他略有几次交际,只觉此人身上隐现、亦或说是残留着一股子匪气。他若真有前世,想必不是匪首便是枭雄。” 燕七没有说话,匪首,枭雄,那正是涂弥前世的写照,他的确没有什么情怀,自小和她一样被师父捡回去收养,住在深山老林,与当地原住民没什么不同,靠山吃山,傍林吃林,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去山外最近的小学校念书,每天往返于遥且险的山路之间,外面的花花世界什么样,他们无从得知,日子辛苦得很,漫说养不出什么情怀,纵是有情怀,也被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枯燥、寂寞、危险、残酷的生活消磨干净了。 “你既与他‘曾’是师兄妹,他此番逼你离京,自非无的放矢,”燕子恪停下脚,转过身看着燕七,“他有所图,而你,是他唯一阻碍。” 燕七也猜不到自己究竟哪一点阻碍到了涂弥,说她知道他的来历,他不也一样知道她的?两个人相互揭发?有种外星人在地球上打起来然后让地球人给评理的荒诞感。 燕子恪望着燕七,见她给不出答案,也未再多问,继续向着前面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这次却不看燕七,“你若不想离京,我亦有办法。” “不用费心啦,我确实正想出去走走。”燕七道。 “要走多远?” “走哪儿算哪儿吧。” “舍得小九?” “托付给你我放心。” “我忙。” “……” “你与涂弥比箭,可用了全力?” “……” “谣言之事,我已令人去查,你无需怕我为难借机远走。” “……” “若真要走,可以。带上一至四枝。我向皇上借暗卫,三十名,你全带上。” “……” “走之前学会骑马。” “……” “再学些医术。” “……” “我给各地好友写信,你带上,有难处,拿了信寻人帮忙。” “……” “真要走?” “不走了。” “好,一言为定。” “……我开玩笑……”燕七无语地看着这人伸到面前要和她拉勾上吊的手指,手套都提前摘好了。 “唔,或者年后我去做上一回巡按御史。”这人说着又把手套戴上了。 巡按御史是外差,下到各地方去巡视监查当地官吏的工作,往好了看就是可以边旅游边巡视。 “太任性了。”燕七叹了一声,感觉双方谈判破裂,必须得缓一缓再择日进行第二轮。 第213节 “安安,”燕子恪看着她,“不必顾虑太多,你随心随性,我惯得起。” “嗯。” 沿着河道回去,燕子恪先行离开了,陆藕也已经回来,不见了乔乐梓,四至九组合重新合体,就近找了间轩馆进去喝茶暖身。 武玥总算逮着了机会,一把扯住燕七问到脸上来:“你怎么会是箭神的师妹呢?!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燕老七,咱们究竟还算不算朋友?!” “呃,别激动,”燕七一边给武玥顺毛一边打腹稿编谎话,“我虽是他师妹,但在此之前没有同他相认过,我从家师口中听说过自己有位师兄,但一直不知是谁,今天比箭时见了彼此的箭法套路,这才知道原来是一派。” “令师没告诉你箭神是你师兄?你学艺时没见过箭神?”武玥半信半疑。 “我遇到家师时箭神大概已经学成了,况家师闲云野鹤,不在意那些虚名,箭神是他徒弟这种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同我多说。”燕七继续编。 “你什么时候学的箭法啊?怎么一点都没对我和小藕说过?!”武玥追问。 “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外面玩耍,遇到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家,老人家对我说:‘姑娘,看你骨骼精奇,我与你有一段师徒之缘,我这里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你只能选其中一样。’我就随便选了箭法,老人家约我每晚三更后到燕府的后花园相见,将这本事传给了我,又叮嘱我上学之前不得对人透露自己会箭一事,免得将来被人当成了鬼狐附体,凭添麻烦。” “你才学了这么几年就这么厉害了,那你师父得多厉害啊!箭神也是十岁成的名,比你还早两年,难道你们的师父是神仙不成?能把徒弟教得这么厉害!”武玥被燕七忽悠信了,此刻也只顾得上感慨了,“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啊?还收徒弟不?” “先师已经驾鹤西去了。”燕七道。 “是吗?太遗憾了……”武玥惋惜,转而又兴奋起来,“既然你和箭神是师兄妹,那就赶紧多来往来往啊!比如去他家里玩玩儿,带上我们什么的……” “他已经是大人了,不会爱跟小孩子玩儿的,而且他太过有名,我却更喜欢清静,与他沾上边的话,只怕会受到困扰。”燕七道。 武玥点头:“说得也是,我敢保证,今儿以后势必会有许多人跑来打问你和箭神的事,那些想要拜箭神为师而无门得入的人怕也会来打你的主意。” “是,所以我得去躲躲清静。”燕七道。 武玥没听出燕七的话中之意,犹在为这件神奇的事感叹不已:“怪不得你的箭法这样厉害,才刚的对决和箭神比起来也差不到哪儿去嘛!” “那是他没有用内力,若用到内力的话,我会输得更惨。”燕七道。 “你也学内力啊!萧八,你会内力的吧?你来教小七嘛!”武玥致力于把基友打造成超越箭神的存在,连忙坐去萧宸旁边询问关于内功修习的事。 这厢崔晞却在低声问燕七:“要去哪里躲清静?离京么?” “嗯,我打算离开京都几年。”燕七道。 “因为箭神?”崔晞挑眸看着她,“看得出你并不想亲近他。” “他是主要原因,也还有一些次要原因,让我觉得离开京都一阵,让这些都冷却一下比较好。”燕七道。 崔晞垂了垂眸,半晌抬起眼看她:“次要原因,是因为隋氏?这次的传言与她有关?” 隋氏是燕大太太本家的姓氏。 “我并不能确定,但自从她去现场看了综武比赛后,态度有些奇怪,”燕七道,“就算这次不是她,有可能下次就是她,我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让她自己作死不是更好?”崔晞微讽地笑。 “我大哥二姐已经预备说亲了,”燕七偏头望向窗外的白雪红梅,“小时候有一回,小九跟着大哥三哥四哥一起玩耍,自己误吞了玉坠子,正卡在喉咙里,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小命呜呼,多亏了大哥从后头将他拦胸抱住,用力一勒,把那玉坠子吐了出来,救了小九一命。二姐性子虽淡,日常兄弟姐妹凑在一起玩耍起了口角,却也能秉公决断,没让我和小九受太多委屈。就算是还他们人情吧,不想他们的婚礼上没了母亲,让宾客们看在眼里、传出口去,对他们也是不好。过个几年再回京,隋氏若把这作死的心收了也还好,若还不识好歹,我的耐心和要还的人情,可就都没有了。” 崔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明明手里握着热茶杯子,指尖却还是凉,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跟你一起走。” 第281章 人鬼 谁像人?谁像鬼? “快别闹,崔伯母会剥了我的皮。”燕七和崔晞道。 “你走了,我在京里待着没意思。”崔晞两根手指转着杯子,琥珀色的茶水在里面荡来漾去,几次到了杯沿,却是像受魔力所控一般一滴也不会洒出去。 “诶,我跟你说,崔暄要是知道这事他能连十二指肠都吐出来扔我脸上你信不信。”燕七叹着,说走就走的旅行半步还没迈出去呢就是一身牵挂。 这滋味是她上一世梦都梦不到的。 真是又甜又酸又暖。 崔晞垂着眸子出神,半晌复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完年吧,中间还有好些事要办,不知锦绣有没有休学手续这回事,还得弄路引,准备些行李啥的。”燕七道。 “定好了日子便通知我。”崔晞道。 这是铁了心的要一起走。 “……崔大人和崔夫人那里你怎么说?”燕七看着他。 “什么也不说,直接走。”崔晞道。 “你这是要急死他们,”燕七摇头,“快别任性,除非他们亲口同意,否则我也不走了,隐姓埋名活在京都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慢慢长毛发馊,你到时记着给我送饭。” 崔晞将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放,抬眸看着燕七笑:“早点定好日子通知我,我保证我爹娘到时亲自送我出城。” “……看把你能的,就这样吧。”燕七道。 这厢正说着话,忽觉玻璃窗外被谁遮了光,一张大脸晃了一下子,紧接着便听见外面有人高声道:“在这儿呢!”门开处一群人哗啦啦涌进来,直奔着燕七就挤了过来:“燕七小姐!你当真是箭神的师妹吗?能否代为引见?” “燕七小姐,你既与箭神同一师门,可否就箭技一途指点在下一二啊?” “燕七小姐!敢问你与箭神师承何人啊?” “燕七小姐!请问今年芳龄几何?可有说亲?” 燕七:“……”连这种问题都能问出口这是急成什么样了啊?! “燕七小姐!燕七小姐……” 轩馆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燕七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如此爱戴过,让人团团围住,想跑都跑不了,不得已站到椅子上去,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请各位听我一言。” 众人见她说话,连忙静下来眼巴巴瞅着她。 燕七便道:“我不是箭神的师妹,我是怨鬼妖狐,附身于燕家七小姐身上……” “吁……”众人齐声嘘她,乍一听还当是进了德云社专场。 “你们不信啊?”燕七问。 “不信!”众人齐声道,“别闹了燕七小姐,我们可是诚心诚意来向你请教的!” “你们不信,那是谁传我们小七是鬼狐附身啊?!”武玥的声音在下头适时响起。 “燕家七小姐若是鬼狐,那十岁便夺了后羿盛会头魁的箭神又是什么?”又一个声音接着响起,定睛看时却见是不知几时也混进来的武珽,坐在人堆外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高声道,“箭神可是散秩大臣、御前行走!”言外之意是,燕七若是鬼狐,那比她还逆天的她的师兄箭神岂不也是同类?箭神就在皇上身边奉差,皇上是谁啊?真命天子!全天下最阳刚最正气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人,鬼狐这种妖孽怎么可能近得了皇上的身!若能近得了皇上身,那岂不是在说皇上不够阳不够正不够神圣? 众人岂敢接这顶大帽子啊,闻言连忙叫嚷起来:“谁说的?!谁说燕七小姐是鬼狐附身的?!再让我们听见了一律告到太平府去!分明是危言耸听造谣抵毁!” “承蒙大家看得起,那这样吧,大家找个地儿坐,让人拿了纸笔来,大家把自己的姓名、年龄、个人履历、家庭状况、爱好特长写下来。”燕七道。 众人一听兴奋了,连忙在馆内各处找地儿坐,另催着闵家下人赶紧去取纸笔,一个个扎头猛写,恨不能把祖上三代的日常都写上去。 众人这厢写得如醉如狂,那厢四至九团伙外带武珽早就抹脚开溜了,众人写完待要交卷,发现人没了,这才发觉上了当:“可恶!还骗我们写这些劳什子东西!说好的代为向箭神引见呢?!” “人可没说啊,只让咱们坐下来写,后面啥都没说!” “人呢?人去哪儿了?追!” “追追!”搞不掂箭神还搞不掂这个小丫头片子?实在不行我们天天堵你家大门口去!——等等,这丫头姓啥来着……燕?!卧槽。 燕大蛇精病的脸冉冉升起在众人脑海里的早起八点钟角度,疯光普照令人不敢直视。 燕七团伙这个时候已经无处可去了,感觉哪儿哪儿都是虎视眈眈盯着燕七的家伙,脑残粉们真是太可怕了,大家只好建议燕七先找个借口离开闵府回家去,避过今日这个风头。 燕七于是去寻燕大太太,要走也得先跟她打个招呼,四处遍寻不着,只得请闵家下人帮着去找,说是才刚见着她往快晴阁去了,便独自往那厢跟去。 才至快晴阁门外,却听得里头传来燕大太太着恼的声音:“要你去同闵二小姐多聊几句,你却转眼跑了个没影!几时才肯让我少操些心?!” 燕七停住脚,左右看了看,这快晴阁地处偏僻,附近没有宾客,也不见闵家下人,燕大太太挑了这个地方,想是有私密话要同人说,那么里面的另一人是? “娘,这个心思您就息了吧!”声音却是燕大少爷的,“闵二姑娘不适合我,我们俩根本玩儿不到一处去!” “玩儿?玩儿?!你居然还想着玩儿?!”燕大太太骤然拔高嗓音又连忙按了下去,“你都已十七岁了!再不成家娶妻还要等到何时?!难得有闵家二小姐这么一位才貌双全又家世好的人,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可知有多少人等着上门求娶她?不提早下手……” “娘,娘,”燕大少爷哭笑不得地打断她的唠叨,“儿才十七,便是行了冠礼再成亲也是不晚,现在不比你们那个时候了,现在时兴的是晚婚,何况我爹也不希望我成亲太早……” “你父亲是嫌你心不定!”燕大太太道,“却不知男人成了亲这心才真正能定下来,就算你现在不想把人娶回家,也要先和闵家定下来再说,放了定,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娘,强扭的瓜不甜,我同闵二姑娘不是一路人,生扭到一起过日子,这日子能过得痛快才怪。”燕大少爷颇为无奈,“何况您没发现?爹同闵大人不过是面子情儿,根本不打算深交,这门亲事爹是不会同意的。” “你爹那里我自会去游说,如今结一门好亲不易,娘这是为了你好啊惊潮!”燕大太太苦口婆心。 “娘,此事您未免太一厢情愿,人家闵二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你儿子我,京中正值婚龄的少年英才多得是,哪个都比我强,人凭什么就只能非我不嫁啊?” “莫要妄自菲薄!论相貌,论财力,论你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咱们哪一样比别人差?且我早便已试探过闵夫人的口风,看她那意思多半是愿意的。” “相貌是爹娘给的,财力也是爹娘给的,父亲在朝中的地位那是父亲的,不是我的,用这些娶进来的媳妇,她究竟是看上了爹娘的相貌还是爹娘的钱财?亦或是爹的地位?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你真真是要气死我!” “娘,闵二姑娘虽好,却实非我之良配,再好的鞋子不适合自己的脚,买来也没用啊!我还是想依爹之言,晚两年再成亲,您就先甭操心我这事了,我先走了,朋友们还等着我呢!” “你给我站住!此事务必要听我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岂容你自己作主!” “娘,此事爹也不会同意的,您可先问过了他?” “怎么,你大了,我竟是管不得你了?” “管得了管得了——哎哟我肚子不舒服,我去个茅厕!” 燕大少爷从快晴阁里跑出来,都没注意到远远站在路边等着的燕七,匆忙向着另一边逃蹿了。 燕七听见燕大太太说第一句时就回避开了,远远站着,顺便帮着放风,倒不是她忽然加持了圣母属性,实在是里面这位的一言一行也代表着整个燕家,代表着燕子恪,真要犯蠢犯得让外人听见,整个燕家都要跟着她丢脸,而这位也实在是不能让人放心,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要在别人家里谋算,这是急到什么程度了,难不成还打算今日定要做成这事? 见燕大少爷跑了,燕七又等了一等,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快晴阁门口走去,走到门外,燕大太太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是想着只要潮哥儿愿意,老爷也不会反对,谁想这孩子牛心古怪,这样好的姑娘放着不要,一味贪玩!真真是气死我!” 尼玛还没完没了了。 燕七直接敲门,里面顿时静寂无声,估摸是吓着了,半晌才有人过来开门,却见是贡嬷嬷,脸色不大自然,一见门外站的是燕七,更加不自然了,怔了一怔才道:“七小姐?” “才半日没见嬷嬷就不认识我啦?”燕七说着话就往里迈,“听闵家下人说大伯母在这里休息,我有事要请个示下。” 燕大太太正假装歪在屋里面供人休息的小榻上,见燕七进来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十分没有安全感地向着窗外看了两眼。 “大伯母,我有些事想先回府去,讨您个示下。”燕七行礼后讲明来意。 “为的什么?”燕大太太强作镇定地问。 “惹了些小麻烦。”燕七道。 “怎么?”燕大太太目光微动,面露关切。 “大家说我是鬼狐,非要我现场表演个附身,这我哪儿成啊,大白天的,被他们缠不过,只好先回府去避避风头。”燕七道。 “……”燕大太太觉得燕七是在嘲笑自己。 第214节 “七姐儿惯会说笑,”贡嬷嬷在旁笑道,“那传言太太才刚也听说了,还训斥了那几个碎嘴子,都是些无聊之人作兴的无聊之事,七姐儿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才好。” “谁说不是呢,”燕七道,“我还是先回府去吧,一会子再让我表演胸口碎大石,我晚上还怎么吃饭。” “那便回去吧,”燕大太太淡淡道,“莫要乱跑,让家里担心。” “好的。” 看着燕七出门,燕大太太冷下脸来,贡嬷嬷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燕七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回身将门关上,与燕大太太相视一眼,半晌无言。 “那传言……”燕大太太皱眉沉思,“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七姐儿方才这话中意,倒像是在暗指太太。”贡嬷嬷道。 燕大太太恼恨地一扯手中丝帕:“她怎就敢如此有恃无恐?!莫不是故意挑明了想要来个以进为退?” 贡嬷嬷思忖着道:“那符水她也喝了不少日子,似乎并未见效,如今又这么有恃无恐地当面示威,恐怕应了鲁道婆那话——说不得是有着千年的道行,普通符水根本奈何不了她,功力浅的僧道也未必能降伏住她!” 燕大太太手里绞着帕子咬唇想了一阵,忽而摇头,道:“真若有千年道行,早把我们这些人祸害了,又何苦天天潜身于府上?我倒更信那鲁道婆的另一说法:有些鬼生前心愿未了,不肯去阴间投胎,盘桓世间时阴错阳差附入了活人肉体——说是活人,实则也是将死之人,体内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正逢这鬼附进身体里,将散去的魂魄补了上,这鬼便与肉身契合,致使肉身不死,鬼也不会再怕太阳与活人的阳气,成了一个‘新’人。 “因着肉身的制约,这鬼无法作法害人,却也残留着些阴气与蛊惑人的本事,且如鬼一般铁石心肠,毫无感情,只以害人为乐——当初她不就是没了气息后又突然活转了过来么?!这便能同鲁道婆的话对得上了!她从来不笑不哭,这不是铁石心肠毫无感情是什么! “鲁道婆说这样的情形比单纯驱鬼除妖还要难些,因为附身于人的鬼,与人之肉体已是合二为一,极难剥离,不论是法器还是咒文,都很难起到作用,所以她才这样的有恃无恐!这是笃信没人能拿她怎样,没人能用有效之法证明她是个鬼物!” 这话听得贡嬷嬷不由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向着屋当间的炭盆处挪了挪脚,道:“怪就怪在这传言是谁传出去的?除了我们,还有谁怀疑到了她的真身?” 燕大太太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论是谁,这传言一起,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处,最怕是惊春和惊梦因此损了名声,且又要给潮哥儿议亲,知道我们家里有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在,谁还敢嫁进门?!”这传言起的真不是时候,再晚一阵子才好,那才是真正助了她一臂之力了。 “不若请老爷去查一查,这传言究竟从何而起。”贡嬷嬷道,末了又轻轻补了一句,“还能讨个巧。”老爷最疼七小姐,太太若是为了此事去请老爷彻查,再做个义愤填膺的样子出来,想必老爷也是喜欢的。 燕大太太闻言眸子一亮,转而又略略黯了黯:如今竟要靠着燕七才能博自己丈夫的欢喜,此情此境还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燕七没找着燕子恪,只好托付给了武玥,让她看着她大伯的话就帮着转告一声,武玥是不能提早离开的,同样,陆藕萧宸燕九少爷没个正当理由也不好说走就走,只得继续留在闵府,唯独崔晞,甩给他爹妈一句“身子不舒服”就跟着燕七跑了。 “要回府么?”崔晞坐进燕七的马车,他的车在后头跟着。 “倒是不着急,逛逛?”燕七说。 “逛逛。” 逛也不是去逛街,两人让车夫赶着车一直往城东去,出了寅门便是跃龙河,而后就沿着河一路慢行。 “离京后去哪儿呢?”崔晞问。 “还没想好,”燕七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哪里都行,”崔晞笑,“你想去哪儿我就想去哪儿。” “南边闹雪灾,北边在打仗,那我们要么往东要么往西去吧,”燕七想了想,“就去东边好了,我们一直走,走到东关,疆土的最东边,再往东就是大海大洋,洋上听说有许多岛国异域,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坐船去那些国家看一看。” “好。”崔晞笑得灿烂如光。 “但首先我们得有一个结实点的马车,”古人的马车又慢又颠,燕七花了好几年才适应了这速度和颠簸,“途中说不定没有馆驿可住宿,我们还要带足装备,哎,要是有个房车就好了。” “房车?”崔晞看着燕七,眼睛里染着玻璃窗外河面上的波光。 “就是吧啦吧啦吧啦……”燕七连比划带讲解,“……这样的车就叫做房车了。” “的确适合行旅,”崔晞笑着点头,“不如我们来试着做一辆吧。” “好啊。”燕七道。 两个人说做便做,立时调转马头奔回城去,不回燕府也不回崔府,反而直奔了锦绣书院百艺堂,课室里空空荡荡,崔晞便去挑木头,燕七点起炭盆来,两个人围盆而坐,一个参谋一个动手,慢慢地做出一个马车式房车的木头模型来。 “还可以再改动几处,”崔晞摆弄着模型,“多些实用功能,少些不必要的累赘。” 又是一番商讨修改,至太阳落山时,一架更完美的房车模型诞生了。 “就是为着这辆房车也一定要和你一起出去啊。”燕七叹道。 崔晞就笑成了花儿:“明儿我就让人照着它做出来。” …… 燕七回到坐夏居时,她家燕小九同志已经在她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说吧。”燕九少爷揣着手,半垂着眸子,等着他姐坦白从宽。 “这要从何说起呢。”燕七坐到他对面,感觉今天真是炸裂的一天,每个人都要应付一遍,同一件事还要分成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人交待。 可不得不承认,被这么多人关心着在意着,这滋味品尝多少遍都不会腻。 不过眼前这货大概是最不好打发的……果然,这货慢慢地挑起眸,嘴里慢吞吞地吐出几个足够让她立即狗带的字眼:“我看得懂唇语。” 涂弥今日与他姐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前世,什么弃婴,什么师父师兄师妹,什么今世魂魄附身,什么情仇爱恨,什么云飞鸟。 他的姐姐……不是现在的她。 他的姐姐,已经死了。 他的姐姐,他的爹娘,统统不在身边。 眼前的她是鬼魂,是云飞鸟,是箭神的师妹,是个有前生的陌生人,她不姓燕,她不是今世人,她不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亲人,不是…… 燕九少爷深深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而后慢慢地呼出去。 “说吧。”他说,“咱们离京后要去哪儿,姐。” 第282章 无情 箭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情。 燕七这一觉睡得特别好,第二天早上还在床上懒了会儿床才爬起身,虽然是周日,还是要天不亮就出门去锻炼,萧宸一如既往地比她早到,站在老地方定定地看着她。 “早上好。是的,我要离京了。暂时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大概过个几年再回来。没错,我和箭神同出一门,但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你若想练到昨天所看到的那种程度,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方法是勤奋加思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燕七打着招呼。 萧宸:“……没了。” “那走吧,跑步去。” 跑完步照旧是去萧府靶场练箭,而当两人从墙头跳进院墙时,却发现萧大人萧天航正负着手等在那里。 “萧大人早啊。”燕七打着招呼。 两个人在萧家练了这么长时间的箭,说萧天航对此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因而燕七和萧宸也都未觉惊讶,走到近前行礼,萧天航却将儿子支到了一边:“我有话要同安安说。” 待看着萧宸走到远处靶道上自行练箭,萧天航这才望住燕七:“你可得罪了什么人?” “如果是指那个谣言的话,不用担心,在这个圈子里是不可能兴起风浪的。”燕七道。 “兴风作浪的确不至于,”萧天航沉声道,“这样的手段,多见于读书不多的百姓人家,亦或迷信神鬼的后宅妇人,京中官眷圈子,都是官家书院里出来的,这样的谣言莫说不会去传,传了也是没人信,然而终究会对名声有损,明白人一想便知是你得罪了人,难保不会滋生出其它的闲言碎语来。背后这个人,你心里可有数?” “我不敢肯定,”燕七道,“不过目前我也暂时不想追究。” 萧天航盯了燕七一阵,道:“若家里无人替你作主撑腰,可以来找我,你若担心有人背后口舌,我……认你为义女。” “崩”地一声传自靶道那厢,燕七扭头和萧宸道:“心无旁鹜的练习才能有效果哟,不许偷听大人说话。” 萧宸:“……”射了个九环都能被你听出来。 萧天航看了眼自己儿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转而将话带开:“涂弥当真是你的师兄?” “曾经是,”燕七依旧用同样的回答,“现在不想有任何瓜葛。” 萧天航点了点头,略作犹豫,终于还是慢慢伸出手,轻轻抚在燕七的头顶上,低沉着声音道:“安安,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对此坚定不移,此点连我都为之钦佩。以前怪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对你好,却忽略了你之感受,希望你能……原谅我。” “言重啦,”燕七摆手,“您是真心对我好,我很清楚。” 萧天航笑了笑,收回手,看着燕七:“若能蒙你不嫌,可将我当做个忘年之友,需要帮忙,亦或闲来无事,再或需人分忧解难、共享些开心之事,尽可过府来找我,我这里扫地烹茶以待。” “好。”燕七点头,“好处是我们从今以后终于不用跳墙头进来了。” 萧天航呵呵笑起来:“人言可畏,该避还是要避,我倒可为你们打掩护。” “呃,这话好像容易让人误会啊……那我去练箭啦,您去睡个回笼觉吧,这么早在这里等着逮我们也怪不容易的。” 目送萧天航离开,燕七这才拎着弓箭站到萧宸身边去:“刚才做错事了吧?练箭的时候纵是身边天塌地陷都与你无关,否则环境影响情绪,情绪影响技术,虽然如果当真天塌地陷了还是逃命要紧,但在平常练箭时,一定要有这样的定力才行。” “我错了。”萧宸道。 “错了就要接受惩罚,”燕七放下手里弓箭,“其实针对情绪不稳的状况,也有一种相应的训练方式。”说着走向靶道另一端,百步外停下,转回身看向萧宸,“看到我手里的雪球了?它就是你的目标,而我不会立着不动,你要射的是动靶,给你十箭的机会,射中七回以上算过关,过不了关的话罚唱一首歌,开始吧。” “……”这叫什么惩罚?明知他此刻情绪不够稳定,却还要以身做靶架,倘若他稍微精力不集中,她很可能就会伤在他的箭下,这简直是反其道而行地把他逼到绝境里,逼着他必须集中,她就这么相信他不会失手? 看着燕七手里拿着核桃大小的雪球在那里做着古怪的动作,萧宸还是觉得额上有些冒汗,射动靶他不成问题,核桃大小的目标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换做是别的什么人拿着它都不会给他造成困扰,再或换个时间做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没把握,可是今天他真的很难集中…… 燕七的第八套少儿广播体操都快做到最后一节了,萧宸才将十箭完成,七箭中的,勉强过关。 “你知道涂弥为什么会被称为箭神?”燕七问。 萧宸摇头,牢牢地盯着她看。 “因为神没有七情六欲,他用箭的时候,所有人,所有物,所有的思想,在他的眼里都是死的。”燕七却偏开目光,落向尚未亮起的天际,“与其说他是箭神,不如称之为箭魔。磐石不会被风吹动,他永远不会被任何情绪影响握弓的手。而情绪是影响箭技最重要的因素,如果这样的因素在他那里为零,谁能赢得了他?” “你的意思是,要想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就必须抛弃七情六欲?”萧宸看着燕七。 “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做一个神或魔。”燕七道。 “不愿意。”萧宸道。 “不追求箭术最高了?”燕七问。 “如果无敌的代价是无情,这最高我宁愿不要。”萧宸道。 “说得真好,萧大人抱孙有望。”燕七道。 “……” 燕七从外面买了香喷喷的葱油饼和热腾腾的羊肉小米粥回来,羊肉粥是用竹筒盛着的,回来倒在碗里,端着进了第二进院的上房,在堂屋桌上摆好,隔着门进行叫醒服务:“燕九先生,早餐投放完毕,可以起身进食了。” 门缝里挤出一串省略号来,里头慢吞吞传来床板的响动,过了好一阵子门才打开,燕九少爷趿着鞋披着件外袍从里面飘了出来,赏他姐一记眼白,慢吞吞坐到桌边去。 “你确定休学几年回来还能跟得上同窗们念书的进度吗?”吃完饭,燕七看着她弟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擦嘴。 “我就是进度。”燕九少爷淡淡道。 “……”喵的这霸气也是没谁了。 “你真要带崔晞一起去?”燕九少爷瞟着他姐。 “出去走走对他来说是好事。”燕七道,“这叫旅游疗法。” “真若路上病了,你要如何?”燕九少爷问。 第215节 “说得也是,回头让他签个生死状给我。” “……” “我想他若真能说动崔大人夫妇,想必他们会给他带个私家郎中上路吧,咱们还能沾他个光。” “……这种光不沾也罢。他那样的身子骨,若上路只怕还要多带些人,你可打算好了一共要多少人?” “我自己一个人也不用带,你呢?把水墨和红陶带上?” “带他们做什么。” “小九爷不要人伺候啊?” “有你就够了。” “……” 姐弟俩这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见有人进来传话:“大老爷请七小姐和九爷速速更衣,至二门处与大家汇合,稍后一同前往武府。” 举家前往武府,还这么急——武家出事了? 姐弟俩到达二门处时只有燕子恪和燕四少爷先到了,其余人还在后面磨蹭,见着燕七过来,燕子恪冲她招了招手,至近前方和她道:“是武家小二,随同武家大军抵达北塞后被分去了姚总兵麾下,姚总兵令他带队做急先锋深入敌阵,自己亲自率军做后援,结果武家小二倒是突进去了,他姚立达的后援却被四夷联盟的军队截断,武小二带着兵在敌阵里杀了三天三夜,迟迟等不到救援,最终整支队伍几近全军覆没,只剩了武小二和两三名残兵拼死杀出重围……遗憾的是,武小二丢了一条胳膊,无法再在军中效力,恰逢押送粮草的队伍要回京复命,武长戈便让押运官顺路将他护送了回来,因恐家里担心,也未使人提前支会,昨夜进的京,武家人这才知道消息。” 燕四少爷在旁边红着眼睛狠狠挥了一下拳头:“那个姚总兵是吃干饭的吗?!就这样害了武二哥!武二哥那样优秀的人——就——就再也上不了战场了!缺了条胳膊,连出仕都不能!姓姚的毁了武二哥一辈子!爹!我要去北塞!我要参军!我要杀光那些蛮子给武二哥报仇!我要狠狠揍那姓姚的一顿!”说着抹了把眼睛,水渍沾在了脸上。 武玥的二哥武琰,大约是武家这一辈人里最优秀的人物了,文武双全,情智皆高,燕七小时候去武家做客,他总会给她摘树上开在最高处的花儿戴,因为他说,开在最高处的花是向暖而生,戴上这样的花,再冷冰冰(木呆呆)的脸上都会有暖意。 燕武两家一向交好,家里孩子出了这样的事,理应合家过府去探望。 待燕家其他人纷纷赶到二门,燕子恪便带着径直赶往武府,进了门也不多寒暄,在武家人的引领下去了武琰的院子。 武玥眼睛都哭肿了,走在后面紧紧拉着燕七的手,声音里还带着哽噎:“这样的事怎么就会发生在二哥身上呢……我再想不到他会落得如此……如此让人痛心……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竟会发生这种事……二哥以后可怎么办……可怎么办……” “快别哭了,你越是哭,他心里越不好受,”燕七伸手给武玥擦眼泪,“他还没怎样,你们倒先替他失去了希望,这还让他怎么好起来?二哥生性豁达,这事击不垮他的,越是这个时候你们才越该坚强,越该成为他有力的后盾啊,家人的支持最重要,可别哭了,一会子进去,把他当成平时的样子,该说什么说什么,小心翼翼反而让他不自在。” “昨晚上一群人都围着他哭半天了,”武玥用力擦着眼睛,“我现在都不敢进去看他,一看他就忍不住……” “那就别进去了,要么回自个儿院子去,要么在外头等我。”燕七道。 “我在外头等你,你替我好好安慰安慰二哥。”武玥在院门口立住脚。 武家的一群人同燕家一群人挤在武琰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下脚的地儿,燕七只好等在堂屋,待燕子恪带着燕家大人们从里头出来,屋里一下子少了大半的人,燕家的孩子们这才轮着进去。 武琰穿着件家常衫子就在临窗的炕上坐着,失去了一条胳膊,这样重的伤也没能让他安安省省地躺在床上,脸色很是苍白,但精神却好,见着燕家兄妹几个进来,俊朗的脸上漾起笑:“丑话说在前,谁敢哭丧着脸一律打出门去。小四,那俩红眼圈子是怎么回事?让马掌踩过了?” 燕四少爷重重喘了两下,大步过去到他跟前,恨恨道:“我也要去参军!替你报仇!” 武琰用仅存着的那只左手托着下巴支在炕桌上,笑着上下将燕四少爷一阵打量:“我看行,你若去参军,绝对是全军第一骑兵。蛮夷最强的兵力就是骑兵和箭兵,速度快,力气大,射程远,射得准。且告诉我,你骑射十箭里最高能有多少环?” 燕四少爷一阵沉默:“七八十环。” “不错,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七八十环已属不易,”武琰完全没有阻止或打击燕四少爷单纯又冲动的心思,“你可知道蛮夷的骑射兵最擅长什么样的作战方式么?” “什么样的?” “蛮夷的骑射兵,骑在马上远远地与你对冲,他却先不射你,而是瞄准你的马膝,一箭射过来,马膝直接就能碎掉,知道为什么吗?”武琰问。 “为了让我摔下马,进攻力便会大打折扣。”燕四少爷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武琰望住燕四少爷,“射断了马膝,这匹马就再也不能重复利用,完全相当于被废掉了,如此即便你这次仍旧打赢了,下一次再上场你就没了与你配合无间的马匹可用,你的进攻力更加打了折扣,甚至因为损失的马匹过多,你可能都没有了马匹可用。养一匹战马,从配种,到挑驹,到喂养,到训练,到配合默契,这其中要消耗多少物力与心力,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的箭如果不能在敌人的箭射过来之前干掉对方,待敌人的一支箭过来,便能将你付诸的这么多的心血瞬间抹杀,而我告诉你,蛮夷最精锐的骑射兵,十箭里有八箭能射中马膝。” 燕四少爷再次沉默,这一次过了好久方才开口:“我暂时不去参军了,先练好骑射。” 武琰笑了起来,目光挪向燕大少爷:“会玩儿是福气,我们在军里想猜大小赌酒喝都没骰子可用,只能划拳,这下可好,少了惯用的右手,左手划拳我估摸着我是百划百输。” 燕大少爷也笑,坐到他旁边,道:“反正你最近有空,我教你十种什么工具都不用也能赌酒的花样儿,保证你百玩不厌。” 武琰哈哈笑:“这可好,我养伤这段日子可就指着你了。”说罢又看向燕二姑娘,见坐在对面椅子上一直默而不语,便冲她笑,“我这断了胳膊被赶回来也不是坏事,估摸着能喝上惊春的喜酒了吧?只是不知送什么贺礼才好……惊春好文,我送幅字儿如何?” 燕二姑娘还未待说话,燕五姑娘却已是急中带着惋惜地脱口而出:“可你的手……” 也不等燕二姑娘喝斥她,武琰倒是哈哈笑起来:“有什么关系,丢了右手还有左手,从头练起就是了,左手不行还有嘴,嘴再不行还有脚,只要你二姐不嫌弃。从头来过说起来难,其实不过是人们没有再经一回漫长熬磨的勇气而已,巧的是,这样的勇气,我这里多的是。” 第283章 简单 世上最难得的是“简单”。 燕家兄妹坐了武琰一屋子,武琰就同平日一样与大家说笑,每个人都不会被他忽视,每个人与他都能有谈资,他不会让你替他感到难过,也不会让你因不知道说什么而觉得尴尬,说如沐春风,他却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铁骨强悍,说硬朗似石,他又没有那样鲜明的棱角让你倍感压力,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会觉得放松舒坦,连燕五姑娘都心平气和安静真切。 “小七,”武琰笑着的目光落向燕七,“听我家老五说你在同紫阳的比赛里大放异彩啊。” “快别听他乱说,”燕七道,“明明是神光万丈。” “……”武琰笑着晃了晃左臂,“我还想着得空同你比一场呢,这下却要再等一段时间了。” “行,说好了啊,到时候我可不会让你。”燕七道。 “你若输了便嫁到我武家做媳妇怎么样?”武琰笑道。 “唉,看来我和武家人注定无缘了。”燕七叹。 “……你就得瑟吧。”武琰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燕九少爷,“可惜这次去没有来得及见到燕二叔,姚立达将他派到了别的隘口去,你们也不必担心,燕二叔在那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依二哥所见,这场仗,敌我形势如何?”燕九少爷慢声问。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各种战场局势分析、战术变化思想等等等等,女孩子们个个听得俩眼转圈,好在这番谈话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武琰重伤在身,燕家人不好多作打扰,没坐多久也就告辞退了出来。 “精神和心理状态都挺好的,”燕七安慰武玥,“别在他跟前愁眉苦脸的,还得让他反过来安慰你。” 武玥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燕家人没有在武府多留,打道回府后各归各院,武琰的受伤让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于是一个大好的星期天就都在各自房中安静地度过了。 星期一的早晨,一进书院大门燕七便听到了爆料——闵家大爷闵宣威订亲了,女方是太常寺卿陆大人的庶女陆莲,明年三月的婚期。 虽然早从陆藕口中听到了陆莲想嫁闵宣威的消息,但燕七还是没想到陆经纬居然真把此事做成了,要知道闵宣威虽然人很渣,但毕竟是皇亲国戚重臣之子,举朝也并非只有一两家一心想拿儿女婚姻做利益交换的,有大把实权派人物的子女可以联姻,闵家不可能不考虑,怎么就选中了陆经纬呢?因为人糊涂好操控?一个掌管礼乐之事的官操控来干嘛啊?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燕七进得梅花班课室后一群同窗正头挨头地挤在一起八卦,谁也没注意她进来,音量也没放低,于是全让她听见了。 “前儿在席上我就看着闵夫人一个劲儿地往燕家二小姐那厢看,与她说的话也最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闵夫人本是有意燕二小姐的,奈何燕二小姐似乎没有那个心思,后头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倒是那个陆莲,上赶着去同闵夫人说话,闵夫人都不屑看她——你们说,闵家怎么可能突然就把她给定了下来?!”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这消息十成十的真!说是前儿闵家大爷喝多了,让人搀着回房醒酒,半路上不知怎么就遇到了那个陆莲……之后的事可就不能出口了,有说是闵家大爷撒起了酒疯的,也有说是陆莲半推半就的……反正昨天就传出闵家与陆家定亲的消息——这么急着定下来,你们想,能是什么正经路数?” “那个陆莲风评向来不好,这次的事只怕也有猫腻,这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人愿意上赶着给人做续弦的,做续弦也还罢了,偏偏那人又是那样……” 后面的话不好直说,众人也就心照不宣,闵家人不好指摘,那就说陆莲,七嘴八舌地反正没一句好话,直到发现陆藕进门,这才齐齐住了口,假装没事地四散回座位。 陆藕也只作未曾听见,走到自个儿座位处先放下书匣,而后往燕七这厢来,近前了问道:“阿玥还没来?听说武二哥受伤了,昨儿家里有事,也没能登门去探望。” 燕七便将武琰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末了和她道:“你怎么样,拿定主意了吗?” 陆藕一怔,转瞬明白过来燕七的意思,陆莲一出嫁,陆经纬就有空琢磨她了,若再不趁着他忙碌陆莲的事无暇顾她的时候把自个儿的事定了,以陆经纬那样的糊涂脑子,指不定要把她胡乱嫁到什么人家去。 陆藕脸色微白,转而又微红,轻声和燕七道:“昨日……宣德侯请了媒人上门说亲……” “咦?”燕七倒是没想到,“陆莲没吐血吗?” 陆藕闻言有点想笑,伸手推了燕七一下。 陆莲心中的盘算,五六七谁不清楚,一门心思地想要攀高枝,想要压陆藕一头,如今豁出一切去牺牲清白牺牲名声,总算挤进了闵府做了人家续弦,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呢,就有侯爷上门向陆藕提亲了,此事若成了,陆藕便是侯爷夫人,是正妻,明正言顺,坦坦荡荡,正正像是一耳光打在陆莲脸上,啪啪响。 陆莲不气死才怪。 “你爹的意思呢?”燕七问。陆经纬再糊涂也不至于看不清楚这桩婚事的硬件条件有多好吧。 “我也不知……”陆藕神情有些惆怅。 “你自己的意思呢?”燕七继续问。 陆藕笑得有些苦涩:“宣德侯府的话……我若嫁过去,大概我娘在家里也能更得‘他’些尊重……”这个“他”指的是陆经纬,丈母娘靠女婿撑腰的事不是没有,毕竟侯府的地位在那里摆着,陆经纬若要求侯府帮衬,自是要通过陆藕,而若要说动陆藕,那必是要对她的母亲好些才行。 “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吧。”燕七拍拍陆藕的手,这样的事再好的朋友也无权左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乔乐梓那边反正留着余地,事若不成,就当是骗乔老太太进京过个年,于双方都无甚影响。 武玥险些迟到,进门时眼睛的浮肿还未消褪,下了第一堂课凑过来和燕七陆藕道:“哭了一晚上,早上差点没起来,瞧我这对青蛙眼,快赶得上闵红薇了。” “说到闵红薇,”旁边一位同窗耳尖听见这三个字,扭过头来,“七娘,你当真是箭神的师妹?!” 其他同窗闻言连忙凑过来跟着追问,燕七只得再解释一番,这厢还没说清楚,又一批其他班的同窗趁着课间也跑过来找燕七了,多是受自家兄弟所托来和燕七套近乎的,一整个课间燕七嘴皮子就没闲着,一段话翻来覆去地说,最后都快吐白沫了。 接着第二节 课间第三节课间皆是如此,燕七不得不躲到外面去,猫在某块假山石后头等着上课钟响,脚下的雪都让她踩化了。 中午燕七干脆跑回了家,原本是要在书院食堂吃午饭的,这回她哪儿还敢往人多的地方去,结果一回家见燕九少爷也在,一问才知道他也没能躲过箭神粉们的围追堵截——“箭神师妹的弟弟,搞不准也能和箭神说上话!”……于是这货也跑回来了,姐弟俩相逢在上房堂屋的饭桌上,举筷相对无语。 还是低估了古人追星的能量啊,看杀卫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样下去可不行。”燕七道。 “所以?”燕九少爷揣着手问她。 “怎么也得休学,把时间提前一个月好了。”燕七道。 下午上学,燕七依然采取敌来我躲、敌进我退的战术躲过了课间,然而骑射社训练又被社友们围住一番询问,如果不是武长戈疤脸震慑,燕七又得吐一回白沫。 “先生,”社团训练完毕,燕七请武长戈留步,“学生大概要休学离开京都几年,不能再为综武和骑射社效力了,还望见谅。” “怎么,”武长戈似笑非笑地抱胸看着她,“妖孽也有地盘之争?” 意思是你和涂弥都妖孽,你俩比箭你输了,然后你要离京,那十有八九是人家把你赶走了,这跟动物打架争地盘、输的走赢的留有啥两样? “原来那谣言是从您这儿传出去的,”燕七道,“深受广大后宅妇人们欢迎呢。” 武长戈不理会燕七瞎扯,也似乎没什么话再要同燕七说,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头也不回地丢下句话:“明日起你可以不必来了。”听着像是把燕七赶出社去了,然而又没提让她递交退社申请的事。 晚上回家,在半缘居等燕子恪等到将近子时,待他进门更了衣洗了手,这才把要提前办休学的事同他说了。 “那明日就不必去了,”燕子恪忙到似是连晚饭都未吃,坐到桌旁卷起袖子,扎头舀四枝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鱼丸汤喝,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个雪白的大馒头,“明儿让两枝拿了我的亲笔信交到书院去就是。” 这是先斩后奏,休学手续还没办就先不去了。 “我还是去一趟吧,跟同窗们打个招呼,再同先生们说一声,”燕七道,“下一次再见面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燕子恪握勺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喝汤吃馒头,燕七在旁边坐着给水仙拿小梳子梳毛,一时吃饱喝足,燕子恪拿帕子擦了嘴,这才抬起眼来看燕七:“想好要去哪儿了?” “东关怎么样?”燕七说。 燕子恪笑了笑:“怎么想要去东边?” “记得你说你和流徵玄昊第一次出远门就是一直往东去的。”燕七道。 “带着小九?”燕子恪问。 “还有崔小四。” “三个人?” 第216节 “嗯,和你那时一样。” “呵呵。” “路引什么的就拜托大伯了。” “我忙。” “……别调皮啊,不帮忙我可就找乔大人去了,再不行就找萧大人。” “找谁也得有我的钤印。” “好吧你赢了。要不我带上三十个暗卫总可以了吧?” “没有。” “不是说要跟皇上借吗?” “说说罢了,皇上的暗卫怎能轻易予人。” “……说好的做彼此最诚实的小伙伴呢?” 第二轮谈判宣告失败。 “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燕七临出门的时候说,“我准备学习骑马,马匹的话也要拜托了。” “好。”这位这次倒是没反对。 次日燕七带着两枝一起去了书院,两枝拿了燕子恪的亲笔信替燕七去办各种手续,也不用燕七操心,燕七只管去了凌寒香舍,同自己在梅花班的同窗们一一道别。 “什么?!小七!你要休学?!”武玥大惊,陆藕也十分惊讶,“为什么这么突然?!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提前没有告诉我们?!” “我出去躲躲清静,”燕七道,“免得每天被人缠着问箭神的事。” “这……这也不至于要休学啊……”武玥不愿相信好友要离开自己的事实。 “你也看到了,现在每个课间都有人跑来要跟我交朋友,”燕七摊手,“你们也知道,我实在不耐烦应酬交际,索性休学一阵子,把这风头避过去,等人们的热情和关注都渐渐冷却了我再回来。” 武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燕七被人缠得夹着尾巴乱蹿的情形她也十分清楚,这确实会给她平常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困扰,躲一躲风头、不出现在人前,的确是个好法子,只是……唉!这么一想,都怪箭神!干嘛要把小七推到风口浪尖上?!虽说这么做也帮着小七从谣言中脱身了,可转头就又陷入了“箭神师妹”漩涡。 “唉,那你休学后就天天在家待着吗?”武玥只好接受现实。 “待到年后吧,然后趁这机会出去玩一玩,给你们带特产回来。”燕七模棱两可地答着,没有说具体在外的时长。 “唉,我也想休学,我想和你一起出去玩。”武玥唉声叹气地道。 “别,这个当口不要做让家里人操心的事。”燕七道。武家的男人们大部分都上了北边的战场,家里如今又有个伤号,武玥这要是跟着她跑出去,家里人不得急死,本就是在天天担着心受着怕了,哪里还能承受更多的惊吓。 武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只能点点头。 陆藕却隐约能察觉燕七这一休学不是那么简单的原因,却没有揭破,也不好当着武玥多问,只在旁边默然,却听燕七倒来问她:“昨儿说的那事后来怎么样了?” 陆藕笑了笑:“我爹先前倒有些意向,后来听说陆莲在他面前说了宣德侯好些不是,我爹又有些犹豫了,现在还没有最终做决定。” 武玥也知道了宣德侯向陆藕提亲的事,于是问陆藕:“你若肯同意,想必你爹也不会拒绝的吧?” 陆藕淡淡道:“我的意见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他心中,究竟是宣德侯府的价值更高,还是陆莲母女的分量更重。” “那么你自己的本心呢?”燕七问她,“不要去考虑任何人,只想你自己,究竟是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背景雄厚的宣德侯,还是某个既不英俊潇洒也老大不小干着保姆奶妈工作出身清贫的那谁谁更打动你呢?” 这是陆藕第一次被直白地问到这个问题,她却没有再避而不答,垂着眸子沉默片刻,唇间轻轻地、坚定地吐出一句话:“从始至终,打动我的,只有他一个。我选他,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只选他。” 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背景雄厚,的确很难得,然而这些加起来,还是比不上一个简简单单的他。 这世上真正最难得的,就是“简单”。 第284章 挑郎 燕二姑娘 燕七的休学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下午起就不用再去书院,对此她其实还是觉得很遗憾的,整个下午就窝在坐夏居里,满府满院到处都是静悄悄一片,习惯了繁华热闹,猛然回归宁静孤独,果然还是有点心理落差。 怪不得前一世云端离开那片孤老的山林时,走得头也不回。 一个人闲在家里,燕七也不是没有事做,先去半缘居从燕子恪的书架子上顺了好几本地理游记类的书,拿回坐夏居准备好好研究一下东关一带的风土人情,看上一会儿书,拿了纸笔列上一阵出行要带的东西,如果只她自己一个人走,她大概一个包袱就足够了,如今要带着燕小九和崔小四,一应生活用物就要细细打算着来,在尽量精简的基础上还要尽量周全。 及至要做晚饭的时候,厨房的人便来请示下,以前姐弟俩都要上学,晚饭基本上是厨房做啥就吃啥,如今她在家里闲着,厨房自是要她来拿主意。 “炸酱面吧。”燕七道。 就这么简单,菜都不用做了,吃来吃去,还是老百姓的家常饭最可口。 至晚间,燕子恪竟然下班挺早,跑到坐夏居来蹭吃蹭喝,燕七就问他:“几时可以学骑马?” 燕子恪转头和一枝道:“把给七小姐准备的马取来。” “……‘取’这个字眼有待商榷。”燕七有不好的预感。 然后预感成真,一枝果然“取”了马回来——怀里抱着一匹比哈士奇也大不了多少的小马就进屋了,在燕七面前放下,那小马立时的的嘚嘚的满屋疯跑着撒起欢儿来。 “……别闹啊……”燕七无语加无神,不想让学骑马也不必特意弄匹矮种马来啊……论耍赖她只服她大伯。 “果下马,高二尺,皇宫御贡,骏者有双脊骨,能负重凌高涉险,轻疾若飞。”她大伯还跟这儿解释呢。 “小九,你骑着它回房去吧。”燕七道。 燕九少爷:“……” 燕子恪:“它叫老马。” 燕七:……就憋起名了!给一匹小马起名叫老马这是人干事?! 燕七也不指望学骑马了,老马也没还给燕子恪,寄存到了燕四少爷的马厩里去。 吃罢饭,姐弟俩由燕子恪领着去了四季居上房,休学的事当然要支会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以及燕大太太。 “教孩子射箭的是我一位老友,”燕子恪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对他爹妈撒谎,“性子乖僻,不喜与人交际,日常隐居世外,数年前曾因事到过京都一回,见着幼时的小七,便觉投缘,收了小七做徒弟,教习箭法,却不许小七对外人说起,故而也未向家中透露。” 燕老太爷是锦绣书院出来的老师,对女孩子学箭一事的看法也是相当开放的,何况骑射本就是国民运动,因而捻着胡须点头:“这是好事,寻常时可强身健体,非常时可保家护国。想当年,开国皇后吧啦吧啦吧啦……” 半个小时过去,燕子恪道:“然而我那位老友近日忽动了远游的心思,意欲将这有生之年尽付于大好河山,怕是不会再回原籍终老,只这一身射箭的本事总不能令之失传,前儿致信于我,有意将一生所学尽授予小七这个关门弟子,却因他不喜京都繁华,不肯入京教授,便与我商量,想令小七前去就他,学上个两三年,承了他的衣钵,他也就可了无牵挂了。我想着这是好事,便是去了也不影响什么,先在这边办个休学,那边也有教私塾的女先生,然若小七一个女孩儿自行前往终究不妥,不如让小九一并跟着,据说大儒郭子敬便同我那老友比邻而居,有这样难得的老先生单独教授小九,想来不但不会耽误学业,反而更有进益。” 老太爷想了半天大儒郭子敬是谁,到最后也没想起来,但琢磨着既然儿子说好,那就一定是不错的,因此也未多疑,掂度了一阵,最终点了头,和燕九少爷道:“切不可放纵了自己,一日三省己身,勤勉刻苦,吧啦吧啦吧啦……” 燕九少爷躬身应是。 燕老太太在旁边听着,待老太爷嘱咐完燕九少爷,招手将燕七叫到跟前,拉住燕七的手在脸上细细打量,末了叹了一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们姐弟两个,如今要去外头,千万当心身体,但凡觉得不好,就赶紧回家来,要时常往家里写信,莫让我和你们祖父惦念,在外头多吃些好的,该花的钱不要舍不得花……恪儿,”转头和燕子恪道,“去公中的账上支五百两银子,拿去钱庄里兑上四百九十两的银票,剩下的十两换成散碎的银子,俩孩子身上各装一些,包袱里装一些,”说着又转回头和燕七道,“先拿着花,看着快要不够时便写信回来要,切莫委屈着自己。” 五百两银差不多相当于十五万人民币的价值,老太太关键时刻也是大气得很。后头又把燕九少爷叫到跟前,一手拉着一个,千叮咛万嘱咐。 从四季居上房出来,又去了抱春居,和燕大太太打了个招呼,燕大太太虽是惊讶,却也没有多说,让人从自己账上亦取了四百两银子出来,“不敢和老太太平齐,减了一百两,且先拿着用,若是不够只管往家里写信。”一边说着一边又让贡嬷嬷记着,明儿让针线房的人来给姐弟俩量身子,再细细地做上几套衣服好带着上路。 将姐弟俩送出了门,屋里一时只剩了燕大太太和贡嬷嬷两个,不由相视半晌没有言语。 “忽然间为的什么要走?”燕大太太心中起疑。 “莫不是……那符水起了作用,以致她不得不……”贡嬷嬷压低声道。 “极有可能,”燕大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果是如此,也算咱们没白费力气,就不知他们这一走要多久,三五年还好,走上几个月再回来,还得重新来过。” “才刚听七姐儿的意思是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年。” “两三年的话……”燕大太太想了想,轻轻吁了口气,“两三年再回来她便及笄,一回来便将她立刻嫁出去,要祸害就祸害别人家,咱们从此可算能摆脱了她,这也不算坏事。” “如今七姐儿已休学,那符水怕是没法子下了。”贡嬷嬷提醒道。 “那就停了吧,家里不好动手,恐教老爷察觉,”燕大太太听闻燕七要走,心情登时好起来,心情一好便也没了那么多的戾气,挥了挥手,“只是记得想个法子把那下符水的茶奴打发了,莫要留下把柄。” 贡嬷嬷应了,燕大太太整个人放松下来,歪在榻上闭着眼睛歇了一阵子,忍不住挑起唇笑开来:“她这一走,我也好养足了精神办潮哥儿和春姐儿的大事,潮哥儿那混账孩子我是管不得了,先紧着春姐儿,都十六岁了,明年务必要把事办了。”说至此处又叹了一声,“可惜上一回我中意的那几个都被老爷驳了……闵尚书寿辰那日,我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宣德侯合适,一表人才温文有礼,难得的是年轻有为,可老爷……唉!我看我也先别去问他了,先把这纸上挑出来的几个拿给惊春自己看,老爷说了,只要孩子喜欢他就同意,那咱们就让惊春自己选,老爷这回再怨不到我头上。” 说着把炕几上的小匣子打开,拿出里面写好的笺子,笺子上列了七八个备选的适婚男子,后头还注明着年龄和家世背景,交给贡嬷嬷:“这就给她拿去,让她晚上好生想想,且告诉她,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年龄合适、门当户对、品貌才学优秀的只有这么几个了,她若不挑就让别人挑走了,到时候她难道还想低嫁?还想嫁个要么比她大得多要么比她小得多的?或是嫁个丑的笨的没前途的?让她仔细想。” 贡嬷嬷应着去了,这一晚上燕大太太睡的倒好得很,一个梦也未做,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天都快亮了,地上炭盆里火还烧得旺旺,整个房间里暖融融的,掀了被子只穿着中衣下床都不觉得冷,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外头一片雾蒙蒙,愈发衬得这房间里温暖舒服。 燕大太太满足地抻了个懒腰,趿着鞋子走到临窗的炕上坐下来,值夜的丫头松云早就起了,适时端了碗参茶上来送到燕大太太手中,燕大太太慢条斯理地吹一吹、抿一口,正喝着,听外头报说二姑娘来了,便让女儿进来,燕二姑娘稳稳当当地迈进门,看了眼屋里伺候着的松云萝月,松云萝月便知趣地轻轻退出了房去。 燕大太太略略抬了抬眼皮,翘起唇角,抿了口参茶,慢悠悠地问女儿:“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燕二姑娘沉静地、吐字清晰地道,“我想嫁武琰,武二公子,武琰。” 第285章 佳缘 燕子恪vs燕老太太2 燕大太太有些恍惚,颤着声地问她这个最让她放心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你……你说什么?谁?” “武琰,武家的二公子。”燕二姑娘再一次清晰地告诉她的母亲。 “啪啷”一声,燕大太太将手中的茶盅掼在炕桌上,这两个字简直就如晴天霹雳般轰在她的头顶,“你说什么?!武琰?武琰?!惊春!你——你怎么回事?!这是疯了不成?!你怎么会想要——他——我的天!” 燕大太太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也哆嗦唇也哆嗦,指着燕二姑娘半晌说不出话来,燕二姑娘垂着眸子,语气轻而坚定:“是的,娘,女儿想要嫁的人就是他,武琰,婚后是甘是苦,女儿一力承当。” “你——”燕大太太觉得心脏都在抽痛,“你这——你这糊涂孩子!我不同意!嫁谁也不能嫁他!惊春啊!他——他可是个残废啊!” 燕二姑娘抬起眼睛看着她的母亲:“娘,他虽少了一条胳膊,却比多少四肢健全的人还要强,身残不要紧,只要心不残就行,我图的不是他的体貌仪表,而是他的品格心性。” “品格心性?!惊春,你这是看书看傻了!”燕大太太总算有了些力气,站起身几步到了女儿面前,声色俱厉,“你知不知道身体有缺陷的人入不得仕做不得官?!他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平民!难不成你要做个平民妻?!届时你的好友们个个儿成了官夫人,你呢?!你还怎么同她们来往?从此后一个朋友也不要了?将来咱们家请个宴要你们拖家带口地回来,满堂都是高官显贵公子夫人,就你们夫妻两个平头百姓,你要别人怎么看你们?! “惊春啊!不是娘势利眼,你只是太小,想得不长远,这人言可畏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目光真的是能杀人啊!惊春,娘是受过这些苦的,娘就是平民出身,嫁了你父亲之后没少遭人背后耻笑,那官眷圈子是杀人不用刀啊!娘比谁都知道那滋味,人人用鼻孔看你,人人话里对你冷嘲热讽,没人愿意同你结交,人人都冷落你孤立你议论你——惊春!徒有勇气,是顶受不住人言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娘,”燕二姑娘仍旧平静如常,甚而还微微笑了一笑,“不做官眷,就做个平民妻,没什么不好,贵人有贵人的烦恼,平民有平民的乐趣,只看自己能将日子过成什么样,交不成官家朋友,我去交平民朋友,民间历来卧虎藏龙,未必没有深山之玉、空谷之兰,就算需得拖家带口赴宴交际,我亦不会觉得武二哥和我比别人矮半头,爹曾说过,胸中有沧海,眼前天地窄。把心胸放豁达,天地都显得窄了,这些人又哪还在眼里,何必去理会。” 燕大太太却只听见了女儿口中的“武二哥”三字,又急又气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那武琰——是不是——以前便有了私情?!前儿我们去看他,他——他是不是哄诱你嫁他了?!” “娘,”燕二姑娘一字一句地把话递进她母亲的耳里,“我与武二哥,不过是因着两家交好的关系,逢年过节相互走动间偶有碰面,简单打过几回招呼,如此而已。在前儿去探望他之前,他于我来说不过是父亲好友家诸多子女中的一个,连关系略近的朋友都算不上,而在此之后,我,非他不嫁。经过就是这么简单,娘莫要多心。”说着向着燕大太太行了一礼,“请娘费心安排此事,不必再劝,女儿主意已定,不会更改。” 言罢告退,转身离了房间。 燕大太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万万不曾想到,这个从小到大最让自己省心放心引以为傲的乖女儿,竟然——竟然是几个孩子里最叛逆、在她心头给了最狠一刀的一个! 燕大太太又气又慌又痛心,捂着胸口原地急喘了半晌,便提声叫人进来伺候她梳洗,一迭声地催促:“让人备车——去——去普济庵——快!” 燕大太太从普济庵回来时已是将近午饭时候了,草草用了几口便回房在纸上写东西,写好了交给贡嬷嬷:“拿去半缘居给了两枝,让他务必将这字条尽快交予老爷!” 贡嬷嬷亲自拿了字条一路小跑着就去了,回至抱春居后等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才见一枝亲自拿了燕子恪的亲笔回条来了,燕大太太展开一看,见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吾家有女初长成,慧眼识珠佳缘定。 燕大太太险些晕过去。 缓过来后就直奔了四季居的上房——这件事老太太必定也不肯依,如今这父女两个她是罩不住了,只能去争取老太太这个联盟军与她同仇敌忾。 老太太一口气没喘顺,也险些厥过去——“让恪儿一回府就来见我!多晚我都等着他来!” 第217节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谁愿意让自家孩子嫁个四肢不全前途尽毁的人啊!婆媳两个头一回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坐在堂屋椅上对着焦虑,老太太心里一个劲儿骂老太爷,一赶着有事的时候这货就正好不在,跑出去跟几个老头儿到城外谁的别馆里围炉对雪话当年去了,剩她婆媳俩怎么nèng得住他大儿子! 燕子恪回来得倒是不晚,赶在晚饭前进了门,进门就被老太太放在门口专等着堵他的人一阵风掳去了四季居上房,礼才行了一半,他娘已经拍着小炕桌怒喝起来了:“这门亲事我不允!我们惊春好好的孩子,怎么能嫁给个残缺之人!这岂不要让族里的人笑掉大牙!” “武家小二的胳膊乃为百姓保家卫国所失,哪一个敢笑他?”燕子恪掀了衣摆坐到下首,好整以暇地歪着身子看着他老娘,“连圣上每年立冬之时都要率文武百官至城外凭吊为国捐躯的义勇之士、恩赏老兵伤兵及孤寡家属——笑话这些人莫不就是在笑话圣上?” 老太太被实实在在地噎了一下子,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哽在嗓子里难受得要不得,握了拳头捶了捶胸口,勉强疏通了疏通,这才继续发飚:“你甭拿这大帽子来压我!纵是他们嘴上不敢说,心里也必是要笑话的!” “呵呵,别人心里怎么想,谁也管不了,与你笑脸相对之人,谁知他心里又是怎样一副狰狞面孔,若要连别人心中所想也要管,除非将这世间人尽都杀光,人死了心才会死,否则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口气,他想骂还会骂,想咒还是咒。世上人有千千万,我们惊春成个亲先要把这千千万的人心管束住,未免难了些。”燕子恪呵呵地笑。 “你——”老太太捶胸,“这世上大好男儿多了去,怎么就偏要选个肢体不全的人!” “大好男儿虽然多,未必都能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未必都能完完整整的活下来,完完整整的活下来的,未必与我惊春年纪合适、门当户对,年纪合适门当户对的,未必文武双全、豁达通透,文武双全豁达通透的,未必我家惊春看得入眼,”燕子恪说着顶针儿话,一点都不打磕巴,“武家小二,文韬武略样样皆通,琴棋书画都有造诣,为人豁达坚韧,行事沉稳周全,有以一敌百之勇,有统率三军之能,有顶天立地之姿,有否泰从容之性,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智勇兼备,文武双全,有姿有品,有度有量,实乃人中龙凤,惊春慧眼识人,更为难得,这门亲事无可挑剔,早早定下方才妥当。” 上头坐着的老太太和下头旁听的大太太快要就着伴疯掉了,老太太瞪着儿子张了半天嘴,好容易找回自己要说的话:“……什么文可提笔作诗、武能上马杀敌,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缺了条胳膊!缺的是右臂!他还拿什么写字拿什么杀敌?!没了胳膊连官都做不了,将来除了吃自己老子还能拿什么养活自己?!难不成要让惊春用嫁妆养着他?!” “缺了右臂还有左臂,”燕子恪一点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道,“三岁拿笔拿刀,至今也不过才练了十来年,左手重头练起,必不会再花这样长的时间,底子已有了,心智也早成熟,练到右手的水平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人这一身的本事并非都在右手上,该有的都还有,不过就是右手换左手的区别而已。至于前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非只有做官才能出人头地,爹未做过官,成了锦绣书院的先生,照样受人敬重,逢年过节当年教过的学生还会上门来探望,娘觉得跟着爹过委屈么?辛苦么?被人笑话了么?嫁妆全倒贴进来了么?” “你你你——我——”老太太被儿子这一连串的反问噎得想哕他一脸,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可他和惊春都生在官家圈子里,一辈子脱离不去,他做不了官,惊春在这圈子里就要矮人一等,见谁都要行礼,走哪儿都要让路,妻凭夫贵啊!你就不心疼你闺女?!” 燕子恪呵呵地笑起来:“我的闺女若是嫁了个自己不中意的男人过一生,我才是真正地心疼至极。况以武家小二之能,娶了惊春必不会委屈了她,退一万步说,就算武小二带着惊春将日子过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也还有我。我的女婿,是雀是鹰,我都能让他直入九霄。” 燕老太太知道儿子有本事,这话说得她竟无从反驳,挣扎了半天,好容易又挤出一句话来:“可那孩子缺根胳膊,这……这日夜相对,看着得多别扭啊……这肢残体缺,终究不美……” “呵呵,”燕子恪笑,“武家小二一张脸本就生得颇为俊朗,若未经此事,怕是少不了被旁的女孩子惦记,如今倒便宜了我们惊春,肢体残缺世人皆以为丑,从此后断了这桃花运,惊春在内宅里更可省心清静。” “……”到了这个份儿上燕老太太是彻底没了话可反驳,你说他断了胳膊做不了官,人说人有本事能让他比做官还拉风;你说他断了胳膊看起来丑,人说这样孩子不用担心和别人共享一夫,反而鱼水相谐;你说他断了胳膊会连累孩子招人耻笑,人说谁笑他谁就是在笑皇上,人是国家勇士国家英雄受人敬重还来不及谁活腻歪啦上赶着作死?到后来你都不知道还能说啥了人还补了一句:“最妙的是武长刀夫妇都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家里规矩又少,有着这样的一对公婆,惊春嫁过去更比嫁进规矩大、人情复杂的官家要舒坦轻松得多。” ……好吧,他赢了。老太太决定投降,反正是他闺女,他爱咋地咋地,他父女俩吃了秤砣铁了心,说啥也是没用了,隋氏你自求多福吧,婆媳同盟宣告瓦解。 燕大太太傻在了一旁,不成想婆婆的战斗力在丈夫面前直接成了渣——这不行啊!说一千道一万,那武琰也是个——不完整的人啊! 燕大太太同着燕子恪离了四季居,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老爷……那可是惊春……是我们的亲女儿啊……” 燕子恪停下脚,偏了头看着她:“我方才与母亲所说的话,你可曾听进耳去?” 燕大太太点头又摇头,拿着帕子擦泪:“话虽如此,可我只要一想到那孩子缺根胳膊,这颗心就替惊春揪得难受……” “惊春既未央你替她,你也替不了她,你难受是你之所感,而不是惊春,勿以己之喜恶去替别人作主,即便是你亲生的骨肉,此刻也早已长成,到了能为、该为自己负责的年纪,亦有了能为、该为自己作主的权力。”燕子恪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着,“武家这门亲,好处我方才已尽说了,兼之惊春自己中意他,那便再圆满不过。你所不能接受的,唯武小二缺了条胳膊,惊春都不在意,你又何苦强拗?为孩子好并非让孩子按你之喜恶生活,怎样才算好?孩子喜欢、开心就算好。勿要以亲之名,行桎梏孩子之事,那不叫疼爱,那叫逼迫。芳馨,惊春的婚事,我作主。你若心中难受,回岳母身边住上些时日,消散消散,兴许会好些。” 说罢抬步继续往前头去了。 燕大太太这一次真正如遭五雷轰顶——燕子恪这意思——竟是要将她逐回娘家去! 第286章 虔诚 这是一个神奇的庵堂。 燕子恪去了燕二姑娘的院子,正赶上饭点,在闺女那儿蹭了顿饭吃,吃完问了一句:“武小二若已有了心上人呢?” “那便放下他,再觅良缘就是。”燕二姑娘严谨地洒脱着。 “就这么定了。”燕子恪起身走了。 次日燕子恪下了朝便回了家,带着在家闲到长毛的燕七一起直奔武府,打着请教武家老太爷关于北边战事的幌子,两个人关进外书房里去说悄悄话,燕七则熟门熟路地去了武夫人的上房,进门往炕上一坐:“听说这次等我武大伯从战场回来,您就准备给我们阿玥添个小弟小妹?” 武夫人才刚进嘴的一口茶险没滋出来:“尽是混说!一本正经地淘气!”把茶盅往旁边一放,向前探了探身子,“怎么听阿玥说你要离京远行?如今连学都不上了?” “嗯呢,想要出去看看大好河山。”燕七道。 “也好,成日在这宅子里闷着,甭提多没趣儿了!”武夫人也是武将世家出身,行事说话处处透着干脆爽快,“我还想着待把这帮孩子们一个个拉扯大,便也撂了手出去好生玩上一玩,再不玩可就老了。” “那跟我走吧,机会难得,把阿玥扔给十二叔,等您回来的时候阿玥已经成长为一名铁血金刚少女了。” 武夫人想着自家闺女一身犍子肉田字肌,笑得前仰后合,末了道:“我倒是想走,只我这一走,家里还不得让那帮小混账给掀个过儿!” “有武二哥镇着呢,您有啥可担心的。”燕七道。 提到了武琰,武夫人性子再豪爽也是觉得心中沉重,轻轻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那孩子从不让人担心,这才更让我这当娘的疼到心根儿里,哪怕他脆弱些,跟我们倾诉倾诉,我们也觉得这悬着的心有着落,偏就是他那一副半点事没有的样子,才更教人容易多想,怕他自己在那里硬撑,一个人承担……” “那找个人帮他一起承担啊。”燕七道。 “不顶用,那孩子在谁面前都是那副没事人的样子。”武夫人叹。 “我感觉吧,武二哥是不需要人安慰、也不需要人无微不至地去照料的,真若是人人都同情他、想帮他,反而是看低了他、显得他不济事,”燕七掰开个炕桌上碟子里放着的糖炒栗子,“但我们不能因为他坚强,就让他独自承受这些,‘坚强的人可以独自舔伤口,脆弱的人该得到更多的安慰和帮助’,这种论调是世上最傻叉的言论,您说是吧?” 武夫人不懂傻叉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一准儿不是好词,推测就跟武长刀平时骂的“傻鸟(diǎo)”差不多,便应道:“谁说不是!我想着待他身上这伤养好了,就让他去他十六叔的镖局做个镖师,右手没了不还有左手么?对付个把小贼不成问题,顺便借着走镖还可大江南北地去逛逛,散散心。” 武家人也并不全都在朝为官,否则冲他们家这人口,天朝一半江山就都他们武家撑着了。武玥的十六叔就是开镖局的,据说脚踩黑白两道,江湖上颇有些名声,武家人也没谁觉得人没当官就矮谁一等,人在家里照样走路生风自带浪奔浪流bgm音效。 “十六叔他们这行当也是辛苦,我这都快一整年没见过他了,二哥要是跟着他去,怕也是一年到头见不着面。”燕七道。 “可不是!没奈何,男人若是想出去疯,谁拦也是拦不住。”武夫人倒是很看得开。 “您就这么把二哥打发出去了,二哥舍得离开京都?朋友和在意的人都在京里,一年到头不回来,也是会想的吧。”燕七道。 武夫人一摆手:“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家里这帮穷孩子天天吵吵得人头疼,照我说,在外面待着才更清静,没见我都想走?他们男人和咱们女人不同,女人们之间是要靠多来往多交心才维持得住情谊的,男人们没心没肺的,纵是好友兄弟十年八年不见,一壶酒下肚照样和从前一样,根本无须替他们操心。” “二哥平日来往的都是像这样的粗放豪爽之人吗?”燕七问。 “可不就是,也有些文人雅士,日常一帮大小子要么结伴骑马出去玩什么探险,要么聚在一处讨论文章,再么练武射箭习兵法,浑身那精力就似怎么用都用不完。”武夫人笑叹。 “这不成啊,您可不能放了二哥的羊,真要让他出去,也得先找个什么把他心拴住,让他时常惦记着回来看看家里看看您和武大伯才是。”燕七把栗子放进嘴里,口感是又松又香。 从武夫人的房中出来,燕子恪已经和武老太爷聊完了,正准备去探望武琰,见他侄女冲他食指拇指一捏,后头三根手指叉开了翘起来,比了个圆脸孔雀头的怪手势,便一颔首,了然于胸:武家小二暂没有中意的姑娘,先决条件有了。 送走了燕子恪半晌,武琰仍觉得自己今天的起床方式不太对——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是京都最著名的蛇精病代其女儿向他发起了一次非正式的提亲? 什么情况这是?这家人知道他刚断了条胳膊吗?登门造访不送营养品不说宽慰话,劈头盖脸地就要把女儿嫁给他?!怎么看怎么有种“卧槽终于等到一个断了右臂的男人出现了赶紧嫁”的荒唐感,这是有多讨厌男人的右臂啊? 燕二姑娘燕惊春……武琰想挠头,发现右手已经炒了他鱿鱼,只得换左手挠,这姑娘他真的没有勾引或暗示过人家啊,怎么就肯任由蛇精病把自个儿嫁给他?难道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说错过什么话让人家姑娘误会了? 武琰把那天燕府一家子来探望他时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三遍,他记得他跟燕二姑娘是说话来着,说的是估摸着能喝上她的喜酒之类的玩笑话,这也不至于让她误会啊……难道是以前见面的时候说了什么?那就更奇怪了,以前身上还不缺零件的时候,姑娘误会了、产生想法了,这还可以理解,现在这种情况,甭说以世人心思来看没人肯嫁了,就是此前定了婚约的只怕都要想方设法地毁约,怎么这姑娘还傻乎乎地上赶着要嫁呢? 武琰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得了老太爷暗示的武夫人进屋来问他的时候,他放下正用左手练字的笔,从书案前抬起眼来,笑着道了一声:“好。” 武家人办事也是雷厉风行,武琰前脚答应了,后脚武家就挑了个良辰吉日,请了卫国公夫人做媒,去往燕家行纳采之礼。 燕大太太彻底没了话说,强颜欢笑地接待了卫国公夫人,此事就算做定了,燕大太太强撑着将人送走,转头就病倒在床,燕二姑娘于是每日下了学就去她房中侍疾,燕大太太不理她,她也不多说,该端药端药,该递水递水,脸上就是不见燕大太太所期待的愧疚之色,这是真正地铁了心,燕大太太背后便和贡嬷嬷哭诉,只说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样还儿女债,还说惊春向来听话又懂事,从不违逆她的意思,便是意见相悖,也是同她有商有量,何曾如这次般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着了魔中了盅,被人施了妖法…… 难不成……是有人蓄意报复,要一个一个地毁了她的孩子? …… 燕七打了个喷嚏,继续手里的绣活。燕二姑娘的婚事定下来了,婚期就在明年的六月,届时她在外面,无法赶回来参加婚宴,只能在走之前就先把给她二姐的新婚贺礼准备出来,要看诚意的话,也只有亲手做个绣活送了,燕七的女红不算特别好但也不算差,中规中矩,勉强拿得出手,让燕九少爷帮忙描了并蒂莲的花样儿,每天就在房里加班加点地绣,有时候也会去上房陪老太太说说话,再帮着给燕二姑娘挑挑嫁妆,再或带着燕小十满后园里疯跑,倒连带着让燕三太太对她更亲近了几分,断不了叫着她去怀秋居吃点心喝好茶。 “你大伯母这是舍不得你二姐,天天在床上抱病,”三太太嘴上不饶人,边嗑着瓜子儿边意有所指地笑着和燕七道,话里的意思是燕大太太纯属装病,“我看家里再没人能比她勤勉,抱着病还要在床上理中馈。”这是嫌燕大太太不放权,病了也不肯让她帮着掌家。 燕七低头给燕十少爷剥桔子,燕十少爷赖在她腿上,仰着脸张着嘴等投喂。 “我看你大伯母是没白跑那普济庵,隔三差五风雨无阻地去拜菩萨,没想到还真灵,给你二姐求来了这样一桩好姻缘,我看呀,她这病在床上也是喜在心里的。”燕三太太眼睛里全是笑,隋氏女儿要嫁个残废,这事能让她笑三年,在她看来这全是隋氏活该!还假惺惺地见天儿往庵里跑,显得多虔诚似的,谁不知道她去那庵里是为了抱大腿去的!当朝达官显要家的夫人太太全都是那普济庵的常客,虽说家里的大伯也是三品官,但隋氏这出身也教人看不起啊! 燕三太太一时忘了自己也是同样的出身,只管倍感解气地嘲笑着燕大太太。 见燕七不搭话,她自个儿唱了半晌独角戏也觉得没意思,再看看儿子麦芽糖似地粘在燕七身上,心便跟着软了,端了盅子喝了口茶,放下来就转了话题:“你和小九要去的那地方在何处?前儿你三叔还道,从未听说过什么大儒郭子敬,既是你大伯如此看好,倒让他动了想要跟着一同去拜访的心思,这股子呆气也是让人没话说!” “……”大儒郭子敬根本就是燕子恪随口瞎掰出来的一个名字,没想到她三叔还跟这儿瞎掺和起来了,“在东边呢,天高路远的,三叔又要教课,不过是说说罢了。” “走远路可是不安全,我看不若多带些个人,再不行请武家出些人,反正也都是亲家了,这个忙哪能不帮,”燕三太太三句话离不开顺嘴嘲讽燕大太太,“临走前让你大伯母带着你去那普济庵上炷香,求个平安符带上,你五姐就时常跟着去——别说,还真是有点门道,五姐儿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哪里肯信这些老人儿们信的东西,结果跟着你大伯母去了几回之后,她还真就信了,看着虔诚得很,你大伯母每次去,只要她在家就都会跟着一同去,有时候甚至自己去——你说灵不灵?” “真灵。”燕七道。 “可不灵吗,用钱堆起来的,佛祖受了孝敬,还能不显灵?”燕三太太吐掉嘴边的瓜子皮儿,神秘一笑,凑了头过来压低声音,和燕七道,“我同你说,你可莫要往外讲——你大伯母啊,回回去普济庵都要往里贴银子,此事也就我知道,我那日可看见了,松云手里抱着包袱,里头露出白花花的银子角来,我看那松云抱着都吃力,手上青筋都突出来了,你想那得是多少钱?!嫁妆底儿再丰厚也架不住这么折腾,信佛信到这个地步,你大伯母也真算得是虔诚至极了。” 燕七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了怀秋居,燕三太太再怎么示好交善,她同她也是聊不到一处。明知燕大太太在那里疯狂信佛疯狂烧钱也不向老太太跟前儿透个口风,这明摆着是在等隋氏造光了嫁妆再造公中的钱,然后她再跳出来抓包,好让隋氏翻不得身,全不去想想这一大家子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顾计较眼前得失,七步之外是坡是谷是火是水压根儿不去考虑。 燕七拔步往府外走,到了门口安排马车,告诉车夫:“去普济庵。” 第287章 夜探 明探暗探反复探。 普济庵位于京都北部的宗教区,之所以称为宗教区,是因这一大片区域建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佛寺道观,当朝人民什么事都爱凑热闹,就连信教入会也都是结伴扎堆。这些寺观有的香火旺盛,有的则门前冷清,彼此之间还频繁抢生意,有的鼓吹神佛灵验,有的外包驱傩(驱邪)业务,有的包装明星僧道,有的则专注单项技术,比如送子送孙什么的。 普济庵就位于这星罗棋布的众多寺观之间,躲在普济寺的后头,十分地不起眼。 庵堂规模中等,不大不小,四周植满了苍松翠柏,颇显幽静。院墙丈许来高,青墙灰瓦,颜色新鲜,据说这普济庵是今年才兴建起来的,是因为前头普济寺的香火太过旺盛,客流量大,多得都溢出来了,不得不再起了座庵堂,分流一下客源。 然而这客源还分三六九等,平民百姓只能进第一进院,地主土豪可以进第二进院,进二进院门之前先要买门票,交上十两银才能放你进门,美其名曰“布金买地,请佛延僧”之用,这是用了舍卫城富商须达多的典故,须达多是释迦牟尼的有力施主之一,为人慈善,好接济孤贫,曾布金买地,修建伽蓝,请佛延僧,后被列入名经之内。 十两银对于财主富豪来说当然不在话下,九牛一毛掏也就掏了,可第三进院有再多的钱也进不去,并且进门也不用让你交钱,交的是名刺,名刺就是古人的名片,写在两寸宽三寸长的梅花笺上,上书姓名地址以及门第源系,非士族、官眷不得入。 至于这三个院子有什么不同,燕七就无从得知了,她在第二进院处就被拦了下来,只在第一进院的佛堂里逛了一圈,见只有几位布衣妇人在那里磕头上香。 燕七四处看了一阵,见这庵里的尼姑年纪都不算老,最年长的一个看着也只有三四十岁,其余的皆是一二十岁的年轻女尼,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尼姑负责打杂干粗活。 燕七就奔着岁数最大的那一个去了,合什行礼,然后问她:“师太,听说本庵共有三进院设着佛堂,敢问这三进院里的佛各有何不同?” 师太便道:“佛并无不同,世间万物万事,皆无不同。” “……”到了拼慧根的时候了吗……“既无不同,为何还要人以群分?” “奈何世人蒙蔽心眼,若得慧眼时刻观照,方能证到真空妙境,由是摆脱一切根尘识界,了然本来是空。” “……我刚才想说啥来着……既然本来是空,那您让我进第三进院去呗。” “施主,拜佛亦需佛缘,有缘者得入,无缘者修缘,不可强求。” “师太所谓的佛缘是写在名刺上的吗?”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今世之贫,乃前世之恶;今世之贵,为前世之善。结善缘,得佛果,当开方便之门。” 翻译一下的意思就是这辈子的富人贵人都是上辈子做了好事的大善人,这辈子人家又信佛,一心向善,自然要给人家开启一扇方便之门,让人家能够简易快速地达到成佛的愿望。 但是这辈子的穷苦老百姓都是因为上辈子做了坏事,所以这一世还得要重新虔诚修缘修佛才行,离见到佛祖还早呢,一进院一进院地慢慢修吧! 燕七没再强求,从普济庵出来打道回府,路上想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燕三太太这是拿她当枪使呢,知道她和燕子恪关系铁,故意透了口风给她,让她去给燕子恪告状,让她去做这得罪人的事,让她临走之前跟燕大太太死掐,反正她也要离府了,掐成什么样都不打紧,燕三太太坐山观虎斗,既阴了燕大太太又不会惹火烧身,更不会因此而得罪长房一干人。 燕七支着下巴往车窗外面瞅,树上房上路上,残雪未化,黑白斑驳,行人寥寥无几,用力地把自己裹进厚厚的衣服里,顶着冬风僵硬地走着自己的路,过着自己的生活。 安安省省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争非要斗?旁人看着都心累,莫说不得不牵扯其中的人,左手是君,右手是亲,没一只能得闲,再怎样能干那也是一具肉身,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没有三头六臂八核处理器,维纳斯再完美也是缺一条手臂,比干的玲珑心窍再多,也掰不正已被鬼迷了心的纣王昏君。 已这么累了,还要再给他身上压块砖吗? 这世上最让人为难和痛心的事,大概就是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扶不正的至亲吧。 燕七径直回了燕府,该干啥干啥,普济庵的事半点也没和旁人透露。 次日天不亮,照例和萧宸碰头去晨练,练完也惯例地到街头早点摊子上吃早饭,两个人挑了较远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油条豆腐脑和葱丝麻油拌的萝卜条小菜儿。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燕七道。 第218节 “说。”萧宸看着她。 “今天晚上我想去普济庵里探一探,想请你帮忙掠阵。” “好。” 两句话就商量定了,燕七没多客气,萧宸也没多问。 将入子时,燕七穿了身黑色劲装悄悄从房里出来,连用来蒙脸的黑巾子都准备上了,一路摸到后花园墙根儿处的西北角,向外扔了块冰坷垃,接着就见萧宸夜鸟一般由墙外飞进来,而后箍着她腰向上一拔,眨眼间就又飞出了墙外。 这么晚了燕七当然是没有办法走门出去,只好翻墙,反正萧宸也是要来同她碰头的,索性就让他进来接一把,墙外是马,燕七白天花钱租的,就拴在墙上的拴马孔上,外头巷子差不多算得上是燕府的半私人巷了,白天也没人敢进来偷马。 燕七不会骑,还得劳动萧宸带着,两人一骑拐出小巷奔上大街,一路往普济庵的方向去。 京都夜里没有宵禁,在街上骑马乱逛也没人管,两人挑着小路小街放马疾奔,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距普济庵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而后下马徒步跑过去,直接到了第三进院的墙外。 夜探宅院的事两个人不是头一回干,默契十足地连话都不必多说,萧宸直接就把燕七挟裹进了墙内去,只是才一落地就见这货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一看是两条黑巾,递给他一条,自己拿着另一条往脸上蒙,套路熟得像是老司机。 萧宸有些无语,拿着巾子比划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往脸上蒙,就见黑暗里两只小白手像自带柔光效果似的伸过来,拿过他手中的巾子,踮起脚来给他往后脑勺上系,这么一踮脚,白莹莹光润润的额头就到了眼前,带着似有似无的清香,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他的鼻孔。 巾子系好了,这位还在他脸上端详了端详,很有精益求精的精神,然后小手一挥,带着他开始夜探普济庵。 普济庵第三进院的正面是佛堂,里面亮着灯,门上的窗是雕花玻璃的,上面布着水气,隐约能看到里面两个小尼姑盘膝坐在蒲团上合眼打坐,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除了这两人之外佛堂里就没了别人,桌案上摆着香烛供品,两旁的墙壁上彩绘着佛家典故。 正面佛堂的两边各一排厢房,里面黑着灯,也都是玻璃窗,向里张望,见都摆放的是桌椅蒲团等物,许是接待香客之处。佛堂旁边的西北角有扇小门,燕七和萧宸转完第三进院后又从小门上头跳墙过去,到了旁边的跨院,这跨院里四围皆是厢房,转了一圈看下来,都是此处尼姑们的下榻房间,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燕七带着萧宸在这普济庵内转悠了大半个晚上,除了佛堂香舍和起居处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得翻墙离开。 骑马行出一段距离后,燕七把巾子摘下,顺便替坐在身前的萧宸也解下来,塞回怀里,听见他问:“你想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希望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燕七道。 “为何?”萧宸继续问。 “我担心这里面有些不正当的手段,比如类似洗脑这种事。” “洗脑?” 燕七就解释给他听,顺便还讲述了一下邪教的危害。 “你若想调查,”萧宸顿了顿,“明日我请家母带你进去。”萧宸听燕七说了进第三进院需要名刺,还得是达官贵人,想起她的母亲不在身边,于是主动请缨。 “不用啦,不用劳烦伯母了,”燕七不想把人连累了,“这事儿先这样吧,我再观察观察,有了切实的证据再进行下一步。”保不齐是燕三太太过于夸张了,燕大太太就算要往那庵里贴银子,也不至于让人拎着包袱去啊,银票也可以用啊,又轻便又易拿,关键还不引人注意。 再说人家花的是自己的嫁妆,你拦得住吗?担心她挪用了公银,那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就算在庵里逮她一个现形,那人家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 要不要告诉燕子恪呢?没根没据的,这话还真不好说出口。 燕子恪这日倒是休沐在家,还是特意同别人调换了的,因为据说今日河东送岁入的人就能入京,连带着把乔乐梓的老娘给卷带来了,燕子恪就是为着这事跟人换班的,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 真是个大忙人啊,忙完了皇上忙百姓,忙完了百姓忙闺女,忙完闺女又要忙基友…… 让他喘口气吧,燕七心想。 第288章 事成 能嫁的都可以嫁了。 燕子恪在官眷专用驿馆会见了乔老太太,老太太精神好的很,听说儿子要成亲了,这一路上笑声就没停,结果面前这个据说是儿子上司的英俊男人一见面兜头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人姑娘家里悔婚啦。” “直娘贼的她为啥悔婚?!”老太太正清点从家里带来的大白萝卜,一听这话登时就急了,一萝卜cèi在桌子角上,大萝卜咔嚓断了个四分五裂。 “嫌令郎长得丑,如今的小妞都爱俏郎君。”燕子恪直言不讳。 “老娘儿子哪里长得丑啦?!小脸儿又白又圆,多福气!小娘皮不识好歹!” “有那识好歹的,你儿子看不上。” “啥?那驴日的小王八羔子还敢挑三拣四?!看老娘不卸他一条大腿!” “您能做他主?” “我咋不能?!老娘做主他小王八羔子屁也不敢放一声!” “那您直接做主不就完了,姑娘家都愿意,三品官家的嫡出小姐,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度有气度,女红针黹理财持家样样精通,您说乐梓他犹豫的是什么?” “恁个小王八蛋!老娘做主了!看他敢说半个不字,老娘打折他狗腿!” “唯有一点,那姑娘今年才刚十三岁,年纪略有些小……” “小什么小!老娘这个岁数不也嫁了他爹那个死鬼?!年纪小些才好,这媳妇就得从小养起来才知道亲!” “呵呵,成亲的时间两家可以商量着来,这年头好媳妇不好找,先占下一个也就不急了,您说可是?” “可不就是这样!那姑娘家住哪儿?我这就替那小王八羔子上门提亲去!”乔老太太说着就开始点自个儿从家里带来的土产,什么大白萝卜地瓜蛋子,还有一大罐子腌酱菜,“早知有这档子事儿我就从家多带些来当聘礼,贤侄啊,你看这些够不够啊?我这儿还有家里这些年给臭蛋儿攒下的娶媳妇钱,我这次都带来了,你看看,够不够?咱再穷也不能委屈着人家姑娘,实在不行我去贷些钱,哪怕利息高些也没事儿!” “呵呵,不急在今天,您老先去后衙安顿下来,此事交给媒人去办,我看您还是同臭蛋儿说上一声,若他不同意也只好作罢,强扭的瓜不甜。” “他倒是敢不同意个看看!你甭管了!这事儿我说了算!” …… 卫国公夫人也不知道自己近来是走了什么运势,接连有两家人请自己当媒人,而且有意思的是登门去提的第一家转头又请她帮忙给别人家去提——难得这么被人瞧得起,卫国公夫人自也是尽心尽力地办了起来。 陆夫人在家里接待卫国公夫人的时候,陆经纬还在办公署里,乍听提亲的男方是太平府尹乔乐梓还有点不太相信,怎么也想不通这位知府大人怎么就看上自家闺女了,小藕才多大啊,乔乐梓都多大了?!这位该不会是有什么怪癖吧…… 陆夫人一时没敢把话说死,送走卫国公夫人后就和江嬷嬷嘀咕起这事来——能喜欢上自家闺女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吗?乔知府每天那么忙,怎么就有空看上我们小藕了?这事越想越可怕。 待陆藕放学回家,陆夫人不动声色地言语间试探了几句,知女莫若母,心里顿时有了数,却也不急说破,第二日使人去打听了打听乔乐梓的为人和在百姓中的口碑,又约了几位相好的夫人到家中做客,同江嬷嬷一唱一和旁敲侧击地试探了试探乔乐梓在官圈里的官声,待卫国公夫人再度登门的时候更是仔细地问过了他的家世背景和履历,仍旧没有立时说死,再待陆藕回家时便挑明了问她:“乔大人使人来提亲,你觉得怎样?” 陆藕一愣,转瞬脸就红了,心下却觉得奇怪,乔乐梓从来也没对她透露出这方面的意思过啊,怎么这么突然就…… 好歹也事先给个眼神交流吧!闷不吭声地来这么一下子,也太猥琐了…… 难道是那个救饥方起到作用了?他一时高兴又无以为报所以只好以身相许?这也太性情中人了…… 陆藕一时思绪纷杂有些无所是从,陆夫人也没急着让她给答案,只让她好好考虑考虑,但最迟不能超过三天就要给人家一个说法。 这个问题陆藕其实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可事到临头又觉得有些慌,忍不住写了字条给燕七,用蜡封着让人送去了燕府。 很快得了燕七的回信,见上面写着:“认定的事就不要犹豫,除非你觉得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慌也是正常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习惯跟别人同吃同睡开始一段陌生的生活,但这条路迟早要走,也迟早会习惯,何必想太多?勇敢一点,不想要的生活你比谁都清楚那滋味,想要的生活已经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卫国公夫人喜滋滋地去了太平府后衙,和乔老太太道:“姑娘家同意了,然而有一点:姑娘年纪还小,只愿先定下来,待及笄了再办事,您这边的意思如何呢?” “好好好!行行行!只要肯定下来,多咱办事都行!——这姑娘不会再悔婚吧?!我们家臭蛋儿年纪可不小了,再悔一次谁也耗不起!这一点您可得跟亲家说清楚!” 卫国公夫人也没介意乔老太太乡下人说话不讲究,笑道:“放心,陆夫人的为人最是端方有信,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守约。”却不提陆经纬半字。 乔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直要给卫国公夫人包个一两银的大红包,卫国公夫人忍着笑收了,跟乔老太太商定了个日子就准备上门行纳采之礼。 怕乔老太太乡下出来的不懂官家规矩,卫国公夫人索性还好人做到底,从自家派了四个有经验的管事婆子帮着张罗,纳采这日便带了准备充足的一应礼物登了陆家门,见有玄和纁包裹的几案、羊、清酒、白酒、梗米、稷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金钱、禄得香草、凤凰、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乌、九子妇、阳燧等物——乔老太太别看是乡下出身,能拿出来的钱和物是一点都不含糊。 陆经纬依旧不在府中,陆夫人受了礼,将陆藕的生辰八字给了卫国公夫人,之后拿回去问卜合八字,得大吉,乔老太太那里就开始欢天喜地的列定帖,帖子上细细写了乔乐梓的生辰八字、祖上三代姓名、成分、父母是否在堂,下头是聘礼明细,什么金银、田土、财产、宅舍、房廊、山园,不分巨细皆尽列出,卫国公夫人到了这一步就更忙了,两家来回跑着通报商量,陆夫人那厢也要写嫁妆单子,前头同男方一样,下头具列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幔账等物,及随嫁的田土、屋业、山园等等,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什么时候两家都定好了聘嫁之物,双方就在帖子上签字,做为媒人的卫国公夫人也要签,而后挑个日子,代表男方这边带上帖子带上礼物,去女方家里交换这定帖,此桩婚事才能算最终做定。 乔老太太和陆夫人两边忙活着,乔乐梓陆经纬两个却都毫不知情,该坐衙坐衙、该糊涂糊涂,倒是燕子恪还抽空提醒了下乔乐梓:“既然令堂在京中,不如顺便上书请封。” 乔乐梓一想也好,虽然不知道大领导给不给批,反正先在他面前挂上号呗,燕子恪却给了准信儿:“一准儿批,家母的请封折子我今年也要递,连同令堂的一起搭个顺风船。” 这还有组团儿请封的呢?乔乐梓觉得好笑,不过有蛇精病在,自个儿老娘这封肯定是能到手了,回去开开心心地把这事儿告诉了乔老太太。 乔乐梓却不知道蛇精病打的是什么算盘,蛇精病只告诉给了自个儿侄女:乔老太太有了封诰,收拾陆经纬便更能如虎添翼。 他侄女给他竖大拇指:真黑啊!有这么一位彪悍的亲家母,陆经纬再犯糊涂再犯宁,直接打上门去没二话,像乔老太太这种泼辣果敢又因为没啥文化而不受礼教约束的古代大妈,绝壁是陆经纬这号又迂腐又刻板又糊涂又隔塞又假清高的奇葩男的克星。 关键是人乔老太太还可疼陆藕了,当朝民风开放,即便男女双方正在说亲或是已经定亲,也是可以在公众场合相见的,陆夫人就在卫国公夫人的牵线下找了一天带着陆藕去附近寺里上香,然后和乔老太太来了个“偶遇”,乔老太太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未来的媳妇儿了,瞧这小模样俊的,笑起来还带着几分让人疼到骨子里的羞涩,又文静又懂事,一点没有大家小姐的娇气,恨不能一把拽过来搂进怀里当亲生闺女疼。 从那次回去之后乔老太太就三天两头让人往陆府送东西给陆藕,什么红皮儿大鸡蛋,什么归元膏炖乌鸡,什么乔老太独家秘制腌酱菜,有一次实在不知道送啥好了,干脆让人牵了一头正产奶的母羊直接弄去了陆府:“羊奶子最好,最是滋补,让藕丫头每天都喝一碗!” 陆藕又是笑又是感动,也隔三差五地给乔老太太送东西,什么帕子袜子新鞋子,抹额荷包汗巾子,全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高兴得乔老太太好几次险些在乔乐梓面前说漏了嘴——老太太没文化不代表没智慧,这事儿必须得瞒到换定帖的前一刻,到时候臭蛋儿这个小王八羔子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么好的小媳妇儿,他敢不同意! 乔陆两家都打的是先斩后奏的主意,陆夫人本就没指望陆经纬能给陆藕找个什么好婆家,也许家世背景能比乔乐梓好,而陆藕嫁过去能否过得舒心快乐,那绝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这一次陆夫人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她想象不出、也无心去想陆经纬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陆藕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此时不豁出去还待何时再豁?为了女儿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不会畏惧,只要能把女儿送出这个牢笼,她便是用自己的尸骨去做打开这牢笼的钥匙又何妨! 陆家忙,燕家更忙,燕二姑娘的婚期就在明年六月,说是还有半年时长,但大府人家结亲,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打家具、绣嫁衣、做首饰,陪嫁的铺子庄子田地上的账目都要清点出来,纵是现在就开始着手也都显得有些吃紧,燕大太太在床上病了十来天,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不可能再更改的事实,无奈强打着精神重新出来操持,怎么也是板上钉钉了,只得想着尽量给闺女往好里办嫁妆,不能让她委屈着——丈夫都已经是缺了一条胳膊了,这嫁过去后的吃穿用度上说什么也不能再亏欠了。 可是这时候赶得不好,正赶着进了腊月,府里过年的一应繁杂之事都还要准备,燕大太太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燕二姑娘索性直接办了退学,专心在家备嫁,白天里就帮着燕大太太分担些中馈,然而她也还得绣嫁衣、做婚前保养,燕大太太不得不请示了老太太,让燕三太太也跟着出来理事。 自进入腊月,府里哪儿哪儿都是一派忙碌,各田庄铺面上的掌柜佃户前来对账交租送年货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各类穷亲戚苦朋友上门来打秋风的,各省各地入京述职的官员想走燕子恪门路而登门拜访抱大腿的,每天燕府大门口乌泱乌泱的人,送走迎来川流不息。 除了要上学的孩子们和学龄前儿童燕小十,燕府里的每位主子都揽了一屁股活儿,燕老太爷历来就是负责家中收息庶务的,天天在外书房里跟外庄田铺的掌柜账房们核对账目,燕老太太在里头应酬打秋风的亲戚朋友,日日陪聊陪吃陪抹泪儿,嘴皮子都磨破了,还险没顿顿大鱼大肉吃出糖尿病来。 燕大太太揽总中馈兼给燕二姑娘备嫁妆,燕二姑娘则跟着她学习管理,燕三太太只分到了最细碎最没用的活,比如每天盯着下人们打扫、值夜、换班、查岗、传饭、请假、清点桌椅碗筷及各样摆设用物的数量等等,那真是又烦又累还容易得罪人,气得燕三太太在房里直劲儿骂燕大太太,然而又舍不得放下这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一点点小权力,每天都痛并快乐着。 燕子恪一如既往地忙,越到年下越是公事冗杂,有时候干脆下榻在公署里,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燕三老爷燕子恒,近视是硬伤,啥也干不了,就这样老太太都没放过他,让他每日下班回家后没什么事就写对联,不仅写自家要贴的,还要写送人的,反正这位看不清也不妨碍字写得漂亮,所以除了对联外还要写书法卷轴,预备了过年时当节礼送给朋友里喜欢书画的人家。 燕四老爷就不指望了,听说跑到临城参加什么赌友大会去了,能在过年之前赶回家来就不错。 燕七也挺忙,崔晞近来也休学了,专心致志地研究房车,崔家在京都有好几间木铺,门店后面有院子,木匠们平时就在院子里做工,崔晞每日都去那院子里指挥自家的能工巧匠们按着他画的图纸造车,燕七也去凑热闹,提供一些建议和比较先进的思路,比如利用齿轮、轴承、滑轮组等等机械零件装在车底连接车轮,可以力半功倍地驱动马车前行,否则马车里构件太多,使得重量过大,会给马也造成很大的负担。 “你已经跟家里说了?”燕七问崔晞。 “还没,”崔晞不以为意地道,“只说高医师令我在家中休养,我娘就信了。” 燕七也就没再多问,每天同崔晞一起造造马车,出去吃吃饭,逛逛街,买买出行要用的东西,日程安排得还挺满当。 不知不觉间时已进入腊月半,综武比赛的半决赛过后,两支进入总决赛的队伍也已决出,王者紫阳队毫不意外地连续数届进入最后决战,另一支将与之角逐冠军的队伍也没有什么悬念,是紫阳队的老对手麒麟书院。 在腊月十一的总决赛第一回 合中,紫阳队以三人的优势客场战胜了麒麟队,腊月十八是第二回合,也是最终战,这场比赛吸引了数以万计的综武迷到场,然而场地毕竟有限,只有达官贵人及部分大半夜就来占地儿的平民进得了场内,大部分的观众都未能入场,只好在场外听个动静,这个时候有一类被大家称为耳报神的好事者就成了主角,在场内场外来回跑着汇报场中最新的动向。 “紫阳队开场先声夺人,炮担当余心乐远程出箭,直接箭杀麒麟队的将!麒麟队的将!” “麒麟队不甘示弱,五个兵皆带了箭,连带着两个炮,七人连续放箭,场中形成一片箭雨!紫阳队的马阵亡!紫阳队的士阵亡!” “麒麟队队长穆御干掉了余心乐!干掉了余心乐!” “麒麟队的战神田深对上了紫阳队最强新人丁翡!田深对丁翡!这是本届赛事中最强的一场单对单决斗!” “丁翡失一分!” “丁翡失两分!” “丁翡失三分!” “丁翡失四分!” “——丁翡阵亡——丁翡阵亡前击中田深——田深阵亡——双方同归于尽!” “麒麟队炮阵亡!” “麒麟队马阵亡!” “——紫阳队帅阵亡!” “紫阳队炮阵亡!” “紫阳队突然展开了大举进攻!” 第219节 “紫阳队和麒麟队进入了肉博战!” “紫阳队太疯狂了!我的娘!攻势根本无法挡!根本无法挡啊!” “——紫阳队赢了!紫阳队夺魁了!剩下五人,全歼麒麟!紫阳队!四连冠!” “噢噢噢噢噢!” 武玥擦了把头上的汗:“我天,光在外头听着耳报神报战况都跟着紧张出一身汗来,这要是在里头现场看,这还不得激动疯了?” 五六七八组合连带着武珽及锦绣综武队的几个队员没能挤进场里去,只得在外头站着听完了整场比赛。 “几时咱们的比赛也能有这么多人看就好了。”锦绣队员甲不无羡慕地道。 “前提是明年咱们还能打进精英赛并且再次遭遇紫阳。”锦绣队员乙十分悲观,“燕小七明年就不在了,这可是咱们队的一大损失啊。” “燕小七你就这么忍心抛下我们不管啊?”大家把炮口指向燕七。 “被你们说得我心都酸了,”燕七道,“为证明我永远与你们同在,明年比赛上场时只管报我的名号!我在远方精神上罩着你们。” “吁——”众人一起嘘她。 “要走多久?”武珽趁着大家一起往外挤着离场的功夫,将燕七拉到旁边问。 “没准儿,三五年都有可能。”燕七道。 “这是涂弥的意思?”武珽偏头看着她。 “嗯。” “为什么?”武珽微皱起眉。 “我猜测可能是我碍着他了。”燕七道。 “为什么?”武珽再次追问,眼里带着审视和疑惑,“因为你的箭技几乎可与他比肩?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你这个并不普通的普通大家小姐还有哪一点能阻碍到他。” “我也想象不出,但是,五哥,我离京之后,如果你不很忙,最好找人时不时地盯一下他的动向,”燕七道,“届时我也会请我大伯留意他的,这个人……是不高兴了连亲爹都杀的主。” 武珽的眼神似乎是被震了一下子,转而凝重地将头一点:“我知道了,但你这么离京会不会有危险?需要人护送么?” “我会小心的,需不需要护送的人还在考虑,待走之前再决定吧。” “定下日子通知我,到时我去给你送行,顺便送你一段路,以防万一。” “五哥你真好,我现在深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少做梦。” “我的少女心被你摔碎了。” 离了紫阳书院,燕七同众人告别后依旧去了崔晞家的木铺,进门却看到崔夫人披着条青缎面的棉披风正从里头走出来,燕七便上前行礼:“大冷天儿您还在外面忙?” 崔夫人笑嘻嘻地扶了把燕七:“我来瞅瞅小四儿成天在这儿鼓捣些什么,多大了还玩儿玩具!我这就走了,今儿还要去普济庵呢,你快进去吧,外头冷。” 第289章 暴利 有人忙着敛财,有人忙着结婚。…… “您去普济庵是上香吗?”燕七问。 “上香,喝茶,吃斋饭,和朋友们聊聊天儿,左不过就是这些富贵闲散的毛病儿。”崔夫人边说边摆手,转头就要走。 “您能带我一起去吗?”燕七跟上她。 崔夫人转头纳闷儿地看她:“不和小四儿玩儿啦?那寺里可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都是我们这样的闲散太太,有事没事瞎白话,你不爱听的——倒是寺里的斋饭很好吃,茶也好,你若是想吃我便带你去,只不过届时你若待得没趣儿我可没法子送你回来,我和几位太太约好了要聚的,提前退席可不大好。” “不妨事,快过年了,我正想给家里人都求个平安符。”燕七道。 “行吧,那跟我走吧。”崔夫人拉着燕七上了她的车,路上嘴也没闲着,“你大伯最近忙不忙啊?也不见他到我们家来做客了,前儿你崔伯伯老家那些个不着四六的亲戚倒是送了几坛子好酒来,回去跟你大伯说,让他有空了到我们家来吃饭尝酒……我陪嫁的衣服铺子里最近也得了几件好皮子,你大伯穿衣服讲究,这皮子指定合他意,他什么时候想去铺子里看就让人来支会我一声,吧啦吧啦吧啦……” 燕七:“……” “你家二姐定了亲,下头是不是该轮着小五啦?”崔夫人话题也是四通八达想哪儿说哪儿,“看好人家儿了没?若是还没有……改天请你大伯母到我家里来坐坐。” “……”这是要把燕五和崔晞撮合成一对儿吗?“我大伯母也常去普济庵的,您没在庵里见过她?” “见过是见过,只没捞得上说话,你大伯母有钱,不像我们这起子穷鬼。”崔夫人说着边翻白眼边撇着嘴角哼哼了两声。 “去普济庵还要花钱吗?”燕七问。 “你当斋饭是白吃的啊?”崔夫人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摇来摇去,“我跟你说,普济庵有三宝:茶香、斋美、推拿好。这茶是庵里自己种的茶,在南方包了茶园,自己独家秘制出来的,不外售、不赠送,想要喝的话只能去庵里花钱喝; “那素斋呢,以前只道千叶寺的素斋全京闻名,如今跟这普济庵的素斋比起来啊,真是差着味儿呢!就连我这样每顿不敢多吃的人都忍不住要吃上两大碗,其味道可想而知!只这斋饭也要花钱买,虽然贵,但吃后你便觉得这钱花得值! “再就是推拿,你也知道,这宫中虽专设有司推拿的大夫,可那都是男人,只能在爷们儿身上施展,像我们这样的内宅妇人,每日持家应酬,往往一端坐便是一整日,再有那烦心事内外交加,更觉体乏筋累,只靠家里的丫头婆子那些二把刀揉揉捏捏压根儿管不得大用,民间又极少有那专司推拿的女大夫,长久以往,这颈子、这腰、这肩胛后背哪一处不生毛病? “这普济庵妙就妙在住持师太对于推拿之术颇为精通,教了好些徒弟,专可为我们这样的内宅主妇进行推拿按摩、消痛解乏,那手艺可真叫好,每每捏按完毕浑身上下那叫一个舒坦!周身轻松酥软,好几次我都忍不住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是精神百倍烦恼顿消,天大的事在头上也不觉得烦忧了。 “只是这推拿比茶和斋饭要的钱更多,我可比不得你大伯母,做过七八次后我便不敢再做了,且得缓上一阵子才行……倒是你大伯母,三不五时去做上一回,这平日在家里是有多少辛劳愁苦呢?”崔夫人说着又翻了个白眼,“知道的是她陪嫁底子厚不怕花钱,不知道的还道你们家里是有多乱多糟让她这么耗心耗力呢!也不怕这么着挥霍影响燕大哥的考评!” “……”崔夫人这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啥都敢说,听说未出嫁时在家里就是娇惯出来的,在娘家父母惯,嫁人了以后到了婆家公婆丈夫儿子惯,没多少心机,也不怕燕七往外说。 当然燕七也不会往外说,京里官家圈子中的权夫人贵太太暗中yy燕子恪的人多了,对燕大太太自然就看不上眼,眼前这位是做得最不加掩饰的一个,不过真要是燕子恪和崔淳一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人绝对毫无二话站自己老公并且帮着上手削死燕子恪的。 听崔夫人讲普济庵这意思,怎么有点像是大保健一条龙服务呢?喝茶,吃饭,聊天,推拿,就差个洗澡k歌加开房了。燕大太太最近的确烦心事不少,去推个拿放松放松也是极有可能,而且推拿不仅能放松筋骨啊,很多内外科病症都是可以用推拿的方法来治疗的,甚至听说还能帮助增加受孕机率。 难道燕大太太就是为了这个?怪不得值得大把大把花银子。 不过……咳,燕子恪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与她同房过了吧?当然,她也正可趁着这功夫抓紧时间调理。 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已在普济庵门前停下来了,崔夫人带着燕七并两个贴身丫鬟往里走,在第二进院门处向着守门的尼姑出示了名刺,而后径直就奔了第三进院。 第三进院门口也有守门的,仔细看过了崔夫人的名刺还不算,还要问燕七与崔夫人是什么关系,崔夫人想都不带想,瞎话张口就来:“我侄女儿啊,长得像她大伯。” “……”好像有什么不对……这是口头上占了燕子恪的便宜吗…… 那尼姑在燕七脸上看了好几眼,这才肯放众人进院,院内布局燕七那晚同萧宸夜探时就已经了解了,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崔夫人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往东厢去,从北往南数第二间房,推门进去,里面已有两三位年纪相仿的太太在坐着喝茶了。 崔夫人给燕七做了介绍,见都是工部礼部相关官员的妻子亦或姐妹,众人相互已是熟得很,说笑着围坐闲聊,一时有小尼姑端了两盏茶上来,分别放在崔夫人与燕七的面前,燕七端起来闻了闻,果觉香气扑鼻。 “这盏茶得多少钱?”燕七悄悄问崔夫人。 “喝吧喝吧,我请你的。”崔夫人爽快地道。 喝盏茶都要用上“请”字,可见这茶肯定是便宜不了。 崔夫人很快便加入了几位太太的闲聊话题,无非是快要过年了家里都忙些什么、官家圈子里的八卦绯闻、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与平日聚会时的话题并没有什么不同,燕七在旁边静静坐着,一边听这几位阿姨侃大山一边望着玻璃窗外。 小半个时辰之中第三进院又来了好几位客人,各自去了不同的厢房,燕七只能看到对面的厢房,从玻璃窗望进去,对面房间里的人也不过是喝茶闲聊同样的模式,这情形有点像休闲会所,一个一个的小包间,人们在里面同三五好友小聚,开个茶话会打发时间。 坐了一阵,燕七借口如厕从房里出来,逮着负责端茶递水的小尼姑问:“我想做推拿,要往什么地方去?” 那小尼姑看了看她,行礼笑道:“小施主是第一次来吧?不知庵里的规矩——新客是做不了推拿的,需在庵中用过九九八十一盏罗汉茶、食过七七四十九餐菩提斋,脱去凡胎、换去凡骨,方能享用推拿、洗髓易筋,成就金刚之身。” ……这特么的庵主绝壁是学过现代营销术啊!这跟消费够多少钱可以升等级加特权的路子有什么两样?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这第三进院应该是有最低消费的限制的,比如最低也要消费一盏茶钱,或是有包间钱,更搞不好这庵里还给香客们建立了会员档案呢,每消费一笔就给你记一笔,消费够了就给你升成黄金会员乃至白金会员—— “我如果从现在起开始常常在你们这里用茶用餐,你们怎么给我记录已经用过多少回了呢?”燕七就问。 “庵中为每位香客单独备有香火簿,施主每用一杯茶、一顿斋饭,都会记录在册,茶钱饭银,皆会做了供奉佛祖的香油供品,佛祖自会知道施主的一片诚心。”小尼姑道。 果然吧?还真的有客户档案。 至于什么香油烛纸和供品钱,这也就骗骗老人小孩和真正虔诚的教徒,否则那么高的消费,这钱能买多少香油供品啊!佛他老人家又不吃荤,供素斋才能花多少钱?塑个金身能用好些年,你赚了香客这么多银子,难不成是要给佛祖一天换套金衣服?!用这钱买的香烛你当柴禾烧都烧不过来! 暴利!有人打着宗教的幌子在牟取暴利! 但这种作法在当朝应该不算犯法吧……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捱的事,除非普济庵是在行骗,但人家也没有行骗啊,茶,斋饭,推拿,都是明码标价,这就跟卖创意卖秘方卖技术卖品牌没什么两样,同是包子,狗不理比街头小摊卖的能贵百倍,更莫说被佛家视为疗饥之药、可滋养色身、长养慧命的斋饭了。 “我听说这里的推拿很有名,只是怎么没看到有专做推拿的房间?难道是要在佛堂里做吗?”燕七装做很无知的样子继续问那小尼姑。 事实上她就算不装,那张面瘫脸也起到了很好的智障效果。 小尼姑有些好笑,低头掩饰了一下,道:“自是不能在佛堂里做,因做推拿要褪去衣衫,虽庵中都是女客,终究也多有避讳,是以要做推拿,需到旁边的院子去。”说着指了指西边的跨院,然后也不想再多留着跟燕七缠磨,施了一礼后便走了。 西边的跨院燕七和萧宸那晚已经探查过了,都是尼姑们的下榻之处,不过那院子里的房舍很多,腾出几间来做推拿室也是可以的。 真相真的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就为了喝茶吃斋做推拿,隋氏就大把大把地往这庵里贴银子?话说回来,人若真的就是这么壕的烧钱玩儿,她也没理由拦人家啊。 从普济庵离开的时候,燕七被头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位师太着重地盯了两眼。 回到燕府的时候,从大门到二门处的第一进院子被十几只大白鹅占领了——送年货来的佃户也不知怎么不小心就把鹅从笼子里给放了出来,好家伙,追得府里小厮们满处乱跑,一人屁股后面撵着一只,燕七都没能幸免,直接让一大公鹅追着跑进了垂花门去,垂花门里头一帮婆子丫头正跟另一批送年货的人吵吵呢,什么红缎子少了两匹、绿缎子缺了三样,闹得不可开交,再往内宅里去,见扫屋的拖地的,擦玻璃的换新灯笼的,搬桌搬椅洗衣拆被的,燕七拎着裙子一路跑过去,处处都浮动着年节将近的忙碌和热闹。 腊月二十是个好日子,才一用过早饭乔老太太就让乔乐梓派人去陆府门口转一圈,乔乐梓只觉纳闷儿,老太太几时知道这京中有个陆府了?为的什么要去陆府门口转一转?问老太太,老太太只管拿指头戳他大脑壳子:“管你娘的那么多事作甚?!让你叫人去看就赶紧去!” 乔乐梓没法,只得使唤个下人跑着往陆府去,一时回来说陆府好像在办宴,门口停了不少马车,都是官家的。乔乐梓更是纳闷儿了,人家办宴不正常吗?跟老太太有啥关系?这老太太消息还挺灵通啊,连人陆府今儿办宴她都知道。 回到后头就跟乔老太太说了,乔老太太觑着眼儿瞅他:“门口停的全是官家的马车是吧?人很多是吧?” “是啊,这有何不妥吗娘?”乔乐梓不知道老娘今儿是发的什么疯。 就见他老娘啪地一声将张大红笺子拍在桌面上:“把你名儿写上吧!” 啥啊就让写名……乔乐梓拿到眼前一看,登时圆头就变方头了:“这是——这——娘!这这这——这是定帖儿啊?!怎么怎么——有我和陆家小姐的名字啊?!您您您——可不敢开玩笑啊!这可不是儿戏!这不行这不行——” 乔老太太一巴掌糊到儿子的大脑袋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不行顶个鸟用!这门亲事老娘已给你定下了!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陆家门儿上今儿请了那些个客人你也看见了——那都是为着今儿见证咱们两家儿交换定帖儿请去的!你敢不依?行!你若是不依,咱就不签这个字,让那陆家小姐丢人去吧!” 乔乐梓闻言已是彻底傻了——这特么是被自个儿老娘直接拿绳吊在脖子上了啊!他若不答应,以后那陆家丫头可就没法子见人了——这真是——要命了我的天! “娘啊!这怎么能行啊!那陆家小姐才多大啊,你儿子我都——”乔乐梓欲哭无泪。 “废话少说,说也没用!你就说你到底签是不签?”他娘现在比他还像个官威赫赫的大老爷。 乔乐梓真的是要哭了,这会子确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不签,陆藕丢了这样大的颜面,官眷圈里无法立足先不说,只她那个蠢爹要怎么对她,这就已是无法想象了,而他若签……这这这……这想象不能啊!那还是个孩子啊! “先定下来,待陆家姑娘及笄再办事也是一样!”他娘硬梆梆丢过来一句。 乔乐梓仰天崩溃,事已至此,他除了同意还能怎样呢?捂着心口在定帖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刚一签完就听见一阵笑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国公夫人同自家老娘就差击掌庆贺大计得逞了,那张定帖交到了卫国公夫人手里,二话不说拿着就往外走:“我这就去陆家了,礼物你们可备好了?” “好了好了,都已经装好车了!”乔老太太喜气洋洋地将卫国公夫人送了出去。 乔乐梓:……(⊙д⊙)……wtf…… 陆经纬今儿休沐,早上在许姨娘的院子里用过早饭,正摸着她已八个月的大肚皮听儿子在里头的声响呢,就见下人来报:“某某大人携夫人到访。” 陆经纬觉得纳闷儿,自己跟这位日常没啥交集啊,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来了?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换了衣服从内宅出来,一行往外走一行见下人们一趟一趟地往跟前儿跑:“某某某大人携夫人到访!”“某某大人到访!”…… ——怎么回事?!陆经纬有些惊着了,无缘无故的怎么这么多人突然上门?什么情况?! 陆经纬大步赶到前厅,见一大伙子平日熟的不熟的官员及其家眷都迎上来抱拳行礼:“恭喜啊陆大人!恭喜恭喜!” 陆经纬一边下意识地抱拳回礼一边更加惊惑了,不由问道:“这……敢问喜从何来?” “嘿哟!大人,这事儿你还想瞒啊?我们可都已经知道了哟!”说话的是陆经纬在太常寺的下属,手里还拎着礼品盒子。 “这——究竟是何事?!”陆经纬急了。 第220节 “啧啧啧,令嫒喜定良缘,觅得佳郎,难道不是喜事?” ……咦?难道这伙人是为了小莲同闵家大郎的婚事前来贺喜的?陆经纬有些恍悟了,此前对外宣布这桩婚事的时候除了自己几位下属不冷不热地道了声贺外并无什么人特意前来表示,难道是因为此前大家都忙,只得商量好了挑了他在家休沐的日子集体来贺了? 哈哈,好吧,此时来贺也不算晚!理当好生接待!陆经纬这么一想顿时高兴了,连忙一改态度,招呼众人落座,并且罕见地同众人热情寒暄,正忙着应付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呢,便见陆夫人贴身的心腹丫头拿着张大红笺子走过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一句:“夫人说您若是忙不开就先署了名,她才好依此行事。” 陆经纬只觉得不耐烦——正赶着他最忙的时候过来添乱!脸一冷接过那笺子就拿笔划拉了两下,那丫头还仔细看了看,确认是他的名字这才行礼离去,陆经纬看了愈发不快,然而一时也顾不得发作,又忙着应付不断进门道贺的来宾去了。 待这些来宾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厅时,听得人报说卫国公夫人到了,进得厅来和众人道是受男方之托前来与女方交换定帖的,陆经纬不由一愣,转而又想明白了——小莲同闵家大郎那事定得确实太过仓促,倒教外头传了不少闲话,这卫国公夫人想来就是闵家特特请来的,光明正大地换过定帖,也显示对自己女儿的尊重。 闵家人可真会办事,陆经纬心中暗喜。 第290章 悔婚 乔老太太vs陆经纬 陆夫人带着一帮丫头婆子从后头出来,手里拿着张大红笺子,同众人寒暄过后便要和卫国公夫人行交换定帖仪式,陆经纬这个时候才觉得有点疑惑了——陆莲的亲事他虽支会过了她,但还没交给她全权处理呢,原因是许姨娘总跟他闹,怕这位主母不肯尽心,而陆夫人也的确没主动伸手要管,他还正为这事生气呢,怎么忽然妻子连陆莲的定帖都准备好了?嫁妆单子还没给他过目呢,她怎么能擅自做主?! 被刚才那阵热闹混乱弄晕了头的陆经纬此时才真正觉出似乎有什么不对了,上前就要将陆夫人拦下来,忽又有下人来报,说是他在太常寺正值班的同事带了口信来,请他立刻去宫里一趟,好像是皇上关于过年祭天大典一事有话要问,陆经纬有点着急,喝了一声:“且等我回来再换帖!” 陆夫人淡淡道:“吉时不可误,也总不好让贵客们多等,祭天大典乃大事,一时半会儿恐老爷回不来,或者老爷另择吉日,届时再邀贵客登门。” “这……”有客人立时表示为难,“到了年下公事冗杂,恐再抽不出空来。” “陆大人有事且先去办,不妨碍这厢行事,有我等做见证,且大人你亦已露过面,父母双亲、媒人见证俱在,此礼可成!” “是啊是啊!儿女大事,岂好轻易更改!” “陆大人且赶紧去面君吧!不能再耽误了!” 一头是众宾客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劝阻,一头是值班同事派来的人不住地催,陆经纬本就不擅应酬,这种场面哪里应付得了,整个头都炸了,脑袋里一片混乱,闹闹哄哄中也不知被谁推出了家门,又是被谁推上了马车,一路就奔了皇宫去了。 结果进了宫也没能立时见到皇上,说是燕子恪正在御书房同皇上私聊,也不知聊的都是什么,左等右等不见皇上宣召,直到等得天都擦黑了才见燕子恪从里头出来,冲着他露了白牙尖一笑:“陆大人,恭喜。” 陆经纬不肯理他,跟着宣召太监进了御书房。 “且替我谢过老崔。”燕子恪对工部值班的人道。 工部那些上陆府门道贺的官员都是崔淳一的下属,而刑部的官员自然都是燕子恪指使去的,另还有武家在兵部的熟人,认不认识陆经纬的,只要能去的全都弄到了陆家去凑(添)热(乱)闹(子)。 陆经纬在宫里等皇帝宣召的时候,陆府中的文定仪式已经在众多官员及其亲眷的见证下完成了,陆夫人感谢了众人“来参加小女陆藕与乔乐梓大人的文定之礼”,订婚宴设在太平府衙,于中午开始,请了众人移步太平府用宴。 陆莲在自个儿院子听见前面的动静,着心腹丫鬟去前面打听了个清楚,心下既觉纳闷又觉可笑,纳闷的是陆藕说亲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漏,可笑的是她千挑万选居然选中了乔乐梓——放着宣德侯这么个优秀的人选不要,居然要嫁一个老男人,而且那老男人还是平民出身,家世单薄得可怜,还只是个四品官,听说纳征所送的定礼也不过才八合,真是太寒酸了有没有! 陆莲在房里笑了半天,转而又觉得有些不大称意——她是恨不得陆藕根本嫁不出去才好,亦或嫁个什么后宅妾室成群荒淫无度百无一用的草包,让陆藕一辈子在后宅以泪洗面那才解气!乔乐梓——哼,这么看来还真有点便宜陆藕了! 乔老太太早就在卫国公夫人的协助下于太平府后衙把定亲宴设下了,也不必大摆,终归只是定亲仪式,大家中午吃个饭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乔乐梓早也没了话说,事到如今只能认下这结果,强打着精神接待前来道贺的诸位宾客,吃着吃着,宫里来了旨意,原来是乔老太太四品恭人的诰封下来了,众人又是纷纷祝贺,都道是双喜临门。 待下午一一送走宾客,乔乐梓已经快累瘫了,是心也累身也累,歪在椅子上这才有功夫细细琢磨起本次事件前前后后的因果关系来——这老太太是怎么就知道京中有个陆府的啊?陆府好几个小姐呢,老太太是怎么如此精准地就命中了陆藕那姑娘的啊?卫国公夫人从中牵线?那老太太又是怎么认识卫国公夫人的?老太太进京才多久啊,怎么就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把这事给做成了啊?!再说老太太进京除了他和一路护送老太太的人之外还能有谁知道啊? ——找豆——麻袋! ——燕大蛇精病!——是丫!——必然是那丫! 乔乐梓仰天喷出一口血来——这回他可是被那货给坑惨了——人那小姑娘才十三岁啊就逼他下嘴!丧心病狂啊混蛋!——关键是这辈儿还差着呢吧?!陆家小姐和你侄女是同窗兼好友,老子和你这神经病是同辈儿,这这这——你特么是想占老子便宜的吧?! 乔乐梓正跟这儿沤血呢,忽听得家下急匆匆地跑进来报:“老爷,陆大人来了!二话不说地就往里闯,说要拉老爷到皇上面前去评理,说——说老爷骗婚!” 乔乐梓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陆经纬指定也被燕蛇精给坑了,这会子肯定也是才刚明白真相,一直跟他一样都被蒙在鼓里呢!——骗婚?面圣评理?评你大爷! 乔乐梓起身便往外走,人还没到就听得前面大厅处一阵喧哗,隔着玻璃窗刚好能瞅见他老娘手里挥着个半臂长的大粗白萝卜正劈头盖脸地照着陆经纬脸上cèi呢,陆经纬一厢怒吼着一厢连推带躲,可乔老太太是干啥的啊?!种了大半辈子地,干了大半辈子农活,别看上了年纪,那浑身的力气揍个半大壮小伙都不在话下,更莫说陆经纬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文人了,大白萝卜抡起来都出现残影了,打得陆经纬是鼻青脸肿嘴出血,接连向后踉跄着退闪,却哪里闪得开乔老太太追狗撵狐练出来的本事,一气儿揪着他头发追打,边打还边骂: “个臭不要脸的老瓢瓤子!日你娘的还想悔婚?!上有天皇老子下有土地阎君,中间白纸黑字儿写得一清二楚!这婚事板上钉钉已经做实,你娘的狗腚一蹶放个屁出来就敢说不算?!就敢说不算?!你老子娘在你爹坟头上【哔哔哔】野和尚糙道士浑身流脓的骚叫花子囫囵下出你这野杂种来算不算?!算不算?!这会子腆着个diǎo脸跑老娘门上喷粪呵屎,也不低头瞅瞅自个儿裆里那套家伙什儿全不全!个鳖犊子【哔】的!直娘贼还敢悔婚!看老娘不怼出你一肚子屎来!你给我跑?!你再跑!我让你跑!跑!你个缺【哔】少【哔】的货!” 陆经纬从小富贵人家里长起来的,哪里听过如此粗鄙不堪的乡间骂人粗话啊,一时又气又瞠身上还疼,且他出来得还急,只带了两个贴身小厮就冲到太平府来了,这会子早被几名差役拦在厅门外,连个能上来帮手的人都没有,厅里剩下的全是乔家的人,老太太嫌旁人碍事这都还没让帮着她动手呢,就老太太一个他都难以招架,直气得胸内翻涌喉头发甜,一口血都冲上了嗓子眼儿。 正被乔老太太打得眼冒金星头皮揪疼,就听得厅门响动有人大步迈了进来,恍惚间看见是乔乐梓,上来将这老太太给拦了下来,陆经纬一口气还没缓匀,便听见乔乐梓的声音响在面前:“陆大人,这桩婚事有媒人作证,有宾客为鉴,定帖上签的是您的名字,您既已署了名,证明此桩婚事您已同意,何来乔某骗婚一说?如若这名字非您所签,那么骗婚的也是你陆家,乔某才是受骗之人,便是去面圣,乔某也是在理一方!陆大人,此桩婚事经今日文定之礼后已是举朝皆知,如若悔婚,于乔某来说,不过是被人笑话一阵子,日后照样能再择人家另谋姻缘,然而于贵府来说,令嫒这一生便毁在了你这做父亲的手里,就算你不在意六娘的生死荣辱,难道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今到了年下,正是考评官员政绩德行最紧要之时,陆大人你公然悔婚,无视礼法,戏弄官员,可曾考虑过后果?” “你——你你——恶人先告状!”陆经纬气得哆嗦,“我——我便是让六娘出家也绝不让她进你乔家门!” “我日你娘的狗杀才!”乔老太太一萝卜抡过去,正砍在陆经纬脸上,咔嚓一声那胳膊粗的萝卜就断成了两截,辛辣的汁水正溅进陆经纬的眼睛里,直疼得他拼命拿袖子擦眼,乔老太太一把薅住陆经纬早已散乱的头发,又是扯又是在脸上挠抓,“禽兽不如的畜生啊!自家亲闺女都这么糟践!老娘今儿跟你拼了!个下作娼妇养的阉驴犊子!” “你——你辱骂朝廷官员——可知何罪!”陆经纬七倒八歪地厉声大吼。 “罪你个野狗【哔】的!罪你个野狗【哔】的!”乔老太太哪里管他,只管照死里往陆经纬身上招呼,乔乐梓生怕自家老娘吃亏,想上前拉架硬是插不进手去,三个人就在这厅里缠作一团。 倒是陆经纬带来的那两个贴身小厮机灵,来的时候就听陆经纬一路气鼓鼓地喝骂着要去都察院弹劾乔乐梓,这会子见自家主子被缠住了,两个咬着耳朵一商量——去找都察院的人来!让他们到现场来看看乔家是怎么欺辱朝廷官员的!让他乔大头被抓个现形! 其中一个掉头就往外跑,日常跟着陆经纬进进出出自是知道都察院的人都在哪儿,翻身上马一路飞奔着去了。 乔老太太正将陆经纬打得蓬头圬面衣衫不整抱头鼠蹿,就听外头家下提着嗓子高喝了一声:“大人!老夫人!江副都御史和洪副都御史来了——” 乔老太太耳朵尖着呢,都御史?在乡下看大戏可是知道这是什么官儿!一听这个,立马停了手,将自个儿头发抓个稀烂,再把身上衫子一扯,脚上鞋袜一撸,就地滚了几滚,在陆经纬和乔乐梓目瞪口呆二脸懵比的双双注视下坐在地上就开始拍着大腿哭嚎:“上天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啦——三品官儿打人啦——唉唷我的娘哎——打得我老太婆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这三品的官儿仗着比我儿官高一级——他强登我的门——硬闯我的户——打得我老太婆断了筋——碎了骨——跪地磕头百般哀求也无人做主——青天喂——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啵——赐下个铁面无私的御史大老爷给我老太婆申冤哟——我老太婆愿给大老爷塑金身、供香火、一辈子吃斋念佛哟——” 陆经纬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唾嘛的这老太太才刚还生龙活虎把他往死里打呢,怎么转眼就像是一个被打了的在这儿哭起冤来了?!这这这——这老太太是疯子吗?! 乔乐梓瞅见江、洪两位副都御史迈进门来恨不能拿袖子遮住脸假装自个儿不存在——老娘啊,您咋还把乡下妇女撒泼哭闹带上吊那一套给整这儿来了…… 江、洪二位一瞅眼前这情形大肠都快笑抽筋了,就见那陆经纬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上还挂着血,头发早就揪成一团了,肩上还粘着好几大绺被硬扯掉的头发,看着都替他头皮疼,身上衣服更是皱得像是擦屁股纸儿,胸口处还粘着不知是浓痰还是鼻涕的东西,靴子也掉了一只,白袜子被踩得全是鞋底子印儿,走了两步还有点连瘸带拐。 再看地上已经干嚎得快抽过去的老太太,那底气足声音亮的,十里八街外都能听见,哭上几声便向着陆经纬那厢唾上一口痰,唬得陆经纬瘸着个腿才躲呢。 大致情形一看就知道原委,两位御史忍着笑还得假装诸事不知从头问来,陆经纬抢在头里要告状,还没张口呢,那老太太“嗝”地一声就厥了过去,慌得众人一团乱地涌上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口的抚胸口,折腾片刻老太太缓了过来,一把推开给自己顺气儿的儿子,伸手扯住出于礼貌凑近了看的两位御史,哭道:“青天大老爷!您二位可得给我们母子做主啊!这个姓陆的狗官——明明亲手签了字儿要将女儿嫁给我们臭蛋儿!转头就嫌我们聘礼给的少要毁婚!老太婆与他评理,他竟然动手打人啊他!他才刚还说——宁让他女儿出家做了姑子也不要嫁给个穷酸!你们评评理啊大老爷!这世上还有这样豺狼也似的亲爹没有?!我们臭蛋儿是个清官儿啊!哪来的那么多的银子供他姓陆的卖女儿似的骡子大张口啊!那定帖儿上白纸黑字都画了押的啊!他毁婚不算他还打我这上了年纪身子骨儿不好的老太婆啊……” 骡子大张口和画押什么的两位御史已经顾不得笑了,光见着陆经纬在那儿伸着胳膊指着乔老太太浑身哆嗦:“你——你你——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动的手——殴打朝廷官员——该当何罪——” “青天大老爷啊!你们评评这理——我一个弱老太婆哪里打得过这壮比野驴似的狗官哪!”乔老太太砰砰地捶着自个儿胸口,慌得乔乐梓连忙上来阻止,被老太太抓住手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险没把乔乐梓疼出眼泪来。 “行吧,陆大人,乔大人,乔老夫人,”江、洪二位忍着笑,劝了半天才将老太太魔音穿脑似的哭嚎给劝止了,“此间的事我们大概也看明白了,陆大人且先回去,双方都请先冷静冷静,究竟此事该如何决断,我二人自会拟个章程出来——咱们明日早朝上见!” 陆经纬还要拉着这二人仔细说道说道,这二人却不肯多留,出门的时候倒是江御史略留了留步,转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陆经纬道:“陆大人,令嫒与乔大人的婚事,皇上那里可都听说了,您这真要是毁婚……呵呵,您回去仔细想想吧。”说着上马离去。 …… “结果弹劾的是陆经纬!”武玥露着后槽牙大笑,这位专程在星期六的上午跑到燕府来找燕七玩儿,就为了八卦这事儿,“说他戏弄礼法,上午才办了文定下午就要毁婚,还擅闯太平府后堂,伤了乔大人的母亲,逼亲女出家毁婚约,为父不慈、为官无德,陆经纬在殿上据理力争,咬定是乔老夫人动手打的他,奈何没人肯信——乔老夫人多大年纪了?他多大年纪? “又说乔大人骗婚,结果出具了定帖一看,那上面分明是他的笔迹署的名嘛!且工部、刑部、兵部等好多大人都纷纷出来作证,说陆经纬当日分明是高高兴兴地将众人迎进府中行定礼的,也都看见他在定帖上署名了,这何来乔大人骗婚之说?他下午就翻脸不认账,把大家当猴耍,难不成大家亲自登门做的见证都不算数?这人证物证俱全,任陆经纬说破一张嘴也没人答应! “听说你大伯还凑了一嘴,说乔老太太才受了皇上诰封就遭陆经纬登门折辱,这是没把谁放在眼里心上啊?你说这龙颜能不怒吗?!过两日对陆经纬的处置结果便能出来,咱们且等着看吧!——唉,就怕小藕和陆伯母受连累。” “陆伯母清心寡念,小藕安分知足,就算有所牵连,她母女两个应也受不了多大影响,放心。”燕七安抚武玥,事实上这件事燕子恪已经给她透过口风了,陆经纬那货平时糊涂得把自个儿的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在朝中可是得罪了不少人,这一回破鼓众人捶,弹劾折子一出,立时一群人跳出来跟贴,这种情况下皇上不可能轻轻放过他,搞不好要把他弄个外放,倒也不会贬得太厉害,至多降个一两阶,在地方上耗个三年五载的吃吃苦头再给弄回来,京中的宅子还能给他留着。 宅子既然留着,陆夫人自是要留守看家,陆经纬只能带着妾室或通房去任上伺候,可他最宠的许姨娘都快要生了,自是不能跟着他走,留在京中宅子里的话……嘿嘿,那还不得仰着陆夫人的鼻息生存?让你活你才能活,让你死——心要狠点儿的话,真能让你连母带子一尸两命! 陆经纬那时候还在任上呢,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又能怎么样?三年五载之后回来,人都没了好几年了,他还能查出什么来? 陆莲也好不到哪儿去,陆经纬一走,她嫁妆的事儿可就全归了嫡母来管了,凑合凑合随便给你弄些残次品装箱,让你有苦也没处说,在婆家受了气回来也只能指望嫡母做主,嫡母若是不管你,你哭下大天来也是没用! 待陆经纬回来时,陆藕也已成亲嫁到了乔家去,他再想怎么折腾也早已晚了。 所以说啊,燕子恪既然经手了这事,当然是必须要做成的,谁都甭想跳出来拦阻,谁拦谁就是跟自个儿屁股底下的位子过不去,陆经纬跳出来拦了,结果一嘎嘣这位子就给他支到了地方上,找谁说理去? 乔乐梓摇着大头:这货不愧是当朝第一宠臣啊!从龙之功果然不是假的,听说还跟皇上一个被窝里睡过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也并不意外,谁教当年先皇玩儿新花样,鼓励诸皇子隐瞒身份去官家书院就读一年以广开视听了解下情呢,结果因是非强制性的要求,其他皇子都不肯去,唯当今这位爱玩儿爱闯的万岁爷去了,非但去了,还一玩儿就玩儿上瘾了,且听说就是在官学里和蛇精病勾搭上的,后来好像还特么装模作样地参加科考呢,结果楞是没考上,当年的状元让蛇精病给得了,这下可好,有着这样的同窗(床)情谊,蛇精病果然成了当今这位杀开血路继承大统的头号干将——不宠他宠谁啊! 第291章 暗搭 燕小九和萧宸。 综武赛总决赛比完之后,这一赛季的比赛并不算完全结束,在其后的一周,还有一场“全明星”赛事要打,就像nba一样,综武赛事委员会会根据本赛季各个队伍中的队员们的表现,在各个担当角色上选出实力最强的队员进入最佳阵容,比如最佳车担当,最佳马担当,最佳炮担当等等,每个角色会选出两套阵容来,比如车马炮,一支队伍中各两名,那么就要选出四名最佳的车马炮担当来,分成两队进行一场作秀性质比较浓的比赛。 与nba不同的是,综武全明星赛不按东西部分队,而是通过抽签组队,否则像是紫阳那种几乎大半支队都可以进入最佳阵容的禽兽队还让别人怎么打? 最佳阵容的名单在总决赛比完后三天就通过综武委员会公布了出来,紫阳队的队长卢鼎、今年的最佳新人丁翡、炮担当余心乐皆入选,锦绣入选了两人,队长武珽和燕七,然而遗憾的是燕七因为已经办了休学手续,按规则不能出战全明星赛事,只得由评分靠后一些的炮担当顶替。 全明星赛定于腊月二十五开赛,全京所有书院的综武队都必须要到现场观战,这当然也是为了起到明星效应,并表示对这项国民竞技的尊崇。比赛场所是随机抽签决定的,分为上下午,上午是单项挑战赛,也就是普通综武队员向最佳综武队员挑战,但只能挑战对方所担当的角色技能,比如你只能向最佳炮担当挑战箭技,向最佳相担当挑战角抵,也可向最佳车担当挑战全武种,至于兵、士和将这几种担当就没什么可挑战的了,但也会给他们安排相应的一些趣味挑战,可以同普通队员甚至场边观众们进行互动游戏或比赛。 下午则是两队对战,所有队伍照样要到现场助阵,燕七因已不在锦绣,只好自己跑到普通观众席上坐着,武玥萧宸乃至燕四少爷他们都和队伍在一起——锦绣的女子队这一次取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绩,谢霏入选最佳炮担当,而她的最大敌手程白霓亦是最佳炮担当。 燕七和燕九少爷及其两名小弟有些孤零零地混在一群观众中,可惜陆藕没能来成,一是因她才刚定了亲,不好立刻就往外头跑着玩儿,二是陆经纬那糊涂蛋听说因被降了职在家里正发疯,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 明星赛算不得正式比赛,本质上就是作秀,所以全明星队员们在场上基本就是炫技外带表演,根本没有什么紧张气氛,不过是大年下的给观众们带些乐趣和热闹劲儿,就看那场上紫阳队的卢鼎带着自己这一队的队员们追着丁翡满场揍,丁翡那一队的也帮着卢鼎一起追着他揍——场上这些人除了紫阳队的本赛季谁都没少在丁翡手上吃亏,这回得了机会哪里肯放过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揍得丁翡都被砍够五分该阵亡了,两队队员都不肯放过他,硬是追着“尸体”满场飞奔,裁判也假装没看见,直把观众们乐得前仰后合。 综武明星赛比完,书院的学生们就迎来了学年末的考试,考试完毕便是为期一个多月的寒假,从腊月二十八一直放到二月初一,二月初二开学日,大家就都集体往上升上一级了。 燕九少爷在年末考试中拿了个全年级第一后就也办理了休学,慢悠悠飘回家里,坐到他姐房里的炕沿儿上揣着手看她在炕桌上剪窗花:“几时走?” “正月十八怎么样?”燕七一剪子没咔嚓对,大红纸被剪得断了,费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全都报废。 “房车可做好了?” “做好了,漂亮着呢,变形金刚似的,崔晞让人赶着车见天儿往外跑,就为了试验这车的性能,只要能过关,咱就随时可以出发。”燕七道。 燕九少爷也没问啥叫变形金刚,坐了一会儿就回了前头自己的院子,进了书房便将丹青叫到跟前,慢声地问他:“李嬷嬷的事,打听得怎样了?” 丹青忙压低声道:“爷,略有些眉目——小的千辛万苦打听到了当年送李嬷嬷出府那辆马车上的车夫,您猜怎么着?那车夫就是葛黑他爹!” 葛黑是现在给燕七姐弟俩赶车的车夫,家生子,一家子都是燕府的包身工。 “葛黑他爹对当年的事也只略剩几丝印象,只记得当年奉大老爷之命将李嬷嬷送到远远的庄子上去,葛老爹赶着车,同车的还有另外一个陪行的家丁,带着李嬷嬷一路往北走了足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的路程,”燕九少爷慢吞吞打断丹青的话,“燕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庄子?” “小的也问了那葛老爹,”丹青忙道,“得亏葛老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到了那庄子上先歇了两天才往回赶,就是这两天的时间闲来无事,葛老爹就问了那庄子上的人几句,庄上人说那片庄子和附近的肥田都是大老爷少年时在外游历,见着既便宜又肥沃的田地时顺手买下来的,北边的地也都便宜,京都周边的地都被富人买完了,好些个京中权贵豪商都把手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据说大老爷当年出外游历时也奉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之命在外买些田地——那一阵子就兴这个,权富人家里比着置田产——所以北边那庄子正是大老爷名下的,年年还要往京中送租子送出息呢。” “那庄子在什么地方?”燕九少爷问。 “小的记在纸上了。”丹青从怀里掏出张折了几折的纸,打开来看,见上面字迹虽幼稚却不失工整,正是出自丹青之手,燕九少爷平日也令着手下几个小厮读些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并且还要学着写字,用他姐的话说就是“没文化太可怕”,要想培养几个得力的下属,没文化就是比有文化的差着事儿。 “可惜时间太久,葛老爹记不大清了,这只是个大致的地址。”丹青指着纸上道。 “与葛老爹同去的那名家丁呢?”燕九少爷问。 “呃,那人前几年病死了。”丹青道。 燕九少爷将这纸扔进炭盆里烧了,揣着手对着红通通的炭火垂眸思忖了片刻,慢声和丹青道:“你去一趟萧家,依上次的方式传话给萧远逸,告诉他明日上午巳时初,去桃花春水阁二楼东起第一间找我。” 丹青应着去了,从燕府小角门里出去,一路小跑,好半晌才到了萧府墙外,绕到南边巷子,找准一角飞檐,兜手便将早准备好的一颗半大不小的石头丢进了墙去。没过片刻便见一道人影从墙内跃了出来,正落在面前,已是见过几次这情形的丹青不再像头一次那样被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地上,神色如常地先行礼:“萧公子好,我家九爷让小的给您带个话。”而后便将燕九少爷的话原原本本说了,萧宸只略一点头,飞身重新跃回了墙去。 燕七做梦也没想到自家弟弟早就已经跟萧宸勾搭到一块儿了——俩人都在锦院读书,想背着她搭话那还不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只不过明儿就是腊月二十八,学生们都开始放寒假,没法子再在书院里说话,只好采用这种尽量不惊动其他人的方式,好在这方式此前就已经用过几回,双方都已是驾轻就熟。 次日一早燕七同萧宸出外跑步的时候萧宸也没跟燕七透露——这是燕惊鸿特意嘱咐过的,说是不想让他姐为这事费脑子——本来脑汁就不多——反正燕惊鸿是这么说的,他也就答应了,再说……他一样也不希望她知道得太多,她喜欢简单的生活,又何必让这些复杂的事去打扰她。 巳时初,萧宸准时出现在桃花春水阁指定的房间,见燕九少爷已是提前到了,小小的少年穿着蓝釉色的刻丝面棉袍,腰间一围玉带,黑发用一支玉簪绾起来,整个人倍显俊美清贵,外头的白毛领披风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揣着手坐在桌边,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客气,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指着桌子另一边的椅子:“坐。” “找我何事?”萧宸坐到对面,开门见山地问。 “我们定在正月十八离京,”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在此之前,希望你的调查能有个结果。” “过年,我要同家父家母去亲戚家拜年,”萧宸道,“届时我会详尽地打听当年之事。” “有劳你了,”燕九少爷道,“知道都打听些什么吧。” 萧宸:“……你说说看。” 第221节 燕九少爷:“……你当初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 萧宸:“令姐和我爹的关系。” 燕九少爷:“……给你这张纸,需要你问的全写在上面了。” 两个人见面并没有花去多长时间,而后各回各家,各去行事。 打草惊蛇了这么久,也该到了收获点什么的时候了吧,燕九少爷心道。 第292章 过年 燕大少爷。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就开始放爆竹了,年味儿到了这一天愈转愈浓,至大年三十早上,燕七几乎就是踩着震天的炮声从外头锻炼回来的。一进内宅门,就见燕十少爷拿着一挂小鞭在前头撒丫子跑,后头乎拉拉一大群丫头婆子大呼小叫地在后面追,这是要阻止燕十少爷亲自点那小鞭,燕十少爷却偏想自己去点,唬得下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地拼命追赶,乌泱乌泱地就从燕七面前掠了过去。 再往前头走,燕大少爷正看着一帮家下挨院挨屋地竖桃符板和贴年画窗花,见燕七走过来,燕大少爷冲她一招手:“七妹,来,挑几张喜欢的。”让人把年画和窗花给燕七看,见年画有钟馗、福禄、虎头、雄鸡、和合二仙和二十四孝等等,燕七就挑了张二十四孝的《戏彩娱亲》,窗花种类繁多,燕七也没细看,随手挑了一对“步步生莲”拿着走了。 待走到坐夏居外头的湖边上,瞅见燕四少爷坐在石头上发呆,不由招呼他:“石头上凉不凉?” 燕四少爷双目迷离地抬起来看她一眼,咧嘴笑着冲她招手:“七妹……你不知道,我刚才和三哥去看他们做屠苏酒,好家伙,只闻闻味儿都把我醺醉了,这会子有点晕,我在这儿歇会儿。” “别坐石头上啦,回头肚子疼,就近到坐夏居歇会儿吧。”燕七过去扶他。 “好啊!”燕四少爷从善如流地跟着燕七去了。 兄妹俩进门就直接奔了燕九少爷的屋子,那货还在床上懒着呢,听见帐子外头有动静,掀开道缝往外瞅,见他姐同他们四哥俩往他炕上一坐,瓜子花生松子栗子榛子核桃橘子荔枝柿饼圆眼熟枣雪花糖虎眼糖小盒装的驴头肉摆了整整一炕桌,对着就吃起来。 “……”燕九少爷把帐子放好,翻个身继续懒床。 “七妹,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走。”燕家已经合府知道了燕七姐弟年后要走的事,燕四少爷一脸羡慕,“箭神虽然不肯再收徒弟,但你们俩的师父或许还能收吧?” “大伯如果同意,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燕七道。 “我已经问过爹了,他不同意。”燕四少爷遗憾地嗑着瓜子。 “不是说好了要做马神的吗?”燕七道。 “嘿嘿,其实我是想骑着马出去玩儿,”燕四少爷手里抓过两个核桃,对着一捏,咔叭一声轻松捏碎,“就像爹当年一样走过大江南北,玩遍山山水水,爹总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嘛,这会子倒不许我出去了。” “因为现在外面不太平啊,北边打仗,南边闹灾,环境艰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灾人祸下的人心,杀人越货、坑蒙拐骗,甚而拉起个帮派妄图谋逆的,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卷进去。”燕七没说的是燕四少爷品性太纯良,又不像他爹那么狡猾,真要放出去一准儿让人拐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咦,七妹,你是不是和我爹商量好的啊?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燕四少爷把核桃仁放到燕七手边,“唉,反正爹是不许我自个儿出去的了,但是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包括我爹!” “啊,那你别告诉我啦。”燕七道。 “……”都到了嘴边儿不让说,那还不得把人憋死啊!燕四少爷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向前探了探身,凑到燕七耳边,压低声音道,“我那天瞅见大哥在悄悄儿地收拾东西,后来和他关系最好的那谁来找他,俩人躲在屋子里说话,我在后窗根儿底下趴着全听到了!你猜他们想干啥——大哥想离家出走!跟他的几个朋友去外头闯荡!——你说吓不吓人?!” “……”这……不愧都是燕子恪的基因啊……一个两个的骨子里全都充满了冒险精神……但是燕大少爷? 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燕大少爷燕惊潮这个人在燕子恪所有的孩子里委实算不得出彩,哪怕是燕五,好歹人家在舞蹈一艺上还有着很高的天分呢,况且练舞并不容易,既辛苦还容易受伤,即便是如此,燕五这个娇娇小姐都能坚持着练下来,而至于这位燕家大少爷,大约因为是孙子辈儿的第一个孩子,全家人都把厚望寄在了他的身上,从小全府人都围着他一个转,每个人都想做他的人生导师、用自己的三观来将他塑造成才,彼时燕子恪正跟着当今皇上夺天下,几乎没有时间同长子多相处,于是这位燕大少爷就被各路人马的“三观”塑造来塑造去,没弄成人格分裂已经算是不错了,最终各种三观在他身上相互斗争相互碰撞相互中和,消消减减揉揉捏捏,就把好好一个孩子弄成了一中庸——啥都学点儿,啥都不精,什么都感兴趣,什么也都只是停留在感兴趣阶段。 性格上也是,不温不火不急不慢,没有什么伟大抱负也不自怨自艾,读书不上不下,体育不前不后,处世不高不低,为人不左不右。 也就是后来燕子恪稍微有了些功夫,闲暇时用来陪伴儿子,这才让燕大少爷多少开了些窍,结果为时还是略晚,这位窍虽开了,却没开到燕老太爷所谓的“正途”上,倒把他爹骨子里爱玩爱享受的基因给开发了出来,秉信“人生在世,享乐二字”,人生这么短,半辈子用在苦求功名利禄上,有毛意义啊? 其实这大概也是燕大少爷对于大家强加给他的三观所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你们稀罕的权力,钱财,名声,我全都不想要,我已经被你们叨咕得腻了厌了,我就是不想按着你们给我安排的路子走,你们严格要求我,我偏要让自己放松,令你们对我失望,我才更觉得自在,那种不必被人逼着哄着寄予厚望着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一种解脱。 可这位大少爷再怎么放松自己,从小养成的平凡性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像离家出走这么出格的事,委实不似他能干得出来的,所以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 “是挺吓人,”燕七答燕四少爷的话,“他想去哪儿?” “不知道,”燕四少爷摇头,“大哥那个随便性子,估计临时想到哪儿就往哪儿去。” “他们打算几时走?”燕七问。 “不知道,”燕四少爷继续摇头,“大哥那个没准儿的性子,估计现在准备起来到了明年六月都未见得能走得了。” “……”你瞧,这集平凡于大成的性子让人想担心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担心起来。 “我想大哥就算真的要走,怎么也得等到二姐成亲之后了,否则谁把二姐背上花轿啊,”燕四少爷从燕七手里拈她刚嗑好的松子仁放进嘴里,“而且拖上五六个月,说不定大哥到时候就改变主意不走了。” “……”是……是的……燕惊潮同志还真就是这样没啥原则和决心的汉子呢…… “对了七妹,你可要记得时常给我写信啊!”燕四少爷话题又拐回到燕七身上,“给我写写那边的风土人情和有意思的事儿!” “好。”燕七应着。 “小九怎么还不醒啊?”燕四少爷道,“正好我也有点困了,昨天晚上玩得太晚,我在他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就脱了靴子往炕上歪,燕七从燕九少爷的柜子里抱了床小薄被出来给他盖上,而后离了房间回后头自己屋去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外头炮声已经不见间断了,燕七同着燕九少爷往四季居去,见院子里各处都已烧起了松盆,把松柏枝子和柴禾架得同屋子一般高,点了火熊熊地烧起来,这算得是京中的节俗,意为以烟火之气祭祀上天。 四季居上房里已经是热闹成了一团,各房的人都差不多来得齐了,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嗑瓜子儿,喝茶水儿,说说笑笑看燕四少爷和燕十少爷哥儿俩耍宝,端地是一派天伦,其乐融融。 一时距晚饭时候还早,燕十少爷便吵着要燕四少爷带着出去放烟花,燕大少爷同燕三少爷、燕六姑娘、燕七、燕八姑娘几个人凑在一堆儿打双陆斗叶子牌,燕二姑娘和燕五姑娘陪着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说笑,燕九少爷却在向燕三老爷讨教着书本上的问题,老太爷一个人被丢在一边,最后只好拿了燕三老爷写好的春联在那里细看。 直到晚饭将要上桌时燕子恪才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呵欠连天的人,头上的发髻歪歪地随意绾着,插了根银筷子做簪,身上是葱花绿的缎袍,下头是萝卜红的裤子,腰间金绦子上叮铃当啷的挂了一片金玉佩饰,最传奇的是脚上,大冬天赤着脚,趿着一副高齿木屐,足比燕子恪高出近一头来,脱下来都能当凳子坐了,进门的时候还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一个趔趄撞上燕子恪后背,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瞧你那副样子!”老太爷见了头一个不高兴,沉喝了一声。 “大过节的,就让他松快些吧!”老太太连忙护短,冲着这厢一招手,“快来,就差你们哥儿俩了,小幺儿可缓过来了?” 第293章 孟尝 燕四老爷。 燕四老爷燕子恺今儿早上才从临城连夜赶回来,一回家就闷头大睡,老太太使人去枕冬居叫了好几回都叫不醒,不得已出动燕子恪,这才把人给拎了过来。 燕四老爷半睡半醒魂儿还没有收全,听见他娘问他呆滞地点了个头,又是一个大呵欠,眼角挤出泪花来,伸了手背去抹,却被手指上戴的镶翡翠的大金戒指给划了一下子,“嘶……”皱着脸定睛一看,一把撸下那戒指抬手就扔进当屋的炭盆里去,叮当一声正中,“啊哈!准!”给自己喝彩。 “哎哟你个造孽的孩子!”老太太拍腿,连忙指使下人去把那戒指从炭盆里捞出来。 下人们拿着火箸在盆里拨拉了半天也没找见那戒指,只看着一块石头子儿躺在里面,再抬头去瞅燕四老爷,见那位将手从袖里伸出来拨浪鼓似的一摇,指头上金光乱闪,那大戒指可不还在他手上戴着呢! ……这是把在赌坊出老千的手段用上了吗? “尽调皮!”老太太笑嗔,“还不快坐下,都等着你呢!” 燕四老爷咔嗒着木屐走到圆桌旁自己的位子坐下,将腿儿一提一弯蜷在身前,整个人就蹲在了椅子上,没骨头似的团成一团,老太爷那厢瞅见,啪地一声拍在桌面,眼看就要发火,老太太连忙冲燕四老爷使眼色:“好生坐着!大年下的,都好好儿的!”后面这话是说给老太爷听的,生怕小儿子在丈夫手上受了委屈。 燕四老爷只得重新把腿放下,端端正正地坐好,桌下却架起了二郎腿,脚丫子直接搁在大腿上,坐他旁边的燕三老爷吸了吸鼻子,瞎着个眼睛在桌面上扫:“今儿还有臭豆腐么?闻着味道不似寻常。” “哎三哥!早知你想吃臭豆腐我给你从临城买回来啊!”燕四老爷眉飞色舞起来,“临城有家有名的臭豆腐,好家伙,做得那叫一个好吃!十里八街外都能闻见那臭味儿!那天让我闻见了,排了一天的队才买上,我一口气吃了三十块儿!忒他娘的好吃了!我就寻思着他这豆腐指定有什么独家秘方,我那哥儿们说:‘屁!什么独家秘方!这种小摊子上卖的东西都他娘的是坑人的!这臭豆腐臭吧?告诉你!全都是拿粪水泡过的!’我说拿粪水怎么泡啊?他说啊,就是把那陈年老臭屎啊,先搅和……” “啪!”老太爷这一掌险没把整张饭桌给震碎,抖着胡子指着他小儿子哆嗦。 “你快住嘴吧!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太太连忙打岔,拼命瞪她家小幺。 燕四老爷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一拍他三哥肩:“一会子我私下告诉你那作法。” “……” 这厢总算消停了,燕府的年夜饭正式开始,老太爷做为名誉大家长先总结了一下过去的一年里家里的大事小情,展望了一下美好的未来,对儿孙们做了一番寄语,然后从他开始每位成员都说几句吉祥话,最后真正的大家长燕子恪下令开饭,下人们这才开始鱼贯地从伙房将菜流水似的摆上桌来。 到了年底,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节俭,到了该好生享受的时候,这饭菜自是怎么豪华怎么上,镂花绘果为茶,十锦火锅供馔,鹅油方的汤点,猪肉馒头、江米糕、黄黍饦堆成小山,另还有专用来下酒的腌鸡腊肉、糟鹜风鱼、野鸡爪、鹿兔脯、填鸭鱼翅、鳇鱼脆骨,清口的果品松榛莲庆、桃杏瓜仁、栗枣枝圆、楂糕耿饼、青枝葡萄、白子岗榴、秋波梨、甜苹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 一顿晚宴热热闹闹不紧不慢地从七点钟的光景用到了九点多钟,撤去残席上来茶果,一家人围着闲话消食,燕十少爷早坐不住了,又要拉着燕四少爷到外头放烟花,燕四少爷屠苏酒喝多了,燕大太太便不许他去,怕看不准炮捻儿再被炮炸着,燕十少爷不高兴,转头去拉燕七,燕七就跟着出来,也不在四季居院子里,从角门出到院外,捡了块空地,先点了几个震天雷,接着又换着其他的炮挨个儿过瘾,什么双响子、寒月明、全家福、全家乐、鸳鸯戏水、二龙戏珠、胜利花、白雪红梅、孙悟空大闹天宫,正热闹着,见燕四老爷从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还叼着根牙签,站在旁边围观了一会儿,上来教燕七和燕小十:“这么干放多没意思,把炮拿来,我给你们放!” 拿过一个二踢脚,找了一处积雪堆,把炮往里一插,用香点着,转头就跑,把燕七和燕十少爷丢在一边,赶上这炮捻儿也短,着没一下就炸了,登时雪片子四溅,兜头罩脑地飞了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的燕七和燕十少爷一脸一身。 燕七燕十:“……” “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四叔指着他们无良大笑,“好不好玩儿?” ……好玩儿个姥爷……燕十少爷哭着跑回四季居去找他奶奶告状,燕七低头拂头发上的雪,耳里听见咔嗒咔嗒的木屐声走到面前,她四叔蹲下身来仰脸看她,笑着问:“小七儿,箭神当真是你师兄?” “曾经是。”燕七也没瞒着,毕竟她和涂弥的箭技套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师出同门。 “啧啧,我赢了!”燕四老爷高兴。 “你和人家拿这个当赌注啦?”燕七问。 “是啊!二两银到手!” “才二两啊。” “赌资不重要,重要的是胜负!”燕四老爷伸出一根手指头,“小七儿,来来,和四叔赌一把,你若赢了,压岁钱我给你双份儿,我若赢了,你帮我办件事儿,怎么样?” “什么事儿?”燕七问。 “咳,帮我弄一张你大伯的名刺。”燕四老爷边说边觑眼儿瞅着燕七,有些做贼心虚。 本朝官员的名刺上都是盖着私人钤印的,而钤印这种比较重要的东西一般都是随身携带,就是防着被人冒充身份。 “要他名刺做啥?”燕七问。这位肯定不是要干什么正经勾当,否则就直接找燕子恪去要了。 “去个地方。”燕四老爷遮遮掩掩地道。 “普济庵?”燕七问。 “——!”燕四老爷睁大眼睛看着他侄女,“我【哔】!你怎么知道?!” “……”燕七也只是随口一说,近日说到名刺的事好像只有普济庵,没想到还真是,这也挺出乎她的意料,“普济庵只有女客才能进去,四叔纵是有了名刺也进不去啊。” “我可以扮成女人啊!”燕四老爷捏出个兰花指比在腮边,这位五官虽生的好,可哪部分也不像女人。 “为啥要进去呢?”燕七问。 “嘿!那普济庵也算是够恶心人了!”燕四老爷站起身,跺跺脚,“我一好兄弟家里是开特色食肆的,招牌菜就是素斋,专给官家家里那些信佛茹素的老太太太太们做了送进宅子里去,结果不知几时冒出来一个普济庵,他他娘的也做素斋,好些太太们吃了普济庵的素斋以后都不愿再吃别家的了,把我那兄弟家的生意顶的做不下去!你说这事我能不帮忙吗?我倒要看看那普济庵的素斋究竟是什么做的!难不成还是龙肝凤髓?!” “让你那兄弟从他家里拿名刺不就行了?总比拿大伯的名刺更容易些吧。”燕七道。 “我那兄弟家又不是做官的,”燕四老爷冲燕七挤挤眼,“他就是一普通百姓,有一次我去他家食肆吃饭,觉得味儿不错,就跟他拜了把子。” “……四叔真是交游广泛啊……” “怎么样,小七儿?赌不赌?” “其实普济庵的素斋我吃过,确实不错,”燕七道,“口味虽淡,却好像能把食物的香和味全部都发挥到极致,让人吃过一回还想吃第二回 ,我想她们大概是在调料上有什么独家秘方吧。” “我跟你说,我就是想知道这帮老尼姑的独家秘方是什么,”燕四老爷左右看了一看,拉着燕七走到离下人们较远的地方,压低声音道,“我那兄弟可不是常人,他有个旁人比不过的本事——不论什么菜,只要给他一尝,他就能说出这菜里都放了什么调料!” “这么牛叉?”这世上能人真是太多了。 “那是,”燕四老爷得意地一拍燕七的肩,“我燕子恺的兄弟就没有一个是平常人!小七儿你箭法也是世间少有,不如也跟我拜个把子?” “……”蛇精病啊叔侄俩拜把子结为兄弟?! “我觉得我们还是做叔侄更理直气壮些……”燕七道,“不用赌了,这个忙我帮。其实大伯母也常去普济庵,四叔你不如请她帮忙更方便些。” “嘁,”燕四老爷一点不掩饰脸上的不屑,“我脑袋让驴屁股夹了才找她帮忙!我就问——她脑子里有‘帮忙’这个词儿吗?!什么事儿到她面前就只有‘有利’、‘无利’两种,跟她说句平常话,这话到了她肚里都得转上百八十个弯儿,掰开了揉碎了非得琢磨出个花儿来,老太太多疼我一指头就跟剜了她一块心头肉似的!我就差跟她明说了——这家业将来都是惊潮的,我一文也不要!且看她会不会高兴得上了房!” “我觉得普济庵的尼姑们不是省油的灯,四叔你真要扮女人进去恐怕会露马脚。”燕七带开话题。 第222节 “那小七儿,你代我进去如何?”燕四老爷笑嘻嘻地问。 “进去后要如何行事呢?” “想法子把她们那素斋带出点儿来!” “恐怕不行呢,”燕七道,“上回我跟着崔夫人去,用素斋的时候房里四个角都站着尼姑,说是在旁边听唤的,但我看着更像是监视客人不得往外挟带东西的,毕竟配方这种东西是人家维持生计的根本啊。” “啧啧,”燕四老爷挠头,好半晌突地一拍脑门,“我他娘的真傻!何必用大哥的名刺!可以用那种法子嘛!” “啥法子?”燕七问。 “我有位杂耍班子里的把兄弟,平时便是负责耍猴戏的,他训了几只猴,那叫一个通人性!我不如让他使了那猴儿潜入普济寺厨房,把做得的素斋偷出一盘来,这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燕四老爷眉开眼笑地道。 “……敢问四叔一共有多少个把兄弟?” “一百二十八个。”燕四老爷伸出三个手指头。 “……”这一百多个把兄弟还尽都是些有着奇怪特长的人,都说燕家老四是个十足的纨绔,燕七倒觉得她四叔实则有着一项难能可贵的本事,那就是海纳百川,懂得欣赏别人的优点,善于接纳各个阶层的人,而且还很讲义气,活像个孟尝君。 “祝你马到成功。”燕七道。 除夕夜的子时,京中最高的浮屠塔上的大钟会敲响九声,在辽旷的夜空中声音几乎能传遍大半个京城,当然很快便会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过去,那一霎间漫天烟花齐放,绚烂夺目,万彩纷呈。 “过年好!过年好!”燕府里所有人都在相互道贺,燕子恪带着兄弟妻室儿女一大群,乌压压地在地上跪了一片,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磕头拜年,喜得二老在座上合不拢嘴,这儿孙满堂红红火火的日子,谁看着心里不敞亮? 一厢让儿孙们起身,老太太一厢从袖里往外掏早便准备好的红包:“来来来,压岁钱,都有份儿,谁也别争谁也别抢!” 不争不抢不热闹,儿孙们都明白这道理,一股脑地涌到跟前,叽叽喳喳地要抢老太太手里的红包,老太太乐个不住,先在伸到最前面那只长手上拍了一下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自家儿子都要成家了!” “儿子的儿子长得再大,儿子也是您的儿子。”燕子恪笑呵呵地继续伸手。 “大伯羞羞!”燕十少爷刮着脸蛋子,伸臂抱住燕子恪的手不让他抢压岁钱。 “来来来,小十儿,四叔帮你抢!”燕四老爷将功折罪,一把将燕十少爷叉起来举到老太太面前去,“老太太,红包来十个!” “啐!”老太太笑瞪他,“给你一百个算了!” “何必那么麻烦,您老人家直接把您那藏私房钱的小匣子给我,我自个儿从里面拿够一百个红包的赏不就得了。”燕四老爷道。 “就惦记你老娘这点子棺材本儿!”老太太继续啐他。 众人从老太爷老太太手里领了红包,由燕大少爷至燕十少爷这十个孩子又跪下给燕子恪和燕大太太磕头,燕子恪笑呵呵地让孩子们起身,却不给红包,赏了男孩子们每人一块用来做私人印章的石料,燕大少爷挑的是鸡血石,燕三少爷挑的是青田石里的最上品橙光冻,燕四少爷随便拿了一块青白色半透明如同美玉一般的鱼脑冻石,燕九少爷拿的是水晶冻,燕十少爷不懂这东西,便让他爹帮着挑,他爹把脸贴在石头上面过了一遍,给他挑了一块田黄石,结果他还不喜欢,自个儿在盘子里抓了一阵,选中了颜色最好看的桃花冻。 燕子恪给女孩子们的则是每人一瓶宫中秘制植物精油,在浴桶里滴上一滴就足以令得满室芬芳,以此沐浴周身,香气可持数日不减。燕二姑娘挑了略清淡的梅花香,燕五姑娘挑了较为浓郁的蔷薇香,燕六姑娘挑的是甜美的桂花香,燕七拿了清气幽玄的青竹香,燕八姑娘则挑了怡人雅致的茉莉香。 燕大太太给每个孩子的都是一封装了银票的厚厚红包。 接下来又是给燕三老爷夫妇和燕四老爷依次磕头拜年,燕三老爷送孩子们的是每人一盒上好的松烟墨,燕三太太则非常壕气地直接给大家发银元宝,到了燕四老爷这儿,这位貌似忘了准备,挠挠头,把腰间金绦子一解,往桌上一拍:“这上头挂的东西你们随便挑!” “……”众人不想理他了,这也太没诚意了,腰上随便挂的佩饰也好意思打发我们,还不如直接给银子呢。 “嘿哟,我还伺候不了你们了!三元!”燕四老爷叫他的小厮,“去,回屋把爷从临城带回来的土特产拿来,给这几位小祖宗分分!” “啥土特产啊四叔?”燕四少爷问。 然后大家每人得了一匣子乌鸡白凤丸。 “原是帮我开药铺的把兄弟带的。”燕四老爷道。 …… 闹闹哄哄地拜完年,各种馅儿的饺子也热气腾腾地上了桌,这里头有包着一二枚银钱的,谁吃着谁就得吉兆,下人们帮着往主子们的碟子里挟,实则这些放了银钱的饺子上都有不起眼的记号,结果每位主子都吃到了一枚吉饺,落得个皆大欢喜。 至五更天时,屋里焚起香来,外头炮声又起,正是开门迎年的时候,拿了门杠子向着外头院子抛掷三次,称为“跌千金”,而后由府中大管家率领合府奴仆给众主子磕头拜年,再由老太爷领着主子奴仆开了祠堂祭天地祭祖先。 祭祖完毕众人各自回房盥洗,换上新衣,再回至四季居上房,一起用了早饭,歇上一歇,收拾收拾便要出门走亲访友去拜年,不论男女头上都插着用乌金纸做的“闹嚷嚷”,有蝴蝶状的,有飞鹅状的,有蚂蚱状的,也有虎头状的,大的如掌,小的如钱,戴一枝也可,插满头也行,个个儿喜气洋洋,出门还必得往喜神所在的方向走。 过个年最忙的就是大人,每天送往迎来不得清闲,孩子们也没怎么得空,除了燕小十之外各人都还有各人的朋友,今天聚明天聚,就连燕七都赶了三五个场子,有四至九组合的内部聚会,有综武社兄弟们的战友会,还有闵雪薇下帖子相邀的文艺少女新年咏诗会什么的。 待大致能安省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十以后了,燕七也没怎么再出门,开始细细地准备起离京的行李。燕家的大人们也好容易能喘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喘完,宫里头就传来了消息——正月十六是燕子恪的生辰,皇上呢,赏了他一个岛。 嗯,对,你没看错,不是鸟,是岛,一座岛,千岛湖上的一座岛。 岛上连宅子都给他盖好了,宫中御用大匠负责设计,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崔淳一负责督建,历时数月,悄么叽儿地赶在燕子恪的生辰前建造完毕,就等着给他一惊喜。 这真是——好基友,一被子啊!燕七慨叹。所以大家也甭想再歇了,卷巴卷巴东西先到岛上住几天去吧,皇上赏了这岛你总不能不吭不哈地收下,怎么也得办个宴请个客表示一下谢主隆恩——有人就揣测,燕子恪这大概是,要升了。 第294章 飞鸟 燕七和飞鸟。 因为宫里那位突然来的这么一出,燕家人连元宵节都没能过好,跟头骨碌地去了御赐小岛上,连收拾带布置,总算在正月十六这天把一应待客之物都准备妥当,然而帖子虽然只下给了少数平日走得稍近的几家,结果因着大家风闻燕子恪要升,又蒙了这么大的恩宠,一些人的心思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于是这日到访御岛给燕子恪贺喜的人甭管有帖没帖,全都厚着脸皮进门了,那人是乌泱乌泱的,好在燕子恪早对这情形有所预料,提前知会了家里做了万全准备,这才没导致手忙脚乱。 这座小岛是千岛湖众岛中面积较小的一座,胜在风景秀丽,岛上有山有湖有奇树芳草,隆冬时节还有常青植物,因而这会子在岛上也不觉得萧索。 因着岛上的地势并不平坦,且又属于别苑性质,所以岛上的建筑便没有像京中的燕府那般造得横平竖直中规中矩,而是根据地形和景致错落有致地把建筑融入景中,东一座楼西一座轩,亭廊桥洞穿凿其中,使自然与人文形成了完美结合。 燕老太爷十分不开心。 但也不敢表现在脸上。 决定儿子生辰宴摆完就立刻回城里去。 你们谁爱住这儿谁住,反正老子决不再往这儿来第二回 。 当然,燕家人也是不可能在这里常住,平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来往于京中与城外千岛湖,这纯属给自己找罪受,这地方只能做为一个别苑,孩子们寒暑假及大人们休沐的时候过来住上两天还行。 初十得了这岛后燕家就立刻派人上岛来收拾,十四全家人就都上了岛,然后闹闹哄哄地挑住处,燕大少爷挑了建于地势最高处的阆风苑,燕二姑娘住了傍着两株老梅的梅雨栊,燕三少爷选的是石山环绕的石烟堂,燕四少爷则喜欢更开阔的草坡,坡上原木搭得几间颇为结实的木屋,名曰锦茵精舍,燕五姑娘圆了自己的桃花梦,看到桃花林子里那一处精致小合院,喜得几乎飞扑过去,那院子叫做桃墟,取自《山海经》的典故。 燕六姑娘选了近荷塘的风裳馆,燕八姑娘住进了水佩轩,就在荷塘分出的一脉清溪下游,门前还有道白石小桥。燕十少爷年纪尚小,就跟着燕三老爷夫妇住在梧桐芭蕉间海棠的听雨楼,燕四老爷踏遍全岛之后住到了土里头……嗯,的确有那么一处建筑就是建在地下的,屋顶是高出地面只有尺余的玻璃盖子,躺在床上就能看星星数月亮,燕四老爷给自己的住处起名为“神仙棺”,被老太爷一脚撩飞,只得由着起名狂魔他大哥改成了“星星盒”…… “从没听过把屋子叫成‘盒’的!”燕四老爷不满。 众:唾嘛的难道就有叫成“棺”的吗?! 燕老太爷夫妇中规中矩地住着一处三进四合院,院外的景致倒是很好的,背倚山,面朝湖,西边菩提树,东边百花圃,老太爷起名为畐冨院。 大家觉得老太爷快被强迫症逼疯了,连院名所用的字都是工工整整左右对称…… 燕大太太揣摩着燕子恪的喜好,占据了竹林中那一片白墙碧瓦的清舍,请了燕子恪赐名,燕子恪便亲手提了匾,名曰“风篁坞”,念着像“凤凰”,燕大太太高兴不已,倒是燕四少爷过来串门儿的时候没心没肺地道了一句:“我还道这地方是要给七妹留着的,她也喜欢竹子啊,而且在家里她不就是住在竹林里的?” 结果燕大太太也是白费了心思,燕子恪并未打算下榻在风篁坞,大家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位的窝点,竟然是住在岛中不算小的那一汪湖上的画舫里。这画舫两层高,上层是卧室净室和书房,下头是客厅餐厅带厨房,外头甲板还很宽敞,夏天时铺张凉席都能睡在那儿。 “像楚留香一样呢。”燕七感叹。 “楚留香是?”燕子恪问。 “也是住在船上的一名英俊郎君。” “呵呵。” “这住处叫什么名呢?” “天水阁。”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真好。” “你可选好住处了?” “反正也要走了,随便找个地儿就行。” “再也不回来了?” “啊,我错了,别生气……其实来的时候我看着有个地方不错,就是小九和煮雨他们貌似不大喜欢。” “哦?什么地方?” “喏,就在湖岸边上。” “哦,喜欢树屋?” “主要喜欢它的构造,我刚才仔细瞅了瞅,好像是截取了神杉的一段树干,把中间掏空了做成房间的,几截树干这么并在一起,彼此相连相通,高高地架在那几株枫树冠之间,感觉住在里面离天空也会很近呢。” “那便住。” “可惜小九不喜欢,嫌还要爬树上去。” “没有梯子么?” “没有呢,造树屋的人可真调皮,以后大伯去那里找我们也只能在树下仰头叫了。” “一枝,让人做梯子来。” 这梯子做得颇快,还蛮有创意,做成了旋转楼梯,绕着枫树干一圈圈转上去,还附赠了一架秋千,就悬在树屋的下面,虽然这树屋的主人在这里住不了几天。 煮雨几个丫头战战兢兢地从旋转楼梯爬上去,沏风恐高,整个人爬在树屋地板上说死也不敢站起来,走路都是坐着走,见着燕子恪上来串门,直接转个身儿就能跪着行大礼。 “起个名吧。”燕七邀请起名狂魔献技。 起名狂魔站在木头屋子嵌的玻璃窗前向外望,难得晴朗的湛蓝天空仿佛伸手可及,天边几丝若有若无的云被风吹成了振翅的鸟翼。 “飞鸟……”燕子恪忽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燕七微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人留给她的微倾的背脊。 “……居。”这人微微偏过头来,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飞鸟居。” …… “飞鸟居,这名字真合适!”正月十六跟着家人前来给燕子恪贺生辰的武玥坐在燕七在树上的鸟巢里不住夸赞,“我太喜欢这树屋啦!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会飞的鸟儿!” “我都不敢往下看……”陆藕则躲在距窗户最远的地方坐着,才刚从梯子往上爬都是武玥连扶带扛给弄上来的,这会子腿还在发软。 “不过,这树屋真的结实吗?”武玥说着还站起来蹦了两下,把一屋子女孩子吓得吱哇乱叫,而这树屋却是结实得纹丝不动,“哈!不错不错!又结实又宽敞又干燥又敞亮,真想在你这儿睡上一晚,看看夜里又是什么光景。” “那晚上就别走了,跟伯母说一声,小藕也别走了,咱们仨同床共枕看上一晚星星,说上一宿话。”燕七道。 “好啊好啊!”武玥拍手,陆藕微笑,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不大可能,在城里住时还不好轻易在别人家留宿呢,更别提在城外的岛上。 “咦?崔四怎么没来?”武玥问,“才刚用午宴的时候就没瞅着他。” 燕七也正觉得奇怪呢,见陆藕犹豫了一下,道:“我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他了,那时他好像正被人拽着说话,一时脱不开身。” “认识那人吗?”燕七问。 陆藕道:“看着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燕七出得树屋,在梯子的另一边是一架木制滑梯,表面被打磨得很平滑,角度也平缓,蹲上去直接安全到底,煮雨她们几个都很喜欢这东西,除了沏风,那位宁可跟伽椰子似的从梯子上往下爬。 今天来给燕子恪贺生的宾客都在岛上正经的正院大厅受接待,平坦又宽敞的花岗石大院儿,正面五间三架的阔朗上房,两旁是抄手游廊并一大溜厢房,后头还有大厅小厅花厅戏厅,这会子用完午宴正跟戏厅里头看戏,年轻人们早就跑去游岛了,剩下一帮大人夫人们还得再听几折才好自由活动。 燕七先去了戏厅,找了一圈没找到崔晞,又到外头院子里找,才刚找到一屏假山后头的墙根下,就听见头顶上方有动静,一仰头,正瞅见墙头上从外面搭进来一条人腿,白色暗云纹的绸面裤,下头是绣着金丝喜鹊的白地缎面靴,紧接着屁股和上身也从外面翻上来,叉腿跨坐在墙头上,脸一转,一眼瞅见墙下头正仰脸旁观的燕七,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呢?”燕七就问他。 第223节 这人愣了一下,先四下里看了几眼,确定除了这小丫头之外并无他人,这才略有犹豫地道:“翻墙。” “姿势不错。”燕七道。 “……”这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待开口,燕七就听见墙外有人压着声说话:“爷,您当心着些……哎哟喂,这要让人看见可怎么是好……” “少啰嗦。”这人转头冲着墙外道了一句,接着另一条腿掀过来,纵身一跃落下地,正立到燕七面前儿,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又探头向着远处的戏厅看了看,道:“里头唱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燕七道。 “哦。”这人眼珠子转了转,仰头冲着身后低喝,“金贵儿,赶紧给老子滚过来!” 墙头上跟头骨碌地滚下个人来,一副精乖的猴子相,瞅见燕七在这儿立着也先吓了一跳:“哎哟娘呀!” “你认错人了。”燕七道。 金贵儿:“……” “去打听打听,里头还要唱多久。”这人和金贵儿道。 “爷,小的过去恐让人看见啊……”金贵儿忙道,扫了眼燕七,“你是燕家的下人吧?去给我们爷打听打听里头还要唱多久。” 燕七今天上午待客时其实穿得挺鲜亮的,鹅黄袄子榴红裙儿,只不过中午用完宴回了树屋后就换了身略清淡的衣服,看着就有点像下人朋友圈里的,“好啊,稍等,”燕七应了,提声向着不远处路过的一名燕家下人问,“里头还要唱多久啊?” “——!”旁边这两人吓得连忙往假山后头躲。 “小的这就去问问!”那下人连忙往戏厅方向跑了去。 “你傻啊?!喊什么喊!是让你过去问!”金贵儿边顿足边瞪燕七。 “我若过去的话,回来的时候大概就不止我一个人了,你确定要我过去?”燕七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这……”金贵儿连忙看向他主子,等着他主子拿主意。 他主子却正饶有兴味地盯着燕七看,看了半晌忽而恍然般地打了个响指,一指燕七:“啊哈!你是惊梦?” “您也认错人了。”燕七道。 “诶?……难道是他家二姑娘?年龄好像不对啊。”这人摸着下巴继续打量燕七。 金贵儿在旁边着急了:“爷!甭理这丫头了!小的悄悄进去把燕大人请出来,您见上一面就回吧,哈?” “着个什么急,待爷先逛逛这儿再说。”这人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子,转而却又贼头贼脑地向着两边张望了张望,再次看向燕七,“小妹子儿,你是燕大人的?” “他是我大伯。”燕七道,“您呢?” “我是他……唔,同窗,对,同窗。”这人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相信这个说法,“你大伯?那你是燕朦胧的闺女?” “燕朦胧是?”燕七问。 “燕家小三儿啊,眼睛这样的那个。”这人说着学着燕三老爷眯着眼看东西的样子,“燕朦胧是他绰号。” “……”这绰号起的……“那是我三叔。” “三叔……唔?那你是燕二痞子的闺女?!”这人挑起眉毛,更加仔细地在燕七的脸上打量起来。 ……燕二痞子……这都谁给起的绰号…… “长得根本不像嘛!不是亲生的吧?!”这人十分欠揍地当面造谣。 “您也不像我大伯亲生的同窗啊。”燕七道。 “……” “嘟!怎么说话的?!”金贵儿在旁边断喝。 “呃,难道你不是用嘴说?”燕七纳闷儿。 “……”这嘲讽放的真特么天然。 “好啦,我有事先走了,你们玩儿。”燕七摆摆手,刚要转身,却被这人一伸手握住了脑后的小辫儿——燕七今儿梳的是垂鬟,一边一个,跟门把手似的,别说这人了,武玥刚一见面的时候也直想上手握住。 “且等等,小侄女儿。”这人笑眯眯地叫住燕七。 “还有事啊大叔?”燕七转头问。 “……”大……大叔……这人笑容碎了一地,嘴角直抽:爷特么哪里像叔了?!爷这张脸长到十六岁后就再没变过好吗!谁见谁不夸爷是童颜巨根啊!这破丫头太欠揍了!气死人了!好想哭! 童颜巨根的大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这岛上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告诉哥哥,哥哥给你糖吃。”叫哥哥! “看你想要玩儿什么了。”燕七道,“玩儿游戏的话去找我大哥,玩儿诗词的话找我二姐,玩儿深沉可以找我三哥,玩儿跑马找我四哥,学跳舞找我五姐,学刺绣找我六姐,挑衣服款式找我八妹,想被羞辱智商找我弟弟小九,想玩儿玩具或骑竹马打仗或官兵抓小偷或放炮仗请找我十弟。以上可以单选可以多选。” “……原来你就是小七,”这人双眼贼亮地盯在燕七的脸上,“今儿也是你的生辰吧?” “咦,您听我大伯说的吗?” “嘿嘿!”这人一张坊间闲汉八卦脸,“那你大伯有没有说过会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啊?” “这倒没有,难不成您已经知道啦?” “呵呵,”这人笑得像燕子恪,“你且去问他要这岛的地契,看看上面写的谁的名字。” “……” 送过鹰,送过象,送过一所水府,如今,又送了一座岛。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在某一天,他突然就送给她一个天下? 第295章 贵客 起绰号小能手,八卦党,有钱壕,…… “对了,”这人确定了燕七的身份后一脸发现了好玩儿的玩具的好奇,把手往假山石上一支,大流氓调戏小女生般将燕七拦在里头,十分八卦地问她,“听说你是涂半碗的师妹,真的假的?” ……涂……半碗……什么鬼…… “不都说他有宿根吗,前辈子的智慧带到了这辈子,那肯定是孟婆汤只喝了半碗,所以这一世才会保留一部分前世的慧啊。”见燕七没明白,这人给她解释。 ……这起绰号的技能也是没谁了。 “曾经是。”燕七答他。 “为何是‘曾经’?”起绰号小能手还有着令人赞服的八卦到底的精神。 “因为上辈子是,这辈子我们都转世了,就自然不是了。”燕七实话实说。 “哈哈。”这人随便笑了两声以捧场燕七讲的不好笑的笑话,还要再继续深扒涂半碗和燕七的事,就听见金贵儿在旁边催起来了:“爷,时候不早了,该回了,可不敢离开太久啊……” “啰嗦!”这人瞪了眼金贵儿,转头又和燕七笑道,“身为岛主,不请我这位贵客四处逛逛吗?” “……贵客什么的……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才好吧。”哪有称自己是贵客的。 “我们爷自称贵客都是谦虚的!”金贵儿瞪燕七。 “那不谦虚的呢?”燕七问。 “福禄双全富甲天下才气逼人寿比彭祖面赛潘安贵如金玉客。”这人道。 “……你赢了。” 燕七带着这位贵客和他的仆人从假山后头绕出来,然后从后院的角门出去,指了条花岗石铺就的小路:“沿着这路一直走,可以欣赏沿岛风光,遇到岔路转弯的话就能深入到岛中去,请便吧,玩儿得愉快。” “咦?你这主人当的,哪有扔下贵客自己走了的?”贵客不满意了,双臂抱着怀,一腿儿支地一腿儿抖擞,愈发像个放学后在校门口截学生妹的社会小混混,“当心我向你大伯告状啊!” “……好吧。”燕七惹不起福禄双全富甲天下才气逼人寿比彭祖面赛潘安贵如金玉客,只得带着这位沿着小路往前行,却不向人多的地方去,只拣着偏僻的、有屏障物的地方走,这位也没啥意见,边跟着边好奇宝宝似的四下张望,若是遇到旁人还要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 “爷,这丫头总挑没人的地方走,该不会是对爷心怀不轨吧!”金贵儿十分警惕,悄声和他主子道。 “看你说的,我还是个孩子。”燕七道。 “……”金贵儿脸一红,“你耳朵咋那么尖!” 燕七:“只能怪老天爷太偏心。”给了一副好耳朵。 金贵儿:“……” “那么说老天爷最偏心的应该是爷啊!”他主子得瑟地接话,“连爷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燕七:“……”他又赢了。 “你大伯住什么地方?”老天爷的宠儿手搭凉棚四下张望。 “从这儿往那儿走,第三个岔路左拐,绕过一座山,往右,第四个岔路选左边那条,再绕过一片松林,然后……” “哕——”宠儿听吐了。 燕七只好带着宠儿去找她大伯的住处,绕过山,绕过林,途经桃墟,宠儿先生忽然开心起来:“这片桃林爷有印象!当年不过数十株,如今瞧着竟足有上百了,可惜今年天回暖得比往年晚了些,再过些时日桃杏都开了,这地方便是全岛最妙的去处!” “您以前来过这儿?”燕七问。 “不止爷来过,你大伯也来过。”宠儿先生眉开眼笑地说完,转而又哼了一声,“哪里想到那不要脸的那个时候就想吞下这岛了!横扒拉竖挡的不让爷在这上头盖避暑别庄!” “……听有钱人抱怨真让人五味杂陈。” “是吧,爷就是钱多的没处花。” “……您可以试试用来填个海什么的。” “那海水上涨不把京城淹了?” “……不想跟您说话了。” “难怪爷总是这么孤独寂寞。” “……” 穿过桃墟,再经由风裳馆、水佩轩、听雨楼、星星盒、锦茵精舍……远远地便看到了一汪蓝澄的湖。 “这湖还是这样蓝啊,”有钱人手搭凉棚慨叹,“崔三件儿倒也懂些情趣,没在这湖上建宅子破坏这湖的完整。” “崔三件儿……” “崔淳一嘛,天天身上带着尺子、炭笔、刻刀这三件儿,到哪儿都不离手。” “……” 向着湖的方向走,眼看就要到了岸边,却听得一块近两人高的湖石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不可描述的动静,“哎哟!”这位贵客立时来了精神,抬起袖儿来掩了嘴,尽力地压低声儿,“还有意外收获!快找个地儿躲起来!” 没待燕七反应,已是一把箍了她闪身到旁边的湖石后头,金贵儿分外无语地跟着躲起来,三个人竖着耳朵听那厢动静。 “……说话可要算数,”那块石后隐隐有说话声,“你答应我的话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如今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回来了,那话如今也该兑现了不是?” “我答应了你什么?”另一个声音淡淡地道。 “怎么,小崔公子,想反悔?”第一个声音笑着道。 第224节 第296章 扯淡 人心就像风筝,把线扯断了,心也…… 燕七按兵不动,静静地竖耳倾听,她身旁的贵客不由偏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就在刚才这么一瞬,她周身所散发出的一切气息突然像是被什么掐断了或隔离了,哪怕她就在你的身边你都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仿佛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地上的一片落叶或是一颗石头——这种完美隐藏自己的本事,只有他的暗卫们才轻易做得到。 贵客脸上平静如常,放在湖石上的手指却微微翘起一根,几不可察地左右轻轻动了一动。 燕七感觉到来自身后不远处的杀气渐渐消褪,但这并没影响到她继续屏息倾听湖石那边的对话,崔晞的声音清冷柔和,但熟悉他的燕七听得出来这里面带着隐隐的讥嘲:“我且问你,你是真心想要同我好么?” “以后我不敢保证,至少在我对你有兴趣时,我会倾尽一切地对你好。”那人——庄王世子雷豫倒也坦率地如实笑答了。 “哦,你想要怎样对我好?”崔晞凉凉地笑着问。 “那要看你的喜好了,”雷豫语气暧昧,“要钱,我给;要玩乐,我陪;要做官,我给你铺路;要出名,我帮你宣扬;甚至你想找漂亮媳妇,我都可以让人满天下帮你挑去。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怎么样?” “挺公平,”崔晞笑,“那么你想我与你暗中来往呢,还是公开相与?” “嘁,爷行事从来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暗中来往做什么!爷就是要与你堂而皇之出双入对!” “哦,这恐怕有些难,家父家母若是知晓了此事,必定不肯同意。” “他们若不同意,你便同我出去住,我在外头买下一套院子,咱们两个届时便可以双宿双飞……” “呵,日后你若对我没了兴趣,我岂不就无家可归了么?这法子不妥,照我说,你不若先找个机会私下里同家父家母好生说上一说,家父一向老实,兴许他二位畏于你和令尊之地位,默许了也说不定,不到实在无法可想,我是不想同双亲闹翻的。” “好!令尊今儿也来了吗?我这便去同他说!” “来了,这会子许是在前面听戏,只你若要同他说,需避着些人才好,当着旁人,家父说甚也不可能应允此事。” “我晓得,我这便往前头去,你在这里等我——事一办成我便回来接你,咱们回城,我带你好好儿地享乐一番去!” 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嗵嗵地从那湖石后头绕出来,竟是先往燕七三人避身的这块石头后面来了!那贵客唬得撩起袍子下摆就罩在自个儿头上,再飞快地把身一矮,做贼似地躲在了燕七的身后,金贵儿更是吓得直接转过身趴在了石头上。 雷豫边往这厢走边一手掀着自己袍子一手解裤腰带——正憋着一泡尿准备找这地儿放水呢,蓦地瞅见燕七面无表情地戳在这儿登时吓了一跳,再瞅瞅她身后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眉毛一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由咧嘴笑了:“坏了你们的好事了?倒也会挑地方,只可惜这地儿是爷先来的,方圆三十丈内不得留人,赶紧离了这儿。” “这个地方,似乎还轮不到你做主。”燕七道。 “嗬?小丫头嘴上倒挺硬气,可惜爷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爷只再说最后一次,立刻给爷滚得远远儿,否则爷把你这两个姘头扔湖里去做一对儿王八!”雷豫哼道。 那贵客闻言,罩在自个儿袍子下的身体微微直颤,金贵儿却忍不得了,出声和自家主子道:“爷——” 后面话未及说,却见又一人由湖石后头转过来,凉凉地看了眼雷豫:“还不去?” “就去,就去!”雷豫笑着一打手势,始终跟在崔晞身边的他的手下们立刻扑上来就要拿下燕七三人,才刚扑出两步,便觉眼前银光一闪,定睛看时,却见一柄纤薄锋锐的小刀正贴在他们主子的喉头,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就能令这刀锋割裂那处脆弱的肌肤。 小刀的主人明眸微睐,俊美的脸上抹着凉入筋骨的笑:“敢动她一毫,就割下你的头。” 雷豫惊讶地看着崔晞,他甚至根本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将这小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太快了!他的动作比一闪神还要快!——这个病弱的公子哥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 然而他是真的不会功夫的,他此刻所站的位置和所拿捏的姿势到处都是空当和破绽,雷豫的侍卫们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将他一击毙掉——他的确不会功夫,可他的手,却比任何一个功夫高手都要灵活,他们的确可以将他一击毙,但在被一击毙掉之前,他也绝对可以抢在任何人的前面先把他雷豫的喉咙割断! “你认识她?”雷豫僵着颈子,手上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手下们不要轻举妄动。 崔晞却不理会他所问之语,手指微动,那小刀便魔术般消失在了手上,而后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恶魔少年被天使重新夺回了真身:“你若不去问,我们方才约定的事便作罢。” 雷豫这才觉得缓过了什么来,转了转眼珠,笑道:“当然要去,只不过要带着你一起去,万一令尊以为我这是凭空胡说,岂不还要费唇舌?” “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约定还是算了。”崔晞道。 “……那好,我这便去,你且在这里等我吧。”雷豫说着在燕七脸上盯了一眼,又冲着自己手下打了个眼色,这才带着其中两个大步离去了。 剩下的几人则继续留在当场,警惕地盯着崔晞和燕七三人。 “你怎么在这儿?”崔晞望着燕七,脸上笑得灿烂,好似方才与雷豫谈条件并险些割人喉咙的人不是他般。 “来找你的呗,一直都没瞅见你。”燕七道。 “被他一直缠着,正要支开了去找你,”崔晞笑道,压根儿不避讳雷豫的人还留在旁边盯着他,“这岛不错,你住在哪儿?” “往那儿瞧,树上。”燕七指着远远的湖边树屋。 崔晞转头循着方向看过去,笑了起来:“原来你住了这里,我爹当初画这树屋图纸的时候我还无意中瞧见来着,再没想到居然是给你家住的,早知如此我便给你设计个更好的。” “不急,等这一套我住腻了你再给我设计新的。”燕七道。 崔晞目光扫向还在那儿蒙着头装行尸走肉的贵客:“和你一起的?” 燕七这才想起这位来,转头和他说话:“大叔,人走了,别躲了,没认出你来。” “……”贵客掀起衫子一角,露出一只眼睛来向外瞅了瞅,目光落在崔晞脸上时微微一怔,转而将衫子从头上放下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这位小哥儿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崔三件儿家的。”燕七道。 崔晞:“……” “啧啧,长得一点都不像令尊啊!不是亲生的吧?!”贵客再次强行拆散别人家骨肉。 “再淘气把雷豫叫回来了啊。”燕七吓唬道。 “……雷豫那王八日出来的兔崽子!”贵客恼火,连庄王两口子一并骂进来,“合该丢去北塞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男人!” “大胆!”雷豫留在原地的手下闻言立时一声大喝,“胆敢辱骂王爷世子!抓起来问罪!” 这人话音一落,其余几名雷豫的侍卫登时齐齐出招就奔着这贵客抓来,贵客立在原地眼都不眨一下,嘴里还在那儿骂:“个王八龟孙儿屙出来的腌臜物儿!前头没把儿后头没眼儿一肚子【哔哔哔哔】……” 伴着他这骂声,凭空里骤然飞出七八道黑影,眨眼间便将王府侍卫的招式一一架住化解,不过三五下功夫,地上便躺了一片,再一眨眼,那几道黑影又凭空消失了去,原地就只剩下那贵客的骂声还在绵绵不绝地响着。 “我觉得刚才这些人才应该去北塞。”燕七慨叹,“杀蛮子于无形,能省多少事。” “战争可不是区区几人就能左右的,”贵客话风转换得无比自然,“否则岂不是谁功夫好谁就能做皇帝?” “功夫好也许当不了皇帝,但是皇帝能左右战争。”燕七道。 “皇帝?”贵客笑起来,笑容中深深地藏着一丝嘲讽,“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尽在掌握。人人都认为战争是最可怕的事,孰不知,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实则每个人都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个,皇帝也左右不了。耿耿忠心,时间久了,距离长了,就像了放风筝,越扯线越费力,直到有一天,线扯断了,这颗忠心也就淡了。喏,这就叫扯淡。” “您是在怀疑北塞的将士有对皇帝不忠诚的吗?”燕七问。 “……你问得这么直白让爷怎么回答才好。”贵客双手抱起怀来又抖擞腿。 “所以皇帝才不许守边大将及其亲眷未经允许私自回京?”燕七又问。 “咦?守边大将不能轻易回京自是必须的,其亲眷不能回京又是怎么回事?”贵客奇道。 “……难道不是因为怕将士在边关待久了里通外敌合家做了奸细回到京中来做卧底?”燕七也奇道。 “……与其如此,把将士家眷留在京中为质才更好吧。”贵客表示无语。 燕七更无语,一时没有接话。 贵客看了看燕七,道:“哦,对了,你是燕二痞子的闺女来着,令堂不是也跟去了北塞么,难不成有人拦着不许她回来?” “……家母和我家里的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燕七抬起眼,望着北边苍蓝的天空,“从小他们就告诉我和弟弟,母亲去了北边,如果没有朝廷允许,是不得擅自回京的,我们以为这是朝廷律法所定,也曾问过武伯伯或是其他人,他们说朝廷虽没有此类律条,却也不排除是皇上针对个别情况专门下的旨或口谕,也没必要让天下皆知,只诏达当事人即可。我和弟弟以为,以家父的战力和声名,许是敌国着意挑拨亦或收买的对象,因而受怀疑度大概比别人更高,被下了这样的旨意也在情理之中……或许是真的有这样的旨意吧。” 贵客望在燕七脸上的眸光微动,半晌道:“看来你爹娘是真的不要你了。” 燕七:“……这一刀捅得好深。” “搞不准是你娘不愿留在京中伺候公婆,又不喜欢你,所以去了北边就不愿回来,打算在那边安家落户再和你爹鼓捣几个娃出来,一家人相亲相爱多欢喜。” 燕七:“……够了,再插刀翻脸了啊。” “嘻嘻嘻。” “做什么呢?”贵客这厢正猥琐地笑着,忽听得身后凉咝咝地传来这么一声,直吓得“哎哟”跳起来,转了头往后看,就看见燕子恪一张大脸:“你怎知我在这儿?” “我回来换衣服。”燕子恪指指自己身上那件酒红色的袍子,今儿是他生辰,听了老太太的话专门挑了件看着喜庆的衣服穿了,结果也不知是谁给人袍子上蹭了道油,害人跑回来换,就在这必经之路上遇到了这位贵客,“去我船上吧。” “床?”贵客没听明白,谁知道燕子恪会住船上啊。 “船。”燕子恪偏头又看向燕七,“带小四去玩儿吧。” 目送这二人走远,燕七才和崔晞离了原处慢慢沿着湖边闲步,崔晞便道:“定准十八走了?” “定了,你有没有问题?”燕七问。 “看雷豫在我爹娘面前的表现了。”崔晞翘着唇角。 燕七想了一阵,这才想明白崔晞这一计——他这是故意由着雷豫缠他好做给他爹娘看的,崔淳一人老实,一家子又惹不起庄王,届时崔晞只要说出去住一阵好避一避雷豫,崔淳一指定同意,只要崔晞出了家门,想往哪儿去他老爹可就管不了了——怪道崔晞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原来早就算计好了。 “好吧,”燕七也就不多虑了,“说不定雷豫还没有机会再缠你了呢。” “那最好是在十八以后。”崔晞笑,“你同她们说了吗?”指的是武玥和陆藕她们。 “没告诉她们什么时候走,”燕七道,“还是不告诉了吧,怪伤感的,还得劳动大家送行,大过节的……到时候给她们写信好啦。” “十八几时走?”崔晞问。 “吃过早饭我和小九去找你。”燕七道。 “好,那我先回了,”崔晞道,“去琢磨琢磨那橡胶树。” “来不及吧?” “你上次给我画的关于橡胶轮胎的图纸我已有了些构想,回去试试便知。” “好吧,别太辛苦啊。” 送走崔晞,燕七这才重新往树屋的方向去,才刚从楼梯上得高处,远远地就瞅见隔着湖隔着林的一处避人所在,她家燕小九正和萧天航在那里说话。 这孩子还啥都不耽误。燕七也没多看,直接进了屋。 “咋这么半天才回来?”武玥已经盘腿坐在燕七那张原木搭制的床上了,“崔四呢?你不是找他去了吗?” “他有事先回家去了。”燕七也脱了鞋子坐上床去,“聊到哪儿了你们?” “正和小藕说今年正月二十六咱们去莲华寺要玩什么呢,回想李桃满那件案子,仿佛就发生在前不久一样,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啊!”武玥慨叹。 “年纪越大,时间过得就越显快。”陆藕也叹道。 “两个十三岁的老女人在这里感叹岁月流逝,这让年轻人我感到压力很大啊。”燕七道。 “哈哈!你少来!你今儿可也十三岁了!”武玥叫道。 “还不到呢好吗,我可是晚上生的,这还差着好几个时辰呢!”燕七道。 “好吧好吧,那我送你的礼物你也晚上再看!” “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你送的是啥。” “那你说我送的是啥!” “我至少能猜中一样你信不信。” “你猜你猜!” 第225节 “匣子,对不对!” “……我怎么会送你匣子?!不对!猜错了!” “那这是什么?” “这是用来放礼物的匣子!” “那不就是了,难不成你还要把匣子要回去啊?” “……当然不是……” “你看,那不等于送给我了吗,我至少猜对一样了吧?我赢了。” “……不想跟你说话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日头就偏了西。 “诶呀,要走了,”武玥弯腰穿鞋,“这儿离城里远,不能留下来用晚饭了。” “嗯,回吧,好好玩儿。”燕七道。 “哈哈,当然要好好玩,寒假可不剩多少天了!”武玥道。 “对呀,趁年轻,当享受。”燕七道。 陆藕若有所思地看了燕七一眼。 燕七也看向她:“小藕也是,放开些,勇敢些。” 陆藕点点头,忽然有些想哭,连忙把脸转开了。 把两人从树屋中送下来,一直送到前头正院与各自家人汇合——陆经纬已经上任去了,陆藕这次是和陆夫人一起来的。 从正院又把两家人送到乘船的码头,等着依次上船的时候,武玥突然想起来,连忙问燕七:“你什么时候走啊?” “还没定。”燕七道。 “定下来记得使人告诉我们去啊!” “好的。”燕七道。 陆藕在武玥身后红了眼圈儿,燕七冲她摇了摇手:“时间会过得很快呢。” 武玥后知后觉地伤感起来,但一想过几天燕七就会和家人回京了,到时还能抓紧时间天天和她在一起玩儿,就也暂时放下了,冲着燕七招手告别。 燕七目送着武陆两家的船消失在水平线外才回身,跟着燕家人回转正院。 燕子恪也不知被谁灌醉了,晚饭都没吃就在天水阁睡下了,那位贵客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燕七亦只吃了一碗长寿面,回到飞鸟居一件一件拆她的礼物。 燕九少爷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宿都没露头,直到第二天正月十七一早,推门进了燕七的房间,淡淡丢下一句:“我改变主意了,不去东边了,去北边,关塞,找爹娘。” 第297章 上路 空虚寂寞冷。 “北塞?”燕子恪看着燕七,“不允。” 这位从未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过燕七。 “战争,难民,雪灾,饥荒,疾病,每一样都非人力可控,每一样都足以要命。”燕子恪走到书架处翻了一阵,拿了一幅卷轴回到桌边,在燕七面前铺开来,却是一张舆图。 “自己看。”伸出一根清癯手指点在舆图上标注的北部位置,“看去往北塞的必经之路,荒原,山脉,湖沼,沙漠,想的到想不到的凶险环境全在此条路上,带着小九和崔家小四,这是死亡之旅。我不允。” “所以还是往东去吧。”燕七回去就和燕九少爷道,“你从萧大人那里忽悠到什么消息了,非要往北去?” 燕九少爷没有回答他姐的话,揣着手垂着眸在那里思忖。 耿直boy萧宸依照同燕九少爷的约定,过年走亲戚时按着燕九少爷给的那张写了问题的纸逢人就打听,以他那样不懂拐弯抹角的性子,闹出动静来他爹还能不知?这才是燕九少爷的目的,打草惊蛇,惊的当然是萧天航这条蛇。 于是萧天航如燕九少爷所料般地找到了面前,一番斗智斗心下来,老江湖服了小油条,松口透露了些小油条想知道的事。 “那就往东去吧。”燕九少爷道,显然这是唯一的选择,若坚持往北去,燕子恪说不定连人都不肯放出京去了。 然后就到了正月十八。 一大早起来,燕七梳洗穿衣,头发绾成书生髻,身上穿一件藏蓝男式棉袍,腰间一围革带,脚上长筒黑靴——出门在外,自然是扮成男人才更方便行事。 煮雨烹云几个人一边抹泪一边帮燕七收拾,燕七安慰了几句也安慰不住,只得由着她们去,出门前又嘱咐了几句:“按时喂绿鲤鱼、大刘、小赵、紫罗袍,你们几个平时好生在院子里待着,别惹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几个丫头跪了边哭边应是,坐夏居里哀嚎一片,那情形儿就像燕七已经含笑九泉了似的。 燕九少爷的蛇由燕子恪出面托给了信国公帮忙照看,几个贴身的小厮也是边掉着泪边抬着行李去二门处装车,姐弟俩却先要到四季居上房和家人一同用早饭,一群长辈挨着个儿地嘱咐路上的注意事项,燕子恪却只在旁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姐弟俩要出行,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都代表各自这一房给了盘缠银子,老太爷私下里又额外给了燕九少爷三百两,燕三老爷则给了燕九少爷一份人名单,名单上是东部各州、城、县大大小小官吏或平民的名字,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现从事着各个行业,嘱咐姐弟俩若是有事可按名单去找人帮忙。 燕四老爷也给了燕七一份名单,这上面的人名更多,悄悄把燕七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些人要么是我把兄弟,要么是我结交的朋友,黑白两道都有,可别让老太爷知道,你把这单子收好,需要帮忙便拿着我的信物去找人,”说着低头在腰间挂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佩饰中找了一阵,挑出个赤铜打制的燕子来给了燕七,“名字前面画圆圈儿的,那都是我把兄弟,绝对信得过;画三角的,是极讲信义的朋友,也信得过;画黑点的,这些人有本事,但不可全抛一片心,若必须用到他们,事后给些好处,不必深交,记下了没?” “记下了,谢谢四叔。”燕七道,“对了,普济庵的事有眉目了吗?” “嘿!你倒还记得,”燕四老爷拉着燕七直接出了上房,叔侄俩躲到院子里的假山景儿后说悄悄话,“我那养猴的兄弟果然把事办成了,那猴子直接偷了盘儿素斋出来,我那开酒肆的兄弟细细一尝,果然尝出了其中玄机!原来那普济庵的素斋里,放着一味调料,这味调料有使人食之上瘾之效!你猜这调料是什么?” “我去,不会是罂粟壳吧。”燕七道。 “我【哔】!你怎么知道?!”燕四老爷吃惊地瞪着燕七。 “书上看来的,但我不知道罂粟这种东西咱们中原有没有。”燕七道。 “我那兄弟说这东西中原少见,多产自西域那边的小国。”燕四老爷说至此处哼了一声,“也不知普济庵那帮尼姑是从哪里弄到这东西的,我那日叫了一帮兄弟朋友去普济庵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种植这东西的地方,结果许是因普济庵丢了那盘菜,又许是我们找东西时没注意被尼姑们察觉了,听说近日以来普济庵已经不再提供素斋了——这么做岂不更证明了她们那素斋有鬼?!哼哼,如此也好,她们停了素斋,就没人同我那兄弟抢生意了,也算没有白白打草惊蛇。” “四叔,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请你那位兄弟平时多注意着些普济庵,如若她们恢复了提供素斋,就去告诉大伯吧。”燕七叮嘱她四叔。 罂粟也是一种药材,不管是入药还是调味,少量的摄入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普济庵兴许只是把这东西当做了牟取暴利的手段……希望仅是如此。 吃罢早饭,也就到了上路的时候,燕四少爷燕十少爷很是不舍燕七姐弟俩,一直把两人的马车送出了巷子外,“一定记得常写信回来啊七妹九弟!”燕四少爷骑在马上叫着。 “好的,回去吧四哥,好好在综武队表现!”燕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他摆手。 孩子要远行,当然得有长辈送出城,燕子恪披着件黑色的大氅骑在马上,走在姐弟俩的车前。马车先往崔府去,也不必进门,使人进去通报了一声,不过片刻便见崔淳一一家子将崔晞从里头送了出来。 崔夫人快要哭昏过去,一边哭一边骂雷豫,显然崔晞的那一计起到了效果,两口子不得不让崔晞出城暂避。 “四儿,好生在你舅舅那里住着,待过了这阵风头娘就亲自去接你回来!”崔夫人拉着崔晞的手死活不肯松开,去舅家大约是崔晞哄她的话,上了路那可就谁都管不着了。 在崔府门口耽误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好容易以崔夫人哭晕过去而告终,崔晞上了自己的马车,崔暄骑马随车相送,两家的马车直奔停放着房车的崔家木铺,到了地方各自把行李搬入房车,前头套上两匹马和四头高壮的马骡——马再多就逾制了,只能用马骡代替,马骡是公驴和母马结合产下的后代,能负重,耐力强,性格活泼,是平民家最常见的家役牲畜。 那厢往车上放着行李,这厢燕子恪好奇宝宝似的负着手围着这辆古怪的马车转,见这车厢是又宽又高又长,别的马车是四个轱辘,这辆马车竟有六个轱辘,车厢也不是纯木制车厢,而是在木头的外面又包了一层铁皮,刷上枣红色的漆,不上手摸一摸,看着就与木头车厢没什么两样。 “要进来看看吗?”燕七从车厢门处探出头来问他,这位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一副不肯接受现实的样子。 现在貌似依旧不想跟她说话,但还是没能战胜好奇心,一掀衣摆登上车来。 车厢内部是松木制地,用了三重板,中间以石灰填缝,表面打磨光滑后涂以松脂和桐油用来防潮防水,其实松树本身含有丰富的松脂,原就不怕潮,在木匠界有这样一句老话: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海底松说的就是松树这种木材的防水性,在海底都能生长存活,更莫说经些雨水和潮气了,且用松木做车厢的话还天然有一种淡淡的松香味儿。 车顶很高,燕子恪这样颀长的个头儿站直了距车顶都还有一截距离,宽度也比普通马车要宽得多,目测足能并排放下三张单人榻,而长度也绝非普通马车可比,在车厢的后部是整整一排与车厢壁嵌在一起的柜子,用来盛放三人的行李,柜子的高度到燕子恪的下巴,柜子顶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上面还有枕头和被子,这里显然是其中一位的床铺,铺沿的车顶上还悬挂下来一道布帘。 车厢的两侧部分各有一张固定在地板和车厢壁上的单人榻,榻板的下面被做成了可以抽拉出来的大抽屉,此处也做收纳之用,里头放着被褥枕头,在两榻的榻尾分别置着一架固定于地板上的梳洗架和一个铁皮包水泥制成的小炉子,小炉子甚至还有烟囱管道,从炉角伸出一根铁皮管来一直通向车顶,再从车顶通往车厢外。 低头细看,发现车厢地板下面是有暗格的,掀开地板,见这些暗格有的装着炭,有的装着水,有的装着米面油盐,有的装着锅碗瓢盆和烧水壶,等等等等,还真是样样俱全。 车厢的两侧各开着一扇窗洞,窗扇有三层,一层玻璃的,一层木头的,一层铁皮的,车门面向着前方,位于右边,左边也开着窗洞,从玻璃往外看,可以将前方的路况看得一清二楚,车夫的驾驶座就在玻璃外,身周还有木板围挡用来挡风,围挡上甚至还竖有后视镜,可避免因车身过宽过长而无法看到车后情形的状况。 “哪一个赶车?”崔暄忙问。此前他就问过崔晞,崔晞只和他说是坐燕七姐弟的顺风车,赶车的自然由燕家出。 燕七就看向燕子恪,这位说车夫由他提供来着,房车上连车夫的下榻处都设计出来了,就在车厢外面驾驶座的下头,把地板一掀开,下头有单人榻宽的暗格,铺着被褥,还有一定的透气性,人钻进去直接就能睡——燕小九还曾毒舌这暗格像棺材来着……“棺材”旁边的暗格能放车夫的衣物行李,且车厢里那只炉子下头还沿伸出一条管道通过车夫睡觉的暗格后又绕回车厢内,这样热气就能传递到外面的暗格中,使得车夫入睡时也不会觉得冷,白天坐在暗格上面的驾驶座上也能感受到一定的热量。 燕子恪偏脸看了眼跟着自己一起前来的随从,由一枝身后走出个人来,年纪与一枝差不多大小,生得白白瘦瘦,面相清俊,身后背着自己的行李包袱,向着众人施礼:“小的五枝,给小主子们赶车。” ……枝字辈儿又出新面孔了啊。燕七猜测燕子恪手里头不只这五枝,搞不准凑够一棵参天大树的“枝”数都够了。 “这么年轻的孩子,能不能行啊?”崔暄不放心,眼睛瞄着一枝。一枝会功夫他是知道的,因此他更希望能随行的是一枝,好歹路上能有个保镖,从京都到他和崔晞的舅家有三天的行程,虽然这三天的路都是官道,可这毕竟是他弟弟头一次自个儿出远门,这让他哪能放心得下。 “五枝通医术,御马也在行。”燕子恪道。 “就他了!”崔暄立刻拍板。只通医术这一项就足能让他认可了,万一崔晞那孩子路上身体不舒服,这个“五只”还能多少应个急,就他了。 一时将行李全都收拾妥当,众人上马的上马、登车的登车,在街上行人的好奇注目下往城门外行去。 “这么引人注目的马车,是不是太招摇了啊?”崔暄十分地不放心,一路都在皱着眉头 “只是把普通马车加高加宽加长了而已,我们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啊。”燕七从窗里探出头来安抚道,“去年上巳节的时候好些富人家直接把马车造成了戏台子,请了女伎在上头吹拉弹唱外带跳舞,一边献技一边让马拉着车走街串巷,相比起来我们这车已经很低调啦。再说那些天南地北跑生意拉商货的车,不是比我们这个更大吗?我在京都大街上都见着过好多回了。” “瞅把你精的!”崔暄瞪她,“你这车的料子用的是我们家铺子里的吧?付钱了没有?” “谈钱多伤感情啊,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这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辆马车啊?” “少少少少给哥来这套!这么多年你让我吐的血都把这情分消化干净了!我跟你说啊燕小七,路上好生照顾我家小四,这马车钱我就给你打八折。” “wuli小四才值两点折扣啊?你究竟是不是小四亲生的啊?” “去去!少挑拨,我问你,你箭带得够不够多?” “当柴禾烧都没问题。” “烧个屁柴禾!严肃点!哥跟你说,路上若是遇到心怀不轨的混蛋东西,别犹豫,直接上箭!官府若是问起来你便说是正当防卫,再提提你大伯的名字,十有八九不会追责——反正是宁杀一人不能让人伤我家小四一毫,记下了吗?” “这是必须的啊。” “够意思!行,冲你这话,马车费给你打六五折!” “……我siè你了啊。” 一路靠着胡扯冲淡离别的情绪,终究还是到了城门外,送出了一里又一里,崔暄喋喋不休地在窗边叮嘱着崔晞,另一边的窗外燕子恪骑在马上仍是一言不发。 “好了别送了,”崔晞把崔暄伸进车窗的脸推出去,“再拖着日落前便赶不到临城找住处了。”虽然有房车,能住旅馆的条件下也最好还是住旅馆,总比三个人都窝在车里要舒服。 崔暄也知道不能再送下去了,只得勒住马头,要叮嘱的话已经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多遍,这会子再说什么都觉得不够重要,而重要的话无非就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抵达”,但崔晞又怎么能不知道,谁不想平安呢,可平安又不是他能说了算。 一时无话,崔暄也只得皱着眉盯着车厢里的弟弟看。 另一边的窗口,燕七也正请她大伯留步:“别送啦,总得分开啊。” “嗯。”总算哼出了一声。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燕七主动问。 “常写信回来。” “必须的,我一会儿上路了就开始写。” “走吧。” “……那啥,大伯,你是不是忘了给我什么东西?” “哦?什么?” 第226节 “路引……” “哦,我忘了带出来,还在家放着。” “快别闹,赶紧给我。” “真要走?” “……放心,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走吧。” 燕七收妥了路引,向着燕子恪挥手告别,他没有回应,只是骑在马上淡淡地看着,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起来,送行的和上路的人渐离渐远,苍穹清寂,白云低垂,一群不知哪里飞来的野鸽儿振翅掠过枯冷的枝间,淡金色的阳光在眼前浮动着,令这天与地,显得如此寂寥。 第298章 旅途 开往春天的房车。 从东城门出来,先要沿着跃龙河往南行,行至窄处,有一条十数米宽的跨河大桥横跨东西两岸,由桥上过去,这才能够正式向东走,当朝在道路交通方面的建设十分地完善和精心,但凡“城”一级别的行政区域之间都有十分平坦通畅的官道相连,除了个别自然环境险要、以目前的人力和科技无法改造的地区,就譬如接近塞北的那一大片范围。 虽然距出正月还有十来天,可官道上早已是一片热闹,各行各业、各国各地的行旅来往穿流,开始为着新一年的生计而奔忙。 燕七三人的房车除了较为宽大之外,从外表上看来并没有很引人注意,毕竟这是一个格外开放外向的时代,民众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非同一般,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常年出门在外的行旅们更是见多识广,一路上又只顾奔着自己的目标前行,哪里在意别人怎么作妖。 三人的房车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开得又稳又快,房车内部也是一派安逸,燕九少爷早便脱了鞋子,腿儿一蜷偎上榻去,背后靠着引枕,身上搭着毯子,手里捧上一本书,晒着穿透玻璃窗洒下来的初春的阳光,懒洋洋地边喝茶边看。 用来盛茶的杯子就是崔晞做的保温杯,车上还带了暖壶,壶底装了大块的吸铁石,就放在专门放壶的那块地板上,那块地板是铁皮面的,有效地防止马车颠簸时将壶晃倒。 崔晞和燕七坐在另外一边的榻上,两人也脱了鞋,盘膝对坐,榻上置着表面有凹槽和用来把保温杯卡住的圆洞的小几,凹槽内嵌着装有各色干果的果盒,两个人就这么着吃吃喝喝聊聊,一起偏着头透过玻璃车窗欣赏车外的风景。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大片的农田,没有高楼阻隔,没有工厂污染,只有无穷无尽的正在酥融的土地,和与之相接在地平线处的辽远蓝天。白云飞鸟,日光流金,初春的天与地无比空灵,这使得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鲜明干净,时而安静得听的见萌芽破土,时而热闹得仿佛一切生命都在舞臂欢呼,料峭春风一阵一阵地迎面而来,像是一格一格的电影胶片,把这条自在悠长的旅程渲染得清凛又明媚。 时近中午,五枝将车停在了路边一片沙石空地上,这个地方离京已经很远,然而距下一座城也有很长一段距离,午饭只能自己解决。 燕七和五枝齐动手,把炉子从车厢内搬下来,又从车底暗格中取了柴禾放进炉膛烧,五枝拉风箱,燕七架锅烧水,崔晞在旁边观看,燕九少爷在车上等投喂。 水烧开,燕七拿了只圆盒子出来,揭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个被冻得结结实实的未煮过的饺子,这饺子是昨晚坐夏居小厨房包好的,专为了给燕七姐弟俩路上带,也只够吃上一顿的,包得太多放得久了也不新鲜。 燕七将饺子下锅,就在这荒郊野地里煮起午饭来,香味儿伴着滚滚的热气飘散在旷野里,蒸氲得脚下冷硬的砂石都似乎鲜软了几分。 饺子出锅,端进车去,小碟子里倒上醋,一人还有一碗热饺子汤。燕七叫五枝一起进车来吃,五枝却不肯,只在驾驶座上坐了,捧着一大碗饺子吃得热火朝天。 饱饱地吃过,饺子汤下肚几乎要喝出汗来,燕七下车收拾锅碗勺筷,五枝把炉子搬回车上,重新打马上路,却是不急着向前赶,只让马和骡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三个小主子坐着消食,透窗的阳光暖暖地晒着,渐渐地眼饧骨软起来,燕七爬上柜去,在自个儿的铺位躺下来,毛茸茸的毯子一裹,闭眼就进了梦乡。 燕九少爷和崔晞各居一榻,也或躺或卧地先后睡着了,五枝在驾驶座上裹着燕九少爷赏的厚厚的毡毯,怀里抱着燕七给的热热的汤婆子,眼皮儿也开始往下耷拉,嘴里还残留着香喷喷的牛肉大葱饺子馅儿的味道,于是时不时陷入的小梦里就不停地数着从身边过去的憨态可掬的牛,一头过去了,两头过去了,三头过去了…… 燕七让尿憋醒的时候已经大约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了,偏头往下一瞅,见崔晞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也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朦胧样子,另一边的燕小九还在睡,只有在熟睡时这货才真正地像是个孩子,一脸的天真无邪。 燕七从上头下来,趿上毛拖鞋——这是让府里针线房做的,专用来在房车里穿,盘腿儿上炕什么的都很方便,崔晞和燕小九也都有。 从暗格里取出个很小巧的带盖儿的脸盆,倒了些水进去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开了车门示意五枝停车,换上在车外穿用的棉布鞋,下得车去走至车侧,位于底部的地方也有抽拉式收纳暗格,将暗格拉出来,里面放着用油布和支架做成的围障,另还有一把小铲儿。 燕七扛了围障拿上小铲儿,走到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把围障支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个移动厕所一般,进得厕所,拿小铲儿在沙土上铲出个坑来,然后蹲在上面如此这般,完毕后再把沙土填回去,怼平,围障一收,潇洒回往房车,做到不动声色。 男士们小解就简单多了,走得远点儿背身一站,只要燕七不偷看,一切都可以很从容。 回到车上,小盆里的水也烧得温了,端下来放到对面的梳洗架子上,将三块毛巾泡进去,再拎出来拧去水,递一块给崔晞,塞一块到熟睡中的燕小九手里,剩下一块自己摊平了糊在脸上,擦去困意,每一个毛孔里都浸润着热喷喷的水气,把毛巾晾回架子上,再在脸上涂一层香气淡雅的面脂,整个人就都精神起来。 燕九少爷梦里抓了一手热年糕,眉头一皱就给恶心醒了,睁眼看看手,才发现是他亲生的那位又在犯二,翻身坐起来,猫洗脸似的拿着毛巾慢慢擦,直到这巾子都有些凉了才随手丢给弟奴,起身伸了个懒腰,到门口换鞋,然后下车方便。 马车再次启程时不再慢条斯理,而是放蹄疾奔,燕七倒掉各人杯子里的残茶,用暖壶里的水重新泡了新茶,并且翻出一个备用的保温杯来,泡了同样的茶,递出去给了五枝。 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变化,开始出现星散的农户院和寥落的白杨树,隔着大片的田地,远远地夹在天与地之间,看上去无比地安谧恬然。 “这样看着那些庄户,有时候会觉得很神奇,”燕七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天际,“忍不住会想象那里面的人此刻正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在发愁还是在欢喜,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偶尔还会生出想要融入他们的生活的欲望,去体会一种不同的境遇。” 这种念头前世不止一次地有,坐在高高山头的树上,眺望远方的万家灯火,常常流连于某一个窗口的某一盏温暖的灯,想象着灯下有那么一家人,正将热腾腾的饭菜上桌,粉底白格子的桌布,印有浅浅花纹的壁纸,小孩子装满课本的卡通书包,还有写字台上一家三口笑容灿烂的合影。 一个平凡简单的家,前一世没有,这一世,还是没有。 “你想去,我们就去。”崔晞微微笑着,“反正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反正我们自由自在。我们去那里,买下一套小院儿,穿粗布衣衫,做平头百姓,什么时候做腻了,什么时候我们再继续上路。” “多好啊,”燕七叹息,“没有什么比自由自在更好的事了,不如我现在就给大伯写信,告诉他我再也不回去了吧。” 崔晞只管笑,燕九少爷在对面瞥过一记眼白来,她真敢这么写,那位就真敢立刻亲自追上来把她拎回去拴裤腰上。 结果他姐还真的说写就写,取了纸笔出来,认认真真地凑出几行字,写完了给大家念:“东游记第一天:田野,村庄,白杨树,旅途安稳,春光静好。小九说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严肃地批评了他。午饭煮了饺子吃,小九吃得最多,光吃不拉,怀疑是因为总懒在榻上不活动导致有便秘倾向的缘故。崔小四造的房车十分完美,睡在上铺格外舒服,一偏头就能看见他两人的睡姿,梦中神情一览无余。预计黄昏时能抵达京都以东的第一座城,准备就在那里把小九卖了换钱。” 燕九少爷:“……” 崔晞:“呵呵呵。” 第二页纸上燕七还画了亲笔画,田野,村庄,树,寥寥几笔,也没有什么韵味。 初春的黄昏来得很早,夕阳从燕七身后的方向照过来,落在与她相向而坐的崔晞的脸上,使得整个人显得温暖又柔和,面前杯子里热腾腾的水气朦胧了他毫无瑕疵的容颜,在他身旁的车窗外,远远近近大片的村庄正依依地冒着炊烟。 水气与烟气,为第一天的旅程做了一个温暖的收尾,马车驶入太微城时,三人谁也未曾发现,有那么几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他们。 第299章 送行 送你一段路。 太微城做为距京都最近的一座城,仰息于首都的繁华昌盛,规模算得是第二大城了,街面上车水马龙,热闹程度也不遑多让。因距着京都极近,风物民俗并没有什么差别,燕七三人也不打算多逛,驱车进城后就直接去找宾馆开房。 五枝驾了车,穿街过巷,不往那轩昂奢华的酒楼去,却七拐八绕地专往安静的民宅区走。车里三个人谁也没管他,只忙着收拾重要的东西,燕七专门让燕府的针线房用既厚又结实的油布做了三只大大的登山包,还请崔晞家的工艺铺子里的手工匠人按照她提供的图纸用黄铜做了拉链缝在登山包上,包里有好几层收纳袋,最隐蔽的袋子里装着路引、银票、各种身份证明等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袋子里则分装着住店时要用到的换洗的衣物、梳洗用物、日常用品等等东西,待需要住店时只要将这背包拿下车即可,其他的东西只能留在马车上,当朝的酒店管理也发展得挺先进,酒店里有专门的停车场和看守顾客们马车的保安人员,顾客将车停放妥当之后,还会有专门人员用纸笔记录下车内的用物,双方手上各持一份,以免发生丢失事件,届时顾客就可以照着单子向酒店进行索赔。 除了背包,燕七还将自己的弓和一部分箭支背上了身,收拾妥当时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这才想起往外看看是到了哪里,却见下头一片小小的青石广场,正前方一带雪白围墙,乌漆大门上悬着一道匾,上书“武陵记”三字。 “小姐,少爷,崔少爷,到地方了。”五枝在马车门外恭声道,“此处是老爷安排的落脚处,老爷说这地方安静,可免受其他住客喧扰。” “好啊,这地方看着就舒服。”燕七头一个钻出马车,跳下车后回身伸了手去扶燕九sama,然后是崔晞大大。 武陵记的伙计早在门内瞅见客人上门,匆匆地跑出来两个,一个引着燕七三人往门里走,一个带着五枝去停车场存车。 进了乌漆月洞门,迎面就是一面绿漆影壁,壁上用细细的白线勾着数竿修竹,旁边随意地写着一句: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绕过影壁,果见一带清溪蜿蜒向内延伸,而溪的两边,轰然有近百株的初开桃花夹路,令人几乎是立刻便在心内接上了后面的句子: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在这样一座繁华城中的民居区内居然有这样一处贴近自然的所在,不禁令人顿时感觉到了心旷神怡,虽然这“自然”也是穿凿雕饰出来的。 缘溪而行,便见桃林处东一屋西一宇,白墙灰瓦,黄昏的夕照下变成了白金与乌金,映着粉金的桃花,有种奇异梦幻般的美。 “这些都是小记供客人们下榻的房舍,”伙计颇有些自豪地给燕七三人介绍,“小记有单屋,有独院,也有供多人住宿的跨院和双层小楼,三位客官尽可随意挑选。” “真不错啊,给我们个独院吧,清静些的。”燕七道。 “好嘞!您三位这边儿请!”伙计热情地在前引路,果然将三人带至了一处被桃花包围的精致小院,小院儿是四合式的,因着墙外皆是桃花,院内便别无花草,只在院子中间置了一口鱼缸,天气尚冷,里面并没有鱼,只有一缸清水和雨花石子,西南角处还有一口水井。 屋中有床有柜,有炕有桌,家具齐全,俨然像个普通百姓家,纵是在这里长住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能支付得起房钱。 燕七住了北面正房,燕九少爷和崔晞分居东西两厢,五枝随后进来,挑了南面倒座房紧挨着东南角院门的那一间。 这小院儿最新奇的地方在于这一排倒座房里居然设有厨房,客人要吃饭的时候,饭菜不是统一从武陵记的大厨房做好了端过来的,而是在饭前就由店家派了厨子过来,就现在这小院儿的伙房里做,如此饭菜一做好便可上桌,不必远远地从大厨房拎来,避免放凉。 引路的伙计见客人安顿下来,便笑着问可需要做晚饭,燕七点头,然后问他:“贵店有什么拿手菜吗?”既然是出来游历天下的,当然是要每到一处就要吃一处的特色美食才对。 伙计还未开口,五枝已是在旁边笑着答道:“老爷说武陵记的桃花鲑鱼最是美味,另还有葱椒鸭子热锅、野鸡酸菜丝、什锦豆腐、冬笋糟茭白和酿山药,再有一道栗子龙骨汤,皆可尝上一尝。” “那就这些吧。”燕七道。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五枝,这几样吃食能是那位随便说说的吗?这分明是安排好了的,六菜一汤,三荤三素,鸡鸭鱼肉,山珍家常,从养生到口味,面面俱到,样样精心,这心操得也是没谁了,出门在外隔山隔水都要管着三餐。 伙计应着去了,说立刻叫厨子带着食材过来做,燕七几人便各回各房,先洗把脸上尘,疏散疏散在车上窝了一天的筋骨,接着燕七就开始铺床,虽然这地方的被褥枕头看着也挺干净,但终究比不得那一世的消毒技术,燕七是该艰苦的时候能艰苦,可以讲究的时候也绝不客气,从背包里取出床单来,将褥子枕头一齐盖住,人就可以在上头睡觉了,再取出一条被罩来,把店家提供的被子套进去,也就可以盖了。 收拾完自己的床,弟奴燕七又去厢房给她弟收拾,然后再去敲崔晞的门,顺手帮那位也铺盖好,最后还得了崔晞老爷的赏——一个桃花编的小花冠。 戴着小花冠去正房用晚饭,燕子恪推荐的这几道菜确实味道一流,四个人六道菜,居然吃了个精光见底,五枝最后连汤都包圆儿了,那厨子还负责进屋来收拾餐具,最后把桌子一擦,沏上茶来,去了伙房烧洗澡水,烧好后便同众人打了个招呼道退离去。 五枝把院门落了锁,四下里一番检查,大家在睡前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其他几位认不认床燕七不知道,反正她是头一沾枕就睡了过去。 睡到自然醒,桃花纸窗外的天光却还未亮,燕七躺在床上听见外面五枝在开院门,是昨天那厨子拎着食材来做早饭了,院角的水井响起哗啦哗啦的汲水声,树上麻雀叫成一片。 好陌生的一个清晨。 燕七没急着起身,先在床上做了几组仰卧起坐并俯卧撑,而后扒着上头床栏做引体向上,直到外头渐渐亮起来,这才去净室梳洗,依旧做男装打扮,不必梳很繁琐的发式,使得梳妆时间大大缩短。 开了门出来,墙外桃花映着清晨的薄雾与朝阳的金彩将整个小院装饰得缤纷又耀眼,深深一个呼吸,清凉的空气卷夹着早饭的香味儿立刻浸透了肺腑,这鲜活的人间真是让燕七怎么体味都不会腻。 早饭也是五枝安排的,云片豆腐、苏油茄子、酱王瓜、卤虾油、竹节小馒头、麻仁栗子糕、粳米江豆粥和野鸡汤。厨子还夸五枝呢:“您一定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昨天的晚饭和今儿这早饭,点的都是小店传承最久、最经得起反复嚼味的菜色。” 五枝哪管什么传承,主子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几个少爷小姐吃不了的最后全收他胃里了,这趟差使可真好,难怪四枝哭着喊着想跟着出来——这一路都是吃吃喝喝各种美食,四枝那吃货不眼气死才怪。 吃罢早饭,使唤大丫头燕七把三人房间的床单被罩都收了,五枝同店家核对了马车上的用物,补充了路上要用到的食水及生活用品,一行人便由武陵记出来,重新打马上路。 慢悠悠地行走在街上,透过车窗将太微城中的民生百态尽收眼中,有人忙碌有人悠闲,一座城就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出得太微城,马车重新驶上官道,同着其它的行旅一起奔往相同的方向,浩浩荡荡的一大队马车,在禾田夹径的官道上逶迤前行,像是一列精神抖擞的火车,欢快地冲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偶尔出现岔路,有的马车拐去了另外的方向,有的马车从另外的方向并进队伍,这列火车时而清减,时而壮大,一直都未停下它的脚步。 坐过火车的燕七对这样的情形倒未觉什么,反而是燕九少爷和崔晞对此都颇感稀奇,坐在车窗边向外看着,时不时有人超车过去,亦或与三人的车并排行一阵,车窗口也有人向着这边望,若是男人至多看上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若对面是女人,瞅见崔晞或是燕九少爷的脸,要么泼辣地继续一味猛看,要么就羞涩地躲到暗处改为偷瞧。 “你们两个不要搞事情啊,”燕七道,“招来劫色的我可保不住你们。” 燕九少爷白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上的书本,崔晞笑吟吟地将窗上的纱帘拉住,轻柔的蝉翼纱丝毫不挡光,却能将车内的情形遮个朦胧。 “不成想这条线路如此热闹。”崔晞倚在靠枕上,长腿伸直,抻了个浅浅的懒腰。 燕七就在他脚头坐着,随手拽过条小小的毯子盖住他的腿和脚,手里还在用崔晞的小刀撬着核桃,说是撬,实则根本就是在切,这小刀锋利得吹发可断,将如此坚硬的核桃壳一切两半几乎毫不费力。 “时间的缘故吧,一开春儿百业待兴,南来北往的商旅正是要开始忙碌的时候。”燕七把核桃仁剥出来,往面前的两个碟子里各放一半,然后又去切下一个。 “可惜来不及弄出橡胶轮胎,”崔晞道,“否则我们的车应该还能更快些。” “哪有那么容易,”燕七道,“一个真正能用得住的橡胶轮胎里面,除了橡胶还掺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据我所知好像还有炭黑、硫磺、滑石粉等等,这些材料的配比各占多少需要无数次的试验,没个几年功夫只怕下不来。” “我身上就时间多。”崔晞笑。 “快,花些时间把这些干掉吧。”燕七把盛核桃的碟子放到他手边,另一只碟子放到燕九少爷榻上的小几上。 从太微城到下一座城之间,路途有些遥远,大约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在途中有一些零散的小型旅店,供行路的旅人打尖住宿。这类小旅馆的卫生环境委实不敢恭维,燕七三人决定就在房车上过夜,好在暗格里备有不怕放时间长的熏肉和油酥点心,路过旅馆时买上些干粮就足以对付这两天一夜。 抵达下一座城时,依旧由五枝带路去寻下榻处,几个人在城中消磨了两天,逛街购物,体验民风,顺带洗澡洗衣洗床罩被单——大型的旅店中都是有专门给客人洗衣的洗衣工的,把脏衣服丢过去,付些钱,第二天就能得到洗净并烘烤干的衣物床单了。 几人养饱精神再次上路,依旧继续往东行,临走前燕七没忘去鹰局给燕子恪发信,无非就是路上见闻和交待自己姐弟俩在外的情况。 再向东出发的时候,路上同行的旅人就已经没有多少了,路上的风景也有了新的变化,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农田或荒野,地势渐渐出现了起伏,向远看去,群山在望。 “浮烟山,昼行夜停,需走三日两夜。”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收起复制自燕子恪处的一份东部舆图。 好在一应食水炭及生活用品早已在上一站处补充齐整,马车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接近浮烟山时,官道前后目力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了同行的旅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热门的去处,而值得称道的是这条官道虽然依着山势开始变得曲折蜿蜒,但路面还是依旧宽敞而平坦,燕七他们的房车如常行驶毫无压力。 山里的黄昏似乎比别处降临得要早,尚未生出新芽的树枝交错盘结在灰黄的天空,官道两侧嶙峋高耸的山石倾压在头顶,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逼仄感。 第227节 五枝将马车停在路边一块较为平坦宽敞的岩石上,天黑下来后就不好再行路,所以要赶在彻底黑下来之前先找好落脚的地点。 燕七先从车上跳下来,扛了简易厕所跑到远处去方便,回来后轮到男士们去,之后把炉子搬出来生火烧饭,五枝负责烧火,燕七负责淘米,崔晞帮忙削笋皮切腊肉,燕九少爷负责揣着手在旁边围观。燕七把食材铺进锅子里,一层米一层腊肉,再一层米一层笋,盖好锅盖,下头烧火的木头噼啪作响,红红亮亮的一团,在漆黑阴冷的山间格外的温暖显眼。 过不多时,锅子里的肉香笋香和米香渐渐地四溢出来,一下子便随着山风飘了个满山满谷。燕七三人捧着碗缩回车厢里吃,五枝坚持在外面吃,并且包圆儿了锅里剩下的,燕七就此发现了一件稀罕事儿:清清瘦瘦的五枝是个大胃王,这一路走来,不管每顿饭剩下多少,这位一个人都能给你全部干精光! ——真看不出来啊!明明长得这么文静清秀! 吃罢饭歇一歇,喝上杯热茶暖暖身,把炉灶锅碗收拾妥当,众人就都在车上窝好了,五枝给马匹骡子喂了豆饼草料,四下里转了转,也躺回自己的“棺材”,棺材盖露着个缝儿,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声音。 时间还有些早,燕九少爷也没打算再费油蜡,三个人黑灯瞎火地在各自榻上或倚或歪地瘫着闲话,渐渐地就都困了,动动身子躺好,不一时便前后脚地入了梦乡。 山里的夜晚真是很冷,比隆冬时节也不遑多让,尽管睡前燕七已提醒了多盖条被子,可燕九少爷还是觉得浑身发寒,然而人在梦里深处,怎么冷也醒不过来,正觉不爽,耳朵边忽然听见他姐的声音低低地传进了脑里:“小九,起身,衣服穿好,进衣柜去。” 燕九少爷睁开眼,车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照在榻边,他姐已回身去叫崔晞了,身后的弓弦在月光下闪过一丝银芒。 燕九少爷的动作从未如此迅速过,起身穿衣钻进衣柜,几乎就是眨眼间的事,崔晞却没有这样的速度,才刚将外衫披上,身旁的玻璃窗已是骤然一下子碎裂开来,一块酒坛子大小的石头呼啸而入,正砸在对面燕九少爷的榻上,倘若那里真躺着个人,这一下子足以将脑袋砸个稀烂! 而就在玻璃窗碎裂开的一刹那,燕七已飞快地将崔晞拉离那临窗的榻,紧接着身形一晃挡在崔晞身前,弓与箭不知几时已抄在手上,瞄准的姿势都未有箭便离弦,穿窗而出后紧接便是“噗哧”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 “进衣柜,莫出声。”燕七低声和崔晞道。 从事发到现在也不过是须臾功夫,燕七听得车外响起了金铁交鸣声,五枝的声音清晰响起:“有敌袭!”话里不带称呼也不指示该怎样做,这是怕对方知道车内人员和情况。 燕七再次将箭上弦,而后飞快地落下两边车窗最外面的那道铁皮窗扇,插销在车内,由车内关好后从外面是很难打开或破坏掉窗扇的,接着燕七径直持弓由车门出去,将门关好后直接翻身上得车顶,便见黑黢黢的夜色里七八条黑影手持武器将己方的马车包围了起来,其中的两三个正与五枝打在一处,剩余人似乎慑于燕七刚才从马车内放出的那一箭,一时未敢轻易近前,距马车最近的地上躺着一人,直接被燕七的箭洞穿了胸口。 乍见燕七翻上车顶,黑影们先是一怔,随后立即齐齐扑了上来,有直奔燕七来的,也有直奔马车门去的,燕七抽箭在手,一支接一支流水般地疾射出去,便听得一连串地“噗哧”声响起,接着又是一连串地“叮当”武器落地声,所有这些声音里却没有一道人声,五枝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对手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这才发现原来现场这所有人,竟都被一箭直接穿了喉! 五枝瞪大眼睛转头去看车顶上的那位小主子——他知道她箭法好,可没想到竟然好到如此地凶残,顷刻间啊!七八条人命就这么嘎嘣脆地没了!这这这——简直就是个小煞星啊! 还没等五枝回过神,却见燕七身后突地一道黑影带着阴冷的刀光凌空飞扑而至,由上至下狠狠地照着燕七的后脑勺劈了下来!这速度委实太快,五枝根本连声都来不及出,骇了个魂飞魄散,脑海里登时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完了。 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刀要沾到燕七脑顶的一瞬间,那黑影的手突然一顿一甩,手上刀脱手向着旁边飞出,紧接着便又有一条黑影飞至,手上长鞭一卷一抽,先前那道黑影便被撂倒在地! “留活口!”五枝叫道。 然而那黑影倒在地上之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使鞭的蹲身看了一看,站起身道:“咬舌了。” 五枝有些心惊,如此果决的自裁,莫非是死士?动用死士来杀他们,这是有着多大的决心?! 燕七从车顶下来,立到使鞭的人面前:“你是人是鬼?” “……” “你最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会怕。”燕七继续道。 “……”你会怕?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会信吧。 “我……”这位略一犹豫,还是没能编出什么借口,只好实话实说,“我来送你一段路。” 燕七:“……” 五枝:“……” ……这叫“一段路”吗?这特么都已经走了几天几夜的路了好吗!有这么送人的吗?! “你不会是用跑的一直跟在后面吧?”燕七捂着心口。 ……怎么可能,再变态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啊。“我骑马,马停在那边了。” “你几时开始跟着我们的?” “……我……知道你们十八动身,赶去城外的时候你们已经走远了,我试着沿官路一直向东追,在太微城门口等了一宿,早上看到你们出城,之后便一直跟在后面。” “哎,怎么不知会我们一声呢?” “……我并未打算惊动你们。” ……所以就只是想默默地陪送“一段”,然后再不声不响地独自回京吗?五枝眨眨眼,嗅出了几丝八卦气息。 “这可真是太任性了。”燕七道,“萧大人知道吗?” “我给他留了字条。” “……”敢情儿还是先斩后奏,“先不说这些啦,小四小九还在柜子里闷着,我把他们叫出来。” 燕七回了马车,把那俩人放出来,点起两盏风灯,重新来到外头细看地上那些人。 燕九少爷乍一看萧宸也在,眉毛不由一扬,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姐,崔晞那厢正帮燕七提着风灯照地上的那些人,众人探头查看了一番,见都是些青壮汉子,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连功夫套路五枝都说是再寻常不过的江湖把式,这就很难揣测这些人的动机了。 “劫匪?”燕七猜测。 “你几时发现他们跟着我们的?”燕九少爷慢吞吞问萧宸。 “从出了太微城,”萧宸道,“起初他们是平民打扮,赶着马车,我以为他们也是行旅,至进山之前他们忽然弃了马车改为骑马,还用棉布包住了马蹄以降低声音,但因距你们的马车较远,我便未轻举妄动。” “太微城……”燕九少爷垂眸思索,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为的什么要追杀自己三人,图财的话,那些行旅中有许多大商户不比他们有钱得多? 他这边思考着,那边燕七正和萧宸说话:“明儿你就回去吧,哪有这样送人的啊,我们这是要一路往东去,去的地方远着呢,你这要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萧宸望着燕七,一弯下弦月忽然挂上山巅。 年少冲动,青春懵懂,这青涩甜美的朦胧滋味,还真是让人有点小羡慕,五枝在旁边心想。 第300章 同行 一路上有你,睡地板也愿意。 夜黑风高,一地尸体,这情形若被旁人看到,指定要吓破胆,马车旁的几个孩子却在那里一边围观尸体一边闲聊,五枝也是佩服得不行不行的。 “从太微城一直跟着我们到现在,这几个人倒也挺有耐心。”燕七道。 “许是这一路过来行人不少,他们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动手。”崔晞道。 “哎,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回车里去,你瞧外面这夜冷的。”燕七往回轰崔晞。 崔晞笑呵呵地果然依言回车上去了,燕七拎着灯在这一地尸体上挨个又照了一遍,见都穿着夜行衣,脸上黑巾蒙面,揭去巾子也是一片陌生面孔,没有一个眼熟之人。 萧宸和五枝将所有尸体身上都翻了一遍,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正毫无头绪,便听得燕九少爷在旁边慢慢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这些人没用了,把尸首处理掉。” 五枝觉得这事儿有点好笑,跑来杀人的凶徒反而被杀了个精光,不但被杀了,还要遭到毁尸灭迹——究竟哪一方的行径才更像杀人不眨眼的歹徒啊?! 不过不处理也是不行,明日天一亮万一有行旅经过,看到这些尸体怕是要去报官,到时候被缠住脚反而麻烦,反正这些人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处理到隐蔽些的地方,即便日后被官府发现也不会找到自己几人的头上。 苦逼兮兮的五枝担负起了毁尸的责任,一趟一趟地扛着尸首们往山旮旯里跑,燕七早就收回了自己的箭,回到马车里去清理那些玻璃碎片,萧宸却被燕九少爷委派了任务:“去把这些人之前弃掉的马车弄到这儿来。”萧宸就默默地跑腿儿去了。 五枝清理完尸首,萧宸也连自己的马带那伙人的马车一并弄了过来,燕九少爷拎着风灯上得这马车去,在里面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而后出来,又绕着马车慢吞吞地转了几个圈子,末了回到房车上,神色淡淡地同众人道:“这伙人,来自京都。” “快展示一下你的推理。”他姐十分捧场地道。 “车里有这个。”燕九少爷把手里东西放到灯下,众人凑头看过去,却见只是一根极细的草绳,见大家抬起头来望向他,一副根本不打算动脑的样子,燕九少爷嫌弃地一记眼白赏过去,慢慢解释道,“这绳,是打包药材或食物等物时用以缚住纸包的,通常这类绳的纹理都是螺旋状拧起,而这条绳不是。” 众人闻言又低下头去看那绳,果见不是常见的螺旋状纹理,而是像麻花辫一般编成的。 “这种纹理的绳,做起来很是麻烦,不会有太多人选择此种编法,而就我所知,京都祥裕包子铺用来缚油纸包的包子的绳,就是这样的纹理,且这绳上还沾有已干了的油渍。”燕九少爷继续道,“马车里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几卷铺盖和几件衣服,如果说草绳还不足以证明这几人来自京都的话,那么那几件衣服中的一件,也足以说明了——那件衣服很新,表面上挂的浆甚至还未来得及洗掉,可见一次都未上身,亦可证明是才刚买到手,衣服颜色虽不起眼,款式乍一看也无新颖之处,但在衣领后缘的外侧,却用近似于衣服颜色的线绣着一个极小的‘春’字,这是京中森桂堂成衣庄特有的习惯,春季新上市的衣衫便绣个‘春’字,夏季衣衫绣个‘夏’字,举朝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草绳,新衣,皆来自京都,这伙人从京中来基本可以确定了。”燕七道。 “若是从京中来,劫财的可能性便不大。”崔晞道。京都有钱人太多了,来往于京都的豪商富贾更是多如牛毛,劫财的话何必辛辛苦苦地跟着他们仨跑这么远? 劫色也不可能,若是要劫色,为何上来就下杀手?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就是来杀人的,而且目标明确,就是他们三人或其中的一个。 “为何要杀你们?”萧宸抬眸看着燕七。他的意思是,你们三个曾经得罪过谁? “小九小四这么可爱,怎么会得罪人。”燕七道。 “……该第一个考虑的应该是你自己吧。”燕九少爷无语。 “我竟然能把人得罪到这个地步,看来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了。”燕七道。 “会不会是她?”燕九少爷目光骤然冷利,这个“她”,指的是抱春居的那一位。 “她没必要这么做,”燕七摇头,“我们已经离了家,先不说路途遥远会发生什么意外,就算平安到达那杜撰的地方,再回京都也是几年后的事了,她又何必强担这杀人偿命的风险,更何况,她也没这个胆。” 燕九少爷垂了垂眸,半晌复抬起:“或者,是那个人。”那个人,涂弥。 燕七神色淡淡:“他若要杀我,就不会多此一举逼我离京,且也不会派这样的货色来。” “你是被逼离京的?”萧宸问。 “哎呀,说漏嘴了。”燕七。 “……”萧宸,“你们所说的两个‘他’,都是谁?” 耿直boy又开始耿直了,燕七说他:“明儿我们继续上路,你赶紧回家,否则我写信跟萧大人告状了啊。” “……”萧宸看着燕七,“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到目的地再回京。” “别任性,我们要去东海呢,你跟着去到那儿得啥时候了,不读书啦?”燕七道。 “便是重读一年也无妨。”萧宸道。 “萧大人能答应啊?”燕七道。 “我回去后再向爹请罪。”萧宸道。 “可我们的马车没有多余的铺了。” “我睡马上。” “你不要太耿直啊喂!” “今夜之事既非偶然,便是有可能再发生,这一次来的人也许武力不足,下一次则未必,你的箭法固然好,遇到有内力在身的人一样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车上还有两个毫无武力之人,此去东海路途遥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不希望你的游历变成逃亡。” “你是谁?!快从萧宸身体里出去!” “……” 最终双方谈判破裂,燕七决定暂先告一段落歇歇嘴的时候,发现燕小九那货早已经爬到她的铺上裹成一团睡了,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只得先将一切放下,和萧宸坐在燕九少爷的榻上,一人一边,靠着车厢壁不吭声了,对面的崔晞也已入睡,外头的五枝却警醒地在马车四周转圈值岗,如此这般一直到了天色微熹。 众人起身梳洗收拾,也未在原地多留,五枝赶着马车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那些歹徒留下的马车就丢在原地,萧宸的马则拴在车旁跟着一起跑,一两日内出不得浮烟山,被砸坏的车窗玻璃也只好先清理掉残留部分,然后拉上木头窗扇御寒。 燕七在车内烧上水做上锅,煮了碧粳米进去,再把进山前补充的不怕放时间长的烧饼取出来热在炉子旁,另还有酱瓜腌菜等小菜儿,盛在碟子里,再从柜里拿出一张折叠桌,撑开了支在两榻之间,食物摆上去,取了一份递给外头的五枝,车内四人就围着桌子用早饭。 “咱们继续说一说昨晚的问题。”吃饱喝足,燕七感觉自己战斗力满满,准备再接再厉地把萧宸劝回家。 “我现在就离开。”萧宸意外地主动妥协。 “诶?”燕七一腔战力被堵回去,看着萧宸起身开了车门往外走。 “他大概会继续远远地跟着吧。”燕九少爷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姐。 第228节 “快回来。”燕七探头叫萧宸,“发誓你肯定回京再走。” “我不回京。”萧宸转头看着她。 “……好吧你赢了,回来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燕七也没有勉强别人的习惯。 萧宸就回来了,四个人围着桌子大眼对小眼。 “欢迎新成员加入我们的黄金梅利号。”燕七发言。 “那是什么?”崔晞问。 “咱们房车的名字。”燕七道。 “老爷说小姐若给马车起名的话,不若叫‘小鹿’。”五枝的声音从车外驾驶座上传来。 “……”那位还能想得更周到一些吗?连车名都提前给起好了……说不定连车上的床铺和炉子茶盏都给起上名了呢!大家决定缄口不问。 燕七探出头去和五枝说话:“昨晚这件事可不要写信告诉大伯哟。” “呃……”五枝犹豫,这么重要的事不告诉主子,主子事后万一知道了,那后果可不敢想啊! “萧宸,你会赶车吗?”燕七扭头问萧宸。 “会。”萧宸道。不会可以学啊,看上去也不难,反正别想用这个借口让我走。 “喏,你看。”被骗了的燕七又转过头去和五枝道。 五枝差点哭了:还带这么威胁人的啊?写信回去打报告就要被解雇?权衡一下利弊,五枝最终决定还是听眼前这个boss的话,大boss离得远,小boss现在才是决定他饭碗的人啊。 把五枝搞定,燕七放心地缩回来,重新问萧宸:“你真要跟着我们去东边啊?” 萧宸垂了垂眼皮,表示默认。 “换洗的衣服带了吗?”燕七问。 “带了两件。”萧宸答。 “梳洗用品呢?” “……” “沐浴用品呢?” “……” “盘缠够一百两吗?” “……” “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 马车沿着山路向前疾奔,至中午时停到路边一处宽敞空地,把炉子抬下来做午饭,吃罢也未急着立刻上路,毕竟五枝昨夜后半宿到现在都没合眼,便让他好生睡上一觉,燕七负责值岗,把其他三人也都轰上榻去睡午觉。 “这会儿我来,等一会儿上路我再睡,你负责保护大家,咱们两个轮换。”燕七这么对想要跟她抢着值岗的萧宸道。 这一觉直歇到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燕七建议把萧宸的马也放到前头去拉车,反正就算逾制,这会子在深山里谁也看不见,让那马在旁边空跑,实在浪费劳动力。 燕九少爷和崔晞都不是被什么皇权和礼教洗脑的主,对于燕七的提议只有赞成,萧宸也无话说,五枝汗了一下子还是决定听从小主子的安排,三马四骡拉起车来果然轻快了不少。 将入夜时,五枝把马车停入了一处较隐蔽的所在,还在四周布下了一些一经触发便会发出响声的小机关,遇袭后的第二个夜晚,车厢内几位小主子的情绪都很稳定,此刻正在讨论如何分配床铺的问题。 “小九和我睡上铺,你的铺让给萧宸。”燕七道。 燕九少爷:“……” “害什么羞啊,你才多大,怕尿床吗?”燕七继续道。 燕九少爷:“……” “好吧,那你和萧宸挤一挤。” “我睡地板。”萧宸道。 “地板上太凉,这可是山里。” “我可以值夜,”萧宸道,“让五枝休息,明日白天他赶车,我再休息。” 最终依了萧宸的法子,众人各回各榻,萧宸整晚值夜。 一宿无事。用过早饭,马车继续上路,经过一整个白天,“小鹿”终于在黄昏时分走出了浮烟群山,脚下地势渐渐平缓,眼前出现一条岔路,五枝正要照直前行,却听得马车门轻响,里面透出一道淡淡的声音来:“拐弯,转北。” 转北?五枝一愣,往北走?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北边? 第301章 燕庄 从前有一个庄子。 “我有事要先去北边办一办。”燕九少爷道。 燕七侧目他,燕九少爷却不理,揣着手老僧入定。 五枝好想哭,愈发觉得自己干倒四枝六枝七八九枝抢到这个差事是个错误决定——这到底要不要往北去啊?!主子可是明确告诉他不许两个小主子去北边的!可这两个小主子太难搞了啊!他要是不听指挥分分钟会被抛弃在半路啊!好纠结啊好纠结!到底要不要往北去啊?! 五枝放慢马速,苦着声道:“九爷,老爷那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燕九少爷淡淡道。 “可老爷若知道……” “只要你不写信回去告诉,他就不会知道。” “……九爷,北边不能去啊!那边在打仗……” “谁说要去边关了?” “诶?” “按我说的路线走,若那伙杀手还有同伙在后面跟踪,正可借机甩掉。” 五枝没了话说,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找个时机给家里那位大主子报个信儿,这后果他可担不起,少不得先舍命护着这几个小的,到时候且看主子怎么安排。 五枝不再犹豫,御马转向北边岔路,放蹄飞奔,终于在华灯初上时进入了出山后最近的一座小城。 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休整一夜后,众人未急着上路,先把车上坏了的那块窗玻璃换上,崔晞由五枝驾着车去了城里最好的木铺,燕七则带着萧宸上街买衣服和生活用品,顺便补充车上一应物资,燕九少爷也一并跟着。 及至中午,大家重回客栈外碰头,发现崔晞已经对房车做了改良,在柜子旁边又加了一张榻,和靠窗的两榻形成一个“匚”形,就是碍于空间有限,此榻稍微窄了些,倒也可以躺下一个人,也幸好柜门一开始就做成了推拉式,不怕被新添的这榻挡住。 小鹿号里的空间又小了许多,所有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重量也相应增加了不少,不得不又添了两头大马骡。 吃过午饭,众人没有多留,立刻启程,出了城门继续向北走。 离了燕子恪的提前安排,五枝觉得自己就像是洪流中的一片小树叶,被车里头那位小九爷卷着任东任西,从走上那条岔道之后整个人就一直处于懵比状态,每天落脚的客栈也不归他找了,每顿的伙食亦不归他安排了,他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赶马车,除了需要在野外用餐时用到他帮着生生火,其余时间他就在那里各种懵比。 真是好怀念主子那棵大树啊……虽然神经了一点,但起码根儿深干粗,再大的风也吹不倒啊,哪儿像现在,你瞅这风,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不散我懵比满脸…… 也不怪五枝感到懵,燕九少爷这路指的,九曲十八弯难以形容它的妖娆,有时候甚至还走回头路,终于在一处山凹里停留了两天之后,燕九少爷淡淡地告诉大家:“不会有任何人再跟上来了。” 萧宸看他一眼,觉得这小子一语双关。 燕安安同志却还在那儿一片天真烂漫:“我们把杀手甩掉了。” 不管甩掉的是另外一批杀手还是另外某个护花使者,小鹿号此时都已没了什么负担,一路轻松飞快地向着北方驰去。 十多天的路程之后,风物民情才与京都略显迥异,丘陵地貌增多,又值大地回春,野草萌发,极目远眺,那起伏不断的绿陵一直波澜壮阔涌到天际,小鹿号就像一只处于狂浪中的小舟,乘着春风破浪而去。 房车内部却是一片安逸,燕九少爷和萧宸各拿了本书看,时间已过了二月初二,全天下的书院都已开馆,燕九少爷本就随车带着课本,萧宸便借他的书自学。崔晞却不看书,这位本就从未打算过要入仕,和燕七两个一路就是吃吃喝喝赏赏说说,每经过一城一镇,都必要买来当地的特色美食尝个鲜,途经名胜佳景,还要下车细细游玩一番,哪怕无美景可赏要一直窝在车上,这两人都能找出无穷的消遣方式来打发时光。 几天几夜的丘陵区过后,又进入了平原,大片大片的农田出现在视野里,耕牛遍地,农人忙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田埂上有人在放风筝,崔晞便也给燕七做了一个,燕九少爷负责画上花纹,一条足有丈长的大锦鲤就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 燕七拿了风筝翻上车顶,马车未停,还在田野上轻驰,倒省了她跑,将手一放,锦鲤瞬间就飞上了天,那样长的一条,摇头摆尾地飞在斜后方,仿佛在追逐着这辆欢快的马车。燕七手里不停地放着线,将锦鲤越送越高,鲤鱼就在云间游动起来,燕七在车顶上躺下来,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呼吸着花草清香,沐浴着和软春风,不知不觉地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睁开眼时却发现系在腰上的风筝线早已断掉,那条大锦鲤更是不知所踪,身旁只有萧宸的一张脸,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是在报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睡相之仇吗?”燕七坐起身。 “……”萧宸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很多天没有练箭了。” “啊,也是,”燕七道,“从明天起重新练起来吧。” “怎么练?”萧宸抬眸看她,一提到练箭整个人就燃起来了的样子。 “早晨上路前练习三千箭,”燕七道,“晚上打尖儿的话就在睡前再练习三千箭。” 愉快地决定了之后,次日两人说练就练,燕小九和崔晞还在睡着的时候两个人就从榻上爬起来了,拿上各自的弓和箭,拎上两块箭靶,再找两棵树,把靶往上一钉,站开百步距离,一箭一箭踏踏实实地练习起来。 开始练箭后的好处是,两人断不了在结束后射上些野味做大家午饭和晚饭的加菜,褪毛放血掏去内脏,洗干净了用调料腌渍起来,午饭晚饭时或烤或熏或炒或炖,再或拿去同当地百姓换些土特产回来吃。 旅行的日子越来越充实,大家一天比一天滋润,五枝一天比一天忐忑:这可是越来越向北了啊!小九爷这还说不是要去边塞?!由东改北的消息他也早趁着这几位小主子不注意给燕子恪往京里递回去了,可惜他却没法子收到燕子恪的回信,因为那位小九爷实在是太狡猾了啊!他根本就不走直线啊!有时候走大路,有时候走小路,有时候还故意绕远儿,说不定就是防着燕子恪把回信提前送到他们的下一站去。 五枝只好故意放慢马速,尽量地拖些时间,那小九爷也不知是真没察觉还是假没察觉,反正没催他加速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又走了十来天,掐指一算离开京都正好满了一个月。 在这一天,马车在燕九少爷的人工gps导航下进入了一大片田园农庄区。 因着正值春耕期,农庄里到处人来人往,马车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燕九少爷也不再只顾着看书,开了半扇窗,偏脸望着外面,正值一名精神头不错的老翁由马车边行过,燕九少爷忽然出声:“大爷,敢问燕家的庄子是哪一座?” ——燕家的庄子? 包括五枝在内的其他人听见这一声问话不由都惊讶地看向燕九少爷。燕九少爷却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正循着老翁指点的方向探头往外瞅,瞅了几眼,认准了地方,便和五枝道:“就去那边。” 燕家的庄子?!燕家在这么远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处庄子?!五枝一脸震惊地驾起马,这事儿他都没听人说过,这小九爷又是怎么知道的?!这真是要成精的节奏啊! 燕家的庄子就叫做燕庄,不甚起眼,一套极普通的三进四合院,马车在院门口停下,五枝跳下车上前叩门,半晌一个半大老头从里头将门开了,见五枝穿得不俗,便客气地问他有何贵干。 “京里二房的七小姐和九少爷北游路过此地,因是自家庄子,便想要在此住上几日,略做休整。”五枝说着,从身上掏出燕子恪的信物以证实身份,半大老头闻言不敢怠慢,接了信物后请五枝在外暂等,掩上门就匆匆进了里头,没过多时又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股脑地涌到门外,向着马车就施礼跪了下去:“恭迎七小姐、九少爷!” 这算是认可了身份,燕七几人从车里出来,却听燕九少爷第一句便问:“李嬷嬷在何处?” 第302章 秘密 怀着沉重的秘密,如何能活得好?…… 李嬷嬷?燕七闻言也是怔了一怔,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一直都没放弃查这件事,而且还神通广大地查到了这个地方。 这货的性子到底像了谁呢?不揭开真相誓不罢休的样子。 一个形象渐渐地在燕七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啊,柯南。 …… 第229节 “庄上夫家姓李和本家姓李的婆子有好几个,不知道九少爷问的是哪一个?”庄头张福祥一边将小主子往庄子里让,一边陪着小心笑道。 “十多年前从京中送过来的那个,姓李,名秀。”燕九少爷语速慢慢,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长驱直入的气势。 “十多年前……”张福祥迅速搜索脑海中的记录,半晌一拍腿,“是有这么一个!庄上人都唤她李婶,十来年前从京里送了来,说是告老荣养的,就在庄上安顿了,后来还嫁了个鳏夫,就是庄子上的账房李友和,两口子也没个孩子,日常在庄子里也都不声不响的——九少爷且先进内歇歇脚,小的这便使人去把李婶叫来!” 小鹿号众人被迎进了正院上房,虽说这庄子天高皇帝远,燕家的头头们长年累月地管不到这里,不过庄上一群人还是不敢造次,像正院上房日常就都锁着门,没人敢轻易往里进,隔三差五开了门清扫一回,椅搭坐褥什么的还会经常换洗。 张福祥早便张罗着庄上的妇人们取了干净的坐褥来将上房原有的替换了,桌椅俱都擦得干干净净,茶具也是收在库房里的上好之物,待众人在上房坐定时,茶也都已泡好,另还端了几碟子干果上来。 众人才抿了两口茶的功夫,李婶——李嬷嬷已是被人叫了来,跨进上房门,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地望向众人,然而只在一瞬间,她便立刻找到了正主,目光登时就落在了那坐在正中间的两个容貌相似的少年的脸上。 燕七还是男装打扮,静静地看着这位老了许多的李嬷嬷。 当年乌黑的头发如今已添了不少银丝,整齐地在脑后绾成个圆髻,身上是件粗缎面儿的藏蓝衫子,可见庄上的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只是眼角的鱼尾纹用脂粉也掩不住,在微蹙的眉毛的扯动下愈发细细密密地显现出来。 “是她?”燕九少爷偏脸问燕七,李嬷嬷离庄的时候他还小得很,当然不会有任何印象。 “是她。”燕七点头,虽然肉身那时才三岁多,可里头的魂儿却是个成人,纵是过了十年也还记得大致的五官轮廓。 李嬷嬷脚步微颤地到了近前,双膝跪地伏下身去:“奴婢……给九少爷磕头……” 一时未认出燕七来,何况燕七还是男装。 “我有话问你,如实作答。”燕九少爷依旧是单刀直入,那慢吞吞的语速却像是在慢慢地将刀子递入李嬷嬷的胸口,直令得她浑身一阵哆嗦。 “我去歇歇,有些累了。”崔晞笑着站起身,转头去了旁边的次间。 萧宸看了眼燕七,也起身往外走:“我去练箭。” 借口都不会找,哪儿有才一来到个陌生庄子上就去练箭的啊。五枝默默吐槽中。 “去安排午饭吧。”结果小九爷一句话就把他给一并支出门去了。 好想偷听啊!五枝看了看敞开着的上房门,哭着找张庄头商量午饭去了,这个小九爷真是太太太狡猾了!大门一敞谁还能在外头听墙角啊!没见过办私密事这么办的!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了。”燕九少爷自从择路向北后就化身为了犀利哥,每一次指示和每一句问话都是这么的直接犀利,不打算给人任何一点缓冲。 没了这缓冲,李嬷嬷被冲击得跪在地上摇摇欲倒,燕九少爷没有让她起身,这是一种心理施压,就是要让她知道,奶嬷嬷这种情分在他那里什么都不是,他绝不会顾念她半分,不老实作答,那许就只有死路一条。 “奴……奴婢……”李嬷嬷哆嗦得字不成句。 “那块天石,是从哪儿来的?”燕九少爷的问题像是一柄利剑,一下子刺穿了李嬷嬷的眉心,李嬷嬷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太快了,这冲击来得太快了,她以为她被叫来至少还有机会跟这两个曾经的小主子笼络笼络感情,或是被谆谆善诱地耐心劝她说出答案,而她也能见机行事地想法子唬弄过去,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这么劈头一剑直击她的神经,让她躲无可躲,血溅当场。 燕七偏头看了看弟弟,她以为他最想要问的问题是关于她的身世,没想到却是那块天石。 为什么呢? 燕九少爷乌黑的眸子淡淡地盯着跪在面前的这个老妇。为什么第一个问题要问天石?因为就是那块天石让他的姐姐承受了近十年的嘲笑!它让她发胖,让她暴食无度,她已是足够有自制力的人了,纵是如此都无法抵御那块天石的毒性,如果换了别人呢?只怕早就会因暴饮暴食而引发疾病过早离世了吧! 他怎么能够原谅! 身世问题在这件事面前根本不重要!他就是要知道——是谁,是谁要害他的姐姐! “奴……奴婢……奴婢不知什么天石……”李嬷嬷汗如雨下,伏在地上说死不敢抬头。 燕九少爷忽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展开来丢下去,正飘飘摇摇地落在李嬷嬷面前不远处,李嬷嬷垂着头,眼皮却颤抖着掀起来,那纸上的东西豁然撕破了她的视网膜直刺进大脑里——那上面画的,是一尊奇兽摆件! 摆件……摆件……李嬷嬷年岁大了,许多事都已被她或有意或无意地忘记,然而这纸上的画却似有妖力一般瞬间刷新了她的记忆,多年前的某一幕扭曲着翻滚着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地渐渐展现在了脑中,画面里的那张脸对她轻柔地笑着,而后将那沉甸甸的摆件交到她的手里,“这是辟邪兽,给七小姐摆在房中桌上,七小姐年纪还小,前儿又才刚失足落了水,恐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张脸这样说着,满面关切与怜惜。 “说。”燕九少爷慢且冷的声音落下来,击散了李嬷嬷的回忆,“要么说,要么死。” 李嬷嬷怕不怕死? 怕。燕九少爷非常清楚,她怕,否则就不会被打发到这么远的庄子上后还要嫁人,一个没有勇气独自过后半生的人当然怕死,一个对后半生还抱有希望的人当然不愿轻易付出生命。能守得住的秘密的人都不会怕死,怕死的人,自然也不大能守得住秘密。 李嬷嬷怕极了,面前的这位九少爷,在她离开燕府的时候还只有丁点儿大,一转眼长了这么高,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有着成人般的气势,这让她毫不怀疑他真的敢一句话就断送她,她怕到整个人都瘫了,她想解释,她想叫屈,她想让他知道,她怕的不仅仅是他……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无法想象的可怕的人与事,可惜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他无从认知。 天石是什么,李嬷嬷并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个摆件。 为什么要质问那摆件,李嬷嬷还是不知道,但她知道那摆件的来历。 太怕了……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保住这条命?不回答是死,答了,也可能一样会死。 “我耐心有限。”燕九少爷的声音再一次撕裂了李嬷嬷的神经,她没有时间再犹豫挣扎了,她必须选择一个死法,是立刻死,还是等着被发现泄漏了天机容后再死? “那摆件……”李嬷嬷哆嗦着开口,“是……是杨……杨姨娘……交给奴婢的……” ——杨姨娘?! 不仅仅是燕九少爷,连燕七都诧异得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杨姨娘,燕三少爷和燕六姑娘的亲生母亲,燕子恪唯一的那个妾。 燕七和燕九少爷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当场,花了许久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答案。 杨姨娘,相貌姣好,性子温驯,平日在府中深居简出,除了逢年过节请安日和必须要求出现的场合外,基本上足不出户,本本分分地守在她的院子里,甚至燕五姑娘还曾私下里既得意又忿恨地说起过自记事时起燕子恪就从未在杨姨娘的院子里留宿过,基本上就相当于失宠了的,在燕府的存在感简直比燕七姐弟俩还要低。 燕七姐弟俩几乎极少与她有所交集,彼此之间更不存在利益冲突——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害燕七? 燕九少爷想起了燕子恪解决天石事件时的态度,他说给李嬷嬷天石的那人原不知此物会致人发胖,实属无心过失——他是如何查到天石是杨姨娘给的李嬷嬷?就算杨姨娘当真是无心之过,她的手里又怎么会有天石?那块天石摆件分明是玉玺的一部分,而那玉玺又曾是寿王获罪的铁证,杨姨娘不过是燕府的一个妾室,如此一个引发皇位更迭乃至无数人丧生于夺嫡风波的不祥之物,怎会在她的手上?! 燕子恪不可能不知道那块天石的来历,那么他是否有继续调查过杨姨娘拥有天石的原因?杨姨娘至今仍好好地生活在燕府里,并未见燕子恪对她采取任何的措施,难道真如他所说,杨姨娘对天石的效力当真一无所知?可天石的来历总是要查的吧!他究竟有没有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他一定会查,如果事情不在他意料和掌握,他就一定会查,他那样的性子,凡事必要知道真相,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大的一件事!所以他要么正在进行暗查,要么,就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如果已经知道了真相,而杨姨娘仍完好无损地如往常般过活,那是否就真的证明,杨姨娘确是个局外人? “你与杨姨娘是何关系?”燕九少爷在半晌的深思过后还是敏锐地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点。 李嬷嬷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哆哆嗦嗦地答他:“奴婢……奴婢在府中时,偶有同杨姨娘说过话……那日……”那日七小姐落水险些丧命,府里一众大大小小的主子皆去二房探望,长房和三房的姨娘自然也要走个过场,而既是去探病,自然不能空着手去,有拎着补药的,有补贴银两的,杨姨娘看过七小姐之后,除了送上几卷亲手抄的消灾减业经之外,还随手把那摆件给了她。 这一番说辞令得燕九少爷忽然笑了一声出来,却令得李嬷嬷浑身一个激凌险些软倒在地,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这位小主子,但见他那白玉似的清秀面庞上根本没有半点笑意,黑白分明的瞳子有如千年玄冰万丈黑洞,瞬间便让她魂飞魄散坠入其中——“说谎的话,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小小的少爷慢吞吞吐出这样的一句话。 李嬷嬷这一回是真的软在了地上,匍匐着,哆嗦着,抽噎着,万不曾想到这个孩子竟是这样的难缠难哄,她快要崩溃了,她想歇斯底里地告诉他——她不是怕他,她怕的是那个已经被深埋了十多年的真相!她禁不起,他更禁不起! “说吧,”九少爷身边的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李嬷嬷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觉得和九少爷长得像,许是燕家其他的哪位少爷,她没敢多看,这会子听见“他”开口,声音清沥又带着几分幽沉,“一个心里藏着太过沉重的秘密的人,这一生怎么能过得好?” 李嬷嬷身心微震,突然有股想要嚎啕大哭的欲望——谁说不是呢,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太沉太沉了啊!沉得她自从那一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这滋味,岂是说说就能体会的到! 她真的不想再这样沉重下去了,她还想活着,她还想好好过完下半生,她多希望当年被寄予这秘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来承受这一切! “……杨……杨姨娘……”李嬷嬷抽泣着开口,“曾……曾是奴婢……旧主家的一位……少奶奶。” …… 与其说燕九少爷一次又一次地吓住李嬷嬷,倒不如说是李嬷嬷一次又一次地惊到了燕九少爷和燕七——旧主家的一位少奶奶?! 别人家的少奶奶怎么会成了燕子恪的妾?!“旧主”?!李嬷嬷不是燕家原有的仆人,这说来也不算什么,可怎么就跟杨姨娘打包一起到了燕府?!怎么就成了燕七的养嬷嬷?! “你的旧主是谁?杨姨娘如何就做了我大伯的妾?你如何又做了家姐的教养嬷嬷?是谁把你和杨姨娘带进燕府的?你又是为的什么被送出了燕府?我三哥和六姐是不是我大伯的骨肉?我和家姐——是不是燕家人?”燕九少爷一字一句愈咬愈重地将问题一连串地捅进了李嬷嬷的脑子里,李嬷嬷一阵眩晕,她曾以为过去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终将随着当年的那些人慢慢老去、死亡、尘封,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探寻到了面前,莫非冥冥中有谁在指引,让当年那段残酷的往事得以重现,由命中注定的人去做一个令其满意的收尾? 第303章 真相 真相真不真? “杨姨娘……是奴婢旧主家的一位少奶奶……”李嬷嬷浑浑噩噩地瘫卧在地,有气无力的声音要竖起耳朵用力听方能听得清,然而这声音所汇成的言语,却重得似能撞断每个人的神经,“三少爷和六小姐……都……都是她与旧主家的……一位少爷所生……” ——燕三少爷和燕六姑娘——竟然不是燕子恪的骨肉! 这个真相所造成的冲击着实不小,燕七和燕九少爷一时竟无从开口。 李嬷嬷却未注意他两人,望着地面的目光放空着,继续往下言道:“十多年前,奴婢的旧主家中遭逢大难……合府老少悉数丧命……奴婢当时因正去伙房催饭,见机躲入酱缸逃过一劫……杨姨娘……那时是府里的二少奶奶,带着二房的小少爷和小小姐,也因躲避及时而侥幸存活……后大老爷将我们接了去,令杨姨娘冒充他之妾室,自此接入了燕府,而奴婢则被大老爷安排至了二老爷处,做了七小姐的教养嬷嬷……” “大伯与你那旧主是何关系?”李嬷嬷说得含糊,燕九少爷却未肯轻易放过。 李嬷嬷周身又是一阵哆嗦,哑着声音道:“旧主家的三少爷……是……是大老爷的……同窗好友……是结拜兄弟……” “那位三少爷的名字?”燕九少爷追问。 “……步星河。” “字什么?”燕九少爷又递了一句。 “……流徵。” ——流徵! ——清商,流徵,玄昊——当年三友中的一个,流徵。 若流徵家中遭逢大难,莫不就是意味着,当年三友中那被背叛的人,就是他? 流徵是燕子恪的好友,他的家里发生变故,燕子恪将他家里仅存的后代——他二哥的子嗣接走照顾,这原也在情在理,可那也不至于要将他二哥的妻子认作自己的妾室接入燕府去啊……那时燕子恪已有妻有子,这么接回去,不怕妻子心里不痛快?而事实上燕大太太似乎当真把杨姨娘当做了燕子恪的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步家遭了什么难?”燕九少爷逐一细问。 李嬷嬷哭着摇头:“奴婢不知……原本一切都还好好的……那日早上起来府中还一片和乐,及至中午,突然便有一队官兵闯了进来,见人便杀……老人,孩子,甚至怀有七个月身孕的四少奶奶……全都……全都惨死了……呜呜呜呜……步府上下……二百余口人……全都——全都——呜呜呜呜……” 二百余口,逢人便杀,这是灭门之灾,如此惨烈和残忍。 执行这场杀戮的人是官兵,此事要么出自当地官府,要么是朝廷直接授意,什么样的罪过要株杀满门?就连燕子恪也无法阻止吗?……也是,那个时候当今圣上还未即位,燕子恪也不是御前宠臣,只怕有心无力,这便解释了为何他要把杨姨娘认作妾室接进燕府——如果灭门之令来自朝廷,那么步家唯二存活下来的两个孩子再在外面生存就实在太过危险了,当时最安全的地方大概也就是燕府了,而若要凭白接进燕府去,人多口杂又难免泄漏风声,认作妾室和妾生子,这才好理直气壮地放在身边保护和照顾起来。 可家里突然多出个姨娘和两个庶出孩子,燕家的一干人难道就不奇怪? “大伯用了什么借口把杨姨娘带回燕府的?” “大老爷彼时在地方上做官,因距京中遥远,接连几年未曾回去,步家出事那年,大老爷正好被调回京,便带着杨姨娘和两个孩子回了燕府,只和老太爷老太太大太太说杨姨娘是任上的上峰赏的,推辞不得,只得收了房,老太太当时还埋怨大老爷,说有了庶子也不往家中写信知会一声,大老爷只道‘总归是要带回家来,见到了便知道了,写不写信有什么所谓’……府中下人私下便道是大老爷在外头收了人,不好意思给大太太知晓,是以才瞒着不说,此事便这么着混过去了……” 这话倒像是燕子恪能说得出来的,众人都知他性子古怪,反而正好能将这件事掩饰得滴水不漏。 流徵——杨姨娘——步家遗孤——燕子恪的妾室和庶子,这条线似乎以捋得很清楚了,可这仍旧不能解释,为什么杨姨娘要将天石摆件放到燕七的房里——难道她当真只是出于好意,实则并不知晓天石的毒性?那摆件曾是寿王私制玉玺的一部分,怎么就会落在杨姨娘的手里? “步家和寿王是何关系?”燕九少爷直盯向李嬷嬷。 听到“寿王”二字,李嬷嬷浑身突地颤抖得像是发作了羊癫疯一般,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挣扎了起来:“——不能——不能提这个名字——不能说!——不能说!会死的——会死的!” “别逼得太紧。”燕七对燕九少爷道,起身大步走出门去,很快叫了萧宸进来,在已经抓狂的李嬷嬷身上点了一指,李嬷嬷便咚地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燕九少爷坐在原处沉着一张脸,半晌抬起眼来看向萧宸:“你可曾听说过步家?” “不曾。”萧宸想了想方道。 “步星河这个名字呢?”燕九少爷不肯死心。 “……不曾。” “流徵呢?” “……不曾。” “把她点醒。”燕九少爷指了指地上的李嬷嬷。 “别逼得太紧,”燕七再次提醒弟弟,“她情绪不稳,小心欲速则不达。” “夜长梦多。”燕九少爷慢声道,而后示意萧宸动手。 第230节 李嬷嬷幽幽醒转,花了好半晌时间才渐渐想起晕倒前的事来,不由浑身又开始惊颤,拼命地又是摇头又是给燕九少爷嗑头:“九少爷——九少爷——求您——求求您——不要再问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九少爷——” “听好,步家与寿王的关系,我暂可不问,而你现在务须回答我:我和家姐,是否是燕家人?”燕九少爷盯着李嬷嬷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来。 萧宸微讶地看了看燕九少爷后又看向身旁的燕七。 李嬷嬷只管死命地磕头:“求求您——求求您啊九少爷——不要再……” “说!”燕九少爷突然一声厉喝,非但把李嬷嬷吓得登时住口,连燕七都被唬了一跳,这孩子从小到大几时这么大声说过话? 而李嬷嬷似乎当真被吓住了,怔怔地就口便道:“是……是燕家……的孩子……” 燕九少爷一双黑眸死死地盯在李嬷嬷的脸上,没人发现他此时甚至连身子都已经抬离了椅面,几乎就要大步下去冲到李嬷嬷的面前,“你可能确定?”这句问话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确定……确定……”李嬷嬷虚脱地瘫在地上,“大老爷……因见奴婢是步家人……大发恻隐之心,将奴婢也留了下来……因奴婢在步府时做的便是乳娘,大老爷便让人将奴婢送去二老爷的任上,那时九少爷才出生不久,身子骨极是单薄,听说好几次险些……大老爷见奴婢有些经验,原是想让奴婢过去伺候九少爷,奴婢到了二老爷任上后才知二太太已经给九少爷又配了几名颇有经验的乳母和养娘,一时不缺人手,奴婢便被分去了七小姐房里……七小姐三岁上时因着奴婢和其他几名下人的疏失,险些溺水而……大老爷仁心,没有罪责奴婢,只是让奴婢到了这庄子上过活……” 燕九少爷眉头慢慢蹙了起来,盯了李嬷嬷良久,才又道:“你可曾听说过萧天航萧大人?” 李嬷嬷茫然地摇头。 “那么,现在可能告诉我,步家与寿王,究竟是何关系?”燕九少爷慢声问着。 李嬷嬷好像已是用尽了精神和力气,这会子再听见这问题,已不再如方才般激动,而只是一脸认了命的惨白,嘴唇翕合了半天,虚弱地挤出一句话:“步家……是寿王的……舅家……” 燕九少爷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开了一些:寿王的舅家,这就难怪了——寿王谋逆,这是不能更大的大罪了,若换了旁人可是要诛九族的罪名,然而寿王是皇子,皇上总不能自己诛自己,于是与寿王相关的其他亲友便难逃一死,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他寿王府中的一干人,以及他舅家这一门——说步家没在逆乱中为寿王出力?鬼才相信。 寿王谋逆这件事,早被当今皇上下令,无论臣子还是百姓,任何人不得再提,否则就地论斩——毕竟是皇家的丑闻,九五至尊哪能容忍升斗小民议论他的家事——何况若非如此,他也登不上大宝,这便让此事显得更加敏感和不能触碰了。 难怪李嬷嬷说死也不敢提起寿王之事,更不敢透露步家与寿王的牵连,倘若此事走漏风声,连燕子恪恐怕都难逃一死——他可是窝藏了乱党余孽啊! 话说至此,燕九少爷似乎已问无可问,然而心头却总觉得还有一个疙瘩没有解开,抬眼看了看萧宸,想起萧天航对他说过的话,只是这个谜却无法从李嬷嬷这里找到答案,照李嬷嬷所言,她被燕子恪送去燕子忱处时,他都已经出生了,那么他姐洗三那天的情形她李嬷嬷自然不会知道。 一番问话,像是一场暴风骤雨,李嬷嬷被燕九少爷放回自己住处的时候,汗已经将衣服都溻湿了。有气无力地坐到床头,发了好长一阵子的呆,这才慢慢起身去洗漱架子上洗脸,而后重新梳了头,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灶房。 折腾到现在,自家的午饭还没有来得及做,丈夫中午不回来吃,只做自己的便成。李嬷嬷拨了拨灶膛里的炉灰,填了大把的柴禾进去,不一时火势便旺了起来,拽过把小凳坐在灶前,一只手扯起风箱,风一吹,有灶灰夹着什么从灶膛口喷了出来,正沾到脸上,李嬷嬷伸手拈下看了看,见是昨晚没烧干净的信纸残屑,探手把残屑重新扔进灶里,看着上面那几笔潇洒疏朗的瘦金字慢慢地在眼前烧化成灰。 …… “所以可以到此为止了吧?”燕七问她的妖怪弟弟,这孩子太早熟了,成精了都,也不知他俩谁才更像活了两世的。 “萧大人见过你胸口的朱砂痣又怎么解释?”成精的孩子看着她问。 “我爹怎么会见过你胸口?”萧宸也看着她。 “你别误会啊,”燕七连忙先和他道,“萧伯伯说他参加过我的洗三礼,那个时候看见的……话说,你们一家当真一直都在南边吗?萧伯伯有没有去过北边?” “自我有记忆时起……没有。”萧宸道。 “喏,你看,事情就怪在这里了,”燕七摊摊手,“家父有我时正在北边任上,而令尊却在南边,你说令尊是怎么参加我的洗三礼的?” “我写信问他。”耿直boy说着就要去找纸笔。 “我已问过他了,”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插话过来,“他不肯细说,你问也是没用。” “那你那天都跟萧大人聊什么了?”燕七就问他。 “哪天?”燕九少爷懒懒地歪在椅子里。 “在岛上那天,我可都瞅见了。”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慢白她一眼:“你的视力和智商实在不成正比。” “这两样有联系吗?”燕七不耻下问。 “想必是颅里眼球太大,占用了大脑的位置。”燕九少爷满足了她。 “……好吧我错了。”燕七虐着虐着也就习惯了,“快说说,萧大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问他洗三礼的事,他不肯告诉我,”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我说家里有人想害死你,如若他再不肯把关于你身世的事说出来,指不定哪天再见时你就已经上牌位了。” “……这样咒姐姐真的好吗?”燕七双目无神地看着她弟。 “谁想害死你?”萧宸在旁边问燕七。 “这孩子诈萧伯伯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燕七道,转而继续问燕九少爷,“萧伯伯怎么说了?” “他说,”燕九少爷看着燕七,“知道所有事情的人,这世上大概只剩了两个,一个是大伯,一个是爹。哪怕是他,也有许多不清楚的环节,他说你不想追究那些事,他也便不再执着于那些事,如若我想调查到底,只能去问大伯或是爹。” “那么你现在还有哪些想要调查的东西呢?”燕七问他。 “洗三礼的事,和杨姨娘为何拥有天石的事,”燕九少爷慢慢地道,“只剩下这两个问题,要么我们回转京都亲口去问杨姨娘,要么,就直上北塞,去问爹。” “呃,回京暂时是不可能的了,”燕七道,“所以你想去北塞?” “这世上只剩下大伯和爹知道真相,我不认为我们能从大伯嘴里掏出任何一个字来。”燕九少爷淡淡道。 “你觉得爹比较好干挺?”燕七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 “所以下一站我们去北塞?” “不急,”燕九少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们时间多的是,一两年内不回京都,什么时候去北塞不都一样?”说着瞄了眼他姐,“总不能在这样的战乱当口让你拖家带口地往那儿去。” 身为“口”之一的萧宸垂了垂眼皮儿。 “所以,”燕九少爷站起身,慢吞吞掸了掸身上衣袍,“等战乱平息吧,只要爹不死,总有机会问到他。” “……”这是什么孩子啊?萧宸眼皮儿都跳了。 第304章 突袭 都有后招。 庄子上的饭虽不如府里精致,但胜在味道鲜、分量足,土鸡肥鸭香猪嫩羊,砂锅炖的,瓦罐儿焖的,铁板烤的,果木熏的,大只大块地往桌上上,燕七甩开膀子吃楞是没吃过燕小九,推测这货是因今儿费脑费神费感情掏空了身体。 张庄头早早便安排人把小主子们休息用的房间打扫了出来,用罢饭几个人就去午休,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还洗了个热水澡,燕七正盘膝坐在炕上晾头发,就听见有人敲门,道了声“进来”,见是崔晞,也才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背上,进门就冲她笑:“睡得可好?” “我还能睡不好?”燕七道,“快过来坐着,这儿有太阳,赶紧把头发晒干。” 崔晞依言过去,也脱了鞋往炕上盘腿一坐,笑呵呵地看着燕七:“头发见长了。” “可不,怪累赘的,出门在外洗头太不方便了,不如你帮我剪一截子吧。”燕七道。 “上回你说的去薄,正好可以试试。”崔晞就又下床,走到燕七跟前,燕七转过身背向着他,任他握了满把头发在手里。 崔晞拿了梳子先给燕七拢了拢,而后手上一动,多了那柄锋利小刀,问她:“想剪多长?” “肩胛骨下头平齐就行了,再短就没法儿换回女装臭美了。” 崔晞笑着,手上亮光一闪,一大幅黑发便如同被裁下的缎子般齐整整地削了下来。 “脑袋都变轻了,”燕七叹道,“怪道我个儿长得慢,原来都是头发压的。” “你头发确实太多了些。”崔晞手上动作不停,沙沙沙一阵响,没有用去多长时间,一头富有层次感的披肩发就做了出来,歪头端详了端详,把旁边妆台上的靶镜递给燕七,“看看可是这样的?” “不用看,你弄的必定是最好的。”燕七把靶镜随手丢在褥子上,转身下炕,去屋角拿了扫把扫地上的头发碎屑,“削下去的那一大把也给我吧,我拿去灶里烧掉。” “我留着吧。”崔晞将第一刀削下去的那长长粗粗的一截头发缚成一束,暂先放在妆台上,两个人重新坐回炕上去,“要在这儿待多久?” “看那货吧,我现在归他管。”燕七透过窗子去瞅旁边燕九少爷所居的厢房,门窗都紧紧关着,估摸着还在睡。 “你们若想去北塞,不必多虑我,”崔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可以在距离边城最近的安全的地方等着你。” “别闹了,我们一起出来就要一起去任何地方。”燕七道。 崔晞笑起来,抬眼望着燕七,瞳子里是两团仲春的暖阳。 闲聊了半晌,头发差不多干了,两人各自绾起,结伴从屋里出来,先去敲燕九少爷的门,半晌才听见脚步声走到门边,开门还在揉眼睛,一副被吵醒了样子。 “别睡啦,出去走走啊。”燕七道。 “不去。”燕九少爷慢吞吞打了个呵欠,毫不留情地把门一关,继续回去睡了。 “睡太多会口臭哦。”燕七隔门叮嘱了一句,只得又去对面敲萧宸的门,“我们要去外面走走,你去不去啊?” 萧宸将门开了,直接从屋里迈出来。 三个人不紧不慢地逛出庄子,沿着石板路走了一阵便到了田边,放眼望去是深深浅浅的绿格子,田垄边的细柳才生出新叶,天高云低,空气清新,这疏旷惬意在京都城里是再体会不到的。 三个人逛了大半下午,回到庄子里晚饭都已备好了,见燕九少爷已经坐在了桌旁等着,手里还捧着本书看。 “准备在这儿待多久呀?”饭间燕七问她的弟弟大人。 “明天一早就走。”燕九少爷道。 “去哪儿呢?”燕七问。 “东边。”燕九少爷道。 “好。” 于是吃罢晚饭燕七就请张庄头帮着张罗小鹿号的补给,吃喝用物全都添上,最后给了张庄头二十两银子做为补贴,张庄头推了半天死活不要,终究还是没拗过燕七去,次日一早众人打马上路,张庄头率着庄里一帮下人直送到了村子外。 五枝驾着马心情舒畅——总算小九爷肯重新往东边去了,鬼知道这两天他经历了什么,窝在房里没干别的,光想着要怎么给他主子写信认错呢,信倒是发了出去,结果还没收到回信呢就又上路了,临走前匆匆把一行人的最新动向写在纸上交给张庄头,嘱咐他赶紧给他主子发过去。 重新回归正途多好啊,往东去吧,东边这一路他主子早就都给打点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有美景有好店,管保一路快活似神仙! 五枝开心地驾着马车在乡间的路上狂奔,正觉得可以赶超光速呢,就听见车厢里他最怕听见的那个声音慢悠悠传了出来:“调头,去距庄子最近的城。” ……这又是要干嘛呀?又要玩儿迂回战术了吗?可是你目的都达到了啊,这次迂回又是想甩开谁呀?迂着迂着又要往北去了是吗?五枝的眼泪在风里飞,人生的大起大落忽喜忽悲啊…… 鹰局,是当朝官方和民间皆可使用的传信系统,豢养飞行速度快、几乎无天敌的游隼为人类服务,在全国各地进行信件投递。而有资格设置鹰局的只有城级单位,乡镇村庄的居民要想使用鹰局发信,只能去距离最近的城中。 燕九少爷让五枝驾车进了城,向路人打听到了鹰局所在,直接就奔了地方去,将马车停在较远地方的拐角处,叫了萧宸就往下走,燕七一瞅这货连打手都带上了,哪儿能放心啊,连忙跟下车,崔晞也就一并跟着,只留五枝看车。 燕九少爷却不进鹰局,只在斜对面的茶馆里坐了,挨着临街的窗户,要了壶明前茶慢慢地喝。 “可不能当街行凶啊。”燕七嘱咐萧宸,生怕弟弟把人家带坏了。 “……”萧宸看了眼燕九少爷,虽不知这个多智近妖的小男孩想要做什么,但他决定配合他,因为他和他一样,都想知道真相。 喝了近两壶茶,跑了四趟厕所,时近中午的时候,鹰局门外来了两位熟人,一位是张庄头,一位,是李嬷嬷。 燕九少爷忽地起身就往外迈,那速度简直和他平日的龟速天差地别,几步迈出门去,跟在那两人身后就进了鹰局大门,萧宸动作当然也不慢,瞬间就跟了上去,燕七付了茶钱后和崔晞赶到鹰局门内时,李嬷嬷正瘫坐在柜台前的地上,满脸的惊慌。 站在她旁边的萧宸,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将它交给燕九少爷,显然这是等着李嬷嬷将信取出来预备发的时候上前抢下来的,连搜身的步骤都省了。 燕七凑过去看,见信封上的地址豁然是京都燕家,收信人:燕子恪。 燕九少爷面色如霜,一切皆在所料,可他宁可所料皆错。 将信封拆开,茧白的信纸上有漆黑的墨迹,上面寥寥几句,写道是:九少爷突临燕庄,奴婢万分惶恐,不得已吐露实情,深感有负老爷所嘱,特呈书请罪,请老爷责罚。 燕九少爷此刻眉头微蹙的脸上却有了几分疑惑,这样的神情绝少出现,可见这一回,他是真的拿捏不准了。 第231节 李嬷嬷在地上哆嗦,惊惶地望着燕九少爷一句话也不敢说,张庄头更是一脸状况外,然而在这个小主子无形的气场威压下也是不敢多说一句,场面一时安静得诡异,所有人都望着燕九少爷。 好半晌,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将信折好,塞回信封,将它递回给了李嬷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了鹰局。 燕七三人便也跟着离开,直到拐上街去走得看不见了影儿,李嬷嬷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身,张庄头便问她:“什么事?你究竟是要给谁发信?”李嬷嬷原只跟他说也要去寄信,两人凑巧结伴进的城。 “给老爷,”李嬷嬷叹口气,“想着小主子到了庄子上,怎么说我也曾在小主子屋里当过差,理当去信给老爷报个平安……现在想想还是罢了。” 这么说着,将手里那封信撕成了碎条,扔进了墙角专为寄信人提供的用以毁去书信的颜料缸里,白纸瞬间变了黑纸,慢慢地沉入了缸中去。 “这下死心了吗?”回到马车上后,燕七问她弟弟。 燕九少爷不吱声,躺到榻上一副厌倦世事的样子。 “总不会突然袭击到的还是假的吧?”燕七道。 “有什么准儿。”燕九少爷恹恹地翻个身背朝外,但显然再也不想谈这个话题。 “那么接下来我们是往东还是往北呢?”燕七坐到他身边,伸手过去捏燕九少爷的脸。 小时候她就是这么逗不开心的他,在脸蛋儿上捏捏揉揉,他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燕九少爷慢吞吞扒开他姐的魔掌,重新坐起身来,歪在引枕上:“去东边。” “这回不变了?”燕七问。 “不变了。”燕九少爷道。 五枝又开心了,眼角的泪花还没干呢,感觉再这么折腾上几回自己迟早得疯了,这哭哭笑笑的,比赶车还累人。 一行人先没急着出城,时已近午,就先在城中找了家酒馆吃午饭,用过饭后出城直接向东,这一回燕九少爷是真的死了心,上车就睡,睡醒了就拿书看,甚至还和萧宸讨论几回功课,两个人一个说话语速慢,一个说话衔接慢,慢慢慢慢地这个白天就过去了。 新的一天由黎明尚未降临时开始。 夜里众人将车泊在原野上,天还擦着黑,燕七和萧宸就起身了,悄悄地从车里出来,然后在旷野上奔跑。 萧宸发现,燕七在这里比在京都城中跑得还快。京都的天造地设大街就已经足够宽了,可现在看来似乎对她都显得窄,就好像一被放入这样无拘无束的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绊住她的脚步。 春风凉里透着暖,迎面扑个满怀,胸腔仿佛一下子被什么撑开,整个人倏地一轻,张开臂膀就几乎能飞起来。 萧宸跟在燕七的后面,看着她脑后的马尾辫轻盈的摇摆,细软的发丝比春风还柔和,发上淡淡的清香总是似有似无地钻进鼻中,一直痒进心窝里。 她奔跑的姿势很漂亮,脖颈,肩背,腰肢,臂腿,柔韧又结实,动作富有弹性和韵律,以及力量和美感。 她怎么会同其他的女孩子这么不一样呢?即便是武家的那个虎里虎气的姑娘,也做不到像她这样将力量与柔美、冷酷与包容、犀利与沉静结合得如此恰到好处。 这些矛盾冲突的特质全都集中并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了吧。 所以,她,就是独一无二。 经过一段冲刺,两个人渐渐停下了脚步,燕七有些喘,额上还见了汗,“跑一跑就是舒坦,”她说,“可惜起不到什么提高的作用。” “怎么才能提高?”萧宸问。 “你若想提高,就去追马车,我若想提高,我就追你。”燕七道,“有一个比自己跑得快的人始终在前带着,自然就能提高速度。” “下回我在前。”萧宸道。 “那就拜托你啦。”燕七道。 “你……还想跑得更快?”萧宸看着她问。 “跑步也是会上瘾的,”燕七道,“其实你仔细想想,人这一生能够像这样放开了狂奔的时间,能有几年?” 能有几年呢?年纪小的时候跑不了多久,年纪长些了也就跑不动了,人这一生能放足狂奔的时间,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吧,男人或许还能再长些,女人到了二十来岁上,骨头沉起来,大概也就跑不了这样轻松了。 这么一想,果然没有几年。 “所以能跑的时候就跑,不能跑的时候再去做别的。”燕七道。 “不能跑的时候你想做什么?”萧宸问。 “就站着,站到高处,树顶或山巅,能够看得很远。” “……一个人?” “一个人干嘛,多孤单啊。” “那……” “至少还得带条狗吧。” “……” 还是和她一起跑步吧…… 第305章 丢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燕九少爷打消了查身世的念头,往东行的脚步就变得悠悠哉起来,一路慢慢走慢慢玩儿,反正天大地大没人管的,想停停想走走,遇到喜欢的地方有时候甚至会留驻个七八天,直到三月中旬还没有走出多远去。 三四月是出外游玩的最好时候,小鹿号大多时间都停留在野外,燕九少爷有兴致时还会画上几幅风景画,崔晞则是在燕七的叮嘱下将散步的速度和距离一点一点加快加长,五枝通医,还教了崔晞一套养生健体的功法,实则跟瑜珈或太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大自然的清新空气与美丽风景之间做一做,还有事半功倍之效。 萧宸跟着燕七混,然后大开了眼界。 这姑娘当真是自小只生长在深闺里的吗?会从土里挖蚯蚓当饵来钓鱼,会掏蛇窝取蛇胆交给五枝为染病的崔家公子入药,会布陷阱逮兔子给她弟弟玩儿——虽然被她弟嫌弃地无视了,她还敢攀着山藤荡秋千,潜下湖底捞砂金,进山打猎上树砍柴,打洞造窝孵蛋产卵……好吧,如果她不是人类的话,最后四样想必也是非常拿手的了。 萧宸觉得燕七对山林的熟悉简直不亚于一个终生与之为伍的老猎人,这让他这个虽然空有一身武艺,却自小也是生长在城里的少爷公子被这些层出不穷的新鲜花样儿晃花了眼,他只能跟着她,学着她,去尝试,去体验,只有这样,似乎才能更多了解她一分,更……多接近她一寸。 燕九少爷说他们两个现在与野人之间就差一身毛和几片树叶。 如果野人的生活是这样,那么做野人也没什么不好,萧宸心想。 其实野人们的贡献还是蛮大的,起码在野外的时候大家就不愁最新鲜的野味和山珍吃,阳光晴好的时候,女野人燕七就把车上的大毯子抱下来铺在厚厚软软的草地上,上头置上小几,摆上盘碗,炉子墩在一旁,烧水野炊。 蒸上米,炖上鱼,一个炉子不够,还从河滩上弄来石块垒了个简易灶,柴火烧起来,架上油锅,先入葱姜蒜,再放鲜野菜,滋啦滋啦地炒个热闹,香气四溢,遍野飘香。 用过饭还有茶,坐在毯子上边喝边晒太阳赏春景,赏着赏着有了困意,头枕碧草面向蓝天就这么睡了一地,直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淋醒,连忙齐齐动手收拾东西钻回马车,而后便在这细细软软如雾如烟的雨幕中,放马儿拉着车随意漫步,车窗微启,有野花泥土和雨的气息吹进来,车厢里或坐或躺或倚或歪,再沏一壶清暖绿茶,摆几碟干果蜜饯,翻两页诗词话本,赏一段碧草连天,或喁喁低语,或悠悠神游,任窗外不动声色地日夜转换。 设若晚间干燥晴朗,五枝就会架起篝火堆来,把燕七和萧宸猎到的野味处理干净,穿到枝子上烤来吃,不仅烤兽肉,还烤鱼,烤蘑菇,烤馒头,烤水果,那味道香的连远远的野狼都被引了来,足有四五只,然而还是没敢近前,围着绕了几圈,最终悻悻地离去了。 今年大概会是雨水丰沛的一年,才入春就接连下了好几场大大小小的雨,有时候小鹿号正在路上,有时候则恰好住进客栈,若是住进客栈,遇到连阴雨就会停留上几天,或撑了伞上街闲逛,或留在房中看书下棋。 这一日小鹿号众人的运气不算太好,沿着官道往下一座城行进的途中,前方遇到了山体滑坡,碎石泥沙将唯一的路堵了,同一众行旅一起被挡在了半途,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众人只得滞留在原地,等着官府派了专人来疏通道路。 一直等到了晚上也不见官府的人露头,所有人只好预备在马车里耗到明天,这个时候就显出小鹿号的优越性来了,燕七在车里的灶上炖大锅菜,香味儿咕嘟咕嘟地溢出车窗去,把其他车上的人全都馋毁了,低头看看自个儿手里的冷馒头干咸肉,眼泪禁不住就掉了下来:谁特么的丧心病狂到在车上烧火做饭啊!赶紧拉出来活活打死! 小鹿号的同志们才没有那个良心去管别人的感受呢,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里头暖暖和和地喝着热汤吃着热菜嚼着大白馒头,完了还有水能让燕七蹲在门外的车台上把碗筷都刷干净,其他车上众人好容易受够了折磨,才刚要继续啃自个儿手里的冷馒头,唾嘛的一股子热腾腾的茶香就又飘了过来!好想把手里灌着凉白开的水囊狠狠砸在那伙禽兽的车厢上啊! 天这么黑,今晚是甭指望官府派人来疏通道路了,大家只得裹紧了衣衫缩在马车榻上伴着潮气入眠。小鹿号上却正舒坦着呢,炉子燃着,连烧水带驱寒,燕七把五枝叫进来,五个人围着桌子喝茶水儿嗑瓜子儿玩扑克儿。 燕九少爷和崔晞都会玩儿,燕七就教萧宸和五枝打,临睡前一统计,赢的次数最多的正是燕九少爷和崔晞,输得最惨的则是萧宸和五枝,一人贴了一脸白纸条,上面写着赢家给他们的寄语,诸如:“憋说话,赢我!”、“我就是我,输吐了也不发火”、“我有俩王,可我就是不出”等等此类。 收拾了东西预备睡觉,各自躺上榻去,铺好枕头褥子,愿盖被子盖被子,愿覆毯子覆毯子,又松又软地裹起来,找准最舒服的姿势,吹熄灯烛,听着雨声和伙伴们的呼吸声,安安稳稳地便进入了梦乡。 早上起来,雨还未停,其他车上的人已经开始活动了,下车放水的,打探路况的,牢骚抱怨的,人人脸色都不太好——能好吗?!这一晚上是又冷又潮又硌又饿又没睡好,谁脸色还能好啊! 结果还真就有容光焕发的——那辆又长又宽的马车里一连下来好几个俊俏的小后生,个个儿面白唇红双目有神,一看就是睡好了的,到底是年轻人啊,就是精力旺盛。 年轻人们一人戴着一顶大斗笠,到附近方便完,挨个儿又回了马车,没过片刻就有人出来倒盆里的水——马车上还带脸盆这也是怪少见的,那水好像还冒着热气呢?更怪了嘿,热水是从哪儿来的? 再然后就又看着那几个年轻人戴着斗笠挨个儿出来,手里拿着杯子牙刷,路边站成一排,齐刷刷地开始刷牙,刷完收工,又排着队回了马车。 好嘛,一个个儿的还挺讲究,就是让人看着不太爽,老子们还都一脸眼屎一嘴口臭没法子处理呢,搞得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话,你们还在这儿眼气老子们!这是异端明白吗!异端都该被烧死明白吗! 这儿正觉得有点气儿不顺呢,没过多时那马车窗口里居然飘出一股子小米粥的香味儿!小米粥!什么鬼!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会有小米粥!——等等!里面还夹着的是什么味道?!葱香花卷儿吗?!以及一股特别引人食欲胃口大开的麻油椒香味儿……混蛋啊!昨儿晚上那股饭菜香就是这帮混小子搞出来的吧?!太可气了!太拉仇恨了!好想冲进他们的马车里举碗讨点儿饭吃啊…… 燕七正把麻油椒香小菜儿给大家往碟子里盛呢,一人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就着葱香小花卷儿,还有澄黄流油的咸鸭蛋,不紧不慢地吃饱,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都无比的舒坦。 燕七出来倒刷碗水的时候感觉无数道饥饿又怨气逼人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没办法啊,总不能不让我们吃饭吧,天气渐热,气候又潮,不赶紧把储备粮食吃了就要发霉放坏了啊。 官府的人总算带着工具来了,然而若要把路清理出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众人只得继续在路边等,等着等着就到了中午,那伙禽兽又唾嘛的开始小鸡儿炖蘑菇了!气死了啊!有人管没人管啦?!没人管我们可就抄家伙进去抢了啊! 总算熬到下午,前方工作人员发来噩耗:前方路段山体滑坡严重,七八天内都未必能清理干净,想要去往山的另一边,只能绕个大远儿走山外了。 众人一片哀嚎,然而冲着官府嚎也没用,只得纷纷调头,沿来时路返回,然后再从北边绕山而行。燕七他们也没辙,只有跟着绕,不过反正他们也不急着赶路,绕就绕呗,慢慢走,绕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结果这一绕就绕大了,这片山绵延百里,中间只有一条官道,就是被堵的那条,其他地方倒也还有几条小道,只不过实在不如官道平坦宽敞,有些马车轻小的行旅选择了这样的路,而如小鹿号这样的大马车就只能绕大远儿选择另一条官道走了。 不紧不慢磨磨蹭蹭,终于在这一日小鹿号绕到了山外,两条官道在这里交叉而过,一条通南北,一条贯东西,小鹿号为了绕远一直是由南向北走的,在交叉口这里就可以往东拐了,众人倒也不急,先在交叉口处的一家较大的客栈落下脚来,预备休息上一天,洗洗澡洗洗衣,补充一下物资再重新上路。 交叉口这样的地段儿总是很热闹的,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爱在此处停车歇脚,一天到晚都喧嚣非常,小鹿号众人不打算在此多留,这日一早就收拾妥当准备上路,才刚从客房里出来,就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听着声音像是传自后头的车马棚,绕出来一看,这才傻了眼——便见偌大一个车马棚空空荡荡,里面所有客商的车和马全都不见了踪影! 一群住客围着店老板讨说法,店老板直接就给众人跪了,苦着脸边赔罪边解释:“小店看守车马棚的伙计都被人砍成了重伤……这是昨夜有强盗潜入偷走了车马……小店已经报了官,请各位客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众人哪里听他这些,车与马可都算是值些钱的财物呢,更有人的行李盘缠都在车上,若不是这家店有专门看管马车的伙计,谁肯放心把东西放在车上啊!只是没想到强盗竟敢把人砍了强偷车马,但谁教这店里没把客人的财物都守住呢!不管,反正是在你店里丢的,你就得赔!你就得给说法! 小鹿号也没能幸免,好在众人都习惯了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旅行包内随身携带,小鹿号上放着的都是衣物被褥和生活用品,然而没了小鹿号这旅途可就不太好过了,再造一辆还要花上不短的时间。 “一夜间偷走这么多辆马车,必然是有预谋的团伙作案,”得到报案赶到现场的当地衙门人员对失主们说道,“你们半夜睡觉难道就没听见响动吗?” “听是听见了,可谁能想到那是在偷车啊!”有人道,“再说这地方本来白天夜里都乱嘈嘈的,常有客商半夜就起身赶路,我们总不能听到点动静就起来看上一回吧?!” 至于燕七他们几个,客房安排在距车马棚最远的地方,那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那厢众人围着衙役七嘴八舌叫屈告状,这厢燕九少爷却懒得多听,只管低着头在地上找。 “找什么呢?”燕七问他。 “车轮印。”燕九少爷道,“小鹿号比普通马车都要沉,车身宽,车轮也宽,轧在土路上的印痕必然也深。” 燕七和另三人闻言便也跟着低头找,果然很快便在旁边土地上发现了两道深沟。近些天一直在下雨,即便后来晴了几天,泥土里的水份也还没有蒸发完全,车轮一轧便是一道沟。 燕九少爷仔细看了几眼,一指北边:“往那边去了,如果是昨天半夜偷走的马车,这会儿应该走得还不算太远,只不过这客栈现在一匹马也没有,再想追的话恐怕已不容易。” “我挺奇怪,”燕七道,“这些强盗如果是图财,把马车上的东西卷走不就好了,再不行把马偷去卖了换钱也能得上一大笔银子,连车都偷这未免胃口太大了吧,赶着这么多车逃起来也慢啊。” 燕九少爷捏着自个儿下巴,表示也弄不明白这伙盗贼的思路,衙门来的人虽然骑着马,但毕竟只有三五个人,也不敢就这么去追那强盗团伙,调查了一番现场只说先回去复命,然后再派人去追,这就不定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了。 “你们的意思呢?”燕九少爷问大家。 “你的意思呢?”燕七代表大家问他,谁教这货一向最有主意呢。 “要么追,要么重新造一辆。”燕九少爷一脸无所谓。 “我去追,”萧宸忽道,“你们等在这里。” “追上的话先莫轻举妄动,”燕九少爷道,“看看情况,然后回来汇合。” 萧宸点头,去找新到店中的客人借马,说是借,还是掏了二两银子的租借费,而后翻身上马向着北边追了出去。 直到次日中午,萧宸方才回到客栈,“找到了,”神色略有些异样,“偷马车的,是一群难民。” 第232节 “难民?”燕九少爷眉头慢慢挑起来,“北塞的难民?” “嗯,”萧宸点头,“人有不少,百十来个,偷马车的是其中的青壮年男人们,之所以连车一起偷,是为了能有个睡觉容身之处……我在暗处听了听他们的说话,似乎……北塞形势不容乐观,朝廷又加派了一支护送粮草的军队,不日便要经过此处。” 北塞形势不妙?拥有燕家军和武家军两支彪悍力量也是不行吗? 第306章 难民 天灾人祸见人心。 “这个地方不宜久留。”燕七道。 难民,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只偷盗还算好的,天灾人祸下的人心最不可控,未经忧患永远不知人的下限能到什么地步。 “小鹿号……”五枝心疼坏了。 “再做辆新的就是了。”崔晞笑呵呵的,“被那些人住过用过,我是不会再碰的。” “先去附近的城里落脚吧,做好新的小鹿号就立即起程离开这儿。”燕七道。 几人搭了路过客商的顺风车去了附近的城,找了家客栈暂住,燕七陪着崔晞去找木匠铺子,萧宸却自己出了门,五枝则留在客栈伺候燕九少爷,燕九少爷一进屋就拿了从燕子恪那儿复制来的舆图铺开来研究,直到燕七和崔晞回来还在那儿看。 “研究出什么来了?”燕七问他。 “押运粮草的军队若是从那条路走,是在绕远。”燕九少爷蹙眉。 “这是为的什么呢?” “许是同我们所遇到的情形一样,”燕九少爷手指点在舆图上,燕七和崔晞就凑头过去看,“从京都到北塞,只有这条红笔所标的路可走,这也是朝廷军队往来两地的必行之路,这条路环境恶劣,地势多变,行起军来非常艰苦,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到达北塞。押送粮草的军队不日就能经过此地,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大概在这里,这里的山多碎石,前些日子降雨不少,恐引发山体滑坡亦或泥石流而阻住军队前行的路,虽说可以进行清理,但怕是要费不少时间,那么就只有选择第二条路了。 “第二条路就是从这里先往东行,而后再由我们丢车的那个岔口向北转,这条路相对好走,但太过绕远,就算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比第一条路所花用的时间晚上十多天,十多天——断粮断草,前方战线会死多少兵马?” 是在担心这个。要知道他和燕七的老爹可就在前方阵线上呢,没了军粮,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可是担心也没有用,诚如燕子恪所说,能左右战争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一切尽在掌握。 “别担心,”燕七安抚弟弟,“也许这次押送粮草只是未雨绸缪,前方说不定还有不少存粮。” “只能寄望于此了。”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把手揣进袖里。 “萧宸呢?”燕七四下里看了看。 “出去了,说是明天或后天回来,”燕九少爷慢慢瞟他姐一眼,“估摸着又去找那帮难民了。” “诶?不是说不要那辆了吗?”耿直boy又耿直起来了吗? 五枝在旁边默默给萧宸点赞。 结果萧宸第二天晚上从外头回来了,敲门进了燕七的房间,满面的风尘仆仆,手里拎了个硕大的包袱,放到当屋桌上:“你的衣物。” “……从难民手上要回来的?”燕七看着耿直boy。 “嗯。”萧宸垂着眸子,“已经被人碰过的我都烧掉了,这些都还没有被动过,你若不想再要,我就拿出去再烧掉。” 专程为了她的衣服连夜又去追那些难民,别的都可以不要,只有她的衣服一定得要回来。只要一想到她贴身的衣物被那些已经放弃尊严的人们——尤其是那些男人们看过摸过,他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恶心。 “多亏你想得周到,”燕七道,“确实应该追回来,辛苦你了,快回房去赶紧休息休息!” “嗯。”萧宸转身离了房间。 比起感谢和客套,这样的认可与接受才更让人感到心满意足。 燕七打开包袱看了看,少了的只是几件较贵的外衫,内衣倒是一件不少,看衣上的褶子只留着上回洗完后折起来的印,其他衣服也都保持着她习惯的叠法,可见是没有被人动过,于是也不计较,打包好放进柜里,倒也省了再全部重新置办。 之后的几天大家的日常活动基本就是等新马车做成和上街重新置办行头,崔晞找的是城中手艺最好的工匠,付了钱让他们暂不接别人的活,只管先日夜加班地造新小鹿号,又因有了这一路走来的经验,新小鹿号还改善了许多弊端,更新了更多有用的部件,待彻底完成后又买来了六匹马骡和一匹马,萧宸原来的坐骑也在那天帮燕七拿回衣服的时候找了回来,光荣地成为了另一匹拉车的劳力。 众人择了个天晴的日子将行李归置进马车,而后赶着新小鹿号重新上路了。出了城门先向东行,走至此前丢马车的十字路口后却向了北转。 这一回五枝也没了什么话说,往东行可能会遇到此前那些难民,虽说车上有两个半有武力的家伙,但难民们有百十来口子,或许这几天里人数已经更多了,为了生存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去挑战一些已经没了底限的人的好。 所以只能先向北走,走上一段路再折向东,等于绕个圈子,最后还是能回到既定的路上。 新小鹿号飞奔起来似乎比原小鹿号更加轻快,对此五枝表示很满意,一路轱辘轱辘地开心奔跑,遇山穿山遇水绕水,而北边的方向还是山更多些,大山小山一座连着一座,好在官道修得还是相当地平坦宽敞,哪怕深入山中也是畅行无阻。 将近天黑的时候,小鹿号在又一小片山区边缘的一家客栈落脚打尖,鉴于上一回失盗的经验,五枝留在了车上看守,大家用过饭后便上了客栈二楼,各回各房,沐浴休息。 三更夜半,山风喁喁。燕七自失盗后夜里便刻意睡得轻了些,倏而睁眼,悄无声息地由床上滚落地板,贴耳细听一阵,起身将搭在床边椅上的衣服迅速穿了,拎起装有最重要物品的双肩包背在背上,弓箭现下也都是不离左右的,握在手里轻启房门,猫似的钻了出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甫一出门,便见斜对面萧宸的房间门也正打开,萧宸业已穿妥衣衫背好背包,手里握着他的鞭子从内出来,一对上燕七的脸,似是顿时放下心来。 燕七过去俯耳,用比风还轻的声音和他道:“崔晞拜托给你了,我带小九,以离开此地为首要,若不小心失散,不要多留,咱们回之前那城内的客栈汇合。” 怕失散,是因为燕七听得楼下有人进了客栈,不止一个,而是数十个甚至更多,并且他们的进入是悄声的,没有惊动店中伙计。 有内力在身的萧宸听到的比燕七更多一层——这些人的呼吸很乱,许是紧张,许是兴奋,许是急切,但绝不是正常入住客栈的客人的表现。 半夜三更,敛声而入,人数众多,呼吸紊乱——无事发生是不可能的。 萧宸点头,两人才刚各自转身要往崔晞和燕九少爷的门前走,便见吊着盏昏黄灯笼的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蓦然多了几道人影,人影显然未料到走廊里这个时间竟然会有人在外面,其中一个没有心理准备登时叫了一声出来,旁边的人见状不妙,一咬牙豁出去地大喝出口:“动手!” 几道人影立即向着这厢飞扑过来,楼下也是突然一片骚乱,然而燕七和萧宸的反应却比这些人要快得多,在看到人影的一刹那就已经齐齐动作,萧宸一掌拍开了崔晞的房门,燕七提声喝了一句“有强盗!”后亦是一脚将燕九少爷的房门踹开,燕九少爷已从床上翻身下来,动作迅速地套上衣衫,一把抓起背包就跟着燕七跨上窗台去。 整间客栈一瞬间仿佛炸了锅,各个房内传来纷乱的尖叫和跑动声,而走廊上却有越来越多既沉重又凶恶的脚步由一楼聚集而来,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带着不会功夫的崔晞和燕九少爷,燕七他们只能选择尽快脱离险境。 燕七和燕九少爷从窗台上向下爬,燕九少爷从小跟燕七练就的爬树功夫这个时候派上了大用场,几乎没有经燕七怎么帮手,便已利落迅速地跟着她从二楼下得一楼,马车棚却在另外一边,是萧宸和崔晞的房间所冲的方向,燕七才欲带着燕九少爷从客栈的后方绕过去,却见从客栈大门处已是涌出了好几十名汉子,一奔出门就左右张望,一眼瞅见姐弟俩,立时便哗啦啦地冲着这厢扑了过来,听得有人喊道:“一个也别放走!不能让他们跑去报官!” 昏暗的夜色中,燕七仍能将这伙人看得一清二楚,只见这些人个个形容落魄,衣衫褴褛,脸上交织着绝望,怨恨,饥饿,渴盼,茫然,苦痛,和疯狂。 ——难民!——数以百计的难民! 他们从北塞远道逃生而来,没有田地,没有房屋,没有食物,没有衣衫,他们想要生存,他们不想死,于是现在,他们变成了比强盗还要可怕的存在。 走到哪儿,抢到哪儿,见人抢人,见屋搜屋,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干得出。 第307章 随军 向北去。 燕七将弓挎上身去,却将崔晞送她的弹弓拿在了手上,弹子疾飞,啪地一声正打在冲在最前头的那汉子的脸上,那汉子疼得顿了一顿,转而却更加迅猛地向着这厢冲了过来。 燕七想了想,虽然有些抱歉,但还是将第二弓瞄准了那汉子的腿间,“啪”地一声过去,那汉子“嗷”地一声就猫下腰去百般痛苦地捂向了自己的要害。 燕九少爷边跑边给了他姐一记白眼:“你搞得太激烈。” “……”激烈这个词的一语双关性也是没谁了。 然而难民固然可怜,演变成乱民那就可恨了,燕七没有留情,手中弹弓不停,一石一鸟利落干脆,有效地阻挡了一波攻势,然而架不住人多,只能和燕九少爷且阻且退,绕到客栈另一边,却见那里早已乱了,难民团伙疯狂地追捕着从客栈内逃出来的客人,马车棚离得较远,也早乱成一团,一伙难民企图抢夺马车,五枝正驾了马横冲直撞尝试着突破重围前来接应,再放眼一望,客栈四周竟是正在汹涌不断地向着这厢挤入难民——数百计的难民! “上树。”燕七一指旁边那株已是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燕九少爷毫不犹豫地几下子便攀了上去,蔽身在最繁密的枝叶间,昏暗的夜色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形。 燕七却没有急于上树躲藏,而是悄悄贴着墙根接近了一个正背向着她在外围跃跃欲试着想要随时冲进去援手的年轻难民,看准后脖颈,手起掌落,那难民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这一手是跟萧宸学的,一路上两个人天天锻炼,不仅仅只是她教他箭术技巧,他也教她一些无须用到内力和长时间练习才能做到的自保招式,就譬如这一招,砍人后颈直接将人弄晕,看似简单实则很不易掌握力道,手重了能把人砍死,手轻了又砍不晕对方,因此对于手上力度的拿捏才是重中之重,而正巧,燕七的手比谁都稳,对于力道和细节的掌握更是精确到连萧宸都自叹弗如。 才刚学会的这一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燕七将这人拖到暗处,三下五除二扒了外头衣服,接着如法炮制,又砍晕一个将衣服扒掉,这才带着衣服爬上树去,递给燕九少爷一件:“换上吧。” “……不换。”抱着树枝子的燕九少爷嫌弃地往旁边挪,转而去抱旁边的那根,把后脑勺留给不讲究的他姐。 “回头洗个澡就是了啊,再说这衣服肥大,你直接套现在这身外面,”燕七哄劝她家尊上,“快别任性了,咱们装成难民混出去,待天亮了可就不好往外混了。” 燕九少爷半晌才慢吞吞转过身来,接了衣服,皱着眉头裹在外头,燕七也将抢来的衣服穿上,连带着把弓箭和背包也都一并罩住,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滑下来,还抓了把泥抹在脸上,而后便低了头缩了身,慢慢地挤进越来越多的难民群里。 此刻客栈内外都已乱成了片,到处都是难民,不断地想要往客栈里冲,想要多抢一些吃食衣服和财物,燕七姐弟俩被这汹涌的人潮推挤得不能自主,只能靠紧紧地拉着手才能保持不被冲散。 这个时候去找崔晞萧宸和五枝显然不现实,只能先把自己尽量保出去,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姐弟俩才好容易挤到了外围,此时已然身处在客栈之外的官道上了,再看四周,远远近近的仍有不少难民在观望。 “往南走,到最外围等一等他们,”燕七道,“我和萧宸约好了若失散就回之前那座城,咱们先在外头等一等,等不到再回城。” 姐弟俩拣着蔽人耳目的地方悄悄向南走,直走到再也看不见难民身影的地方才停下来,而后爬上树去,就在树杈间坐下来静等。 纷乱的一夜渐渐过去,天色微熹的时候,燕七听到远远地来自南边的一片滚滚的脚步声。 “来了好多人,”燕七告诉弟弟,“有人有马还有车,带负重,也带着兵器。” “运粮军?”燕九少爷眉尖微挑,这真是狭路相逢,搞不好那帮难民和运粮军之间要有一番大碰撞呢。 军队要经过此处,两个人倒不好再在树上待着了,万一被当成对军粮军械有企图的人,那可是要被当场击毙没商量的。 姐弟俩从树上下来,走到了较远些的地方,燕九少爷看了他姐一眼:“这个时候还不见那三人,只怕情况有变。” “不会,”燕七道,“就算脱离不了客栈,萧宸也定能保得崔小四安全,五枝亦没那么死板,突围不成应该会弃车先走,说不定这会儿正想法子在里头找我们。” 燕九少爷垂着眸不再说话,他姐这是不肯离他一步,否则早便潜回去找人了,又何苦在这里干等,而他不说话也不是没有私心,他又哪里放心让她回到危险中去。 在此处没待多久,听得轰轰隆隆的人马车辆经过的声音从方才藏身的方向传了过来,一直持续了足有两刻的时间,待这声音渐渐远去,四野方恢复成一片可怕的寂静。 “我们回去看看,”燕九少爷道,“军队才刚过去,难民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循路而回,却见那客栈外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一片静悄悄,仿佛昨晚发生的事都是梦境一般。 然而推开客栈门,证实昨晚的事都是真的,刚才发生的事才不可思议——客栈一楼的大厅里,百十来号难民全都被用自己的腰带绑住了手脚,嘴里塞着袜子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破布,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全都如此! “谁干的?”燕七拔掉其中一个嘴里塞的东西问他。 “……兵……刚才那些兵……”这人心有余悸地颤声道,“快帮忙解开我……” 兵,是刚才的那支押粮军。 乱民暴民的确不好惹,但若是遇到兵,分分钟秒成战五渣。 于是一帮乱民就这么被兵们捉住、绑起、堆垃圾似地堆了一屋子。 “你们不会是去抢军粮了吧?”燕七觉得运粮兵应该没这闲功夫清理沿路的垃圾啊。 “——我们哪儿敢!”这人叫道,“是那里头一个当官儿的说什么‘敢惊吓到我的美人儿,一律砍了’,那伙兵刀都举起来了,硬是让人给劝了住,我们这才保得一命……你怎么没事?你自己逃了?赶紧给我松绑!” 燕七把这人的嘴重新堵上,正要往二楼去查看,却听见外头脚步响,腾腾腾地跑进个人来,却是五枝,一见燕七姐弟俩,眼泪都快下来了:“小的失职!没能保护好少爷小姐——” 燕七摇手:“别闹腾,萧宸和崔晞你见着了吗?” “见着了——”五枝顾不得认错,抹了把脸忙道,“昨夜小的弃车冲上二楼寻小姐和少爷们,却发现房内已空,连忙又折到外面寻找,无奈难民太多,夜里又黑,小的直寻到今日天亮,才要往南边去找,却见那押粮的军队经过,一群兵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小的便先寻了隐蔽处躲了起来,半晌过后那押粮军离去,小的正要继续寻找,就见着萧家少爷不远不近地跟在押粮军的后面,看见了小的便和小的说——崔家少爷同那押运官似乎认识,他两个脱离客栈后本是往南去的,正遇着押粮军,崔家少爷请那押运官整治乱民好帮小姐和少爷脱身,后来发现小姐少爷不在客栈内,便跟着那押运官随军走了——崔少爷让萧少爷转告小姐和少爷,崔少爷说……说……” 说至此处,五枝有些犹豫,然而最终还是一咬牙,道:“崔少爷说,他跟着押粮军,这一路去往北塞便不怕路上险峻和环境恶劣了,教小姐少爷不必担心他,说他与咱们到北塞汇合……萧少爷说他也要随军跟着崔少爷,让小的转告给小姐和少爷知晓……” 崔晞是个再剔透不过的人,他看得出来,燕九少爷其实是极想往北塞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跟着,只怕姐弟俩早就折路向北了,于是借着这次事件的契机,他来了个先斩后奏,让燕七姐弟俩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把自己送上了艰险的北去之路。 燕九少爷揣着手,垂着眸子默然不语。 燕七也一时无言,昨晚交待给萧宸一句“崔晞拜托给你了”,结果这位耿直的家伙就真的守信到底,一路保护着崔晞也往北去了…… 五枝更是无话可说,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还劝着这二位小主子不往北去,人俩朋友都在那押粮军里呢……这回他可死定了,回去后主子一定会扒了他的皮的…… 北去已成定局,三个人重新回了客栈,燕七把掌柜的从人堆儿里找出来松了绑——那伙兵可没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连难民带客栈的客人全都一锅端地给绑了丢在这儿,向掌柜的借了纸笔,燕七给燕子恪写了封信,上头如实告诉了他们要去北塞之事,然后交付掌柜的帮忙发出去。 第233节 三个人也没有多耽搁,立即乘了小鹿号向北飞奔,用了半个时辰便追上了押粮军,也看到了跟在队尾的萧宸。 “上车。”燕七招呼他。 “可知道押运官是谁?”待萧宸坐回车上,燕九少爷便问他。 “不知。”萧宸摇摇头,看了眼燕七,顿了顿才又道,“但那人似乎对崔晞……有着不大寻常的意图。” “我擦,不会是雷豫那货吧。”燕七道。 “擦什么?”萧宸问。 “我要去见雷豫。”燕七道。 “若真是雷豫,他必定不肯放人,”燕九少爷道,“而你若动武,便有抢劫军粮之嫌,届时莫说是你,京里一大家子都要受连累。” 军粮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靠近都可以被无理由击毙。 “不管怎样,先见到崔晞再说。”燕七道。 于是在押粮军停队驻扎准备过夜时,燕七拿了燕子恪的名刺找上前去,名刺是燕子恪给她应急用的,这会子派上了用场,萧宸一声不吭地跟着她一起,燕九少爷则留在了车里,由五枝看护着。 燕子恪的名刺被一层一层地递到了驻军环卫的大帐里去,半晌有兵士过来,带着燕七和萧宸进了那大帐。 大帐中正面座上坐着的不是那雷豫还能是谁,崔晞就在坐在他旁边,正好整以暇地捏着个茶盅喝热茶,雷豫压根儿懒得看燕七和萧宸,两道目光只管望在崔晞抿茶的嘴唇上眨也不眨,而在这帐中两旁,立满了荷枪带刀的侍卫。 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动手抢人的机会。 见着燕七,崔晞笑着放下茶杯,起身走过来,他这一动,满帐的侍卫都将手搭在了刀柄枪杆上,眨眼间便可出手,所有的目光都严阵以待地盯在崔晞和燕七萧宸的身上。 “让你担心了,”崔晞走至燕七面前,“我毫发无损,还有吃有喝有随军的郎中看护,不会有问题,放心。” “你啊……”燕七叹了一声,“小九那孩子没有那么倔的,北塞并不是非要去不可。” “现在有条件去,为什么不去呢?”崔晞笑,“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有军队护送,至少人祸可免,天险亦能容易克服,若换作平常,就算北去之路无兵患无饥荒无难民,我们几个想要独立到达怕也免不了险阻,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不顺水推舟岂不遗憾?” “你要是能保证那货不碰你,我就答应随军往北去,”燕七道,“如若不能,我会尝试跟他一拼。” 崔晞眼睛里就带了光,轻轻笑道:“我保证,不会让他碰我一指头,放心。” “那能保证让他放你回小鹿号上吗?”燕七问。 崔晞笑着:“你先回小鹿号上,等我的消息。” 燕七便未多留,同萧宸由兵士引着出了大帐,重新回到停在驻军外围的小鹿号上。 及至将要休息的时候,听见车外响起脚步,五枝的声音叫了一声:“崔少爷!”接着崔晞开了车门从外头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五枝快,驾车调头咱们走。”燕七道。 五枝从门外探头进来,苦着脸:“小姐,您瞅瞅外面。” 燕七掀开车窗帘子向外一瞅,好嘛,里三层外三层,小鹿号整个让兵给包围住了。 “被这么多人围观睡觉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燕七叹着放下窗帘。 “这是他的底限了,”崔晞坐回自己的榻上,“没什么不好,起码安全。” “白天他能让你也在小鹿号上吗?”燕七问。 崔晞点头,笑了笑:“只晚饭要去他帐里一起用。” “那么说我们随军前往北塞已成定局了?”燕七道。窗外隐隐传来五枝的哭声。 “去吧,我也想去看看大漠狂沙。”崔晞笑。 “到时候你会恨不能天天洗八遍澡的我跟你讲。”燕七只得接受了这结果,转过头来问燕九少爷,“你呢,还有什么问题吗?” 燕九少爷淡淡瞥了崔晞一眼:“现在还有什么问题能成为问题?” 崔晞只管呵呵地笑。 “对了,雷豫怎么做了押运官?”燕七问崔晞。 “说是皇上的旨意,”崔晞哂笑,“要他到北塞历练,正好前线军粮告急,便让他做了押运官,也不过就是挂个虚名,真正管事的是粮草督运,他只随队走一遭,若能平安抵达,也算是军功一件。” “军粮告急。”燕九少爷听得了这四个字,翻身躺上榻去,“睡吧。” 睡吧,明日起,便要真正地向北去了,他们那十年不见的爹娘,就在那个地方。 第308章 抢匪 劫粮劫物顺便劫色。 随军赶路,这一路上就没有什么可以游赏的了,向左看向右看,向前看向后看,全都是载满了粮草辎重的牛车骡车和赶路赶得灰头土脸的兵士,小鹿号被雷豫专门派的一队兵士夹裹着,想半途跑路基本不大可能,只好跟着队伍的速度前行或停止。 事实上之后的路程确实也没有太多奇美的景可赏,不是崇山便是峻岭,看得多了也就觉得腻了,燕九少爷这一路基本上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萧宸则要么看书要么和燕七讨论箭法技巧要么听燕七和崔晞闲聊,燕七和崔晞是最清闲的,每天就是吃吃睡睡聊聊。 好在雷豫那货至今为止还没有怎么纠缠崔晞,因为那位病了,前不久才刚从南疆回来,这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呢,就被皇帝一把给甩到北边来了,两地气候变化大不说,关键是每天行军还累,虽然那位也坐车吧,但坐车也是个体力活啊,古代的马车多颠簸啊,又不像小鹿号这样舒适,天天吃不好睡不好行不好的,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可不就一嘎嘣病倒了吗。 最可怜的是病倒了也不能停下来休息,耽误粮草这样大的罪他就算是世子也担不起,所以只好带着病继续行军,没用几天就病得像个抽了筋的猴子,哪儿还有精力纠缠崔晞呢。 所以小鹿号众人这一路走得竟是安静平稳得很,终于在过了清明后不久,随着押粮军走出了那一望无际的山区。 山区之后是丛林,行了数日由林中穿出,又经一片广袤草原,再行数十日,植被渐稀,沙石增多,慢慢有了些戈壁滩的景貌。 “快到了。”燕九少爷合起舆图慢吞吞地道。 “还有多远?”燕七问。 “在这样的戈壁上再走十来日。” 十来天,全是这样的戈壁,景致乏味,路途颠簸,缺水少菜,风干沙多。 事实上这还不算最难走的一段路,此前途经丛林,各类毒蛇毒虫毒刺便令押粮军非战斗性减员了一批人,之后又过草原,毒蛇毒虫没少,还多了令人防不胜防的草原沼泽,那便更是令人不堪回首的经历了,一头拉粮车的牛不幸陷进去,被兵士们拉出来之后下半身只剩下了骨架,短短的时间内都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给啃成了那副样子,尽管兵士们小心再小心,仍然没能避免人员伤亡,好些人甚至是吓到边哭边蹚过的那片魔鬼草地。 所幸小鹿号够坚挺,这一路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崔晞和燕九少爷各病了一回,好在药物带得充足,五枝医术又颇有两下子,两个人倒都没因病受多少罪。 在戈壁滩上进行了十来天的颠簸后,北塞最大的一座城,也是边境地区的中心——风屠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风屠城,只从名字上就可窥知北塞天然环境的酷烈,许是因这名字杀气过重,更多的人还是喜欢将之直接称为边城,在边城的周边还散落着一些小型的城镇和乡村,押粮军一路走来却未遇见多少百姓,因着战争,这里早已是十户九空。 目的地在望,经历了肉体与精神双重磨难与艰辛的押粮兵士们,在激动之余也因精神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一松,无穷的疲惫感顿时袭上身来,督运官在请示了雷豫之后便令大军暂停行进,原地休整一夜后再重新开拔。 小鹿号上燕七萧宸和五枝还好,燕九少爷和崔晞两个已经几乎要被折腾去半条小命了,哪怕是乘火车乘大巴,接连这么走上三个多月都让人吃不消,更莫说木头轮子的古代马车了,两个人到后来几乎是吐着走的,好容易止住了吐又开始拉,拉完了又是上火感冒发烧,到现在一人瘦了一大圈,要不是五枝用药和针灸跟这儿顶着,这俩货估计在草原上就已经翘小辫儿了。 “知道任性的下场了吧。”燕七说这俩。这俩路上闹病她也没能清闲,端药递水擦身更衣,就差伺候把屎把尿了,人也跟着瘦了一圈,都快跟陆藕一个重量级了,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穿在身上全都肥荡荡的。 燕九少爷不理她,偎在引枕上喝五枝给他配的药茶,崔晞倒是躺在对面榻上有气无力地冲着她乐,声音也是虚得像蚊子哼:“好在终于是快要到了。” “愁人,”燕七坐到他身旁,探手在他额上试了试,这位昨夜才刚退了烧,嘴唇都没了血色,“以后可不能再顺着你们了,瞅这给我吓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崔晞笑着,疲惫地合上眼,任由燕七拿着巾子给他擦额上的虚汗,听着她不高不低清舒的声音飘进耳孔:“睡吧,明儿就能更好些了,进了城洗个热水澡除除病气,在大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上一大觉,待有了精神我们去看大漠,这个时节最好,不冷不热,天高云淡……” 朦朦胧胧地就睡沉了。 燕七给崔晞掖好毯子,轻手轻脚地起身往车外钻,而后去车厢侧面的收纳暗格取简易厕所,萧宸也从里面跟出来,陪着她往远处走了一大段路——周围都是兵,她毕竟是个女儿身,总要防患于未然。 “好啦,后面的步骤我可以自己来了。”燕七道。 “……”萧宸停下步子,目送她又往远处走了一截,而后背过身,望着这夜色下的戈壁滩。 终于还是陪着她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一路的山野,风雨,花树,溪云,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不曾淡去,转眼旅程的尽头就到了眼前。 有时候难免会自私地想,这旅程如果永远不会结束,那该多好。 可惜,什么路都会有一个尽头,什么事,都会有一个结束。 一弯弦月渐渐地升上靛蓝的夜空,广袤的戈壁滩上一片宁静,疲劳的兵士们早已在安扎的营帐中沉沉睡去,值夜的人也颇为困顿地时不时打个小盹儿。 燕七倏而醒来,抄起身畔弓箭便翻下了榻,萧宸亦起身,一手持鞭一手持弓,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弦月下的沙丘之上,竟是鬼魅般地出现无数人影,手执兵器虎视眈眈地俯视着押粮军的营盘! “小九,小四,起身进柜。”燕七低声唤道,又转向萧宸,“如若乱起来,小四还是拜托给你了,失散的话便在风屠城中鹰局见。” 每座城只有一个鹰局,在那里汇合必然不会走岔。 不待萧宸应声,外头形势已是骤然起了变化——那些沙丘上的人影突如鹰隼扑食般向着坡下的押粮军俯冲而来! “敌袭——有敌袭——”哨兵发出高亢尖锐的呼喝,手中号角紧接着吹响,整片营地登时乱了起来,马嘶牛叫金铁撞击与兵士们的厉喝声交织成一片。 “五枝,赶车,走!”燕七从地板下的暗格中拿出一把金刚伞,这也是为着路上以防万一特意带上的,打开车门递给了五枝让他防身用,紧接着和萧宸将两侧最外面那层铁皮车窗关上,只露了一道小缝观察外间的局势,燕九少爷和崔晞早已摇摇晃晃地进了柜子,新版小鹿号的柜门都是用铁皮做的,内部还有插销,从外面难以打开,就是为了在柜中藏身时防着有人闯入车中用刀或箭破坏柜子。 那伙人来得太过迅速,只眨眼间便从沙丘上冲入了押粮军的阵营,叮叮当当一片武器交鸣声响彻夜空,两拨人顿时就战了个不可开交。 五枝驾了马不管不顾地往外围冲,燕七和萧宸一左一右把住车窗口,时刻注意着小鹿号周围的状况,才刚冲出不到百步,便见有一队人突然由前头的沙丘后头转出,全都骑着马匹,看装束与方才那一拨人是一模一样,皆是平民打扮,只脸上个个都蒙着巾子。 “未战先逃,这车里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鸟,拿下!”为首的那个语气里带着讥嘲,话音落时身后一众人已是挥着手中武器夹马向着这厢冲了过来。 五枝勒马调头,向着旁边逃窜,然而拉着这样庞大的一个车身,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对方一人一马的轻骑,不消片刻便被人追上,五枝再度调头,仗着车体的重量在对方的包夹下横冲直撞,对方虽一时不能将小鹿号拦下,却也没有要动手杀掉拉车的马匹和骡子的意图,只是耐心地慢慢贴上,直到有两三个从马上一跃而起,奔着五枝的驾驶台就跳了过来。 “嗖嗖嗖——”燕七的箭由窗缝中飞射出去,每一箭都直接贯穿一人的小腿肚,令得对方虽要不了性命却也无法再行动利落,几声闷哼响起便跌落了地面。 “老大!车里有箭手!”对方见状不由高喝起来。 “云遮月,走龙蛇!”为首的那人令道,听起来像是黑道上的切口。 五枝此时却顾不得什么切口贯口,马车再度调头,向着对方人少的方向冲了过去,却岂料冲着冲着忽然眼前便起了一片烟雾,瞬间便将前方和四周笼罩得一片混沌,五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受影响最大的是燕七和萧宸,燕七的眼睛再禽兽也无不可能视浓烟如无物,弓箭的防护作用一时间被彻底限制住,只能等待马车冲出这片烟雾区,却岂料马车在浓烟中跑了还没几步,突然一片长嘶,夹着五枝一声“不好!”小鹿号骤然失衡,一记剧烈的摇晃之后车身轰然向着旁边翻倒了下去! 车身翻的方向正是燕七所在的那一边,就在车体才刚倾斜的一瞬间萧宸已是迅疾转身扑过去将燕七一揽一转,待车体倒地时他人已垫在了燕七的身下。 “没事吧?”燕七爬起身问他。 “没事,我运着气的。”萧宸道。 燕七没同他多客气,转身去拍柜门:“小九,小四,怎么样?受伤了吗?” “我还好……”里头传来燕九少爷的声音,“他撞晕了。” “打开门吧。”燕七道。 燕九少爷依言将门打开,燕七和萧宸先把他拉出来,再将崔晞小心翼翼地弄到外头,平放到车底,燕七先给他检查了一番有无外伤,而后就给他揉胸口,“等下你带着崔晞,争取能抢到一匹马,”燕七和萧宸道,“然后能跑则跑,不必管我们,还按咱们刚才约定的,风屠城见。” 萧宸默默点头,才刚要道一声“你小心些”,便听得车外有人喝道:“里头的人!放下兵器出来!爷爷们要物不要人,老实点饶你们一条狗命!不老实直接送你们见阎王!快!出来!” 燕七和萧宸对视一眼,“路引和银票贴身带着,其他的给他们也无妨。” “有准儿么?”燕九少爷道,“说不定是要将我们骗出去再杀。这些人明摆着是早有准备,抢军粮是什么罪他们不会不清楚,留着我们岂不是后患?” “那么这样,”燕七道,“我想法子吸引他们的注意,萧宸你还是带着崔晞找机会走,小九,跟紧我。” 交代完毕,帮萧宸将已经渐渐恢复意识的崔晞背到背上,燕七握着弓率先推开马车门钻了出去,却见外面烟雾还有残留,远处厮杀声仍在继续,近处这队人已将马车包围了起来,小鹿号的几匹马和马骡正挣扎着从地上往起爬——方才竟是被绊马索给绊倒了!五枝被两个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动也不能动一下。 “武器放下!”对方见燕七手里拿着弓箭,立时有人就喝道。 第234节 “你们要财物的话,东西可以全部拿走,”燕七不为所动,只和那站在不远处的对方首领道,“我们不会反抗,但也不会放下武器,因为我们也要自保。现在,放开我们的人。” 那首领的目光在燕七脸上扫了一扫,忽而哼笑:“押粮军里几个细皮儿嫩肉的娃娃,想来必是高官子弟,倒省了老子不少事——小妞儿,咱们打个商量,你们几个乖乖儿做上一回人质,让我们顺顺当当取粮走人,我保证让你们毫发无损,如何?”一眼便看穿了燕七的女扮男装。 只不过头回见着让别人当人质还带商量的。 “粮是边关军的粮,”一直被燕七挡在身后的燕九少爷忽然错步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那首领,“你们拿走,边关军便要饿死。”关键是他和燕七的老爹就要饿死,岂能让这伙人得手! 那首领眉尖一扬竟是笑了起来:“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倒还懂得忧国忧军——只不过,我们这帮弟兄也已是断粮断米好些日子了,再若没有吃食,只怕就要互相撕身上的肉来吃了,所以么,这军粮,我们是非抢不可。你们当真不肯帮这个忙么?” “吾岂能与匪畜伍。”燕九少爷淡淡道。 “老大,这小子骂咱们是畜!”对方有人听懂了,不由叫道。 “那我们便做些畜的分内事好了,”那首领哈哈一笑,“弟兄们,拿下!” 未待他那手下们应喝,却见月光下乌光一闪,燕七的箭已是直袭那首领面门,箭尖擦着他面颊而过,将他脸上蒙面的巾子直接穿了并撕了开去。 “谁若敢动,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他的喉咙。”燕七弓步站开,箭在弦上。 对方一群人被这根本没来得及瞧见是如何出手的一箭给惊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无人反应,而他们的那位首领却竟是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半垂着眼皮微抬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燕七,半晌将嘴角一挑,道:“箭法不错,给你个机会,下一箭若能射得中我,我便放你们几人离去,若是射不中……你便做了我的压寨夫人,如何?” 第309章 抵达 风屠城 “一言为定。”燕七道。手中四十斤的重弓拉成满月,乌箭在弦,蓄势待发。 萧宸在燕七的身后站着,这一瞬间他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气息,杀气?她从来不曾动过杀气;戾气?这种东西比杀气更不可能在她身上出现;锐气?斗气?霸气?不,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的她,虚极静笃,万念皆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张弓和一支箭,只有她眼里瞄准的靶心,杂念杂气,俱不存在。 “无论你要射出这支箭的目的为何,在你握住弓箭时,什么都不要想,”在探讨箭技时,她曾这样告诉他,“只有保持最纯粹的心态,才能得到最完美的结果。” 是的,最纯粹的心态,最纯粹的她,波澜不惊,却能倾盖全场。 燕七松弦,利箭疾出,乌光一抹直击匪首,那匪首本是跨在马上,行动原就不比站在陆地上要灵活,加之燕七这一箭快到令人眨眼难及,任是谁也不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避开,便听得“嗞”地一声,箭尖直接划破那匪首肩头衣衫掠入了身后的黑暗里,再看那衣衫破损处,露出的一抹肌肉结实的皮肤上,豁然有着一道沟状伤痕,缓了半晌,那血才慢慢地由皮下溢了出来。 ——这匪首竟是连躲避的动作都未及做出?! “好箭法,好妞儿!”匪首连看都未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仿佛刚才那一箭从未发生过一般,只管耸动着一嘴的络腮胡子,冲着燕七努嘴,“你们几个可以走了。” “……”are you kidding me?你在玩儿游戏?这就能走了?是不是有点儿太随意? ……这个人难道是故意不避不闪由着她射中的?因为笃定她不会要他的命?因为志不在娶媳妇? 燕九少爷在旁淡淡地道:“他的目的在于劫军粮,留不留下我们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若能留下自然更好,可以挟几人以令押运官,兵不血刃得到军粮,而若不能留下,至少也不能让箭法好的燕七留在这里捣乱,索性赶紧轰走。 “……”被这土匪头头一闹,怎么感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起来了? “怎么,”匪首那厢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一笑,“还是更想做我的压寨夫人吗?来吧。”说着百般慵懒地将两臂一伸,做了个等着燕七投怀送抱的姿势。 ……人生中第一次被调戏居然是发生在这种场合下,真是累感不爱啊。 “我们先走。”燕七道,看了眼对军粮还有些执念的燕九少爷,“安全第一。” 燕九少爷点头,燕七便指着小鹿号和那匪首道:“这辆车我们要带走。” “可以。”匪首痛快地应了。 “借你几个人,帮忙把车抬起来。”燕七道。 “黑子,二牛,狗剩,驴蛋,过去帮忙。”匪首点了几个手下。 “……”五枝在旁边目瞪口呆,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点吧!怎么突然之间才刚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就团结友爱互相帮助起来了啊?!自家小姐神神经经地找土匪借人帮忙也就算了,你堂堂一土匪头子说帮忙就帮忙还有没有点尊严啦?还具不具备一名优秀土匪干部的行业素质啦?!那边还在打杀搏命呢你们这儿能不能严肃点啊! 小鹿号被翻过来,重新套上马,还未待众人上车,就见几名蒙面悍匪押着鼻青脸肿的雷豫过来了,再看那边战场,双方已经停止了拼杀,押粮军并未放下手上的兵器,然而已是有点不知所措——押粮官都让人活捉去了这还打个屁啊?!军不可无将啊! 雷豫被一把推趴在匪首马前,直摔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待要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身后土匪一脚踏在背上扑回了地面。 “你们竟敢——”雷豫大喊。 “我们什么都敢。”匪首根本懒得听他废话,“想要保住小命就乖乖儿闭嘴,否则先割舌头再断命根,让你上上下下都再没得嚣张。” 燕七和五枝一起侧目这人:不愧是土匪啊,什么时候了还爆黄腔。 雷豫一下子就被点着死穴了,吓得不敢再吭声,趴在沙子里装死,耳里听得那匪首身旁的下属提声喝道:“押粮军听着!爷爷们今儿是只要粮草不要人命,识趣儿的都给爷老实待着!谁敢动上一动,管教他明儿就做了爷的桌上餐!” 这恐吓的词儿众人还是头回听说,这是一言不和就要弄几个人吃吃啊?! 押粮军没人吭声,这个时候应该是领导来做决定啊,可是队里的俩领导,一个跟那儿装死,一个早被人打晕了,其他人谁敢轻易做主啊?谁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啊! 于是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土匪大摇大摆地把粮草车给拉走了,雷豫还被当成人质一并带走,对方答应了走出一段距离后就放人。 眼见着土匪们拉着战利品消失在远远的夜色里,押粮军这才敢动作,先把粮草督运官给救醒,然后点检损伤,这时众人才惊讶地发现——打了这么半天,押粮军的兵士们除了有些受了轻伤的之外,竟然没有任何重大伤亡!要知道大家可都是在实打实地和对方拼死搏杀的啊!对方竟能将分寸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故意留力的同时还能保证达到目的,这伙土匪的战力那得强大到怎样的程度啊?! 押粮军有点懵比了,这样的强大让他们一时既后怕又震惊,个个儿呆在原地茫然无措——这唾嘛的连北塞的土匪都这么牛逼,那四蛮联盟的军队还不得吊炸天啊?!我们这些“援军”过几天就要上战场了,那不是纯属上去给人餐桌上添肉菜去了吗?! 麻痹北塞竟然这么可怕!京里那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们真该滚过来亲眼看看!不身临其境永远不会了解超乎想象的真实状况好吗! 押粮军还在缓神的功夫,小鹿号的众人已经驾着车取道先行了,这倒也正是个摆脱雷豫的机会,五枝给崔晞看了看,幸好没有受什么外伤,扎了两针让他沉沉睡过去,就继续赶着车在夜色下奔行。 燕七、燕九少爷和萧宸三人在车厢里各自坐着默然无声,良久方听得燕九少爷开口:“对方不是土匪。” “至少战力上比土匪高了不止几个档次。”燕七表示同意。 “重要的是,对方的整体行动迅猛又不失章法,说冲便冲,说收便收,没有任何一个人拖泥带水,作战起来看似一盘散沙,实则纪律严明,作风强硬,看上去个个都像是身经百战过的,”燕九少爷的眼底慢慢流泻过一抹月光,“与其说他们是土匪,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兵痞。” 兵?萧宸看向燕九少爷:“兵为何会抢军粮?”这军粮本就是给他们运来的,他们却跑来抢自己人,这实在说不通。 燕九少爷未应声,垂着眸子也陷入思忖,那匪首此前倒是说了一句,说他们已是断粮断米好些日子了,这都是因为这次的押粮军绕了远路,比预计到边关的时间晚了十来天,然而也还是不大对,边关的军粮不可能等到告罄时才向朝廷伸手要,算计着时日,怎么也要留出等到新的军粮抵达时才用得差不多的量,并且还要考虑到路上诸多的状况,将时日再延长半个月到一个月,也就是说,边关原有军粮,连这一个月的都已经吃完了,并且还让这些军人又缺粮缺米了好多天——这是怎么回事呢?谁动了边关军的口粮?另外这还是无法解释那队兵匪为什么会连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都等不得就跑来抢粮草,真若不小心露了馅儿,那可是违反军纪从重处罚的罪过。 当然,他们蒙着面,就算有人怀疑到头上,咬死不承认也拿他们无法,倒是那匪首,被撕去面巾后毫不慌张,连回避遮掩的意图都没有,这又是什么缘故?是不怕别人认出来?还是别人根本认不出他来?乔装过了?那嘴络腮胡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他亲爹来了都未必能认出他来——但,为什么要抢军粮?抢回边关军储粮的粮仓去?那不是神经病吗!不拉回粮仓的话又要把这么多粮草放到哪儿?以及,他们是怎么知道押粮军会于今日到达边城外的?有探子? “不要想那么多啦,”燕七伸手在弟弟头上乎拉了一把,被燕九少爷嫌弃地避开,“当务之急是先赶到风屠城去,认识一下我们的娘和已经满月了的小弟或小妹。” 燕二太太二三月份生的话,这个时候那小娃娃可不早就已经满月了。 燕九少爷闻言,目光软下来,翻身躺上榻去,说睡就睡,这是要养好精神预备认亲的节奏。 马车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乘月奔行,天亮的时候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风屠城的城门了,高高的城门楼子上,守城卫兵披甲操戈森严执守,不敢有任何大意地监视着远远近近的每一个角落,所有进出城门的人都会受到非常严格的盘查,小鹿号也因着庞大的造型而被重点关照了一番,燕七出示路引都不能顺利过关,几个城门吏还非要把马车彻查一遍,所有人都从车里被揪出来,连崔晞都没能幸免,结果城门吏们没料到这辆马车这么变态,它特么的有一万个暗格,一个一个地检查,查得几个人都口吐白沫了,后头堵着一堆要进出城的人,好几个都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歇起大晌来了。 总算查完,城门吏们吐着白沫把燕七一行人轰走,小鹿号里已经被翻了个乱七八糟,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小鹿号众的心情,马车飞驰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燕府的所在地。 燕七姐弟俩时常跟燕二太太通信,自是知道他们两口子所居之处,飞奔一阵,停下来找路人问上几句,很快便找准了方向。 风屠城的建筑风格因地域环境和人文风貌影响,十分的高大阔朗粗豪大气,街面也很宽阔,而且没有不许跑马飙车的规定,街面上可以随意奔驰,这也是因着北塞人民豪放不羁的性格造就的。 受战争影响,此刻边城的百姓都没什么心情在街上乱逛,街面上显得有些冷清,却也有些没心没肺的人照晃荡不误,还有心情和街边卖酒的姑娘调笑几句。 据说边城人民酷爱饮酒,就是没了粮食也不能没有酒,所以街边大部分店铺早就闭店关门了,酒铺却都还开着。 风屠城跟周边其他的城镇比起来已是好很多了,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不算太众,许是对天朝的军队抱着不小的信心,又许是这里常年打仗,百姓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鹿号在冷清的街道上飞奔,穿街过巷,急切又小心,像是不被喜欢的孩子尝试着投怀送抱去讨好母亲般,有着踟蹰,也有着义无反顾。 长河街,落日巷,三进的宅子,门匾上黑底乌银字写着“燕宅”二字。 到了。 五枝跳下车,心中是百感交集,两个小主子十年没见爹娘,说来可怜,如今想要见一面,还得历经千辛万苦生死磨难,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知孩子们的这一片心,那也是再纯粹不过的。 “爷,小姐。”五枝在车外轻唤,他都替这两个小主子紧张,声音里带着颤音。 先钻出来的是燕七,抬头看了眼门匾,好像在确认五枝没把路带错,然后就跳下来,回身和车里道:“萧宸,一会儿就拜托你啦,万一把我们当成冒名顶替的骗子,你可得把我们都救出来啊,鞭子缠腰里,弓箭也背上吧。” “……”说好的母子即将相认、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的深情前戏呢?!眼含热泪双唇颤抖满怀深情地上前抚摸一下门环会死啊?!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说一声“娘,儿来见你了!”会死啊?!鞭子弓箭都什么鬼!你们是母子相见不是仇人相见好吗! 还有七小姐不是我说你啊,十年没见亲娘好歹你也换身亮眼点儿的衣服啊,再怎么着也得穿件女装吧,你就这样穿着满身尘土的男装进去啊?不把你当骗子还能当成啥啊?! 五枝这厢紧张得槽吐的停不下来,人燕七却平静得跟回了京都燕府一样,拍拍身上尘土,整整衣摆袖口,从背包里翻进门要用的拜帖。 燕九少爷也没刻意收拾外头,还是今早换上的那件天青色裌衫,头上簪支青玉簪,一如往常般表情欠奉,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接着是萧家少爷和崔家少爷,几个孩子个顶个儿的淡定,五枝觉得跟这几个货一比,自己太特么的青春洋溢热情如火了! 接过拜帖,五枝怀着激动的心情上前拍门,拍得两下就有人来开,五枝顿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燕二太太有了几分好感,治家严不严,门房的表现最能看出端倪来,一拍门就有人来开,说明这宅子里的下人忠于职守,没有偷奸耍滑。 黑漆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颗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大头来:“敲个diao毛敲!干蛋事?!” “……”这心理落差太大让五枝一时卡住了,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声音在哪儿。 “我们是从京里燕家过来的,劳烦通报一声。”燕七在旁道。 “京里来的?那进来吧!”那人说着就把门打开了,连拜帖都没看就把人放了进去。 “……”这节奏太耿直五枝适应不能,一脸懵比地就跟着进去了——这么轻易就放陌生人进门真的好吗?万一来的是不轨之徒呢?!二老爷在外头带兵,宅子里就剩下燕二太太这个女眷了吧?!不怕引狼入室啊?! 结果眼前第一进院的情形直接令五枝被打脸——这一院子人高马大的壮汉啊!正跟那儿舞刀弄棒喊打喊杀地练武呢! “你要不要进去先知会一声?”五枝总算找回声音,问这个门房——还是想按正常流程来啊。 “里头的!”门房骤然扯起嗓子冲着二门里头吼了起来,把五枝吓了一跳,“有人要见太太!” “好嘞!”里头有人店小二上菜似的吆喝着。 “……”这都什么情况……太幻灭了这……好想哭…… “各地民风不同,入乡随俗吧。”燕七安慰五枝。 半晌有人打开二门,见是个五大三粗的丫头,在燕七几人的脸上看了看,道:“太太正哄着小少爷睡觉,这会子不得空,改日再来吧。” 小少爷。燕二太太生了个小小子,燕七和燕九少爷有了个小弟弟。 不知可写了信回家报喜,边关战事近期较为和缓,书信也是能送得出去的,老太太这下子该高兴了。 “我们是京里二房的子女,”燕七道,“二太太是我们的母亲,劳烦再通报一回。” 那丫头唬了一跳,转身就撒了丫子往里跑。 五枝:“……”都快习惯了。 在二门外也未等得多久,就听见院子里头传来一片哗啦哗啦的脚步声,这是……叫人来打骗子了呢,还是亲自出来相迎了呢? 燕九少爷微微挺直了背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二门的门口。 第310章 母亲 “怪我。” 垂花门内出现了一伙女眷,为首的那一个清目秀眉容貌姣美,此时这张脸上却满带着震惊、急切和难以置信,脚步颤抖地迈下阶来,却看见面前站着五个漂亮后生,除去明显以随从态度微微躬身立在较远位置的五枝外,前头这四个无论谁说是她的孩子都有人信。 然而在逐一由这几个孩子脸上扫过目光后,她毫不犹豫地一把一个将燕七和燕九少爷揽进怀里,眼中泪水无声落下,却是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太,先请七小姐和九少爷进屋去吧,这一路过来只怕早就累了。”旁边的仆妇们连忙上前劝慰。 第235节 燕二太太不肯放开燕七和燕九少爷,就这么一手揽着一个哭着转身往院里带,五枝机灵得很,连忙扯住一名仆妇指着崔晞和萧宸道:“这二位少爷是一路陪着一起过来的,还请嫂子们先给安排个歇脚处。” “好说!”那仆妇嗓门洪亮,“且随我来吧!” 待看着崔晞和萧宸被安顿好,五枝打算冒充燕九少爷的小厮混入正房去围观一下事件进展,好在这个时候正房里人正多,少他一个多他一个也都没人察觉。 燕二太太已止了泪水,丫头湿了巾子过来给她擦脸,她两只手都不肯放开燕七和燕九少爷,一边一个地让两人坐在身旁,嗓音还有些微哑:“这一路上可受了苦?”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音质温暖,清和里透着坚强。 “还好,吃喝穿用都不缺,也没病没痛的,一路就到了这儿。”燕七道。 燕二太太看着燕七平静的脸,眼中泪水又溢满了,好半晌,才道出一句:“怪我。” “怪我”,这两个字饱含了太多的意味,十年来所有的愧疚都凝结其上,令这简单的两个字听上去无比沉重。 燕七看向燕九少爷,对于父母十年不在身边这件事,这个孩子才是最难释怀的,毕竟他再怎么早熟聪明,也确确实实地还是个孩子,他的童年需要父母,他每日里看着别人家父母双全合家欢喜,心里头能没有缺失? 燕九少爷对上燕七投过来的目光,而后慢吞吞地垂下眼皮儿,半晌,慢吞吞地开口,道:“好在,现在什么都还未晚。” 这句话里也是含义众多,可以理解为是在安慰燕二太太,现在弥补亲情也是来得及的,亦可理解为他们来到北塞寻找身世真相,为时还不算晚。 燕二太太似乎是被这句话给鼓励到了,重整精神,一手拉着燕七一手拉着燕九少爷,问两人:“什么时候进的城?早饭可用过了?看小七这一身土,有话先不必急着说,往后咱们一家的日子还长着呢,先安顿下来吧,回房去洗洗尘,换件衣服,到娘这儿来用早饭。” “早饭我们已经吃过了,母亲不必再张罗,我们先去洗洗吧。”燕七道。 燕二老爷夫妇这套宅子总共只有三进,好在总算是五间上房,东边的梢间和次间他们两口子住,就把西边的梢间次间腾了出来,让燕七姐弟俩暂住,燕九少爷住西次间,燕七住西梢间。 在房中好歹梳洗一番,重新换了身女装,头发绾成单螺髻,燕七便从自个儿房里出来,出来就是次间燕九少爷的房间,见他也已重新梳洗了,正坐在床边垂着眼皮儿想事情。燕七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偏头看他:“想啥呢?” “那件事,”燕九少爷慢慢地低声道,“只问爹就好,暂时什么也不要同她提起。” “好。”燕七应道。 这孩子果然还是心软了。 两人从次间出来进得堂屋,见燕二太太也已重新洗了脸换过了衣服,精神亦比方才好了许多,脸上露出笑来,招手冲着姐弟俩道:“快过来让我看看。”又是一把拉住一个,仔仔细细地在俩人脸上端详,“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小七这哪里胖了?瘦成这副样子还能有人笑你胖?” “我减肥啦。” “小九如今是多高了呢?此前给你做的那条肚兜穿着可合适?” “……合适。” “您别听他的,这货早就把自个儿当成大人儿了,如今根本不肯再穿肚兜的。” “呵呵呵,那下回咱不做肚兜了,眼看着天就要热起来,娘给你做件小衫穿。” “您给我们生的小弟弟呢?” “来来来,进屋瞅瞅他去,还在那儿呼呼睡呢。” 东次间临窗的炕上,小褥小被小枕头,中间躺着个肉团子,白白又嫩嫩,睡得正香。 燕七坐到炕边,轻轻地伸了根手指头去戳肉团子的脸,肉团子淡如清风的眉毛皱了皱,然后舒开,继续好心情地睡觉。 燕九少爷只在旁边站着看了看,然后三个人出来重新回到堂屋坐下,燕七就问:“小十一几时的生辰?” “三月初三,”燕二太太轻笑,“你爹便说这孩子女儿节生的,将来一准儿一屁股桃花,气得我不理他。” “自古中原地区便有这样的说法,”燕九少爷慢声道,“‘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黄帝的诞辰相传便在三月三这一日,小十一的生辰很好。名儿可起了?” “押水字旁,起了个泷字。” “燕惊泷,很好的名字。”燕九少爷笑笑。 “小名呢?”燕七问,比如她就给燕小九起过团团这样的小名儿,小时候这孩子那么一丁点儿就走路慢吞吞的,跟个粉团子似的,可爱得不行,结果这货五岁时就翻脸不认名,谁叫他团团他就眼刀赏谁,完全把这小名当成了黑历史。 “小名也有,”燕二太太笑起来,“小九不喜欢团团那名字,干脆就让小十一叫好了。”燕二太太早从书信里听燕七说过这事,如今见问,竟也想到了一起去,不由打趣起燕九少爷来。 “我看行,原本小孩子贴身儿的衣服穿旧的好,弟弟穿哥哥的,能立得住,可惜小九和小十一年纪差的大了些,旧衣服没法儿给了,只好贡献个旧名字了。”燕七道。 “旧衣服的话,肚兜也是可以给的。”燕二太太同燕七一唱一和,又把肚兜的事提起来,满屋里伺候着的丫头婆子就都跟着笑。 “……”燕九少爷嘴再毒也不敢毒在自己娘身上,燕七算是躲在大树后头逃过一劫。 “去,”燕二太太偏头和旁边的丫头道,“把家里所有人都叫过来,让你们小主子过过眼。” 那丫头应声去了,很快叫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的下人立在门外,然后按部门按职能一批一批地进入上房给新主子磕头见礼,什么低等奴仆不得进上房的规律在北塞这边貌似根本没有,委实礼教宽松得很。 然后姐弟俩就知道了那位彪悍的门房叫张彪,原是燕子忱的旧部,战争中断了手筋,没法子再握兵器杀敌,只得退下来,偏他又是个孤儿,不当兵就没处可去,又没有什么手艺谋生,燕子忱便收留了他,让他看家护院。 适才姐弟进门时在第一进院见到的那些舞刀弄棒的男丁,基本上都和张彪的情形一样,一堆伤残人士全都被燕子忱养了起来,平时看家护院干干粗活,闲来无事时耍耍刀剑,继续一下他们永远无法再实现的英雄梦。 燕宅只有三进院,第一进院倒座房不得不弄成通房通铺来容纳这些个家兵,里头女眷也没有多少,大部分都是从本地买的,两三个是跟着燕二太太从京里千辛万苦侥幸没死在路上到这儿的,至于老太太大太太安排送来的仆妇,早在半路上死的死逃的逃,少数坚持到站的也没能在北塞住得多久就因为水土不服相继over了。 “这帮人规矩粗,不比京里讲究,”燕二太太将众下人挥散后笑着和燕七姐弟俩道,“多适应一阵子也就好了。明儿我让他们把人牙子找来,给你们俩各配上两个丫头先。” “一个就够了,”燕七道,“屋里人太多热得慌。” “呵呵,好,左右咱们娘仨都在一个屋里,用起人来也方便。”燕二太太说着向着门外看了看,“我隐约看见你们还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是大伯派来护送的长随五枝,另两个都是好友。”燕七道。 “请进来我见一见吧。”燕二太太笑道。 崔晞经过一番休息,精神好了不少,此时换过衣衫,同萧宸一起来到上房,向着燕二太太行礼,燕二太太含笑请二人落座,命人奉茶,燕九少爷不得不担当介绍:“这位是京都指挥史司指挥佥事萧天航萧大人的公子萧宸,字远逸。”一行说着,一行不动声色地望着燕二太太。 燕二太太笑道:“真是人中龙凤,记得来时萧公子还带了弓箭?看来是个练家子,这一路上想必都是你在看护着小七小九,我代孩子父亲和我自己在这里谢过萧公子了。”说着起身竟真的向着萧宸行了一礼。 萧宸噌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避到一边去,还礼道:“伯母折煞晚辈,晚辈并未出什么力。” “莫要谦虚,快坐。”燕二太太笑道。 “这位是……”燕九少爷慢慢瞟了燕七一眼,“大理寺卿崔老大人家的第四孙,崔晞,字融玉。” 崔晞笑吟吟地先起身行礼,燕二太太也是似有所悟地看了燕七一眼,笑着和崔晞道:“原来这位便是崔贤侄,快莫客气,坐!小九在信里时常提起你,多亏有你这样的玩伴,我这俩孩子的童年才不至寂寞,身为人母,我未能尽职尽责,心中着实有愧,还望你莫要见弃。”说着竟又是起身,向着崔晞也是一礼。 崔晞偏身避过,笑道:“小七小九又从未见怪,伯母何须太过介意,一家人能团聚就是好的,一切往前看吧。” “说得多好。”燕七夸道。 崔晞便冲她灿然而笑,这笑容太过阳光温暖,使得屋内每个人的心情都不由自主跟着好转,燕二太太也笑起来,眼底里是被治愈到的一丝欣慰:“好孩子,小七小九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何其有幸!” 五枝侍立在门外,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直叹:这崔家公子真是生得一副玲珑心啊,将来做了二房女婿简直再合适不过!只不过他那身子骨……唉。 上房众人言谈甚欢,萧宸虽缓言慢语,但胜在为人耿直,崔晞玲珑剔透,总能说进人心里去,燕九少爷有心事,话倒不多,燕七就不用说了,和崔晞配合默契,和萧宸能说到一起,出人意料的是燕二太太,渐渐显露出她将门之后的特点来,没有一点当家夫人的架子和矜持,爱说爱笑,还开始打趣起燕七和崔晞来。 这风格才像是常年与燕七姐弟俩书信来往上的那个人,母子三个从刚开始的尴尬疏离慢慢地熟络起来,距离也在一点一点地拉进,而从相见到现在,也才不过一个上午。 莫非这就是因为有血缘牵绊?燕九少爷希望真相就是这样简单。 午饭众人就在上房堂屋里一起吃,却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燕二太太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风屠城缺粮已是很久了,好些百姓甚而开始煮树皮来吃了,幸亏有京里传过来的什么救饥方,这才避免了大量的饥民饿死在途,也就是咱们这样的军属,还能享受些较好的待遇,只不过每月发的粮有限,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纵如此不节省着些,到了月底发粮前若是吃没了,也不会再给补发。” “春耕时无人种地么?”燕九少爷问。 “有是有的,”燕二太太说至此处面色忽冷,“好些本已外逃的百姓壮着胆子回来种地,却时不时地遭到四蛮联军的骚扰,冲进地里乱杀乱烧,惹得百姓们再不敢回来,好些地就这么荒废掉了。” “蛮子在关外,田地在关内,他们是怎么闯进来的?守关大军呢?”燕九少爷问。 “北边这样的地势,有险山峻岭,也有荒原沙漠,险山峻岭处对敌我双方都是考验,稍有疏失就有可能让敌军借地势闯入关中。”燕二太太分析起军情来竟也头头是道,“而荒原沙漠,虽视野开阔,令双方都无从掩身,我朝境内亦有固关长城挡护,可由于边境线过长,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护得住每一丈地面,守关军每天只能巡游防卫,这便恰恰给了蛮夷机会,偶尔蒙对了时机,那就趁着巡游军正好不在附近、留守人员不足,以及调军支援的时间差,强行闯关,专为进关破坏春耕,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断粮,来了烧杀一阵转身便走,也不多留,巡游军赶回来时他们早就逃回关外去了。” “我爹被安排在什么地方?”燕九少爷继续问。 “最难守的大荒群山,”燕二太太咬牙轻声道,“山上寸草不生,只有最难雕磨的怪石,连山路都没法子修,一进九月山上就已有了积雪,一个走不好就要跌下万丈深渊,大荒群山占地广、地势复杂,山根儿下还全是乱石滩子,都是些老磐石,不仅根儿埋得深,还高低不平棱角尖锐,你爹的兵带到那儿连马都骑不得,莫说马,人走上去轻者崴脚,重者伤腿——这样的地方,蛮夷怎么会走,便是费尽力气地翻山过来,也要损兵折将大伤元气,偏那姚立达硬说什么不可大意,万一当真在那一处出了纰漏,任是谁也担不起,便强行令你爹带军过去守着了,十天半月回不来一次,上次见他还是生小十一那日,他……”说着压低声音,“他一个人悄悄儿跑回来看了一眼,话都没来得及同我说,知道我和小十一没事,转头就又走了……”说罢不由叹气,“这场仗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姚立达怎么还在蹦跶?”燕七问,“听说边关出了好些事都有他的手笔,第一场仗就因任人唯亲大败,之后又失误,断送了武家二哥一条手臂,屡屡出错,皇上还让他掌领边关军的军权?” 燕二太太冷笑:“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凭着一两场败仗就撸权的,何况姚立达狡猾得很,一出了错,立刻便令你爹带兵出战,要么就让武家大兄带兵出战,主动扰敌,拼个你死我活,仗打胜了,他也总能混个功过相抵,都是用人用兵上的问题,他一正二品的高官,任谁也不能说只揪着他的错处不放,何况他朝里又有着硬后台。” “他的后台是谁?”燕九少爷问。 “闵贵妃,他是闵贵妃的娘舅。”燕二太太道。 “……”闵家怎么什么乌糟人乌糟事都有? “姚立达和爹有过节?”燕九少爷细问,“好似处处在打压爹。” “功高盖主,谁能不忌?”燕二太太微嘲地道,“你爹不仅在我军中甚有名望,便是在四夷那里也是威势赫赫,甚而常有那说客、细作乔装打扮了混进关来,游说你爹叛国离宗改投外族,许给你爹最丰沃的土地和矿藏,无尽的牛羊马驼和珠宝美玉,甚至还答应了让他做一方诸侯,可自治自理自己的封地…… “你爹自是不会答应,那说客却还有后招,转天便将他游说你爹之事夸张了数分传播了出去——无疑是一招反间计,那姚立达立刻抓住机会,一道折子递进京,弹劾你爹里通外敌!所幸有你们大伯在京中照应,这折子被皇上驳回,姚立达目的未达成心里头不痛快,又使出下作招数,假惺惺地带了两个美妾上门,说是看你爹带兵辛苦,赏给你爹受用的——谁又不知那两个美妾是他的眼线?! “你爹倒也未拒,只哈哈一笑,问那两个美妾可是真有胆子愿跟他,跟了他便是他的人,生生死死都要随着他,让她们仔细考虑清楚再作答。两个美妾满口的愿意,你爹便当着那姚立达的面正式将这二人口头上收了,彼时你爹正同他在堂上饮酒,你爹便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有酒无肉喝不香,姚大人,你可知我平时最爱吃什么肉?’姚立达笑说不知,你爹便告诉他:‘我最喜欢吃美人儿的手指头,又脆又香又耐嚼!’转而吩咐两旁亲兵,立时剁下那两个美妾的十指下酒,还要剔去指甲—— “谁想那两个美妾竟是练家子——你爹后来说从她两人出手的狠辣和不要命的方式来看,应是姚立达养的死士,到他身边说不定不仅仅是要做眼线,很可能是想要他的命——然而你爹的亲兵可也不是白养的,几下子便拿下了那两个女人,不待姚立达阻止,便将她二人十指剁了,剔去指甲,装在盘子里就这么血淋淋地呈上了桌来,你爹面前放了一盘,在那姚立达面前放了一盘,你爹一厢笑着请姚立达一起品尝,一厢便拿了根手指生生放进嘴里嚼咽了,还吐出挂着血丝的骨头来,一根两根,一连吃了十根,活活将姚立达恶心吐了,捂着嘴就走,待收拾桌子的时候却发现——他所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还有一片水印儿——你爹便笑说这狗东西是给吓尿了! “那两个女人后来被废去功夫扔到戈壁滩上自生自灭,这些也都是八九年前的事儿了,结果那姚立达贼心不死,竟几次三番地趁你爹带兵在外跑到咱们家里来寻我说话,若不是你爹留了亲兵守家,我只怕难逃那禽兽的魔掌!” 说至这样的话题,燕二太太也没有京中女子那样的羞赧避讳,有的只是忿恨和强硬:“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竟然带了他的亲兵要强闯后宅,教我趁他不备拿了簪子狠狠在他脸上来了一下,因离着眼睛近,他还道我划瞎了他的眼,唬得立刻带着兵跑回去寻医了,你爹闻讯赶回来,便要领着兵上门寻他干架,那禽兽吓得一行调兵来救他自个儿,一行又令兵围了咱家宅子,最终还是由另外一位吕总兵赶过来劝解开了,那吕总兵于你爹也是很有些恩情的,你爹不好驳他面子,只答应了此乃最后一次,他若再敢走近咱家宅子方圆百步内,管教他有来无回! “谁想姚立达不知从哪里打听得我在京中还有两个幼儿,每每我要回京,他便从中作梗,不予批复离边公文和路引,生生要害我个骨肉分离终日饱尝相思折磨……没有路引,便是你爹能将我偷偷护送出边关,也是无法再向前行进半步,你爹写折子陈情,怎奈姚立达在朝中的党朋早有准备,举出国法来反驳——这国法却也不是现今的国法,而是先帝在位时的法条,其中边关驻军一章里便有那么一条说道,凡我方将领与敌私下接触,不问原由,务须禁步于关内六个月以观后效,其随军家属亦在被限之列。 “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他即位时便说,先皇时立下的法典,他在位十年内不会更改。姚立达党正是利用此点驳回了你爹的折子,就是因你爹在边关名声太盛,时时受到敌方游说,本着游说不成便调拨离间的目的,不管敌方与你爹见未见过面、谈未谈过话,总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兴起一阵谣言,那姚立达便是抓住这样的机会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地拒让我离边! “有着先皇所设法典白纸黑字在这里摆着,你爹和你大伯也是不可能颠倒乾坤硬将我弄回京去……边关这些个糟心事,我们也不想令家里人和你们姐弟俩知晓,倒跟着妄增烦恼,索性和你大伯串了口风,都只说是朝廷盘查严格,不允随军家眷回京,总算是混过了家里人。 “总算十年之期过去,好容易没了限制,我才要回京,却不想……又有了身孕,这一下子又要耽搁上至少三年,正愈觉愧对你们姐弟,你们两个竟就被老天送到了我的身边……” 燕二太太说至此处又已是泪流满面,眼底里是一腔的苦楚化为了欣慰的释然,掏出帕子一厢擦泪一厢伸手在饭桌上比划:“看我,竟说了这么多的话,菜都凉了,你们倒是赶紧动筷,咱们这儿没那么多的规矩!” 众人也就动筷吃饭,为免因着方才的气氛太过沉重,燕二太太重起话头,问几人些家长里短,几人也会意地配合着说起来,渐渐倒也松快了,一顿饭吃得还算熨帖。 午饭毕各自回房休息,燕九少爷将西次间房门一关,上了闩,转头进了梢间他姐的房间,进门劈头便低声问:“你怎么看?” “我一脸懵比。”燕七道。 燕九少爷坐到她身旁,垂着眸子看自己膝上的手,慢声道:“若是谎言,她说起来也太自然了些,根本就像是无意间一提而过,何况,如若这其中当真有蹊跷,她巴不得我们不问、她也就能顺势混过去,没有理由还主动提起此事来造成更多的疑点,我们本就没有问及她这件事,问起了她再解释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而且,她这话讲述得很顺畅,绝不像是突然见到我们来了之后立即打腹稿现编出来的,因果相关、来龙去脉,无不在情在理,短时间内可编不出这样磅礴的一大段理由。”燕七道。 “然而怎么想怎么觉得难以对此释怀,”燕九少爷动了动手指,“你知道么,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们是真的心存极深的愧疚与怜惜,这不是言语和神情就能伪饰出来的,是一种无形的感觉。” “我明白,就像心电感应。”燕七道,“父母与儿女之间、同胞手足之间,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应——快感受一下我现在心里正想着什么!” 燕九少爷偏头白她一眼:“猥琐。” “哎哟,你还真感应到了啊,我正想着要抱抱你呢。”燕七道。 “实则,若要证实她所说的理由是否是真,也还有个笨法子,”燕九少爷不理会猥琐的他姐,只继续往下说正题,“反正我们以后会长留此地,趁着这个机会,打听打听她口中所言是否确有其事,一切也就能水落石出了。” “法子不错,但要做到不动声色,不要伤了她的心。”燕七拍了拍燕九少爷膝上的手。 燕九少爷挑眼看向燕七,忽而似笑非笑:“我在此处没有任何人手,能用得上的,大概也就是萧宸了,带着他跑腿儿,你不会介意吧?” “你别欺负人家老实就可劲儿用啊。”燕七道。 “他人老实,却也不是分不清是非利弊、需与不需的人,”燕九少爷笑笑,“如若是他不需要的,我便是说下大天来他也不会帮忙。” 第236节 “好吧,你们商量着办,我就只管坐等结果了。”燕七道。 “真羡慕你的脑子负重小,走路都可以很轻快。”燕九少爷掸掸衣衫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回次间去了。 第311章 坐大 天高皇帝远。 这有娘和没娘就是不一样,中午一觉起来,该置办的就全都给弄好弄全了,比如给燕七和燕九少爷一人配了一个丫头,平时跟着出入随侍,回到屋里了就跟着燕二太太的那几个丫头一起伺候,反正一家三口……哦不,还有个团子,一家四口都住在一个五间的上房里,中间隔断上的四个门一开,从东梢间能一眼望见西梢间,五间屋里来回穿,别提多热闹了。 其实很多细节都能看出燕二太太是很会持家的,比如屋里的墙壁,雪白粉亮,没有灰尘,更没有蛛网或剥落的地方,干干净净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敞亮。 房梁房柱门窗还都让人刷上了枣红漆,玻璃大窗上吊着莺黄底子绣绿色小碎花的棉纱窗帘子。打开窗,有风吹进来,满满都是春天的气息。 因着上午只顾着说话,好些东西都没来得及安排,这会子得出空来就赶紧张罗着弄上,给燕七和燕九少爷换上新的被褥床帐,燕七屋子里南窗有张炕,就给她摆架新炕屏,燕九少爷的南窗有张书桌,笔墨纸砚就都布置妥当,两个人带来的行李衣物全都该安置安置,该浆洗浆洗,半个下午的功夫就一切到位,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了一起。 崔晞和萧宸的房间被安排在了西厢,东厢是燕二老爷的书房和偶尔起居之处,原本男客应该被安排在外头院子,奈何外头院子那一排倒座房已经住了燕二老爷收养的亲兵,满得都快溢出去了,根本没有崔晞和萧宸再能住的地儿,而若让人俩出去住客栈的话,一来显得太过冷情,二来客栈现在也不安全,只得这么着先凑合着,好在北塞这边风气比京中还要开放,女人当街都敢光着半拉膀子跟男人拼酒喝,又况崔晞萧宸二人年纪还小,燕二太太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混过去了,“待你爹得空回来,还是要跟他商量一下租个大些的宅子住。”私下里和燕七这样道。现在住的宅子是免费的,朝廷给的,来北塞当官儿的都有这么一套,你家里人多住不下,那就只能再自个儿掏钱去租或买其他的房子,朝廷是不会按人头给你拨房子住的。 生活安置下来,心里头忽然就踏实了,不管还有多少未明的真相,都不必再像以前一样如同在空中飘着,脚下没有实地,头上没有方向,至少现在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向前追寻,就算前方没有真相,也可以感受到脚下的厚实与依托。 休息了两三天,燕九少爷和崔晞这二位金贵人士才把这么长一路走来耗损的元气给补回了个七八成,精神看着都不错,暂时还没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现象。功夫小能手萧宸自不必提,来后第二天就跟着禽兽燕七一早起来出去跑步锻炼了,风屠城虽不比京都大,街巷倒是都挺宽平,路边时时有醉倒在原地过夜的醉汉,前方仗打得再凶也阻止不了一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 萧宸和燕七依旧是每天早上先跑步,然后萧宸练拳练鞭子,燕七练习上一世健体强身和这一世武长戈教的体能锻炼方法,再之后两个人一起练箭,如今时间大把的有,俩人每天早晚各练三千箭,余下的时间,萧宸会在房里看书,燕七家里外头各种浪。 初来乍到,当然要先熟悉一下当地的风土民情和周边环境,待燕小九同志和崔晞同志养好精神,四个人商量着出去转一转。这天早上,晨读的晨练的晨睡的晨那啥的一结束,用过小米粥酱菜和油酥小烧饼的简单早饭,几个人换上棉麻质地的平民衣衫,头上都只簪了支木簪,不显山不露水地出了燕宅大门。 燕七也做了男装打扮,穿了件明蓝色的长袍,衬得皮肤愈发地白,不过几个人里也没有长得黑的,哪怕被叫着一起上街的五枝都是个小白脸儿。于是小白脸儿团伙走在街上的回头率也是直接爆表,塞北风沙刮大的糙爷糙妹儿们见着这么几个精雕玉琢般的人物能不想多看几眼吗,尤其是崔晞,燕七都瞅见好几个姑娘一眼瞧见这位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泰迪之力想要直接扑上来了。 五个人已经是很低调地在沿着街走了,如今城中物资十分匮乏,除了酒铺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店铺还在开张经营,粮食铺和食肆就更不要想了,你真敢开就真敢有人来抢,听说现在百姓们条件稍好些的每天也就只吃一顿饭,无非就是秫米荞面和菜饼子,就算有肉也不敢在屋里吃,得躲地窖里去吃,要是肉味儿飘到院外去,下一刻就有人能翻墙进来抢你的肉。 边城人民真的是都给饿毁了。 如今整个风屠城空了近一半,街上行人寥寥,委实没什么可看可逛,几个人晃荡了一上午就回燕宅去了。 小十一刚睡醒,拉过尿过吃过喝过哭过后就开始游手好闲,举着两腿哼小曲儿,边哼边觑着眼从腿间去瞅那个叫“七”的生物。“七”发现了他在瞅她,一张大脸慢慢飘近,正好将腿间的全部空间填满,然后就这么着和他对视,也不冲他笑,也不逗他玩儿,就只会冲他眨眼睛,还敢直呼他大名:“燕惊泷,干嘛呢?” ……真没趣儿,面瘫脸。 燕惊泷同志两脚一蹬,正好蹬在这张脸上,又热又软又滑,脚感不错,顿时觉得快乐起来,撒起欢儿地开始踹飞脚,想在这张脸上踩出一部史诗般的踢踏舞剧来,奈何面瘫脸不识好歹,双手一伸握住了他的两只小脚丫,轻轻地捏了捏:“还挺有劲儿,明儿早上跟我跑步去吧。” “……#¥%*!”一番破口大骂得累了,燕惊泷同志重新沉沉睡去。 中午的伙食一样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粥、两三个素菜、馒头或饼子,想吃肉,倒不是没有,四五天才做上一顿,燕七几个倒还罢了,且看这家中从燕二太太到下头的每一个人,顿顿吃这些也全都没有怨言,便知这边塞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苦了太久。 下午的时候燕九少爷又要出去,叫上萧宸带上五枝,燕七则在家里陪着燕二太太聊天做针线,顺便照看小十一,崔晞也陪着,燕二太太很喜欢他,还给他做了双鞋子,崔晞更巧,做了一副能吊起来悬在头顶上可自行旋转的八音风铃,就挂在小十一的小床上面,小十一最喜欢这东西,一转就笑个手舞足蹈,还跟着咿咿呀呀地哼哼。 晚间,燕七在自己屋里正坐炕上看书,就见燕九少爷敲门进来,慢吞吞往对面炕上一坐,道:“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巡逻军,还张贴了抢军粮的匪首的通缉画像。” “终于事发了吗。”燕七还正觉得奇怪呢,这事儿按理早就该开始查了呀,怎么现在才闹起来。 “不,通缉榜上只说那匪首杀人越货罪大恶极,丝毫没有提军粮被抢之事。”燕九少爷淡淡道。 “噢哦,这是一边要把丢军粮的事压下来,一边还要想法子找到匪首。”燕七表示理解,毕竟丢军粮可不是小事,一旦传出去很容易动摇军心,“那么多的军粮,能被藏到哪儿去?” 燕九少爷笑笑:“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没了这批军粮,边关军还能撑多久。” “想必不容乐观。”燕七道,“丢了粮,皇上还能再给补发一份儿不?”。 “那也要看这件事雷豫有没有胆子报回京里去,”燕九少爷冷哂,“如若他怕担责不敢上报,那么边关军就只有硬撑到差不多该拨下一批军粮的时候去,至于要怎么撑,那就看边城的人口够不够多,能让边关军用来吃多久了。” “……”燕七把手里书放到一边,一手支着下巴看向燕九少爷,“你怎么看呢?” “雷豫自是不敢上报,丢军粮不是小罪,事若捅到朝廷,庄王面子再大也救不了他,雷豫必死无疑。”燕九少爷微讽地慢慢一笑,“所以他一定会求助于北塞军方的决策人,也就是姚立达,来帮着他一起将此事压下去。我看到外面的通缉榜上盖的是总兵府的印,可见雷豫已经这么做了,且姚立达也同意帮这个忙。” “鸟人们都凑到一窝了。”燕七道。 “雷豫是世子,是皇上的亲侄儿,姚立达不管是出于畏惧、做人情儿、还是抱大腿的考虑,都一定会替雷豫将此事压下来,何况姚立达在北塞这地界儿上也算得上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了,想要瞒下什么事,并不难办到,否则以他那样的为人,又是怎么能够在此地这么多年都稳如泰山地坐在总兵的位子上的?”燕九少爷眼底抹上冷光,“诚如母亲所言,所有能够通达外界的桥梁,都已经完全掌控在了他的手中,譬如鹰局,譬如能够开具路引或离乡证明的风屠城衙门,而我们来时也看到了,进入北塞地区的所有路径上的所有关卡都有人把守,若我所料不错,这些关卡,想必也在姚立达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说,只要他一声令下,整个北塞的只言片语都甭想传到京都去!” “word日,这货整个一土皇帝啊。”燕七叹道,“怪不得他敢登堂入室地找娘的麻烦,这事儿都没法子捅到朝廷去以弹劾他,他已经把北塞的手脚和嘴都禁锢住了。”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燕九少爷轻轻一拈衣衫下摆,慢慢地把二郎腿架上,“想要吹出些风声去,总是能有办法的,我不相信上头那位一点都不知道。然而就算朝廷已有所风闻,也奈何不了姚立达已经坐大,鞭长莫及乃其一,朝中有人为姚立达撑腰为其二,这才使得姚立达欺下瞒上,在北塞这地界上呼风唤雨自在逍遥。” “离得再远也不能不管,否则就养虎成患了。”燕七道。 “朝廷想要管,只怕也不容易,”燕九少爷道,“距离远,这是硬伤。除此之外,朝中派系党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各种明暗势力彼此之间的牵制和制衡,这些问题上头那位都要考虑得周全才行,想要摘掉一顶乌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是皇帝,也有许多事不能想做就立刻去做。” “我觉得我还是混言情小说比较合适。”燕七道,“现在这本不适合我,快放我走。” “我在想,朝廷为什么会让雷豫那种没用的货色来做这次的押粮官,如此重要的事,岂能轻付予人?”燕九少爷抬起眼皮看着他姐,两颗瞳子又大又黑又亮。 “雷豫是皇上亲侄儿,长了这么大还一无是处,许是皇上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让他历练历练。”燕七猜测道。 燕九少爷翘起唇角:“或许吧,如果人人都是这么想,包括姚立达,那么雷豫大概就是最不会让他产生戒心的一个人了。” “你意思是……” “雷豫弄丢了军粮,以他的为人肯定不会将此事上报朝廷,那么就只有寻求土皇帝姚立达的帮助,而得罪雷豫乃至庄王府都是不智之举,姚立达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只会帮着雷豫把这样大的一件事给压下来,雷豫感念姚立达的帮助,将来回了朝想必也会在上头面前尽言好话……然而丢军粮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事,瞒得了百姓瞒不了押军粮来的兵,总不能把这些兵都杀了灭口,又不可能牢牢地堵住所有人的嘴,姚立达要想送佛送到西,就只能自己出血,把他手里头有的粮食和辎重拿出来充当这次送来的军粮,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军粮送到的消息放出来,对外,宣称是朝廷的军粮刚刚送到,对内,哄骗押粮军说之前丢失的军粮已由边关军抢回,匪众悉数伏首,如此便可堵住押粮军的嘴,押粮军失了粮本都有罪,如今军粮失而复得,谁也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到处去说嘴——于是从头到尾,在军粮被抢这件事上,吃了亏的只有姚立达一个人。” “老姚为什么要当这个冤大头呢?” “冤吗?”燕九少爷一笑,“庄王可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太后最疼爱的儿子。” 雷豫,庄王,太后。 姚立达,闵家,闵贵妃。 对于野心太大的家伙们,出上这么一点血,对他们来说并不会觉得亏。 “别忘了,在来时的路上,我们已经知道了闵贵妃诞下了皇子的消息。”燕九少爷又补充了一句。 “这伙人是想抱团儿取暖呢,把庄王也拉进了团儿。”燕七道,“可真性急啊,这会儿就开始做准备了。” “岂止是这会儿,早在闵贵妃入宫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开始了吧。”燕九少爷哂笑。 “皇后又不是没儿子。”燕七道。 “当今圣上也不是太子。”燕九少爷道。 “心好累。”燕七道。 “重要的问题是,姚立达如若当真能拿得出那么多的粮食来冒充新押来的军粮,那说明什么?”燕九少爷眸光沉沉地看着燕七。 “没有人比他更该死。”燕七道。 第312章 开仗 打起来了! 押送军粮的大军入城了。 雄纠纠气昂昂,引来诸多百姓夹路围观。 “赏点粮食吧军爷!”有人扯着嗓子喊。 “俺们饿得都没屎拉了!”又有人跟着喊,引来几声哄笑。 “有了粮食就能打胜仗了吧军爷?家里老小快撑不住了!”有人声音嘶哑,换来更多人的沉默。 大军的马蹄冰冷冷地踏过长街去,百姓们站了一阵,渐渐散了,原地只剩下了带着五枝出来的燕九少爷。 姚立达果然拿出了自己手上的军粮来抵新押来的军粮……可那些兵匪却说他们已经断粮了好些日子……姚立达私藏了这么多的军粮要用来做什么?粮食不像兵器,经不得长年久放,所以这些私粮必是用来支撑日常消耗的……支撑谁的日常消耗?北塞地广人稀,有深山有茂林还有起伏连绵的沙漠,不管是藏粮食藏财物还是藏人,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 藏人?大批军粮……日常消耗……是军队!姚立达在养着一支不属于朝廷编制的私人军队!有可能吗?不,这只是最坏的一个预测,屯粮也有可能是为了高价卖给北塞地区的有钱人,借机发笔战争财,现下粮食贵比黄金,有钱人钱再多,没了粮食也坐蜡,在这一点上,军方永远掌握着比别人更多的资源。 燕九少爷揣在袖里的手有些微凉,抬眼看了看远处鹰局的大门,大门外两名荷枪的兵士虎视眈眈地审视着过往行人。 燕七伏在炕桌上给远在京都的大小伙伴们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大伙伴她大伯的,简单说了下家里人员目前的状况,比如“尚未见到父亲,但是观摩了他的书房,见房如见人,感觉是个一清二白的好人儿呢”,比如“母亲和想象中的差不多,美丽亲切,不拘小节,只是对绣肚兜有着迷之喜好,从相见到现在,已经给我做了七件不重色不重样的肚兜了”,又比如“小十一爱哭爱笑爱拉爱尿,脑袋特别大,躺在那里像个锤子”,再比如“北塞天气很干燥,燕小九脸上都脱了皮儿,母亲让人给他调了蛇油膏,天天带着一脸油出入,我叫他蛇油小生,他似乎不太高兴。不过北塞很适合他生长,他又长个儿了,昨天晚上跟他站在一起比了比,已是比我高出了两寸,能吃能睡,却比以前更古怪了,不肯再让丫头贴身服侍,我想这货大概是终于进入了青春期”,还比如“我现在很好,不必挂念”。 然后是给武玥和陆藕的信,事实上来北塞的路上燕七也给两人写过几封信,都是一路的有趣见闻,如今到了北塞更是得报喜不报忧,两封信用了不同的方式介绍了这里的风土民情,燕七觉得自己写作文的功力愈发精进了。 北塞的风光如何,燕七几人还没有得到机会去细看,城门如今已经进入了一级戒严,进出都要经过比平日严格十倍的盘查,大街小巷时不时都会有一队巡逻军骑马持刀地蹿过,如若在路上看到谁长得不和谐,还要当场揪住进行盘查,听说好几个长得像那匪首的人都已经被揪进了大牢去。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燕九少爷现在也很少外出,燕七和萧宸早上也不出去跑步了,只在家里做些力量和技巧练习,宅子里的那伙亲兵不知怎么知道了萧宸身上有功夫,一伙大老粗天天叫着萧宸在外头院子里比划,从早到晚大呼小叫热闹得很。 燕二太太似是早就习惯了家里有着这么一帮高分贝制造者,外头嚷外头的,人在里头一点不受影响,每天做做针线、和闺女聊聊天、逗逗大儿子、哄哄小儿子,操持操持家务,照顾照顾客人,日子始终过得平和从容。 “还是很想查明真相吗?”燕七有时候会这么问燕九少爷。 燕九少爷不说话,只垂着眸子出神,最后淡淡地抛给燕七一句话:“真相不必让每个人都知道,但如果只需一人知道足矣,那么那个人必须是我。” 真相的查证,其实已暂时停滞不前,毕竟始终没能见到少数知道真相的人物之一燕二老爷,燕九少爷也并不着急,每天窝在房里除了吃睡就是看书。 崔晞也有自己的事做,来之前他带了两大罐子橡胶乳,闲来无事就琢磨怎样将之加工成燕七所说的真正的橡胶制品,燕七也在旁边帮忙,两人一次又一次地试验,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却是谁也没气馁,反而乐在其中,履败履试。 不大的一座燕宅,里面却是住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各有喜乐,院外的世界如何,似乎对院内的小世界构不成多大的影响。 而这日一早,一家子连主带客才刚喝完粥吃罢饼,就听见门房张彪那把破锣嗓子响在二门外:“打起来了!就在小狼关!” “去把张彪叫院子里来说话。”燕二太太让身边丫头去叫人。 张彪咚咚咚地跑进来,立在院子当间儿向着上房屋里行礼,农历五月的天气已有些热了,上房门窗尽都敞着,在外头能一眼看到屋内情形,燕二太太坐在上首,向前微微探着肩问张彪:“你才说什么打起来了?” “太太,我军和蛮子在小狼关打起来了!”张彪乍乍呼呼地道,“听说是武家大爷的兵,正逮着一队狗蛮子想悄悄往关内摸,两军遇了个正着,登时就开仗了!” 屋里女眷们一片吸气声。 打仗,并不像是百姓想象的那样,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在交战,打仗不是小事,每一场战役都是在付出大量的生命,不管是好战的蛮夷还是人口众多的天朝,都不会拿人命当儿戏随随便便就开仗,每一次发动争战,无不是千思百虑慎重决定的产物,是天大的事,是足以让战圈内外的兵士和百姓投入所有关注和精神的事,遭遇战固然有,那也都是提前就有了要交战的心理准备,所以没有哪一场仗会是在毫无理由毫无目的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开始的,也正因如此,每一场仗也都足够的牵动人心。 燕二太太捂了捂心口,道:“可知目前战况如何?” “前头还没信儿,这才开打没多久,且得再等等呢!”张彪的语气就像是在叙述一场球赛,战争的残酷,他们这些兵早已经习已为常。 “也不知你们爹那边可安好。”燕二太太蹙眉和燕七道。 “小狼关和大荒山离得远吗?”燕七就问张彪。 “远着呐!快马也得半日时间!”张彪一咧嘴,“再说,姚老狗也不可能让老大和武家大爷的兵离得太近!”怕那两人合起伙来搞事情。 “姚老狗真是处心积虑啊。”燕七叹道。怀里的小十一哼了一声,伸手抠她的嘴。 “去吧,有了新消息再进来告诉。”燕二太太和张彪道,转过头来宽慰孩子们,“莫担心,小狼关离咱们这儿也不近,再怎么打也打不到这儿来。小九一会子若是要看书且去后头罩房里,我让她们清扫出一间空房来,每次一打仗,前头那几个小子就要吵嚷上一天,别让他们扰了你。远逸也看书,愿和小九一屋便一屋,愿分开着看就让她们再扫出一间来。小七和小四就在这上房里玩吧,我今儿要带着她们核一核我那些陪嫁庄子铺子和田地的账目。” “核账还是在上房里头好,我和小四就在院子里,团子我来带一天。”燕七道。 “也好。”燕二太太点头,开始让人张罗,有去给燕九少爷和萧宸扫书室的,有去后头库房里搬家什的,燕二太太让人找出一大套天水碧的纱帐子并几扇格架出来,在院子里架成个碧纱橱,里头拼了两张矮榻,上头铺上厚厚的毡毯,再上头再铺一层缎面褥子,置上几个引枕两张小几,让燕七和崔晞带着小十一脱了鞋在上头玩儿,纱帐一落,能遮阴能防虫,四围绿萤萤清新一片。 肉团子才刚吃饱了奶水,这会子在燕七怀里昏昏欲睡,一边睡一边还拿嘴在燕七胸口上找,然后就在显要部位流下了一滩口水,惹得崔晞在旁边直笑,燕七的厚脸皮都有点撑不住了,把团子交给奶娘先抱着,回房换了件衣服这才重新进了碧纱橱。 好容易肉团子睡着了,把他放在褥子上,身上盖条小薄被,燕七这才松了口气:“等他长大了,那个时候的世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时我们也还年轻,不急,慢慢看。”崔晞笑道。 “说得对,”燕七点头,“五枝教你的养气健体功你坚持着练了么?” 第237节 “练着,每天入睡前都练,”崔晞笑,“旁的功效暂未发现,倒是睡觉比以前安稳了。” “那就证明有效,养气功就得慢慢练,时间长了才能显出更多效果来。”燕七道,“今天我们要做什么呢?” 因要看着小十一,两个人没法再研究橡胶。 “什么都好。”崔晞笑呵呵地看着她。 “一起来看书怎么样?”燕七从怀里掏出一本《漠北杂记》放到炕几上,“还有插图哦。” “好。”崔晞笑着坐过来,两个人抵着肩,伏在桌上细细地看起那书,时不时交流几句,亦或你读一段我读一段,再或引出些奇思妙想,就干脆拿出纸笔来写写画画,直到旁边的燕小十一哇地一声一泡尿把自己尿醒,这才丢开手给这货收拾整理。 小狼关遭遇战的最终消息直到吃了晚饭后方才传了进来,武长刀带兵将那伙蛮子打了个七零八落远远地逃了,算得是一次小小的胜仗,这结果还是很振奋人心的,不过也影响不了内宅人们的日常生活。 小十一和燕七腻了一天,睡前有点粘人,非得燕七抱着才肯老实,否则就咿咿呀呀地哭给你看,燕七就和燕二太太打了招呼,晚上睡在小十一的房里。 小十一睡在东梢间,旁边东次间是燕二太太的屋子,燕七洗漱过后就抱着自己的铺盖去了东梢间,小十一睡床里头,燕七睡床外头,奶娘睡临窗炕上。 燕二太太对了一天的账,早便有些累了,燕七又要就着小十一,早早把灯熄掉,上房很快陷入一片安静。 不觉间时过三更,明晃晃的月亮还在半空里不知疲倦地照着,夜色宜人,可惜并没有人有什么闲心来赏。落日巷的巷口忽而闪入一道黑影,大步飞快,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黑影奔至燕宅旁边的围墙处,脚步不停,提身一跃,轻松落入内院之中。 农历五月的天气,晚间睡觉早已不再关窗,只合着纱屉子,黑影来至东梢间的纱窗外,向里探了探,见对面床上落着床帐,什么也瞧不见,于是伸手轻启纱屉,再一提身就跃了进去,几步来得床前,手指一勾床帐,而后轻轻一掀。 第313章 认亲 燕子忱。 苏轼有诗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如今绣帘开,虽无明月,却当真有寒光一点,正指眉心。 床上的小姑娘人虽还躺着,手里的弓与箭却早早悄无声息地拉了个满弦,正等着那不长眼的撞上前来。 黑影顿住身形,只一眼便看出这一箭无论如何也是躲不开,唯一的保全之法就是原路退出这房间,否则这小姑娘还真敢立下杀手,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形之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一点。 退,还是不退呢?黑影垂下眸子,看向这支箭的主人,真是个不得了的小姑娘,睡个觉身边还带着弓箭……唔?怎么是她? 是啊,怎么是他?燕七没有从这个人的身上感觉到任何的杀气戾气,这也是她没有立刻放箭的原因,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这人居然还是个见过的,这位不就是那个…… 两人这厢正僵持着,忽听得隔壁东次间里响起了翻身下床而后趿着鞋的走路声,脚步向着梢间这厢走了过来,听起来像是燕二太太,夜里习惯性地起身来看孩子的——黑影和燕七互相看着,一时半刻竟是谁也没法动弹——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动对方会不会趁机出手,于是竟就这么生生地僵在原地听着燕二太太从外头轻轻推门进来——变化最可能发生在此时! “……咦?”燕二太太迷迷糊糊间各种反应都有些慢,好在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屋内的情形倒是一眼分明,“……子忱?你怎么回来了?!” 燕七:卧槽。 燕二太太再一看床上举着弓的燕七:“……小七?!快放下弓,他是你爹!” 黑影:卧槽。 燕七松了弓弦,把弓箭重新放到床头处,然后翻身坐起来,趿鞋下床,冲着面前这人行了一礼:“爹。” 黑影好像一时脑系统运行缓慢,还在处理信息,半晌无声,只偏着头看着眼前这个管自己叫爹的大花活闺女,直到听见燕二太太又问了一遍:“子忱,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看儿子。”黑影好容易运行出三个字,然后又在燕七脸上打量了一阵,“小七?” “嗯。”燕七看着她这个终于见面的便宜爹,一脸的络腮胡子遮住了他面上所有的神情,如今离得这么近,比那晚看上去更显高大,一个人就几乎遮了半个屋子的月光,他背脊笔直,像一柄钢枪挺立,他身上散发着的,是铁与血的味道,是风与沙的气息,没错,他是,他就是燕子忱,威名赫赫气盖塞北的燕子忱。 “我们爷儿俩有点儿话说,”燕子忱忽地一把薅住燕七往上一提,燕七就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肩,“别声张,我一会儿回来。” 同燕二太太说完这话,拔脚就挟裹着燕七从窗口跳了出去,还发出“砰”地一声响,也不知撞了谁的脑门。 燕二太太还在恍惚,窗根儿炕上的奶娘这才醒了,揉着眼睛翻身坐起,看见她在当屋地上呆立着,忙下床轻声道:“太太放心,小少爷这半个晚上都没闹。” ……他是没闹,我老头儿和我闺女闹呢,也不知是要闹哪样。燕二太太懵比地望向窗外。 第三进院后罩房西北角处有一间柴房,里头当然是堆满了柴禾,日常也不会上锁,燕子忱把闺女扛进柴房放下来,顺手将门掩住,然后转过脸来劈头就是一句话:“那晚的事跟谁也不许说。” “包括压寨夫人的事吗?”燕七揉着脑门儿问。 “……”燕子忱蹲下身,仰起脸来看着燕七,月光从门缝中流泻下来,在他的脸上印下斑驳的光纹,“……包括。” “……”这么坦诚的态度竟让人无言以对…… 燕子忱的目光在燕七的脸上盯了好半晌,忽而一笑,扭头随便从柴堆里扯出个树桩子垫在屁股下面,而后大马金刀地坐上去,两根胳膊架在膝上,歪着头继续盯着燕七看:“箭法不错,谁教的?” “一个世外高人,已经过世了。”燕七也扭头从柴堆里拽出个树桩子,坐到燕子忱对面。 “到北塞来干什么?”燕子忱问。 “想要确认一下我和小九是不是你们亲生的。”燕七道。 “有人骂你们是野种了?”燕子忱问。 “……”这样的第一反应真是让人猝不及防……这位是从小混街头的吗?小混混们骂人的话倒是挺熟……“并没有,但是出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世有点问题,尤其是我的身世。” 燕子忱哼笑了一声,把袖子一撸,露出一截布满着伤疤的结实的小臂,伸到燕七的面前:“要不要来个滴血认亲?” “听说滴血认亲也不见得是准的。”燕七道。 “那就没辙了,”燕子忱特别痛快地道,“抛铜板儿吧。” “…………”这、这就是所谓的军人的铁血干脆的作风吗……还是街头混混不必费大脑的简单作风啊?…… “要抛吗?”这位还在一本正经地问。 “……今天太仓促了,还是择个良辰吉日抛一下吧。”燕七道。 燕子忱在燕七的脸上看了几眼,道:“你们是怎么跟押粮军混到一起的?” 燕七简单把经过说了,末了问他:“姚立达不给你们拨军粮吗?” “狗日姚断了我们十几天的粮,新押来的军粮也落不到我们手里,”燕子忱说着忽然一伸手,大掌盖在燕七的头顶,再次强调,“抢军粮的事,不要说出去。” “晓得。”燕七道,“和四蛮的仗还要打多久?” “认真打,两三个月就完事,”燕子忱歪起唇角,勾得一嘴大胡子毛茸茸地耸动,“拖着打,一两年也完不了。” “为什么要拖着?” “打得太容易,显不出艰难来,想捞军功的、想发战争财的、想与蛮夷谈条件暗中捞好处的,能得到的可就少之又少了。”燕子忱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白亮的月光。 “皇上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燕七问。 “正因为知道,才要睁一眼闭一眼,”燕子忱又扯动了一脸胡子,“让人给你卖命,不给点好处谁还给你好好干?” “皇上也是不容易,”燕七叹,“但是狗日姚在北塞胡作非为,他也不管吗?” “没证据。但凭人言,无以为证。”燕子忱忽而一笑,大手一伸拍在燕七肩上,一副哥儿俩好的样子,“但是现在有了。” “军粮。”燕七隐约明白了什么。 “行了,时候不早,我去看看小幺也该走了。”燕子忱起身拍拍屁股,偏脸看着燕七,“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几个小子里,哪一个是小九?” “他就在西次间睡着,你可以直接去看。”燕七道。 半夜三更当爹的偷偷潜入儿子房间偷窥儿子睡颜,这种事怎么想怎么尴尬,燕子忱一摆手:“改日。过两天我还会来,不要透出风声去。” “好。”燕七应声,“对了,城里现在到处都挂着你的大头像你看到没。” 燕子忱摸了把自己毛茸茸的下巴:“老子怕他个卵。” 把燕七拎回上房,燕子忱匆匆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小十一,又同燕二太太说了几句话,而后就悄么叽儿地走了,剩下母女俩也没得再睡,眼看外头天就要亮了,便让奶娘守着小十一睡,母女两个在东次间床上躺着说话。 “我爹挺健谈的呀,怎么从来不给我们写信呢?”燕七就问燕二太太,在此之前燕子忱同志给她的印象还一直是个不苟言笑刻板严肃的古代家长形象呢,今夜该形象彻底崩塌,圆润地化作了一个毛茸茸的兵痞。 “你爹平生最讨厌动笔写东西,”燕二太太就笑,“年轻时在书院里,年年考试你爹都是垫底的那一个,你大伯和你三叔也都是坐头名交椅的那一个。” 燕七估摸着她四叔也是个学渣,心道老太爷的强迫症也是强迫出了新高度,四个儿子俩学霸俩学渣都是平均分配好了的。 “您当年也在锦绣上学吗?”燕七问。 “是啊,不止是我,你的几个舅舅也都在锦绣,那时他们和你爹的关系就非常好,连同武家的哥儿几个,一伙子人成天混在一处,隔三差五就要同玉树的人打上一场,身上挂彩那简直都成了家常便饭!”燕二太太说起往事,语气里又是怀念又是唏嘘。 “舅舅他们跟着外公在南疆镇守也差不多十多年了吧,几时才能回京?”燕七问。 “谁晓得……”燕二太太轻叹,守边将领十年八年不回京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在一家老小全都跟去了南疆,不至于也弄个骨肉分离。 “说到武家,娘这次可见着了武大伯父子?” “也只匆匆见了一面,第二日武家军便让姚立达调走了。” “武家十二叔娘还有没有印象?” “武家十二……武长戈?” “嗯,是他,他和我爹关系怎么样?” “好得很啊,当年在锦绣时也是你爹那一伙里的,后来和你爹一起上了战场,两个人并肩子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 这……是什么原因让武长戈对燕子忱同志因爱生恨啊? 待得白天,燕七向燕九sama汇报了昨天晚上她与他们老爹会晤的情况,燕九少爷听罢也未说什么,只问燕七道:“你听谁说滴血认亲不准的?” “相信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燕七道,“不然我们现在试试?”说着就撸袖子,“如果待会儿血不相融了你可别哭啊。” 燕九少爷白她一眼转身走了。 说好了过两天还会回来的燕子忱,一直到了五月底都没有动静,这期间关内关外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皆以天朝军队的胜利而结束。 “都这样了蛮子们还要打什么?”女眷们凑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就在议论。 “此种情况不似寻常。”燕九少爷却道。 “总是这么小打小闹的,确实有点耗得慌。”燕七道。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憋着一场大的。”崔晞偶尔也会琢磨一下战争的事。 “嗯。”萧宸道。 六月初一个闷热的夜里,一道闷雷把燕七从梦里头轰醒,外头噼哩啪啦地落起雨来,夹着浓重的尘土的味道和潮热的气息吹进窗户。 燕七起身下床,轻轻推门来至西次间,掀开燕小九的床帐子往里瞧了瞧,见这货的纱被团成一团被踹在一旁,上头短衫也卷了起来,露着光溜溜一片肚皮晾在外面。 这货前两天刚闹了回肚子,又拉又吐地人都瘦了一圈,这会子才刚好点又在这里晾肚皮,燕七伸手轻轻把那纱被抻开给他盖在了身上,落好帐子一回头,外面白闪划过,正看见一道黑影从墙头跃进了院子。 燕七开门去了堂屋,拔去门闩,探头出去,冲着东边正要往梢间窗户里钻的那位招了招手,那位就大步地走了过来。 胡子还是那把胡子,爸爸还是那个爸爸,见面先把燕七从地上提起来往肩上丢,燕七连忙歪下身子,差一步就又撞门框上了,从外头走进屋,再从肩上撂下来,“在这儿等。”说着提步进了东次间,半晌走出来,谁也没惊动,一勾燕七后脑勺,指着西次间:“小九?” “昂。”燕七带着他进去,怕他不好意思,还主动掀起帐子把他儿子的睡相展示给他看。 “这小子。”燕子忱认出了床上这货就是那晚说话慢吞吞还拿冷眼剜他的小兔崽子,看了一眼就转身走到对面炕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我没叫醒你娘,今儿晚上我来的事也不必告诉她,过几天我要带兵出关,深入蛮夷阵区,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若能回来,我会先回家来和你们打照面,若是回不来,关紧宅门,哪儿都不要去,等你大伯的消息。” 这是在交待遗言吗?深入蛮夷阵区,这是要孤军直入将自己扔进狼窝里去,能下这样的令、指挥燕子忱的军队的人,除了姚立达还能有谁?先断了燕家军十几天的军粮,然后让他们直入狼窝去打仗,这根本就是把一块肉扔进了饿狼群里。 第238节 “你的兵都吃饱了吗?”燕七问。 燕子忱眉毛一动,笑起来:“有酒有肉,饱得很。” “那你好好打,咱家可没有存酒肉能给你办丧事。”燕七道。 “哈哈!”燕子忱起身,“我走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暂时没了。”燕七道。 燕子忱便要迈步往外走。 “我有。”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却见那床帐缝内探出一只手,慢吞吞地将帐子掀开,露出一张淡淡冷冷慢慢神情的脸来。 第314章 暴击 燕九少爷vs燕子忱 “有屁就放。”燕子忱重新坐回炕沿,对儿子没有半点温柔。 燕九少爷趿鞋下床,却不往燕子忱跟前去,只管立在当屋,盯着眼前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你有没有给我姐办过洗三宴?” 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燕子忱眉毛都未动一下,不假思索地道:“办过。” “都请了谁?”燕九少爷问。 “我他娘的哪儿还记得。”燕子忱道。 “萧天航你认不认识?”燕九少爷继续逼问。 “老子不认识的人多了,你打算都问一遍?”燕子忱眼睛挑着他儿子。 燕九少爷冷冷道:“他说他参加过我姐的洗三礼,甚至还知道她胸口有颗朱砂痣,然而我姐洗三时你正在北边任上,萧天航那时却在南边任上,他是怎么参加的洗三礼?能受邀参加洗三礼的无非是亲朋好友,不相识不熟悉的外人没理由邀请,你既不认识他,他为何又能参加我姐的洗三?” “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怀疑自个儿不是老子亲生的种?”燕子忱双手抱怀歪着头审视面前的一儿一女。 “正面回答。”燕九少爷毫不放松地逼着他老子。 “正面回答?好!老子就给你个正面回答!”燕子忱说着突地伸手探向腰间,“呛”地一声拔出柄雪亮的匕首,将脸一偏,竟就拿着匕首刃在脸上刮起来,那满脸黑茸茸的胡子簌簌落下,渐渐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肤来。 燕七觑眼瞟着自家弟弟,发现那货额上小青筋已经在跳了,她敢打赌这间屋子他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住,父子俩之间的结这回可是结大了。 刮胡子那位对儿子森森的怨念毫无所觉,手上刀用得流畅自如,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刮成了剥壳鸡蛋,匕首重新入鞘,起身几步过来,左一把拎了儿子,右一把揽了闺女,硬是摁到镜台前,一大二小三张脸贴在一起,全部挤进那面不算大的菱花镜里。 窗外白亮的闪不时划过,三个人的面孔也在这镜中忽亮忽暗,燕七和燕九少爷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据说是自己生父的真正面孔,修长漆黑的两道雁翅眉,深邃明亮的一对秋涧目,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线条强悍又不失柔和的双颊与下巴,五官立体,弧度分明,与那一脸胡子的形象判若两人。 “招子放亮了给老子仔细看!”一开口却还是大胡子风格,“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哪一处不像我燕子忱!” 哪一处不像呢?认真说起来,没有哪一处太像,却也没有哪一处不像。燕七的眼睛最像,燕九少爷的鼻子最像,燕七的额头也像,燕九少爷眉宇间的微动亦像,再看那鬓角眼梢、腮颊唇颌,怎么不像呢?越看越像!哪一处都像是燕子忱的少年版和少女版,三张脸放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敢否认这三个人不是父子父女! “你不是要正面回答吗?这就是正面回答!”燕子忱盯着镜子里的儿子说话,“什么他娘的洗三不洗三、任上不任上,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这儿,中间有再多的弯弯绕,都是狗屎!” 简单粗暴,直击重心。 什么推理什么分析,什么因果什么逻辑,在三张相似的脸面前,完全没用,俱是狗屎,瞬秒成渣,灰飞烟灭。 “还有要问的没有?”燕子忱放开儿女,雷鸣电闪里巨塔似地岿然不动。 燕九少爷不说话,燕七推测这孩子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此刻已经表面石化内部粉碎了。 “没的问老子可走了。”燕子忱起身,拍拍满身的胡渣子,燕七瞟见某九额上青筋一蹦,复活了。 “好好打仗。”燕七把燕子忱送到屋外廊下,雨势已转为了倾盆,湿热又透着点凉的风瞬间吹透了衣衫。 燕子忱偏头看了看燕七,忽而转过身来蹲下,仰起脸重新望定她,他好像很喜欢用这个姿势看她,像是个在哄孩子开心的爸爸,大手一伸,一边一只地握在燕七的肩上,深且亮的眸子里映着雨的光:“快了,这一场大仗不会再拖太久,我不会再离开了。” “答应我从此以后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并且打跑每一个纠缠我的臭小子。”燕七道。 “哈哈哈!”燕子忱仰头大笑,“娘的老子应该生仨闺女!”边笑着边一把兜住燕七后脑勺压下来,让她的脑门撞在他的脑门上,然后放开,站起身,“好了,我走了。”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生离死别的谆谆叮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大步走进雨幕,纵身消失在了墙外。 燕七一步一蹭地回了西次间,在门口窥视了一下燕九大人的怒气值上升到了哪一阶,见那位还在原地一动没动地立着,似乎是受到了十分不小的打击,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可以先去我那屋凑合半宿。” 燕九少爷缓慢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着梢间走了去。 “……”果然还是很在意啊。 燕七低头看了看那一地胡子,不知道明儿丫头们打扫屋子时会不会吓着,想了想为避免麻烦还是自己动手把胡子扫了,拿了张纸包起来,预备明天趁人不备丢进灶膛里烧掉。 收拾完毕也没急着睡,迈步进了梢间,见燕小九坐在临窗的炕上望着窗外的夜雨正出神,便又回了次间取了他的外衫,重新进得梢间递给他:“再着凉又要拉了啊。” 燕九少爷慢吞吞接过衣服披在身上,仍旧望向窗外,燕七就在他对面坐了,道:“我觉得老燕同志至少有句话说得很好,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何必再去纠结得出答案的过程?” “过程说不通,这答案就不能十成十作准。”燕九少爷道。 “好吧,但我觉得你不可能再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燕七道。 “也许现在不能,”燕九少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慢慢攥成拳,“然而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挖出所有真相。” “挖掘技术哪家强。”燕七叹了口气。 次日天亮,燕九少爷不顾外头下大雨,坚持搬到了东厢房去,再也不肯睡那飘散过他爹胡茬子的西次间,燕二太太不明所以,然而还是让人帮着把东厢房给清扫打理出来了,这场雨倒是下得痛快,哗哗啦啦地一整天,燕七窝在上房半步都没往外迈,和小十一从早腻到晚。 小十一三个月大了,胳膊腿都壮实了不少,一下雨就兴奋得像嗑了药,非得让燕七抱着到窗前听雨敲瓦片的声响,有那么一块瓦的声音不同其它,雨敲在上面就会发出古怪的音调,每每听到这个音调小十一就笑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在燕七怀里前仰后合并且拼命弹动企图上天。 孩子的世界总是无忧无虑的,大人们的世界就没有那么的美好了,燕家每月可以领到的粮饷如今已经被拖欠了快要两个月,仓里剩下的很难再支撑超过三天,这让一向乐观的燕二太太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张彪带着人去要了好几回,每次都被布政司的人以各种借口打发回来,”燕二太太和闺女道,“难不成边仓的存粮也不够了?” “边仓归谁管?”燕七问。 “由军方和地方府衙协同管理,说是协同管理,实则布政司和按察司派下来的佐贰官却都同姚立达穿一条裤子,”燕二太太冷笑,“这便同姚立达直接管理也差不了许多了。” 不让军方单独管理粮仓,是因为军方时常会恃强勒索、奸弊百出,因此这边境上的粮仓都由地方的军方和行政部门联合管理,要是赶上双方一个鼻孔出气,那就真成了一手遮天了。 姚立达才刚大出了一回血,难不成是要在给军人家属的份例月粮上把自个儿的损失给克扣回来?这个人可真是无法无天啊。 燕七把小十一拍睡过去,交给奶娘带回东梢间,自个儿打了伞从上房出来,去了东厢她弟的新居,燕九少爷正伏在窗前书案上写东西,燕七走到背后瞅了两眼,满眼这个论那个策,一概看不懂,也没吱声,走到旁边坐下,随便扯了本书翻,好半晌才见燕九少爷放下笔,活动了活动腕子,头也不回地慢吞吞问她:“什么事?” “我就是问问,通常看守粮仓的大约有多少人?”燕七把书放回原处,走过来道。 燕九少爷抬头看她一眼,一厢整理案上的书一厢道:“仓廒应建于高阜,每仓分二十四廒,三间为一廒,每廒置一门,每仓以致仕武官二人守门,率老幼军丁十名看守,半年更代,仓外置冷铺,以军丁三名巡警。” “好的。”燕七应了声就往外走。 “就算叫上萧宸和五枝,你一宿又能带走多少粮?”燕九少爷慢悠悠飘来一句。 “积少成多,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燕七道。 燕九少爷未再多说,只淡淡道:“这样大的雨,别让我去给你收尸。” “放心,下雨天才是搞事天,人的神经在这个时候总是最松驰的,等我满载而归吧,么么。”燕七摆手出了房间。 从东厢出来又去了西厢,北边屋是崔晞的,南边屋是萧宸的,迈进堂屋先吆喝上一声:“我来啦。”北边南边的门就一齐打了开,一张笑脸一张木脸,一并被燕七揪到堂屋圆桌旁围坐,“咱们来商量个大计。” 到了晚饭前,崔晞已帮着做好了三个油布质地的大旅行包,还有燕七想要的购物车——就是用铁丝网做成的四轮小车,底盘底,容量大,上头还有盖子和插销,外加个旅行箱式的拉杆,可以灵活转动,一共三辆,轻省便携。 夜里一点多左右的时候,燕七从上房轻手轻脚地出来,身上是夜行衣,脸上黑巾子蒙着面,肩挎重弓,背上是箭囊和那油布做的旅行包,摸到西厢门外,也不必敲门,轻轻一推就开,迈进去,见萧宸和五枝已经等在了堂屋,俱都和她一样的装扮,不同的是萧宸没有带箭,腰间缠着长鞭,五枝背上背的则是金刚伞。 崔晞也没睡,见燕七进来就迎到跟前,将一样物事递到她手里:“才刚想起离京前我还把这东西带上了。” 燕七就手一看,是崔晞早就成功做得的可伸缩式的单筒望远镜,收缩起来只有巴掌长短。 “夜里下着雨,恐怕作用有限,不过以你的眼力,兴许能多少派上点用场。”崔晞笑道。 “用场大了,这东西给的简直再及时不过。”燕七道,慎重地将望远镜揣进怀里,“你赶紧进被窝,吹伤风了又要受罪,睡着了就好了,眼儿一闭一睁,我们就已经安全到家啦。” “好。”崔晞笑着,果然转身回了房。 “二位准备好了吗?”燕七问萧宸和五枝。 萧宸将头一点,五枝却还在恍惚中——七小姐居然要去偷粮仓!偷粮仓!这这这——这什么概念啊!这是犯罪啊!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大家小姐啊!去偷粮食——去偷粮食——这么理直气壮地去偷粮食—— “五枝你不要开小差啊,”七小姐的声音唤回了他涣散的思绪,“认真点,咱们这是要去犯罪呢。” ……要去犯罪……要去犯罪……能不能不要用“要去吃饭”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啊…… 三个人一人扛了个购物车从西厢出来,关好门,悄无声息地来至墙根儿处,五枝负责运购物车,萧宸负责运燕七,轻轻巧巧越过墙去,却也不骑马,一人一个扛上购物车,一头扎进雨幕中开始放足飞奔。 大雨夜里街上漆黑一片,在这个物资和粮食双重匮乏的战争时期点灯笼都是奢侈之事,三个人的身影因此完美地与夜色融合,再加上大雨击路面,更是很好地掩盖了脚步声。 一路奔向离得最近的城墙,然而这距离也不短,三个人不减速地狂奔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一带高高的黢黑的墙围。 五枝十分惊讶地看着燕七——他们可是高速疾奔了半个时辰啊!这位七小姐非但没有疲惫之意,甚至还能跟上他们两个练家子的速度!七小姐可是一点内功都没有的!这还是不是人啊?!太可怕了! 第315章 夜遇 偷出一场相遇。 五枝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发掘出这个可怕的七小姐更为可怕的一面——这绝壁不是正常人,这这,这一定是妖怪附体!不对不对,妖怪附体的话干嘛要用跑的,直接飞过来不就完事儿了?更不对,妖怪附体的话还偷什么粮食,直接念个咒就把粮食从粮仓里弄来了……嗐!管她妖怪不妖怪,主子让把她当主子,那她就是主子! 五枝收敛心神,跟着燕七萧宸跑到城墙根儿下,这城墙足有四丈高,自然是为了抵御外敌才不惜耗费材料修得如此雄伟,纵是萧宸和五枝有轻功在身,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跳上去,何况这城墙也不是单一的一堵墙,上头可是有甬道的,甬道上有巡逻的兵士不停地来回穿行。 当然,这还是难不住三人,五枝轻装上阵,先借力使力蹬着城墙跃上去,一手扒在墙沿暗中观察,见附近没有巡逻兵时,这才给下头萧宸打暗号,萧宸丢跟长绳子上去,一头拴着那运货的小车,五枝在上面拉,萧宸在下头控制着车子不要挨着墙面,免得发出刮擦的声音。 运货车是难点,运燕七倒是好运,三个人折腾了十来分钟,总算安全偷渡到城外。 城外反而并不易走,大片的空旷地区,站在城墙上一眼就能瞅见下头动静,好在三人早有准备,从旅行包里扯出一张灰布来,跟砂石地面的颜色差不多,雨夜里就更难分辨了,然后三个人倒着走,一边瞅着城墙上的动静一边往远处退,但凡发现巡逻兵绕到这边墙上,立刻往地上一扑,灰布往身上和运货车上一罩,由高高的城墙上看来根本就难以分辨出这是布还是凹凸不平的砂石地。 就这么且退且藏,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脱离了墙头兵的视野范围。 四野空旷,雨幕无边,三个人没有多耽,扛起运货车再度开始飞奔,方向明确,就是距此最近的一处官家仓廒。 这处仓廒的所在地是燕九大人提供的,那位来到北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北塞舆图和各种相关机构,北塞一共十处官仓,分设在不同的地方,那位早就研究得门儿清,并且也是他建议来偷这处粮仓的,因为这一处粮仓四周环境复杂,有高丘有低坡,有石碛有灌丛,既方便掩身也方便脱身。 三个人又飞奔了近半个时辰,脚下的路渐渐难走起来,地势果然变得复杂,再向前行了一阵,远远地已能看见几点昏黄的灯光亮着。 三个人找了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避身,燕七便道:“小车就放这儿,咱们先去探探情况,如若比想象中的容易,我们不妨多进出几趟,将粮食带到这儿来再装车。”另两人便点头。 三人也未再多行商量,由灌木丛后绕出来就直往那粮仓而去,亮着灯火的地方正是粮仓大门,四个执枪的兵士穿着蓑衣立在门外。 燕七掏出崔晞给的望远镜,举着向着那厢瞄了一阵,而后递给萧宸,道:“前头有把门的,两侧是晒谷场,后头好像临着坡,看样子只有冒险从侧面进入了。” 萧宸学着燕七的样子把望远镜放到眼前,还没看清个一二三,就见一只小白手伸过来,把他手里的这个筒调转了个方向重新替他摆放好…… 筒里的世界刷地一下子就近到了眼前,萧宸有些惊异,举着筒看了老半天,五枝都在旁边打起了呵欠,听得燕七道:“侧面的墙外虽然没有警卫,不排除墙内就有,一会儿我们掩过去,萧宸先上墙,有什么动静以手势进行交流,这个手势代表没人,这个手势代表有人,伸几根手指就代表有几个人,以及这样代表可以行动,这样代表静止莫动,这样代表……” 三个人统一了手势,再不多待,雨幕中排成一队,以迅疾又无声的姿态向着粮仓的方向扑去。 粮仓的围墙并不算高,为的是能够充分地采到光以保持粮食的干燥,三个人跑至近前,贴墙而立,萧宸率先跃起,轻盈得有如一片树叶般贴上墙头,观察片刻,落回原地,比了个可以行动的手势,一揽燕七的腰就拔地而起再度跃了上去。 五枝紧跟其后,三个人轻巧翻过围墙,却见一间间高大的仓廒排成几排立在面前,原该有人把守的仓门外此刻却无一人,燕七鼻子灵,在雨幕里嗅到了隐隐的酒香。 是啊,北塞人民最爱喝酒了,没酒喝,不成活,尤其是这样湿气袭人的寂寞雨夜,日日枯燥看守粮仓的哥儿几个很该凑在一处喝上几杯去去潮气,这样一个瓢泼雨夜,谁会跑到这儿来无事生非啊? 第239节 然而即便没有了看门的,这仓廒大门也是没法儿进,因为还有门锁啊,这结结实实水磨大石砌的仓廒,连窗框上都安着铁栅栏,唯一能够进出的,也就只有那扇上着锁的包着铜皮的门了。 萧宸和五枝看向燕七,等着这位拿主意,这位只要说个破门而入,俩人就随时准备冲出去了,然而当然不能真这么干,燕七想了想,又细细在离得最近的那间仓廒窗上看了两眼,示意萧宸和五枝替她放风,悄步走上前去,试着将手伸进铁栅栏内去推那窗扇。 燕九少爷说粮仓“每仓分二十四廒,三间为一廒,每廒置一门,每仓有二人守门”,这样大的雨,守仓门的和守外头大门的不一样,不可能整夜站在外头淋着雨的守,所以他们应该会在仓内看守,偷个懒儿歇个晌的话,肯定是会把门从内上了闩,免得被查岗的查住,然而这样的夏天雨夜,门窗都关得严严还不得闷死?关门是怕被查岗的当场抓住,那么窗户肯定是会开道缝为了透气的吧?中途出去喝顿酒,一会子还要回来,窗户说不定就没有从内上闩呢? 燕七挨个儿沿着房间试下去,果然发现了某间仓廒上的窗户没有闩,一推便推开了一道缝! 可这窗户上还安着铁栅栏呢!萧宸和五枝看着燕七,燕七把身上的旅行包和弓箭全都卸下来塞到两人手里,抬脚蹬上窗台,一吸气,硬是从两根栅栏之间不算宽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姐早就瘦了好吗! 在两位男士的目瞪口呆中,燕七轻巧地推开窗扇,进入前却先把脚上的靴子脱了放在窗台上,鞋底上有泥,当然不能带进仓里去,外头地面上的脚印却不必担心,雨势这么大,用不了一会儿就能把泥渍冲个干净,而窗台上的泥印一会子离开时擦掉就是了。 跳进粮仓,里面倒也不算太潮湿,还设着许多防潮用的席片和木板,那些盛有粮食的袋子罐子摞成了山,每一个都不小,每一个都无法从栅栏窗里塞到外面去。 好在装备带得够全面,燕七拎出一口装着米的大麻袋,解开缚口的绳子,让萧宸把带来的油布递进来,一端塞到麻袋里,一端塞出去到窗外,下头接着旅行包,而后燕七就在里头举着麻袋往外倒,袋里的米顺着油布卷成的筒滑到了外头的旅行包内。 倒完一袋米,燕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从这间屋钻到了后面的屋子去,每三间为一廒,每廒只有一门,也就是说这三间屋子连成一气,只有外头这一扇门,后头两间虽没有对外开的门但有窗,燕七将这两间的窗户都打开,而后回到第一间来,示意萧宸帮她拿走靴子,再将窗台上的泥渍擦掉,最后将窗户关好。 三个人转移到最后一间的窗口继续偷粮行动,五枝放风,燕七在屋里偷粮,萧宸在外头窗口接粮,接满三个旅行包,萧宸便和五枝先行离去,回去藏有运货车的灌木丛后,将旅行包里的粮食倒进带来的油布口袋里装车,然后再回到仓内同燕七配合着继续偷粮。 燕七索性就一直躲在了第三间的仓廒内,哪怕是看门的回来也不必担心,其一是这三间房内部都有墙与门相隔,第三间里的动静在第一间根本难以听到,其二是这仓廒里到处都堆放着粮食,燕七随便往哪个麻袋堆里一钻就足能够掩藏身形,除非看门的闲得蛋疼非要进来一个一个地翻粮食口袋。 偷粮偷到第三趟的时候,看门的两位同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果然进了第一间后将门一插就歇了起来,萧宸和五枝在第三间窗外接应燕七简直不能更轻松,三个人偷点米偷点面,偷些油盐还偷菜,菜也都是些能存能放亦或已经过处理的干菜腌菜,最后甚至还有熏肉腊肉风干的肉条子,三个人偷了大半晚上,硬是连这间粮仓存货的数十分之一都没偷到。 燕七瞅着差不多了,将仓内收拾了一下,看上去完全不似有人进来过,而后从窗栅栏里钻出去,小心地掩上窗户,接过萧宸递来的靴子穿上,三个人神鬼不觉地离了这粮仓,跑至墙根,纵身跃上,只要跳出这墙去,今夜就是大成功,萧宸揽着燕七的腰跃过墙头,轻盈下落,突然半空中一个疾转身,一脚蹬在墙上向外弹飞出去,半空里将燕七尽力向着远处一抛,沉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走!” 燕七由空中落向地上,紧接着一记前滚翻卸去力道,而后迅速起身拔腿便跑,萧宸让她走,那她就必须立刻想尽一切办法走掉,同来同回的念头才是不负责和不自量力,她要做的就是不拖后腿,如果萧宸没有能力脱身,那么再添一个她也同样无济于事。 燕七拼尽全力向着远处狂奔,耳后是暴雨声和夹杂在其中几乎难以辨明的拳脚搏击声,五枝也没有跟上来,那必然也是被缠住了,再仔细听,对方不止一两个,粗略估量,至少也得有七……八……十几个! 是什么人呢?如果是看守粮仓的人,为何一言不发闷声作战?为什么他们会在粮仓的围墙外?但显然在此之前这些人并没有发现他们三人,三人是由墙内翻出来后才被对方看到并仓促出手的——闷不作声,仓促出手,潜伏在围墙外——难道也是来偷粮的? 哪一家的人会带了这么多的人手来偷粮? 燕七已无暇去想太多,此刻耳后的风声雨声骤然急促——有人追了上来!速度极快,力度极猛,目标就是她,带着气吞虹蜺的气势,锐不可当地向她扑了过来! 燕七突地一个疾停疾转,向着旁边一记侧滚翻了出去,身后那人惯性向前多冲了几步,然而反应却也极快,立时调过头来再次扑向燕七,燕七由地上翻起身,腾挪闪躲灵如山猫,那人一时竟未扑中,不由“嗬”了一声,突然一个发力,燕七便觉眼前一花,这一下子却是再难逃脱,被这人一把揪住前襟狠狠地摁摔在满地的泥浆里,还没等做出想要挣脱的动作,这人早已是将她一条手臂钳住,一转一拧一摁,她便半分都动不得了——不是不能动,而是只要一动,这条手臂就要废在这个人的手里。 “要死还是要活?”这人压在燕七身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满脸的泥浆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除了一对黑亮的眼睛外什么都看不清。 “活啊。”燕七道。你特么的牛似的追上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放我一条活路? “女的?”这人一扬眉毛,松开还在揪着燕七前襟的手,一把扯掉了她脸上蒙的黑巾。 大雨倾盆,由天至地,黑夜与泥淖瞬间被雨水冲了个干净且清透,哗哗啦啦嘈杂的声响突然在这一刻静寂,燕七看着他,他看着燕七,半晌—— 燕七:“艾玛。” 他:“你……你——燕、小、胖?!” 第316章 很棒 你真的很棒。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一瞬间点亮一整片荒漠、一整个夜晚,那么大概就是面前这个人此时此刻的一双眼睛了。 燕七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把极致的惊,极致的喜,极致的狂癫与光芒,全都盛得满满,然后瞬间将天地点燃,那流泻的雨一下子变成了星芒和光斑,铺天盖地,盛大潋滟。 “——燕小胖!”他的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狂喜而扭曲得找不到腔调。 “嗳。”燕七应着。 “——燕小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燕小胖?!”眼睛里的狂喜已经不能再更多些,这令他撑得双眼又疼又胀,忍不住想流泪,忍不住想嘶吼,忍不住想把面前这个人狠狠地揉在胸膛上,好确定她是真真切切地就在他的眼前。 “是我是我,好久不见啊。”燕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个人活埋了,整个身体都被他摁到了泥里。 “你——”这个人还毫无所觉地在她身上跨着压着,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瞪着她,雨水将他脸上的泥冲刷得滴滴答答不断往下落,在这泥水的下面,那张久违的、变化很大的面孔上是又想狂笑又想狂吼又激动得难以自抑的扭曲神情,嘴唇微微颤着,眼皮一眨不眨,脸上是欲哭欲笑,就这么瞪着她,瞪着,瞪着,然后带着一手泥地在她的脸上挤了一把,“你怎么瘦成了这副鬼样子?!” “……”麻蛋。什么话。哭给你看啊你信不信。 “真的是你啊燕小胖!”这人终于找准了一个表情,大大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大笑,可惜笑不出声,字面上的英雄气短,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大恸无声,大喜,也是无声。 “快放我起来。”燕七在泥里越陷越深。 “好,放你起来。”他重复着她的话,嘴一直咧着,无论如何也合不住,伸手把她拉起来,看着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张嘴就咧得更大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跑北塞来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燕七仰起脸来看他。 他察觉了她向上仰脸的动作,嘴都要咧疼了,伸手盖上她的头顶,左右摇了摇:“你怎么越长越抽抽了燕小胖?看看你现在才到我哪儿!”满是泥的手从她的脑顶平平地移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吗?还能不能行了你?” “……是你长得太快了好吗,”燕七顶着一脑袋泥继续仰脸看着这位,“再说我是女孩子啊,长你这么高还不把人吓死。” 这位确实长得太快了,往日的熊孩子现在长成了……一头大熊,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宽的肩,厚实的胸膛,粗壮的四肢,结实的腰腹,还有一把沉澈的声线。 像个大人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小霸王元昶。 “好吧,是我长得太快了。”元昶继续重复着她的话,并且继续咧着嘴控制不住地笑,“傻小胖……你在这儿干嘛呢?” “啊,我们是来偷粮食的,你呢?” “偷粮?”元昶扬起眉,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我也是来偷粮的。” “这么巧啊,那能不能让你的朋友们停手呢,那两个是和我一起来的。”燕七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俩小弟来着。 “好,停手。”元昶笑着答应,目光被泥黏在面前人的脸上,怎么扯也扯不开。 “呃……然后呢?”答应完了就没了下文,那边还打着呢。 “……走走走,让他们停手。”元昶回过神来,一把拉起燕七,咧着嘴大步往那边走,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极了。 燕七:呃……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啊,他走顺拐了……但……提醒的话会被揍吧?还是假装不知道好了…… 那边还在缠斗的两拨人倒也不傻,从粮仓围墙外直接转移到了更远些的乱石滩上,以免惊动了守仓的人,十几个从头到脚身上糊满泥的人围着萧宸和五枝大打出手,细看这些人拳脚没什么套路,但却凶狠异常,招招玩命,如同野路子撞上了学院派,学院派有些顶不住了。 “停!”元昶跳进战团比了个手势,咧着嘴带着笑。 泥人帮收了手,一个个纳闷地看着他。 “自己人!”元昶又比了个手势。 泥人帮对视了一眼,慢慢收敛了杀气,其中一个就压低着声问元昶:“怎么回事?!” “你们继续行动,我说几句话就过去!”元昶笑着和这人道。 这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吃女人尿了你笑成这骚样?!” “快滚!”元昶一点没恼,因为恼不起来,笑着轰这人,待看着同伙们鬼鬼祟祟地跑远,这才转过头来看向燕七,“燕小胖,我今晚有要事,不能多耽,你等我回来找你,到时候你给我好好交代你是怎么跑到北塞来的!” “好。”燕七应着。 “对了,你现在住哪儿?”元昶问。 “风屠城里,长河街,落日巷,燕宅。” “我记住了,你等我回来!”元昶咧着嘴,望着燕七笑了半晌,忽然压下头,把脸凑到燕七脸前,低着声道,“我明儿一早就要随军出征了,深入蛮夷战地,不胜不还!” “咦?” “你看。”元昶说着突地将自个儿上衣往两边一扒,登时露出一片健硕的胸膛来,而在这胸膛上,横七竖八深深浅浅新新旧旧,遍布着一道道狰狞无比的伤疤,这样的伤疤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可却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刻划在他的皮肉里。 “我打的每一场仗都记在这儿了,”元昶握起拳头捶捶自己的胸膛,笑得傲气又深沉,“燕小胖,我所在的是骁骑营,你知不知道骁骑兵是干什么的?” 燕七想起武玥说过的话来——骁骑兵,那是天朝最精锐的军队,打仗时永远冲锋在全军的最前面。骁骑兵又叫敢死兵,是最英勇、最无畏、最铁血的兵,燕子忱,武长刀,武家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大堆叔,还有武长戈,全都是骁骑兵出身。骁骑兵,是最不怕死的兵,是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和敌人作战到底的兵,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兵! “你很棒。”燕七说。 元昶笑,脸上淌着雨,眼里动着光,“还用你说?”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想把这控制不住的傻笑抹下去,可惜一点用也不顶,只得偏开头顾左右而言他,“大半夜的,你跑到这儿来干……对了,你为什么要来偷粮?” “家里头要断粮了,只好出此下策。”燕七道。 “你家里也断粮?”元昶总算能收一收脸上的笑了,纳罕地看着燕七,“我们今儿来这儿偷粮,也是因为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弟兄家里断了粮,一家子老小无依无靠,眼看就要饿死了,可惜营里的粮饷是打仗要用的,绝对动不得,我们这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这官仓里偷些粮食给那弟兄家里送去——你家里不是能领你爹的军饷吗?为什么还会断粮?” “这个说来话也长,你先去办正事吧,时候不早了呢。”燕七道。 “好,我去办正事。”元昶说着,嘴又不由自主地咧开了,“等着我,燕小胖,打赢这场仗回来我就去找你。” “好。”燕七道。 “那我走了。”元昶咧着嘴看着她。 “走吧走吧,快别笑了。”燕七道。 “你管我。”元昶用大泥手揉搓燕七脑瓜顶上的头发,“对了,你先别急着走,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哦。”燕七应了。 元昶咧嘴冲她一笑,转身奔向远处的粮仓,速度快得惊人。 燕七在原地站着,转头看了看旁边不远处立着的沉默的萧宸和懵比的五枝,解释道:“熟人。” 万里迢迢跑到北塞在一个瓢泼大雨夜来偷个粮食都能遇到熟人,这技能也是没谁能get到了吧!五枝甩了把额上的雨水。 “他是……”萧宸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问了半句出来。 “你见过他的啊,元昶。”燕七道。 “……元昶是?”萧宸问号脸。 “……”燕七黑人问号脸。 三个人没有等得太久,也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元昶去而复返,肩上扛着三四个油布大口袋,腋下夹着个口袋,一手还各提着一个口袋,后头还带了三四个同伙,人人都同他一样扛着夹着提着,“放这儿。”元昶和这几个人道,“你们先走,我马上过去。” 等那几人走远,他这才咧着一脸笑地看向燕七:“喏,这些你们自个儿想法子弄家去吧,我没时间了,你等我回来!” “辛苦了,赶紧走吧,好好干。”燕七道。 元昶又抹了把脸,瞟了眼那厢蒙面站着的萧宸和五枝,一些兴奋冲动之下想要说的话就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两只手用力攥了攥拳,最终还是不甚甘心地松开,“你脸上有泥,”一边找借口,一边伸手在燕七的脸上飞快地划拉了一把,“那我走了。” “走吧。”燕七道。 “等我回来啊。”元昶道。 “等着呢。”燕七道。 “走了啊。”元昶。 “走吧走吧。”燕七。 “我……”元昶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转头就飞奔进了雨幕里,奔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转回头来冲着燕七咧出一记笑,“真的是你吗燕小胖?” “是我啊。”燕七答道。 第240节 “嘿嘿!”元昶冲她摆了摆手,再次转身冲进雨幕,这一次没有回头,迈开大步,摆开臂膀,奔向了那代表着勇气、力量与荣耀的战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燕七和萧宸五枝道,“这么多粮食,我们怎么弄回去?” 好在运货车起到了大作用,三个人还是不嫌麻烦地分了好几趟把粮食弄进了城,天微亮的时候,粮食口袋已经堆在了燕宅的粮窖里。 “这是?”燕二太太诧异又担心地看着大早起就沐浴过的女儿。 “我们昨晚去官仓偷了点粮食,娘不要透露出去。”燕七并不瞒燕二太太。 燕二太太满目震惊,原地石化了好半晌,突然回过神来,一转头吩咐心腹兰嬷嬷:“让张彪带着人继续隔三差五去布政司要粮饷,不要再让伙房的人去粮窖取粮食了,钥匙收回来,你一个人拿着,伙房做饭取粮的话,由你带着五色和十香亲自取,”又吩咐另一位桂嬷嬷,“打点一下,我今儿要出门做客,去伙房多拿几个油布口袋,就说我要用。”最后转向燕七,“你在家里看着小九小十一,我晚些回来。” 燕七应着:“带上五枝和亲兵吧。” “好。”燕二太太说动就动,立刻就起身回房换做客的衣服去了,没过片刻收拾停当,带着桂嬷嬷和两个丫头出了门。 燕九少爷到中午的时候才从房里出来,外头已经放了晴,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慢步进得上房,先往西梢间去,见房里没人,这才去了东边,见他姐正坐在梢间炕上玩小十一,透窗的光洒在她乌黑的发丝和身上玉绿色的棉麻裙衫上,泛着柔和安静的光。 “娘去做什么了?”燕九少爷站到炕边,揣着手垂着眼皮盯着冲他吐泡泡的那坨肉团子。 “假装去别人家借粮去了。”燕七把个红绸子做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具递到肉团子手上,肉团子抓在手里摇了摇,然后就脱手掉在了炕上。 燕九少爷挑挑眉,明白了燕二太太的意图,这是要给燕七他们昨天偷来的粮食打掩护,假装去借粮,倒不是为了给外人看,而是要瞒过家里这些人的耳目,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战争环境下,外头不会有人有那闲心去关心别人家的生计,而家里却也无法保证有没有人为了活命出卖主子,这个时候要防的不是外人,而是家下。 “昨晚可还顺利?”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在炕边坐下,犹豫了犹豫,还是伸手把肉团子的玩具拈起来,重新塞进他的手里,肉团子兴高采烈地继续摇,一边摇一边还看着他哥哥咯咯地笑。 “特别顺利,”燕七道,“我可以从这么窄的铁栅栏钻进去呢。”说着用手比划。 燕九少爷一笑:“看来脑子小也不是没有用处。” “就不能说成是脸小吗……”燕七默默无语两眼泪,耳旁响起肉团子的欢笑声。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燕九少爷忽道。 “什么事?” “雷豫。”燕九少爷慢吞吞搭起腿,目光透过窗扇望向西厢房,“他居然到了现在都没有跑来纠缠崔晞,这很不符合他这个人的作派。” “说得是,他没理由想不到崔晞是会跟我们在一起住在燕宅的,”燕七点头,“难道是想厚积薄发?” 燕九少爷垂眸逗了一阵小十一,慢慢地笑了笑:“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小瞧。” 第317章 消息 flag成立? 燕二太太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让人由车上搬下了好几个大油布口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然后让张彪叫着人搬往后头粮窖门外,最后抓了萧宸和五枝的壮丁,只让这两位把口袋一个个地从粮窖门外搬到了粮窖里去,燕七还跟过去凑了把热闹,解开口袋一看,里头装的全是沙子。 “小十一闹腾没有?”燕二太太梳洗过后来到东梢间看幺儿,顺口问燕七。 “可欢实了,尿了小九一身还跟那儿坏笑。”燕七把怀里的团子递给燕二太太,没说的是燕九少爷中招后的那一张臭脸,被尿湿的那件衣服当场脱下来就让人扔灶膛里烧了去。 燕二太太也是笑,抱了抱小十一后就转交给了奶娘,又接过燕七递来的茶抿了几口,道:“我琢磨着咱们有了粮也不必藏着掖着,就放开了吃,你和小九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跟着粗茶淡饭原就委屈着,再不吃饱点还怎么成?” “说得是,咱们都不能委屈着,我昨晚可光捡着肉拿了。”燕七道。 燕二太太笑:“晚上让伙房做辣子笋爆腊肉,再弄条熏鱼,好好儿吃上一顿,”转头又和兰嬷嬷道,“张彪那伙子爱吃肥的,叫伙房狠狠炖上一锅,再拿些银子出去买酒,只别让他们多喝,又要缠着萧家小哥比武。” 兰嬷嬷笑道:“喝不喝的反正也是比不过。” 大家就一起笑。 接连两三天,也没传出什么粮仓失窃的消息,燕九少爷说即便管仓的人发现粮食少了,只怕也不敢吱声,甚而还会想法子遮掩过去,唬弄上头派下来盘库的人,毕竟粮仓失窃可不是小事,他们负责看守的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发现,即使不是监守自盗也难逃罪责,这种战争时期能有个工作有口饭吃不容易,谁也不想丢饭碗,正好又赶上下雨,随便借口说天潮发霉报个损耗也就混过去了。 燕家因此而暂时度过了缺粮的难关,张彪依着燕二太太的吩咐仍然带着人三不五时跑去布政司门口大闹,布政司压根儿连大门都不开,来闹的又不止燕家一家,应付哪家都不是,因而只借口说马上要开仗,一时半刻顾不上你们这些只会吃粮、没法为国家出力的人。 动用到燕家军和骁骑营的人一齐出兵的战役,自然不是小仗,张彪这些已经不能再上战场的伤兵残将依然关注着战局,每天往外跑着打听前方的战况,零零星星的也只能带回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连武家军都一并先发,同老大的队伍和骁骑营三军并作一路,直取四蛮大营腹地!”回来了就被燕九少爷叫进了东厢,把打听到的全都汇报上来。 燕九少爷最近翻得最多的就是兵书和北塞及关外的舆图,可惜战争从来不是靠书本就能预料胜负的,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听张彪每天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然后努力地在其中甄别哪一条可信,哪一条值得更密切地关注下去。 萧宸自那日跟着燕七偷粮回来,似乎比以往更重视武技方面的锻炼了,每日在外院里要练上很久的功夫,读书也没有落下,因而比别人闲暇的时间更少些,崔晞却没有燕九少爷和萧宸身上的那些负担和念头,与燕七一起被燕九少爷誉为“燕宅二闲”,俩人每天除了闲聊就是研究橡胶,再不就是拿着小十一各种玩儿,小十一彻底被玩儿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睁眼儿见不着燕七就要大闹天宫,于是从此后燕七就多了个人肉手包,走哪儿都得挟带到哪儿,有时候蹲茅厕都得一并带进去。 这日早上,燕宅上下吃过早饭,看书的看书,拢账的拢账,撩闲的撩闲,当玩具的当玩具,正一如平常,却听得二门外张彪在那里呼喝着要人赶紧开门,说是有急情要报,粗使丫头奔过去开门,张彪一头便闯了进来,大步就要往上房奔,却是被燕九少爷从东厢门里出来叫住:“我正有事找你,先到我这儿来。” 张彪发急,看了眼上房,顿了顿足还是进了燕九少爷的东厢,毕竟这位可是他老大的长子,老大不在,自是要听小老大的令。 “什么事,说。”燕九少爷待他进屋,便往当地一立,双手一揣淡淡看着他。 “爷!他们说——他们说老大的兵——全军覆没在蛮子手里了!”张彪眼睛里充着血,鼻孔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粗气。 “‘他们’是谁?消息哪儿来的?”燕九少爷却岿然不动,仍只淡淡地问。 “外头都在传!我在守城军里认识几个兄弟,他们都得了内部消息!”张彪嘶哑着声音。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见尸首,一切皆不可信。”燕九少爷冷冷看着他,“不过是传言,就拿进来大呼小叫,除了扰乱人心还有何用?!这满宅里不是女眷就是老幼,虚言入耳,又能让他们如何?!纵算是我爹当真战死,叫有何用?急有何用?危言耸听又有何用?!” 这个一向温吞淡凉的小主子几时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过话?张彪一下子被训得哑了声,呆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坐实的消息,没必要传得满宅皆知。”燕九少爷说完这句,转身走至堂屋上座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跟着我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燕家军的战力应是熟悉的,轻易便能全军覆没,这燕家军也就不过是虚有其名,何况这一次燕家军又不是孤军作战,武家军和骁骑营是摆设吗?三军齐出,就单只燕家军全军覆没?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难道不知道战时的谣言虚传才是最多的?这其中既有敌方的势力在暗中操纵,又有己方的蠢货们自乱阵脚,谣传,也是战术之一,到了现在你若还不明白这其中猫腻,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当门丁的料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然而张彪却是被怼得一点脾气没有,谁让这位主儿的话是句句在理呢?张彪这个时候甚至还开了个小差,想着自家老大这父子俩是有多么的不像啊,这事儿要搁他老大身上,直接一句“少他娘的跟老子扯逼犊子,滚你个xx的”就把他打发了,哪儿还有闲功夫跟他掰扯这些道理! “你回前头去吧,”燕九少爷最后恢复了淡淡的语气,“消息还照样打听,只别再毛毛躁躁的,什么都想着往上房里传,有消息先来回我,我自知道如何告知母亲。” “是……”张彪已然没了气势,虎眼一耷,道,“爷,我那守城军里的弟兄向来不会骗我,他们既是这么说,只怕……” “不见尸首,我不会相信。”燕九少爷一字一字道。 “张彪有什么事?”燕七在上房看了一会儿燕二太太给燕九少爷纳鞋底子,抱着小十一到东厢来串悠,小十一默默地伏在她的肩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燕九少爷慢慢地把张彪的消息说了,末了道:“这消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许是四蛮,亦许是姚立达。” “你说得对,死要见尸。”燕七道,“别说燕家军没那么容易全军覆没,就算真的死伤惨重,我相信他也绝对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燕九少爷垂眸沉默半晌,慢声道:“我只愿是我想的太多,姚立达先断燕家军的粮,后派出去深入敌方腹地去打最难的仗,天朝这么多的兵,这么久还拿不下蛮夷……设若……姚立达与蛮夷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那么,‘除掉燕子忱’大概就会是这份协议中必不可少的一条了吧。” 小十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直噎气,燕七轻轻地颠着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哄劝了好一阵,总算让小十一止了哭,而后才和燕九少爷道:“别担心,事实上燕家军并没有断粮不是?而且武家军和骁骑营的也去了,这该是北塞所有最精锐的兵了吧,如果这样还不能生还,那么不管姚立达有没有从中作梗,他们死不在这一仗上也可能会死在下一仗上。我跟你说,真刀真枪的战场,拼的就是硬实力,胜者王败者寇,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弱就是弱,强就是强,既然选择了当兵,那就该有随时会送命的觉悟,而我们既然是军人的家属,也就该做好随时接受现实的准备。” “嗯。”燕九少爷应了,望着燕七肩上湿嗒嗒的肉团子,犹豫了犹豫,最终伸出手,“我来抱一会儿。” “他若再尿了你可不许再烧衣服了啊。”燕七说着把肉团子递过去。 燕九少爷僵了一僵,显然一时忘了这货曾经干过的坏事,然而手里已经把人接过来了,不好立刻又塞回去,只得强捺着把这一团揽在臂弯里,这一团在他怀里抽噎了两声,竟就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燕二太太在上房里未必听不到张彪的咋呼,只不过两个孩子什么都没对她提起,她也就什么也没多问,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在这样的风言风语提心吊胆中过来的?女人永远比男人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张彪得了燕九少爷的允许,每日里仍是继续努力四处打听前方的战事,内宅的老幼妇孺们也继续平平常常地过日子,转眼七八天过去,张彪再没有打听到更多的新消息,此前关于燕家军全军覆没的传闻似乎也真的只是一个谣传。 内宅的女人们也并不是每天都闷在宅子里足不出户,外头形势再紧张也不能不出门去购置生活用品,燕二太太这日就带着燕七和几个丫头一起出了门,亲自购物不过是个幌子,主要也是为了出门疏散疏散,在没有网络的世界谁能一连几个月都闷在家里半步不往外迈呢? 母女两个几乎逛了大半座城才找到还在勉力支撑着营业的一家杂货铺,赶紧把该买的全都买了,哪怕是价格比平时要高出近十倍也是没有法子。 载着一车用物打马回家,才一拐进落日巷,就远远地看见燕宅门口停了两辆豪华马车并数十名各色装扮的人物,由这些人的衣着来看,这里面有兵,有奴役,甚至还有官员。 “太太……”赶车的家下连忙将前面情形隔着车门汇报给了车内的燕二太太,燕二太太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阵,脸色便有些沉。 “娘认识那些人?”燕七问。 “其中一辆马车是姚立达的。”燕二太太沉声道。 姚立达的马车很好认,气派豪华在风屠城是头一份,而更鲜明的标记是他的车厢四面都镶有一块用银打的花式“姚”字,风屠城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这辆车的。 记得燕子忱说过不许姚立达出现在燕宅附近,这个当口他却突然跑到了这儿来,只怕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 此时想避也已经来不及了,前头那伙人已是发现了燕家母女的马车,纷纷转过头来向着这厢看,于是燕二太太也未让车夫停车,径直迎着这些人的目光将马车驱向前去。 未等马车走至最近前,已是被那伙人中的几名兵士执刀拦下,听得有人喝道:“姚总兵在此,车上的还不立刻下来拜见!” 姚立达算得是北塞军方最大的头头,做为他的下属的家眷,下车拜见也是应尽之礼,虽然这个人合该死一千遍,但也不能因着一时之气落下把柄在他的手里。 燕二太太带着燕七从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向着姚立达的马车行了一礼。 姚立达在车内坐着,车门大开,却挂着一层珠帘,一把没什么特色的声音从帘后传出来,还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弟妹不必多礼,今日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乃事关重大,务须亲口向弟妹转告……”一行说着,声音一行移至车门处,噼哩啪啦一阵珠子相撞,这个人从车内探出身来,声音压得沉重,然而又故意让你听出里面带着的笑,“子忱他……阵亡了。” 第318章 寒意 燕七vs姚立达 这么长的一条巷子,静得仿佛只剩下了阳光落在地上的声音。 燕二太太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而她身边的燕七更是身形挺直如箭。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就好像姚立达刚才的话不过是野狗吠了两声,燕宅的大门开着,燕九少爷、萧宸、五枝、张彪、燕子忱的那些亲兵早便站在外面的石矶上,亲兵们个个拿着武器,面色凶狠地瞪着姚立达,被簇拥在中间的燕九少爷卓然而立,淡淡蔑睨着的神情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一条野狗。 姚立达有着一张毫无特色的普通人的脸,只有那对眼睛透出毫不掩饰的嚣张、得意、嘲弄和侵略性,这个人就是在北塞只手遮天的土霸王,就是欺上瞒下玩弄无数人命的那头恶魔。此刻这恶魔正用他这对眼睛饶有兴致地盯在燕二太太的脸上,期待着他想看到的神情出现。 “把东西卸车。”燕二太太却是神色不变,平静地吩咐着亲兵们。 “是!”亲兵们齐声大喝,操着兵器气势汹汹地拨开堵在门口巷子里的姚立达带来的一众人,一部分围过来将燕二太太和燕七护在中心往石矶上走,一部分人则去卸马车上的东西。 “弟妹不愿相信这噩耗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姚立达倒也不以为忤,一行说着一行从他的豪华马车里钻出来,居高临下地负手立着,脸上做出关切的神色,眼里却仍旧赤裸裸地带着笑,“可惜,这世上有些事不是我们不想让它发生,它就不会发生的。对此我也很痛心,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亦和弟妹一样,根本不敢相信,于是我立刻派人去核实,特意挑选了八名不怕死、功夫好的兵士,冒险直入蛮夷阵地,而后……在蛮夷阵地的边缘,发现了被他们用我军将士的首级堆搭成的京观,在这京观最顶端的木柱上悬挑着的,豁然是……子忱的尸身。”说至此处,姚立达向前压下肩,直直地盯入已然迈上台矶回过身来淡淡看着他的燕二太太的眼睛里去,仿佛想要透过这双眼睛去看到她的心头已是怎样的一团血肉模糊。 “姚大人费心了。”燕二太太昂然迎着他的视线,“战场上生生死死都是寻常事,战场外的日子该怎么过也还要怎么过,就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请便。” 说罢回身便要迈进院门去,却听得姚立达忽地提声道了一句:“且慢!弟妹暂且留步,本官还有话说。” 自称用上了“本官”,这便是要拿官级来压人了,燕二太太只得停下脚,重新转回头来冷冷看着他。 “子忱既已阵亡,弟妹便算得是将士遗孀,按军中赏罚条例,自该享有相应怃恤,”姚立达一脸关心宽爱的笑,“公事要公办嘛,该赏要赏、该安要安、该按规定办的事也要按规定来办……子忱既已不在,自是要有人及时顶上他的缺儿,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按我朝律例,本官有在非常时期委任临时下属官员的权责,因而子忱的职缺,本官已找了临时人员暂代,所以么……这座游击将军的宅子……怕是要请弟妹尽快腾出来了。” 北塞官员的住宅都是朝廷按等级分发下来的,不论是调任还是卸职,这宅子都不归官员个人所有,旧的官员离开,宅子就要给新的官员腾出来,除非你自己有钱到外面租宅子甚至买宅子住,这样的宅子才属于你个人、才可以自由留走,然而一般情况下哪个官员会去烧那个闲钱有免费的单位房子不住要自己花钱去住别的房子?燕子忱就更不会讲究这些了,在北塞做了十年的游击将军,自始至终都是住在这座朝廷分拨的单位房里。 姚立达这是要将燕家的孤儿寡母赶出这可以挡风遮雨的存身之处去,就在这燕子忱尸骨未寒的时候。 “姚大人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我等自也无话可说。”燕二太太讽刺地道。 “那么明日午时前,本官就让暂代官员的家眷搬进来了,”姚立达却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也是老老幼幼一大家子,总不好让人家露宿街头。” “姚大人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燕二太太毫不掩饰要逐人的意图。 “哦,还有一事,”姚立达根本不在意燕二太太的态度,立在车上不紧不慢地说话,“子忱怎么说也曾为朝廷出过不少的力,如今蛮子如此羞辱他的尸身,实是令本官既愤慨又心酸,本官不欲令子忱过世后还要继续遭受这般污辱,奈何那京观就在蛮夷阵地边缘,倘若令人去抢尸,恐中敌军埋伏造成更多不必要的伤亡,毕竟我们这些将士也都家有妻小,朝廷养着他们是用来杀敌保国,而不是随意为已故之人丢掉性命的…… “但若将子忱的尸身如此放任不管,又实是令人心生不忍,因而本官思来想去,认为唯一既可不使子忱尸身继续遭受蛮夷羞辱,又不必因此牺牲他人性命的处理方式就是……找两名神箭手,远距离射出浸油之火箭,瞄准子忱尸身,一举焚之——总好过被蛮子辱尸,听说那些蛮子每日都要去那京观之处以鞭笞挞子忱的尸身,其兽行实是令人发指!本官绝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弟妹,本官今日便是特地来告知你一声的,倘若你有法子联络上子忱的亲部将子忱的尸身抢回,那便是最好不过,但若实在无法,那么本官也不好再多等,三日后本官便要派神箭手出动,让子忱身后得个清净。” “姚大人有心了。”燕二太太依旧冷声道,然而若是细听,这声音里已有了微微的颤抖。 “本官一向对你……们燕家,都是一片赤心哪。”姚立达探下身子,故意说得轻佻,目光夸张地在燕二太太的脸上身上转来转去。 正这么转着,忽地被一道人影挡在了燕二太太的身前,姚立达动了动眉头,定睛一看,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片子,长得倒是分外标致,只不过一张脸上却是一副木讷到几近死寂的面相。 姚立达一笑,目光却是不变,方才是怎么涎睨燕二太太的,此刻就怎么涎睨着这个小丫头,这样的目光看上去就好像眼前的人身上寸缕皆无一般,在旁人看来已是极尽羞辱之能。 第241节 可这小丫头却不知是迟钝还是蠢,竟然毫无所觉一般就这么直直地在他面前立着,任由他能割裂人衣衫似的目光来回打量,这使得他故意做出的羞辱一下子变得无趣又可笑起来,姚立达盯向这丫头的眼睛,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看一看眼睛,他就能立时分辨出来。 于是他就对上了一双黢黑如渊的瞳子,这双瞳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漠视,他甚至在她的瞳孔里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她在赤裸裸地漠视他,仿佛他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是个字面意义上的“屁”,连个印儿都无法留下。 姚立达又是一笑,这一回却是冷笑,淡淡地抛给随从一句:“这个丫头看着极似前一阵儿遭到以色骗财的几个受害者提供的作案人画像上的那个,谨慎起见,还是带回去问一问的好。”就这么光天化日下轻巧无比地给人安上了罪名,说罢转身,一敛袍摆就要坐回车内去。 姚立达的随从们应声出列,执刀便欲拿人,萧宸和五枝早便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将燕七护在当中,萧宸的手按在腰间缠的鞭上,五枝则将金刚伞提在了手中,而燕七却已是张弓搭箭,不徐不急地稳稳地对准了姚立达。 自了解过北塞的当下形势后,燕七的弓箭便出入不离身左右。 “大胆!放下兵器!”有人厉声喝斥。 “我看姚大人还是再重新确认一下的好,”燕七淡淡地开口,“毕竟谁的命都只有一条。” 姚立达早已闻声转回身来,见燕七拿箭指着他,不慌反笑:“你这是要袭官?” “说‘袭’未免不准确,我是直接要‘杀’的,”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丫头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她的意图,“对我来说,我的命比你的命更重要。” 姚立达“哈哈”笑了两声,一指身周的几十名随从,然而不等他说话,燕七却已是再度开口:“夺取人命的手段和工具,无须很多,只要够强,一击足矣。” 姚立达愈发高声笑起来:“看来你很有把握抢在我的人前面出手?”说着一挥手,他的那些随从里竟也有带着弓箭来的,刷地一下子齐齐举起瞄向了燕七。 “你可以拿命一试,”燕七眼皮都不眨一下,面上神色依旧平静,“而我会让你在临死前清楚地看到,我的箭会率先洞穿你的喉咙。” 姚立达不知这个小丫头片子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这一回他是真的觉得好笑了,仰起脖来还未待笑出声音,却骤然莫名地遍体生寒,直从前心寒到了后背,全身的汗毛悚然而立,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回事?!这是—— 姚立达忽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每次调皮捣蛋干了坏事最怕面对的就是严厉的父亲,父亲站在那里,都不必开口,只那样油然而生的一股子无形的气势,就足以令他浑身发软吓破胆……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姚立达蓦然发觉,此时此刻自己所莫名感受到的这股寒意,竟与小时候面对发怒的父亲时有着相似的恐怖感受! ——不,还不一样,眼前的这股恐怖气场何止比父亲给儿时的他所造成的精神恐慌可怕和强烈数倍! ——这究竟是什么?!是谁?!是谁会有如此可怕的气息?! 姚立达心惊肉跳,并且更可怕的是这股令人禁不住牙关打颤的寒意还在不断地增强、变浓、扩张! 而何止姚立达感受到了这股气,他身边贴身保护的亲卫、正蓄势待发的随从,乃至这一边的萧宸和五枝,全都被笼罩在了这股无形却有质的强大气场之下! 萧宸觉得,自己再一次被一个新的、陌生的燕七震惊到了,他以为她永远都会是波澜不惊、幽沉浩瀚,永远都只会用宽广、厚笃和绵劲的力量来包围压迫她的对手,可他认识了那样的她,却没有认识过现在这样的她,现在的她,凶狠逼人,杀意凛冽,就仿佛一头蓄势的猛虎,一张口就能将人撕得粉碎! 现场像萧宸一样具有内功修为的人很快找到了这股可怕杀意的源头,那个执箭而立的小丫头——竟然是她!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势?!这分明是手上有过不少人命的人才能散发出的气场! 但若说人命,在场这些练家子里的大多数谁手上没有几条十几条呢?可即便是这般生死历练出来的气势,竟也无法与这个小丫头相媲,她的气,实在是太强、太悍了! 由气场来判断强弱,这通常是动物们才具备的本能,不过很多有内功修为并且经验丰富的人类也能做到这一点,就譬如姚立达身边的亲卫。其中一个在审时度势之后,向着他的主子施了个眼色。 这眼色的意思是,示意姚立达不要和这个女孩硬碰。经过观察和判断,亲卫骇然地发现,这个女孩刚才所说的话没有错,如果双方同时动手,她的箭一定会抢在所有人的前面洞穿姚立达的喉咙! 且看她那握弓的手,那是四十斤拉力的重弓,她这样地拉满弦,手与臂竟是纹丝不动稳如磐石!——当真是纹丝不动!便是常年练箭的成年人也少有能做到这一点的,只从这一个细节便可以看出,这个小女孩,是个箭术高手! 至于这女孩的箭技能高到什么程度,亲卫说不好,然而谨慎起见还是不要去拿命赌这一把,这女孩的命不值钱,他主子的命才值钱啊。 姚立达收到了亲卫的眼色,心下愈发惊骇,这竟是要让他避其锋芒选择退却?有这么夸张吗?他有些迟疑,真要让他这么收手,他这张脸还往哪儿搁? 气氛一下子陷入僵持,姚立达心念电转,正要豁出去地喝令手下将这不知死活的小臭丫头当场击杀,就听得与他同来的旁边那辆豪华马车内传出一道不甚耐烦的声音:“姚大人,时候不早,倒是走不走了?” 这声音一厢说着一厢从马车里出来,却见竟是雷豫,皱着眉瞥向燕七,好似从来不认得一般,甚至还在她脸上打量了片刻,扭头继续和姚立达道:“我说呢,这小丫头长得是挺标致,只是年纪也太小了些,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得了姚大人,甭在这儿拿小丫头片子寻开心了,我肚子里的酒虫儿可都叫半天了,赶紧着,等着喝你府上的好酒呢!” 姚立达一听这话就笑了:“怪我怪我,让咱们世子爷久等了,”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将手一摆,状似不经心地让手下收了阵势,也不再理会燕家这一伙人,只管和雷豫笑道,“一会子去敝府,世子只管亲去酒窖里挑去,我那里别的好东西没有,好酒可是管够的……” 就这么说着进了马车,带着阵仗由燕家的巷子退了出去。 第319章 承情 你一辈子不回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燕七收了箭,同燕九少爷跟在燕二太太身后进了内院,才一迈进上房门,燕二太太的身子便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被姐弟俩一边一个伸手搀住,扶着坐到椅子上,燕二太太的脸色煞白,努力地想要用牙齿咬住颤抖着的嘴唇,却险些将唇咬破,燕七蹲到她的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仰起脸来看她,就像燕子忱临行前蹲着看她一样,轻声地道:“多想无用,不论消息是否为真,挺住,一如既往地好好过日子,就是给爹最大的欣慰。” 燕二太太的眼泪含在眶子里,硬是没有落下半滴,紧紧地回握住燕七的手,死死咬住牙关,良久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燕七揽进怀里用力抱了一抱,而后放开,微颤着站起身,哑着声音道:“兰嬷嬷,让大家收拾东西,别丢三落四,你盯着些,动作快;桂嬷嬷,你带着五色和十香清点各库,点清后让张彪带着人收拾装箱;栀娘,你同六玉八宝收拾小十一的用物,余下的人打点你们小姐和少爷的东西,另去将张彪叫来,我有事吩咐。” 上房登时忙活开来,燕二太太立到外头廊下和张彪说话:“带上几个弟兄到外头分散着打听,有没有人家肯租院子的,今晚便能让我们入住的,价钱好商量,先把地方找着。” 张彪气得咬牙:“太太,只要你一句话,哥儿几个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上姚家门去结果了那姚老狗!” “而后呢?”燕九少爷在旁边淡声道,“再让姚立达的余党带着兵来把咱们一家子全杀光?” 张彪呼哧带喘,却也没话可说,现在老大生死未卜,燕家这一家子孤儿寡妇的可不只能任凭姚立达搓扁揉圆么!指望朝廷?朝廷在十万八千里外呢,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气哼哼地领了燕二太太的命大步往外头去了。 燕七他们来到北塞还没多久,日常用物也不太多,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又去帮着燕二太太收拾,晚饭也顾不得细吃,每人就吃了顿饼子就白水,待月上东天的时候张彪才带着人从外头回来,向燕二太太复命道:“一帮狗日的!胆小怕事的不敢租给咱们,敢租的又往死里叫高价,再或都是两三进的小院子,上房不过三间,压根儿住不下多少人,找来找去只在城西找到一套肯往外租的五进的宅子,价钱也不算贵,就是离姚老狗的狗窝略近了些,且等太太拿主意。” 燕二太太看了看燕七怀里困倦的小十一,不由有些犹豫,却听燕九少爷在旁道:“五进的宅子,大小正好,价钱不贵,正赶着这个时候肯往外租,这天底下的巧事还真多。” 燕二太太立时便下了决心:“那宅子不必再考虑,叫高价的可有大小合适的宅子?” 张彪便将打听到的宅子的情况说给燕二太太听,燕七低着头哄小十一睡觉,再一抬头,瞅见五枝立在上房门外向着里面张望,见燕七发现了他,连忙使了个眼色,燕七便把小十一递给奶娘栀娘,然后迈了出去。 “七小姐,”五枝从怀里摸出张纸条来递给燕七,压低声音道,“小的方才清理小鹿号的时候,在‘驾驶座’下的隔间里发现了这个。” 燕七将纸条打开,见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几句话:夜光街,琵琶巷,钥匙房契藏于第二进杨树洞子里。燕子忱阵亡消息确传自蛮夷战地,然尚须证实,京观亦有。不要再接近姚! 三句话三件事,虽未明确说明什么,但结合眼下情形来看,大致也能明白意思。 “夜光街琵琶巷,”燕七把纸条揣进袖里,“五枝,拜托你和萧宸去跑一趟这个地方,注意安全,不要让别人盯上。” “是!”五枝立时去了,燕七回了上房堂屋,把纸条给了燕九少爷。 燕九少爷看了两眼,就手在旁边油灯上烧了,燕七就问他:“你觉得这纸条是谁留的?” “雷豫。”燕九少爷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姚立达将咱们赶出此地的事,只有他的人和雷豫的人知道,而小鹿号是我们的马车,驾驶座下有可睡人的隔间这事儿,也就只有一路与我们同行的雷豫知道了。这个人被派来押粮,皇上的用意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这个人可信吗?”燕七问。 “在这件事上,应该可信。”燕九少爷沉吟着道,“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冒着与姚立达闹掰的风险做如此多余之事。” “那么说,爹阵亡的消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燕七道。 燕九少爷沉默不语。 萧宸和五枝很快便回来了,在院子里等着燕七从上房出来,结果燕九少爷倒先走到面前,问五枝:“怎么样?” 五枝忙道:“是一所空宅子,五进院,房契和钥匙都拿到了,周围都是民居,还算安静。”说着将房契和钥匙递到燕九少爷手里,燕九少爷就着廊下的灯光在那房契上看了看,却见是一份租赁契约,出租人叫李成济,是那宅子的主人,下头已经按了手印,应写承租人姓名的地方却空着,只要拿着这契约的人愿意,随时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契约中的租赁金额不高不低,并标明“已付讫”,租赁期限是本日起至明年今日,也就是说这套宅子燕家人不花分文便可住上一年。 燕九少爷拿着契书和钥匙回了上房,和燕二太太道:“五枝他们找到了一处不错的宅子,宅子主人急着携家带口离开风屠城避兵难,要把宅子暂时出租,待战争结束了再回来,因他急于出手,不愿多等,我便作主让五枝先同他签了契书,钥匙也拿过来了,现在就可以动身搬进去了。” 燕二太太闻言又细问了问前因后果,被燕九少爷从容地编了套谎话圆过去,便也未起疑,见时候不早,就张罗着众人将行李装车预备搬家。 燕七逮着空子问燕九少爷:“真要承了雷豫这情?” 燕九少爷看她一眼:“放心,连累不到崔晞。相反,我们若不承他这情,才会令他多疑生变,眼下我们在这里毫无倚仗,少树敌才是首要的,这份房契实则是雷豫与我们签订的一个互相牵制又互不干涉的条约,他保我们暂时平安,也要我们不去破坏他的计划,不管他这一次到北塞来有没有带着上头的特别授意,我们这些见证了他丢掉军粮的人,对他来说都不会是什么让人开心的存在,只有我们接受了他的帮忙,欠下他这份情,他才能放心地将我们从对立面放到中立的位置去,而处于弱势的我们,他的这个人情也是不得不承的。” “你说得对。”燕七道。 燕家人搬这一回家,几乎花了整晚的时间,最后连写有“燕宅”二字的匾都摘走了,因着天黑也没怎么收拾新居,凑合着把床铺上就先都歇下,次日起来才开始细细打理。新居是套五进的宅子,比此前那套三进宅子可是宽敞得多了,于是女仆们全都住进了第五进,燕家四口人住了第四进,燕二太太带着小十一住上房,燕七住了西厢,燕九少爷带着五枝住了东厢,第三进院做为燕二太太主持中馈的所在,第二进则给了客人崔晞和萧宸住,张彪及那伙子亲兵就都住在了第一进院,哪儿哪儿都很宽敞松快。 更好的一点是这座宅子里的家具都相当齐全,也不很旧,看上去像是只用了一两年的,众丫头仆妇们将房子清扫了,家具里里外外都细细擦拭过,再铺上自家带来的被褥等物,整个宅子也就焕然一新了。 光收拾打扫就又花了一白天,晚上吃罢饭,疲累的众人早早睡下,次日白天才算缓过些来,日子也重新回归了正轨。 然而每个人的心头都似压着一块大石,张彪这两日根本顾不得帮忙收拾宅子,一直在外面奔走,四处打听前方的战况,然而每次打听到的消息都是既乱又坏,燕子忱阵亡的传闻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风屠城,大量的百姓开始弃城逃离——没有了燕子忱的边关军那还能撑到几时? 燕二太太挂着两个黑眼圈常常在屋里发呆,好几次小十一哇哇地哭都没能把她惊得回过神来,整个燕宅渐渐地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我去证实一下。”傍晚的时候,燕七进了燕九少爷的屋子,这样和他道。 “怎样证实?”燕九少爷从正看着的北塞舆图上抬起头来。 “去堆京观的地方看一下,究竟有没有他的尸体。”燕七道。 “那是蛮夷战地的边缘。”燕九少爷的手指“笃”地一声点在舆图上。 “放心,我不会离得太近,我有崔晞做的望远镜,可以远远地观察。”燕七从袖里掏出那支望远镜来。 燕九少爷不应声,只管皱着眉盯在她的脸上。 “乖,”燕七伸手轻轻盖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的脑瓜顶上,这一次没有被他嫌弃地扒开,“逃避和胡乱猜测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想知道答案,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冲着问题去。在家等我吧,照顾好母亲,我会很快回来。” 燕九少爷掩在袖口里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脸上却面无表情地淡淡问:“需要多久?” “这个得问你啊,看看舆图,从这里到蛮夷的阵地大概有多远?”燕七道。 “你要怎么去?”燕九少爷冷着脸。 “徒步,跑着去。”燕七道。 “一刻不停也得要三天。”燕九少爷冷冷盯她一眼。 “那我得带点干粮和水。”燕七避重就轻。 燕九少爷偏开头,盯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好半晌才一字一字地慢慢咬出话来:“十天内你若回不来……” “你就继续在家乖乖地等。”燕七却打断他的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种情况下我给不出什么承诺,但你只要坚持不见到我的人或尸体就绝不相信任何传言或进行任何脑补就足矣。相信我,惊鸿,战场逃生的经验,我大概比爹还要丰富一些。” 燕九少爷垂下眸,良久没有作声,直到他的姐姐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才慢慢地抬起眼皮望住她:“我等着你回来,不管十天还是十个月,你一辈子不回来,我就在这儿等一辈子。” “压力好大,不带这样威胁人的啊。”燕七说着放开弟弟的手转身往外走,“我今晚出发,替我看好崔晞和萧宸,别让那俩货……呃。” “货”之一萧宸正从门外迈进来,问她:“去哪儿?” “回房。”燕七曲解问题,想要绕过萧宸往外走,却被萧宸一挪步拦在头里。 “你要去蛮夷阵地?”萧宸只是说话慢半拍而已,人并不傻。 “对了,你找小九什么事?”燕七顾左右而言他。 “问他去蛮夷阵地的路线。”萧宸道。 “不要告诉他。”燕七扭头和燕九少爷道。 “……”萧宸看着她,“你若要去,我陪你。” “当真不用,别让我们背上伯仁之负啊。”燕七道。 “我也可以自己去。”萧宸平静地道。 “……”燕七看着萧宸的脸,知道这个耿直的家伙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而她也不会勉强别人的决定,于是将头一点:“那就一起吧,今晚动身,骑上你的马。” 第320章 通透 简单地生活,通透地思考。 有萧宸同去,燕七可以蹭马,倒是能比她徒步跑着去快上数倍。吃罢晚饭待天色擦黑,燕七做了男装打扮,还未长长的头发绾起,用绦子缚紧,身上夜行劲装,背了弓箭,旅行包里盛了食水和备用之物,同萧宸出了燕宅。 第242节 燕七没有和燕二太太打招呼,若照实说了她必定不肯同意她去冒险,也没有多嘱咐燕九少爷,那孩子只有比她想得更周全的,最后也就只站在崔晞的窗外跟他如实交待了去向,崔晞浅笑着看她,道:“就知道你要去,那就放开了去。” “嗯,我这就走了,你在家乖乖的啊。”燕七摆手告别。 “好。”崔晞就站在窗子里目送着她跨出院门去。 “大小姐,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看门的张彪瞅见燕七往萧宸的马上爬,连忙问,在这里燕七就是“大”小姐,燕九少爷就是“大”少爷。 “我去把爹找回来,家里人就拜托你和弟兄们照看了。”燕七也没瞒着他,这事也瞒不住。 张彪却惊了,一对虎眼瞪得老大:“大、大小姐!你真的要——” “但是不能带你去啊,”燕七赶紧抢先声明,“家里我托付给你了,等我回来吧。” 说罢不再多耽,让萧宸夹马上路,两个人一匹马,飞快地奔出琵琶巷,在城门关闭前冲出了风屠城,径直向着蛮夷阵地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萧宸带的装备和燕七差不多,弓箭也都拿上了,腰间缠着鞭子,甚至还带上了金刚伞,所幸两人都挺瘦,不至于让马匹负重太大。 姚立达那天说三日后便要让箭手去焚尸,在燕九少爷分析来看,这是要逼出燕子忱的亲信,斩草要除根,而实则他究竟会不会派人去,这已无从判断,燕七和萧宸今日出城,也算能赶在姚立达的前面。 行过一大片乱石滩,渐渐进入了沙土地带,月色下一望无际,生着寥寥的低矮灌木丛,看上去极尽荒凉。 萧宸的马已算得是上等马种,然而负着两人,体力也终归有限,每跑上大约百十来公里便要缓上一缓,这时燕七和萧宸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改为徒步。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静寂的夜下广漠上只有人足和马蹄踏沙而行的声音,月光将二人一马的身影拉得修长,萧宸垂着眸,一直盯在身旁这道纤长的影子上。 想要只身深入蛮夷阵地去寻父亲,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胆量了吧。她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明明平日里淡然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让你认为她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路子,可她偏偏又时不时地不计后果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地做出疯狂之举,就譬如那日箭指姚立达,再譬如眼下孤身入战地。 沉静时八风不动,疯狂时凛冽犀利,不在意时什么都不去想,在意时利落干脆直击目标。 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萧宸发觉,不同于那些满肚子九曲回肠的内宅女人,简单的事总爱复杂化,在她这里,一切复杂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她有一个很低的下限,还有一个很高的上限,在这个区间里她用她的浩瀚宽广包容着一切,然而一旦有人或事触及到她的上下限,她就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她最犀利的反击。 大家都以为她无所谓得毫无原则,但其实,她才是最有原则的那一个。 她要的只是简单轻松的生活,她做的只是简单直接的动作。 她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不是因为傻,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她比别人更通透。 “你又神游天外了啊。”燕七的声音从十几步开外传过来,“快停下别往前走啦,前面是沙棘坑啦。” “……” 两人一马走走跑跑一宿未停,次日又赶了一上午的路,及至中午的时候才寻了一处避风避人的沙丘后停下来休息,好在附近有几处草洼,马儿也有的吃,燕七和萧宸则席地而坐,从旅行包里掏了食水出来裹腹。 这个时节的中午已很有些热了,两个人赶了一宿的夜路,此时不宜再顶着烈日前行,于是找了个沙丘的背阴面,一人枕着个旅行包就地睡了过去。 养精蓄锐直到傍晚时分,天气略微凉爽下来,这才重新骑了马上路,行至月上中天的时候,周遭地势已变得复杂崎岖,沙、土、石形成的山、坡、沟、谷纵横罗列在眼前,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血腥味,行走于其间,到处可见血迹、残肢、兵器和盔甲的碎片,很显然,这片地区曾爆发过战役,而根据燕九少爷给燕七讲解过的舆图,这片地区已是接近蛮夷战地的边缘了。 燕七和萧宸上得一处高地,掩起身形,燕七便拿了望远镜向着周边张望,得益于古代良好的环境,空气清透,月光明亮,使得这样晴朗的夜晚恍如白昼,能见度极佳,再加上崔晞的望远镜和燕七的好视力,可以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当然,那些高低不平的暗角是无法看清楚的,因此燕七和萧宸都十分谨慎地掩藏着身形,萧宸的马也被藏到了一处沙石峰的后面,四下里除了夜晚的风吹过峰隙沟壕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燕七从望远镜中果然看到了传闻中蛮夷搭的京观,一座,两座,三座,一共搭了六座,皆为首级,没有尸身,而在每座京观塔的最顶端,都用一根木桩挑着一具尸体,尸体身上不着寸缕,这是莫大的一种羞辱,而有的尸体或断了手脚,或开膛破肚,或被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直接由下体穿入由口中穿出,其情其状,惨不忍睹。 燕七在这六具被挑起来的尸体上挨个儿细看,奈何大多数的脑袋都低低地垂在胸部,而由身形来看,个个儿都很强壮高大,遗憾的是燕七与燕子忱只有三面之缘,实在对他不够熟悉,仅这样远远地观察,很难分辨出来那些尸体到底是不是他。 “我恐怕要到近前去看一看。”燕七低声和萧宸道。 “我和你一起去。”萧宸道。 “你在这儿用望远镜给我放风怎么样?”燕七同他商量。 “我跟过去一样可以用望眼镜给你放风。”萧宸道。 “望远镜。”燕七纠正。 “……远。” “好吧,”燕七又没倔过耿直boy,“那咱们说好,如果遇到危急情况,先自保,不要管对方,离开这儿是首要的,明白吗?” 萧宸没说话。 “假装没听见也不管事。”燕七戳穿他,“就这么决定了,你有什么遗言没有?” “……”萧宸看了她一眼,“转告家父,恕儿不能尽孝了。” “那走吧。”燕七把望远镜塞到萧宸手里准备动身。 “……你还没说。” “‘别叫醒我啊,我要睡一个长长的大觉。’”燕七道。 “……”这算什么遗言……谁的遗言会这样调侃。 两人由高地下来,压低身形,迅速且小心地向着堆搭京观的方向奔去,无声无息,灵巧敏捷,如同两只沙狐。 距离京观越近,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就越浓,月色下的头颅表情狰狞可怖,堆叠着,挤压着,死死地瞪视着走到它们面前的这两人。 燕七挨个儿去看那六座尸堆中央的木桩子上挑着的尸体,不是,不是,还不是,都不是。 六具尸体都不是燕子忱,这无疑是个令人精神一振的结果,然而燕七并没有立刻就要返程,而是弯下腰,一个一个地查看起这堆成了塔的无数首级。 万一呢?既然来了,就要查个彻底才好确信。 萧宸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面色平静地做着如此骇人之事,这情形诡异得不像真实存在,他想象不出她此刻的心情,这些被残忍杀害的人之一,很可能是她的父亲,她毅然决然地赶到了这里,平静坚定地面对着这人间地狱,初次与她产生交集时,他以为她这样的平静是因为木讷,后来他觉得她是坚强,再后来他认为是她强大,而现在,他不知道这该算是什么,这场景连他都忍不住动容,如果这被像垃圾一样堆在这里的是他的亲人,他无法想象此刻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状态,他要怎么一颗颗地在这些死不瞑目的首级堆里翻找和细看。 这得需要怎样一种强大的心态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说过,优秀的箭手不仅仅要有强大的技术,还要有强大的心态,他以为他的心态已经足够稳、足够强了,可是眼下看来,他还是比不上她,她的心态,强大到冷酷至极。 燕七以尽量快的速度查看过第一座京观之后又去查看第二座,对此萧宸无法帮忙,他根本不知道燕七她爹长什么样,他能做的只有帮着放风,于是找了个视野较好的位置,拿了望远镜出来观察四周情形,就在燕七查看到第四座京观时,萧宸在望远镜中看到了可见范围的最边缘,一片乌压压的黑点迅速向着这个方向涌来。 “有敌情!”萧宸知会燕七。 燕七看了眼剩下的尚未来得及检查的首级,没有犹豫,和萧宸道:“我们走。” 两人飞快地沿路返回,找到将马暂时藏起的地方,翻身跃上,向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两人一骑在月光明亮的崎岖路面上骑行,马匹的负重和对于地势的生疏阻碍了速度的发挥,奔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萧宸运起内力已经能听到大后方的马蹄声,和燕七道:“用不了多久,我们会被赶上。” “先找个地方避身。”燕七道,“往右边去,那边有不少沟壕。” 萧宸拨转马头,向着右方奔去,便见那一道道或宽或窄或深或浅的天然沙石沟如同鱼网般密布在眼前。 这样的地势已无法再骑马奔行,两人从马上下来,牵着它迅速在这些沟道间寻找合适的避身之地,而静寂空旷的夜里,已然由远及近渐渐地响起轰隆隆的万马奔腾声。 无法再耽搁,眼见着旁边一道既深又窄、隐蔽性绝佳的石缝,燕七在前闪身便钻了进去,却未注意走在后面一时距她较远的萧宸飞快伸手想要拉住她却未能够到。 燕七才一钻进石缝,立时便觉一道劲风迎面袭来,登时向后一记滚翻堪堪避过,然而这记翻滚才刚完毕,人已经被一只手扼住喉咙狠狠地摁倒在地,还未待这手的主人做出下一个动作,萧宸的攻势已然袭到,一掌拍向这人面门,这人不得不放开燕七伸手招架,两个人竟就在这石缝中大打出手起来。 也不过是电光石火你来我往两个回合,石缝内忽有更多的人涌向这厢,出手齐齐向着萧宸和燕七攻到,燕七已是执弓在手,搭弦引箭便要放出,突听得一道压得极低又满带着惊、喜、奇、怒的声音响起:“——燕小胖?!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七循声看过去,见就是刚才把她摁倒在地又和萧宸打作一团的那货,涂了一脸和沙土差不多的颜色,唯有从两颗瞳子方能看出它们的主人是谁来——不是元昶还能是哪个? 第321章 死战 守护与并肩,同生和共死。…… 元昶连忙冲着己方已经拥上来预备动手的那伙人做了个手势:“自己人!” 就听得其中一个嘟哝道:“怎么又是自己人……”这位显然是那天跟着元昶一起去偷粮的人之一。 元昶没理他,上前一步拽着燕七胳膊把她扯到面前,压低着声音瞪着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知道这离蛮夷阵地有多近吗?!” “我来找家父,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他?”燕七问。 “你找他干嘛?!现在正打仗你不知道吗?!”元昶更恼,一张脸低下来都快要啃到燕七脑门上,“赶紧回家去!再乱跑看我揍不揍你!——等等,现在回也来不及了——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个臭小胖!我们得了信儿,蛮子今儿晚上要大举偷袭野狼关,我们这会子在这儿是要伏击蛮子的先遣兵的——你个臭丫头却偏偏跑到这儿来!气死我了!” “淡定淡定,”燕七忙给他顺毛,“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找个远远的地儿躲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元昶气哼哼地粗喘了几口气,忽然反应过来,抬眼盯向立在燕七身后的萧宸:“你、们?他是谁?!” “跟我一起来的。”燕七道。 “废话!他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来?!那天晚上也有他是不是?他是谁?!”元昶敌意顿起,拽着燕七胳膊又将她向着自己这厢拉近了几步。 “你们在后羿盛会上见过的,他叫萧宸。”燕七还跟这儿介绍呢。 “萧宸是谁!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他为什么也到北塞来了?!”元昶气撞顶门,暴怒地瞪着眼前这个早已瘦成闪电的小破胖子,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她活吞入腹。 “这个说来话长……蛮夷的军队快到了吧,你听声音,越来越近了呢。”燕七道。 “别给我岔开话!”元昶咬牙切齿地低吼,然而也果然没再继续追问,只拉着燕七往石沟深处走,理也不理后头的萧宸,走至一处更深更隐蔽的地方停下来,把燕七往石沟壁上一摁,压下肩来盯进她的眼睛里,沉着声道:“你听我说燕小胖,打仗可不是儿戏,跟综武更不是一回事儿,这会子让你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冒险躲在这儿,我一会儿要和弟兄们冲出去杀敌,没法子再在身边护着你,你千万小心,好好躲着,无论如何也别擅自冒头,如若不小心被蛮子发现,能跑就跑,千万不要被活捉——听清了:千万!不要!被活捉! “蛮子有多凶残你无法想象,我们所有这些弟兄都有个约定,一旦谁不小心被蛮子活掳了去,剩下的人不要犹豫,想尽办法也要把这弟兄先行杀掉,只因落在蛮子手上,那就是生不如死! “我也一样,如若我落在蛮子手上,同样会有弟兄来动这个手,所以你记住,宁可被杀死,也不要活着被蛮子掳去,尤其你还是个女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燕小胖,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当真不小心落在蛮子手上而没了被救回的可能,”元昶说至此处,伸手捏住燕七的下巴令她仰起来脸看着他,他的目光深沉且坚定,带着往日不曾有的铁血与担当,“我会亲自动手……杀掉你。”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燕七道。 元昶看着她,半晌在脸上撕出个笑容。 燕小胖还是那个燕小胖,通透豁达,什么都看得懂,什么都放得下。 亲手杀掉她,继续活下去的他才是最痛苦的人,她当然明白这滋味,而既然他敢于担当,她就毫不客气地成全他。 一个敢死,一个敢活,那就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必再说。 元昶放开燕七,拉着她一屁股坐到石沟地上,继续不理会后头跟来站在旁边的萧宸,只和燕七道:“蛮子箭强马壮,每次同他们交手我方都损失不小,看见我这些弟兄了吗?今儿这一场仗过后不定还能剩下多少,总有人会死,大家都是有今日没明日,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不怕你笑话,我刚来到北塞加入骁骑营没多久的时候,每一仗打完都忍不住要抹一顿眼泪,昨儿还一起喝酒说笑的兄弟今儿就没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尸体被蛮子挑在枪上,再被用刀剖开肚皮,五脏六腑挖出来,抛得漫天都是,他的心就落在我的肩上,甚至好像还在跳动,那种感觉……真他娘的是撕心裂肺! “小胖,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安逸多糜废,什么名利什么风光,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战争面前,全都是扯淡!更可笑的是,刚开始上战场,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杀死更多的敌人,而现在呢,每一次上战场却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样才能活下来,为了活,只能拼命去杀死敌人,书上说的全都是假的,真正的战场上哪里有什么荣耀,哪里有什么神勇!有的只是血和尸体,只是自己的兵器和对方的兵器。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上战场,没人体会得了这句话。” “你说得对,”燕七道,“战争不决定谁对谁错,只决定谁死谁留。” “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啊燕小胖?”元昶仰头望着月亮问身旁的人。 “会,”燕七道,“所以还是尽量活着吧。” 元昶笑起来,转头伸了手在燕七脑瓜顶上揉了一把:“行,我尽量。对了,你干嘛跑到这儿来找你爹?你不知道他也正带着兵跟蛮子打呢吗?” “城里头现在风传他阵亡了,我来证实一下,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他?”燕七问。 “这阵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骁骑营和燕家军武家军这一次是联合行动的,”元昶道,“我们前几天跟蛮子干了好几仗,三军从三个方向包抄,我看至少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活着。” “那现在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燕七继续问。 “最有可能的是已经择路深入到蛮夷战区的腹地去了。”元昶道,“武家军现在也一样没消息,而我们骁骑营的任务是务必拦截蛮子的这次夜袭,不能让他们跨过这片区域半步!” 才刚说至此处,就见石沟内众骁骑营的兵士忽地由原本歇着的地上起身,迅速地整理身上盔甲,拿好各自武器,伏身于石沟的斜坡之上,紧张地听着地面上传来的动静。 元昶将燕七从地上拉起来,手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紧紧地在掌心里握着,带着她伏身到石沟的坡上,石沟内一时静寂无声,只听得不远处滚雷似的马蹄声已是飞快地向着这厢逼近! 第243节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石沟内的每一个兵士都紧绷起身体,死死地握住自己手里的兵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渐渐地浮现出凶戾和狰狞,而这狰狞之下却是已将自己当做了死人的漠然和空洞。 没有人紧张或骇怕,因为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已经让他们对生死之事变得麻木淡然。 就像燕七一样。 马蹄声已是近在百丈外,须臾便可抵达眼前,元昶攥着燕七的手,眼睛盯着前方,忽地把这手拽到身前,狠狠地在自己的心口处摁了一下:“我去了!”随即放开这手,拎上自己的战戟纵身跃出了石沟,而与此同时,沟中其他的兵士亦是纷纷跃出,在这道石沟的后方,竟也有大量的兵士涌出来,迈开大步,擎起兵器,铁甲金戈摩擦碰撞,铿锵之声响作一片,如同奏响一支肃杀凄厉的血腥奏鸣曲,兵士们踩着通向黄泉的节拍,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 “杀——”扭曲的嘶孔声冲破大漠荒凉的夜色,漫天扬起箭雨,来自燕七和萧宸身后,那是骁骑营的弓箭手们,第一波截杀出自他们之手,步兵将士便借着这番“雨势”疯狂奔出,兵器撩起,寒光一片,元昶冲在最前,迎上那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的蛮夷将领,腾空跃起,战戟在半空划成一道光弧,那蛮将急勒马头,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四蹄铁掌飞踏,似要将眼前敌人一掌踏个粉身碎骨,却见元昶不闪不避,一脚重重蹬上马额,便听得“咔嚓”一声头骨碎裂声响,这马一声惨嘶向下倒去,而元昶却已是手起戟落,血花飞溅处直接削掉了那蛮将的首级,不待那首级落地,战戟已再度刺出,正将首级穿在戟尖之上,高高擎起,吼得一声:“杀——” “杀——”众将齐吼,潮水般涌上,瞬间与蛮夷大军碰撞在了一起! 蛮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时己方兵士已是倒下了一片,连忙整马张弓,立即回以一阵箭雨,燕七和萧宸紧紧贴在石沟壁上,看着那蛮军的箭支噼哩啪啦雨点似地落在身遭。 战争就这么近在眼前地发生着,萧宸紧紧地攥着拳,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声,如何激不起他的一腔热血?!他也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他也想将这条命尽献于山河家园,他也愿在她的面前死得轰轰烈烈,可……他却只能像现在这样缩在石沟里躲风避雨,话也不能多说半句。 是选择搏命,还是选择守护?是选择烟花一样灿烂,还是选择蜡烛一样沉默?是选择能被深深铭记,还是选择易被淡淡习惯? 萧宸抬起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身边人。 乌黑的箭雨,灰白的石沟,在如此可怖肃杀的背景下的她,沉静依旧,波澜不惊。她其实生得很美,深且黑的眸子,白且润的肌肤,红且软的唇。只不过她的一惯平静淡然容易让人忽视她的性别与容貌,她无论再怎么内心强大,也始终是个女孩儿,越强大才越该被心疼吧,每一种强大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强大的另一面,其实是磨难。 所以,他选择守护,即便这需要他卸去铁骨缩起头,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 无所谓,他不在乎,他只需要守着她,护着她,这就足矣。 喊杀声震天,刀光剑影割破苍穹,战靴马蹄跺裂大地,夜风乍起,浓重的血腥与铁锈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生命在消亡,战争的恶魔举起镰刀,疯狂地收割着血肉模糊的头颅。 燕七和萧宸蹲靠着石沟壁,头顶上的杀伐没有惊动他们一分一毫,偶尔有人滚落下来,摔在沟底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半空里箭雨一阵又一阵,从这边来的,由那边去的,时常相撞在一起簌簌往下落,遮天蔽月,像一张大网,笼罩得人喘不过气。 萧宸出手捞住一支差点落在燕七头上的利箭,还未及丢开,便听得上头一阵脚步响,仰面一看,见竟是十几名蛮子的步兵抄着蛮夷部落特有的弯刀向着天朝兵士放箭的地方冲杀去,正经过两人避身的这条石沟,其中一个眼尖发现,立时大吼了几句蛮语,那十几个蛮兵便立时向着两人扑了过来。 然而燕七和萧宸的反应却比他们不知快了多少倍,萧宸一把将燕七拉至自己身后,手上一抖,才刚捞住的那支利箭便向着冲在头里的那名蛮兵抛了出去,“噗哧”一声正中咽喉,紧接着腰间长鞭已到手上,刷地甩出去,卷住第二名蛮兵手上弯刀,一拽一收,那蛮兵的刀便立时脱手,萧宸将鞭子抡出个圆弧,那鞭梢卷着的弯刀便也在半空划出一道光来,直扫这十几名冲过来的蛮兵的面门,唬得蛮兵们慌忙后退,一时竟是难以近前。 而燕七早已执弓在手,嗖嗖嗖嗖嗖——利箭流水般泻出,就在萧宸逼退蛮兵的一刹那,箭无虚发,悉数洞穿蛮兵们的喉咙! 综武社练就的默契在这个时候竟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萧宸抡鞭负责干扰和防御,燕七放箭只管一击必杀,十几名蛮兵不过片刻功夫便尽数陈尸当场,这片小范围的遭遇战起得突然,结的迅速。 “此处不能再留!”萧宸道。 骁骑营箭手们的位置在更后方,蛮兵若要杀掉这些箭手,必定会途经此处向着后方冲,两个人若继续躲在这儿势必还会被蛮兵发现。 “说得对,咱们往更后面去。”燕七说着冲萧宸打了个手势,直接便从石沟中纵身跃出,向着后方冲去,这石沟是横向的,若是沿着石沟跑反而既绕远路又耽误时间。 萧宸紧跟在燕七身后,撑起金刚伞抵挡后方飞来的箭,看着燕七轻盈灵活地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石沟岩峰间翻转跳跃,莫名地感觉浑身一下子充满了力量。 她冷静,她沉着,她无畏,她强大。 有这样的一个同伴在身边,生有何哀?死有何惧?! 萧宸跟着燕七冲,身后的金刚伞上不时传来叮叮咔咔的响动,好在这伞足够大,能够从头挡到膝,跑起来时腿尽量抬高,敌军的箭就没那么容易射到小腿上。 然而逃终究快不过追,蛮夷民族善跑善骑,对此处地势又熟,很快便又有十数名蛮兵由后头追了上来,燕七翻过一道石沟后再次搭箭引弓,回身出手,依然是箭无虚发!萧宸左手撑伞,右手执鞭,一行挡下蛮兵射向二人的利箭,一行以鞭阻挠追兵冲上,双方再度战成一团! 然而这一次燕七和萧宸却没能在短时间内解决战斗,蛮兵忽然像潮水一般四面八方地涌了过来,骁骑营的箭阵竟一时阻慢不了这“水”势——发生了什么?难道——骁骑营的步兵们顶不住了?全都——全都阵亡了? 燕七翻身上得石垄上举目远眺,却见战场中心骁骑营的步兵们仍与蛮兵杀得难解难分,而这突然汹涌而来的蛮兵竟然是从蛮夷阵地的方向赶来的——蛮夷这一次竟然动用了数量众多的大军,骁骑营人数立时处于了劣势——骁骑营危机! “杀——”骁骑营的箭手们杀红了眼,由沟壕中冲杀出来,还有箭的继续放箭,箭射完的抄起刀枪冲上前去,双方在这沟沟道道内短兵相接杀在一处,放眼四望,每一个角落都在闪着刀光,每一寸天空都在飞着血雨! “跑!”萧宸一厢抵挡着扑杀而来的蛮兵一厢冲燕七喝道。 说好了的,遇到危急情况,先自保,不要管对方,离开这儿才是首要! 蛮兵太多了,汹涌不断,斩不尽,杀不绝,再这样无休止地耗下去,谁都无法撑到底,所以趁他还有力气,趁他还能替她挡得一时,跑,快跑,什么都别管,离开这儿才是首要! “好!”燕七应了他,这让他顿感安心,转过身放开了手脚,倾尽全力将蛮兵挡了下来,他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但他知道她一定没有优柔寡断地停留,她总能干脆利落地分清利弊轻重,她总能让你放下心来抛开所有的负担。 ——如此,死也无憾了。 燕七果然没有停留,留下就是拖累。她飞快地奔跑在沟壕之间,向着地势更复杂的地方去,只有这样的地势才更易摆脱追兵,也更易躲避敌人的飞箭。 狂奔,跳跃,闪躲,不见疲惫,没有迟疑,像灵巧的飞燕,像敏捷的山猫,负责追击的蛮兵惊骇了,这个又瘦又小的天朝兵简直就像一道鬼魅! 还要不要继续追下去?蛮兵有些迟疑,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决定,他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远远地离开了身体,“砰”地一声砸落在地时,他只听见有人叫了一声:“燕小胖!小心!” 燕七本能地就地一滚,叮地一声一支利箭撞在了她刚才落脚处的石面上,再起身时手中箭也已疾出,顺着来箭的方向回击过去,乌光一道直袭身后那战作一团的两人之一,噗地一声鲜血飞溅,直接由太阳穴穿入贯穿了那人头颅。 与那人对战的人立时收了招,大步向着她奔来:“燕小胖你瞎跑什么!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元昶带着满脸满身的血恼火地奔到面前,也不知这血是蛮兵的还是他的,却只管一拉燕七的胳膊:“跟着我,现在已经跑不出去了,要么杀,要么死,燕小胖——你怕不怕?” “还好吧。”燕七道。 “那……”元昶抹一把脸上的血,登时成了一张狰狞的大花脸,大花脸上此刻却咧出了一记笑,“愿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 “就眼下来看死不到一起才是奇迹吧。”燕七说大实话。 “你——臭小胖!到这个时候了都不让我高兴高兴?!”元昶气得狠狠瞪她。 “好好好,死死死。”燕七生怕临死前还要捱顿揍。 “……跟着我!”元昶攥住她的手,转头望向身周,那蝗虫似的蛮兵还在汹涌不断地向着这厢包围冲杀过来,有如阴云密布,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燕小胖,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呢?” 元昶扬起唇角,一手握紧战戟,一手握紧柔荑:“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一时刻,我踢偏了一脚鞠。” 说罢放开燕七的手,战戟一抡劈开飞扑上来的一名蛮兵,喝道:“跟着我!” “好!”燕七应道。 这情形似曾有过,是什么时候呢?对,是在综武赛上,他说“跟着我”,她说“好”,然后他和她并着肩奔跑,并着肩战斗,那比翼齐飞的美妙滋味,竟能在此刻再度品尝。 好,就这样再次并肩吧!杀它个血流成河,死它个轰轰烈烈! 蛮兵汹涌而上,元昶挥舞战戟,燕七利箭疾出,血雨漫天,腥风扑面,数不清多少刀剑劈头盖脸袭来,听不明多少兵器相撞响彻耳际,元昶横拦竖挡纵劈斜砍,有一夫当关之勇,挟力拔山兮之势,以一当百,气盖山河!燕七箭无虚发冷静犀利,刀剑在前不动容,凶蛮压顶无所惧,凛冽强悍,霸气凌人! 蛮兵一波又一波地扑上来,一批又一批地倒下去,然而燕七的箭终归到了用尽的时候,元昶的力气也渐渐趋向衰竭,每一个动作跟随的都是一声粗重的喘息,每一步迈出都如同灌注了水银,整个世界忽然之间静寂无声,只有这喘息与脚步重重地捶击在胸膛。 咚,咚,咚。沉重得让人不堪重负。 元昶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燕七,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如此清晰地映进他的眼底,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漪,一如既往地……惊人美丽。 “燕小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由胸腔发出,悠长地响彻在这静寂的天地之间,“我……我喜……” 我喜欢你。 第322章 狂飚 战争永远没有胜者。 这无声的世界中,元昶看见燕七的身后突然出现一名高壮的蛮兵,狰狞地举起弯刀,凶狠地向着燕七的后背劈砍了下来!元昶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白色,显得那般荒凉无力,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奋力地挥出手中的战戟,他怎么能让她死在自己的眼前?即便终究要死在一起,他也绝不允许她在他的前面闭上眼睛! 战戟挥出,灰白的世界抛洒下殷红的血迹,蛮兵狰狞的头颅哪怕在脱离了躯体飞出去的一刻,还在恶狠狠地瞪着燕七,而那弯刀却竟在继续劈落,闪动着残酷的寒光,挟带着死亡的气息。 元昶纵身扑上前去,将燕七挡在自己的身下,弯刀的寒意瞬间浸透甲衣,他等待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刹那,而就在此时,突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箍着腰身硬生生地一个翻转后摁倒在地,那弯刀落到后来已经没了力道,同着蛮兵的尸体一起重重地倒向了一旁,堪堪擦过他的身体。 “知不知道这一招我是跟谁学的?”燕七的声音忽然在这安静的世界里清晰地传进耳中。 元昶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身上这位才刚用了一记角抵招式把他扳倒在地的女汉子。 “跟你学的啊,忘了吗?去年上巳节的时候你对我用过这招呢,你说这招叫做‘回旋摔’,怎么样,我学的还可以吧?”女汉子记性绝佳。 元昶看着她,一瞬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回来了,顶上靛蓝的夜空,银白的月亮,乌黑的甲衣,鲜红的血,还有光彩夺目的眼前人,嘈杂纷乱残酷凄厉的背景音下,这人嘴里的声音美妙如歌。 “你这……”元昶躺在身下的尸体堆上,有气无力地笑出一声来,“……傻小胖。” 元昶就这么躺着,身上没了丁点儿力气,可是莫名地觉得很舒服,从头到脚,由皮至心。 周遭的喊杀声交手声仍在持续,听起来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真他娘的累啊……睡一会儿吧……好好儿地歇一歇…… “不能睡哦。”美妙的声音又响起来,却不知为什么震得他头疼欲裂。 “嘘……别说话……”元昶含混地道,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实在是太困了。 “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他听见燕七问,简直是声如洪钟啊洪钟!头好疼! 刚才他有对她说话吗?说了什么来着?他竟然想不起来了,满脑子唯一的念头就是累和困,不行了,必须要睡一睡,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元昶,你不要睡啊,睁开眼睛,我给你做鬼脸你要不要看?” 小胖子好聒噪啊!……鬼脸?就她那张面瘫脸还会做鬼脸呢?好想看看啊……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不行……睁不开……要睡着了……再也不想醒来…… ——嘶!好凉!什么鬼东西! 元昶费力地睁开眼,却见燕七手里拎着个水囊,囊里的水尽数浇在他脸上,这会子还在从囊口往下滴着残留的水。 “别睡,”燕七低下头看着他,“再坚持一会儿,援军来了。” 援军? 元昶想要坐起身,可是浑身上下早已虚脱透支,完全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 燕七把他扶坐起来,向着远处一指:“你看,大旗上绣着‘燕’字呢,我爹。” 元昶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然而还是努力地瞪大眼睛,却见那狂涛般汹涌奔腾而来的乌甲兵团,不是燕家军还能是谁!那黑底子的大旗上殷红的大字,可不就是个“燕”字! 燕家军来了! 骁骑兵们振奋又激动,蛮夷兵们惶张又惊恐——燕家军来了! 暴风掠地,奔雷翻滚,燕家军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狂飚而至,一声“杀”字海啸山呼,万蹄纷踏地动山摇,燕子连弩唤起狂风骤雨,刀光剑影绞碎一切生机!什么是杀神过境,什么是战魔凌世,当蛮兵们见识到时,早已是身首异处化为了肉泥! 才刚还在四处剿杀天朝兵的蛮兵顷刻间便被燕家军摧枯拉朽地冲了个七零八落,骨子里的凶残让他们立刻奋力反击,然而不过须臾功夫现实便让他们看清了差距——挡不住,拼死也挡不住! 蛮夷兵想要撤了,迅速地从各个地方潮水般退去——可又岂有那么容易!骁骑兵们早便杀红了眼睛杀灭了灵魂,嘶吼着,疯狂着,不顾一切地反扑着,断了臂膀又如何,失了腿足又怎样,追上去,杀!杀光这蛮夷,杀清这仇恨,杀回这太平人间! 元昶握紧手中的战戟,突然间有无限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他从地上跳起身,道一声“跟上我!”便带了燕七大步向前奔去,前方一名蛮兵正骑了马想要择路而退,却见元昶腾空跃起,半空里战戟带着裂天破地之势重重劈下,那蛮兵登时便掉了半边身子,向着旁边一歪跌下马去。 元昶身形不退,足尖一点马额翻身跨上马背,探下肩一伸手,燕七已经将手递了过来,两手一握,一提一放,燕七已是稳稳跨落在元昶身后,元昶一夹马腹,勒转马头,扬起战戟,势不可当地冲开蛮兵的阵团,径直奔向燕家军扑杀来的方向。 “我把你交给你爹!”元昶喝着,“然后我去杀敌!燕小胖——这回没法儿跟你死在一起了,你好好活着,明年这个时候记得给我上炷香!” “人太多,不要去找他啦,”燕七在他身后道,“你帮我捞个箭袋,我可是去年综武赛的最佳炮呢。” “哈哈!”元昶一声朗笑,果然一抖战戟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挑起一囊箭来甩给燕七,燕七的弓自始至终都未离手,此刻得了箭便是虎生双翼,搭弦引弓,箭似流星,永不会浪费箭支,每一支箭射出去都是一记瞬杀。 元昶的战戟更是所向披靡,寒光掠处,头颅飞,血雨落,直杀得蛮兵丢盔弃甲莫能阻挡! 两人一骑,一远攻一近战,宛如两枚煞星降世,一径杀开条血路,正在蛮兵阵中横冲直撞,便见那厢突地飞来一骑,马上人长鞭甩出千万道厉影,或卷或抛或抡或勒,直将蛮兵们抽得四下纷飞,破落不堪。 “你怎么样?”这人纵马追上来,问元昶身后的燕七。 “我很好,你呢?”燕七也问他。 第244节 “我也还好。”他说。 “那我就放心啦。”燕七道。 “聊什么聊!”前面的元昶恼道,“打仗呢!” “打打打,”燕七道,“我箭用完了,再帮我捞袋箭吧。” 这话不说还好,便见这厢元昶一挑战戟,那厢萧宸一甩长鞭,两袋箭哗地就撞到了面前,险没把燕七给撞下马去,得亏腰力好,上半个身子都歪下去了又楞是一挺腰给坐了回来,也不敢再吭声,默默地搭箭上弦,一次三发,犀利出手,发发中的。 前面的元昶却是把马头一调,突然折了个方向,放蹄向着旁边奔去,萧宸被甩出了几步,却也不肯怠慢,立时拨转马头跟了上来,两人一行冲一行杀,时不时还要不停折转方向风骚走位,燕七在后面坐着都快晕马了,两袋箭洒出去了小半袋。 蛮兵遭遇燕家军石破天惊式的打击,再加上骁骑营的包夹反扑,早已溃不成军,且战且退,瞅着一处空当便夺路奔逃,燕家军竟也不追,只管揪着逃不出去的那一伙子往死里杀,逃出去的却是顾不得同伴,一味扎头狂奔,正自庆幸得以逃脱升天,却突见前方那沟沟道道峰峰坎坎处乍现无数兵马,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片震裂穹宙的“杀!”声狂卷而至,那无数兵马潮水般汹涌奔出,队伍中藏蓝色的大旗上一枚金黄大字,分明写的是个“武”! ——武家军?! 蛮兵绝望了,面对天朝边关兵最精锐的三支军队的联合剿杀,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赢过,前几天大大小小接连几仗,无不以失败告终,使得首领不得不屠杀了许多不属于天朝、但长相又近似天朝人的其他小部族的百姓来冒充天朝军队搭成京观,以惑乱天朝方的人心。 蛮兵们放弃了逃跑,挥起弯刀决意与天朝兵死战到底,混乱中,他们听见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喝道:“给老子杀!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战争中从来没有怜悯,经这一夜,注定只有一方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而在骁骑营和燕家军这边,杀戮已经接近了尾声,一小撮残余的蛮兵还在负隅顽抗,天朝兵却都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己方阵亡兵士的尸首挑出来摆放到一边,回头要交给专门负责的人带回城去,对方的尸首全部割下头颅带走,躯干堆在一起焚掉,避免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滋生瘟疫。 元昶砍掉最后一名蛮兵的首级,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他本就早已虚脱,后面这一场完全是在透支元气和精气,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并且旋转不停,失去意识之前,他转头和自始至终都没能甩掉的萧宸道:“你给我把燕小胖安全送到家!否则我杀……”就一歪身往马下摔去。 燕七在后头连忙一伸手想要把他捞住,奈何这位早已长得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身上还套着沉重的盔甲,人一失去知觉本就比平时要沉得多,这一捞非但没捞住,还把她给一并带下了马去,好在燕七反应快动作灵,落地的时候十分完美地避免了让自己摔个狗啃屎,但也因此产生了副作用——直接就跨坐在元昶肚子上了。 “干嘛呢?!”旁边有人大喝了一声。 燕七一抬脸,见吼她的是个来打扫战场的兵,而这兵的旁边,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先生正和她对上了目光。 燕七:卧槽。 先生:卧槽。 “那啥,”燕七特别泰然自若地从元昶身上站起来,“你没死啊?那我放心了。” “……”马上的先生看了她半晌,翻身跳下地,大步走到面前,一把薅住燕七的腰带,一只手就给她提了起来,一直提到她的脸和他的脸平行,带着一脸血地看着她,“你给老子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城里风传你让蛮子杀了还被挑到京观上示众,我来鉴别一下真伪。”燕七道。 一脸血的先生瞪了她半晌,忽而“哧”地一声笑开了:“娘的,不愧是老子的闺女!腔子里长的是他娘的一颗熊胆!”大手在燕七的脸蛋子上拍了拍,把人放下地,一指地上躺着的元昶,“这小子是谁?” “骁骑营的,我朋友,杀敌杀得脱力了,可有军医能给他瞧瞧?”燕七问。 燕子忱便扭头叫人:“老扁!过来给这小子看看!” 一个长得扁头扁脑的家伙连忙跑过来给元昶检查身体,燕子忱又一指那边的萧宸:“这小子又是谁?” “也是我朋友,陪我一起来验证京观的。”燕七道,“他叫萧宸。”转头和萧宸道,“这是我爹。” 萧宸抱拳:“燕将军。” “老扁,一会儿给这小子也看看。”燕子忱道。 燕七闻言仔细看向萧宸,见他也是满头满身的血,分不清是蛮兵的还是他自己的,便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萧宸道。 “说实话啊,否则轰你回家去。”燕七道。 “受了。”萧宸道。 “……”燕七看向她爹,“你们军里就一个郎中啊?” “老方!滚过来!”燕子忱扭头大着嗓门,“给这小子瞧瞧伤!” 一个方头军医窜过来,摁着萧宸开始上下其手。 “过来,我问你,”燕子忱带着燕七走到旁边背人的地方,蹲下身仰起头来看着她,“没吓着吧?” “还行。”燕七道。 燕子忱上下打量着燕七,尽管刚才第一时间已经确认了这丫头没受伤,这会子还是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见虽然也是一脸一身的血和土,但身上衣服都还完好,没有刀剑划破的痕迹,这才一掌拍在燕七肩上:“行,命挺大,随我!” “……”这个还有随家长的? “你才刚说城里风传我死了?”燕子忱这才问到正事上。 “是啊,大家都在传。”燕七道,没有提姚立达,怕燕子忱分心。 “你娘听到这传闻了么?”燕子忱关心媳妇。 “听到了啊,都准备改嫁了你再不回来。”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笑着在燕七鼻子上刮了一把:“你这妮子就因为听见那么三两句狗屁糟糟的传言就敢给我往蛮子的领地上跑啊?!对你爹也太没信心了!” “我是怕你被蛮子招安了做了人驸马,再给弄个小的回来。”燕七道。 燕子忱一瞪眼睛:“你爹是这样的人吗?!” “那压寨夫人是什么鬼?”燕七问。 “饿不饿啊闺女?”燕子忱话题转得比他哥还流畅。 “还真有点饿了,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有酒有肉还有大头蒜,管饱!”燕子忱起身,伸手一勾燕七后脑勺,边带着她往回走边道,“今儿这场仗多亏了骁骑营把蛮子拖了这么久,否则我们也赶不上来围堵,这批蛮子也算得是四蛮联军里的一部分精锐了,今儿能一个不剩地全歼,可以称为一场胜仗,按惯例明儿要休整一日,晚上犒军,吃完了我找人把你送回去,不许再跑出来了,听见没?” “我自个儿回就行。”燕七道。 燕子忱也不多说,带着燕七回至战场,见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天朝兵阵亡的将士被摆成了一排静静地安放在地上,有专人负责核实他们的身份,而蛮兵的尸体则被堆成了一堆,头颅皆已砍下,这是论功行赏的依据,回头还会经过防腐处理,直接拉回总部去交差。 剩下的诸如蛮兵身上的甲衣、兵器及战马等物,一律带走,能收归己用的便收归己用,用不上的也不会给蛮子们留下,因此战场清理过后,倒也是干干净净,兵士们寻来草叶树枝,堆架在蛮兵的尸体周围,点上火,一举焚之,至于能不能烧得干净,那就不是大家操心的事了,时间和大自然会将所有战争的痕迹一点一点抹去,不厌其烦地为人类的罪恶做着善后。 骁骑营在这一仗中伤亡略为惨重,不得不同燕家军汇师一处进行恢复调整,两军带上阵亡弟兄的尸首和所有的战利品,慢慢地向着武家军截杀逃跑蛮兵的方向移动。 元昶被人抬上了担架,军医老扁说这货身上捱了三十多刀,能撑到现在全靠着年轻力壮底子厚,否则早就俩腿儿一蹬见阎王去了,这会子被包扎成了一具木乃伊,全身上下就能露出一张大花脸来。 萧宸情况还好些,身上七八处伤,倒是都不深,包扎过后还能自如活动,默默地骑着马跟在燕家父女的马后。人燕七找着爹了当然要跟她爹共乘一骑,这位心大得上马就睡了,拿她爹当人肉靠枕不能更顺手,她爹堂堂一将军,在马上弓着个背活像只大虾米,就为了让他闺女能在背上睡得舒坦点儿,连下头马儿都放缓了脚步只挑着平地走。 在前头同等候多时的武家军碰头,三军折向往东去,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穿透黑暗之时,终于抵达了边关军设于此处的营盘,一片片圆顶子的营帐林立在大块平整的沙岩上,帐间炊烟袅袅,那是炊事兵正在为凯旋归来的弟兄们生火造饭,虽然有那么一部分人已再也无法吃上这顿早饭,但逝者已矣,生活还是要继续,战争还是不停息,这些大兵,早就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和悲中作乐,平静地接受着战争带给他们的任何伤痛和结果。 第323章 父女 和谐的父女与不和谐的情敌。…… 燕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用狼皮堆成的地铺上,头顶是半透明的营帐,透着少许天光,身上盖着一件满是汗味儿的袍子,袍领儿都快硬成木头了,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洗过,翻身坐起,便觉全身都酸痛僵硬,到底是真正的战场,她已经告别了好多年。 正坐在地铺上缓劲儿,便听见脚步声响起在帐外,紧接着帐帘被掀开,高大的身影低头钻进来,手里端着个碗,碗中热腾腾地冒着白气,“醒了?”她爹已经洗过了脸换过了衣衫,甚至还刮过了胡茬子,看见闺女木木愣愣地抱着他的衣服在铺上窝成一团,心里好像瞬间被什么击中而变得一片柔软,女儿这种……小东西?好吧,小家伙,小人儿,小什么的,养上这么一个俩的,还真是挺有意思。 走过来蹲下,把碗递到闺女面前:“羊奶,喝了。” “好东西啊。”小什么的把碗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就给干光了。 ……别人家闺女也是这么粗嗓子眼儿?没什么经验的爹一边思考着一边把碗接回来随便丢在一旁,反正一会子有亲卫进来收拾,“再睡会儿?”看着闺女眼角挂着的眼屎,手一伸,拿指头给她刮掉,结果发现自个儿指肚上的茧子在人白嫩的皮肤上硬是划出几道红痕来,不由唬了一跳,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假装这事儿是别的王八蛋干的。 “不睡啦,得起来活动活动,骨头都硬了。”他闺女呆头木脑地也没察觉,举起胳膊伸懒腰,他起身时顺便一边一只地拎住这俩腕子就给她从铺上拔了起来。 带着燕七去存水的地儿洗脸刷牙,可惜没有合适她换的衣服,就只能继续带着一身血地来回晃悠,这位梳洗完了还要上厕所,活儿挺全,就又带着找了个避人的地儿,当爹的亲自在外头站岗放哨,待闺女忙活完了这才又带着回到营帐区。 “这几天还要再继续打吗?”父女俩找了块高高的沙岩坐下来,一边眺望一望无际的戈壁一边闲扯淡,燕七就问她爹。 “看形势,”燕子忱嘴里叼上根儿草,蜷起一条腿用来搭胳膊,太阳底下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活脱脱一个资深痞子,“昨儿这一仗对蛮子是个不小的打击,要么缩起头来修生养息恢复元气,要么会疯狗一样想要立刻咬回来,前者就要再拖上很长的时间,后者么,倒是可以痛痛快快地再干上一场。” “感觉拖着对咱们不好呢,现在胜了一场士气正旺,被他们一拖就没了精神。”燕七道。 “可不就是这样,”燕子忱道,“这场仗从开始到现在,蛮子一直用的就是个‘拖’字诀,拖不过了干一仗,干完了继续拖,你若是不理他,他就跑来咬你一口,你理他,他又远远地缩回王八壳里躲起来,娘的跟个叮屎的苍蝇似的。” ……把天朝比作屎的这位怕是头一个了。 “确实很讨厌,”燕七道,“这么说这场仗距结束恐怕还遥遥无期了。” “嗯哼。”燕子忱耸耸肩。 “这么多年,你和娘能日夜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少?”燕七问。 “你就看这么多年我和你娘只鼓捣出小十一这么一个崽儿来就知道了,”燕子忱一时不小心把他闺女当了哥们儿,也是有啥说啥,“你娘不容易,万里迢迢地从京都跑到了北塞,来了就水土不服险没死这儿,调理了两年才算把身子养过来了,后来好容易怀上一胎,结果还掉了,一下子是又伤身又伤心,北塞环境不好,缺医少药,吃的东西又不精细,再加上我成天在外头带兵,三不五时一场仗,你娘一天到晚担着个心,这身子骨儿能好了?掉过一回胎,再怀就更不易了。我时常后悔,不该娶你娘,不该成亲,没的耽误了人闺女的大好青春,跟着我没享着福,小半辈子光担惊受怕了。丫头,你听着,咱将来打死不能嫁当兵的!” “行,听你的。”燕七道,“那当将军的呢?” 燕子忱哈哈笑:“遇到你爹我这样的没二话,必须嫁!”这就不怕他闺女被耽误青春了。 “感觉和蛮子之间的这场仗是个拉锯战呢,”燕七扯回正题,“但这么拉锯下去,消耗比较大的一方还是我们吧?” “不错,毕竟我们总是在守。”燕子忱重新眯起眼睛,淡淡冷冷地睨着天边蛮夷阵地所在的方向,“而姚老狗却又不许我们主动攻进蛮夷阵地。” “为什么?”燕七问。 “把蛮子们都干挺了,他也就活不长了。”燕子忱哂笑。 “我其实挺奇怪,这么多年他在这里干的这些事,皇上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他到现在?”燕七问。 “你要知道,姚老狗在北塞这个地方掌权的时长,可不止当今皇上在位这么久,”燕子忱摘掉嘴里衔的草,在指头上绕来绕去,“每一代的掌权者上位,脚底下踩的可都不是一张两张的利益大网,当年新旧交接之时,内忧外患齐齐爆发,对于当时急于稳固手上政权的新皇来说,内忧重于外患,然而外患也不能不顾,怎么顾?初上位时朝野内外人心不稳蠢蠢欲动,若要人忠他保他,只能许以重权重利。 “所以说,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能为所欲为,干得好的皇帝,能让所有臣子表面上老老实实的就算不错了,干得烂的皇帝,臣子坐大,他还得哄着畏着。然而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得分时候,才刚说到今皇上位时把重心放在内忧上,外患就得暂时委屈着自己,拿权与利为酬哄着臣子给他卖命,否则臣子一不高兴来个掀桌造反,时局本就动荡,他还真不见得能压下去。 “那时的今皇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难为的局面,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给当时便已镇守在北塞的姚立达许以重权,说句难听的,这就跟求着姚立达保他没什么两样。姚立达也不是傻子,既想得大利,又想活得长,趁皇之危,拼命将大权捞在手上,如此即便此后新皇坐稳了龙座,也无法轻易动得了他。 “姚立达的权有多大?除了整个北塞地区的掌兵权,还有此地区两座大铁矿的管理和使用权!丫头,拥有铁矿意味着什么知道吗?铸钱,造兵器。拥有铁矿就如同拥有金山,拥有铁矿就如同拥有军队!这两座铁矿就是姚立达当年趁危向今皇讨要的条件!以当年边关的危机形势,今皇不得不答应了姚立达,还是那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外敌入侵丢失疆土动摇皇位,养虎为患的损失要小得多,至少这头虎,日后想想办法总能宰掉。 “这天底下没人是傻子,姚立达一边拿了好处给皇帝办事,一边拼命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而还与京中的闵家盘根错节遥相呼应,直到皇帝坐稳了龙座,他在北塞也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轻易动他不得。你若说他有什么天大的野心,怕倒也未必,但他最低的限度至少也是保持现状,谁也别想动他——皇帝不是不明白,双方也算是心照不宣暂时达成了这样的协议。 “然而姚立达明白,皇帝就是皇帝,永不可能容忍有人跟自己叫板,除掉他那是迟早的事,这么多年他自然不是没有准备和应对,一方面豢养亲兵拼命敛财,一方面操控言路排除异己,不给朝廷拿到把柄,又一方面纵容蛮夷在边关添乱——为什么北塞这么多年总是战争不断?就是因为姚立达故意纵容使然,他这是时不时地在提醒皇帝:莫要轻举妄动,你若动,我便立时联合蛮夷反口咬你! “让姚立达在北塞发展到如此的地步,这也是时局所致,不得已而为之,想要除掉这么大一根毒刺,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姚立达身后的闵家,在朝中朋党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也要考虑大局,更何况朝中有多方势力此消彼长,形势复杂多变,帝王之术是制衡之术,闵家有闵家的作用,姚立达也有姚立达存在的用途。 “你大伯那是彻头彻尾跟皇上穿一条裤子的,你爹我当然也要跟着你大伯干,被派到这北塞来,就是皇帝塞到姚立达胳肢窝下的一块石头,压不死他也得硌着他,燕家军的存在就是他姚立达眼里的一根刺,让他永远无法彻底把北塞吞进肚子里。 “只他娘的可惜为着大局老子这么些年不得不一忍再忍,任由那姚老狗在头上屙屎撒尿,官大一级压死人,倘若落了一丁点把柄在那老x货手里,莫说是我,便是你大伯都要受连累。十年说来漫长,对于那些操弄朝政的人来说却不过是瞬息,在这一瞬息里想要揪住姚立达尾巴上的一根毛谈何容易?然而但凡让皇上和你大伯逮住这瞬息里的一丝空当,相信姚立达的日子也就到了头。 “待到那时,老子必定要亲手砍下那姚老狗的狗头当夜壶!” “看着这样的夜壶感觉你会失去尿的欲望的吧。”燕七道。 “先甭管尿不尿了,去给你爹端碗水!娘的长了这么大老子还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燕子忱咂吧嘴。 “看见自家闺女太高兴的缘故吧。”燕七一边起身一边道。 “这话能不能让你爹亲口来说?”燕子忱道,看着自家闺女穿着一身血衣窈窈窕窕地走向营帐,一张嘴就忍不住咧了起来。 是啊,高兴,恨不能一下子把什么都教会她、告诉她,好让她平平安安地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活个长命百岁。 燕七找燕子忱的亲卫要了水,端着往回走,正看见萧宸从旁边的营帐里钻出来,便问他:“伤怎么样了?” 第245节 “好了很多。”萧宸道。 问也是白问,答也是乱答,一宿不到伤就能好很多? “你多歇歇,反正咱们不急着走,明儿一早跟着我爹手下往回送伤员的人一起回去,老方说你这伤不宜再骑马,否则伤口容易崩开,咱们蹭车回。”燕七道。 “……好。”萧宸应着,看着燕七,见这姑娘面色红润,精神头一如平常,不由也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身边有个强悍的同伴,真是让人感觉生命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活力。 “吃东西了么?”燕七问他。 萧宸摇头:“刚醒。” “你先回帐篷,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燕七道。 “不用麻烦了。”萧宸道。 “跟我见外啊?好吧是我的错,连累你受了伤,这让我怎么过意的去呢!这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伤,我这负罪感biu——” “你去弄吧……”萧宸额上一滴汗挂下来。 燕七先去找到老方问了问伤者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受伤在军中是家常便饭的事,老方麻利地口述了一张食单,燕七就照着往炊事班儿要东西吃去了。 双手各端着个大碗一进萧宸的帐篷,这才发现不知哪个这么有创意,竟然把元昶也扔这帐子里了,和萧宸俩各睡一边,萧宸伤轻醒得早些,元昶一副木乃伊扮相还跟那儿昏睡呢。 燕七把碗放到萧宸地铺旁边的矮几上,看着他接了筷子吃起来,这才起身走到元昶旁边低头瞅了瞅,见呼吸平稳底气尚足,就知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再抬眼看看,他的那柄战戟就丢在一旁,戟身上血迹斑斑,与他这张年轻无忧的睡颜格格不入。 燕七转回来坐到萧宸对面,监督着他把饭好好吃了,看着他手上缠着的绷带,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死活都不该让你跟着来的,下回再拗不过你咱俩就干一架,谁赢听谁的怎么样?” “……”萧宸看她一眼,“我可以不跟着你。” “别欺负老实人啊我告诉你。”燕七道。 “……”究竟谁才是老实人啊? “昨晚真刀实枪地跟敌人打,感觉怎么样?”燕七转而开始采访这位,每个男孩子心中都有个英雄梦,何况她知道,萧宸一直也都想上战场。 “……鞭子不适合上阵杀敌。”萧宸老实交待,这是昨晚他最大的感触。 “你看,我早就说你的鞭子上应该都弄成狼牙棒那种尖东西,”燕七一副先知先觉的口气,“抽完一鞭后就不用再管了,敌人自个儿滋血就把自个儿滋死了。” “……我还要往腰上缠。”萧宸道。 “忍一忍就过去了。”燕七道。 “……”这是该忍的事吗? 燕七闲扯了几句就站起身,端上碗预备离开:“你好好歇着,能睡就睡,睡觉是所有动物自我治愈的重要方式,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萧宸这会子哪儿睡得下啊,刚被这位盯着吃了将近两大碗饭菜,差点把身上的伤口都给撑裂了,正要说话,却忽听得对面的地铺上传来沙哑的一声:“燕小胖……” “哎,吵醒你了?”燕七回头看,见木乃伊同志一眼睁一眼闭很是不舒服的样子,就这样了还挣扎着想抬起头把燕七看清楚。 “燕小胖……你在跟谁……说话?!”都木乃伊了还挡不住他操心。 “快别乱动啊,动一动你就得多躺一天。”燕七道。 “你……你过来!”终归是木乃伊,想动都动不了,只好死心。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燕七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木乃伊咧嘴笑了。 “燕小胖……你……你没事吧?” “没事,好得很,你呢?”明知故问不能更坏。 “我也好得很……”木乃伊还乐呢,眼睛总算全都能睁开了,转了转,瞅见燕七上头的帐篷顶,不由疑惑,“这是哪儿?” “燕家军的营地。”燕七道。 “燕家军?为什么我会在燕家军的营地?” “昨晚上吧啦吧啦吧啦,你忘啦?” “……不记得了,燕家军什么时候来的?” 得,这位还闹失忆了,估计是昨晚杀敌太累,杀着杀着大脑就缺氧了。 “别多问啦,好好歇着吧。你渴不渴?饿不饿?”燕七问。 “我……有点儿渴。”元昶声音劈着叉。 “正好这儿有一碗水。”燕七一看见这碗水才想起来:卧槽,我爹还在那沙岩上扔着呢! 算了,先顾眼前的重伤号吧。端着水过去蹲到元昶身边,看了看这位实在没法子自主抬起头来,便伸了手勾住他的颈子,小心地给他抬起个角度,“慢慢喝啊。”把碗凑到元昶嘴边,却见这位脸和耳根子红成了一片,“哎,是不是扯着你伤口了?疼吗?” “……没事!”元昶声音都劈成了八瓣儿,凑嘴咕咚咕咚拼命喝水,一碗水立刻见了底。 “还喝吗?” “……还喝。”元昶说完这句,耳根子好像更红了,像做了什么心虚的事。 “那等我一下,我再去舀碗水。”燕七把他放回枕上,起身去端了菜碗,和萧宸道,“你也歇着吧,我给你也弄碗水来。” 还没等萧宸答话呢,就听得元昶那厢哑着声道:“燕小胖你在跟谁说话?!” “萧宸啊。”燕七答道。 “萧宸是谁?!”元昶恼道。 ……麻蛋你们都有记名字障碍症吗?! “你们见过的啊,后羿盛会上忘了吗?”燕七反复介绍得都快哭了。 “你们——什么关系?!”元昶嚯地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怒目瞪向对面面无表情亦看着他的那个小白脸儿。 第324章 脾气 哎哟我这小暴脾气。 “噼噼啪啪”,营帐里炸裂着四目交接产生的火花,两个身缠绷带的人杀气腾腾一副要搞大事情的模样。 “燕小胖!”元昶咬着牙,目光仍死盯着萧宸,“我问你呢!” “啊,”燕七从元昶一言不合就诈尸的奔放行为中回过神来,“萧宸是我朋友。” “什么朋友?!”元昶这回直接将目光戳到燕七脸上,恨不能在这小破胖子脸上黥出“红杏”两个字来。 “过命的朋友。”这小破红杏居然还理直气壮地答他,“我觉得你还是赶紧躺下的好,否则你这条小命就真过去了……” “你甭管!”元昶气炸了肺,“他为什么会在北塞?!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这个就说来话……” “说!” “他护送我们来的北塞。” “……”唾嘛的“长”呢?!“他为什么要护送你?!为什么要他护送你?!” “他功夫好……” “功夫好?!”元昶冷笑一声,“那正好,我倒想要来领教领教他的好功夫——姓陈的!敢不敢与我决一死战?!” 燕七:“……” 萧宸:“……” 元昶:“怎么,不敢?!” 萧宸:“我姓萧。” 元昶:“……” “别闹了啊,”燕七勇敢出头打破尴尬气氛,“你看你伤口又裂开了,赶紧躺下,我去找军医来重新给你包扎,姓陈的你也躺着去,谁再闹我可往谁水碗里下毒了啊。” 姓陈的:“……”什么时候了还逗…… 冷眼瞅着燕七出了营帐,元昶重新盯向萧宸:“敢不敢同我比一场,谁输谁退出!”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然而有心人们却能心照不宣。 “好。”萧宸冷冷应了,“几时?” 比性命还重要的赌注,元昶也没有意气用事,道:“待你我的伤养好,咱们公公平平干一场,我还要随军作战,近期没有机会,待哪日暂无战事,我回城找你——你住哪儿?” “夜光街,琵琶巷,燕宅。”萧宸道。 “……”——燕——宅——燕宅——和燕小胖住在一起——一股澎湃的怒气直接撞上顶门,元昶伸手抓过旁边的战戟便要暴起,然而当看到戟尖上的斑斑血迹时,却硬是把这股怒火给压回了腔子里。 这个时候动手,胜算不大,若事关其他也还罢了,这是为着燕小胖,不能忍也要忍!要动手,就定要一次便让对方一败涂地,否则宁可忍! 到边关参军是为的什么?做了骁骑营的急先锋是为的什么?数月征战,出生入死,拼尽一切也要活着又是为的什么?! 不能让这一切毁在意气之争上,把脾气拿出来,那是本能,把脾气压回去,才是本事! 元昶额上的青筋狠狠蹦了一阵,最终还是将战戟丢下,冷冷道了声“知道了”,歪身躺回了铺上,不再理会萧宸。 燕七带着军医老扁回来的时候,见俩伤号一边一个都乖乖地在自个儿铺上躺着,不由还纳了一闷儿:自个儿说的话什么时候这么好使了?等等,这俩货不会其实已经把对方的脚筋挑断脊椎打折了吧?! 过去瞅了瞅比较严重些的元昶,这货刚才垂死病中惊坐起时绷裂了伤口,这会子血都从绷带里浸出来了,见躺在那儿拿眼瞪她,一副要活吞她的劲儿,忙冲人友好地摆摆手:“可别乱动啊,身上的伤口反复开裂会化脓的,这么热的天,很容易感染,不要总让人担着心啊。” “嘁,”元昶牙缝里呲出字儿来,“谁担心?!你吗?燕小胖,你是不是减肥减的把心都减成肉渣儿了?!” “肉渣儿再小也是肉啊。”燕七叹道,“你饿不饿?给你端肉汤喝啊?” “少在这儿给我装傻!”元昶还要再瞪,却被那军医的一颗扁头挡住了视线,没好气地给他拆绷带——麻蛋的老子给你缠成木乃伊容易吗!你看着——老子这回非特么把你缠得屁都放不出来! 燕七又去看了看萧宸,见这位倒是没什么事,把手里的水碗放在他旁边的矮几上,另一碗放到元昶那儿,然后就准备离开,却听得元昶在那儿叫她:“燕小胖你干什么去?!老实待这儿!” “咳,待在这儿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你绷带下面穿衣服了吗?”燕七腼腆地对手指。 “……” “穷兴奋个什么劲儿!血溅老子一脸!”老扁怒道。 “燕——燕小胖你一会儿过来找我!”元昶声音又裂成了八瓣儿。 燕七从帐篷里出来,赶紧往沙岩那边去,她老爹这会子说不定都已经风化掉了,从营帐区绕出来,远远地却见她爹站在沙岩上正同俩人在那里说话,一偏脸瞅见她,抬手冲她一招,燕七就走过去,先同那俩人打招呼:“武大伯,武大哥,好久不见啊。” 武长刀眼珠子险没掉出来:“我日姚老狗个祖宗的!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在这儿?!” “想我爹了呗。”燕七道。 燕子忱在旁边笑,明知这小丫头尽捡好听话说,可他偏就心甘情愿地当真话听了——这他娘的就是有女儿的滋味吗? “燕子恪那二乎叨叨的货许你一个人来塞北?!”武长刀仍不肯就信。 第246节 二乎叨叨是什么鬼…… “并不只我一个人啊,小九也来了。”燕七道。 “……”这就更牛逼了卧槽,还带一拖油瓶呢! “小七又瘦了不少啊,”武家大少爷武玚笑哈哈地和燕七道,这位无论相貌还是性格都随了他爹武长刀,爷儿俩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着,这是急着要嫁人了?” “……啥因果关系啊这是,别老以为我们女孩子一辈子没别的事儿干成天光想着嫁人啊!”燕七对这帮直男的传统认知大为不满。 “哦?那除了嫁人你们还想什么?”武玚笑问。 “嫁人上人。”燕七道。 “……” “说到亲事,”武长刀大嗓门地瞅向燕七,“你们长房的二姑娘又是怎么和我家小二捏咕到一起去的?” 武琰和燕二姑娘的婚事武家自是早早写了信给武长刀,武长刀虽未反对,心下却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倘若小二没有丢掉那根胳膊,他还想着让儿子求娶燕家小七来着,燕家第三代里他唯一最看着顺眼的就是这个燕小七儿,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子看惯生死的淡然,像他们这些当兵的。 “这事儿您得问武二哥啊,”燕七正答他,“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呢,一边养着伤一边就把我二姐哄到手了,啥都不耽误,多大的能耐啊。” 武家爷儿俩哈哈直笑,心里头也放下了块石头,大兵们虽然自个儿看惯了生死,但什么事放在家人身上,那都永远是最深的牵挂。 “听说日子定在六月了?”武玚问燕七。 “是啊,没多少天了,六月二十八。”燕七道,“可惜离得太远,也没法子给二哥送个成亲礼,小时候去你们家数他对我最好。” “你真想送礼啊?”武玚呲着大白牙笑,“别的都不用,把你自个儿送我们家就行了,小二下头该着小五了,保管俩人都高兴。” “我看你们爷儿俩是吃饱撑着了,”燕子忱忽地双手一抱胸,“还有没有屁放?没有就滚,少在老子地盘儿上打混。”燕家军武家军和骁骑营的营盘暂时都设在此处,武长刀爷儿俩这会子还真是没事儿跑到燕子忱这儿来打混的。 “晚上找你来喝酒!”武长刀声如洪钟地道了一嗓子,要走的时候伸出一掌拍在燕七脑瓜子上,“行,丫头,有胆量!还真敢往战场上跑,明儿跟我上马杀敌去!” “……这事儿您今晚喝酒的时候可以跟我爹好好商量。”燕七道。 目送这爷儿俩离开,燕子忱方问向燕七:“武家小二还好么?” “挺好的,没消沉,就是家里人跟着伤心,”燕七道,“听说武二哥是被姚立达坑了?” “武家小二人才优秀,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得出来,”燕子忱冷笑,“姚立达自是知道武家人被派到北塞来是做什么的,打击蛮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皇上加强挟制他的手段。老畜牲自是心中不忿,使诈假称要亲自带兵攻打蛮子,让武家小二做急先锋带队在前头冲锋陷阵,他却带着大军在后头迟迟不予救援,硬是把武家小二给坑在了里头。” “那场仗蛮子带兵的是什么人?”燕七问。 “乌犁的什么巡天将军,叫做那达力。”燕子忱道。 “如果姚立达当真与蛮子之间暗通款曲,我相信这个那达力必是牵涉人之一。”燕七道。 “不错。”燕子忱挑起唇角看着女儿。 “爹同他交过手吗?”燕七也看着他。 “打过一次,可惜那王八羔子就没想着要正面对决,且打且退,想把我们引进埋伏,我们没上他那当。” “他就在前面的蛮夷阵地里吗?”燕七又问。 “没错,他是蛮夷的领兵主将,长期镇守在此,”燕子忱探下肩来把脸摆到闺女眼前,“你想说什么妞儿?” “给我找一张八十斤的重弓吧,将军大人,”燕七伸出右手,活动了活动手指,“我想好要送武二哥什么样的成亲礼了。” 第325章 论箭 超高难度计划。 “弓的拉力再强,也终究不如弩。”燕子忱看着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闺女,此刻爷儿俩正在燕家军的武器帐里挑弓箭,“哪怕是与拉力最强的弓比起来,弩的射距与精准都要高出一筹,你若想隔空射杀那达力,至多只能在距他百步之外,这样的机会根本不可能出现。” 他闺女在那里一张一张地试着弓,不紧不慢地问他:“燕子连弩的射距有多远呢爹?” “燕子连弩有两种,一种是可携式轻弩,此种弩射距略短,另一种是带弩床的重弩,射距四百步。”燕子忱道。四百步就是六百米,已经是极为强劲的重弩了,并且这弩还要靠机械张开,人力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是姚立达不是不许你们擅自进入蛮子的战地与之开仗吗?”燕七道,“四百步的话,距蛮子战地有些近,除非是真正的开打,否则在四百步处射完就要立即回撤,带着这样的重弩实在很不方便,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蛮子追上,就算蛮子追得慢,也要防着他们在追击的过程中背后施箭,蛮子有弩吗?” “有虽有,但射距比不上燕子连弩,至多二百步就顶天了。”燕子忱双手抱胸立在闺女身边,一边看着她挑弓一边认真地同她讨论。 “那么就是说,我们在四百步处射完就要立刻带着重弩撤离,与追击来的蛮子至少要保持二百步以上的距离,带着重弩跑路的话,能始终与蛮子相隔二百步吗?”燕七问。 “不能。”燕子忱伸手用指头敲敲只顾挑弓看也不看他的闺女的脑瓜子,“你的办法是什么?” 燕七扭脸看向她爹:“我只需要一匹最快的马,和一个能驮着我的最好的骑手,用弓,在七百步外,射杀那达力。” “八十斤的弓?”她爹不抱胸改插腰了,“你这牛可是要吹上天了。” 七百步,一千多米,人力拉开的弓怎么可能做得到! “眼前的这些弓当然做不到,”燕七最终挑中了一张令她满意的八十斤的弓,转过身来看向她爹,“但是,我改一改它,它就做得到了。” “怎么改?”她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再改也是人力弓,不可能射得了那么远! “书上说突厥人有一种弓,最远射距约五百四十步,”燕七道,“而教我射箭的师父,同时也是一位制弓大师,将古往今来各国各族的制箭之法融会揉和,又将这一射距提高到了七百步。” 燕子忱探下肩来,深且黑的眼睛望进闺女眼睛里:“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的绰号叫山神,本名的话我也不太清楚。”燕七道,“他已经过世了,但是制弓制箭的方法,还是教了我一些,其中就包括这种超远射距的弓,可以称之为‘飞弓’。” 飞弓,是燕七那一世的师父,也是将她收养起来的父亲“山神”的独门发明,那一世在世界上流行的也有飞弓这一种类的弓,然而都不如山神所制的弓,山神制出的飞弓,结合了土耳其弓专用来射远的一个弓种flight bow的技术与现代其他优秀种类的弓种的技术,将射程提高到了极限的一千一百多米,但——这样的弓箭,其作用也只限于单纯地射远而已,想要射杀人?那是天方夜谭。 “飞弓就算射得远,想要伤人,只怕是做不到。”燕子忱不愧是位战斗家,果断地得出结论,“况且不要忽略一点——那达力身上可是穿有铁甲的,百步距离用弓都未必能一击令他致命。” “有铁甲没有关系,因为铁甲护得再严,也不可能护得住双眼。”燕七道。 燕子忱看着自己这个千帆过尽水无痕的小闺女,她要在千米之外,箭射那达力的双眼! “要想射得远,箭就必须得轻,飞弓所用的箭支须特制,其重量只相当于一根木筷。”面前的姑娘仰着脸看他,面容平静得近乎冷酷,“弩的有效射距虽远,但有一个最大的弊端,连发的时候无法精准地调整指向的目标,我所说的精准,是指每一击之间的距离在毫厘之间,这一点弩做不到,而人力使用的弓却能做到。连弩可以一次连发十支,人力弓出手快一些,也可以达到连发的效果,所以这一次射杀那达力的计划,不是一支箭,而是数支,不是一炷香的时间,而是一顷息。用最短的时间密集式出箭,在空中进行细微操作,以达到重箭才能做出的效果。” 利用速度、数量和技术,把“力”聚少成多,就像用一百根筷子达成一根木棒能做出的效果一样。 这得用到怎样快的出箭速度和精准的技术呢? 如果出箭速度不够快,那么在未达到射杀那达力的目的的时候就会被敌军反应过来,从而立即进行反追击,如果技术不够高超精准,那么射出去的无数支轻箭也只能像一把抛洒出去的筷子一样,落在头上连痛感都不会有。 而且,采用这样远袭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敌军必有防备,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能够这样做了。 这是一个不容失败不容一丁点儿失误的超难度任务。 “你当真能做得到?”燕子忱直起身,垂着眼皮看着燕七,这一刻她不似他的女儿,而更像是他的兵,甚至是他的战场同僚。 “我需要几天的时间改一改弓、做一批箭,另外还要练习一下。”燕七道。 “好!”燕子忱一掌拍在燕七肩上,“练习的时候我要在场,丑话我可说在前——若是有一毫的误差,这个计划便作废!” 燕七歪着被他拍疼的半边身子:“行行行,你老大你说了算。” “需要什么材料和人手便同我说,我让他们想尽一切法子都给你办到。”燕子忱道。 “能让他们先把我爹带走吗?好家伙这一掌把盲肠都给我搥出来了。”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一笑,一把拎起燕七就给撂自个儿肩上坐着去了,就这么扛着出了武器帐,外头夕阳正好,荒凉广阔的戈壁滩被染作了一片金红,天地之大,尽在眼中,无论是杀戮还是毁灭,是绵里藏针还是大刀阔斧,都改变不了自然赐予万物的惊心动魄的美。 燕七再次去了元昶和萧宸所在的帐篷探望伤员时,元昶还在昏睡,萧宸的伤不太影响活动,因而跟着燕七出了帐篷,两个人一边看着兵士们架柴生火一边说话。 “我有点儿事,可能要在这儿多待几天,你明天要不要先同送伤员回城的队伍一起回去?”燕七和萧宸打商量。 “我也想留在这儿。”萧宸道。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回去。”燕七也没勉强,“我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你自己好好儿养伤,我爹已派了人去你们帐篷专门照顾,有事只管和那人说,尽早养好伤才是主要的。” “你要忙什么?”萧宸问她。 “做箭。”燕七道。 萧宸看着她,眸子里跳动着篝火的光:“我能不能……” “可以啊。”燕七道。 “……帮你做?”萧宸,“……” “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做的箭啊。”燕七道。 “……”怎么……帮你做箭还要给你交保护费是怎么着…… “我要做的箭可是不传之秘,你看你要不要拜个师什么的?”燕七站成一派宗师的样子。 “……” 萧宸一时沉默。 “你……”过了良久,方再度开口,目光落在已拉下夜幕的漆黑的天际,眸底没了火光,看上去比夜幕还要黑沉,“是认真的?” “不拜师我也一样会教你制箭方法啊别担心。”燕七道。 “我已拜过师了。”萧宸声音有些低沉。 “哦对,我忘了。”燕七道,“听说今天有烤羊可以吃,我爹他们前几日灭掉蛮夷一支运粮队,抢了不少酒肉活鲜,今晚犒军,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咱们也跟着沾沾光。” “嗯。”萧宸转身,“我先回营帐去换药。” “好。” 萧宸在营帐间穿行,仰头望望幽深的苍穹,忽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 她当真忘了他拜过师吗?怎么可能。 她从来都不傻,她只不过是极少干涉别人的选择。 而他此刻宁愿她傻些,不要过早抹去他头顶夜空的星光。 燕家军、武家军和骁骑营的将士们一起出生入死了数回,彼此间也早都熟悉了,此刻围着散落在各处的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是热闹异常,今朝有酒今朝醉是这些大兵们共同的座右铭,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还会不会活着从战场归来。 燕子忱带着燕七同武家一大帮子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萧宸则默默地挨着燕七坐,武家这次被派到北塞来的有武长刀及其二至六弟,另加他的大儿子武玚,一伙子糙老爷们儿一人拎着个酒坛子要来灌燕子忱,燕子忱也是来者不拒,两坛酒下肚,丝毫醉意也无,还能给他闺女精准地撕烤羊腿上最嫩的肉吃。 “怎么样,燕老二,明儿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进蛮子的地界儿,狠狠杀他一场,彻底给那帮杂碎干挺了,管他姚老狗腚上长什么鸟,咱直接把那老货阉了根儿!”武长刀带着几分醉意呼喝道。 武家燕家,哪个不恨姚立达,哪个会怕姚立达?可惜,军人的世界里非生即死的简单规则,代替不了朝廷政客们操弄政权的规则,仇再深恨再大,在涉及到皇权的大局面前,也要忍,也要摁,也要咬碎牙往肚里吞。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干死姚立达的美好愿望,至少在目前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而军令如山,姚立达身为北塞拥有最高军权的人,他的令就是一座谁也不能翻越的大山,否则分分钟搞你个违逆军令斩立决,放哪儿都不会有人有异议。姚立达“出于战局大势考量”不允许三军直取蛮夷阵地,那么三军也就只能遵从军令在外围与之周旋消耗。 但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就能被打破了。 燕子忱偏头看了看身边儿穿着一身血衣抄着一根羊腿吃得投入的自家闺女,七百步开外取那达力的命?这事儿越想越有意思。只要不攻入蛮夷阵地边缘的城墙,那就不算直取蛮夷阵地,那达力每隔几日都要带兵亲自在城墙上巡视,这便是最好的射杀机会。一旦射杀了那达力,蛮夷与姚立达之间的合作关系定会立即告崩,北塞局势因此而瞬息大变,姚立达没了蛮夷做幌子,真正的战争将会就此展开,姚立达多年来在北塞精心铸造的铁桶小江山豁开了一道裂口,他离水涸底儿现,也就不远了。 所以,能不能取到那达力的命,是关键,他家的这个小闺女能不能担此重任,是关键中的关键! 第247节 第326章 运用 射箭,除了技术,还要有想象力。 燕七醒得很早,然而推被坐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对面她爹的铺上早已没了人,昨晚被武家那一伙子灌了好几坛子酒,今天竟然丝毫没受影响。 从营帐中出来,天还黑得很,星斗寥落,凉风透衣。北塞早晚温差很大,白天能穿短袖,晚上得盖棉被。 营帐间有值岗的士兵在来回巡逻,四处燃着照明用的火把,看见燕七走出来,巡逻兵们都恭声称她为大小姐,还有人忍不住觑着眼悄悄看她——大兵们常年在战场上征战,哪有机会能见到女人,异性在兵营里是稀罕物儿,撩不着能看看、过过干瘾也是好的,再说这位谁敢撩啊,那可是老大家的千金,昨儿一兄弟喝醉了,大喊了一声“老大!把大小姐嫁给我吧!”就让老大直接扔去大家的简易茅坑做铲屎官去了——负责铲全军将士拉的屎——这么热的天屎是不能露天晒着的,否则又容易滋生疾病味道又不好闻。 燕七从营帐区穿出来,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她爹,见正光着个膀子晨练呢,耍完大刀耍长枪,舞完宝剑舞重斧,再看空地边上放着个兵器架子,燕七认得的认不得的全在上面摆着,被她爹挨个儿拿下来操练,直到那浑身的汗顺着肌肉曲线刷刷地往下滑,这才收了势,转头一抖腕子,把手中的双锏抛过来,正一左一右地插在他闺女脚边的沙土地里,噗哧没了半截进去。 他闺女眉毛都没动一下,还是那张面瘫脸,啪啪啪冲他拍手:“爹你这样将来让我怎么挑女婿,跟你差太多的都没脸领进门啊。” 燕子忱哈哈大笑,先走到兵器架子旁把搭着的巾子拿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过来:“昨儿和你坐一起的那个小子是什么情况?不是陪着你千里走单骑勇探蛮子阵地的么?” “是啊,你闺女在这一点上又随你了,身边的伙伴都是能一起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呢。”燕七道。 燕子忱嗤笑一声,随手把满是汗味儿的大巾子一丢,正盖在他闺女的脑瓜子上,小丫头片子故意扭偏话意,他也懒得深问,弯腰拔出地上的双锏,向着兵器架子的方向再次抛出去,听得“叮、叮”两声,正落进架子里。 “爹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燕七抱着她爹的巾子打听。 “别人是吃百家饭,你爹是学百家功,”燕子忱哈哈一笑,“当年热衷武学,逢寒暑假便跑出去四处拜师学艺,回来了再自个儿苦练,也就练了个这么回事儿。” 燕七看着横亘在眼前的这一堵肌肉墙,那上面遍布着的疤痕可比元昶身上的要多得多,出生入死,从这些大兵们的口中说来轻松,但这身上的每一条疤痕,都将当时的凶险残酷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怎么样,丫头,跟着我学功夫吧!”燕子忱道。 “快别闹啊,忘了你还有俩儿子的吗?”燕七道。 燕子忱一点都不掩饰对儿子们的嫌弃:“大的一肚子心眼儿小的一肚子屎尿,老子才他娘的不指望那两个兔崽子!” 才三个月大的小十一躺枪躺得好冤。 “过来,”燕子忱一兜燕七后脑勺,带着走到兵器架子前,“挑一个。” “真来啊?那我挑这个吧。”燕七指着架子上搭的她爹的外袍。 燕子忱把外袍扯下来随便往身上一披,伸手取过架子旁边架的一张八十斤重弓并一袋箭囊丢给燕七:“让你老子见识见识你的箭法。” 萧宸从营帐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袅袅的炊烟飘散在营盘上空,让这清晨冷硬的戈壁增添了一丝柔软的气息。放眼远望,见燕家父女俩坐在高高的沙岩上,一人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另一手拿着窝头,迎着朝阳边吃边聊。 抬了抬脚,又收回来,四下看了看,亦无处可去,在原地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回了身后的营帐。 营帐里姓元的小子还在睡,从昨天到现在,中间除了起来吃了顿饭、让人架着去了趟茅厕之外就是这么一直睡,萧宸有点儿羡慕他,能吃能睡是一种福气,没心没肺也是一种天赋。 结果这位也没能再睡多久,要往风屠城外大营运送伤号的人来了,抬着他往外走,才刚装车这位就惊醒过来,怒喝着不肯走,缠着一身绷带从车上跳下来,四五个人硬是没能把他摁住,不得不报去骁骑营,让统领骁骑营的蒋参将拿主意。 别人不知道元昶的身份,蒋参将可是门儿清的,皇帝的小舅子,当初一进营他就想给人安个把总当当来着,结果人还不当,非要从最底层的大头兵做起,且还是做那最危险、战死率最高的先锋兵,蒋参将心里头别提多苦逼了,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几个月是天天提心吊胆着害怕这位皇亲国戚的小命儿断送在他的手里,这一次这位伤成这样儿,蒋参将苦胆都快吓出来了,原是要接他回骁骑营的帐区着人好生伺候的,这位却不知想着什么了,死活不肯走,非赖在燕家军的营帐里,这会子听见人报说他不肯回大营,自是不敢勉强,又让人把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小国舅给抬回了燕家军的营帐。 燕七正在外面跟她爹说话:“出来几天了,得往家送个信儿,好让娘和小九放心,爹有没有能往城里送信儿的人?” 他们这些兵往回走也只能是回风屠城外的驻军大营,想要进城必须得有主管将领的令牌,还需要城中政府和军事部门的批准方可,这是防止有逃兵畏战的手段,轻易是进不了城的,不过到了燕子忱这儿似乎也不是什么难题,听了闺女这话立时转头冲着那厢叫人:“绿耳!过来!” 绿耳是燕子忱的长随之一,一直随军跟在燕子忱的左右,这名字取自于古骏马名,另还有一个叫纤离的也是如此。绿耳连忙跑过来至面前行礼,听他主子吩咐道:“你跟着送伤员的队伍回去,夜里摸进城回家给太太捎个口信儿。” “我还是亲手写封信吧,”燕七道,托人转达的消息远比不过亲笔书信更能让亲人放心,“爹你也写几句吧,好叫娘枕着信纸儿睡得踏实。” 结果燕子忱就在燕七的信后添了仨字儿:我没事。 这位果然是有写信障碍症啊……燕七把信叠好了交给绿耳,顺便告知了新地址,燕子忱在旁边听见不由问她:“怎么还搬家了?谁的主意?” “家里人多,住着显挤,一家子都在上房里睡怪不方便的,万一哪天我和娘母女夜话睡一张床上,半夜再有人来掀帐子,那多扫兴啊。”燕七避重就轻地道,这个当口可不能把她爹弄炸了,几日后可是要准备收拾那达力的。 她爹被蒙进鼓里,哈哈笑着伸手在她脸蛋子上捏了一把:“真若赶上这样,老子直接把你从窗口扔出去!” “你看,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燕七摊手。 非亲生的爹笑着抬腿轻轻撩在她屁股上给她撩飞了出去。 闹轰轰地送走了伤兵们,燕七这才得了安静,让她爹给圈出个阴凉又避人的地儿,带着制弓箭的工具和材料,叫上萧宸,两人就地而坐,开始加工击杀那达力的大杀器。 战火暂休的日子,三军的主要日常就是修生养息,有伤的养伤,没伤的养精神,刮刮胡子剪剪指甲,晒晒太阳抠抠脚,这个时候也不宜操练,才刚打完硬仗,大家都还没有缓过来呢。只不过虽然没有什么任务安排,众兵在营盘内也不得乱走乱串,想要出帐篷必须得给小队长打报告,营帐之间到处都有巡逻兵,营盘之外也有岗哨时刻监视着四周的动静。 燕子忱亲自带队在营盘间巡视了一圈之后就跑到他闺女的地盘儿上围观大杀器的制作,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制作武器的工具、材料和人才,否则书院里设手工课是干什么用的?更何况燕子忱就是靠武器发明在年少时成的名,他的军队里能少得了这些? 所以燕七需要的东西在燕家军的营盘里全都能找得到,各种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材料摆了一地,这里头竟然还有针线,直让燕子忱怀疑他家闺女是跑到这儿来做女红的。 燕七的这双手,刺绣女红也许一般,琴棋书画或者不擅,更不比上崔晞的鬼斧神工,但弓箭是她的两世挚爱,她前世的养父山神更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在弓与箭的研究与使用之上,耳闻目染,口手相传,她制弓造箭的技术,在今世上大概除了涂弥,或者可能还有她爹之外,大概不会有人能比她更强一些了。 手中利刃翻飞,精心地雕琢着适用于飞弓的轻箭,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任何可能产生影响的因素都要计算在内。 燕子忱抱胸立在旁边细看,结果见他家闺女不但自己制作,人还有空教徒弟呢,不住地给旁边那个闷小子做讲解和示范,嘴里还不断地往外冒一些从未听过的词汇,什么“动能”、“势能”、“拉力曲线”,边说还边在地上画图,讲解怎样的弓才能把尽量多的力作用到箭上,闷小子就问她射得最远的弓是什么弓,能射多远,他闺女说是什么一种“复合反曲滑轮弓”,最远射距是一千一百多步。 一千一百多步,一千六百米还要多。闷小子彻底闷住了,燕子忱在旁边听得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闺女还在那儿嘚啵呢:“可惜现在技术条件有限,以这些制弓和箭的材料至多只能达到七百步了,凑合着使吧。” 姓陈的们:“……”凑……凑合着……使…… 到真正开始制作时,燕子忱看得更仔细了,时不时还要问一问,比如“弓梢为什么要装轮子?”、“这个筒是干什么的?”、“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有什么用?” 燕七当然要让她爹满意了,一一告诉他:“装轮子能够提供最平直的箭道、最高的准确度和速度,而且可以省力和提供最大的能量;这个筒是望远镜,可以看到人眼达不到的远度,我把它装在弓上,方便瞄准远程目标;这个奇怪的东西是机械撒放器,当滑轮弓轴距较小,不能用手指放箭的时候,就要依靠这个东西,而且这东西还能消除人为的误差,提高箭的落点的密集度。” 燕子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师父是不世之才,早逝可惜。” “谁说不是呢。”燕七道。萧宸注意到她握弓的手不易察觉地用了用力。 这是他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情绪有所波动,尽管很微小。 燕子忱一屁股坐下来,看着他闺女改弓制箭,然后发现她做的箭并不是每一支都一模一样,这些箭有轻有重,有粗有细,且箭头和箭尾也都各具形状,一一拿起来过了过手,仔细看过,不由笑了:“聪明,随我!” “开什么玩笑,”燕七低着头边制箭边道,“我哪点不随你啊。” 萧宸看了眼聪明得要上天的父女俩,然后也仔细地打量起燕七做的这些箭来。有轻有重,有粗有细,如果都用同一张弓来射的话,那么必定有的速度慢、力量轻、射程远,有的速度快、力量大、射程近……原来如此! 射出一连串的追尾箭,这一手萧宸可是亲眼见燕七使出过,眼下她做出这些性状不同的箭来,想必也是想利用追尾技术来加强远程箭的力量,好让那支最关键的、用以要那达力命的箭飞得更快更远力量更大——可是,射程这么远,追尾的话,对方向、力度和准星的要求会更苛刻吧!她……她的技术当真能做到这些? “真正要夺取那达力狗命的箭是这一支,”他听见燕七的父亲这样说道,手里拿着那支最轻的箭,“但若只用它射眼睛的话,至多致瞎,还没法子要命,射喉咙就更差了点儿,虽然蛮子的甲衣没有围领,但只要有件衣服的领儿挡在喉前,这支轻箭怕就射不进去。” “没有围领那再好不过,毕竟首要目标是可以一击致命的咽喉,其次才是眼睛,”燕七道,“现在做出的所有的箭都只是个大致的样本,为的是看看外形是否能满足要求,细节之处要更复杂一些,这支轻箭也一样,真正实用的成品的话,我请了尊大神帮我做,要等绿耳回来才能拿到手。” “大神?”燕子忱大概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是谁?” “大理寺卿崔大人的四嫡孙,叫崔晞,和我们一起从京里来的,目前在咱家做客暂住。”燕七道,“我在交给绿耳的信里给他写了制箭的要求,现在就等他的成品啦。” “只写要求,不亲口给他讲明的话,他能做出分毫不差的成品?”燕子忱质疑。 “放心,由他做出来的,只会更好。”燕七笃定地道。 “所以你是想在箭支本身上做文章,增加一些细小的机关?”燕七让他放心,燕子忱就当真不再多问,转而关心起下一个问题。 “是的,崔晞有一种工具小刀,又轻又薄又锋利,这样的小刀他有好几把,我借了五把,请他帮忙把刀刃做成箭尖,”燕七道,“有了这种材质,戳穿那达力的喉咙不成问题。” “接下来呢?”燕子忱颇有兴致地问。 “接下来就是精细活儿了,”燕七道,“比如割断,比如钩住,比如串连。” 燕子忱一听就明白,目光炯炯地看着燕七,这丫头的箭技实力,今早他已经印证过了,无论是精准度还是精巧性,她绝对都可以排在当世用箭高手的前列,而至于这一次她想要怎样完成任务,只怕还要等所有的用箭全部做出来,在她真正练习的时候才能见识到了。 还真是期待啊,燕子忱弯起唇角,起身时伸手揉了把闺女的脑袋瓜:“等你练习时我再来看,别让你爹我失望。” “放心,燕子忱的女儿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燕七答他。 燕子忱哈哈笑着大步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燕子忱果然没再管燕七怎么摆弄她的新型弓箭,萧宸每天跟着燕七混,从头到尾见识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弓箭制法,和燕七对弓箭灵活运用的想象力。 直到这一天,万事俱备。 所有的成品箭皆已到手或制成,燕子忱带着燕七找了块广阔的空地,在七百步开外,竖了一个穿有蛮子甲衣的草人。 燕七能做到什么程度,燕子忱和跟来旁观的萧宸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估算,然而燕七却已经根据自己的技术数据,推算出了一个差不多的过程和结果。 经过改装而成的复合反曲滑轮弓加轻箭,飞行初速可以达到每秒一百一十米左右,一千米的距离,九秒便可到达。 而燕七最快的出箭速度,4章 9秒十箭。 九秒后的两秒半时间内,有五支箭将几乎不分前后地攻到那达力的面前,第一箭击杀,二至五箭切割分离首与身,并通过箭杆上的倒钩钩住头颅,箭尾拴轻且结实的柞蚕丝质鱼线,两秒半,已被一箭封喉的那达力甚至还来不及倒下,两秒半至第五秒,六至第十箭抵达,箭身携带更长的鱼线,依靠追尾式撞击加力的技巧送到,箭穿箭,线套线,在第一箭射出至抵达的九秒内,近二十支速度不一、力量不等的箭被放出,利用技巧将鱼线在空中进行串连。 一颗头能有多重?鱼线拽动十数斤的鱼都是轻而易举。鱼线的一端握在燕七这一方的手里,只需九秒,放完箭拍马便走,只需九秒,那达力的人头便会溜溜球一般跟着离开蛮子的阵地! 当蛮子还在惊愕还在调兵遣将预备追击的时候,千米之外的燕七早便扯着那达力的人头扬长而去。 这一场惊天击杀,只需九秒。 第327章 九秒 一颗人头引发的毁灭。 “去把老武们找来!”这是燕子忱看完燕七练习后的第一反应,长随纤离应着去了,很快把老武们带进了燕子忱的营帐。 “做好准备,”燕子忱挑着唇看着面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武们,“和蛮子之间的硬仗,就在这几天。” “你得着消息了?”武长刀问。 “消息就是我们制造的。”燕子忱道。 “啥意思?”武长刀懵比脸。 “我们想要那达力的人头,得手后蛮子必定疯狂反击,咱们三军提前布置准备,争取给蛮子包了饺子。”燕子忱笑得像已吃到了蛮子馅儿的饺子一样。 “等等等等——”武玥她爹更懵比次方脸,“谁想要那达力的人头?” “我闺女。”燕子忱偏头用下巴一指那边地铺上抱着本破破烂烂小书正看得入神的燕七。 “……我说你们爷儿俩闹什么失心疯呢?!”武长刀插腰瞪眼,“废话!谁不想要那达力狗头?!老子更想要!他娘的想要就能要着吗?!” “我闺女想要,就能要着。”燕子忱任武长刀咆哮,“就这几日,挑个顺风天就动手,让你手下那帮歪瓜裂枣们做好准备。” 武长刀顾不得计较自己的兵被燕子忱当面鄙视,喝道:“燕老二你他娘的先给老子说清楚!怎么要那达力狗头?!这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子忱也不隐瞒,将燕七的计划说了,然后收获了老武们的数脸懵比。 “……真行?”武长刀木楞楞地犹疑着看向燕七。 “真行。”燕七抬起眼来冲他点头。 “……你这丫头给我过来!”武长刀喝道。 燕七放下书起身走到燕子忱身旁看着老武们:“七百步外放箭,就算没成功也不要紧,扭头就跑蛮子现追也追不上,所以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可不要小看蛮子,蛮子的马可比咱们中原的马要快得多,蛮子的骑兵骑术也是出神入化,七百步的距离看着远,骑马的话也不过片刻的事——你会骑马吗?”武长刀严肃地问。 “我不会骑,但可以让人驮我啊。”燕七道。 第248节 “谁驮你?!两人一骑负重本就大,中原的马跟蛮子的马还有差距,再加上骑手的骑术——老子刚才说的你没听懂?!”武长刀大掌一伸就想拎燕七过来揍。 “我驮她。”燕子忱一抬胳膊搭在燕七肩上,哥儿俩好似的,就势挡开武长刀的熊掌,“我的马你总该信得过,我的骑术我想也不用我再多说,你跪着拜天拜地也赶不上——所以,还有什么疑问吗?” “滚你个【哔哔】的!”武长刀骂他,却也没再多说,“行,你们爷儿俩既然有这把握,那我们老武家就舍命陪你这鸟人玩儿一把大的!你说!怎么布置?” 接下来就是爸爸们的工作时间,燕七缩回去继续看那本小破书,小破书是从她爹这营帐的哪个旮旯里无意中搜出来的,是本战争演义的故事,连书皮都没有,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实则燕七也并不是总这样清闲,击杀那达力是零容错的任务,即便是她也不敢托大,因此白天养精蓄锐,晚上则去外面练习,毕竟真正实施计划的时间,就是在晚上,只有在晚上,箭在空中飞行的九秒时间才不会轻易被城墙上巡视的蛮子察觉。 这过程中难度最高的一点是要在黑夜的背景下将鱼线串连起来,对此就连燕七也只能是完全靠手感和经验,好的一点是蛮子城墙上的巡逻兵在巡逻时总要点着火把,因此燕七可以将目标看得很清楚。 燕七一练就是一整晚,萧宸在旁边一看也是一整晚。 四秒九出十箭,萧宸哪怕有内功在身也做不到这样的快,他试过,要么出不了这么多箭,要么出箭快就失了准星。 她究竟是怎么练到这样的程度的? “有的时候靠单纯的练习是练不成的,”燕七回答他的问题,“人的潜能往往是被逼出来的,如果现实逼得你不得不做到这个程度,你很可能就真的能做到这个程度。这么跟你说吧,我的箭技,一部分是练出来的,一部分就是被逼出来的。”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受到逼迫?”萧宸问。 “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一样吧,打个眼前的比方,这些兵们,原都是平民百姓,谁专门拜过师学过功夫?可真要和你拼起命来,未必不堪一击,一个不注意你说不定还会在他们身上失手,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的?也许是为了保家卫国,也许是为了减免家中赋税,还许是为了光宗耀祖,但若不是为出身、生活和现实所逼,谁愿意上战场?谁愿意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燕七道。 “你呢?”萧宸看着她,“是被什么所逼?” “怎么说呢……世界和平,人民幸福吧。”燕七大义凛然貌。 “……” 接连几日,天气都很不错,白天夜里一片晴朗,夏季的风由东南而来,往西北而去,凑巧,蛮夷战地的位置,就在三军营盘的西北方。 天时有了,地利如何呢? “蛮子阵地所建之处,叫做巴林,意为只有骑马才能翻越的山岭,”燕子忱在案上展开一张周边地区的手绘地形图给燕七讲解,“巴林这片地方地势复杂,多山多丘,说骑马能翻越,那还是夸大其词了,蛮子们利用山势代替城廓,东、西、北三面皆无法骑马接近,唯有面向我们这个方向的南面有一片略开阔平坦的夹道,蛮子的军队平时就是从这个方向骑马出入,频繁骚扰我朝边境,一旦他们龟缩不出,我方也是很难正面攻克对方的这片营地。巴林这片地方的地势,对我们这次的行动来说有利也有弊,弊端是我们得手后有很长一段路只能直线撤离,无法迂回甩开追兵,好处则是动手时可以利用夹道两边的山势隐藏身形,而不至于在接近时就被蛮子发现。” “爹你对蛮子阵地外的这片路况可熟悉?”燕七问。 “这个还用得着你操心?”燕子忱笑,“你每晚练箭的时候你老子也每晚骑马摸去蛮子阵地前面熟悉路况去,保证闭着眼都能把你毫毛无损地带回来!” “……就不能是‘毫发’?……”燕七忧郁,“那么据老大你来看,我们哪一天动手最符合科学发展规律和生理周期呢?” 她爹不懂啥叫科学发展规律和生理周期,只管抱着怀垂眸看着她:“你准备好了么?” “报告将军,属下随时可以出发。”燕七道。 随时可以,猎杀那达力! 骁骑营的蒋参将,既不属姚立达一派,也不跟燕武两家过从亲密,这个人比较中庸也比较圆滑,在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量不站队也不轻易得罪人,然而这一次燕武两家要死磕蛮夷军,虽未违背姚立达的军令,但多少也有跟姚立达对着干之嫌,三军若要一起行动,蒋参将等于是被迫站队到燕武两家这一边了,他若不肯参与燕武的计划呢,又怕得罪了这两家,对此蒋参将委实感到蛋疼,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发愁。 这一次计划的具体步骤,燕子忱没有跟他多说,他只听闻燕家军里出了个二百五自告奋勇要去击杀那达力,燕子忱那混混头子居然还同意了——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击杀蛮夷阵地里的那达力?痴人说梦吗?偏燕二痞子还拉了武家那帮老粗们跟着一起疯,他老蒋若是不肯帮这一回,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可若要让他的兵都陪送在这帮疯子的疯狂举动上,他又觉得心疼…… 怎么办啊卧槽!蒋参将头疼蛋也疼,闷在营帐里愁了一上午,突然想起来,那位元小国舅爷不是据说跟燕子忱的女儿认识吗?不如请他去做个说客,再通过燕子忱的女儿从中周旋一二? 反正先试试吧,不行就跟着疯呗,那还能咋样。 燕七正跟着她爹在营帐里凑在桌前吃午饭呢,就见营帐帘子一掀,大步跨进来一个元昶:“燕小胖!”这位身体底子就是壮,受了那样多的伤,在营帐里睡了几天就能起身四处乱闯了。 “啊,你来啦,身体……”燕七抓着馒头还没来得及咬呢。 “跟我来,我有话问你!”元昶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拽起燕七就往外走。 “这是我爹……”燕七边介绍着边就被拽出了营帐。 桌案对面的她爹举着筷子摆着正吃饭的pose定格在原地,只头跟着闺女消失的方向慢慢转向了帐篷口:“……” 刚才是不是闯进来个野小子? 刚才那野小子是不是拉我闺女小手了? 刚才那野小子是不是没把老子我放眼里? 绿耳呢?!把老子的剥皮蚀骨骷髅耙拿来! 元昶一径将燕七拎到一块避人的沙岩后,低下肩来把一张挂着几道血痂的脸压在燕七脸的上方:“燕小胖,我听老蒋说有人要去暗袭那达力,是不是你?!” “被你猜到了哈。”燕七道。 “废话!蛮子的阵地前面全是平地,白天的话根本无法接近,要怎么暗袭那达力?!所以只能晚上去,然而据说那个姓姚的总兵不许三军擅入蛮夷阵地,如果不想抗令的话,就只有在阵地外袭击,想要做到这一点,除了箭袭还能怎么袭?!这人出自你爹帐下,就是三军加在一起,又有哪个人的箭技能好得过你!所以这个要暗袭那达力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元昶狠狠地瞪着她。 “唉呦你这么夸我我脸都红了。”燕七面瘫着大白脸道。 “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出手?”元昶直起身来一手撑着腰,腰上那刀捱得最重,前次因为乱动扯裂了伤口,被军医老扁下了回黑手,这回他可知道小心注意了,毕竟不能总这么伤着,他无比急切地盼着自己的伤赶紧好起来,好能把眼前这个小破胖子牢牢地守护住。 燕七:“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吧啦吧啦吧。” 元昶难掩眼中的震惊,就像每一个刚一听到这种前所未见的手法的人一样。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变态小破胖良久良久,突然一下子咧嘴笑了起来:“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就干吧!这种事估计世上也就只有你能干得出来了!” “……什么话,好像我干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燕七道。 “你以为不是吗?!”元昶重新恶狠狠地瞪住她:一切会让你有生死之危的事都他娘的是罪大恶极知道吗?! “好好好,你眼大你说了算。”燕七道。 “你有几分把握?”元昶问她。 “说十分的话会不会显得我太骄傲?”燕七道。 “少得瑟,”元昶嘴角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忍不住想要笑了,“谁驮你去?” “我爹。”燕七道。 “他行不行啊?!还是我带你去好了!”元昶道。 “‘他’行不行你很快就能知道了。”一道声音淡淡地从沙岩上方传下来。 “喏,现在大家看到的上面这个人呢,就是我爹了……”燕七道。 …… 击杀那达力的行动,就在今晚。 三军将士训练有素,白天还懒洋洋地徜徉于营盘间,夜幕拉黑立时便能进入战备状态。 铠甲穿戴完毕。 武器装配完毕。 骑兵队到位。 长兵队到位。 刀盾队到位。 弓箭手到位。 手弩队到位。 弩车队到位。 精英作战队到位。 所有人员集结完毕,开拔! 藉着夜色,三军将士向着即将展开最终生死大战的地方行进,黑黢黢的大军仿若暗潮汹涌,却是除了弩车与马蹄发出的轻微声音之外,竟几乎连一丝儿人声都不闻。 就在大军整队行进的时候,燕子忱父女俩两人一骑如同一缕夜风般正飞驰在通往蛮夷阵地的旷野上。 燕七在这一刻终于见识到了威震塞北的名将燕子忱的本事,论骑术之高,燕四少爷已是燕七所见过的佼佼者了,然而此刻跟燕子忱一比,却还仍似庭院玉枝之于大漠劲树,倒不是因为技术上的差距,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气魄,一种超脱了技术层面的东西。如果说坐在燕四少爷所驾驭的马上能感受出身下是匹好马的话,那么乘坐在燕子忱所驾驭的马上的感觉,则根本就像是在乘着风乘着云,乘着一条纵横天下的游龙! 既快又稳,如履平地,既野又灵,畅快淋漓。 燕七甚至在马上枕着她爹的背眯了一觉。 直到感觉到马速渐渐慢下来,睁眼向前一望,夜色下嶙峋的沙岩石山仿若兽骨鬼肌。 “快到了?”燕七问。 “嗯。”燕子忱让马换成寻常速度的步行,“先不急着近前,要等大军就位,估摸着还得再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寅初动手最好不过,那个时辰的人脑子基本就是木的,注意力下降,精神涣散,警惕性薄弱,最易得手。” 老爹的话绝对在理,燕七也是一点不急。 “能不能撑得住?”燕子忱偏过头来问。 这当然不是在问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不睡觉,而是在问她的心理承受力,这样高难度的任务,时间拖的越长对实施人的心理和精神的考验就越严酷。 “能。”燕七道。 “睡吧,到了时辰我叫你。”燕子忱反手在她背上拍了拍,继续让马不紧不慢地走着往蛮夷阵地的方向去。 在即将进入蛮夷阵地前沿那片山岩夹道的之处,燕子忱带着燕七下马,避在一处沙岩后坐等动手的时间到来,燕七则继续睡,枕着她爹的腿没几秒就着了,这令燕子忱也不得不叹服这丫头的大心脏。 睡梦中不知时间流逝,直到燕子忱的声音沉沉由耳孔传入:“时辰差不多了,丫头,起身。”看着燕七睁开眼,燕子忱才又道,“剩下的这段路,咱们牵马而行,你跟着我,如有意外,立刻上马往回走,不要留恋机会。” “明白。” 燕子忱从怀里掏出四个棉花做的马蹄套子给马套上,如此走起路来就几乎没有了什么声音,父女俩牵着马谨慎地借着山岩的掩护向着蛮夷阵地的方向前行,渐渐地已能看到远远的城墙上燃着的灯火。 走至一处停下,燕子忱用再轻不过的声音在燕七耳边道:“这里目测距蛮子的城墙差不多有七百来步,感觉如何?” 真正到了实战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精确测量距离的,只能靠目力和经验,但凡误差大上几米,很有可能就会影响到箭支的力量和射程。 燕七取下背上的弓,利用望远镜向着那厢城墙的方向瞄了一瞄,同样轻声作答:“没问题,这夹路上的过堂风也能帮上忙。” “今日正是那达力亲自带人巡夜的日子,他的画像你已经看过了,与他本人有七八分像,况他既是上司,自是会走在兵士的前面,应该很容易辨别。他带人要沿着城墙一圈一圈的转,每转一圈都要花去不少时间,因此你没有可以错过的机会。别的——还有问题么?”燕子忱偏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没有了。”燕七道。 燕子忱弯腰把马蹄上的套子解下来,方便一会儿撤离,为了减轻马匹的负重,父女俩都没有穿甲衣,一人一身轻衫,除了击杀那达力必须要用到的工具,其他所有多余的东西一概不带,而后燕子忱翻身上马,就立在燕七身边,探下身来将手盖在她的头顶:“准备好了么?” 最难的任务,最重的责任,一旦错过机会,三军人马便白做了准备,一旦击杀失败,就再也无从打破姚立达与蛮子之间协作的桥梁! 三军将士的一腔壮志,燕武两家的忍辱负重,无数个家庭的骨肉重聚——全部灌注在了这一击! “准备好了,”燕七举起弓,望远镜里恰出现了画像上的那张脸,“我开始了啊。” 话音落时,箭已出手,这场惊天击杀竟就这样淡然地揭开了帷幕,燕子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盖在燕七脑袋上的手,鼓励打气的话半个字亦都未及出口,这个丫头竟就这么开始了,连热身准备都不用,连平复心境都无需,连检查武器都不必——抬弓就射,毫不犹豫! 一秒,两秒。 一箭,两箭,三箭……五箭。 燕子忱盯着燕七,她的动作与这几天练习时没有丝毫不同,仿佛这山一样的压力对她来说根本轻如羽毛,她的手依然稳如磐石,她的呼吸始终规律自然,她的动作永远流畅笃定。 三秒,四秒,五秒。 六箭,七箭,十箭。 第249节 一连串的箭在空中连成了一线,夜色下轻盈又迅疾地飞向城墙。 六秒,七秒,八秒——九秒! 燕七收弓转身,燕子忱伸手接应,提起来,落上马,夹马腹,疾奔而走——而此时,有十几支箭甚至还在飞向城墙的半空中! 直到燕子忱的马奔出数十米后,那千米外的蛮夷城墙上才传来一片惊呼——得手!燕七一扬手腕,手中鱼线的另一端顿有受力感,马儿不停,厉闪般劈开深夜的大漠戈壁,呼吼声,脚步声,城墙吊闸门哗啦啦的开启声,混乱的马蹄与兵器摩擦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又清晰地由身后扑来! 两人一骑是跑不过强悍的蛮夷战马的,燕子忱和燕七迟早会被追上,然而此时此刻两个人毫无所惧,燕子忱驭马狂奔,燕七飞快地回收鱼线,追赶声近了,燕七回身,拔箭上弓,弓是八十斤滑轮重弓,箭是真真正正用以穿甲杀敌的铁箭,指动箭出,流星赶月,“噗哧”地一声箭穿甲衣声仿佛响彻了夜霄,骑马冲在最前面的蛮兵将领直接被这一箭撞得由马背上向后飞了开去,落在地上时豁然见胸口处只剩下了一截箭尾! 蛮兵们既惊且怒,然而这阻挡不了他们追击的脚步和复仇的心情,一小股先行兵的身后,滚雷般传来震撼大地的马蹄声,蛮军的大部队就在后方,这愤怒无可抵挡,这羞辱不能原谅,杀!杀死前面那鬼化身的汉人!他们用了邪术!用邪术夺走了那达力的头! 蛮子的骑射兵撒出一片箭雨,可距离还是太远,只堪堪落在燕家父女身后十数米开外的地面,燕七手中的箭却是睥睨群仑,挟着雷霆万均之势呼啸而至,每一箭都准之又准地没入蛮兵将领的胸口,每一箭都似能撞碎一片血肉纷飞! 狂奔,狂奔,苍茫的戈壁大地上,一马遥遥在前如猛龙过江,身后是成千上万乌云盖顶滚滚而来的蛮夷大军,铁蹄扬起漫天沙土,遮蔽了月光,混沌了天地,踏碎了沙岩顽石,这是何等可怕的气势,却压不垮那势单力薄的两人一骑。 燕子忱纵马飞过一道丈宽石沟,反手拎起燕七便向着远处抛飞了出去:“绿耳!”半空里掠出一道人影,稳稳将燕七接住,落地后立即向着后方撤离,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燕子忱勒下马头,接过哪里抛过来的一袭甲衣和兵器,三五下穿上甲衣,手中战矛高举:“弩车队——攻!” 滚滚黄沙之中,千百辆重弩车仿佛由地壳中钻出一般,随着燕子忱的令下,漫天箭雨轰然而降,四百步内火力全面覆盖,毫无缝隙可逃! 蛮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不见惊惶,大军压上,盾牌手先行,以盾挡箭,妄图突破,却见燕子忱又是一挥战矛:“轻弩队!弓箭手!攻!” 却见这战地两侧突然又冒出了两片人马,持弩的执弓的,站射的跪射的,一边从左向右射,一边由右向左射,斜向交叉,形成x形火力网,彻底封锁住了蛮军的冲锋路线,再看这三路军队的站位,是大幅度的横向内凹阵型,将杀伤效果更是放大了数倍! 由上到下,从左至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蛮子的大军被燕子忱指挥下的天朝三军彻底罩在了网中,天朝军且打且收缩包围圈,五十米内弓弩的威力被发挥到了极致,射马穿甲毫无压力! 然而蛮子也不是没有弓弩队,距离拉近威力一样的大,才刚施出,燕子忱的第三令也已传到:“刀盾兵列阵上前!长兵队跟后,混合横列!” 刀盾兵在前挡箭击杀近敌,长兵器队紧随其后利用武器长度攻击更远些的敌人,再加上弓弩齐发直取最远端敌军,天朝三军的攻势层层递进,取长补短,密集覆盖,源源不断! 蛮夷大军被彻底打懵了,近突远攻左避右闪上蹿下跳皆不能,被天朝军队如此密集的火力剿杀,成批成批的兵士像被割了的麦子般倒了下去——没有破绽!完全没有破绽!燕子忱指挥的军队,铁桶一般强悍难破! 蛮夷军绝望了,眼下除了死拼再没有别的办法,死拼,死拼到底! 失去了活的希望的军队还能有多少战斗力,这个无从考证,而正当蛮夷军鼓起一口气要杀出一条血路时,燕子忱的第四道令又来了:“精英战队——杀!” “杀——杀——杀——”铺天盖地的嘶吼声撕裂了每一个蛮军的耳鼓,精英作战队,天朝军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在他们蛮军最绝望的时候,燕子忱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们踹下了地狱的最底层。 杀——天朝第一悍将燕子忱手执战矛身跨战马冲在了精英战队的最前方,什么是气吞万里如虎,什么是所向披靡几狂,这就是!一杆战矛抡起,万夫莫可抵挡,斗气冲九霄,霸才盖当世,神来诛神,魔挡屠魔! 这一夜,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没有人清楚这场仗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当第二天的朝阳升起在大漠上空的时候,蛮夷大军已是尸横遍野,无一存活。 点检战绩,天朝三军剿灭蛮军五万人,五万人,四蛮联盟大概从各自的种族诞生时起至今都没有过如此惨重的毁灭式打击。 而这一切,都源自于昨夜那城墙千米之外的九秒钟。 轻描淡写地开始、干净利落地结束的,九秒钟。 第328章 贺礼 武琰的快件请签收。 “五万人?”燕七一觉醒来得知这结果还有点不可思议,“蛮子竟然出动了五万人来追咱们,咱们有这么拉仇恨吗?” “蛮子又不知道跑来偷袭的有多少人,这么大胆敢隔空直取他们主将的首级,谁能想到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出的手?”燕子忱蹲在铺边笑看着她,“况且这里面也有后来赶来援助的,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达力是乌犁十二公主的驸马,十二公主是现在乌犁当权者雅克查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娇宠的很,她的驸马被杀,乌犁人岂敢怠慢,更莫说我们还抢走了那达力的人头,给他整了个死无全尸,乌犁人不气疯了才怪,所以他们动用大军是意料中的事。” “所以老爹你顺水推舟来场大的,这机会抓的不能更好了。”燕七夸她爹。 她的目的仅仅只是那达力这个人的人头,燕子忱全力支持她原来也并不仅是出于宠她惯她,男人有更大的野心,更宽的视野,更深远的思量,他的目的是蛮子全军的人头,是塞北多年僵持不下的战局走向,是姚立达小朝廷的土崩瓦解,是这片广袤土地改换新颜重回和平宁静的宏观愿景。 男人和女人的天地还真是不一样啊。 “那达力的头呢?”燕七看了看铺头处。 “我让人拿走处理去了。”说到这点燕子忱也是有点醉,自家闺女这是加了什么属性点啊?那达力的头取回来后就放在铺头处,然后就这么睡了……别人家闺女难道也是这么胆儿肥心大不讲究啊?! “扔外头我怕让野兽野禽什么的叼走。”人还解释呢。 “起来吃饭。”燕子忱勾她下巴颏一把。 燕七起身抻了个懒腰,准备出去先上个茅厕,走了几步一回头,发现她爹还在原地蹲着:“怎么了?” “……回来拉我一把闺女,”燕子忱皱着脸,“干了大半晚上骨头都他娘的散架了……”所以蹲下了就不大容易起来了…… “……” 老爸终究还是个人类啊真高兴。 …… “这个头要怎么送回京去呢?”吃早饭的时候父女俩的话题依旧彪悍,燕七最发愁这事。 “脑壳子里头能掏的都掏了,外头做防腐处理,”燕子忱轻车熟路地道,“鹰局里不光只有游隼,还有训练有素的大型鹰种,把头装油布袋子里就能运送,至多比游隼慢些。” “那就拜托爹找个专业人才帮我弄一下了,”燕七道,“我明天就回城。” “怎么,不想多陪陪你老子了?”燕子忱笑问。 “你要是能给我找个可以天天洗澡的地儿,赶我走我都不走。”燕七道。 从见到燕子忱至今燕七都没洗过一次澡,身上还全都是血,整个人早就臭了。 燕子忱哈哈笑:“回吧,今后局势必定更为复杂不稳,有你在家里我还能放心着些。” “姚立达气数将尽了吗?”燕七问。 燕子忱夹起个腌瓜条嚼咽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小看姚立达,他在塞北这地界儿已经经营了近二十年,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儿,真要能这么容易弄死,朝廷能让他活到现在?” “现在差的是什么呢?”燕七问。 “实证。”燕子忱道,“就算是皇帝要杀人,也得师出有名,何况你以为要杀的只是姚立达一个人吗?姚立达这三个字,已经不仅仅只代表着一个人了,而是他身后一整个姚氏派系和这整个塞北的军方政方。 “姚立达在塞北二十多年,军政两方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谁不得仰仗他的鼻息生存?畏他的,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现在成了他的派系一员,不肯屈服他的,在他的地盘儿上被他以各样手段弄死那也不是什么难事,病死了,水土不服死了,蛮子找人暗杀死了,应付朝廷的借口多得是,天高皇帝远,找人来调查?能不能平安抵达塞北先不论,等你走到这儿了,所有的证据早就被姚立达销毁了,如此这般来上这么几回,哪个官员还敢不老实、不与他一个鼻孔出气? “这就是目前皇上面临的难题,第一是远,知府管着一座城还有犄角旮旯顾不及之处,更莫说隔着千里万里的塞北;第二就是这塞北官员由上到下都同姚立达串连起来,皇上想要真相和证据,谁能给他真相和证据? “这上上下下一干与姚立达串通起来的官,哪个都留不得,皇上若要收拾这些人,没个能说服不明真相的百姓的借口和实证,也是没法子随意动手,毕竟……”燕子忱说至此处哂笑一声,“这世上最可怜的是百姓,最愚蠢的也是百姓,最强大的亦是百姓。” 这点燕七表示赞同,不明真相的群众为罪大恶极之人摇旗呐喊申张“正义”的事例还少吗?由此演变为暴民从而怨恨国家的人还少吗?更莫说姚立达在百姓眼中当年还有护龙之功、镇守北塞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 政治从来都不是九秒取人头这样单纯简单的事啊。 姚立达的话题在这里永远都是绕不过的,不过也没有影响父女俩吃饭的心情,一人一大碗粥,几个窝头就腌菜,吃得也是饱饱。 一整天营盘内到处都在忙碌,打扫战场、清点战利品、照顾伤员、凭吊牺牲的兄弟。燕子忱和老武们经过一夜奋战后也没能落个轻松,此时聚在营帐里商讨后续的应对计划,燕七则被元昶托人带话拎到了一处避人的沙岩处去。 之所以要托人带话,是因为燕子忱让人把他从燕家军的营盘丢了出去,且还不许他踏进半步,这位一肚子怒气柱着个拐等在沙岩后头,瞅见燕七来了便拿眼瞪她。 “咋还柱上拐了?”燕七问。 “问你爹去!”元昶火大。 “找我啥事?”燕七果断换话题。 元昶使劲瞪了她两眼,转而一肚气就又消了:“昨儿没受伤吧?” “没,特顺利。”燕七道。 “行啊你,还真让你办到了!”元昶咧嘴笑,“等哪天有空了你给我比划一次,我看看你是怎么弄的。” “好。” “那达力的人头你打算怎么着?挂到风屠城的城墙上向蛮子示示威怎么样?”元昶笑道。敌军的人头就是战利品,谁砍的算谁的,燕七的战利品虽然只有这一个,但分量却抵得上千军万马。 “呃,他的头我是想要送回京去的。”燕七道。 “送回京?干嘛?”元昶纳闷儿。 “做武家二哥的成亲礼。”燕七道。 元昶愣了一阵儿,半晌嘴里吐出两个字:“霸气!” 古往今来,有谁见过拿人头当礼物恭贺别人结婚新禧的? 六月二十八到武家来参加武二公子和燕二姑娘成亲典礼的宾客们就“有幸”集体见证了这一幕。 彼时新郎新娘才刚拜过天地,还未及把新娘送入洞房呢,就听见喜堂之外有人一路高声叫着一路往里冲:“老太爷——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十夫人……七爷八爷……十二爷十三爷……二少爷三少爷……五少爷六……七……二十……三十六……” “有屁就他娘的赶紧放!”武老太爷在上头急了,白胡子一抖就要拿椅子砸人。 来人是家里的门丁,五大三粗也是个退伍老兵,手里捧着个红木雕着团囍纹的精致匣子,大步跨进厅来,左一扒右一拨地推开厅内众宾客,乘风破浪般冲到了喜堂中央,一眼儿瞧着上座的武老太爷,一眼儿瞅着今天的新郎倌儿武琰:“——报!燕大人让人送来的贺礼,说是从北塞通过鹰局送来的,指定了给二少爷亲启!” 武家人和厅内百十来口子宾客一时面面相觑:燕大人?燕子恪?那蛇精病又搞什么!这会子难道不是应该在他家里招待去贺喜的亲友宾朋吗?!瞅他忙的!还顾得上分心往这儿送礼物呢?!唾嘛的还专挑着这个时候送来,知道的是他蛇精病又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砸场子想悔婚呢! 究竟是什么礼物非要赶着这会儿送来啊?!——等等,从北塞寄过来的?北塞战区?难道是武二公子他老子?不对呀,要是他老子的话直接寄回家不就完了吗,还通过燕子恪的手干什么!那要不是武家自己人寄回来的话,还能有谁……燕子忱?是燕子忱寄过来的吗? 众宾客虽然挺好奇这匣子里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物件儿,但现在显然不是拆礼物的时候,这拜天地和送入洞房以及开酒席的时辰都是有讲究的,再磨蹭可就误了吉时了,于是都催着赶紧先把新娘子送进去,礼物什么时候看不行? 武琰也觉得纳闷儿,正要让门丁先把礼物拿下去,忽然敏锐地发现这匣盖儿缝隙处竟有一根头发露在外面飘飘扬扬,不由一怔,道了声:“打开。” 武家人和众宾客也都跟着一愣:蛇精病莫非会传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向行事最靠谱的武琰怎么也在这个时候跟着胡闹起来了?娶着媳妇高兴傻了吧?! 门丁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小主子让打开那就打开呗,大手一乎拉“咔”地一下子就把匣盖儿给揭了开来。 那达力惊愕狰狞与不甘的表情凝固在这颗头颅灰白的脸上,在枯草似的乱发掩映下愈加显得恶心与恐怖,由这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死的相当突然,相当出人意料,相当的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是怎么死的呢?是谁杀了他?是谁,取了他的头颅,万里直达送到他武琰的手中,以贺他新婚之喜? 武琰被这件前无古人的新婚礼物弄得有些发愣,直到他看见贴在匣盖儿内侧的一张纸上写着的几行字,刀头燕尾笔力秀劲的瘦金体,道是:“谨以此礼,恭贺二哥嘉仪天成,喜联双璧。愿琴瑟和鸣家美满,伉俪荣谐到百年。” 落款只有一个字:七。 武琰看着这字,看着看着弯起了唇角,弯着弯着倏而放声大笑,惊着了满堂宾客和自家亲人,没人看到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是什么礼物能让一向仪端礼正的武二公子开心成这样? 是真的开心吗?立在人堆中的武珽望着他的二哥,是真的开心,让人听着这笑声都似乎能跟着打开胸腔,纳进塞北的广漠长天来,可这笑声中却还有极不易察觉的那么一丝苍凉与遗憾,但也转瞬被这笑声扫荡了个干净。 “好礼!”武琰朗声一喝,真真是好礼!燕小七,不吭不哈地跑去了北塞,又不声不响地给他千里送了颗人头回来,简简单单三两句,却能在这字里行间尽见北塞战场上的狂烈与峥嵘,金戈铁马仿佛冲破了这红纸黑字磅礴而出,连营号角就在这笔划转折中回响不绝!大漠明月,一骑绝尘,隔空斩首,霸气凌人! “把这礼挂到酒宴厅的门楣上去。”武琰和门丁道。 挂门楣上?什么礼需要挂在门楣上呢?难道是风铃?门帘?晴天娃娃? 这门丁耿直地应了,一把揪着这颗头颅上的头发就给它从匣子里拎了出来,转头往门楣的方向瞅,想着挂在什么地方最显眼最合适。 “啊——”成片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门丁转身的一刹那,一直关注着这礼物的宾客们集体吓疯了——人头——人头——那唾嘛的是颗人头—— 哗啦啦,扑嗵嗵,桌椅和人倒成了一片,吓跑的吓尿的吓晕的整个都乱了套,好好的一场婚礼骤然成了屠宰场,那比猪们还惊恐数倍的惨叫声听着甭提多可怜了。 武琰哈哈地笑,一颗人头,就吓疯了这些养尊处优不知疾苦的人们,可知这颗人头的主人曾砍掉过多少天朝将士的头颅?!可知为着这颗人头有多少天朝将士埋骨沙场永不能再回归故土?! 这些人居然会怕这样的一颗人头,想想还真有些讽刺。只不知他们若知道取下这颗人头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和心情? 第250节 千里送人头,礼重,义更重。 这样的一件重礼,岂能不挂出来以示感谢? 挂!必须挂!必须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看到! 武家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老二做了燕子恪的女婿好像还真挺合适的,这犯神经的潜质大有可挖之处……就是一会儿开宴的时候比较不知道该怎么好,一厅人在下头吃吃喝喝觥筹交错,上头挂着个人头就这么高高地一脸怨念地看着他们…… 到底谁踏马才会是一脸怨念啊!众宾客哭着心想。 …… 用鹰局寄那达力的人头,这是个难题,好在燕七身边有大杀器,崔晞大神巧手一动,在那达力头颅的外面覆了一层石膏,石膏做成圆球状,表面雕满了精致花纹,这东西拿到鹰局去发,姚力达的鹰犬只会以为这是件十分难得的工艺品,自是没理由阻拦人家发快递。 所以燕七才没有直接把人头寄往武家,那帮大老粗们搞不好看一眼这工艺品就直接扔进库房里再也不理会了,因而地址写了燕家,收件人燕子恪,就放心地把人头寄出去了。只是燕七怎么也没想到她大伯那个蛇精病赶着人俩拜堂的时候直接让人端着头进了门,把他自个儿闺女的婚礼弄了个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燕二太太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个儿老头和闺女在前线干出了怎样的大事件,燕七一回来就先抱着哭了一场,哭完再训,气燕七先斩后奏不管不顾地就跑到前方去冒险,训完了就让厨房给燕七炖鱼炖肉压惊,一点儿都不心疼本来就挺紧张的粮食储备。 燕七回来后光洗澡就换了四大桶水,头发上和身上沾的血费了老鼻子的劲才洗干净,皮都搓掉了好几层,萧宸就比较郁闷了,身上的伤还没好,洗不得澡,只好继续臭着,燕七让五枝暂时睡去了他的屋子,好方便随时照顾伤号。 小十一还依稀记得燕七,被燕七一抱就咯咯直笑,抱了几天终于回归了之前的信任,又开始白天晚上地翻燕七的牌子点名要求伺候。 回来后的头几天,燕九少爷让燕七把这次经历的全部情况都交待了,燕七也着重地转述了燕子忱对北塞形势和姚立达政权状况的介绍和分析,燕九少爷听罢,揣着手沉思,半晌方道:“经过这一场不在姚立达计划内的大战,北塞形势必然会陷入更复杂和紧张的局面,这样的局面有利也有弊,有利之处是越混乱姚立达越容易露出把柄,弊端是很可能会因此激怒他从而引发他疯狗似的反扑。 “姚立达这个人心胸狭隘,虽猖狂却又不失谨慎,只从那传言爹阵亡后他亲自上门进行羞辱的行止便可看出。递传言,他大可让手下来,赶我们离开将军府,亦可令手下来办,他这样一个北塞地界儿的土皇帝竟要亲自上门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可见他对爹的怨气有多重,心胸有多窄,非得不计身份亲自行羞辱燕家之事才能让他心头舒坦出口恶气。 “大概就因为爹的存在让他在北塞二十多年来在百姓中树立的‘威信’大打折扣,又因为爹不肯屈服于他的威势与他同流合污让他恼羞成怒,他对爹,实则是又嫉又惮又恨,如若他因这次的事被激怒,爹必定是他首当其冲不惜一切要除去的目标。 “所以,我们必须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纵然有雷豫在,我们也不能把自己的性命安危交在别人的手里,防着姚立达下黑手,我们务须充分防备。” “说得对,那我们继续搬家?”燕七问。 燕九少爷白她一眼:“只要不出塞北,搬到哪儿对姚立达来说都是一样。” “看来我们只有全副武装自己了。”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悠悠地向着窗外望了望:“只要合理计划和安排,宅院,也可以固若金汤。” 第329章 防范 燕家兄弟の主宰之章。 如果说北塞百姓对于姚立达的感觉是“畏”的话,那么对于燕子忱就是“敬”。畏,当然是基于阶级地位和手中的权力;敬,那就真正的是对这个人能力与成就的敬服了,用现代话来定义的话就是“人气”,就好比人气超高的明星偶像,轻易是没人敢喷的,只要一喷,必定会引起粉丝们的狂轰乱炸。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姚立达没能把燕子忱干掉的原因之一,燕子忱可是北塞百姓安危的保护墙,想把这堵墙拆掉,百姓绝壁头一个不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一点姚立达也懂,民愤轻易是不能激起的,所以面子工程他做得很好,那么要收拾燕子忱,就只能玩儿阴的,然而人燕子忱武力值高,手上要兵有兵、要功夫有功夫,更恶心的是他踏马的还有心眼儿,派人下个毒、暗个杀什么的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 收拾不了燕子忱本人,那就只能收拾他的家眷了,趁着燕子忱在外带兵,姚立达没少让人去燕宅找碴下黑手,而燕二太太他们之所以十来年还算安全地过到现在,一是因为燕子忱“收养”的这些亲兵日夜看家护院,二也是因为姚立达实则并没真的打算过早地将燕子忱的家人置于死地——激怒燕子忱和他拼命,那是下下之举,形势如果没到那个份儿上,姚立达宁可想法子先干掉燕子忱本人。 而眼下,形势好像就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 燕子忱在外带兵,气急败坏的姚立达很可能会将泄愤的枪口对准他的家人。 “基于以上原因,即日起,所有人务须听从安排,全力戒备。”燕九少爷立在上房门外的廊下,揣着手淡淡地看着站了一院子的燕宅下人,燕子忱不在,燕九少爷这个二房长子就是绝对的拿主意的人,哪怕他再年轻。 “大少爷直管吩咐!彪子我和弟兄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张彪捶着自个儿胸膛吼道,旁边一帮子大老粗就跟着一起振臂狂呼。在这里他们只认燕子忱一家子,所以燕九少爷就是他们的“大”少爷,跟京里的燕府不沾半毛钱关系。 燕九少爷笑了笑,慢慢扫视了一番院子里的这些男男女女壮壮弱弱,这才再度开口:“燕家军才刚大败蛮军五万,百姓正是最振奋的时候,这个当口姚立达不至于蠢到让人大白天上门闹事行凶,因此晚上才是我们最应警惕的时段。 “张彪,家里二十四名亲兵及八名家丁由你按照我的安排统一调配,白天,由八人看守门庭,其余人必须留在房内休息,养精蓄锐;晚上,二十四人分守五进院落,配备各自兵器及父亲这次让姐姐带回来的燕子轻弩。 “丫鬟仆妇,除负责贴身伺候的人之外,亦分白天夜里两班值岗,所有易燃与入口之物的旁边,必须有一人不错目地看守,此由兰嬷嬷负责统筹。 “另外,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些活儿要干,我把需要的东西写了单子,张彪,你带几个人去弄回来。 “还有一件事,我军大败蛮军五万的消息,你们出门的时候尽量散播开,找到所有朋友熟人,让他们也帮忙把消息扩散出去,城内城外,越广越好。” 张彪当然乐意把他老大的战绩宣扬得人尽皆知,得了令就欣然去办了,却不知燕九少爷对此是有另一番考虑的:天朝军大胜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些为逃兵灾而离开风屠城的百姓很可能会重新回来,毕竟谁也不想轻易离开故土,一旦看到了转机,自是不想再漂流在外。 而当这些百姓大量回归时,城中必然要乱上一阵子,姚立达最怕某些人借机趁虚而入,注意力多半会放在对此的严防细查上,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还不怎么顾得上对燕家动手,这就为燕家的防范准备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乱中求安,是燕九少爷整个计划中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时间,燕宅里的每一个人都按照燕九少爷的指示忙活了起来,连燕二太太都没有例外,指挥着仆妇们把不常用的、贵重的一应东西全都打包装箱,放进了这宅子里原用来储菜存粮的地窖里去,外头就放些日常用品和衣物,首饰都不许女眷们戴,一律收起,以免发生紧急情况时碍手碍脚把人给拖累了。 五枝的任务是满城里去收集购买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萧宸有伤在身,燕九少爷就没给他安排任务,结果燕七十分不要脸地把小十一甩了过来请他帮忙照看,燕二太太忙她也忙,连奶娘都被派去干木匠活儿了,还真没人有什么功夫伺候这位小爷。 于是萧宸就被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由此确信,这世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是婴儿。 这种武器萧宸连拿都不知道要怎样拿,只好两手箍着直直地举在身前,然而这力道相当难掌握,用点力吧怕箍疼了他,不用力吧他玩儿命在手里给你弹动想上天,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脱手而出。 可要不拿着他呢,放在床上他就给你无休无止连绵不绝地哭到海枯石烂,魔音入耳的同时人还能兼具屎尿齐流的战力,这一刻萧宸觉得这个婴儿已经主宰了整个世界,全身都在往外滋着毁灭之光。 想想燕家这三口子也是心大,就这么放心地把个才几月大的孩子交到了根本没有跟婴儿打交道经验的他的手里,然后人家就各忙各的去了,一点儿都不担心他把这孩子磕着碰着委屈着。 不过萧宸也绝不是那种遇到困难会退缩的人,于是几天后就被燕二太太给夸了,说他抱娃的姿势相当标准,燕七也给他点赞留评: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 这是……在说他像个专业的奶娘吗?萧宸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至于燕七在忙什么,萧宸抱着娃也旁观了几回。燕七,燕九少爷,和崔晞,这三个人凑在房里似乎在讨论什么“大杀器”。燕九少爷给出构想,燕七提供素材,崔晞鉴定可行性。 “姚立达若要动手,九成的可能会选择夜间潜入,硬闯不大会,如若被百姓们知道这个当口还有人给我们找麻烦,必定会炸了锅,毕竟他们还指望着爹能给他们拼回个安定的生活,一切会扰乱他心绪的事情都不能容许。”燕九少爷手里捏着笔,慢吞吞地蘸着墨,“因此,制造成事故死是最佳的选择。白天不能动手,只能晚上动,晚上会有什么事故看上去既合理又不会引人怀疑呢?” “失火。”燕七道。 燕九少爷便在纸上写了个“火”字,“这个地方天气干燥,纵火的方式最易成功,所以我们第一个要防的,就是被纵火。” “幸好这宅子里有井。”燕七道。 “然而草木也多,”燕九少爷道,“倒上油泼上酒,火势着起来单靠这口井是救不过来的,我们不能指望张彪他们这些人只凭日夜值岗就能防得住,姚立达这么多年还活得自在,身边没有几个高手是不可能的。我问过五枝,倘若夜里潜入有四五个人值岗的一进院子而不被发觉,他能否做得到,他说他可能稍微困难点,但若换了一枝,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宁可把姚立达身边的人都想象成一枝,也不要轻敌大意。” “说得对,那么我们怎么防范呢?”燕七问。 “院子里所有的藤草全部拔除,树木砍掉,廊下的柱子梁檩、门扇窗框等所有木制之处,全部糊上泥沙,屋内一应木制家具及易燃之物一概撤去,堆到后头库房里,库房的门窗全部用泥沙封住。卧房内铺厚厚的细沙做床,上面可垫一层褥子,枕头用瓷枕,留一床被子,衣物放在匣子里埋在沙子下面,需要换的时候再挖出来,如此就算对方在外面往屋内射火箭点燃了被褥,我们也可及时用沙子来灭火。”燕九少爷末了勾了勾唇角,“北塞别的没有,沙子可是管够的。” “来劲了。”燕七道,所有的房间啥都没有,全都铺上沙子,这么吊诡的应对方案只怕姚立达做梦也想不到。 当一座院子里除了石头沙子就是泥瓦,那还要烧什么才能引发出一场火灾呢? “当然,最好是让对方连放火的机会都不要有,”燕九少爷又在纸上写了一个“避”字,“我们的人手还是有些少,每进院子里只放四五个值岗的亲兵,面对高手的时候就有些不够看了。因此我们需尽量将人集中在一起,左右房里已没了床,大家都睡地铺,每间屋的地方就大出了许多,所有仆妇只需三间就足够了,男丁可以占用四间,分别占用第一进院和最后一进院,而我们,也住去第一进。” 第一进,通常都是家中男仆所居的院落,第五进则是女仆所居的院落,燕九少爷把宅子里从主到仆所有的人集中在一起,全部安排到了这两个院子去住,中间最主要的三进院子就完全成了空室。 “对方不会想到我们会住在男仆房,他们的目的是我们燕家人,其他人不过是捎带,所以如若偷袭,必定会以第四、第三进院为主,通常这两进院都是主家所居的院子。”燕九少爷说罢又在纸上写了个“防”字。 “最关键的还是要防,等对方接近宅子时就已经晚了,因此最好是能提前发现对方的行动,”说至此处,燕九少爷看向燕七,“我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人眼的最大可视宽度是一周的三分之一。” “没错,但如果集中注意力时,可视角度只有二十五度,”燕七拿过燕九少爷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如果把这个圆圈用直线通过中心点分做三百六十份的话,人在集中注意力时,视角能容纳的范围只有其中的二十五份这么宽,”一边说一边在圆圈内涂了个差不多二十五度角的黑色区域,“人站在这个中心点,所能看到的就是这片黑色部分。” “我需要一个高高的架子,顶端可以坐六个人,分别朝向六个方向,”燕九少爷看了眼崔晞,“无需时刻集中注意力在这二十五‘度’的区域里,六个人,每人监视着六十度的范围就足矣。” 坐得高看得远,六个人六个方向,未等对方接近燕宅,就能被负责监视的人一眼看到。 “图纸我可以画出来,做架子请另找人动手。”崔晞笑吟吟地道。 总不能让人一弱质公子哥儿亲自动手去干木匠活。 然后小十一的奶娘和一干丫头仆妇外带家丁们就被抓了壮丁…… 因为要做的御敌神器可不止这一样,燕九少爷的脑洞这才刚刚打开。 第330章 虚实 举一反三学以致用才是真·学霸。…… “与姚立达相比,我们处于绝对劣势,主动出击不可能,硬拼更不可能,所以守才是重中之重,”燕九少爷慢慢地道,“我们要守到局势进一步起变化,守到朝廷接到这一消息后做出的应对反馈回塞北,因此,守,是我们唯一要做且无论如何也要做好的事。” “说得对。”他姐无论何时都无条件捧他的场,“你接着说,我们要怎么干?” “不但要‘防’,要‘守’,还要‘吓’。”燕九少爷抬了抬下巴,他姐收到指示拿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吓”字,不是吓唬的吓,是威吓的吓。“我们家不是城门,想进进想出出,能令对方望而却步是上上策,如若挡不住他们急着送死的脚,我们也不吝送他们一程。” 燕九少爷这话说得既淡又冷,燕七抬头和萧宸道:“快掩住小十一耳朵,这话题婴儿不宜。” 萧宸:“……” 小十一:“呷呷。” “先说说望而却步吧。”燕七看向另一个弟弟。 燕九少爷慢慢一笑:“我们用一个另类的空城计。” 另类,这词当然是从燕七那儿学来的,崔晞秒懂,萧宸和小十一一脸虚心准备认真学习。 “家里人手少,这也是姚立达无所顾忌敢上门生事的原因,而我们若要令他有所顾忌,就要做出个家中藏了不少人的假象来。”燕九少爷翘着唇角。 “呷?”小十一歪着头看他。要怎么做呢? “可还记得未央村的那件案子?”燕九少爷挑眸看向燕七。 “用影子把人吓死的,”燕七点头,“你该不会是想学以致用吧?” “为何不呢?”燕九少爷垂眸理着袖口,“虽不至于将姚立达的人吓死,但也可令他们以为家中早便有了准备、埋伏下了不少人等着他们入彀。且我们也无需做得像未央村案那样复杂,借助灯光、剪纸和一些普通零件,足以达到想要的效果。” “可……”旁听的萧宸忽然有话说,小十一噌地一下子转过头来仰脸看着他,并且暗挫挫地伸出一根手指想戳他的鼻孔。 “有疑问?”燕九少爷看向萧宸。 “用剪纸的话,一动不动会显得很假。”萧宸道。顺便轻轻颠了颠臂弯上的小十一,小十一笑着挥拳在他胸口来了一下:跟谁俩呢。 “这就要看某人的功夫了。”燕九少爷继续低头理袖口,那厢崔晞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倚在桌上只管呵呵地笑。 “影子是最易混淆人视觉的东西,”燕九少爷理完袖子重新抬起眼皮,“做出虚实与动静结合的效果来,就能更显逼真。因此我们还需再借鉴一件案子——就是那位琳表姐用蛇影杀人的手法。” 琳表姐利用挂帘和视觉补像的原理制造了会动的蛇影,照此方法同样可以做出走来走去的人影! “看来去年一年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啊。”燕七慨叹。 围观案子也不是白围的,这都能拿来举一反三了,可见拥有柯南体质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时刻杀人手法也能变成保命手段——当然,这种本事除了她家燕小九大概别人也不大能具备。 “这件事……”燕九少爷看着窗外故意慢吞吞拉长调。 他聪明伶俐的姐立时接上,和崔晞道:“小四试着做做没问题吧?” “画人物我不大在行。”崔晞笑着道。 “这种事交给这货,”燕七一拍燕九少爷的肩,“你们两个可以精诚合作了,期待ing!” 燕九少爷无比嫌弃地扒拉开他姐的手,“只靠简单的吓唬,也未见得挡得住疯狗,所以我们不但要用‘虚’吓,还要用‘实’吓。”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应用哪件案子的手法呢?”燕七问。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表扬她终于智商在线了一回,道:“人多只是我们做出来的假象,实际上能投入实战的终归只有这么几个,因此我们应尽量避免与敌正面冲突,利用偷袭的手段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打击对手。而我认为,偷袭的最高境界不是躲在暗处放冷箭,而是就在视野开阔处堂而皇之地攻击对手,对手还看不见你在哪里。” “嚄哦喔噢。”燕七手里的笔在指间转了几圈。 第251节 燕九少爷勾勾唇角,他姐可从来都不傻,很多事根本就是一点就通。 “嘎?”小十一讨厌卖关子,挣扎弹动着就要飞出去扑打他哥。 燕九少爷横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出计划:“去年书院画艺展览上余金晖所使用的杀人手法,你称之为‘人体彩绘隐身艺术’的,我们可以拿来用一用,颜料涂在衣服上,再做几个头套,夜里值岗的人穿着,就站在指定的位置‘隐身’于背景中,身上的兵器和手弩也一并涂上,夜里黑,更不易被人发现,如此既能保证自身安危,又可除敌人于毫无防备之下,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宸在听燕七详细地解说过这一手法的原理之后,不由深深地看了燕九少爷一阵,这个法子岂止是事半功倍,简直是逆转了双方的处境,明明对方才是来搞偷袭的,敌暗我明,用了这法子却生生给转成了敌明我暗,来搞偷袭的人反而处在了明处,被偷袭的人倒换去了暗处,虽然这手法是别人想出来的,但能将之举一反三灵活运用到这种程度,这个男孩儿的头脑可真是相当的不简单! “另外,”可怕的小男孩儿竟还有话说,“只靠手弩和区区二十来名退伍兵,对付得了少量的敌人,却应付不了大批量的人,所以我们还是需要搞一些大动作,比如,综武队时用到的枝杈阵,”说至此处看了眼崔晞,“再比如,东溪队曾用过的烟具和能将绳网喷至空中而后展开落下来的工具,”又看了眼燕七,“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用起来,姚立达会被激怒到什么程度无从预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和最全面的准备,用以支撑到他玩儿完的那一天。” “就照你说的来。”燕七拍板。 四个半巨头的会议结束后,燕宅上上下下就彻底忙碌了起来,这里头五枝最苦逼,因为运沙子不好白天去运,恐令姚立达察觉,只好晚上去,萧宸有伤在身干不了重活,这任务就全给他一人儿来完成了,一到晚上就跑出去,整宿都在一趟一趟地往燕宅扛装了沙子的大麻袋,好在只需要铺众人睡觉用的房间就行了,否则非得把他累屁了。 扛回来的沙子,由家中仆妇们先用水冲洗干净,以免扬起尘土,尤其是小十一在的房间就更得注意卫生,洗干净后晒干,筛出较细的沙子用以铺在身下睡觉,其余的放在房内备用。 采购和搜寻各类工具和材料的话,就只能乔装改扮后尽量避人耳目地上街去找了,东西收集回来后就根据崔晞的图纸和用木头做出来的小模型制造原比例的成品,张彪甚至还神通广大地弄回来了两个木匠,这对儿木匠是父子俩,以前被街霸地痞欺负的时候幸被张彪撞见,出手相帮救了两人性命,如今张彪一叫,二话没说就来了,燕九少爷也没瞒着,把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跟这父子俩说了,父子俩一听更是拍着胸脯表示为了燕将军的家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有了专业木匠的加入,崔晞设计的东西完成进度就更快了,燕宅的其他人虽然是外行,但也能跟着打打下手、做做力所能及的事。制造过程中动静小些的,就只在已经腾空了的第四进上房里进行,动静略大的,便转移至地窖里去完成,隔音效果也是好得很。 没过几日,城中果如燕九少爷所料那般,一些已经逃离故土的北塞百姓听闻了边关军大胜的消息,都纷纷回转了家园,城门口白天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口络绎不绝,而守门的卫兵则增加了四倍的兵力,进出城的盘查也比平日更加严格了许多。 木匠父子依照燕九少爷的指示,最先做好的就是那架可以坐六个人的瞭望台,瞭望台就置于第三进院的院中央,六把椅子背靠背摆成水仙花瓣状,下头是应用榫卯技术搭建的梯架,足有十多米高,木头之间咬合得极其稳固,而且便于攀登着上下,为此女眷们还专门用布缝了个大罩子,白天的时候把这瞭望台罩起来,让外人弄不清里头的玄机。 比较遗憾的是燕七把望远镜留给了燕子忱使,现做新的眼下又没有这个条件,只能从那些亲兵里选出六个眼力最好的来担当瞭望兵,好在坐得高看得远,可视范围还是很大的。 当沙子都处理好后,众人就正式地调换房间了,一些粗使的下人住去第五进院,贴身的丫头嬷嬷和主人贵客们都住在第一进院的倒座房里,以及张彪等几个功夫较好的亲兵也在第一进院,好方便随时保护主子客人。 为免大家住得过于分散而在发生紧急情况时不能及时相互照应,众人不得不暂时尽量占用较少的房间,于是燕九少爷、崔晞、萧宸和五枝就挤在了一间里,隔壁就是燕七、燕二太太、小十一、奶娘和五香十色两个贴身丫鬟,其余的丫鬟嬷嬷都在另一个房间,满满当当地住着,天天在沙子里摸爬滚打。 小十一的待遇最高,不必睡沙铺,有专门的小木床给他睡,每天夜里五香十色和奶娘轮流值夜,专门守在小十一身旁。大家其实最怕的就是小十一夜里饿了尿了哭起来,这一哭的话可就暴露了大家换房的计划,不过这一点也根本难不住燕九少爷,吩咐了奶娘和五香十色,倘若夜里小十一哭起来,就立刻用粗鄙的话训他——试想哪个下人敢这样对小主子说话?便是燕二太太也不可能这样说自己的儿子,所以如果这个时候正巧有前来打探虚实的敌人在附近听到,也至多以为这孩子是府中下人所生,谁会联想得到燕家的主子竟然住到了第一进院的下人房里、燕家的下人又怎么可能会如此训斥自家的小主子呢? 再之后燕九少爷为值夜的人亲手涂绘的“隐身衣”也制作完成了,张彪他们穿上之后站在指定的位置,甭说晚上了,就是白天都不易发现,把张彪他们这帮人稀奇坏了,没事儿就穿着这衣服站在那儿装空气吓唬人家小丫鬟。 用来冒充人多势众的影子工具,也在燕九少爷和崔晞的手下完美诞生了,静态的影子通过灯光角度和材料质地不同,做得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看上去十分逼真,动态影子要用到人为操作,于是在房内安排着一名家丁专门负责此事,兼顾着打灯光和不定时地拉动帘子让动态影子动一动的任务。 东溪队使用过的烟具、罗网喷射筒更是难不住崔晞,一口气弄出来不老少,每个人都配备上还有富余,唯一要花比较长时间来制作的是枝杈阵,锦绣的枝杈阵其连动运转的机关是埋在地下的,眼下却没有那样大的人力来做到这个程度,于是只好把操纵机关运行的部件都放在地面上,其次因为要防着对手纵火,枝杈阵不能再用木头来做,只好四处去寻找铁棍铁耙一类的东西来个随性组合。 好在北塞拥有两座大铁矿,风屠城内的铁器和铁艺制品是绝不会少的,张彪他们几个白天夜里四处搜刮,能用不能用的全往回兜,连人谁家要给马钉掌的马蹄铁都给撸回来了。 燕家人忙着悄悄布置自己的堡垒的时候,姚立达方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直到过了近半个月,才收到了推测来自于雷豫的小纸条,纸条上只有潦草几个字:小心,我拦不住他了! 第331章 夜袭 第一次团灭。第二次团灭。 半个月的平安无事,对于燕家来说已是相当的难得和宝贵了,再经由燕九少爷的安排和崔晞的妙手,燕家上下现在是信心满满,张彪他们那伙子甚至巴不得姚老狗赶紧过来送死。 “姚立达如果不算太白痴的话,第一次派人来,应是以试探我们底细为主,如果发现我们毫无防备,才有可能顺手杀之,”燕宅全体员工会议上,燕九少爷这样和大家道,“而我们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让他的这些探子有来无回,传不回任何消息给他,让他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燕家仆妇们给瞭望台做的布罩子起到了意外的效果,燕九少爷索性就让这布罩子一直罩在那里,不必扯掉,负责瞭望的亲兵从罩子下面钻进去,沿着木架子爬到顶部,再由布罩上不易被人察觉的缝隙处向外监视着自己这个方向的动静,从外面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这布罩子下头罩着六个虎视眈眈的人,在夜间就更是如此了。 姚立达倒是颇有耐心,哪怕局势脱离了他的掌控也没有立刻气急败坏地跑来杀掉燕子忱的家人出气,当然,这也跟身处前线的燕子忱和武家那伙子人在接连不断地给他制造trouble有关系,杀灭蛮夷五万大军之后,四蛮联盟登时就炸了,直接一封信发过来逼姚立达交出燕子忱的人头,交不出来就撕破脸从此势不两立,姚立达正跟这儿想尽办法拖延着要来个缓兵之计呢,结果燕子忱那王八蛋又悄么叽儿地跑到久乃——四夷联军的另一据点灭了蛮子千把人,蛮子这还要能再忍那就不是“蛮”子了,连信也不给姚立达递了,直接让死士拿箭绑着战书就射在了边关军大营的营门上。 这是要跟姚立达拼命了,姚立达能不急吗?他能指望着燕武两军保他?于是这段日子姚立达就光忙着调兵遣将保卫他所在的大营了,这回他不光要防着蛮子,还要防着燕武两家落井下石,更要防着朝廷在这个时候从他背后递刀,三面受敌,姚立达又急又气又有点慌,再加上那帮不知好歹的百姓在这个当口回涌入城给他添乱子,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一边忙着应对各方各面,姚立达的怒气值一边越升越高,终于在这一天他忍不住了——管它蛮子几时兵临城下,管它燕子忱会不会趁乱凿他的城墙角,管它朝廷抓没抓住这个机会有所动作——先弄死燕子忱全家再说! 如今全城百姓都在对燕子忱歌功颂德,姚立达气得头再昏也不好在白天里动手,所以只能待得晚上——让燕家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家里,等燕子忱回来,一屋子人早就烂得生了蛆!就是要让他看看敢跟他姚立达作对的下场! 夜黑风不高,月光很明亮,在安静的街巷间迅疾穿行的十几条身影动作十分地潇洒犀利,瞭望台上的几个亲兵一厢欣赏这几位煞有介事边奔边躲躲闪闪的风姿,一厢向着下头早已埋伏好的其他人打出了暗号,打暗号的方式也很简单,学几声夜虫儿叫,这在夏天的夜晚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且这叫声里头还大有玄机,根据不同虫子的种类和叫声的长短、次数可以传达出很多的信息,比如来者有几人、从哪个方向过来的、拿着的是长兵短兵还是弓箭、距此处还有多远等等。 院子里的大家心中一片欢腾:终于来了!哥儿们都等好几天了!快来吧!让哥儿几个好好爽一爽! 那十几条飞奔而来的好汉莫名觉得菊花一紧……重新集中精神,仰脸向着远处燕宅的方向看过去,那矗立在第三进院子里被布罩着的高高的东西他们白天到附近踩点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然而谁也猜不透那里头到底罩着的是什么,接连在暗处观察了好几天,那东西就一直那么静静地立在那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这会子再细细观察,仍然和平时看到的无有不同——不管这东西究竟有什么蹊跷,该进去还是要进去,该执行的任务还是要执行。 十几个人没有犹豫,迅速奔到了燕宅附近,十分谨慎小心地借着房屋暗影的掩护悄悄接近了第四进院,其中一个一挥手,便有四个人会意,一提气率先跃上墙去,伏在墙沿上仔细观察院内情况,见到处都黑灯瞎火一片静寂,月光下的院落光秃秃,什么都没有。 这四人竖起耳朵运起内力仔细听了一阵,想要听清一些上房内的动静,然而听了半天什么也听不到,不由心中起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上房的门窗都关得紧紧,透过窗玻璃还能看到里头挂着厚厚的帘子——这么热的天,这家人闷在屋子里难道不嫌热? 四个人从墙上跳回来,把观察到的情形用手势向领头的简单做了汇报,领头人略一沉思,心下了然:燕家人又不是傻子,燕子忱灭了五万蛮兵的事对姚立达意味着什么他们也很清楚,不会想不到姚立达会派人来收拾他们,所以提前有所准备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就算燕家人有准备,他们也不能就此无功而返,此番来的任务就是要燕家人的命,总不能因为对方有所提防就放过他们,况这次来的都是好手,燕家宅子里能打的也就那么几个燕子忱的残兵旧部,再有准备也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对手啊,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任务必须要完成,燕宅,必须要闯! 领头的拿定主意,手势一打,众人会意,立即行动有素地分散开来,一个个灵猫似的悄无声息跃上墙去,然而却不是所有人都跳进院,墙外留了一个放哨的,墙头上也留了两个盯视全局的。 这燕宅的院子也太空荡了些,没树也没草,地面上一片亮堂堂的月光,很不方便让人隐藏身形,只得沿着墙跟走,墙的影子刚好能遮掩行踪。 墙头上的两个人正密切地注视着院子里每个角落的动静,突然发现对面的墙砖好像动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眼花了还是有埋—— 不等做出反应,就见月光下骤然乍现万道乌光,齐刷刷地向着墙根处的同伴们疾射了过去,密如雨、快如电,几乎就在一闪念之间—— 快——躲——这两个字由大脑发出指令还未及到达声带,喉咙处便是一阵剧痛,下一瞬,视线里看到的就已是燕宅院顶上四四方方的夜空,并在视网膜上永远地凝固了住。 燕子手弩,一次可连发十支,短距离内速度堪比子弹,穿透力甚至比子弹还强,七八个人x型站位交叉射击,任是绝世高手也插翅难逃! 五枝从外头把放哨的那位拎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墙根儿处倒成一片的人形刺猬,而更可怕的是,没有射中人的那些箭支,全都深深地钉在了墙内! 燕子连弩果然名不虚传!家里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二老爷果然名不虚传! 心里头正赞服,就听得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燕小九爷平静似水稳稳当当地从里头迈了出来,看到这一小位,五枝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这么小的年纪,又不会功夫,偏敢一个人坐镇上房,稳如泰山地等着这帮如狼似虎的杀手们杀上门来,这是怎样的胆量与谋算呢——他硬是料准了这伙人会在今晚上门,前儿不等,昨儿不等,偏就今儿等,然后果然就等了个正着。 “活口呢?”神算子燕九少爷看着五枝,墙外有放风的,这一点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因而早就安排了五枝伏击,并要求尽量留活口。 五枝一脸负罪感地将手中拎的那人放在地上,躬身答道:“小的无能,让这人吞毒自尽了……” “不要紧,”燕九少爷并不意外地淡淡道,“这些人都是死士,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自尽的速度大概比出手速度还要快,便是强留下性命怕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五枝感动得差点哭了——一向毒舌的小九爷非但没怪他竟然还安慰他了!这是多大的恩赐啊! “周边可检查过了?”燕九少爷哪管五枝在那儿感动啥,继续问他。 “检查过了,没有其他人了。”五枝忙道。 燕九少爷微微将头一点,亲兵们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里走出来,乍一看就像一片墙砖或是地面成了精一样,一个个地剥落下来向着院子中央聚集。 “辛苦了,”燕九少爷看着这帮仍自因这神奇的隐身术伏击成功而兴奋的家伙们,“今晚应不会有第二批人闯宅了,诸位可以回房休息,留下瞭望台上的几个人继续值夜便是。这些尸体先堆进厢房去,院子里的血迹处理一下,别吓到女眷。” 众人立刻应是——若说此前对这位小少爷大家心中多少还有些不服的话,经过今晚这一次,众人算是口服心也服了,不仅仅是因为这隐身术伏击的方法出自这小少爷的设计,还因为他对敌人的心思拿捏得准确。 就说今晚院子里没有摆放已做成的枝杈阵的原因,当初大家还觉得不安全,这位爷却道:“姚立达派来的第一批杀手,必定都是功夫好手,以悄无声息地置我们于死地为目的,在能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自是不愿惊动,如若我们在院中先摆下了枝杈阵,对方一看便知我们已有准备,在高度警惕的情况下,我们再若偷袭便不容易得手,且对方或许还不肯硬闯,这就使枝杈阵起到了反作用,因我们的目的也是将这批人一网打尽。 “眼下这样的情形虽然一样会让对方怀疑我们已有准备,但绝不会想到我们准备得这般充沛和具有攻击性,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待宰牛羊,就算有准备也不过是躲在圈里瑟瑟发抖罢了,而我们要的,就是他们这样的‘有警觉的大意’。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暂不摆放枝杈阵可以令院子显得更空荡、更无处躲藏,这就迫使准备悄悄行事的他们不得不贴着这个方向的墙根儿走,如此我们的目标便可以集中,箭支覆盖可以更密集,全部击杀的成功率也可以更高。 “枝杈阵的使用是在这一次击杀对方之后,姚立达不见这批人返回,自是知道已经灭在了我们的手里,那么他派来的第二批人应该就不会再尝试偷袭了,因为他知道我们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再偷偷摸摸已无意义,然而非到迫不得已他又不愿让百姓知道自己明目张胆地残害燕子忱的家眷,所以第二批人还是会在夜里行动,并且十有八九会采取可以掩人耳目制造意外死亡假象的火攻。 “我们的枝杈阵在此之前设置在院中,第一可以给对方施放火箭制造难度,这些枝枝杈杈能在一定程度上挡住火箭的路线,第二自然就是可以阻拦想要强行闯宅施展杀手的人。 “所以,不同的时段和情况,应用不同的手段和方法,我们的防守方式严格说来还是有限得很,所以每一种方法都要尽可能地让它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众人此时已再没有任何异议,少爷说啥就是啥,大家绝无二话。将战场打扫干净,众人各自回房休息,燕九少爷亦慢吞吞回到第一进院,却见他姐小流氓似的在倒座房前的石矶子上蹲着,两臂架在膝上,手在半空搭拉着,这让他深刻地怀疑这动作是传染自家里那位在外带兵打仗的当家的。 他姐见他从垂花门里出来,冲他摇了摇手打招呼,然后起身,两手交叠在一起举过头顶长长地抻了个懒腰,这一抻,夏天单薄的衣衫就贴在了肉皮儿上,勾勒出了纤细的腰线和修长的腿,然而已经这么瘦了的她却丝毫不显得单薄柔弱,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着弹性和韵律,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无限的张力与韧度。 “怎么不睡?”燕九少爷慢慢走过来,神色淡淡地瞟她。 “有点儿热,出来凉快凉快。”燕七道。 事实上北塞夏天的晚上十分凉爽,毕竟地理位置很靠北。 “不放心我?”燕九少爷戳穿她,并摆出一张不被信任不开心脸。 “哪能啊,你看,我们房间里人最多,这么多人挤一屋,里头全是热气。”燕七说着还用手当扇子在额角扇了扇风。 燕九少爷已经慢吞吞地迈上阶来,路过他姐面前时也不停留,只伸了只手出来拍在她的脑瓜顶上——他已经高了她多半头,这不可逆转的优势让他翘起了唇角,却目不旁视地走过去,只悠悠抛下一句:“衣服里面套着的是搓衣板么?” “……”尼玛……瘦了也逃不过毒舌吗?! 次日白天,在燕九少爷的指示下,张彪带着一众人将每间院子都布置上了枝杈阵,门窗廊柱等木质部位也依此前早便计划好的都糊上了泥沙,然后所有人除了三餐前后起来活动活动之外,其余的时间就都窝在房里睡觉以养精蓄锐,瞭望台上照例轮班倒着进行监视。 到得夜间,已经睡了一白天的众人谁也没有什么睡意,女眷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准备随时应对突发事件,男丁们则各就其位,等待着严峻的第二次考验。 第二次考验在三更时分来临了——三四十个黑衣人跳上墙头持弓便射,箭尖燃着火,专往门窗廊柱上和屋内钻,每个院子竟都不肯放过,每个院子的屋顶和墙头上都站着四下放火箭的黑衣人! 第一批火箭大部分都被院中的枝杈阵挡了下来,黑衣人们接到领头人的指令,纷纷由屋顶墙头跳下,瞅准了枝杈阵间的缝隙就要边射火箭边硬闯——好戏来了!化妆成墙砖地砖花池子假山石和水缸的燕宅亲兵们忍不住想笑:瞅这帮傻x们一个个儿那一本正经的样儿!从老子跟前儿探头探脑地过都没察觉,还想钻枝杈阵呢?钻吧钻吧,一会儿就全成吊炉烤鸭啦! 亲兵们并不急着出手,因为少爷说了,出手太早枝杈阵无法发挥最大效力,且对方若知道院子里埋伏着弩手,再想尽数击杀可就不容易了,得看着这帮傻x差不多全跳下来时再动手,且动手也不是冲着这些跳下来的人动,跳下来的人交给枝杈阵,他们要用弩射的是院墙和房顶上的人。 黑衣人们跳下来了七八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枝杈间,有人试探地碰了碰这些枝杈中的一根,发现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和同伴们交换了眼神和手势,意思是这些枝杈不过就是为了阻拦大家更顺利地接近上房的,实则并没什么卵用。 于是黑衣人们放开了手脚,有从枝杈间钻的,有干脆显摆轻功直接踩着枝杈从上方飞过的,原本站在墙上和房顶上保持观望的人也跟着跳了下来,一时间各显神通,身影与火箭乱飞,却又都和燕宅的人一起保持着默契——双方谁都不出声。 黑衣人们不出声,当然是不想让住在附近的其他人家听到,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制造失火的意外来的,而燕家人不出声,黑衣人们理解为是怕被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藏起来不要紧,因为他们放完火还要搜院,燕家人一个都甭想跑,一个都活不了! 黑衣人们正进攻得欢,忽地听得一阵极轻微的“咔咔嗒嗒”声,经验丰富的暗道一声不好,抽身便要撤离,然而为时已晚,这些原本静立不动的枝杈竟突然灵活转动了起来,有平转的有竖转的,有斜转的有倒转的,甚至还有各个角度三百六十度任性转的——别看这些枝杈东一根西一根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实则每一根与每一根之间的角度、位置和空隙都是经过崔晞严密的计算和设计的,当机关启动,这些枝杈旋转搅动起来,绝不会有任何两根枝杈会相互绊在一起,也绝不会有任何一个空隙能让人不挨不碰就钻出去。 而比起综武社的枝杈阵,这一部机关的运转速度更加的快,因为占地小,便于组合和连接,且也不是需靠人不小心碰到枝杈而被动的运行,这部机关是手动运行的,操控运行的总机关就在每个院子的做为茅厕的耳房里,通常四合院的制式大抵相同,茅厕的位置基本都在一个地方,黑衣人们几乎都是下意识地就忽略了茅厕,那些火箭根本就没有浪费在这种地方,于是茅厕反而成了最安全之处,几个亲兵里的壮汉正在里面玩儿命地推动着机器运转。 而相较于综武社的枝杈阵的又一点不同,就是这部机关是真正地具有杀伤性的机关,所有的枝杈都是坚硬的金属制成,各种尖尖刃刃就设在这些枝杈上,一旦被枝杈挂住,刺伤割伤都是轻的,最倒霉的是被两个转往不同方向的枝杈挂住,那搞不好就要被分尸了。 机关启动,黑衣人们骤然乱成了一片,隐身的亲兵们终于出手,手弩直指墙上房上未下来的黑衣人,而墙外,五枝照样负责放风的人,这一次来的人多,放风的人就也多,然而燕九少爷对此也早有所料,直接把他姐丢出来给他打工,燕七绕着燕宅拿弓箭清了一圈,八个放风的一个都没跑掉,人甚至还不务正业地抽空结果了几个墙头上和房顶上的人,不过须臾功夫,尚挣扎着活着的就只剩下了枝杈阵中的少数几个黑衣人。 这几个眼看自己无法逃脱,牙一咬就吞了毒,也不必燕家人动手了,顷刻间死了个干净。 难得的是,从头到尾,除了箭支射入木石或击中枝杈的声音之外,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人,都没有发出过声音,就连那些死状甚惨的黑衣人,在知道自己已无法活命的一瞬都是吞毒秒死的,没让自己死前受多少罪。 这第二战对于对手来说异常惨烈,而对燕家的人们来说却仍旧是轻松无比——麻的要不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读书人杀起人来可比他们这些大老粗牛逼多了,谈笑间墙什么玩意儿的就都灰飞烟灭了,不就是说的眼前这情形吗? 张彪等人看着这满院的血肉模糊,再看看自家大少爷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不由一起打了个哆嗦。 第332章 暗卫 这年头谁手上没几个人? 小十一在昨晚战役中的表现十分给力,整晚保持了超高水平的睡觉实力,外头火箭乒乒乓乓射在门窗上响成一片,人在屋里酣睡如常十分霸气。 大家所在的屋子实则都在里头用铁板挡住了门窗,铁板是后来张彪他们在外面搜罗御敌用具的时候意外收获到的,所以第五进院住人的这几间屋基本上沙子都没派上用场,不过以防万一,大家还是照旧睡沙子,没有把木头家具搬出来。 两次夜袭得到了大量的尸体,暂时都先堆放在厢房里,枝杈阵拆除了两排,方便宅里的人穿行走动,瞭望台外面罩着的布,虽然经过了一定的防火处理,然而毕竟不是什么先进的科学技术,昨晚还是被火箭给点着了,烧得斑斑驳驳,所幸战役结束得快,大家倒还来得及灭火。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燕家众人才总算把宅子给清理干净了,午饭干脆就摆在第五进院的廊下,支上桌子,吹着过堂风,燕二太太和燕七外带崔晞萧宸在一张桌上用饭,燕九少爷却坐到了张彪他们那伙人一桌去,崔晞就笑吟吟地和燕七道:“时势最能造人,小九变了不少。” “所以有人说能让女人一夜长大的是生个孩子,能让男人一夜长大的是经历斗争。”燕七道。 一夜长大的燕九少爷和张彪他们坐在一桌实则也不过是在默默吃饭,张彪几个却是很兴奋,虽不好大聊昨晚的胜仗,却也是时不时地忍不住回味个几句,张彪就问燕九少爷:“大少爷,那些个尸体要怎么处置?现在这天气可放不住,用不了几天就要臭了!” “先放着,”燕九少爷慢慢地把最后一筷子饭嚼咽了,“很快便有人来处理了。” 谁呢?张彪好奇,不过没敢多问,大家吃饱喝足就纷纷回房休息去了,燕九少爷却留在了廊下,坐到围栏上望着影壁沉思。 第252节 思着思着余光里走进来一道青绿色的身影,柔软的丝质轻衫并没有让她看上去更柔和,开口说话的声音里也透着凉沙沙的绿茶的味道:“想什么呢?” “还没有想清楚。”燕九少爷搭起腿,懒洋洋地倚靠在廊柱上。 “需要我帮忙吗?”燕七坐到他旁边,歪着头看他。 燕九少爷眸光一转睨着她,燕七连忙举起一只手:“好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必说,我已经用心灵感应到了,真的。” 燕九少爷便把视线重新挪开,依旧望着影壁出神,燕七也不扰他,静静在旁边坐着,过了良久方才听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你不觉得奇怪么,爹常年在城外带兵打仗,娘一个人留在城中,如若姚立达对爹嫉恨入骨,这么多年难道都找不到机会对娘下手以泄心中之恨?这两天姚立达派来的杀手段数比张彪这些人不知高了多少,莫说十几、几十人,便是只来上三四个也足以潜入宅中悄无声息地将娘害死,届时就算爹知道是他动的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找上姚立达报仇,要知道爹不过是个五品的游击将军,姚立达非但是二品总兵,还是镇北侯,爹若无据起兵,姚立达完全可以以下犯上之罪对爹进行强行镇压——所以,为什么娘还能安安全全地过到现在?” “是因为姚立达想打擦边球?”燕七把头往这厢凑了凑,亦压低声音,“既想恶心着爹又不想和爹彻底撕破脸,毕竟虽然姚立达手下的兵多,但爹手下的兵强,真打起来注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那么我问你,”燕九少爷转过脸来望着他姐凑在眼前的乌黑鬓角,“爹这次捅了姚立达这样狠的一刀,姚立达岂会不心生报复?这一点爹不会料不到,心再大也不至于不管家里头,任由姚立达施展杀手,然而事实如眼前所见,姚立达派人进行的这两次袭击都是我们靠一己之力挡下的,如若这些点子我们根本想不到呢?如若崔晞根本就是个笨手笨脚生活不能自理的二傻子呢?那么我们连第一拨袭击都挡不住,早就死得不能再死,爹就这么放心让我们这些人独自面对姚立达?” “咳……不要借机毒舌崔小四啊……”燕七揭穿这货,这货和崔晞打小就走不到一路,要把这俩单独放一屋,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说上一句话,也不知到底哪根线儿搭不上。下下棋倒是可以的,因为下棋不用说话。 燕九少爷不理会她这一句,续道:“姚立达明明有实力和机会对娘下手而不下、爹明知惹怒了姚立达会令我们身处险境而不采取措施——此两点难道不可疑?” “的确可疑,”燕七垂眸看着阶下一滴未被擦净的血渍,“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把身子靠过来,歪头近到燕七耳边,用只有他两个才勉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姚立达有暗卫,爹为何不能有。” 暗卫,另一种叫法叫做死士,这种性质的手下是见不得光的、有谋逆之嫌的一种存在,因而被当朝律法明令禁止,天下唯一能理直气壮养死士的,就只有皇帝佬子一个人而已,实则在京中养暗卫的官家未见得没有,但谁也不敢让人知道,否则引火上身招来上头猜忌。 可若是在塞北这地界儿呢?天高皇帝远,就好比从北京到黑龙江漠河,没飞机没火车,没网络没手机,你在黑龙江养暗卫,身在北京的皇帝就算猜的到也管不到,所以那就大胆地养呗,而之所以被称为暗卫,是因为这些人的户籍都经过了暗箱操作未在官府户科入档,出入各州也不开具路引,而是非法入界,如此一来想要干些什么罪恶勾当就不会被官府追踪到行踪和查到养主的头上,这样的性质也注定了这些暗卫们平时是不能在外抛头露面的,因此哪怕是在塞北一手遮天的姚立达,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养暗卫。 ——眼下,燕九少爷却在怀疑着燕子忱的手里头也有着这样的一批人。 否则如此嫉恨燕子忱的姚立达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收拾掉他的家眷? 否则燕子忱怎么敢如此放心地让家人独自面对这个风口浪尖? “但娘不是也曾说过么,姚立达曾趁爹不在时纠缠过她并险些得手,”燕七道,“如果爹手底下当真有暗卫,为何还会让姚立达接近娘?” “依你看,娘是怎样的一种性格?”燕九少爷忽问。 “唔,柔中带刚,坚强开朗。”燕七道。 “这件事是我们刚与她相见的第一天,她说与我们听的,”燕九少爷语气忽淡,“莫说这样的事本就让人不痛快,既都过去了谁愿再重提?便是能提,也未见过母亲同孩子说这些的,相见第一面,做母亲的向远道来寻亲的孩子们诉说委屈与艰难——但若说委屈艰难,我们两个能比她受得少么?当然,在才一见面时就对我们说这些,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京,却也可侧面看出,她实则并未将此事当成什么奇耻大辱亦或愤恨难平之事,坚强开朗固然是一方面,但也极有可能……这件事在发生时并未出她意料,你也说了,她柔中带刚,她为了爹从京都来到塞北,只这样的一份刚强就足以证实她的性格,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认为……让姚立达闯进内宅根本就是她顺势为之,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手刃姚立达?” 燕七转过头来望住燕九少爷:“我靠!”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小看,”燕九少爷微微一笑,“娘毕竟是武将家出身,自小耳闻目染,这一点你只看武玥是什么样儿便能知道。借着姚立达酒醉闯宅的机会,娘想要乘机手刃这个朝廷的眼中刺、爹身上的肉中钉,姚立达意欲染指下属妻子这样的行为,即便娘为保清白‘失手’杀了他也不会被入罪,娘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上可为朝廷除害,下可替丈夫出气,所以我们的女中豪杰燕二太太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得手。在这一出里,双方的暗卫都在紧张地把握着一个度,毕竟暗卫的宗旨是能不暴露就尽量不暴露,爹的暗卫为了配合娘不得不按耐,姚立达的暗卫见他没有性命之忧,就也没有出现——这些已不重要,我们现在的问题是,爹,究竟有没有在宅子里安排着暗卫。” “照你这么一分析,十有八九是有的了。”燕七道,“以暗卫这样的黑户性质,不到最后关头就不会轻易暴露,再看到我们这么轻松地干掉两拨人,估计正乐得躲在一边看热闹呢。”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哼了一声,确凿了这个猜测后也懒得再往下谈,只道:“今晚是最后一晚了,他若再不安排后手,我也就没了法子了。” “你猜今晚姚立达会再派多少人来?”燕七问。 “至多三四个。”燕九少爷漫不经心地道。 “咦?为什么会这么少?”燕七问。 “接连两批人去而不返,姚立达必然会起疑,今晚不会让人硬闯,而是会派人前来打探,”燕九少爷打了个呵欠,慢慢站起身,“是时候把人影效果用上了,令姚立达以为爹已经派了兵回来驻守,相信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轻举妄动,但若时间长了恐怕他就会看出破绽,我们的极限也就到这儿了,枝杈阵和连弩再犀利,也挡不住人多。” “是吗,那么他一定会回来的。”燕七也站起身。 “嗯,能回来最好,”燕九少爷掸掸衣衫,“厢房的尸体还等着他搬走呢。” “……”尼玛……这货一脸深沉地坐在这儿思考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确认他爹有没有算好时机回家以正能赶上搬尸体啊?! 第333章 交易 最黑的交易。 果不其然,当晚来了几个人被人影光效吓跑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有什么动静,燕九少爷让燕宅的家下们把家具用物等全都搬回了原处,除了一排厢房用来继续放尸体,其他屋子都恢复做了原样。 “姚立达再若要动手,大概就会是直接来明的了,”燕九少爷道,“我们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然而院里的瞭望台却一直没有拆除,仍旧每天一班六人地轮流监视着周边的动静。 当厢房里的尸臭味儿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时候,燕子忱在一个清晨带着十几名亲兵光明正大地迈进了燕宅大门。 “老大回来了!”张彪兴奋的声音直接覆盖五进院的上空。 “穷他娘的喊叫什么!”燕子忱劈头先骂他,“让他们娘儿几个多睡会儿!” 张彪嘴一咧笑起来:“太太少爷小姐他们早就起来了,就知道你今儿要回来!” “嗬?”燕子忱扬起眉头往里头走,“家里是掳来了个神算子吗?谁说的我今儿会回来?” “大少爷呗!”张彪得意地笑。 燕子忱闻言哼了一声,直管大步往里头迈,带来的亲兵不敢进内宅,就都留在了第一进院。穿过一套院子,再穿过一套院子,目不旁视地一路穿进去,然后就看见他家闺女立在第四进院的门口,穿着他还从未见她穿过的女装,芙蓉衫,碧水裙,腰间一束白藕绦,发丝清爽绾在脑后,插一支莲子头的青玉簪,面白唇红的一张脸儿,像极了凌波的水仙。 我闺女。 燕子忱大步过去,一把捞起他闺女就往肩上扛,“快住手……”他闺女这一声被“砰”地头撞门框声打断,燕子忱赶紧又把她放了下来,伸手罩在她头上:“磕哪儿了?” 他闺女不想和他说话并向他扔了一个后脑勺。 进得院子,满院子的仆妇们都是一阵欢叫:“老爷回来了!” 这就是他们的当家人,天一般的存在,谁都无法取代。 燕二太太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上房门口,怀里抱着小十一微微笑着迈出来,她的身后是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地揣着手,慢吞吞地跟着迎到面前。 “辛苦了。”燕子忱伸手拍在燕二太太的肩上,而后在这纤柔的肩头上轻轻握了握,另一只手将小十一接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他。 小十一很不高兴,显你眼睛大是怎么地?!也瞪起眼睛来瞅着他,上下嘴唇一挤,边吐泡泡边骂他:“b——b——b、b、b、b、b-box——” “说的是他娘的哪族话。”他爹并不欣赏这节奏,把他塞回燕二太太手里,目光落向大儿子,父子俩的视线对在一起,却都各自淡淡的,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旁边燕七和燕二太太对了个眼神,双双一耸肩:管不了,今世的父子都是前世的仇家,男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仇家们啥话也没说,燕子忱只管一伸手兜着闺女的后脑勺率先进了上房,下人们也是相当知机,上了茶后就一个不落地退了出去,留下这一家子久别重逢叙亲情。 “说吧,为何会搬到这儿来。”燕子忱开门见山先问这事儿。 “你的暗卫没告诉你么。”燕九少爷倒是搭了腔,淡淡地瞥他一眼。 “废话,老子他娘的成天到处跑着打仗,暗卫去哪儿告诉老子!”燕子忱都不带否认的,只管瞪这个一肚子心眼儿的小王八羔子,“看书看他娘的魔怔了,当暗卫都是神仙不成!” “好好跟孩子说话。”燕二太太在旁边听急眼了,拿眼刀剜她老头。 “爹你还真偷偷包养着人呢啊,这么厉害。”燕七道。 “……”这个“包”字为什么听起来别扭……燕子忱一听他闺女说话嘴角就翘起来,“这事莫要让外头人知道,将来回京应了景儿,免不了要遭诟病。” “放心,你不让我说的我几时往外说来着?”燕七道。 “……”这话好像一语双关啊……燕子忱装凶地也瞪他闺女一眼,被她这么一搅和,他也懒得再追问搬家的事了,这事就算不问他也猜得到是怎么个缘故,姚老狗算是嫉恨他嫉恨得狠了,一遇到与他相关的事,老畜牲整个人就变得疯狗似的不可理喻,好歹也是叱咤塞北近二十年的枭雄了,据说当年刚被派到塞北来的时候也是一心一意地镇守边关抵御凶蛮的,只可惜在权力与私欲的巨大诱惑面前,年轻时的一腔鲜血就被慢慢地腐蚀得既黑又臭了。 “让他们收拾东西,今儿就搬回去,我让手底下的那帮小子过来帮忙。”燕子忱道,既然他没死,游击将军府当然还是他的。 “这次回来你能在家待几天?”燕二太太问他。 “三五日吧,军需耗损严重,回来做做补充。”燕子忱道。 “武伯伯他们呢?”燕七问。 “还在外头巡弋。” 闲谈了几句,燕子忱就让人进来搬家,也是雷厉风行得很,结果亲兵们一进来就发现根本不用多等,家伙事儿早就打包好了,直接抬上就能走,张彪不由再一次佩服大少爷的预见性,家里有着这么一位聪明人真是事事省心又省时。 “这位是大理寺卿家的四嫡孙崔晞,望远镜和轻箭就是出自他手;这一位你见过,萧宸,京都指挥佥事家的公子。”燕七正在上房里给她爹介绍家里的两个客人。 那二人向燕子忱行礼,燕子忱点了点头:“都是少年才俊,小七很会交朋友。” 说客气话还不忘顺带夸他家闺女。 “那望远镜确是好东西,崔贤侄若不介意,不知可否将制作的方子交给我?”燕子忱望向崔晞。 “方子本就是小七给的,非我所有,”崔晞微笑,“我稍后便将详细的做法写了单子交给燕二叔。” “有劳了。”燕子忱道,转而又望向燕七,“还有你那什么反曲什么复合什么滑轮弓,也把制作方法告诉我,派得上大用场。” “你可以称它为‘燕子轻弓’。”燕七顺嘴就给这弓起了新名字。 燕子忱哈哈一笑:“你这弓若是推行出去,说不得也要上史册。” “咱俩能挤在一本书里吗?”燕七问。 “必须能!”燕子忱笑。 有了燕子忱带回来的那些真正的彪悍大兵帮手,燕家人很快就搬回了长河街落日巷的宅子,这宅子自他们离开后也根本没人住,仆妇们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只不过重新布置家具和生活用物就要花费许多时间了。 这座宅子比不得琵琶巷那座宽敞,大家只得挤着住,而处理琵琶巷那宅子里已经开始变臭的尸体们的任务也终究是落在了燕子忱头上,“小王八蛋!”燕子忱一边骂一边让手下们弄了几辆牛车来把尸体运了出去。 外头的形势目前如何,燕子忱没有说,众人就也没多问,难得燕家一家人团聚,崔晞和萧宸都不作打扰,两个人住在西厢房,将门一关谁也不出来。燕子忱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家常衣袍,这也是燕七头一回见他穿军装或劲装以外的衣服,藏蓝色的棉麻袍罩在身上,如此柔软的料子也柔化不了他通身的那股子又硬又痞的气质,这会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燕七房里的炕沿上,歪着身子看她在旁边的炕桌上画那燕子轻弓的制作示意图。 燕子忱不愧是名军事家和武器专家,燕七讲的这弓的制作原理他是一听就懂举一反三,最后将图纸收起来,探过身子望住燕七:“过不了多久,咱们便要和四夷联盟来场真正的大战了,我和老武们这些日子专挑着蛮子们的重要据点游击作战,武长刀爷儿俩把鞍靼的四王子给干死了,骁骑营破了骨貊最大的据点,姚立达和蛮子之间已经再无半点重修旧好的可能,眼下他已是被逼到了不打也得打的地步,而只要一开打,朝廷动手的机会就来了。” “我觉得这话与其让我转述给小九知道,不若你直接把他叫过来旁听啊。”燕七道。 “我看你是想捱揍了!”燕子忱道。 “压寨夫人。”燕七道。 “也是,那就叫他过来吧。”燕子忱道。 燕九少爷慢吞吞从外头迈进屋来,正听见他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发问:“姚立达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和蛮子边打边暗中相好的?他这是图的什么呢?” “哼,你以为打仗就只是单纯地为着什么荣誉什么家园么?”燕子忱抱着怀靠在炕头柜上,“兵士们的命在姚立达这种人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蛮子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表面上打打闹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乌犁这些年内部斗争不断,为着各自利益,免不了来找姚立达谈交易,姚立达为什么总要让这边境连年小仗不断?那是因为一旦无仗可打,朝廷正可有理由将他手中的兵符印信收缴回去,以借机裁抑他手中之权。” “那么乌犁人配合姚立达连年打仗的目的呢?”燕七问。 “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姚立达手中有两座铁矿么?”燕子忱看着她。 “所以姚立达是在向乌犁人贩卖兵器,以牟取暴利。”接话的却是燕九少爷。 燕子忱总算向他瞟过一眼来,淡淡道:“乌犁内部各派系间斗得你死我活,一厢从姚立达处购买军需扩充自己一派的实力,一厢将内斗战败者打发上战场,借姚立达的手除掉,如此既可以逸待劳,又不会令自己的百姓起疑。权利熏心之下,兵士们的性命微如草芥,姚立达尝到了甜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双方也因而达成了默契,乌犁这些年忙于内斗,暂时按下了觊觎天朝的野心,今年新王上位,内斗渐渐平息,这颗野心,便又跟着死灰复燃了。” “怪不得姚立达这么恨你,你到这北塞来是实打实跟人干仗的,这可不等同于断人财路了,人不恨死你才怪。”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一笑:“只可惜这老畜牲狡猾得很,私造兵器贩卖兵器这件事做得让朝廷一点证据都捞不到,他在这地方经营了近二十年,朝廷的手伸得再长,伸到这塞北来也只有摸瞎的份儿。我到了这儿也是明查暗访花了好几年才把姚立达这些勾当摸出了个大概,而想要找到一个能破坏他与乌犁人之间平衡的契机,也是这一次击杀那达力才有的。” “乌犁人想必也早就想中止这个合作了,”燕九少爷淡淡道,“然而以他们一族之力又恐不是姚立达的对手,于是撺掇着山戎、鞍靼和骨貊组成了联军,一边假意暗中继续与姚立达进行军需交易,一边也在耐心等着一个撕破脸的契机。” “姚立达又何尝不知乌犁人的心思,若不出我之所料,只怕这老畜牲也在同时向山戎、鞍靼和骨貊暗中出售着军需!”燕子忱冷笑,“别看四夷组成了联盟,实则哪个心里头没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听说乌犁人在向姚立达购买兵器,另三族又岂敢掉以轻心,今日是友,明日便可能是敌,战争就是这么无情又功利。 “姚立达便是利用了这四族之间彼此戒备的心思,既牵制了乌犁人,又能继续翻着番儿地捞银子——至于把蛮子供得兵强马壮会不会对天朝造成更大的威胁——呵呵,这便是这老畜牲这么多年来再怎么恨我也没有真正下杀手的原因之一。 “有我在塞北,他就等于有了一层保护墙,因为他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蛮子攻入边境的,能捞钱时,我是他的眼中钉,危及性命时,我又成了他的救命草,所以姚立达既恨我又不能杀我,于是只好恶心着我又不敢真正逼急了我。 “而这一次武家军的到来,让他有些疲于应对,武家军是来接替我在塞北的位置的,那么我对他来说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所以才会故意断了燕家军的粮,才会在断粮数日之后把我们扔去蛮子的阵地打硬仗。 第253节 “这对于蛮子来说无异是姚立达送他们的一份大礼,蛮子想要我的人头可是想疯了,只不过让姚立达和蛮子都没想到的是,老子的军队续上了粮,更没想到的是,老子还有一个用箭如神的闺女。 “姚立达一步用错,满盘皆毁,而乌犁人也没想到好容易等来的这个撕破脸的契机代价如此惨重,这仇恨既在我的身上,也在姚立达的身上,因此乌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与姚立达合作,姚立达也不得不与四夷联盟死磕到底——只要把姚立达卷进真正的战争里,许多事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而姚老狗永远想不到的是,”说至此处,燕子忱慢慢翘起唇角,这笑容像极了燕子恪,“从押粮军出发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第334章 父子 燕家小日常。 “果然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燕七叹着和燕九少爷道,怪不得姚立达恨燕子忱恨得经常就失去理智了,什么阴招损招下贱招都不惜拿出来恶心燕子忱。 燕子忱去了东间寻燕二太太说话,剩下燕七姐弟俩还留在西间继续消化他方才所透露的辛秘。“姚立达在塞北经营了近二十年,权与势都已达到了顶峰,兼之早年也确曾一心守边抗蛮,边城百姓也不会看不进眼里,新皇上位时边境局势动乱,也是他向皇上讨要了条件后镇压下去的,然而百姓们哪里会知道更深层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姚立达就是护国有功、保皇有功,于是他的声望也一并跟着在百姓心中提升,几场败仗不足以动摇他在塞北百姓心中二十年来深深扎下的根,过早动他,无论从舆论上还是政治环境上看,都不是好时机。”燕九少爷已是想得明白,“而就‘他’方才所言,这个时机如今已然成熟,不仅仅只因为你击杀了那达力,而在更早一些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动作了,譬如,让雷豫来押粮。” 这货如今连爹字都不肯说了,只用“他”代替,父子俩也不知道较上了什么劲。 “不容易啊,朝廷这是十年磨一剑,千古一帝康熙摆平吴三桂还用了八年花空了国库呢,国家战略果然不是说杀就杀说打就打、朝夕间就能完成的事啊。”燕七继续感叹,想起以前和武玥聊起北塞这边的事,武玥小同志还十分霸气地分析道:“北塞那边有我爹和你爹那样的战力,朝廷里又有你大伯这样的聪明人能为皇上献计献策,届时内外照应、文武配合,平定北塞还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说得好像燕家就是朝廷的外挂一样,把国防和边区的军政大事塞给司法部副部长来解决,这份信任虽然很让人感动但是把燕家两位老兄脑补成万能的神这就让人很难为情了…… “康熙是谁?吴三桂又是谁?”燕九少爷睨着燕七问过来。 “呃,野史上杜撰的故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燕七道。 燕九少爷白她一眼,又看了看东间的方向,半晌忽翘了翘唇角,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慢悠悠道:“说不定,抢军粮才是朝廷和他联合下出的第一步关键之棋,在那晚他掳去雷豫做人质的那段时间里,谁知道都曾发生了什么。” “爹可没那爱好。”燕七连忙澄清。 “……”燕九少爷用无神眼看着他这不着调的姐。 “什么爱好?”燕子忱正从东间出来往这边走。 “把人捆绑起来玩儿皮鞭蜡烛什么的。”燕七道。 “这算什么鬼爱好。”燕子忱也不进门,站在门口冲着燕七一招手,“走,出门转转。” 燕七换了身男装后才跟着燕子忱出了门,这一阵子为安全考虑燕家人基本上都没往门外迈,也就搬家的时候才走上了街,这会子看着街上行人已比平时多了不少,许多店铺和地边摊也逐渐重新恢复了生意,显然燕武两军和骁骑营的几次胜仗让百姓们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尝尝这个?”燕子忱还真只是带着燕七出来闲逛的,随便停在个路边食摊子前,给燕七介绍塞北名吃,“醍醐,有名的‘北八珍’之一。” “看上去很好吃,是什么做的?”燕七已经伸手去拿了。 “牛奶里头炼出来的精华,炼乳酪的时候最上面一层会凝结出一层酥,酥上带油的就是醍醐,味道很是甘美,边境附近的一些外族百姓用这东西供佛。”燕子忱丢了角银子给摊主,然后就在旁边看着燕七把这东西三下五除二给干了个精光,“行,这口儿随我。”好多人都吃不惯这东西。 “嗯,我基本上没啥不喜欢吃的口味。”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一笑,一掌捞在她后脑勺上:“老子的亲闺女。” 父女俩继续沿着街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接下来是不是又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燕七问她爹。 “这要看姚立达想要怎样应对了,”燕子忱道,“这次我回来,他之所以没有强行反对,也是不希望我继续在前线给蛮子找麻烦,看样子他还是想尝试着挽回与蛮子的买卖关系,而这个时候……”说着忽然俯下身来将嘴凑到燕七耳边,“正是朝廷获得姚立达里通外敌证据的绝佳机会!姚立达越急于与蛮子修好,就越容易疏忽大意出现纰漏。”重新直起身来,勾起唇角,“这个时候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我重新回到战线上去,所以这一回说不定我能在家里待得更久。” “太好了,我们有望在明年收获一个小十二了。”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笑:“小十二倒是不着急弄,如果今年能干挺姚立达,明年说不定咱们一家子就能回京,你娘若是赶着这个时候怀上了,反而不好上路,况她才刚生了没几个月,还是先调理身子骨为主。” “粗中有细啊。”燕七夸她爹。 “什么话,你爹这叫有勇有谋!”燕子忱道。 “能这么谦虚地认清自己,爹真是我的榜样。”燕七道。 “哈哈!跟爹好好学着!” 父女俩逛到晚饭前才回家,燕七先钻进了燕二太太的房里,一边给她看在街上买的东西一边道:“怪不得爹非要拉着我上街,原来是让我帮着做参谋去了,喏,看人给你买的,两件夏衫、一对儿耳坠子、一支钗子,还有两条十分性感的肚兜——啧啧,真让人羡慕啊,搞得我都想找个男朋友了。” 燕二太太又是好笑又是微赧地拍了燕七一把,“男朋友”这个词在燕七口中的意思她倒是意会了,不由打趣:“我看那崔家公子确实很好,不若一回京就给你们张罗起来?” “快别闹了啊,我俩要是成亲指定从头到尾都在笑场。”燕七道。 “……”就你这面瘫脸儿还能笑场呢?燕二太太好笑地看着她,“那么你心中可有中意的男孩子了?” “暂时没有呢。”燕七道。 “真的么?”燕二太太故意抿着嘴望着她笑。 “有我爹这么完美的男孩子摆在眼前,比不上他的我哪里看得上眼。” “小王八羔子!尿你老子一脸!”完美男孩燕子忱在院子里举着他小儿子怒喝。 有了当家男人在的这个家,精神头儿果然不一样,一大早天未亮,燕子忱就已经在院子里练起了功夫,燕七也是天天起早锻炼的,此前因要防着姚立达,没法子出门,就只在院子里跳跳绳,练练跟萧宸学的拳脚,这会子从屋里出来见她爹已经练得汗流浃背了,就走到旁边练她自己的,刚比划到第七招,她爹那厢就笑起来:“你那软绵绵的是在练拳还是在练扯面条?!” “……被嘲笑了不开心。”燕七只好收了势。 “过来我教你。”燕子忱冲她招手。 “先说好啊,我学拳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要跟人干架啊。”燕七怕被她爹往帝国第一猛将的方向操练。 “看着,刚才你那招方向就不对,这是要直接锁喉的知道吗?”她爹直接就给她摁地上锁了一家伙,燕七生无可恋脸地躺在地上看着她爹。 “什么鬼样子。”燕子忱蹲在旁边笑出一声来,起身时顺便把燕七捞起来,“罢了,硬功夫我看你不必练了,想要强身健体的话,内功更适合你们这些女人练。” “练内功的话,多久能见成效?”燕七问。 “你这样的资质,练个十来年的也就差不多了。”燕子忱道。 “……所以我这样的资质究竟是有多愚钝啊?”燕七已经想回去重新睡觉了。 “天下哪里有能速成的功夫,内功比外练功夫更要难得多,十来年已经算是快的了。”燕子忱道。 “我觉得我还是乖乖练瑜珈吧。”燕七道。 “瑜珈?” “爹你要不要学?我教你啊。” “你练个我看。” 然后燕子忱就一把拎起将身体卷成麻花状的他闺女回上房吃早饭去了。 这算是暴风雨来临前难得的平静吗?燕九少爷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懒洋洋地又躺回了床上去。 暴风雨要来了,天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第335章 得手 一环扣一环,老姚要玩儿完。…… 燕子忱说是能在家待着,然而却也不得闲,毕竟燕家军还在城外大营里进行补给和休整,身为领军的头目也不能总沉浸在天伦之乐里,于是白天还是得回大营去上班,只有晚上才能回来陪老婆孩子。 燕子忱回来的第三天,姚立达还把他请去了大营喝酒,就好像此前对燕家人施杀手的人不是他似的,当然这也不值惊讶,笑里藏刀尔虞我诈本就是官场常态,实则大家谁不了解谁呢?燕子忱当然知道姚立达恨不能立即置他一家子于死地,姚立达也当然知道燕子忱身边亦养着暗卫专为着提防他。 官场上混得多年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区别只在于谁能抓住谁的一次失误和疏漏来个致命一击罢了,姚立达以为在燕子忱回来之前,他的家人就是他最薄弱致命之处,结果不成想这个薄弱处竟然意外地坚硬牢固,他没能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如今燕子忱回来了,这样的机会已不会再有第二次,但表面上该把酒言欢还是要把样子做足,而在背后,该想法子弄死这王八蛋还是一样要弄! 燕子忱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大大方方地去喝了酒,席间不知真醉还是假醉地搭住姚立达的肩,笑着和他道:“姚大人,前两日的事你就不必谢我了,举手之劳,只是这天儿热,平日里还是多喝些降火的东西养肝宜气为妙,你说是不是?” 前两日燕子忱让手下把被燕九少爷干死的那拨死士的尸体隔着墙直接扔进了姚立达的总兵府,险没把姚立达气出肝硬化来,如今更是把这事儿嚣张至极地说到他脸上来,姚立达恨得牙根儿都差点咬断,然而却还是得强笑着同人打哈哈。 “子忱的能耐我最是清楚,”姚立达咬着后槽牙笑,“听说那达力的人头就是你取走的?不知放在何处,我倒也想看上两眼以泄这心头之火。” “怎么,京中闵家没给姚大人来信么?”燕子忱一点都不介意点破姚闵两家之间的那些敏感往来,“那达力的人头早就挂到了武家的大门外,这会子只怕早就被蛆蚁吃成烂肉了吧!” 姚立达闻言一阵心惊——那达力的人头是几时流出塞北的?!鹰局的审查这样严密居然都没能拦下这颗人头?!难道鹰局混进燕子忱派去的奸细了?那达力的人头被送去了京都武家,这样大的事闵家怎么连个信儿都没给他传回来?!闵家在朝中出什么事了?难道……龙座上那个二百五已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了? 燕子忱的一句话,让姚立达心惊肉跳百般起疑,然而却不能在燕子忱面前显露出半分来,就只哈哈一笑,道:“听闻这颗人头取得也是颇为传奇啊,据说是隔着足有六七百步的距离用箭割下的,为兄十分好奇,不知子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燕子忱也是哈哈一笑:“不瞒姚大人,六七百步外用箭取人头这样的事,根本就是神鬼传奇话本里才有的故事,你也知道,哪怕是我的燕子强弩也不可能射到这么远,六七百步取人头,不过是做了个假象用以震慑蛮子罢了,实则……若非对方营中有人配合,我们又哪里能取得到那达力的人头。” “子忱真是足智多谋啊,想不到连蛮子内部都能渗透进去,”姚立达呵呵笑,“不知许了人家什么好处,肯这样担着风险背弃族人给你卖命?” “什么好处也比不得一片能自己说了算的疆土,都是男人,姚大人对此应该最有体会啊!”燕子忱笑着拍姚立达的肩,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姚立达咬牙的声音都快从嘴里滋出来了,却还是强强忍住,继续摆着笑脸问:“这么说,蛮子的这个内鬼应该是某位有实力称王的人了,莫非……” 燕子忱哈哈笑:“姚大人,我说的话你真敢信?你要知道,蛮子最恨的人就是我,谁敢与我合作?” “呵呵呵……”姚立达恨不能一杯毒酒毒死燕子忱,然而这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燕子忱前脚走,后脚姚立达便将身边的谋士们聚集在了营帐里。 “姓燕的所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燕子忱狡猾的很,他的话绝不能信!” “可诚如他所言,如果蛮子内部没有他的接应,他又是如何在六七百步处箭杀那达力的?” “若真有他的接应,又能是谁?普通兵士不大可能,莫说不能轻易离队,便是见到了燕子忱,说话也不够分量,燕子忱亦未必敢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蛮子的一个小兵去干。” “所以如果蛮子内部真有他的内鬼,必然是个手里有些权势的人!” “可若他就是故意这么说以令我们上当呢?” “但他不也自己承认了蛮子不可能同他合作的么?” “这个狡猾的王八蛋!”姚立达恨得一拳砸在桌上,燕子忱就是故意把话两面说,放迷雾以令他疑神疑鬼,可事实又确实无法解释他是怎么做到在那么不可思议的距离射杀那达力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内鬼这一种可能,但如果真有内鬼,燕子忱又怎么会自己亲口揭出来?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一个声音忽而懒洋洋地从上首传过来,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庄王世子雷豫,怀里揽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那是姚立达给他挑的娈宠,这位自从来的时候丢了军粮不得不贴上了姚立达,就彻底被姚立达给拿住了,说是言听计从都不为过,不过这位纨绔世子爷也没啥可利用的,除了定期往京中递折子交待北塞这里的情况时满篇写的都是称赞姚立达的言辞这一点。 雷豫有多纨绔无能,姚立达算是亲眼见着了,那淫靡荒唐的作为连姚立达都看得瞠目结舌,这位到了塞北可算是放了羊,天天赞他这里是人间天堂,因为天高皇帝远嘛,“在京里这个管那个训,哪儿像在这儿啊,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愈发对姚立达亲近起来,姚立达当然更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行哄着他玩儿一行打听朝廷那边的动静,结果这蠢货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许多闻所未闻的皇家辛秘这位都跟你倒核桃似的一轱辘全倒出来,然后姚立达就知道了这位是有多恨燕家兄弟——主要是恨燕子恪,今儿把他最宠爱的娈宠拉进大牢了,明儿带人抄了他名下的小倌馆了,后儿又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把他支到南疆去找树种了——姚立达写信回京探询,没想到果然全是真事! 如今到了北塞,这位恨乌及屋就连燕子忱一并讨厌上了,中间还给姚立达出过馊主意,要用掺了巴豆的军粮给燕子忱的军队做补给,姚立达也是感叹不已:你们雷家的江山你就这么祸祸,人性何在? 人性不比雷豫多多少的姚立达当然也不可能采纳掺巴豆这么幼稚可笑的建议,先不说燕子忱有没有这么傻,关键你特么从哪儿找这么多巴豆去啊?! 建议虽未采纳,但雷豫的下限已经让姚立达有所了解了,眼瞅着这位对北塞的热爱不比他差,对燕家兄弟的好感不比他多,渐渐地也就对他放松了警惕,他既然喜欢这儿,那就暂时把他留在这儿,现阶段可以利用他忽悠朝廷,将来如若情况有变还可以以他为质——他老子庄王爷可是太后最疼的儿子! 姚立达操控塞北的官圈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了,雷豫是真纨绔还是假纨绔,虽不说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但观察得多了自然就能由各种细节里看出端倪,于是姚立达断定这个雷豫是真而又真的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这种已经浸入骨子里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出于对自己识人眼光的自信,姚立达愈发对雷豫放松了戒心。 像想法子“教训”燕子忱这种事,姚立达现今也基本不背着雷豫来做了,只有有了一个共同仇视的对象,雷豫才更能对他信任有加。 所以这会子雷豫也在这营帐里,并且听到大家在议论燕子忱的时候就忍不住插了一嘴,“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他说,“管他燕子忱所言是真是假,咱们都放出风声给蛮子,如若是真,那么蛮子必然会将仇恨转移到内鬼和燕子忱的身上,如若是假,能让蛮子来个窝里乱对咱们也是有益无害,左右咱们都不吃亏,何不顺水推舟看他们死斗呢?” 这主意倒也不错,姚立达心中也有自己的盘算,如若能让自己从这次那达力被杀事件中脱出身来,说不定还能与乌犁重新回到结盟状态,这是最好的一个结果,而若是不能,那就让乌犁同燕子忱死斗去,打个两败俱伤,届时他再出兵直接扫平乌犁,有了这样的功绩,就能在百姓中树立更牢固的口碑,朝廷再若想动他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左右对他都有利,不若就试试雷豫所说的这个法子。 那么这个风声该放给谁好呢? 当然是乌犁的新王卓力格图。卓力格图当年还只是乌犁二王子的时候,就与姚立达展开了兵器交易,如今这位在族中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胜出,成功上位,渐渐的就有点不把姚立达放在眼里了,而姚立达又岂是能让人说甩就甩的,你卓力格图翅膀硬了想过河拆桥,那老子就再扶植起一个新的合作对象来!造兵器的铁老子这儿有得是,你卓力格图不识好歹,老子就把兵器卖给你的那些仇人,让他们一点一点再把你从你那王位上拽下来! 只有乌犁内部斗争不断,姚立达才能从中大发战争财。 姚立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到自己帐中提笔写信,一共两封,一封写给乌犁现任王者卓力格图,告诉他他的军队里有内鬼与燕子忱暗中勾结,另一封则写给乌犁的六王子岱钦——问他需不需要兵器。 第254节 岱钦就是乌犁内斗的失败者,被卓力格图发配到了与天朝交战的第一线,意图借姚立达之手把岱钦给弄死,当然,若能顺手跟姚立达或燕子忱搞个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所幸姚立达留了个心眼儿,一直没有解决掉岱钦,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相当的英明,眼下岱钦不就派上大用场了吗? 写好信,并不装入信封,而是反复折叠至最小,放进特制的空心蜡丸里,交给自己的心腹暗卫,两个暗卫分别将这两颗蜡丸含入口中,向着姚立达施了一礼后便悄无声息地出得营帐,今晚天很阴,没有月亮,营地内外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两名暗卫凭借出众的功夫避开所有巡逻的士兵,飞快地奔向北边,从边关军的大营去往乌犁战地,徒步日夜不停地奔行也要几天时间,然而这对训练有素的暗卫来说并不成问题,他们要执行的任务太过特殊,不适宜骑马,且这样的任务他们以前已经执行过了太多次,一切都驾轻就熟。 与姚立达进行过数次交易的卓力格图自是认得姚立达用以同他接头的暗卫,而六王子岱钦也不是没有同姚立达打过交道,自有一番辨别暗卫真伪的方法,因此姚立达并不担心有人会冒充自己的人去与乌犁人交涉,他亲笔写的信也不会真正交到乌犁人的手里,到时会由暗卫拿在手中给对方看,看过便会立即吞进腹中毁掉,而若在半途有人欲劫持暗卫或他的书信,那么暗卫会立即将装有书信的蜡丸整个吞下,销毁证据。 亲笔写信却是没有办法免除的事,因为对方要凭他的字迹来辨别这信的真假。 这样的事姚立达也是做了无数次,次次成功,因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派出暗卫与蛮子接头——此前与蛮子之间所有的通信都是从总兵府发出的,总兵府下面有暗道直通城外数十里处,几十个出口,就算是燕子忱天天派暗卫守在总兵府附近也是没法察觉,要知道这些地下暗道可是十几年前就挖好了的,就算他想的到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人手分布在城郊数十里之内。 只不过这一次姚立达没法回去总兵府发这两封信,眼下四夷联盟的军队步步近逼,他万不能此刻离开大营,怕蛮子进击是其一,更怕燕子忱借机出什么阴招是其二。 且因着蛮子逼得紧迫,他也等不及回去总兵府再发信了,给卓力格图的信就是为了要缓和一下现在被逼的局势,所以必须要尽快发出。 因而姚立达决定冒险一试,才刚燕子忱离开的时候他就已派人暗中盯住了他,以防他突然调头杀回马枪,或是给他的暗卫安排什么恶心人的勾当,这会子自己的人既然没有传回什么消息,那就应该是没有问题。 而他安排的两名送信的暗卫,不仅脚头了得,对附近的地势也是熟得不能再熟,莫说轻易不会被人追上,就算被追上,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也能吞了信件服毒立死。 所以姚立达还是冒了这个险,富贵险中求嘛!然而因着今天请了燕子忱喝酒,心里头警惕性就高了不少,没有立即就寝,而是出得帐来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巡起了大营。 这个时间各个帐内的兵士都已经准时就寝了,营地内一片安静,但却有那么一顶营帐里正在不住地传出狎昵调笑的声音,这当然是雷豫的帐子,这货自打跟着来到大营,他那帐子里就没有一个晚上是消停的,也他娘的不怕铁棒磨成针。 姚立达厌恶地皱了皱眉,带着人从这帐前匆匆走过去了,帐子里的粗喘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听得人晚饭都快吐出来。 雷豫懒洋洋地躺在营帐里的地铺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伸进上衣里挠着痒,旁边盘着腿儿坐在那里的一个少年正脸色尴尬地从嘴里发出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这少年是雷豫带进营里的诸多娈宠中的一个,而雷豫在塞北所有的娈宠,都是姚立达亲自给他挑来的,家世身份,祖上三代,全都一清二白。 可惜帐内没有点灯,更可惜姚立达绝不肯进这帐来,否则他就会发现,雷豫身边这位,已不是那会儿在营帐里的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了。 白白净净的少年,此刻刚刚拗断了第二名暗卫的脖子,第一名就躺在他的脚下,脖颈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曲着。 搜身,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藏在口中了。口中也没有?是吞下去了吧。呵呵,以为我不会剖喉掏胃么? 少年将两颗沾着血的蜡丸收进怀里,看了眼地上被他掏得一团烂的两具尸体,撇了撇嘴,百般不愿下还是将这尸体们拖到了一块大石后面,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非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有人经过,是他专门挑的动手之处。将尸体藏好,少年便一路回奔,却不往大营里去,而是另择了一条路,渐渐行入一片胡杨林,在林子深处,有个人正双手抱怀倚着树干仰着头悠闲地看……没月亮,谁知道他在看什么。 “老大。”少年奔过去,至面前恭敬行礼,“东西到手!” “喔,姚老畜牲倒真是个行动派,我还道今晚不过是白等一回,想不到还真有收获,不枉我先回城一趟糊弄过了他的暗卫再跑回来。”他老大摸着自个儿下巴,唇上勾起抹坏笑,“把传信暗卫陈尸处告诉湛泸和赤霄,你先回大营去。” “是!”少年将那两颗蜡丸交到他老大手里,一转身,见树林的暗影处不知几时多了两道身影,大步走过去,把那两名暗卫的藏尸地点同这两人说了,而后也不多留,径直奔向了姚立达所在的大营。 湛泸、赤霄和他,都是老大的暗卫,老大的暗卫人数不多,一共十人,皆以剑名命之。他本姓张,世居塞北,家里有老有小,三代清白。他本可以像父辈那样种种田、打打猎,过着普通百姓最平常最平淡的日子,可是——奇怪得很,他好像生来就和别人的想法不同,他不喜欢平淡,也不喜欢仰面朝天,他只喜欢刺激,喜欢潜伏,喜欢暗挫挫阴森森地在暗处盯着别人,或是捅别人一刀。 讲真,他觉得他自己真是个异类,为此他感到十分烦恼,直到他老大被皇帝从京都派到了塞北来带兵打仗。 如何被他老大遇见、挑中并训练成暗卫的过程已经不必再追忆,总之他觉得他老大真是太有眼光了,暗卫这种角色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他太爱他的工作了,太爱给了他这份工作的老大了,知人善用目光如炬说的就是他老大! 最让他觉得开心又痛快的是,姚老狗那老畜牲永不会想到暗卫也会有家人和家,像他们这样的死士,一般都是孤家寡人,只有这样才会心无牵挂,才不会有把柄落在敌方的手中,可他老大偏就不走寻常路,偏就用了他当暗卫,偏就毫无保留地将最好的功夫教给了他,于是恰逢这样一个机会,他就通过了姚老狗的身世调查而光明正大地到了雷豫的身边。 要和他比脚力?呵呵。比对附近地势的熟悉?呵呵呵。 所以就像他老大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 比如一个只爱玩弄娈宠的纨绔。 比如一个白白净净家世清白的少年。 …… 姚立达快要气吐了血——他两名暗卫中的一个,首级在数日后被乌犁人用一匹又老又瘸的、捕获自边关军的马驮在背上送回了大营——老马识途嘛,不必人赶着,自己就跑了回来。 没有书信,倒是在马屁股上看到一串用剑划出来的血字:不交燕子忱人头,一切免谈! 划在肉上的血字根本无从核对笔迹,而姚立达此刻也无心去核对——这除了是卓力格图让人干的还能是谁干的?!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卓力格图这一边是不用再想了——那蛮狗必然是觉得自个儿翅膀硬了就觊觎起天朝这块肥肉! 而另一个暗卫派去勾搭岱钦的暗卫还未回来——这说明有戏,岱钦想必还在考虑合作的可行性,毕竟助他重夺大权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家伙都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就等他了! 姚立达正跟这儿又怒又盼的时候,燕子忱那老也不死的王八蛋忽地跑来请战了:在家歇够了,不打仗不舒服斯基,求战! 战你麻了个【哔】——滚!姚立达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子他来请战,那卓力格图必然会让六王子出战,正是等待合作达成的关键时刻,岂能让这王八蛋给破坏掉! 刚把燕子忱给打发回去,雷豫那蠢货又来添乱子了:大营里不好玩儿,爷要回城里去,爷想念府里的骚年们了! ——滚滚滚,一并滚!姚立达正嫌他成天给他添恶心呢,闻言立刻让人把他送回了城——当然,负责监视他的暗卫该派照样还是要派。 雷豫兴高采烈地滚回了城,躺到自个儿房间的软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他娘的算是熬到头了!如今姚老狗里通外敌的证据到手,吾皇我叔您老人家,发发慈悲赶紧干挺姓姚的让你亲侄儿我回京去吧呜呜呜……塞北这破地儿又干又脏不说,小男孩儿们还一个比一个长得糙!再这样下去老子都要被掰直了好嘛! 第336章 同心 无家胜有家。 “燕子飞弓已经全部给我手下那帮兔崽子配备上了,”燕子忱和燕七父女两个蹲在廊下的围栏上边看雨景边说话,“重弩,轻弩,飞弓,远距方面的战力又提高了一层,如若这一仗飞弓能起到奇效,我给你记一大功。” “有赏不?”燕七问。 “你想要什么赏?”燕子忱偏着头笑问。 “我想再要个妹妹。”燕七道。 “呷!呷!”小十一在身后的窗户里伸着手大声指责燕七。 “好吧好吧,我最爱你。”燕七扭头安慰他。 小十一把肉胳膊抡成车轱辘转,最后怆然地笑了一笑。 “丫头,”燕子忱伸臂揽住燕七的肩,哥儿俩好地把她兜到近前,“这一次再打起来,只怕就都是实打实的狠仗硬仗了,姚立达若是狗急跳墙造起反来,搞不准还要把蛮子引进关。战争之下,个人的能力实在微不足道,届时我在关外带兵御敌,恐不能兼顾你们娘儿几个,所有的暗卫我都留下,唯你可以号令——照顾好你娘和你弟弟他们,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保住命才是第一紧要的,听明白了?” 燕七点头:“放心,这里交给我。”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燕子忱笑着用力箍了箍她的肩,而后抬手打了个响指:“都滚出来让大小姐认认脸儿!” 然后燕七就觉得眼前一片人影纷飞,都不知道从哪儿就崩出七八口人来,齐刷刷地立在廊下的雨地里冲着燕家父女俩施礼,口中却不出声,安静得即便站在眼前也像不存在一般。 “这个是湛泸,这个是赤霄,这个是干将,莫邪,泰阿,纯钧,鱼肠,轩辕,龙渊,”燕子忱一一将他的暗卫指给燕七认识,“还有一个承影,有任务在身,暂未在此。” “十大名剑啊,好帅的名字。”燕七赞道,比起某人身边的一二三四枝什么的正常多了。 “你们大小姐的令就是我的令,”燕子忱和他的暗卫们道,“都乖乖儿听话。” “……”还以为要放点“违令者杀”之类的狠话呢。 暗卫们齐齐抱拳,燕子忱便一挥手让这哥儿几个各归各位去了。 “丫头,”燕子忱按低声音,看着臂弯里的姑娘,“这一次便是我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如若我死了,不要去寻我的尸首,一副臭皮囊而已,终将尘归尘土归土,不值得冒生命之险,听得了么?” “这件事恐怕不能完全应你,”燕七却道,“如果你战死,在有把握的前提下,我会尽量把你带回来,如果不能,你也别怕在下面孤独寂寞冷,我会送杀了你的那人下去给你陪葬。” 燕子忱笑了半天,半晌方又道:“以前上战场,觉得自己洒脱爽利,心无牵挂地就去了,临行前还总嘱咐你娘,我若死了就让她赶紧找个读书的改嫁,千万别为了我把她自个儿给蹉跎了。如今上战场,竟是左也放不下,右也松不开,全没了年轻时候的那颗必死之心,还真是越活越不如从前了!” “你放心,劝我娘改嫁的事交给我就行了。”燕七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小没良心的,这就逼着你爹说遗言了?!”燕子忱大手张开箍着燕七脑瓜摇了摇。 “我这不是怕你身后的遗产不好分吗?说清了我和小九小十一将来也就不用打官司了。”燕七道。 燕子忱被逗得笑喷出来:“行行行,都给你!那俩小子啥都没有!” “哪儿呢?别跟我说你就称十个暗卫啊。”燕七道。 “回京找你大伯要去!我那份儿全在他手上呢!”燕子忱气笑。 “怪不得这些年对我这么大方,敢情花的都是我的钱。”燕七道。 “你倒不客气!这就成了你的钱了,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你的不就是我的,可千万别跟我这么见外。” 临窗看书的燕九少爷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了思路,皱了眉向外看,见那对儿混混父女流氓似的蹲在围栏上欢乐得要飞起,不由慢吞吞翻了个白眼。 燕二太太陪燕子忱吃过无数顿送行饭,以前什么样燕七没见过,如今看着好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平平静静的,波澜不惊的,陪着燕子忱喝了三杯酒,然后就只管给他夹肉吃。 燕七原也打算陪上三杯,结果她爹真把她当汉子了,一会儿一碰杯,碰着碰着她就大了,天旋地转间听见她爹在和她弟说话:“家里的女人就交给你了,你小子别给我丢脸!她们要是掉一根头发,看老子回来不褪了你一身毛!” “掉头发多因担惊受怕忧虑重,希望你在战场的表现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她弟淡淡道。 父子俩怼起来了,小十一在旁边奶娘的怀里憋笑。 后来爷儿俩又怼了什么燕七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她爹把她拎回了房间交给丫头伺候然后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天色放晴,她爹已然独自出发。 大家长不在的宅子,重新恢复了柔软平静,一家人静悄悄的,看书的看书,做针线的做针线,玩儿孩子的玩儿孩子,只偶尔听见外院张彪他们那些人呼喝几声,就连外面的世界好像都一时进入了一种森默的状态。 萧宸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每日读书练功外加跟燕七学制箭,崔晞在旁边笑呵呵地围观,断不了还要夸几句燕七制箭的手法。 “你的身子骨近来如何了?”燕七就问他,“听五枝说好像比以前更壮实些了。” “多亏了五枝,”崔晞笑道,“北塞这地方药材稀缺,他也不建议我长期用药,现在每日我不仅练他教的功法,他还会到房里来帮我推拿活血,这些日子的确觉得身上有力气多了。” “太好了,总算能跟崔暄交待了,把你拐到北塞来那货不定怎么在背后骂我呢。”燕七道。自确定了要来北塞之后崔晞就给他家里写了信,至于信上怎么说的燕七也不知道,只希望别把崔夫人给吓晕才好……感觉回京以后崔家会断绝崔晞再跟她来往呢,把人孩子拐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都! “你管他作甚,”崔晞不以为然地道,“我倒希望在外面多待几年,回了京又要笼中鸟似的被关起来塞水塞食。” “那我们不回去了,一起浪迹天涯吧。”燕七道。 “好啊。”崔晞灿烂地笑。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燕七道。 “任意西东,落个逍遥天下。”崔晞道。 “萧宸,该你接了。”燕七道。 萧宸:“……” 燕七:“不接不带你啊。” “……”这要怎么接啊,诗不诗词不词赋不赋的……“你们……真的要去浪迹天下?” “对啊,我们小时候就约定好了的。” “……家里……” “喏,你见过我爹了,看他那样子像是不会同意的吗?”燕七道。 萧宸看向崔晞,崔晞就笑:“我想走就一定走得了。” “你们……不成家了?”萧宸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异类,另一个也是异类,这世间哪就有那么多的异类,偏就让他们两个遇在了一起。 “你说的是哪种家?”崔晞笑着支起下巴看着他,萧宸垂下眼皮,这笑容明亮得令人无法直视,“只为着传宗接代、经营前程或后宅的家,我并不想要。我既无意于功名利禄,也不想累得别人被后宅琐事一生绊住脚,我这身子不定能活到几时,为着生活劳心劳力也没什么必要,倒不如怎么自在怎么过,同谁在一起最舒坦就跟着谁,何必非要定个名分划个界限,有家与无家的区别,在我看来不是有座宅有位妻有个子,而是有没有一颗一样的心。” 一颗一样的心。萧宸看着面前的这两人,所以才总是这么的默契十足么? 浪迹天涯,这个词平日听来未免萧清落拓,可此时这么听着,却竟是让人无限神往。 怎么自在怎么过,同谁在一起最舒坦就跟着谁,想必无家也胜有家吧。 …… 第255节 前线开仗的消息是在燕子忱走后第三天传遍了整个风屠城的,才刚回归的百姓这一次却不愿再抛闪自己的家园,大多数人还是毅然留在了城中,想要弃城逃难的人只来得及在消息传回后的半天内逃出城去,半天之后城门便被下令封锁,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这道封城令下得有些奇怪,因为领命封城的人不是守城军,也不是行政衙门派来的差役,而是一队好像并不隶属于北塞的兵,有那细心敏锐消息灵通的人认了出来,这些兵——是押粮兵!是跟着雷豫一起押粮来到北塞的那队装备精良的强力兵! “把城中所有公署、衙门全带兵围了!”张彪上街打探了一圈,跑回来向燕九少爷禀报,“那些个又臭又酸又阴的文官儿哪惹得起军队啊!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伙头衙役,一个个吓得缩在后衙里不敢出来,结果全让那伙子押粮兵从里头给揪了出来,大门上啪啪两下封条一贴,所有当官儿的全让押粮兵拽走丢大牢里去了,眼下风屠城整个归了当兵的管,听说押粮军来塞北的时候还带了百十来个官家账房和稽查官,这会子正没日没夜地核查这些当官儿的手上的账册和公务卷宗——最他娘的解气的是,听说押粮军连总兵府也给围了!总兵府的那些亲兵先还反抗呢,奈何押粮军人多兵又壮,反抗没几下就让人连锅端了——哈哈哈哈哈!姚老狗这回连窝都没了,且看他怎么回来!” 燕九少爷似是毫不意外,只挑唇笑了笑,道:“百姓们有何反应?” “嗐!老百姓一听说前面打仗,只顾着害怕呢,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倒也有那事儿多的,四处打问城里这是发生了何事,押粮军只说稍后会有公榜贴出来,我先回来给少爷汇报一声,现就再出去看看那公榜说了啥!” 看着张彪兴奋地重新蹿了出去,燕九少爷老神在在地端过茶来慢慢喝,公榜上的内容不必看也能大致猜到几分,那必然是批露姚立达里通外敌卖国图财的罪行,前头这一仗,若不出所料,定是燕子忱撩得四蛮联盟大举攻打姚立达的大营,姚立达顾头顾不了尾,这个时候把城一封端了他的老巢,他就是想回都回不来! 罪证确凿,杀姚立达师出有名,朝内朝外无人可阻。 民心顿失,姚立达的塞北小朝廷不攻自破,百姓倒戈,再无他翻身之所! 前后夹击,四蛮迎头,燕子忱拦腰,押粮军抄后,姚立达无处可逃。 私铸武器,通敌卖国,豢养亲兵,如今前两者已揭出来,姚立达为自保必然会祭出他掩藏已久的亲兵军队,而一但这支军队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个谋逆罪便跑不了,届时便是宫里的闵贵妃生再多的皇子、闵家人在朝中的势力再大,也再难救得了他! 姚立达,必死。 第337章 重整 你这么美~ 公榜一出,举城哗然。 姚总兵通敌?卖武器给蛮子?这——这怎么可能!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事谁能干得出来啊! 正因这样的事超出了人们的三观底限,一时半刻没人肯信。 不过不信不要紧,有证据。 随着各衙门官员的账册和公务卷宗被核查,大量姚立达收受贿赂徇私枉法操纵行政部门的事实证据被揭露,那些熬不过刑讯的官员被押到城中最大的广场上亲口向民众承认并揭穿了姚立达在塞北一手遮天犯下的种种罪行——如果这还不能够令百姓们接受现实,那么随后查抄总兵府,掘地三尺所发现的大量黄金和四通八达的秘道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更别出心裁的是这总兵府居然还对外开放,允许百姓入内亲眼见证那些直通城郊数十里的秘道——当然,黄金早就被押粮军收缴走了,整个总兵府现在已被掏空,秘道也将在几日后堵住,以免有外敌入侵或是内奸走脱。 百姓们终于炸了,接连几天聚集在广场上、城门内、总兵府外抗议呐喊,要求立即处置姚立达——至于谁能管这件事,大家也不清楚,反正先发泄了怒气再说。 风屠城如今已整个归了朝廷派来的军方接管,姚立达如果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形,必是要恨死自己当初错看了雷豫,让这货堂而皇之地把因丢了军粮而已是个个都在阎王殿里挂上号的押粮军放进了城。 当初押粮军进城后雷豫根本就没管,往城中军营里一扔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了,姚立达也不是没有派人暗中观察过这伙押粮军,结果发现这批人成天是垂头丧气惶惶终日,根本没有一点士气,每天窝在营里不是睡觉发呆就是三五一伙聚众赌博,观察了足有三个月,姚立达才渐渐放下了戒心。 不成想人生如戏全他妈得靠演技——这会子押粮军突然坚挺起来,荷刀执枪雄纠纠气昂昂地在街巷间巡逻穿行,哪儿还有半点颓废认命的样子?! 押粮军接管了风屠城后立刻进行了一番天罗地网式的搜索清洗,挨家挨户地查人口、核对身份,可疑人等一律抓起,犄角旮旯乃至茅房地窖都不放过,防止有人藏身,搜过一遍又来第二遍,第二遍完了又是第三遍,横着搜竖着搜,挑着搜半夜搜,百姓们非但没觉得慌恐,反而还觉得挺安心——谁都怕城里还藏着姚立达的余党,万一把蛮子引进城了可怎么是好!所以宁可不断地被押粮军敲门骚扰也不想被蛮子破城惨遭烧杀掳掠啊! 彻彻底底大清洗了无数遍之后,风屠城内终于成分纯净了,然而又一个问题摆到了眼前——行政单位的官员们全都被抓了,那么全城日常的行政事宜该由谁来负责啊?一城百姓的衣食住行外带民事刑事纠纷谁来管啊?战争虽然大过天,可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人在这样的背景下犯罪,大兵们固然强势,可也总得秉公处理民生之事吧,这些兵哪里懂得怎样执法?! 结果没想到押粮兵的“上头”还真有办法,风屠城说来也算得是个大型城市,城中的各个行政部门该具备的都具备,如今所有的官员都被下了狱,谁来负责日常公务呢?答案是——还是这些原班人马来负责。 这些人与姚立达之间相互勾连的罪证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查得清的,在此之前,这些人既不能放回去也不能定罪处罚,所以么,那就继续干本职工作吧,只不过不回各自公署去干,而是全都集中在布政司的衙门里干,把大厅清出来,摆上桌椅,然后这帮待定罪的犯官们按部门分片区,一个部门的坐在一起,就这么集体办公,大厅内的四周站满了荷着武器的兵士,前后左右还坐着稽查官,任何人都甭想在这样虎视眈眈的环境下耍什么鬼心思,只能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干活,处理每日城中发生的各类民生问题。 这些待罪犯官又不是不学无术,业务当然是相当精通纯熟的,所以一时之间风屠城内的生活秩序竟是井然有序,而且还在渐渐地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连周边已经荒了的田地都有专人负责带着百姓们前去收拾打理,上头甚至还派了一队兵士专门保护着这些出城种地的百姓的人身安全,这让风屠城的百姓们不由得集体振作起来,甚而已经开始有人在四处歌颂起这支押粮军和他们的领导来。 “是谁在指挥着这支押粮军?”燕九少爷凝眉发出质疑。 从封城、清剿、捕官、核查、清洗、抚民、重治、生息,到一切恢复正常生活秩序,这一系列的动作既快又准且狠,处处透着一股子干净利落和果决的劲儿,燕九少爷才不相信所有这些决策和执行的手段都出自雷豫那个不学无术的基佬之手,纨绔就是纨绔,绝不是他做成了铲除姚立达的重要一环就能证明他的能力,他的草包属性是真而又真毋庸置疑的,否则也骗不过姚立达那个老货。 所以,究竟是谁在背后真正地指挥着押粮军?是谁在如此游刃有余地掌控着风屠城的一动一静? 这个问题大概除了燕九少爷此时没有什么人关心,最让燕家人感到开心的是鹰局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传信功能,燕二太太先就赶紧提笔给京里的燕家人去信报平安,燕七更忙一些,要给她大伯写信,要给武玥陆藕写信,还记得临行前燕四少爷的嘱咐,再给他写上一封信,另外萧宸和崔晞也有各自的信要写,待大家都写完了让五枝拿着厚厚一大摞去鹰局发,等收到回信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了,而这一场仗也一直断断续续地打到了现在。 五枝抱着山似的信件摇摇晃晃回了燕宅,大家正在院子里围着圆桌喝茶闲谈吃零食——自风屠城恢复日常之后,百业俱兴,各类买卖家都重新渐渐回复了生气,许多战时买不到的东西现在也慢慢地可以买到了,包括一些能放得住的好茶和干果,燕二太太立时就让人出去大肆采购了一番,招呼几个孩子都出来解馋。 五枝把信件放到桌上,呼拉拉摊了一片,大家就开始从这堆信里找自个儿的信,结果拿一封一封写的是燕七收,燕七收、燕七收,最后大家索性全都收了手,等燕某人挑完后剩下的就是他们自个儿的了。 燕七看信看了一整宿,好家伙光武家人给她的信就好几十封,全都是问她那达力的人头是谁弄到的、怎么弄到的,除了武琰的信。 武琰的信里夹着一朵被晒干压平了的火红的木棉花,燕七猜这朵花一定是最高的那棵树上开得最高的那一朵,而有意思的是,武琰并不知道红色木棉花的花语,恰是“英雄”之意。 看信皮上的字迹,刚劲有力不失洒脱豪迈,这是左手写出来的字,短短几个月,已练成了这样的风貌,铁骨铮铮真汉子,也就是他这样了。 在这满床信笺里,燕七没有找到燕子恪的信,自从她离了京,那位好像就没有给她寄过只言片语,当然,这也跟他们这一路过来风骚的走位脱不开关系,就算人写了回信估计他们也收不着,不过现在坐标已经固定到塞北了,鹰局也通畅了,怎么还不肯寄信呢?还在生气吗?不大可能,那位哪有那么大的气性,许是太忙了,或是生病了,再或是又犯神经了。 燕七单独给武琰武玥各回了一封信,其余的武们统一回了一封,然后是回陆藕的,回燕四少爷的,最后再给她大伯写,写什么好呢? “大漠狂沙远,京中明月高。秋风寄万里,快回信别闹。” 然而感觉还是不会被搭理的样子,就又在信的最下角添了一句:小九和我都挺想你哒。 五枝把大家的回信都拿到鹰局寄出去,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一个大消息:“说是圣旨直接就到了姚立达的大营,令他立刻缴印伏罪,姚立达岂肯束手待毙,带着一部分死忠残部一路向着铁矿的方向逃窜,领旨负责追缉他的就是二老爷!” “那么说姚立达私养的亲兵部队就藏匿在铁矿里了,”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哼笑了一声,“平日里扮做开矿运铁的工匠,关键时候披上盔甲拿起武器就是一支精兵,实则铁矿被姚立达强划为了私人属地,平时封锁得相当严,这些亲兵就算天天在里面练兵,外头人也无从知晓。” 一行说着一行翻出一卷舆图,正是铁矿附近的地势图,洒了两眼,将手一揣,道:“整个矿谷地势封闭,四周险峰环绕,只得一个出口,是天然而成的守城之势,如果姚立达平日屯积的粮草都在这里面,想要攻破恐怕并非易事,短则数月,久则将以年计,届时不定又要生出怎样的变故。” 接下来的十几天,传到城中来的就全都是好消息了,皆是边关军不断击破四蛮的捷报,武家军在这接连的胜利中名声大噪,风头直逼百姓心中的无敌之师燕家军,而燕家军反而因为跑去铁矿外默默围堵姚立达被掩去了不少的光彩。 了解内情的人却清楚,这是故意在为着武家军立威创造条件,因为燕家军在这边疆已经守够了,即将载誉回京,其后接手北塞安防的正是武家军,当然要先把势头造起来,在百姓心中树立起口碑和威信,才好顺理成章地立住脚。 当然,武家军的实力本就不输燕家军,包装炒作一下也是为了省点儿事。 随着四蛮联盟节节败退,塞北百姓的生活和情绪也都基本回复了平常,走在大街上甚至处处都能听到笑声,更还有几家人挑着好日子办了喜事。 八月十四这日,一直奋战在前线的骁骑营和武家军凯旋回得城外大营,据说是把四蛮打得都缩回了各自的老巢闭门不出了,而也因为战线拉得过长,不宜长期在外,于是回来进行一下休整和补给。 风屠城早已不再封城戒严,但进出城门依然会受到严格的盘查,一些大营里的本土兵士获得了额外的福利,被允许分批回城探亲一个时辰——眼看就八月十五了嘛。 塞北百姓过中秋与京都人民也没什么两样,赏月团圆吃月饼是必备的节目,喝酒则更是不能少的娱乐活动。 十四一早,燕七就领了燕二太太交给的任务上街采购过节的吃食与用物了,这任务原本是宅中家下们的,但眼看着燕七他们这几个孩子天天闲的重要身体部位疼,燕二太太就毫不留情地把任务甩给这几个家伙了,逼着一众宅男宅女上街逛去。 当然家下还是要带,还赶着辆车,用来装采购到的东西。 燕七出门的时候还顺便把小十一也给卷出来了,放在请崔晞帮忙做的婴儿车里,推着就上了街,小十一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一路上大脑袋转来转去看人看景看动物根本停不下来。 燕七在前面推着小十一,后头则跟着崔晞萧宸和燕九少爷,一伙子全被燕二太太轰出来了,先老老实实地照着燕二太太开的单子买东西。 塞北这地方民风实则是十分彪悍的,燕七他们走了没几条街,崔晞就已经被七八个大姑娘上来搭讪过了,萧宸也没被放过,谁让塞北爷们儿都长得比较糙呢,这几个京中来的小哥儿立时就成了塞北姑娘们的心头好,若不是燕九少爷年纪还略小,早也就被姑娘们上来揩油了——燕七不由庆幸自己今儿出来穿的是女装。 “所以我建议下回再上街你们仨都和我一样换上女装吧,”燕七扭头和三位男士道,“这样招摇过市我怕你们会被塞北爷们儿们群殴啊。” 崔晞呵呵地笑,萧宸用手摁了摁缠在腰上的鞭子,燕九少爷则淡淡瞟过一眼来:“原来你今日穿的是女装。”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像个女人? “……我错了。”燕七夹着尾巴灰溜溜转回头去,这一转头,却迎面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燕小胖!”这张脸也才刚从别的方向扭过来,目光相接,先是一怔,紧接着脸上便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大步跨到面前,满心满眼里就只盛得下眼前的这一个人,“你——”穿起女装的样子原来这么……这么…… 元昶不自觉地红了耳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在燕七的脸上,半晌也没说出个下文来。 “你回来啦。”燕七招呼他,“打仗辛苦了,没受伤吧?” “没。”元昶笑着朴楞朴楞地摇头,完全想不起此时自己这身衣服下包裹着层层的绷带。 “那就好,后面还要再打吗?”燕七问。 “打。” “那你注意安全,期待你们大获全胜。” “好。” “……”这位什么时候说话这么言简意赅了?“好好放松放松吧,我们先走啦。”燕七冲他摇手告辞。 “——喂!”元昶回过神,眼前视野骤然拓展开来,倏地挤进一堆熟悉的面孔——姓崔的?!姓陈——姓萧的?!燕九?!他们怎么都会在这儿?!“你怎么也来了?!”皱起眉先问向崔晞。 “想来就来了。”崔晞笑道。 元昶一边点着头一边将两个拳头捏得嘎叭响,目光一横睨向燕七:“你行啊。” “……这表扬来得太突然令我不胜惶恐……”燕七道。 元昶横了她半晌,末了却面色平静地淡淡道:“你是不是骗了我,我去夜光街琵琶巷找你,那儿却只有一座空宅子。” “啊对了,我们搬回原来住的地方了,在长河街落日巷。”燕七道。 “好,我今晚去找你,等着我。”元昶道。 “你不回大营吗?”燕七问。 “有些事比回大营重要,”元昶道,忽而看着燕七的眼睛,“等着我,我有个问题,想要你的答案。” “好。”燕七道。 元昶扭头便走,大大的步子里带着一股子毅然决然。 第338章 成长 成长有时只在一瞬间,有时却要经…… “呵呵。”燕九少爷怀里抱着小十一,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七。 “……你想说什么。”燕七放下手里正缝着的一个桂花香囊,预感不妙地看着这货。 回到燕宅就进了上房歇着,燕二太太亲自到厨下看着仆妇们打月饼,屋里此刻就剩下了姐弟仨。 “你打算接受还是回绝?”燕九少爷慢悠悠地问。 “你不要过度脑补啊。”燕七重新拿起香囊来缝。 “要不要带上萧宸?”燕九少爷道。 “……干嘛,凑三个人斗地主么。”燕七道。 “咯咯!”小十一笑起来。 “带个保镖以防万一,”燕九少爷低头看着小十一,小十一也仰头看他,哥儿俩眼神交流了一些男人都懂的事,“除非你想让小十一两岁就当上舅舅。” “……我深切地怀疑你每天究竟在看什么书……”燕七无神地抬头看他一眼。 “以那位莽熊似的性子,搞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燕九少爷淡悠悠道。 “呷!”小十一附和。 “你们俩够了啊,我还小,不要跟我讲少儿不宜的事。”燕七用剪子把线剪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香囊就做成了。 “送他的?”燕九少爷道。 “……就不能送给我自己么……你再这样我出家给你看啊喂!”燕七道。 燕九少爷莫名其妙地不出声地笑了半天,燕七完全不知道这货get到了什么样的笑点。 “大老远跑到塞北来种了一树烂桃花。”燕九少爷笑够了站起身,把小十一丢进燕七怀里,然后伸出一只手,盖在燕七的头顶上并且轻轻拍了拍,“你行啊。” 第256节 “……”谁把我弟带走。 塞北的八月,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今年还好些,据说去年的这个时候甚至都已经下起了雪,小十一连小棉袄都穿上了,靠着引枕懒洋洋地坐在炕上看着他姐拿着个小布老虎傻乎乎地逗弄他,外头的天早便黑了,一轮明月却刚挑上飞檐角,清辉满院,一片安谧。 忽地听见院门开,传话丫头匆匆跑过来,转眼迈进门,向着燕七行礼:“大小姐,外头有人想见您,他说他姓元。” “哦,好,我出去见他吧。”燕七把小布老虎交给奶娘,稳步迈出了门去。 “咿——呷——”小十一来了精神,断然大喝着要跟了燕七出门。 “乖啊,一会儿回来再玩儿你。”燕七在门外道。 小十一:“……” 燕七迈出燕宅大门,见元昶就在月亮地儿里立着,没有穿甲衣,只是一袭藏蓝色的粗布袍子,没了金丝银线绸缎衣的衬托,堂堂小国舅爷的身上少了几分矜骄,多了几分硬朗,背着光站在那儿,脸被遮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口笑出来的白牙。 “吃了吗?”燕七招呼他。 “吃了。”元昶负着手,看着燕七走到面前才把手伸到身前来,“给。” 一束五颜六色开得正好的翠菊花。 “真漂亮,谢谢啊。”燕七接过来。 “想什么呢,送令堂的。” “……” 元昶坏笑,半晌才道:“算了,看你可怜巴巴的,改送你了。” “……多谢垂怜。”燕七双目无神地道。 “对了,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大伯,”元昶用下巴指指巷外,“他也到塞北来了么?” “咦?没听说呀。”燕七道。 “要不要过去确认一下?”元昶问。 “好啊。”燕七看了看手中这一大捧花,“我先把它放下去,你等……” “放什么放,拿来,”元昶接回这花,左一把右一把地来回抓抓缠缠,不一时竟是编出个花环来,“喏,好不好看?” “你还有这样的技能哪?”燕七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元昶把那花环套在了头上,大小正好。 “我们打仗的时候常常要掩藏埋伏起来,身上盖上土或沙石,头得露在外面,头上就得用草什么的遮一下,但是有时候风大,容易把草叶子吹跑,编成草环套头上就没事了,这手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元昶在燕七脸上打量了几眼,却见鲜花美人,月光下竞相呈妍,耳根不由又有点发热,忙把头转开,“走吧。” 燕七就跟着元昶出了巷子,沿着长河街不紧不慢地往北走,佳节将至,风屠城中正是热闹,摆夜市的逛夜市的,行人如织,竟还有几分太平盛世的味道。 “晚上吃饱了吗?”元昶与燕七并肩走,时不时伸了胳膊挡开四面八方向她拥挤过来的人群。 “饱了。”燕七道。 “这家的羊肉串儿闻着倒是挺香,尝尝?” “好啊。” “……不是吃饱了吗?” “那是前一瞬的事儿了。” “……摊主,来二十串肉。” “咦?你不吃么?”燕七。 “…………”元昶。 于是又添了十串。 从长河街拐上风屠城的主干道金戈大街,两旁行道树上的灯笼连成了长龙,照得整条长街明彤彤有如白昼,两个人就走在灯笼下,跟着人流慢慢往前行。 “你怎么会到塞北来的?”元昶想起这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想来就来了。”燕七盗用了崔晞的回答。 “少忽悠我,”元昶却是不信,“这边正是战乱时候,便是再担心你爹娘你也不可能带着燕九来冒险,更莫说你家里、你大伯会不会同意,这里头肯定有事,对不对?” “好吧,本来我们是想去东边旅行的,结果路上遇到了押粮军,我们想既然有军队往北边来,不如搭个顺风车,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很担心家父家母。”燕七道。 “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去旅行?”元昶偏头看着她。 “因为再大一点的话再想出门就不大方便啦。”燕七道。 “哼,”元昶伸出根手指在燕七额上戳了一下,“不是不方便,是再大一点你就又要想着嫁人了吧!” “确实嫁了人就不能再出门了啊。”燕七道。 “谁说的。”元昶低声咕哝了一句,“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燕七道。 “没仔细看吧?!”元昶瞟她一眼。 “哪能呢,你里面写的错别字我都找出来了。”燕七道。 “……”元昶推开一个险些迎面撞上来的醉鬼,“我走了以后书院没人欺负你吧?” “你走了以后就真没有了。”燕七道。 “…………”元昶偏头瞪她,却又忍不住从唇缝里呲出笑来,“你是不是已经对我积了一肚子怨气了啊燕小胖?” “你看你这让我怎么敢直接说实话。”燕七道。 “那就别说实话了,反正我也不想听。”元昶道,把脸转回去,盯着前面灯火通明的街道,半晌方又道,“我走了之后这近一年的光景,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为什么瘦成了这副鬼样子?!”元昶眼角睨着她,“燕子恪是不是饿着你了?!” “……没有,我一直在坚持着减肥呀,你忘啦,在御岛上的时候你不还督促着我减来着?” “……早知你瘦下来会这么丑,我才懒得管你。”元昶把头偏到另一边去,好像燕七已经丑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了似的。 “……哭给你看啊信不信。”燕七面无表情道。 “综武队的训练又加量了吗?”元昶把头扭回来,飞快地掩去唇角残留的笑意,“你瘦成这个样子,还举不举得动杠铃?” “举杠铃倒是没有问题,就是练引体向上的时候挂在杠子上容易被风吹得飘起来呢。”燕七道。 “……再臭屁揍你了啊!”元昶瞪她,转而又在她身上打量,“就你这细腰蜂似的还做引体向上呢?能做几个?” “一个。”燕七果断往最少了说,说多了万一这货不信非让她现场表演一个,那不是给自己找累受么。 结果说一个也没被放过,元昶鲁豫附身般地坏笑:“我不信。你做一个我看。” “没有能扒的杠子啊,你晚饭吃的什么?”燕七道。 元昶压根儿没理她后面的打岔,左右张望了张望,一把拉了她就奔了哪家门前,一纵身跃到门口摆放着的石狮子头上,而后伸出一条胳膊,平举至身前,垂眸笑嘻嘻地看着燕七,“这不就是杠子,你扒上来做个看看。” 平举着胳膊挂住一个人的重量,这得拥有多强的臂力才能做到呢? 燕七仰头看了看,挪了挪脚,找准位置,向上一跃,两手就扒在了元昶的胳膊上,这条胳膊凌空这么平举着,竟是纹丝都不动,燕七腰上略用力,很轻松地完成了一个引体向上,下巴伸在元昶的胳膊上方,转了头看他:“你有没有听说过铜头铁臂阿童木?” 阿童木是什么元昶不知道,但铜头铁臂听懂了,嘴一咧笑得阳光万丈:“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以后你想练引体向上,我这胳膊就当你的杠子,包管你练多少个都不会松动一毫!” “真是既粗且长既硬又直啊。”燕七叹道。 元昶哪知道这货竟敢当面放荤话,高高兴兴的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得旁边一个人在那儿吼:“哪来的两个野毛坯!站老娘门口狮子头上打滴溜!麻批的要是给老娘这狮子踩得不吃上门小鬼儿了且看老娘不下你们一人一条大腿!” “……” 燕七赶紧跳下地,和元昶一溜烟地蹿走了。 “说好的去找那个疑似我大伯的人呢?”燕七边蹿边问。 “哦,是我认错人了。”元昶毫无愧疚地坏笑道。 “……”就这么被他忽悠上街来了,“那么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去个好地方。”元昶边跑边偏着头看燕七,她穿的是家常的裙子,珍珠白的底,粗线绣着遒劲疏朗的梅枝,宽大的袖口和裙摆令她看起来窈窕又玲珑,跑起时还得一手将裙子略微提起来,免得被柔软的料子绊住了脚,然而风一吹,这裙衫就像一朵清且甜的白牡丹盛绽了开来,它的主人被包裹在层层的柔软的花瓣里,带着这让人无从抵挡的逸世之美凌虚而过,瞬间便吸去了世间一切的颜色。 元昶听见自己的胸腔被重重地捶响,嗵,嗵,嗵,令得他浑身上下从里至外不知何处又麻又酥又痒,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胸腔破壁而出,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来摁在上面,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逼使自己转回头,深呼吸,深呼吸,冷静,冷静。 由金戈大街与铁马大道交汇处向西拐,走上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座九层塔的全貌,塔名永乐,是城中最高的建筑,元昶带着燕七一路上得最顶层,站在围栏边放眼远望。夜空晴朗,明月高悬,银沙无际,天地在此刻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辽阔空旷,令人忍不住想要肋下生翅,纵情地在这广阔里遨游。 “美吗?”元昶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里映进两团月亮的光,翘着唇角偏头看向身边人。 “美。”燕七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深邃的夜空,自然妙景,看再多次也不会觉得腻。 古时的月亮比今时大,这一点燕七再次确信,尽管不是十五正日,此刻的月亮也依然圆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那么大那么亮地镶嵌在蓝夜与银沙之上。 “每次大军回来休整补给的时候,我都会悄悄溜进城来,站在这个地方看远处的大漠。”元昶将目光从燕七被月光映如白玉的脸上移开,重新望向天漠交接处,“有时候能看到白天的,有时候看的是晚上的,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发现我都很喜欢这儿,再想想京都,虽然繁华富庶,但跟这儿一比就显得拥挤逼仄令人喘不上气来,你有这种感觉么燕小胖?” “我还好,”燕七道,“毕竟热闹繁华也是一种生活,但真要这么比起来,我也更喜欢广阔一点的地方,视野宽了心也会跟着宽,心一宽了……” “体就会胖。”元昶道。 “……是有多盼着我胖回去啊……”燕七一口老血含上来。 “所以我就说你没事减什么肥,”元昶坏笑,“你瞅你身上穿的这叫衣服吗?根本就像是被套在一条大麻袋里好吗!” “就是这种宽松款式的啊啊啊,24k纯直男什么的太不懂审美了。”燕七眼角迸血。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元昶瞟了眼这位被塔顶有些猛烈的风吹得衣袂飘飘各种凌乱的样子,伸手开始解自个儿的腰带。 “壮士,有话好说——”燕七想起自家小十一那张青涩的面孔,不知若两岁就做了舅舅会不会让他成熟得更早一些,脑子里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小十一脸。 “乱想什么呢你,”元昶解了腰带,脱下外袍,抻开了把这不正经的一卷一裹,最后再将两袖一系,人就绑好了,“冷不冷?” “不冷。”燕七道。旁边这位虽然身上仅剩下一套棉麻布单衣,但这单衣下即便登高凌寒迎着风也挡不住热力透衫的肉体跟个火炉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元昶侧身,挡住风来的方向,把手里的腰带扎在腰上,指了指夜空与沙漠的交际处:“往这个方向一直走,骑马的话大约一个昼夜的路程,有一片特别大的湖,叫做‘星落湖’,月圆的时候站在湖边往湖里看,湖底星星点点的全都是光斑,就跟天上的银河落进了湖中一样,美得难以尽述,哪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听着就很美,真羡慕你,见过了这么多的好地方。”燕七道。 元昶扬起唇角:“日子还很长,能去的地方还很多。” “说得是。” “你说月亮上那些灰乎乎很斑驳的东西是不是广寒宫的遗址?”元昶忽然看着月亮问。 “很有可能,”燕七道,“毕竟年代太久了,被嫦娥废弃了也说不定。” “那她现在住到哪儿去了?”元昶问。 “我觉得随便在哪个神仙姐妹家里暂住一段时间应该是可以的吧。”燕七道。 两个人正经八百地讨论着。 第257节 “我小时候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元昶道,“月亮圆的时候嫦娥在里面住着正正好,那月亮弯的时候呢?她岂不是只能这么着在里面待着?”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弓起背用身体做了个弧形的形状,“待到月亮只剩下了一丝儿的时候呢?会不会就把她挤扁成了一张纸片那么薄?” “……我都脑补出那样子来了,你要让我笑死吗。”燕七道。嫦娥这是有多可怜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被挤在月亮里动弹不得。 “你倒是笑啊。”元昶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张面瘫脸。 “我笑了啊你仔细看。”燕七道。 元昶才懒得理这话,接了方才的话尾道:“后来我想想又觉得不对,人怎么可能被挤成纸片,那嫦娥未免过得太辛苦了,最有可能的是,月亮一变弯,她就从月亮里被挤出来了……” “……你真不是故意在逗我笑吗?”燕七问。 “……”元昶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咳,好吧,逗你玩儿的……你这小破胖子就是不笑。” 燕七觉得再没有比这画风更诡异的中秋节月亮话题了。 元昶却在旁边挠头。 想把她逗笑也太他娘的难了! 要不讲个笑话? 刚才我都说了啥? 我是不是很像个智障? 究竟是他娘的谁说的把女孩子哄开心了她就会对你上心的啊?! 这场面不能更尴尬,好想从这儿跳下去。 ——笑话笑话笑话笑话,快想个笑话出来! ……娘的!满脑子全是骁骑营那帮牲口给老子讲的下流笑话怎么办! 要不换个角度改从吴刚说起? 或者干脆豁出去把小时候出糗的事讲给她听? ……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忽地听见燕七来了这么一句。 元昶脑中弹幕骤停,怔了一怔,道:“那你讲。” “从前有个孩子叫小明,”燕七目光悠长地望向远处,“可小明没有听见。” “…………………………”元昶探下肩,一肘支在栏杆上,歪着身正脸看着燕七,“小胖,我能揍你不?” “进行下一话题。”燕七道。 “……臭小胖,”元昶哼了一声,歪着嘴角挑起个笑,“你这丫头最会装傻,其实什么事都心里门儿清。” “简称‘大智若愚’。”燕七道。 “……谦虚点行不行?”元昶看她一眼,转身长腿一迈跨过围栏,就这么双腿悬空地坐在了栏杆上,下头就是九层楼距离的地面,这要是被别人看见怕还要吓出心脏病来,这位却还转身向着燕七伸出手,“来坐会儿。” 燕七就也坐到了栏杆外,两个人并着排、荡着腿,眼底空无一物,眼前银汉迢迢,风一吹,整个人就像漂浮在了清霄上。 “小胖,你闭上眼,”元昶伸开双臂,自己先合了眼道,“有没有御风飞行之感?” 燕七就也闭上眼,感受着风掠过面颊和身畔,清且凉的气息扑卷过来,瞬间穿透了皮肤和骨血。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那一世她一个人守着整片山林的无数个夜晚,她时常这样或立在树梢或坐在山巅,能望多远就望多远,望累了就闭上眼,迎着天地尽头吹来的风,仿佛独上九霄,遗忘了全世界,或是被全世界遗忘。 这种感觉美好又凄凉,美好的是它极致的自在,凄凉的是它无尽的孤寒。 就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燕七睁开眼,大漠月光重新映进眼帘,慢慢地驱散瞳底的黝暗。 “怎么样?”旁边的声音充满着热力,证实着方才那孤寒不过是前世遗留下来的错觉。 “确实像是飞了起来。”燕七道。 “畅快吗?”元昶问。 “畅快。”燕七道。 “开心吗?”元昶试探着又问。 “开心。”燕七点头。 “嘿嘿。”元昶也开心,“所以啊燕小胖,别总这么死气沉沉的,该笑就笑,该哭就哭,什么时候就做什么样的事,怕冷就多穿衣,憋闷了就来御风飞行,人生在世不是吃喝二字,而是痛快二字,记得你曾瞎扯什么痛快就是痛并快乐着,其实后来我细想,倒也挺有道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痛也有快乐,不经历痛,怎么知道快乐有多快乐?” “说得真好。”燕七把手从他的袍子里伸出来啪啪地拍。 “因为我现在就很‘痛快’。”元昶看着她,扬起唇角,“你呢,燕小胖?” “我啊,”燕七想了想,“好像轻易不会被‘痛’到了,所以就算是单纯的快乐吧。” “……你就是这样快乐的?”元昶把脸探到燕七眼前学她面瘫的样子。 “我的快乐都藏在内心里不轻易外露,简称深藏不露。”燕七道。 “那你告诉我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 “最快乐的,”燕七抬眼望向远远的那轮明月,“有家,有亲,有友,有正常的人生。” “……那很好,”元昶转回头,也将目光投向那圆月,“你知道最让我快乐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 元昶好半晌不吱声,直到握着栏杆的手用力攥了一攥,才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然从嘴里用力地咬出几个字来:“和——和你在一起。” 第339章 改变 “我的朋友们都这么说,”燕七道,“看来我的人缘儿还是不错的。” “……”元昶胸口起伏了两下,却不看燕七,依旧盯着茫茫夜空,唇缝里沉沉地挤出一句话,“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却未等燕七开口回答,倏地扭过头来瞪住她:“告诉你,我早料到了!” “是吧。”燕七脸上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平静。 “燕小胖,”元昶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地冷静沉稳,“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就像我师父一样。我不了解你曾经历过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那必是一段常人无法想象的历程,有人说千帆过尽后看什么大风大浪都像是涟漪,因此也许在你眼中我就是个毛孩子,还只会像小时候那样以欺负你为乐。可这世上没有人会永远一成不变,也没有人能预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刚才的回答我也只会看做是现在为止的答案——至于这答案以后还会不会变,在你,也在我。我来从军并非一无所成,至少战场教会了我一件事:不到咽气,就绝不放弃。” 只要人在变,世事在变,一切决定和答案就有被改变的可能。所以你今天给的答案为何,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在改变,还在坚持。你也许会拒绝现在的我,但以后的我说不定能让你满意。以后的我如若还不能合你心意,那么还有未来的我在前面等着你。你可以拒绝我千次百次,而我,不到咽气,绝不放弃。 “所以你刚才说的已经是上一瞬的答案了,过时作废。”元昶唇角挑着坏笑,将燕七的话学以致用,然而这笑里满带着的却是坚定不移。 “……我的话有效期也太短了……”燕七也没再多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他的自由。动身从栏杆外翻回来,“我该回家了。你不回大营去吗?” “我把你送回家再回大营。”元昶也翻回来,带着燕七往塔下走,“我们大概还要在城外留一阵子才会离开。” “好好休息,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吧。”燕七道。 “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了啊,衣服上都带着药味儿呢。”燕七指指身上裹的元昶的袍子。 “这是新伤,之前那次的旧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元昶蛮不在乎地笑,“我跟你说,这次我差点儿就死了,蛮子有个带兵的将领很有两下子,冲着我放了支冷箭,直接照着心口来的,穿透了我盔甲上的护心镜,幸好我偏了下身子,否则这一箭就正扎心脏上了,你说险不险?!” “太险了,后来呢?” “后来我把那家伙的脑袋咔喳——”元昶说着做了个挥戟斜砍的动作,“心里头越想越恼:哼,爷的命也是你能要得走的?爷这么千辛万苦地活到现在,要是死在你的手上岂不是太冤了!接着我就连劈带砍一连收拾了几十个蛮子,直到打完了才发现那家伙的箭还一直插在我肉里,登时就觉得——娘了个去,疼死了!腿一软就躺地上起不来了,结果骁骑营那帮猪还以为我战死了,险没给我扔尸体堆里一起烧了,害我浑身着着火连滚带爬地从尸体堆里逃出来,最后连裤子都烧没了,那帮牲口还他娘的在旁边笑!你说可气不可气?!” 战争的残酷被这么当笑话似的讲出来,豪迈里透着些冷酷漠然,然而燕七却也能体会得到这看来近于冷血的情感,生死经历得多了,习惯就成了自然,自然看上去就像了毫不在乎的冷漠。 “好好养伤吧。”燕七道。 “当然,”元昶挑唇睨着她笑,“我得好好活着,不能轻易放过你。” “……吓哭给你看了啊。” “嘿!对了,听说你爹在奉旨追剿姚立达?” “对啊,这会子正在铁矿外面守着呢。” “那是谁在掌管风屠城的政务?” “据我所知好像是押粮军军政一把抓了,统率押粮军的人是雷豫。” “咦?怎么会是那家伙?”元昶倒是纳起闷儿来,“他懂个屁的政务,一向不学无术,我姐夫怎么可能会派他来?!” “小九推测目前管理城中军务政务的另有其人,但这人是谁就不知道了。”燕七道。 “看样子搞死姚立达之后塞北的政务要归这个人掌理了,”元昶看着燕七,“你爹被安排去追剿姚立达,看来是要把锋芒让给武家军,照这样子的话,很可能拿下姚立达之后你爹就会被召回京去,剩下的抵御四蛮的事就全部交由武家军和骁骑营来干了,那么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这儿了。” “大概是吧。” 元昶沉默了半晌,忽地重整精神,嘴一咧,笑道:“那就回吧!我还要在这儿继续当兵打仗——不破蛮夷终不还!” “加油!” 一行说着一行绕塔而下,才刚下至第一层,元昶突地一揽燕七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就跃上了头顶横梁去。 燕七一声未出,因为她也听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动静,就来自位于第一层中央位置的巨大佛像内部! 两人蹲在梁上静如砖石,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一般,身遭没有任何细微的波动,纵是有内功高手在此也轻易发现不得。 这座塔本城百姓早已游览过无数次,早没了什么新鲜感,平时无事也没人大晚上跑来闲逛,此时外面已是月上中天,塔内也没有点灯,闻得方才那声动静后一时半刻竟没了下文,整个塔内静得可怕,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里窥视这座塔中的每一个角落。 元昶和燕七一动不动,像是两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静待猎物的出现。 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又听得那佛像内部响起了轻微的动静,像是砖木挪动摩擦的声音,很慢很轻,接着是金属摩擦声,脚步声,有人从佛像内部钻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一连串地,竟有十几人之多,黑压压站了一地,便听得其中一个按低了声音道:“我再重申一遍:一队负责捉人,务必活拿雷豫,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如若能顺便活捉到他背后管事那人自是更好;二队负责掩护,将追兵远远引离此处,好令一队拿了人后从暗道离开,二队能逃出城尽量出城,出不了城也不许再回到这里,免得被人发现这暗道。出城后可先往南去,终归是有死无生,不若借机潜入燕家军驻营中,暗杀燕子忱!” 一干人齐齐抱拳领命,这人便一挥手,十几人迅速且无声地鱼贯奔出了塔门,最后还留下了四人守在塔中,密切地关注着四个方向的动静。 佛塔之下有暗道,这必然是出自姚立达的手笔,这些人也显然是他派出来的死士,为了孤注一掷地换取他最后的生机。 元昶冲燕七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待在梁上莫要出声,紧接着纵身一跃,直扑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死士,由于速度快又事出突然,那死士根本无从反应,只一瞬便被元昶咔叭一声由身后拧断了脖子。 另三名听见声音立时围扑了上来,手中刀光乱闪,元昶赤手空拳却是毫无所惧,顿时与那三人战成了一团,这帮死士大概是姚立达手头上最精锐的一支武装力量了,在他这一次的最后一搏中被果断施放了出来,个个身手不凡,元昶一时间竟未能占得上风。 燕七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弹弓,这东西自崔晞给她做好后她就没有离过身,上弹瞄准,啪地一下子正中其中一人的眼睛,那人吃痛露出破绽,被元昶抓住时机劈手上前先夺了手中刀,紧接着一刀将之砍翻,另两人反应亦不慢,燕七其后一连串的弹丸射来时连忙闪身避开,双方胶着的形势立时被打断,这两人倒也默契,即刻分头行事,一个攻向元昶,一个飞身跃起跳上梁来便要追杀燕七。 燕七哪还会等着受死,身一歪避开迎面劈来的刀光,紧接着却仿佛重心失控一般摔落了下去,这死士连忙飞身往下追,落至半空的时候才发现燕七根本没掉下来,抬眼向上一看,见她早便一手勾着横梁无比灵活地重新翻身而上,手中弹弓再次瞄来,啪地一声正中这死士一目。 死士吃痛坠地,正要强忍着再次跃起追上,突觉后背一道剧痛直接贯穿身体,低头看时,正见一片森寒刀刃由自己的腹部透出,心下便是一凉,下一瞬这刀又被拔了出去,再次感受到疼痛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咽喉了。 元昶扫了一眼地上的四具死尸,确认已全部断气后才纵身跃回了梁上,在燕七脸上身上打量了一番:“没伤着吧?” 第258节 “没,你呢?”燕七看着他沾的这一身血。 “我也没事,”元昶带着她跃下地来,走至那佛像背后看了看,“这暗道必是姚立达挖的,老家伙看样子是要拼最后一把了——我先把你送回去,然后去通知雷豫!” “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去通知雷豫吧,再晚些估计那伙人就要得手了。”燕七道。 “不行,我先送你回家,否则我不放心。”元昶不容推拒地道。 燕七也就不再多说,两个人奔出塔来径往燕家方向去,不一时在街上看到一队正巡逻的兵士,“要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去通知雷豫?”燕七道。 “不妥,”元昶却摇头,“他们不知你我身份,贸然说出此事定要引发怀疑,万一将咱们扣下那才是耽误事,再若提前走漏风声,惊动了那帮死士,说不定要干出怎样破釜沉舟的事来,现在满大街都是百姓,闹起来怕会伤亡惨重。” “说得对。”燕七点头,边跑边问,“照你看那伙死士的武力如何?” “相当不低,”元昶沉眉,“我以一对三已显吃力,这还是沾了趁其不备的光,若不是方才先干掉了一人,我一对四的话这会子早便陈尸了。” 燕七停下脚:“你有法子出城吗?” 第340章 暗道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 元昶亦停下来看着她:“担心你爹?” “那伙死士明显就没打算活着,”燕七道,“人在抱有必死之心时的反击最为疯狂和强劲,越到最后的关头就越要谨慎。若这伙死士的武力如你所言十分了得,我不得不担忧一下我们家老大。”电视剧和小说里各种flag立起的时机不都是这样的时候么。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就去找你爹!”元昶果断道。 “元昶,”燕七看着他,“相信我,我不会有事。我们分头行动,我自己回家,然后找人去通知雷豫,拜托你现在出城去通知我爹,咱们耽误不起了,雷豫若是落在死士手中,燕家军、武家军、骁骑营和押粮军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安排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元昶皱起眉头瞪着燕七,紧紧抿着唇,半晌方咬着牙从唇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给我伤了半分,回来看我不把你重新揍成个胖子!” “……就冲这话我死也不能伤半分啊。”燕七道。 “就这么着吧!”元昶定了主意就也不再犹豫,“你尽量走大路,别走胡同巷子,我通知了你爹后还会回来找你。” “好,你注意安全。”燕七道。 两个人不再多耽,立时分头行动,燕七戴着一脑袋菊花拎着个宽摆大白裙子在马路上飞奔,唬得众人纷纷躲闪,甚至已经有人跑去找巡逻兵报告有个癫狂症病人被放到街上四处咬人的事了。 一路奔回燕宅,燕七先把燕子忱留给他的暗卫召唤了出来,简要说明了情况,指了湛泸赤霄去通知雷豫,又指了干将莫邪出城给燕子忱搭把手,末了一直坐在一边旁观的燕九少爷忽而笑了笑:“搞不准这一次反而是拿下姚立达的最好时机。” “那个暗道?”燕七看向他。 “狡兔三窟,姚立达既然下了大功夫挖了那么多条暗道,就不可能只有总兵府地下的那几条,”燕九少爷手指点在早就铺开在桌的风屠城舆图上,“永乐塔位置偏南,离南城门极近,周遭多是树林草坪和空地,平日本就不是什么热闹的去处,把此处做为暗道出口,一来不引人起疑,二来方便出入,三来,距铁矿也近,由此处修地道直通铁矿内部的话,这里就是最近最好的选择。” “直通铁矿?厉害了。”燕七在舆图上瞅了两眼,即便如此这地道的长度也短不了,姚立达为自己铺后路可真是下了血本。 “而且我认为这条从永乐塔通往铁矿的地道中间,没有别的出口。”燕九少爷继续道,“否则他们早便可以由中间的出口脱出,或逃窜或偷袭爹的驻军。” “这么长的地道,里头的空气够用吗?”燕七问。 “做通风口并不难,你可以去向崔晞求证。”燕九少爷慢吞吞看她一眼。 “我是相信你的么么哒。”燕七道。 “想来这条暗道不会太宽,否则姚立达早就带兵从暗道里过来直接由内部破城了,”燕九少爷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摩梭着,“前一阵子城中严查得厉害,姚立达这是估摸着风声渐松才敢使用这条暗道,如若能成功活捉雷豫,死士自是还要带着他走这条暗道回铁矿去,如若不能,以他们的功夫想要甩掉普通追兵也不是难事,并且行动失败的话应该也不会提前打草惊蛇去找爹的麻烦,所以十有八九还是会悄悄回到暗道去,再重新找机会下手。” “所以呢?”燕七知道这孩子肯定是有了什么计划。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大概就是这条暗道能带给我们的好处了。”燕九少爷微挑唇角看向燕七,“让几个弩手提前埋伏至暗道中部,待死士进入后,再派几个弩手随后进入,守住暗道口,前后形成夹击之势,连弩连发之下,便是死士的功夫再了得,也突破不了这两层攻击网,最终只能成为瓮中死鳖,而待解决掉这伙死士,姚立达那厢无法及时得到消息,正给了我方由暗道突入封闭的铁矿的机会——前提是,雷豫能够侥幸不被这伙死士活捉,否则对方有了人质在手,我们便要束手束脚了。” “好计划,那么弩手哪里找呢?”燕七问,她可是只会弓箭不会弩的。 “你的脑子已经被菊花塞满了么?”燕九少爷慢慢地探过肩来近距离地看着他姐,“宅子里爹的这些亲兵,个个都是弩手。” “……可这有些危险,对方是功夫高强的死士,而张彪他们……”都是普通人啊。 “保险起见,可以让五枝萧宸帮把手,再不行还有剩下的五名暗卫。”燕九少爷道。 “家里也要留人看,”燕七道,“姚立达最恨的就是爹,万一还有一手伸到咱们这儿来,反而因小失大。”什么事也大不过家人安危。 “暗卫留下,我去帮忙。”萧宸道。 “艾玛,你怎么在这儿?”燕七看着萧宸从书架子后面绕出来。 “……我一直在。”萧宸本是来和燕九少爷探讨书本的,燕七进门的时候他正在书架子后面找书翻,架子上的书都是燕九少爷这几天上街买来的,也有从京里带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这计划有些危险,对方有十好几人,全都是功夫好手。”燕七道。 “若按燕九的计划,并不需要近距直接面对这十几人,”萧宸道,“毕竟有连弩,我所要对付的不过是有可能会出现的漏网之鱼而已。” “那好吧,”燕七道,“暗卫留守,萧宸、五枝和我同张彪他们去暗道截杀死士。” “你不用去。”萧宸道。 燕七:“那我们一起留在家里斗地主啊?” 萧宸:“……” 燕七:“愉快地决定了,抄家伙。” 张彪等人听闻这计划兴奋得险没一个大跳从院墙翻出去,告别战场不能再杀敌是他们这些人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这任务虽比不得上战场,多少也能让他们这些为战而生的兵重温一下故梦。 一伙老兵训练有素地整装配武,须臾间武装完毕,正骄傲地立在院子里准备多花些时间等待里头少爷小姐收拾妥当,却见他们的大小姐和那位萧公子早就换妥了衣衫带好了装备从二门里利落地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那个白白净净的长随。 还真是不能小瞧自家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啊。 “走吧,永乐塔旁边的常青松棺材铺集合。”他们的大小姐用要带大家集体逛街的语气道。常青松棺材铺是燕七跟着元昶去永乐塔上玩儿的时候无意间瞅见的,离塔不远。 家里的车马有限,众人也不好凑在一起出门,目标太大易引人注意,于是各取路径前往。 燕七乘萧宸的马,其余人有骑马的有驾马车的也有跑着去的,一时间哗啦啦走了个干净。 萧宸和燕七最快,抵达后将马寄放在棺材铺,先将那会儿燕七和元昶没有来得及收拾的那四具死士的尸体藏到塔中别的层内去,地上墙上溅到的血迹倒也不需过细处理,因着墙上都用极鲜艳的颜料彩绘着佛教故事画,地砖也都是花砖,只好歹擦了一擦,只要不细看便不会轻易被发现。 收拾妥现场,两人又将四周地形勘察了一番,待其他人先后到齐,就按燕九少爷事先安排好的分做了三组,萧宸同一组先行进入暗道,在深处进行伏击,五枝同二组潜伏在永乐塔附近,只待姚立达的死士们进入暗道片刻后再行跟入,就在暗道口处准备堵截,燕七则同第三组守在塔外,随时进行照应和防止有漏网之鱼。 姚立达的死士们找到雷豫、等待时机、动手捉人、甩开追兵、回至永乐塔,怎么也需要一段时间,因而燕七他们也并没有一直紧绷着神经,除了一组苦逼一点需要提前进入暗道探查一下里面的情况外,二组和三组此刻都窝在距此不远的常青松棺材铺里,许了老板些银子请他提前打烊,灯一熄、窗板一合,只露了道缝,派两个人从窗缝里盯着外面动静,其余人则在棺材丛中坐下来闭目养神积攒力气。 而二组三组也并没有等得多久,窗缝里望见永乐塔四周鬼鬼祟祟地出现了几道人影,先在附近绕了好几圈,而后才向着暗处打了个手势,便见噌噌噌地窜出十几个人来,其中一个肩上扛麻袋似的扛着个人,一动不动地似是昏了过去,其余人分散包夹着,十分警惕地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边迅速地奔入永乐塔内。 ——得手了?雷豫还是被活捉了?湛泸和赤霄是没有来得及将话带到还是已遭不测? 燕七大致数了下对方的人数,见竟似是一个没少,这说明他们应该是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就顺利得手,所以根本无需分出一部分人去引开追兵,于是就集体回到了永乐塔,可以说是全身而退。 这可有点麻烦了。 有了雷豫做人质,大家动手的时候就不得不有所顾忌,并且谁能想到对方竟然能这么牛逼探囊取物般就把雷豫给揪出来了还没惊动半个人——甚至连燕九少爷都没有把这样一种情况考虑在内,认为就算对方能活捉到雷豫也必会惊动其他人。 那么现在要如何应对呢?十几个高手死士,凭燕七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然而时间已不容再多想,萧宸他们那一组的几个人还在暗道中,如果遇到这十几人,狭窄的暗道固然能对对方起到一些约束作用,但毕竟雷豫在他们手中,拿着雷豫当挡箭牌的话,被约束的就会是萧宸他们了。 权衡形势——萧宸他们更为危险! “大小姐,怎么办?”亲兵们见状况出乎预料,不由齐齐望向燕七拿主意。 “我们进暗道。”燕七并没有多做犹豫,“仍旧依照之前计划,进入后出声通知萧宸他们那一边,前后夹击,一个不留。” “那个庄王世子……”五枝连忙提醒这位小主子对方手上还有人质。 “万不得已时,杀。” 五枝打了个激凌,看着这位主儿一脸平静淡然地吐出这个“杀”字,那可是世子爷啊!是太后最疼的儿子的最疼的儿子!就连自家那位大蛇精病主子也不会这么随便就弄死一位世子啊,这个这个——这个小主子也太天不怕地不怕了吧! “如果雷豫落到姚立达手上,之后死的就不止一个人了,”这小主子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般,“更多的战争会接踵而来,更多的兵士会因此而死,更多的家庭会支离破碎,牺牲一个雷豫,换回更多生命和太平,想来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五枝默默为那位被无怨无悔的世子爷点蜡。 “不过,”这位小主子却还有话说,“雷豫真的这么容易就能被他们一人不惊地活捉出来吗?” 是啊……五枝一边跟着燕七从棺材铺里出来往永乐塔内冲一边琢磨,小主子这话的意思是……难道这是个局? 谁做的局呢?雷豫?燕子忱的暗卫?还是那个一直在幕后掌理风屠城的人? 第341章 瘦了 日夜兼程,千里单骑。 永乐塔下的暗道的确窄,为了省时省力只挖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宽度,并且也不很高,一米九左右,换了雅峰书院综武队的家伙们来了估计只凭肉身就能把这个暗道给堵个严实。 燕七留了几人等在暗道口之外,自己只带了五枝和四个携弩的亲兵钻了进去,暗道中没有光亮,整个甬路比黑夜还黑,幸好这暗道只是为了通行而不是为了搞地道战,没有那么多的曲折和机关,基本上都是直路,两眼一抹黑倒也不影响前进。 燕七他们并未打算掩盖脚步,一进入暗道便掏出个竹哨子来吹,这哨子当然来自崔晞的赞助,三两下做出来就给了燕七,做为本次行动之用。吹哨子的作用一是为了通知远处的萧宸他们,哨子的暗号众人也早就约好,悠长的一声是“动手”,短促的三声是“雷豫在对方手中”,以及其它代表不同意思的声音;作用之二就是为了故意惊动走在前面的死士,让他们将注意拉回到暗道入口处,分散一下他们的攻击力,给萧宸那一组减轻一些压力。 燕七吹了三声哨,紧接着拔箭在手,一道火光忽地由手中亮起,箭尖被点燃,疾射而出,在飞行的过程中整支箭都烧了起来,远远地插在暗道的地面上,而燕七并不停手,又是一连数箭,在第一箭火光的映照下射得更有针对性,一箭接一箭,每隔一段距离就插入暗道的墙壁上一支,像一溜路灯一般将暗道内的这一段路照得通明。 这些箭的箭身都缚有可较长时间燃烧的物质,钉入墙壁后兀自燃着,四名携弩亲兵早已训练有素地动作完毕,一个伏身趴于地面,一个低位蹲跪,一个高位蹲跪,一个站立,四个人四张弩,齐齐对准前方,四条高低错开的火力线互不干涉却又可以密集封锁,纵是对方功夫再高也不可能由这张火力网中逃出升天! 不过须臾功夫就有人影出现在对面,死士们听见哨声吃惊不小,必然要派人返回头来将发现这暗道的人杀之灭口,才刚踏入燕子轻弩的攻击范围,这边连弩已是齐发,每张弩一次可连发十箭,四张弩四十箭,只一轮攻击便将对方射成了刺猬!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死士瞬间扑街,后头的两三个还不怕死地一直向前冲,就在亲兵们给弩装箭的这个功夫,站在最后方的燕七已是搭箭上弦,她无需一次连发十箭,四十斤的重弓,一人宽高的甬道,对面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处可逃——只等着那几个死士冲进弓箭的射击范围,一箭一杀,转瞬便干掉三人! 后面的死士还在向着这边冲,亲兵们装好了弩箭展开第二轮扫射,诚如燕九少爷所言,这暗道简直就是个再方便不过的屠杀场,四弩加一箭,在这里就是天罗地网,顷刻间就干趴了近一半的死士! “喂,你们的人都死啦,还有没有人过来啊?”燕七扬起嗓子冲着暗道深处道,“如果你们不过来,我们可就要过去了!” 这么做当然还是为了分流对方的攻击力,减轻萧宸那边的压力,被分流出来的人自是不会带着雷豫一起往暗道口的方向跑,把雷豫带回铁矿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那么燕七这边动起手来就可以毫无顾忌,而萧宸那边也可以减少几个要对付的死士,就算对方手里有雷豫也不至于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威胁。 结果对方却好像下定了决心——到了这个份儿上想要将发现暗道的人灭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先不顾一切地把雷豫带回铁矿再说,于是竟半晌没有动静往这边来,一门心思地奔着铁矿的方向去了。 “七小姐,咱们不能往前追了,一追就要进了萧公子他们的射程。”五枝和燕七道。 “那就在这里等吧。”燕七掏出哨子吱吱歪歪地吹了几声,很快便听得对面也隐隐传来一阵哨子声,“剩下的就看小萧同志的了。”揣回哨子好整以暇地就在原地等起来。 暗道远端的情况如何无从得知,燕七几人也没有放松了警惕,四个弩手依然摆足了姿势盯着前方,燕七和五枝在身后掠阵。 一时墙上燃着的箭支已将要烧尽,燕七又射了几支经过加工的箭上去,然而这也支撑不了多少时候,若是正赶着箭支灭了的当口对方跑回来,这可就少不了麻烦了。 侧耳听了听暗道深处仍无什么动静,推测短时内不会有什么变化,燕七便压低声和五枝耳语道:“你在这里盯一下,我上去弄点照明的东西很快回来。”刚才那家棺材铺里应该是有长明灯卖的吧。 燕七悄无声息地向暗道口退去,好在此处距出口也没有多远,打开暗门,钻出佛像,入鼻的空气一阵清新,眼前也是豁然一亮:塔里点起了好多灯笼哦。 “底下情形如何?”有人问。 “对方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往铁矿的方向去了,萧宸带着人在前面准备堵截。”燕七答着,回过身看向问话的这人,这人挨着胖胖的佛像负手立着,背着灯笼光,一张脸藏在暗影里。 “不带这样的啊。”燕七道。 “哦,那怎样才好?”这人问,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燕七看着他慢慢由暗影中亮出的一角眉眼,叹了口气,“你赢了,真的。” “呵呵呵……” 第259节 旁边有人见这厢说起话来,便将手里灯笼往高处提了提,暗影顿时被一片暖黄的光驱散,颀长的身形暴露在燕七的眼前,见穿了件釉蓝的袍子,衬得人比从前瘦了许多,微微向前倾着肩,凝目在燕七的脸上端详。 “瘦了。”反而先倒打一耙地说燕七。 “……”燕七无语地看着他,“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燕先生?” 燕先生呵呵地笑:“不急。”转头和旁边提灯笼的那位道,“差不多可以了,带人进去吧。”那位应是,燕七就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一枝。” “七小姐。”一枝躬身行礼,脸上带着笑。 “五枝在下头呢,”燕七对一枝的主子道,“我带一枝他们下去吧,顺便通知萧宸他们。” “好。”一枝的主子继续呵呵地笑,歪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燕七转身带领着一枝和几名劲装打扮的人利落地钻进暗道去。 见燕七在前头走得无声无息,一枝不由笑了:“七小姐可以放松些,那伙死士已无威胁。” “你们主仆俩悄悄干什么了?”燕七问。 “……”一枝略汗地瞟了眼前头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五枝,“死士掳走的不是雷世子,而是风屠城大牢里一名鸡鸣狗盗之辈。” “喔,冒充雷豫被死士捉走吗?”燕七道。 “是,那人是个惯偷,被判了二十年大牢,老爷许他戴罪立功,事成放他自由,”一枝说着已经和燕七走到了五枝他们那几人面前,五枝还在大张着嘴瞪着一枝说不出话来,一枝也顾不得理会他,继续和燕七道,“这偷儿拿手的绝技便是不动声色施放迷香迷药,手法高超到哪怕当着事主的面施放都不会被察觉。” 原来如此啊。那么说这会子那伙死士已经差不多都该被这技术偷儿给放倒了,真是高手在民间。 “这要是有死士此前曾见过雷豫呢,把偷儿识破不就露馅儿了?”燕七问。 “咳……”一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个问题主子当然不会想不到,结果主意还是雷豫本人出的——接到燕子忱两名暗卫的报信后,他主子和雷豫就提前做了布置和准备,那偷儿是主子在巡视风屠城大牢时发现的“人才”,正巧在今日派上了用场,雷豫出主意让偷儿和他的娈宠在他的房间里假作鬼混,脸上用唱戏的画妆用的油彩涂成大花脸,玩儿个“人鬼情未了”的游戏,死士们去的时候“雷豫”正一边摁着娈宠扒衣服一边变腔变调地学鬼叫。那娈宠也不是真娈宠,而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具新死的尸体,死士行动多迅速啊,进得屋来一刀先捅“死”娈宠,然后掳了人就跑,进屋出屋都没用了一分钟,哪有时间分辨娈宠是死人还是活人,更没有怀疑掳走的会不是雷豫——毕竟能住在布政司后衙且有这种嗜好还如此不遮不掩嚣张行事的人仅此一位,不是他雷豫还能是谁? 好在燕七也没有追问到底的习惯,见一枝一时说不上来,她自个儿就已脑补完整了,怀里掏出哨子吹了几声,很快听得深处亦有哨音回应,便和一枝道:“成了,可以过去了。” 一枝带人往深处走,燕七也没多留,从暗道里出来,和迎着她的那人道:“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吗?” 六月底才办完了女儿的亲事,由京都到塞北,一个半月的时间,非日夜兼程如何能至? 第342章 运筹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一枝带着人把暗道里死了的昏了的所有死士都给扛了出来,萧宸五枝和亲兵圆满完成任务随后钻出暗道,五枝一见燕子恪,噗嗵一声就跪了:“主子……”——这回可是死定了!主子让他看着几个小主子不让往北边来,结果还是来了,不但来了,个个手底下还人命累累——要命了这是——主子会不会剥了他的皮再填上草做成真皮稻草人儿扔田里头月月年年地以吓唬乌鸦为乐去啊…… “呵呵,起来吧。”他听见主子说。咦?主子貌似今天心情不错,那么说……可以逃过一劫啦?五枝起身缩到一枝身后,暗挫挫观察他主子的脸色。 他主子那张脸依旧英俊可爱貌美如花,转着头正和旁边的人说话:“摸清暗道在地下走向的精确位置,地上沿途做出标记,着人通知驻扎在铁矿外的燕将军,令他九月底前彻底拿下姚立达。” “是!”那人应着连忙跑去往下安排了,五枝听着直乍舌,燕将军,那可是主子他亲弟,给自家亲弟下任务还限时限晌的,这也太严格了吧? 结果就听见主子他亲弟的亲闺女在旁边搭话:“用得了那么久吗?暗道都给发现了,这还不直接长驱直入连锅端啊?” ……这二位到底是不是人亲哥亲闺女啊?! 留下一队兵士把守永乐塔,其余人等在燕子恪的带领下准备撤离,走了两步燕子恪忽地想起什么来,转头看着那位还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将功折罪的鸡鸣狗盗人士,和他道:“你可想好了去处?” 那人茫然地摇摇头:“我无处可去……家人早就死光了,没房没田没有手艺,我……” “哦,那就暂先跟了我吧。”燕子恪撂下这句就转头带着一帮人走了,剩下这位一脸懵比像张静态表情图片一般呆在原地,一时有人上来问他:“跟着我们大人管吃管住管发饷,没老婆的话还管给你找老婆,生不出娃来将来还能管养老,唯一条件是要入奴籍、听从差遣,怎么样,跟不跟?不跟也没关系啊,不强迫人,你随时可以转头就……” “——跟跟跟!入入入!”妈的这位是谁啊!听说是朝廷派来的从二品巡抚大人啊!宰相门子还三品官儿呢,管什么奴籍不奴籍,有吃有穿有老婆睡就是王道啊!混好了说不定还能被带出去冲着那些低品级的小官儿们抖威风哪!这不比当个一辈子脸朝大地腚朝天的苦哈哈的农民要强得多啊?!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往布政司衙门走,燕子恪是骑着马带着兵来的,回去的时候倒是不急,只徒步同燕七走在最前面,此刻街上行人已渐稀,两旁行道树上的灯笼却还亮成一片,穿着便装的巡抚大人就这么走在大街的正中央,向着旁边微倾着肩,听身畔的人同他说话。 “前两日才到风屠城啊?”燕七偏头看着他,“那一直都是谁在打理着城中政务的呀?” “一些措施是在雷豫离京前便与他安排好了的,”燕子恪呵呵笑,“拿下风屠城中军政主控权是必要做到之事,拿下之后要怎样行事自是要事先考虑周全、安排妥当,雷豫不过依此行事,只要城中不出突发状况,应也能够应付,何况他来时押粮军中便带着几个有治理经验的官吏,撑上个把月还是能够的。”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燕七夸他。 “呵呵,是皇上圣明。”燕子恪表示谦虚。 “祖父祖母他们可都还好?”燕七问。 “都好。” “家里有添新丁吗?” “老马喜得一子。” “……还给它娶了房妻室啊?” “嗯,夫妻甚为恩爱。” “马生圆满了。” 伯侄俩一边进行着诡异的话题一边就走到了十字路口处,燕七问她大伯:“你在哪里落脚啊?要不要挪去落日巷?” 走在后头的五枝心道主子要是也住进落日巷的燕宅去就只有睡地窖了,光你们二房一家子住那儿就已经够挤的了好吗。 “布政司衙门后面有官邸。”燕子恪停了脚,望在燕七脸上。 “那我们明儿去看你,”燕七道,“明儿你忙不忙?” “不忙。”燕子恪呵呵地笑。 “那快回去歇着吧,带四枝来了吗?”燕七问。 “带了。” “让他做好吃的给你补一补啊。” “好,明儿你们过来吃饭。” 伯侄俩说好了就挥手暂别,看着两拨人分别走向两个方向,五枝此刻的内心是崩溃的:我要跟着哪边走啊?! 最终五枝还是跟着燕七他们回了燕宅,燕七把燕子恪也到了塞北的事向家里的几位做了汇报,因着时候不早也未多谈,才刚从上房出来,就见有人传话说宅外有位姓元的公子请见,出得门来见那位在月亮地儿里站着,看着她完好无损地出来,脸上的神情才松弛了几分,却又挺细心地发现她换了衣衫,不由几步上来瞪住:“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回来后又出门了?是不是去找那些死士了?!” “你猜怎么着,遇到我大伯了,把那帮死士一个不落地解决掉了呢。”燕七道。 元昶用力瞪她两眼,知道这货在故意转移重点,也懒得揭穿她,哼了一声,道:“他到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我姐夫把他下放到塞北来做官了?” “我还没有细问,”燕七道,“多谢你帮忙通知我爹,辛苦了。” “你这是在跟我客气吗?”元昶眯起眼。 “好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时候不早,我要睡了,你走吧。”燕七道。 “……”元昶提起一只大拳头伸到燕七眼前嘎叭叭捏了捏,“你爹那边我已经通知到了,后面的事就归你爹和你大伯管了,不许你再冒险,听到了没有?” “好的。”燕七应着。 “那我走了。”元昶倒是干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着燕七摆了摆手,脸上扬着笑。 终究是个挺美妙的夜晚不是吗? …… 因着燕子忱不在城中,燕二太太也不好自个儿登大伯子的门,就只有燕七他们这一帮小辈儿们去,穿戴妥当,燕七抱了小十一,带着燕九少爷、崔晞、萧宸和五枝,再加个奶娘,一众人往布政司的方向去。 布政司后头的官邸日常没人住,是专门给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预留的,外头看着气派得很,可比落日巷的燕宅大得多,此刻这官邸的门楣上也挂了块新匾,上面写的却是“燕府”,立时高出燕宅一个档。 这府的规模也大,面阔七间的五进大院外带一个大花园,就只住了燕子恪这么一位主儿。 众人在这大院子里走了好半天才终于进了燕子恪所居的上房,那位正在书房里看卷宗,说是不忙,结果还是把工作带回了家来做,听见众人来了,放下卷宗从书房出来,众人便纷纷行礼,燕子恪一厢伸手从燕七怀里接过小十一,一厢笑呵呵地让众人随意就座。 小十一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面前这个人也低下头来看他,两个人都很认真,互相打量了良久,小十一率先问了:“呷?” “嗯。”燕子恪答他。 “咯哈……”小十一快活起来,在燕子恪的手里弹动着手舞足蹈。 燕子恪的两手稳稳地托着他,而后坐到上首去,先和崔晞说话:“你家中尚好,令堂托我给你寄补品,如今堆满了我两间仓库。” 崔晞:“……” 燕子恪又看向萧宸:“令尊已为你办了休学手续,此一路有劳你代为照顾安安小九,落下的功课不必心急,回京后可前往敝府,舍弟静虚自会替你将课业补上。” 单独接受鼎鼎大名的静虚先生的课外辅导,这是多少学生求也求不来的事。萧宸看了眼燕七,起身向着燕子恪行礼:“谢大人厚待,晚辈不过是行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呵呵。”燕子恪的目光落向燕九少爷,对上他清凌的一对眸子,“这一路走来,可学到了什么?” 第343章 团圆 心宽大,无不容。 “有天地之大,故觉万物之小。有万物之小,故觉天地之大。”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引自《抱朴子》的这句话究竟是只有表面意思还是暗中打了什么机锋,大概也只燕子恪听得出来了。 “心宽大,无不容。”燕子恪一笑,丢下这六个字便不再同燕九少爷多说,最后将目光望在燕七的脸上,“可开心?” 脱离了墙栏院笼,重新回到了广阔的天地间,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燕七点点头。 燕子恪就没了别的话,把手上端着的小十一递给奶娘,和众人道:“玩吧。”随后就起身回了书房去。 众:“……” 好吧,家长还要忙工作。 众人也没有干坐着,大大方方地就奔了园子去,小十一最为兴奋,一边挣扎着要求燕七抱一边比手划脚地给她指路:“呷!呷!哦哦哦……” “那边不能去,那是茅厕。”燕七把他接过来,沿着游廊带他赏景,顺便问崔晞,“你给家里怎么说的?” “只说高医师给我介绍了一位郎中在东边,对治我这样的病颇有心得。”崔晞笑吟吟地道。 “……你同高医师串好供了?别回头伯父去问再穿帮啊。”燕七直汗。 “串好了。”崔晞道,“便是往回寄信也没直接寄回家,请了高医师帮我中转。”寄信的话是要盖当地的戳的,如果直接寄回家,一看是塞北这边的戳,自然也会穿帮。 “你和高医师几时有了这样铁的关系啊?”燕七好奇。 崔晞笑呵呵地道:“我送了他一把薄刃小刀,可行医施救时用。” 崔晞的刀可都是锋利无比吹发可断的,用来做手术刀再好不过。 “可真会送礼物啊。”燕七夸他,转而又问萧宸,“萧大人有没有催你回去呀?” “没有。”萧宸道。 “答得这么快,早有准备的吧?”燕七道。 萧宸:“……”被她猜中了。 第260节 好在她没有再深问,抱着小十一站在廊边看枫树的红叶子飘飘悠悠地由枝头落入池塘水面,小十一伸着一根手指怔怔地指着池面上的落叶:“呷?” “对啊,已经是中秋了,叶子都要落下来了。”燕七道。 中秋了,从穿来到现在,全家人竟然没有在一起度过一次团圆节,哪怕是这一次也无法,燕子忱还在城外围堵姚立达,正是关键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 “咯哈……”小十一不知道被什么逗笑了,扭过头来扬手在燕七脸上摸了一把。 几个人逛逛园子聊聊天,很快便到了中午,一直留在前面同一枝他们叙旧的五枝跑过来相请,众人移步到前厅,见燕子恪已经等在了那里,招呼众人落座,连大人带孩子,都不是什么话多的人,一顿饭安安静静地吃完,燕七和奶娘去了后头房间哄小十一睡觉,燕子恪则叫了燕九少爷到书房说话,留了萧宸和崔晞俩在厅里对坐喝茶。 待小十一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见燕子恪公事缠身,燕七一众人也就作辞回了燕宅,燕七正在厨下跟着厨娘们学着亲手做月饼,就见燕九少爷揣着袖慢吞吞地站到伙房窗户外面瞅着她。 “有事说啊?”燕七带着满手面粉走出来,袖子挽在肘上,露出两截白滑的小臂。 “大伯问我可愿跟着他。”燕九少爷垂着眸子。 “你自己的意思呢?”燕七几乎没有任何疑问,燕子恪的意思她似乎不必细想就能领会。 燕子恪到塞北来,当然是为了主持铲除姚立达之后对塞北的政务进行推倒重建的工作,一个地区的行政管理,涉及的方面实在是太广太杂太深,什么机要、经济、营业、税收、统计、教育、户籍、正俗、治安、警事、护卫、刑事、交通、建筑、生产、卫生、防疫……等等等等,都要重新规划、重建、规范和运作。 这个时候让燕九少爷跟在他身边,无异于是给燕九少爷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的学习机会,这种几乎等同于从零开始的行政建设和管理可是绝对不会常有的事,哪怕是那些已经做了一辈子地方官的老官骨们也未见得能有这样的经历和经验。 这就好比一个医学院的实习学生可以直接进入手术室旁观各种手术过程,而主刀大夫则是国字级的大医师一般,这样好的学习和锻炼的机会,旁人便是撞破头了也讨不到。 而实际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自己的子侄,这毕竟不是像正常调任那样直接接手一个已经成熟稳定的行政区域,更不是让你随便试随便玩的儿戏,换作别的官员,大概也只会诚惶诚恐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工作搞定,哪儿敢像燕子恪这么神经还有闲心顺便教导自己的侄儿。 “我明日便过去,”燕九少爷也早拿了主意,“以后大概就要住在那边,而我若过去,崔晞和萧宸便不宜再住在家里。”家里没了男主人,两位男客就不好再住着了。 “成,让他们俩也跟着你过去,那边地方大,仨人敞开怀满地打滚儿都使得开。”燕七道。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不过去么?” “我得在家伺候小十一大大啊。”燕七道,“放心,我会常常过去看你们的,不要太想我啊亲。” 燕九少爷留给她一记白眼,慢吞吞地回房去了。 燕七亲手做的月饼在晚饭前出炉,一样挑出两个来装进食盒里,另还从食仓里搜出一坛燕子忱私藏的好酒,一并交给五枝:“得在家里陪母亲吃饭,不能过去看他啦,让大伯不要多喝,早点睡。” 五枝领命拎了东西就奔了燕子恪的燕府,待回来时二房母子已经吃罢了团圆饭,正在院子里头吃瓜果喝茶水赏明月呢。 五枝立在进门处朝燕七比划,燕七拍拍身上掉落的瓜子壳碎屑,起身走过来:“大伯有话带回来啊?” 岂止有话带啊……五枝伸了大拇指往身后的方向一指:“主子现就在外面呢……” “啊?怎么不进来?”燕七抬腿就要往外去,被五枝忙忙拦下。 “主子这会子要出城,问七小姐可愿同往,若是走不开身,也就不必出去了。”五枝道。 “那等我一下啊。”燕七转身回去,和燕二太太说了两句,紧接着就又迈了过来,“走吧。” ……真够干脆的……五枝连忙在前引路,出了宅门,见燕子恪就在月下立着,旁边是一枝和两匹马。 “吃饭了吗?”燕七招呼着。 “尚未,”燕子恪微勾着唇角,“去了再吃。” “去哪儿?”燕七问。 “燕家军的营盘。”燕子恪道。 “找我爹去啊,”燕七道,“那我去拿些月饼。” “不必,”燕子恪偏脸,见一枝的马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两袋东西,“你拿给我的,我都带上了。” “那正好,咱们走吧。” “五枝回去吧。” 被无情地一脚踹开的五枝泪流满面地目送大小两个蛇精主子上马出了长巷。 由南城门出来是一片广袤的沙土地,银盘子似的大圆月亮还未升上中天,就这么明晃晃地在东边悬着,燕子恪也未放马疾驰,只让马轻松地撒着蹄恣意奔跑,燕七坐在他身后,两个人的重量也没能对马速产生什么影响。 “要在塞北待多久啊?”燕七问前面这个瘦子。 “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瘦子道。 “皇上舍得这么久看不见你呀?”燕七关心他的好基友。 “呵呵。”只笑不解释。 这么不紧不慢地往南行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已能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山头,山下火光点点,应是燕家军驻扎在那里的大营,营盘周围,一队队的兵士身穿盔甲手执兵器不间断地在附近游弋巡逻,远远地就瞅见了燕子恪伯侄主仆三人,立时便有一小队人马冲着这厢飞奔而来,扯着嗓子喝道:“站住!不许再向前!军事要地,闲杂人等回避!” 燕七从燕子恪身后探出头来:“贺把总,好久不见啊。” 贺把总一看是燕七,连忙跳下马跑上前来:“原来是大小姐,此番莫不是来见将军的?” “是啊,方便吗?”燕七问。 “方便!当然方便!”贺把总哪敢拦着老大他闺女,只不过一边应着一边在燕子恪和一枝的脸上各瞟了一眼,“不知这二位是……” “你们将军他亲大哥,”燕七做介绍,“长得不像吗?” ……哪像了……贺把总心下嘀咕,老大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儿多有气势啊,眼前这位细溜儿的跟几根儿竹子似的,再看这眉眼,这神态,一准儿是位风流爷,养尊处优的,难为他还能活着走到塞北来,若不因为他是老大的亲大哥,真想呵他一脸。 “腹诽完了就带我们去啊。”贺把总听见老大他闺女道。 “咳……”当兵当久了都习惯了直来直去,一时多想几句就容易表情管理不善什么的……“好的好的!跟我来吧!”忙转身在前带路。 “我爹在忙吗?”燕七问贺把总。 “将军正计划着如何破谷拿下姚立达。” 燕子忱昨儿得了地下有暗道通往铁矿内部的消息后,立刻让人找出暗道在铁矿附近的具体位置,至于要怎么突入怎么攻打,却还要详细计划周密安排,只因谁也无法确定铁矿内究竟有姚立达的多少亲兵,这最后的关键一战自不可轻敌大意。 于是叫着手下的几个领兵的小队长什么的凑在一处开会,恰逢十五月色好,便也没在营帐里闷着,直接拉到外头空地上,用几块一面平坦的大石拼成一张大桌,上头置了酒果,铺上图纸,一伙人边喝边在那里商量。 “不若派上十几个功夫好手,悄悄由暗道潜入铁矿内部,找到姚老狗,直接取他首级!”一人建议道。 “寡不敌众,这计划是有去无回,为了这么一条老狗,不值牺牲我们的将士。”燕子忱驳回了这建议。 “再或我们悄悄将那暗道挖得宽些,足够容我们的大军进入,而后破开暗道口,直接冲杀进去!”另一人道。 “时间不允许,”燕子忱道,“姚老狗是昨天派出的暗卫意欲绑架雷豫,如今已过去一整天,或可还能被以为是一时寻不到好时机而无法动手,若再拖得一天,只怕姚老狗就要起疑,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拓宽暗道。” “索性甭管那暗道了,咱们就这么围着他,他出不来,迟早耗尽粮食,要么饿死在里头,要么出来同咱们打!”又一人道。 “这铁矿姚老狗经营了近二十年,既然有暗道连通此处和城中,便说明姚老狗早便未雨绸缪将这铁矿做成了一条退路,而既有过退守此谷的构想,又怎会想不到被围堵其中的可能?这矿下皆是岩石,想挖多条暗道通往别处倒是不太可能,但也必会有应付围堵的办法,”燕子忱用手指点了点石桌上面铺的图纸,“我们曾尝试从山顶向下进攻,却都被姚老狗严密的防御线给挡了回来,这说明他正是想死守此处,并不惧与我们拖延时间……” “那是谁?”有人发现了被贺把总领着向这厢走过来的燕子恪和燕七。 “我闺女。”燕子忱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继续盯回图纸,“且速则乘机、迟则生变,越拖,恐姚老狗越有机会逃脱——我草,我闺女!”燕子忱唬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凝眉沉目地望向那一大一小向着自己走过来的人。 待看清了那大的,一抹笑容慢慢地扬上唇角,大步向着那厢迈过去,一双眸子星亮:“大哥!” 第344章 兄弟 龙兄虎弟。 十多年了,兄弟手足,天各一方,一个在京中殚精竭虑,一个在边关出生入死,虽遥隔万里不相见,却是心意贯通互扶持,如今终于近在了咫尺,千言万语却好像突然间不再需要,燕子忱大步走过去,一个熊抱将他大哥勒进了怀里。 燕七看见燕子恪的脚跟都被他弟拔得离开地面了,搞不好肋骨都已经被箍断了两根…… “不错,看着没老!”燕子忱放开兄长,笑哈哈地在他脸上打量。 “呵呵呵。”燕子恪也挺开心的样子看着他的兄弟,“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只有这两人最能体会这其中的滋味。 “几时到的塞北?”燕子忱说着将他兄长往石桌那边带,还不忘顺手捞住他闺女的后脑勺一并带过去。 “前几日。”燕子恪道,“我先行了一步,后续的圣命及其他新任官员还要过一阵子方能陆续抵达,在此之前,针对姚立达的布署如何了?” 一行说着人已至桌前,燕子忱的手下们连忙起身行礼,被燕子忱挥了挥手:“这儿没事了,都滚回去歇着吧,让人弄两坛子好酒过来,烤上一头羊!” 燕家兄弟俩边说边坐到桌边,燕七和一枝把带来的月饼取出来,堆放到桌上。 “拿下姚立达是早晚的事,”燕子忱接着燕子恪的问话道,“区别就是早或晚而已。这铁矿姚立达向来不许外人进入,因而无从知晓其中地形和布局,我曾带人到山顶上向下查看,见谷中已是被姚立达彻底改造过,且不说四围的山壁陡直无法攀援,姚立达更是不惜人力物力在山壁上钉入了坚硬又锋利的铁锥和布满铁刺的铁网,另还在谷中设有岗楼,不分日夜严密监视谷顶四周,因此想从山顶下至谷中是不可能的了,我们曾尝试过硬突,也尝试过偷袭,皆无功而返,眼下的形势便是我军突不进去,姚立达也破不出来,双方形成了僵局。” “若用燕子强弩或投石机由谷顶向下进攻呢?”燕子恪道。 “也是无法,”燕子忱道,“这铁矿大得很,燕子强弩的射程达不到中间地区,投石机更是不能,且姚立达那老狐狸还在谷中设了不少障碍用以阻隔箭道和拦挡投掷物,更是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竖起了铁板制的围挡,我们甚至连内部情形都无法探到。” “哦,的确棘手。”燕子恪点头。 十多年未见,兄弟俩头回碰面竟是先谈公事,叙旧环节直接就跳过去了,燕七在旁边看着也是叹为观止。 一时说着酒就先上来了,送酒的小兵还拿了三只大海碗过来,连燕七那份儿都给算进去了,燕子忱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给三只碗都倒了满,一碗推给燕子恪,一碗放自己跟前儿,另一碗也没什么犹豫地就给了在场的未成年人。 “塞北的酒后劲儿可足!”燕子忱端起碗,笑着望向他哥,“能不能行?” “呵呵……”燕子恪伸出竹节似的长手指,把面前的酒碗拈起来,“莫忘了,十几年前,我亦来过塞北。” “嘿!”燕子忱扬了扬眉,“干!” 兄弟俩一碰碗,各自仰脖灌酒,那海碗的碗口多大啊,俩人一边灌,那酒一边从嘴边滑下来落进脖领里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塞北粗犷的气质所感染,连一向光风霁月的燕子恪都不讲究这些了。 燕子忱先干掉一碗,开怀笑着拿手背一抹腮边的酒,然后就看见他大哥撂下碗,顺手就接过他闺女递上去的白白香香软软的小帕子在嘴角摁了摁。 “……”这还有随时随刻贴身服务的呢?再垂眸看看自己湿漉漉的手背……从当兵到现在无论吃肉喝酒还是擦血揩泪一直都是用的这只手的手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为什么今天觉得好凄凉啊好凄凉?! 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闺女是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的,挨着她大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来做客的客人——这丫头在燕家军好歹也是待过不少日子的,这么快就把和她爹的战友情给抛脑勺后头去了? 结果这小位倒是挺有身为“客人”的大方劲儿,起身还给哥儿俩倒酒呢,一人一碗满上,又把装月饼的食盒放到两人中间:“先垫垫食儿再喝酒吧,大伯还没有吃晚饭。” “喔,听五枝说这月饼是你亲手做的?”燕子恪探着肩往食盒里瞅。 “有你爱吃的酥皮月饼,这个是椒盐百果的,这个是油酥掺着茉莉花的,这个是奶香蛋黄的。”燕七给他指。 燕子恪伸手拈出个茉莉花馅儿的,先咬上一口,细细品了,偏过脸来看燕七:“很好。” “是吧。”燕七道,抬眼一瞅对面,“爹也尝尝啊,你爱吃什么馅儿的?” “……”燕子忱把肘支在桌面上用手搓着下巴,“都是你做的?” “对啊,今天刚上手学的,好不好的就这样了,敢不敢尝一个?” “哈!我闺女做的,就是这馅儿里夹着砒霜老子也要连吃八个!”燕子忱伸手过去,抓起个黄皮儿大月饼,张口就咬了大半个,“唔!不错!好吃!什么馅儿的?” “……”燕七无语地看着她爹塞的那一嘴,“肉松的……不要吃太急啊,当心噎着。” “噎不着,有酒,来来来,闺女,大过节的,跟爹喝一个!”燕子忱端起碗。 “我先跟大伯喝吧。”他闺女却拿起碗来找人大伯碰杯去了。 理也是这么个理儿,长幼有序,敬酒当然是要先敬年长者……燕子忱把酒碗放下,两口吃光了手里剩下的半块月饼,什么馅儿的来着? 第261节 塞北的酒后劲儿足,前劲儿也不弱,燕七可没敢一气儿干,喝了几口就撂下了,还得垫点儿刚烤上来的羊肉,听得旁边的兄弟俩又进入了工作话题,燕子恪道:“姚立达的死士城里倒是捉了几个,然而既是死士,便很难从口中问出什么。这些死士一日不回,姚立达的疑心就会多增一层,因而若要动手,便要尽快,否则暗道也就成了摆设,白白浪费。” “我也是这么想,”燕子忱道,“只不过尚无办法摸清谷中底细,姚立达既不惧我们围谷,就意味着他应该留有后手。我带人将此谷附近一寸寸翻了不下十遍,并未发现还有其它出口,但若还有通往别处的地下暗道,这就不好发现了,不过我让人每日在以此谷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范围内不间断地巡逻,就算有暗道,姚立达也没那么容易逃脱。” 燕子恪略略点头:“这一带地下皆是岩石,想挖暗道也没那么容易,然而姚立达在此地已有二十余年,真若一门心思地给自己谋后路,修出一条长达百里的暗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方圆百里除了沙土地就是岩石山,再远些的话,往北是蛮子的地界儿,姚立达修后路也不可能修到那边去,往南是风屠城,已经有了一条暗道,往东是沙漠,往西是山区,姚立达若是考虑到有这么一日会被围堵在铁矿内,修逃生暗道的话就该往能存身的地方去,南边通往风屠城,这是求生途径之一,再若有其它的暗道,也应是第二能存身的选择,东、西、北三面相比来看,大概也只有西面的山区有利于他逃亡了,然而西山区非但山势险峻,且皆是石头山,山上草木不生,他就是逃到山里只怕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所以我怀疑……”燕子忱说着抬眼望住燕子恪,“暗道,许就只有通往风屠城内的那一条。所谓的姚立达的后手,也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逃命的后手,一条如此狭窄的暗道,让他的亲兵大军从里面逃脱是绝不可能的,但若只让他和他的暗卫逃走,那却是相对容易得多。” “姚立达大约从未想过自己会丧失对风屠城的掌控权,”燕子恪掸掸衣上掉落的月饼皮的酥渣儿,一提衣摆架起腿来,“在他脑中所构想的最坏的打算里,朝廷的兵将他围堵在风屠城内才是他所能落到的最差的境地,毕竟风屠城是他的根本,他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这城,因而这条地下暗道修起来的作用么……” “不是为了从铁矿回到风屠城——”燕子忱道。 “而是用来从风屠城去到铁矿。”燕子恪一笑,“姚立达的亲兵平日都乔装成开矿的工匠藏身于矿中,一旦风屠城遭围,姚立达便可立即派人通过暗道前往铁矿,矿中亲兵得到号令即可武装出谷,由外部打击围城的朝廷军队,与城内姚立达的守城军里应外合,破去朝廷军,而之所以将暗道口设于永乐塔内,也是姚立达的谨慎之处,防着身边混入奸细,不好将这最后一根保命稻草放在他的总兵府中——由此看来,铁矿与风屠城之间,只有这一条暗道。” 哥儿俩凑到一起,聊着聊着就理清了思路。 “也就是说,”燕子忱给他哥倒上酒,“姚立达能在铁矿中撑到现在,全靠平日积攒的军粮,一旦长时间耗下去,迟早有粮绝之日,届时他不出也得出来,不打也得跟我们打。” “据你估计,姚立达私屯的军粮大约有多少?”燕子恪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 “年年用来养他的亲兵,至少也要屯够一年的量,况姚立达前一阵子见形势对他不利,提前又往里运了更多的军粮也未为可知。”燕子忱却是一气儿把自个儿碗里的酒又喝干了,然后冲着燕七一勾手指头,再指指自己的空碗,他闺女就特别可人意地给他把酒倒满了。 “夜长梦多,一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人都有惰性,在我们松懈之时,姚立达若是来个出其不意,届时胜负难料。”燕子恪道,“铁矿入口处是怎样的情况?” “仅有一条洞穿山腹的隧道通进铁矿,姚立达早有准备,隧道口弄的竟是铜铸的吊桥门,跟他娘的城墙一般厚,火药炸都炸不碎。”燕子忱道。 “安安可有主意?”燕子恪忽然天外飞仙般甩了一句给燕七。 燕七正在旁边跟一枝分月饼吃呢,闻言一回头:“火药炸不了门就炸山啊。” “炸山有个鸟用,才刚没听见?铁矿内部大得很,长度足有八里,石头崩飞了也砸不到姚立达的营盘。”燕子忱一扬眉,“‘安安’?” “大伯给我起的字。”燕七道。 “再说能炸山的火药那得需要几千斤?!”燕子忱把话说完。 燕七倒是忘了,这个时代的炸药可不能跟现代比。 “那我没辙了,除非有办法能把火药抛到营盘所在的位置去。”燕七道。 “去哪里找这样的东西,”燕子忱干了碗中酒,“便是燕子飞弓也射不了这么远。” “燕子飞弓?”换燕子恪问了。 “我给丫头独创的弓起的名字。”燕子忱用手背一揩嘴,笑道。 “眼下看来似乎只有用火药空投方是一举击溃姚立达的最佳之法,”他哥已经继续往下说方才的话题了,“火药炸营,姚立达在知晓谷外就是围兵的情况下,唯一能想到的逃路就是——暗道。” “而我们提前在暗道中安排好人,就能来个守株待兔,”燕子忱接道,“前提是尽快,最好能在这一两日内动手,在姚立达尚未对死士未归的情况产生更多的疑虑之前。” “因此现在就只剩了唯一待解决的问题,”燕子恪好整以暇地喝尽碗中酒,又拿出帕子擦嘴,“如何将火药投掷到姚立达的营盘上。” “我说,”燕子忱黑眸忽亮,“用训练有素的鹰,行不行?” “鹰所能抓负的火药太过有限,且一次施放之后必会引起姚军注意,再想继续施放便有了难度,况鹰局又能有几只鹰?”燕子恪道,“我们要的,是一次性投放足以毁掉姚军营盘的火药量。” “咦,这样一说,我倒有个主意。”燕七放下自己的酒碗,碗里的酒已见了底。 第345章 糊涂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说!”燕子忱看着自家闺女,有了燕子飞弓的成功案例在前,倒让他对这丫头这回的点子抱了满满的期待。 “有一种东西可以飞到空中并承载重物。”燕七道。 “孔明灯?”燕子忱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因着今儿正是八月十五,风屠城中好些人都放了孔明灯消灾祈福,有不少都飞到了这边来,无怪一下子就想到了,然而说完这句他就紧接着摇了头,“孔明灯可载不了重物,自己能飞起来都已算得是工艺不错的了。” “做得大些也不成么?”燕七问。 “就算大到足以装载火药、把纸改成油布,你也需注意一点,”燕子忱探身看着燕七,“首先,方向不好掌控,其次,孔明灯要燃火,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施放,姚军一旦发现,势必会先一步进行摧毁,就算毁不掉,也一定会提前有所准备。” “有准备倒也无妨,”燕子恪道,“姚军不会想到我们是要空投火药,而难点的确在于子忱所言,孔明灯无法承载更多的火药,火药太少不足以对姚军造成大的杀伤,而若用更多数量的孔明灯,亦不容易操控方向和火药的落点。”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一是能承重,二是好操控,三是不易被发觉,”燕七看着自己的两位家长,“这三点都可以做到的东西,有。” “哦?是什么?”燕子忱问。 “气球。”燕七道。 “啥?”燕子忱问。 “本来我还想着这东西只有制出橡胶来才能做,但刚才爹的话提醒了我,用不透风不透水的油布也是可以做到的,这样的话就简单多了。”燕七道。 “是吧。”燕子忱道。 “需要什么,写下来让一枝去办。”燕子恪道。 “暂时只需要一个崔小四,”燕七道,“具体需要的用物还需他来列。” “刻不容缓,立即去。”燕子忱一拳捶在石桌面上,“早干死姚立达早回家!” 一枝立即领命上马去了,燕子忱回过头来问燕七:“‘气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个不大好解释,不如我们干一碗啊爹。”燕七给燕子忱和自己的碗里倒上酒,然后端起来等着他。 “懒得解释就灌你爹酒啊?!”燕子忱笑哈哈地端起酒碗,“那你这碗可得见底儿才行!怎么样?” “是亲生的吗?”燕七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虎父岂能有犬女,干了干了!”燕子忱伸碗过来和燕七的一碰,仰头就干。 “干完这碗我就是条废汪了。”燕七说着也没再犹豫,憋一口气咕咚咕咚干了个底朝天,完了用袖子一抹嘴,燕子忱在对面一手支着膝笑眯眯地看着她,见这货把手里空碗一举,“我看书上写的那些个江湖好汉,喝完酒把碗往地上一摔才显痛快,我也想痛快一回,摔碗了啊。” 燕子忱哈哈笑:“你当我这营里就这一个碗是怎地,甭想借口逃酒!满上,我燕子忱的闺女,没个酒量怎么行!” 燕七:“压——寨——” “没酒量也不妨碍是我的好闺女!碗放下,让他们泡点茶来。”燕子忱道。 燕子恪:“呵呵呵……” 崔晞是乘着小鹿号来的,一枝亲自驾的车,一下车就被请到了石桌旁,行过礼落了座,燕子忱便和燕七道:“那什么气球的,你们两个鼓捣一个我看。” 燕七把事情简短扼要地给崔晞介绍了一遍,末了道:“换成油布应该是行得通的,关键在于方向的控制,以及不要让气球飞得过高,这大概就需要仔细计算一下所载火药的重量。” 崔晞提了笔在纸上写了一阵,写好交给燕子忱看:“需要这些东西。” 燕子忱看了一遍,又转交给燕子恪,却问着崔晞:“这些东西备齐后,制造约需要多久时间?需要多少人手?可需要在铁矿周围做什么准备?” “东西备齐,我需要做几次验证,只要计算出大概的数,制造的过程快得很。”崔晞道。 “拿了这单子让人去办,”燕子恪把崔晞写的单子给了一枝,“最迟明日一早备齐,运到营地来。” 一枝拿了这单子再次奔往风屠城,燕子忱又和崔晞道:“铁矿四周的情形你可需要一观?” “能看最好。”崔晞道。 “走!”燕子忱起身就要亲自带崔晞上山。 “……这个时间该睡觉了啊,不用那么着急吧,”燕七道,“白天看也一样啊。” “嗬?!”燕子忱回过头来,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笑吟吟的崔晞,眉毛不由一扬,然后提声叫人,“带这位崔公子去营帐里休息。” “燕二叔不必张罗了,”崔晞笑道,指了指小鹿号,“晚辈睡在车里就是。” “我们一路过来都是睡在车里,睡惯了。”燕七补充了一句。 燕子忱歪着嘴角看着他闺女笑:这是生怕老子误会这小子挑三拣四嫌弃营帐,赶紧帮着解释呢。 大手一挥:“随你!”却又一指燕七,“你睡老子的营帐去!” “那你和大伯玩儿吧,我们先休息去啦。”燕七站起身,走了两步就觉得地面有点不稳,听见她那无良之爹在后头哈哈地笑:“才喝了几口就上头了?!” “我抽烟,喝酒,纹身,但我知道我是个好姑娘。”燕七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燕子忱好气又好笑,“笨丫头醉了。”走过来就把燕七往肩上扛。 “……求放下。”燕七大头朝下一阵天旋地转。 “这么着不舒服?”燕子忱顺手就轻轻松松地把扛麻袋换成了公主抱,“我让人拿醒酒汤给你,老实给我躺帐里去。” “那小四你早点睡啊。” 崔晞看见一只小白手从她爹的肩头上伸出来,冲着他挠了挠。 燕子忱把燕七丢进营帐,待醒酒汤送过来时这货已经睡死了,端着碗回到了外头石桌旁,见崔晞也已回去了房车上,只剩下他大哥独自坐在月下自斟自饮自赏那明月。 “家里可都还好?”燕子忱坐过去,放下手中汤碗,却又给自己的酒碗斟得满满。 “都好。”燕子恪已有了几分微醺,眼底朦胧,瞳子却亮如月光。 “你呢?”燕子忱手肘支在膝上,向前探着身,看着自己的兄长。 “呵呵,我也好。”燕子恪捏着酒碗,不大不小地咽了两口。 “好个鬼,”燕子忱端起自己的碗,与燕子恪手里的碗撞了一下,仰脖灌了近半,“无思无虑能一喝就醉?!” “呵呵……” “多少年了还看不开?” “呵……每每回首都一如昨天。” “慧极必伤,这道理你比我清楚。” “慧么?这天下最糊涂的人,才是我。” “你该再糊涂些才好,别人都忘了的事,你偏要记着,别人生怕沾惹的麻烦,你偏要上赶着往身上揽,别人巴不得抛开的包袱,你偏要一个个地都扛起来,我是真想敲开你脑壳看看你那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恨得我拳头痒!” “呵呵呵……杯中忽复醉,湖上生月魄。湛湛江色寒,濛濛水云夕……风波易迢递,千里如咫尺。回首人已遥,南看楚天隔……” 燕子恪酩酊而醉,教燕子忱扛着也丢去了营帐。 燕七睡醒一觉的时候,夜尚未央,从营帐里出来,十五的圆月还当头悬着,夜风也很有些凉,远远地看见燕子忱一个人坐在那石桌旁喝着酒,一眼瞅见她,向着这厢招了招手。 “大伯又喝高了?”燕七走到近前,看着燕子恪碗里喝剩的一半酒。 “过来,坐这儿。”燕子忱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待燕七走过来坐下,偏着头看她,“你大伯在家里也时常这样喝?” “放心,喝得不多,一半是麻痹自己已经醉了。”燕七道。 燕子忱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动了动唇角:“你倒是很了解你大伯。” “可不么,认识了十年了都。” 第262节 “他对你有多好?” 不问对她好不好,而是问对她有多好。 “好得就像曾亏欠过我整个世界。”燕七道,“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地要把整个世界补偿给我。” 燕子忱没再继续问,只是把酒坛子里最后的一点酒直接捧坛下肚。 “现在咱们来谈谈那个崔家小子的问题。”燕子忱一抹嘴,转过身子来两手撑膝大马金刀地瞪着燕七,“怎么个意思——你喜欢这个?” “别借酒胡闹啊,”燕七道,“那是我闺蜜。” “什么闺什么蜜?!”燕子忱瞪她,“好家伙,都没见你这小没良心的这么心疼过自家老子,这还没怎么着呢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哪儿的话,老爹你可是我的心头肉,你看,心尖儿这部分就是你。”燕七道。 “心尖儿以外的部分呢?”燕子忱问。 燕七给他掰手指头:“有咱家那一大帮,武家百十来口人,书院里的我的那些同窗们,京都和塞北的老百姓……” 燕子忱哈哈笑出来:“你这心里头装的人可是够多的!” “因为我有颗大心脏啊。”燕七道。 燕子忱一扬眉尖,深深看了燕七两眼,笑着伸手罩在她脑瓜顶上揉搓了两把:“很好,大心脏,什么都盛得下!” “必须的,”燕七道,“随你。” “哈哈哈哈!随我!你老子!” 第346章 下场 姚立达的下场。 燕七睡了个懒觉,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束深蓝色的大气球就缚在帐门外的大石头上,一个个憨态可掬地冲着她点头。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果然是用油布做的,薄而结实的布料,织的细细密密几不透风,布料用桐油浸过不只一遍,为的是能够加大布料的拉伸度和韧性,另外大概还有一层树胶或是蜡之类的东西,要说做到橡胶那样完全密不透气大概还要差些,但也足以能支撑一段短时间的漂浮和飞行。 燕七把这束气球解下来牵在手里,循着远处传来的一番热闹声音找了过去,见一大帮匠人和兵士在空地里摆弄着各样的工具和器械正忙得热火朝天,燕家二位先生和崔晞都立在旁边观看。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中秋礼物。”燕七走过去和崔晞道。 崔晞灿烂笑起:“可惜有些仓促,否则各样颜色都做些,看着还鲜亮。” “机会多得是,”燕七看了看空地上几台用来制作氢气的机器,这是崔晞经过研究和完善后早就设计出来的,如今按着图纸做出来立刻就能应用到实际中,不能更方便,“可得让他们小心着些,一定要远离明火。”燕七知道崔晞心细,然而还是叮嘱了一下,毕竟负责实际操作的是那些匠人和兵,谁粗心大意一点都有送命的危险。 “放心,这些都是你老子挑出来的手下最有准儿的兵,”燕子忱在旁边听见插了一句,转脸瞅瞅燕七,“这个制‘轻气’的法子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得,以后不光要对付她大伯她弟,现在又多了个她爹。 “这个你去问大伯啊,我们在御岛上遇到件案子。”燕七往她大伯身上推。 她爹懒得搭理她了,转而问崔晞:“经由你方才的试验,证实这个‘气球’可以承载大量的火药进行飞行,那么如何控制它的走向,以及如何令火药在姚军营盘的上空落下并炸开,这两点你可有了办法?” “控制走向并不难,”崔晞道,“只要有风,就能令气球顺风飞行,昨夜我看风是由西面来的,那么我们放飞气球的地点就可以在铁矿以西的山顶。” “你需注意,才刚用来做试验的小气球,升空的速度非常快,”燕子忱可也是一位武器专家,锦绣书院手工界的大前辈,机械制作这方面绝对说得上话,“早上的风亦是西风,小气球虽然也是跟着风飞,但由于上升速度过快,待它飞到偏西的位置时已经离地面非常高了,而你要做的能够承载火药的大气球,虽然上升速度可能及不上小气球,但我想它一开始的时候也不会随着风飞出一个大的偏西的角度来,而只能是在上升的过程中才慢慢偏西,届时若气球飞到极高处,你又要如何掌控它的位置?” “不使它升高就是,”崔晞不紧不慢地笑道,“用足够长的麻绳拴在气球上,另一端掌控在地面人的手里,待它飞行至一定的高度,地面便不再放绳,彼时它就只能随着风向向西偏移,而根据麻绳的长度,我们也可计算出它悬在空中的位置是否处于铁矿的中央。” “哦,的确可以!”燕子忱自也知道这算法,“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如何让火药落入铁矿并引爆。用引线从地面点火的话,距离过长,且高空风大,容易吹灭,这个法子不很保险,并且火药若在空中爆炸,对姚军也起不到更大的杀伤作用,最佳的时机是掉落到姚军营盘上时再爆。” “掉落的话,只要想办法让气球和火药分离就行了,是吧大伯?”燕七道。 “哦。”燕子恪一直在旁听,燕七忽地甩过一句来他也就顺口应了,“我看这用以络住气球的是绳网,既如此不妨将这些绳子的下半截制得易燃些,上半截则做防火处理,只要想方点燃下半截绳子,气球便能脱离绳网自行飞去,而火药亦能直落地面。” “这样的绳子可以做!”燕子忱点头。 “用来点燃绳子且不怕被风吹灭的东西也好说——香,风越吹着得越欢。”燕七道。 “鉴于无法掌控气球飞至姚营上空的时间,香不能最初就置放于气球上。”崔晞道。 “或者可以利用牵制气球的麻绳和滑轮做一个能够把香传送到气球上的轨道。”燕子忱摸着下巴看向崔晞。 “没有问题。”崔晞微笑。 “把香传送上去,点燃络着气球的绳子,绳子烧断后气球飞走,火药便可直接落入姚军营中,虽说火药经剧烈碰撞本就易爆,然而世事无绝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能抱有侥幸之心,还是得有个能用明火引燃的方式才好,并且这明火还要烧得快,慢慢悠悠烧过去,没准儿早被姚军发现再给想法子弄灭了。”燕子忱继续摸着下巴思索。 正琢磨着呢,就听见一句:“烧得快的明火,有啊。”传自他家闺女的口中,定睛看向面前这张小面瘫脸儿,寻思着这小东西脑子里怎么这么多招,一说就有一说就有,这十多年来在京里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古怪的事儿啊? “那你说说,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要吓你老子一跳了?”燕子忱拿下巴撩她。 “去年的上巳节,京中的归墟湖上发生了一件命案。”燕七这么说着,一旁的燕子恪已然“呵”地笑了一声出来,另一边的崔晞亦是翘着唇角笑吟吟地看着她。 命案?这又和命案有甚个关系?燕子忱双手叉腰地瞪着这心心相印的老少仨。 “命案中应用到了一种放火的手法,被大家称之为,”燕七慢慢地道,“天火。” 燕子忱也是被他闺女的脑洞折服了,把杀人案的杀人手法灵活运用到其他地方上来这也是本事啊!学以致用什么的……好吧。 “天火”的制作流程,崔晞在那次的案子中已经亲自试验成功过了,如今做起来也是毫不费功夫,需要用到的材料样样都有,先拿了根棉线搓的绳子做了个小试验给燕子忱看,燕子忱当场拍板通过了用这一方法引爆火药的提案,届时将做上一根长绳子,一端拴在火药包上,一端掌握在地面上的人手里,当火药包由空中下落时便立即点燃这根经过硝化处理的长绳,只需瞬间便能烧到火药包处,硝化棉燃烧起来速度快火光大,完全符合这次行动所要求达到的一切条件! 当行动的方案经过两大二小四个人的整理、辩证和确认后,营地上的匠人和兵们就彻底忙碌了起来,紧锣密鼓地准备和加工各样材料和用具,而要用来执行任务的气球也不止一个,人多力量大,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燕家军足足做出了八套“气球炸弹”设备,一是防着有失误的,二是想要彻底把姚军的营盘炸成飞灰。 燕子忱的作风向来是雷厉风行,他所率的军队自然亦是如此,昨天夜里才产生的要炸姚营的念头,今天白天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而今天晚上,竟就要真正地付诸于行动了。 亥时初,大军拔营,执行爆破任务的“爆破分队”带着一应器具开始由西边上山。 亥时正,山下大军分兵四路,由四面包围铁矿,短兵在前,长兵居中,弓弩手居后,骑兵把守外围,层层衔接,攻防一体,滴水不漏。 子时初,爆破分队抵达山顶,找到白天探查好的蔽身之地,借由山体掩护,开始给气球充气并装配火药。 丑时正,“气球炸弹”装备完毕,由崔晞带领众匠进行最后检查。 寅时初,一切准备就绪,亲身上至山顶坐镇指挥的燕子恪下令放飞全部八个气球。 寅时正,八个气球稳定地悬浮于铁矿中部姚营所在位置的上空。 负有重要使命的八支香沿着牵引气球的麻绳被缓缓运向夜空,操控了塞北政权近二十年的姚立达,永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竟是系在这八根纤细的香上。 到山顶上执行任务的大部分人都早已撤下山去,留下的只有一队防着万一的兵士、坐镇指挥的燕子恪,和背着弓箭上来的燕七。 所有人都掏了事先准备好的耳塞子堵住了耳朵,并且退至安全的地方,只有八名身手好的兵士留在原处,负责最后点燃特制的棉绳用以引爆火药。 近了,八支香距离绳网越来越近。 抵达!准确地点上绳网下半截做了易燃处理的绳子! ——烧起来了——矿谷下值岗的姚军在这个时间都在犯着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是人的精神最松懈最困倦的时段,没有人察觉在他们头顶高高的上空正有十数条火绳在迅速地燃烧着!——烧着!烧断了——八个气球先后脱离了绳网投向了夜空的怀抱,而八份巨大的火药包则凶猛迅疾地由空中掉落——八名点火兵点燃了特制棉绳,八道天火如同八支利箭般划破黑夜凌空追向那已坠向矿谷底部的火药包—— ——轰——轰轰——轰—— 地动山摇石破天惊——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哪怕是用东西塞着耳朵也无法阻挡地穿透了耳鼓,而下面环形的矿山更是将这爆炸声放大了数倍向着天空扩散开去,由爆炸产生的强劲气流撼得脚下的山石似乎都在开裂和摇颤,火光,浓烟,碎片,翻涌着由谷底顶上来,仿佛彗星撞地球后降临的世界末日的景象一般! ——成功了!足以震骇世人的袭击方式——能够飞天的气球,数百米高空直抛火药——匪夷所思!在此之前谁能想的到?谁敢这样想? 嚣张了二十载的塞北土皇帝姚立达,粉身碎骨就是他的下场! 第347章 峥嵘 将军百战,豪气峥嵘! 燕七和燕子恪缩在一块大山石后头,方才那阵地动山摇险没让俩人摔作一堆,只好蹲下靠在石壁上,说来火药还是不算太多,全靠环形山扩大回音才有这样的声效,否则怕是早就要造成山崩了。 这声效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更显得惊人,耳里塞着东西再加上用双手捂住仍被震得胸内气血翻涌,山上的众人提前有所准备尚且如此,谷内的姚军没有防护措施,就算没被炸死也要被这声音给震晕掉。 火药的爆炸和轰鸣声持续不断,山上众人一个个儿的已被震得皱起脸来,唯燕七还好,因为捂着自己耳朵的手外还覆了燕子恪的一双手。 当爆炸声停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又从山下响起,果未出燕子忱所料,终究还是有那么一部分姚军里的“幸运儿”没有葬身于火药的威力下,他们侥幸存活,而后狼狈逃命,吓疯了一般打开了矿谷通向外界的唯一地面上的通路——那扇厚厚的铜铸的吊桥大门,于是迎接他们的便是燕子忱亲自率领的燕家军最精锐的部队,杀声震天,厉嚎四起,大决战,以燕家军压倒性的优势摧枯拉朽地进行着。 山下激战正酣,山上的众人却正好整以暇地揣着手在山石后头蹲成一排,人人脸上蒙着块早就准备好的防尘的巾子,空气里果然到处飞扬着烟尘和火药灰。 “这一回就能彻底搞定了吧。”燕七蹲着道。 “应不会再有意外。”燕子恪也蹲着道。 “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我爹回京呀?”燕七问。 “尚未有相关旨意。”燕子恪偏脸看了看她,“想回京了?” “要说实话吗?” “那便是不想回了。喜欢这儿?” “还好,只不过一来就逢着打仗,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大漠。” “不急,日子还长。” “昂,咱们都还年轻呢。” “呵呵呵。” 尘埃落尽的时候,由山顶向矿谷中看,星星点点皆是火药炸后未熄的火势,谷外的喊杀声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推测战斗已经结束,到了该打扫战场的时间。 爆破分队扛着工具吭哧吭哧地开始下山,后头那伯侄俩倒是一身轻松,慢慢悠悠地边走边赏……这会子除了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啥也赏不到,却丝毫不妨碍人俩的好兴致。 “大北方的天看着就是高啊,冷得也比京都要早些,今年不会还下大雪吧?”燕七道。 “下雪也无妨,朝廷今年已有准备,正由附近州县的粮仓向着塞北调拨,另还有棉衣棉被和上万斤炭,陆续都会送抵塞北。”燕子恪道。 “真好啊,感觉会在这里过一个不一样的年呢。” “塞北的冬天,确乎有比京都更有趣之处。” “你之前来过塞北吗大伯?” “来过,却也没有待得多久,未能尽兴。” “和玄昊流徵一起来的吗?” “嗯,永乐塔最顶层的祈愿墙上还有我们三个的名字。” “哎?我倒是看到祈愿墙了,不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你们都祈的什么愿呢?” “我们说好了不看另两人的愿,三个人分别挑了三面墙写下各自的心愿,约定十年之后再到塞北来,一起登塔,届时再看对方写下的内容,看各自的愿望是否已然实现。” “那我也去写一个吧。” “要写什么呢?” “说出来还灵验吗?” “灵。” “……这个回答不需要替佛祖再考虑一下吗?……好吧,那我就祈愿永乐塔永远不要倒。” 第263节 永远替一些人留住一段美好的记忆。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燕家军仍在打扫战场中,一些兵在谷外检查着有没有漏网之鱼,一些兵已进入谷中收拾残局。燕子忱正骑在马上俯视着马前的地面,一群人围在他的周围,燕七和燕子恪走过去,有人看见连忙让开了位置,凑近一看,嚯恶——地上这东西是人还是什么呢?两条腿都炸没了,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还被炸得黢黑,奇迹的是都这样了人居然还没死,奄奄一息地在地面上蠕动。 “姚大人,苦了你了,”燕子忱垂着眸子冲着地上这一坨笑,“愚弟本还觉得遗憾,不能亲眼送姚大人最后一程,不成想老天还是颇眷顾于我的,竟留了姚大人你一口气等着我来送行,这十年来多亏了大人你对愚弟一家的格外照拂,愚弟铭感五内,今日怎么着也要好好儿地把你送到阎王爷手上去,不知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要吩咐?让愚弟和这帮弟兄听来乐呵乐呵。” 燕七:“……”痞子爹到底是痞子爹,说着说着就不走嘲讽路线改直接气死人了。 “喀……喀……”地上那已不成人形的姚立达此刻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燕子忱。 “姚大人,挺住啊,”燕子忱向前探着肩,十分关切地看着他,“愚弟还有好些话要跟你叙叙呢……令侄方才想从暗道逃走,已经被我的弟兄们拿下了,以及尊夫人、令公子、令千金、令一大帮的家眷亲友,幸运点儿的呢,现在已经死了,不幸的呢,大概要带回京去,先严刑加身,再推午门斩首,死后估计也是千人踩万人唾,最后也没个葬身之处——哦对了,听说你还有个才出世不久的小孙子?可惜了,一样还是要掉脑袋,姚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姚家这一支只怕是要断子绝孙门前干净了。” “咯——咯——”地上的姚立达浑身抽搐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哦,你时间不多了,还是让愚弟尽快送你上路吧,弟兄们还等着将你戮成肉酱下酒庆功呢。”燕子忱笑着,旁边有人递了他的长矛给他,“姚立达,于你来说,断子绝孙,权钱两空,最惨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了吧。”话音落时,战矛划过,姚立达的人头带着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嚎飞向了半空,未及落地便被燕子忱一探手挑在了矛尖高高扬起,黎明里空旷的大漠上登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而就在这欢呼声里,无数的刀剑汹涌地砍向了地上姚立达的残躯,戮成肉酱,并不仅是燕子忱的随口之语,更有那兵士果真挑了姚立达的碎肉狠狠地放进口中嚼咽了——这个人,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若不是他,如何会有这绵延了十数年也无法结束的战争!如何会有这样多的家庭支离破碎哀苦终生!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兵士血染沙场尸骨无还!如何——如何会让他们这些尚存活之人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与战友的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恐惧悲伤与撕心裂肺之痛,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之间徘徊,从而变成了现在这副麻木活着的模样! ——吞了他!嚼烂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燕子忱找到他哥和他闺女的时候,人俩正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日出,一人还带着一脸的火药灰。大步走过去,向着他哥一抱拳,脸上咧开个笑:“巡抚大人,逆贼姚立达已伏诛,末将燕子忱幸不辱皇命,此番前来交差,恭候巡抚大人示下。” 燕子恪扬起唇角,金色的朝阳跃动在两颗黑色的瞳中,“着燕家军回风屠城大营休整,择日设宴庆功,先俟本官拟折复旨,燕将军暂且敬待圣诏。” “得令!” “啪啪啪啪!”燕七在旁边拍手。 “捣什么乱!”燕子忱瞪她。 “小十二!小十二!”燕七挥臂。 “……”燕子忱伸手就把她从地上提起来扔上了肩去,“比起鼓捣个小十二出来,老子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调教闺女!——回家!” 回家,终于可以真正意义上地回去自己的家!十多年了,雨雪风霜,一霎消散,晴光无限。 然而说回也没有那么的快,有太多的后续事宜要进行处理,燕七便同早早下山钻进房车远离战场的崔晞先回往了风屠城,燕子恪则留下同燕子忱一起主持善后工作。 “姚立达死啦!”进门第一句话燕七就告诉给了张彪等人。 好家伙前院登时就被这伙老兵们的狂吼声掀了三个过儿,惊得里头院子哗啦啦涌出一堆女眷来,连燕二太太都出来站在廊下惊异地向着门口瞅。 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宅,要不是燕二太太拦着,张彪那一伙恨不能挂上几万响的长鞭上街游行庆祝去。 听闻燕子忱马上就可以回来,燕宅上下都待不住了,在燕二太太的亲自指挥下开始了大扫除大采购,宅子内内外外全都清扫擦抹干净,换上新床帐新床单新被褥新挂帘新茶具,柜子里还添了好几套给燕子忱新买的新做的衣袜和鞋子,人人脸上都是掩盖不住的喜气洋洋。 燕七他们就苦了,被一帮打扫卫生的家下们从这屋轰到那屋,从屋里轰到屋外,最后没办法,燕七索性用婴儿车推了小十一上街闲逛去了,后头还跟着一串儿花美男壮声势。 姚立达伏诛的消息传遍全城也没用了多久,由于燕子恪早便着人将姚立达多年来欺下瞒上的罪行以公榜形式面向民众做了详细的说明,并且一一列举了实证,使得姚立达在他二十年治下的民众心目中彻底成了一个千古罪人,他伏诛的消息一经传出,全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也使得后继的官员们接手塞北的军政事务变得更加轻松无阻力起来。 走在风屠城的街道上,明显可感觉出城内的一应风貌都起了变化,坚韧顽强的老百姓们正在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和生活,悲伤与忧苦终将过去或被深深地埋藏,日子总要继续,未来,还是充满着希望。 一些因战争逃离家园的百姓开始纷纷回到风屠城,街边的店铺次第开张,街道上那萧条脏乱的景象已彻底改善,白天和夜里都重新恢复了塞北第一城的热闹风貌。 燕子恪从城外回来的当天下午,燕九少爷就搬了自己的行李住去了布政司衙门后头的燕府,此事他早已同燕二太太打过了招呼,这样的好事燕二太太自是不会反对,与他一同搬去的还有萧宸和崔晞,五枝也跟着回归到了他正经主子的身边。 走了这帮小子,燕宅里顿时空荡了起来,只剩了燕七每日里抱着小十一站在廊下,一起赏枯叶渐落,一起望北雁南飞。 终于在这一日,门口响起一道脚步声,沉稳,笃定,大步地跨进来,一身战甲浸透着血汗风霜,满张笑脸深藏起峥嵘岁月,张开永远强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的妻儿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我回来了。”燕子忱笑着说。 第348章 管家 上得了战场掌得了厅堂~ 洗澡剃须睡大觉,这就是燕子忱回来第一天的日常,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才醒,换上燕二太太给他新做的里衣和新买的外衫,带上老婆孩子乘车出门,直接就奔了燕子恪的老窝。 燕府里早就给这一家子备上了团圆饭,另邀着崔晞萧宸一并落座,然而这一桌人除了小十一全都不是爱说话的主儿,燕子恪燕子忱兄弟俩也把满腔言语都化进了酒盏里,一顿饭安静又不失融洽地吃下来,最终以燕子忱灌醉了燕子恪而告终。 把燕子恪扛回了卧房后燕子忱从后头出来预备带着老婆孩儿回家转,临出门前一掌拍在燕九少爷的肩上,险没把人给怼地上去:“你小子在这儿跟着你大伯好好儿学!心眼子用在正经事上比什么都强!” “……” 燕七看见燕九少爷额上的小青筋都在跳了,不知道这货此刻正在用多大的力气忍着不和他爹互怼,燕二太太在旁边拽了把燕子忱的胳膊,恼火地瞪他:“喝醉了你!小九在这儿可不就是在办正经事!你哪来那样多的话说!” “咿——”小十一也在燕七的怀里嘘他爹。 “你知道,一个别扭的爹就是喜欢用训斥来表达关心,否则他可能会觉得害羞。”燕七告诉小十一。 “臭丫头!我看你是欠揍了!”燕子忱转头瞪她。 “那我们就走了啊,”燕七冲着厅里的三位少男道,“你们仨在这儿都正经点。” 仨:“……”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还偶遇了五枝,燕七就和他道:“小四的身子骨就拜托给你了。” “七小姐放心。”五枝连忙应道。 “大伯也拜托给你和四枝了,想法子让他长长肉吧,瘦成什么了。” “是!”五枝愈加肃容应着。 “就再长个五十斤吧。”燕七给五枝撂下个小目标后就扬长而去了。 “……”五枝欲哭无泪:五十斤,就是天天硬往主子嘴里塞大肉片子也催不到这斤称啊! …… 燕子忱人虽回来了,好些事却还是要忙,次日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带着东西去登门抚慰手下牺牲在战场的本地兵士的家属,另外还要去大营理理事,他手下的那些兵们绷着一根弦打了这么久的仗,猛地一松弛下来,身上各种病痛就都齐齐发作,他得盯着人去把本城郎中都招到大营给自个儿的兵们治疗,还要准备庆功宴,忙得不要不要的。 而风屠城中的一应政务也开始走上了正轨,在接手各部门的新任官员尚未抵达塞北前,这个大摊子全都由燕子恪一力撑着,幸好有跟随押粮军一道来的临时官吏和燕九少爷帮手,否则这位就算是金刚不坏身也得累趴了。 燕七后来去串门的时候发现连萧宸都被燕子恪抓了壮丁,和燕九少爷俩一左一右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乱转。 崔晞最清闲,燕七带着小十一过来玩儿也就只能捞着他坐陪,后来还干脆找木匠在燕府也做了张婴儿床,高兴了俩人陪小十一玩会儿,不高兴了把人往床里一丢就各玩儿各的去了。 而崔晞也并不是每日什么都不做,如今在燕府里地方大,燕子恪又是个从来不拘着别人搞(发)爱(神)好(经)的人,于是正可敞开来尽情地鼓捣他一直在琢磨的橡胶。 “用油布的这个法子我觉得不错。”崔晞将一只制作得更精致完善的气球给小十一缚在袖口,小十一看着这个飘在他脑袋上方的大圆东西直接就懵比了,呆呆地躺在床上一直盯着这气球看。 “只不过防漏气的效果还是不够好。”燕七道。 “这一点应当也是可以解决的,”崔晞轻笑,“橡胶这东西就防水,如果在布外涂上一层胶,我想这个‘轻气球’就可以很完善了。” 这位真的是个天才啊!燕七不由叹道,那一世有一种涂层布料氢气球可不就是用胶来做涂层的! “可惜我带来的橡胶有限,无法大量地试验和应用,”崔晞支着下巴想了想,“不如给崔暄写信,让他找人运过来些好了。” “感觉崔暄会一路降妖除魔排除万难直接杀到塞北来。”燕七道。 “这的确很烦人。”崔暄亲生的弟这样说道。 “我可以给我四叔写信,”燕七有了主意,“他把兄弟多,我问问他有没有哪个兄弟往塞北来,让那人去你家里取些橡胶一并带过来不就行了。” “好。”崔晞笑吟吟地应了。 “对了,雷豫弄了多少橡胶树回来啊?”燕七一边铺纸磨墨一边问。 “千把棵吧,我交给崔暄想法子找地儿去种了。”崔晞道。 千把棵……这个雷豫为了泡……泡男,也是真舍得下血本啊。 不过这家伙要在塞北待到什么时候呢?昨天他还派了人去燕宅给崔晞递帖子要邀他到他那儿去玩,却是没想到崔晞已经不在燕宅住了,送帖子的人还想着再问,被燕子忱一眼给瞪跑了。 晚饭前那三位上班的大小先生都回到了燕府来吃,菜和饭都是四枝一个人做的——燕子恪这次到塞北来得急,身边就只带了一至四枝,如今住在燕府也没有再添伺候的下人,算上五枝一共是四主五仆,着实是冷清的很,幸好四个主子都不是多事的人,一至五枝平日倒也能伺候得开,只是苦了四枝,一个人要做九个人的饭,买菜做饭烧火打水全都他一人儿,眼看着体重也学着他主子一路向下奔去了。 “这样可不行,”吃完饭燕七就和燕子恪道,伯侄俩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边喝茶边闲聊,“有人给你洗衣服不?” “一枝。”燕子恪道。 燕七:“……”那是堂堂心腹啊心腹!是贴身侍卫啊贴身侍卫!人一枝这身份就跟皇帝面前的头号大太监的性质也差不多了,在京中燕府的时候谁敢不高看一眼啊?就是燕大太太也不敢这么着使唤人家啊!跑塞北给你洗衣服来啦?! “铺床叠被呢?”又问。 燕子恪:“一枝。” 燕七:“……打扫房间呢?” 燕子恪:“一枝,两枝,三枝,五枝。” 燕七:“出外采买呢?日常支出帐目谁在记?进出的车马谁在负责保养?眼看天越来越冷,该添炭添被褥添过冬用物了,要买的东西谁来列单子?谁买谁记账?府里头一应家具器物可有人看管造册负责出入库?灯烛油蜡这些消耗品库存还有多少?几时该及时添补?需要添补多少?这些事可有人来管?” 燕子恪:“安安吧。” 燕七:“……” 燕子恪:“添人添物,你看着来。需要钱使,只管找我要。就先给你一千两吧。” 燕七:“……” 教育她大伯未成反被任命成管家婆子的燕七次日就来上任了,先让五枝去劳务市场找人牙子,战乱过后的劳务市场劳工人满为患,燕七拿着她大伯给的钱买了男男女女各若干下人,专门挑的是接受过几年人牙子调教的、皆识些字的、已具有了专业水准的奴仆,如此一入府就可以立刻上岗,而后拿了张大白纸,用界尺比着横横竖竖画上格,里头填上部门、姓名、岗位职责、上下班时间、可活动范围以及各部门的负责人及其职权和责任等等,写好了往第二进院南墙上一贴,人人可见,一目明了。 又拿一张白纸,上头一条条罗列着考勤制度和奖惩规则,怎么着会奖、怎么着会罚、怎样怎样奖多少、怎样怎样罚多少,清楚明白,公平合理。 这纸也贴到南墙上,然而列出的也只是大原则上的制度,具体的东西还要根据实际和各部门的职责性质不同而进行具体分析、个别处理。 需要灵活性掌握的东西燕七就没有再写在纸上张贴出来了,待给下人们分配好宿舍和熟悉了府中环境后,就让他们正式上岗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中。 整个燕府登时热闹了起来,清扫部门拉开架势配好装备开始从内至外地进行全方位全角落的大扫除,仓储部门则跟着燕七把府内每一处踏遍,将所有需要购置的东西列成单子交给采买部门,采买部门揣着这单子和燕七拨的款子,带着所有暂时无事可做的人员浩浩荡荡上得街去开始疯狂扫货。 扫进购物车的货一批批运回府,仓储部门先按单清点,造册入库,起居部门再拿了条子到库房领取用物,而后分门别类地摆放或应用到府中各部各院各房中去,炊事部领到了炊具和食材后张罗着造起饭来,各部门管事拿着本部门的账册在晚饭前规定的时间内齐齐集合到第二进院的上房,同掌管燕府总账的燕七一一核对账目,最终做到账面与现银、实库一致,各自签字结存,这一日的大体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燕七抱着账本子从上房出来的时候,正瞅见燕子恪负着手站在南墙跟前认真地看那几张写满了东西的大白纸,身上官服都未换,宽宽大大地挂在身上,这是因着做出这套衣服来时他人还没有这么的瘦,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塞北,衣服上身时可不就不合适了么。 “别看啦,天都黑了,”燕七道,“回房洗手准备吃饭吧。” 燕子恪转身向着这厢走过来:“都有什么菜?” “牡丹桂鱼、八宝鸭子、青果鸡、炒丁香、酱蘑菇、合锦菜、蜜制金腿、鸡髓笋……”一厢报着菜名一厢跟着燕子恪进了后头院子。 燕子恪下榻在第四进院,一进房门就已有丫头拎了热水上来倒在盆里,香胰子和擦手的巾子都是新的,待要挽起袖子过去洗,听得燕七道:“先把官服脱下来吧,让丫头拿去针线房给你改一改。” 一日不见府里连针线房都有了? 依言脱了官服去洗手,擦干净之后见燕七已经放下了账册给他从柜里找出一件家常的衫子来,边伺候这位穿上边问:“一枝呢?怎么没见回来?”以及燕小九同志和萧宸同志呢? “哦,都还在后面。”这位笑呵呵地享受着vip服务,丝毫没有要反省自己把那几位甩在后面先跑回家来这一行为的觉悟。 待那几位回来也纷纷感受到了燕府的变化,首先是人多了,哪儿哪儿都有了人气儿,比此前到处冷冷清清静得连鬼都不愿待的景况要好了数倍,从第一进院到第五进院,一溜儿的灯火通明暖光四溢。 再有就是有人贴身伺候了,想洗手立刻就有温水,口渴了很快就能喝上热茶,甚至还有负责磨墨洗笔保养弓箭鞭子的专业人士,大家觉得长此以往大概就能被燕某七活活养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残障人士了。 而最让大家感到满意的就是不管哪个角落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知道塞北风沙还是很大的,尤其是秋天,一刮风到处都是尘土,屋里的家具一天一层灰,这些日子几位男士都是咬牙忍着过来的,如今府里有了清扫部门,这窗明几净地板锃亮的,住着就觉得舒坦。 第264节 众人聚到厅中用晚饭,总算不用几个枝亲自动手端菜上桌了,五个人十个菜,不多不少正正好,热腾腾香喷喷地咽下肚,竟然还是京都风味。 “专门挑的学过京菜的厨子。”燕七解释道。 一伙人都是京都人氏,当然更喜欢吃家乡口味。 吃罢饭,燕七带着一枝去了燕子恪的上房,给他指了各样新添的用物都归置在什么地方,燕子恪的起居一向都是一枝在伺候,燕七也就没给他安排丫鬟。 另外还把账册都交给了三枝来收管,三枝在京中燕府里就是负责管理燕子恪的私人账务的,和燕七暂时打理中馈并不冲突,只不过燕七每晚还要回燕宅去,账册这些重要的东西自是要让三枝来收好。 四枝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只需时不时地满足一下他主子的特殊饮食要求,每日里倒是同五枝凑在一起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完成燕七给定下的小目标——怎么着才能把他们主子给喂肥了。 燕七把工作和五个枝交接并挂上钩之后就作辞回往燕宅,次日继续过来,反正早上还要锻炼,索性一路跑到燕府,背包里装着自个儿日常的生活用品和备换的家常衣衫,来了换上,然后和这边的大小几位一起用早饭,待送走了上班的同志们,就往二进院上房一坐,开始主持内宅各部门全天的工作日程。 好在燕府里人口少、杂事也少,每天需要处理的东西并不多,这帮下人们也都能基本将本职工作完成得妥当,于是闲暇时燕七就和崔晞凑作一堆,要么研究橡胶,要么闲聊扯淡,要么看书画画,要么练刺绣玩木艺,再要么把小十一弄过来一起玩儿孩子,这二位一天天的也是过得蛮充实。 后方百姓们的生活差不多也都如此,逐渐地走上了正轨,而前方战线上,四蛮联军也终于不再龟缩,与骁骑营和武家军的队伍爆发了全面的战争! 第349章 壕金 壕气逼人的见面礼。 前方关外的战争于后方关内的百姓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因为大家知道,边关最骁勇的军队骁骑营和神武之师武家军就顶在最前方,而他们最为依赖的、战无不胜的燕家军此刻就镇守在城外,如果连这三军也抵抗不了蛮夷的话,那么大家也就不必再指望别人了。 所以生活一切照常,该吃吃该喝喝,该及时行乐就及时行乐,经历了大灾大难的边关人民比任何时候都想得开,人这命啊,不定什么时候“吧呴”一下就没了,不趁活着的时候赶紧想法子吃喝玩乐,那还等到死了以后跟阎王小鬼儿玩啊? 本着这般潇洒的心理,边关人民竟然将战争炮火边缘的生活经营出了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氛围,每天这城里都像过年赶集开市一般热闹,从早到晚喧攘不绝。 燕府内务体系逐渐运转起来之后,燕七基本上也就没了太多事可做,待得燕子忱把营里的事全都忙活完,彻底可以在家休假的时候,燕七便一把扯上他,一把拉上燕二太太,再用小车推了小十一,一家四口出门组团逛街去了。逛了一上午,路过布政司衙门的时候顺便把燕小九扒拉出来,一家人集齐,进了附近的酒楼雅间召唤好菜。 “多吃点补补脑,”燕七给大弟弟夹菜,小弟弟在她怀里眼巴巴地看着,“最近帮着大伯干啥活了?” “抄家。”燕九少爷慢吞吞阴恻恻地道。 “这么猛?”燕七用小勺子舀了点米汤放到小十一嘴边,被小十一一脸嫌弃地挥打开了,“是在清点姚立达的财产吗?” “嗯。”燕九少爷当着小十一的面把菜慢慢嚼咽了,气得小十一抬脚就要踹翻花梨木大圆桌。 “姚贼在塞北经营了这么多年,想必横征暴敛的私财绝不会少。”燕二太太此时提起姚立达来没有丝毫的火气,死都死了,一滩腐肉而已,武将人家出身,拿得起放得下,想得过看得开。 “岂止‘不会少’,”燕子忱哼笑,“那日我带兵找到他的金库,一共三重门,头一层是石门,第二层是铜门,第三层,是金门,不掺一点儿杂质的纯金大门,整座金库的内壁都是黄金砌的——老东西怕银票太多烂在里头,全都兑成了真金白银,里头的奇珍异宝都堆成了山,我们家老大成日跟着皇上混都说叹为观止,可见姚老狗这二十多年是在怎样地疯狂敛财!不说别的,单指肚儿大的珍珠就满地滚,”说着看向燕七,“你大伯一脚没走对付正踩在那珠子上,险没滑一跤。” 燕七:“……”说好的长身玉立仙姿照人呢? “除了姚立达还有那些已经被抓起来的姚系官员们,人人一屁股屎,没一个干净的!”燕子忱道。 “……这儿正吃饭呢爹。”燕七无语地看着燕九少爷把刚夹起来准备入口的芝麻酱拌豆角改扔进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查抄的这些东西要怎生处理?”燕二太太那厢也赶紧随便找了个话头带开,顺便瞪了她老头一眼。 “一部分做重整塞北民生的资金,一部分充军饷,再一部分赈济灾民、抚恤将士家属,余下的大部分要押运回京。”燕九少爷慢声答道。 “不会是要让某爹押回去吧?”燕七道。 某爹正嚼大肉片子:“短时内咱们一家子还回不了京,前头激战正酣,燕家军就算不参战也要留在塞北兜底儿,起个稳定民心的作用,对蛮子也是一种震慑,毕竟蛮子只知燕家军的厉害,对武家军却没太多的顾忌。” “所以咱们是要等到武大伯他们把蛮子揍怕了再走吗?”燕七道。 “哈哈哈!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燕子忱端起酒盅“滋儿”地一声咽了。 “那么说以后你就可以天天陪我们逛街啦?”燕七举起闪着星星眼的小十一。 “去!只这一上午就把你老子给逛毛了,还天天逛?!”燕子忱瞪她,“你这丫头也甭想再游手好闲,明儿起跟我去大营!” “别借酒淘气啊。”燕七说他。 “就这么定了。”淘气的爹一边啃着根烤鸭腿一边勾着半边唇角笑得不怀好意。 从酒楼里酒足饭饱地出来后燕九少爷就回了衙门继续给燕子恪当童工,燕子忱则说什么也不肯再去逛街了——这一大一小俩女人只逛不买慢慢吞吞挑挑拣拣不知图的什么,他在旁边看着险没急得把人柜台给掀了,借口送小十一回家睡觉,从燕七怀里一把抢过那一小坨后就腾云驾雾地去了。 燕七白天虽无事,早晨和晚饭前却是必须要去燕府露个面的,早上是安排工作去的,晚上则要检查众人交的差和核对账目,然后跟三枝交接了,再留下来混一顿晚饭吃。 吃完饭不紧不慢地一路遛着回去燕宅,进得内院,见她爹一手举哑铃一手举小十一地在院当间儿消食解闷儿,燕七推测燕二太太这会子肯定没在房里,否则看见这情形儿不得破窗而出跳起来往死里打她老头啊。 要么都说娃不能交给老公带,什么不靠谱的事都能给你整出来。 燕七过去把小十一接到怀里的时候这一小位整个都处在懵比状态中,盯着燕七的脸瞅了半天才知道这是人民的大救星,登时就放声嚎哭了起来,燕七连拍带哄,一转头,肇事者燕老二早就溜了个没影儿。 自燕子忱回归之后燕七就搬到了西厢去住,洗个澡、看会儿闲书,待头发干了就上床睡觉,这段日子每天晚上大概都是这样过。次日早上天不亮就起床锻炼,扒着床栏做引体向上,然后是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爹已经在院子里光着个膀子练了一身汗了,一见她就招手:“来,爹教你打拳。” “求放过。”燕七掠着抄手游廊出了院子,活动活动手脚,跑上了风屠城的街道。 沿着金戈大街往北去,来自大漠的晨风带着几分劲力扑在脸上,风里是黄沙和苍空的味道,雄壮且辽远。 跑着跑着,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赶了上来,与燕七并着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步伐一致地从夜尾跑向黎明。 “最近还有时间练箭吗?”两人坐到早餐摊子旁时燕七问。 “晚上有练。”萧宸道。 “有感觉到进步吗?”燕七继续问。 “没有。”萧宸道。 “……什么原因呢?” “……”萧宸看看她。 “果然还是得需要偶像的力量督促着啊。” “……” 偶像去了燕府给家下们安排完一天的工作,正准备搜刮燕子恪几本书看,就见她爹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一把拎起偶像同志的脖领小鸡子似的往外挟裹:“走走走,去大营!” 乘了她爹的马一路奔去城外大营,也不进营房,直接去了校场,平平坦坦的一片沙土地,一直延伸到天际。 就在这苍天与黄沙之间,一匹神俊的金马正卓然而立,审慎地盯视着向它走过来的人类父女俩。 这真的是一匹金马,一身赤金色的皮毛没有丝毫杂质,阳光下泛着璀璨迷人的光泽,它四肢修长,脖颈健美,体态优雅,不同于边关军的骑兵们所骑的粗壮墩实的马,这匹马的身形纤细却也肌肉发达,就像是马中的贵公子,高傲,冷峻,奢华。 “这马怎么样,丫头?”燕子忱哥儿俩好地一手搭着燕七的肩偏头冲她笑,“爹补送你的见面礼。” “好到无法形容,我都要哭了。”燕七道。 燕子忱看着这货的面瘫脸,另一手表示无语地叉起腰来。 “这是什么马?怎么长得这么土豪?”燕七问。 “汗血宝马。”燕子忱道,“前一阵子我带兵打劫了一队送补给的蛮子,这马听说也是蛮子从外族抢回来的,还没上呈给他们首领看呢就让老子给接手了。” “……”燕二痞子这还是杀人劫道啥都干……“原来这就是汗血宝马啊,只从书上听闻过,还没亲眼见过呢,原来长得这么漂亮。” “汗血马也不止这一个色儿,只不过金毛马更罕见些,”燕子忱一兜燕七后脑勺,“走,骑骑看。” 结果走到近前燕子忱却不上马,提着燕七往上一丢就把丫自个儿扔马背上去了。 “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比如上马什么的?”燕七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身为你老子的闺女不会骑马怎么行!学!”燕子忱转头把手指放嘴里打了个呼哨,远远停在那里的他的坐骑就闻声跑过来,纵身一跃上得马背,和燕七道,“傻丫头,在大漠这地方若是不会骑马,那可就丧失了许多乐趣了。你且看这广漠,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宽阔无阻?有什么地方能让你无拘无束地尽情纵马驰骋?我且告诉你,这地方数秋冬二季最有意思,待你学会了骑马,爹带你去打猎,什么野狼狐狸獐子狍子,连熊罴都有!要不要去?” “被你说动心了,那就学!”燕七道,“但能不能给我匹小马试骑先?万一我一不留神让它跑起来了——听说汗血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回头你就得去千里之外接我回家了。” “少啰嗦,我看着你呢,跑不丢你!”燕子忱好笑,“按我说的做:把胸打开,腰板挺直,手放松,抬头向前看,听好——马快步走起来的时候,你需在马鞍上用脚这么着一站一坐,站的时候用腿的力量贴着马腹站起来,坐的时候屁股放松,小腿紧贴马腹……你去哪儿?” “我我也不不知道道噢噢——”燕七跟着学的过程中这马突然嗨了,咻地一下子就冲了出去,一路颠着她一路就奔向了宇宙洪荒。 骑马最怕的当然就是从马上掉下来,轻则伤重则残,更倒霉一点的跌个颈骨骨折就直接over了,关键燕七骑的这马它还高,跑得又快,这种速度和高度上摔落马背的话十有八九要残。对此燕七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俯下身紧紧贴住马背,双手死拽着缰绳,若这马一直保持这状态跑下去她倒也能坚持,谁想这货还会急转弯——猛的这么一变方向,燕七登时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甩飞了出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旋转的海星,四肢都在空中抡开了,好在半空里及时被人拦腰一箍,一阵天旋地转地落向地面,却是稳稳立住。 “感受如何?”燕子忱笑哈哈地问她。 “把它叫回来,看我不累它一身血。”燕七道。 虎父无犬女,就从征服汗血马做起吧。 第350章 求娶 老子的闺女岂能被人小瞧?! 像燕子忱这样把打仗当生活的人是没法儿在家里闲着的,真让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那比战场还能要他的命。 所以这位即便现在无仗可打也要天天往城外大营里逛一圈去,而燕家军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也要恢复到非战时期每天积累性练兵的状态。 带兵操练当然已经不用燕子忱亲自上手,自有手下小头目们负责,但他也是经常在旁观看,看到练得不认真的那可是要直接上军法的,燕家军虽然也被人称作痞子军,治军却也是非常严厉,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那些偷奸耍滑吃不了苦听不进话的人早就从军中被淘汰了出去,现在的这支燕家军正是千锤百炼过后的精锐。 燕七因要跟着燕子忱学骑马,天天就都被带着到大营里去刷曝光率,燕家军现在无人不认得这位有“脸疾”的大小姐,也见识过她在马上各种凌乱起伏和花样摔下马的仙姿。除此之外大家还是很喜欢见到这位大小姐的,面有疾也不妨碍人颜值高啊,他们老大来检阅部队的时候,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木吞吞地往校场台阶子上一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操练,多养眼啊,连早就练到吐的杀敌操在这样的注视下都觉得有滋味儿有动力起来了。 常年见不到异性的雄性们荷尔蒙爆发起来连自己都怕。 于是就有那胆大不怕死的趁着中场休息时冲着燕子忱喊:“老大!把大小姐嫁我吧!我家有田有房还有八头小母猪!” 上一个这么喊的被燕子忱扔去铲屎人人都知道,但这也挡不住光棍儿们想要日天日地日他们老大的一颗勇敢的心。 至于老大他闺女,那也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罢了,人敢嫁谁敢娶啊?娶回家当尊佛爷供着吗?滚床单都怕他们老大直接破门而入抡拳开揍啊! 这一声喊完登时引发了一片哄笑以及共鸣,立时就又有十几二十个跟着叫的,小母猪的数量也从八头慢慢上涨到了三百六十五头,“供大小姐一天吃一头都没问题!”云云。 一帮痞子兵,说话也没什么避讳和讲究,换了别家闺女只怕早就又羞又气哭着跑掉了,人燕七却还稳稳当当地在台阶上坐着,一手支着下巴继续面有疾。 “龟儿子们!”燕子忱笑骂,“想娶老子闺女,先过老子这一关!今儿老子把话撂这儿——你们这帮龟蛋谁能胜出老子半招,老子就把闺女嫁谁,别说没给你们机会!” “噢噢噢!”龟蛋们欢呼起来,能不能赢先放一边,起码机会是有了啊!登时一拥而上就要轮番痛揍他们老大。 “滚滚滚!还他娘的想跟老子玩儿车轮战?!”燕子忱将众龟蛋骂退,“你们自个儿决出个最强的来找老子,被淘汰的以后再敢提老子闺女半字直接把牙打断!” 原来这位心里还是不爽了,出这么一招让所有肖想他闺女的混蛋互相痛揍,到最后只有一个胜者,其余人全都得捱揍,捱完揍了以后还不能再琢磨他闺女了,这真是既省力又出气,至于最后胜出的那一位,想要过他这一关?呵呵,再练个百八十年吧! 一帮痞子兵们还真就折腾起来了,甭管是不是真心想要求娶上司女儿来个咸鱼大翻身,反正有热闹就凑呗,当兵的那也是天朝子民啊,天朝子民最大的特点忘了吗?就是爱凑热闹嘛! 于是真心求娶的、为凑热闹的、消闲解闷儿的,全都冒出来凑趣儿,还有人主动操办起来,整了个抽签仪式,然后拉开场子两两对阵,有比兵器的,有比骑射的,有拼拳脚的,这样的一对一交战平日在军中也会不定期地举行,当然是出于练兵的目的,因此眼下拉起场子来就能立刻开始,围观众人席地而坐将场子一围,起哄叫好声响成一片。 燕子忱也未阻止,立在场子边还看了几场,这帮兵们从前线退下来,目前是天天闲着,极容易造成心理和生理状态上的落差,就像上了一辈子的班的人忽然一退休,立时各种病就上了身一样,要是不给这伙打惯了仗、习惯了激烈紧绷的战争生活的兵们时不时来一个刺激、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不定要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燕子忱带兵多年,这方面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一伙人这厢闹腾,燕子忱则带了燕七继续去学骑马,燕七学了这些天已经很有些像样了,也得亏这匹马性子还算温驯,在此之前已经被驯化得没了什么脾气,否则烈马哪那么容易被征服。 “汗血马是稀有马种吧,咱们自己私用了真的可以?不用在皇上面前走个账吗?”燕七觉得这马长得实在是太浮夸了,她甚至都不敢骑进风屠城去。 “无须担心,战时收缴的武器和战马皆可归将士本人所有,哪怕将来卸甲归田,也可以带着马一起走,”燕子忱一拍燕七的肩,“丫头,这是一个为国为民拼上性命的兵应得的荣耀!” “说得我都燃起来了,燕将军你收不收女兵?”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笑起:“你生下来就是我的兵!” “走起,我与将军纵马沙场痛快一回!” 第265节 片刻后燕七骑着马一溜优雅的小碎步慢慢向着沙场的方向去了。 ……废话,刚把骑马小跑练熟好么! 至中午时骑马方告一段落,父女俩最近天天泡在大营,午饭都是在营里吃,回到校场时那帮兵们还在那儿打呢,打完了的端着饭继续围观,燕子忱和燕七一人端着碗菜、手里拿着大馒头也坐到台阶子上边吃边看。 待一顿饭吃完,最终的胜者也决了出来,笑嘻嘻地走到燕子忱面前一抱拳:“老大,赏脸来一场呗!” 燕子忱一看这人不由笑了,道:“二蛋,你小子也他娘的跟老子在这儿穷掺和!行,你刚干了几场花了不少力气,老子不能欺负你,这么着吧,你既是咱们燕家军里第一神箭手,不如就来你擅长的吧——就比射箭!” “老大,这还不叫欺负人啊?!”二蛋叫起来,“谁不知道老大你的箭法举朝都难有人匹敌啊!好歹给俺们点盼头啊!这太没诚意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不同意俺们求娶大小姐呢啊!” “好你个龟儿子的,老子一句话倒惹出你一百句来!”燕子忱笑骂,眼角瞥到旁边正埋头在碗里找肉吃的他闺女,眉头一动,和二蛋道,“就你这二两胆子还想要盼头?莫说老子亲自动手,便是老子闺女自个儿上,你也莫想有半点想头!” “老大你这也太小瞧俺们了吧?!”二蛋怪叫,悄悄拿眼瞟燕七,却只瞟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 “小瞧你?老子这他娘的还是高看你了呢!”燕子忱说着一拍燕七肩,“丫头,甭吃了,去跟这小子比划比划,让这龟儿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我燕子忱的闺女,不以才情惊世人,便以霸气动天下!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岂能让她湮于洋洋大众,她的优秀,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因此而对她望而却步的人正好可以筛掉,没点胆量的人如何配得上她?!敢娶她的,也要有能匹配她的真本事才行! 燕七放下碗,掸掸掉在衣服上的馒头渣:“怎么比划?”让老爹感到自豪是每个当闺女的应尽的义务。 燕子忱的兵们轰然一下子激动了——老大的女儿要和二蛋比箭了?!二蛋啊!那可是燕家军公认的神箭手啊!在箭法上除了老大没人赢得了他啊!……老大的女儿?这些日子倒是见着她学习骑马来着,前段时间也见她在营里住过一段时间,胆子的确比别的姑娘大,也不是什么娇滴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金贵小姐,但是射箭的话……大概是在书院里学过一些把式就觉得自个儿已经可以当箭手了吧?哈哈,这些深闺大小姐们真是太天真了太无知了! 二蛋见状还以为燕子忱是想让他哄他闺女开心呢,不由大着胆子和燕子忱开玩笑:“老大,你先前可是答应了俺们谁能胜你半招谁就可以……这会子你让大小姐和俺比,那先前答应的话怎么算?大小姐能代表老大你不?我若胜了大小姐的话……” 燕子忱歪起半边嘴角一声哼笑:“我家闺女就能代表老子我,你若能赢她,老子二话不说兑现承诺,你若输了,给弟兄们烧上三个月的洗脚水,怎么样?” “就这么定了!”二蛋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给家里去信让他们给他准备娶媳妇的新房了。 第351章 强压 你强我更强! “怎么比?怎么比?”大头兵们个个儿兴奋得就好像自个儿马上就要跟花姑娘进洞房似的,群情激昂地吵闹着。 “大小姐说吧。”二蛋负着手一派绅士风。 “我最拿手的是跟人互射。”燕七交待。 众:“……”吹牛不上税吗?!还跟人互射! “这可不成,”二蛋又不傻,“伤着了大小姐我就是长着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给老大砍的啊!换个比法儿吧。” “那你说吧,怎么比都好。”燕七道。 “这也不好吧……若要我来说的话,回头不小心赢了大小姐,再被别人误会我是故意拣着自己擅长的说的,”二蛋不愧是神箭手,这个时候也不失冷静细心,“公平起见,还是让第三人来说好了。” “行,那谁来说?”燕七看向其他人。 才刚吵吵闹闹的大兵们这个时候却突然集体噤了声——这谁敢说啊!万一大小姐输给了二蛋,老大再把怒火迁怒到出主意的人身上,以后还想不想直立行走啦?!这事儿可不能出头,谁也不傻! 场面一时僵滞起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言语。 “没人说那就不比了啊。”燕七摊摊手。 ——这哪儿成啊,一场热闹泡了汤,多没意思啊!二蛋还没急呢旁人先急了,有人生出一智:“去找个外人来出主意!”第三方出的主意自然是相对公平的。 “拉倒吧,不管是谁听说是为了这个也不敢来啊!”另有人道。 “不明说不就完了,就说是为了切磋。” “对对对,就这么着吧,去找人去找人!” “快去快去!” 等不及看热闹的众人一厢催着一厢就真有好事的跑向了前头营房,边关大营里此刻驻扎着的也不止燕家军,另还有专门负责守卫大营的人员以及骁骑营和武家军的一些伤员,和燕家军之间彼此也有一此相熟的朋友。 趁着去找人的功夫,燕七从校场边的武器架子上挑了张四十斤拉力的弓先熟悉其性能,对方可是她爹手下的神箭手呢,强将手下无弱兵,她爹大话都吹出去了,这场要是赢不下来,怕是不等她嫁人她爹就先给她揍到嫁不出去了。 “爹你告诉我,你是真的不想再留我几年了?”燕七一边拉着弓一边问她爹。 “怎么,怂了?”燕子忱斜眼睨着她,“我可告诉你,二蛋的箭法可绝不是虚的,放在全朝,前十名都数得上他!你要是未战先怂,我看你还是直接认输算了。” “原来他这么厉害哒?看起来嫁给他也不是什么坏的选择啊,那要不我失个手什么的?” “你过来,看老子不揍你!” “开个玩笑啊,放松点,我怎么舍得下我的老爹爹跑去嫁人呢。” “……”更想揍这臭孩子了怎么破。 正边等边扯淡着,就见那厢方才跑去找人的那位手里拽着个人向着这厢跑了过来,高高兴兴地叫道:“来了来了!人给你们找来了!正碰上他从前线送伤员回来,”说着把人往众人面前一推,“就他了,我哥们儿!战场上救过我的命,骁骑营的先锋猛将,元昶!” 燕七:“……” 元昶:“……” 燕七:我是谁?我在哪儿?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元昶一副无语状地叉腰看着燕七,才要张口叫她,转视角一看旁边乌泱乌泱的燕家大头兵们,“燕小胖”三字就又咽了回去,在燕七脸上瞟了一眼后就不再看她,只和将他拽过来的那人道:“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做什么?才刚问你也不说个明白!” “嘿!我们二蛋想和大小姐切磋切磋箭技,差个出题的人,公平起见这不把你找来了吗,快快快,赶紧支个招!”这人高声说罢又压低了声附到元昶耳边,“那可是我们老大家闺女,你这题别整太难,让人下不了台就不好了。” 元昶:“……”这些人知不知道燕小胖是干什么的?!这货分明是一头小老虎啊还拿她当蔫儿兔子呢? 元昶目光瞟向小老虎,然后看到了小老虎身后的大老虎,此刻正双手抱着怀昂立在那里半垂着眼皮睥睨着他,一副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的样子。 哼。臭老头子。上回把小爷腿打伤的账迟早跟你算清楚! “快快,想好了没?”旁边众人已经催上了。 “且慢,”元昶却是不急,扫一眼众人,“你们先告诉我,这场比试的赌注是什么。” “哪有什么赌注啊,就是纯粹的切磋技艺!”众人纷纷掩饰。 “还瞒?”元昶哼笑,“若只是纯粹切磋不下赌注,何必费这样的心思跑去找别人来出题,定是这赌注与你们领头的那位有关,所以你们不敢出头,才拉外人来顶缸!” “咳咳……”众人闻言一阵干咳:这小子还挺不好唬弄。 “那个,咳,”拽元昶来顶缸的那位一把拉了他胳膊往旁边走了走,一五一十地把真相说了,末了道,“兄弟,这可不是要拿你顶缸,你啥都不知道才好啊,不知者不罪嘛,到时候我们大小姐就是输了,我们老大也怪不到你头上不是吗?你呀,就装着不知道就行了,随便出个题,他们俩谁输谁赢那就各凭本事了嘛!” 见元昶垂着眼皮没吱声,这人便道他答应了,拉着回到众人跟前,催他道:“快着,出个题完事儿,弟兄们都等着呢!” 元昶抬眼看了看燕七,而后看向那个据说是燕家军头号神箭手的二蛋,慢慢勾起半边唇角来:“好,我来出题。既然你们让出个简单的,那就来简单的——听好,要求只有一个:我射中什么东西,你们两个也必须射中什么东西,我射成什么样,你们也得射成什么样,做不到的人即算输。” 众人一听:这个可以有!这小子挺够意思的啊!怕二蛋得罪老大,他就把会拉仇恨的地方给接过去了,因为大小姐和二蛋都得跟着他射啊,他要是射得难了让大小姐输掉,老大也不会怪在二蛋头上,至于他——这位小元兄弟,反正也不是燕家军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老大就算想往死里打他也得先跟骁骑营的老大招呼一声啊。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众人叫道,“快开始!” 二蛋完全没意见,燕七更没意见,元昶便去武器架子上挑了张弓,转头对二蛋和燕七道:“我拿的是四十斤弓,你们两个需不需要调整成一样?到时候可别把失利怪在弓和箭上。” “我的也是四十斤弓。”燕七道。 “我也是,不必调了。”二蛋信心满满。 元昶勾着唇角从二蛋脸上划过视线,而后落在燕七脸上,目光相接,冲着她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便拿着箭走开了。 众人早便退到了校场外围给三人腾出了空间——关键也是怕这位大小姐不小心把箭整到他们身上,二蛋的箭法他们是有信心的,骁骑营的这个小子既然是先锋兵,想必水平也不会太差,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考验二蛋的箭法,未必没存着较量之心,这么一想,大家反而把看热闹的重点放在了二蛋和元昶的身上,燕家军的神箭手vs骁骑营的先锋兵——这样的比拼才有看头啊! 当然,为了“照顾”大小姐,过程应该不会很激烈,估计也就是站桩式射静靶,比的就是个“精”字。 校场上不只有供操练的空地,还有各种训练器械,元昶提着弓不紧不慢地在场地间穿行,燕七和二蛋则在他身后跟随。行至一处,元昶举弓,也未经怎样瞄准,箭支疾出,轻松射在一根梅花桩上,箭身钉进木中。 哦。先来个简单的,好让大小姐不至于太没面子。众人见状心下分析道。 却听元昶转回头冲燕七和二蛋道:“这一箭,要求同我的箭入木一样深!” ——卧槽!这特么每一箭还有额外要求的?!这一箭不比准星比力道,且还不是简单地比谁的箭力道大,而是比谁能自如控制箭的力道的轻重——这特么比拼准星还要难上数倍好么!这小子疯了吗?这小子是不是傻?!就算你不归我们老大管也不至于这么摸他老虎屁股吧?!我们大小姐脸再瘫也是个女娃啊,给点面子不行吗?! 围观群众们的这颗心和胃口一下子被元昶出的难题给吊起来了,一眼瞟着他们老大一眼瞟着场上的大小姐和二蛋,别说大小姐了,这要求只怕二蛋都很难做到。 营里的用箭,同一品种都是统一制式,长短粗细轻重完全一样,客观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考验的就是人本身的技能! 就在这众目注视下,大家看到他们的大小姐已经“不知天高地厚”地从容挽弓,嗖地一道箭影飞过去,“笃”地一声钉在梅花桩上,与元昶那支箭严丝合缝地紧紧并贴在一起,像是一双筷子般整整齐齐地插在那里。 现场一片寂静,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二蛋手里的箭也已射出,“笃!”——竟是紧贴着元昶那箭的另一边钉进了木桩,三支箭像复制粘贴了两次一般看不出任何的差异。 好半晌众人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轰然一声开了锅——卧槽大小姐居然真有两下子!这样变态的要求都能做得到!莫非已经得了老大的真传?不可能吧,她才多大啊?! 惊讶声中有人已经跑过去检查梅花桩上的三支箭了,仔仔细细地瞅了好半晌,在众人不住的催促声中一脸震惊地转过来:“大——大小姐——大小姐赢了!” “啥?!”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小姐赢了!和这位元兄弟的箭留在木头外的距离差比二蛋的箭要小!”这位也因震惊而无法控制音量,大声地吼叫着。 想要做到入木长短分毫不差,就算燕七开挂也做不到,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将差异降至最小,即便如此那也已是相当惊人了,二蛋亦是满眼惊异地看向她。 元昶忽地向后退了一步,正隔断二蛋望向燕七的目光,歪头看着他,咧嘴一笑:“第一箭许是因手生,且木头里面稀疏不均也影响结果,不若三盘两胜。” 二蛋还有点儿懵,闻言当是元昶一心向着他,于是糊里糊涂地就点了头,元昶又转过头去看燕七:“你没问题吧?” 你别闹啊。燕七用口型道。 怎么,你想嫁他?!元昶瞪起眼睛。 明明我已经赢了啊,是你又加了两盘啊……燕七冤枉。 哼,我要让这小子知道知道他究竟是有多自不量力!元昶冷脸,转而扭过去冲着众人道:“刚才这一箭不过细微差异,并不能代表真正水准,不若再试一箭!” 众人心道这小子真行啊!还真敢当着老大这么明目张胆地向着我们二蛋!他俩是亲戚? 对此提议众人当然无异议,而且大家更想知道刚才那一箭究竟是不是这位大小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于是都嚷嚷着再来一箭。 元昶一笑,突然毫无前兆地抬弓便射,箭支掠出,竟是直接奔着人丛中去,唬得场边的大兵们连骂带躲向着旁边乱闪,谁想元昶竟又接连射出一串箭去,一支接一支,支支都擦着那伙乱跑乱窜的大兵身子过去,而后钉入了地面。 “你他娘的疯了?!乱射什么!”待元昶停下箭后立时惹来一片众怒。 元昶却不理会这骂声,只偏头笑着盯向二蛋:“才刚的第一箭是为了让他们动起来,后头的十箭则是题目标准——希望你也能照着做到。” 有耳朵尖的人听到元昶说话,忙瞅向钉在地上的那十支箭,走过去将箭拔出来,仔细一看,立时引出一片吸气声——却见这十支箭的箭尖,皆都穿着小小一枚锁子甲上的铁环,这铁环中间的空隙也不过是筷子头那么大而已,先不说这箭能将铁环从锁子甲上硬拽下来需要多大的力道,只这十支箭上的铁环分别来自十个不同人身上穿着的锁子甲这一点就已经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要知道燕家军的兵个个可都是身经百战啊!躲刀躲箭的本领已经成了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才刚又是担心元昶失手射中他们,躲起来可都是拿出真本事的,照这个结果来看,元昶的箭若是冲人来的,这会子岂不是已经一举击杀了十个人了?! “哦,对了,我再提醒你一点,”元昶没理会那厢众人怎样的惊讶,还在和二蛋说道,“这十片甲环,都取自他们甲衣颈部最边缘的那一枚,你可不要射错了。” ——颈部最边缘?!众人听见不由再次轰然炸了锅——这特么的射不好就直接穿喉了啊!这臭小子拿我们的命作耍呢?! 却也有更关心元昶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的,忙去找那十个人检查,果见挨着脖子的最外围一圈的甲环都缺了一枚! 众人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震惊了,这——这是神技啊卧槽!这小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这手用箭的功夫感觉就是二蛋也……恐怕罩不住啊!这小子是来砸场子的吗?除了老大这还真有能比二蛋箭技还牛逼的人啊?!何况这小子还这么年轻,这这——这特么的是怪物吧?! 怪物元昶还在盯着二蛋笑,二蛋的汗却都快要冒出来了,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这个小子哪里是向着他来的,他分明就是来灭他的啊! 二蛋紧紧攥着手里的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这个混蛋小子了,他从不畏挑战,但这一回他真的……没有把握能比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做得更好……这小子真是——真是不一般的强!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二蛋一咬牙,举起了手里的弓:好!那就凭真本事见高下!公平竞争,输了也无二话! 第266节 第352章 堂正 赢就要赢得你无话可说! 二蛋举着弓,瞄向自己的战友们,瞄着瞄着却颓然放下了手,目光望向站在一边抱着怀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元昶,这才惊觉这小子更深一层的用心——故意的!这小子故意采用这样的方式让他来拼箭!不管他有没有把握成功,他所担负的心理压力都要比这小子大得多,因为他要射向的是他的战友们啊!稍有差池就会让他亲手要了战友们的性命!就算他对自己有信心,他保证能成功,可若当真对战友们以箭相向,战友们又要如何看他想他?拿战友们的性命当儿戏,换了谁谁心里能舒服? 这小子——不仅以箭技向他施压,还设套逼他陷入两难——要么弃弓认负放弃求娶大小姐,要么以战友性命为赌注与人一较高下!——狠,这招真狠。 “二蛋!上啊!”还有没想到这一层的战友在那儿起哄催他。 “就是,上啊!怎么把弓放下了?咱燕家军可不能认怂!”一群人嚷嚷着,元昶展示出的箭技激起了这帮大兵们的好胜心。 “我不能……”二蛋无奈地开口。 “哦对,是我欠考虑了,”元昶忽然笑着接话,“怎能让你对自己的战友施箭呢?算了,这箭不算,重新换个方式吧。” “……”二蛋忽地被激起了怒火,听听这话——这小子果然就是故意的!现在突然又说不算、再换方式,你以为他是好意吗?分明就是让他二蛋在大家眼中看上去显得很怂、好像为了偏袒他才又要重新换方式来比的! “别麻烦了!你直说吧!你他娘的到底想怎样?!”二蛋冷冷盯向元昶。 元昶歪着半边唇角,看上去像是在笑,可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身子一歪忽地凑到二蛋耳边,用只有他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牙缝里磨出句话:“我的女人你也敢肖想,今儿小爷就让你知道知道‘败’字怎么写!” 而后立直身子,不理会二蛋一脸的惊怒,提声道:“好!那就不整那些麻烦的了,来个干脆点儿的吧!”说着大步走向拿着他才刚射出去那支箭的人身边,取了两枚锁子甲的铁环回来,丢给二蛋一枚,另一枚自己拿着,再从箭囊上扯下两根棉线来,一根递给二蛋,一根比了个差不多的长度后扯断,穿过铁环,再将两边线头一系,做成了个绳圈将铁环穿吊起来,而后将绳圈的一端咬在嘴里,吊着铁环的另一端便正好垂在了下巴靠下的位置,悬在喉前晃来晃去。 “你我皆将线圈咬在口中,”元昶暂取下线圈,昂然和二蛋道,“而后以箭互射,射下对方铁环且未伤及对方者胜出——范围便是这片校场,可随意闪躲——也可弃箭认输,怎么样?敢不敢来?” “轰——”大头兵们这一下也是淡定不能了——这特么不玩儿我们的命改玩儿自己的命了?!原本不过是开个玩笑起个哄的事怎么现在演变成生死相搏了?!不至于的吧?全天下又不是只有老大家闺女一个女人……等等,这不是大小姐和二蛋之间的比试吗?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姓元的小子和二蛋较劲儿了? “哎哎哎!元老弟,这不对啊!”把元昶拉来的那人连忙上前阻止,这要是让元昶闹出事来他可不好交待,“你可别乱掺和,切磋技艺的事你咋还整成这么危险的了?这要是出了人命你今儿可就走不出这校场了,到时候哥哥我也帮不了你!” 没等元昶说话,二蛋在旁却已是冷冷出口:“好!就这么比了!刘胜你闪开!莫再多说!” 当兵的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样的激?反应过来的众人立时纷纷吼起来:“同他比!二蛋!同他比!” “且教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神箭手!” “娘稀皮的!骁骑营来的黄口小儿也敢在俺们燕家军里叫嚣!二蛋,干他!” 一时间群情激忿杀气腾腾,无数道目光十分不友好地瞪在元昶身上,原本保持远距离围观的阵型也开始慢慢地收缩,大有一会子比完就立刻将这猖狂小子扒皮拆骨的意图。 刘胜见状也急了,以前战场上燕家军与骁骑营共同对敌的时候元昶曾救过他的命,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而二蛋又是同一旗下战友,哪边出事他也心中难安啊!连忙左一推二蛋右一拉元昶,先和元昶道:“行了你赶紧走吧,甭跟这儿闹了!你瞅那伙子可都急了,再不走我可保不了你!” “那我走了?”元昶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斜睨着二蛋,嘴角挂着似笑非笑。 “刘胜你别管!”二蛋当然知道元昶这是故意挑衅,但他又岂会怕他!堂堂正正地比,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与冲不冲动无关,何况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是真正地想和这个小子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箭技上见个高下。 “行了你二蛋!”刘胜火大地瞪他,“你若是答应了这么比,一会子让大小姐怎么办?难不成让大小姐也豁出命来和他这么干?!” 二蛋一时倒真把燕七忘了,正觉为难,却见元昶已是转去和燕七道:“你没问题吧?” “幸好我不是龅牙我跟你讲,”燕七道,“否则咬不住线比都没法比。” “……你就二吧。”元昶转回来,眼底带着笑意,而当看向二蛋的时候这笑意立刻就扫了个干净,“行了,你们大小姐没问题,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激将啊激将!刘胜连忙要阻止二蛋答应,二蛋却一把将他推开,昂然道:“几时开始?” 刘胜要疯了,心都操碎了,撇下这两只斗鸡奔着正在高高台阶上大马金刀坐着的燕子忱跑过去:“老大,你看这——” 燕子忱一挥手,唇上勾起个笑:“由他们去。” “可大小姐——”刘胜觉得他老大也疯了,中午吃的馒头是馊的吗? “知难而退可不是我燕子忱的闺女。”他的疯老大轻描淡写地道。 “……”这是把闺女当儿子养呢吗?老大这是夺喜欢儿子啊,家里已经有俩了还不满足吗?刘胜顿时可怜起大小姐来了。 放屁,老子巴不得家里那俩也跟这小妮儿一个样婶儿呢,瞧那拿箭的姿势,那笔挺的小身板儿,夺有型!夺招人疼!儿子算个毛?!给老子天天端洗脚水老子都不稀罕! 刘胜放弃唤醒他老大的神志,再向校场中一望,好吧,反正也来不及了,元昶和二蛋已经开始比划了,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中间隔着一片梅花桩和各种器械,两人端着弓飞快且谨慎地在这些障碍间穿梭并伺机寻找出手的机会。 围观众人这回站得更远了些,免得刀剑无眼,然而并没忘给二蛋鼓劲儿打气,喧嚣声顿时响彻了整个校场,就在这群情鼎沸之时,场上风云疾变——二蛋抓住元昶在梅花桩间穿梭时露出的一个空当,利箭飞出,直取喉间,然而元昶竟是不躲,几乎就在二蛋手指松开弦的一刹那,他手中的箭业已射出,两支箭相向而飞,在半空相撞,发出“叮”的一声响——元昶的箭拦截了二蛋的箭!却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二蛋手里的箭已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充分显示了他超强的心理素质,换作别人被如此神乎其技地顶针式拦截破去攻势都免不了震惊和受到打击,二蛋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心态如常、出手稳当! 再看元昶这厢,在第一箭拦截了二蛋之后便也毫不犹豫接连出手,双方的箭如交错的雨般由空中迅疾划过,直看得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乍舌不已——说这仅是两个人射出的箭能有人相信吗?!这得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敢顶着这样的攻势与人对射啊?!这得有多快的手速多自信的实力才能如此高密度的放箭、才能箭箭都将目标笼罩在自己的打击范围之内啊?! 二蛋的箭法大家都见过,可眼前他所展现出的攻击性和技巧性仍让他的战友们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箭箭都指向元昶喉间悬垂着的那枚铁环,箭箭却都正好卡在那铁环摆动到颈部之外的位置时飞至以避免射到对方的喉咙——这得有怎样的眼力、实力和强大的自信才能做到呢?! 然而再看向他的对手——那个健朗英挺又他娘的有些吊的臭小子,那握弓出箭的姿势倒是颇为霸气,以至于由他手中射出的箭都挟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性,每一箭都呼啸而至,每一箭都似乎能掀起一溜惊浪骇浪,直让人箭尚未到、心已生寒! 双方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乍起乍停,不过短短数秒已是风歇雨住,场上忽然一片寂静,两个人立在原地都未再动作,围观众人来不及回味方才那短短的瞬间,已有人下意识地去看双方颌下悬着铁环——二蛋——二蛋的铁环没了?!姓元的小子呢?——还在!他的铁环还在! 是怎么做到的?!二蛋输了,可姓元的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众人还有些难以置信,然而答案也只能有一个:用箭射到的呗! “不检查一下吗?”姓元的小子唇角勾着笑和众人道。 还真有人跑过去检查了,结果这一检查却没忍住惊呼了出来——这元昶射向二蛋的每一箭都钉在旁边的梅花桩上,除却拦截了二蛋第一箭的那支箭和射到二蛋铁环的那支箭外,每一支箭射入梅花桩的深度——都一模一样!这是将放箭的力道掌控到了怎样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啊?! 再将这些箭拔出来看,又是更大声的惊呼——这每一支箭的箭尖上都穿着一枚来自二蛋锁子甲上的铁环,有的随着拔箭一并带了出来,有的则被嵌到了木头里,从箭孔往里看就能看得到! 这个小子!这个姓元的小子!他不仅赢了这一局,还把前两局要比的技巧也融入了进来!他不仅要赢了二蛋,还想要赢得堂堂正正实实在在让任何人都说不出二话来! 毫无疑问,这不是侥幸,这是实打实地以实力胜出,也不是偶尔一次才能做到的事,而是真真正正地技高一筹、彻底碾压! 第353章 放弃 命运你何其残忍,燕七你何其冷酷…… “我输了。”二蛋没有扭捏,痛快认输,毕竟实力差距摆在这里,就算再比十把他也一样把把皆输,“元兄弟箭法高绝,实令在下佩服!” “得罪。”元昶向着二蛋一抱拳。 “敢问元兄弟这样的箭法是如何练出来的?”二蛋问,眼里更多的却是斗志,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丧失继续上进的信心,战场上从无百战百胜的军队,人生亦是如此,吸取失败的教训,学习获胜的经验,而后努力苦练,回过头再将战胜过自己的人击败,这才是最终的赢家! 二蛋的意图元昶看出来了,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咧嘴笑起:“我有个厉害的师父,起点兴许比你高些,但我师父也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想要练出本事来,关键还是在自己。你要问我是怎么练的,很简单——把练箭当成你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永远不要对它感到厌烦和疲惫,每一箭都用尽全部的心力去练,别把练箭当成任务,而要当成……当成呼吸!人不能不呼吸,你不能不练箭,否则你就活不成,否则你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就是这样!” 二蛋看着他,脸上挂着不可思议:“我觉得你说的这个正常人很难做到,人不是木头做的,总会感到疲惫,精神也不可能始终紧绷,总会有松懈的时候,谁能保证射出的第一千箭能和第一箭一样?” “我能。”元昶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二蛋似有不信,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原本我也不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元昶却没有对二蛋的怀疑感到丝毫不悦,反而更加地笃定与自信,“而你之所以不信,是因为没有一个能促使你努力做到这一点的目标。” “目标?”二蛋凝眉。 “没有目标就没有力量和心气,”元昶扬起唇角,“我有,并且我下定决心哪怕穷己毕生也要去达到,所以我做得到你认为常人做不到的事。”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二蛋看着面前这张年轻张扬却又笃定的脸,这个小子身上有着大多年轻人的缺点:嚣张,冲动,激烈,直接,像所有雄性动物的本能一样具有着征服欲和保护欲,但不可否认,他同样也有着年轻人最大的优点:活力,执着,担当,和勇气。 “我的目标,”二蛋听见这个优缺点都如此鲜明的小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就是能和我想一生结伴的人,并肩而行。” 不是超越,不是追随,而是并肩。 并肩进退,并肩承担,并肩一生风雨,并肩碧落黄泉。 “……”二蛋看着这小子泛着可疑红色的耳朵尖,莫名地真的有点想娶媳妇了,“这个人是谁?”他非常好奇。谁能有这样的魅力让这小子做到如此的地步? “……问啥问!”元昶整个耳朵都泛红了。 “难道是我们大小姐?”二蛋凑过来压低声音深扒,“刚你不是还说什么‘你的女人’来着……” “你听错了!”元昶矢口否认,这么霸道总裁风的肉麻台词怎么可能是他说出来的!妈的一时冲动留下人生污点了——必须找个机会把这个二蛋做了灭口! “在说什么悄悄话哪这么亲热?”一个声音带着一张面瘫脸忽然插入私聊。 二蛋吓了一跳,但没元昶反应激烈,就见这货全身一咯噔,心虚地乍起毛来瞪着他们的大小姐:“干什么你!一惊一乍的!” “……谁啊……”燕七无语,“我都跟旁边等半天了,还比不比啦?不比我撤了啊。” “比啥比,显你能啊!”元昶继续瞪她,凶巴巴的样子在二蛋看来完全就是为了掩盖他的雀跃欢喜和羞涩在意所做出的一种……自卫表现。 嘿,这小子,原来脸皮儿这么薄。 好吧。二蛋收拾心情,决定也给自己定个小目标,试着像这小子说的那样用尽全部的心力去练箭。定个什么样的目标呢?偏头看了看正坐在高处百无聊赖的自家老大,嗯,目标就是做个将军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二蛋,端木良,目标就是成为天朝第一大将军! 元昶和二蛋之间的比试以这样一种惊人的结果告终,没人再好意思叫着让燕七再跟元昶比,那不是故意想让大小姐丢脸吗?于是大家在久久不能平复的讶异中打着哈哈就把燕七给省略掉了…… 而对于元昶,虽然赢了他们的第一神箭手,可这更能证明他的本事,对于有本事的家伙,大兵们向来也不吝于给予赞佩,于是很快便将元昶给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一手箭法是谁教的、怎么练的。 被大家瞬间遗忘的燕七走回燕子忱身边:“好气啊,没有显摆成。” 知道闺女在开玩笑的燕子忱不由哈哈一笑,却是用下巴向着元昶所在的方向一指:“可知这小子的箭法是谁教的?” “涂弥。”燕七道。 “哦?”燕子忱眉尖一挑,哼了一声,“怪不得手法刁钻不似寻常套路。他是涂弥的弟子?” “嗯。” “这个小子,”燕子忱正色望住燕七,“不要再同他来往。” 元昶从燕家军那帮大头兵们的包围中好容易脱出身来,向着那边台阶子上一瞅,见燕子忱已不见了人影,只燕七一个人坐在那里,木吞吞的,一如既往的无(可)趣(爱)。 周遭这伙人闹嚷嚷的,元昶本不欲过去找她说话,免得被人瞎起哄,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次送伤员回来,过了今晚明儿一早就又要奔赴前线,下一次再见到她不定又将是几时,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正巧燕家军的领队过来招呼大兵们准备去练负重长跑,偌大的校场转眼就变得空荡荡。 元昶再无迟疑,大步向着燕七走过去,脸皮绷也绷不住,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扬起笑意来:“燕小胖,得瑟什么呢你?” “……”明明老老实实地坐着呢好吗。 “你家老头子呢?”元昶四顾。 “帮我牵马去了。”燕七道。 “哟嗬?几天不见你还会骑马了?”元昶稀罕地上下打量燕七,“摔下过几回?” “也就十六次我数这个干嘛。”燕七道。 “哈哈!你个笨小胖!”元昶坐到她身旁,“伤着了吗?” “还好,我家老头子保护着我呢。”燕七道。 “听说姚立达让他给干死了?”元昶道。 “是啊,干了个粉身碎骨。” “那他怎么还留在塞北呢?不带着姚立达的人头回京邀功?” “这不是在等皇上的圣旨么。” “……那你回京之后记得给我写信啊燕小胖。” “呃,你在前线打仗,收不了信吧?” “怎么收不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把信寄到大营来,只要有机会回来我就能收到信。” 第267节 “唔,我应该不会给你写信了。” “——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塞北吗?” “……你说。” “我与人比箭输掉了,赌注是离开京都,成年之前不许回去。” 元昶豁地站起身立到燕七面前,惊怒交加地盯着她这张一成不变平静无波的脸,良久方咬紧着牙关道:“——我师父?” “是的。”燕七清晰且明确地回答他。 元昶站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但她感觉得到他此刻气息的紊乱,他紧紧攥起的双拳上青筋暴突,使得那上面因杀敌留下的疤痕异常狰狞可怖。 “你——”元昶听见自己的声音摩擦在他和燕七之间的空气里,如此的刺耳又遥远,“你和我师父的关系——” 这个问题他一直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而如今,眼下,他不得不逼使自己去接受一个有可能会摧毁他一切努力的答案。 “涂弥和我,”燕七站起身,直视着元昶的眼睛,“曾是师兄妹。” 轰然一声,元昶觉得自己整个世界的天地都在震颤与轰鸣。 ——师兄妹,难怪,难怪握弓的姿势毫无二致,难怪出箭的套路如出一辙,难怪两个人的气场和骨子里的气质这般的相近……师兄妹,师兄妹——燕小胖——燕小胖竟是他的—— ——等等!不还有个“曾”吗?!“曾是”,那意思就是…… 燕七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却面色平静地再一次开口击碎了他的期望:“虽然我和他现在没有任何同门关系,但京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我是他师妹这件事了。” ……无人不知……她是他的师叔……一个再也无法否认的身份,一层永远无法逾越的关系——不!他不在乎!他才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众口铄金又怎样,他不是金,他是钢,他本就是火里煅出来的!他不怕! 可——燕小胖怎么办?她的家人怎么办?他自己的家人又要怎么办?大姐是皇后,更要谨小慎微约束好家属的德行,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耳朵支着,就专等着揪住她的把柄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为着自己痛快就不管不顾,他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必须维护家人,必须扛起一切…… 所以……不可以了吗?不能了吗?出生入死,伤痕累累,拼上性命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吗? 就在前不久,那个月圆之夜,他还信心十足地对她说着永不放弃,他以为她的拒绝只要靠他的诚意和改变就能攻克,可,这么快,这么快就有一座更大的山挡在了他的面前,这山高得看不到顶,宽得望不见边,让他根本无从翻越,让他除了死心绝念别无它法…… 元昶的视线里已经看不见了任何东西,原本黑白分明的一对眸子充斥了血丝,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拳握得过于紧绷而致使身体都在微颤,今天发生的一切都突然变成了一场笑话,从他离开京都来到塞北后的一切都成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命运你何其残忍啊! “那么,”燕七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他觉得她比命运还要残忍冷酷,“就这样吧,元昶。再见。” 燕七步下台阶,与元昶擦肩而去。 就算不回头,元昶也知道她的脚步不会有半点迟疑,她决定了的事从来不曾犹豫,说他强势、掌控欲强?可他从来就不曾掌控过她,她,远比他更强势。 练马练到日薄西山,燕七跟着燕子忱回家转,如今她也能骑马小跑了,就不再与燕子忱共乘一匹,而是骑了她的土豪金径直进了城。 闪闪发光的壕金引发了街上行人不小的轰动,燕七几乎是一路被围观着去的燕府,把马撂在门房处,而后进了内宅处理中馈工作,晚饭就在燕府吃,早不早地和崔晞一起坐在桌前等着上班的男人们下班回家。 她大伯又是第一个回来的,进门便道:“那汗血马是……” “我爹给的。”燕七道。 燕子恪状似不经意地:“哦,可起名……” 燕七伶俐地接道:“起了,叫壕金。” 燕子恪:“哦,可有字了?” 燕七:“……”马也……得有个字? 燕子恪:“就字‘千两’罢。” ……壕千两…… 起名狂魔一本满足地回房洗手更衣去了。 在燕府用罢饭,燕七骑了壕千两回到燕宅,陪燕二夫妻俩闲扯一阵,逗逗小十一,而后回房沐浴,坐在炕上看会儿闲书,待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上床练套瑜珈,练罢铺了被褥撂下床帐,如常睡下。 睡至半夜,忽被院子里一阵动静吵醒,说是吵,其实不过是轻微的拳脚声,能惊动的也就是她和燕子忱这样的非普通人了。 随手披了件外衫从屋里出来,见院子当中正有两三个人合力围攻一人,而在正房廊下,燕子忱也只穿着中衣抱着胸神色淡淡地立在那里观看,看见燕七出来,未待燕子忱开口,那正交手的几人中突然一道声音递过来:“燕小胖!” 燕七定睛一看,果见被围攻的那位正是元昶,而围攻他的自是燕子忱的几名暗卫,平日昼夜轮班在暗处守卫着燕宅,想是元昶夜里想要悄悄来找她,被几个暗卫察觉并拦下了。 “停手吧。”燕七和几个暗卫道,暗卫们停了手,齐齐望向那厢的燕子忱,见燕子忱微微抬了下下巴,便都飞快地越上墙去,转瞬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怎么来啦?”燕七看着脸上似乎挨了一拳已经略微肿胀起来的元昶。 “我有话跟你说。”元昶不理会那厢虎视眈眈的燕七的家长,几步走到面前,压下头来盯进燕七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燕七,我说过我不会放弃,那我,就一定,不会放弃!” 第354章 壮士 少女壮士是怎样练成的。 “你……”燕七刚开口说第一个字,却见元昶竟是扭头就走,几个纵跃就翻墙而出,留下一个寂静的院落和一对石化在原地的父女。 “——臭小子!”燕子忱瞪着元昶离去的方向冷哼。 “真倔强啊。”燕七叹道。 “你过来,”燕子忱冲她招手,待走到近前将腰一揽,拔着就跃到了屋顶上去,然后父女俩往屋脊上一坐,瞅着黑漆漆的一片夜,竟就这么聊开了,“你跟那小子都说什么了?” “‘震惊!我们两个不能再来往的十个理由!’。”燕七道。 “……我揍你!”燕子忱大巴掌从后头呼过去,最终轻轻撩在燕七后脑勺的几根头发上,“看样子这小子不肯死心。” “我倒觉得他之所以大半夜跑来找我并不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燕七的目光投向远方,“他只是乱了,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等他冷静下来后也许会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毛还没长全的小屁孩子!”燕子忱哼着,胳膊一搭燕七肩,“甭急,爹给你挑比他强万倍的!” “可惜啊,比他强万倍的已经被别的女人抢走了。”燕七叹着。 “嗯?!那男人是谁?!那女人又是谁?!”燕子忱歪头盯着燕七,娘的还有人敢抢我闺女看上的男人!那男人也他娘的忒不识好歹,连我闺女都看不上?! “燕二先生和燕二太太啊,”燕七继续叹,“早生我十来年何至于如此。” 燕子忱先是一怔,转而哈哈直笑:“臭丫头,惯会哄你爹高兴!” “说实话还都不让了。” “让让让,”燕子忱笑了半天,末了将手兜在燕七后脑勺上,“丫头,不怪爹管得太多吧?”指的是不让燕七再和元昶来往的事。 “你要是一点儿都不管我我才伤心呢。”燕七道。 燕子忱笑着抓了抓燕七脑后的头发:“你可知我为何不许你同他来往?” “涂弥?” “你对涂弥这个人了解有多少?”燕子忱看着燕七,深深的眉眼没有了平日的犀利粗豪,但却更显得敏锐与沉邃。 他认识涂弥。 燕七射箭的套路与涂弥如出一辙,他怎会看不出来。 “我对他的了解,大概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多,”燕七道,“因为我和他同出一门,他曾是我的师兄。” “后来为何不是了呢?”燕子忱并没有感到多惊讶,却问了个没有人问过燕七的问题。 “他违背了先师的遗愿,我单方面地认为他已经不能再属于师门了,我不再承认他这个师兄。”燕七道。 燕子忱拍拍燕七的头,一个比他还了解涂弥为人的人,不用他再多说什么,她自会明白他的意思。 姓元的小子亏就亏在认了这么一个人做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倒是认了个好师父,”燕子忱笑着瞟向燕七,“学了几年?” 这可瞒不过燕子忱这样的大家。 “跟着一个好师父,练一年顶三年。”燕七打太极。 “臭丫头,你就瞒着!” “想让我说实话也可以啊,拿秘密来换。”燕七道。 “嗬!还跟你爹讲起条件来了!” “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跟大伯也是这条件,大伯二话没说一股脑就跟我兜底儿了不信去问。” “老子听你鬼扯!” “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掳房顶上吹西北风,不鬼扯干啥玩儿。” “明儿跟老子学武去!” “西北风好大啊听不见你说啥呢爹。” “习武可强身健体,关键时还能自保,我不教你复杂的,防身术必须要学,我闺女这么漂亮,不做些防范怎么行。” “……爹你太坏了,实话都说出来了还让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啊。” “……” 于是燕七的日子一下子就充实了起来,每天早上天不亮起来跑步,然后吃早饭,去燕府安排一下全天工作,接着就跟了燕子忱去城外大营,上午练箭、学防身术,中午在大营吃饭,下午练箭、学骑马,傍晚回到燕府检查工作,在燕府用晚饭,最后骑马回燕宅,陪陪爹妈逗逗小十一,回房沐浴,看会儿闲书,熄灯睡觉。 学骑马和防身术,都是燕子忱亲自教授,不教不知道,一教才发现他闺女这体魄不是一般的能扛收拾,摸爬滚打高强度训练,人一个累字不喊全都能给你撑下来,甚至被燕家军的大头兵们视为地狱般磨炼的、每周一次的负重越野跑她都能从头跟到尾,而且名次还很不错。 “丫头,你在书院里参加的什么社?”燕子忱忍不住问他闺女。 “骑射和综武。”他闺女正在他的指挥下拿大顶呢,声音从脚下传上来。 “教头是谁?”燕子忱问。 “武家十二叔。”燕七道,忽然想起这一茬,问她爹,“爹你是不是得罪过武十二叔啊?” “怎么,他看你不顺眼了?”燕子忱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闺女的俩鼻孔。 “我不是很懂他,”鼻孔上面的小红嘴道,“把我都练成少女壮士了,全综武队都把我当爷们儿啊,小九已经建议我尽早开始攒娶媳妇的钱了。” “……”燕子忱蹲下身,找着他闺女的眼睛,“他跟你说什么了?” “啥也没说,但把对爹的爱与恨全都浸透在这无声胜有声中了。” “胡扯淡。”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许多年前的事了。” “讲讲呗。” 第268节 “拿大顶也挡不住你嘴!” “我又不是用嘴倒立,快讲快讲。” “拿秘密来换!” “……何必呢……再说你们两个大男人之间有怎样不可描述的过去哪里值得了一个秘密,不说我不听了啊。” 燕子忱好气又好笑地站起身,两手一捞燕七脚腕子,提麻袋似的从地上拎起来,原地狠狠抡了个大圈子,而后才放她头上脚下地落下地来,道:“你若非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武十二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杀了他最为敬重之人。” “杀了人而没有被判刑,说明你杀的是该杀之人啊。”燕七道。 燕子忱扬起唇,伸手在燕七脑瓜子上揉了两把,燕七的信任令他感到很是愉悦,嘴里的话却说得依旧冷静:“该杀的人,也未必是坏人,所以他才耿耿于怀,和我彻底割袍断义。” “这么说来他对我已是相当手下留情了,没有来个父债女偿什么的。”燕七道。 “武十二还不至于拿你撒气,”燕子忱语气里对武长戈却是没有什么芥蒂,“至多是心里不大舒服,看得出来那小子也是挺稀罕你这个好底子,在综武队里没少操练你,否则现在你跟着我练,体能上必达不到我的要求。” “的确,我的综合体能提高了不少。”燕七不否认这一点,武长戈对她的训练让她以更快的速度在向着前世的最佳状态复原,但燕子忱不知道的是,512先生之所以这么练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妖孽来着,他想把她最好的状态激发出来,他想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啊,难道能把体内封印的九尾兽给释放出来吗。 “我看你还能再提高,”燕子忱已接了燕七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明日起加量。” 燕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其实燕七并不介意把自己练成一位少女壮士,毕竟她前世就是。这一世医疗条件落后,强身健体防生病是非常有必要的,更何况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的生活里都绕不开涂弥这块沼泽,多具备些防范手段总是没错。 从此后愈加练得紧凑辛苦。 元昶自那夜之后再也没了消息,前方战线仍旧时不时地开仗,燕家军的日常就是天天操练、休养生息;政务方面,在燕子恪的操持下塞北各地都已渐渐恢复如常,时间一页页翻过,就在腊梅花初放的时候,圣旨和赴塞北任职的诸多官员一齐抵达了风屠城。 圣旨上并未如众人猜测的那样将燕家军调回京都,而是着令继续镇守塞北,日后或有调派也未为可知。新的总兵、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各部门的新任官员皆已到位,然皆要受巡抚燕子恪的节制与指挥,燕子恪不仅参与军队管理,对于政务亦有最终决定权。另着雷豫押解一应犯官及缴获的姚立达一党的人、财、物回京复旨,途中不得有失,旨到日即刻准备,速度启程,年前务必抵达京都,云云。 这道旨对燕七来说倒是件好事,否则燕子忱回京她却不能回,总得交待个理由,燕子忱可不是什么好忽悠的人,若要说实话呢,燕七又并不希望家人和涂弥有过多的牵扯。 如今正好,能在塞北多留段时间,一家人又都在一起,外头天大地大,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日子更让人感到欢喜。 雷豫临行前终于发觉崔晞实则就住在燕府里了,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倒也没被拦,一路进了后头院子,见崔晞和燕七正在院当间儿放烟花。 “不年不节的,这会子放烟花做什么?”雷豫一边纳闷一边走过去问。 “这不你要走了吗,我们庆祝一下。”燕七道。 “……”雷豫绕去崔晞身边,笑嘻嘻地伸手攀上他的肩,“小晞,随我回京罢,眼看过年了,你怎好还不回家?” “我回不回家,与你什么相干?”崔晞偏身摆脱雷豫搭在肩上的手,转身要往旁边去,却被雷豫追着又揽上了肩头:“怎么不相干,你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事了?” “哦,没忘。”崔晞偏脸瞟着他,“不是答应与你来往么,那么你回了京还可以再来。” 雷豫盯着崔晞的侧颜,舔着上唇笑:“你这可就是耍赖皮了,塞北哪里是说来就能来那么容易,你真要在塞北待一辈子,这与毁约又有什么两样?” “我若就是毁约了呢?”崔晞懒费唇舌,挑了眼儿直接就问。 雷豫一怔,转而却笑容更盛地把嘴往崔晞的脸上凑:“毁就毁,爷就是喜欢你这矜慢的小模样儿……”话音还未落,眼前已是白光一闪,反应过来时那白光早已消逝,眼前一片清明,直觉是崔晞有了什么动作,可也未觉出身上有什么不适,不由略感疑惑地看着他,“你……”正说着,忽觉脸上有些痒,用手一摸,拿到眼前,却见指头上竟粘着一撮眼睫毛!连忙摸向自己的左眼,却觉眼皮上一片光秃秃——方才那道白光,竟是如此精准犀利地在丝毫未触到他眼皮的前提下割断了他的睫毛! “我答应了与你来往,却不保证不杀你。”近在眼前的崔晞忽而对他言笑晏晏,“我想你贴身侍卫的刀是快不过我手中的刀的,所以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被任何人阻止或杀死前,我一定可以先要了你的命。这一次是睫毛,下一次是你的命根,再下一次,就是你的咽喉。” 雷豫脸上阴晴不定地盯了崔晞一阵,忽地笑道:“小晞,你太天真了,我令侍卫将你拿下,搜去你身上所有用物,你还拿什么割我老二?嘴吗?” “我觉得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呢。”说话的却是燕七,“如果随便谁都能轻易在燕府拿人的话,我想我大伯还是趁早退休好了。”燕七一点也不介意仗势欺人,雷豫是庄王世子不错,可眼下在塞北这地界儿,她大伯燕子恪就是总镖把子,就是欺得了你这有位无权的纸老虎!你在他的府里动武拿人,可把他放在眼里了?真要让你得了手,他在塞北的威信何在? 雷豫虽顽劣却也不是傻子,这里头的轻重他自也是掂量得清,何况燕子恪又是一条真蛇精病,把他惹毛了的后果不是不敢想象,而是根本无法想象,别说在他府里拿人了,没见自个儿这回进来连贴身侍卫都被留在大门外头了吗?侍卫都进不来,用鬼拿人啊?! 设若自己也能继续留在塞北,倒是有大把的时间逮机会拿崔晞——就不信这小子永远不出燕府的门!可这会子得赶紧回京交旨去,耽误不得,收拾妥当了就得立刻动身,否则年前赶不回京去,只要这小子这几天一直窝在燕府里不出门,他就没法拿他怎么样。 看来也是没了法子,雷豫果断放弃,不理会燕七,只和崔晞笑道:“行,崔小晞,眼下我是对你没什么法子,我回京等你,我不信你会在这塞北待一辈子,我等你回京,到时候……嘿!我会好好儿地疼你的!” 说罢也不多耽,转头就离了燕府。 “这货还真是不死心啊。”燕七道。 “理他呢。”崔晞却毫不在意,压根儿就没把刚才那人那事放在心上。 “你刚才那手够彪悍的。”燕七夸他。 崔晞笑起来:“所以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问题。” “是吧。不过即便雷豫离开塞北,你最好也还是先小心一阵子,”燕七道,“万一那货留了几个人专等着在外头掳你,我们也是防不胜防,等确信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再放松吧。” “好。”崔晞欣然应了,“这烟花如何?” “漂亮极了,怎么想起鼓捣这个来了?”燕七蹲身点燃最后一枚烟花,看着它喷泉似的喷出万道金色的流火。 “弄橡胶剩下些材料,索性做了几枚烟花。”崔晞道。 “成功了吗?”燕七问。 “没。” “不要紧,失败是成功之娘。” “不过也渐渐摸到了些门道。” “太好了!今晚让厨房加菜,庆祝一下。” “呵呵,好。你最近又瘦了。” “被我爹操练的。你这是没看着我胳膊腿,全是肌肉,感觉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都练了什么?” “你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燕九少爷进门的时候一眼瞅见他姐和崔晞俩在房顶上坐着看万家灯火,左右瞟了两眼也没找见梯子,不知这俩是怎么浪上去的,正顶着一串省略号预备直接无视地回房去,就听见他姐在上面招呼他:“要不要也上来看看啊?我背你!” “……”是背着崔晞爬上房顶去的?这段日子没在身边瞅着她,一不留神就真练成汉子了……“我怕被你的胡子扎到胳膊。”慢吞吞地丢下一句,揣着手飘回房去了。 燕七:“……”背他的话双臂会垂在她脸颊两侧,真要有胡子可不会被扎到么…… 雷豫离开塞北不久,朝廷拨发的过冬物资就抵达了风屠城,趁着隆冬未至,需立刻分发应用上,难得是个积累经验的机会,燕九少爷被燕子恪带着从头负责到尾。 由于各部门的新任官员都已到位,燕子恪的工作也就没了那么忙,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还需各官员每日向他提交工作报告,或他亲自到各部门去检查工作,待新官员们与各自的工作磨合得差不多了,他也就不再事事关注,渐渐清闲了下来。 他这里一清闲,燕九少爷和萧宸也就没了那么多的事做,于是萧宸每日便跟着燕家父女去大营练箭跑马,燕九少爷则继续跟着燕子恪,有工作的时候打下手,没工作的时候就看书。 进入腊月的头一天,今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间悄然而至,清晨推门出来,地上已是厚厚一层,上得屋顶居高远眺,白茫茫一片干净。换上劲装,骑上宝马,出得城门,一路向北。胯下马儿越跑越快,迎面冬风越刮越劲,倾下肩,扬起颌,风驰电掣,无束无拘。 这才是真正的塞北,这才是真正的塞北生活。漠广凭马骋,天高任鸟飞。 第355章 出游 jingle bellsx2 “又去跑马了?”燕子恪看着拎了油条豆浆进门的燕七笑呵呵地道。这位被一身马装勾勒出修长健美的身形曲线,面颊飞着红,是被凛冽的冬风吹的,身上却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自从练会了御马飞驰,燕七每天都要和壕金跑出去浪上一会儿,塞外大地上纵情狂奔,怕就是连续跑上三天三夜都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与拦阻,这在京都可是找不到这样好的地儿。 “每天跑一跑,全身都舒坦,”燕七把手里的早餐递给上来接应的丫鬟,虽然府里有炊事部,但大家偶尔还是会想吃点外头摊子上卖的百姓食品,“要不要以后和我一起去骑马呀?” 燕子恪清闲下来后也不必每天都去视察各衙门官员的工作,打倒土皇帝姚立达后他就是新的土皇帝,目前塞北这地方他就是no1,想怎样就怎样,想旷工就旷工,谁都管不了他。 “呵呵,塞北的冬天有比骑马更有趣的事,安安可愿与我同往?”燕子恪道。 “好啊,几时去?”一如既往地毫不犹豫。 “就明天吧。”这位也是一如既往地说搞事情就搞事情。 “就我们两个吗?” “大家都去吧。” “需要准备什么吗?” “衣服,弓箭,其余我来准备。” “愉快地决定了。” “……”满桌人抓着油条看着这二位,旁若无人的聊也就算了,这种说走就走的玩耍要不要跟我们先商量一下啊? 其实商不商量的,结果也都一个样,从来塞北到现在,大家还没有真正地一起出去玩儿过,这会子难得人人都不忙,有机会去为什么不去呢? 于是燕七今儿也就没去大营,回家跟她爹一说,她爹也当即报名,可惜燕二太太要在家里看着小十一,只得父女两个出去疯去。 要去哪儿疯、疯几天,除了燕子恪谁也不知道,燕子忱便先去了大营把一应事务安排了,回来顺便往燕府走了一趟,从他哥那儿套了话,然后拿了他哥亲笔写的单子回家交给闺女,让燕七按着单子准备她自己的日常用物。 次日一早,父女俩在家吃罢早饭,一人背着个大背包、拎着个大旅行箱前往燕府集合,一进大门就瞅见圣诞老人燕子恪和他的驯鹿雪橇队停在那里,足有十几头壮牛犊子似的大驯鹿和六辆看上去十分结实轻便的雪橇车。 “厉害了我的伯。”燕七夸着走上前去近距离打量这些驯鹿,这东西前世也只在电视上见过,没想到还有近距离接触的——嚯呃,这一嘴口臭,吃到变质蘑菇了吗? 推开猥琐地伸着舌头想要舔她脸的鹿头,燕七又去打量圣诞老人,见一张白白的瘦脸几乎整个被头上的貂皮帽子给掩住,脖子里围着雪貂毛围领,身上是厚厚的紫貂皮袍子,这样厚的皮草穿在他的身上竟丝毫不显臃肿,这位看来还是没怎么把肉养回来。 “好暖和的样子。”燕七递给他一副手套,野猪皮,羊羔毛。 圣诞老人接过来套在手上,却也有送她的礼物——也是一顶貂皮帽子,从前头脑门护到后头脖子,与他头上那顶帽子不同的是,燕七的帽顶两边还各做了一只狐狸耳朵…… 嗯……她大伯的审美一直都很萌很前卫…… 亲手把帽子给她戴上,歪着头端详了端详,见毛茸茸的脑袋,毛茸茸的围领,毛茸茸的袄子和靴子,整个人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不由笑了一笑:“还差条尾巴。” ……别闹,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什么塞儿,太羞耻了。 毛茸茸的伯侄俩正挨个儿给驯鹿们起名,就见燕九少爷、崔晞和萧宸三个也裹着一身毛皮背着拽着各自的行李从里头走出来,燕七过去给三人一人分了一副手套,然后先问崔晞:“你跟着凑啥热闹?外面天寒地冻的,能受得了?” 崔晞笑吟吟地把手套戴上:“不是有这手套么。”好像有了这副手套就什么冷都不会怕。 “五枝,”燕七看向走在后头的五枝,“小四可交给你了。” “七小姐放心,药我都带上了!”五枝当然知道这位小崔公子在小主子这儿的分量,哪敢不做万全准备。 “去吧,有好处。”燕子恪插了一嘴,便让一枝把驯鹿和车们带出府去。 “从哪儿搞了这么多角鹿?”燕子忱觉得他大哥本事快通天了。 “呵呵。”你猜。 一行人迈出府去,却先上马车,驯鹿队在后头跟着,出了南城门才弃车上雪橇,马车让府里下人赶回去,余下燕家四口外带萧宸崔晞和一枝四枝五枝一共九人,每两人一架橇,燕七和燕子恪事先都没带商量,直接就上了同一架,燕九少爷却不肯同他爹共乘,叫了萧宸共上一架,顺带还能让这位边赶车边给保驾护航——万一这橇不小心翻了呢? 燕子忱在他闺女的拜托下带了崔晞共乘,剩下一枝四枝五枝分别赶着三架盛放行李的雪橇,一声呼哨过后,驯鹿雪橇队便披着冬季清晨金灿灿的阳光轻盈稳当地一路向着南边行去了。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天地苍茫银装素裹,雪的精灵驯鹿们在这样的雪地上奔跑毫无压力,这雪橇做得也好,滑行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阻力,六架橇便在这宽广无垠的雪之旷野上纵情驰骋,如流星似闪电,好比风,仿若虹,划过这皑皑大地,掀起了层层银波。 燕七倒是不知道燕子恪居然还会驾鹿车,坐在前头甩着缰绳十分专业,扭头瞅瞅其他人,见她爹那架车就在斜后方跟着,她爹大马金刀地坐在前头扯着缰,眉毛眼睫上全都是雪,见她看他便扬起眉毛冲她挤眼睛,活像个痞子太阳公公。 再瞅向另一边头一回架鹿车就表现不错的萧宸,好家伙,成小老头儿了,也是一脸的雪,神情严肃且专注,看上去还是有点儿紧张,他身后坐车的那位却好像放心得很,整个人都缩在厚厚的毛皮衣袍里,连脸都不肯往外露,燕七推测这货说不定都已经睡着了。 第269节 在这旷野上奔行了大半个上午,前方渐渐地出现了起伏的丘与坡,一条数丈宽的河带着大大小小的冰凌在此处绕了个大大的弯子,缓缓流动着折向东边,水波和冰不时地折射着阳光,如同给这片雪白的大地镶上了一条梦幻的腰带。 驯鹿雪橇队亦沿着河流的方向折往东方,滑过一道雪丘,一大片雾凇忽然出现在了眼前,大团大团或雪白或银灰的软凇笼住树冠,千姿百态如雾如云,恰好似千树万树梨花开,风一吹便满树银丝闪烁,与河面上的金光交映成趣,竟令这素白的世界多了几分华丽的格调。 雪橇队放慢速度,将这美不胜收的雾凇奇景尽收眼底,一路行一路赏,不觉间竟已是抵达了一片古老森林的边缘,参天的古木接天连翳,枝上压着厚厚的积雪,树干上也挂着雪和冰,树下的雪积了足有尺厚,除了一些被枝上掉下来的雪和冰砸出的小洞或堆起的小鼓包外,没有任何人类或兽类的足迹破坏这片雪的整体美。 然后就被某对无良伯侄吭哧吭哧一路蹚过去给破坏了。 蹚至一处坡下,伯侄俩一往左一往右,走出一大段路后各自找了块可以蔽身处如此这般了一回,燕七还十分道德地用雪把痕迹给盖了住,然后原路返回,见其余众人也各自方便完毕,却不再上雪橇,而是找地方准备安营扎寨。 扎营的东西就是行军帐篷,找了块开阔平坦的地儿,用木板把地上的雪压平夯实,上头先铺一层防水油布,油布上面铺一层厚厚的毡毯,毡毯上面再铺一层毛皮,外头架起帐篷,四小一大,转圈排开,中间地上铺一层石头,石头上面烧起篝火来。 烧火的柴在这地方可是绝不会缺,一众人忙着搭帐篷的时候五枝就跑去拣柴,四枝设起炉灶炊具开始做午饭,一枝把鹿们从雪橇上解放下来,放开它们任之跑入森林自去觅食,驯鹿这种动物是可以放养的,召集它们时只要敲响特制的桦皮桶就可以了。 架好帐篷,燕七就来给四枝打下手,见这位大厨东西带得颇全,刀铲勺笊锅碗瓢盆,连砧板都有,这会子正在上面切葱姜丝,旁边篝火堆上已经吊起一只锅子在烧水,水一煮开,四枝便从带来的一只食盒里用勺子剜了大大的一块已经冻得凝固住的汤油放进了锅里,不一时便有浓浓的羊汤味儿飘了出来。 四枝切完葱姜又取了一摞事先烙好的饼出来,手法熟练地切成丁,连同姜丝一并入锅,再拿出一大块冻住的熟羊肉来,噌噌噌地削成薄片,直接落进锅里,最后还下了一把粉丝。 “羊肉泡馍,这个天气热腾腾地吃上这么一碗,简直赛过活神仙。”燕七啥下手也没帮上,光顾着在旁边咽口水了。 虽然只是这么一道吃食,众人仍是吃喝得心满意足,热腾腾的羊汤,火辣辣的胡椒粉,香喷喷的羊肉,劲道耐嚼的馍丁,直吃得通体发热浑身舒坦。 吃罢饭,四枝烧了水给大家煮茶,一群人窝进大帐篷里取暖休息和闲聊。 “那么接下来我们有哪些行程呢?”燕七问她大伯。 “出来玩儿的第一天,”接话的却是她爹,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游林,打猎,玩儿雪。” 游林,打猎,玩儿雪。 燕七依稀回到了那一世,每至冬季,生活无非就是这三样。师父在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师父过世后她和云端一起,云端走后,她自己。一个人游林,打猎,玩儿雪。游的是孤老山林,猎的是凶残人类,玩儿的是寂寞如雪。 而现在,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亲人,知己,朋友,什么都不缺,可以一起游林,打猎,玩儿雪。 真好。 第356章 打猎 燕子恪到此一游。 寒冷的冬天里跑了一上午的路,很容易让人困倦,于是众人决定睡个午觉。鉴于用来休息的小帐篷里很有些冷,大家就没有分开,全都聚在大帐篷里,把脚上靴子脱了偎到厚厚的毛皮毯子上去,帐篷里置上个大炭炉,一人怀里再抱个小炭炉,只把毛皮外衣脱了盖在身上,腿和脚上再盖条厚厚的狍皮被子,然后各居一隅和衣浅眠。 燕七直接就缩她爹身边去了——这位壮士根本就是个人肉火炉啊,数他穿得薄,却数他身上最热。 一觉睡醒,身上骨松筋软暖洋洋,行军帐篷果然很给力,热气全都给笼住了。爬起来洗脸,燕七跟着燕子忱出了帐篷,随便从地上抓把雪在脸上揉搓了几下就完事,结果回到帐篷一看,燕子恪、燕小九、崔晞乃至萧宸都正拿着巾子在热乎乎的铜盆里沾水慢条斯理往脸上擦呢。 燕七:“……” 为了抹去汉子形象,燕七狠狠地剜了一大块防干防皴的香膏在脸上涂了。 养饱了精神的众人准备出去游林打猎,留下四枝看守营地,穿好衣服带好装备,鱼贯出来,踩着厚厚的积雪,不紧不慢地向着林中行去。 这片森林的植被种类也算得是相当丰富的了,什么红松、落叶松、樟子松、水曲柳、红皮云杉、白桦、栎树、山杨,越向深处走树木越稠密,而为了更好的生存,这些树木只有拼命向上长才能最大限度地接受到阳光,所以众人所见到的大多树木长得是又直又高,有的大树甚至目测有六十多米高依然树干笔直。 如此高大稠密的一大片森林,高高的树冠上压盖着厚且白的雪,看上去蔚为壮观,脚下的积雪也是又塇又厚,而由于地面高低不平,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踩空滑倒,崔晞有燕七扶着还好,燕九少爷就比较悲催了,慢吞吞地摔进雪里好几回,更有一回直接踩进个坑里,那雪直接就没到了脖颈,还是燕子忱过来叉着他腋下把他从坑里给拔出来的,末了鼻子里丢了声冷哼给他,转头就走,燕九少爷耳轮都泛了红,燕七估摸着这货是既尴尬又难为情了。 “所以还是拉着我的手吧。”就和他道。 燕九少爷阴着脸看她。 “那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拉着小四。”他这个笨姐还在出馊主意。 燕九少爷一脸冰地继续看她。 “你总不希望一会子还让爹过来帮手吧?”燕七戳他要害。 燕九少爷脸上的冰咔嚓裂出纹儿来,百般忍耐着终于慢慢伸手过去,拉住了他姐姐的手。 也就是因为这地方没有外人,燕九少爷额上青筋暗跳,否则三个人手拉手走路这种事必会成为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黑历史。 “早这样不就好了。”燕七教育她雷点低的弟弟,“你们俩都抓紧我啊,雪底下的路不平,我也不能保证护得了亻”尔们周全…… 咵嚓一声,燕七一个没踩对脚下一塌,整个人就出溜到雪堆下头去了,旁边两人都没来得及抛弃她,拽着她的手一并被带进了雪堆里,扑啦啦三个人摔成了一团。 燕七奋力地从雪堆里坐起来,拍了拍摔趴在她腿上的燕九少爷那颗满是积雪的头:“你看,至少拉着手我还可以当你的肉垫。” 燕九少爷:“……”额头疼。青筋快要爆掉了怎么破。 看着三个孩子在那儿熊似的拍身上的雪,俩无良大人站在边上看热闹,丝毫没有出手相帮之意,还是萧宸过去伸手把三人从摔落的低坡处给拽了上来。 上来之后燕九少爷不肯再往前去了,左右这林间景色都差不多,在哪儿赏都一样,何况这一路过来光特么摔跤从地上往起爬了,哪儿特么有功夫看景。 燕子恪便让一枝和五枝将他和崔晞护送回营地去,确实也因为再往深处走就多有野兽出没了,还是安全为重。 林内如今只剩了燕家三口和萧宸,依旧往深处去,今天的日程安排本就是游林打猎,燕家父女和萧宸都背了弓箭出来,剩下个赤手空拳文明青年燕子恪也在里头混着,不知是不是想徒手薅山鸡赤脚踢野猪拔个头筹。 只剩下四个人,这行进速度就快得多了,就算滑倒了也能迅速起身,连燕子恪都不例外,可见从小打下了良好的吃喝玩乐基础,一点都没拖大家后腿。 渐往深处行进,雪地上各类野禽野兽的足迹就渐多起来,燕子忱让众人放慢脚步,仔细看雪地上的足迹。 燕七虽然上一世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山老林里生活,可除了猎过泛滥成灾的野兔子之外没有猎过别的动物——当然,人类不算。所以对于打猎也是个半吊子,这会子得由她爹带着教。 燕子忱便指了雪地上的足迹和燕七道:“这些都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你可知道?” “看着像是有鹿或獐子狍子之类的东西,还有兔子,野鸡,好像还有野猪。”燕七道。 “哟嗬,还不错,”燕子忱一掌拍在燕七肩上,顺便摁着她随他一起蹲下,指着这些足迹道,“雪地里打猎,首先要仔细查看这些足迹,你就能知道这地方大概都有些什么动物,什么动物常常出没于此,好做出相应的准备,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些野猪的足迹,由足迹的大小可以推知野猪的大小,体型大的野猪十分凶悍,莫说虎狼,便是黑熊有时都不是它对手,如若发现大野猪的足迹,便一定要集中起精神,小心再小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好是远离这片地方。” “依爹看这足迹是大还是小?”燕七问。 “不算太大,也不算小,是头还在成长中的猪,且放心,有你老子在,保准什么东西都伤不了你一根毛!”燕子忱道。 “……毛什么的……好歹加个‘汗’字啊。”燕七无语。 “你再看这些足迹,”燕子忱继续讲课,压低上身冲着这些足迹吹了口气,扬起一片雪花来,“前几日接连下雪,如若此时雪仍未停,那么用此方法就可以确定这些动物的脚印大致是哪一天留下来的,不管是三天以上还是昨天的,都没用,我们要找的是今天留下足迹的动物,而今天实则并没有下雪,那么就从这些足迹里找出未覆盖着雪的,跟着它一路寻去,十有八九不会跑空。” “原来如此。”燕七在雪地上细看了一回,找出一串符合条件的蹄印儿来,见向着密林更深处去了。 “是狍子。”燕子忱看了一眼便认出来,率先沿着这足迹向前行去,燕七和燕子恪居中跟上,萧宸则在队尾断后。 “丫头,你可知在森林中最怕什么?”燕子忱一厢走在前一厢准备继续给燕七上课。 “迷路啊。”燕七答。 “没错,那么你可有法子避免迷路?”燕子忱再次提出问题。 “看植被的分布情况,”他听见他闺女在身后这么说着,“阴面坡上通常是大片的桦树林,阳面坡的上部常布满了落叶松,阳面坡下部的山洼里则会有稀稀落落的柞树林,或者是成片的柞树丛,山下沟洼里是起伏的草地。当然,走进山林后先要确定好方位,记住一些比较明显的参照物,做上不易消失或被动物无意间毁掉的记号,尽最大努力防止迷山,而一旦迷山,是对人的心理和体力相当大的考验,搞不好就要死在里面。” 燕子忱停下脚,回过头来看着燕七:“你在森林里待过?” “书上有写啊。”燕七道。旁边的燕子恪对此表示出一张习以为常脸。 “这些你倒记得清楚。”燕子忱笑了一声,没有再追问,转回头去继续向前走,“既如此,索性放开些,咱们四个分头行动,两人一组,我与你大伯走左边,你同萧家贤侄走右边,且看着天色,一个时辰后还回到此处来汇合,若是空手而归,今儿晚上可没有你的饭吃。” “好吧,你可不许拿大伯当饵诱野兽上钩啊。”燕七道。 “放心,他瘦得干儿似的,狼都不会吃他。”燕子忱道。 “呵呵。”燕子恪。 然后双方就分道扬镳,萧宸默默跟在燕七身后,心中对这父女俩也是叹为观止——这种教本领的法子可真没谁了,第一次学打猎就直接把孩子丢进风险难测的深林里任她自生自灭,就好比老鹰教小鹰练习飞翔都是直接把小鹰从窝里丢下万丈深崖一般,飞得起来那便可翱翔万里,飞不起来,就只好粉身碎骨。 这般残酷的教儿方法,当父亲的心够硬,做女儿的心够大。 向右走正是那串蹄印去往的方向,燕七便和萧宸道:“那我们就抓紧点时间,跑起来吧。” 跑,两个人最熟悉的相处模式,二话不说,齐齐迈腿,左右一致,步调一致,呼吸一致,跑着跑着就像了只有一个人,寂静的山林间响着的也只有一道踏雪的声音。 两个人的速度很快,燕七在跑起来时比走着似乎更稳健,即便脚下踩到很滑或是不平的地方,也是瞬间就轻盈地跳过,并且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密林中奔跑,一点都不会因树木的阻碍而放慢脚步或反应不及,再复杂的障碍她好似都能行云流水般地掠过去。 萧宸再一次因为这姑娘的神奇表现而感到惊讶,然而这惊讶对他来说也早就习已为常,所以特别平静地就接受了,默默地集中起注意力,免得自己撞在树上,在这方面他发现自己与她竟还有些差距。 两个人一路向林中深入,雪地上各式动物的脚印也是越来越多,两人持弓在手,脚步未停,正飞奔间,忽见远处灰影一闪,“嗖嗖”两支箭几乎不分前后疾射而出,噗地贯穿那灰影后插进了雪地里,跑上前一看,一只可怜的大灰兔子身中两箭当场身亡。 “杀兔焉用两支箭……”燕七把箭拔出来,将萧宸那支递还给他。 “……”萧宸看了看她,垂下眼皮儿,“习惯了。” 两个人在综武社练的就是这样的配合,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那我们继续吧,”燕七弯腰把兔子拎起来递给萧宸,“这一次你出箭比我慢了,打到的猎物由你来背,下一次要努力哦。” “好。”萧宸用带来的绳子将兔子拴了挂在背上,黑眸里升起斗志。 如果能赢她一回,她是不是就能对他多在意一分? 两个人重新上路,继续奔跑,循着最开始的那串脚印,跨过一道低坡,翻上一处高地,而后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头草黄色的大狍子正在那里翻雪下覆盖的枯草吃——出箭!才只看清个狍影,两人的箭便已离弦,直取那狍子的咽喉,可怜的狍子咬着一嘴枯草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之后便不再动了。 “你又慢了啊。”燕七走过去看了看这狍子的个头,再看看萧宸的肩膀,少年到了青春期正在拔高,营养全都用在了长个儿上,瘦得像个片儿,再看这头狍子,冬膘养得不错,少说也得八九十斤,这要是扛他肩上,还真有点儿不落忍。 “我帮你背兔子吧。”燕七慈悲为怀。 萧宸:“……”差那点儿重量吗。 “成了,可以向燕二先生交差了,”燕七把箭拔了,帮萧宸将狍子扛上肩去,“往回走吧,光这狍子就够咱们吃好几顿了。” 两人按原路返回,有脚印摆在那里,倒不必担心迷路,但如若是下雪的天气,脚印被雪覆盖掉那就不好说了。 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几头狍子,被燕七一个喷嚏吓得四散逃跑,跑出一段去后好奇心起来了,想着“刚才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就又跑回来看究竟,燕七也不打扰它们,狍子这好奇心比猫还重,所以北方的猎人们都管它们叫傻狍子,你开第一枪时没打中它根本不用着急,一会儿它自己就跑回来准备看看刚那枪是怎么回事了。 鉴于萧宸扛着狍子无法再施箭,回去路上又猎到的几只肥兔子就是燕七的功劳了,到得汇合处,燕子忱和燕子恪还没有回来,两人便将猎物放下来暂等,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却仍不见人,燕七便和萧宸道:“我去看看,那二位别是已经走到南疆去了。” “……”萧宸看着她,“我和你一起去。” “也好。”燕七没多说,只让萧宸从树上弄下许多树枝来,用特意带来以防万一的刀将两头削尖,而后插在猎物的周围,再摆上几根放在猎物的尸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萧宸问。 “防止乌鸦和狼偷食。”燕七道。 ……这些事她都从哪儿知道的?刚她爹有讲这些吗? 反正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两人拿好弓箭,沿着燕家兄弟俩的脚印追踪而去,疾奔了十几分钟,远远地瞅见一片柞树林前头倒着一头巨大的野猪,看那块头足得有七八百斤重,燕子忱正蹲在野猪身前满手血地掏猪内脏,燕子恪则立得远远,倚着棵树赏雪景。 “……他们赢了。”燕七放缓脚步,和萧宸道,“打了这一头就顶咱们打八九头的。” 怪不得半天不回去,打的这头猪太大只,得把内脏全挖了、血放个差不多才能减轻些重量,这都未必带得回去,得让人拉雪橇过来载。 “嗬,不傻,还知道过来找,”燕子忱听见脚步声,转回头来冲着燕七一乐,“这片地方有狼群出没,打了这猪也不能这么丢在这儿,只得等你们找过来。去,让那什么几枝的带着角鹿和雪橇来,要三辆,再带几把大点儿的刀。” 燕七正要应了,却听萧宸道:“我去。”他有轻功在身,回去找人的时间还能短些。 “辛苦了。”燕七目送走萧宸,围着猪和她爹绕了一圈后就跑去和她大伯一起袖手旁观了,掏心挖肺这种事还是交给她爹一手操办吧,瞅人蹲在那儿内姿势,多霸气,多爷们儿。 “猎到了些什么?”燕子恪问燕七。 第270节 “几只兔子和一头狍子,”燕七道,“早知燕二壮士这么霸气直接拿猪祭箭,我们就该直奔了熊窝去。” “今晚我们吃拨霞供和爆炒狍子肉。”嗯,就吃你猎到的东西,管他燕老二打了什么、忙活了多久。 可怜的燕老二正浑然不觉地将一坨猪下水丢在旁边事先挖好的雪坑里。 拨霞供就是兔肉火锅,“爆炒狍子肉,我们带着辣椒呢么?”燕七关心晚饭胜于她爹。 “南疆产的最好的红辣椒,一呛锅便是一股子香,另还有麻椒,爆炒出来的肉既麻又辣且香。四枝还带了冬笋,可拌些清口的小菜就着吃,我亦带了几坛陈酿,不烈,你也可尝尝。” 伯侄俩聊起吃来就超脱物外了,燕子忱在那厢偶尔听见几句,十分无语地向着这厢看上两眼,然后摇着头继续从猪肚子里往外掏乱七八糟的物件儿。 正说到晚上吃拨霞供要用什么蘸料,忽见燕子忱噌地站起身来,锐利目光盯向伯侄俩所在方向的更远处,伯侄俩停口屏息,还未待燕七听到什么动静,燕子忱已是几步过来一把捞起燕子恪往肩上一扛,一行跃上树去一行和燕七道:“我马上下来捞你!” “不用啦,我自己上去。”燕七反应快得很,燕子忱往上纵身的时候她也已经跳起来扒住了树干,轻盈又利落地噌噌噌转眼就爬到了一半。 “你这丫头还有多少本事藏着呢?”燕子忱诧异又好笑地扬起眉毛,把他哥在主干的树杈上放好,跃下来一提半道上的燕七,转眼就也捞到了树杈上,让这伯侄俩并排坐好。 “你听见啥动静了爹?”燕七问,她的耳力就已很好了,不过还是抵不上燕子忱的内功。 “又有野猪过来了。”燕子忱指了指刚才的方向,“听蹄声估摸着比下边这头还要大。” “好了,我们近两个月都不愁肉吃了。”燕七道。 燕子忱哧地笑了一声:“我们在这儿至多待两天,后头还要去别处,这头猪我们不打,等它离开。” 说着话的功夫果见远远地哼哧哼哧跑过来一头巨型野猪,不出燕子忱所料,这头猪看着比地上那头还要壮,一对大獠牙从嘴里伸出来向外张开,背上鬃毛竖起,面孔狰狞,看上去十分好斗。 燕家三口在树上噤了声,低头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慢吞吞地接近地上那头野猪的尸体,吸着长鼻子来回嗅了一阵,突然间一昂头,竟是用那獠牙把这猪尸给挑翻到了一边去,紧接着就发疯似地横冲直撞起来,庞大的身躯撞在附近的树干上,竟将一棵略细的树生生撞断! 燕家三口所在的树也未能幸免,被这猪一撞整个树冠都在剧烈地摇晃震颤,燕子恪一个没坐稳身子向后一仰,却也只不过是一瞬间就被旁边迅速伸出的一根纤长却有力的胳膊托在背后给挡了回来,如此快的反应速度连燕子忱都觉得惊讶——他伸出去准备捞他兄长的胳膊甚至都还没有挨到他的衣服。 她不可能有这么快。 一定是超水准发挥了。 因为要救的是最重要的人么? 所以总有一部分注意力无时无刻不放在他的身上? 地上的野猪还在疯狂地撞击着附近的这几棵树,万物皆有灵,也许就算它看不到树上的人类,就算没有见证到同类被杀的过程,冥冥中似乎也能明白一切,于是就这么疯狂地想要报复和发泄着,很快便又有两棵树被撞得摇摇欲倒。 “爹你一定是杀了人家老婆。”燕七侧身跨坐在树枝上,两腿牢牢地缠箍在一起,两手则更牢地箍着她大伯,这位才刚差点翻下去,这会子仍旧云(神)淡(经)风(兮)轻(兮)地低着头瞅着下头的猪看热闹。 “混扯淡,老子杀的是头公的,这头也是公的。”燕子忱使了个千金坠的功夫,在树杈上立得稳稳,一手从背后取箭,“不干掉这家伙是不行了。” “把它吓走行不行呢?”燕七问。 “以这家伙现在这疯劲儿,吓唬它只会更加激怒它,动物这东西有时候也是邪性得很,就算这会子放走它,搞不准它都能追到营地去,”燕子忱搭上箭,“弱肉强食是这世间的自然法则,没必要心存不忍。” “你说得对,那动手吧,给你三箭的机会啊,三箭还不行的话我可就上了。” 燕子忱哧地一笑:“你以为野猪好猎?那身皮又糙又厚又韧,外头还有一层硬毛护着,有时甚至射中心脏它还能做出致命攻击,刚才那一头我便用了四箭才弄死。” “在闺女面前你还不好好表现一下吗,挑战一下自我,三箭,干吧爹!” “臭丫头。守好你大伯。”燕子忱笑着忽地飞身跃下树去,那猪登时便向着他冲过来,长且尖的獠牙做着挑和甩的动作,几乎是须臾间便冲到了面前,燕子忱身形灵活地闪身避开,引着这猪向着与此树相反的方向跑去。 燕子忱跳下树自是为了更方便攻击猪的要害,大步向前奔跑中突地一折向,手中利箭劈出一道乌光几乎比眨眼还迅疾地直接钉进那猪的体内,野猪惨嘶一声轰然倒地,登时没了动静。 燕子忱用箭燕七此前也曾见过,到底是经历过无数杀伐征战,只一搭箭便是铺天盖地的凌厉与凶狠,那箭射出去的力量远非燕七能比,燕七就真见过他把箭射进岩石里,只剩下一截箭尾露在外面。 “厉害了我的爹,你就是我男神。”燕子忱听见他闺女在树上夸他,正琢磨男神是个什么物件儿,一阵“咔叭叭”的响动就从那棵树处传了过来。 燕七燕子忱:卧槽! 树要断了——才刚被那猪撞过好几下,这会子终于撑不住了,整个树身就向着旁边歪去! 燕子忱顾不得检查这猪是否已经死挺了,大步奔过去施救,听得燕七道了声“救大伯”,便先一把将燕子恪箍住,待要伸出另一手去扯燕七,却见他闺女小猴子似的灵活得不得了,蹬着这棵还在歪倒过程中的树向着旁边一跃,噌地就攀住了另一棵树的树干,再一跃,人就已经稳稳地立到了地面上。 这鬼丫头!本事一套一套的!燕子忱放下心来,带着燕子恪才刚落到地上,就听见耳后一阵蹄响——“丫头小心!”——那猪果然没死,竟是趁着这树哗啦啦倒下一团乱的机会想要偷袭! 这野猪块头大、力量猛,兼之又是垂死相搏,奔至近前的速度竟是快得不可思议,甚至灵性十足地不去攻击伤它的燕子忱,反而直冲着燕七撞过去,仿佛知道她就是仇人的孩子一般,知道用什么样的报复方式才会令仇人最痛苦——那就是杀掉他的孩子! 燕子忱飞身去救,却见燕七向前跑了几步,忽而跃起一蹬前面树干,整个人在空中如同灵巧的燕子般翻了个身,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那野猪惯性太大,一味追着燕七,哪里料到她会来这手,根本来不及刹住脚,一头就撞在树干上,燕七却已落在它身后,一蹲身,手中箭在空中时便已搭在弦上,立时出手,便见这箭嗖地一声,没入了野猪臀部中间那不可描述的部位…… 燕子忱:…… 燕子恪:…… #我的闺(侄)女不可能这么猥琐# 野猪再次惨叫倒地,燕子忱上前把燕七拉到自己身后去,看着这猪平躺在地上四蹄伸开,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这才道了声“死了”,转头看向燕七:“没伤着吧?” “没。大伯呢?”他闺女却转头去问他哥。 “我也没。”燕子恪道,又问了她一遍,“没伤着?” “没有,好着呢。”燕七转回来看向她爹,“爹也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燕子忱下巴一撩那死猪,“刚你那箭是怎么回事?” “咳,那地方比较薄弱。”燕七腼腆地对手指。 “你倒什么都知道。”燕子忱今儿一再被他闺女刷新认知,“行了,这头就扔这儿吧,咱们也吃不了。”说着走过去把自个儿的箭拔出来。 “那个……爹,我那支箭怎么办?”燕七继续对手指,这要是最后让别人发现这箭的位置,那也太不好意思了。 “沾了猪屎的你还要?”燕子忱瞟着她。 “忘掉这支箭吧。”燕七果断道。 于是燕子忱继续去掏猪内脏,燕七和燕子恪继续远远地站着等。 “安安身手愈发精进了。”燕子恪夸侄女。 “是吧,天天被我爹操练,不精进就白瞎了。”燕七道。 “只可惜了方才那树,”燕子恪看向刚才三人所待的那一棵,此刻已彻底倒在了地上,“那树上还有我们三个当年刻下的字。” “咦,你和玄昊流徵当年也来过这儿吗?”燕七问完又觉得多余,否则燕子恪又怎么知道这地方有可玩乐的去处而带着他们这些人来呢。 怪不得他倚着这树立着,不成想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找得到这棵树。 “你们刻了什么字?”燕七问。 “去看看。”燕子恪迈步过去,燕七便跟着,走至近前,却是在某根较粗的树枝子上找到了一串已经变得十分模糊的字迹,依稀只能辨认出其中的几个字来。 “‘某年某月某日,玄昊清商流徵至此一游。’”燕子恪轻喃,似是在念给燕七听,又似是已陷入自己的回忆,“‘此树不倒,情谊不止。’” 可如今它倒了,险些让他跌个头破血流。 “看来是这情谊太重,让它承受不了,所以借机倒掉了,野猪先生表示自己很冤枉啊。”旁边清澈的声音对他道,“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所以这棵树也可能有它承载不起的东西,比如什么年轻人中二的友情啊,损坏花花草草的热情啊……其实在这串字迹彻底因为树的生长变没之前就结束,也是不错的。” “呵呵呵……”燕子恪抬手,掩了一半的面笑起来,末了放下手,轻轻盖在燕七的头顶,“是呵,该结束了……那首歌怎么唱?” “我教你啊: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春花最爱向风中……” 第357章 玩雪 恪会玩儿。 暖洋洋的帐篷,熊熊的篝火,喷香的烤肉,甘冽的美酒,头顶是群星璀璨的深蓝夜空,身下是银芒闪烁的皑皑白雪,远方是苍峻绵延的寂静群山,周围是挺拔森郁的古老深林。 天空地阔,沧海桑田,再缤纷繁丽的美景,此时此刻都抵不过眼前的天地清气、渺如旷世所带给人的震撼。 一伙人围着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嗨了话就多起来,燕子恪便给众人讲这世上最好玩的去处,燕子忱讲他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战役,燕七讲她自己编的故事,比如有个才出生不久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姑娘,从小生长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养父过世后她和她的他相依为命,终日游走山林,做着这世上最为艰苦最为危险最为枯燥的工作。 终于有一天,她的他耐不住山中寂寞,禁不起红尘诱惑,他离开了她,离开了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一去不回头。 从此那十万大山、万顷深林里,就只剩了她一个。 她一个人守着初心,守着过去,守着人间最难熬的孤寂与残忍。 她以为自己终将就此一生,直到那一天,他重新回到了山林,却是为了他的利益要与她生死相搏。 然后她输了。 输了以后怎样,燕七没有讲,爬起身去方便。 燕子忱大碗给自己灌着酒,燕九少爷揣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篝火出神,崔晞垂着眸摆弄着手里的小刀,萧宸始终沉默。 燕子恪有些醉了,摇晃着起身,一个人往远处去。 直到大家都收了摊子还不见那一大一小回来,燕子忱循着方向找过去,走了老远,才在前头的斜坡上找到了那伯侄俩,见正双双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雪地里看漫天的繁星,还不住地伸出胳膊指着天空比比划划。 “参宿也叫猎户座,中间那三颗星代表猎户的腰带,像不像?”燕子忱听见他闺女说。 “像。这名字是谁起的?”好奇宝宝他大哥问。 “很可能是个猎户起的,否则为什么不叫武士座呢?这体型和衣着分明更像个武士啊,你看腰带上挂下来的像不像是一把剑?” “像,那剑唤作伐星,既有征伐之意,叫做武士星更为合适。便叫它武士星罢。” “好,武士星。” 伯侄俩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举世公知的星座给改了名。 “提问: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 “呵呵,十亿颗吧。” “……你赢啦,反正我也数不到那么多去。那你最喜欢哪颗星呢?” “这颗和这颗。” “是夸我的眼睛亮吗?好开心。” “呵呵,因为它们每夜都在。” “嗯,会一直在,不会像树一样倒掉,也不会像树上的字一样慢慢消失。” “呵呵。” “别不信啊,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你要不放心,那咱们拉勾。” 燕子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二位躺在雪里各自伸出一只戴着厚厚猪皮手套的手,费力地把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了,封印完成。” “为何要上吊?” “我也不知道,爹你知不知道?” “……”燕子忱一手叉起腰,歪着头瞅着下头,“雪地里躺着冷不冷?!回头伤了风这趟出来可就白搭了!” 第271节 “没事呢,身上衣服可暖和了,帽子也厚,一点儿都不觉冷,大伯你呢?” “我也不冷。” “爹你怕冷就赶紧回帐篷去啊,老大不小了别让人总替你操心。” “……臭丫头找揍!”燕子忱好气又好笑地转头就走,懒得理会下头两个大小蛇精病。 晚上睡觉要在小帐篷里,一共四顶,三个小子睡一顶,两个大人睡一顶,一枝四枝五枝睡一顶,剩下那顶盛放行李的归燕七。 夜渐深沉,众人纷纷回了各自帐篷,篝火依旧燃着,帐篷里却也不冷,用来保暖的是袍皮筒被,用的就是狍子的毛皮制成的,狍子毛皮非常的保温,将之做成筒被钻进去,哪怕赤身露体睡在外头的雪地里都不会觉得冷。 暖暖烘烘地钻进去,也不必留人守夜,一是因这地方本就人迹罕至,二来一群人里大多都是功夫好手,真要半夜来个人来个动物,远远就能听见,所以就都放心地进被窝睡了。 睡着睡着听得外头一阵噼哩啪啦地响,声音不算很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倍显清晰,连燕九少爷和崔晞两个不会武的都被吵醒了,萧宸代表三人出去查看,见燕子忱早就站在外头了,身上只穿着中衣,两手叉腰地仰着头往天上瞅。 那阵响动就来自天上,萧宸一抬头,正看到一朵金黄色的烟花盛绽开来,几乎占据了头顶大半个夜空,千万道金线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开去,幻化成了瀑布一般的流星雨落下来,将地上的雪映成了黄金。 这片星雨还未落尽,又一朵桃粉的花盛开了,紧接着是鸢尾蓝,丁香紫,玫瑰红,芭蕉绿,素馨黄……缤纷的花儿开了满天,落下来时像星辰倾覆,银河倒泻,天与地间一片流光飞舞,雪的颜色因而变得妩媚斑斓,清沉旷远的山林大地被彩饰得盛大璀璨。 萧宸有些惊讶和不明所以,却见燕子忱正问那厢也从帐篷里钻出来看究竟的一枝:“行李里头还带着烟花呢?!” “是。”一枝恭声作答。 “……”燕子忱叉着腰已是彻底无语,半晌道了声“俩玩儿疯了”便转身钻回了帐篷。 不知是天冷起床难还是受某对无良伯侄影响到了睡眠质量,第二天众人起得都不早,然而别人可以懒床,四枝却不能,还要给大家做早饭啊,迷迷糊糊地爬出狍皮筒,穿好衣服,掀了帐篷帘子刚探出个头,突然“啊”地一声惊叫直接就给吓得摔坐回帐篷内,唬得一枝和五枝噌地就从睡梦中跳起身来,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见四枝手脚并用地向着外头疯狂爬去,整个声音都给吓劈了:“主——主子——主子的头——没了——” 一枝五枝闻言吓疯了,从狍皮筒里飞身跳出来,踩着地上的四枝就冲向了帐外,便见帐篷外头正冲着他们这帐篷口的地方豁然立着一具无头尸体,而这尸体身上的衣服可不正是他们主子燕子恪的么! 三个人惊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这世上哪里有人能在他们的帐篷外杀掉主子而让他们没有半分察觉?!主子这么神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主子是不会死的——不可能——不——草,等等,这什么鬼。 “……………………” 三个枝无语地或站或趴地挤在帐篷门外看着他们主子的“尸身”——这哪儿是什么无头尸体啊,这就是他主子的一件袍子,可能是浸过水的湿衣服,在外面挂在什么地方放了一阵,冻得结实以后就被直绷绷地这么戳在了这儿,看上去可不就像个没有头的人立在这里一样么! 现在回想一下昨天半夜的确听到他们主子和七小姐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既然没叫他们当然也不用他们主动出门伺候,想必这件冰冻袍子就是那时候在门口放下的,挑眼一看九少爷他们帐篷的门口可不也戳着一件七小姐的衣袍么,显见是故意放这儿专为了吓唬人的…… ……这什么恶趣味啊啊啊?!你一当主子的这么吓唬你亲爱的长随们这样真的好吗?!好吗?!再也没法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了啊! 四枝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去给大家做早饭,一枝五枝也没法儿睡了,默默无语地穿好衣服,恭恭敬敬地绕过主子这件冰冻袍子出门洗漱方便,路过九少爷他们帐篷正瞅见他从里头钻出来,一眼见着七小姐那件衣服戳在那儿虽没吓飞了魂儿,却也是惊得俩眼瞳孔都收缩了,不过九少爷观察力很强,反应也远比行动快得多,只一瞬就明白了其中玄机,然后捂着额头一脸“谁把我姐带走”的无奈走开了。 最丧心病狂的是二老爷的帐篷门口,有主子的、有七小姐的,甚至还有二老爷自己的衣服立在那儿,还摆姿势呢!主子的俩袖子支起来头下脚上倒立在雪地里,二老爷的俩袖子弯起来,一朝上一朝下,下头一脚内八字一脚曲膝向外扬起,做了个十分娇羞可爱的销魂少女姿,七小姐的衣服就比较爷们儿了,一记骑马蹲裆式叉在那里,双手在身前交叉出个“x”。 一枝五枝有志一同地停下脚,远远并排站着歪着个头往这边看。过了好半晌才见二老爷伸着懒腰从里头出来,乍一看眼前这三妖乱舞先是一怔,而后扭头朝着帐篷里瞅了一眼——罪魁祸首之一他大哥还在里头睡呢,二老爷扭回头来,看着面前作妖的三件衣服,貌似已经完全没了脾气地双手抱怀原地站了良久。 可这并不仅仅是罪魁们昨晚的唯一功绩。 展眼向着营地四周一望,众人都有些瞠目结舌,雪人,到处都是雪人,各种各样的雪人,站着的,坐着的,趴着的,倒立着的,人的,动物的,鬼的,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这两个人究竟是有多少的精力多大的玩儿心啊?一整晚都没有停地在玩儿雪吗?做这么多雪人是想干什么啊?!一两个还不够吗?所有这些雪人为什么都要面冲帐篷这边啊!关键是它们的眼睛还都做得惟妙惟肖的,大晚上的这是要吓死爹啊! 五枝一边暗暗吐槽一边走到树后准备方便,刚掏出来还没开始,突觉脚下有些异样,一低头——我去,这儿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一只雪乌龟不知为什么会趴在这个地方!太不合群了也!脑袋都被他没注意给踩掉了,他都有犯罪感了啊!感觉活活踩死了一个生命啊! 四枝才吓一跳呢!去拿锅煮粥的时候那锅旁边趴着个半截身子的雪人啊!那雪人张大着嘴巴瞪着眼睛表情别提有多痛苦了啊!活像个刚被腰斩还没断气的人啊!吓得他连粥都忘了怎么煮了好吗! 后来才发现旁边还立着这雪人的下半身,原来不是他主子要走写实风把他判过腰斩的犯人形象塑造出来,而是这雪人本是全须全尾儿的,结果可能质量不过关,从腰部给断掉了,上半身的雪倒是没给摔散,就是把表情给摔扭曲了。 ……后来众人就是在这些雪人的围观之下聚在篝火旁用的早饭。 两个作了一晚上妖的家伙都还在各自帐篷里呼呼大睡。 今日原也没什么安排,昨天打猎收获颇丰,今儿不用再进森林去,所以可以自由活动,散散步赏赏景什么的,只不过昨晚营地附近的雪都被那二位祸害得一团乱了,想要赏到完整一点的雪景只能往远处走一走。 于是留下一枝看守营地和那二位熟睡中的家伙,其他人就都遛遛达达地往远处去了。往远处走,是昨天燕子忱看到的那道向下去的斜坡,站到坡上边朝下一望,一众人半晌无声。 却见坡的尽头是一大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上白雪积厚却不平整,只因上面印下了两个人的脚印,两个人非常非常多的脚印,这些脚印并不凌乱和无序,而是有规律有目的地走出了无数的线条,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从高处俯看,就是一幅工整细腻又繁复华丽的千叶莲花图! 这单纯地用两个人的脚印在雪地上走出的图案就像用工笔画出来、雕版印出来的一般,没有任何多余的毛刺和补救的痕迹,是一气呵成,是行云流水,是胸中有成竹,是脑里有万象,否则身在其中,又如何掌握图案的大小、均匀、对称和花型? 这是一件艺术品,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 才刚腹诽了那俩货的幼稚无聊,如今却又被他两个给惊艳了一把,人是玩儿得了下里巴人也耍得起阳春白雪,草根和艺术家角色之间自由转换毫无压力。 玩儿的就是通天彻地,玩儿的就是无所不能。 众人心道这次出来只有这俩人才是真正地“玩儿”起来了,只有这俩人一丝一毫都没有辜负这天地盛景,自然馈赠。 第358章 新年 开始了。 以燕家人为主的观光团们在第三天收拾了东西离开这片营地继续往西去,地势已由大片的平原渐渐变得崎岖起来,西边是山区,人迹更为罕至,只有被白雪覆盖的各种奇特的山岩亘古不变地矗立在那里。 一路过去众人观览了雪树深潭、寒岩冷瀑,甚至还有一场小型的雪崩,并在潭中捉过鱼、瀑间冲过澡、雪崩远处瞧过热闹……还邂逅了一群安静的野狼,双方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互相看了一阵,然后各走各路。 驯鹿雪橇队最终在山区的边缘停了下来,再往前走就全都是山路,雪橇是无法通行的,只能弃车改徒步,众人齐动手,在雪地里挖出个大坑来将雪橇和一部分猎物埋进去,上头用松散的雪洒上,做成无人来过的样子,脚印也一并掩去,虽然这地方几乎没可能有别的人来,但总要防患于未然。 而后背着差不多够三四天吃的食物和一应生活用物,一行人开始徒步登山。雪中登山更为艰难,这些山常年人迹罕至,山上根本没有路,且又积了雪,稍有不慎就可能滑落下去,因而除了燕七之外几个不会武的都由一名会武的贴身陪护着,崔晞身子骨弱,燕子忱索性直接把他背在背上,燕九少爷则交给了燕七和萧宸照料,用了近一白天的时间,众人终于攀上了山顶。 山顶温度比山下更要低上个好几度,众人上来后眉毛睫毛直接就冻上冰了,满脸白花花的像是一群老头。老头们在燕子恪的带领下沿着山棱走了良久,绕过一个峰头,而后便被呈现在眼前的情景惊住了——温泉池!这山顶上竟然有温泉! 带路的这位真是通天了啊!在如此极北之地的如此荒凉的地域上一座如此不起眼的山上有温泉这种事他都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去过的和不知道的吗?! “碰巧发现的罢了。”人还谦虚呢。 怪不得主子对崔家小公子说跟着来有好处,原来好处在这儿,五枝心下暗叹,崔家公子的病泡温泉是有疗养作用的,也怪不得主子计划里在山上待的时日最多。 这温泉池附近还有一个好地方——旁边不远处就是个天然山洞,里头很宽敞,也不算深,盛他们这队人绰绰有余,而且因为下头岩石里暗藏着温泉,整个洞都暖洋洋的一点不冷,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硫磺味儿,不过对此燕子恪也早有准备,让五枝准备了既能压住硫磺味儿又不至于太浓郁的香,一进洞就点上了。 众人把帐篷架起来,先用了晚饭,歇了一阵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泡温泉了,爬了一天的山,身体和精神正觉得疲劳,这个时候泡进热腾腾的温泉水里,那简直是赛过活神仙一般的美妙感受啊! 男士们嘁里咵啦地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条裤头就下饺子似的跳进温泉池里去了,剩下燕七这位少女孤零零地站在洞口默默风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一回温泉,如今都到眼么前儿了却挨不着水皮子,好想哭,好嫉妒,好想在水里下一把辣椒粉哦。 “安安去那边。”燕子恪指了指池中一块露出水面半米多高的岩石方向。 燕七依言绕过去,却见这口温泉池正被这块岩石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造物主简直不能更人性化,燕七真想给他老人家一个么么哒。 当然,就算有遮挡燕七也不敢像男士们那样脱得只剩个裤头,上头有肚兜也不行,幸好中衣带得够多——也是燕子恪给的清单上列明了的,于是就穿着中衣下水了,暖暖的热流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全身的骨头一下子就酥了。 这口温泉的位置相当好,因正在山顶,除了北边的山洞之外,其余三面皆无遮挡,泡在池里就可以观赏附近和远处的雪山风光,虽已是晚上,但头顶明月正当空,远远近近的白雪反射着月光更是将这天地映得一片清澈,群山四合一片空寂,一时间便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这几个人一般。 众人静静赏了会子景,燕七舒舒服服地在池子里换了个姿势,然后合上眼享受,耳里听见石头那边男人们已经开始闲聊起来了,呜里呜噜的,时不时夹着她爹几声朗朗的笑。 真是让人羡慕的男人们啊。走多远、去何处都可以理直气壮,呼朋唤友,游遍天下,有人分享,有人分担,人生乐事莫过于此吧。 再看看女人呢,日常出个家门都要向家里报备,更别说出个城门、出个州县,想跟武玥陆藕到这山上来泡温泉聊大天儿……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的日常就是每天赏山景、泡温泉、泡在温泉里喝小酒儿、吃小菜儿、聊闲天儿,过得不能更安逸,临离开的时候燕七还拣了池底几块石头做纪念,一回到风屠城就给武玥陆藕各寄出一块去,“塞北极地雪山顶上温泉池底的石头,沾染了我的体香,寄予卿以解相思”,信上这么给人俩写道。 出外玩儿了一圈回来,差不多也该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因着今年燕家兄弟俩都在,燕七和燕九少爷也都来了塞北,这个年就不能过得马虎了,燕二太太身为唯一的女性长辈,自是要把过年的事操持起来,小十一丢给燕七带,燕七也就去不成大营了,成天窝在炭火融融的屋子里摆弄已经九个多月大的小十一,小十一这个时候已经可以肉扭扭地满床爬了,还能扶着燕七的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两步,伸着一根小胖手指头逮啥抠啥,抠墙皮,抠桌面,抠燕七,边抠还边朝她坏笑:“七……”这是他学会说的第一个字,第二个字是“二”,一见着他爹就指着叫“二!”,他爹直瞪他:“反了教了你个小兔崽子!敢说你老子二!”小兔崽子就笑得一屁股坐倒在“七”的大腿上前仰后合。 年节前夕,前方战线上的骁骑营和武家军陆续回到了风屠城外的大营,据说两军把四蛮打得远远地缩回了自家地盘里不敢露头,再往远处追也就不好追了,因为塞外的地界实在是太广阔了,到处都是荒凉的戈壁和沙漠,有时候骑着马或骆驼日夜不停地走上数天数夜都看不到一丁点儿绿植或水,再别提有什么可以用来食用的动物,人烟就更没有了,所以蛮夷们才总想啮食天朝的地盘儿,只因他们所生活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艰苦了。 再加上过年前的这段时间是塞北最冷的时候,气温低、降雪多,这样的天气条件对双方来说都是非常不利的,这跟战士的意志是否坚强没有半点关系,大自然的力量不可战胜,年年都有冻死的兵士和战马,冻伤冻病的更是成批,在这样的条件下,即便是野心勃勃的蛮夷也不得不尊重客观与自然,灰溜溜地撤离了战线以避过这段严酷的天气。 而骁骑营和武家军就更不可能冒着严寒长途跋涉无人区去追打这些丧家犬般的蛮子了,并且眼看着将有一场大暴雪侵袭前方战线地区,于是毅然地带兵撤回大营,他们不好打过去,蛮夷自也不好打过来,在天气转暖之前应当不会再有战事,正可趁此机会收兵回营休养生息。 于是燕家的两位当家男人就又忙了起来,老大忙着人事调配,老二忙着喝酒接风,一直忙活到年三十才都闲下来,燕子忱一家子吃过午饭就集体移步去了燕府,见到处也是张灯结彩一片红,好歹让这大宅子里多了几分热闹气息,一进屋燕子恪就把小十一接过去了,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棉花塞的布老虎哄着他玩儿,小十一怔怔地瞅着眼前这个人,看也不看布老虎,眼前这人就把布老虎扔了,也专注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小十一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眼睛,道了声:“藏……” “是想跟您玩儿藏猫猫呢。”小十一的奶娘在旁边笑着翻译。平时大家跟小十一玩儿藏猫猫都是用手遮住脸,然后忽然把手拿开,或是把脸从手后面露出来,“喵”地一声冲他叫,他就会开心得手舞足蹈,大家管这个叫藏猫猫,小十一能吐字之后也就学了个“藏”字。 “是想玩儿藏猫猫吗?”奶娘在旁边笑着启发小十一。 “藏……”小十一抬高胳膊,快要戳到燕子恪的眼睛里去,神情却更加疑惑和好奇,“捻……” “对,小少爷真聪明,这是‘脸’。”奶娘笑着教他,小十一吐字尚不清晰,平时燕七教他学认五官他就爱把“脸”念成“捻”。 小十一怔怔地望着燕子恪的眼睛好半晌,忽然不明所以地笑起来,摇着手臂,像是在冲谁打招呼。 “是看到大伯眼睛里他自己的倒影了吧。”燕七道。 “昨儿他还臭美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嘀咕了半天。”燕二太太也笑道。 燕府里没有女主人,燕二太太坐着歇了一下,喝了几口茶后就立刻张罗起晚上守岁的一应事务来,左右都是一家人,燕子忱也在,所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燕子恪抱着小十一,叫上燕九少爷一并去了书房,说是春联还没写,燕七则和崔晞往临窗炕上一坐,一人拿把剪刀开始剪窗花,燕子忱则大马金刀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给萧宸解答关于某部兵书上的问题,顺便讲一讲理论应用于实践上的成功案例和反面教训。 待各人将手头和嘴头上的事都弄得差不多了,晚饭也就该上桌了,一大家子团团围坐,虽都不是什么爱吵闹的人,少了几分热闹,却也不失自在温馨,席上还行了一回酒令,燕九少爷彻底把他爹给放展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从见头一面到现在,林林总总受的气今儿一股脑地给讨回了公道,在座的没一个傻的,一见爷儿俩怼上了立时就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先开始萧宸还不明白其中纠葛,正认认真真地跟这儿掺和,桌子下面也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半晌后反应过来,也跟着置身事外,坐看燕九怼他爹,人武力不行有脑力来补啊,行什么令你都行不过他,于是就看着他爹被他怼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幸好酒量大,否则早就趴桌了。 “看把我爹高兴的。”燕七用小十一挡着脸,悄悄和燕二太太道。 旁边萧宸听见这话,仔细在燕子忱脸上看了一阵,哪儿也没发现他高兴的迹象来,光听见他喝一杯骂燕九一声“臭小子”了。 这厢燕二太太也悄笑:“你爹就是嘴硬,昨儿夜里还问我有没有给小九准备过年的新衣服呢,今儿出门往这边来之前又嘱咐我多给小九点压岁钱。” “男人的世界我们不懂。”燕七道。 “哪里不懂?”萧宸问。 “……你的很好懂。”燕七忙夸他。 “懂!”小十一欢声大叫。 “咚!”屋外忽地一声震天炮响,唬了小十一一大跳,惊呆状地僵化在燕七的手里,搞不明白谁“懂”的比他还大声。 “把小十一抱进里头去吧,外面开始放炮了,别再惊着他。”燕二太太吩咐奶娘。 果然外面一阵炮声大作,众人这顿团圆饭也用到了尾声,叫了下人上来把席面收了,摆上点心果品和茶来,燕子忱这才从他儿子手下逃出来,带着一身酒气就要卷裹了小十一出去放炮,小十一被他这酒气熏恼了,一泡尿在他衣服上,燕二太太追过来把孩子夺回去交给奶娘带进了后头屋子,燕子忱换了衣服出来退而求其次把燕七给挟出去了:“爹给你放十万响的鞭!” 哪儿特么有十万响的鞭,放明儿早起去了就。 爷儿俩在院子外头又是放花又是点炮,忙活到子时新年,燕七便和燕九少爷俩在堂屋跪了挨个儿给上头仨长辈磕头,一人得了仨红包,然后崔晞萧宸上来给长辈们行礼,也每人得了仨红包,再之后互相道新年好,一起吃年夜饺子,围着炭火守岁,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见人多大家还玩儿起了扑克,萧宸在来塞北的路上已经被传授过了,燕子恪也会,早年跟燕七学的,如今再推行给燕子忱夫妇,一伙人就这么玩儿到了大天亮。 天亮了各自换上新衣,吃过早饭,燕子忱一家子就回了燕宅,燕九少爷也跟着回去,在塞北这个地界儿大家无亲无友,燕子恪是最大头,年初一不用去拜年,只在家里待着,自有那些新下属们上门来拜会,燕子忱也是一样,那些新到任的文官他不熟,也没必要上赶着登门套近乎,只走了一两户关系好的武将家,而后也就往宅子里一窝,享受起膝下子女双全的天伦之乐来。 在塞北的这个年过得热闹不足温馨有余,家中安宁却不冷清,外面积雪压枝,屋内温暖如春,每日与家人叙叙闲话,喝茶赏雪,拥被而眠,正是这十多年来少有的幸福时光。 待得年初八这日,一早起来燕家父子三人便穿戴妥当,燕子忱骑马,燕七燕九少爷乘马车,一路出城直奔了城外大营。 每年初八燕子忱都要在营中同自己的兵士们一起庆贺度过,今年一对儿女找到了塞北来,自也要跟着一并去营里露露面,免得被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以为俩孩子太过孤高看不起人,也是向众人传达亲近之情的一种方式。 燕家军对燕七已经不陌生,反而对这位只知其人未见其面的“大少爷”十分好奇,见是个如此清俊文雅的小公子,不由都觉得诧异:老大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和老大一样走刚猛威武路线吗?怎、怎么风格变成酱婶儿的了?!老大这么个无武不精的人,生了个肩不能挑的文弱儿子……这衣钵可怎么传承啊……断在这儿可太可惜了啊…… 燕九少爷看着众人眼色便知这些大老粗在想些什么,却根本懒得在意,揣着手坐在燕子忱的下首听他和旁边的武长刀说话。 正说到今晚的“新年联欢会”,每年初八只要没战事,塞北的边关军都是聚在一起过,架上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中间还有人表演节目、竞技博彩,不闹上一通宵都不罢休的。 “今晚咱们哥儿几个痛快喝上一回!”武长刀朗声道,“喝完这回酒,下一次再喝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去了,说不定你们一家子今年就要回京,咱们再见面不知会是几时,今儿必须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燕子忱笑道。 征战了十多年的塞北沙场,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回去了,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悲伤,也有太多的欢喜。 新的一年了,一切都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第272节 第359章 儿女 牛逼姐弟。 边关军们从上午就开始忙活晚上聚餐的一应物事,校场里和校场外大片的空地上都架起了柴禾,积的雪全都被扫掉,在旁边堆成巨大的各式雪人,以为士兵们就没有玩儿心了吗?这帮刀里来剑里去的杀敌机器们一样有未泯的童心,听说还分了组比谁堆得好,得了头魁的能获赏好酒好刀甚至好马。 不止堆雪人,还砌冰雕,当然,会雕刻的没有几个,大兵们更多的是简单粗暴地把水冻成长方形的冰砖然后砌成迷宫,燕家军、武家军和骁骑营的齐上阵,足花了三天时间,这迷宫的规模可就大了去了,又大又复杂,然后分组进入,哪组能用最短的时间找到迷宫出口哪组就算赢,赢了的同样有赏。 这些都属于“年会”的节目,除此之外还有冰上拔河、冰上蹴鞠、冰上射箭、滑雪橇、打雪仗、雪地障碍赛跑等等等等诸多竞技性的玩乐项目,从午饭后就开始了,大营外面热闹成一片,那叫一个笑语喧天、甚嚣尘上。 燕七还被热情的兵士们请去一起过迷宫来着,几个年轻的小兵脸被凛冽的冬风吹得通红,也挡不住他们那颗青春萌动的心,看向燕七的眼神儿都亮晶晶的。 没办法啊,军中连马都是公的,异性更是常年累月见不着一回,汹涌的荷尔蒙根本就控制不住啊,连他们老大那护花使者他们都顾不上畏惧了,生生在眼皮子底下把大小姐给哄进了迷宫去。 燕子忱哪里不知道这帮兔崽子的那点小心思,哼笑了一声没理会,他闺女可没那么容易被忽悠被占便宜,就由着她愿意,爱玩儿啥玩儿啥去。 燕七从迷宫里好容易绕出来,刚要回营房去,却见远处冰上射箭的场地上一群人正在那里闹哄哄地叫嚷,无意往那边溜了一眼,就瞅见她家燕小九不知为什么也夹在里面,走过去瞧究竟,见是一伙来自不同营的兵们在这儿比箭,燕家军的兵们为了不冷落这位大少爷,热情地叫着他来做裁判,结果几轮箭比下来燕九少爷判了燕家军赢,武家军、骁骑营和步兵营的人登时不干了,非说燕九少爷偏着燕家军,大着嗓门儿在这儿吵成一团。 燕九少爷的身份除了燕家军别人都还不太清楚,只道是燕家军哪个小头头家的公子,这些大头兵们又哪里会因为这个对燕九少爷产生什么畏惧心,当兵的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些养尊处优百无一用的富贵公子哥儿了,自然不会有人给他什么面子。 “虽说差距微小,可也确确实实是我们赢了,你们输不起是怎地?”燕家军当然要护着自家的小老大,叉起膀子气势汹汹地喝道。 那几家可不怕这架势,谁不是战场上天天玩儿命玩儿过来的啊!因而也是一握拳一甩臂,跨上几步逼围上来:“谁他娘的输不起?!” “老子就是看不惯这只弱鸡在这儿充大尾巴裁判!” “他说你们赢就你们赢?!他算老几?!” “分明是我们的箭先上靶,他究竟有没有看清?!” “这样的判定老子可是不服!” “不服不服!” “哦,那怎么样你们才服呢?”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问。 大头兵们七嘴八舌地扯了几句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哪儿来的女娃?!循声看过去,见说话之人虽然穿着男装,可眉眼皮肤皆为女貌,还是个相当养眼的姑娘,一时息了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热辣辣地盯在这姑娘的脸上,恨不能用目光就直接把这姑娘给烤化了。 “大小姐,甭理这帮大老粗!”燕家军的兵们先不干了,你们都啥货色啊敢肖想我们大小姐!——肥水岂能流到外人田! ——卧槽说谁大老粗呢!那帮兵也不干了,大家彼此彼此,谁比谁细啊! “刚才不算,重新来!”美人虽然当前,但在这些大兵们的心中荣誉更为至上,因而注意力分散了一下子之后很快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上。 “重来重来!不能再让这小子当裁判了!懂不懂就往跟前凑?!”众人叫着。 “那就重新来吧,”大家听见这姑娘忽而又道,“算我一个。” “哗!”众人又惊讶又好笑,谁家的姑娘啊这是,太天真无知了,当这是在做闺中游戏吗?快别给你家人和自己丢人现眼了! 燕家军的兵们却都暗暗兴奋了起来,此前见大小姐露过一手,虽然并不能以此确信她的箭术在什么样的水准,但赢这几个货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哈哈!蠢货们!等着被大小姐打脸吧! “不知这位小姐想要代表哪方出战啊?”蠢货们笑问。 “当然是燕家军啊。”燕七说着转头看向自己人,“你们刚用的多少斤的弓?” “二十斤。”立时便有人将手里的弓递给了燕七,燕七试了试弦,看向对面众人:“规则是什么呢?” “这位小姐真要和我们比,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丑话可说在前面,我们比的话可是赌了彩头的,就不知这位小姐输不输得起了。”那伙人笑道。 “哦,什么彩头?”燕七问。 “输了的一方向赢的一方单膝下跪,大声叫上三声‘爷’。”众人一脸“不敢了吧”的神情笑着看着燕七。 “可以,”燕七道,“不过我是女的,这个称呼我当不了,不如改一改,如果我赢了你们,你们便单膝下跪冲着舍弟说三声‘我们错了’,怎么样呢?”说着一指旁边垂眸立着的燕九少爷。 众人一听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儿这姑娘是给她弟撑腰来的,可惜啊,还是太单蠢幼稚啊! 燕九少爷抬起眼皮儿瞟了他姐一眼,没有说什么。 一伙大兵本着逗女人玩儿亦或给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整难堪的心理,纷纷点头答应了,有人就把规则给燕七讲了一遍,也是玩儿出了花儿来:把今儿晚上要烤来吃的那些动物身上掏出的、不吃的内脏下水拿来,分成大小差不多的若干份,冻硬了之后外面用雪包起来,做成拳头大小的雪球,连同单纯用雪做的真正雪球混在一起,找人往天上扔,参加比试的人用箭射雪球,最后看谁射中的包有内脏的雪球最多,谁便获胜。且这过程中还有个最大的难点——冰上射箭,不是让你原地站在那儿射,是要跑着,滑倒也没关系,你还可以爬起来继续射,唯独不能原地停在那儿。 这里面考验的不仅是眼力、箭技、平衡性和下盘功夫,还要看谁的运气好,万一你射了半天全是普通雪球,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好,那就开始吧。”这姑娘的语气像是即将要比的是丢沙包,听起来不能更从容。 无知者无畏啊,众人心道,有人就故意和燕七道:“不若请这位小姐先来?” “好啊。”燕七也没推辞,拿了弓走向规定的起跑地点。 ——有好戏看了嘿!甭管是在场的还是远处的,一瞅见这边有个女娃要跟人比箭,立刻都来了精神,哗啦啦地全都向着这边涌过来看热闹——大营里怎么会有个姑娘?这姑娘谁家的?哪儿来的胆子要跟大兵们比箭?这是在作秀吗?管她是想干啥,美人要和大兵们比冰上射箭,只这个就有足够吸引人的噱头了!快快快,去得慢的可就赶不上前排了哈! 也不过就是片刻功夫,这片冰场周遭就围了好几百号人,前排的都干脆被人摁坐在冰面上了,免得挡了后排人的视线,然而燕七将要施箭的方向却没人敢坐,谁也不敢拿自个儿命开玩笑,谁知道这位深闺大小姐这箭会往哪儿发啊,甚至连别的方向处于前排的人都有点惴惴,想着要不要把盾拿来挡着点自己,别回头战场上杀敌没被敌人弄死,在这儿让这个小丫头片子给弄死了,那可就太冤了。 众人正这么想着,就见燕七准备施箭的方向、那片被众人看做是危险区域的地方,不声不响地走过个人去,走到中间转过身来,面向着燕七,然后竟是一矮身——盘膝坐下了!大家以为这位是来捣乱的,结果不成想人家把一肘往膝头一支,将腮一托,做出了一副静等正戏上演的样子,分明也和大家一样,就是来围观的。 “那小子找死啊?!”众人嗤道。 “那不是元昶吗?想嘛呢!” “元天初!你不要命啦?!快过来!到这儿来看!” “发的什么疯?!骁骑营的人吗?还不赶紧把你们的人拉走!待会儿闹出人命来这个年可就过不痛快了!” 就在一片闹闹哄哄中,忽然又一个身影慢吞吞地从人堆里走出来,然后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下慢吞吞地走向那片危险区域,就在盘膝而坐的那人旁边不远处停下脚,转过身来,揣着手定定地立住了,也是一副等着看正剧的样子。 “哗……”这回不淡定的不止是骁骑营的人了,燕家军的兵们可都急了——那可是老大的儿子!这要是出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啊!唬得赶紧望向燕七:“大小姐——”快别闹了!不能拿你亲弟弟的命当儿戏啊!赶紧把他叫回来——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他们的大小姐疯了。 负责扔雪球的几个人可没有想那么多,既然让开始那就开始,四个人八只手,一手一个雪球,十分默契地交错开出手的时间,并尽量地将雪球扔到最高处,八个雪球便在空中有先有后有高有低地间错开来,给射箭者创造出能多次出手的机会。 燕七在几人出手的同时便跑起来,手中的箭流水般向着空中倾射而出,然而并不是每一颗雪球都被射到,射到的掉在地上摔开,里面豁然是红糊糊一团内脏,没有射到的掉在地上摔开,却是白花花的雪。 第一批八个雪球被抛上去,下落的过程里第二批八个雪球已经出手,就这样起伏不断,有上升有下落,燕七手中的箭却也不停,跑出一段去后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向冰面,引得众人一片粗声低呼,然而却见燕七就势坐倒,借着惯性继续向前滑行,手中的箭竟依旧不停,快如连珠,一时间漫天都是黑的箭光和白的雪影交织,众人齐齐仰着头张大嘴,每个人的瞳孔里都是流光飞舞。 雪球一共要扔十批,每批八个,说来不少,实则不过须臾间便抛洒完毕,待燕七止箭、雪片落定,冰场之上已是一片狼藉,再看冰面上的结果——八十枚雪球,四十六颗中含有内脏,悉数被箭射中,而细心的人更是发现,那些纯雪球没有一个被箭射过,也就是说,燕七的选择命中率是百分之百!——这绝不是靠运气!这是靠眼力和判断,是靠速度和精准!包有内脏的雪球落下速度必然要比纯雪球快,然而因为抛球之人可能有意控制不同的力道,在上升和下落的短暂过程中很难辨别哪一个里包着的是内脏——可这个姑娘全都辨认出来了!不仅辨出来了,还全都手随眼到地射中了! 围在冰场外的百十来号人一时间静默无声,这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来秒,从第一把雪球抛向空中,这姑娘开始奔跑,然后放箭,滑行,起身,箭止,全中,一气呵成。 没人能形容这姑娘的出手有多快、动作有多利落、射击有多果决,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时间里,大家所能感受到的除了快和利落之外,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从容霸气。 毫不犹豫地出手,干净利落的完成,没有丝毫迟疑,不见丁点儿侥幸,仿佛是信手拈来,然后就站在绝顶等着尔等来战。 可是无人敢战。 谁也做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射中四十六颗雪球,哪怕八十枚雪球里都是包了内脏的也做不到,谁也射不了这样快,谁也射不了这样准,做不到。 众人足足瞠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从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结果中回过神来,“轰”地一声就炸了锅——神乎其技!只能是神乎其技!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箭法! ——她是谁?什么来头?师从何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神的箭法?眼前这情形究竟是真的还是我们在做梦? “该你们了。”在喧嚷的噪声中,燕七走回来和那一伙子要和她比箭的人道。 那伙人面面相觑,好几个还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张着大嘴看着燕七。 还比什么比啊,这一招直接就把他们封杀在了起跑线里了啊! 一伙人张口结舌地互相看了几眼,方才叫嚣得最欢的那个向着燕七一抱拳:“我认输。”说罢将手中弓箭向着地上一丢,大步走向那厢的燕九少爷,其余众人一见此情形,也纷纷跟上,当着不明真相的数百号围观群众,竟当真单膝跪下向着燕九少爷道了三声“我们错了”。 燕九少爷没话可说,揣着手垂着眼皮立在那里,待这些人纷纷站起身,原以为他们会就此离去,不成想站在最前面的这个竟是嘴角一挑嗤笑了起来:“输者认罚,天经地义,我既输了,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谁,只不过我心服口服的是令姊,却不是你,你身为个男人却要女人来替你出头出气,实是令我不耻,你若有种,亲自来与我们比过,否则,你在我眼中也不过就是这个。”说着伸出小拇指抖了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耻笑和轻视。 燕九少爷慢慢抬起眼皮来,竟是勾唇笑了一笑:“我倒不知有人自取其辱还能上瘾。好罢,既然你想同我比,那我便成全你。射箭不是我所长,吟诗作赋只怕也不是你所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在这般非仇非恨的较量里显然毫无意义,你我既然要比,便找个人人皆可参与、不受学识与武力限制的项目来比,不知你敢不敢?” “你倒是说说看,你想比什么?”这人倒也不是十分冲动之人,闻言并未轻易答应。 “就眼前诸多玩乐项目来看,唯一无需用到书本与功夫的,就是……”燕九少爷说着慢吞吞向着那边一指,“迷宫。” 迷宫?比谁能先从迷宫里出来吗?这比的是运气和脚力吧!这小子是有多傻?脚力难道不是功夫的一种?就他这弱鸡子样还想跟他们这些大兵比谁跑得快?还是说他想比的竟是运气?这人有点不太理解燕九少爷的思路,但迷宫这种东西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任谁也做不了弊,比的就是运气和速度。 难不成这小子还能玩儿出花儿来?这人还是迟疑了一下,道:“你想怎么比?” “迷宫有两口,你我各由一口入内,率先从另一口出来者胜出,”燕九少爷慢声道,“鉴于此迷宫大且复杂,允许比试前一观设计图,但只有十刹时间,你可有异议?” 十刹就是十秒,看不看的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这人细思片刻,觉得燕九少爷必然做不出什么手脚,于是点头应了:“就比这个!彩头怎么说?” “输了的向赢了的单膝下跪,”燕九少爷勾着唇角,慢慢地笑,“道三声‘你是爷,我是这个’——就做你方才对我做的那个动作。”抖尾指的侮辱性动作。 “好!就这么定了!”这人血气上来,大声应了,当即便要同燕九少爷往迷宫那边去,围观众人一见这情形立时又嗨了,这戏码是一出接一出啊!还没从刚才那姑娘神奇的箭术里回魂儿呢,这厢就又一场开始了——别的暂不管,先凑热闹去再说! 一群人跟着轰隆隆地就奔了迷宫去,元昶却不知几时消失了踪影。 燕七当然也要跟着过去看燕小九怎么打人脸,就见他和那人已经找当初设计此迷宫的人要来了图纸,十秒钟的时间,能看清个什么呢? 十秒过后,图纸交还,两人各往迷宫一口而去,围观看热闹的众人忙找高地,大部分都聚集在校场做为看台的十几级高的石阶子上,好在迷宫所建之处地势本就低,站在最高台阶上倒是可以看到迷宫内的情形,见双方已在口处站好,有负责裁判的当即点燃一枚烟花放上天去做为开始比的信号,然后众人就看见那两人二话不说地钻进迷宫去,在狭窄的甬路间开始了穿行。 众人的注意力先被燕九少爷的对手吸引了,那人原就是步兵营的人,脚力好得很,一进迷宫就开始飞奔,速度快得惊人,即便进了死胡同也能飞快折身另觅通路,而燕九少爷这边呢,虽然不再慢吞吞地走,却也没见多着急,就那么两手揣着袖,目不旁视地稳稳迈着步子,因众人看不到位置更低的地方,燕九少爷在袍下稳稳迈动的腿几乎瞧不见,使得这货看上去像是在飘一般,不紧不慢地,与步兵营那位一比还是像了在放慢动作,让人不禁看着就着急。 然而众人看着看着就慢慢瞧出端倪来——步兵营那位跑得再快,架不住他碰壁多,不停地跑进死胡同,不停地折返,不停地绕来绕去,不停地消耗着时间,而燕九少爷呢,虽然走得不紧不慢,可却总能选择到正确的路口,一路畅行,顺当无阻,简直是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心里头痛快极了!再反观步兵营那位,碰壁碰得让大家看着无比烦躁,好想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摁着他的人头把他一路刮着冰墙直接扒拉到出口去。 随着时间推移、位置深入,燕九少爷这一路畅行的表现已经让众人越来越感到惊骇了——这——这也绝对不是运气啊!哪有人运气能好到在每一个岔路都正好选对正确的那边?!且看他目不旁视根本未见犹豫的样子,说是蒙的这未免也太理直气壮了吧?! ——所以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这样的速度和熟悉度简直就像这迷宫他已走了十几遍一样! 众人觉得自个儿今天一再被刷新认知,目瞪口呆地看着燕九少爷行云流水般地从迷宫一端的出入口“滑”过整个迷宫,而后从另一端的出入口走了出来,掸掸衣袖,慢条斯理地点燃了准备在出入口处的一枚烟花,昭示自己已完成了比赛,而此时此刻步兵营的那位还在迷宫中段的位置横冲直撞呢。 围观众人都要疯了,大家集体见证了整个过程,如此快的速度通过如此复杂的迷宫的人这还是头一个——并且可能永远不会有下一个,这小子简直就像生了一双上帝之眼,在高高的天空俯视着全局一般! 众人从台阶上涌下来冲向燕九少爷,将他团团围住后迫不及待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燕九少爷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记下了迷宫图纸而已。” ——记下了迷宫图纸?!他说的是这几个字吗?!短短的十秒钟,就记下了如此复杂的迷宫图纸?!开玩笑的吧他!难不成他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 “很不巧,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把手揣起来,看向已经输了比赛而不得不直接从迷宫里越墙出来的那位,勾唇一笑,“有时候你不得不服气,天才就是天才,这世上有些才能,是天生的。” “娘的——臭屁小子!跟谁学的那狂劲儿!”立在远远的岗楼子上向着那厢瞅了半天的燕子忱骂道。 “他娘的难道不是跟你学的?!”武长刀在旁边骂他,“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比他还狂!臭不要脸的,当老子不知道你这是嘴上骂,心里头不定多高兴呢!生了个聪明儿子你老燕家烧了几辈子的高香了?!” “哈哈哈哈!老东西你说对了!老子就是高兴!”燕子忱一拍自个儿胸膛,大拇指一竖,“看着没?那是我儿咂!” 第360章 站起 元昶vs燕子忱 那姑娘是燕子忱的女儿,那小子是燕子忱的儿子! 不过片刻的时间,燕子忱一儿一女的本事就在这大营里传开了,尤其是燕子忱他闺女——听说长得还漂亮,就是脸上好像有点儿毛病……嗯,反正一家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个顶个凶残十分。 燕家军的兵们听到这些传言颇感与有荣焉,对燕七和燕九少爷也是多了几分敬重,走在营里若是对面遇见,无不端正行礼侧身恭让。 征服这些大兵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靠实力。 白天这些兵们放开了玩乐,到了夜里更是可以纵情吃喝享受,一年到头也就是这么几天才能得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哪个肯轻易放它过去,这不天才一擦黑,校场和空地上堆好的数百堆篝火就都燃了起来,远远近近星罗棋布连成一片。 一坛坛的烈酒搬上来,一整头一整头处理好的牛羊猪抬上来,一大群一大群的兵们围坐起来,烤肉,烧酒,划拳,唱歌,说笑,登时就汇成了一大片欢乐的海洋。 各营各军各部门的首脑们也和兵士们凑在一处围着篝火而坐,中间还夹着燕七和燕九少爷两个小的,燕七左手边坐的是武家大少爷武玚,这位据说斩了四蛮之一山戎军队的首领色勒莫的人头,军中威信大涨,往这儿一坐就没消停,不断地有人跑过来给他敬酒,还是他旁边的亲兵后来都给一一拦下了:晚宴这才刚开始,你们先把人灌醉了,后头还怎么热闹啊! 第273节 武玚被众人暂先放过,扯了条羊腿过来在火上烤,边烤边和燕七道:“你送我家老二那成亲礼可是老霸气了,我家那伙子来信都在问我这事儿,不成想你个丫头片子还真做到了,哪日有空把这手教我,我也割几颗人头送家去。” “……”人都往家送土产送补品,你一个劲儿地送人头人干事?“武大哥你几时把嫂子和小侄子他们接过来啊?”燕七问他,“听说这回你可就要长留在这儿了,别让我嫂子独守空闺啊。” “废话,她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武玚这性子和武长刀一个样,直来直去粗得不行,“等天气转暖了就让人送他们娘儿几个过来,我已经托了你大伯帮忙在城里找宅子了。” “别忘了给你家武炘找先生。”燕七提醒他。武炘是武玚的长子,武家重孙辈儿的头一个孩子,已经到了该开蒙的年纪。 “嘿哟!多亏你提醒了我!”武玚撕下一块子羊大腿肉递给燕七,“风屠城里有什么好书院没有?” “问小九,那货知道。”燕七一拉“那货”,同他换了位置。 “风屠城不比京都,官家毕竟少数,没有专门的官学,只有官眷与平民混合的书院,”燕九少爷现在差不多已是风屠城万事通,慢条斯理地告诉武玚,“武炘年纪尚小,倒不急,先打听个好些的先生在家中坐馆开蒙,再大些了,可去金沙书院,据我所知这是塞北最好的一家官民混合的书院了,这两年因战事与天灾频繁,书院暂时停了课,待过完年便能重新开馆,我也正要去报名,可以先替你们看看师资水准。” “哈!那就拜托惊鸿你了!来来来,咱哥儿俩干一碗,算是哥哥先谢过你!”武玚端了大碗过来就要与燕九少爷一口闷。 “……”燕九少爷看着手里被强塞进的酒碗,一张“早知还要喝酒才特么不帮你”脸看着他。 燕七在旁边正跟武长刀划拳呢,不罚喝酒罚吃肉,蘸满了变态辣级别的红辣椒粉的烤羊腿,谁输谁吃一大口,辣得俩人眼泪鼻涕一大把,边哭边吃。燕子忱则同武家其他几个兄弟摁着骁骑营和步兵营的几个领导狠灌,武家人那可都是酒井,量深不可测,而燕子忱的酒量尽头在哪儿,好像没人见过,反正燕七没见过他酩酊大醉,至多是微醺,且还不知真假。 开场几轮酒过后,众领导挨个儿起来端着酒碗做年终总结,纵然是扯着嗓子大吼也只附近那一片儿的人能听见,远处的听不见只管跟着旁人瞎起哄,旁人喊什么就跟着喊什么,远远近近的吼声连成一大片,此起彼伏声势浩大,这满军营都是糙汉子粗爷们儿,那热闹和喧嚣指数直接就爆了表,况今儿只要不违反军纪怎么闹都没人管,就更加放开了折腾起来,划拳的,唱曲儿的,吹牛的,胡侃的,酒是越喝越有,兴也是越助越高,没过多时跳舞的、打闹的、角抵的等等就拉开了场子乍呼了起来。 这其中自然要数角抵和功夫过招最为吸引人和受欢迎,众人拉开个偌大的场子把篝火围进去坐成一圈,放角抵双方在圈子中央打着赤膊进行对决,赢了有彩头可得,通常是一坛好酒一块好肉,或是要求输了的怎样怎样,输了的当然也必须要认罚。 燕七他们旁边就有一伙子拉开了阵势,围成个大圈子在里面你来我往玩闹起来,燕七啃着肉瞅了会儿热闹,也看不出什么技术含量来,完全就是上来抱住了就往地上滚,最后谁把谁压得起不来谁就算赢了,实在是毫无养眼之处,看了两场就不看了,专心致志地啃手上的肉,燕九少爷早就吃饱了,垂着眸子揣着手在旁边烤火养神,今儿是要闹一晚上的,他也不能提前退席,只得在这儿干耗。 燕子忱这会子谁也顾不上,正被他的一众手下们摁着轮番敬酒,厕所都跑了四五趟了,后头还排着一长溜队伍等着敬他。正顾左右而言他准备混过几个人去,就见旁边那玩角抵的跑过来一个,哭丧着脸冲他抱拳:“老大,我角抵输了,赌注是用你的靴子喝酒……” “轰——”旁边人听见全笑翻了,立时呼喝着起哄:“喝喝喝!赶紧着!老大脱靴子!” “给!不嫌味儿冲你就喝!”燕子忱大笑着当即就把脚上靴子扒下来一只丢给这人,旁边的长随绿耳见状连忙跑回营房去给他取新的靴子。 那人愁眉苦脸地捧着这靴子磨磨叽叽地不肯回刚才的圈子去,早被人过来抱着酒坛子往他手上靴子里倒起了酒,这人想逃,更被眼疾手快的将他摁住,待靴筒里盛满了酒,就立刻有人上来拿着这靴子在众人震天的起哄声中硬往他嘴里灌了起来——军中这样的玩笑倒是谁都开得起,毕竟战场上艰苦起来连动物尸身上生的蛆都吃过,更别提腐肉、死人肉和一些更恶心的东西了,对于这些大头兵来说,战场上没了肉也不能没了酒,用靴子当酒碗那简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一只靴子盛的酒可是不老少,这人被灌到一半的时候那酒就从喉咙里喷出来了,惹得一群人又是一片哄笑,最后五迷三道地抱着燕子忱的靴子就栽倒在旁边的柴垛里睡了过去,被两个弟兄拉扯出来扛回了营房去。 赢了的那个大着胆子跑过来向着燕子忱请战:“请老大赏脸下场赐教!” 燕子忱也不推辞,起身便往那圈子里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位给收拾了,回到原位才要坐下,却见才刚被他摁着灌酒的步兵营和骁骑营的两位参将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打完就跑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一行叫着一行冲旁边的大头兵们喊,“弟兄们!弟兄们!听好了啊——今儿燕将军在这儿摆擂台,想请教技艺的尽管来!快啊!机会难得!燕将军说了,今儿谁能让他身子着地,他就答应谁任意一个条件!赶紧着啊小子们!” 众兵听闻立时一片起哄欢呼,顷刻间就站起了几十个人要往这边来。 “两个老东西!”燕子忱笑骂,“你们这是喝酒喝不过就他娘的蓄意报复啊!” “诶,就是报复,怎么着!”步兵营的董参将得意洋洋,“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回,日后说不定你就回京去了,哥儿几个岂能轻易放过你!赶紧着,别犯怂啊!别给你们燕家军丢人!上上上!让我们也瞅瞅天朝第一锐将的雄姿!” “雄你姥姥个腿!”燕子忱骂着,却果真走到了篝火旁,笑着和那些早便盼望着与他过招的年轻人们道,“来来来,今儿老子豁出去了!来!别人是舍命陪君子,老子是舍命陪你们这些兵蛋子!谁先来?!”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雀跃,一大伙人抢着就要往前冲。 “甭抢,一个一个来!就按……按年纪大小排!小的先来,大的靠后!”燕子忱大马金刀地抱怀卓立,却是丝毫没有当领导的高傲架子,更没有担心自己失手的谨慎圆滑,愈发令武家军、骁骑营和步兵营的兵们都壮起了胆子跃跃欲试。 想要上来挑战的来自各军各营的兵们在旁边报年纪排次序,其余人则纷纷起身向后退着扩大中间的空地范围,远处听见这消息的兵们也都一股脑地涌过来看热闹,登时就把这圈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第一排的人甚至都被后面的直接摁趴在地上看了,免得挡着后头的人,而站在最后一排的竟还有拿了大腿粗的柴禾戳在地上踩上去往里看的。 燕七、燕九少爷、武家一伙子连同刚才那几位头头都在前排强势围观,武玚还怂恿他爹呢:“一会子下场和燕二叔过几手!” “那老子得先想好让他答应个什么条件!”武长刀呲牙笑,“不若就让他把闺女嫁给咱家小五,怎么样?” “好!”武玚一竖大拇指。 “……喂。”燕七双目无神地看着他父子俩,“我可在这儿呢。” “怎么样妹子,嫁过来吧,我家小五必亏待不了你!”武玚拍着燕七肩道。 “醒醒,大哥,我是你妹子。”燕七道。 “亲上加亲,更好!”武玚道。 燕七不想再和这位说话并向他扔了一张面瘫脸。 “好——”场中正是一片叫好声,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燕子忱已经揍翻四五位了,双方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啊,然而就算是完全碾压观众们也觉得看的贼爽,这一脚撩翻一个,摧枯拉朽的,看着多痛快! “丫头,给爹拿酒来!”换人的空档,也被众人煽动得兴致高昂的燕子忱豪迈地招呼燕七,燕七端着个大碗过去,燕子忱接过仰头咕咚咕咚一气儿干了,又引得众人一番叫好,燕七接回碗,转身往回走,却见坐在那儿的燕九少爷目光有些异样,意有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孩子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了? 燕七转回身落座,再望向场中,却见燕子忱的对面已经换上了新的对手,英挺的身姿,结实的身板儿,年纪很轻,却是沉眉肃目,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走至面前,向着燕子忱一抱拳:“骁骑营先锋兵元昶。” 燕子忱哼笑了一声:“丑话说在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请。”元昶却只沉声道了一字。 两人瞬间拉开架势,元昶先行出手,一拳过去直捣黄龙,挟着雷霆万均之势,燕子忱一个偏身轻巧避开,立时回以一拳,这一拳又岂止只有威势,那力量在空气中擦出令人心悸的声响,眨眼间便已挥到元昶面门! 元昶挥臂招架,紧接着便是一记膝袭,提起来直撞燕子忱前胸,被燕子忱挥掌格挡,立时抬腿拦腰横扫,元昶跃在半空,避开这一记腿袭的同时回以一串连环踢,皆被燕子忱精准避开! 双方这一连串的攻防转换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直把围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半晌反应过来时这两人早已进入了下个一连串的攻防转换——“哗——”围观诸人登时发出一阵海啸山呼般的喝彩声——这水准一下子就高了无数倍啊!太快了!太猛了!太强了!这招式,这速度,这力量,这反应,这变化,这应对——这才是高手对决啊!太精彩了有没有! 众人的情绪一下子被这高端对决的技术含量和精彩要素给燃爆了,场上双方每一招出手都会引发众人的一阵欢呼叫好,而这两人的出招速度和攻防转换又实在太快,众人这欢呼就一直未停,一浪压一浪地汹涌堆来,却始终也压不下场中两人交手时所散发的那强大气场! 一转眼的功夫双方已见招拆招了十数回合,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时便见燕子忱迅猛无匹的一拳捣出,正中元昶胸腹,“嗵”地一声闷响,听得人头皮都跟着一扯,便见元昶整个人都被打飞了出去,落在两丈开外,直接就摔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燕子忱是真的没有留情,这一拳足以把人的骨头打粉碎,元昶倒在地上甚至几刹内都没能动弹。 众人不由一阵吸气,心道这小子怕是要在炕上躺上几天了,刚有两个骁骑营与元昶认识的人要进去将他扶下场,却见他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握了拳头再度冲上,又与燕子忱战在了一起。 这小子还挺皮实,众人松了口气,继续观战,然而没过片刻,又是“砰”地一声,这一次直接是窝心脚,声音更大,力道更狠,落得更远,摔得更重。 卧槽,这次骨头肯定折了吧!众人呲着牙感同身受地望向那小子,这一回他是被踹趴在地上的,脸朝下狠狠磕在地面上,这地冻得跟石头似的硬,待他抬起头来时已是磕得一脸血,费力地从地上撑起身来,喘了两口后再一次握拳冲了过去。 这……还挺不服输的啊这小子!众人暗赞起来,开始希望这小子能扳回点局面来了,于是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出拳,抬腿,跳跃,闪躲,攻击,被击中,再攻击,闪躲,再被击中,攻击,攻击,击中对方,被对方击中,闪躲,未躲开,被击中,被击飞,摔落在地,内腑受伤。 是的,内腑受了伤,嘴角沁出血来,起身时还有些踉跄。 太狠了啊,众人惊讶起来,燕子忱出手可真重,这小子才多大啊,不至于这么不留情面吧?!这小子这回估摸着是不能行了,赶紧去看军医吧,回去以后继续努——又冲上去了?! 众人惊瞠地看着元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燕子忱,攻击,拆招,闪避,腾跃,他们以为这小子已经是输急了眼,可内行却看得出他的一招一式仍然章法未乱,仍然在尽最大努力地寻求着突破,攻击,攻击,被击中,被击中,又一次被击中,四拳,五拳,一脚,两脚,又一拳,再一拳,砰砰的拳脚击打在肉身上的声音令人听来都是一阵的胆颤心惊,可这小子却生生挺住了,硬吃着这拳脚仍在继续地寻找对方的破绽,仍在继续地制造攻击! “砰——”再一次,再一次被打翻在地,而后爬起,再而冲上。 众人已没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此时此刻竟已是看得心惊肉跳,他们不明白这小子是中了什么邪,明摆着有不小的实力差距,想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却还要不依不饶地纠缠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求教的话不至于要弄到浑身是伤的程度吧?!这已经超出了求指教的范围了! “砰——” “嗵——” “啪——” 一次又一次,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元昶被打趴,站起,冲上,再被打趴,再站起,再冲上……他出招的速度已经开始变得缓慢,他站起的过程一次比一次费劲,但他冲上前的动作却更加的果决,被打翻在地所经受的攻击,却也是越来越重…… 当元昶再一次吃力地站起身,偏头吐掉喉中涌出的血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断喝一声道:“行了!小子,到这儿吧!你不是对手,回去再练练,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呢!” 元昶却似是浑然未觉,踉跄着脚步,目光盯在对面燕子忱的身上,脑海里只有招式,自己要怎样出招,他对怎样避招,自己要怎样连击,要怎样预判,要怎样躲闪,要怎样避重取轻将受到的攻击伤害减至最低……然后,出手!再一次出手,向着对面冲过去,挥拳! 围观的众人已经开始摇头了,这个小子太执迷不悟了!究竟要被打到怎样的程度才肯罢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死缠烂打?!是为了战胜燕子忱?怎么可能!他又不傻,他肯定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事!那么又会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做到让燕子忱以身着地?就为了让燕子忱答应他所提出的任意一个条件?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再有心思喝彩起哄凑热闹了,众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场中的两个人拳来脚去,看着其中的一个铁石心肠地一次又一次打趴另一个而毫不手软,看着另一个一次又一次地被打趴后不肯死心地挣扎着站起来再次进攻。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夜色到了最深的时刻,远处自行玩乐的许多兵士甚至都已席地大醉着睡去,近处这一圈的人却都忘记了美酒香肉和寒冷的冬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场中的对决。 场中的那个小子拖着已几乎无法再使力的一条腿艰难地再一次站起身,他的额头带着淤血,他的左眼肿成了核桃,他的右脸鼓得铁青,他的下颌全是血渍。 还要再打吗?命都快要没了半条! ——还要打!他冲上去,如同一开始时的义无反顾,拖着条伤腿依然要战,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东西还是要战,命都没了一半就是要战! 众人已不关心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了,他被打趴的次数这么多人都数不过来也无心再数,大家此刻只知道他还会无休止地战下去,一次又一次,只要打不死,就总能爬起来,只要未打倒燕子忱,就永远不停下冲上去的脚步。 这是倔强是执着还是死心眼儿,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上能有多少人被无数次地重重击倒在地还能从不退缩地无数次重新站起。 这一夜见证了这无数次站起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动容。 第361章 态度 只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态度。…… “他真的没有放水?”燕九少爷由马车窗外那个骑在马上沾了一身泥土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在桌上支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 “怎么可能呢,”对面的燕七把手掌贴在才刚烧暖和的手炉壁上,“在那样的情形下,放水是对对手最大的羞辱吧,爹不会那样做的。” “哦,那爹可是给了某人足够的尊重。”燕九少爷悠悠道——元昶那货被尊重得大概要有个七八天下不了床了。 “对决么,就是要堂堂正正全力以赴啊。” “嗯,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真汉子。” “……”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某人从头到尾竟是默默承受下来了,很不像他平日外放的作风……”燕九少爷若有所思地看着燕七,“你刺激他了?” “……咳,你得允许人改变,一成不变的角色那是npc。”燕七道。 “我以为他要到二十岁以后才学会沉渐刚克,”燕九少爷知道什么是npc,“看起来他终于长大了一岁。”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的,区别只是有快有慢而已。”燕七道。 “这么说五十三岁的你长势喜人。” “……七尺白绫自缢给你看了啊!” “而照他这样的成长速度,你大概能在九十三岁的时候嫁给刚及冠的他。” “……我已经在逆生长了好嘛。” “我以为你驳的会是‘嫁’这个字。” “……脑补是病,得治。” “至少我有脑可治。” “……我输了,求放过……” 一家三口进城后就在外头简单用了些早餐,回得燕宅见燕二太太亲自抱着小十一站在廊下看下人们拿着特制的竹竿子刮檐下的冰锥,小十一一眼瞅见迈进来的三个,先就“咯”地一声笑开了,伸着手指着这厢欢叫:“七!——七!——二——耳——饿饿饿饿二!啾!” “啾”是燕九少爷。 “臭小子!”燕子忱迈过去,张手就要抱儿子。 “可不成!”燕二太太急忙抱着小十一躲开,“先洗手换衣服去!看这一身泥!” “怕什么,将来老子还不是一样得在泥地里头操练这小子!”燕子忱这么说着还是迈进屋换衣服去了。 燕二太太瞅着他进门,转过来问燕七和燕九少爷:“你爹又跟人打架了?” 第274节 “确切的说是又揍人了。”燕七道。 “怎还打到泥里去了,看这背上又是泥又是冰碴子的。”燕二太太嫌弃她老头。 “男孩子嘛,摸爬滚打是常事。”燕七道。 “……见天儿没个当将军的样,跟一群大头兵较什么真儿?”燕二太太显然很了解她老头的作风。 “呵呵,较真儿也没避免马失前蹄。”燕九少爷毫不留情地戳他爹的痛脚。 “怎么了?”燕二太太忙问。 “了?”小十一亦问。 “别担心,就是赌谁能让他身子着地,然后跟人打了一晚上,最后被人硬是箍住腿给别倒在地上了——放心啊,紧接着我爹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了,腰力还是好得很的。”燕七道。 “……”燕九少爷看她一眼。 燕二太太倒是颇为讶异:“能箍住你爹腿还有机会把他别倒在地上的人可不算多,对手很是厉害么?” “呃……怎么说呢,过程有点暴力。”燕七道。 岂止是有“点”暴力,燕九少爷将手揣进袖口,昨夜——不,已经是今早的情形了,那一幕在脑中依旧清晰。元昶又一次地冲向燕子忱,又一次地被打趴,不过并没有摔得很远,就在燕子忱的脚下,之前的无数次他爬起身的动作都已是费力无比摇摇欲倒,而这一次他突然以一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弯腰便用了一个角抵的招式箍住了燕子忱的腿,令他无论怎样也无法脱开。 如果说这记出其不意的跳起是神来一笔的战术的话,那么之后的过程就是粗暴直接的力量对抗。元昶将最后一搏放在了这一记箍腿上,豁出去的后果是将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晾在了燕子忱的眼底,如此大的空档,燕子忱又怎会放过,一记重拳砸下去,足以打趴一头牛的力量竟硬是没能让元昶松手,于是一拳接一拳,毫无阻碍地就这么往下砸,虽不至于把人往残往死里揍,却也是有足够的分量想要让其知难而退,知痛而缩。 可元昶就硬是那么挺着,只管用身体死死地抵着燕子忱将他往地上扳,燕子忱没有那么容易倒下,元昶却也咬紧牙关不肯再被打趴,两个人就这样把劲儿较住,僵持了足有盏茶时间。 当重心更低一些的元昶用拼尽全力爆发的最后一把蛮力将燕子忱抵倒在地时,燕九少爷的耳鼓险些被现场爆出的欢呼声震破。 无关什么以下犯上,何谈什么小题大做,对于这些十数年如一日地挣扎在非生即死的战场上的军人来说,只有绝不放弃才会胜,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活!这是属于军人的精神,没有一种敢于挑战强者的勇气,如何击得退凶残的敌人,没有一种打不垮的劲头,如何能够保家护国捍卫亲人?!这无关什么颜面与荣光,这只是一种态度,一个每场残酷的战斗都会冲杀在大军最前方的、来自最危险最铁血最无畏的骁骑营先锋兵的态度! 不过很遗憾,这震天的欢呼声元昶那时已经听不到了,那货扳倒燕子忱后直接就力竭而昏地趴在了燕子忱的身上。 燕七一觉睡到了半下午,刚梳洗了就被燕二太太叫到上房去吃点心,去了一看她爹也才睡醒,光着个膀子在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抱着小十一来回晃荡。 没多时燕九少爷也被叫了来,这货还没睡醒呢,慢吞吞地打着呵欠坐到桌旁喝茶醒神儿。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下午茶,今日倒是没什么人来串门拜年,难得清闲,晚上请了燕子恪和崔晞萧宸过来大家一起涮锅,说说笑笑到了月上中天才散。 次日起来,燕子忱已不在家中,“又去大营了。”燕二太太道,“这人看着大营比自家宅院还亲。” 到了晚饭前燕子忱才回来,吃罢饭抱抱小十一、怼怼燕小九、逗逗燕七,然后洗漱休息,待到早上就又去了大营。 一连数日,早出晚归,跟个上班族似的,燕七就问他: “快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的七了?” 燕子忱哈哈笑:“你不是今年要去金沙书院上学么?!去大营锻炼迟早要停,况基本的防身术我也都教完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个儿在家练就行了。” “那你每天都还往大营跑个什么劲儿?”燕七问。 “嗬,我还道你不会问呢。”燕子忱抱怀睨着她哼笑,“忍不住了?” “……别想太多啊,我有什么忍不住的。”燕七道,“所以为什么你说啊?” 燕子忱气笑,大巴掌乎在燕七脑瓜顶上:“还能为的什么!还不是那个臭小子!” “人不是没提条件吗?”燕七纳闷。 “废话!他不提老子却不能装死,否则日后还怎么服众!”燕子忱瞪她。 “然后呢?” “然后,”燕子忱哼了一声,“便是我不找他,也由不得他不提。” 否则倒又成了他一个大头兵侥幸赢了彩头就目无上峰拿起乔来,不是给燕子忱整难堪又是什么? “所以?”燕七问。 “所以老子现在要天天去教那臭小子功夫!”燕子忱继续瞪眼。 “哦?收他做徒弟了吗?”他闺女早已对他这虚张声势免疫了。 “不是徒弟,就只是教授功夫。”燕子忱说着,不易察觉地挑了挑唇角。 有了这样一个必须要提条件的机会,却并未借机求娶,也不求他放下偏见,沉默了半晌就只让他教他功夫,却也不肯拜师,只是一教一学,教到他认为他学成了为止。 讲真,这要求提出来时让他也出乎了一回意料。 转而一想却也明白了,臭小子不稀罕走捷径、套近乎,臭小子想变强,想强到能配得上他闺女,而这强还是他亲手造就的——真他娘的是个臭小子!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里还他娘的不乏夹着一点小坏水儿! “娘的,儿女债儿女债,真他娘的没说错!”燕子忱再三瞪向整个事件的罪终源头。 “可我怎么感觉您老人家比教我的时候还来劲呢。”燕七问。 “混扯淡,老子巴不得一拳给那小兔崽子揍得不认识他祖宗!”燕子忱道。 “你现在就开始教了吗?”燕七直接pass掉她老爹的傲娇,“他这么快就恢复了啊。” “全都是皮外伤,真当老子下手没轻重吗?!”燕子忱不满闺女的不信任,“活血化淤的药涂上几回、再让军医推拿几把就活蹦乱跳了,那小子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扛揍得很!” “好吧,看到你开心我就开心了,好好享受你的生活,enjoy your life。”燕七挥手转身飘走,燕子忱在后头气笑:“说的他娘的哪里的胡虏子话!” 开心么?燕子忱双手抱起怀来仰了下巴看澄蓝天空上盘旋的雄鹰。 年少轻狂啊。 嘿,谁不曾有过呢! 第362章 捞针 大海捞针,聚沙成塔。 金沙书院就在风屠城内,因着近两年战事频繁人人自危,书院暂时闭了馆,今年战争将息,在燕子恪掌理了塞北之后便着人重新整饬,预备今年重新开馆。塞北的官家比不得京都多,单为几个官眷特别建所书院属于劳民伤财,贪财如姚立达者都没往这个方向考虑,于是金沙书院就成了一所官民混合的书院,就像锦绣书院一样,把书院分成了两部分,锦绣是按男女分,金沙是按官民分,官家在书院东部,平民在书院西部,中间用一道高墙隔开,墙上留个小门儿,方便先生通过,因为先生都是通用的。 读书永远是男孩子们的首要之事,所以燕家某九再天生奇才也得要后天学习,上学是必须的,以及萧宸崔晞,不能天天家里蹲,一把都让燕子恪撸到了金沙书院去。燕七也得去,不指望多学文化知识也得学习为妇技能啊,所以连她一并打包,二月初二天下书院开学日,这位背着小书箱被燕二太太亲自送到了书院门口。 金沙书院做为塞北第一书院建得也是很大气,里头操场靶场马场什么的也都齐全,鉴于塞北这边开放彪悍的民风,男女学生虽不至于在一个教室里学习,却也没有用院墙隔开,只不过彼此课室离得稍远些罢了。 民校那半部分天天都热闹得很,因为人多啊,隔着一道墙都可以感受到那边的青春飞扬,相比起来官校这半边就沉寂多了,所有官眷子女加起来也才不过六七十号,大部分还都是自家人,而且在塞北这边这些官家彼此间差不多都是直接的从属关系,等级分明,体现在官眷身上更是清晰,就比如燕七,在书院里横着走都没人敢说啥,谁让人大伯是塞北no1呢?几个有心计的姑娘成天上赶着套近乎,男生那边也是一样,燕九少爷身边就天天围着一群找他讨论书本的,连特么上个厕所坐在马桶上都有人蹲面前儿问他对《佐治药言》有何看法。 好在燕七从来不横着走,燕九少爷也向来不拒绝学术讨论,各自在书院里跟同学们相处得都还过得去。 燕九少爷开学前就从燕宅搬回了燕府,白天上学,晚上回来去燕子恪的书房,跟着他学习处理政务,天下书院都是上五天课、休息两天,休息的时候燕九少爷就回燕宅和家人团聚。 燕七也照样是上学前和放学后都往燕府跑一趟处理一下中馈,鉴于她爹喜新厌旧毫不留情地把她抛弃了,每天的锻炼她便和萧宸一起,早上跑步练箭,晚上在燕府练拳练箭,练拳的时候萧宸和她对练,基本上每天都以被放翻在地而结束。 萧宸也没有松懈了自己的武艺和箭技上的磨炼,箭技请教燕七,武艺请教一枝,天天练得亦是很刻苦,有一次不小心把燕子恪起好名儿的一株桃树给徒手劈断了,让燕七带着连夜从别处移植了一棵过来冒名顶替,后来还是让燕子恪给发现了,说这棵“不如娇杏靡丽明妍”……给特么一棵桃树起名叫“娇杏”,燕七和萧宸双双醉倒在娇杏二号脚边。 崔晞则收到了来自京都的数十桶橡胶乳——是跟着从京都到塞北的商队一并运来的,如果说这世上最不怕死的是军人的话,那么第二不怕死的大概就是商人了,许多商业嗅觉敏感的商家一见塞北战事即将进入尾声,立刻便打起了自己的金算盘,塞北那地界儿被战争祸祸得不轻,如今正是开始恢复民生的阶段,百姓购买力固然有所下降,但百废待兴的各种重建工作都是非常具有潜力的商机啊!所以不怕死的商家彼此一合计,组了个团儿,拉着各种商品货物不远万里不畏艰险的就往这边儿来了,崔晞要的橡胶乳正好搭了个顺风车。 “你怎么跟崔暄说的?”燕七就问崔晞,崔家一伙子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宝贝疙瘩现在人在塞北呢。 “我请了高医师帮忙,”崔晞笑呵呵,“寄了银子给他,以他的名义找崔暄买橡胶,而后找镖局的人帮我运送过来,崔暄那边我也去了信,让他便宜卖给高医师。” “……”这是专业玩儿哥一百年啊……再便宜卖那也必然是赚着钱的价格,只怕崔暄那货正在家高高兴兴地数银票呢,结果赚了半天都是崔晞从他那儿顺手带走的私房钱…… “现在崔暄打理着那些橡胶树呢?”燕七问崔晞。 “嗯,他买了块地,专门从南疆雇了匠人过来种养橡胶树,说是都成活了,长得不错。”崔晞道。 “崔暄很给力啊,怎么这么好心花着钱帮忙养树啊?” “我把透光镜的制作法子告诉他了,”崔晞懒洋洋地道,“他让我家匠人做出来后放到铺子里高价卖,养一百个种树匠都够了。” “……” 于是燕七和萧宸每日在燕府里摸爬滚打练功夫的时候崔晞就在旁边亭子里坐着,要么看燕七在地上滚来滚去,要么就摆弄这些个橡胶乳。燕子恪似也对燕七口中所说的可以载人飞行的橡胶气球颇感兴趣,因而对崔晞的研究投以了大力的支持,要啥材料给啥材料,甚而还专门雇了一批对各种“化学”材料颇有研究的工匠,在燕府专门辟了一处做为研究室,一伙人天天泡在里面琢磨怎样将橡胶乳加工成成品橡胶。 每个人的生活都开始规律起来,京都的歌舞升平繁华喧攘似已渐离渐远,在这里没有什么束缚,想出门就出门,想骑马就骑马,想去多远就去多远,城外天高地广,黄沙一望无边,虽无花繁似锦,却有辽阔旷达。 转眼便到了暑假。 “成日这样宅在家里有个什么趣儿?”燕二太太从屋外迈进来,看着临窗炕上东倒西歪的二儿一女,“宅”这个字的另类用法当然是跟那一女学来的。 “吃饭,睡觉,玩儿十一。”燕七半倚在靠枕上,而小十一同志则正光着个屁股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堆积木,好容易堆起来,一把又给推倒,然后就扭过头看向燕七嘎嘎乐。 “你能,你能,看把你能的。”燕七就夸他。 “昂!”他自己也夸。 燕九少爷盘膝坐在对面,歪在炕桌上支着下巴翻书看,虽说已放了暑假,他仍然没有搬回燕宅,还只是逢周六日过来住两天,平时就跟着燕子恪去公署打下手。 “难得放个假,不若出去玩儿两天,”燕二太太是武将家庭出身,对于儿女在外的安全问题上比一般当妈的都大条些,“如今四蛮连木仁川都不敢攻过来,我认得的几家交好的太太都举家出去游玩疏散了,你们这样年纪轻轻的,也别总在家里闷着,说不得哪日我们便要回京去了,难得来一回塞北,不若趁着机会把值得游览的去处都去逛一逛。” 木仁川离风屠城远得很,几乎就在四蛮地盘外围不远之处,从年前退回去之后四蛮的兵还从来没有到过比木仁川更远的地方,又有武家军在半途安营巡弋截着他们,塞北的百姓出行就更为放心了。 “你们娘说得对,”燕子忱也正从外面跨进来,一眼瞅见燕七懒在炕上气就不打一处来,“几日不盯着你就给老子懒成了虾爬子!跟我到院儿里来!要是手脚退步了看老子不揍你!” “姑娘家的哪儿有让你这么练的!”燕二太太护着虾爬子闺女。 “你家小子倒是能给我练?!”燕子忱指完大儿子指小儿子。 大儿子翻着书页眼皮儿都没抬,小儿子全情投入在手里统共有的三块积木上,根本顾不上搭理他爹。 就虾爬子稀罕他,边往炕下出溜边还跟他聊呢:“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不跟人互怼了?” 说的是他跟元昶这对儿伪师徒之间的那点子事,自从俩开始了武艺教学之后,那叫一个天雷动地火、针尖对麦芒,两人都是硬脾气,这相处之间还能少得了矛盾和火药味儿?与其说是一教一学,不如说是一言不合就开干,每日一怼已成日常,一天不打一天都觉得不对劲儿,燕七眼瞅着她爹每天从大营回来的精神风貌渐渐走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估摸着是揍人揍得由身到心都一本满足,心情好,皮肤就好,日日红光满面,走路脚下生风。 “这几日我要带军做野战训练。”燕子忱道,“回来准备准备。” “要走几天?”燕二太太问。 “少则五日,多则十日。” 燕二太太也就没多问,转头出去安排人给丈夫准备东西去了。 次日一早燕子忱就去了大营,燕七他们也商量好了要去游玩的地方,这一次不仅她姐弟俩和萧宸崔晞去,连燕二太太和小十一都被一并打包了,“把小十一鼓捣出来后就没出过城吧?再不活动活动就长胖了啊,”燕七吓唬她妈,“到时候回了京满眼都是苗条可爱的小姑娘,不怕燕老二看花眼啊?” 燕二太太哭笑不得地被卷上了小鹿号,连带着小十一和奶娘,旁的人一律没带,人再多车子就太沉了,上头还装着不少出行用物呢。 因没有带着车夫,只好请萧宸赶车,恐车厢里人多太热,燕七就跑到外头副驾上与萧宸并排坐,里头车厢窗扇打开,出了风屠城后有漠上吹来的风,倒是倍显凉快。 “驾车技术不错,”燕七表扬萧司机,“练出来了吗?” “嗯。”萧宸也不必总绷着神经盯着马,出了城后全是旷野,放任马横冲直撞都伤不到人,何况这几匹马和马骡都已是训练有素,只要不受惊,一般情况下都能十分自觉地直线前行,所以这会子赶车还是蛮省心的。 “前阵子没少赶车带着小九往外跑吧。”燕七和他道。 “……”萧宸偏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 “我当然知道啊,”燕七道,“你忘了燕府中馈是谁在管着呢吗?所有下人都归我管,那可全都是我眼线呢,所以你们可要小心,我可是连你们上厕所坐了多长时间马桶都能调查到的人。” “……”萧宸还真把这事给忽略了,就算旁边这位没有兴趣探听什么秘密,可也挡不住想要邀功奉迎的下人主动做她的耳报神……所以燕九和他所有的行动都被她知晓了啊。 “说说吧,小九那货又哄着你帮他干啥勾当了?”燕七道。 第275节 “……”萧宸垂了垂眼皮,“你若非想知道,那我……” “嗳,你要是特别为难的话,”燕七忙道,“那就克服一下还是告诉我吧。” “…………”萧宸转头看了看身后车厢,马车门关着,里面小十一的笑声听起来只是隐隐约约,回过头来又看了看燕七,身子微微向着她这厢倾过来,压低了声音道,“燕九,还在调查身世。” ……那货始终都没放弃这件事啊……“在塞北这边有什么可调查的?”燕七也低声问。 “燕大人年轻时与他的两位好友曾经来过塞北,燕九说,既然来过,就总要住店,既然为着游玩而来,就总会找人做向导,燕九说燕大人及其好友当年是借着放学假的机会到塞北来的,能逗留的时间有限,不可能靠自己随便去寻名胜或景地,即便问明了去处,人生地不熟也极可能迷路,所以找人做向导是最有可能的事。燕九就是想要找到当年燕大人及其好友投宿的店家和雇佣的向导,意欲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到蛛丝马迹。” 当年的店家和向导,这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何况就算当真能被他找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对这三个人还有没有印象都不敢保证,再说又能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如果说真相是一块巨大的山石,那么他能从这些人口中得到的线索大概也只相当于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碎石屑吧。 而即便是这么微小的可能性他都不肯放过,这么纤细的线索他都如此珍惜,他不惧海底捞针,他想要聚沙成塔,就为着这么一个尚不知是否存在的真相,一直都没有放弃如此艰辛渺茫与漫长的调查。 能查到什么呢?燕七想,去寻找曾经见过三友的人,会向他们提出怎样的问题?比如,那三个年轻人多大的年纪?多高的身高?是胖是瘦?是俊是丑?是男是女?以及,其中某一个人,是否与我长得很像? 第363章 缘分 神说要有光。 小鹿号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奔行,起伏连绵的金黄色的沙延展向世界的尽头。燕九少爷坐在车厢顶上,静静地望向沙与天的交接处。 大漠狂沙,曾几何时他一心向往,他渴望中的家,他希冀中的父母,他想象中的另一种旷达人生,都镶嵌在蓝天白云与金色沙海的无限高远的背景前闪闪发着光。可如今曾向往的一切都已拥有,那光却消失了,没有了光的掩映,一切都显得过于自然,自然得又太过完美,完美得反而不够真实。 难道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一个完整的家和一对亲生的父母,所以即便现在得到了也感到不敢相信?为什么总是觉得哪里有不对,总是无法彻底释怀? 明明还有地方说不通,他们却没有给他任何的正面解答,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燕子忱的狡猾之处,他根本就是直接无视了那些无法说通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却用另一个问题来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本该是由自己来提问:为什么萧远航参加过姐姐的洗三礼,而你却根本不认识他? 可他却刮了胡子把脸比到眼前反过来给他设置了问题:由我们的相貌来看,你觉得我们不是亲父子? 然后自己就被他的问题带走了,本该是自己问他的,本该是自己牵引着他的,可他却用了一个先声夺人也是最能给人造成冲击力的问题一下子就占据了主动。 在一个强有力的答案面前似乎一切的推算与辩证过程都已没了意义,毕竟这是绝大多数人最正常的心理:题目有了,答案有了,再反过来用答案去得出演算过程,岂不是多此一举?就算演算过程有解不开的步骤,那也不影响答案不是吗? 绝大多数人满足于答案,他燕九也曾是如此。 可最终他还是让自己站到了少数人的那一边,决定继续把那解不开的步骤再行演算。 如果说答案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演算步骤也不该有问题。如果演算步骤有问题,为什么答案就不能是有问题的?如果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答案也是假的呢?父子三人长得像就能证明是亲生的?认真说来,燕子忱和燕子恪长得就不很像,两个人站到陌生人面前,倘若不主动说明,对方未必就能看得出两人是兄弟。 而且——燕九少爷轻轻攥了攥袖子里的拳,而且,自己和姐姐,长得都不像母亲。 一阵笑声由身下的车窗处飞了出来,燕九少爷放松了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身体,把手从袖里伸出来,仰面躺倒在车厢顶上,把双手枕在脑后。 也许是自己太钻牛角尖了。父子三人长得像,这几乎就是无懈可击的答案,他也由衷地希望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小鹿号在夜色降临后停止了行进,众人将车上东西搬下来扎营,搭了个行军帐篷,男士们晚上就睡在帐篷里,女士们和小十一先生睡在马车里。在旁边架起个火堆,吊上锅子煮面,麻酱卤,拌黄瓜丝,小十一吃蔬菜肉末粥,饭后还有水果吃。 吃罢晚饭,众人便在马车附近散步消暑,夏天的夜空繁星漫天,又大又亮又低,小十一伸着手向着天空抓了半天,抓几把放到眼前摊开手,却发现手心里啥都没有,呆呆地仰头看一阵,然后拍着燕七的肩让她帮他抓。 沙子上的热气还未褪,燕七打着赤脚抱着小十一在上面走,旁边跟着崔晞,裤管挽到小腿肚,也赤着足,“海边的沙子也是这样的粗么?”崔晞没见过海,只听燕七说过。 “有粗也有细,以后有机会咱们去海边,和大漠一比又是另外一种风情了。”燕七道。 “好。”崔晞笑,“除了大漠大海,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 “多了去了,说一晚上都说不过来。”燕七道。 “用一辈子的时间能走遍么?”崔晞笑问。 “可以试一试啊。” “嗯,可以试一试。” 次日天未亮,众人已是起身,在小鹿号外站了一排,等着看大漠日出。不同于众人此生去过的任何地方所看到过的任何一场日出,大漠上的日出是如此直白,没有山与树的阻隔,没有云与雾的遮挡,巨大的一颗火球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整片沙海,天地在这一刻更被无限放大,一切的生命在这无限大里都显得渺小卑微,一切怒笑痴嗔名利欲望都变得短暂且毫无意义,山河壮丽宛如史诗,时间在此静止,人类眼中的永恒,却不过是宇宙尺度上的瞬息。 吃过早饭小鹿号继续上路,又经过一个昼夜,于第三天的上午远远地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被誉为大漠之心的星落湖。 这个地方是燕九少爷选定的,据说是书院的先生给他做的推荐——“大漠十大最值得去的旅游景点”什么的,然后就从里面挑中了星落湖,夏天当然最适宜到水边玩耍,一伙人甚至全都带了鲛人衣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茫茫沙漠的中央有这么一汪湖,只能说是造物神奇,遗憾的是这地方距风屠城很有些远,轻易来不了,好处则是不至于被人类糟蹋得面目全非。 马车向着星落湖的方向飞速行进,燕七仍旧坐在副驾上,手搭凉棚向着湖的方向张望:“果然是个好去处,水很蓝呢。咦?那是什——艾玛。”说着突然起身,转头就钻回了车厢。 萧宸定睛向着远处看,却见那蓝蓝的湖面上正翻涌着几条白花花的东西,有那么两条从湖里爬到岸上,然后转过身去冲着湖面手舞足蹈。 一群在裸泳的男人。 “……”萧宸转头看了眼已经被燕七关上的车厢门。 “那啥,”声音从门缝里从容淡定地飘出来,“萧宸拜托你提前过去跟对方打个招呼哈。” 萧宸将马车停在数百米开外,而后下车向着湖边走过去,如此这般说了几句,然后回来驾车,待小鹿号到达湖边时,岸上的几个人已经穿上了裤子,把裤腿挽在膝上,坐在岸边望着小鹿号上陆续下来的众人。而当看到燕七从车里跳下来的时候,那几人不由相互交换了个眼色,看了看湖中,然后莫名其妙地低声坏笑了起来。 燕七他们几个自不理会这伙人,公共场所,总不能自个儿来了就把别人赶走,也不能等着别人走了再过来,索性大大方方地挑了处平坦背阴的地方做为扎营处,然后就开始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燕七和萧宸是卸货的主力,然而还没来得及撸起袖子开始干呢,那厢小十一人生头一回见着湖立刻就想原地起飞了,闹着要燕七抱着走近了看,燕七只得过去先满足这位大大。 抱了小十一走到水边儿,刚一探头往下瞅,就见“哗”地一声从湖里蹿出个浪里白条来,一个利落的空翻就水淋淋地落在了岸上,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眉眼扬着笑,开口就要说话,突地发现眼前戳着的人不是自己以为的人,却变成了日夜想见的人,一时反应不及,竟是愣在了当场。 燕七早就在他蹿出水面的时候把小十一的眼睛给捂住了(……?),咳,当然自己也很快转身往回走,半晌听见身后响起有人跳回去的水声,以及旁边岸上那几个人低低的窃笑。 “这么快就回来啦?”燕二太太从燕七手上接过一脸懵比的小十一,刚才发生的事这边一点都不知道,恰好有几大丛灌木挡住了这厢的视野。 “光!”小十一找回了刚才的记忆,立刻向他娘告状。成天他在家里光着个小屁股到处走,燕七就说他脱光光,因而他明白“光”这个字的含义。 “什么光?”燕二太太笑着问他。 小十一着急了,弹动着身体指着湖的方向:“光!光!” “嘁呛嘁,咣了个咣咣嘁呛嘁。”燕七在旁边欲盖弥彰,“小十一定是回忆起了四月里坊间举行的那场盛大婚礼上的热闹乐声。” “这孩子记性倒好。”燕二太太笑着,把一脸“wtf”的小十一递给奶娘,让奶娘喂他些水喝。 燕七正和萧宸从马车上往下搬最沉的毡毯,就见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把毡毯托住,轻轻松松地从车里拽出来,问她:“放哪儿?” “那边吧,那儿平坦。”燕七道。 这位已经穿上了裤头,扛着毡毯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耳朵尖还泛着红。 “多谢小哥儿帮忙,”燕二太太正在那处立着,见状连忙客套,“有劳你了。” “这是家母。”燕七抱着几个枕头走在后头,给两人做介绍,“这位是元昶,字天初,在骁骑营做先锋兵。” 元昶抱拳行礼,燕二太太就扬起眉来笑:“原来这位就是元小哥,果然是少年英豪,一表非凡。家严便曾说道,骁骑兵里出战将,元小哥前途不可限量。” “我外祖在边境上带兵打仗。”燕七在旁补充说明。 “您过奖了,”元昶又是一抱拳,表示对燕二太太父亲的敬重,“保家护国是分内之事,我辈责无旁贷。” 燕二太太笑着颔首:“辛苦了。” “光!”小十一喝完水正被奶娘抱着过来,一眼瞅见元昶就伸了手指揭穿。 元昶身上一僵,耳根直接就红了,丢下句“我去搬东西”后转头就大步走了开去。 燕七弯腰整理毡毯,却见燕小九的一双脚从身边飘过去,慢悠悠地洒下一句来:“不可描述的缘分嗯?” “……” 有了元昶的帮忙,小鹿号上的一应用物很快就都搬下来安置妥当,并排共搭起了两顶帐篷,帐篷外面还铺了一大块毡毯,上头架了大张的油布遮阳,大家就可以脱了鞋坐在毡毯上乘凉休闲,还能把小十一放在上面自由驰骋。 燕七回了车上取茶叶罐,预备升个小火煮水给大家泡茶,从车里出来,见元昶在车下立着,低了头用赤着的脚来回拨拉着脚下的沙子。 “你怎么也在这儿呢?”燕七蹲在车沿儿上问他。 元昶抬头瞟了她一眼,耳根处的红仍未消褪,目光又落到脚下的沙子上,闷着声道:“暂无战事,营里轮流给兵们放假,每人有七天,我和几个一起休的弟兄就商量着到星落湖来玩儿几天。” “这样啊,是该好好歇歇,劳逸结合。”燕七道。 “……”元昶又瞟她一眼,仍旧低着头,“咳,星落湖,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么?” “记得啊,”燕七道,“你说月圆的时候站在湖边往湖里看,湖底星星点点的全都是光斑,就跟天上的银河落进了湖里一样,今儿是十几来着?十四了,月亮差不多圆了,晚上正好可以欣赏欣赏‘疑是银河落九天’。” 元昶翘起唇角,总算抬起了头:“你们怎么也突然跑到这儿来了?” “书院放避暑假了,我们就出来玩儿一玩儿。”燕七道。 “书院?”元昶疑惑。 “嗯,我们在风屠城的金沙书院上学呢。”燕七如实道。 “你上不上的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吧。”元昶道,女孩子又不必考功名,上学都是为了找个好婆家,塞北的书院又比不得京都的书院,在书院学得再好也嫁不到更高的门户里去,再说燕七又不指着这个嫁人,在塞北去书院反而没有什么意义。 “闲着也是闲着,在书院还能交几个朋友一起说说话什么的。”燕七道。 元昶看了看她,又转头向着不远处正站在湖边看景的燕九少爷瞟了一眼,转回来又看向燕七:“你是为着燕九才去上的吧,燕九必然是要上学念书的,你又放心不下他。” “你可不要告诉他。”燕七道。 “他又不傻。”元昶道。 “是吧。” “嗯。” 一时忽然无话,元昶就又低下头去用脚鼓捣沙子,余光里瞥见燕七似要起身的样子,突然间一急,满腔的话一股脑地涌到了喉口,刚挤出一个字:“你……” “啥也没看到,真的!”燕七就立刻极速反应地澄清。 “……”谁想问你这个!——骗鬼呢?!那小不点都看到了你能没看到?!元昶涨红了一张脸转头就走,含浑不清逻辑不明地甩到身后几句:“我们以为没人会来这儿,所以才……脱……比谁憋气潜游时间长……还得再在这儿逗留几天……没别的意思……” 燕七从车上下来,一低头,看见元昶方才在这里用脚胡乱拨弄的沙子,俨然是一个“七”字。 第364章 放开 有一种领悟叫放开。 “哈!哈!咯咯咯咯……”小十一在毡毯上笑了一脸哈喇子,湖里那伙子骁骑兵正在拼游泳,这小位就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嗨了,一见水花四起就笑得前仰后合。 因着这边有异性在,尤其还有个漂亮的小姑娘,那边的骁骑兵们愈加有了表现欲,个个儿在水里头变着花样的扑腾,唯求漂亮的小姑娘能多往他们身上瞧两眼,元昶反而没再下水,只在岸上坐着看,目光时不时地往这边飘上几回。 漂亮的小姑娘面瘫着脸正和她娘、她闺蜜、她综武队的搭档四个人在遮阳棚下席地而坐着玩扑克,把肉团子甩给她弟来带,大家一致举手通过不允许她弟参加扑克游戏,因为这货从来没输过,“独孤求败多没意思啊。”大家这么说着,彻底把高智商学霸排挤出了该圈。 可怜的兵们还在水里使出浑身解数地折腾呢,人小姑娘根本没顾得上看他们,面瘫脸上正渐渐地被蘸了墨的毛笔画上各种涂鸦,以至于到目前为止脸上还一道没有的燕二太太都不由狐疑起来:“小七没有让着我们吧?” “……没有。”真没有。就是这样才伤心好么。连玩扑克都玩不过古人。求抱抱。 小十一一扭一扭地过来,一把抱住燕七胳膊,口水全蹭她袖儿上,抬起脸来指着燕七的脸:“粑粑……” “……”好深的一刀……燕七带着一脸粑粑抱着小十一倒在毡毯上,因为刚好又输了一把……“我放弃抵抗了,你们来吧。”眼一闭等着大家给她往脸上再抹粑粑。 第276节 结果没等来粑粑,倒是一块湿巾子被轻轻盖在脸上,听见崔晞的笑传过来:“擦擦吧,已经没地方能再画了。” 燕七坐起来擦脸,实则萧宸跟她情形也差不多,崔晞脸上有个两三道,倒是燕二太太很让人惊喜,居然是个天生的扑克高手,玩儿了这么多把一把没输。 “把那孩子叫过来吧,”燕二太太觉得自己总赢也不大好,笑着一指远处的元昶,早发现那小伙子一个劲儿往这边瞧了,是想和大家一起玩儿吗?还真是个孩子呢,“我去和栀娘弄午饭,小九多照看着点小十一。”说着就站起身,冲着元昶招手。 那厢元昶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还是快步走了过来,燕二太太便和他笑道:“既然和小七认识,就一起来玩吧,都是年轻人,别拘束,坐。”说罢就叫着奶娘往放置食材的地方去了。 元昶僵在旁边,好像一时有些尴尬,见燕七抬头看他:“坐吧,大家都认识,我就不给你们详细介绍了啊,崔晞,姓陈的,我家小九,我家小十一,我。” 元昶:“……” 萧宸:“……” 小十一:“光!” 元昶耳尖又红了,脸上却紧绷着表情,身上也紧绷着,然后嗵地一下子就盘膝坐到了毡毯上,把小十一吓得一屁股向后坐倒,呆呆地看着这个挨着他姐坐的庞然大物。 “别紧张啊,不玩输钱的,”燕七道,“谁输了谁由着赢了的人往脸上画一笔,能行吗?” “……能。”元昶还是有点紧绷,尤其是对上小十一呆愣愣一直盯着他看的两颗大黑眼珠,生怕这孩子一张口戳穿他那会子春光外泄的丢人事。 燕七吧啦吧啦地讲了扑克规则,鉴于元昶是初学者,前五把他若输了可以不被涂鸦,从第六把开始才算。另还把燕九少爷也拉进来一起玩儿,就算人是学霸咱也不能总歧视人家啊。 元昶懵头懵脑地跟着玩了一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燕九少爷拿起笔照着燕七那张白脸蛋子上毫不留情地来了一笔,正画在鼻子下面,一道浓密的一字胡。然后萧宸老老实实地接过笔,在燕七下巴上来了一道短的,阳刚气顿时更足了几分。 元昶:“……”玩儿个游戏罢了怎么感觉都好拼?…… 两把三把一轮一轮地玩儿过去,燕七和萧宸脸上的涂鸦就开始比着多了,眼见着要开始第六把,元昶莫名紧张起来,他一堂堂国舅爷,从小到大哪儿玩过这种一输就丢丑的游戏啊!正全神贯注于手上摸到的牌,忽觉腿上一沉,一低头,却见燕小胖家的那个肉团子竟是一点儿都不见外地一屁股就坐到他盘着的腿间了,然后抬起脸来用大黑眼珠子继续呆呆地看他,见他低下头来,肉团子“呷”地一声笑了,伸了手就指他:“光!” “……”这茬儿就过不去了?!元昶忽然间就豁出去了——反正最大的丑都已经丢过了,这点小丑算个什么!起手第一张声势十足地甩出去,“大鬼!” 众:“……” 一轮过后,元昶脸上多了四道涂鸦,左右脸上各两道,看上去像只虎猫。 “再来!”初学者们永远热情十足。 两轮三轮,元昶的脸已经成了一个黑芒四射的太阳,见大家画得开心,小十一也很开心,扭着屁股过去把手蘸在墨里,又扭着屁股回来一把摁在元昶赤着的上身上,登时印下两个黑黑的小手印儿。 “咯咯咯咯……光!”小十一笑飞了,欢腾雀跃着再次扭着屁股去蘸墨,被燕七从后头兜住小肚皮给拦了下来:“你不要闹啊,都是男人不要随便乱摸。” 众:“……”重点是这个吗? 小十一来回扭着身子不干了,挣扎着指着墨跟燕七据理力争,嘴里一阵哼叽。 “没事。”元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让他玩儿吧,左右跳进湖里冲一下就干净了。” “光!”小十一转头冲元昶伸出肉胳膊,一副要抱抱要结盟共抗女魔头的样子。 元昶怔了一怔,犹豫了片刻,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两只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面前这个肉团子已经捯饬着两条小肉腿儿冲着他跌跌撞撞跑过来,左脚绊右脚眼看就要摔倒,元昶连忙将两手一收,正把这个肉牛牛的小东西握在了掌中。 然后就不知所措了。整个人僵在原地把肉团子卡在掌间,不敢松开怕摔了他,也不敢抱起怕难掌握手上力道弄疼了他,上半身向前探着,姿势很难受地定在那儿,抬眼看向燕七,却见这货起身道:“不玩儿了,我去帮我家娘亲弄午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再看向燕九,那货脸上带着“好像到了愉快的小便的时间了呢”的表情站起身拍拍屁股就慢慢飘了个没影。再看崔晞和萧宸,崔晞在燕七走开时就跟着一并站起来往做饭的地方去了,萧宸倒是老老实实地留在这儿收拾大家扔了一滩的扑克,可是让元昶开口请他帮忙…… 元昶汗都出来了,僵硬地卡着手里的肉团子,肉团子却在拼命挣扎,不知他究竟是想怎么样,眼看着这货嘴一扁就要哭,只好硬着头皮把他拿起来,然后这位立刻就笑了,伸手指着后头那墨:“嗯——嗯——”还要蘸墨。 元昶把他拿到墨边,让他心满意足地蘸了墨,然后就举着肉爪子眉开眼笑地往他身上扑。 当燕七扛着吃饭要用的小矮桌往这边来的时候,见元昶已经中了至少五六十记黑煞掌,此刻不知是受伤过重还是已经毒发身亡地倒在毡毯上,杀人狂魔燕惊泷正坐在他粗壮的胳膊上仰天狂笑,笑一阵就扭过身去用黑煞掌拍元昶的脸,元昶眼一睁嘴一咧,露出雪亮的眼白和牙齿,冲着他做鬼脸,然后杀人狂魔就又笑飞了。 燕二太太亲自端着菜过来,一见这情形先嗔燕七:“怎么不看着小十一?!看把元小哥儿身上弄的……” “没事!”元昶噌地坐起身,还没忘把肉团子揽在怀里,“挺……挺有意思的,我跳湖里冲一冲就行了。” 燕二太太仍是十分抱歉,继续呼喝燕七:“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元小哥儿拿巾子擦擦身上。” “不——不用!”元昶这回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怀里的小十一体验到了视角大转换,兴奋得咿咿呀呀。 “你在这儿等一等啊,我去拿巾子。”燕七把桌子放下就要进帐篷。 “不用——我先过去了。”元昶把小十一递给燕二太太,转头就要走,却听得后头撕心裂肺地一声哭嚎:“光——” 小十一伸着手冲着元昶直抓挠。 “他舍不得你呢。”燕二太太既讶异又好笑地连忙拍着他,结果这小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嚎起来就没个完,张着手非得要元昶抱。 这是建立起了光屁股星人的友谊了吗?燕七在旁边琢磨。 于是元昶被同星老乡强留下和这厢众人一起用午饭,那厢几个骁骑营的哥们儿羡慕嫉妒恨地不住往这边甩着白眼。好在小十一大人用过午膳就睡了,元昶这才得以脱身回了那边去。 盛夏的中午,两厢众人慵懒又安逸地各据一隅睡着午觉,刮过湖面的风带着几丝凉意,轻轻地吹进没有拉上门帘的帐篷,令人睡得无比舒坦。 一觉醒来,浑身还是有些燥热,在燕二太太的鼓励下,萧宸换上了特意带来的鲛人衣预备下水游一游,崔晞不宜泡凉水,就只脱去外袍挽了裤腿在湖边坐着把脚泡进去,燕九少爷原是根本不屑下水的,却是被家里两个女人一递一句地在耳朵边聒噪了半天,为了堵住女人们的嘴,只得也换上鲛人衣,慢吞吞走到湖边坐下了。 “咦,身上几时还长肌肉啦?”耳后传来他姐的声音。燕九少爷额上小筋一跳,头也不回地一支身子就滑下了湖去,把脖子以下全都没进水里,并且带着一脸嫌弃地远远游离他姐。 “这就对了嘛,多运动运动才有好处啊。”燕七对症下药地把她弟吓到湖里去后也在岸边坐下了,遗憾的是鉴于此处还有别的陌生男人,实是不方便脱了鞋袜也把脚泡进湖里去,只得盘腿坐在岸上看着人家玩儿水。 对面的骁骑兵们见状也跳进湖里玩耍,还假意绕湖比游泳,时不时地从燕七面前游过去,元昶也游,游到燕七面前停下来,歪头看着她:“想游么?” “想啊,鲛人衣我都带来了。”燕七如实道。 元昶双手一撑岸边,将身子从水里支起来,和她道:“那就晚上来游吧,我替你把风。” “没那么严重。”燕七道,女式的鲛人衣本就可以外穿,在江南水乡或是沿海乡村那一带,渔家姑娘们都是穿着鲛人衣和男人们一起下河下海捞鱼戏浪的,只不过京都里的大家闺秀们碍于身份不好如此,而在塞北这地方就更没有那么些讲究了,燕七这会子不下水只是不想引起那伙子荷尔蒙溢出的年轻骁骑兵们过度的注意罢了。 元昶也没多说,抬手把水珠子弹在燕七脸上,而后就滑回湖里飞快地游走了。 夜幕降临后,两拨人各自在水边燃起了一堆篝火,烤肉喝酒吃水果,出于礼仪,燕二太太让燕九少爷给那伙人送了一大块自家带来的鹿腿肉过去,那边的大兵们也回送了羊肉和兔肉,燕九少爷一个人拿不了,元昶就替他拿了过来,结果这一过来就走不了了,小十一大大又想起了他来,扭着闹着要他抱。 元昶也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就得了这位的眼缘,让抱那就抱呗,吃东西的时候抱着,吃完了也得抱着,最后索性抱着这货绕着湖转起了圈,直到把这货转困了,把他往燕七手上交接的时候,见这小东西迷迷糊糊地强睁开眼,肉爪子冲着他一挠,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声:“爹爹……” 元昶身上就是一僵……敢情儿这货是觉得他像他爹才跟他这么亲近的? 真不想承认啊! 究竟哪里像了他改还不行吗?! 抵达星落湖的第一天,众人赏月赏到大半夜才回帐篷去睡,篝火早早地熄了,两边的营地都是一片的安静,明亮的月光将沙漠照得一片银白,湖面上银波跳动,湖水下星斑闪烁,元昶坐在这银波与星斑交映的边缘,静静等了良久,终于等到了那边帐篷前出现的窈窕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来,看着那人冲他摆手,便也冲她摆了一摆。 那身影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走到湖边做了几个颇为舒展的动作,而后一蹲身,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湖中,元昶仰起头继续看他的月亮,耳朵里听着湖中传来的轻微的拨水声。 忽有半晌听不见任何动静,元昶一惊,噌地起身盯向湖中,奈何月光映得湖面太亮,一时竟是什么也难以看清,不容多想,元昶立时猫腰钻进水里,迅疾无比地向着刚才声音发出的方向游去。游到差不多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向下一潜,两手刚一四处摸索,就捞着了一只滑溜溜的脚丫,脚丫飞快地缩回去,紧接着一只手在他肘部向上托了一把,两个人飞快地升上湖面,刚将脸上的水抹去,就听得这脚的主人道:“吓我一跳,我正捡湖底会发光的石头呢。” “你还吓我一跳呢!”元昶低声喝她,“以为你抽筋了溺水了,突然就没了声儿!” “……不要总把我往那么惨的方向想啊……我水性很不错的。”燕七把手掌摊开,“喏,捡到了几块,回头送人。” “早知你想要这个,让我来就是了!”元昶看了看这爪子上托着的石头,然后抬起眼来瞪她,“夜里水凉,很容易抽筋的知道吗!你老实待着,我给你捡!”说着就要往水下潜,听见燕七道了一声:“那一起吧,多捡几块还可以挑一挑。” 两人一起潜入湖中,周遭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安静,只有咕嘟咕嘟的水声,让近在咫尺的人显得那般遥远。 元昶忽然有些着急,伸了手想要捞住她的腕子或是胳膊,可却捞了个空,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元昶慢慢地攥起空空的拳头,没有再试图去捞她。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但这没有什么,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他从渴盼,到执拗,到不甘,再到习惯、到放开……是的,放开,他已经学会了“放”,然而不是放手,是放开,放开她,也放开自己。 她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的手心,她应该自由的飞,这才是她,飞鸟,这才是她的名字,对么?所以对她好的最好方式,就是放开。 放她自由的飞,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不很远也不很近地看着她,陪着她,她飞他就飞,她停他就停,可以并肩,但不打扰,可以陪伴,但不束缚,直到或许某一天他能潇洒道别,亦或更加坚定地与她并肩飞到尽头。不也挺好? 第365章 信念 为了她。 两个人从湖底捞了不少石头,一股脑地堆到岸边,预备从里面挑出几块好看的送人,才刚把最后一次捞出的石头放到岸上,元昶忽然神色一凝,扭头向着北边方向聚神聆听。 燕七在旁边不发一声,虽也支着耳朵,可却除了风吹湖面的细微声响外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正往这边来,”元昶似也听得不大真切,两道修眉却渐渐蹙起,偏着头仔细再听,“很多人……有马……速度很快……” 元昶不再细听,神色凝重地和燕七道:“这伙人是冲着这边来的,敌友未知,你去将令堂他们叫醒,尽量动静小些,然后上车往远处走,东西暂先放这儿,我先帮你们看着,倘若对方是友,我会骑马追你们回来,若是不见我来追,直管往风屠城的方向去,不要回头,不要放慢速度,去吧。” “好。”燕七没犹豫,这个时候分秒必争,立时和元昶分头行动。 除了小十一还在睡,众人皆悄悄起身,什么都没拿,直接上车,由萧宸赶着马径往风屠城的方向疾奔,燕七则站到车顶上回望,见元昶和那几个骁骑兵正在迅速地将双方的帐篷和所有摆在当地的东西用沙土掩埋起来,来不及掩埋的就用绳子绑在一起沉到湖里去,月光下的湖水泛着光,轻易难以发现湖中黑乎乎的物品。 处理完这一切后,骁骑兵们将马牵至附近的沙丘后暂藏,各自手里握着武器静待。 “小四,我记得你又做了个新的望远镜来着?”燕七从车顶探下身子由车窗口和里头的崔晞道。 崔晞从榻下暗格里取出一支比此前那支更大更长些的望远镜递给燕七:“想着路上赏景用就带上了,上路后倒把它忘了。” 燕七重新站起身举了望远镜向着远处望,恰好马车行上地势略高的一处沙丘,视野一时开阔起来,空旷沙漠上的一切都能被一览无余。而就在较远些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快速向着星落湖的方向行进,月光到底比不得日光,只能看得清大致轮廓,燕七调整焦距,瞬间将视像放大,尽管很模糊,但仍能辨认得出——那是一队蛮兵! 一队百十多人的蛮兵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问题燕七已无暇细思,他们是奔着星落湖去的,而元昶和他的七个弟兄正在那里等待确认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八对百,狭路相逢,毫无胜算! 燕七跃下车顶,和萧宸道:“解下匹马给我用用吧,我回湖边一趟。” 萧宸转头看她:“……什么事?” “你先猜着,等我回来看你猜得对不对。”燕七道。 “……”萧宸将车停下,跳下去给燕七解马,燕九少爷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伸了手找她要东西:“望远镜我用一下。” 这货估摸着猜到了三四分,要用望远镜确认呢。 “先让我用用吧。”燕七没给,钻进车厢取弓箭,燕九少爷眯起眼睛来看她,被燕七轻轻拍在肩上,“好好儿的啊。”说着就出了车厢。 旁边坐着的燕二太太还在诧异燕七为何要拿弓箭,却见燕九少爷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竟是罕见地紧紧锁起了眉,心下不由咯噔了一声,却抿紧了嘴,没有开口发问。 好好儿的。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嘱咐过他。燕九少爷袖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定是连她都没把握的事——这样子嘱咐他,就好像把这辈子要和他说的话都凝聚在这几个字里,让他好好儿的,一辈子都好好儿的——怎么就突然要说到一辈子了?!——定是她这一去极可能九死一生! 燕九少爷迅速起身钻出车厢门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姐飞身上马疾驰而出的背影,萧宸在飞快地重新把剩下的马和马骡套好,缰绳一抖,向着风屠城,向着与他姐相反的方向全速奔出。 “她说了什么?”燕九少爷问坐回驾驶座上的萧宸。 “用最快的速度去大营。”萧宸沉着声。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让他觉得很是遗憾,然而她把她最重要的家人都托付给了他,又让他觉得欣慰。可这眼睁睁送她一个人去赴死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燕九少爷回到车厢,垂眸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双手在袖中交握得紧紧,头一回恨自己不是个武将。 燕七骑马疾奔,这匹用来拉车的马远比不上她的壕金,然而到底是单骑,比蛮兵整体移动来得快些,不消片刻便折回了星落湖附近,元昶早便听见了声音等在前头,见她回来几步奔过去迎上:“你又回来做什么?前头出事了?” “北边来的是百十多人的蛮军,赶紧撤。”燕七道。 “你怎知道?”元昶一惊。 “我有能望远的东西,先别多问,赶紧走,对方移动速度不慢。”燕七道。 元昶转身就要回去通知自己的弟兄,然而迈出两步去时忽又停下,转头和燕七道:“蛮子出现在此处,必是想法子躲过了前线军的巡视想要接近风屠城玩儿阴招,那么他们的方向一定也和你们一样,你们的马车比不得他们的速度,照这样下去迟早让他们赶上,你赶紧回去让马车调转方向!” 哪里来得及呢,马车负重本就大,现在又处在广阔沙漠中央,就算这会儿折向,当蛮子行上高地也能一眼看到,拉车的马和战马速度根本不能比,此地距大营还有近两天的路程,来不及,从元昶听见对方行进的声音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元昶又如何不知,他和这几个骁骑兵若此时往回跑兴许还来得及,他们骑的也是战马,蛮子就算看见也无法追上,逃不掉的只是小鹿号上的人,这一点燕七清楚,元昶更清楚。 第277节 所以此时元昶并没有要撤的意思。 “你呢?”燕七就问他。 “你别管。”元昶转头奔向自己那几个弟兄的蔽身处。 “瞧不起人啊,”燕七驱马跟上,“别忘了我是谁家闺女。” 元昶转回头来笑出一声:“真行吗你?” “弓箭我都带来了,你以为呢。”燕七拍拍箭囊。 元昶看着燕七,她了解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作此选择,于是特意骑了马带着箭回来找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上百的蛮兵,知道要迎来的是有死无生,就这么带着箭回来了,从容潇飒,无畏无惊。 这样的一个她,教人如何不情钟? 元昶扬起唇角,把头转回去,冲着他那几个弟兄招手:“来的是蛮子,百十来人,怎么样?” “干死!”几乎毫不犹豫,骁勇铁血的骁骑兵们立刻低吼,人少对人多怕什么,骁骑兵从来就生死无惧!战场上生,战场上死,那才是他们的归宿!见敌就跑?丢不起那人! “这伙子蛮兵能绕过前线军的巡逻线,本事不容小觑,此去不是我方大营就是风屠城,因而说什么也得把他们这计划破坏掉,”元昶和这几个兵道,“朝哥,你的马快,回去报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们几个拖得一时是一时。” 被称作朝哥的那兵也不多说,立刻上马,只和大家道:“哥儿几个痛快打,兄弟很快就来陪你们!”说罢不再多耽,一夹马腹就向着大营的方向驰去。 元昶又和燕七道:“你带了多少箭?” “三十支。”燕七道。 “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干掉三十个蛮子,”元昶毫不迟疑地先下了断定,“一会儿蛮子进入射程后由我和燕小姐先动手,”这话是对着剩下的几个兵说的,“你们在沙中蔽身,待我将蛮子引到前头,你们由身后来个出其不意,干死一个赚一个!” 元昶他们这几个兵出来都带着全身的装备的,这也是营中的规定,只要不是回城或执行有专门要求的任务,但凡离营数里都要武装出行,骁骑兵的基本装备就是甲衣、马、武器和轻盾,箭也可以带,但鉴于骁骑兵向以迅猛强力的风格为主,箭这种对技术要求较高、杀伤面不够大的进攻方式并不常用。 元昶也未带着箭,还要将甲衣给燕七穿上,锁子甲能抵挡一定程度上的武器伤害,燕七却不肯穿:“太难看了,影响我就义时的形象。” “呸,你还想要多好看?!还嫌追求你的傻子少?”元昶也没强求,自己把甲衣穿上,这甲衣重得很,燕七穿上确实也不方便行动。 “都是我的错,我就是红颜祸水。”燕七叹着将箭抽出来做准备。 “……沙漠太小盛不下你了是吧?”元昶翻身上马,另几个骁骑兵已是训练有素地钻进了附近的沙里,连马都卧下用沙子掩盖了起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埋伏。 “准备好了吗?”元昶挑唇看向身边的红颜祸水。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箭法的最高奥义,”燕七搭上箭,“保证你以后都不敢再和我比箭了。” “臭屁。”元昶噗笑,在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走!” 两人拨马,由湖旁低地纵上高处,远处那一队正在行进中的蛮兵立时出现在视野里,距离正在射程,马蹄尚未落稳,燕七手中箭已是急如骤雨地倾泻而出,那队蛮兵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已是有十来人纷纷落马,元昶看得清楚,这些人无一不是被箭准准洞穿了喉咙的! 元昶唇角挑起个笑,他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到她答应的事,她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让你担心,永远让你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头就全是笃定与安稳,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她不需要你的操心和呵护,她需要的就只是她身边的人能够好好的,能够让她放心地生或死。 “漂亮!”元昶一声喝。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赞美她,什么坚强的人不需要安慰,优秀的人不需要赞美,全都是屁话!她在他心里有多好,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是吧。”她说,手上箭未停,依旧宠辱不惊。 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的蛮兵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便有人回以箭攻,元昶一手持盾一手持戟,盾用来挡住攻向自己的箭,戟用来挑开攻向燕七的箭,最终蛮兵的这一波箭击竟是没有一支伤到两人。 燕七手上的三十支箭很快放完,果然是箭无虚发,支支命中要害,支支将目标一箭封喉,根本不给任何反击的机会,干净又利落。然而蛮兵也不都是死的,剩下的人一行顶着燕七的箭还击,一行驱马疾驰迎面冲来,不消片刻就已经近在了咫尺,元昶喝了一声:“接!”手中轻盾向着燕七飞去,燕七伸手接得稳稳,将盾在身后一挡,转头就跑。 元昶挥戟拨开又一波飞箭,架开冲在最前头的几个蛮兵的武器,且打且退,将蛮兵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在蛮兵们的斜后方,那几名骁骑兵悄悄由沙中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蛮兵,立时便砍翻了一片,蛮兵这才惊觉身后有埋伏,连忙调头还击,元昶这厢也停止后撤,腿下一夹马腹,战戟抡将起来,登时便以猛虎入羊群之势冲进了战阵。 可惜蛮兵不是羊群,而是狼群。数不清的刀剑掠着寒光向着元昶劈过来,铁刃划在锁甲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肩,臂,背,腰,腿,不断地感受到重击,然而却觉不出疼,也许是因为信念过于强烈。 是的,信念。在战场上,信念对于兵们来说,比武力还要重要。他跟着燕子忱学的不仅仅只是武艺,还有兵法,燕子忱就告诉过他,一个好的将领,不仅仅要具备高超的武力和战术素养,还必须要有感染力,能调动起兵们最大的动力,能点燃并坚定他们的信念,到了战场上,哪一方的信念能坚定到底,哪一方通常获胜的机率就更大,因为只有信念才能让人无所畏惧,才能让人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才能让人挖掘出自己最大的潜力拼到最后。 那么此刻他的信念是什么?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拖住这些蛮兵,让燕七最挂怀的家人得以安全回家,是的,在这一刻什么保家卫国的崇高目的都排在了她的后面,他心中最强烈的信念,就是要为了她! 元昶挥舞战戟,不顾一切地砍杀着围涌过来的蛮兵,月光下鲜血抛洒,人吼马嘶,沙尘飞扬,拖住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他们。元昶举戟架住一个蛮兵劈来的钢刀,一绞一缠便将他扳下马去,紧接着戟尖刺出,半道里却突听得背后风声,有人从身后向着他砍过来!来不及回身了——迎面又有人攻来,不能犹豫,先刺马下,然后挡下迎面一击,背后的由着他砍!左右也是个死,多着一下少着一下又有什么所谓! 元昶一戟结果了被挑下马的蛮子,紧接着举戟挡下迎面蛮子的攻击,而预料中的背后一刀却并未砍来,元昶仍不犹豫,先将面前这蛮子一戟戮死,然后才转身去看,却见方才想要背后冲他下手的那个蛮兵喉间插着一支利箭已是死在了他的马下。 箭?元昶转头,看见燕七站在沙地里,她的马已经被蛮兵的箭射中死掉了,而她手中的箭就来自蛮兵射在马身上和附近沙地上的那几支,蛮兵的箭一直未停,她灵活地左躲右闪,就在这闪躲间仍能放出箭来,可她也毕竟不是神,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不停歇的箭,于是就在元昶的眼前,一支凶狠的利箭贯穿了她的左腿,血花飞溅,蛰痛了元昶的瞳孔。 死——都去死——你们所有这些蛮狗都得死——都得给我的燕小胖陪葬—— 元昶杀红了眼,战戟疯狂劈出,无数的首级与残肢被抛飞出去,他不再防守,就是一味地攻,一味地杀,能杀多少算多少,杀到最后一口气,杀。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广阔无垠的沙漠上正在展开着一场怎样血腥的杀戮,银色的月光和惨白的沙被染得一片猩红,元昶一戟刺出将两个蛮兵串了糖葫芦,却被身后的一名蛮兵重重地砍落马下,带着铁甲轰然坠地,激起大片的尘沙,他费力地撑起上身,手中戟尚未继续挥出,蛮兵战马的铁蹄已是照着后背狠狠踏下,一口浓血喷得身下的粗沙像是模糊的血肉,他在这血肉上艰难匍匐,血光朦胧了他的视线,他想看清她,看清她最后一眼,他要牢牢地记住她的样子,这样到了下辈子他也不会忘记她。 又是一刀由背后砍来,势大力沉,将他压进沙里,他挥手向后扬起沙土,迷了那蛮兵的眼,换来一瞬的停顿,这一瞬他却用来揩去糊在眼睫上的血水,然后他终于看清了她,她的肩上又中了一箭,却被她面不改色地拔下来立即做了反击的武器,将已经挥刀杀至她面前的一个蛮子穿了喉,她想夺取这蛮子的箭袋,然而才刚取在手里就被另一名杀到的蛮子照着胳膊劈来,她虽堪堪躲开,箭袋却被那蛮子劈得散碎,箭支洒落了一地,她却已没了再去拣回的机会。 “燕小胖……”元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她却好像听到了一般,拖着一条伤腿向着他跑过来,追在她身后的蛮兵面孔狰狞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寒光一闪,狠狠向着她的后背劈了下去。 元昶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燕七,可他没有等到,铺天盖地的冰冷与黑暗瞬间将他包围。 这就死了吗?好吧,与她共葬沙场,再没有什么结局能比这更好了。 …… “醒啦?”再一次睁开眼,窗外阳光正斜,晚霞漫天,熟悉的声音来自熟悉的人,熟悉的人此刻就立在床边,一边的肩上缠着绷带,另一边的腋下夹着拐。 “……你……”他声音沙哑,像沉睡了好多年。 “我天,你不会失忆了吧?还认识我吗?”熟悉的人把头探过来让他看清她的面瘫脸。 “……笨小胖……”他想笑,可是嘴角一翘浑身就疼,“你……你没死啊?” “我怎么能死呢,”她说,“我可是主角啊,主角死了书还怎么写。” “……少……少臭屁,”他说,“还主角……男主角吗你?” “……燕小九我警告你啊,赶紧从元昶的躯壳里出去!”她说。 “……”元昶还是想笑,浑身疼得令他直吸气,半晌咬着牙磨出句话来,“还是……他娘的活着好。” “谁说不是呢。” 第366章 回京 是走是留? “特别巧的是我爹正带军进行野战训练,刚好带着其中一队拉练到那边,朝哥没跑多远就给遇上了。”燕七解释了两人为何得救,这也是后来听燕小九说的,具体她爹怎么救的他们,这个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那伙蛮子全都变成了泥,比大漠的黄沙还要细碎。 “……我的那几个弟兄……”元昶问出了他最不敢问却也必须要问的问题。 “有两个也已经醒了,我来之前刚去探望过他们。”燕七道。 只提到了两个,别的没提,元昶却也明白了,闭上眼睛半晌沉默,良久方才重新睁开,忍着不知是身还是心的撕裂般的痛,笑起来:“终究他们也是痛快了一场。” “可不是吗,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回味,怪不得所有当过兵的人都说,此生当兵无怨无悔,这种情感很难言语表述,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热血澎湃与铁骨豪情,搞得我都想来个木兰从军了。”燕七道。 “你老实着点吧,”元昶全身上下不得动,只好拿眼睛瞟燕七,“身上长一万颗心也不够被你吓的。你伤怎么样?除了肩和腿还哪儿伤着了?” “很遗憾,拼伤没拼过你,”燕七叹道,“后背还有一刀,幸好我把望远镜塞箭囊里,替我挡了大部分力道,然后还有手上蹭破的皮,算不算?” “……”元昶无语地看着她。 “看,把你吓到了吧。”燕七。 元昶:“……要不是我现在不能动……” 燕七:“慎重啊壮士,你渴不渴?” 元昶:“没说要揍你。是有点儿渴。对了,这是哪儿?” 燕七叫了人进来喂元昶喝水:“燕府,我大伯这儿。” 元昶喝罢水,诧异地转着眼睛努力往旁边看,却也只能看到步步锦窗格的一角:“我怎么会在这儿?” “呃,咱们几个是一起被打包带到这儿来的。”燕七道,“大概是为了方便让郎中们集中会诊吧。”元昶是没看着,她大伯差不多把全城全军的郎中都给捞到燕府来紧急抢救他们几个伤号了,否则照他重伤的这个程度早就小命呜呼找阎王爷裸泳去了。 “你不在床上老实歇着到处乱跑什么?”元昶说她,“身上伤不疼是吧?” “我是准备起来吃饭的,顺便走动走动,今天大伯让人做了好多好吃的,可惜你现在吃不了。”燕七拄着拐起身。 “……最后一句你就不用说了,故意的是吧你个蔫儿坏蔫儿坏的臭小胖。”元昶道。 “你想太多啦,安心休养吧,有事就叫人。”燕七说着告辞,一拐一拐地出门去了。 进得里头院子,见她大伯和她弟正在廊下立着说话,一拐一拐地过去,那两人便一起偏了头看她,燕七先问她大伯:“那么多好吃的,我真的不能吃?” “有伤在身,饮食清淡些的好,让四枝给你做。”她大伯声音温和,远不似五枝悄悄跟她说的当见到燕子忱抱着一身血的她迈进燕府时这位能活活吓尿一片人的脸色。 那么多好吃的是给燕家二房几口人吃的,自打燕七被带进燕府接受治疗,二房几口子一直都没回燕宅去,今儿是见燕七已经基本可以脱离床板儿了,大家吃顿饭就要回家去,不能总在她大伯家里耗着。 “伤口疼得厉害么?”燕子恪转身往旁边书房里去,姐弟俩就在后头跟着,进得书房,燕子恪指了窗根儿下的罗汉床让燕七坐,燕九少爷只捞了个绣墩儿,燕子恪则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坐了,微微向前倾着肩,仔细地端详着燕七的面色。 “还行吧,用的药好,有止疼的功效。”燕七答他的问话。 燕子恪却还端详着她,好像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去。他问也是白问,一箭穿了腿,一箭捅了肩,还有一刀劈在背上,旁的各种小伤还有十来处,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让她一点都不疼,而这疼还要日夜延续,直到伤口重新长起。 “别担心啦,真的没事,有事我会说的,疼得厉害我一定告诉你。”燕七宽慰她大伯。 “年前我们回京去。”燕子恪忽道。 一直垂眸端坐的燕九少爷闻言掀了掀眼皮:这位这是因此厌弃了塞北么? “呃,我还有个赌注在身。”燕七提醒她大伯。 “又怎样呢?”这位挑眸看着她,明显不打算跟对方好好玩儿的样子。 “其实我挺喜欢塞北的,真的。”燕七换了个说法。 “子忱和你们母亲今年是一定会回京过年的。”燕子恪道。 如果燕七不和父母一起回京,这就有点儿交待不过去了,现在家里都知道她没能去成东边,毕竟见到了燕子忱也不能再用这借口,两边一通信,什么也瞒不住,索性早早就和家里说了到了塞北来,那就不能不和燕子忱夫妻一起回去了。 “这是个问题。”燕七看着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坐等这二位主动出主意。 “倒也不难,”大男人早就把主意想好了,“我提早去信,让家里去岛上过年。” 千岛湖说来也算京都的地界儿,但蛇精病要跟你玩儿文字游戏你也没办法啊,严格意义上的京都它就是太平城,不进城就不算毁约,哪怕我就在城门口晃荡你也不能把我怎么地。 全家上岛过年,燕子忱一家子一回去先上岛,燕七的十五岁生辰就在正月十六,燕家人在岛上待过十六再进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十五岁,及笄,古代女孩子的成人礼,这一天就是燕七和涂弥的赌约结束之日。 “那就没问题啦,看来我现在就得开始准备给大家的礼物了。”燕七道。 “想要什么列下来,我让人去办。”燕子恪道。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要因人而异,”燕七道,“四哥喜欢马,送他一把马头琴好了。” 燕九少爷:“……” “你呢?”燕子恪忽又看向燕九少爷,“想继续留在此地,还是想回京?” 燕九少爷:“……回京。” 第278节 “哦,不继续暗查我与玄昊流徵当年之事了?”燕子恪问。 燕七燕九少爷:“……” “还想查也不要紧,把你一个人留下就是。”这位还在继续吓唬侄子,“再不行把萧家小哥儿也留下陪你。”萧宸无辜躺枪。 燕九少爷垂下眸子,指尖在袖里动了动,道:“不必了,我已查到了所有能查的。” “哦,期待你的成果。”燕子恪道。 燕七:“……”好诡异的谈话。 “那队蛮子,”燕子恪的话题一嘎嘣就拐到了十万八千里,“从天气回暖时便由鞍靼部落带了粮草辎重出发,绕了个大远儿,走的是最为凶险的流沙地,损失了一多半的人,就是为了避开武家军在前线的巡守,以至于前些日子才绕到星落湖地段,你们遇到的那一队只是先遣兵,后面还有大部队。” “这么拼啊,”燕七道,“他们付出了这么多是想得到什么回报?” “算计好了时间,待四蛮联军在前方发动大战,迫使我方出动骁骑营和燕家军离巢救场,这些人便借机直取风屠城。”燕子恪道。 “那么他们的大部队现在怎么样了?”燕七问。 “派出了骁骑营和步兵营截杀,燕家军守城。”燕子恪道。 “然后呢?” “小九说说看,”燕子恪却看向燕九少爷,“然后呢?” “将计就计,引敌入彀。”燕九少爷慢吞吞地道。 …… 四蛮发动的大战在七月初打响,武家军于前线应敌,敌众我寡,不得不请动骁骑营与燕家军驰援,未战多时,三军急急回撤,“意欲赶回营救边城”,四蛮大军强势压上,深入天朝战区,突被天朝大军反戈一击,包抄围剿,真枪实弹的大战持续不休地进行了几日几夜,战况空前惨烈,最终以四蛮联军的惨败告终,天朝军大胜回营。 八月,武家军、骁骑营、燕家军再度出征,分取山戎、鞍靼、骨貊本部。 九月,山戎举部迁徙逃亡,鞍靼龟缩不出,骨貊称降,自此四蛮联盟宣告瓦解。 十月,圣旨抵达风屠城,着令燕子忱率麾下三千营兵择日起程返京,着巡抚燕子恪随军归京述职,着新晋游击将军武玚率麾下三千营兵镇守风屠城…… 燕七检查了最后一遍自己要带走的行李,才要去沐浴准备熄灯歇下明早上路,就听见张彪的大嗓门在二门外叫:“有人要见大小姐!” 燕七出得大门,见元昶一身粗布衫子地站在月光下,看着她脚步轻盈地迈下台阶,脸上不由露出个笑:“明天几时走?” “吃过早饭就上路。”燕七道,“伤怎么样了?” “还得养上个把月。”元昶伤得重,这么几个月就能起身已经是奇迹了。 “皇上没想你啊?”燕七问,大家都得到旨了,怎么能没这个小国舅爷的呢。 “来信了,问我回不回去。”元昶道。 “哦,你的打算呢?”燕七问。 “我,”元昶扬起唇,“我要留下。我是骁骑营的先锋兵,不破蛮夷誓不还。” 第367章 时光 每个人都长大了。 燕子恪把回京的行程和时间算得精准无比,不早不晚,年二十八抵达京郊,休整一晚,年二十九哥儿俩进宫面圣,大军暂留城外,燕二太太带着孩子和家下在城外客栈等信儿,倒是燕子恪百忙之中还没忘让人把萧宸和崔晞亲自送回各自家中,中午皇上在宫里给哥儿俩留了饭,下午放出来,只带上家眷,一路就奔着城东的千岛湖去了。 因着燕子恪提前来信说是要在岛上过年,燕府一家子一等孩子们放了假就搬上了岛去,今日也得了消息,早早就派了燕三老爷和燕四老爷哥儿俩等在岛上的码头接船,见着燕子恪下来倒没什么,瞅着他身后那穿了一身铁甲挺立如山的汉子,随同来接船的燕府家下刷地就跪了一片——二老爷,这就是二老爷,这就是那位在大漠边关的修罗地狱生死战场上叱咤了整整十二年、被蛮子畏如鬼神的那个男人!——好、好骇人啊!尽管他在那里立着不动,尽管脸上带着笑意,尽管面孔生得英俊,可那骨子里散发出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就想给他跪啊! 不管是因敬还是因畏,这伙子家下都跪得老老实实一丝不苟,生怕一口气喘不对就被这位拎起来一刀砍了首级。正打心里头发怵,就听得他们的四老爷“哈哈”一声笑,大步过去抡起一拳:“二哥!你可算——哎哎哎哎——疼疼疼疼哎哟喂啊啊啊啊——” 燕子忱一只手捏住他四弟燕子恺抡过来的拳,轻轻松松就势一绕一拐,把这货的胳膊拧到他背后,笑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接把人撩飞:“你他娘的是才刚唱戏回来还是怎么地,穿的这是什么花裤衩子烂裤裆?” 垂头正跪的众家下:“……”二老爷的画风是酱婶儿的……越来越怕了肿么破…… 燕子恺拿宽大的袖子随意掸了掸被他二哥踹上脚印的苹果绿的裤子桃花粉的袍,嬉皮笑脸地重新贴上来:“二哥,那东西有没有帮我带回来啊?” “他娘的急成什么样子!待会子见过爹娘再给你!”燕子忱笑骂,他和家里这哥儿仨虽然有十二年未见,这骨血亲情却都是天性,他离家去北塞的时候燕子恺还小,照说对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可是哥儿俩一见面就像是日日相处过的,谁跟谁都不客气。 而燕三老爷燕子恒行事就文雅多了,面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深深地向着燕子忱施了一礼:“二哥……”话音未落人就被他二哥张臂箍进了怀里,来了记结结实实的熊抱,一记大掌怼在后背上,险没怼出肺血来:“哈哈!好小子,愈发长得人模人样儿了!” “二哥也是愈发英武了。”燕子恒咳着笑,转眼看见燕子忱后头下来几个女眷,连忙过去又是深深一个长揖:“二嫂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 燕七:“……三叔,是我。” 燕子恒:“啊。” 一大伙子人闹闹哄哄地先在码头上相互厮见过,而后便往前头正院里去,后头家下们七手八脚地抬了行李浩浩荡荡地跟着,转眼进了院门,一进一进穿过去,院里廊下各处的下人见状皆都屏息敛衣垂首恭立,待那一大团主子过去了才敢抬起头来张望,交头接耳地议论个几句。 一大团主子此时已经迈进了上房,燕老太爷夫妇领着一众妇孺早便等在了房里,听得院外脚步声时老太太头一个便先坐不住了,颤巍巍地站起身,眼里的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老太爷先还想瞪她一眼,怪她这么大个人了在晚辈面前沉不住气,然而看到老妻这副样子时自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用力攥着,生怕自个儿一个忍不住也跟着沉不住气地站起来。 可当看着跟在大儿子身后一身戎装大步迈进来的那个人时,二老就再也无法端坐,才要迈步迎上,那人已是几步上来嗵地一声跪在了面前,后头花花绿绿跟着跪了一片,然而二老已是无暇细顾,只管婆娑着泪眼去扶这个在外头吃了十二年苦的二儿子。 “爹,娘,儿子不孝,今日回来领罪了。”燕子忱沉声说着,嗵嗵地便往地上磕头,后头二房一帮子人就也跟着嗵嗵地磕,老太太心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管抱住燕子忱嚎啕,老太爷顾不得面子,悄悄在旁拿袖子抹眼,满屋子的人见状无不泣下如雨,一时间哭声成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爷终于哽着声先发话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身为……自当要……”老太爷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太到底是最心疼儿子的,一边抹着泪一边往起扶儿子,最后倒是让儿子连搀带扶地重新弄回上座坐了下来。 “阿霜。”燕子忱回身唤燕二太太,燕二太太带着几个孩子快步向前,再一次叩倒在燕老太爷夫妇面前:“媳妇不孝……” 燕老太太却是紧着将她扶起:“好孩子,苦了你了,我心里都清楚着呢……”目光一挪,看见了靠在燕七身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声音不由再次颤起来,指着这小身影道,“这……这是……小十一?” “祖母叫你哪。”燕七告诉小十一。 小十一看着燕老太太一脸的眼泪鼻涕,不由往燕七身后缩。 “快过来。”燕二太太招手叫他。 小十一很不想过去,转头看着燕七:“回家吧,咱们。”还想着塞北才是家。 “已经到家啦,你不是想看看祖父和祖母长什么样子吗?过去看啊。”燕七道。实际上这小位的原话是“猪(祖)父猪(祖)母、啥东西?” 小十一在上京的路上被燕七带着看过乡下放养的猪,一心觉得猪父猪母大概和这东西也差不多,可如今看着坐在上头的两个人,怎么也觉得不像,疑心重重地走过去,试探着叫了一声:“猪?” “哎!”老太爷老太太高兴得齐齐应了一声,真当这孩子说话还不清楚。 燕七燕九少爷:千万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老两口乐得抢着把小十一抱进怀里,一时是谁也顾不得了,好容易等到把小十一弄哭了(……),下头等着的众多晚辈们才得了机会正式相互厮见,先是燕子忱领着燕二太太和燕七姐弟仨及身边下人向着燕子恪夫妇行礼,而后燕子恒燕子恺领着一帮女眷和家里的孩子们向着燕子忱夫妇行礼,热热闹闹乱七八糟地呼来唤去,老太爷和老太太在上头看着又是带泪又是带笑——团圆了,终于是阖家团圆了!这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日子,真是好得不能更好些了! 一番热闹相认后,众人便亲亲热热地在这堂屋里落座,和二房夫妇俩聊起这些年在塞北的生活,大人们说话,孩子们只有听着的份儿,小十一却不肯跟着猪父猪母坐,他娘只顾着回答众人问话,一时顾不得他,他便只缠着燕七,燕七在那儿坐着,他就站在旁边抱着燕七的腿,歪着头,半张脸藏在燕七的腿上,半张脸露着,悄悄地打量着厅内的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有的人在看他的爹娘,有的人在看他的兄姊,有的人在看他。 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小十一倒不觉得怕,因这一路从塞北过来,天天都和他爹麾下的三千营兵一起行路,他爹成日骑在马上抱着他在队伍中穿来穿去与人说说笑笑,那阵仗可比眼前大得多,小十一转动着大眼珠,好奇地看向这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然后就对上了一双阴冷的,毫无生气的,让人骨髓里往外透着寒气的,简直不像是人类所拥有的眼睛。 还不到两岁的小十一自然不会有这样多的感触,他只是出于本能地害怕起来,哇地一声哭了开,拼命地往燕七的腿间挤,伸着两条小胳膊哭闹着要抱抱。 小十一这厢一哭,燕老太太那里坐不住了,忙叫小十一的奶娘将他抱了,亲自带着去了旁边起居室的暖阁哄慰他,还当他是见不惯这么多的人。 燕七跟着去了暖阁,好容易哄得小十一不哭了,燕老太太便坐在炕上逗孙子玩儿,燕七从里头出来,重新回到座位,抬眼看向对面,两年不见,这些兄弟姊妹们都有了不小的变化,都是年轻人,好几个又正值青春期,几天就能变一个样儿。燕大少爷燕惊潮,再过半年就要及冠了,如今却仍未成亲,看着比往日倒是成熟稳重了几分,衣着装扮还是只选奢侈品牌。 燕二姑娘燕惊春因着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不宜顶着寒风乘船上岛来回奔波,今日便不曾回娘家来,只派了贴身的嬷嬷过来代她给燕子忱夫妇磕头,武琰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过来,毕竟这是燕家一家子团聚,第一时间还是要让给人家自己人静静享受。 燕三少爷燕惊澜,这个一向在燕府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庶子,如今再见,这感觉便大有不同了。燕子恪的妾室杨姨娘是假妾,这位燕三少爷是假儿,燕六姑娘是假女,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燕子恪却也是淡淡地将他们养到了这么大,没有过度关注,也没有假作无视,认真说来,即便燕子恪将他母子三人保护在燕府里,也不好过多插手杨姨娘对儿女的养育问题,毕竟杨姨娘是这两兄妹的正头母亲,燕子恪能做的也就是尽量给予最大的物质和资源上的帮助,做得若再多,这个“度”就要过了。 而眼下看来,杨姨娘在私下里对儿女的教育似乎还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至少燕三少爷看上去温文尔雅,寡言内敛,这样的性子起码不必担心他跑出去四处闯祸。 再看向燕四少爷燕惊波,两年的时间让这位成长成为了一名十足的壮小伙,肩也宽了,身板儿也壮了,那会子相互打招呼听得声线也变粗了,只是眉眼间精力四溢的神情却是一直没变,不住地冲着燕七又是笑又是打眼色,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燕五姑娘燕惊梦,身上依旧是华丽无匹的衣裙,精心地描了妆,已过及笄之年的她愈加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年幼时的矜娇刁横已几乎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几分透着骨的冷漠与孤傲,对上燕七的目光,不再似以前那样畏缩,只是淡淡地挪开视线,落向虚无之处。 燕六姑娘燕惊香,一如既往地文静内秀,尽管她也曾对燕七动过一些小女孩的坏心思,在燕五那里搬弄过是非,导致燕五故意影响燕七姐弟的用冰,还险些让姐弟俩在那年夏天时就跑去塞北,但归根结底这个姑娘还是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褒贬的地方,也许杨姨娘教育儿女的方针就是藏锋敛颖、韬潜谨饬。 燕八姑娘燕惊秀,比燕七只小一个月,眉眼也长开了,漂亮是漂亮,却总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不知是随了燕三太太还是随了她的生母赵姨娘,本来就不是个心眼儿宽的人,如今看来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善,此刻悄悄打量着燕七的目光里便总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让人惊讶的是燕十少爷燕惊涛,燕七姐弟离京的时候这小家伙还只是个小豆丁,两年的功夫成了八九岁的小大人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举手投足间竟有了燕三老爷的几分影子,只偶尔和燕七对上目光时才会调皮地冲着她飞快做个鬼脸。 每个人都长大了。 虽然小时候各有各的优缺点、各有各讨人嫌的地方,可也毕竟都只是小孩子,如今一个个长开了面孔,拔高了身板儿,成熟了面容,这变化认真想来,还真是让人有几分唏嘘。 其实,有时候打败你的既不是天真,也不是无邪,而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第368章 变化 鸿鹄有鸿鹄的高,燕雀有燕雀的巧…… 燕七在打量她的兄弟姊妹们的时候, 她的兄弟姊妹们也在打量着她和燕九少爷,这里面当然要属燕八姑娘燕惊秀对她姐弟俩最为关注。对于燕惊秀来说, 身为家里唯二的两名庶女之一, 身份上本就已觉得低人一等了,她又比燕六姑娘小上一些, 这么看来在家里这些孩子中她就是最底层的那一个。 以前二老爷夫妇远在边关, 二房姐弟就像没爹没娘的孩子,燕八姑娘不敢跟燕九少爷比什么, 人是儿子,还是嫡出,也就只好把目光放在燕七那块胖木头的身上。尽管燕七也是嫡出,可谁叫她小时候胖呢,又胖又木, 性子还温吞, 看着也好欺负, 燕八姑娘这颗一向自卑又不肯甘心的心总算有了寻找平衡的地方。 她需要在燕七身上建立自信, 找到优越感, 排解在燕五那里受到的各种窝囊气。在这个家里,怎么也得有个人过得不如她才好,否则人比人气死人,这种郁闷,这种怨怼,不想法子发泄出去是要逼疯人的! 可惜,这个燕七身边却有个大伯宠着,并且在离开京都之前还一天天地瘦了下去,变得漂亮了,变得厉害了,就好像在破茧的蝴蝶,这样的变化让燕八姑娘感到焦虑,她不想成为这家里最不受重视、最没有光彩和资本的那一个,她不想接受老天给她安排的命运…… 让她开心的是,燕七要出远门,真傻,外面哪里比得家里好,风刀霜剑,皮肤都要被吹粗,手脚都会被磨大,她会变黑,变粗,变丑,变得一脸风尘!尤其后来听说她竟然去了塞北——塞北啊!那是什么地方啊?!听说那里的沙子一颗就跟指甲盖似的那么大,风一刮漫天飞砂走石,而且气候还干燥,太阳还毒辣——天啊哈哈,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燕七回来会变成什么样儿! 燕八姑娘从跟着大家上岛的那一天起就开始盼望着见到燕七,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被塞北风沙磋磨成了什么丑样子。 然后她现在见到了。 她不得不努力地在袖子里交握着自己的双手才不至让自己气得哆嗦。 燕七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两年未见,足以刷新对一个人旧有的印象重新加载新的认知。 燕七长个儿了,以前又胖又矮的那副样子好像是个错觉一般,再也无法安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她长个儿了,又高又瘦,却毫不似闺阁圈子里的那些瘦小姐瘦得干瘪、僵硬、病态、乏味,她这瘦是充满了弹性、柔韧、力量与健康的瘦,她四肢修长背脊笔挺,像一竿冲天的秀竹,有着凌风傲霜之姿。她的皮肤也没有变黑变粗,依然白皙干净,她的五官亦像周围所有的同龄人一样长了开来,眉心霁朗,眼底清疏,脸上所谓木讷的神情,如今看来更像是淡泊静笃,只不过那个时候谁能从一个小孩子身上想到这样的四个字?而她现在长大了,那些曾经被一层层夹裹在稚嫩表象下的东西倏然间在所有人的面前铺展了开来,和她的弟弟燕九一起,两个人坐在那里即便不言不动,也似是背倚长空脚踏广漠,衣缘袖角带着风的味道,鬓畔颊边有骄阳的光泽,姐弟两个都变了,不同于燕大的无谓,燕二的慎守,燕三的敛淡,燕四的健爽,燕五的浮艳,燕六的虚婉……这两个人跳出了四方院井,被外面的风霜雨露滋养得风神秀彻、器范弘润,再难找出高墙深院拘囿过的痕迹。 两年时间一晃过去,忽然之间这两个人就成了另外一个圈子里的人,就好比……燕雀窝里飞出去了两只鸿鹄,他们和她的天空,根本不在同一层。 思至此处燕八姑娘忽然有些怔忡,望着这两个人脸上的云淡和风轻,不由试着去想象外面世界的样子。 外面的世界大概很新奇很美好吧,燕八姑娘心想,可是对于她这类的人来说,外面世界的可怕与危险远远多过于它所产生的吸引力。 鸿鹄有鸿鹄的优点,燕雀也有燕雀的长处,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外面的世界,做为一只燕雀,她只想安安心心地待在这笼子里,至于鸿鹄们的天空,离她实在太高太远,这距离让她连攀比的心都无力再有。 思及此,燕八姑娘倍感颓丧,颓丧过后却又不明所以地觉得心眼开朗,既然已无从可比,那好像就轻松多了啊,不用总盯着想着紧张着了……这么一看,原来嫉妒也是件累人的事,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比你出身好,比你运气强,比你更有能力和天赋,你拿出一辈子的时间和力气用来嫉妒,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自己更难过吧。 燕八姑娘慢慢地从颓丧的心情里走出来,交握的手渐渐松开,紧绷的身板也放得柔缓,尝试着翘起唇角,从强笑到自然的笑,从自然的笑到轻松的笑,发现这并不难做到后忽然就变得坦然起来,直到大人们对二房的嘘寒问暖告一段落、众人暂时解散时,她已可以上前握了燕七的手,大大方方地问到她脸上去:“七姐从北塞可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都在箱子里放着,我先回飞鸟居收拾清楚了,保证短不了你的。”燕七道。 “那成,我可等着了,东西不好我非上飞鸟居堵着你去。”燕八姑娘笑嘻嘻地道。 燕九少爷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瞟过一眼来。 燕子恪和二房一大家子才刚从外面回来,自是要先回去梳洗沐浴休息整理一番,于是大家都识趣儿地早早散了,放这几口子各回各处,燕子忱夫妇在岛上的居所早就被收拾了出来,由燕子恪亲自指定并命名,唤作“紫烟庐”,就建在岛上一条飞瀑脚旁的巨岩上,正押了“日照香庐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那诗。 燕七和燕九少爷先回了飞鸟居,当初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京都,所以燕九少爷也未细挑,就暂先和燕七在飞鸟居楼上楼下地住着,这次回来却要重新选个地方,总不好一大坨人都在树上住着,树觉得这也太虐了。 燕九少爷爬上树去还没等往椅上坐,一枝就来传燕子恪的话了:“老爷请九爷移居至天水阁。” 第279节 天水阁是燕子恪的住处,就在湖中那条船上,可地方够吗? “老爷换了条大船。”一枝很细心地补充了一句。 “……”燕九少爷有些诧异,却仍让人抬着行李,跟燕七打了声招呼后往湖边去了。 诧异的是自打燕子恪去了塞北之后,似乎就总爱把他弄到身边带着,在塞北时是因为正赶上可以接触到政务的好时机,带他在身边能够指导他实践锻炼,如今回了京也这么带着他,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认为他已到了足以承当一切的年纪,或是认为他已具备了可以承当一切的能力,所以现在开始,老鹰才要真正地教小鹰如何成为天空的霸主了? 燕七梳洗沐浴换了套家常的衣服,由着烹云煮雨几个丫头收拾她的行李,两年未见几个丫头也都有了不小的变化,比之以前都成熟稳当些了,然而煮雨同志仍然没改了话多的毛病,见着燕七第一眼几个丫头先跪着嚎啕了一番,这会子红肿着眼睛欢欢喜喜地干活,煮雨那张嘴就没停,吧啦吧啦地追问燕七这两年的生活状态,燕七好歹说了几句就逃出了飞鸟居,一个人往紫烟庐去了。 紫烟庐是栋二层的小楼,楼上是起居处,上得二楼见一众丫头婆子也正忙活着收拾,倒也不必很细地张罗,听说住到正月二十一家子就要回京中府里去。 燕子忱已经脱去了铠甲亦换了家常衣衫,正坐在窗畔喝茶,见燕七进来便笑着招手:“过来,坐。” 燕七坐到他对面椅上,接过她爹亲手给她倒的茶抿了一口,然后问他:“感觉怎么样?” 十多年未见亲人面、未在家中住,骤然间回来,可有不适? “还好。”燕子忱笑笑。 就算是骨肉亲情,十二年未见,也会存有遗憾,可惜他无从选择,这条路从一开始定下来,就注定要狠着心地走到头。 “好在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弥补。”燕七道。 “是啊。”燕子忱笑着伸掌在燕七头上盖了一下子。 “皇上有说把你弄回京后让你做什么了吗?”燕七关心老爹的工作。 “听皇上的意思,大概一个京营参将之职是没跑了。”燕子忱道。 京营参将,正三品的官,直升两级,可见铲除姚立达是替皇上出了怎样大的一口气啊。 “恭喜高升,红包一封。”燕七伸手。 燕子忱大掌拍飞这只爪子,压根儿没理她这茬,只道:“今儿晚上在家吃顿团圆饭,我还得出城去营里,明儿一早要带军入城,等着皇上论功行赏。” 就是要带着他的兵们游街,接受百姓的膜拜和欢呼,搞不准胸前还要别个大红花什么的。 遗憾的是燕七不能去,总不好刚一回来就往外跑,倒是后来燕大少爷他们哥儿几个在晚饭的洗尘宴上听说了此事,次日一大早便都跑回城里看热闹去了,连燕九少爷都一并跟了去,燕四少爷回来后口沫横飞地说起当时的盛况:“天造大街两边堵得是水泄不通,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先还只有一小撮人疯了似的又笑又哭又叫,后头许是受这些人影响,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哭喊,拼着命地往前挤,我瞅着好几个都想扑到二叔的马上抱住他,比见了自家亲老子还亲,更还有把脸蒙上的姑娘尖声嚷着‘燕将军奴要嫁与你’,好家伙,那叫一个热闹!” 燕七:“……”这简直跟那一世的追星族有得一拼了。 “决定了!我回头就求二叔教我武艺,将来要做个二叔这样的战将!”燕四少爷的兴奋劲儿也还没下去,一把捞住燕七的肩,“七妹,你可得帮我在二叔面前说说好话!” “没问题,前提是大伯母同意你练武不?”燕七问。 “呃……”燕四少爷挠挠头,“应该……会同意吧,娘现在也不大管这些了。” 燕大太太好像还真不大管了,就连现在住在岛上的一应中馈事宜似乎都交给了燕三太太在操持,这其中的原因为何,燕七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燕子忱晋升为京营参将的事是在午饭前传到岛上的,老太爷老太太高兴得无可不可,立时让人设了香案拜祖宗拜皇上地一通忙活。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团圆饭,而后团坐守岁,大人们在屋里闲聊,燕四老爷便带着侄子侄女们在外头放炮放花,小十一胆儿贼大,听着炮声一点儿不怕,还在那儿咯咯咯地笑,燕四老爷便将他架在脖子上东跑西蹿,最后以被小十一尿了一后背而告终。 一过子时,孩子们惯例地又闹哄哄地向着家长们讨要红包,老太爷老太太给小十一的红包最重,燕子忱和燕二太太也给了每个孩子一封大大的红包,对于燕四少爷及其后出生的这些孩子来说,这位二叔于他们是很有些陌生的,尤其他还是员武将,比之一向风雅的燕子恪和文质彬彬的燕子恒实在是个很鲜明的反差,哪怕是比较跳脱的燕子恺也不似他这般……嗯,怎么说呢,刚性?痞气?硬派? 总之是这个家前所未有的风格,他的加入一下子便给这个线条略柔和的家庭注入了一股子硬朗粗豪又外放的气息,原本一些总要斤斤计较的事忽然间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燕家的上上下下一时间都在暗暗地观察和适应着这种变化,这个年二房一家成了家里受关注度最高的人。 对此燕三太太颇有些危机感。 好容易大妯娌被迫放了权交到了她手里,如今还没得意多久,二妯娌就回来了,长幼有序,就算大妯娌不再掌理中馈大权,也该轮到二妯娌上手,难不成还要让她把到手的权与利眼睁睁地再交出去? 权利这东西啊,你没沾过手,就不知道它有多美妙,接易接,放难放啊! 燕三太太接连两日都未能睡好,好容易熬到年初二,早早地带着老公孩子回娘家去了。 燕七也起得很早,跟着她爹练了会儿拳脚、射了三千箭,回飞鸟居沐浴更衣梳头,吃过早饭就叫着燕九少爷随同长房几个孩子去了岛上的码头,今儿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燕二姑娘要和女婿一并回来,虽然大着个肚子,毕竟也是过年,况且前两日燕子忱夫妇从边关回来她也没能亲自回家来见,这一次算是二礼合一礼了。 远远地便见着燕家负责去对岸接人的船慢慢稳稳地向着岛这厢划来,燕七眼睛好使,一眼就瞅见了站在船头的武琰,武琰眼睛也不差,亦早早地一眼瞅见了人丛中的她,扬起唇角抬臂冲着她招了招,燕四少爷在旁边雀跃着也冲他舞起双臂来:“姐夫!姐夫!我在这儿!” 船抵码头,武琰回身进得船舱将燕二姑娘扶出来,后头几个丫头婆子人人一脸紧张地时刻盯着燕二姑娘的动作,生怕她走得不稳。待上得岸来,双方相互行礼拜年,燕五姑娘和燕六姑娘便上前接了武琰的手扶住她们的姐姐,燕二姑娘因着怀孕脸上富态了许多,人看着也比未出阁时更显得红润精神,看着燕七和燕九少爷时还绽开了一记笑:“两年不见,都长了这么高,小九比小七还高出了大半头。” “且让他得意一时,明年我再超他半头。”燕七道。 燕九少爷:“……”你长一米八算了。 “走走走,爹老早就等着了!”燕四少爷拽着武琰开心非常。 一行人簇拥着武琰夫妇去了正院,给老太爷夫妇、燕子恪夫妇和燕子忱夫妇拜了年,说了会子话,燕二姑娘便让人扶去了燕大太太所居的风篁坞,连同燕五姑娘,娘儿仨说私密话去了,武琰则同一帮孩子一起去了燕子恪的天水阁,热热闹闹地坐在那里说话。 一时各自活动,燕四少爷便和燕大少爷翻了燕子恪的鱼竿出来跑去外头船边上比钓鱼,燕三少爷同燕九少爷下棋,燕六姑娘旁观,燕七同武琰坐在窗边喝茶说话。 “燕子飞弓当真射得了那样远的距离?”武琰笑着问燕七。 “对啊,因为箭也轻嘛。”燕七道。 “匪夷所思,”武琰笑道,“改日有空教我开开眼。”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塞北土产?”燕七道。 “不管是什么,我想那一定与众不同。”武琰笑道。 “算你猜对了,”燕七道,“是射死那达力的那张弓,世上第一张燕子飞弓,产自塞北战场。” 武琰眉尖轻动,笑着伸出拳头递到燕七眼前:“这真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年礼,谢了。” 燕七便也伸出拳头和他碰了一下:“回礼呢?” 武琰笑着探手往怀里伸,燕七见状不由道:“还真准备啦?跟你说掏出来的要不是十斤一个的大金元宝我可不要啊。” 武琰掏出来的却是一个不知什么质地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旧扳指,放到燕七面前桌上,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我那条胳膊被人砍断时,我第一反应竟不是去拿回自己的断肢,而是纷乱之中先把那手上的扳指给撸了下来。这扳指是我第一次夺得骑射大赛时的奖励,学生时期一直跟着我,比过骑射,打过综武,上过战场,一直舍不得换掉,如今我是用不上了,你若不嫌弃,日常练箭可以戴着它。” 第一次得到的奖励,那时候的热血少年,对未来是抱着一腔的雄心壮志和美好期待的吧。 燕七把扳指套在手上,竖起这根拇指,和武琰道:“那么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继续让它见证荣耀。” 第369章 重逢 伍陆柒。 年初六, 燕子恪官升刑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入参机务,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内阁辅臣。 年初十, 燕家要在岛上举办谢恩宴, 遍邀满朝文武入岛做客,一为燕家兄弟俩擢升谢恩, 二为将在外打仗十多年的燕子忱推进当今的官圈, 因着燕大太太已不再掌理中馈,燕三太太又实是能力有限, 不得不在燕老太太的指示下忍痛交出一半权来分给了燕二太太,妯娌两个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以至于下头几个女孩儿也不得不跟着加进来帮手。 燕五姑娘却在这当口称病不出,每日窝在桃墟里将养。 燕七这会子也只好甩膀子上了,好在在塞北的时候帮燕子恪打理内宅已经积累了些经验, 这个时候不至于太抓瞎, 带着一队丫头婆子在岛上各处蹿来蹿去, 时不时地还能碰见燕八姑娘带着的那队也在那儿蹿。 待到了初十, 一大早就起来了, 穿衣打扮,跑着去了紫烟庐,和燕二夫妇一起胡乱扒了几口早饭,然后一家子又去了正院和其他人汇合,再然后男丁们就被打发到了码头去接客,女眷们等在正院儿里。 上午九点来钟的时候客人就开始陆续上门儿了,来得最早的是武琰,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位可不是当客人来的,同着大小舅子们一起在外候着,然后就是武家的后续大部队,武长刀还未从塞北回来,来的都是他的弟兄子侄和家中女眷,武玥冲在了第一个,一下船不管不顾地就向着正院的方向跑,进得正院门,迎在第一个的就是她的好朋友燕七,还没待将人看清,武玥已是一个飞纵扑了过去。 “燕老七——” “艾玛你谁啊,认错人了啊,一字之差,谬以十万八千里。”燕七抱着她,双臂不易察觉地紧了一紧又松开。 武玥从燕七怀里出来时,一张笑脸上已经全是泪花,狠狠地箍着燕七的肩拼命在她脸上看:“讨厌啊你!都这样了还木着脸!” “什么眼神儿啊,我都笑得这么开心了,再多高兴一分就背过气儿去了。”燕七掏了帕子递给她。 武玥胡乱拿帕子在脸上抹了几把,眼睛却一味地盯在燕七脸上:“你咋长成这样啦?!怎么这么瘦了呢?!你现在多高啦?快给我讲讲你在塞北过得怎么样!” “讲啥讲,三天一封信地给你寄,每封信都写得跟本儿书那么厚,能讲的都给你讲了,现在你比我还清楚我在塞北是怎么过的呢,到时候我想不起来就问你。”燕七道。 “我不管,信上讲的和你亲口说的哪能一样——哎呀你想不想我?”武玥这嘴咧着就一直合不上,眼角的泪花也是揩去一批又涌现一批。 “怎么能不想呢,没见我现在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啊,快让我看看你长岔劈了没有。”燕七道。 武玥把腰一叉给她看,两年不见,谁能不变呢?她也长高了,长开了,武家人特有的高个头亦遗传到了她身上,不同于燕七的秀挺,武玥的高是英气俊拔,柔化了的刀锋眉和倾山鼻愈发让她显得干净豪爽,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却是一直没变,白里透红精神十足也没变,那颗赤子般纯真的心亦没变。 “真好啊。”燕七叹道。 “什么真好啊,词不达意的,”武玥开怀地揉搓燕七,有的时候最丰富的言语也难宣泄最强烈的感情,到武玥这儿就只好表现为直接上手了,“你呀你呀,变得让我都快不认识啦!” “没有吧,我觉得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可爱啊,哪里变啦?”燕七任她揉搓。 “认真说不上来,眼鼻嘴啥的都没变,但是这么整体看起来就是觉得哪儿变了。”武玥停下手仔细打量了燕七一阵,“哎呀我看不出来了!管你哪儿变了,反正回来了就行!”继续揉搓。 这还没揉搓出个一二三,武家的大部队已经进门了,登时一片相似度超高的脸就把燕七给围起来了,七嘴八舌地抛出各种问题来轰炸,一部分是问她好的,一部分是问塞北问题的,还有一部分是关于那达力人头的,燕七一圈话说下来舌头都抽筋了,好容易有人出声把她给解救了下来:“别围在门口了,先去给燕家长辈们拜个年吧。”武们这才哗啦啦地涌向了上房去。 “谢谢啊五哥。”燕七揉着腮。 “不客气。”武珽笑呵呵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啊?”燕七看向这位,这位从脸到身,线条比从前更加成熟硬朗了,一派的器宇轩昂,然而眉间眼角却又有着几分慧黠——没变啊,还是那么狡猾。 “还好,看样子你也不错。”武珽笑着上下打量了燕七几眼,“塞北果然是造就真汉子的宝地。” “……大过年的气哭给你看啊。”燕七动作浮夸地抻抻身上特意穿的石榴红缎面棉裙儿。 “夸你呢,别得意忘形。”武珽负了手笑着往上房去了。 武家年轻人们刚进了前面上房门,后头长辈们的大军就从院外进来了,燕七挨个儿行礼打招呼,打到最后瞅见一张久违了的面孔:“过年好啊十二叔。” 武长戈淡淡扫了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擦肩过去了。 燕七一想:哟,燕老二就在码头接客呢,这二位已经碰过面啦,居然没有打起来吗? 武玥给燕家众长辈拜完年后就跑了出来和燕七站在一起说话,她问燕七在塞北的生活,燕七问她和陆藕在京中的生活,明明彼此通信中都已写过的事,还是要细细地再问上一遍才肯放心。 客人陆陆续续进门,燕七也不能总站着不干活,一趟趟引着女眷进门,时时关照着有各种需求的客人们,还得盯着下人们好生伺候着,武玥就在旁边陪着,陪了一阵觉出蹊跷来,悄悄一拽燕七袖子:“怎么不见你大伯母出来管事?” “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这消息也是煮雨跟燕七叨咕的。 武玥就没再说什么,毕竟现在那位已不仅仅是燕七的大伯母,还是自己亲二嫂的母亲,于是转而笑嘻嘻地用胳膊肘一拐燕七:“这回见着亲娘了,有没有哭着偎娘怀里撒娇?” “那是小九才干的事。”燕七果断造谣,“我娘成天听我夸你,都快不想要我这个亲闺女了,一心想着认你当义女,我昨儿偷偷瞅见她连认义女的礼物都准备下了,你今儿可得小心着些。” 武玥哈哈笑:“那敢情儿好,从今儿后就多一个人疼我了,我还能跟你争宠,你还得管我叫姐姐!” “哎,说到这个,我连你和小藕的及笄礼都没能参加成。”燕七叹了口气。 “有什么呀,反正你送的及笄礼物我们都收着了。”武玥一摆手,却又问燕七,“你的及笄礼眼看就到了,说好怎么办了吗?” “简单办一下就行啦。”燕七道。 “那怎么成,及笄可是女人的大事,你想简单办你大伯也未必同意。”武玥可是知道燕七她大伯宠侄属性点有多高的。 “就是跟他商量过后决定的啊,”燕七道,“我们家这两位刚升了官,已经有点过于招眼了,今儿又办了这么一场大宴,后头该低调点儿,我的及笄礼就简简单单的最好,到时候就请你、小藕、崔晞他们,几家平时比较亲近的客人就行了。” “哎对了!听说崔四和萧八也跟着你一起去塞北了?”武玥忙问。 “快别提了,崔小四那孩子一直瞒着崔大人夫妇,直到从塞北回来才告诉,回来第二天就从家里让人给我带信,说是崔夫人知道了真相后当场就吓昏过去了,待会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崔大人和崔夫人了。” 第280节 “这的确……咳。”武玥也没好主意帮好友,一抬眼瞅见院外来人,忙叫起来,“小藕!” 陆藕快步过来,未到跟前眼里已是含了泪花,燕七迎上去,四只手交握在一处,陆藕这泪珠儿就簌簌地往下掉,“快别哭了,我那帕子上还沾着阿玥的眼泪鼻涕呢,都没法儿给你用。”燕七道。 陆藕被逗得一下子带着泪笑出来,武玥在旁边捶了燕七一拳,陆藕自个儿拿帕子边擦眼睛边道:“可算是回来了,还担心塞北那边太苦,太磋磨人……” “除了天气略干燥之外还是挺好的,对了,你那个救饥方可没少救人,乔大人跟你说了吗?”燕七问。 陆藕脸腾地就红了,含糊地道了一句:“这有什么可说的。”好在走在她身后的陆太太正好进门,燕七武玥忙着行礼就没再和她提乔乐梓那一茬。 因在外头站着太冷,燕七就让武玥陆藕陪着陆太太去招待女眷们的厅里坐,自个儿仍在外面负责接引新上门的女客,直到快用午宴时才去了厅里,同着武玥陆藕缩到角落里好生地叙了回离情,午宴过后是戏班子表演,仨人也顾不得听,溜去了飞鸟居继续说,越说越觉得这两年中彼此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有说到,比如武玥成为了锦绣综武女子队的主力,比如陆藕在全京书院乐艺大赛上取得了弦乐部门第三名的荣誉,以及一些身边事,比如谢霏接连两次再度在骑射大赛上败给了程白霓,比如陆莲的姨娘生下了一个女儿,却因产后失调恐再难有孕,再有一些京中的要闻,比如闵家受姚立达的牵连,闵贵妃由贵妃降为了嫔,生下的小皇子也交给了皇后抚养,她的父亲闵慎中从正二品的户部尚书直降为礼部仪制清吏司的五品小郎中——这还是因着见机早,早早就开始撇清和姚立达的关系,甚至就在姚立达伏诛前夕,闵慎中就“大义灭亲”地在朝上参了姚立达一本,还上了道罪己折,来了手“举报有功”、以退为进,能保住官儿做就已经很不赖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陆莲万想不到自己千方百计地嫁进了皇帝的亲家家族后,没两年她公公就由二品变成了五品,比乔乐梓还低上整整一大级,更别说她丈夫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天天在家坐吃等死,家里头现在就一个小姑子闵雪薇,那姑娘又岂是她敢招惹的,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沤血了。 “而且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武玥后头说道,“这两年官眷圈子里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起来,小藕也这么说。” “哦?怎么个奇怪法儿?”燕七问。 第370章 可怕 圈子里的可怕事儿。 “好几家太太都不怎么爱出来参加宴请了, 就是咱们以前悄么叽儿观察过的那几位最爱凑热闹的,后来我和小藕发现有好几次大宴都没见过她们, ”武玥压低着声音和燕七道, “另还有两三家大人把自家太太给休了,只不过原因各异, 行事也低调, 没引起什么大的影响,原本我们也没怎么察觉, 还是听我五哥说起,这才特别注意了一下,另还有几件更可怕的,这却是从乔大人那里听说来的了,小藕你说。” 陆藕脸又红了, 却见燕七看着她, 只得瞪了武玥一眼, 道:“这几件事也是经过有意压制才没在这个圈子里造成太大影响——听闻有两家太太先后因突发躁狂, 拿刀砍死了贴身家下, 甚至还有一位直接便拿剪子将庶女给捅了——这是较严重些的,另还有几位说是得了疯症,大多时间里看着很是清醒,对人也好,可时而便疯症发作,又是喊又是哭,还总说有人要害她要杀她,见人就打,六亲不认,谁都不敢近前,等这疯劲儿过去,人就又恢复如常,行止有礼,与常人无异,找了多少郎中来看都不济事,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先我们都还觉得这些不过是偶发之事,可后来听我五哥说,这些事之间必然都有着某种联系,否则为什么突然在这两年间会有这么多起类似的事件发生?为什么都发生在官家太太身上?”武玥神秘脸,“只不过目前没有什么实证能解释,五哥不让我们乱往外说。呃……小七?怎么了?” 武玥被燕七黑沉的瞳子吓了一跳。她不知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过于迟钝,直至现在才发现在方才说话的过程中,周围好似有着那么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让人心生凛意。她分不清这气场里所包含着的是怎样性质的情绪,但这让她莫名地有点透不过气。 “啊,抱歉,我失态了。”燕七道。 武玥:“……”你哪里有态来着? 正说着话,奶娘抱着小十一找过来了,心惊胆颤地爬上树屋,哆哆嗦嗦地向五六七行礼,和燕七道:“泷哥儿吵着闹着要找小姐,没法子,只得将他抱了来。” “快来快来!”武玥开心不已,上前把小十一抱住,“叫姐姐。” “叫姐姐。”小十一学舌。 “叫声姐姐给你吃栗子。”武玥道。 “声姐姐。”小十一道。 “……”武玥。 放小十一下来满屋乱跑,仨人坐炕上给他剥栗子,武玥就问燕七:“复学的手续你几时去办?” “过完年之后了吧,小藕还要继续上学吗?什么时候办婚事?”燕七看向陆藕。 陆藕红着脸假装没听见,只管拿栗子投喂小十一。 武玥坏笑,告诉燕七:“据说是乔大人怕小藕年纪小,早早嫁过去会受罪,主动提出可以多等几年,陆伯母也觉得好,想着等小藕十六岁以后再说。” 燕七瞟她一眼,这家伙知不知道“受罪”在这里是啥意思啊。 “不过现在小藕家里清静多了,娘儿俩多做几年伴也是好的。”武玥意有所指地冲燕七眨眼。 陆经纬下放了,陆莲也嫁出去了,剩下个许姨娘,没了陆经纬罩着早就被宫里来的那位江嬷嬷给收拾老实了,加上她这胎生的又是个女儿,后头能不能再生还不知道,陆经纬更不知几时才能调回京来,等他回来她没准儿就已是人老珠黄,主母要是善良点呢,还能让她活到那个时候,要是狠点儿,直接让她“病”死,陆经纬远水救不了近火,她死都没处申冤去。 所以现在陆藕家里可谓是一片清明,许姨娘窝在她那小院儿里成天屁都不敢放一个,江嬷嬷又是一把管家的好手,一边带着陆藕学习中馈,一边替母女俩调教下人,以前那些个不顶用的、被许姨娘收买了的、陆经纬家里的经年老仆,这两年全让江嬷嬷以各种手段各种借口给打发了出去,新启用和提拔上来的全是陆家母女的亲信和买来的背景干净的新仆,从头调教,只认她母女俩为主,牢牢地将陆家整个宅子握在了自个儿的手心里,这会子即便陆经纬调回来,在内宅这一亩三分地儿上,那也是陆夫人说了算。 “怪不得小藕这两年未见愈发长得滋润了,”燕七道,“这心一宽啊……” 武玥:“体就胖。” 燕七:“逢喜事啊……” 武玥:“精神爽。” 陆藕又好气又好笑又脸红,起身就要怼这俩说相声的,说相声的们抱头四散奔逃,小十一也跟着逃,一边逃一边咯咯笑着喊:“爽——爽——” 笑闹闲聊一阵,三个人夹带着小十一从飞鸟居里出来,毕竟燕七是主,不能总搞小团伙,还得帮着家里大人应酬一下其他的客人,于是不紧不慢地往前头去,四处走了一圈,看看哪些客人有什么需要,招呼自家下人该添茶的添茶、该补点心的补点心,然后在燕四少爷的锦茵精舍外面的空地上看到了他和武珽等一伙子综武队的成员在那里抖箜竹玩儿,萧宸也在。 “哟!燕小七!”一群人瞅见燕七纷纷粗着嗓门儿打招呼,这帮家伙们有的正在经历变声期,有的已经变声完毕,有的因为营养过剩长得跟成年人似的十分雄壮,个个儿都有了不小的变化,见着燕七过来便都对着她上下打量,然后一致认为“比以前更爷们儿了”。 “我一定是见到了假队友。”燕七转头和武玥陆藕道。 “七妹七妹,你也来试试看!”燕四少爷招呼她。 “这个我真不会。”燕七道。 “我来!”武玥兴冲冲地过去,“咦?萧八你也在啊!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呢?” 萧宸:“……”我长个儿了。 “你会玩儿这个吗?”武玥问他。 “不会。”萧宸道。 “那我教你啊。”武玥从燕四少爷手里接过箜竹,拉开架势一抖一抛,漂亮的几个动作做下来一点失误没有,激起众综武队员们一番叫好声,个个儿也不甘示弱,嚷着要和武玥比,一群人扯起场子耍了起来。 “五哥,借一步说话。”趁着大家都正凑着热闹,燕七去了武珽身边。 武珽闻言扫视了眼众人,见没人注意这厢,便冲着燕七一扬下巴,两个人状似随意地溜溜达达走到了稍远些的地方去。 “就知道你得找我,”武珽脸上却没有惯常的笑意,目光落在旁边残雪未消的枯草尖上,声音压得极低,“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关注着普济庵,也曾请家母帮着进去探过底细,可惜里头的人警惕心十足,设立了各种‘入会’标准,而并非只要多花钱就能进入,还要通过时间的检验,想在三五天内就探得其中隐秘是不大可能之事。” “入的是什么会?”燕七问。 “家母与几位经常出入普济庵的官家太太交情不错,只不过这些人入会之后都签有一份保密协议,饶是家母想尽法子都没能套出话来,也仅知道在那庵中的花费达到一定的标准后是可以入会的,至于入的是什么会,却是一点都套不出来了。”武珽的神情有几分严肃,将目光收回来落在燕七的脸上,“关于这个普济庵,你了解多少?” “我不是很能确定普济庵的幕后操控是什么人,但如果当真是我所想的那个人,那么关于普济庵的真相,将会十分可怕。”燕七道。 “可怕?”武珽眯起眼睛,“如果连你都觉得可怕,那这真相的分量还真不容小觑。” “这件事我必须要和我大伯通个气,”燕七道,“五哥你这几日什么时候有空能再来岛上一趟?我请大伯在家里等你,大概会需要你把这两年关于普济庵及其引申出来的事详细说一说。” “可以,我这段时间都有空,随时可以上岛,”武珽看了看她,“你觉得会是谁,亦或说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据我此前所知,普济庵的斋饭里有罂粟壳。”燕七道。 “罂粟壳?!”武珽显然也知道这东西,不由一惊,“这种东西据说只有西域才有,中原没有种植。” “中原地大物博,只要引进了种子,一样能大片种植。”燕七道。 “罂粟……”武珽沉吟,“食用多了会令人致幻么?” “那要看它被经过了怎样的加工了。”燕七沉眸,“所以我想知道幕后操控的人是谁。” “看来你心中已有了人选。”武珽敏锐地盯着她。 “在确定是那个人之前,还是先不说了吧。”燕七道。 武珽未再追问,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半晌武珽才笑了一笑,偏头看着燕七:“听说差点和元昶做了喋血沙场的鬼鸳鸯?” “……武玚同志就是个大嘴巴。”燕七无语,“他信上都乱说什么了?” “把你夸成花儿了。”武珽道,“据说你们俩干死了近百蛮子?” “太夸张了,当时还有好几个骁骑兵呢。”燕七道。 “那也不错了,”武珽看着她笑了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上过战场的家伙。” “别着急啊,大好时光才刚开始呢。”燕七道。 “说得是,”武珽笑起来,抬手在燕七肩上拍了拍,“今年要是拿不到综武头魁你就知道大好时光好在哪儿了。” “……现在回塞北还来得及吗?”燕七可是听说前年锦绣又没能进前四,结果整支综武队连寒暑假都被罚着天天训练来着。 “哦,对了,谢谢你的礼物。”武珽笑道,燕七一回来就让人把给自己要好的几个朋友从塞北带回来的礼物分别送去了府上,给武珽的是一把鹿角柄的匕首,实不实用的在其次,只那鹿角是燕七亲手猎到的,然后燕家军里有个本地少数民族的兵,很会雕鹿角,那手艺是他的族人代代传下来的,雕出来的成品造型优美又颇具艺术感,当成礼物来送也很拿得出手。 “别客气,我还带回来不少当地的土特产鹿角片,需要的话直管找我要。”燕七大方道。 “……那个我就用不着了。”武珽看她一眼,心道这货到底知不知道鹿角片是做什么的? 燕家的这次宴请崔家也来了,只不过没见着崔晞,听来找燕七算账的崔暄说那孩子回去后没几天就病了,原因是水土不服……在塞北待了一段时间竟然有点不适应京都的气候了,又是拉又是吐的,所幸在塞北那段时间常常跟着燕七到处乱跑,又有五枝帮着调理和督促着锻炼,身体底子比以前强了不少,养了几天就缓过来了,然而这次崔夫人却不许他出门,非得看着病根儿除尽才行。 一场大宴办下来也是人困马乏,待将客人们逐一送走,女眷们强撑着指挥着家下把残宴都收拾了,男人们要么醉倒了要么也累得懒怠动弹,一大家子闭门歇了两日才满血复活。 复活之后女人们倒是能清闲清闲,男人们却还要继续忙,今儿燕子恪被这家请去喝酒了,明儿燕子忱被那家请去赴宴了,反正天天没个闲,连燕三老爷燕子恒那个睁眼瞎都天天有人请,不过请人家去的都是文人雅士,主要是以文会友居多,纵是喝酒也只是小酌宜情而已。 燕四老爷燕子恺自他二哥回来后这作息就正常多了,因为他早就写信托燕子忱给他从塞北带了一只小鹰崽子回来养着玩儿,原本燕子恪在京里时也能给他弄到鹰仔,然而人怕京里弄到的种不纯,非得要塞北土产的鹰,这回得偿所愿了,天天在家里摆弄那鹰,据说还打算参加今年上巳节时要在京中举办的赛鹰大会呢。 大人们忙,年轻人们也不安省,几位少爷天天要么被人请、要么请人来,连燕九少爷都赶了四五场小宴了,人燕小十还有自个儿的儿童圈子呢,燕七却是没什么事做,每天就是陪陪燕老太太,陪陪自家老妈,陪陪小十一,再或和燕八姑娘凑在一起唠唠闲嗑。 待得正月十五,燕子恪晚饭前就被叫进宫去陪皇帝赏灯吃饭了,燕子忱去了京营和自己的老手下新下属们一起欢度佳节,燕子恒被一群文人骚客请去城中某某茶楼赏月赏灯吟诗作赋,燕子恺跟他的十几个把兄弟不知蹿去了何处,燕四少爷则叫着燕大少爷燕三少爷燕九少爷另还带着燕小十一起进城观灯,女眷们夹裹着小十一则陪同老太爷老太太自成一队亦进城凑热闹,因着才过去的一年边军大破蛮夷,铲除了姚立达这个逆贼,风屠城的百姓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皇帝高兴,百姓们也高兴,于是今年的正月十五就办得比往年更加红火热闹,说是举城皆出都不为过。 然后岛上就剩下了燕七一个。 找了个闹癸水不方便的借口没有跟着燕家人一起进城,就只在飞鸟居里窝在炕上抱着暖炉就着灯光看书。圆月上枝头的时候,听得煮雨进来传话:“一枝在下头,说是大老爷请姑娘去天水阁一叙。” 那位回来得倒早。燕七撂下书,拽过件毛披风披在身上就下得树去,跟着一枝往湖边走,见那艘做为“天水阁”的大画舫就泊在岸边,只第二层书房的灯亮着,影影绰绰地印出个正给鹦鹉喂食儿的人影来,这是连鹦鹉水仙都给带到岛上来了。 燕七上得画舫,敲门进去,见燕子恪穿着件瓷青色的家常衫子,在这个季节里显得很是单薄清冷,头发却少见地披散着,还带着几分湿气,像是才刚沐浴过,手里拿着一柄小梳子,却不是给自己梳头,而是正给水仙整理羽毛,听见燕七进屋也不回头,只道了声“坐”,继续摆弄水仙,四枝端上热茶来就带上门出去了,水仙一歪头,从燕子恪的肩膀上方看过去,见燕七冲它招手,便叫了起来:“安安,安安安安安!” “怎不去看灯?不差这一天。”燕子恪回过身来看了燕七一眼,把手里的小梳子丢在旁边的小几上。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成人了,有点紧张。”燕七道。 燕子恪轻轻笑了起来,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微微偏着头,看着灯柱上琉璃灯罩子里的灯芯:“几个时辰与十几年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眨眼,你便已长大了,一眨眼,我便要老了。” “你要知道,光阴对有些人是无效的,”燕七道,“我记得一位常葆青春的人曾说过,最好的不老妙方,就是永远不要回忆过去。” “呵呵呵。” “我说真的啊,不如我们一起试一试。” “好。” “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与过去有关的事还是要告诉你。” 第371章 故事 夜很长,故事也很长。 “从阿玥她们那里听到的这些事, 我觉得并不都是经过传言夸张了的,对此我很有些担心。”燕七道。 “你认为有人通过普济庵用罂粟制造的毒物来控制官家女眷?”燕子恪望着燕七。 “如果只是单纯的罂粟壳, 或许达不到这样强烈的效果, 但如果是经过加工或是制造同类的毒物,那效果就比较可怕了。”燕七道。 “你所说的这类毒物, 叫什么名字?”燕子恪问。 第281节 “根据制作原料和毒性的不同, 这些毒物也有不同的名字,但它们都有一个统称, ”燕七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凉,“毒品。” “毒品,”燕子恪再博学,对这种东西也毫无所知,于是看向燕七, “安安与我细讲讲。” “毒品可以使人形成瘾癖, 控制人的精神, 可以使人抑制或兴奋, 甚至产生幻觉, 并且一旦沾染,就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它会促使人不顾一切地继续使用,为此哪怕做出杀父弑母违逆天理的事都再所不惜,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治愈或克服毒品,可以说,一旦沾染毒品,人就会变成魔鬼。”燕七看着燕子恪,“罂粟只是其中某几种的制作原料之一而已,单纯地在斋饭内放少量罂粟壳,长时间食用才会上瘾,而成品毒品,一次就可以让人欲罢不能,如果泛滥使用,毁灭性比战争更甚。” 燕子恪一瞬不瞬地望着燕七,半晌站起身来,负了手轻轻踱起步子,“有人正在利用毒品操控官眷,一旦用毒成瘾,那必是要财舍财、有令必行。官眷,多为官家内宅掌理中馈主母,嫁妆金银,铺子田庄,只这些财物便不会少,兼之又掌管宅中内账,真若到了那个份儿上,大着胆子掏空家中银钱也不是不可能。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内宅以主母掌理为主,也是男人最后的退步之地,重要之事、重要之物,大多都留存于内宅,幕后操控之人若想要打探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不必安插眼线,只这些受操控的内宅女眷便能一手替他办到。只怕除了幕后那人外,无人能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一种可以将人操控到如此地步的毒物,因而这样的手段一旦铺展开来,必是超乎想象,防不胜防。安安,”说着正踱至燕七面前,低下头来望住她,“毒品这样的东西,你从何得知?幕后之人,你可识得?” 燕七仰起脸来对上燕子恪深且沉的目光,道:“我曾和这样的东西,打过半世的交道。” 琉璃灯罩里的灯芯轻轻地晃了一晃,房间里忽然静得落针可闻,水仙歪着头在架子上似睡非睡,湖水微动,隔着水雾迷离的玻璃窗,隐隐传来画舫发出的吱呀吱呀的轻微木头声响。 燕子恪偏了偏身,将脸遮进灯影里,清沉舒淡的声音波澜不惊:“那么幕后之人应是涂弥无疑了。” 安安曾与毒品打过半世交道。 传闻涂弥有宿慧。 涂弥与安安曾是师兄妹。 涂弥逼安安离京。 涂弥其人,若真有前世,不是匪首,便是枭雄。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燕子恪问。 这个“以前”当然不会是指这一世。 “说来很讽刺,”燕七脸上淡淡,“他曾经和我一起跟着我们的师父受当地官府所邀,协助缉拿走私毒品入境的罪犯,也曾经和每一个身怀正义的人一样对毒品深恶痛绝,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忍受不了这日复日年复年、枯燥乏味的护山守林生活,摇身一变,成了活跃在边境地带最大的毒枭,他不仅制毒,贩毒,杀人,走私,洗钱,他自己,也吸毒。” 缉毒者成了吸毒者,比任何人都明白毒品危害的人自己却吸上了毒,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具讽刺意味了。 而对于云飞鸟来说,最讽刺的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曾亲密依偎、并肩生死的最亲爱的人,转眼就成了水火不能相容的敌手,她曾有多相信他,她就在他手上死得有多惨。 燕子恪从灯影里走出,在燕七的身旁坐了下来,“以那几家出事的官眷所表现出的症状来看,吸或食用过毒品的可能十之有九,而涂弥制毒亦基本可以确定。剩下的事交给我,安安,无需挂忧。” 这一次燕七却未应他,转过头来将他望住:“毒品这样的东西,莫说闻所未闻的当朝人,便是在很多人都清楚毒品危害的那一世,仍有人不肯尽信,亦或出于好奇而涉毒,这后果不可逆转,一沾毒品毁终生。大伯,在那一世从事禁毒的官府人员数以万计,可仍旧无法切断毒品进入百姓生活的途径,更有许多人被动吸毒,很可能旁人递给你的一杯水一块糕里就含有毒品,防不胜防。” 燕子恪也转过头来望着燕七,眸光微动,半晌笑了一笑:“莫担心,安安,我会小心。” “……那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因为好奇而去尝试。”燕七道。 “我答应你。”燕子恪道。 “好吧,姑且信你一会儿。”燕七道。 燕子恪歪着头,目光落在燕七手边的茶盅上,良久方轻声道:“安安。” “嗯。”燕七应他。 “‘那一世’,你是谁?”燕子恪目光轻滑,由茶盅挑上燕七的面颊。 “那一世啊,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燕七伸直双腿,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亲爹亲娘就把我遗弃在了山林的边缘,我师父那天正好才刚从山外买粮食回来,就把我给捡了,后来想着怎么也得给我取个名字啊,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取什么名字好,师父一抬头,正看见一群鸟儿掠过白云,于是我就叫做云飞鸟了。” “云飞鸟何其有幸。”燕子恪道。 “谁说不是呢。”燕七道。 “然而尊师亦为幸甚。” “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后来呢?”燕子恪问。 “后来啊,故事很长很长,真的要听吗?” “今夜也很长。” “后来我就跟着师父住在山林里了,那边的山很多也很高,就和咱们京都北边的十万大山一样,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树,有特别大的湖,有常见的和少见的、泛滥的和珍稀的各种大小动物,师父的祖祖辈辈都是守林人,据说能追溯到西周的时候,那时他的祖上还曾做过官,就是掌管山泽林囿的那种官,叫啥来着?” “虞人,又称山虞。” “山虞,怪不得附近的山民和村民叫他大山或是山子、山神,原来是根据这个来的。” “山虞之职,乃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辨其时禁,凡采扑田猎,必以其时。” “听说师父的先祖也是箭法大家,不仅射术好,还会制箭,这手技术一代代传下来,后来时世变迁,没了官做,又逢乱世,师父的祖上就躲进深山老林以猎为生,再后来世道安定,师父的祖辈被聘了做看山守林人,主要的职责是防止一些人偷伐偷猎,保护珍稀的动物和植物,直到我师父这一代。” “出现了毒品?” “嗯,我们所居的山林,正位于两国边境,对门的国家治理混乱,自然环境又适宜种植制造毒品的原材料,于是就产生了无数的毒贩子,为了金钱不惜一切地制毒贩毒,想尽办法偷越国境,将毒品贩卖到这边来。” “山与林正可成为毒贩的掩护。” “是啊,所以从这里越境的毒贩多如过江之鲫,而禁毒的官府人员与之相比就显得太少太少了,毕竟禁毒的危险性比抓普通犯人要高得多。正因为禁毒人员稀缺,当地官府便想聘请当地人加入,一来当地人对地势更熟悉,二来也方便隐藏身份暗中观察。不过敢于拿命涉险的人还是太少,我师父也是几经考虑后才肯答应的,毕竟那时候他还要养我,如果他死了,我不知要沦落到什么下场。” “他又是为何肯答应的呢?” “有个当地村民就因为给缉毒警察……缉毒衙役指了指毒贩逃走的方向,后来整个村的人都被毒贩做为报复疯狂屠杀了,”燕七语声淡凉,眸底却是一片无尽的黑,“那个村子的村民对师父和我很好,每次师父带着我去村中玩耍,都会有村民给我塞鸡蛋、塞水果、塞糖。” 燕子恪没有说话,只是动用几根修长的手指静静地给自己和燕七的盅子里倒上热茶。 “后来师父就成为了官府的编外缉毒人员,比起正规的缉毒人员来说,师父反而有更多的优势,因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生活在那片大山和深林里,不论是官差还是毒贩,对于那片地区都远不及他更熟悉,凭借着这样的优势,师父才得以自如地同毒贩周旋。并且因为有一手好箭法,还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某个毒贩而不会将附近的毒贩同伙打草惊蛇,这也是之所以在火铳遍地的时代官府还要请师父这个只会用箭的人加入缉毒行列的原因之一。” “火铳?”燕子恪问,这个神奇的时代并没有火铳这种东西。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燕七端了茶润喉,“后来缉毒这件事就成了师父的终身事业,也成了我的终身事业。” “涂弥是几时加入的?”燕子恪也早端起了茶,端着端着忘了自己还没喝,就手又放回了桌上。 “在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师父又从外面捡回了一个他。”燕七道,“他比我大上几岁,很聪明,只是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他都摇头说不记得,师父原想将他送去孤儿院,养两个孩子对师父来说负担委实有些重,然而涂弥却机灵得很,一味抱着我叫妹妹,师父最终还是收养了他,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师父又抬头看天,天上没有鸟,只有云,云端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师父就叫他云端。后来看到师父练箭,他便也要跟着学,一学之下,师父发现,云端是个奇才,仿佛就是为了弓箭而生,自此后全心全意地将一生所研究出的箭术精髓和制弓造箭之法悉数教给了他,云端便成了他的开门弟子,待我长大了些,能够握得稳弓箭时,也跟着师父开始了习箭,于是成了他的关门弟子,云端也便成了我师兄。” “年纪小小便已有了城府,此人确不简单。” “的确,后来我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天往返于山林和山外的书院之间,被山外的孩子瞧不起,每每想要欺负我们,都被他用了各种小手段反击回去,从未吃过亏。只不过他读书不用功,再大些后,我去了外地读书,他没有考上,回了山中跟着师父一起帮官府缉拿毒贩,开始了每日刀尖上舐血的生活。师父的本意,愿让我过普通人的日子,但后来他过世了,我就回到了山里,和云端一起继续他未完成的事,守山,护林,打击贩毒,潜心于箭。” 燕子恪这一回端起了茶盅抿了口已微凉的茶,没有再问后续,也无需再问。之后云端叛离,成为了毒枭,而那片十万大山、古老森林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能够忍心,将她一个人扔在那孤寂阴森的无际山林里,任她自生自灭,任她孤独无依,任她独自战斗,任她终此一生? “唯一遗憾的是,师父的独门箭技,断在了我的手里。”她说着,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在哪一世相传,都是一样。”燕子恪道。 “说得对哦,怎么样,大伯,有没有兴趣从今天起弃文从武啊?”燕七问他。 “那些越境的毒贩,大抵有多少?”她大伯假装没听见用问题混了过去。 “说出来很吓人的,只我那有限的一生所干掉的穷凶极恶不得不杀的毒贩,就有数千。”燕七道,“那些人大概都已不能称之为人了吧,为了金钱所有我们能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事都能做出来,他们从不把人命当命,会绑架普通人做人质来胁迫缉毒的官差,而几乎所有被他们绑走的人质都没有存活下来的,当场解救人质是我干的最多的活儿,实战箭法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一毫一厘的误差都不能有,一丝一点的情绪波动都不能生,任何一次紧张或大意,付出的就是一条乃至多条无辜的生命,并且那些悍匪绝不会给对手第二次机会,在边境一带缉毒官差与毒贩之间爆发大规模的枪战也是寻常事。” “枪战?”燕子恪又听到了他从未听过的字眼。 “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是不是可以交换了?”燕七看向他,“该讲你的故事了。” “子时了。”燕子恪瞅了一眼书架上的钟漏,又转回头来瞅燕七,“长大了。” “……好想哭啊,不想长大怎么破,我还想继续当孩子。”燕七道。 “想当就继续当,开心便好。”燕子恪道。 “嗯哪,开心便好,生辰快乐,大伯。”燕七道。 “呵呵呵,快乐。” “现在该讲你的故事了。” “呵呵呵。” “……这样理直气壮的耍赖真的可以?” “呵呵呵。” “我上当了,你们大人太坏了,生日礼物不给你了啊。” “是什么呢?” 第372章 成人 以后就是成人故事了。 燕七的及笄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几家平日交好的人家上岛观礼,武家人也就请了武大太太、武玥、武珽和武琰, 再有就是陆藕崔晞萧宸他们, 另还有与燕子恪相熟的几家大人,毕竟今儿也是他的生辰。 看着燕七钗冠礼服安安静静地向着众宾行揖礼毕, 陆藕和武玥两个还悄悄抹了眼泪, 虽然武玥一直盼着长大,可当看到好友做了及笄后的装扮, 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一般。 为了掩饰自己的多愁善感,武玥转过头去假装随意乱瞅,却瞅见燕七她大伯不知几时站到了所有人的身后,背对着雕花窗, 负着手, 一张脸遮在暗影里, 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 武玥扯了扯身边的陆藕, 正要说话, 却见厅门外一个燕府家下捧着个锦盒进来,上前却直奔了燕七,行礼禀道:“七小姐,有从风屠城寄过来的锦盒,是给您的。” 塞北寄来的?燕七伸手接过,觉得略有些沉,幸好这盒子是扁的,否则她就要忍不住怀疑这里头是不是也装着一颗人头了。 就手把锦盒的盒盖揭开,武玥早拉着陆藕凑过来一起往里瞧,却见不是金也不是银,不是谁的首级也不是谁的心肝肺,而是……“石头?!”武玥有点方,抬眼看看燕七,又看看盒子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伸出手指戳了戳,确认是石头无疑。 “谁在恶作剧啊?!”武玥问向燕七,“你在塞北得罪人了?” “没有,”燕七把盒子向着她和陆藕眼前递了递,“是真的礼物,你们挑几个吧。” “……你已经成人了,不要再玩儿过家家了。”武玥提醒燕七。 “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大漠之心’星落湖底特有的一种会blingbling发光的石头。”燕七道。 原就说要拣些这样的石头拿回来送给武玥她们的,结果那次遭遇蛮子受了重伤后就把这茬儿抛在了脑后,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着。 “这么神奇吗?!”武玥来了兴趣,挑了几块拿在手里瞧了半天,“回家我就放我那养了鱼的大缸里。” 陆藕也挑了几块,然后望着燕七笑:“这个及笄礼倒是很别致。” “是啊,我们收到的及笄礼都是首饰脂粉,老七的及笄礼是石头。”武玥坏笑,“这是在祝愿你长成一个石头般硬朗的女子吗?” “你看你不知道了吧,”燕七道,“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北方有石名荧,可代敷脸之粉,不信这石头你们拿回去磨成粉当胭脂用,保准在夜里光彩照人。” “哈哈哈,听你鬼扯,夜里涂了这石头粉出去,老远人就只看着一张发光的脸飘过来,还不被吓死!”武玥表示自己早已看穿了一切。 燕七看了看盒子里面,见也没有附着只言片语,便叫人把盒子收去了飞鸟居。 中午燕家在岛上设了小宴,请众人吃吃喝喝,之后大人们就撤了,孩子们倒是都留了下来,让燕七带着在岛上乱逛。 武珽和武琰哥儿俩则同燕子恪去了天水阁说话,燕九少爷被赶到了岸上,十分无语地被迫跟着他姐那一伙人游手好闲。 “我们十八就回京里去了,”燕七正回答武玥的问话,“到时候再和你一起去逛春集。” “太好了,正好可以买一买开馆后要用的东西。”武玥拍手,“今年又要进好些新学生了,不知有没有功夫上争点气的——小七我跟你说,去年综武社进了几个后辈,可讨厌了,一个个眼高于顶的,不知哪儿来的傲气,先开始连我五哥他们都敢不敬,后来让五哥小施手段收拾了一回,这才看着老实些了,希望今年不会再有这样讨厌的,否则——哼!” “小孩子果然是让人讨厌的存在啊。”才刚成人了的燕七叹着道。 “好消息是你三叔今年好像还会继续教我们诗书课哦!”武玥道,“你这两年没有在塞北上学吧?会不会留级啊?” 第282节 “……当然不会,”燕七道,“要留也是萧宸留啊。” 萧宸:“……” “哈哈哈,萧八你是不是在塞北光贪玩儿不看书啊?”武玥笑问。 “……”萧宸张了张嘴,转而看了眼旁边的燕七姐弟,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是经常被这俩货带着出去四处乱跑来着……一时理亏,只好闭口不提。 “别看我啊,就算出去杀敌你也完全可以在赶路的时候在马上抓紧时间看会儿书啊。”结果某货还一推二五六了。 萧宸:“……” 武玥哈哈笑:“对啊,杀敌的间隙也可以背上几段文章嘛!” 燕七:“敌人箭离弦还未到面前的功夫也可以背上三两句诗嘛。” 武玥:“敌人举起刀未落下的功夫也可以想一想词牌什么的嘛!” 燕七:“敌人喊‘杀’之前完全可以给他出个上联考考他嘛!” 武玥:“敌人哈哈哈哈……”笑得说不下去了。 燕七做总结:“所以说,永远不要为自己不读书而找借口。” 萧宸:……不想再和这俩货说话了。 燕七:“不过我家大伯不是说了要让我三叔给你开小灶的吗,别假装忘了就贪玩去啊。” “……”怎么三言两语之后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只知贪玩不爱学习的坏学生了……萧宸无语地点头,“没有忘,方才我已问过静虚先生了,正月二十起每日要去贵府听课。” “哇,燕三叔亲自教授功课啊,你走运了萧八!”学渣武玥生出了迷之羡慕,转而望向一直只管笑没说话的崔晞,“崔四你呢?我敢打赌你肯定没看书!” 崔晞只是笑道:“于我来说,看不看书都没有什么用处,若是因此而留级倒也不错,可以晚一年离开书院。”留级了就可以在书院多陪某人一年。 武玥可不像以前那么情商不开化了,一听这话想了想就明白了原由,不由冲着崔晞眨眨眼:“那你就甩开膀子玩儿呗!” “好。”崔晞笑着应了,大家就不由集体联想了一下崔晞甩开膀子的样子。 “一秒毁男神啊。”燕七叹道。 “姐姐——姐姐——”一道清亮稚嫩的小嗓音忽从身后不远处响起,众人回身瞧去,见小十一男神正甩着膀子向着这厢狂奔,后头一堆丫头婆子奶娘满脸紧张地跟着,十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男神的身上不敢有丝毫错目。 燕七细看,见这伙人里有二房的下人,有老太太房里的下人,还有三太太指派过来的下人,都成了小十一的卫星,这货现在可是全燕府的宝贝疙瘩。 燕七站在原地等着宝贝疙瘩奔过来,结果宝贝疙瘩的小脚不小心绊在路面上的一个土疙瘩上,登时就摔了个大马趴,后头一众下人当场就吓蹿了,慌手慌脚就要扑上来救,却见地上那一小坨屁股一撅一扭,自个儿爬起来了,继续嚎叫着冲着燕七奔腾过去。 “这孩子真皮实。”武玥赞道。 “是小七带得好。”崔晞在旁边笑,燕七带娃他当然没少旁观,该疼的时候疼,该严的时候严,像这样不算太重的跌撞,她一向都是让他自己爬起来,先开始小十一还要耍赖嚎啕,后来就彻底被燕七练出来了。 “姐姐,吃!”小十一冲到面前,举起肉爪子给燕七看,见手心儿里托着两粒不知什么点心的碎渣儿。 燕七蹲下身,张了嘴让小十一给她塞进嘴巴里,觉得味道不错,摸了摸小十一的脑瓜儿:“真好吃,这是什么东西?” 小十一朗声而笑:“四哥,给马,吃。” 燕七:“……我谢你了啊。” 怪不得一股豆子味儿,豆饼是马的主要饲料之一。 四至九团伙挟带着小十一在岛上闲逛了一下午,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天色渐暗的时候陆藕崔晞萧宸三人告辞离岛,燕七让人将陆藕一直送到了陆府门口,武玥则留下来用晚饭,之后同着武琰武珽一起回家。 燕七吃罢饭去了紫烟庐同燕二太太说了会子话,又逗了逗小十一,而后才回飞鸟居沐浴,换了身家常衫子,待头发干得差不多,便一个人往天水阁去。 燕子恪就在甲板上立着赏湖景,裹着条龙胆紫的披风,脖子上围着燕七送他的生辰礼——一条针织的羊毛围巾。见燕七上了船,燕子恪便让一枝将船撑离岸边往湖心缓缓划去,和燕七两个立在船头看湖波映月。 待船至月下湖心,一枝放下篙任船随意漂着,而后就立去了船尾。 “听闻塞北又起了战事。”燕子恪的第一句却是这个,“四蛮联盟虽已瓦解,然乌犁却强横依旧,武家军与骁骑营已决定联合出击,直捣乌犁本部。” “这么说这一仗是不分胜负不罢休了。”燕七道。 “今日我已与武家小五谈过,”燕子恪的话题一向跳脱,一句话交待完一件事,下一句已是一记大转折去了下一件事,“听闻你曾夜探过普济庵?” “离京前曾去过,明探暗探都没有结果。”燕七道。 “却不与我说。”燕子恪道。 “咳,看你那时太忙我就自己做主啦。” “一枝有空。” “我错啦,不用再担心啊,你看我不是安全完好地在这儿了吗。” “小九说离京之后曾有人追杀过你们。” “你怀疑是普济庵派去的人吗?” “十之有九。” “怪我太草率了,说不定燕府也被对方监视起来了。” “如果幕后是涂弥,无论你是否去过普济庵,燕府都一样会陷入对方的监视,因你对毒品是除他那一方外的唯一知情人。” “那么如果我们再想有所行动,对方一定会早有准备的吧?” “至少普济庵内已不会再有可疑之物,而制毒之处想必也不会在涂府之内,此还需花时间细找,”燕子恪道,“涂弥迫使你离京,是欲趁此机会将毒品渗透入官眷圈中,即便日后你回京察觉了此事,也是为时已晚。现今你回来,他自也会提前有所准备,而若我们拿不到物证,一切都是妄谈,毕竟毒品这样东西,我朝人丝毫不曾了解,便是尽述其危害,怕也是轻信者少,何况涂华章位高权重,在朝内朋党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圣上,也不能因一家之言就将一位重臣定罪。” “想要找到物证,的确不会很容易,”燕七道,“涂弥在那一世有着丰富的同官差周旋对抗的经验,藏匿制毒工具及成品这样的事干起来更是驾轻就熟。” “因而我们便更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对方便会藏得更深更严,甚至有可能因被激怒而疯狂反噬,当朝人对毒品毫无防备,真若逼其大肆传播,那必是防不胜防。”燕子恪将手揣起袖里,目光落在湖面月光粼粼的水波上,“涂家在朝中经营多年,涂华章任兵部尚书,手掌重权,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势力既杂又深,涂弥则更是为天下年轻人所仰慕,如此前提下,但凡不能一举将涂家掀翻踩死,只悠悠众口便能替其翻盘。因而对于此事,要么不动,要动,就要一击致命,绝不容任何偏差疏漏。是以,此事非短时内能够解决,还需按捺,循序渐进,丝丝入扣,耐心地织成一张大网。” “用十年时间铲除姚立达的事都干得出来,我相信你,可以的。”燕七给她大伯打气。 “呵呵,这一次不会那么久。”燕子恪道,“都是些细致活儿,一要细细拆解涂家朋党,二要细细查找制毒工具,三要细细剥离涂家手中权力,四要细细地给涂家的计划增加阻力。” “这件事,都只是你一个人来做吗?”燕七问。 燕子恪笑了笑:“此事暂先只你,我,重渊,武家小五四人知晓,其后我或可告知子忱,旁 人暂莫透与,你若欲有所行动,务必先与我商量,可听得了?”重渊是武琰的字。 “嗯,一定和你商量。”燕七道。 “好。”燕子恪说完了,仰头看着天上圆月,半晌忽而极轻地叹了一声,“芳馨啊……” 第373章 了得 我们都有一群了不得的朋友。 正月十八, 燕家人集体从岛上回到了京中燕府大本营,二房一家子阔别坐夏居已久, 尤其是燕子忱夫妇, 一别就是十二年,家中许多地方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好在二房一家人不在的时候每天也都有下人们负责打扫清理, 如今一回来直接就能入住。 燕二太太正指挥着众下人安置从塞北带回来的行李,就有上房的人过来请她去四季居, 于是燕七接手指挥,安置完行李安置人员,塞北带回来的仆从全都要入燕府下人的花名册,以后薪水就从燕府里领了,女仆们留在坐夏居, 男仆除了燕子忱的长随绿耳和纤离之外, 张彪那一伙子老兵都被安排去了外院的仆役房, 而至于那十名暗卫, 燕子忱没说怎么安排, 燕七也没问,一路就收拾到了晚饭时候,考虑到大家都有些疲乏,老太太也就没让去上房一起用饭,二房五口子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家中自己一家人吃个团圆饭了。 随着二房一群人入住,坐夏居一下子就有了人气儿,从第一进院到第五进院,哪儿哪儿都灯火通明一片喧天笑语,尤其是还有个小十一在,哪儿有小孩子哪儿就有无穷的欢笑和乐趣,倒比府里其他院子都热闹了许多。 吃过晚饭,燕七遛到前头院子找小十一玩儿,见二太太正坐在起居室的炕上拢账,炕桌上放着一串钥匙,小十一在旁边玩儿他的积木,刚把七八块形状不同的积木胡乱堆在一起垒得高高,燕七走过去一把就给人推倒了,小十一怔怔地看着散了一炕的积木,半晌嘎嘎地放声大笑起来——这孩子脑回路就是这么奇葩,最喜欢干这种摧毁一切的事儿。 燕七好容易安抚住了像只小肉狗般往她身上扑着要亲亲抱抱的小十一,一厢拿帕子擦脸上的口水一厢问燕二太太:“这么多钥匙,是要把你家郎君深深锁起来不让外头小姑娘见着吗?”这话可不是没根据,这一阵子听说好几户官家都打听着想把自家庶女甚至嫡女给捅到燕子忱身边儿做妾呢,谁叫人燕家两兄弟是今春皇上面前最火的红人儿呢,利益所驱,那些被利益迷花了眼的人什么事想不出来、什么事干不出手? 燕二太太笑着啐了闺女一口,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钥匙:“老太太把我盛放嫁妆的库房钥匙给了回来。” “快看看老太太有没有私下给你添补好东西。”燕七道。 燕二太太便笑:“老太太迟早会给添。”这是指燕七若要出嫁老太太自然会给添妆的事。 “我要求不高,有房有车月入十万就可以了。”她闺女脸皮厚着呢。 燕二太太不理她满口乱七八糟,继续低头算自己的账,燕七在小十一的强烈要求下把他摁倒在炕上揉搓了一番,直到这货笑得哈喇子流了一褥子才收手,拿细软的巾子给他擦了脸,抱起来出了起居室,奔着对面燕子忱的书房去了。 进门就见她爹翘着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拿着本册子看,小十一先张手叫:“二!爹!” “揍你个小兔崽子!”燕子忱从册子后头露出一张横眉竖目的脸来,小十一嘎嘎大笑。 “学习哪?”燕七抱牢怀里快要笑飞出去的肉团子。 “京营里那帮妖魔鬼怪的花名册。”燕子忱把册子随手丢到书案上,伸手接过燕七递上的小十一,装凶作恶地瞪了儿子半晌,发现儿子不但不怕还笑得快背过气去,嫌弃地又递回给闺女,往椅背上一靠,展眼看着燕七,“我今儿和老太太说了,把坐夏居后头那一大片花圃铲了,夯成个靶场,以后你若要练箭,家里也能有个地方。” “真好啊,爹是我的贴心老棉袄。”燕七一边夸着一边把小十一放下地,看着他扑向他爹的腿,扒开靴筒往里瞅,然后被熏得直咳嗽。 “你这丫头嘴上说得好听,有了什么事却都瞒着你老子。”燕子忱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起身拎了小十一走到门口,招呼奶娘把这一坨弄走,而后关了书房门,任小十一在外头嚎叫着“二!二!”也不肯再把门打开。 “我错了,下回保证什么事都第一个告诉你。”燕七道,“过两日我打算和阿玥小藕去逛春集,想买一双用粉色丝线透了花边儿的袜子,可漂亮啦,还有啊,我想……” “欠揍了你!”燕子忱好气又好笑地弹燕七个脑崩儿,坐回方才的椅上,指着面前那把椅子让燕七坐,“毒品的事你大伯同我说了,我倒不知这东西是怎么制出来的,你既曾与涂弥是师兄妹,可见过他炮制这东西?” 燕七推测燕子恪只大致与他说了毒品的危害和涂弥在造这种东西的事,对于她的前世当然不会透露,于是现编瞎话儿道:“这东西大概是他自己无意中琢磨出来的,其危害自也是他试过之后了解到的,闲聊中告诉了我,至于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天朝能人这么多,想弄什么弄不出来呢?比如崔小四,不就是百年一遇的鼓捣东西的奇才吗。” “崔家小四是奇才不假,不过若说百年一遇,倒也未必。”燕子忱弯着唇角笑,目光落在案头摆着的一架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模型上。 “哦?这么说还有二遇三遇?”燕七看了看那模型,“这是什么呢?” “唧筒,”燕子忱伸手将那架子上的筒状物拿下来递给燕七看,“守城用的灭火之物,防着敌军火攻,可用以吸水灭火。” 燕七拿着摆弄了两下,发现这东西实则很像给自行车打气的气管,利用活塞和拉杆抽拉吸水,然后再喷出去灭火,“很棒的发明啊,是你搞出来的吗爹?” “是一个朋友。”燕子忱起身,走到他的书架子前,燕七目光跟着他往那边瞅,这才觉得以前一直把她爹当学渣真是有点错怪人家了,人家这书架上的书可真不少,细一看全是兵书,好多书脊处都有破损,可见是没少被人翻。 架子上除了书还有一些摆设,燕子忱从其中一个书格子里拿下一个状似箱子的东西,走回来放到书案上,燕七凑过去看,却见这箱子是铜制的,上头还架着个像是炮筒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叫做‘猛火油柜’,熟铜所制,内灌猛火油,柜顶这四根铜管连着的筒便是唧筒,筒身经由铜管与柜内相通,筒头叫做‘火楼’,里面盛有引火药,用的时候以烧红的烙锥点燃火楼中的引火药,而后用力抽拉唧筒,空气被压入油柜,猛火油被挤出,从火楼喷出时便能燃成烈焰,可烧伤敌军及其装备,且此柜还可连续喷火,亦能应用于水战,用以焚烧敌军的浮桥、战船。”燕子忱边说边给燕七演示,不过这油柜中并没有猛火油。 燕七看着也不由暗叹,这东西简直就是个喷火器:“这也是你那位朋友发明出来的吗?” “是。”燕子忱拍了拍这个猛火油柜的模型,“遗憾的是未及将这东西投入大量制造,我便被派去了塞北,塞北风沙大,这东西不很适合,用在别处倒是可以。这次回来我打算好生弄一弄这东西,给我手底下那帮龟蛋们配上一批。” “这是你那朋友送你的吗?”燕七问。 “嗯,生辰礼。”燕子忱道。 “真好啊,你们都有了不得的朋友呢,不过我也不输给你们,我也有很多了不得的朋友。”燕七道。 燕子忱笑着抬手盖在燕七的脑瓜顶上:“不错,像我。” “你的这位朋友高姓大名?在岛上请客那天他来了吗?”燕七问。 “没来。”燕子忱把这猛火油柜提了放回书格上去,“他死了。” “真可惜。看来他和你一样,也很喜欢研究武器,你们也算是志趣相投了。”燕七道。 “那倒不是,”燕子忱坐回椅上,重新翘起腿,抱着怀望向黑黢黢的玻璃窗外,“那个人兴趣广泛,逮什么琢磨什么,武器这种东西不过是偶发灵感,实则说他博古贯今、样样皆通也不为过,如果说崔家小四可以被称为奇才,那么那个人,就是实打实的天才,你永远无法估量他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很遗憾他英年早逝,”燕七叹道,“大概是老天都妒嫉他的才能。” 燕子忱却没接这话,只又将话题转回到毒品的问题上:“那东西当真没有解药?” 第283节 “没有,无解。”燕七道。 “若中了那毒,有何症状?”燕子忱坐正身子,向前探着肩,望着燕七细问。 “会对脑子造成恶性刺激,会神经衰弱、失眠焦虑,近乎疯狂地追求空无的感官和精神刺激,会使人格改变,变得冷漠残忍,和以前判若两人,会出现强烈的被迫害感,所以吸毒者常会出现伤人或自杀行为,生活中常常提刀带枪或是其他凶器,以备不时之需的自卫,更严重一些的话会产生各种或离奇或真实的可怕幻觉,在幻觉中六亲不认,弑父杀子之事层出不穷。”燕七道,“总而言之,一旦沾毒,人就不再是人,而是魔鬼。” 燕子忱认真听着,半晌才骂了一声出来:“他娘的什么样的畜牲才会鼓捣出这种毒来?!” “所以爹你也千万要小心,如今你在京营做参将,上峰就是涂华章,饮食上千万要注意,还有一点不得不防,”燕七说着拿过他案上那支唧筒的模型,“毒品的摄入方式,除了食用,还有吸入其燃烧产生的烟雾、用鼻子吸入粉末、以及用一种类似唧筒构造的东西射入体内这几种。” “用唧筒?”燕子忱疑惑地看着燕七手里胳膊粗的这东西。 “比这个小得多,大约这么长,这么粗,头部有针,能够钉入人的皮肉中,针的内部中空,可以将针筒里的毒品推挤进人体内,这种东西叫针管。”燕七用唧筒给燕子忱演示。 “中空的细针,这种东西有人能做得出来?”燕子忱有所怀疑。 “我也不确定,不过天朝能人这么多,能做出来也不稀奇吧,就算做不出来,也还有其他的吸食方式,”燕七把唧筒放下,蹲身在燕子忱的身前,仰着脸看他,就像他每次这样看着她那般,“这些方式,爹一定要牢记,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沾毒。” “好。”燕子忱探下身来,低头用脑门碰了碰燕七的脑门,“放心,丫头,你爹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么么哒。” “?” …… 当朝习俗,不论臣民、无分行业,一律二月初二日才正式复工,当然这并非强制,你愿意除夕初一出来做生意也没人管你,但大多数人则还是想趁着过年的时候多歇歇,慰劳一下忙碌辛苦了一整年的疲惫身体。 不管老百姓们怎么歇,反正皇家官家和天下学府都是要歇到二月二才上班的上班、开馆的开馆,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而过年期间每个政府部门也都是有人轮流值班的。 难得的清闲日子,燕七也没往外跑,在家里陪着爹妈弟弟,燕小九却是一早就去了燕三老爷的书房请教书本上的问题去了,小十一还在赖床睡懒觉,燕七则早已跟着燕子忱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才刚练罢,就见燕四少爷兴冲冲地过来给燕子忱请安,迫不及待道:“二叔!几时去马场教我几招?” “去去去!现在就去!”燕子忱笑着在燕四少爷后脑勺上乎了一掌,跟着他往外走,走没两步回过头来和燕七道,“小七也去,壕金还在外院的马房里呢,也该让它跑跑了。” “好,你们先去,我去把壕金牵来。”燕七道。 “壕金是马吗?”燕四少爷问。 “是啊,爹送我的。”燕七道。 “七妹也会骑马啦?太好了!一会儿咱们一起骑!”燕四少爷高兴地道,这个家里可算有能和他作伴跑马的人了。 燕七亲自去牵了壕金往府里的马场去,一路上惊掉无数人的眼球——我们一定是看到了一匹假马!这世上怎么还有金色的马?! 而当燕七把壕金牵到后花园燕四少爷的专用马场处时,远远瞅见这厢的燕四少爷俩眼都直了,狂奔过来的姿势都是用跪的,燕七瞅他那样子都想冲壕金叫爸爸了,待到近前除了吼了声“汗血宝马!”外就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哥你骑骑看,壕金性子可好了。”燕七赶紧让这位抒解抒解,生怕给憋出个好歹来。 燕四少爷哭着骑了一上午。 待得午饭后,燕子恪和燕子忱得了宫中递来的口谕:明日皇上于宫中设宴,特召几位臣子相陪,这二位皆在受邀之列。 另外,皇后亦请了几位外命妇亦或臣妻臣女入宫用宴,燕二太太与燕七亦在其中。 “咋还带上我呢?”燕七就问她大伯。 “有前途的臣子,自是要倍加重视。”燕子恪呵呵地笑。 “沾了我爹光了。”燕七叹道。 明儿居然就要进皇宫了,这还真是从未想过的事呢。 第374章 皇宫 燕小七你想嫁吗? 燕二太太未受诰封, 燕七更不用提,母女俩就只挑了颜色喜庆、看着庄重的衣服妆扮了, 时辰一到就上了马车, 燕家哥儿俩骑马,轻车简从地奔了皇城去。 这皇城位于整个太平城的正中心, 就建在一处天然的高地上, 要想入得皇宫还得绕着环高地而建的车道一圈圈绕上去,绕到皇城门口下车下马, 然后有专人引着进宫门。 这个正史上不存在的朝代奇异古怪的地方太多,燕七也无法用自己认知中的东西与这里做什么对比,只直观地用眼睛来看的话,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想跪不已。 这以红黑二色为主的嵯峨起伏的宫殿群,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座正史上的宫殿都要高大宏伟, 暗金与银灰二色的方方正正宽宽大大的地砖间错铺陈, 更让这整座皇宫显得沉郁奢华, 雄巍霸气。 燕七记得那一世的世界第一大教堂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主体建筑高四十多米, 现在远远地目测皇宫大殿,其高度看着也不遑多让了。 “用白云石与神杉木建的。”燕子恪告诉燕七。 负责来接人的小公公见状也无甚反应,反正敢在皇宫里这么随便聊天儿的,在臣子里面除了这位也没谁了。 高大的建筑会令人产生敬畏之心,这大约也是本朝统治者建宫殿时考虑到的要素之一,而且这皇宫里不只宫殿高大,连植物也都高大,比如高达百米的国树神杉和杏仁香桉,比如拥有最粗树干的大栗树,再比如拥有最大树冠、独木便可成林的近三百年树龄的老榕树,据燕子恪介绍皇帝的御花园里还有长度能达三四百米的白藤和叶片直径能抵三米的王莲。 本朝皇帝是有多崇拜粗长直和高大上的东西啊? 一路这么走过去,燕七觉得大家就像是小人国的居民跑到了巨人国的世界里,甚而还远远看到长生等几头大象被人带着出来遛弯儿——皇帝连特么宠物都挑最大的,搞不准他家咸水湖里养的是鲸鱼,鸟架子上养的是特么翼展能达三米的漂泊信天翁? 好吧,反正皇宫地儿大,这整个山头都是他家宅院,养恐龙都跑得开。 走了好一阵子,燕子恪哥儿俩才同燕二太太母女在一条岔路上被人带着分道扬镳,哥儿俩被小公公引着先去御书房见皇帝,母女俩则被两名宫女带着前往皇后所居的凤慈宫。 同着几位一同受邀而来的外命妇一起入得宫内,燕家母女俩自是只能站在队尾,一应礼节燕七在锦绣书院里也都学过,照着做下来也没什么压力,而后皇后赐座,众人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依次坐了,燕七位于尾巴尖儿,半个屁股不敢坐实,一条腿还得用着些力气支撑着身体,上边垂首屏息,端出个恭谨淑静的样子,却是不好抬眼看一看上头坐着的那位全天下女人中的no1,只能在耳里听进一道年轻的声音,温和清软,不急不徐,依次地向着命妇们问着些家常话,慈柔中透着隐隐地一丝威仪。 问至燕二太太,皇后倒是多说了几句,多是谈些塞北的风土人情,燕二太太恭而不谄地一一答了,最后到了燕七,先问名字和年纪,又夸了夸这孩子生得好,末了道了一句“虎父无犬女”。 燕七也不确定这位皇后娘娘都听说过些什么、这话里有几个意思,反正上头有俩大老爷们儿顶着,用不着她多琢磨,就只管半垂着头听皇后同那些命妇们闲聊,二太太也极少主动开腔,除非皇后把话头递给她,燕七不经意间抬抬眼皮,扫到一眼凤颜,见与元昶有五六分相像,五官明朗,仪态端庄大气。 午宴设在暖阳宫,距凤慈宫还有一段路,皇后因要更衣,众人便先跟随宫女过去等。 这皇宫的布局理念和普通人家的宅子差不许多,前半部分为皇帝工作之用,后半部分则等同内宅为生活之用,因此前半部分的宫楼殿宇造得庄严大气一丝不苟,后半部分则更偏重于精致灵秀,本朝的皇帝们很注重人与自然的水乳交融,把自个儿一家子的住处造得如同人间仙境,有山有水有篱有桥,树密花繁四季不凋,说是三步一景、五步一园也毫不夸张,更兼之还有暖房里养出的反季花草装点在各处,即便此刻时节还在正月里,放眼望去仍是满眼绿意间着鲜妍的花儿,让人有如置身于春天。 众人一路慢慢徜徉,边行边欣赏皇帝老子的后宅,暖阳宫建在向阳处,落地大窗将阳光毫无保留地放进了宫内,使得整个宫室又明亮又暖和。 用宴的地方在二楼,众人先落座饮茶,等着皇后凤驾来到,就有几位夫人趁机同燕二太太攀谈起来,对于燕子忱这个潜力股,有心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而若是拿定了主意想与燕家绑在一条船上,最好的方法就是联姻,于是燕七忽然间就成了香饽饽,这个拉着问几句,那个拍着笑几声,话题的走向也渐渐朝着要给她介绍对象的方向发展开去。 燕七见状不妙,果断请宫女带她去洗手间以避风头,洗手间在一楼,燕七在里头狠狠磨蹭了半天才出来,却见带她来的那宫女也不知去哪儿了,一楼大厅里空空荡荡没个人影儿,正好她也不急着回楼上去,就在厕所门口站着晒落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如有人来她就假装才刚从厕所出来便是。 晒没两下呢,就听见宫门响,知是有人来,便掏出帕子假装擦手,边擦边准备走楼梯上去,结果宫门开处却是逛进个男人来,穿着红底销金卍字锦袍,发束金冠,面相看着十分眼熟。 这人一见燕七先是一怔,转而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戴着硕大黑珍珠戒指的手向着燕七一指:“燕家小七儿!” 燕七向他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啊大叔。” ……大……叔……爷是特么童颜啊童颜!哪里特么像叔啊到底! “你干啥来了?”童颜大叔面色不虞地一摇二晃逼近燕七。 “和家母受皇后娘娘之邀进宫赴宴。”燕七道。 “哦,对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童颜大叔上下看了燕七两眼,“听说你跑塞北去了?” “是啊。” “怪不得那臭不要脸的哭着喊着要去塞北做劳什子巡抚,把爷一个人儿扔京里边!”童颜大叔骂道,“你说爷该不该生气?!” “生气会长皱纹哦。” “难怪他们都说爷是乐天派。” “……”好吧你年轻。 “听说那达力的人头也是你弄下来的?”童颜大叔没忘了八卦。 “嗯,我运气好。”燕七道。 “燕子飞弓也是你搞出来的?” “是师门所传。” “送我一套呗?” “行啊。” “汗血宝马也送我呗?” “这你都知道啊?” “废话!还不是因为那臭不要脸的今儿伸手找我要马具配你那汗血马!”童颜大叔又骂开了,“去趟塞北啥也没给老子带!老子找他算账说你哪怕带回两粒儿塞北的沙子也好啊!你猜他又怎么耍不要脸了?” “怎么耍了?” “他把鞋一脱磕出几个沙子粒儿来说这就是从塞北带回来的问爷要不要!”童颜大叔两手掌心向上十指屈勾抓出个龙爪手的手型来,直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爷七窍生烟,爷他娘的怎么知道这沙子究竟是塞北的还是京都本地的?!” 燕七:“……”重点是这个吗?!你们都特么蛇精病啊! “比小时候还讨厌!”童颜大叔余怒未消。 “……你们现在也不像长大了的啊。”燕七无语,这二位凑一块儿感觉直接就回到了十六岁,真是玩儿心不死啊…… 或许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就永远都可以无忧无虑充满活力吧。 “我大伯呢?”燕七就问他。 “在园子里,”童颜大叔说着往厕所方向走,“吃了饭陪爷消食儿,路过这儿爷就顺便进来方便方便。哦,对了,”回过头来瞟向燕七,“昨儿涂半碗进宫请旨赐婚,而他想娶的姑娘么……就是你,燕小七。想嫁吗?” 燕七跪下:“不想嫁。” “不想嫁也得表示出诚意啊。” “汗血马给您,请不要客气地收下。” “好吧。” “皇上圣明。” “呣哈哈哈那当然,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第375章 舆论 涂弥vs燕子恪 从宫中回来后的第二天, 燕七收到了来自小伙伴们或口信或纸条或长篇书信的一大堆询问,而大家询问的问题都是同一个:外头都在传你家要和涂家结亲了, 是要把你说给箭神吗? 燕七手里捧着一堆纸不知要从何答起, 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她也不知道,只能说京都人民炒八卦的能力真是太强大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而在京都这地界儿上压根儿都特么没有墙。 燕七窝在书房里准备怎么措词一下给众伙伴回信,才刚回了一封, 第二批信就又到了,大家仍然是统一的一个问题:听说没说成?啥原因? “……”燕七放下笔,看着面前铺着的纸上的不同字迹:怎么连这消息人们都知道了? 起身从坐夏居出来,一路去了半缘居,敲门进去书房, 见她大伯正蹲在当屋地上往红泥小火炉里添炭, 炉上烧着水, 这是要给自己煮茶的架势。 “又有什么好茶了?”燕七过去蹲到旁边, 听着那壶里滋滋微响。 “松萝。”燕子恪拿着小扇子扇火助燃, “皇上才赏的,让四枝拿了一罐子给你送过去了,没见着他?” 第284节 “我走另一条路过来的,顺便看了看那边的迎春花。”燕七递上手里拿着的一枝儿金灿灿的花,燕子恪却没接,而是起身去了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只黑粗陶的花瓶来,走回来重新蹲到茶炉旁,把燕七手里的花接过插在瓶里,然后就放在了炉旁,继续扇着扇儿烧水,这是要一边烧水一边赏花,俨然文艺青年范儿。 “教我们烹饪的先生也讲茶道,我记得她说松萝茶之芳香馥郁犹在龙井之上,价值也不菲。”燕七道。 “呵呵,还治病后大便不通。” “……”突然不想喝了。 “千两喜不喜欢那马具?”她大伯已经在说下一话题了。 “可喜欢了,穿起来英俊得不行,金马银鞍,闪闪发亮,四哥眼都晃花了,说必须多骑一会儿才能让眼睛复原。”燕七道。 到最后皇上也没把壕金弄到手,不但倒贴了一套马具还赔了几罐子松萝茶,所以说琢磨谁的东西也别琢磨蛇精病家的啊。 “关于与涂家的结亲传言,”燕子恪又道,“应是涂家散布出去的,以及你的拒婚,都在涂弥的计算之中。”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燕七问。 “他应是已料到你会将毒品之事透露与我听,也知道我亦会将此事告知皇上,如若朝廷以此警示众臣,涂家必会身败名裂,而若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燕子恪把壶从炉子上拎下来,燕七拿起那花瓶,两人起身到桌旁,燕子恪泡茶,燕七摆瓶,又去端了四个碟子过来摆上,一碟干果一碟蜜饯,一碟点心一碟糖,燕子恪就接了刚才的话继续道,“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就一不能让我们拿到证据,二要抢在我们之前设下局面。涂家将消息放的模棱两可,未说是涂弥主动提亲,也未说是你拒的亲,而在外界看来,涂弥年纪轻轻就已功成名就,子忱却不过是才刚崛起的新贵,涂弥二十多岁都未曾娶妻,若真对你有意,早便在你未离京前就提亲了,而子忱从塞北回来不久就爆出这样的事,这门亲事是哪方主动提出,旁人凭‘常理’度之,便会给传言加上自己的判断。” “所以在外人那里看来,是我爹主动向涂家提的亲。” “涂弥在年轻人里颇受欢迎,疯狂痴迷于他之人不在少数,传出这样的事,人们更愿意相信是我们在高攀,甚或对我们产生反感情绪。”燕子恪一厢说着一厢亲手给自己和燕七倒上茶。 对燕子恪所言,燕七深以为然,这是典型的粉丝心理,自己的偶像是最好的,谁也配不上,谁和自己的偶像产生绯闻谁就活该被黑出翔。 “而妙手在于其后传出的结亲未成的消息,”燕子恪接过燕七递上的剥好皮的松子仁儿,捻起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了才继续道,“这消息同样模棱两可,结亲未成,必是一方拒了另一方,结合民众对上一消息的猜测,很容易得出‘涂家拒绝了燕家’的结论,妙就妙在这消息传出来的时机,正抢在毒品之事爆出之前,一旦随后‘涂弥制毒’的消息流出,而又没有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如此匪夷所思的毒物本就不易使人相信并接受,那么民众很容易会联系到一件事——” “他们会认为制造毒品这件事是被涂家拒绝的燕家恼羞成怒后捏造出来的。”燕七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因此民众非但不会再相信毒品之事,反而还会对我们产生抵触情绪和制造不良舆论,使我们处于不利境地,可以说,涂弥这一手玩儿得很是漂亮,充分利用了自身优势和人之心理,逼得我们无法轻易将毒品之事批露出来,至少短时间内不能,除非有确凿的证据。”燕子恪用一根长手指轻轻摩梭着茶盅。 “而涂弥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证据,在这方面他太有经验。”燕七道。 “即便我们手上有沾毒之人,也无法证实其症状与毒品有关,因而拿到毒品的成品是首要之务,若能知晓其制毒之法那便更好。”燕子恪道。 “我只知制毒的原材料多为罂粟、麻黄草、大麻,用以提纯和进行合成的方法却不大清楚了。”燕七道。 “无妨,交与我来办。”燕子恪拈起一颗蜜渍梅子放进自己的茶盅里,垂着眸盯着这梅子缓缓地飘落到杯底,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外面的传言不要在意。” 燕七当然不会在意,而燕子恪这话也不是在宽慰她,更像是为着什么事提前打的招呼,至于是什么事,在当天下午及随后的几天,燕七同全京的官圈及百姓就接二连三地被刷新着消息页面,首先是燕七箭杀那达力的事不知被谁爆了出来,迅速刷爆了所有人的朋友圈,伴着这条消息还有人负责科普,科普那达力是谁,杀过多少天朝将士和百姓,干过多少残忍无人性的事,杀掉他有着怎样的战略意义和贡献,以及着重点明了杀掉他之后的那场狂灭蛮兵五万人的大胜仗与之有着怎样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 就在全京的官员百姓还没有从这条匪夷所思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有一条来自宫中的消息刷了出来——燕家七小姐首创的射距能达七百步的燕子飞弓正式通过工部认可,御笔亲批着令即刻投入大批量制造并用以装备天朝军队,对于于国于军有如此贡献的表现,燕七也被批准留名于皇朝史册,成为继发明了燕子连弩的她亲爹燕子忱之后第二个最年轻的留名者,而燕家父女齐入册也成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项奇迹。 愈发震惊住的众人还在拼命消化这两条接踵而至的消息,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关于燕家的八卦动态开始刷屏,比如皇上亲赐御笔书法“巾帼不让须眉”给燕七了,比如皇上预约了燕七将来做皇子们的箭法师父了,比如燕子忱的妻室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了,以及好几位王爷、国公、侯爷等皇亲国戚或位高权重的人家天天抢着请燕子忱一家上门做客,再以及还爆出了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柳参将上门向燕家七小姐求亲的大消息,随后又有称哪位王爷、国公家的世子甚或宣德侯本人也有上门提亲的意图等等等等,据传皆被燕家以女儿年纪尚小暂不考虑婚配为由婉拒…… 京中众人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炸得目瞪口呆瓜都忘了吃,而不管这些消息究竟是真是假还是经过了无限夸张放大,大家的脑海里都已被深深植入了一个概念,那就是燕家不得了,燕家七小姐不得了,无论是家族实力还是个人价值,都已经达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无法企及的高度,连宣德侯柳参将那样的条件都敢不屑一顾,连王公世子都敢暂不考虑,他燕家的眼光可真是够高的——话说回来,以燕家七小姐目前所达到的高度来看,人眼光高也是正常的,人家有挑三拣四的资本啊! 这么一想……和涂家攀亲的那件事,还真不见得是谁拒绝了谁呢!箭神位高不错,可能高得过王公世子去?高得过宣德侯去?再高他也是外姓之人,能比皇家人更尊贵?人燕家连皇家都不care,会主动倒贴给一个普通臣子吗?搞不准是涂家比旁人更早看出了燕家二房的潜力而主动上门提亲让人家给拒了的,后头那些王孙公子权臣新贵不也是看上了这一点才竞相上门求娶的吗? 于是到年节进入尾声的时候,关于涂燕两家结亲未成的消息早便被后头那些不知真假满天飞的消息冲得淡了,即便是箭神的粉丝们再谈起此事也大多觉得“大概是箭神想娶燕家七小姐,因为听闻燕七小姐箭法好啊,大约是惺惺相惜吧”、“可人燕家七小姐眼界高,看不上一个从二品的散秩大臣”,亦或有人记性好,还记得燕七是箭神师妹的事,于是“箭神早就位居从二品了啊,两人又是师兄妹,如果燕家七小姐想嫁,早就可以跟涂家说亲了,所以更可能是那个时候涂家看不上燕家,如今燕家崛起,涂家再想拉拢,人燕家反而不愿意了”这样的看法也不在少数。 而不管外面怎么传,消息的主人公之一燕七同志都毫不在意地成天在家里打混,眼见就要到了书院开馆日,跟着武玥陆藕崔晞上街逛了两天,把该买的学习用具买齐,余下的空闲时间就是要么带着小十一满府里疯跑,要么陪燕四少爷在跑马场上骑马,再要么叫着前来府中跟燕三老爷学习完毕的萧宸在新夯成的靶场上练箭。 关于这一场舆论大战,几乎所有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一清楚真相的大概就是他们燕家这三口人、涂家和皇帝了,当然,武琰武珽哥儿俩在其中也起着不小的作用,散布传闻可都有他们的手笔,懂得利用舆论的不仅仅只有涂弥那个从现代数字信息时代穿来的人,燕子恪对于人心世情的把握同样精准,再加上背后还有皇帝这个最大的助力,扭转舆论走向也并非难事,至少最后当燕家捅出毒品这个炸弹的时候,不再会被大多数人认为是蓄意报复、恶意抹黑涂家的所为了,而民众对于毒品危害性的接受过程也不会再出现不利舆论带来的阻力。 当然,这一招反转也并非没有副作用,毕竟“眼光高”这样的标签很容易引来反感,太过出风头也易遭人嫉,而女方太过强势也会吓跑很多男人,对此燕家几位当事者好像无人在意。 “反感就反感咯,我有铁得杠杠的朋友我怕个毛球。”燕七说。 “呵呵,从我与子忱入仕时起燕家就已在风口浪尖上,纵是更出风头些又能如何呢?”燕子恪说。 “好得很!被女方强势吓跑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肖想我闺女?正好可以借此大浪淘沙,想娶我闺女,先拿出胆子来!”燕子忱说。 “涂半碗他麻辣个鸡!给朕找了多少事干!臭傻比!大傻比!全家都傻比!”皇上说。 二月初一,年假最后一天,皇上一道圣旨就颁到了涂府去:新年要有新气象,我们君臣都要挽起袖子加油干啊!这不开春儿了嘛,到了屯田的时候啦,立屯田、资军饷可是大事,这事儿交给别人朕不放心,还就得你涂尚书亲自去盯着才行啊,就去河西吧,屯完田再回来,带上你儿子涂弥给你当个保镖,去吧去吧,即刻启程,不用挂念朕,好好干,么么哒。 第376章 心碎 你已经失去了勇气,云飞鸟。…… 重新回归锦绣, 哪儿哪儿都透着熟悉又新鲜的亲切感,如今五六七团伙都荣升四年级, 走在校园里也有了学姐的模样, 一本正经地给新入学的小学妹指指路、科普科普校规什么的。 到了四年级,大部分的学生都已及笄, 一些人家里已经开始相看亲事了, 有些学生一定下来就退了学,专心回家备嫁, 像陆藕这样说定了亲事仍留在书院的并不算多,而四年级女学生们的课程也开始偏重于理家、交际、相夫教子事公婆这类的内容了。 “最烦交际这门课了,”武玥就和燕七陆藕吐槽,“有啥可交际的,我只交际你们俩就足够了, 跟别人虚情假意的心太累!” “没办法呀, 这就是世情现状, ”陆藕倒是无所谓, “江嬷嬷就说, 男人的成功,女人在背后的使力也是功不可没的,有些事还就是得女人去做才做得成,这内宅也是个复杂的小世界,虽然比不得男人的大世界,可它的作用和力量也丝毫不逊于男人的世界。” “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想嫁人了,”武玥嘟哝,“成了亲有这么多的麻烦事,我怕我到时候忍不住会暴躁,我觉得我有老七说的那叫什么‘社交恐惧症’——我不想嫁人行不行?” “暴躁就暴躁呗,你兄弟多你怕啥。”燕七道。 “阿玥适合家庭简单的人家儿,”陆藕抿嘴笑,“以及一位不必靠应酬交际来经营前途的夫君。” “谁知道那样的男人现在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呢。”武玥大大咧咧地道,对于这种问题的讨论,武玥在陆藕燕七面前一向不避讳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小七呢?”陆藕笑着看向燕七,更多的是关心她的近况,开学前那一阵子闹的那些新闻到现在还没褪去热度。 “虽然我不像阿玥这么抵触交际,不过想想如果和一群谈不来的太太们坐在一起硬要聊上一整天,我也觉得很没意思。”燕七道。 “是吧!”武玥立刻同声共气地道,“所以说嫁人有啥意思啊,咱俩别嫁了吧!” “好啊好啊。”燕七道。 “然后咱们携手仗剑纵横天下去!”武玥欢欣道。 “好啊好啊。”燕七道。 “带上崔四萧八小九,人多才热闹!”武玥憧憬道。 “好啊好啊。”燕七道。 “你们俩也不让人家三个成亲了么?!”陆藕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 “萧八那么老实,跟他好好说说,他会答应的。”武玥道。 “小四早就说了不娶亲,没有问题。”燕七道。 “小九这边呢?”武玥问燕七。 “什么时候他想成亲了就把他踢出我们团队。”燕九少爷他姐果断冷酷无情地道。 “成了!小藕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武玥嘻嘻哈哈地看向陆藕,“如果乔大人肯辞官跟着我们游历天下的话,我们就带上你们两口子。” “你们俩就胡扯吧!”陆藕微红着脸啐道。 “本来就是在胡扯啊。”武玥摊手耸肩。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有些事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成长的最大悲哀,就是只能把天真的幻想当成一个美好的笑话。 下午的第一堂是健体课,女孩子们学的是步打球,就是以杖击球,类似于曲棍球,只不过不用骑马而已,骑马也是四年级的女生们要学的新科目,那是要在骑射课上学的。 同时在腾飞场上上健体课的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女生班、二年级的男生班和五年级的男生班,如今换作了这些才入学的小女生们腼腆羞涩地悄悄瞟着那些发育得成熟英俊性感美丽的学兄学姐们,而让她们羡慕仰望的学姐们也已能够大方泼辣地面对荷尔蒙过剩的学兄们的撩骚并给予犀利还击了。 学校的最大魅力大概就是永远都有青春的脉搏在这里跳动吧。 燕七正同梅花班的同窗们认真投入地做着步打球初级阶段的挥杖练习,忽地听得场地上的其他班级产生了一阵骚动,众人不由抬眼去瞧,见那几个班的学生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张望,再循着这些人的目光找过去,却见腾飞场的场地边,有个穿着朱红衫子的人正双手抱怀懒洋洋地倚树立着,视线落在场地中某个人的身上。 “天啊——”众人吸气,“那人好像是——” “——箭神!” “是箭神吗?!真的是箭神吗?!” “箭神怎么会到我们书院来?!” “箭神在看谁?他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收徒弟的?” “想什么美事!箭神只收了一个徒弟就再也不收了,说不定是山长聘来做先生的?” “你这想得更离谱了!箭神若肯做书院的先生我吞屎三斤给你看!” 燕七转头望向涂弥,他挑唇笑着冲她抬了抬手。 “——箭神在冲着谁打招呼?!” “果然是来找人的!是谁是谁?” “好像是那个班的学姐——喏,就是那个腿很长的!” “难道她就是那个拒绝了箭神求亲的燕家七小姐?” “嘁!我当是何方神圣,看上去也不怎么地嘛!箭神怎么就看上了她?” 燕七同健体先生打了个招呼,放下手中的球杖,在满操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向着场地边的涂弥走过去。 “yo,美女。”涂弥待燕七走近,吹了声口哨,依旧懒洋洋地倚着树,带着笑的目光肆意地上下打量着燕七,“两年不见,发育得不错,果然还是天大地大更适合你,是不是,飞鸟?” “你又吸毒了?”燕七只是淡冷地看着他。 “怎么,在关心我?”涂弥笑着向前探了探肩,语声暧昧。 “停止制毒。”燕七道。 “否则呢?”涂弥笑问。 “否则我会阻止到底,到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涂弥谑笑:“重活一世,看来你的觉悟又提高了,前一世帮着条子缉毒不过是为了继承老头子的遗志,这一世开始自发地以保护古代人民的人身安全和身体健康为己任了,嗯?” 见燕七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涂弥不由眯起眼睛,喉间发出低低的笑:“我猜你是害怕了,宝贝儿。害怕你所谓的家人也像曾经的我那样沾上毒,因为那时的我……让你的心都碎了,碎到哪怕隔世再生,你这颗心都无法再愈合。你害怕再经受一次这样的心碎,因为你,脆弱得已经经受不起了。我说得对不对,飞鸟?” 却不等燕七答话,他将脸压下来,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直直地盯进燕七的眼睛里:“你这张冷漠脸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千疮百孔的小可怜儿。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坚强,实际呢?实际你这颗小心脏从前世到现在,一直都在流血,从不间断。你每一次想起过往,这上头就多一道刀口,你每一次握住弓箭,这刀口就加深一分,你甚至连笑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前世那么爱笑的你,最后比谁过得都惨。” “攻心计可以略过了,你只需要表明你的态度,”燕七眉毛都未动一下,“会不会停止制毒。” “想要我停止制毒,可以,但是有条件。”涂弥站直身子,垂眸看着燕七,嘴角噙着一丝笑。 “说。” “嫁给我。”涂弥弯起唇角,像是恶魔扬起镰刀,刀光映在瞳孔里,闪动着森邪的亮芒。 “那么看来我们谈崩了。”燕七说着要转身离开,却被涂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操场上暗中注目着这厢的人们见状不由又发出一片吸气声,武玥的眼睛都瞪圆了,她知道燕七一点都不想和箭神掺和在一起,可眼前,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燕七就这么被箭神握住了手,竟是一动不动地由着他——这——这是什么情况? 燕七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脉门被涂弥捏住,身上毫无力气,能站住已是不易,更何况涂弥还在身后低笑着和她说话:“别那么急着走,我话还没有说完,除非你不介意我就在这儿和你来一记久别重逢之吻,说实话,对此我还是挺憧憬的。” 说着放开了燕七,看着她转回身来,唇角便更弯了几分:“早知让你变乖是这么简单的事,我就不该那么狠心把你赶出京去。” “你还有什么话。”燕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听说,”涂弥忽然笑得意味深长,“你那位大伯,很疼你。”说至此处故意顿了一顿,目光扫在燕七的脸上,而后眉尖一挑嗤笑出来,“杀气,飞鸟,你有多久没有动过杀气了?现在居然因为我这句话就像只刺猬似的炸了——看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燕子恪对你来说……” “云端,”燕七开口,乌黑的瞳子看着他,“如果你不肯停止制造和散播毒品,那么我们没有任何话好谈,在此之前你我是互不相干,在此之后,你我是势不两立。我不否认,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既然如此,你可以省去在我面前打花腔的功夫,我们简单点,一个小时以后城外西郊见面,带上你的箭,这一次赌注是各自的命,谁败谁死,谁赢谁随意。” 第285节 涂弥大笑:“别冲动,飞鸟,我还舍不得送你去死,你死了,这地方就剩下我一个人,那多没意思,没人欣赏我的成果,我会寂寞的。乖,好好儿在家练箭,最好学学内功,否则再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也赢不了我。另外,珍惜你和你那些‘家人’剩下的快乐时光,我想大概用不了太久的时间,这个世界就会变得精彩纷呈,有足够的热闹可看。” 说着向前一探身,凑到燕七的耳畔,低声笑道:“那个燕子恪,我会重点关照他。期待欣赏你再次心碎的样子,飞鸟。”言罢直起身,笑着伸手在燕七头顶揉了一把,转身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走了。 第377章 心情 (︶︿︶)→( ̄︶ ̄) 下午的骑射社社团活动, 燕七成了全社最受瞩目的人,一帮低年级的学弟学妹目光都在她身上集中着, 直到队长武珽一声咳, 这才勉强拉回注意力。 低年级社员们的训练内容和燕七他们那时差不许多,主要练的是箭术, 四年级往上的社员则多以骑射为主, 而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骑射社队内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至三年级的社员由武长戈重点负责,四至六年级的社员则交给了武珽来带。 武珽今年已是六年级生,和现代的学校不同,这个时代书院的年级是没有上限的,对于女学生来说, 不强制你必须读完多少年书, 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离院, 不嫁人也可以离院, 不嫁人甚至可以一辈子留在书院学习——前提是你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 而书院对于男学生当然更为重要, 要在书院读到什么时候主要取决于你几时能在科考上中榜,如果一直中不了榜,你又还想继续考,那就可以一直上学,只不过六年级以上就不分七年级八年级了,毕竟说出去也不大好听,而且有些人考了七八次考不上,这年级要是排下去得排到多少了?所以六年级以上的就统一称为“备考班”,备考一班、备考二班、备考三班这么横向排,备考班人数众多,年龄层次丰富,四五十岁的人都有,这些人可以不强制要求参加书院里的各种活动和社团,以专心攻读备考为主,但若想参加,也只能从中挑选两名,因为这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成年了,成年人在学生活动里属于超龄。 所以对于武珽他们这一届的学生来说,今年算得是能参加社团活动的最后一年,如果今年不能取得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成绩,大概就会留下终生的遗憾了。 四至六年级的社员已经经过了三年的训练和磨合,没有再需要武长戈传授的东西了,所以日常训练主要就是最基本最枯燥的那些,由武珽带着也不成问题。 燕七没有把壕金带来,开学前让燕四少爷领着去马市挑了匹价格便宜功能健全的普通白马,性格也不错,燕七骑了两次就同它磨合得差不多了,带到书院来专门为骑射社训练时用。 “怎么,没把你的那匹宝马骑来让我们开开眼?”武珽笑着骑在自己的马上,看着燕七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 “……武玚那个大嘴巴还跟你说啥了。”燕七无语地看着他。 武珽做了个回忆武玚来信内容的表情,然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没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只和燕七道:“听说你的骑术是燕二叔亲自教的,怎么样,要不要来比一圈?” “正经点,队长,教头盯着你呢。”燕七道。 武珽笑着招呼众队友骑马排好队,而后绕着场地练习奔驰射靶,燕七排在队尾,低头整理自己的箭袋。 “箭神今日来找你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是萧宸,这位也是骑射社的成员来着。 “嗯。”燕七应了一声。 这种事也算是个新闻了,被那么多人看见,传不开才怪。 萧宸骑在马上转着头看她,前一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传闻他自然也听说了。 “你不太高兴。”耿直boy耿直地指出。就算燕七是个面瘫脸,相处了这么久,他也已能多少感觉到她情绪上细微的波动。 “是啊。”燕七道,“很开心我还能生出不高兴的情绪。” “因为箭神?”萧宸看着她。 “虽然很不想承认我会因为这个人影响到情绪,”燕七整理好弓箭,看向萧宸,“但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是的。”说着一夹马腹奔了出去,像前面那人一样搭弓引箭,对准马道旁边竖起的箭靶,嗖地一声箭飞出去,直接劈开了已钉在靶心上的一支箭,将自己的箭亦深深钉了进去。 一小片惊呼声传自一至三年级的社员那边,这些第一次和燕七在同一个社团里参加训练的学弟学妹里,有不少人一直都在偷偷关注着这个近期官眷圈子里的风云人物,传说她七百步外取了蛮夷大将的人头,对此其实能够实打实相信的人并不多,大家更多的还是认为这都是燕家在给她炒作造势,因为她四年级了嘛,四年级的女学生大多都已及笄,到了该挑选人家的时候了。 然而看到刚才她这一箭,大家觉得至少她的箭法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到了训练的中场休息时,就有两三个三年级的“学弟”走过来向燕七抱拳:“听闻燕小姐箭法精绝,我等不自量力,想与燕小姐切磋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燕七正要婉拒,忽见旁边的武珽冲她打眼色,于是改口,道:“承蒙几位青眼,赐教不敢当,相互学习共同进步吧。只不过今天我家中有事,需要早回,咱们改日再约,请几位暂等我消息吧。” 那几人闻言欣然应了,转头离去,燕七就问武珽:“老奸巨猾的这位兄台又有什么好建议指教了?” “……”武珽无语地看她一眼,方道,“近期你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盯着你的人多得是,想找机会打压你气势的人也绝不在少数,你今儿拒了这几个,明儿还有另几个,屡拒屡缠的人亦不是没有,一味拒绝仍难免不胜烦扰,这不是办法,最好是有个以逸代劳的法子,亦或一劳永逸,天天和这些人缠磨,徒耗精力,得不偿失。” “说得对,快把好法子告诉我。”燕七道。 “……自己想。”武珽道。 “五哥你变了,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智计无双龙精虎猛一夜十……全十美的五哥了,我们十多年的兄妹情谊就这么被你埋葬在了脚下的红土地里。”燕七道。 “闭嘴。”武珽捏眉心。 “想好了告诉我啊。”燕七道。 不出武珽所料,随后果然又有好几个骑射社的学弟学妹甚至学兄跑来找燕七约箭,都被燕七以相同的借口暂时推延,训练完毕后连招呼都顾不得跟武珽和萧宸打就骑了马逃之夭夭。 燕府的规矩如今仍是三天一请安,请安日全家一起用早饭和晚饭,今日正是请安日,但能正点儿到家一起用饭的也只有燕三老爷和孩子们外带家里的女眷,连老太爷都跟一帮老头跑城外钓鱼玩耍去了。 小十一一整天也没见着燕七两回面,想得不行,吃饭也要粘在燕七腿上,惹得旁边燕三太太的目光不住地悄悄向着这厢看,而后又看向那厢笑吟吟的燕二太太,再看看她自个儿的肚子,不知怎么就没了食欲。 吃罢饭各自回房,燕七先要去沐浴,却被小十一抱着腿不肯放,只得带着这货在浴缸里玩儿水,好容易待这货玩儿累了,这才把他拎出来擦干净让奶娘抱回前头去,然后自己才脱了衣服洗,洗罢用巾子把头发上的水擦得半干绾起来,穿了件家常衫子就从坐夏居后门出去,不紧不慢地行往半缘居。 远远地看见半缘居亮着灯,推测那位已经回来了,待进屋正要往书房里拐,却听见房里传来说话声,于是欲先退出门去,见一枝从书房里开门出来,向着燕七行礼:“老爷请七小姐进房。” 燕七进门,见同燕子恪说话的是燕大少爷,双方打了招呼,燕七就在对面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也不去掺和他父子俩的话题,只见燕子恪手里正拿着一张单子凑在灯光下细看,看了半晌将单子放在案上,随手拿过支朱笔在上面画了几笔,末了递给燕大少爷,道:“这几样不必带,用不上,还徒增负重,另单子上所列亦不够全,你回去再细想,补全了方能达到我所提的第一个条件。” 燕大少爷看了看手里的单子,道:“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爹,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你想出海游历,需有个妥贴的行程计划,出门的物资准备只是最基本的一样,行程的路线、落脚点、补给处、沿路的风土民情、治安状况、气候影响等等,皆须考虑周全,更莫说海上的应急与自救,都要熟知并掌握,这些,你可都有准备?”燕子恪凝目望着儿子。 “有的,爹,”燕大少爷忙道,“我和我那几位朋友在此之前对这些都做了充分的了解,也制定好了计划,现在正在筹备一应物资中。” “你所有的计划,详细写了给我,如若我认为不行,你便莫想出门。”燕子恪道。 “爹若认为不行,我再改就是了。”燕大少爷嬉笑着道,“第三个条件呢爹?” “每月写信回来给你祖父祖母报平安。”燕子恪道。 “没问题!”燕大少爷忙拍胸口,却又紧张地向前探着肩凑到他爹眼前,“爹,那我……要怎么跟祖父祖母和我娘开口啊?他们指定不肯同意让我出远门。” “第四个条件,”他爹却冲他伸出一根长手指,“这趟出门,你若没有半点收获,那就不必再回来了。” “爹放心,这趟我定不会白跑!”燕大少爷连忙握拳打保证。 “此四项条件你若都能做到,我便许你离家出走。”燕子恪提起袍摆,慢慢搭起腿来。 燕大少爷一怔,转而明白过来,不由喜上眉梢:“那,爹,到时候就全靠您帮孩儿顶着了!” 燕子恪端过案上茶盅,抿了口茶,才道:“把所需银两尽早预算出来,不必去骗你母亲给你掏钱,我这里出。” “好!谢谢爹!”燕大少爷喜不自胜。 “小七还有什么要嘱咐惊潮注意的?”燕子恪偏头看向正在那厢剥松子吃的燕七。 “应该不需要我嘱咐什么了。”燕七道。燕大少爷终于应了以前燕四少爷曾悄悄告诉她的话,这是准备要“离家出走”到外面游玩去了,上一次他产生这样的打算还是在两年前,后来他弟燕四少爷认为以他这样谁说听谁、随波逐流、干什么事都毫无常性的性子,多半想想就罢了,很难成行,结果不出所料,两年了这位都没啥动静,这一回看样子是真下定了决心,然而哪怕是要离家出走也是不伦不类没有丝毫魄力和个性——先跑来跟他爹交了底儿,他爹同意了他才敢走。 燕大少爷此前参加了一回科考,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据说还把燕大太太气得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见天儿逼着他读书,在书院读完回家继续读,饭前读饭后读,临睡之前还得读。 燕大少爷受逼不过,几次三番向燕大太太表明自己无意仕途的意愿,被燕大太太狠着心边骂边哭地施了一顿家法,之后燕大少爷也再不提这话了,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继续读他不喜欢的书,被燕大太太逼着去交好他不喜欢的官家子弟,亦或去参加一些以各种名头设下的官家圈子里的相亲宴。 彼时燕子恪人在塞北,燕大少爷心中苦闷就给他爹写信吐槽,他爹说:你不喜欢做官是吧?那这么着吧,你去我书房,找东面从北往南数第三排书架子,这排书架上的书与科考科目无关,都是些笔记杂记游记志异的闲书,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把这些书通读一遍,读的时候在纸上记笔记,然后夹到对应的书页里,每读完一本就把它给我寄过来,这一年内你若把这些书看完,我许你不参加科考。 燕大少爷如蒙大赦般每天钻进燕子恪的书房找那些书看,游记志异这样的书可比时政民生那些枯燥的书好看多了,燕大太太见状只道是儿子幡然醒悟下决心读书,不但不阻止反而还天天给他炖补品补脑补身体。 燕大少爷每寄走一本自己看过并写满读后感的书,过不多久都会收到他爹的回信,他爹回信里还是这本书,打开来却见在他写有笔记的纸页上他爹又用朱笔从头到尾给他细细做了一遍批注,他便又根据这些批注重新将这本书细看一遍,而后再重新写一遍读后感给他爹寄过去,他爹过不多久再给他寄回来,如是三番,每本书细读三遍,待他爹从塞北回来时,那一排书架上的书正好被他读完。 今年开学之前,他爹亲自去书院给他办了结业手续,对旁人只说是要他在家中自行读书,老太爷老太太甚至燕大太太皆未起疑,谁也没在意人父子俩说的只是“自行读书”,谁也没说“自行读书备考”。 父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燕子恪就问燕大少爷:不想做官,你想做什么呢? 燕大少爷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很迷惘。 燕子恪说:你之脾性,过于无谓。对诸事虽有兴致,却难长久,对诸言虽能入耳,却难坚秉,究其原因,无非从小至大所经历的太过顺遂,太过平常,太过寡淡。一生只喝白水,便不知酒有多辣、蜜有多甜、药有多苦,你之现状,便好似每日里用杯喝白水、用碗喝白水、用钵喝白水,提不起兴致是必然,然而你也有你之优点,那便是即便你每日里都在饮白水,却始终都能持有一定的兴致,譬如某天忽而令你用盆喝白水,你虽明知里面无非还是白水,却也能饶有兴致地用盆尝试,此点难能可贵。而你亦有你之缺点,你之缺点便是太易将新鲜事物化为白水,譬如惊波,喜爱骑马打马球,让他以此度过此生想必都不会腻烦,而你,新鲜物至多新鲜一阵子,很快甜水就成了白水,这过程太快,而你所经历的新鲜事又太少,长此下来,便成了一个对诸事都无谓的性子。 燕大少爷:爹您说得太对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怎么办呢?我不想人未老心先死啊! 燕子恪:你这样的性子倒也有一样好处,至少可以处变不易惊,荣辱看淡,生死看轻。 燕大少爷:爹您不会让我去当和尚吧? 燕子恪:你想做什么,回去深思熟虑好,然后来告诉我。 燕大少爷果真深思熟虑了,回来告诉他爹: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转转。 那些笔记杂记游记志异里写的景写的人写的事,许许多多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想了想,好像在看这些书时自己一直都是兴致满满,所以才能一遍两遍三遍地看,尤其是父亲给他做的那些批注,点明了许多他不曾从书中看出来的深意和有趣之处,父亲还把他当年和他的两个朋友所经历的类似的事写在上面,结合书中的内容来看更加有意思了数分。 然后燕大少爷觉得,能治疗自己兴奋点不高的办法,就是用更多更新奇的事物每天每时每刻都充斥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断刷新着新鲜度,不断戳着他的兴奋点,也许这样才能让他燃起对生活的热情。 再然后,父子俩就这么悄悄地愉快地决定了。 “我没有什么要嘱咐大哥的,”燕七说,“大哥要出门游历的话,我送大哥一样东西吧,我们去塞北时乘坐的那辆马车大哥应该见过吧?房、车两用,旅行必备,送给大哥当载具。” “谢谢七妹,”燕大少爷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带上五枝。”燕子恪道。 燕大少爷起身应了,道:“那我先回去改单子、拟计划。” 燕子恪便让他走了,四枝进来换茶,这一回不是松萝而是紫笋。燕子恪拈起盅子抿了两口,方才转头望向燕七:“心情不佳?” “嗯。”燕七低头刮盅子里的茶沫,再抬起头时燕子恪已经走到了面前,垂眸看着她,声音清沉:“在担心?” “嗯,我担心涂弥对你背后下黑手。”燕七道。 燕子恪却是轻轻笑了,抬手在燕七脑顶抚了抚:“放心,安安,没那么容易,否则朝中各敌对派系间早便互下黑手直取性命了,何况,”说至此处忽地探下身,在燕七耳畔用极轻的声音道,“皇上借了我龙禁卫,神仙也难近我身。” “龙禁卫是做什么的?”燕七也小着声问。 “皇上御用暗卫,个个武功高绝。” “比一枝还厉害吗?” “教一枝功夫的师父,便是龙禁卫。” “那我放心啦。” “呵呵呵。” 燕子恪原本有没有养着暗卫,这一点燕七也不甚清楚,不过想来既然和皇上穿一条裤子,那许是没有暗卫,否则岂不是打了皇上的脸,本朝可是十分忌讳官员私养暗卫这种事的,举朝能养暗卫的人只有皇上自己,皇上把自己的暗卫借给燕子恪使,说来也是极大的恩宠了。 至于燕子忱的暗卫,燕七也不知道被安排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回到京都之后燕七就再也没见过那十大名剑了。 “入口的东西呢?有什么防范措施没有?”燕七看了看手里已有些温凉的茶,抬头补问了一句。 “唔……我倒忘了这一点,”燕子恪捏着自己下巴仰起头,“这么说来,今日中午在署里用了盏下属送的虫草炖鸭汤,味道尝着略有些古怪,方才还不觉得,现在身上倒似不大对劲起来……” “怎样不对劲?”燕七站起身,盯着燕子恪的脸。 燕子恪慢慢偏下头来,望进燕七沉凉的眼睛里:“油有些大。” 燕七:“………………” 没看错的话这位眼底正闪动着几分促狭。 “……不带这样的……”燕七甩甩刚才因起身过快而溅到手上的茶水,把茶杯放到旁边桌上,接过这人递上来的帕子,“太调皮了啊燕先生!唬得我都忘了自己心情正不好呢。” 可不么,大惊大舒之下什么心情都被最后那一如释重负给卷巴走了。 第286节 “放心,安安,”自知干了坏事的先生将她杯中的残茶倒进桌下的小瓮里,重新续上热茶,亲手递给她,“入口之物有四枝替我把关,四枝的鼻子灵敏异于常人,任意食物中所添放的所有配料,他皆能嗅出,即便从未闻过的东西,他也能将之辨析出来,如若有此类东西在食物中,不论有没有毒,我都不会入口。” 燕七记得她四叔也有这么一位有类似技能的把兄弟来着,所以四枝这么牛叉她也不觉得惊讶了,喝了口茶,突然觉得饿了,就去面前这位日常放零食的小几上找东西吃。 这位一厢负着手看着她往嘴里塞点心,一厢似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半晌方开口道:“可是涂弥今日找上了你?” “嗯,他今天去书院了。”燕七道,把和涂弥说的话大致跟这位说了说。 “把皇上借的暗卫分两个与你。”燕子恪道。 “不用啦,我不大习惯被人日夜盯着吃饭睡觉上厕所。”燕七道,“而且涂弥和他爹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京都了吧?” “嗯,明日便会启程前往河西。”燕子恪道。 “接下来就该我们动手了吗?”燕七问。 “虽未必会找到制毒之处,但也可令其运送制毒原材的途径暂时断绝,我们需趁他鞭长莫及的这段时间,尽快找到制毒原材的源头,相比起将他绳之以法来说,先断掉毒品之源才是当务之急。”燕子恪道,“子忱业已做好准备,届时会以军事演习为由在城中进行彻底的搜索和排查,另外,我们还会有其他的举措用以找出官圈中所有已吸毒者和传播毒品者,不要担心,安安,一切计划都正在展开中,你所需要做的,便是一如既往地享受你的这一世,这一世你是安安,不是飞鸟,你是燕家的女儿,不是孤独的森林守护者。” “我现在心情好极了。”燕七说。 “唔,盐渍梅给我一颗,”燕子恪说,“鸭汤确乎有点油大了。” 第378章 视野 有些人只看到脚下,有些人却看到…… 新学期伊始, 除了综武社外的各社团活动都如火如荼地展开,而综武比赛要到三月份的第一个日曜日才会正式开赛, 在此之前只有像骑射这种淘汰赛制的比赛才会在一开学时就展开角逐。 骑射社的谢霏, 如今也成了大师姐,同级的许多女孩子都已经或嫁人或回家备嫁再或觉得年纪有些大而主动申请了退社, 只有她还在坚持着这项活动, 遗憾的是据武玥所说,这两年的骑射比赛上始终都是程白霓技高一筹, 每次都将谢霏压得死死。 谢霏的心中有多不甘心,骑射社的每一个成员都能体会得到,因为整个社团中,数她练得最苦最认真,武长戈的训练已经够鬼畜的了, 每天练完大家都几乎去了半条命, 可饶是如此, 谢霏仍旧会给自己加练, 连旁人这么看着都觉得不落忍, 暗地里常常为她叹息,都说“既生瑜,何生亮”,明明谢师姐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就是胜不了程白霓。 谢霏知道众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不过她不在乎,每日刻苦加练,人比两年前瘦了很多,也更精干了,只是性子却还没变,又冷又辣又好强。 对于燕七的回归,她似乎也有些关注,毕竟七百步外取敌首的传闻实在让人咋舌,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能真正上战场的女人能有几个?反正近几十年来这位是头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 燕七练得也很刻苦,穿来后的前十二年是在享乐没错,那是因为原以为自己会这么当一辈子的米虫,吃喝不愁,没什么会危及到生命的凶险,更不必看山护林,没有必要像上一世那样把练箭当成生活。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在威胁她亲人和朋友的安危,有人想破坏她所喜欢的这个世界,她不想当什么救世主,她只想守护好自己最珍惜的一切。 某人让她放心地享受,那她就享受,不管是娱亲悦友,还是习武练箭,对她来说都是乐在其中。 “燕小姐,几时有空,我们切磋一下。” 这一次向燕七发出挑战的不是别人,正是谢霏。 燕七也知道她最近时常关注自己,来自她的挑战也在意料之中,因而也没犹豫,道:“就今日训练完后吧。” “好。”谢霏点头,转身继续练箭去了。 对于这类好强又极具自尊心的女孩子,痛快接受挑战远好过推三阻四,否则她怕是要认为你看不起她。 谢霏和燕七约战时并没有刻意背着其他人,因此没过片刻功夫全社就都知道这消息了,还有几个早就约燕七一战一直没得到回复的人一听这消息倒也不急了,想着正好可以借此看看燕七的实力,谢霏的实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而燕七,上完第一学年之后就办了休学,一二三年级的学弟学妹们都还没有见识过她的箭术。 于是当今日的训练全部结束后,所有的社员竟是一个没走,都在那里磨磨蹭蹭地等着两位主角开战,就连武长戈都双手抱怀地等在靶场边,简直让大家连围观个热闹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吓得紧张。 “规则是什么呢?”燕七问谢霏。 “骑射。”谢霏可比燕七有主意多了,这要换成萧宸,和燕七俩又得“随便啊”到第二天去了。“马尾缚烟球,每人十个,谁先全部射中对方的烟球谁便赢。” 烟球是锦绣书院手工社的同志们专为骑射社日常训练贡献的小发明,是用木头制成的空心小球,一旦将小球击碎,里面就会冒出浓且鲜艳的烟来,这烟也不过一时就散,只是用于表明做为目标的小球已被击中而已。 早有小学弟跑着去器械箱里取了二十枚烟球回来,还专门挑的最小的那一种,只有樱桃那么大,球身刷成白色,因燕七和谢霏的马皆是白马,马尾上缚白球更不易射,难度更大。 待将烟球缚好,两人分别翻身上马,围观群众连忙自动后撤拉开场子,两人一往北一往南,隔了百米距离时停下来相向而立。 “队长发令!队长发令!”众人忙招呼也混在吃瓜群众队伍里看热闹的武珽。 武珽便提声喝了一嗓子:“开始!” 场上分立南北两端的二人闻声一夹马腹向着场中央奔去,手上张弓搭箭瞄向目标。骑射之于步射最难的地方不仅仅在于施射人一直处于被动的移动状态,胯下的马也是十分不易控制,这活马可不是木马,它跑起来并不是稳稳的直线,燕七刚开始学马的时候那马一边往前跑马头一边往左歪,你稍稍失于控制它就往左转了,而若不小心很可能就会因为惯性被马甩出去,更莫说边骑还要边用两只手射箭,这个时候能用来控制马的只有两条腿,首先要保证夹紧马腹不使自己摔下马,其次就是要尽力掌控马的方向和速度,所以骑射实则是非常难的一门技艺,和燕七同级的几位社员今年刚开始学骑射,这几天来已经摔伤三个了,其中一个直接就退了社。 燕七的骑术,可以说是真正在这一世现学起来的本事,学龄不过一年多,但架不住人老爸在这方面是大拿中的大拿,名师出高徒,在塞北天天跟着她爹去大营里跑马,技术水平也很拿得出手了。 两个人相向疾奔,搭弓引箭,围观众人屏息握拳,眼都不敢多眨一下,便见才奔出不过数步,燕七的箭便已先行出手,乌光一闪,谢霏的马尾处便传来“啪”地一声响,转瞬便有红烟冒出,谢霏反应却也不慢,一拽缰绳令马一记变向,马尾飞甩,烟球乱跳,趁着这眼花缭乱的一瞬间,弃了缰绳搭箭便射,燕七就听得自己身后亦是传来“啪”地一声,场边立时响起一片欢呼。 纳尼?自个儿几时成反面人物了?这要是输了岂不是要大快人心? 不过要让大家失望了啊,在射箭一道上,她向来没有谦让的美德,就算山神老爹的英灵还留在那一世,她也不能给他老人家把脸丢到这一世啊。 燕七搭箭上弓,对面谢霏的第二箭也已绷在弦上,双方同时出手,两道箭光在空中交错,众人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咦?!不是两道箭光,是三道——不对,四道……五道……这、这这,怎么回事?! ——好快!人丛中的武珽眯起眼睛,将心头所有的震撼与惊讶都浓缩在两粒瞳孔里——好快!燕七出箭的速度好快!这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怎么会快到这样的程度?!连他都做不到——就算做得到,也无法再保证箭的准确度,可眼前的燕七——啪!啪!啪!啪!……一连九声,箭箭中的! 抛开第一箭不提,后面这九支箭一气呵成,快到离奇,准到骇人!用了多短的时间?几瞬?四瞬?三瞬? ——可怕。相当可怕的箭法!武珽凝眉,眸底映着那个正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的身影,脑海里忽然涌现出无数个散碎的片断和画面,那都是两年多前的种种,有这个家伙刚加入骑射社时的情景,有他那一次向她约战的情景,还有综武赛上面对不同对手的情景。 他一度以为那就是她的真实实力了。 可这个家伙,这个燕小七,她竟然深不可测,她竟然还能在你的面前给你打开一扇更大的窗,你以为她是湖,结果她给你看海,你以为她是海了,结果她又给你看洋。 谢霏射出一箭的时间,她射出了九箭,箭箭命中。 这是一场碾压式的胜利,前后用时甚至不到半炷香。场边的所有人都呆在当场,许久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谢霏的实力全社都有目共睹,即便对阵现今全京女子骑射的no1程白霓,也没到被碾压这么夸张的程度,这个燕家七小姐——太厉害了,名不虚传。 谢霏也在马上发呆,直到燕七向着她走过来,这才不发一言地翻身下马,神情有些落寞,见燕七走到面前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垂了垂眸子,复抬起眼来,和燕七道:“你这样的箭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实战。”燕七回答她,这个答案自个儿好像已经是对第三个人说了。 谢霏挑挑秀眉:“你在塞北一直都在参战?” “也没有,但实战是让技术和心理迅速提高的最佳办法,”燕七道,“不过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非得通过实战来提高,我相信你当初选择学箭的原因应该不是为了参军杀敌,而只是因为单纯地喜欢射箭这件事吧。” 谢霏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喜欢射箭而已,我就是想把这件事做到最好。” “那就对了,实战箭术,练出来的是实用性、杀伤性,它充满着戾气和冷酷,我觉得这并不利于身心,”燕七道,“而如果只是喜欢射箭这项运动,我们可以不去追求实战性,而只从它本身所具有的艺术性着手,以此为心理基础练出来的箭法,戾气会化为信仰,冷酷会转为从容,不仅自己练得愉悦,也能让别人和我们一起喜欢上射箭这件事。” 谢霏漂亮的凤眸闪动着夕阳投射下来的美丽的光,红润的唇翘起来,道了一声:“说得好。” “是吧。”燕七道。 “可我现在好像遇到了瓶颈,”谢霏看着她,“无论怎么练,似乎都无法再提高。” “我想这是因为你背负了太多压力的缘故,”燕七道,“你的视野太小,所以局限了你的心眼,就好比你明明可以钻进一个桶里,却偏偏要把自己硬是挤进一个瓶子里,你的技术就被这个瓶子束缚住了,没有办法向着更开阔的地方舒展。” “视野太小?我不太明白。”谢霏认真地看着燕七。 “就比如练箭,你只射给自己提前规定好的靶子对不对?”燕七道,“那么从今天起你试着打破这个成规,看到什么射什么,想怎么射就怎么射,不要去想规矩,不想去想姿势,你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准准地射中。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做为箭靶,当你和箭一起融入生活中的每一个地方,你就会发现天大地大,畅快无比,怎么射怎么有。” 谢霏的眼睛更亮了,好像突然被眼前的这个人打开了一扇自己从来不晓得其存在的窗,一时间甚至有些兴奋,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试,向着燕七一点头:“谢谢。” “别客气,”燕七道,“但你可别射人和人家玻璃啊。” 谢霏:“……”我有那么傻吗? 两人说话的功夫,场边围观的群众已经回过了神来,登时议论成了一片,正嘀咕着,忽见燕七走到面前来,看着那几个之前向她约战的,道:“还约吗?不如今儿一并了结了?” “不约不约,师姐我们不约!”那几个齐齐摆手。 见众人渐渐散了,燕七也收拾了弓箭准备牵马回家,却见武珽走过来,立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干嘛你。”燕七道,“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才鸡皮疙瘩起一身好吗?”武珽伸手帮她牵了马,两个人往靶场外走。 “怎么,被吓到了吗?准备从今天开始把我当神一样景仰了吗?”燕七说。 “再得瑟揍你了啊。”武珽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我是想问问你……” “这箭法是怎么练出来的。”燕七接话。 武珽:“……” 燕七:“我跟你讲,我准备办个箭术学习班,到时候你来报名,学费我给你打八折。” 武珽:“说你胖你还真就喘上了,正经点儿。我问你,你和涂弥既然同出一门,那么如此快的出箭速度,他是否也能做到?” 燕七:“以前不能,因为他臂展长,但和我的速度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间,现在的话我不能确定,因他习了内功,我对内功一无所知,不清楚修习这门功夫会对肢体产生多大的影响。” 武珽:“影响当然会有,内家功夫是以气锻炼和强化体内五脏六腑及穴位脉络的内练功夫,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练了内功的人眼力、耳力、嗅觉等等会比常人更好使,身体会更有力量,反应速度会更快,做出的动作也会更迅速更敏捷。” 燕七:“五哥,我想知道,如果你用上内力与我比箭,情况会怎样?” 武珽想了一想,道:“我想,射箭与用刀用枪是不同的,毕竟瞄得准也不单只靠眼力和稳定的手臂,往往也要靠直觉和天赋,所以修习内力最多只能做到让你更有力量、看得更远、手臂更稳、出手更快,至于能不能射准,这大概不是内力能够掌控的。如果我用内力与你比箭,在力量上你绝不是对手,而若你我是进行对面互射的生死之战,我不但比你力量大,还能比你躲得快,甚至如果我放弃射你,还有更多的机会用其他的武器挡开你射向我的箭,而你唯一的胜机大概就是出箭速度和准确度了,在出箭速度上,我想我就算用了内力大概与你也还差着一些,但若你的对手换成别人呢?比如我十二叔,比如燕二叔,比如涂弥?” “那我大概会死得很惨。”燕七道。 “所以把你的箭法评价为‘只是在相对公平的前提下’才能算是仅次于涂弥的水平,这一点你不会有异议吧?”武珽道。 “完全没有异议,”燕七道,“也就是说,如果在以搏命为前提或是不需要公平的情况下用箭,大概会有很多人能够将我置于死地。” “是的。”武珽的回答没有给燕七留什么情面,“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学学内功,你现在是树大招风,人心不可测,谁能保证有没有人会因此而嫉恨你,以箭做生死相搏,以图一战成名。” “你说得对,我也正打算学一学,回去先请教一下我家燕二先生。”燕七转而夸他,“五哥你真好,这么关心我。” “呵呵,物尽其用罢了,赶紧把内力练出来,今年的综武你给我好好打。”武珽微笑。 “……能不能是人尽其用,”燕七木脸,“原来是为了综武,真相好残酷。” “跟你还客套什么。”武珽道。 燕七一连几天都没能捞着她爹,去了她大伯那里打听,得知她爹正带着手下的兵对全城进行搜索和排查,好在学内功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就暂先按下了。 燕子恪最近也忙,升了刑部尚书又做了内阁辅臣,忙得天天伴着星星上班伴着星星下班,燕三老爷燕子恒这两年没能和燕三太太要上孩子,于是继续每日清清闲闲地教着绣院的一个女生班和锦院的一个男生班,算是家里唯一一位朝九晚五日程正常的男人。燕四老爷燕子恺倒是比以前规矩了许多,虽然还是游手好闲,起码不再昼伏夜出了——因为燕子忱不定时地盯着他呢,他二哥可比不得他大哥,他大哥至多以眼神压制他,他二哥那可是直接上手啊!前一阵子就因为他又在外面跟人赌,让他二哥带兵在城中军演时正巧碰上,上来一脚就给他从赌坊里飞出来了,摔了个鼻青脸肿不说,还险没让他二哥揍断那根用来摇骰子的胳膊。 老太太看着心疼,抱着他哭也没用,他二哥脸一冷,老太太都打寒颤,狠狠把他在家拘了几天,再放出去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叫“干将”的长随,走哪儿都跟着,吃啥都管着,尤其不许他在外头吃喝,不听就直接上手打,打完了拎着回府,老太太还半个字儿都不敢说。 这是得了他二哥的授意。燕四老爷这回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时间也不敢上街乱逛了,只得在家里游手好闲,闲着闲着就让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家里忽然间好像人人身边都多了个长随或陌生的丫头,比如老太爷身边儿那个叫泰阿,跟着他三哥的那个叫纯钧,连他几个侄儿身边都有,皆以十大名剑为名。 女眷们身边的那些个陌生丫头看着也有古怪,个个严眉肃目,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都没有,平时也不干活,就只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的主子,人人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样子,一打听这些丫头的名字: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特么的一听就是他大哥鼓捣进来的! 好奇怪啊,这是要做什么?燕四老爷闲着也是闲着,天天在府里这么悄么叽儿地跟着这些人观察,还没等观察出个一二三来,府里就出事了——他大侄子燕惊潮——离家出走了! 好家伙,整个燕府都炸了锅,老太爷生气老太太哭,大太太直接昏了过去,醒过来就一路哭到了半缘居求着燕子恪着人去找,燕子恪把众人聚到一起就给了一句话:惊潮出门,是我的意思,生也由他,死也由他,我的儿子,我撑得起他。 众人一时全都哑了炮,当家作主的这位都不说管,旁人谁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一大惊还没有过去,接着一大喜又传了进来——燕二姑娘要生了,就在这两日!唬得燕大太太什么也顾不得了,擦干眼泪清点起早就备好的各类用物让人一车一车地往武府里送,经过一昼夜的分娩,燕二姑娘成功地诞下了一个女娃,母女均安,让燕武两家齐齐跟着松了口气。 这一番惊喜交加还在浪尖儿上,裹乱的又来了,老太太许是因着长孙离家出走和孙女生女之事受了刺激,莫名地又提起让儿子们纳妾的事来,先不先就给燕子忱往房里塞了一个,塞进来的这位听说还有点儿来头,据说是跟燕三太太娘家沾着亲的…… 燕子忱在他闺女一张面瘫脸的注视下,十分积极地去了那妾的房里——拎出来就让绿耳卖给了人牙子,老太太拍着大腿骂:你不看别人也要看你三弟妹的面子…… 燕子忱直接去了怀秋居,把燕三老爷两口子叫到面前,先跟燕三太太说话:“我房里的事用不着你宋氏操心,再有下回我便去你宋家门儿上直接找令尊说话。” 再跟他三弟道:“管好你媳妇,你眼瞎心难道也瞎?” 第287节 回了坐夏居又和闺女道:“你瞧你那小德性,你爹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让你大半夜跑你爹窗口阴恻恻戳着?” 最后又去和老太太说:“你二儿媳妇又不是生不出来,嫡子嫡孙的不好吗?非得弄几个庶子庶孙出来添乱?” 老太太还过不了那劲儿,正要继续拍大腿,她一身虎气的二儿子就又说了:“正好有个事要和您商量,儿子这不是升了吗,做了参将,按例朝廷能给赏一座参将府……” 老太太就一个字儿也不敢再多说了——这特么是要分家啊?!谁生的这混蛋儿子!痞得特娘的没边儿了! 整个二月就在这闹闹哄哄一团乱中飞快地翻了篇儿,三月将至,最让人期待的上巳节又要到来,小十一马上就要满两周岁,综武联赛也要正式拉开帷幕,烟花三月,繁华盛景,普罗大众在欢欣雀跃度佳节的时候,燕子恪燕子忱兄弟俩还在昼夜不歇紧锣密鼓地为着这太平盛世的存亡而殚精竭虑着。 第379章 撒花 花~花花~花花花~…… 今年的上巳节, 锦绣与霁月书院之间的湖上乐艺对决仍然是重头戏,陆藕做为四年级生, 终于熬到了主力出战的位置, 倒不是因为她技艺稍逊,实在是乐艺社的人数着实太多, 竞争激烈, 而她又早已说定了人家,这种出风头给自己抬身价的事自是要先让着别人。 今年陆藕能坐上主力的位置, 据说也是因为去年锦绣整体输给了霁月,今年锦绣要以集体荣誉为先,个人露脸这种事得靠后站,所以排出来的都是真正实力杠杠硬的学生。 武玥燕七自是要给好友去捧场,燕七早早便跟燕子恪打了招呼, 请她大伯帮忙借画舫, 燕子恪也不含糊, 提前两天就把画舫弄到手了, 比那一次的还要豪华大气, 上下两层,盛上百人都不成问题。 三月三这日一早,府里头就热热闹闹地收拾准备起来,因着燕五姑娘也要代表锦绣主力出战,所以长房今日倾巢出动,燕大太太这些日子削瘦得厉害,长子离家出走令她忧虑不堪,二女儿生了娃娃又让她既高兴又挂心,再加上眼见着二房妯娌回来后备受老太太重用,连三妯娌手上的中馈权都被分了一半出去,这使她本就够难堪的颜面愈加灰头土脸,数种情绪交加在一处,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今日也是强打着精神为小女儿去捧场,早早就起来化妆,苍白的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拍上胭脂,点上唇,精描细勾一番后看着倒也有了几分光彩,衣服也挑了石榴红的颜色,头面是金累丝嵌红宝,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无人注意得到她满眼的血丝了。 二房除了燕二老爷还要带兵在城中“军演”外,也是全体上阵,燕二太太自回了京还没有怎么出去逛过,这一日机会难得,就也精心打扮起来,连带着把小十一也鼓捣了一番,人今天是小寿星呢,早上一起床就嚷着要穿他姐姐专门找人给他做的新衣服,燕二太太怎么劝也不听,只好依了这小祖宗,心里头暗暗吐槽这一女一儿扭曲的审美——她闺女给她儿子弄的是件连体衣,上头还带一帽子,衣服表面用线圈密密织成毛茸茸的手感,金棕的颜色,屁股后头攒一球,像个尾巴,帽子上一边缀一个毛耳朵,给肉团子这么一穿上,这要不看脸,任谁都以为满地窜的是头小熊崽子。 “嗷嗷嗷嗷——”小熊崽子学着不知是狗叫还是猫叫地窜进他姐怀里,“坐大船去喽!” 三房的却只有燕八姑娘和燕十少爷去,燕三太太自被燕子忱谈过话后就哭着跑回娘家去了,可惜她娘家就算替闺女委屈也不敢来找燕子忱说事儿,这要找燕子恪吧,人还能听你讲讲理,可燕子忱是干嘛的啊?当过多少年兵、杀过多少个人?跟当兵的理论不是自找苦吃是什么?何况那位还是兵痞里的痞子头,虎起来根本不和你讲道理,对当兵的来说拳头才是最硬的道理! 宋家没办法,惹不起燕子忱还惹不起自家女婿吗?连哄带骗地把女婿忽悠出门,让带着闺女趁节假日出去散心了,两口子现在远在城郊某某休闲渡假村里过二人世界,燕三太太卯足了劲儿这回要一举怀上,连壮阳汤的配料都带了几大包,燕三老爷还诸事不知地带着一箱子书仰在湖边小榻上悠闲悠闲地品读呢,就是读着读着总是不明所以地觉得尾巴骨发凉…… 燕四老爷偷跑了几次没成功,最后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大部队一起出游。穿过人山人海的街道,来到花红柳绿的岸边,燕子恪安排好的画舫正在那里停着,燕家众人鱼贯上船,燕七则在甲板上张望,半晌见着武玥来了,招手叫她,又一时见着崔晞和萧宸也来了,就把大家都让上了船。 燕家一伙人都在二层,燕七则带着她的团伙在一层吃茶聊天赏景,画舫在湖上漫无目的地随意漂着,将近中午的时候才又靠回岸边,便见着早有燕家的奴仆拎着食盒等在岸上,带着食盒上船摆好饭菜后就退了回去。 “你们家还从府里往外带菜啊?”武玥觉得惊奇,“从附近酒楼里做了不更方便吗?” “大过节的,酒楼里客人太多,做菜还得等。”燕七就道。 “也是,”武玥点点头,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色,“咦,有琥珀汤盎哎,萧八你不是爱吃这个吗?这盘子放你面前去。” 萧宸:“……”这事她怎么还记着? 武玥歪头向着湖心的方向看了看,见锦绣和霁月书院所属的两艘大画舫已经被串连在了一起,只是距比赛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此时甲板上什么人也没有,两条舫只静静地在阳光下随波起伏着。 “不知道小藕吃过了没有,”武玥道,“她们一早就上船准备去了,我都跟着紧张。” “船上应该有点心供应,”燕七道,“不用担心,小藕有经验了。” “哎,这让我又想起那年咱们来看这比赛时发生的那件案子了,就是天火的那个,还记得不?”武玥看向燕七和崔晞。 “记得啊。”燕七点头,和崔晞互视了一眼,崔晞就笑。何止记得啊,在塞北的时候他们还学以致用,用这法子把姚立达给干死了呢。 “后来这两年再进行这比赛,听小藕说赛前双方都会特别仔细地检查所有的比赛用物呢,”武玥就道,“比如舞衣舞鞋还有乐器,两边的画舫也要检查,听说还是专门请了衙门的人来帮忙。” “那咱们可以放心了,要是衙门的人来,那必是细而又细绝不敢大意啊。”燕七道。 “是啊是啊!”武玥冲着她挤眉弄眼一阵坏笑,“对了,乔大人今天怎么没来?这么重要的日子!” “越是过节的时候他就越忙吧。”燕七道。 “说起这个,你知道吗,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发生过那种古怪的命案了呢!”武玥忽然压低了声音和燕七道。 “是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燕七问她。 “乔大人说的呗,”武玥又是坏笑,“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呢,某次哪家大人设宴,我和小藕都去了,乔大人也去了,然后吧,我们就‘不小心’碰到一起了啊,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就瞎聊嘛,聊着聊着就说起那些古怪的案子了,然后乔大人……嘿嘿嘿嘿!” “干嘛笑得这么瘆人,你又欺负人俩了?”燕七道。 “不说那个,”武玥一摆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然后我们说起以前好几次聚会总要发生些大事小情,乔大人大概是怕小藕担心受怕嘛,为了安她的心,就和我们透露了些消息,说已经有很久没有发生类似的案件了,就算整个京都每日都有不同的大小案子发生,但也都是特别寻常的案件,与我们所经历的那些案子并无共性,也不必担心总有案子在我们身边发生了,后来我和小藕细加注意了几回,发现还真是,哎,小七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不在的原因啊?” “别这么说,让别人听见了我还怎么嫁出去。”燕七无语。 “不是说好不嫁人了吗?萧八,你也不要娶了怎么样?”武玥笑嘻嘻地看向萧宸。 萧宸:“……为……” “你快别欺负老实人,萧宸是家里独苗,将来是准备照着百子图生的。”燕七道。 武玥拍着桌沿儿哈哈笑:“咱俩谁欺负老实人啊?!” “谁欺负不都一样,分什么你我。”燕七道。 萧宸:“……”重点是这个吗? 正说笑着,见船头又有人上了甲板,却见是一身便服的燕子恪,后头跟着颗亲切的大头,大头手边儿还扶着位精神矍铄的半大老太太。 几人起身行礼,从塞北回来后在岛上设宴时燕七已经见过乔乐梓一回了,这位和以前是一点儿没变,非要找出不同的话,就是那张圆白的脸看着更加红润了,燕七那时就夸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被这位顾左右而言它把话岔了开去。 乔老太太一上船就给燕七武玥一人塞了包自家种的大青枣吃,一看还有俩漂亮后生,连忙又让后头跟上船的小丫头从肘弯上挎的篮子里往外继续掏枣,给这四个孩子发完,又被乔乐梓扶着去了上面那层继续给燕家人发,最后抱着小十一又回到了下层,往燕七他们桌边一坐,笑道:“上头人太多,花红柳绿的晃花我老婆子的眼,还是下头敞亮——哎唷看这熊娃娃生得壮实!一会儿待藕丫头比完那劳什子弹弦子让她也过来抱抱,抱啥来啥!” “来啥!”小十一还帮腔呢。 “娘!”乔乐梓正从楼梯上往下走,听见这话险些直接大头朝下栽下来,“您又说啥呢!” “少冲老娘瞪你那芝麻绿豆眼儿!越看越丑!将来我那小孙孙长相上可不能随了你!”乔老太太回瞪儿子,转而不再理会自家这丑货,只管抱着小十一怎么看都看不够。 武玥在旁边憋笑,招呼乔乐梓:“乔大人过来坐啊,我们还没开始动筷呢。” 乔乐梓一瞅见他们这一伙就头大,哪里肯过去自找罪受,忙一指后头跟下来的燕子恪:“我同燕大人在那桌。” 这层舱里统共摆了两桌饭菜,一张大圆桌一张小方桌,两个大人就用了小方桌,剩下的小团伙夹带着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娃娃占了大圆桌,众人落座就准备开动,瞅着这船还在原地泊着,乔乐梓就问燕子恪:“还要等人吗?” “着急了?”燕子恪看着他。 “……”着你妹的急啊!乔乐梓羞恼。 “莫急,还有位客人要来。”燕子恪端起小酒盅与乔乐梓放在桌上的酒盅碰了一下,放嘴边抿了一口,“趁这功夫你多吃些。” “干嘛?来的难不成是个大胃王?”乔乐梓忿忿甩他一眼,完全不想再理这货的说话。 “呵呵,怕他一来你便吃不下东西了。”燕子恪捏起筷子开始在桌上找自己喜欢的菜吃。 “谁啊能让我恶心得食不下咽?”乔乐梓不以为意地也抄起筷子,蛇精病的饭不吃白不吃,吃就往死里吃。 燕子恪边慢慢吃着边向着岸上歪了歪头,道:“来了。” 乔乐梓就瞅见个戴着大斗笠的家伙摇摇晃晃跳上船来,身后还跟着个小厮,小厮的脸儿没看着,倒是前头这家伙一上船就掀斗笠,然后冲着这厢呲牙露出一个笑。 “噗——”乔乐梓一嘴饭全喷自己袖子上了——他哪儿敢直接朝前喷啊,慌张之下连忙伸手挡住了嘴,喉咙口不知呛着了一根儿什么菜,咳也不敢咳,眼泪鼻涕险些一股脑涌出来——这些他都顾不上,他这会子尿都快吓出来了——这客人——这客人特么的——竟然是——皇上啊——啊啊—— 瞅见自家老娘就在皇上跟前儿甩开腮帮子正连油带汁儿地往嘴里塞猪肘子,乔乐梓的冷汗先尿一步吓出来了,起身就要大步过去跪了,却被那位眼一瞪给止住了,接着就冲他五官乱飞地打眼色,乔乐梓也不傻,强自冷静下来,豆豆眼一转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连忙停下步子,只垂手躬腰地在原地立住了。 “燕伯父您有客人!”武玥在那边还叫了一嗓子。 皇上的目光便往那桌扫了一眼,见燕七冲他招手:“您来啦,正赶上饭点儿。” “这位是谁啊?”武玥随口问。 “我大伯的好基友,姓……黄。”燕七给皇上捏造身份。 “吃啥呢?”黄姓皇上凑过来在大伙桌上瞅。 “啧啧,这后生生得可俊,快来快来,坐伯母旁边儿,这刚开始吃,给你个鸡屁股,香着呢!”乔老太太招呼皇上。 乔乐梓这回尿真快下来了——您老这是要当谁伯母啊! “来这边。”关键时刻还得看蛇精病的,一招手就把皇上召唤兽似的召到身边儿去了,怪不得方桌上摆了三副碗筷,乔乐梓这时候才注意到,可这会子就是借他一万个胆儿他也不敢跟皇上同桌共饮啊,他和蛇精病又不一样,蛇精病以前都和皇上钻一个被窝的,他老乔能比吗?! 见乔乐梓说啥也不敢再坐,燕子恪便让他去了燕七他们那一桌,挤在乔老娘和武玥中间,武玥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乔大人你怎么满头是汗啊?这天儿也不算太热啊,是因为头太沉所以容易累吗?” 乔乐梓:“……” 燕七:“……” 萧宸:“……” 乔乐梓现在可真是食不下咽了,生怕自家老娘无意中冒犯了天颜,坐在桌边一眼瞅着皇上一眼瞅着老娘,夹个菜都喂不到自个儿嘴里去,他记得燕家小七也是见过皇上的啊,怎么这会子瞧着人一点都不紧张啊,和他老娘比着才吃呢,心真大,好羡慕酱婶儿的没心没肺的人。 画舫离岸,慢慢向着湖心划去,这会子也早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比赛用的画舫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回燕子恪没再烧包地挂大旗,而是直接把乔乐梓给挂出去了,围观的也不乏高官家的画舫,可太平城府尹的船这会子还真没人敢挡,自从那年出了天火案之后,大家就对这项赛事充满了警惕心,乔乐梓这会子来说不定就是来检查船上设施的,大家这么想着就连忙给他让道,结果这位的画舫到了最里圈之后就不再往前走了,堂而皇之地竟就停在那儿瞧起热闹了! 一群人气了个倒仰,就有人要过来收拾乔大头,刚要靠近这舫,却见那舱里又钻出个蛇精病来,这下子大家就都歇菜了,他们惹得起小知府可惹不起这位天子近臣啊,算了吧,人家高兴就好。 成功挤到了第一排,燕子恪回身进舱,带着皇上往二层去,原在一层的一伙人也跟在后头上二层,否则看不到舫上的表演。燕子恪也没给自家这一伙人介绍皇上,自家这一伙就也没多问,该吃吃该喝喝该赏赏该玩玩。 燕七和武玥他们这几个把身上所有带着的钱都用来买了纱花,预备一会子陆藕表演完全都扔给她,数了数共买了五六十枝,两人抱了一怀站到窗栏边上等着,那厢皇上瞅见了觉得稀奇,就问燕七这纱花是要干啥使的,燕七简单做了介绍,末了道:“既然来了您也出把力呗,带钱了吗?” 乔乐梓在旁边狂汗瀑布汗尼亚加拉大瀑布汗——这特么还敢直接找皇上伸手要钱拉赞助的?! 结果那二货皇上还在那儿得瑟呢:“爷出门能不带钱吗?再不想法子往外多花点儿爷家里的钱都要溢到外头马路上了!金贵儿,去,买纱花儿去!” 金贵儿应着连忙跑下一层,站在甲板边上招呼那几艘装满了纱花划着四处兜售的小船,片刻过后乔乐梓就见着金贵儿和那几个卖纱花的一趟一趟从下头小船里往上搬纱花——这特么是把人那纱花全包圆儿了,上千朵纱花啊!全堆到二层的船舱里,燕家一家子都淹没在花海里起伏挣扎,蛇精病他四弟还露着后槽牙跟那儿笑呢,然后劈波斩浪地走上前去一把搭住皇上肩膀哥儿俩好地笼络:“兄弟!有性格!怎么样,要不要拜个把子?”…… 乔乐梓眼前发黑就想往花海里唯美后仰,余光里瞥见蛇精病带着那几个熊孩子低着头在花海里挑好看的纱花,喉咙口便又是一甜,老血上涌浑身打颤,这特么一定是假花假船假皇上假上巳节,整本儿书都特么是假的! 两个书院的竞技演艺是几时开始的乔乐梓已经无暇注意了,俩豆豆眼不错目地盯着皇上生怕他老人家磕着碰着被人刺杀着,到时候他长一万颗大头也不够让皇上砍的,他还没结婚呢,后代都还没留下呢,早知这样就该早点结,小藕如今不也已经及笄了吗……咳,那个,小藕那丫头出来了吗?什么时候到她演啊? “还没有出来呢,不要急。”旁边燕家七丫头宽慰他。 “……”这小蛇精病是有读心术还是咋地?! 千盼万盼地,陆藕终于露面了,穿着莲粉纱衣荷绿纱裙,五官精致乌发如云,白嫩的肌肤映着碧水,愈发显得清透娇妍,怀里抱着她的琴上得两船间搭的表演台,婷婷玉立飘飘似仙,女大十八变,变啊变的便褪去了青涩由花苞绽放成了花朵儿。 乔乐梓觉得脸热,连忙做贼心虚地去瞅旁人,却见旁人们发现他这一瞅过来齐刷刷地转开脸假装去欣赏天上白云脚下绿水和白云绿水间的小美人儿,一副“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刚才在偷看你未来的媳妇儿啊”的样子。 乔乐梓恼羞成……怒不起来啊,只好厚着脸皮也假装“你们看到的是假乔乐梓”,负起手来一眼看天一眼看舞台。 陆藕演奏的是什么曲子,乔乐梓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挺好听,俩眼最后只顾盯着那十根灵动的纤纤玉指看了,直到一曲终了都没能回过神来,朦胧中觉得被姓武的丫头扯了一把,在耳边催促他:“乔大人快啊!赶紧给小藕扔花!” 扔什么花?不要拿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丢藕丫头啊我告诉你们——乔乐梓一转眼睛,就见一帮孩子夹着他老娘正大把大把地拿着纱花往锦绣书院那边的画舫上扔,红粉黄绿青蓝紫,各色各样的花霎时间飞了满天,惹得其他船上的围观群众惊呼欢叫不已。 谢幕准备回去锦绣这边船上的陆藕见状也惊呆了,而后隔着这缤纷花雨望见了她的好友燕七武玥,望见了笑得像个小孩子的乔老娘,再一错目,望见了站在角落里冲着她微笑的大头先生,一时觉得春光无限明媚,春日无限温暖,春水无限清畅。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有亲密的朋友,有亲切的长辈,还有……亲爱的一生伴侣。 谁说老天不公呢?老天把最宝贵的东西都赐给了她,她美好的人生,早就开始了。 一帮孩子撒花折腾的时候,皇上正躲在纱帐子后头和他的爱臣闲扯。 皇上:“昨儿我得了一对儿红玛瑙杯,送你一只?” 燕子恪:“送一对儿吧。” 皇上:“我还没用过呢。” 第288节 燕子恪:“回去用用就送了吧。” 皇上:“那我以后想用了呢?” 燕子恪:“想用时就来臣家里用饭。” 皇上:“我哪儿能那么容易就出宫。” 燕子恪:“想用时臣带一只进宫。” 皇上:“我要是天天都想用呢?” 燕子恪:“那皇上那套酒泉夜光杯赏了臣吧。” 皇上:“那套我还……” 燕子恪:“左右皇上天天都想用红玛瑙杯。” 皇上:“红玛瑙杯一对儿都送你了!” 燕子恪:“谢皇上赏。” 皇上:“派去暗中盯着涂家父子的暗卫可有消息传回来?” 燕子恪:“涂家父子必料得有暗卫盯梢,至今并无任何不妥之举,短时内应不会有什么动静,还需静待。” 皇上:“朕日涂华章他老祖宗一百遍,他这一走,他那些个狐朋狗党果然动作起来,朝上向朕不断施压,变着法儿的要朕把涂华章给弄回来,这里头竟然还有成国公那老不死的!藏得够他娘深,若没有这一出,朕还不知道那老东西竟也暗中同涂华章勾搭上了!可见涂华章的党羽在朝中当真是根深枝茂,轻易还铲不动他!” 燕子恪:“涂华章倚仗的是手中之权,涂弥倚仗的是身上之名,若要一凿一凿破开涂家这块坚冰,一要溶权,二要压名。” 皇上:“怎么说?” 燕子恪:“慢慢渗透涂华章,瓜分取代他手中之权,此其一;扶持捧出第二个箭神来,比涂弥更具威信、更得人心,瓦解他在年轻人和民众心中的形象,此其二。做到以上两点,这块坚冰便成了酥冰,看上去坚硬,实则一敲便碎。” 皇上:“此策甚妙!那么第二个箭神让谁来?” 第380章 地址 曾是那鲜花着锦,化做了断井残垣…… 燕五姑娘的独舞做为个人赛舞蹈类别的压轴出场, 论舞技,她是真的很有天赋, 这两年各种名目的比赛拿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奖, 在京中舞蹈圈子里也有了不小的名气,燕七听煮雨八卦说自打燕五姑娘及笄之后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打探意向, 只不过燕大太太始终没挑着合适的, 大女儿嫁得没让她满意,小女儿的婚事她这是拼死也要作上主。 看着小女儿在台上出类拔萃的表现引得围观众人叫好连连, 燕大太太倍感宽慰和自豪,耳里听得那些船上不断有人在打问着这是哪家的姑娘,燕大太太想着还是尽早给女儿定下个人家儿才好,自己这两年精力总似一日不如一日,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连手中的权力都保不住,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老太爷老太太终究要驾鹤西归之日, 届时若分家也还罢了, 若是不分呢?难不成这个家还要让二妯娌和三妯娌来管着?她可丢不起那个人! 依自己丈夫的性子,分家是不要想了,所以这中馈的掌理权必须要拿回来才行,自己现在没有那么充足的精力左右兼顾,只得一样一样的来,先把孩子们都打发妥当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儿媳妇和女婿家里对自己来说也是个莫大的助力,只要娶得好嫁得妙,就老太太那迎高踩低的势利样,怎么也不敢再压她,夺回中馈权那还不就是几句话的事? 所以,攀个好亲是一举两得之事,是当务之急,必须要赶紧着手了! 燕大太太目光扫过舱中众人,见自家小儿子还在那儿没心没肺地跟着燕七他们那一伙子拿着纱花往船上玩儿命抛洒呢,不由得就想捏眉心:这个孩子多咱也长不大,永远不知道他娘有多操心他,他爹说什么他听什么,他娘说什么他就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当回事…… 如今惊潮那孩子私自跑出门去,短时内怕是不肯再回来了,总不能因着他耽误了他弟弟妹妹的亲事,惊波心性未熟,不急在一时,先替他相看着,惊梦是女孩儿,可以不必等她哥哥们都成了亲,所以惊梦的亲事才是紧要的,找个好男人嫁了也能多个人疼她,而在此之前…… 燕大太太的目光落在燕三少爷燕惊澜的脸上。 男孩子们按齿序排怎么也得先轮着他…… 虽然玩儿了一整天很有些累,燕七回到府中后还是去了她爹让人专门给她夯出来的靶场上练习射箭,轻箭,重箭,连珠箭,双发箭,三发箭,射静靶,射动靶,射树叶,射石头,射虫子,射发丝,一丝不苟的三千箭,最后一箭与第一箭没有丝毫不同,一样的有力量,一样的有准头,一样的充满着精气神。 “别在石头上坐着了,现在早晚温差还大,当心着凉闹肚子。”燕七一厢收箭一厢和旁观了好久的燕九少爷道。 燕九少爷慢悠悠起身,掸了掸衣摆,揣起手看着他姐额上的微汗:“你的箭术,还能再提高么?” 燕七用袖子抹了把汗,道:“不大容易了,我现在的技术已经到巅峰了。” “……你谦虚得令我汗颜。”燕九少爷道。 “说实话都不让啊?”燕七把箭收进篓里,“在技术方面,我已经到顶了,准确度基本能够保证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力量上嘛差距就很大了,‘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种程度除非我用重箭,可是像传说中的近二百斤拉力的重弓,这个我就说什么也不可能拉得开了,并且箭术的考量也不仅仅只是技术和力量,还有灵性,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赋,这一点是天生的,后天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具备的能力。” “所以,你与涂弥的差距是在力量上?”燕九少爷看着她。 “是啊,但这是生理构造注定的差距,接受起来并不困难。”燕七道,“真正让人觉得无望的差距,是他的天赋。我的师父总是这么说,说他就是为箭而生的人,你练一百箭才找到的感觉,他一箭就有,这感觉与生俱来,并且从不消失。” “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多少?”燕九少爷慢声地问。 “那你想啊,这世上能有多少像你这样过目不忘的人?”燕七耸耸肩,“你们这些天赋奇才什么的,真是让人嫉妒啊……” “你这副嫉妒的丑样子成功地愉悦了我。”燕九少爷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丢了块手帕在他姐脑门上。 燕七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同燕九少爷往坐夏居走:“这几天你都忙活什么呢?今儿看了一半节目就跑了。” 燕九少爷瞟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贴身保镖”龙渊,慢吞吞地和燕七道:“我在查当年步家的住址。” “……我哩个天。”燕七偏头看着比她高了快一头的弟弟,这位在塞北经历了变声期,变声过后个头就又开始往上窜,以至于燕某人现在想要近距离看着他的脸说话必须得仰起下巴,“查出来了吗?” “步家的一切讯息,都被抹了个一干二净,连流徵当年在书院中学习过的痕迹都被消除了,”燕九少爷垂下眸子,复又抬起,也偏了头看着旁边这人白花花的脸,勾起半边唇角,“不过还好,大伯和他的两个好友当年在锦绣也算得是风云人物,这么多年的读书生涯,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印迹,总有一些漏网之鱼被忽略并保留了下来,比如……冷门偏目的研考文卷。” “是什么?”燕七问。 “还记不记得古夜铭文?”燕九少爷道。 “听着耳熟。”燕七开始检索大脑记忆单元。 一只手从后头伸上来盖住她的脑壳,然后这么箍着左右晃了晃,手主人问她:“听见水声了么?” “……”说她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呢,必须不能承认,“没有,绝对没有水声。” “果然空空如也。”燕九少爷道。 “……”他总能赢。 “未央村古墓那件案子,”燕九少爷手指在他姐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而后收回来,继续慢吞吞说话,“墓壁上刻着古夜铭文,因此而惹出了金石社员间的命案。” “啊,我想起来了,怎么一嘎嘣又扯那儿去了?”燕七问。 燕九少爷道:“记得武三哥曾问过大伯,为何读得懂古夜铭文,大伯当时是如何答的?” 燕七道:“大伯说他有个朋友喜欢钻研古夜文化。” “这你倒记得清楚。”燕九少爷似笑非笑瞟她一眼。 “你看(kān)。”燕七摊手。 “因朋友喜欢而自己也去深研,这个朋友不是一般朋友,”燕九少爷便道,“除了流徵便是玄昊。我去查阅了书院的学生论文收藏馆,那其中收藏的皆是历代学生们所写的有突破、有创新、有实用和参考价值的优秀论文,耗时数日时间,终于找到了一篇关于古夜铭文的笔记论述,其字迹,与你从藏书馆中无意间带出来的那篇字完全一样,我又再次进去了三友洞,将之与洞壁上的字迹做了对比,得出的结论是,这三处的字迹,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个人,显然就是流徵。” “证实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处呢?”燕七问。 “证实喜好古夜铭文的人是流徵,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根据此前提去查找步家的住址。”燕九少爷立住脚,因为再往前走就到了坐夏居,进了门,有些话可就不方便说了。 “去瞧月亭吧,大伯被皇上卷进宫去了,这会子不在。”燕七道。 姐弟俩移步后花园,燕九少爷便继续接了前话道:“世存关于古夜文的资料并不多,大部分收藏于宫中的文献资料馆,剩下的小部分,一些散落于民间,还有一些则收藏在京中最大的一家民办藏书馆——‘载道阁’中。载道阁中的书可以外借,借阅人必须留下姓名住址与押金,姓名住址登记在簿,以便查找和追责。” “厉害了我的九,”燕七夸弟弟,“古夜文的资料本就少,如果流徵想要深入研究,那么肯定会借阅所有能够借阅到的资料,载道阁里的相关资料他不可能忽略,如此借阅簿上也一定会留有他的住址,但是问题来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登记簿还会保留这么久吗?” “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然而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都不想放过,”燕九少爷目光落在前方的黑暗里,“于是我去了载道阁,原也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不成想这一回是老天助我——载道阁中因藏书众多,被分门别类地划分出了若干部,每一部都有一个登记簿,也是为了便于记录和查阅,这些簿子用完一本换一本,每三年销毁一整年的簿子,即今年销毁的是前年一整年的簿子,留有两年的登记簿是防着可能出现的需要翻旧账的问题。而古夜文的文献资料,被收录于一个十分冷门的部属,十几年来借阅这一部资料的人,竟都不曾写满一本登记簿,那这本登记簿,就一直没有被销毁,到现在还在沿用!” “艾玛我燃起来了。”燕七道,“所以你现在查到步家的旧址了?” “是的,查到了。”燕九少爷微微翘着唇角,目光却有些幽远,“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花了无数的心力,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地址,而这也不过是又一条艰难路程的开始。” 燕七伸手拉住弟弟的手,这只手已经变得很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又软又细又嫩的小手,如今它大得能将她的手整个合住,修长的手指充满了柔韧的力量。 真快啊,一眨眼他就长大了。 “慢慢来,”燕七轻轻捏了捏他温热的掌心,“寻找真相的过程是痛苦又艰难的,找到真相的快感却是无与伦比的,如果你想得到的只是一个真相,而不是希图借此改变什么,那就不必那么着急,享受这个过程就好。” “为何什么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都像是在‘开车’?” “……这话暴露了你才是老司机的本质好嘛!”燕七这一次真的没开车,“太破坏这么温馨的气氛了,我正准备流出感动的泪水知道吗。” “醒醒,你脑子里没水,不记得了?”燕九少爷拍开他姐掐着他手的爪子,迈步登上瞧月亭,立在栏杆边放眼远望,夜色下的燕府处处灯火通明,只有这后花园里一片漆黑。 “即便有了步家的旧址,那地方现在应该也已经不存在了吧。”燕七接着方才的话道。 “当然,”燕九少爷揣起手来,任夜晚的春风拂个满面,“整座府都被拆了个精光,不见只梁片瓦,如今那地方成了花鸟市场,门面最敞亮的那家,卖鹦鹉。” 燕七偏身坐到栏杆上,望着石山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半晌道:“什么都没了,还能怎么查?”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抹得去一户人家,抹不去百户人家,”燕九少爷淡淡道,“步府周遭的住户,不可能全都搬的搬死的死,当年步府被灭门,据李嬷嬷所言是去了不少官兵的,这样大的动静,附近的人不可能视若未见,总会有人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只要大浪淘沙地去查问,我不信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可也只是蛛丝马迹而已,”燕七道,“何况内情如何,普通百姓又哪里能知道。” “蛛丝马迹集得多了,就能搓成一条粗绳,顺着粗绳找下去,总可以牵出更多的真相来。”燕九少爷没有丝毫的迷惘和犹豫,一如既往地笃定不移。 “好吧亲爱的,你继续加油。”燕七道,“需要人手帮忙吗?” “你有什么人手?”燕九少爷挑眉看她。 燕七举举自己的两只“人手”。 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地赏她一记眼白:“留着撩男吧。” “……” 燕七总算在这天晚上睡觉前捞着了大忙人燕子忱先生,堵在净室门口把才刚沐浴完毕的她爹截了个正着,幸亏快了这一步,再晚一步这位就要出门去半缘居找另一个大忙人加夜班去了。 “就一个事儿啊爹,几时教教我内功呗。”燕七给她爹递外衫。 “就算你现在开始学,想要干得过涂弥也得十来年以后了。”她爹一头冷水泼下来。 “万一我是个练内功的天才呢。”燕七顽强地道。 “你?异想天开的天才还差不多。”她爹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你扪心自问。”燕七跟着他迈出房门。 “滚回房睡觉去,”她爹拎着她往后头院子方向丢,“想练那就练,明儿我回来教你,练练你就知道自个儿是天才还是熊才了。” “虎父无犬女啊,你是老虎我能是熊吗?练内功有没有简单速成的办法啊爹?” “天天捱你老子一顿臭揍准能速成!” “做为一个年轻人我认为我还是脚踏实地慢慢来的好。” “涂弥那伙子人和事交给大人来操心,你以后少琢磨,该玩儿啥玩儿啥去。” “好吧,那这个日曜日综武开赛,我们第一场就对阵全京四强之一的东溪书院哟,爹你会不会到现场来看你闺女的回归第一战?” “哈哈!你爹就是蹚刀山涉火海也要去!” 蹚刀山涉火海倒是不会了,三月初七日曜日这一天风和日丽气候宜人,锦绣书院综武队在自家主场迎战东溪书院综武队,开赛前半个时辰场地边的观众区已是座无虚席,经过了一个年节的沉寂,爱热闹喜热血的天朝人民终于盼来了新一季的他们钟爱的综武大赛。 萧宸他爹自从做了综武协会的会长,在这两三年里为综武这项国民运动进行了一番大胆的改革,首先将女子队与终极队的比赛彻底分隔了开来,女子队的比赛改为在每个日曜日的上午进行,终极队的比赛仍在下午进行,并且间错开了主客场,如此一来不至于提前泄露阵地形式,也可以让女子队和终极队互相观看比赛,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女子队比赛的时候终极队只能窝在备战馆里,今日上午燕七就跑去琢玉书院和陆藕一起观看了武玥参加的女子队的比赛,最终武玥以主力身份上场代表的锦绣队痛快战胜了琢玉书院,来了个漂亮的开门红。 那么下午武玥也可以坐在观众席上观看燕七的比赛了,与她坐在一起的还有陆藕、崔晞、燕九少爷、燕九少爷的保镖龙渊、燕九少爷的胖瘦小弟、燕九少爷和燕七的母亲及女保镖及小儿子及小儿子的保镖,还有燕七她四叔及她四叔的保镖、崔晞他大哥及乱七八糟一群人,武玥后来眼睛都看花了就没再继续在观众席上找熟人,目光落向了场地两侧的教练席。 第289节 这个地方是萧宸他爹带给综武赛的第二项改革,为了让比赛时间更长些、变化更多些、战术体现更精彩些,综武赛由去年开始设立了换人规则,每队每场比赛有三个替补上场的名额,可替补除将帅之外任意三名场上已阵亡的队员入场继续进行战斗,于是这三个名额用以替换哪名队员上场、在什么时候上场就时常成为每个队出奇制胜或实现逆转的法宝,特别考验每队教头的战术素养,然而这三名替补也是受到一定限制的,比如只能补位已阵亡的队员,并且只能是补位同种担当,用车替兵这种是不允许的,只能以兵替兵、以车替车,再一个就是替补上场的人也只能从自家阵地最边缘的入口处进入场中,不能从场地中央任意一个地方随意进入,所以时常也有替补入场后还没跑到对方阵地呢比赛就结束了的情况发生。 第三项改革则更考验每支队伍的阵地设计人员了,新规则规定每个队的比赛阵地在一个赛季内不能重复使用超过三次,就是说用了三次以后必须要换全新的阵地形式,新阵地形式与旧阵地形式相似度超过五成也算违规,但旧阵地形式在下一个赛季还可以再度使用三次。 这一系列的改革都是观众们喜闻乐见的,推行了一年之后也大获成功,对此燕七还觉得有点儿小新鲜,但更让她觉得新鲜的是队里的新面孔,以前的高年级的学兄学姐们都已离校或是进了备考班,如今队内最大的就是武珽和孔回桥他们这一届,像燕七他们这些四年级的学生已经到了“当打之年”,后头补上来的都是一至三年级的学弟学妹们了。 这场比赛之前,燕七和这些新队友们只在昨天磨合了一回,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默契是在真正的实战中一点一点形成的,这也是锦绣战队在今天这开门第一战中要面临的最大问题。 不过这暂时不重要,燕七跟在队友们的身后跑上场去,站到楚河汉界处,轻轻吸一口气,再一次站在综武场上的感觉意外的好,许久不打,居然很是想念,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转脸看看热情的观众,低首看看平整的沙土,果然啊,这样的鲜活人间才是最值得享受的。 第381章 气势 气势如虹,豪情正浓! 两支队伍在楚河汉界处排着队相向而立, 听裁判宣读比赛规则。燕七这回站到了队伍中间的位置,后面排的都是她的学弟, 讲真, 队中如今有一半人她都不认识,恐怕还不如对手熟悉她的队友呢。 宣读完规则, 双方各自退回自己的阵地中, 锦绣的队员按惯例围站成个圆圈,武珽伸出手, 众人纷纷将手搭上去,然后听他们老奸巨滑的队长做最后的动员。 “重新站到综武场上的感觉如何?”武珽先笑着问向燕七和萧宸。 “感动得眼泪哗哗的。”燕七道。 萧宸转头看了她一眼,这台词太浮夸谁会信。 “燕师姐我这儿有帕子你要不要先擦擦?”一个学弟忙道。 燕七萧宸武珽:“……”还真有信的。 “重申一下战术,”武珽向前探了探肩,“东溪的机关很强, 小心为上, 保住不减员是首要任务, 夺将符交给我, 对方的队长康韶交给孔副队, 干不死康韶下一场你就做替补去吧。” “滚!”过了两年孔回桥说话的字量仍旧没增,这位如今也有了些许变化,个头儿长了,但还是瘦得跟只兔斯基似的,一走路就晃荡,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躺下睡过去。 “真亲切呀。”燕七叹道,熟悉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地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还有你,”武珽看向她,“别老在场上玩儿,早干光对手早回家休息。” “得令。”燕七道。 “远逸,”武珽又看向萧宸,这位以前极少对萧宸多嘱咐什么,萧宸不由认真看向他,“喊口号的时候反应快点。”武珽说。 萧宸:“……” “好了,”武珽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那摞手的最上面,“今年的第一场比赛,咱们既然想得个善终,就得来个善始——干趴东溪!” 众人:“干趴!” 燕七:“——干——”卧槽咋还变口号了?! 萧宸:“……干……”怪不得让反应快点…… 孔回桥:“干。” 武珽:“你们仨注意素质。来,锦绣——” 众人:“必胜!” 萧宸:“……必……”怎么还有…… 孔回桥:“胜。” 燕七:“好乱……” “走走走,出发!”众人就这么乱轰轰地跑出了阵地。 “七妹,我先行一步了啊!”燕四少爷骑在马上兴奋满满地向前冲去,这位自两年前那一次在对阵紫阳战队的比赛中出场之后,就一直留在了锦绣综武队的主力位置上,经过两年的比赛磨练,技术愈加成熟,已经成为了各综武队重点看防的对象,甚至还有些队伍对锦绣的这一大胆用人方式进行了模仿,也招了马球队的优秀球员加入综武队,只不过效果都不如锦绣的好,毕竟燕四少爷的马术和球技那是在全京书院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而自从锦绣在对阵紫阳的比赛中开创了换人新打法之后,在后面那两年里的比赛不仅自己时常沿用,连其他的队伍也会效仿,今天的这场比赛,武珽却还是车担当,毕竟车这个角色不仅仅代表着最强战斗力,也是己队队员的心理依靠。 队中的另一个车担当仍是孔回桥,马担当是燕四少爷和之前的马担当李子谦,另一个马担当已经毕业离校了。 两个炮担当,燕七是其一,另一位是个三年级的学弟,长着一张苦瓜脸,燕七每看他一眼都觉得生活特别没盼头,这位的名字也特别苦,叫做柯无苦,本意是挺好,但连一起念就…… 谢霏则坐在替补席上随时待命,她不但是女子队的主力,也是终极队的替补队员,上午打完女子队的比赛下午就来准备打终极队,虽然她在终极队中上场的机会也不算多。 萧宸却被安排到了兵的位置,身上不仅配了弓箭,还带了长鞭,手上还能再来把金刚伞。 锦绣的阵地设计仍旧出自崔晞之手——一览无余的一片沙地,只在帅和仕相所待的地方用掩体保护了起来,这个设计的灵感也不知是不是来源于塞北大漠,如此平坦的阵地看上去简单,但观众们依自己多年看比赛的经验来判断,认定那沙子下面必有机关。 不过东溪队因以机关见长,多数时候是采取守势,待自己阵地的机关把对手都灭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攻入对手的阵地取得胜利,于是很多对手面对东溪的时候也不急于进攻,常常就在门口游弋,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东溪队不采取进攻的话就会被判作消极比赛而受到裁判的警告。 可武珽是谁啊?武家人的骨血里就没有退和守这两个字,这位必须是攻啊,强攻!于是带着他的队友们从自己阵地里冲出来后就直接奔了东溪的阵地,跑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马担当,紧随其后的是武珽和孔回桥,再之后是五兵,两炮殿后。 推倒东溪队挡住城门的木板,锦绣众探头往里一瞧,不由骂开了——东溪队的家伙们这是特么的跑到这儿来开布坊了还是怎地?瞅这到处都搭着好几丈高的架子,架子上缠挂着丈宽的布,有的竖直地垂下来,有的横向缠绕在两个架子之间,横七竖八满眼都是布,将锦绣众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让你根本看不到布的后面都有些什么布置。 “不要急,”武珽虽然是个攻,但也绝不是只一味讲求前冲的彪子,“惊波子谦,这个阵式对你们两个有制约之意,不要急于前冲,暂先压后。” “好!”燕四少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善听人言,再兴奋也能听进话去,立时按下马头给后面的队友让出路来。 武珽让五个兵把金刚伞撑起来,免得不小心着了道,然后叫上大家看这布匹阵:“若所料不错的话,一旦我们用武器割开甚至触到这布,就有可能引发机关,且也要注意脚下,这些布乱七八糟极易扰乱我们的注意力,这个时候最容易忽视脚下。” “东溪真是恶心啊!”大家纷纷指责。 “可惜比赛不允许用火,否则咱们跟这儿点上,一把火就能给他们烧光了。”兵之一遗憾地摇头。 “若说这阵的威胁很大,倒是未必,主要就是恶心,”兵之二道,“你不攻它,它也不攻你,可你要想进入东溪阵地,就必须得攻,你一攻,它就攻,而且这铺天盖地的,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要不咱就在门口等着,迟早裁判得判他们消极比赛,队长你说呢?” 武珽一笑:“康韶这是吃准了我喜攻不喜等,料着咱们一定会主动进入他们的阵地,所以摆下了这么一个‘等攻阵’,这是咱们的主场,又是开年第一战,如果咱们只等不攻,主场观众只怕要给咱们喝倒彩了,这无异于是帮了东溪一把,给咱们制造更多的精神压力——康韶那家伙真是越来越阴了。” “当队长的可不都这样。”燕七道。 “……”武珽睨她一眼,“我没有看错的话,燕二叔应该就在观众席上坐着的吧?” “对啊,最英俊的那个。”燕七道。 “可别给他丢脸。”武珽道。 “还聊什么呢?!赶紧拿个主意出来咱们上!”燕七道。 “两马退到城外,两炮站到门口,皓白居左我在右,远逸居中,四兵顶前,金刚伞都护好自己,远逸以鞭开道,目标正中那匹横拉的布幅,想法子卷下来,如有机关都先顾自己,两炮见机行事!”武珽迅速且冷静地安排道,“准备好——上!” 众人依言唰地拉开阵型,萧宸长鞭甩出正将拦路那布卷住,才向回一拉便有一大片铁蒺藜迎面打了过来,萧宸和四兵早将金刚伞撑开着,铁蒺藜被悉数挡在伞外,武珽和孔回桥艺高人胆大,没有金刚伞护身也可靠手中武器将铁蒺藜挥开,燕七和柯无苦因就在门口站着,一见有暗器飞出,向着旁边一闪身就避到了门外,这一突如其来的暗器攻击引得观众们一片惊呼,然而这惊呼才刚出口,场上那暗器施放已是戛然而止,众人正觉奇怪,却已有那眼尖的人叫了出来:“——是箭!” 是箭!就在那施放暗器的机关上,豁然钉着一杆乌黑长箭,直接便将这暗器给破坏了去! 主场观众轰然爆发出喝彩声,看没看清、明不明白的都先跟着起了哄再说,然而眼神好的却是将这一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是锦绣的炮!那个身段窈窕的女炮——在向着城门边躲避的一刹先行出手,就是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她竟然看清了那施放暗器的机关所在,并且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射出一箭,更让人眼珠子都跳出来的是她居然还射中了! ——这样的箭法——好眼熟啊! 锦绣的铁粉一转念,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一季的综武比赛,锦绣对阵紫阳的那一场经典战役中表现十分出色的锦绣炮来,那个锦绣炮——也是个女的!只是后来的两年赛事里那个炮忽然就不见了,这会子又冒出来个女子炮担当,莫非——莫非就是当年的那个?! “是她!错不了!”有懂箭的叫出来,这箭法套路和两年前的那一个是一模一样——不,比两年前的那个似乎还要犀利,两年前的就已经足够可怕了,难道这个女孩子的箭法还在成长中?! “整体前移!”避过第一道攻势,武珽继续沉稳地指挥,“远逸继续居中开道,四兵弧形站位,张、王负责蹚脚下道,李、赵注意协防,小七跟在我和皓白身后随时补箭,无苦站位再靠后些,拖尾放远箭,二马在门口注意,随时准备攻入!” 众人闻言立时稍加整理队形,谨慎地保持起整体的移动来。四个兵身上是带着各种工具的,张、王两个抽出根棍子在前头戳戳戳,一旦有陷阱就能被提前一步戳出来。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步就有个陷阱被戳破,众人小心绕过,继续慢慢前移,萧宸的长鞭在此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那横七竖八的布匹到处缠绕着,被他的鞭子一卷一拽,立时就能露出布后遮着的机关来,有些布后是机关,有些则只是故弄玄虚的架子,奇怪的是,众人向前走了这么半天,几乎快要到达东溪队阵地的中央位置,竟是连东溪的半个队员都不曾见着。 在经历了又一阵的暗器突袭后,武珽忽地提声向众人道:“注意,慢慢扩张队形,防止被对手一网打尽,远逸和张、王一组往左去,皓白和李、赵一组向右去,小七跟着我走中路,无苦掩护所有人——行动!” 众人立即依言散开,三人向左,三人向右,燕七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被武珽拽住,附耳道了声:“回马枪。”随即仗剑纵起轻功悄无声息地往回奔去。 ……真是越来越狡猾了啊。燕七搭上箭跟在武珽身后向回跑,虽然不会轻功,可速度也是极快,脚步也是很轻,再加上刚才这一路过来已经把上方的机关和脚下的陷阱都破坏了个差不多,反身直线冲向城门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刚才武珽那话是故意说给躲在暗处的东溪队员听的,这些没有什么透明度的布横七竖八地拦在这四周,不仅对锦绣的队员起着屏障的作用,对东溪队自己也一样遮挡着,所以现在武珽燕七两人悄无声息地往回跑,想来东溪队员也不会轻易发现。 果然——就在两人折往城门方向后不一时,就见城门边的布障里蹭蹭蹭地蹿出了好几个东溪队员,径直就向着城门外冲去——原来如此!这些家伙们今天看样子也是想给对手来个出其不意呢,一改平时死守己阵的作风,今儿是用这些布匹布了个迷魂阵,知道锦绣一向是以攻为打法,于是用这些布障引着锦绣众不断深入,而东溪队则看准时机,只待锦绣众深入阵地分散开后就伺机出城,攻往锦绣的阵地,锦绣的传统打法基本就是除了帅仕相三种担当留守本阵之外,其余的人全部进攻敌阵,所以东溪如若这个时候出动更多的队员进入锦绣的阵地,就极可能能拿下这场比赛,当然,前提是他们的将士象在自己的阵中藏得足够的好,能够尽量延缓锦绣众找到他们的时间,等着他们其他的队员先一步抢到锦绣的帅印。 飞纵中的武珽距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城门外目前只守着锦绣的两个马担当,其中一位燕小四还是个不会功夫的,双方一旦照面,只怕那俩基本没有什么活命的机会,武珽正欲拼力加起速度,便听得耳后几道风声响过,有那么一两道甚至是擦着他的耳际闪电般掠过的,再定睛看向前方那正奔向城门口的东溪队员——唰唰唰唰唰——顷刻间歪倒了一片! ——一,二,三,四,五,五名东溪队员,每一人的甲衣后心处,都豁然插着一支霸气彰然的乌杆长箭! 说是瞬杀,似已不足以形容这如同割麦子般瞬倒一片人的杀伤力,全场观众都被这冲击波似的瞬间干翻一片的气势给吓住了,而武珽头盔下罩着的,亦是一张此刻再难以掩饰的震惊的脸——一瞬间,一瞬间啊!五个人便后心中箭死得不能再死,这个燕小七——去了趟塞北回来之后,变得更强了!不仅仅是技术,而是这股子气势,这股子舍我其谁何敢争锋的气势! ——这就是塞北的魅力所在吗?塞北究竟是什么样? 这一生,一定要去一次塞北看上一看! 武珽握紧手中剑,由空中纵落地面,挽起一串亮得刺目的剑花,杀进随后由那些布幕中冲出来的东溪队员阵中,龙拏虎跳,刀光剑影,虽不闻连营号角,却一样有满襟豪情! 第382章 愉悦 mvp! 武五同志打鸡血了。燕七琢磨着, 搭上箭欲要来个远程助攻,却见这东溪阵地里层层条条的布帐忽然无风自动起来, 兜头盖脸地四处乱卷, 不得不说东溪对这一次与锦绣的比赛准备得十分充分,康韶不愧是玩儿战术的, 知道锦绣的炮厉害, 也知道锦绣有个以击鞠为进攻方式的强马,就设下这布帐阵专门用来妨碍炮和马的视野, 并阻碍箭与鞠的飞行,这些布既柔又韧,再强的箭也架不住这以柔克刚的无数布匹的阻挠,这天下没有哪一项技能是无敌的。 燕七没有冒然出箭,这些布必然是被绳索一类的东西串连起来受到人为操控的, 只要找到其中一根绳索, 把它弄断就可以毁掉一部分机关。正在这些乱飞乱舞的布间细找, 就见不远处柯无苦从容举箭向着高处射击, “啪”地一声射断一条被隐藏在布间的绳索, 然后就被一面巨大的布从天而降地罩下来盖在下面,百般挣扎着在布下找出路,挣扎着挣扎着人忽然就没了,燕七猜测这苦命的家伙是掉进了陷阱…… 这个功夫武珽那厢已经打完收工,大步向着这厢跑回来,见身上着了两处,丢了三分,而他的三名对手阵亡在地,人人一脸受尽摧残的神情望着他的背影。 “走!”武珽招呼燕七,一径跑到她的前头去,“跟着我,注意脚下!” “好!”燕七搭着箭跟在武珽的身后奔跑起来,武珽向着前冲,偶尔踩到某处地面轰然一下子塌出个陷阱,全都被他凭借惊人的反应速度运起轻功完美越过,而燕七则将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武珽留在实地处的脚印上,如此她就不会误触机关或陷阱,凭借武珽在前蹚道,她则在后以箭相护。 武珽一直前冲,始终没有回头,仿佛知道燕七定能跟上他,两个人的速度快极了,快得让注意着这厢的观众都不由开始振奋狂呼,从高高的观众席上看下来,这两个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剪刀,流畅无比地划开了覆盖着整个东溪阵地的布匹。 武珽带着燕七没有一味横冲直撞,而是灵巧地在布阵之间寻找空隙并尽力避免触发更多的机关,面对东溪这样的阵仗,只能用巧,不能蛮闯。 两个人不停犀利深入,在一处拐弯的地方遇到了挥鞭而至的萧宸,武珽问他:“两兵呢?” “死了。”萧宸淡淡吐出两个字。 燕七:“……能不能是‘阵亡’?” 萧宸:“……不都一样?” 武珽:“远逸在左我在右,小七稍拖后,冲。” 三人便呈倒三角阵式继续冲出,武珽手中剑正可割裂布帐,萧宸一手持伞一手执鞭,但若触发暗器机关,立时以伞挡前,将三人护在伞后,手中鞭亦可协助武珽搅毁布阵,燕七在后随时补箭破坏机关,这三人阵愈发迅猛,所到之处几乎是布成片、木成屑! 场外观众被这架三人组合的杀器激得兴奋万分,欢呼呐喊着想要给他们指明对方将的所在,然而这些声音远远听来全不过是嘈杂的噪音,场中的队员们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听清的,当三人组向着左边拐去的时候,观众们的叫声忽然拔高了八度——没错!就是那个方向!东溪的将,士,象,都在那个方向!冲过去!冲过去杀了他们! 三人组轰隆隆地一路劈波斩浪,伴随着观众们到达顶峰的尖叫,终于与东溪的一将两士两象相遇,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历来在队中担当兵角色的康韶这一次居然是将担当,看来是对己队这一次的机关相当有自信,且也对武珽会突破机关找到此处的可能性做出了预判,于是他便做了将,在这里等待着与武珽来场王牌对王牌的硬战。 只是康韶未料到的是这次锦绣一来就是三个顶尖的队员,立即后撤并令道:“两士掩护,两象拦住对手炮!” 东溪士有盾,而且是专为这场对阵锦绣准备的大盾,能够从头遮到脚,且这盾还宽,一盾遮两人都绰绰有余,两士将盾一撑,燕七和萧宸根本没有落箭之处。 而康韶用两个象来对付燕七,当然是要欺负她不会徒手功夫,与象对决按规则是要弃掉武器必须徒手的——两个精通角抵的大汉收拾一个不会功夫的姑娘能用多久?一旦燕七阵亡,那就成了东溪五个人对付锦绣两个人了,胜算大得很,早知道东溪可也是京中四强的队伍啊,他们强的不仅仅是机关。 武珽萧宸和燕七三人仍再前冲,听得康韶的排兵,武珽亦是立即喝道:“将和士归我,远逸收拾象,小七……”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就见身后这俩货已经刹不住闸地冲了上去,一左一右地从他身边擦过,紧接着看萧宸鞭子一甩,不去抽前面的对手,反而把鞭梢一抖将燕七的腰卷了住,再接着使力一拽一抛,竟是将燕七抛向空中,鞭梢就势松开,便见燕七在空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直接就从迎面扑来的两个东溪象的头上越了过去,落地后根本不停脚,几个箭步冲向那正举着盾的东溪士,足一蹬腿一提,一脚踏在那以微仰的角度举着的盾上,借力拔身而起,姿如惊鸿势似凌云,半空里翩然翻过那盾,再落地时人回身、箭离弦,“噗噗”两声,那两名举着巨盾未及转身的东溪士当即被瞬杀在场,那厢萧宸早已飞身越过巨盾,人在空中未落地,手中长鞭已疾出,一匹乌影快如迅雷直击位于最后位的康韶,康韶偏身堪堪闪过,萧宸第二鞭紧接着再度袭到,康韶举剑相敌,却听得“叮”地一声响,剑尖竟是被一支利箭撞得一偏,正是这么一偏,使得萧宸的鞭子顺利突破他的攻势直卷面门,康韶疾速后跃,那鞭子夹着劲风由头盔前掠过,而这风声还未过尽,便觉胸口处重重一记撞击,整个人不由得向后连退三步,再一低头——心口五分处乌黑箭杆新漆正亮,映着雪白箭羽,清晰又鲜明地向着他、向着所有锦绣未来的对手们,昭示着一股崭新又霸道的蓬勃力量。 第290节 “东溪将——阵亡!锦绣书院——获胜!”裁判手中的小旗高高向天而举。 “duang——”终场锣声响彻全场,赛场边缘,红底金字的锦绣大旗倏地展开,迎着春风与煦日,猎猎飘扬! “轰——”思路还停留在锦绣三人与东溪的将士象迎面相向那一场景的观众们花了好久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太快了!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进程根本让人跟不上反应和节奏!太快了!双方相遇,锦绣兵将锦绣炮抛越过东溪象,锦绣兵和锦绣炮越过东溪士,锦绣炮瞬杀东溪士,锦绣兵干扰东溪将,锦绣炮瞬杀东溪将——这一连串的配合击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犹豫、毫不拖泥带水,如此干净利落,如此赏心悦目,如此酣畅淋漓! 锦绣粉们彻底爽翻了,可惜这情景不能重现,不能反复欣赏反复过眼瘾,只得把这遗憾化做激情统统吼出来,这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比开赛前还要热烈,比对战进行时还要高昂,震得东溪阵地里挂着的那些布似乎都在颤抖。 燕七转过身,冲着观众席上的某个位置招了招手,心细的观众连忙循着她招手的方向找过去,却见那一片的人丛里鹤立鸡群地站着个高大又俊朗的男人,这男人双手抱着怀,一身的豪劲之气,微仰着下巴垂着眸,唇角斜挑着个笑。 艾玛这不是那位从塞北杀敌回来的燕将军吗?!他带兵进城游街庆功的时候全城百姓都去围观了,人是又年轻又英俊,对外杀得了蛮子对内诛得了奸臣,如今位居三品,掌管京营大军,皇上的身家性命都由他来保着护着,那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现在坊间都已将他奉为战神,因为这位在塞北杀敌十二年,是真真正正的未尝败绩,是实打实的百胜将军啊! 眼瞅着观众席上一群认出偶像的粉丝把自家老爹团团围住,燕七连忙转回身假装跟自己无关,见武珽向着这厢走过来,一手叉了腰看着她和萧宸,道:“你们两个这配合是练过?” “倒也没有刻意练,”燕七道,“我们在塞北和蛮子有过一次遭遇战,那一仗打了很久很久,什么样的与敌相对的情况都遇到过了,这样的配合就是那时临场发挥出来的,刚才和东溪那几位正面相遇,就和那时的某一刻的情形差不多,这配合就不由自主地使出来了——真不是故意不听你指挥啊队长,你话说得太慢了,我俩都跑过去了你还在那儿拉长腔呢,下回你说快点儿,多余的字能省则省,看看人孔副队。” 武珽气笑不是:“你还倒打一耙了,过去站队!” 双方重新到楚河汉界处集合,列队互相致礼的时候有好几个东溪队员都盯着燕七看,搞得燕七连头盔都没敢摘下来,生怕回家路上遭人报复拍黑砖。 “燕小姐的箭法果然名不虚传,”散场时康韶走过来微笑着和燕七道,“不知几时有空肯赏脸赐教一二?” “康队长不要开玩笑啊,让人听见该以为你这是想私报公仇了。”燕七在头盔里嗡嗡地道。 “……”康韶笑着扬起眉,“燕小姐莫不是看不起我这个手下败将?” “……你们这些玩儿战术的嘴上都长着心眼儿……”燕七无奈,“要不……你先排队等叫号?” “我看应该不需要等得太久,”康韶笑道,“三月十五朝廷举行春猎,届时受邀臣子皆可带家眷前往并参与围猎,期待与燕小姐在猎场上见。” “……好吧。”燕七这个时候终于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盛名所累,如涂弥那样做个不近人情之人其实也是个避免更多麻烦的好办法。 回到备战馆更衣的时候,本场表现最佳队员的人选也评出来了,燕七光荣地成为了她回归第一战里的主角,一次艳惊全场的“群瞬杀”连毙五人,一次与萧宸配合凌越东溪两象两士并最终箭杀两士和东溪的将,这一最佳表现的评定是当之无愧。 “不请客可没天理。”武珽笑呵呵地道。 “请客请客请客!”众人立时轰叫着起哄。 “走走走,路边零食摊子你们随便挑!”燕七豪迈地道。 “吁——”众人嘘她。 “快收起你们那副丑恶的嘴脸!爷就不信了,说,去哪儿,今儿不吃出你们个胃下垂爷这姓转个身儿写!”燕七道。 “白云楼!白云楼!河东白家的分店,京中刚开了家新的,全是古风古意儿的美食,这几天正想着去过一回嘴瘾呢!”立时有人叫道。 “嗷嗷嗷!白云楼!就去白云楼!”众人欢叫。 “走走走!”燕七道。 “不对啊……”柯无苦忽然苦着脸道,“燕师姐,你这姓翻个身儿写还是燕啊……” “……你的名字不也是?”燕七道。可怜的家伙,苦字翻身还是苦,这辈子也是翻不出甜来了。 出了备战馆,燕七跑去叫上了武玥陆藕和崔晞一起去白云楼,燕九少爷却早就送燕二太太回府去了,燕七也没瞅见她爹,估摸着是看完她的比赛又要去城里带兵搜查,最后索性跟着武珽和队友们硬是把武长戈也给拉上了,毕竟是新赛季的第一战嘛,大家聚个餐就当是打气加油了,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就奔了白云楼去。 燕子忱带着兵经过楼下的时候正瞅见二楼临街的窗口露出他闺女的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虽然是面瘫依旧,但却似乎能感受得到她心底的愉悦。 开心就好。燕子忱勾起唇,带着兵不声不响地从楼下过去了。 第383章 炒作 包装炒作造偶像。 “三月十五去西城郊外皇家猎苑春猎, 可要去玩一玩?”燕子恪和跑到他半缘居蹭吃蹭喝的自家小儿子与侄女道。 “去啊去啊!”燕四少爷正夹着个龙井烟熏蛋吃,这位在上一场对东溪的比赛里压根儿没捞着动手, 却是一点儿都没觉得失落, 回来了还把燕七一顿好夸,燕七瞬杀东溪五人的过程他可是全都在城门口看见了, 惊得一张嘴好久没合拢, 问燕七那招叫啥,燕七说四哥你给起个名字吧, 燕四少爷兴高采烈地吟咏出一个超炫的名字:战力无敌五箭连珠杀敌成渣式! 燕七:好嘛,简称战五渣。 “安安想去么?”燕子恪给燕七夹了个蟹粉酥。 “去吧去吧七妹!”燕四少爷连忙在旁怂恿,“打猎可有意思了,漫山遍野跑的都是大兽小兽,你可以跟着它们一起跑, 上一次跟着爹去秋围, 我就和一头野猪并排跑了一路, 它总是甩不掉我, 最后竟然气得一头倒地上不肯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吃蛋呛着了。 “这么有意思啊,说得我都迫不及待了。”燕七道。 “届时还可露营哩!”燕四少爷喝了几大口水把蛋沫咽了,转而问燕子恪,“爹,这回可以去几天啊?” “五天四夜。”燕子恪道。 “能带几个家眷呢?”燕七问。 “一家两名。”燕子恪又给燕七夹了个鹿肉粒和着米粉炸的小天酥。 “我爹去不?”燕七吃了个满口香。 “谁不去子忱也要去。”燕子恪眼里有着一丝略具深意的笑意。 “二叔要是去,那头魁是没跑了,”燕四少爷眼睛闪成星星,“到时我要和二叔结组打猎!七妹你不知道,我们击鞠队里的那些家伙都想着见识见识二叔的骑术呢!天天缠着我想到咱家来,我那马场都快被他们踏低一寸下去了,可惜每次他们来都捞不着二叔,这回就等着春猎的时候了——到时候,嘿嘿!”神色间的得意自豪掩都掩不住。 新收获一枚迷弟的燕子忱今儿回家倒是挺早,燕七从半缘居回到坐夏居的时候见这位正被他媳妇摆布着立在当屋量身子尺寸,说要再做几件专门为着应酬穿的衣服,如今官儿做大了,每天请他赴宴或喝酒的人都没断过,总不能穿着甲衣去吧,再把那些文官给吓着。 燕二太太拿着皮尺在上头量,小十一拿着垂下来的那截子皮尺在下头量,边量边还煞有介事地报尺寸:“二呷!” “这个‘呷’算是什么计量单位?”燕七迈进门,小十一立时丢开皮尺嘎嘎笑着冲着她飞扑过来,燕七把他抱在怀里,问他,“今天在家干啥了?” “没干!”小十一声音洪亮。 燕七:“……”“啥”表示逃过一劫。 “小七一会子也来量量,”燕二太太和她道,“大姑娘了,也该时常穿些新衣衫。” “好开心,有新衣裳穿了。”燕七道,“燕惊鸿小先生去哪儿了?” “让他在里头帮我画花样子呢。”燕二太太笑着向次间一指,“前儿让他帮我去书坊借了几本时新花样子,挑了几张好看的画下来,以后慢慢拿来用。” “要得,现在先练出来,将来好取悦媳妇,媳妇开心了也能尽心尽力地伺候婆婆,娘这算盘打得好,走一看三。”燕七夸道。 燕二太太笑着啐她,和丈夫道:“看你家闺女,惯爱调皮!” 燕子忱不以为意:“不调皮还能是我闺女?” 燕二太太不理会这一个鼻孔出气的爷儿俩,给燕子忱量完又给燕七量,最后再让燕七帮着她量,看那纸上已经写了燕九少爷和小十一兄弟俩的尺寸,一家五口这是要集体改头换面的节奏。 折腾完尺寸一家子就去了次间,燕九少爷继续在炕桌上画花样子,燕七带着小十一坐在对面玩儿“指五官”的游戏,燕二太太和兰嬷嬷并几个丫头聚在圆桌旁商量衣服的款式和花色,燕子忱则坐在罗汉椅上老神在在地喝茶。 小十一玩儿着玩儿着就烦了,爬到燕七怀里小猪似地拱来拱去,拱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假装睡着了,让燕七乎拉他的背,结果乎拉了没几下就真睡着了,燕七便让奶娘把他抱去了卧房。 “三月十五的春猎,你要不要去?”燕子忱这才问她。 “去吧,才刚和四哥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去见证燕参将与野兽共舞的雄姿。”燕七道。 燕子忱笑起来:“你爹的雄姿你见得还少?且这次去,打猎是次要的,彰显武力才是主要的,只因那日去参加春猎的不仅仅只有天朝官员,还有来自番邦的使节团。” 天朝周边,有大大小小不少主权独立的国家,然而慑于天朝上邦这个超级大国之威,绝大多数国家每年都会派自家使团识趣儿地往天朝进献岁贡以保平安,根据地理环境和土地产出不同,这些番邦有的献的是春贡,有的献夏贡,有的秋贡,有的冬贡,反正朝廷年年吃这些岁贡都能吃上好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弱者的孝敬。 当然,天朝也不是只吃白食不帮人办事的主,断不了还意思意思的帮人解决解决矛盾、主持主持公道,一直以来与这些国家之间处得还算是相安无事。除了塞北和南疆这两个地方因外族众多,各部落和弹丸大的小国多如牛毛,形势就相对不稳一些。 听说这一次出使天朝的是那些番邦中实力最为强盛,也是时不时踩在天朝底线上犯犯贱的一个,叫做大摩国,“听说他们国家到处都是草原和丛林,所以男子和女子皆生得如同野人一般!”次日上学的时候武玥给燕七和陆藕放送她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还听说他们会生吃鱼和兽的肉,渴了就直接喝动物的血,有时候饿急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吃!” “这也太夸张了,”陆藕摇头直笑,“京都有好几些大摩国的商人开的商铺,看上去和咱们中原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啊,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眼睛的颜色吧,咱们中原人要么是黑眼仁儿,要么就是发褐色的眼仁儿,而大摩国的大多数人都是灰绿色,我从书上看到说,早在一二百年前,大摩国的人甚至被别国的人当做是妖怪,一度遭到野蛮杀戮,直到近一百多年才算好些了,不仅仅是因为与他们接触得多了变得了解了,也是因为大摩国的国风很是剽悍,由于草原和森林多,国中男女基本都会打猎,精于打猎的人更是多,因此而练出了精湛的骑术和箭法,比之塞北蛮夷也不遑多让,于是渐渐有了抵抗外族屠杀的能力,国家也便一年年强盛起来。” “哼,”武玥撇撇嘴,“所以说这天下没有绝对的谁是谁非,以前他们惨遭屠杀固然值得同情,可现在却因着武力不弱而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我听我二哥说,就在咱们与大摩国边境交界处,时常发生天朝百姓遭到大摩国人欺凌之事,可惜对方太狡猾太狠毒,要想欺负天朝人,最后就干脆直接杀死,这样死无对证,天朝想追究责任都找不到证据,更可气的是这个大摩国民风野蛮,男人若是看上了哪个女人,直接就上手抢,女方家若是愿意还则罢了,睁一眼闭一眼就让这男人把女儿抢了去,倘若不愿意,就得和男方家里干仗,干不过被男方活活打死的都有,这习俗被称为抢婚,只不过别的外族也有抢婚,都没有大摩国这么野蛮这么残忍罢了——在边境处就时常发生抢婚之事,被抢走的都是天朝的女子,有的甚至都已经成亲怀了孩子!官府追究起来,大摩国那边就狡辩说是女子自愿的,亦或说是女子自己走到大摩国境内的,既是入了大摩国的境,就要按大摩国的风俗和规矩办事——这类事林林总总发生了不少回,有的通过两国交涉将对方正法了,有的却只能是吃闷亏——反正我是不喜欢这个大摩国!” 陆藕闻言叹了一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边境问题历来都是敏感问题,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一是一、二是二地办个一清二楚的,毕竟有太多的后果需要顾及和考量。” 武玥压低了声音凑上来道:“我二哥说这次大摩国使团入京,怕是来同朝廷讲条件的,近来大摩国越来越不安分了,说不得这次上京就是想从咱们这儿讨好处来的,如若不能满足他们,没准儿一回去就要给咱们找事儿呢!因此朝廷这次邀了他们一起去春猎,就是存着个要打压大摩国气焰的意思,好教他们知难而退,否则往年只有三天的春猎今年怎么增加到五天了?” “那小藕你去不去参加呀?”燕七这时候来了一句。 “我哪里能去啊,受邀的只有武官和个别御点的文官啊,只有他们的家眷才能去。”陆藕道。 “乔大人不也在御点之列吗?”燕七道。 “……讨厌了你!”陆藕红着脸搡燕七。 “讲真啊,我和阿玥这回都去,你要是不去多遗憾啊。”燕七道。 “就是就是!去嘛小藕!咱们仨到时候露营睡一个帐篷,多好玩儿啊!”武玥极力怂恿。 “你们两个!”陆藕起身跑了。 “跟咱们还害啥羞啊。”武玥牢骚。 “咳,主要是小藕要是以乔大人家眷的名义去,她没地方住,”燕七道,“毕竟到时候去的人太多,帐篷和占地大小都得经过细致安排,总不能乔大人一个帐篷、小藕一个帐篷,这样太占地儿了。” “也是……”武玥遗憾地点了点头,“这次去的人多,每家都只能带两名家眷,还只能同住一个帐篷,虽然帐篷里有挂帘可以隔开,到底小藕和乔大人还没有办事……” “而且本来打猎大多都是男人们的事,一般带去的家眷也都是男子,带女眷去的应该不算太多,所以才没有给一家准备两个帐篷。”燕七叹道。 “是啊,我这次能去也是赶巧了,九叔前儿把我心爱的那把紫峰剑给弄坏了,答应补偿我来着,正好赶上春猎这事,我就请他带我一并去了,同行的还有我五哥,九叔最喜欢我五哥了,他自个儿的儿子都得靠后站。”武玥庆幸地道。 “对了,武大伯什么时候能回来,前阵子不是说把乌犁打得俯首称降了吗?有风声没有呀?”燕七关心好友她爹。 “好像是快了,”武玥开心地道,“已经收兵回了塞北大营,就等圣旨了。” “终于不再打仗了。”燕七道。 “是啊,我大哥也要像燕二叔曾经那样开始漫长地熬资历的过程了。”武玥叹道。 “武将的宿命就是如此啊,回去赶紧劝劝五哥弃剑从笔,做个武侠话本作者好了,日更四千我天天给他撒花丢深水鱼雷。”燕七道。 “什么日更四千撒花丢深水鱼雷?”武玥一头雾水。 燕七下午社团训练完回到家,正和燕九少爷前后脚进门,“去哪儿浪了这么晚才回?”燕七就问。 燕九少爷慢吞吞瞟她一眼:“书坊。” “又帮娘挑花样子书去了?” “是去还书,顺便借了几本画册。”燕九少爷说着,将手上拿着的其中一本递给燕七,“打开看看。” “怎么,是我喜欢看的?”燕七接过来翻开。 “你喜欢看的要到合欢胡同去租。”燕九少爷慢声道。 燕七:“……”合欢胡同里好几家出租十八禁小画书的书坊,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麻袋——燕小九这货又是怎么知道的?! 翻开这本画书,见是本白描线稿,新纸新墨,显见是才画成没有多久,主人公是位穿着甲衣的将军,再看名字——燕将军? 燕七抬起眼来看向燕九少爷,见燕九少爷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地亦看着她道:“这本书就是以爹为原形画的,里面的事迹也都化用的爹的经历,甚至还略做了夸张,我在市面上十几家书坊走了一遍,每家书坊都有十几甚至数十本这样的画书,画风不一,出自不同人之手,但内容都相似,全都摆在店中最显眼的地方,只租不卖,如今十分抢手。” “这是怎么个意思呢?”燕七问她最聪明的弟弟。 第291节 “有人要把爹捧起来,”燕九少爷一笑,“在民间造势是第一步,接下来,春猎或许是个把势造大的契机,你且看最后一页。” 燕七便把书翻至最后,画的是光芒万丈的“燕将军”正面像,高大正气俊朗,旁边一行力透纸背的劲书,道是:“自此,百姓便尊奉他为‘战神’,无战不胜,无武不精,实为少年之榜样、男儿之楷模!” “……战神,怎么听着……”燕七再次看向弟弟。 “听着像是要和箭神分庭抗礼,是不是?”燕九少爷又是一笑,“不,战神出世,无与争锋。论功绩,箭神从未上过战场杀过敌,论实力,战神百战百胜从无败绩,是真正的沙场为战,杀的是国家仇敌,而箭神,不过是在后羿盛会上成名,箭技上虽从未败过,但,有用么?论分量,战神保的是朝廷,是百姓,是家,是国,箭神呢?统领的是御前侍卫,保的不过是上头那位一个人而已——谁的前程更远大,一眼分明。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战神比箭神更值得被尊崇,哪怕一点都不喜欢战神,人们也会在旁人面前表现出尊崇来,因为战神是正得不能再正的一个榜样,没有人敢对一个正面力量和象征表现出任何不屑,所以这个‘势’一旦造起来,将锐不可当,压盖过箭神,那是迟早的事。” 燕七看了看手里的画册,不由得又想给古人跪了——特喵的连偶像包装炒作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燕子恪和燕子忱二位先生,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和做不出来的吗? 第384章 荣宠 禁得起诋毁,当得起赞美。 燕二太太现在每日也不是那么的清闲, 原因是燕三太太有身子了。时隔多年又怀上娃,不管是燕三太太还是燕老太太, 都高兴得像是天神降临了燕家一般, 婆媳俩都紧张又谨慎得不得了,老太太是一点都不肯让燕三太太多动, 燕三太太自己也是一点都不敢多动, 水晶人儿似的养起来,中馈全都丢给了燕二太太, 有了娃,什么权啊利啊嫉妒心啊全都靠边站,生下个健健康康强强壮壮的胖小子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燕二太太此前虽说也接手了一部分中馈,在塞北时也是自个儿管着一个家,可现在不一样啊, 现在是这么大的一座府, 家里人口多事情杂, 自己老头和大伯子又是做官的, 每日迎来送往各种各样的人, 从中衍生出来的庞杂的事就多了去了,哪怕是三太太掌中馈的时候也是有老太太帮衬的,大太太掌中馈的时候也有老太太霸着一部分权自己来管的,到了她这里,老太太一门心思顾着她的侄女燕三太太,加上大太太现在又不掌权了,老太太也没那个心思再跟二媳妇较劲——但二房的大家暗地里推测老太太这是因为惧怕二儿子要跟她扯分家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这整个家的中馈权是交到燕二太太手里了,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因此上不得不把自家闺女拉了壮丁,让跟着帮忙打下手,顺便练一练理家的本事,积累积累经验。燕七那懒货琢磨着需要积累经验的可不只自己一个啊,和她娘商量了一下,二太太就亲自去了三房找妯娌借人去了。 燕三太太因着上回算计给燕子忱塞妾的事,面对二太太时就有些心虚,听了她的来意也没好犹豫,当即就答应了让燕八姑娘协助妯娌打理中馈,想着对外也能博个对庶女宽宏大度的名声。 燕八姑娘得了消息高兴得了不得,每日散了学后就跑去找燕二太太,可比燕七积极多了,燕七从书院训练回来后还要再去府里的靶场加练三千箭,晚上睡前还要学练内功,说是打下手,其实就是个大混子,燕二太太也不是没因此抗议过,架不住人有亲爹护体,父女俩组团装傻,还什么一起练功,好几次都被她瞅见俩人偷偷溜到府外面吃宵夜去。 家里姑娘还是少啊,燕二太太叹道,二姑娘嫁了,五姑娘似乎对二房的人都有些敌意,除了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时能见个面,平日根本见不着那孩子,六姑娘倒是合适,可是总不能让她为着中馈之事跑去同大太太要人,这不是给人伤口上撒盐吗?长媳的中馈权被剥夺了,你还要上赶着给人添堵,小心回避都回避不来呢。 而关于大嫂为什么会被剥夺中馈权,对外的说法是因其身体欠佳,要好生放松着休养调理两年,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总会有那么几分真相传到耳里,那些把宝押在二房太太身上的下人们为了示好,自会把一些认为对二房有用的消息想方设法递进来,兰嬷嬷收罗到的信息就是:“二姑娘成亲后不久,大老爷与大太太在房里谈到半夜,第二日大老爷便上路去了塞北,大太太却是病倒了,有人悄悄看了一眼,说是俩眼肿得像是核桃……这一病足有月余,老太太说中馈不可一日无人,便让三太太暂先接手,待大太太好容易将病养好,老太太却不再提让三太太还回中馈权的事,且大太太确乎身子不大妥当,时不时犯上一回,找了郎中来把脉煎药也不见起色,她那病也有反复,有时看着无精打采,有时又很是亢奋,再跟老太太提要中馈的事时,老太太索性就直接令她先把身子养好,不使她再掌理府中事务。” 燕二太太听了这话更不好开口把燕六姑娘要来帮忙,转回头继续压迫闺女:“再逃懒就减零用钱!” 第二天她闺女就给她往桌上拍了一摞纸,拿过来一看,见是把在塞北时帮着她大伯打理燕府的那套又给挪过来了,只这一次更详细更复杂,光“岗位责任制”就十好几页,下头是各部门的人员与职责列表等等,一一对应倒是一眼分明,燕二太太心道把这些内容放进格子里这么列起来还真是挺实用,横横竖竖这么一看就特别清晰起来。 她闺女还教育她呢:“凡事亲力亲为只能说是个勤劳的领导,却不是个优秀的领导,您把事情分分类,安排给专门的负责人,负责人再往下头分,上一层对下一层负责,您最后只需要对上最大的几个负责人就是了,每七日让他们给你写工作总结和财务报表,迎来送往都有前例比照着,哪里用得着您次次操心?您得让下头管事的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 “就你怪词儿多!”燕二太太拿着纸一把将她闺女抽出了理事厅。 实则燕二太太忙的还不止这些,燕府里的大事小情要忙,自己的嫁妆和丈夫的个人产业都得她来盯着,燕子忱去塞北之前所有被分到的田庄地铺都给了燕子恪帮忙打理,至他回来时燕子恪就将这些都还给了他自己管,燕子忱连帐本都没看就丢给了老婆,后来燕七听桂嬷嬷和燕二太太私下里说,那账本子上十多年来竟都是只有收入没有支出。 二房现在也算得是隐形富豪了,二太太虽是武将之女,这些人情理道的却也很是通透,二房做新衣打新首饰买些器物玩意儿,她都没忘了给长房的少爷姑娘们也送上一份,甭管人家喜不喜欢吧,反正这份情总得做到。 说到新衣,前几日量尺寸做的新衣已经得了,燕七也不知道自家老妈是什么怪品味,一家五口做了个家庭套装,全是同一色系的同类型搭配,听说燕小九回房后就把这几件衣服压到衣柜最下头了——尬点太低的孩子你伤不起啊。 不过有时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反正燕子忱和燕七这对尬点无上限的父女已经愉快地决定了去春猎时就穿这几身了。 第二场综武赛锦绣客场对阵松鹤书院,正赶在春猎前头一天三月十四,锦绣险些打了对手一个完胜,啥叫完胜?就是己方不损失一人的情况下赢得比赛——可惜最后还是被松鹤垂死挣扎着干掉了锦绣一个兵,然而这场大胜也足以令锦绣未来的对手们引起更高的关注,不管是武珽、燕七、萧宸,还是孔回桥和燕四少爷,这几个人或综合战力或独特的特长,都足以跻身全京优秀综武队员的前列,因而圈子里现下对锦绣综武队的讨论成为了最大的热点。 然而点再热也热不过即将开始的春猎,《尔雅·释天》一文中就曾写到:“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春天是禽与兽繁殖的季节,要对野兽的数量进行搜索和统计,可以有计划地猎取未怀胎的野兽;春秋两季是农作物生长、获取的季节,要猎杀践踏庄稼的禽兽;冬天万物休眠,可以进行围猎。 所以,谁说古人不懂生态环保?古人可比现代人更讲究万物平衡、自然平衡,所谓“顺天则时”就是这个道理了。 三月十五这日天不亮燕子恪和燕子忱兄弟俩就进宫去了,出发前宫里先要举行祭祀仪式,前后要折腾个小半天儿,要随去参加春猎的家眷们先得在家等着,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再动身出西城门,然后再在西城门外等着,待皇上带领众臣出来,最后再尾随在后头跟着一并往西郊猎苑去。 长房跟着去的是燕三少爷和燕四少爷,二房跟着去的是燕七和燕九少爷,四个人都骑了马,燕九少爷的骑术是在塞北的时候学的,不过这货比他姐还懒,平时能乘车绝不骑马,这一次因是官方要求只许骑马不得乘车,只好勉勉强强地骑了匹青骢马——要去春猎的官员和官眷众多,都乘马车的话那就太乱太拥挤了。 燕七这次应燕四少爷的强烈要求,终于是把壕金给骑出来了,这其中也有着要给自己爹造势的意思在里头,战神闺女的马怎么能太寒酸呢? 皇家猎苑大名叫做逐鹿苑,有着逐鹿天下之意,地方大得几乎望不到边际,猎苑的围栏是用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树干做成的几丈高的篱笆墙合围起来的,进了木制的大门就是一片广袤的草地和茂林,其中还有湖泊、沙丘、灌木丛等各种各样的植被和地貌,适宜多种飞禽走兽栖息繁衍。 皇上的御用大帐篷远远就能被看到,搭得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朱红的顶子镶着金缎子边,绣着各种姿势的龙纹,御帐外围好几圈则是贴身宫女、太监、御前侍卫的帐篷,再外面几圈是亲兵的帐篷,再再外面是皇亲国戚们的帐篷,再再再外面才是亲近的臣子们及其家眷的帐篷——此处距皇上的御帐都已经很远了,更别提更外围一些低品阶的官员的帐篷,想见皇上都得骑马去。 燕子忱这个三品官,说低不低,说高上头还压着从二品、二品、从一品、一品、超品等等好几层,照理所居的帐篷也不会距皇上太近,可皇上一道口谕下来,人一家三口就跟着燕子恪一家三口越过眼睁睁瞧着的众人往最前头去了,而后在御前侍卫和亲兵帐篷区中间的位置找到了已提前搭设好的几个特别气派的帐篷,春猎的这段时间,燕家人就被安排在了这个特殊的、绝对能引发一片红眼病的区域里下榻。 这是怎样至高的荣宠啊! 连皇亲国戚们都在这个区域的更外围,燕家兄弟竟然能凌驾于这些人之上——难道以后这朝廷内外都将是燕氏兄弟的天下了吗?! 无数人心里都在嘀咕和琢磨皇上的这一用意。皇上宠爱燕子恪,这个大家可以理解,有些资历的臣子都知道,没有燕子恪,当今的皇上只怕登不上这皇位,当年那场夺嫡风云,虽然已经被人为地尽力地洗去了印迹,可大家谁也不是傻子,没可能对那段不可提的过去转身就忘。 燕子恪有从龙之功,燕子忱呢?在塞北打了十多年的仗,不就诛了个姚立达、杀了几个蛮夷首领、赢了几次大仗吗?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荣宠?!皇上不怕他兄弟两个一文一武挟势弄权操控朝政吗?!这燕子恪也太猖狂了!竟然连嫌都不避就敢把他亲兄弟往权力中心里拉,皇上他再二也不可能养虎为患哪!从古至今,从来就没有能剖心挖腹肝胆相照的君臣! ——难道皇上这是想要捧杀燕家兄弟?除掉姚立达,平了塞北外患,如今四海升平,所以到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时候啦? 百样人百样心,一众臣子各有各的思量,一时间倒也没人鲁莽地做出什么表态,大家在大方向上倒是很一致,那就是“看看再说”。 把燕家兄弟“看”进了帐篷之后大家带着酸酸咸咸苦苦辣辣的缤纷心情乱轰轰地去找自家的帐篷去了,这几天的行李都是打包好后装在又沉又笨的大木箱里让宫里派的牛车统一拉进来的,木箱上头贴着自家标志或名字,免得认错,纵是这样领行李的时候还是各种乱糟糟,毕竟都是平时有专人伺候的老爷公子,真正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就有点儿抓瞎。 燕家几口子在这个时候又享受了特权,行李是专门一辆小车让人拉进来的,还有燕七这个免费使唤丫头给大家归置,六口人占了仨帐篷,让准备“看看再说”的大家愈发万众一心地盼着皇上赶紧卸磨杀驴。 三个帐篷,燕七自己独霸一个,燕子恪和燕子忱伙用一个,剩下的仨小子伙用一个。帐篷里只能铺地铺,桌子也都是供席地而坐时用的矮几,帐篷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完全都是野外露营的配置。 才把行李归置好,燕子恪就让把从家里带的好茶拿出来,亲自出了帐篷将穿梭在各帐篷间随时听唤的宫女叫住,让拎了烧开的水进来泡茶。 宫女是公用的,谁有事谁就叫,但人家绝不管你铺床叠被。 第一天的上午,没并有什么安排,大家基本就是先把自己的下榻处安排好后就各个帐篷间来回串着呼朋唤友,或凑到一处闲聊,或结着伴去附近散步,这可散步的区域也都是有着严格限定的,皇帝的帐篷周围那是绝对的禁步区,以及大摩国使团的帐篷附近也不允许随意走动,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燕四少爷最是坐不住,向燕子恪请求过后就蹿出去找自己的那帮朋友去了,燕三少爷和燕九少爷则在自己的帐篷里一人捧了本书看,燕七把泡好的茶放进去后就退了出来,最后自个儿也拿了本书去了俩大人的帐篷,见那俩正坐在毡毯上铺的熊皮毯子上聊天,便坐到角落里翻开书细看起来。 结果这二位反而没得聊了,一个支了下巴在桌上出神,另一个转过头来看她:“看什么呢?” 燕七把书页转给他看:“你的画册。” 燕子忱看见那书上画着的正挥矛杀敌的小人儿,不由笑了一声出来:“你爹有这么丑?” “哪能啊,就看你有个那么英俊的大哥和这么漂亮的闺女你也丑不到哪儿去啊。”燕七夸他。 “呵呵呵。”英俊的大哥由神游中给出反应。 “行,从这厚脸皮就能看出咱这是一家子。”燕子忱道。 “脸皮不厚能当得起英雄楷模吗。”燕七道。 “嘿!”燕子忱冲闺女挤了挤眼睛。 想当个全民偶像哪有那么容易,就如同某明星的那句著名格言:我经得住多大的诋毁,就担得起多大的赞美。 无论是贬还是捧,只要自己本身够强,那么一切的舆论都只能成为助你凌云的翅膀。 燕七明白为什么燕子恪会用这样的方式把他的弟弟推到风口浪尖,不仅仅因为这是最速成最有力的办法,更因为他的弟弟燕子忱有着足够强悍的神经和心态来承当因此举而引发的所有的震荡与狂浪,亦有着足以与他并肩携手谋定大局的信心与力量,所以他根本无需担心因太过高调而带来的种种负面压力,他的弟弟燕子忱当得起这千钧盛名,也治得了各种不服。 这就是实力,杠杠硬的实力。 午饭是大锅菜和馒头,统一由御厨做了,再用食盒盛上分发到各个帐篷里去,听说锅就是架在露天里的,旁边站了一圈大内侍卫,几十双眼睛盯着圈内每一名御厨的每一个动作,菜做熟了还有食味司的人上前检查,食味司那是聚集了专门辨识天下美食及其制作原料的各种专业人士和特长人士的所在,像四枝那种只靠嗅觉就能辨别出食物中放了哪些东西的本事,在食味司中简直是必备的基本功。 饭菜做好装进食盒的过程也在周密监视下,并且食盒上面还有精巧的小机簧,盖上盖子后如果再被人打开,那么那个小机簧是无法恢复到盖上盖子时的状态的,取到食盒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个食盒中途有没有被人打开过。 没有人能在这样层层密密全方位的警戒和保护状态下做出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对此燕七也表示十分地放心,皇家大厨做的大锅菜相当可口,燕四少爷吃了自己那一份后还没有吃够,最后还把燕七的半份给讨过去吃了。 吃过午饭后稍事休息,春猎的第一次猎取活动便要拉开帷幕,届时皇上还要亲自上马持弓带领群臣撒上一回欢儿,所以下午被放出的野兽其实并不野,都是人工饲养出来的,为的是能被皇上准确地射到,春猎第二天的射猎活动,那才是真正实打实地打猎,是许许多多想借此成名一炮而红的年轻人期盼已久的梦想的舞台。 可惜啊,燕七望着正轻巧地翻身上马的她爹的背影,这个春天,注定只为着这个人花繁锦璨。 第385章 失手 不想当皇帝的童颜巨根不是好箭手…… 来自大摩国的使团自然也会受邀在春猎第一天的下午跟着天朝的皇帝和臣子们一起跑马打猎, 对于这帮人好奇者不在少数,待他们骑了马由帐篷区走过来时, 大多数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望过去, 远远地看上去这帮人与天朝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发型和衣着略奇怪些罢了, 然而当他们走至近前, 那人人都生着的灰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看起来就显得异常古怪和冰冷了,透着一股子掩都掩不住的野性和凶悍气息,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盯在脸上,就好像是被一群狼或豺掂量着吃下肚的可口程度一样,让人由衷地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不过这里没有人会因此而生出胆怯——这可是天朝的地盘儿。 众天朝人面对这帮异族的盯视都只面色淡淡八方不动地等在马上——自家皇上还在前头浪呢,骑着人那龙驹穿着人那金甲来来回回地检视人那亲兵,这些亲兵可都是兵中精锐啊, 那精气神儿棒棒的, 本次既负责保卫皇上的龙身安全也负责向着那帮外族异国的家伙们展示天朝的武力。 皇上浪来浪去地显摆了一阵自个儿今天穿的这身新打制的金甲衣, 见把自家臣子们的狗眼都晃瞎了, 这才心满意足地调转马臀, 旁边金贵儿尖着嗓子喝了一声,便有号角吹响,众臣山呼,皇上扬起手中金鞭,照马臀上一抽,人就蹿了出去,后头十数名贴身侍卫紧紧相随,再后头是亲兵,再再后头才是大摩国的使团和按品阶排开的本朝臣子们的队伍,臣子携带来的家眷们在最后面,这个时候可没有他们出风头的空间,这个下午只是皇上的show time。 这届皇上虽然不是文武双全,但骑射那也是必学科目,自己个儿冲在所有人的前头,春风拂面,眉开眼笑。眼见着进入了猎物稠密区,皇上取了自己的金弓金箭,在马上不紧不慢地搭好,拉开,这还没来得及先热热手呢,扑啦啦一头豹子就从旁边的灌木丛中被扔了出来。 “……”朕日你们个麻辣菊花!这特么还有把猎物往外扔的?!皇上快要气死了,这是有多不相信他的箭术!这豹子奄奄一息的都他娘快死了好嘛!扔出来掉在地上都摔成斗鸡眼了好嘛!这谁安排在这儿的蠢货?!就差没直接跑出来把猎物挂他箭上了啊! 皇上没理会这只豹子,径直驾着马跑了过去,后头乌泱泱的一片人继续跟着,皇上不动箭谁也不敢动箭,皇上不驾马飞奔谁也不敢驾马飞奔,于是就这么看上去很挫的样子一直跟在后面,后头的人只能看到前头的人的后脑勺和他们身下的肥硕的马屁股。 皇上一路往前跑,连续无视了被丢在他马前不远处的一头虎一头狼一头羊一只野山鸡,最后瞄准了远远一头野山猪——想让朕打虎打狼打豹,这么拉风的事朕早干腻了,朕今儿就是想打猪,且看你们能把朕怎样! 犯了中二病的皇上兴高采烈地冲着那野猪放出一箭,箭才出手就听得身后地动山摇地一片呼喝:“吾皇威武——”唬得皇上一哆嗦险没从马上歪下来。 所幸那一箭正中野猪,野猪应声而倒,立刻便从皇上身后蹿出去几名骑马侍卫,翻身下马将那猪简单处理了一下子后高高举起来,引得臣子们又是一片欢呼。 真没意思啊。皇上心想,打个猎也得被哄着,当朕瞎吗,那猪没精打采的不定饿了多少天,跑都没劲儿跑了。自从当了皇帝,哪一天不是在这样的被人哄着打了一头又一头的半死的“猪”?自从当了皇帝,这世上就没有了真正的猪,自从当了皇帝,这世上就没有了自己做不到的事。 没意思,真没意思。 所以我才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这世上大概除了清商,不会再有人相信,朕,一点都不想做皇帝。 皇上勒住马,抬了抬手,立刻有侍卫跑上来,“去叫清商过来伴驾,”皇上说,“让燕二痞子也来,还有袁咔嚓杏、柳光棍儿、秦白面……”噼哩啪啦地数了一串绰号,好在侍卫是个老员工,绰号都能对得上人,赶紧领谕去办了。 同时被领来的还有大摩国的使团,这也是待客的应有之意,皇上率先开了箭后再由客人陪着皇上开,然后大家看着客人开,客人开了才是臣下们开。 客人们身穿异国异风的射猎服,这要让燕七看见一准儿会说“这特么不就是古代版迷彩服嘛”,许是跟大摩国的主要天然环境有关,这些由深深浅浅不同色值的绿色染成的射猎服更适合在草原或林间伪装,便于猎取野兽。 因而大摩国使团的人们看着天朝皇帝一身黄金甲的目光就像在看个傻x——这一身金灿灿带反光的衣服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猎物吓跑了好吗! 皇上哪管这个,金灿灿地扭着头正和他家清商说话:“这匹月光千里白骑着如何?” 月光千里白是燕子恪此刻的坐骑,前几天才刚从皇上手里要走的,一身亮白的皮毛宛如月光,太阳底下一照就像加了星芒和柔光滤镜一般blingbling地灿然闪烁。 燕子恪是文臣,平日也用不着骑什么极品马来浪费资源,今儿约许是为了给皇上撑场子,又许是臭美的毛病犯了,反正是把从皇上那儿抢的马给换上了,自个儿也穿得漂漂亮亮的,龙葵紫的修身袍子,银毫微闪的丝线绣着流水云纹,腰间一围亮银腰带,下头一双特别霸道总裁范儿的直筒黑靴,而最让人惊掉眼珠的是这位居然也带了弓箭!往年不管春猎还是秋狝这位可从来都是只干骑马不玩儿箭的!所有人立刻查找自己的记忆存储发现还当真从没见过这位射箭! 好吧,虽然骑射是每个官学子弟必学的课程吧,但……嗯,本朝最著名的一条蛇精病拉弓引箭的妖姿还真是挺让人期待的呢。 “骑着很好。”蛇精病正回答金灿灿的皇上的话。 皇上很高兴:“朕那里还有一匹‘秋色一天青’……” “谢皇上赏。”蛇精病反应特别快地道。 “……”没特么说要给你啊!朕只是想要显摆显摆啊!显、摆!明白吗?!臭不要脸! 皇上不想理自己的爱卿了,转回头去一夹胯下龙驹:皮皮虾我们走。 皇上一马当先,身后紧紧跟着几名最顶尖的侍卫随护,左边是大摩国使团,右边是才刚叫过来的那几名臣子,在宽阔的猎场草原上驰骋起来,才刚射中的那头大野猪是每次狩猎必走的“第一箭要射中重量级猎物才能彰显皇帝龙威”的流程,之后就可以随意些了,射野鸡射兔子,酒要过三旬才酣,猎物要一口气打三只才能一本满足,所以前三箭都是皇上的秀,这在天朝的君臣之间也早已形成了默契。 皇上扯起弓,瞄准前头瘸瘸拐拐跑着的一头黄羊,心里快把围场总管给骂翻了,朕他娘的一口气吹过去都能把这残疾羊吹死,朕的箭术在你们心里难道就只能射死一只残疾羊?! 生气归生气,这羊不想射也得射,箭都举起来了,总不能再放下,旁边就是大摩国的使团,被他们看在眼里怕是还要当他这天朝皇帝连个瘸羊都没信心射,带着一股子怨气,皇上这一箭十分不开心地射在了那羊的屁股上,羊惨叫着向前又跑了几步,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皇上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后面是呈弧形围括之势的黑压压的大尾巴,臣子们山呼着吾皇威武地继续跟着他在后头骑马干跑。 没意思透了。皇上愈发没了精神,瞟见前头不远处又一头看起来有些傻的獐子,心不在焉地举起了弓,拉开,射出去,箭支在空中划出个不紧不慢的弧线,岂料才飞至射程一半处,那傻獐子突然间智力上线,一扭屁股就要开逃,后头众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大的不妙!皇上这一箭要射空!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突地飞出一支冷箭,在半空划出一道绿影,速度快、力量猛,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取那獐子——眼尖的臣子不由瞳孔一缩——绿漆箭杆,是大摩国的人! ——事情要大!这獐子要是被大摩国的人射中,皇上的颜面何在!天朝的尊严何在! 第292节 谁都不相信在狩猎之前没有天朝专门的官员给这帮大摩国的家伙讲过天朝礼仪,他们明知前三箭都应是天朝的天子先射,此时还要强行出手,这分明是挑衅! ——怎么办?! 所有看到这一幕、想至这一层的人都将心脏吊到了喉口,诸般思绪不过就在一闪念,一闪念能有多快?再快的箭速也比不过一个念头的产生速度,可就在众人这念头还在脑中成型的功夫,又是一支乌黑利箭刺了出来,比那支绿漆箭还要快、还要猛,使得这前后射出的三支箭竟然在同一时间沿着不同的轨迹到达了几乎同一个点,随即便听得“叮叮”两声响,三支箭撞在一起后开花似地分别弹向了不同的方向,再接着便是那獐子的惨叫倒地,众人含着自己的心脏急忙向着场中看去,却见射中獐子的是皇上那支金漆灿灿的箭,而另两支箭却已插入不远处的草地中,一绿一黑,兀自颤动着箭羽!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众人还在惊愕中,忽见有人翻身下马大步行至皇上的龙驹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是:“臣有罪,失手脱箭,扰了圣上射猎,请圣上降罪!” ——燕子忱?!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方才那支黑箭是他射出去的呢?“失手脱箭”——怎么可能!堂堂的百胜将军燕子忱怎么可能会——啊!原来如此! 文臣们反应过来靠的是头脑分析,总要慢上半拍,可武将们却早就凭借直观地见证那一箭的过程明白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迟于皇上与大摩国使者出箭的燕子忱,用他的这一箭非但撞开了大摩国使者妄图羞辱天朝羞辱皇帝的那一箭,还顺带撞正了皇上的那一箭让其正好射中了猎物! ——这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反应速度、出箭速度、判断能力、计算能力和箭法啊!非但保全了皇上的颜面,还直接镇压破坏了大摩国使者不轨的意图,更是向这帮家伙展示了天朝人高超精绝的武力! ——太不可思议了,太可怕了,太强大了!纵是箭神涂弥,能做到的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没想到啊没想到,天朝竟然是卧虎藏龙能人辈出!曾以为一个涂弥就已是不世奇才了,没成想这里竟然还有一个! 过去的十多年,这个燕子忱都只待在塞北,朝中民众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寥寥,唯一知道的只是这个人很能打仗,从无败绩,但这个人究竟有多厉害,没有人亲眼见过,没有人能有清晰的概念,可今天这一箭,仿佛就像战场上一声嘹亮的号角,瞬间收集了所有人的目光,并藉此展示出了他令人震颤的锋芒。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每个人的心里此刻都在这么想着,燕家以前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前头皇上正和颜悦色地让燕子忱平身,替他保住龙颜的功臣他怎么会去责怪,安抚了几句后直接就让燕子忱上马留在了身边,那厢大摩使团里也下马过去个人,冲着皇上单膝跪下,用生涩的中原话请罪,也说什么自己失手脱了箭,请天朝天子莫要怪罪云云。 大摩国到底不是天朝的附属国,所以言辞间也没有那么的诚惶诚恐,皇上垂眸看着马前这个灰绿眼睛的丑八怪,心下先一连骂了十八声“大傻比”,脸上才慈祥地笑道:“平身吧,想来你们也是见猎心痒,一时失态不致获罪。”不用“失手”用“失态”,一字之差就给大摩使者定了个“浮躁鲁莽、上不得台面”的性。 皇上再中二也不能拿两国关系任性,一次翻脸一句开战,赔上的很可能是数年的时间、上百万两的雪花银,和无数百姓的性命,当然,天朝从不惧与任何国家或外族开战,天朝奉行的是先礼后兵,如今已给了你们一次礼遇,再若蹬鼻子上脸,呵呵。 大摩使者有些悻悻地回到使团的队伍里,一团人都向着方才那名天朝武将看,见那人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睥睨着他们,丝毫不掩饰他面上的嚣张凌傲,几十双灰绿眼睛里立时便激起了一片凶光。 ——这当然不是该体现天朝谦逊美德的时候,在天朝的地盘儿想折辱天朝的至尊,能给他们这样的态度已算是极度收敛的了! 皇上也算是猎够了三样猎物,本来就兴致缺缺,再被绿眼怪们一掺和就更没什么心情再骑马到处浪了,示意金贵儿传谕给众臣可以自行去射猎,然后自个儿就带着亲卫叫上燕子恪哥儿俩闪了。 皇上闪了众臣却不敢闪,总得纵马驰骋一会子给皇上捧够场才行,因而就各自打马持弓散了开去,大摩使团也找了个方向跑远了。 “莫日根,你刚才太鲁莽了!”大摩国使团行至一处没有天朝人所在的僻静草丘后,为首的一个对方才出箭的那一个斥道。 “怎么?!我们这次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宣扬我大摩的武力、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吗?!”莫日根冷哼,“刚才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给那混蛋个好看了!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我是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混蛋踩在脚下的!” “宣扬武力当然是要做到的,”为首的阴沉着灰绿眼睛,“但不应该是刚才那样的时机!在此之前他们的官员已经提醒过我们,前三箭是属于他们的皇帝的机会,任何人不许抢,如果我们明知故犯,很可能会激怒他们的皇帝,那么我们随后的任务将很难完成!你要分清轻重,莫日根!” 莫日根哼道:“哦,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时机才是好时机?他们的春猎只有五天时间,只有在春猎的时候才是我们展示武力的最好机会,难不成你想让我在他们的朝堂上舞刀弄剑?” 为首的看他一眼,并没有因他的无理而生气,目光向着远处时不时闪过的天朝人骑马的身影看过去,阴阴一笑:“这里当然是我们展示自己的最好战场,你要知道,无论在哪里,年轻人总是最容易受到挑拨的对象,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不得不’武力示人的有力理由,让他们来一个自取其辱,这样的效果会好过由我们主动动武的数倍,对他们造成的打击也更重,明白我的意思吗?” 莫日根若有所思地亦望向那些天朝人骑马奔跑的方向,嘴角慢慢勾了起来:“要在那些小杂种里挑一个倒霉蛋吗?很好,我已经看中了一个。” 大摩使者们齐齐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锁定了那个即将成为一台精彩大戏导火索的可怜的倒霉蛋。 第386章 引诱 天朝的年轻人们…… 皇上的猎苑有多大、动物有多多, 燕七和武玥今儿算是知道了,俩人骑着马中速跑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看着猎苑另一边的围栏, 中途猎到了一只羊一头獐和七八只兔子, 看着不太好拿了才停手,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我看这些兔子皮都挺好, 回去收拾收拾可以做笼袖, 到时候咱仨一人一个。”武玥道。 “这几只可做不成,都被箭穿了, 剥下皮来也不完整,”燕七道,“用来镶个袖口领边的倒是可以,就是费事,有那功夫直接买一条了。” “好吧, 确实这兔子太常见, 咱们也是能猎头虎或者熊就再好不过了。”武玥憧憬道。 燕七道:“……你快念点儿好吧, 虎和熊哪里那么好猎啊, 再说这会子到处都是人, 除了些体型小数量多的好见着之外,大型动物未必……” “小七你快看!”武玥忽然兴奋无比地指了个方向,声音却压得很低,“——老虎!真的有老虎!”武玥到底是武将世家的闺女,胆子超常的大,见着虎一点不怕,反而颇为兴奋,一心想着亲手猎一头满足一下自己的英雄梦,当下搭起弓就要瞄准。 “别激动,”燕七却道,“那不是虎,是马。” “啊?”武玥一怔,连忙仔细看去,见那灌木丛后伏着的虎纹物一动不动,“真是马?怎么会有马?马怎么会卧在那儿?!为什么马会长着虎皮?!” “估摸着是有人把虎皮披到马身上了吧,”燕七也仔细看了看,“至于是啥原因我也不知道啦,可能是个人爱好什么的。” “好古怪的个人爱好……”武玥一脸纳闷儿收了箭,想要过去细看,被燕七叫住。 “说不定是引诱猎物上钩的什么手段,别打扰了人家,走吧。”燕七道。 武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连忙和燕七小心翼翼地避开此处,打马走了。 …… “……”两人前脚走远,后脚大摩使团的人就从方才那处附近冒出头来,莫日根睨着同伴中的一个,冷声道,“这就是你想诱他们的人上当的办法?!” 这同伴羞恼地攥着拳头狠狠挥了一下:“谁能想到刚才那个小丫头眼神那样好使!明明这样假扮着和老虎没有什么分别!” 的确没什么分别,虎皮是他们从大摩国带来的行李之一,才刚回帐篷现取了来的,马是这人的马,他是驯马师,让马卧倒马就会卧倒,让马不要动马就一动不动,虎皮往马身上一罩,以灌木丛做遮掩,打猎的人眼睛好的可以看到“虎”的身子因呼吸而起伏,十有八九会将这假虎错认成真虎——谁会无缘无故地想到这是马假扮的呢? 用马来扮虎,当然是为了讹上把“虎”射死的天朝人,牺牲一匹马,引发一场乱子,对于本就是要没事找点事的大摩国使团来说这损失也是值得的,届时若被问起为何用马扮虎,只说这是大摩国的打猎习惯就是了。 ——不成想出师不利,遇见的头一对天朝人就把这假虎给识破了。 “蠢货!这法子不行,这样守株待兔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莫日根恼火。 “这样好了,我们去把人直接逼到这里来。”另一名同伴开口,拍了拍胯下的马,“让他在疾驰中无暇细看,你们等在这里见机行事。” “逼?怎么逼?”莫日根问。 “不必多问,等着看就是。”同伴自信满满,转头向着远处的草场看了一阵,一指其中一个正漫无目的四下寻找猎物的年轻小子,“就他了,你们等着!”说罢又叫上了一名同伴,两人拍马向着目标冲了过去。 “要怎么行事?”同伴骑在马上问这人。 这人挑唇一笑:“我们两个骑马一左一右夹住他,让他无法脱身,然后迫使他骑马向着这边跑,等快离近了我就用话激他,而后你大喊一声‘有虎’,那个时候想必他正被气得失去理智,十有八九会立刻举箭射虎想要威慑我们,到时候——嘿嘿!” “好!就这么办!” 两人商议妥当,立时夹马提速,直奔着那被选中的倒霉蛋驰去。 燕四少爷今天运气不算太好,到现在也才猎到了两只兔子,正骑着马边跑瞎转悠,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一瞧,见是两个大摩国的使者,方向是冲着这厢来的,怕挡了人家的路,连忙纵着马往旁边去,可听着声音怎么还是冲着他这儿过来呢? 燕四少爷索性提起马速往更远处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觉得不太对了——他打了多年的马球,对于马蹄声有着十分精准的判断力,从马蹄声分析对手的意图已经成为了他下意识的习惯和反应,头都不必回就能断定对手的走位,所以听现在这马蹄的声音,那两个大摩国使者好像……是想对他近身? 咦?有意思了。燕四少爷没回头,上身前倾,大腿绷紧,臀部微抬,鞭子一抽马臀,利箭般疾驰了出去。 …… “……所以你们两个用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都没有追上那个小子是吗?!”莫日根在气炸肺的边缘看着他两个一脸铁青神色难堪的同伴。 “不要再责怪他们了,莫日根,让我去试试吧。”一个微哑的、极富磁性的女人声音传过来,骑在一匹四肢纤细的红鬃马上徐徐走上前,穿过林梢的日光正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那惊艳的美丽笼罩上了一层金光。 “琪琪格?!”莫日根皱起眉。 琪琪格在大摩语中是花朵的意思,而眼前的人却要比花朵更加娇妍明媚,她有一双甚为迷人的翡翠绿色的眼睛,和两片足以令下至十六上至六十岁的男人神魂颠倒的烈焰红唇,她的肌肤胜雪,身材纤秾有致,穿着在大摩国并不会引以为奇的、火辣大胆的、袒了半拉胸脯的女式骑射装,虽也是“迷彩”的颜色,可穿在身上衬着她绿如翡翠的眼睛和红唇,别有一番野性美。 琪琪格是大摩使团中除了随行的下人外唯一的女性,她不仅是大摩国的第一美人,还是第一女勇士——当然,这一点天朝没有人知道,而琪琪格这一次随团出使,当然也是有着她所能起到的作用。 就比如眼下。 “让我去,”琪琪格满不在乎地笑着,“我把人引到这儿来,你们就冲出来。”她当然有这个自信能吸引到目标,哪怕是黑眼睛的天朝人,一样对她的美貌感到惊讶,从来到天朝之后就已经有许许多多天朝男人用色眯眯的目光盯过她了,包括刚才那些天朝臣子队伍中的人,而据她的经验来看,那些正值热血年少的大小伙子们,对她这种韵味儿的女人更是没有什么抵抗力。 “我不允许你被那些杂种碰!”莫日根沉吼。 “但我迟早要想法子和他们的皇帝……不是吗?”琪琪格微嘲地笑着,不再理会莫日根,骑了马向着林外走去,“你们先隐蔽起来吧,应该用不了多久。” 从林中出来,琪琪格挑了一处从这边往那边去的必经之路,而后下马,坐到草地上,裤脚挽起来,露出一截雪白滑嫩的小腿,一手覆在上面,一手撑着地,袒胸的领子扒得歪些,露出半个肩头,脸上再露出一个看似痛苦实则充满着诱惑力的表情,眯起眼来等着她的猎物上钩。 然后…… 目不斜视的萧宸骑马过去了。 专心寻找大只猎物的武珽骑马过去了。 头太沉觉得异常疲累的乔乐梓骑马过去了。 看见她像看到一坨垃圾的雷豫骑马过去了。 嘴里叫着“我刚看到美人炮了在那边!”、“快追快追!”的紫阳逗比队骑着马乱轰轰地过去了。 琪琪格:“……” …… “够了。”使团的首领冷冷喝止,“想要展示我们的武力,未必只有这一种途径。天已经不早了,先去打猎,总不能什么收获都没有。明天他们要进行打猎比赛,到时候再压制他们也不晚。” …… 射到的猎物要烤来吃,帐篷区外面的空地上早早就堆好了篝火,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这会子都没得可挑,都得席地而坐就火烤肉。 燕子恪哥儿俩被叫去伴驾,燕七和燕四少爷则去同综武队的队友们做堆,不是每一个综武队员都能跟着家长一起来参加狩猎,大家有多少就凑多少,里头还混着几个武艺社和击鞠社的人,大人们和孩子们各找各的朋友,放眼望去,几十个火堆倒是泾渭分明。 唯燕九少爷和燕三少爷两个守着燕家帐篷外的小火堆冷冷清清地烤着自个儿的肉,一边是皇帝龙帐外传来的丝竹曲乐之声,一边是臣子区传来的说笑声,夹在中间的两人愈发显得安静,多少烤了几个肉串吃了,两人就洗了手坐在火旁喝起茶来。 “三哥今年的秋闱可有把握?”燕九少爷偏头问向燕三少爷。 “五六成而已。”燕三少爷微微笑道,“九弟今年可要下场一试?” “暂无这个打算。”燕九少爷道。 “怎么,怕不中?”燕三少爷轻笑着望向他,“我看依九弟的水平,应是没什么问题的。” “的确,所以我不怕不中,我怕的是高中。”燕九少爷脸上一点没有不好意思,“以我现在的年纪并不适合外放,京中现有的那些官缺也没有能锻炼人的,所以我尚且不急。” 燕三少爷闻言挑了挑眉毛,笑起来:“真羡慕你们这些天赋异禀的人,轻轻松松便可达到旁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达到的目标。” “这一点的确很不公平,”燕九少爷道,“实则我有时也在想,这样与生俱来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记得那一年礼亲王寿宴上发生的那件案子么?” “事后听到过一些传闻。”燕三少爷道。 “死者雷九是个瞀视者,而瞀视则是一种遗传的缺陷,”燕九少爷端起自己的茶杯,慢吞吞地抿了一口,“缺陷可以遗传,优点自然也可以,譬如美貌,譬如身高,譬如体魄……譬如三哥的细心聪颖,想来便是遗传自大伯。” “九弟谬赞了,”燕三少爷笑笑,“我这样的资质,不敌父亲之万一,能勉强做到不使他失望,就已是尽我所能了。” “三哥总是如此谦匿,”燕九少爷微微一笑,“这性子莫非是遗传自杨姨娘?自我记事时起似乎就极少见她张罗什么,除了逢年过节和请安日,平日里她好似便一门心思地乐道安命,倒将三哥和六姐熏濯得也是这般的性子。” 燕三少爷看向燕九少爷,见燕九少爷歪着头,脸上是十四岁少年的纯真,眼底也是一派的坦然无辜,不由垂了垂眸,唇角动了动,道:“人与人总是不同的,如你所言,遗传许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却也不能一言以概之,譬如……九弟不就未能遗传到二叔对武艺的兴致么?而显然,二叔也没有九弟过目不忘的本事。” “对于此点我亦觉得古怪,”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开着玩笑,“哪一日他忽然告诉我我不是他亲生的,我都不会觉得吃惊。” 印在燕三少爷眸中的火光一阵跳动,轻轻地笑起来,也开了个玩笑:“你可以滴血认亲试上一试,但我想不管结果如何,你大概都会换来一顿臭揍。” “滴血认亲?……这法子不错。”燕九少爷若有所思地轻声嘟哝了一句,余光里燕三少爷垂着眸子,什么也没有再说。 篝火烧烤并没有进行到很晚,毕竟后头还有四天要战,众人散了之后回了各自帐篷,月上中天的时候就全都睡下了。 次日也不必起得很早,辰时正全体到外面集合,给皇上请早安,然后皇上赐饭,大家喝粥吃馒头咸菜,稍事休息之后便要开始第二天的狩猎活动。 第293节 第二天的活动与第一天相比少了几分正式感,多了几分宽松和娱乐性,比如不再强制每个人都必须上场,比如对于射中最大只猎物的人将给予厚赏等等,年轻人们最来精神,骑着马到处飞奔,呼喝欢叫声不绝于耳,皇上听着倒也高兴,和几个伴驾的臣子坐在木头搭设的数层楼高的架子上边吃吃喝喝边看着祖国的未来们尽逞英豪。 中午的时候照旧大锅菜,午睡后起来继续上马,而下午的活动则更具看点,将进行分组打猎对抗赛,据说大摩国的使团对此也颇感兴趣,主动要求组团参加,要与天朝的队伍切磋切磋骑射技术。 “挑精锐跟他们比!”臣子们连忙向皇上进言,天朝老官油子们又不傻,谁能看不出大摩国那帮绿眼怪的心思,事关重大,万不能让自家的二货皇帝随便玩票,必须重视起来,争取一次就把大摩国的家伙们给收拾服帖了! “哦,好啊,”二货皇帝有热闹看就开心,“都挑谁去好呢?” 第387章 战术 燕二痞子的战术。 双方对着猎苑的沙盘研究一番过后, 经过协商,比赛规则很快出炉, 并且迅速地通过内侍们传达给了所有的臣子及家眷, 立时引发了年轻人们如潮的斗志,——无论是想藉此成名立万还是为国争光, 这都是一次让人不想拒绝的挑战, 立时便有近百人请求参赛,那热情挡都挡不住。 “这么多的人, 遴选也是个问题啊,”皇上看着台子下面赶来报名参赛的黑鸦鸦的人头,满意地眯起眼睛,“参赛人数只需要十人,几位爱卿, 有什么好法子能尽快把人选齐呢?” 一位姓罗的大人便道:“不若先令报名之人两两结组比拼, 以淘汰方式最终决出十人来。” 一位姓马的大人则道:“此法不大妥当, 一来费时, 二来费力, 待决出最终十人来时,这十人早经了好几轮的比赛,哪里还有力气再跟大摩使者比?” 牛大人是员武将,道:“何必那么麻烦,直接猜拳得了!” 吕大人反驳:“万一赢到最后的人实力不行呢?” 杨大人道:“还是举手表决罢,通过人数最多的十名参赛。” 朱大人道:“许多人相互间并不相识,表决出来的也未必是实力最好的。” 皇上掺和一嘴:“不若直接用朕的亲兵,清商你说呢?” 燕子恪呵呵一笑:“圣上未免太看得起大摩人了。” “说得也是,杀鸡焉用宰牛刀,传朕的话下去,让那帮老家伙甭跟着凑热闹,给年轻人个机会显显身手,”皇上笑嘻嘻地道,“清商啊,这十个人你来选吧,纵是输了朕也不会怪你。” “呵呵。”燕子恪欠欠身,“臣遵旨。依臣之见,不若先由圣上选出一人来,再由这一人选出他所认为实力堪当此任的人来,以此类推,选够十人为止,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好法子,就这么办吧。”皇上兴致盎然地转着眼珠,在自个儿的臣子们脸上扫了一圈,一指柳参将,“柳爱卿,你来选下一个。” 柳参将年纪轻轻便坐了燕子忱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坐到的参将位置,可见也是很有些本事的,一直以来也负责着京营事务,现在同燕子忱算得是同僚,却比燕子忱还年轻个好几岁。 柳参将领了旨,根本没怎么犹豫,向着皇上行礼道:“臣推举燕子忱燕大人。” 皇上勾着唇角笑起来:柳光棍儿,看着满是军人的粗豪,实则一点儿不缺心眼儿,看出朝廷现在是想捧红燕子忱,立刻就见机行事顺水推舟,呣,不错,朕喜欢有眼力见儿的人。 “子忱打算推荐谁呢?”皇上就问向燕子忱。 燕子忱也没犹豫,直接点了武珽。 武长刀的儿子,他自是要多加关照,而这也不过是次要的原因,关键也得那孩子自己争气,燕子忱看了两场锦绣综武队的比赛,对武长刀的这个五儿子印象颇佳,这孩子既有武力又有智力,行事稳重又很上进,俨然又一个武小二,武琰的遗憾令人唏嘘,他不介意多帮武小五一把,让这孩子距他的志向再多迈进一步。 武珽被传到了台子上,到了他推荐人选,同样没犹豫,指向了萧宸。 萧宸上台之后,气氛陷入了尴尬——除了综武和骑射队的人他根本就不认识其他什么人了好吗,而现在要进行的是天朝与大摩之间的比赛,他也不能随便指个技术差的人,可他所认识的那为数不多的人里面,只有武珽和燕七才能让他信得过,但燕七的话……武珽没有指她,想来也是和他一样有着更多的考虑,近期她本来就已是话题人物,平日里很有些不胜其扰,现在最好是让话题的热度慢慢冷却,转移一下大众的关注目光,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再出来惹眼。 那……还能选谁呢? 眼见着皇上和一帮大臣们直直地盯着他,萧宸汗都快下来了,武珽已经被选了,燕七又不能选,还需要选功夫过硬不能给天朝丢脸的,这实在是有点难为他,脑子里疾速地转啊转地搜索自己认识的人,眼见着皇上旁边的内侍已忍不住要上来催他了,只得在匆忙间捕捉到了脑海里曾留下过几丝印象的一个名字:“丁翡。” 紫阳队的丁翡,这个名字就连萧宸都记得,两年前的新人丁翡,其战力就足以成为每支综武队议论最多的人物,两年后升至四年生的丁翡,更几乎是每个综武队员口中带着惧意提到次数的最多的名字。 丁翡与两年前相比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个头更高了,身形也更结实了,但对美人炮的好奇却始终未变,于是上来就指了燕七——身为并不算熟悉的外人,自然不会考虑太多。 燕七往台子上走的时候,听到了不少低声的议论,不过她对此也没啥兴趣,上去先冲皇上行礼,然后就选了燕四少爷。 燕四少爷选了个燕七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又选了个不认识的,最后终于凑齐了十个人,由燕子忱做领队,从台子上下来,各自骑上马,至起点处集合,在比赛开始前还有一炷香的安排战术时间。 比赛的规则并不难,却不失激烈的竞争性——双方将在这片场地上进行狩猎接力比赛。 路线双方已经确定好,大致截分为十个差不多相等的区域,两队各十名队员分处于十个区域的起点,比赛开始后位于第一起点的两个人开始向着第二个队员所在的方向骑马奔跑,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射中不少于三只的猎物并跑向第二名队员,将自己的弓箭交给他,然后第二名队员如法炮制跑向第三名队员,这个时候第一名队员返回自己的区域去取刚才猎到的猎物,然后去往终点,后面的队员以此类推。 比赛比的是两点∶一是速度,二是数量。猎到猎物数量多的一方当然为胜,而率先抵达终点的一方会有加成——比赛时会点燃有刻度的计时香,先抵达终点的一方领先另一方几个刻度,猎物数量就可以加几只,比如一方统共猎到了三十只猎物,领先对方三个刻度到达,那么最后的成绩就是三十三只猎物,但如果领先一方的猎物少于另一方的一半以及十个人中有一个猎到的猎物少于三只的话,那么不论你提前多少个刻度到达都算输,这是为了防止双方只追求速度而放弃打猎的措施。 这个看似简单的比赛其实也有不少难点,首先大家共用一张弓就很考验每个人对弓的适应能力,不见得每个人所习惯使用的弓种相同,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习惯用同一拉力的弓;再一个就是战术,虽说十个人都可能很优秀,但水平毕竟会有个上下高低之分,在接力的次序排位上怎样才最合理,怎样可以扬长避短,怎样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射中尽量多数量的猎物,这就非常考验人了。 这一点对于天朝队来说比较不利,因为做为领队的燕子忱才刚回京没有多长时间,参赛的这几位里面他所熟悉的除了他闺女之外大概也就成天缠着他学马术的他的侄儿了。 “四十斤的弓,诸位没问题吧?”燕子忱正问他的小队友们。 “没问题!”大家纷纷道。 “我对你们几位的实力不算了解,”燕子忱伸手一划拉,指了指包括丁翡在内的那几个不具名人物,“且说说看,骑与射相较起来,几位更擅长哪一个?” “都擅长啊。”丁翡一边冲着燕七挤眼睛一边道。 “是啊是啊,我们都擅长啊!”不具名者一二三也连连点头。 “我更擅长骑!”燕子忱他侄儿特别实诚地举手答道。 “既这么着,惊波,你来第一个,没问题吧?”燕子忱笑着环胸看着他,没理会一二三惊讶的目光,显然一二三对于燕子忱的这一安排表示十分地怀疑,众所周知接力赛的第一位和第二位都是至关重要的,一般情况下都会把队中实力最强的两个人安排在这两个位置,可是这个燕惊波……对于他,大家都知道他的骑术好过射术,为什么不放一个骑射俱佳的人在第一个位置呢?比如丁翡,他的实力年轻人们可都是非常认可的。 “让我第一个吗?”燕四少爷本人也很意外,黑亮的眼睛闪啊闪的,又是兴奋又是疑惑。 “怎么,没胆?”燕子忱挑眉。 “当然有啊!”燕四少爷除了没胆杀人,正当的竞争从来就没怕过,“我没问题,二叔!” 燕子忱笑起来,伸臂搭上侄子肩头把他揽过来:“听着,既然你骑术好,那我们就充分把它发挥出来——你只需要射中三只猎物,不必多射,而后全力疾冲,对方有八成的可能会把骑射俱佳之人放在第一位,既然骑射俱佳,那么那人定会尽可能多地去猎取猎物,趁此功夫——把绿眼怪甩得越远越好!目的是为了给他们的第二个人施压,如果我们交接之后,他们的第二个人迟迟等不来第一人,心里必然会焦急,一焦急就容易出错,而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打击对方士气的机会,在这种瞬息必争的比试中,每一丝每一毫的算计都极为关键,都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武珽在旁更是听得仔细。 “那么第二位,就请柳参将担当。”燕子忱看向柳参将。 “没问题。”柳参将点头。 “哪怕是不认识柳参将的绿眼怪,只看柳参将这通身的气派和年纪也知道必是我朝的精英武将,”燕子忱虽豪犷,却也从不失狡猾,这会子趁机捧了柳参将几句,毕竟两人原本同为参将,皇上让他做领队就很容易令柳参将心里不爽——如果柳参将是个小心眼儿的话,“若惊波的第一位序能够快过绿眼怪甚多,第二位序的绿眼怪一看柳参将实力不弱,这心头压力便会愈加的大,就算惊波不能领先交接,凭柳参将的实力也会在第二位序上给予绿眼怪实质性的打击和超越。” “于是这个压力可以继续抛给绿眼怪的第三位。”武珽接着话尾道。 “没错,”燕子忱笑着看他,“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更进一步巩固优势,所以小五,第三位你来,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武珽道,“我会尽可能多地射取猎物。” “接下来是你,”燕子忱看向那不知名的一二三位中的一个,“谨记两种情况,如果我方领先于对方不短的距离,你可以酌情多射几只猎物,如果领先优势不大甚或还在落后,只需射够三只就立即奔往下一位,切不可贪多,明白吗?” “明白了!”这人连忙点头。 “再下一位由远逸来。”燕子忱对萧宸的水平也算了解,“要注意的事项同上。再下一位由你来,”指了另一个不知名的,“你后头接着这位。”指向丁翡。 “交给我好了!”丁翡拍拍胸膛,继续冲燕七挤眼睛,“燕小姐接着我,怎么样?” “下一位是你。”燕子忱冷漠脸直接无视了这个当着他面冲他闺女调情的臭小子,指着不知名者三道,“接着是小七,最后是我。重申一遍,需要担负起尽量多的射猎任务的是柳参将、小五、远逸、小七和我——” “还有我还有我!”丁翡道。 燕子忱继续冷漠脸无视:“其他人在领先的情况下可以多射,落后的情况下射够三只就立即赶路,另外,”说至此处唇角勾起个略带狡猾的笑,“如若我们领先,在交接时记得随口多报几个数。”比如猎到五只就报猎到了十只,等着交接的绿眼怪听见还不得急死! 真特么坏!大家心想。 战术安排完毕,时间也差不多了,两队人马散开来分别跑向十个区域的交接处,每一个交接处都有敌我双方各一人和双方各出的一名监督比赛的裁判等在那里。由于场地很大,哪怕皇上坐在高台上也不可能纵览全场,比赛的路线呈环状分布,起点和终点都在高台的下面,皇上与观战的众臣所能看到的只有第一“棒”和最后一“棒”所分到的区域,大多数时间里也只能揣着紧张的心情干等。 随着计时香燃起,一声宏亮的锣响,天朝与大摩国的骑射对抗赛正式拉开了帷幕,众臣与皇上位于高高的看台上,眼底是大片广阔的草场,便见双方第一位的队员已经纵马疾驰了出去,五十米内双方速度持平,一百米内燕四少爷已是超出了十几个身位,二百米内,燕四少爷一骑绝尘,闪电般率先冲向了猎物密集的草场深处! 第388章 接力 天朝vs大摩 速度和技术是一回事, 运气又是一回事,冲进猎物稠密区也未必就能立时遇到目标, 很可能还需要去横向搜寻, 猎物们又不傻,动物对于危险的感知度比人类要强得太多, 再需要食物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小命去冒大险, 何况这两日人类对于这片场地的入侵早就令动物们提高了警惕,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比赛增加了不少的难度。 对于以狩猎见长的大摩人来说, 在山林和草坡这样的地方搜寻猎物简直不能更得心应手,可对于燕四少爷这样极少有机会能外出打猎的官家少爷就显然颇具难度了,不过燕四少爷却对此颇有信心——因为比赛开始前他二叔专门给他指出了这片区域中动物会常出没和聚集的几处地方——想至此处燕四少爷愈发佩服起自家二叔来,别的人到了猎苑来基本上就是到处乱跑着打猎,他二叔却是利用此前一天半的时间将整座猎苑踏遍并观察了一遍, 所以这猎苑的地形、布局和动物出没的环境, 他二叔尽已成竹于胸——真不愧是大家如今口中的智将啊!怪不得打起仗来百战百胜! 带着这股子崇拜之情, 燕四少爷马速不减地率先冲向他二叔点出的那几处地方——果不其然!距他奔跑路线最近的一处就发现了两只正在草窠子里苟且的麂子——春天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这些控制不住体内躁动的年轻人们啊……燕四少爷虽然对于棒打鸳鸯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是关系到国家荣辱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犹豫,噌噌两箭——运气真是个可爱的东西,毫不费力就收获了两只,下一只还会远吗? 不远!——不远处正有一只才刚在求偶大战中失败了的麂子垂头丧气地在那里溜达,听见马蹄声后甚至还没有从恍惚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然后这只可怜的单身麂就带着一腔心碎倒在了燕四少爷的箭下。 在这猎杀三只猎物的过程中燕四少爷几乎没有放慢多少马速,不得不说运气真是最难掌控和预料的东西,有时候你可以不服别人的实力,但你不得不服幸运儿的运气。 燕四少爷开始向第二区域的接头人处疾冲,冲着冲着他又看到了更多的动物就在附近出没,这个时候只要他动一动弓箭,说不定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成果,这会比燕子忱的计划做得更好——燕四少爷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和弓,目光向着那些唾手可得的猎物身上瞟了一眼,而后坚定地收回了目光,向着他唯一的目标疾冲,全速疾冲。 立在高台上观战的众人不由又是遗憾又是叹息,如果不是因为不想得罪燕子恪,这会子只怕已经有人埋怨甚至开骂了——为什么不出箭呢?!那么多的猎物就在附近,为什么不出箭!这么好的扩大战果的机会,就这样被那个蠢小子给浪费掉了!燕子恪这是生了怎样一个蠢笨的儿子啊! 众人别有深意的目光不由得齐刷刷地望向就立在皇帝身旁的燕子恪的脸上,却见这人目光专注地望在场上,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 ——这笑容是什么意思?貌似他还很满意的样子?!他对自家儿子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是个好孩子。”皇上笑嘻嘻地和燕子恪道,“正值他这个踌躇满志争强好胜年纪的孩子,哪个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到这话的众人恍然惊觉——是啊!谁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呢?第一区域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区域,没有人会舍得放弃这样好的一战成名的机会,这是最应该好好表现自己的时候啊!马骑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唾手可得的收获,博人眼球的成绩,明明可以轻易得到,谁会舍得放弃?! 可燕子恪的儿子就舍得!这得需要怎样强悍的定力!这个孩子——心性太难得了! 想到这一点的人不由得悄悄瞟向正位上的皇上和他身边的燕子恪。 嘉乐帝刚上位的时候,朝中许多老臣和权重资深的家伙们还有些欺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样的观念并不是没有依据,可就是小皇帝和燕子恪这两个嘴上没毛的“雏儿”,一步一步把老皇帝薨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的朝廷打理成了现在的这幅齐整模样,虽不敢说没有瑕疵、人人心服口服,可至少大环境是清明安定的,大多人觉得这是因为皇上手里有一把好剑——燕子恪的能力有目共睹,以至于大家都把这个年轻又时常不大着调的皇帝当成了甩手掌柜,渐渐地就有些放松了该在天子身边持有的严谨和警惕心,可就在刚才——就在大家一时间对燕子恪的儿子义愤填膺时,这个不着调的皇上却几乎就在瞬间看透了那个年轻人最本质的人格和心性! 心思细、城府深的老油条们忽然觉得手心里有点微微的汗意——就冲这样犀利精准的眼光,这个让大家一度以为已经开始耽于享乐、失去政治敏感度与积极性的中二皇上,就绝非是个好唬弄的主。这位十数年不变的童颜太具迷惑性,这位散漫轻佻的性子太有欺骗力——失去敏感度的不是这位,而是他们这些自以为可以把人间no1哄得团团转的刁臣…… 正自反省间,耳里听见燕子恪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声,那把音质很好但却让人讨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道:“皇上圣明,好孩子,便是要听大人的话,禁得起诱惑,守得住本心,虽许会错过丰厚的利益,却是可一襟袒荡,直达终点。” “……”众臣听得脊梁骨一凉:这特么还带顺嘴儿敲打人的?看来这次出来春猎,皇上的意图可不仅仅只是宣扬国威震赫外邦这么简单啊——这是要连朝中的某些人一并警告吗? 众臣面上不动声色,心下一片思量,而观战的年轻人们此刻却没有那样多的心思,正全神贯注于猎场上的形势,双拳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目光追随着燕四少爷那一人一骑星驰电掣地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快!真快!这小子的马术令人惊叹!跨沟越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愧是连续五年荣膺全京书院第一骑手的家伙!以前就听说过他的骑术了得,今日亲眼所见仍免不了被惊艳——什么叫做人马合一?什么叫做随心所欲?这就是了! 收回落向远处的目光再看向第一区域内,大摩国的参赛人显然有点懵比了——看得出那是个颇有实力的家伙,出箭射猎一射一个准儿,可是他现在似乎有点犹豫有点着慌,显然他没想到天朝的第一位参赛者竟然没有留恋猎物多射几只,而竟是一溜烟地跑了!这下大摩参赛者坐蜡了,想多射几只怕天朝人跑太快,想追上去又不甘心放弃多射几只的机会,这个纠结啊,这个烦恼啊——气得另一座看台上观战的大摩使团嗓子都喊撕裂了——再喊那人也听不着,他们才几个人啊,现在全场都是天朝人给自家队员呐喊助威的声音,狂浪一般早把他们这几个人的声音给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好在场上那位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追!就算自己射得少,自己的同伴一定还能射得更多,天朝人才射了三只,现在自己已经射了有六只之多,保持这样的比例到最后再多射上一只,就算天朝人率先冲过终点也是输! 大摩参赛者开始了疯狂的追赶,可他一时忘了,在出发阶段燕四少爷能将他落下不短的距离,现在也一样能,何况燕四少爷不似他还略放缓了速度专注于狩猎,人家可是几乎一点速度都没减缓地一直在向前冲。 燕四少爷一直向前冲,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哪怕在那高高的看台上坐着的是全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偶像天神——当今圣上,他也没有丝毫的分心去思考该如何表现才能更漂亮。他驾着他的雪月驭风疾驰,远远地看到了天朝和大摩的两名接力者骑在马上等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两国的裁判,防止接力者迎上前去接棒,这是不被规则允许的。 燕四少爷握住弓——箭不必传递,每个人的身后都有箭囊,大摩队的箭杆是绿色的,天朝队的箭杆是红色的,为了区分打到的猎物归属——燕四少爷渐渐地接近了柳参将,想起他二叔叮嘱的话,于是提声高喝了一嗓:“柳大人!我已猎到了十六只猎物,你放心大胆地往前跑吧!” “噗——”听了这话,柳参将和大摩的那位一起喷了。 柳参将:让你多报几只你也不能这么夸张啊!十六只?!这么短的时间猎到十六只,那些猎物难不成排着队夹道欢迎你来射吗! 大摩使者:十六只?!是我学了假的天朝语吗?!确定他说的是“十六”吗?!这小子不会是用网子捞的吧!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大摩使者狐疑地盯向燕四少爷,见这个少年脸上满满的都是自信和笃定……难不成是真的?所以这才是队友迟迟不来的原因吗?为了要比这个少年多射几只? 大摩使者忐忑了,他哪里想的到天朝人还带报假数的,又哪里会了解眼前这位少年根本就是做什么事都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啊! 眼睁睁瞅着天朝人交接完毕冲向前方,大摩使者愈发焦急起来了:怎么同伴还不来?不要太贪心啊!第二位的天朝人刚才还跟他聊了几句,说自己是三品武将,最擅骑射…… 第294节 最擅骑射啊!现在又已经提前跑出去了这么久,这让他压力很大啊! 忐忑中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同伴打马奔来,不由远远地就迫不及待地先问过去:“你猎到了几只?” “六只!”同伴答道。 ——啥?!六只?!才六只?!你在后头磨蹭到现在才来居然只猎到了六只?!what are you néng 啥咧?!╃伱媞卟媞瘋菈╰☆ぷ?! 第二位大摩队员已顾不得再多说,接过第一位递上来的弓就疯狂打马冲了出去,他已顾不得在猎物的附近多做停留,十六比六的差距很不容易追加,再加上对手又是个骑射俱佳的武将,很可能猎到的数量也不会少,他再怎么追恐怕也追不上对手的数量了,倒不如趁对手正大肆射猎的时候赶紧多追回点距离,只要能追上对手,后面自会有自己的同伴再把数量追上来! 打定了主意,这位便疯狂地向前冲去,途中只猎够了三只保底数量就赶紧跑路了,然而还是比天朝人慢了十几丈的距离,耳里听见天朝人在向下一位接应的报数:“累计二十八只!” 二十八减十六——这个人又猎到了十二只吗?!大摩使者急了,忙用大摩语喊向自己的同伴:“累计九只!累计九只!快跑!超过他们!超远一点再让后面的人多射几只!” 接应他的那一位也急:才特么九只,只够对手的三分之一,你们前面这俩人究竟是怎么比的!不容多问,接过弓来连忙飞奔。 实则柳参将统共猎到八只猎物,严格说来这个优势并不大,毕竟有太多的因素不在人力所能掌握的范围内,不可能所有的猎物会正好出现在你的附近,还需要去搜寻,还得有那么一点点运气。 武珽一厢纵马疾驰一厢心念电转:柳参将报的是十二只猎物,如果这也是经过夸张的数字,依柳参将的性格应该不会夸张到比实际多出一半去,所以他真正猎到的数目大约是在八至十只之间,而柳参将的骑射技术应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大摩国的家伙们再厉害也不可能比他多太多,至多一至两只,就按最多的来算,第一序位的人射中十只,第二序位的人迫于落后的压力很可能只射中了三至四只,那么加起来对手前两位最多射中的数目应该是十三四只,而己方已知燕小四完成的数目是三只,柳参将以较差的结果来看是八只,现在累积起来就是十一只,比对方只差个两三只,如果对方上当受骗,真以为天朝方已射了二十八只,在第三位上很可能会选择偏重于速度,那么这一位也很可能只射中三只就往前冲,如此一来对方三位过后能累积最多十七只猎物,自己只要射到六只以上就足以在前三位里保持不败,所以六只是底线,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多射几只,且要保持不被大摩人超过,才能给下一位留下更多的时间。 这么想着,武珽已是迅速寻找起猎物的踪迹来,猎到第七只的时候听到了大摩人追上来的马蹄声,果断终止了猎取,打马向着下一个接应处奔去。 下一位是那三个不熟悉的人之一,接了弓就兴奋又紧张地冲了出去,武珽报的是“累计三十九只”,这位一紧张就忘了赛前燕子忱说的话,还道这是己方真实的数字,一边跑心里一边计算,累计三十九,前头三位平均每人猎到了十三只——好家伙!牛逼大发了!每个人都猎到这么多,自己个儿可不能落后啊!怎么也不能差得太多,否则可就在皇上和众臣及家眷面前丢大脸了! 如此一想忽然压力倍增,连忙四下里搜寻起猎物来,心里给自己定下个十只至十二只的小目标,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在猎区里搜寻起来。 大摩国的第四位一听人天朝猎到了三十九只了,自己一方才踏马猎了十二只,噶地一下子险没在马上抽过去,接过弓发了疯似地狂奔,中途猎取到三只猎物的时候还瞅见了天朝那位仍在林间搜寻猎物,念头一转立时使出高超的御马技巧,几乎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地就从附近掠了过去,天朝那位因着太过专注于狩猎,竟是一点都未曾听到这厢动静。 大摩国第四位疯狂疾奔,终于率先与第五人交接,并用大摩语将情况进行了简单的传达,在这一点上天朝人倒是处于了劣势,因为天朝人听不懂大摩语,但大摩国的这帮使者来之前全都恶补了一番天朝语,因而天朝人之间没有办法在领先交接时传达真实的消息,用手势一来时间紧来不及统一,二也怕被大摩人识破。 第五顺位的萧宸看着第五位大摩人撒着欢地冲向了前方,回过头来望着来路,左等右等不见己方队员到来,一时也是是无言,直到过了良久才瞅见那位一脸兴冲冲地奔过来,扯着嗓子向他报数:“累计四十九只了哈!” 萧宸接了弓,调转马头奔向前方,对于队友所报的数字他没有任何的想法——因为是假的,所以完全没用,他只需要想法子缩短与对手的距离,对手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了,他不能再耽搁,尽管燕七的父亲说过他和武珽他们要担当起多射猎物的职责,但实际情况也要灵活变通,他认为眼下的情况就已不再适合多猎,想法子追回距离才是当务之急。 萧宸一路骑过去,看到猎物便顺手射中,几乎没有怎么减速,竟也有五只到手,遗憾的是到达接应处时,大摩国的第六顺位的人也早已出发了。 这个时候报数已经没了必要,萧宸把弓递给下一位,想了想,觉得还是嘱咐一下别让他再贪多的好:“先缩短……” 那位已经跑远了。 大摩国第五顺位的人充分利用了萧宸等人的时间进行了疯狂猎取,并且很聪明地一直关注着萧宸的动静,一旦萧宸往这边来,他就立刻先他一步奔向第六接应人,由于天朝第四顺位的人为了猎取那十只猎物实在耽误了太长的时间,大摩第五人趁此机会竟是有十六只猎物入账! 此刻实际的比分,大摩三十一只,天朝三十三只,大摩的速度暂时领先。 好在天朝第六顺位接应人牢记着燕子忱的话——如果天朝落后,那么射够三只就立即赶路,不要留恋贪多。于是射够三只后果断奔往下一接应点,而与此同时,大摩国第六顺位的接应人已射了有六只猎物,却因此稍稍耽搁了些时间,最后的冲刺阶段两人几乎是并驾齐驱,天朝这位突然想起赛前的安排,扯着嗓子冲着丁翡喊:“累计六十只啦!”他也不知道前头大家都喊的多少只,想来每人十只已经是了不得了,就随口捏了个数。 大摩国第七顺位的人闻言一惊,却听奔过来的自己的队友用大摩语道:“别信他们!诈我们的!”——后头这几位每次接应都会简要说明相关情况,这会子再怎么算天朝人也不可能射够六十只,很轻易就判断出了这是假话。 丁翡的任务是尽量多地射取猎物,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己方竟然没能把对方甩得太远,那么这个“尽量多”就有限制了,既不好少于大摩的这一位,也不能在距离上被他拉开,要知道后面可就只剩下三个人了,人越少能挽回劣势的机会就越少。 得想个法子。 两队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交接了弓,丁翡不急于赶路,一边搭上箭一边瞟着大摩国的那一位,那一位往哪儿跑他就跟着往哪儿跑,遇到单只的猎物,那位射他也射,两支箭射中同一只猎物的话会被判无效,谁也不加分,若遇到多只的猎物,那自然就要拼手速了,谁射得多谁占上风——丁翡正是要和对方拼手速,讲真,若论箭术,他还稍逊队里的余心乐一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人给挑出来参加这个比赛了,要比的是武艺的话,他敢说他可以用任何方式跟对手拼都不见得会落下风,而这骑射么,如果大摩人的骑射技术好过他,他就只能靠智取了,这个“智”就是眼下他正使用的战术——“粘”字诀,粘着对手,抢占先机,虽然箭术是他所有技艺里相对较弱的一项,但不妨碍他出手快,对手射一箭的功夫他可以射两箭,对手一箭命中他可以两箭命中,不在乎多费点力气和功夫,只要始终能把对手的数量压制在自己之下就够了,就算他不能靠数量给对手制造压力,但也可以靠战术让对手暴躁和疏忽! 于是最终丁翡以八只、领先对手一只的结果与对手同时交接给第八顺位的人,第八顺位十分紧张地打马便走,为了不受对手干扰还刻意避开了大摩人选择的狩猎路线,然后这位可怜的佚名朋友就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转来转去几乎花去了一刻时间,竟是一只猎物都没有遇到! 大摩人也有自己的狡猾,既然双方在速度上持平,那么可以不必急于结束比赛,反正比赛没有时限,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打到猎物,顺便观察着天朝人的行动,只要天朝人动身往下跑,自己就也跟着往下跑,在此之前一定要尽量保证比天朝人射到的猎物更多。 于是在可怜的佚名四处寻找猎物的时候,大摩人已经在一只又一只地收获着,佚名同学好容易猎够了三只的时候,大摩人已经猎到了八只。 双方几乎不分前后地交接给了第九顺位的队友,而此时此刻大摩队已经领先了天朝队五只猎物! 燕七接了弓,驾起壕金,掠出一道金光冲向前方比赛路线必经的丛林,她虽然没有多少打猎的经验,但她比任何人都熟悉林中动物生活的习性,当然大摩人也一样熟悉,那么在猎物充足的情况下,拼的就是坐骑优劣、骑术好坏和箭技的高下了。 燕七擎起弓,搭上箭,三道红光闪过,噗噗噗,已有三只仓皇逃蹿的野兔命丧箭下! 保底任务完成,现在,是要挣提成的时候了。 第389章 干翻 燕子忱vs莫日根! 燕七的这一手直接就把大摩第九顺位的人给吓着了——一次射三箭, 这样的技术大摩的许多兵士都能做到,但那是在战争中才会使用的手段, 因为两军对阵, 你的对面全都是敌军,三支箭放出去不必细瞄目标, 就好比霰弹枪一般, 主要是为了扩大打击面,射中谁算谁, 不要求箭箭必中——可这个天朝姑娘,三支箭竟然全部命中目标,而且命中的还是目标小、行动又迅速的兔子,这就更不容易了! 是巧合吗?大摩使者一行猜疑着一行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方才两人一入林, 惊起的可不只三只兔子, 于是挽弓搭箭也开始了拼命收割, 目前双方谁也不知道自己队伍是领先还是落后, 在时间相等的情况下自是以多猎取猎物为重。 两个人都没有离对方太远, 便于随时监视对方的行动,一旦对方要走,自己也要立刻跟上,后头就剩下最后一人,这个时候万不能被对手落下太远,给最后一人造成压力。 林间的猎物比草间的更多些,却也比草间的更难追些,然而这对于两名了解森林与箭术高绝的比赛者来说并不会造成太多的阻力,所以现在拼的就是箭法,拼的就是出箭的速度。 然后大摩使者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全面落在了下风——那个天朝丫头出箭速度简直快到让他怀疑自己这个大摩十大箭手之一的身份是不是被造了假,他射一箭的功夫这丫头能射三箭,无论他射得有多快多准,她都能比她射得更快更准! 如果只是一两箭,他会以为这是凑巧,可箭箭如此的话……大摩使者渐渐由惊讶转为了惊骇,这太可怕了,天朝竟然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年纪还这样的小,更甚至还是个女娃! 他不由得想起才刚等在接应处百无聊赖时调戏这女娃的话来,他故意猥琐又轻视地对她说:“嘿,小娘子(娘子这个词是跟天朝人学的),一会儿比狩猎,你如果比我射得少,就做我第七个老婆,怎么样?” 她说:“行啊,那如果你比我射得少,就从这里一直爬到终点去,怎么样呢?” 他哈哈大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现在只想狠狠抽自己的脸——不!他不能这么快就认输!他们大摩人可是有狼性的民族,他的名字“赤那”可就是狼的意思! 赤那的灰绿眸子里闪过阴郁的光,他不动声色地接近正在专心狩猎的燕七,悄悄掩至她的身后,举起箭,对准了她身下的坐骑——那匹让人眼红的汗血宝马,虽然有些可惜,但这就是竞争,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一种竞争是不残酷的! 指尖微动,赤那手中箭便欲射出,突地见那天朝女孩将上身一转,回过头来用箭尖瞄准了他——“犯规可是不行的,”她淡淡地说,“敢动我的马,就杀了你。” 赤那整个人几乎僵在了马上——当然不是被她的话吓到,只是——她怎么知道?!她背后难道长了眼睛?!她刚才明明把注意力放在那只山鸡的身上! 赤那骇住了,他看着这个女孩转回身去继续狩猎,好像全不担心他再一次举箭瞄准她或她的坐骑,刚才是巧合吗?赤那不信邪,再一次用箭瞄准了过去,这一次瞄的是她的后心,并且他没有迟疑,直接便将箭射了出去! 而就在他举箭瞄准的一刹那,燕七已是迅速地伏下身,当箭飞抵身后时,她人已经完全避了开去,并且就势扭回腰,转瞬就还了赤那一箭,这一箭迅疾无比,赤那根本就未来得及反应,这箭已擦着他的耳际飞过,“笃”地一声钉在身后不远处的树上,赤那觉得耳朵微痛并伴着一阵湿意,伸手一摸,依大摩人风俗在耳上戴着的耳饰已经不见,只摸到了一手鲜血,再看那树上的箭,箭尖处正穿着他的那只耳饰。 “最后一次警告,”燕七已经坐直了身子,“下一次,”箭尖直指赤那的喉咙,“你滴,明白?” 赤那觉得那箭尖似是射出一缕寒意直刺自己的喉间,这当然不过是错觉,可——他滴,完全不明白滴嘎活!这个丫头难不成真的是背后长了眼睛?!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动作的?! 赤那已经没法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脸上阴晴不定地来回变幻着神色,他无暇再狩猎——反正已是追不上她的数量了,他必须要在这儿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他紧紧地盯着燕七的一举一动,盯着盯着,他终于发现—— 是阳光——踏马的仅仅是因为有阳光!有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了树干上和地上,而这个狡猾的女娃一直都处于能看到他影子的地方,所以即使是背对着他也一样能掌握他的任何一个小动作! ——老子有句妈卖批不知当不当讲哦!被她的木头脸给骗了!还以为她是个缺魂少筋的傻娃子,不成想—— 赤那气疯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必须、赶紧去交接!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在莫日根的身上了,最后一个接应人莫日根——大摩语里箭法高绝之意,大摩的第一神箭手——只有他才能扳回这一局劣势了! 赤那放弃再猎,夹马就冲了出去,可燕七看着他呢,他一跑她当然也不会再多耽,这一局她统共射了十三只猎物,而赤那只射到六只,燕七虽不知道此前双方猎物的差距有多少,但她相信燕四少爷,相信柳参将,相信武珽、萧宸、丁翡,至于那一二三位不具名人士……射得多自然是好,射得少也一定会有其他队友负责替他们扳回劣势,以及,最后不还有一位大神坐镇吗?是时候让她家燕老二大大显一显神威啦! 燕七亦夹马冲出,在丛林间奔驰十分考验骑术和御马技能,赤那显然是个中高手,而燕七的驾龄还不到两年,就算有燕子忱亲自教授,也不可能神到比赤那这种老手还要牛逼,于是在林中的这段路程燕七有些落后,接应的地点就在丛林边缘,赤那率先交接,莫日根驾马狂奔,燕七随后赶到,将弓丢给她爹:“看你的啦我的爹!” 燕子忱接弓在手,冲着燕七扬眉一笑,转而调转马头向着终点的方向冲去,燕七勒住马,要等在接应处,待天朝与大摩的裁判去刚才的比赛区内把两人射中的所有猎物搜到之后,再一起前往终点。 看着裁判们在丛林中走远,赤那转过头来阴狠地看向燕七,忽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尖刀来,在指尖转了个花儿,声音冰冷地道:“没了弓,你还有什么本事?”他可不相信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娃还能有一身比他还硬的功夫,“我听说你们这里的女人一旦被男人玩儿过,就会身败名裂,再也活不成了,是吗?” …… 莫日根一骑当先跑了一程,这一赛区的地势颇为复杂,有灌木丛,有草甸,有矮树林,有山石群,有河,甚至还有沼泽,最后这一赛区也是所有赛区中最大的一区,用来做赛点区再合适不过。 莫日根并不急于冲向终点,只是找了个猎物密集的所在停下来边狩猎边等着他的对手赶上来,他想得很清楚,在不知道双方所猎数量的情况下,哪怕抢先跑到终点也无法保证己队确实能赢,而最为保险的法子,就是在这里收拾掉对手,然后自己再尽情地狩猎、不紧不慢地跑向终点。 这是唯一能确定己方获胜的方法,莫日根认为他的对手——那个天朝的高大英俊的男人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那个人很强,所以那个人把自己安排在了最后一区,必然是因为想到这一点而做出的决定,他会和他在这里决一胜负。 趁着这个时机,莫日根在尽可能多地猎取猎物,并没有等得太久,他看到了那个男人骑着马向着这边过来,唇角勾着的笑充分说明了他的确和他想到了一起去。 “我们来决定个方式吧。”莫日根道,“我叫莫日根,你的名字?” “燕子忱。”燕子忱好整以暇地歪头看夕阳,“时候不早,废话少说,一局定输赢,输了的自觉退出比赛。” “好!”莫日根眼底划过阴狠的光,“怎么比?” “你我骑在马上相隔百步互射,可以近身可以远离,谁被逼落马谁输,”燕子忱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尖,“规则只有一个——除了马,什么地方都可以射。有异议吗?” “好!”莫日根被激起了火气与斗志,除了马射什么都可以,那就意味着可以对对手进行射杀!好,很好!这个对决方式够痛快,够爷们儿! 两人前往草甸,草甸上更为平坦和开阔,而那里已经处于看台上围观群众们的视野之内了,此刻皇上和他的臣子以及大摩使团未参赛的其他人个个一脸懵比:这两个人是要做什么?红尘作伴策马奔腾地到了草甸上,既不打猎也不赛跑,拉开了百步距离就开始持箭相向。 “他们在做什么?!”有人惊问。 “似是在进行决斗。”明眼人道。 “为何突然要决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能如此任性妄为!”有人话带深意地埋怨。为国争光示威的时候,怎么能掺杂进私人感情和恩怨而不顾大局呢!燕子忱太沉不住气了!太恃宠而骄了! “痞子二这是想干啥?”皇上悄悄问燕子恪。 “示威。”燕子恪指了指远处的草甸,“在这里,我方和大摩使团的人都能看到。” 皇上动了动唇角,压下笑意,怎样的示威方法都不及直接用眼睛看到来得冲击更大,若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接力赛,即便是赢了也至多让大摩感到羞辱罢了,可若是在所有大摩人的眼前用箭术直接对他们的第一神箭手用武力碾压呢?只怕那就是真正的精神打击和震慑了! 但痞子二行不行呢?对方怎么说也是大摩第一牛逼的箭手啊。 带着这个疑问,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草甸上那两个持箭相峙的身影上,虽然距离很远,可依然似能感受到两人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是要互射吗?没有穿甲衣,没有举盾牌,就是这么直接肉身硬扛?这这这——难不成是在以性命为代价进行的决斗?! 众人的心倏而提起,就在此时,两人之间那近百步的距离内突然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小鹿由草丛间钻出来并由两人的视线交汇处横越了过去——一瞬间风云骤变,莫日根就在那小鹿阻断两人视线的同时暴起出手,利箭流水般由手中泻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绿色的光的轨迹,却又都一闪即没,直刺燕子忱身前! 群臣惊得吸气,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就见燕子忱已是操纵着胯下的黑马在这激流直泻的箭雨中灵活闪避起来,那黑马仿佛通了灵,在如此杀气腾腾的锋刃之间竟是丝毫不惧,修长的四蹄与柔韧的身体巧妙又利落地穿行在箭与箭的空隙间,速度之快,体态之美,仿佛已化身为一条正自行云布雨的灵龙,跳转腾挪间几欲凌空飞去! 所有观战的年轻人和兵们都已经看得如痴如醉——马再通人性、再灵活,那也全都是要看驭马者的水平啊!这样的骑术,这样的技巧,简直无法想象!简直符合所有人梦想中那个完美的驭马形象! 这才是天朝第一骑手吧!京都骁骑营的那个以骑术好著称的谁谁谁,跟眼前的这位相比——差着呢啊!差太多了! 这神乎其技的驭马术几乎令天朝人忘记了此刻的燕子忱正处于极度被动的状态,从决斗开始到现在,他甚至连一箭都没有机会放出,而他的对手莫日根始终都在步步紧逼,那攻势根本令人透不过气来——难道燕子忱是想等莫日根放完箭囊里所有的箭后再出手?那可就没意思了啊,胜之不武,别说会遭对手看不起,就是自己人也会看不起他。 莫日根的出箭又急又密,且他并不是一无所获,这里面至少有七八箭都穿透了对手的衣衫,只不过对手的确相当厉害,每一箭都被他的肉身堪堪避过,至多是被箭尖划破一层皮罢了——这其实也是莫日根的目的,不是他射不中他,射中他一是未见得能令他落马,二来也会令两国关系突然恶化,虽然大摩国此来中原的目的就是为了撩嫌,可也并不想一下子做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毕竟他们还是更想和天朝讲条件。 所以莫日根的箭正是要逼得燕子忱左避右闪无暇稳住身形,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死死咬住他、步步紧逼令其最终再难保持平衡而跌落马下,因此射中燕子忱不是目的,逼得他左支右绌才是取胜关键! 当然,如果能逼到燕子忱在莫日根射完最后一支箭时也没能出手的话,也算是莫日根的胜利,因为再进行下去可就是燕子忱的胜之不武了,他会瞬间变成人们眼中胆怯和狡诈卑鄙的无耻之徒! 快了,就要快了,就算射不落他,也要逼得他不能出手!还有多少支箭呢?三十支?二十支?为了保险起见,所有参加接力赛的人都几乎带了近百支箭,不仅背上的箭囊里有,马身上也挎着备用箭支。 莫日根愈发全神贯注,他是大摩国第一神箭手,他比谁的应敌经验都多,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有丝毫疏忽松懈,并且比起把箭射完羞辱对手,他还是更希望能将这个燕子忱射落马下,这样得来的胜利才叫痛快! 不多了,剩下的箭不多了,再把对手逼得紧一些,让他露出破绽!莫日根百分之二百地燃烧起他的潜力和战力,一支,两支,三支,四支,他几乎一个人就织出了一张箭网,这箭网令远远看台上所有的人都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做为场上的当事人,燕子忱的视线里应该是更加的纷乱吧,他不停地躲闪,躲闪,忽然,莫日根看到他丢下了手中原有的那支箭,重新由箭囊里抽出了一支,并且不紧不慢地搭在弓上——要出手了吗?破坏他! 莫日根的下一箭直刺燕子忱手上的弓——毁掉他的弓,他也就相当于输了!莫日根的视线盯向自己的目标——燕子忱的弓,等等——他的那支箭—— 两人的这一箭几乎同时出手,然而莫日根压根儿没有看清燕子忱的箭是怎么射过来的——太快了,太猛了,太凌厉了,他只来得及感受到一股劲风迎面袭来,紧接着是一派澎湃无比的力量撞上了他的胸口。 远处高台上观战的两国群众,在这一瞬间只看到了燕子忱拉弓,下一顷息,莫日根就连人带马地向后仰去——他甚至来不及放开手里的缰绳、松开夹紧马腹的大腿、脱开套在马蹬里的双脚,于是就这么箍夹着他的马一齐向后仰了过去,那可怜的马儿前蹄被高高带起,一声长嘶之后两个后蹄也腾了空,和它的主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后转了半圈,紧接着轰然一声,重重地摔落地面。 ——什么情况……燕子忱只出了一箭,这一箭竟然活生生地把一人一马给掀翻了?!这——这得是多大的力量!不不不,正常情况下这支箭有这么大的力量应该会直接穿透莫日根的身躯啊!而不是用力量把他撞翻! 就在所有人还在怔忡的时候,他们看到燕子忱停下马,伸出一条胳膊,然后一翻手掌,由掌中落下了一支箭,是莫日根的的箭,莫日根射向他的最后一箭,竟是被他徒手捞住了! “轰——”地一片声音由看台上爆发出来,这些已经癫狂的人们事实上还是没有明白最后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倒在地上断了三根肋骨的莫日根却是最清楚的那个人——燕子忱的那一箭,所用的箭支不是猎杀猎物所用的箭,而是射虎骲头箭,这种箭它是钝头的,是在行围时驱逐卧虎时使用的特殊箭,它的箭头有孔,发射时会发出响声,所以骲头箭又称响箭,在捕虎时射出骲头箭可以使卧虎因惊吓起身,继而杀之,是打猎之人常配备的一种箭,就连他莫日根的箭囊里此刻也有着两三支骲头箭。 钝头箭的穿透性低,燕子忱之所以用这样的箭,就是为了直接用力量简单粗暴地把他撞翻,所以根本无需像他那样拼命射箭逼对手因闪躲而出现失误落马,燕子忱就只需要射一箭就够了,只要这一箭撞上他,他就一定会被这简单粗暴的一记出手给直接干倒! 第295节 可燕子忱用的只是四十斤拉力的弓啊!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连他的马都能被一并带翻?! 莫日根躺在地上一时起不得身,他的马摔落时连他的腿骨都一并砸断了,他喘着粗气抵御断掉的肋骨扎在某个内脏上的剧痛,耳边听见了脚步声,是燕子忱,他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淡淡看着他。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莫日根咬着牙问。 “你是说力量?”燕子忱挑起半边唇角垂眸睨着他,“如果你没有听说过‘内力’这种东西,滚回去好好问一问。一个徒有蛮力的荒蛮国家也敢自不量力挑衅天朝上邦,真不知你们这自信是从哪儿来的。莫日根,你和你的同伴最好先回去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想跟天朝讲条件?先用你们的蚂蚁胳膊扳弯象腿再说。” 内力是什么东西,莫日根的确不懂,但他此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夜郎自大。 大摩输了,输的不是箭技,而是积淀。 第390章 恶狼 360度屈体大回环+360度回…… 观众们海啸山呼般疯狂的欢呼与惊叹声却传不到猎苑另一端的边缘, 这里层林渐深,与一片广阔的天然乔木林接壤, 远处的喧嚣难以传到此处, 此处的些微动静更不足以传到外界。 在林间驭马远非燕七的强项,所以此刻赤那带着猫戏老鼠的心态追赶着她往森林更深处去——在那里做任何事都不会被人打扰到, 虽然赤那对这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片子没有丝毫兴趣, 但不妨碍他想将她毁个彻底好取悦自己的心情。 “还要继续跑吗?”赤那轻佻地挥动着手中的刀,虽然这个丫头片子灵活地避开了他所有向她挥过去的招式, 但这并不代表她最后能躲过他,只要跑得再深一点,他就会立即发动猛攻,把她从马上拖下来,然后——哼! 他就这么赶着她一直往深处跑, 直到看着差不多了, 他准备发力, 才欲夹马赶上就在前面几个身位外的她, 却见她突地一拧身, 赤那甚至都未看清她手上的动作,左眼就已经是随着“啪”地一声响泛起一阵剧痛,然而赤那也不是全无准备,他对这个箭术高超的丫头始终抱持着戒心,只不过他没有料到她手上竟然还有能做出攻击的武器,凭借着对敌经验,赤那强忍剧痛立刻全力向着她挥出一刀—— 可还是迟了,被击中眼睛只靠意志是没有办法避免身体做出条件反射的,就在他下意识地一闭眼一恍神的功夫,燕七已是在马背上横身歪倒,堪堪避过他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壕金却还在继续向前奔,燕七这一歪身正被一棵樟树拦腰撞上,赤那用剩下那只眼睛将这情形看个正着,心道正是机会,登时杀心顿起,举了刀就要冲上前将这个自己失误了的愚蠢的小贱人捅个透心凉,然而随即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贱人竟就直接伸臂把自己挂到了树上,胯下的马却背上空空地仍旧向前蹿去,“继续跑,壕金!”她提声道,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攀上了树。 真是个聪明的小贱人不是吗!知道骑马的话一定跑不过他,索性弃马上树——但她确定她能靠爬树甩开他? 赤那仅用一只眼视物也不妨碍自己的动作,他从马背上跃起,也扒住了燕七所在的那棵树并飞快地向上攀去——居然要用到爬树来进行追逐,这可真够儿戏的! 迅速地向上爬了几步,赤那忽然发现被自己看做是儿戏的事情竟然不似想象中的简单——那个小贱人简直就像是猴子变的,爬树的速度比他都快——比他所熟悉和所见过的任何人都快! 赤那像当初看到燕七的箭法时那样再次震惊了,他发现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难以追得上她,她的速度太快了,她的身形太灵活了,就在这些密集的枝杈间悠来荡去爬上跃下,轻盈的快要飞起,几乎没用得多少时间就把他甩在了后面! ——不好!她要跑掉了!现在双方撕破脸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他不能让她吃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大亏,那么一旦让她跑回人群中,会吃大亏的就是他了! 追!赤那疯狂地追向燕七,越追越是心惊,他不但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惊慌害怕,还意外地察觉她竟然没有往人群所在的方向逃,也没有想法子去找那两个去点检他们所猎数量的裁判,反而是在想法子把他引向与这两个地方相反的远处——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做什么? 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渐渐涌上来,但赤那不想因此而影响自己的判断,他努力地在树冠和枝间追逐着燕七的身影,不停歇地上蹿下跳、左腾右越,然后他发现她的速度竟然越来越快,跳跃腾挪的幅度越来越大,她甚至还怕自己跑得太快把他落下得太远,竟偶尔还停下来等他! 赤那被激怒了,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地追她,追她,跟着她越跑越远,自己也越来越累——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累,愤怒也极容易使人疲劳,他已经开始粗喘了,他那只中了招的眼睛始终都没能恢复视力,也许它已经被她打瞎了,这就更令他不能原谅和放弃,他用已经明显迟缓的动作跃上又一棵树的树冠,看着她比刚一开始还要轻盈地踩着树枝向上弹跃而起,这个动作她已经在他面前展示了不下百遍,而他也习惯了她下一个用以连接的动作,必然是借着这弹力向前一扑,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再继续向着下一棵树上跑跳过去。 赤那也习惯性地像她一样跃起,准备也继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跟着她扑向下一棵树,身子跃在半空时突见她扒住上方那根粗壮的树枝后并没有前扑,而竟是以树枝为轴让身体在半空来了个大回旋,转瞬就绕到了他还在半空中的身后,紧接着他便被两根修长有力的腿由后头剪刀似地夹住了脖子,再下一瞬,这两条腿夹着他的脖子用力一绞,他便彻底失去平衡和惯性,一头向着地面栽了下去,如若他能在栽落的过程中调整身形角度,落地时能做出自我保护性动作的话还不至于被摔得太狠,可他却不能,因为她跟着他一起落了下来,她就压在他的背上,膝盖抵着他的脖颈和脊椎,一手扯着他的头发——以这样的姿势落下地,他的颈椎和脊椎都会被她压断的! 赤那在短短的一瞬间冷汗与恐惧袭遍了全身——这个小贱人——这个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竟然想杀了他!她一直就不曾怕过,她从开始往树林里“逃”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眼前的这个决定——她要杀了他,在骑术与功夫都绝不是他对手的前提下,她要杀了他! 先打瞎他一只眼睛让他无法发挥出全部的能力,激怒他让他对她紧追不舍,牵制他让他不断地消耗体力,用不断重复的动作和套路让他形成习惯,而当他习惯了、反应迟钝了、体力下降了的时候,她就倏地如同毒蛇亮出了尖牙般狠狠一口咬了上来! 他实在太低估了她——不,他是被她骗了!他以为她不过是只有角的山羊,可没想到她却是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赤那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交给她来叫才对,跟她比起来,自己不过是条家养狗而已,徒具狼的外表,却没有狼的爪牙。 赤那知道自己要死了,从树上跌落地面只需要短短一瞬间,他只来得及粗喘了一口气,整个人就已经轰然拍在了地面上,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的颈椎和脊椎处并没有传来他想象中的断裂的响声和剧痛——在落到地面上的一刹那她挪开了她的膝盖,但他并没有机会做出下一个反应,脖颈处还是感到一疼,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两名裁判将参赛者射到的猎物盛放进简易的拖车里从林中拖出来的时候,只看见燕七骑在她的那匹金光闪亮的马上一边欣赏落日余晖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在原地。 “赤那呢?”大摩的裁判疑惑地问向燕七。 燕七摊了摊手:“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然后往林子里跑去了。” 两名裁判永远想不到拥有这样一张木讷面孔的小女孩说起谎话来比吐掉嘴里的瓜子儿皮还要轻松自然。 反正比赛差不多也结束了,大摩裁判没有打扰赤那狩猎兴致的意思,跟着天朝的裁判和燕七,三个人一起走回了终点,到了终点才知道原来猎物的数量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天朝人已经赢了,他们的第一神箭手莫日根甚至是被用担架抬出了比赛场的,并且还派了马车紧急送往京城中的太医院,而莫日根的对手,那个高大英俊的天朝男人正在接受年轻人的膜拜和大臣们的赞誉,所有人都将他团团围住,欢声笑语地说着什么,反观大摩的使团,人人灰败着一张脸,面色难堪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天朝人的欢庆。 “赤那呢?!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大摩使团的首领阿古拉用大摩语冲着担任赤那那一区裁判的手下斥道,“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赤那他……去狩猎了……”手下感到很尴尬,赤那一定是以为己方胜券在握了才这么轻松狂妄地跑去打猎。 “还嫌不够丢人吗?!去把他找回来!”阿古拉怒声沉喝,吩咐手下四五个人一起去找。 然而还未等这几人动手,早有天朝的官员拦在了前头,脸上挂着客气地微笑,道:“不知几位使者要去何处?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这个时候再进猎场只怕会有危险。” 这当然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危,而是在提防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妖蛾子,毕竟他们是异邦人,不可能容许他们在没有天朝人监视的状态下自由出入皇家猎场。 阿古拉强压怒意,生硬地道:“我们还有一个人在林中打猎,需找他尽快回来。” “原来如此,诸位不必担心,我们会派人去寻那位使者的,请在此安心暂候。”这位天朝的官员笑道。 ……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令每一个天朝人都无比地兴奋,晚饭时皇上甚至让他的皇家舞班赶来献艺,一众君臣围着篝火堆,吃着野味,喝着美酒,赏着歌舞,说不尽的欢乐。皇上这一次没有把燕子忱拘在身边,放他去同众人饮酒作乐,于是燕子忱就成了席间最忙碌的人,一群一群的大小官员和年轻人跑过来与他搭讪套近乎,更还有数不清的新圈的粉丝想要当场拜他为师、奉他为神。 “不愧是燕子忱啊,看来那些话本和画册上将他称为‘战神’果然没错!”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会带兵打仗,厉害的不过是大局上的东西,不成想原来他本人的武力也是如此出色!” “是啊是啊!你瞧他今日下午与大摩人对决时的箭法——我的天,那是人能做到的吗?我觉得他的箭术已经能和箭神媲美了!” “哎,你们说,燕参将和箭神比,谁的箭法更高一筹呢?” “箭神吧!毕竟那是箭神啊!” “嘁,他们两人又从来没有比过箭,你怎知燕参将的箭法就不如箭神?!箭神之所以一直在箭术上未遇敌手,还不是因为这些年燕参将一直都在边关带兵打仗!” “如果有机会能让他们两个比一次就好了。” “你们莫要如此肤浅,这么比不意味着谁比谁更强,在我来看,燕参将镇守边关十二年,打胜了大大小小无数次仗,杀过多少蛮子?救过多少百姓?你们在京中吃香喝辣的时候,人家可是正在边关吃沙子喝北风!一个为国为民立下如此功勋的战将,你们要拿来用一场毫无意义的对决来评定他的价值——请问尊重何在?!” “哎你别激动啊,我们也很钦佩燕参将的嘛!你说得很有道理,比起只有名头没有贡献的人来说,燕参将这样的功勋之将才更值得我们推崇啊!” “是啊是啊!而且燕参将他不止会打仗会用兵,也不止箭法好啊,你看他的骑术,我敢问——当朝有谁能比?!” “会打仗,会用兵,箭法好,骑术精,战功累累,人也年轻——前途无量啊!” “——我想去拜燕参将为师,有人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我我!” “还有我还有我!” 燕七收回视线,转过头来用自己手里的小酒盅和燕子恪手里的盅子碰了一碰,小声跟他道:“以后你的风头要被你弟弟抢啦,有没有失落感啊?” “呵呵呵,”燕子恪把盅子放在唇边,也低了声和燕七说话,“子忱日后要辛苦些了。” “没办法呀,他要是不出仕,只做个普通人,永远不会出现这些问题,既然选择了当官,那就应该提前对这样的压力和负担有所准备,我相信燕二老爷先生没问题的。”燕七道。 “呵呵,是的,子忱不会有问题。”燕子恪轻轻饮了盅子里的酒,目光落向面前熊熊的火堆,“这才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后面还有什么计划?”燕七问。 “演戏。”燕子恪勾了勾唇角,接过燕七递过来的已烤好的羊腰子,看了看,转手递给了坐在旁边正与燕三少爷闲聊的燕小九。 “演戏?”燕七又给他递了串羊肉,这位这才肯吃。 “剿匪,阅兵,护驾,赢得挑战,”燕子恪浅声道,“真真假假,声势不断。” 剿匪,这是要给他派些最能引发关注度的功绩让他来立;阅兵,就是带兵军演,每年都会由皇帝率百官检阅京营的兵力和军容军貌,那么今年看来是要把带兵演练这么出彩的事交给燕子忱来做了;护驾,皇上是万民奉仰的天下至尊,能护得了至尊的安全的人,才是最能被信赖和寄予厚望的人吧,所以这大概是要安排一些假戏来刷信任度和好感度?赢得挑战,燕子忱这一回一战成名,回京后指不定有多少人想要来挑战他的箭技,一旦能战胜那些在圈中技术评定不低的人,他的神格将会被再一次提升。 这些炒作方式有真有假,有的必须要凭借个人的真实能力,有的则要以假戏来制造话题和热点,随着这一波又一波以燕子忱为主角的声势造起来,他的名望将会越来越坚实高大,直到人们彻底忘掉那个徒有一手箭技而于国于民于天子毫无贡献、高傲凉薄的箭神。 燕七转了转指尖捏着的小酒盅,歪头看了眼不远处坐在龙椅上一个人吃吃喝喝看篝火的孤独又开心的皇帝先生,偏身凑到燕子恪耳边,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不怕功高盖主?” 燕子恪浅笑,眼皮垂下来,盖住眸光,只轻声地和燕七道了一句:“无需担心。” 燕七也就不担心了,敞开了撸了十来串烤肉,刚要去帮自己和她大伯要几个水果来清清口,就见几个被派去寻找赤那的兵士用担架抬着他回来了,旁边还跟着面色铁青的大摩首领阿古拉。 “使者怎么了?”有好事的天朝人问。 阿古拉虽然脸色难看,答话却是另外一回事:“啊,没什么,我们的人对地势不熟,不小心滑倒后被树枝戳伤了眼睛……” 赤那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眼睛是被个十四五岁的女娃用弹弓打瞎的这种事告诉给任何人的,否则他会成为全大摩嘲笑的对象,终身都翻不了身。 可阿古拉不是傻子,赤那再愚蠢也不可能摔断自己的一根肋骨和把自己的下巴弄脱臼——他找到他时他正张着大嘴晕在地上流口水,最大限度地娱乐了一起去寻找他的天朝人。 一定是有人阴了赤那!阿古拉眸光阴鸷,输给了天朝人,他们本就已没法回国交差,如今又逢如此羞辱,他定要让天朝人为此付出代价! 第391章 胜利 我所向往的东西,既简单又难。…… 春猎第三天, 所有人可尽情地、自由地打猎跑马。 于是燕子忱就成了最忙的那一个,被成群结伙的人请过来请过去, 都是请他带着一起去打猎的, 亦有自己组织的一些有意思的打猎对决活动,请了燕子忱一起参加。 对此燕子忱一概答应了, 和他的一帮新晋粉丝们打成一片, 整座皇家猎苑一时间哪儿哪儿都是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燕家的另外几口子则组成了一支家庭赏景小分队,骑着马游览这片浓缩了各种地貌与植被形态的广阔猎场。 燕子恪甚至还带上了弓箭。 而这是燕七决定不去同武玥作伴玩耍留下来陪她大伯闲逛的重要原因。 “有兔子过去了哦。”燕七提醒她大伯。 “呵呵。”她大伯完全没有要开弓的意思。 “射偏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相信我。”燕七继续蛊惑。 “呵呵。”她大伯继续装傻。 燕七:“别不好意思啊。” 燕子恪:“呵呵呵。” 燕七:“好吧,我实说了吧,其实我和小九打了赌,他认为你不会开弓,而我认为会, 谁输掉谁就得在今晚生吃掉一整根羊腿。” 燕九少爷:“并没有。” 燕七:“三哥, 这个时候你应该正在和小九聊天才对, 快堵住他的嘴!” 好在没用多久燕七就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她大伯开弓射箭的英姿, 在路过一片有不少黄羊出没的草甸时, 惜箭如金的燕子恪先生终于取下了他的弓,是一张造型优美弧线流畅的小稍角弓,抛射能达三百米,制造工艺看上去很是精良。 燕子恪举了弓先虚开了几回,颇为专业的样子,而后搭上箭,对准一头远远地警惕地瞪着这厢的黄羊——不得不说,姿势用的是书院骑射课上教的最标准的射姿,但被这个人使出来,肩颈,腰脊,双臂,所有的线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幅十分具有美感和风雅气质的艺术画。 风雅的蛇精病不紧不慢地射出了气质清凉的一箭,没有杀气,不见凌厉,就是这么悠然自得地,毫无情绪地,神神经经地射出一箭,以至于那头黄羊甚至没意识到这是要来杀它了,怔愣间这箭已经到了身上,然后它就波澜不惊地倒下了。 “好箭法。”燕七夸她大伯。 “呵呵呵。”燕子恪收了弓,和他侄女谦虚道,“远不及安安。” 燕七过去把一杆红绸子做的小旗儿插到猎物旁边做标记,大家打了猎不可能立即带在马上,像兔子野鸡什么的小只猎物还好,若是打了两三头羊啊鹿啊的总不能都扛肩上或是搭马上,又总不能每猎到一只就先送回去然后再跑回来继续打,所以大家猎到大只猎物后就都在旁边插杆小红旗做标志,后头自会有负责收拣猎物的下人根据醒目的红色标记来收取。 一家四口正要继续往前去,忽听得后头一道马蹄奔着这儿来,口中还叫着“燕大人”,待到得近前,那人跳下马向着燕子恪行礼,匆忙地道:“燕大人,猎苑北端发生命案,皇上令太平府尹乔大人即刻进行侦破,并着燕大人督办。请燕大人尽快前往案发处!” 第296节 燕子恪便转头和三个孩子道:“安安去玩吧,小三小九随我来。”说罢不再多言,夹马奔了北去。 燕三少爷今年便要应试,燕子恪这个时候带着他大概是要为着他将来出仕做做预热、积累一下经验,而燕九少爷一直以来也都跟着他打下手,此时出事便将两人都带去了现场。 燕七也没有要跟去围观的意思,目送走三人,骑了壕金小跑了一段,路过一小片乔木林时,瞅见武玥和萧宸骑着马立在一株大樟树下正说着什么,当然,主要是武玥在说,一眼瞅见燕七,忙伸手招呼:“小七,正好你来了,快来评评理!”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萧宸在撒泼不讲理似的……“跟萧宸还用得着评理吗?” “哈哈哈!”武玥大笑,“你看,我们在说骑马跑得快,重要的是在人还是在马——小七,你先说说看!” 燕七:“看。” 武玥:“……” 萧宸:“……” 武玥:“算了不问你了,壕金借我使使!萧八,你骑术比我好,现在我骑壕金跟你比一圈,咱们看看到底谁说得对,怎么样?” 萧宸点了点头,燕七就从壕金背上下来,目送这俩人上马奔了出去,这一圈下来还得好久,燕七就牵了武玥的马往旁边找能歇的地方去,绕过一处灌木丛,却见她爹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歇大晌——终究是一具肉身啊,哪能不累。 燕七走过去坐到旁边,她爹看她一眼,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然后重新把胳膊架在膝上,眯着眼睛将漫无目的的视线放向远处,燕七觉得这会子要是有雪茄的话这位手里一定会夹上一根,旁边还得再放两瓶啤酒。 “压力大吗?”燕七关心她爹。 “还好。”燕子忱笑着瞟她一眼,“你爹没那么不中用。” “但你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啊。”燕七道。 “放心,”燕子忱笑起来,“我若真觉得烦了,一个都不会鸟他们,这点震慑力都没有的话,还怎么镇守京都保护君臣百姓?” “那我就真放心啦。”燕七歪着头看他,“爹,我想问问你,现在和以后的一切安排,都是你喜欢接受的吗?” 燕子忱笑着转过身来,倾着肩凑至燕七面前,望住她的眼睛:“傻小妞,说了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个人,生来不惧麻烦,不惧挑战,不惧生死之险。或许你会为我不平,觉得我像颗棋子任人摆布,亦或是认为用这样的手段造就的名声对我是种侮辱,那么我告诉你:这些,我全都不在乎。名声什么的,都是狗屎,我从没想过要得到它,所以即便是得到了也不会在乎是怎么得到的。小妞,你爹我,是个挺俗的男人,我所喜欢的不是名声,也不是权力,我喜欢和向往的东西说起来很简单,做到却很难,你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燕七问。 “胜利。”燕子忱唇角噙着一丝傲然又轻狂的笑,“就仅仅是胜利而已。在战场上要胜,与人单挑要胜,扫除奸宦佞臣也要胜。为了胜,我什么都肯做,并且会做得开开心心兴致盎然,这个过程就像你喜欢射箭,只有享受,毫无压力。” “为什么我没有早生十年。”燕七长叹。 燕子忱哈哈笑,一把兜住她的肩膀:“你忍心让你娘嫁给别人?” “唉,所以我忍痛割爱了。”燕七摊摊手。 燕子忱笑着在她脑瓜顶上揉了两把,转而问她:“昨儿夜里被那帮小子缠到半夜,也来不及问你——那个大摩人的眼睛是你弄瞎的?” “嗯啊。” 燕子忱看着她:“什么原因?” “好像是因为技不如我所以想对我行不轨之事,让我这辈子嫁不得人什么的。”燕七道。 燕子忱闻言面色未变,只随手从脚下捡起颗小石子,指尖一弹,这石子便疾电一般射入数十米开外的草从中,“啪”地一声将一条手腕粗的菜花蛇打飞了出来,半空里溅出一团血雾,淡淡地道:“你做得不错,虽然我们未把大摩放在眼里,倒也不适宜让有豁免权的使者死在这个地方,否则日后其他番邦外族的使者还怎么敢来,多少对我朝的公义与公信力也会造成些损失。不过,”说着唇角微勾,却不是笑,“若使者自己出了意外,那就怨不得谁了。” 燕七拍了拍她爹膝头给他顺毛,道:“别为这事儿动干戈,你已经够忙的啦,再说我觉得搞瞎他一只眼睛这个代价已经不轻了,毕竟他也没碰着我不是吗。” “妇人之仁。”遭来她爹一记斜眼鄙视。 “这是要逼着我历数自己杀人如麻的过往来证明我不是个圣母吗?”燕七活动着手指,做出一副双手沾满鲜血貌。 “一边儿去。”她爹拎着她后脖领儿把她丢了出去。 “比个箭啵,燕参将?”燕七着陆后回过头来挑衅她爹,“输了的交出一个月零用钱啊!” “臭丫头,老子不给你点儿厉害瞧瞧还盛不下你了!”燕子忱拍屁股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萧宸骑马回到大樟树下的时候,燕七正在那儿围观武玥的马边吃边拉,听见他过来,扭过头看了看,问道:“阿玥还没回来?” 萧宸摇头:“大概还在后面。” 两个人等了半晌也不见武玥回来,便骑了马沿着方才的赛马路线兵分两路去找,萧宸逆行,燕七顺行。 骑马奔至猎场最北端那片森林处时,燕七忽听得一声远而微弱的呻吟传自树林深处,偏脸向着那厢看了一眼,却在余光里瞟见了地面上一片银光闪烁的东西,勒住马头走上前一看,见是马鞍上的银饰,而这片银饰燕七再熟悉不过,因为它正是壕金那套从土豪皇帝处得来的银鞍上的配饰。 燕七从武玥的马上下来,将之拴在林缘较为醒目处的树干上,而后带了自己的弓箭,悄无声息地钻入林中,一厢观察着地上的各种印迹,一厢循着它往树木深处去。 跟着印迹飞速地奔跑了足有十多分钟,那道呻吟的声源却始终没有找到,而此时她所身处之地已远离外界,外头的喧嚣已再难传入到此处,而此处的动静也无法被外界所知。 然后燕七就在地上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年轻的脸上此刻已是血肉模糊,喉咙处更是烂得惨不忍睹,身上衣服也几乎全被抓烂,布满着血迹斑斑。只一眼燕七便确定这个年轻人已死了一段时间,所以呻吟不会是他发出的,看他脸和身上的伤痕,似乎是猫科动物留下的爪痕,喉咙处更像是被獠牙狠狠地撕咬过,这惨烈的死亡方式实是让人不忍多看。 被虎或豹袭击了?能干倒一个成年壮小伙,应该是虎。燕七四下查看了一番相关的痕迹,见有飞溅的血迹,有挣扎搏斗的痕迹,也有一撮一撮的虎毛,在周围的树干上还有虎爪挠抓过的迹象。 皇家猎苑里当然会有大型的食肉猛兽,数量也不少,再加上这个季节很多雌虎处在孕期,为了养活这些母女,雄虎会对能够入口的食物具有更强的攻击性。 不过这个人没有被吃掉,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正好遇到的是一头才刚吃饱的虎,而他则是因为闯了它们的地盘或是无意间做了惹毛它们的事才招致杀身之祸的。 只可惜了这个年轻人,不知是哪家大人的公子。燕七并未急于离开去通知人,而是又往深处找了找,几分钟之后,她在地上发现了第二具死状类似的尸体, 这头虎是有多凶?竟是杀死了两个成了年的大小伙,更莫说这两个人身上还带着弓箭。 燕七依旧循着地上的种种迹象在周围找了一遍,接着又发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十具尸体,无一例外,皆惨死于猛虎的爪牙之下,皆死在今天。 什么样的虎能凶成这个样子?兴许这山林里有一个虎群? 燕七看了看手中捏着的那片壕金鞍上掉下来的银饰,握紧了弓,继续依着地上的痕迹在这附近搜索。 当绕过一处巨岩之后,她再次听到了一声呻吟,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更为清晰,而这一声也足以令她做出判断——是武玥! 第392章 伪装 来自大摩人的恨意。 燕七绕过岩石, 在一个用于捕猎的陷阱底部看到了躺在那里痛苦地蜷成了一团的武玥。 “阿玥!”燕七叫她,“伤到哪儿了?” “小七——”武玥闻声挣扎着抬起头来, 眼里含着泪花, 显见是疼得不轻,却依然坚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的脚腕折了……钻心疼……” “忍一忍。”燕七去找了几根柔软结实的山藤和树枝, 将山藤一端绑在旁边的树干上一端系住腰,滑下陷阱落至武玥身边, 蹲身先在她脑瓜顶抚了抚,转而去看她的脚伤,武玥自己已经把靴子脱了扔在一旁,却见脚腕子果然已是明显变形,袜子都被血浸透了, 燕七仔细看了两眼, 道, “不妨事, 幸好你没有乱动, 回去让御医给接个骨,用不了太长时间就能好,不妨碍你练功夫。我先用树枝给你把伤脚固定一下,忍着点疼啊。” 说着用树枝和山藤替武玥将伤脚固定起来,手法是利落又熟练,倒让武玥疼都顾不上了还紧着问她:“你这一手跟谁学的啊?” “在塞北的时候跟我爹营里的军医学的。”燕七道。实则这手法都是前世学到的,自己生活在山林里,就算不跟着缉毒特警出任务,有时候也难免受伤,受的伤多了,治伤的手法自然就练出来了,久病成良医。 “你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燕七把武玥从陷阱下头弄上来,背在身上,沿来路往回走。 问完这句话,忽觉背上的武玥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声音急促地和她道:“小七!你来的时候可看见那些尸体了?他们——太可怕了!死得太惨了!我路过林外的时候听见林子里传来惨叫声,怕是有人遇到了危险,连忙进了林子想要帮忙,不成想竟然——竟然看到了那么多的尸体——老天……我本来是有点怕了,想尽快离开去通知人,结果更深处又传来一声惨叫,我怕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人可能就要送命,我就硬着头皮往这边来,结果……” 说至此处时,因骨折而未掉下的眼泪在这时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落:“结果我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受了重伤……就和前面那些尸体一样……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血从喉咙上的洞里不断地流出来,他想和我说话,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他那么痛苦绝望,我……呜呜……我却一点都帮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小七……呜呜……我难受……” 武玥把头埋在燕七的肩膀上,哭得压抑又痛苦,她胆子一向不算小,可这么亲眼见证一个人死亡的过程还是头一次,更何况那人的死状还如此的惨烈。 “我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武玥哽咽着继续道,“我想赶紧离开这儿去通知人,谁料一下子掉下了陷阱,把脚腕跌骨折了,疼得我当时就昏了过去……壕金……是不是自己跑掉了?小七……对不起……我没看好壕金……” “放心,我会把壕金找回来,你先回去治伤,然后睡一觉,”燕七宽慰她,“你要知道,打猎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动物对人做出的反击原就是为了求生自保的一种本能,就像两军相遇,总有一方要成为失败者,而既然大家决定要来冒着危险打猎,就该对可能将遇到的不好的结果有所觉悟,这是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遗憾归遗憾,尽量别太往心里去,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在自然规律内的一个结果而已,明白了吗?” “明白……”武玥吸吸鼻子,“但这件事我觉得我可能要很久才能淡忘……” “女侠,拿出闯江湖的勇气和承受力,想想《儿女英雄传》里的刘十三妹,‘挥起钢刀,直向着那恶贼砍去,只见刀光一闪,首级掉下,骨碌碌直滚出了数米开外’,这段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别告诉我你其实只是敢看不敢当啊。”燕七道。 武玥带着哭腔地哼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可眼下死的又不是坏人。” “好人也会死,武侠话本你是白看的吗?”燕七道,“但你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好人,有的只能做为配角死掉,有的却能成为主角一直活到故事结束吗?” “为什么?”武玥用鼻腔音问。 “因为人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无奈和痛苦,配角被无奈痛苦逼得认输,所以死掉了,主角把无奈痛苦踩在脚下,所以活了下去,而主角之所以这么能干,就是因为他有一颗大心脏,不因无奈而迷惘,不因痛苦而退缩,更不会因为伤老病死这样的人生悲剧而失去积极面对的勇气。所以,阿玥,你是要做配角还是要做主角啊?” “主角。”武玥哼唧着,却不乏果断地回答她。 “这不就得了,积极面对吧,该忘的忘掉,结果已经产生,你就算在脑海中重放一万遍也改变不了,所以何必用它来影响自己的积极性呢?”燕七道。 “你说得对,”武玥再次吸了吸鼻子,“我要赶紧忘掉,我……” “嘘——”燕七忽地低声打断她的话,武玥十分机警地立时住了嘴,屏住呼吸红肿着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抓紧我。”燕七声音十分轻地道,武玥忙依言扒紧她的肩,便见燕七就手挑了身边一株高大茂盛的老槐树迅速向上攀去,尽管背着个比她的体重还要重一些的武玥,却丝毫未影响到她爬树的速度和技巧,转瞬上至主干开杈处,将武玥小心放下,只用口型和她道:“扒好树干,不要出声。” 武玥连连点头,紧张地向着树下四处张望,忽见树丛间有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过,迅速地消失在一块巨岩之后,武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一扯燕七,用口型问她:“是不是老虎?!” “不是。”燕七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岩石的方向,“是人,不止一个,穿着虎皮做的衣服。” 人?虎皮?武玥圆睁着眼睛亦盯了那岩石半晌,忽地反应过来——不只一个人穿着虎皮在这里神出鬼没——那几具遍身爪痕的死者——有人在假扮老虎杀人?!——这算什么!把杀人当成游戏吗?! “为什么?!”武玥难以置信地望向燕七,希望她能给她一个解答。 燕七果然给出了答案:“我刚才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大摩国的使者,也许输了昨天的比赛令他们恼羞成怒,今天就在这山林深处对我们的人进行引诱和伏击,并伪装成被老虎杀死的现场,以逃脱我方的追究。他们杀死的全都是年轻人,全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子孙,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怨怒之气,并给予我方感情与精神上的沉重打击。大摩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山林与草原,对于模仿野兽的行为和制造野兽留下的痕迹非常精通,至少在我看来几乎可以假乱真,这也是他们如此自信地实施这项计划的主要原因,他们自信这种伪装不会令我们怀疑到他们的头上,事实上也的确不易往这方面去想。” 武玥大睁着眼睛有些难以接受,半晌方用力地攥起拳头,恼恨化作火焰几乎要从这双哭红的眼睛里喷出来:“他们——简直是畜牲!他们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燕七没有说话,此刻只是竖耳倾听着周遭的动静。这些大摩人未必知道武玥曾闯入林中,或许该说是托了那个陷阱的福,武玥虽然跌断了脚腕,但却也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被残忍杀害的后果,而现在大摩人似乎又在等候着下一个进入林中的人,甚或说不定他们发现了壕金,知道有人在这林中,所以正在展开搜索。 燕七仔细听了一阵,然后确定了这些大摩人正是在进行搜索,草丛,石缝,沟壕,以及树上,哪一处都没放过。虽然此时大摩人距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但显然用不了多久就会搜到此处,并且能够顺利地发现燕七和武玥的藏身处,对于熟悉山林的大摩人来说,搜索藏匿起来的“猎物”并非难事。 “在这儿待着别动,”燕七用口型和武玥道,“别出声,我去找人来,在此之前,只要不是被人发现,就千万别下树。” “小七……”武玥的武侠话本真的不是白看,她知道燕七是要去干什么,眼圈不由又红了,但以对燕七的了解她知道阻止不了她的决定,只得用力捏捏她的手,“你千万要小心。” “放心,我几时让你失望过?”燕七拍拍她的手,没有再多耽,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去。 比一只兔子还要轻盈,燕七迅速且片叶不惊地向着远离武玥所蔽身的大树的方向跑去,直到离了她足够远,这才攀上又一棵树去,抬腿在树枝子上踹了一脚,整个树冠都跟着摇晃起来,与旁边的树交错牵扯着的枝叶带动得一大片树都哗哗作响,成群的鸟受了惊,大声叫着四散飞逃。 做完此事,燕七搭弓上箭,稳稳地立在树干上等着她的目标出现。 很快地,在燕七视力所及之处,一抹虎皮色谨慎地藉着木石掩护快速向着这厢接近,不得不说大摩人确实很善于模仿动物,这个人在跳跃的过程中整个身子在半空几乎与地面平行,看上去竟当真像极了一只猛虎,不近距离细看的话还真容易看错。 然而燕七也是山林中长大的,林中视物辨物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虽然那人不停地在跑动中遮遮掩掩,但燕七也已是分明地看到,那人的双手和双脚上皆套着一副状似虎爪的器具——怪不得树干上会有抓痕,这是故意制造林中有虎的假象,以及,那些死了的年轻人,全都是被这样的虎爪活生生地挠了个稀烂。 这虎爪必是又坚硬又锋利,且除了虎爪应该还有模拟虎口虎牙的杀人工具,那些死者喉口类似被咬过的痕迹想来就是这样留下的。 燕七拉满弓弦,在那人再一次从树后向着这个方向飞身而出时,利箭无声离弦,半空里幻化出一道魅影,下一瞬便已在百步之外洞穿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扑通”一声由半空掉落在地,死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燕七搭上第二支箭,她知道这个大摩人的同伴就在附近,并且绝不止四五人,而是十几甚至二十几,她听得到他们向着这里疾扑的脚步声,他们就像是真正的野兽一般,正呲着獠牙,伸着利爪,带着愤怒与凶残地,向着她包围过来。 燕七的第二箭已然出手,锐影一抹直入林间,“噗哧”一声后就没了动静,而后是第三箭,第四箭,分别射往不同的方向,每一箭过后,都跟着一道入肉飚血的声音。 第五箭才刚搭上弦,周遭的密林与山石后突地出现了十几条人影,他们或挥舞着手中的虎爪利刃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毫无畏惧地冲上前来,或持了弓箭藉着树木山石的掩护挡住身子,只将箭头伸出来对准燕七并一股脑地向着她放箭——一时间正是天罗地网,神仙难逃! 燕七在这十几条人影冒出来的时候便已是先放出了一箭,正中一名目标后却不再继续搭箭,而是将弓往身上一挎,扒着树枝迅速向着更高处攀去,越往高树枝越细,但越往高树枝也越密,燕七攀得既轻又灵,在高速的攀爬过程中竟还能看准无数枝杈中较粗的一根用以抓住,并猴子似的由这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树枝,再由这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她荡起来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搅得整棵树都枝叶乱颤,她的人就在这些枝叶间流畅又迅速地穿行,那些射向她的箭支竟是有一多半都被乱晃乱摆的树枝挡了开去,剩下的能够穿透枝叶的箭亦被她千钧一发地闪躲开去——要知道,在那一世与她在林间对战的可都是穷凶极恶的持枪毒犯。 但燕七终究不是神,到底被其中一箭钉在了小腿上,可这仍未妨碍她继续在林梢间穿行,她的方向是林外,把对手远远引离武玥所在的方向,让自己人能够发现她,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这些人,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引到身边来。 第297节 在树上跳跃远不如在地面上奔跑的速度快,大摩人已经有几个抢先拦在了前面并爬上树去,登时形成前后上下夹击之势,数支箭对准了燕七,下一瞬,这些箭便能将她穿成个刺猬! 第393章 铁血 满腔血勇,一身战骨。 大摩人如果看过《珍妮与泰山》, 此时此刻或许还不会这么的惊讶,当他们以为眼前的这个天朝女孩已是瓮中鳖绝难逃出生天时, 这个女孩就在视觉和心理上给了他们震撼且吓人的一击——在他们数箭齐发的前一瞬, 这个站在树杈上的丫头突然掉了下去——对,没错, 她从树上掉下去了, 这个状况使得原本准备放箭的大摩人齐齐一怔,一怔的时间并不长, 但足以令燕七躲过这次致命的袭击,而这当然并不算完,大摩人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燕七掉落的身形,就见她掉落在半空的时候身体突然停止了下坠——竟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由这些古树上垂落下来的树藤——这是怎样胆大包天的举动!但凡没有看准,但凡没有抓住, 但凡力气不足, 但凡这藤子不够结实, 她就会摔得脑浆迸裂啊!她就没有想过这后果吗? 然而这并不算完, 这丫头扒住藤子之后立刻一脚蹬在旁边的树干上荡秋千似地摇荡了起来, 并且在藤子荡到高处时松开手,整个人被惯性抛飞出去,在半空里拔箭转身搭弓射击,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精准之至地洞穿了他们一名同伴的咽喉,而当这一连串的动作完成之后,她的身形开始迅速下坠,接着再一次准确又有力地扒住另一根树藤,而后继续一脚蹬树地悠荡起来。 大摩人被燕七行云流水的躲避并反击的行动惊呆了,以至于浪费了一次大好的狙杀她的机会,直到燕七再一次洞穿一名大摩人的咽喉时,这些人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匆忙搭起箭来追着她射击。 大摩人熟悉山林没错,可这些使者在国内位尊身贵,有谁会经年累月地生活在山林里?大摩人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因此感到自豪,唯独在燕七面前没有资格。这里生的都是些什么树、树上的藤有多大的承受力,燕七再了解不过。 利用这一手攻了大摩人一个错愕,待大摩人反应过来时燕七却不准备恋战,借助树藤在林间飞快地悠荡,以脚蹬在树干上可以及时改变方向避开大摩人的箭击——这当然也只是暂时的,乱箭不易躲,她要做的只能是在自己被更多的箭射中前尽可能地消耗掉对方的箭支。 又一箭射中了燕七,直接钉进上臂的肉里,好在没有伤到骨头,但这箭上所带的力道却非常大,使得燕七在半空顿时折了个方向,而这一变向却是正好让她又迎上了疾射而至的一箭,这一箭正冲着心口呼啸而来,燕七反应很快,极力地将已经失控的身体一偏,但她只能保证让这一箭避开自己的心脏,却还是难免被它射到身上——不过没有关系,现在她已经接近了林子的边缘,只要撑着一口气跑到林外,就至少能被同她逆向而行的萧宸发现。 所有的思绪只在一瞬间,就在这支箭的箭尖即将接触到她胸前的衣衫时,突然“叮”地一声响在面前——箭尖被什么东西撞上,生生弹了开去! 燕七甚至都来不及反应,正挂在藤上向后飞的身体忽地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紧接着一只手从后头伸上来,一把捏住了随后飞至的大摩人的利箭,“松手。”身后的人在她耳畔沉声道,箍着她的身体,蹬着树干轻松地跃上高高的古树树杈,将燕七小心地放下来,低头在她身上看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着大摩人追来的方向迎扑了上去。 燕七坐在树杈上,抽出箭来为他掩护和助攻,但显然好像有些多余,这个人扑上去,落下,抬手,“咔咔咔咔”,就像掰断一根筷子般轻易地,掰断了大摩人的脖子。 剩下的大摩人又惊又怒又惧——这个人是谁?杀神下凡吗?!那冰冷的眼神,那犀利的出手,那仿佛是从修罗地狱带来的可怕气场——从他的眼里他们看不到愤怒,因为没有人会对一只蚂蚁或几只蚂蚁感到恼火——是的,在他的眼里他们就像是几只渺小孱弱的蚂蚁,几只一摁就死得尸骨无存的蚂蚁。 然后,他就摁死了他们。哪怕他们的手中是用大摩最锋利的精钢制成的虎爪和虎牙,而这爪牙甚至连他的衣襟都碰不到,他轻易地将他们的脸扭到了后背的方向,轻易地将他们的天灵盖击成了碎渣,轻易地折断了他们的脊椎,轻易地让他们毫不间断地死成了流水线。 弓箭手呢?弓箭手一直在放箭,瀑布横泄似地一股脑向着他包涌过去,可这个人却只用了一根树枝,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就将这些箭悉数挡了开去。 他挥动着树枝,冒着箭雨大步而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适,就好像这样的箭雨在他的生活里不过是家常便饭,他的脚步带着狂沙的气息,他的衣袂卷着朔风的味道,他的眉目鬓角浸透着骄阳的酷烈和严冬的森凛,这个人——满腔血勇一身战骨,那杀气是入了髓心的,只这么将目光看过来,便能令你由心底寒个透凉,压都压不住那源源不断地上涌的恐惧——这是强悍到无法撼动的气场给予敌人的威慑,在这澎湃的气场覆盖下,连吸进口鼻的空气都带着滚滚的铁与血的腥味。 大摩的虎爪手们全军覆没在这个人的手底下,现在他的目标是大摩的弓箭手,弓箭手们强顶着这血气与杀气的威慑不断地放箭,放箭,可不管用,他就这么所向披靡地扑过来,仿佛一个人就是一支铁马雄师,瞬间便将弓箭手们冲了个七零八落,树在颤,枝在摇,茂密的林中却不见一只禽鸟,比人类更敏感于气场的动物甚至早已失去了逃跑的欲望和勇气,瑟瑟地缩在窝里枝间,绝望地等待着被那可怕气场的拥有者杀掉。 好在这气场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大摩人已经全都死了,一个不剩。 遍地死尸并没能让杀人者多看他们一眼,他迅速回到燕七所在的那棵树上,把她抱下来,然后蹲在旁边检查她的伤:“没伤到筋骨吧?”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到这儿来的?”燕七问。 “我今天刚到,听说你们都在猎苑就过来了。”他低头说着,确认燕七腿伤不很严重,转而抬起头来再检查她的肩伤,这一抬头正近在咫尺地对上了燕七的两颗黑眼珠,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了片刻,这才将视线挪向了她的肩,“本想随意走走,却看见壕金在外面乱跑,一副想进林子又不敢进的样子,我怕你出事,就进来看看。” “遇马不淑,白好吃好喝地养活着它了。”燕七无语。 “走吧,找太医给你包扎。”他说着转过身就要背她。 “阿玥还在林子里,脚腕折了,先去把她带过来吧。”燕七道。 他便背了她往林中去,走了一阵子,远远看见树上挂着个面带焦急之色的女孩子,燕七叫了她一声,她便立刻转忧为喜地望过来,先是一惊,再是一怔,然后一阵狐疑,最后惊讶得眉眼都要飞了,指着他一声大喊:“——元昶?!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元昶先把燕七放下,然后跳上树去把武玥接下来,看着面前这二位一个折了左脚一个伤了右腿,将身一转,背向着武玥:“上来。” “啊?我上去小七怎么办?”武玥看着燕七比她还多伤了肩膀,这也太拼了,受个伤都跟她比着。 “我可以单腿蹦出去,你就不行了,你脚腕都折了,可不能乱动。”燕七道。 “那好吧。”武玥向来不矫情,干脆利落地伏上元昶的背,燕七在旁边准备单腿开跳,才一向前跃出,就被元昶一伸胳膊拦腰箍住,再微微一个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悠了起来,另一条胳膊向前一接,妥妥儿的公主抱完成。 “后头的抓紧我。”元昶对后头的说。他的两只手占用着,武玥只能自给自足地扒紧他的肩挂在他身后,腿也只能垂着,好在武玥也是从小练功夫练大的,保持这个动作到林外并不吃力。 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对元昶丝毫没有影响,大步飞快地向着林外走去,武玥早便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从塞北回来了?我爹他们呢?他们不是也早就启程往回走了吗?他们到了吗?” “你爹还需带着大军行路,速度比我慢了不少,我是自己回来的。”元昶道。 “咦?那你为什么回来啊?不在塞北当骁骑兵了吗?”武玥问。 “塞北的骁骑兵也都回来了,”元昶道,“现在塞北用不着骁骑兵,他们也该回来接受朝廷封赏和百姓称颂了。” “啊?为什么啊?为什么骁骑兵不镇守塞北了?!这样行吗?万一蛮子趁这个机会大肆攻城怎么办?!”武玥又惊又急。 “蛮子?”元昶垂下眼皮,看着怀里被公主抱抱着的公主,对着她翘了翘唇角,“山戎举部迁徙逃亡,失去休养生息之处的他们五年内难成气候;骨貊鞍靼伏首称降,送了各自的王子进京做质子,除非他们族内改弦更张王位旁落,否则便不敢轻举妄动;至于乌犁,他们的王的项上人头,此刻就在我的褡裢里。” 乌犁王的人头,是元昶的战利品。 元昶干掉了乌犁的王。 他说过,不破乌犁誓不还,如今他回来了,他做到了,大破乌犁,枭首蛮王,凯旋而归。 走到林外,贪生怕死的壕金同志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想要冲进林去营救它主人的朋友,瞅见它主子被人抱出来,开心不已地蹿过来用大鼻孔冲着它主子脸上喷臭气,而在它身后不远处,萧宸正骑着马向着这厢跑来,至近前跳下马,看着燕七肩上和腿上的伤,沉着声问她:“谁伤了你?” “没事了,伤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燕七道,“帮忙把阿玥接过去吧,她脚腕摔折了。” 萧宸这时才抬眼看了看元昶,元昶转过身,把后头扒墙头似地扒着他的武玥亮出来,萧宸伸了伸手,却又缩回来……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把武玥从元昶背上接过。 武玥倒是没多想,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元昶背上滑下来,单脚立到地上,眉毛因疼痛拧在一起,并且也不介意把这感受介绍给在场的几个人听:“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你们在这里暂等,我带着小七先回去叫人赶着车带着担架来。”元昶说着直接公主抱着燕七飞身跨上壕金,而后才将燕七放到身前坐好,“能不能驭马?” “冇门太。”燕七抓起缰绳。 “好好说话。”元昶握住她的肩,防止她因腿受伤不能用力夹住马腹而摔下马去。 “没问题。”燕七翻译一遍,驾起壕金向着营帐的方向奔去。 武玥和萧宸留在原地目送两人远去,半晌武玥回过头来看向萧宸:“觉不觉得元昶变了啊?” 萧宸沉默地看她一眼。 “记得他离开京都去塞北的时候还是个骄纵的国舅爷样儿呢,可现在你看他,感觉完全脱胎换骨了,”武玥伸手在高处比了比,那是元昶肩膀的位置,“不仅人长高了变壮了,连性子都……嗯,怎么说呢,让人莫名地可以付诸信任了,你感觉呢?” “嗯。”萧宸道了一声。 “但你从塞北回来怎么没啥变化啊?”武玥审视他。 “……我长高了。”萧宸道。 “好吧好吧,”武玥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变得更好固然值得称道,但保持不变、秉承初心也是难能可贵的啊,你说是不是,萧宸?” “是。”萧宸道。 第394章 无常 一条线索。 春猎匆匆结束。 大摩人虐杀天朝儿郎的暴行引得群臣激愤朝廷震惊, 事发后皇上龙颜大怒,当场下旨将被元昶击杀于林中的一干大摩人剁尸成泥, 未参与暴行的大摩使者一律枭首, 唯留下琪琪格一人,令其带着她同胞的人头滚回大摩, 顺便向大摩皇帝传达天朝天子的意思:你们等死吧。 从塞北班师回朝的武长刀人还未抵京便接了圣旨和兵符带着大军转路向西, 一路上还要陆续编入地方军,待抵得大摩边境的时候便可以整合出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来。 皇上这一次是真的怒了, 在他的眼皮底下杀他臣子的儿孙,这些大摩人真是兽心未泯、胆大包天! 征讨大摩的消息一出,无数年轻人想要报名参战,连武珽、萧宸和燕四少爷都在里头混着,可惜现在皇上没心情锻炼年轻人, 皇上现在就想把武长刀甩过去一击将大摩人干死。 因着死了十个官家后人, 所有官学暂停一周各项赛事以示哀悼, 以至于连带着塞北战果进京的骁骑营将士都没能受到隆重对待, 只燕子忱代表朝廷出面在京营里设席慰劳了一番, 过了几日又将众将士的大名和战绩写在大红榜上,张贴在布告栏上接受百姓的称颂。 大红榜上的排序是依据个人战绩排列的,排在头一位的豁然就是元昶,后头列了长长一串蛮夷大将的名字——这些人全是他的戟下亡魂,有名字的上百,没名字的只用了个“千余人”代替。 在大红榜的旁边另还贴有一榜,榜上是阵亡将士的名字,也在这里接受着百姓们的凭吊,对于英雄和烈士,百姓是一样的爱戴,许多百姓自发在这张烈士榜下放了祭奠用的果品和香烛,聊表悼念之情。 于是三月的后半段,整个京都人民就是在愤怒、震惊、赞美和哀悼的百感交集的心情中度过的,好在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京都人民有着沉厚的底蕴积淀,再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的事也都能自然而然地自我消化掉,用不了多久就又成为了乐观从容、积极向上的京都人。 燕七和武玥受了伤,两个人都请了假在家没去上学,倒把陆藕给忙坏了,今天上门看燕七明天上门看武玥,武家人和燕家人互相上门看,崔晞拿燕九少爷当幌子,也亲自去了坐夏居探望伤员,还送了燕七一副堪称工艺品的拐杖,家里头从此就多了个铁拐燕,每天笃笃笃地在府里无所事事逛来逛去。 萧宸也来看过她,不过是以跟着燕三老爷读书为名进来的——燕子恪早便答应过他会请燕子恒替他补课,萧宸从塞北回来后就一直坚持着在节假日燕子恒有空时登门请教,有时候让燕七撞上了,俩人还能在燕七的私人靶场上练一会子箭。 燕七受了肩伤,短时间内用不得弓,只好每天练习她爹教她的内功心法,她爹这一阵子几乎白天夜里的不着家,忙得一塌糊涂,那些以他为轴心的计划并没有因为春猎惨剧而停止,在全城搜查毒品来源的行动也在继续悄然并严密地进行中。 燕二太太也一如既往地忙,一大家子的事都压在肩上,再加上老公现在更有名望了,每天请赴宴的、登门拜访的,络绎不绝永无止境……接连跟着赴了几场重要宴会之后,燕二太太累得骨头架子都酸,脾气上来看着燕七和小十一俩在那儿游手好闲就想上去抽姐弟俩个凌空旋转七百二十度。 燕七人家其实也挺忙,每天忙着给武玥写回信——那位在家里闲得头上都开始长草了,每天疯狂给燕七写信聊天儿,只苦了两家的小厮,每日数趟地往返于两府传递消息,活活就是两只奔跑的qq。 至于元昶,回来后一时半刻就没了消息,后来听武玥在信上八卦说,原本元昶也要跟着去打大摩的,结果硬是被忠国公夫人——也就是他和皇后的亲娘给哭着拦下了,他在塞北的日子,忠国公夫人每一天都是在无穷无尽的担心中煎熬过来的,人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这回说什么也承受不起这样的忧虑,直接说了:“你要是敢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用亲娘式撒泼硬把元昶给留下了。 可这么留在京里啥也不干也不是办法啊,让他做官?忠国公却说他年纪尚小底子太薄;让他继续在京营里当兵?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国舅爷了,谁还敢把他当小兵使唤啊,唯一敢使唤他的燕子忱又不肯收他进燕家军——当然,元昶人也不乐意进,于是一时间也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在宫中陪了他姐和他姐夫几天,实在觉得没意思,直接拍屁股走人,结果也没能走远,被忠国公夫人捞回家去“煞煞性子”,不肯放他出门。 外面的风云变幻燕七不甚在意,认认真真地在家里养伤带孩子,小十一可知道心疼他姐姐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必须先去他姐姐房里,给他姐吹吹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因为“吹吹就不疼了”,吹完才肯去睡觉。 白天里姐弟俩就伴玩耍,燕七肩伤较轻,养了一阵子已无大碍,就腾出手来制弓,给小十一制了把迷你小弓,还有特制的橡胶头的小箭,橡胶头是请崔晞帮忙做的,呈薄碗状,用小弓把小箭射到平面的地方,这个碗状的橡胶头就会“嘬”到上面掉不下来,小十一高兴疯了,一天到晚手里拿着他的小弓小箭不离手,逮啥射啥,当然弓弦很软,方便让没什么力气的他拉开,所以箭也射不了多远,顶多一米的距离,人家照样玩儿得不亦乐乎。 转眼时节进入了四月半,外头繁花似锦,府里也是春光一派,逢了日曜日,燕七下帖儿把武玥陆藕都请到了家里来做客,就在湖中心的水榭里布了茶席,武玥早就在家闲得快要荣登极乐了,一见帖儿拄着拐就蹿了来,陆藕更是自由,家里她母女俩做主,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几时回就几时回。 “都汇报一下你们最近干啥了。”铁拐燕主持道。 “吃了睡睡了吃,再就靠我五哥给我借的武侠话本打发时间。”铁拐武道。 “我还是老样子。”陆藕抿嘴儿笑。 “瞅这眉梢眼角春意闹的样子,乔大人说了啥时候办事了吗?”燕七问。 “又不正经!”陆藕微红着脸啐她。 “你看你,又害羞了,跟我们你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啊!”武玥撇嘴,“你可眼看就要十六了啊,乔大人到底什么意思?不乐意就早说,别耽误了我们!” 陆藕不肯理这两个拄着拐都挡不住事事操心的家伙,奈何架不住这二位使劲拿眼瞅着她,一副“你不谈这话题今儿就甭想全身而退”的样子,实在没辙,只得赧声地道:“他近来太忙,暂时无暇它顾,况我也不急,还想在闺中再多陪我娘几年,所以今年是不可能会办事的了。” “乔大人又忙什么呢?媳妇都顾不得往家娶?”武玥好奇。 陆藕见问,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在办大案,燕大伯也有参与。” “啥大案?”武玥更好奇了,连忙追问。 “说是什么连环……‘指导’杀人案。”陆藕道,“就是有人在幕后指导别人杀人,已经发生过很多起了,以前咱们遇到的好几起都与之相关,并且前一阵子春猎的时候不是也发生了一件命案么,据说那也是这连环案中的一起——你们知道那案子吗?” 武玥摇头,燕七倒是知道,案件发生之后没多久她就去了林子里寻武玥,然后就遇到了大摩人杀害天朝人的事,那件事闹得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杀人案件在这样的背景下倒显得微不足道了,事后也没有人顾得上在意。 然而却总有人会记得并重视这件事——燕子恪和乔乐梓,丝毫没有放松地继续着这串连环案往最根源处的调查,即便燕子恪如今已荣升为刑部尚书,仍旧没有抛下或转移这串可能只有他和乔乐梓相信的疑案。 “连环指导杀人案,听起来还真是有点惊悚,”武玥嘴里说着怕,可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好奇和兴奋,“乔大人还和你说什么啦?” 陆藕连忙摇头:“这些并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是乔伯母半夜给他送参汤时……在他书房外偷听到的……” 燕七武玥:“……”乔老娘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龙套啊…… “这个什么连环案,咱们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武玥这个时候倒是善于动脑起来,“咱们早就发现,但凡咱仨一起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十次里总有一次会发生案件,你们想是不是?” “虽然有点夸张,但确实咱们也是遇到了好几次。”燕七点头,“然而最近的这一次小藕并不在场。” “小七不在京中的那段时间,似乎我俩身边也没有发生这样的案子。”陆藕补充道。 “现在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对大家说一句,这些案子绝不是我们带来的。”燕七道。 “但这不是很奇怪吗,小七在的时候京中就有命案,小七不在的时候就没有。”武玥转头看向燕七。 第298节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才是那个自带黑白无常光环的人吗?”燕七无语。 武玥哈哈笑:“我觉得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一条线索提供给燕大伯嘛!” “那么我独家指定你每天去天牢给我送饭啊。”燕七道。 事实上武玥的提议也无不可,不管有没有用,至少也是一条思路,于是燕七逮了个燕子恪下班早的时候,架起铁拐奔着半缘居去了。 第395章 传信 美食美景射箭,你喜欢所以我喜欢…… 一枝站在半缘居门外的廊下喂水仙, 见燕七架着拐仪态万方地过来,笑着垂首行礼, 燕七和他打了招呼, 问道:“大伯自己在屋里玩儿什么哪?” 一枝目光微动,轻声答道:“太太过来了, 正和老爷在房中说话。” 燕七看了看自己的御拐, 现在再走回去,一会子再过来, 也是有点麻烦,正要说那就先到附近浪一会儿,便见一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七小姐可先至里间暂等。” 与书房相对的一间是燕子恪的卧房,简简单单一张乌漆木床,吊着白底弹墨梅花的纱帐, 临窗的小炕是用翡翠绿的东陵石垒起来的, 倒给这清清冷冷的房间添了几分颜色, 乌漆小炕桌上摆了只粗陶花瓶, 瓶里插了几朵粉白的雏菊。 燕先生的少女心啊。燕七估摸着这几朵花是那位回来的时候随手从花园子里薅的, 坐过去闻了闻,果然还残余着泥土的气息。 四枝端了茶和几碟子燕七爱吃的干果上来,而后和一枝一起退出房去,茶是明前龙井,茶界有句话叫做“明前茶,贵于金”,像这样成色的明前龙井更是高达半两金一斤了,燕七谨慎虔诚地抿了一口,然后决定养伤期间天天到她大伯这儿来蹭茶喝,直到把他的窖藏喝光。 这厢静静喝茶,那厢书房里的声音却隐隐地传了过来,燕七耳力本来就好,隔着两重雕花木门窗也依旧能听个清楚,何况燕大太太此刻似乎情绪不稳,声调也是不低—— “老爷,这门亲事是门当户对,老太太也是允了的,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惊澜一个孩子家,哪里能够自己做婚事的主?这若是传出去,且教外人如何看待我这个主母呢?” 燕子恪的声音不急不徐地随后响起:“科考在即,此事暂不宜提起,免教惊澜分心。” “便不与他说也是无妨,左右是父母做主,先替他定下,待考完再告诉他也是一样。”燕大太太极力争取,语气里隐藏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暴躁,“李家三小姐虽是庶出,胜在模样好、性子顺,听说书读得也多,过了门正好为惊澜红袖添香,再般配不过……” “李家三小姐,”燕子恪略带轻嘲的声音淡淡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模样虽好,一只耳朵却是听不见声音的,那是因小时候遭了主母一耳光,生生将耳朵打聋了;性子顺,却是顺过了头,唯唯诺诺,恇怯不前;书读得多,读了一身书呆气,不知柴米油盐价几何。芳馨,惊澜虽是庶出,却并不比他的兄弟姊妹低一等,女方是嫡是庶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个孩子能情投意合,能不靠爹娘过得了日子。惊澜将来想走仕途,免不了应酬交际之事,李家三小姐并不适合做他的贤内助,如若你想张罗此事,可将待选名单列了给我,也不必去与老太太说,老太太一向少与官眷圈子来往,李三小姐她未必亲眼见过。” 言外之意,之所以老太太允了李三小姐,怕也只是听了大太太艺术加工过的口述而已。 半晌未听见燕大太太说话,燕七推测她现在大概觉得很难堪吧,就像是最典型的主母,不肯给庶子寻一门最好的婚姻,娶妻要娶贤,真要让庶子娶了个贤妻进门,受到威胁最大的大概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们)吧,她当然不会喜欢看到庶子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好过他的儿子,因为庶子是她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生的,这是一根永远无法消除的毒刺,没有女人会不在乎,会不觉得疼,真要肯尽心尽力地为庶子着想,那还真就成了圣人了。 可惜,燕七看了看手里的粗陶茶杯,如果大太太知道杨姨娘并不是燕子恪的妾,三少爷和六姑娘也不是燕子恪的孩子,她会怎么想?争了十几年,争的全是不存在的东西,斗的全是不真实的人,会不会有“人生一场大梦,满纸尽是荒唐”之感? 只是她这次未免做得太明显了,连冠冕堂皇的掩饰都有些懒得掩饰,她看上去似乎是急了,急着打发庶子,下一个就是她自己的儿子,然后是小女儿,再然后呢?剩下的庶女她大概已不会在意了吧,这么急急忙忙的是想干什么呢?也许不为什么,只是她已失去了耐心而已,失去耐心,容易暴躁,对原本的人生也没了什么追求,甚至似乎连对丈夫深种的情根也都慢慢枯萎……这个人,正在她的躯壳里渐渐死去。 燕大太太离开时的脚步声听来有些失魂落魄,燕七从窗子里望出去,见那个叫“两朵”的侍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消失在视野中。 卧房门响,燕子恪迈进来,在燕七脸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伤腿,道:“可好些了?” “好多了,皇上赏的药果真有奇效,估摸着五月初就能去上学了。”见燕子恪在炕桌另一边坐下来,燕七给他倒上了茶。 燕子恪端着茶慢慢喝了一阵,良久没有说话,燕七便也在旁边陪着他沉默,直到窗外一盏明月升上紫玉兰花枝头,他这才仿佛恍然回神一般,将手中只剩了残茶的茶杯放回炕桌上,歪着头看向燕七:“找我何事?” “前几日我请了阿玥和小藕来家里闲聊,”燕七就把那日三人说的话大致和燕子恪说了,末了道,“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条线索,虽然最后我们也觉得有点儿扯。” “从对此连环案有所怀疑至今,我调阅了近二十年太平城所有发生过的杀人案件的卷宗,”燕子恪丝毫没觉得燕七提供的线索是幼稚的无稽之谈,反而认真地与她分析,“发现与连环指导杀人案有相似之处的案子多集中在近三年,有些是我亲自经手过的,有些却是啸华经手的,而在啸华经手的许多案件中,你们三人都未在场,所以这条线索并不能完全成立。” 啸华是乔乐梓的字,燕七闻言拍了拍胸口:“这我就放心了,否则还真以为是穿越引出的副作用。” 燕子恪似有些倦怠,脱了鞋子盘起膝来,支了下巴在炕桌上,眼底微微动着波光:“然而有一点却是对的,在我们不在塞北的那段时间,京都的确没有再发生过类似案件。” “……我放心得太早了,”燕七放下手,“所以还是很有可能和我有关吗?” “现在下结论还有些早,说是巧合也不无可能,”燕子恪道,“不必因此而忧心,若再遇请宴聚会之事,多加注意安全便是。” “好。”燕七给他和自己的杯里续上茶。 “你方才说‘穿越’,”燕子恪话题忽转,“是指你前世之事?” “啊,其实对于现在来说,那应该算是后世,大概在千年以后吧。”燕七说。 “千年以后……”燕子恪支着下巴,眼底在琉璃灯的光影里流动着潋滟的纹,“那时的世间,是什么样?” “变化大得难以想象,”燕七道,“比如我们住的房子,现在我们住的大多是一层、两层,而千年以后,人们住在楼里,那些楼有二十层、三十层甚至近百层,那是真正的‘广厦’。” “广厦。”燕子恪此刻像个在听童话故事的孩子,眼睛里装着的全是幻想,“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数不过来,”燕七也支起下巴,“日夜不停的说大概也要花上个好几年的功夫吧,真的要听吗?” …… 燕七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才拆开元昶托燕子恪转交给她的信——昨晚跟她大伯闲扯淡到大半夜,回来倒头就睡了,梳洗完、吃过早饭后才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边呼吸浓春清晨清新的空气边把信打开,一串不怎么漂亮的字迹拳打脚踢地映进了眼来: “腿伤怎么样了?”——连称呼都省下了,单刀直入地开始了正文,“我这阵子也被拘在家里,每日看书练武。” 看书……是武侠话本吗?燕七想。 “——当然不是武侠话本。”写信的人仿佛知道这位会有怎样的念头,立刻在下一句予以反驳,“是兵书,地理志,风物志,还有各种游记。说到游记,《东游志·食部》里说,京都东边列肆城东郊的驿马县有一家馆子,做银丝烩是一绝,知道是怎么做的吗?就是把豆芽全部掏空,将新鲜的鳜鱼或者鲈鱼剥皮斩骨去刺碾细,制成鱼蓉,然后灌入豆芽,炒的时候要用鸡油,把酿好的豆芽放锅里用旺火爆炒……” ……麻蛋,这是故意来馋人的吗?燕七想撕信了。 “收收你的口水,”写信的人对她的吃货属性了解非常,“我派了人重金去请那家馆子专做银丝烩的师傅去了,明儿就能抵京,你就在家等着吃吧。” 信里的“明儿”就是今天,跨越了两天两地来投喂。 “我这几日在家中练箭,忽遇到了一个问题。”后面便是几段充满学术气息的讨论帖,末了写道,“以上,没了。”落款是“元天初”。 燕七架着拐从院子里回了书房,磨墨蘸笔,铺了张信纸在上面写:“信收到。”——也把称呼省下了,“腿伤恢复状态喜人,勿念。银丝烩尚未入口,吃过再来留评。关于你所说到的问题,你知道弓弦差距定位法和脸部差距定位法吗?”后面是整整三大页的箭术讨论回帖,末了写道,“以上,也没了。”落款是“燕安安”。 信才写完,小十一就过来串门儿了,摇摇摆摆地跨进来,手里拎着小桶小铲儿,要和燕七一起去外面玩沙子,府里头最近正在拆卸一些老旧的楼榭,预备重盖新的,毕竟也是有了两位高官的人家了,总得住得敞敞亮亮的。从外头运了沙子砖头和木料进来,全都堆在那里,前几日被路过的小十一瞅见了,立时就爱上了那片沙,估摸着是因为从小住在大漠边城,看到沙子就油然生出亲切感的缘故。 听说小十一喜欢玩儿沙子,老太太立刻让人筛了几石沙子出来,不粗也不细,粗了怕划伤他,细了又怕他不小心吸进肺里,甚至还让人把沙子用水淘了几遍,晒干了铺在坐夏居竹林的外头,安安静静的,不远处还有湖水,看着也亮眼。 小十一玩了几天仍然兴致不减,今天又来约燕七,给她吹了吹腿后就带着往外走,后头跟着一群奶娘丫头保镖,一群人站到沙堆旁边尽职尽责地围观姐弟俩玩沙子。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四枝送过来一个食盒,打开来见是银丝烩,燕七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辗转到四枝手上的,想了想,还是回房把回信封好了交给了四枝,四枝半句没多问,拿着走了。 及至晚上,燕七就又架着拐去了半缘居——她大伯已经预定了今晚的活动项目,要继续听她讲关于未来的故事,讲完今天的更新,临走前燕子恪又给了她一封信……燕七也是有点醉,元天初同学还真是敢把她大伯当快递小哥使。 回到坐夏居自己的房间,坐到灯下拆信,见还是那拳打脚踢的字迹,开头就是“燕安安”三个大字,写成了一副被揍飞的样子:“信收到。依你所言之法试了一试,果然极有成效。才刚翻《东游志·景部》,看到一段不知是传说还是真实见闻,很有些意思,说是东边有座龙泉山,每当春夏时节烟雨晦冥之时,便能见得山上有神灯一二盏,忽然化为几千万盏,燃山熠谷,历经数时方灭——你说这是什么缘故?对了,今日下午我偷偷溜去了京营,看到他们全都装备上了新造的燕子飞弓,我试了试,与传统弓果然大不相同,你如方便,可能与我讲讲这箭?究竟为何要做成那样古怪的样子?于施射有何利处?根据是什么?以上,没了。元天初。” 燕七次日写好了回信,却不大好再去麻烦快递小哥燕先生给传信了,便先将这信按下,倒是晚上再去半缘居更新未来故事时,燕子恪主动问起了她:“没有回信要给元昶?” “呃……不能再麻烦你啦。” “把六枝借与你传信。”燕子恪道。 “……六枝?”这还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新一个枝啊? “六枝在横塘馆做掌柜。”燕子恪道。 “横塘馆是?” “京中最繁华地段的一家小茶馆,日常进出的皆是平头百姓。”燕子恪道,“那家茶馆,是我的私产,莫要与人说。” “……”原来在这儿挣着私房钱呢,“好。” “平民茶馆是天下消息的集散之处。”燕子恪补了一句。 燕七这便明白了,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开着最容易听到天下八卦消息的茶馆,放个自己人在那儿做掌柜,不管是京中的还是京外的大小消息,总能在此或多或少听到一些,怪不得这位同志给皇上干着锦衣卫才能干的事,只有耳目通达才能事事抢占先机啊。 于是燕七就把信给到六枝手上,元昶的人再去横塘馆找六枝取,这世道开放,平日男女间信件往来只要有家中大人知晓便算不得私相授受。 来来往往每日都有信件,除了元昶和武玥几乎是每天一封,还有陆藕和崔晞时不时地来一封,甚至偶尔还夹着武珽的信和综武队队友们集体写给她的信,内容无非是逼着她赶紧养好伤,进了五月再返不了队索性把腿打断算了,不能为本队效力,你要这铁棒有何用啊! 因而燕七这养伤的日子倒也不无聊,每天往书桌前一坐跟皇帝上朝批折子似的,一封一封打开了御览一遍,武玥的信基本就是八卦频道,陆藕的是小清新文艺范儿,崔晞的则是随笔,元昶的……基本和她讨论的就是三样:美食、美景、射箭。 燕七的腿伤养得差不多可以上学时,已是五月中旬了,返校的前一天整理所有收到的信件,看了看属于元昶的那一大摞信纸,忽然后知后觉地有所发现……元昶那货,真是成长了不少啊,这心机居然玩儿得不动声色……美食、美景和射箭,都是她最喜欢的话题,而他的来信也始终围绕着这三个话题在展开,他知道,对于射箭她永远不会轻忽慢怠,她一定会认真与他讨论,所以每封信他都就射箭提出问题,请她来解答,而她也就自然而然地这样与他通信往来下去,曾经在塞北被拒绝后的那些隔阂和尴尬,似乎都被这一封封谈天说地的信慢慢地淡化了。 可他总是知道他的师父被派去了外省吧,明里看是被重用,实则却是被下放,更兼之如今燕子忱的名声正如日中天,在京都臣民心目中已是不亚于箭神的存在,他……会怎么想呢? 第396章 抓周 挑个东西玩儿一生。 燕七在家忙碌地收发信件的时候, 远在外地游荡的燕大少爷的信也到了燕府,此前每隔十天半月的他也都写了信回来报告自己的行踪, 可惜因着每天都要行路, 燕家人也只能单方面的收信,而无法写回信给他。 从信上内容来看燕大少爷在外面玩儿得还不错, 信中内容多是一路上的见闻和趣事, 也时常会通过当地的“快递公司”寄些土产回来给家里,再看信皮上用印章印泥盖的当地相关部门的戳, 知道这小子确实是老老实实地一路往东去的——燕子恪也就放了心,但家里的其他人可就没他这个奇葩爹这么心大了,老太太大太太又是一番哭,心疼孩子心疼到无以复加,老太爷也是跟着叹气, 愈发将燕十少爷拘得紧——如今燕九少爷大了, 每日除了上课还总是往外跑, 除了请安日老太爷一般见不着他, 没法子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监督着他的学业, 于是移情到了燕小十的身上,见天儿拎着他到书房里学习再学习,虽然燕小十不似燕九少爷那么天才可以过目不忘,但胜在有个大儒老爸,基因也差不到哪里去,小小年纪俨然也有了一派文人风范。 看着燕小十学习认真,老太爷心里高兴,再瞅着正拎着小桶拿着小铲儿严肃地从他门外路过的最小的孙子,老爷子升起也该给这孩子开蒙了的念头,逮着二儿子回家早的一次,叫到自个儿书房来,把这念头和儿子说了,结果他二儿子特别欠揍地双手揣怀靠在他老人家心爱的楠木翘头案边,语气里全是嫌弃:“这会子开蒙太早了吧?那小子还不到三岁,放个屁还能把自己吓一跳呢,他能懂个啥?” 老太爷胡子一抖:“不懂才要教他!难道要让惊泷将来和你一样去做个武夫,天天过刀尖上舐血的日子?!” “也行啊,”武夫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好,“我看那小子可以,皮实得很,一巴掌扇腚上都不带哭的。” “你——”老太爷气得想揪自个儿胡子,“你这是要让孩子荒废了!好好儿一个孩子,你要把他往战场上送?!往鬼门关上送?!我不管!你这几日必须给孩子定下来!你若不认得好些的启蒙先生,便让子恒帮着物色,再不成让你大哥替孩子找!” “爹,”燕子忱笑起来,“您老先别剃头挑子一头热,惊泷现在太小,什么都还不知道,先给他安排下将来的路,万一他不想走呢?照我说,不必急在一时,说不得人喜欢练武,更说不得喜欢经商,更更说不得喜欢当和尚,好歹先让孩子痛快玩儿几年再说……” “放你的屁!”老太爷终于忍不住冲儿子爆了粗口,“当个屁的和尚!你就知道他喜欢练武了?!从文有何不好?!若不是你这不孝的东西当年死活不肯听我的话,会让那样的事落在你的头上吗?!会被派去塞北一守边关十二年回不得家吗?!会连累二媳妇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去找你吗?!老二啊!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武将就是上头用来杀人的刀,粘脏沾血的事全都得是你们来干啊……” “爹,”燕子忱哼笑了一声,放下环着胸的双臂,“若说武将是杀人的刀,那文臣就是那只握刀的手,比武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而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管是刀还是手,都只能听从脑袋的指挥。爹,我从未指望着惊泷将来能做官,他只要不长成个纨绔子、能自立过活,我就由着他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活个顺遂就已是难得了。” “放屁!放屁!”老太爷拍桌子,“我不与你这不肖子说!总而言之我不允惊泷将来再做武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事无成!你若教不好孩子就由我来教,我这老胳膊老腿再怎么说也还能挣扎着再活几年!你去——把你三弟——不,把你大哥叫来!我让你大哥给惊泷找最好的启蒙先生!” 燕子忱看着自家老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此刻就想借用他闺女的一句台词送给他老爹:别任性啊。 “得得,您老别生气,这么着吧,”燕子忱退让了一步,“咱们让燕惊泷自己选怎么样?他周岁的时候也没给他办抓周,索性这会子补上吧,让他抓,抓着什么将来就走什么道,这总行了吧?” 老太爷其实也不好越过人家亲爹插手太深,闻言也只好勉强同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要求抓周所用的文具由他来准备,燕子忱满口答应了下来,儿子前脚走老爷子后脚就让人立刻赶制一套小儿抓周用的文具出来,要求务必精致漂亮,能吸引小孩子兴趣为要。 找人看了个好日子,补抓周仪式定在三天后,也就不请外人了,自家人一起吃顿饭,然后围观一下小十一抓东西,凑合着走个流程就是,而这三天中老太爷趁着燕子忱上班不在家,天天把小十一弄到身边洗脑,拿着那套迷你小文具教给小十一:“过几日让你抓东西,你就抓这个听到了吗?抓到了爷爷给你糖吃。”老太爷也是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儿,人们常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就是这么来的。 小十一满口答应了,爷孙俩痛快地达成了幕后交易。 于是到了抓周的日子,晚饭所有人都回家吃,吃罢了移步上房起居室的炕边,先把造好的一应抓周用物摆上去——这些东西每房都帮忙提供了些,也是为着热闹亲密,见有什么文房四宝了、刀枪剑戟了、弓箭假马了、算盘账本了,林林总总,都是好物件儿,也没有无聊之人给掺和进胭脂水粉去。 穿着光鲜的小十一被燕七抱到炕上,看着这一炕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看看炕边乱七八糟的大人们,眉头一皱:“干嘛呷你们?” “从里面挑一个你喜欢的。”老太太笑着和爱孙道。 “去吧,去挑。”大家纷纷鼓励他。 老太爷站在最前面,拿手拈起胡子在手指上绕了一圈,然后冲孙子打眼色,这是爷孙俩商定好的暗号,小十一立刻get到,冲着老太爷“我懂得”地一笑,摇摇摆摆在炕上走了两步,至摆放在最明显之处的那套迷你文房四宝面前,抬脚就给踹炕下头去了。 老太爷眼珠子差点跟着一起掉到炕下——这个小混账是怎么回事?!商量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还带临场发挥的啊?! “咯咯咯咯咯!”小十一在老太爷的瞪视下狂笑,似乎被他爷爷这萌愤萌愤的表情给取悦了,立刻又出一脚,把旁边的小算盘也给踹下了炕去,踹完歪着头扬着眉去看他爷爷的表情,而后又是一阵狂笑。 “这孩子!还当他爷爷跟他玩儿游戏呢!”老太太在旁边哭笑不得,“快给他捡上去。” 身后站着的丫头连忙过去把这两样捡起来,并十分机灵地把文房四宝摆放在小十一的眼前,谁想才刚放好,这货一记无影脚又给掀下了炕。 “再折腾揍你!”燕子忱眼见老爷子越来越不开心,把眼向着儿子一瞪,“挑!挑一样你喜欢的,别的不许碰!” “你嚷孩子做什么!”老太太护孙,闻言反把二儿子狠狠瞪了一回。 第299节 小十一委屈起来,瘪着嘴,回身就抱住了站在炕边的燕七:“挑姐姐。” “不许挑姐姐!”燕子忱作势沉下脸。 “挑娘。”小十一指着二太太。 “只许挑炕上的。”燕子忱道。 “姐姐上炕。”小十一往炕上拉燕七。 “嘿你个臭小子——”燕子忱撸袖子就要上来跟儿子干架。 “你又兴头什么!”老太太忙扯住他,扭头和二太太道,“你来哄哄泷哥儿。” 二太太笑着上前来,把小十一揽在怀里拍了拍,而后放开他,指了指炕上:“这些东西里面你挑一样,然后一辈子都玩儿它,你想挑哪个?” 小十一还想挑燕七,燕七冲他摆手:“不能挑我,会玩儿坏。” 不能让姐姐坏掉啊,小十一只好点头,负着手勉为其难地站在一炕物件儿中间环视一圈,老太爷又在那里施眼色打暗示,小十一懒得理会他爷爷,负着手走了两步,将腰一弯,捡起脚下的物件儿,举高了给众人看:“玩儿这个!一辈子!” 那是一张弓,燕七亲手所造。 老太爷胡子抖了半天,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终究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燕子忱在后头翘了翘唇角。 这场迟了一年多的抓周会结束后众人各回各房,二房一家子就伴往坐夏居走,燕七怀里抱着小十一,小十一手里还握着那张弓。 “你个臭小子,”燕子忱走在旁边,笑呵呵地瞪着小儿子,“怎么不听你爷爷话,那套漂亮的文房四宝你不喜欢?” 小十一打着呵欠摇头,小肉胳膊一伸扒住燕七的脖子,直接头枕着燕七的肩就要入睡,手里的小弓却仍握得紧紧。 “怎么样,闺女,”燕子忱笑着瞟向燕七,“要不要收这个徒弟?” “辈儿有点乱。”燕七道,但是——“当然,”她说,“我有预感,燕惊泷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箭手,并且会将山神的箭法发扬光大,世代相传。” 第397章 身世 不能说的秘密。 燕七能跑能跳了的时候, 武玥还只能继续苦逼地在家养骨伤,因而在书院里五六七团伙现在只有六七作伴, 课间闲暇时两个人会去课室外逛上一逛, 赏赏景、聊聊日常。 “她最近迷上了吃斋念佛,在她房里弄了个小佛堂, 见天儿在里面闷着, 孩子也不怎么管,全丢给奶娘带, ”陆藕正说起家里的许姨娘,“陆莲身上有孕,不便回来,使了人回来找她要银子使,她也不肯给, 只管着了魔似的念佛。” “陆莲怎还往娘家要银子呢?”燕七问。 “闵家如今过得不大好, ”陆藕淡淡地道, “自打闵贵妃失势、闵大人被降职, 闵家人就一直忙着拿钱出来四处打点, 先头拿钱是想保命保官,后头拿钱是想东山再起,连闵二姑娘都险些被拿去换了前途——听说闵家是想把闵二姑娘嫁入涂家的,与位高权重的涂家联姻,好藉兵部尚书之力重回上层圈子,可惜被箭神拒婚了,闵大人如今都还在找门路,更顾不得闵家大郎,闵家大郎因着原配那件案子,在官圈中风评不好,只得转投商圈,结果误信了朋友,亏了一大笔钱——闵家现在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四处淘涣银子,闵家大郎便逼陆莲伸手往娘家要,陆莲前些日子厚着脸皮找我娘要,让宫嬷嬷给挡下了,她也知道她往日没行下春风,如今换不来秋雨,只得要到许姨娘头上,许姨娘这些年没少从我爹手上拿银子,不是自己攒下了就是给陆莲花了——她对亲生女儿自然是好的,可这一回却不知为了什么,一个子儿也不肯往外抠,若说是有了小的便忽视了大的,看着却也不像,小的她也一样不肯管。” “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燕七道,“难道她是真的看破世情了?” 陆藕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那么点像,现在的她诸事都不关心,与其说是淡然,倒不如说是麻木,以前那样爱美爱挑的一个人,现在穿衣服也不讲究了,丫头递什么就穿什么,吃食上也是如此,胡乱扒几口混饱肚子,而后就一头钻进了佛堂。” “感觉以她那样的性子,实在不像能看破红尘的人。”燕七道。 “是啊,我就是觉得这一点很奇怪。”陆藕也道。 “总之她不出妖蛾子就是好事。”燕七道。 陆藕点点头,用捏着纱帕的手在颊边扇了扇,抬头看了看顶上树荫,道:“今年热得比往年早,这才五月中就已经有些热得受不得了,真羡慕你,待到了避暑期就又可以上御岛避暑了吧?” “别急,过几年你也就可以了。”燕七道。 “……你又来!”陆藕拿帕子丢她,转而却又小声道,“那也不成,他是京都父母官,要坐镇衙门,又不能跟去御岛。”陆藕跟燕七总是能放得开些的,不似武玥在场时,那货没心没肺的,有时候直白得能让你脸上烧出个洞来。 “这有什么,你忘啦,我家在千岛湖上不也有个岛吗,”燕七道,“不用再等几年,不如今年你和阿玥就跟着我一起去岛上住它十天半个月的,怎么样?” 陆藕倒是有些动心了,笑道:“我得回去请示一下陆夫人,她老人家若首肯,我便去。” “我给你个建议,到时候你就让人抬着阿玥去帮你求情,伯母一看那货脚都瘸了,可怜兮兮的,心一软许就同意了。”燕七道。 陆藕笑个不住,颇有几分憧憬:“咱们仨从小到大也没有一起住上过几日,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只怕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后都嫁了人,谁还再能在外面留宿?以后的家里不仅仅有丈夫,还有公婆呢。 “只要你和阿玥不急着嫁人,今年有机会,明年还有机会,后年可能仍有机会。”燕七道。 “说得你好像不用嫁人似的。”陆藕笑着瞥她。 “燕小九说我可以娶。”燕七道。 陆藕笑得不行:“那日我在街上见着小九了,仿佛个儿头又长高了些,不成想那张毒嘴还是一成不变,我看他和萧宸关系倒是不错,两个人时常一起逛街,我遇见过好几次。” “咦?”燕小九那货还把人萧宸当劳役/跑腿/打手/保镖/奴隶使呢?还一起逛街……“他俩在哪儿逛啊?我怎么没见着?” “我每日回家都路过那儿,就在郁木坊甘棠街,那里有个花鸟市场。”陆藕道。 ……燕小九那孩子,还在查啊。 下午骑射社训练结束后,燕七就问萧宸:“一会儿又去和燕小九约啊?” “……”萧宸默默点头。 “都查出啥来了?”燕七问。 “……”这么理直气壮地问到脸上来……“燕九费了很大的心思博取附近居民的信任,”萧宸如实道,“这是件需要时间的事,近来一直都在做这件事。” “好吧,那你们加劲儿啊。”燕七鼓励道。 “你……”萧宸看着燕七,“不好奇?” “你很好奇?”燕七也看着他。 萧宸点头,却是果断又坚定。 “你之所以好奇,只是因为萧大人对我的态度奇怪?”燕七问。 “我亦好奇……”萧宸目光沉凝,“我的身世。” “……等等,你这样说萧大人会伤心的。”燕七看了他一阵,“你有证据吗?” “我……”萧宸垂了垂眼皮。 “啊,不方便说就不用说哈,我并不是很想知道。”燕七摇手。 萧宸抬起眼来,看向周围已变得空荡荡的靶场,夕阳的金晖让在它笼罩下的一切都闪着光,显得分外的不真实,一如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 “自我知事时起,便知道家母一直在服药,”萧宸道,“家里人丁单薄,家母一直都想再要几个孩子,奈何似是身子不妥,自生了我之后就一直未能要上。去塞北之前,有一日我路过仁心堂,看到了家中下人在那里取药,取罢药离开后,我却无意间听到了老掌柜与伙计说的话。老掌柜言道,那家太太很是可怜,十八年了,促子药就没断过。” 说至此处,萧宸停下来,眼底落日的余晖正被夜幕的黑驱散。 十八年没有断过促子药。 萧宸今年还不到十八岁。 “我去问了那掌柜,”萧宸的声音却很平静,“他不肯透露病者的病情,于是我深夜潜入,拿到了家母的医案。家母的医案,的确是从十八年前开始,每月都要请仁心堂的郎中登门看诊,每月也都要去仁心堂取那独家配制的促子药,其后虽然随同家父去了外省,这么多年来仍然会付钱请仁心堂将药寄过去坚持服用,直到家父调回京中,家母也依旧不曾断药,直至现在。我仔细看了医案,十八年来,家母所服用的这味药,没有一个月间断。” 萧宸还不到十八岁,促子药是十八年前就开始服用的,一个月也没有间断,哪怕是在怀他生他的这么长时间里也没断,这怎么可能?唯一能解释的答案就是:萧宸不是萧太太所生。 “以你的性子,我想你一定会直接去问的吧。”燕七道。 “嗯,我去问了家父。”萧宸平静地道,“他说家母的确无法生育,而他又不想纳妾,于是,便从亲戚家将我过继到了萧家。” 燕七看着他,无从推知他对此于心中的感受。过继这样的事莫说古代,便是在现代也是常见现象,然而燕七不知道这对于当事人会有怎样的影响,就算是养恩大过生恩,但不是亲生父母的话,也许终究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而我再问家父,我那生父是谁,他却不肯再言。”萧宸看着燕七,“我原以为我是他亲生骨肉,而他对你所表现出之异常,是我好奇所在,而眼下,这似乎与我已没了任何关系,我所好奇的,由你换成了我自己,我想知道我的生父生母是谁,就像燕九想知道与你有关的一切一般。” “但你却一直还在帮他查,”燕七道,“为什么不去查自己的事呢?” “也在查,有燕九帮忙。”萧宸道。 “啊,那么说你们现在已经组成了一个互助小组了?”燕七道。 “……” “你的事有进展吗?”燕七问。 “燕九说,以家父的为人,绝不会是怕我去见生父母便隐瞒不说的,哪怕他们早已不在人世。”萧宸道,“而之所以不肯说,大概只有两种原因,一是不忍说,二是不能说。不忍说,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生父母早已过世,二是他们的为人或处境极为不堪。然而若是过世,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以家父对我的了解,足以知道这对我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若是后者,那也不像,为人不堪,并不影响别人对我的看法,因为我已是家父的儿子,亦不会令我感到痛惜,因我对他们也并没有太多情感,处境不堪就更不会是,否则家父又怎么会不伸援手,又怎会怕我嫌弃生父母?是以燕九说,最大的可能就是‘不能说’。” 燕七认真听着,这“不能说”的论调实在很有些熟悉,这个世界上好像有很多事都被“不能说”了,比如……三友洞?比如寿王谋反?比如步家惨遭灭门? “过继乃收养同宗之子为后嗣,”萧宸垂下眸子,“而我查阅了萧家族谱,其上并无过继相关记载。” 第398章 新人 综武新世代。 燕七一脚迈进坐夏居的院门, 廊下杏黄纱灯笼早已亮成了一排,穿过垂花门, 小十一负着手立在院子里玉树临风地望着她笑, 一张口却是高深莫测的语气:“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个世界被秘密感染了吗?一时间好像每个人都有了一个既深又重的秘密, 相比起来, 燕七这个穿越者的秘密反而成了最不像秘密的秘密。 “啥秘密?”燕七过去蹲到小十一面前。 小十一示意她附耳,凑嘴到她耳边, 吹着奶香气,幽玄神秘,如此这般道了几句。 “……”燕七双目放空地站起身,叫立在旁边不远处的奶娘,“带这货回去换衣服, 他拉裤子里了。” 一路穿过燕小九的院子、她爹娘的院子, 回到位于第四进的自己的院子, 绿鲤鱼在廊下假寐, 待得燕七走得近了, 突然爆出一声驴叫,企图吓燕七一个后仰,奈何这位早就知道它这副尿性,眉毛都没动一根,径直推门进了屋。 “姑娘今儿回来得晚了,”煮雨烹云迎上前来,一个给燕七递巾子擦脸,一个递上家常的鞋子给她换鞋,“饭在灶上温着。泷哥儿今儿来了好几趟要找姐姐,中午还在炕上睡了一觉。有姑娘的两封信,都放在书房案子上了。”煮雨嘴快地汇报着。 燕七一行应着一行往书房走,趁着烹云去传饭的功夫先把信拆了,头一封是武玥的,这位最近迷上了和她二哥家的闺女厮混,每天都要大段大段地给燕七描述她的小侄女是如何睡觉如何吃奶和如何拉屎撒尿的,燕七觉得这位要是生在现代一定是朋友圈里的晒娃狂魔。 另一封来自元昶,浓墨重笔地痛斥燕七瞎出主意让他尝试人参枸杞王八肉馅儿的饺子,吃得他流了一天的鼻血,又说到他也可以做到用燕子飞弓七百步外取树上麻雀的鸟头了,明天准备挑战知了的虫头。 燕七把这两封信并排放到书案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这世上不会被秘密左右的人少之又少,难得的是她身边足有两个。 锦绣书院的综武成绩在燕七缺席了数场的情况下一直保持在中上游,近两年新生代的崛起令综武圈子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传统强队紫阳、麒麟、冬雷和流云的实力仍遥遥领先于大多战队之外,其他书院的队伍因着加入了新的血液和老队员的离队而有了显著的提高或下降,往年的强队成绩垫底、往年的弱队所向披靡,这都已不再是让人惊讶的事,而在锦绣所属的这一赛区,局势基本就是群雄逐鹿大乱战,你赢我,我赢他,他赢你,稍有不慎可能就从上游落到下游,稍一咬牙可能就又能从下游抢占到临时头魁的宝座。 越是这样的局势越是难打,每一轮都是必争之局,综武队的队员们压力也是十分的大,因而对于燕七本轮的回归大家都抱以十分热烈的欢迎态度,连柯无苦的一张苦脸都绽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师姐,你总算回来了,明天对阵雅峰,你可千万小心别再被弄断腿。” “……我谢你了啊。”燕七无神脸。 “明天客场对雅峰,诸位,都说说看,我们要怎么打。”土曜日全队合练开始前,武珽主持战术讨论会,武长戈在这个时候通常不先发言,而是充分发挥队员们的主观能动性。 众人一时没有人敢轻率开口,个个陷入沉思。 “先让我们的细作说说今年的雅峰队较之去年有何变化吧。”武珽点了名队员,通常充任打探对手实力的细作的都是队中的替补队员或是对综武有狂热喜爱的粉丝,自愿为本书院综武队充当细作,因为几乎所有的场次都是在同一时间开赛,所以上场比赛的队员是没有办法去别的对手的现场观战的,不能亲眼看到对手的比赛,就没有办法充分了解对手的变化,这个时候只好派一些长年替补的队员或志愿者去别的场地上观战,并做好详尽的观战笔记,拿回来后就成了最有用的资料。 细作同学尽职尽责地取了笔记出来,这位是专盯雅峰的细作,每一场雅峰的比赛他都会去看,与此同时,队中还有别的细作,每人都有自己专盯的一支队伍,而不仅仅是锦绣有这样的细作部门,其他的书院同样也有。 “雅峰比之去年,变化极大,”细作非常专业地讲解起来,“首先他们继续沿用了往年喜欢高大强壮的队员的风格,今年新入队的队员在身高和力量上更具威胁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鲁家四兄弟,今年他们全都由外省回来,转学加入了雅峰队,并且一入队便是主力。” “日——” 第300节 “娘的——” “鲁家四兄弟?!” “蛋!” 锦绣们发出一片怒嚎和哀鸣。 “这四位是?”燕七代表自己和萧宸问。 “兵部武选清吏司鲁大人家的四胞孪生儿子,此前一直在外省上学,今年才转回京中。”武珽道,“因着一胞四胎,当初生下来时个个身孱体弱,险些没能养活,于是从小习武用以强身健体,鲁大人更是四处延请武学名师为这四人教授武艺,倒也颇为见效,这四人如今不仅身高马大,更有一身横练的功夫,据说在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这四人曾徒手干死一头成了年的棕熊。” “我嘞个去,”燕七也忍不住咋舌了,一头成年棕熊啊,身高两米八,体重八百公斤,爪子尖长十五厘米,一爪子轻轻照脸乎过来直接你就只剩后脑勺了,而徒手干死如此可怕家伙的人竟还是四个未入学的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队长其实我腿伤还没好。”燕七道。 武珽直接无视她,让细作继续往下说。 “因着鲁氏四兄弟的加入,雅峰队今年自打开赛以来还未逢过败绩,”细作说至此处也不由慨叹着摇头,“而根据这四兄弟加入以后形成的风格,雅峰的阵地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精巧繁杂的机关,多以开阔简单的城廓式阵地为主,但值得注意的一处是,这些城廓式阵地的入口十分狭窄,一次只容一人通过,而往往对手方一进入城廓就会遭到雅峰的人强力攻击,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之所以采取这样的阵式,一是由于雅峰队的风格所致,”武珽接了话道,“雅峰队一直以来的风格就是硬冲硬撞正面对抗,以力服人以勇博胜,这样的风格不适用狭小的场地和复杂的机关,二是为了限制以配合见长的队伍的发挥,城廓只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直接拆散了对手的配合和接应,造成雅峰所喜欢的一对一的局面,而如果是一对一的话,雅峰的实力几乎可以跻身全京前六,就是我们遇到这样的战术也是落在下风的。” 众人闻言不由齐齐一个哆嗦,雅峰如今已不是两年前的雅峰了,三年前的雅峰曾经主客场双灭锦绣,两年前的雅峰被锦绣扳回两局,而再之后……锦绣就再也没胜过雅峰,今年他们变得更加强大,剑锋直指综武霸主紫阳战队,像锦绣这样的中上游队伍,他们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对于雅峰队的这一战术,诸位可有好的对策?”武珽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见没人吱声,便指向燕七,“小七来说说吧。” “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们只能暂时放弃一味前冲,把雅峰队员引到楚河汉界处,然后用配合打败他们。”燕七道。 “那岂不正中了雅峰的下怀?”有队员道,“雅峰就是喜欢这种没有阻挡的面对面、硬碰硬的方式啊!” “那不是正好?”接话的是燕四少爷,“面对面、硬碰硬,我们也不怕啊!” “……”只有你这个二楞子不怕吧……面对面谁能挡得住雅峰那帮人熊啊! “你们都在怕什么?!”燕四少爷叫道,“把他们引到楚河汉界,我七妹直接一招‘战力无敌五箭连珠杀敌成渣式’就可以干掉对手至少五个人,剩下的我们单靠人数就能干掉啊!”说着一把搭住站在他旁边的他七妹的肩,充满信任、哥儿俩好地在她肩窝里凿了一拳,“是不是七妹!” “吭——咔咳咳咳……”燕七抹了把嘴角的自己的唾沫星子,“四哥你也别太指望我,对方都是高手,不可能站在那儿等着我来射,到时候还是得随机应便。” 武珽笑了一声,众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过去,听得他道:“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怂字作祟,很难相信我们是曾经战胜过紫阳的队伍。明日对阵雅峰,依然保持冲势,谁若退缩,后面的比赛可以不必再上场了。下面是战术安排:皓白与我打前锋,两炮随后,五兵明日都带上箭,既然拼功夫拼不过雅峰,便尽量以远攻来多夺取对手身上的分数,两马殿后。现在开始分队练习,重点演练彼此配合,小七有一点说得不错,面对个人实力突出的对手,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打配合。” 雅峰队的主场对于每个客队来说都不啻于魔鬼主场,有人说主队风格决定主场观众的风格,这话也是有一定的道理,雅峰队的粉丝风格和他们的主队基本一致,粗野,狂放,野蛮,很多客场作战的队伍往往还未开战就先在气势上被压了一头,这其中的功臣就是雅峰队粉丝的应援。 不过对于锦绣队员来说这可怕的主场氛围倒不算什么,因为比雅峰主场更可怕的是宿敌玉树队的主场,连玉树的主场大家都能扛过来,雅峰的主场氛围也就没有那么的可怕了。 两支参赛队伍出场阵容在比赛开始前一个时辰就要报上去,其中包括主力出场阵容和替补人员名单,一旦报上去后就不允许再修改,哪怕你场上主力在开场前突然有一多半都不能上场,那也不允许再临时添人上去,规则就是规则。 仿佛在震天的野兽狂吼声中,锦绣队员们踏上了客场挑战雅峰队的战场,“干死锦绣!”“大卸八块!”“让他们吃屎喝尿去吧!”——诸如此类的呐喊辱骂声铺天盖地地向着双方队员扑压过来,对于雅峰队来说这是动力,对于锦绣队当然就是压力了。 两队照例在楚河汉界处听裁判宣读比赛规则——事实上哪怕站在第一位的双方队长也难以听清裁判嘴里都说了什么,场边观众的喧嚣声实在是太大了,并且双方也没有什么闲心去管裁判的例行公事,都只顾着由头盔露出眼睛之处互相瞪视对方,企图用挑衅扰乱队手的情绪。 燕七在对手的队伍里找了找那鲁氏四胞胎,四个人在队里是兵担当,站在队尾,个头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那胳膊能抵得上燕七的腿,然而这四人虽看上去既高又壮,周身却是一派精干灵活的气度,这从小到大苦练功夫可不是白练的,沉重笨拙、尾大不掉这样的壮汉常有的毛病还是不要指望会出现在这四个人的身上了。 身形一模一样的四胞胎笔直地立在那里,就像一堵坚实的铜墙,不言不动便能给人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远比那些作野兽般嚎叫的观众所带来的要强得多。 锦绣队员们默默跟着队长回到自己的阵地,听着他们的队长做着赛前动员,事实上队长嘴里都说了什么,大家也都没能听进耳去,固然队伍曾经战胜过紫阳队,那也不过是投机取巧勉强过关罢了,至少紫阳队是靠力量与技术相结合称霸的,可眼前这支雅峰队……天知道他们野性勃发时会不会把对手肋骨打断啊?! 脑中一片空白的众人喊完“锦绣必胜”后就机械般地准备往阵地外面冲了,燕七刚把箭抽出来,肩膀就被武珽搭住了,听他在耳边道:“这场你要多担着点了,小七,这帮家伙们都已经吓住了,指望不上,你和萧宸尽量多替那几个兵分担着些,有没有问题?” “虽不敢说完全没问题,不过我会尽力的,放心。”燕七道。 武珽笑着拍拍她,头盔上露出的双眼里却是别有深意,冲出阵地前和她道了一句:“你尽管上,有人替你兜着。” 第399章 层次 综武与沙场,湖泊与沧海。…… 冲出阵地, 狂吼声由四周的观众席上袭卷直下,连地皮上的尘沙都似乎被掀了起来, 仲夏略显燥热的风让人心情更为浮躁, 几个锦绣兵恨不能举起金刚伞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在伞下。他们的队长和副队长夫夫仍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再之后是两个炮, 两个马没有着急, 小跑着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我已经做好被打骨折的准备了。”兵甲边跑边悲观地道。 “我跟你说,不是我吓唬你, 前一阵子马大人家请宴,鲁家四兄弟也去了,后来一帮子人在那儿喝酒打赌,我他娘的亲眼看见那哥儿四个中的一个轻轻松松地就把一根生铁棍给掰弯了!”兵乙咂着嘴摇着头,“你想, 这要是人大腿落他手里, 嘎叭一声儿……” “——别他娘的说了!我尿都快吓出来了!”兵甲手一哆嗦金刚伞险些掉了。 “真的哎!我在兰亭队有个熟人, 上一场他们跟雅峰打, 说队里的车碰上了鲁氏四兄弟中的一个, 一拳就给怼得吐了血,现在还在床上趴着下不来地呢!”兵丙语气发寒地道。 “我日我日我日——这特娘的到底是人还是兽啊!”几个兵倒吸冷气。 “哥儿几个自求多福吧。”兵丁忧郁地道,“这场比赛结束时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谁才能好生生地走下场去,谁又将是被担架抬下去的那个……” “闭嘴!” “快滚!” “少说丧气话!” 战战兢兢地,队伍很快冲到了雅峰的阵地前,四个兵有志一同地放慢了速度,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的队长副队长以大无畏的精神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接着是大无畏的柯无苦,再接着是全队最爷们儿的燕安安,这位临进城门前还转回头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勇敢点啊,我在里头等你们!” ……勇敢点……是说说就行的事吗?!四兵现在只想跪下来害怕得抱头痛哭,耳里听见又有人说了一声:“走。”抬眼一看是萧宸,萧宸现在是队里的兵担当,似乎不好意思甩开他们几个先行进入,于是就在旁边耿直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全是“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 “走走走!” “拼了拼了!” “紫阳队我们都干趴下了,还能怕他们!” “说不准他们块头太大冲着冲着就把自己腿压断了呢!” 四兵相互打着气,跟着萧宸进入了雅峰队的阵地。 “加把劲儿!勇敢点!”燕四少爷在后头挥拳,他和另一马要守在城门外,防止被雅峰队的趁虚而出。 雅峰队的阵地正如细作提供的资料中一样,是由一个一个大小城廓构成的,虽然新的规则规定了同一种阵地不能重复使用三次,但只要将城廓的布局方式变一变就不算是“同一种阵地”了,大同小异也不违反规则。 每一个城廓之间都是横纵交错的宽敞的甬道,但握有帅印的雅峰帅肯定不会停留在这样的甬道之上,必然是在哪一个城廓里,于是他们的对手要想取得胜利就只能被迫进入这一个个的城廓中寻找,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次就能找到雅峰帅,运气不好的话,在城廓里遇到雅峰队其他的队员,那就只好硬拼到底了。 锦绣四兵挨挨挤挤地跟在萧宸身后,单兵作战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是雅峰的对手,而且赛前的战术布置,武珽也要求他们四个尽量不要分散,四个人打一个或许还能有些胜算。 四兵握紧手中金刚伞,跟着萧宸鱼贯进入一个城廓大门,正瞅见燕安安同志把个雅峰马瞬杀在当场,这效率也是神了,转过头来还冲他们伸手比出了两根手指,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这个城廓里只有一个雅峰马,燕七跟着兵们跑出来寻找下一目标。 “不如往深处去,雅峰帅兴许就躲在最里面的城廓。”兵甲提议。几个人怕归怕,但一旦真正到了赛场上,终究是胜负心占据了上峰。 “万一他们反其道而行呢?搞不准就在最大最明显的城廓里。”兵乙提出异议。 “我觉得是在最小的最偏僻的城廓里。”兵丙道。 “远逸你说呢?”兵丁问萧宸。 萧宸:“我……” 燕七:“听你的,我们往深处去吧!” 萧宸:“……” 一伙人声势浩大地往深处去,左拐右绕兜兜转转,在观众席上铺天盖地的嘘声中泰然自若地结伴前行。 就这样一直在甬道上走下去吧,兵们心想,走到天荒地老,永远不会遇到雅峰的人熊们,多好!人熊们这会子想必还傻傻地在城廓中枯守着呢吧!哼哼哼,等着去吧!真把我们当守株待兔里的兔子等了吗?!嘿嘿,我们可没有那么——卧槽!那是什么?!那那那—— 拐过一道城墙,出现在甬道另一端的是雅峰队四兵两车两相! “轰——”地一声,场边观众的喧嚣声在此刻达到顶点,磅礴的声浪掀得地动山摇,锦绣兵的大脑在此刻“嗡”地一片空白,一个“跑”字尚未出口,便见嗖嗖两道乌光已呈流星之势由自家的炮担当和兵担当手中飚出,直取对方冲在最前的两车,那两车一个疾闪一个挥刀,竟是双双避过了心口五分区,使得两箭只射中躯干,各失一分,并且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两车的速度,依旧以最快的速度野牛一般向着这厢冲来! “——跑!”锦绣兵吼了一嗓子——己方六人拼对方八人?!开玩笑!四个人齐刷刷地掉头就跑,而萧宸和燕七的箭却并没有停下,且退且发,利箭如疾喷的水柱般连成串地射向那两个悍车,这么一比却是分出了高低——燕七的箭比萧宸的箭更快更准!从锦绣兵吼出“跑”字到齐齐转身迈出第一步的功夫,燕七已是连发五箭,箭箭中的,任是雅峰车挡避得再快也快不过燕七的手,一箭一分,如同扒衣服般瞬间就将雅峰车身上的分扒了个精光,而最后一箭是奔着萧宸的目标去的——燕七的速度足比萧宸快了一箭,他的第五箭尚未射出,燕七的第五箭已然射到,不到三秒钟的功夫,两名雅峰车已是被风卷残云,当场变成了两具“枯尸”! “轰——” “哗——” 场边的观众彻底癫狂了,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惊叹于锦绣炮和锦绣兵怪物般的发挥还是该更加卖力地辱骂他们给他们制造更大的压力——一番连自己都不知道代表了什么意义的狂吼过后,观众们重新找回了理智,群情激昂地冲着那两名已阵亡的雅峰车怒吼:“死什么死!冲上去继续干!干死锦绣!杀掉那个炮!杀掉那个卒!” 理智一点啊你们!锦绣兵们边暗骂边撒丫子狂逃——这一点他们经验十足,对阵紫阳队不就是这么干的?实力不济就靠逃跑多争取些时间,等着他们最信赖的队长前来救他们,在此之前大家要做的就是尽量逃得时间更长些,尽量保存革命的火种。 而燕七和萧宸也没有恋战,箭法再强,在这样没有遮挡之处的笔直甬道上二对六也是胜算不大——尤其对方那四个兵——鲁氏四兄弟还都有一身强悍的横练功夫,手里更是一人一块大盾牌挡着专为了克制锦绣的炮,硬碰硬实是下下策,于是在射杀对方两车之后两人立刻抽身,拔脚就跑。 “咱们分头跑,”燕七边跑边和萧宸道,“分散一下他们的火力,然后找机会解决一个是一个。” “好。”萧宸看了她一眼,“你小心。” “必须的。”燕七也怕被人熊逮着揍骨折啊。 两人跑至一处岔路,立刻一左一右分头而行。燕七放开步子飞奔,边跑边寻找武珽或是孔回桥的身影,雅峰大部分主力都在刚才遇到了,那么城廓里的人相对就少,武珽和孔回桥如果没有遇到雅峰剩下的人的话,此时应该也还在进出各个城廓搜寻雅峰帅,只要遇到二人中的一个她就可以配合着反守为攻。 然而不等燕七找到武珽和孔回桥,身后的脚步声却已是越来越近,抽空回了回头,燕七就瞅见鲁氏四兄弟齐刷刷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wtf?!她有这么拉仇恨吗?!你们只是四胞胎不是连体婴好嘛!认真点打比赛啊不要这样形影不离秀手足情好嘛! 燕七举弓想来个回头射,无奈她只要一回头那哥儿四个就用盾牌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雅峰的盾是特制的,既大又宽,能把他们人熊似的身形全部遮挡起来,且盾牌在眼睛的位置还会开一道缝,便于举盾的人从缝中观察前方的形势,燕七本想把箭从这缝中射过去,但仔细一看这缝里还衔接了铁丝网,正是为了防止对手拿这缝作文章的,想得还真是周全。 鲁氏四兄弟跑得很快,身高腿长步子大,加上又练过功夫,那跑起来已经不像是跑了,跟飞也差不了多少,距离燕七也是越来越近,燕七在拐弯处一记疾转,原计划着一拐过来便蹬墙跳起,由高处射击追上来的四兄弟,这么做虽然有可能击中其一,但最终怕也难逃被击杀的命运,不过也总比被追上以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遭活活打死得好,谁知才一转过来就觉眼前一花,燕七反应迅疾地向着旁边一偏身,待定睛看时才见是本队的一个兵,从另一条路狂奔至此,险些和她撞个满怀,结果她躲开了,这兵却没来得及刹住脚,一气儿冲出来向着燕七的来路拐过去,不到须臾便听到一声痛呼,紧接着全场观众就是一阵疯狂欢呼。 燕七没有多留,有这位伟大的兵队友挡了对方一挡,她又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时间继续往前跑,心中却在奇怪这几个兵是怎么给跑散的,不是说好了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吗? 一念未毕,便见前面转弯处转过来锦绣的另外两个兵,跑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瞅见燕七迎面过来,拼命冲她摆手:“别往这儿跑!别往这儿跑!有敌情!有敌情!已经死了一个了!赶紧调头!” 怪不得只剩了俩人,另一个原来也早牺牲了,燕七边搭箭边冲这哥儿俩道:“还是你俩调头吧,我后头追着四个!” “——!”俩兵一个急刹车双脚在地面滑出了一截才停下,金刚伞一撑转头就往回跑,“他娘的跟刚才那个拼了!” “……”这个时候还顾得上拈轻怕重……燕七跟在这俩身后飞奔,奔过拐弯处,见一名雅峰炮正将手中箭向着这厢射出,锦绣二兵噌地向着地上一蹲,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藏在伞后,正把后头的燕七给亮了出来,燕七的箭出得也不慢,两支箭在半空交错而过,“噗噗”两声,燕七的肩窝正中一箭,整个身子被这股大力带得腾腾腾向后连退六七步,而对面的雅峰炮却是心口中箭,当场阵亡! 由于被雅峰炮这么一阻,身后的鲁氏四兄弟已然追到了近前,冲在最前头的一个离燕七最近,手中巨盾扬起,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由上至下地向着燕七重重砸了下来,燕七眼疾身快就地一滚,堪堪将这一击避过,翻身的过程中抽箭在手,起身搭箭便射,听得“当”地一声响,那四兄弟之一竟是动作异常迅速地用盾将自己一挡,使得燕七的这一突然袭击生生地落了个空! “拼了——”锦绣两兵抡起金刚伞勇敢地冲上前去,“燕小七你先走,我们顶——” 一句话还没说完,两人已是被鲁氏兄弟中的两个分别薅住了金刚伞,连伞带人提到近前,瓮大的拳头抡起来——后面的情形燕七已经不忍再看,撒腿就跑,锦绣的烈士们用牺牲换来的血肉之路她说什么也要再挣扎着跑两步,可惜鲁氏兄弟的另两名始终就未停下过脚步,几乎就落在燕七的三四步开外紧追不舍,而七八步之后,燕七身后又已成了四名雅峰兵,一堵肉墙似地轰隆隆向着她碾压过来! “杀——”观众们群情沸腾,纷纷站起身挥舞着拳头给他们的四名雅峰兵呐喊助威——杀!杀了那个锦绣炮!那锦绣炮已经杀掉我们好几个人了,必须要杀掉!要狠狠地杀! 燕七一个人稳稳拉住了全场观众的仇恨,她还没有放弃,她还在坚持着寻找时机,耳里的脚步声更近了,四步,三步,两步,前面又是一处转弯,预备,转弯——起跳——蹬墙——翻……哎? 翻在半空中的时候却突然被一根胳膊拦腰箍住,带着她又向上拔高了丈余,紧接着人就被抛了出去,耳边听得一声沉喝:“落稳!” 一股绵劲的力道托着她向前飞出了数米后才消失,她从半空落下来,轻巧地做了个落地缓冲,连翻两记前滚翻后站起身,回头看时正见一柄方天画戟在空中抡出一道光弧,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和几乎要劈裂虚空的力量由上向下劈了开去,鲁氏四兄弟冲在最前的那个举起盾牌拦挡,便听得“当”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那一米八五以上的大块头竟然撑着他手中的巨盾被劈得向后一连踉跄了六七步,若不是身后他的兄弟托了他一把,只怕他还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哗——”全场观众再一次癫狂了——那个替补上场的锦绣兵是谁?!一上场便以惊人的速度从锦绣的阵地里冲出直接奔了雅峰的阵地,一和雅峰队员照面竟然就以一招劈得鲁家兄弟仿如纸片人做的一般!他是谁?!锦绣几时有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兵担当?!等等——他用的武器是方天画戟?!隐约记得两三年前锦绣队中有一个强力车用的就是方天画戟,后来那个车就不见了,这会子……莫非就是他?!原来的那个锦绣车又回来了?! 场边观众瞠目结舌的功夫,场中却早已是风云突变,鲁氏四兄弟一手执盾一手持各自兵器将替补上场的锦绣兵团团围住,四兄弟同胎孪生,心灵相同,齐齐出手,互补互长,毫无破绽,那重量级的武器挥起来劈过去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仿佛一挥一扬间便能捣毁一堵墙砸陷一片地,四般兵器将锦绣兵所有的退路封死,只一招间便能将他绞杀个粉身碎骨! 却见那锦绣兵竟是不急不惧,手中方天画戟再次抡将起来,疾风中仿佛有铁马金戈之声,光影里似是具黄沙浴血之色,霎时间一股气吞山河之气磅礴而出,如海啸飓风狂卷而来,偌大的综武场在这气场面前突然间小得微不足道,激烈的综武对战一时里竟似成了儿童之戏——这气场,这风格,这境界,完全——完全就不在一个层次! “当当当当”一连串金属交击声响,锦绣兵以一杆战戟接连震开鲁氏四兄弟手中的重武,“砰砰砰砰”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兵器到肉声,从小练就一身硬功夫的四兄弟竟是连抵挡的动作都未及做出,已是被人一气呵成地四记连击重重以戟拍在胸口——要问这四记连击有多重——四个身强体壮个头高的大块头竟是开花般地从原地被撞飞了出去! 双方从照面到交手,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待鲁氏四兄弟由空中落下,附近裁判手中的旗子已是高高举起:“雅峰兵——四名——阵亡!” “哗啊——”全场观众震惊得张大着嘴久久不能明白刚才那短短的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裁判手中高高举起的小旗分明地告诉了他们——那个锦绣兵,只用了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干掉了雅峰的四个兵,干掉了雅峰最强的战力,干掉了令无数队伍在雅峰面前竞折腰的功臣——鲁氏四兄弟! 第301节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 怪不得武珽那货出发前笑得那么鸡贼,燕七心道,也不知道是几时把面前这位放进替补名单的,面前这位倒是更能沉得住气,复学的事信里头竟是只字未提。 面前这位穿着新亮的甲衣——旧有的甲衣早便小得不能再穿,手中的战戟也换做了综武比赛规定的圆头尖、未开刃的特制戟,即便如此,握在他的手上也带着一股子峥嵘与锋锐之气,由沙场归来重回赛场,就仿似沧海之于湖泊、巨鲸之于鲫鲤,已经和这些青涩的学子们不属一个世界了。 这位长戟一摆拢于身后,转过头来看向她,即便罩了头盔也似乎能看到那绽开的笑里露出的一口白牙,没有多言,只道:“我们上。” 第400章 伤疤 此生无悔入骁骑。 燕七迈开步子跑起来, 跑到元昶身边时他才跟着迈步,与她并肩而行。 燕七有了能“兜着的”, 立刻气足胆壮起来, 带着元昶就奔了方才遇到雅峰相的地方,然而跑到时却见两个粗壮的雅峰相都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旁边站着才刚打完收工的萧宸。 “干得不错!”先说话的竟然是元昶, 燕七琢磨他大概不知道自个儿夸的是“姓陈的”。 萧宸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方天画戟上, 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目光又落到他只露着一双眼睛的头盔上。 此地不宜久留,燕七果断心道。 “我们三个分头行动吧。”她说。 “好。”元昶竟然答应了,今天的他格外慈祥。 萧宸也没有什么异议,三个人各取一路, 立刻飞奔了出去。 现在已知雅峰阵亡了的是两车一马一炮四兵两相, 剩下的基本已不成气候, 找到雅峰帅夺取帅印便是当务之急, 还有哪些城廓没有找过呢?今天雅峰队的战术说来也算有点变化了, 往常他们都守在城廓里,今天却都跑到了外面来,不会连雅峰帅也正在外面乱跑着呢吧? 燕七一边琢磨一边迅速地在城廓间的甬路上飞奔,左一转右一拐,再拐再转再……嗯?“什么情况?”问忽然从身边多出来并再度和她并肩奔跑的元昶。 “碰巧遇上了。”元昶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么巧啊。”燕七说。 “是啊,真巧。”他说。 “……”你刚才明明跑向的是相反方向好吗,这特么是得多巧啊能在这儿遇上。 结果两人没跑多远就听见终场锣响,齐齐向着场边望,见随风扬起的正是锦绣的大旗,料想是武珽孔回桥他们率先找到了雅峰帅。 “回归第一战感觉如何?”往楚河汉界处走的时候燕七采访元昶。 元昶将手中的战戟随手舞出个花儿:“很好。” “咦?还以为你上惯了沙场,这种程度的交战已经无法让你兴奋起来了呢。”燕七道。 元昶没吱声,兴不兴奋的,她这个笨小胖又怎么能知道呢,只有老天才清楚,刚才与她在场中相见的第一面,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所以你这算是正式复学了吗?”燕七问。 “嗯。” “还从二学年读起吗?”燕七不怕死地问。 “……别撩嫌啊燕小胖。” 撩嫌这词儿还是跟她学的。 你才留级留三年! 至楚河汉界处,萧宸已是先一步到了,见燕七和元昶一起回来,不由抿了抿唇。 痛快地答应了兵分三路,是为了要把他甩开吧。 他认出了他。 甚至在摘下头盔后还冲他呲牙一笑。 这一笑的意思,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了。 “兄弟,好力气!”对战双方相互致礼完毕,鲁氏四兄弟走上前来与元昶打招呼,四个人连说话都是异口同声。 “好说。”元昶不甚在意地道。 “兄弟几时有空,咱们再切磋切磋。”四兄弟男声小合唱般地齐刷刷下着战书。 “我几时都有空,时间地点比什么,你们随便定,定好了去锦绣青竹班通知我就是。”元昶道。 “痛快!”四兄弟道,“敢问兄弟高姓大名?” “元天初。” 待鲁家合唱团转身离去,锦绣兵中的一个肿着一张脸拿胳膊肘拐了一下元昶:“咋还不报大名呢?” “怕他们吓着。”元昶勾起唇角。官府布告栏杀敌的大红榜到现在还贴着呢,头一个可就是他元昶的大名。 “少他娘的臭屁!”锦绣兵给了他肩窝一拳,“跟你说啊,回归第一战,全场最佳,你今儿不请客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我告诉你!” “就是就是!” “请客请客!” 队友们围上来,其中几个鼻青脸肿嘴歪眼斜外加一瘸一拐地叫着,那样子甭提有多惨烈。 “当然要请,说吧,你们想去哪儿?”元昶笑着问,眼角睨着燕七。 “悦然居!” “逸兴阁!” “白云楼!” “留仙馆!” 在众人纷纷提议的地点里,元昶选择了逸兴阁,燕七本不欲跟这帮粗细爷们儿们掺和,奈何燕四少爷和几个爱热闹的队友一力挽留她,也就不推辞了,顺便还叫上了全队的人,包括替补们和阵地设计负责人崔晞,武长戈却没给这个面儿,回到备战馆做完赛后总结就走了。 锦绣的一大帮人换过衣衫骑上马,热热闹闹地由雅峰书院出来直奔逸兴阁,崔晞乘的是马车,速度略慢些,燕七就一并放慢速度跟在车旁,从车窗口问进去:“你还真要跟着去啊?他们可是要喝酒的。” “想来不会有人来灌我,倒是你要小心了。”崔晞笑道。 “他们怎么可能会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呢。”燕七摇头道。 “七爷你别闹!甭想扮女人犯怂啊!”前头传来谁一声喊。 “……耳朵是有多尖。”燕七双目无神看着前方。 逸兴阁设于湖上,由巨型画舫改造而来,却也不往湖中去,只在靠岸处泊着,众人将马拴在岸上,有逸兴阁专门的人看守,登上甲板,大门两边对联便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逸兴”二字也是取于此诗。 众人来得还算早,舫中客人不太多,选了二楼的雅间,足占了四张大圆桌。甫一落座,元昶就挑着眉问孔回桥:“你怎么跑锦绣来了?” “转。”孔回桥没精打采,被武珽那混蛋坑到锦绣来的事哪怕到了现在想起来仍然让他觉得蛋疼。 “转学?”元昶纳闷,“玉树的人没废了你?”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人没废,马已经废了好几匹了知道吗!放学回家的路上到现在还经常能看到树上墙上贴着批判他叛校的大字报呢! “你怎么也进队了?”元昶又问燕四少爷,离开了近三年,综武队中的变化还真是大。 “我击鞠击得好啊!”燕四少爷理直气壮地道。 “……?”元昶黑人问号脸地看向武珽,武珽笑着放下手中茶盅,道:“如你所见,现在队内各位置的变化很大,我和皓白是车担当,惊波和子谦是马担当,小七的炮没有变,无苦是去年起担任炮的,远逸现在是兵,这些位置我看你应该是都可以胜任,那么你自己想要打哪个位置呢?” “既然我哪个位置都能打,我看就不必固定于其中的某一个了,”元昶道,“不同的对手有不同的作战风格,我可以做一个自由人,根据对手的不同自由调整位置,你看如何?” 武珽眸光一动,笑道:“下一场我们的对手是兰亭,依你看,你来打哪个位置合适?” 元昶道:“兰亭队最大的特长就是跑动,全队上下不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超乎寻常的强,比赛时每每会将对手的队伍撕裂拉开,化整为零,而后利用自身优秀的速度和耐力与对手周旋,直至耗尽对手的力气,最后再逐一击破。这种情况下,若我们不去追击,很可能就会令对手冲入我方阵地,给我方的将帅造成麻烦,若是追击,那就正中了对手的下怀。因而依我来看,下一场对兰亭,弓箭手将起到决定作用,兰亭的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箭速,所以他们的阵地多以掩体居多,正可用来躲避弓箭。因此,下一场我建议队长你弃掉车的位置,改做兵担当,因为兵的武器没有限制,你既可携弓又可带剑,我也同样做兵,以及萧宸,我们都除了自身武器之外另配上弓箭,如此一来队中便有了至少六名对箭比较拿手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牵制兰亭的跑动战术。” 武珽看了他半晌,笑着伸手拍在他肩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调换角色位置这种战术,还是两年前对阵紫阳的时候他想出来的,后来这种战术就在其他队中风靡了起来,可那个时候元昶早就已经参军走了,并没有人告诉过他,不成想如今他竟也想出了这样的战术,可见当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唯武至上的熊小子了。 元昶挥开他的手,没有接话。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刮目相看”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 “哎,天初,快跟我们讲讲你上战场的事!”有人也想起了这回事,连忙叫道,众人纷纷附和。 “没啥好说的。”元昶道。 “少来!快说说你怎么搞到乌犁王的人头的!我就想听这个!”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快说快说!” “好吧,既然你们要听。”元昶抵不过众意,撸起袖子先把侍者递过来的酒坛子接了,露出来的两截结实的手臂上遍布着七八条深深浅浅的伤疤。 “我日——你这个可以啊!”众男生羡慕地盯着元昶的胳膊——这可是荣耀啊!简直酷到没朋友! “可以?”元昶指着其中最深的一条疤,“这一刀险没断了我的手。”又指着另一条,“这一刀是替战友挡的,还有这一刀,它的主人是个十二岁的蛮子,十二岁就上了战场来杀我们汉人。” “直娘贼!蛮子他娘的从小就坏!”众人骂。 “这一刀呢?”继续研究元昶的疤。 “这是某次夜战落下的,我军百里急行军,直入蛮子营盘,杀敌八千,自损三十六。” “这里呢?这伤口有些古怪。” “这是箭伤,蛮子有一种箭带着放血槽,一旦刺进肉里,血就顺着这槽不断往下流,拔还拔不出来,就这么一直放血。” “日他娘的蛮子!” “这处伤呢?” “这是一次伏击战中受的伤,当时雪积了足有三尺厚,我们埋伏在雪地里,为了不使蛮子发现,一动也不敢动,由于不知蛮子的军队几时经过埋伏处,以及是否有探子,我们从凌晨就埋伏在那里,一直在雪中趴了一整个白天外加大半宿,有些身体弱的兵士直接就被冻死在了雪里,还有些冻瘫了,双腿再也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生不如死。 “脖子上的疤是一次以少打多的遭遇战中留下的,我所在的骁骑营只有三千人,在野外遭遇蛮子两万大军,当时大家都已抱了必死之心,没有一个人想要逃,只想着死前多拉几个蛮子垫背,还开玩笑说,一会儿去奈何桥头集合,看谁后头跟着的蛮子多,杀蛮子杀得最多的来世转成爷爷,杀得最少的来世转成孙子。 “与我结组配合杀敌的弟兄一直在变。 “他们每一个人死时的情形都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亲手杀死过十三个弟兄。 “我们约好了,要死也不能死在蛮子手上,死在自己弟兄的手上才是这戎马生涯最完美的结局。 “要说我最不喜欢干的事,就是战后清理战场,因为根本分不清哪条肠子是自己弟兄的,哪块肝是蛮子的。 “做过最多的梦就是和死去的弟兄一起喝酒吃肉谈笑,然后上场杀敌,最后他们在梦里又死了一遍两遍十遍百遍,接着人从号角声中被惊醒,爬起身,提起兵器就冲出去迎战来敌,打着打着周围的弟兄全都被砍得血肉横飞,心中一惊,眼一睁,又醒了过来。 “杀乌犁王,不怎么复杂,我举戟,他招架,然后他没架住,我砍下了他的脑袋。 “如果问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参军,去塞北,做了一名骁骑兵。” 第302节 第401章 兵术 元昶的用兵之术。 战场上的故事总是充斥着血汗泪水与悲壮, 几个一年级的小队员甚至悄悄地红了眼睛,高年级的大男生们亦不由跟着元昶的讲述时而凝重, 时而愤怒, 时而唏嘘,时而激昂。战场, 永远是热血儿郎最向往的地方, 只因那是一腔抱负得所偿的荣耀之地,可今日所听到的这些故事, 让从小做着沙场梦的少年们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十多年的执着忽然产生了动摇——比起荣誉加身,比起自证价值,他们宁可不要战争,他们宁可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一生只为衣食住行碌碌奔忙。 桌上的酒下得很快, 元昶口中未加任何修饰的故事反而更易令人身临其境, 故事里的人吃肉喝酒, 大家便也吃肉喝酒, 故事里的人举刀杀敌, 大家便也肌肉贲张满身杀气,情绪跟着一起一落,一敛一扬,不觉间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正佳。 逸兴阁的客流这个时候才正到波峰,又赶着是日曜日,整条画舫瞬间就已爆满,饶是如此还有客在不断进门,有不少人只能等在外面的甲板上,待里头有客吃完了才好再放进一批人去。 越是忙的时候就越有人来添乱,掌柜的正应付客人应付得满头大汗,便见着一位满身穿得金光灿烂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迈进门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伙五大三粗貌似他的家下的人,进门便叫:“给我家爷赶紧收拾个雅间儿出来!” 掌柜的一行擦汗一行陪笑:“爷,楼上雅间儿已经满了,要不您先……” “满了?!”粗壮的家下牛眼一瞪,“让他们腾出来!我家爷今儿就要在这儿吃饭!” 掌柜的一听就头大,有钱有势了不起啊?!……是啊,就是了不起……唉,有钱是大爷,有势是祖宗。愈发作小伏低地陪笑说好话,奈何祖宗根本不理,直接带着人就往二层雅间区走,扇子一合,指着其中一间,惜字如金,只用眼神说话。 “我家爷次次来都是这一间,你赶紧让里头的人离开这儿!”下人立刻冲着掌柜喝道。 “这这这——”掌柜的快要急哭了,还待再拦,却早被那公子哥儿一脚踹开,身边家下见壮立时一涌而上,直接撞开那门就硬闯了进去。 这雅间里的客人倒是不少,足足占了四大桌,满桌酒菜吃喝正酣,见门被撞开不由齐齐停下来向着这厢看,每个人的脸上不明所以地带着澎湃的杀气,直让冲进来的这伙人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怎么回事? 双方定定地互相盯视了片刻,壮丁们有点发虚:这伙小子明明年纪不大,怎么这股子杀气倒像是才刚在战场上杀了千儿八百的蛮子似的?!难道踏马的是塞北军的儿童团长大啦?! 一伙人不敢冒然行事,不由转头去瞅自家主子,等着他示下。 这位公子爷之所以这么横,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家里财大气粗不说,关键家里的亲戚还是当朝某国公……所以他不认识别人也认识元昶,定睛看时正瞅见元昶在那当间儿坐着,一手正端着酒碗,另一手指间夹着根鸡骨头,手肘支在桌上,歪着头淡淡地看着他,这一对上目光,公子爷的俩腿就是一软。 当今最得皇上宠的小国舅爷啊!小时候大闹天宫就得宠,如今杀敌载誉归来就更被上头宠上天了,谁惹得起啊?!谁敢惹啊?! 公子爷脑门上溢出汗来,正拼命想着借口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就见那小国舅爷指尖微动,用夹着的鸡骨头冲着他挑了一挑,翻译成人话就是:“滚。” 公子爷如逢大赦,借口也顾不得想了,抓起自个儿的衣摆调屁股就跑——生怕踩着衣服摔在屋里跑不出去,后头的家下一看主子扔下他们自个儿蹿了,哪儿还敢再多留,也一窝蜂地挤了出去,剩下在壮汉中凌乱的掌柜缓了半天神儿——什么情况啊这是?那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结果看见杀气腾腾的这伙人,然后那伙人就被吓跑了……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将这雅间门关上了。 “……刚那伙人要干啥?”青肿着眼圈的锦绣兵甲纳闷儿地问。 “谁知道。”大家说,“继续讲继续讲!”催元昶。 元昶把鸡骨头扔在桌上,喝了口碗中酒,道:“之后我们便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将蛮子的主力引去了东边……” 一伙人吃喝说笑到华灯初上,而后由逸兴阁出来,却仍未尽兴,于是拎上几坛酒,租了几条船,直接放飞自我游起夜湖来。 崔晞却不好在外久待,乘了车先行回去,燕七原也想回,却见燕四少爷已是喝了个七分醉,又不肯过早回家,只得也跟着留下来,免得这位回家的时候连路都不认得。 一帮带着醉意的大小伙子们到了船上就彻底嗨了,被故事激起的一腔豪情无处发泄,就全都挥洒在了这几条可怜的船上,嚷嚷着要比划船,以湖中的月亮为终点,最后到达的要罚酒,然后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奋力划桨争先恐后起来。 燕七已经放弃了跟一群醉鬼讲“月亮走,你也走”的道理,坐在船尾享受仲夏夜的湖风月色,任这伙醉鬼把船在湖上划出各种风骚诡异的s型轨迹。 醉鬼们划了好久始终也追不上湖面的月亮,有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弟兄们!冲啊!干死蛮子!保家卫国!” “冲——” “干死蛮子——” “保家卫国——” “杀杀杀——” 湖面上爆发出荡气回肠的呐喊,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单方面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战争结束时,我军零折损大胜,众人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却也无比欣慰地相视而笑,夜风掠湖而来,吹起发丝袍角,一襟豪情,满腔热血,终于得了个圆满。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不知谁起了个头,扯着破锣嗓唱起歌儿来,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细听之下五音全的没几个,调子跑得也是各辟蹊径,然而却是个个乐在其中,全情投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月光万顷落湖面,湖波又将这月光揉碎了扬起来,映进少年人清澄单纯的眼睛里,青春的美好就全在这儿了。 元昶竖着耳朵,从这一大团听着乱七八糟、实则咬字又很整齐的声音里找出了一道清舒又动听的嗓音,不由转回头去看它的主人,见比月光还动人的脸上沉静安然,漆黑的眸子此刻亮如点星。 元昶咧嘴笑了起来,转回头,突然粗着嗓子强力插入这团歌声,豪犷的声音登时随着湖波一圈圈一沦沦地震荡了开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众人被这豪放感染,竞相调高了嗓门,爆炸式的歌声轰然扩散,吼着吼着竟听见远远的湖岸上有着一伙人也在高唱着呼应,举目望过去,似也是一群喝嗨了的年轻人,正坐在岸边脱了鞋袜泡脚戏水,还有人扬手冲着这厢挥动,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人无一认得,而这也并不妨碍两拨醉鬼隔湖撩骚飙歌,转眼已经从《满江红》飚到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直到两拨人都飚不动了,岸上的人渐渐散去,湖面的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把船往回划,七扭八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岸上,醉醺醺地找到各自的马就要回家,武珽、元昶、萧宸和燕七是一伙人里最清醒的几个,武珽自律性极强,喝到恰恰好就不再喝了,元昶却是和骁骑营的大兵们混出了海量,萧宸属于说不喝就不喝型,别人再灌也灌不到他,燕七跟着大家喝了几杯,后面再有人想灌她,全都被元昶挡下了。 武珽便安排着将顺路的人分好组,挑出个略清醒的让把这些人安全送到家——就算是综武出身,也毕竟个个都是官家少爷,安全问题可是重中之重。 于是萧宸负责送一组回家,武珽自个儿负责送一组,另还有其他两组都安排好了人,剩下的就是元昶、燕七、燕四少爷、柯无苦和两个锦绣兵——连孔回桥都已经醉成了一只软趴趴的兔斯基。武珽便问这几个:“你们几个顺路吧?” “顺路。”元昶道。 “那正好……”武珽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毛扬了扬,看着元昶意有所指地笑了。 怪不得这小子要选逸兴阁,只有从逸兴阁回家,他和燕小七才会顺路。 士别三日啊……这不动声色的心机连他武珽都没能及时看破。 “那就这样吧,”武珽笑着上马,“这几个就交给你了,别借酒生事啊。”故意把“生事”二字加了个重音。 “少操那闲心。”元昶上马,同着燕七他们几个取道回家。 燕四少爷和柯无苦他们已经是酩酊大醉,方才又吼了半天,这会子早就疲累得昏昏欲睡,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半梦半醒,燕七和元昶不得不把这几位的马用绳连在一起,然后一个在最前领路,一个在最后盯着,挨个儿把人送回家。 送到最后就剩下了燕七、燕四少爷和元昶,燕四少爷已经伏在马背上睡着了,元昶便牵着他的缰绳,燕七则在燕四少爷的另一边,三骑并肩而行,夜风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幽幽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街两畔青纱灯笼的掩映下愈发清恬沁人。 “身上的伤没落下疤吧?”元昶目不旁视地问燕七。 “没有,皇上给的都是好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燕七道。 “你的内功练得怎么样了?”元昶听燕七说过这事。 “天天坚持着练呢,只不过诚如我爹所说,内功比硬功夫要难练得多,可能数个月过去也看不到什么长进。”燕七道。 “确实如此,而且你这个年纪才开始练,已经有些晚了,等练成的时候估计得到三四十岁了。”元昶道。 “……你是专门为了打击我的吗请问?”燕七无语。 “实话实说而已,免得你过于乐观。”元昶咧嘴笑了一下,“不过慢也不要紧,就算不为了和人干架,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少得病少受罪。” “说得是,不过真的这么管用吗?你练了内功之后有没有得过病?”燕七问。 “得过。”元昶道。 “咦?受伤不算啊,就是正常的得病。” “嗯,就是正常的病。” “什么病呢?”燕七问着,心说真要连普通的小病都预防不了我要这内力还有何用啊? 元昶终于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扭回去,只用嘴型道了一句“相思病”——当然是不能给燕七听到的,拿话岔开她的问题:“你的内力是跟你爹学的?” “是啊。”燕七道。 “他最近天天住大营,怎么教你?” “咦,你去找他了吗?他不在的时候我就自己练呗。” “嗯,我隔三差五都会去京营里转转,我骁骑营的弟兄们现在都被并入京营了,归你爹管,我常去看他们,自然也能见着你爹。” “这样啊。” “你爹还没有完成答应我的事。” 元昶指的是让燕子忱教他的那件事。 “他现在的确很忙。”燕七道。 “所以他在京营带兵操练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他,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有时间教我。”不成想元昶居然到现在还在坚持着此事。 “那你加油学。”燕七道。 “你呢?”元昶看她。 “嗯?” “我来教你内功怎么样,”元昶把目光放到正前方,仿佛不看燕七就不会遭到拒绝一般,“每天中午放课后,还像以前一样在书院吃,吃完我教你练内功,虽然比不得你爹造诣深,但好歹我也是从小跟着名师学的,呼吸吐纳都是最正宗的教义。” “我倒并不是很急于练成。”燕七道。 “不急吗?”元昶转过头来看着她,“这么快就忘了这次你这伤是怎么受的了?你所能做的也只是把武玥放在树上,然后自己去和对手拼命,你要知道,女人再怎么强,受于先天限制,也不可能强得过男人的力量和速度,这次是有树有林,你手上也有箭,万一下一次什么都没有呢?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放心得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燕九?放心得下把你当掌上珠的你大伯?燕小胖,你不是那种什么都去指望别人的人,但如果想要一切靠自己,起码得让自己能够靠得住才行。我再问你一遍:为了你的家人,你要不要每天都能学到新的内功要点?” “……”燕七觉得元永日同学完全已经可以去日天了,这一番话下来简直让她认为自己要是不跟着他学内功就是对不起家人的不孝姐和不孝侄女了啊!太特么会说了这位同学!一击就戳中要害,知道家人才是她心之所系,而且人最后一句还问得格外巧妙——“每天学到新的内功要点”,意思是虽然你也可以跟着你爹学,但你爹太忙,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一面,你就只能一直在练习内功的某一个台阶上停留,而你若跟着我学,每天都可以学到新的姿势,每天都可以向上登上一阶,这难道不好吗?这难道没有吸引力吗?你学内功不就是想要更好地保护家人和朋友吗?你难道不想尽早做到这一点吗? “好吧我学。”燕七败倒在元同学的超强话术之下,瞑目前不死心地问了他一句,“你这都跟谁学的啊?”骁骑兵那些大老粗里有这样的话术精英吗?! 元昶扬唇一笑:“忘了吗傻小胖,我可是一直在看兵书的。用兵之术,同样可化用于平常诸事,人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麻蛋,我能不能收回刚才的话,我是和平主义者。”燕七道。 “晚了,临阵脱逃按军律当斩,脖子伸过来。”元昶冲她勾手指。 “那么从明天中午开始学?”燕七问。 “……嗯,明天中午。”元昶道。 燕七:“能保证我在今年过年之前学会飞檐走壁水上飘千里踏雪不留行吗?” 元昶:“(-i_- )” 燕七:“蜻蜓点水草上飞总可以吧?” 元昶:“(=i_= )” 燕七:“鹞子翻身蚂蚁上树呢?” 元昶:“来来,你过来。” 燕七:“吓唬谁呢,你难道以为我是那种胆大的人吗?!” 元昶:“……” 燕四少爷:“哈哈哈哈哈!雪月你跑顺拐了快停下!” 燕七元昶:唾嘛的马跑顺拐那得是什么姿势啊,能不能做些正常点的梦! 梦也好,现实也好,反正这个梦一样的夜晚好得不像样。元昶不自觉地翘着唇角想。 第402章 教学 元老师与燕同学。 燕七也确实好久没有吃过学校食堂了,想了想那酸爽的黑暗料理不禁还有点小怀念, 上午放了学后就往知味斋去, 进门就见元昶立在临窗的一个位子旁冲她招手。 第303节 这位今日是第一天复学, 穿了件松霜绿的劲装, 领缘袖角冷金线镶着边, 高大挺拔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株冲天的劲松,引得不少学弟学妹偷眼瞧他。 元昶一概不理, 只管微微地翘着唇角看着燕七走到自己面前。 “你已经买好啦?”燕七往桌上看了一眼,见摆了足有四个菜, “那你先吃, 我去买饭。” “坐这儿吃吧。”元昶用下巴一点, “有你的份儿。” “你太客气了。”一边说着一边不客气地坐下, 拿起筷子才发现这四个菜并不是知味斋的黑暗料理, “这菜哪儿来的?” “有的吃不就行了,问什么问。”元昶坐到她对面, 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馒头, 免得掩不住嘴角的笑。 燕七夹了一筷子进嘴, 发现菜还热得很, 再看品相,明显是才刚炒出来的——难道知味斋终于幡然悔悟肯换厨子了?再偏脸去瞅旁边桌上的菜——还是黑暗料理没错啊。 不管了,有好吃的谁还上赶着自虐去惦记难吃的呢。燕七也伸手抓过一个大白馒头,瞄准一块鲜香多汁的糖醋里脊夹过去,却被元昶横筷夺肉抢先一步夹了走,抬头无神地看他一眼:“诚意呢?” 元昶叼着馒头笑。 糖醋里脊、黄焖羊肉、花椒油炒白菜丝、素笋丝,两荤两素,色香味足,惹得旁边桌的一个劲儿往这桌上瞅,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过来打问:“你们这菜也是这儿做出来的?” “不是。”元昶只简单答了两个字。 那人也就没再问了——既然不是知味斋做的,那他就心理平衡了,否则还当知味斋的厨子见人下菜碟儿呢。不过这位多心,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了知味斋的后厨,隔着窗口指着元昶燕七那桌上的菜质问那厨师长:“他们那桌上的菜是怎么回事?” 厨师长看了看,认出那几样菜来,一指厨房里那一排长灶最末一个灶眼,陪着笑脸道:“公子爷,我们这口灶让那位小爷给包了,每日会从他们府上过来几个厨子给那位小爷做菜,与我们这儿不是一回事。” 哗嚓!这还带往外承包灶台的啊?!谁承包不起似的!“包你们这灶台需多少银子?!”这位当场就想掏银票出来抽厨师长的脸。 “咳,银子是小事……”厨师长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着,难不成包个灶台还要看身份?!”这位冷笑,以势压人算什么本事?这跟强取豪夺有甚两样!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厨师长连忙摇手,“敝人并不知晓那位小爷家里是何身份,只不过是那位小爷愿提供一份独家食方包下那口灶台……” 锦绣书院食堂的饭菜之所以差强人意,是因为承包了食堂的厨师们均是来自书院职工们的穷亲戚,这也算是锦绣给予自己员工们的一项福利政策,同时又能帮助贫困的人有口饭吃,这就是为何食堂伙食质量不行也没有人向书院投诉的原因,这些官家子弟们也是要名声的,谁也不想落一个欺穷、娇惯的名头。 所以提供独家食方,无异于是给这些本不是专精于炊事方面的人开辟了一条活路,要知道,独家食方和医方一样,那可都是能变现成财富的摇钱树! 所以厨师长能不把这灶眼包出去吗?如果真的掏钱就能外包的话,现在这知味斋早就全被这些官家子弟自家的厨子占满了——书院可是有规定的,禁止这些人把书院的地盘和设施外包,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除非你能为书院带来独一无二的好处,比如一部绝版的书,一帖某书法大家唯一存世的字帖,一些独门秘方、独家绝技、独创作品——锦绣书院不缺钱,缺的是名,名气再大都嫌不够,而用以将名气炒作得更热更红的,正是这些世所罕见或稀缺难得的智慧与才华的产物。 因而元昶提供的这张食方,与厨师长约定了要与锦绣书院共享,厨师长可以照着它做菜,却不得将食方内容外传,并只许在书院内部售卖成品,而锦绣书院则亦有权使用食方并用以营利或进行它用。 厨师长有了这张食方,至少能做出一道吸引人的菜,可以叫高价,来吃的人多了,自然就能多挣些钱,对于他来说这当然是好事,包出一口灶眼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想要拿钱抽人的这位听了这番话不由馁了,独门食方哪里能那么容易有,就算有了那也是能卖出千把两甚至万把两银子的,用来包一个灶眼?这人是不是生瓜蛋子!糟钱也没有这么糟的,他图什么呢?! 燕七不知道有人已经把学校食堂的一个灶台给她承包了,和元昶吃完就离了知味斋,慢慢往锦院和绣院之间的那片山石景区行去。 仲夏的天气已经很有些热了,尤其是中午的这个时候,校园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四下一片安静,风不吹,叶不动,当空的日头晒得人懒懒欲睡。 元昶在前,燕七在后,渐渐深入山石阵中,至一株正开花的凤凰木下停下来,火红的花瓣落了下头的石头上厚厚一层,元昶一猫腰,从石头后面拎出个布袋,又从布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软软的坐垫。 “坐这个。”元昶把坐垫放在树下那块平坦的石头上,自己则坐到了旁边另一块石上。 “你不垫啊?”燕七走过去坐下。 “我有那么娘们儿?”元昶盘起膝来,不苟言笑地拿下巴示意她,“坐好。” 燕七便也盘起膝,挺直脊背端坐妥当。 “说说你都学了什么,关于内功。”元昶道。 “将神抱住气,意系住息,于丹田中宛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日充月盛,达乎四肢,流乎百脉,撞开夹脊双关而上游于泥丸,旋复降下绛宫而下丹田。神气相守,息息相依,河车之路通矣。”燕七道。 “你爹既已教了你练气之法,现在你便运一回气,我将掌心贴于你背心感受你的气,如若我觉得你的气运行的不够好,会以气辅助你行气,现在提前知会你一声,免得你到时惊慌。”元昶道。 “好。”燕七应道,遂摒除杂念,调息运气。 不过她才练了多久,身体里哪能有什么气,充其量就是以意念假想出一道气顺着经脉流动运行罢了。才刚假想着有这么一团气在丹田内生成,还没走出丹田大门,就觉背心上一热,轻轻地贴上来一只大手,这手的掌心处忽地缓缓涌出一股热流,穿透她的衣衫,浸入她的肌肤,融入她的血脉,顺经而行,先入丹田,聚气成海,而后自丹田出,逆督脉而上,经会阴,沿脊椎通尾闾、夹脊与玉枕三关,至头顶泥丸宫,取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与任脉接,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 此乃内功修法第一阶,练精化气、百日筑基,以先天元气修炼后天之精,在内功修气法中称为小周天。每运行一个小周天,都能炼化一分气,日日坚持修炼,经过一段时间体内自然便会产生精气。 然而这从无到有的过程却是最难的一步,许多人练上数月也未见得能练出一丝气来,甚至需要几年的坚持不懈才能初显成效。 燕子忱教燕七,自然是告诉怎样练后就由着她自己去练,而元昶为她注入的这股气,却是相当于手把手地教了,用自己的气牵引着她运行一个小周天,就是为了让她省去要花数个月自己摸索的时间,直接告诉了她这股气要怎么走,并且以自己的真气灌注于她的体内,先为她这一穷二白的身体里垫了一层气。 一周天运行完毕,两人一起收了功,燕七就和元昶道:“可别这样了,你这是对我多没信心啊?” 燕七虽然才入门,但关于内功方面的理论知识燕子忱却早已对她讲了不少,如元昶方才这般将自己的元气灌注给她,就好比从他自个儿身上抽了骨髓出来移植给她一般,虽然还可以再生,但终究也是一种莫大的损耗。 元昶一本正经地道:“小时候便是先生教写字,也是先握着你的手教几遍如何走笔运劲的,如今我这么着也是一个道理——我且问你,方才这一遍过后,你可知道了这气在体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知道了。”燕七点头。 “可知道了小周天是怎样行气的?”元昶又问。 “知道了。”燕七继续点头。 “好,趁着这感觉尚未消失,你自己再行三个小周天,巩固一下。”元昶道。 “好。”燕七重新入定,按照刚才元昶“带路”的顺序和感觉,自己运气行功,虽然元昶已经为她注入了一些元气,但那气毕竟是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如果没有他的引导,她想要随意使用也是需要修炼的,因此现在她仍旧只能靠假想和刚才残留的一点感觉来无气空练。 元昶坐在旁边也运气行了几个小周天,这对于他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速度远比燕七要快得多,每行一个小周天就能重新生出一分气,虽然这几个小周天远无法填补他刚才输入的元气,却也可以起到调息的作用,将刚才翻腾起来的气海平复下去。 行完气,元昶收了功,睁眼看看燕七仍在入定中,便也不扰她,只将手肘支在膝上托了腮,然后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沉静的面容看,目光从舒展的双眉滑到安然的睫毛,从清暎的鼻尖到恬软的双唇,之后这目光就再难挪动半分,盯着盯着口干舌燥起来,硬生生逼着自己转开头,努力地将注意力放到远处草尖上摞在一起的两只虫子上。 元昶:“……”草。 待得燕七练完收功,元昶才转回头来,问她:“怎么样?” “找着点感觉了。”燕七道。 “那就照着这个练,”元昶抬头看看天,“先练半个时辰,时间不必很长,否则你会很累,初学者无法以气养气,练多了就全都是消耗而不是补益了,晚上睡前也练半个时辰,早上起床也是。” “好的元老师。”燕七如言照做,半个时辰后收功,果然觉得略微有些疲劳,这疲劳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乏累。 “休息会儿。”元昶一猫腰又从石头后面变出个水囊来递给燕七。 “那石头后面还收着什么宝贝,一并亮出来吧。”燕七接了水边喝边道。 元昶翻身落到石后,而后跳出来,道:“都在这里了。” “……好吧,这是个大活宝。”燕七看着面前这个耍宝的大家伙,这位成熟得太快,小时候的一些特质还没有来得及全部褪去,说到底也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大男孩儿啊。 元昶坐回石上,盘起膝来将两臂架在膝头,向前探着肩看她:“燕小胖,你七岁以前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这算是什么怪问题,为什么是七岁以前呢?燕七认真回忆了一下,道:“吃喝玩乐一条龙。” “……”元昶一脸的“我不该问”,但还是又问了道,“七岁的小毛丫头能吃喝什么?!” “什么都能吃啊,你忘了,我是燕‘小胖’啊。”燕七道。 元昶咧开嘴笑起来,想象了一下胖成球的七岁的燕七,觉得心头一片暖洋洋软团团,“那你每天都玩乐什么呢?箭?”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玩燕小九的过程中度过的。”燕七道。 “……”元昶顿了顿,方道,“照理你也是会跟着家里人去别人府上赴宴的吧,为何小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燕七摊摊手:“怎么说呢,小时候的我并不太喜欢应酬,所以一般只去比较熟悉的几家,陌生人家能不去就不去了。” 元昶:“……七八岁的小屁孩子懂什么叫应酬?!” 燕七:“孩子的世界也是人以群分的啊。” 元昶:“那倒是,你和武玥,还有那个姓陆的丫头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 燕七:“我和阿玥认识得更早一些,四五岁上就认识了,小藕稍晚些,也就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元昶:“崔晞呢?” 燕七:“也是四五岁吧。” 元昶:“你和他有什么可玩儿的?” 燕七:“他那个时候被家里当成女孩儿养,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女孩儿来着,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不留神就能病倒,想着得把‘她’哄开心了,然后就陪着‘她’一起采花啊,扑蝴蝶啊,玩过家家啊……” 元昶:“……你真能玩儿得下去?” 燕七:“当然还是得需要耐心的……而当我感觉自己实在不能再玩儿的时候,崔晞忽然说:‘实话说,我一直都是在耐着性子陪你玩儿这个,如果你还想继续玩儿下去,恕我不能再奉陪了’……所以我们两个彼此这么辛苦地陪对方玩儿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元昶:“……鬼知道。” 燕七:“然后原形毕露的我们决定还是玩些感兴趣的东西,于是我们把崔晞他大哥崔暄的屋子做成了密室,结果那天崔暄刚好谈下笔大买卖,把一件古董以高出三倍的价钱卖给了一位跑船的客商,那位客商拿了东西就要去赶船离开,不巧的是那件古董正好就在崔暄的房间里……崔暄当时就崩溃在门外了。” 元昶:“……所以你们感兴趣的东西是这个?做密室?” 燕七:“会不会找重点?明明是折腾崔暄啊。” “……”重点是这样找的吗?!元昶瞪了燕七一眼,低头摆弄手里凤凰木上掉落的花,半晌才语音模糊地道,“你对崔晞不错是吧。” “我们从小玩儿到大的啊。”燕七自备模糊语音识别功能。 元昶沉默了片刻,丢开手里已经被他碾巴烂了的花,仿佛重新振奋了精神一般,抬起脸来冲着燕七一挑下巴:“七岁以后呢?还是每天吃喝玩乐?” “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要以七岁为分界线吗?”燕七问。 元昶一笑,带着几分狡猾:“强调一个岁数,你就会特别注意,也会认真回答,否则若我只笼统地问你小时候每天都干什么,你至多也给我一个笼统的答案,你自己想是不是?” “……你真的是元昶吗?不是别人冒充的吧?”燕七在他的眼睛里找了找,“喂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快出来!” “……”元昶没好气地挥手挡开她的视线,“问你呢,快说!” “七岁以后还是这样啊,女孩子的生活和男孩子又不一样,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到,只有长大些了才被允许不跟着家里大人外出,在上学之前我只有跟着家人出门做客时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人,平时就是在家里吃吃喝喝看看闲书玩玩燕小九而已。”燕七道。 “这么没意思?”元昶挑眉。 “你以为呢。”燕七摊手。 “你都看什么书?”元昶问。 “各种游记、地理志和小说话本居多。”燕七道。 “我才刚得了一套绝版的《西域杂记》,有文有图,讲的是西域各国的风土民情和奇闻轶事,要不要看?”元昶道。 “绝版的啊,还是不要看了,我怕弄坏了,卖给你家做三辈子奴隶我都还不起。”燕七摇头。 “瞧你那点小胆儿!放心吧,我让人誊抄了一遍,图也是照着画下来的,重新订制成册,你吃了都没人管你。”元昶道。 “我是有多饥不择食才会吃书……行吧,那借我看看。”燕七道。 “你那儿有什么好书可以借我的?”元昶问。 “我的书一般都是从外头书斋里借的,最近刚看完《大侠夏大侠》,挺有意思的,你看吗?”燕七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满耳朵都是侠。” “主人公姓夏名大侠。” 第304节 “好吧,明儿带来我看,讲什么的?” “讲夏大侠无辜遭人陷害,为自己平冤昭雪的故事,整本书都充满着悬念,不看到最后你绝对猜不到元凶竟然是他最好的兄弟董冬冬。” “………………我能揍你吗燕小胖?!” “这个请求我拒绝。” 剧透了别人一脸的燕七神清气爽地回绣院那边上课了,元昶把坐垫和水囊都收拾起来,在原地待了一阵子方才从石山群中出来,而后跃到一处最高的峰头,四下里展目望了一圈,见没有人在附近出没,这才放下心,飞快地奔着锦院去了。 晚上回去,临睡前燕七依法运行了半个时辰的小周天,别的效果尚未见,入睡倒是快了——因为精神疲劳,不过睡觉的质量也提高了,一个梦没做,一次也未醒,直接一觉到清晨。 自此后燕七的日常就排得更为满当了,早上要提前醒来半个时辰进行内功修习,而后跑步练箭,中午半个时辰练内功,下午社团活动,晚上练习燕子忱教过的拳脚、练箭,上床后再练半个时辰的内功,每周的土曜日还要去燕子恪买给她的水府游上半日的泳。 在日曜日的时候,锦绣综武队迎来了劲敌兰亭综武队,锦绣果依元昶之言排出了以弓箭手居多的阵容,武珽改为兵担当,与元昶萧宸皆携弓箭上阵,再加上燕七柯无苦两个炮及本就以弓箭为武器的马担当李子谦,六名高水平箭手几乎是瞬间就把兰亭队给打爆了,全场比赛下来一共只花去了不到两刻钟,以至于外界评论本场比赛中的锦绣队为“第二支流云战队”——综武传统四强之一的流云队就是全队以弓箭见长,除了个别规定不允许使用弓箭的角色外,全队都是神箭手,这支队伍就是凭着这些神箭手打爆过不少的对手,成为了综武界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在放避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比赛日,锦绣毫无悬念地战胜了弱旅青山书院,在本赛区积分排行榜上的名次也冲到了前四,剩下的几天里全院学生都在准备各种各样的假前考试,对此学渣元昶同学一点也不担心——他有战功加分,哪怕不参加考试也不会被劝退留级叫家长。 整个六月是避暑假,也是学生们的嘉年华,出外旅游的,纵情享乐的,交朋识友的,早早就都定好了计划。皇上每年这个时候亦要带着京中群臣去千岛湖上的御岛避暑办公,今年也不例外,依旧每位臣子只能携带两名家眷上岛,元昶也被揪到了岛上去。燕子恪今年带的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燕子忱却未在登岛之列——眼下这个外松内紧的时期,他是要留在京中坐镇的。 燕家人也想趁着这个时节去千岛湖上那座皇上赏的私人岛屿上避避暑,因而早早就开始张罗打点,燕子恪前脚跟着皇上走,后脚燕家人也就收拾收拾举家上岛去了,只不过这里头却未包括着燕九少爷和燕七。 燕九少爷说他要留在京中的家里,因为“约了同窗一起读书,且还有金石社的社团活动”,老太太也就没多管他,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有自己的日程了,况且人家爹又已经回来了,爹都没多管,老太太更懒得再伸手,一腔心思全都放在了小十一和未出世的小十二上。 燕七原本是想约着武玥陆藕一起去岛上玩儿上几天的,结果燕家人都去,她两个再去住倒是不很方便了,只得作罢,并向老太太申请了也留在家里,借口是现成的——留下来照顾小九,老太太没多想就点头允了。 于是偌大的燕府里一时只剩下了姐弟俩两个主子,在家里打着滚儿地走都没人管。 燕七当然还不至于满地打滚儿撒欢儿,至多隔三差五下帖子请武玥陆藕到家里来小聚,如果赶上燕九少爷不出门,还会一并请来崔晞和萧宸——萧大人今年也在登御岛伴驾之列,然而萧宸却未随同,燕七推测他跟燕小九那货有约,俩人想趁着暑假继续查关于身世的那档子事。 家里有家里的小生活,朝廷也有朝廷的大事件,燕九少爷再忙于私事,也会坚持着每日都看朝廷的邸报,而近期最受关注的新闻就是天朝与大摩之间的战事,据说武家军到了边境连气都不喘就大刀阔斧地杀进了大摩境内,大摩当然也早有准备,双方厮杀了十数回,大摩负多胜少,开始挂起了免战牌,然而天朝大军在外,撑不起这么长时间的休战,武家军再度攻关,大摩只得派出了使臣,要求议和。 天朝当然也没打算真把大摩给灭了国,大摩可不是个小国家,真要不死不休地跟对方干下去,那可不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就能了结的事,所以逼着对方议和是最终的目的,而既然大摩主动要求议和,主导权就掌握在天朝的手里,借机向大摩提条件才是朝廷的打算,于是朝廷同意了议和,并拿出了休战的条件:你们杀了我们天朝大臣的儿孙,这可不是小事,你得赔偿吧?你知道失去子女的痛楚要延续多少年吗?你知道残杀我天朝臣民会给我们造成多久的心理阴影吗?这么着吧,从今年开始你们给天朝年年送赔偿金吧,送到我方的心理阴影褪去为止。 下面就是要求赔偿的金额,你可以全都送金银,也可以是珠宝,还可以是马匹,当然你不愿花钱的话割地给我们我们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条件大摩哪能答应啊,于是跟天朝开始扯皮,讨价还价来来去去。 而就在举朝上下将注意力放在两国之间的谈判上时,在私岛上度假避暑的燕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燕大太太忽然犯了疯疾,竟是用剪刀把燕子恪的“妾”杨姨娘给捅了! 第403章 佛堂 魔鬼一心向佛。 妾在家中的地位虽说不高,但母凭子贵, 为燕家“贡献”出了一个儿子的杨姨娘多少也是有几分体面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是冲着燕三少爷, 燕家人也不能对她太过轻忽, 事情一发生就立刻派了人奔回京城去请大夫,一行又让人去御岛上通知燕子恪,燕二太太也连忙让人回京支会燕七和燕九少爷, 姐弟俩一接了消息便乘船上了岛。 岛上下人们个个神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主子们则神情凝重, 你看我我看你, 一时间却似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究竟所为何事?”燕九少爷问燕二太太。 燕二太太也不瞒儿子, 压低声音道:“只听说是你们伯母叫了杨姨娘去她房里说话, 也不知是杨姨娘惹怒了她还是怎么……你们大伯母一时气昏了头,顺手拿起炕桌上的剪子就把杨姨娘给……屋里的嬷嬷丫头都给吓住了, 直到她捅了好几下子之后这才回过神来, 慌忙上前拉扯开, 谁想你们大伯母不知是不是气迷心窍, 竟是六亲不认见谁捅谁,连她最亲近的嬷嬷和贴身丫头都被她划伤了……” “两朵呢?”燕七问。 两朵是燕子恪配给大太太的贴身保镖,照理该寸步不离她身旁才对。 “后来可不就是两朵赶过来把大嫂给制住的。”燕二太太叹道。 “大伯母现在怎样了?”燕七问。 “让两朵弄昏了过去,现在在床上躺着,人还未醒,老太太又气又急,也不敢声张,恐叫外人知道了去,如今只等着你大伯回来了。”燕二太太边说边带着儿女往大太太所居的风篁坞去。 长房如今只剩了燕大太太一个,大少爷在外游历,二姑娘已嫁作人妇,四少爷和五姑娘都被带去了御岛,剩下三少爷和六姑娘又是杨姨娘所出,她把杨姨娘捅成了重伤,如今生死未卜,更不可能让庶子庶女放着亲妈不管跑来榻前伺候她这个主母,因此进了风篁坞这院子,处处都显得萧条清冷。 燕大太太躺在床上昏迷着,面色有些白,看上去却也没有什么大碍,二房母子三人进卧房看了看就出来了,二太太把大太太的乳娘贡嬷嬷叫到面前来问情况,燕七却把面色比大太太还惨白的两朵叫去了屋外。 “事发时你为何不在场?”燕七单刀直入地问向两朵。 “奴婢……”两朵咬了咬嘴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甘愿领罪!” “现在不是在问你的罪,是问你事发时身在何处。”燕七看着她,“不能说么?” “奴婢——奴婢——”两朵两手微颤,一头磕在燕七脚前的石砖上,“奴婢当时正在太太的佛堂里……” “在佛堂做什么?”燕七问。 “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待着……”两朵颤声道。 “带我去佛堂。”燕七道。 两朵不敢多言,起身带着燕七进屋,径直向着后厢走,却被贡嬷嬷看见,连忙几步过来拦在头里:“七姑娘,太太现在需要静养,七姑娘有什么事还是过些时候再来吧!” 燕七正要说话,却听得门外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冲进来,见是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想是得了消息就连忙从御岛上赶回来了,燕四少爷率先冲到,一把扯住贡嬷嬷急问:“我娘怎样了?她在哪儿?” “太太睡下了,就在里头……”贡嬷嬷不敢说“昏迷”,怕把小主子们吓到,而不等她说完燕四少爷已经大步迈进房去了,后头燕五姑娘气喘吁吁地跟着一并跑进了屋。 贡嬷嬷转头又和燕七道:“七姑娘,有事还是请过后再来罢!如今这房里……”说着就拿帕子摁眼睛,一副被人落井下石倍受欺负的样子。 “小七……”二太太也冲燕七使眼色。 燕七看了看一脸愁容从屋内走出来的燕四少爷,问向他道:“大伯几时回来?” “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爹还在宫中,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燕四少爷叹着气。 “那我们过些时候再来吧,”燕七道,“两朵跟我走,一会儿我让七朵过来替换她。” “这……”贡嬷嬷虽不知道燕七为什么要换走两朵,但直觉地不想让二房插手长房的事,因而再次拦阻道,“两朵毕竟是老爷安排下来的,又是太太的得力臂膀,万一太太一会子醒了要使唤两朵,总不好现去七姑娘那里叫人,便是七朵再能干,也不比两朵更了解太太的习惯,七姑娘有事还是再等等罢……” “四哥,两朵我先带走,有些话要问她,可以吗?”燕七没有理会贡嬷嬷,直接去问燕四少爷。 大少爷和二姑娘都不在,燕四少爷身为男丁自是做得了长房的主,几乎没犹豫地便将头一点——贡嬷嬷方才都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心情听进耳,见燕七有了请求便立刻答应了,贡嬷嬷还要再拦,却被这位七小姐淡淡地一眼看过来,听得她道:“两朵我带走了,若因此产生任何问题,由我承担。”说着便带了两朵迈出门去。 二太太极少见闺女这么强势,虽不明所以,却也不能弱了闺女的气势,因而亦淡淡和贡嬷嬷道:“我已从老太太身边请调了两个大丫头过来,另还有我身边的四个丫头并府里几位经得住事稳得住脚的老嬷嬷,去请的郎中也在来岛的路上,相信足以抵上两朵不在的空缺,依贡嬷嬷来看,还有哪里是我考虑不周的么?” 这话给的就有点犀利了,贡嬷嬷一张老脸上的肉抖了几抖,老太太都给搬了出来,她哪还敢再多说半句,再多说下去岂不是成了嫌弃老太太的人?只得讷讷地应付了几句,送走了二太太和一直冷眼旁观的燕九少爷。 燕七带着两朵没去二房所在的紫烟庐也没去飞鸟居,而是径直去了燕子恪的天水阁,舫上也没有旁人,燕七将两朵带进舫中,问她:“大太太的佛堂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两朵摇头。 “我相信大伯的用人与眼光,”燕七看着她,“靠不住与有背叛潜质的人他不会用,而如果他所用之人当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相信这一定是有一种不可抗力在起作用。而就我所知,能让你们这样的死士玩忽职守和说谎的不可抗力,现世大概只有一种——两朵,你是不是吸食了某种致幻之物?” 两朵脸色刷白,再次跪倒在燕七的面前:“奴婢该死——但奴婢绝非有意……” “认错与后悔的话都不用再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染上的?”燕七眸子黑沉地看着她。 两朵跪伏在地,似是在努力平复自己波动的情绪,才欲张口,听得有人敲门进来,见是燕九少爷,微微挑眉看向燕七:“不介意我旁听一二吧。” “进来,门关上。”燕七道。 燕九少爷随手关了门,慢慢踱进来,在椅上坐下,将目光淡淡地望在两朵的脸上:“说。” 两朵并没有再多做隐瞒,她的主子她了解,就算燕七不过问,燕子恪也一样能从她嘴里抠出一切。 事实与燕七所做的最坏的猜测相去不远。两朵被燕子恪安排在大太太身边,一为保护她的安危,二为监督她不去接触可疑之人和食用可疑之物。两朵于是在大太太身侧寸步不离,在燕府中还好,因食水制作渠道燕子恪早就派了专人负责盯守,若去了外面的话,两朵则会对大太太进行严密的监督和保护。 据两朵所言,大太太自被迫交出了中馈权后每日无事可做,时常出门散心,但好似适得其反,情绪愈发暴躁,时常对丫头们厉声喝骂甚至上手殴打,有时却又呕吐腹泻情绪崩溃,后经贡嬷嬷建言开导,大太太便常去交好的太太们家里做客,亦或下帖请人到府中小聚,而每每她想要与朋友单独相处时都因两朵坚持跟随而未能如愿。 大太太因此对两朵极为不满,却又碍于燕子恪之令而无法摆脱两朵的贴身跟随,至后来干脆以书信相传,往来于她那些朋友之间,因燕子恪并没有令两朵干涉大太太的私人信件,两朵也不知道那些信中都写了什么,只不过待大太太收到回信时她都会坚持在场,以防那信中夹带了粉末或是药丸等物。 事实上那些来信中并未夹带任何东西,大太太看过信后还会把信件烧毁,信中内容无人得知。只没过得几日,大太太就令人在房中收拾出了一间佛堂,说是因近日身体不好,想要专心礼佛,祈福消病。 两朵说京中燕府的那间佛堂里陈设极为简单,四壁空无一物,连窗扇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再有便是一尊佛像、一张供桌、几样供品、香烛、法器和一个蒲团一张小榻,那些东西搬入佛堂之前两朵都是细细检查过的,没有任何异样,大太太进去念佛时不许她跟着入内,而因为大太太每次礼佛之前都会在两朵的贴身监督下沐浴更衣,两朵能确信她并未夹带任何东西进佛堂,于是就没有强行跟随入内,只在佛堂门外守着。 自此后大太太有很多时间都泡在了佛堂里,两朵守在门外,时常能听到里面传来大太太的大笑声,有时候甚至还会听到她唱曲儿和手舞足蹈的声音,两朵想要推门进去,奈何大太太从里面将门上了闩,好容易待得她安静下去,过了许久再开门出来时却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两朵便道大太太是因为在家里诸事不顺,心中憋了太多的郁闷,借着礼佛时发泄了出来,便没有过分地干涉, 直到有一次大太太在里面似是过度兴奋,自己开了门走出佛堂来,衣衫不整情状疯癫,抓住两朵便是一番胡言乱语,两朵便意识到了不对,因怕大太太出什么意外,只好先守着她不敢离开半步。 大太太恢复了神志后,得知自己的丑态被两朵看见,便将她带进了佛堂,哭着和她说,自己患了疯症,因怕影响到丈夫声誉和孩子的婚姻大事,一直憋着不敢对人说,所以才建了佛堂将自己约束起来,并恳求两朵暂先不要将此事告之燕子恪,再给她几天的时间,让她试着控制自己,如若不成,再让两朵去与燕子恪说,而在此之前,她央求两朵在佛堂内陪伴她,控制她不要再犯疯症。 两朵于是应了,留在佛堂里陪着大太太,而大太太也似真心向佛般,跪在蒲团上烧香念经,念了一阵,拿出一张锡箔纸来,请两朵替她拿着,又在纸上放了一块好似香饼一般的东西,说是敬佛用的散香,再之后,拿了蜡烛在锡纸下烧起来,说这是一位高僧教给她的驱除身上病魔的烧香之法…… 两朵被那香饼冒出的烟熏得很感不适,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坚持着烧完,之后的几天大太太每天都要让她帮着烧一回那香,直到某天停了那香,过了几日之后,两朵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地想再一次吸入那香的味道…… “大太太说,如若奴婢将此事说与第三人听,奴婢便再也不可能吸到那香,”两朵声音虚无地道,“奴婢不知为何,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只觉若离开那香,便是生不如死……” 而就在大太太用剪刀捅伤杨姨娘时,两朵正在佛堂里忘我地享用那支香! 第404章 普通 燕子恪,你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 燕子恪是深夜由御岛赶回私岛的,没有惊动已经睡下的老太爷夫妇, 上岛后据说先去了杨姨娘的院子, 待了片刻才前往大太太所在的风篁坞。 这一举动暗藏着怎样的意思, 燕家下人各有所思——这是恼了大太太了?大太太要失势了?杨姨娘自打进了燕家就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也未见大老爷如何宠她, 难不成都是假象?直到出了这样的事才能看出来,原来杨姨娘才是大老爷的心头好? 燕子恪在风篁坞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去了自己的天水阁,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的光景, 月暗星稀,四合静寂, 连舫下的水声都不闻, 窗内只有一盏如豆油灯静静燃着。 燕子恪推门进了书房, 却见有个人正在灯下盘膝坐着, 似是在行功运气, 燕子恪也不扰她,只坐到旁边, 端过一盅似是才刚熬出来的莲子鸡骨汤, 慢慢喝了半盅。 燕七收了功, 伸手把油灯芯挑得亮了些, 和他道:“小藕家里的那位姨娘只怕也中招了,同样是在家中设了佛堂,每日闷在里头不出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家里有这样的情况。” 燕子恪的眸子在灯光下忽明忽暗,轻轻抬手,将一把筷子粗细的香并几页锡箔纸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毒品,还可这般吸食?” “毒品吸入有很多方式,这是其中之一,”燕七目光落在那几支做得与真香毫无二致的“毒香”上,“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瞒天过海。” “当朝信佛道者众,尤其内宅妇人,设佛堂、供香火,皆为平常,涂弥正是看中此点,既可借此广泛传播,又可隐匿毒品,”燕子恪伸手拈起一支香,在灯下淡淡地打量着,“且不会有人想到,他会以佛之名,行魔鬼之事。” 无怪涂弥的手段藏到现在才被发现,官富人家的后宅妇人大多信佛敬道,固然有迷信之故,也有对外树立自己慈善形象的意图,在家中设立个小佛堂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一个人在佛堂中静修上香也是理所当然,敬畏鬼神的古人怎么会想的到有人竟然胆敢在供奉佛道的香火上做手脚?! 莫说古人,连燕七都未能想到涂弥把毒品都制出了花儿来。 “这些毒香的来路?”燕七看着燕子恪。 不成想最终竟是要从他的结发之妻身上抓住追查毒品的契机,这世上有些事就是如此充满讽刺。 “京中官眷圈子里,有个‘可乐社’,是官太太们结伴喝茶闲聊的小圈子,”燕子恪将脸掩进灯影里,“芳馨是可乐社的第一批成员,而可乐社最初的活动据点,便是普济庵。” 可乐社,这名字一听便是涂弥的恶趣味。 “那么当初建立可乐社的人,就是与涂弥直接相关的涉毒人。”燕七看着他,“是谁呢?” 燕子恪从灯影里露出一角眼尾来,淡冷地道出两个字:“闵家。” ——闵家?居然是闵家? “所以闵家和涂家根本一直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燕七想起了涂弥拒绝闵家联姻的那个消息。 “姚立达早就已是闵家的弃子,”燕子恪忽然从头说起,“从四蛮犯边挑衅时起,涂闵两家便已预估到皇上势必会趁此机会收拾姚立达,而姚立达遭诛亦是板上钉钉之事,自那时起,闵家便已弃掉了姚立达,亦是那时起,涂闵两家便加快了实施大计的进度,闵家遭贬,乃计算之中,以借此脱离朝廷视线,再与涂家联姻遭拒,制造关系疏远之假象,又假作上下疏通四处打点,令众官员对之抱以轻视之心,从而放松警惕,实则这些官员却不知——闵慎中之妻闵氏打着有求于人的幌子,暗地里竟是在高价贩卖毒品给他们的妻女,他们以为闵家已到末路,实则闵家却在疯狂地榨取着他们的钱财,用以支持涂闵两家的大计——闵氏,就是可乐社的发起人,所有流入官眷后宅佛堂的毒香,皆经了闵氏之手。” 涂闵两家所谓的大计,无非就是想要自己做皇帝。对此燕七一点不觉惊讶,至尊权力的吸引力对于男人们来说,不啻于毒品之于吸毒者。 “想做大事,钱是必备之物,买兵,买马,买造武器的材料——姚立达在塞北拼命敛财开矿,为的不仅仅只是做一辈子的边关土霸王。”燕子恪道。 第305节 燕七觉得自己再一次小看了男人们的野心。姚立达早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前便已在塞北立住了脚跟,皇上登基后内外政局不稳,为攘外而有求于他,那时他与闵家便为着今日的“大计”打下了伏笔——硬是借机敲诈了新皇两座大铁矿,那铁矿不仅仅是卖给蛮子赚取暴利,亦是在暗中为着闵家打造着兵马,而横征暴敛卖国图财所积累的钱物,想必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实施大计的前期准备中,倘若燕家兄弟没能铲除姚立达,可想而知,一旦那大计开始实施,皇上将要面对的便是内外夹击首尾难顾——这个计划在二三十年前也许只是个模糊的雏形,也许只是闵家一个“可能用不上,但先准备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伏笔,而在这二三十年间,政局的不断变化和各方势力的不断作用,让闵家渐渐生出了野心,于是这个伏笔就被拿出来正式实施了。 二三十年前,涂弥还没有出生,这个计划的始作俑者,就是闵家! “而涂家之所以会加入其中,正是因为涂弥掌握着制毒之术。”燕子恪说着动了动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若我所料不错,闵慎中早已受毒所制,成了涂家的傀儡。” 可笑闵慎中,殚精竭虑地谋划了二三十年,全都为涂家做了嫁衣裳。 至于涂家,有了毒品这样的魔鬼武器,没有野心的人也会被催生出野心,何况古人对毒品根本一无所知,更没有完善的防毒缉毒机构和措施,想要扩散开来,简直轻而易举。 若不是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燕七,只怕涂弥和他的“家人”早就肆无忌惮地得手了。 “那闵家人现在?”燕七问。实际不问也能知道,燕子恪既然此时还不紧不慢地在这里向她打报告,那必是已经有所安排。 果然听得他道:“一上御岛便被拿下押入了秘牢。” 每年去御岛伴驾的几乎是所有京中位列朝班的官员,闵慎中现任五品,勉强擦着朝班的边,此次自然也是要跟着去御岛,而一上御岛便遭拿下,可见皇上和燕子恪早便查到了他的头上。 “如今闵慎中咬紧牙关不肯招认半个字,”燕子恪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一束毒香上,“如若他果真已沾毒,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如果闵慎中也吸了毒,等到他毒瘾发作,只要拿着这香在他面前一站,他就什么都招了。 “涂弥用以制作毒品的原材来源也已查出,”燕子恪续道,“此物名曰麻贲,产自南疆,十多年前涂家便以私人买卖之名与南疆商户建立了交易关系,借着进购南疆土特产的掩护,将麻贲悄悄买入。” 十多年前的暗处交易,长时间的跨度,全国的范围,海量的记录资料查询,再加上真正的线索和证据早被刻意销毁掩盖掉,想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查到蛛丝马迹,绝非易事。 好在还是被他查到了。 “我已致信与你的外祖,请他在南疆展开搜剿行动,彻底斩断麻贲流入中原的途径。” 燕七的外公和舅舅们镇守南疆也已经有十多年。 “中原各地查毁麻贲种植地的行动亦早暗中展开,此举迟早会露出风声,届时势将逼得涂家铤而走险彻底露出獠牙,皇上将涂家父子支去河西屯田,也算得是未雨绸缪提早防备,涂华章在河西未能引入半分自己的势力,只因河西总兵程妥与涂华章颇有过节,自涂华章入了河西地界,程妥便派人明里暗里将之盯得严而又严,涂华章父子此刻在河西可算得是孤立无援,若要自救,唯有调动京中朋党嫡系亦或已受毒品操控的实权人物手中的势力——遗憾的是,”燕子恪说至此微微偏脸望向窗外无尽的夜色,“此时此刻,京中所有实权高官,都已被隔绝在御岛之上,无论航路还是飞鹰传书,都无法穿透禁卫军沿岛设下的密不透风的屏障,涂华章与他的同盟,已彻底被切断了联系,而那些受涂家毒品所控而不为人所知的臣子,在与世隔绝的这段时间里,自露马脚也是迟早的结果。” 原来去御岛避暑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涂家父子固然极具威胁,然而朝中涂家一系朋党的力量亦不容小觑,涂闵两家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哪个身后没有一派利益挂钩共荣共损的同盟在全力支持?摁下葫芦浮起瓢的后果很可能会令皇上左支右绌陷入全面被动,于是就和燕子恪俩藉着每年登御岛避暑的这个绝佳借口和时机,将一众臣子诳上了岛去——堂皇正大,不会有人怀疑这一次的避暑之行与往年有什么不同——难怪皇上和燕子恪隐忍到了现在才动手,他们就是在等着六月的到来,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不必用任何借口地将所有的臣子孤零零地带上岛去而不引起他们的疑心——每个臣子可是只允许携带两名家眷上岛的,这是每年都不变的规矩。 也只有在御岛上,这些臣子连续一二十天断绝与家中亲信的联系才不会引人起疑,这一二十天的时间甚为宝贵,是不容错失的将涂家父子及其朋党一举拿下的机会! “皇上已密旨程妥拿下涂家父子,子忱亦率京营众军控制住了京中涂系朋党手中的兵马,眼下唯一要防范的,便是那些尚未露出端倪的、已受毒品操控的官员手中的力量,我们还需再等,等这些人毒瘾发作,自行暴露。” 燕七静静听罢燕子恪对于当前形势的简述,原以为他还在一点点辛苦地查证、搜索、布局,不成想忽然之间这件事就已经被他办到了尾声。 古人没有见过毒品,不会相信毒品当真会有这样的可怕,想要仅凭一个说法就扳倒一位根深系广的当朝权臣,谈何容易。要有证据,要有足以令群臣乃至不明真相的天下百姓信服的证据,那更是难上加难。 然而六月的御岛避暑就是这一切的最佳转折时机——不必去辛苦找什么涂弥用来制毒的工具,只要证实了涂家曾引入过制毒的配料,再将这些臣子往御岛上一圈,某些人毒发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此时再诛重臣涂华章和全民偶像涂弥,那便是顺应臣心与民心之事,既不会寒了那些不明真相又容易多想的臣子们的心,也会使这件事一呼百应进行得更为顺利。 此事大致就将这样落定了,燕七起身,蹲去屋角小茶炉旁添炭生火,炉上放上一把茶壶。转身走回来,见燕子恪正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下巴,视线没有目的地投向房顶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燕七顿了顿脚步,还是走过去,重新坐回椅上,道:“要不要睡上一会儿?天快亮了,还得回御岛上去吧?” “晚些回也无妨。”燕子恪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仍自望着房顶虚无之处,良久方道,“若不放任她……便会令对方起疑。” “嗯,是的。”燕七道。 “倒是连累了两朵。”燕子恪轻叹。 “她和两朵都交给我。”燕七道,“我用那一世强制戒毒的法子试一试,只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个人的意志力,毒瘾永不可能根治,通常情况下只要不看到别人在吸食,就不会那么的想再吸,但至少那一世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戒瘾后能坚持一辈子不复吸,所以,只能是尽量一试,好在现世不似那一世毒品扩散得那么广泛,只要禁毒禁得彻底,兴许她们就可以成功。” “法子告诉我,我来办。”燕子恪笑了笑,猜到了燕七所说的法子必定不会太温和,让她来用在她的伯母身上,怕是会让她落下话柄。 “好。”燕七应了,看了看他在灯下显得素白的脸,道,“哪怕是神也不可能兼顾万事,否则菩萨佛祖岂不是要有求必应?何况你又不是神。” “真不是?”燕子恪问。 “真不是。”燕七果断地答,“就是个普通男人啊,不如我爹强壮,不如三叔温柔,不如四叔想得开,好歹小九还能过目不忘呢,崔小四手工活还好呢,你女婿还文武双全呢,你儿子我四哥,人还全京最佳击鞠手、号称猛龙马上飞呢,这你都比不过吧?” “比不过。”燕子恪呵呵笑。 “不就得了?挺普通一人儿,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啊,实际一点吧。”燕七道。 “受教了。”燕子恪笑着,然后打了个呵欠,传染得对面的燕七也跟着打了一个。 “我觉得,”燕七站起身,迎住他望过来的目光,“做一件事,如果带给自己的欣慰多过遗憾,这件事做的就是对的,想要十全十美,那才是贪心。” 燕子恪偏着头,轻轻笑起来,温声道了句:“正是,安安。” 第405章 疯狂 活死人。 燕子恪也没能休息,早上四点多钟的时候就离了私岛回御岛去了, 燕七回飞鸟居换了身劲装, 雷打不动地进行每日的晨练。 太阳升起的时候, 神色凝重的燕家人们聚在正院沉默地用了早饭, 饭桌上不见长房成员的身影, 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在风篁坞照顾着大太太,燕三少爷和燕六姑娘则在杨姨娘的屋里照看,杨姨娘的命险险是保住了, 然而伤势却是不轻,大夏天里起不得床, 这罪可要狠狠受上一番。 长媳用剪刀捅了妾, 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 燕家的脸面就要丢大发了, 尤其家里还有两个当官的, 将来在外面交际应酬都抬不起头,老太爷老太太勒令此事严禁再提, 下人们若有人胆敢明里暗里再议论此事, 一经发现登时打死——虽说是吓唬人的, 但真要捉住顶风作案的, 重罚是逃不了。 老太太这一次是狠狠被气着了,暗骂隋氏没个教养,善妒可是为人妇的大忌,虽说此乃人之天性在所难免,可你心里不痛快大不了对那妾室明里骂几句、暗里使使绊子就罢了,怎么还要闹出人命来呢?!这若不是隋氏为着燕家生了两儿两女有功在前,这件事上直接休了她亲家都无话可说! 老太太原就不喜隋氏,如今更是对之连气带恨,可这也没有什么法子,隋氏的儿女都这么大了,甚而连外孙女都有了,再把她给休回家——这成何体统!不看亲家面子也要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女面,这块臭肉这辈子是注定要烂在自家这口锅里了。 然而老太太却不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隋氏闹这么一出万一让外头知道了,让大儿子还怎么做人?!颜面何在?!官威何在?!这个家这么多年来全靠大儿子一个人撑着,你隋氏添不了助力就罢了,怎么还敢扯他的后腿! 大儿子这次回来虽然说了要把隋氏接去别处养病,可老太太觉得必须要先敲打敲打隋氏才行,别以为做了错事就可以顺利逃掉,否则家下还要以为她老太太压不住儿媳妇! 老太太吃饱了饭就让大家散了,而后着人去风篁坞传话,让隋氏到她房里来——隋氏只不过是嫉妒发疯,又不是断手断脚,难不成连床还下不得了? 过了好半晌才见隋氏被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一左一右地搀着来了,白着张脸,一副无精打采眼神木讷的样子,太阳穴两边还各贴了块膏药,老太太看着心下就是一阵冷笑:这会子倒装起弱不禁风来了,怎不见你手捅丈夫妾室的英勇了呢?!装!更是可恶! 心中再不高兴,也不好当着孙子孙女的面给他们的母亲下不来台,于是老太太便让大太太坐了,却叫个嬷嬷领着燕四少爷和燕五姑娘去偏厅用些点心,燕四少爷一宿没睡,闻言也未多想,只管跟着嬷嬷去了,燕五姑娘出门走了几步,却又借口要如厕,从另一条路拐到了老太太卧房的后窗,隔着一扇绿窗纱,静静地立在窗根儿细听起来。 卧房与堂屋终究隔着一扇门,燕五姑娘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只言片语,偶尔老太太怒火上升才会调高音调,便听得一番断断续续的言语:“……如此善妒!……枉为人妇!……后头两个妯娌,你比得上哪一个?!……身为长妇,一不能事夫,二不能理家,成日一味在那些官太太圈子里钻营,可曾见你给小四小五钻营出一门好亲事来?!……你且看看老二媳妇是如何理家的?!你且看看老三媳妇是如何孝顺公婆的?!你再看看上门向小七提亲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儿?!……恪儿好歹也是天子近臣……将来的一家之主……若你这长媳不能……这个家岂不是要败在你的手里?!……这一回……三五年……好生闭门思过!” 燕五姑娘垂下眸,头顶的树影在玉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 忽然之间,屋内爆发出燕大太太的嘶声叫喊:“我为了你们燕家生了两儿两女吃尽苦头,到头来你们却要卸磨杀驴!自打我进门时起你便看我百般不顺眼,想方设法地磋磨我!既是这般,当初为何又要登门向我家提亲?!这二十年来我在你们燕家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每日里陪笑陪哭陪小心,把你们一家子当做佛爷般敬着供着,你们却又是如何待我的?! “你说我不善持家,怎不看看自个儿是怎么死攥着中馈权不撒手的?!我才刚嫁进门那两年,动了公账上一锭银子你都要问上三遍,你可曾将我当做自家人看待过?!你侄女动辄从公账上讨要银子置地置铺置头面,你怎就一个字不说?!我在家中用米用面用口锅都要先经了你的同意,你倒要我如何持家才好?! “你说我不能事夫,我这四个儿女又是如何生出来的?!你自己不许丈夫纳妾,却要屡次三番地往我丈夫的屋子里塞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不懂吗?!说我善妒——呵,这世上哪个女人能不妒……我百般讨好,作小伏低,图的不就是个举案齐眉白首到老……你们却又做了什么?!你们姑侄两个沆瀣一气,一个把着中馈不肯放手,一个只管盯着长房内室一味想要塞妾进来破坏我夫妻和美,到头来却又将脏水泼在我的头上,说我无能,说我不能事夫,你们——其心当诛!合该千刀万剐!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尽是毁在了你们的手上! “我恨——我恨!凭何我身为长媳不能接管中馈?!凭何我身为二品官眷还要被你们明嘲暗讽瞧不起?!凭何我要在你们面前事事恭卑处处忍让?!我隋大小姐在闺中也是自小娇养大的,几时受过这般的欺辱磋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想要逼死我,害死我,而后吞了我的嫁妆据为己有,是也不是?!从头到尾——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你们——不过是看中了我隋家的钱财,才设下了这弥天大局,苦苦骗了我二十年!你们骗我为你们生儿育女,把我当猴耍,当牛使,当笑话看,如今你们等不得了便露出了真面目,想要把我逼害致死,夺走我的钱,夺走我的儿女,夺走我的丈夫——是也不是?! “我且告诉你们——想也别想!想也别想!谁敢动我一分一毫,我便杀了谁!谁也别想困住我,谁也别想把我关起来——我跟你们拼了——” 接着便是数声惊呼尖叫,大太太的声音凄厉又恐怖,仿佛是在撕咬人血肉的恶鬼所发出一般,然而不过是一顷息的功夫,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被谁一把掩住了嘴掐住了喉,半晌方听得老太太颤抖着愤怒又难以置信的声音道:“你——隋氏——隋芳馨!你疯了——这真是——反了!反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来人——来人——去把恪儿叫回来!让他写休书!让他写——” “老太太——”突然之间一群人惊声尖叫起来,有喊“快去叫郎中”的,有喊“快去告诉老太爷”的,还有喊“快把老太太抬到床上去”的,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燕五姑娘轻轻地转身,像一缕游魂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上房,任由那仍自起伏的尖叫声响在自己的身后。 所有的燕家人都被上房闹的这一出惊动了,迅速地由各处赶过来,这才知道老太太是被大太太给气得厥了过去,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与众人阴阳两隔,直让众人惊得难以置信,老太爷震怒,当即便要着人去隋家通知大太太的双亲:“让他们把自家养出来的好女儿领回去!”却被燕四少爷跪在地上抱着腿苦苦拦住,二太太和三老爷四老爷也忙上来劝阻,“大嫂心绪不稳,才刚由昏迷中醒来,许是被魇着了……”二太太也只得先替大太太说好话。 “况大哥与一众官员都在御岛上事君,事情若闹出去,大哥面子上下不来。”三老爷亦温声劝慰父亲。 “先放了她回去,倘若我娘气出个好歹来,到时要拿谁是问?!”四老爷平日里最犯浑,此时此刻却是最孝顺,哪里管得那是大嫂还是谁,为了自家老母倒要不依不饶起来。 燕四少爷顾不得这些人都在说着什么,只管抱着老太爷的腿哀求:“祖父,宽恕我娘这一次罢!她是病了,人一病脑子就犯糊涂,请莫要苛责她——爹昨儿个也已经答应我了,他说要安排我娘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治病,待娘这病治好了,就又能和以前一样孝顺祖父祖母了!祖父!看在娘这么多年把我们几个养育成人的份儿上,看在娘这么多年在家中谨小慎微并无大错的份儿上,就宽恕我娘这一回罢!孙儿愿代娘受过,打也好罚也好,孙儿一力承当,就只请祖父祖母宽恕我娘这一回,可好?” 老太爷一时又是生儿媳妇的气又是心疼自己的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得直哆嗦,眼见燕四少爷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个接一个砰砰砰地冲着他磕头,心中一恼一酸,一个经受不住,眼前一黑,在一片惊呼声中亦是昏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忙成了一团,好端端地一个家乱成了一锅粥。 这就是毒品的破坏性,它不仅会使吸毒者精神失常、敏感多疑、幻听幻视,以及产生强烈且恐怖的被害妄想和暴力倾向,它还能将一个完整和谐的家庭瓦解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 大太太隋氏,已经完了。 即便成功戒毒,她在这个家也已失去了立足之地,即便得到了家人的宽恕,也永不会再有机会拥有她曾梦想能够得到的一切:爱情,地位,尊重,名声,风光无限的生活,和花团锦簇的未来。 这个人,就算是活着,在命运与他人的眼中,也已是个死人。 第406章 舍得 遍地锦与凌霄竹。 老太爷和老太太双双回转过来的时候,身在御岛上的燕子恪已是派了人过来接走了大太太和两朵, 燕四少爷一直把大太太送到了船上去, 燕五姑娘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老太太气了这一场, 醒来后便觉得身子不好, 执意不肯再在岛上住着, 令家下即刻收拾东西,当天就要回京去,老太爷也是沉着一张脸, 当下便亲笔疾书一封,让人送去大太太的娘家——孝字大过天, 儿媳妇这简直就是大不孝, 就算是为着燕家生过儿育过女, 如此逆伦行径也一样可以将她休回娘家去!……虽然看儿子的意思是不会休掉这个泼妇的, 但总得让亲家知道知道他们的女儿都干了些什么理法难容的事! 到下午的时候燕家人就乘上了回京的船, 甚至连重伤在身的杨姨娘都一并被抬了上去,回到家一番安置, 老太太次日就病倒了, 大太太的娘家人接到老太爷的书信后仓皇登门道歉——巨贾也惹不起官家啊, 当初两家结亲时还算得是门当户对, 如今燕家出了两个做高官的,隋家对之就有些仰之弥高了。 老太爷狠狠把亲家教育了一番,末了问大太太的双亲,是要将女儿领回去,还是由燕家安排她去它处养病,隋父隋母哪里肯让女儿回家——就是让她死在外面也不能被休回去给隋 家丢人啊!在闺中时再疼她宠她,那也是自己的闺女,现在,她是人家的媳妇,已经是外姓人了,再说,被休回来的话她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啊,娘家就是肯容她,世人能容得她吗? 至于这个“去它处养病”,说不准就是要关去家庙里亦或什么与人隔绝的地方了,就和打入冷宫没什么两样,但也总比休回家来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活活戳死好吧,何况隋氏还生了俩儿子,将来俩儿子出息了,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生母在冷宫里寂寞终老吧?燕家老太爷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啊,把隋氏接回燕家去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吗! 隋父隋母这么一想也就没多缠磨,反正若是隋氏在燕家有个三长两短,那责任就全都在燕家了,到时候隋家也不会轻轻放过燕家——越是当官的人家就越是注重风评呢! 同意了让燕家把女儿“送去它处养病”,隋父隋母就一脸灰败地走了。 老太太这一生病,晚辈们少不得要在榻前侍疾,三太太有身孕,自是不能让她来伺候病人,二太太要掌家,每天忙得脚跟落不着实地,妯娌俩也就早中晚按着三餐的时间去上房待上片刻,余下的时间全都交由燕五姑娘、燕六姑娘、燕七和燕八姑娘代劳了,少爷们不便总泡在女眷房里,每日也只按着三餐过来请安。 燕六姑娘最是辛苦,一边是生了病的老太太,一边是受了伤的她的生母,每日两头跑,白天在老太太房里,晚上在杨姨娘房里,没几天就戴上了两个大黑眼圈,又因着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厉害,老太太上了岁数的人,加上生着病,房里不宜放太多的冰,几个年轻姑娘再同着一群婆子丫头挤在房里,那房间几乎不能待人,老太太也嫌热,二太太便安排着几个姑娘轮班来,每天来一位也就够了。 老太太每日在床上躺着,越躺越心烦,一想到自家的长媳就觉得心里头膈应,往日最疼燕五姑娘,现在也不愿理她,跟燕六燕八两个庶孙女又没得说,便只好在燕七值班的时候发发牢骚,燕七哼哼呵呵地应付着,总不能跟着老太太一起说人坏话,后来干脆直接把小十一领到了上房,老太太见着孙子就什么烦心事都没了,躺在床上还逗孙子玩儿呢,可惜小十一嫌她屋里热,待了半天就待不住拍屁股跑了,老太太顿时觉得更加烦躁孤独了。 “你大伯和你爹小时候就这样,”老太太倚在靠枕上和燕七道,“一到夏天就光着屁股满处跑,那时候咱家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些的人,就只我一个人带着,天天在后头呼哧带喘地追着两个皮小子,险没累去我半条命。” 燕七想象了一下光屁股的小十一的身子安上一张燕子恪的脸,立刻觉得这只放了一块冰的屋里凉意森然。 “你大伯怎么也不见回来?”老太太说起往事就想念儿子了,“就算是在御岛上,也能请个假回来看看啊!自家老娘都病得下不了地了,竟是连个信儿都不往回带!” 燕七端着银耳羹上前喂老太太,顺便堵老人家的嘴。燕子恪当然是没法子回来,这会子御岛上的全体大臣别说能离岛了,就是回到岛上各自所居的住处恐怕都不能——皇上有的是借口把大臣们拘在别宫里,目的当然就是为着逼出毒瘾发作的人,顺便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搜查每个人的住处,燕子恪要协助皇上办这件大事,甭说自家老娘病了,就是老娘蹬腿儿了,他也回不来。 不需要到老太太房里值班的时候,燕七要么在家中看书,要么出门找陆藕或武玥玩,武玥仍自沉迷于玩侄女的游戏里不能自拔,燕七携着小十一和陆藕登门的时候她拄着个拐正在燕二姑娘的房里围观丫头婆子们给小家伙洗澡。 “荻姐儿仿佛比上回见着时又大了些。”燕七挟着小十一和陆藕也凑过去加入围观行列。 武家这一代的女孩儿名字都从草,武荻这个名字是武老太爷亲自取的,音近似于“无敌”,大概还在为着武琰这个他最疼的孙儿丢了一条手臂的事而感到心疼和遗憾。 小小的武荻一脸生无可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好几双手摁在水里揉来搓去,小十一在燕七怀里居高临下好奇地看着她,看了一阵,伸手一指:“光!” “……”这个字眼这个语气怎么这么耳熟?燕七不由想起了一些被马赛克住的画面,抱着小十一走到了一边去和燕二姑娘说话。 燕二姑娘已然知悉了燕大太太的事,此时此刻却是神色平静地坐在临窗的炕上,伸了胳膊将燕七怀中的小十一接了过去,问了他几句“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喝蜜水”,小十一一边摇头一边从怀里掏了两颗松子出来递给她,试探地道:“吃不?不吃。” 替他二姐回答了之后,就回过头来让燕七给他剥了这两颗松子吃。燕七才刚喂他吃了,武玥就一瘸一拐地过来把他抢了走,说是要和荻姐儿凑堆玩耍去。 临窗炕上剩下了姐儿两个,燕二姑娘垂着眼皮抿了口茶,轻声道:“可知我母亲去了何处将养?” 第306节 “大伯说他有个朋友通医,五枝的医术就是那朋友教出来的,住在距京都百十来里之外的一处小村庄,那里山明水秀景色怡人,日常也少有外人打扰,颇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境,大伯母去了那边可以由那朋友的妻子帮忙照料,有个病有个痛的也不用发愁,平日里还能请那位朋友给用药调理着,大伯另派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两个小厮一并跟去,大伯母的生活起居方面都不必担心,钱也是够花的。”燕七宽慰燕二姑娘道。 事实上山明水秀风景好没错,但却是没有什么懂医的朋友,派去的丫头婆子和小厮也都孔武有力会功夫,强制戒毒时没有一把力气可是控制不住毒瘾发作的人的。 燕二姑娘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难做到的事,就是‘舍得’,有太多的人不肯舍,到头来却什么也得不到……有舍才能有得,现在舍了,未必不是好事。” “二姐总是这么通透。”燕七道。 燕二姑娘却是笑了笑,道:“并不总是。我以前什么样子,你难道还不知道?过于要强,过于钻牛角尖,过于齿少气锐了,那时只认为自己清正端方,却不知实则是狭隘逼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时弊,实则自己却成为了另一种弊端。怨不得当初选定了你姐夫时,爹一口便应了,出嫁前那晚,爹便和我说,同意让我嫁给二郎,不仅只为着对方人品优秀能力出众,亦为着二郎这样的胸怀气度,正能够磨圆我的棱角,拓宽我的心胸,提高我之境界,而事实正是如此,方才所谓的‘舍得’一说,也是二郎开解我的原话,有时候不被人拉到一个从未去过的高度,你就永远不知道以前自己的立脚处有多低微。” “好了,你这话我已经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等姐夫回来我就学给他听,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们高调秀恩爱。”燕七道。 燕二姑娘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端起杯子喝茶。 大太太的事才一爆出来,就已经有人将事情悄悄支会了她,当时她便心急着想要赶回燕家去,却是被武琰给拦了下来。 武琰这样聪明的人,做了燕家女婿之后也没有少往燕家去,去了几回便看清了燕家这些人之间彼此的关系,尤其是老太太对大太太,以及大太太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为人和心态。 “爹和娘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武琰回到家关起门这样和燕二姑娘说,“娘是遍地锦,爹是凌霄竹,一个依地而生,一个望天而长,遍地锦若要缠在竹身上,是会被连根拔起的,凌霄竹若要低头与遍地锦并生,那就要拦腰折断了。” 燕二姑娘又不是愚钝的人,武琰说的她又何尝不清楚,身为儿女,她既不可能一味偏着爹,又不可能完全偏着娘,哪个儿女不希望父母恩爱鱼水偕欢?可事实上她的父母却是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诚如武琰所说,两个人若非要纠缠在一起,要么断根而死,要么折腰而亡。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遍地锦遇到了凌霄竹。 这一次母亲许是因各种各样的压力积累在身上有些承受不住,所以才失态爆发,暂时离开燕家去往他处住上三年五载也好,老太太不喜她,那就离得远一些,也少受些冤枉气,中馈权只是一种承担,并不是一种利益,许多主妇都将这项权力看得太重了,至于母亲和父亲,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又何必非要勉强两个人浓情蜜意,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足够了。 燕二姑娘一直都是很理智的人,听了武琰的劝,过后也就想通了,舍不下权力与欲望,就得不来洒脱与超然。 燕七也能感觉得到燕二姑娘嫁了武琰以后着实变了许多,更加恬淡也更加圆融了,而这并不仅仅是武琰的功劳,更根本的原因是燕二姑娘聪明,理智,善于思考,勇于改变。 归根结底,能改变生活和命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瞧,说曹操,曹操到。”燕七偏脸从窗口看出去,正瞅见武琰迈进院门。 “怎么这会子回来了?”燕二姑娘觉得奇怪,和燕七一直从炕上下来,见武琰进了门便迎上去,一群人乱七八糟的打了一通招呼,武琰微笑着一一应了,先去抱了抱女儿,又抱了抱小十一,而后才过来和燕二姑娘说话。 “今日无事,我便回来得早些。”武琰和妻子道,“十六叔让人从南边带回了几箱土产,你看看怎么打点。” 燕二姑娘和燕七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武琰这才望向燕七,低声道了一句:“涂家反了。” ——涂家果然反了! 可这个时候他们要拿什么反?难不成河西有涂家养起来的军队?那河西总兵程妥不是一直在盯着涂家吗?涂家有兵在河西的话,他能发现不了? 仿佛知道燕七在想什么一般,武琰又沉声道:“河西总兵程妥,遭涂弥箭杀。涂家私养的军队一夜间遍布全城,总兵府瞬间沦陷,河西军群龙无首,由参将带军与侵占了瑶城的涂军展开厮杀,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共计三战,三战河西军皆败。” “涂家的军队是怎么进得城去的?守城的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吗?”燕七问。 “怪就怪在这一点,”武琰沉思,“瑶城是河西地区的商贸大城,平日往来客商众多,也不至整支军队混进去都没人发现,且兵器何来?甲衣马匹如何运入?这些疑点怕是要等那边再传来战报才能知晓。”昨晚才刚事发,到现在也只来得及报出涂家谋反的消息。 谋反,那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燕七偏头看了看窗外,家事国事天下事,某人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第407章 神器 得神器者得天下。 涂家作反的消息,是次日才在京中传开的, 一时间举城哗然、天下哗然。 这样一个太平盛世, 大家各司其职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百姓不得安生?为什么非要搅得人心惶惶生灵涂炭?那些位高权重者们的心理, 做为普通百姓的大家不是很懂, 所以乍一听到这个消息, 比起惊骇来,百姓们更多的是诧异,为什么, 涂家究竟为什么要造反?父子两个已经几乎位极人臣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这里面……有隐情? 从古至今从来不乏阴谋论者, 于是几日之后, 京中不知从哪里开始悄悄流传起一个“只有几人知道”的秘闻——据说, 先皇的驾崩, 有蹊跷。据说——原本的传位遗诏上, 寿王才是真正的继位者,而当今圣上——是以谋逆之罪先行诬陷了寿王, 而后毒杀先皇, 这才登上了龙座的! 就在这股风潮在京中愈演愈烈的时候, 河西再度传来战报——河西军一败涂地, 全军覆灭于涂军之手,河西失陷,涂军正式揭竿,打着“正皇统”的旗号,竟是一路由河西向着京都进军而来! 而更令人惊愕的是,涂家竟是拥立出一位新皇来!据称,这位新皇乃寿王的后人,是寿王一系唯一存活下来的血脉,是日亲拟《昭告天下书》,有“皇统必正,而亿万世袭之,天下皆受正朔而不贰,万国禀王命而不异其俗,三纲终不沉沦,德化不陷涂炭,旁支异种,岂可企望焉乎”之言。 于是那段传言一下子有了人证,当今圣上这皇位来得不明不白成为了近期舆论的主流问题,朝野上下人心浮动,甚而已经开始有人离开京都逃往外地避难去了! 眼下全京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当今圣上的身上……结果发现他们的皇帝老子竟然还窝在御岛上一声不响——御岛上出了什么事? 御岛上的事除了上了御岛的人之外谁都不知道。皇帝自涂家造反的消息爆出后在御岛上又盘桓了七八天才带着文武百官摆驾回宫,进了城门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往皇宫方向走,中途御驾还停下来,让个小公公跑到街边卖臭豆腐的摊位上买了几串臭豆腐。 这下子全京百姓又都惊了——都这个时候了,皇上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这还有心思吃零嘴儿呢?!难不成……那些传言都是假的?看皇上这云淡风轻霸气侧漏的态度,这么一比就显得涂家那几个有点儿像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了。 一时间百姓们对于今皇弑父谋位残害手足的传言又疑了几分,今皇若当真干了这些灭绝人伦的事,这会子怕是早就恼羞成怒跳出来辟谣了,哪里还会有闲心在这儿吃臭豆腐? ——事实上皇上早就已将涂家那伙子祖宗八代都骂过七七四十九遍了——能踏马不生气吗?!不要脸的玩意儿!造反就造反呗你踏马还带造谣的!从踏马哪儿翻出来个野种就敢冒充皇家之后?! 不紧不慢地从御岛上回京那都是故意做出来给百姓看的,连停下来买臭腐都是燕子恪提前给他设计好的,买回来的臭豆腐他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呢就被燕子恪那缺德的给扔他御驾后厢里带着的御用马桶里去了,直接让他心情更加不美丽了。 打舆论战和宣传造势是燕子恪的拿手戏,这一下子果然刹住了那股子邪风,吹邪风的人必然是涂家留在京里的内应,然而就算把这些内应找出来也已没了什么大用,风都已经吹出去了,你就是杀了内应又能有什么补偿? 京城乃至天下的百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内乱了,哪怕十几年前寿王谋逆案也是被提前扼杀,哪里像是现在这样,居然是真的开战了,从无这种经验的百姓们一时间惶张又茫然,而上层圈子的权贵们此时此刻比之被动无力的百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在整个六月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足以令一个心智不够坚强的人彻底崩溃。 尤其是在御岛上的那些天——简直形同噩梦!先后竟然有十几名官员跟中了魔一般做出让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之事,他们先是无一例外地焦虑、暴躁、抓狂,而后是百般痛苦地叫嚷着要“吸可乐粉”、“闻可乐香”,在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这些东西时,竟然想要违抗圣旨强行突破御前侍卫们的防线逃到外面去——那些人痛苦扭曲恍如恶鬼的模样直让人看着都骇到了骨子里去,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的表情和行为了,连鬼见了都要怕! 之后燕子恪带人直接搜查了这些人的住处,将搜出来的什么“可乐粉”“可乐香”摆到了百官的面前,然后告诉了大家一件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涂家在利用这些“毒品”控制人的精神!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毒?!设若放在以前,绝不会有人相信,可现下那些人的表现就这么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由不得人不去相信,这世人,当真有如此可怕的毒物存在! 那十几名官员被当场削官去职扣押起来,这辈子都已经废掉了。正当大家在惊惧自己是否也不知不觉中招时,河西就传来了涂家造反的消息,一时间所有曾经与涂闵两家过从甚密的官员都遭到了彻查,但凡与涂家关系暧昧、屁股底下不干净的,一律革职查办,没有半点容情——皇上这次是硬了心,以雷霆之速、万钧之力,将这近三十多名官员一撸到底,朝班上登时就空了三成还多! 一下子扒去这么多的中流砥柱,这朝廷还能撑得住么? 事实却让这些臣子们看到,在扒去这些人的下一刻,就有以燕子恪为首的一干官员冒出来举荐填补这些官缺的继任者,一个两三个,三十多个,一股脑地推出来,皇上就一股脑地批了——这显然就是早有准备啊!这计划皇上和燕子恪是谋划了多久、准备得有多充分了啊?!暴风骤雨一般,一大块坏肉被剜了下去,一大块新肉就又长了出来,一个充入了新鲜血液的朝廷依旧稳固地立在当头,唯一的变化,就是朝中根深蒂固了数十年的涂闵两党彻底土崩瓦解,而取代他们的,是一股由燕子恪举荐而出的、也必然会以他为首的新势力,这股新势力,将在未来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成为“保皇党”最中坚的力量,因为,燕子恪本人就是保皇党的第一人,他在十几年前曾为今皇所做的一切,都足以证明他才是名符其实的保皇党头子,将来的朝堂之上,将会是他的天下。 将来的朝堂上会变成怎样,现在众臣们暂时没有心思去考虑,御岛上受的惊吓还未平复,皇上就摆驾回了京,一回京众臣才知道,燕子恪在岛上跟着皇上收拾那些问题臣子的时候,燕子忱带着兵在京里就已经配合着干起了抄家的事,皇上带着众臣回京日就是燕子忱抄家完毕时,所有犯事的臣子家一个没落,抄了个底儿掉,真正屁股上有翔的,家产抄没充公,家眷发配的发配、为奴的为奴,严重者跟着犯事官员一并入牢待罪,而那些被动染上毒品的,日后也是没法子再为官了,官邸回收,家眷集体接受毒瘾检测,没沾的遣回原籍,沾上了的跟着染毒官员一并送到新成立的戒毒部门接受强制戒毒。 御岛上一场风暴,回京后又是一场风暴,官员们个个心惊胆颤腿抽筋,打起一万倍的精神小心行事,生怕一不小心自个儿就成了涂党或是闵党,现下正严打得厉害,丁点儿小错怕是都能给你直接摘去顶上乌纱。 当然,这所有的风暴加一起也比不过涂家制造出来的风暴猛烈——涂华章这是疯了吗?!——哦,不不,没疯,据说毒品是他儿子涂弥研制出来的,有着这么可怕的充满玄幻风的大杀器在,肖想一下龙座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可涂家几时养了那样厉害的一支军队呢?!河西军竟然被涂军给团灭了!这太夸张了吧?!怎么做到的?!涂家是怎么做到的?!就算涂弥是箭神,也不可能以一敌万啊! 这个疑点直到河西军覆灭前拼死传回的战报抵京时才得以揭晓答案—— “涂军人数远不抵河西军,然据战报上所描述,涂军作战时每人手里都有着一根铁管样武器,那武器里能喷射铜制弹子,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穿透力又极强,千步外仍能射穿人体制造杀伤,且可进行连续射击,谓之以一当百都毫不夸张,涂军有此神器,以少胜多大败河西军便非神异之谈,依我看来,此兵器之设计,多半出自涂弥之手,安安,你对此物可有了解?” 燕子恪有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忙到没空回家,今日终于抽身从宫中回家了一趟,看望过才刚病愈的老太太后就让一枝将燕七叫到了半缘居。 “见过,”燕七答他,“那一世军队作战的主要武器就是这东西,也是黑道必备,统一叫做‘枪’,也可以叫做‘火铳’。” “火铳?我记得你曾提起过这个词。”燕子恪道。 “是的,记性真好,就是这东西。”燕七道,“涂弥那一世离开山林后就进入了黑道,弃箭用枪也是自然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制枪的原理和枪的构造,能在这里造出来,说明他在那一世对枪是很有研究的。” “无怪涂军进入城中竟是不曾被守城之人发现,”燕子恪道,“兵士只需扮成脚夫,明晃晃地拉着一车火铳进城亦不会有人拦阻,只因当世无一人认得那物。” “而且就算他明着制造这些东西也不会引起朝廷的怀疑,只要不装子弹,那东西看起来就毫无威胁,把火铳和子弹分两地制造,是不会有人把这两样东西联想到一起的。”燕七道。 “此物可有抵御之法?”燕子恪问。 “结实些的盾牌应该可以挡住。”燕七道。 “安安可会制作火铳?”燕子恪看着她。 “这个真不会,”燕七摇头,“就算是涂弥,想要做出一把威力大的火铳来,也要先找到能工巧匠,把制造火铳所有部件所需要的机器和模子先造出来,我想说不定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东西了,就像毒品,光有原材料麻贲还不够,这其中要用到许多的工艺和其他材料,他也许是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才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否则也许他早就造反了。” 燕子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涂家率军正自河西向着京都进发,下一程便是璋城,朝廷令柳参将率军驰援璋城守军,我已同柳参将打了招呼,请他尽力缴一支火铳回来,如若工部能参透火铳的制作方法,便尽快投入批量产出,如此,至少在武备上我们便不再落于下风,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剿灭涂军便成必然。” “正是。”燕七点头,问他,“那些涉毒官员们的事都鼓捣清楚了吗?” “告一段落了,”燕子恪理了理袖口,“查出了几处涂弥制毒之所,不过早已人去楼空,工具与材料皆尽被毁,鉴于他此刻重心不在此处,短时内应不会有新的毒品产出,圣上已下旨令全国诸城诸县防范此物,一旦发现有大片种植麻贲之处,立刻上报并毁掉。通过闵慎中夫妇之口供,京中所有涉毒官眷皆被查出,悉数送去了戒毒署接受强制戒毒,京都之内,应已基本肃清了。” “辛苦了。”燕七给他倒上茶,亲手奉至他的手上,“后头还会忙得天天不着家吗?” 燕子恪呵呵了一声,抿了口茶,方道:“新到任的官员还有些手生,少不得我们这些老的在旁帮衬,短时内还是不得闲。” “注意身体,老人家。”燕七一边嘱咐一边站起身,“难得回来得早些,多休息休息吧,还有事要和我说吗?” “哦,对了,”燕子恪放下茶盅,由袖里摸出封信来,“元昶托我转交与你。” 燕七顿了顿,伸手接了过来。此时此刻,天下最难过最痛苦的人,应该就是他吧。 第408章 师父 师父即正义,师父即信仰。…… “我想见你。明日晨卯时正,书院九叠屏不见不归。可带燕九。元昶亲笔。” 九叠屏便是锦院与绣院之间的那片山石区, 元昶所指的应该是他和燕七每天中午练内功的地方, 如今距开学还有几天, 校园中除了几名留守的校工外并无他人, 让带上燕九少爷, 也是为燕七想着避嫌。 燕七倒没有介意嫌不嫌,以元昶的功夫,想不被旁人发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次日燕七一个人出门跑步时便直接奔了锦绣书院的方向。 至书院后方的围墙外,燕七轻轻巧巧几下子就翻上了围墙去, 跳下墙一路跑进了九叠屏, 见平日练功的那株凤凰木下, 元昶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细看眉毛上还沾着露水, 像是已在树下立了一整夜。 见燕七走过来,元昶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动了动步子, 立到燕七的面前。不知他已有几夜未曾入眠, 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嘴唇也有些干裂,连头发都像是随便抓了两把缚在脑后的,两道漆眉紧锁,目光如有实质地钉在燕七平静的面孔上,仿佛想要在这张脸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过了好半晌,他才动了动干裂的唇,声音微哑:“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关于涂弥?”燕七看着他。 元昶点了点头。 “除了该死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燕七道。 “可你是他的师妹。”元昶通红的眼睛盯着她,正如他是他的徒弟。 “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找到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的答案,恐怕你要失望了,”燕七平静地看着他,“他早已不再是我师门中人,我也早已不再承认他这个师兄,我与他,今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毫不相干。当然,如果他的存在危害到我的亲人和朋友,我不会容他,而一旦事关你死我活,我亦会全力以赴。” 元昶胸口重重起伏了一阵,哑着声道:“我的确做不到如你一般,他是我的师父。” “可以理解。”燕七道,“尊师重道是伦理教化所在,即便他十恶不赦,也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元昶一阵沉默,紧蹙的双眉越来越沉,忽地偏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山石上,竟是将那顽石堆成的山壁砸出个深凹进去的拳坑来,一拳之后又接着一拳,似是想要将满腔的矛盾与痛苦藉由这拳头倾泄出去。 十数拳过后,那些被砸出来的石窝里已沾上了斑斑血迹,元昶没有用着内功护体,完全是以肉身在硬撞那坚硬的顽石。 “别做没用的事。”燕七横跨一步,挡在了石头之前,元昶挥了一半出去的拳及时刹住,狠狠地攥得骨节响了几声,蓦然松开,垂落在身旁。 “我只是不相信,”元昶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令自己平复下来,“我不相信师父会这么做,他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平时根本就是个散漫性子,从不喜交际应酬,也不看重名声面子,功名钱财他全都不在意,便是身上领着散秩大臣的衔,也不过是随意顺着家人的意思为之,他又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燕七也无从解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的确也不知道这一世的云端为什么突然会对做皇帝感了兴趣,说他性子散漫,那也是真的,云端这个人性格本就凉薄,不喜欢的人余光都欠奉,若要让他去与别人交际应酬,他宁可直接一枪崩了对方省去这些麻烦。 至于功名钱财,对于学渣来说,视功名如粪土那是必然的,而钱财,前世的云端是全国最大的毒贩,钱多的可以用来烧暖气过冬,每日里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玩艺儿没玩过?什么想的到想不到的稀奇事没做过?古代这样的环境,能有什么事还可让早已历遍浮世的他生出兴趣来? 所以这就是他为什么想做皇帝的原因么?因为从来没玩儿过,所以想要玩一玩? 当真做上了皇帝以后呢?治理国家?真有这想法的话只怕连燕七都会笑出来。 “我想去见他,当面亲口问过他。”元昶抿紧了唇,“可惜不能。” 第307节 “的确不能,”燕七道,“涂家造反,你身为国舅还要去找涂弥说话,那岂不是在打皇上的脸。” 元昶偏开头,颈线与肩线绷得紧紧,良久方低声道:“知道吗,小七,在我极小的时候,师父……便已是我心目中的神祇,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成为箭神那样的男人。是这个愿望一直支撑着我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练成了一身的本事,也正因着这个愿望,才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坐吃等死不学无术的纨绔。师父对于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个应被尊敬和孝顺的长辈,他……是我十几年来的生命里最重要、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充满力量,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过上的将是另一种人生,而那种人生我根本不想要,我想要的,正是他给予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抹煞不了他给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感受。”燕七道,“我也有个师父的,你忘了?你所说的这种感受,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和你一样,把自己的师父当做神。可以这么说,在我师父的面前,正义与道德都无关紧要,因为师父即正义,师父即真理。如果师父想杀人,我会给他递刀,如果师父丧尽天良,我会陪着他丧心病狂。没有什么理由,就只是因为我的师父给了我一切。不过我比你幸运,我的师父恰好站在正义的一边。” 元昶声音哑涩:“而现在,所有人都在逼我与我的师父断绝关系。我当然知道他大逆不道,他十恶不赦,可他是给了我曾经、现在和未来的人,他是……他是我的信仰,我现在却要去推翻自己的信仰,眼睁睁看着他步向粉身碎骨。” 一边是皇帝亲姐夫,一边是信仰般存在的师父,任何人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只怕都是矛盾与痛苦。 “想听我的建议吗?”燕七问。 元昶便看着她。 “闹到了这个地步,他与皇上,总有一个要成为失败的一方。”燕七在他面前说话毫不避讳,“如果他胜,毒品将泛滥全国,毒品的危害,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元昶垂着眸,“他必须死,这一点我清楚,也没有想要阻拦,我只是——” “只是明知他必须死,却还不能阻拦,这的确是很残酷的事。”燕七道,“他之所以成为你的信仰,是因为他一直高高在上,你一日达不到他的高度,他就一日不会在你的心目中淡化。没有人会在登上千丈高峰后还会留恋身后的土丘,现在你既然知道他是错的,他是祸端,他必须死,那就不妨狠心一点——在他死前,超越他。” 超越他,让他从神变成人,让他由信仰变成一条作古的旧记录。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残酷,却有效。 第409章 敏感 闵家的下场。 七月初一,京中书院照样开馆。同学们见面, 最大的话题当然是涂家的造反和关于那可怕的“毒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朝廷这次扒拉下去那么多的官员, 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传出, 后头朝廷索性直接出了告示张贴天下, 详尽地阐述了毒品的危害,这危害越大,越发显出了涂家的罪恶。 情绪动荡最为严重的是锦院的男学生们——不仅锦院如此, 其他书院的男生甚至很多的女生也是一样,当朝有太多的人都是箭神的脑残粉, 如今偶像人设突然崩塌, 让这些年轻人们很难接受, 据说听闻涂家反了的消息之后, 这些年轻人们有拒绝相信的, 有与人争辩乃至大打出手的,还有痛哭流涕茶饭不思的, 更激进的甚至有想不开自杀了的…… 当然, 这里面也不乏粉转路、粉转黑的, 燕七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几个男学生堵在了大门口逼问:“你不是涂弥的师妹么?!涂弥造反你难道不知?!” “涂弥向你提过亲, 是不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你留在京中难不成是在做涂家的眼线?!” “为什么官府不来将她收押?!” “已随手报官,不客气。” 一伙人堵着燕七不肯放她进校,激进青年从古至今何时都不缺,得亏燕七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这会子说不定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说过了啊,我早就不是他师妹了。”燕七好脾气地解释。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吗?!”众人油盐不进,“涂家犯了事你立刻就撇清关系了,倒是见机得快啊!” “与反贼沾亲带故,谁敢相信你是清白的?!” “拉她去衙门!宁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谁能保证她手里有没有毒品?!与这样的人共处书院,我们无法安心念书!” “对!无法安心念书!” “当除她学籍!” “除她学籍!” “将她打入大牢!” “打入……” 燕七正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群情激愤的脸,忽然发现脸们噤了声,一个个的眼中闪过些许惧意,齐齐望着她的身后。 燕七扭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穿着身苍蓝劲装,斜挎着弓,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这些人,这些人便觉得有一把刮骨钢刀刮过脸皮一般——好可怕的气场!这人是谁?他、他立在这儿是想要做什么? 众人以为挡了他的路,脚下不由自主地挪了几步,给他让出通过的地方来,却不想他却没有要动步的意思,只管沉默又冰冷地立在涂弥他师妹的身后,俨然一副保镖的样子。 但这位肯定不是什么保镖,只看那身衣料子,那腰带上墨玉与黑珍珠镶嵌的饰物,那弓上错金錾花的纹路,身份必然是极为尊贵! 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位,连忙悄悄一扯旁边的人:“元昶,国舅爷。” 国舅爷啊?!这可惹不起!听说国舅爷的师父就是涂弥来着,难不成大家还要连他也拉去衙门下大牢?!可就这么退却的话……欺软怕硬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众人一时无声,与对面的两人僵持在原地,对面的人却没有什么耐心再等,听得元昶淡淡问了一句:“还有事?” 三个字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气从顶上压下来,令众人有些喘息困难,不由自主地又向两旁退了几步,元昶不再理会,率先迈步行进了门去,燕七也没客气,跟在肉盾屁股后头走了。 “别理会。”元昶走到锦院门前停下脚,转回身来和燕七道。 “放心,”燕七摆摆手,“你怎么样?” “你看呢?”元昶扬起眉看着她。 “元气满满的样子呢。”燕七道。这小子就是皮实啊,不只伤比别人恢复得利索,情绪也比别人调整得快。 元昶拍拍自己的弓,冲她一扬下巴:“中午老地方。” 梅花班的课室里,空了几张座位。那是在那场“六月风暴”中受到牵连的官家子女,此时看着不免令人有几分唏嘘,官场风云正是如此,瞬息万变,前途难测。 连续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即便书院照常开馆,也难挡学生们心底的恐慌,哪怕是开馆头一天,大家也没有多少兴奋的心情,只在课室里三三两两凑到一堆低声议论着近来的消息。 “许姨娘被押去了戒毒署的牢房强制戒毒,”陆藕同燕七也凑在一起,轻声和她道,“因着她院子里的人对她吸毒一事隐瞒纵容,都被宫嬷嬷给发卖了去,顺道清点了她的家私,发现早被她造光了,连我爹往日赏她的首饰都当了钱买毒品,还偷了爹最喜欢的一件古董拿去当了,赎也赎不回,我们也懒得收了,此事皆尽写进信里发给了我爹,也没得他的回信。” 有没有陆经纬的回信都已没了什么用,许姨娘这次是彻底狗带了,戒毒署这个临时部门的总负责人就是乔乐梓,许姨娘落他手里能得了好去?欺负了他未来媳妇和丈母娘十多年,这口气不出对得起他老乔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吗?!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乔老娘呢,要不是他拦着,乔老娘早就抄着大白萝卜杀进牢里去怼死许姨娘了,乔乐梓也不用多耍什么手段,就一直以“毒未戒尽”为由把许姨娘在牢里放个十年二十年,那就足够她受的了。 “陆莲他们……”陆藕说到这个人,还是难免叹了口气。千方百计地嫁进了权贵之家,不成想一朝一夕间权贵就成了谋反重犯下入了大牢,如今合家上下,年满十六岁的男丁皆判处斩,秋后行刑,女眷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陆莲挺着个怀了身孕的大肚子,一样被定为了贱奴,将来她所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贱奴,且终身脱不得贱籍。 “不成想闵家最后命最好的是闵红薇。”燕七道。闵红薇因那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人,随后便被闵家送回了原籍去,去年嫁给了当地一个土财主,听说也怀了身孕。 宫里的闵贵妃——此前因姚立达之事被降为了嫔,如今直接成了庶人,在冷宫里伺候那些在先皇时就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待了十几年的人,心理还能正常么?伺候心理不正常的人,那滋味可想而知。 最让燕七感到遗憾的是闵雪薇,出身无法选择,家庭无法抛弃,家人作大死的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一起下地狱。 第一堂课上罢,一条消息从锦院那边传了过来,说是有几个男学生是涂弥的崇拜者,自听闻涂弥谋反之后便筹划着亲去河西,当面问一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如今几个人当真瞒着家里往那边去了,今日开学都没来上课。 对于此消息,有人感慨有人指责,毕竟前线不是闹着玩的地方,刀枪无眼,说不定活生生的去,变成尸体回,而大家也不得不承认,涂弥对于这一代的年轻人来说,当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中午,燕七照常去知味斋用饭,元昶也照常等在那里,两人一起用过饭,一前一后地往九叠屏去,元昶这一回带了他的弓箭来,到了凤凰木下,转回身看向燕七:“燕小胖,把你所有射箭的本事教给我。” “好。”燕七道。 …… 打着正皇统旗号的涂军,一路由河西向着京都进发,出人意料的是,所到之处竟也有不少地方军投靠归顺,这里面,那位宣称是寿王唯一血脉的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涂家放出来的消息,未见得全是假的。”燕九少爷放下手里的茶盅,慢吞吞地将手揣起来,“无风不起浪,寿王后裔,就算不是正路货,至少也是有着一定的关系,而我相信涂华章对当年之事也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亲爱的你不会还想调查到那位后裔的头上去吧?”燕七给他杯里续上茶。 “亲爱的!亲爱的!”小十一在旁边开心大叫。 姐弟仨今日难得凑在一处,霸占了燕府里的湖亭,摆上茶点泡上茶,吹着湖风赏着碧水,顺便开一个小型的没有家长参加的家庭茶话会。 “亲爱的”赏了他姐他弟各一记眼白,慢声道:“有机会的话,当然会,没机会的话,也不见得非要走这条路子。” “路子!路子!大路子!”小十一坐在石墩儿上手舞足蹈。 “好吧,你开心就好,”燕七道,“说说吧,你和萧宸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什么阶,段了?”小十一继续学舌。 燕九少爷不理会他污力滔滔的姐玩儿的语言花招,只淡淡道:“虽然进展缓慢,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能透露一二不?”燕七问。 “不能。”果断遭拒绝。 “桑心,你不爱姐姐了。”燕七道。 “……闭嘴。”燕九少爷面无表情。 “我爱你呀姐姐!”小十一扑上前抱住燕七的腿。 “太治愈了word十一。”燕七把小十一抱起来放在腿上,让他在脸上亲了一口,顺手抓了把榛子给他剥。 燕九少爷嫌弃地看了眼这沆瀣一气的俩货,偏开头望向湖的另一边,半晌道:“四哥最近有些沉寂。” “是啊,涂弥谋反再加上隋氏吸毒,这让他有些受打击,前两日听说有同窗去了河西,也想着溜了去找涂弥,然后被赤霄给挡回来了。”燕七道。 “前两日的中午,”燕九少爷慢慢地道,“我看到三哥与四哥在书院中闲谈。” “嗯?有什么不对吗?”燕七看着他,哥儿俩闲聊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三哥九月便要下场应试,平日但凡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看书了。”燕九少爷道。 “兴许他是看书看得累了,偶尔放松一下,何况中午刚吃过饭就看书,效果不见得好,这个我有经验。”燕七道。 “你的经验难道不应该是任何时候看书的效果都不会好么?”燕九少爷瞟她一眼。 “别瞎说大实话。所以你觉得三哥和四哥在一起聊天有什么不对?”燕七问他。 “我听说,大哥在两三年前,就曾想离家出走。”燕九少爷道。 “啊,对,你是怎么知道的?”燕七问。 “大哥的书童折桂与丹青是同村。”燕九少爷意味深长地半垂了眸子,眼角轻轻挑过来,“据说,在那次之前,三哥也常与大哥在书院中闲谈。” “你会不会太敏感了?”燕七看着他。 “我并没有忘记那块天石来自何处。”燕九少爷抬眸,目光微凉,“我也不相信,那般通透聪明、善察人心的三哥,会对此事,毫不知晓。” 第410章 羞辱 仅用一箭。 燕七对燕三少爷这个人并不算太了解, 平时他的行事很低调,甚至不如燕六姑娘显眼, 燕七姐弟俩以前就已经足够低调了, 燕三少爷比起来他们来却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燕三少爷给燕七的印象就是沉稳, 内敛, 善于观察, 一个成日不声不响的人,却对家里每一位成员的喜好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说他淡泊无争, 的确不大像,他十分地有心计, 但这并不能算是什么错处, 一个庶子想要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更好的生存下去, 没有点城府怕是早被踩到尘埃里去了, 目前也尚无明显的迹象表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然而燕九少爷却说, 在春猎的时候,燕三少爷曾十分隐晦地劝——或者说是怂恿他去与燕子忱滴血辨亲。 “如果将之往卑鄙些的层面上去想, ”燕九少爷凉凉地看着燕七, “这个人, 似乎总在‘顺势而为’地鼓动着家中人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去。”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投人所好、想人所想呢?”燕七道, “忠言逆耳这种事, 不适用于一个庶子,或许这只是他用以自保和立足的方式。” “这么说也不无可能。”燕九少爷慢慢伸手,从小十一的小手里拈走一颗榛子瓤, 优雅地放进自己的嘴里,“但我总不免会假设,假设三哥……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小十一看看自己的手心,张开嘴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他哥。 “就算他知道,又有什么理由来鼓动燕家人去做危险的事?难道不应该对大伯感恩么?”燕七道。 “你在脖子上架个头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高一点么?”她弟毫不留情地鄙视她道。 第308节 “求被虐智商。”燕七掩着心口。 “杨姨娘母子是步家人,步家是寿王的外家,寿王有谋逆之嫌,今皇踩着寿王上位,大伯有从龙之功,是坚定的保皇党。”燕九少爷的语速难得地快。 “你是说,如果三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会对大伯有所迁怒?”燕七看着他。 “未尝不会。”燕九少爷淡淡道。 “大伯养了他们母子十几年。”燕七道。 “人总是不肯知足的。”燕九少爷微讽地笑笑,“做王爷的外家,甚至有可能是皇上的外家,总比做个臣子的庶出儿子要好得多,你不要忘了,他们可是直接在隋氏的手底下讨生活讨了十几年的,怨气不会少。” “也许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燕七道,“我想不出究竟有多大的怨气连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情都可以抵得过。” “世人若都肯宽容讲理,这世上就没有恩怨纷争了。”燕九少爷道。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推测,”燕七看着他,“不要轻易就定下结论,容易伤人。” “用你说?”燕九少爷抬手,在燕七的脑瓜子上拍了拍。 开学后的第一场综武被取消了,原因是宫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妃薨了,据说当年对皇上也不错,因而民间暂禁一切娱乐和竞技项目。 事实上娱乐项目也扫除不了六月以来国民心中的阴霾,涂家谋反这件事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书院外面的布告栏前每天都围着大批的学生,书院宣传部门的人会将最新的邸报和战报用大字抄写了张贴在上面。 元昶也是最为关注这些消息的人之一,每天进门前都要在布告栏前站上一会儿,燕七总能看见他,以及武珽,萧宸,燕四少爷,甚至没什么精神的孔回桥。 直到这日,燕七在马上远远就看见布告栏前一片扰攘,围在那里的学生们个个脸上不是惊骇就是激愤,下了马凑过去,问立在那里眉头微蹙的武珽:“什么事?” “柳参将,战败了。”武珽沉声道。 柳参将,那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三品参将之位的才俊,文武双全,有勇有谋,那是实打实的本事,前些日子领旨带军前往河西平叛,不成想……竟然也败了。 “听说叛军配备的兵器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旁边一个男学生搭话道,“有一种会射出弹子的铁管,简直就是骑兵的克星,就算手里拿着盾,也只能护得了人护不了马,且那东西射程还远,隔着千八百步就能射人,双方照面,我方还未进射程,对方的弹子就已经扫了过来,骑兵的马没过片刻便全都被打伤打残,根本无法再骑。” “那东西真是吓人,”又一名男生凑过来道,“就算是咱们的重弩,射距也不过才四百步,且重弩还不易携带,要开弩需要好几个人一起用力,可那东西听说轻便得很,跟拎一柄厚背大刀差不了多少,射得又远,还能连珠射,千步之外进行射击,我方兵马根本无法压上前去!” “不用骑兵用步兵不行吗?”有人问,“用大些的盾牌挡着,难不成那东西连盾牌都能射得穿?” “叛军有投石机啊!你想,兵们人人举着又大又厚又重的盾牌,躲起天上飞下来的石头还能利索吗?!而且可恶的是叛军还会抛掷烟火球,先把烟球扔进我军的阵中,待烟雾迷散开来,再用抛石机抛石头,我军视线受阻,根本躲无可躲!” “你们先别说这些——且告诉我柳参将怎样了!他是我表弟的族亲!” “不知道啊,战报上没说……” “战败的消息也是今早才刚传回来的,若要知道更详细些的东西,怕是还要再等上一等。” 武珽无心再听,转身走出人丛,燕七也跟了出来,两人站到大门边说话。 “柳参将被涂弥一箭射穿了喉咙。”武珽沉冷着面孔从牙缝里低声磨出这几个字。 燕七沉默,虽然与柳参将没什么往来,但那个人却能很轻易地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年轻英武,有着军人特有的健气刚硬,却也不失敏锐与沉稳。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甚至很多有资历的将领也难掖其锋,燕子忱亦不止一次地私下里夸赞过他,说他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这样一个青年才俊、未来栋梁,死于了一箭穿喉。 一箭穿喉,这很涂弥。就是这么的冷酷利索,让他的对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你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速战速决么?不,不是。他只是为了羞辱他的对手,他只是要让对方在临死前知道,他想杀死他,就像碾碎一只蚂蚁一般轻易,他要让他的对手带着再也无法抹去的屈辱下黄泉,让他的对手哪怕是做了鬼都忘不了这感觉。 这就是全部了吗?不,还不是。他不仅仅要让他的对手带着屈辱下黄泉,他还要让对方留上一份屈辱在这世上,他要让对方的亲人、朋友、奉之为神明的下属全都看到并知道——他就是这样一箭杀死了他们所心疼的在乎的尊敬的人,他让这个人,死得像只蚂蚁。 “如今大摩国听闻我朝起了内乱,也有了蠢蠢欲动之心,”武珽冷眼望向远处,“我爹昨日来信,说大摩国在边境线上的兵力正在加大,不日恐将有一场恶战,如今我朝竟有了腹背受敌之虞。” “听你这么一说,忽然我们好像陷入了风雨飘摇。”燕七道。 “物极必反,太平得太久就要生出事端。”武珽冷声道。 两人这厢说着话,却见元昶也从人堆里退了出去,向着这厢过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先和武珽道:“我这一阵子不会到书院来上课了,不过综武赛我会照样参加,给我留位置。”不待武珽答话,又和燕七道:“中午照旧,我还会来。”说罢便迈步进了书院。 武珽从他的背影收回视线,看了眼燕七:“他大概是所有人里最难熬的。” “是啊,涂弥和每一个行动都像是划在他心头的刀子。”燕七道。 “不难理解。”武珽道。 这就好比武长刀或是武琰忽然举旗造反,武珽想,那时候的他不一定比元昶的心情好到哪里去。 中午的时候,元昶果然还等在凤凰木下:“我已办了半休学,平时就用来练箭了,中午过来教你练内功,你再顺便指点指点我箭技。” 燕七应了,听得元昶又道:“我还去寻了你爹,白天会在他的营里练箭,他若得空,也会继续教我功夫。” “加油。”燕七道。 元昶看了她半晌,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忽地提声道了句:“会的!”说着伸出一只大拳头来递到燕七的面前,燕七看了看,也伸出自己的拳头,同这只大拳头碰了一碰。 柳参将战死的消息被朝廷压了下来。 武珽之所以能够知道,也是来自于武琰的消息,武琰自从婚后便一直很忙,具体在忙什么,武家人谁也不知道,若是问他,他便只说在帮朋友跑事情,实则据武珽暗中观察加猜测,武琰是在为他老丈人燕子恪做事。做的是什么事,这个就真猜不到了,但自此以后武珽发现武琰那里的消息变得各种灵通,明的暗的公的私的官的民的甚至大内的……有些消息武琰偶尔会对他说一说,有些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嘴里挖出一丝半点来,而武琰能够告诉他的消息,也都是并非绝不能透露,以及知道他分得清轻重不会往外说的。 柳参将战死的消息之所以要压下来,是为了避免引起民众的恐慌和对朝廷丧失信心,很快地,朝廷再次派出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挂帅出征,老将姓康,是东溪综武队队长康韶的祖父,老将军今年五十有六,精力体力一直保养得当,如今照样天天骑马带兵演习打仗,且老人家年轻时便是一员智将,比起武力来更擅谋略,此次与他同去的还有康韶的两个叔叔,亦都以骁勇善战著称。 朝廷对外宣称派康老将军带兵前去乃为助阵,实则却已给康将军下了死令:务必要打一场胜仗!只有打了胜仗才好公布柳参将的死讯,如此还能稍加缓和一下舆情,否则……柳参将的死就要一直延后公布,免得助长叛军的气势。 当然,这样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就算朝廷不公布,叛军也会把消息传播得哪里都是,但古代不比现代,消息的传播主要靠嘴和腿,一时半刻还扩散不到太大的范围。 康家军背负着朝廷赋予的重任和民众的期望上路了,官员们每日上朝商量制敌之策,百姓们继续忧心忡忡地过活,学子们照旧读书学习日日关心布告栏上的国家大事和实时战报,燕七和元昶也在静静地坚持着各自的练习。 时间进入了八月,八月的第一天,战区传来战报:康家军——战败。 另报,康老将军惨遭涂弥箭毙,两位康少将,一个死于火铳,一个死于抛石机抛落的巨石之下。柳参将阵亡的消息一并散出,举世皆惊,百姓恐慌,人心惶惶,天下欲乱。 皇上于朝堂召集众臣出谋献策,有臣子出班上奏,谏京营参将燕子忱挂帅出兵,力伐涂氏叛贼,肃清乾坤,还我太平! 众臣纷纷附议,力谏燕子忱出兵平叛,皇上几经三思,终拟旨一道:敕令京营参将燕子忱为镇西大将军,掌虎符,讨逆贼,领兵八万,不日启程! 第411章 野心 进步通向毁灭。 燕老太太哭昏过去。 燕老太爷一双老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死死握着椅子扶手, 却仍遮不住那微微的颤抖,面上强作镇定, 努力地梗起声音, 一字一句道:“为君效命, 乃臣子职责所在, 子忱……理当……” 默默立了一屋子的人中不知是谁没能忍住, 低低地一声抽噎,便将老太爷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河西总兵程妥被涂军杀了。 青年英豪柳参将被涂军杀了。 康家父子三名将被涂军杀了。 现在轮到了燕子忱,轮到他去赴那修罗会、杀生场。 如今外面已将涂军之能传成了鬼神巨力, 仿佛谁去都将是有死无生,粉身碎骨。 这个当口, 谁敢去呢?去了就是送死, 还未出兵, 就已注定了命运。每一个被命运钦定的人, 都将在众人惋惜的、仿佛送灵的目光中, 踏上那条黄泉不归路。 可怕,太可怕了。涂军是鬼神之军, 终将吞噬一切, 改朝换代! 民间开始渐渐流传起这个说法, 皇权更替似乎已是大势所趋, 这令涂军的东进更加锐不可当, 一路行来,竟是所向披靡几无阻挡。涂军是鬼神之军,谁能战胜得了鬼神呢?既然战胜不了, 为何不顺应大势,归附于他? 识实务者自古不缺,明哲保身者历来不少,于是涂军一路东进一路壮大,待过了伏龙河进入江北地区时,竟也隐隐聚纳了十数万兵众。 ——再不挡就来不及了!可谁能去挡?!谁敢去挡?! 朝臣们胆颤心惊惶恐无助,无论是信任燕子忱的还是恨他燕家兄弟的,竟是意外有志一同地将他推了出去填那张恶魔的大口。这一回燕子恪也拦不了,燕子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兄弟去送死——活该!费尽心思给你兄弟搏了个高官,如今却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心怀恨意甚至已超过国家安危的某些人在朝堂上暗暗打量燕子恪,对他所表现出的沉定淡然嗤之以鼻:装吧,继续装,等你兄弟的尸首被人抬回来的时候,看你还怎么装! 仿佛听到了这句心声一般,燕子恪微微偏头,目光如蛇般凉咝咝地滑了过来,令人不由神经一紧头皮发麻,未待反应,他却又将头转了回去,忽地出班启奏:“臣请随军前往。” ——疯了吗?!众臣大眼小眼全都瞪在了这个人既不宽厚也不伟岸的背脊上,这还有哭着喊着求送死的?!那是什么去处知道吗?那是黄泉的入口啊!旁人避之犹觉不及,竟还有大步蹿着往那入口里冲的?! “朕不允。”皇上道。 …… 燕家祖上皆平民,因而没有什么官家底蕴,得了燕子忱要出征的消息后便哭成了一团,一如十二年前他前往塞北戍边平蛮。 相比起来二房反而最为平静,二太太默默地在房中为燕子忱准备行李,小十一默默地坐在旁边摆弄手里的小弓小箭,燕九少爷在燕子忱的书房铺开一张全国舆图一言不发地细看,燕七此刻却不在坐夏居,骑了马直奔城外京营——燕子忱的时间紧,自领了旨到现在一直都在大营里安排出征事宜,到时候怕是回家和老太爷老太太打个招呼就要出发,根本没时间多在家中逗留,所以有些话也只能现在去找他说,他还未必有功夫细听。 想进京营可没有那么容易,守营卫兵并不认得燕七,好在燕七提前预料到此种情况,特意穿了自己最高档布料做的衣衫,戴了自己所拥有的最昂贵的首饰,还少见地施了淡妆,骑着壕金就到了京营大门前。 见了燕七这身装束和坐骑,门卫便知道这绝非平民家的姑娘,不敢轻忽怠慢,听过燕七自报家门,犹豫了一下便入内向上级禀报去了,人靠衣装,若是燕七平时那类随便的行头,怕是门卫直接便将她轰走了。 经过层层通报,总算有人从里头出来接燕七了,却见是燕子忱的长随绿耳,带着燕七一路去了燕子忱所在的营房,进门便见以他为首的一伙人围拥在一张大案旁,低着头正指着案上摆着的东西比比划划说得热闹。 燕七也没打扰这些人,找了个角落在椅子上坐下来静等,这一等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要开晚饭了这伙人才散了出去,那案旁一时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燕子忱,一个元昶。两人仍未抬头,还在看着那案上的东西,听得元昶道:“照这么说,实则火铳的射程范围是夸大了的,然而也确实强过弓箭和弩,我们唯一能与之抗衡一下的只有燕子飞弓,但燕子飞弓一不如火铳的射程远,二也不比火铳的杀伤力大,总体来说,两军如若正面相对,战力弱的还是我们。” 燕子忱伸手在案上铺展开的舆图上点了点,道:“叛军选择的东进之路多为平原,此地形于他们更为有利,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我军靠地势作战弥补武备较弱的途径,鉴于双方在武器上的差距,作战最好都于夜间进行,夜间视野受限,不仅仅是对我们有影响,对叛军的影响也是一样。” 不得不说燕子忱果然是带兵经验丰富,一下子便能找到缩小双方差距的关键点。 “就算如此,射程短也是致命缺陷。”元昶却道。 “纸上谈兵没有用,一切还需到实地去看过才知。”燕子忱直起身来,向着角落处扫了一眼,“你这臭妮子跑到这儿来作甚!给老子回家去!” 元昶便也望过去,一望之下却是怔了怔,道:“你那脸是怎么回事?!画成那副鬼样子给谁看?!” “……”燕七上来就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训了,只得站起身走过来,“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家里愁云惨雾的让人待着不落忍。” 燕子忱略显无奈地摇摇头,瞪她一眼:“你在这儿吃了饭就回家去。”转而招呼门外的绿耳,“让他们赶紧上饭!” “不需要我帮忙吗?”燕七问。 “你能帮上什么忙?”燕子忱往桌边一坐,抓过桌上的大茶壶来就着壶嘴就灌水,灌了几口之后停下来,瞟了眼元昶,“暂时无事,你可以走了。” 元昶却只作未听见,一边收拾案上的舆图一边和燕七道:“吃完饭我送你回城。后日我们就要启程出发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 “你也要去吗?”燕七问他。 “嗯。”元昶低头卷着舆图。 “皇上同意吗?”燕七又问。 “我悄悄随军走。”元昶道。 “老子可没说带你。”燕子忱在旁边哼道。 “我的军籍还挂在骁骑营,骁骑营现在已经并入了你的麾下。”元昶抬起眼来看向燕子忱,冷冷道。 “哦,转入留守营就是了,多大点儿事。”燕子忱翘起腿,轻描淡写地道。 “——小人行径!”元昶咬牙瞪着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攥成拳。 “军令如山,不服者斩。”燕子忱眯起眼睛看着他。 “咳……”见这俩一言不合又掐起来,燕七不得不横插一杠子把话题转移,“爹,他们有没有弄到火铳的实物回来?” 第309节 “没有。”燕子忱声音转淡,“叛军很狡猾,火铳手都列在战阵最后方,就算我军顶着弹子强杀到叛军阵前,也会被叛军其他的兵挡住,火铳手受到严密的保护,目的正是为了不使我们得到火铳的实物,防着我们利用实物仿造出相同的武器来。” “依爹来看,那火铳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燕七问他。 燕子忱哼了一声,道:“无非是用火药、引线、铁管和铁弹铅弹做成的。” “咦,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人试试做一做呢?”燕七问。 燕子忱看着她,忽而笑了笑,道:“丫头,你要知道,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便是人的野心。野心有多大,取决于人所拥有的力量有多大。权力是怎么来的?是打出来的。武功,武器,都是力量。全村人只有你手里有把钢刀,你就能控制全村;全天下只有你手里有火药,你就可以称霸天下。手里的力量越强,野心就会越大,野心大的后果是什么?是掠夺,是战争,是杀戮。这便是有些东西明明可以被造出来,我们却不允许它出现在这世上的原因,涂家的所为便是最好的反例,虽说最终我们可能无法阻止这些东西在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产生和扩散,但在眼前,在我们这些人力所能及的时候,我们宁可刀马陷阵,也绝不去触碰那道开启野心的戒线。明白了么?” 燕七点头:“爹你真棒,想给你一个大抱抱。” “臭丫头。”燕子忱忍不住笑起来,大抱抱是小十一从燕七这儿学来的,学会后逢人就要给个大抱抱,要么就找人要大抱抱,现下整个燕府都会说“大抱抱”了。 “什么大豹豹?”元昶在旁边纳闷地嘀咕。 一时有燕子忱的专属勤务兵将晚饭端了上来,连燕七带元昶的份儿都有,三个人就围了桌子吃,燕子忱在营中的伙食向来同普通兵士们一样,兵们吃什么他吃什么,今日是用大海碗盛的大锅菜,另有四个大馒头,于是一式三份,燕七面前也就摆上了四个大馒头。 和养尊处优的富人们只爱挑瘦肉吃不同,贫苦百姓和兵营里普遍都认为有大肥肉才是好伙食,因而这大碗里盛的全是白花花的大肉片子,中间也有夹着几丝红肉的,燕七再不挑食也吃不了这个,就只拣着里头的菜吃,吃着吃着见元昶的筷子伸过来,丢了块瘦肉在她碗里,估摸着是“不小心”盛进他碗里的,燕七也没客气,夹起来吃了,忽又见元昶伸了筷子过来,把她碗里的白肉片全都夹走了,就着馒头吃得倒香。 燕七抬头看了看对面,见她爹目光冷冷地向着这厢扫了过来,便道:“但是现在叛军有了火铳,我们的武器就落后太多了。” 她爹瞪她一眼,四口干掉一个大馒头,喝了口菜汤,才道:“便是现在研制火器也来不及,以弱敌强,只能智取。” “怎么都好,答应我你会保护好自己。”燕七道。 燕子忱伸了筷子过来轻轻夹住燕七的鼻尖:“对你老子这么没信心?” “总得让我们看上去父女情深一点啊。”燕七道。 “臭丫头。”燕子忱笑着收回筷子,“吃完赶紧滚回家去。” 燕七果然吃完就滚了,元昶却只将她送到了大营门外:“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放心,天还亮呢。”燕七道。 “那我就不送你回城了,我还得回去盯着你爹。”元昶面无表情地道。 这位是怕燕二痞子真给他调到留守营里去。 “好的,别让他招猫逗狗啊。”燕七道。 “……”盯他是为这个吗?!元昶见燕七要上马,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踝向上一提,直接就把她托到了马背上,而后仰起脸来看着她,“……我这次是一定要随军去前线的,临走前估计见不到你了,亦或许……再也见不到也未为可知,你自己好好的。” “好。”燕七道。 元昶抿了抿唇,似还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只又道了一句:“放宽心,我会紧跟在你爹左右。” 这话听来似有些自不量力,实则燕七却明白他的意思。涂弥是他的师父,如果当真到了涂弥与燕子忱正面对决且燕子忱可能会落在下风的时候,他会拼尽全力阻挡涂弥的,他想也许涂弥会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而手下留情一回。 燕七没有多说,如果涂弥是个念情的人,她前世就不会过得那么惨了。 “你也保护好自己。”燕七道。 元昶笑了笑,替她牵着马走了一阵,直到离那大营的门已经很远方才停下脚,将缰绳递回到她的手里,抬眼望住她:“燕七,你讨厌我么?” “怎么突然这么问?”燕七也看着他。 “说答案就是了!”元昶的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红。 “不讨厌啊。”燕七道。 “好,你回吧。”元昶在壕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壕金便向着前方跑了开去。 “……”燕七在马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过脸冲他摆手,“那我走了,你保重。” 她看见元昶立在夕阳下望着她看,然后扬起唇角,张嘴冲着她吼了一声:“燕七——我喜欢你!” 第412章 凌霄 我欲乘风归去。 从京营回去后的第三天, 由燕子忱挂帅的八万京军在秋日的晨晞中静静开拔,奔赴那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河西战场。 家里的燕老太太再次哭昏了过去, 燕二太太在婆婆房中陪了一上午, 中午回了坐夏居用饭, 却是粒米未下, 燕七从书院回来, 发现她的眼底泛着红。 什么安慰的话现在来说都是无用,战争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无比渺小和无力。 燕七也只吃了两筷子菜就撂下了,抱着小十一回自己房里睡午觉, 躺上床去,小十一挤进怀里, 伸了肉胳膊揽住她的脖颈, 哼哧哼哧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燕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他。 “想爹爹。”小十一抽噎着。 这么点儿的小人儿什么都还不懂, 却也有着骨血相连的感知。 “我也想。”燕七说, “可是我不哭, 爹爹不喜欢爱哭的小孩,你还要哭吗燕惊泷?” “我不哭……”小十一哭着说。 “乖, 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 “故事的名字叫做《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从前啊有个从来都不哭的小孩儿叫燕惊泷, 他有个外号叫做阿里巴巴……” “我——我外号, 不叫阿里, 巴……” “那你外号叫什么?” “大……大巴巴!” “……这个外号也是吊炸天了。那我继续讲了啊,这个大巴巴吧……” …… 书院的生活还是照旧,只不过每个人的情绪都似乎有些沉重和紧绷, 锦院的男学生们每天都在关注着河西的战局,课间讨论最多的也是相关话题,绣院的女学生们更多的是茫然和害怕,聊的多是相约到哪座寺哪座观烧香拜佛,求神明保佑前方将士的平安。 元昶果然随军去了前线,燕子忱并没有把他调离,也没有阻止他要跟去的意愿,锦绣综武队缺了一员猛将,倒也没有太影响成绩,只因这个时候其它书院的队员也没了多少心思在比赛上穷追猛打,如今全民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了燕子忱所率领的那支八万大军上,大家既期盼又担心,担心如果连燕子忱也输掉,天朝还能派出谁去抵挡叛军。 武玥的脚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在家里再也待不住,挣扎着跑来上学,中午也不回家去吃饭,就跟着燕七一起混食堂,元昶包下的灶台还在继续专供燕七伙食,武玥便也沾了光,天天能蹭到好饭吃。 吃过饭,燕七带着武玥去九叠屏,两个人坐到大石头上一起打坐修习内功,武玥是听说燕七在学内功之后也嚷着要学的,缠着武珽教她,如今也是刚入门阶段。两个人的午休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偶尔也会在校园中各处转转,可惜秋光虽好,现在却是无人有心欣赏。 下午的手工课,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致力于研发新式武器,一部分人在研究火铳的制作原理,另一部分人则在研究克制火铳的更厉害的武器。 诚如燕子忱所说,这样的东西迟早会出现,历史的浪潮是挡不住的,捍卫和平不意味着要被动挨打,只不过火铳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仿佛在历史的楼梯上一下子向上跳跃了数个台阶,没有任何苗头和前期铺垫,直接将朝廷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连研制用以应对的新武器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燕子忱透露给燕七,工部和兵部已经在着手研发了——事实上工部和兵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研发,可惜几十年来收效甚微,现在想来,或许这是因为涂华章原本就是兵部尚书的缘故,便是有了成果出来,怕也是一直被他压着或是直接否决消灭——如果他在很早以前就谋划着篡位,自然是不想让朝廷的兵力有所改进的。 在全手工班的学生甚至先生们如火如荼地投入到设计新武器的热情中时,燕七和崔晞正坐在课室最后面的桌旁低语,桌面上摆着乱七八糟的木料和工具,崔晞随手拿着一块木头,用小刀在上面削削划划,口中却还在和燕七说着话:“射程有一千步的话,这大概需要有很大很粗的铜管和大量的火药,而据你所言,那火铳的铜管并不很粗,这一点令我有些费解。” “这一点我也说不好,因为我对火铳的了解也不多,”燕七拿过一支炭笔在纸上画了几笔,“但我想,涂弥做的子弹应该是这样的,弹头的流线可以减少飞行阻力,使子弹能够飞得更远,而且火药的质量很重要,火药装在子弹的尾部,火铳里有击发火药爆炸的装置,火药爆炸会迅速在铳管内产生高压,然后高压会将子弹疾速地推送出去。” 许多名词是现代才有,然而崔晞却是一听就明白,眸光一转看着燕七,道:“这种东西需要十分精密的计算才能做得万无一失,涂弥很擅长这个?” 燕七摇头,想了想,和崔晞道:“如果我只用口述,向你描述一种特制的弓,你能够把它做出来吗?” “没有问题。”崔晞笑吟吟地答得毫不犹豫。 “工部的匠人你觉得也能做到如此吗?”燕七继续问。 “当是能的。”崔晞道,“毕竟能进得工部营造署的人都是当世大匠。” “但也会有许多能工巧匠在民间吧?”燕七道。 “你是说,涂家手下就有着这样的一批巧匠,将涂弥对于火铳的制造想法变为了实物?”崔晞放下手里的木头,这木头此刻已被他雕成了一匹扬起前蹄的战马,马背上骑着一位手执战矛的将军。 “他比我更了解火铳。”燕七道,那一世的云端可是黑道枭雄,枭雄出入在身上背套弓箭,怕是要将同道笑死,事实上云端离开山林加入黑道之后便开始用了枪,之后的数年里她与他也曾做为敌对双方照过面,那时的他手里拿的就是枪,而且,他还是个神枪手。 师父说他是用箭的天才,也许还是小看了他,他应该是对所有与射击或是瞄准有关的东西都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 云端用枪用了那么多年,对枪不了解才是怪事。 “所以把想法付诸于实现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燕七道,“特别是涂华章掌理兵部,有着许多制造武器的资源和材料,再加上火铳这种东西世人皆未见过,便是当着你的面打造铳管,你也不会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的。” “而据我爹所言,”崔晞接道,“涂家在全国各地都开有铁艺铺子,说是涂夫人娘家的产业,铁艺本就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行当,众人皆以为涂家不过是涉猎过多随便开开,要知道涂氏娘家还经营着餐馆、服饰、木铺、车马行等等的铺面,衣食住行均有,因而开铁铺也并不稀奇。” “十几年,这些铁艺铺子日夜兼工,想必累积了不少的兵资。”燕七轻叹,“他们有十几年的准备时间,而我们却只有朝夕。” “我想,有个消息你听了也许会开心,”崔晞笑着望住她,“能载人的氢气球,我做出来了。” “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燕七看着他,“告诉我你真的是个人类。” “你好像说过我是男神来着。”崔晞支着下巴歪头笑。 “男神,你就是我男神,真·男神!”燕七两手点赞。 “你几时有空,我带你去看。”崔晞笑道。 “就今天吧,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书院门口见。”燕七拍板。 好在今日的骑射社活动武长戈没有拖堂,照常练完后就放队员们解散了,燕七同着武珽萧宸一起出来,见着崔晞已经等在了门外的布告栏前。武珽看见崔晞倒是先走过去同他招呼,道:“融玉,不知你这会子可有空,我有些事想要请教。” “今日没空,”崔晞笑吟吟地直接拒绝,“若话短,现在便说,若话长,请改日再约。” “是关于一些兵器的设想,”武珽不以为仵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闲来无事琢磨着能克制火铳的兵器,然而因着大家对工艺方面都是外行,有些设想是否能成行,还需要你这样的精通高手来指点一二。” 崔晞倒是不意外,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有人来找他,然而被他一概推了,武珽因同燕七关系很好,崔晞便未推拒,笑道:“我只课间有时间,就怕说不了几句又要上课了。” “课间那点子时间可不够,”武珽挑眉,看了眼站在旁边不知要凑什么热闹的燕七,又看了眼崔晞,若有所悟地和燕七道,“你们两个今日有约?” “对啊。”燕七道。 “什么事?”武珽微笑着理直气壮地问到头上。 “去看气球。”燕七道。 “什么‘气球’?”武珽问。 “你有空的话就一起来吧,”燕七道,转而看向站在旁边一直默默地凑热闹的萧宸,“你来不?” 萧宸点头,武珽也没拒绝。 “既这么着,我把小九也叫上吧。”燕七看见自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燕小九那货太懒,能乘车就绝不骑马,马车既然在这儿,说明人还在书院里,多半是在藏书馆里泡着。 进去转了一圈把燕九少爷拐出来,一行人跟着崔晞走,方向却不是崔府,而是奔了另一个方向。 至太阳落山时方才抵得一座颇为广阔的府邸门前,崔晞的小厮上前叩门,里头有人开了,见是崔晞,陪笑着行礼,将众人让进了门去,门内不过是寻常的屋院楼阁,崔晞却不停留,径直带着众人往里去,行了一阵,进了一处园门,众人便觉眼前一片开阔,却见这园子里既未种树也未种花,湖泊山石一概没有,却是平平坦坦一大片草地,草地四围立着灯柱,草皮中央,一个巨大的氢气球被拴在那里。 武珽的眼都直了,萧宸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气球他在塞北的时候见过,那时崔晞只能做出小的,不成想现在居然能做出这么大的来。 燕九少爷揣着手,盯着那氢气球若有所思。 “下午才充的氢气,”崔晞笑呵呵地和燕七道,“这会子气正足,要去试试么?” 第310节 “试!”燕七毫不犹豫地迈步过去,丝毫不担心那东西会不会出差错。 气球的下面有用以载人的状如浴桶的舱,旁边有人看守,见崔晞过来忙行礼,崔晞便和他道:“我们上去看看,你叫人来放绳。” 那人忙应了,跑去叫了几个人过来,崔晞和燕七迈进那舱内,见武珽他们也走过来,便和这几人笑道:“一次只能乘三人,你们下一批再上吧。” 事实上武珽也没打算立刻就上,这古怪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还不知晓,于是决定先旁观,萧宸自也没有意见。 那几名下人对放气球上天的流程似也驾轻就熟,手脚麻利地解下那拴着气球的缆绳,缆绳一端拴在气球上,另一端则缠在轱辘上,轱辘大约是生铁做的,既沉又结实,深深地钉入地下,不怕被气球带起来。 而就在解开缆绳的一刹那,这个巨大的氢气球便发动了,在初降的夜色里腾空而起,轻盈地,稳稳地,扶摇直上九霄。 武珽,萧宸,甚至燕九少爷,盯着这气球的眼睛里盛满着震惊——飞起来了——这古怪的球竟然能够带着人像鸟一样飞上高空!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缆绳的长度有限,也是为着不使氢气球飞得太高而失去控制,这毕竟不比热气球可以靠着控制燃气的大小来控制高低,当缆绳快要放到尽头时,下头的人将轱辘卡住,让氢气球停止了上升。 纵是如此,这个高度也已高过了全京最高点的皇宫,向下俯视,燕九少爷他们都已小得很,幸好夜色早已降临,除了现场的这些人外,没有人发现在自己头顶高高的上空,竟然有着两个人在鸟瞰一切。 “你成功了。”燕七对崔晞道。他一直想要踏上云层,遨游碧霄。 高空的夜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黑软的长发飞扬起来,让他看上去似要乘风而起,他轻轻笑着,眸子里盛满了星光,而后将这星光洒在燕七的脸上:“从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当真能飞上天空。” “感觉如何呢?”燕七采访他。 “很好。”崔晞笑,“前所未有的好。” “我也是这样觉得。”燕七道,“像这样由高处俯瞰人间,感觉整个人都超脱了。” “所以神仙都住在天上。”崔晞笑着道。 “怪不得我的男神总想上天。”燕七道。 崔晞呵呵地笑:“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来试一回,今日才确信已经确实没有问题了。” “老天,不会第一次试验你就是亲身上阵的吧?”燕七后怕。 “不是,”崔晞却道,笑容略淡,“第一次是让雷豫试的。” “咦?他怎么掺和进来了?” “回到京中后他便三不五时地来缠我,我索性给他找了些事做,”崔晞轻描淡写地道,“这座宅子便是他买下来并改建的,专门用做我研制气球的场所。” 然后这位就把他的烂桃花给放飞了。 两人落地之后,换了武珽三人上去,待得这三人从气球上下来,武珽的第一句便道:“我同小九一致认为,这个‘轻气球’,许能成为大破叛军的关键!” 燕七想起围剿姚立达的那场战役来了,当时粗制版的氢气球便起到了莫大的作用,如今有了升级版,或许还能再一次立下战功! 第413章 暴雨 一边是疾风,一边是骤雨。 “不到现场去看一看就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应用上这个轻气球, ”武珽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光,“融玉, 这样的轻气球做一个需要多长时间?” “收拾姚立达时我们曾经做过, ”崔晞道, “时间不是问题, 问题是天时和地利。” 燕七遂把那一次是如何运用氢气球拿下姚立达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道:“氢气球无法控制方向是最大的难题,只能等顺风,而且这和收拾姚立达不同, 那次我们是在谷的上方,居高临下, 有着天然的地利条件, 且是在出其不意的前提下, 可对付叛军就失去这个前提了, 叛军与我军对峙, 必然是时刻注意着我方这边的动静,氢气球做得太大, 很容易被对方看到, 而且有一点要特别注意——涂弥, 是认识氢气球的。” 武珽一阵沉吟, 半晌道:“不管怎样, 总要试试才知道能否成行,有任何的机会我们都不能放过。融玉,你介不介意把这东西交给朝廷?” 崔晞不以为意地道:“无所谓。但若朝廷因此而禁了民间私制气球, 这我是不同意的。” “这倒是个问题,”武珽点了点头,“这东西毕竟有些……” “逆天。”燕七道。 “对,逆天,”武珽颔首,“甚而往严重里说,怕是还要被上头认为是心怀不轨有所企图,毕竟‘天’颜不可冒犯,何况皇宫可是建在高处的,做一个能飞到高处的东西出来,岂能不令上头多想?若是这么着便有些难为了……” “不如先同我大伯打个招呼吧,”燕七道,“收拾姚立达那次他也是在场的,这东西合不合适曝光,他应该最清楚。” “好,”武珽道,“如有消息,请及时通知我。” 众人议定后便各回各家,武珽主动要求送崔晞回府,路上顺便还有问题要讨教,萧宸则去送燕七和燕九少爷。 燕子恪没能随军去前线,留在京里还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燕七等了两天也没把他等着,只得每日社团训练完后跟着崔晞去那座私宅坐坐气球上上天。 燕子忱的大军还在日夜兼程地往河西赶,而叛军也在由河西向着江北地区进发,这一路过来,叛军几乎是遇村平村,遇城克城,没有任何一支地方军队能够拦挡得住。根据探子的回报,照现在这样的速度,两军很有可能在江北的玉华城一带相遇,这一带,便是两军决一死战之地! 转眼到了土曜日,上午去书院,综武队做赛前合练,练完后燕七并未急着回家,先骑马去了东市,想给小十一买一包一家老字号做的桂花馅儿的鲜花饼,小十一很喜欢吃,昨儿夜里跟着燕七睡的,说梦话要吃鲜花饼,燕七就惦记上这事了。 从那家店里出来,燕七往燕府走,转进一条必经的小巷,巷子长且幽深,头顶梧桐将光遮得一丝不漏,只有巷子尽头透出一团光来,眼看便要走出去,却见巷口迈进个人来,穿着天青色的麻布衫,头上戴着顶斗笠,悠闲慵懒地往墙上一靠,双臂抱怀,歪着头看向燕七。 燕七拨转马头一夹马腹向回奔,然而未待奔出多远,身后已有风声疾速刮来,燕七伏身欲躲,却早被伸来的一指点到了腰上,登时浑身无力,软在了马背上。 听得耳后一声轻笑,那人将马扯得停下来,正欲说些什么,突觉又一股劲风由上头刮下,接着便是拳脚碰撞的声音,再接着是弓弦响,随后是“扑哧”的箭入肉声,最后是砰然倒地声,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一只手抚上燕七的腰,故意逗留了片刻,在方才那处又是一点,然后等着燕七坐起身来,摘了头上斗笠,仰脸望着她笑弯了眼睛,嘴里的话却是:“杀了你的护卫,不介意吧?” 燕七转头,见七朵躺在地上,喉咙处插着一支血红长箭。 “是不是更恨我了?”这人笑着,把身子探上前,歪着头挑眸看她,“我也是今世才发现,我似乎更喜欢你恨我的样子,恨不能把我碎尸万段,可却又对我毫无办法——啧啧,真是让人心疼。飞鸟,我的小可怜儿,我想你了。” ——这个人,涂弥,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如此大胆狂妄! 故意用带着笑的目光在燕七的脸上瞄了一阵,涂弥直起身,笑道:“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实话说,真的是想你了。看古人打仗着实没意思,我就开了个小差,跑回京来玩儿几天,顺便见见你,以慰相思。” 见燕七不说话,涂弥又笑得眯起眼来:“还记不记得你考到了外省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师父留在山林里继续干那些脏活,有一次我实在想你得很,一个忍不住就溜了出去,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张火车票,跨越了大半个国土去找你,下车的时候是半夜,可我等不及,就先跑到了你的学校,就在大门外蹲到了天亮。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我见到了你,咱们一起在外面吃了顿油条豆浆,然后你回学校去上课,我回山林。不过你不知道的是,我回去的时候身上分文没有,在路上辗转了一个多月,想尽了办法才到家。” 说至此处,涂弥“呵”地笑了一声,“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个楞头青,可是呢……眼下我居然又将那楞头青的事干了一遍,骑着马,从江北到京都,日夜兼程,就为了见你一面。飞鸟,还记得我离开山林前对你说的话吗?我不想让你一辈子都那么艰苦冷清,我想带着你吃喝玩乐,享受一切——这话,现在仍然有效,只要你跟我走,我就能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燕七垂眸看着他,道:“戏演完了就说你的目的。” 涂弥在她脸上盯了一阵,忽而仰头笑了起来:“没意思——飞鸟,前世今生你都是这么的没情趣!你问我回京的目的?好,我告诉你,我的目的,就是要带你开开窍,你那些掌管七情六欲的孔窍全都被堵住了,我来帮你一个一个的打开它!” 话音落时,涂弥已是飞身上马,正坐到了燕七的身后,轻松避开了她劈过来的一掌,一指点在了她的身上,待她向后倒进他的怀里,他便伸了胳膊将她拥住,低下头来在她耳畔笑:“听说朝廷派了你那个便宜爹带兵出征,所以我来和他开个玩笑——抄了他的后路,把他的女儿请到我的大营里,等他带兵上阵时,让你们父女两个在战场上相见,给他个惊喜,你觉得怎么样?” 说至此处歪头似是想了一想,又道:“听说他被人誉为是‘战神’来着,这绰号倒是挺响亮,不如到时就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用我的箭把‘令尊’这尊神,打入地狱的,如何?” 说罢笑着一夹马腹,带着燕七奔出了小巷。 …… 秋雨连绵了数日,天气也是越来越凉,书院门口尽是撑着伞的学生,裹紧了衣衫仍自盯着布告栏上的战报。 燕子忱率领的八万大军已抵狐岭,大约还有三天的路程便能与叛军相遇! 三天,三天后那一战的胜负或许将预示着这江山是否将易主,这国号是否将改弦,三天后的那一战至关重要,三天后的那一战全天下都在瞩目。 “要胜啊,一定要胜啊!” “燕将军,全看你了,全看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的,燕子忱是战神,燕子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定会胜的,一定!” 所有的人都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这样碎碎地念着。 雨势愈发地大了,学生们不得不赶紧迈进书院的大门,略显狼狈地奔向自己的课室,待坐到座位上,隔着玻璃窗向外望,那瓢泼大雨已经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物,屋内燃起了琉璃灯,于是窗上映出的便是自己的倒影,雨水敲在上面,顺着脸颊的影像往下滑,像哭了一脸的泪水。 穿过这稠密的雨幕,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都城,穿过千山万水,穿过同样正被暴雨洗刷着的玉华城,一队轻甲兵士正在泥泞中飞奔,没有人说话,只有粗喘和脚步溅起的水花声,雨水模糊了视线,却不妨碍他们狂奔的速度,他们在暴雨中徒步疾驰十数里,汗水浸透了甲衣与雨水混在一起,热血在周身的血管内翻腾涌动,他们肌肉贲张,他们紧握武器,他们带着狠戾猛骜的气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打着“涂”字大旗的前锋营阵外! “杀。”为首的那一个将沉冷的声音递进他每一位同伴的耳里,而后率先亮出了他的战矛,以杀神降世之态扑入了叛军营中!——不,他不是杀神,他是战神,他是战神燕子忱,在大军距叛军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竟是无比大胆地甩下大军,带着他的精英战队燕家军,十数里长袭突击,如一柄尖刀般直插叛军的面门! 谁能想的到,在还距三天路程的时候他竟然会抢先出击!谁能想的到,他竟敢只带着一小队人马直扑叛军的前锋营!谁能想的到,他——八万大军的统帅,天下百姓的寄望,竟敢亲自带兵做出决战的第一击,竟敢以少打多深入虎穴! 叛军前锋营被这柄出其不意的尖刀插了个正着,迅速组织起了反击包剿,雨势滂沱,双方的兵器和肉身重重地碰撞在一起,激飞出成片的泥水和鲜血,雨中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沉重刺耳的兵器撞击,营中没有号角战鼓,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倒在泥泞中的声音。 杀,狠狠地杀,不停地杀,视线模糊,雨水冰冷,筋疲力尽,继续杀,杀到最后一口气——杀! …… 下课钟撞响,学生们放下笔,活动着已经写字写酸僵了的手指,偏头看向窗外,雨还是那么的大,有人已经开始发愁中午散学时要怎么回家了,这样的大雨天还真是让人无比讨厌啊!到处都是水坑泥洼,一个走不好就要溅得一身的泥点子,而且那风凉得浸骨,夹着雨兜头罩脸地吹在身上,湿涔涔凉嗖嗖,别提多难受了! 可恶的天气,不若中午留在书院用饭好了,可是知味斋的饭简直难以下咽啊……算了,凑合一顿吧,吃完还可以回茶室喝杯热茶暖暖身,然后伏到桌上小睡一觉,这么一想也是挺美的……下雨天啊,真是又烦闷又无聊。 这场雨,几时才能停呢? 第414章 感动 魔鬼的浪漫。 ——燕家军大破叛军先锋营! ——燕子忱亲率六百精锐力挑叛军三千! ——精锐军零阵亡!叛军三千皆授首! “哗——”暴雨倾盆, 却压不住布告栏前学生们的欢啸与狂呼——“胜仗!胜仗啊!” “战神!不愧是战神!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男学生们激动得抛飞了手中的伞,欢呼, 跳跃, 拥抱, 向着尽情流泻着大雨的天空挥舞着拳头, 女学生们绽开笑颜, 挥起手帕,激动的泪花溢满了星眸。灰沉沉的天空似被这一番欢声雷动驱散了阴霾,凉飒的秋风吹过, 乌云渐开,露出白亮亮的穹宙来。 “燕将军此次兵出奇招, 趁着暴雨天视野差、军心易松懈的时机, 果断甩下行动冗慢的大部队, 率领麾下最精锐的六百突击兵长途奔袭, 攻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向皇上与众臣详细汇报最新战况的兵部侍郎的声音回响在朝堂上, “这六百突击兵皆为燕将军在塞北时所带的精英兵,身经百战, 作风剽悍, 一场大战下来竟是一人未损, 却是将叛军先锋营三千人悉数斩尽, 叛军先锋营多为骑兵与箭手, 其中并无火铳兵,考虑到叛军大部队紧随其后,燕将军并未恋战, 取胜之后立即带兵撤回,按脚程,叛军将先一步抵达玉华城,如若玉华守城军能抵挡得住叛军,形势将对我军有利,而若令叛军攻城成功,只怕后续的作战将更加艰难。” 朝堂上的气氛一样的振奋,这场胜利来得简直太及时,要知道这接二连三的败仗已经让国民对朝廷的信任度降至了最低,朝廷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果连燕子忱都败掉,只怕朝廷还未崩塌,国民就已经先崩溃了。 “告诉李诚信给朕死守玉华城,但有差池,提他全家的头来见朕!”皇上沉眉冷道,李诚信是玉华的守城大将,在燕子忱对上叛军之前,他会先迎来叛军攻城的挑战。 守不住城就死全家,皇上这些日子压力很大,情绪很差。小舅子跟着燕子忱跑去了前线,皇后日夜在宫中担忧,虽不至于对他苦着脸,但也难见笑颜。唯一能哄他高兴的那位如今也不在了,皇上的目光每每落在朝班上那个空白的位置就恨不能一记完形填空把那位活活拽回来填到那儿。 臭不要脸的说走就走,还硬说他侄女定是被涂弥掳去了江北——涂弥那王八蛋真那么猖狂吗?! “怎么,不高兴?”涂弥掀了车帘进来,歪身坐到燕七身旁,偏了脸望着她笑,“想你那个便宜家了?” 燕七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她与这个人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反抗既无用,多说也无益,于是既来之则安之,静待其变。 “说说你那个便宜家怎么样?”涂弥笑着抬起腿架到车厢对面的坐榻上,指间不知几时多了支烟,掏了火折子出来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地吹出去,侧目瞟了眼纹丝不动的燕七,不由笑了一声出来,懒洋洋地将身子靠在后面的车壁上,道,“燕子恪这个人我倒是略有些了解,神神道道的,用现代话说就是神经质,听说暗地里替皇帝老子做着相当于锦衣卫的事,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好几个手里头有实权的老王爷不服管,最后都是被这个燕子恪同皇帝联手给做下去的,要论狠,燕子恪是我见过的头一号,怪不得老皇帝要让他来辅佐当今这个皇帝,当今这位也算是皇帝里的奇葩了,狠不下心肠下不去狠手,所以脏事狠事缺德事,全都是燕子恪替他干的,死在燕子恪手里的人命,可比我多得多。” 说至此处笑着看向燕七:“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了?那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男人,原来也有个超乎认知的另一面?” 见燕七将他当空气,他也不介意,一行笑着一行把烟叼在嘴里,探身向窗外看了看,窗外是细密的雨和空旷无人的田野,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了这辆吱呀前行的马车和车上曾经海誓山盟过的两个人。 涂弥赏了一阵雨景,直到这支烟吸完,回过头来看了眼车厢里弥漫的烟气,又看了眼仍旧闭目养神的燕七,伸出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然而这并不能驱散这呛人的味道,于是便扯开了一道窗缝,清冷潮湿的雨气登时钻了进来。 “记不记得有一年下暴雨,把咱们住的那棵老树给冲倒了?”涂弥重新靠在车壁上,抱了怀微仰起头,也闭上了眼睛,“半夜里正睡着觉,突然就是一阵天摇地动,整座树屋都在往下掉,你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爬起身就冲过来找我,我说你是聂小倩,你却说我是燕赤霞,然后光着膀子的燕赤霞就和穿着睡衣的聂小倩坐在树根儿底下,守着碎成一堆垃圾的家淋了半宿的雨。那半宿我记得我们说了很多话,我说我想给你一个结实的家,你却拍了拍我的胸,说‘挺结实的’,我说这个家没有钱还缺吃少穿,你说那敢情好,不怕别人惦记着……” 涂弥说着,慢慢翘起唇角,“飞鸟,那一世和你在一起的一切,我一丝儿都没忘。” “我不知你在自我感动什么,”燕七忽而开口,声音淡然,“你对我有多了解,我就对你有多了解,浪费这样的唇舌毫无意义。” 涂弥笑起来:“哦,总算肯和我说话了,这就是浪费唇舌的意义所在。何必呢飞鸟,越回避就是越在意,别让我误会,我现在经不起误会的诱惑,尤其是下雨天,我下雨天时最脆弱,要知道我们还有三天的路程呢,我可不想在这三天里做出什么会让我自己欲罢不能的事,我还要打仗,还要杀掉你那个便宜爹呢。哦,对了,最新战报,玉华城失守,涂华章已率军抢占全城,等的就是燕子忱了。” 见燕七又不作声,涂弥把身子探过去,盯着她的眼睛轻笑:“鸟枪已就绪,专待燕飞来。” 第311节 第415章 试火 办法总是从无到有。 马车并不急于赶路, 只是悠哉游哉地在无人的旷野中沐雨前行,涂弥对于江北的战况亦不甚在意, 轻描淡写地笑着和燕七道:“涂家人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老涂想当皇帝, 我就顺手凑个热闹, 他当得成, 当然最好,当不成,死了也是活该。而我呢, 说来可以来,说走就能走, 你知道, 只要我想消失, 这个世界上没人找的到我。” “你说得没错, ‘唯恐天下不乱’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消遣, 吃喝玩乐那档子事,在上一个世界时我就已经腻了, 而不管是上一个世界还是这一个世界, 都不再有什么事能够让我投入和着迷, 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个数着日子等死的过程, 可我又不想自我了断,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呢,我只得不断地自己找乐子, 好让这日子不至于太无聊,什么天下大乱,群魔乱舞,道德沦丧,人性崩塌——关我屁事?能乱出新鲜事儿来才好,我喜闻乐见。” 涂弥哂笑着捏下嘴里的烟,缓缓吹出个烟圈,而后比出个枪的手势,冲着烟圈的中心做了个射击的动作,“我把枪整出来,是不是吓了你一跳?你知道,那一世在道上混,手里没枪就是笑话儿,我手底下有个枪迷小弟,对枪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没事干的时候就拿着各种枪在那儿摆弄,说起枪的做工性能头头是道,我也时常向他请教,有一阵子我们被条子盯得紧,损失了不少枪支,又逢着黑吃黑,索性就自己造枪,我这一手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而在这个时代,高端枪不好做,普通枪倒是没问题,我该感谢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能工巧匠的本事出乎我的意料。飞鸟,你能想象老涂那帮人见到枪的威力后脸上的表情有多疯狂吗?嗬嗬嗬……我告诉你,就和毒瘾发作的人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扭曲。权力对于人类的诱惑猛于毒品,而能旁观这些为权疯狂的人的丑态,就是我这第二辈子最大的乐趣,怎么样,飞鸟,要不要和我一起看戏,看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如何丑态毕露丧心病狂的?” 丧心病狂的人们此刻占据了玉华城,守将李诚信被火铳击中身亡,守军拼死顽抗,却仍抗不过叛军锐不可当的攻势,明知燕家军正在飞速赶来支援,却仍是没能撑到最后。守城军全军覆没之后,叛军直接入驻,而此刻的玉华城早已成了一座空城,知道战争将临,百姓们早便拖家带口地弃了家园四处逃命,剩下那些不愿逃的,悉数被叛军找出来聚集在一起关押了起来,防着这些人留在城中添乱。 燕军赶至玉华城外时,叛军早已闭了大门,火铳手立在城墙之上荷枪实弹,射程之内无人能近。 见此情形燕军并未硬闯,长时间的急行军已使得人疲马乏,于是驻扎于城郊数十里外进行休整,就这么与叛军遥遥相对起来。 “叛军不怕拖,眼下秋收刚过,城中粮食充足,且后续也有他们的运粮军源源不断地输送,久拖反而对我军不利。”燕军大营中,燕子忱与手下众参谋在将军帐中议事。 “看这样子叛军就是打着死守的目的想要消耗我们的气势,”一将道,“这气势就像弓弦,绷久了就松了,叛军真要想这么着拖上我们三五个月,这仗可就没法儿打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冒进,昨儿见识了那火铳的威力,的确是不容小觑,莫说攻城了,连靠近都困难,叛军还上了投石机,真个把城守成了铜墙铁壁!依末将来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又一将道。 “从长个屁!来都来了,做缩头乌龟像什么事?!趁着这股子冲劲未泄,就该一鼓作气跟那帮鳖犊子硬干!老子还不信了,八万大军干不过那帮龟孙儿?!”众将里不乏火爆性子的大老粗。 燕子忱听着众将七嘴八舌了一阵,末了看向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元昶:“装聋作哑呢?使不上力就滚回京城去,老子这儿不养闲人。” 元昶冷冷看他一眼,道:“我不支持硬闯,八万人不是用来当肉盾的。” 那火爆性子的一听便冲他瞪眼——碍着元昶国舅爷的身份硬把粗话咽了下去,只道:“那你倒是说个法子让哥儿几个听听?!” “只能智取,此前所说的夜袭是一个法子,然而这两日天气已有些见晴,便是夜里行动也易被发现,随队的天官说近日还有雨,不若待个雨夜,我愿只身尝试潜入城中伺机而动。”元昶说着看向燕子忱。 “一个人能动出什么花儿来?你道涂华章是光杆儿将军等着你去取他狗命么?!”火爆性子的冷哼。 “我可以去引爆他们的弹药库。”元昶冷声道。 “……”这位一时没了话说,谁都知道引爆火药是多危险的事,搞不好连负责引爆的人都有去无回,但不得不承认,引爆弹药库是最具杀伤力和给对方造成最沉重打击的最有效的方式。 这小子够胆量。 “引爆弹药库的确是个好法子,”燕子忱并不吝于给好的想法以肯定,“然而首先我们要先确定叛军弹药存放的位置,这便需要有人能潜入城中摸清形势,再全身而退将情报带出来,而后我们派人第二次潜入,引爆火药后撤离——这么做的难度堪比登天,执行此任务的人存活下来的可能很小,且,老子的兵不是用来送死的,没有一半以上的把握,老子不会考虑。” 元昶冷眼看着他,道:“我说了,这件事我来办。” “你他娘的也是老子的兵!”燕子忱眼神更冷,“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元昶先是额筋微跳,忽而似发现了什么般怔了一怔,之后目光微动,垂了眼皮不再多说。 “大军先休整一日,今夜我亲去近前一探,”燕子忱最后道,看了眼元昶,“你同我一起去。” “是。”元昶道。 燕子忱挑起半边眉毛,目光古怪地在他脸上盯了一阵,见这小子神色自若,便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 至夜间寅时左右,燕子忱同元昶换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由驻营中掠出,飞速地向着数十里之外的玉华城奔去。 天空晴朗,一轮明月照大地,玉华城外是一片广阔的平原,若是站在城楼之上,眼神好的可以望去很远。 燕子忱同元昶一路飞奔,至视野里出现了玉华城的轮廓里便停了下来,再往前去怕就要被守城兵发现了行踪,元昶还待再试着往前突一突,却被燕子忱拦下,不紧不慢地由怀里掏出个筒状物来架到眼前向着对面瞅。 “这什么东西?”元昶瞪着他问。 “望远镜。”燕子忱淡淡道。 “你摆弄这东西做什么?!”元昶觉得这位莫名其妙。 燕子忱瞅了一阵,把望远镜丢给元昶:“城头上有火铳手,每隔十五步站着一个,想要接近十分困难。” 元昶将信将疑地把望远镜摆到眼前,学着他的样子从那上面嵌着的玻璃里往对面看,这才惊讶地发现对面的景物唿地一下子近到了眼前,肉眼看着很小的东西竟在这筒里被放大了数倍!“这是怎么做到的?!” “少管这个,听着,”燕子忱把他拽到身畔,“我去探探那火铳的射程究竟有多远,你用望远镜在这儿盯着,注意,尽量看清对方是怎么使用那火铳的,七丫头说那东西需要经常性地往铳管里面塞子弹,而且有些火铳可以连发,有些却只能单发,你的任务就是看清这些火铳的使用方法,如此我们才能有的放矢地制定对策。” “不,我去试火,你在这儿盯着。”元昶就要把望远镜塞到燕子忱手里。 “娘的你又欠踹了是不是?”燕子忱瞪他,“这是命令,在这儿等着!” 元昶也瞪着他:“你要是见阎王了谁来领军?!” “少操那闲蛋心!阎王爷死了老子都不会死!再废话老子踹出你肠子来!”燕子忱一厢说着一厢飞掠了出去。 元昶冲着他的背影比了根中指出来——这手势是燕小胖子教他的,据说意思是“懒得理你”的粗暴版本。想起燕小胖子,元昶心头一热,再看看那飞快远去的背影,眉目沉肃起来,收敛了心神,把望远镜举在眼前,全神贯注地盯住了对面城楼上举着火铳站岗放哨的士兵。 燕子忱的速度飞快,然而在皎洁的月光下还是能看到一晃而过的影,这瞒不过眼力好的人,而能被选为担任火铳手的兵士,眼力一定不会差。眼看着燕子忱的身影越逼越近,元昶的神经也紧紧绷起,差不多在千步开外处,城楼上的火铳手已经发现了他,十几名火铳手迅速集结,摆好了射击的姿势,十几杆火铳全部冲准了他来的方向,却没有即刻就开火。 燕子忱也该能以肉眼看到城楼上敌兵的行动了,可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图,而敌兵也始终没有向他射击,直到他越奔越近,千步,九百步,八百步,为什么还不射呢? ——是因为射程并没有那么远!风传的千步射距还是有些夸张了,燕子忱原来是想试出火铳的真正射距! 八百步,七百步——“叭!叭!叭!叭!”开火了!射程是七百步! 然而十几名火铳手齐齐开火,纵是大罗神仙也难逃! 元昶攥紧了手中的望远镜,他想看一看燕子忱此刻的处境,可——军令如山,他给他的命令,就是看清火铳手的每一个动作,看清他们作战的全部流程,这至关重要,机会稍纵即逝,他决不能分心,这是燕子忱以命换来的机会。 火铳手还在放枪——这是好事,至少证明燕子忱没有死,放了一阵,忽然停了下来,元昶一阵心悸,正要去查看燕子忱的身影,却见第二阵枪声又响了起来,如是三番,直到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元昶换了只手拿望远镜,将方才那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抹去手心的汗水,由望远镜中看到城楼上的兵士冲着这边的方向比比划划,有人跑下了城楼去,想是去向上头汇报方才的战况,其余人则仍留在原位,严阵以待地举着火铳瞄着这厢。 元昶移动望远镜,在那附近梭巡了一阵,半晌才由镜中看到了燕子忱奔回来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等着他奔至近前。 “回营。”燕子忱中气十足地和他道。 “没挨弹子?”元昶在他身上瞟了两眼。 “那火铳的确了得,”燕子忱哼笑,“然而七百步左右才是有效射程,千步处弹子也能飞到,但杀伤力却明显大打折扣,速度也慢下来,连你都能躲得过。” “什么叫‘连我’!”元昶不满。 燕子忱不理会他这句,一厢往回飞奔一厢继续道:“而我之所以躲得过七百步左右的射击,是因为提前有了防范,之所以提前能够防范,是因为弹子在被射出的时候,火铳的管口处会冒火,看到火光后我便立即闪躲,弹子飞到这么远的距离已经卸去了不少力,速度自然会慢,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情报。” “而我也发现,”元昶道,“火铳每轮可以发射六枚弹子,每发之间铳手都要有一个拨弄铳上机簧的动作,这就意味着火铳并不能连续不停的发射,中间是有一定间隔的,且每轮六发弹子射完之后,需要花去一定的时间来装入新的六枚弹子。” “由此可知火铳手不便进行跑动战,”燕子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边跑边拨机簧和填充弹子,等于将空门摆在对手面前,且命中的准度也会下降。” “而且我看到火铳的重量应是不很轻,火铳手们举上一会儿就要放下来歇上一阵。”元昶道。 燕子忱笑起来:“那么便更不擅跑动作战了,又沉又需要时间换弹子,怪不得此前与我方作战时火铳手都是处于最后面的位置,射程远是其一,不便移动是其二。很好,有弱点就是好事。” “但若想逼他们不得不跑动作战,只怕不是易事,他们现在守城不出,只需要火铳手守在城楼上就足以抵御一切攻势。”元昶道。 “办法都是从无到有,”燕子忱笑,“回营,想办法去!” 回得营区时,却见自己的将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不由双眉一沉——今夜离开时帐里的灯明明都已被他熄掉,是谁?谁在营帐中? 元昶亦有所察觉,同燕子忱一记对视,两人飞速向着大帐奔去,掀了帐帘迈步入内,见灯下背身负手立着个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素白瘦削的脸上面无表情,只一对眸子映着两团跳动的灯火,萤黄里透着腥红,像一匹残野的狼。 “无论用何方法,不惜一切代价,”他语声淡缓且阴冷,“就地解决叛军,所有主使,一个不留。” 第416章 破局 燕军vs叛军,第一回合。…… “平叛军大捷——平叛军大捷——”九月初的一早, 送战报入京的流星马【流星马——就是专门做“将此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入都城”这种事的人】一路飞奔一路高叫,进了城门沿着天造大街直冲向皇城的所在,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闪避的同时又纷纷地雀跃——平叛军大捷?!哎呀哈哈!太好了!不愧是燕子忱领的兵啊!去到前线后传回来的全都是好消息!不愧是战神!真给皇上长脸! “清商和他弟是怎么折腾的?”皇上一张臭脸自燕子恪去了前线后就没开过颜, 直到今儿得了捷报, 这才眉开眼笑地在御书房里跑了两圈, 而后将外头等着递折子的一众大臣全都招进了房内, 着令那送战报的流星马细说前线战况。 “如何破城是最大难题,叛军远攻有火铳,近守有投石机, 七八百步内没有任何死角。”流星马先把困难摆出来,免得这帮安卧高堂的家伙们以为打仗有多容易。 “投石机抛二百八十斤左右的石头, 最远射程在一百八十步距, 投掷距离越远, 所能抛投的石块越小, 燕子连弩的有效射程为四百步距, 四百步距处投石机所能投到这个距离的石头已然没有了太大的威力,因此在四百步距至八百步距之间的范围内, 火铳是唯一的威胁, 而能挡住火铳的只有厚实的生铁所铸的盾牌。”流星马道。 “盾牌燕将军出征前调用了数万块的!”武库清吏司的郎中忙道, 生怕因此出了问题而怪罪在他的头上。 流星马暗暗白他一眼, 续道:“燕将军着人以沙土填充麻袋, 举盾抵挡火铳,冲至距玉华城四百步距处以沙袋堆砌成掩体,弩床置其后, 向城楼上的叛军射击,与此同时另有配备了燕子飞弓的箭手在四百步距处专门射杀火铳手。” “这……”某武将大人脸上泛起了不认同,“叛军有城墙掩护,用燕子连弩除了浪费箭支外什么作用也起不到啊!”传闻燕子忱若是这次能彻底平叛,回来就能再往上升个一阶半阶,届时正好将原本在那个位子上的他给踩下去,这如何能够! 流星马冷声道:“叛军的火铳需不停装弹放能持续发射,燕将军推测既如是如此,那些火铳手身后必摆放有弹药箱以备用,火铳弹子既为火药所制,那定是怕撞怕燃,因而燕子连弩所发射的弩箭皆是火箭,能射中人最好,射不中人也能使弩箭越过城墙头,落入墙后的弹药箱中,如此便可引发爆炸,既能毁去对方弹药,又可造成叛军死伤!” 那武将闻言方没了话说。 “燕老二身经百战,有得是经验。”皇上开心地喝了口茶,和流星马道,“继续往下说。” “燕将军将八万军分为八组,每组一万人,第一组先行前往阵线,一个时辰后第二组前往,替换第一组,其后类推,始终保持不间断进攻、不间断施压,目的是消耗叛军弹药,将叛军逼出城外,被迫与我军进行移动作战。”流星马细细告诉皇上,“据燕将军判断,叛军的火铳若应用于移动战中是极为不便的,又要装弹又要瞄准又要躲避,且火铳的重量也不轻,若是能逼得火铳手不得不跑动,对方的准头就一定会大打折扣!” “没错啊!”皇上一拍龙案,边跑边射可是天朝的射手们必备的技能,如果在跑动中作战,箭手就能在与火铳手的对战中占据上风! “经过一夜鏖战,我军一员未损,叛军目测死逾百人,子弹耗损过万,而叛军伤亡多因弹药被引爆遭炸死及燕子飞弓手精准的射击!”流星马略带自豪地道,“其后叛军不得不停止使用火铳,改用燕子重弩守城。” 燕子连弩在天朝军中早已普及,燕军的弩有多大威力,叛军的弩就能还以多大威力。 “叛军许是畏惧燕将军之威,只肯守在城中不敢轻易出击,且出于节省箭支的考虑,倘若我军不攻,叛军便也不攻,我军若原地攻击,叛军便躲于城墙内借机耗损我军箭支,我军若向前冲击,叛军方重弩与投石机齐出进行阻挠。”流星马如实汇报着僵局的情况。 众臣闻言也是纷纷摇头:这样的僵局的确有点无解,你不进攻,人也不进攻,跟你死耗,秋收才过,玉华城里的粮食能供全城百姓吃一年,如今听说城内百姓大多弃城逃亡了,剩下的粮食全便宜了叛军,窝在城里吃上一两年都没问题,可燕子忱的大军却不可能在外头风餐露宿一两年啊,就算不缺粮食也丢不起那个人,一座城,两年攻不下来,让皇上的脸往哪放! 但你要进攻吧,对方有连弩,有投石机,断不了还能再上火铳,冲到四百步左右就没法子再往前冲了,于是就成了攻不得守不得的一个大僵局。 “众卿,”皇上这个时候望向房里的这些日常谁也不服的老家伙,“你们与朕说说看,遇到这样的僵局,要如何才能破开?” 众臣各自沉思,方才那武将便道:“此种情况只有一个法子可用,便是冒死硬上!挑出一队敢死兵,在连弩与飞弓的掩护下强突,扛上登城墙用的云梯,想法子突进城内将城门打开,其余人再趁机一举攻入,只不过……此法对我方也是耗损巨大,便是能赢下一场,怕也不能称之为‘大捷’吧……”到了这个时候仍不忘给燕子忱下蛆。 皇上心下冷哼,有人为着国家为着百姓在前线搏命拼杀,有人却在家里吃香喝辣着为了一己之私耍着阴深心计,无怪清商说,这天下最神圣的地方是朝堂,最肮脏的地方也是朝堂。 皇上歪在龙椅扶手上,懒淡地和那流星马道:“那你就说说吧,燕将军是如何打破这僵局的?” 流星马眸子里闪动着光:“燕将军同燕监军大人拟定了计划,”燕监军便是燕子恪,此番追去江北前先向皇上讨了个明正言顺的职差,“因大军屯在玉华城西部,夜里刮起西风来,我军正处在上风处,沿阵线烧起数百可生出浓烟的火堆,经风一吹全部飘向了玉华城……” 城墙上的叛军受浓烟影响,很难看清数十米开外的景象,朦胧中只觉有许多人影悄悄摸近,立刻用连弩放起箭来,投石机亦不停地投掷,然而燕军却是源源不断地向着这厢涌,喊杀声四起,一浪盖过一浪,到了两百多步开外又停下来不敢近前,如此这般一直涌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熹的时候才退去。 待天明后浓烟散去,却见地面上除了乱箭、碎石、碎木头和鲜血外竟是没有一具尸体,叛军先还以为燕军撤退时都没忘将己方阵亡士兵的尸体带走,因而并未在意,至第二天夜里燕军又故技重施,继续放浓烟并藉着烟雾向着玉华城摸近,叛军再度放箭投石抵御,燕军也再一次未能得逞,如是几番,直到过了五六天后叛军发现库存箭支渐少时才觉出不对来——再怎么着,这战场上也不可能总是一具尸体也不留吧?烟雾这么大,又是在夜里,谁能看得清死在附近的有多少人?谁能保证能清场清得这么干净? 直到终于有人想通了关窍——原来那烟雾里影影绰绰的燕军——是稻草扎的假人!而之所以这些假人能被送到近达两百多步的距离,是因为燕军将长长的木条一段一段相接,下头装上小木头轮子,长度足有百丈,那些穿上了甲衣的稻草人全都牢牢地扎在这些木条上,被人推着逶迤向前,在夜晚的烟雾里看上去就像是真人,甚至为了蒙蔽叛军,他们竟还用牲畜的血假作人血用猪尿(sui)泡装了缚在稻草人上,所以地上才总会洒有鲜血,像是有人战死了一样,再加上燕军又是吹号又是擂鼓又是喊杀的,制造出一派大举进攻的假象,城楼上的叛军哪里敢大意?! 好一出陆地版的草船借箭! 叛军一下子就毛了,待燕军再一次故技重施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究竟是敢放任不管还是继续消耗箭支,放任不管的话,万一对方这次来的是真正的兵呢?继续放箭的话,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万一未来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天天晚上燕军都来这一手,城中的备箭迟早要消耗光了啊! “只这一计,叛军便成了骑虎难下,停箭也不是,不停箭也不是,”流星马掩不住唇角的笑,“如果不想将库存的箭用完,就必须要尽早出城与我军决一死战,否则待他们备箭用罄之时,便是想和我们拼也是没得拼了。” “哈哈!”皇上开心地坐直身子,“此计甚妙,你继续说!” 流星马忙道:“此后叛军果然不敢再耗,派了数万兵马由玉华城南北二门出来,与驻扎在当处的我军展开了正面搏杀,此一役我军大胜,歼灭叛军万人以上!” “我军伤亡多少?”皇上问。 第312节 “两千三百四十二名。”流星马语声低沉。 两千对一万,一比四的伤亡比例的确可以说是一场大胜了。 皇上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这场仗我军谁带的兵?” “燕将军亲率南门大军,元千户率北门大军。”流星马道。 “哦。”——嗯?!等等!元、千、户?!不会是元昶那臭小子吧?!皇上头皮一阵发凉——这臭小子私自跟着燕二痞子跑去前线就踏马算了,他还敢带兵?!他还敢跟叛军的火铳手对打?!疯了吗这臭小子?! …… “我当然没疯!”元昶冷声道,“如今叛军彻底做起了缩头乌龟,抵死不肯再出城,弩也不放了,反而添了上百架投石机,不管是真人还是草人,只要接近就只管扔石头,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投石机比不得火铳和弩覆盖得密集,我愿以身相试,争取通过这石阵由城墙头翻进城去!” “你就是疯了!先不说你究竟有没有本事穿过叛军的抛石,便是能够冲到城根下,他们也一样有各种法子阻止你翻墙,更莫说那城楼子上面和下面守着多少兵士了,你这一去肯定是有去无回!”营帐里的众将纷纷拦阻。 “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元昶沉喝,“总得有人去想法子试着闯一闯,我不想再等!” “年轻人,沉住气啊!打仗可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那么心急做什么!”一位老将伸手拍在元昶的肩头。 元昶紧紧攥着拳,以至小臂上被火铳子弹击中的伤口再次由绷带里浸出血来,“我此生最重要的人,许就在那城里,”咬着牙慢慢磨出声音,“我要去救她,哪怕以一敌万,也要去救她!” 第417章 耐心 机会留给有耐心的人。 “叛军做了缩头龟, 每天只往下扔大石头块子,这是要跟咱们死磕到底了。” “要说强攻, 也不是不能, 只不过定是要以大量的伤亡为前提才行, 况攻至近前也未必能上得城墙去, 城墙后头肯定还有叛军的重兵镇守, 真要强攻,胜负难说。” “可若这么跟叛军耗着,除了消磨士气没有一丝儿好处, 玉华城是座甲等大城,规模大不说, 物资还齐全, 如果不能趁热打铁将之一举歼灭, 叛军只怕就能在城里自行打制和添置兵备了, 所以必须趁早攻城!” “自古攻城便是最难打的仗啊!” “泄气话就不要说了!赶紧想个法子才是正经!” 燕子忱的大帐中, 一群他手下的大小头目凑在一堆商议攻城之计,虽然才刚打了场胜仗, 燕子忱的脸却依然沉着, 凝眉坐在上首听着手下们的讨论, 而在大帐的一角, 元昶, 燕九少爷,萧宸,武珽, 甚至崔晞,正围着桌上的玉华城舆图各自沉思。 燕七失踪,不仅燕子恪料到了与涂弥相干,燕九少爷同样也猜了个八九成,而他并没有急于立刻追往江北,却先是去找崔晞要了那个氢气球,如此一来崔晞便知道了消息,亦要跟着来,两个文弱少爷没法子上路,只得叫上了保镖萧宸,碰巧被一直在琢磨如何使用氢气球干翻叛军的武珽看见了,一问之下自也是二话不说地护着几人直奔江北。 带着两个文弱少爷,四人行没法走得太快,这两日才刚赶到,被燕子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而人来都来了,崔家小四还因赶路赶得太急外加水土不服病倒在榻,也只得先让几个小子留在了营中,待崔家小子养好病再把几个小子轰回京去。 氢气球虽然带来了,一时间却还没有将之应用起来的好办法,姚立达曾避身的那个铁矿与这玉华城毕竟不是一个量级,铁矿不过是个谷,玉华城却是一座广阔的大城,叛军所在的位置根本没法确定,气球就算能携带火药也算不准要在哪里施放,而且一次不成功的话,当叛军有了准备,第二次再故技重施就没用了,所以这个杀器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能轻易拿出来的。 “城门和城墙坚硬且厚实,哪怕用火药炸也是收效甚微,我认为能取得突破的唯一途径就是翻墙。”武珽道。 “我去翻。”元昶咬牙道。 “我也去。”萧宸面无表情但语气坚定。 “去个屁!当叛军都是草人?!”燕子忱那厢听见冷冷看过一眼来,“你们几个臭小子都给我老实着点,七丫头未必就在城中,否则早就被叛军拎出来做了人质同老子讲条件,而就算她在城中,没我之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否则以违反军令论处!” 几个小子便息了声,打仗毕竟不是个人恩怨情仇,燕子忱的闺女是命,万千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冒然出击,无论是胜是负,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之上,当兵的命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谁家的女儿的。 何况燕七也确实有可能不在城中,涂弥要想带着燕七进城,无论走哪个门都逃不过燕军的视线,现在玉华城的四个城门外都有燕军驻扎把守,除非涂弥钻空子,从燕军监视不到的地方翻越城墙进得城内,毕竟玉华城太大,而燕军只有不到八万人。 …… “他们大概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我和你正在玉华城郊的乡下度假,”涂弥泡在潭水里,惬意地仰靠在一块圆滑的大石上望着坐在对面石头上的燕七笑,“这地方真不错,有山有瀑有树林,还有我的前任女友陪我聊人生。” 燕七并不理会他,只淡淡地望着这山野间满目的红枫银杏。 “看了大半辈子的树林还没看够?”涂弥扬手挥出一串水花,洒落在燕七的身上,见她动也不动完全把他当空气,便笑着站起身,由水里走到她的面前,双臂支在她所坐的石头上,赤裸的上身往下淌着水,就这么歪着头看她,“妹子,你已经发臭了,这么多天不洗澡,就算师父他老人家在世也不愿抱你。怎么样,下来和我一起洗,来个野外鸳鸯浴如何?” 知道燕七不会理他,便直接一伸手握了她的胳膊将她拉下了石头,哗啦一声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待燕七抹去脸上的水,便将她摁靠在石壁上,两手撑在她身旁,将她环围在其中,而后压下头来看着她笑,语声暧昧撩人:“这样的湿身诱惑我可没有抵抗力,咱们直接上三垒怎么样?” 见燕七睫毛都未抖一下地淡淡看着他,涂弥笑了一阵,忽而向后一仰身,重重地拍倒在身后的水里,半晌从水中浮出来,鲸喷水般滋出嘴里的水,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看着燕七:“你啊你……无趣的女人。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离开吗?就是因为无趣。山,谷,树林,湖,一年四季,每日每夜,千篇一律,我过腻了,真他妈的过腻了。你怪我离开你对不对?可我他妈的凭什么就必须要在那破地方过一辈子?飞鸟,那种地方,那种生活,世界上大概除了老头子和你,谁都过不了,你啊,你就是全世界最无趣的女人,可怜又可悲。” “我要洗澡,你回避。”燕七却根本不理会他嘴里说的什么,从水中上得岸上,向着不远处那条湍流激荡的瀑布处走去。 “你是吃准了我不会偷看啊?”涂弥笑着,果真转过了身背向着瀑布,似乎丝毫不担心燕七会借机逃走。 而燕七也十分清楚,在身具内力和功夫的涂弥面前逃跑,根本就是无用功。 这条瀑布虽然不高,但胜在宽大,水量充沛,由半空流下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燕七走过去,立到瀑布前的一块大石上,猫腰捡起一颗鸽蛋大小的石子,用力向着涂弥的脑袋扔了过去,眼看便要砸中他,却被他将头一偏,那石子就擦着他脸颊划了过去。 涂弥没有回头,只是道:“天真的小孩儿,这么丁点的石子可砸不出我的脑浆来。” 燕七再次弯腰,又捡了差不多大的一颗石子,这次是冲着他的后背去的,“啪”地一声正砸中他,涂弥转回头来扬着眉毛看她:“是要我帮你搓背吗?” “你走远些。”燕七冷声道。 “走得再远,我也能在眨眼间过来把你扑倒。”涂弥暧昧地冲她挤了挤眼,“你自求多福吧妞儿,我并不介意让你这辈子嫁不出去,两世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厢说着一厢转回身去,正要迈步往远处走,却突觉腰间一撞,两条腿瞬间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就向着水中软去,然而上半身却还能动,一记拧身转过脸来,扬手甩出一溜水花,如同十数枚梭标一般直向着燕七方才所立之处袭去! 然而为时已晚,燕七在发动了攻击的同时便向着旁边飞身跳了开去,落地后甚至都不往他这厢看上一眼,拔步便疾奔而出,涂弥只来得及看到她手里攥着的一把弹弓。 狡猾的妞。涂弥笑起来,刚才冲着他扔过来的两颗石子是为了试他的听力,第一颗冲着脑袋来,被他听见风声而躲了过去,第二颗她便扔向他的后背,因离着耳朵远,又有瀑布的轰鸣声遮掩,这一颗石子他没有听到——当然他也知道她身上和附近不可能有杀伤性的武器,所以才放心地让后背对着她,结果这个狡猾又干脆的丫头,在第二颗石子试出他听力所不及之后,第三次立刻就果断地用了弹弓射向他位于腰间的穴位——这个穴位掌管着两条腿的经络,一经外力点中,登时便会气血受阻失去知觉和力量,且要想解穴,只能运气行功一个大周天,用气冲开被阻隔住的穴道才行,这与可让全身软麻无力的软麻穴不同,软麻穴位于身前,且能通过拍打位于背后的穴道解穴而不必运气冲穴。 这妞只怕更想射的是他的软麻穴,只要射中他的软麻穴,她就是想过来杀他他都无力抵抗,可惜他根本不可能会给她这个机会,悬殊的实力差距让她只能找机会从他的背后下手。 他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这姑娘身上居然还带着小孩玩的弹弓。 终于是被她等到了机会,涂弥脸上带着笑地用手划水游至岸边,一路走了这么多天,机会大把的有,她都没有轻举妄动,还是那样的有耐心,就像上一世埋伏起来准备伏击跨境毒贩一样,她甚至可以趴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等上三天三夜。 又或许她是故意要到这个时候才动手,这个地方离燕军大营很近,她知道他会立刻运功解穴,如果是在别处,他解了穴之后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她,可是在这里,待他解开穴道时,她说不定已经逃到了燕军的大营里。 飞鸟啊飞鸟,涂弥解开穴道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望着燕七逃走的方向勾起了唇角,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你始终都是这么死心眼不开窍。上一世你若肯跟了我一起离开山林,也许……也许你我的人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一世你若肯跟着我坐壁上观,也许我们两个就不会落到将要面临的……你死我活的局面。 飞鸟啊,我的小飞鸟。涂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勾着的唇角化为了魔鬼的镰刀,既然如此,你这一世的命,就交由我来终结好了,也算是,弥补那一世的遗憾吧。 燕七解下拴在树上的马,跨上去后便向着玉华城的方向飞奔。进了玉华城附近的地界之后涂弥便弃了马车不用,只与她共乘一骑拣着偏僻的地段走,因为燕子恪已在通往玉华城的每个关卡和大小干道上都布下了人力,专为着堵截涂弥。 燕七虽不会用内力点穴,但在跟着燕子忱和元昶学习内力的过程中先将人身上所有的穴道及其功能都强记了一遍,这些穴道有的可以靠拍或点封住或解开,有的只能靠运气或推拿活血解开,还有的就是死穴,点中了就死,永远也不可能再解开。 熟悉穴位是修习内功的必学知识,燕七记得很扎实,并且由此了解到,点穴并不是只有会内功的人才能做到,有些穴位只要找准地方、力道够大,一样可以达到内力点穴的效果。 但她不能多做停留,涂弥还有两只手可以活动,她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更不可能杀掉他,所以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跑,尽快离开,脱离他能掌控的范围,投奔向近在咫尺的燕子忱的大营。 她成功了,孤注一掷地取得了一线生机,然而她也并不能十分确定这次的成功是否有着涂弥放水的痕迹,也许他已腻了和她这种方式的相处,他想要来点刺激的,像只猫一样放走了自己的猎物小白鼠,然后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下一次的捕猎和玩弄。 燕七没兴趣去猜测涂弥的想法,一路驾马疾驰,直到远远地看到了竖着“燕”字大旗的营盘,继续向前冲,眼看逼近了哨卡,便见那木头搭的简易哨楼里探出来一颗脑袋,似乎是比别人更先一步听见了马蹄声而探头一观究竟的,这颗脑袋向着这厢望了一眼,立刻缩了回去,下一瞬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哨楼外,并且像阵飓风般冲着燕七这一人一马卷了过来—— “燕小胖——” “是我,不用担——哎哟。” 燕七被迎面撞上来的这头庞然大物直接从马上扑了下来——当然没扑到地上,而是被他托着稳稳落地,带着一身尚未吹干的水,湿淋淋地被他箍进了怀里,“嘎嘣嘣”一声响,身上的骨头发出可怕的快要被勒断的呻吟。 “救命……”燕七在这个微微颤抖却滚烫厚实的怀里悲惨地道。 “没事了,小胖,我在这儿,没事了。”庞然大物声音急切又轻沉地安抚着她,一手兜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想要给她以安全感。 “我说……壮士……有话好说……我快喘不上来了……”燕七挣扎。 壮士闻言身上忽然一僵,紧接着触电般松开了燕七向后退了两步,一抹绯红瞬间由耳根染到了耳尖,憋了半天道出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湿我我我我帮你脱了当心伤风!” 燕七:“……我还是一会儿自己脱吧。” 第418章 起不出章名 聪明的上天了。 燕七披着元昶的外袍进了燕子忱的大帐, 见她爹正和一帮手下的大小头目们围在大案边研究玉华城的舆图,听得他道:“挖地道的法子不是不可取, 只是费时罢了, 且看城内的布局, 这一处园景距城缘最近, 地是草地, 易于向上挖掘,周遭有灌木丛与树遮掩,地道出口宜设于此处, 然而我们不能把叛军当成傻子,历来攻城的招术也就这么几种, 强攻不成无非就是挖地, 涂华章早年也带兵打过仗, 他不会想不到此点, 因而肯定会在城缘处布下能听地的器具, 若被对方提前发现,我们便相当被动了, 搞不好还要被将计就计, 就算我们中不了圈套, 这地道也是白挖。” “不若我们往深处挖一挖呢?”有头目便道, “挖得深些, 让叛军听也听不到!” “往深处挖便要考虑到空气流通的问题,要知道这条通道可是不短,空气流不进去, 反而会将咱们自己人给闷在里面。”又一头目道。 “不管怎样,”燕子忱一拍桌案,“只要是有用的法子,我们就都要试上一试!老张,挖地道的活就交给你手下那帮驴蛋了,你给我好好盯着,随时报告进度!” “是!” “除了挖地,继续想其它法子,强攻是最后的手段,要知道我方并非到了不得不背水一战的地步,所以没必要的牺牲应尽量减少!”燕子忱沉眉肃目地说罢这句,继续向着舆图上一指,“都说说看,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攻城?” “所谓上天入地,现在入地有了,那就再试试上天呗。”有人道。 “废话!能上天早上——丫头?!”燕子忱噌地扭过头来看着乱搭话的这位,见四肢齐全神态安祥地看着他,笑意泛上眼角,转身过来长臂一伸就把这位捞进了怀里,“不让人省心的臭丫头!怎么回来的?!” 燕七再次在快被勒断气的边缘走了一回,挣扎着脱出这有力的臂膀,道:“说来话不怎么长吧但是我想先去换过衣服,爹你的衣服借我一身啊?” “去包袱里拿!”燕子忱一指旁边他那榻上随便丢着的行李包袱,“让绿耳带你找个没人的帐子去换。”说罢却又回过身去,继续和他的手下们商议攻城大计。 燕七从包袱里掏了她爹一身衣服,跟着绿耳往外走,才一出这大帐门,便见一个清癯的身影正向着这厢走来,黑紫色的长袍在身上裹得严严,愈发衬得一张脸素白瘦削,一对眸子刚好也正望着燕七,漆黑的瞳上便滉过一层光纹。 “我没事,不用担心。”燕七快步走到面前,“又任性了吧?什么时候跑来的?” “呵呵,”燕子恪笑笑,伸出一只手来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拍,“回来就好。” “我先去换衣服。”燕七就要跟着绿耳走。 “绿耳先回去吧,”燕子恪却道,“安安随我来。”转身便往旁边的大帐处去,一行走一行和一枝道,“让人去烧姜糖水。” 一枝领命去了,燕子恪则带着燕七去了他下榻的帐子,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身衣服出来给了燕七:“我的还瘦些。”嫌弃了自家弟弟的高大壮后便出了帐子。 燕七脱去湿衣换上了燕子恪的衣服,过长的袖筒和裤管都挽起来,外袍也太长,就把袍摆掖在腰里,鞋子亦是湿的,只好找到一双燕子恪的鞋当拖鞋趿着穿。 掀了帐帘把燕子恪请进来,将被涂弥掳走至逃出的经过简单说了,末了道:“我并不能确信他是否会去玉华城与涂华章汇合,在他眼里,涂华章也不过是个任他消遣的工具而已,为了这个工具而冒险,对他来说并不值。” 燕子恪认真听罢,道:“我倒认为涂弥应是会去玉华城,既是想要消遣,此刻天下最大的消遣就是平叛军与叛军之间的战争,况你在,我在,子忱亦在,是他心目中观看他表演的最佳看客,他不会错过这场戏。” “那我们是不是需要阻止他进入玉华城?”燕七问。 “恐怕成功的可能要小些,”燕子恪道,“玉华城其周甚长,我们兼顾不到所有地段,涂弥又身怀功夫,想要找到空当入城并不难,我们也不必费力去阻止,相反,他若入城才是好事,省了我们两处分心。”意思是等的就是涂弥入城,然后就可以将他和叛军一锅烩了。 正说着话,便见一枝端着姜糖水进来,后头还跟着燕九少爷、武珽、萧宸和崔晞,“你们怎么都跑来了?”燕七看着这个新成立的男生组合,“五哥你疯了,综武不比了吗?” “早点解决叛军就能早点回去。”武珽笑。 “小四你也疯了吗?这里正打仗呢你凑什么热闹?”燕七又问崔晞。 崔晞病还未痊愈,面色有些白,却依然笑得灿烂:“你不在,我待在京里又有什么意思?” “你可以在家里玩崔暄啊。”燕七叹气,转而又看向萧宸,“回头我替你揍小九屁股,这货又把你卷带来了,给你添了麻烦。” 萧宸垂了垂眼皮,想张口说什么,又抿住没有作声。 “你这孩子,”燕七最后望向燕九少爷,却是张开双臂,“来个大抱抱?” 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地直接无视了她,只和燕子忱道:“东西都备妥了。” 燕子恪点点头:“去看看。”转而和燕七道,“安安把汤喝了。” 第313节 这是不让她乱跑,然后带着f4们出了帐子。 燕七喝汤喝出了一身汗,汗意才落,就见一枝带着两个人抬着个浴桶进来:“老爷已令人给小姐烧好了沐浴用水。”又将手里的包袱放下,“另还有去附近村里有人住的人家买了套女子所穿衣衫,是未上过身的。” 想得真周全啊。燕七待所有人离开,脱了衣服泡进桶里,旁边还有澡具,洗完擦干,换上那衣衫,尺寸也是正合适,里里外外都有,还配着一双鞋。 待一枝带人进来把东西收走,燕七就躺上燕子恪那张榻去,闭上眼便睡实了,这么多天同涂弥在一起,神经一直绷着,一直都在寻找逃脱的时机,说不累是假的,如今回到了自己人的怀抱,这根弦才终于松懈下来,需得好好补一补精气神。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饭前,被燕九少爷轻轻捏着鼻子虐醒,睁开眼睛时见天色早便黑了,帐篷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能看见坐在榻边的燕小九一双亮亮的眸子,帐中也不见其他人,倒是外面隐隐传来不少人来来回回的走动声和碗筷撞击声,想是那些兵士已经在领饭了。 “吃了再睡。”燕九少爷的声音听来很轻。 “这一觉睡得真舒坦。”燕七坐起身打了个呵欠,发现身上不知被谁盖了条松松软软的毯子,毯子上没有汗酸味儿,只有一股青竹的味道。 “喝水么?”燕九少爷看着她。 “喝。”燕七道。 燕九少爷偏了身一伸胳膊,端过旁边矮几上放着的一只大碗——军营里别想找到杯子碟子这种小器皿,唯一的餐具就是大海碗,递到燕七手里,水还热着,里头泡着两颗甜枣,燕七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将嘴一抹:“不喝了。” 燕九少爷便又把碗接过来放回矮几上,听见他姐道:“没想到我也有能被九sama伺候的一天,感动得要哭了。” “……”燕九少爷额上小筋跳了一跳,决定原谅他姐一回,“此后你是如何打算的,回京去,还是留在此处?” “留下吧,前提是燕二先生不往回赶我们。”燕七道,“何况就这么回去只怕你们几个家伙也不会甘心。”武珽萧宸那二位早就想上战场了。 “那倒是,”燕九少爷慢慢站起身,“气球我们都带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有干劲。”燕七翻身下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满血复活。” 同着燕九少爷去了燕子忱的大帐时,帐里已经齐刷刷地等好了大大小小一众花美男,没有外人,只燕子恪燕子忱并f4们外带一个元昶,元昶今日负责在哨楼里值岗,这会子才换班,听说燕七在睡就没去寻她,这会子见她穿着身村姑装进来,一张脸因睡得太久而微微泛着红,嘴角就忍不住地往上扬。 帐里灯火通明,大案上也已摆好了饭菜,野味蔬果竟是样样齐全,大概是为了安抚“受惊匪浅”的燕七同志,燕七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又和其他众人打了招呼,同燕九少爷落座,和众人一起动筷用饭。 晚饭虽丰盛,众人却也没有多留连,干脆利落地吃饱,待小勤务兵用大碗奉上茶来,这才开始说话。燕子忱便问燕七:“养好精神了?” “状态满格。”燕七给自己竖起两个大拇指。 “养好了就和这几个小子一起滚回京去。”燕子忱道。 “留下我吧爹,我还有利用价值。”燕七诚恳地道。 “这会子回去,怕是要遇到不该遇的人。”燕九少爷在旁边慢吞吞地加言。 “融玉的病还未痊愈,也是不宜长途奔波,我答应了要照顾他。”武珽笑着跟进,却不说是答应了谁。 “能操纵那气球的人只有我。”崔晞也笑着道。 “……”萧宸本是无话可说,却见大家都看向他,甚至连燕子忱都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往外编理由,只得道,“我同大家一起。” 燕子忱哼笑了一声出来,道:“行了!臭小子们!甭在这儿跟老子耍小心眼儿!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想留在这营里的话,就得服从命令,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私上战场,否则老子立刻将你们踹回京去!听清了?” “是!”众人笑道。 “行了,都滚出去吧,老子要干活了。”燕子忱开始轰客,忽一眼瞥见元昶那小子跟在自个儿闺女屁股后面就要往外走,便淡声补了一句,“元昶留下。” 元昶身子一僵,看了看燕七的背影,终究还是转回了身子留在了帐中。 和燕七f4一起离开大帐的还有燕子恪,这位此时俨然成了孩子头,带着众人不往营帐区走,反而直奔了后方的空地区,远远地便能看见月光下飘浮着一颗巨大的氢气球,想来那会子燕小九说准备妥当了的就是这东西,只可惜现在仍无法应用于战争,因为一是玉华城范围太大,无法定点投掷炸药,二是不好操纵方向,像解决姚立达那次一样用麻绳的话很容易被守城叛军看到,三是飞得低了让叛军发现必定会被打爆,飞得高了投掷炸药更没法找准地点,且还有随时爆炸的可能,这样一来这气球几乎就没什么用了,所以现在众人还在研究怎样才能把它应用到这次的攻城战中。 “坐它上天玩儿过了吗?”燕七问燕子恪。 “尚未,”燕子恪呵呵一笑,“白天太过显眼,只得晚上。” “那我陪你啊。”燕七道。 “好。” 伯侄俩就作伴上了天,今夜无风,气球的角度差不多垂直于地,不至于被西风吹到玉华城的方向去,燕子恪倚着舱栏默默向着四方和脚下看了良久,方道:“此生不虚矣。” “我请崔小四再做一个送给你做明年的生辰礼物吧,”燕七道,“但是答应我千万别任性地放飞自己。” 燕子恪呵呵地笑,半晌,道:“进入玉华城的法子,我已有了。” 第419章 就绪 万事俱备,只欠西风! 燕家的神经伯侄从气球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 f4团伙谁还肯在这儿傻等他们啊,早就回帐篷休息去了, 营地里一片安静, 只有一队队负责巡逻的兵士在帐篷间机警地穿梭巡回。 “暂先去我那帐里睡, ”燕子恪和燕七道, “我去找子忱。”这是要通宵和他弟商量攻城之计。 “好, ”燕七看了看这位眼底深藏的血丝,“别太辛苦,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不再是一个人支撑,你弟弟回来了, 小九也长大了, 我的全部秘密你也都知道了, 你可以放心的依靠我们了。” 燕子恪轻轻笑起来, 抬了手想抚一抚燕七的脑顶, 最终这手却落在了她的肩头,“是呵, ”他微微颔首, 语声温沉, “我可以放心了。” 目送燕子恪去了燕子忱的营帐, 燕七转身往燕子恪的营帐处走, 却见帐门外站着元昶,不知等了多久,见她过来, 冲她一招手,示意往远些的方向去。 两个人走到一片空地处,元昶才转回身来看着燕七,低声问了她一句:“你……真的没事吧?” 这话里的意思有很多,但燕七知道他最担心的是涂弥有没有伤害到她。 “我没事,”燕七说,“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能够伤害到我?” 元昶凝眉在她脸上看了半晌,沉声道:“你坚强不意味着没有被伤害。” “你这话太哲了。”燕七道。 “少贫嘴。”元昶紧绷的弦似是稍稍松懈了下来,沉默了良久,方又道,“你是怎么……脱离他的?”这个“他”当然指的是他的师父涂弥。 “趁他大意用弹弓点了他的穴道。”燕七一句话带过,然后看着他,“用不了多久我军大概就要发起攻势了,你做好准备了么?”问的是他是否已准备好了要和他的师父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我早已准备好了。”元昶的回答意外地果决坚定,“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改变,而我也不会逃避——人生在世,没有人从来不会受到伤害,没有人从来不会伤心,但人生路只有一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接受,小胖,你能撑得住的,我一样能撑得住。” “有担当。”燕七夸道。 “必须的,”元昶沉着地挑了挑唇,“否则怎么配得上你。” “……喂……”燕七无神脸,“脸皮越来越厚了啊,说好的一害羞耳朵就红的熊孩子呢?” “……你!燕——小——胖——”元昶瞬间被破功,也不知是羞还是气地红着耳尖瞪着面前这个不怕死的小破胖子——被发现了,早就被她发现了……这个可恶的面瘫脸臭小胖!以及——“谁是熊孩子?!” “是我是我,羞红耳朵的也是我。”燕七连忙道。 “我……我揍你!”元昶气笑不得,两臂大张着做了个凶恶的姿势,大巴掌从天上落下来,却是一左一右覆在她的脑瓜上,箍着揉巴了一通,直接就给燕七做了个杀马特发型。 燕七:“oo0這4卜4憱呌zuΘ悩羞峸怒?oo” 元昶:“我恼个屁的羞!燕小胖你再多嘴今儿晚上你就走不了了!” 这话听来好羞耻啊……燕七立刻缄口不言。 看了眼爆炸头面瘫脸的燕七,元昶最终还是给气笑了,伸手帮她乎拉了两把头发,岔开话题:“你内功练得怎么样了?有长进没?” “不知道算不算是因为练了内功的缘故,我感觉自己比以前跑得更快了。”燕七道。 “哦?你跑个我看。”元昶道。 “好。” 燕七就跑了个没影。 元昶原地叉腰:“……” 次日一起床燕七就去了燕子忱的大帐,帐中却是空无一人,想了想,又去了放置气球的地方,果然远远看见那哥儿俩正站在附近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燕七走过去时只听见了个尾声,是燕子忱在道:“估摸着至少需要一个多月。” 燕子恪道:“时间长不要紧,机会只有一次,务必准备万全。” 燕子忱便叫旁边立着的手下:“从今日便开始,一入夜就让那帮小子挨个儿上去试,另外让驴蛋们给我加强警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漏子!” 手下响亮地应了声“是”。 燕七也没过去打扰,见天色尚早,东方未明,便一厢活动着筋骨一厢往昨晚元昶带她去过的那片营区空地处去,虽然没带着箭,但拳脚还是要练练的。 到了空地处才发现武珽和萧宸居然也在,两人一个练剑一个舞鞭早就练得汗湿衣襟了,燕七在旁边找了个地儿,抻腿拉筋一通忙活,然后就摆出个瑜珈的上莲花头倒立式(用头支地倒立,两腿在半空呈盘膝状)。 武珽:“……” 萧宸:“……” “燕小七你是被麻花附体了么?”武珽好气又好笑地停下来看着认真作妖的这位。 “呃,这个动作可以很好地拉伸肋骨和背部,使胸部和骨盆得到舒展,还能促进血液循环,五哥你要不要试试?”燕七的声音从下头传来。 武珽看了看,还当真走过来,在燕七旁边学着她的样子也来了一记头倒立,感觉还行,就是姿势有点诡异。 “萧宸同学要试试吗?”燕七问。 萧宸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她的另一边,也如法炮制地摆起了姿势。 元昶带着一队巡逻兵由空地边缘经过时险些喷出来——那小臭胖子七又一本正经地耍什么宝呢?!这是什么古怪的姿势?!……显得腰好细……咳。 元昶匆匆带着队跑了。 燕七活动开筋骨就要练拳脚,武珽自愿当她的陪练,然后惊讶地发现这个燕小七虽然力量上差得远,但出手速度快得惊人,反应也极快,对于他攻过去的招式能够极为敏捷地闪避开,所谓眼疾手快就是她了。 “以你现在的武力,一对一收拾个没有内力修为的武者我看已经不成问题了。”武珽道。 “好极了,以后柯无苦再苦着脸我就揍他。”燕七道。 “……” 三个人练到天大亮才停下来,武珽一行将剑入鞘一行道:“燕大伯似乎有了攻城之计,小七,你可知道内容?” “就是利用气球直接把人送进玉华城里去。”燕七道。 武珽略感诧异地挑眉看着燕七:“这个法子我们不是早便讨论过了,很难实现记得么?” “难实现的原因是气球如果飞得太高,人是无法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气球如果飞得太低,轻易就会被叛军发现,”燕七说着比了个手势,“而我大伯的办法是,气球从我军营帐中出发至飞越玉华城城门的这段距离时,它是在叛军不易发觉的高空飞着的,而当到达玉华城中远离有叛军的地方时,气球再降低高度,慢慢地落下,直到我们的人可以从上面跳落地面,然后从玉华城的内部给予叛军致命的打击。” “可要如何自如控制气球的升降呢?利用气球的最大难题可就在这里。”武珽凝目望着燕七。 “很简单啊,把一个大气球换成无数个小气球,然后逐渐让小气球数量减少,气球越少,浮力越小,人就可以慢慢下降啦。”燕七道。 武珽是听燕七和崔晞讲过气球升空的原理的,水锡和绿矾油能够生成另外一种“空气”,这种空气比普通空气要轻,轻的东西上浮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所以装满了“轻气”的球想要飞到空气的上方去,而不让它飞高的方法当然就是慢慢减少“轻气”。 这个法子听起来还真是很简单啊,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聪明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就是,虽然和答案只隔着一层窗纸,但普通人想不到去捅,聪明人能够想到。”燕七摊手。 武珽:“……”不想理这破孩子了。 “当然这也只是个构想,具体能不能实施成功还得实验上百八十次的才知道。”燕七道。 易爆的氢气球与热气球相比危险系数更高,但热气球需要燃烧,在上空飞行时会暴露目标,而只用一个大氢气球的话,空降兵们必须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行,燕子恪的这个方法却最大可能地将易爆的危险降至最低,用无数小气球来载人,分散了爆炸的概率,总不可能所有的小气球都在同一时刻爆炸吧? 第314节 这一想法被燕子恪哥儿俩立即付诸了实践,一大早就派了大量的人出去到附近的城镇搜刮手艺匠人和制备氢气的材料,另还让人快马加鞭飞奔回京都,找崔暄要橡胶树的树汁,而在营中,燕子忱挑出了一百名精锐兵,这一百人就是将要去完成这项高难度高危险任务的敢死队,但这还不是最终定下的阵容,要先从今夜开始挨个儿乘着气球上上天,有恐高症的人不能要。 元昶、武珽和萧宸强烈要求加入赶死队,元昶自不必说,现在本就是燕子忱的兵,而武珽代表自己和萧宸给出的理由是:我们的武力值要高出这些兵,而且我们有内力、会轻功,一百人就算成功进入了玉华城也不可能立即与叛军正面开打,总得先想法子潜入叛军营中搞搞破坏,这个时候会轻功的人总更好行事一些。 燕子忱自己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过来的,因而也没有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只和这二人道:你们先写信给自己家长,家里若是同意,我就许你们报效国家。 武珽的信是写给家里老太爷的,老太爷回信就一句话:替老子干死狗娘养的涂华章! 萧宸的信当然是写给萧天航的,他虽是过继的,那也是萧家的独子,萧太太这辈子恐怕都再生不出一儿半女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天航怕就要绝后了,然而萧天航的回信却是更简单干脆:尽管去。 到了元昶这儿反而不那么容易了,“小子,行不行?”燕子忱睨着他,“进了城若是遇到涂弥,你打算怎么办?” 是会心软?是会叛变?还是会大义灭亲? “别小看人。”元昶沉着声昂首对上燕子忱审视的目光,“我分得清轻重!” “呵呵。”燕子忱发出燕子恪式皮笑肉不笑。 “还有两人需要带上。”皮笑肉不笑式笑声的原创者在旁边插了一句话进来,“正在由京都来此的路上,留两个名额。” “……”这还有走后门往里安插自己亲信的? 人员确定下来之后,接下来的时间里就是熟悉上天的感觉和等材料及人手的齐备,为了不使叛军起疑,燕子忱带着兵隔三差五地就去前线上骚扰一回,叛军知道燕军摆出来的都是草人,见怪不怪地只用抛石机砸,反正城里石头多得是,再不成还能拆了砌房屋的石头来用。 随着手工匠人们陆续被带进营,大病初愈的崔晞也开始忙了起来,先找出几个经验丰富手艺出众的老匠人,给他们讲了制气球的原理和氢气生成方法,然后就让这几个匠人负责去教其他的匠人,崔晞也就轻松了些,待所有匠人都学会,还要先让他们练练手,由于氢气易爆,崔晞不得不盯着这些人制作,燕七、燕九少爷、武珽和萧宸都被抓了壮丁,帮他一起监督着这些人,免得酿出大祸。 待所有的工匠都上了手,壮丁们就被解放了出来,元昶、武珽和萧宸外带着几个空降赶死兵的骨干便凑在一起商量进城后的战术,燕子忱偶尔也凑一腿,燕子恪却同着燕九少爷和崔晞组成了另一团伙,精益求精地对气球战术进行更细致地调整。 燕七并没有同大家一起,只一个人拿了套燕子飞弓去了空地处,一箭箭地练了起来。从早练到晚,除去一日三餐和晚上睡觉,每天的日程就是练箭,有闲得蛋疼且没有任务在身的无聊兵士曾躲在不远处花了一天时间数过燕七全天所射的箭数,然后就托着被惊掉的下巴跑回营帐里告诉自己的同帐弟兄们——大小姐一天能射一万箭! “那有什么?给我一天空闲我也能射一万箭!”有神箭营的兵不以为然地道。 托着下巴的那位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只“嘿”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个箭靶,递给方才那兵道:“这是大小姐练箭的靶子,你且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出什么来了吗?” 一伙人凑过来一起看这靶子,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孔,射得哪儿都是,连最外面那一环都有,神箭营的兵不由撇嘴:“就这样啊?不是跟你吹,我射一万箭里,能有九千箭全都射在九环内!” “你仔细看了吗?”那兵一指箭靶上的箭孔,“所有的箭孔都在靶环线上,每个箭孔之间的距离都一样,更重要的是,这些箭孔一共有一百个,而大小姐每轮射一百箭,射完一百箭后会去靶子上把箭拔下来再接着下一轮——想明白了吗?”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凝眉一想——卧槽!一万箭只留下一百个箭孔,不就是说明她每一轮的一百箭都能射在同样的一百个位置吗?!更莫提这一百个箭孔之间的距离还相等了,这得是怎样强大的对箭的掌控力啊! 次日这一伙人便一齐跑去那空地不远处暗挫挫地观察燕七射箭,结果让旁人看见了,过来问了问是什么情况,然后第三日又来了一拨看燕七射箭的,第四日人更多了些,第五日……第六日…… 燕七:“……” 终于某日被燕子忱路过给发现了,上去一人一脚踹飞了偷看他闺女的小王八蛋们。 从京都急调来的人手和物资在这一日抵达营地,一群已经做了提前上岗培训的匠人们立刻在武珽的带领下忙活了起来——崔晞才懒得指挥这帮人,这事儿就全交给武珽了。 领好了材料,安排好了流水线,分好了组,众工匠就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制备气球的工作中,当第一批小型气球做出来后,元昶自愿充当第一个战术试验对象。 “你可想明白了,”燕子忱看着他,“乘气球上天不比别的,真若出了事掉下来,谁都救不了你!” “少婆妈,我已做好准备了,赶紧开始。”元昶道。 “臭小子!”燕子忱挥手拍在他后脑勺上,让人开始做试验准备。 试验地点是距营地以西足有二十里处,是怕万一气球爆炸,那声响惊动了玉华城的叛军。 被灌入了氢气的气球都用绳子绑得结实,武珽带着几个人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元昶身上捆气球,每个气球的直径大概有两米,一个爆炸都能把人炸成重伤,因此众人的动作都十分地小心,气球的绳子也是有长有短间错开来,免得彼此之间因为摩擦而引发爆炸。 此前崔晞已用木头做过试验,把相当于人体重量的木头拴在气球上,拴够多少气球能够带着木头飞上高空,如今也按着这个数量来,还得先把元昶绑在木桩上,以免拴着拴着气球他就腾空飘起来,他的腰间却还缠着一根极长的绳子,另一端掌握在几个兵士手里,是为了控制他不被风吹得太远的。 当拴够一定量的气球后,武珽上前把用来固定元昶身形的绳子解开,只见他唿地一下子便拔地而起,向着斜上方扶遥直上,为了保证安全性,这一次的试验是在白天进行,还专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没有什么风,气球倾斜的角度也不算太大,眼看着元昶已经飞得极高了,燕子忱过去拽了拽那根拴在他腰上并连通地面的绳子,这是暗号,意思是他可以试着下来了。 元昶手里有一柄崔晞给的小刀,用以割断拴在身上的气球的绳子,割断一根绳子,放跑一只气球,浮力便小上一些,众人紧张地齐齐仰着头盯着他,生怕这个过程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纰漏,从那么高的一个地方往下落,脚地下全是虚空,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腿软头皮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元昶的身形在慢慢地下降,这一过程竟然持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然而一直仰望着的众人已经忘记了脖酸,当元昶双脚落地的一刹那,齐齐挥拳沉吼起来——成功了!此计可行! 然而仅仅一次的试验是不够的,众人又花了十数日在白天、晚上、有风、没风、能见度高、能见度低的各种不同的环境下进行了无数次的试验,成功率百分之九十,终于证明了这一空降计的可行性!接下来是让一百空降敢死兵进行不断地练习,崔晞和燕九少爷负责将计划中各个步骤和环节所需要用到的时间、距离、高度等数据算到了最为精确的地步——直到一切都像被编好的程序般准备就绪。 ——大战将临! 第420章 脑洞 蛇精病的脑洞有多大? 燕七看着她大伯塞进空降兵的那两人中的一个, 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想起来是谁, 她大伯已然给她做了剧透:“廿八枝, 擅施迷药。” “啊。”想起来了, 在塞北抓姚立达那几个由地道潜入城中的死士的时候, 就是这位出的力, 原本是个押在牢中的犯人来着,燕子恪令他将功折罪,后来为了吃燕子恪的铁饭碗, 这位就把自己卖给他了。等等……廿八枝……已经排号到二十八了……前头那二十几枝还没露过脸呢……不知都有些什么本事…… 空降兵们的任务是找到城中叛军的弹药库,然后一举炸毁, 火铳是叛军赖以对抗燕军的唯一倚仗, 只要让火铳无弹可使, 就相当于给叛军卸去了一条臂膀, 因而此任务极其重要。 有一位施迷药于无形的民间高手在, 想要潜入弹药库就要容易得多,当然具体情况还要到了实战的时候随机应变, 兴许根本没有这位能施展的机会, 但带上他总能多一层保险。 “另一位呢?”燕七看着占用了另一个名额的同志, “廿九枝?” 燕子恪道:“侯无双, 子恺的把兄弟, 擅御猴。” 燕四老爷的把兄弟?燕七又想起来了,她四叔是有这么一个驯兽师朋友来着!他曾经请这位朋友利用猴子潜入过戒备森严的普济庵的厨房偷出过一盘含有罂粟壳的菜! 一颗鬼灵精怪的猴头从侯无双的怀中钻了出来,冲着燕七嘬唇求吻。 “……” “猴儿身小体灵, 可钻入人所不能进入之处,亦能藏得出人意料。”燕子恪道。 燕七就明白了他的思路,这是又加了一个双保险,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燕七他们在塞北偷军粮的时候不就因为身型所限险些进不去粮仓吗?猴子不但能钻人钻不了的地方,还便于隐藏,不但能偷东西,它还能放东西啊,比如往弹药库里放个火药包什么的,再比如往叛军的造饭锅里下个毒什么的——这么一想燕子恪大魔王简直是一点缝隙都不放过啊!连特么动物和江湖下九流的招术都能用来打仗,这无上限的脑洞和无下限的风格也就是她大伯了,跟谁对阵也别跟蛇精病对,这世间万物随时都能被他拿来当武器怼死你! 蛇精病在他侄女溢满崇拜的目光中负着手问侯无双:“带了几只猴儿?” “二十只,全是极通人性的!”侯无双自信满满。 “此次若能成功,你这二十只猴儿本官负责出银与它们医病养老。”燕子恪道。 “谢大人!”侯无双激动得登时便跪下磕了个头。 他的猴子们后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个个赛似活神仙了。 对于将动物当亲人的人来说,这样的承诺不啻最大的恩典。 还真是了解不同人的喜恶和想法啊,燕七给她大伯默默点赞。 其后的几天,廿八枝和侯无双就开始摁着猴子们操练,按燕子恪的要求,最好是让这些猴子学会放迷药,当然不必练成廿八枝施迷药于无形的手段,只要它们能把迷药放到该放的地方、能让迷药起效并且不至于把自己迷倒就算成功,另外侯无双还带着猴子们练习往造饭锅里和水缸里投迷药的技能,搞得炊事营不得不配合着猴子们演戏,直到猴子们真正能够在伙夫兵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投放成功为止。 到了夜里廿八枝和侯无双还要做上天练习,猴子们却也不能全让侯无双一个人带上天,于是把二十只猴子分给其他十几个空降兵,兵们与猴子之间还得先培养出熟悉感,免得猴子们上了天后因为害怕瞎折腾……一时间营地里有了种花果山即视感,这让空降兵们也是醉得不轻,大家纷纷点赞一条评论:举朝闻名的燕大蛇精病果然名不虚传啊! 这次跟着廿八枝和侯无双从京里被一并卷巴来的还有钦天监的权威人士,每天负责观测气象,只待一夜西风紧,便是奇兵出战时。 这一日,秋风卷地枯草折,漫天黄叶夹着细碎的沙石由平叛军的大营刮向玉华城,却被高且厚的城墙拦于城外,在墙根处堆出了一带破败颓废的景象。 近似风力的天气,这一段时间出现了有四五次,空降兵们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对气球的掌握已是相当熟悉。 “今夜动手。”燕子忱军令传下。 一整个白天,平叛军营地里都是一片安静。 而在燕子恪的营帐后面,燕七和元昶正坐在压帐角的大石头上说话。 “我这是第几次和你诀别了?”元昶用脚尖碰碰燕七的脚尖,两臂支在膝上,歪头笑着看着她,“记住啊,如果我这次回不来,记得去我坟头上炷香,等你有了中意的男人,把他带去我坟前让我过过眼,然后你告诉他,如果不能一辈子好好对你,坟里的家伙会从阎罗殿里爬上来狠狠收拾他!另外,等你有了孩子,也带去让我瞧瞧,我看看长得像不像你。” “说得这么悲壮我都不落忍了,”燕七道,“生的七个孩子都能带去看你吗?” “……我揍你信不信?!”元昶气笑不得,这是有多喜欢那个臭男人啊还要跟他一连生七个!“给我认真点啊臭小胖。”说着在她脸上和头上看了一阵,又道,“你有没有什么信物或是平日喜欢带在身上的东西?” “对我来说除了钱财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啊。”燕七道。 “……”元昶伸手入怀,摸出个玉制的海豚小发冠来,燕七想起这东西好像是自己的来着,后羿盛会时被这家伙强行撸走了。“这东西太易碎,打仗的时候我都不敢带在身上,放在外头又怕丢,那些兵里头可不全是好人,好些个靠着坑蒙拐骗偷实在混不下去的也都跑去当了兵,顺手牵羊的事大营里常有,在塞北的时候我都把这东西藏到地下,打完仗再跑去刨出来,这一次也不必藏了,你先替我保存着,等我回来你再还我。” “……这本就是我的啊。”燕七无语地接过来。 “但你得再给我一样不怕弄坏的东西,我要带着上战场。”元昶看着她。 “我现在还真没有。”燕七拍拍身上。 元昶忽然撸起袖子,把一截结实的小臂伸到燕七的眼前:“咬一口。” “……快别这样,”燕七忙道,“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元昶探肩压到燕七脸前,“你不咬我我就咬你了。”说着用舌头舔了舔牙。 “这我哪儿下得了嘴啊,”燕七为难地看着眼前的胳膊,“要不先往上撒点孜然我再试试?” “……”元昶看着她,忽而将脸凑到了她的耳边,声音既轻又沉,“小胖,这一次我负责引爆弹药库,那弹药库究竟会是什么情形,我们谁都不知道,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火药爆炸的威力将有多大,谁也无法预料,如果来不及逃远,许就会一并被炸得肢离体散。你在我的胳膊上咬一口,狠狠地咬,到时候若我变成了一堆残肢碎块,你替我收尸的时候找到这块带着牙印的肉就足矣,我的魂会附在这块肉上好好地待在坟里,等着看你那七个孩子,若是什么都找不着,那也就罢了,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百年,到时候我也少喝半碗孟婆汤,牢牢记住这辈子有个你,下辈子无论你投生在天涯海角的哪个角落,我都一定会找到你,下辈子,我不会再是熊孩子,下辈子,我一定会让你中意。” …… 夜至三更,空降兵于起飞处集合,行动所用气球早已备好,有专人负责为众人缚于身上。燕子恪燕子忱亲自前往为敢死队员们送行,“放心去,”燕子忱和自己的兵们道,“若不能回来,你们的老娘便是我燕子忱的老娘,你们的儿女便是我燕子忱的儿女,生老病死我全管,我若死了由我的儿女来管!”说着两臂一伸,左手拍在燕九少爷的肩上,右手拍在燕七的肩。 敢死兵们在这寂静的夜里不敢高声应,只一个个热血沸腾地望着他们的老大,见燕子忱将头一点,沉声令道:“进入最后准备,等候号令!” 众敢死队员开始检查身上配备的本次任务所需用品,而后静候前方战报。 前方,早有燕军推进至玉华城外四百步处的掩体墙后,点火燃薪,并加入综武赛时常常会使用到的烟球成分,使得浓烟滚滚随风西飘,能见度几乎不到三米!与此同时,为声东击西,燕军假作故技重施,再度以草人推至玉华城近处吸引叛军注意。 叛军果然再度祭出投石机,此种对阵情况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七八回之多,叛军便道这是燕军又来虚张声势,丝毫未有起疑。 燕军营地起飞处,空降兵已准备妥当,见前线传回讯号:浓烟约已覆盖玉华城西部方圆十数里,可以起飞! 众人上前为空降兵解开用来固定身形的绳索,每隔近一分钟的光景放飞十人,免得人多了会在空中相撞,便见起飞的人随着西风向着玉华城的斜上方方向飞了出去。 元昶双脚离开地面的一刹,低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目送众人的燕七,很快她便在他的眼底小得成了一颗珍珠那么大,元昶抬起小臂,横在嘴边,轻轻地吻了吻手腕。 高空风紧,气球带着众人迅速地飞往玉华城上空,由天上往下看,脚下是一片浓烟,根本看不到城墙在什么地方,同样,城墙上的叛军也绝不可能看到夜空里的他们。 气球越飞越向西,渐渐地脚下浓烟转淡,已能看清玉华城内房屋和街道的大致轮廓和布局,与这些天众人强记于心中的舆图毫无二致,再往前,便是城中较为开阔的一片空地,难得的是四周植被茂密,降落于空地中一不至于被树枝挂到或被屋檐撞到,二来在降落后也可藉树木遮挡身形,更重要的是这地方并没有战略意义,叛军不会在这里留人把守——玉华城这么大,叛军人再多也不可能处处都放个人值岗。 ——可以开始降落了! 众人训练有素地逐一割断气球的绳子,平稳且缓慢地向着地面降落,同时警戒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这个时辰玉华城中根本无人在外留连,四野一片静寂!低了,更低了,十丈,五丈,三丈,一丈,着陆! ——成功! 元昶,武珽,萧宸,第一批起飞的人陆续成功落地,并且迅速分散开来,掩入周围的树丛之中,一为隐藏身形,二为监视周遭动静。 元昶在暗处数着着陆的人数,三十,五十,八十,一百!——全部成功! 众人由树丛里出来回到空地处,以极低的声音做了简单的交流,而后立刻按照计划分成了四组,分别跑往四座城门的方向。 元昶武珽萧宸在同一组,方向是西城门,这一组至关重要,因为平叛军就是要从西城门发起进攻,他们这一组不但需要毁掉叛军在西边的弹药库,还要尽力创造机会让平叛军杀进城来,二十五人对万人,这几乎就是有死无生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这一队人此刻仍旧义无反顾地向着西边飞奔,廿八枝和侯无双也在其中,一众人身后还几乎每人背着只猴子。 着陆地点距西城门并不很远,众人按照脑中舆图与实际环境对照,在快接近时放慢了速度,并小心翼翼地藉由房屋遮掩悄然接近,而没走多远,便能看见前面黑压压的守城叛军在街道上席地而坐,怀里抱着兵器,多数人在合眼小憩,只为着战况突变时能够随时起身上阵。 “弹药库。”武珽用口型和手势向众人道,而后一指前方一处重兵环绕把守的四方建筑。 第315节 建筑有门也有窗,但是门窗紧闭,每扇门和窗的外面都有四名兵士把守,除这些固定岗哨之外,还有四支五人组成的小分队在不停地绕着这建筑巡逻,建筑的屋顶四角四边,亦有兵士站岗。 ——铁桶一样的防范。 更莫说这弹药库不远处就是满大街随时处于应战准备状态中的兵士,即便侥幸能炸到弹药库,也不可能一下子炸死这上万的兵,爆炸过后幸存者必定大举扫荡四围,到时候那便是天罗地网,难逃生天了! 怎么办?廿八枝、侯无双和敢死士兵们齐齐望向元昶,元昶是燕子忱亲提的千户,这些人里数他级别高,自是要听他的意思。 怎么办呢?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完全无从下手! 元昶沉眉盯着那弹药库,一只手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手腕,忽而紧紧一握,用口型道了一句:“我来。” 第421章 激战 逆天者,天必亡之! 平叛军的烟雾施放至天将亮时才告结束, 在此期间除了叛军的投石机防御外,玉华城中没有任何的动静。 燕军撤回营地, 只留哨兵在前线监视叛军的一举一动。 与空降兵们约定的动手时间是在夜里, 如果今夜未能成行, 那么就要错过次日白天, 待到次日夜里再行尝试, 所以白天燕军可以不必随时准备攻城,暂可安心地在营中积攒体力。 空降兵们分为了四组,会在同一时间引爆四个城门处的弹药库, 任务难度极大,用个三五天的时间都未必能成。 燕子忱很有耐心, 始终压着大军按兵不动。 一个昼夜过去, 两个昼夜过去, 三个昼夜, 五个昼夜。 空降兵们究竟是生是死, 谁也不知道,平叛军大营中的每一个人, 每一时每一分都在紧张地等候着好或不好的消息传来。 浓重的乌云仿佛众人的心情般越积越沉, 凌厉的西风中夹卷着潮湿的土腥味由平叛军的大营瞬间刮去了玉华城的方向。今秋的最后一场雨蓄势待发, 而暴风雨来临之前, 天地间陷入一片沉寂。 空降兵空降玉华城后的第六夜, 夜半,寅时初刻。 一颗明亮的火星儿带着一声尖锐的长啸划破长夜的静寂,冲开穹宙的黑暗, 高高地蹿上云霄,忽而爆裂开来,绽出千万点五色的光斑,在这阴沉已久的天空下化做了缤纷且妖异的花。 世间仿佛因这一朵突如其来的开在战场上空的烟花而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与静窒,而当这静窒即将消失之时,一道震天裂地的骤然巨响奔腾咆哮着冲滚向四面八方,乌云为之欲坠,大地为之震颤,冲天的火光夹着碎石与残肢飞了个漫天,这静寂的长夜就在这一瞬间被炸裂得天地失色、草木惊魂! ——做到了!抛开生死深入虎穴的敢死兵们真的做到了!他们炸毁了叛军的弹药库!他们吼出了与叛军展开大决战的第一声“杀”! “——杀!”一身铁甲的燕子忱手中战矛斜指玉华,沉吼声传入每一名燕家兵的耳孔,冲锋的号角昂然响起,由远及近串连成片! “杀——”平叛军的海啸山呼如同亮出獠牙的巨兽,杀气冲斗牛,鬼神惊退避,八万大军汇成黑色狂澜,汹涌向着玉华城席卷而去,冷硬的铁甲摩擦出尖锐刺耳的海浪声,铁靴拶地,踏出惊雷滚滚,踏得山河摇颤,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宛如拍天巨浪般向着玉华城推涌,城墙上的叛军还未从弹药库爆炸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又被这浩大的声势惊呆在了当场。 冲在平叛军最前方的是脚头最快的步兵营,奉燕子忱之令每夜埋伏于距玉华城四百步处的掩体墙后,自城内弹药库爆炸后的第一时刻,步兵们便依照燕子忱的计划毫不犹豫地冲出了掩体,从掩体到城墙,四百步的距离,只有四百步的距离——城墙上的叛军还处在不明何事发生的怔愣中时,步兵营的勇士们已经冲到了城墙根! 架云梯,飞身上,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叛军射向城外的枪口与箭尖!在那尚未褪尽的爆炸后冲天的火光里,钢刀与血肉齐飞的每一帧影像都无比清晰地跳动在正向着城墙冲来的上万战友们的瞳孔里,或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开始由城墙上不断地向下掉落,有叛军的,也有步兵营兵士们的,云梯被城墙上的叛军一次次地推倒,又一次次地被城墙外的燕军扶起来重新架好,巨石由城墙头滚落,砸毁了云梯,砸得梯下的燕军肢体成泥。 叛军由城内不断地涌上城墙,平叛军的步兵们像是海上的孤舟般被黑压压的叛军汹涌吞没,突然间半空划过千百支利箭,由西向东,如同群蜂扑袭,带着飓风般的呼啸直击城头,城墙上的叛军瞬间如同被收割的麦杆,齐刷刷倒了一片! 是平叛军的神箭营!他们紧随步兵营之后发动了袭城的第二波攻势,这一波重箭强杀当即抑制了城墙上叛军的势头,平叛军的步兵们立刻见势而上,重新通过云梯爬上墙头,跃入了城墙之上的战场! “——杀——杀——杀——”海啸般的喊杀声由平叛军攻来的方向一浪盖过一浪地滚滚涌至,大军压境,在冲破四百步的临界点时毫不停留,顶着城墙内投石机抛出的巨石攻击强突硬上! 城墙上叛军的火铳手开火了,枪口冒出的火光与顶上乌云碰撞出的惨白厉闪交相呼映,平叛军举起手中的铁盾,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坚固的长城,在“长城”之后,是用箭如神的神箭手,燕子飞弓、燕子轻弩、燕子重弩、投石机,与叛军的火铳子弹在半空里交织出一片箭林石雨,平叛军们便沐浴着这雨,踩着战友们的尸身,坚定地、无所畏惧地前冲,前冲! 燕子忱在主力军冲抵城墙根之前率先跃上了墙头,战矛挥处一片头颅纷飞,血水高高溅起,落下时却哗啦啦地连绵成柱——下雨了!来得正是时候!火铳怕水!这动手的日子是燕子忱专让钦天监的人预估着要下雨的时间定下的!钦天监的预测并不能精确到哪一天,岂料天亦行正道,正选中了今日今时降下暴雨,可见——逆天而行者,天必亡之! 越来越多的平叛军冲至了城墙根,开始顺着云梯向上攀,越来越多的叛军火铳手用光了子弹而不得不丢开火铳改用刀剑御敌——若论刀剑,谁能怕谁?! 身经百战的燕子忱嫡系亲兵燕家军们,紧随着他们的老大冲上了城墙头,两军正面杀在一处,形势却是一边倒,燕家军摧枯拉朽地一路杀一路冲,硬生生将叛军杀下了城墙! 城墙内驻守的叛军早便严阵以待,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量的叛军都已向着这厢集中完毕,只待平叛军冲下城墙便立即予以扑杀! ——以少对多!燕家军却是毫无惧色,喊杀声又起,抡开的钢刀在滂沱的暴雨中甩飞出串串的水花与血花,每一个人都以千军万马之势义无反顾地冲杀进了叛军的浪潮中! 哗——哗—— 这暴雨离奇地强劲,使得帐篷里充斥了酸粘的雨的味道。燕子恪坐镇燕军后方大营,不断地有战地斥候来回奔走着向他传递着战场上的最新战况。 “报——燕将军已带兵突入城中!” “报——叛军火铳彻底哑火!” “报——神箭营突入!” “报——叛军投石量正在减少!” “报——步兵营游击李永方阵亡!” “报——神箭营千总聂士成阵亡!” “报——” 好的消息与坏的消息交迭着传进来,每一道消息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前方奋战着的兵士们抛洒出的鲜血的味道。 有战争就会有牺牲,一场成功战役的标准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燕九少爷在旁听着这些战报,心中飞快地计算着伤亡损耗,结论是至少目前看来,我军所付出的代价远远小于战前的预估值。 还算利好,燕九少爷袖中的拳头用力地握了一握,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只要能够打得开城门让大军涌入,胜利就基本落定,只要不发生意外,只要一切都好好的…… 燕七没有同这伯侄俩待在一个帐中,她只和崔晞在后方的营帐中对坐静待最终的结果。 “这场雨虽然及时,却也对作战双方有着不小的影响。”崔晞看着卷起的帐帘外的雨幕。 “是啊,夜色更暗,视野更差,雨水落进眼睛里还会影响动作。”燕七叹道。 “不知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崔晞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这可说不准,我爹说打得艰难的仗有时候会持续上几天几夜,打到后来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举刀的动作都是身体自己在动,甚至连刀砍在身上都不会觉得痛,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半个死人一样,随时可能都会一闭眼就死掉。”燕七一厢说着一厢起身过去将帐帘落下来,回过头看了看崔晞,“包袱里是我大伯的衣衫,你取一件出来披上,我去让他们熬一碗姜糖水来,你喝了暖暖身,这个时候可不能病倒。” “好。”崔晞自也不想成为拖累,从善如流地应了。 燕七随便扯了块毡子做雨伞,遮在头上往炊事兵的营帐处去,才刚端了姜糖水出来,便见一名浑身浴血的兵士跌撞着跑向这厢,看样子是要往燕子恪坐镇的主营帐去,一眼看见燕七,立刻跌扑着过来跪倒在面前,布满污黑与鲜血的脸上已看不出表情是在哭还是在扭曲:“大小姐——大小姐——老大他——老大他——” “说。”燕七垂下眸子看着他。 “老大他中了火铳的弹子——正中胸口——老大他——撑不住了——”这兵说至后头声音已是扭曲得不成调,跪在暴雨中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他现在何处?”燕七面无表情地问。 “还在城中……弟兄们正想法子把老大运出城来,不能让老大落在叛军的手里……” “知道了。”燕七端着碗回了崔晞所在的帐篷。 “乖乖把这个喝了,”和崔晞道,“最好睡上一觉,睡醒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好。”崔晞微笑,看着正将螺髻打散抓成一条马尾缚于脑后的燕七,“你要上战场?” “我去把我爹找回来。”燕七道,走去帐角,拿过自己改良过的燕子飞弓,背上满满一囊箭,“我很早以前承诺过他的。” “好,”崔晞仍旧笑着,“我等你。” “好,我走了。”燕七掀了帐帘迈入雨幕。 从后方大营到前方战线并没有太远,燕七来至四百步处的掩体之后,重弩手们还在不停地用燕子重弩向着城墙上施放弩箭,见到燕七突然出现,不由惊异:“大小姐,你怎跑到这儿来了?!这里太危险!赶快回营地去吧!” 燕七放眼望向城墙,此刻天色已微亮,城墙头上敌我两军仍自厮杀在一处,城下的燕军还在向着上面涌,而在正中城门的城楼之上,一名穿着甲衣的年轻人正在数名兵士的掩护下冲着下面城墙上的叛军大声指挥着什么。 涂三少爷,涂弢。 燕七认得他,当年还只是个任性的纨绔权贵家少爷,如今却已可以指挥作战。 燕七提弓,搭箭,引弦,射出。 六十斤拉力重弓,铁头乌黑利箭,在虚空划出一道凌厉磅礴的弧线,横越四百步的距离,由盾牌与护军的夹缝中穿入,直接洞穿了涂弢的喉咙,并且带动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去,“咔”地一声钉入身后的墙壁之中!涂弢双目凸瞪的尸体便像是一截腊肠般挂在了墙上,松驰下来的括约肌让他屎尿齐流的腌臜死状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叛军们的眼前。 “——杀!”掩体后的燕军兵士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这就是他们的大小姐!这就是他们老大的千金!这就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精神领袖! “给我个掩护。”燕七说,接着便提弓冲出了掩体。 “掩护大小姐!”弩兵们将箭道调整向燕七的前方,所有在这个方向的城楼上的叛军都是要清除的目标! 叛军的投石机数量早已减少,剩下的投石机覆盖密度已无法阻止燕七的脚步,她灵活地闪避着空中投过来的巨石和射下的弩箭,她飞快地冲到了燕军的最前方顺着云梯向上攀爬,燕军为她让出一条路来并全力提供掩护,她顺利跃上城墙,搭弓出箭,以四秒九出十箭的速度收割机一般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燕七并不在城墙头上恋战,她以箭开出一条血路向着城下冲,她无需对向她攻来的叛军多加分心,因为身边有她爹最为信赖的燕家亲兵为她保驾护航,她沉定冷静地一次又一次地用手中箭洞穿叛军的喉咙,时而三箭齐出,时而十箭连发,箭无虚射,支支中的! 当她闯下城墙终于来至城内时,眼前是汹涌如潮的叛军,处处都在呐喊厮杀,处处都在抛飞着血肉,她没有犹豫,向着投石机所在的方向冲去——要杀死操纵投石机的叛军,要废掉所有的投石机,这样城外的燕军才能冲得更加肆无忌惮。 冲过去——燕七跑动,跳起,踩在一名叛军的背上,凌空,出箭,前方五六名叛军喉咙中箭地倒了下去,燕七踩着他们的尸首继续不停步地前冲——前冲——看到了投石机,投石机旁有人,那是谁?正挥矛挑飞叛军的首级! 这是胸口中枪的那位先生吗?燕七在雨幕中湿淋淋地跑上前去。 那位先生一矛捅烂了投石机的机簧,转身正要去忙它事,却一眼瞅见他闺女从脚底冒出来大棒槌似地戳到他面前,不由脱口一声:“我草!你怎么在这儿?!” 第422章 战神 战神vs箭神! 关心则乱。 这个词让燕七有点惭愧也有点开心。 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为谁而“乱”的冲动表现了呢? 她不是不会乱, 她只是……没有能够“乱”的对象。 穿到这个时代十二年了,她真的已经被改变了太多。 这是一个值得表扬一下自己的错误。 “呃, 怎么说呢……”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就是觉得是时候多杀几个人给自己吸吸粉了, 将来说婆家的时候也能让爹你有引以为傲的谈资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燕子忱直想把这货一脚踹回营地去, 长矛一伸挑飞一支向着她背后射来的冷箭, 火大道,“跟着我!” “得令!”燕七手起箭出,射翻一名挥刀冲杀过来的叛军, 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子忱的身后,向着剩下的投石机处冲去。 有了燕七的箭所做出的大范围的掩护, 燕子忱的行动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 身形所至之处, 遍地都是喉咙中箭的叛军尸首, 这个丫头不但射得准, 出箭还快,不到五瞬能够出十箭, 这箭可以连绵不绝地施放出来, 比火铳手的子弹还要有效! 随着投石机被破坏掉得越来越多, 平叛军的攻势也越来越不可阻挡, 他们汹涌不断地冲上城墙, 又汹涌不断地由城墙冲入城下,叛军的主力却也都在城下集结着,双方正要在此决一死战! 平叛军的神箭营实在凶残, 绝大多数主力都来自燕家军,这批燕家军是在塞北的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蛮子的骑射水平高得很,长年同这样的对手作战,自己的水平能低吗?十射九中不说,八十斤的重弓甚至能穿透叛军手中的盾牌!这样的量级燕七拍马也赶不上。 慑于平叛军神箭手们的威力,叛军涌上前来的更多的是持着重盾的长兵队,挤挤挨挨地将盾牌并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壁垒向着平叛军强压过来。 燕七的箭能够发挥的空间一下子被缩小,索性收了弓只管跟在燕子忱身后跑,这个时候想要离开此处回到营地已经是不现实的事,只能义无反顾地跟着大军拼杀到最后一刻。 叛军的铁盾墙越压越近,将燕家父女和神箭手们向着城墙根处逼,眼看已成扑杀之势,忽听得燕子忱撮唇一声尖啸,城墙上立时有相同的尖啸声响起,再听得远处,亦有啸声相呼应,不待叛军做出反应,燕子忱挥矛一声令下,被逼压中的平叛军突然齐齐后撤,连燕七都被她爹扯着摁贴在了城墙上。 下一秒,巨石从天而降,嘭然一声落地,砸得叛军成泥——是燕军的投石机!从四百步外强行推进,在城中大战正胶着时,投石机已悄然在最适合的距离安排妥当,只待燕子忱和箭手们故意收缩战圈,将大批的叛军引至投石机的涵盖范围内,立刻便施以巨石攻势进行重量级的字面意义上的碾压! 数十枚巨石呼啸着由空中砸下,举着盾牌排成墙的叛军发出了绝望的惨叫——躲不开啊!盾牌全都卡在一起了啊!想转身都困难,想见缝钻出更是根本找不到缝,因为满眼都是连在一起的盾牌!扔下盾牌逃开?燕军神箭手早就等着呢!手上盾牌才一松,利箭立马就趁机而入,刚才他们逼到了燕军的近前,现在燕军反过来射他们,这么近的距离简直射偏都难! 这一波巨石碾压砸得叛军丢盔弃甲自顾不暇,而此时燕子忱却带着一队人马贴着墙根迅速接近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是叛军的末日到来时! 第316节 城门处的叛军更加密密匝匝,然而高举的盾牌却挡不住燕子忱的战矛挥洒,矛尖所到之处,喷涌的鲜血比暴雨还要狂还要疾——挡不住!谁也挡不住战神燕子忱!即便他的面前是千军万马也丝毫不见动容,战矛指天,天便风起云涌,战矛掠地,地便走石飞沙,他跃起,如蛟龙出海,他落下,似雁落平沙,千百人阵仗的守门叛军被他瞬间搅得天翻地覆溃不成型,仿佛那一根铁矛便有一万三千五百斤,将虚空割作万道碎片狠狠地刺进渺小人类的胸膛! “去开城门!”燕军狂吼着前冲。 “严守城门!”叛军疾喝着拦堵。 两军如两片互搏的浪潮,时而这潮涌过来,时而那潮推过去,铁甲摩擦,兵器交鸣,嘶吼迭起,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雨水顺着面孔上狰狞的纹路落入了脚下的泥泞,让这场人间杀戮更像是万鬼血宴。 燕七紧紧跟在燕子忱的身后,见缝插针地用手中的弓箭对周遭的叛军进行着射杀,而箭终究是有用尽的时候,燕七射出最后一支箭后迅速地在附近搜寻起死亡兵士身上的箭袋,地上的死尸们如烂泥般堆叠在一起,脸上还残留着死前或痛苦或惊骇或凶狠的表情,这些脸密密麻麻地铺陈在脚下,让人不得不踩在其上去继续拼杀。 这是会让人做噩梦的,而这噩梦往往会纠缠这些战争的亲历者终生。 燕七边躲避叛军的攻击边在死尸堆里寻找箭袋,遗憾的是堆叠在最上面的都是那些持盾和长兵短兵的人,燕七努力在其中搜寻,终于看到半囊箭被压在半具尸体下,快步过去弯腰才要捡,突觉身上一寒,多年生死经历练就的潜意识立刻传递到反射神经,身体疾速向着旁边就地一滚,翻过身时已见方才的落脚之处插着一杆血红长箭! 燕七顺着箭来的方向仰头望去,见远远的街道边一座三层高的酒楼顶层,由门内慢悠悠地跨出个人来,一身红袍如血,手里握着一张乌黑的长弓,挑起的半边唇角勾着戏谑的笑意,一对眸子熠熠地望着她看。 见燕七看见了他,他便冲她挤了挤眼睛,目光带着明确的指向性地移到了燕七身边不远处正与叛军厮杀的燕子忱的身上,接着他的另半边唇角也高高地扬了起来,在脸上绽开一记灿烂无比的笑,目光又移回燕七的脸上,用口型对她道:“和你亲爱的爸比说再见吧,飞鸟。” 下一秒他举起了手中的弓,再下一秒他搭上了血红的箭,还是那无比熟悉的睥睨一切的姿势,还是那冷酷无情的狂烈气场,只一眼,燕七便知道他绝不只是做做样子随意开弓,他的目的就是要直取燕子忱的性命,是的,他说过,他要在燕七的面前杀掉燕子忱,他要让燕七眼睁睁地看着她这辈子的亲人死在他的箭下! 燕七的手里没有箭,她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涂弥的手段,她徒劳地向着燕子忱冲过去,她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喊着:“爹!闪开!”可这终归是徒劳的,她不可能快得过涂弥的箭,她视网膜里印着的燕子忱仍在挥舞着战矛挡开想要扑上来阻止燕家军打开城门的叛军,他根本无暇转过头来看一眼涂弥射向他的致命一箭,他摆臂,他挥矛,他偏头,汗水甩飞出来,与叛军喉间飚出的血水撞在一起,在燕七的眼前开出一连串的花,而这串花被鬼魅般由眼角处突然闯入视野的血红长箭击碎,并带着能将呼吸瞬间冻住的寒意直刺燕子忱的脖颈。 燕七无能为力。 两粒雨珠狠狠地敲进她的瞳孔,她不得不眨了一下眼睛,这以毫秒计的短短时间内,一道身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燕子忱的身前,那血箭钉在了他的身上,直接刺穿了他的肩窝。 他没有穿铠甲,他只有一身黑色的粗布夜行衣,这是空降兵们的统一着装。他早已被雨水淋透,身上带着粘腻的血腥味,发丝纷乱,紧紧地贴在额上与颊边。 他将肩窝里的箭扯出来,牢牢地攥在手里,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早已充斥了血丝,他仰面望向涂弥所在的方向,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吼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里是无穷的悲伤与心痛,是万千的不解与挽留,此刻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全都是师父那身血红的衣袍,和如此如此遥远的,那脸上冷漠又残忍的笑。 “真是个不乖的孩子,”他看见他师父的口型说着这样的话,“小昶,我与你师徒一场,今日就送你一份大礼来了却这段缘分吧。” 话音落时再度搭箭,这一次,箭尖直指燕七。 “不——”元昶大步冲到燕七的面前将她挡在自己的身后,“师父——” “啊,对了,”涂弥歪了歪头,脸上浮起一记暧昧的笑意,“你不是问过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么?不妨今天就告诉你:她,是我的女人。曾与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可怜的是,她被我抛弃了,一个人孤独终老……哦,不,还未等到老去,她就死在了我的江湖追杀令下。小昶,你连师父的女人都想接手,这一点,师父可是不会同意的,所以……” 手中箭离弦,竟是直取元昶的咽喉! “叮”——红光一闪,正撞上涂弥的箭尖,定睛细看,竟是燕七出手,而出手的那一箭便是元昶方才拿在手里的那一支! 涂弥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慢条斯理地又由背后抽取了一支长箭挂上弓弦,然而这一次未待他放出,半空里突地划过一支乌黑长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施以流星赶月之姿,毫无征兆地,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涂弥的身形被带得向后跌去,砰然倒在了门内。 循着乌箭施放的源头望去,见燕子忱正将手中的弓丢还给自己神箭营的手下,甚至来不及多看那酒楼上的情形一眼,立刻便投入到了下一波的激战之中。 名声动朝野的箭神涂弥,箭技所向无敌的涂弥,就这么被燕子忱弹指间击杀在箭下! ——这就是战神!这就是战无不胜的镇西大将军——燕子忱! “箭神死了——”战团中有人大吼。 “箭神被燕将军杀死了——” “战神燕子忱!” “战神燕子忱!” “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燕军的狂吼一浪高过一浪,在心理上狠狠地摧残着叛军,箭神是叛军的精神支柱,永远不会失败的箭神被杀死了——死在的竟是对手的箭下—— 精神打击的效果往往惊人的巨大,叛军的守势有了渐弱的趋向,平叛军却因着燕子忱对涂弥的绝杀而精神大振,反扑的势头掀起一波狂潮。 元昶在涂弥倒下的一刹那便向着那酒楼的方向冲出去,冲了几步回头看向燕七,却见燕七冲他点头:“去吧,我会保护自己。” 元昶便也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向着那厢狂奔,突然一阵汹涌的叛军狂潮向着这厢推挤过来,后方不明真相的叛军还在凶猛地冲杀。元昶没有带着战戟,劈手夺过叛军的一柄钢刀抡开了便杀入阵中。 燕七终于捡到了一袋箭,重新搭弓开始射杀叛军,余光里她看到了叛军阵中疯狂收割头颅的元昶,看到了挥剑沉稳杀敌的武珽,还有一丝不苟以鞭作战的萧宸,她甚至在人丛中看到了穿着叛军铁甲的廿八枝,灵活游走在叛军阵中施放迷药,收获反而比众人都要快都要多。 几个人渐渐杀到了一处,武珽看见燕七,不由笑了一声,再看看身边的萧宸和元昶,挑起唇道:“这情形倒似在综武比赛中一样了,不若今日我们也来喊一喊口号如何?” “好啊,来!”燕七道。 武珽一笑,吸气提声,高喝一嗓:“燕家军——” “——必胜!”呼应他的,是四周百千人齐刷刷震天响的狂吼。 “——杀——”轰轰然一长串巨响,玉华城城门洞开,狂澜般的燕家军——冲进来了! 第423章 战后 滴血认亲。 就像是一锅开水浇进了蚂蚁群, 燕军的攻势澎湃又犀利,从冲进城门的一刹那方才胶着的局势便成了一边倒, 摧枯拉朽地将叛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燕七射光了箭袋里的箭, 并没有跟着武珽他们继续冲杀, 而是走到了城门边靠着城墙壁休息, 纵然前世没少经历战场厮杀, 但那大多是追逐与射击,哪里像是这些古人,全都是真刀真枪和肉搏上阵, 对于耐力和力量还真是莫大的考验。 这考验她勉强及格并且也不打算继续考高分,眼前大局已定, 她终于可以松口气稍微偷个懒儿。 雨势在天完全大亮以后更加急了, 燕七立在墙根儿下不小心喝了好几口雨水, 不得不从旁边的尸体堆里扯出一片盔甲顶在头上遮雨, 目光追随着平叛军的洪流落向远方连绵的屋顶, 高高的塔尖,灰白的天空。厮杀声越来越远, 听在耳里渐渐变成了嘈杂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 模糊迷离的雨雾中走出个人来, 丢开手中的钢刀, 一步步迈至燕七的面前, 仔仔细细地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看了一阵,而后转过身,道了声:“上来。” “还能行吗?”燕七问他。 他只是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 燕七便不再多说,轻轻一跳伏上他的背脊。 他背着她走出城门,向着大营所在的方向行去,梗着脖子望着前路,前路雨迷草凄一片苍茫。 “他对我,实则很好。”良久他忽而沉着声道,“虽然他……”临死前曾想杀了他。 他停在这里,声音哽了哽,最终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燕七道。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燕七在元昶背上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后来朦胧中知道回了营地,有人给她在厮杀中受伤了的腿上药包扎,然后她就迷迷糊糊地脱了湿衣换上干衣,钻进被窝睡了。 睁开眼,顶上是熟悉的帐篷,旁边是熟悉的人,光着膀子,缠着满身绷带,交叠着长腿架在她的榻上,正盯着虚无的某一处出神,听见她翻身,骤然回过神来,扭脸看向她,然后咧嘴一笑:“你快要睡死过去了燕小胖。” “别提了,”燕七开口,声音干哑,“做了好多连环梦,每个梦里都在不停地找水喝,好不容易等到下雨,抬头想喝几口,结果听见天上有人说:‘怎么可以随地小便?!’然后雨就停了——好生气哦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元昶无语地看了她一阵,“现在还想喝吗?” “想。”燕七道。 “等着,”元昶放下腿站起身,“我肚子里还有点。” 燕七:“……”男人们的伤口愈合能力还真是快…… 当然,也许这位只是把伤口藏到了更深的地方去,却将年少时的笑容故意摆在脸上,然后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慢慢疗伤。 假扮少年的少年很快坏笑着端了碗水回来:“自己喝还是我帮你?” “……不用麻烦你啦。”燕七坐起身,浑身骨头酸疼得快要散了架,“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元昶坐回来,歪着身看着这位的小红嘴儿抿着碗沿儿,脑海里忽然闪过涂弥临死前说的那番话,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蹙。 燕七喝罢水,把碗递回给元昶:“有劳了。”然后不客气地又躺回了榻上。 “还要睡?不吃点儿东西?”元昶把碗放到旁边几上,转回头来看着这头小胖。 “明天早上再吃吧,”燕七看看他,“呃,你还要在这儿坐着?” “你这是什么语气?!”元昶瞪她,“难道我乐意在这儿陪着头小死猪吗?!” “那你这是……?”燕七问。 “对啊,我就是乐意在这儿陪着小死猪。”元昶道。 燕七:“……” “伤口怎么样,疼吗?”元昶重新把腿架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问她。 “不疼,你呢?” “我疼,”元昶呲牙皱眉,“疼得动不了,只能在这儿坐着。” “……好了我知道了。”燕七无神脸,“叛军怎么样了?” “顽抗的杀了,投降的绑了,逃跑的正在追,”元昶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你爹活捉了涂华章及其长子涂弘,那个自称是寿王遗孤的家伙吓得自尽了,叛军现在只剩下了几颗残渣,被彻底清理掉是迟早的事,可以向天下百姓和我姐夫交差了。” “是啊,可以交差了。我爹呢?”燕七问。 “一直忙着在前头大帐里安排战后事宜,”元昶道,“玉华城内的尸首都需要处理掉,武器装备要回收,打扫干净就要张榜让那些逃亡到他处的住民都回来,重新恢复日常生活,还要清点我军伤亡,安置尸首……反正林林总总事情多得是,想要回京至少还要耗上个把月。” 怪不得没时间防范勾搭他闺女的臭小子,燕七看了看臭小子,见这位脸上挂着彩,头发还焦了半幅,不由问他:“对了,弹药库你们是怎么炸的?” “用猴子炸的。”元昶轻描淡写地道。 “在考验我的想象力吗?五个字打发要饭的呢?”燕七木脸看着他。 元昶笑出一声来,道:“有什么可说的,功臣是猴子,我们充其量就是给猴子打了个下手。” 话虽如此,实则除了空降兵们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凶险。 元昶他们这几个人一连在弹药库附近观察了三天,不但找到了弹药库的通风口在什么地方,还摸清了把守弹药库的守卫进行巡逻的规律,于是就在行动当天,由元昶带着一只身形最小的猴子潜至最接近弹药库的地方,武珽则卡着两队守卫都远离通风口的时机,在远处放出一枚烟花,当烟花升空的时候,弹药库的守卫出于惊讶至少有一个瞬间是向着天空看的,而元昶也就是在这短短一个瞬间的空当施展轻功疾驰至通风口处,让猴子顺利钻入投放引火物,爆炸的威力巨大,元昶未敢多做停留立即后撤,即便如此也还是受到了波及,不但头发被火给燎了,爆炸的冲击波还震得他内腑受伤喷了几大口血,耳朵也有一段时间的失聪。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元昶偏头瞪着燕七,“你是怎么跑到城里去的?!不是让你好好儿待在大营里的吗?!” “我以为我爹壮烈了,跑去给他老人家收尸。”燕七惭愧地道。 “你没事儿瞎以为什么?!哪只眼睛看见你爹死了?!不知道战乱时的谣传最多最不能取信的吗?!”元昶伸出一根手指狠戳燕七脑门。 “我错了,”燕七躺平任戳,“这件事我得找传话的那位好好说道说道。” “不必了,”一个声音慢吞吞地在帐篷门外响起,接着便见燕九少爷拎着个食盒进来,先淡淡地拿眼白瞟了眼他姐榻边的那头半裸男子,而后方看向榻上他不争气的姐,“那人那日跑进主帐,才说了一句爹被火铳击中,便让大伯令人拖出去斩了,那颗头如今还挂在外头的杆子上。” “燕先生这么火爆?”燕七坐起身。 “该斩!”元昶在旁哼道,“不管那人目的是什么,扰乱军心就是大罪!唯一能往来战场传递消息给主将的只有斥候,旁人传的消息一律不能信,更何况他擅自回营便是逃兵,更该斩!斩来示众便是要警示其他的兵,莫要挑衅军威,莫要心怀叵测!” 燕九少爷一边将食盒放到旁边桌上,一边淡淡道:“这支平叛军不仅仅只有爹手下的兵,是几个部营拼合起来的,里头良莠不齐,难免有人混水摸鱼。”看一眼燕七,“吃些东西补补脑?” “……就不能是补补身?”燕七翻身下榻,饭都给她拎来了,总不好再原封送回。 “也是,没有的东西何须要补。”燕九少爷揣起手慢条斯理地坐到桌旁椅上。 “……我错了,我还是补脑吧。”燕七正要走到桌旁去,身后却飞过来一件袍子正落在她背上,听得元昶道:“不怕着凉啊你?!穿厚点再吃!” 第317节 燕七从善如流地把袍子裹上,转头问他:“你吃了吗?没吃的话不要和我抢啊。” “……出息!”元昶坐着没动,“吃你的吧!我早吃过了。” “看来吃得不少,”燕九少爷淡淡地从旁边飘过来一句,“鸡尖补多了所以屁股沉么。” 鸡尖就是鸡屁股,吃哪儿补哪儿……嫌元昶坐着不走呢。 “……”元昶僵着脸站起身来,目光投向燕七,却见那货怂得只管低着头假装夹菜吃,这叫一个恨胖不成钢,再看向燕九,人压根儿不瞧他,垂着眼皮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儿超脱物外。 元昶眉峰动了动,一步一步走到燕九少爷面前,忽而一伸手,盖到了他的脑瓜子顶上,像爱抚小朋友似地在上面轻轻拍了拍,道:“你也多吃些,个儿头都不见长。”说罢冲着小朋友呲牙一笑,转身走了。 ——炸了炸了炸了,燕七惊悚地看着她家燕小九额角那根暴跳得岌岌可危的小青筋儿,十分确信元昶那货就要倒大霉了,怎么就敢惹她家这位嘴毒腹黑的大大啊!还把人家当成小朋友,还笑话人家长不高——燕小九最怕自己长不高了知道吗! “如果你也不反对,”燕九少爷慢慢抬起眼皮,声音却是平淡,“那么我同意他成为我的姐夫。” 燕七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这是准备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元昶了吗?夺大恨哪这是!连亲姐都被毫不犹豫地卖出去了吗…… “三思啊亲,请收回这个差评,万事好商量。”燕七嘴里像是含了十个柯无苦,“好了我们严肃点说些正经事,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都啊?” “我要晚一些再回,”燕九少爷没有拆穿他姐转移话题的意图,“玉华城战后需要重整,大伯想要让我全权负责统筹。” “哇,真的可以吗?”燕七双手交握胸前,表示自己此刻在做“星星眼”的表情。 “去年在塞北时重建风屠城,大伯从头到尾让我在旁跟着学习,”燕九少爷没理会这人的面瘫脸,“如今玉华城的重整也大同小异,却还比风屠城时要简单得多,大伯的意思是让我正好趁此机会学以致用一回。” “太好了,机会难得,要加油喔。”燕七欣慰地看着他,“真是长大了啊。” 燕九少爷额筋又跳:确定你不是在给元昶背后下刀子么?又提起什么“长大”、“长高”。 “那么说大伯也会留下来?”蔫儿坏的这位已经问下一问题了。 “会。”燕九少爷极力容忍着道。 “那我也留下来吧。”燕七道,“爹也不能早走呢。” 听见这话,燕九少爷忽而面色一滞,转而恢复如常,却早已被燕七敏锐地看到了:“怎么了?爹有什么事?” “没什么,”燕九少爷垂了眸子,声音既慢又沉,“爹受了不少伤,军医给他包扎时,我就在旁边打下手。” “所以?”燕七看着他。 “所以,”燕九少爷缓缓抬起眸子,对上燕七的目光,“我取到了他的血。” “……”燕七轻叹,“你这孩子,不是说过了么,滴血认亲是不准的。” “十成十不准么?”燕九少爷道。 “这个不能保证。”燕七如实道。 “所以还是有可能的不是么,”燕九少爷沉沉地看着她,“我和他的血,不相溶。” “那么你是怎么打算的?”燕七问他。 燕九少爷摊摊手:“我无意改变现状。” “而你只需要真相。”燕七接了话道。 “是的。”燕九少爷笑笑,“所以你大可放心,我还是会把他当爹,也会给他养老。” “……爹会感动哭的。”燕七开始扒拉饭。 “涂弥当真让爹射死了?”燕九少爷问。 “是啊。”燕七道。 “尸体呢?”又问。 “尘归尘土归土了吧。”燕七道。 “我看到元昶埋了角红衣碎片在那边的空地里,并且做了个无名冢,还磕了头。”燕九少爷道。 “重情义是好品质。”燕七道。 …… 暴雨过后,细雨又连绵了几日方才收尾,天空终于见了晴,只是树上叶子被雨冲刷得一片不剩,晨风里已经可以嗅到初冬的气息。 除了燕七,姓燕的们都很忙,燕子恪带着燕九少爷入驻了玉华城,奉旨暂时主持恢复城中正常生活秩序的工作,新的相关官员还在赴任途中,要到交接完毕,燕子恪才能回京复旨。 燕子忱则在忙军中事宜,大军已经开始分批回京了,剩下的一部分协助进行城中的清理工作,燕子忱也要留下带队,倒是把燕七叫到身边,道:“你先随军回去,家里还在担心,虽然你大伯早先让人带了口信回去报了平安,到底不比见到你本人让人放心,况战后最危险的事是感染,你腿上带着伤,不宜在此多留。” 燕七应了,道:“爹你的伤也要多加小心,早些回去。” 结果元昶也要跟着回去,理由是“综武赛再耽误锦绣今年就没戏了”,对此武珽也表示赞成,于是元昶武珽萧宸崔晞的新f4组合外带着燕七就跟着先行军一起回京了。 踏入京都大门的一刹,大家忽然有种隔世为人之感,那场大战似乎让这些参与其中之人与着世人有了一种奇怪的隔阂,世人还是世人,年月分秒,柴米油盐,可他们却好像已不再是他们,桑田沧海,宇宙洪荒。 忍不住想要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赞美重回人间的美好,还是唏嘘告别了战场的豪情。 “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吧。”武珽笑着和大家道。 “好的,遛鸟下棋儿打太极,哥儿几个走起来!”燕七道。 “……” “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吧。”武珽道。 “那么我们应该?”燕七虚心请教。 “读书,骑射,玩综武,”武珽笑,“这才是年轻人的锦绣年华。” 第424章 达闻 放眼看世界。 燕七在家中养腿伤的时候, 听说元昶武珽萧宸那几位已经开始带伤打综武了,足够幸运的是他们这些人不在京中的这些天, 锦绣所遇到的对手都相对较弱, 再加上武珽这个队长虽然不在, 但教头武长戈可不是摆设, 那位亲自布置战术, 具体到各个步骤和细节都提前算好,总算让锦绣以本区第四名的成绩撑到了武珽等人归队。 燕七又成了大闲人一个,每天要么被小十一带着满府里乱蹿, 要么去和老太太聊聊天,再要么帮打理中馈的二太太打打下手, 因着天天在家里泡着, 听进耳里的各种大道小道和歪道消息就多了起来, 先是燕三少爷要住校的事——因着涂家叛乱, 今年的秋闱被迫取消, 原定着今年下场、计划正式走上仕途的燕三少爷一下子落了个空,这对于老太爷夫妇和杨姨娘他们小三口人来说都算是个不小的打击, 下一次秋闱可就在三年后了, 原本卯足了三年的一口气到了今年秋闱时已经是极限, 谁还能这么着再吊三年?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三年?三年的时间能耽误多少事! 现在所有人都盼着圣上明年能开恩科, 燕三少爷便请了老太爷的示下要住到书院中去闭门读书, 说在家中难免松懈,老太爷便允了,如今他每个日曜日回府中来请个安, 吃个饭就以回书院去。 杨姨娘被大太太捅的伤已经养得好了,现下已能按规矩出来给老太爷夫妇请安,只是瞧着伤后体虚身弱,老太太就有点发愁,私下里和老太爷商量:“隋氏我是不肯再让她回来了,如今看着杨氏也是一副病恹恹随风倒的样子,恪儿房中一时竟是没个能打理内务、服侍他起居的人,我看该给他房里再添个人才是。” 自从大太太发疯时大闹了那一场后,老太太也是心有余悸,不敢再提什么开枝散叶的事,但总得有人伺候儿子吧,儿子正值当年,在外头忠君报国忙前忙后,家里的事不能还让他操心啊,虽说日常起居可以有丫头们伺候,但总比不得同床共枕的人更贴心更精心,再说……儿子可还是壮年之人呢,不为着生孩子也得有正常的房事啊。 老太爷同为男人当然更懂,当下也点头应了,只是嘱咐了一句:“挑书香门第的闺女。”可千万别再整个商贾之女了……老太爷有时候想想也是觉得自己当年是一念之差,一开始就给大小子娶个世代书香家的女儿不就没今日之事了么……唉,真是苦了自己的这个长子,从小到大没享了什么福,反倒是背负了一身不能承受之重…… 老太爷看了眼已经坐在那儿开始给儿子想妾室人选的老伴儿,心下轻轻叹了一声,负了手望向窗外萧条的院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当年自己之所以答应了父母安排的这门亲事,又何尝不是看中了老伴儿娘家的财力,想着自己若能出仕,身后有着金钱支撑,必能进退从容更有底气,于子女们的前途也有助益……不成想造化弄人,自己一辈子仕途无望算计落空不说,还让儿子的婚姻不能顺遂……自己这辈子也就糊里糊涂的过了,可儿子还这么年轻,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的…… “还是让恪儿自己选吧,”老太爷和老太太道,“选个自己中意的,后头就是一辈子了。” 老太太愣了愣,张了口便要反驳,可对上老太爷的目光,话就噎在了喉里,良久方颓然地叹了一声,道:“罢了,让他自己选,左右是个妾,他高兴就好。” “你祖母却还是不肯放心,旁敲侧击地问我可识得哪家品行好的姑娘,嫡女自是不强求,庶女也是可以的。”二太太关起门来和燕七说私密话,母女俩坐在炕头给家里的男人们亲手做里头穿的衣服,家里的针线房做的都是外衫,里头衣服虽也做,但多半没人穿,原因是总不如更亲近的人了解他们的喜好和习惯。 “你大伯房里的事我哪里能插手,只推说认识的人里没有合适的,”二太太不紧不慢地绣着给小十一做的红肚兜,轻叹了一声,“出门的时候看见五丫头一个背影,成日不言不笑的,也是可怜见儿。” 自从大太太大闹了那一场,原本最喜欢燕五姑娘的老太太也一下子对她不喜起来,藉着打发走大太太的机会,连着燕五姑娘身边的一众婆子丫头也都一并发卖了,重新买给她用的全是些老实的、外头进来的丫头,下头有那眉高眼低或是往日被燕五姑娘欺压过的下人立刻就见风使舵起来,明面上不敢怎么样,暗地里使些让她有苦说不出的手段简直易如反掌,她就是想告状都无从告起。 燕五姑娘也像是转了性儿,不吭不响,每日从书院回府之后就窝进自己的院子,偶尔出来在府里逛逛也是自己一个人,神出鬼没,游魂一般。 往日合府最热闹的长房如今成了最冷清的一处,反而是二房天天热闹成一团,不说有小十一这么一个全府瞩目的存在,便是燕七如今也是关注度极高——自燕子忱从塞北回来之后,上门提亲的人家就没断过,兼之二太太现在又是中馈执掌、大权在握,每天来坐夏居领差回事的下人川流不息,二房之主燕子忱就更别提了,他只要一进府门,全府上下都没有敢大声喘气的,生怕这位一个不高兴就把人拎起来宰了。 三太太对此异常羡慕,挺着个大肚子隔三差五往坐夏居跑,说是闲着无聊找二嫂谈天解闷,其实就是想在下人们面前刷刷存在感,告诉他们她肚里可还有一个呢,将来就是燕府最小的嫡孙——至少短时间内肯定是,比小十一定还要受宠,你们可要想清楚! 下人们当然也不敢怠慢,团团围在旁边又是溜须以是拍马,什么好听说什么,使得三太太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天也是高高兴兴地就从坐夏居回去了。 长房冷清,二房热闹,三房高兴,四房……燕四老爷至今不肯娶亲,老太爷气得吐了几回血后撂挑子不管了,老太太心疼小儿子,百依百顺由着他,暂不想娶就不娶吧,想娶的时候咱再娶,凭咱家现在的地位和名气,还愁找不到好媳妇?只不过老太太由着他也是有条件的,你不娶妻就找工作,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还天天在家当啃老族吧?再不赶紧找个好营生,且看你二哥回来不踹出你肠子来! 燕四老爷成天游手好闲惯了,哪里有什么工作技能,被老太太逼不过,只好写信向他大哥问计,他大哥的信很快就回过来了,一看就是不假思索地给了答案的,把信展开,见上面先就潇洒帅气地写了三个大字:卖消息。 “啥意思?”燕四老爷问小十一。 上班上学时间,家里唯二能找来说话的就是燕七和小十一了——老太爷到现在都不肯理他,老太太又不肯放他出门乱跑,只好拿着信闲逛到湖边暖阁里,蹭燕七姐弟的下午茶吃。 “就是,就是,就是@#¥的意思。”小十一认真解释。 燕七接过信看了一遍,慢慢把纸铺平在桌上,和她四叔道:“看完信后我只能说,服就一个字,我只对你大哥说。” 真的服。燕子恪给他四弟谋划的营生,竟然是——办报纸。是的,没错,虽然他不知道这东西叫做报纸,但他的思路完全和那一世的报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燕四老爷朋友多,多到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兄弟,不仅京都有,外地有,甚至边境以外蛮夷戎狄地区都有他的熟人,不论是横向还是纵深都如此强大的人脉网,在燕子恪的这一创意下被完完全全地利用了起来。 燕四老爷要做的是,联络他所有的这些散布在五湖四海的朋友兄弟,通过他们本身的职业和手上的人脉,每天搜集当地各行各业各城各村最新的新闻消息,而后通过鹰局以最快的速度寄往京都燕四老爷的手里,燕四老爷则需要雇佣一批人手负责归纳、筛选、编辑这些新闻消息,再运用当代早已普及多年的印刷技术将这些消息印刷在纸上,一次印个百份千份,而后对外兜售——不出门知天下事,不仅百姓会感到新鲜好奇,便是各行各业的从业人员也一样会迫切需要,比如从商的人,可以从这份报纸上知道各地的布价、木价、米价、金价,从而由其中捕捉到商机,而准备出远门办差的人,也可从中了解到目的地现时段的物价、治安情况和可以旅游的好去处。 一份报纸,可以同时满足人们的猎奇心和求知欲,带来无穷的商机和谋生机会,几乎适合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的人阅读,这是一个开阔眼界达闻天下的最好途径,也是一个于百姓有极大助益的功劳行业,它不仅可以给人开辟财路,还能给人指引生路,当日后成熟起来,还能成为一种舆论喉舌和导向——媒体的力量是无穷大的,这一点燕七比古人可要了解得多! 燕七没法不服,燕子恪的眼界已经超越了他所处于的时代的局限,而他的胸怀更不仅仅只是在朝堂、在湖海,他所看到的是宏观世界里的微观众生,是山水自然中的人文天下。这个念头他一定不是才刚有,他信中写得详细清晰、严谨完整,他分明对这个构想已经酝酿了良久,哪怕每日身陷于政治中的尔虞我诈、耗磨于罪案中的云谲波诡、拖累于内宅里的阴私沆瀣,他仍然不知疲累地思考着这样一种可以为天下百姓打开通往世界其他角落大门的方式。 就像燕七总在大家的眼中不停地刷新着最高阙值一样,燕七觉得燕子恪也在不停地刷新着在她眼中的最高值,而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无法估量他的脑中究竟还有什么想法是大家永远也猜不到想不出的。 “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意思。”燕七把燕子恪信上的内容换成容易理解的方式给燕四老爷详细说了一遍,末了问他,“四叔你怎么看?” “我他娘的啥也不看了!”燕四老爷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得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我的大哥不是人,我的大哥不是人。” “……” “太有意思了这东西!”燕四老爷抬起一腿踩在椅面上,胳膊架在这腿的膝头,双眼放光地看着燕七,“好玩儿!好玩儿得很哪!想想看,七丫头!我坐在家中,全天下的事翻翻纸就能知道,哈哈!感觉自己就像无所不知的神明啊!而且大哥这想法太及时了!我好些个兄弟气运不佳,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私房银子和从老太太那儿骗来的钱全都用来接济他们了,这样不是事儿,我帮得了他们一时帮不了一世,这回大哥让我搞这东西,我正好把这些生计困难的兄弟安排进来,跑腿他们是愿意的,又能跑腿又能挣钱糊口,何乐不为?!” “是啊,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燕七道。 “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燕四老爷问。 “没个个把月回不来,玉华城那边事不少呢。”燕七道。 “不行,这事儿我等不及要开始干了,”燕四老爷挠头,“我现在身上分文没有,老爷子又不肯给我钱,老太太那里我刚哄走一大笔接济了兄弟,短时内怕是不可能再给我钱了,没有钱啥也干不成……三哥那儿挣得也不多,有钱也是三嫂的,我不能借,这个这个……小七,你有多少私房钱?” “全拿去。”燕七痛快地道。 燕四老爷脸上绽开一记阳光灿烂的笑容:“够哥们儿!小七,放心,这钱就当做你的份子,到时候有了收益,叔给你按股分红!” “好的叔,我将来能不能十里红妆地出嫁就全指着你了。”燕七道。 “哈哈哈交给你叔我了!”燕四老爷拍着胸脯,拽了椅子到燕七身边坐下,“来来来,小七,好歹你也是叔的合伙人了,咱俩商量商量这东西怎么弄,尽快给它办起来!” ……自个儿这就成天朝第一家报社的股东了吗……难得见燕四老爷投入又认真,燕七也不怠慢,让人取了纸笔来,叔侄俩开始写写画画商量探讨。 对于报纸,燕七有着上一世的见闻打底,倒是能够提出不少有帮助的建议,比之燕子恪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架构起的蓝图要更现成,“首先要在全国各地最主要的城镇设立站点,每个站点有一位主要的负责人,他的手下可以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兼职人员负责提供真实的消息,这些消息在他那里先要通过第一关的筛选,”燕七道,“而我们做这个东西第一要遵行的原则,就是真实。” “‘报纸’的版面要规划好,比如一份有八版,那么哪一版是与商有关,哪一版与农有关,哪一版专请有名之士解读文章,哪一版专门网罗天下奇闻轶事,再还可替人刊登寻人寻物启事、租赁买卖启事、官府通缉告示等等等等,做到各式各样的消息都有,才能吸纳各行各业各年龄段的顾客。”燕七把自己所有了解的关于报纸的东西毫无保留地讲给燕四老爷,她和燕子恪一样认为,如果说身边有哪个人能把办报纸这样实则很复杂的事做起来,那一定就是燕四老爷这位朋友遍天下的小孟尝了。 “报纸的内容四叔不用亲力亲为,交给专业的团队去做,你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手里这张人脉网充分利用和串连起来。”燕七建议。 “‘专业的团队’,”燕四老爷若有所思地点头,“三哥成日闲得蛋疼,让他来做你所说的‘主编’定是最佳人选,且三哥本就好舞文弄墨,只要跟他一说此事,必是分文不取白给咱们干活——成了!省了一笔银子!” 第318节 “……”不愧是商贾家的外孙,这算盘也是打得很精的。 “至于你所说的什么‘美工’、‘排版’、‘校对’人员,就交给三哥去找,他手底下有文有才却因不得志而穷困潦倒的学生多得是,找这些人来也算是替他们解决生计了。”燕四老爷继续拍板。 不愧是小孟尝,侠义之心时时不缺。 “鉴于收集到的新闻消息从各地传入京都需要长短不同的时间,报纸可以先七日出一期,待做得熟练了再改做七日两期甚或一日一期。”燕七道。 当朝独有的传信机构鹰局,养着经过人工驯养用以传递消息的游隼,游隼正常飞行时速是二百里,相当于从哈尔滨直线飞北京只需要十个小时的时间,当然这个速度不包括天气和各种突发状况,以及每到一站还要换游隼进行接力飞行所浪费的时间,七天出一期报纸的话,时间上来说还是非常充沛的,毕竟还要考虑到印刷排版等后期制作的时间。 叔侄俩接连一整个星期都泡在暖阁里商量办报纸的事,后来燕三老爷也加入了——自从听他小弟为他介绍了此事,这位爱文成痴的先生也就坐不住了,每天书院里一下班就匆匆往家跑,一头钻进暖阁瞎着个眼睛跟着掺和。 叔侄仨将此事对家里人进行了严格的保密,并支付了小十一同志一大笔封口费,当燕七养好伤恢复上学的时候,燕四老爷的报馆已经在他自己的奔忙和他那些把兄弟的帮忙下建了起来,地方离燕府不远,也无需在热闹的地段,租的是高二层的一片楼阁,门楣上的大匾是燕三老爷的手笔,名曰“燕子报馆”,报纸的名字就叫做“燕子达闻”,印报的纸由燕四老爷一位开造纸坊的把兄弟长期进行提供,而对报纸进行印刷的则是燕三老爷一位学生家里开的印刷作坊。 至于全国各地新闻消息的来源,皆由燕四老爷联络好的位于五湖四海的朋友兄弟们来提供,当然,这里头有些人非常乐意合作,有些人却因着不感兴趣而婉拒了,不过燕四老爷的交友质量还是非常高的,婉拒了的这些人虽然自己对此事不感冒,但也尽心尽力地为燕四老爷推荐了其他的能人,由于报社处于初期创业阶段,许多设施尚不能立即配备齐全,于是各地收集新闻消息的站点都设在负责人的家里,这些负责人皆与燕子报馆签订了合作契约,约定了以消息采纳率来支付报酬,即各地负责人负责收集当地的新闻——至于用什么人、什么法子,皆由你负责人自己去想,收集到的新闻发到京都总部,最终能够登报的新闻如果有你所负责地区的,那么你将收到总部支付给你的报酬,登得多当然挣得就多,但前提是必须真实,且你的消息更能吸引人。 这种承包到个人头上的方式能够让燕四老爷省去不少心力,也不必亲身跑到当地去进行督促,且有了这样的支付报酬方式,也不怕当地的站点不够尽心。 由于是周刊,不必太讲究时效性,燕子达闻的第一期报纸着实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制作出来,主要是因为这是打响名头的第一炮,报纸的主编人员们是谨慎再谨慎、精心又精心地来回修改来回加工才完成了成品。 大家怀着忐忑、激动又雀跃的心情,将这第一份成品先行印制了一百份,而后由燕子恒燕子恺哥儿俩分头拿去送给了不同领域不同阶层的朋友观摩并给出评价。 ——齐刷刷的五星好评! 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邸报!从未想过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上可以浓缩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从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其他角落里竟然还发生着这样那样新奇有趣的事件! ——太有意思了!这“燕子达闻”真是能够让人足不出户便达闻天下啊! 有了第一批读者的好评,燕子报馆立时有了底气,先将第一期报纸的模版一式n份发给全国各地的站点,让站点照着模板在当地展开印刷,由于京中的总部不可能即时掌握印刷数量,所以合作契约里规定了,不论你卖出多少份报纸,都需向总部上交若干收益,比如规定了你这一期的报纸向总部上交一千两银,而你总共卖出了三千两,那么你就自赚两千两,但若你只卖出了八百两,你还得倒贴总部二百两——这就迫使各地站点要自行想法子多卖创收,卖得越多赚的就越多,同时还要保证自己提供给总部的新闻更有质量,以提高报纸的卖点。 燕子达闻定于每周的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发刊,前一天日曜日就已经将次日要贩卖的数量都印刷了出来,也由于是第一期,知名度为零,报馆一次性并没有印得太多,如果销量很好的话,后面还可以加印。 月曜日的早上,燕七就拿着一大摞新印的燕子达闻去了书院,自己班的教室里先放上一份,张罗着同学们课间的时候可以翻看,而课间时她又拿着剩下的报纸和燕八姑娘一起将绣院的课室转了个遍,每个课室都塞上了一份。 在锦院那边则有燕四少爷来分发报纸,燕三老爷负责往先生们的办公室里投放,燕四老爷这位燕子报馆的馆长却是亲自上了大街,满城转着视察报纸的销售情况。 京都报纸的销售点,分为固定和流动两种,固定的销售点多设在燕四老爷朋友兄弟开设的各类铺子里,另还有他这些日子亲自跑下来的合作点——比如酒楼饭庄,比如茶馆书斋,甚至青楼楚馆里都有燕子达闻的代售点,这些地方要么人口流动量最大,要么最适宜读书消遣,再要么可以用来打发闲暇时光。 而流动销售点则雇的是一些流浪儿走街串巷地进行兜售,前期先免费提供给这些流浪儿一身新衣和第一天的报纸,挣得的钱用来买第二天需要兜售的报纸,如此既能扩大报纸的销售面,也能帮这些流浪儿解决温饱问题,算是一举两得的善事。 燕子达闻的定价并不算贵,流浪儿们七文钱买,十文钱卖,卖十份一顿饭钱就有了,就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也能买得起,但一份报纸的制作单这些纸张的成本就不见得少于十文,按这个价卖的话,几乎是挣不到钱的,而燕四老爷并不担心,因为他大哥和他七侄女都说了——一旦燕子达闻打响了名头,它的价值就远远不只是一份“综合新闻”这么简单了—— “它只需出租广告位就能大把捞金。”——他高深莫测的侄女这么说。 “当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读物时还可涨价,并且,当你手中握有了某些机密消息时,想要独占它的人就需要花些钱来买断它。”——他黑心的大哥这么说。 所以燕四老爷一点都不急,开开心心地走在大街上观察报纸的销售行情,其实赚不赚钱的他很无所谓,但他确实很喜欢“做报纸并传播给所有人知道”这件事,他之所以能有这样多的朋友兄弟,是因为他是个特别愿意分享的人,好东西,好运气,好生活,他都愿意与自己的朋友们尽情分享,而现在,他做的报纸,是把全天下最有用的和有趣的东西通过他的手分享给全天下的人,这种感觉真是让他一本满足,分享对他来说,是生命中最令人愉悦的事。 燕子达闻的第一期,有当世最为知名的大才子静虚先生对学子们在读书上的指导文章,有民众最为关心的来自对叛军余孽清理和玉华城重整工作的第一手消息,有全国各地的物价对比,有商界动向,有旅游指南,有通缉告示,有奇闻异事,有名人八卦,喜讯讣告,甚至还有京中书院综武大赛的最新战况和比赛概述。 燕子达闻面世的第一天,京都地区连送带卖共销出三千余份,第二天原定量的三千份售完后又紧急加印了五千份,第三天,一万四千份,第四天…… 燕四老爷一下子忙疯了,一个印社已经无法负担这么多份的印刷工作,他不得不临时又联系了十几家作坊,日夜不休地连轴干才勉强供得上市场的需求。 一份燕子达闻能够同时满足各类人想要看的内容,听说连宫中皇上及太后、妃子们手中都有一份,更别提下头的官员和内宅妇人们了,看过第一期后大家已经开始期待着燕子达闻的第二期,月曜日一早几个固定销售点竟然还排起了长队。 “大哥!成功了!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燕四老爷迎接从玉华城光荣归来的燕子恪时扑上来给他大哥一记熊抱。 “爹爹!成功了!真他娘,好东西!”小十一迎接平叛成功光荣归来的燕子忱时扑上来给了他爹……的腿一记熊抱。 “跟他娘谁学的‘他娘的、他娘的’?!”燕子忱一把拎起熊儿子照屁股上拍了一掌。 燕子忱的大军还在城外,他是先行回来向皇上交差并做汇报的,当晚返回城外,次日带军正式入城。 这一回他收到了全城百姓比从塞北归来时给予他的更为热烈的欢迎与赞美,实则从玉华城到京都这一路上每经一城大军都会受到当地百姓同样热烈的拥戴——这可是打赢了叛军、稳住了天下太平的燕大将军啊!前头好几位有名的将军都未能击败叛军甚至丢了性命,而燕子忱燕将军,果然不负重望,果然战无不胜啊! 迎接平叛军归来的规模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燕七都上街去凑了把热闹,亲耳听见旁边一位比她大不了一两岁的大花姑娘一厢用手帕遮着脸一厢冲着她爹大声尖叫:“燕将军——燕将军——请娶了奴吧——奴愿为你端茶递水缝衣叠被……” 后头又嚷了什么燕七没听清,因为大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片乱成了一团。 燕子忱平叛有功,回来后官位却没有再往上升,因他做到三品参将还没有多少时候,毕竟树大招风。皇上倒是重重赏赐了不少金银田产,燕子忱回来就扔给老婆全权打理了,连着打了月余的仗,他也难得有了一段在家休息的时间,每日里却也不得闲,天天都有上门拜访、联络感情的官员,只不过让他两口子都有些奇怪的是,原本隔三差五就有人登门给燕七提亲的情况,近日却渐渐消失了,照情理来看,燕子忱这次立了大功,往后的仕途更是不可限量,他的女儿应该更抢手才对,怎么这情形却是恰恰相反呢? 燕子忱夫妇在家里纳闷的时候,燕七正面对着武玥恼火的脸,“外面都在传你前段日子没上学是因为被涂弥掳走了,‘期间不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气死我了!这根本就是在坏你名节!究竟是传出来的啊?!”武玥把牙咬得咯嘣嘣响。 燕七也很无语,这件事只有燕家人和武玥陆藕知道,燕家人已被燕子恪下了封口令,武玥陆藕是燕七回来后自己告诉的,这两人肯定不会往外去说,至于元昶武珽萧宸崔晞他们就更不可能说了——所以这件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呢?这还真是不把她逼得无颜面世就不罢休啊! “觉不觉得此事与去塞北之前在闵家传闻你是精怪附体那次有着相似的痕迹?”也已复学了的燕九少爷回到家中后去了燕七的房间密谈。 “你是说,这两次的谣传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燕七若有所思。 “第一次显然不如这一次高明,”燕九少爷冷着脸,“说你是精怪,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现在想来,散播这一谣言的人也许意不在此,而这一次,却是赶着大军回城之后才开始散布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让有心人看来,这谣言定是从军中传出,大军在前线见过涂弥,谣言的真实性便强了数分,很容易让人信个七八成,所以由这第二次的心机来逆推第一次,如果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么第一次用如此白痴的谣言来散布,一定也是有着其它用意的。” “我是把谁得罪狠了啊?”燕七想了想,喔,还真有。 第425章 大网 燕子恪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最新一期的《燕子达闻》, 在军事版块里讲述了十几个发生在平叛战役中的真实的故事,讲述人具署真名, 皆是亲身参加了战役的兵士。其中一个故事说到了如今天下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燕子忱, 膝下千金燕家七小姐心怀国之安危, 挂忧父亲生死, 以一介女儿之身, 千里走单骑,提箭入战场,与父并肩杀敌, 鼓舞兵众士气,真真是一腔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此事一度在军中传为美谈, 据闻燕家七小姐生平最敬服之人便是开国皇后, 常常与身边朋友笑谈起当年开国皇后战场杀敌的英勇事迹…… “好了不要再笑了。”燕七木着脸看着面前对着报纸笑得前仰后合的无良家伙们, “我都要尴尬哭了好么。” “我的嬷嬷啊, 笑毁我了, ”武玥抹把笑出来的泪花,“‘笑谈起’——你倒是笑个我看!开国皇后都有哪些英勇事迹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真不是很了解……”燕七汗颜。 “而且你最敬服的人想必也不是那位吧?”武玥还是笑个不住。 “咳, 是啊, 应该是我师父, 我大伯, 我爹, 你二哥我二姐夫,武大伯……”燕七扳手指数着。 “……够了,再数下去十个脚趾都不够了。”武玥无神眼看着她。 “但是这篇文章十分恰好地解释了那传言制造的不怀好意的疑问, ”陆藕道,“传言说你被涂弥掳了去,期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消失,而这文章恰可‘证实’你实则是因为放心不下燕二叔,只身一人前往战场,这段时间正好是在去往战场的路上,并且事实也证明你后来确实出现在了战场上,并且那心怀叵测之人也没有办法解释你既然是被涂弥掳去,又是如何逃脱他手的?且他后来出现在玉华城中是好多兵士都看见了的,这更加能够证明涂弥并没有将你掳走,否则以他箭神之名怎么可能会如此大意地让你逃脱呢!” “传播此谣言之人未曾想到,原本会令你名声扫地的这一记狠招会被如此轻而易举的破解,”武珽在旁微笑着和燕七道,“我想,这便是燕大伯让燕四叔办起报馆的另一目的——便如你所言,‘舆论导向’往往是比刀剑还要犀利强大的武器,这世上人云亦云的人太多,稍微有人出来引导,就能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言论风潮,这是一种很有用且强大的力量,不仅可以用来辅助治理国家,还可以事半功倍地达到某些目的。” “怎么样五哥,有没有兴趣加入燕子报馆做一名主笔,专门教读者们怎样才能把自己培养得像狐狸一样狡猾呀?”燕七盛情邀请。 “呵呵,明天上午的综武集训十二叔不在,全权交给我来安排训练内容。”武珽微笑。 “我错了五哥,今天您老生辰我请客。”燕七真诚地道。 几个人此时正坐在白云楼三楼的雅间里为武珽庆生,武珽原不打算张扬,想着在家吃碗面条就算过了,奈何武玥非得要庆祝一下——武珽去了战场,险些把她吓疯了,生怕他也和武琰那样……这阵子一颗心一直提着,好容易等到他安全回来,就想着好歹热闹热闹庆祝平安,见武玥有兴头,武珽就没扫她的兴,只请了两人都相熟的朋友到白云楼来吃上一顿。 除了燕七陆藕外,燕九少爷、萧宸、崔晞和元昶也在受邀之列,燕七甚至还把小十一卷了来,这货正举着个风车满屋绕着跑圈子,崔晞与元昶两人尚未抵达。 “听说燕子达闻现在卖得很好,每一期都供不应求,燕四叔如今也算是立稳业了。”武珽喝了口茶,笑着和燕家姐弟道。 “是啊,我家老太爷那天出门去钓鱼,从他朋友手中看到了燕子达闻,再看上面有我四叔的名字,唬得手里的小黄鱼都掉了,直接赶回家来揪着我四叔问,这才知道他家老幺出息了,劈头盖脸先骂一顿,回了房就端了小酒出来美滋滋地一个人喝了个醉。”燕七道。 “此事也就交游广泛的燕四叔做得成,”武珽笑道,“只可惜七日才出一期,我们家里那一伙子天天就盼着出新的呢。” “我最爱上面的武侠话本连载!”武玥叫道,“五哥最爱看燕二叔的兵法解析。小藕,我猜你一定爱看古方调香术那一部分,对不对?” 陆藕笑吟吟地道:“其实……除了燕二叔的兵法和燕三叔的文章教学我看不大懂之外,其它的我都很爱看。” “萧宸你呢?你喜欢看哪部分?”武玥又问向一直在旁边默默承受小十一纠缠的萧宸。 “燕将军的兵法。”萧宸答道。 “竟然不看综武战况啊,队长会伤心的。”燕七当面捅刀。 “竟然不看静虚先生的文章啊,将来不参加科考了吗?”武玥道。 “竟然不看山河地理志啊,说好的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呢?”燕七道。 “竟然不看农家乐啊,农业乃立国之本啊!”武玥道。 “竟然不看商海拾贝啊,竟然不看商海拾贝啊。”燕七道。 萧宸:“……”没词儿了就不要强说了…… “只是我有些担心,”旁边武珽和燕九少爷低声私聊,“燕子达闻会否过于强势,操控舆论会令朝廷有所忌讳。” 燕九少爷笑了笑,慢声道:“初期会尽力避免涉政,待操办成熟后,便是涉政,亦是朝廷想令百姓了解的政,是朝廷想要组织起来的舆论——《燕子达闻》实则是朝廷的喉舌,在君与民之间,起着桥接和上通下达之用,因而无需忌讳,朝廷更需要有一个能将某些意图传达给民众的途径,且对于朝廷来说,与其耗费人力物力进行强权干预,不如利用舆论轻松主导民众。大概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产生一个新的部署和一些新的官位,专门用以主导舆论和传达官方消息。” 武珽笑着轻叹:“我早该想到,我所担心的问题燕大伯不会没有准备,现在想来,办报馆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令燕四叔有施展之处,想必也是为了给皇上增添更多的助力……燕大伯为君之事,可谓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了!” 武珽心中对燕子恪也是不得不叹服,能如此将私利与皇权牢牢绑定的、能将皇权利用到极致的、能为皇上做出如此具有创意和里程碑级别谋划的,也只有这个人了。 武珽细想了想,旁的不说,只说燕子恪对自己这几个弟弟的安排就足见心思:二弟燕子忱,诛姚立达,平涂华章,除去本身就能力出众外,燕子恪对之仕途每一步的谋划也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如今掌控京营,皇上的身家性命都靠着他保障,旁人谁也轻易动他不得,更兼之他外貌与本事齐备,战功赫赫经历传奇,早已取代涂弥成为了这一代年轻人心目中新的英雄,他所引领的,是朝廷未来官民两阶层武力与军事的强大力量。 三弟燕子恒,做了京都第一大官学锦绣书院的教书先生,听说明年就要重教备考班,将来朝廷的中流砥柱就都是他的学生,虽说这也得看个人的努力与天赋,但没有燕子恪在暗中使力,凭燕子恒的资历想要熬到锦绣书院甲等讲师的级别,少说也得再等十几年。燕子恪明显是要把燕子恒往锦绣书院大山长的位置上推的,将来桃李满天下,举朝皆学生,这是怎样的分量?!届时他便是有德有望有资又有着雄厚人脉实力的另一股力量,他所引领的,是天下文人学子,是最懂得思考并有能力去改变国家的那一群人。 而四弟燕子恺,此刻已被他轻轻地推送上了脚踏官民两道的轴承位置,对上,他可钳制与约束那些官员的言行——但若有哪些官员有不法作为,只要见报,其人必然将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而皇上也正可有借口轻而易举地拔掉那些以前无法轻易动得的“钉子户”;对下,他既可引领民意又可为百姓服务、树立威信,成为受百姓信任支持的一个存在。 而据武珽所知,自己的二哥武琰已经成为了《燕子达闻》的主管人员之一,而他所经手的部分,却是涉及黑白两道信息交易的操作,这其中很多东西是不可能见报的,但在《燕子达闻》这块能掌握天下消息的金字招牌下,必然能够催生出一个信息交易的暗市,燕子达闻届时将会做为一个中介存在于黑白两道之间,既不掺入双方的利益争斗,也可成为各利益团体离不开的一条渠道,它不仅可以借此谋取暴利,亦能从中汲取对燕家、对朝廷、对各种需要有好处的信息。 不得不说,燕子恪实在是知人善用,与黑白两道打交道的人,除了武琰还真没有别人能干得来,论心计智慧,武琰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论武功背景,武琰虽然断了条胳膊却不代表一身功夫也消失了,这几年他可是日习不辍,右臂没了还有左臂,一样舞得了剑杀得了人,再加上背后是世代行武的老武家,既有军方力量,又有江湖草莽,更还有武十六叔那位混黑社会的,谁能惹得起?再别提他老丈人可是天字第一号宠臣,咳嗽一声朝野都要震荡三下,再加上那位比黑社会心还黑,想要黑吃黑,那位也是吃别人的主。 ——所以,文武双全背景雄厚的武琰做这事最合适不过。 一个《燕子达闻》,在燕子恪的手上就像是一根绣花针,他就用他的这只妙手将整个燕家和武家紧紧地串连在了一起,织成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大网,将武者、文人、朝廷、百姓、上下九流、江湖方外全都牢牢地罩在了这张网里,而武珽有理由相信,燕子恪还在继续地编织着这张网,他还要继续向其中填进更多的枢括,就比如此刻坐在眼前的燕小九,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是燕家下一代绝对的中心与领军人物,燕子恪大概早就将他当做了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这一次竟是让这个孩子亲自经手玉华城的重整工作,而这个孩子竟然也做得相当出色毫无可挑剔之处! 显然这个孩子将来也会在这张大网里占据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说不定就是由他来接手燕子恪现在所担当的角色。只是……现在这种培养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武珽略觉疑惑,还待细想,却听得雅间门被推开,大步迈进个人来。 元昶甫一进门,便被迎面冲过来的一枚大肉团子扑在腿上,一点也不认生地仰着脸冲着他叽叽嘎嘎地笑。 这小东西不是……燕小胖家的那个? 元昶看着这张熟悉的小脸蛋子,不由想起了一些让他脸红心跳的回忆,为作掩饰,一弯腰将肉团子拎起来,就手就往房顶上抛,吓得陆藕险些尖叫出来,好在房顶高,元昶手上力道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肉团子被抛到一定高度后就落了下来,被他稳稳地接在手里。 肉团子被他叉在半空怔怔望了他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叫,四肢狂喜地摆动起来,嘎嘎叫着:“还来——还来——飞高高——” 元昶大大满足了肉团子想上天的愿望,原地抛投了十几回,直到燕七被这货开心的尖叫声吵到受不了了,起身过来强行打断:“快别惯他了,回去若要让我这么伺候他可就要了亲命了。” 元昶就要把肉团子递还给她,结果肉团子还不干了,年糕似的粘在元昶身上死活不肯松手跟了燕七,最后只得由元昶抱着坐去了桌边,没过片刻这货就跟元昶亲得像是一胎里出来的似的了,也不知是投了什么缘。 “真嫉妒啊。”燕七叹道,和小十一天天腻在一起竟然抵不上和元昶五分钟的情分。 “你要是也想飞高高,我亦可效劳。”元昶冲燕七一挤眼,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坏笑道。 ……喂,调情这种事所有男人都是无师自通的吗? 第426章 丁丁 丁字裤made in trac…… “崔四怎么还没来?”武玥数完人数发现少一个。 “我去接一接吧。”燕七起身。 “我也去。”元昶跟着站起来。 第319节 “我也去!”小十一在他怀里叫着。 萧宸沉默地目送三个人离了雅间, 收回目光时却见燕九少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寻找真相这么难,你真的要一直找下去?”萧宸曾经这样问过他。 “那么你是知难而退的那种人么?”他反问他。 “当然不是。”他答。 “身为一个男人, 不正该如此?”这个远不到“男人”阶段的男孩儿当时这么说道。 萧宸收回神思, 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了攥, 正要起身跟出去, 就听得武玥道:“对了萧八, 你和萧大人在外省任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件事?” “什么事?”萧宸只得问。 “咦?你刚才没听我和小藕说话啊,就是吧啦吧啦吧啦……” 燕七和元昶骑了马沿街往崔府的方向走,小十一那个小没良心的偏要和元昶共乘, 燕七只得由着他,听元昶道:“谣言是谁散播出来的, 你可有了眉目?” “有点想法, 但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还是先不提了, ”燕七道, “反正也破解了, 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元昶也就没有再多问,毕竟此事涉及涂弥, 且……他不能够确定涂弥将燕七掳走的那段时间里, 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对燕七造成伤害的事, 这件事他没法开口问她, 只得不再提, 避免再一次伤害到她。 “你四叔弄的这个《燕子达闻》挺有意思,我姐夫和我姐都挺喜欢看。”元昶带开话题。 “是吗?皇后娘娘喜欢看哪一部分?”燕七问。 “‘江湖夜雨十年灯’。”元昶道。 “好意外啊。”燕七还真没想到,印象里端庄大气的皇后娘娘喜欢看的居然是武侠小说连载版块, 难道这是位闷骚型的国母吗? “我姐夫喜欢看……”元昶翻了个白眼,“‘倒霉人与尴尬事’。” 燕七:“……” “倒霉人与尴尬事”是报纸的下角料,搜罗的都是坊间一些人各种倒霉出糗的遭遇和遇到的尴尬事,属于休闲娱乐版块,用来填填报缝、凑凑内容的……这届皇上的喜好真是不一般……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看什么?”元昶斜睨着燕七。 “好吧,你喜欢看什么?”燕七从善如流地问。 “你。”元昶道。 “……”这世界已经阻止不了这货了。 “咯哈哈哈哈。”小十一坐在元昶身前笑瘫在他怀里。 “要吃杏仁膏吗?”元昶指着路边小吃摊问。 “不吃。”燕七拒绝变相勾搭。 “没问你。”元昶都不带正眼瞟她的,低着头问身前那小位,“燕惊泷你吃不吃杏仁膏?” “吃!”捧场王小十一声音洪亮。 “糖吃多了肚子里长虫子啊。”燕七恐吓这个吃里扒外的货。 “那我吃鸡,鸡吃虫!”小十一聪明得不要不要的。 “鸡在你肚里下蛋怎么办,你就该生小宝宝了。”燕七道。 小十一惊恐地摸着自己的小肚皮,陷入了到底要不要拼死生一回宝宝的矛盾中。 然而当元昶给他买下杏仁膏、圆欢喜和芝麻糖后这位立刻就把生宝宝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两只肉爪子抓着糖吃了个一脸粘。 “真是个吃货,也不知随了谁。”燕七叹道。 “呵呵……”元昶抽着嘴角侧目她。 两人沿街走了一阵,终于看见远处崔家的马车停在路边,正被一伙人拦在那里,元昶一眼认出那伙人是庄王府的家丁,不由纳闷:“雷豫手底下的牛鬼蛇神怎么在这儿?” 一伙人吵嚷着正要冲上马车强行将崔晞拽下来,燕七下马,几步过去先就照着要往车上冲的那人后脖颈上砍了一掌,那人登时就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旁边人一见哪里肯干,怒喝着要把燕七团团围了,还未及动作,人已经被挨个儿踹飞,接连扑在七八步开外的地上,抬头一看这出手的人,却是没人敢再叫嚣了——就算不认得燕七也认得元昶,这位小国舅爷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小时候就没少摁着他们主子揍,虽然他们主子比小国舅大了好几岁。 “雷豫呢?”元昶冷声问。 “回……回三爷,我们主子让这个小子给——”回话的跌撞着爬起身,向着由马车里探头出来面色淡淡的崔晞一指,后面的话却是没法说出口,只能干瞪眼着急,“反正——小的们必须得把这小子带回去,否则我们主子——” 元昶以前并不知道雷豫纠缠崔晞的事,眼下一看也就明白了,雷豫那点子嗜好圈子里谁人不知?加上这个崔晞又生得祸国殃民一张脸,不惹麻烦才怪。 看了眼燕七,元昶和这人道:“崔公子是我的座上宾,雷豫若有事,让他直接来找我,我们就在白云楼,过期不候。”说着便让崔晞的车夫赶车开路。 “三爷——三爷——不能让他走啊——”雷豫的手下们慌得围上来还要再拦。 “怎么,我的人你们也敢留?”元昶目光淡淡落下,唬得一伙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不——不是,三爷——家主现在委实不能出门啊,还是请三爷让崔公子随小的们去一趟别苑吧——” 元昶压根儿不理,只叫着燕七回身上马,同着崔晞的马车一起往白云楼去了。 “雷豫又缠你了?”燕七走在崔晞的车窗边,问向支着下巴面色淡淡的他。 “不必担心,”崔晞笑笑,“以后不会了。” “……别告诉我你给他卸了个关键部位啊。”燕七真觉得这位干得出来这种事。 “说什么呢!”元昶瞪燕七,“什么你都知道!”转而看向崔晞,“此事交给我,我拎上雷豫去找庄王。”元昶同雷豫他老子庄王可是平辈儿。 “不必劳烦了,”崔晞一笑,“再说雷豫现在也骑不了马。” “我靠,果然还是把他割了吗?!”燕七问。 崔晞唇角一翘,像个恶魔养的美少年:“割了他我怕被脏血沾到手。我只是用精钢给他做了一个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打开的……” 铁裤衩。 就像是某些变态男人给女人用的贞操裤,雷豫身上的这个“功能”也差不多,不影响拉撒,但影响……“形态变化”,一“变化”就会被卡住,完全限制了某器官的使用,而且这东西脱不下来,中间还有机簧相连,一旦有人企图将之弄断,机簧就会被触发,直接就能切断雷豫的老二,所以绝对不能使用暴力破坏,只能通过上面带着的密码锁配合拨弄机簧的手法开解,而这个密码和机簧的设置只有崔晞知道,天底下除了他,谁也打不开。 知道了真相的燕七元昶有种想双双喷血的冲动——这种收拾雷豫的方式简直……好实用好新奇好残忍好有创意哦……并且莫名觉得很好笑是怎么回事。 “你太调皮了。”燕七捂脸。 “太调皮了。”小十一也捂脸。 元昶脑补了一下那神器之后身为男同胞略微觉得有点蛋疼,不过还是对面前这个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另眼相看了一回,这个人不仅有巧思妙手,他还有足够大的胆量,连庄王都敢得罪,亏得生了一副具有迷惑性的俊美面孔,实则真正是个狠角色,这么一想……元昶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燕七,原以为这丫头和崔晞在一起是为了照顾他这副小身板儿不受人欺负,现在看来,说不定她在他身边实则起的是一种缓和与柔化作用,因为有她在,他才肯收起尖尖的爪子做一只温良的猫,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而若没有她,这个性情本凉的崔小子又会是什么样呢? “三四五六七八九,连起来了!”初级强迫症患者武玥欣喜地向大家宣布这个发现,“元昶你干脆也加入我们吧!这样我们的排行就都能串起来啦!” 自从元昶在春猎时救了她和燕七,武玥便把以前和他之间的隔阂尽都抛开了,再加上元昶从军归来战功赫赫,确实也令她十分地敬佩,因而热情地邀请他加入团伙。 “你把五哥置于何地?”燕七提醒武珽他亲妹,武玥在团伙里虽然是“五”,但那是取的她的姓,实则真正行五的是武珽,武玥在家可是行十六的。 “五哥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喜欢跟我们混的。”武玥没有一丝犹豫地就把她哥踹到了团伙之外。 武珽也确实没打算跟这帮鬼狐精怪们混,笑呵呵地坐在一旁喝自己的生日酒。 “哦?既然我加入之后成了‘三’,排在你们这些人之前,是不是就是领头人了?”元昶笑着问。 “三三是人!三三是人!”小十一在旁将元昶的话做了精简并为他捧场。 “想什么呢,你可是最后加入的,还领头人?当小弟才对!”武玥可不给这个面儿,拿肘一撞旁边正给小十一剥皮皮虾的燕七,“小七你说是不是?” 燕七顾左右而言他:“五哥,听说大摩国还在和我们讲条件啊,什么时候能讲完?” “大摩这块骨头虽然不是硬到能硌掉牙,但要想剔下肉来也不是易事,”武珽道,“这个国家不比乌犁那些蛮夷,领土大、人口多,士农工商的发展亦都不比我朝落后多少,大摩的几代君主都很聪明,虽然建朝时间尚短,但却很懂得学习与运用,这几代人一直在学习我朝各方各面的精华,处处都有着模仿天朝的痕迹,这才使得大摩发展迅速,几代内便步入了强国之列,而强国有强国不可放弃的尊严,我军出征,对方就算打不过,也不可能认输投降伏首称臣,可我们若要这么同对方耗下去,耗个十年二十年都未必有结果,这是个双输的局面,因此谈判解决是势在必行,权看双方能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达成协议了。” “不过应该快要出结果了。”元昶接话道。 “哦?有内部消息?”武珽笑问。 “昨天我进宫路过御书房的时候,听见我姐夫一个人在里面怪笑,说什么大摩‘不知天高地厚’、‘上门找死’云云,我推测是大摩已经提出了条件,并且对我们来说不难接受。”元昶道。 “这么说我爹快回来啦!”武玥开心地道。 “真好,能早日结束战争比什么都好。”陆藕欣慰地拍了拍武玥的手背。 “而我们的‘战争’却已到了关键阶段,”武珽微笑着看向三四七八,“诸位,常规赛只剩下了两场,最后一场对玉树,重中之重,别出纰漏。” “放心,如果出了差错,我保证监督元昶萧宸向大家磕头认错。”燕七义正辞严地道。 萧宸:“……” 元昶哼笑:“真若出了差错我也没脸再待在综武队了,届时自请除名,再去塞北练上十年。” “别小看对手,精英赛才是硬仗。”武珽笑。 “那才好,我就喜欢啃硬骨头。”元昶从容一笑,目光滑过那根正和小十一比着吃肉的硬骨头。 生日小宴在团伙们融洽欢快的气氛中结束,由白云楼里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武珽便道:“我和小玥把陆姑娘送回府,天初远逸,你们两个也辛苦些,把小七和融玉他们也都送回家,注意安全。”这是担心再来一回涂弥劫持燕七事件。 “放心,你们先走吧。”元昶道,转回头来看向萧宸,“从这儿走的话,崔四和燕小胖他们并不顺路,你送哪边?” 一道题抛过来,倒像是递过来的剑,不接,伤自己,接了,自己和对方总有一个会被伤。 萧宸看着夜色下元昶漆黑的双眼,正要开口,却听得燕七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们一起去送小四吧,小十一这货还不肯回家呢,让他在外面多遛遛好了。” 元昶瞥了眼燕七怀里不(已)肯(经)回(睡)家(着)的小十一,瞪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看不必,天晚了,都早些回,我去送崔四。”说着又看向萧宸,沉着声和他道:“务必把他们安全送到。” 萧宸也淡淡看着他:“不劳多虑。” 元昶眯了眯眼睛,却未再多说,上马同着崔晞的马车取路走了。 沿街往崔府的方向去,元昶骑马走在崔晞的车窗边,伸手敲敲窗玻璃,半晌见拉开了半扇,露出崔晞一张脸来,便和他道:“雷豫现在什么地方?” “我离开时他还在槐蕊路的别苑里,”崔晞懒洋洋地笑,“这会子就不知道了。” “那他此时定还在那儿,”元昶也算了解些雷豫,屁股上被装了那么个东西,他哪儿有脸回王府去,不怕被他老子看见迁怒崔晞,而是怕让人看见他丢人,“我一会儿就去找他,这事儿交给我,你不必管了。” 崔晞轻轻扬起眉来望着他笑:“不劳你驾了,这个人我还应付得来。” “我不是怕你应付不了,”元昶也挑起唇角一笑,“我是不想让燕小胖一直为你担着心,早解决早完事儿,再说,”元昶说着一伸拳头,探到崔晞的面前,“燕小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这都不叫事儿。” 崔晞眸子里晃过街边灯笼荧荧的光,慢慢地在脸上展开一记笑颜,却并不伸出自己的拳头去碰元昶的拳,只是笑道:“那就劳烦了。” 元昶也不以为意,知道这个人性情如此,收回拳来道:“那东西你还打算给雷豫弄开么?” “没想过。”崔晞笑呵呵地,让元昶不由侧目一眼,这位一脸无害地说着这样的话,恐怖程度就跟面瘫着脸杀人不眨眼的燕小胖有一拼了。 “庄王可不会由着你这么干,”元昶道,“就算他投鼠忌器,也不妨碍在朝中给令尊背后下刀子。” “所以但凡家父在朝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就都算到庄王头上就好了。”崔晞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手。 “……”元昶算是更深一步见识了这位的性子和胆子,真是任性到了极致就是无所畏惧,但他其实又是聪明冷静的,他知道在庄王的眼里崔家全府人的性命也抵不过儿子的命根,而正因为如此庄王才轻易不会冒着激怒他的危险去动他的家人,谁叫那东西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打得开呢?“你真打算废雷豫一辈子?” “为了不使小七担心,”崔晞笑,“你若能解决便劳驾你,你若不能解决,就锁他到小七成亲后好了。” 第320节 元昶微怔:“为何是燕小胖成亲后?” 崔晞只是笑着将车窗关上了。 次日朝中爆出一条消息:皇上已与大摩国就双方之间的紧张局势问题达成了初步一致——鉴于天朝所提出的赔偿条件大摩国无法接受,而大摩国所能接受的限度天朝又不肯同意,最终由大摩国使者代表大摩君主提出以公平、但不会造成大规模伤亡损失的方式进行一场国家量级的决斗,天朝赢,则大摩国按天朝所提出的赔偿条件对天朝进行赔偿,而若大摩赢,则大摩对春猎杀害天朝官家儿郎一事只支付每位死者家庭各十万两白银的赔款。 双方一致同意以此方式对春猎事件做个了结,并邀请周边列国派出使臣做为公证人出席决斗,至于这场国家级别的对决方式,就是在当今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年龄、风靡天下的全民运动——综武! 第427章 填海 我的心是一片海。 “想跟咱们比综武, 那不是找死?”听到消息的天朝人民一致作此反应。 “不能小瞧这一次。”说这话的却是燕子忱。 请安日合府一家老小聚餐,饭后喝茶时间就聊起了此事。 “小道消息, ”燕四老爷满嘴从燕七处学来的行业术语, “这一次大摩带来与我朝进行比斗的, 可不单纯只是大摩本土人。” 如今这位靠做报纸一夜发达, 终于有了点儿正常人的样子, 起码作息时间规律了,不再昼伏夜出,平日里说话也不再颠三不着两, 十句里有八句都跟报纸有关,初具了一些传媒大亨的气派。 所以燕七才更加膜拜她大伯, 以前放着他吊儿郎当的四弟不管, 那不是管不住, 而是时候未到, 大家看着燕子忱从塞北回来后把燕子恺治得死死的, 一瞪眼吓得这位屁都不敢放,实则也是治标不治本, 不似燕子恪, 不管则已, 一管直接点中命门, 这工作不但最适合燕子恺, 主要是人家自个儿也喜欢,最幸运和幸福的事莫过于做自己最喜欢的事还能挣到钱,你说燕子恺能不好好干吗? “不是大摩人?”燕四少爷好奇, “那是什么人?” “要和咱们以综武定条件,这个想头只怕大摩早就有了,”燕四老爷不紧不慢地叠起二郎腿,“所以前不久,大摩同他的邻国大洪做成了一桩政治婚姻,许以万金为其四皇子求娶了大洪的长公主,那长公主陪嫁过来多少金银细软就不说了,这桩婚姻背后还有一个附属条件——就是长公主的陪嫁里,必须要带一百名大洪国最顶尖的功夫好手,既是陪嫁,那自然到了大摩就算是大摩的人了,所以我才说不是‘单纯的’大摩人。” “难道这一百名顶尖高手就是这次要和我们比综武的人?”燕四少爷更觉得奇怪,“这是何必呢?为什么不用大摩本土人?大洪的人肯为他们出全力?” “大摩虽然国力强盛,但武学一派积累尚浅,”燕子忱接过话来,“他们国内无人懂内功,若只靠蛮力想和我们比综武,那根本就是来挨揍的,而大洪不同,大洪自建国至今也有了数百年历史,各方各面的积累沉淀不比我们差到哪儿去,武学一途也是兼收博采人才济济,以实力来看,足以与我们一战。” “大摩四皇子虽非储君,但身后实力不容小觑,”燕子恪轻轻摩梭着手里茶盅上的花纹,“大洪允了这门婚姻,也是要押上一回宝,长公主既是嫁过去做正妃,将来便有可能入主中宫,此次正是为大摩出力博取民心之机,自是会全力协助。而若大摩借此赢了我朝,提升自身国之地位是其一,令我朝声誉受损陷入不利之境是其二,撩拨蠢蠢欲动之辈掀起战争以坐收渔翁之利是其三,外界皆知我朝刚经历了逆乱之痛,元气大伤恰是有所骚动的最佳时机,大摩选在此时出手,不可谓不用心深沉。” “哼!打得好算盘!”燕四少爷一拍椅子跳起来,唬了上头闷头喝茶的老太爷一大跳,“定要教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二叔,上!干他们!” “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瞪他,“跟谁学的那些个粗话?!看教你爹揍你屁股!” “爹才不为这个揍我,”燕四少爷扮个鬼脸,“不说粗话的男人还叫男人吗?” “干他们!”捧场王小十一声音洪亮地宣告自己男人的身份。 众:“……” “所以我们这边都由谁来参加这场比斗呢?”燕七问她爹。 “多半是抽调各部署的功夫精英,”燕子忱道,“不是小事,怕是还要精挑细选一阵。” “会不会有你啊二叔?”燕四少爷忙问。 燕子忱笑笑:“且待上头安排。” 一家人喝了阵茶、说了会子话就纷纷散了,老太太却单把燕子恪留了下来,待屋里头人都走光,这才问他大儿子:“恪儿,你房里头添人的事可定下了?” “娘,儿身边有一枝几人伺候便足矣,无需再添人口了。”燕子恪呵呵地笑道。 “一枝?一枝他们也不能在你房里伺候一辈子,人不娶媳妇啦?!”老太太拍着椅子扶手,“再说这男人到底不比女人心细,在内宅走动又多有不便,夜里头盖个被、端个水的,总不能还让他来伺候!”老太太也是心疼儿子。 “呵呵,娘说得是,”燕子恪点头,老太太眼睛一亮,然而听着她儿子又道,“是该给一枝找一房媳妇了,娘这里可有好的人选?” “……我现在在说你的事!”老太太恼,“莫给我岔开话儿!只说你!” “娘,儿子于男女之事,早便淡了,如今孙女儿都已有了,再纳妾倒显得轻浮不尊重,”燕子恪轻轻笑着,目光投向窗外稀清的月色,“况我每日繁忙,能在家中的时间也是不多,夜里回来倒头便睡,天尚未亮就要出门,委实也用不到近身伺候的人,平常事有一枝他们就已足够,何必耽误个姑娘家的大好青春。” “可……儿啊,”老太太愈加心疼,“你这身边日常也没个能分忧解闷儿的人,一枝他们便是再机灵,有些话也不合适说,就算不为子嗣、不为……也总得有个知冷知热又知心的人儿,与你作作伴儿,与你说说话儿啊……” 燕子恪笑起来,垂着眸子望进手里茶盅的水面,水面上映着自己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笑脸,脸上的眸子里有光影飞快地掠过。 “儿子并不孤单,”他低笑,“儿子一直都有人相伴,不离不弃。” …… “听说又有人想跟自己下半辈子过不去,上门求亲了?”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歪在炕上,懒洋洋睇着他姐。 他姐抬起脸无神地看他一眼,重新低下头绣手上的荷包。 “再不在那三人里头定下一个,只怕娘就要撑不住答应了哪个倒霉蛋了。”燕九少爷继续似笑非笑。 “什么三人,三什么人,不要捏造绯闻啊我告诉你。”燕七道。 “元昶是皇亲,家里规矩多,人际复杂水太深,不适合你这种动个脑都累得粗喘的人。”燕九少爷慢声道。 “喂……动脑累得喘是什么鬼?!”燕七抗议。 燕九少爷不理会她,仍自懒洋洋慢悠悠地说着:“萧宸家庭简单,不仅是独子,性子也‘忠犬’,萧大人待你视若己出,嫁过去倒是享福的命,唯一欠缺的是,萧宸确是有些闷了,跟心理年龄已是古稀之人的你一起过日子,两个人搞不好会生出一块木头来。” “喂喂——”燕七放下荷包一脸皴裂地看着他。 “而至于崔晞,门第,背景,家庭环境,性格爱好,皆不成问题,”燕九少爷勾着唇角也看着她,“只不过你若嫁过去,怕是你们两个便要放飞自我,将整个崔府祸害得渣都不剩。” “关键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像在搞基或是百合知道吗?”燕七叹气,“我下不去手啊。” “所以,不是元昶就是萧宸?”燕九少爷挑挑眉尖。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八卦,”燕七重新拿起荷包来绣,“我已经是古稀之人了,对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完全失去兴趣了呢。” “是失去了兴趣,还是……不再抱有幻想。”燕九少爷定定地看着她。 燕七捏针的手稳得像是磐石,闻言没有丝毫的停滞,仍旧行云流水地走着线,“你这么说也无不可,”她语气平静,“我曾拥有这世上最好的感情和最坏的感情,尝过幻想成真的滋味,也尝过幻想破灭的滋味,所以,你瞧。”摊摊手。 燕九少爷半晌没有吱声,良久方道:“我想知道……你在‘那个时候’的事。” “哎,早知你想听,就该叫上你和大伯一起,”燕七道,“我都已经给他讲到火车飞机和轮船了。” “……” “所以不要总盼着我嫁出去啊,我嫁了谁还给你讲那过去的故事啊。” “无妨,你还可以娶。” “……又来……” “其实,”燕九少爷忽然垂下眸子,声音淡且低,“不抱幻想不意味着心死,心死的人是不会再认真的,而你,比谁都活得认真,你也并非失去兴趣,你只是太过从容,什么事到了你这里,都像投进海里的小石子,激不起一点风浪,自然就无动于衷。” “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燕七点赞。 燕九少爷起身,掸了掸衣上的褶,走过燕七的身边,伸了一只手下来,罩在她的头顶上:“所以,莫怀疑,你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有老牛吃嫩草的潜力,小石子虽然激不起浪,但架不住有死心眼的精卫不停地往海里丢,遇到这样的,就嫁了吧,做为将来的一家之主,我并不想养个老姑婆在家里慢慢发霉。” “……如此臭屁为哪般啊为哪般。”老姑婆把做好的荷包挂到臭屁小子的腰上。 正跟着老姑婆她爹练拳脚的精卫鸟狠狠打了个喷嚏,一抹脸,道:“你老得糊涂了吗?这几式才刚练过了。” “滚犊子!让你怎么练就怎么练!” “过两天我们最后一场综武赛对阵玉树,你来不来看?” “有空便去。” “到时候我就用这一招收拾玉树的车,你觉得怎么样?” “哈!用这一招倒不如另一招,你且瞧着。” “真行!你看这样呢——” “哈哈!可以,你加了这点子变化,比方才的原招更灵活些,不错,会动脑子了。” “少夸我,小爷不稀罕。” “嗬你个臭小子,来来来,老子今儿不揍崩你八根肋骨燕字倒着写!” “嘁,怕你啊!敢不敢承认你现在想把我揍趴是越来越费劲了?” “奶奶个熊的你还上脸了!” 精卫鸟元气十足地迎上意念中的未来老丈人的拳脚。 海,他会一颗石子一颗石子地填。 心爱的姑娘,他也会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追。 管她曾和谁海誓山盟。 管她曾为谁心如死灰。 第428章 质变 最后一次精英赛。 常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 对于锦绣和玉树来说才是本赛季的重头戏码。自从孔回桥转学锦绣,失去了唯一一张王牌的玉树沉寂了一整年, 痛定思痛过后, 书院终于下定决心加大在综武方面的投入力度, 四处搜罗有实力有潜力的官n代少年们, 许以好处将之拉拢进书院就读。 官后代们不缺钱, 书院许下的好处多半是某某名师的一对一辅导这一类,还真就有人因着这个被玉树拽了去,其中不乏武官之后, 自小打下的底子就好,在玉树经过两年的历练, 如今已是综武队中绝对的主力。 整个常规赛下来, 锦绣勉强在最后一轮比赛结束前保住了第四名的位置, 而玉树则以两个积分之差紧随其后名列第五, 由于只有常规赛前四名的队伍才可以进入精英赛, 玉树和锦绣的这一场比赛一下子就成了重中之重,锦绣输, 则玉树积分超过一分, 替入第四名, 晋级精英赛, 玉树输, 则锦绣坐稳第四名,将随同已确定可以晋级的雅峰、东溪、兰亭三队一起开始精英赛的征程。 所以——输不起。两队都到了输不起的关键时刻,不仅仅因为要争夺最后一个晋级精英赛的名额, 更因为两支队伍恰巧还是永不可调和的宿敌关系! 而对于玉树来说一个最为有利的条件是,这场比赛是玉树的主场,主场观众的支持往往是主队取胜的关键,而据《燕子达闻》综武版块的灵通消息称,玉树的铁粉们早就已经养精蓄锐状态满格地准备好了“迎接”锦绣队的到来。 至于是怎么个“迎接”法儿——锦绣的队员们在距玉树书院还有二里地的地方就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夹道上挤满了玉树的粉丝,口号齐整声音嘹亮地吼着“玉树玉树,所向披靡!锦绣锦绣,一怂到底!”——这是文明派的方式,也有不少粗野的散粉那是直接飚脏话的,孔回桥首当其冲成为集火目标,武珽向来也是最拉仇恨的那一位,要不是碍于队员们都是官后代,估摸着早就被鸡蛋柿子烂菜叶招呼了——综武之所以受到全民欢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只有在这个时候平民和特权阶级才有了相对平等的关系,平民可以打着综武的幌子尽情对着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富阶级释放垃圾话,甚至有时候情绪到了激动处还会出现大规模的粉丝骚乱,即便如此官方对于此种情形也会抱着相对宽容的态度进行处理,除非后果严重。 除了粉丝们有组织的喊口号之外,铺天盖地的应援条幅和应援物也给锦绣的队员们增加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玉树书院的应援物是白杨树枝,因时近仲冬,白杨树只剩下了秃杆,粉丝们就用绿色的粗布或是绸布剪成树叶形缚在白杨树的树枝上,拿在手里挥动起来,绿哗哗的一片颇有气势。 锦绣的队员们就是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吼骂声和满眼树枝条幅的舞动中走进的玉树书院的综武赛场,放眼望去一片绿,根本难以看到锦绣的代表色朱红色。 “看样子这一回玉树根本就没把支持咱们的观众放进来!”锦绣队员们冷哼。 “不必在意这些细节,”燕七道,“多进来一个玉树观众就多一个被咱们打脸的,何乐而不为?” “说得好!”元昶朗喝一声。 众人还跟这儿等他下文呢,结果发现就没了,敢情儿这位就是单纯地给燕七喝彩来的。 “好了,这一场有多重要我想应该不需要我再多说,”武珽看着众人道,“赢,晋级;输,淘汰。这场比赛的过程和结果会登在《燕子达闻》上传遍天下,我不希望我们队伍名字的前面被冠以‘败者’二字映进天下人的眼睛里,你们呢?” “不想!”众人齐声大喝。 “上场吧。”武珽带着众人走向楚河汉界处,全场观众发出可怕的狂吼,声音汇聚成一只巨大的怪兽,由看台上冲下来想要将锦绣的队员们吞噬殆尽。 双方面对面列队站好,裁判在前头宣布比赛规则和纪律,实则在如此巨大的噪音中裁判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宿敌相见依旧眼红,玉树队员们挑衅与凶悍的目光多半都落在了武珽和孔回桥的脸上,武珽又哪里在乎这个,唇角勾着淡淡的笑,从容泰然地与对面玉树的队长对视,孔回桥软塌塌地站在他的旁边,一副半睡半醒神游天外的样子,惹得对面曾经的队友们怒火上头。 “姓孔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曾经的队友这样冲着他吼。 第321节 孔回桥撑起半垂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呵。” “叛徒!” “今儿就让你后悔叛投锦绣!” “等着哭吧你!今天这一场便是你人生最后一场综武了!” 玉树众开始集火。 “好聒噪啊。”燕七道。 “蚊子不都这样?”站在她旁边的元昶接话道。 “对啊,嗡啊嗡啊的,就欠一巴掌拍过去。”燕四少爷哼道。 武珽笑起来,忽而伸出双手,鼓掌似的“啪”地一拍,未待对面玉树众反应过来,锦绣这边的众人早已十分默契地齐齐伸手,亦是双掌“啪”地一拍——就像是打死一只蚊子一般。 场边的观众们一时不明白锦绣的混蛋为什么突然冲着玉树队员鼓掌,还在纳闷的时候场上玉树的队员们却已是炸了,冲上前就要和锦绣队员开打——赛前相互挑衅是每对儿对手都会干的事,挑衅急了在比赛开始前就大打出手的也极为常见,在这一点上规则放得还算宽,主要是为了增加比赛的可看性,果然玉树队员这一炸,场边的观众立刻情绪高涨起来,喊杀助威声几乎要将整片场地翻个过——“干死锦绣!干死武珽!干死叛徒孔回桥!” 当然裁判是不可能允许两队在赛前就真打起来的,立时进行喝止和阻拦,十数名助理裁判们也忙上前维持秩序,极力地将暴躁的双方队员镇压下来。 好在主裁已经宣读完了规则,立刻令双方回归各自阵地准备开赛,观众们愈加兴奋,一边给玉树加着油一边辱骂着锦绣的队员,其中一个中年大叔最卖力,立在座位上挥舞着自制的玉树应援大旗,扯着嗓子吼:“杀啊!干死锦绣!干死武珽!干死锦绣那个小娘儿!” 锦绣小娘儿可不就是燕七,这位女同志在玉树粉里也是相当拉仇恨的,旁边一群人立刻跟着边轰笑边一起吼,那位大叔正吼得欢,突然就觉得背后脖领儿一紧,紧接着人就拿着旗子飞了出去,砸倒了前排一片人,周围观众惊异地偏头看去,却见身旁不知几时多了一伙人,个个带着一股子凶悍暴烈的气势,仿佛随便一伸手便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撕成碎片,周边观众登时就被吓住了,拼命地向着旁边躲,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这伙人。 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有胆大的观众觑眼偷瞧,却见他们中为首的那一位倒是英挺高大,脸上没有那凶悍的表情,唇角勾着笑意,然而他只往那厢一坐,便立时散发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让人禁不住双膝发软。 ——娘了个厥!这不是不败将军燕子忱嘛!这不是战神燕子忱嘛!他怎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啊?! 才刚辱骂燕七的那位大叔从人堆儿里爬起身,一看这架势哪儿还敢再多留啊,大旗都不要就拔腿溜了,旁边的玉树观众们也是大气不敢出,瞅燕将军这意思绝不像是来给玉树捧场的……记得《燕子达闻》上曾经介绍过燕将军的履历,他好像……好像是锦绣出身来着! word爹啊!这是来给锦绣助威的啊! 玉树观众们愈发不敢轻举妄言了,惹怒燕将军万一当场就让他身边的兵把大家的头砍下来示众怎么办! 这一片的观众们提心吊胆正襟危坐,整场比赛保持了非常笔直漂亮的坐姿。 燕子忱才不管什么以势压人不以势压人,他今儿就是来给自家闺女助威的,哪个不长眼的敢说他闺女不好他就吓破哪个东西的狗胆! 大马金刀地坐在抢来的位子上向着场中看,看到自家闺女一本正经地跟着一帮臭小子围成一圈听着武家小五做最后的讲话,唇角不由扬起来:小德性吧,真那么回事儿似的。 武家小五讲完话,一伙人向着中间又挤了几步,嗯?等等——什么时候特娘的改成勾肩搭背站成一圈喊口号了?!以前不是只搭手吗?! 燕子忱冷冷看着元昶那小王八蛋环在自家闺女肩上的那根胳膊,脑海里瞬间过了三十六种卸胳膊的招式。 综武场上无男女,这是人人都接纳的宗旨,当爹的就算心头不爽也没法儿就地撒泼,只得继续冷眼看着,好在那伙臭小子们很快就在开场锣响之后冲出了阵地,他看见他的闺女轻盈地跑动,熟练地拉弓,快速地出箭,迈出阵地的一刹那,手中利箭已是直取对方冲在最前的马,对方的马却是早有准备——三年前对阵锦绣的那一场,开场时玉树便是吃了这样的亏,被燕七直接瞬杀了一人,这一次玉树准备充分,冲在最前的马举着大盾牌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然而裁判的小旗儿还是高高地举了起来:“玉树马——阵亡!” ——怎么回事啊?!玉树马懵懂地看了看裁判又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胯下的马已是身中两箭失够了五分! 马担当这个角色与其他角色不同的是,人与马是被看做一个整体的,马失分就相当于人失分,格外地考验骑术。 由于燕七参与的比赛几乎很少射对手的马,大多是直取对手心口五分处,因而玉树在赛前研究对手时只注重了她善射人心口的这一特点做了布置,竟是把身下的马给忘了,并且这一回射向马的并不止她一人,还有那名锦绣兵——后羿盛会的亚元,他的箭几乎是紧随着锦绣炮的箭飞出的,两支箭各中玉树马的两条前腿,计失六分,瞬间出局。 一开局就被瞬了一人,玉树的观众们不干了,疯狂地叫嚣着为主队加油并喝骂锦绣,全场喊杀震天,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重重地压向场上的锦绣队员。 由来锦绣与玉树之间的比赛都是不需要战术甚至不需要布置阵地的,双方基本上来就生打,没有任何迂回和缓冲,就是正面刚。 燕子忱双手抱怀地看着他四侄儿兴奋地骑马冲在锦绣队员的最前方,先是灵活地避过了对方飞来的一箭,之后抡起击鞠杆打出一记弧线球,漂亮地正中玉树一兵的心口——瞬杀! 紧随其后的是元昶,跑起来虎了吧唧的,手中方天画戟抡起,由上向下垂直砸落,直把那举着盾牌招架的玉树兵直接震翻在地,而他却竟未补刀将之杀出局去,反而飞身一跃跳过了这兵,径直冲向不远处的玉树车,就在他才刚跃过玉树兵时,一杆利箭默契飞至,正将那玉树兵射杀在地! 燕子忱瞥了他闺女一眼,她倒是精得不要不要的,出了锦绣阵地后就不再往前冲了,躲得远远放冷箭。 看着她一时没有危险,燕子忱将目光重新移向元昶,见这小子果然用了那日与他商量的那一招将玉树车挑翻在地,戟尖一戳,玉树车阵亡。 再看向武家小五和姓萧的那小子,手上也是利索得很,燕子忱此前看过不止一次锦绣的比赛,对于武珽和萧宸的水平也足够了解,而眼前看来,俩小子似乎比过去都有了不小的进步,本身功夫有提高是其一,重要的是似乎心理状态也有了一个质的飞越——这就是上过战场与没上过战场的不同,见过了大海的人谁还会觉得池塘的水深? 玉树搜罗了有功夫底子的人加入综武队又如何?玉树占据主场优势又怎样?身经百战的元昶,将门熏陶的武珽,本就优秀的萧宸,再加上不走寻常路的燕四,以及箭技出神入化的燕七,玉树的水平已然与锦绣不在一个档次了,用摧枯拉朽来形容这场宿敌之间的比拼毫不为过,一边倒的局势令再忠诚的玉树粉都已失去了继续助威的勇气,当元昶干掉玉树帅拿到帅印之后,场边的玉树观众们已经没了半点声音,怔怔地望着他们已经无缘精英赛的战队。 又一次,玉树队又一次地倒在了精英赛的大门外,为什么队中添了这么多的功夫好手仍然不能再向前一步?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 玉树的队员们垂头丧气地回到楚河汉界处,与锦绣队员相互致礼,致罢礼双方各自转身回往备战馆,孔回桥软塌塌地走了没几步,忽听得背后有个不高的声音轻轻传过来,道是:“队长,精英赛加劲!” 孔回桥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只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下,道了声:“好。” …… 打入精英赛的全京共十六支队伍,照惯例要进行抽签分组来决定小组赛的对手。萧远航在这两年中对精英赛的赛制也稍许做了改动,小组赛采取积分淘汰制,即三轮过后积分最高的前两名队伍进入八强战,小组赛则不再分主客场,而是抽签选择场地,一场比赛定输赢。 这一次锦绣非常幸运,没有再同紫阳队分进同一组,本组的三个对手分别是流云书院、虎韬书院和九河书院,其中流云书院为本组的种子队,亦即战力最强队,而锦绣将在小组赛的最后一轮,也就是第三场比赛与流云战队相遇。 在此之前,进入精英赛的各战队有一周的休战期进行备战和调整,而大多数的队伍会选择在这段时间里进行集训拉练来保持战斗状态,锦绣队也不例外,武长戈已决定要在本周五至周日的这三天时间里,带着队伍去野外展开露营拉练。 “别和你的追求者们搞出事情来。”燕七带着打包好的露营行李准备出门时,燕九少爷揣着手似笑非笑地嘱咐她。 “……给你喂去污粉喝了啊!”燕七无神脸,“不要想太多,女队也是要一起去的,我和阿玥在一起睡明白了伐?” “……”究竟是谁想太多?有怀疑你会和谁睡吗? “那么你在家也不要搞事情啊,”燕七也嘱咐弟弟,“萧宸这几天不能和你一起行动,你暂先不要再去查那档子事啦。” 燕九少爷笑笑,不置可否。数月的辛苦调查,如今已有了眉目,现下正是最关键阶段,这几日便能有所突破,搞不好等她这一次集训回来时,他便已经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燕九少爷垂了眸,想起自己找到的那位步家当年的老街坊对他说的话:“步家出事的那一日,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一大早便有军队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巷子,将步家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之后……便是那可怕的满门屠杀……我记得,那领着军队进入步家大门、指挥了整个屠宅过程的人……我见过,但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你问我现在还能不能认出这人的相貌来?这个……我不能确定,毕竟事情过去了太久,也或许我若见到他的话还能够想起来……” 第429章 鹦鹉 归去来兮,归去来居。 “甘棠密叶成翠幄, 款凤不来天地塞。所以倾国倾城人,如今如今不可得。” 谁家窗里小儿郎, 正朗朗念着唐代僧人贯休的诗。 郁木坊甘棠街, 街两畔尽种了高大的白棠, 可惜眼前冬风料峭, 不见叶如翠幄花如雪, 仅剩着枯枝瑟瑟空摇曳。 甘棠街是条老街,从建都至今,城中大大小小的街有许多都随着城区的重新建设和规划消失不见, 而甘棠街也只勉强留下了一半。 街两边是权贵与平民的杂居区,高高的院墙布满了经年的雨痕, 使得这个地方看上去似乎尘封着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 燕九少爷都已有些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踏上了这条老街, 街上行人寥寥, 大多裹紧身上的棉衣步履匆匆。冬风从脚边刮过, 卷起他竹青色粗布棉袍的袍摆。将手揣进袖筒里, 慢吞吞地走在甘棠树下,夕阳微红的光并不能给这条街增添多少暖意, 这使得因这段时间个头长得太快而身形变得瘦削的他看上去愈加单薄。 步星河,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名字。 信步登碧游, 负手赏星河。 应该是个自在潇洒的人吧。 步家灭门之前, 几代人都住在这个地方, 这条街,这些白棠树,这道古旧的院墙, 都曾是步星河生命中最熟悉的东西。 慢慢地踏着铺街的青砖向前缓行,仿佛可以想象出少年时的他与玩伴由这街上玩笑追逐而过的情景,也许他曾在某一棵树的树干上刻下过心仪的姑娘的名字,又许会调皮捣蛋地在哪一面院墙下背着人撒过一泡童子尿,还许会……同他那两个最亲挚的朋友由白棠花下搭肩而过,兴致勃勃地憧憬着他们未来的、共同的锦绣人生。 而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原本步府所在的地方,现下是一片还算兴旺的花鸟市场——某些人甚至连步家住过的一砖一瓦都不容留,皆尽拆了毁了,企图抹杀他们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 天尚暖和时燕九少爷来过此地,买过一盆素心兰,还顺便逛了逛花鸟鱼虫店。 这些店铺中门面最敞亮的一家,叫做“归去来居”,乍一听还道是酒肆,实则却是家鸟店,卖鹦鹉,卖八哥,卖鹩哥,卖椋鸟,所有的鸟都会说话,客人一进门便齐齐冲着你叫“公子英俊潇洒,快带奴家回家”。 燕九少爷第一次去的时候,正有几位客人在店中挑鸟,其中一位是纯粹的外行,挑来挑去不小心挑中了一只老鹦鹉。 “请这位爷见谅,这只鹦鹉是小店的非卖之物,实则它的年纪也有些大了,今年已快满二十四岁,您买这一只不大合算,不若挑只年纪小些的,回家慢慢养起来,也能养得熟。”店掌柜这样说。 那客人有些尴尬,微恼地道:“不卖?不卖你把这鸟放在店里作甚?!” 店掌柜陪笑:“这鸟儿是东家自小养起来的,见它年纪大了,便教放在店里和别的鸟儿在一起,也不致孤单。” 那客人方不再纠缠,转头去挑别的鸟儿,掌柜不敢怠慢,亲自陪着这客人挑选。 二十四岁的鹦鹉,年纪确实不小了,燕九少爷出于好奇,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它。老鹦鹉生着一身灰皮毛,看上去并不怎么出众,不知刚才那客人是看上了它什么,对于人的靠近它没有产生丝毫的警惕与胆怯,反而歪着头仔细地在燕九少爷的脸上打量。 “会说话么?”燕九少爷只是随便问了一句。 “会呀会呀。”它居然能够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燕九少爷偶尔也有童心,翘着唇角问它。 “小星星。”它说。 “谁给你起的名字?”燕九少爷问。 这一次它没有听懂,于是便模仿他说话:“名字,名字,名字。”语速慢吞吞,倒有个三四分像。 “你还会学什么?”燕九少爷问。 大概是“学”字听懂了,老鹦鹉摇头晃脑地学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倒是很有腔调,却不知这腔调是学的谁。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老鹦鹉还在背诗,摇头摆尾甚为开心。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燕九少爷考它。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老鹦鹉满腹经纶,可惜不是同一首诗。 燕九少爷听着,心中忽有所动,老鹦鹉背的这些诗句,听来似乎…… 于是又出了一句考它:“眼前沧海小。” “衣上白云多!”老鹦鹉这一次接得既快又准。 半缘修道半缘君。 水仙欲上鲤鱼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 眼前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燕九少爷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重重的撞击声,他盯着老鹦鹉,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吐出去:“你可识得燕子恪?” 老鹦鹉听不懂他的话,但它却有条件反射:“清商,你又教小星星说什么了?!昨儿睡到半夜,它冷不丁一声大吼‘着火了’,唬得我鞋都没穿光着就跑出了屋子……” 燕九少爷只觉得鼻间的呼吸声骤然在耳边放大了数百倍,深重的,急促的,令他一时间听不见世间一切的声音。 “你,可识得步星河?”他终于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闷闷的雷,隆隆地送出口腔去。 “三爷回来啦!三爷回来啦!”老鹦鹉忽然兴奋地拍起了翅膀,“茶烟!茶烟!给三爷打帘儿!竹影!倒茶!竹影!倒茶!” 燕九少爷握紧微微发颤的双拳,闭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它说“燕子恪”,它便记起“清商”,对它说“步星河”,它却只叫“三少爷”,显然——这只鹦鹉,曾是步星河养过的! 燕九少爷唤来掌柜,问他:“敢问贵东家尊姓大名?” 第322节 “姓陈。”掌柜的答。 燕九少爷便请之代为引见,然而在见过姓陈的后,稍加试探即知有假。 老鹦鹉对于姓陈的没有丝毫亲近之意。 这家店真正的老板不是他。 是谁呢?会是谁?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位置,盖了一家鸟店,把步星河的鹦鹉养在这里。 燕九少爷去找了崔晞。 崔晞的父亲崔淳一在工部任职,朝廷拨发给官员的宅子,其建筑设计图皆在工部资料馆内留有存档。 燕九少爷捏了个假借口,请崔晞帮忙向崔淳一要来了郁木坊所有官邸的建筑设计图,并从中找出了当初步府的设计图纸。 卖鹦鹉的归去来居,正建在原步府内一处应住有主人的院落的位置。 步星河在家中行三,就整座步府后宅建筑的主次、大小、前后顺序来看,这座院落,很可能就是他步家三少爷的住处。 归去来居,建在了步星河原住处的位置,养了他曾经养过的鸟。 鸟店的名字,叫归去来居。 所以,归去来居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 燕九少爷动用自己过目不忘的头脑,翻查自己的记忆。有这么一段记忆,记下的是他四叔燕四老爷在某次请安日家庭聚餐时同老太爷闲聊的话,燕四老爷提到他在京中有一个把兄弟,在商会里任重要职位。 燕九少爷摸出去塞北前四叔塞给他和姐姐的信物,拿着这信物去找他的把兄弟,必定都会伸手帮忙。 于是燕九少爷便拿着这信物去寻燕四老爷的那位把兄弟,请他帮忙在商会的资料档案中,查出归去来居的东家履历。 京都的商会,是由官家任命管理的民间商业组织,主要职能是促进商业发展、维护市场秩序、帮助扶持商户经营等,它的主要管理者都是平民,然而皆由官家出面指定,并受官方监督和约束。 燕四老爷的把兄弟也是平民,但因在商会中位居要职,享有申请进入政府部门内查询相关商户资料的部分特权。 于是应燕九少爷的请求,这位把兄弟去了乔乐梓的衙门,找了个正正当当的借口进得户事房,调阅了郁木坊甘棠街花鸟市场个别商户的注册资料。 “归去来居的老板,是子恺的大哥,燕子恪。” 冬日的天黑得早,燕九少爷散了学乘车来到甘棠街后,太阳便已落到了天边,此时慢慢地由街头走到了这花鸟市场,夜色已然降临。冬季的花鸟市清冷得很,花儿禁不得寒,全被移进了暖房,鸟儿也抵不住风,关在生了炭火的屋子里,每日除了吃便是睡。 燕九少爷敲开一家卖蛇虫宠物的店铺门,半百的掌柜将他让进屋内。 “又来了小伙子?”掌柜的笑呵呵地回身,倒了杯热腾腾的茶递给了燕九少爷。 这家蛇虫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既是掌柜也是东家。 燕九少爷接过茶杯,握在两手间取暖,脸上带着绝不似平日高冷的微笑,看起来更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人畜无害:“家里的几条蛇愈发懒了,想是到了冬眠时候,我才头一年养,还没带着它们度过冬,怕哪里出了差错,所以赶紧过来向您请教一二。” 掌柜的极喜欢这小伙子,生得干净俊美不说,人还良善礼貌,这几个月时常到他店里来,买过他几条蛇,还帮着他一起清理养蛇的玻璃缸,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十分聊得来,成了忘年交。 掌柜的姓李,家里祖辈都住在甘棠街,不仅见证了时代变迁,也经历过累世风雨。 聊了一阵子蛇,喝过几旬茶,再话半晌家常,燕九少爷只作不经意地说起书院即将举办每年一度的画展和画艺竞技之事,并取下了身上背着的画筒,笑着和掌柜道:“晚辈画了几幅人物小像预备拿去参赛,只不知哪一幅更好些,李伯不若替晚辈过过目。”说着便将那几幅人物画像在桌上铺展开来,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细观掌柜的脸色。 掌柜笑呵呵地逐一打量这几幅画,口中则道:“我这老头子可不懂画,依我看着你这些画张张都好!这可教人如何从中只挑出一幅来嘛!瞧瞧,这些脸儿画的,跟真人儿似的,真真像是活了一样!嗬嗬嗬嗬!” “可惜参赛作品只能有一幅,”燕九少爷微笑,“您就挑您看着感觉面善的那一幅吧。” “面善的……”掌柜的依言认真细看,面善的意思就是面熟、有眼缘儿,看来看去挑来挑去,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幅画像上那人的面孔,目含疑惑地道:“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430章 更好 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吗?…… 在冬天野营拉练, 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事,衰草连天, 北风呼号, 脚下的土地都冻得比石头还硬, 趁机赏风景是不要想了, 人别冻伤风就已是万幸。 更何况本次野练的地点定在了千岛湖上的某个未经开发的岛, 四面来风不说,岛上还到处都是光秃秃崎岖不平的沙岩,找个平坦的能搭帐篷的地方都不易。 然而对于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们来说, 以上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从登上这野岛的第一刻起,武长戈就意识到自己貌似是到这岛上放羊来了——一群小伙子大姑娘直接把他丢在了岛边嚎叫欢呼着四散冲了出去…… 对于天朝人民来说, 有的玩儿、有地儿玩儿, 就是最美妙的事。 “喂!咱们可是来训练的!”锦绣兵们嘻嘻哈哈地冲上了一块高高的沙岩, 伸开臂膀迎接咆哮的冬风。 “懂个屁!咱们这叫以玩乐的心享受训练!”一兵笑道。 “没错没错!人生苦短, 何不及时行乐!”大家附和。 柯无苦背后灵似地飘上来传话:“教头说, 训练现在开始,你们几个的训练内容就是从岛边到这块沙岩之间疾速跑, 往返一百趟, 最后一名罚十组俯卧撑, 每组三十个。” “……” ——人生真是一点都不美丽了! 杀一伙儆一队, 众人再也不敢随意放飞自我, 老老实实地从船上把宿营的东西搬下来,找了个四面环岩的避风之地,开始搭帐造营。 这次来大家带的是小帐篷, 两人一帐,便于在地势复杂的地方搭建。燕七武玥自是要在一起,拎着行李四处找较平坦的石面,找到一处沙岩,表面虽然平滑,却是有些倾斜,不过这也已算是好的了,其它众人也都找好了各自的搭建地点,于是纷纷撂下行李开始搭帐篷。 今天的风很有些大,尽管四面环岩也挡不住见缝就钻的冬风,忽地一阵狂烈吹过,几顶搭得不怎么结实的帐篷就被吹塌了,被盖在帐篷里的人一番吱哇乱叫,还有直接把帐篷吹跑的,里头人正打开着行李包袱收拾衣物,被风一吹直接就来了个天女散花,巾子帕子汗巾子飞了漫天。 营地一时乱成一团,追衣服的,抢救营帐的,起哄凑热闹的,一派鬼哭狼嚎欢声笑语。 燕七武玥还在跟帐篷上的绳子较劲,风太大,两人拽着绳子东拉西扯绑不对位置,燕七正仰着身子用力往后拽,仰着仰着就仰进了一堵热乎乎硬梆梆的肉墙里。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拽住了她手里的绳子,嗤地一声笑响在耳边:“可怜巴巴的小身板儿,让人看着怪不落忍的。” “请继续保持这种觉悟。”燕七道,松手将绳子交给元昶,见武玥那边也有武珽接了手,便留在元昶旁边打下手。 “铺盖带得够厚么?”元昶一边轻松地摆弄帐篷一边问燕七。 “带了狍皮筒被,睡雪地里都木有问题。”燕七道,狍皮筒被是从塞北带回来的,在京都家里基本用不上,不过是个纪念品,没想到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用狍子皮做的,暖和得紧,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光着身子钻进被筒里睡在雪地上都完全不成问题。 元昶当然也知道这个露营神器,笑着捏住她脑后的四股麻花辫轻轻扯了扯:“倒是不傻,还知道心疼自个儿。” “必须的,我是女孩子啊。”燕七扛起一大卷百十来斤重的厚毡毯就钻进了帐篷。 元昶“……”真踏马是个有男子汉气概的女孩子。 和武玥将帐篷里面布置妥当,燕七钻出来时见元昶已经在门口用石头给她们垒好了一个简易的避风烧火灶,武玥开心地表扬道:“元三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哪?看上去很结实嘛!” “在塞北行军时候学的,”元昶轻描淡写地道,看了眼燕七,“我的帐篷就在旁边,有事就招呼。”说着指了指,见距此处不过十来米,中间也没有隔着其他人的帐篷,和他做帐友的是……燕四少爷,此刻正从帐内钻出来,一眼瞅见燕七和武玥,开心地挥动胳膊向着这厢打招呼。 “和我们住这么近干嘛?”武玥意有所指地坏笑着问,别以为她看不出元昶的心思,见天儿那俩眼就在燕老七的身上粘着,她又不瞎。 “燕四不放心他妹。”元昶面不改色地道。 燕四少爷继续开心地冲着这边挥手。 燕七也冲着她哥挥了挥手,不知道元昶是怎么跟人家搞到一起去的,这家伙……真是费了心思了。 “好吧好吧,”武玥摊手,“燕四是个好哥哥,我也想我的哥哥了,我去找他聊天!”说着就跑了,把燕七和元昶丢在帐前。 “她倒是比以前聪明多了。”元昶收回送走武玥的目光,转回来挑起眉尖看着燕七。 “喂……”给你创造机会你就夸人聪明,太现实了好吗。“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脸皮越来越厚了啊?”燕七无神脸看着他。 “冬天的缘故吧。”元昶理直气壮地耸耸肩。 ……所以长厚点好御寒吗? “你嘴角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啊?”燕七只好岔开话题。 “你爹打的。”元昶语气里是不以为意。 “……你又摸他虎臀了?” “……就不能是揪虎须?”元昶瞥她,“再说他也不是虎。” “好吧,为的什么?”燕七问。 “我哪儿知道。”元昶道,“一阵儿一阵儿的,上了年纪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情绪不稳?” “呃,世事无绝对,你看我大伯。”燕七道。 元昶:“……”这个例子举得好,她大伯情绪就没正常过。 “七妹,我来找你玩儿了!”正说着话,见燕四少爷高高兴兴地向着这厢过来。 “离章兄,这岛上风大,一会子集训起来,怕是要对你的击鞠有些影响,”元昶忽和他道,“看样子你训练前的重中之重是掌握风向和风力。” “说得没错!”燕四少爷一拍手,“不能等训练开始了,我先去拿球试一试,免得一会子用起来伤到人。”说着转身就又跑回了自己帐篷取击鞠用具去了。 燕七:“……” 元昶看了她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哪有表情,”燕七道,“我面瘫脸你忘了?” “当我看不出来?”元昶探下肩把脸压到燕七的眼前,“心眼儿里又说我什么了吧?!” “瞧你说的,”燕七道,“怎么能说得这么准呢?” “……”元昶叉腰无语地瞪了她一阵,最终还是没忍住,慢慢地扬唇笑起来,“臭小胖!怎么就那么欠揍?” “你这表情和说话内容搭配起来太违和了。”燕七提出批评。 “……我高兴不行啊?”元昶发现自己和她在一起,想不翘唇角是非常困难的事。 “太好了,所以不带高兴的时候揍人的啊。”燕七道。 “傻小胖,”元昶瞪她一眼,边摇头边把头偏过一边,低声道了一句,“我哪儿舍得揍?” 他不舍得有人舍得——武长戈待众人安置好营地后分秒必争地开始安排训练内容,不管男队员还是女队员,一律在这满岛呼啸的冬风里踏着崎岖不平的沙岩路开始了摸爬滚打。 这座野岛面积不算小,只因岛上百分之八十的面积都是沙岩,想要改造成能住人的地方肯定是要耗费不少的人力和财力的,皇家对这岛兴趣不大,权贵也不想多花这份儿钱,因此这岛就成了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野孩子,撂在这里长期无人涉足。 来此集训前的几天,武长戈特意到此岛上勘查了一番,发现比较适合野外集训,因而地点就定了这里,还因地制宜地提前拟定了训练计划,带着队伍上来后一点时间都没耽误,充分利用起时间,把手下这帮家伙们操练得鬼哭狼嚎。 一上午的训练下来,先不说累成啥样,单被西北风吹得屁股上都有高原红了,一伙人又累又冷地还要去岛上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的丛林地带去拾柴,好在岛上有条小瀑布提供清澈的水资源,用水具舀回营地,升火烧水煮饭。 因下午还要继续训练,大家也就没有搞什么集体聚餐,只各自在帐前升了火堆烧上水,再把从家带来的干粮咸菜熏肉干等物取出来,就着水凑合着果腹。 元昶和燕四少爷则凑到燕七武玥的帐前围着火堆一起吃。元昶在塞北参军时跟着艰苦惯了,此次出来集训就只带了一袋子不怕放坏的烧饼和几块咸菜头、熏肉条子,热都不用热就要冷着吃,倒让武玥拦住了:“别急啊,有小七在还能让你吃冷的啊?” 燕七一看这位带着这么多的烧饼,就剜出一大块牛肉汤冻凝成的油冻来放进锅里,而后把元昶的烧饼切成条,把自己从家带来的牛肉干切成丁,汤沸了统统丢进锅,往外舀的时候再给每人碗里撒上一撮干葱花。 “野外简易版牛肉罩火烧。”燕七为午饭命名。 “香!”元昶先就一声赞。 武玥侧目他:意图太明显了好嘛,你根本还没吃! 第323节 “那是,我七妹的手艺!就是香!”燕四少爷自豪地道。 武玥:……好吧。 又冷又累的时候喝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确实是一种无尚的享受,几个人风卷残云干掉了一整锅,心满意足地擦着嘴偎着火休息,然后元昶就发现自己三天的口粮只剩下了一天的量……“燕小胖这几天你得管我饭!” 燕七:……你这正中下怀的喜悦心情可不可以掩饰一下…… 中午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众人钻进帐篷小睡,没人负责站岗放哨,这是座野岛,除了他们综武队谁会在这样一个刮大风的寒冷日子跑到岛上来游手好闲?就算真有不轨之徒,撞上综武队会倒霉的也是他们啊。 下午起身后继续训练,内容是速度练习,训练的是在这种崎岖不平的地方也能快速地进行跑动和躲避对方的攻击,主力和替补队员分为两组进行一追一逃,但并非主力一组、替补一组,而是一半主力一半替补为一组,这样实力才能均衡。 “即刻开始,酉时停止,甲组追,乙组躲,被捉到者视为阵亡,酉时结束后点检人数,乙组存活数超过一半,甲组全员受罚,乙组存活数少于一半,阵亡者受罚。”武长戈宣布罢训练规则,便令乙组先行“逃”走,一炷香后甲组出击,男队女队各追各的,燕七算在男队。 燕七被分在甲组,同组的还有萧宸和柯无苦等几位,一炷香后乙组的同志们早蹿了个没影,甲组的这才乱轰轰地四散追了出去。 萧宸和燕七跑在一起,两个人在巨大的沙岩间迅速穿行,没过多时,前面岩石后闪过一角衣衫,燕七打了个手势,和萧宸兵分两路绕过那岩石,前后一堵,把那人堵在了岩石后。 “七妹?!”被自家人堵住的燕四少爷骨碌碌的转眼珠,岛上没法骑马,所以这次来之前武长戈已吩咐马担当们不必带马,以至于燕四少爷这会子跑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七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假装没看见我怎么样?” “萧宸看着呢,这样真的好吗?”燕七道,兄妹俩四只眼齐齐望向老实巴交的萧宸。 “……”萧宸无语地看着徇私意图十分明显的兄妹俩,这还能让他说啥啊? 假装没看见燕四少爷的两人继续追踪乙组队员,跑了好一阵子,转过一个弯,发现元昶蹲在前面的大石头上看着他俩。 燕七淡定地继续假装没看见向着旁边跑过去,萧宸却耿直地提醒她:“他是乙队的。” “是吧。”燕七加快速度跑远了。 萧宸:“……” 略作犹豫,还是决定跟上燕七去,才要跑开,却听得元昶叫他:“萧宸。” 萧宸停下步子,回身看向他。 “记得我们在塞北的时候定下的赌约吧?”元昶淡淡笑着看他。 “嗯。”萧宸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还算数么?”元昶笑问。 “算。”萧宸淡声道。 “好,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如何?”元昶道。 “可以。” “今夜子时正,就在这个地方。”元昶收了笑容,缓缓站起身,目光沉定地望着萧宸,“还是那个赌注:谁输谁退出。” “好。”萧宸淡冷地迎上他的目光。 燕七跑着跑着,前面就多了个被追的人……“你干嘛……”无语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元昶。 “你说呢?”元昶边跑边扭头看她,“我乙组的,难道你不应该追我?” “呃,这种无用功我还是不做了吧。”燕七准备转弯。 “瞧你那点出息,”元昶调过头反而向着她跑过来,“像你这么乱跑我看谁也捉不到,武五他们早蹿没影儿了,你这是等着挨武长戈罚呢?!” “那也没办法啊。”燕七认命地摊手。 “跟着我,我帮你。”元昶道。 “啊?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武长戈又没说不许这么着。”元昶毫不在意地道。 “这不用说吧……谁也不会想让自己队输啊,输了要挨罚的。”燕七道。 “所以我不想让你挨罚。”元昶道。 “……”面对撩妹技能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这位,燕七已经无话可说。 “在这儿等。”元昶飞身跃上一块高耸的沙岩,而后纵身凌空跳起,四下里一看,落回原地,叫上燕七,“去那边,我看见孔回桥了。” 孔回桥正窝在一处石头缝里准备来一觉呢,这地方的确隐蔽,一般人发现不了,奈何元昶不是一般人,眼力好得很,一眼就瞅见他了,带着燕七就悄悄掩了过来,把这位活活堵在石缝里。 “叛!”孔回桥鄙视元昶。 “敢多说一个字就放了你。”燕七道。 元昶:“……”难道不应该是“敢多说一个字就杀了你”吗?! 然后孔回桥就光荣被捉了。 宁被捉也不多说。 因着元昶的叛变,在酉时到时乙组队员被活捉数超过了一半,一群人苦哈哈地被罚去沿岛跑步,跑回来的时候武玥发现元昶身上诡异地多了好几个脚印,被群殴了吗?武玥纳闷。 晚饭一如午饭,大家自行生火烧水进食,夜里风更冷,没人愿在帐外多待,吃罢收拾完毕就各自钻进帐篷取暖去了。 燕七和武玥把自己卷在被窝筒里躺着闲聊,说起了陆藕和乔乐梓:“日子已经定了,就在明年九月份,届时小藕也满了十七岁,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办事,正正好。” “唉,往后和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在一起玩了。”武玥叹道。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燕七道,“好在我们的少女时代没有荒度,回想起来还是很充实的,至少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这就足够了。” “说得是,尤其是进了书院后的这将近四年的时光,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武玥扳着手指,“学习,综武,春游,打仗,各种聚会宴请,还有……对了,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案件!小七我跟你说,前两日我家表亲请宴,乔大人也在受邀之列,饭后我悄悄听到我二哥和他闲扯了一会儿,说起了那些奇怪的案子,乔大人透露说——他和你大伯已经掌握了最为关键的破案线索!用不了多久,这些案件的幕后主使人许就能被揪出来了!” “那可太好了,咱们仨终于可以摆脱衰神的嫌疑了。”燕七道。 “是啊,感觉最近所有的事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呢,”武玥笑着伏在枕上,“平叛胜利了,大摩的事也快要通过综武解决了,疑案也就要破解了,以后的日子应该会更好吧?” “是啊,会更好呢。”燕七道。 第431章 优秀 希望所有优秀的人都能对你好。…… 这几年养成的生物钟让燕七早早就醒了, 外面的天色尚是漆黑一片,燕七起身, 给睡得正熟、甚至打着小鼾的武玥掖了掖被角, 而后穿妥衣服出了帐篷。 营地里一片安静, 却有个黑黢黢的大家伙坐在她的帐前不远处, 托着腮支在膝上, 望着远处天水间的残星出神。 听见燕七发出的轻微动静,他转过头来,扬着唇角给她一记有些慵懒却又惬意的笑。 燕七冲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转过帐篷去找小解的地方,才走出没几步, 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 即便不回头, 也能感觉出这个人高高大大的身形, 宽宽厚厚的胸膛, 还有热热乎乎的呼吸。 “呃,我要去小解。”燕七略感尴尬地扭头看向这个粘人的家伙。 “我送你去。”粘人的家伙却是自然从容。 “咳, 不用了吧, 我会安全归来的。”燕七道。 “黑灯瞎火的, 路不好走。”他说。 女厕是女孩子们用帏帐围出来的一个临时处所, 因为离近了没有安全感, 声音大了也尴尬,所以离营地很有些远。 “没关系,这都是命。”燕七道。 “……”见这货把上厕所的征程提升到命运的高度, 元昶也就不强求了,留在原地等她,半晌见脚步轻盈地走回来,唇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 “你起这么早啊。”燕七清空了内存,说话都跟着轻松起来,“今天还要练拳吗?” 燕七知道元昶和她一样,每天早上都会练拳。 “今天不练。”元昶双手抱怀地垂眸笑着看她。 “哦?”燕七吸了吸鼻子,“你一夜没睡?” “属小胖狗的吗?这都能闻出来?”元昶好笑。 “……属相还分什么胖瘦……”燕七道,“吹了一夜风和睡了一夜被窝,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是吗?我对比一下。”元昶说着扯起自己的前襟使劲嗅了嗅,然后忽地向前一压肩,凑到了燕七的颈边。 清清暖暖似有似无的香气就这么浸润进了鼻中,瞬间融入了四肢百骸,这一刻元昶觉得自己所有的骨头都酥掉了,而她鬓边那讨厌的、撩人的发丝轻软地拂在脸上,让他觉得痒,不止脸上痒,心里也痒,全身都痒,又酥又痒,又燥又热。 真是热啊……元昶不敢呼气,生怕这来自体内的火热气息将她灼伤,他微微偏着脸,轻轻地把她的清暖芳香吸进心里去,然后飞快地直起身,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好像不小心碰到了她颈上的肌肤,所以现在这两片唇烫得厉害,耳朵也烫,心也烫,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烫。 整个过程不过就是一瞬间,她甚至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就收回了动作。 掩饰性地,他努力做到语气平淡:“我只闻到了傻狍子味儿。” “……”燕七,“你嗓子怎么突然沙哑了。” “水喝的少。”元昶道。 “这样啊。看来言情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说什么鬼话。”元昶道,“在这儿等着,我也去撒个尿。” “时间会很长吗?”燕七问。 “一泡尿能有多长时间?!”元昶瞪她,虽然漆黑里她未见得能看到。 “嗯……这也是要看个人体质了。”燕七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元昶不再理她,飞奔着去了。 半晌回来,嗓子也好了,人也不热了,恢复如常地和燕七道:“去岛边看日出怎么样?” “好啊。” 这个时候天还是黑得很,两个人寻了块视野好的沙岩立上去,听着湖水拍岸,望着远处残星。 “小胖,”静静看了一阵,元昶忽然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指的是哪方面呢?”燕七问。 “哪方面都算。”元昶道。 燕七:“个儿长高了啊,块头也大了,声音也沉下来了,脸皮也厚了……” “揍你。”元昶没好气,“这叫成熟懂不懂?!” “好吧好吧,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男人啦。”燕七道。 “本来就是!”元昶道,半晌不吱声,良久才又低声开口,“我只觉得自己与从前不一样的是,我好像……更能容纳了。” “哦?” “小时候太霸道,不大能容人,也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元昶说着,沉声笑了笑,“不知什么时候起好像有了些改变,比如……以前我不能容忍你的身边有别的男人觊觎。” “咳,这个话题让我有点尴尬,”燕七道,“那现在呢?” 第324节 “现在一样不能容忍。”元昶道。 “……”你特么逗我? “如果去掉‘觊觎’,我不介意他们在你身边,”元昶偏过头来看着燕七,天边透出的鱼肚白映得她的面庞像是温滑的青玉,“我接受他们成为你‘优秀的朋友’们,我希望每一个优秀的人都能对你好,这种好能是平常人给你的十倍百倍,所以,我希望你身边优秀的‘朋友’越多越好,不在乎是女是男,如崔晞,如武五,如萧宸。” “你也很优秀。”燕七道。 “那当然。”元昶扬起唇,“如果我不够优秀,又拿什么来对你好。” “所以我们做个朋友怎么样?”燕七道。 “像武玥那样的朋友?”元昶挑眼看她。 “除了不能一起上厕所,我想做成那样的朋友也无不可。”燕七道。 “行,我同意。”元昶痛快的答应了,“我好像看到过她对你这样——”说着一伸长臂,一把揽住了燕七的肩,将她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上当了…… 元昶只一收就将她放开,双手抱了怀慈悲地望着她笑:“我同意先做朋友。” “后呢?”燕七警惕。 “大目标是夫妻,小目标是未婚夫妻。”元昶道。 燕七麻木脸:“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新的训练日开始。 上午继续昨天的追逐训练,两组对调,昨天负责追的今天变成逃,昨天负责逃的今天变成追,因而燕七他们这一组提前一炷香开跑,跑前燕七还招呼了萧宸一声:“一起吗?” 萧宸却摇了摇头,也没有解释原因。 燕七自是不会勉强他,挥了挥手后就自己跑掉了,没有注意到萧宸在身后望着她的、有些落寞的目光。 萧宸收回目送燕七跑远的视线,却对上了元昶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听得他道:“你也不希望她受罚吧?” 萧宸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就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元昶又道:“既如此,为何不跟上去,帮她躲过追捕的人?” 萧宸眼底浮上疑惑,却见元昶走到近前,随意挥出一拳击在他的肩窝里,笑道:“不得不承认,你和燕小胖是最默契的搭档,而我也没有喜欢拆散别人搭档的嗜好。” 萧宸看了他一阵,道:“我也并未想过要远离她。” 元昶笑了一声:“说真的,就算你不肯放弃,我也不会在乎,因为我会比你更坚持,更努力,更用心,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直到你服。” 萧宸看着他,半晌什么话也没说。 忽然元昶一伸手,钳住他手臂反剪到他身后,瞬间将他箍了个结实。 “?”萧宸转头看着他。 “一炷香时间到了。”元昶也看着他。 “……” 论跑步的耐力,燕七不会比队中大部分的男队员差,如果只单纯地比追和跑的话,她或许还能试着坚持到最后,不过考虑到对方组中有武珽元昶他们这些会内功的禽兽,只要被看到就肯定会玩儿完,再借鉴昨天甲组被武长戈罚到吐血的情况,燕七决定还是自保为上,学习孔回桥同志消极的训练观,找个地方窝起来,以逸待劳等到训练结束。 一出发,燕七就跑向了丛林地带,但她并不打算躲在这里,而是直接穿出了丛林,跑向了近湖处。这里有耸立成林的千姿百态的沙岩,很大一片是直接立在湖中的,水流受这些沙岩的阻挡和分流,在此处形成了一条迂回的水路,并制造出嘈杂的水响。 燕七顺着这条水路在沙岩群中穿行,渐渐地发现了许多被水流冲至此处后又被岩石拦阻下的垃圾,这其中有天然垃圾也有人造垃圾。 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京都城内是有许多条城中河的,这些城中河的河水就引自千岛湖,河水在城中的诸河道中转上一圈,又重新引流回了千岛湖。 于是一些素质不高的城中居民,将垃圾抛入城中河后,就会随着河水一路出城,流入千岛湖。受风向、水流方向和潮汐的影响,一些结实的、浮力大的垃圾会漂得很远,而这座野岛的边缘,又恰好有这么一条迂回的水路和插入湖中的沙岩群,垃圾顺着水路就流到了这个地方,有些垃圾可能会被湖水的波浪推送得更远,有些则就被沙岩群拦到了这里。 燕七顺着水路继续深入,在尽头处发现了一个沙岩水洞,然后就无语了,这个洞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垃圾场,顺水流过来的垃圾全都被收进了这个洞里。好在一些较重较沉的垃圾漂不到这么远,所以留在这洞里的都是一些较轻的木头和木制品,也有一些做工精良的纸制品,燕七看了看,这其中最多的垃圾貌似是河灯。 却也难怪,每到上元、中元和下元,以及上巳、清明、中秋这样的节日,甚至不是节日的时候,爱玩乐爱热闹爱骚包的京都人民都会有人在城中河的河面或是千岛湖的湖边放这些河灯,有为祈福的,有为消灾的,有为求姻缘的,还有为倾诉心事的,甚而纯粹就是为了玩儿的。 这些河灯有未漂出城的,都会在第二天被专门负责城市卫生的人员清理掉,但漂到千岛湖上的灯就没有办法了,千岛湖大得很,素有“微海”之称,可见其规模,政府部门没有那样多的人力和时间去把整个湖面清理一遍,只要不是离岸很近的,一般也就没有人去管了。 燕七觉得这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负责追的同志们看到这个垃圾场应该不会想到这里头还藏着个人吧?这要是还能把她找着她也就认命了。 踩着洞根下的石头一直走到了洞底,找个犄角旮旯往里一蹲,耐下心来等着时间到或是被捉住。 等待是件漫长且无聊的事,洞内太潮太冷,燕七也没法子借机假寐一会儿,只能干蹲着,随手捞起水里一盏结构还保持完好的河灯,就着微弱的光看那上面写的字。 这一盏是寄托对已逝亲人的哀思的,写着什么“往生极乐”、“冥辉普照”等语,再捞起一盏,写的是些酸诗,上头还附着制灯人的家庭住址——估计是想用这法子把妹的,另还有写着祈福之辞的,有写着对未来美好畅想的,有写着希望神明能够满足的愿望的,还有写着…… “梁仙蕙,你该死。望老天将你收了去,以令这世间少一蛇蝎之人!我恨,我恨你!恨不能让你肠穿肚烂容貌尽毁!恨不能啖你肉饮你血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望苍天有眼,听到我之心声!望苍天应愿,许我仇恨能平!” 第432章 河灯 有一种浪漫的事。 用最结实的木头刷了防水的桐油做灯架, 用最有韧性的厚纸在外面涂了防水的蜡做灯身,这么结实的一盏灯, 这么坚定的一个诅咒, 时隔近四年, 依然奄奄一息地保留在这里。 燕七仔细查遍了灯身, 并没有发现杀害梁仙蕙的凶手李桃满所留下的、关于她身份的任何信息。 也许这只是一种巧合? 也许李桃满不仅仅只是在灯上发泄了她的怨恨, 说不定还有别的方式让幕后指导杀人的那个人能够得知她的怨恨和她的信息。 要想证实这件事,还有一个笨方法,就是把这沙岩水洞里所有的灯都检查一遍。 换作平时, 燕七是不会随便放任自己去满足这种脑洞的,不过现在干等着确实也是略无聊, 倒不如就用这件事打发一下时间。 于是垃圾天使燕七同志就开始干活了, 一个一个地把垃圾里的河灯挑出来, 再一个一个地辨认上面的字迹。 武珽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假洞, 满洞垃圾就已经够魔幻的了, 里头还真有一个掏垃圾的在那儿忙碌,“燕小七你又作什么妖?”武珽无语地走过去。 “不要误会, 请相信这绝对不是我的特殊癖好。”燕七连忙挽回形象, 把自己的揣测同武珽说了, 这位嘴紧, 定然不会往外乱说去。 “还有这样的事?”武珽是头一回听说有人在幕后指导别人杀人的, 以前倒是听武玥说过她们五六七组合有点衰气,走哪儿哪儿死人,不过他根本没当回事——京都这么大, 人口这么多,每天因为各种原因被杀的人多得是,她们碰上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我只是略有怀疑,想要证实一下,五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为乔大人的工作助一把力?”燕七问。 “……”武珽觉得燕七的怀疑有点捕风捉影,但是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虽然觉得这想法有点儿扯淡,不过看在你跟这儿捡了半天垃圾的份儿上,就帮你一把。” “……五哥你是个好人。”燕七成功把人拉下水和她一起掏垃圾,连训练都不管了。 两个人掏了一阵,听得武珽道:“这里有一盏,上面写着‘刘苑荣是天下最恶心的混蛋,偷我二十两银,和隔壁小寡妇勾搭成奸,望老天让他出门掉水沟里淹死’,你觉得这个是吗?” “呃……我所知道的案子只有我在场的那几件,但我想那个幕后肯定不止这么几个‘客户’,至于这个是不是,我也不大清楚。”燕七道。 “那就继续找吧。”武珽把这灯撂到一边。 元昶找到这座砂岩洞来的时候,发现他追求中的未来老婆正和他综武队的队友含情脉脉四目相对。 元昶怀疑自己长了一双假眼睛。 “干嘛呢?”问着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俩人脚下堆着成了山的河灯,“……捡垃圾?你们疯了吧?” “是有点想疯。”燕七道,拎起手里的四盏河灯,想再次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眼花,但没错,就是这四盏,就是这上面的几个名字,“梁仙蕙,何淑媛,徐玉婕,韦春华。” 千叶寺毒杀案,崔府蛇影杀人案,上巳节天火案,玻璃车爆炸案。 “这几个人怎么了?”元昶接过她手中的灯仔细看了看,“这些人好大的戾气,动不动就咒这个怨那个,还写在河灯上,有个鸟用?” “结果还真有用了。”燕七道,把缘由又和元昶简单说了几句,末了道,“捡到一个,我们可以当做是巧合,捡到四个都是离奇案件的死者,这就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竟有这等奇事?!”元昶也觉得惊奇,“这幕后指导之人恐怕极不简单,那样多的闻所未闻的手法,绝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 “何况幕后那人是如何根据这河灯上的寥寥数语找到制灯人的?”武珽也道,“最为关键的是,如果幕后是根据这些河灯来寻找目标的话,那么是否说明——那幕后,就在这座岛上?!” “这岛上虽有可饮用之水,但没有食物,而且昨天我们也差不多将这岛转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居民或是人的住处。”元昶道,“除非那人只是不定时地到这岛上来一回,在这洞里捡捡‘有用’的河灯,记录下上面的信息后就离开。” “这个可能性最大。”武珽道,转而看向燕七,“请乔大人或是燕大伯派人暗中守在这岛上,想来会有大收获。” “好,这四盏灯我带回去交给我大伯。”燕七道。 “我还有个问题,”元昶还在动脑,“那幕后之人当初是如何发现这座岛、这个洞和这些写着杀人愿望的河灯的?” 这可是座没有什么景致的野岛,就算游玩至此,只怕也没有细逛的必要。 “无巧不成书的事多得是,说不定事情就是有这么巧——这个人碰巧上岛闲逛,碰巧发现了这洞,碰巧捡到了写有杀人愿望的河灯,于是就起了指导别人杀人的心思。”武珽道。 对此燕七深以为然,因为现实远比小说更戏剧化。 “走了,”武珽招呼两人,“去和我十二叔说一声,我们先把整座岛彻底搜查一下。” 于是综武队下午的训练就改为了接力跑步——当然不能把真正原因告诉大家,所以武长戈便随便找了个名目,这接力跑也不是跑直线,全队人包括所有男女生,纵横交错站位,跑步路线涵盖全岛,目的是“适应在各种环境的地面上进行跑动”。 “没有发现任何人。”晚饭时武珽过来和燕七他们凑堆儿,交换搜岛的情报。 “我留下守着岛,如果对方会功夫,我还可以应付。”元昶道。 “再留一个人和你一起,有什么事也好照应。”武珽道。 “萧宸吧,”元昶看了眼旁边被武玥叫过来一起吃饭的萧宸,“有没有问题?” “没有。”萧宸道。 武珽眼底浮上好笑又疑惑的神情,看了看元昶,看了看萧宸,最后又看了看燕七。 综武队撤离这岛后并没有过得太久,一条快船就远远地出现在了元昶的眼底,叫了一声正监视着另一个方向湖面的萧宸,两人一起迎上前去。 船上下来的是燕子恪燕七和一枝,还有十几个刑部的人。 “就来了你们俩?”元昶看着燕七。 “乔大人今天坐堂审案抽不开身,我大伯正好休沐。”燕七答道。 燕子恪却没有多说一言半语,下了船就奔着那砂岩洞去,燕七元昶萧宸和刑部人员们在后头跟着,跟着跟着,元昶忽然一挑眉,压下声音和身旁的燕七道:“你大伯怎么知道那砂岩洞在那个方向?” “呃,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燕七望着前面大步走着的那人被风吹得翻飞的衣袍,“也许是观察到了水流的方向从而判断出了位置,你要知道和聪明人在一起我们是能省下很多唇舌和脑子的。” 元昶:“……”连动脑都想省事,这货已经懒出了天际了。 一路进了砂岩洞,燕子恪也不多说,只打了个手势,一众手下便立刻用带来的网子开始打捞水中的垃圾,他只在旁负手立着看,一张脸上面无表情,让人摸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 “你和他说了那些灯的事后,他怎么说?”元昶低声问燕七。 “‘去看看’。”燕七道。 “然后呢?”元昶问。 “没了,统共就说了这仨字。”燕七道。 “……” 洞里的垃圾不只河灯,众人将所有垃圾捞上来后再单从里面把河灯挑出来,燕子恪却已是出了砂岩洞,立在外面望着那砂岩间迂回流转的水。 燕七一个人跟了出来,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了一阵,方道:“对于幕后的那个人,你好像有更深的考虑?” 第325节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恪忽而没头没尾地念了这么一句,半晌后才道,“这座岛,我曾来过。” “和玄昊流徵一起吗?”燕七问。 “是呵,”燕子恪抬眼,目光投向远方苍冷无际的湖水,“千岛湖上,所有人力所能及之岛,我们都曾登上过。” 却也难怪,否则又怎么知道御岛上有个藏星洞、皇上赏的岛上有湖有桃花,以及这座岛上有一个能聚拢到漂浮物的水洞。 “我们发现这座洞时,洞里便有垃圾,垃圾里面亦有各式的河灯。”燕子恪说着,眼睑微垂,声音里带着有些异样的浅笑,“我们从中挑出许了愿的灯,而后挑出其中最有趣亦或最受触动的愿望,依照灯上所写的地址,找到放灯人的居所或时常出没之地,证实他所求非妄言后,我们便暗中帮忙,竭力满足这人许下的愿望。” “这真是我所听过的最浪漫有趣的事。”燕七道,“但这些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家庭住址也写在灯上?” “若以灯许愿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留下地址,”燕子恪道,“一如在寺中向佛祖许愿,务必要留下居住地址,否则世间如此之大,怎知佛祖的慈悲能否准准施到沧海一粟的许愿之人头上?这是向菩萨佛祖求愿的规矩,用灯向神佛许愿,也差不许多。” “但如果是用灯来诅咒人的话,放灯的人肯定不会把自己的信息留在灯上吧。”燕七道。 眼前的问题是,幕后主使是如何根据没有任何放灯人信息的河灯,最终准确地找到放灯人头上的。 燕子恪抬眼,再一次望向远方,眼底一如这冬天的湖水一般,苍凉沉澈。 第433章 天下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 燕子恪留了几个人在岛上蹲守, 剩下的人则带着一船垃圾回返京城。 进了城,垃圾被抬着送去了乔乐梓的府衙, 燕子恪自己只留了燕七找到的那四盏灯, 伯侄俩一路回了燕府, 燕子恪便拎着灯回去了自己的半缘居。 燕七没有跟着去, 在岛上摸爬滚打了三天, 还掏了大半天的垃圾,身心俱臭,快步回了坐夏居, 先和二太太打了招呼,同时制止了哭嚎着要往她身上扑的小十一, 顺便问了一句:“小九去哪儿浪了?”得知那货就在自个儿屋子里宅着, 便放下心来, 直接回了后头, 叫煮雨烹云备了洗澡水, 暖洋洋地泡了进去。 洗白白出来,裹上一件带风帽的毛披风, 交待煮雨:“和太太说一声, 我去大伯那里蹭晚饭, 请他们娘儿仨不必等我。”说着从院子后门出了坐夏居。 半缘居却黑着灯。 燕七走到近前, 先站在玻璃窗外向着里头看了看, 书房空无一人,连水仙都不在,于是去推门, 门却是开了,走到卧房门外,燕七轻轻敲了敲:“大伯?” “哦……进来吧。”里面传来燕子恪暗哑的声音。 燕七开门进去,见他倚在榻上,手里挑着个小酒葫芦,对着榻边忽明忽昧的炭火自饮,而那四盏河灯则被一字排开地摆在炭盆后的地面上,静静地与他相对。 “怎么又喝闷酒了呢?”燕七把披风解下来放到临窗的小炕上,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被酒汁湿润了的唇在炭火的驳映下闪动着柔软的水光。 “不闷,安安,不是闷酒,是……”他歪着头想词儿,明显已经醉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自己灌醉,水土不服我就服你。”燕七走到桌边,用筷子从小瓷盒儿里夹出醒酒石——这位先生经常性地一人饮酒醉,醒酒石是他房中必备之物。 坐到榻边让他张嘴,他却伸了手把醒酒石捏过去,随手丢进了炭盆。 “耍赖也是没用,”燕七冷漠脸地看着他,“盒子里好几块呢。” “呵呵,饿不饿?”他意图明显地转移话题。 “不饿。” “那叫四枝弄饭我们吃。” “……” 香炙鹿条,红焖羊肉,清口小菜两碟,很快便端上了炕桌。 伯侄俩炕桌旁盘膝对坐,埋头吃饭。 “今年的年假,我想出去走走。”燕子恪夹着筷子,将手肘支在炕桌上,这会子倒又显得清醒了些。 “想去什么地方呢?”燕七问。 “东有沧海,西有高原,南有茂林,北有广漠。”燕子恪眸光微动,慢慢抬起眼睫,轻笑着看着燕七,“去西南,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燕七拿过摆在桌沿的酒葫芦,拔了塞子,就嘴喝了一口。这酒并不辣,但却绵沉有力,顺着喉管滑下,瞬间便透进了四肢百骸去。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这是她曾对他描述过的、她那一世所居住的地方。 在这一世的西南,原来也有相似之境。 “那会很远吧,”燕七抬眼看着他,“年假只有一个月,恐怕走不到地头就要往回走了。” “那就多歇上几个月,”燕子恪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冬笋,透过它去看琉璃灯的光,“上折子告病,休上数月也是可以的。” “朝中的事不忙了吗?”燕七问。 “呵呵……”燕子恪笑,将那笋放回碟子,筷子也落下,微微向前倾了肩,声音轻得像此刻窗外开始落的今冬的第一场雪,“我有些累了,安安。想要歇一歇。世事洪流,离了谁也不会停息,更或许,少了其中一朵浪花,便能多出无数朵更大,更美,更强劲的花。” 说着偏了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灯光映出的两个人的脸。 “重渊(武琰)现下已接替了我,为皇上做些不能摆在明面的事,有他这一支暗线在,朝中便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已不似以前,曾经根深蒂广轻易动不得的老重之臣,这些年已陆续被连根拔了出来,明年开恩科,又一批新锐将登上朝堂,想成气候,也是三四十年之后的事,眼前暂无近忧。 “《燕子达闻》的出现,使得朝廷耳目更广,闻讯更快,应急更及时,地方上但凡有所异动,皆可以最短时间将之扼杀于萌动中,因而朝廷投入于地方上之精力,便可稍减,且《燕子达闻》亦可起到监督各地官员之功用,能令朝廷省去更多的人力、精力和时间。 “未来三五十年内,朝中文臣想必多为子恒学生,朝中武臣将以子忱与武家为首,即便我不在朝堂,也无人敢轻动燕家。是以,朝中事,家中事,我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五十年内,我朝复得太平盛世,于我来说,这样的朝廷,已没了什么趣味。” “皇上肯放你离开?”燕七问。 燕子恪没有立刻作答,映在窗上的面孔被雾气掩得模糊不清,而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窗外的黑暗,望向了时间的漩涡中去。 “先皇的允诺……”他的声音忽然遥远又缥缈,“今皇亦不可违。” 见燕七未再发问,燕子恪反而笑了一笑,转回头看着她,低声地道:“保得今皇龙位坐稳、江山牢固,先皇允我自定去留。” “恭喜燕先生,终于自由了。”燕七举了举酒葫芦,却不给他喝,只凑到自己嘴边,又饮了一口,“那么离开朝堂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不会一辈子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吧?” “呵呵……”燕子恪喝不到酒,只好拿了勺子舀汤喝,喝了两口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浪迹天涯,是无牵无挂者所取,而我,一身牵挂。” “一身牵挂的你,看起来特别萌。”燕七打赏了一只酒葫芦给他。 萌萌的这位先生就嘴倒了半天,发现葫芦早已空了,随手放到桌边,展眸望住燕七,“我与玄昊流徵,尝有一愿: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将天下山水见闻,绘做图谱、攥以文字,著录成册。” “这想法不能更棒,”燕七说,“但只怕要花上毕生的时间才能做到,说好的牵挂呢?” 燕子恪轻笑:“风筝有了牵挂,才能飞得出去,收得回来。我便是人在天涯,也终会回归故土。天地之大,想要尽付帛书,穷己一生也远不能及,只得走多远就录多少。我之后半生,愿朝碧海而暮苍梧。” 当年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了伶仃一个,当年三个人的初心宏愿,如今只他一人还在坚持着想要去实现。 他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放弃。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了朝堂、照顾妥了家人,事了拂衣去,为的是重新踏上与好友约定的旅途,去实现三友最初最纯粹的愿景。 “四枝,请再上两葫芦酒。”燕七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温柔又安静。玻璃窗上的雾,柔化了屋内映出的灯光,黄茸茸的一团,铺满了屋外风廊和廊下池塘。 比灯光还暖的是屋内的酒香,比酒香还沉的,是清酥男声的哼唱:“吾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他要把万里河山、锦绣乾坤,统统收录进书册图谱,馈赠与世人,让每一个人——不管权贵还是平民,不管男女还是老幼,足不出户便能领略自然壮丽,人间盛景。 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这天下有多美,每一个人都可以、应该,看的到。 …… “听说昨晚醉得让一枝扛回来?”燕九少爷坐在马车里,揣着手淡淡看着因宿醉而面白如臀的他姐。 雪未停,因而燕七便未骑马,蹭了燕九少爷的车去上学。 “我还好啦,你该看看大伯醉成什么样子,不是我拽着就直接上天了。”燕七揉着太阳穴,昨晚大概是两世以来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觉得应该陪那位先生醉一回。 燕九少爷未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他的姐姐其实一直都很敏感。 “没什么,”燕九少爷道,“听说昨天那件幕后指导杀人案有了新的突破?” “是啊。”燕七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成想却是将燕九少爷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去野岛,发现河灯,通过河灯上留下的讯息去寻找制灯人——这样的套路难道不与当年三友替人如愿的套路如出一辙么?”燕九少爷目光澈冽,某一瞬间让燕七觉得他像足了犀利起来的燕子恪。 “也许只是凑巧别人也走了类似的套路,”燕七道,“要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伯他们会玩儿。” “我却不认为事情能巧到这个地步,”燕九少爷道,“套路相似,害人者或被害者皆是官家,亦或官家亲眷,再或与官家有关之人,由此看来幕后指导者是在有选择性地挑取河灯上的讯息。而为何要选择官家圈子?官圈与平民圈有何不同?都是指导杀人,难道还分贫富贵贱?” “这么说来,我倒有个想法,”燕七道,“指导者的许多杀人手法都借助了场地和特殊道具,这一点官圈中的人更容易实现。” “你这个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并不绝对,”燕九少爷眼底飞快地滑过一丝赞许,“根据幕后指导者的特点来看,他的指导方法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因而如果他不分身份选择了平民,那么也一定会有平民适用的杀人方法。” “有道理,”燕七点头,想了想,道,“其实如果案子是涉及官圈,对于幕后指导者来说才更危险吧,被官家知道幕后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那么被动用来缉捕他的力量会非常庞大,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强大到足以对抗一个政府,可这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一点,依然乐此不疲地从官家圈子里挑选下手的对象,由此点来看,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一定有他十分明确的目的的。” 燕九少爷听罢这话,忽而扬着眉头笑了起来,将手一伸,覆在了燕七的额头上,掌心带着温热,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没这么暖了:“怎么,今日出门竟是带了三钱脑子的么?” “别闹啊,至少带了半斤。”燕七去捉他的手,被他嫌弃地躲开了。 “用半斤脑子想明白这么一点事情,很难想象你若想把智商提升上线需要在脖子上架多大一坨脑子。”燕九少爷揣起手冷漠脸地望向窗外。 “求放过,”燕七举手,“我可是宿醉之人。” 燕九少爷慢慢白她一眼,良久方道:“事实上,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按此套路来看,我认为幕后指导者非三友之一莫属,然而玄昊最不可能,大伯更不必说,可能的只有大伯口中惊才绝艳的流徵——步星河。但如果是在三天之前,我也许会怀疑到步星河的头上,而现在,我却没有那么的确定了。” “那么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燕七问。 燕九少爷垂了眸子一阵沉默,这一次时间更久,而燕七却是十足耐心地等着他,见他抬起眸子,只淡淡地道:“记得么,李嬷嬷说过步家惨遭灭门,带兵的人是毫无前兆突然闯入步府的,这种情况下,步星河能逃生的机率有多高?再想想书院后山的三友洞,步星河留下的那首诗——那首诗,究竟是写在步家遭灭门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他已知自己遭叛,为何不逃?为何不提前做准备?若是之后,他又是如何从灭门行动中逃出来的?既然逃了出来,为何还要冒死去三友洞留下这诗?以大伯的头脑,流徵未死,他如何会不知?他如何会不查?他如何会查不到?退一步说,即便流徵智计不在大伯之下,大伯明知他尚未死,却无法查出他身处之地,那也就不必这么多年来为着好友的早逝而伤怀至斯——他没必要做这样的戏,所以就大伯之表现来看,我也有个推测。” 说至此处,燕九少爷顿了一顿,望住燕七,沉着声道:“步星河,确已死了。幕后指导者,是一个熟悉他、继承了他之才华,并且——心怀报复的人。他意欲通过酷似步星河特点和特长的行事,对大伯,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燕子恪是刑部官员,一切特案要案都会由他经手。 一个酷似步星河的幕后杀人策划,专挑官圈中人下手,这样的案子才会引起刑部的重视,才会交到燕子恪的手中,燕子恪如此聪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样的杀人手法设计、这样诡巧奇思的风格与步星河有多相似? 可步星河已经死了,燕子恪比谁都清楚。所以这样的杀人案每发生一起,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了步星河,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那道伤痕,都在冷酷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步星河的阴魂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牢牢地盯着你,你永远无法忘掉自己曾做过的一切,你永远无法抹煞你亲手铸就的事实—— 你,燕子恪,曾经亲自带了先皇的亲兵闯入步府,屠了你好友步星河的满门! 第434章 协力 燕九少爷的成长。 “我想再去三友洞看一看。”燕七这么说。 于是中午的时候燕九少爷也留在了书院用饭, 一进知味斋就瞅见他不争气的姐被元昶那货用好菜好饭给包养住了,吃得一张白脸蛋子上都浮着红晕。 这是吃得(děi)了。 “为何又要去三友洞?”吃过饭, 元昶跟在姐弟俩身后一起往后山去。 第326节 “事情有点复杂。”燕七道。 元昶等了半天不见下文, 就也不再多问, 只管跟着, 到了那三友洞的洞口, 见被石头严严实实地封着,然而还是被元昶看出了蛛丝马迹来:“这地方自上次我们走后又有人来过!” “你说得没错,”燕七指了指燕九少爷, “小九后来又进来过一次。” 燕九少爷是为了对比流徵的笔迹又进来过一回。 “你们姐弟俩在这里洞里进进出出是想做什么?”元昶一边把封洞的石头扒拉下来一边瞪着身边的神秘姐弟。 “事情相当复杂。”燕七道。 这么一下就从“有点”升级到“相当”了。 元昶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把洞口清理出来之后向着燕七一伸手:“里面黑, 我拉着你, 别碰着。” “我找茶房要了生炉子的火折子。”燕七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给他看。 “那你拉着我, 火折子光太小, 我怕我看不清路。”元昶神色自若地道。 “呵呵,”燕九少爷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 “那块大石后面, 我放了火把。” 元昶:“……” 举了火把进洞, 那三块人形的大石仍然比肩连袂地静静立着, 身后便是那面刻着流徵留诗的洞壁, “‘鸿图未展义先断,可笑当时少年心。自此吾入黄泉去,只愿来世不逢君。解劝有缘后来者, 莫使冰心投暗襟。世间最毒权生欲,多少豪杰误到今。’”燕九少爷举着火把沉吟,“这首诗的下面还有字,但却被人毁了,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到,为何不毁掉整首诗呢?根据前面的结义词,任何人看到这首诗应该都会想到这其中的故事,更何况大伯字清商,就算不知道的人稍加打听也能打听的到。” “也许毁掉字迹的人认为不会再有人能发现这个三友洞吧,”燕七指了指旁边碎石堆成的洞壁,上面有着火药残留过的痕迹,“这里应该才是三友洞真正的洞口,有人把洞口炸塌了,以为可以就此将这个洞尘封,所以也就没有再费劲将整首诗都毁掉,这个人只是没有想到,通往三友洞还有另一个途径,就是我们进来的这条路。” “不,你错了,”燕九少爷道,“别忘了我们第一次是怎么发现三友洞的,是根据酉初亭的九宫格提示找到的后山的入口,已知这些提示是大伯曾经设下的,如果毁掉此诗并炸毁真正洞口的人是他,那么他为什么不同时毁掉这些提示?就算不是他封的洞口,那么在这洞口被炸毁后,他一样也该毁掉酉初亭的提示才对,为何就任由这些提示摆在那里,难道就不怕有人进得这洞,从而翻出那段往事?” “呃,也许大伯认为不会有人有这样的智商能够解开他的提示呢。”燕七摊摊手,“所以索性就这么扔在那儿,爱谁谁。” 燕九少爷兀自沉思,未待搭言,却听得元昶道:“你们在追查三友的事?既然这其中有你们大伯,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他如果肯说的话,我们就不用在这儿琢磨啦。”燕七道。 “不如我帮你们去问问我姐夫,”元昶道,“我姐夫当年也在锦绣念书,听说和你们大伯天天泡在一起,或许他知道此事。” “呃,可千万别,”燕七道,“这件事牵扯着当年一些隐秘事,是被禁了口的,你真要去问了下一次就只能在午门外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让他去问,也不是不可以。”燕九少爷忽然开口,眼底带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元昶,“就是不知这人能不能信得过。” 元昶笑了一声:“燕九,用不着激将法。燕小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想知道的答案,我赴汤蹈火也给她打听回来。” 燕九少爷也慢吞吞地笑了笑:“有决心是好的,有没有脑子可就难说了。” 被放了嘲讽的元昶竟也不恼,只微扬着下巴垂眸淡淡看着他道:“你若怕我把事情办坏,就该将前前后后的根由同我讲清楚,我知道得越细,出错的可能就越小,大不了我每走一步都和你们商量,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这世上许多事想要完成,不仅要靠头脑,还要靠信任。” 元昶是战场上出来的,出生入死,最重要的往往不是本身的能力,而是信任自己的战友。 听闻此言,燕九少爷竟难得的没有继续毒舌,只将手一揣,淡淡地道:“你若真想帮忙,可以。但此事涉及隐私,我无法对你全盘尽述,只能挑你能知道的告诉你,你若介意的话,现在收回方才的话还来得及。”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元昶双手抱怀,背脊笔挺地往燕九少爷面前一站。 三个人从三友洞出来时,大半个中午已经过去,元昶将石头重新填满洞口,而后同着姐弟俩往前头去。 “我姐夫时常同我讲起他和你们大伯读书时候的事,”元昶道,“却从未听他提起过清商、流徵和玄昊这三个名字。” “咦?那他讲起那时的事时是怎么称呼我大伯的?”燕七问。 “‘燕子恪那王八蛋’、‘那臭不要脸的’、‘那无赖’、‘那没良心的’……”元昶边回想边道。 燕七:“……” “总之我今晚就进宫去,明儿你们等我消息。”元昶道。 …… 今晚的天很有些阴,似乎又有一场雪在酝酿之中。燕七和小十一在炕上玩积木,燕九少爷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淡淡地出着神。 “今天的三友洞之行好像一无所获,”燕七一边给小十一递积木一边道,“但我看到你把流徵的玉佩给顺出来了,有什么用意么?” 燕九少爷懒洋洋地动了动靠在引枕上的腰,慢吞吞道:“也许有用,也许没用,谁知道呢。” 燕七知道他这是不想同她细说,就也不问,这货越长大就越有自己的主张和秘密,对此燕七既欣慰又……嗯,多少有点小感伤。 不知道每一只放飞雏鸟的老鸟是不是都有过这样的心情。 燕九少爷此刻的心情却更复杂。 因为他知道,燕子恪就是灭了步星河满门的那个人,三友洞洞壁上的那首诗指的就是他——但,如果燕子恪是带人突然闯入步府的,步星河是怎么逃走的?难道是燕子恪事先支会了他?可如果这个人只顾自己逃走而不管家人,那这个人死也是活该! 燕子恪应该不会交这样的朋友,所以步星河一定没有扔下家人自己逃走,甚或燕子恪根本就没有事先通知他,所以他就是死在了那一次的灭门事件中,那么问题来了——三友洞中的诗又是谁写的呢? 他核对过那上面的笔迹,用的是燕七从书院藏书馆无意中得到的流徴所抄写的经文字迹做比照,虽然石壁上的字和纸上的字肯定会有出入,但身为金石社的成员,鉴别字迹是最基本的功夫,他看得出来那笔画间的相同之处,那就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是一个矛盾,本应该死了的流徴,字迹出现在三友洞里。 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只能有一个——要么是流徴没死,要么,洞壁上的字就不是流徴的字! 燕九少爷眉头一跳,后一种原因为什么不能成为可能呢?如果当真有一个继承了流徴的才华、又对当年之事完全清楚的人,他当然可以代流徴申斥负了他的那个人。 这个人足够聪明,所以他找的到三友洞,能够在洞中留下那首诗,也能够利用河灯进行指导杀人来报复折磨流徴的仇人——想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并不难,那些高仿的名人字帖可以以假乱真,只要多加练习,再加上在洞壁上写字,和纸上的字总会有不同,足可冒充得天衣无缝。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会是谁?谁会对当年事知道得如此详细?谁的手里才会有流徴的手迹?谁才有这样的才智能够策划出一桩桩匪夷所思的杀人案?谁才能对燕子恪的举动了如指掌? ——燕三少爷?! 杨姨娘亲历了当年事,她拥有流徴的手迹也并不奇怪,她或许开始并不知道燕子恪就是屠杀步家的负责人,但这么多年来说不定已经想通了事情的真相,更或许杨姨娘根本就是知道真相的,之所以肯被燕子恪收留,就是为了忍辱负重伺机报复——报复的时机便选在她的儿女长大成人、能够承担的起真相之时?! 但不可否认,她的儿子燕惊澜的确聪慧过人、胸有城府,如果他就是那个幕后指导者,燕九少爷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真的是他么? 燕九少爷轻轻地用指尖叩着身边的炕桌桌面。 就算这娘儿仨心怀恨意企图报复,与姐姐又有何干?为什么要在她房里放那块天石?纵使他们迁怒燕家其他人,为何单单选中了二房的一位小姐动手? 想不通,燕九少爷闭上眼,头一回觉得对事态的掌控有些无力,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摸不到头绪,这令他有些挫败,恨不能有孙猴子的分身术,变出十个八个自己来同心协力去攻克这些难题。 ……同心协力? 也许元昶说的确有道理……自己应该尝试着去信任别人,一个人能力再强,终究还是有限的。 燕九少爷想至此,忽而觉得迷茫的前路有了些光亮,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睁开眼睛,却发现对面那一大一小俩货不知何时已是相偎着睡着了,慢慢地翻了记白眼,将旁边叠着的被子抻起来,轻轻盖在了俩货的身上,腿一伸想要下炕离去,目光落在炕根处那一双精致清雅的绣花鞋和另一双小巧可爱的虎头鞋上,再看看自己脚下这双已经显得很大的鞋子,一时胸腔里的这颗心倒像是被什么绊住了,缓缓地收回腿来,再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张睡颜,一歪身,重新让自己倚在了引枕上,两根长腿伸进被子里去,脚底下便多了热乎乎的两团,也不知是哪个货的。 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燕九少爷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很快便沉入了一片温暖柔软的梦乡。 …… “我姐夫在锦绣念书时的字竟然就是玄昊!”元昶次日一早在书院门口截住了燕七姐弟的马车,并带来了头条消息,“原来他也是三友之一!我竟从来不知他曾起过这个字!” 燕九少爷脸上并不见惊讶,只和他道:“有话中午说,书院西边碧水茶舍见。” 中午一散学,元昶就直奔了那间碧水茶舍去,在最偏的一间雅间里见到了燕家姐弟俩,让他意外的是,同在雅间内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崔晞和萧宸。 “怎么个意思?”元昶问来给他开门的燕九少爷。 燕九少爷微微翘了翘唇角:“施舍我的信任。” 元昶一怔,道了声:“你个臭屁小子!”一伸胳膊箍了燕九少爷的肩,带着他一起走向了桌旁那几个人的身边。 第435章 承受 给自己选一条残忍又残酷的路。…… “事情根由便是如此, ”燕九少爷放下手中茶盅,慢条斯理地揣起手, 目光从桌边几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一人力量有限, 所以想请几位帮忙, 不知……” “没问题。”元昶毫不犹豫, “何况这也不只是个人私事,事关那些奇怪案件的幕后指导,我们也都应尽一份力。” “我也没有问题。”萧宸静静地道。 崔晞没说话, 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燕九少爷也没去问他——这个人何须问, 但凡事关某人, 几时见他说过二话? 某人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眼观鼻鼻观心。 “既如此, 我们来做一下安排。”燕九少爷沉了声, 将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 …… 近期的热门消息是关于大摩和天朝之间要进行的“综武外交”的事,据说大摩已经派出了一个千人团, 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来京都的路。 之所以要派一个千人团, 除了准备参加比赛的人员之外还得有助威的人员, 毕竟是在天朝的地界儿里比赛, 是天朝的主场, 不带些自己的人来,气势上天然就差了一截,对于大摩来说这是个弊端, 好在一个综武场的观众席终究有限,带上千把人来起码也能占到一半。 大摩的千人团入境,由武长刀派人押送,所有的大摩人都不允许亲身佩戴武器,参加综武所用的武器都交由天朝军方保管,要到比赛前夕才会交还。 大摩的团队入境以后,周边邻国的使者团也陆续入境,这些使者将作为见证人现场观摩整场比赛。 整个京都因此而变得热闹起来,为了做好接待工作,彰显天朝的繁荣强盛,全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开始忙碌。 燕子恪也忙,这是他准备给自己放长假之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每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燕七倒是问过燕子恪关于在野岛上等着捕获幕后指导杀人者的进展,燕子恪答曰“尚无所获”。 鉴于这场综武外交即将到来,全京书院综武大赛精英赛的赛事热度也随之引爆,小组赛十六强第一轮的比赛将在这个日曜日打响,锦绣书院的第一个对手是九河书院。 土曜日的赛前训练,武长戈没有安排大运动量的内容,只是着重让众人练习彼此之间的配合,由于比赛的阵地形式要到赛前才能知道,现在做战术安排也是没用。 “燕小胖,中午一起吃饭?”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元昶发出邀约。 “呃,我和小十一说好了中午要回去陪他……”燕七为难。 “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宫爆鸡丁、红焖羊肉和大虾。”元昶道。 “好的,我们去哪吃呢?”燕七问。 两个人就去了白云楼,挑了个小雅间,小雅间里用饭的是一张小方桌,两个人临着窗对面而坐。 “燕小胖,把三友这件事摆平了之后,过年的时候咱们一起出去玩儿吧?”元昶道,仿佛怕燕七拒绝,又连忙补了一句,“再叫上几个朋友,怎么样?” 令他意外的是,燕七居然真的没有拒绝,反而点了点头,道:“我是准备出去的,但是,时间也许会有点长,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回京了,你有没有问题?” “咦?”元昶觉得奇怪,“看来你早就打算好了,准备去哪儿玩儿?和谁一起去?要去多久?” “去哪儿还不一定,和我大伯一起去,过年的时候他大概要出去走走,我准备蹭他的车,顺便再蹭吃蹭喝,至于小九去不去,我还没有问他,我想崔晞也许会去,至于去多久,估计就是看心情了。”燕七摊摊手。 “我也去,”元昶道,“去多久都可以。” “一辈子也可以么?”燕七认真地看着他。 “当然!”元昶放下筷子,向前探着肩,也认真地盯着她看。 “你家里一定不肯的吧,皇后娘娘会着急的,令尊令堂也会担心你的。”燕七道。 “这些不用你操心,”元昶道,“我会把这些都处理好。” 第327节 “不打算再建功立业了吗?我以为你从书院出来之后还会去当兵,走从武这条路。”燕七道。 “燕小胖,”元昶看着她,“没有哪个人生来就喜欢当兵打仗。建功立业,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图个虚名,而我不稀罕名,更不稀罕利,荣华富贵权势滔天,这些东西我从小就都已经看够了,甚至经历够了,说句狂妄的话,只要我想做官,多大的官做不了?只要我想要钱,多少钱我拿不到?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丝毫没有兴趣,而正因为我上过了战场,就更明白自由的可贵,见惯了生死无常,就更想珍惜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的时光。燕小胖,做为一个历经无数生死的人,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就是自由,和相守。” 燕七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筷子,眼底澄澈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元昶双手交叠伏在桌上,继续向前探肩看着她:“所以我这里毫无问题,小胖,你愿一生漂泊,我就陪你漂泊一生,你愿安享浮世,我便为你寻一个浮世安稳,你不想嫁我,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当你遇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我自会放手离去,绝不让你为难,而眼下,你尽可把我当成崔晞那样的朋友,允我陪你一起踏遍五湖四海,潇洒天涯。” …… 燕七回到燕府,先去了燕九少爷的院子,见他正在书房里翻看着几本册子,这些册子燕七倒知道是什么——是先皇薨逝前三年、今皇继位头三年的起居注,是燕九少爷让元昶帮着弄到手的。 元昶的大哥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而收录、编修帝王言行的起居注正是由翰林院的人兼任,历代皇帝的起居注都被收藏在宫中的起居注馆,一般不外传,但也并非不能触碰的绝密,只是外人若要弄到手,还是有相当大的困难的,不成想元昶相当利索的就给弄了来。 “有收获吗?”燕七问。 “无非是确信了之前的推测,”燕九少爷将起居注暂时放过一边,“寿王曾将落入寿王府的天石进献给先皇,先皇令工匠将天石制成了香炉放在御书房中,但起居注中并没有提到先皇的病,相关资料只怕只有在太医署中的医案才能查到了,然而医案是绝对的机密,就算是元昶也没有办法拿到,只好作罢。” “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思路,”燕七坐到桌旁的椅上,“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把幕后杀人指导者和所谓的我的身世问题放在一起查呢?” “你可以这么想,”燕九少爷转过身来看着她,“幕后杀人指导者,步家,寿王,杨姨娘,燕三燕六,萧天航,你,甚至我,都是一条绳子上的绳结,只有将这些绳结全部解开,才能得到一个真相。” “亲爱的,还是简单点说吧,”燕七道,“你现在都掌握了哪些线索呢?” “皇上,大伯,步星河,三个人原本亲密如兄弟,而根据三友洞洞壁上的诗来看,其中有一个人背叛了步星河,这个人会是皇上吗?不可能。”燕九少爷看着燕七,“步星河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如果皇上为了登上皇位而对他下杀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早在同皇上和大伯结拜兄弟之前,就应该对此有所觉悟,毕竟皇上是皇家人,而就算结拜时他并不知道皇上真正的身份,事后也总该知道,在皇家,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换了谁在那个位置上也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步星河应该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如果洞壁上的诗是在指责皇上,这完全没有道理,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那个背叛了三友的情谊、为权生欲的人,正是大伯。” “这更没道理。”燕七道,“步星河如果是个惊才绝艳无比聪明的人,他就不可能不了解大伯的为人,为权生欲?他确定这是他所认定的兄弟么?” 燕九少爷没有作声,燕子恪带人灭了步家满门的事,他并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徒增烦恼。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对她阐述质疑:如果此事与燕子恪无关,那为什么先皇偏偏令他带人去灭步家满门?先皇难道不知道燕子恪步星河和今皇是好友?让燕子恪去做如此为难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燕七敏感地看出了燕九少爷心中的存疑,她没有多问,只是道:“我更愿意相信,三友洞洞壁上的诗不是步星河所写,写这诗的人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步星河的心思,但事实上,他不是当事人,他无法代表当事人表达任何意愿。” 燕七对于燕九少爷在任何事上所作出的推断,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强硬地表明过自己的立场,许是因为这样的强硬,让燕九少爷放下了自己现有的坚持,转而站到了燕七的角度,重新思考起这件事。 良久的沉默过后,燕九少爷慢慢地翘了翘唇角:“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想这一次,你说对了,而我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所谓的先入为主,就是燕九少爷提前知道了灭步家满门的是燕子恪,于是越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就越要先以最坏的结果来考虑整件事情,可有的时候,把事情往好处想,也不见得没有收获。 “如果三友洞洞壁上的诗不是步星河所写,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写这首诗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他本身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那场灭门事件,所有的事都是从别人的嘴中听到的,而这个‘别人’,也不过是靠自己并不完整的经历想象出了整件事的缘由,于是写诗的人一厢情愿地替步星河写诗诉冤,并利用指导杀人来报复大伯。”燕九少爷边说边思考,如果写诗的人错怪了燕子恪,照此想法来逆推回去的话…… 寿王进献了天石给先皇。 寿王有谋逆之嫌。 寿王与今皇争位。 寿王的外家是步家。 寿王不仅想争位,还想谋害先皇,若要争位,外家的助力必不可少,所以事发后先皇才要灭了步家满门,这个时候就算步星河是今皇的好友也难逃一劫,很有可能步星河就是受到了自己家人的连累,更或者没准儿步星河才是背叛了今皇的那一个…… 所以,先皇要灭步家是不可挽回的决定,今皇救不了,燕子恪更救不了,那还能怎样呢? 如果换做是我,我处在大伯的位置,我会怎么做?燕九少爷这么问着自己。 想法子救步星河?不大可能,从李嬷嬷和蛇店老板的口中可以知道,先皇下达灭步家满门的旨意是非常突然的,就是为了防止步家有人逃走,大伯不可能有时间提前通知步星河。 所以步星河是必死无疑的,在这个前提下……在这个前提下,如果换作是自己,燕九少爷这么想,也许会申请由自己亲自带队前去执行灭门的旨意,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好友及其家人能够死的痛快一点,死后的尸身不会受到糟蹋。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运气好的话,亲自去,说不定还可以救到步家的一两个人,事实不也如此么?杨姨娘和她的两个孩子,不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么? ——所以,这就是大伯为什么亲自去执行灭门任务的原因! 这是对自己何其残忍又残酷的一个决定! 他要亲自带人闯入朋友的家,他要亲口说出那个“杀”字,他要亲眼看着朋友和他的家人一个一个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然后,他心怀愧疚,愧疚自己面对朋友家的灭顶之灾而无能为力,于是后半生就在这愧疚与怀念中半醒半醉的度过。 “带人执行灭门旨意的是大伯。”燕九少爷决定告诉姐姐。 “而下达旨意的是先皇,”燕七不假思索地道,“换作是我,我也会主动要求去执行这项任务,我宁可朋友死在我的手里,也不让他死在别人的刀下,别人的刀是羞辱,是轻贱,而我的刀,是愿意承受一切后果的决心。” 燕九少爷默然,他的姐姐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他到现在才想通的事,她就是这么的了解燕子恪,她就是这么坚定不移地信任着燕子恪。 “所以我现在更加怀疑的是燕三,”燕九少爷顿了顿,继续道,“杨姨娘母子三人应该就是大伯在灭门时救下来的,对于当时的事,她不见得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甚至还可能在燕家住了数年以后,靠脑补慢慢地推敲出了一个想象中的真相,从而因此开始误会大伯……但我始终觉得,燕三虽然聪明,却也还达不到幕后杀人指导者那个地步,能做到指导者那种程度的人,在我看来,除非是大伯和崔晞合体。” “这么说来,说不定步星河还活着?”燕七道。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我更倾向于……”燕九少爷看着她,“记得在天火案中时你曾说过,你知道这个手法的原因,是因为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虽然这是谎话,但为何不会真有这么一本书存在呢?说不定这世上真有一本记录各种奇思妙想创意的书,然后这本书无意中被指导者得到了……”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谁都可以当指导者了,我们要调查的范围一下子就变大了。”燕七道。 “不,符合全部条件的人很少,”燕九少爷道,“燕三,杨姨娘,甚至燕六,更甚至……萧天航。” 第436章 试探 她是谁的女儿? 萧宸立在父亲书房的门前,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抬手, 叩门, 听见里面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道了一声“进来”。 在那次碧水茶舍的“会议”里, 燕九对他说:“耿直人就要办耿直事, 所以你直接去问令尊吧。” 问什么呢? 燕九说:问你的身世, 你的父母是谁,问他,认不认识步星河。 他不是没问过自己的身世, 可父亲不肯作答,燕九说不回答的原因是“不能说”, 那么这一次再问, 多半还是不会有结果, 为此, 燕九特特对他面授机宜, 想来这一次应该……会有所收获吧。 “何事?”萧天航放下手里那本看上去很旧的书,温和地望向他。 “有几件事, 儿想问问爹。”萧宸单刀直入。 “坐, ”萧天航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待他坐下, 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梭巡了一番, 道,“说罢。” “儿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萧宸就这么没有加任何修饰地将问题抛到了自己养父的面前。 萧天航看着他,面上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 只是淡声道:“此事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你之亲生父母是我一门远房族亲,夫妻两个早逝,如今他那一支已不复存,谈之无用。” “族谱里并没有过继记载。”萧宸道。 “族谱曾因失火损毁过,现有的族谱是后来重新补的,因着你亲生父母那一支已不复存在,过继这一笔也就省去了。”萧天航依旧神色平静地道,“可还有其他问题?” 萧宸沉默,父亲几句话便令他无法再就身世问题往深处问,此种情况,皆在燕九意料之中,“还有一件事,”萧宸依着燕九少爷教的话道,“孩儿……有了中意的姑娘,想请爹代为上门提亲。” 萧天航这下子感到意外了,再没想到萧宸居然会提到要成亲的事,眸光不由微动,沉着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燕家。”萧宸道。 萧天航盯进他的眼睛里去:“小七?” “不是,”萧宸的回答再次令他感到意外,“是燕家长房的姑娘,燕子恪燕大人的千金,燕五姑娘燕惊梦。” “砰!”地一声,萧天航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喝一声道,“胡闹!我不允!” 萧宸看着父亲,脑海里闪过的全是燕九的脸和他说过的话。 “如果令尊态度强烈地表示反对,大概就能说明几件事,”燕九少爷当时这样说,“第一,他不但认识步星河,还与他关系十分密切;第二,他憎恨我大伯;第三……” “你为何想要娶那个姑娘?”萧天航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很快便压下了情绪,耐着心地问萧宸。 “以前去燕府做客时,儿曾见过燕五姑娘几面,对她印象颇深,且儿对燕子恪大人很是敬服。”萧宸道。 萧天航起身,负着手在房中踱了几回步,良久方停下来,望住萧宸:“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趁你对那燕家五姑娘用情未深,及早收脚——以后也不要再去燕家了。” “我想知道原因,爹。”萧宸看着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天航沉声道,“我与燕子恪不是一路人,萧家与燕家也绝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如果,儿想要求娶小七呢?”萧宸缓声问。 这个问题不但是燕九安排要他问的,也是他自己想要知道的。 萧天航身形不由一紧,好半晌方沉着声问他:“你究竟,想求娶的是哪一个?” “小七。”萧宸轻声地、清晰地答道。 萧天航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似乎有些疲累地松懈了下来,重新坐回椅中,看着萧宸:“你若真心求娶小七,我便为你跑上一趟燕府……但你须告诉我,今日这些话,是哪个教你问的?” “第三,”燕九这么说,“如果令尊憎恨我大伯,就算不至于迁怒到燕家二房,也不可能应允你与家姐缔结婚姻,而如果他允了,我想这大概只能说明一件事。” “燕九。”萧宸如实回答萧天航,“他在调查小七的身世,以及,爹和步星河,究竟是何关系。” 萧天航坐在椅子里一动未动,然而萧宸却眼尖地看到了他袖中的手微微产生的那一记颤抖。一切皆在燕九所料,爹与步星河关系匪浅,爹憎恨燕子恪,爹疼爱小七,所以——燕子恪害了步星河?小七不是燕家人?小七和爹,必然有着非同寻常的牵系! “那个孩子……”萧天航叹了一声,展眼望住萧宸,“你去告诉他,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一切都已过去,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再提起又有什么用。至于小七,她现在有父有母有兄弟,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家,她过得很好,宸儿,你若为了小七好,就不要再追究她的身世,对她来说,那不过是徒增烦恼。” 果然还是不肯说,萧宸并不觉得意外,燕九并没有指望从父亲这里知道所有的真相,今天从父亲嘴里所挖到的信息对燕九来说已经足够了。 萧宸把消息递给燕九少爷时,已经是综武精英赛小组赛第一场比赛结束的时候了,锦绣综武队漂亮地战胜了九河书院综武队,赛后大家要聚餐,燕七便叫上了前来观战的燕九少爷一起。 众人吃吃喝喝的时候,燕九少爷和萧宸就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听罢萧宸的叙述,燕九少爷只是笑了笑,萧宸便问他:“接下来要怎样做?你还是要查小七的身世?” “查。”燕九少爷没有丝毫的犹豫,“真相是我自己想知道的,但不意味着必须要告诉她。” 萧宸看了他一阵,道:“我可以继续帮忙。” “那么把这张纸交给他。”燕九少爷不客气地道,从袖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 “这是?”萧宸接过来问。 “我仿着步星河的字迹写的一封假信。”燕九少爷垂下眸子。 从萧天航的回答来看,姐姐的身世的确有问题,姐姐,真的不是燕家人,那么说来,燕子忱一定说了谎。 可,容貌相像又要作何解释? 自己和姐姐容貌上至少有着六七分像,如果姐姐不是燕家人,那么自己也有极大的可能不是燕家人,自己姐弟俩和燕二太太并不相像,但却和燕子忱的确有着几分像,或者……爹是真的,娘不是? 不,不可能。燕子忱夫妻纵然不是浓情蜜意,却也是真心相守,况且婚姻岂能作假,二太太若是继室的话,这件事是压不住的。 抛开这点疑虑不谈,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姐姐和自己,确乎不是燕家人,而萧天航对燕子恪的憎恨也证实了他确实与步星河关系匪浅,并且还在认为步家的灭门与燕子恪脱不开干系,而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萧天航对姐姐这样好,甚至可以忽略姐姐和燕家的关系,以及他做为最重要的亲属曾参加过姐姐的洗三礼——所有这些线索都围绕着燕家、步家和他萧天航这三个点彼此牵连,这么一想,莫非…… 姐姐的身世,与步家有关? 而不管怎样,现在唯一对当年那件事最清楚的人,可能除了燕子恪和燕子忱,就是他萧天航了,想从燕家兄弟俩口中得到真相难于登天,从萧天航这里找到突破口反而相对容易一些,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模仿步星河的字迹写上一封信交给萧天航,只有这个方法才有可能撬动他咬紧的牙关了。 燕九少爷揣在袖里的手紧紧地攥了攥,真相,已经不远了。 …… 月曜日一早,萧宸就找到了青竹班,“那封信我交给了家父,他请你今日散学后前往敝府一叙。” “去贵府就不必了,”燕九少爷道,“请转告令尊,他几时有空,请前往长春别苑一见。” 长春别苑是由元昶提供的元家位于京都城内的一座别馆,日常没有什么人住,近些日子每日散学后,燕九少爷和崔晞都在里面泡着,谁也不知道两个人都鼓捣了些什么。 第328节 萧天航在次日让萧宸带了消息给燕九少爷,约定了待他散学后在长春别苑一见。 彼时燕七元昶和萧宸还要参加综武队的训练,因而等在长春别苑的只有燕九少爷和崔晞。 萧天航是一个人穿着便服来的,进门便被水墨带着行往一处轩馆,进门便见一扇白纸屏拦在眼前,屏上洒着墨渍,正要转过纸屏进去,忽听得一声响,却见纸屏上垂下一挂竹帘来,竹帘不停地往下落,纸屏上竟然多了一条蛇影,蜿蜒摇晃着,像是要冲着他扑过来。 萧天航有些惊异,正要细看,却被水墨请着,径直绕过这扇纸屏往后行去。 然而还未走得几步,前方便见一个穿着纱衣的偶人立在当地,正有些不明所以,忽见偶人身上的衣服起了火,一大团火球瞬间将它包住,然而就只是这么一瞬间,偶人身上的衣服已是消失殆尽,地上却不见半点残屑!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萧天航又惊又疑地问向水墨。 水墨表示自己只是听令办事,没有给萧天航做任何解释。 萧天航只得继续跟着他往深处走,一时又看见了跨山引水用的渴乌、在墙上投影成巨大的鬼脸的一堆垃圾、一点火就炸掉的玻璃罩,以及把全身都刷上颜料后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小厮…… 萧天航越往里走越惊异,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一个异物馆,直到终于在这轩馆的尽头处,看到了立在那里的燕九少爷,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位美少年,懒洋洋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厢。 “不知燕小公子这是何意?”萧天航凝眉看向燕九少爷。 “萧大人此次来又是为何呢?”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反问。 萧天航顿了顿,沉着声道:“我想知道,那封信你是从何得来?”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您。”燕九少爷不紧不慢地道,展眼看向萧天航,“您一路走过来,所见到的这些景象,是否觉得有些眼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萧天航皱眉。 “这些东西的原理,我可以为您一一解释。”燕九少爷说着,竟然真的一件一件地为萧天航做了详细的解说,而萧天航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急切,有激动,有震惊,也有不肯置信。 燕九少爷边说边细细地观察着他,看到了他的这副神情,心下已经有了七八分了然,当介绍完最后一项,燕九少爷慢声地问向他:“萧大人,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您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萧天航似乎很花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汹涌的情绪按捺住,半晌方哑着声道:“不知燕小公子弄的这些东西……是从何处想来?” “这个问题,我想即便我不说,您的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燕九少爷看着他,“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您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想弄清家姐的身世,不得到答案,我不会罢休。” “这又是何必呢?”萧天航深深地望住他,“小七她并不在乎这个,她安于现在的生活,你又何必要给她增添烦恼?” “我并没有打算把真相告诉她,”燕九少爷道,“但我必须要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可以,我告诉你,因为燕家并没有那么的安全,有人曾经想要害她,虽然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却让她胖了很多年,饱受了许多嘲笑和冷眼,而那个人之所以敢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因为家姐不是燕家人。萧大人,你说,这种情况下,教我如何不去想法子弄清楚原因?我若要保护她,就必须得弄清楚根由,就必须得知道敌人是谁,为什么会成为敌人,以及要如何才能化解和避免。萧大人,你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吗?” 萧天航惊讶又急切,向前跨了几步,立到燕九少爷面前:“要害安安的人是谁?!他现在何处?!” “萧大人,你只听我这么一说,便已是这般急切,可知我眼睁睁看着家姐就在我眼前受到伤害,又是怎样的心情?”燕九少爷盯着他的眼睛,“如若您也有同样的心情,就请告诉我真相,我保证不会破坏家姐现有的生活,我只想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能更好的保护家姐。” 萧天航紧锁双眉,一时陷入了两难之地,燕九少爷也不催他,只管静静立着等,过了良久,方见萧天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决定妥协,沉哑着声音缓缓地道:“你需答应我,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不得将安安的身世告诉她,你要保证她快乐无忧,不受困扰,你,能不能做得到?” “放心,”燕九少爷沉声道,“我很清楚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 萧天航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崔晞,才待说话,便听燕九少爷道:“他无需回避。” 萧天航便也不再就此多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地吐出去,伴随着这记呼吸,他的声音轻飘地由唇缝间散了出来:“安安她……的确不是燕子忱的骨肉。” 尽管答案已在意料中,燕九少爷乍闻萧天航说出此话,仍然觉得心中一阵颤动,强自按耐了片刻,方能开口:“那么,她是谁的骨肉?” “就是这些奇思妙想的拥有者,”萧天航转身,望向这满轩馆的道具,“——步星河的女儿。” 燕九少爷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步星河的女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没有一个证据能够让它成立——步星河的女儿为什么会像燕子忱?燕子恪为什么会把最好朋友的女儿交给弟弟来收养?杨姨娘如果是步星河二哥的妻子,为什么要害丈夫的侄女?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姐姐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死在了燕子恪的手下,她还能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洒脱吗?会不会痛苦?会不会有心结? 以及,如果这是姐姐真正的身世的话,那么我呢?我又是谁? 燕九少爷听见自己虚无的声音慢慢地飘出双唇:“步星河,共有几个孩子?” 第437章 关系 燕九少爷vs萧天航 “我不知。”萧天航这样回答, “那时我在外省为官,安安洗三礼正逢年节中, 因而我才能回京参加, 在此之后我回到外省任上, 期间与步家有过书信往来, 未曾听闻再添子嗣, 随后我带领军民入山开荒,与外面断了许久的联系,而当我由山中出来时, 京中所有寄与我的信件皆已被毁去,我也被关了数日接受朝廷派来的人员的盘问, 直到那时我才知晓步家已经……” 燕九少爷从这番话中敏感地抓住了一个信息:“朝廷为何会不远千里派人去寻你进行盘问?你与步家究竟有何关系?” 萧天航慢慢地微仰起头, 燕九少爷从他微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水光, 听得他湿哑着声音低沉地答他:“吾之亲妹, 是步星河的妻, 安安,是我的外甥女。” 燕九少爷一阵沉默, 良久方道:“那么萧宸呢?他是谁的孩子?” “宸儿是我由远房亲戚家中过继而来。”萧天航却如此作答。 燕九少爷并不相信他这话, 但也知道关于萧宸的身世无法再从萧天航嘴里问出什么来, 于是放过一边, 只是看向他道:“你可知……家姐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又是如何会被家父收养膝下的?你又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步家出事后, 我亦受到了严密监视,上头接连数年不允我回京,直到后来风声渐平, 我才被允许回京探亲,而那时步家早已被移平,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知情人。”萧天航渐渐平复了情绪,淡声道,“我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和时间,才终于打听到当年是谁带了人去执行灭门之令的——然而却也没甚用处……至于安安是如何被燕子忱收养的,这一点我却也无从知晓,只是第一次在书院中见到安安,觉得她像极了她姑母小的时候……此后试探地问了问她胸口是否有朱砂痣,不成想竟然是真的……依我推测,想来安安是那带兵去步家灭门的某人尚存的那一点良心发现才救下来的。” 并不是。燕九少爷心道,如果姐姐是步星河的女儿,并且被大伯在带人灭门时所救,那么大伯更应该把她养在自己的膝下才对,杨姨娘母子三人是步星河二哥的妻儿,相比起来自然是步星河与大伯更亲近一些,便是收养也应是收养姐姐,而不是杨姨娘母子。 “您方才提到‘姑母’?”燕九少爷再一次抓住了萧天航话中的线头,“那该是家姐父族这边的人,而您是家姐母族的人,又是如何见过家姐姑母小时候的样貌?若我没记错,您应该是在蓐收区上的平民书院吧?” 萧天航深深地看了燕九少爷几眼,似乎在意外着这个小少年的聪明敏锐,半晌道:“萧家族中亦有人在京中做官,一次聚宴上请了不少官家,步家也在其中,我们家做为亲戚也应邀参加,我与星河便是在那一次的聚宴上结识的。星河这个人眼里,向来不分高低贵贱,因而后来才能力排众议迎娶了舍妹为妻……那次聚宴后他时常邀请我去他家中,他家中人,我自也都相熟,初见安安姑母时,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那几年我们互相走动频繁,自然记忆颇深。” 说到了样貌,燕九少爷心中忽动,问向萧天航:“这么说,家姐的相貌,与令妹相比更像步星河?” “是的。”萧天航微微颔首。 “那么,步星河与我大伯,生得可像?”燕九少爷紧紧盯着萧天航。 萧天航迟滞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若说像,星河的面相与令尊倒更像一些,以至星河时常开玩笑地问步夫人,燕子忱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据闻当初燕子恪初见星河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敢问你可是令尊令堂的亲生骨肉?’旁人亦都觉惊奇,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竟七八分像,更竟还进了同一所书院,这在当时也是众人口中的一桩妙谈。” 燕九少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怪不得燕子忱要拿相貌为证——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就算姐姐与他只有个三分像,被他如此理直气壮地拿来做凭证,强大的气场造成强大的心理暗示,便是本来不很像也会觉得有些像了,更何况确实是有相像之处! ——所以就是这样了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姐姐的身世——步星河的女儿,在家中遭遇灭门时被大伯保了下来,因为步星河和燕子忱长得更像些,所以被托付给了燕子忱抚养,又因为是故友之女,再兼之心怀愧疚,所以大伯才对她那样的好,好到连他的亲生女儿都因此嫉妒得发狂…… 那么我呢?燕九少爷握紧了袖中的拳,我是谁的儿子?我从何处来?我的家在哪里? 自己和姐姐长得也像,同燕子忱亦有些相似之处,且……与他的血液并不相融,尽管姐姐说这不能做准,可这几率总会是一半一半的吧!萧天航无法确认步星河有几个孩子,不意味着就是没有,这件事——这件事只能去问燕子恪或是燕子忱,可这两个人若不想说,恐怕任谁也无法从他两个口中得到真相。 不,这世上还有至少一个人知道真相——杨姨娘,甚或燕三。 杨姨娘……“步家兄弟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燕九少爷问萧天航。 “自是融洽。”萧天航看着他,“孩子,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害家姐?”燕九少爷不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若被萧天航知道给他写那封信的人并非步星河,恐怕就不会再好好地回答他的问题了。 萧天航果然迫切地问道:“是谁?!” “这取决于你刚才的回答是否认真。”燕九少爷盯着他。 萧天航皱起眉心下沉思,半晌道:“步家这一房共三儿一女,长子、星河与幺女为嫡出,次子庶出,至少面上看来彼此间相处甚为融洽,但若从人之常情来看,嫡出之间更亲近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至于中间有什么龃龉,便不是我这样的半个外人所能了解的了。” 原来步二爷是庶子……燕九少爷若有所思。 “孩子,究竟是谁对安安所怀不轨?”萧天航沉声追问。 燕九少爷思量片刻,道:“证据尚不足,恕我先不能回答你,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所看到的这些奇思妙想,当真出自步星河的头脑?” 对于燕九少爷的小无赖,萧天航也很是无奈,只得答道:“他的确有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时常对他的朋友们提起,只不过,这些想法那时听来过于荒谬,他身边的人大概只有燕子恪才会仔细听他,旁人不过一笑而过,亦或随便地应付他几句。你所展示出的这些,我并不能确信是否属于星河的想法,但却极有相似之处,而我看到了你给我的那封信,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东西与星河有关——孩子,请告诉我,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出自星河之手?” “不是,”燕九少爷道,“那信是我仿着步星河的字迹写的,目的是能够让你主动找到我,并且松口说出真相。” “你——”萧天航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唉,罢了……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话,这件事不要告诉安安,让她安安静静地享受她现有的生活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却听得燕九少爷在他身后道:“萧宸的身世,你即便不说,他也一定会查到底的,与其这么瞒着,不如全都告诉他,养恩大过生恩,我想他不会有别的想法。” 萧天航微微偏头,道:“你若为他好,就想法子制止他再查下去,因为真相带来的并不都是释然,也有不能承受的痛苦。” 说罢不再停留,大步地离去了。 燕九少爷立在那里,沉默了良久,直到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崔晞换了个姿势,偏过头来看着他:“既然萧天航不是幕后指导杀人者,那么接下来最有嫌疑的人便是燕惊澜了。” “你觉得会是他么?”燕九少爷转过脸来问。 “如果他是步家二爷的孩子,手上有步星河的创作笔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崔晞道,“不如去试试他?” “他这个人城府极深,如果我直接去问他,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任何收获。就算暗中试探,一旦被他察觉,恐怕一切就要前功尽弃,最重要的是,我想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要针对家姐。” “许是心里不平衡,”崔晞笑了笑,“毕竟她的夫君是庶出,你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嫉妒心,哪怕到了世界灭亡之时,这种人也会先坑死自己的仇敌然后再死。” 燕九少爷沉思良久,道:“有件事,还需再请你帮一回忙,我需要一个玻璃车。” …… “你想用大伯那时试探闵宣威的法子来试探三哥?”燕七看着燕九少爷。 每日用罢晚饭到燕七房中私聊已经成了姐弟两个近日养成的习惯。 “如果幕后指导者当真是他,他一定不敢进入那辆玻璃车。”燕九少爷道。 “却也未必,”燕七却道,“他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对他下杀手,所以没准儿他真的赌这一把呢?” “我会请崔晞当着他的面把氢气制造出来,充进玻璃车里去。”燕九少爷淡淡地道。 “快别闹,万一人家不是幕后指导呢?你让他点火他真点了火呢?”燕七生怕弟弟玩儿心跳。 燕九少爷用眼神给了她一个大写的“智障”二字:“我会请崔晞在玻璃车内做好手脚的,氢气充入车内后,会不动声色地从缝中流走。” “好吧,”燕七便不多拦,只是问道,“这么说,你已经试探过萧大人了?幕后指导不是他?” “不是。”燕九少爷道。 “那么,帮萧宸问过身世了吗?”他姐姐还操心别人呢。 “问过了,不肯说。”燕九少爷如实道。 “那,要不要我帮忙去问问?”燕七道。 “不必了,他是不会说的。”燕九少爷垂着眸子,“我猜萧宸的身世涉事甚深,但凡流出一丝风声,对他来说都是灾难。” “那就劝劝萧宸也不要再追究了吧,”燕七道,“要知道,这对萧大人也是一种伤害。” 燕九少爷看她一眼:“这话你去对萧宸说,比我说管用。” “好吧,明天我就去劝劝他。”燕七说着也看了他一眼,“你呢?还在追究身世问题?有从萧大人那儿套出话来吗?” “没有,”燕九少爷神色如常地道,“只是问了萧宸的身世,看到萧大人那副样子,骤然觉得自己这么做确实不大妥当。虽然爹娘没有怎么养过我们,但这份儿好,到底是真的,以后也会继续真下去,所以知不知道真相看来也没有什么所谓了,我若再继续坚持,伤害的不只是你我,也会伤害到他们,所以——身世的问题,到此为止了。” “好啊。”燕七道。 这个孩子一定是已经问到真相了吧。 燕九少爷也不管燕七有没有猜到,反正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就算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步星河,也不会改变现状,因为——她原本就不是她啊,她从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是燕七了,无所谓精神上的血脉相连,也无所谓情感上的恩仇爱恨,她就只是她,谁对她好,她就认定谁,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全与她无关。 燕九少爷对燕三少爷进行试探的时间,选在了土曜日,燕三少爷这个时候会从书院回来,而燕九少爷也在这一天把崔晞请进了府。 第329节 进行综武赛前训练的燕七从书院回来时,见崔晞还留在燕九少爷的书房里,将他请进府的借口是请他来家中玩并在坐夏居共用午饭,自然要留到午饭后才能走。 “怎么样啊?”燕七进了燕九少爷的书房,问这两人。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抬起头望向她,声音平淡里又透着几丝古怪:“不是他。” 那个幕后指导杀人者,不是燕三少爷。 不是他,也不是萧天航,那还能是谁? 燕九少爷重新垂下眸子,望着自己的手。更多的谜团还没有解开,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杨姨娘为何要害姐姐?萧宸的身世又是如何?与步家有何关联?那幕后指导杀人者究竟是谁?与步星河又是什么关系?步星河——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第438章 子女 每一个人都可以从心所欲。…… “臭小子找上了萧天航?”燕子忱放下手中的茶盅, 里面的茶水被喝得一滴不留,只剩下几片茶叶和一颗红枣。 “总会有这样一日。”燕子恪背着身在书架子上翻, 才刚沐浴过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背上, “小九这个孩子, 像极了他父亲的性子。” “什么性子?追根究底、好奇心旺盛?”燕子忱哼笑了一声, “我看就是个麻烦精, 爷儿俩都是!” 燕子恪捏了本书转回身来,坐到花窗下的罗汉椅上,“他若再去问你, 便实话告诉他罢,”一厢说着一厢将身子一歪靠在引枕上, 垂了眸子翻手里的书页, “小九是安安带大的, 安安能承受的, 他也一样能, 我们已可以将他看作是大人了。” “也好,”燕子忱这一回换作了冷哼, “这位大人趁早大到能自立门户, 还省了我给他掏娶媳妇的钱。” “想要自立门户, 只怕还要再有个几年, ”燕子恪不紧不慢地道, 眼睛盯在书上,也不知究竟看进去了几个字,“这个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十年之后,必定秀立群伦,十五年后,当可手握乾坤,二十年后,呵呵……” “喔,这条青云路听起来有些熟,谁曾这么走过来着?”燕子忱摸着下巴佯作细想,唇角却勾起一抹坏笑地冲着看书那位挤了挤眼。 那位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他,回了他一记特别不谦虚的露牙尖的笑。 “听说这些年来你没有怎么管过他?”燕子忱架起二郎腿问。 “我并未打算将真相瞒他一辈子,”燕子恪重新把目光落回书页上,“他总有一天知道自己不是燕家人,与其建立过深的亲情牵绊令他日后痛苦,不若让他从小习惯孤舟沧海,自强自立。何况,还有安安带着他,不会有问题。” “说来……现在的七丫头已经不是原本的步家闺女了,你打算如何安排她?”燕子忱问。 “她开心便好。”燕子恪翻了页书。 “嫁妆银你出还是我出?”燕子忱坏笑着瞟他。 “呵呵。”这人只管翻书。 “杨氏母子你又是怎样打算的?”开了句玩笑后燕子忱又说回了正事。 “明年开恩科,小三下场多半能中,次年会试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大约会外放个官做,届时让他接了杨氏和小六一并去任上,一家三口关起门来过几年日子。”燕子恪道。 “将‘姨娘’接到任上?”燕子忱挑眉,“怕是要遭人诟病。” “无妨,只说杨氏患疾需送去家庙清养,暗中让小三带走便是,任上远离京都,况杨氏平日亦极少露面,不会有人识得她,到了任上多加些小心,避免曝露身份也就是了。”燕子恪轻描淡写地道。 燕子忱哼笑了一声:“说来也并不委屈她,步老二当初同着步老头祖孙仨跟着寿王谋朝篡位,好好儿的太平日子不过,偏要挑上一条不归路去走,他们二房一家子便是尽数遭诛也是理法所在,你救了她那是她的造化,她后半辈子无法光明正大地做她儿子的嫡母,这也是她应得的结果,比起她那早被砍了头的夫君来已是好了太多,她也该知足了。” 燕子恪拽过条小褥给自己盖住赤着的脚,“她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妇人家又有几个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说着仿佛想到了谁,唇角便向上弯了弯。 “身不由己么?”燕子忱哂笑,“我可没忘了当初她为了嫁给步老三都使出了哪些手段,甚至嫁不成自己心仪的步老三,竟转而嫁给了她根本看不上眼的步老二,宁可糟蹋了自己的一辈子,也要与步老三同处一个屋檐下——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般女人能干的出来的!” “年轻时谁不曾做过傻事,”燕子恪笑了笑,“不同的是,有的人傻一时,有的人傻了一辈子。” “这么说你还年轻,”燕子忱嘲讽他哥,“直到现在还傻着,一件事钻进牛角尖儿里就不出来,三不五时在心里头念叨步老三,步老三若在天有灵早就被你烦死了。” “呵呵呵。”他哥装憨。 “那个杨氏若是将那件事告诉给小三,小三不会有什么想法吧?”燕子忱道,“毕竟他将来是要入仕的,万一能做到京官,再或进入内阁……” “小三虽然聪明敏感、善察人心,却碍于格局略小、眼光受限,他所能达到的高度,恐怕将止步于四品,”燕子恪合上了手中书,“杨氏不肯放心将孩子交予我来全权教管,小三受拘于内宅视野,纵是有反骨,也难成气候,权且看他这份聪明最终能够用在何处了,若能想得明白、分得清是非,至少可以落个一生踏实顺遂,而若非要将心思用在偏处,以他的性子,虽无锐气,却也执拗,旁人拦也是拦不住,劝也是劝不回,只能说,进退由心,成败在己。” 燕子忱给自己倒上茶,一口气又喝了个见底儿,笑道:“也罢,反正将来是他们这帮臭小子的天下,我操不着这咸淡心,大不了和你一样把挑子一撂,游山玩水自在潇洒去!” “呵呵……”燕子恪笑着闭上眼睛,倚在身后的靠枕上。 “惊潮可说了几时回来?眼看就过年了。”燕子忱问他。 “今年应是不回来了,”燕子恪语气里带了些笑意,“他人在东海列国周游,租了一条大船,从这个国家买了新鲜的玩意儿,卖到另一个国家去,倒是从中赚了不少钱,便拿着这些钱一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给我的来信上没写别的,皆是他所去国家见识到的有趣玩意儿,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 燕子忱哈哈一笑:“这小子可算是逮着了,平素就他最喜欢玩儿,这一回让他玩儿个够!只不过你打算让他玩儿到什么时候?你不急老太太可急了,这位可是长孙,他不娶媳妇,下头哥儿几个都娶不了!” “最多三年,”燕子恪睁开眼睛道,“我给他三年时间用以见识和积累,三年后让他回来,做他最喜欢的事。” “哦,你怎么替他打算的?”燕子忱看着他。 “他喜欢玩儿,就让他玩儿,不仅自己玩儿,还让他带着别人一起玩儿,”燕子恪勾起唇角,“且让他将在他乡或异国见识到的所有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引入中原,辟一块场子或租一间场馆,玩意儿们放置进去,供人游乐玩耍,且教他不止引用旁人的东西,自己也要想出新意来,想出来的东西好,大众自然喜欢,大众一喜欢,他自然便更有兴致创新和突破,再不会事事觉得无聊和无谓了。” “这想法有些意思!”燕子忱看着他这个脑瓜儿异于常人的大哥,亏他是怎么想出这个赚钱的点子的,别人是靠卖东西挣钱,他大哥却是让儿子靠带大家一起玩儿游戏挣钱,这思路既诡异又新鲜,辟场子租场馆,进场有入门费,玩哪个游戏就要掏哪个的钱,天朝人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见天儿闲得屁都长毛,有了这么个玩游戏的地方,正好可以发泄无处可释放的精力,听大哥的意思,先在京中试试水,开上这么一家,日后若干得好了,没准儿就要开遍全国。 ——真是什么事儿到他手里都能翻出花儿来。 “惊潮的意思呢?”燕子忱问了一句,光有个点石成金的爹还不够,关键还得有个扶得起的儿子。 “甚为开心,愿意一试。”燕子恪道。 燕子忱笑着放下心来,然而细想大哥这一次看样子是真下定了决心要作别朝堂远走江湖,临走前将身边的人都安排得好好的,一个都不曾落下。 “四小子呢?”燕子忱又问,长房这几个孩子他最喜欢四少爷燕惊波。 “小四喜欢马,他原意是想做个骁骑兵,然而他从小未接触过武学一途,现下再学已是晚了,况他对用兵布阵也无天分,做武将是不大可能的了,与其一辈子做个听令的兵,不若于旁处寻他擅长的做一做。”燕子恪弯起一条腿,手搭在膝头轻轻敲着,“我欲令他开一座私人马场,兼做鉴马、养马、驯马、售马、医马、跑马及教人骑马等务,届时你那营中退下来的伤病老兵可以安放去小四的马场,既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又能给小四增些人手。” “好哇!”燕子忱笑着哐叽一拍桌子,把他哥吓了一跳,他哥这想法简直再好不过,不但让他手下的那些兵有了后路,还能借助这些兵的经验和特长把四小子的马场给撑起来,要知道他的这些兵对于马匹的了解可都是经验十足,教人照顾马、教人骑马绝对都是拿手! 以他哥的这个想法,看样子是想让四小子做一个集马匹培育、买卖和马术学校、跑马场为一体的一条龙机构,这下子四小子要高兴了,正中他下怀不是? “将来做得好了,便将军队马匹提供的活儿接过来。”他大哥还在说呢。 燕子忱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险没呛出来——敢情自个儿还是把他大哥的眼光想窄了——这特么要办的不是一座小马场啊!这特么是要承包全国军队马匹的提供业务啊!就算一匹马只挣一两银,全国军队的量,这得是多大的一笔收入啊?! 无需去管军备物资的提供是否能承包给私人,只要你的马养的好,朝廷有什么理由不用你的马?既然要征用,就没有理由白要,肯定是要给报酬,换做是旁人,朝廷没准儿还会以势压价,可小四身后是燕家啊,不找你朝廷多要钱就够仁义的了。 “届时还可办些全国性的马术比赛,”他大哥继续跟那儿说,“从平民里选拔马术人才提供给国家,也能给平民以更多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原来自己还是小看了大哥的视野,在他的心里,永远有着普罗大众的一个重要位置。 “我朝的马匹素质始终与蛮邦的马匹有着不小的差距,”燕子恪还在说道,“小四的这座马场可以用来收罗举朝的人才,将这些人才集中起来,致力于改善我朝的马匹素质,培养出更强壮的马匹,增进我朝的军事力量,以令外敌更不敢轻举妄动。” “好!”燕子忱道,“此事我会给小四搭把手,你尽管放心!” “既如此,先便请你营中懂马的兵来教教小四。”燕子恪笑道。 “没问题,我明日便让人过来。”燕子忱道。 “马场的位置我已替小四找好了,剩下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办。”燕子恪还是愿意让儿子锻炼锻炼。 “怪不得那小子这几日见了我总是露着后槽牙笑。”燕子忱笑道,“原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然会爽,无论是惊潮还是惊波,甚至子恒和子恺,无不是在大哥殚精竭虑的谋划下做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事,并且可以以这最喜欢的事为终身的事业,既可养家糊口,又能享受一生。 再看看他的二丫头,在他的支持下嫁了武琰那样优秀的男儿,少了一条胳膊又怎样,现下还不是掌领了皇帝布在暗中的“特务”机关,多少官员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上——这样滔天的实权,不也是大哥给他的? 二丫头嫁了这样一个有勇有谋手握实权的人物,这一辈子也只剩下享福了,更莫说她的娘家是燕家,婆家是武家,举朝来看,恐怕再没有哪个女子能有她这样雄厚的靠山了。 五丫头呢? “我已给小五看好了一门亲事,”燕子恪也正说到燕惊梦,“是乐府令陈大人,时年二十二岁,年轻俊美,才华横溢,重要的是为人踏实温和,正能包容小五这惯坏了的性子,且他家中只有一对父母,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后宅简单清静,更兼之陈父年轻时也曾是宫中御用乐师,陈母舞技出众,不怕小五嫁过去与公婆无话可谈,而陈大人其人,更是乐舞一道罕见天才,如今宫中宴乐,有数支出于他之创作,乐舞安排亦由他来执导,小五嫁与他,夫妻两个必能琴瑟和鸣,相扶相持。” 乐府是宫中的音乐机构,乐府令便是掌管机构的头头,燕子忱不得不说,大哥给小五找的这门亲事,天下已再没比此更合适的了。 至于燕三和燕六,杨氏既然不肯交予燕子恪来管,燕子恪自也不好插手太深,这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想必也就不用他再多操心了。 这么看来,他还真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便是一去不回,大概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燕子忱并没有多言挽留,这十几年来,大哥为朝廷、为皇上、为家里,已是付出了太多,是时候让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了,谁有资格挽留?谁又忍心挽留? “好罢!”燕子忱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你放心出去浪,家里有我。” 燕子恪呵呵地笑:“辛苦了。” 第439章 寿王 燕七vs萧天航 锦绣书院与虎韬书院之间的综武赛亮点频出, 比如武珽的剑挑双车,比如燕七的一箭三杀, 比如萧宸的长鞭夺马, 再比如元昶的千里走单骑入场后直取对方战术心脏一秒ko将担当……然而所有的亮点最终却都被场外观众席上发生的一起事件压下了风头—— 一位官家少爷, 就在这坐满了观众的比赛场边、朗朗天光之下, 惨遭横死。 人是怎么死的?没人看到。所有人都被赛场中的精彩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甚至连死者死时发出的惨叫声都被当做了欢呼呐喊,直到他慢慢地躺倒在地,才被他身后的家下发现。 闻讯赶来的衙差迅速封锁了赛场出入口, 全场观众和两支综武队的队员都被迫滞留在了场中,乔乐梓亲临现场指挥调查, 半个时辰后派人请来了燕子恪。 “幕后指导杀人。”在观众席上被活活冻了近俩小时的燕九少爷臭着脸和前来对他嘘寒问暖的燕七道。 “啊, 确信了吗?”燕七望向不远处还在进行现场问案的她大伯和乔乐梓, 乔乐梓的瞧乐子脸上此时满满的凝重, 而燕子恪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目光冷淡且空洞,让人无从窥知他的心思。 “杀人手法经过了重重设计, 是幕后杀人指导的风格, 因而完全可以确信。”燕九少爷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往燕七的身边站了站——这货刚比赛完, 浑身冒着热气, 可以临时充当个人肉火炉什么的。 “这下子复杂了, ”燕七偏了偏身挡住风来的方向,可惜她现在的体型已经瘦过了骨架长开的燕小九,能够挡住的风也是有限, “难道我们之前的推断都是错的,那座野岛被人把守着照样拦不住幕后指导者,是否说明ta根本没有去过那野岛?” “也不尽然,”燕九少爷道,“野岛上的河灯众多,提前将灯上的信息收集起来并记下,随后一条一条地去寻找目标,也就不必时常去野岛上了。” “说得是,”燕七点头,“那么这个幕后指导者是否知道那座野岛已经被官府的人守住了呢?” “如果知道,那么这次的杀人事件无异于是在向官府挑衅了。”燕九少爷唇角弯起一个微嘲的弧度,“若是如此,倒更方便我们依此推断此人的性格、年纪和生活背景,距揪出他来又能更近一步。” “冷不冷,在这儿冻着?”元昶热气腾腾地过来,手里拿着个不知从谁那儿撸来的小手炉,正要往燕七手里塞,便见横空伸过一只手半道截了去,顺便慢吞吞地飘送一句:“多谢。” “给你姐的!”元昶瞪燕九少爷。 “她不是有你么。”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 “说得对。”元昶把手攥成拳,伸到燕七面前,“拿着吧,‘手’炉。” 燕七无神地看了眼为了个手炉就把亲姐卖了的无良弟,又看了看面前这只大拳头:“这手炉太粗太长太直,我恐怕驾驭不了……不如我们先回备战馆去吧,馆里有炭火。”问弟弟。 “不了,我在这儿看一看。”燕九少爷道。 燕七也不勉强,这货不知道真相是不会罢休的,便和元昶先回往备战馆,备战馆里正热闹成一片,锦绣赢得了小组赛的第二场比赛,第三场比赛对阵小组的种子队流云队,只要尽力多杀掉对方几个队员,哪怕最后输掉,也有非常大的希望晋级,流云队也是两战皆胜,另两支队伍则各负一场,出线形势不容乐观。 燕七进得备战馆先去换衣服,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见元昶和其他一帮大小爷们儿都正光着个膀子在那里说笑,不愧是年轻人,个个火力壮的跟小牛犊子似的。 萧宸却衣着整齐地坐在角落里,偏头望着窗外出神。这一阵子燕七没有怎么和他交流过,看得出来他很有些心事,不过他既然不主动说,燕七也就没有主动问,这会子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燕七便走过去,道:“有事要和我说吗?” 萧宸默默地点头,燕七坐到他旁边,偏着头看他,等了他半晌,才听他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说吧。”燕七道。 第330节 “我想请你……”萧宸抿了抿唇,“帮我去问问家父,关于我的身世。” 萧天航对燕七超乎寻常的好,萧宸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他认为如果是燕七去问,萧天航一定会告诉她。 “好,今天就去吗?”燕七问。 萧宸点头:“就今天吧,一会儿。” “好。”燕七看着他,“你已经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了吗?” “做好了。”萧宸道,“无论真相是怎样,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他,什么事情都无法取代他对我的养育之恩。”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萧天航。 “好的,既然你已做好了准备,那我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知道的。”燕七道。 萧宸慢慢地抬眼看她,半晌道:“你对自己的身世……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很简单呀,”燕七道,“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所以我认定现在的生活。” ……的确很简单……萧宸垂了垂眼皮儿,忽然想不通自己在烦恼什么,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如燕七潇洒,可再一想,燕九不也是很在意他自己的身世吗?难道关于身世问题只有男人才更在意?还是说面前这位同志太大条不与常人同? “又走神啊你,”面前的同志唤回他的神思,“今天去贵府管饭吗?” “……管。” “能携带一名超过1章 2米的儿童吗?”燕七问。 “……能。” “好的,我去通知燕小九。”燕七说着,才要出备战馆门,便见外头进来人说可以走了,众人早便等得不耐烦,闻言连忙收拾了东西纷纷涌出门外,到得外头,果见被滞留在此的观众已经开始有秩序地退场,燕七萧宸和元昶找到了等在案发现场的燕九少爷,案发现场此时已经被收拾干净,死者也被运走,官府的人业已收队,连燕子恪都拍屁股走了,一切仿似未发生过一般。 “案子怎么样了?”元昶问燕九少爷。 “破了,”燕九少爷淡淡道,“凶手也已当场抓捕归案。” “有招认是有幕后指导他作案吗?”燕七问。 “有。”燕九少爷道,“大伯诈了他一把,说是拿到了他写有诅咒之语的河灯,他便当了真,承认的确有人在背后教他杀人手法,但却死活不肯说出那人是如何联系到他的,如今已被大伯带回去准备细问。” “希望这一次能有所突破。”燕七道,接着便把要去萧宸家的事跟燕九少爷说了。 燕九少爷看了看萧宸,也没有多说,几个人随着人流出了赛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一路往萧府行去。 萧天航今日休沐在家,闻得燕家姐弟俩上门,先是心下一喜,再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叹,颇有些认命地答应了燕七要来书房见他的请求,让人重新泡了好茶,甚而还端了几碟子上好的点心,静静地等在书房里。 一时看见燕七进门,还是忍不住动了形色,站起身望住她,眼底是掩不住的关切和感慨。 “您别跟我这么客气呀,”燕七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行礼,“一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好,”萧天航边点头边笑,“坐,安安,坐吧。” 待燕七落座,萧天航看了她一阵,这才探了肩微笑地看着她问道:“安安此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一是来看看您,再一个是想跟您提前打个招呼,可能今年过年的时候呢,我就要离开京都了,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也没有办法再上门来看望您了,您保重好身体,让萧宸好好孝顺您。”燕七道。 萧天航一惊,忙问:“你这一次又是要去哪里?” “和我大伯出去玩玩儿。”燕七道。 “和他?!”萧天航皱眉,“你不上学了么?这个年纪……家里人可有在为你说婆家?” “嫁人的事暂时不着急,”燕七道,“我更想出去玩一玩,游览一下名胜山水什么的。” 萧天航凝眉看了她一阵,道:“只你们两个人去?” “可能还会有我的两个朋友。”燕七道,“但我看着萧宸的意思,好像这一次还要跟我们一起去,不过这件事我是不赞同的,所以来和您说一声,希望您能够阻止这个调皮的家伙。” 萧天航毫不迟疑地信了燕七这一本正经的谎话,果然眉头皱得更深了,沉着声道:“我不会允他去的,好男儿当胸怀大志,岂能成日总想着玩儿!” “说的可不就是这话,”燕七道,“然而我看着他近来似乎心事重重,情绪不是很对头,对未来也很有些迷茫的样子。” 萧天航眸光微动,皱着眉一时无话。 “我想也许他是在被他的身世问题困扰着。”燕七直言道。 萧天航猛然抬起眼来看着燕七。 “萧宸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想您比我还要了解,他对您是无条件地信任着的,可是现在他好像对您有了信任危机。这当然不是说他在怀疑您会害他或是怎样,只是因为您对他的隐瞒,让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他是被过继来的,我想每一个被过继的孩子都会担心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养父母不够爱自己。而眼下,您没有对他付出您的信任,我想他难免会觉得担心、恐慌或是迷茫。您出于对他好的目的而采取的隐瞒措施,反而伤害到了他,所以他想和我们一起离开京都的心情应该不难理解,他是怕受到更多的伤害,因而本能地产生了一种逃离的心态。”燕七说着看着萧天航,“萧宸帮过我很多忙,甚至陪我几次出生入死,他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档,好兄弟,所以我希望在他遇到难题的时候,能够帮得上他。请您恕我冒昧,有一个问题我确实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您不能把萧宸的身世告诉他呢?” 萧天航叹了口气:“安安,你说的我未尝不知,然而那真相过于沉重,我不希望宸儿背负着如此重的一个包袱去过下半生。” “无论真相如何,都改变不了是您把他养了这么大的事实,不是吗?”燕七道,“如果萧宸得到了真相后就罔顾这个事实,那么他的下半生无论过成怎样都不值得您再操心了。而若他还注重这个事实,那么无论真相如何,也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因为在他的心中,您就是他的父亲,真相替代不了十几年积累的情感,也应该击不垮一个真汉子养出来的另一个真汉子,告诉与隐瞒真相的唯一区别就是,他能否在您这里得到充分的信任感,换句话说,他能否毫无芥蒂地做您的真正的儿子。” 萧天航不语,紧皱的眉头略微有了些松动,燕七静静地待他想了一阵,良久方又开口:“如果您能信得过我,不知是否可以对我说一说那真相?” 萧天航看了看她,吸了口气才要开口,却听她又道:“啊,果然,我这个外人还是有点越界了,提出了让您为难的要求,请无视我刚才说的话吧,很抱歉,我刚才显得太不懂事了。” “……”萧天航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孩子,当他听不出来她这是要反将他一军吗?但……没办法,明明知道这丫头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还就真的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是个外人…… “罢了罢了,”萧天航连连叹气,“终归你们都已长大,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相信我,萧宸一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燕七道。 萧天航闭上眼睛仰起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半晌慢慢开口:“事情,要从一颗天石说起……” …… 十几年前某夜半,有天外来石凌空而过,直落京西寿王府中。 彼时寿王未在京内,月余后由外地回返,次日上呈天石于先皇。 先皇甚喜,令巧匠将天石雕做香炉一尊,置于御书房中,下角料回赐寿王。 其后,先皇病重,民间忽起传闻,曰“天石落入寿王府,乃上苍命定之真龙天子,当继承大统,顺应上意”,又传寿王私制国玺龙袍,夺位之心,昭然若揭。 忽一日,先皇疾旨一道,遣龙禁卫秘密突袭寿王府,当场拿下寿王及其合府家眷,寿王被带入宫中面圣。 次日,先皇降旨,定寿王谋逆之罪,着令抄灭寿王外家步氏满门,赐寿王生母步贵妃毒酒自鸩,圈禁寿王,赐死寿王妃及寿王世子,其余家下,一概死罪。 未几,先皇病薨,新皇即位,不过三载,寿王“因疾”亡故,自此,谋逆事件渐渐淡出,远远抛入历史洪流,无人再提。 …… “安安,在你之猜测中,寿王会是个怎样的人?”萧天航望住燕七。 “以我多年看各种杜撰话本的经验,大概是个阴沉有城府、野心又嚣张的人。”燕七道。 萧天航忽然笑了,神情里有些苍凉和唏嘘:“若真是如此,倒也好了。若我对你说,这个人,不仅文采斐然,且武艺超群,不仅擅用弓箭,还擅使鞭,不仅沉稳坚忍,还一往情深……你,又会怎样看他?” “我就只想知道,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是怎么做出先皇还在世就迫不及待地私制国玺和龙袍还让别人都知道了的这种蠢事的呢?”燕七说。 “人是会变的,权倾天下的滋味,我们这些人永远无法体会,所以也常常不能理解那些因权生欲的人的作为,”萧天航叹了一声,“然而我也不能确信,寿王他……是真的变了么?” 第440章 父母 我的父亲母亲。 “你的老爹文武双全, 据说鞭子用得比你还好,但用箭的话估计比你差些, 说话的反应速度应该能甩你几条街, 否则也不可能把步星河的妹妹追到手。”燕七这么对送他们离开萧府的萧宸说道。 “……”萧宸垂着眸子盯着脚下的石板路, 半晌方道, “所以, 步星河是我的舅舅?” “是呢。”燕七道。 走在旁边的燕九少爷看了看燕七,又看了看萧宸。 绕来绕去,原来这两个人是表兄妹。 关于寿王, 燕九少爷了解得并不多,一个谋逆的罪名让这个人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忌讳, 但从燕七转述的萧天航眼中的寿王, 至少绝不该是个浮躁张狂的性子, 如果天石是他夺位谋划中的一步棋, 那他应该很清楚先皇的大限约在何时, 这段时间内就更不应该着急采取行动,在先皇还在时就迫不及待地把龙袍做好、私玺刻好, 甚至还被传了出去, 这简直就是实力作死不是吗? 还有一点也是自己曾经忽视了的——那天石落入寿王府中足有月余, 彼时寿王身在外省, 回到京中后次日便把天石呈了上去——短短的一夜功夫, 他是怎么了解到这天石的特性的?是怎么就能立刻制定下以天石为中心的整个轼君父、夺皇位的大计的? 好吧,就算他不在的时候有他的门客和外家替他谋划,但最为重要的是——如果天石能够毒害人, 如果寿王非常了解这一点,又怎么可能会用它的下角料制作成国玺,日后待他上位便天天放在御书房的龙案上?离他这么近,他就不怕中毒? ——这不对,这里面有蹊跷。 寿王是步星河的妹夫,当今圣上是步星河拜了把子的好友,寿王与当今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如果寿王有异心,如果步家参与其中,步星河如何会不知道? 如果步星河早便知道寿王有谋逆的计划,他会怎么处理自己与今皇的关系? 他一定很为难吧,一边是自己的亲人,一边是自己的挚友。 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会为了外人把自己的亲人置于死地。 如果寿王当真谋反,如果步星河当真提前就知道此事,那么他本人或他的传人又有什么理由憎恨燕子恪?寿王试图毒杀皇父,不忠不孝违逆人伦,步家非但不劝阻,反而为虎添翼,就算被抄灭满门,幸存下来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 除非这其中有隐情。 燕九少爷深深皱起了眉头,这一连串的线索,一连串的隐情,一连串的谜中谜,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他开始觉得自己以前的确是太过小看了这世上的人和事,他有些过于轻狂了,当然,他也绝不会妄自菲薄,不是自己太笨,而是人心太深,怕就算是大伯也没有办法做到全权掌控人心吧。 抬眼看了看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去的姐姐,哪怕是随意自在地散着步,那肩背也似箭杆一般挺得笔直。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够击倒她。 是的,她就是这样的坚强柔韧。 他也一样。身为她的弟弟,他怎么可以被挫败击倒? 这世上所有的谜题都会有答案,区别只是寻找答案的人能否坚持到底。 坚持。燕九少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白色的呵气朦胧了视线,就像是眼下云山雾罩的谜团,他挥了挥手,驱散了面前的水汽,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姐姐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总是这样敏感,殊不知敏感的人比别人更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天知道坚强到如斯境界的她究竟经历过多少重的折磨和熬炼。 总要让她知道,他的坚强是绝不逊于她的。 燕九少爷慢慢地冲着前面做了个鬼脸,看着她放心地回过头去。 几个人是在萧府吃过晚饭后告辞的,此时的天已经很有些黑了,然而燕七也没有要上马回家的意思,只是陪着萧宸慢慢地沿着行人寥寥的街走。 再沉闷的人也是需要有人陪伴和分担的。 何况突然知道自己竟然拥有皇家血脉,竟然拥有那样的一些亲人,可此时此刻,那些人早已经被尘封在了时光的深渊里,他无从去想象任何一个人的面容,和他们曾经拥有的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本该在他们之中的,哪怕和他们一同死去。 可他们留下了他,让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懵懂地长大,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追逐真相的燕九,他这个遗孤将会亲手断送他的家族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而现在的他,也只有徒然地在想象中勾画他亲人们的影像,他们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让他一个人对着一片空白,去臆想出那曾经的鲜花着锦,意气风发。 他的爹娘千方百计地让他活了下来,可他却没有留下对爹娘的任何一丝记忆。 他以为他可以对身世、对亲生爹娘的身份淡然处之,可他发现自己错了。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身为堂堂王爷的父亲那般深爱着母亲,宁违皇制誓死不立侧妃,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母亲一向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才会让不相干的旁人在寿王府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用死婴将他成功地替换了出去,最终不远千里送到了萧天航的手中…… 第331节 他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放不下了。 那是他情深义重的父亲,和善良美好的母亲。 那是他从未见过面、也再无法见面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听从世人的说法,认定父亲是不忠不孝的逆伦罪人。 他想,至少他要去证实一下,父亲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燕九,”萧宸停下脚步,转回身望向燕九少爷,“你还要继续查么?” “查。”燕九少爷道。 “算我一个。”萧宸道。 “你一直都被算着。”燕九少爷笑了笑。 “萧大人那里呢?”燕七问萧宸。 “我会同爹说。”萧宸道。 提到萧天航,忽然心下笃定。 他失去了一个父亲,但却拥有一个爹,他实则,非常幸运。 第441章 [最新]长大 燕小九长大了。 “萧大人貌似对步星河的妹妹有着很深的感情。”回到坐夏居后, 燕七对着弟弟八卦,“当然现在肯定没有年轻时候的情愫了, 只是能从他的话里听出深深的惋惜和痛心。” “这大概就是寿王妃为何会在大难临头时将萧宸托付给萧大人的原因, ”燕九少爷道, “萧天航与步星河是好友, 双方年轻时过从甚密, 经常出入对方家中,对彼此及亲近家人都极为了解,一方对另一方产生好感也是很正常的事, 萧大人的人品我们也都清楚,重情重义是条汉子, 所以寿王妃才敢把萧宸托付给他, 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善待萧宸,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如果寿王不做出谋逆这样的事, 你说他有没有希望继承大统?”燕七问。 燕九少爷眼底有光纹掠过, 他姐并不傻,很多事只是懒得费心思去想, 而如果她愿意去想, 往往也能一针见血找到重心。 从萧天航的口中可得知, 寿王文武双全人品好, 如果暂时不考虑萧天航这话中是否有偏心和主观的因素存在, 那么纵观先皇的这十几个儿子,除去当时年纪不符合的、生母份位低、外家不给力的、确实资质平平没有半点上位可能性的,余下的几位皇子中, 寿王的确算是佼佼者,而他的生母是贵为贵妃的步氏,与当时的万贵妃即现在的皇太后,实力应在伯仲间,鉴于先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一早夭、一有腿疾,另一性情懦弱,且先皇后因病先于先皇离世,那么储君的人选八成是落在步氏与万氏所出的皇子身上,寿王本身的条件十分优秀,完全就是储君的最有力人选。 所以,他又有什么理由放着合理上位的阳关大道不走,偏要去走谋逆轼君的独木桥? 再假设寿王也这么想,因此根本没有要谋逆的意图呢?只凭步家几个野心勃勃的人一厢情愿能成事吗? 这其中曾发生过什么无从揣测,最多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步家最终说服了寿王,使得他同意谋反——这种可能是最无根据和基础的,暂时可以不予考虑;另一种可能就是步家裹挟了寿王,使得他不得不谋反;第三种可能,则是寿王与步家根本没有谋反,完全是被别人坑了个惨的。 “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燕九少爷和燕七分析道,“第一种不予考虑,第二种成立的可能性也小,毕竟步家也不是傻子,在寿王实力突出的情况下,他们最该使力的方向是协助他通过正经的途径登上皇位,而不是逆乱,用这种方式登上皇位,终将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所以第三种的可能性最高,正因为寿王实力出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竞争对手可都不是吃素的。” “如果是这样,那寿王和步家就真的死得冤了。”燕七道。 燕九少爷看了看她,不确定此刻她的心里已经想到了哪一层。 能够陷害寿王的,除了他的竞争对手,还能有谁? 这么看来,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当今的圣上。 那么……大伯,知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 如此看来,两边为难的就是大伯了吧,一边是三友中的玄昊,一边是三友中的流徵,如果寿王与今皇的夺位之争势必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话,那么大伯也必须要在两个朋友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选流徵,则站队到寿王的阵营,背叛玄昊;反之,则站到玄昊的阵营,背叛流徵。 如果是这样,那么结果已经显而易见,大伯在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的情况下,最终站到了玄昊的这一边。 所以他才会对流徵如此愧疚,因为寿王没有谋反之实,他和步家一起冤死在了皇位之争的残酷阴谋之下,这其中,大伯为了玄昊,究竟出过多少力?那些阴谋里面……可有他的手笔?所谓的先皇降旨抄灭步氏满门,是否……本就在他的意料中? 燕九少爷起身踱至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扇,夜间彻寒的冬风瞬间冲入了口鼻,直上顶门,整个人由皮至肉再至骨髓,都骤然冷定了下来。 未证实事实之前,一切都是妄自揣测。 还有很多的可能性没有细细去考虑,而这个推论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可能而已。 “想得太多会长白头发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小郎君燕九先生。”他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郑重温馨地提醒你:赶紧关上窗户。” 燕九少爷关上窗扇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道:“你看上去倒是一身轻。” “对啊,我没任何压力嘛。”燕七摊手自豪。 “难道不是因为比别人少一颗脑子?”燕九少爷走到她面前垂着眼皮看着她。 “如果欺负我能让你得到快感,好吧,我就牺牲一下。”燕七生无可恋脸。 “那我承认,的确很有快感。”燕九少爷弯起唇角,抬手盖在这位的头顶上,并且箍着她的脑瓜左右晃了晃,“真担心你们这些无脑一身轻的人。晚上睡觉多盖条厚些的被子罢。” “谢谢啊……终于肯对我付出人文关怀了吗?”燕七无神眼。 “你想多了,”燕九少爷微笑,“多盖条被子增加些重量,免得夜里走了气把自己崩上房梁去。” ——这还是说她无脑身太轻吗?! 燕七伸手去握这货仍在玩弄她脑袋的手,结果发现平时最怕(雷)这一招的这货居然避都未避,任由她把他的手握住,并且继续保持微笑:“你这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成功地取悦了我。” “……”所以这个家伙忽然长大了么?过了雷点尬点双低的那个年纪,终于可以像是一个大人一样,厚着脸皮面对各类人、各种事了么? 嗳,成长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啊。 虽然天天和他在一起,可还是觉得错过了很多东西。 身为母鸟,燕七的心情略复杂。 “占够便宜了没有?”燕九少爷冷漠脸地看着仍自抓着他手不放的他姐的魔爪。 “唉,孩子大了。”燕七老气横秋,“我管不得你了,只有一句:有了喜欢的女孩子的话,一定要做好安全防护措施。” “……”燕九少爷不想再和他污出天际的亲生孽根说话了,拂开她的爪子,回身坐到了椅上。 “亲,要不要考虑玩一下综武啊?”孽根坐到他的旁边,态度认真地问他。 “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燕九少爷用看智障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对,就是你,这位帅哥,我看你骨骼精奇,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怎么样?”燕七看着他,“排解压力和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来一场阳光热血的体力运动,在这种单纯干净的实力比拼下,你会发现所有阴暗龌龊的东西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热血?这话还真不像是出自你口。”燕九少爷道。 “我也不怎么相信,”燕七抬起手来握成拳,“有一天我会这么喜欢一项争勇斗狠类型的游戏。” 燕九少爷弯着唇角看着她:“我是否该祝贺你,终于有了七情六欲?” “嗯,是该好好庆祝一下,”燕七说,“所以下一场比赛,痛痛快快地干吧。” …… 这个日曜日的综武比赛,对于锦绣的粉丝来说是场重头戏,锦绣书院综武队将迎来本小组最强的对手流云书院,这支队伍是全京综武四强的常客,队中除了几个特殊的位置,其余角色担当全都是用箭好手。 “流云书院的对手大都是栽在他们精准的箭法之下,对此,我想我们的金刚伞还是有一定克制作用的,”赛前的准备会上,武珽这么和大家道,“然而关键还是要看阵地形式,如若是阔朗平整的阵型,对我们来说相对容易防范,但若是复杂逼仄的阵型,反而会令我们防不胜防,因此我们需做两手准备,在看到赛前的阵地沙盘后,我们再决定采用哪一种战术。” 武珽制定的两种战术,一种是以防守为主,即大多数人使用金刚伞,以抵挡流云战队最著名的箭雨,另一种则是以攻对攻,以箭还箭——要知道,锦绣战队可也不缺神箭手,后羿盛会的魁首和亚元都在队中,更莫说里头还有一个妖孽级的燕七。 比赛的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锦绣队员们早早就集合完毕,开赴比赛场。 由于规则的更改,不再采取主客场制的比赛,于是所有的十六强小组赛都不在参赛队伍的主场进行,而是另择第三方的比赛场,比如锦绣对流云,比赛的场地提前一天通过抽签决定,选在了黄梅书院,而比赛所用的阵地形式,通常在赛前一个月便建好,除非有特殊的阵地需要现做的,也会在比赛日之前完成,并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中,直到有两支参赛队伍抽到了这个阵地,在赛前才会揭开庐山真面目。 黄梅书院处处种的都是黄色的腊梅花儿,这个季节正开得艳,还未进书院大门,便能闻得阵阵清香,令人为之精神一振。 “真是个好地方。”燕七赞叹。 而当本场比赛的裁判将比赛所用的阵型沙盘端进备战馆后,燕七就想把刚才那句话重新吃回肚子里。 这是一个迷宫。 但它并不是一个纯洁的迷宫,它是由泥做成的——沙盘所用的材料百分百和阵型所用的材料一致,所以大家眼里看见的这些泥坨子,意味着真实的阵型也是用泥做的,不仅迷宫的墙是用泥垛的,迷宫的地面也都是泥,崔晞用尺子测了测沙盘的泥的深度,再根据比例换算成真实的深度,然后告诉大家:“迷宫地面的泥至少深至膝盖上方。” 这目的就是让大家在泥坑里面比赛。 泥坑不同于土地或水坑,它既有粘性也有重量,十分地耗费体力,无疑是增加了比赛的难度,更兼之这几日天气一直晴好,白天的气温始终保持在零度以上,泥坑里的泥是赛前新做出来的,不至冻结,却又冰冷刺骨。 武珽用手将这座迷宫的泥墙从头到尾撸了一遍,发现这些墙有的是纯用泥做的,有的却是泥里包着非常结实的土块和石砖。 “这些纯泥砌的墙处可以做做文章,”武珽随即道,“用来放暗箭或是打埋伏。” 几个兵担当闻言不由互视一眼,淫荡的笑了:放暗箭打埋伏,这可是咱哥儿几个最擅长的啊! “现在来说一下今天的出场阵容,”武珽望向大家,“皓白任将,守住自己别被对方干掉就算完成任务;我、天初、远逸,本场任兵担当,除配备各自武器外,把弓箭也都带上;小七无苦,炮担当不变;离章子谦,都各自谨慎一些,泥坑对马匹的阻碍兴许不是很大,所以对方和你们是一样的,马担当很可能冲得较猛;两相顾好自己,流云队箭手居多,对你们的限制应该也不是很大,只需小心对方的相便是;你们两个,”看着原本的两个兵担当,“本场担任车,活儿还是干兵的活儿,虽然不能背更多的工具,但有了完善过的金刚伞也足够应付了,同他们两个继续配合。”指着另两个兵道。 众人齐声应是,听得武珽又道:“流云队的特点已无需我再重申,大家充分利用好金刚伞,能坚持存活多久就坚持多久,能攻的负责攻,不能攻的守住自己便是胜利。” “是!”众人再度齐声应道,打了这么多场比赛下来默契早便有了,能攻的自然指的是队长、副队、元昶、萧宸和燕七他们这几个,剩下的没有武力值或是武力值低的人,只要能保住自己不牺牲,留住一个人头分,那就是帮了队友的忙了。 “虽说我们晋级下一轮已没有什么悬念,但我仍不希望我们输掉任何一场比赛。”武珽微笑着和大家道,“我希望人们从《燕子达闻》的综武版上看到对我们的描述时,见到的是‘以全胜战绩进入次轮比赛’的字样,诸位,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齐喝。 “出发吧。”看到裁判进门通知比赛,武珽带着众人整装列队,鱼贯走出备战馆。 场边的观众席早已坐满了观众,以双方战队的粉丝居多,一些散粉路人粉也抢得了一席之地。但真正比起来,还是流云队的粉丝更多,战队的历史成绩好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流云队的气质非常有偶像范儿,队员们个个身形高挑修长、面如沉玉,再配上青底白线绣流云纹的队服,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清傲之气,燕七记得这些人颇像魔戒里的精灵族来着。 站到赛场的出发点,满眼都是黄澄澄的泥墙和泥坑,看不到场地对面的对手,然而仅凭观众席上高昂的欢呼声,便知道对手此时此刻想必也在精神抖擞地备战着。 武珽招呼大家站成一圈,展开臂膀搭起肩来,将头凑到了一处,“看样子观众们并不看好我们啊,”笑着和大家道,“我看我们有必要狠狠地打这些人的脸一回,你们怎么看呢?” “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燕七道。 搭在肩头的那只大手忽然将她的肩一握,便见元昶的一张笑脸偏到了面前:“看谁射死的多,怎么样,小胖?” “好啊,萧宸也来吧?”燕七招呼萧宸。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他曾遭遇过一场关于身世的心灵冲击。 “好。”他应道。 “射得最少的给射得最多的亲手清理甲衣,敢不敢?”元昶瞄着燕七。 “太狠了,今儿可是泥地,”燕七道,“那么我的甲衣就拜托给二位了。” “嘁,别得瑟啊你燕小胖,”元昶哼笑,“今日便让你知道知道被超越的滋味!” “打情骂俏完了咱们就上场吧。”武珽道。 “……” 一声锣响,锦绣的队员们精神十足地冲向了那泥制的迷宫阵。 第442章 艳奴 三对三。 第332节 在泥地里跑步是最耗费力气的, 而让人恶心的不仅仅只是脚下的这些泥,还有如此庞大的一个迷宫, 如果跑错了路径, 在泥中消耗的时间和体力将是双倍甚至多倍, 并且这些泥墙既高又厚, 想要通过破坏它走直线, 也一样耗体力,最关键的是,你还不知道这些泥墙哪一段是泥做的, 哪一段是砂石做的,与其尝试破坏墙, 还不如按正常的方式走。 锦绣的队员们进入迷宫后, 集体沿着路走了一阵, 直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岔口, 便在武珽的安排下兵分两路, 他自己带着一队,元昶带着另一队。 而随着渐渐深入迷宫, 岔口越来越多, 众人的折返率也开始高了起来, 体力剧烈消耗, 却仍旧没有遇到流云战队的人, 双方很有可能选择了不同的路径,从而导致擦肩而过,抑或彼此还都在各自的半区不断地周转, 因而可以想见,这场比赛将是非常艰苦的一次拉锯战。 但有些人还是非常擅长苦中作乐的,譬如元昶率领的这半伙人。 “这迷宫搞得这么复杂,你们说,会不会咱们和流云的家伙们一直这样转到天黑也碰不到面啊?”兵甲问大家。 “我看行,咱们应该和流云形成默契,大家一直这样转下去,转个三天三夜,来一场史上最长的综武比赛!”临时转职为车担当的另一个兵哈哈笑道。 “三天三夜?我们要吃泥为生吗?!”士担当已经被自家兵们的猥琐刷新过很多次下限了。 “你们吃泥我不反对,反正我工具箱里带着俩夹肉饽饽,呣哈哈哈哈!”兵狂笑。 “我日!你丧心病狂啊!打比赛还带着饽饽上场?!”众人震惊。 “中午太紧张没吃饱,出门前我就随手抓了俩,久香斋的羊肉饽饽,贼好吃,你们谁想吃?”兵挤眉弄眼地问。 “我我我。”还真有捧场的。 “七爷你靠边站啊,俩饽饽都不够你塞牙缝的!”众人一起鄙视燕七。 “说真的啊,真要是这么一直转下去,到了夜里天一冷,咱们哥儿几个全都得冻成泥胎!”相担当是队中最壮最笨重的人,这会子已经累得喘了起来。 “哎,天初,你再试试跳上墙去看看呗,这么不停地走回头路都走吐了。”士担当道。 元昶也不是没有试过跳上墙去看一看迷宫的形式,奈何设计这迷宫的人也是狡猾得可以,把这些迷宫墙建得高高低低,不站到最高的那一道墙上根本无法横览全局,然而最高的墙位于迷宫的中央位置,这个区间内高高低低的墙完全把视线阻隔住了,再加上有些岔路口被建成了门洞式,从高处看过去就和一面墙拦在那里一样,根本无从推断路线。 “想看路线不大容易,不过若想侦察对方所在的位置,倒也不是不能。”元昶道,“我们在塞北打仗的时候,有一次需要侦察屏障后面的敌情,然而当时我们手头上既没梯子也没任何工具,身边除了马就是手头的兵器,后来我们就想了个办法,人叠人地叠起罗汉来,再由我站到最高处往上一跳,看清敌军所处位置后立刻发动攻击,节省了不少体力和时间。” “叠罗汉,这个可以啊,咱们也叠吧!”众人纷纷赞成,在泥坑里泡着实在是太恶心了,就想赶紧打完赶紧收工。 半队人一共八个队员外加一匹马,由元昶安排着最下面站一个力气大的,和马并排,他的两肩上和马背上各站一人,第三层再上两人,踩着下面两人的肩,剩下的只有燕七元昶和萧宸三个了,元昶便道:“燕小胖一边去,我们几个就够了,萧宸你踩着我的肩往高处跳。” “我没问题的啊,”燕七拍拍自己的肩头,“多我一个还能再垫高一层呢,站得高看得远,求带。” “你没有轻功,跳不高,还是让萧宸来吧。”元昶道。 “我可以在下面一层当垫脚的啊。”燕七朴实地道。 “傻啊你,”元昶把她拉过一边低着声数落,“你在下面垫着,让谁踩你肩上?” “谁都行啊。”燕七道。 “你行我不行,”元昶瞪她,“谁敢踩你我把谁脚打断。” “比赛而已别当真啊。”燕七劝。 “没当真,”元昶道,“但就是不许别人踩你,真的假的我都不能忍。” “……嗳……” “听话,就在旁边等一下,不差你这么一小截儿。”元昶低着声,哄胖孩子似的道。 胖孩子答应了,乖乖儿站在旁边看着汉子们叠罗汉,一层两层稳稳地摞起来,最后见萧宸由地上飞身跃起,轻巧地在罗汉们身上点了一下,第二下点在元昶早已准备好的手上,元昶便将他向上用力一托,再借助他自身的轻功,立时飞上了半空去。 观众席上的锦绣粉丝一片欢呼,然而这欢呼声才刚响起,便见凌空突地划过一道青光,迅疾如闪,直袭跃至高处的萧宸,教人猝不及防! 却未待观众们的欢呼改为惊呼,萧宸已是空中一记旋身,接着一记千斤坠,身形迅速落向地面,再看手里,正捏着一支青杆长箭。 “日!不愧是流云队啊!出手好快!”罗汉们纷纷惊讶。 “在那个方向。”萧宸指了指,“不远,六个人。” 一边在空中躲箭一边就把对方的人数看清楚了。 不过流云队也是不弱,才一见空中有人就立刻出箭,这种反应速度只怕比燕七的也慢不到哪里去。 “怎么整?冲上去还是躲起来?”众人忙问元昶。 “流云队虽以射箭见长,但个人功夫也都不弱,否则也不能常常跻身全京四强之列,”元昶沉稳地道,“两队相遇,当然是本着杀光对手为目的,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此种情况下,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更稳妥些。诸位,接下来我们这么办……” 看台上的观众们便见锦绣的那一伙儿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了一阵,接着便忽然齐齐往泥坑里一躺,竟是满地打起滚儿来…… “……锦绣的家伙们玩儿心真大啊……”观众们有的哄笑有的摇头,再然后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锦绣的家伙们完美地和泥融为了一体。 流云战队的队员运气要比锦绣的队员好上一些,用了相同的时间他们已经走过了半场,并且在发现锦绣队员就在前方之后,没有花去太久就找到了锦绣队员方才所在的那条通道。 然而流云的队员并不能确定方才锦绣队员在哪一条通道上,此刻转到了这条通道上,只看到了一地的泥泞。 “他们方才一定是在这里!”流云队员之一道。 “看样子是跑掉了,”另一名队员道,“搞不准是在前头埋伏着等着我们,大家小心,我们谨慎些,继续前进。” 其他人应是,齐齐举起了手里的弓箭或武器,小心翼翼地沿着通道往前走,观众席上的叫声忽然高了起来,远远听来却是一片杂乱,流云的队员们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场中别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一场战斗。 谨慎地走到这条通道的中段,忽听得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位于后面的三位压根儿来不及转身抑或躲闪,便觉得后心重重一记撞击,齐齐向前踉跄了几步,下一刻便有一直站在不远处观察这厢战局的裁判举起了手中的小旗儿。 剩下的三位反应倒是快,功夫看上去也不弱,听得身后风声后立刻闪身,果断地避开了随后飞过来的箭,再看已阵亡的三位同伴,无一不是背后中箭,被对方瞬杀当场! 这三人并未犹豫,手中箭立时射出予以回击,然后就以一副哔了狗的表情目瞪狗呆地看着两边的泥墙上剥落下来三个持箭的泥人儿——锦绣的家伙们还能不能更猥琐一点?!把自己全身糊满泥嵌进泥墙里装泥塑壁画这是人干事?! “叮!叮!叮!”三声响,未待流云的三人从锦绣队的猥琐表现中回过神来,他们手中射出的三支箭竟然悉数被对面那三个泥人用箭以顶针式拦截掉了! “哗——”观众们的轰然声中,流云队的三人第二箭又出,第二箭之后是第三箭第四箭,流星逐月般飞射向锦绣三人,而那锦绣三人竟也毫不畏惧,拉弓搭箭展开了还击! 并不算宽的甬道上一时间箭雨纷飞,直看得观众眼花缭乱,然而这箭雨却是一场雷阵雨,乍起乍停,转瞬便息,再一细看——流云战队三人,阵亡! “轰——”观众们这时才爆发出一阵海啸山呼般的喝彩,这一小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委实精彩!双方是面对面、硬碰硬,拼的就是技术,而让流云的粉丝难以置信的是——一向以箭技为傲的流云队,竟然在拼箭方面败给了锦绣?!而且还是完败! 流云队的六名队员此刻也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那三个把自己射死的家伙在那里报数: “我射死了仨,燕小胖,你呢?” “一个……” “那么说萧宸射死了俩,对方还有十个人,但不知道武五那队能给你们留下几个,反超我的机会可是不多喽。” “别得瑟啊你,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 “你们俩倒是给我笑一个看看。” “萧宸,快笑一个证明你不是面瘫脸!” “……” 麻的!锦绣的这三人简直目中无人啊!居然拿我们当赌头!流云队的不能忍,才要暴起以多击少把这三人埋葬在泥坑底,忽见两边的泥墙上又剥落出几个人来,甚至不远处的泥坑里还有人丧尸一样的往外爬……锦绣的这帮家伙——简直太没下限了啊喂!大家都是影帝吗?藏身在泥墙上和泥坑里简直完美到毫无破绽啊! “娘的,险些被他们的箭给射中!”还有人抱怨呢。 “没事儿,你身上都是泥儿,裁判估计都看不出你到底失了几分。”……锦绣果然没下限。 “对呀,现在泥把我们身上的字都糊住了,你说,我现在要是冒充相,流云队的是不是就不会再对我放箭啦?” “对呀对呀,这个主意好!” 流云队的几人已不忍猝听,互相对视了一眼,满满的都是不甘心,其中一个便低声道:“好容易主力队员这场都休息,咱们替补上场,结果还给搞砸了。” 另一个听了这话,和队友道:“你方才不该挡着我,稍稍向着旁边偏一下,我就能射着他了!” “泥地里终究不如平地上行动方便,你以为我不想偏?”那人道。 “我看不是泥地里不方便,是你最近在温柔乡里泡得没日没夜,导致腿软了吧!”又一人嘲笑道。 “是啊,杜兄,听说前一阵子买回府上一个艳奴,把你魂儿都勾跑了?” “滚,什么艳奴!不过是获了罪的官家家眷,入了贱籍被人发卖,我们家里因刚放出去一批老人儿,正要买新的奴才,这才碰巧把她买了去。” 流云队也是稳获本小组的出线权,因而这几个替补上场的人虽然阵亡了倒也不是特别着急,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杜兄,我可是听说了,那艳奴长得可是一等一的好,几时出去喝酒你把她带出来让哥儿几个看看,过过眼瘾呗!” “对呀,对呀!诶,你说她是犯官家的家眷,是哪家的呢?没准我还认识呢!” 过去这一整年内,犯了事儿的官员可是不少,尤其是毒品事件和涂家造反的事儿,这里头被牵连到的人多了去了。 “我若说出来,你就算不认识,也听说过,”那个姓杜的道,“就是闵慎中的女儿,原来人称京都四大才女之一的那一个,京都四大美人里面也有她,闺名叫做闵雪薇——听说过她吧?” 已经同着队友们走出一截的燕七闻言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看向这个人:“这位兄台,比赛结束后,我能不能见见她?” 第443章 因果 一切皆有因果。 为了下一轮比赛保存体力而只派了替补阵容出战的流云队, 自然不是锦绣的对手,双方在迷宫里绕了两个多时辰, 最终在万众一心地期盼下遇到, 然后双方赶快开打, 打完赶快收工, 齐心协力地迅速结束了这场恶心的战斗。 “你们仨谁赢了?”往备战馆的途中武珽还惦记着燕七元昶和萧宸的赌注。 “打了个平手。”燕七道。 “哦?这么巧啊。”武珽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三个人, 把个“巧”字着重地咬了咬音,“没人放水吧?” “这么说还真有可能,”燕七道, “这可有违比武精神啊!我反正瞅见萧宸脚下故意一滑。” 萧宸:“……没有,不是故意。” “元同学故意被泥糊了眼。”燕七瞟向元同学。 “是头发上的泥滑下来了好吗!”元昶大毛狗一般甩了甩头, 立时泥浆飞溅。 “那么说你们当真没放水?”燕七一眼瞅着萧宸一眼瞅着元昶。 元昶:“没有!” 萧宸:“嗯。” “好吧, 我承认, 是我放水了, ”燕七摊手, “这么说来还是我技高一筹,甲衣就拜托给你们二位了啊。” 萧宸:“……”又中了她的套路…… 元昶:“我承认我用出了十二成力, 相比萧宸的十成力还是输了两成, 你的甲衣就交给我吧。” “……”武珽用“你节操喂狗了”的目光看着他。 燕七从备战馆出来后却得了那姓杜的派人送来的信儿, 说是身上的泥在备战馆不好洗净, 弄得浑身难受, 想要先回府去清理了,要见闵雪薇的事改日再说…… 燕七也不好强求,好在知道了对方姓氏, 想要打听到他的住址也不是难事。 书院间的综武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来自大摩的综武使团也已经抵达了京都,并且同天朝对两国间综武赛的阵地形式展开了谈判和磋商。 一时间全京到处都弥漫着大战将临的紧张和兴奋气息。 燕九少爷和萧宸却在继续着他们艰苦卓绝的身世调查。 第333节 燕九少爷甚至再次去了萧府,与萧天航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 “我那时身在外省,对京中所发生之事完全是后知后觉。”萧天航如此对燕九少爷道,“寿王行事一向沉稳,从未见他对皇位露出过什么热切之心,但若说他无意于皇位,也未免有些虚伪,只要是有抱负的男儿,谁不想站到人间的顶端,借助手中的权力去实现一腔鸿图壮志?更何况他本就是皇家血脉,与其他的皇子相比,的确是木秀于林,他自己未必不知,因而心中对大事有所思量也是必然。” “那么步家可有那看上去不安现状、野心勃勃之人?”燕九少爷问。 “若是由我来说,怕你要当我是偏心,但我确不曾觉得步家有谁敢有这样大的胆子去谋划那件事,”萧天航看着他,“何况诚如你所言,寿王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处在他那样的位子,静观其变才是最上策,步家人又不傻,何苦坦途不走要走荆棘小路?” “所以我怀疑寿王那件事有隐情,”燕九少爷直言,“纵观史册,因夺位而产生的冤案和惨死的失败者并不鲜见,因此有理由怀疑,当时寿王的竞争者存在着很大的嫌疑。” 萧天航捻着须沉思半晌,道:“你所说的这种可能,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苦于我当时身在外省,被允许回京时,一切早已平息,所有的线索和证据都被有意无意地抹去和掩盖,便是宸儿,也是辗转才送到我的手上的……现在更是时隔多年,想要查证,只怕无异大海捞针……” “我想知道,步家二爷那个人,人品如何?”燕九少爷决定细问,切入点选中了步二爷,一是因他的遗孀遗孤还在世,另一是因他乃步家长房庶子,虽然燕九少爷不歧视庶出,但也不能因此放过所有的可能性。 “认真说来,步家二爷步星池是个温和的人,”萧天航陷入回忆,“脾气极好,逢人总温温地笑,依稀记得舍妹说过,自嫁过去便从未见这位步二爷生过气,我虽也时常去步家,但能见到他的机会很少,听说大多时间这位二爷都在房中看书,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统文章,类似医书,却又不医人,专医些动物,什么猫狗兔、鹦哥画眉之类,步老太爷说他不务正业,他也不改,只管笑,照样我行我素。照理,这样的人应是没有什么野心的,然而因我对其并不十分了解,且人心最不可测,所以也不好妄下定论。” 燕九少爷眉尖微扬:“您说他会医鹦鹉?” “是呵,”萧天航叹了叹,“星河养的那只鹦鹉便教他救活过来好几回,星河视那鹦鹉如命,因而总开玩笑说他欠了他二哥几次救命之恩,将来待他二哥老了,他一定替他养老。他二哥便笑道:‘养老就不必了,将来我若去阎王爷那里点了卯,替我照应好你二嫂和你这俩侄儿我就感激不尽了’……” 燕九少爷定定地盯着手中的茶杯良久,半晌才道了一句:“怪不得。” “怎么?”萧天航看向他。 “步二爷的妻子,这个人您可有了解?”燕九少爷继续问 “步二奶奶,这个人我见得更少些,但是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听到过……”萧天航略有些犹豫,似乎觉得传达小道消息不符他的作风,但看了看面前这位少年平静又聪慧的目光,以及他肖似燕七的相貌,这让他实在无法拒绝他的要求,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隐隐地盼望着他所怀疑的那件事是真的,如果是那样——如果是那样—— 稍稍按下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萧天航郑重地和燕九少爷道:“传闻步二奶奶杨氏未出阁时,十分有意于星河,她家里也愿意同步家攀上这门亲,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星河心宜舍妹,不肯娶她,杨氏便退而求其次,嫁与了步家二爷,以嫡女的身份做了步家庶子的妻室,这门亲事当时还引发了不小的议论,外头都道是步家老二捡了个便宜,对此步星池倒是从未说过什么。 “待舍妹婚后,我因有些担心杨氏会针对她,便几次私下里问过她与妯娌相处是否融洽,舍妹便道,谁家的妯娌间能全无私心?大面儿上能相安无事就已是好的了。言外之意怕是杨氏待她并不亲近,再后来又过了年余,我再次问起她时,舍妹却是笑着说了这么件事: “舍妹才刚进门时,杨氏对她态度略为冷淡,对星河也是避而远之——毕竟外头有传闻在,另对她的丈夫步星池也未见有多亲昵,每日去上房请安,常见夫妻两个一前一后,连路都不肯并肩走,甚而听二房院子里的丫鬟说,杨氏时常便不知因为什么同步星池冷脸闹别扭,接连数日不肯理他,步星池却也不以为意。 “及至慢慢过了一年余,二房两口子不知几时便有了些变化,去上房请安不再一前一后了,而是并肩来去,杨氏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再不见对步星池冷脸,时常能见到她怀里抱着步星池医好的猫儿兔儿在外头晒太阳,对着舍妹也显得热络了许多,而尤为明显的一处改变是——杨氏不再避开星河了,见了面有说有笑,仿似已全不在意那道传闻…… “舍妹说,只凭此点便足以见她放下了,心中无芥蒂,行事自然坦荡。对此我也只能略为认同,不敢确信,毕竟还是那句话——人心不可测。但总归来说,步家大长房这几个兄姊间,表面上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至于彼此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舍妹向来不与我谈及,恐是怕我担心,而我这个外人自然也不好多加打问,因而目前我能对你提供的,只有这些。” 燕九少爷一时无话。如果按照这个说法不带阴谋论的话,在燕七房里放天石就当真只是杨姨娘无心为之之举了。 以及,燕惊澜的一系列小动作,难道又只是自己的多心? 沉默良久,燕九少爷决定先将杨姨娘三口的事抛过一边,思路重新回到寿王谋反这件事上来,问向正暗中细细观察他的萧天航:“在当时,能与寿王匹敌的皇子都有谁?” “当今圣上算是一位,”萧天航压低声音道,“然而据星河偶尔话中透出的口风来看,这一位对那个位置似是丝毫不感兴趣。” “有这个可能么?”燕九少爷微微挑眸,“至高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这世上能有哪个男人不会动心?” “也不尽然哪,”萧天航笑了笑,“历史上不想当皇帝的皇帝,也不止一两个,人们常爱以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殊不知一样米养百样人,自己认为不可思议之事,在他人那里许就是再平常不过,自己看作至高无上的东西,在他人那里许就视如敝屣,所以孩子,永远不要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的是非功过,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经历去判断他人的举止言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所有的史书写的都是别人,可写书人又焉知书中人真正所想?” 燕九少爷起身,躬行一礼:“晚辈受教了。” 萧天航温温一笑,示意燕九少爷坐下:“是我多唠叨了几句,言归正传。当今那一位,莫管他心中作何想法,至少表面看来是对头上那个位置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才借着先皇定下的规矩隐姓埋名去了锦绣书院,且一去便不肯再回皇家书院中去。在锦绣读书的那几年,天天与星河他们泡在一起,每逢节假之日都要跑出去游山玩水,倘若你是上头,这样的两个儿子比起来,你更倾向于哪一个?”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先皇想要让这个国家在儿子的手中发扬光大下去,当然是会选择更具能力、更有上进心的那一个。 “当然,倘若现在这一位一直是在扮猪吃虎,那就两说了。”萧天航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所以现在回到了燕九少爷的推测上,如果和寿王争位的是今皇,那么大伯面临的就是二选一的问题,并且他确实选择的是今皇,也将意味着,他,确确实实是背叛了步星河,并亲手抄灭了好友的全家。 “寿王的竞争对手,只有今皇么?”燕九少爷不肯死心地问。 萧天航一阵沉思,良久方道:“实则还有一个人,只不过,怎么想他也没有可能。” “哦?是谁呢?” …… 燕七也算是个行动派了,既然得知了闵雪薇的下落,没等多久就主动找上了门去,随行的还有自称是拎包员的元昶,虽然燕七没有带包。 不过带着拎包员同志还是省了很多麻烦,摆出国舅爷的身份,直接就被请进了杜府。 元昶在前头上房被杜家人陪着喝茶的时候,燕七在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了闵雪薇。 纵然穿着下人的服饰,也没有掩盖住她的清丽美貌,只不过人瘦了很多,脸色也因为长期吃不好而显得有些黯淡,但不管怎样,就算是做了贱奴,也依然未让她失去原有的风骨,淡淡地立在那里,望着燕七浅浅地笑了笑。 “还能撑么?”燕七问她。对着聪明人无需多言。 “还好,”闵雪薇又是一笑,“相比我那被卖去青楼里的堂妹已是好了太多了。” “需要我帮忙么?”燕七说话也就没有怎么讲究,聪明的闵雪薇必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不需要了。”闵雪薇轻轻地看着她,“身为贱籍,去了哪里都是一样,此生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我想我可以把你买过来,安顿到外庄上,虽然日子会清苦一些,但总好过在这里受磋磨。”燕七道。 闵雪薇认真想了想,忽而笑了,道:“若是可以,那就拜托你了。” 燕七欣赏的就是她的这份洒脱干脆,不因自己的遭遇而愤懑纠结,也没有那过于清高的矫情劲儿。 “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吧,说不定今天就能带你走。”燕七的干脆劲儿比起她来也不遑多让。 闵雪薇也就回房收拾衣物去了,燕七到了前头上房,把元昶叫过一边儿,说了几句悄悄话,元昶只道:“交给我。”便直接去找了杜家的老太爷。 半个时辰后,燕七已是带着闵雪薇站到了杜府的大门口外。 “元昶会先带你去他家的别院安顿,”燕七和闵雪薇道,“我去太平湖府衙找乔大人给你办各种手续,不出意外的话,明后天你就可以出发去我母亲陪嫁的庄子上了,我会找人送你去的,那边山清水秀,除了吃穿用度要粗糙一些、每日里还要劳动这几点之外,日子还是能过的。” 闵雪薇浅笑:“大恩不言谢,这辈子还不了你的,下辈子还。” “行,下辈子换我请你喝好茶。”燕七道,“走吧,我这就去太平府。” 闵雪薇却不立即移步,冬日湖泊一般的目光在燕七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半晌轻启薄唇,道:“当初注意到你,并不是因为觉得你与众不同,而是有件事,一直在我心中挥抹不去,这件事太过离奇,我无法亲身去验证,至后来遇到了一个能够结识你的契机,便想着一为试探,二为结交,只不过结交之后,了解了你的为人,便又息了试探的心思。今日这一去,你我今生只怕不会再见面,我所说的这件事,不知对你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临去前我想告诉你,你若无兴趣,也就罢了。” “说吧,既然是你在意的事,那就一定不会毫无意义。”燕七道。 “这件事,”闵雪薇看着她,“与你的大伯燕子恪有关。” 第444章 离奇 燕子恪的独特技能。 燕七从坐夏居里往外迈的时候, 正碰见才刚从外面回来的燕九少爷,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些与以往不大相同的东西。 “去哪儿?”燕九少爷先问了出来。 燕七这才发现这货不知从几时起好像再也不慢吞吞地说话走路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就是突然长大了的那一天吧。 “去找大伯。”燕七答他。 “有什么事是我该先知道一下的么?”长大了的她弟语声温和, 但那眼神儿里透出的却分明是“朕要知道所有的事, 快告诉朕!”的霸道犀利。 “唔, 这件事情我要先和大伯谈过才知道有谱没谱, 不如你先乖乖回房洗干净了等我?”燕七道。 燕九少爷顿时不想理他姐了,抬手摁在她脑瓜子上就进了门去。 燕七出了坐夏居外的竹林,沿着结了冰的湖往后花园的方向走。 偌大的后花园, 只有一处地方可以住人,就是燕子恪的半缘居。 这个时候他大约还没有回府, 因而燕七也并不急于往半缘居去, 只慢慢地在月光下的花园里散着步。 “家祖酷爱书法, ”闵雪薇清淡的声音此刻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毕生爱好便是收集名人真迹, 亦或当世书法大家的字帖,老人家本人于书法一途也有极深的造诣, 在文人圈中颇有些名气, 曾有‘字仙’之誉。家里这些晚辈中, 家祖最为疼我, 因而自我幼时起便时常亲身教导于我, 尤其在书法之上,不仅仅只教我在纸上写字,还为我讲解文字的构造、意蕴、特色, 甚至文字中所具的生命。 “所以,我自认对文字有着比同辈甚而上一辈人更深一些的了解,也善于鉴别名人真迹与伪作,在这一点上,家祖说我颇有天赋。 “几年前,那时我还不识得你,某日贵府设宴,我们一家在受邀之列,午宴过后,众宾自行消遣,为甩开某个无聊纠缠之徒,我无意避入了后花园中的一处轩榭,彼时轩中无人,我便意欲多待片刻,待那无聊人走得远了再离开。那轩榭右手边是间书房,布置得十分清雅,墙上有几幅名人字画,出于习惯,我仔细辨别了一番真伪。 “当然是真迹无疑,其中有两幅甚而是家祖苦寻多年未得的书法大家欧阳献遗世不多的作品。可惜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两幅珍品想来主人家也不会舍得转手卖掉,我便也没有动要替祖父求买的念头,只想着这样难得的真迹,总要多看几眼才好。 “看了半晌,便觉越看越是喜欢,一时沉迷,便信手取了桌上纸笔,照着真迹模仿了一番,待要再取一张纸,发现桌上已有了数页写过字的笺子,拈起一看,却见又是一页欧阳献的真迹。 “但转瞬我便知道那是伪作,因为欧阳献是百年前的古人,古人的手迹,用纸不会如此崭新,看墨迹也知不过是写于至多十数日前,但再细看笔迹,我惊讶地发现,这笔迹,确乎出于欧阳献! “我对自己鉴别字迹的能力还是较为自信的,然而经过再三地、仔细地辨认,我不得不无比讶异地得出结论——这页纸,的的确确,与欧阳献的笔迹毫无二致。 “可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这页纸绝不可能是欧阳献亲手所写,所以只能说,这位模仿欧阳献字迹的人,委实了不得,竟然能将别人的字仿得真假难辨。 “我以为这位模仿者是欧阳献书法的痴迷者,所以才能将他的字迹揣摩得如此传神,于是我又翻了翻桌上其他的字帖,然后我被吓到了。 “桌上的这些纸笺上,有颜仪卿的真迹,有怀文和尚的真迹,有柳翁的真迹,有苏丰润的真迹,有…… “我能确信这些笔迹都是仿的,然而仿得惟妙惟肖与真迹无异,我可以相信有人能模仿某一位书法名家的字迹达到几可乱真的地步,但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可以将数位截然不同字体的书法名家全部模仿到真假难分的程度。 “当时我的心情不是惊艳,不是赞叹,而是……恐惧。 “这已超出了我对常人的认知,我希望我的鉴别是错的,是因为经验和功力的问题没有看出细小的差别,出于无法相信、但希望能够确信的意图,我抽出了其中一页纸,并将它折好藏在身上,想要带回府让家祖再做一次鉴别。 “因着对这个人产生的恐惧与好奇,我希望能够知道他是谁,于是在桌下小屉里找到了他的私人印章,不想正要拿起来看时,鹦鹉架上的那只鹦鹉忽而飞过来,正落在桌面的笔架之上,而后歪着头盯着我看,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当时有几分心虚和害怕,只觉那鹦鹉的目光十分地冰冷,然后,我听到它对我说: “‘你是谁?’” 半缘居日常并不锁门,燕子恪不在的时候,燕七偶尔会去他的书房顺几本书看,而在以前,燕大少爷被逼着读书产生了逆反心、燕四少爷在家中闯了祸为躲开大太太的惩罚时,也都会跑到这儿来避风头、图清净。 书房里一灯如豆,主人不在,没必要灯火通明。四枝端了热茶和燕七爱吃的点心上来,顺便往屋中的炭盆里添了几块新炭,挑亮燕子恪最喜欢的那盏琉璃灯,四枝关门退了出去。 鹦鹉水仙,蹲在架子上歪头看着燕七,燕七冲它招了招手,它便飞过来落在桌上。 燕七拿了小梳子给它梳理羽毛,它乖乖地不动,满脸地享受。 “心机鸟。”燕七说它,“原来会说的不只是‘安安’。” “安安,安安!”水仙快乐地叫起来。 “好吧,好吧。”燕七摸摸它的鸟头,“你们开心就好。” 水仙开心地接受燕七的爱抚,燕七一边给它梳毛一边撑着下巴打量燕子恪的这间书房。 这间书房的一切布置她都再熟悉不过,雕成龙蟠虬结的梅枝状的不规则的书架,泛着乌紫光泽的修美云头案,燕子恪常常懒洋洋窝在里头的那张罗汉床,以及时不时会更新的墙上的名人字画。 燕七对书法的了解并不多,从小习字的字帖是找燕子恪要的瘦金字帖,除此之外,她能辨认出的就只有楷书、隶书、行书和草书了。 所以她对这个房间里一切与书法字帖有关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认真在意过。 眼下,那张造型优美的云头案上,就堆叠着那么一摞纸笺。 读书不论早晚,练笔只争朝夕。 再杰出的书法家,再有成就的文人墨客,无论何时都不会放松对书法的练习。 燕小九每晚睡前都要练十几张字,燕三老爷燕子恒,瞎着个眼睛还在练。 所以燕子恪时常练字,并不奇怪。 只不过燕七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练字的字帖。 第334节 燕七并没有打算去翻那些纸笺,燕子恪的桌案上永远会有一摞纸,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着,而半缘居也从来不锁门,任谁都可以随来随走。 他并不介意被人发现他有着这样惊人的特长。 两枝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但他写的字不可能会摆在燕子恪的案头。 所以这就是燕子恪的特长,如同燕九少爷的过目不忘,如同崔晞的妙手巧技,这是他们独特的天赋,虽然令人瞠目,但并不离奇。 燕子恪的确对“字”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和了解,他可以凭字迹判断一个人的年纪、性别、性格、身体特征,甚至家庭环境和人生经历,并借此破获过不少的案件,譬如燕七才刚进入锦绣时发生的那件校医被杀案,再譬如郑显仁用字条陷害她和萧宸那次他所做出的判断。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把藏起来的那张字帖拿回去请家祖鉴别,”闵雪薇这样道,“家祖给出的结论是:毫无瑕疵。即是说模仿原迹的这幅伪作,就算拿到原迹主人的面前,也无法被分辨出来,这张字,就同原主写的一样,没有任何哪怕一丝丝的区别。 “家祖对此亦颇感惊奇,于是某日携我亲自登门拜访,先前家祖以为有此能耐者应为静虚先生,见了面询问之下方知不是,这才知晓写这字的人原来是燕大人。 “待静虚先生引了家祖与我寻去后花园那处轩馆时,恰好燕大人正在,只是似才刚喝了酒,浑身的酒气,家祖表明来意,欲请燕大人当场赐一幅现写的欧阳献字帖,燕大人并未推辞,果然磨墨蘸笔,我与家祖便立于案边观摩。 “而就在他落笔写字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堆在他案头的那摞练字的纸笺,置于最上面的那一张,字迹娟秀,明显是个女子的字体,再看墨迹,透着湿气,显见在我与家祖到来之前,他正在仿习这女子的字。 “模仿别人的字并不奇怪,但令我无比惊讶的是,这女子的字,我很熟悉,因为我与她时常通信,在信里讨论诗词歌赋,她是锦绣书院诗社的成员,也是京中官眷闺秀圈自建诗社的成员,我亦是成员之一,因而与她常就诗书方面互通书信。 “她的字充其量只能称为娟秀,放在闺秀圈子里甚至算不得上乘,所以我极其不明白,为何她的字迹会被燕大人拿来模仿,为何她的字迹会被燕大人得到。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虽然令我惊讶,却并未多想,直到某一日再度见到燕大人,他的态度令我不禁疑窦丛生。 “那件事,便是那一年的正月二十六,与我时常通信的这个女子,在千叶寺中谋杀了同为诗社的一名成员,这个女子,叫李桃满。 “之后在御岛的紫阳仙馆,我再一次见到了燕大人,从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我察觉到了他眼里的‘陌生’,我不相信他这样的人物记性会如此之差,自上一次面对面交谈甚至还不足七个月。 “我也曾想,或许那时他喝醉了,所以才会不记得,后来旁观了他断案的过程,忽然想到了李桃满的那件案子,通过打听,得知那件案子也是他在现场断的案,我不知道这与他模仿李桃满的字迹有何关联。 “及至后来,某家大人请寿宴,宴上主人家请燕大人赐字一幅,燕大人便写了幅祝寿的对子,当时我在场,看到燕大人用的瘦金体,并非模仿任何名人的字迹,然而此非重点,重点是他握笔的姿势,与家祖带着我登门拜访求字的那一次,截然不同。 “就算因为写不同的字体握笔的姿势也略有不同,但总有相通相似之处,可他两次的握笔姿势,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如果不考虑是否合常理,我甚至觉得,第一次面见的燕大人,与其后我所见的燕大人,不是同一人。” 第445章 幕后 寿王事件幕后与杀人指导幕后。 燕七和水仙等到了将近夜半也未见燕子恪回来, 水仙困得已经快要葛优瘫了,燕七于是告辞离开, 摸黑回了坐夏居。 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却发现书房还亮着灯, 轻轻迈脚进去, 见燕九少爷歪在椅上, 一手支着头,闭着眼睛似是睡了,然而听见合门扇的声音便又很快睁开眼, 看向燕七:“说说。” “拿你没办法,”燕七叹气, “怎么一下子从慢性子变成了急性子, 明天再说吧, 都这么晚了。” “所以没见到大伯是么?”燕九少爷根本没理会她的唠叨, 抬手给自己倒上茶, 看样子是准备要和她彻夜长谈。 “是啊,听说最近为着大摩和天朝比赛综武的事天天谈判, 谈得晚了就住在宫里了。”燕七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来, “先说说你又打听到什么了, 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谈不上茅塞顿开, 只是多了一条思路。”燕九少爷喝了口茶, 然后定定地望住燕七,“假设寿王在皇位争夺战中选择的是静观其变这条最稳妥的路子,再假设步家也采用和他一样的策略而并没有人怂恿或支持他谋逆, 那么,关于他谋逆的谣言是谁传到先皇耳中去的?说他私造龙袍和国玺的谣又是谁造的?把他从继位候选人中剔除出去,对谁最有利?” “今皇?”燕七问。 “可据我从萧大人处打听所知,今皇在锦绣读书期间几乎每日都与大伯和步星河泡在一起,三个人简直是抓紧每一时每一瞬的时间在玩儿,之后大伯参加科考做了官,今皇那时才回去做他的皇子,若你是那些有企图心的人,会支持这样一位只知玩耍而毫无进取心的皇子去继承大统么?”燕九少爷的眸子在杏黄纱灯下显得晶亮,“前途对于某些人来说就像赌博,压注也是要看这注本身有没有潜力——我让元昶回去从他爹娘嘴里套了话,得知当今这位在做皇子时,府上甚至连门客都不曾养,所有的钱全都花在了吃喝玩乐上,便是某些有心人想要登门行事,往往都找不到他人在哪里。” “我想他之所以做得这么明显,大概也是想要告诉别人,他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吧。”燕七想了想当今那位的那张脸,可以肯定的是,没有野心不代表没有智慧。 “不养门客,不积钱财,不与实权人物串连结交,每日吃喝玩乐,朋友两三个,试问这样的一位皇子,谁会压下重注辛苦地等他升值?”燕九少爷唇角挂起一丝奇异的笑。 “所以寿王真正的对手不是他?”燕七看着弟弟,隐约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 “记得么,”燕九少爷微微向前探了探肩,“当今的皇太后最疼宠的儿子,可不是这位万岁爷,而是……” “庄王。”燕七道。 “今皇和庄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惜今皇对龙位毫无兴趣,早早跑去了锦绣书院,避开了权利斗争的中心,而当今的皇太后那时的万贵妃,与寿王的亲母步贵妃,当时在宫中是双雌并立,身后分别代表了两股政治势力,不论哪一股势力最终取得胜利,对于另一股势力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任是谁都不会想要养一头随时可能暴起吃人的老虎在身边,这便决定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必然是不死不休。”燕九少爷靠回椅背上,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椅子扶手,“不管是权力熏心还是人性本能,谁都不想死,谁都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万贵妃在指望不上大儿子的情况下,将所有的力气下在了她最宠爱的小儿子身上。” “我对这个庄王略有些印象,”燕七道,“坊间传闻他也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不尽其极的纨绔子来着,现在手上也没有什么实权,每天游手好闲,是个闲散王爷。” “他若不‘闲散’些,还能活得这样滋润么?”燕九少爷哂笑,“生在皇家的,只怕没有傻子,除非是天生。庄王应该说是很机灵了,或者你也可以说他是怕死,所以一旦没能上位成功,立刻把自己扒了个精光以示自己人畜无害,如此才得以安身立命。 “据萧大人所言,先皇还在位时的庄王,可不是如今我们所听闻的庄王,这个人之所以受皇太后宠爱,自然是因为有他的过人之处,第一是他机灵又嘴甜,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说出花儿来;第二他还善于装傻,该傻的时候特别傻,该聪明的时候也会保留那么一丝儿恰到好处的傻;第三是他善于揣摩人的心思,总是能准确地知道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和害怕什么,这一点其实不止他能做到,近在我们身边的如燕惊澜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有个这样机灵讨喜的儿子,当年的万贵妃没理由不为他去争一争。万贵妃在宫中使力,庄王在宫外使力,里应外合,想给寿王后心上捅刀并非太难的事,所以目前来看,当年陷害寿王与致步家灭门的事件,庄王的嫌疑上升到了第一位。”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燕七始终客观冷静,“没有实证,我们就不能下结论。” “的确,我们暂时没有实证,”燕九少爷微微颔首,“而且还有一些疑问无法解释,比如那块天石,究竟对先皇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是否是寿王惨败的主要诱因,天石的残料如何会在杨姨娘的手中,她为何会将残料放到你的身边,今皇和大伯在当年的事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以及,幕后指导杀人者,与步星河又有着怎样的关系。现在,该你说了。” “这么快就完了?你再说会儿吧,我还想听。”燕七给他杯里续茶。 “别废话,说完我还要去睡觉。”燕九少爷毫不给情面。 “我觉得你今天应该睡不成了。”燕七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把闵雪薇的话如实说给他听。 燕九少爷的确没了丁点儿睡意,随着燕七的转述,一双眸子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似一尊雕像,直到燕七的话音落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吸地了一口气,声音沉沉地从唇间吐出去:“大伯……善以字识人……”后面的话,连他都再难出口。 以字识人,写字的人是男是女,性格年纪,家境背景,从事行业,甚至人生经历,都可以从字中推知。 设若…… 设若那位幕后杀人指导者也具有相同的特长,在野岛上拿到河灯后,根据灯上的字迹,便可推知写灯人的大致情形,再根据受诅咒之人的名字,便能缩小写灯人的范围。 再设若,幕后杀人指导者熟悉京都各官家的家庭成员、消息灵通知晓圈子内大大小小的传闻、善于观察、记忆强悍,通过每一次圈中聚会宴请观察到受诅咒之人的小圈子,再从小圈子里找出符合以字迹推断出的写灯人各项条件的那一个…… 说来复杂,但对于一个头脑清晰、逻辑缜密的人来说,做到以上程度,不过就是脑子转上几圈、水到渠成的一个过程。 而,具备以字推理的能力、官圈的身份、灵通的消息、敏锐的观察和发现河灯的先决条件的人…… 除了燕子恪,还能有谁? “我想不通。”燕九少爷的声音是前所未有过地低沉和缓慢,“如果是他……他又为何……如此主动地去破解这些案件?当初若不是他提出那些案件之间似有牵连,我想任何人怕是都不会想到这是有人在幕后指导,更何况他的表现完全就像是不知情的人,我不相信有人作戏能作得如此逼真,这不合常理,他把自己挑出来,然后在我们的面前演戏,再假作一直缉查幕后,图的是什么?这不合常理。” 见燕七许久不作声,燕九少爷抬起眼来看向她,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燕七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其在背后揣测,不如直接去问他。” “如果答案就是我们最不想接受的这一个呢?”燕九少爷看着她。 “任何答案我都能接受,”燕七平静地道,“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去做,我会尽全力去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 燕九少爷靠在椅背上,偏脸望向窗外漆黑的院落,良久方道:“现在想来,三友洞上的那首诗,也许是大伯写的。” 仿着步星河的字迹,痛斥自己的无情无义。 所以才无法解释为什么步家被突袭灭门,步星河还有机会去三友洞留诗。 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 怪不得去往三友洞的线索都还保留着,也许燕子恪本就希望有人能够找到那个洞,看到那首诗,推测到三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然后鸣不平地一起痛骂那个背叛了朋友的人。 以此来惩罚自己。 以此来得到救赎。 也怪不得,燕子恪对于他追查身世的种种行为,几乎没有做出什么阻拦,大概也在等着他揭开全部真相,以令自己得到最终的解脱吧。 不知不觉间,一整夜就这样过去,刺骨的晨风由窗缝里钻入,令一宿未眠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房睡一会儿吧,不行今日就请个假。”燕七站起身。 燕九少爷看了看她,道:“你还要出去晨跑?” “是啊,风雨无阻。”燕七道。 “和萧宸?”燕九少爷问。 “呃,后来我们又吸收了一个新成员,”燕七摊了摊手,“还有元昶同志。” “和元昶进行到哪一步了?”燕九少爷边问边慢慢地站起身。 “如果这么说能取悦到你的话——唔,正在保持稳定的每日一约会阶段。”燕七道。 燕九少爷笑起来:“谢了,你这种牺牲自己逗乐我的精神值得表扬,但想想将来会拥有一个熊姐夫,我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更不好了。” “好的,一会儿我出门就去告诉他他被甩了,光荣地成为了前任。”燕七道。 连现任还没有当过的元昶不知道自己已经直接变成了前任,正和萧宸立在老地方等着燕七。 “昨天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和大摩比赛的场地已经定了下来。”元昶道。 萧宸看他。 “就在京城北边,十万大山的山中。”元昶哼笑,“大摩人倒是狡猾,知道那片山区深处便是我朝也鲜少有人进入,如此便能防着我朝在阵地形式上作弊,而照我猜测,大摩之所以选择此处,只怕本次带来参赛的人多半是熟悉山林的。” “规则呢?”萧宸问。 “规则还在协商,”元昶道,“听说昨晚双方谈判的人彻夜未睡,就是在商拟此事,今日应该能出结果,不出十日便能展开大战。” 然而元昶却是低估了谈判双方的效率,当日中午和燕七在知味斋用饭的时候,宫中便传出了最新的谈判结果。 “双方各选出一百名参赛候选人,除去将担当外,先由本方挑出己队车马炮士相各一人和兵担当三人的人选,剩下的七名人选则由对方来指定,并要求:将担当由不会武功的文官担任、双方参赛人中必须有一名皇亲国戚、一名平民、一名女子参加——如此算作是涵盖了双方国家的文武、贵贱和男女等不同的阶层和领域,这么着赢下来才更有意义。而双方参赛人选最先确定下来的是将担当,大摩国的‘将’由他们使团的领头人阿木尔担任,而我朝的‘帅’,则由本次代表天朝与大摩进行谈判的主导官员——燕子恪担任。” “至于规则,只有一个:杀死对方所有成员的一方,胜。” 第446章 三章 燕七在行动。燕子恪也在行动。…… 所有参赛的人, 要签生死状。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一场综武赛,要么赢, 要么全军覆没, 一个都活不成。 比赛时间定在七日后。 “我要去参加。”元昶伸了胳膊, 把燕七壁咚在九叠屏的山石壁上, 笑着低头看着她, “燕小胖,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你诀别了,没想到又来一次。” “是啊, 人生总是充满了无数的未知。”燕七道。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遗言吧?”元昶笑道。 燕七道:“嗯,好好儿的, 记得给你烧纸上香, 有了男朋友带去给你看, 集齐七个娃就可以召唤你一次……” “呸, 什么乱七八糟的, ”元昶伸手一乎拉就捂在了燕七的嘴上,说是要捂嘴, 实则他手太大, 直接糊了燕七大半张脸, 只剩下一对乌黑的眼珠子露在外面, “这是上次的遗言, 这次能和上次一样吗?!” “务吴务务唔唔?”燕七说。 这还带换的啊? “当然得换,”元昶笑,“一次和一次不一样, 因为我在成长,心境也在变化。” 第335节 “务?”那? “这次的遗言只有一句,”元昶笑着贴近,撑在燕七身后的山石壁上的手改成了整根小臂和肘,黑压压地覆下来,声音毛茸茸的,“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燕小胖,”元昶咧开嘴,笑得像个太阳,“我喜欢你,燕七,我喜欢你,燕小七,我喜欢你,小胖七,我喜欢你,胖小七,我喜欢你……” “务唔唔。”够了啊。把绰号都玩儿出花儿来了。 “害什么羞啊你。”元昶说她,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让隆冬的日光晒在她的身上。 她可真漂亮。 如果能和她过一辈子,每天都要这么对她说一遍:我喜欢你。 “你是以皇亲国戚这个条件去参加吗?”漂亮的人儿带着脸上被捂出来的红手印儿问他。 “是啊,不过我有个竞争对手,”元昶双手兜在自己脑后仰头看天,“秦驸马也想参加。” “这样啊,我就好多了,我以女人的条件参加,应该不会有什么竞争对手。”燕七道。 “嘿!”元昶正要笑她哪里像个女人,忽然反应了过来,“啥?!你也要参加?!不许!” “昶哥,这件事要拜托你帮忙了!”燕七双手合什,“想个办法带我进宫一趟,我想见见皇上。” 昶哥叉腰瞪着她:“见我姐夫做什么?想求他允你参加?告诉你,不许!我不同意。” “别逼我出卖色相啊我告诉你。”燕七当场翻脸撸袖子向他接近。 “你站住,别过来!”元昶后退,“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答应你,你知不知道这一次的比赛有多危险?对方派出的可全都是有内功的人,这不是开玩笑,你乖乖儿在外头等着我们回来吧!——别再靠近我了啊燕小胖!再靠近我可就走了!” “那好吧,”燕七放弃,“我只好想办法请别人帮忙啦,让我想想请谁好呢……” “燕小胖!”元昶上前两步压下肩来,“你为何非要参加?别让人担心好么!” “你也知道担心别人是不好受的滋味对吧,”燕七看着他,“我也有我担心的人,所以我不想体验这种滋味。” “你是说……”元昶终于了然,“你在担心你大伯?” “他这几天一直在宫里,我见不到面,我爹也被派去北边山区里清场,目前能把我带进宫去的人只有你了,我想见一见皇上,再不成见一见我大伯也是可以的。”燕七道。 元昶皱眉看了她半晌,转开头去瞪老天爷,瞪完老天爷低下头瞪土地爷,反手叉了腰,原地转了两三圈,重新瞪回立在自个儿面前的七爷:“我就服了你!” “好说好说。”燕七忙谦虚。 “行,我带你进宫,”元昶咬牙切齿,“但话说前面——我只负责带你进宫面圣,我姐夫答不答应你我不管,若他不答应,你就立刻跟我出宫,老实在家等我把你大伯安全从比赛场里带出来,若他应允了,你必须答应我和你的约法三章!” “你先约一约,我听听是啥内容。”燕七道。 “你还怕我坑你?!”元昶恼。 “岂敢岂敢,万一你要我再吃胖回去,我得先把胖了以后能穿的衣服做出来啊,毕竟你那么喜欢燕小胖。”燕七道。 元昶没忍住笑出了一声来:“你也知道我那么喜欢你啊?!” “严肃点,赶紧约。”燕七道。 元昶心情转好,或者是知道无论说啥也打消不了这小破胖子要参赛的念头,干脆认命地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如果你当真被同意参赛,进入赛场后必须紧紧跟着我,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中途不许自作主张一个人乱跑,这一点你做不做得到?” 燕七:“我觉得吧,这个还是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元昶:“不带你进宫了。” 燕七:“好好,我做我做。” 元昶:“别跟我耍花招,重新回答我,不是‘做不做’,是‘做到做不到’,回答!” 燕七:“完了,彻底hold不住你了。好吧,我尽量做到。” 元昶:“尽、量?” 燕七:“比赛有七天时长呢大哥,中途你解手换衣服啥的,我不能寸步不离啊,虽然我并不介意哈。” 元昶:“……闭嘴!除去这种情况外,其他时间必须做到!” 燕七:“行行行,第二章 怎么约?” “第二,”元昶冷脸看着她,“如果比赛过程中你大伯遇到危险,不许你不管不顾和人拼命,这些事我代你去做,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如果你和你大伯同时身陷险境,我先要救的肯定是你,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好的,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也不会让你为难。”燕七郑重地道。 “第三……”元昶伸手,轻轻捏起燕七的下巴。 “这个就别想了,”燕七说,“我初吻五岁那年给燕小九了。” “……”元昶整只耳朵都红出血来,“想什么呢你燕小胖!满脑子成天都装着什么!谁谁谁想要你初——”触电似的放开手,甚至向后退了两步。 “可以了,站那儿好好说吧。”燕七老司机成熟稳定脸。 元昶恨恨甩手,觉得这胖子是故意拿捏他软肋戏弄他。 “第三!”元昶粗声粗气地吼,吼完却又静下来看着她,“活到最后,燕小胖,无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你都必须是活到最后的那个,能不能做到?” “相信我,”燕七道,“我几时让你失望过?” 元昶高高地扬起唇:“没有。从来没有。” 答应了燕七的事,元昶一向办得快,中午说完,下午就逃课去了宫中,待综武队训练完毕后已经卷了燕七直奔皇城而去。 燕七的二进宫比第一回 更传奇一些,直接就让元昶卷巴着带去了皇帝御花园中的玻璃暖房,进门就给跪了——第一眼没看着真龙天子先看着一头白毛大老虎,懒洋洋地咂着嘴从她面前走过,一副吃饱喝足想回家跟老婆困觉的样子。 “别怕,那是我姐夫养的宠。”元昶拉着燕七往里走。 当今皇帝果然喜欢大东西,大树大花大房子大象,养的宠物都是大个儿的老虎。 童颜大根的皇帝正坐在地龙上的软垫子堆里爱抚一只毛色乌黑水亮的豹子,瞧着燕七跟在元昶身后过来,笑眯眯地打招呼:“燕小七儿!想朕了是不?” “是啊万岁大叔,最近身体可好?”燕七上前行礼。 “打你了啊!”万岁大叔瞪她,“朕浑身上下一条皱纹没有,哪里像大叔?!” “这么神奇啊……”燕七想象了一下。 元昶在旁边叉着腰惊讶地看着他姐夫和燕小胖:这二位几时搞这么熟的? “说吧,你哭着喊着想见朕,究竟是为的什么事?”皇上惬意地向后一仰,葛优瘫在垫子堆里,“想向我们小日提亲的话能出多少嫁妆?” “正经点吧。”元昶郁闷地就地一蹲。 “小日?”燕七问皇上。 “别问多余的!”元昶蹲在那儿仰头瞪她。 “那小日你能不能暂时退散一下,我有点事想和皇上私聊片刻。”燕七低头看他。 元昶咬牙切齿,唇语和她道:“聊的什么回头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好的好的。”燕七满口答应。 实则元昶并不强求她说,不过是不甘心她把他一脚踢出去,忿忿地和上头那位告了辞,跑到暖房外面蹲着去了。 “为了清商的事?”皇上这个时候才有了皇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燕七。 “是啊,想恳请您允我参加和大摩的综武赛。”燕七如实道。 “大摩这一次派出的都是功夫好手,你便是用箭如神,也抵不过人能飞檐走壁身轻如燕,”皇上一手搭在那黑豹子的头上轻轻摩梭着,“何况这一次燕二痞子会出战,由他来保护他哥,不比你更有用?” “事实上,这一次除了您,谁也护不了他了。”燕七道。 皇上的手停在豹子的脖颈上,一双皇家人特有的弦月眸微微眯起来,虽然他还是这么懒懒散散地倚在垫子堆里,虽然脸上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可这一瞬间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令得手下的豹子不安地逃出去数丈远,让人不禁骤然醒悟——面前坐着的这位,再怎么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也是位真真正正的人间至尊。 …… 燕七进宫的时候,已经数日未归的燕子恪却是回到了府中,两人走了个交错。 进了门,先带着一枝两枝回了半缘居,四枝端茶上来,说了燕七昨夜过来等了半宿之事,燕子恪也只笑了笑,没有多言,先把三枝叫进书房,淡淡地吩咐:“城南的慈善院已落成,明日正式投入使用,我交予了惊春打理,即日起你便跟了她做事,我已与重渊打了招呼,你收拾好行李便可过武府去了。我手头私有的所有铺子田庄的出息,除去支付佣奴的薪资,一律用来做慈善。告诉惊春,惊梦日后若也愿操这份心,便让她姊妹两个一起接管,也能博个好名声,出门行事亦可多得人几分尊重,总是更方便些。” 三枝狠狠低着头,努力从唇缝里挤出话来应了。 燕子恪又和两枝道:“你也收拾行李,以后跟着小九。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望你都记得牢靠,日后小九入仕,你在旁多加提点。半缘居给了他用,架子上的书也留与他。我手底下载道阁的产业转交给他,望他闲暇时,将搜罗天下好书之事接手下去。” 两枝连个“是”字都没能说出来,只和三枝一起低着头。 燕子恪并不在意,只转而望向四枝,四枝缩着肩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到了门板上,方才嗫嚅着壮起胆子道:“主子,我做的菜您最爱吃,但别人可未必爱吃啊……” 燕子恪笑起来,却是温声道:“收拾行李,明日进宫去罢。玄昊成日山珍海味地吃,早便吃得腻了,你最拿手的是山野清味,想来会对他的胃口。” 说罢摇了摇手,不使再多说,转而看了眼一直垂首恭立在旁的一枝,笑道:“给你娶房媳妇罢。” “小的暂还未遇合适之人。”一枝恭声道。 “喔,那么,你便还跟着我罢,”燕子恪道,“几时遇到了合适的,几时就地成家。” “是。”一枝应道。 “其余的人,你去通知,”燕子恪和他道,“即日起归与子恺。” “是。” “大约……就这些了罢。”燕子恪负了手,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每一处自己所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角落,唇角浮起了一丝虚淡的笑。 就这些了。 第447章 挽留 爹,你怎么可以离开? “老爷, 老太太说今晚全家一起用饭,请老爷移步上房。”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在门外传话。今日并非请安日, 全家聚餐是老太太临时起意。 至于为何临时起意, 燕子恪比谁都清楚。 进得上房, 家里人并不齐全, 燕子忱奉命去北郊山区清理赛场, 燕三太太临产在即不便过来,除此之外还少了个燕七,燕三少爷也在书院寄宿没有回府。 不出意料地, 进门便迎上了老太太哭红了的一双眼睛,揪住他的袖子又是掐又是捶:“怎么能够这么着!怎么能够!那搏命的比赛让谁去不好?为何偏偏要让你去!你是文官啊!哪里抵得过那些武夫!我不许!我不许你参加!不许你签那什么生死状!你去——你去求皇上开恩——这么多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总是能通融的——你快去!” 燕子恪呵呵地笑, 轻轻拍着老太太的背:“娘, 生死状, 儿子已经签了。条款上列着:一旦签署,不得反悔。此乃两国之事, 规则所定, 便是圣上, 也无法再改。” “你——你便说——便说你得重病了!你受伤了!让他们换人!”老太太为着儿子的生死, 不惜犯着忌讳咒儿子生病。 可惜, 她的儿子已再不能如往日那般哄她开心,给她无穷的、对未来好日子的期盼。 “签了生死状,便如同已入赛场, 期间不论是伤是死,皆算人头,无人能替。”燕子恪轻笑着望住她,“我若不去,我们便要以十五人应对大摩的十六人,每一个人都要多担一份风险,我若不去,大摩与前来观战的各国使者将如何看待我朝官员的风骨气节?我若不去……” “——你去!你去!”老太太嚎啕起来,被众人上来七手八脚地劝慰着松开了燕子恪,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去。 第336节 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太爷终究长长地叹了一声,道:“罢了,让他去罢,这个时候他不主动顶上,又要让谁上?他若缩了头,将来朝中百官还有谁能看得起我们燕家?罢了,罢了,恪儿这不也是为了给燕家后头的儿孙们把通天的台阶儿垫得更高么……” 老太太说不出话,只管痛哭,燕二太太忙将小十一拉过去,让他哄哄祖母。 燕子恪没有上前,只走到了旁边去,在桌旁坐下,望住他的三弟燕子恒:“你看了一肚子的书,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大道理无需与你多说,只须记得一点:身为男儿,便该有男儿的担当,这个家,你也是时候担起一份责任了。” 燕子恒忙起身,垂了首轻声道:“但听大哥教诲。” 燕子恪笑了笑:“将来你若当真能教出个桃李满天下,家里的人脉财产便尽在你之手中,帮衬兄弟子侄自是应当,但有一点务必谨记:你手上的人脉,不是用来谋取,而是用来自保的。这世上之事,神仙难料,朝中风向,更是一日数变,将来家里人若集中于仕途,自是机遇与风险参半,你之责任,便是在燕家岌岌可危之时,能动用到你的人脉,拉上燕家一把,保得个阖家平安,便足矣。” “是,大哥。”燕子恒抬起眼,想看清楚近在咫尺的兄长的面孔,可却发现这张面孔比平时还要模糊和遥远。 “子恺。”他的大哥已经在和老幺说话了。 “哥……”燕子恺拽了椅子凑到燕子恪的面前,“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燕子恪呵呵笑着,伸了手在他的脑顶上轻轻拍了拍,就好像他还小,小的像是七八岁时的光景。 “朝廷的新部署已然建成,名曰‘新闻署’,新任署官不日将寻你谈话,拟令《燕子达闻》做为朝廷喉舌对外发声,而燕子报馆也归为新闻署主管,但,收益还是你的,新闻署主监督,有建议权,无决策权。这也是我之初意,你应了便是。” “我知道,”燕子恺道,“终究是要做了朝廷的嘴才不致惹祸上身,毕竟舆论不啻兵马。” “日后所有事关国政之重大要闻、昭告,及有舆论导向之文章,皆由新闻署专员供稿,燕子达闻只管刊登,不得添加任何私评,此点切记。”燕子恪道。 “记下了,不仅如此,我想着回头和那署官商量,每一期燕子达闻出刊前,底稿先交由新闻署审核,审核过了我们再发,如此更保险些,将来出了错也都推他们身上。”燕子恺举一反三。 “可以,”燕子恪笑,“底稿再交与小九一份,那孩子细致,便是新闻署注意不到的细节,他也会注意到。” “好!你放心吧!”燕子恺正色地拍拍哥哥的膝头。 “惊波。”燕子恪又叫唯一在身边的儿子。 “爹……”燕四少爷有着不好的预感,用力咬着下唇,走到了面前来。 “马场的事我那日都与你讲清楚了,后面你自己来办,已经是个大人了,当开始独立自主。”燕子恪看着他,“将来育出了良马,可做朝廷专供,届时有一点要切记:良马要与普通马分开,良马不要用自己的场子,场子租用朝廷的,守马的人也要用朝廷的人,唯独养马的技术捏在自己手里,那是安身立世的东西——你可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明白,”燕四少爷点着头,声音低沉,“把良马放在朝廷的可控范围之内,免遭有心人构陷,和朝廷的忌讳。” 燕子恪笑了笑:“不过是未雨绸缪,你先把良马培养出来再说罢。” 燕四少爷用力地抿了抿嘴,道了一声:“爹……” 燕子恪却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惊波,你有勇气,也有自信,更有韧劲,缺的,却是疾风骤雨下的成长,是时候了,惊波,该长大了。” 燕四少爷红了眼睛,却仍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只好拼命地点头。 燕子恪看了一直坐在那厢不声不响的燕九少爷一眼,向着他招了招手,燕九少爷起身过来,在他面前立住,燕子恪却不与他单独说话,而是统一看着面前的他的兄弟子侄,笑了一笑,道:“你们脚下的路,是你们自己所选,我不过替你们铺了一段,而这条路要怎么走、能走多远,终究还是要看你们自己。伴君如伴虎,从政如从军,没有人能千日好,没有人能永不败,然而既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就要担得起风险,经得住变故。最为重要的是,学会制衡,学会适度,学会控制自己不该有的欲念。做到进退有余地,起落平常心。” 众人齐声应着“是”。 燕子恪再次笑起:“你们都很聪明,很能干,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支持你们走这样的路,相信你们都能掌控好自己的人生,不至于把日子过得险象环生、如履薄冰,惹得朝廷忌讳、百官厌弃。子恒,三弟妹这一胎若是个男娃儿,不妨交予老爷子启蒙,老爷子教出了小九,自然也能教好小十二,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大家遗忘他的能力。” 燕子恒连忙应了。 “子恺,平日若得闲,多陪陪老太太。” “好,大哥。” “惊波,时常带惊梦出门玩一玩,照顾好她。” “是,爹……” “惊潮回来以后,你们哥儿俩要和你们二叔三叔四叔撑起这个家,孝顺长辈,兄友弟恭,照顾好家里的女眷。” “是……爹!我也要参加和大摩的综武赛!”燕四少爷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扑嗵一声跪下,扯住燕子恪的衣摆,“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你比完赛就回来了,用得着现在都交待清楚么!我不听你说,你也不许说,有什么想说的,比完赛回来再说!在我耳朵边说一辈子!” 燕子恪呵呵地笑着,也伸手在他的脑顶抚了抚:“还是先说了罢,不是遗言,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先说了我才能放心,心无旁骛的人,反而运气会好。” 燕四少爷还是忍不住要哭,却被燕子恺在旁边踹了一脚:“还哭什么?你爹才让你赶紧长大,这会子又像了个小孩子,那边你祖母还没哄利落呢,待会儿看见你这么着,又要招来一顿伤心,赶紧起来!” 燕四少爷一厢抹着泪一厢站起身,哽咽着道:“谁说大人就不能哭了,该哭的时候就哭,该强的时候就强,我爹说的!” “谁没爹似的!”燕子恺和侄子斗气,作势要去找自己爹,却在转身后抬了袖子狠狠在脸上揩了一把。 燕子恪笑着未再多理这几个小子,目光扫过剩下的三个女孩子。 这个时代的女孩儿,嫁人生子便是一生唯二要做的两件事,唯二的追求。 千年传下来的认知,他改变不了。逼着她们不去依附男人,只怕她们的命运就是死。 所以他所能关心的,大约就是为她们谋一门好婚事。 六姑娘燕惊香,婚事有她的亲娘作主。 八姑娘燕惊秀,不是长房所出,自也有她的父亲和嫡母为她操持。 五姑娘燕惊梦,他的小女儿。 婚事替她看好了,也问过她的意向,她却迟迟不表态,只说再考虑。 考虑到现在,他仍未等到她的答案。 他想起了她的小时候。有一次对他说,她想要一套点翠的首饰,特别想要,因为觉得非常漂亮。他告诉她:点翠所用到的羽毛,是从活的翠鸟身上拔下来的。她哭了,不要首饰了,说鸟儿可怜,人怎么可以欺负弱小。 可后来,她疯狂地想要一条价值百金的真鸟羽织成的百鸟裙。 “娘说,这样的百鸟裙穿出去,绝对是京中独一无二,谁都比不上!” 惊梦啊,你本身,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啊。 “可爹为什么对小七和对我一样好?不!比对我还好!娘说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惊梦啊,可愿随我去外面走一遭?走一遭回来,你便知道人为什么要分享,分享带给人的乐趣远比独享要多得多。 “娘说跋山涉水吹风淋雨是男人们干的事,我们女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坐在装点雅致的明轩高堂里,优雅地喝茶谈诗赏小园妙景,外面如何风云变幻,与我们何干?” 惊梦啊,开阔了眼界,才能开阔心胸,开拓了心胸,才能开拓你的人生路啊。 “娘说我的人生路根本不用我自己操心啊,爹这么有能耐,娘这么有钱,肯定会把我的一辈子安排得好好儿的,娘说我就只管让自己美美的、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了呀,嫁妆都不用我惦记,娘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说肯定是十里红妆,钱一辈子不愁花!” “爹——娘对我最好了,娘替我把什么都想到了,我就是想过这样的日子。” “爹!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您就让娘带着我吧!我不要什么教养嬷嬷,我就要我娘!您不要那么狠心!您不能把我娘的女儿从她身边拽走!” “爹……娘说……”…… 燕子恪站起身,走向他如何挽救也未能挽救成功的小女儿。 或者,是他太过强求了?孔雀有孔雀的活法儿,天鹅有天鹅的活法儿。 她若喜欢做孔雀,那便做孔雀罢。 她想要的金钱,首饰,明轩高堂,众星捧月,他全给她。 如果这能让她一辈子快乐,又有何不可? “惊梦,”燕子恪走到小女儿面前,“我与你留了一封信,放在你二姐夫那里。信上有你不解的一切问题的答案,你若想知道,便去找重渊。其他,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 燕五姑娘慢慢地仰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轻声开口:“爹,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你是我爹啊……你应该留下来,疼我宠我一辈子。你是我爹,你只能对我好。可你现在却要离开,这不可以。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爹,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能走——” 燕五姑娘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宽大的衣袖滑至手腕,露出了手上拿着的东西,这东西猛然向前一递,划出短暂的、雪亮的光。 噗哧地一声,雪光埋没在燕子恪的腹腔。 力道那么大,撞得燕子恪向后踉跄了一步。 雪光化为了血光,汹涌地喷出来。燕五姑娘松开手,手心,手指,手腕,全是血。 她做了什么?她真的做了!留住爹,留下他,无论死活,把他留下!再也不让他离开,留下来疼她一个人,这是她应该拥有的,这是只有她才能拥有的! 这个家,只有爹才真心地疼她,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把他留下来! 就像她养的小猫,总是想往外面跑,总是不肯留在屋子里陪她。所以她用剪子剪断了它们的四肢,这样,它们就不会跑了,就会留下来陪着她。 所以,你瞧,想要挽留谁,就让谁流血好了,流了血,就再也不走了。 “爹——”燕四少爷的嘶吼声响了起来,燕子恒燕子恺燕九少爷几步围冲过来扶住燕子恪,燕老太爷抬着手指着这厢只能哆嗦却说不出话来,燕老太太一眼看见大儿子满身的血登时晕倒在地,女眷们尖叫,躲闪,奔跑,哭泣,七手八脚地去搀扶老太爷和老太太…… 燕五姑娘又是哭又是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和疯狂:“好了,都好了,再好不过,咯咯咯,爹留下了,我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五姑娘了!——爹!我不嫁那个人,我要嫁崔晞!我要十里红妆,我要让所有人都奉承我,巴结我,用羡慕到死的眼光看着我!我是隋芳馨,我嫁得好,我有钱,我要做诰命夫人,我要生儿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豪富,我要女儿嫁皇帝,我要丈夫不纳妾,我要婆婆交大权,我要妯娌怎么过活都过得不如我,我要让家中上下人人敬我畏我,名媛贵妇人人羡我妒我!——明白么爹?!这才是我和娘想要的!这才是!” “孽孙——孽孙——”老太爷眼睁睁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心痛如绞,眼一黑厥了过去。 第448章 释怀 燕惊澜。 “四哥!骑马去请郎中, 骑壕金去!”燕九少爷提声冲着方寸大乱的燕四少爷道。 “我带小四去!”燕子恺跳起身,“我一个把兄弟最善治刀伤, 就在城里, 快走!” 叔侄两个夺门而出。 原本候在上房门外的一枝听到里面燕四少爷的惊呼时便已冲了进来, 点了燕子恪身上几处穴道, 一丝不苟地给他做急救止血。 燕子恪安排在府里的一至十朵, 早在毒品事件结束后便被撤了出去,毕竟找人没日没夜地盯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是既不人道又略显变态的事,那段时间家里人人不自在。 现在却一时无人可用, 丫鬟们乱作一团,只顾着哭嚎, 燕五疯了, 又是哭又是笑, 嘴里不停地说, 好像要把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怼全部发泄完才肯罢休, 没人顾得上管她,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敢接近她。 老太爷晕过去了, 老太太也晕过去了, 二太太顾得了婆婆顾不了公公, 小十一呆呆地坐在罗汉床上, 看着眼前跑过来跑过去的惶乱的大人们, 却不妨身后多出来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便要趁着乱往他的嘴里喂。 小十一未待张嘴,听得“啪”地一声响, 那只手吃痛,伴着一声没能控制住的痛呼松开了手里的东西,那东西掉在罗汉床的褥子上,却见是颗圆溜溜的金球儿,不大也不小,正能滑进幼儿的嗓子眼,想来也能坠穿幼儿柔嫩的胃。 小十一眼尖,从面前混乱的人丛中一眼看到此刻最想见的人,欢声叫了一嗓子:“姐姐!” 燕七的手里还拿着弹弓,大步地迈进来,无视那乱糟糟的人丛,径直到了罗汉床后,伸了手攥住才刚跑出几步去的燕惊香,捏了她的胳膊,“咔嚓”一声,折断了这根闲不住的骨头。 燕惊香惨叫一声疼晕过去,燕七看也不看,回身抱起小十一,托着后脑勺将他的小脸儿别到后方去,而后就这么托着走到燕子恪躺倒的地方,低了头看他。 他的脸已没了血色,眼皮垂着,看样子像是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几乎难以察觉。 燕七向前迈了一步,正要蹲到他的身边,却见他忽然抬了抬眼皮儿,涣散的瞳孔似是看到了她,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而后便静静地闭上了。 燕七和在旁帮着一枝进行急救的燕九少爷道:“换我来帮忙,你把这些人安置了。” 燕九少爷起身接过小十一,对立在那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干着急的燕子恒道:“三叔,你带八姐十弟先回怀秋居,莫让此间事传到三婶耳里,免得惊了她,关好门,什么都暂先莫管。” 燕子恒应了,眼睛不好留着也是添乱,有心帮忙无奈看不清人,徒生枝节。 眼见着屋子里还是一片乱叫乱跑,燕九少爷过去擎起一只三尺高的花瓶重重摔碎在地,“啪啷”一声响,屋内登时静了下来。 “上房的你们几个,抬老太爷老太太去梢间,找会推拿的婆子来先顺气活血。”燕九少爷声音冷峻,倒令众人被威慑住,个个平复了下来,连忙依令行事。 “长房的人,立刻去找担架和车,另让人去半缘居,叫两枝三枝四枝烧热水,准备好一应救急之物;四房的人,拿绳来,绑了燕五,拿布塞了她嘴,免得咬了舌,暂先关去东梢间看守起来;二房的人,把燕六绑了,丢去厢房看住;三房的人,把这里收拾了,另在外面支应着,有事立刻来报。” 燕九少爷一番吩咐,众人立刻有的放矢地忙碌起来。 第337节 上房的下人最了解老太爷夫妇,自是要由他们来照顾老两口。 长房的下人被伤了主子,人人自危之下更会尽心尽力以求挽回。 四房的下人常年受燕子恺熏陶,个个儿浑不吝,让他们绑了燕惊梦,丝毫没压力。 二房的下人得知燕惊香险些害了他们的小主子,人人恨得咬牙切齿,绑起她来更无顾忌。 燕九少爷用了片刻时间,挑了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待燕子恺叔侄带了治伤的人回来后,燕府已经恢复了平静。 燕七去了坐夏居,在旁看着那人抢救燕子恪。 一动不动地看了一整宿,天将亮的时候,燕子恒托朝中熟人从宫中讨来的治伤良药也送到了府上。 一个白天过去,傍晚时候,燕子恪睁开了眼睛。 “老太爷老太太都没事,才刚还听说一人喝了一碗蔬菜肉粥。”燕七和他道,“其他人也都没事,燕五疯了。老太爷要把她关去家庙,安排了几个稳当的丫头和婆子,能确保她这辈子平安活到死。别的事你也无须操心,三叔四叔小九和我娘都已把家里安排妥当。乖乖养伤,虽然没伤及要害,到底放了不少血,饿了就先忍着吧,渴了也不能喝水,免得上头喝下头漏。” 床上的燕子恪费力地动了动唇角,转而却又睡了过去。 燕七没再守着,把人交给了一枝,两三四枝也都没走,仍旧留在半缘居伺候。 燕七从半缘居出来,并没有回坐夏居,而是直接去了北边的一溜四合院,那儿是姨娘们住的地方,也有不少的空院子,燕惊香就被关在其中的一座空院里。 燕七敲门进去,见上房外面站着水墨丹青写意白描四个燕九少爷的小厮,屏声凝气地立在那儿放风,见了燕七齐齐垂首行礼,燕七直接推门入内,见堂屋里一对二,左边是燕小九,右边是杨姨娘与打着夹板吊着胳膊的燕惊香。 见了燕七进来,燕惊香先便白了脸,向后连退了几步,躲到杨姨娘的身后去。 “你们可以走了。”燕七看也不看她,只淡淡扫向杨姨娘,见杨姨娘眸光一闪,似要说话,燕七却又补了一句,“我说的走,不是从这个院子走回你们的院子,而是走出燕府。” 直接赶人。 “你做得了这个主?”沉默寡言了十几年的杨姨娘,开口语气轻哂,“一个外姓人做燕家的主,只怕燕家人不会高兴的。” “我做得了主。”燕七淡淡道,不与她多说,只有这几个字。 杨姨娘笑起来,依稀还有年轻时娇贵的影子:“怎么,不想知道你是谁的种?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亲爹亲娘?”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燕七看着她,“我本就不是步家的人,谁杀了他们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九少爷在旁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早就猜到了。 是啊,她从来都不傻。 “是吗?”杨姨娘笑意更盛,仿佛认为燕七在强作冷酷,“那么你胸前那粒朱砂痣要怎样解释?” “我无须对任何人解释。”燕七道。 杨姨娘在她脸上看了一阵,委实看不出任何强装出来的无谓,便抬手一指燕九少爷:“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么?” 燕九少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我是谁?我是谁? 杨姨娘轻轻地尖笑了一声:“哈!萧天韵生了两头白眼狼呢。” 燕九少爷扬起眉,慢慢地弯了唇角。 弯着弯着,忽然放声大笑,从小长了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因笑而发出过这样大的声音。 杨姨娘目光惊异地盯着他看,却完全无法从他这笑声中看到嘲讽、悲凉或是哀伤等等的情绪,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或是出现了幻觉,怎么他——步星河的儿子此刻竟然笑得如此释然开怀,甚至……心满意足? 是啊……开怀,并且心满意足。燕九少爷这个时候才发现,他这么执着地急于找出身世真相,原来并不是想知道生身父母是谁,生父生母,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血缘传承与人伦道德上的牵绊,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姐姐的亲弟弟。 原来自己一直怕的是这个。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怕了。 虽然她的灵魂是“穿”来的,但,她的肉体与情感,都是如假包换实实在在的——他的亲姐姐。 至于其它的未解之谜,他突然一点都不感兴趣了。 “你们可以走了。”燕九少爷笑容可掬地揣起了双手。 “燕惊鸿,”杨姨娘笑了笑,“哦,不对,你姓步呢。可惜,你的爹娘甚至连名字都还未及给你起,便双双地赴了黄泉。既然你已将过去之事查了个十之八九,就该体谅惊香这一次的做法,莫忘了,你们的身体里,流的都是步家人的血!” “我不知向一个未及三岁的小孩子下死手这种做法,该怎么去体谅。”燕九少爷淡淡道。 “他是燕子忱的骨肉。”杨姨娘盯着他看。 “所以呢?”燕九少爷不动如山。 “怎么,”杨姨娘讥诮一笑,“莫非你还不知道当年是谁动手屠了步家满门?” “燕惊泷么?”燕九少爷反问。 杨姨娘不理会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只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扫向一旁的燕七,而后再扫回他的脸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森凉地吐出来:“燕子恪下的屠杀令,燕子忱,带兵亲自动的手。惊澜惊香的父亲,你们的爹娘,你们的祖父祖母、叔父姑母,全都是死在燕子忱的刀下。知道他怎么动的手么?钢刀挥起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掉了下来,滚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知道么,你们的爹,被他摁在地上,没有丝毫地犹豫,手起刀落……而现在,你们认仇为父,终身不能恢复步姓,再也无法让步家的这一支血脉光明正大地在这世上延续下去,这个仇,用燕子忱的儿子来报,何错之有?” “我倒想知道,步家人惨遭屠杀时你在哪里,看得这样清楚。”燕九少爷淡冷地看着她,“脑补是病,得治。” 杨姨娘笑:“你拒绝相信事实,这不怪你,毕竟你还有锦绣前程要借着燕家子孙之名去实现……” “你这么认为也无不可,”燕九少爷眉毛都不动一根,“毕竟无论我是燕家人还是步家人,都能有一段锦绣前程。而你,亲手将你的儿子和女儿拉入仇恨的深渊,让他们一辈子都活在血腥的过去和心头布满创伤的未来。看样子,你喜欢看到自己的儿女日夜为仇恨承受煎熬,别人家的孩子开怀雀跃时,你的孩子却在怨恨和困扰。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让你的女儿成为杀人犯,让你的儿子背负着满门血仇踽踽独行,这,就是你想要的?” “报仇是为了解脱,解脱了,自然不会再有困扰和仇恨!”杨姨娘咬着牙道。 “你杀过人么?”燕九少爷忽然轻笑着问她,“想象中杀个人和撕裂一片纸般容易?报了仇就真的能解脱么?不会去想自己手上沾着的同类的鲜血?不会后悔自己曾结束过别人的生命?杀人真的能说完就完这么干脆?杀掉了想杀的人,你的家,财富,好日子,就都能重新回来?你的后半辈子已经没了想头,你想要你的儿女也和你一样么?养儿育女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实现你的梦想,抹平你的遗憾,让你活得痛快,让你了却平生所愿,至于儿女们怎样,不重要,对么?” “住口!”杨姨娘终于控制不住地有了些失态,“燕惊鸿!我们母子怎样做,与你无关!你愿认仇为父便认,将来下了黄泉要怎样向你的爹娘交待也是你的事!自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 “娘,小九说得对。”屋门突然从外推开,燕三少爷燕惊澜出现在眼前,面色沉静,抬步迈进来,反手轻轻将门合住。 “惊澜?你怎么——”杨姨娘有些慌张。 “老太爷派人去书院叫我回来。”燕惊澜轻声道,走到面前握住她的肩,“娘,小九说得对,仇恨不是什么好东西,吞噬仇人的同时,也在反噬着你自己。” “惊澜……事已至此,你还要站在燕家一边么?!”杨姨娘皱了眉颤着声道。 “娘,这么些年来,我劝您的话,您始终还是未能听进耳去,”燕惊澜轻轻叹着,“燕大伯燕二叔,充其量是上头的刀,步家好歹也是官家,是皇亲国戚,不是燕家想灭门就能灭门的。就算非要报仇,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没见过寻仇的不杀使刀的人,反而拿着仇人的刀出气的。更何况……在其位谋其政,在其位,也要担其风险,皇家的斗争,从来是胜者为皇败者为鬼,输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就像武者比拼技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您不该把过去那件事告诉惊香,更不该让惊香去做那糊涂事,倘若这一次当真做成了,您让惊香的后半生如何面对自己曾杀过一个幼童这样的事?将来惊香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长到小十一那般年纪,你让她……如何跨过这道心坎儿?” “我……”杨姨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怪娘……哥……”燕惊香哭着在旁道,“都是我……刚得知身世,一时恨冲脑顶,冲动之下才做出了这样的事,娘事先根本不知情……” 燕惊香一只手捂了脸放声痛哭,她觉得自己这小半生就像个笑话。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燕府长房庶出的女儿,也曾期盼着父亲的疼爱,也曾嫉妒着嫡姐的得宠,更曾迁怒到二房的燕七身上,不断地对着愚蠢骄傲的燕五灌输着燕七的可恨…… 可没想到,当母亲前不久终于摁捺不住地将那段过去告诉给了她,她才崩溃地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又可怜…… 怪不得母亲从不让“父亲”插手管教自己和哥哥,怪不得母亲和哥哥总是背着她发生争执,怪不得哥哥总是小心谨慎地观察着燕家的每一个人,顺着他们的喜好说话,从不敢唱反调,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也是为了融入燕家,不让她们母女连这个能遮风挡雨之地都失去…… “惊鸿,”燕惊澜转过身向着燕九少爷和燕七深深施了一礼,“我在这里代舍妹向你和小七致歉,万望看在我的份儿上,原谅惊香这一次,明日我便向老太爷请辞,接母亲和惊香去外面住,还请千万海涵。” “三哥不必如此,”燕九少爷却是回了一礼,“这些年多亏有你劝导着姨……二伯母,我与姐姐才不致经历更多的磋磨,说来我还曾错怪过你,把你想得……总之,诚如一位长辈所言,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去判断他人的举止言行,在这一点上,是我该向你致歉。” 燕惊澜挑了挑眉,微微地笑了笑。这个孩子果然聪明得不同寻常,他应该是察觉了不少事吧,比如燕七离京前那股子说她是鬼狐附体的传言。那是杨姨娘使人传的,想着一举两得,既坏了燕七之名,又把这脏水泼在隋氏的身上。 若不是被自己发现得及时,先赶在前面向燕子恪认了错外加替母亲求情,燕子恪这才没有继续追究,否则还真以为他会为着步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们母子吗? 天石的那件事就已经险些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还不是因着自己的苦求、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摆出自己是燕七堂兄的身份才令燕子恪网开了一面,可同样的筹码一回两回能用,次数再多,那就不管用了。 这一次,就算燕七不赶他们母女出府,怕是燕子恪醒来也不会再轻放,与其落得那样的后果,倒不如主动离开,终究惊香已是知晓了身世,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也是没法再和燕家人如无事般相处下去了,想来燕七也是知道此点,趁着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一家也得以解脱。 “惊鸿,”燕惊澜微笑着望住燕九少爷,“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无法改变的兄弟,日后有事,只管去找我。” 燕九少爷也是笑笑。对于燕惊澜,他的确有些抱歉,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往往就是如此产生,人心永远难测,谁能想到这个心思深沉、举动可疑的燕惊澜,反而是最为透彻明理的维稳达人呢? “三哥,不忙走,有件事我还要请二伯母给我一个答案,”燕九少爷看向还在旁失神的杨姨娘,“我想知道,关于那块天石的事。” 第449章 温暖 给我一记温暖的牵手,还你一个温…… 说是要问天石的事, 实则燕九少爷要问的是杨姨娘为何总是想害燕七,而既然燕惊澜已经做出了认错的姿态, 总不好再直白地问到脸上去。 燕惊澜自是听得出这意思, 笑了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今日恐怕不是时候, 惊鸿若信得过我, 不妨择日你我细谈?” 强扭的瓜不甜,燕九少爷没有强求。 回往坐夏居的途中,燕七问他:“我去之前你都和杨姨娘说了些什么?她连装都懒得装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不如直接去找她问真相就是了。” “哪有那么容易, ”燕九少爷道, “不过是我已将真相查了个八九成, 她再瞒也没了意义。你去之前我已将她逼了个差不多, 事实上如果不是燕惊澜回来的时机‘恰好’, 我还能从杨姨娘口中挤出更多的东西来。” “那么说你觉得燕惊澜还是有问题?”燕七问。 “评价一个人不能用一个好字或坏字就定论,诚如小时候你告诉我的, 人心是最复杂的,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 ”燕九少爷笑着看她一眼, “有些人一生做慈善帮助别人, 却因一时冲动杀了人,你说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有些人坑蒙拐骗偷了一辈子,却救了一个溺水濒死的人, 你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所以我无法给燕惊澜定论,他以前曾为此做过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而今日,他选择了对他们三口人最好的一种应对方法,而这种方法恰好让我们也觉得是好的,仅此而已。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然是很难得了,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仇恨的常年浇灌下还能保持理智清醒,并且最终坚定地站到了阳光下。” “看得出你还是欣赏他的。”燕七道。 “是啊,毕竟是个能冷静地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 “感觉自己遭到厌弃了呢。”燕七道,燕九少爷没理她,她便问,“天石的事你还要继续查吗?” “不查了,”燕九少爷懒洋洋地仰着头,“看着杨氏的痛苦熬磨,看着燕六的胆怯茫然,再看着燕三的穷于算计谨慎求生,忽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想再知道了,人都已经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却总要把死人的仇恨和记忆强加到自己的身上,这便有种强行给自己加戏的荒谬可笑感。相信死去的人也不希望我们活的这么苦大仇深,而我也不想按着不在世的人的意志过活,所以……享受当下没什么不好,难得糊涂,而你最难得。” “……你这段人生感言不补最后一句就更完美了。”燕七道,“你突然撂挑子不干,萧宸那个耿直男孩儿会哭的。” “哦,说得是,我把他忘了。”燕九少爷一点没觉得惭愧,“不过我想,到了这个地步,某些事情已经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你直接替他去问大伯,相信大伯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了。” “好吧,那也只能再过一阵子了,大伯现在不能说话,一说话肚子会漏风。”燕七摊手。 燕九少爷笑了笑。两人现在话说得轻松,可谁都知道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前方——幕后指导杀人者,究竟是不是燕子恪。 其实这个问题几乎已经可以定论,缺少的只是某几个环节,比如他是如何同那些杀人凶手进行联系的,比如为什么所有的凶手宁可服毒自尽也不肯把他招认出来,再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问题或许只有听他亲口道来才能知道答案了。 燕九少爷松了松肩膀,看了眼走在身边的燕七,唇角忍不住又想翘起来,才要偏开脸掩饰住,却已经被她察觉地转过来看他:“咋?” “我在想杨氏为什么要针对你。”燕九少爷信口找了个话题。 “对啊,为什么要针对我呢,活活让我胖了十年,错过了和小正太谈恋爱的最好年纪。”燕七道。 “……”燕九少爷看了眼这位老阿姨,“萧大人说杨氏先前还心属步星……我们的爹,后来嫁了步星池后渐渐地也就息了心思,我想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她对我们的娘此前存有敌意许也是真的,后来踏踏实实地想要过生活,这份敌意慢慢消融,双方至少可以做到相安无事,笑脸相迎。然而步家遭难,杨氏的美好生活被噩梦取代,你猜她会恨谁?” “先皇,当今皇上,还有奉旨灭门的大伯和咱们二爹。”燕七道。 “先皇与当今皇上,她固然怨恨,却也毫无办法,蚍蜉撼树,当这份落差大得让她无力时,这份恨大概就会转移到落差更小一点的那个人身上去。”燕九少爷道,“大伯收养了他们母子三人,每日近在咫尺,让她看到了报复的希望,可惜,她的智商和能力同样远远触不到大伯的衣角,这让她更加怨恨,更加咬牙切齿,仇恨再度转移到更容易实现报复的人身上。 “会是谁呢?细想之下,如果步星河不交大伯和今皇这样的朋友,说不定惨案就不会发生,或者,如果步星河交到的朋友燕子恪足够好,完全可以阻止惨案的发生,更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步星河,她根本就不会嫁进步家,根本就不会遭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个步星河,非但辜负了她的爱意娶了别的女人,还交到了卑鄙的朋友招来了灾祸,他害得步家家破人亡,一双儿女却被好好地保护了起来,最让人恼火的是,他的女儿长得还像是萧天韵,这让她曾经已经熄灭的嫉妒之火在仇恨的燎惹下重新熊熊燃了起来。 “她报复不了先皇和今皇,报复不了燕子恪和燕子忱,满腔的怨与怒得不到发泄,这大概会逼疯她,让她痛苦万分。所以她选中了你,就像情感需要有一个针对的对象一般,仇恨也必须要有一个对象才可以。 “比起我这个步家的儿子来说,你最拉仇恨的地方大约就是长得像娘,杨氏是个女人,在她心头所聚的诸多仇恨怨恼中,首当其冲的是嫉恨,于是倒霉的你就成了她的首选炮灰。 第338节 “仇恨这种事,就和情感一样,往往没什么道理可讲,也没有依据可循。然后我们就见证了这个女人为了这段前仇是如何一直隐忍着,看着你慢慢胖起来,并耐心地等着你因为胖而嫁不出去,从而毁掉一生。 “然而她的这次复仇破产了,她白白隐忍了这么多年,导致后来她已经没有了耐心再忍下去,我想她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了燕三的身世真相,甚至说不定在燕三小时候她就告诉过他,他不是燕家的孩子,只是暂时隐瞒了那段过去,为的是不想让燕三对燕家人产生过多的感情,所以一旦将那段过去告之,燕三便立即有了自己的一本心账。 “至于从前我曾猜测燕三有企图搞坏长房儿女的事,这一点我并不能确信,或许燕三也曾有过矛盾挣扎,曾经动过坏心,也曾想法子做过弥补,而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足够明智清醒的,没有踏上仇恨的不归路,最终选择了对自己一家最好的一条平和的路。” “可以说这段分析已经很到位了,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一个女人被仇恨裹挟的半生。”燕七道,“所以我们不要学习她这种精神,过去的就过去了。” “嗯,过去了。”燕九少爷道,随即看着她,“皇上怎么说?” “同意我参加了。”燕七道。 “那么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燕九少爷问。 “没什么要过多准备的,明天我再去崔晞那儿看看进度吧。”燕七道。 “嗯。”燕九少爷忽然沉默。 沿着竹林夹径的白石台阶慢慢往上走,走着走着手上便是一暖。 燕九少爷没有如往常般甩开她,而是翻掌把这只手握进了自己早已大过她许多的手里。 这只手一如小时候牵着他时那般温暖稳当,他已数不清被这只手牵着走过了多少日升月落,没有这只手,他不知道自己的现在会活成什么样。 可这只手终究有一天会放开他,放他去走自己的路,再不能在他身旁时时地准备着将蹒跚摇晃的他扶得稳稳。 他总不愿承认自己对这只手的依恋,可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一点都不想放开。 路很短,转眼到了坐夏居门外。他抬眼去看顶上的门匾,一遍一遍地读那三个字。 “要不咱们再回去重新走一遍?”身边这人特别讨厌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传进耳朵。 “省省吧。”燕九少爷甩开她的手,推门迈进了院子。 两个人先去了正房,燕二太太还在老太太的房里陪着,家里只剩下小十一,由奶娘带着在屋里拉着一架小木头车乱跑,看见哥哥姐姐进门,丢下心爱的木头车向着这厢狂奔过来,招手让两个人在自个儿面前并排蹲下,踮着小脚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一人脸上盖了个口水戳儿,嘎嘎嘎地笑起来。 燕九少爷嫌弃地掏了帕子擦脸,起身走到了一边去,燕七抱着小十一左看右看,末了也在他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道:“长大了真的要当箭神吗燕惊泷?” “真!”小十一响亮地叫道。 “好,我听到了。”燕七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后背。 待二太太回来后,燕七和燕九少爷才从正房离开,两人要在东边夹道分道扬镳,一个往后走,一个往前去。 “回房早点睡吧,”燕七冲站在面前的燕九少爷挥手,“明天就是个新的开始啦。” 燕九少爷没应她,目送着她转身,才刚迈出一步,他便伸出了胳膊去,手掌握上她的肩,硬生生箍转回身来,而后另一条胳膊一并兜住,把她摁在自己的胸膛上,紧紧地收了一下,不过是短短的一刹,很快就又放开,把她推出了他的怀。 “嗳,我觉……”燕七开口要说话。 “闭嘴!”燕九少爷冷声,转头走了。 …… 燕三少爷的申请很快便被老太爷通过,不惊动任何人地悄悄带着杨姨娘和燕惊香离开了燕府。 燕老太爷是知道这三口人真正的来历的,因而没有给这三人添加任何阻挠。当年那件事,燕子恪并没有瞒他,收留步家的人也如实对他说了,老太爷虽然觉得冒险,但也赞成了儿子的做法,这么多年守口如瓶,一直帮儿子瞒着家里的上上下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的相处,哪怕是猫猫狗狗也能生出深厚的感情来,又何况是两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老太爷一度将这两个孩子当做了自己的亲孙儿,却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险些搭上了真正的亲孙子的性命。 这一下心虽然没有凉透,但也没法子再像从前一般热了,走就走吧,从此一别两宽。 对家里头的只说是赶了杨姨娘和六丫头去了山中尼庵里吃斋悔过,对外便说是杨氏身体不好,送她去庄上清养,顺便带了六姑娘过去伺候,反正也没人会多在意别人家一向低调的妾,更何况一到冬天本就是疾病多发期,许多官家里娇贵的太太小姐都先先后后地生了这病那病,一窝蜂地到庄上、庵里、别苑等处休养,杨姨娘母女赶上了这一波,丝毫没引人注意。 然而燕三少爷却无法脱离燕家,毕竟是男儿身,是燕家的孙子,又还要继续在锦绣念书,便假作闷头苦学不回家,只待明年能榜上有名,派个官儿做,便好带着杨姨娘母女远走高飞。 燕三少爷先将两人安顿到了城郊的未央村,是燕九少爷介绍的地方,村子里清静,常年不进外人,民风也还算淳朴,租了套院子让娘儿俩住下,另还买了两个小丫鬟负责做饭洗衣和打扫。这些钱来自燕子恪早先过户到燕三少爷名下的铺子,家里没人知道,前些日子燕子恪将铺子彻底交到了燕三少爷手上,让他从此后自己打理。 一场风波过后,燕府的人一边自我恢复一边收拾心情,燕九少爷难得清闲了下来,抛开所有的谜题和秘密,每天晃荡在书院的藏书阁和燕子恪丢给他的民办图书馆里。燕七倒是有点忙,综武社活动完毕就去找崔晞,从崔家回来又奔了半缘居去看养伤在床的燕子恪,从半缘居回到坐夏居后就和小十一泡在一起腻到发酸。 随着万众瞩目的两国综武赛的逼近,参赛的人员也正在逐一敲定。 最先被公布出来的人是天朝队的帅担当燕子恪,至于为什么以武力为主的赛事里非要掺和进一名文官拖后腿,民众们表示很难理解,对此官方也始终没有给出个明确的说法,反而风传的说法很多,有说是为了体现文官的气节与无畏的,有说派文官上去是负责斗智的,也有说有个文官便能对己队起到牵制作用,能让比赛更精彩更富悬念的,还有更离谱的说法是——现在天下太平了,目测未来十几二十年内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波动,所以皇帝就想卸磨杀驴,借此机会除去燕子恪,不然再这么下去可就镇不住他了。 对此官方一点没有要出面辟谣的意思,沉浸在用燕子达闻发布新闻的新鲜感中无法自拔。燕子达闻公布的第二名参赛人员是燕子忱,毫无争议的车担当。 紧接着是第三名官方敲定的人选——燕子恪的侄女,燕子忱的女儿,燕家的七小姐,在代表天朝进行的两国综武赛中,肩挑炮担当! 一时间举京哗然——燕家一次就上了三个!而且还是兄弟兵、父女兵!真狠哪!这要万一技不如人……一下死三个……当然了,有战神燕子忱在,应该还是可以期待有个好结果的,只不过这位燕家七小姐……年纪还太小了吧!再说京中那么多的功夫少女,怎么偏偏就选中了她呢?往老武家院子里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伤十几个会功夫的武小姐,她以为会上一手箭法就能吃遍天下啊?涂弥箭法好人家也是会功夫的呢。 且不说燕七的参赛引发的一小轮议论,接下来一个又一个参赛者的公布已是彻底点燃了天朝人民的激情—— 兵担当之一——小国舅元昶。 士担当之一——驸马爷秦执珏。 相担当之一…… 比赛要求的文官有了,女人有了,皇亲国戚也有了,平民呢?要谁来? 第450章 赛前 赛前小日常。 武长戈。 才刚辛苦赢下全京书院综武精英赛八进四比赛的锦绣队员们齐齐将目光望在他们这位教头的刀疤脸上。 消息是比赛刚结束时直接由宫差送到备战馆来的, 锦绣众人众脸懵比地看着武长戈淡定接旨——天下平民千千万,怎么皇上就突然挑中了武教头呢? 武长戈的确是平民啊, 终身不能入仕, 平得不能更平的民了。 “恭喜啊。”燕七撩嫌, “能重新为国出力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武长戈淡冷地看着她:“燕子忱的主意?” “说好了啊, 冤有头债有主, 想撒气找正主啊,我不接受父债女还。”燕七忙道。 武长戈不再理会她,冷着疤脸走了。 武长戈一走众人也跟着解散, 备战馆里剩下燕七元昶萧宸和武珽,燕七又撩嫌武珽:“是不是特羡慕?” 武珽气笑:“少得瑟你!” “我听阿玥说你悄悄儿的往上递申请参赛的帖子了?”燕七继续讨人嫌。 “燕小七我告诉你, 今儿谁也救不了你了!”武珽大步过来作势要收拾这货, 被元昶一偏身挡住。 “别为老不尊啊, 欺负小孩儿算什么男人。”元昶说他。 “我还是个孩子。”燕七在后面道。 “行, 这就开起夫妻店了是么?”武珽似笑非笑地看着元昶, “下一场对阵麒麟队,我看我们的战术需要变一变了, 燕小七主攻西路, 元昶你主攻东路怎么样?” 这是要生生把鸳鸯拆散啊, 元昶转身严眉肃目地对燕七道:“闹什么闹?!多大了?!” 燕七无神眼:“……” 武珽摇头笑叹:“还真是羡慕你们这两个家伙!” “我感觉你会有机会的。”燕七道, “不是说剩下的一半人由对方来挑选吗?只要你的申请帖能进入最后的备选范围, 到时候就要拼一拼你的人品了。” “但愿如此吧。”武珽笑道。 “萧宸呢?”燕七看向萧宸,“是不是也偷偷递帖子了?” 萧宸默默点头。 “我觉得你没希望了。”燕七铁口直断。 萧宸:“……”是说我人品不够好么…… “你是家里独子,朝廷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武珽代为释疑。 萧宸垂了垂眼皮, 看得出有些失望。 “急什么,”元昶把胳膊搭在他肩头,用拳头凿了凿他的肩窝,“日子长着呢,机会多的是!” 萧宸抬眼,“嗯”了一声。 那厢武珽好笑地低声和燕七道:“行啊燕小七,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们两个和平共处的?” “……”燕七冷漠脸,“别为老不尊啊。” 几个人一厢说着话一厢向外走,武珽和燕七走在一起,低声问她:“让我十二叔参赛真是燕二叔的意思?” “谁知道呢,”燕七道,“大叔们的感情世界我哪儿懂。” 武珽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笑了笑:“也罢,有些心结,这么多年了也是该解开了。” “可不是吗,解开了就赶紧让十二叔干点儿正经事儿吧,老婆娶了吗?”燕七道。 “你先别操心别人,你的事儿什么时候办?和元昶进行到哪一步了?”武珽笑着问她。 “太八卦就没有男人味儿了知道吗?”燕七无语。 “有没有男人味儿都不是你能肖想的了。”武珽笑,拍了拍燕七的肩,“回去好好准备,和大摩的比赛,没有几天了。” “是啊,没有几天了。”燕七道。 鉴于比赛场地位于山区,占地广袤,且无法令观众现场进行观摩,也很难引入裁判在场中进行监督,因此综武的角色担当似乎失去了其特殊性,针对一些特殊角色的特殊限制,都因为无法有观众和裁判进行现场观看而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双方针对比赛磋商和谈判的结果是:每队十六人,除将帅必须由文官担任外,其余角色一律取消任何限制。 比如马担当,因为比赛场位于山区,马匹无法在未经开发的山中行进,所以马担当可以不骑马进入山中。 而其他角色担当也都取消了关于武器方面的限制,毕竟进入了山中以后,在没有观众和裁判的情况下,发生什么事外人都无法知晓,所以索性取消一切限制,将自由度扩展到最大,终归这是一项搏命的比赛,要给参赛者们最大的发挥空间。 于是到最后更改规则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武器,并可以携带任意数量任意形态的武器。但有一项例外,那就是不允许携带火器。比如炸药,比如炮仗,比如连大摩人都听说过的火铳。 至于比赛规则,正如最初商定的——杀光对方所有参赛者的一方,获胜。 时间上的限期为七天,如果七天后双方还有残余的人员,则将在山区外的平整场地上进行一对一的斗兽厮杀,亦即杀到有一方死亡为止。 这是一场非常残酷的比赛。即便如此,天朝男儿们也在十分踊跃地报名参加,毕竟这也是扬名立万为国立功的大好时机,跃跃欲试的人们热情空前高涨。 直到比赛开始的前三天,最终入围待选人员的一百个名额才正式确定了下来。这一百人要等到比赛开始的当天前往赛场,由对方进行挑选。所以这三天时间里,这一百人都要进行充分的准备,随时等着加入比赛。 武珽果然进入了百人名单中,按燕九少爷的说法是,武珽十有八九是会被选中的,首先武家子女多,说句难听的话,他们是经得起一些“损耗”的。其次,这是个难得的成名机会,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说来也是一种无上的殊荣,朝廷乐意将这个殊荣给到武家头上是为了安抚还在边疆镇守的武长刀,收买一下京中的武家人的心。 但朝廷能做的也只到这儿了,毕竟最终的选择权在大摩人的手上,想来大摩人也定是会挑着天朝人阵营中看着比较瘦弱、比较好对付的选,武珽最终能不能中选,那就要看天意了。 由于这是一场国家之间的比赛,不能儿戏,所以这一百人中除了年轻人,也还有一些早已成名的战将和老将,年轻人只占少数,也都是这一辈人中的佼佼者。 第339节 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三天,燕七向书院请了假,书院当然立刻就批准了,知道她是要代表国家去参加和大摩的综武大赛,是为国、也是能为书院增光添彩的事,书院甚至还考虑要给她开一个壮行会,让她以“我院优秀青年代表”的身份给大家发表个讲话什么的,被燕七拼命拒绝了。 剩下的这三天,燕七要么和也已请下假来的崔晞泡在崔家木铺,要么就在家里陪大人们喝茶聊天,还和小十一一起见证了小十二的降生。 大战前两天,俟着放学的时候同武玥陆藕吃了顿饭,吃完饭就是逛街购物一条龙,丝毫没有即将参加生死大战的紧张感。 “你不紧张我紧张。”武玥嘟哝。 “会平安回来的。”陆藕也是十分紧张并故作平静。 “当然会啊,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燕七道。 陆藕头一次对这话没啥反应,只顾着担心,在燕七脸上看了又看,莫名觉得心下难安。 大战前一夜,燕府全体成员在上房聚完餐后就各自散了,二房一家人聚在坐夏居的上房,其乐融融地享受难得的全家团聚的时光。 “臭小子天天都他娘的吃了些什么?!看这肚皮滚瓜溜圆的!”燕子忱把小十一拎在半空瞪着他鼓鼓的小肚皮。 “飞高高!飞高高!”小十一没心没肺地尖笑着要求。 “飞个屁,再把你这一肚子屎洒出来!”燕子忱拒绝。 “别逼我脑补那画面啊……”燕七无语脸。 燕子忱把小十一丢给二太太,大马金刀地往燕七面前一坐,双手撑在膝上探肩看着她:“准备好了么?” “妥妥的了。”燕七比出两根大拇指。 “别轻敌。”燕子忱正色告诉她,“对方可都是功夫好手,而且是要玩儿命的,玩儿命和正常对打绝不一样,战力往往能飚升五倍甚至十倍。” “我有爹在我怕谁。”燕七道。 “别都指望着我,”燕子忱瞪她,“轻敌之心不可有,我还要照顾你大伯,更要杀敌!……我把你托付给元昶,届时尽量莫离他左右。” “你就这么放心把我丢给别的男孩子啊?别忘了大家要在山里待七天呢。”燕七道。 燕子忱哼笑了一声,丢她一记眼刀,半晌才道:“至少我相信那小子关键时刻肯为了你豁出命。” 燕二太太在旁边听见,不由笑道:“这次赛完了,请那孩子到家里来吃顿饭吧。” “请他干甚?!”燕子忱翻着白眼看她。 燕二太太抿着嘴笑不接话。 “干!”小十一响亮地道。 一家子说说笑笑到了月上中天,各自回房洗漱休息,与平日看着没什么两样。 一夜很快过去,天未亮时燕七已经起身,泡了个热水澡,长发编起来,高高地在脑后绾成利落的玫瑰髻,贴身穿了又柔又软的中衣,套一身既轻又方便行动的薄棉衣,外面是合体裁成的男式棉麻料子的龙葵紫劲装,扎一条黑皮腰带,穿一双黑靴,利利落落地迈出门来。 到得前头,见燕子忱已经在院子里练完一套拳了,打着赤膊的身上热汗腾腾,汗珠子顺着虬结的肌肉线条滑落下来。 “我帮你擦汗啊爹。”燕七道。 “省省吧,”她爹一无所觉地扯过架子上的大巾子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笑着上下打量她几眼,“难得穿的这么俊俏,再给你身上沾上汗。” “好吧,真遗憾啊。”燕七道。 早饭就在坐夏居吃,外头天还黑得很,二房所有人就都已经起身了,连小十一都从被窝里被挖了出来,坐在二太太腿上边吃边睡。 谁也没有提到今天便要开始的生死大战,只如往常般平静地吃着这顿送行饭。 吃罢饭就出门,要赶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起身前离开,免得又是一番哭闹不舍。燕七披了一条黑色毛披风,拎上自己的弓和箭,跟在燕子忱的身后出了坐夏居。 燕二太太抱着小十一,和燕九少爷三个只将父女俩送到了坐夏居门外,而后就这么目送着两人消失在了黎明未至的竹林深处。 七天。一家五口,两个在山中生死搏命,三个在家中挂肚牵肠。 谁都不会好受。 这一日,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阳光似乎格外的耀眼,街道也似乎格外的热闹,每一个人的嘴里都在谈论着这场即将打响的“国际”综武战,无需上班和上学的人们早早地就开始向着北城门外涌动,虽然无法现场观摩比赛的进程,但能看一个开幕式也行啊,生命不息,热闹不止,一颗爱凑热闹的心也绝不会死! 京城以北,群峰林立,十万大山连绵无际,而极少有人能够进入到以葱茏山为界限的更北的地方去,更北的地方非但未经开发山势险恶,且还有各类凶猛野兽和夺命毒虫,再远一些甚至山间还会有毒瘴,以及传说中那些逃进山里躲避官府的强盗土匪杀人犯。 前些天燕子忱带兵清理赛场,说是清理,其实也不过是带着大摩的人确认了一下赛场的范围,双方谁都没有真正深入赛区,所以比赛的时候大家基本都处于同一起跑线,跟开荒差不多。 ——有时候天朝人也觉得奇怪,大摩人好像知道天朝人极少有人进入过这片山区似的,所以才敢提出要在这片山区进行比赛,否则若天朝人极为了解这山区,大摩人岂不是要吃了不熟悉赛场的亏? 这便是大摩人将比赛场选在这里的原因,既然大家都不了解赛场内部的情形,那么起点就相对公平,至于比赛中要怎么应对那些不可测的自然难题,就全靠双方自己的实力和运气了。 当太阳高高升在天空时,天朝的天子携众臣及即将参赛的人员、各国派出的来为本场比赛做见证的使臣们,已经抵达了山区边缘临时建成的、用来作为出发点和返回点的一块平整的赛场上,这片临时赛场甚至还分出了观众席和比赛区,比赛区其实就是一片平坦的场地,如果七天内双方中的一方并没有完全被杀光,那么残存的队员将返回到此处进行一对一的死斗,以此决出比赛的胜者。 此时此刻,赛场上已经列队站满了天朝的兵士,赶来凑热闹的百姓们全都跪在赛场的最外围,皇上和大臣、使臣们则立在高高的观众席台子上,待天朝人全体下跪山呼万岁后,赛事进入了第一项程序——双方参加比赛的内定队员出列。 于是万众瞩目之下,天朝一方第一个出列站到焦点中的,是一位萧清俊朗气度吸人的官员,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内蕴天成的风雅,迈了闲云野鹤般的步子行至前端,听得主持官报他的名字:“帅担当——燕子恪!” 第451章 壮行 愉快地决定了。 没有人看得出燕子恪身上负了伤。他负手立在那里, 一如往常。黑发绾着,插了支青玉簪, 穿着件苍色麻布衫, 衫上晕染着万古山与千年雪, 两袖袖缘是白云和清风。 整个人站在那里, 与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格格不入, 好像是空性清心的上仙误入了战火人间,冬风一来,衣袂翻飞里便似要随风归去, 使得被他这风姿吸引了目光的众人,眼都不敢眨一下, 生怕一个不注意, 那处就不见了他。 天朝的帅担当一经出场便瞬间夺去了各国使臣及对战双方的注意, 以至于随后介绍大摩国将担当的过程都被人忽略了去。 当众人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 天朝这一边已经介绍到了车担当燕子忱, 主持官念他名字的话音方落,场下立刻便是一番海啸山呼。 ——战神!这是我们的战神!战无不克从无败绩的战神!只要有他在, 天朝就绝对不会输!他是信心之源, 是希望之光, 是支撑我铁桶江山的最硬的臂膀! 不知主持官是有意还是无意, 抑或十分懂得玩噱头, 在介绍完燕子恪和燕子忱兄弟两个之后。并没有按车马炮象士兵这样的顺序继续往下介绍,而是先把炮担当燕七从队伍里点了出来。 当燕七站到了燕子恪和燕子忱的身边后,场上场下所有的天朝人忽而觉得心头一阵涌动——这可是真正的战场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啊! 三张相似的面孔, 一种共同的气场,无论是清逸的,强悍的,还是……面瘫的……此时此刻并排笔直地立在那里,骨子里透出来的都只有一种神情——睥睨和霸气! 丝毫未将大摩人放在眼里,仿佛他们不过是蚍蜉亦或虫蚁。 燕家人可真他娘的傲!但,这傲气也真他娘的让人热血沸腾!就该是这样,我天朝人就该是这样威武霸气屌炸天! “必胜!”人群中不知谁吼了这么一嗓子,立刻引来了四方应和,众人由此起彼伏的高呼很快汇成了一道整齐划一澎湃汹涌的声音——“必胜!必胜!”这声浪几乎要将大摩的使团卷盖个没影。 主持官连连做着手势,好容易将这股浪潮暂时压了下去,双方继续交错着往下介绍己方的队员,直到所有内定的队员全部出列站成了一排。 接下来到了关键的步骤——双方互相选出对方剩下的参赛队员。 双方各一百名候选人列队相向而立,再由各自的指定人员从对方队列中挑选出七名参赛人员来。 大摩负责选人的是他们的将担当亦即整个使团的领导者,旁边还有两名陪同参谋。天朝则由燕子恪和燕子忱来挑选,燕子恪断案无数,观色识人是拿手活,从中挑出信心不足、易受迷惑、智商欠缺之人不是太大的难事,而燕子忱则负责提供专业支持——以他的经验和技术眼光来判断哪个人的武力值相对更低一些。 当然,大摩带来的人必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信心不足、不够聪明或武力值低的人是不会被选来参加这项比赛的,而燕子恪和燕子忱要做的不过是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丝的薄弱点,为己方的胜利增加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砝码。 燕七瞅见武珽那老奸巨猾的今儿故意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不振,眼神儿里还有着一丝“不易察觉但又能让你察觉到”的闪躲和不自信。 喵的,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儿。 当对方一指头选中他的时候,燕七看到这位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百里挑七,双方都谨慎得很,时间足用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凑够了参赛的合共十六人,接下来的步骤是双方互相检查对方要带进赛场的装备,避免其中有毒物和火器。 负责检查装备的并非参赛人员,而是另有其人,双方各派出一个四人组,检查完毕后只许给己方传递回三个字的信息:“有问题”或“没问题”。而后为了不让对方的检查组泄漏己方的装备内容,传递完信息后,这八个人会被立即带离此处看管起来,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等上七天,避免中途采用什么方式传消息给本队的参赛队员。 四人组检查装备又花去了半个多时辰,双方检查完毕确认各无问题后,大战进入倒数第二个环节——参赛人员做赛前准备,穿甲衣、配装备,准备出发。 由于赛场是在山中,没有人选择重型甲衣,都只穿了能够护住要害的轻便型甲衣,但这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东西,双方都是功夫好手,真正下起杀手来,再厚再重型的甲衣也挡不住攻击。 所以燕七干脆就没穿,一身轻装上阵。 “充什么大头佛爷,穿上!”元昶瞪她,“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多一层防护就多一次活命的机会!” “我觉得不用穿啊,你不就是我的甲衣吗。”燕七道。 “……”元昶强行把自己想要翘起的嘴角摁平下去,“你少哄我,这次由不得你任性,好歹穿个护心甲。” “不用啦,太沉,对于我来说力量和功夫都无法与敌抗衡,只能在灵活性和耐力上入手了,穿着甲衣既妨碍动作又影响体力,”燕七拍拍胸口,“而且护心甲太硬,做射箭的动作不大舒服。” 元昶的目光下意识地瞄向燕七拍过的地方的……附近,见那修身的劲装包裹下是发育得健康又初具“规模”的少女的胴体,伴随着浅浅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散发着一种能让人……坐立不安的魔力…… 元昶的耳尖刷地一下子红了,慌忙转过身大步走开,心下正正反反抽了自己十几个隐形巴掌,骂自个儿啥时候了还胡思乱想,都怪骁骑营那帮混蛋天天给老子讲下流笑话!赶紧一边深呼吸一边眺望远方,嗯,好多山,山峦起伏,凹凸有致……呸呸! 事实上想要轻装上阵还是不能够,因为赛程是七天,谁也不想巴望着自己早早死掉,活到最后就要熬够七天,七天里的食物和水以及夜里休息睡觉的东西都要带上,因此必带的装备至少也是人人背一个布囊。 燕家父女外带一个元昶背的都是燕七从现代拷贝来的行军包,三人还各背有一大囊箭,燕子恪有伤在身,骗骗别人还行,实则他每走一步路都会牵扯到尚未愈合的伤口,每一步都是一种疼痛煎熬,当然不可能再让他背东西,于是他的那一份儿全都由燕子忱代劳了。 整装完毕,双方各十六名队员列队相向而立,有人抬了桌案上来,置上笔墨,请众人依次上前签署生死状。 燕子恪的生死状是早就签了的,此时还是要上前去作作势,其他人随后跟上,一个个地走过去,提笔,写下名字,摁上手印,再由旁边的人将这纸高高举起示意给所有的人看。 从桌案被抬上来的时候起,场下便突然响起了战鼓声,“咚——咚——咚——”一声声缓慢且雄壮,军民们被这鼓声震得热血沸腾,齐齐望住他们即将出战的勇士们,每当一个人签罢生死状举起来,千百人便伴随着鼓点齐声大吼:“必胜——必胜——必胜!” 当所有人签完生死状后,天朝的参赛队员们行至皇上的龙位之下,齐齐叩首辞行。 龙座上的皇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最前面的燕子恪,半晌方道了一声:“燕爱卿上前。” 燕子恪慢慢起身走上前去,立到皇上身侧,微微弯了身子听他说话。 “你真要这么干?”皇上用只他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着牙问。 “呵呵,是。”燕子恪道。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皇上的龙爪用力扣着龙椅扶手,“你装晕,朕便说你操劳过度不宜参加,下旨准你退出。” “呵呵呵,不了,还是参加罢。”燕子恪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皇上怒。 “安安已同你说过了罢。”燕子恪垂着眸子轻笑。 皇上一时顿住,半晌方道:“那丫头究竟是谁?我看她不像普通人。” 燕子恪微微偏眸,对上皇上看向他的目光,轻轻地道:“安安她,是星河的女儿。” 皇上不由彻底怔住了,目光转向仍自跪在下头的燕七,却只能看到她黑茸茸的脑顶。 “——真的假的?!”好半天皇上才缓过来,抬了袖子挡住自个儿的龙嘴,“你把那孩子救下来了?!不还有个小小子吗?她知道自个儿身世了吗?有没有背地里骂朕?怪不得朕觉得她长得像步星漪,侄女肖姑啊!但是眉毛和鼻子长得像星河你发现没有?还有啊……” “星河的儿子也活着,现在是子忱的长子。”燕子恪轻轻打断皇上的感慨。 “哪儿呢哪儿呢?读书读得怎么样?将来朕给他个一品官儿做啊。”皇上豪迈地道。 “那么臣就把他托付给皇上了。”燕子恪躬身以示谢恩。 “……”皇上凭白给自己揽活上身,转了转龙目,“那闺女呢?不若朕将她纳进宫好了,让她享一世荣华富贵……” “呵呵。”燕子恪皮笑肉不笑。 第340节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皇上忽然开心,“你去比赛吧,要是敢不活着回来,朕就纳了她,你看着办!呣哈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合欢花。” 燕子恪躬了躬身,退回龙位下面去。 “都平身吧,”皇上龙颜带笑地伸了伸龙爪,“都好好比,注意安全,务必一个不能少地得胜回来。此次燕爱卿任帅担当,诸位可要好生守护好他,群羊不能无首嘛。”天子是龙,他当然不能把别人也称作龙,于是大家就成了羊。 羊们心下腹诽:知道您老人家宠燕子恪,至于这个时候还秀恩爱吗? 齐齐应了声“遵旨”,起身,退后,转过头来,面向着下头千百双望着他们的眼睛和热切的面孔,燕子忱率先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必胜!” “——必胜!”参赛众人齐喝。 “——必胜!”全场军民狂吼。 鼓声突然转密,又疾又重声同巨雷,滚滚地向着四面八方天外群山漫延扩散了开去,一时间仿佛天地间都响彻了这激昂雄壮的战鼓声,北风呼啸着应和,脚下沙尘卷地而起,带着冬日的肃杀在空气中凌厉地旋转切割。 “——出发!”主持官嘶叫着,声音才一出口就被瞬间卷碎在鼓声风声和海啸山呼声中。 双方参赛队员跨上早已备好的马匹,分头向着还在数十里之外的山区赛场奔去,那震天的战鼓和人们给予的鼓劲儿喝彩声,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燕子恪同燕七共乘一骑,这倒也不丢人,大摩的那位文官也是被人带着共乘,文官的骑马技术到底要比武官差些,大家为了尽早赶到赛场入口,直接剥夺了文官的骑马权。 不过燕七没打算骑多快,身后这位还伤着肚子,万一颠裂了伤口把肠子流她一后背就比较尴尬了。 好在身下的壕金跑起来四平八稳,没让燕子恪受太大的罪。 “伤口疼吗?”燕七一边小心地驾马跟上跑在前面的众人一边关怀伤号。 “不疼。”伤号坚强地道。 “穿得这么少,冷不冷?”燕七觉得背上靠着一把骨头。 “呵呵,不冷。”一边说着不冷一边将身上的毛披风又扯得紧了些,连着身前的燕七一并裹在里面。 “皇上特别舍不得你吧。”燕七看出皇上一早来了就耷拉着一张龙脸不高兴来。 “总有分开的一天。” “皇上想跟你白头到老呢。” “呵呵呵。” 两人一骑速度不算太快,跑在前面的元昶压下马速来等着燕七追上来,看了眼裹得像连体婴似的伯侄俩,道:“燕小胖,不若你同我一骑,让你大伯自骑一骑,这样咱们速度还能快些。” “不行呢,我大伯有伤在身。”燕七道。 “伤?还没开比呢怎就受了伤?”元昶诧异地望向燕子恪的一张白脸,“怎么伤的?” “说来话特别长,”燕七道,“这事要保密啊小日,免得动摇军心。” “……别叫我那个!”元昶羞恼,“受了伤就别参加比赛了,这又不是闹着玩儿,这是要拼命的!——你爹知不知道这事?” “知道的,”燕七和他道,“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伤号同志。” 元昶瞪了瞪她表示无语,也不知道燕家人是怎么想的,许是因为身居高位就更不敢落人口舌,以至于豁出命也要硬着头皮上,但燕子恪的话……这么蛇精的一个人也怕别人指摘? “你要是早说我就去我姐夫那儿拿治伤的秘制御药给你大伯。”元昶担心地看了燕子恪一眼,生怕这位还没到赛场就伤重不治。 “用的就是皇上给的药,灵得很,否则今儿根本下不了床。”燕七道。 “我姐夫也知道你大伯受伤了?”元昶疑惑,怎么这些人都不正常了?!明知道这位是个伤号还都不阻止他犯神经。 “知道了,所以你就不用担心啦,连皇上都放心让他参加了呢。”燕七道。 “不担心才怪,”元昶道,“到时候你们两个都跟着我!” “好的,有你保护我就更放心啦。”燕七道。 元昶没心情听她忽悠自己,心中已经开始在盘算一会儿进山后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伯侄俩护得周全。 终于抵得赛区边缘——葱茏山的山脚,对战双方要从这里先分道扬镳,如果两队都从同一个地方进入赛场,那就失去了选择这片山区做为赛场的意义——双方肯定一进去就要打起来,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就在平地上来个一对一的决斗。 双方从这里分道扬镳,一队往西一队往东,再骑上一个时辰的马,下马后向北各自攀过一道山脉,山的那一边才是真正的赛场。 这道山脉由东至西绵延得很远,事实上两队所攀的都是同一道山脉,这条山脉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赛场围墙,山的北边,便是横七竖八高高低低各种各样的山和谷,双方从东西两端开始比赛的征程,届时是直线进击还是迂回包抄,这就要看双方的战术如何了,七日后双方原路返回各自的入口,再回到葱茏山的山脚,届时要清点双方的人数和战利品,每杀死对方一人都要将对方身上代表其角色的“名牌”撕下来带回,以此来证实没有漏掉对方的人,如果对方全军覆没,则己方获胜,如果对方还有残余,那么不论双方各剩下多少人,都要进行一对一的决斗,直到其中一方全被杀光为止。 天朝的队员们很快抵达了事先已设计好的入口处,入口处有天朝人和大摩人各几名负责彼此监督,众人弃马徒步,燕子忱过来背上了燕子恪,招呼大家带好自己的装备,紧接着便各显其能,施展轻功,飞快地翻越过山脉。 这场国与国之间的搏命的综武赛,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452章 散沙 天朝队的难题。 “不若我们就守在这里, 等着对手送上门怎么样?”有人笑着道。 “以逸待劳固然是个法子,但未免太窝囊了点, ”另有人道, “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还要这么保守, 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或者不若这么着, ”又有人道, “燕大人是文官,不宜跟着我们翻山越岭与敌玩命,就在此处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我们也好心无旁骛地布置战术。” 这是嫌弃燕子恪碍手碍脚拖后腿了。 “找地方安置队中的将帅显然是能规避风险、减少负担和伤亡的做法之一。”说话的是燕子忱,甫一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 战功赫赫可不仅仅只是一种荣誉, 更是一种威信, “然而我们必须考虑到敌方也会把这种情况算计在内。如果敌方的将被藏匿在出发点, 那么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战术?” “拨出两到三人直取对方出发点, 人数少,移动速度就快, 便于隐蔽亦便于躲闪, 以最短的时间揪出对方的将以及护将的人将之杀掉, 并想法子让对方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 动摇对方军心。”接话的人是元昶。 “那么我们为何不能认为对方也会采取同样的战术来对付我们?”燕子忱看着适才说话的那几个, “藏身于出发点是最不可取的方法,首先范围过小、目标明确,极易被对手找到, 其次,和同队其他人离得太远,出现了危机情况回援不能及时,第三,就算要藏匿帅担当,也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放在那儿,总要分出一至两名人手来保护,如果安顿在出发点,等于一下子就废掉了我们一到两个攻击手,其他人身上的压力就相对增加,风险也随之加大,而若保持帅与其他担当之间适当的距离,不但其他人可以及时援助,负责保护帅的一两人也可以随时充当攻击手,如果对手的将被安置在固定一点的话,相对我们来说人数会处于劣势,在这种人数少的对战中,每一个人都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少一个人,可以影响全局。” “所以燕参将的意思是,我们带着燕大人打游击战?”队中的相担当穆承宣挑着眉道。 穆承宣是麒麟队队长穆御他爹,和武长戈关系极好,前两年燕七他们还曾去过他的大营做集训。 “这么做只怕会拖手拖脚吧!”马担当丁卯是紫阳队丁翡的大哥,一个直来直去的武将。 “我想,这个问题可以稍后再议,”发声的是驸马秦执珏,微笑着道,“先制定制敌的大战术,再一一安排每一个人。” “说得对,最好是先定下一个指挥来,否则一人一个主意,跟一盘散沙有什么两样!”来自五城兵马司的兵担当之一贾城略显倨傲地道,这位的亲爹是英国公,他是嫡长子,前不久才刚被请封了世子,风头正劲,这一次来参加比赛是为了给自己镀金的,没想到运气颇佳,居然被从那一百人中选了出来,心中正是志得意满,言语间难免有些傲气。 “照理说,身为帅担当之人理应为全队统帅,但是燕大人是文官,只怕没有带兵作战的经验……”另一名兵担当薛恭阴阳怪气地笑着看了眼一直立在那里未发一言的燕子恪,他的舅舅因吸食毒品被燕子恪扔去了“戒毒所”,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里面,虽说他舅舅也是自作自受,但他对燕子恪却总也过不了这个心坎。 “若说用兵的经验,这里好几位都是我朝功勋盖人的战将,更有陈老在此,我们这些小辈岂敢造次。”兵担当李瞰憨乎乎地一指另一名相担当陈靖,陈靖是位五十来岁的老将,人老心不老,一直有着一颗特别爱国的热切的心,这一次和大摩之战,老将爱国心起,又是恨又是怒,几次三番请旨要求参加,皇上嫌他岁数大,拒了好几次,结果这位索性睡在宫门外,不给参加就不回家,皇上拿他没办法,只得允他进入百人名单,然后就被大摩人给挑选了出来——谁也不是傻子,这种翻山越岭的战场对老将的体力是个严峻的考验,有老人可挑谁去挑精力体力都充沛的年轻人? 现在队中有了这员老将,形势就有点尴尬了,虽然老将有经验有资历,但……经验太旧了,有点跟不上时代,再论战绩,打过不少胜仗,但也输过好几次,远不及燕子忱的得胜率,可目前队中数他年纪最长,依照敬老尊老的光荣传统,全队理应以他为首…… “大人”们围在那里说话,燕七元昶和武珽三个则立在稍远些的地方旁观,听得武珽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道:“大摩之所以提出要从一百人中挑选参赛者的这一方法,怕是已将此种情形预料到了吧。” “大摩有备而来,他们的一百人只怕早就已经磨合成型,无论挑出了谁都可以迅速地结成一个有组织有分工的牢固团体,”元昶亦是微微蹙眉,“而我们则不行,所有人员来自不同领域,彼此之间又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心和力很难拧到一起去,完全就是一盘散沙。” “大摩人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武珽接道,“让我们各自行事,然后再一一击破。” “真狡猾啊。”燕七道。 “真狡猾啊。”又一个声音道。 “艾玛你谁啊。”燕七转头。 身后冒出个人来,把缠住半张脸和脖子用以御寒的围巾解开,露出一张略为熟悉的面孔:“我啊,美人炮。好久不见,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到我们紫阳队来啊。” 燕七想起这位了,紫阳队的队长卢鼎。 这位参加海选的时候就蒙着半张脸玩儿深沉,以至于燕七和武珽一直都没发现他。 “他是谁?”元昶拿肘一拐燕七,以及“美人炮”又是什么鬼?!这小破胖子怎么到处拈花惹草的?! “曾和咱们武队啪啪啪大战三百回合难分上下的紫阳队队长卢鼎。”燕七介绍。 “卢兄怎么看?”武珽也不客套,单刀直入地问卢鼎。 “明摆着谁也不服谁,”卢鼎道,“照我看,与其强行捏在一起,倒不如分头行事各自为战。” “事实上我在想,大摩为何要把赛场定在这里,”武珽双臂抱怀,上上下下看了看这片山林,“不管是大摩人还是他们‘借’来的大洪国的高手,对山林的了解远比我们多,大洪也是以山林地貌为主的国家,因而他们更熟悉在山林中作战。山林这种地方,不但便于隐藏身形,还便于设置陷阱机关,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打的主意。” “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各自为战,遇到了大摩人的机关,恐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卢鼎点头,“这么说来,大摩人的战术也很可能是分头行事,在我们可能途经的路段设置下铺天盖地的陷阱。” “且,我们想的到的,大摩人也一定想的到——带着将担当行事是种拖累,说不定大摩会顺势以他们的将为诱饵,主动放出风声,并在附近设置下陷阱。”元昶亦道。 “你们说的对。”燕七道。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不能拆伙单干了?”卢鼎用下巴指指那伙还在商谈中的大人。 “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在这里用午饭了。”燕七看看天,一整个上午已经过到了尾声。 刚从背包里掏出个窝头,就见大人们已是初步商讨完毕,陈靖老爷子招手把几个年轻人叫过去,道:“现在便按我的法子来看看——诸位,在你们各自所具备的功夫中,更为擅长轻功的请站到左边!” 便见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薛恭和另一名看上去有些油滑的兵担当尤华站到了左边去。 “更擅用箭的请站到右边。”陈靖又道。 燕七就走到了右边去,元昶便也跟着过去,另还有另一位炮担当叫做田颂的也站到了右边,三人方站定,却见秦执珏也微笑着站了过来。 “更擅近身搏斗的,请站到中间。”陈靖道。 剩下的一伙子于是哗啦啦地站去了中间,陈靖也走过去站到中间的最前面,俨然一副首领貌,然而回头身来一看,却见原地剩下了燕子恪燕子忱兄弟俩。 陈靖微微皱眉看着这兄弟俩才要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全都擅长的应该站在哪里呀?” 陈靖猛地一回头,看见燕子忱的女儿一张面瘫脸平静地立在那里,眉头不由皱得更深,欲要喝斥的话还未出口,便又见她旁边的那位小国舅爷伸手向着燕子忱所立方向的旁边一指:“站那儿好了!”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看着燕子忱那臭不要脸的勾起唇角,向着旁边一记跨步,直接就站到了“全都擅长”的位置。 成了全能型选手,一下子比众人高出一个咖位,把陈靖当场就给噎住了,陈老爷子可是自己站到“擅长近身搏斗”的阵营里去的,现在来了这么一下子,就好像是直接自认不如燕子忱,把主导权主动送到了燕子忱的手里。 老人家哼了一声,道:“那么就请燕参将来指导指导我们这帮功夫上有欠缺的人要如何行事罢!” 这是要把燕子忱架到火上烤——队伍里有高官有贵戚有勋爵,让他来“指导”,谁心里能痛快? “指导不敢当,”燕子忱并不着急,只是淡淡笑着,“远攻近战,晚生不敢说精通,不过是均有涉猎罢了,之所以敢站在这里,也只出于一个目的:无论诸位想要采取怎样的战术,我燕子忱都可贡献己力、承当任何风险。我们只有十六人,身上担着的是举国荣辱,每牺牲一人,其他人身上这份担子就要更重一分,剩下的人越少,我们距耻辱就越近,现在的我们已不再代表自己,每一次牺牲都是皇上、国家和百姓在身后承担着风险,所以我们牺牲不起,我不管大家想要用什么样的战术,我的目的,就是避免更多的牺牲,让尽量多的人活到最后!” 这番话落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国家荣辱当前,战神燕子忱都甘愿充当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自己这些人却还在为着面子、利益甚至个人喜好而在这里计较来计较去…… 真真是险些中了大摩人的计! 武珽从中间的队伍里走出来,立到了燕子忱的身后去,笑着向着其余众人抱了抱拳:“晚辈造次了。”而后便昂然立在了那里。 接着便是穆承宣、丁卯和卢鼎,也走出来立到了燕子忱的身周,武珽瞥了眼卢鼎:“卢兄似乎未带箭。”意思是连箭都没带肯定箭技不行啊,居然腆着脸站到全能队伍里来。 “箭技不足皮相弥补,”卢鼎向着身后一甩围巾,“做为紫阳十年来相貌最英俊的队长,我站在这里可以说是毫无争议。” “……” “燕参将说得好!”陈老爷子来参加这比赛本就也不是为了名和利,听了燕子忱这话倒是正中心坎,“我们已耽误了不少时候,需尽快将战术策略确定下来!不知燕参将有何高见?” 燕子忱也不与他客气,直接道:“诚如方才我们所推测,大摩人熟悉山林,隐蔽身形、布置陷阱、借助天然地形进行战斗,这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若要布置陷阱,自然是要将人手分散开来扩大陷阱埋伏的区域,所以大摩的整体战术应该是以分散伏击为主,照此来看,我方却不宜太过分散,免得中了埋伏后势单力薄无法脱险,而若过于集中,却也浪费时间和体力,因此我们还依照方才商量的路子,分组作战,但不宜分得太散,适才说的是两人一组,我看需要再多些,四至五人一组要更合适些。” 两人一组是方才其他人商定的结果,原因是这些人各有身份和背景,一组里人太多,谁也不服谁,恐要闹出矛盾来,这才细分到两人,然而经过刚才那一出,大家多少有所醒悟,现在事关国家荣辱,个人的一切都要先放过一边,因而也都不再排斥与他人配合协作。 第341节 四五人一组的方案很快全票通过,接下来便是结组时间,最佳搭配是一个远攻、一个近战、一个轻功好手,再加一个全能型,这个全能型可以随时用来补上同组牺牲的人的位子。 然而鉴于队中还有燕子恪这个“全不能”型和只会射箭的燕七存在,队伍的结组搭配就要耗费一番脑子了。 “不若就请燕大人来安排吧。”薛恭依旧阴阳怪气,他可以服从多数人的意志,但对燕子恪永远不会有好脸色。 燕子恪已经坐在旁边的山石上歇了好半天了,闻言抬起眼皮来呵呵一笑,还真不客气地把众人给安排了。 武长戈武珽叔侄俩基本都属于全能型的,同队带一个老爷子陈靖和一个薛恭,叔侄俩超高的战斗力可以弥补陈老爷子战力上的欠缺。 丁卯是丁翡的兄长,同丁翡的队长卢鼎在一组可以彼此有商有量,使四人小队更趋于稳定,然而这二位在射箭上平平,就添了一位善使箭的田颂,和憨厚的李瞰。 那位倨傲的世子爷贾城被分去同驸马秦执珏一组,同组的还有京营大将穆承宣和说话行事颇油滑的尤华,对着手中有实权的驸马爷,贾城不敢倨傲,对着镇守京城手握重兵的穆承宣,他更是傲不起来,尤华很油滑,估计也不会给他使傲撒波的机会,这四个人的组合可以相互制衡,保持和谐。 剩下的便是燕家三口和元昶,照理元昶和燕七双双站了善使箭的队伍,本不该分在一组,奈何人是国舅爷,有权当场跳槽到近战/轻功/全能的队伍中去,做为和燕子忱同样的全能型选手以及战力爆表的实力咖,两个人护着燕子恪和燕七也应该能够胜任。 四个小组瞬间就被分妥,行云流水不见犹豫,众人不由多看了燕子恪那张大白脸一眼,此人对众人性格和心思的观察之准、思虑之细,果然不同一般。 甫一分好组,燕子忱便掏了一把哨子出来,每人分了一支,道:“危机时候再吹。”又将哨声长短和次数所代表的意思同众人做了约定,再就如何在树上或山石上做标记的问题达成了统一。 接下来众人协商着部署了战术,午饭也没吃便分头各自上路。 目送着另三组人消失在视野里,燕子忱方回过头来和燕子恪道:“脱衣服吧,给你换药。” 元昶这才看到燕子恪受了怎样的伤,居然是肚子上被人捅了一刀,不由惊讶究竟是谁敢拿刀捅这个举朝没人敢惹的蛇精病? 不由悄悄掩到站在风口举着披风替燕子恪挡风的燕七身边,低了声问她:“你大伯这是咋回事儿?” “这个吧是这样的……诶你饿不饿啊小日?”燕七问。 “说了别叫我那个!”元昶恼火,把肚子里的问题抛到了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窝头和一块熏肉来,撕碎了喂给两手都占着的燕七吃。 燕子忱给燕子恪重新上过药并包扎完毕,四个人并不急于出发,而是在原地用过了食水,元昶便道:“燕大人行动不便,依我看还是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才好。” “往北去。”燕子忱指向北边远远的雾霭迷蒙处。 元昶凝眉:“那么远的地方危险重重,恐怕连大摩人都不敢去。” “所以我们才要去那儿,”燕子忱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小七他们两个留在那儿,我们俩再返回来杀敌。” “你老糊涂了吗?!”元昶惊怒,“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让小胖他们自己待在那儿?!” “放心啊,”燕七道,“那样的地方才是我的主场啊。” 第453章 赶路 赶路的小日常 这片赛场只规定了南边的界限, 北边无尽的山峦无法界定,因此也都可以算在赛区之内, 只要不怕危险, 愿意去到多远就去到多远, 但哪怕是对山林无比熟悉的大摩人, 也对那神秘的无人区域心存敬畏, 只有了解山林的人才更明白这样深邃的山区有多危险、有多么的神圣不可侵犯,古人是很容易产生信仰的,在山敬山, 在水敬水,难以理解的现象、难以战胜的自然, 都被认为是有神灵存在, 就算是个无神论者, 也不会轻易去涉足自己无法了解的地方。 所以燕子忱和燕七一致认为, 那远远的不知道是被烟雾还是瘴气笼罩的大山深处, 应该会是比较安全的地方,大摩人不会走去那么远。 元昶无法理解这个决定, 更不明白为什么燕七说那才是她的主场, 皱着眉头走在最后, 一边替众人断后一边沉思。 他想起了几年前和燕七一起在葱茏山上看日出, 那时便觉得她与这些大山毫无违和感, 像是山生山长出来的山的精灵。 也许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正是来自大山与森林,和他的师父一样,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也许是同一个世界。 这个丫头身上究竟还有多少谜是自己不知道的啊?元昶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给几人开路的那个修丽的身影,笔直的背脊就像是她的性格,永远那么笃定从容,甚至连他们这些身怀功夫的人都能从她身上汲取到安心。 嘿,管她还有多少秘密,都不妨碍他认定她啊,有秘密的女人更有味道,嗯! 想到味道,元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燕七的后背滑向她纤细又柔韧的腰肢,这段小蛮腰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韵动,不同于其他女人风摆柳枝快要折的孱弱虚软甚或夸张,她的腰柔中有韧、软里带弹,让人禁不住想要伸了手……一左一右这么轻轻握住,感受这柔软又有弹性的一段儿小温暖在掌心里轻轻地扭动…… “啪!啪!”两道特别脆亮的声响惊得前面的燕七和背着燕子恪的燕子忱齐齐回过头来,正看见元昶一脸怒容地恨恨偏开脸不知道瞅着什么地方,而那半张脸上正印着鲜明的一个红手印,推测另半张脸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这小子干嘛?在和自己掐架吗?真是与众不同的远足消遣,耳朵脖子都打红了,手真狠。 “警醒着些!”燕子忱瞪了他一眼,怕这小子关键时刻不着调。 “嗯。”元昶闷闷地哼了一声。 让燕七在前面开路,燕子忱先还有些不放心,无奈他要背着燕子恪,元昶要背着大家的装备,唯一比较轻省的就是燕七了,而且燕七还自告奋勇要打先锋,燕子忱只得允了,一路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生恐她一个不小心中了什么陷阱埋伏。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有些多余,这丫头带的路总是相对最好走的,她能十分准确地分辨出哪块石头结实哪块石头松动,哪块石头可以让负重的人攀起来更省力,如若到了树木密集处,她还知道哪些树下的积叶堆不能走,哪些树的树干不能碰。 还真是个山林通。估计比起大摩人来都不遑多让。 燕子忱渐渐放了心,幸好此时是隆冬,一些潜伏于山中能够致人丧命的毒虫蛇蚁此时都已销声匿迹,危险度降低了不少,块头大的危险动物诸如熊类也都进入了冬眠,野兽方面只需要小心山狼与林虎便是。 四个人走得很快,遇着南北走向的山几乎就是在山壁上行进,这个时候元昶才真正地意识到为什么燕七说这里才是她的主场——这个家伙,明明不会轻功,在峭壁上行走却是如履平地,比起轻功高绝的功夫好手也不遑多让! 她在崖壁上攀缘跳跃,眼神准、出手稳、身形灵、动作轻,每一道狭小的石缝和每一块略有突出的石头都可以成为她的支点和转承处,如此陡峭险峻的山石,在她眼里好像到处都是宽敞的台阶和坚固的支架一般,她便在这台阶和支架上一路行云流水地跳跃奔跑,这样舒展的动作、巧妙的落点、流畅的进度,让人看在眼里是如此地赏心悦目酣畅淋漓,心里头是一阵痛快,仿佛大家所处的不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比赛中,而是在进行一次华丽的极限表演。 元昶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一颗悸动的心撞得嗵嗵隆隆作响,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姑娘了,却没想到,原来他还可以更喜欢她。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因为强大而如此有魅力。 真好,真想和她并肩跳跃。 元昶一激动,直接从未来老丈人头上跃过去了。 “燕小胖,你怎么练出这本事的?”兴高采烈地追在燕七身后向前冲去。 “……”燕子忱看着这个混帐臭小子像只吐舌摇尾的金毛大狗般的背影,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发了情的小王八蛋。” 一路畅行,未遇到豺狼虎豹也未遇到大摩的人,燕七知道燕子忱赶时间——毕竟他们四个是在逐渐远离战场,本方相当于缺失了三名战力,其他队员的压力很大,燕子忱急于带着元昶赶回去分担众人的压力,于是这一路她丝毫未停,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力,一跑就是足足三个时辰。 “停下来歇歇。”燕子忱看了看天色,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子已经渐暗,对攀缘行进产生了不小的制约,且天一黑风就更大,又是在山间,过峡风猛起来能折断一棵树。 在山石间寻了个避风处,四人落下脚来,燕子忱先替燕子恪检查了伤口,一路小心翼翼背着他,就怕把他的伤口撕裂,现下看来情形还算不错,没有让伤号受到什么折磨。 元昶要去捡柴生火,被燕七拦住:“我去吧,我知道哪种树的枝干烧起来烟小,不至于引来敌人。” “那你正好教教我。”元昶丢下装备包和燕家兄弟俩,跟着燕七跑了。 “小兔崽子!”燕子忱一厢骂一厢从包里取出个袍皮筒来让燕子恪坐靠在石壁根儿,另取出个崔晞友情提供给燕七的水银胆保温杯,拧开盖子递给他哥,“先喝点暖暖身。” 燕子恪喝了两口递回给燕子忱,目光落向眼前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山,缓声道:“大摩人知悉我方不善山林之战,初始时不过是凭着一腔血勇闯山,如若现在相遇,胜负难料,大摩想要握稳胜券,以逸待劳方是上佳之法,先虚张声势,诱使我方四处奔波,这些山翻上五六天,由精神至筋骨都疲惫个透,届时再出手硬取,十之有九能成。” “我也是这么同那些人说的,”燕子忱坐到旁边,就着他哥喝剩下的水灌了几口,“只可惜未必有人肯听进心里去,贪功冒进的话,只能自求多福了。” 燕子恪歪了歪头,道:“你与元昶几时走?” “再往北走一天,后日一早回返。”燕子忱道。 燕子恪不再多言,闭了眼睛靠在石壁上养神,过了一阵子听得燕七和元昶回来,将捡来的柴禾堆起来生上火,却不敢燃得太旺,只小小地起了一小堆,用来把水烧热或是把食物弄温,小火冒出的烟也不大,被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我看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元昶和燕七挤着坐在一起,歪着身子看她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 “牛肉干、鱼肉干、熏腊肠、虾肉松鱼肉松牛肉松和猪肉松,窝头烧饼咸菜头,外加一罐千里酱。”燕七边说边掏,还从包里弄出个可以用来烧水的铜杯子,灌上水拧上盖,往火里一扔,一会儿就能煮开,还配了一把用来从火里往外取杯的夹子。 “带着这些东西你也不嫌沉!”元昶十分无语。 “不嫌啊,反正是你背着。”燕七爽快地道。 “好吧好吧。”元昶脸上无奈心里美,丢开手里的咸菜头找燕七要小鱼干。 “爹你哄大伯吃点东西啊。”燕七还不忘了给她爹安排工作。 “就你操心!”她爹没好气,转头伺候伤号进食。 有热水喝就舒服多了,吃饱喝足要歇上一歇。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山风的呼啸声充斥了整个天地,这个时候才更能觉出人类在自然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燕小胖,你说这深山里会不会有鬼?”元昶和燕七并肩坐着,面向群山赏夜景。 实则黑黢黢一片,啥景也看不到。 “你别吓我啊,”燕七道,“我都害怕不起来。” “……你能不能有点儿女人味儿?!”元昶说她,“我不信你从来没有害怕过。” “当然害怕过啊,”燕七道,“特别害怕夏天在山林里方便,蚊虫多的啊简直了。” “……这天儿没法儿聊了。”元昶磨牙,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燕子忱,转回来又看了看燕七,压低了声音含混地问她,“冷不冷?我帮你暖暖手?” “我的手一年四季总是热的呢,”燕七道,“不如你替我大伯暖暖?刚才我去摸了一把,跟刚从冰里解冻出来似的。” “我——我揍你了啊!”元昶气,“不让拉就说不让呗!” “……你暴露心思了我说……”燕七无语。 “暴露了又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元昶理直气壮。 “呃,我竟无法反驳……” “你们两个,”燕子忱的声音传过来,“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元昶惊异地跳起身看着他:“走夜路?山间夜路危险更大,你是不是燕小胖亲爹?!” 燕子忱冷声:“老子是不是亲的轮不着你质疑,能走就跟上,不能走滚蛋。” 元昶正待暴起,被一只小热手拍在胳膊上:“放心,你刚才不是问我山中有没有鬼吗?我现在就给你看看山中的鬼是什么样的。” 然后元昶就看到了。 什么是古歌里所吟唱的靓丽的山鬼。 燕七在夜间攀山踏岩的速度丝毫不逊于白天,以至于那身形在夜幕中时而闪现时而消失,像极了夜之精灵、山之女神。 元昶已经无从讶异了,总之这个小破胖子以后不要再用常理来认定就对了,嗯。 燕子忱想要赶夜路,元昶也可以理解这原由,他是想争分夺秒地把燕子恪和燕七送到更远更安全的距离去,所以元昶也没有再多言,只管紧紧地盯着燕七的动作,随时做好救助她的准备。 不过从头到尾燕七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四个人行了半宿夜路,歇了片刻,又行了半宿,天亮时四平八稳地抵达了一座新的山头。 “还能撑么?”再次停下来休息时,燕子忱问燕七。 “我以前的极限是三天两夜,现在应该还能更长,毕竟修了内功,感觉气力上增进了不少。”燕七道。 燕子忱笑笑,揽了燕七的肩往怀里摁了摁:“辛苦了,闺女。” “再这么客气我就该伤心了。”燕七道。 “臭丫头。”燕子忱笑着捏了捏她脸蛋上的肉,却又轻了声地问她一句,“后不后悔做了我的闺女?” “我只后悔没早一点来到这世上,”燕七道,“当初怎么也得哭着喊着让娘带着我和小九一起去塞北找你啊,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多认识十年了。” 燕子忱低声笑起来,大手罩在燕七的头上,探下肩来看着她:“那我努力多活十年,把前面欠你的十年补回来。” “要补还不补双倍的啊?做人不能太小气。”燕七道。 “行行行行。”燕子忱哭笑不得地在她头上揉了两把就把她扔一边去了。 最终燕子忱还是让她和元昶小睡了半个时辰,而后起身继续赶路,偶尔停下来回首来时的路,最初翻越的那座山峰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第342节 而此时脚下这座山却无法再从山腰处纵穿,这座山是横亘在眼前的,只能爬上山顶正面翻越,山上的风很有些猛烈,燕子忱不得不把伤号同志绑在自己的背上,以免这位一言不合就乘风归去,而元昶也顽强地扛住了未来老丈人的目光压迫,紧紧拉住了燕七的手——爬山技术好是一回事,体重轻却是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这山顶的风猛得连他都要用千金坠的功夫才能立稳,更莫说燕七现在这个偏瘦的斤秤了。 燕七再逆天也不可能逆物理规律,老老实实地让元昶拉着,仍阻止不了单薄的身体迎风招展,四个人在山顶浪了一下后赶紧找避风的地方去了。 好在中午的时候出了大太阳,是个难得的晴天,连风都小了不少,元昶去拾柴,燕子忱寻找水源,燕七留下来守着燕子恪。 生火热食水,燕七还给燕子恪灌了个暖水袋让他抱在怀里,暖水袋是请崔晞用橡胶做的,燕七一口气带了四个,不过燕子忱和元昶表示用不着,燕七就全都灌上热水,和她大伯俩一人屁股底下坐上一个,怀里再抱一个。 吃过饭大家决定睡一会儿,毕竟已是赶了一天一宿的路,四个人各钻进一只狍皮筒,暖和得像在家中的被窝里。 这一觉也只睡了半个时辰,元昶去偏僻处方便完走回来时,见燕七正立在狍皮筒旁边仰着头伸懒腰,胳膊向上这么一抻,劲装就贴在了身上,腰间的曲线立刻完美地呈现在了眼前,元昶就觉得自个儿心脏漏跳了一下之后便开始狂跳,正要捂着心口闪到旁边缓缓,突见燕七长腿一伸一挑,将放在旁边的弓挑飞起来,伸手握弓的同时脚尖再挑起一支长箭,而后拉弓引弦,手中箭疾电般向着斜上空射了出去! 这变化太快,燕七的动作更快,直到箭出去时元昶才来得及抬头去看,却见那箭已然在高空处射穿了一只正在向上飞的鹰,那鹰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坠了下来。 “大摩人养的鹰探。”燕七目光落向山下那一大片杂乱的枯枝丛林和横突斜出的乱石,一切看起来都显得很安静,但这安静之下却不知是否正潜伏着凶险。 原来这也是大摩人的杀手锏。 这一次是正赶上这只鹰才刚飞起来没多久,高度略低,被燕七直接射死,平时鹰飞在千米高空,便是下面的人看见了也莫可奈何,有这么一双犀利的眼睛高高地俯视着,天朝队员的行动哪里还能瞒得过大摩人! 燕子忱掏了望远镜出来向着下头细观,这支望远镜不是此前在塞北时燕七给他的那一支了,这一支是燕七后来请崔晞新做的,效果比那一支还要好,他生辰的时候燕七送的他,筒身上还刻了“祝爹生辰快乐,青春永驻,战矛不倒”的字样,虽然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不过这礼物他还是很喜欢。 细细观察了一阵,唯只见风吹树影摇,纷乱的枯枝恣意摆动,凹凸不平的岩石很容易给人造成某些视觉错觉。 燕子忱放下望远镜,勾着唇角笑了一声:“大摩这帮瘪犊子,歪点子倒是不少,穿着山石色的衣服,上头还画着树影。”说着扬了扬下巴,向着那边的方向一指,“四个人,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山壁上一个石头后面一个。” 元昶拿过他手中的望远镜,就眼瞧了一阵,果见他说的那四处各潜伏着一人,若不运起内功仔细查看,还真看不出来那有四个人藏着,不由哼了一声:“不成想这伙人速度也挺快,居然能跟着我们到这儿。” “应是凑巧了,”说话的却是燕子恪,“这几人未见得是追着我们来的,极有可能只是尽量远离主战场,时机到时就想法子吸引我方队员往这厢来,造成体力上的损耗。” “那么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在这儿了,”元昶看着燕子忱,“动手吗?” “你两个我两个,”燕子忱笑着看他一眼,“怎么样,能不能行?需要我替你分一个吗?” “开玩笑,我能输给你这样的老头子?”元昶轮了轮胳膊,“走起?” “还有我呢啊,”燕七在旁边道,“加我一个咱们速战速决吧。” “这个距离,箭的射程可达不到。”元昶道。 “我跟你们一起下去。”燕七转回头看向燕子恪,“自己在这儿待会儿能行吗?” “去吧,”燕子恪道,“左右不会太久。” 燕子忱和元昶都是干脆的,闻言二话不说,燕子忱将燕七的胳膊一拎,同着元昶纵身向着山下飞扑而去,那势头如猛虎如迅雷如飓风,须臾便狂飙至大摩人的潜伏处,将燕七留在较远处的山壁上,燕子忱与元昶便如两头猛虎一般扑向早已做好迎战准备的大摩人,身形尚未至,却已有一道乌光抢在前面,“噗嗤”地一声,贯穿了一名大摩人的胸膛,并将之带得向后飞起,重重地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两国综武大战的第一杀,完成! 第454章 小洞 大摩上来便折损一人, 登时杀心大炽, 形同疯狂地展开了反扑。这伙人的确不同于燕七所见过的大摩人,身手敏捷,出招有章法, 并且配合默契,其中两人扑上来缠住燕子忱和元昶,另一人瞅准燕七所在之处就要扑杀过去。 然而他们默契, 燕子忱和元昶更默契, 每日里伪师徒互怼一千招可不是白怼的,当下两人突地连续交换身形,一刹我挡你杀, 一刹你虚我实, 一刹我进你退,一刹你起我落,一串静电火花般疾速变换交错的攻势犀利展开,直接将大摩的三人打得反应不及左支右绌,莫说欲分出一人去攻击远处的燕七了,便是想要脱离燕子忱和元昶的控制范围都难如登天! 燕七观察到场面已被燕子忱和元昶控制住, 便稍稍走近前来,拉弓引箭摆开架势,持续给大摩人施加精神压力, 大摩的高手毕竟是高手,并没有给燕七多少能够施箭的机会,高手对战, 轻功和硬功夫始终都是相互结合着使用,如今敌我双方混战作一团,身形转换实在太快,就算是燕七也不好轻易出手,以免误伤。 这是一场拼上性命的战斗,双方招招都是杀手,直打得天昏地暗飞砂走石,燕七也并没有在原地傻等着机会出现,她开始在外围游走寻找间隙,时而上树时而匍匐,时而左转时而右绕,三个大摩人估计心里头已经烦死她了,不得不一边拼力对付着燕子忱和元昶一边全神戒备着她的偷袭,从身到心都疲累得特别快。 双方高手过招的速度直如电光石火,一眨眼便是数十回合,燕七正待随意放上几箭令对方分分心,哪怕能逼得对方出现一点点瑕疵应该都不会被己方的两人放过——才一紧弦,忽听得大摩人中的一个撮起唇来发出一声长且尖锐的口哨声,直接穿透了静寂的山林——这是在招呼救兵么? 燕七谨慎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须臾,便见山林深处闪电般蹿出几团黑影,定睛看去,见竟是十几头壮硕凶猛的大型猎犬! ——难怪大摩人带了无数只大个的装备箱!难怪往赛区进发的时候他们不仅骑了马还装了车,当时双方互相检查装备的时候费了天朝人不少时间,可惜那位负责检查的官员无法向己方传递对方的装备信息,不成想他们居然连狗都敢往里带! 这些猎犬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训练有速,分散开来呈放射状地向着这厢冲,如果对手放箭,也只能一次射死一两只,再搭箭的功夫其它猎犬早就冲到跟前了。 燕七远远地看到这群猎犬时便已从箭囊里抽了三支箭出来,搭箭上弦,三箭齐发,箭离弦的时候她已再次伸手去取箭囊中的箭了,四秒九的时间能搭十次箭,每次抽取三支的话要相对慢上一些,然而五秒内也已是疾施十五箭,山林内登时飞起一片箭雨,割麦子一般收割着那些为敌效命的可怜的猎犬的生命。 从这一群猎犬出现后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告结束,箭无虚发,一只不落,全部死在了一箭穿喉之下,甚至没有得到展示它们利牙钢口的机会。 但不得不说,这些猎犬的确是一股凶猛的力量,最后一只甚至已经在短短的十秒钟内冲到了燕七的面前,如果不是因为燕七出箭既快又准,这会子只怕已经反被咬住了喉咙。 “你们的狗全都死了哦。”燕七通知大摩的三人。 十秒钟啊!仅仅是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悉心调教的、一头便可对付一个会功夫的成年人的猛犬就这么一个不剩地惨遭团灭了?! 大摩的三人在燕子忱和元昶的强大压迫下本就已经渐难招架,如今听闻这个结果更是忍不住一个恍神——高手过招,任何一次微小的疏忽都是致命的大错,燕子忱精准地抓住了这一机会,手中短刀斜刺里一挑一割,瞬间带出一大片血花,那人惊恐不甘地抓挠着自己正向外喷血的喉咙,倒退了几步后轰然倒了下去。 剩下的两个更难支撑,未出十招便被燕子忱和元昶了结了性命。 燕子忱将这四人身上的“名牌”撕了下来,转头问元昶:“感觉如何?” “功夫比我预计的还要强些,”元昶看了看自己衣服上被对方的刀划破的口子,这一刀最为惊险,再偏一毫就割到肉了,“他们很善于利用树和山石来进行辅助进攻或掩护,这一点比我们要高明不少。” “不错。”燕子忱弯腰去翻地上的尸体,从这几人身上翻出了攀缘用的攀山爪、绳索、脚爪、钢锥,甚至发射暗器用的机簧筒,以及一些看上去蛮厉害但是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扯下一块布将这些东西包了,丢给元昶,“这些带上,遇到咱们的人让他们留意。” 元昶把这包袱系在背上,跑过去帮燕七拔箭:“行啊你小胖,杀起狗来不眨眼啊。” “……你就是这样对一个保卫了你们不成为狗粮的勇士说话的?”燕七无语脸。 元昶哈哈笑:“好好好,你是勇士,杀狗勇士,在下佩服得紧!不知这位勇士手握十几条狗命的感觉如何?” “粑粑,有个臭小子欺负我。”燕七当面告状。 粑粑根本懒理这俩货,跃上最高的枝头拿了望远镜四下观察了一番,半晌跳下来,和两人道:“推测附近应不会再有大摩的人了,咱们回山上,立刻离开。” 三人立即返回山上的落脚处,见留守儿童燕子恪同志已经窝在狍皮筒里天真无邪地睡着了,燕子忱残忍地将人家从被窝里挖出来,燕七和元昶收拾了行李,四人再度向着北边前进。经过一下午和半个晚上的奔波,四人在一处避风的山洞里落下脚来。 这山洞向阳,洞腹也浅,使得洞内还算干燥,洞内堆积了许多被风吹进来的枯叶,被燕七一股脑地扫了出去。 “就这个地方吧,”燕子忱在附近检查完毕回来道,“不远处有道山泉,所幸并未结冰,饮水可以不用愁了。我看了看附近的树上有不少的鸟窝,食物若是不够,就上树掏鸟吃,应该是饿不着你们。其余的也无需我再多叮嘱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这儿,等着我们回来。小七,照顾好你大伯。” “放心。”燕七只道了两个字。 “大哥,”燕子忱看向燕子恪,这一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也只汇成了两个字,“保重。” 燕子恪轻笑着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元昶在旁看着,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将燕七叫过一边,在她脸上看了一阵,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燕小胖,我定会回来接你,等着我。” “好,”燕七道,“注意安全。” 元昶一笑:“听你的。” 未再多耽,燕子忱和元昶立刻启身转回南来的方向,燕七目送两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这才回到洞内,把狍皮筒放好,和燕子恪道:“继续睡吧,不用怕,有我守着呢。” 燕子恪呵呵笑:“你也睡,这个地方不会再有大摩的人。” “你先睡,我去附近捡捡柴,生起个小火来,有事就叫啊。”燕七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洞外的天已经大亮,洞中的火也烧得旺旺,很有了些暖意,燕七用树枝和山藤简单缠了扇门挡在洞口,如此可以多存一些热气。 火堆上此时正烧着水,水里弥漫出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这是要给燕子恪服的治伤的药,燕七正坐在旁边拿着条冒着热气的湿巾子擦脸,擦完脸又拿了梳子梳头,偏脸瞅见伤号醒了,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缩在被窝里隔着蒸腾的水气看她梳头,便问他:“渴不渴?” “渴。”答得毫不客气,并在被窝里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平,动作标准。 燕七端了保温杯过去,里面是早上刚烧的热水,伺候伤号喝了大半杯,伤号有了精神,卷在狍皮筒里坐起来,像条硕大的毛毛虫。 接下来燕七又是一通忙,递药递饭递擦脸巾子,最后还给伤号也梳了个完美的男主髻,成为了一名风度翩翩的伤号。 “出去透透气。”伤号穿妥衣服,由燕七扶着从洞中钻出来,外面是山石嶙峋枯树成片,再远一些则是高耸的群山包夹,层层叠叠绵延无际。 也亏得走到这里来的是燕七燕子忱和元昶,若是换了稍寻常些的人,只怕早就要迷失在这片山里了。 “山中无日月。”燕子恪眸中印着苍苍的山影,轻轻道了一句。 真若一辈子活在山里,怕是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和世事变迁吧。 “是啊,眼前的山十数年如一日,就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变化呢。”燕七道。 “难怪我老得这样快,”燕子恪轻笑,“原来是在红尘中浸泡得太久。” “你才三十多岁呢,在我们那里三十多岁才算刚刚进入青年期好么。”燕七道。 青年听得直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谦虚。 “你们那里,青年可喜欢周游四海?”青年问起同龄人。 “一部分人喜欢,一部分人不喜欢,”燕七道,“有些人啊就只喜欢天天闷在家里看看一本叫做网络的书,写写自己意淫出来的小说话本。” “呵呵。” “对啦,你和流徵的游记要起个什么名字呢?” “安安起一个可好?” “我哪儿会起名字啊,要不叫做《燕先生的奇幻漂流》?” “呵呵。” “被嫌弃了。” 冬日的山间确无甚景可看,然而伯侄俩还是赏到了及将中午,仿佛眼前光秃秃的山岩上开满了缤纷的花,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中午还是干粮肉和咸菜,燕七用热水把肉、酱和菜泡开泡化,还放进从林间挖到的冬菌熬成浓汤,就着烤热的窝头饼子,吃来也是喷喷香。 吃过午饭,伯侄俩各倨一个狍皮筒,烤着旺旺的篝火睡了一个饱足的午觉,下午起来继续看山看树看天空,有时候聊两句,有时候就只默默看景。 到了夜里,燕七给燕子恪的伤处换药,见皇上给的御药果然疗效奇佳,也幸好燕五刺的那一刀先捅在了燕子恪腰带上嵌的一块玉上,而后刀尖才滑到了旁边,多少卸去了一部分力,这刀没能捅得太深,否则伤口可恢复不了这样快。 “可以了。”待燕七重新缠好绷带,燕子恪道了一声。 “真的可以吗?”燕七看了看他的脸色。 “明日吃过早饭就动身罢。”燕子恪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好吧,那我们今晚早点睡,把精神养得棒棒的。”燕七给他铺被窝。 燕子恪在旁坐着,偏头看了眼洞外寒星寥寥的天。 多年以前,从这个洞里看到的夜空可不似这样的凄清,满天盛大璀璨的星倾了盆地泼洒下来,由天至地,由山巅到树尖,处处都闪烁着晶光。 “所以比名字的话,你们两个都输了。”流徵指着洞外,“瞧,瞧见没有,那就是我,星河!” “这么说满天都是你的肉体吗?”玄昊手搭凉棚向着夜空张望,“你那七具肉体排起来好像个勺子哦。” “北斗星在北边好吗这边是南谢谢。”流徵道。 “噢,对对,我晕了,怪不得眼前直冒金色的你的肉体,”玄昊指着自己眼前的虚无处,“哎哎,你的肉体还在围着我转呢!” “……总之这个洞起名应为观星洞。”流徵道。 “够了啊,千岛湖那个岛上的洞你说萤火虫像星星然后就叫了藏星洞,到这儿又来个观星洞,你是不是这辈子就只认识自个儿的名字啊你说!”玄昊道,“爷不干了!这个洞的名必须爷来起!” “你起你起,”流徵道,“话说前面,不许再起下流名字!” 第343节 “嘁,不下流能算真男人吗?!这洞爷就叫它‘小洞’洞!” “……” “你那是什么表情!看不起爷的文采吗?!” “好吧……好歹比清商起的名字正常多了。” “是吧!你听他起的那叫啥鬼名字!欧阳洞,西门洞,刘洞,董洞,还他娘的有个少数民族的名儿叫完颜洞!给洞起个人的姓儿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吗?!” “……您这位邪道皇子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好吗。” “那这么着吧,咱哥儿仨猜拳,谁赢了这洞就用谁起的名儿,敢不敢?!敢不敢?!” “……猜个拳而已为什么要摆出用刀互捅腰子的气势……” 燕子恪微微翘了翘唇角,仰了脸去看洞口上方内侧的石壁,见三枚歪歪扭扭的字一如数年之前刚被刻下时的样子,在火光里时明时昧。 “小洞洞,”燕七循着他的目光也发现了这三个字,“谁刻在这儿的呀,这么萌的字体。” 那是玄昊坐在流徵的肩上摇摇晃晃刻下的,玄昊输掉了猜拳,却锲而不舍地要把自己起的名字刻在洞内。 而真正的洞名都写在洞外,这么些年过去,已经被山藤掩盖了住。 真是字如人生。 …… “那么接下来该你做向导啦。”燕七站在晨光里,望向东边金雾弥漫的群山。 “呵呵,这边走吧。”燕子恪手里拿了根长且直的树枝子做登山杖,带着燕七往东去。 “你们的三友小团伙很厉害啊,寻常人进到这样的山深处是会迷山的,你们居然还能探索到一条神奇的路。”燕七夸他。 “误打误撞罢了,”燕子恪呵呵地笑,“亏得运气好。” “娘的,什么鬼运气!迷山了!”世子爷贾城忿忿地一脚踹折一棵只有胳膊粗的小树。 “莫急莫急,越急越找不到出路。”尤华忙笑着安抚,“不若我们往回走,这一路我们也做了不少标记,只要找到一处此前做过标记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重回正途了,不知秦驸马和穆大人之意呢?” 穆承宣抱着怀似笑非笑:“世子爷不是一力要求我们跟着那鹰飞去的方向追么?如今追到一半鹰不见了,这就要往回走,若走着走着鹰又出现了,还追不追?追来追去越绕越迷,无端的体力消耗算谁的?” “你可以不追!”贾城一肚子火,“原地歇着等大摩的人自投罗网才好!” “大摩人会不会自投罗网我不知道,但我确信若再这么追着鹰跑下去,我们一定会投入大摩人的罗网。”穆承宣冷笑。 “怎么,难不成穆大人害怕与大摩人正面较量?”贾城讥讽道。 “死在敌人的手下并不可怕,”穆承宣淡淡笑着盯向贾城,“可怕的是死在蠢如猪的队友手下。” “你说谁——”贾城气冲顶门便要扑上来,被尤华一把抱了住,好说歹说给劝了下来。 穆承宣却不理他,只看向一直倚着树立在那里含笑旁观的秦执珏,道:“不知秦驸马有什么好主意可解眼下困境?” “那鹰若当真是大摩人所养,显见是想以此来消耗我们的体力,”秦执珏微笑,“史上也曾有过以鹰做军事探子的例子,我虽不了解鹰的智慧能到怎样的地步,但我想它至少可以把我们这些人所在的方向传达给它的主人。我之拙见,起码不能让大摩人掌控到我们的行踪,化明为暗,反引对方出动。” “怎么反引?”贾城问。 “这鹰飞得再高、看得再准,也只能追踪一个人,现在是我们在追它,如果我们放之不理,反其道而行,它会不会反过来追我们呢?”秦执珏道。 “届时我们分散而行,它便也只能盯住其中一个人,待这个人将鹰引得远了,其他人再重新聚集起来,暗中跟随,说不定可以遇到大摩的人。”穆承宣略略点头。 “所以我们最好希望这只鹰聪明到可以把我们有人落单的情况传达给大摩的人,”秦执珏微笑,“如此,大摩人也许会蠢蠢欲动,改变以守代攻的策略,冒出来想要杀掉我们的人。” “可以,我同意这个法子!”贾城果断地道,冷眼瞟了一眼穆承宣,看样子是不想再和他同路行动,所以这个提议倒正中他下怀。 “我也没意见。”穆承宣懒得理会他。 尤华自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个提议便一致被通过。 “我们分别往四个方向跑,半日后若未发现鹰跟随自己,便即刻原路返回,还到此处集合,如此,我们看到时缺了谁便往谁的方向去,”秦执珏道,“而被鹰跟随的那人,记得沿途做好记号,如遇危险即刻掉头往回跑,争取能早一点与我们会合。” 众人点头,秦执珏最后却又笑了笑,道:“这是个笨法子,诸位莫要只听我一家之言,凡事无绝对,重要的是我们的安全。不知诸位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贾城哼笑道:“驸马未免太谨慎了,这样的比赛原本就是要冒风险的,只一味求稳求全,那就不要来参加了,在家里头喝茶看戏不好么?” 这话不好听,秦执珏却不以为意,只是道:“既如此,我也只能望大家皆有好运了。那么,我就往这个方向去吧。”说着指着北边。 其他三人各选了一个方向,未再多耽,瞅见那鹰又在空中盘旋的时候,立刻兵分四路冲了出去。 秦执珏一路向北,没过多久便已看不见了那鹰,然而他并未停留,一直向北去,直到约定的半日时间已到,停下脚来,回首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却是转回头,循着只有他和做记号的人才识得的标记,继续向着北边去了。 第455章 策略 大家都是成年人。 成年人和小孩子最大的区别就是, 小孩子管不住自己, 而成年人太能管住自己了。 太能管住自己的副作用是不大肯轻易听从别人的话,尤其是身居高位手中有权者,习惯了别人听从自己, 就不太能降低身段去屈就别人,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 所以天朝的这帮高官权贵们,彼此的无间合作没能坚持过两天, 就又原形毕露了。 “这样太过被动, ”武珽淡淡地看着薛恭,“大摩人熟悉山林,在此处留下如此明显的人来过的痕迹, 显然有诈, 我们不能一味跟着这些痕迹走,否则迟早要落入圈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该像群无头苍蝇一样乱打乱撞了?”薛恭冷笑,“对此我不敢苟同,陈老爷子,您怎么看?” “乱打乱撞, 兵之大忌。”陈靖捻着胡须,不怎么理会武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老一辈儿都是这样的看法,更何况武家小子还在念书,仕途都还没走上呢, 他懂个屁。 “并不是要乱打乱撞,当然也不是要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武珽淡笑,陈靖的心思他一看就知道,有些老人岁数越大就越是倔强,更甚至明知道你是对的也不肯承认,“大摩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中了他们的圈套,要么东奔西跑消耗体力,要么死于他们设下的埋伏,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被动他们主动,形势对我们很是不利,必须要扭转过来,或者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或者和对方比耐心,将对决的重心放在最后两天,在此之前,我们必须保存体力。” “我听说你们武家人的作风一向是勇往直前、永不退缩,看来不是传言有误就是武家的后辈没能将先辈的本事传承下来。”薛恭阴阳怪气地笑,“好罢,小武兄弟你若是害怕,我也可以理解,不若你寻个安全的地方等着,待我们取得了胜利,再去接你回家,如何?” 武珽也笑了:“勇往直前不是无脑蛮干,武家之所以人丁兴旺,是因为没人有主动送死的癖好,从小长辈就告诉我们,嘴头厉害不如拳头厉害,然而拳头再厉害,上了战场也要为脑子服务。脑子是个好东西,管得住拳头也管得住嘴。”这是在说薛恭没有脑子,管不住嘴。 “嗬嗬,我倒不知……”薛恭还欲再说,却见武珽身旁始终抱怀立着的那个沉默寡言脸上带道长疤的家伙忽然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由顿了一顿,再要往下接,却听得带疤的家伙已是开口,声音像是寒冬的苍岩:“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竟是转身走了,武珽也跟着大步离去。 “……”真他娘的是干脆利落。 薛恭怔了怔,强压心头被武家叔侄堵进来的这团火,望向陈靖:“陈老爷子,您看这……” 陈靖也恼火,武长戈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同他打一个,还有没有将前辈放在眼里? “也罢!与其没完没了地争执,不若分头行事!”陈靖道,“不过那小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些人来过的痕迹显然是大摩人故意留下想要引诱我们进圈套的,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偏就顺着这痕迹直捣大摩人的中心!哼,老子可不是畏难怕死的人!” “陈老说得是,”薛恭笑道,“所谓艺高人胆大,只要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管敌人怎么样,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于是两人不变地继续跟着这些痕迹向下追去,当燕七和她大伯还在小洞洞里吃吃喝喝聊聊睡睡的时候,陈靖薛恭已是马不停蹄地追了好几座山头,直追到满眼看哪儿哪儿都是灰白花的尖棱锐角的岩石,和枝枝杈杈令人心情烦躁的枯树。 “不若先歇歇吧,”薛恭看出陈靖的体力已是有些不济,而自己也有点晕山,“找个避风的地方用些食水,缓缓体力。” 陈靖粗喘着点头,两人举目四望,幸运地在附近的山壁上看到了一道洞隙,洞口不宽,只能容一人出入,不过也足能令两人暂在里面歇上一歇了。 两人很警醒,并没有冒进,先将身形隐于暗处待了片刻,仔细观察过周围动静,确信没有什么危险潜伏后才小心翼翼地行至洞前,却见这洞并不深,一眼可见底,洞口虽小洞腹却挺宽敞,藏身于内的话,从外面看是绝看不出其中有人的。 薛恭请陈靖先进,自己则在外面警惕地扫视了眼周围,而后才跟着钻入洞中。 陈靖实则已经很有些疲惫了,年纪摆在这里,不服老也不行,只不过面上强撑着,进了洞缓缓坐下,从行囊里往外掏食物。 薛恭看出来也不会揭破,只也边掏食物边道:“大摩人的确很擅长山林战,只从咱们追了这么久都未能看到一人半影便可见一斑,然而换过来一想,要留下这些痕迹且不被我们追到,大摩人需要比我们付出更多的体力和心力,所以就目前来看,实则大摩人比我们的损耗更多,我们这般持续给大摩人施加压力,迟早会让他们先行力竭,届时将是我们的机会。” “说得不错,”陈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这是有些虚脱的表现,忙干咳了一声,掩饰地往嘴里塞干粮,含混地道,“我们歇上片刻再一鼓作气地追,照理来看,他们应该已经不会离得太远了,我们……” 话正说到一半,突听得洞口处有山石碎裂似的声响,薛恭怔了一下后立即反应了过来,起身便向着洞外冲,陈靖看见他冲后也才跟着反应了过来,连忙也向着洞口跑,然而因着连续的翻山越岭早已耗尽了体力,再一歇下来更是散了一直绷住的一口气,这一冲腿都是软的,人又上了年纪,比不得薛恭这样的年轻人反应快速度快,眼睁睁地看着薛恭才一冲到洞口,那上面就黑压压地砸下来一块巨石,他听见薛恭发出一声惊叫,伏身奋力向着前方一蹬一蹿,紧接着眼前便黑了下来,轰然一声响,尘土味呛入了口鼻,然而陈靖此时已然顾不得再注意这些,他惊怔地立在黑暗里,直到哗啦啦碎石的声音渐渐止住,一股莫大的绝望感瞬间侵占了全部的神经,他颤抖地伸出手摸上面前的这块巨石,用尽了残余的全部力量去推,可惜…… 这巨石,纹丝不动。 薛恭颤抖着倒在地上,眼睛瞪着这块将洞口封得死死的巨石。 万幸中的万幸,他在最后的时刻蹿逃了出来。 这惊魂一瞬让他从鬼门关的关口收回了脚,却是后怕到良久缓不过神来,只能全身瘫软地倒在地上粗喘。 陈靖完了…… 薛恭喘着,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想哭。 ……上了大摩人的当!不成想这洞竟然是诱饵!是啊,这附近只有这么一个洞,再没有比这洞更好的歇脚藏身之处了……这一切都是大摩人的套路!把天朝人遛得疲惫不堪,再在沿途所有适合落脚休息的地方设下埋伏,总有一个会被愚蠢的天朝人选中,是的,总有一个… 薛恭挣扎着站起身,他不能在此地久留,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又累又饿又渴,装备包全都落在了刚才的洞里,现在他只有腰上挎着的刀,再不走,就算不被大摩人撞上杀了,也要冻死饿死在这无际的深山里! ——赶紧走,赶紧离开这儿,去找队友! 薛恭踉跄着跑离了这个地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试着往那洞里传话,告诉陈靖坚持住,他叫上队友就回来救他——他不敢出声,生怕引来了大摩人。 武长戈和武珽叔侄俩在向东走的路上遇到了穆承宣。 “怎么,你们那一队也关系破裂了?”穆承宣同武长戈关系极好,远远看见,笑着说道。 “你自己?”武长戈扫了眼他身后,没见到其他人。 穆承宣将自己这一队的情况说了一遍,道:“结果那鹰似是追着尤华的方向去了,我从反方向跑回原地,却是既未见秦驸马也未见贾城,我想那姓贾的指定是趁机自己走了,秦驸马行事稳妥,不能回来定是遇到了什么事,然而我们既然约定了要暗中跟随被鹰追着的人,我也就没去找秦驸马,免得越走越乱,结果走着走着便不见了尤华沿途留的标记。” “只怕凶多吉少。”武长戈道。 “哼,这帮人。”穆承宣哂笑着只说了一半话,另一半也已是不言自明。 “穆叔,这一路你可还曾遇到另两队的人?”武珽问他。 “没有,连我们出发前约定要做的标记都未见到。”穆承宣道,“燕老二那队应该还好,虽然有个碍手碍脚的燕子恪,但元昶和那小丫头的手段也都不弱,而田颂他们那一队……也许也无需太多虑,虽然是四个小年轻,好歹没这些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劲儿能拧到一起去,我推测这四个小年轻自始至终都还在一起,而只要人在一起,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大增加。怎么样,十二,咱们临时拼个组?” 武长戈没拒绝就是同意了,穆承宣便问他:“那么现在依你看,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战术?” “在山里找敌人,无异大海捞针。”武长戈道,“大摩人将我们的心思已是揣摩透了,知道我们不会坐等,毕竟是我们的主场,若七日内连一个对手都未杀成,便是最后靠一对一赢得了比赛,对民众也不好交待。” “所以不论是为了自尊还是名声,咱们这些人都必须是主动出击,并且尽量多地在山中杀死对手——这就是大摩人所清楚的我们面临的局面,因此在战术安排上来说,我们既处在明处,又处于被动。”穆承宣道。 “正因大摩人知道我们不得不执行‘主动出击’的策略,捏住我方脉搏的他们便可从容制定对策,如若我们是大摩方,会针对这一情况做怎样的布置?”武长戈看向武珽,考校侄子。 武珽道:“既然我方会主动出击,自然是要搜索整片赛区以期早日发现大摩人的行踪,那么大摩人应会在此点上作文章,分散开来布置尽量多的机关陷阱等着我们自己撞上去——我猜这是他们的主要手段,其次,便是藉此消耗我们的体力,待得赛程的最后两日,养精蓄锐完毕的他们想必就要发起最后的猛攻,届时迎战早已筋疲力尽的我们,自然胜算更大。” “那么针对此种情况,可有应对之策?”武长戈继续考他。 武珽依旧从容:“大摩人既然要广撒网式地布置机关,自是会从他们的出发点处向着我方的方向推进,我想,我们不若抢在他们的前头,先他们一步找到最适宜布置机关陷阱之处,来一个反守株待兔。” “反守株待兔,有意思!”穆承宣看着武珽笑,并不掩饰眼中的欣赏,“贤侄,将来想要从武的话,去我那营中怎么样?我给你留个好位子!” “穆叔抬爱,”武珽笑着施礼,“战场上还是要父子兵才好,穆御明年便要入伍了吧?” 这话实则已是在婉拒了,要知道他老子也是员武将啊,不去自己老子的营帐,跑去别人老子的营帐,这不是事儿啊。 “不过这赛区这么大,我们要在哪儿守才能守着兔子呢?”穆承宣闻弦之意,未再多言,只把话题又带回眼前,却也提了问题出来考这个让他欣赏有加的晚辈。 第344节 “开赛之前,我看过了这片山区的舆图,知道这片区域的直线距离。”武珽沉稳一笑,“大摩人从东边进入赛区,方向自是向着我方所在的西边行进,而根据我们这一队这两日的脚程,我大致算出了一个距离,想来大摩人就算比我们熟悉山林、脚程更快些,抵销掉他们布置陷阱的时间,此时他们所处的大概位置,也可以换算出来。我们现在往东边去,算一下双方相向而行的缩进距离,就能知道大概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最有可能相遇。” 穆承宣看了武珽好半天,末了竖起大拇指,却是和武长戈道:“我是真后悔没生出个闺女来,现在生还来不来得及?” 武长戈看了看他上面,又垂着眼皮看了看他下面,道:“或许你该先问问‘能不能’。” “……”武珽也是头回见他酷到没朋友的十二叔这么的……“开朗”,看来这二位的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铁,想当年大家一起当兵的时候只怕没少互喷荤段子。 “闭嘴!”穆承宣笑出来,“起码老子还‘有的放矢’,你呢?空有一支好箭,却寻不着合适的箭囊,没的让我替你着急。” “……”好箭和箭囊什么的……真是辣耳朵啊。武珽决定走到旁边去算一会儿数学题。 好在两个大人也没打算继续讨论谁更性福的问题,三人迅速上路,向着大摩人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大摩人带着训练有素的狗,无疑让他们有了更多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燕子忱把手里的望远镜丢给元昶,望着脚下的山崖,“且不说狗可以寻人放哨做探子,还可以辅助他们布置圈套,能省去人不少的力气和时间。” 元昶接过望远镜也向着远处望了一阵,道:“春猎的那一次,大摩人曾伪装了老虎出没的痕迹,几可乱真,我想,他们如此熟悉山林中的一切,自然也对模仿各类山林野兽有着相当充足的经验,那么会不会——我们在山林中所看到的动物足迹,实则是大摩人为了掩盖人的痕迹而伪装出来的?” “喔,不错,这个想法是用脑子想出来的。”燕子忱道。 就好像元昶以前的想法都是用屁股想出来的一般。 元昶举着望远镜转头瞪他,未来老丈人那张可憎的大脸顿时充斥了整个镜筒。 “反过来想一想,”可憎的未来老丈人还在说话,“大摩人这么善于模仿,说不准还能用狗模仿出人的印迹来,几十条狗放出来漫山遍野这么一跑,咱们这些人就要追断了腿。” 元昶觉得这老头子脑洞很大,但确实也有那么点可能,大摩人身上带着好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搞不好就是用来制造模仿各种痕迹的。 “所以咱们应该跟着看上去很新的野兽的痕迹走。”元昶道。 “世事无绝对,”燕子忱道,“为了尽量避免判断出错,咱们分头行事。” “怎么分?”元昶问。 “我走树下,你走树上,万一大摩人连鸟都会模仿呢。”燕子忱道。 “……”元昶气死,什么踏马的会模仿鸟,明明是你不愿费力气就把小爷哄到树上去干体力活!还踏马义正辞严地说这话,多流氓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望远镜不给了!”元昶把东西往怀里揣,“我在树上要用。” 燕子忱早看出这小子觊觎他的望远镜了,还不是因为这东西是燕七送的,哼笑了一声没理会他,反正揍丫一顿就拿回来了,这小子是自找的。 “望远镜是个好东西。”燕子恪举着好东西已经盯着前面的山看了两刻钟了,也不嫌累。 好东西是燕七送的,和燕子忱的那支是双胞胎,那支上面刻的是生辰贺词,这一支上面则刻着一句诗: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是真的呵,天涯在望远镜里近得伸手可及,可是呢,有些想要一起去浪迹天涯的人,却已远得再也看不见了。 “快吃饭,不要再玩儿啦。”燕七已经第三次催了,这位跟个小孩子似的,拿到新玩具就不撒手,饭都顾不得吃。 “做得长些,可能看得更远?”小孩子拿着玩具过来问。 “这个要看崔小晞同学究竟能逆天到什么地步了,厉害的话可以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呢。”燕七把肉汤和干粮递给他。 “月亮上有山?”小孩子问。 “有啊,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人登上过月亮哦。”燕七道。 “怎么登的?” “把饭吃光就告诉你。” 结果吃光了饭也没给人讲,看着天色转阴,收拾了东西继续上路,燕子恪说再走一个时辰,便能看到一处较大的山洞,那山洞很有些意思,洞里全是半透明的琉璃石——当然不是真的琉璃,只是质感略像,燕七推测那是方解石,一种晶莹润泽的美丽矿石。 “天然造就鬼斧神工,洞底平滑如镜,是整块的琉璃石,四壁亦是晶莹剔透,若在其中燃起火把,则会映得满洞流光溢彩,”燕子恪和燕七说着,“那洞中有孔窍,不知内中生得怎样奇特,竟使得冬暖夏凉、空气充沛,妙的是距洞不远有一条小瀑,周遭皆是野果树,更稍远些的林中一年四季皆有菌菇产出,只要带上足够的盐,便是在那洞中住上几年也不成问题…” “这一定是你们三个打算过的事吧,”燕七道,“住在冬暖夏凉又美丽的琉璃洞里,靠吃野果蘑菇喝山瀑的水度日,每天看看景聊聊天,想想就觉得很安逸啊。” “呵呵……我们在那处住过七八日,深山幽谷,如世外仙源,仿似整个世间只剩下了我们三人,于是便抛下一切束缚,袒露本我,返璞归真,竟觉从未有过之轻松愉悦……” “哦?那快教教我,你们是怎么抛下束缚袒露本我返璞归真的呢?” “不着寸缕,尽忘形骸。” “……”……就是脱光了折腾呗,还返璞归真,说得那么文艺。 第456章 狙击 武珽远远见到燕子忱和元昶的时候, 未来的翁婿俩正并排站在高高的岩石上顺着咆哮的北风撒尿, 这风连大块的石头都能吹得满地滚,可想而知那两道水箭被吹成了怎样一种壮观的场面,看得武珽直想自戳双目, 他是知道当兵的都是痞子,再文雅的人在兵营里泡上几年也能染上一身痞气,只不过如今亲眼见着还是有点虎躯一震的感脚, 只得站到波及不到的地方, 待这二位完事儿了,方才走过来打招呼。 “我们已追踪至此,如若这个方法没有用错的话, 大摩人应离此不远了。”武珽简单说了一下己队的思路。 “不错, 你这方法更有依据些,”燕子忱赞道,就势一脚踹飞还在提裤子的元昶,“学着点儿!” 武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二位,笑了笑,方道:“燕大伯和小七还好吧?” “已安置妥当了。”燕子忱一语带过, “我们顺着推测为大摩人留下的印记追踪到这里,与你们在此碰上,等同于用了两种不同的法子证出了同一个结果, 想来这结果十有八九是正确的。那印记一直往南延伸,推测大摩人是想在这片区域布下一条南北向的机关带,如此我们的人从西往东去, 无论选择哪条路,总有绝大的机会碰到这些机关。再由大摩人留下的这些印迹的新鲜程度来看,至少有一拨人才刚离开此处不久,小五,你去把穆承宣和武十二叫过来,咱们会合在一起,把这拨人拿下。” 武珽应着去了,穆承宣和武长戈就在附近,而他刚才也不过是为了找个地方方便才走到这边来的。 两伙人凑到一处,气氛略诡异。 燕子忱和武长戈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能激起一串电火花的气场让其他几人都有些不自在。 “他俩什么情况?”元昶低声问武珽。 武珽摇头,十二叔的事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就这样吧,”穆承宣只得来做这个居中人,“我们加快速度,静悄悄地由后头追上这拨大摩人,给他们来个一锅烩!” “莫要大意,”燕子忱让元昶把包袱解开,“这是从大摩人身上搜出来的物件,有工具有暗器,还有一些中原不曾见过的古怪玩意儿,推测是做机关会用到的东西,并且要注意的是,大摩人的分组方法与我们很有些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穆承宣正色问。 “大摩的这伙人,有一半是我和家兄挑出来的,我们对他们所有的候选人有过仔细地观察,”燕子忱举起自己的一只手,“由他们自选出来的那一半人,家兄说他们右手的虎口、食指两侧和掌心偏右上的位置都有薄茧,因此我们在挑选另一半人的时候,刻意避开了这些位置上有茧的人,而我们这一组此前干掉的那四个大摩人,手上并没有这些茧子,所以我怀疑,手上有茧的人也许被分到了一组,并有可能是大摩参赛人员中的精锐,这些茧子很可能是使用某种武器亦或制造某种机关时大量练习造成的,而我们现在所获取的这些物件中,应该并未包含这种武器或机关的线索,因此在追踪大摩人的时候,要格外留意。” “既这么着,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如绕一下,”穆承宣道,“从另一条路超到大摩人的前头去进行拦截,免得跟在后方中了他们的机关。” “我亦认为这个法子更稳妥一些,”燕子忱说着,淡淡地瞟向武长戈,“你可有屁要放?” 武珽元昶四只眼珠一转,暗暗瞧向武长戈。 “兵分两路,一队绕前,一队抄后。”武长戈却淡淡道。 “我和武五抄后。”元昶道。 武珽好笑,知道这小子故意的,正要给自家十二叔和燕二叔解围,却听得穆承宣道:“你们两个黄毛小子办事有准儿没准儿?还是我带着你们一起抄后吧。” 武珽:“……”这些人都什么恶趣味啊?非得把俩冤家往一块儿凑,真掐起来谁拦得了?不过穆承宣都这么说了,做为晚辈也不好再阻止,只得任自家十二叔和他的冤家自生自灭。 燕子忱倒是干脆,闻言没有丝毫不适,只道:“就这么办,你们在后面跟着,别打草惊蛇,看到我们在前面拦住大摩的人,你们再上前动手。” 说罢也不同武长戈招呼一声,发足便掠了出去。 武长戈转头看了眼武珽,也只道了声:“小心些。”随即亦掠了出去。 目送这二位去远,武珽方问向穆承宣:“穆叔,我十二叔同燕二叔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您也有意成全他俩找机会化解。” 穆承宣知道武珽聪明,瞒也没意思,便道:“多年以前,你十二叔同燕老二关系铁得穿一条裤子,一起比综武,一起上战场,一起出生入死。然而后来出了点儿事,燕老二奉旨拿人,要求就地格杀,而要杀的那人,曾救过你十二叔一命,你十二叔也极为欣赏他……” “这没道理吧!”元昶瞪眼,“燕老头是奉旨办事,武长戈恨谁也恨不到他头上!” 武珽看他一眼,这货倒是护短。 “关键那人是燕子恪的把兄弟,同燕子忱关系也好,而犯了事的罪名,武十二至今仍觉得……你们懂吧?!”穆承宣说话含糊,但却不妨碍武珽和元昶意会,“燕老二领了旨,带兵进了家门,就算要就地正法,也可交由手下的兵去做,却不成想燕老二那个铁石心肠的,竟是亲自动手,把武十二的恩人给砍了脑袋——你们想,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武十二心里头这坎儿能过得去?更莫说当年那件事,有些人推测与燕家离不开关系——这事儿你们两个谁也不许说出去,更不许找人去问,听明白了吗?!” 武珽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叹,这位穆叔是不知道元昶这小子正努力往燕家门儿里挤呢,听了这话能不去细究吗? 不成想一旁的元昶却也是面容平静,什么话都没说,倒让武珽又小小惊讶了一回:这小子还真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不过你十二叔也没那么大的气性,”穆承宣笑道,“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早放下了,只不过男人嘛,都好面子,这俩人又都是火辣的性子,谁也不肯先放下身段儿和对方主动言和,燕老二十多年又都在塞北,时间一长,再见面难免尴尬,我看这一回这二位的关系应该是有望缓解,差就差在有这样一个独处的契机。” “说得是,”武珽也笑道,“我看燕二叔已经在试探了,我们多给他们些时间。” “别说得这么肉麻,”元昶嫌弃脸,“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两个老男人了,有必要这么矫情么!痛快打一架完事儿!” “可不就该这样。”穆承宣道。 三个人八卦完毕也不再多耽,一路循着疑似大摩人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向着南边追去。 今日这天气很有些差,从中午开始就阴起来,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夹着一股子湿冷的气息,果然未过多久,天空扯起了雪花,大蓬大蓬地卷下来,转眼被风吹去了数十米开外。 “天助我们,”穆承宣指了指地面,“积了雪就更好追踪了。” “换了旁人,看到这些野兽足迹就算不绕路躲远也至少不会跟上,”武珽道,“而如若这些兽足当真是大摩人留下的,反而成了我们的辅助。” “大摩人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元昶哼道,“咱们加快速度,免得前头已经打起来。” 三人提升追踪速度,跑了小半个时辰,元昶跃上高处的山壁,掏了望远镜向远处看,而后跳回来,压低了声音道:“有了!就在前面,六个人,还在往南去,更南边有一处山凹,很适宜做落脚处,推测燕老头和武老头就埋伏在那儿等着大摩人过去。” 穆承宣道:“咱们跟上,前面一动手,立刻扑上!” 三人这一次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脚步声放至最轻,速度提至最高,悄无声息地紧紧跟在大摩人的身后不远处,眼见着离那山凹越来越近,大摩人也加快了速度向前冲去,便见那山凹内突地两道乌光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大摩人的团队——“噗!噗!”两声,殷红的血花飞溅,两名大摩人的身体登时向后飞起并重重地摔回了地面,挣扎了两下后便一动不再动了。 剩余的四名大摩人反应飞快,立刻四散飞出,藉着树木山石的掩护藏起身形来,迅速地从背上往下拿着什么东西。 武珽元昶早已将自己的弓箭取下,自背后刷刷两箭过去,再次毙掉两名大摩人,而剩下的那两名因藏身处选择得十分好,将自己的身前身后全都挡了住,导致弓箭无法再派上用场,不过眼下的形势是二对五,天朝方胜券在握。 燕子忱和武长戈距这两个残余的大摩人更近,此时弓箭无用,直接跳身出来扑向躲在山石缝中的这两人,眼看就要扑到近前,忽见这两人端了两杆带着铁管的东西出来,管口正指向燕子忱和武长戈。 武长戈还在前扑,可燕子忱却是心中一惊——火铳! ——大摩人端在手里的——居然是火铳! ——怪不得手上会有那样的茧子! “——闪!”燕子忱一声大喝,然而这世上有什么东西的速度能够快得过如此近距离发射的火铳?便见火光闪起,伴随着子弹出膛的利响,血花再次在漫天白雪中飞溅,两枪两发,却全都射在一个人的身上。 燕子忱在看到火铳时起便已经变换了身形,不是去扑大摩人,而是扑向对火铳一无所知的武长戈,撞飞他的一刹那,两枚子弹已然到了近前,躲不过,只能硬受,陌生的滚烫又蛰疼的痛感从身上的两处传来,身体随着惯性飞出去,摔下来,重重地撞在尖利的岩石上。 “燕老头——”元昶目眦欲裂,疯狂地扑向那石缝中的两名大摩人,不管那两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防护,就这么扑了上去,挥起手中的钢刀,狠狠地迎上那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热武器—— “叭——”火铳再次被扣响,距离这么近,就在身前,就在心口,呛人的火药味瞬间侵入口鼻,元昶看见火光射入了自己的胸膛,可他不管,他要这两个人死,他定要他们死——挥刀,劈落,咔嚓声响,人头飞起,血柱上冲—— “——元昶!”武珽就跟在元昶的身后,刚才元昶那一瞬间的发力,直接便将他和穆承宣甩在了身后,他奋力去追竟是未能追上,待赶到近前时见那两个大摩人已是身首异处,断颈处的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 “怎么样?!”武珽亲眼看见火铳的子弹射进了元昶的心口,上前一把将他扶住,一股莫大的痛心感瞬间侵上身来——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体会到将要失去战友的痛楚,他没想到这种痛竟然是如此的…… “我没事!”元昶一把推开他拔腿就往燕子忱倒下的方向奔,“燕老头!你他娘的给我挺住!” “……”武珽惊异地看着这小子的背影生龙活虎地跑掉,怀疑自己刚才经历的全是幻觉。 “燕老头!你怎么样燕老头?!”元昶扑过去,见武长戈正把燕子忱从地上搀起来,细看肩窝中了一枪,大腿根中了一枪,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还活着呢?!有意思么你?!” 第345节 燕子忱看了眼他胸口处被火药燎的焦黑:“你他娘的又是怎么回事?子弹让你吃了?!” “嘿!”元昶一咧嘴,从胸口处掏出个东西来,“小爷命大,有法器护身!” 定睛一看,是那只望远镜。 “祝老爹生辰快乐”这句贺词的“爹”字被子弹打成了一个坑。 “……” “……看来对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武珽叉着腰无语地看着那一追一逃的爷儿俩,比特么的没受伤的人还精神。 “嗯。”穆承宣点头同意。 “还你个新的就是了!这个坏了的我要还不行?!”元昶怒吼。 “做你个小兔崽子的千秋大梦!老子就是生吃了这个你他娘的也别想要!”燕子忱飞起一脚将元昶踹出了天际。 …… “大摩人手上怎么会有火铳?”几人留在山凹里,生起火来补充食水,顺便给燕子忱处理伤处,武珽提起心中疑惑。 “难不成是当初涂军里有大摩的奸细?”穆承宣道。 提到涂军,元昶只是沉默,借口拾柴走出了山凹去。 燕子忱和武长戈正站在一处山岩下说话,燕子忱的伤还是武长戈给包扎的——其他三人都不肯管——当然是故意的。 “还在怪我心狠呢?”燕子忱歪头看着武长戈。 “你值么?”武长戈淡淡道。 “那时候就说你年轻气盛,还他娘的不肯承认,”燕子忱哼道,“否则也不会一个冲动去和涂弥比什么箭,落得这个鸟样。” “你已老到喜欢对别人说教的年纪了么?”武长戈依旧淡淡的。 “我不说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错在了哪儿。”燕子忱冷哼着道,“当初我去找你,你却不肯见我,娘的,兄弟一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别人说什么你倒是都信!” “你想说什么。”武长戈皱眉看着他。 “我说我没有砍步星河的脑袋,你信不信?”燕子忱坦然地回看他。 武长戈只是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先皇的圣旨,是要将步家人全部就地斩首,”燕子忱说起此事目光冰冷,“这道旨虽是家兄所领,我却不能让他亲手沾上步家人的血,这对他太过残忍,所以是我带兵动的手,然而步星河若落在别人手里,难逃死无全尸之辱,因此我亲自动手,点了他的死穴,让他顷刻毙命,没有痛苦地死。生前砍头,那叫斩首,死后砍头,那便是辱尸了,这种损阴德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没人愿干,因而旁人一看如此,便也没有再过来补上一刀,步星河得以留了个全尸。如果这样你也还要恨我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武长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方冷淡地开口道:“我不信步家会参与谋反——也不信此事与燕子恪无关,我可以不迁怒你,但我也不可能再与你燕家有任何关系。” “随你便。”燕子忱不再多说,转身要走,却又听得武长戈道:“燕七,是谁的孩子?” “关你个蛋事。”燕子忱头也不回,“我燕家的事与你无关。” 回至山凹的火堆处,听见武珽和穆承宣还在讨论火铳的事儿,武珽便问他:“燕二叔,您觉得这火铳是怎么流到大摩去的?” “火铳这东西自与叛军战后便悉数缴了上交给了朝廷,皇上与众臣商议过后,认为这东西杀伤力过大,如若面世,恐天下再难太平,是以全部锁入国库,着专人日夜看守,因此大摩人所使用的火铳应当不是由我方手中流出的。”燕子忱说着,眉头渐渐锁了起来,“而火铳的构造,我当初也曾弄了一把细考过,绝非轻易就能仿制得出来的,在看这几个大摩人所使用的火铳,与我那时收缴的涂军的火铳几乎毫无二致,所以——” 燕子忱眸中有冷光抹过:“我怀疑——” “我要回去,”元昶突然过来和燕子忱道,“我要回去找燕小胖,我放心不下她!” 燕子忱看着他,元昶并不傻,自己想到的,他也一定已经想到了。 这世上,像燕七一样熟悉山林的人,不止她一个。 现在,在那深邃遥远的群山里,只有燕七和受伤的燕子恪。 第457章 竹马 生起火堆, 满洞流光溢彩。 以洞口为界, 洞里洞外两样天地。洞外的雪已是大如鹅毛,使得对面青灰色的山岩像是带上了雪花特效,斑斑点点, 没过多久便覆上了一层薄雪。 “从这里再往南走,还需要几天就能出得这片山区了呢?”燕七问导游燕先生。 “三日,”燕导游正在脱鞋, 把靴子和袜子放到火堆边烤, 幸好没有臭味,“比赛结束前,我们可以离开山区, 入得跃龙河。” 比预计的晚了一天, 考虑到了下雪山路不好走。 跃龙河就是京都城外东郊的那条大河,千岛湖就属于跃龙河的一部分,这条大河纵贯南北,与京都北边的山区纵横交错,十万大山山区不好走,但如果乘船走水路的话, 则可以顺利去往北边。 不过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北,而是……而是没有目的,乘着船, 走水路,水去哪儿人就去哪儿,随便地漂, 随便地游,自在潇洒,任意西东。 “希望一枝他们机灵点,接到我们的时候已经在船上准备好热汤热水热被窝了。”燕七憧憬着,也把自己的鞋袜脱下来烤在火边,并从背包里取出一双备用的家常软底鞋穿上,开始忙活着烧水弄饭。 燕子恪也过来帮手,把两人一路走过来从山林里捡到的可以食用的食材处理了,煮进小锅子里去。 等饭熟的过程,伯侄俩挤到不算宽的洞口去赏雪景,看着山林间的积雪慢慢变厚,有几只灰白毛的小狐狸探头探脑地出来觅食。 整个山林都无比地安静,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和小狐狸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 “这样的天气真适合睡觉。”燕七慨叹。 燕子恪偏下头来温笑着看她:“那便睡,愿意的话,再晚个三五天离开也未尝不可。” “一枝和四枝会急疯的吧,”燕七道,“在船上睡也是一样的,我还没有在下雪的时候坐船旅游过,想想还有点小期待。” “这个季节也只能择不会结冰的大河走,若是结了冰,便只好就地等春来。”燕子恪呵呵笑道。 “那就等,反正我们的时间多得是。”燕七道。 燕子恪轻笑,眉眼仿佛被洞中温暖的火融化,慢慢抬起一只手,方要覆下,却见燕七目光一凝,不出声地道了一句:“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这个地方,除了他和她,还能有谁在? 琉璃洞里只有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洞壁上有些缝隙和孔洞,可惜完全无法容得人类藏身,燕七让燕子恪站得远些,自己搭上弓箭,守在洞口。 来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着这边走过来。 燕七听得出,这脚步声属于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身高腿长,有着充足的自信。 他的方向很明确,就是冲着这个山洞而来,没有丝毫犹豫,可见他是知道这里的,不止一次来过。 是谁? 脚步声渐近,轻松跃上山岩,到了洞边,迈开腿,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秦执珏。 看见手执弓箭的燕七和立在她身后的燕子恪,秦执珏轻轻扬起眉尖,眸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脸上却依然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道了一声:“好巧。” …… “大摩人是怎么把火铳带进来的?”穆承宣手里拿着一支火铳翻来覆去地研究,“这玩意儿是不是能拆卸?” “或者……我方负责检查对方装备的官员不识得火铳?”武珽略一想,转而否定了自己,“不大可能,大摩人若当真带着火铳,别说进赛区了,就是想入境都不可能,家父在关卡上就能把他们给截下来。”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燕子忱沉着声,“这火铳根本不是大摩人带进来的,而是我朝境内原本就有的!” “这么说,我朝有人里通外敌,将制造火铳的法子给了大摩,大摩人在国内苦练,而后空手进入我朝境内,与此同时,那名里通外敌之人,早已在境内制造出了火铳,并事先藏匿于赛区之内,大摩人只要进入赛区,便可按事先知晓的路线找到火铳。”武长戈说着,淡淡扫了眼一直默然不语的元昶,“这个人是谁,我想范围已然很小。” “他已经死了。”元昶咬着牙抬起眼来看着众人,眼底是一片黑沉,“或许是他残余的部下或亲信。” “大摩人这一次还真是准备得相当充分,”穆承宣哼声道,“这一番番算计处处都出人意料,可见在他们提出以综武解决两国争端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成型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我方的其他人,让他们千万小心对方手中的火铳。”燕子忱看了眼众人,“老穆,武十二,小五,咱们四个去寻其他人。元昶,”说着盯向凝眉肃容的元昶,“我把我的家人交给你。” 这个当口,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家人而让另外三人去冒生死之险。 “你放心,”元昶沉声道,“我豁出这条命也绝不让他们有半分差池!” “命你最好留着,”燕子忱笑了笑,“我可不想和阎王爷抢女婿。” 元昶一怔,抿起唇来将头一点:“我先走了。”说罢不再多耽,全力向着北边冲了出去。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雪进行正酣,此时此刻天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可惜夜幕早至,这难得的千山铺银的景象无法细赏,只可见得黑黢黢高低起伏形同鬼魅的无数山头绵延到无尽的黑暗里。 而在这黑暗布景中的某一座山的山腰处,正有一点橙黄的光微弱地散发出来,光来自山腰上的山洞,山洞内的三个人正静静立着,其中一个人的话音伴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显得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正因顾氏这一杀人手法匪夷所思,绝非她能想得出来,所以我便有了些兴趣,慢慢地查访起来,”秦执珏微笑着望着燕子恪,“出事之后,她的陪嫁丫头被就地发卖,我使人从牙行里将那丫头捞出来,细细地问过她关于顾氏发现闵宣威和韦春华的奸情后,至案发前这段时间内,顾氏身边所发生的所有大大小小之事,而后,那丫头给了我一样东西。” 顾氏,就是闵宣威的那位原配夫人,曾在御岛的紫阳仙馆内用充满氢气的玻璃车将闵宣威的姘头韦春华谋杀,并在被燕子恪破案揭露之后当场自尽身亡。 她与秦执珏,是青梅竹马。 可惜官家之后,没有几个能自主自己的婚姻,两人一个尚了公主,一个嫁入闵家,自此后再也不相往来。 这却不妨碍生者对逝者追忆往昔的怀念,和尽全力找出真相来祭奠。 “那丫头给了我一张纸,”秦执珏依然微笑,火光在他的眸底跳动,“确切的说,是一封信。信上大致的意思是:好人未必能善终,恶人未必得恶报,指望天道轮回、上苍开眼,不若现世现报,一偿两清。在此言下方,附了一个可以点燃空气引发爆炸的法子,末了还有几句话,言道:善恶一念,但随己心。” 说至此处,秦执珏探手入怀,取了一张折着的纸出来,轻轻展开来,将有字的一面出示给燕子恪和燕七看。 这张纸上的内容就是他刚才所说,不成想他竟一直贴身带在身上。 看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多半出自女子之手,而纸页的末端并没有落款,通篇也没有涉及称呼和互动的言辞。 “这纸上的字迹,也许没人比我更熟悉,”秦执珏轻笑着指尖一松,任这纸慢慢地飘落在脚下,“这是她的字。我反复细观了无数遍,始终未能找出一处不符她写字习惯的地方,甚至连一些微小的细节也无一不像,可以说,这篇字如若让她来看,她也难以分清究竟是不是自己所写。但很显然,这篇字,不是她写的,如此匪夷所思的空气爆炸之法,莫说是自小就在闺中长大的她,便是工部的巧匠们也不可能凭空造出来。” 秦执珏垂了眸子盯在脚下那页纸上,话却未停:“当然,世事无绝对,万一起见,我还是去工部问过了,工部的崔淳一崔大人,在这起案子发生后被燕大人你请去帮忙求证过杀人手法的可行性,而据崔大人说,当时提出这个法子具体细节的,是燕七小姐你。” 秦执珏抬眼望住燕七,依旧微笑:“崔大人说燕七小姐是从一本旧书上看到的这个法子,对此我无从确认真伪,事实上燕七小姐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谁,把这个法子告诉给了芷苓。” 芷苓是顾氏的闺名,被秦执珏唤来,声音里都似带着三分童年时的艳阳春暖。 “我想这个人应该不是燕七小姐,”秦执珏的目光由燕七的脸上移到了燕子恪的脸上,“写这张纸的人,不但知道芷苓心怀怨恨,更了解芷苓的笔迹,否则不可能将她的笔迹模仿得如此之像。而能够如此了解她笔迹的人,除了闵家人,就是她的贴身之人。然而闵家人不可能助她用这法子在闵家杀人,她的贴身之人,据我捞出的那丫头所述,也都是些大字不识多少的丫头婆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能有谁,能够拿到芷苓的笔迹呢?” “我再三细问过了那个丫头,”秦执珏唇角的笑意似是浓了一分,但眼底却还是一片清凉,“有那么几天,芷苓总是将身边的所有人支到房外去,闵宣威那时已不常与她同房,要么夜不归宿,要么睡在外书房,因而芷苓的房中只她一人。她在房中做了些什么,她从不曾说过,也无人敢问,只是有一次,这丫头睡到半夜觉得气闷,起来推窗透气,旁边的窗正是芷苓卧房的窗,她看见有一个黑影正从那窗前离开,飞出了墙外。所幸那晚月色很好,使得那丫头将那黑影的真身看得一清二楚,而我,也决计猜不到那黑影竟然是……” 说着,展眼望住燕子恪,眸底映着的火光忽然一盛:“……一只鹦鹉。” “闵宣威不喜养鸟,那鹦鹉定非芷苓所养,外来的鹦鹉又是如何寻到芷苓卧房的窗子的,这个也暂且不论,”秦执珏向着燕子恪的方向慢慢迈了两步,被燕七跨步挡在眼前,秦执珏却不看她,只一味望着燕子恪说话,“只说这只鹦鹉的主人倒是很有些奇思妙想,鹦鹉的头脑本就非寻常鸟儿可比,据说某些种群的鹦鹉,心智足以媲美七岁的孩童,用鹦鹉来传信,再没有比它更适合的信使了。” 秦执珏说至此处,轻轻地笑了两声:“想要从一只鹦鹉入手去查一个躲在幕后的人,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想自不量力地试一试。就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鹦鹉都那么聪明,为了了解一些与鹦鹉相关的知识,我找到了一家鸟店,这家鸟店的名字……” “叫做归去来居。”秦执珏看着燕子恪的眼睛,把脸上的笑容推进他的瞳孔,“特别巧的是,我去归去来居的那一天,看到了一位面容酷似燕七小姐、气度有燕大人之风的小公子,他对店中的一只老鹦鹉似乎颇有些兴趣,而我对他的兴趣,同样也很有兴趣。 “于是我知道了那家店的幕后老板是哪一位,当然,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然而当我拿着那张仿着芷苓字迹的纸找到闵宣威的祖父,请那位对书法字迹颇有研究的老人指点一二时,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条惊人的线索。 “闵老大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一个人,模仿名人的笔迹几可乱真。 “这世上善仿名人笔迹,并且几可乱真的高手并不罕见,但闵老大人对我说,这个人,比任何一个模仿高手都更厉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此人所仿的字迹,便是拿到原迹主人的面前,只怕那主人都分辨不出真伪’。 “正是这句话,令我心中忽有触动,这样真假难辨的特点,与模仿芷苓字迹的人,何其相似。 第346节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会是这个人,是谁也不应该是他,再没有比这件事更矛盾和不可思议的事了,然而当两条线索的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人时,我想,再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么现在,希请燕大人告诉我,您是怎样让您的鹦鹉准确地找到芷苓的房间的呢?我,只剩这一个心结未能解开了。” 秦执珏说至此,微笑着望定燕子恪的眼睛。 燕子恪始终静静聆听,未发一言。待秦执珏言罢,良久方见他缓缓开口。 “内宅居住的习惯和规矩,大抵相似,不难推断。” ——只这一句,便是承认了一切! ——是他,是他干的,真的是他。 狂风卷着暴雪由洞外咆哮而过,些许刺骨的冷风钻进来,吹得洞中的火堆忽明忽暗,三个人投在洞壁上的影子此消彼长,在琉璃般的石晶折射下变换出奇异的形貌。 “国有国法,”秦执珏微微地勾着唇角,眼睛里跳动着两团明昧的火,“然而遗憾的是,有的时候,人们更想凭着自己的心意解决一切。不巧,这一次,我也想随心一回。” 说着便徐徐迈了步子走向燕子恪,洞中篝火的火焰忽然间竟像是被风压迫住,向后偏倒着,几乎就要灭掉。 不是风,也不是偶然。 是气场,强大到无与伦比的气场。 他不需要更详细的解释,他只需要确定他的猜测。 绵劲澎湃却又悄无声息的气场压迫而来,却在将将触及燕子恪的一霎那,被另一股忽而生出的气场攫住,这气场安静并且强大,带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以及莫能逾越的决心。 “燕七小姐,”秦执珏偏过脸来微笑着看她,“我并不意外你的护亲心切,也没有什么权力阻止你这么做,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面:你的大伯,曾为别人提供杀人的方法,虽未亲自动手,却同递刀给别人没什么两样……” “有么?”燕七淡淡截住他的话,“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我刚才已经看到了,没有哪一句是在劝诱收到这封信的人要用信上的法子去杀人,‘善恶一念,但随己心’,一个让空气可以爆炸的法子放在这里,要如何应用起来,全在收信的人自己的选择。同样是一把刀,有些人用来削水果,有些人却用来杀人,而有些人根本不会去碰它。” “如果没有把这把刀放到别人面前,即便心怀怨念,也无从付诸行动,是这把刀,提供了杀人的机会和信心,让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有了纵身一跳的力气,如果无人提供这种力量,就算是想跳下悬崖,也是有心无力。”秦执珏淡淡地笑着说道。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大概无法达成一致了,”燕七道,“现在我只能表明我的立场: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不利,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非要报仇不可,那么我们两个来决一死战。” 秦执珏笑了:“看来,我是无法说服你了,而你也无法说服我,我想,决一死战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就这样吧。” 第458章 主场 “安安。”燕子恪唤燕七。 燕七回过头去:“别阻止, 秦驸马是要置你于死地才肯罢休的, 就算这一次杀不死你,离开这里后他也会用别的手段达到目的,到时我想将更不好解决。而如果你被他杀死, 我也一定会舍命报复回来,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战不能避免, 我若赢了, 我们两个一起活,他若赢了,我们两个一起死。” 燕子恪仔细地在燕七的脸上看了一阵, 温和一笑:“去吧, 一会儿回来吃饭。” 从洞中出来,外面已是黑到难以见路,积雪足以覆住脚面,更将山岩上的一切棱角沟壑掩盖得难以分辨。 不见路,脚下滑,眼前黑, 这是一片最危险最艰难的战场。 “把你拖进来我感到很抱歉,”秦执珏微笑着看着燕七道,“你们的伯侄情深出乎我的意料。” “要比谁更出乎意料的话, 我想我输给你了。”燕七道。 秦执珏笑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雪的气息,半晌道:“人的执念, 有时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东西,芷苓于我来说,早就已经是一个旧影,淡得几乎快要看不清,可就是这样一道淡淡的影子,让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想每个人这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大的劫数,芷苓就是我的劫,我必须、也只能自己去面对并解决——拼上一切。” “我能理解。”燕七道。 “我好奇燕七小姐你,”秦执珏看向她,“生与死在你这里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倒也不是说你生无可恋,而是……怎么说呢,超脱?” “杀死我之前先表扬我一下,好让我开开心心地死么?”燕七问。 秦执珏笑:“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像七小姐这样超脱的人,我见过不止一个,至少在你之前,还有另一个人,视生死如玩物。” 是玩物,而不是无物。 “你都快要死了,还这么好奇心重。”燕七叹了一声。 “所以他同你真的是师兄妹么?”秦执珏笑问。 “曾经是。”燕七道,“那么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我发现你对他很感兴趣。” “岂止感兴趣,”秦执珏眸光闪动,“我知道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哦,你们的关系好到这样了?” “他会同谁关系好么?”秦执珏笑着反问,却又自问自答,“他对我,的确比别人有着稍高一些的容忍度,在这一点上武长戈就是一个反例。所有向他挑战过箭技的人,无一不下了重注,武长戈赌上的是自己的前程,而我,当年也曾年少冲动,拿了弓箭去挑战他,并且也听说过与他比箭是要下重注的,甚而为此做了豁出一切的准备,他却未要我的任何赌资,只是干脆利落地赢了我,而后就放我离开。” “哦。”燕七对那个人的曾经没有任何兴趣,也无意做任何评价。 秦执珏仿若未觉,只是轻轻一笑,道:“我有些好奇,于是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让我好笑并且惊讶,然而此后时常细想,又觉得有些神奇。他给我的答案是……因为我,像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当然不是指这一世的涂华章,却也不是那一世的养父山神,他是被山神捡来的孤儿,那时他已经有些大了,有了完整的思维和记忆能力,他是记得他的身世的,他记得他的生父,可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半个字。 “后来我与他偶尔遇见会闲聊几句,”秦执珏眼底染上了奇异的神色,“他说他来自千年之后,对此我半信半疑,然而在经历了这么些事后,我对这个说法,倒愈加相信了几分。偶尔我会想,若我的血脉延续了千年,会不会在他的那个世界,真的与他有什么瓜葛?另外说一句:我目今还没有子嗣。” “……你这个心机(驸)马,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场对决赢的人会是你吗?否则你若在今天输了死掉,就不可能留下血脉去延续千年?”燕七抬了抬手中的弓,“我一直愿意去做一些能够改变结果的事,这一次更加愿意——如果能从千年前就将他彻底抹煞掉,我不介意让自己显得更加恶毒和残忍一些。” “怎么,你这么恨他?”秦执珏挑起眉尖笑问。 “我只是更恨毒贩子。”燕七道。 秦执珏笑了好久,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般看着燕七:“不恨诱导别人杀人的人是么?” “我认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燕七道,“他既未怂恿别人去杀人,也未说明他所提供的方法可以用来杀人,是这些心怀恶念与杀意的人把树枝变为了刀刃,把白水变成了毒药。就如同我告诉你冰冻得很结实跟石头一样硬,你却灵感忽至,用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冰砸死了你的仇人。同样,在刚才那页纸上也只写有如何制造会爆炸的气体的内容,至于具体怎样应用于杀人,全都是顾氏自己的安排,这一点我想你没法否认,从律法的角度来讲,有罪的人只有顾氏,从情感的角度来讲,是的,没错,我就是要护着我的亲人,不管他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你说人的执念是最没道理的东西,这一点我认同,我的执念,就是守护我的亲人,而不须同任何人讲道理。退一万万步来讲,就算他有罪,律法里有‘亲亲得相首匿’的条款,我护他,毫无压力。” “至少在关于执念的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别样的一致。”秦执珏笑着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可还有要说的?” 燕七顿了一顿,果然还有话:“这个洞,你常来?” 秦执珏意有所指地笑着看她:“来过几次,不过这地方并非我所发现。涂弥这个人时常无聊,无聊时他便到这山里来闲逛,这洞是他发现的,并且他曾说,这十万大山就像是老天专为他所创造,只要他想避入这山中,这世上除了某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找到他,他想要在这山中藏起什么东西,也绝不会有人发现——顺便说一句,我至今仍不信他已经死了,所以偶尔会到这洞里来守株待兔,可惜一直未有所获,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又也许,他就在这十万山的最深处,享受本该属于他的寂寞,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厌烦了千年不变的深山老林,再度出山也说不准。” 说至此处,秦执珏偏头望向北边黑黢黢的无尽山峦,忽而一笑:“孤绝清寂,没什么不好。” “好吧,再聊下去我的饭就要煮干了,我们开始?”燕七说。 “开始,”秦执珏转回头看着她,“七小姐不会功夫,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但既然是要堂堂正正地对决,我想我们可以做一个划定,毕竟我很欣赏七小姐的箭法,愿以箭法与七小姐决胜负。” “感谢你的堂正,但我也不会因此手软,不过我答应你,会让你死得很痛快,不会有太多的痛苦。”燕七道。 秦执珏罕见地哈哈而笑:“这样好了,这座山的西边,与旁边的一座山之间相距不到二百步,山体地势也略复杂,七小姐你在这座山上,我去那座山,我们相向射箭,不死不休。如何?” “就这样吧。”燕七道。 “我会将毕生所学皆用上。”秦执珏笑着告诉燕七。 “我感觉受到了尊重。”燕七道,“而我也一样。那么,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秦执珏想了一阵,笑道:“没有什么了,还请燕大人帮忙替长公主重新物色个好丈夫。” “呃,这个恐怕帮不了你了,”燕七道,“我们这位这一次之所以要死皮赖脸地参加这场比赛,是要借机死遁、放飞自我去的,或许不会再回京都了。不若你再重新说一段?” 秦执珏有些微讶,挑了挑眉:“皇上和燕参将都已知晓?” “是啊,皇上连给我大伯的悼词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我大伯浪迹街头的盘缠也是从皇上那儿坑来的,我爹负责安全将人送到中转站,后面的路,我陪他走。”燕七道。 “……那么我好像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秦执珏笑了笑,“七小姐呢?可有后事要交待?” “没有。”燕七道。 答得这么干脆,是因为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么?秦执珏笑着转身挥了挥手,向着西边的山崖行去。 不是一定会赢,而是绝不能输。燕七捻了捻手中冰凉的弓弦。 转至山体西侧,厚厚的雪覆盖了所有险要的地势,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下崖去,而对面的山大概也是一样,此刻在漆黑的夜幕下很难窥得细貌。 秦执珏会射箭,会硬功夫,会轻功,有内力,甚至可以夜视,这样的优势可以说是压倒性的。 而燕七,唯一可与之一较高低的,似乎只有箭技。 趁着秦执珏还在去往对面的路上,燕七用带来的装备武装自己。 特制的、戴在手上的用以攀缘的攀山爪,带有爪钉的鞋,特制的绳索,仅此而已。 秦执珏已到达了对面,点起一根树枝抛起来,任它随意下坠。 树枝上的火熄灭时,便是对决开始时! 夜风很猛,卷着狂暴的雪片,燃烧的树枝如同浪里小舟,翻滚了几下便奄奄一息。 燕七拉弓引箭,秦执珏引箭拉弓。 眼前的火光渐弱,落至两人视线平行处时,倏而瞬灭,天地骤然陷入无尽漆黑! “嗖——” “嗖——” “叮——” “嗖——” “嗖——” 燕七的第一箭空中拦截掉秦执珏的第一箭,继而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她的出箭动作很快,快到连云端也会甘拜下风,然而这并不是一场纯射箭的对决,秦执珏的轻功更快,接二连三堪堪闪过燕七的箭,并在这当口射出他的第二箭。 天黑不要紧,他有内力可以夜间视物,风大不要紧,他的力量足够割破狂风骤雪不减迅猛,他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燕七的位置,燕七的动作,甚至燕七的表情,他瞄准她的咽喉,利箭疾出,她躲不过的,她无处可躲—— 她……脚下打滑了?整个人向着下方摔去,恰好躲过了他势在必得的这一箭——真的只是凑巧吗? 秦执珏没有放过这一次难得的机会,第三箭立即接出,直射向还在下落过程中的燕七,在这里他必须要有一个预判,箭从这边的山射到那边的山,中间还有风和雪的阻挠,他的箭要先一步瞄准燕七坠向的下一个点,他精准地向着那个点射出箭去,却在下一瞬惊讶地看到燕七竟如同一只灵活的壁虎般硬生生让自己的身形停在了落点上方的石壁上,并且迅速折向,攀着那积雪覆盖的岩石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动作和速度在石壁间腾挪转折,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而最令人瞠目的是,她在腾转的过程中,竟然还可以施箭! 秦执珏微微一惊的这瞬息功夫,燕七的箭已是带着与风摩擦出的尖利的声音到了眼前,秦执珏尽了全力躲闪,这箭仍然擦着他的耳廓划了过去,有什么湿濡的东西滴在了他的肩上,耳际一阵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对他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他出箭,跳跃,闪躲,电光石火间已是完成了七次攻避转换,但他却不得不惊讶,这七次攻击竟然没有一次射中对面的燕七! 是他箭技太差吗? 当然不,涂弥都说他有天分,他的技术,位列举朝前五之内。 是燕七,是对面的燕七展现出了足以让他的箭技显得勉强的神技——她在山壁上如履平地的跑、跳、滚、绕、爬、坠、攀、撑、蹬,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如此地“把玩”一座山,你以为她坠下了悬崖,下一瞬她便灵活地翻身而上;你以为她一路跳着往左转,下一瞬她便轻盈地一记转折跃向了右边;你以为前方无路她势必要停住身形,下一瞬她就腾空而起,借助崖壁上横生的树干悠荡到了对面去! 一个不会轻功的人,此刻的动作却流畅轻盈得像是一个轻功高手,可轻功高手却没有她这般人山合一的自信与娴熟,她就像是一只灵活的狐狸,柔软的蛇,矫健的鹰,和犀利迅猛的山猫,仿佛这座山就是为她而存在,仿佛她就是为了这座山而生。 而这并不是全部——她还可以射箭,用任何动作,以任何角度,在任何位置,腾空时,跨越时,坠落时,攀登时,倒吊时,翻滚时,没有什么事什么物什么样的地形和时机能够阻止她射箭,她手上的箭已经融入了她的灵魂和呼吸,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她都可以射出她手中的箭,她都可以射中她想要射到的目标! 秦执珏也曾带过兵打过仗,亦曾接受过功夫高手的一对一挑战,可没有哪一次会像今天这样,让他从心底深处升起寒意。 他曾认为她表面上的冷酷不过是在耍性格,可现在他终于知道,她是真的冷酷,冷到了骨子里,酷得让人心生战栗。 他当然没有指望她会手下留情,可当她以如此可怕的方式、箭箭都毫不迟疑、霸道狠辣地指向他的咽喉时,他由衷地体会到了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怖。 第347节 是的,恐怖。 死亡的恐怖,她的恐怖。 每一箭都带着强大的压迫,每一箭都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每一箭都毫无动摇地要杀掉你。 这种感觉让他透不过气,让他心生无力,让他渐感绝望,让他第一次想要对一个女人,认输。 风急雪骤,险峻的山崖壁上两道身影在飞快地腾挪跳转变换身形,不断有利箭纵横激斗,令得这幽寂的山峦都浸透了凌厉的肃杀之气。 可秦执珏知道,这些山是属于燕七的,这里是她的主场,这些山是她的队友,是她的助攻,是她力量的一部分,她属于这里,没有人能在这里战胜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姑娘。 在被燕七的箭尖射入喉咙的一瞬间,秦执珏这么想。 第459章 传世 “燕先生, 我多带了一口人回来吃饭不介意吧?”燕七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身后有人错身跨了一步出来,露出一张带着无奈笑容的脸。 “哦,坐。”燕子恪站起身, 大步走过来,不是为了热情迎客,而是一把扶住了燕七。 “没事啊, 小伤, 别紧张。不过,”燕七的大腿处插着被撅去箭尾的半截箭,转头道, “驸马爷你没在箭上淬毒吧?” “……”秦执珏无奈笑着摇头, 有些疲惫地靠在洞壁上,“赶紧处理下伤口吧,我这里有伤药。”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姑娘恶劣至极。 在射向他的那一支致命箭之前,还放了一支抛射箭,两支箭同时到达他的面前,在射穿他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 抛射的箭将致命箭撞开了。 什么叫神乎其技,他这一次是真正地见到了。 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这一招你是蒙的还是确信自己能做到?”回洞的时候他问她。 “我练过万把来次, 十分纯熟。”她答。 他觉得惊讶又好笑:“没事练这个做什么?” “虽然我的箭技已臻化境,”她没脸没皮地这么回答,“但我毕竟还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我不能保证自己每一箭都能做到不犯错,但我希望我有机会可以弥补。” 所以就练了这么一手,为的是能够挽回。 执着于百发百中的射手多不胜数,而能想到挽回错箭的人却少之又少。 一支箭往往就是一条人命。 这姑娘嘴上说得狠,手里使得辣,胸中却已有了些大道之量。 “不用当真杀掉他,反正他已经在我的箭下死了一回了,就当他现在是个死人好了。”这姑娘正在回答她大伯的什么问题。 秦执珏:“……”说好的大道之量呢? 不过……说得并没有错,一决生死的最终结果是他会被她杀死,这一点刚才已经得到了证明,所以,他的确已相当于死掉了,就只是少了一个形式而已。 好在三人的装备包里都装有伤药以防万一,燕七去了角落里给自己包扎,手法娴熟,一看便是伤出了经验。 这伤是秦执珏射出的最后一箭造成的,“人在垂死挣扎时总能爆发出无限潜力。”燕七对此评价。 “……”秦执珏坐到火堆旁借了燕子恪几口热水喝,“对一个死人插刀甚是不厚道,七小姐。” “那我们吃些东西吧。”七小姐话题转换自如,“死人是不是只能吃纸馒头?” 秦执珏:“……钱和马可以是纸的,供品还得是真的。” 三个人围着火堆热汤热饼地填饱了肚子,略歇了片刻秦执珏便要告辞,燕七问他:“下面怎么打算?” “人死了,什么执念都可以放下了,”秦执珏笑着,“回去过原本的日子,重新做回驸马爷。” “咳,我是问你今天以及后面这几天的打算。”燕七道。 秦执珏:“……”文艺忧伤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最后一箭真该射她这张讨人嫌的嘴儿。 “对了,还没质问你为什么要到这个洞这儿来呢,想做逃兵吗?”讨人嫌的嘴儿继续讨人嫌。 “抽空开个小差罢了,”秦执珏笑着抬眸,目光扫向琉璃洞顶的孔洞,“涂弥这个人很无聊,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和那个世界的他大概是同祖同宗——当然,我对此其实也有几分相信,或者说是期待——这种事毕竟听来很是神奇玄妙,所以他说他想试一试,于是藏了什么东西在上面的孔洞里,并且要求我时不时地来看看这东西还在不在——之所以放在这里而不让我收起来,大概是怕我突然死了把匣子也弄丢,更过分的是他还要让我的子子孙孙继续看顾着这东西,直到传到千年以后他的那一代——前提是他的确和我同宗。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次因着赛场定在此处,我也就抽空过来看看,过完年我便要去外头当几年差,无法再到这里来,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 “哦,那你看吧。”燕七道。 秦执珏示意了一下,随即飞身而起攀上了洞顶,由那孔洞中掏出一物,重新落回了地面。 见他手里托着个石头匣子,匣子上装着一把转盘式的密码锁,秦执珏看看这匣子,又看了看燕七,笑道:“我想这个匣子你应该能够打开。” “啊,可我对它不感兴趣。”燕七道。 “不知能否恳请七小姐帮我这个忙,把它打开呢?”秦执珏笑问。 “好吧。”燕七也没矫情,接过石头匣子看了看,这个密码锁需要六位密码,而密码盘上刻着的分明是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代的确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够打开。 燕七想了想,把密码盘拨成了云端那一世的生日——山神捡到他时,他对自己的生日记得格外清楚。 啪地一声,石匣子打开了。 出现在眼底的是一小块雪白的石板,石板上面刻着字,也许是怕写在纸上不容易保存千年。 燕七并没有细看,而是把石匣子递给了秦执珏,秦执珏却将石板上的字念了出来,那是一串地址和一个时间,在这些的下面还有着几句话: “在这个时间,去这个地点,等一个背着弓箭的男人,带你回他在森林里的家。 “把他的女儿叫做妹妹,不要让他把你送走,做他的儿子。 “和他的女儿一起长大,给他送终,等她从外面回来,陪她一起守着山和森林。 “这一次,你再也不要离开她。” 琉璃洞里安静得只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秦执珏看向燕七,却见她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常。 能打开这个匣子的,只有那一世云端的亲生父亲,因为只有他的父母才知道他的生日,前几代人不可能在他出生之前就知道密码。 至于打开石匣子之后他的父亲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或许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了,毕竟那个人,已经遗弃过自己的亲生儿子。 秦执珏将这块小石板取出来,正要看一看反面是否还有留言,却发现石板的下面还压着一样东西,那是一片夹在密封的玻璃里的树叶标本,如此精致的东西不知他是找了哪个巧匠做出来的,秦执珏拈起来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于是递给燕七,问她:“可知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燕七没有接,只是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 密封在玻璃里,是为了将这片新鲜的树叶保存下去。 那一世的云端能用各种树的叶子吹出各种音调不同的曲子。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喜欢这歌儿,飞鸟,‘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说的是不是我?” “我不希望是,因为那样的话你会消失。” “别担心,你看这是什么?” “叶子。” “我可以用叶子吹出歌儿,如果你找不到我,就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会用叶笛儿吹响这首歌,跟着笛声你就能找到我,如果你担心,那我走到哪里都在身上装着叶子,好不好?” “好。” “那么不管我在哪儿,只要吹响叶笛儿,你都来找我,怎么样?” “好。” …… “大概是胡乱做了一个传家宝什么的。”燕七说。 “哦。”秦执珏将这叶子放回匣子里,连同石板一并放好,锁住匣子,再重新放回到洞顶的孔洞中。 临离开琉璃洞前,秦执珏转回头来若有所思地对燕七笑道:“这么说,历史并没有被改变,注定我不会死,也注定他还会在那一世出现。” “那我岂不还是难逃被抛下的命运?”秦执珏走后,燕七这么对燕子恪道,“早知这样还是应该杀掉他才好,那一世的我说不定孩子都能跟别人生仨了。” 燕子恪笑了笑:“若是如此,你便投生不到这里来了。” “也是啊,我的决定太英明了。”燕七道,“看来历史不能轻易改变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安安更喜欢那一世还是这一世呢?”燕子恪问。 “当然是这一世啊,”燕七脱掉鞋子钻进狍皮筒,“那一世没有的,这一世多得都溢出来了,我是个很容易满足但也十分贪心的人呢。” 燕子恪坐靠着身后的洞壁,轻轻地笑了起来:“谁不是呢。” “如果这一世与那一世真的有关联,不知燕家的后代会在哪里。”燕七闭上眼睛想。 “或许,我们也可以给后人留一个传世之物。”燕子恪的声音温温沉沉地传入耳中。 “哦……好想法……”燕七喃喃着,半睡半醒,疗伤的药有内服的,内服的药里又有一些起到止痛和麻醉作用的东西,“要留什么呢?” 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燕子恪的声音才再度轻轻地飘进了耳中:“就用这洞里的石晶做一个燕子坠儿吧。” “好啊……你会做吗?”燕七努力撑开眼皮儿,却看见那位已经在拿着把小刀耐心地刮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捡起来的石晶了。 也不知刮刻了多久,朦朦胧胧中,燕七听他道了一声“好了”,再次努力睁眼看去,见哪里像只燕子,只看得出是一只鸟,一只正展翅高飞的鸟。 “留言给燕家的后代,”燕子恪的声音轻笑着说,“如若在山林的边缘捡到一个女娃儿,便给她起名,叫做云飞鸟。” 第460章 疯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额头上, 这令燕七从沉沉的梦田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满洞的火光。 “上热了。”燕子恪的声音就在这手的上方。 “不要紧,受了伤后的正常反应。”燕七的声音有些干, 下一秒便有水杯递到了唇边。 “我喝了这水你就睡啊,不用看着我啦,”燕七坐起身, 接过保姆先生递过的杯子, 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你自己也是个伤号呢,忘了?” “哦, 你这么一说, 我想起来了。”保姆的神情就好像他真的才刚想起来一样。 燕七探头向着洞外看了看,火光里还是一个黑黑的窟窿,“这一夜怎么这么长啊?” “冬天的夜是要长一些。”燕子恪答得老实规范。 “不老实啊,”燕七却说他,“分明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你现在立刻赶紧躺下睡,否则。”嘎巴嘎巴地捏拳头。 第348节 许是迫于拳头的淫威, 她大伯开始往狍皮筒里钻,钻到一半又爬出来,坐在那里脱衣服。 “啊对了, 该换药了,药不能停。”燕七也爬出来给这位换药。 两个伤号忙碌了一阵,各自钻回筒里躺下。 这一夜还真的是很漫长, 燕七醒醒睡睡好几次,洞口外始终漆黑幽深。 “安安……”燕子恪仿佛知道她此刻醒着,声音浅浅地传过来,“在我每一次喝醉时,你可有曾察觉我……与平日的不同?” “好像醉了时要更萌一些。”燕七道,“你在怀疑自己醉了以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我想不通这原因。” 无所不能的燕子恪,也终于有了他束手无策的时候。 是啊,安安说他不是神,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 “你真的确信那些事是你自己做的吗?”燕七问。 伯侄两个第一次谈到了敏感话题。 “除了我,似乎也无旁人能做得到了。”燕子恪的声音有些远,远到了他的回忆里,“流徵曾想要送我一件及冠礼,早在我们才刚熟识没多久便开始着手准备。” “什么样的礼物需要准备这么久呢?”燕七问。 “他酷爱界画,不仅收藏,自己也画。于是他想要画一幅《京都纵览图》送给我,图上囊括全京的每一处建筑、园林甚至每一户人家的宅院。” “有点儿《清明上河图》的意思啊。” “不错,然而此工程难度巨大,京中坊巷街道的布局或可参考舆图,然而每一建筑的样式、细节,却无法窥得全貌。” “对啊,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去参观人家的家里,所以你们想了什么好法子?” “神杉。” “哎唷,你们可真大胆,玄昊没有打你们的小报告吗?” “他爬得比谁都欢。” 国树神杉,参天而立,天朝律定,擅攀神杉者以罪论处。 每日里眼中所见的那些古老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杉,原来早已悄悄地留下了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中二少年的印迹。 “好想爬。”燕七不无羡慕,上辈子说来也是爬过不少树了,唯独没有爬过神杉,真是爬生一大遗憾。 “可夜里爬是看不见景的,白天爬会被人发现,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燕七敏而好学。 “夜里爬上去,在树冠上伪装起来,白天一直留在树上,再至夜间时再爬下来。”燕子恪传授经验。 燕七也是想给她大伯跪,一整个白天待在树上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瞅着树下附近无人时才敢动一动换换姿势,这得是多大的耐心耐力和意志啊。 “没有种神杉之处便登高楼,无高楼处便搭起高高的木架坐在上面画,”燕子恪说着这段往事,语气里带着怀念的浅笑,“就这么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慢慢地汇成一整幅巨画。” “太牛叉了。”燕七赞美。 “牛叉?”燕子恪不忘随时汲取新知识。 “厉害的意思。后来这幅画完成了吗?”燕七问。 “并没有。”说至此处,燕子恪言语间的浅淡笑意敛去,声音愈发地轻,“然而,我却跟着流徵将京中大部分建筑宅院的结构布局记在了脑里。” 燕七终于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他知道那座孤岛,他可以收取写有怨念的河灯。 他有以字识人的能力,能根据河灯上的字体和被诅咒人的名字推出写灯人的大致范围。 他是官,平日出入各种聚宴,只要留心观察人际关系和圈子构成,轻而易举便能找出写灯人。 他会模仿别人的笔迹,分毫不差,以假乱真。 他会驯鹦鹉,教它们说话,教它们行为,教它们如何为人传言传信。 现在关键的一环有了答案——他是怎么知道写灯人住在哪一处院子,从而让鹦鹉联系到了写灯人。 “流徵画全京纵览图时,是测过比例尺的。”燕子恪进一步寻找揭破自己的证据。 知道比例尺,经过换算便可得出更加精准的位置。 “并非每一次都能成功,”燕子恪似在推理中,“由那一次我带人从野岛打捞上来的所有河灯,结合乔乐梓所有接到的案子来看,有一部分人并没有实施犯罪,前些日子我曾旁敲侧击问过这些人,其中有些人从不曾收到任何相关的书信或传言,但亦有些人,尽管收到过,却并没有付诸于行动。” “可见重点还是在于写灯人本身所怀的善恶之念不是么?”燕七道。 燕子恪顿了顿,发出一阵轻哑的低笑,声音沙沙地传过来,像是被烧酥了的炭火:“安安护起短来,别样可爱。” ……现在不是夸人的时候吧…… “所以你觉得是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做出了这些事?”燕七问他。 “我唯一毫无记忆的时候,便是喝醉之后。”燕子恪声音更哑了几分。 他时常会喝醉,除去应酬,更多的是自己将自己灌醉。喝醉是因为怀念,是因为痛楚,是为了祭奠,可如此讽刺的是,因此而大醉之后,他竟然成为了一个“杀人智慧”的提供者。 而比这更加讽刺的是,来破获这些案子、穷追幕后的人,也是他。 是他在玩弄别人吗?不。 他是在玩弄他自己。 醉了的他在玩弄清醒着的他,让他成为幕后,让他受道德和自己良心的谴责,让他所有的怀念都变成噩梦,让他所有的痛苦都放大百倍,让他祀以身心和全部后半生的祭奠都成为了召唤恶魔的仪式。 ——最狠的报复莫过于此了吧。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燕七轻声地问他。 “我无从解释。”燕子恪的声音比她还轻,“我翻阅了所有的医书、偏方、疑难杂症考,皆未查到相关记载,便是梦游,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精细缜密。” “我有一个解释,你要不要听?”燕七坐起身,像是一条毛毛虫般裹在狍皮筒里,向着燕子恪的方向蠕动过去。 “听。”燕子恪早便坐起了身,裹在狍皮筒里坐靠着洞壁。 燕七蠕动过去,坐到他的旁边,两条毛毛虫并排烤着火。 “你的这种情况,非常像是那一世所定义的‘双重人格’现象。”燕七语声平静地跟他讲,“就是说,你的身体里,有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通俗一点说就像是一具肉体里有两个灵魂,这两个灵魂各行其是,彼此间不受对方的影响,但是这其中有一个灵魂是主要的,它是你最初最原始的灵魂,它主导这具肉体的时间占多数,而另一个灵魂是次要的,它只在某种特定的情绪下或是触发什么特定的节点才会出现,并且占据这具肉体,支配肉体的行为。” “就好比我的身体里既存在着我,也存在着你?”燕子恪歪着头看她,眸底映着光,无论何时,他总是对新鲜的知识和事物充满着求知欲和思考的热情。 “是的,”燕七点头,“重要的一点是,双重人格中的每种人格都是完整的,有自己的记忆、行为、偏好,可以与你的主人格完全对立,但多数的情况下两种人格彼此间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像在此之前你对另外一个人格毫无所觉一般。然而还有一种情况……” “他知道我的存在,而我不知道他的存在。”燕子恪的思维一如既往地敏捷。 “显然我觉得你现在就属于这种情况。”燕七道。 “这样的情况,是如何会产生的?”燕子恪问到了关键。 可关键却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会产生? 因为遭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和精神刺激。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流徵的死会对他造成如此难以承受的影响。 也许因为愧疚,也许因为不愿接受流徵死去的结果,所以他分裂出了一个近似流徵的人格,并用这个人格来惩罚报复自己。 但这些杀人手法他是怎么凭空想来的?就算第二人格独立存在,也不可能突然就多了这么多几乎像是现代人才有的知识。 这一点,燕七也想不通。 “安安?”燕子恪还在等着要答案。 “大概和那段往事有关。”燕七答他。 “往事。”燕子恪呵呵地笑,仰起脸,后脑勺抵着洞壁,目光望向洞顶琉璃熠熠的地方,仿佛那里是时空隧道的入口,光纹深处,一些褪去了颜色的旧日影像渐渐浮现了出来。 ——“圣上已有数日未曾临朝,莫不是患了疾症?” ——“听我说,清商,此事干系重大——圣上似乎出了问题——我的姑母步贵妃冒死传回家的消息,圣上他——好像——好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性子暴戾非常,这几日内已经接连亲手斩杀了十几个宫女太监,稍有不合他意之处便立刻挥刀——宫中现将所有消息死死封锁了住,正在召集御医会诊,你在朝中千万要谨慎小心……” ——“清商!清商!有问题——有大问题——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圣上他——老天——圣上他——吃——吃人了!吃人!老天!他一定已经疯了!这几日他暴饮暴食,谁拦杀谁,昨日他说正常食物都吃得腻了,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竟——竟扑上去直接咬了一个小内侍的脸,活生生撕下肉来嚼咽了!” ——“纸里包不住火,近日圣上身患怪疾之事早由宫中悄然传出,人人自危也还罢了,竟还有人借机生事,意欲借圣上之手铲除异己,玄昊,非常时刻,不论你可愿意,皆已在漩涡中央,千万谨言慎行;流徵,步家与寿王一损俱损,莫要让人钻了空子,回去好生细思,可有授人以柄之物,即刻销毁。” ——“清商!父皇宣我入宫,他特娘的不会想要吃了我当午膳吧?!我不想去啊啊啊啊!豆子呢?萝卜呢?快给我吃点!吃多了放臭屁,他大概就不想吃我了——清商清商清商!老爷子叫我入宫究竟会是什么事啊?!他一向都不怎么理我的啊!怎么这会子开始吃人了就想起我来了啊?!” ——“玄昊已经进宫好几天了,清商,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递牌子进宫看看。” ——“清商?你进宫来做什么?噓——听着,现在宫里危险的很,实话对你说,我进了宫才知,这次并非父皇宣召,而是我母妃……她把我拘在宫中,不让我外出……父皇这会子见不了你,他正吃东西——清商……我父皇疯了……我母妃也疯了……你知道么——父皇不知听了谁说吃紫河车可葆青春不老——他竟要吃新鲜的紫河车!新鲜的——才从孕妇肚子里取出来的!——我母妃——我母妃得了消息,竟是让御医将她腹中已怀了三月的胎儿活活堕了下来,现取了那么一丁点儿的胎盘呈给了我父皇——她是不是疯了?!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玄昊,疯了的只有皇上,但有些人……比疯子还要疯狂。” ——“我母妃她……” ——“她下了一招狠棋,以此取信已神志昏聩一意孤行的圣上,为的,是替她的儿子扫平障碍,登上那个会让人疯狂的位子。” ——“……不能让她这么干——她要除掉寿王,这会连累步家和流徵!我去阻止母妃!” ——“来不及了……玄昊,圣上神志不稳,打铁要趁热,只怕此时……抄家圣旨已下……” ——“寿王雷昊胆敢谋逆,不忠不孝违逆人伦,朕岂能轻饶!尔等勿再多言,敢有说情者,同罪论处!” ——“将那暗中助雷昊谋反的步家给朕满门抄斩!所有人等统统就地斩首不留全尸,一个不得放过!” ——“臣燕子恪前来复旨,步家上下……百……十…口已悉数伏法受诛,无一漏网。” ——“清商,父皇他……好像大限将至……已是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 ——“皇上召燕子恪进见!” ——“燕子恪……朕……大限已到……这许是……回光返照……朕,前些日子,做了不少糊涂事儿……如今眼前形势已是无力回天……万氏成了最终赢家,朕却不想让她赢得太痛快……朕偏要将这皇位传与雷晟,让她同庄王两个抱头哭去!哈哈哈哈……朕果然是疯了……燕子恪……你与雷晟向日交好,又具辅国兴邦之才,朕将雷晟与这江山托付于你,望你能辅佐他……保护朕这个傻儿子坐稳那把椅子……你答应朕,朕便赐你一样好东西……将来供你自保无虞……” …… “往事?”燕子恪轻笑,“荒诞且离奇,比小说话本还要夸张。” 谁能想的到,这竟是由一块天外飞石,引发的一场人性纷争。 第461章 老乡 “你看, 人生总会有同时面临很多种选择、但是必须只能选择其一的时候, 然而并不是每一组选择都是有好有坏,有时候命运提供给你的选择全都是坏的,你只能从其中选择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出来, 事实上你也是这么做的,至少你让流徵得以留了全尸,还保住了他的孩子, 这总比所有人都身首异处要好, 不是吗?你已经尽了全力了燕先生,难不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神,以为可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复杂的朝廷局势抗衡?快别闹了啊, 乖乖儿地走靠脸吃饭的路线吧。”燕七蠕动了一下自己的虫躯,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第349节 “呵呵呵……”燕子恪笑声里似是有了几分释然,也蠕动了一下,两条腿还在狍皮筒里交叠了起来,一副悠闲地样子。 “看吧,很多事闷在心里是会闷出病来的,找个人倾诉一下, 心里就能痛快很多,哪怕其实也没有得到什么主意和口头上的安慰,你这情况我看就是自个儿闷出来的, 早知这样三岁的时候我就该去找你深刻地谈一谈。”燕七道。 “所以……这种情况其实是一种病症,是么?”燕子恪却惊人地精准抓住了重点。 “……你再这样我气哭了啊,说漏嘴让我觉得自己智商堪虞好委屈知道吗!”燕七斜眼看他。 “呵呵呵……”燕子恪从狍皮筒里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 “莫担心,我并未在意这是否是什么症疾,我决意归于江湖,也是对此情况有所考虑,虽此前并不知有‘双重人格’这样的事,但我确是疑心这些事与我自己脱不开干系,既然我无法阻止,也只好远离,离开我所熟悉之地,使‘他’无从下手,或许能令‘他’死心。更兼之,游历天下本就是我此生所愿,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反而还多了一位同行,也算是一种乐趣。”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燕七说。 “什么呢?” “我记得你要边旅游边写游记的对吧?”燕七语气瘆人,“我怕你前头写,‘他’后头给你全改了,文风不同也就罢了,万一他在前面哪页里随便插两句剧透,你说读者气不气?你气不气?” “……” “最可怕的是他写的比你写的受欢迎,你看你找谁说理去?”害说呢。 燕子恪撂在她头顶的手向下一滑,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文采上,我自认还是比他强些的。” “其实有一点我还有点儿不大明白,”燕七道,“那块天石摆件怎么会在杨氏手里的呢?” “天石的下角料皇上又赐回了寿王,寿王令人将之雕成了一块镇纸,原想着自用,后恰逢星河生辰,便将这镇纸送给了星河。天石这样的东西百千年难遇,任谁都好奇想看上几眼,事发前杨氏有个亲戚要过府做客,并想顺便见识见识那天石,杨氏便向星河借了去,被我救下时她身无分文,约是想着日后的生计,将那天石揣在怀里,万不得已时想着卖了换钱……也都是情急之下的念头,之后那天石被她收了起来,她也确是不知天石碎料可致人发胖,之所以放进你的房里,据她自己所言是想物归原主,至于她心中究竟作何想法,那便无从确认了,亦许她只是担心收着那东西会惹祸上身,再或不愿触物生情。” “现在想想,这世上有些事很有意思,我们千思万虑,各种担心阴谋诡计,实际上所发生的不过是再普通平常的一件事,反而是我们自己,总会在脑子里勾画出许多恶念来,轻则使人与人之间产生误会,重则,那便是杀身之祸、灭门之灾、千古之冤。”燕七道。 “说的正是,”燕子恪淡笑,“当人学会了动脑,也就同时认识了恶。” “对了,还有一件事,萧宸小朋友很想知道当年他爹那件事的真相,要不要告诉他啊?我担心他太耿直,万一执着于给他爹平反,你基友会很头疼的吧?” “萧天航会处理好,”燕子恪一点不担心,“就告诉萧宸吧。说到他,我记起当初寿王似要与星河做亲家,意欲为你们两个从小就订下亲来……” “可不能,近亲结婚危害大,生下的都是怪娃娃。”燕七忙道。 “星河也是这么说,此事便作罢了,”燕子恪看着她,唇角弯了弯,“星河与我都认为,伴侣,总要是彼此钟意的才好。” “那么他很幸运,找到了自己钟意的伴侣,”燕七道,“你也很幸运啊,拥有两个钟意的朋友,伴侣不一定只能是夫妻,还可以是小伙伴儿,是星辰大海,是诗和远方,是你始终没变的最初的梦想。” 燕子恪垂眸轻笑,双睫轻覆下的两弯眼隙里,大海蔚蓝,星辰璀璨。 “今夜好漫长,我都饿了,要吃夜宵吗?”燕七问他。 “吃。”这位毫不犹豫。 倾诉了,痛快了,释然了,解脱了,“可以放浪形骸了。”燕七说。 夜宵是前头从秦执珏身上扒下来的宫制点心,燕子恪还带了一竹筒的好茶叶,燕七煮了水泡上,两人就茶吃点心,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个几句。 “把你送到山外边上了船我就去找大部队,你想让我给你编个什么样的死法啊?”燕七问,“被大摩人杀了扔下悬崖还是自己失足掉下悬崖,还是被狼吃得只剩下一根脚趾头呢?” “留个全尸吧。”燕子恪道,不愿自个儿死成一根脚趾头。 “行,那你自个儿先好好玩儿,在船上就少喝点酒啊,我已经勒令一枝要严格把控你的饮酒量了。” “哦。” “别不开心啊,这是为你好,你想啊,你一喝醉那位就会出现,他会甘心离开京都吗?一定会让一枝往回划,然后你醒了,你再让一枝往京外划,你醉了他又出现了,再让一枝往回划……一枝受得了船也受不了啊。” “……”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双重人格有时候是可以融合回一个人格的,放下了心结的话,应该能够慢慢自愈的呢。”燕七安慰道。 “哦,是这样。” “昂。对了,我记得你带着酒呢,要不现在把他召唤出来,我帮你俩说合说合?”居委会燕大妈工作到位待人热情。 “……” 然后就活活把她大伯灌醉了。 连个下酒菜都不给人准备。 酝酿情绪的时间也都没有。 伸了一根手指头在人面前测试:“这是几?” “手。” “这么轻易就答对了可不许装醉啊。” 燕子恪呵呵地笑,歪着头靠在洞壁上昏昏欲睡。 燕七等了片刻,自己也困了,钻回狍皮筒里躺下,眯了一小觉,睁眼见那位还在那儿坐着,满脸醺然,便问:“变身了吗?” “……还是……我……” “……” 难道必须心怀愧疚与悲伤才能成功召唤?强行灌醉看来不顶用啊。 那没辙了,躺倒睡吧。 过去把那位摆好放平,重新钻回自己的皮筒,闭了眼睛,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稳,便也慢慢睡去。 洞中的柴火噼噼啪啪,烧得安逸又酥暖,洞外的枯树支撑不住太厚的雪,发出咔吧吧的断裂声,大片的积雪掉落下去,掀起一阵清新的、黎明来临前的凉冽气息。 燕子恪慢慢地睁开眼睛,偏了头,隔着金黄色的火焰望住燕七的睡颜。 饶有兴味地细看了良久,察觉她的呼吸渐轻,于是勾起半边唇角,慢慢地,不出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time travelers。” …… 元昶险些同燕七走了个两岔,正在白雪覆盖的山壁间疯狂赶路,就瞅见山窝子里有人冒了冒头又蹲了下去。 “——燕小胖!”莫说只看到半拉后脑勺,便是只露一根头发元昶都能认出那是燕某人的,当下大吼着扑了过去。 “嗳?”后脑勺转过来,啥还没看清呢就觉得眼前一花,一头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直接将她扑进了厚厚的雪里。 “——你没事儿吧?!”元昶支起上半身先居高临下地在她脸上狠狠盯了几眼,转而怒发冲冠,“你这是要气死我——燕!小!胖!你乱跑什么?!下这么大雪你乱跑什么?!山里这么危险你乱跑什么?!大摩人说不定就在附近你乱跑什么?!” “艾玛淡定淡定,看给气的,排比句都气出来了。”燕七连忙给这位顺毛,“我没事我没事,平安健康气色好,敬请放心。” “我放个屁的心我!一路找你一路这心就往下沉,再找不着你心就从肠子里沉出去了!”元昶汪汪汪地吼。 “你这颗心不走寻常路啊。”燕七夸他。 “闭嘴你!真气死我了你!”元昶使劲瞪她,“看见我眼睛没有?!是不是满眼血丝?!知道我几天没睡觉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除了血丝还有眼屎,挺热闹的还……你别眨眼啊。”燕七说。 “干嘛!你帮我擦啊?!”元昶气。 “不是,我怕你一眨眼它们就掉下来落我脸上。”燕七自我保护意识很强。 “!!!”元昶用生吞活剥的表情瞪她半晌,末了抓起她一只手摁在自个儿脸上乎拉了个翻江倒海才丢开,恨恨地道,“恨不能一口把你吞肚里!” “我手上可沾着你自己的眼屎呢啊,我劝你最好考虑清楚,不要什么都乱吃。”燕七警告他。 “……”元昶恼火又无奈地瞪了她半晌,最终胳膊一软,整个身子栽扑在她身上,“我睡一下……” “别在这儿睡,去找个山洞吧。”燕七推他。 “呼……”这位已经睡死过去了。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赶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如今一眼见着燕七平安无事,绷了几天的弦就松了下来,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燕七推开还压在自个儿身上的大家伙,起身拍拍满头满身的雪,再把这位背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方找着个还算干燥的山洞,把背上的家伙套进狍皮筒里,再旺旺地生起火来,坐在一旁守着这位睡饱醒转。 元昶却也没有睡多久,心里惦记着燕七,强迫自个儿睁开眼,瞅见她安安稳稳地在火堆边坐着熬肉汤,心里踏实了下来,翻个身儿才又睡了过去。 好在是习武之人,又修习内功,睡至次日天刚亮就满血复活,跑去洞外拿雪揉了把脸,着重地把眼角擦干净,这才回到洞中,伸出手摁在还坐在火堆旁熬肉汤的燕七的脑瓜子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阵摇,这口恶气才算尽除,挤到她身边坐下,问她:“你怎么一直在这儿熬肉汤?昨天我边睡边闻着,饿得我不行,偏又困得醒不过来——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欠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燕七叹着,“昨天怕你睡醒了饿就先熬上了,结果看你一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样子,我就自己全吃了。这锅是今天新熬的,趁热喝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元昶哼地一笑,拿肩顶了顶她的肩:“少说这些屁话。你先吃,把肉吃了,我喝汤。” “可怜见儿的。吃吧吃吧,肉多着呢,再说马上就到比赛期限了,留着这些肉干嘛?”燕七把窝头递给他。 元昶咧嘴笑着接过,一口就下去大半个,热腾腾香浓浓的肉汤再一下肚,浑身上下立时暖和起来,无比地舒泰。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啊燕小胖?”元昶想起正题,“哎你大伯呢?!” “……刚发现一大活人不见了啊。” “废话,我只顾着你了,哪儿还顾得上别人。”元昶使劲咬窝头,仿佛这就是某个没良心的货。 “那我告诉你你可得保密啊,”燕七道,“……吧啦吧啦吧啦……所以他以后就不常回京了,我才刚把他送到山外上了船,回头要和大家说他过世了,你可不要揭穿啊。” “……不至于吧他?!”元昶难以理解地看着她,“不想做官辞了就行了啊,还诈死。” “辞官未见得就能一身轻,谁不知道他和你姐夫关系铁啊,到时候登门叨扰的还是不会少,他还是离不开这些官场是非,燕先生的意思是要离开就离开个干干脆脆干干净净,一路轻松大跳着游山玩水。”燕七道。 “……”元昶没吱声,把窝头吃了,把肉汤喝了,一抹嘴,看向燕七,“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走?之前我记得你说要跟着他一起出去玩儿。” “可我不能假死啊,家里还有小九呢,而且我还得做为目击证人把大伯过世的消息宣布出去,”燕七道,“不过过年放年假的时候我会去同他会合,在外面游玩一段时间。” “崔晞是不是也去?” “是啊。” “我也去。” “可以啊,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第462章 终战 集齐皇后、元爹、元娘、元家大哥四个签名, 即可获得跟团旅游船票一张。 “就这么简单。”燕七说。 简单个屁!元昶蹲洞角怨恼地画圈圈。 燕小破胖子使的什么坏心他哪能不清楚!他爹娘兄姊怎么可能允许他正事不做一辈子游山玩水做个于国于家无用之人?他就知道小破胖子会给他出难题!她要让他取得家人的同意才肯带他走, 她早算准了他的家人不可能答应! “崔晞家人都答应了?”元昶不死心地问。 “答应了啊。”小破胖子说。 第350节 “怎么答应的?”元昶打算取取经,就崔晞那小身板儿,他才不信崔家人肯同意他满天下四处浪。 “崔小晞和书院的高越人医师关系不错, 高医师的父亲是首席太医,亲自专门去了崔家,和崔大人夫妇说了, 崔小晞这身子骨就得靠‘徒步活血、山水解郁’来治疗, 否则恐怕那啥,崔夫人一听就吓着了,立马点头同意, 虽说她要求崔小晞出门必须带足二百名仆人这一点比较难搞吧, 不过到底还是同意啦。”燕七道。 “……”元昶郁闷,自个儿也总不能学崔晞一样称病吧! “慢慢想啊。”燕七收拾东西,“不知道赛况现在如何了。” 赛况比最差的预计要好上一些,然而这也不能令天朝人感到高兴,贾城中了大摩人的埋伏,脑浆子都被砸了出来, 尤华掉进了机关陷阱,一条大腿被齐根切去,好在被大摩人发现之前先被天朝人发现了, 及时救了出来,薛恭被发现时,尸体被火铳打成了筛子, 陈靖不知所踪,推测凶多吉少。 而在燕七元昶与众人会合之后,大家又得到了燕子恪“雪中爬山失足落崖身亡”的噩耗,看着燕家七小姐悲伤地捂着脸蹲在雪地里死活不肯抬头,众人一时也是无言。 知道真相的秦执珏远远地走开,怕自己的表情泄露天机。 谁也想不到举朝最著名的一条蛇经病,居然就这么死了,尽管盼着他死的人有不少,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人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元昶也见识到了未来岳丈的演技,满眼的血丝,紧皱着眉头,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说话的声音带着沙哑,抬手举步间,似乎血液都是僵硬的…… 真他娘的是老奸巨猾……元昶唾弃地心道。相比起来,燕小胖的演技简直青涩到家了,这货就只会蹲着捂着脸,难不成还怕自己笑场? 结果这货终于抬起头来,一看俩眼通红,元昶一怔,头一回见到她……哭……靠!眼角边还沾着辣椒籽儿呢!能不能装的细致点儿?! 伸手把她眼角的辣椒籽儿拨拉掉,瞪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也不怕把眼睛蛰坏!” 燕七默默捧起一把雪捂在脸上。 元昶看着她柔软的发丝和轻轻弯着的脖子,忽然想:燕小胖她……难道是,真的哭了? 这一想法让他震惊不已,一股难言的心疼骤然涌了上来,趁着众人都未看着这厢,伸了手托住燕七的后脑勺,轻轻地将她的额头摁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手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随即便放开了她。 这货演的还挺像,燕七心想。 再怎样震惊于燕蛇精之死,比赛也还是得继续,众人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凑在一处商议。 “现在看来,大摩之所以提出队伍里要有一名文官和一个女人,显然也是一个圈套,”燕子忱沉声道,“若不出所料,大摩的文官和女人必然都是使用火铳的好手,只怕当时我们的人对大摩的文官进行检查时,只测出他不具内力,观其肌肉也不具外练功夫,而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练习火铳生出的茧子。” “这一次大摩人真是处心积虑,各处细节都考虑到了。”穆承宣道。 “大摩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火铳上,”燕子忱道,“那么他们一定不希望将比赛拖入最后的一对一死斗上,所以他们定是想要在赛区内就将我们全部解决。” “那我们偏要把比赛拖到最后!就是要用一对一杀死他们!”憨厚的李瞰以为自己明白了燕子忱的意思,立刻接道。 “对方现在最多只剩下六个人,若是这样我们还要拖到一对一,这脸我可丢不起。”丁卯道。 “时间不多,尽快把那六个人引出来,尽快解决。”武长戈淡淡道。 “怎么引?”李瞰问。 “做风筝。”燕子忱早便有了主意,“将大摩嗝儿屁的那十人的名牌做成风筝放上天去。” “大摩剩下的六人若看到这风筝,必然会被激怒,”武珽道,“并且也会知道,如果任由我们把比赛拖到最后一对一,他们是没有胜算的,因为我们有这么多人,而他们只剩六人。” “大摩人的目的虽然也是想尽量在赛区和我们决一胜负,但看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反而会担心我们将比赛拖到最后一对一,所以必然会沉不住气,改为主动出击。”元昶接道。 “嗯。”燕七道。 “那么接下来的关键是,地点选在何处,要如何对付大摩人手中的火铳。”穆承宣道。 因着事先谁也没有想到大摩人会有火铳,所以天朝队员谁都没有带盾,就算对方只有六人,但也架不住火铳射速快、射程远的威力,只凭弓箭可远远不是对手。 “大摩人熟悉山林,更熟悉人或动物在山林中留下的痕迹,我们若想提前在他们要经过的路线上打埋伏,只怕很轻易就能被他们识破,从而不会使他们近前,打远战的话,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秦执珏道。 “这一点对方也很清楚,而我们就是要利用他们的‘清楚’,让他们自投罗网。”燕子忱沉声道。 “什么意思?”田颂问。 “火铳的有效射距是七百步左右,大摩人既然不想把比赛拖入一对一,那么一旦发现我们的行踪必然会想法子接近,在七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对我们进行攻击,而我们的普通弓箭却达不到那样远的距离,所以在七百步外大摩人应该会肆无忌惮。”燕子忱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以自己为饵,并事先在七百步左右的地方打下埋伏,等大摩人主动入彀?”穆承宣点了点头,“这主意可行,但谁来当饵?” 火铳的有效射距是七百步没错,但最大射距听说可以达到八百步甚至一千步,谁也不敢保证在八百步的地方会不会被火铳射死,因此当饵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 “为什么不在八百步外或是一千步外就设埋伏?”李瞰想不明白。 “因为七百步外,也已超过了我们的射距。”燕子忱一厢说,一厢将目光扫向燕七。 “我们的射距本来就达不到那么远啊……”李瞰更加懵了。 却见燕七从自己的装备包里又取了一张弓出来:“我带了崔晞进行过改良的燕子飞弓。” 最大射距一千一百米。 “所以必须要让对方处于七百步内,”燕子忱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众人,“对方知道我们派出的都不是弱手,出于保险起见,也一定会尽量在七百步内进行射击,届时我们可以以燕子飞弓反击。” 当初在玉华城外对阵叛军的时候,叛军也是在七百步距左右才放枪,在这一点上人的想法和顾虑总是差不多的。 “七百步的距离是火铳的有效距离,却只是燕子飞弓的最大射距,”说话的是一直未怎么发言的武长戈,一厢说一厢却淡淡地拿眼角扫着燕七,“飞弓射出的箭到达七百步处已经没了任何的力道,莫说杀人,只怕连一片枯枝都射不断。” “我们无需用它杀人,也不必用它射断枯枝,而只需要‘碰’到就可以了。”燕七说着又从装备包里往外掏东西,众人盯着她,就像康夫盯着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 这一次燕七拿出来的却是……一根树枝?哦,不,还有,不是一根,是一把…… 你特么是在逗我们吗?从赛区外背一大把树枝进来,这漫山遍野的树不合你口味还是怎么地? “别小看这些树枝,”哆啦7梦举着树枝给大家介绍,“这是经过改良的树枝,里面有暗器,喏,看到这里有个小坑了吗?只要这小坑被碰到,就会触发里面的机簧,然后枝身上会出现许多小孔洞,小孔洞里会有淬了毒的针射出来,并且我们不止有这些树枝,还有改良过的石头。” 她这厢说着,那厢燕子忱也解开了自己的装备包,从里面拿出一块与岩石无异的大石头来,道:“燕子飞弓射出的箭无需多大力道,只要射得够准,能够触击到启动机关的暗门就足矣。大摩人善于设机关和埋伏,又擅长识别人和动物留在山林中的痕迹,因此我们无法在要动手的区域布置大的机关或陷阱,只有用树枝和石头这两样足以乱真的东西来进行突袭。” “可大摩人不可能准准地就跑到我们布下埋伏的那一方向去,难不成我们要将七百步外这一大圈都布置上?”李瞰挠着头问。 “不需要,只要我们勘察到一个绝佳的地点,让对方除了一个方向外不可能选择其他地方。”燕子忱道。 “但这需要有像大摩人一样对山林格外熟悉的人才能办到吧?”丁卯道,“咱们这些人谁敢说能比大摩人还熟悉山林?” “我敢呀。”燕七举了举手。 “你?”丁卯一脸不信。 “美人炮你这么厉害?!来我们紫阳吧!”还真有信的。 “诸位,”燕子忱冷冷瞥一眼这个带围巾的骚包小子,“大摩人有鹰,有犬,在我们放出风筝信号挑衅之后,对方必会用这两样来做先行试探,因此我们选定的地方不能留有太多人的气味以及去过的痕迹,否则对方未见得肯来。执行此次任务的,只需要箭法和轻功更突出一些的人,能够在用箭准确触发机关的同时可以使用轻功避开对方的子弹,我们这次带了可不止一张燕子飞弓。” 一厢说着一厢和燕七从装备包里往外掏弓和特制的轻箭。 弓箭和树石机关本就是为了这次的比赛请崔晞帮忙准备下的,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机会派上用场。 “我,元昶,武十二,秦驸马,小五,老穆,负责执行本计划。”燕子忱道。 “……”燕七被残忍地排除在外,原因是不会轻功,怕躲不开对手的火铳。 “剩下的人也不必再在此处等,陈靖老爷子现在尚无所踪,几位再去找找,不见尸首就不要放弃。”燕子忱继续道。 众人应了,立刻兵分两路,燕七留下同燕子忱他们一路,因她还要负责给大家找一处最适合狙击对手的地方。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总会知道在什么样的地方埋伏起来才能更好地猎到自己的目标,那么好几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同一种情况下很可能会选择同样的地方——好地方总是相似的,不好的地方各有各的不好…… 所以燕七站在大摩人的思考角度,先找出什么地方最适合火铳射击,而后再来定本方人员应该在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并不易找,但终归还是找到了,一个最适宜放枪、并且周围只有这一处最好的放枪位置的地方——前方有岩石可以遮挡身形,射击的时候连头都不用冒,把枪管从石缝中伸出去,并且还能由石缝中望到对面——这样的位置大摩人不选才怪。 可惜他们不会料到,天朝人的反击不会从正面来,而是来自于他们头顶上的树枝和旁边的几块假石头。 燕七选好了位置,便由燕子忱带着众人将假树枝安插到附近的树上去,并且尽量不在树上和附近留下任何的痕迹。 名牌做成了风筝放上天去,虽然对手有鹰,但也不必怕名牌被鹰抢回去,因为反正目的是将对手全部消灭,名牌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 天朝队的几人所处的位置是一片开阔的乱石堆空地,方便躲枪,也能给大摩人增加一些信心——因为四周没有遮挡物可以避枪,这便更增加了天朝队的危险度,几个人是在拿命做赌,因而更加谨慎,在乱石堆里熟悉了半天地形。 “火铳里的子弹射出的同时会先冒火光,并且每射完六枚子弹对手便要重新装弹。”燕子忱向几人传授经验。 除去了解火铳的性能,众人还要先熟悉一番燕子飞弓,好在都是射箭强手,没用多久便都找到了感觉。 可怜的大摩人不会料到,天朝人手中的箭可以射到不啻于火铳有效射程的距离,所以即便看到天朝人手中拿着箭,在七百步距离处的大摩人也不会提起什么警惕心。 终于待天空中出现了两只盘旋的鹰,众人知道最终战即将来临,手持弓箭面向外站成一圈,审视着各个方向——这当然是为了迷惑大摩人,装作不知他们会从哪个方向来的样子。 燕七不能参加最终战,只得远远地躲开,在一处山石背后等结果。 而并没有等得太久,火铳声已是骤然响起,听声音的方向和强弱,可以判断出位置似乎正是在设有埋伏的地方,燕子忱他们那几个射箭好手,只要不出现失误和受伤的情况,应该很快就能尽量多地触发机关,结束战斗。 燕七听了一阵,枪声渐弱,直到消失。 成功了。 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听了一场声响,可是于那几人来说,不定经历了怎样的惊险和激烈,事关国家荣辱和各方利益的最终战,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结束了。 燕七正要转出岩石跑向战场,忽地眼前白光一闪,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身,堪堪避过这割喉一击,未待调整身形,一连串的攻击已是汹涌而来,招招指向咽喉或胸口,带着逼人的杀气和嗜血的野性,恨不能顷刻间将她碎尸万段! ——是谁?! 第463章 亲情 燕七凭借过人的反应速度和敏捷的身形接连闪躲开这一连串的杀招, 再看这人的面目, 却是本次大摩队中唯一的那名女队员——琪琪格! 都说大摩这次参赛的队员皆为来自大洪的功夫高手,但这琪琪格却是土生土长的大摩本土人,不是因为大洪没有女性高手, 而是这个琪琪格的参加似乎别有目的。 燕七辨认得出她眼中的仇恨,她是带着恨来的,她想要报仇, 报什么仇呢? “——莫日根!#@☆¥%!”琪琪格带着怨愤地厉喝。 燕七只能识别其中的莫日根三个字, 她推测这姑娘是为了喜欢的人报仇来的,春猎的那一批大摩人除了她全被皇上一怒之下砍了头,身子留在了天朝喂狗, 首级让她带回了大摩——让这伙人死无全尸不说, 还身隔两地永世无法超生! 琪琪格有多大的恨可想而知。 作为战胜过莫日根的燕子忱,自然是琪琪格的第一仇恨,但她不会内功,杀不了燕子忱,于是燕子忱的女儿就上升成为了仇恨的第一目标。 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琪琪格不会内功, 但却有外练的功夫,一味贴身紧逼,令燕七毫无机会施展弓箭。 燕七接连躲闪, 失了先机后一下子处于被动,好在她反应速度惊人,每每惊险万分地堪堪避过致命招。 一避再避, 终于扯出个空当,立即着手反扑——燕七到达此处时,早便出于习惯将周遭地势熟悉了一遍,琪琪格却是初来乍到,被燕七利用此点耐心地等到了机会。 燕七跳起,出腿,旋转——从在塞北开始她就跟着她爹练功,随后又跟着元昶练,虽不是什么武学天才,一招一式却学得十足,再加上她本身所具的身体素质,速度快、反应快、有韧性,力量也不差,一时间与琪琪格竟也打得不相上下。 元昶赶过来找他家燕小胖的时候,他家小胖子正高高跃起使出一记漂亮的腾空外摆莲,两条修长的腿在空中划出令人炫目的弧线,正踢中琪琪格的侧脸,琪琪格踉跄着摔了开去,却又很快抡着手中的刀砍了过来,元昶正要出手,却听燕七道:“放着我来,还不信了,真一个都打不过我以后就不学功夫啦!” “人有刀,你有啥?!”元昶不放心,踢起一颗小石子弹飞了琪琪格手里的刀。 琪琪格恨到发狂,不顾一切地冲着燕七扑了上来。 便见燕七旋身躲,劈手刀,拧腰摆腿连环踢,蹲身扫堂腿,跃起剪刀脚,双膝扼住琪琪格的脖颈一绞一翻,硬生生将她绞翻在地!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畅如滑珠,尽现她柔韧又强劲的腰力与迅捷利落的风格。 “——好!”元昶一声大喝,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他钟意的姑娘有多出色。 第351节 燕七掀倒琪琪格后立时在她颈上摁了一把,琪琪格手上杀招才举起便颓然落下,人已当场晕了过去。 “怎不杀掉?”元昶走过来,“留一个活口都不算赢。” “留她问问那些火铳是怎么来的。”燕七道。 “她未必肯说。”元昶道。 “这事儿就交给大人们了,”燕七拍拍身上的雪,“那帮黑心的家伙们总有手段能让她开口吧。” “……”连你爹都说进去了这样真的好吗?元昶伸手帮燕七把头上的雪拂去,顺便握住她滑脱下来的一绺黑软的头发,压下肩来咧嘴冲她笑,“行啊你小胖,刚才那几下子看着就给劲,以后天天用这几招来和我打怎么样?” “……当这是在做广播体操吗天天重复几个动作?”燕七无语脸。 “看着好看啊,多养眼!”元昶嘿嘿嘿。 “……原来养眼的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打人时的样子……真辛酸……”燕七道。 “脸皮还能更厚点儿不?有这么直接说自己长得美的吗?!”元昶叉腰看她,“丑成这个样子也就我肯要你。” “开玩笑,大街上喊一嗓子你看有多少人想娶我。”燕七道。 “我看他们谁敢。”元昶不紧不慢。 “拒绝霸权主义。” “没啊,我又没勉强你,满大街的人你随便喜欢,”元昶笑嘻嘻地,“满大街的人也随便我揍,咱俩谁也管不着谁。” “咳,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看的一本破案话本,里面有个故事叫做《四签名》?”燕七问他。 “怎么突然就说到话本……喂!”元昶气得手一伸就要捞燕七过来痛揍,哪壶不开提哪壶,正高兴的时候又提起要他家人签名同意的事,还特么什么破案话本,胡扯淡都能扯得这么顺口,这小胖子是要上天啊!太特么欠揍了! 燕子忱收拾完那边的战场过来找闺女的时候,就看到元昶那小王八蛋一边坏笑一边揪着自家闺女的小辫子各种调戏的一幕,眼皮儿跳了两下,抬脚踢起一块石头冲着那小王八蛋的面门就飚了过去,小王八蛋反应极快,一偏身堪堪躲过,横眉竖目地瞪过来:“你腿上的伤好了?!” “哎?爹你受伤啦?”闺女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脸上尽是关切之色(面瘫脸表示并没有),这令当爹的心下一阵愉悦,见他闺女到得面前,体贴非常地在他身上一阵打量,道,“伤哪儿了爹?我看看。” 伤哪儿了……咳,“无妨,小伤,不值一提。”燕子忱拍拍闺女的肩。 “肩上受伤了吧。”他闺女吸着鼻子道。 ……忘了他闺女耳聪目明鼻子灵了,这是闻到了他肩膀处有药味儿。眼见她还要再闻,连忙伸手捏住这货下巴把脸给她转到了一边去:“属狗的?一个劲儿乱闻什么!地上那小娘们儿怎么回事?没杀掉?” “留个活口问问火铳哪儿来的呗。”燕七道,低了声把秦驸马在那琉璃洞中说的话简单转发了一遍。 “你是说,怀疑这些火铳是涂弥提供的?涂弥没死挺?”燕子忱也低着声凝眉道。 “更有可能是这些火铳本来就是他藏在那山里的,他把火铳带到了大摩,为的就是挑起战争,而把山中藏火铳的地点提供出来,或许是为了有那么一天,大摩人潜入中原后能给天朝以出其不意的一击,毕竟这山区距京都实在很近。”燕七道。 燕子忱点头:“这么说,这山区中很可能还藏有大量的火铳——这小娘们儿要留着,把口供给她逼出来。” “看你的了爹,论心黑手辣除了大伯我就服你。”燕七拍拍他爹胸膛。 “什么乱七八糟!”燕子忱瞪她一眼,复又压低声,“山中有雪,你可把你大伯留下的印迹都处理妥了?” “放心,为了不被别人看出破绽,我已经直接把他推下悬崖了。”燕七竖起两根大拇指。 “……”燕子忱一脚把这个面瘫着脸给他开玩笑的小混帐撩飞,看了眼站在那厢没跟过来的元昶,许是因为提到了涂弥,他便不肯过来搭这样的话题。 臭小子至少还是有一样优点的,既重情重义又不会模糊立场。燕子忱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冲着元昶招手。 元昶臭着一张脸走过来:“干嘛,伤口扯裂了我可不管给你包扎!” “老子稀罕你那臭手?!”燕子忱骂,“把那小娘们儿扛上,出山。” “我不管,”元昶却抬脚就跑,“我不碰别的女人。”摇着尾巴就追燕七去了。 “娘了个蛋的!别他娘的想肖想老子闺女!”燕子忱再次飞起一脚踢出一颗石头蛋子,这回元昶没能躲开,正中臀部,头也不回地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比出一记中指来。 “跟他娘的七丫头学坏了。”燕子忱骂着,瞅了眼地上的琪琪格,转头走了。 不一时穆承宣走了过来,一看地上躺着的是琪琪格,气得直骂:“燕老二你个驴日的!哪儿他娘的有首乌精!骗老子过来给你当苦力!” 这山里首乌多是真的,穆承宣他爹爱臭美,头发一白就愁得哭天抢地,穆承宣隔三差五地到处淘换老首乌孝敬他爹乌发养颜,一听燕子忱刚才说这边有个已经成了人形的首乌,立马就过来了,结果人形的确是有,还他娘的是进口的。 琪琪格被众人暂先找了个地方藏匿了起来,否则按照赛事规定必须有一方全员死掉才算另一方的胜利,众人商定了届时只说她已被击落悬崖,待这事过后再回来带她。 因着还有一队人去寻陈靖了,众人约定了在赛区出口处见面,比赛有七天的时限,无论找不找得到陈靖都得离开赛区,届时众人再一同离开。 于是到得第七日,见着天朝众人由赛区中出来,等在出口处的负责接人的两国代表立时呈现出了冰火两重天,天朝的人们一阵雀跃欢呼,大摩人则个个儿既惊又怒又颓败。 山外那片临时开辟出来的赛场此时早已等满了臣民军士,皇上也再次御驾亲临,众人翘首踮足望着同一个方向,直到路的尽头处出现一队骑马的身影向着这厢飞奔而来,所有人都不由一阵紧张,究竟这队回来的人,是我们的英雄,还是大摩的畜生? “——燕子忱——是燕子忱!”有人飞行员视力,远远瞧见,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全场臣民轰然间欢声雷动。 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天朝的英雄们骑马驰近,下马后大步行至御驾前,齐刷刷向着自家皇帝叩首交旨,龙椅上的皇上绷着脸,目光在这些人之间扫来扫去扫来扫去,果然不见了那张日日相对了二十多年的面孔,那混蛋果然就这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走了,一点留恋都没有!多没良心的一个人!多狠的一个人!王八蛋!不要脸!大傻逼!老子轻易出不得宫,他又轻易不能回京,自此后就再也不见面了吗?!二十多年的情分说把老子甩了就把老子甩了,老子是大鼻涕吗?! “去给朕把燕子恪找回来!朕不相信他死了!”皇上振聋发聩的龙音响彻在中原大地的上空。 因着皇上派出的军队进山搜人,搞得燕家也不敢办丧事,皇上不说人死,人就是死了也得算活着,于是大家该干啥还得干啥,朝堂上一片观望状态,私底下却是小动作不断。这燕大蛇精病一死,简直就像是倒了半壁江山啊,说没人有想法那是假的,人心思动,风云暗涌,私下勾连,一时间颇有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就在众人小动作频频的时候,皇上派去山中搜寻燕子恪的军队已经悄然搜出了被藏匿起来的上千支火铳,然而十万大山这么大,鬼知道涂弥还把多少火铳藏在多少地方,所以这支可怜的军队因为涂弥的恶趣味而将一直不停地在这山中找下去…… 被秘密抓起来的琪琪格在燕子忱的手下结束了她短暂一生最后的难忘时光,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她留下的口供已足以让人对此连好奇心都不敢有。 于是就在腊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的早晨,全京人民都在为即将点燃战火的综武大赛总决赛而兴奋不已议论纷纷时,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庄王府。 皇室无亲情,这大概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年轻一辈儿的官眷们大概绝不会想到,认知中只会吃喝玩乐荒唐淫糜的庄王曾经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阴谋家。 谁不想当皇帝? 哦,还真有不想的。他哥。他哥是个奇葩,但他正常。他想要当皇帝,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样。 皇室无亲情啊!从小母妃就这么告诉他。 所以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心,哪怕是要他自断手足。 于是他和他的母妃,联手把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寿王给做了,拔除了他登顶紫极路上的最大一颗钉子。 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长。 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做猫熊(大熊猫)的奇怪动物,这种动物,无论生育多少只幼崽,都只会养育最强壮的那一只,而其他较弱的幼崽会被它放弃。 物竞天择,自然的法则就是这么残酷。 他的母妃就像是一只猫熊母亲,母亲在自己的两个——哦不,三个,还有一个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放弃掉了——她在她的三个孩子里选择了他,她要让他成为最强者。 只是可惜啊……可惜。就在他距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所梦想盼望的一切,都被一个人给破坏掉了。 燕子恪。 在他想要把亲兄长日后夺位的可能性彻底掐断之前,燕子恪冒了出来。 “你不动手,迟早死在雷昰的手里。”据说当时燕子恪是这么跟他哥说的。 说得没错,但他怎么知道? “以字见人,雷昰比你狠得多。” 是啊,那家伙会凭借一个人的字,来判断这个人的性格。 这么扯淡的事儿,搁在别人身上谁会信?偏他那个蠢大哥就信了。 于是料敌先机,他哥在燕子恪的谋划下避过了他的种种算计,并且在登上皇位之后,三下五除二剥除了他身上所有的实权。若不是母后力保他,他只怕连命也都不在了。 他甘心吗?他当然不甘心。 只是燕子恪太强,他斗不过他。 但他有耐心,他可以忍,他装傻装纨绔,他伺机而动,他暗箱操作,他神鬼不觉地悄悄勾搭上了涂弥。 十几年了,他一忍就是十几年,为怕燕子恪那只狐狸察觉他的所为,十几年来他就像蚂蚁掏洞一样一点一点聚少成多地进行他的夺位大业,他做得精细又隐蔽,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儿的证据和把柄,尽管燕子恪始终虎视眈眈对他不曾放松,也没能从他身上挖到任何可以入罪的东西。 直到燕子恪在这一次与大摩的综武战中死了,直到他的皇帝兄长开始派人在山中四下搜寻,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他用来翻盘的秘密武器,就藏在那些山中——涂弥留给他的火铳。 这些火铳是他十几年忍辱负重的唯一希望,他不想毁于一旦。 他是如何与大摩人暗中交易、以莫大的利益诱惑换取他们助他夺位的已不必再提,他计划中的第一步,便是在这次综武赛中出其不意地以火铳杀掉燕子恪及燕子忱、穆承宣和秦执珏这三个守京大将,趁京营一团乱的时候发动夺位之战,攻破宫城大门便是轻而易举。 促成这场两国综武赛,他在背后使力不小,现在想来,皇上和燕子恪根本就是顺水推舟假作中了他这一计,借此诱出他的全盘计划,要将他彻底从水中钓出来。 现在他完了,他因着急而提前露出了獠牙,也许是这十几年的磋磨让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的全盘计划甚至刚开了个头,他的生命就已走到了尽头。 皇上要杀手足,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天朝百姓最恨的火铳和琪琪格的供词,坐实了他背叛国家背叛天子的罪名。 “皇室无亲情,”他死前他哥这么对他说,“可悲的是,我所得到的亲情,来自于我的异姓兄弟,而不是你。” 现在,也是给另一个已不在世的异姓兄弟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第464章 巅峰 “我有一头小毛驴, 我从来都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看戏!”一大早,小十一嘹亮的歌声就响彻在坐夏居的上空,为他和音的是鹦鹉绿鲤鱼充满rock风的驴叫。 奶娘伺候他穿衣服, 金红色闪光缎子袄,上头用黑色的亮丝线绣着一个又一个的史努比狗。这花纹当然是燕七照搬来的,好歹上学这几年也一直在学画, 画了大致的样子, 由燕九少爷负责润色加工,再由二太太亲自上手制作,最后由燕子忱随口点赞, 一件充满着家人的爱意的小棉袄就诞生了。 小十一特别特别喜欢这件衣服, 恨不能白天穿晚上穿洗个澡也一直穿,他把衣服上的每一只史努比都起了名字,什么小兰小红小明小刚、刘二小张五锁陈三麻子马大壮,这思路和风格跟燕子恪有一拼。 脖子上挂上叮叮当当的长命锁百岁玉,小脚再蹬一双狗头鞋,“汪汪”叫着从床上滑到地上, 撒开腿就往外跑。 一群丫头婆子唬得乱七八糟地追出门去,才冲到前头院子,就被刚刚开始决定晨练并已经练完回来的燕九少爷挡在了头里。 “九爷快拦下泷哥儿!”众人见到救星, 齐声大喊。 罕见地穿着一身短褐的燕九少爷揣着手,冷漠脸地看着这条小肉狗嗷呜嗷呜地朝着这厢冲过来,慢吞吞地抬了抬自己的腿。 小肉狗径直从两根长腿间穿了过去, 兄弟俩谁也没多看谁一眼,谁也没为谁停留,就这么跨身/穿裆而过。 众下人:“……” 小十一嚎叫着冲到外院,见晨练进入尾声的他爹正光着膀子在那里单手倒立,肩上的枪伤还未好,绕了好几圈绷带,结实紧致的胸肌腹肌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充满了热力的光泽。 小十一不懂欣赏肌肉,冲过去蹲到他爹面前伸手戳他爹的喉结。 “滚滚滚。”他爹轰他。 小十一咯咯嘎嘎地笑着站起来,在他爹性感的肉体上看了两眼,眼睛一亮,双手大招齐出,一记揪咪龙爪手就一左一右把他爹胸前那俩点儿给揪住了。 第352节 “——老子他娘的揍死你燕惊泷!” “咯咯嘎嘎嘎嘎嘎!” 今日的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晴空澈透。 小十一的缎子袄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小红小明们狗头闪烁精神抖擞,簇拥着它们的主人坐上饭桌。 “排排坐,吃果果,小朋友们乐呵呵!你一个来我一个,大家……”小十一歌声震梁。 “燕惊泷闭嘴!给老子好好儿吃饭!”他爹忍无可忍。 “闭嘴吃不了饭!”小十一怒驳。 “闭嘴吃饭,不闭嘴吃巴掌,自个儿选!”他爹火大。 “我要姐姐——”小十一扯嗓子嚎啕,一滴眼泪也没有。 “不闭嘴就把她嫁出去。”燕九少爷冷冷飘来一句。 小十一立时哑炮,拿小勺子闷头扒自己的饭。 一家四口温馨友爱地吃了早饭,略歇片刻,打扮的打扮,收拾的收拾,而后由坐夏居出来,不紧不慢地往四季居上房去。 上房里除了二房一家子,还有燕三老爷夫妇并小十二,燕四老爷,燕八姑娘和燕十少爷,个个儿都收拾妥当,陪老太爷老太太聊了一阵,看了看时辰,便乱轰轰地离了四季居的院子,呼啦啦地涌向了大门。 各家上各家的车,各人取各人的马,鱼贯出了府门,取道向东。 腊月二十八,年货市场还未歇,朝堂和书院却已放假,满大街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汪洋人海。 而就在这人潮人海中,时不时可见举着红色旗子或紫色旗子的人夹杂其中,亦或有甩着红色或紫色彩带、举着染了色的鸡毛掸子或红紫二色纸糊的写有各类标语牌子等应援之物的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走在人流中。 这些人和燕家要去往的方向完全一致,向东,目标千岛湖。 越往东去,人潮中的红色与紫色就越多,仿佛由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在通往千岛湖的东城门处汇成了两股互不相融的湍流。 “啥情况?咱出门这么早还能堵成这样?!”燕四老爷燕子恺从马车里探出头,一脸卧槽地看着城门口的超级大拥堵。 “不急,还早。”燕三老爷燕子恒倚在车厢壁上,慢条斯理地翻手中的书。 “憋看了!都成瞎子了害看!”燕子恺说他,“别怪我没提醒你,待会儿让二哥看见你又毁眼,直接过来俩嘴巴子给你抽聋喽。” 许是怕自己真落得个又聋又瞎的惨状,燕子恒收了书,也凑过来从窗口处向外望,“果然人很多,新郎官儿都挤到房上去了。” 燕子恺:“……那是房顶晒的辣椒我给你跪下了哥。” “咦?这不是静虚先生吗?!”马车外有人认出了探头的燕子恒,语气惊喜非常,“静虚先生!对于明年开恩科的考题您可有何见解?!” “啊!是静虚先生啊!静虚先生静虚先生!《法言义疏》中有一个问题学生不大明白……” “哎!快来看啊!这儿有个静虚先生!” “静虚先生!静虚先生!” “静虚先生学生有问题想求教!” 燕子恺使出摇骰子的力气才把已经被众人从车窗口拽出一多半去的他三哥扒拉了回来:“你还是看书吧。” “十二怎么没有小jj?”小十一在另一辆马车里问三太太。 小十二才刚尿了,奶娘忙着给她换尿布。 三太太被戳痛心事,强颜微笑:“十二不能有,十二是妹妹。” “妹妹可怜。”小十一同情地看着在那儿嘤嘤哭的小十二,“我们全家都有。” 二太太:“……” 三太太:是故意要气死我吗? “我姐姐有三个。”小十一伸手比三,继续吹嘘,姐姐什么都是最好的。 二太太用糖堵住了这货的嘴。 你姐已经够爷们儿了,就不要再给她身上添雄性器官了吧。 燕家的马车队走走停停,艰难地在人海里向着城门外一寸一寸挪步。期间倒是见到了不少的熟人,崔家的马车都被人流挤得横过来了,武家的几十口子再勇猛也一样逃不过人海茫茫,顶着相似度超高的脸生无可恋地漂散在各个角落。 武琰骑着马,护在燕二姑娘的马车边,一眼瞅见了燕家的马车,小两口也只能遥遥地向着这厢摆手打招呼,武琰的闺女从车窗口露出一颗小脑袋来,惊异地望着窗外被挤到变形的人们。 乔乐梓的马车更为凄惨,被几个唯恐不乱的闲汉围住正跟那儿碰瓷儿,乔乐梓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要撸起袖子冲出马车跟闲汉们进行无差别单挑的乔老娘给摁在车里,转而又要和这几个有眼不识太平府的闲汉各种扯皮。 好不容易地,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艰苦行进,众人的马车陆陆续续地由城门中挤了出来,豁然间眼前一片开朗通透,见得上有清空,下有澈水,远有冷岛,近有寒树,水岸边间或星星点点地留着些残雪,令这个冬天显得格外地泠冽干净。 然而大量涌出城门的人群却如同一股热流,一下子把这冬天的清冷冲散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在说笑吵闹,并争相向着岸边停泊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上涌去。 登船的过程也很拥挤嘈杂,呼朋唤友的,吵架殴打的,不慎落水的,晕船呕吐的,活活将这一条原本安静的水岸吵成了闹市。 “盛不下了!盛不下了!这船满了,你等下趟吧!” “快来快来!就差一个人!那位!你赶紧跑两步!要开船了!” “张三缺呢?张三缺怎么没上船?草!我把张三缺弄丢了!” “哎哎哎!快看!那是不是麒麟队的穆御和田深?!” “田深那胳膊上着夹板还要来啊?!上一场比赛让小国舅给硬生生抡断了!” “我日你们猜我看到了谁!冬雷队的队长大野牛!” “哪儿呢哪儿呢?他也乘船去啊?!那船能禁得动他吗?别半道沉了啊!” “我了个天,你们看!都来了!我见着柳湖的鱼竿大神夏西楼了!还有玉树的全队!喏,快看那边!雅峰的四胞胎!兰亭的人!流云全队!哎哟哎哟,都是全队全队地出动啊!” “快划啊船老板!我们多掏船钱还不行吗!赶紧划赶紧划!急着抢座儿呢这儿!” 乌泱乌泱,哗啦哗啦。 千岛湖上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万船齐发割开琉璃似的湖面,共同向着同一个方向挺进。 “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小十一负着手站在船头,意气风发歌声嘹亮,他的身后是浩浩荡荡大大小小的船,声势浩大气魄惊人。 大家要去的地方很远,在湖上行驶了又是半个多时辰,这才远远地看见湖面上一片高耸的山岛。 “——到了——” “嗷嗷嗷嗷——” 大家群情激昂,艄公们都被这激情感染,当下拿出端午节赛龙舟的气势,你追我赶地奔着那一大片山岛处划去。 到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原来这片山岛不是一座岛,而是一圈岛——无数个山形岛连成一片围做了一个大圈——千岛湖千万年前是一片山来着,后来地壳变化,上升下陷,山被水淹,现在露在水面上的都是曾经的山尖,而这一圈岛,说不定曾经是个火山口什么的。 人们眼下并不关心这圈岛是怎么形成的,一心从船上冲下来往岛上扑。 这片岛叫做环碧岛,据说数月以前便开始动工,为的就是用在今日。 环碧群岛的山并不很高,外围山身上已搭建好了木梯与廊桥,然而也不能放任这么多人同时攀爬,早有专门负责秩序的人守在各个梯口,严格控制每批上爬的人流,人们于是井然有序地开始攀山,攀上山头之后进入内环,同样由已搭建好的梯桥分流向四面八方。 负责加工这片岛的匠人当真是七巧玲珑心,根据环山内壁的山势,寻找最适合的地方搭建起结实的座席,不但无安全之忧,还能不受遮挡地将岛环内部一览无余。 这样新奇又刺激的座位对观众们来说也是一大考验,燕三太太翻上山头后打眼儿一看险些抱着小十二一头晕下湖去,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只得让人把她送下去在外面的船里等。 而更多的人则更喜欢冒险和热闹,很快坐满了山壁上所有的座位,没有抢到座位的人只得站在山头上面看,山头上站不下的人就只好和燕三太太一样,坐回了来时的船中可怜巴巴地等着听个响儿。 闹闹哄哄的,时间就到了中午,有经验的人们来时便带了午饭,坐在来之不易的座位上,凑合着填饱肚子。而没有带饭的人也不着急,商业嗅觉敏感的小贩儿们早便已经包围了环碧岛,卖吃卖喝卖炭火,瞬间就挣满了腰包。 吃罢饭,上个厕所,山壁上的大家进入等候模式,说说笑笑,喊喊闹闹,更多的人在谈论今天这一场即将开始的年度盛事。 忽听得山头上一阵人声攒动,举目望去,见不知何时竟多了许多赤膊大汉,头上扎着或红色或紫色的巾子,面前支着灶台大的鼓,手里攥着擀面杖般的鼓槌儿,泾渭分明地分立两边,隆冬的气温并不能使这些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产生任何畏冷的情绪,相反,他们此刻情绪高涨,个个腰间挂着酒葫芦,时不时取下来灌上两口,拍拍将军肚,一副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看到这情形,山壁上的人们也嗨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欢呼,欢呼声如同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而就在南北两端的山头上忽然分别展开一红一紫两面亮闪闪的巨大旗帜时,这欢呼声一下子到达了顶点。 山壁上的看客们仿佛因着这一出登时被分作了三个阵营:挥舞各类紫色应援物的一方,挥舞各类红色应援物的一方,挥舞乱七八糟不知都什么东西的纯凑热闹的一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客们的情绪愈发高涨,整圈的山壁都似活动起来了一般,绸带飘舞,旗帜摇动,连成片,汇成海,掀起浪,冲上天。 在这铺天盖地的喧闹声中,隐隐约约有那么一声鼓响,接着是两声,三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山头上的彪形大汉们已开始抡起粗壮的臂膀有节奏地捶起重鼓,这无数道鼓声渐渐汇合成一道整齐高亢激动人心的合奏,每一下都震得人血脉勃张,每一声都掀得人激情上涌。 合着这鼓点和节奏,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发出忘情的激吼,这吼声澎湃无匹地如同洪流汇聚,冲上天,落向水,扩散至四面八方——“总决战!总决战!总决战!” 是的,总决战。 就在今日——全京官学综武大赛精英赛总决赛即将盛大上演! 对战的双方在这一年漫长且艰辛的赛程中力克群雄,一步一步攀上综武赛事的巅峰赛场,昂首会师于此。 傲立于南面山头的紫色大旗在阳光下隐隐泛射着王者的光泽,每一个综武粉都知道,那所代表的,是蝉联六届综武总冠军的霸主——紫阳战队。 而与之针锋相对的,就是北面山头那面猎猎飞扬的赤红色大旗,像每一支企图挑战王者的队伍一样,此刻它毫不掩饰它所代表的队伍的雄心与战意——时隔数年再次杀入决赛巅峰战的——锦绣战队! 第465章 秀 预估到今日可能发生的热闹景况, 两支队伍都十分有先见之明地一大早就出了城, 来到了本次比赛的场地环碧岛。 这片岛是为了本次综武决赛而特意开发加工的,并且以后也有可能会成为一处综武常用赛场。 两队的备战馆分别位于南北两端的山腹内,双方在比赛专员的监督下, 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外面的阵地形式。 “不过既然是在湖面上进行,那一定是与水相关的设计。”武珽道。 “难道这一次又要把我们马废了?”马担当李子谦郁闷。 天知道他和燕惊波的马是怎么运到山上来的——直接用起重架给吊上来的好吗!求马的心理阴影面积! “没准儿水面上搭的都是浮板,”柯无苦乐观地想, “在浮板上面走可以如履平地。” “……那又何必把赛场定在湖面上……”兵甲道, “我猜就是让咱们脱光了跳水里直接进行肉搏战!” “现在退赛还来得及吗?”在弟弟口中拥有三个不可名状之物的燕七问。 “现在猜这些有毛用,”元昶道,“反正一会儿就能看到沙盘了。燕小胖你刚才吃饱了没?” 众人的午饭也是在备战馆中吃的, 标准的盒饭——用食盒盛的酒楼外卖, 大家觉得很不吉利,但想想紫阳那边也是一样,心理也就平衡了点儿。 “那种食盒装的饭最难吃了,”紫阳兵抹着嘴道,“幸好队长英明神武直接从家给我们带了饭,吃得这叫一个踏实!” “是啊是啊, 太他娘踏实了,全是饼子没有菜,必须要强硬地顶入喉咙, 感觉身体一下子就被什么给胀满了呢。”紫阳众纷纷道。 “好了都闭嘴,快把你们对我的崇敬之心收起来!现在安排战术。”紫阳队长卢鼎严肃地道,“锦绣这支队伍我们交过手, 首先要重点注意的是对方队中的大杀器,腰细腿长箭法好,关键是脸蛋生得也很不赖……” “队长说重点!大杀器交给我,我愿为队伍做任何牺牲!” “丁翡你正经点,元昶交给你来盯,你和他的战斗风格相近,都靠卖肉博人注意……” 第353节 “那叫力量,队长你还在嫉妒我肚子上的田字块比你的更漂亮吗?” “开玩笑,老子脱了上衣就是个‘靁’字老子嫉妒你?!” “队长你那不是肚子是龟壳吧?” “好了,这场你可以在替补席上坐到吐了,换老赵替你上场。下面说一说锦绣的队长武珽,这个人的战力不俗,相貌比我差一点,关键他除了剑还会箭……” “队长你打不过人家也不要骂人啊。” “是剑和箭,不是贱和奸!虽然我觉得后两字更贴切……等等,老子几时打不过他了?!说话要负责任啊我告诉你余心乐,你的箭呢?给我看看你有多箭!” “队长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少’字?” “这些细节不用在意。武珽交给江副队来负责盯,锦绣的一贯战术是把武珽和元昶以及那个姓萧的冷面小子放在兵担当的位置,以此可以尽量多地携带兵器,可远攻可近战,并且他们还有一个银枪不倒的强力将担当,很扎眼啊伙计们!” “是啊是啊!骚包小子敢用银枪!掰弯他的枪!” “掰弯他掰弯他!” “锦绣的将担当是重中之重,我就不委派专人负责了,人人得而诛之。好了,大家好好比。” “……队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呢?” “锦绣的大杀器谁来负责啊?” “咦?我没有说@#¥是☆我■*%?吗?” “别以为我们瞎没听到中间那两个字啊!” “队长以权谋私建议就地处决更换新队长!” “附议!” “附议!” “附议!” “好了,现在我们来安排一下战术。”卢鼎说。 一切的战术都需要建立在阵地形式上,当双方从裁判手上拿到了本场比赛阵地的沙盘之后,一股浓浓的卧槽之心油然升起并难以抑制地想要哕在阵地设计者的头上。 这环碧岛所环绕的水域范围比起普通的综武场来只大不小,而就在这片宽阔的水域上,搭建起了由无数根毛竹构成的、毫无规律的、乱七八糟的架子,这些架子看起来就像是孔洞大小不一的鸟巢,有的“孔洞”宽可容一辆马车通过,有的“孔洞”则只能供一个瘦子用爬的钻入钻出。 但仅此而已了吗?并不。这鸟巢一样乱七八糟的架子高高地架在半空,在这些架子的下面则是绿森森的湖水和东一块西一块随意漂着的浮板,浮板上有一个用泥捏的骑马的小人儿,意思是这些浮板的浮力足可以经得住一匹马和一个人。 所以现在这阵地形式已经很明显地表明了,双方所有的角色都可以在这个水上阵地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相当难,”马担当李子谦皱眉,“这些浮板是零散着随意乱漂的,马只能停留在其中的一块板子上,相对限制了我们的行动,而且我们还要时刻小心着来自头顶架子上的对手的攻击,更要防范着马匹遇水受惊而乱跑坠湖……太难了!” “惊波怎么看?”武珽问燕四少爷。 “来自头顶的攻击不好防。”燕四少爷只指出了这一点。 “而且这些架子也限制了咱们的金刚伞,”兵担当也道,“看这些架子之间的间隙,根本没法儿让咱们把金刚伞展开啊!我觉得这一次咱们的损失更大,便宜了紫阳了!” “是啊是啊,都怪这个阵地,否则拿下紫阳小菜一碟!”大家纷纷道。 “……”武珽好笑地看了众人一眼,“现在安排人员:皓白,将担当,你的任务就是保护自己;两个相担当人员不变,你们的任务一是保住自己,二是与马担当打配合,用身体挡住来自对方对我们两名马担当的远程攻击。” 两个肉盾相担当哭着应了。 “马担当人员不变,子谦使箭,可以尽量留在一块浮板上进行远程攻击,离章马技好,可尝试移动攻击,牵扯对手一部分注意力。炮担当不变,小七和无苦,不用我再多言了吧?尽量多地射杀对手,重点是卢鼎、丁翡及对手的帅担当和两名炮担当。”武珽说着看了看剩下的人,“这一次我和元昶任车,萧宸任兵,两士和四兵——带好你们的装备,这一次希望你们至少也要干掉一名紫阳的队员,不要让坐壁上观的家伙们小瞧咱。” “是!”两士四兵喝道。 “这个阵地形式没有办法做更细致的安排,”武珽和众人道,“届时只能随机应变,大家只需记住两点:一,保护自己;二,坚持到底。” “是!”众人齐应。 “融玉,你这里还有什么要提醒大家的?”武珽看向笑呵呵站在一边的崔晞。 崔晞笑道:“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很在理,这个阵地形式只能随机应变,无法做战前安排,因为……”说着伸出一根修长手指轻轻地在那沙盘上的架子上拨弄了一下,便见那架子竟然咔嗒嗒地活动了起来,一阵混乱地翻转交错插来插去,顷刻间便模样大变,成为了另外一种……乱七八糟的鸟巢架子。 “卧槽这是什么。”燕七道。 “日啊!原来还能这样!”众人齐齐大惊。 “这他娘还让不让人活啦?!” “哪个天杀的搞出这样的鬼东西?!他家住哪儿?!哥儿几个谁跟我一块儿去堵他家大门?!” “显然构成这些架子的其中某几根毛竹,可以触发一连串的机关变化。”崔晞微笑道。 “融玉,你可能破解这些机关?”武珽问他。 “这些架子由上万根毛竹构成,眼下时间太短,我无法完全破解,刚才细看了一阵,只来得及找到一部分做为机纽的毛竹,现在我也只能指给你们看,但能不能记得住、能记住多少,就要看你们自己的记性了。”崔晞说着一一指给众人,可惜大家谁也没有燕九少爷的过目不忘之能,强记了几处之后就完全混乱了。 “教头,您看还有什么要叮嘱的?”末了,武珽看向武长戈道。 “紫阳的整体实力的确在你们之上,”武长戈开口却是大实话,“不过,史上以弱胜强的战役却也有不少。这样的阵地形式对体力和注意力都是严峻的考验,而这一年来我对你们也着重加强了体能方面的训练,也许连你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单论体能,你们不会比任何人差,只不过这一年已经进行过的所有比赛,没有一场能将你们逼到体能的极限,一旦到了那种境况,你们会得到自己给的惊喜。所以,竭尽全力坚持,坚持到紫阳队到达极限,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决胜负的时刻。” “是!”众人齐声大喝。 这一番话让大家激动莫名——“我们不比紫阳差!”“我们的体力好得连自己都怕!”“把紫阳队拖到极限!到时候再拼,看谁才能坚持到最后!”“大家都是人,谁能比谁差多少!” 一时间信心爆棚群情振奋。 忽然备战馆的门被人从外推开,裁判走进来宣布比赛即将开始,请双方队员做好入场准备。 全京综武大赛的总决赛就要开始了! 队员们检查头盔,甲衣,武器,装备。 排好队,武珽打头,孔回桥其次,之后是按入队时间先后排序。 深呼吸,握紧武器,迈开腿,出发。 “燕安。”武长戈忽而叫住燕七,燕七停下脚扭头看他,武长戈的目光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盯了一阵,末了唇角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认真点,你爹可是最喜欢收集综武头魁的扳指。” 就像nba的总冠军一样,夺得冠军的球队每个人都会获得一枚总冠军戒指,而综武的总冠军则全队每一名成员都能获赏一枚象征着荣誉的扳指。 全队每一个人都有,不管是主力,替补,教练,陪练,阵地设计人员,甚至专门观察别队情报的细作——只要是在综武协会的队伍成员名单备案中挂上名的,都能有。 步星河曾经是锦绣综武队的阵地设计人。 “真是个不错的爱好,”燕七叹,“我会尽力的,到时候教头你的扳指贡献出来啊。” “……”武长戈不再理会她。 从备战馆出来,行经长长一条山腹通道,前面通道口的光越来越盛,越来越亮,直到迈出来的一刹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瞬间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推个跟头。 放眼望去,山壁上是红色与紫色的海洋,高远的天空,清澈的湖水,以及在这之间那令人惊奇瞠目与无比期待的综武赛场。 第一次站上综武最高擂台的锦绣众默默地环视着眼前的一切,无人开口。 燕七在红色的海洋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这一世的老爸老妈,双双坐在那里冲着自己挥手。肉团子小十一,正企图七步一杀地用手中的小红旗儿攻击旁边混进来的紫阳粉。燕小九被他的胖瘦小弟夹着,一张生无可恋脸在看到她时总算翘了翘唇角。 她的叔叔和堂弟堂妹们,柔软又整齐地挥动着手里被染成红色的鸡毛掸子,燕七用“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给这几位配了一段背景音乐,发现严丝合缝,分外合拍。 在燕家人的不远处,一大片武们欢乐地向着这厢招手,燕七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武玥,这货兴奋得快要掉下山壁去。 她的旁边坐着武琰一家小三口,燕二姑娘捉着闺女的小手冲着燕七招了招,燕七也冲着她招了招手,随后望着武琰比出一个大拇指,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正是武琰送她的那一枚。 她说过,他的梦想和荣耀,由她来替他见证和继续。 没想到她竟然一直记得这件事,并且当真在这样的场合付诸了行动。 武琰扬起唇角,也向着燕七比出了大拇指。 在武家人的旁边是崔家,崔暄臭着脸瞪着燕七,大概还在生气燕七要把崔晞拐走去游玩的行为。他的旁边留着个空位,是等着崔晞一会子过去要坐的。 陆藕和她的母亲坐在武家的另一边,与她们坐在一起的是乔乐梓和乔老娘,两家人其乐融融像是一家人,燕七的禽兽视力分明地看到陆藕悄悄地塞给了乔乐梓一块儿糖,乔乐梓幸福地含着糖,大头更加圆了。 再往四处看,零零散散地又看到了好些熟人,秦执珏,穆承宣,谢霏,程白霓,锦绣书院的先生们,综武队曾经的对手们,都来了。 还有萧天航。 作为综武赛事的负责人,萧天航的座位很是显眼,以至于他无法随意地去看自己想要看的人,只是微微地冲着燕七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是燕七这具肉身除燕小九外在这世上唯一还在的血亲。 燕七冲着他比出两根大拇指,展示自己的信心,萧天航微微一怔,转而扬起眉头,笑了起来。 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燕七却又看到了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用大红布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外面。 如此古怪打扮的粉丝有很多,这位看上去并不起眼,除了他手指上那颗硕大的黑珍珠戒指。 他现在每天也是很寂寞无聊吧?燕七心想。 其他的锦绣众也和燕七一样,纷纷在观众席上寻找自己的亲友团,直到武珽的声音将大家的心神唤了回来,如往常一般围成个圈子,肩抵着肩,臂膀搭着臂膀,十六个人紧紧地簇拥成一个整体。 “大家。”武珽微笑着的目光从每一个队友的脸上慢慢扫过,这是他在锦绣念书的最后一个年头,也是他学生生涯的最后一届综武,过去的几年,他始终缺少最得力的队友,他从没有得到过一次综武赛的冠军扳指,今年,今天,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错过这一次,也许将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如果说这一场综武赛对谁的意义最为重大,自然非他莫属,他的队友们和他一样清楚,大家齐齐看着他,为他紧张和激动,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准备认真地聆听他们的队长做出比往常更精彩更激昂的赛前动员。 然后,大家就听到自己的队长从容又平常地道了一声:“好好比。准备吧,锦绣——” 一怔之后,十六道粗细不同的声音吼出了豪气干云:“——必胜!” 随着一声悠长的锣响,本次综武大赛的总决赛——开始! 观众们疯狂的呼喝声与喧天的锣鼓制造出磅礴的巨浪由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双方的队员没有受到丝毫干扰,飞快地从出发点向着对方的方向冲去。 说是冲,倒略有些夸张了,横亘在双方之间那鸟巢般的竹架子成为了彼此最大的阻碍,有些地方的竹子密得甚至看不到对面的山壁。 连燕七都无从出箭,设计这个阵地的人真是花了很大的心血,这些看似杂乱的竹子实则都是经过了缜密的计算和设计的,燕七没能从中找到任何一条能够让箭直接穿过孔隙通到对面的途径。 所以只能前进,前进到双方离得足够近,近到没有那么多的竹子拦在箭的轨迹上。 于是现在双方的行动几乎一样,都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竹架子中艰难穿行。不同的地方是紫阳队选择直切中路,而锦绣队选择分散迂回。 虽然比赛才刚开始,且距两队相遇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观众的热情却已完全被点燃,目光只盯在自己所支持的战队身上,疯狂地为他们加油助威。 就在紫阳队的粉丝们为自己的队员们掀起一波一波的加油声时,锦绣的粉丝们却在一波一波地发出惊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锦绣的炮担当——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孩子牢牢地吸引了过去——便见她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灵活又快捷地穿越这些横七竖八毫无规律可言的竹架子! 她的身形灵活的简直就像是猴子,而穿越那些孔洞大小不一的竹架子时的滑畅,又像极了一条正在追击猎物的蛇,无论那些空隙是大是小,似乎都无法对她造成丝毫的阻碍,她就这么如履平地、行云流水般地向着既定的方向冲去,甚至将她所有的队友们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把整个半场所有观众的目光都牢牢地吸附在了她的身上! “轰——”好半晌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观众,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精彩!总决赛的开场秀,是属于这锦绣炮一个人的精彩! 第354节 第466章 变形 燕七的速度很快, 体型小的先天优势加上曾经长年生活在密林中的经验, 让她看起来真应了那个词——势如破竹。 这是要一挑十六的节奏吗?锦绣的粉丝和中立的观众们兴奋了,齐声大喊:“锦绣炮!锦绣炮!锦绣炮!” 然而这阵地太大,这竹子太多, 尽管燕七冲得很快,好半晌过去也不过才冲到四分之一处左右,观众们的喊声已经有些泄气了, 正打算喝口水歇一歇的时候, 忽见燕七折转了方向开始向上爬,爬了约有一层楼的高度,伸出胳膊, 扳动了头顶上的一根毫不起眼的竹子。 一阵咔咔啦啦的声响顿时覆盖了整个赛场, 观众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竹架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们开始打乱顺序,不断变形,仿佛突然具有了生命一般,场中的双方队员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小舟,被竹架子翻涌出来的海浪撕扯开, 瞬间推卷到了四面八方! 已经坐到了山壁上的观众席的崔晞,见此情形不由笑了起来,这一手是燕七在赛前就想好了的, 她记下了这根竹子的位置,并且当真准确无误地在这些乱七八糟几乎完全一样的竹子中找到了它——触发阵型变化,打乱紫阳阵型。 紫阳队的战术风格, 几乎所有的队伍都知道,一成不变的是集体攻到中路,然后再四散打击目标,阵地被触发变化后,紫阳的队员在刚开场便被冲散,破坏了他们惯有的节奏,虽然这并不能减弱他们一丁点儿的战力,但节奏的破坏总会给他们造成一丝心理波动。 心理战,是任何一种战斗都不可或缺的战术,锦绣和紫阳之间的实力有着相当的差距,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拼命抓住每一个机会每一种可能尽力将这差距缩小,哪怕只有一点点。 积少是会成多的。 阵型的变化对锦绣的队员同样起效,然而锦绣的队形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定,阵型的变化甚至说不定还能加速某些站位风骚的队员的前进——燕七回头时就看见柯无苦被一根竹子直接带着放飞到了十数米开外,一脸苦笑地继续开心往前爬。 当然,紫阳队也肯定会有这样的被助攻的情况,不过没关系啊,大家总是要碰面的,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一样。 阵型变化完毕,双方队员继续淡定地向前冲,场边的观众们却都被这前所未见的一幕撩嗨了,不分敌我还是第三方,一致高声大喝:“变形!变形!变形!” 双方队员:“……”请照顾一下我们的情绪好吗?! 但大家的愿望很快就被满足了,紫阳的队员撞上了一根机纽竹,那巨大的咔咔啦啦的声音再度响起,鸟巢阵又开始变了!围观群众发出了满足又愉悦的欢呼,像是万众一心地战胜了场上的三十二名队员。 不过经由这一次变化,双方队员都发现了这阵地变化的一个规则,就是开始变化之前发出的那一阵巨响,实则是一个提前通知,告诉场上的队员阵地将要起变化,请提前做好准备——这么设定的目的是为了保障队员们的安全,毕竟竹子太过稠密,一不小心把人别在里面,很容易出危险,所以当通知的声音响起时,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抱住一根竹子不要动,等阵地变化完毕再继续行动。 阵地第二次变化完毕,场上的双方队员已经彻底被打乱了队形,东挂一个西吊一个,还有一个直接从竹子变化成的滑梯上出溜到了鸟巢的最下头去——要不是眼疾手快扒住了竹架子,一准儿掉进下头的湖水里。 掉进湖水不算阵亡,顶多你就在水里头泡着呗,鸟巢距湖面很有一段距离,从上面掉下来不会摔伤,但想从湖中再回到鸟巢上去却是万万不能了,这跟阵亡也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双方队员都需十分小心地注意不要掉下去。 而双方的马担当则无需有这样的担心,湖面上漂着零零散散的浮板和一些掩体墙,这使得双方既无法痛快地让马动起来,也无法直接用箭互射,因为有掩体墙挡着,想要攻击到对方,只能想办法让马在浮板上跳跃以移动视角。 紫阳队本场比赛对马担当进行了调整,在见到了阵地沙盘后换上了两名以箭为武器的马担当,正是针对这样的阵地形式所采取的变化,因为锦绣的两个马都算得是远攻手,而这样的阵地形式的确不适合让马担当近攻。 双方的马在出发时可以各先获得一块浮板,于是眼下四个马都还在浮板上连人带马地漂着,马担当不能下马,也不能携带更多的装备,所以眼下除了干漂没有其他可以让浮板加快速度行进的办法。 当然,除了漂还有另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李子谦自认绝做不到,紫阳的两马也难做到,而燕四少爷——此刻勒缰夹马,口中发出一些奇怪的聿聿声,身下的马儿打着响鼻儿,似乎在回应他,一人一马目光坚定且自信地望住身前不远处漂着的另一块浮板,马儿先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便听燕四少爷一声断喝,马儿前冲,扬起前蹄,后蹄猛蹬,凌空而起,如同一道白色闪电一般,刷地一下子稳稳准准地落在了那块浮板上,燕四少爷的身子甚至都未晃上一晃! “嗷——哇——”看到这一情形的观众们癫狂了——这都能行?!这都能行?!驾着马玩儿蜻蜓点水!就不说骑马人的御马术有多神奇了——他胯下的马也特么是个心大的,居然都不怕掉水里!这马是狮子座的吗?! 狮子座的主仆挑战成功了第一块浮板之后信心大增,竟是不再犹豫接连飞踏着湖上四处散落的浮板向前冲去! “我的天——这小子忒猛了!” “娘哎我都不敢看了!他掉下去了吗?” “哎哟哎哟,哎,哎——哟——啊!哟哟!嗳!好家伙——” “——看到没看到没!刚才那两块板子隔得那么远!那么远都跳过去了!那是匹什么马到底?!大宛马吗?” “像是传说中的照夜白啊!” “马再好也要有更好的骑者才能驾驭得住啊。” “没错没错!这个锦绣马的骑术十分了得,我早便注意到他了!” “那是当然,你知道他谁吗?全京骑术大赛蝉联四年的头魁啊!” “你是说燕惊波吗?!真是他?!” “可不咋地!” “燕惊波!燕惊波!燕惊波!”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抑扬顿挫的呐喊,燕四少爷骑着马和着这样的节奏在浮板上轻盈稳健地跳跃,他全神贯注灵台清明,心底却是在不住地碎碎地念:“爹,看到了吗?我站到综武的最后战场上了!爹,你听,大家都在叫着我的名字!你能听到吗爹?我们会赢的,爹,我一定会让你为我而骄傲!” 带着众人惊赞与叹服的目光,燕四少爷驾着他的雪月勇往直前地冲向紫阳马所在的方向,这湖面除了浮板之外还有漂浮着的掩体充当着双方之间的缓冲或是阻碍,掩体皆由木板和竹架组成,高高低低奇形怪状,而就在众人的鼓劲儿与喝彩声中,燕四少爷忽地勒马停留在了一块浮板上,接着他高高地抛起一枚马球,手里的马球棒在身周抡出一道光也似的弧线,但听得“啪”地一声响,马球被大力击出,径直向着前方的一架竹制掩体墙飞了过去! “他想干嘛?!为什么要冲着掩体墙打?!”山壁上的观众们一时不明所以。 “是想用鞠的力量把那墙撞开吧?”有人自作聪明地猜测。 “异想天开吗这不是?!鞠的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把一堵浮墙给撞开啊!这一击实在欠考虑,平白浪费了一颗武器,得不偿失!”另有人不客气地批评。 然而这人说话的功夫并未注意到场上的局势,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滔天的惊赞与欢呼声中——燕四少爷击出的那一记球,竟是准而又准地从那堵由乱七八糟的竹架子搭成掩体墙的孔洞中穿了过去,正中墙后不远处的紫阳马! 综武总决赛的开场第一击,竟又是来自于这个以击鞠为攻击方式的锦绣马! “嗷——”锦绣的粉丝们狂喜,嘶声整齐地高喊,“——瞬杀!——瞬杀!——瞬杀!” 可惜愿望是好的,现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燕四少爷在掩体墙的这一边,只能大致由孔洞中看到对面一个紫色的影子,这一击只为能穿过孔洞打到紫阳队员造成失分,想要击中要害瞬杀可没有那么的容易。 紫阳马被击中躯干,失一分。 燕四少爷为锦绣队取得第一分后没有恋战,立刻驭使雪月向着旁边的浮板上跳开——这个孔洞是他发现在先,现在已经曝露,对方的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孔洞将箭射到这边来。 燕四少爷相较于紫阳马的优势在于他有技术可以驾着马在湖面随意移动,而紫阳马就算箭术再好,骑术上也是差上一截,同锦绣另一马担当李子谦一样,只能留在最初的那一块浮板上寻找时机。 就目前来看,整个湖面上的战局暂时是燕四少爷的天下。 而头顶上方“鸟巢”上的战局却远未打响……双方队员还在各个角落里痛苦地爬来爬去——就说刚才,大家好不容易快要爬到大概是楚河汉界的位置,结果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碰到了机纽竹,呼啦啦一下子来了个竹子大开花,翻翻转转层层递递地就把大家打回了中土大唐让重新走一遍取西经的路。 全场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甭管自家粉儿还是对手黑,万众一心地尽情笑话着可怜的双方队员们。 “丁翡是不是你?!”卢鼎头下脚上地挂在竹子上怒喝。 “绝对是老高,我看见他偷偷往那根竹子上抹鼻屎把机关给触发了!”丁翡指称。 “放屁!老子的鼻屎上场前就在江副队背后抹干净了!”老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必须是杜归远干的!膀宽腰圆屁股大,才刚他想钻过那洞把大胯给卡住了!机关就是他用大胯触发的!强烈建议把那货大胯打断!” “附议!” “附议!” “附……议……” 四面八方传来队友们的赞同声。 “杜归远呢?”卢鼎问。 “……在那儿!我看到他了!不要脸的冲着美人炮爬过去了!” “无耻啊!” “无耻!” “这不能忍啊!快看那不要脸的臀手并爬的猥琐样子!有没有人管管啦?!” 燕七看着不远处那位臀手并用地向着自己这厢欢乐地爬过来,只有一个大写的服字想对他港,鉴于这位是对方的相担当,一切武器对他都无效力,想要干掉这位只能徒手肉搏,这对燕七来说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任务,于是把自个儿的弓箭收好,不紧不慢地开始往上爬。 看得出来,紫阳队这一回的战术是想用刀枪不入的相来牵制住燕七的箭,只要设法不让燕七出箭,锦绣队就相当于被砍了一只爪子的老虎,威力大减,如果能顺便让相以徒手相搏的方式把燕七给解决了那当然就更好了——杜归远搓着手“嘿嘿嘿”地笑。 紫阳队全员武力值都位于一线,内功轻功外练功样样不差,对此燕七没有掉以轻心,动作上不紧不慢是为了同对方的相保持一定的距离,爬得太快恐对方直接将她放弃,爬得稍慢又怕对方突然发力,她的目的是把这个人引开,远离自己的其他同伴,对方想牵制她的同时,她其实也在牵制着对方。 杜归远的爬行动作虽然让人不忍直视,但速度其实相当地快,稠密交错的竹架子对他这样的块头有着重重阻碍,却也没能将他拖缓多少,始终对燕七保持着高速的追击。 而且杜归远特别注意的一点是——他的手脚落点总会选在燕七攀过的竹子上,这么一来就不必担心自己触动机关而导致前功尽弃,燕七要是触动机关的话那也只好认了。 真是个细心又有着强大注意力的人。燕七暗叹,真要被这帮家伙们逗比的表象所迷惑可就上当了,在这一副副逗比的面貌下,其实是一颗颗对综武无比虔诚、热爱与认真的心。 在燕七和杜归远一追一跑地向上爬的同时,双方队员也在小心谨慎地向着鸟巢的外围爬,如果把整个“鸟巢”看做是一个架在环碧群山中央的竹编球的话,现在双方队员要做的就是从竹编球的内部爬到球的表面上去——在球的表面上跑总比在内部穿穿爬爬要方便得多,就算误触了机关也有空间可以跳跃起来避免。 然后就在双方队员众志成城地从鸟巢内部往外部爬的时候,作壁上观的群众们也在众志成城地高呼并祈祷着——“——变形!——变形!——变形!” “……娘的,头一次想把自己队的支持者活活打死。”双方队员纷纷恨道。 而就在众人向着鸟巢顶部攀爬时,武珽却向着不远处的萧宸一打手势,两人反其道而行,却是向着鸟巢的底部滑去。 下滑的速度总比上攀要快,武珽要从底部的外围打一个包抄。 当然,聪明人并不止他一个,紫阳的队员里,也有那么两三个人悄然下滑,如果不出意外,双方将在鸟巢底端正面相遇! 开场已经有了两刻钟的时间,双方之间除了燕四少爷的一记击球削去了紫阳马的一分外,还没有展开过正式的交锋,这显然是拜今天这奇葩的阵地所赐,不管是参赛的队员还是观众们,都已经预计到了这一场比赛的艰苦卓绝。 在比赛陷入暂时胶着的情况下,观众们习惯于寻找最具险情的看点,找啊找啊的就找到了燕七和杜归远的头上,燕七此时的情况看起来的确很惊险,杜归远就在她的身后紧追不舍,无论她怎么钻怎么爬,始终都不能将杜归远甩得更远。 紫阳的粉丝们开心地呼喝起来,然而谁也没有当事人杜归远更清楚这个美人炮的可怕之处——两人之间距离的远近,始终是她在控制着,发现他被竹架子略略阻住了身形,她甚至还会停下来等他一等,而当他观察到周围竹架略宽敞想要发力追击时,她却又总能比他更快地向上攀爬。 属猴子的吗?杜归远心下念叨。抬头向上看了看,爬了这么半天怎么还没有爬到“鸟巢”的表面呢?一刻之前他这么抬头向上看时就隐约能见到外面广阔的天空,现在抬头看还是隐约与天空隔着这样的距离,爬了这么半天都爬到狗身上去了吗? 哎唷,原来上了美人炮的当! 她在遛他!装着要往鸟巢表面上去,实则总是在这些竹架子之间来回钻!目的当然是要消耗他的体力——怎么,这姑娘难道还有着最后要和他徒手肉搏争取干掉他的打算?这是等着他筋疲力尽再下手呢。 这姑娘哪儿来的这样的自信认为自己体力能比他好?他可是男人啊!膀宽腰硬屁股翘,比体力的话女人天生不如男人啊。 是心甘情愿地上她这一当呢,还是有男人尊严地上她这一当呢?真为难啊…… “燕小姐,咱们商量一下呗。”杜归远边上当边和燕七道。 燕七的高姓大名和芳龄几何早已经是紫阳队内人人皆知的事。 “说吧。”燕七继续攀爬。 “咱们老这么爬不是个事儿啊,你看,既然迟早要决一胜负,何苦要等到累个半死的时候呢?不如这么着吧,咱们先爬到架子的外头去,然后我让你三次,就是说如果我有三次能从你身上得分的机会,我可以放你三回,怎么样啊燕小姐?”杜归远诚恳地道。 “好啊。”燕七道,“那我们上去吧。”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啊?杜归远挠挠头,谨慎地想了想,不管是锦绣的队员还是己方的队员,此刻相比起两人来距鸟巢顶部都还很远,这美人炮一时半会儿既等不来支援也无法伤害到紫阳的其他队员,嗯,所以不用再多想了,跟她上去! 鸟巢的顶部也是一片乱七八糟,虽然头顶上没有了遮挡,但脚下和身边仍然到处都是枝枝杈杈的竹节,横的竖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想要找准落脚点并不容易。 杜归远才从架子中爬上来,燕七已是飞起一脚向着他的胸口踢了过来——相担当这个角色大概是综武里最为特殊的一个了,所有的角色遇到他都只能徒手与之相搏,而根据综武赛的规定,如若比赛场地在陆地上,则相斗的双方以角抵的规则来决定胜负,而若在特殊的比赛场地,则不拘武种,只要徒手相搏致使对方失够五分,对方即告阵亡。 不过鉴于拳脚交加时总会碰触到对方的身体,所以相的失分点只在心口、腰眼和丹田三处,并且每击中这三处只失一分,亦即是说,燕七如果想要干掉杜归远,至少也要攻击到他的心口五次才行。 这怎么可能?杜归远可是专门练和人徒手打架的啊。 果见杜归远轻松避过燕七的这一脚,潇洒地负手而笑:“一次机会用掉了,燕小姐,你这一脚从我身边滑过去的同时,我是可以攻击到你的腰的,怎么样,算不算?” “算。”燕七道,忽然跳起,一脚蹬在旁边竖起的一根竹身上,利用反弹之力,身形轻盈并迅捷地向着杜归远扑去。 这速度相当快,杜归远不敢怠慢,偏身便躲,燕七这一脚仍是冲着他的胸口去的,只是这一回角度似乎有些偏上,杜归远堪堪将她的主攻腿让过,以为她便会像刚才那一下一样落向后方,却不料电光火石间,这姑娘的身体在半空一个变向,长腿一弯一勾,竟直接将他的脖颈给勾绞了住,并借着后落的惯性带着他不得不向后倒下去! ——燕七可是把她爹传授的格斗招式学了个十足十的! 脖子被燕七紧紧勾卷住的杜归远不得不就势向后一记铁板桥刷地仰下腰去——把这姑娘摔在竹架子上她总会松腿了吧? 然而这腰向后一仰,竟好像仰进了一个无底洞——这姑娘怎么没落地?! 直到整个身体被她带着往下仰落时,杜归远才发现这个身形瘦削的姑娘竟是直接大头朝下地钻进了脚下竹架子形成的孔洞,这孔洞不大,恰好能容她整个身体穿下去,可却容不下他,她的腿在进入孔洞的一霎那就松开了他,滑溜地钻下洞去,正把他宽宽的肩膀卡在了竹架之间…… 第355节 这当然难不住杜归远,缩缩骨头使把力就能把身体拔出来,可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燕七在竹架间穿梭转换的速度——比刚才带着他在竹架内部攀爬的速度还要快! ——这丫头刚才居然还有所保留!这让他对她产生了轻忽,并被她带慢了节奏,以至于当她突然变快时就让他一时间反应不及! 此刻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瞬间折转方向从他的身边钻到了竹架上面去,并赶在他拔出身体之前对准他的腹部失分点击出了她充满力量的拳头! 第467章 缠斗 击中一拳后燕七并没有贪恋得分, 立刻抽身疾退, 这一判断被证明十分正确,杜归远下一瞬便已拔出上身并且扫出一记迅猛的掠地旋风腿,美人炮虽是美人, 可再美的人也比不过综武在心中的分量。 因而出招毫不留情。 燕七躲得快、动作灵,除了不具内力与力量,在招式和反应速度上她却是丝毫不逊于杜归远, 并且在这些竹架间跳跃穿行, 她更在杜归远之上。 杜归远将双方之间的优势与劣势很快想得明白,决意以轻功和力量尽快干掉美人炮,任她这么闪来闪去, 用不了一会儿锦绣的家伙们就能爬上来, 多一敌不如少一敌。 当下一记饿虎扑食迅猛地向着燕七扑去,这姑娘不会轻功,反应得过来也绝逃不开! 眼见便要扑到,那姑娘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杜归远才刚只来得及看到她向后退了半步,此时低头一看, 却原来她是将自个儿的身体直接掉入竹架的孔隙中躲过了他这一扑! 真是会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啊,这一点不是每一个习武之人都能做到的,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注重自己和对手手里的武器, 以及双方的招式和目标本身,纵是会利用到周边环境,也只不过是偶尔辅助, 能把环境利用得如此娴熟自然并贯穿始终的,杜归远只见过这个美人炮这么干,不禁有些由衷地佩服起来。 燕七在杜归远脚下的竹架上挂着,这竹架孔隙不大,杜归远的块头下不来,这让她得已有空闲打量四周竹架的布局,扫了几眼,开始动作,连穿带钻,迅速向着旁边移动,杜归远则始终在上面跟着她,这是要把她一直盯到死。 而就在杜归远继续紧跟的时候,下头的燕七突然用力一蹬脚下竹架,整个人竟然如火箭炮一般嗖地弹起,直接从孔隙间冲天飞出,速度堪比用轻功冲刺,在飞至与杜归远身形平行处时撩起一腿向着他的胸口猛地踢去,并借助这一踢在半空来了一记鹞子翻身,身形如鸿,漂亮地向后翻身落地——杜归远再失一分! “噢——漂亮!”一直注意着这两人的锦绣粉丝们爆发出一片喝彩:锦绣炮的动作真是相当的有美感!而比这更具看点的是她的战术,充分地扬长避短,发挥自己身轻灵活的特长,利用竹子的弹力弥补轻功和力量上的不足——真是聪明啊! 紫阳的粉丝们不高兴,齐声对杜归远展开当头棒喝:“杜归远,别犯怂!扭起大胯向前冲!” ——麻痹谁大胯谁大胯?!老子这明明是翘臀! 粉丝们再怎么喊,也影响不到杜归远的冷静,虽然他在此前确实有点低估了锦绣的这个美人炮。已被她夺走两分,说来真有点丢脸,他可是队中的徒手搏斗小能手啊!真要马失前蹄栽在这姑娘的手里,回去还不得被队长那无良货嘲笑至死?! 杜归远愈加澄定心神,向着燕七疾攻而去,并且这一次分外注意脚下,免得再被这狡猾的姑娘溜掉——结果这一次这姑娘没有往下溜,反而一蹬竹子弹身而起,想要从他的头顶上翻越过去,杜归远身形疾变,飞身向上冲,欲将燕七在空中截住,才刚出拳,却见燕七早已执弓在手,六十斤拉力的重弓,就算箭头是圆的、就算有甲衣卸力,这么近距离挨上一箭也是受不了——可杜归远决定硬捱一箭也要把这姑娘给钳住,拳头去势不减,而燕七的箭比他的拳快,擦着他的胳膊射出来,正中他的肩窝,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得他向后退了两步,而就是这后退两步的短暂功夫,燕七已是成功避过了他的拦截,并迅速地跑离了他的掌控范围之外。 ——这箭原来不是徒劳进攻,而是用来扯出空当自保脱身——这姑娘的应变能力真是太强了!如果不是这一箭,他会直接将她箍住,让她再也不能脱身,别说再让她两次,便是五次十次都不顶用,只要她落入被动,他就能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在必杀的范围内! 可惜被她す赖搅耍3一钩晒Φ赝烟印 杜归远没有停顿,继续主动发起进攻,他要把她所有的应变方式都逼出来,一计用老就不能再重复使用了,因为他会提前防备,当她的这些招式用无可用时,她也就到了穷途末路。 燕七这一回改成了逃跑,不回头地一味向着鸟巢的边缘狂奔,杜归远施起轻功追赶,燕七则依靠竹子的弹力辅助,速度竟也不比杜归远慢多少——关键她并不只是跑直线,千回百折跑位风骚,杜归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追赶着羚羊的大头狮子,每每要扑到她了,她后蹄一撩就给他来上一记急转弯把他闪到了一边去。 当一头狮子太特么苦逼了,杜归远心想,瞅着马上又要扑到她了,这一回他多了个心眼,做了一记假动作——虽然她后脑勺看不到,但他相信她可以听到身后的风声并以此来做出判断,他运足内力扑出一阵风,做出已经直接扑上的假象,真身则还在后面紧紧盯着她的身形,不管她是往左还是往右甚或往上往下,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跟着扑上! 结果……这狡猾的美人炮竟然也使出了一记假动作——她特么的先向左闪了一下,紧接着向右一转一脚蹬在右边的竹架上,凌空一个后空翻再次落向了左边! 杜归远跟着她左晃右晃又左晃,像是一头喝醉了的狮子,待伸出厚爪要挠向她时,她居然倒地一记滑行直接从他的腿间滑了过去…… ——麻蛋啊!这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啊!正常人谁会主动钻人裆下啊! 杜归远突然有种欲哭无泪之感——这姑娘不好对付,一点儿都不好对付,太狡猾,太没下限,太超出大家对一个闺秀的认知了! 燕七可没有放过这一次令对手一怔的机会,在从杜归远的大胯下滑过来之后立即起身一回头,照着他的腰部失分点就是一拳。 ——三分了! 从杜归远向着她追爬过来时起一直到现在,两个人之间展开了无比胶着的追逐战,这其中的惊险和斗智斗勇几乎揉碎在每一个细节和每一步的移动里,说起来时间并不算很长,可消耗在其中的心力与体力却比正常情况下还要多得多。 “丫头不容易。”燕子忱双手抱着怀,面色有些严肃。 内行看门道,有时候双方的攻防转换太快,外行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却完全不清楚这短短的一瞬间双方其实已经做出了多少次心计的交锋,劳心带给人的疲劳感往往远多于劳力。 更尤其是比赛的环境还是这样的复杂,要一直高度集中注意力,不仅要留心对手,还要留心那些竹架的布局,并且分析它们、记住它们、利用它们。 “一个优秀的自然搏斗者,不是么?”武长戈不知几时坐到了旁边,一样抱着怀淡笑道。 “你贴过来作甚?!”燕子忱冷眼斜睨着他。 “这本就是我预订的座位。”武长戈淡淡道。 怪不得刚才旁边一直没人坐。燕子忱一想也就释然了,自己挑座位时也是出于武者和当兵作战的潜意识习惯,武长戈也是一样,可不就不小心挑到一块儿来了。 “自然搏斗者,这个词倒也贴切,”燕子忱目光望回场上,“或是可称为‘自由搏斗者’,她的特点,便是自由,就如同折柳为剑、飞花伤人一般,这自然万物,皆可为她所用,若比谁更了解自然,大概无人及得上她。” “那一位也不能么?”武长戈语气里有着几分微嘲和几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不一样,”燕子忱却始终平静,“那一个是致力于探索与钻研,这一个是适应与融入。” 所以即便躯壳里的灵魂已非原有,父女终归还是父女……武长戈望着那竹架中灵活穿梭的身形一阵,忽而笑了笑:“不成想他们这次居然把这个阵地用上了。” “十有八九是萧天航的主意,”燕子忱也笑了,“流徵和家兄当年只设计这阵型机关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原想着用作锦绣的主场阵地,可惜工程巨大,耗资不小,锦绣无力承担,只好束之高阁,这一次忽然拿出来用,也未必没有上头那位的意思,否则这样的耗资不是萧天航一个人能做主的。” 是啊,上头那位最喜欢干满地扔钱就为听个响的事儿。 不过这一次这钱也算是扔对了地方,令流徵的心血没有白费,时隔十数年后终于让他的才华得以展现给世人。 武长戈看着燕七像出入自个儿闺房般自如地在那些竹架子间穿梭,心想若是流徵能见到这一幕会是很开心的吧,因为那丫头看上去,和他一样地享受其中。 燕七的确挺享受,这些竹子的粗细正好、弹力十足,也许设计此阵的人本就把这些竹子的可利用性也考虑了进来,它们虽能阻碍双方队员的行动,却也可以被双方队员所利用,这不同于其他的阵地单纯地做为一种阻挠和难度障碍来存在,它们可以让比赛更加富于变化,挖掘出双方队员更多的创造力。 燕七此刻就在这些弹力十足的竹子间跃来跃去弹上弹下,这让杜归远感到很郁闷,他固然身负轻功,可架不住对方身轻体灵反应快,在移动速度几乎差不多的情况下,她的身形反而让她占据了优势。 不过燕七始终也没能再次找到攻击杜归远的机会,杜归远防守得泼水不透,两个人保持着一追一闪、不停相互寻找机会的局面已经很久。 考验耐心和体力的时候到了吗?杜归远琢磨着,这么半天自己的队友也该能爬上来了,不若将这美人炮往队友赶来的方向逼一逼,为了胜利,他不介意对一个姑娘以多欺少。 杜归远提起速度和力量,一如开场时的勇猛向着燕七扑去,燕七扭头就跑,快准稳地蹬着脚下竹子向着鸟巢的边缘跑去,杜归远心道这姑娘是被逼急了,竟然自寻死路——鸟巢的边缘以外可就是虚空了,除非她能飞,否则必然要落在他的手里! 杜归远愈发逼得急,好几次指尖都几乎要触到燕七背后的甲衣,都被她堪堪逃了过去,杜归远再加力,再加力,很好,前面就是鸟巢边缘!她还要左闪右避向下钻吗?这一次他跟得紧,无论如何她也逃不开了! 就见燕七跑至边缘处竟是不停脚,直接就往下跳,杜归远唬了一跳,身形却没有丝毫停顿,跟着燕七就扑出了鸟巢——他知道燕七是想扒住鸟巢侧边的架子借以逃开,他当然不能如她所愿!在侧面的架子上停留的话她可就再没法儿借助竹子的弹力跳来跳去了,大多数时候还必须要用手扒住架子,她所能倚仗的东西可就全都没有了! 然而当他扑出来之后才发现,这姑娘竟然并没有要扒住侧边架子的打算,而是径直地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掉去! 这可是鸟巢的顶部啊!就算下面全是湖水,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那就跟直接拍到石板地面上没有什么两样!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还好说些,运起内功来不至于有什么损伤,可她这样的无内力之人,掉下去最轻也要骨折晕厥! 太拼了这姑娘——杜归远伸出手想把燕七拽住,可他够不到她,他已经预见到了下一刻将要发生的结果,燕七所做出的这个选择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脑子里的反应就有了这么极短暂的一个停顿。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停顿,让他真正见识到了锦绣的这个美人炮,究竟有多可怕—— 第468章 飞仙 就在燕七跃出鸟巢顶部的一刹那, 全场关注着这厢的观众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片惊呼, 这情形不啻于亲眼看见一个人从几层高的楼顶向下跳,所有人冲进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姑娘死定了——总决赛上要死人了! 时间太快,胆小的人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他们紧接着看到了杜归远跟着扑下来,两个人在半空失重的身形像是被箭从天上射落的凋鸿,一先一后地向着下方陨落, 眨眼间已由鸟巢的顶部落到了底部的位置, 眼看再往下就已没了竹架,高高的一大截虚空后便是身下的湖水,说时迟那时快, 突见燕七闪电般伸手扒住一根长长地探出鸟巢内部的竹节, 柔韧的竹身顿时被她的体重坠得向下弯去,而她却借着这竹子一勾腰一抬腿,来了记头下脚上瀑布水倒流,正踢中位于她上方掉落着的杜归远的胸口! 杜归远在这一瞬脑子还在反应中,猝不及防中了这一脚,待要就势将燕七箍住, 燕七却已在做下一个动作,脚一收身一缩,扒着竹节猱身而上, 避开杜归远反击的同时身体已跟着反弹回来的竹节向着上空弹去! “落水时注意保护自己啊。”杜归远跌向湖面的过程中听见美人这样叮嘱他。 ……等等,这是美人吗?这分明是野人吧! ——多大的胆子啊她!从鸟巢顶部往下跳时就一点都不怕吗?!万一扒不到那根竹子怎么办?!万一手滑怎么办?!万一竹子断了怎么办?!万一万一——她就不怕吗?!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啊! “哗啦——”一声巨大的落水响,杜归远心中的震惊与卧槽被撞击得四外飞溅, 沉入水中的时候他竟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实在是那个美人炮……让他竟由衷地有了一丝胆寒。 “……”全场观众一时陷入了沉寂,他们同杜归远一样沉浸在了震惊与卧槽里无法自拔,此前在鸟巢顶部锦绣炮硬是在胶着状态里磨掉了杜归远三分就已经让他们感到足够吃惊了,而她最后这一记有如天外飞仙般的凌空倒踢金钟更是让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如此惊险的表演简直怒甩京中顶级杂耍班庆魁班十几条街啊! ——卧槽这视觉冲击直接从视网膜穿到后脑勺去了有木有! ——太过瘾了太刺激了太惊艳了还想反复看一万遍怎么破?! ——不虚此行!总决赛不愧是总决赛!从千变万化的阵地到锦绣马出神入化的骑术,再到锦绣炮这记漂亮凌厉的空中爆击——注定这场比赛将成为一场视觉盛宴啊! “——轰哗哗哗——”消化了半天刚才那一幕的观众们半晌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爆发出了地动山摇般的惊叹与欢呼,除了紫阳粉外的所有观众都抑制不住地疯狂挥动着手臂齐声呐喊——“锦绣炮!锦绣炮!锦绣炮!” 燕七并没有多做停留,攀着鸟巢侧面的竹节重新往顶部去,动作轻灵流畅,甚至丝毫看不出她有任何的体力损耗。 “怪物丫头。”秦执珏笑着摇头,曾与燕七决斗过的他又一次被她刷新了认知。 “就是这个姑娘?”他身边坐着的一位穿着深竹月色袍子的俊朗年轻人饶有兴致地望着场上的燕七。 “是不是很意外?”秦执珏笑着看他。 “果非一般。”年轻人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笑意和浅思。 “那么说,我有望喝到你元家的喜酒了?”秦执珏笑。 “言之尚早。”年轻人清和的目光从燕七的身上移向了场上的元昶。 元燕联姻,这样的亲家组合未免太过强势了。 秦执珏似是知晓年轻人心中所想,也不多言,只微笑地望回场上。 场上的局势正逢突变,又有人触动了机关,一阵天翻地覆的变化后,双方的队员再一次被竹子带往了四面八方。 有了之前的经验,在机关启动前发出响声时,双方的队员都反应迅速地抱紧身边的竹子,待阵型彻底变化完毕再重观局势。 于是两队的将帅担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怀里抱着的竹子带着,同对方越离越近,越离越近……直到一上一下脸儿对脸儿地摞在了一起…… 紫阳帅:“……” 孔回桥:“……” “快瞧啊,将和帅居然对上了!”观众席上沸腾了,谁都知道,按照象棋的规则,双方的将和帅是不能照面儿的,所谓王不见王,一旦照面,那必然有一方将全军覆没。 综武演化自象棋,双方的将帅拼到一起,哪一个被杀都会导致己方这一队还在存活的队员全体降至一分体,这跟全军覆没也没什么两样了,尤其是遇到紫阳这样战力强大的队伍。 所以在精英赛阶段的比赛中,没有哪一支队伍会让自己的将帅去跟对方拼命的,将和帅在比赛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如今孔回桥和对方的帅硬生生被竹子带到了一起,总不能立刻就分头逃跑吧?俩人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抄起了自己的武器。 “打啊!打啊!狠狠地打!”观众们没心没肺地跟着起哄,一点儿都不照顾双方将帅的苦逼心情。 “他俩怎么凑一块儿去了?!”卢鼎远远看见,迅速向着那边爬去,“刚才哪个手残的触动的机关?!” “论手残还能有谁?必须余心乐啊!”紫阳众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 紫阳队神箭手余心乐:“……” 孔回桥和紫阳帅打得是难解难分,论武力值,紫阳帅要比孔回桥略高,而孔回桥则沾了身形瘦的光,在竹架间的移动速度比紫阳帅要快上一些,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武力值略逊的情况,两个人追追打打,穿梭得甚为辛苦。 好容易逮到一个比较大的空隙,两个人决定好好干一架,刚摆好姿势,就听到咔哒一阵响,又有人触动了机关,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停了手,各自抱住一根竹子,机关运转,竹子翻滚,两个人渐离渐远,远啊远啊的,慢慢地又近了,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机关停下,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原地。 紫阳帅:“……” 第356节 孔回桥:“……” “快瞧啊,将和帅又对上了!”观众席上一阵哄笑,“是谁触动的机关?故意的吧!” “余心乐!是余心乐,我看到了!”有紫阳粉丝叫道。 孔回桥和紫阳帅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再度战在一起,艰苦卓绝地打了一阵,终于再次听得机关响动,两人得以解脱的再次飞快地抱住了竹子,在被机关带往他处时孔回桥甚至还灵机一动地冒险在半途换了一根竹子抱,一番熟悉的天旋地转后,机关停了下来,视野所及处没有紫阳队的半个人影,孔回桥松了口气,一转身—— “干!” “日!” 看着两队的将帅第三次打在了一起,全场观众都快笑疯了,齐声高吼:“余心乐!触机关!余心乐,触机关!” 余心乐:“……” 一将一帅再续孽缘,双方的其他队员远远看着也是爱莫能助,几次三番地向着那厢攀爬想要营救,都被启动后的机关带到了别处去。 不过双方的主要目的还是尽力向着鸟巢的外围爬,只要能爬到外面就可以不用饱受机关变化之苦了。 最先爬到鸟巢外围的,除了燕七,便是早便选择往底部去的武珽和萧宸了,两人此刻已经到达到了鸟巢底部,正扒着竹节荡高低杠一般前行,目标是湖面上的两个紫阳马——马担当们在本次比赛中受到了相当大的限制,站在浮板上基本无法动弹,差不多相当于两块固定靶,武珽的目的就是要趁着对方去保护紫阳马的人还未到位,先行把那俩马干掉。 吊在鸟巢底部的竹节间,远远看到对面的紫阳马果然还在原地停留着,一个谨慎地盯着锦绣的两马,另一个则抬弓仰望着头顶上空的鸟巢,企图抽冷子向着锦绣的队员放冷箭。一眼瞥见武珽和萧宸已在射程范围内,立刻便飞出两箭过来,武珽一手扒着竹节一手挥剑格挡,“叮当”两声将射向自己和萧宸的箭挡了开去,他这厢挥剑的过程中,身后的萧宸业已施出两箭来,丝毫不比那紫阳马慢多少,由于紫阳马站在浮板上根本无法躲避,只能堪堪护住五分区要害处,这两箭正中那二人身躯,瞬间夺走两分。 而萧宸的箭并没有停,刷刷刷地由空中雨柱般射落,紫阳马也毫不怠慢,两马齐齐向着萧宸和武珽施箭,武珽双腿夹住竹节倒吊身子,挥剑护住自己和萧宸,萧宸亦倒吊着,将自身安危付与武珽,只管专注箭攻紫阳马。 双方这厢激战,那厢一直耐心寻找时机的燕四少爷立时抓住机会,骑着马由掩体后闪出,跃上一块浮板,手中马球杆挥成了一团光影,马球由光影中化做无数流星飞向对面的紫阳二马,这一天一地两处包夹令本就无法动弹的紫阳马再难招架,不过须臾,双双失够五分——阵亡! “噢噢噢噢——”锦绣的粉丝们狂欢,一下子就干掉了俩!这几年来哪支队伍在对阵紫阳队时能取得这样的优势?!没有!锦绣却做到了!再加上那个被锦绣炮打落湖中身上只剩下一分、基本相当于个死人了的紫阳相,锦绣在开场后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时,终于取得了一个大的领先优势!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局面啊! 然而锦绣却也不是没有损失,对方毕竟是紫阳队——武珽被箭射中失了三分,萧宸失了两分,箭囊里的十支箭也全部用完了——精英赛的规定,每名携带弓箭者最多只能带十支箭。 不过,虽然箭数有限,却可以无限重复使用,武珽和萧宸将身上中的箭拔下来,凑够了五支,放回萧宸的箭囊。 武珽向着下方湖面看了看,和萧宸道:“我下去把紫阳相解决掉,你在这里接应我。” 如果放任那个落水的紫阳相不管,待他游到燕四少爷和李子谦处,分分钟能把这俩搞定,届时锦绣取得的领先优势将荡然无存。 锦绣的观众们看着武珽从高高的鸟巢上跳入水中,不由一片惊呼——那鸟巢离湖面太高了,只要落入湖中就不可能再回到鸟巢上去,武珽这么做简直就像是主动把自己给排除在了比赛之外一样,简直——太冲动了! 观众席上登时一番喧哗,有喝倒彩的有咒骂的有叹气的,还有几个组团来看比赛的大汉站起身正要啪武珽祖宗十八代,就被旁边席上几十个长相相似的家伙齐刷刷转头给瞪了。 干嘛啊,长的像了不起啊?! “嘴巴放干净点!不服山顶上单挑!”武玥跳起来就要冲过来打。 以及武家并没有人打算拉住她。 个个儿一脸争先恐后想要冲上来抢饭吃的样子。 大汉们从没见过这么好斗的家族。 连其中那少妇怀里的小女婴都冲着他们呲牙咧嘴,暴躁指数10000+。 “咳,锦绣车!干死紫阳相!锦绣车!锦绣车!锦绣车!”大汉们喊。 武珽正落在湖面的浮板上,手中剑插在一旁,静等杜归远游向这厢。 杜归远心知这一战再所难免,自也不会退缩,哗啦一声跳出水面,落在武珽所处的这块浮板上。 两人此刻都属于濒危,杜归远身上只剩一分,武珽身上只剩两分,任何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就此阵亡。 二话不说,两人空手开战,这是实打实地硬功夫正面对抗,一拳一脚都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和力量,臂腿相撞间发出砰砰的沉笃的声音,衣上的水花被激打得四下飞溅,给这两人的激斗加上了华丽又炫目的特效。 杜归远角抵出身,身强体壮风格敦实,每一招使出都如同移山拔海,而武珽与之相比则更偏劲巧,强力不失灵活,犀利又不乏沉厚,长臂长腿舞起来宛如龙腾虎蹴,出招速度和身形移动上比杜归远更快,十招之后杜归远已明显慢了半拍,二十招后落入下风,三十招时破绽闪露,第三十一招被武珽击中胸口,“砰”然一声闷响,杜归远整个身子向着后方倒飞了出去,“哗”地一声落入湖中——阵亡! “三个了!紫阳队已经失去三个人了!”锦绣粉们兴奋得又吼又跳,“武珽!武珽!武珽!”——对于锦绣队的队长,锦绣的铁粉当然知道他的高姓大名。 ——可武珽现在在湖上,又要怎么回到鸟巢上去呢? 便见锦绣马——燕四少爷驾着雪月踏着浮板跳到旁边,武珽飞身而起,足尖点上马头,借力再度拔高跃向半空,跃到最高点时距鸟巢却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此时却忽见上头的萧宸长鞭一甩一卷,正卷住武珽手腕,再向上一提,轻轻松松地便将人给提了上去。 “嗐——”锦绣粉们长松一口气后又兴奋起来——原来他们的队长早就心中有数,一切都想得妥妥的了! ——说得也是,武珽武鸿仪,什么时候做过不靠谱的冲动事呢? “离章,子谦,”武珽向着下头道,“注意头上,保护好自己的同时最大可能地杀伤对方的人!” “是!”燕四少爷和李子谦大声回应他们的队长。 而很快,他们发现考验来了——紫阳队的两炮两兵正向着这厢攀来,四个人,都是箭手! 第469章 王牌 对阵箭手对于燕四少爷两人来说是最坏的处境, 对方居高临下本就占据优势地点, 己方在湖面上又是移动困难,此时这情况两人几乎就相当于活体固靶,而武珽和萧宸虽然也在, 但武珽手上只有短兵,萧宸也只剩下了五支箭,对方四个人加起来有三四十支箭, 武珽身上还只剩下了两分——情况危机! 沉寂了良久的紫阳粉们激动起来了——“四杀!”震天撼地的咆哮声滚滚地压下来, 锦绣的队长、锦绣的强力兵、锦绣的两个马——四个人都杀掉,大局可定!“——杀!——杀!” 刻不容缓,紫阳两炮两兵擎起弓箭便向着锦绣的四人开起火来! 燕四少爷和李子谦心知这一回只怕难逃一劫, 齐齐来了个“临终”爆发——燕四少爷手中的马球接连不断地击向空中紫阳的队员, 李子谦亦不吝惜箭支,悉数射向目标,而武珽萧宸这厢却没有展开攻击,便见萧宸将背后的金刚伞取下,往两人面前一撑,从头到脚挡了个严严实实! 双方枪林弹雨的互攻只在须臾间, 须臾过后燕四少爷同李子谦双双阵亡,而紫阳的四人却也没能完全避开这两人的攻击,分别有不同程度的失分, 箭支的损失也是不少。 见武珽和萧宸的金刚伞还在那里撑着,余心乐和三个队友使了个眼色,三人会意, 留下两兵在原处持弓盯住,余心乐同着另一紫阳炮两人悄悄地在竹架间绕行,向着武珽萧宸避身处的后方掩去。 “嗷嗷嗷——”紫阳的粉丝们一片乱叫。 别叫了,再叫就要暴露我们的计划了!余心乐对这帮拖后腿的真爱粉也是无语,小心翼翼并且尽量迅速地向着那边攀过去——近了!持弓,上箭,再往前一步就能让金刚伞后的人进入射区,再往前一…… “咔咔嗒嗒——” “……日啊!”余心乐欲哭无泪,老天爷今儿是看他不顺眼还是怎么地啊?! “余心乐!触机关!余心乐!触机关!”这次齐齐高喊的是乐翻天的锦绣粉们——就算开始不知道他名字的人,在他触过几次机关后也都知道了他的高姓大名。 原本在鸟巢外部的话想要避开机关变化还是可以做到的,奈何余心乐和另一紫阳炮是想绕路攻击金刚伞后的武珽和萧宸的,此时已是身处竹架间,听到机关启动声响时拼命想往外爬,然而刚像贞子似的爬出半截身子就被机关活活给薅回去了,眼睁睁地看着离那金刚伞越来越远,余心乐抱着竹子脸上是一片看透世情四大皆空。 剩下的两名紫阳兵和武珽萧宸,在闪避过机关运转之后继续僵持,紫阳兵清楚近战的话恐不是武珽和萧宸的对手,因而始终保持远距离弓箭压制,而武珽和萧宸也并不想冒险和对方的弓箭相拼,毕竟武珽身上只剩下了两分,于是继续支着金刚伞挡在身前,不进也不退。 双方一时陷入了对峙僵局。 对峙就对峙,紫阳两兵交流了一下思路,对方两人是锦绣队中的绝对主力战力,如果能因此而拖住这二人,对本队的其他人倒也是好事,拖得时间越长,留给本队屠杀队手的时间就越多,何乐而不为? 眼看着对手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撑着金刚伞还在那里和他们较劲儿,紫阳两兵相视嘿嘿一笑。 “嗷嗷啊啊嗷啊——”紫阳的粉丝们又在乱叫,人人嘴里喊着什么,可惜口径无法统一,乱七八糟的什么也听不清——否则两个紫阳兵就会知道,此刻他们所看到的金刚伞后面,早就已经没了人——武珽和萧宸在金刚伞的遮挡范围内调头换向折往他处,被金刚伞牵制住的,实则是这两名紫阳兵。 眼下实际上的能动武力,锦绣要占据绝对的优势,紫阳阵亡三人,两人被牵制,锦绣阵亡两人,余下的都还在。 “抓紧时间!”武珽知道机不可失,同萧宸两个加快速度,目的是去到鸟巢的侧面后绕一个大圈子再回到紫阳兵的身后,虽然要耗去不少的时间和体力,但能再解决掉对方两人的话也是值得一试。 在双方一部分人力图穿梭竹架爬到鸟巢外部以求速战速决的时候,锦绣的四兵两士两相却正安于现状地待在鸟巢内部——爬到外面去死得更快,在内部没准儿还能挣扎着多活一会儿。 这几位猥琐惯了,待在竹架间轻易不乱爬以保存体力,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远远瞅见紫阳队的队员往这边来了,这才开始逃命。 “锦绣的家伙们你们还能更没骨气一点吗?!”一个紫阳兵正追得俩锦绣兵乱爬,这竹架间不好使轻功,多数情况下双方只能直接拼不含内力的体力和不含轻功的速度,在这一点上紫阳兵还真未必能比锦绣兵们快多少。 “骨气是什么东西?闻起来有味儿吗?香吗?”锦绣兵们一边爬着逃一边回嘴。 “堂堂七尺男儿这话你们怎么有脸说得出口?!”紫阳兵质问。 “脸是什么东西?大吗?能用来盛金银珍馐吗?”锦绣兵们继续回嘴。 “……行,我服你们了。”紫阳兵觉得自己大开眼界,原以为自家队长就已经够没下限的了,没想到锦绣的同志们个顶个儿风采不逊。 “知道认服就还有救,”猥琐的锦绣兵们还得了便宜卖起乖来,“兄弟,看你骨髓清奇适合做内鬼啊,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事后奖金全都归你。” “……”老子踏马的稀罕那点奖金吗?!为了几两银子就叛变紫阳?!紫阳兵一肚子火化为动力,追击的速度更加快了。 “别逼我们分头跑啊告诉你!”锦绣兵有所察觉,立刻警告对方,“到时候看你追哪个!做这种选择对某些人来说是很困难的!抓心挠肝儿的感觉能把你逼疯你信不信!” “……”然而这位紫阳兵并不是天秤座,冲着刚才说话那个怒喝,“老子就追你你看着!” “来追我呀,追到我就让你嘿嘿嘿嘿……”一阵淫荡的笑声里,锦绣的两兵互视一眼,齐齐抱住面前的同一根竹子,其中一个一脚踢在旁边一根系了条麻绳的竹子上,便听得一阵咔咔嗒嗒的响动,机关被触发了! 与霸主之师紫阳队相比,锦绣的兵们无异于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然而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生存的智慧,哥儿几个凑在一起总能想出一些猥琐又实用的招术来,就譬如针对鸟巢里的这些机关,虽然大家摸不清也记不住究竟哪些竹子连动着机纽,但不妨碍现给这些竹子做记号啊,之前几个人也曾有误触机关的时候,刚开始几次还有点反应不及或是无暇它顾,再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脑子就跟着活动了起来。 当再次触发机关时,大家就不再抱住其他的竹子,而只抱住机纽竹,在它运转时在上面系上麻绳做为标记,以防下一次不小心再误触,或是准备着在关键时刻触发用来保命。 但这也并不是绝对管用的法子,设计这个鸟巢的人思维之缜密、逻辑之强大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人想到这一点并加以利用,还是本就把鸟巢设计得毫无空子可钻——这些机纽竹并不是次次都可以触发机关,有些机纽竹可以再三触动,有些机纽竹在触发一次后就再也不管用了,而有些竹子原本与机纽没有关联,在几次阵型变化之后就也与机关有了关联,成为了新的机纽竹。 所以给机纽竹做记号的法子也只能是碰运气,锦绣兵们也不敢保证次次管用。 不过这一次两个锦绣兵的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一手抱着竹子一手冲着那名与自己渐离渐远的紫阳兵摇手说再见。 摇啊摇,转啊转,机关渐渐停下,远处的景象也渐渐清晰,四道紫色的影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锦绣兵们的视网膜中…… “跑啊——”俩锦绣兵发出一声惨叫,四肢并用地折身逃蹿,然而两人的好运气似乎已经用完,这一次附近竹架间的空隙很是宽敞,正能容一条大汉直身来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便被那四条紫影从后面追上,甚至不用另三人出手,只其中一个手起刀落就把二人直接瞬杀当场。 锦绣二兵,阵亡。 紫阳粉们总算能够松出一口气来——眼下紫阳队损失三人,锦绣队损失四人,局面重新倾倒向紫阳队的这边! “注意锦绣那帮猥琐的家伙们,”卢鼎叮嘱队友,“在竹架间穿梭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我们的实力,不能使用轻功的情况下我们同他们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这个时候拼的只能是体力和速度,注意——不要被他们带着乱跑,无端浪费体力不说还容易被他们阴到,最好采用智取!” “怎么个智取法儿?”队友问。 “三十六计挨个儿试啊!”卢鼎鄙视无脑队友,“下面我决定去试一试美人计,剩下的三十五计你们自己挑着用吧。” “队长这不要脸的又想去勾搭美人炮!” “那么我们来个李代桃僵之计将队长的位子取而代之好了!” “附议!” “附议!” 话这么说着,实则众人已迅速分散开来继续寻找目标。 目标很快出现在视野中,锦绣队的两兵两相两士,分别处在远处不同的位置。 这一波机关轮转似乎拉宽了竹架间的空隙,使得双方的视野都不再受到严密的阻隔,因而一眼便相互瞅见了坐标,并且立刻展开了行动,锦绣的队员们是撒丫子乱跑,紫阳的队员们则是迅速地追击。 竹架间空隙拉大,使得对紫阳队员们的桎梏减弱,时不时可以利用轻功缩小与锦绣队员之间的距离,其中一名紫阳士正追得起劲儿,忽觉头盔上重重地接连两撞,伸手一摸,竟是两支长箭,再仰头看去,见高高的鸟巢顶部,锦绣的那美人炮正引弓搭箭瞄准着下方! 是啊,间隙一大,对紫阳队员少了桎梏,对炮担当也同样少了阻碍,这么大的空隙,总能寻到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径用以施箭射敌。 紫阳士,阵亡! 双方存活队员的人数再一次被拉平,这令紫阳粉们也再一次提起了心,锦绣粉们也跟着紧张起来,随着场上人数越来越少,比赛也将越来越激烈,双方的王牌迟早要对上王牌! 第357节 而王牌们呢? 紫阳的王牌一向有两位,一是队长卢鼎,一是从进入紫阳队时起就立刻坐稳主力位置并声名鹊起的丁翡,而若必须从二者中选出唯一一人来享受王牌的荣誉并担负王牌的使命的话,更多的人会选择将票投给丁翡。 是的,丁翡,这位据说是紫阳书院有史以来战斗力最强的队员,甚至比高他一级的队长卢鼎还要更厉害一些,他是紫阳当之无愧的王牌中的王牌,如果说二年级时还有人能与之搏个同归于尽的话,今年已是五年生的丁翡几乎无人能敌,从今年的常规赛开始,到精英赛与诸强轮战,但凡在场上被他遇到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逃出他的手去,这其中不乏诸强队中各自的王牌。 于是丁翡在粉丝中也有了一个绰号——“王牌杀手”,这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他是所有杀手中的王牌,另一则是说他是专杀所有王牌的杀手——可见其战力有多强悍。 而锦绣队的王牌呢? 一直以来都只有武珽一人。 可自从今年元昶回归以后,这一枝独秀的局面终于有了变化,元昶的战力,在资深的综武粉丝中已经被评价为足以匹敌紫阳队的丁翡,而究竟他与武珽两人相比谁的武力值更高一些呢?这一点资深粉们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能说,武珽是个靠脑子作战的队员,就算武力值少一成,脑子也可以补回来两成,而元昶,这位似乎不大需要用到脑子——这当然不是说元昶就是无脑作战的二楞子,而是…… 这位的战斗力,已经到了根本不需要用脑子就可以泰山压顶式地碾压对手的程度。 一锤子下去能把对手砸成肉饼的话,又何必煞费脑筋用小刀一刀一刀地把对手细细剁成泥呢? 所以武珽和元昶的战斗方式就好比程序操控的智能武器之于一个大锤子,程序运行的功夫,锤子已经砸过去了。 因此对于谁才是锦绣目前的王牌这个话题,锦绣粉各执一词互不服气,有认为智商可以征服一切的,也有认为在绝对的武力碾压下智商可以闲置的,武珽和元昶背后也各自拥有了一批铁粉为此而争执不休。 对于这一话题,燕子忱的评价似乎最具权威:“元小子与小五,两人风格不同。小五有勇有谋,具四两拨千金之巧;元小子至刚至劲,有万夫莫当之悍。若论单纯武力,小五稍逊元小子一筹,而若在形势复杂变化多端的对战中,小五则往往能比元小子取得更快更好的结果。换句话说,小五是智将,元小子是悍将,真要是在两军实战中,谁也未必会比谁逊色。” “二哥你这话说得太圆滑了,”燕子恺挤兑他二哥,“俩小子之间你必须选一个出来,快说快说,选谁?!” 燕子忱才不会上他这个当,只双臂抱起怀来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场中,慢悠悠地道:“如果说,小五是块天生好玉,自成其型、纹彩夺目的话,元小子就是一块璞玉,现在的他是一块璞玉,将来的他呢?经过时光与历练雕琢的他,会成为一块什么样的玉,对此,我倒想拭目以待。” 第470章 男儿 元昶此刻正耐心地在竹架间穿行, 原本此前马上就能钻到鸟巢的顶部去与燕七汇合, 无奈屡屡有人触动机关将他带离,虽然其他意图往鸟巢外部爬的人都是相同的遭遇,但实则已有不少人放弃再往外爬了, 与其不断地做无用功、不断地消耗体力,倒不如顺其自然,就近寻找对方的人进行追击。 元昶却还在坚持着初衷, 不管被机关带去了何处, 他始终都在尝试着选取最近的路往外部爬。 有目标才能有动力,越是漫无目的,体力越会在无形中消失得快。 这是元昶在战场上积累来的经验。 紫阳队的丁翡运气要比他好得多, 多次冲击外部未果后终于在最近一次机关变动中直接被竹子送到了外围。 元昶透过竹架间的空隙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位于鸟巢外围的西侧靠下位置,并且正在向上攀爬,而在鸟巢顶部的靠东位置,燕七正持箭寻找机会射杀鸟巢内部的紫阳队员。 以丁翡的速度,用不了多久便能冲到燕七所在的位置。 元昶没有急,沉着地循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在竹架间穿行, 如果这期间没有人再误触机关的话,他或许能在丁翡到达后不久赶到燕七所在之处。 只要燕七能够坚持到他赶去。 元昶在攀爬,锦绣的其他队员也在攀爬, 孔回桥和紫阳的帅终于被几次三番启动的机关带了开去,各自决定拿对方较弱的队员开刀——总不能一味地躲吧,就算要保护好自己不阵亡, 也不能什么力都不为队伍贡献,于是各奔着对方距自己最近的一名队员冲了过去。 锦绣的兵、士和相,严格地遵循着战前的安排,想方设法地自保,努力坚持得更久,在阵亡了两个兵之后,众人开始四散,以防被对方追到一网打尽。 四散奔逃,拼命地逃,这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与紫阳队在暴雪中的那一战。 时隔三年,紫阳队更加强大,他们这些锦绣队中的小角色也并不是没有成长,可与紫阳队之间的差距始终在,始终是那么大。 或许锦绣要感谢今天的这个阵型,像是冥冥中有人更偏心于他们这一方,这个阵很大程度上地限制了紫阳队员的内功和轻功,把他们从非凡人打回了普通人,然而即便是普通人,也一样比他们强的太多。 所以还是逃,只能逃。 山壁上已经开始响起紫阳粉丝们的嘲笑声,是啊,三年前做为近几年来第一次闯入精英赛的新丁,在第一轮遭遇紫阳队,采取这样的战术还有情可原,毕竟那时人人都认为与紫阳相比,锦绣是绝对的弱者,可三年后的今天却已经不一样了,锦绣势不可当地从常规赛杀入了精英赛,并且一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连流云和麒麟两支传统强队都败在了锦绣的手下,《燕子达闻》都将锦绣誉为了今年最大的黑马,怎么一遇到紫阳队就犯怂了呢? 是战术,是以弱挑强的战术。 别人的看法不重要,只要我们能赢得胜利。 是啊,是啊,为了胜利…… 可,靠逃和猥琐得来的胜利真的能让人没有一丝遗憾吗? 应该……不会吧……会吗? ……会的。 因为这一场比赛是不同的,它是总决赛啊! 自从战神燕子忱那一代的锦绣队员毕业之后,至今日十几年间,锦绣综武队就鲜少再进入过精英赛的总决赛。 今天,被锦绣粉誉为黄金一代、曾以六连冠的赫赫战绩制霸全京综武界的那一批人,除了已不在世的和不在京的,全都坐在场边,燕子忱、武长戈、武长钺、杜朗、纪晓弘、谢池春、柳仪康…… 这些人亲手打造了属于锦绣的荣耀岁月,六连霸,从综武创立至今,没有第二支队伍能够创造出这样的战绩,而这个战绩,是这些人用实打实的拳头与汗水拼来的,不是靠逃,更不是靠猥琐的小手段,是真金白银、顶天立地、傲骨铮铮的荣誉! 如今他们的后辈们再一次站在了总决赛的战场上,面对着即将六次蝉联头魁、追平锦绣最高记录的对手,一味地逃蹿,一味地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即便最后爆冷夺魁,那时的心情,真的能够痛快到底吗? ……大概不能吧。 谁不是七尺男儿,谁不愿赢得尊重,谁不想轰轰烈烈地生死一场?! 哪怕是全队唯一的那个姑娘,也正在堂堂正正地与对手一决高低啊! ——不想再逃了。 回身上吧!打不过也没有关系啊,不是还可以同归于尽吗,再弱小的人,燃烧了生命也总能燎焦大树的一片树叶尖吧! 锦绣的两个兵相隔甚远却默契十足,各自停下脚来从装备箱里往外掏东西,硬拼不代表傻拼,灵活不意味猥琐,将装备中带来的烟球打开放置到竹架上,烟球中冒出的烟迅速遮挡住了向着这边追来的紫阳队员的视线,然而这当然不可能使一个不会武的人逆袭功夫好手成功,它反而会令对方更加谨慎和防备。 但这不是问题,烟球的作用是为了让对方产生惯性心理。 放好烟球,锦绣兵扭头再跑,紫阳队员从烟雾中谨慎冲出,继续追击,锦绣兵跑上一段后再次施放烟球,紫阳队员继续小心追击……受到烟雾的阻挠,紫阳队员的速度稍稍慢了半拍,看台上的观众们便道这烟球的用途原来在此,然而烟球的数量总是有限的吧?能够拖慢紫阳队员的时间也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锦绣的兵迟早还是会被追上的! 观众们这么想,紫阳的队员也是这么想,烟球一个又一个地被施放出来,紫阳的队员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穿越烟雾的时候始终小心防范着锦绣兵的反击,就这么追追跑跑,一回又一回,接连十数次之后,在紫阳的队员再次穿过一片烟雾时,他看到了那名锦绣兵一手撑伞作盾一手持刀地向着他扑了过来。 不足为惧,认真对待。 这是紫阳队员在这一瞬心中闪过的想法。 紫阳的队员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冠军队就骄傲自大,他们永远精力集中,他们对谁都一视同仁,这便是他们能蝉联五冠的原因之一,他们是无懈可击的钢铁之师。 紫阳队员刺出手中的长剑,他精准地判断出这一剑将在对方的刀砍到自己之前捅到对手的心口,并且还能有充足的时间让自己避开这一刀,他将会毫发无损,而对手则必死无疑! 认真且专注的紫阳队员长剑已刺至半途,视野里的一切都清晰无比,他听到了锦绣兵急促的喘息,他看到了锦绣兵头盔下慷慨赴死般的眼神——是啊,他就要“死”了,他很清楚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他在做飞蛾扑火地最后一搏,尽管这不会有任何作用。 “咔嗒。” 一声轻微的响动清晰地传入紫阳队员的耳中,骤缩的瞳孔里倏然间映出一朵乍开的伞花,十数片精钢伞叶飞散开来,以闪电之势覆盖了所有他能闪避的方向——自杀式袭击! 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紫阳队员的脑子里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模拟锦绣兵在烟雾中向他展开突袭的画面,他预料到了一切,但没有预料到这突袭是以如此的方式展开,他知道这把伞有这样的功能,可他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候启用——对方一直在引导他的思路,让他这思路禁锢在最正常的范围内,而对方最终却以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式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躲不开!身边四周全是竹架,来不及择路,来不及钻空,甚至来不及挥剑格挡!这把伞居然可以崩散到如此密集和大面积的范围,这让他完全躲不开! “哧哧哧哧”一连串割上甲衣的声响遮盖住了长剑刺到锦绣兵胸口的声音。 同归于尽了?!山壁上的观众们只想知道结果。 是的,同归于尽了。锦绣兵的伞造成了紫阳队员的五个失分,而在这个过程中,紫阳队员的剑刺中了锦绣兵胸口的五分区。 哦,还真是。观众席上有着几声慨叹或是怨念,却只像是一圈涟漪一般,浅浅地兴起了一下,很快便又平复了下去——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对决要关注啊。 死了一个兵而已,没有将帅那么重要,没有车炮那么拉风,甚至没有相和马那样有个性,他们人数还多,一共五个,“死”一个的话好像对大局也没有什么影响。 一个不起眼的兵而已,尽管用了最惨烈的方式“死”去,也没能让人觉得有多么……潇洒澎湃。 另一名锦绣兵却连惨烈死去的好运都没有,金刚伞的自杀功能启动后被紫阳队员挡下了一多半的伞叶,最终夺去对方的只有三分,而自己则被一记瞬杀结束了这一次的总决赛之旅。 满场响起的是紫阳粉丝的欢呼和嘲笑,锦绣粉甚至连失望的情绪都没有就移开了目光,是啊,谁也不会对一个普通的兵抱有多大的希望和关注,谁会去在意一只漂浮在汪洋上的蚂蚁曾有怎样的热血雄图,曾战胜过几朵水花波浪。 锦绣兵倚在竹架上,疲惫感在此时迅速地侵袭了全身。什么时辰了?天都已经开始变暗了。从开赛到现在,一直未停地在这竹架间攀爬穿梭,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真累啊……所以教头赛前所说的,让我们争取用体力拖垮对方的话,实则只是为了给我们增添些自信吧……他当然比我们更清楚,我们和紫阳队之间的差距,绝不是仅凭一段时间的特训加练就能拉近的…… 不过……至少我们已经撑到现在了不是吗?也算是难得了,甚至还夺去了高不可攀的紫阳队员几分,哈哈,挺不错的啊,比上一次对决时强多了,这应该是进步了吧! 可惜啊……没人看的到这些微不足道的进步和收获,人们想要的不是这些,不是你被对手追杀得像狗一样东逃西蹿,不是你比上一回多活了几炷香的时间,也不是你曾咬过对手几口,人们想看的只是最炫的技艺,只是最激烈精彩的打斗,只是你能将对手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人们需要的是神,不是你们这些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锦绣兵疲惫地顺着竹子滑坐了下来,眼前发白,脑中轰鸣,没了丁点儿力气。 真狼狈啊…… “锦绣必胜!”——突然一个声音从身下遥遥地传了上来,睁开眼偏偏身向着下头瞧去,见是已经“阵亡”在湖面上的燕惊波,正仰着头挥舞着拳头,燕家人特有的黑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担心和颓丧,满满的都是燕惊波式的坚定和信心。 锦绣兵笑了开来。 大树有大树的参天雄心,杂草也有杂草的不死壮志,真男儿纵不能大杀四方博个誉满天下,也总要百败不折但求尽兴尽心! 这么想着,忽然有了力气,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跟着吼出了一声:“锦绣必胜!” “——锦绣必胜!”远远近近传来几个已阵亡队友的呼应声,只是这声音单薄得很,瞬间被全场观众的呐喊声卷碎得无影无踪。 武珽和萧宸在击杀掉紫阳队两个兵之后迅速由鸟巢底部冲向顶部,两队之间最为关键的战斗必然在双方几名强手之间进行,强手当然不屑于利用竹架进行遮挡辅助,所以双方的最终选择将会一样——就是上得鸟巢的顶部或是外部,来一场正面无障碍的较量。 孔回桥此刻也在尽力地向着鸟巢外部冲,时间已经拖得太久,再在内部盘桓下去体力上将面临考验,而重要的是天色很快将要暗下去,综武比赛不存在因为天气或天色的原因而暂时停止比赛择日再战的情况,哪怕是打到半夜甚或次日,也会无间断地照常进行,这种情况在以前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但显然今天这样的阵地绝不适合打到夜里。 所以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结束这场比赛,想要尽早结束比赛就只能冲到鸟巢的外部去。 双方队员此时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对手不是近在咫尺,都已放弃再在内部追击,有志一同地再一次改变战略往外部爬。 燕七看到了丁翡。在他冒头出现在鸟巢顶部的一瞬间,燕七的箭已然飞至,然而丁翡早有准备,手中矛飞快一挡,毫发无伤地避了开去。 “美人炮!”丁翡招呼着,风也似地向着燕七冲来。 “杀啊——干掉锦绣炮!”紫阳粉兴奋无比,丁翡啊!紫阳队的王牌!与人单挑未尝一败的丁翡!“——丁翡!——丁翡!——丁翡!”这一刹那似乎全场都在高呼这个名字。 燕七转头就跑,脚下高低起伏横七竖八间隔不均的竹架让她跑起来就像是坦途,没有丝毫停顿犹豫,每一次落足都踩得既准又稳。 然而这对丁翡来说更不是问题,他轻功在身,说是跑实则更像飞,平地一阵风地掠过去,疾速地缩小着和燕七之间的距离。 不出十个顷息必能追上!观众中通武的人立时做出了判断。 燕七的手中只剩下了四支箭,前六支有用来射击对手的,也有用来解救队友的,她不能再轻易浪费,于是只一味地跑,跑着跑着一蹬竹节,借着弹力向前飞扑,与丁翡间的距离便又稍稍拉开了一点。 “又来这一手!”紫阳的粉丝们不乐意了,一边发出嘘声一边向着丁翡吼,“干掉她!干掉她!干掉她!” “噢噢噢噢美人炮——”丁翡像夹着飞砂走石,一路热烈地呼啸而来。 燕七再次蹬竹而起,身体向炮弹一样向前打出的同时半空里突然一记凌厉又漂亮的疾回身,好似犀望月,仿佛鹿回头,弓箭在手,甩臂便射,利箭乌光一闪直取丁翡胸口,快得连眨眼都不及! 丁翡自是不曾放松对燕七的警惕,在燕七转身的一刹便已做出闪避的动作,然而令他万没料到的是——燕七的第一击竟然是空弦假动作,只做出了一记拉弓的姿势,根本没有挂箭!而就在他闪避的一瞬,她的第二击已然出手,真箭疾射,正取他移位后身体的所在之处! “噗哧——” 丁翡堪堪避开心口五分处,这支来自美人炮射出的可怕的箭射在他的躯干上,失一分! “厉害啊美人炮!我欣赏你!”丁翡并没有因这一记失分而产生一丝阻滞,身形不变地继续扑向燕七,而燕七在这一次出手之后速度显然受到了影响,再次落地后和丁翡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步! 第358节 十步,丁翡一扑即至! 第471章 队长 紫阳队强大的整体实力在比赛进入后期时愈加显现分明, 直如割麦子一般接连收割去了锦绣队两相两士两兵的“性命”, 而锦绣队的另一名炮担当柯无苦此时此刻正遭遇紫阳的炮担当余心乐。 两人同时攀上鸟巢顶部,相隔近七十步,第一眼相视时弓箭已在手, 下一瞬双箭齐出直取对手,柯无苦的箭目标明确,直击对手心口五分区, 而余心乐似早已料到, 这一箭射出却是针锋相对,迎面截上柯无苦的箭轨,两支箭在半空里相撞—— “顶针拦截!”观众席上发出或惊或喜或赞的高呼, 然而观众们这一回却是只说对了一半, 便见余心乐的箭在撞击到柯无苦的箭尖之后竟是丝毫不受影响,依旧迅猛非常地向前刺去,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哧”地一声正中柯无苦的胸口,而柯无苦甚至连射出第一箭后的姿势还未来得及变! “轰——”紫阳粉们沸腾了,发出震天撼地般的欢呼, “——余心乐,神箭手!——余心乐,神箭手!” 余心乐一箭射出后转身就走, 这一箭他甚至不必等着去看结果,他有充足的自信,因为这样的一箭他足足苦练了三年。 三年前与锦绣的那一战, 他惨败给对手的炮担当,那个美人炮,那个燕七。 那一战之后他练得比以往更加勤奋和刻苦,他要再一次和燕七一决高低,他永不会服输,他一定要战胜她。 余心乐向着燕七冲过去,然后他看见了燕七射向丁翡的那一箭,果然还是那么的犀利霸道,三年的时光,不知道她的箭技又提高了多少,但他想她一定不如他练得更勤更苦,他会追上她的,他会超越她! “丁翡!放开她,我来!”余心乐怕丁翡把这机会给破坏掉,连忙高声道。 “先到先得,你边儿去!”丁翡扑向燕七的势头不减。 “我日!我射你了啊!”余心乐气道。 “给你一次机会,射不到我你就闪,美人炮归我!”丁翡没心没肺地道。 “……你们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吗……”燕七说。 三个人嘴上说着,动作却一点没停,余心乐依旧向着这厢冲,丁翡却已经扑到了燕七身后,手中矛轻轻刺出,眼看就要送自己的女神一命归西,眼角处突然乌光一闪,不得不放弃进攻向后避开,只差一毫厘那箭就要射中他的头! 是谁这么牛逼?这一箭的来势可比美人炮的箭更猛三分,绝壁是一个会内功的人干的!丁翡偏头看去,却见是一名锦绣兵,腰里缠着长鞭,手中擎着弓箭。 哦,记得锦绣队中有一位曾是后羿盛会的亚元来着,应该就是这个人。 不容小觑。丁翡也不过是一闪念的功夫,那亚元的第二箭已是到了面前,他偏身再躲,眼前却又是一道乌光直袭面门,连忙拧身扑地,那乌光几乎就是贴着他的头盔划了过去——这接连的两击逼出了他十二成的平生所学,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躲避的技巧,几乎都是超了平日水准的两倍发挥,堪称是神级反应! “啊——”紫阳的观众们齐齐惊出一身冷汗,转而又为丁翡的精彩发挥而发出海啸山呼般的喝彩——他可是接连避过了锦绣兵和锦绣炮两人的箭袭啊! 余心乐见状不敢怠慢,立时出箭射向了距他较近的锦绣兵,这位的第三箭几乎就要射向丁翡了,被他出箭一阻只得收势转身与他正面相对。 两人持箭相向,未敢轻易出击,双方都不是庸手,并且各自皆俱内功轻功,这与和燕七交锋不同,和燕七是纯箭技上的比拼,可是跟这位锦绣兵,不但要注意他的箭,还要兼顾到他的身法与移动。 要怎么展开这一击呢?余心乐一面紧盯对手一面思忖,直击对方的话恐怕会被拦截或避开,若被拦截,这一击将毫无异议,箭要省着用,对手的箭似乎也还有不少,所以要想法子让他无从拦截。 那么就一箭直射一箭抛射,他只能拦截直射,拦截的过程中抛射的那一箭也差不多到了,他当然会躲,所以要对他躲避的方向做个预判,第三箭就往预判的方向射! 拿定主意,余心乐丝毫未再犹豫,果断出手,这一次是连续出箭,速度虽不比燕七,却也足以令常人眼花缭乱,顷刻间三箭皆出,却见那锦绣兵身形竟是岿然不动,手上亦是迅速搭箭,箭光闪处先听得“叮”地一声响,不出余心乐所料地被他拦截了第一支箭,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余心乐未能料到的——几乎是紧随着那声“叮”之后,又是“噗”地一声——这声音就响自他的胸前——余心乐低头一看,但见胸口五分处豁然钉着对方的一支长箭!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对方的第二支箭出手啊!这是—— 细想了一想,他骤然明白了过来——对方是同时射出了两支箭,这两支箭并得很紧,以至于让他未曾发现,其中一支在半空拦截了他的箭,而另一支则擦着他的箭射了过来…… 两个人是几乎同时射出第一轮箭的,所以当他还在连续射出第二支第三支箭时,对手在第一轮射出的另一支箭已经到了面前,他根本来不及躲,他的注意力还在对手接下来的动作上,哪里料得到对手第一轮的箭里一共有两支箭…… 当然,这个锦绣兵也没能逃过他的第二箭——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想逃,他只是尽力地避开了高失分区,让箭射在了躯干上,用一个失分换掉了对手的一条命。 余心乐怅然若失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半晌摇了摇头,再抬眼看向那锦绣兵时,那人已经去追丁翡了。 输得有点不甘心啊……余心乐没有颓丧,而是立刻开始了反思,是自己太轻敌了吗?没有,自己自始至终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不敢有半点大意。是技不如人?不……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原因,箭技高到一定的程度,对对手的水平也能做出大概的估量,自己的水平绝不可能与对方相差多少。是策略上逊人一筹?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有点儿……并不是因为自己比对方傻吧……而是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这么豁得出去,如果刚才他没看错的话,对方在此之前身上已经失了三分了,稍有不慎就会失够五分阵亡,可他却真敢不躲不闪,硬是胆大包天地接了这一箭,而这一箭过后他已是失了四分,只差一击便能“毙命”,四分是个相当危险的临界点,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拼了命也要尽力避免的情况,可他却真敢这么做,真敢豁出“命”来拼。 ——明白了。余心乐忽有所悟,自己与对方差的不是技术,也不是策略,而是一种心态,这种心态很奇怪,怎么说呢,就好比他的心态还停留在综武场上,而对手的心态却已如同在战场,他还在为着技术和得分处心积虑的时候,对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目的纯粹到只是为了要杀死你,根本不在乎什么技术和对你能造成多少伤害,他就只是想着怎样将你一击毙,为此,哪怕自己只剩下一口气在。 是的,这是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选择的方式,真正面对面的生死关头,谁还会去在乎什么技术什么策略,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在敌人杀死自己之前杀死敌人,这就是战场上最朴素最有用的道理。 萧宸在奔向丁翡的半途,被攀上鸟巢顶部的另一个紫阳相挡了住。有人说综武里炮担当的天敌就是相担当,这话也不无道理。炮担当唯一能使用的武器就是箭,因此自然由专精箭法的人来充任这个角色,而面对一切武器攻击对之无效的相,炮担当的优势一下子消失殆尽,与相对决,必须抛开自己的特长,却要用相最擅长的对决方式与对方对抗,这相当不公平,可这就是游戏规则。 萧宸所擅长的箭与鞭现下便不能再用,好在徒手肉搏也不是不能,只不过紫阳的相实力非同一般,冠军队专攻肉搏的人,其格斗实力在全京都是数一数二。 萧宸被紫阳相拦了下来,虽然他很想去帮岌岌可危的燕七,可眼下锦绣的队员所剩无几,没有人能腾出手来接手这个紫阳相。 的确已经没有人了,此刻锦绣队员只剩下了武珽、元昶、孔回桥、燕七和萧宸,而对手紫阳则还有一帅两车一炮一相一兵,人数上虽只多一个,但考虑到燕七是个不会功夫的半吊子,手上的箭也只剩下了两支,在双方观众看来,这位已经是个废七了。 更莫说对方的王牌之一武珽身上只剩下了两分,兵担当萧宸只剩下了一分——三个人加起来大概也就能顶一个人用吧。 比赛至此应该算是接近了尾声,观众们这么想,很快就能结束,很快就能决出真正的、唯一的胜者!别眨眼,快了——看,双方的将帅再度相遇,这一回谁也不再闪避,他们必是要和对手死磕到底!——再看!双方的队长继三年前那一战后又一次战到了一起,三年前卢鼎惜败,这一次呢?这一次武珽身上只剩下了两分,而卢鼎却还是五分满血,谁能笑到最后已经无需猜测了吧! 另还有五分的紫阳相对上一分的锦绣兵、紫阳的王牌丁翡追击手上只剩下两支箭的锦绣炮,锦绣的另一车元昶还未到达鸟巢的顶部,而紫阳的一炮一兵却已经在向着锦绣的将孔回桥包夹过去! ——眼下的局势这还不够明显吗?紫阳将会是胜者!紫阳将会是继锦绣之后第二支创造六连冠霸业的队伍!这第六冠的冠军扳指如果是从锦绣的手中夺过来,那还真是让紫阳粉们感到无比的痛快啊! ——用不了多久了,很快就能结束了! 山壁上的观众们已经或迫不及待或紧张担心地站起了身,这一刻太过紧张,以至于双方乃至路人粉都忘记出声加油,千百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最关心的那一角对战,场上双方的每一记动作都像是在敲响通向结束的倒数的洪钟。 孔回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疲累过,他本就不是力量型的武者,可他的对手偏偏却是个又高又壮的威猛汉子,手里使的是厚背双刀,抡起来呼呼作响,似乎连磐石都能一劈为二。 此前在鸟巢内部攀爬得太久,体力早就消耗过半,此时再度对上这个大汉,每一刀孔回桥都架得颇为吃力,可他不能松啊,他是将,是全队的命根子,他这儿要是一断,全队都危在旦夕…… 麻蛋的,武珽那个臭不要脸的货,总是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他,他懒啊,他一点儿都不想承担这么多,他就只想轻轻松松地拿枪捅捅人,捅得过就捅,捅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躺下死掉,多简单的事儿,为什么要在肩上挑上全队人的命啊麻蛋!麻蛋! 孔回桥疲于招架,一杆银枪已舞不出炫目的光影来,只能费力地举起,不是攻击而只是防守,对手的每一刀都像要劈弯他的枪杆,势大力沉,震得他虎口发麻,好几次险些让枪脱手飞出去。 太他娘奘了,这个对手是吃熊长大的吗?!打了这么久,他不累吗?瞧那铜铃大眼瞪的,鸡血上头了吧! “——duang!——duang!——duang!”大刀劈在枪杆上的声音都已经成了这样,碎金裂石啊! 孔回桥奋力地举枪相抗,瘦削的身形在对方强壮的体魄对比下愈加显得摇摇欲坠,对方的双刀抡起来就像是飞快旋转的风车,两把沉重的大刀接连不断地砍劈下来,左砍,右劈,上挑,下压,孔回桥的身形随着这番攻击颠簸飘摇,像是将要被暴风撕碎的树叶。 锦绣的粉丝们已经不敢再看了,太可怜了,这么个瘦弱的人儿……锦绣就不该让这瘦子来担任这么重要的角色,他不行的,你看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腿都在发软,他撑不住的,他完了,完了完了,锦绣将一死,锦绣就彻底完了…… 心理素质差的粉丝们已经闭上了眼睛,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那一将一帅的武器交鸣声,叮叮当当,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突然一个停顿,激起观众席上一片惊呼——完了!锦绣将一定是死了! ……叮叮当当,duang!duang!duang! ……又来?睁开眼睛,却见锦绣将还活着,但他的枪……他的枪被对手砍断了!他就这么一手各拿着半截枪,继续在暴风中颠簸飘摇,这一回情形更加惊险,他的两个半截枪杆根本无从招架对方的重击,无数次被那刀锋堪堪擦过身体,直让人看得冷汗涔涔,而这位则更像是挣扎在鬼门关的边缘,一会儿踏进去了,一会儿又退出来了,一会儿又踏进去了,再一会儿又挣扎着爬出来了…… 太踏马的吓人了! 赶紧死了吧!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好吗?!甚至锦绣的粉丝们都这么想。 被万众一心地盼着早点死掉的孔回桥此刻已是狼狈不堪,胳膊软得架不住对手任何一次攻击,腿软得踩不稳脚下稠密不均的竹架,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绊倒了,就地打几个滚儿再爬起来,被打翻了,四肢并用地爬着闪避,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偏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在挣扎着不肯放弃,难看地逃,难看地躲,难看地被对手调教得不成人样。 ——真的看不下去了!更多的锦绣粉们闭上了眼睛,快结束吧!别再这样了! 孔回桥被击中,跌倒,失一分,滚爬,避开…… 孔回桥被追上,挑飞了右手那带着枪尖的半截枪,又中躯干,再失一分,跌撞,闪躲…… 孔回桥被紫阳帅的刀横着砍在腰上,整个人摔飞出去,失去第三分,疼到站不起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孔回桥回身,用剩下的半截枪杆去架紫阳帅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来的双刀,可惜他没架住,硬生生被砍弯了胳膊,左臂无力地垂下,观众席上懂武的人都知道,他的这条胳膊必是被这股大力弄得骨折了…… 这下他该放弃了吧……垂死挣扎是没有用的,除了让人更加的可怜他,让支持锦绣的粉丝更加的不舒服。 ……他没有。他还在逃,还在挣扎,还在努力地想要保住最后一口气。 真是……真是不能再看下去了。锦绣的粉丝要么闭上眼睛,要么努力地偏开头,说得矫情一点,这大概就是心疼,说得冷酷一点,这或许是尴尬,再说得善感一点,这就是脆弱,观众远比队员要脆弱,有的时候能承受得起失败的结果,却承受不起失败的过程,这太让人煎熬。 锦绣将已经不行了吧……马上就要传来其他人的惋惜声了,他就要阵亡了。 ……怎么这么半天还没有传来意料中的声音? 有人大着胆子转回头来看,却见那锦绣将居然还在挣扎,甚至不仅仅是在挣扎,他竟然还在抓着机会反击,就用他右手里仅剩下的那半截枪杆,甚至连枪尖都没有,就用这一只手、一根细枪杆,对抗对方的两柄大刀,螳臂当车,蚂蚁撼树。 没用啊,没用的…… 当粉丝们再一次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听见有谁撕扯着嗓门高高地吼了一声:“队长必胜!” 队长?是谁?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忽然间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声音跟着响起:“队长坚持住!队长必胜!” 再之后,这些稀落的声音逐渐汇到了一起,并且越汇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覆盖了这半边的赛场——“队长,坚持住!队长加劲儿!队长必胜!” 是些什么人?好奇的观众向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有认得其中哪个人的观众立时叫了起来:“是玉树的人!玉树书院综武队的人!” 不止是玉树书院综武队的人,还有今日来这里观战的玉树的粉丝,此时他们正在为他们曾经的老队长加油助威,什么宿敌锦绣,什么叛徒队长,眼下都不再重要,他们所认定的,就只是这个还在场上拼命的人。 “蛋。”孔回桥耳里听见了几道熟悉的声音,忍不住嘟哝,真特么让人尴尬啊,简直一点儿干劲儿都没有了呢。这帮二货们…… 第472章 惊鸿 继杜归远之后, 丁翡是第二个见识了燕七逃跑技能的人。才刚原本就要追上了她, 却被那个锦绣兵从中插了一杠子,虽然随后余心乐将那锦绣兵接手了过去,却仍是让燕七获得了一点点逃跑的时间, 虽然这时间很短暂,但对于她来说也已足够,丁翡就眼睁睁地看着燕七在自己的前方上窜下跳左钻右绕, 每每差一点就能抓住她的时候, 她一缩身就钻入了一个小得让人不敢相信的空隙,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太为难了,身上有再强的内功和轻功也是不顶用, 虽说他手上有长矛, 但也比不上她灵活如蛇在竹架间自由游走。你只能在上头盯着她,一旦你想钻入竹架间去追她,她就会把你带得四处乱转,十分被动。 “你太棒了,美人炮!”丁翡一边夸着一边拿着长矛在上面对着下头的燕七捅啊捅。 ……一边杀人一边夸对方,这样真的好吗…… 燕七折身向着竹架间的深处去, 对丁翡她可不敢有一丝侥幸心理,坚持不死才是首要的,当下什么都不管, 只管一头往下扎。 “诶,这可是在逼我呀。”丁翡说着将矛一收,“缩骨功会让人很不舒服的, 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想用。”一边说着一边吸了口气,便听得他周身骨节嘎叭叭一阵响,整个人突然瘦了一圈,此时关注着这厢的观众齐齐震惊了,发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声,而就在这惊呼声中,丁翡的身形还在一圈一圈地往下瘦,这简直——像是妖术一样! 这当然不是妖术,这是高端武学中最难练的一门功夫之一,从年纪极小的时候就要开始学,每天练习的内容就是把自己全身的骨头“拆卸”和“组装”,其过程苦不堪言,能坚持下来的人少之又少,毕竟有哪个孩童能够忍受拆骨卸骨这样的痛苦?! 可这丁翡居然练成了!这是何等的毅力和决心!场外坐着的燕子忱武长戈也都不由动容。 缩骨功使用起来的确很不舒服,所以丁翡没有轻易使用,直到现在到了比赛的重要关头,这才不得不用了出来。 就见他眨眼间便瘦到了燕七那样的程度,在万众乍舌之下一头扎入了竹架间,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着燕七追了过去! “嗷嗷嗷——”观众们兴奋了,疯狂地为着丁翡呐喊,殷切地盼望着他追上燕七的那一霎那到来。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终于有人能克制这个滑不留手的锦绣炮了! 燕七折向、回转、穿梭,动作虽灵活,却抵不过丁翡瘦削的身形外加轻功的加成,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缩小,就在丁翡几乎伸手要抓到燕七的时候,突然一阵咔咔哒哒的声音响了起来——机关!有人触动了机关! 已是好半天没有动静的机关竟是在此时被人再一次触发了!这一次的动静比此前哪一次的动静都要大,那咔咔哒哒的声音响得绵密又震耳,整个鸟巢似乎都在摇颤,置身于其中,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十级地震一般,便是丁翡这样的功夫也不敢轻举妄动,老实地抱住旁边一根竹子,静等这场地震平复。 这一次机关变化的时间竟是出奇地长,哗哗啦啦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观众们此时却是异常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已被眼前的情形震撼得目瞪口呆—— 当变化停止,一切平复下来,众人眼前原本呈球状的鸟巢此刻竟从中间竖着一分为二,像是个西瓜一般被分作了两半,在两半之间裂开了一道足有楚河汉界那么宽的空间,在这空间内只有几根长竹子飞架在两个半球之间,就好比两座山壁之间的峡谷上夹着几座只有手腕粗细的独木桥一般,而两队的队员也被硬生生地分到了两个半球上。 机关将停未停时,燕七便已有了行动,迅速地冲向“楚河汉界”处,丁翡自也没有怠慢,紧跟其后冲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踏上了同一根独木竹,像是走钢丝的杂耍艺人,在这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凭倚的半空中继续追逃。 第359节 锦绣的粉丝们都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们当然都知道燕七是没有功夫的,在这么高的地方走细竹,简直就是玩儿命啊! 紫阳的粉丝却都高兴了,丁翡的功夫他们当然信得过,在他们的眼里燕七简直就是自投死路,搞不准最后还得是丁翡怜香惜玉地保住她不要从半空掉下去。 “丁翡——丁翡——丁翡——”紫阳粉们开始兴奋地高呼,他们的王牌从来就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丁翡却在惊讶燕七的平衡性和稳定性,一个不会轻功、内功和武功的人,居然有如此的胆量和能力在这细细的竹子上如履平地的奔跑,甚至跑得还非常的快,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个人是美人炮的话,创造出这样的奇迹似乎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冲上这细竹之后也不过是几个起落,下一瞬便能伸手抓住她,却见她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突然弹起,借助竹子的弹性高高地跃上了半空——观众席上一片惊呼,此前燕七对阵杜归远时用这样的方式还可以理解,毕竟那时脚下到处都是竹架子,就算是落地不准也还有旁边的竹架能把她兜住,可是现在脚下只有一根竹子,她这样跃起来,万一落不准掉下去,那可怎么办?! 丁翡却比观众们更信任燕七的本事,算准她将要落地的点飞身掠了过去,准备让美人主动来个投怀送抱直接从天上掉他怀里,却哪知燕七在半空一记漂亮的燕子翻身,头下脚上,两条长腿一夹,正将顶上的一根细竹夹住,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挂在了上方的那根竹子上,与此同时,两手持弓搭箭向着丁翡便是一击! 这动作太快,以至于丁翡只能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向着旁边一躲,结果不曾想这一箭燕七居然又一次放的是空箭,第二箭随即跟至,却不是冲着丁翡的胸口五分区去的,而是击向他的脚,丁翡反应极快,抬起一脚避开这一箭,还未待有所喘息,下一瞬他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美人的投怀送抱——燕七在放出第二箭的同时,人就已经松腿从上面扑落了下来,动作迅猛如虎,可惜这位美人落下来的姿势不是用抱的,而是用夹的——双膝屈起直落丁翡的两肩,膝头将他的颈子一夹,紧接着腰身一拧——这动作做得狠了是可以直接把人脖子拧断的,不过燕七一没有下杀劲儿,二来丁翡是练家子自然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逼他做出自保的动作才是燕七真正的目的。 这个动作如果要自保就只能顺着燕七扭腰的方向转过身去,这么一来丁翡就要失去重心,此时此刻并非在平地上,而是在一根极细的竹子上,并且丁翡现在只有一只脚站在上面,一旦失去重心,他就要落到下面的湖里,就算不失分,他也没有办法再回到鸟巢上面来了! ——原来这就是美人炮的目的!丁翡此时方才了然,她当然不可能打得过他,如果纠缠下去,阵亡的那一个一定是她,但她不想太过轻易浪费掉自己的生命,所以她用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法子,赔上自己的这条命也要同他一起掉下湖去,在其他人的对决得出结果之前,暂时先将他废掉,等同于让紫阳减少了一个队员! 真是个狡猾的美人啊。丁翡当然不想让燕七如愿以偿,于是就在他的身体失去重心向着旁边歪下去的一瞬间,他用脚尖勾住了脚下的细竹,那么当他的身体悬垂于细竹的时候,夹在他颈上的燕七就会掉下去,而他则会借助脚尖的力量挂在竹子上,让自己继续留在鸟巢这个战场中。 于是就在全场观众的惊呼与喝彩声中,挂在一起的两个人像是一个旋转的钟摆一般,一下子掉到了与细竹倒立垂直的角度,正当丁翡以为燕七将会就此脱落掉向湖中时,忽觉颈上一紧,上身被一股力道带着向后一弯,紧接着就觉背后衣服被人扯住——竟是这美人炮来了一记空中后弯腰,双膝还夹着他的颈子,腰已甩弯到他的背后,直接用手揪住了他的衣服! ……这是不是应该叫做背对背69式?看台上的燕九少爷为自家这位使出的这记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招予以了命名。 ——天知道刚才她往下掉的时候他一头冷汗都险些飙出来。 和燕九少爷有同样感受的还有在场的观众,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让无数人惊呼出口,简直比看钢丝上的杂耍还要惊险万分!从燕七跳起来夹住上面的竹子到现在,两人之间一连串的攻防转换和双方所处局势电光石火的变化,直叫人目不暇接、反应不及! 而这一串快得让人窒息的动作并没有就此结束,燕七在扯住丁翡背后衣服之后立刻松开双膝,胳膊一用力便来了一记双杠动作里的提身倒立,头下脚上地贴在了丁翡的后背上,并用自己的膝盖狠磕丁翡的膝窝——膝窝这个地方会产生条件反射,被击中就会发生弯曲,燕七的目的当然还是要把丁翡弄到湖中去! 而丁翡又岂是等闲之辈,燕七这几下狠磕就像撞到了树上,没能让丁翡的腿发生一丁点的弯曲,并且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丁翡已经扭转身形,脚尖用力一勾,带得身子旋转起来,眨眼间便跃回了竹竿上。 燕七却也见机得相当快,在丁翡回跃之时,她便已经松开了手,借助惯性让自己被他抛出去,远远地稳稳地亦落回了竹竿上。 丁翡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甫一落上竹竿手中的长矛便刺了出去,燕七虽不会内功轻功,反应却是一等一的,这一点丝毫不比会武的人差,见她将身一蹲,堪堪躲过这一击,并就势握住竹竿,身子向旁边一偏,再度失重般落下竹竿去,紧接着利用竹竿的弹性悠荡起身体,人猿泰山一般借助着竹子将自己抛远。 丁翡再次刺出长矛,又被燕七灵活躲过,燕七翻身而上,蹬着竹子弹跳起来,猴子一般扒住顶上那一根竹竿,丁翡以轻功飞起直追而上,燕七再一次借助竹子的弹力向着不远处的一根竹子飞扑过去,半空里突地回身拉弓,丁翡不敢不避,这一避使得身形一滞,又被燕七争取到了一丁点的时间,而燕七刚才那一箭竟又是一次空箭——不能怪丁翡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这个当,实在是因为燕七这样的箭技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托大,宁可被骗也不能被她射中。 两个鸟巢半球中间空出来的相当于楚河汉界的空间,之间横七竖八地连接着不少的细竹竿,燕七凭借着方才争取到的一点点时间再一次腾跃而起,仿若体操中的高低杠一般在各个竹竿之间飞跃、回环,身下是令人生畏的、足有数十米之距的冰冷湖水,而她却熟视无睹,像只轻灵的燕子一般轻巧地飞旋在各个竹竿之间。 这一连串的动作紧锣密鼓地让人喘不过气,观众们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惊呼或者喝彩,一直屏着一口气,直到几乎要喘不过来时,方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观众们突然爆发出一片海啸山呼般的喝彩声——漂亮!太漂亮了!不仅身姿优美,动作轻灵,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凌空穿行更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视觉盛宴! 可惜这场盛宴并不能持续很久,短短的功夫丁翡已经追了上来,借助器械终究抵不上轻功卓绝,这一次,丁翡不可能再放过她,丁翡已在她身后,丁翡已举起长矛,丁翡已经刺出这致命一击—— “——当!”沉重的金铁交鸣声就响在燕七的耳后,伴随着观众们疯狂的呼喝声,燕七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稳稳地落在了前方那根竹竿上,回过头看时,正见一柄方天画戟划破虚空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丁翡劈下—— 元昶来了! 第473章 女神 丁翡持矛向上一举, 力架元昶这一劈, 又是“当”地一声,两柄武器撞在一处,双方各向后退了两步, 神色间都有些慎重。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两人心中同时升起这样的念头。 再来!两人再次挥起手中兵器向着对方攻去,一个直刺,一个斜挑, 一矛一戟重重交击, “当!当!当当当!”一连串地金铁交鸣,眨眼间已是过了十招,再次分开时竟是不分上下, 谁也没能占得上风。 “有意思。”丁翡似是来了精神, 一厢盯着元昶手上的动作一厢提声冲着不远处的燕七道,“美人炮,你且等着我!待我把你们队这小子收拾了,咱们两个再来追逐三百回合!” 元昶:“……” 燕七:“……咳,不关我事……” 元昶没工夫搭理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怂货,战戟抡起, 狂风卷乱云般向着丁翡扫去,丁翡甩矛迎战,舞出迅电流光浮影重重, 两人再次战作一团,就在这空中独竹之上虎跃龙腾兔举鹘落起来,一时见元昶拔地而起, 凌空一记旋鹞翻身,手中重戟随之抡出一道光弧,以劈山裂地之姿兜头砸下,丁翡不避不躲以硬碰硬,战矛横架力擎五岳三山,却见人还未曾怎样,脚下竹竿已是难承元昶这一记重击,直向下坠得如同一弯弦月,丁翡丝毫不惧,手中矛一卷一绞,将元昶的重戟紧紧缠住,元昶就势跟出一记蛟龙抱浪,凌空横转旋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硬是卸去了丁翡的这番绞缠之力,丁翡挺矛刺出宛如灵蛇出动,元昶偏身连闪恰似狂蝠翻飞,丁翡变刺为劈夹着猎猎风声砸落千钧,元昶战戟斜挑准准架住矛头紧跟着腾身而起便是燕子穿云接凌空绞杀—— 双方之间的攻防转换速度之快连燕七这样的眼神都已无法一帧帧看得分明,更莫说场边的普通观众们,收在眼中的只有两团风影和这风影中时不时闪过的光弧——快!太快了!快到让人窒息,甚至连呼喝声都来不及发出,只顾得上吊着一口气、眼都不眨地紧盯着场中! 便见这两人棋逢对手打得兴起,一根竹竿已是挥舞不开,腾挪跳转地在各根竹竿之间开始了更为惊险与高超的打拼,丁翡的长矛既锐又猛,刺、挑、戮、划、挡,迅疾犀利变化万千,使起来犹如暴风骤雨,场外其他综武队的队员见了这情形不由齐齐乍舌——原以为自己对阵丁翡时已逼他使出全力了,没想到根本没有!这才是真正的丁翡,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太可怕了!这个小子真是太可怕了! 再看那厢的元昶,战戟既刚且悍,此样兵器实为戈与矛的合成体,杀伤力比戈矛更强,能钩,能啄,能刺,能割,且既能直刺又能横击,再经元昶之力使将起来,仿佛能劈裂天地绞碎虚空,直让未曾与锦绣交过手的其他队伍的队员看得胆寒:这货还是人类吗?大力金刚投胎的吧?!幸好本队没有遇到过这货,否则真不一定能挡得住啊! “怪不得麒麟队的王牌田深都被这家伙给抡断了胳膊!”有人道,大家闻言纷纷在观众席上寻找惨痛教材田深。 被挂出来的田深:“……”(と-_-)╯╧╧ 众人也就这么一偏神的功夫,场上的两名非人类早已交换了数十招,得亏这两人没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之能,否则怕是还要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唯见这个一记八步赶蟾,那个一招苍鹰搏兔,这个使出霸王卸甲,那个还以横扫千军,动作是越来越快,出招是愈来愈猛,两个人皆是毫无保留挥洒淋漓,一边星落长空梯云纵,一边瀑击高崖倒卷风,丁翡这厢轩辕跨虎,元昶那厢乌龙绞柱,丁翡施之猛虎抱月蝎子尾,元昶应以狂龙出海雁翻身,丁翡云起龙骧大海无量泰山十八盘,元昶鹤翔紫盖回风落雁气冲九重霄—— 观众们已经看呆了,瞠目张口颈随人转无暇旁顾。 燕七此时却悄然离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向着鸟巢的顶端攀登。她的手中只剩下一支箭,这支箭她并不能保证能够射中丁翡,现在他和元昶两个人已经打得彻底放开了,换个说法就是打疯了,这个时候谁都无法插手,因为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两个人的节奏了。 所以燕七另择目标,攀上鸟巢顶部的一刹那拉弓搭箭抬手便射——紫阳队那正欲扑向孔回桥的兵担当此刻恰好背对着燕七,哪里料得到燕七竟然从下头爬上来,并在他背后放了这么一箭——正中后脑勺的头盔,再加上此前曾被锦绣兵用金刚伞使用同归于尽战术时夺走的三分,紫阳兵——阵亡! 然而如此一来,亦刚刚攀上鸟巢顶部准备攻击孔回桥的紫阳炮却是发现了燕七的行踪,立刻回以一箭,燕七在跃上顶部的一瞬间便已看清了形势,因而在自己放箭的同时已经做好了躲箭的准备,虽然紫阳炮回箭的速度也是快如闪电,仍被燕七堪堪避过五分区,这一箭只射在了她的躯干上,并且燕七就着这一箭的力道向后飞出,看似是顶不住箭劲儿跌了出去,实则在飞离竹架向下落的一霎那便立刻伸手扒住竹竿,止住掉落趋势的同时反手拔下身上的箭,于是手中便又有了一支可以用来攻击对手的箭。 一直关注着这厢的观众不由乍舌——孔明是草船借箭,你这锦绣炮居然是用自己的肉身借箭,真亏得在如此电光火石的短暂瞬间就能想到这一招! 燕七搭上箭,用力一蹬脚下竹竿,借助弹力突地拔地飞起,紫阳炮早正搭箭等着她,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便见两箭一如流星赶月一如迅雷追光,各自击向对方的胸口五分要害处—— 紫阳炮当然知道燕七的实力,事实上,在书院综武界的炮担当圈子里,已是极少有人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美人炮的箭技,所以这一箭紫阳炮是抱着与燕七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因为只要你意图闪避,就会对箭的准星和速度造成影响,他拼着不躲不避也要让这一箭准准地射中燕七的胸膛,而这么做的后果只能是自己也被对方的箭射中,从而与之同归于尽。 可当紫阳炮这一箭离弦的那一瞬间,他万分惊讶地发现,燕七竟然在空中做了一个换手的动作!她竟然——她竟然由左手持弓换为了右手持弓!她——她竟然会左右开弓! ——就是这么一换手,使得身体的方向也发生了改变,原本能准准射向她心口的箭现在却因此而产生了偏移——糟!他不可能将她一击毙了!现在唯一能盼望的就是她的这一只手远不如另一只手的箭精准—— 紫阳炮所有的念头只不过产生在短短的一瞬间,而下一瞬,来自胸口处重重的撞击粉碎了他一切的奢望—— 美人炮的这一只手同另一只手一样,稳健,精准,狠辣。 箭神,她才是真真正正的,新一代箭神。 当燕七稳稳落回竹架上,她听见了来自观众们的海啸山呼声—— “锦绣炮——箭神!锦绣炮——箭神!锦绣炮——箭神!” 再开放进化的时代,对女人也总是苛刻,从燕七进入综武崭露头角到现在,也曾有过无数次的精彩表现,可观众们予以她的总是视若未见,总是不肯承认,总是苛刻挑剔,总是一赞即过。 而在今天,苛刻的人们终于被征服,终于肯承认——女人,也是可以技压群雄,也是可以箭霸天下,也是可以被奉为箭神的——她,就是这么强。她,当之无愧! 紫阳队转瞬间失去两个人头,此刻场上锦绣人数占优! 王牌丁翡与元昶打得不分上下,队长卢鼎与武珽战得不可开交,自家的相迟迟拿不下对方只剩下一分的兵,对方折了一只手的将仍然在自家帅的手底下苟延残喘,而现在,对方多出的一人却是箭法如神的炮,她正冲向已经阵亡了的己方的兵和炮,将他们身上所有的箭收进了她的囊中——完了——太可怕了——不能让她拥有箭支啊!一旦她手中拥有了箭——谁还能挡得住她?! 紫阳的粉丝们从来没有过像今天、像眼下这样的紧张与担心,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跟随他们的队伍经历过如此艰难危险的境地了,刚才人数和局面还在占优,可转眼间竟然乾坤倒转被西风压倒了东风! 怎么办——怎么办?!紫阳粉们慌了,没有人再坐得住,他们齐齐起身抻着脖子无比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局势,怎么办呢!丁翡、卢鼎、紫阳相目前皆与对手处于胶着不下的状态,唯一能有突破的就是自家的帅了!怎么连对方一个半残的将都收拾不了啊?!有那么难吗?! ——真的就是这么难!紫阳帅直到现在才发现锦绣这个软塌塌总是像只蔫兔子的将担当竟然是这么的难对付……并不是这个人的武力值有多高,而是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啊!他特么的太能逃了!这一路都在刀下连滚带爬就差用脸跑步了,楞是一次又一次险而又险地避过了每一记杀招!他绝壁不是故意装怂,也绝壁不是游刃有余,如果非得对此情况做出一个解释的话,那只能说他是潜力和人品齐爆发,超水平十倍发挥了! 但尽管是超了十倍水平,孔回桥也只有一味逃和躲的份儿,手里还攥着那可怜的小半截枪杆,偶尔只能当一下拐杖用,他跌跌撞撞地奔逃,在这半边的鸟巢顶上来来回回地遛圈子,他已经到了极限,他所有的体能都已经透支了出去,他跑不动了,他坚持不住了,他腿一软绊倒在脚下的竹架上,听着耳后紫阳帅双刀舞出的呼呼风声,堪堪地转过身来,眼睛里印进的是对手势在必得的一击,双刀由天到地狠狠地劈下——“咔嚓!” 由数根竹子捆缚成的竹架竟是被紫阳帅没开刃的双刀劈断了! ——咦?!为什么会劈到竹架上,不应该是劈到锦绣将的身上吗? 紫阳的粉丝们还没有来得及为意料中的锦绣将的阵亡欢呼,下一瞬定睛看时才发现,锦绣将原本倒地的地方此时竟不见了他的身影!——人哪儿去了?! ——人在下头呢!就在竹架的下面! 怎么可能?这个地方竹架间的孔隙明明小得不可能漏下人去——紫阳帅惊讶地看着脚下的孔洞,这才发现几根竹子的一端实则已经断掉了,由于有弹性可以复位成原状,所以乍一看来就和没断一样,而这几根竹子一断,正好能够容身形瘦削的孔回桥从缝隙中挤漏下去。 ——这小子!紫阳帅这才明白这只赖皮兔为什么要来来回回地在这地方遛圈子,并且每次跑到这个点都会被他的招式劈得满地乱爬——原来这狡猾闷骚的混蛋是趁机在这几根竹子上做手脚! 虽然他漏到竹架下面去并不能阻止紫阳帅的追杀,可却能够一定程度上限制紫阳帅的双刀,如果紫阳帅追到竹架下面去,狭小的空间会让他无法轮刀,只能直捅,威力顿时变小。 可怜的锦绣将,这并不能改变他继续被追杀的命运,充其量只是极小地限制了紫阳帅的攻击,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可怜又绝望地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到一丝丝喘息的机会而已…… “干掉他——”紫阳粉丝的精神压力前所未有地大,见此情形已是无法再忍,急迫地狂吼起来,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他们的帅担当身上——只要干掉锦绣将,锦绣全员就都变成了一分体,胜利转瞬就能实现——干掉锦绣将!干掉他! 紫阳帅亦未耽搁,挟刀跳下竹架间的孔洞,跳落的过程中他谨慎地防范着孔回桥的突袭,事实上他看到孔回桥正蹶着屁股连滚带爬地准备逃走,为了让本就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跳落过程结束得更快,紫阳帅用了一个千斤坠的功夫以内力加重身体的重量,便听得又是一声“咔嚓——” ——落地处的竹子竟也是一端断掉了的——这个闷骚的王八兔竟然草蛇灰线早早就在这儿打下了埋伏!——被这千斤一坠,紫阳帅整个人一下子陷了半截在脚下的竹排里,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屁股冲着这厢的孔回桥一提臀,手中那半截枪杆被他从自个儿的双腿间向后疾刺了出来——这一枪太迅疾,这一招太猥琐,这一计太意外——紫阳帅挥刀欲挡,可惜空间狭小完全挥不开刀,他能做的只是将另一把刀直直地抛出去——他必须要在孔回桥的枪刺中自己之前让刀脱手,否则会被判为无效进攻——他做到了!他毕竟是王者之师紫阳队的帅担当! ——这一刀一枪在空中擦身而过,紧随而来的“噗噗”两声宣告了它们各自的归宿—— 锦绣将,臀部中刀,失够五分——阵亡! 紫阳帅,胸口中枪,一击瞬杀——阵亡! “干……”孔回桥瘫在那儿有气无力地骂。 第474章 锦绣 人人都知道锦绣队长武珽有多狡猾, 可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副队——那个成日像没睡醒的软兔子似的家伙竟然也是不遑多让——锦绣这支队伍已经不能好了知道吗! “嗷嗷嗷嗷——”就在双方的观众为着方才这一集猥琐、狡猾、反转、意外于一幕的情形还处于瞠目结舌状态中时, 山壁上玉树的队员和粉丝们却是率先回过了神来,爆发出一片热烈且疯狂的吼叫,“队长嗷嗷嗷嗷——(=_=)……孔回桥你个叛徒!叛徒!玉树的罪人!一生黑不解释嗷嗷嗷嗷——” 全体观众:“……” 双方将帅的阵亡导致所有场上队员全体沦为了一分体, 但这里面最可怜的是萧宸同志,身上仅剩的一分在紫阳相的强攻强打下都没有丢,结果自家将一阵亡, 按规则他这个一分体也就跟着自然消亡了…… ——双方再一次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人数相等!失分相等!王牌对王牌, 队长对队长! ——但重要的是!——紫阳的粉丝急切地想——我们剩下的第三人是会功夫的相,而锦绣的第三人却是炮——相是炮的克星啊!——而且对方还是个姑娘!她还不会功夫! ——这是比赛的关键点吧?!是的,一定是!只要干掉锦绣炮, 紫阳的胜利就十拿九稳了!干掉她!干掉她! 紫阳的相势如猛虎地向着原就准备奔过来支援萧宸的燕七扑过去, 紫阳的粉丝们掀起了扑天盖地的狂呼,这呼声犹如海啸一般几乎要将燕七纤细的身形撕碎了去,锦绣的粉丝们惊呼着站起身,有的人甚至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了胳膊企图去拉这个姑娘一把—— 千百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一端,他们震惊地看到这个姑娘放下了手中的弓和她才刚得到的箭,她束紧腰带以令自己身上的甲衣更加的贴身利落, 她被腰带勾勒出的曼妙身姿迎着已渐起渐猛的冬风,她抬起手臂伸了一根手指向着遥遥的观众席某处一指,像是在打招呼, 又像是在宣告,更像是在提醒谁注意——注意:表演,开始了。 表演开始!她转身跑起来, 就在这仿佛乱枝丛生的竹架间大步开跑,她疾奔,她腾跃,她飞跨,她滑行,她穿梭,她左突右转,她如同一架云霄飞车一般畅滑无阻地穿行过最复杂崎岖的轨道与障碍,行云流水不足以形容她的身姿,浮光掠影犹不能定义她的迅捷,她仿佛完全展开了她的骨骼血肉与灵魂,把自己的每一片每一滴都完美地融入了自然,说她跑起来像风,并不对,她本人,就是风。 紫阳相在她的身后紧紧追赶,他运起轻功,身轻如燕一步数丈,他似乎伸手便能抓住她,可他屡屡伸出去,收回来的却是满手空——她太灵脱了,就像是在被狮子追扑的羚羊、兔子甚或狐狸,她总是能姿意又自如地潇洒折向让你扑个空,她甚至还能踏竹飞天钻竹遁地! 在她的眼里这整个的鸟巢毫无死角毫无障碍,她可以像穿梁燕,也可以像钻孔蛇,她可以似灵猿攀枝,也可以如蝙蝠倒挂,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她用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将大自然的神奇展现给了坐壁上观的每一双眼睛。 她来自森林大山,她来自原始自然,她像鸟儿一样在广阔的天空自由地宛转游弋,没有任何束缚,灵动潇洒,美得惊心动魄。 观众们在这一时间里似乎忘记了一切,耳旁轰鸣着的也许是猎猎的风声,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也许是拂过脸庞的云层,身体这么轻这么冷,或许是已跟随着那个姑娘飞上了万里高空。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的每一步跑动跳跃、每一次折转穿行都是如此赏心悦目让人移不开眼睛。她不停地跑,时而在鸟巢的外部,时而钻入鸟巢的内部,时而从鸟巢边缘直向下坠,时而在鸟巢底部悠荡前行。 ——紫阳相追不上她!有轻功也是没用,他永远无法赶在她的前头,她的行动千变万化不循常理,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处于被动,他只能被动地在她身后不停地追,他只能跟着她左钻右绕上攀下跳。 累。疲劳感迅速侵袭上来,谁都清楚变速跑比匀速跑要累人得多,更何况眼下她带着他所进行的已不仅仅只是变速跑了,这简直是将所有的运动方式和方向都变成了变速和变向,而处于背动的一方在心理上本就比主动方更容易感到疲累,此时的紫阳相已分明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第360节 要放弃她吗?转头去帮队友攻击武珽或是元昶? 不行,这么做行不通,一旦让她腾出手来,她拿起箭就可以对紫阳队员进行远程攻击——现在所有人都是一分体,她甚至不必多做瞄准,只要随便射在紫阳队员的身上,胜利的天平就会重重地向着锦绣方倾斜过去。 紫阳相发现自己被桎梏住了,他根本不能有一点放松,他必须分分秒秒地使出全力来给燕七实施压迫,而同样,他知道燕七也在受他的桎梏,她没有时间拉弓引箭去射紫阳的队员,甚至把弓箭带在身上所对行动产生的那般细小的影响都很可能让她落在他的手上,这一点她比他明白得更早,所以在他一开始扑向她时她就弃掉了弓箭。 ……原来,他们两个之间的形势根本不是他一直所想的那样由他一边倒地压迫着她,而是相互制约、互为桎梏,她根本、从来就没有落在过下风! 紫阳相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继续追,明知道被牵制也不得不保持原状继续下去。 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在等着另外两拨人分出高下来吗?她在赌他们队的那两人有人能先赢?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在那两组附近绕来绕去才对,可她并不是,她在大范围地、几乎遍布鸟巢每一个角落地穿插跑动,而且幅度剧烈,直上直下、猛左猛右,她的跑动轨迹用线条画出来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个用中国结扎成的实心球! ——这分明就是要和他耗到底,分明就是要和他一对一! 这真是个……让人惊赏的姑娘。 紫阳相此刻的心情大概也是场边观众们的心情,他们惊叹并欣赏着燕七的华丽表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样的句子在无数美人的身上已用得烂了,而此时此刻却再没有比这两句更适合形容燕七的身姿,那流畅的动作让人百看不厌欲罢不能,就像一梳到底的秀发,又像一穿即过的针鼻儿,还像丝绸滑过天青釉面的瓷枕,直教人毛孔通透身心畅爽! 燕七就这么一路畅爽地穿行在竹架之间,她甚至足够潇洒到边跑边关心着场上自己仅剩的两名队友的战局。 她看到元昶和丁翡杀得天崩地裂海啸山摇,看到武珽和卢鼎斗得千机万变云谲波诡,她想起那个把球踢到她脑瓜子上后扯着公鸭嗓别别扭扭问她能不能行的熊孩子,从当初喜怒随性霸道蛮横到如今能当家扛鼎气盖山河,她想起那个在仙侣山的寻宝游戏中将所有参赛者玩儿得团团转却又不忘保她护她的狡猾队长,从当初意气飞扬壮志凌云到如今成熟干练智勇卓绝,她想起第一次参加综武赛兴奋得半夜睡不着觉的燕四少爷,想起被骗到锦绣毫无干劲却在本场成为扭转乾坤人物的孔回桥,想起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谈笑间商量出一个又一个猥琐战术的锦绣兵们,饭量是她四倍的锦绣相郑大如,苦中作乐的柯无苦,六代元老李子谦,被评为史上最无能的常规赛段的锦绣将,以及戏分总是最少的锦绣士……还有始终默默着干掉对手朴素无华的萧宸。 每一个队友,每一张脸,每一帧并肩战斗过的影像,此刻鲜明无比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再一次确信她是喜欢这些的,她喜欢综武,喜欢这样的青春热血。 燕七飞奔,享受着行将结束的这一场比赛,她越跑越快,浑身上下从里而外都是一团的火热,尽管此时天色已黑,尽管此刻寒风凛冽,她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她熟悉白天,更熟悉夜晚,她在这已变得黑压压的鸟巢间穿梭转折如入无物之境,紫阳相同她的距离已是慢慢拉开,她甚至偶尔要稍微放慢些速度等着他追上来, 虽然赛场四周已燃起了一整圈的熊熊如奥运火炬的火把,但仍令紫阳相的行动变得滞涩困难,这不仅仅是因为夜间不易视物,更因为……他疲累了。 是的,他疲累了,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会内功会轻功精通横练硬功夫并且是男儿身的他竟然被一个不会武的姑娘拖到了筋疲力尽。 他的气息变得不稳,他的脚步开始沉重,他,即将到达极限。 熊熊的火光忽明忽昧,很多观众已无法看清鸟巢内部的情形,他们焦急地翘首张望,紫阳的粉丝们从未对自己的队伍产生过如此的担心和不确定,锦绣的粉丝却对自己的队伍有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幻想,双方的每一个人都站起了身,毫无保留地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灌注上对综武这项运动全部的热爱,狂呼着,尖叫着,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紧张着,僵硬着,不知所措着,手舞足蹈着,胡言乱语着—— 燕七跑到了鸟巢顶部,至两个半球的楚河汉界处高高跃起,在无限幽蓝的隆冬夜空下,在烈烈燃烧的澎湃火海上,她伸开双臂,如同一只姿态优美的云中飞鸟,凌空一记漂亮的旋体,纵身划落下这夜中倍显巍峨的鸟巢。 她听到身后紫阳相紧紧跟着跳下的声响,她悠逸地翩然下落,流光片影里,她看见武珽的剑划过卢鼎的胸膛,这是他书院生涯所参加的最后一次综武。她看见元昶的戟挑上丁翡的腰腹,这是他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次决赛。鲜红的花儿在燕七的视线里铮然盛开,她仰首,伸臂,握住那横架在两个半球之间的竹竿,借着下落的惯性和竹竿的弹力,她以握点为轴让身体在竿上做了一个漂亮的大回环,把自己逆向抛上去,迎着随后落下的紫阳相,将一记地对空导弹似的飞脚精准利落强悍地蹬在了已疲累得无力防范的对手的胸膛上。 燕七翻身立起,稳稳地站在随着风轻轻摇曳的竹竿上,全场是一片奇异的安静,紫阳和锦绣的粉丝们都在拼命地寻找着场上还存活着的紫阳队员,没有人相信比赛已经结束,偌大的比赛场地,千百名观战的群众,静得竟只能听见烈烈的火把燃烧声和哗哗的湖水推涌声。 燕七攥了拳,平举到胸前,遥遥地指向观众席的某处,然后她看见燕子忱,燕九少爷,小十一,所有的燕家人,她的朋友武玥,陆藕,崔晞,武琰,全体的武家人,萧天航,甚而乔乐梓和乔老娘,每一个人都伸出了胳膊,像她一样紧紧攥起了拳,遥遥地指向她,呼应着她。 轰然间一片耀眼的光芒由山头窜上夜空,时间有那么一顷息的凝固,紧接着千百朵礼花绽放在了苍穹,一面赤红色的大旗在山巅刷地迎风展开,熊熊的火光与斑斓的焰花映亮了旗上两枚豪飒的大字——锦绣。 “轰——”迟来了的地动山摇的欢呼与礼炮声霎那间响彻了整个千岛湖,各种声音嗡嗡地汇在一处直教人震耳欲聋,燕七甚至听不清跳到她面前对她说话的元昶的声音,只得由他带着跃回了鸟巢顶上去。 武珽笑着迎上前来对她和元昶说着什么,可惜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燕七摇头,元昶翻白眼,一对儿耳瞎。 武珽无奈地笑着将头一摇,忽地左一伸胳膊右一展臂膀,将两个人搭了肩一起揽进了怀里。 元昶正要挣脱,却见他那些已经阵亡的队友们丧尸一般地从各个角落里爬过来,甚至还有不知几时攀上了鸟巢的燕四少爷和李子谦,众人欢呼咆哮着,奔腾跳跃着,一层一层地围扑上来,将三人密密紧紧地卷裹在了中央。 直到燕七快要被这帮糙老爷们儿捂得背过气去,欢喜雀跃着的队友们这才又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了激动庆祝的队形,而观众们的欢呼还在继续,狂热地仰望者他们的少年英雄。 英雄们分散开来,向着四面八方的支持者挥手致意与民同乐,各自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朋友和最想见到的人的面孔。 燕四少爷拼命地向着燕家人所在的座席挥着手,然而挥着挥着,神情却有些落寞地慢慢将手放下。 他跟着队伍拿到了综武冠军,做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事,完成了他学院生涯的最大梦想,他成功了,可那个他最想与之分享成功喜悦的人却不在了。 燕四少爷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茫然地抬眼去看天上的烟花,忽觉身旁的燕七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撞他,他转头看她,见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为他指向观众席的某一处,他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那是一处只能容三人并排而坐的位子,坐在中间的那一个,一手缩在袖里挡着半张脸,另一手带着个镶黑珍珠的戒指,骚包地冲着这厢挥着手。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一个,身形清瘦,披着条玄狐皮的斗篷,戴着风帽,一张脸遮在帽子里,不言不动,只是定定地、无比认真地望着这厢。 右手边则是个空座,中间的那人却伸开了双臂,一手揽着左边这一个的肩,另一手搭在右边的椅背上,就仿佛这里也坐着一个人,又仿佛像这般似是三个人一起看综武比赛的情形就发生在昨天,每个人都开心又投入,每个人都不曾去想明天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快乐简单,每个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锦绣华年。 第475章 华年 “是吧, ”燕七望着面前满眼血丝的元昶, “既然家里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留在京中上学吧,毕竟家里人都还指望着你光宗耀祖哪。 元昶立在燕府偏门外的台阶下, 仰头看着台阶上的燕七。 “我会再想办法。”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再给我点时间, 小胖, 再等等我。” “呃,我们定的是年初四一早就出发,恐怕没有时间了。”燕七表示遗憾。 “就这么急?!”元昶瞪了眼, 紧紧地攥起拳。 “别冲动啊。”燕七连忙道, “因为已经和我大伯约好在邻城外的某某码头见了,到时候若不去,他会担心的,而且我们预定好了客船,误了这一班,下一班就要到二月初才有了, 过年的时候城里客栈什么的又不开张,误了船我们就都要风餐露宿喝西北风了。” 元昶紧紧地抿着嘴,额上的青筋鼓得快要爆掉, 死死地盯了燕七一阵,他从唇缝里沉沉地挤出字来:“你,还回不回锦绣上学?” “回啊, ”燕七点头,“这儿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以及武五同志虽然退休了,但我们大家不是答应了他综武队还要继续蝉联下去吗?我只是出去玩一阵子而已,你在书院老实读书还是能再看到我的。” 元昶继续盯着她,盯着盯着,又挤出一句:“我不信你。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能信,跟你大伯——搞不准一个高兴就丧出中原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放心!” “咳……”燕七底气不足。 “必须初四走?”元昶盯着她问。 “是啊,不会变的。”燕七看着他,“辰时正出发,我等你到那个时候,如果那时你仍不能得到家中同意,我不会等你。” 元昶扭头就走,走了几步便发足狂奔——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想办法,他一定要说服家人,他就是要跟着燕小胖走,他就是要和她海角天涯! …… “不想着为国出力为民分忧,却要跑去一辈子游山玩水?!你且给我听好——你敢出这个门,为父就敢不认你这个儿!” “小昶啊,你在外面一日,娘就要担一日的心,你忍心娘日夜为你提心吊胆不得安睡吗?” “元燕两家不可能联姻,你死了这条心。再者,身为你之兄长,我也是担心我心爱的弟弟把那姑娘娶进门后,一言不合就要被她爆揍,你知道,我怕我会忍不住上去给她帮手的。” “……” “万、万岁爷……小国舅他……他有急事求见,奴才刚被他打了——拦都拦不住啊——” “——元小日个小兔崽子让朕偷懒睡个觉都不能你你你把丫给朕叫进来看朕弄不死他!” 过个年比谁都累的万岁爷好容易偷个空溜到御书房打算眯一觉,还让小舅子给逮个正着,一肚子没好气。 就见小舅子腾腾腾地进来,一张脸比他拉得还黑,行个认罪大礼还险些把他御书房地面儿铺的金砖给跪碎了,唬得忙挥手:“快给朕滚起来!知不知道那是朕最喜欢的一块儿砖?!” 元昶没工夫听他无理取闹,一句话就问到龙脸上去:“我想娶燕子忱的女儿姐夫你有没有意见?!” “哈?”皇上没想到开场白是这画风,好几天都没睡好的龙脑转得有点儿慢,“朕有毛意见朕对小丫头片子又不感兴趣。” “元燕两家联姻权大势大,姐夫你不担心?”元昶直崩崩地问。 旁边服侍皇上的金贵儿听得直暗暗乍舌,这天底下敢这么把敏感问题直接问到皇上脸上的只怕只有这个坦(懒)坦(得)荡(用)荡(脑)的国舅爷了。 “你这么一说朕是挺担心的。”皇上嬉皮笑脸地道,“那你打算怎么着啊?出家为僧吗?” “我自废一手,从此不能再入仕,免去你后顾之忧!”元昶沉着声道。 卧槽要不要这么拼啊?!真逼着小舅子把自个儿弄残了朕老丈人和媳妇不得疯啊! “你且慢且慢且慢——啥啊就要废一手?!想和武家小二凑一对吗?!”皇上也是恼火,身边这些个人一说话就掺和上权势、关系,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既直又纯的小舅子能让他松快松快,如今却也是张口闭口都带着政治色彩,不开心!“说!你想怎么着?!想娶燕家小七朕给你赐婚,看谁敢多嘴!” “不用你赐婚,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我。”元昶闷声道。 “啧,敢情儿八字才有了你这一撇,人那一捺还没划下来呢?!”皇上恨小舅子不成钢,“笨啊你!霸王硬上弓不会啊?!要不要朕教你?嘿,朕跟你说,朕教你一招保证让那烈女也能变荡……” “能不能正经点?!”元昶郁闷地往地上一蹲,“我就需要我爹我娘我姐我哥四个人的同意,你要是不介意元燕联姻,我就能把我哥说通。” “朕说不介意谁能信?”皇上歪着嘴笑,嘴角里藏着谁也察觉不到的苦涩,“这么着吧,你姐那里朕去帮你说,燕家小七在综武决战中的表现她都听宫人讲了四遍了还没听腻,朕看她那里应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你家里另三位,你自个儿想办法,朕就算是皇上也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朕唯一能帮到你的就是可以提供给你霸王硬上弓的七八个法子……” 元昶扔下皇上跑回家去了——当然得用跑的,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 ——可惜,元老爹是位忠君爱国的好同志,生个儿子不为国献血为君捐精那生来干嘛?!游山玩水?老子家里不养废物闲汉!矛盾的是,元昶若要依老爹的话入武职,那就不能娶燕家女,燕子忱本就是掌重兵的,元昶将来若也掌兵,皇上能不多心?元昶的兄长也是将来入驻内阁的预备役,本就身为国戚,兄弟俩一文一武再在朝中担当重职,这就已经够招风的了,再拉上一个强力的亲家——君心难测啊! 元老娘却不管别的,只想要儿子一生平安顺遂,所以老公和大儿子一说此事不妥,就也跟着起哄附和,同大家齐心协力拘了小儿子在家,生怕一个不留神钻狗洞跑了,恨不能直接打断丫腿,在家里头留上一辈子。 眨眼就到了初四的早晨,辰时正燕七准时出发,同崔晞乘了小鹿号3章 0版直出京城,向着邻城的方向行进。 清晨的朔风凛冽,好在阳光明澈,沉睡的大地上铺洒着薄金色,让这一趟的旅程显得安逸又从容。 出了城往邻城的方向去,东边是浩渺的湖水,西边是旷达的田野,四外不见人踪,天地一车独行。 悠悠哉地正凭窗望景,忽听得远远地身后有马蹄声急。燕七开了车窗探头回顾,远处黑黑的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大着大着就成了狂奔而来的一人一马,马上的人怒目圆睁,颇有些要活吞谁的样子。 “艾玛。”燕七关上窗,从车厢里出来,翻身上得车顶,勇敢地面对食人兽,“你搞定了啊?” “我搞定个屁!”食人兽咆哮,“你还真敢不等我?!” “这话说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把签名本给我看看。”燕七十分有态度。 “没有签名!”食人兽冲到近前,让马儿同马车并排跑,偏着头仰瞪着车顶上冷面石头心的破胖子。 “没签名你说个杰宝,回家吧你。”燕七不怕死地道。 食人兽恨不能将她连车带人一并吞了,红着不知已几天没睡的眼睛,却是只这么瞪着她,瞪着瞪着,眉也软了,眼也耷了,年轻的面庞上永远洋溢着的光彩也渐渐地黯淡下去,身下的马儿仿佛感染了主人的情绪,慢慢放缓了脚步,直到被马车一步步地拉开距离,直到这距离越来越远,远到隔上了一万个沧海桑田。 “爹,你想要儿子忠君为国,是图名还是为利?” “什么狗屁话?!为父堂堂帝师,还需要什么名?!家中有丹书铁券,还需要什么利?!要你入仕,是让你为君为国尽己之力,功名不过粪土堆,人生百年,最悲哀莫过于‘无用’!” “所以只要儿子做个对皇上对朝廷有用之人,爹是不是就允许儿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要不违法乱纪,只要能忠君为国,你想做什么为父都不拦你!” “娘,您想让儿子以后日日都留在京中么?既不会远离,也不会有安危,还能让您天天见着面,每日里尽孝膝下让您开心?” “当然想啊!小昶,娘宁可你做个寻常人,安安稳稳地度此一生……” “哥,如果我终生不涉政、不掌权,你是否不再反对我娶燕子忱的女儿?” “哦,行吧,只要爹容你后半辈子混吃等死。” “那好,爹,娘,哥,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对自己后半辈子的安排——我,要开一家射箭馆,专教人射箭,为国家培养神箭手!爹,您既不在乎功名利禄,我便也可不去做官从军,流血流汗是为国出力,献才献人同样也是为国出力,您——允不允?” “好,只要你能说到做到,为父这便允了你!” “娘,射箭馆就开在京中,我白天去馆中教授学生,晚上回府陪您,您,允不允?” “允!” “哥,现在已是初四早上了,我要立刻去追我将来那间射箭馆的镇馆先生——新的箭神燕七小姐,你允不允?” “哦,我看那姑娘未必对你有意。” “少废话,别耽误我时间,我要迟了!她便是对我无意,我也不会放弃!你倒是允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