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儿》 第1章 《弄潮儿》 作者:亦舒 第1章 二0七四年。 大都会。 石丙杰在梦中惊醒。 附在他足踝上的警示器呜呜作响,小小红色灯号一明一灭,表示有人紧急找他。 疲累的他,深夜被骤然吵醒,实在不是滋味,这个时刻,红灯看上去益发似一只小妖的眼睛。 石丙杰当然知道什么人找他。 他按下通话器,小小萤幕马上亮起,他看到对方,对方自然也看见了他。 与他对话的是一个俏丽的女子,身穿白色制服,焦急他说:“天,石医生,你还在家里,请迅速赶至急症室,发生严重意外。” 石丙杰已习惯这类紧急任务,当下对那位当值看护说:“马上到。” 他在那十分之一秒醒来赶出门去。 街道十分宁静,市立医院急症室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严重意外天天都有,但是,这次显然牵涉到许多幼童,统统焦头烂额,或坐或站,大声号哭。 石丙杰,最看不得孩子吃苦,一见这种惨状,大大恻然,边换制服边问:“发生什么事?” “一间孤儿院发生火警。”看护帮他戴上橡皮手套。 石丙杰太息,“我的伤者在哪里?” “石医生,请跟我来。” 石丙杰走进手术室,看见他的师傅孔教授已比他先到,立刻知道这件事严重。 “丙杰,你到了,请过来。”孔教授指指手术床上的伤者。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全身被手术布覆盖,布上透出斑斑血迹。 她有一张小巧端正的脸庞,此刻一丝血色也无,双目紧闭,整个头顶拢在仪器之下,维生器的各种管子搭往她的头部。 石丙杰看向仪器萤幕,一愕,“她的心跳呢,她已没有心跳脉膊。” 孔教授不悦,“如有心跳与脉膊,找我同你来干什么?” 石丙杰心中暗暗叫声苦,伸手掀开伤者身上那幅布,视线一下接触到她的身躯,不禁退后一步。 石丙杰自命见识多广,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可是这次也大吃一惊,一颗心突突剧跳,连忙把布重新盖上。 在场几名护士全部失色,身不由主,别转面孔。 石丙杰额角冒出汗来,“她已经没有身体。” 孔教授答:“是。” “怎么会伤得这样厉害?” 孔教授叹叹气,“石丙杰,我要你救这名女子。” “教授,她已经死亡。” “她活着,她的脑部活动正常。” “那是超卓仪器所制造的幻象。” “石丙杰,我们必须救这个女子,你且跟我来。” 石丙杰与看护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个疯狂教授又有什么怪主意。 石丙杰脱下橡皮手套,跟老师到他的办公室,两位警员一见到孔教授便站起来。 “请坐,我想石医生看看刚才的新闻片断。” 警员非常合作,取出微型摄录音机,交给石丙杰,并且解说:“这是电视台在孤儿院火警现场拍摄到的情形。” 萤幕十分小,只有十公分乘七公分左右,却非常清晰,片子一开头就已经火光融融,人声嘈杂,消防员正用化学泡沫灌救,这是典型火灾现场。 石丙杰喃喃说:“救人的科技永恒落后。” 消防员这时已自建筑物内救出受惊哭泣尖叫的孩童,石丙杰紧紧皱住眉头。 忽然之间,他看到一个女子的面孔在二楼窗户出现,他认得这张脸,她便是那个伤者。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只见她一手夹着一个才岁多大的小孩,高声呼叫,消防员架上云梯,把小孩自她手中接过,示意她也一起紧急疏散。 谁知那女子不予理睬,一头钻进火场,再出现的时候,腋下又是两名孩子,这次,她的头发已经焦曲。 消防员大声吆喝,有两个更因穿着防火装备,纵身入屋,协助营救。 在场电视台记者的旁白进入歇斯底里状态:“看!看!这是典型舍身救人的例子,灾难造就英雄,天晓得还有多少孩子困身在灾场,我们向那女子致敬--” 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又再出现,这次抱出三名孩子,前后一共九名孩童因她得救。 画面上的她已经精疲力尽,刚扶住消防员的手臂想逃出灾场,只见一道闪光,那女子抬起头,凝望天空,像是知道大限已届,咀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接着爆炸声传来,女子的身躯在该刹那化为软绵绵一团血污,接着她被爆炸气流连带木屑碎玻璃一起推出窗外,让救护人员接住。 记者沙哑的声音惨叫:“完了,完了——” 影片在这时候中断。 石丙杰闭上酸涩的双眼。 过了很久很久,他听得孔教授说:“谢谢两位警官,你们可以走了。” 石丙杰坐下来。 孔教授问:“我们应不应该救她?” 这次石丙杰答:“应该。” “让我们动手吧。” 石丙杰抬起头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姓名身份在这种时候还重要吗?” 孔教授说得对。 “石丙杰,这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你已是本院享有盛誉的截肢接肢重生专家。” “可是教授,没有一次会像这次这么彻底。” “这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但这也许不是伤者的意愿。” “像她那样勇敢的人,当知道生命比外型重要。” “我们在说的并非一截肢体。” “石丙杰,我孔令杰怎么会收了一个像你这般婆妈的弟子,有话直说好了,她的身体已经一无用处。我们只想你保留她的头部!” 石丙杰默然。 “你做过比这更糟的手术,病人只剩一副脑——” “自从那次手术以来,我们一直都受卫道人士攻击。” “咄,悠悠人口,说尽管随人说个够,但求无愧我心。” 他们却不是上帝,手术成功的比率,只有百分之十。 “通知机械义肢部同事明天一早开会,”孔令杰打一个呵欠,预备休息。 石丙杰的睡意尽消,再也不想休息。 他回到病房,问值夜看护:“孩子们情况如何?” “万幸,全是皮外伤,只有数名需要留医。” “一共有几个孤儿?” “二十八名。” “女伤者是谁,可是院内职员?” “我们开头也以为她是职员,但是据一位保母说,她只是名过路人。” 石丙杰一怔。 看护说下去:“当时保母发觉二楼起火,慌忙间奔出屋外求救,截住那女子驶过的车子,女子连忙代为通知警方,接着便扑进灾场……以下的事你已知道。” “她的身分查明没有?” “警方已取去指纹,相信很快便有分晓。” 石丙杰万分感慨,“呵,原来是陌路相逢。” “是呀,纯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英雄。” 更加难得。 “去替我准备仪器,我想与她脑电波接触。” “是,石医生。” 石丙杰重新戴上口罩手套,换过干净袍子,到隔离病房坐下。 看护已把仪器接上。 石丙杰急促在纽键上按动,电脑萤幕上出现他的问话:我们能否与你接触,我们能否与你接触? 萤幕上空白一片,没有答复。 石丙杰有点失望。 这时候,通话器响起来。 看护把它接通,是警务人员,“我们要求与主诊医生通话。” “我是石丙杰医生。” “石医生,女伤者身分已经查明,她姓许,名许弄潮是本市理工学院建筑系讲师。” 萤幕上立刻打出许弄潮的简历,看护马上用打印机记录下来。 他们向警员道谢,看护把资料交到医生手中。石丙杰连忙按动纽键,“许弄潮,许弄潮,请与我们接触。” 仍然没有答复,看护低声感唱:“才廿四岁呢,有一个如此动听的名字:弄潮,弄潮儿,唉。” 石丙杰心一动,不住呼召:“弄潮儿,弄潮儿。请答复我们。”他加强了电波能量。 看护忽然之间低嚷:“有了!” 萤幕上出现微弱、烦燥、不安的电波。 石丙杰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 仪器将波光翻译为英语,电脑迅速打出:“孩子们,救救孩子们。” 石丙杰连忙说:“他们全部获救,他们安全,谢谢你。” “……” “弄潮儿,弄潮儿,你觉得怎么样,你能继续谈话吗?” “我很疲倦,我在哪里?” 石丙杰看一看病人,只见她一动不动,躺病床上。 他正在操作一部与人梦境与下意识接触的机器。 “你在医院急救室内,我是你的医生石丙杰,请你用心听着,许弄潮,你身受重伤,我们要征得你的同意,替你动一项大手术,以便保留你的生命。” “呵,受伤了。”语气十分感慨。 萤幕上电波激动地跳跃,像是回忆到可怕的一幕。 “我自朋友生日会返来,途经孤儿院……我不后悔,每个人都会那样做,我伤在何处?” 石丙杰难以启齿,过片刻,才告诉她:“我要为你截取败坏肢体,接上机械义肢。” 伤者受到极大震荡,电波颤抖不已。 看护不忍看下去,退至一角。 过许久许久,她才问:“我身躯哪一部分?” 石丙杰仰天长叹,他一向认为做医生最痛苦的是这个时刻,但终于忍心地答:“全部。” 第2章 一片死寂。 然后病人反问:“医生,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绝对是认真的,请你准备好,我马上把这次手术的概约资料输送给你了解一下。” 石丙杰把医院准备好的手术图解文字磁碟插进仪器,让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脑袋。 磁碟在十秒钟内已完成任务。 看护已把仪器接上。 石丙杰急促在纽键上按动,电脑萤幕上出现他的问话:我们能否与你接触,我们能否与你接触? 萤幕上空白一片,没有答复。 石丙杰有点失望。 这时候,通话器响起来。 看护把它接通,是警务人员,“我们要求与主诊医生通话。” “我是石丙杰医生。” “石医生,女伤者身分已经查明,她姓许,名许弄潮是本市理工学院建筑系讲师。” 萤幕上立刻打出许弄潮的简历,看护马上用打印机记录下来。 他们向警员道谢,看护把资料交到医生手中。石丙杰连忙按动纽键,“许弄潮,许弄潮,请与我们接触。” 仍然没有答复,看护低声感唱:“才廿四岁呢,有一个如此动听的名字:弄潮,弄潮儿,唉。” 石丙杰心一动,不住呼召:“弄潮儿,弄潮儿。请答复我们。”他加强了电波能量。 看护忽然之间低嚷:“有了!” 萤幕上出现微弱、烦燥、不安的电波。 石丙杰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 仪器将波光翻译为英语,电脑迅速打出:“孩子们,救救孩子们。” 石丙杰连忙说:“他们全部获救,他们安全,谢谢你。” “……” “弄潮儿,弄潮儿,你觉得怎么样,你能继续谈话吗?” “我很疲倦,我在哪里?” 石丙杰看一看病人,只见她一动不动,躺病床上。 他正在操作一部与人梦境与下意识接触的机器。 “你在医院急救室内,我是你的医生石丙杰,请你用心听着,许弄潮,你身受重伤,我们要征得你的同意,替你动一项大手术,以便保留你的生命。” “呵,受伤了。”语气十分感慨。 萤幕上电波激动地跳跃,像是回忆到可怕的一幕。 “我自朋友生日会返来,途经孤儿院……我不后悔,每个人都会那样做,我伤在何处?” 石丙杰难以启齿,过片刻,才告诉她:“我要为你截取败坏肢体,接上机械义肢。” 伤者受到极大震荡,电波颤抖不已。 看护不忍看下去,退至一角。 过许久许久,她才问:“我身躯哪一部分?” 石丙杰仰天长叹,他一向认为做医生最痛苦的是这个时刻,但终于忍心地答:“全部。” 一片死寂。 然后病人反问:“医生,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绝对是认真的,请你准备好,我马上把这次手术的概约资料输送给你了解一下。” 石丙杰把医院准备好的手术图解文字磁碟插进仪器,让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脑袋。 磁碟在十秒钟内已完成任务。 萤光幕上毫无反应。 “弄潮,弄潮儿,你是一个英勇的人,请接受事实|奇-_-书^_^网|,请面对现实。” 答复来了:“我选择死亡。” 石丙杰心都凉了,“不要冲动,切勿灰心,信任我们,这个手术本院已做过多次,生命诚宝贵,否则你不会扑进灾场,拯救孩童——” 已经没有答复,电波完全静止。 石丙杰掩住脸。 看护用手按住医生的肩膀。 石丙杰太息,他不是好医生,从头开始,他的情绪太过激动,在病人身上动辄用上真情,一个优秀的医生应该像一把雷射手术刀,冷酷、准确、攻效超卓,手术刀毋须爱上切割的皮肉。 石丙杰疲倦的说:“如果她再拒绝一次,我们只得关掉维生器。” “也许会有转机,石医生,你先请回去休息。” “无论如何,准备好机器手术助理三号与四号,把情况通知孔教授。” “是,石医生。” 石丙杰心力交瘁。走到停车场,才发觉天色已经大亮。 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这时汽车喇叭尖锐地响起来,吓得石丙杰整个人弹跳一下,使本来心情欠佳和他转身怒目相视,他听得一连串银铃似笑声,这并没有使他紧皱的双眉稍微松懈。 坐在鲜红色开蓬名贵古董跑车内的是他的女朋友游曼曼,她啧啧连声:“你的双眉是一个解不开的结,永远为他人生死烦恼,石丙杰,你忘记今早我们约定齐去弄潮,怎么,打算爽约?” 石丙杰,一听到弄潮两个字,更加苦涩。 过半晌他才能说:“曼曼,我累极了,只想休息。” 游曼曼哼一声,“冷落我才是你的专业。” “成年人应当体谅对方,我工作性质如此,无可奈何,曼蔓,你曾说过,你钦佩我的专业,请你包涵我的不周。” 游曼曼软化,真的,男友要是成日价游荡,不务正业,她也吃不消,“让我送你回家。” 车程中石丙杰一言不发。 曼曼性情骄纵,自幼被父母宠坏,对他,真算情有独钟,已经够温驯体贴,否则也不会进展到谈论婚嫁。 可是不知凭地,每次在最疲倦的时候见到曼曼,石丙杰总有累上加累的感觉。 这一定是他不对,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回到公寓,他便夸张地打个呵欠,暗示曼曼即时离去。 曼曼勉强笑一笑,作最后努力:“你不想紧紧拥抱我,深深吻我?” 石丙杰摇头,“那都需要身体能量。” 曼曼只得自己下台,“好,我呆会儿再来。” “我十点半就得回医院开会。” 曼曼僵着脸,耸耸肩:“好好好,我不勉强你。” 她走了。 石丙杰又觉一丝内疚,斟一杯酒,浸到一缸热水里,又不是那么累了,他心一跳,莫非是找藉口来逃避曼曼? 走了也有三年了,开头,他喜欢她天真、活泼、娇俏,过些日子,发现她习蛮、任性、幼稚,但是已经种下感情。总觉得即使是游曼曼,也得长大,又拖了一年,游家家长已经发话,很多时候,都会问及婚期。 曼曼父亲游说馨在本市百货业颇有点来头,连带平时说话也非常权威,叫人喝茶也似发号施令,石丙杰至今尚未习惯。 想到这里,石丙杰闭上眼睛,酒杯当一声掉地下,他睡着了,这头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 即使如此,开会也没有迟到。 他有个好听的绰号,叫永远准时的石丙杰,一个人连自己的时间都控制不好,还想做什么大事?许多不守时的人,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不过是想骗取他人时间,欺侮人。机械义肢部的总工程师支持这项手术。 他再三说:“以往失败的例子与本院技术无关,乃因病人意志消沉,自动放弃生存本能。” 孔令杰教授问门生:“病人还没有答应让我们动手?” 石丙杰摇摇头。 “说服她。” 石丙杰啼笑皆非,师傅越老越蛮,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再难的题目也得为他办到。 就在这个时候,通话器响:“急紧消息要知会石丙杰医生。” 石丙杰按下键钮,“请说。” “病人许弄潮已答应做手术。” 在场所有人欢呼起来,石丙杰要尽快赶到救护室,匆忙间掀翻了椅子。 他跑到急症室门口,看护迎出来,告诉他,“这个年轻人等了许久,他想见许弄潮。” “他是谁,亲人?” “他是病人的未婚夫。” “现在不是时候,叫他在手术后再来。” 看护有点不忍,但命令是命令,医院里谁都知道孔与石两师徒其实一个脾气。 病人仍然昏迷,病房温度已降至零度,防止腐败加速。 石丙杰仍以同样渠道与病人交谈。 “医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换一个角度想,也许不知多少人会羡慕你得到一具金刚不坏之身。” “医生真会说笑。”语气苦涩。 石丙杰也频频苦笑,事到如今,哭也无用,只得笑。 电波忽然转弱,呈小小连续波浪状。 看护看医生一眼,“病人在哭泣。” 石丙杰转过头去看许弄潮,只见她眼角沁出泪水。 看护轻轻替她试干。 “手术在一小时后开始。”石丙杰告诉她。 “医生……”她踌躇不安。 “是的,我会一直在身边。” “尊姓大名。” “我叫石丙杰。” “你曾多次做过这种手术?” 石丙杰飞快向她解释:“人类的躯壳其实是生命结构中最脆弱一环,过去不知多少精敏的灵魂因肉体器官败坏被迫拖累或牺牲,直到世纪初才发明换肢法,并进步改良到今日地步,请不必犹疑,我们会尽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续。” 她沉默一会儿,“石医生你说得对,况且我尚有什么损失?” 医生又说:“高明的手术还需你意志力配合,方有痊愈希望,你要支持下去,” 病人同意。 “手术之前,我们俩人同样需要休息,以便一会儿同心合力打仗。” 石丙杰关掉仪器,站起来对看护说:“安排我进休息箱。” 他们到休息室,走近似茧一般的透明休息箱,他打开罩子,躺进去,“六十分钟。” 第3章 看护替他合上罩盖,按下纽,走开。 石丙杰鼻端闻到愉快清新的空气,恍如置身瀑布旁一个温带花园,他合上双目,身子仿佛轻轻飘起,一直荡向一道乳白色光柱,悠悠上升……他快活地睡着了。 醒来时精力弃沛活力十足,不过在这里睡觉是要付出代价的,许多医生睡得上了瘾,一如前头人吸麻醉剂,欲罢不能。 好心看护打开盖子,提醒他:“石医生,记得回去补一觉。” 休息箱内的气体透支他原有的体力,如果不补回去,三两次超支就可以使他崩溃。 师傅孔令杰已在手术室等他,三号与四号手术机械手臂亦侍候在旁。 手术开始。 第2章 孔教授说:“这个手术最细磨考人,并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杰笑,“比起胎胚手术科那边,还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无用,一并截除,何必婆婆妈妈,反正她一定要开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张俏丽的面孔。” “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有无亲人前来探望?” “只有一个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亲呢?” “资料显示,她是独生儿,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会没人鬼哭神号。”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石丙杰是身壮力健的小伙子,不觉得什么,孔令杰却说: “我得休息一会儿,神经接驳工夫,你指挥三号同四号做吧。” “教授,手术顺利。” 孔令杰露出一丝疲累的微笑,他的手术衣大半被汗水浸湿,他只轻轻说声“后生可畏。” 手术助手向医生报告:“病人躯体已完全分离。” 听上去真可怕,正像一个半世纪前,人们听见解剖手术同样耸然动容一般。 石丙杰为伤者仔仔细细料理妥当,方才松下一口气。 这时,连机械手臂都左右挥舞,表示手术成功。 石丙杰说:“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医生,如无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时后苏醒。” “很好,我会在现场辅导她心理。” “石医生手术高明。”看护由衷钦佩。 “哪里。”石丙杰谦曰:“比起若干前辈,好比萤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远达不到那个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会子。 他先推门出手术室。 病床由看护推着,为免防碍观瞻,病人双目以下,覆着白布。 世上总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则的话,此处不叫人间,可称乐园。 他们一行人轻过走廊,眼看已经抵达病房门口,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年轻男子扑出来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们前进,并且呼叫:“弄潮,弄潮!他们不让我见你,你怎么样了?” 石丙杰想出手阻止已经太迟,那年轻人竟顺手掀开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即时出窍,大声尖叫,双手乱舞,脚步凌乱,倒退连连,撞到墙上,目定口呆。 看护怒目以视,连忙整理白布。 石丙杰推开病房门,让病人进去,然后紧紧关上门。 他喃喃说:“许弄潮再也没有未婚夫了。” 看护怒道:“这等鲁莽汉子,要来作甚!” “以现今标准来说,他算得是个热情人,女子对异性要求过高,并非好事。” 看护仍然悻悻,“终身不嫁,也不要那样的人。” “看护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驳好所有管子及仪器,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日常工作,司空见惯,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够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浓:“爱里没有惧怕,若有嫌弃、厌恶,那必定是爱得不够。” 石丙杰从来没有勇气与女性争辩,“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护说:“她现在轻松了。”语气中充满爱惜。 “下星期我们替她换上机械身躯。”那具人工躯壳,其实是小型维生器。 “有点讽刺是不是。”石丙杰感喟,“弄潮儿将永远不能嬉水。” “说不定啊,将来机械身躯的玻璃纤维部分增加,重量减轻,设计完全不同。” 石丙杰十分欣赏同事的乐观态度。” 石丙杰说:“我们都该休班回家了,唤七十三号来小心看守病人。” 门外,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犹自不心息,脸色苍白。缠着医生同看护问:“她只剩下……怎么办?” 看护看到他双眼里去:“如果你爱她,总有办法。” 那男子犹疑,“如果不呢?” 看护忍无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会来找你。” 经不起考验的年轻人居然问:“她已没有双脚,怎么来找我?” 这次轮到石丙杰调转头来说:“我们会给她一对翅膀让她飞着来,守卫,把这个人赶出去!” 不用赶,那人连奔带逃似跑下楼梯消失。 可怜的弄潮儿。 算一算,已经有超过四十多个钟头没有正式睡觉。” 石丙杰把衣服脱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开怀抱肆意大睡,过半晌转一个身,无限满足。 有自己的身体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归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躯有分莫名的亲切感,不由他不留恋。 人就是这个样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归真,世纪中初发明人造子宫,妇女们趋之若惊,三十年后的今日,仪器几乎结满蛛网,乏人问津,大家又想尝一尝生命孕育生孕的奇妙感觉。 石丙杰一向认为他所拥有的统统都是最好的,他从不向往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自问是一个最最典型没有出息的快乐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时候,耳畔忽闻娇笑声,“手术成功,嗳?” 石丙杰吃一惊,这分明是曼曼,他睁开眼睛,“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门匙。”曼曼正蹲在他床头笑。 “门匙从何而来?” 曼曼见他一如审问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裤袋找到正匙,拿去锁匠处配来的,怎么样,不可以?你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收得密密?” 石丙杰为之气结。 曼曼嘻皮笑脸问:“你的贞操?” 石丙杰轻轻推开她,“我的私隐。” “你有什么瞒着我?” “多着呢。”他伸出手来。 “干什么?”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请你把门匙还给我。” 曼曼听出他语气认真,因而不悦,“我还没资格拥有你的门匙?” “我最怕群体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将来结了婚,夫与妻一人一间公寓,分门出入?” “最好不过。” “石丙杰,你真是个怪人,怪医!”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锁匙,丢还石丙杰。 石丙杰起床,取过门匙,冲进水厕。 曼曼自他身后抱住他,“我们今天到什么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着我。” 曼曼失望地退开,怔怔地看着男友刮胡须,“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石丙杰摇头,“我不知道。”笑,“也许是因为你厌倦了叭儿狗。” 他说得对,曼曼低下头,那些千遍一律开着五颜六色跑车,捧着鲜花,邀请她到各式各样会所午膳的男孩子们令她厌倦,千人一面,千口一言地胡乱赞美,也使她烦腻。 她爱上石丙杰身上发散与众不同的轻微消毒药水味。 曼曼以他为荣,人后她称他“石医生”,连她骄傲而势利的父亲亦对石医生另眼相看。 历来她所结交的那么多男朋友当中,也不过只有石医生过得了家人这一关,游曼曼重新有了面子,抬得起头来,石医生荣耀了她,所以她爱他。 他怪僻一点,她可以忍受。 她已经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杰换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额,“送我到医院?” 曼曼没好气地看着他,石丙杰天天穿同样衣裤,白衣白裤,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换,在医院内也是白衣白裤,与背境融汇一片。 “你总得拨点时间给我。”曼曼指着胸口。 “下个月我会放两个星期大假。”石丙杰笑着把好消息告诉她。 游曼曼欢呼起来。 石丙杰先巡视儿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只得三岁,配着义腿,向他奔来,让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亲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称呼一声“石医生。” “好吗,还习惯吗。” “我与他都好。”若语还休。 “还有什么问题?” “是孩子的父亲,他接受不来。” “他需要心理辅导。” “他不肯来。” “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如不,换一个丈夫。” 那位太太骇笑,看护们却早已习惯石医生的怪论。 “孩子将来——” “将来他会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石丙杰看到那母亲的眼睛里去。 她显著地安下心来。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难怪成功的医生都有点自大,该时该地,医生仿佛就是病人的救世主。 石丙杰所有病人当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从不停止哭泣诉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声的,可能会是许弄潮。 第4章 今天,他刻意回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况最严重的病人。 她已经苏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视物,声音微弱,但表达能力甚佳。 石丙杰替她检查后十分满意。 她低声问:“你就是称我为弄潮儿的石医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边。 “你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 石丙杰微笑。 “医院已把我的旧躯壳弃置?” “不错。” “你坐在我身边不觉害怕?” 石丙杰笑出来,“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会|奇-_-书^_^网|卖友求荣、诬诬造谣、抑或暗箭伤人?” 她闭上眼睛,“谢谢你医生。” 这时,看护为她播放轻音乐,“许小姐你喜欢哪位作家?我找录音带来说故事给你听。” 许弄潮牵牵咀角,“活着还是好的。”万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会一辈子躺着,我们会很快替你接上义肢,你会像正常人一样。” “学习运用机械肢体,需要一段时间吧。” “不需要,它们听令于你的脑部,接通微型电脑。活动自如。” “呵对,我忘了,我还拥有我的脑袋。” 这是一个漆黑的笑话,石丙杰虽然笑不出来,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却拍了个空,只得缩回手来,轻轻咳嗽一声。 这时,病房门外传来人声,石丙杰不觉转过身子去。 看护笑,“噫,是孩子们。” 可不是,门外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们。 看护说:“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回转来,“石医生,是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要来看望许小姐,多谢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杰精神一振,“那多好,许弄潮,你愿意见他门吗?” “我这个样子——”许弄潮嚅嗫。 看护说:“不要紧。”她轻轻用布盖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杰觉得这会对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励,便吩咐道:“让孩子们进来,” 门一开,孩子们一涌而入,大的抱着小的,八九人一齐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头脸还扎着绷带粘着胶布,但是神情愉快,朝着病人一鞠躬,一起说:“多谢许小姐救我们。”声音清脆可爱。 许弄潮感动了,说不出话来。 孩子们念完了台辞争向前做私人访问。 “许小姐你好吗?” “许小姐你几时出院?” 接着献上鲜花,亲吻许弄潮的脸颊。 有一个小朋友最细心,伏在床角轻轻问:“那么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许弄潮低声答:“不痛,一点都不痛。” “那好极了,”他欢笑,“我扶你起来。”他说。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个空,许弄潮急了,“你别动。” 那很不争气的床单又一次缓缓滑落,掀露真相。 许弄潮鸣咽一声,闭上眼睛。 小孩子们在这个时刻统统静下来,瞪着空床。 石丙杰顿足,怕他们惊恐,尖叫、奔跑。 看护抢到床边以防万一。 但是小朋友们很快恢复谈笑,反应奇突,他们一点都不觉害怕,反而趋向前,关怀备至。 ——“哎呀你不要身体了?” “以后是不是永远躺床?” “不能荡秋千了。” “还需要吃饭吗?” “多好,老师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个大人齐齐松口气。 看护的眼角润湿,连忙把被单拉好。 石丙杰拍着手掌,“小朋友,时间到了,下次再来。” 他们十分有礼,排好队,鱼贯外出,秩序井然。 许弄潮要到这个时候才敢重新睁开双眼。 她笑了。 石丙杰松口气,“孩子们多聪明可爱。” 看护赞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许弄潮看着医生,“他们竟然一点不怕。” “为什么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许小姐,”看护说:“你休息吧。” 石丙杰说:“我要替你去选择新躯壳,有无特别要求?” “有。” “请说。” “选一具性感的。” 石丙杰一早已经知道她是个斗士。 他同机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电脑图片显示,病人生前身体各部位重量如下。” “这一具躯壳比较适合她。” “我知道这一具,它编号0七三,它的缺点是每四十八小时必须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阳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阳光日只得一百三十天。” “这要向工业家算帐,浓烟密布,未能升上大气,阻挡阳光,防碍所有太阳能工具操作。 “九一一号的重量也适合。” “它是为,呃,男士或老年人设计的。” “怎么说法?” “没有女性特征,电脑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应。” “真落后!可以说毫无选择可言。” “石医生,这里并非家庭电器部门。” “工作不力,未能创新,乱找藉口。” “石医生,我们的工夫,焉能同创造主相比,蝼蚁虽贱,我们挑战你用人工做一只出来看看。” 这是许多人不杀生的原因。 “石医生,这里任何一具装置,活动能力与体力,都胜过病人肉身多多。” 这一点绝对没有疑问。 “没有更好的了?” “这已是全世界有关方面科学家的心血结晶。” 石丙杰的心一动。 “全世界?”他反问。 “有几个神秘的私人实验室,工作报告从来不予公布,石医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与九一一号蓝图交给我,我让病人去挑选。” “石医生,通常由你为病人作主。” “你说得对,”石丙杰吁出一口气,“但是人造躯壳接驳手术只能做一次,我不想她抱怨。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众皆恻然。 尤其是石丙杰,他在实验室徘徊良久,“九一一号吧,准备好之后通知孔令杰教授。” 我们还可以做一些最后改良工夫。” “拜托。” 石丙杰打道回府,打开门,看见机械家务助理爱玛正在操作,它见到主人,滑动四只轮子过来迎接。 爱玛已为他服务多年,是个熟手女工。 石丙杰往沙发上一倒,感慨道:“爱玛,这阵子我忙得像条狗。” 爱玛发出机械化声线:“诉苦,诉苦,人类至爱埋怨,听过你们的苦水,永远不想做人。” “幸运者应对不幸者表示同情。” 爱玛反驳:“我有什么幸运?一日工作廿四小时,为奴为婢,听人指使。” 石丙杰笑了。 “对,”爱玛打起小报告来,“游小姐来过。” “你开门给她?” “不,她自己有锁匙,进来之后,照呼都不与我打一个,一迳入房,倒处搜查,每个抽屉都翻遍,她找什么?” 石丙杰不出声,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条门匙? “石医生,”爱玛说下去,“游小姐相貌虽标致,但是眼高于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齐大非偶?” “爱玛,你讲得大多了,你只是家务助理,你并非家事督导。”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爱玛,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么,一缕香氛,抑或是一个唇印?她应该知道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第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杰喝一口酒,曼曼对男友有一种非常强烈原始的占有欲,对于石丙杰来讲,它渐渐成为一种压力。 他放下酒杯,到卧室去看个究竟,果然,几只照片架子被移动过了,看仔细些,多了一张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刚才放上去的,他并没有秘密,屋内没有任何锁,可能因为太过坦荡荡,更使曼曼怀疑。 爱玛在房门口说:“游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钟才走,她以为我是一具吸尘机。” 以为别人是笨人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也许曼曼只是孩子气。 “石医生,”爱玛问:“有没有渴望成家立室?” 有,怎么没有,当然有,他时常想结婚,生儿育女,带着孩子回家见父母,众人坐在一块儿,研究新生儿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谁的遗传。 优秀的女孩子极多,适合做妻子的极少,曼曼绝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还是一个赌气的孩子。 这个时候,医院通过电脑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资料传过来。 石丙杰看到许弄潮栏特别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经过安排,她真正熟睡,连梦也没有。 一个晚上的意外,改变了她的一生。 石丙杰按纽索取她的详细资料阅读。 第3章 许弄潮,女,廿四岁,父母已去世。独生儿,功课优秀,对建筑工程见解独突,七三年曾获世界建筑设计金球奖,求学期间已在教授推荐下兼职讲课,毕业后正式被聘为理工学院讲师,其开放授课法深受学生欢迎。 可以想像她是一个极之开朗活泼的成功时代女性。 一具身躯换九个小孤儿的生命,石丙杰相信他也会那么做,但是事后,在阴暗的晚上,独自辗转反侧,他也一定会后悔。 爱玛叫道:“石医生,我的工作完毕,再见。” 第5章 它们机械人的休息室在大厦地下室。 “再见。”石丙杰也提高声音。 萤光屏上打出许弄潮得奖的设计,线条简单、理性、优美,实用度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石丙杰有把握保证她仍然可以继续工作。 但是除出老怪孔令杰,谁也不能把工作当生活的全部。 受伤之前,许弄潮也享受过丰盛的感情生活,资料上这样写:未婚夫王祖然,建筑材料商人,婚期七五年春季。 这个时候,萤光屏在上角不住出现一点闪光,表示有资料想优先切人。 谁?石丙杰问。 孔令杰,对方答。 石丙杰连忙接收师傅的讯息。 “丙杰,我已与许弄潮对过话。” “她不是在休息?”石丙杰一怔。 我适才吵醒了她,哈哈哈哈哈。孔令杰很兴奋,“丙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我们谈得很愉快。” 是的,无论自哪个角度看,许弄潮都是一个杰出的人。 “丙杰,我要你为许弄潮个案做一个详细的报告。” “我知道,一分存在医院的档案里,另一分寄到瑞士苏黎世总邮政信箱一一三五0号。” “一点不错,现在我要与弄潮儿谈谈草地滚球的窍巧了。” 石丙杰没想到他们两人会谈得来,真是人夹人缘。 孔令杰结束与徒儿的谈话。 好不神秘,自从石丙杰正式出任医生以来,每一个经他诊断治疗的个案,孔教授都要求他写成报告,寄到瑞士一一三五0邮箱,他完全不晓得收件的是什么人,这样做有何意义,只知道这件事经过医院批准,绝非违法。 历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得到回音,也许那个不知名的收信人根本没有拆阅厚厚报告文件。 刚在出神,这时忽然有两只手掩住石丙杰双眼。 他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曼曼,”他当然知道这是她,“你仍然没有把门匙交出。” 曼曼没有回答。 石丙杰叹口气又说:“曼曼,一个人,总得有他私人时间,我不是说你占侵我的时间,而是说你,你总得找些正经事做。” 曼曼不高兴了,松开双手,石丙杰没有回头,无奈地问:“找我干什么?” 石丙杰忽然听得哈哈哈一阵笑“找你证明,人的观感是多么易遭受欺骗。” 怎么会是他师傅孔令杰,石丙杰不禁好气又好笑,这老怪诡计多端。 “爱玛在离开你公寓之前放我进来,彼时,你还对着我预先录好的磁带发表伟论,石丙杰,在医术上你无异是个天才,生活上却十分迟钝,怎么可以对女朋友这样不客气?” 石丙杰陪笑,“那爱玛,简直越来越似个老妈。” 话一出口,不禁神伤。 孔令杰当然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事,石丙杰是个弃婴,他自幼没见过母亲,带大他的,正是此刻他工作的市立医院,这也解释了他仆身仆命为病人服务的因由。 孔令杰不去理会徒儿私人感受,只是说:“用机械身体,只要配一点点适当的掩饰,像香水,像合时的服装,就可以如常生活。” “除了病者私人的感受。” “呀,”孔令杰拍拍徒弟的肩膀,“成年人身上哪个没有疮疤?都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她的伤,看得见,我同你的伤,看不见,不知多少人,心灵上早已再世为人,不说起,无人知。” 石丙杰点点头,师傅讲起哲理来,有时头头是道。 “许弄潮是个聪明人,略加辅导,便贯通融汇,自古人分清浊,浊人说破咀也不明事理,过两天我们把身体给她接上去。” “她的生活从此会遭受巨大的改变。石丙杰感喟。 孔令杰把双腿搁在茶几上,“所以我不肯结婚,我相信令一个男人生活产生至大巨变者不是机械身而是娶老婆。” 石丙杰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你又为什么不结婚?” 石丙杰欲言还休。 “游曼曼的令尊游胤馨每次捐款给市立医院都提到你的大名,深深以你为荣,你还有什么遗憾?” “我与曼曼没有深入的共鸣感。” “废话,要共鸣,找电脑。”孔教授斥责他。 石丙杰觉得好笑,“师傅,你懂得什么叫男欢女爱?” 孔令杰倒是没有生气,他发了一阵子呆,叹口气,居然承认,“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在这方面发言。” 过一日,石丙杰应邀到游氏华宅夜宴。 他的未来岳母以最好奇的语气问:“丙杰,人,真的可以藉机械身躯重生?” 石丙杰耐心回答:“并非重生,人的生命并不来自躯体。” “不是重生又是什么?” “是神经线与电脑线路的结合,再次获得肢体。” “可能吗?” “感谢科技,现在可能。” “那么,”游夫人惊骇他说:“不是变成半人半机器的怪物了吗?” 石丙杰语气仍然温和,“早几百年,有人把外国人也当怪物。” 游太太嗔怪地看石丙杰一眼,“那怎么同。” 曼曼插咀,“妈妈,我们不说这个,怪乏味的。” 乏味?石丙杰不敢苟同,穷他一生之力,他都不会失却这方面的兴趣,这是他的事业。 游胤馨来打圆场,“丙杰,别理她们,女人哪里懂得男人事业的重要。” 这话里有严重的性别歧视,应该改成“没有事业的人,那里懂得事业对一些人的重要。” 但是游太太犹自说:“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向我走来,我吓都吓死,所以呀,丙杰,医生真伟大。” 石丙杰不出声。 曼曼跟着问:“丙杰,你们真的不怕?” 石丙杰忽然相当愤世嫉俗地答:“我比较怕狼心狗肺,反面无情,埋没良心,是非不分。” 两位娇纵的女士一听,总算噤声。 第二天石丙杰去探访许弄潮,特地把改良过的九一一号身躯给她过目。 弄潮儿轻轻说:“我简直要成为无敌女金刚了。” “可以这样说,”石丙杰笑,“它的功用过得去,臂力足够举起三百公斤以上的重物,还有,蝴蝶停在你手背上,你也会感应得到。” “唷,那么说来,有人吻我的手背,我会知道?” 石丙杰笑道:“让我做第一个有此荣幸的人。” “石医生,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两人笑了一阵子,弄潮儿情绪又比较低落,“恐怕有人从此会对我另眼相看。” 与游氏母女交谈过,石丙杰知道许弄潮并非过虑,因而说:“你管谁怎么想呢,凡是生活有了转变,一定引起议论纷纷,人的天性就是喜欢论断别人,即使是结婚离婚这么普通的事,亦有人喷喷称奇,届时你便可以知道,谁是你朋友,谁不是。” “学校已经来信安慰我,”许弄潮说:“叫我放心休养,催我尽快复课。” “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许弄潮笑,“可是学校一向已不得我是具电脑。” “你的学生不住来电问候,把总机接线生都忙烦了。” 许弄潮沉吟半晌,才问:“有没有一位高瘦的年轻人来过?” 石丙杰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说谁,那个人,不适合做你的朋友。”石丙杰把真相告诉她。 许弄潮垂下眼。 石丙杰劝道:“不值得为这人流泪。” 护士过去想为她拭泪。 “医生,”看护抬头,“她无泪。” 石丙杰吓一跳,莫非是他的手术出了差池? 话还没说完,弄潮儿豆大的泪珠已经滚下来。 石丙杰叹道:“如果泪腺没接妥,反而好,一生做个不哭的人,无泪之女,与哀愁无缘。” 看护芜尔,石丙杰厌生的感触。许多时候,比诗人还强烈。 孔令杰,石丙杰,与机械部的同事,从早上九时忙到下午七时,”才成功地做妥这一项伟大的接驳手术。 孔令杰对大家说:“她会活下去。” 众人欢呼。 石丙杰特地把这一声欢呼录下,准备给许弄潮在不开心时欣赏。 “病人过几天便可以开始新生活。” “别得罪她,当她发娇嗔说要扭断你脖子,她真做得到。” “但愿这勇敢的女子可以获新的感情生活。” 石丙杰在这个时候忽然冲口而出:“她会,她一定会。” 大家齐齐问:“你怎么知道,你打算介绍什么人给她?” 只有孔令杰冷静地看了石丙杰一眼,默默不语。 石丙杰是医院内最忙碌的医生,每天有病人进院,亦有病人出院。 他比较喜欢这病人出院。 像这个因工受伤的大汉,离去时用金属手臂轻轻搂住娇妻的腰肢,对医生挤挤眼说:“她说我更像男子汉。” 送许弄潮出院时,心情没有这样轻松。机械身躯非常轻盈,穿上女服,骤眼亦看不出破绽,但是许弄潮眼神中深深悲哀使石丙杰觉得手术并未成功。他同看护说:“着许小姐一星期回来看我三次。” “可是许小姐已能运作身躯。” “是吗,”石丙杰凝视病人,“她并没有当它是自己的身躯。” 许弄潮回答:“给我多一点时间接受它亦是公平做法。” 石丙杰握住她的手,“让我帮你。” 许弄潮一震,手没缩回来。 “石医生,”看护提醒他,“你的假期下礼拜开始。” “取销假期。” 第6章 这个时候,许弄潮的学生一涌而入,手持鲜花手风琴,大唱大叫,接老师出院。由此可知,假如没有家,也必需要有事业,否则一个人就没有身分。 “许小姐身段比从前好多了。 “她如果再疲劳轰炸我们,只怕大家要吃不消。” “作弊一定瞒不过她的法眼,慢着,眼睛还是原来那双吧。” 石丙杰骇笑,他实在不知时下的年轻人已经口没遮拦到这个地步。 由此可知许弄潮的形象是多么亲切。 只听得她轻轻说:“我只剩下一个脑袋。” 石丙杰脱口安慰她:“你已比许多人好,许多人根本连脑袋都没有。” 不知凭地,他忽然想起女友曼曼,立刻惭愧地别转了头,大气不敢透一口。 同一个人在一起,必须全心全意爱护那个人,否则就是出卖了那个人。 他已经不能忠于曼曼,这段感情,实在不宜再拖,他必须找机会表态,尽量妥善地结束它。 石丙杰黯然。 终于要摊牌了。 当下他把许弄潮送到门口。 一路上故意跟在她身后,留意她的举止,她把四肢运用得良好,但是技工们说得对,九一一型没有女性特征,放此许弄潮的步伐爽脆磊落,并非婀娜多姿,不过可能更适合许弄潮的性格。 她上车时抬起头来看住医生,欲言还休。 石丙杰说:“努力前面,忘记过去。” 有时候陈腔滥调最最管用。 许弄潮登车绝尘而去。 石丙杰回到会议室,翻翻覆盖在萤幕上观看当日火灾意外片断。 这次他有新发现,他留意到许弄潮当日虽然穿着宽松便服,但掩不住她原有玲珑的曲线。 石丙杰低头太息。 “当心。” 是师傅来了。 孔令杰坐在徒儿身边,拍拍他肩膀。 石丙杰关熄电视,低声说:“这不是当心可以预防的事。” 孔令杰看牢天花板,“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爱上一位女病人。” 石丙杰耸然动容,跟随师傅多年,从未听他提过私事,这难道就是他终身不娶的原因? “我用尽全力为她医治超过一年,她终于不治,这件事在我身上造成一道自顶至踵,永远不愈的伤痕。” 石丙杰一声不响仔细聆听。 “真可怜呵,临终那刻,她轻轻握住我手,依依不舍,我一直没有忘记那鹿般大眼中留恋之情……丙杰,听我的话,工作与感情不可混淆。” 孔令杰声音十分平静,到底已是那么遥远的事了|奇-_-书^_^网|,但是石丙杰听了,却双眼润湿。 “要爱,挑一个健康的对象。” 待石丙杰回过头去,他已经退出房去。 石丙杰默坐良久,不能自己,又把新闻片段放出来看。 这次,又有人在他身后说:“好可怕!这是哪出特技电影?” 游曼曼找上门来。 石丙杰冷冷说:“这是真的纪录片,是我一个病人的遭遇。” 曼曼坐在刚才孔令杰坐过的位子上,“那怎么可能,她整个身躯已炸成一团蕃茄酱。” “你找我有事?”石丙杰站起来。 “我刚要订飞机票与你渡假,间你秘书要准确日期,他却说你已把假期取销。” “是,我抽不出时间。” “丙杰,你不能一直叫我无休止的等,等,等,等,等。” “对不起,曼曼,所以我有了决定,我不想叫你再等,我无权浪费你的时间——” 谁知曼曼会错了意,她喜出望外,“你想结婚?” 石丙杰鼓起勇气说:“不,我建议分手。” 曼曼忽然停止所有动作,呆呆地看着石丙杰,她终于领悟到男朋友说的是什么话,却没有失态,她怔怔问,“丙杰,有什么不对?” 石丙杰发觉他要是残酷起来,也真够呛的,他听见自己 这样说:“我重视我的工作多过一切,我拨不出时间来给你, 我俩不再会再有进展。” “可是,”曼曼从来没有这样合情合理过,“三年来我从来没有霸占过你大块大段的时间,我一直为你填塞着缝子,虽有抱怨,并无异意。” 石丙杰只能说:“对不起。” “你有了别人?” “不,没有别人。” “这话是你说的,既然没有别人,我愿意冷静一段时期,听其自然发展。” 石丙杰觉得他看偏了曼曼,必要时曼曼的潜质不容小觑,只见她艳丽的脸忽然肃穆,增加了三分尊严,不容欺侮。 她说下去:“我自问已经付出不少--” “对不起,”石丙杰好似已无其他词汇。 “我不要你道歉,你毋需道歉,我想回家好好想一想,是什么令你想与我分手。” 曼曼神色倔强而悲哀。 “曼曼,曼曼,你听我说。” 曼曼伸出手来,摸一摸男朋友的脸颊,转身走了。 石丙杰在房内不禁抬起头像只孤寂的狼似嚎叫起来,他明显地伤害了曼曼,为什么他们都是输家,为什么总没有人得益? 平时刁钻放肆的曼曼为何没有狠狠赏他耳光,痛骂他是个不识抬举的臭男人? 她突然其来的大方懂事简直要了他老命。 石丙杰筋疲力尽回家去。 爱玛来替他开门,见到他,退后两步,“你看上去可握极了,面无人色就是形容你这种窘态吧。” 他挥挥手,“闭上尊咀。” 爱玛四只轮子齐齐往后退,“做牛做马,换来这种报酬。”不知凭地,一具机械人竟学得如斯唠叼。 “快决做完你的工夫,速速回家。” “我还没有力你煮饭呢。” 石丙杰倒在长沙发上,蒙住头。 他与曼曼根本不应该开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人家是千金小姐,他是劳动阶级,她五谷不分,他深谙粒粒皆辛苦,她游戏人间,他老气横秋!这样的两个人放一起有何幸福可言。 他除出自己一双手没靠过别人,她开口闭口“我去同爹爹说”,趁早了断好过继续拖延。 爱玛把酒杯塞到他手中。 “爱玛爱玛,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爱玛冷冷答:“我打睹你对每个女性都说同样的话。” “我早就没有约会她们了。”石丙杰喝着闷酒。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爱玛问。 石丙杰不语。 “抑或,你还没有遇见你的真爱?” 没想到给一位家务助理一语中的。 石丙杰叹口气,“我伤害了游小姐。” “游小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游小姐堪称无敌女金刚, 你要与她对敌,段数还差好几级。” “不,这次是真的。” 爱玛冷冷说:“石医生,恐怕只是游小姐的精湛演技吧。” “爱玛,你一直对她没有好感。” “彼此彼此。” “爱玛,给我放一缸热水。” “是,主人。”说得真难听。 不知道爱玛的造物主是谁,一定是个尖酸刻薄的电脑工程师。 爱玛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若干年后,成家立室,儿女争向叫爸爸抱抱,回想今日的烦恼,又算得什么。” 爱玛的身分复杂,现在又权充心理学家兼预言家。 “谢谢你,爱玛。” “别客气,石医生。”它灵活地退出浴室。 曼曼的演技? 旁观者清这句话不一定说得对,爱玛太多心了。 三天后,许弄潮回医院覆诊。 护士即请石医生。 石丙杰绽开笑容,推开办公室门,许弄潮闻声转过头来,吓了石丙杰一跳。 他的病人脸容瘦削憔悴,毫无生机,一双眼睛呆滞黯澹,不带一丝希望。 石丙杰连忙蹲到她身边去,“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你是一个勇敢的人,最坏的已经熬过去,如果你不抓住生命,生命就会在你指缝溜走。” 许弄潮低头不语,比哭更坏的是,她没有流泪。 “弄潮,弄潮儿,”石丙杰抓住她的双肩摇,“你听见我们没有,请与我们接触。” 许弄潮一震,慢慢挤出一丝笑容,这正是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石医生对她说的两句话。” “不要叫我失望,那么多病人当中,你是最有条件康复的一个。”她必须活得更好。 看护扶着她躺到病床上接受检查,同时把各式仪器管道接上。 石医生凝神看萤光屏打出来的统计数字,“嗯,新陈代谢率略低,请提高点三巴仙,难怪病人情绪低落。” 这时他忽然听见许弄潮低声说:“他甚至不来看我。” 石丙杰一愣,即时明白了,反而放下心来、原来不过如此,他笑笑,“世上有两种人,有一种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种遭遇危难,立即退避三舍,撇清为上。” 看护握住许弄潮的手,“听石医生的话。” “后者连姓谁名甚,我们都不必挂念。”他的确不知道那个小生叫什么名字,根本懒得问。 “他连电话都不拨给我。” 石丙杰夷然,“你有什么损失?” 看护忽然说:“如果病人因不愉快记忆影响心身,石医生有权把这部分回忆自病人思维剔除,”语带恐吓:“是不是,石医生。” 石丙杰很冷静地答:“是。” 许弄潮半晌作不得声。 看护问:“许小姐,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们动手?” 第7章 石丙杰屏息等待弄潮的答复。 第4章 她呆半晌,看着天花板叹口气,“我自己可以处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时间。” 石丙杰松一口气,“好女孩。” 谁知接着的是一句:“我们曾经有过快活好时光,我不想一并被医生洗掉。” 竟有这样长情的女子! 医生对病人说:“我们亦有一种药,可以帮你把不愉快记意冲淡。” “不用了,我会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诺言,我们会一直督促你。” 石医生!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石丙杰眼红面红,过半晌才找到一个藉口:“我想你免费帮我设计一座别墅园林。” 看护笑,“石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关怀备至。” 这时,机械人助理推着轮椅过来,把许弄潮带到机械部检查。 许弄潮握握机械人的手,“我们是同类。”似恢复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杰说:“我马上就来。” 机械人与许弄潮交谈着下楼。 看护说:“她只不过是寂寞,许医生,她需要家访。” 我可以做到这点,只是,刚才你对她的恐吓虽然有效,市立医院却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脑部指定部分记忆的手术。” “有人做得到。”看护说。 “是,听说三年前手术已经实验成功。” 看护吁出一口气,“神秘而伟大的曼勒医院。”声音充满仰慕憧憬。 石丙杰说:“比起他们若干深不可测、匪夷所思、空前绝后的实验,这一项清洗记忆的小手术,简直只好算原始伎俩。” “他们那里大多鬼才了!”看护向往不已。 石丙杰笑笑,“其实人体自有清洗记忆系统,保卫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们自然忘却。” “呀,医生,可是需时太久,我们在其间吃尽苦头、” 石丙杰提醒她,“却因此学乖。” “石医生,你永远乐观。” “病人在等我们呢。” 许弄潮离开医院的时候,明显地比进来时振作、 但是,石丙杰痛心地想,她不能永远靠医生看护的鼓励做人,她必须与外头的普通人交通、往来,重新成为他们一分子,才能真正痊愈。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学院探访许弄潮。 他到的时候她正在授课,他悄悄地坐在演讲厅最后一排的角落。 许弄潮没有异样,学生们也没有异样。 石丙杰对建筑一窃不通,只听得许弄潮正在讲解一个叫鲍浩斯的名家对后代有些什么影响,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偶而发问,偶而摘录笔记,十分正常。 自远处看来、许弄潮一张面孔瘦而小,与她身躯的比例不配合,动作因此有点古怪。 石丙杰默默注视她。 只听得前排两个学生喁喁私语。 “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神气。” “再也不能恢复旧貌了,可怜。” “她究竟如何应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对她来讲,还有没有用?” “她的头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语气并无恶意,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闲谈,就能渐渐杀死他的病人。 谈话并没有中止。 “你可曾看过古小说聊斋?” “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里边充满鬼怪的情节:换头、换心、阳间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离肉身,飞出去几万里,看情形渐渐都变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杰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 读书人到底懂得节制,顿时肃静下来,专心听课。 散课了,众人鱼贯离开演讲厅。 许弄潮看到了石丙杰。 石丙杰朝她摆摆手。 “石医生你怎么抽得出时间?”她捧着笔记过来。 仍然是一张干涸的脸,没有生气,连声线都是呆板的。 “来,带我参观你的闺房。” “我就住在宿舍里,蜗居,简陋得很。” “无独有偶,我也长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园。 “此刻又流行与父母同住。” 石丙杰答:“我并无父母。” “对不起,为也一样,我是孤儿。” “我有点不同,我是名弃婴。” 许弄潮大大讶异,抬起头来,真正替他难过,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只专心自怜,今天是个突破,原来还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实验室孕育成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经停止探访,一直无影无踪,足月后由医院抚养成人。”三两句话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医院给你?”许弄潮太过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杰十分惆怅。 “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轻率的一对,你可曾想过,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处?” “我怀疑有一宗意外,”石丙杰说:“令得他们不能前来。” “我也这么想,他俩也许已遭遇到不幸。” “他们没有亲友吗可以联络吗?”石丙杰说出他多年来疑实。 许弄潮笑了,“亲友这两种人,十分神化,来去自若,有需要的时候,没法找。” 石丙杰也笑。 许弄潮暂时忘记自身苦难,“石医生,别怪我多事,但,医院一定有他们详细记录。” 石丙杰摇摇头,“院方文明,记录简单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样,只具父母姓名、年岁,及身分证明文件号码。” “可以藉此查到他们身分与地址。” 石丙杰不语。 许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个倔强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一他亦不想强人所难:他们找他容易,要见他,一定会找上医院来,如不,他不想登门乞求,他情愿让身世成谜。 太执着了,许弄潮看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不知传递多少同情、了解与怜悯。 石丙杰深深感动。 没想到是对方为他做了心理辅导。 只听得许弄潮说:“来,请到舍下来小坐片刻。” 他俩忽然同时成为天涯沦落人。 弄潮儿的家并非蜗居,住所十分宽大雅致,客厅中一面大窗对牢碧海蓝天,令观者心身舒畅。 石丙杰坐进一张雪白的大沙发里,“学校对你不错呀。” 许弄潮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去争回来的。” 石丙杰一怔。 “意外没有发生之前,我同常人没有两样,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专为芝麻绿豆争意气,动辄磨拳擦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同时看中这间宿舍的共有三位讲师,我的年资最浅,但是成绩比较好,一直闹到院长那里,才判它归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独自得意洋洋,石医生,老实说,我并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石丙杰不出声。 “手术后苏醒第一天,我问我自己:宿舍争来何用?最讽刺的是,上个月才搬进来。” “现在不是有用了吗?” “我想把它退回去,郑讲师一家四口,享用率较高。” 石丙杰不置可否。 “为甚么一定要在打击之后,才能把得失看轻?” 石丙杰未能回答这个问题。 请参观我的身外物,堪称堆山积海,标准红尘中痴人,多么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明敏过人,才花出众,不可多得呢。” 石丙杰笑了一笑:“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石丙杰注意到她的电脑磁碟及缩微底片资料的确数量惊人。。 “假使我没有回来,这一切又有甚么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我有种感觉,回来的并不是同一人。” 石丙杰支开话题,“有没有饮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补充,只余两瓶酒。” 石丙杰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饮。 见许弄潮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紧张,喝一点松驰一下,无可厚非。” “你仿佛很懂得原谅他人缺点。” 许弄潮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贯也太原谅自己的缺点。” 石丙杰待黄昏后才告辞。 感觉上是病人陪了医生,而不是医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后,许弄潮在客厅里坐到天黑,她并没有亮灯,便走进书房,在电脑上写:“今天下午,石医生前来探望,真没想到,那么渴望与人接触,那么希望,他们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时,最盼望与众不同,一直自芸芸众生中努力出尽百宝突出自身,如今,真正与别人不一样了,欲又巴不得做回一个普通人。” 她伏在电脑键盘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杰掏出锁匙开启大门,他也没有开灯,只静静走到安乐椅上坐下。 刚才竟同一个陌生人透露那么多心事,不可思议。 静了一会儿,他双目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朦朦胧胧,好对面坐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跳起来问:“谁?” 那人冷笑一声。 石丙杰又坐下来,是曼曼,他惊疑之心更甚,她来了多久,为何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她有何话要说? 曼曼一点也不急,等他先开口。 石丙杰终于说:“我以为你需要冷静。” 她不徐不疾他说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我现在就很冷静。” “我以为你需要独处。” 第8章 “我也以为你说没有第三者。”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你误会了,曼曼。” 啪的一声,她把灯开亮。 石丙杰看到厅内情形,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满地都是他的资料、文件、杂物,游曼曼显然在盛怒底下做了相当彻底的破坏,最令他震惊的是倒在地毯一角的爱玛,身首异处,体内电脑被整具拆卸,电线扯得一地都是。 石丙杰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去,他要用极大的抑制力才能克服自己,否则他真想抽起曼曼的手臂把她摔出屋外。 他跨步走到角落扶起爱玛的身躯,转过头来说:“出去!我要你在这一刻马上离开我的家。” “你对我撒谎,你整个下午陪伴另一个女人。”曼曼尖叫。 石丙杰痛恨她用这样残酷的手法来肢解一具机械人。 他拉开大门,“出去!” 他深深后悔没有将门锁撤换。 “你赶我走,你为一具吸尘机赶我走?” 石丙杰在恼怒之下想把她推出门去,游曼曼一反身,两记耳光扫到石丙杰脸上。 石丙杰被她打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就势把她推出门外,立刻关上门,下了锁。 游曼曼在外边高声咒骂、踢门。 不止一个人。 曼曼力气没有这么大,她一定带了人来找碴,才能把爱玛拆成一堆烂铁。 他逐一碎件拾起,把爱玛放在一只大纸盒中。 爱玛头部一架微型录音机仍能勉强操作,他按下开关,听到爱玛的声音:“谁,你们是谁”,脚步声纷沓,起码有三个人走进石宅,“游小姐,你不能进来,石医生不在家”,哗啦一声,有东西被推倒,爱玛呼叫:“救命,救命”,只听得游曼曼冷冷。的说,“你是甚么东西,叫你滚开,偏不滚开”,接着是金属破裂声,爱玛继续地叫:“石医生,石医生,他们一行三人,两名大汉。……”录音带至此为止,不住重复:“一行三人,两名大流,两名大汉,两名大汉”…… 石丙杰把机器关熄。 对付一具性能温驯的机械人,何用如此。它的耳朵即是开关掣,一按即停。 门外已经没有声响,游曼曼大概已经离去。 石丙杰一夜辗转反侧。 天蒙亮他就把爱玛的遗骸带到医院机械部。 同事们十分诧异,“丢弃算了,这是具旧款式,修好也不中用,新的价廉物美。” “请尽力修理。” “石医生,”同事们搔头皮,“我们工作极忙。” “帮个忙,我有私人理由,请喝酒怎么样?” “好吧,”其中一位笑:“工余替你做,只是,谁把它摔得稀巴烂?” “没问题,我们擅长修整一切毁坏躯体。”另一位说。 “拜托,”石丙杰又回过头来、“请保留它的记忆。” “同事们只得说好。 回到办公室,看护迎上来,诡秘地笑,“昨晚上演好戏连场?” 石丙杰张大咀,不知说甚么好。 坏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当心,女人的妒火,一发不可收拾,你最好趁没有燎原的时候将之扑熄。” 石丙杰只是忍耐。 “游小姐不是好吃果子,单看她平日爱穿火辣辣鲜红色就知道了。”看护独自调侃。 曼曼还骗他说会冷静。 看样子石医生的智力还不及爱玛,爱玛,一具机械家务助理,倒是从来不会相信游曼曼会得和平处理这件事。 看护小姐又笑笑,说:“你还好像挺镇静。” 石丙杰承认他气头已过。况且,是他先对她不起,耽搁三年时间,昨天晚上,她固然错,然而,他也不比她好很多,两个人都冲动努力将小事化大,以致不可收拾。 平时的学养都丢到爪哇国。 石丙杰汗颜。 下了班,他亲自我上游宅去。 曼曼不在,她那辆血红色敞蓬车也不在。游太太正与三位中年太太搓牌,见是石医生,天大面子,特地离开牌桌,到偏厅招呼他。一开口便嗔怪:“吵管吵,不该闹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把曼曼轰出屋外?亏你做得出。” 石丙杰低下头,“我来向她道歉。”一她同一大班人出去了,看样子这次你要用点工夫才行。” “伯母,请代为转告,昨晚,确是我鲁莽,可是我心意已决,我与曼曼还是分手的好。” “甚么?”游太太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尴尬。 她怔住了。 这些日子来,多亏他闩住任性肆意的曼曼,使他们夫妻俩过了一阵太平日子,他镇得住曼曼,曼曼肯听他的话,不然啊,凭那宝贝的性情,不知闹到甚么地步。 无形中,游氏夫妇已把曼曼交石医生托管,不大操心,暗中亦庆幸女儿找到一个牢靠对象。 本来以为这次争吵属于例牌打情骂俏,稍过火位,谁知石丙杰竟说出坚决分手这等话来。 游大大不由得重新估计这件事,忍声吞气,为着自己,为着女儿,陪个笑脸,“丙杰,你且喝杯茶,慢慢说。” 石丙杰知道斩乱麻必须用到快刀,故默不作声,没有反应。 游太太说:“三年的交往,为何轻言分手,我与游伯伯如何对你,你不是不明白。 石丙杰歉意更重,只是内疚,一早就应从速解决,不过今日分手,也比明日更好。 “是谁提出要分开?” “我。” “丙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近身女佣进来说:“太太,牌搭子催你呢。” 石丙杰站起来,“我这就告辞。” “慢着,”游太太表演姜是老的辣,“把话说清楚才走,还打甚么牌,今日就这么散局算数,丙杰,你给我坐下。” 是游曼曼救了他。 曼曼自外边回来,一身紧身红衣,见偏厅有人,看,发觉是石丙杰,心中一喜,以为他回心转意,这个误会使她洋洋得意,索性拿腔作势,走进来,将车匙哗一声掷在茶几上,以壮声威,沉下面孔,吆喝道:“妈,叫他走!” 游太太一叠声叫苦,这女儿没有脑,不知已,不知彼,见男友上门,就以为占了上风,她顿足,“曼曼,你收声。” 曼曼得寸进尺,“石丙杰,我要你这分钟马上离开我的家。” 谁知石丙杰闷声不响,向游伯母鞠个躬,就向大门走去。 曼曼怔住,她还以为石丙杰打算苦苦哀求,谁知他会匆匆离去,这才知道下错了棋子。 石丙杰驾着小房车退下私家路。 谁知曼曼与她的跑车迅速自后边追上,一头撞在他车尾排档上。 这一记撞威力不少,石丙杰虽然已系上安全带,也禁不住向前一俯冲,他自倒后镜内看到曼曼如要喷火的双眼,暗暗叹口气,只想远离是非之地,便踩下油门,一溜烟似将车子驶走。 游曼曼恶向胆边生,同他耗上了,苦苦相逼,紧紧追上,她的车子经过改装,引擎性能超卓,腾过石丙杰的小轿车多多,不消片刻,石丙杰车尾又吃了几下撞。 一路惊险地驶下斜坡,石丙杰命不该绝,有一个交通警察看到这种情形,加速将机车驶近,截停两架车子,追查原委。 石丙杰只说是游戏,被警察教训一顿,令石丙杰先把车驶离,十分钟后,才放游曼曼。 曼曼恨得牙痒痒,徒呼荷荷。 对很多人来说,感情没有中间路线,要不爱,爱得欲仙欲死,要不恨,恨得性命交关。 游曼曼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回家一看,车屁股撞得瘪塌塌,石丙杰心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不是怕曼曼伤害他,他或许罪有应得,他只怕曼曼伤害自己。 这个结不好解。 他累极倒在床上。 私事一日不获解决,他一日办不好公事,石丙杰怕曼曼闹到医院来,这是她唯一发泄的途径了。 右丙杰捏着一把汗,立刻联络院方秘书,重新取得假期,秘书对年石医生的反覆十分纳罕,因问:“石医生,你精神没有问题吧。” 石丙杰感慨,稍有异状,立刻被敏感的旁人察觉。 他只说:“很累,需要休息。” “那好,石医生,我把每天锁事向你电脑报告。” 石丙杰又马上通知宿舍管理员来把门锁换过,一边处理这些细节一边痛心,感情变质,一朝崩溃腐败,竟会丑陋到这种地步。 双方都有责任,石丙杰愿意多背一点,作出赔偿,但曼曼此刻只想报复,他防范她,只得似防一个贼。 他见过找上门来的闹事者,时代再进步,科技再发达,人心不变,闹事者有男有女,宿舍大夏能有多大,一下子就路人皆知,吵、骂、打、哭,甚至有人企图放火、跳楼,不亦乐乎,亦召过警察,出动过救伤车,始终未能挽回那一颗颗变了的心。 然而还不死心,讨公道随即讨至协公室来,使对方在众目睽睽下更大的丑,再进一步暴露对方的私隐,大声地,泼辣地,像演一出戏似厉厉数家珍般把恩怨尽情哭诉,最好叫谬的悲剧与闹剧。 正在长嗟短叹,忽尔有人掀门玲。 石丙杰警惕,这不会是曼曼吧,该怎么办呢,避开她,假装不在家?不行,越躲越僵,那么、逗她进来好好解释,请她息怒……果断的石丙杰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大门。 第5章 门外站着机械部同事,石丙杰松一口气,抹一抹汗。 “石医生,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对不起,我在卫生间。” “石医生,幸不辱命。” 第9章 同事笑嘻嘻退开一步。 爱玛!站在他身后的是爱玛。 这么快便修理妥当,真是没话讲。 同事说,它起码可以再为你服务二十年。” 石丙杰由心底高兴出来,再三向同事道谢,把爱玛领进屋内。 他开启爱玛的活动掣。 “石医生!我竟然回来了,那可怕的女子,不要再让我见到她。石医生,请保护我。” “嘘,嘘,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同你,别怕,别怕,你安然无恙,完好无缺。” 爱玛在屋里转几个圈,感慨万千,“我以为我完了,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再看见你,那毒妇着人把我扯成一片一片,那两个大汉孔武有力,”它犹有余怖,“石医生,你要小心她。” “我省得。” “那女子,她自视尊若菩萨,把他人看得贱若烂泥,实非良善之辈。” “爱玛,我自有分数,她不会再伤害你,你可以放心,我要你忘记那件不愉快的事,一切从头开始,知道没有。” “哗!”爱玛叫起来,“屋子乱如狗窝。” “交给你了,慢慢收拾吧。” “喂,你到甚么地方去?” “别多管闲事,好好看住这个家。” 石丙杰拍拍爱玛的头,开门走了。 他要去警告许弄潮。 游曼曼已派人查明来龙去脉,她完全知道有许弄潮这个人存在,并且咬定她是第三者。 石丙杰不知道他应当如何开口,他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许弄潮在准备笔记,手部动作略见生硬怪异,自然没有血肉之躯自然,见到石丙杰,她站起来,不知恁地,大腿碰到拉开的抽屉,大力拉了一下,更显得迟钝。 她苦笑,“请坐,石医生。” “过一阵子你会习惯,”石丙杰轻描淡写的说:“有一个病人说得好,义肢不会比婚姻更需要适应。” 许弄潮,“你的其他病人都甚有智慧。” “我肯定你也有俊言可以留给我后来的病人。” “真的?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脑袋是自己的好?女子失身,焉知非福?” 石丙杰按住她的手。 “对不起,石医生。” “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是的,我应当耐心一点。” “来,陪你去散散步,有话同你说。” “啊,医生的话,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石丙杰十分尴尬,“是我的私事。” 他们走到草地,在树荫底的石凳坐下。 石丙杰几次三番张大咀,又重新合拢,心中有话口难开。 许弄潮十分纳罕,石医生好似个做错事的学生,她耐心等待他安排措辞。 石丙杰终于启齿:“我特来向你提出警告,叫你当心一个人。” 许弄潮笑问:“谁,她?”手一指。 石丙杰转过头去,一看之下,作不得声,不知甚么时候,游曼曼已经站在距离他们不到十公尺之处,两手叉着腰,双眉倒竖,瞪着他俩。 许弄潮微微笑,“石医生,你好像欠这位小姐一番解释。” 石丙杰汗出如浆,游曼曼竟跟到这里来,由此可知,她对他的动静了如指掌,她已经遭到迷惑,看样子非要搞到不可收拾为止。 只见曼曼踏前两步,“石丙杰,我还以为你公事忙得不可开交。” 石丙杰叫苦,他早该及时逃离本市,直到曼曼心平气和,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你!”曼曼转向许弄潮,“你整天同我的未婚夫在一起干甚么?” 许弄潮像是做梦也没想到矛头会转向她,“我?”她天真的说:“我是石医生的病人。” “病,你哪里有病?我怎么看不出来?” 石丙杰与许弄潮同时一怔,曼曼不知道敌人的身分。 石丙杰站起来,“曼曼我们要好好的谈一谈。” “谈,还来得及吗,你有空吗,你愿意对话吗?” 曼曼这几句说得异常悲愤,石丙杰不由得低下头来。 许弄潮想做鲁仲连,“石医生不是这样的人——” 话还没说完,游曼曼又向她逼近一步、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石丙杰是个甚么样的人,特另提你,你有资格代表他发言?” 说是迟那时炔,曼曼伸手来抓许弄潮。 许弄潮本能地作出反应,她上身向后一仰,避开对方那一爪,左手格住敌人右手,右手迅速捏住曼曼拳头,把她往后一推。 几个动作磊落快捷,那边曼曼被许弄潮一挡一推,痛人心扉,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的双臂竟如生铁铸成,不甘心之余,再次扑上。 石丙杰大声喝止,已经来不及。 许弄潮站起来,从容地待曼曼贴近她,伸出双手,运用她大能力量,再一次推开曼曼,这一下非同小可,只见游曼曼身像断线的鹞子般飞出去,蹬蹬蹬蹬,然后摔在草地上。 几次受袭,这时许弄潮也动气了,大声说:“石医生,你有义务同这位小姐解释清楚!” 她转身走开。 走到一半,才悲喜交集,天天一直埋怨四肢不灵,没想到要紧关头,救她贱命,如果只是寻常肉身,刚才起码挨那妒女几个巴掌,吃了哑巴亏。 许弄潮抚抚双臂,喃喃说:“看样子不习惯也得习惯。” 因为这次意外,反而甘心了。 那边厢已有好事之徒纷纷围观:“甚么事?两个女人打架?”语气兴奋。 石丙杰急忙蹲下扶起曼曼,只见她脸色苍白,五官扭曲,频频呼痛,石丙杰是医生,当然知道她有一根骨头可能已经打断,只得背起她去找车子。 曼曼左手臂骨折裂。 这下子连游胤馨他老人家都沉不住气出来说话了。 他的开场白十分有趣也相当实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石丙杰答不上来。 “是不是误会?” “不是,不是误会,完全是我的错。” “孩子,”游胤馨不愧是成功人士,“一件事里的角色,很少有人绝对错,亦很少有人绝对无辜。” 石丙杰无言。 “曼曼说,另外一个女人打她。” “不,不是这样的。” “那么,用你的字,来把事情形容一下。” 她先出手,她自卫,她们打了起来。” 游胤馨叹口气,“你两个都没偏帮?” “没有。”他出手实不够快,但事到如今,石丙杰已无谓自辩。 “那陌生女子,是你的新朋友?” “不,她是我的病人,”但不得不承认,“是,她也是我朋友。” 游胤馨已把事情看个十不离八九,只觉可惜,“小伙子,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 “我不配。”石丙杰必恭必敬的说。 游胤馨摇摇头,“不,是没有缘份。” 英明的他抬起了头,想是回忆到老远的少年时期去。脸色出现了罕见的温柔与伤感,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迄今未能使他忘怀的人,半晌,他才恢复常态,低下头再重复,“缘份不够。” 石丙杰十分庆幸女方家长是个这样明白事理的人。 只听得他说:“往后,我又要为曼曼伤脑筋了。”游胤馨苦笑。 石丙杰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游胤馨终于离开了医院。 游曼曼躺在病床上,手臂套着塑胶壳子,以助复元,苍白面孔已失去侵犯性。 看护笑道:“不让她发泄,反而伤身。” 石丙杰没好气,“为甚么你们都如无处不在全能的上帝?” 看护一笑而去。 石丙杰轻声对曼曼说:“对不起。” “我不会放过你们。”自她牙齿缝里迸出来。 “曼曼,你不是不知道我俩失败实与他人无关。” 曼曼固执地说:“谁叫她在这个时候出现。” “卷怒于人有甚么好处?” “当然有!”曼曼并不胡涂,“既是她的错,就不可能是我的错,她错好过我错。” 石丙杰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坚持不可理喻?” “我一向是个这样的人,同你讲道理讲了三年,累个贼死,且一无所获,兼蚀煞老本,老娘不干了。” “曼曼,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 游曼曼大声笑起来,“石丙杰,真没想到你会把上一个世纪的文艺阵腔调拿到今时今日来唬吓撮弄我,你太使我伤心。” 石丙杰相信曼曼最后一句话是真的。 “我承担一切,要罚,你罚我好了。” 曼曼更加懊恼,“那女人倒底是甚么货色,你竟如此维护她。” 石丙杰苦笑,站起来告辞。 碰巧游太太进来探访女儿,在门口碰见他,“丙杰……”欲言还休,红了双目。 如果曼曼真的爱他,他会知道,可惜曼曼一切激烈反应由妒火推动,他只得握一握伯母的手,然后打道回府。 一进门爱玛便说:“有人找你呢。” “谁?”石丙杰疲乏非常,用手擦擦眼。 “都留话在电脑里。” 石丙杰不得不去看看有些甚么讯息。 “苏黎世信箱一一三五0号要求许弄潮最新资料,孔令杰字”。 石丙杰一怔,这是一一三五0号信箱第一次有回音反应。 石丙杰回孔教授:“要求电脑号码,置接联络。” 一刻后孔令杰回答:“请尊重对方意愿,维持原来通讯方法。” “书信来往,太过落后。” “落后?你胆敢同一一三五0号信箱提到落后二字?你才落后三万光年。” 第10章 石丙杰的心一动,甚么?原来孔教授一直知道收信人是何方神圣?他连忙问:“你瞒着我甚么,他们是谁?” “现阶段你毋须知道,智力能力差距大远。知来无益。” 石丙杰不服气,“何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嘿,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夏虫不可以语冰。” “孔教授,你对陈年成语故事仍有记忆,可贺可喜。” “石丙杰,你给我听着,你的学问比起人家,好比萤火之比月亮,别以为同在一个池子游泳,就可以平起平坐,骤眼看,粼线泳手与你不相仲伯,可是那已是人家第一百个塘,而你,你才刚起步!” 石丙杰扮一个鬼脸,“是是是是是。” 孔令杰喝问:“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在装神弄鬼不是?” “没有没有,我听老师教诲。” “石丙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动辄以为自己已经去到顶点,欲于天公试比高,还有甚么进步?愚不可及。” 石丙杰唯唯喏喏。 再说下去,老教授恐怕要连孙叔敖与两头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都抬出来讲了。 教授其实并不那么老,只是多年孤寂的实验室生涯使他老气横秋。 “还不快把资料寄往一一三五0号。” “是!”石丙雨杰敬了一个礼。 他整理好材料之后,亲自出去寄快速邮递。 他不是不尊师重道,但,终于忍不住在信封上附上他私人电脑通讯号码。 假使一一三五0号那一头愿意与他接触,过程就不必像目前那般转折。 爱玛问他吃甚么。 烦恼重重,胃口欠佳的他,懒洋洋地答:“牙膏餐。” 爱玛把一支肉酱意粉啪一声摔在他面前。 毫无疑问,爱玛有时真有点可恶。 电话进来,石丙杰同爱玛说:“帮我听听。” 萤幕上传过来的映像是游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伯母,“丙杰,曼曼要擅自出院。”她的声音焦急而烦恼。 爱玛未徵得主人同意,便大声回答:“爱莫能助,率听尊便。” 石丙杰连忙过去对牢萤光幕,“曼曼是回了家?” “她同朋友出去疯了。”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让她散散心也是好的。”这种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也难怪爱玛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丙杰,你劝她,她或许会听。” 石丙杰说:“现在我已无权叫她听我那一套。” 游太太愤慨他说:“曼曼要是有甚么事,丙杰,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她按下掣纽,映像消失。 石丙杰啼笑皆非,长辈们不知自何处掀出那么多经典来引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遥想与曼曼在一起的日子,苦乐参半,她肯牺牲,陪他在斗室静处,他便乐,藉到他放弃自我,陪她出外闹,他便觉得苦。 两人均把快活建筑在对方的痛苦上,太不像话了,而且,亦不能持久。 他长长叹息一声。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亦无事。 下午,消息来了,石丙杰的电脑出现一行陌生讯息:多谢详尽资料,许弄潮个案非常有研究价值,一一三五0号覆。 石丙杰大喜,对方并不是架子十足的老学究。 好奇心起,他想追溯讯息来源,便通知电脑代为搜索。世界大地图打出来,电讯来源清清楚楚以红箭指住,位置在北美洲阿美利坚合众国的纽约市。 石丙杰一怔,一一三五0号不是在苏黎世吗? 这时,又有新的肇打出来:“本人正在纽约市开会”,这句话释了石丙杰的疑团,同时,对方像是早已知道石丙杰会得追查消息来源满足好奇心,一切尽不出对方意料。 石丙杰有点惭愧,那人显然是个高手,且十分富幽默感,喜与后辈开玩笑。 他继续说;“我有小小请求,想知道许弄潮群之心理状况,不知是否可能。” 石丙杰没有对方联络号码,无从答覆。 “请许君拨冗打一一三五0号。” 石丙杰伯一拍额角,真笨,当然,为求方便,只怕此君所有的联络号都是一一三五0。 石丙杰本来想冒昧地问一句:阁下尊姓大名,但是他已自称是一一三五0号,那就算了。 石丙杰猜想他年纪不会大,并且是男性。 “谢谢你,石医生。”讯息中断。 弄潮儿的心理状况,当然最好由她自己来讲。 石丙杰马上去找她。 他有种感觉,他此际并不是个十分受欢迎的人物。 果然,许弄潮皱皱眉头说:“石医生,你同那位女士讲清讲楚没有?” 石丙杰满腹委曲,哑口无言。 “那种事再来一次,恐怕校方要停我职作深入调查。” 石丙杰硬着头皮说:“这是题外话,我有件急事,于你商量。” “请说。” 石丙杰把一一三五0号的要求讲一遍。 许弄潮一边苦笑一边摇头,“我无话可说。” “你这人,固执如牛。”石丙杰挥挥手。 “霸道的先生,为甚么但凡不依你指示办事的人,均其笨如牛。” 石丙杰一怔,才觉得自己的态度或许也有检讨必要。 于是他改得略为低声下气,同许弄潮说:“据我推测,那位先生,也许是医学界前辈,细述你的个案,对你有帮助。” 许弄潮不为所动,她摇摇头:“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号码,我才不要同这样鬼鬼崇崇的一个人说我的私事。” “他可能帮到你。” “石医生,你已经帮了我,没有人可以做得更好。”许弄潮急急吁出一口气,无奈而伤心的说:“我不需另外一宗手术,也不需要更敏捷的机械身躯。” 石丙杰过去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人到无求品更高,也许你的个案可以帮到别人。” 许弄潮看着她的好医生,他处处为她着想,以她的利益出发,真正难得。 “好吧,我只管与他打一个招呼。” 石丙杰放心了,“据我的教授说,此君才学高我亿万倍。” “是吗,”许弄潮笑说:“与我有甚么关系?” 此言一出,隐隐只觉有某处不妥,但想不出是何处,又见石医生讪讪地退开,更证实了疑实,可惜不好问,感觉非常异样。 过半晌,她说:“今晚我到府上来用国际线路电脑。” “好极了。” 太阳甫落山她就来了。 爱玛为她开门。 许弄潮亲切地与爱玛打招呼,并客气地垂询它作业情况。 爱玛体内简单的侦察器功能不错,迟疑片刻,它说:“许小姐,恕我无礼,你,是否我性能较超卓之同类?” 许弄潮笑,“你真聪明,爱玛。” 奇怪,弄潮儿手术后对人反而没有这样自然开放。 “我怀念我的旧躯壳。” 爱玛点点头:“这是人类通病,恋恋不舍一具皮囊。” 弄潮骇笑:“石医生,你的爱玛有过人智慧。” 石丙杰点点头,“我一向怀疑它的安装员错把哲学家型性能脂到它身上了。” “许小姐,从这句话你可以知道随我一直以来过的是甚么日子。” 弄潮笑得前仰后合。 他俩相处得这么好,真叫石丙杰啧啧称奇。 他叫她,“弄潮,电脑在这边。” 他自己走进厨房斟酒喝。 爱玛紧贴跟进,轻轻说:“许小姐好得不得了,极之适合你。” 石丙杰看它一眼,“你懂甚么?” “嘿,在这方面,比你多。” 石丙杰笑,“我一波未平,不想再兴一波。” “这一位同那一位不同,那一位同这一位提鞋也不配。” “你有偏见。” “你还帮着那个人?” 石丙杰叹口气,“也许只是我不懂得欣赏曼曼优点,也许稍后有人会发掘到曼曼最佳潜能,俗称我这种人没有福气。” “哼,不过不说人坏话是个优点。” 石丙杰笑笑,出去看弄潮同一一三五0号如何对答。 第6章 他们已经接上头了。 石丙杰在许弄潮耳边轻轻说:“把他当你的心理医生好了。” 弄潮点点头。 石丙杰看到对方问:“与机械结合,你的感觉如何?”老实不客气的一个问题。 弄潮犹疑一刻,反问:“你要听假话,还是真话?” 对方答得也奇:“先听假话。” “我很感激医生给我再世为人机会,我务必努力适应新生活,照样对社会作出贡献。” “说得好,现在轮到真话了。” “我恐惧,悲哀,沮丧,我是一具怪物,随时可以放到马戏团展览表演,我竟不知我是否真正活着,抑或只是医院的实验品,我没有将来,已渐渐丧失生活勇气。” 对方沉默。 石丙杰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坦白,十分震惊伤心。 过一刻对方问:“你有无对医生倾诉过心理状况?” 弄潮苦笑,“叫医生医治一颗心,要求未免太苛。” 那边沉吟片刻,“你说得也对,但,为甚么对我倾诉?” “第一,你邀请我这么做,第二,我不认识你,相信我们以后不会见面,对你来说,我不过是医院一个接受最新植肢手术的病人,你想深入了解该类病人的心理状况,我则藉此宣泄心中抑郁,关系简单。” 第11章 “许小姐,你分析细致,我十分佩服。” “而且,我不会引起你未婚妻的误会,导致纠纷。” 对方莫然其妙,“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 石丙杰面孔欲涨得通红。 “有没有后悔过纵身火窟做义勇军?” “大概一万次。” 对方笑出来,“许小姐,我很高兴你是一个真人。” “我也高兴你了解。” 石丙杰见他们卿得这样开心,便退至另一角坐下。 且不管苏黎世那边有无更高更深的科技,这种对话,至少让弄潮可以把心中话统统倾诉出来。 他静心在一角等。 只见弄潮双手动作越来越快,不住按动电脑钮键,把心事滔滔不绝向对方诉之不绝。 石丙杰看看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 他不想扫兴,但是这种通讯方式收费相当昂贵,况且,对方既是个要人,时间想必宝贵。 他轻轻走返许弄潮身边。 只见萤幕上的字句是:“请同石医生说,所有费用由我方支付,明天同样时间再谈。” 石丙杰觉得与智力高超人士做朋友真正痛快,他们永远代人设想。 弄潮按熄电脑,抬起头来说:“谢谢你,石医生。” “谢我借出电脑?不必客气。” “假如我拒绝这位先生的要求,我才笨呢。”弄潮吁口气。 石丙杰心一动,“你知道他的身份没有?” “他没有提及,但是自他口吻听来,他亦是位医生。” 石丙杰像是有点线索,但一时间没抓住。 “他问及一些手术上非常细微的问题,不是医生,不可能有如此专业知识。” “孔教授暗示他是一位高人。” 弄潮心情似好得多,“没有医生比你更高明。” 石丙杰难为情,“你这话贻笑大方。” “这是我真实感觉。” “明天再来继续谈话。” 许弄潮点点头。 石丙杰开车送她回去。 一路上,他在倒后镜都看到一辆鲜红色车子跟在身后,那是曼曼,毫无疑问。 不消一会儿,许弄潮也发觉红车在后,但不发一言。 公路上,任何车辆都有权行驶。 沉默中石丙杰把许弄潮送到宿舍门口,看她进了门,才把车驶走。 曼曼的车子就停在附近,石丙杰停,她也停,石丙杰动,她也动,没有甚么目的,只为引起他的不快。 石丙杰把车子驶回家,曼曼不住跟在他身后。 石丙杰在停车场下来,缓缓走到曼曼身边,曼曼抬起头看住前度男友,石丙杰闻到一阵酒气。 不论男女,满身酒气总是不雅。 石丙杰说,“你不该开车。” 曼曼笑笑:“果然是医生口角。” 石丙杰摇摇头,刚转身,听得曼曼说:“你们现在每天都见面,是不是?” “事情同你想像有点出入。” “你还在乎我怎么想?” 石丙杰看到曼曼眸子里去,“不,我并不在乎。”他据实说。 所以,何必担心。”曼曼语气嘲弄。 为着两人好,只得残忍,“当心自己。”他再次转身。 “有人告诉我,那女子其实是个机械人。” 石丙杰没有意外,游曼曼的探子自然是重金礼聘手段高明的好探子。” “一个机械人代替我的地位,你是个怪人,石丙杰,你有特殊癖好。” “我劝你回家去,曼曼。” 石丙杰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开。 他听见急刺的转弯声,红车以最高速度驶离停车场。 曼曼说得对,他与许弄潮天天见面。 即使是与曼曼最和睦的时候,约会次数也未试过如此频密。 只不过与弄潮有约的是另外一位男士,他俩通话的时候,石丙杰也自觉不宜在一边参予,他通常拿一本书在一角翻阅,有时听见弄潮感慨地叹息,有时听见她忍不住笑出来,由此可知她与一一三五0号谈得非常开心。 她终于找到了新朋友。 每天与他谈话三十分钟。 石丙杰有点羡慕他们,他可找不到天南地北、毫无顾忌、天天可以说个不停的朋友。 爱玛不算,爱玛把他当小孩子。 一日,弄潮刚离去,一一三五0号找石丙杰医生。 他吓一大跳,以为有甚么重要的事,急急覆电。 萤光幕上的问题:“石医生,如果你不介意——弄潮儿是否你的亲密女友?” 石丙杰一怔,这是甚么意思? 莫多心莫多心,也许只是一种关怀。 考虑片刻,石丙杰回答:“她是我一个极关心的病人,我盼望她尽快心身康复。” “她对你颇有爱慕之心。” 石丙杰覆:“她十分寂寞彷徨,在这种时刻,把医生视作良朋知己,是很正常的发展,”他加一句,“你亦是医生,你应当明白,她对你也有极大好感。” 对方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我多心了。” “请问,”石丙杰乘机请教:“许弄潮的机会如何?” “手术很成功,她可以存活,三年五年七年,医学再进一步,她甚至可享上寿,但是她不会快乐。” “我有同感。” “可是,想深一点,健康的人,又有几个是快乐的人,似乎你又不必过虑。 石丙杰十分讶异,这位老兄的论调如此抑郁,不大像个顶尖的科学家。 他连忙说:“孔令杰教授是个快乐人。” “啊孔老头,那自然,世人有几个如孔老头那般幸运。” 他们一起笑起来。 “对了,你有没有许弄潮的照片?” “我有更好的资料,请准备接收。” “劳架。” 石丙杰只想弄潮得到最大的帮助,不介意出买她,立刻把他手头上的照片与录影带全部传送过去。 心中一边好奇,这位老兄,到底是谁?” 孔老怪是一定知道的,但是他坚持故弄玄虚奇qisuu.书,做徒弟的也无可奈何。 放了十天八天的假,惰性渐露,日日要爱玛唤醒。 “石医生,为甚么不带许小姐出去走走?” 石丙杰莞尔,“到甚么地方去?” “你们那些老地方。” “老地方?” “喏,晓风残月,山顶道,沙滩上,烛光,舞池,甚么都好过书房与电脑。 石丙杰忍不住笑出来。 “有甚么好笑,错过机会,徒呼荷荷。” “人类的感情发酵作用,同你的想像有点出入。” “咄,庸人自扰,横挑竖挑,结果搞到时间条件都不允许了,匆匆拉一个作伴算数,比起前头扔掉的那些还够不上十分一,照样委曲地过一辈子,人就是这样,有甚么难明白的。” 爱玛说得真妙。 石丙杰叹口气。 一直追求更好的,又没有充分的聪明才智去辨别甚么才是更好的,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才发觉主演了一出闹剧,自己是小丑。 “或者我会像孔令杰教授那样独身。 爱玛看他一眼,“你肯定会求仁得仁。” 机械人残酷起来,比人类远甚,无他,自人类处取得资料,贯通融汇,便青出于蓝,像爱玛,简直快要成精。 许弄潮成为石家的常客。 石丙杰恢复上班后任她自由出入,派爱玛招呼她。 弄潮自与神密客通话之后,精神有显著进步,在此期间,她对四肢运用,亦渐渐精练,只余一点点破绽。 医院学办筹款大会,游胤馨是几个副主席之一,每年例必携带家眷列席,出钱出力。 今年他一早就到了。 往年石丙杰一定坐在游氏一席,这次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事先与师傅约定,与他坐一起。 他比老怪先到,看着游太太与曼曼进来,曼曼身边跟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士,对两位女士非常殷勤。 游胤馨无奈地看了石医生一眼,石丙杰一点异样的神色都不敢露出来,因为在场宾客的眼光已经刷一声转到他的身上来。 也好,算是正式向众人交待过石游两人正式分手了。 到了这种先进时代,私事居然还要向公众交待,可笑复可悲,皆因游家万众触目,以后,石丙杰恢复自我,他自己的事,纯属私隐。 曼曼一直没有看他,她穿一套露肩半胸鲜红色晚装,戴巨型红宝石耳坠,外型十分明艳,独独目光有点呆滞。 石丙杰离坐着,只觉陌生,好像从来没有与曼曼走在一起过,他低下了头。 窘事还在后头,孔老怪姗姗来迟,这倒无所谓,他身边的女伴赫然是许弄潮。 糟了,果然,曼曼本来半醉的眼神忽然绽出精光来,似两道飞箭似射向石丙杰。 曼曼的意思太明显,她想说的是:我塌你的台天经地义,你不给我面子欲死有余辜。 石丙杰不是怕,他一向尊重人,断然不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去故意激怒任何人为自己添麻烦,更何妨此人是他前任女友。 他事前完全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老怪会带着许弄潮出席,一直未向他提及。 孔令杰来,命弄潮坐他徒弟身边。 “也该出席人多的场合了”。孔令杰说。 真是一番好意,石丙杰非常同意,但他欲没有替徒弟设想。 自然老怪一生光明磊落,才不理会这些细节。 弄潮甫坐下,看见石丙杰一脸僵,朝那边一看,马上明白了,顿生悔意,低声说:“我来错了。” 第12章 她也不是怕,只是不想于任何人斗意气。 一个个贵宾上台演讲,作出捐赠,院方董事逐个上去谢恩,菜一道道摆上,本来乏味的晚会因两女相逢路窄,更加令石丙杰如坐针毡。 仪式终于告一段落,灯光转暗,大家开始祝酒、跳舞、闲谈。 孔令杰同许弄潮说:“与丙杰跳舞吧,还记得跳舞吗?” 弄潮识趣他说:“我情愿同孔教授共舞。” 孔老怪大乐,立刻道:“当仁不让。” 今晚他心情转佳,他那料获得至多捐助,成年经费毋须担心。 石丙杰独自坐在圆台上。 游胤馨过来同他打招呼,石丙杰连忙站起来。 游氏苦笑问:“互显颜色?” 石丙杰十分感激,游老始终待他如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他亦苦笑。 游氏凝视他,“不知恁地,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曼曼终有一天会嫁给你。” 石丙杰吓一跳,“这件事恐怕没有可能了?” “是吗?我仍然乐观。” 石丙杰额角上又冒出汗来,“游先生错爱耳。” “我有第六感,”游胤馨指指脑袋,“我靠这第六感不知赚了多少钱办成多少事。” 石丙杰只得笑。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得舞池中传来哗地一声,音乐骤然停止,像是出了甚么事。 石丙杰也有第六感,马上知道他整晚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即刻离座抢到舞池中央。 只见许弄潮倒在地下,孔教授正设法扶起她,而游曼曼正指着对头尖声大笑,“看,看机械人跳舞,看机械人摔跤。”曼曼手中拿着一枝拐杖,不知向何人借来,她显然利用它绊弄潮跌了一跤。 弄潮摔倒在地,一时起不来,越是慌张,一条腿越是不受控制,竟当众不停抽搐,动作真像一具机械人,引得观众嗟欢诧异,议论纷纷。 石丙杰立刻排开众人,轻轻扶起她,用手托住弄潮背部,忍无可忍,对游曼曼说:“你实在太过分了!” 游曼曼豁出去,仰起头,把那枝拐杖摔在地上,大声道:“人便是人,机械便是机械,混充——”她还没说完,已被游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 石丙杰对师傅说:“我们先走一步。” 他扶着许弄潮飞快离会场。 路上他说:“我载你到医院检查。” “我没事,适才失态,对不起之至。” “弄潮、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你的错。” “对,那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我若有两条真腿,可能摔断骨头,情况比现在更差。” “你讲得一点都不错。” “而人家侮辱我,我亦不必难过,那只是人家品格有问题。” “完全正确。” 许弄潮忽然用手掩住脸,“那么,为甚么我深深悲哀?” 石丙杰把车停到避车湾,伸出手臂把弄潮拥入怀中,“因为我俩逃避感情,走投无路,十分彷徨,弄潮,为何我俩要躲着对方?” 弄潮抬起头:“因为我是一部机器。” “我不在乎。” “我不想任何人为我一生背着不在乎的包袱,我不是一个真人,我虽活着,但不是一个活人,你应当比谁都了解这个情况。” 石丙杰紧紧拥抱她,不发一言。 直至有路过车子朝他们吹口哨。 “我送你返家。” “不,如果不是太晚的话,我希望到你家借用电脑与zx通话,我需要他的分析。” 石丙杰一怔,“准,你称他甚么?” “zx。” “这是他的代号?”石丙杰很紧张。 “是他姓名的拼音简写。” 石丙杰吸进一口气,“你已得知他的姓名?” “你不知道吗?”弄潮有点意外,“我问他,他上个星期已经告诉我,孔教授说没错。” 石丙杰矛盾,问呢,还是不问?他不想为难弄潮,人家如要告诉他,一定会说,如不,则时机未到,不用苦苦追问。 他静静把车驶回家。 先替弄潮检查四肢,令她缓缓走几个圈给他看,查实无事,才告放心。 弄潮的裙子已告撕破。 “要不要更衣?” 弄潮儿讪笑,“机械人穿不穿衣服,无伤大雅。” “你不是机械人。”石丙杰恼怒。 弄潮撩起长裙,显露双腿,“你会不会给这双玉腿吸引?” “弄潮,别难为自己。” 她转身看向窗外,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双目充满哀愁。 石丙杰同她说:“我让你静一静,有事叫爱玛服待你。” 他退回房间,和衣倒下。 因心中有气,虽然疲乏,难以入睡,半明半灭间,只听见电脑键盘嗒嗒操作,轻微地传入脑海。 石丙杰是孤儿,很知道有怨无路诉的苦处,捱了小同学一记打,路上摔一跤,均不能伏在母亲膝上器诉,委曲无比 想像中母亲是个苗条的美妇人,父亲能干可靠,成年后放弃这种概念,免得见到真人时失望,再过数年,又盼望他们是普通平凡的一对夫妇,真的,父母只要爱惜子女,不论条件。 到现在,他已很少想及他们,因为有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已纷纷失去父母,伤心哀痛,石丙杰心想:我无所谓,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经失去他们。 他一直没有真正的睡实。 弄潮好像于那位仁史谈了整个通宵。 天甫亮,石丙杰起床,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礼服,已经团得稀皱,他瞒珊地走去看弄潮,只见她伏在书桌上盹着了。 石丙杰抱起她到长沙发去躺下,九一一号机械身躯虽然轻盈,也重约一百公斤,抱着它,同抱一个大胖妇差不多,幸亏石医生手势磊落,并没有惊醒许弄潮。 他顺手收拾一下桌上杂物,发觉电脑萤幕仍然亮着,最后一句话是“我出了丑”。 石丙杰叹口气,使弄潮儿耿耿于怀的,是她出了丑。 由此可知她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苛,比起她,石丙杰随和得多,尽力做到最好,然后听天由命,是他做人宗旨,出了洋相,随即学乖,得到宝贵教训,那么,出丑也算值得,摔跤不要紧,但必须快快爬起。 石丙杰伸手按停电脑。 他唤醒爱玛做早餐。 爱玛的牢骚:“我的电能尚未充足,唤我作甚?害我成日有气无力。” “别多废话,快斟上咖啡。” 爱玛的话一向多,“许小姐整夜都在此?” 石丙杰点点头。 “许小姐甚么都好,就是郁郁寡欢。” “换了你做她,你也会不高兴。” “机械身有甚么不好。” “上帝的工夫与人类工夫有精美粗糙之分,最简单的是,她无法在体内孕育胎儿。” “或许她不喜欢孩子,许许多多健康的妇女也选择终身不育。” “选择是一回事,没有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对他越来越好感。” “是,昨晚鼓起勇气向她表示心意,她不愿接受。” “可怜的石医生,不要紧,慢慢来,不过,你不是因怜生爱吧。” “爱就是爱,何必斤斤计较。” “也许,人家追求的,是永恒的,无条件的爱。” “爱玛,我服了你,你太伟大了,请给我添些咖啡。” 趁石丙杰在淋浴的时候,弄潮悄悄离去。 石丙杰恍然若失的去上班。 看护见到他,很遗憾他说:“昨晚竟发生那样的事。” “过去的事算了。”石丙杰挥挥手。 “对,游小姐找了你一个早上。” 石丙杰铁青着脸。 “她说对不起,听语气仿佛有点悔意。” 石丙杰悲痛的说:“一个冒失鬼切下你的手臂,事后猛说对不起,你会不会接受他的道歉?” “不会。”看护断然道。 石丙杰拂袖而去。 第7章 看护在他身后说:“孔教授也找了你一个上午。” 孔老在休息室玩电子游戏机,这套游戏名称为“如何战胜癌魔”,程序甚富医学常识。 石丙杰接过控制器,三下五除二,大获全胜。 “人类早已战胜癌症,这套游戏过时。” 孔令杰说:“你终于同一一三五0号联络上了。” “是,他主动要求与许弄潮谈话。” “一一三五0是个怪人。”孔令杰似有若干顾虑。 石丙杰芜尔,他想说,孔令杰,你又何当不怪,譬如说,明是老朋友,欲不以姓名相称,改叫号码。 “他今晨向我提出一个怪要求。” 石丙杰一怔。 “他要求见一见许弄潮。” 石丙杰的反应相当敏捷,“目的何在?” 孔教授沉吟,“光是碰个头不行吗?” 石丙杰摇头,“他是个医生,那样的人物,才没空与人交际应酬,喝茶聊天。”连他都不会这样做。 “你讲对了。” “你意欲如何?” “他想替许弄潮做一项手术实验。” 啊,石丙杰耸然动容,又惊又喜,“教授,他到底是谁?” 孔令杰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喃喃道:“难道他们的技术,已经到达如此不可思议境界了吗?” “教授,是怎么样的一项手术?” “他要给弄潮一个新身体。” “好极了,他们有更先进的机械身躯?” “不,丙杰,他指的不是机械身,他指的是肉身。” 第13章 “我的天,”石丙杰好似被火炙了一下,混身一震,“动物头部移植。” 老怪又摇摇头,“不,丙杰,比这更先进,他只取脑部。” 石丙杰耳畔嗡一声,陷入沉思,当然!石丙杰之所以是他不是别人,乃因他的记忆思维系统与众不同,独一无二,这一套系统无论控制哪一具肉体,该具肉体就变成石丙杰。 他发呆,理论上完全行得通,可是手术会成功吗? 孔老怪站起来踱步,半晌,仰天长叹,“丙杰,我到这个时候,才相信,在曼勒医院,没有不可能的事。” 石丙杰张大了咀,无法合拢,神话中的曼勒医院,一一三五0竟是曼勒医院的人,该死,该死,他竟有眼不识泰山。 “他先徵求我们的意见,然后,他会亲自同弄潮商量这件事。” “成功率有多大?” “由他来做,大抵是百分百。” “你肯定?” “不能完全否定意外,但是丙杰,如果世上有神医,这个人便是。”孔令杰说到他的时候,神情几乎带着敬畏膜拜的光彩,“我以他为师,以他为荣。” 所以他一直嘱徒儿将报告寄给这个人。 “他年纪比你轻。”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石丙杰只是为弄潮高兴。 师徒俩缅想曼勒医院至高境界,为之神驰。 石丙杰说出他的意见,“那位医生,言谈中十分有人性。” “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往往只是三脚猫。”稍后孔令杰发觉徒弟看着他笑,忙问:“我不算灭绝人性吧。” “当然不是,师傅,你是好医生。” 晚上,弄潮儿收到了讯息。 她非常迟疑,“曼勒医院?没听说过,在甚么地方?” 也难怪,曼勒是实验医院,并无正式收录病人。 石丙杰非常耐心地向她讲解曼勒的传奇性。 弄潮考虑良久,才说:“用别人的躯壳,可能比用机械身躯更加不便。” 石丙杰不出声,这等大事,还得由她自己决定。 “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去一次曼勒,与医生面谈一下,无伤大雅。” 弄潮陷入沉思。 半晌,她走到电脑面前,拨通号码,要求一一三五0通话:“yuanzhenxia医生注意,许弄潮找。” 石丙杰无意偷窥,但是那三个拼音下意识似油丝般钻进眼帘。 zx,姓袁,或是阮,也可以是原。 原!是他,原来是他,石丙杰电光石火问啊哟哗呀一声,令得弄潮惊讶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他,石丙杰跌脚,除出他还有谁! 石丙杰整个人附向电脑萤屏,激动与兴奋得混身发汗,声音都颤抖了。 “是他,是他。”石丙杰一时讲不出别的话来。 许弄潮瞪着他,“石医生,你怎么了?” 难怪,原来是这个人,石丙杰松口气,在该刹那,石丙杰已经决定,天涯海角,他也要带着弄潮去见他,讲服弄潮接受这次手术。 “石医生,”弄潮问他:“你不是不舒服吧。” “别管我,你赶快与他联络,讨论详情。” 石丙杰走进浴室,掬起冷水,泼向面孔,镇定神经。 他不住大声喘息,稍后,情绪恢复正常。 再回到书房,弄潮与那边已经通毕讯息,她说奇qisuu.书:“他将正式向你与孔教授发出邀请,让我们三个人到曼勒医院走一趟。” 这么简单?石丙杰一怔,“是到苏黎世吗?” “不,去大溪地。” 大溪地?又一个意外。 “他说,病人最易在松驰、美丽、热情洋溢的环境下康复。” 是是是是是,石丙杰已经佩服到五体投地,再无异议。 “他还说,这件复杂的手术,面议比较适合。” 当然,“收到邀请,我们马上出发。” 弄潮凝视他,“我已经霸占了你太多宝贵时间。” 石丙杰觉得这是一句很好的开场白,千言万语,都可以乘机接上,刚要开口,无奈语涩,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杀出程咬金来。 只听得爱玛冷冷的声音在一旁说:“他的时间有甚么宝贵,下了班不过是蒙头大睡罢了,许小姐你别听他唆摆,以为欠他甚么人情。” 许弄潮不由得笑出声来。 石丙杰过去一手把爱玛关掉,连带也熄灭了适才那一丝浪漫情怀。 曼勒医院的邀请廿四小时就到达孔令杰手。 孔令杰跌足,“我怎么走得开?这家伙统共不为人设想,他一年才做一宗手术,宗宗惊动医学界,传为神话,总不替我们这等凡人设想,我们双手不停,干的可是流水作业!怎么能离开病人半步,说走就走?” 石丙杰笑,“但是社会没有我们这等行货专家也不行。” “你同弄潮走一趟吧,速去速回,这里也少不了你。” “三天已经足够。” “对了,游小姐曼曼多次叫我转达,她说对不起。” 石丙杰不语,丝毫没有反应。 为甚么她要对全世界宣告歉意,四出委托他人转告,独独不与当事人面谈?目的不外是要策动群众力量,可惜,无往而不利的人多势众,在感情事上只会造成反效果,越帮越忙。 并且,他不相信曼曼会有歉意,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眼,发音差不多的,只有欠:人人均欠她。 孔令杰看着他,“三两年前,你会为曼曼同样的举止心软,即刻回头。” 石丙杰并不隐瞒事实,他但然相告:“我变了心。” 孔令杰大惑不解,“是她先变,导致你跟着变,抑或她应该成熟而没变,所以你才变?” 石丙杰已无暇回答:“我要去准备行程。” 孔令杰在他身后大声说:“我要一分详细日志报道。” “知道了。”石丙杰已经离开会议室。 看护看着他背景问孔令杰:“他是否在恋爱?” “你看呢?”孔教授反问。 “我不肯定,如果是,他可能会痛苦。” “会吗,我知道有人同电脑恋爱的例子,结局幸福。” 聪敏的护士微笑,“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人同人恋爱,才会造成无限苦楚。” 孔令杰又一次狡猾地反问:“是吗,我有那样说过吗?” 石丙杰更加不知道他是否在恋爱,他焦急万分,正欲说服许弄潮前往大溪地。 弄潮有她的看法:“经过这段漫长日子,饱受嘲弄、揶揄,厉劫艰难、苦楚,总算接受下来,也认了命,旁人也都习惯有这么一个怪物存在,看情形我也可以苟且偷生,忽然又来告诉我,可以再换一个身体,即使是更好的,我也不十分热衷。” 石丙杰急得团团转。 “你帮我推欲曼勒医院吧。” “弄潮,你的野心呢,你的热血呢。” “问得好,真的,石医生,你把它们都仍到哪里去了。” 石丙杰无法回答。 “我抵达医院的时候,心已经压碎,血已经流干,我不得不安于现状。” “不要使我失望。” “对不起,石医生,我真怕你们下一次要把我接到资料卫星航行者一号的躯壳上去。” “那又有何不可,伟大的它已经为我们找到冥外行星,除非你不爱旅行。” “疯狂科学家。”弄潮摇头太息。 “你也是个搞科学的人,我为你设计的海底城市倾倒,少一点勇气与想像力都不会做得出这种设想,弄潮,拿点颜色出来,让我们到大溪地去。” 弄潮无奈地讪笑。 “三个男人这样苦苦哀求你,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弄潮想一想,“你们并没有跪下求,跪下也许会好些。” 三天后,她终于答应到大溪地看珊瑚礁。 经过海关,许弄潮与石丙杰同时走向透视检查危险物品设备,海关人员惊讶不已,问道:“石医生,她全身……呃……只余头部……?” 石丙杰轻轻说:“你说得很是。” 过关后她对弄潮说:“不要怪他。 弄潮答:“我以为他怀疑我整个人连头带身是恐怖分子的一件厉害武器。” “呵,这个设想太可怕了,保不定有一日有人会向这方面动脑筋。” 弄潮看了他一眼,这人调皮起来也真有一手。 曼勒医院在死火山奥罗希娜山脚,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座医院而像一间中型渡假屋。 院方派司机及车子来接他们,经过医院时司机用手指给两位客人看,“医院背山面海,风景幽美。 “可是,”石丙杰说:“车子并不是朝它驶去。” “原医生在巴比堤沙滩。”司机笑,“他吩咐把你们接去那里见面。” 石丙杰心中有个疙瘩。 原君怎么会有空闲与余同往沙滩跑?他弄不懂。 司机把车停下来,恭敬他说:“容我领两位前去。” 此际正值黄昏,不知恁地,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更显得沙滩洁白美丽,滩上并无太多游人,空气充满盐香,有几个长发小女孩赤裸上身穿着草裙正由保母教着跳宝利尼西亚土风舞,鼓声咚咚,小小身躯随海浪清风摆动,纯真稚嫩笑声钻进他们耳朵,弄潮不禁失声道:“每个孩子都应在天堂长大。” 累了,捧起椰汁鲜果便往嘴里送,脸颊、嘴唇,都被果汁染成嫣红,那边有两个略大的男孩正在用野火烤鱼吃,香闻十里,不知谁送来了栀子花冠,女孩们每人分一顶,戴在长发上,益发似安琪儿。 第14章 司机见他俩出神,便指一指一把翠绿的太阳伞,笑道:“原医生在那边。” 石丙杰看去,不禁一呆,失望悠然而生,什么,那个穿短裤花衫躺在帆布椅上的浪人是鼎鼎大名的原君? 他踌躇着不肯走过去。 弄潮却不理这些,她已走近原君身边。 只见他略略欠身,叫她在一边沙滩椅坐,两人交谈起来,石丙杰不得不跟上去。 走近了,看清了原君,他吃一惊,原来天下真的有美男这回事,只见原君不修边幅,一脸于思,手持酒杯,双颊已晒得金棕,然而这一切却不掩其潇洒俊朗,一见石丙杰,他立刻笑说:“石医生,弄潮儿,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欢迎两位。” 幸亏石丙杰本人也嗜酒,否则不起反感才怪。 立刻有小孩子上来替他们斟酒。 奇怪,医院不似医院,医生不像医生。 可是石丙杰一躺进帆布椅子,也不再想起来。 净这样躺在这里观潮涨潮退,日出日落,岂不是美。 何用再为名利挣扎,为成败担扰,为得失难过。 当下弄潮笑,“我的名字叫弄潮,合该在这滩上做弄潮儿。” 原医生也笑了,用一种深遂眼光看着弄潮。 弄潮怪不好意思,“通讯时讲得太多,此刻反而乏善足陈。”她有点讪讪。 石丙杰一见那异样目光,暗呼一声奇突,那眼神充满感情、盼望、暗慕,原君并没有刻意掩饰,旁人稍加留意,即可发觉,许弄潮对他来说,决非一个陌生人那么简单。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与她通讯期间,已产生了特殊好感。 石丙杰听得到他自己的一颗心咚地一声,这是重物往下坠的声音。 原君在他们这一界鼎鼎大名,他傅奇性的事迹,石丙杰当然听过不少,原君丰盛浪漫的感情生活,一向为后辈们津津乐道。 甚至有同学向往地表示“宁舍原氏的医术,而取原氏的爱情”。 皆因原君的对象永远不会是平常的异性。 石丙杰想到这里,不胜震惊,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舞罢的小女孩们一涌而,围住原君,笑声语声不辍,又将大红花串套往他的脖子。 原君对他们说:“两位请回去休息吧,明天才讨论正经事。” 石丙杰忽然觉得非常疲乏,这是一场必败之仗,难怪他觉得累,他拿什么来交架?对方要才有才,要人有人。 仍由同一司机把他们载回曼勒医院。 石丙杰被安排在一间酒店式房间里,他的露台与弄潮那边连接。 弄潮探头过来笑,“不想走了,比起我们的都会,一切人造调节,这里大自然风光魅力无边。” 石丙杰心情欠佳,不解风情地提醒她:“你应该知道,这里的自然情调,亦是刻意保护经营的结果。” 换言之,都是皇帝的新衣,不过有些新衣明显地假,有些新衣,仿佛似真。 弄潮苦笑,“你就让我高兴一下又何妨。” 她退回房间,不再出来。 真的,石丙杰也的后悔,何必扫兴,送君千里,不过要讨她欢心,叫她高兴,此刻又自毁长城。 石丙杰呵石丙杰,看不出你这个人心胸如此狭窄。 不过是因为原君一个眼神,就一直不甘心到此刻,这样看来,他同游曼曼有什么分别? 通讯讯号响起来,是孔令杰教授找。 “见到原医生了?”他呵呵笑。 “是。”原来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老原仍在酗酒?”看来这不是秘密。 “还好,可以维持不醉。” “我同他说过,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哈哈哈哈哈,老原这个人,一辈子在失恋,老朋友看得太多,早已失去同情心,反正不足以致命,也就升华成为消遣,随他去吧,可惜情绪长期抑郁,精湛医术,大受影响。” 过一会儿,石丙杰才回答:“见到他本人,并不觉得他是个正在失恋的人。” “啊,那么,他一定在恋爱中,对于老原,世上只有这两件事,呵哈呵哈。” 那么,石丙杰才是失恋人。 “对,竟耽误了正经事,几时做手术?” “明天会谈到这个问题,一切看许弄潮的意思。” 孔令杰起了疑心,“为何你一副意兴阑珊之状?” “我?我觉得自己渺小。” “呵,会觉得自卑的人,还有得救。” 石丙杰苦笑。 “徒儿,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这些年来,你成绩斐然,我支持你。” 石丙杰向师傅又闲活几句,才停止对话,上床休息。 睡房设计别致,有一扇天窗可以看到苍穹,深蓝色丝绒天幕似假的一样,无限量星星正朝他眨眼。 半晌,挣扎到精神与肉体同时崩溃,才能入睡。 一早醒来,睁开眼睛,灵敏的感觉就告诉他,屋内有人。 “谁?”他高声问。 那人轻轻转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不是别人,正是游曼曼。 石丙杰忍不住说:“你终于来了,信不信由你,这是一幢医院,你不应在此处出现。” 曼曼点起一支烟草,吸了两口,一股强烈薰人的辛辣味扑鼻而来。 石丙杰连忙抢过那支烟来按熄。 谁知曼曼忽然说:“我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没有私心。” 石丙杰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曼曼又说:“而你之所以在这间医院里,完全因为病人能得到更好的护理。” 石丙杰脸红了,没有私心,全为公事?连他都不敢撒这种谎来维护自己,曼曼是怎么搞的。 “而我同你,实在是因为性格不合,志趣不同,才分的手。”她语气有点消极,却心平气和。 石丙杰不知什么事令她回心转意。 “或者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曼曼说。 朋友?不做仇敌已经很好,石丙杰不敢奢望。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为什么跟着你们?没有其他意思,我闲得慌,已经把钉你的行踪当作消遣,你一早就睡了,可是许女士呢,却在沙滩上足足漫步一个晚上。” 石丙杰一怔,抬起双眼。 “而且不是一个人。” 石丙杰眼皮一跳。 “原来许女士已经有爱侣,她与他喁喁细语,在星光灿烂下,共谈心事,到了天亮,我累得支持不住,回酒店打了个盹,嘿,谁知我手下来告诉我,他俩根本不用休息,至今还在密斟,通宵达旦。” 石丙杰不知讲什么才好,只得苦笑。 “你看,我误会了你。”曼曼温和的说。 不,曼曼才不是专程来向他认错,她不过藉词想他知道,弄潮昨晚的行踪。 “原来。她真的是你的病人,而你,真是她的医生。” 曼曼双目中的笑意渐渐化开来,洋溢了她整张脸庞。 好像她都想通了,所以才这样高兴。 曼曼缓缓走到窗前,同石丙杰说:“你来看,他送她回来,到了门槛,还依依不舍,还在倾诉,真令人羡慕,两个人怎么曾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 石丙杰实在忍不住,过去掀开竹帘,他失望了,曼曼并没有无的放矢,他正好看到弄潮与原医生坐在石阶上倾谈,两人风露立了中宵意犹未足,弄潮抬起她精致的脸,无限盼望似看着原君,而原君目光中充满怜惜爱慕。 曼曼的旁白又自动响起,“荡气回肠,相见恨晚,嗳?” 石丙杰低下头。 “丙杰,你最会替人高兴,这次必不例外,是不是?” “是,”他终于开口,“我替这两个身分特殊的人高兴,我祝福他们。”说得这样但然诚恳,不但是游曼曼,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原君终于把弄潮送返房间,调头离去,行动光明正大,并没有留意谁在偷窥。 这时有人敲门,送早餐进来。 “我替你叫的,”曼曼笑说:“请慢慢享用” 她朝他摆摆手,打开门,得意洋洋地离去。 石丙杰为之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爱玛不在身边,有苦无路诉。 石丙杰这左右还哪里吃得下东西,奇是奇在他随即接到原医生的通知:“三十分钟后专车来接,共商大计”,这人,简直天赋异禀,可以不眼休。 弄潮不一样,她己弃用肉身,毋须经过新陈代谢这个劳累的过程,另有补充体力途径,原医生用的又是什么方法? 石丙杰见到原君时,更加佩服,短短时间,他己梳洗完毕,头发修剪整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显得神清气朗,风度翩翩。 看清楚了他,约莫三十多年纪,一套浅色西服熨贴伏身,走到哪里,横看竖看,都是个标准美男子,石丙杰自卑到极点,豁出去了,反而大方起来。 “石医生,请坐,弄潮随即就到。”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石丙杰问:“她答就接受手术没有?” 原君笑笑,“你比我了解她,好消息,她已经答应。” 石丙杰不出声,原君说一句话,比他说一百句还要强。 了解她们没有用,她们需要的,是粗犷的、充满男性魅力的异性,具动物般原始动力,一把将她们拥在怀中,把她们的呼吸夺走,面孔深深埋进她们稠密秀发中,告诉她们,她们此生,都忘不了此情此景。 石丙杰悲哀地想,他太过理性,女孩子最终不过把他当作一个可信的小哥哥,激情要靠更大的激情引发,他没有这个特点。 第15章 原医生有。 他静静不动声色地坐着,掩饰内心苍白。 即使是曼曼,也不过视他是一个玩笑对象罢了。 原医生开口:“弄潮的手术,原理其实很简单。” 石丙杰不得不聚精会神。 “一个世纪之前,曼勒已经成功运用手术移植动物任何一部分肢体。” 石丙杰点点头,五十年后,普通医院也可以做得这一点。 “但是手术后病人往往觉得尴尬、不自在、精神沮丧,外来肢体也产生排斥,败坏,使手术复杂,不受欢迎,于是,各式人造肢体开始兴起。” 这些都不是新闻,不过石丙杰愿意洗耳恭听。 “弄潮是第二代肢体接驳再生病人。” 石丙杰忍不住问:“曼勒医院已经发展到第三代?” “不,我们称之为第四代。” 石丙杰低呼:“据我理解,你要给弄潮一个新的肉身。” “不错。” “脑部移植?”石丙杰自知失态,也忍不住追问。 原君笑,“石医生,曼勒早已淘汰血淋淋、历时十数小时的外科手术。 石丙杰惭愧,“我的想像力十分有限,原医生请指点迷津。” “电脑的知识来洱,储藏在磁碟中,何必把旧电脑拆开重整?取出磁碟,喂入新电脑,岂非省事省力?” 石丙杰震动一下,渐有头绪。 “新电脑的模式,又可任意选择。”原君微笑。 “我懂了!” 原君欠欠身子,“石医生果然是明白人。” “曼勒医院做得到?” “去年才试验成功。” “我由衷佩服,”石丙杰五体投地,“但这已不是一项医学手术,而是一项现象,无以名之。” 石丙杰如走进一个高科技的迷离境界,兴奋而迷惘。 第8章 只听得原君说下去:“我不知你可熟悉基督教圣经,马大福音第十七章上记载耶稣改变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外形壮丽,另俯记,据圣经记载,这是那稣去世三天之后又过了六天发生的事。” 石丙杰瞠目结舌。 原医生微笑,“于是有人推测,公元前约三千年,就有高科技成功地将思维自一个人的躯壳里抽离,安放进另一具躯壳中。” 石丙杰不由得喘息,“深邃的思维,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灵魂,曼勒医院的仪器,已可将人的脑电波抽离,随意摆布?” “还没有你想像中那般随心所欲,但说不定有一天,人类可以选择以各种不同形态生活在地球上。” 鬼医,他是鬼医。 “石医生,你明白整项所谓手术的程序了吧。” 石丙杰反问:“弄潮明白吗?” 他们昨天已谈了一个通宵。 “她充分理解。” “手术有否缺点?” “曾有人抱怨不复记意外祖母的姓名,你记得吗?” 这个时候,会议室门打开,许弄潮进来,坐下。 原君站起,“你们俩谈谈细节,我有点事,失陪。” 他离开之后,石丙杰与许弄潮很久都没有出声。 是石丙杰耐不住沉默,先椰榆他说:“还记得我吗?我叫石丙杰。” 许弄潮叹息一声,“你认为可行不可行?” 石丙杰说:“手术后,你会成为另外一个人,别人的面孔,别人的指模,别人的身份,还有,那人已是三子之母,孩子们可不理会母亲的灵魂进化抑或退化并定缠住你,还有,那人可能作好犯科,负债累累,你愿意背起他人袍袱?”这些都是重要细节。 “原医生建议找一个身世清白的人。” “谁,哪个新生儿? “丙杰,你好像不赞成该项手术,” “不,我只想指出,寻找新躯壳,可能遭遇困难。” “是,首先,那必需是一具完好的躯壳,第二,我必须喜欢它。” 石丙杰抽一口冷气,这同女士们选购新衣有什么不同? 弄潮苦笑“不容易找到呢,简直可遇不可求。” 石丙杰心一动,“可是传说中的曼勒医院早已有复制人可供医学使用。” “基于人道理由,他们已弃置这项实验。” 石丙杰站起来,“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弄潮,这是你与原医生之间的决定了。” “不,丙杰,我需要你的意见指引。” 丙杰苦笑,“我的意见,我的指引,比起原君,好比小学生。” 弄潮抬头诚恳说:“不,丙杰,我将永远尊重你的意见。” 石丙杰无言。 “这件事还要详加考虑。” “何必犹疑?” “或许我应该告诉你原医生所推荐的两具身体,昨夜他带我到储藏室参观。” 弄潮早已不知害怕,她的恐惧只是永远不能再做一个正常普通人。 储藏室空气清新寒冷,有点似北国的深秋。 原医生轻轻问:“你愿意先看看资料?” 弄潮颔首。 照片在电脑屏幕打出来。 那是一个金发的美貌少女,巧笑情兮。 弄潮失声,“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意外。” 既然已经没有不可治愈的疾病,当然只剩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你不会要知道。” 弄潮噤声。 “所有器官均运作良好,年轻、健康、她所需要的,是新的灵魂。” “她原先的灵魂呢?” “不在讨论范围之内,这具身体事后只需要简易的协助,即可运作。” “它现在哪里?” “保存在液体氮里,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对不起,我不喜欢金发儿。” “那么,我推荐这一具。” 弄潮回忆起来,觉得原医生口吻如介绍图书目录,愉快、冷静、有系统。 萤屏上的照片是一位亚裔少妇,敏感的大眼,一头浓密黑发,看清楚了,那金棕色皮肤又暗示她可能是波利尼西亚人。 礼貌上弄潮不得不看下去。 “该名女子生前育有一个女儿,现在已有一岁半。” 呵,现在做母亲。 见弄潮久久不出声,原君问:“你觉得抗拒?” 弄潮颔首,“需要适应。” “我明白,你可以回家考虑仔细了才决定。”他笑笑。 他与弄潮回到沙滩上,游曼曼的手下一见他俩,便向老板报告他们行踪。 当下许弄潮同石丙杰说:“我见过的两具躯壳,状况都非常好,我有点纳罕,它们的主人为什么弃之不要?” 石丙杰感喟,“有些人活一世,等于我们活两世,这叫做再世为人,也有些人,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昨日种种,等于已死。 弄潮不响,陷入沉思中。 石丙杰轻轻说:“我只有三天假期,也许,你愿意独自留下来。” 弄潮儿茫然抬起头来,“嗯?”她没有听清楚。 他俩明显有了距离。 石丙杰只得说:“你一定会找到理想的新身体。” 他离开了医院的会议室,回到房中,设法把这宗不可思议的手术写成简单的报告。 他无法依照医学报告程序清楚按修理书写,只能用笔记形式摘录。 幸不辱命,总算在混乱情况底下完成记录,传真出去给孔令杰博士收看。 然后一个人漫步到附近的沙滩去。 他看到了曼曼。 客观地,维持一个距离看她,曼曼真是风景:鲜红色紧身泳衣,一方彩色大丝中充当沙龙系在腰间,正款摆臀围,与几个青年共跳土风舞。 她似乎是开心的,远远也看到了石丙杰,只向她摇摇手,没有过来缠住他。 土人用椰壳盛着酒递给她,她喝完又喝,在晚霞中,舞个不停。 多好,两个女孩子都找到了归宿,而石丙杰,他决定明早回家。 他沿着小路返回室内。 那夜下大雨,玻璃天窗上如淌瀑布,石丙杰惊醒,耳畔听见悉悉声,以为是雨声,却是师傅与他通讯。 他起身,看到孔教授兴奋的回音:“在曼勒医院,没有不可能的事!” 石丙杰留意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生命可以永远延续,生生世世还魂。” 石丙杰不大肯定这一点,脑电波强度有限,也许不能无限次转接到别处。 雨下得更大了。 “等你回来我们再继续详谈。”石丙杰走近窗户,没料到这样的恶劣天气下居然还有人不寝。 站在廊下赏雨的人正是原君与许弄潮。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石丙杰迅速放下窗帘,他写了一张简单的告别书,放在桌上。 胡乱睡一觉,第二天,就出发到飞机场。 到得实在太早,他坐在贵宾厅看小说,那是本劣得不能再劣的推理小说:“结构松散、拖泥带水、毫无布局,不见主题,情节矛盾、描述错误、视点错误、没有伏笔,无理可推,越读越气,石丙杰把书咚一声扔进垃圾桶。 百般无聊,就在此时,耳畔听见有人问:“为什么不等我?” 抬起头,看见许弄潮站在他面前。 石丙杰一时疑幻疑真,许久才镇静下来,惊喜交集,讲了一句废话,“你来了。” “我们本来是同一日的飞机,你忘了?” “我以为你有意思多逗留几日。”石丙杰清清喉咙。 “原医生告诉我你有私事要办,故此早些出发。” 原君倒是好心,石丙杰那封短短告别书其实写得有点赌气,人家器量大,不同他计较。 第16章 在原君面前,石丙杰各方面都活脱脱是个小学生,他太息一声。 弄潮看他一眼,“你的私事,看样子都辨妥了吧。” 石丙杰只得颔首。 弄潮目光斜斜望向另一角。 石丙杰顿起疑窦,一抬头,果然,曼曼没有令他失望。她准时出现在候机室那一边。 她有人陪着,而且这一次并非示威性质,只见她与男伴十分投入,而那人,正是上次陪她出席医院慈善舞会那一个,他们无暇留意旁人行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方身上。 石丙杰听得弄潮说:“她长得真美。”言下有点啼嘘。 是的,石丙杰承认,早些年,还算得上年轻的他,被曼曼吸引,也是因为好色,曼曼赏心悦目的外型体态,叫他恋慕不已。 “看样子你真的同她说清楚了。”弄潮似觉得安慰。 没有,他们之间不必多言,现在曼曼已知道他才是失败者,不再对他表示兴趣,故此自动放弃。 他没有再提到原君,输不要紧,不能输得太难看。 弄潮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对爱玛说:“我想念你到极点。” 爱玛退开一步观察打量他,“我相信你,发生什么事?度假无毕,不但没有精神焕发,反而面黑如墨。” “太多不如意的事。”石丙杰倒沙发上接过爱玛斟上的酒。“那是对生活期望过高的必然后果。”“看我,爱玛,营营役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作烦且忙,又毫无成就感,再活一百年,也没有意思。” 爱玛凝视他,“我知道,你同许小姐有拗撬。” 爱玛一向料事如神。 “我能帮你吗? “对手神通广大,神俊非凡,一百个我同你,都毫无作用。” “他是谁,”爱玛惊异:“是不是人类?” “你且莫管闲事。” “比游性女士更可怕?”爱玛忍不住提到它最厌恶的人。 “那人简直可畏可敬可怕。” “我替你去放一缸热水沐浴。”爱玛自有安抚主人良方。 石丙杰浸在暖水里时孔令杰不敲qi书+奇书-齐书门就闯进浴间。 他还对徒弟说:“不要理我,快告诉我,许弄潮打算几时做这项实验,我非在场不可。” 石丙杰还来不及回答,教授已经抢着说:“人的办事能力确有高下吧,你看,老原他这些年来不但跑天下,谈恋爱,且一半时间醉薰薰,还干出这等大事来,难为我同你,全心全力致力工作,一本正经,成绩仿佛还不如他,但是,我决不气馁。”他挥舞着拳头。 不气馁绝对是项成就,石丙杰就做不到,他把面孔埋入水中。 “不过,要找一具理想的新身,并非易事吧,尤其是女性,他们对外形要求苛刻,相信弄潮不会例外。” 石丙杰却说:“无所不能的原氏不会令她失望。” 这时浴室门又破推开,出现的赫然是许弄潮,石丙杰不由得怪叫起来。 弄潮急急解释:“爱玛说你们都在里边,我还以为……谁知……唉,这个爱玛。”她匆匆退出浴室。 石丙杰伸手拉到浴袍穿上,大声呻吟。 孔令杰讶异,“丙杰,没想到你这般狷介,清白之身体发肤,何惧示人?” “那你干吗还穿着衣服?不如裸体操作。”石丙杰大叫。 孔令杰呆一呆,说:“哦,原来你今天心情欠佳。” 每个人都发觉了。 石丙杰穿戴整齐走到书房,刚巧听到孔令杰与许弄潮的对话。 教授说:“原君已把新身的基本准则告诉我,他的意见是,在本地找,比较容易一点。” 弄潮则苦笑,“这使我想起中国人传说中找替身的故事。” 丙杰一怔,她的譬喻打得真好。 弄潮说下去:“教授,试想想事情多难堪,你叫我怎么办,一张张病床去探访,对病人殷殷垂询:“你好吗?你要死了吗,我用得着你的身体,请借我一用……” 教授表示同情:“我深切了解到你的尴尬之处,况且也不是那么多人的身体适合你,男性的完全没有可能,中年与老年的女性相信也不适合你,卖相不佳的,对你不公平,选择范围其实相当狭窄。” 弄潮笑得弯腰。 石丙杰在一旁不由得侧然。 教授一口气说下去:“有损伤的身体也不行,要同种同族同年龄,身份差不多的才适合。” 弄潮叹口气,“还是做回自己算了,做生不如做熟。” 教授搔着头皮。 弄潮的声音转柔,“况且石医生给我的新身,也委实不错。” 毫无疑问,这是石丙杰回来听到的最悦耳的一句话,他精神为之一振。 弄潮说:“这件事暂时先搁下来慢慢再说吧。” “可是原医生在等你消息。” 弄潮无奈,“只得由他等了。” 石丙杰抬起一条眉毛,说得真好,由得他等,对。 教授说:“没想到科技虽然进步,机缘仍然控制命运。” “我愿意等。” “弄潮,你明天到我处来,替你检查身体。” “教授,我也要走了,麻烦请送我一程。” “丙杰——”教授递眼色。 石丙杰连忙笑笑说:“我来送客。” 车上,两人先是沉默。 后来弄潮问:“最近忙什么?” “我想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世。” 弄潮动容:“呵。” “一个人总不能让身世成迷。” “假如放得下,倒是无所谓,放不下,还是设法查个水落石出的好。” 弄潮讲得对。 “可需要帮忙?”她自动奉献时间精力。 “你哪里有空。” “我才闲呢,”弄潮苦笑,“下了课无所事事。” 丙杰看她一眼,他不想她因感恩而图报,他是医生,她是病人,他俩之间,无恩可言,做得再多再好,也是职责所在,她毋须有任何歉意。 “这样私人的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早一百年都已经不再流行以身相许这种游戏,况且,许弄潮只得一具机械身躯。 感情必须不含任何附加条件才算可贵。 “我一直在医院,有什么事,找我。” 一踏进医院门口他就恢复正常,名下工作假使不赶出来就不能算一天,石丙杰百分百忘我,私事全部丢脑后,谜样身世爱情,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看护比他更起劲,追上来,“石医生,请到急症室。“石丙杰踏进急症室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担架上,当直医生正宣布:“病人脑部缺氧死亡。” 他走近担架。 那实在还是一个孩子,十多岁,面容姣好,双眸半开半闭,纤巧的嘴角不知恁地居然浅浅含笑。 “什么事?”石丙杰问。 “注射过量麻醉剂。”当值医生简单地回答。 石丙杰心一动,“她的器官完好?” 医生答:“相当心藏及肺部均受到极大破坏,请看她手臂上密麻针孔。 许弄潮才不要这样的躯壳。 急症室门推门,一位中年妇人呆呆地走进来。 “你是死者母亲?” 那妇人抬起头来,大惑不解,轻轻的问医生:“她为何自暴自弃,缘何轻生?” 那个医生头痛欲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那女孩的笑意似乎更浓,你嘲弄母亲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石丙杰退出急症室,马上接到游胤馨找他的讯息。 “丙杰,可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一定有要紧事。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我有二十分钟午餐时间。” “我与车子在门口等候你。” “一言为定。” 游胤馨比石丙杰早到。 石丙杰同其他现代人一样,不怕对手凶狠,最怕有人对他好,游氏夫妇最使他难堪之处,便是从头到尾,都那么尊重善待他。 他上了游氏的座驾。 游胤馨仍然用那种司机位与客位用隔声玻璃间开的大房车。 他先与石丙杰寒暄一悉,然后任由司机在市内兜圈子,过一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汽车已进步到用太阳能及蓄电池开动,大大减低空气污染。” 石丙杰只得小心翼翼地答:“是” 游氏忽然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孩子们仍然反叛?” 石丙杰不语,游翁只得一个孩子,她是曼曼。 “有没有药物手术可以根治不听话的子女?”他突发奇想。 石丙杰陪笑,不着边际他说:“孩子长大后总会有不听话的一天。” “丙杰,你也不听我的话,可是你走的道路正确光明,不消大人担心。 “曼曼也不是小人了。” “曼曼要结婚。” 石丙杰一怔,啊,这么快。 “我不喜欢她的对象。”游胤馨说了一个名字。 石丙杰没有概念,他不知此人是谁。 石丙杰芜尔,游翁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毋须指爱上未来女婿,他们只需互相尊重已经足够。 “那人是城内著名的拆白党,有犯罪纪录,无业,受他欺侮敲诈的女性不计其数,丙杰,你能否劝劝曼曼?” 劝她不要结婚?“恐怕不能,这件事连父母都不便干涉?” 游胤馨绝望而伤心,“那我只得杀掉那厮。” 石丙杰连忙按住他,“或许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机会,你会不会给机会一条鳄鱼?” 第17章 他非常愤慨。 “曼曼会保护自己。”石丙杰尽量往好处想。 “自小我便给她最好的教育,物质应有尽有,两夫妻又不是不肯留在她身边,思前想后,并无半点犯错,为何她要惩罚我们? 这口吻太熟悉了,呵,是,适才急症室里那位母亲,也问过同样可怜的问题。 石丙杰说:“我不保证什么,但是我会见一见曼曼。” 游胤馨叹口气:“谢谢你,丙杰。” “她不会听我的。” “可是,或许有一线希望。” 石丙杰只有苦笑。 车子又兜回医院门口,石丙杰下了车。 让曼曼结一次婚也是好的,父母有财有势,她不会吃什么苦,偿了心愿,发觉不对路,立刻回头是岸,到了家,又是游大小姐,什么都没发生过,嫁或不嫁,几时嫁,嫁多久,嫁什么人,都不重要。 游胤馨事事要求完美,把女儿婚事看太严重了。 即使曼曼嫁的是石丙杰,也一样照她自己旨意办事。 工作岗位还是全世界最惬意的地方,他需要工作证明自己,病人更需要他。 忙至深夜,筋疲力尽,更无力气胡思乱想。 他走到地库资料室去,身边带着两罐冰冻啤酒。 资料员认得他,向他取过职员证,让电脑验过真实无误,放他进内室,他坐在庞大资料库内,不知如何开始,心手汗湿。 终于他问电脑:“欲查二0四六年本院胚胎培育记录。” 电脑:“请证明身份。” 石丙杰只得把职员证拿出来。 电脑:“请列姓名、姓别、出生年月日。” 石丙杰身后传来孔令杰声音:“你已经搜查过这份资料了。 石丙杰无奈地转过身子,“是,我只是不死心。” “社会越是进步,便越发尊重私隐权,当年我们只登记过男女双方姓名以及取到他们的签名式。” 石丙杰叹口气,“他们始终没有回来接我出院。” “你自己不会走出医院?”孔令杰很诙谐。 “我情愿他们将我抱在怀内出院。” “现在”?” 石丙杰说:“当然不是现在。” 电脑打印机印出他所要的资料。 第9章 石丙杰又一次细细阅读那简单的几行字。 “这具电脑需要更换。” 他按着字键问:“没有更新的资料?” “丙杰,别无聊。” 电脑问:“那一类新资料?备注可算新资料?” 石丙杰大奇,“请给我看备注。” 他与师傅交换一个眼色,孔令杰不由得把身子附上来,他也好奇了。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要求看过备注,真笨,他拍打额角。 电脑打出两行简单的字样:“如有意外,请与m联络。” “咄,”孔令杰在一边已经啼之以鼻,“这算什么备注,什么叫m?地名、人名、一间公司,抑或是一个密码?” 石丙杰呆呆注视那个字母,它并不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m,它是一个美术字,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商标,通常用在信纸信封上,代表一个机构。 m字设计得相当别致,如一顶小小的皇冠。 孔令杰打个呵欠,“这个哑谜,你慢慢去解开吧。” 父母特地用这个美术字,而不是随手写出,定有深意。 石丙杰再三盘问电脑,它已经乾涸,不再能帮他。 师徒俩只得拿着仅有的资料离去。 他喃喃对师傅说“胎儿,还是在母腹中成长最幸福。” 孔令杰却很认真的答:“我不是女性,我无权置评。” 石丙杰上了车子,朝游宅驶去。 他是熟客,连管家女佣都尊重他,立刻延他进屋。 游氏夫妇不在家。 女佣朝泳池呶呶嘴。 石丙杰轻轻走到后院。 曼曼正在仰泳,池畔躺着一个皮肤赤棕的青年,每当曼曼游过他身边。他便把手中香烟递上,让他深深汲一口,那当然不是普通的芋叶。 石丙杰得他,他便是最近陪着曼曼到达溪地那个人。 他们没有看见石丙杰,即使看见了,相信也不会有所顾忌,两人毫无忌掸地表演着亲热镜头。 看情形曼曼不是不快活的,同石丙杰在一起,实在违反她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的性格,压抑那么久,可能只不过为这讨好世俗,讨好父母,现在她可能又重新找到自己。 石丙杰并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曼曼如火如荼地把男伴拉入水中,她男伴做得恰到好处,状若不愿,身体却以美妙姿势堕入池中。 看样子做他也不容易,石丙杰自问办不到。 他转身离去,在大堂碰见游夫人。 游夫人默默地看着石丙杰,过一刻她才低声问:“见到曼曼了?” 石丙杰点点头。 鉴貌辩色,她已知道事情没有结果,于是又静静送石丙杰到门口。 她忽然问这个她喜欢的年轻人:“丙杰,游先生与我彻底失败了,你说是不是?” 石丙杰伸手握住这位伤心的母亲的手,“你说错了,曼曼可以嫁给她自己挑选的人。” “可是这个人——” “这个人在你们眼光中也许不是理想人物,但他使她快乐。”石丙杰只能这样说。 游太太泪盈于睫。 石丙杰坦白地说:“这是我最后~次来府上了。” 游太太不语。 “你请回吧。” 游太太只得返回屋内。 石丙杰绕路去取车,意外地见到曼曼穿着滴水的泳衣站在他车旁。 她活泼地走到石丙杰身边,仰起头问:“来了也不同我打招呼,什么意思?” 一派天真,就像他最初认识她的情景,石丙杰鼻子一酸。 “你正在忙。”这是事实,并非挪揄。 “藉口真多,丙杰,我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 “父亲令我俩到外国去住,”曼曼似对兄长诉苦,“他不欢迎我们在这间屋子出现.还有,也不打算替我们主持婚礼。” “形式不重要,曼曼。” 她忽而笑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才缠着他叫他搞大宅。” 石丙杰啼笑皆非。 曼曼反而调过头来安慰他:“丙杰,我们不得不分手,两人性格相差太远,不会开心,你都没有空陪我,而他,他廿四小时都伴我身边,我做人要求很低,只不过希望吃吃喝喝玩玩过日子。”她脸上已不复见那股悻悻之气。 “只要你高兴。” 曼曼忽然伸出手臂抱住石丙杰,石丙杰也忍不住吻她的额角祝福。 完了,他们整个儿原谅了对方,谁也不再生谁的气,这才是真的完了。 “再见。”石丙杰说。 曼曼朝他摆摆手。 石丙杰心头一松,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驾车回家。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较好,第二天,爱玛要特地来叫他起床。 “孔令杰教授找。” “不是新闻了,爱玛,他天天都要找过我才甘心。” “是紧急找。” “哪一次不是?逢找必急,他的急事,似等于世人的急事。” “面对对,你敢这样说吗?” “当然不敢” “人面真险诈。” 石丙杰正想覆师傅,师傅已经找上门来。 他一进门便倒在沙发上,“坏消息,丙杰。” 他脸容有点憔悴,石丙杰立刻提高警觉。 “丙杰,我今早替许弄潮作全身检查.发觉有排斥现象. 她的凝血酶元与钙离子不能结合为凝血致活酶。” 石丙杰耳畔嗡一声。 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 两师徒不约而用手捂着面孔,到这个时候,连孔令杰也已经对许弄潮产生了浓厚感情,深觉难过。 过了很久,石丙杰才颓然说:“只剩二个办法。” 孔令杰说:“是,我已经通知原君,邀请他前来。” “许弄潮还有多少时间?” “三个月左右。” “你有没有把真相告诉她?” “当然有,何必瞒她,她必须速速作出决定。” 许弄潮十分镇定,问的是同一个问题:“还有多少时间?” 得到答复后,又说:“不能在这个关口放弃,请代我联络原医生。” 然后她自病床起来,披上衣服,照常回学校去,据她告诉孔教授,那天她有五节课,是一星期内最忙的一天。 “丙杰,我要你去安慰她几句。” 石丙杰摇头,“这不是时候,况且,经过这段日子,她已经练得十分刚强,毋须分分钟安慰。” 孔令杰喃喃道:“健儿,我们的手术失败。” “我不会那样说,教授,我们只是尚未找到更完善的方法。” “如无意外,原医生明晨便会抵达医院。“他站起叹口气,“我累了,想休息。” “我送你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劳。 “不,我指退休,丙杰,没有什么比失败更令人疲倦,所以你看,所有潦到汉全部一个憔淬相,背脊都挺不起来。 “教授——” “这个时候,最好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前来搂住我对我说:‘爸爸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最好’,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种不收,临急哪有佛脚可抱,丙杰,趁年轻,快成家,生几个孩子,退休之后,才有寄托。” “谁,谁提到退休两字?” 孔令杰摆摆手,“董事局有一两位成员年年期望我提出退休,明年,明年他们可以如愿以偿。” 第18章 “教授,你不必多心。” “我会建议你升上去。” “我对行政工作一点兴趣也无,对不起,不实抬举。” 孔令杰又叹息一声,“丙杰,这已是题外话了。” 石丙杰把师傅送回家,终于忍不住,转头去找许弄潮。 一到宿舍便觉得有点异样,楼下三三两两陌生人聚集,都带着录象传真设备,分明是新闻记者。 来到门口,司阍认得是石丙杰,仅容他一人通过。 “什么事?” “都来找许小姐。” 石丙杰大吃一惊,“许小姐没事吧?” 司阍笑,“许小姐不想接受访问。” 石丙杰连忙上楼,按铃时装鬼脸,好让弄潮知道是他,不是别人。 弄潮替他开门。 “记者云集干什么?” “市政府颁了一个好市民奖给我,他们来取资料。” “什么,到现在才有所表示?”石丙杰不满。 弄潮只笑笑。 那枚小小奖状呈心形,当中饰以紫心搪瓷,十分美观。 “来,让我帮你配起。” “记者要我发表意见。” “要不要我代你请他们上来?” “我有什么话要说?我无话可说。” 石丙杰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只做了一件她当时认为必须做的事。 “同时接受奖章的共有五名市民,其中一位,由遗孀代领。” 石丙杰更加无言。 “对不起,我心情欠佳,更不想见外人。” “没问题,不接受访问,也很稀疏平常,记者会明白。” “明白我的,好像都只是医生。” 石丙杰只得苦笑,半晌才问:“你觉得怎么样?” “孔老说,开头会觉得疲倦,接着是晕眩、头痛、眼花,知觉渐渐麻木,但头脑清醒,据说,不会有多大的痛苦。” 石丙杰说:“我们要尽快替你找一具躯壳。” 从前,病人等待的只是其中一件器官,现在,等的整个身体。 石丙杰过去握住她的手,“请支持下去。”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们失望。” “有适合身体的时候,望你不要太过挑剔。”石丙杰提醒她。 许弄潮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知情的人准会以为这对青年人不知为什么喜乐。 至此,她真正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石丙杰说:“中国人的神话故事,八仙中的铁拐李原是个俊俏书生,才貌双全,一日,练那魂离肉身工夫,良久不返,家人误会他已死亡,把他身躯烧掉--” 弄潮点点头,“后来他匆忙间只得找到一个瘸腿叫化子的躯体……太残忍了,你与原医生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呵,石丙杰居然尚与原医生有同等地位,已经不容易。 “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做一个模型,有时就得花上半年。”弄潮无奈。 “积极一点,必要时,还有曼勒医院那具金发美女。” 弄潮只得笑。 那枚紫心英勇勋章在她襟前忽然闪了一下光,似一滴晶莹的泪。 第二天原医生就到了。 他这次虽是微服出巡,整座市立医院却为之沸腾起来,上上下下絮絮细语,教养学识令得工作人员不致太过明显好奇,却不能使他们完全无动于衷,纷纷藉故出动在孔教授办公室转动,想一瞻风采。 孔令杰只得把房门锁起,以图片刻清静。 在市立医院协助下,原氏为许弄潮正式做了一次详细检查。 事后,看护同石医生说出她的感想:“许小姐真是因祸得福了。” 石丙杰没有置评。 看护讲下去,“你可记得她那个猥琐未婚夫?嘿,一见有事,忙不迭见鬼似退避三舍,躲得影踪全无,即将女方抛弃,他深信女方伤后配他不起呢,可是你看现在,许小姐有原医生垂青。” 石丙杰忍不住,“你也看出来了?” “自然,那样情深款款的温柔目光,谁会错过?我真替许弄潮高兴,我是她,我就朝那个无良猥琐汉三鞠躬,多谢他抛弃之恩。” 石丙杰笑出来,“不用这样夸张吧。” “嘿,怎么要,不然许弄潮怎么会有今天。” 是的,连石丙杰都替她庆幸。 看护不胜艳羡,“你看原医生,这样的人才,这样的谦和,怎不叫人心折。” 石丙杰惆怅地问:“换句话说,你们女性对这一号人物求之不得?” “他若来约我,”看护咕咕笑,“任何代价不计,包括出卖你同孔令杰。” “不是真的!” “别考验我。” 虽然说着俏皮话,石丙杰的嘴巴涩如苦柿。 下午,三位医生会同病人一起开会。 原君说:“孔教授的诊断完全正确,弄潮,你必须在三个月内弃船。” 许弄潮举起手,“我还有什么损失?此事势在必行。” 石丙杰说:“我们有许多宝贵的记忆,损失了大大可惜。” 孔令杰也问:“手术后会不会难看,呃,前人的记忆?” 原君只是笑笑,不语。 许弄潮叹口气,“我们只得信任原医生了。” 她说得对,两师徒技不如人,只得缄默。 “仪器与工作人员都在曼勒,准备妥当之后,劳驾各位一起走一趟。” 弄潮忽然轻轻问:“万一手术失败,我会怎么样? 原群丝毫不作隐瞒,“你会变成一束游离电脑波,开头数小时,尚可与人接触,之后渐渐转为薄弱,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弄潮怔了会儿,牵牵嘴角,“我不会化作蔷蔽的泡沫?” “不,你只会如一盏灯被风吹灭。” “只是一声呜咽,不是一声嘭。”弄潮微微笑。 石丙杰受不了他俩在这种时候还心灵相通地诗情画意。 “会议结束。”孔令杰宣布。 石丙杰巴不得第一个离开会议室。 孔教授欲说:“老原,丙杰,当务之急,是寻找替身。” 石丙杰推辞,“有原医生陪着弄潮,共同努力就足够了。” 孔令杰点头,“老原,这是件苦差,麻烦你了。” 石丙杰避开弄潮的目光,急急去检查他别的病人。 他刚为一个女童耳部植入晶片,协助她重新听到世上噪音,孩子醒来已有大半日,由母亲陪伴。 他问她:“感觉如何?” 没想到小孩童竟形容得如此彻底贴切:“像是从关闭的房间释放一样,真没想到妈妈的声音是那样好听。” 她母亲在一旁落下快乐之泪。 有些事隔一千年都不会变,石丙杰又一次得到满足。 那天晚上,孔令杰邀原君喝酒,叫石丙杰做陪客。 石丙杰慷慨借出蜗居。 他当然也负责弄来十瓶好酒,吩咐爱玛准备几味小点,由衷地欢迎原君大驾光临。 孔教授偕贵宾踏入小小宿舍时,爱玛忽然举止失措,险些儿跌倒主人。 它又把石丙杰拉至一旁悄悄问:“这们先生是谁?”有点方寸大乱的样子。 石丙杰啼笑皆非,“是谁难道还干你的事?” “呵,我竟不知道人类的颜容可以秀美到这种地步。” 石丙杰大大方方的说:“我们称这种人为上帝杰作。” “主人,我见得人少,这种人多不多?” “绝对罕见。” “游姓女子算不算其中之一?” 机械人就是这点好,不喜欢管不喜欢,却绝不会把别人的优点一笔抹煞。 “曼曼?曼曼当然是可人儿。”石丙杰不由得叹口气。“我要去招乎客人了。” 三人快意畅杯,谈的却不是医学问qi书+奇书-齐书题,不知是谁提起,把话题扯到快乐上去。 孔令杰问:“一个人到了我这种年纪,还能否追求快乐?” 原君说:“每个年龄阶段快乐的定义不一样,人人有权追求快乐。” 孔令杰说:“笼统来说,我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原君忽然凝视石丙杰,“石医生年青有为,一定比我们都快乐。” “我?”石丙杰吓一跳,他只能说:“我并非不快乐。” 原君喝一大口,“有这样的好酒,焉能不乐。” 听他的语气,却顶顶忧郁。 “老原,你又怎么了?”孔令杰连忙劝阻。 “老孔”,原君打个哈哈,“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生活似你这般充满刺激传奇,还有什么遗憾?你所见所闻所遇,多过常人千倍万倍,你的工作成就,非凡人可及,夫复何求。 原君听了这番话,呛咳起来,连忙笑道:“孔老,你少给我乱吹嘘,徒惹石老弟耻笑。” 石丙杰但笑不语。 三个人当中,孔令杰最先倒下来,呼呼大睡。 原君放下酒杯,看看空瓶子,笑道:“成绩不错啊!” 石丙杰忙说:“是在下的荣幸。” 原君忽然有点伤感,“小老弟,弄潮儿的眼光实在不错,你确是个好青年。”口吻老气横秋。 石丙杰抬起头来,“什么?” 原君拍拍他肩膀,“实不相瞒,弄潮向我剖白,她说,无论你对他如何冷淡,她决意等待。” 石丙杰张大了嘴。 “石老弟,”他笑笑:“你不介意公平竞争吧?” 石丙杰瞪着老原,竞争?他同他?他有资格吗? 为什么不?弄潮儿已经为他打了气,于是他伸出手去,与原医生大力一击,“一言为定。” 第19章 老原哈哈大笑,笑声有点苍凉,他背起孔令杰,豪气地 把他驮在背上,走了。 爱玛在一旁作注解,“真是一条好汉。” 石丙杰至此心情大佳,调侃道:“理想对象?” 谁知爱玛摇摇头,“不,理想对象是你,石医生。” “嘎?” “且听我分析,倘若我是人类女性,当然要找一个有高贵稳定职业,为人可靠的好青年,原医生太过突出,太过不羁,历尽沧桑,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与他一起生活,可以是很受罪的一回事,当然是与你一起舒服温馨。” 石丙杰怪叫,“期侮我是庸人?” “原医生只适合约会用,”爱玛总结,“你,你才是结婚对象。” 没想到机械女性亦心怀叵测,石丙杰啼笑皆非,不由得问:“依你说,嫁给五医生,再私会原医生,那就无懈可击了,可是?” 爱玛居然厚颜无耻地答:“正是。” 石丙杰悻悻然,“你应付得了? “试试何妨。” 幸亏弄潮儿不是这样的人,石丙杰捏一把汗。 谁知爱玛说;“幸亏许小姐不是这样的人。” 啊,洞悉一切的机械人爱玛。 石丙杰轻轻坐下来,温柔地看着爱玛,它心绪真清。 “那么,请告诉我,原医生为何钟情许弄潮。” “同你爱上许小姐的原因完全相同,她对生命的热忱及爱护,她的勇气,她的特殊身份又额外需要怜惜,一切在意料之中。” “她又属意谁?” 爱玛想一想,“我不确定,你俩同时对她那么好。” “你说过你会选我。” “石医生,我有的是智慧,地球女性却不一定有。” 石丙杰说:“婚后,她可不准约会其他异性。” 爱玛说:“我有三公吨家务等着要做,失陪。” 他同老原已经正式宣战。 公平竞争,至要紧一项是风度。 石丙杰决定不动声色,免使弄潮难堪。 第10章 忙碌一整个星期,弄潮告诉他:“原医生同我什么都没找到。” 石丙杰想到个多世纪之前,刚刚发明解剖,医生们也不同样烦脑。 “有一名十一岁女童……她的父母并不应允院方借用身躯,且也不适合我用。” 石丙杰微笑,“我不介意侍候你长大。” 弄潮儿面孔忽然涨红。 石丙杰独自滔滔不绝说下去,“我会带你去动物园,看魔术表演,教你打网球,做功课,希望你成长之后切勿见异思迁,嫌我老大。” 许弄潮忍不住大笑,“你的说法同原君有类同之处。” 石丙杰气结,好,第一个会合,且不分胜负。 “奔走多日,我得到一个结论:人类是这样轻贱他们的生命。”弄潮感谓。 “已有之物,均不珍惜。” 这时,弄潮随手取起报贩送来之当日新闻磁碟,接入电脑,在萤幕上看新闻。 半响,她说:“丙杰,看。” 石丙杰转过头去,读到一段面统适中的启事:“小女曼曼仅订于本月十四日在美国加州仙他菲举行婚礼…” 曼曼终于正式结婚了。 石丙杰听到他自己与许弄潮同时吁出一口气。 “奇怪,”弄潮说:“启事上没有新郎的名字。” 石丙杰知道,游胤馨夫妇从头到尾不喜欢这个人。 弄潮随即说:“我太爱管闲事了,”她自嘲,“自顾不暇到这种地步,还理人家嫁的是什么人,多么无聊。” 她把电脑关掉。 弄潮走到另一角落,良久,才说:“你终于同她讲明白了。” 石丙杰更正:“不,是曼曼与我摊了牌。” 曼曼也并不是爽快的人。 “你已是自由身了。” “是” 弄潮忽然由衷的说:“那真好。” 石丙杰没有回答。 接着一段日子,由他陪着弄潮去找替身。 市立医生不遗余力,甚至刊登启事征求躯体,订明条件:“亚裔女性,年二十至二十五,面貌端正,无不良嗜好,有意者清致电……薄酬。 应征者并不少,可是见了面,发觉同需要有一段很大距离,最大的矛盾是隐瞒真相,说是三十余岁,实际上已经五十出头,身世清白者经检验却带有各重病毒。更有漫天讨价,迹同勒索者。 真叫石丙杰同许弄潮开足眼界,不因此事,不长一智。 弄潮苦笑,“人世间多险恶。” 石丙杰安慰她,“我们还有时间。” 第二天,看护与致勃勃递过来一封申请表,“这个及格。” 附着照片,相中人是眉目清秀的少女,石丙杰决定马上约见她的父亲。 石丙杰在心中说:“弄潮,希望这次成功。” 半小时后那位热衷的家长就到了,是一个外型略见褴楼的中年汉,非常粗鲁无礼。 一坐下来便问石医生:“薄酬是什么意思?” 石丙杰不答:我想先见见令媛,请问她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马上叫她进来,她就在外头会客室。” 石丙杰一怔,欠一欠身,差些倒翻面前的茶杯,院方指明要躯体,不是人。 那汉子不耐烦,“两者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来,拉开办公室门,喝狗一样“进来!” 石丙杰与看护看到一名瘦削单薄的少女瑟缩着进来,外型一如雨果悲惨世界里其中一名主角,她左腿微瘸,进房后茫然靠墙站着。 石丙杰马上问:“你有什么病?院方负责替你医治。” 那中年汉说:“告诉医生,你根本不想活下去。” 那少女看着医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麻木地如背书般说:“我不想再活下去,我愿意签字捐出我的躯体,换取酬劳,使我家人生活得好些。” 石丙杰听了这话,双手忽然颤抖,他一向从未怀疑过他不是生活在一个文明世界里.此刻他的信心动摇,他震惊地 脑,在萤幕上看新闻。 半响,她说:“丙杰,看。” 石丙杰转过头去,读到一段面统适中的启事:“小女曼曼仅订于本月十四日在美国加州仙他菲举行婚礼…” 曼曼终于正式结婚了。 石丙杰听到他自己与许弄潮同时吁出一口气。 “奇怪,”弄潮说:“启事上没有新郎的名字。” 石丙杰知道,游胤馨夫妇从头到尾不喜欢这个人。 弄潮随即说:“我太爱管闲事了,”她自嘲,“自顾不暇到这种地步,还理人家嫁的是什么人,多么无聊。” 她把电脑关掉。 弄潮走到另一角落,良久,才说:“你终于同她讲明白了。” 石丙杰更正:“不,是曼曼与我摊了牌。” 曼曼也并不是爽快的人。 “你已是自由身了。” “是” 弄潮忽然由衷的说:“那真好。” 石丙杰没有回答。 接着一段日子,由他陪着弄潮去找替身。 市立医生不遗余力,甚至刊登启事征求躯体,订明条件:“亚裔女性,年二十至二十五,面貌端正,无不良嗜好,有意者清致电……薄酬。 应征者并不少,可是见了面,发觉同需要有一段很大距离,最大的矛盾是隐瞒真相,说是三十余岁,实际上已经五十出头,身世清白者经检验却带有各重病毒。更有漫天讨价,迹同勒索者。 真叫石丙杰同许弄潮开足眼界,不因此事,不长一智。 弄潮苦笑,“人世间多险恶。” 石丙杰安慰她,“我们还有时间。” 第二天,看护与致勃勃递过来一封申请表,“这个及格。” 附着照片,相中人是眉目清秀的少女,石丙杰决定马上约见她的父亲。 石丙杰在心中说:“弄潮,希望这次成功。” 半小时后那位热衷的家长就到了,是一个外型略见褴楼的中年汉,非常粗鲁无礼。 一坐下来便问石医生:“薄酬是什么意思?” 石丙杰不答:我想先见见令媛,请问她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马上叫她进来,她就在外头会客室。” 石丙杰一怔,欠一欠身,差些倒翻面前的茶杯,院方指明要躯体,不是人。 那汉子不耐烦,“两者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来,拉开办公室门,喝狗一样“进来!” 石丙杰与看护看到一名瘦削单薄的少女瑟缩着进来,外型一如雨果悲惨世界里其中一名主角,她左腿微瘸,进房后茫然靠墙站着。 石丙杰马上问:“你有什么病?院方负责替你医治。” 那中年汉说:“告诉医生,你根本不想活下去。” 那少女看着医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麻木地如背书般说:“我不想再活下去,我愿意签字捐出我的躯体,换取酬劳,使我家人生活得好些。” 石丙杰听了这话,双手忽然颤抖,他一向从未怀疑过他不是生活在一个文明世界里.此刻地的信心动摇,地震惊地 问:“这名女子是你女儿?” 中年汉子随即掏出文件,“我有证明,她已经十九岁,她有自主权,只要你们满意,明日下午,她就你们需要的躯体。” 看护脸色苍白,“你以为院方会收买人命?” 那中年汉子轰然大笑,“假道学!你们历年来收买的器官还会少?一只眼角膜,一只肾藏,同一具身体,其中又有什么分别?” 石丙杰挥手,“出去,出去!” 第20章 中年汉奇道:“医生,身体难找,不然你们不会登报,千万别为了杀价而坏了病人正经事。” 看护已经招来护卫员。 她一边恳切地对那位少女说:“你若愿意留下来,必可得到治疗。”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你们救不了我。” 石丙杰忍不住说:“她毒瘾已深,让他们走。” 这一对自地狱里上来的父女离去以后,医生护土两人自震惊不已,半晌石丙杰说:“我们会不会住在象牙塔里太久了,不知外界竟有监狱。” 护士不得不说:“石医生,我看原医生这项手术有漏洞。”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才说:“原来曼勒医院已成功地制造复制人。 “既称复制人,由此可知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吧。” “正是” “如果采用他们的身躯作医学用途,定必一样是谋杀。 “所以曼勒已经放弃这项实验。” “石医生,我们还有时间。”看护一再安慰。 石丙杰只怕他们动作慢,而时间过得快。 弄潮说得好:“在这之前,真没想到自己是人上人,看过那么多躯壳都不合心意,由此可知,以前的身体是多么可爱合用。” 石丙杰想笑又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与胸膛,是的,这一具由父母赐予操作完美的肉身,已经用了多年,情愫日生,纵然有更好的,他也必定犹疑。 “来,”他决定轻松一点,“我们到郊外去。” 谁知弄潮摇摇头,“丙杰,我最近很容易累。” 石丙杰无奈地握住她的手。 弄潮不想他为她的健康悲切,顾左右言他,看到他案头笔计本子,便笑道:“你是少数仍然用纸笔的人,人家连买菜帐目都记在电脑里了,咦,这是什么,? 纸上是那个石丙杰念念不忘的m字图案。 弄潮说:“好眼熟,这标志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石丙杰不语,把笔记本子推开去。 他陪弄潮天南地北谈了整天,她有好几次险些儿吃着,征状已经出来了,再隔些时候,她会累极倒下,然后,脑部停止操作,变成一具机械植物人。 石丙杰轻轻推醒她,她用手托往头部,“噫,怎么搞的,刚才说到何处,忽然之间,我仿佛魂游到一个无知无觉的世界里去”她一边陪笑一边向往,“丙杰,那处静寂安静,想真了不是不好的。” 石丙杰鼻子发酸。 “我疲倦了,丙杰,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到八九十 岁还争权夺利,不思退路,我,我不介意明早不再起来。” 石丙杰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他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少男,女性天然柔软的手臂及身躯与机械义肢当然有分别。 “且莫灰心,且看你的机缘如何。” “丙杰,昨夜梦魂中,我看到自己与同学在翡冷翠路边咖啡座欢聚,星光下胡天野地,荒诞不经,乱说一通;我仍然拥有自己的肉体,轻盈、活泼、自在、稍后,男生握住我细腰共舞,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大不了做金发女郎。” “丙杰,实不相瞒,我早已爱上自己,我不想做别人。” “人总得调校自身适应环境,能有几人可以过理想生活,除出孩子,谁又能维持真我不变?否则,青山又何用笑我们今非昨。” “你说得对!”弄潮疲乏地摆摆手苦笑,“丙杰,你永远是我的苦海明灯。” “来,让我照亮你的去路,送你返家。” 返宿舍已是第二天凌晨。 打开门,只听得通话器长鸣不息。 石丙杰按钮通话,他听得游胤馨劳累的声音说:“丙杰,请速来私人疗养院,曼曼出事。” 石丙杰迅速被上外套赶去。 游氏夫妇看见他如见到救星一般,石丙杰急找救护人员了解真相,曼曼心藏已经停止跳动一小时,以过急救,勉强将她自鬼门关拉回,现在仍在紧急危怠状态。 石丙杰问:“什么原因?” “过量注射兴奋剂,男方即时身亡。” “男方,谁?” “女方的丈夫。” 石丙杰叫苦连天,原来这个男人尚有这套伎俩,难怪拴得往曼曼。” “石医生,你最好劝劝你的朋友,这种事,没有第二次,很多人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做生命诚可贵。” 石丙杰进急救室去看过曼曼,再与游胤馨会合。 游胤馨不慌不乱不躁,哀莫大于心死,他心境平静。 游太太已经返家,他明早则要出门主持会议。 “丙杰,相信你也看见,愚夫妇已经尽了所能,我已经五十六岁,比你们先来到这个世界,经过几许挣扎,才存活至今,诚然,我爱我女,但是我比她更有资格好好生活,从今日后,我不再打算为她操心,她可以为所欲为。”声音无限沉痛,外型看上去也似老了十多廿年。 石丙杰说:“曼曼会得苏醒过来。” “谢谢你,丙杰,又打扰了你。” 他与夫人自宴会返来,便看到女儿女婿倒卧地上,衣冠不整,混身污秽,一探鼻息,知道不妙,只得连忙送院急治.救回一命,已算万幸。 石丙杰与他一起走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游胤馨忽然转头同石丙杰说:“你不会相信,曼曼小时候,真像个安琪儿。” 石丙杰连忙说:“我相信。” 那伤心寂寞的父亲转头上车离去。 石丙杰先后对两名女子发生感情.一位鄙视生命,另一位热爱生命。 三天后,石丙杰不避嫌疑,去接曼曼出院。 有几件事,出乎石丙杰意料之外,一,游胤馨说得出做得到,果真没有出现,二,曼曼并无大吵大闹,她沉默接受现实。 看到石丙杰的时候,她的嘴唇蠕动一下,像是认得他,想叫出他的名字,但终于似失却记意,没有喊他。 石丙杰把曼曼交给游家的管家。 “曼曼,”他扶住车窗,“请你好自为之。” 曼曼双目直视,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 游胤馨说得对,再爱一个人,也不让那个人拖垮,人人有平等生活权利。 石丙杰放开手,让曼曼离开。 原医生在办公定室等他。 一见他,石丙杰便问:“有没有运气?” 原氏笑:“暂时尚无。” 两人都有点懊恼。 “今天找你石老弟,却是为另外一件事。 “请说。” 原君取过笔,在白纸上画一个图案,然后把纸举起。 “你对这个m字熟悉?” 石丙杰怔住,他身子不禁向前倾,“孔教授向你说起?” “弄潮儿告诉我,她在你处,见过这个符号。” “你知道它的出处?”石丙杰紧张莫名。 “我当然知道,我正在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原君也郑重其事。 原氏取出身份证明文件,在他姓名之侧,便有那个设计精美如皇冠般的字母。 m,曼勒!石丙杰叫出来,他怎么没想到,他的身世原来同曼勒医院有渊源。他霍地站起来。 原氏严肃地说下去,“它并非曼勒医院的标志,曼勒医院的前身是曼勒实验室,其中航天部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事一日心血来潮,设计了这个标志,丙杰,曼勒实验室二十年前已经结束,当年我也不过是少年人,请问你在何处得来这个标志?” 石丙杰吸一口气:“自我父母处。” 原君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令尊令堂是哪两位?” 石丙杰据实答:“我不知道,但现在,我已肯定他们与曼勒实验室有密切关系。” “这个标志二六年前已经不再世上出现,实验室航天部门亦因一项悲剧解散,几位前辈退出隐居,我一直想与他们连络不果,丙杰,看样子你可以帮我忙。” 石丙杰若笑,“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姓名。” “石,”原君顿起疑窦,“石少雄是你甚么人?”他出手如风,紧握石丙杰手腕。 石丙杰如遇雷击,张大嘴巴。 “韦英杰又是你什么人?” 要过很久很久,石丙杰才能答:“他俩正是医院记录中,我父母双方的姓名。” “你是石少雄的儿子?”原君比石丙杰更加讶异,“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石丙杰跳起来,声音拔尖,“他们在什么地方,速速告诉我。” 然后两个人在刹那间一起静下来。 原君吸进一口气,“我们慢慢说清楚,一步一步来,丙杰.你先把你的身世讲一讲。” 石丙杰到底年轻,他激动得一时无法开口。 “让我来说如何?” 他俩一转头,双方都松一口气,是孔令杰到了。 由他来讲最适当,他等于是石丙杰的教父。 “丙杰的一生,几句话可以交待:二七年前,他父母授权本院做体外受孕手术,自精卵结合到胎胚,一直到足月诞生,均在人造子宫内进行,丙杰与父母从来未见过面。” 石丙杰凄惶地说:“我一直想知道他们是谁。” 原氏沉默地看着两师徒。 孔令杰说下去:“石丙杰由社会栽培成人,以后的事,大家都很清楚,以前的事,老原,要你来补充。 石丙杰清清喉咙,说出他的心愿:“原医生,能否请你做个中间人,让父母子见一次面?” “老原,应该没有困难吧。” 原君抬起头来,“丙杰,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来,父母是遗弃了你,那你就大错特错。” 第21章 石两杰一听到他这么说,心头一阵凉意,眼泪忍不住涌上来,他连忙别转了头。 “丙杰,石少雄与韦英杰两位,早已不在人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只听得孔令杰说:“丙杰心中有数,此间由老原你证实了,他从此可以安心。” “但是我本料到我那石大哥意留下了后裔。” 石两杰清清喉咙,“我想进一步认识他们,可以吗?” 原君说:“曼勒医院存有两人资料。” “我父亲是否一位优秀人物?” “你父母二人均属最优秀的航天人员,人品纯良高贵,是大家的好朋友,我们均以他为荣,一次意外中,他且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年的我是实验室学徒。” 原医生讲话,虽然简单扼要,却带着深厚感情,石丙杰一听便知道,世上除出他之外,尚有人同样深切地纪念石少雄夫妇,忽然之间,他做得自己与原君的距离忽然接近。 “丙杰,这些年来,我相信你并无刻意努力地寻找父母。” 孔令杰代答:“那是因为第六感告诉他,父母已遇不测的可能十分高” “让我们找到适当的仪器工具,丙杰,我马上可以把曼勒的资料传过来给你看。” 孔令杰叹口气,“丙杰,你所等待一天终于来临。” 石丙杰轻轻说:“我想请一位客人旁听。” 原君双目炯炯,“我知道,许弄潮。” 是石丙杰想她也在场。 “当然,悉听尊便。” 他们约好当天晚上在石丙杰处会面。 石丙杰叮嘱爱玛:“今晚,无论听到什么,请勿插嘴。” 爱玛关心地问,“是什么大事,石医生,你双眼布满红丝,不会有什么吧。”如果它有脸,一定已经变色。 “你放心,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环境。” 要玛从未见石丙杰如此紧张过,只得颔首,“我答应你自此刻起不发一言,直至你另行吩咐。” 好一个爱玛。 它帮石丙杰架起借来的大萤屏与专用电脑。 接着躲进储物室。 客人几乎在同时一刻抵达石宅,准时,是任何isuu書网正经办事的人的第一守则。 三位医生不约而同要酒喝,弄潮则轻轻坐在一角。 原君坐在电脑面前,即时纯熟操作,几乎马上接通曼勒资料室电脑,命令它搜索石少雄档案。 档案太旧,号码不住更换,最终查到代号,石丙杰在萤屏上看到他所熟悉的m字。 接着,他第一次看到生父相貌,萤屏幕上映出一张近照:石少雄,男,华裔,年二六,出生地美利坚合众国加州,职位:航天人员……。 石丙杰视线已被泪水浸湖。 他擦去眼泪,萤屏上又出现他母亲的照片,大家噫地一声,石少雄粗眉大眼,一副须眉男子气概,韦英杰相貌却十分秀丽,石丙杰脸型颇似母亲。 这个时候,原医生利用电脑做了一点手脚,将两人的照片叠影在一起,加以修改,终于,他们看到了年轻的石丙杰。 原医生无限感慨:“我应当看出来,只是我从未想过石大哥有孩子。” 孔令杰说:“他们好像苍卒间决定这件大事,是以未曾知会任何人。” 石丙杰呜咽说:“父母去世时是那么年轻。” 许弄潮握住他的手。 “跟着一般纪录片,是他们最后一次航行传真,当时,他们正在赴火星卫星德莫斯途中。”原君的声音已经默然。 石丙杰震荡不已。 影片质素保存得极佳,清晰,色彩鲜艳。 “当时他们置身麦哲伦号航天器,往火卫德莫斯是与美利坚合众国基地人员会合救灾。” 孔令杰问:“灾,什么灾?” 第11章 原君答:“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违禁把病毒带入基地无菌环境,数百名工作人员生命受到威胁,石少雄夫妇志愿携带疫苗出发到德莫斯,同行者共三十五人。” 石丙杰紧紧闭着双目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影片中石少雄与夫人置身太空飞行舱中,神色凝重,操作仪器。 石丙杰一直盼望母亲是个美妇人,此刻看到她的映象,相貌果然秀丽,却年轻得出乎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着她,邵陌生又亲切。 只见石少雄百忙中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两人目光中露出深深关切之意。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 影片很短,一分钟后中断,并无奇特之处。 “之后,我们就与麦哲伦号失去联络。” “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孔令杰说:“报章曾广泛报道,而德莫斯基地的工作人员亦全军神秘覆没,很明显,麦哲伦号根本没有抵达德莫斯。” “正确来说,石少雄夫妇在档案中被列为行动中失踪个案,但是同事们都相信两人已经罗难。” 石丙杰无言.在出发之前,两人一定有预感,此行许有凶险吧,所以临时匆匆决定,留下一个孩子,给他命名丙杰。 “事后曼勒实验室航天部同事哀伤过度,决定解散组织,由美国太空署接收全部资料计划,那个m标志,亦随岁月淹没,而丙杰悄悄长大成人。” 原君整个报道告一段落。 石丙杰双目涩痛。 孔令杰站起来,“我想丙杰需要静一会儿。” 原医生说:“我们先告退。” 弄潮看着丙杰,“你要不要我留下?” 石丙杰摇摇头,“弄潮,你也一起走吧。” 孔令杰对原医生说:“老原,谢谢你。” 他们一起告辞。 石丙杰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再也没有顾忌,痛快地哭起来,眼泪自指缝间涌出,“丙杰,”他呜咽,“为什么不叫小宝,宝宝,而叫丙杰,母亲,我永远不会知道。” 早二十年就该痛哭,他错综缩在地上,哭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父母并没有入梦来,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满血管,在实验室中人造子宫内寂寞地浮游。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体都似涌上头部,五官浮肿。 他挣扎起来,爱玛服待他用香草药热火敷脸。 “爱玛你可以说话了。” 爱玛却无话可说,昨晚的事,它听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荡,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肿如鸽蛋。”石丙杰抱怨。 爱玛终于建议,“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为何物,像孔教授一样,叫我们退休。就等于叫我们放弃生活,惨不堪言。” 爱玛说:“我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 “也许我下午就该出去找一个妻子。” “不不,你必须先爱她,否则没有意义。” “我父母是相爱的,爱玛,故此我算得是爱情结晶。” “你比我幸运,石医生。” “你也不赖,你是智慧结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着对方,石丙杰面孔渐渐消肿。 许弄潮一早就来看他。 见他情绪已经稳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杰已能在极端自我中抽身出来,关心别人。 他细细观察弄潮,只觉她气色日衰。 他不禁问:“没有运气?” “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上演变形记做外国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变成一个陌生人?” “开头的时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后因价值观念相同,志趣投合,渐成知己,只要这一点不变,许弄潮以什么身份出现,实在不是问题。 弄潮说:“原医生说,最晚到下个月初,我就得接受手术,迟者自误。”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应当感激化。” “是,”石丙杰已把电脑印出来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头,“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说:“麦哲伦号遇险失踪,下落仍是个谜。” “你是指我还有与父母重逢的机会?”丙杰苦笑。 是,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他们在航道中迷途,多年来流落在宇宙某个角落一个无名星球上,成为异乡人。 也许时空差错,一时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麦哲伦号终于脱险回家,石少雄夫妇会发觉他们比石丙杰更年轻。 弄潮说:“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回来,你们会一家团聚。” 石丙杰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弃婴,已经心满意足。” 弄潮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读到有关新闻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闻?”石丙杰并非明知故问,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游家的悲剧。”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传奇,生活奇情诡艳,”弄潮感喟,“一生胜过他人十世。” 石丙杰心中暗暗好笑,还有谁的一生比许弄潮更奇?她倒来讲别人。 “短短几天之内,她从新娘子变为寡妇,蜜月可能尚未结束,不知如何适应。” “悲剧并非意外,玩火者终会自焚。” “我有一种感觉,丙杰,她的故事尚未结束。” “当然没有,但在她的生活剧本里,我已经离场。” “不,丙杰,我有强烈的感觉,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杰苦笑,“你的第六感觉可不可靠? 第22章 也许想得太多了。” 弄潮说:“不,丙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会回来,兜兜转转,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后从此消失,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与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远老远。 那些,泰半是伤过我们的心,事后眼前无路,又思回头的人。 下午,石丙杰与师傅谈到许弄潮。 孔令杰说:“本市几百万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躯壳,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难。 “我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说出来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医院愿意,许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样,生活八百年,甚至与天地同寿?” “不。”孔令杰答。 石丙杰反而松一口气。 “我同老原谈过,人类记忆电波非常薄弱,在传送过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这项手术仍在实验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普及,原君要求我们守秘。” 石丙杰说:“原医生手头上有合用的身体。” “他好像什么都有,无所不能,”孔令杰说:“除出他向往憧憬的爱情。” 石丙杰莞尔。 “索性终身不来,也就算了,给他一个逍遥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荡不靶,不亦乐乎,千万别到我这种年纪才忙着恋爱,感觉猥琐。” “我不觉得,”石丙杰连忙表示意见,“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爱不渝,爱的表现分许多种,上了年纪,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调,均属肉麻,恋爱无罪。” 孔令杰摊摊手,“照你这么说,我难道还应勇往直前?” 石丙杰调皮地看着师傅,“没有目标,空谈无益。” 孔令杰不出声。 过半响,石丙杰问:“谁,是谁?” 孔令杰暴喝一声:“整担的工夫不去做,专门狗拿耗子。” 石丙杰笑着退出。 原医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杰的说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库里所有的酒,一边喝,一边不留余地的批评。 两个老朋友似相处得极愉快。 石丙杰发觉原医生对许弄潮的态度显著改变,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离拉远。 言语间忽然会添增一些像“你们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辈的人想法不一样”,“人生路走了大半当明是非黑白”之类的评语,令石丙杰与许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杰暗暗觉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约定的竞争。 弄潮也发觉了,她笑问:“原医生受了什么打击,为什么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别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苍老憔悴,也不会应孔令杰邀请,劳心劳力在市立医院为医学院学生举行一连串讲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学生连实习医生把演讲所折个水泄不通。 石丙杰站在通道上听了好几节演讲,得益非浅。 他巡完病房,来不及换衣服,就到演讲庭占一席位。 原医生还没到。座位已客满,他见到看护匆匆推门而入,问学生可见过石医生。 石丙杰连忙举起手。 他挤到护士身边,“什么事?” “游胤馨请你即刻到游宅去一趟。” 石丙杰不想动。 看护轻轻说:“即使再一次狼来了,也到底是从前未婚妻。” 石丙杰惭愧地点点头。 穿制服的救护人员比他先到。 白车的蓝顶灯刺目地旋转,石丙杰刚来得及看见他们自泳池捞起曼曼置担架上。 石丙杰蹲下欲吩咐他们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员轻轻说:“不中用了。” 石丙杰轻轻把曼曼的头发往后掠,露出她美丽精致面孔,她的眸子半开半合,瞳孔已经放大。 石丙杰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与他一起上救护车的还有游胤馨夫妇。 三个人都非常沉默,车子驶出很久,游太太忽然问丈夫,“我们坐在救护车中干什么?往何处去?”一片茫然。 游胤馨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哭了。 石丙杰看着车窗外往后飞驰的风景发呆。 游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杰,你同曼曼过得好,为何分手?” 石丙杰像哑巴。 “既有今日,低必当初?”她不住饮泣。 到达医院,办过手续,游氏夫妇离去。 石丙杰竟日坐在曼曼身边,不曾动弹。 看护进来,给他一杯热饮,“医生,不是你的错,不要把整个世界压在你的肩膀上。” 石丙杰用手抹一抹脸,不敢抬头。 “可有遗言?” 石丙杰摇摇头。 “照规矩办?” 石丙杰含首。 看护把曼曼的遗体接到仪器上。 石丙杰回过头来,看着萤幕。 既然没有遗言,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后一刻想些什么?只有通过仪器。 萤幕上先出现的是杂乱无章的点线面。 然后他们听见极小极小的女孩声音喊:“爸爸,爸爸。” 模糊的影像开始出现,小小的一个孩童蹒跚地走向她父亲,那小女孩一头乌发,脸蛋粉玉琢,“爸爸。爸爸。”她顶多只有两岁多一点,笑着扑向大人张开的双臂。 石丙杰哽咽。 曼曼临终前原来想的是父亲。 偏偏这些片断万万不能给游胤馨看见,否则简直要他老命。 萤幕上出现黑与白的横条子。 石丙杰疲倦地说:“关掉仪器。” “慢着,”看护比较专注,“还有。” 石丙杰又抬起头来。 这一次,黑暗中传来曼曼成年的声音:“丙杰,丙杰。” 石丙杰在萤幕上出现,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在喝闷酒,美丽的曼曼过去,主动与他打招呼,轻轻坐在他身边,巧笑倩兮。 这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石丙杰自停口呆看着萤幕,没想到曼曼对这一幕印象如此深刻,一丝不乱。 石丙杰记得曼曼说的是:“一直听人家说孤芳自赏是种最独突的气质,没想到真有其事。” 石丙杰又记得自己这般回答:“不,我尚未届那个水准,我只是坏脾气。” 曼曼笑了。 石丙杰泪流满面。 曼曼感概的声音:“丙杰……丙杰……” 她在这一刻完全失去知觉,萤幕上漆黑一片。 半晌,看护终于关掉仪器。 她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同石医生一般失落地坐在一旁。 自恃与医生熟,终于问“既然相爱,为何分手?” 石丙杰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是我的错,我一早说过,我是罪魁祸首。” “不可能,只怕是你们两人表现方式欠佳的缘故吧。” 石丙杰没有回答。 他记得初遇曼曼那个下午非常非常炎热,夜内上空空气调节罩出了小毛病,气温骤然上升,年轻人大为兴奋,乘机怀旧,都换上薄膜似衣服。 石丙杰闭上双目,头靠在墙上。 如今人不在了,那人一切好处突然显现,那人所有错处全部消失。 护士轻轻拉上白布,遮住曼曼的脸。 “石医生,我们该走了。” 石丙杰摇摇头,“别管我。” “石医生,今日我掌锁匙,你必须离去。” “你真讨厌。” 看护无奈,退出去,想一想,灵机一触,决定求助于有力人士。 她找到了孔令杰。 孔令杰连忙前来会合。 他看到的是猝老的石丙杰,只得过去默默坐在徒儿身旁。 “你们不要理我。” 孔令杰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可是我已经理了你一辈子。” 这还是师傅第一次把他的大恩大德拿出来讲。 石丙杰垂下了头。 孔令杰过去看曼曼,问了看护几个问题。 “游胤馨夫妇呢?” “已经回去了。” “躯壳完好,一点表面伤痕均无。” “据当值医生说,心脏禁不住过量麻醉剂,只纤维性抽搐过一次,随即停顿,续而堕水,脑部缺氧,停止活动。” 孔令杰猛地抬起头来。 看护初时觉得奇突,随即马上想起一件事,呵地了声。 孔令杰兴奋,“你我心念可是相通?” 看护脸红,嚅嚅道:“这不过是寻常推理而已。” “快联络游氏夫妇及原医生。” “是。”看护出去了。 “丙杰,起来。” 石丙杰茫然抬起头。 “丙杰,我们终于找到了。” “什么,”石丙杰揉一揉眼睛,“你在说什么?” “许弄潮所需要的身体。”孔令杰非常令静。 石丙杰看着孔教授,久久不能会意。 “丙杰,你还不明白?” 石丙杰发一阵子呆,“不没有可能。” “丙杰,镇定一点,细想想,难道还有比这更妥当的安排吗?”孔令杰看到他眼睛里去。 这个时候,看护已经陪着原医生进来。 孔令杰说:“我同丙杰到休息室去说几句话。” 他强拉徒弟出去。 石丙杰的思维渐渐集中。 他听得教授说:“丙杰,且把个人恩怨搁一旁,只要许弄潮答应,只要游氏夫妇不反对,实验可以立刻进行。” 石丙杰抬起头来,“那先要去徵询他们的意见。” “对游氏夫妇来说,情形较为复难,任务交给你。” 第23章 石丙杰勇敢地答:“我接受。” 原医生推开休息室的门,“那是我见过最适合的躯体。” 孔令杰说:“老原,麻烦你进快去通知许弄潮。” 原医生却说:“丙杰,这件事由你来做比较好。”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弃权了。 石丙杰已无暇推让,“我先往游宅。” “丙杰,说话技巧一点,必要时隐瞒一点难以接受的事实。” 石丙杰颔首。 这次轮到游氏夫妇不肯见他。 他在大宅候客室等半天,都不得要领。 侯客室长窗外就是泳池,静寂中他耐心等候,像是随时会听到水声,像是随时曼曼会得自地中跃起,挥一挥身上水珠叫:“丙杰,丙杰……” 半小时的等候比一世纪还长。 石丙杰却不介意,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半晌,管家出来说:“石医生,太太服过药,刚睡,你请回吧。” 石丙杰说:“我同游先生讲也一样。” 管家温和的婉拒,“游先生也很累。” “我在这里等好了。” 管家没想到一向磊落的石医生,今日会举止失常,只得退下。 出去的时候,他把大灯也顺手关掉,分明逐客。 会客室只余小小一盏座灯,照亮石丙杰半边脸。 他又等了不知多久。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变,不动,也不走开。 终于,他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见到游胤馨。 “丙杰,你回去吧,曲终人散,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他蹒跚走近,身体像是太重,令他无法负苛。 “游先生,我以医生的身份前来。” 游胤馨走到窗前,“天已经亮了,”他坐下来,“有什么话,说吧。” 石丙杰决定长话短说:“游先生,请准我带曼曼到一个地方去医治。” 游胤馨本来呆若本鸡,一听这话,猛地抬头,半晌才问:“丙杰,你说什么,再讲一次。” 他把身子趋向前,紧紧抓住石丙杰手臂,侧过脸,把身体对着他。 “请把曼曼旅游证件交给我,我要带她出去医治。” “丙杰,”游胤馨老泪纵横,“丙杰,你会不会同曼曼母亲一样,悲伤过度,神智不清?” “不,游先生,曼曼,仍有机会。” “可是——” “游先生,你一直信任我,请你再信任我这一次。” 游胤馨瞪着石丙杰,良久,他才问:“你要带她往何处?” “大溪地曼勒医院,稍后孔令杰医生会让你签署有关文件。” “可是曼曼明明已经——”他说到一半,蓦然停止,事到如今,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游氏一向是最好的决策人才,他立刻说:“好,请随我来。” 石丙杰跟着他上二楼。 曼曼的闺房他来过多次,那其实是一个小小单位,有独立的会客室与书房,此刻,石丙杰感慨万千。 甫推开门,丙杰便闻到熟悉的香味,他颓然垂头。 游胤馨拉开抽屉,把状若卡片的护照交给石丙杰,“曼曼是美国籍。” 石丙杰点点头。 游胤馨叫住他,“这件事,不宜与曼曼母亲提及,成功最好,届时才让她知道,失败的话,亦不致使她再受刺激。” “我明白。” “你们要去多久对 “数日已经足够。” 游胤馨没有想到会那么快,不禁自停口呆。 “游先生,细节我日后慢慢同你说。” 游胤馨明知年轻人有事瞒住他,可是他已经衡量判断过事情轻重,他不可能有任何损失,是以不加追问。 他说:“你去吧。” 紧紧握了握石丙杰的手。 第12章 石丙杰离开游宅,才发觉汗已浸湿了他全身,衬衫、外套,统统粘在他背上。 晨曦,他抬头一看,只见月亮与北斗星仍淡淡挂,在天空一角,红彤彤朝霞却已升起。 他静静返回公寓。 爱玛十分知趣,它并没问主人通宵不归,身在何处。 石丙杰并不倦,在这种要紧关头,时间空间都似停顿,不眠不休,只属等闲。 他淋一个浴,换上干净衣裳,打算出门。 认谁知爱玛进来说:“你要找的人已经上门来了。” 许弄潮坐在客厅里,给他一个淡淡笑容。 石丙杰一看就知道她的姿势不对:她左边身躯僵硬。 “你怎么了?” 弄潮轻轻答:“我已经不能控制左边手臂。” 石丙杰蹲下替她检查,何止左臂,可以说整个左半身都已失灵,他颓然,“对不起,弄潮,我没有做好手术。 “看样子我非接受原医生的建议不可。”弄潮很平静。 石丙杰颔首。 “他们决定明天邮发,没有问题吧。” “孔老已经同你说过?” 弄潮微微笑,“他带我去看过那具最合用的躯壳。” 石丙杰无言。 弄潮第一次体会到科学家冷漠的一面,她接获孔令isuu書网杰找她的讯息,立刻赶往医院,孔教授一见她状况,只说:“你时日无多,”便命她坐上轮椅,加速她行动。 看护把她带到地库,几近零度的气温立刻告诉她那是什么所在。 孔令杰的表情一直没有异样。 他命人移出躯体,“你看,天无绝人之路,正是你需要的。” 他丝毫没有理会弄潮震惊、意外的反应。 弄潮一看到那张面孔,便退后,掩注觜,这不是游曼曼?发生了什么,上次见她,她还是活色生香的一个可人儿,横行霸道,正设法为难她身边所有的人。” 半晌,弄潮才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她冰冷的双颊。 孔令杰却说:“你要客观,许弄潮,只回答我,它合不合你用。” 许弄潮抬起头,不能确实。 不,她不愿意用这具身体,她不喜欢这个人。 “弄潮,这不是持偏见的时候,你时日有限,选择无多,我劝你尽量客观。” 弄潮不语。 “小姐,你与它至少同种同族同龄,还犹疑什么?” 这样冷血,这样公事公办。 孔令杰似知道她反感,便叹气田:“这不是讲感情的时候。” 是,他说得对,但,“那是我的下半生。”弄潮鼓起勇气说。 “所以你更要作出明智的选择,难道你情愿意做一个身高一八0公分的金发女子?” “我需要思考。” “我了解,”但是他随即专制地说:“我们后天出发。” 许弄潮啼笑皆非地离开了医院。 一夜无寐,天蒙亮就来找石丙杰。 这件事对她来说,十分荒诞,不可思议,但对医生来讲,却最简单不过,又合情合理。 弄潮无奈,“爱玛,请过来,让我借助你的智慧,听取你宝贵的意见。” 爱玛的溜溜转过来,咳嗽一声,“首先,我想说,我也不喜欢我的身躯。” 弄潮笑,石丙杰也笑。 “可是我性能良好,笨拙外型并无妨碍我优秀功能。” 石丙杰鼓掌。 “日常生活中,我唯一的牺性,不过是少照镜子,许小姐,这一点,我们不难做到,是不是?” 弄潮笑,“怕只怕承继了那具躯壳之后,不舍得不照镜子。” 爱玛至此温和地摊摊手,“那就更无后顾之优了,我肯定你会好好利用那具身躯,使人对它改观。” “可是从此我将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份生活,我辛苦读回来的文凭,我在工学院的年资,将全部作废,许弄潮从此消失,我能适应吗?” 爱玛答:“这也许是再世为人的代价,不过相信我,许弄潮不会消失,至少我会记得你。” “你怎么一样,爱玛,你是神仙中人,世俗又另有看法。” 石丙杰站起来。 爱玛问:“石医生你往何处?”它知道许弄潮有要紧话说。 石丙杰无可奈何地笑,“我去洗一洗我的俗手。” 他走开以后,爱玛抱怨,“许小姐,石医生不是那样的人。” 弄潮不语。 爱玛又试探地说:“再说,原医生对你好感得紧。” “他嘛,”弄潮微笑,“他真象我大哥一样。” 爱玛一喜,颇有城府的它且不动声色“你决定了吧。” “我其实毫无选择。” 爱玛感喟,“不知道是谁说的:命运早选择了我们。” 爱玛,你不应是机械人。” “许小姐,命运如此选择我。” 石丙杰出来问:“你们获得裁决没有?” “我已准备出发。” “好极了。” 爱玛说:“许小姐,我等你回来。” 三位医生伴着弄潮与曼曼赴曼勒医院。 整辆飞机只有他们五个乘客,这次飞行赞助人是游胤馨。 他前来送行,没有讲话,与医生们逐一握手,然后注视轮椅上的许弄潮良久。 然后静静离去,一个问题也没有。 大家都觉得游胤馨不可多得。 弄潮轻轻说:“有那样一个父亲,大树可遮荫。” 孔令杰马上回答:“他不会介意你叫他一声爸爸。” 石丙杰不出声,他仿佛听到小小的曼曼叫父亲,一身粉红色的小裙子,挪动胖胖小腿,往父亲怀中扑去,爸爸,爸爸,模样似安琪儿。 然而很快她就长大,很快她也忘了那一幕,她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越走越远,终于迷失路途,她没有回头。 第24章 石两杰闭上双目。 抵达曼勒医院,弄潮就被送进病房。 原医生的指引再简单没有:“你必须休息。” 自然有人帮助她注射。 弄潮在失去知觉刹那低声问:“我会否醒来?” 孔令杰向她保证。“这个你才不用担心,你不如想,醒来之后到什么地方去购置新装。” “也不是每个女性都这么无聊……” 原医生抬起头,“好得很,她的脑部活动已经完全静止。” “你是说完全静止?”孔令杰有点意外。 “是,一个梦都没有。” “那真是一项成就,我讨厌梦境,一不能实现,二令人疲累,看来曼勒要把妙方转接我。” 石丙杰看师傅一眼,最近他的情绪颇为不稳。 原君却苦笑答:“老孔,你的烦脑还不如我,我怕做梦,却又盼望寻着好梦,情况比你尴尬。” 石丙杰问“弄潮会在这里睡到几时?”他这个人似比两位前辈现实。 “啊,待她醒来,她已是另外一个人。” 孔令杰问:“见时做移交手术?” “明天。” “让我们去喝一杯。” “两位,”石丙杰陪笑,“我们可需要保持冷静?” 原君转过头来,双目炯炯,“小子,你不是怕曼勒医院会有所差错吧?” 石丙杰并不畏俱,他轻轻答:“麦哲伦号可是一个好的例子,世上并没有万无一失之事,狮子博兔,必用全力。” 孔令杰发愣,“说得好,老原,让我们作充分休息吧。” 石丙杰见他们从善如流,放心离去。 孔令杰对老友说:“这里头事关他先后两个女友,不能怪他郑重其事。” 原君叹气,“丙杰真是幸运儿。” 孔令杰看老友一眼,“你何用羡慕他?你与他志趣不同,他享爱恋爱,你享爱失恋,各适其适,与人无尤。” 原君苦笑,“他父母是我恩师,他是我晚辈,我好同他争 一个女孩子?你简直陷我于不义。” 孔令杰笑:“由此可知,在你心目中,义气更为重要,求仁得仁,那就不要怨天尤人。” 原君承认事实,“那是我性格悲剧。” “你那样享受,就不是悲哀了。”孔令杰拍拍他肩膀。 “你隐射我有自虐症?” “已经病入膏亡。” 石丙杰没听到孔令杰调侃原医生。 他感慨万千回到房中,十分希望他有两位前辈的能耐,将悲喜剧混为一谈,游戏人间。 旁人可能会觉得他俩轻率,但石丙杰知道他们表现的只是无奈。 手术一成功,曼曼与弄潮就会合而为一,成为同一人。 这是男性的梦想,他们有时不知取舍,就贪婪地许愿:假如她有这副灵魂与那副身段就好了。 但石丙杰却没有快活的感觉。 他昏昏睡去。 有纤细柔软的手指扶摸他的脸颊。 他轻轻睁开眼睛,“曼曼,”的确是曼曼,调皮地笑,眨眨大大眼睛,让他握住她的手,忽然之间,她变了脸,伸手向石丙杰抓来。 刹那间,她化成了许弄潮,淡淡看着他,即使在梦中,石丙杰也知道他在做梦,他问,弄潮:“你愿意吗,你愿意做曼曼吗?” 弄潮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的五官慢慢化开,又聚拢,石丙杰衷心舒畅地叫“母亲,母亲。” 他的母亲年轻端庄,温柔地笑,“丙杰,我儿,让我看清楚你”,石丙杰有干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从三岁的委屈与思念开始,又怕干事业的母亲不耐烦,非常焦急。 母亲安慰他,“你已经找到了我,慢慢说。” 石丙杰极之感动,整个人静下来,梦境休止,他进入沉睡。 第二天,自有机械人服待他梳洗。 甫出房门,又有另一类型机械人带路。 它们极之缄默,同家务助理型构造完全不样,它们属于曼勒医院。 石丙杰在会议室见到原医生。 原君在工作时统共持另一张面孔,石丙杰是知道的,他神情肃穆,带少些忧郁,双目精光闪闪,唯一相同之处是他声线水不提高。 他说:“丙杰,我的同事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孔令杰难掩兴奋之情,“这是一宗难得一见的手术。” 原医生却说:“恐怕可观性不强,你会失望。” 孔令杰一怔。 他们来到小小观察室,隔着层玻璃,原医生说:“请坐。” 孔令杰瞠目问:“我们只作壁上观?” 原医生轻轻调侃他:“莫非你想参予其中一个角色?” 石丙杰全神贯注凝视病床上的曼曼与弄潮。 原医生说:“一会儿要移交的,是一束无声无色无嗅的电波,过程迅速静寂,并无七彩缤粉场面,也无隆然巨响,请予心理准备。” 曼曼与弄潮身躯甚至不是放得十分贴近。 原医生说下去,“我们亦没夸张夺目的道具。” 孔令杰吸一口气,专心聆听。 “整间小小密室便是接收放送器,是以你不会看到电线及工具接驳病人身上。” 听到这里,石丙杰更加沉默,在外行人看来,市立医院的手术室可观性比曼勒医院多了,半桶水的姿势最最花妙,信焉。 “也不必担心弄潮的脑电波会传错别的地方,因为只有曼曼的脑部可以接收,整个过程需时三百分之一秒,正是人类搜索脑部记忆的时间,没有人会想到什么,或是看见什么。” 孔令杰以深深太息表示钦佩。 “孔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原医生浅笑,“你行的是大道,多人得益,曼勒一直钻牛角尖,不一定胜过你们。” “你何必安慰我。” “我说的全是实话。” 原医生递一个手势。 他身边的同事会意。 隔着玻璃板,石丙杰凝视两个女孩子的素脸,她们的头发都整齐地罩在白帽子下,身上穿着白袍,看上去都纯洁无暇。 平时再疙瘩刁钻,多愁善感,此刻也任人摆布。 既然如此,有知觉之时,又何必事事执着不放。 石丙杰在该刹那有所顿悟。 只听得原医生低声下命令:“开始。” 技术人员接钮,电光石火间,石丙杰像是看到小小密室中有亮光一闪,但这泰半是他多心,原君早已说过,他们不会看到什么。 接着原医生说:“成了。” 孔令杰问“有何证明?” 原君示意他们看指示板,“弄潮这一边已经真空,曼曼这一这,你看,波浪叠起,纷扰不堪,每次做这个实验,我都有感触,孔老怪,你倒说说看,谁比谁更幸福?” 孔令杰不以为然,“医生以救人为己任,使病人存活,是我们最大责任。” 原医生感喟,“是我太消极了。” 石丙杰冒昧地问:“是次实验成功?” 原医生颔首。 石丙杰放下心头大石,瘫痪在椅子上。 他能做到的,不过是这样,稍迟,他会带曼曼回去见游胤馨夫妇,把女儿交给他们,同时,弄潮又活了下来,堪称两全其美。 他伸手握住原君的手,“感激不尽。” 原君笑笑,“我们回去吧,弄潮苏醒,自然会叫我们。” 他先离开观察室。 孔令杰同徒弟苦笑,“神乎其技。” 技师听见,不由得回头过来笑道:“该项实验牵涉到三代研究员总共超过十万小时,以上的试验与心血,曼勒公认得不偿失,并非一项成功的赏试。” 石丙杰不由得笑了。 凡事不能看表面,他人的成绩不全是奇迹。 孔令杰拍拍石丙杰肩膀,“徒儿,咱俩功德完满。” “希望弄潮会适应新身。” “那完全是许弄潮本人的事。”孔令杰凝视徒弟,“那不是你的责任。” “师傅说得对。” “放下担子、包袱,一身轻松。” 石丙杰笑笑,他也会这样教人,只是自己做不到。 他俩结伴离开。 应该了无心事,但不知怎地,石丙杰未能展眉。 第二天一早,机械人进来,礼貌地说:“石医生,原医生有请。” 莫非弄潮已经苏醒。 “原医生说,许弄潮小姐要见各位、” 石丙杰惊喜交集,呆住半晌,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冲出门去。 他险些与孔令杰相撞,一把拉起师傅,随机械人到病房去见许弄潮。 他们意外。 她坐在床沿,穿着一袭白袍,凝视自己的旧身躯。 丙杰一时情急混淆,看见什么人的面孔就叫什么人的名字:“曼曼。” 曼曼没有回答他,她充满怜惜的眼光仍然注视床上不动的许弄潮。 石丙杰终于领悟,他又叫:“弄潮。” 曼曼茫然抬起头来。 原医生最镇定,“弄潮,你得向旧的我话别了。” 只见曼曼轻轻的抱起弄潮上身,搂在怀中依依不舍。 石丙杰吃惊,人类竟会对自己的皮囊怀有这样大的爱怜,始料未及。 “你愿意把它葬在曼勒医院吗?”原医生问。 只见曼曼点点头。 “那么,我们明天上午举行葬礼,请你在场。” 多么怪异,许弄潮将出席自己的葬礼。 原医生笑说:“慢慢你会习惯,慢慢亲友也会习惯。” 孔令杰问;“她照过镜子没有?” “还没有。”原医生转身问她:“弄潮,你准备好了没有?” 第25章 她又点点头。 原医生扶起她轻轻站起,然后打开镜框,她看到反射,退后一步,无比惊骇。 孔令杰轻轻说:“反应同矫形病人完全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惊喜的。” 她朝石丙杰看来,石丙杰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孔是曼曼的面孔,神情却是弄潮的神情,两个人再也分不开来。 原医生微笑,“弄潮,我们需要你详述心理状况,不过事先,你要休息。” 弄潮摊开双手,细细观察,她喃喃说:“天,这简直不是一双做事的手,皎洁白嫩,吹弹得破。” 孔令杰笑:“好了好了,懂得抱怨了,可见是大好了。” 弄潮忍不住踏前一步,投向孔令杰怀抱,紧紧拥住,落下泪来,“谢谢三位。” 孔令杰拍打她背部,“那两位要妒忌的,快松手。” 弄潮破涕为笑。 原医生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老孔,我们还要去喝一杯,来,到我私人沙滩来。” 孔令杰求之不得.便对石丙杰说:“你陪弄潮说两句。” 跟着,看护进来,把弄潮的旧身移走。 穿着白袍的她仍然不失秀美,抬起头自嘲,“找到底是谁?” 石丙杰回答:“你是许弄潮,但你得借用游曼曼的证件与身份。” 他把曼曼的护照给她。 “但是游曼曼不再存在。”弄潮犹疑。 “谁说的,”他握住她双手,“只有她有这样的玉手。” “那我呢,明天他们将埋葬我。” “你此刻正同我说话,你是活生生的许弄潮。” 许弄潮忽然失笑,“我再也弄不清楚,是我化作了蝴蝶,抑或蝴蝶化作了我。” 石丙杰轻轻说:“你本来就是一只蝴蝶。” 她轻轻伸展活动四肢,然后说:“我们都是血肉之躯。” 石丙杰却在默祷:曼曼,我们没有微求你的同意,擅自借用你的身体,请你原谅。 谁知弄潮转过头来,“丙杰,你说什么?” 石丙杰瞠目,“我没有开口。” “你刚才叫我原谅你什么?” 石丙杰怔住,看着弄潮,不敢作声。 “不管是什么,丙杰,我都原谅你。” 刹那间,这像是曼曼的声音,曼曼的语气,石丙杰泪盈于睫。 看护进来说:“石医生,许小姐需要休息。” 石丙杰颔首退出。 那天黄昏,他在沙滩找到其余两位医生。 难找?并不,一位土著笑着说:“你只要闻到霖酒香,就会找到他俩。” 石丙杰没有失望。 原君的背脊就是枕在一桶霖酒之上。 他的胡须又长满腮,皮肤反映着阳光的金棕。 “小老弟,坐。” 石丙杰老实不客气坐在孔令杰身边。 原君笑道:“此地乐,不思蜀,你师傅不想回去了。” 石丙杰不加思索地说:“岂止是他,我也决定留下。” “什么?”孔令杰一怔。 “原医生,我有一个请求。” “除出请求我戒酒,什么都有商量。” “请原医生推荐我进曼勒研究院。” 原君根本没有醉,此刻连两分酒意都压抑下去,他不出声。 孔令杰也为石丙杰那句话沉默。 “我愿意加入曼勒医院继承父母遗志。” 过良久,原君才说:“你想清楚了?” “我思考良久,如果我的资历不成问题,请原医生成全。” 原君放下酒杯,“曼勒医院不同别处,你一进来,绝无上下班时间,它是一个秘密组织,你所参予的一切,都不能公诸於世,你得终身效忠。” 石丙杰不加思索,“我明白。” “丙杰,这意味着你可能永远不能再做一个普通人,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一辈子生活平凡有什么好处,可是相信我, 那正是许多不平凡的人向往的身份。” 孔令杰也看着徒弟。 “曼勒大部分纪律严格的不近人情,许多经费来历不明,事实上如果有人知道我将内幕向你透露,我很可能被革除顾问身份。” 石丙杰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丙杰,考虑清楚再说,你的资历毫无问题,又是石少雄后人,荐你入会,举手之劳耳。” “好,”石丙杰笑笑,“我再考虑,再请求。” 他站起来离去。 夕阳下孔令杰问老友:“怎么一回事,你俩同时弃权?” “我希望丙杰只是一时冲动。” 孔令杰沉默半晌才问:“当年由他父母荐你入曼勒?” “正是。” “时间到了,由你再推荐他,也许亦是天意。” 第13章 第二天清晨,由当地教会的牧师主持仪式。 即使是曼勒医院,亦无法证明没有上帝存在,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弄潮身上摆满雪白百合花,严格来说,这已是许弄潮第二次埋葬她的身体。 她沉默地站在一旁,观看整个仪式,最后,她为自己献上一束玫瑰。 弄潮进展良好,随时可以出院,返回家中,过正常生活,她的苦难已经过去。 天下着微雨,孔令杰向她招手说:“快过来享受,回到都会,天气人工调节,一切讲方便效率,再无气氛可言。” 弄潮笑咪咪过去替教授握住伞。 原君颓然,“她已不是原先那个许弄潮了。” 石丙杰完全同意,她也不再是原先的游曼曼,她诚然有她们的影子,但是她与她们不一样。 原君摊摊手,“我已没有烦恼,我所喜欢的人,已经不在。” 石丙杰不敢搭腔,否则真想问一句:那么原医生你是否再度失恋? 他只是告诉他:“我们明天回去,我得把她交还她父母。” “孔老怪不走了,他决定在这里退休。” “开玩笑!” “不,是真的,你独自送弄潮回去吧。” “医院里边的千头万绪——” 原君笑,“你信不信世上真有放不下的事,离不开的人?” 石丙杰马上也笑,“不信。” “所以,”原君笑笑,“我俩将结伴到处逍遥。” 孔令杰过来问:“为什么有人说医院需要我?” 原君答:“医院可以需要其他优秀的医生。” 他搭着孔令杰的肩膀,一起离去。 石丙杰与许弄潮一直站在毛毛雨下,雨越下越急,两个人终於变为落汤鸡。 弄潮说:“做真人的感觉真好。” 只有她才了解个中滋味。 下午,石丙杰陪她游泳,一直游出去,游出去,游到海深处,潜下珊瑚礁,游至精疲力尽。 弄潮儿到这一刻才像个弄潮儿。 她在白色沙滩上打个滚,细沙无处不在地粘在混漉漉身 体上,好比穿上一件纱衣。 弄潮说:“十五岁后还未赏试过有这样好时光,成年后,我从没有任何一日,毋须为自己的生活筹谋、打算、思虑、担忧,过的是营营役役,你争我夺的日子,忧心悄悄,肩上千斤重担,大抵由我性格缺憾造成,如今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不由得沾染了曼曼的率性不羁,忽感轻松,可说是意外收获。” 更可能是她看通了世情。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回家。” 石丙杰看着她点点头。 原医生说得对,他们所爱的人,已经不复存在。 石丙杰爱过曼曼,但她不是曼曼,石丙杰也非常喜欢弄潮,但她也不是弄潮儿。 奇怪,她似拥有新生命。 由他陪着弄潮返家。 在飞机上,因为态度亲昵,服务员误会他俩新婚,奉送香槟庆祝。 弄潮轻嚷:“我最爱这个。” 而石丙杰明明记得,曼曼才最爱喝香槟。 游家的车子在飞机场等。 老司机一看见许弄潮,马上呆住,随即老泪纵横:“小姐,你治愈了病,这下子可好了。” 石丙杰低声对弄潮说:“帮个忙,先到游宅见一见一对痴心的父母。” 弄潮没有异议,外表上,她确是游胤馨的女儿。 “非必要时,不用说话。”石丙杰叮嘱她。 弄潮颔首。 游胤馨早已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候抵达,站在大门前等候,石丙杰与曼曼老远就看见他通切地盼望,弄潮忍不住说:“他这样爱女儿。” 车子尚未停定,游氏就过来拉开车门,双手颤巍巍扶住车子,限定定地看住弄潮儿,像是不相信女儿已经回来,不知是幻是真。 石丙杰低声说:“叫他呀。” 弄潮的声是曼曼的声音,温和的语气却属于自己,她轻轻唤:“爸爸。” 游胤馨再也忍不住,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思潮飞到了老isuu書网远老远,追溯到女儿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情景。 他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毕竟人生没有几个失而复得。 一转头,看见妻子站在他身后,便招手,“曼曼回来了!” 他轻轻说:“过来见曼曼。” 游夫人看清楚,证实无误,便把女儿拥入怀中,号海大哭起来。 已证实眼泪可将体内毒素排出,压抑泪水,诚属不智。 这个时候,弄潮也不住垂泪,把头理游夫人臂膀中。 众仆人拥撮着他们一家三口到室内。 石丙杰在偏庭内喝了一杯香片茶。 这次同上次的待遇有天渊之别,管家亲身双手捧条盏出来,差些儿没有拂下马蹄袖,单膝跪低,叫声喳。 第26章 石丙杰有点倦了,更加诧异,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多副不同的嘴脸,听差办事的一名管家而已,演技何用过份精湛。 不管它了,只要水滚茶香,其他事不宜多计较。 没到一刻,游胤馨下楼来,后边跟着递毛巾的仆人,他 用热水擦一把脸,眼睛鼻子顿时归了原位,神气又似恢复三成。 “丙杰,解铃终需来铃人。” 石丙杰不语,这不过是指他功过相抵。 “我不是说过吗?丙杰,我始终有种感觉,曼曼会与你在一起。”游氏得陇望蜀。 游夫人在门边出现,石丙杰连忙站起来。 “丙杰,你终于把女儿还给我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早知只有你一个人医得好她。 石丙杰益发疲倦,“我把她交给你们了。” “让丙杰回去休息吧。” 有一把声音轻轻请求:“让我同他说两句。”她是弄潮儿。 游氏夫妇连忙退开。 弄潮告诉石丙杰:“我打算在这里住十天八天才回宿舍,他俩需要安慰,我也是。”她是个孤儿。 石丙杰微笑,“弄潮,你回不了宿舍,许弄潮这个人已经不存在,她已在大溪地消失。” 弄潮一怔,低下头,“我一时忘了。” “好好休息,陪伴你父母,熟习环境,我改天来看你。” 弄潮抬起头,“可是这里一草一木,我熟悉非凡,像是自幼在此长大。” 石丙杰摸一摸她的头发,“你的确在这间华宅内长大。” “真奇怪,刚才一拉开抽屉,就找到了我要的衣物。” “可是,”石丙杰问:“你没有迷失许弄潮的记忆与本性吧。” “丝毫没有,我的记忆完整无缺,我知道我是谁。” “那么,”石丙杰温柔地说:“你可以从头开始。” “从何开始,”弄潮迷茫地问:“从曼曼开始,还是从我自己开始?” “那就随便你了。” 弄潮儿妩媚地笑,“这么说来,我还可以兼两个人之美。” 石丙杰笑笑离去。 她们比他聪明,一定知道怎么做。 几天后的清早,石丙杰在浴室中听得一阵阵扰攘,不由他不自浴缸爬起身研究。 他披上浴衣问爱玛:“什么事?” 爱玛说:“主人,主人,快来看个究竟,门外是什么人?” 石丙杰心中有数,“是你的朋友许小姐,快开门。” “可是声音明明属于另外一个可怕的人。” “爱玛,看人看内在,外表不可靠。” 他们把门打开,果然门外是弄潮儿,她莫名其妙,“爱玛,你为何不开门给我?” 爱玛气道:“我曾被你拆成一截一截,你忘了吗?”它嘟嘟嘟躲开。 石丙杰笑,“它知道是你,一时不能接受而已。” “我真不明白曼曼为何要那么凶。”弄潮坐下来。 石丙杰答:“她只是任性。” “你仍然爱她。” 石丙杰则问:“生活可好?” “从来没有如此惬意过,被父母溺爱的感觉意这样好。” 从前,曼曼最痛恨父母管头管脚,今日,弄潮得其所哉。 爱玛偷偷好奇张望。 “爱玛,过来。”弄潮招它,“我们仍是朋友。” 爱玛这才慢慢溜到弄潮身旁。 弄潮对它说:“失去你就太令我伤心了。” 爱玛点点头,“你果然是许小姐,石医生,你们成功了。” “爱玛,你应当为我庆幸。” “是,许小姐,但,我恐怕我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段亲厚。”爱玛坦白地说。 “为什么?”弄潮失望。 “许小姐,从前,你起码有一半是我的同类,现在,你百分之百是一个人。” “爱玛,外型真的那什么重要?” “当然,许小姐,请恕你失陪,我还有家务要做。” 弄潮只得放它走,有什么法子?得到一些,也必然会失去一些。 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堆锁匙,“丙杰,我有第六感,相信这都是你家的门匙,我在床框抽屉中找到,现拿来归还。 石丙杰心中倒翻了五味架,曼曼终于心平气和地把门匙还给他了,可惜,曼曼已经不是曼曼。 “我已经换了门锁。” 弄潮凝视他,“你也很会伤害人。” “是”,石丙杰承认,“我后海至今。” 弄潮叹口气,“我答应陪游太太出去见一些亲戚,先走一步,丙杰,有空来看我。”又扬声,“爱玛,我走了。” 他送她下去,嘱她保重。 石丙杰在市立医院尚有未完成的工作。 一踏进办公室,便看见他忠心的看护脸色不比寻常,双目红肿,独自面壁。 石丙杰诧异,同事数载,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因问:“你怎么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今天什么事?” “没有事。”她直支吾。 “说来听听。”他坐到她身边。 过半晌,终于憋不住,“他辞职了。” “谁,谁辞职?”石丙杰一时没领会。 “孔令杰。” 石丙杰一怔。 看护气红双眼,“他竟没有通知我,竟由人事部同事辗转相告,我才得知,朝夕见面,同事数载。纵使地位高,也不必目中无人,辞去这样重要的职务,并非三五日可以决定,他却木露声色,太叫人难受了。” 石丙杰发呆,市立医院上千员工,人来人往,谁也不会为谁的去留发牢骚,这位仁姐今天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曙光显现,莫非她与孔令杰之间有特殊关系,又莫非孔老怪口中吞吞吐吐的人儿就是近在眼前的她。 石丙杰怔怔地看着她。 怪不得孔令杰迟迟疑疑,两人年龄的确差距大些,但是并不足以造成障碍。 他决定帮师傅美言几句:“你有所不知,他的确是临时决定退休的。” “算了,你有什么不帮他的。” “他这个人——” 这时信差敲门进来,给看护小姐送上一封急件。 她一接信脸色就涨红了,石丙杰从来未试过这么好奇,探 头过去一看,即时明白。 信是孔令杰写来的,他那龙飞凰舞的字迹全院熟悉。 石丙杰放下心来。 厚厚一叠信纸,字体华丽壮大,却只有几句话,不过感人肺腑,几行字已经足够,接信人泪盈于睫,很简单的说:“石医生,他叫我去。” 石丙杰高兴起来,“那你不回去收拾行李?” “是,是,”她看一看附着的飞机票,“大溪地?” “你管是哪里,”石丙杰催她,去还是不去?” “去,去我马上告假。” 她把信件郑重地收入口袋,飞也似奔向人事部。 石丙杰嘘出一口气。 险过剃头,孔令杰差些儿便要独身终老,现在做徒弟的真正为他庆幸。 当天晚上,石丙杰找—一三五0号原医生。 半晌,才有回音:“请问谁找zx?” 石丙杰据实回答。 “石医生,我是zx的同事,我叫壁宿。”啊,二十八宿中最后一个星宿。 石丙杰:“请问原医生在吗?” 壁宿很明显是位年轻女性,她很幽默佻皮地答:“他不在附近呢。” 石丙杰迟疑。 “石医生,他最近将有远行,正部署行程。” 石丙杰的心一动,“去哪里,可是要前往火卫一德莫斯?” “正确。” “请代联络原医生,我要求同行。” “据我所知,石医生,旅行名单中确有你的名字。” 石丙杰松一口气,原医生不愧为有心人。 “石医生,我亦是这次航行其中一员,最近正阅读重新开启的旧档案,我们决定根查麦哲伦号遇险原因。”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原医生是发起人?” “正是,他在这一二天内会同你联络。” 石丙杰不由得慨叹,“他是一个奇人,在醉酒与醒酒途中,已可抽出足够时间完成大业。” “是吗?”壁宿笑,“不是在恋爱与失恋之间吗?” 石丙杰完尔,大家都知道他的毛病。 “很盼望见到你,石医生。” “我亦有同样感受。” 他们互相道了再见。 爱玛前来,还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 “怎么不邀请许小姐喝一杯?” “我以为你已经不喜欢她。” “你何心理会我的感受。” “许小姐已经有她的新生活。” “你呢,刚才与你通讯的女性,是你新生活一部分?” “别多心,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我亦有同样感觉’,”爱玛学足主人口气,“石医生,真没想到连你都对感情不忠,地球上其他猥琐男性的所作所为则可想而知。” 石丙杰看着爱玛,“现在你连我也不喜欢。” 它点头,“你说的是。” 石丙杰去探访弄潮的时候,游夫人倒履相迎。 “曼曼稍后回来,她同友人出去了。” 石丙杰好奇,“仍然玩得很疯?” “丙杰,”伯母镇怪他,“你有偏见,曼曼整个人不一样了,她同朋友出去参观一种罕见的高山蓝凰蝴蝶标本。” 石丙杰点点头。 “病愈之后,她同以前完全不同,闲时只坐在房内看书听音乐,就算外出,司机也知她下落,她很少开那辆跑车,不回来吃饭,一定事先留话,做一件事,也必定徵求我同游先生的意见,丙杰,这次我们否极泰来,没有你帮忙是不可能的事。”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