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满列传》 第1章 《浪满列传》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爱情和失恋,让人活得轰烈、活得璀璨; 但也就是爱情,使人哭使人老使人迷恋。 原来—— 爱情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一种滋味感觉、一种记忆思念…… 张浪平——十四岁以来不曾说出口的爱情…… 于满安——需要时间,想想爱情的道理…… 第一章 幸福的家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俄国的托尔斯泰这么说。 这句话,打我十六岁不巧地从书上瞄到以后,便参禅一般参了好些年始终参不透。但现在,根据我活了二十多年、在社会底层浮沉的经验,幸与不幸的原因其实都差不多,只有一个,只是同质异属,演绎的方向正好相反,而且互不相通。 这个道理,恐怕我那一辈子在尘堆里打滚讨生活、谙于生活现实的父母早已了然于胸,只是零教育体系程度与空乏的文本知识水准教他们不会说,无法像托尔斯泰那样,以优雅、充满文学性的语辞说出他们一生的乖舛。 不过,这也无所谓。 文学原就是给吃饱闲着乐、不愁柴米酒盐而有余裕风雅的人研究的。对于我那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写的父母来说,托尔斯泰这句名言,充其量只是吃饱闲着。 亵渎了一点吧? 大概。 但反过来说,将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生活就只求一口温饱的人日日必须面对而且难捱的现实装化成抽像的艺术,不也是一种亵渎? 现实的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亵读。我这辈子最早学会学乖的课题,或者说教训,也是这个亵渎。 从我存在以前,我们这个破落的家,和它赖以幸存的这个“聚落”,就是对整个进步富足的社会的亵渎,也许还加上一点讽刺。它原就是存在的。所以,不必把它看得太严重。 我们过的是一个亵渎的人生。我的、浪平的,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的;而且,还持续着。 如果说,这当中有什么不一样——还是有的——我们的层次低一点,形而下地讨生活。 形而上的诗词曲赋文学人生里歌咏喟叹的爱痴嗔怨,转化到我们聚落的现实人间是白米一包多少斤,猪肉一斤多少钱,南部刮台风淹水灾青菜又要涨价了。 这就是差别。我那连自己名字笔划都搞不清的父母和托尔斯泰之间的差别;浪平和我与这个世间之间最初的差别,还有,形上文学与形下生活之间的差别。 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这个差别。 如果说人是可塑的,那么,一个人的性格养成与自我评价态度往往是后天背景环境一点一滴加料染成,所有的正负情绪也都是这样学习而来而不得不去感受。正的情绪如果是对自己的认同,那么现实——又是现实,自然会将那些多菌的人生里最负面的,一点一滴渗人人的骨子里头,依附在上头。 我们不是一落地就长这么大的;我们的哭,我们的笑,我们那掺杂着意识的自卑与退缩与妒慕憎怨,当然也不是一落地就懂得。所有的了然全都是“后来”。像小说和话本人生喜欢说的,后来如何如何。 然而,一开始,我真的是不太明白。 十四岁的时候,我信心满满的,只差没有昭告全天下,凭海为证指天发誓,大言不惭地说有一天我要如何如何,比如说留学当个总统什么的。 十四岁的梦想还很单纯,没有意识形态的包袱,还不懂性别和政治议题的复杂,指天夸耀的其实只是每个青春期幼儿都会犯上一回的狂病,出疹似地对青春怀抱的莫名的一般轰烈。 只是一种仪式。 现在我够大了,或者说够老、够世故了,突然才发现,我的人生真的是一无所有。不仅没房子、没存款,就连工作也没着落,身上只剩下最后的二百二十七块。 曾经那般大言不惭的我,自以为是的我,别说太平洋,就连台湾海峡都不曾跨出过,尚且要烦恼着过了今晚后该如何。 一开始不明白,“后来”我明白了——文学的诗词歌赋,现实的柴米油盐;小说的风花雪月,写实的灵欲情色。 后来我明白了。但总迟了一步。我的人生简直一团糟。 “浪平!张浪平——”我握紧拳头,用力地捶了那生锈的铁门好几下,竭尽所有的力气嘶吼起来。 班杰明说我是名符其实的“3-less”——homeless、cashless、jobless。 他用他那一贯平板没有起伏的声调带几分可怜地吐出这几个字。美国南方那种平平如念经的口音的英语,感情似乎都经过压缩,怎么听都带几分戏剧性的冷眼旁观。 他说我和浪平一样,都是虚无的人,我们身上有着同类的味道。那个美国佬,才不过和他同桌吃过几顿饭,就自以为是地分析起来。 “张——浪——平!”我又用力敲了铁门几下。都快十一点半了。浪平那家伙不知道又死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不过,班杰明说的起码有一半没错,我不仅是无业游民,而且无家可归兼带身无分文。我甚至怀疑“家”的定义。 为什么人可以把这样一个抽像的字眼形容得那么温暖缠绵?为什么人可以把这样一个抽像的空间概念描绘得那么甜蜜可恋? 为什么!? 所谓的家,不是就只是个文学名词、地理词汇吗? “浪——平——”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叫了出来。 但在这五楼顶,铁皮屋加盖的违章建筑外,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听到。 铁皮屋独立得很存在,也存在得很独立,不跟任何人交参为邻。 这很符合浪平的脾性。 浪平不太喜欢人类,也不太喜欢跟人往来,尤其讨厌“邻居”这个黏人的名词。 “什么嘛!”我的吼叫变成了一种低喃,累得没有力气再呼喊,慢慢地沿着门缘颓坐在地上。 什么嘛!浪平这家伙!突然就那样……什么也不说明,更不解释——什么嘛! 看样子浪平是真的不在。 我早该知道的。 我不也常常像这样让他扑个空、倚着门等到深更半夜,难怪班杰明说我跟浪平有着同类的气息。我们呼吸着同样飘荡的尘埃。 不晓得浪平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者根本不会回来;不晓得我有没有力气继续等待。不晓得。我真的累了。 要等吗?我最擅长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从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么样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却那么擅长。我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毕业、等长大、等梦想的实现,等爱情的降临。等、等、等,我总是那样等又等,从不曾逃脱那样令人窒息、囚禁的命运。 我站起来,背着铁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出了公寓。 外头在下雨,那种毛毛细细的雨,随着风歪斜地飘打在人身上。先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下雨了,到现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我最讨厌这种雨,一丝丝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么黏人、那么藕断丝连——不止是讨厌这种雨,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雨。东北季风每年刮来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还像记号般的烙刺在我骨髓里头;每年季风一吹,冬雨一下,那阴湿寒刺的水气就如刺般钻进我每个颤开的细胞,侵袭到我身体深处里头,时间哗哗地一下子就在颤抖中倒流。 我的记忆从来没有干燥过。阴暗潮湿发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着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个公共电话亭,经过时,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进去。隔去了外头的寒气,小小的空间里凝滞着一股温暖潮湿的气味。我靠着玻璃墙,陷溺在那带着霉味的温暖里。 我想,我需要一颗太阳。 这世间,每个人都需要怀有一个如梦的信仰,相信某种奇迹,存活在人世,才会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比如观世音、妈祖、耶稣基督;比如耶诞老公公,比如人背后的守护天使,或者,财神。 我想我那落地时选错了时辰的父亲,就是少了这点如梦的信仰,才会做了一辈子的工,却始终搞不出什么名堂。他不拜神、不礼佛,也从来不跟什么进香团,惟一起劲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戏后,点根烟穿着汗衫布袋短裤和本履,蹲在门口外和三两个和他同样姿态打扮的邻伴国事天下事地清谈。但一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谈些什么?他们懂什么环保、什么核战,这个理论、那个学说吗?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对他们有否论议的资格产生评价。事实上,我倒不排斥那种时而慷慨激昂甚至带点火爆的气氛,我对这世界最初的认识,我脑袋储存的最早的知识,就是从他们那无数争得面红耳赤而着实毫无意义的清谈而来的。 就连流言阐语也是,或者说,文学性一点,街谈巷议、辈短流长。这似乎是女人的擅长,属于小道消息流,茶余饭后嗑牙的资料。它们教我对人性的认识。 从我认识人开始,两性之间最初就存在这样的差异,也养成我对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从不将别人的客套话当真,我也知道那些表面的称赞背后会是怎样的闲言阐语。小道消息是刺激的。但如果不巧是被谈论的对象,闲言闲语就不那么有趣。 我们这个家,在机率上往往就有那么多的不巧。 第2章 “嗳,看到没?下面那个阿旺今天下午带了个女人回来。”连续剧才刚演完,门口外就传来隔壁大肥枝那永远不疾不徐,显得很从容的声音。大肥枝十四岁就结婚生了小孩,四十岁不到就长得一副白胖膨胀的面包样,讲话时嘴角会习惯性的往上撇,形成一抹嘲讽,或者说优越。他们是住在上坡的人里惟一在外头买了房子的,而且没有贷款,一次付清。 我皱下眉头,捂住耳朵,出声背诵狄克生短语,夹带默记崔颢的黄鹤楼。明天早自习要考默写,然后第一堂英语课要考短语。atfirst……起先。a、t、f、i、r、s、t,起先。好难背。还有黄鹤楼了——日墓乡关何处是,烟被江上使人愁……“听说是隔壁渔村的。”浩荡的长江江面上的烟波尚未使我起忧愁,妈粗嘎的声波先就闯进我耳朵。“先生落海淹死了。真可怜,才三十多。” “台风天还出海,不淹死才怪。”爬起了另一个粗嘎的嗓音。是住在前头第一家的黑美贵。黑美贵和大肥枝一样的尺寸,不过一个白皮一个黑皮。两个人有亲戚关系,黑美贵的丈夫是大肥枝的妈妈的弟弟。 我都是这样算的。永远也搞不清民法亲属篇里人与人之间被一级一级编列好的亲疏与远近成分关系。那些个称谓是应付考试才背的。而且,不光只是这个,礼义廉耻四维八德洒扫应对进退等那些个听起来很堂皇的名词,也是考试时才搞得清笔划顺序,才撩得起一点印象。不是我记性不好,实在生活经验以外的东西,从不曾落实在日常生活里的,要它成为一种性格、一种态度,着实强人所难。那些个名词其实就跟村头电线杆上绑的那块木牌上“在这里倒垃圾是狗”的标语差不多,天天看天天听,但从来不曾贴住心头。 “总归是运气不好啦!”妈粗嘎的声音又响起。她对风言阐语是有兴致的,这原就是生活里理所当然的刺激与乐趣,但她不擅长在别人的不顺遂里得到一种置身事外的消遣,强要附会,寻求认同,总显得猥琐。 “这下阿旺赚到了。要不然都快五十了,又瘦又于,看他去哪里找个女人愿意跟他祝”黑美贵边说边发出“吱啧”的清口腔的噪音,大概嘴里还留着晚餐时鸡尾巴的肉屑。黑美贵喜欢啃鸡尾巴,大肥枝的嗜好高级一点,她喜欢买猪肉勇载来的鸡胸和猪肝,吃了补胸又补肝。 大肥枝打鼻子哼一声,声音由鼻腔冲出来,说:“当然是赚到了。捡一个,连带三个免费奉送,连生都不必生,全部是现成的,还没赚到!”说到最后,浓厚的鼻音变了调。我从屋里看出去,看她习惯性地撇起嘴角,变成讪笑,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转向妈。 妈一下子抿紧嘴唇,沉默下来。我只觉脑袋一阵热,抓住课本冲了出去。 “要死了!?”这个突然吓了她们一跳。妈抬起头,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忿怒,该怎么让那团热冷却下来,只能恨恨地瞪了大肥枝一眼,转身背着对她们大步往山脚边走去。 “看到没?”大肥枝冲着我的背,夹着远处的狗吠声,提高声调说,“你们这个阿满,这么小就没大没小,将来我看是不得了!”她故意加重“不得了”三个字。 聚落里那些嗑药的,不回家在外头和男生斯混的,在酒吧舞厅里赚的,从她嘴巴里吐出来都是“不得了”。 “就是啊!”妈大概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表示她是有在“教”的,当众骂我作示范,骂得很起劲。“她在家里也是这么没大没小,讲一句回一句。也不是没打没骂,但打骂她也不听。人家我们阿雄和宝婷小时候才不会这样,他们姓于的啊,就是种不好!” 又来了!姓于的孬种,姓李的才有出息,那你干嘛嫁我爸爸生我们一堆没出息的东西。 我在心里嘀咕着,愈走愈快。这些话我早听习惯了,隔空袭来,纯粹只是耳边风。妈大概以为,这样骂我骂给别人听,才表示我们是有管教的,但她从来看不到别人眼里那些讪笑。 一直走到山脚边我才停下来。上坡公用的厕所就捱着山坡张着洞黑的大口,发散着陈年酿酵的薰臭。我拐个弯,拐上山坡。从那里可以看到海,太平洋潋滟的水波全可收人眼目中。这时间已经有渔火,一点一点地,散布在黝暗的海面。 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随手捡起一旁的碎石头往下丢。这个风景是我惟一的安慰,也是惟一能让我张扬、趾高气昂的对象。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atfirst。起先——”我大声、几乎是用吼的叫出来,胸中那股气顺势发泄出来。 我总以为我长得够大了,然而每每这种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 每一天,我总以为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能把握自己了,但每一次,我却只能像这样坐在山坡,全然地束手无策。 山坡迎着海,背对聚落,乱石杂草挡去了任何好奇的窥探,加上公用厕所的屏障,是惟一可以远离集体监视,透一口气的地方。在这个聚落里,就连在自家的卧房里也是没有隐私可藏,全都赤裸裸的摊开被检视,被当作洗米捡菜时调剂的材料。 因为它存在的这么自然,从我出生它就存在了,我是这么长大的,所以我总以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住的模式、工作型态、邻里的互动。我以为世界上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不是捕鱼的就是做工的,屋子大门一定得洞开被每个人检视,闲言阐语也都是理所当然。它就这么融进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怀疑过。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会是临海耸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么变成这种怪模样已不可考,只知道当初搬迁来的大都只是临时凑和,并没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为是临时凑和,一切从简,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砖头叠成一块,里上水泥,再盖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连地基都省了。因为只是暂时落脚,将整座山铲平太过大费周章,而且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阶一阶地拾级排叠者。仓库似的、毫无建筑美学概念的棺材形长条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数的棺位,但全部连体婴似的,一户挨着一户。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几家。由于隔墙极薄,不必等夜深人静,每户人家的动静、喜笑怒骂便全都如同连续剧般,上演给全村子的人观赏。常常从这头就可以听到那头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头的在骂小孩,中间的在看歌仔戏哭调。整个村除了东向侧面海的缺口,公路从一旁穿过,四围是山,突兀地被包里在山里头,自成一个聚落。东面那个缺口,每年冬天东北季风一吹,水气挟强风一波一波灌进来,直比刮台风,但那是进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几次我都险险被风刮走。 景气好景气差,好像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搬移的、迁人的,几十户人家叫叫骂骂、打打杀杀的仍然过得很热闹。这一带原多是渔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渔,做工的还是做工。每天傍晚,渔市场隔壁那家面包店的面包车还是会将卖不掉的面包载来,打五折兼买二送一的出清存货;每隔三天,猪肉勇的“机车肉摊”也还是定时出现在聚落的广场;客运车仍然一小时才有一班;至于广场旁边海仔的老婆的妈妈开的杂货店,也照常在卖过了期的泡面和稞仔条。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会改变,都像杂货店卖的泡面经过防腐,仿佛可以这么天长地久下去。 我想,突变了的是我。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蔼—他x的!猪!狗屎!”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又叫出来,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顺手再丢了一颗石子。 下方草丛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惊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埋伏。我下意识的缩起伸长的双脚,探长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张黑漆漆像是人的脸逼向了我。我吓一跳,往后栽个四脚朝天。 “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我一屁股爬起来,眉头新结成一团,在往后栽倒的那刹那,我的脑袋已经清醒又准确无比的判断出那是一张人的脸,而且依照那轮廓、模糊的身形,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这种清醒和准确完全是身体直觉的感应,很原始,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脸。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点火的时候也不晓得用手围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次烧向他的拇指。 “喂,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生气的叫起来,声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很刺耳。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抽他的烟。 “喂!”我更生气了,推了他肩头一下。我不认识这个人。聚落里的生态是很原始的,集体式的生活形态对人的一言一行充满制约,也使得每个人对村子里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有着强迫性的熟悉。我不认识这个人,表示这个人原是不属于这个生态的。一个外来的人,一下子就闯进我的地盘,他的擅自无疑是种冒犯。 我说过,聚落的生态是很原始的,不仅如动物般划分有各自的势力范围,而且径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会轻易到下坡的地盘,相对的,下坡的孩子也不会等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彼此之间甚少交集。这当然有构成它历史成因的现实因素。 第3章 不知是巧合还是“物以类聚”,虽然同样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头、木匠或做水电或修车等有谋生本事和技术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杂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差别是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渗透,不知不觉我们也都沾了一身潮湿。 “你干什么!”他很不客气的挥开我的手,十分不耐烦。好像被打扰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个侵犯者。 “我说你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没有被他的不耐吓到。四维八德须知守则什么的,原就不是我们生活的方式,这种粗野的互动,我是熟悉的。 他扫了我一眼,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要在哪里抽烟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口气很冲,像他抽烟的那个姿态,完全是种发泄,那种无能为力的发泄。 “我怎么管不着,这里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视着他。“哼!你们这种胆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烟,还装得一副神气的样子。”抽烟喝酒几乎是聚落里每个男孩必经的成年礼,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在村子里,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也不能太触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几岁的小孩就学大人抽烟什么话!有些形式还是需要维持。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挟着烟的手僵硬的拐动,像发条突然失灵。他狠狠瞪我一眼,抛开香烟,转身走下去。那一个瞪眼,对我是没妨碍的,老是背不起来的狄克生短语才重要。我对这种拼音文字没感情,始终读不进心髓,就好像我对数字元素符号从不曾产生过爱恋,所以始终地,对所谓的因式定理全然没概念。但我的记性好,质量等于重量除于体积;圆周率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小数点一直未完;西欧三小国是卢比荷;杨贵妃原是唐明皇的爱妃武惠妃生的儿子寿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轨道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有的没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余我还是相当有信心,挖这墙总可补那墙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声背诵一次。海面上渔火愈来愈多,这边一点,那边一点,近处远处全是朱澄的火点,星辰般的缭乱。这船的缭乱,常常会教人看出神。我还没有幼稚或无知到会喃喃自语问自己海的尽头是哪里。我知道海的尽头是那里,就在我发呆坐着的这里。地球不是圆的吗,当然也不是那么圆,但绕了一圈还是会回到原点,所谓的尽头是写诗用的,增添一点梦幻和美感。 我这种缺乏想象力的清醒实在是对青春的辜负。不是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吗? 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在不自觉中放弃了什么,不过那是什么,模模糊糊的。还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设想有座标。教师律师会计师,我想应该不错,名称响亮收人又好;不过,“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错,那种终其一生,全心全意为理想努力是我向往的,但想想,我连元素周期表都搞不清楚……还好无妨,我向往的是那种精神。生物学家、植物学家或者动物学家什么的,都好,这世界这么大,存在着各种的可能。 是的,这世界这么大。当然在这山坡上,看着海上那渔火点点,我就会这么想。 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看看那广阔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摆脱这种考试背书的日子,拥有自己的天空。成长的程序是这样的缓慢,我简直等不及。等秋天过了,还有冬天、春天,然后夏天才会来;等这个考试熬过,还有下个考试在等待;等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镜子中的我还是显得笼统一样。日子是这样的琐碎反覆,实在教人按捺不祝 “算了!发个誓吧。”我丢下狄克生短语,跳了起来。 “我,于满安,”我举起手,面对着海,说,“对天对地对太平洋发誓,我要努力用功,当个律师会计师或读个哈佛耶鲁什么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看看这广大的世界!” 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心脏砰砰地跳,有股莫名的激动教我坐立都不是,不知如何将自己安放。 “atfirse——a、t、f、i、t、s、t——”我又开始背狄克生短语,背得很大声。海风迎面灌来,灌进我张合的嘴巴里,直窜进我胸腔,冷不防侵袭得我胸口一阵凉。但我觉得胸口涨满了什么,张开双臂仰高起头,激动得想大叫。 但我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那是一种放肆,而我还只学会张扬。我想我还是含蓄的,绑手绑脚的小家子气。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目张胆。 风又灌来,我张开着双臂,将头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几乎要狂叫出来,但一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窜的热,在身体各处发烫,仿佛燃烧了起来。 第二章 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租书店、图书馆借了一堆漫画小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句话就混杂在那堆东西当中。有道理吧!这句话。人是从自己的眼睛和立场角度去看东西与事情,你不是动物就无法知道动物的感受,但野性的东西既没有文明的素养和成见,又少了自怜与卑微的感伤,更不会像人一样的流泪痛哭,当然应该是不会为自己觉得难过才对吧。所以大卫劳伦斯说得没错。我也没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受了伤,身体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着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么的干脆,我从来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里看到过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从来不曾看过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为自己觉得难过。 生活的烦恼我想是有的。烦恼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种饱暖不足的恐慌;难过则得经过某种意识形态及文化素养的转化,一种文学性的自怜感伤。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妈纠结着眉头。扳着指头凤梨西瓜芭乐子弹的在嘴里念念有辞,也不晓得在数些什么。钱、开销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么叫借酒浇愁,但他吃药,那种什么保什么建abc的,都说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强体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药水,倒比吃人参还贵。他每次一买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后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种鸦片瘾。一天赚的钱有一半要上缴药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应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须先扣掉会钱和债款才轮得到家里的吃穿,至于闲着晒太阳抓虱子的日子就看着办。 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连每天便当里的饭炒蛋蛋炒饭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妈,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让我带蛋炒饭,偶尔也换点别的。”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每天吃同样的东西,不腻也烦。 “什么别的?”妈垮下脸,只气很冲。“要龙虾丸、鸡鱼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赚的钱全都拿去买药了,叫我拿什么买菜!” 爸皱着眉,闷不吭声的喝他的保什么健的abc。他连筷子都还没动,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鸦片剂。我不敢再多话,怕撩起妈更多的唠叼不满,一口一口扒着和中午便当——蛋炒饭。 “快点吃一吃,我还要扫地、洗碗、洗衣服,没有那个闲工夫一直伺候你们。” 妈一边收拾一边叼念,动作很大,怨气冲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过,也不晓得哪筋根不对,没事生下你们这些讨债的当你们的奴才!” 又开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皱着眉,拿起筷子才刚要吃饭,对妈的埋怨充耳不闻。妈把空的碗筷哗啦的一古脑儿扫进洗碗盆里,拉长了脸转身走到后头的厨房。 “今天又没工作,是不是?”我小声地问。才十五坪不到的房子,隔去一个走廊,厨房那头和客厅这头离得很近,根本没什么空间讲悄悄话,出个声都得小心翼翼,做贼似的蹑手蹑脚。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点吃一吃好出门上学。”爸挥一下筷子,扒了一口饭,挟了一块酱瓜。 我就知道是这样。爸已经三天没工作了,昨天才向工头领的钱他一口气就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买了一箱三打的“鸦片剂”。爸赚的钱甚少驻过妈的手,总有这些债那些款在等着,妈的不满一日深过一日,跟爸吵也没有用,最后一定都会倒泄在我头上。 我已经没心情吃饭了,丢下筷子快快穿好外套。过几天就是立冬,外头已经等不及台风又下雨,每天我得迎着缺口灌进来的疯狗似的强风浪雨走十分钟的路搭车到市区,要是一个不留神,真会被风刮走。 “阿满,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再走。”爸叫住我。 “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要盛那么多。”爸提个头,把我碗里剩下的饭倒到他的碗里。 “你干嘛那么省,丢掉就算了。” “他就是做作。”妈从厨房出来。“真要有心,药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个钱。” “你懂什么!”爸说:“一天到晚光只会吃斋拜神,也不懂爱惜资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妈提高了声调。“我请问你,你三天两头没工作,是谁捡这个补那个,东攒西省才勉强过下来?你以为全家吃的穿的东西会平空冒出来吗?人家阿添和邱仔赚得钱全都会交给他们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几年,我从来也没见过钱长得什么样!” 这些话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调了,如季节一般地循环,随着节季的更迭内容有所增删,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时的会发作一回。 第4章 爸沉着脸,不说话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丢下筷子,也没胃口了。妈以更大的动作,舞台剧夸张式的,将桌上剩下的东西全倒进垃圾桶,然后将空的碗盘乒乒乓乓的丢圆桌子上,掉头走进房间。 爸默默收拾碗盘,我走过去帮忙收拾。他收着收着,突然说:“你啊,好好地读书,爸能供你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跟着叹口气,拿起喝干了的鸦片剂的空瓶子看了看,丢进垃圾桶,说:“这世界的问题就是人太多,什么问题都是人的问题,当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个想不开,连累你们跟着扯上一堆麻烦。” 习惯成平常,不管我爸妈说出再荒诞一窘异于平常的话,我都不会太惊讶。爸不拜神不跟进香团,在聚落里的人眼中,成分本来就不好,他吃药的习性,更是一个笑话,至于他乐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谈,别人也从来没将它当作过一回事。 我知道,因为我看得出来别人脸部表情那种不费不力遮掩的粗糙的牵动;我知道,因为我嗅得出来那些干巴巴的笑声里敷衍的附和。我想我爸自己也知道。但知道了又怎么样?他就只有这点兴致和乐趣。偶尔,我就变成他最好的听众。 “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干嘛还要生。”我把筷子拢集在一块,放在盘子上。 “我只是想顺其自然,生了就要养,结果——”结果只是为已经有太多问题的世界制造更多的问题。像于顺平他的儿子我的同源的哥哥。 “人都是自私的,”爸又说。“不管嘴巴说得一再好听,多冠冕堂皇,到头来还是为自己想。这也是自然的。哪个人求神拜佛不是为了想过得更好。像你妈这个庙那个庙的拜,求神许愿,初一十五又吃斋,求的还是那些。爸不拜神,因为我不觉得求神拜佛、吃素念经能解决什么。佛家戒杀生是很好的,但怎么可能呢?不管人还是动物都要求生存,但自然就是这样,你要生存就要吃要喝,既然要吃要喝,就要有牺牲的对象,在某个角落一定有个生命因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存在而消失。即使你随便到菜市场买个水果吃,果皮上都有千万个细菌被消灭,就生物学的观点,那可是千万个生命。我知道我这样说会被别人笑话,不过,阿满,爸要说的不浪费不是节俭。生存本来就是自私的,你不必因为自己要存活吃鱼吃肉而觉得内咎罪恶,不必理宗教说的那一套,也不要学你妈拜神吃素,但爸希望你尽量不要浪费,让那些被杀被宰的猪牛鸡鱼死得值得一点。” 我半张着嘴,有些怀疑我听到的。我怀疑的不是内容,而是没想到。忠孝节义的故事道理我是听惯了;刘备三顾茅庐,孔明该不该重出江湖、岳元帅又应不应该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争论辩议我也不陌生。但我没想过,我那连小学都没毕业、脑袋里的养分全汲取自歌仔戏、野台戏和卖药的讲古广播电台的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脱轨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时宜、缺乏虔顺带质疑的宗教观以及和他身份阶层毫不相称的举止想法,加上他吃药的习性,在聚落里,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没有人会认真听他的,一个做工的懂什么,他太亵渎。但就冲着那句“让被杀的猪牛鸡鱼死得值得一点”,忽然地我觉得,我们的人生是这样的可鄙,可鄙中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我那大字不识一个都好说天道地的父亲,终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我那吃斋念佛拜神的母亲,到头来要依恃的还是现实的道理。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 “哪天我死了,你们也不用埋了。烧成灰随便洒一洒,看是海里还是从山坡,比较干脆,也不必要去什么牌位。”爸将碗盘叠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边。 死了烧成灰变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杂树的养分,多干脆,而且省钱。 “总要烧点纸钱吧。”我已经背起书包,把雨伞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钱。”爸一边擦桌子,一边举起手挥了挥,像是赶我出门,也像在说算了。 算了。人死了还要什么钱。你看过一只被宰杀的鸡羊要什么虫草饲料吗?外头果然刮着我意料中的强风浪雨。雨伞是不管用的,这风已不是从特定的方向扫来,有特定的防备向度,它来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头突然冒出这句话。从翻花的雨伞的边缘,躲闪的可以看到海,狂风浪雨在那处似乎显得更猛更强。那是太平洋,我们的八荒九垓。这不是文学性的形容词,是我们现实的、迎面的张望。 常常,现实和真实,在这里我会弄混淆。更实是一种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实心的;现实是抽像的社会性概念,必须面对的压迫。不知道这样的解释对不对,但这种分别是必要的。真实是人死了不再会需要钱,现实是人死了还要什么钱。季风是一种真实,翻花的雨伞和潮湿是现实。但它们同时存在,分别是必要的,却也没有意义。 真的是没意义。原应该让我挡风遮雨的雨伞毫无作用,走到车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湿。这常让我有种演电影的逼真感,那种主角落难,或逢遭挫折衬上配乐加上柔焦的浪漫镜头。只是,角色不只我一个。亭子里,一男一女已经在里头先占去背风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将牌还是扑克牌,只要一屁股坐下不输干了绝不会站起来,还曾闹出脱裤子抵押的笑话。 她妈在茶室上班,一张脸老是涂得像在演歌仔戏,她姐姐听说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里那种“不得了”的,她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在读国一,十来岁就懂得跷家。他们鱼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实也不算太触目,只是点缀。 村子里处处是传奇,像阿旺那种和死了丈夫拖瓶带罐的妇人同居,也不算故事。 起码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赚的,下坡修车的高明家好本事买了一间七百万的房子,据说是他在台北让人包的姐姐出的钱,还有隔壁邻阿火的儿子学人家吸那些有没有的倒霉被警察抓到,现在人还在勒戒所里,还有——太多了,我讲不完。 小说电影老喜欢将这种柴米油盐的生活描述得大惊小怪,充满戏剧性的夸张,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学或(奇*书*网^.^整*理*提*供)社会学的形容词,还是生活,而且平常。 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边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难怪他们熟得那么快。 山坡上遇到时的那种不耐烦他已经收敛起来,脸上是不理人的神气。阿旺姓吴,但我知道他们三个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们姓他们自己的。那男孩姓张,名浪平。风平雨平,取得好学问,我爸这么说,像他的“顺平满安”但知道了也不怎么样。我们是不跟彼此讲话的。上坡跟下坡未来就有地理上的隔阂,我们要爬比较多的楼梯,生活上搅不到一块。但主要的还是态度问题。我觉得我跟这些人是不一样的,既然不一样,能聊些什么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后段,问她因式分解杠杆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么?有距离是很正常的。再说,这也不是单向的,我看她也没那个意思跟我搅和,我不知道贴在她书包带子上贴纸照片里单眼皮左耳戴个耳环的外国明星是谁,我也听不懂和她班上女生叽喳的什么剧场,我连那个字都不会念。 当然,我知道青春是怎么回事。所谓青春,就堆积在为一些无聊,甚至没有意义的琐事的磨蹭上。像何美瑛那样。追星迷偶像索取签名照,熬夜等待买看一电影或听演唱,多年后回想,电影演些什么或听了什么,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某年某月,曾整夜裹棉被搭帐篷熬了一寒夜的等待,这等无聊的琐碎。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是有设想有志向的。未来还很遥远,未雨绸缨也许太早,但我想,我必须有设想。 车子来了,我先他们移动脚步抢先上车。狂风浪雨这时被隔在门外,我身上还是原先的潮湿。 第三章 雨一旦开始下,就不会有停的意思,从冬天到春天,从冬雨进人梅雨,地理课本上教的那些好像在说外星球,气象报告报导的也很少准确过,起码在我们住的这个小角落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学到了一个名词叫“局部地区”,北部地区晴朗多云但局部地区有雨,气温十二到十四度但人夜后局部地区会下降到十度以下。 就是这样。局部地区。 局部地区总是个例外,不能用常理来预测。而一直下,要把整个城镇淹了的下法,嘈嘈切切吵闹得很富节奏性,不时还有哗哗嗡嗡的回响,像有人在敲锣吹喇叭似的金属性的共鸣,听久了想把耳朵捂祝 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只能忍耐着把自己黏在椅子上,跟着潮湿的墙壁一起发霉。 连空气都带着腐味,我一口一口小心的呼气,不敢深呼吸,低头看着课本,将注意力集中在不断在耳旁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开,扩大又扩大。 “又下雨了。真讨厌,对不对?这个地方就是这样,老爱下雨,下不停。昨晚我好不容易哄我女儿睡着,睡不到两小时就被吵醒。只要一下雨,那些野猫狗就会跑出来,也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大群,到处乱咬乱翻,弄得满地都是垃圾,而且这个叫那个叫的,吵死人了,我女儿都被吓哭了。” 每次上课,在翻开课本之前,惯例的,凤凰郑总会先花上十分钟说她的先生如何,她的女儿怎样,那些野猪野狗多麻烦。 第5章 我喜欢听这些有的没有的,至少比那些关系子句副词短语什么的还容易懂。英语这种东西是有秩序的,有秩序的东西就免不了规则,规则自然形成限制,不像闲话或故事那么随便,像她的名字是郑风凰,可是她教我们说英语不是这么叫法的,要把名字放在前面,姓放在后头——凰凰郑。 这是规则。 凤凰郑说话细细碎碎的,掺了许多细节,闲话般家常的感觉,有一种亲切的温暖,即使是骂人,顶多皱个眉,不会有太骚乱的动作。 “那些野狗野猫实在真讨厌,”凤凰郑倚着讲桌,像在讲述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的分别时的语气。“全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带有什么传染病,繁殖力又特别强,一胎就生好几只,一大群的,四处游荡,有时还会咬伤人,制造社会和卫生问题,卫生所实在应该多派些人把那些野狗野猫都抓去处理干净。你们说对不对?” 桌间响起零散的嗡嗡声,算是附和。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是认真在问,只是附加问句式的语尾助词。 “可是,老师,话是没错,我却觉得当中有些遗漏。聚落常会冒出一些来路不明的猫狗,全是有人载来‘放生’的,因为无主没人养,吃喝都不饱,每天每夜的叫,我也觉得很吵。那些猫狗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养了又丢,不负责任,也不会发生这种问题。我觉得猫狗原来的主人应该负起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麻烦和问题都是他们引起的。我爸说这世界的问题就是人太多,人多又没有约束,制造了一堆问题,却把问题全推在没有关系的动物上,而且人多又没天敌,才会有互相残杀。我们人其实才是问题的根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冒出爸说的那句话,还自己加以再解;我也不知道我讲这些话是不是合乎时宜,只是脑海中很自然的浮出这些字眼,就顺口说出来。 “你爸说的?”凤凰郑宽圆的脸因为日光灯的照射,只看得到一团白,显得平板,语调仍是细细碎碎的。“很会说道理嘛。你爸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让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关连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点疑惑。 “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也许雨下得太嘈杂,吞去了我的声音。但凤凰郑细碎的声音我却听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头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头看着译本说:“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说“哦”的时候,凤凰郑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声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拢,随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种微妙的语调,语意不完全,应该还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讲台,要我们翻开课本,开始复习起文法。 “英文动词有五大类,这个以前我们都讲过了。”她目光扫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与动词。完全及物动词顾名思义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很完整的动词;不完全及物动词呢,很简单,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还是不完整,必须另外加一个补语,意思才会完整。很简单对不对,懂不懂?” 没有人回答。几乎多半的人都低着头。 “大家都懂了吧?”凤凰郑又说,“这个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不及物动词呢,刚刚说过了,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两种,完全不及物动词不需要加受词,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动词比较复杂,它意思不完全,无法单独存在,后面要接名词或形容词的对等语,如名词子句、代名词,来补充意思的不足。这种补充语同时修饰主词,所以称为主词补语。” 她停一下,又扫了大家一眼。“这样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再说一次。”凤凰郑走下讲台走到中间的走道。“动词两大类分为及物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又分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动词则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这四种动词再加上授与动词就构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别呢?很简单……” 我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一片混乱。起先还分得由清及物和动词两个不同的声调,然后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块,不时冒出来弹跳一下,最后变成一连串的嗡嗡声,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像青蛙那样一张一合。 “……这样,很简单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师问你们,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28号!” 二十八号?我反射地抽动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号,我的班级座位号码。 我站起来。凤凰郑眼睛眨了一下,等着。 我只记得一连串的嗡嗡声,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连串的嗡嗡声。 “于满安,你说,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老师刚刚才讲的。” 我低头看着译本,沉默不语,或者说无法口答。 “说话啊,你哑巴啊!”凤凰郑皱起眉,约略的不耐烦。 我还是低着头,听着凤凰郑不耐烦说:“这个我已经讲很多次了还不会,不会上课时为什么不注意听,不问老师?”声音愈提愈高,愈拢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温度。 我仍旧低着头,其他的同学也和我一样低着头。 “上课不专心,不会又不问。这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凤凰郑边说边用手拍打课本,空气潮湿腐霉,似乎在酝酿什么。“你有没在听我说话!?”她忽然拔高声音,丢下课本。“不想上课就出去!给我站到外头去!” 同学似乎为这意外的发展感到诧愕,有人抬头看我,有人低头看着译本,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习惯的无言的服从。或许也是惟一能有的反应。 我也没想到,还在迟疑。凤凰郑皱着眉,喊起来,声音短而急促,和空气擦撞着,有一种金属性的锐利。“还在发什么呆,还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确了。我走出座位,沿着走道经过讲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门在我身后被关上,那种腐潮,好像带着善意的温暖也被隔在后头。我低着头看着地上,胸口被什么勒紧似,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我觉得眼眶酸,热热的,中风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挡住视线的东西擦掉,有种不安感,我觉得每个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个暴露了。我这样想,一边抬头,对面教室果然有人隔着窗子在看我。 那个张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对面,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现在也不算认识。我跟他对看了两秒吧,便把头扭开,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认识或能辨识的人。 下课后,凤凰郑直接走回办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说可以进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说话,怕触犯什么,远远地站在一边表示什么,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平常考试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这没什么,但如果情况只发生在单一对象,气氛就变得比较敏感。 我照常上课吃午饭,也没跟谁说话,一整天老是觉得眼眶酸酸热热,老是有东西梗在喉咙的感觉。放学后,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个人走到车站搭车,沿途经过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员老板,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还有指挥交通的警察——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是做工或捕鱼的,也不是和我们一样住那种工寮式的房子。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变得异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听到经历到的,我居然从来不曾去想到。我又开始觉得眼眶变得酸热,一辆宾土车从我身旁开过,激起一片火花,溅了我一身。客运车提早进站,我差点没赶上。车窗外的天光已经变暗,从车内看出去,惨白的灯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断打在车窗上的哗哗大雨中扭曲变形,变得木然。 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打开伞,强劲的风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强把伞打开,找紧湿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没有光。这偶尔让我想起圣经的“创世纪”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饨,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这样吧,我没信仰。黑暗是对光的亵读;上帝说,光是好的。 原来别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原来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凤凰郑说“哦,做工的”,短促窜扬却在鼻腔形成一股压抑的音调,像老鼠被截断了尾巴的叫声。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为是的话,不仅鲁莽,对她是种冒犯,而且亵渎。我爸说的毕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风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卷过来,十面埋伏,已经没有所谓风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纬二十四度的地方属于信风带,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由北向南吹的风便偏成了东北风,但因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还有陆地有高山,夏天陆地热海洋冷,冬天陆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风随着季节的不吾便也跟着改变,这种风就叫做“季风”。应该是这样,地理课本上是这样说的。而根据这个道理,现在在吹的风,应该是季风,但它完全没有道理可循,一会儿由前面打来,一会儿又由后方撞来,然后左右包抄,再从地下反灌上来,再挟着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觉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伞就已经翻花,断了四根伞骨。 第6章 疾劲拍浪似的风和雨刮打在我脸上,好像被人连打了好几个光。我试着想把翻断的伞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拨弄着却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脚步跟路身体颠仆,甚至连眼睛几乎都张不开,跟着,后方猛不防冲来一股强劲的风,猖狂的推撞着我,而伞又被刮翻了,我抓着伞柄,连带的也被刮起来。悬空被推了几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脑后的衣领将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只匆匆狼狈地回头看一眼。是那个张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一只伞只能勉强说是尸骨齐全,挂在他脖子上,而水从他脸上不断滑下去,整个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实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挡得很辛苦。 “快点!”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脚步。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赶紧跟着他。他走在前头带路,偶尔回头拉我一把,走两步退一步的,十分钟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时才总算拗进了山坡口。 拐进了村子口,有山坡挡着,我总算松了口气。但要爬到上坡,上头还会有风。 “刚刚谢了。”我转头。进了村子,我就跟张浪平并排走着,他比我高半个头,我必须略微仰头。 “这里每天都这样吗?”他没有对我的道谢表示什么,问得没头没脑。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回得模棱两可。“好像吧。” “我们渔村就靠海边,也没这么夸张。”他抹掉脸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来,怎么抹也抹不干。“差点就被风吹走了。” “习惯就好,顶多像太空漫步。”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不管什么事,习惯就好。 说话的时候,我跟张浪平已经走上了阶梯,聚落家户梯田也似的分布,我们上坡在最上头,而所谓下坡其实只是我们对底下人家的统称,还分下一坡、下二坡,还有一个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张浪平应该由阶梯中段左向广场再转上另一边山坡脚下的斜坡。我则沿着阶梯穿过广场一角,一直爬到最上头。 “我往这里。”爬到中段时,我朝上比个手势,脚步没停。 张浪平左转走进广场,我继续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让我想起一种生物叫蝼蚁。 “于满安——”爬了几步,张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转身回头。 “我这里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没想到,有一股轻微的错愕。前面不远有根电线杆,幽微的灯光照了跟没照一样。 “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面无表情。 第四章 然后雨季就过去了。我开始等待,倒数计数,夏天快来到。夏天一来,便像征某种结束,某种脱离,我不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后充满骚动。 我的英语变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词动词加受词变化那么简单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对英语,我完全变哑了。我也不再觉得凤凰郑说的那些细细碎碎的琐事有趣,我第一欠发现她细碎的声音原来是那么尖锐。 “昨天我有个朋友带她女儿到我家,”如常的,凤凰郑在上课前用她细碎的声音说,“我切了两块蜂蜜蛋糕给我女儿和我朋友的女儿。我也没有注意一块大一块校结果我女儿竟然说:‘妈咪,这块比较大的给妹妹。’我好惊讶,我女儿才四岁,就懂得‘孔融让梨’。”她停顿一下,两边嘴角朝上勾了起来。“你们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读书,要多学学那种精神,一个人长大后的成就如何,从小时候就可以看出来。孔融那么小就懂得退让的精神,长大后自然有一番作为。你们读这些历史典故,不要光只会背,要懂得效法。光只是会考试也没用,你们没听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要效法孔融那种精神才对。”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觉得心头突出块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为什么要让梨?嫌日子过得太舒服,吃得太撑了。真要让他三天没得吃,要啥没啥,他还摆得出这种富豪子弟的派头吗? 但我什么都没说,嘴巴合得紧紧的。 下课后,我在座位上坐了一会,确定不会追撞上凤凰郑,才起身上厕所。厕所和教师办公室同个方向,在走廊的最底端,里头永远挤了一堆人,偶尔让人觉得很麻烦。上完厕所出来,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何美瑛和张浪平。我是先看到何美瑛的,她也看到我,我们不打招呼。 “于满安——”张浪平叫住我。我看他刚刚把一本英文文法递给何美瑛。何美瑛有一双漫画式的大眼睛,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盯着我。 即使不太常讲话,看久了就会变熟。我对张浪平是熟悉的,我想他也是。我对何美瑛也是熟的,看久了的熟。 “干什么?”我不理会何美瑛,我不喜欢她目光里的表情,有一种虎视耽耽,让人不舒服。 张浪平把给了何美瑛的英文文法又拿回去转递给我,说:“哪,我上次说的。” 我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才刚给何美瑛的东西,反射地皱眉。何美瑛在一旁帮腔说:“你如果想要就拿去,不必不好意思。” “不必了,我自己有。”我不去接,对递到我面前的文法书视而不见,张浪平将书收回去,跟着说:“我有历届的英语和历史联考试题,你要不要?”口气平平的询问。 他的态度就是平常,不能跟殷勤连在一块。不过,一开始,他的态度就是这样,张浪平对我的熟,是没有程序的熟,缺乏前奏,省略了所谓交谊必经的繁文褥节以及复杂紊乱的演化节奏,一开始就平常的像生活。 “要。”我想了想,然后点头。 “晚点我拿给你。”他比个手势。我再点头。 我知道何英瑛一直在看我,我不看她,物以类聚,但并不表示同类就一定会相濡以沫,人是有个别差异的,还有频率的不同,以及目标的不同。 下课后,我一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到车站,客运车如平常一样延迟进站。我在班上有几个感情不错的同学,但她们都不跟我同方向,我们在学校的嘻笑游闹,一放了学就都不算数。没办法,方向不一样。我也没有邀请过谁到我家,太麻烦了。 回到家,才进门,就看见妈端了一盘炒花枝到桌上。桌子正对着神明桌,那盘花枝摆放在桌子正中央,像贡奉。 “怎么有花枝?”我丢下书包,跑到饭桌旁深深吸了一口姜爆的香气。 “宝婷带回来的,她还在厨房卤猪肉。”妈喜滋滋的。我刚伸手要拿花枝,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缩回手皱眉说,“她回来干嘛?” “你这孩子对自己姐姐怎么这种态度!她回来看看也不行吗?谁会像阿顺,一死出去就看不见人影,只会给家里惹麻烦。”妈妈很不高兴,唠叨了两句,然后替赶狗似地挥手说,“好了!好了!去叫你爸回来吃饭。” 爸如果不是在门口外左边电线杆旁的那块小空地,就一定在下坡的广常果不其然,我在广场找到了爸。那里永远有几个没工可做的人闲着蹲在那里磨牙。 领着爸口到家,李宝婷已经自己先吃起来了,妈则坐在一旁殷向地帮她挟菜。 看见爸进门,李宝婷立刻伸手移动一下摆得好好的椅凳,殷慧招呼说:“爸,吃饭。” “你先吃,我马上就来。”爸微微欠个身,笑得好客气。他在房间里磨菇了一会才出来。碍着李宝婷,他躲在房间里先把他的鸦片剂喝了。 我默默吃着饭,偶尔挟块猪肉,不想碰那盘花枝。李宝婷先对妈投诉了一番她婆婆的不是,然后说她帮人家修改衣服工作的辛劳。 “忍着点,”妈劝说。“只要你身边有钱,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我怎么会有钱!吃穿都要用钱!”李宝婷说。“阿顺前两天跑去我那儿,说是没钱,要先跟我周转。” “这个死阿顺。你不要理他。” “他人都跑来了,我能怎么样。说是要伍千块。我跟他说我把钱放在你这里,他如果回来找你,你就先拿给他,等他把钱还我,我再还你。” 妈常年紧绷的表情,刚刚好不容易才显得舒缓松弛而已,此时又僵硬起来。李宝婷自顾吃花枝,又挟了块猪肉,咬了一口说:“这猪肉卤得还不错,不会太硬。” “对埃我还担心卤得太老了。”妈扯动嘴角、陪笑着。 “啊,对了!”李宝婷像想起什么,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二千块,塞给妈说:“最近没什么客人,一天只能修改几千衣服,先给你二千块。” “不用了,你们自己也要用钱。”妈推辞着。 “没关系,你拿去。”李宝婷硬把钱塞进妈的口袋。 我看得很烦。看到李宝婷我就讨厌。长得愈大我愈讨厌她。 “宝婷,”爸一直默默吃着饭,我看他也不大动那盘花枝。“以后阿顺如果再跑去跟你借钱,你就不要理他,阿顺不学好,给他钱只是白白浪费。” “我知道。”李宝婷摆出一脸无奈。“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当我是姐姐,跑来找我这个姐姐,我又不能不理他。”她抱怨几句,停顿了一下,目光朝我看来,转开话题,说:“阿满也差不多快毕业了吧?” 我当作没听到,继续吃我的饭。妈说:“快了,再三个月吧。”她也搞不清楚我究竟什么时候毕业。 李宝婷挥着筷子,把一般花枝吃到见底。对妈说:“我想也是。刚巧,我店附近有家美发院要找小姐,一个月八仟,还供吃住,而且还有小费可以拿。” 第7章 “可是……”妈有些迟疑。“阿满还没毕业,又不能马上去。” “对方说可以等阿满毕业。” 我的脸慢慢胀红,嘴巴抿得紧紧的,一股气闷在心头。李宝婷还在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离家近,又可以学个本事。要不然我们店附近另外有家皮鞋店在征求店员,一个月一万二,还供午餐,应该也不错。” “可是……”妈还是显得犹豫,看看爸。 爸停下筷子,避开李宝婷的视线说:“阿满还小,能做什么,多读一点书比较实在。” “国中都快毕业了,哪还校”李宝婷瞄了我一眼,瞄得轻描淡写。“女孩子不必读太多书,学个本事还比较实际。我们不也才国中毕业。”三两句就把爸的话堵死。爸俯着头,闷不吭声地扒着饭。 闷在心头的那股气猛不防冲上我脑门,我丢下筷子站起来,冲着李宝婷叫说:“你少鸡婆!我的事不要你管!”掉头冲出屋子,一股气把椅凳顺势撞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咚的破裂声响。 李宝婷不爱读书,好不容易挨到国中毕业,二十岁不到就急着嫁人,李正雄半工半读念完职校,才当完兵妈就赶忙央人帮他找对象,结婚成他的家。一两个人结了婚,飞鸟各投林,每个人都只顾他们自己那个家,也没看他们替这个家做过什么,一回来,却什么姿态都有。爸爱面子,怕众人说闲话,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更是要特别小心翼翼。李宝婷结婚那年,我才八岁,还很懵懂,我只看到妈做的工都比她多。 长愈大,我是愈讨厌她。但妈是看不到这些的。妈本来指望爸,偏偏爸不是那么可依靠,而于顺平打国中就憧得跷课逃家和爸妈捉迷藏,气得爸妈当他死了一般。这个李宝婷就显得更贴心。李宝婷和李正雄是妈的孩子。我们姓于,是爸的孩子。 我往山坡走去,一边走一边踢着碎石子出气,走到电线杆旁的小空地时,有人在背后出声叫我。 我回头。是张浪平。 “我本来想到你家找你,碰巧看到你跑出来。哪,说好要给你的历届联考试题。” 他递给我两叠a4大小影印的纸卷,用钉书机钉在一块。 我草草看一眼,随手翻了翻。电线杆下亮光刺眼,我下意识往后挪开几步,退到电线杆背后。上坡地势高,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半个广常灯光幽微地照,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在广场边的人影鬼魅似地窜动着,声波透过空气传送,间撞着斜挡的屋顶或石角,曲折地侵袭过来。 距离外,那个海仔一双手比来划去、一下子拍他的大腿,一下子又敲他自己的脑袋,嘴巴一张一合像在演歌仔戏,兴奋又激动地扯着嗓子呱叫着,断续地传过来。 “……你们就不知道,那风雨有多强……,十二级……别说人,连大家都会被卷下海……我以为这下死了……那船摇来摇去,比地震还厉害……渔村那个城仔,第一次出海,吓得差点掉出船外,还是我拉篆…” 前阵子隔壁渔村有船出海,不巧赶上一场暴风雨,雷电交加,听说差点遇难。 回来后说是看到了“神火”,说得绘声绘影。有的说是妈祖显灵庇护。总之,神明保佑,船设事回来了。海仔就在那艘渔船上。 “哼!一群白痴。”张浪平轻微哼一声。他的音量不高,可以说冷淡,却有种被冒犯,像是不以为然。 讨海的人有种种的传说,我以前就听过不少,但就像幽灵船或百慕达三角洲,没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不管什么事,一旦发生,经过传述,难免就被夸大,混淆一些真真假假,变得虚虚实实。所谓传说,不过一些被夸大的传述,其实跟“薛平贵征东”或“桃花女斗周公”都差不多,都不必太认真。 看,我们的态度就是这么亵渎,缺乏了敬畏。 “你们以前住渔村,应该听过不少传说吧?”我问。 “嗯。”张浪平点头。 我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嗯了一声,便蹲下去,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把玩。我跟着蹲下去,手臂叠着膝盖,下巴再搁在手臂上。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丢开手中的石头,又重新捡了一块,然后说:“你好像不怎么跟何美瑛说话。” 张浪平说话似乎不讲究什么起承转合,声音里的表情也很低调,总是平平的,不会太昂扬。 “又不只我不跟她说话,她也不跟我说话。”我略略扬起下巴,跟着垂下头,捡捡丢丢小石子,嘟喃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石阶那边传来妈的声音。我探头看去,看到李宝婷正走下楼梯要离开。 “你姐姐?”张浪平问。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他跟着他妈搬来村子好一阵了,我家的事大概也听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为这样,他才会一开始就对我熟。我们立场异属质同,家庭因素互补地刚巧契合。我并不热衷缘分这种东西,机率多低,即使有缘千里相会,但相会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 “你打算读哪里?”又是张浪平问。 “不知道。”我摇头。反问:“你呢?” 换他摇头。因为背着光,我们都蹲在黝暗里,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两次主动叫我,但我发现,他其实不多话,说话的声调总是平平的,情绪似乎缺乏起伏,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十多岁的少年,却有着成熟男人的姿态,一种过早的无动于衷。他仿佛提早在实验一种颓废。 “我想读海事学校。”他忽然开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广场边,海仔还在不停地比手划脚。晦光中,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呵欠,由南边吹来淡扫的风,空气微微地起骚动。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高空中现在不知正起着什么蠢动。我们蹲在黑暗里,光和影一起向我们罩落。 第五章 风从海上来,夏天也跟着来。这个季节容易让人浮躁,看到公布栏上的暑期辅导分班表,我简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闪一跳的,那样惹眼,而且过分的张牙无爪。 “哎呀!怎么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着,声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恼。我侧头过去,她也朝我看来,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栏前推来挤去的,我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挤到我旁边来的。 我扫她一眼,没吭声。这应该是我说的才对。运气未免太差。 我对何美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初听说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是不喜欢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较,摆在同层次同水平,将我们凑在一块。虽然同学校,但两年来我跟她之间一直没交集,连教室都不同楼层,各过各的青春年少,就连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连线。 现在可好! “你在自然组不是读得好好的,干嘛转班?”但我还是按捺不祝高二时,何美瑛选了自然组,我还觉得纳闷,凭她那种数学程度!但偶尔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闲的样子。 “我高兴。”她脸一侧,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楼,因为同方向,不知什么莫名的道理,我们居然走在一块。并肩走在一块,我才发现,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也突然变得明显,侧面望过去,何美瑛的睫毛浓密又翘,在阳光仿佛一闪一闪;她的头发直又亮,是那种流苏似的黑亮,脸型图尖而小,像鸡蛋;嘴唇红润饱满,很有色泽感,好似会反光;皮肤则白,掺了粉似,看不见毛细孔;最抢眼的是那双像会荡漾的眼睛,她没近视,泪水分泌又足够,眼眸不仅显得湿润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长脚长,很有一种纤细的女人感觉。 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一个单一部位能和她比较。纯就外表来说,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种柔软丰满;也不是让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还少了一股时尚的气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闻得到。爬上楼梯时,我回头问。 “嗯,香奈儿十九号。”何美瑛伸手拨了拨头发,缭动空气生风,香味又奇袭过来。 香奈儿十九号?贵的要死的东西。我反射地脱口而出:“你哪来那种东西?” 话还没说就觉得后悔,而且懊恼。 “我姐给我的。”果然,我早该想到。但何美瑛的态度倒很大方,没什么见不得。她想想问:“你要不要试试看?”没等我回答,就从书里拿出香水兴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还有耳朵后面喷了几下。“要不要顺便试试这个?”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红。 我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种盈水的色泽感是怎么生成的。 “不用了。”我摇头。感觉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从来没有交集过,突然间就靠得这么近,而且熟,甚至身上还沾了相同的香气味道。 “没关系,试试看嘛!”她打开口红盖,微微噙着笑,语气有些殷勤,接近怂恿。 我还是摇头。 “要不然试试这个好了。”她另外从书包拿出一只迪奥的眼线笔,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凑过去看个究竟。她的书包里除了几本薄薄的课本外,塞满了各种化妆品。从圣罗兰的眼影、cd的口红,到香奈儿的粉底一应俱全,其它还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罗万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缭乱。 “都是你姐给你的?” 第8章 太惊奇了,我反而叹了口气。 “嗯,”何美瑛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一声,将眼线笔丢进书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丢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我根本无意探问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头,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等于默认。我的“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们于家有两类“种”,姓于这个种基因鄙劣——于顺平小小年纪就会跷课逃家,结群朋党在外头混太保;大了则更不佳,游手好闲兼吃喝玩赌闹事。于满安则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无常、不合群,态度傲慢。关于这种种,我们都再熟不过,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语言这种东西是那样暧昧,因为暧昧,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正当性,正确性一旦确立,口说便都是凭证。 “你的反应还真老实。”何美瑛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我瞄她一眼,没有回嘴。这整个学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们这样,对彼此的底细那么清楚。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了解”,在这个象限平面,大概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个诡异的结构。象限外的浪平也是这个结构的一员。我们各存在一个点,越出象限,三点连线,形出另一个平面。 “浪平他们学校也是今天开始上辅导课,我跟他约好中午放学后在车站的速食店见面。”何美瑛追着我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拐到二楼的走廊,走到教室门口。 “很好。”我走进教室。导师还没到,教室里闹烘烘的。 何美瑛跟过来,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种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侧,没头没脑的说:“你喜欢浪平对不对?” 神经病! 我反射地皱眉,白她一眼,掉头转到另一边。整个教室热闹而沸腾;地方一吵,就让人觉得热,而且烦躁。 这时导师走进来。我没注意,还以为那个人走错教室。她走上讲台,冲大家一笑,全班顿时鸦雀无声,错得祝我才认出来。她原本一头夸张的中分米粉头,现在更夸张,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辫子头,还晒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出油似的会发亮,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通过甄试。进人这种校风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么样?”她伸手缭缭她的辫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有一堆人跟着鼓噪,她斜着脸庞,很女人地笑起来,不无几分轻佻。但是,我看了还是觉得很妩媚。我从不曾遇过像她这种前卫新潮典型的,念的还是中国文学。她性宋,宋香君,说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东方的古典婉约和西方的健美亮丽的交缠。 “这女的还挺骚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我耳朵。薇薇安来去年才从研究所毕业,一来就带我们,何美瑛没上过她的课。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不喜欢她撇嘴的样子。 “都不是,我是在赞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视过来。她在笑,菱角嘴鲜嫩地往两旁扬勾上去,笑得亵渎。我看得一愣,猛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某种质地的类似。那个亵渎。表明我们来自的属性的标记。 “我发现你心态不平衡。”我学她一样的笑。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特别涵义,只是在说一种感觉,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静一点,快找个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讲台上拍手,要我们各自安顿自己。 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来,坐定了才发现离讲台有些远,倒数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侧后方,她够高,但她挑选的方式显然跟我一样随便。从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觉她还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兴味盎然,我忍住没回头,将脸转向左边,不巧撞上隔邻坐的顾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开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丝别扭。我跟顾玲惠同班了一年,讲不到十句话,一直熟不起来,感觉有点生又不是那么生,关系温吞,横亘着一种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静,没人认真听她的,一堂课闹烘烘的就过去。下了课,顾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说:“于(奇*书*网^.^整*理*提*供)满安,我要去洗手间,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说:“好埃”我曾经向往,也能像别人那样,三两个成群结队,一起上洗手间、一起吃便当,放学一起走路搭车或回家,感觉好像也不错。 我跟顾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后门口的何美瑛瞄我们一眼。对着我的腰带露出一抹浅笑,眼角却往下垂,让人看了就觉得带着什么意味。 我想是嘲讽。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你认识那个何美瑛?”洗手间里一堆人,等候的时候顾玲惠问我。 “嗯。”我草草点头,没有意愿说太多。 “你们怎么认识的?”顾玲惠追问。 “其实也不算认识,只是以前见过。”能用两句话交代我就不想说三句。我想我也没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间的历史交代得太仔细。 “这样啊!”顾玲惠说:“我看你们之前一直在讲话,还以为你跟她很熟。” “你认识她?”我反问。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会玩的样子,不只擦口红,还化妆。听说她在一家酒吧打工,还交了很多外国男朋友,我朋友说,有人在舞厅看过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会吧!?何美瑛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更有什么风吹草动,村子里那些人不可能放过,我也不可能没听说。流言就是夸张,而且信誓旦旦,充满主观的想象。 不晓得河美瑛是否知道这些流言;不过,我想她大概也习惯了。是的,习惯。如果说何美瑛跟我之间有什么共通,大概就是这个由习惯而麻木而无动于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还没坐定,上课钟就响起来。 我最棘手的英文课。 姚培兄很卖力,帮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两年下来,我的英文还是一样的破,丝毫没起色,一直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充满挣扎的姿态,教人灰心的想放弃。浪平偶尔会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的垂头丧气。这种拼音文字。要掌握它发音的诀窍,摸清动词的基本类型,就等于会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问题,单字。短语、习惯语,背的多,会的多,多简单明了,比起唐宋秦汉元明那种永远让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历史的死人文化要干脆直接的多;既然我连三国的曹魏孙吴蜀汉那种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关系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简单的“关系子句”有什么难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头有人走进来了。原本安静的教室,蓦地起了一阵骚动,意外的,亢奋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个陆邦慕。 我知道这个人。听得太多。 去年他刚到学校时,引起全校一阵大骚动。听说他是美国东部某所知名大学研究所毕业的,曾经在美国当过模特儿,也拍过广告,好像还曾经在米兰走过秀;也有人说,他在外商公司当过高级主管被派驻到日本,还上过杂志;还有人说他在补习班兼课;另外又听说,他仍在修博士学位,很快就会离开,不会教太久。众说纷纭,好多传说。但引起骚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外表长相。人类是皮相的动物,外表总是最直接的。他的穿着打扮和外表有着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现在杂志中dkny广告的dm里的模特儿。人是有属性的,他给人的感觉和刻板印象中的学校教师毋宁是不谐调的,不谐调就显得突兀,因为突兀就变得特别。 他的出现使得原本稀滞的空气流动增强,快速填塞出一种饱和感,每个人的情绪彷彿都涨满。我发现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奋。过去一年,我远远看着他,看过他许多次,总像行路上的错身而过,觉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现在,擦身变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绪来得这么直接,嗑药般的脱离实际。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学。 对方耸个肩。顾玲惠替她回答说:“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听说他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补习班,比较好赚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这么会设想。 陆邦慕走下讲台,手上拿了一叠纸卷。天气那么热,他却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么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气质的顺眼。那种无色彩很难配色,质色深沉又太大众,很难穿出风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举手投足有种力的美,当然也因为他的长相有棱有角,像模拟神话的石雕像。 “现在发下去的试题请大家写好,下课前交上来。”他边说边发考卷。“你们不必紧张,放轻松一点,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 发下来的试卷有填充、选择、阅读,还有翻译,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题。我不断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只见一堆虫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形钻动,看得我头昏皮麻。我打转着笔,一边思考。在说话的当口,动作已经进行一段时间,还在持续,应该用的是“现在完成式”,还是“现在完成进行式”? 第9章 或者“现在进行式”?应该是“现在进行式”吧!因为动作正在进行,又好像是“现在完成进行式”,还是“现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简约一点,非把时间感搞得那么混杂不可! 像中文,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在句子前面加个今天昨天明天就解决了,多么简单干脆。我怀疑我一辈子也学不好这种拼音文字;我跟它没共鸣。 钟响了,最后一排同学起来收考卷。顾玲惠歪头过来对我笑,问:“考得怎么样?” 我吐气摇头。结果是可预期的,好像课本上接下来的数学历史课那样可预期,好像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收抬书包回家那样可预期。 历史往往重复,没什么好期待。上一秒钟在下一秒钟就成为历史。第四室下课钟响起时,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历史。顾玲惠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塞进书包。 何美瑛走过来。“我不是跟你说中午放学后跟浪于约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没跟他约。”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说你不去——不想去。” 顾玲惠在等我,脸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凑向我,微微倾斜着脸庞,说:“我可以这样说吗?” 她的神态有一种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许觉得可爱。我不喜欢何美瑛自以为是的俏皮,不喜欢她那种姿态。我不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我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太多。 “随便你。”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难取悦,发现自己性格里的阴沉。 我没有再理会何美瑛,和顾珍惠一起离开教室。才走到楼梯,她就问:“谁是浪平?”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问:“是你的朋友吗?男的对吧?听何美瑛的口气,她好像也认识。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好奇特——” “也没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顾玲惠微微变脸色,没再说什么。我没仔细读她的表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快,她又转头对我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走到校门口时,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对方,也插不上话,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们谈话。她同学话说着,不时朝我看一眼,基于礼貌,她看我时,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开。我想,我也许妨碍她们说话,便略略转身,站远了一些。 “我再打电话给你。”有十分钟那么久吧,她们终于结束她们的寒暄。顾玲惠同学朝她挥个手,并不理我。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想大多。学校附近有公车可到火车站,但我习惯用走的,公车总站和客运总站就分别接临着火车站的两头。上了高中,尽管方向不同,但搭的还是同样的客运车,只有这种车会到我们住的聚落。 和顾珍惠边走边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很快就到车站。走上天桥,她忽然转头对我说:“我朋友说,你好像很不高兴她跟我说话,一直瞪着她。” 我愣住,一时语塞。这是什么样的认知错乱。 “没有啊,她怎么会这么觉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话。 顾玲惠斜挑着眉看看我。充满怀疑。她那挑眉的动作表情出于一种下意识,我想她自己根本没察觉。 “我觉得你好像是某个漫画里的一个人物。”她随口说了那部漫画的名称和角色。我没看过,当然没概念。 “是吗?”我只是谈谈应了一句。 “对啊,很像。”说话时,她脸上那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感,带一抹隐微的不和悦。“我往这边。”她朝我随便摆个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我站着没动,看了她的背影一会,才转向另一个去向。桥下不远就是速食店,紧挨着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再过去就是客运站。 我在书店待了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客运车是有时刻性的,不是等闲可以被期待。越过车道,对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桥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仿佛连上了天堂。桥下,车站前圆环车行来来往往,对照桥上方天空闲间去来的流云,忙碌的很人间。 “阿满!”经过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何美瑛从速食店跑出来。 听她这样叫我,感觉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这种奇怪,她唤我一眼,说:“干嘛!?又不是不认识我。” “做什么?”的确不是不认识。 他没回答,反问:“你刚刚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对不对?” 我抿抿嘴,没说话,一副“不干你事”的表情。 “你最好少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她不理我的表情,自顾说她的。“我们跟她们是不同类的,她们那种人自以为是的很,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同类?我皱皱眉。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虽然我并不喜欢。 啊,我不喜欢的事太多了!我太难被取悦。 我转身要走,被她拉祝 “干什么?”我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哪。”何美瑛朝速食店抬抬下巴。我跟着看过去,这才看见临街靠窗座位上的浪平。他对面坐了一个女孩,黑发齐肩,遮去了半张脸。浪平也看见我了,但他没打招呼。 “进去吧。”何美瑛推了我一下,跟着拉我进速食店。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阻碍到后面进来的人。对方被挡退了一步,轻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连忙回头,一边道歉。 “蔼—是你啊!于满安。”竟然是薇薇安。她也没预期,笑起来,好像很开心。她才大我们没几岁,模样自然年轻。不过,比较起来,她还多了一股风情,那并不单纯是年龄的差异,有些人就是有那种特质。 她也看到何美瑛,对她笑一下,显然是认得她这个人的。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见过何美瑛,但从她的反应看来,我突然发现,何美瑛是那种能抓住别人视线且留下印象的人。 “这么巧,遇到你们。要吃什么?老师请客。”薇薇安倒大方,边说边掏出了钱包。 何美瑛丝毫不领情。“不用了,我们跟朋友在一起。”她的态度有一种亵渎。 那种亵渎我并不陌生,这就是她说的,我们跟别人是“不同类”的。 “是吗?”薇薇安朝我看来。 我是无所谓,不过想想,让薇薇安请客也怪别扭的,刚要推辞,坐在浪平对面的女孩忽然大声叫起来,说:“你说话啊!” 店内多半的人都被她的叫声吓一跳。我和何美瑛对看一眼,可以看见她眼神里有一抹轻微的不以为然。 “太过分了!”那女孩站起来,抓起桌的水杯,朝浪平泼去,忿懑的转身离开她经过我身旁时,我都可以感觉到她全身发散的猛烈燃烧的不甘心的气焰。 何美瑛走过去,我也跟着过去;薇薇安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也跟着过来。浪平被泼的满脸是水,额前发稍不断有水珠滴下来,胸前的衣服也都湿了。 “活该!”何美瑛坐在刚刚那女孩的位子,瞪着浪平,口气悻悻的,有点儿生气。 我没吭声,在何美瑛的身旁坐下。 国中毕业时,浪平自己跑去报考海事学校,打算毕业后去跑船,他妈妈知道,硬是把他从考场拖回来,逼他上普通高中。他轻易就考上市区的公立高中,我才知道浪平原来成绩那么好。进了高中,浪平跟许多女孩交往,每个都想当他那个惟一,浪平的态度偏偏不明不白,每个都交往不长。想想,一堆麻烦,其实都是他自个儿找的。浪平的态度,一开始就太亵渎了,对感情的亵渎。 “有面纸吗?”浪平抬头问我。浪平对事情的态度半冷淡,没有习惯解释;看我和何美瑛一起出现,也不惊讶。 我摇头,他也放弃,任脸潮湿,从口袋掏出烟,忽地看我一眼,又塞回去。浪平抽烟,让他的气质冷淡中更颓废。我不知道别人的眼光,是怎么看待浪平的。他不常显露情绪,仿佛早早脱离青春期的青涩。我们一样的年纪,他却没有我那种跟随于年纪的张惶里的无所适从。 “这么体贴,阿满在,你就不抽烟。”何美瑛嗤了一声。 浪平没理会,抬起手臂随便一抹,把滴到脸颊的水珠擦掉。我们之间有个不形诸言辞的默契,他不在我面前抽烟。 “哪,用这个擦吧。”声音从我身侧传出来,粉红带着香味的手帕亲切地递到浪平面前。我们同时抬头,薇薇安含笑看着浪平。 何美瑛看我一眼,露出古怪的神气,不怎么欢迎,好像在谈“她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也觉得有些意外,刚刚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谢了。”浪平毫不客气,拿了手帕往脸上抹,顺便擦头发。 薇薇安顺势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问说:“你们常约在这里见面吗?” 何美瑛支着下巴,似乎不打算开口,我只好回说;“也没有。不过,我们都搭同路车口家,客运站就在那边,常常会碰面。” 何美瑛瞪我一眼,嫌我多嘴。薇薇安又问:“你们都住同方向,又常见面,你跟何美瑛又同班,感情一定很好喽!”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这种非是即否的问题难度太高了。她似乎有些尴尬,转头看看四周,若无其事说:“对了,你们还没点餐吧?大家要吃些什么? 第10章 我请客。” 薇薇安的态度过于亲切,接近殷勤,上了她一年的课,我还不曾和她这般接近过。 我等着让浪平他们应付,视线落在玻璃外对面的车道上,客运车正经过天桥下,绕向车站圆环,很快就会进站。 “蔼—”我叫了一声,匆匆站起来,抓起书包说。“对不起,我车子来了。我要先走了。”话是说给薇薇安听的。 “等等,我也要回去了。”浪平跟着起来,把手帕丢在桌上。 浪平身高腿长,体格相当结实。他的五官有点混血儿的味道,迥异于阿旺那张扁平脸;冷淡的气质因为水手型的麦褐色肌肤冲淡了一些,显得很男性。现在我已不及他下巴高,有时说话得踮起脚尖才能与他的视线维持一种怪异的平衡。 “我也要走了。”何美瑛也跟着起来,我们三个人连成一个三角。星空夏日的三角。 “再见。”匆忙中,我对薇薇安挥个手,看她的表情好似有一些轻微的失望。 走到门口,一个女孩闪身进来,抓住浪平说:“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回答得很干脆。 “回去?”那女孩瞪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们不是约好一起去看电影的?我还特地先换了衣服!” 听她这么说,我好奇地多看一眼。她脸部上了妆,梳了一个波浪的卷发。穿了一件无袖的v领上衣,流行的低腰牛仔裤。的确是特别修饰过。 “改天吧。我今天没空。” “我不管!我们说好的——”她抓着浪平不放。 浪平无所谓地拿开她的手,说:“下次再说吧,我今天真的没空。”说完掉头就走,头也不回地,把那女孩丢在他身后。 浪平这样的处理方式我实在不欣赏,但我不想于涉。何美瑛追上去,也没意思管太多,嘴角且还有|奇-_-书^_^网|一抹幸灾乐祸的痕迹。浪平交往的女孩来来去去,与我们都不相干。 “阿满!快点!”浪平回头叫我。 前方客运车已经进站,我加快脚步,索性跑了起来。 第六章 夏至过后,就很少下雨过,太平洋高压笼罩整个西太平洋地区的上空,太阳光强烈辐射,目光所到之处好像都会反射,热气氤氲,不管什么都曝晒过度似地在消融。天空蓝,蓝得可以做诗,很地中海的那种。但我不常抬头看天空,不情愿那种低下头后目眩的感觉。好像我看着陆邦慕的感觉。 他真的喜欢穿黑,也能把黑穿出风味和感觉。看着他,我真正感觉什么是所谓的魅力。魅力是一种扣人心弦的东西,一旦拨动了你心中那根弦,那回音就一直在心中回荡不止。 他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发还上回的测验试卷。不知他是不是刻意的,我是最后一个被点到。但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慢慢走过去,下课钟响了起来。 一班鸟兽散。哄闹中,他略微皱眉,看看我,然后对着我的试卷说:“你这样不行的,于满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试卷一眼,右上头十分惊心怵目地躺了一个沾血似的阿拉伯数字。 他似乎在等着我说一些什么,但我能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这样不行,但我又能怎么样? “很显然的,你的基础没有打好,尤其是时态问题,你必须多花一点时间在这上面。”他抬起头,把试卷交给我。“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你。” “谢谢。”我答了声,默默拿回试卷。 姚培兄也曾经很努力想帮助我,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孔夫子,但有句话他说的实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弃,比如我这种。 回座位后,顾玲惠凑过来问:“他跟你谈了什么?”语气充满了浓浓的兴味。 “没什么。”我浇了她一盆冷水,隐隐见她眼眸闪过一抹不喜悦。 “哦。”她笑得有些勉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像那个‘小西’。我朋友也说你像‘小西’。”“小西”是那个漫画角色,她上回提过的。 我不置可否,看着她笑着和其他同学打招呼,并肩走出教室。她并没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没有任何招呼。 握在我手上的那张试卷,那红得吓人的阿拉伯数字看了仍让人怵日惊心。阳光好好,我挨着走廊的墙,刚好看见陆邦慕从底下走过。 “很动人对不对?”何美瑛不晓得打哪冒出来,挨在我身旁,望着底下经过的陆邦慕,没头没脑的说着。 我没作声。她抬头眯眼望着太阳,一边说:“你最好别喜欢他,我们和他们那种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乱七八糟的梦只是让自己难过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从几年前那个冷雨倾泄的夜晚,我突然发现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是打渔做工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们的生活、处境和背景和别人是多么不一样。 我别过脸,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画,恰巧是顾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画,说:“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声,说:“真稀奇,好学生也会想看漫画。”边把漫画递给我。 我不理她。她好似总非得用些酸醋讽刺的语气说话不可。我一边翻漫画,一边问:“‘小西’是怎么的角色?” “小西?”何美瑛皱下眉。“挺惨的。” 挺惨的?什么意思?禁不住一些好奇。 我从她的书包里搜出其它所有的续集。 她又用酸刺的口气说:“你还更主动。我要去洗手间,记得等我。” 我埋首在漫画的故事里,好奇着顾玲惠说的我的像那个“小西”是怎么个像法? 我翻得很快,愈看心意凉,看不到三分之一就差不多完全了解“小西”的面貌,丢下了漫画。 故事里的“小西”是个内向的女孩,嫉妒心稍重占有欲很强,老是没有朋友,好不容易认识了女主角便占住不放,排斥新加入的朋友,带一点任性又小家子气。 这还不打紧,更惨的是,有一天晚上她太晚回家,被不良少年强暴且又被相照勒索,不仅搞得差点精神崩溃而且闹自杀,好不容易在女主角的劝导安慰之下才又振作起来。 我实在感觉不出来,我和这个“小西”到底有哪点像——除了没有朋友这点。 我承认,我没什么接近的朋友,何美瑛不算;我跟她不是那样算的,我们只是强迫性的凑和。 但显然的,尽管只是千分之一的类似,对顾珍惠来说就已经足够吧。我不晓得顾玲惠对我已经那么有看法,说我像“小西”我心抽搐了一下,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忿怒。 凭什么我要被说是像“小西”?那根本是一种污蔑,我怀疑顾玲惠那样说的时候,心中是怎么想的。那着实是种恶意的低毁。 我的怒气愈涨愈烈,升到最高点时忽陡一下冷却陆降下去。对着空气生气有什么意义!只是徒然,而且无能为力。这感觉更像我面对大肥枝她们时的那种厌恶闷烦的窒息感。 我甩个头,站起来。薇薇安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回去?”她对着我笑。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去上厕所上了半天还没回来何美瑛的书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嗯。”我应了一声,下意识想掩藏那一桌子的漫画。 薇薇安走过来,伸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对我笑一下,说:“女生都喜欢看这些吧。我学生时代的时候也很喜欢看漫画。”说着又笑一下。但感觉得出来,她的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种欲言又止。 我望着她,有些被动。 气氛有些怪异,她又对我笑一下,边又翻着漫画,然后用不经意似的口吻,问道:“于满安,你跟张……呃,浪平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反射地抬头,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突然问起浪平。不仅突兀而且奇怪。此外,她不但知道浪平的名字,甚且还叫他“浪平”,实在让我有种形容不出的诡异感觉。 “算是吧。”我的口气是那么不确定。 “那么,你应该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对吧?”薇薇安又问,带着试探。 “也不一定,看是什么事。”这一次,我的语气显得更犹豫和不定。 “呃……”薇薇安支吾起来,欲言又止地。“那个……我是说……他……我是指你的朋友浪平,他有很多——呃,朋友吧!?” 不知道她真正想问些什么,但感觉得出来,这些都不是重心。我偏头想了想,说:“应该不少吧,浪平的人缘不错。”他认识的那些女孩一个接一个,数都数不清。 忽然地,薇薇安的态度一变,纵容大方起来,如同她平时的模样。“我敢打赌,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 这倒是真的。但我只是耸个肩,没说话。 薇薇安没追问,帮我把漫画拢齐。 “好了,早点回去吧。别看太多漫画书,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活泼地朝我眨个眼,摆个手走出教室。 薇薇安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成熟里带着俏皮。我觉得,她简宜比我还年轻。 年轻实在不在年龄,而在心态和举止。 我把一堆漫画胡乱地塞进何美瑛的书包,刚巧她走进来,劈头便说:“这么快!看完了?” “嗯。怎么去那么久?” “拉肚子。”她说得跟吃饭一样自然。“怎么?有什么感想没有?”她指的是漫画,我知道。 我也懒得拐弯抹角。 第11章 直接说:“顾玲惠说我像那个‘小西’。” “小西?”何美瑛提高了嗓音,却像是扭到,随即皱眉说:“呵,那女的还真毒,用这种手段来损人。”她顿一下,接着说:“我早说了,少跟他们那种人在一起,现在不可好,死得可真的有够难看!” 我不理她的风凉话,抓起书包往外头走去。 在何美瑛口中,顾玲惠是“他们那种人”;那么我们呢?“我们”又该归类于“哪种人”?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也许在别人口中,“我们”也变成了“他们那种人”。 我们这种人。包括我,浪平,何美瑛,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和聚落里那些大大小小所有的人,都是“那种人”。发音时嘴角微斜往下撇,口腔自然形成一股扁抑的气流往鼻腔哼冲而出的“那种人” “等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何美瑛追了上来。 我知道何美瑛时而的嘲讽不屑的态度是因了什么。那是她对她自尊的保护吧——哦,不,她只是太亵渎。像我的,浪平的,对外在温暖的、同情的,充满爱心的世的亵渎。我知道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彼此的处境背景和底细是那么相似相近。 “今天那个陆邦慕叫你时,跟你说了什么?”何美瑛问。 我只是看她一眼,也没想太多,便口答说:“他说我这样不行。” “我想也是,你考得有多烂?”她的口气是那样确定,一点都没迟疑。 我比个数字。反问:“你呢?” “我?”何美瑛从书包搜出那考卷递给我。“哪,你自己看。” 那上头的分数足足有我的八倍之多,我才考了恰恰超出个位数。 我不知道何美瑛的英文那么好,好得超出我的想象。 她看出我的疑惑说:“奇迹,对不对?我什么都不行,就英文念得特别好。其实只要多学几首英文歌曲自然就会了。” 那真有她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置可否,把考卷还给她。 高空有些积云,晴旷已久的天空看样子不久就会有些凉意。我加快脚步,感觉时间是那么难捱。 回到家,还没踏进门口,就听妈拉高嗓门在客厅里骂说:“也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欠你们这些死人债!老的一朝到晚没工作;小的有样学样,成天在外头鬼混,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一回来就只知道要钱!” “你有完没完!我只是借个几千块,又不是不还你!”我听见于顺平不耐烦的顶回去。 我默默走进去。于顺平一回来就没好事。 妈又骂说:“几千块?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哪次你不是说借,什么时候还过了?” “不借就算了!啰嗦个什么!”于顺平忿愤地甩门出去。 我来到房间,才换下制服,就听妈叫说:“阿满!” “阿满!”她不耐烦地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我慢慢走出去。她瞪我一眼,皱眉说:“你耳聋了!?叫你也不会应!” “什么事?” “那这些会钱拿去给下坡的何仔他们。” 何仔是何美瑛的父亲。聚落里的人称代名词不分年龄阶层,随便里带着一些我们这种人对和教粗鄙的亵渎。 “会钱?你什么时候跟的会?”我接过钱,一边问。我不知道妈什么时候跟何仔这个会,没听说过。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妈烦躁地挥个手。“快点去!别跟你爸说,知道没?” 看样子,妈瞒着爸自己偷偷跟这个会,原先那些早就都是死会。 “阿满!”走到广场,于顺平叫住我。他蹲在广场边抽烟。 “干嘛?” “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我怎么会有钱!”于顺平简直穷疯了,才会把脑筋动到我身上。 于顺平大我七岁,正经事没做过一件,真的就像妈骂的,成天在外头鬼混,他原本在一家修车厂当学徒学修车,后来又去当水电工,又学木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几年下来,不管什么都只学了一半。 “借我两百,我过两天就还你。” 他还在说梦话。我摇头说:“跟你说了我没钱。” 于顺平丢掉烟蒂,双手插进口袋,拱起肩膀,往坡上走去。我叫住他,说:“妈还在生气,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去烦她。” 于顺平表情悻悻地,踅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今天早上。”他回得有些意兴阑珊。咒骂说:“干!早知道我就去找宝姐。” 我反射地皱眉。“你找她干什么?她哪真那么好心会借你钱!哪一次她不是挖妈的钱去当好人?!她……” “你少啰嗦!”于顺平冲我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走开。 一想起那个讨人厌的李宝婷,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慢慢走到何美瑛家,把会钱交给她妈妈。难得她妈妈在家,四十多岁的妇人了,看起来仍有二、三十来岁女子的风采。 何美瑛不在。好像才回来便又出去了。何美瑛家深长而狭窄,基本上构造和我家差不多,感觉上都有一种怪异的昏暗。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去,正巧遇到浪平,看他的样子约莫刚回来不久,他抬一下眉毛,像是询问。难得看到我出现在他们下坡,“我妈叫我拿会钱给何美瑛她爸妈。”我简单解释。 “哦。”浪平应一声,他的话不多——并不是说他不擅言辞或不爱讲话,跟那无关,就只是话不多——冗长的废话不多。 “对了,”我想起薇薇安问的那些事,说:“今天我们老师跟我问起了你——薇薇安——我们都这样叫她的,不过她的本名叫来香君。上回我们在速食店遇到的那个人,记得吧?” 浪平嗯一声,没说什么。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态度漠不关心。 “前几天我碰到过她。” 他的话微微叫我吃一惊。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样而已。浪平对事情那种无所谓、接近冷漠不关心的态度,使得他说话的口气常带种“太平常”,让人觉得事情不过微琐,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没多问。我不太喜欢干涉别人的事,也不喜欢别人太过问我的事。我想浪平也是。聚落里大大小小的干扰太多了,让人很难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问,浪平就会口答;我不问,他便什么都不说。 “到海边走走吧。”浪平说。 我点头。我们沿着坡道走出广场,拐下阶梯,往海边走去。 海岸有点陡,浪平抓着我,确定我站稳了才放开手。 “这片海不管什么时候看,什么角度都是那么广阔。”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东海,不是海峡,是我从小看惯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广阔一些。我对它的感情不一样。 “这世界是那么大……”浪平望着远处,喃喃的自卑。然后说。“阿满,我打算念海洋大学。” “你还是想去跑船!?”我转头看他,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他原想念海军学校的。“你妈一定不会答应的。你要怎么跟她说?” 浪平他妈会跟着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这些儿子成材,绝不会答应让他|奇-_-书^_^网|去跑船,要不然她两年前也不会硬将浪平从考场上拖回来,逼他去念省中。 浪平摇摇头,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也是他的为难。 “回去吧。”我喜欢这片海,但看久了会让我有种伤感。 浪平让我先走,他跟在后头。我想是保护。那种不流出于言语的体贴。 上了坡,我松口气。侧头对浪平望一下,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摔倒下去。 “阿满——”浪平的惊呼和我的叫声几乎同时发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迟了半步,我的手指滑过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结实地摔在地上。 背部传来一股剧痛,使我一时发不出声,痛得眼前一阵昏黑。 “阿满!”我感觉似乎听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着没动,等到那股剧痛过后,才像是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脸担忧焦虑地注视着我。 我很少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么多表情过。他紧盯着我,生怕我就那么坏掉似。 “阿满!”就连他的声音也充满了担忧动遥 “我没事。”我用申吟似的声音哼了出来,试着慢慢坐起来。 他赶紧扶着我,小心翼翼的。 “我没事。”我又说了一声,试着微笑。 “对不起,都怪我没注意——”他显得后悔又懊恼,没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关系。”我是真的觉得跟他没关系。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说他没将我保护好,是他的错,好像那是他应该的责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发生什么了,那我——”浪平说着,突然咬住唇,双手环住我肩膀。仿佛得到一种安慰。 “我没事。”我重复又说着,扶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给他一种确认。 他没说话,只是环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辽远的浪拍打着无言的海岸。 第七章 从某个程度来说,暑假结束,就意味着夏天也跟着结束。年轻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发生在那一个个,或某个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难以抹灭。但我的记忆总是跟着沾着霉味的雨,充满了潮湿。 夏天过后大概快两个月吧,受到热带性低气压外围环流的影响,局部地区又开始下雨了。这一下,断断续续的,下了快一个月,紧跟着,东北季风就开始吹起,局部地区的天空就再没晴朗过。 第12章 陆邦慕还是那一身黑,衬着窗外那一天的灰,显得很对色。而我的英文还是没起色,他大概也快放弃。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来愈怀疑,这么简单的东西我怎么怎么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种心玻”何美瑛小声说:“你心里下意识在排斥。国中时你有一次被那个凤凰郑整得挺惨的,记不记得?我们不同班,不过我都听说了,难怪你始终学不好英文。”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专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间,那样莫名的情感一下就连结了起来。是否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背景,有种命运休戚与共的同体感? 我不知道。 我瞪着那始终徘徊在个位与十位之间的阿拉伯数字。每次考卷发下来,我的分数总是令人惊心动魄,很难看。 “于满安——”陆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 “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他皱着眉说。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面对他,我时常觉得羞惭,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差劲。那是一种自惭形秽,一种自卑。何美瑛说得没错,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层次不同,连水准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伤害的感觉。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鄙琐,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说:“等会放学后你留下来,我给你一些东西,你试着练习着看。” 感觉好像在补破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觉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弃,我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 “又怎么了?”何美瑛问。下了课,空气间爆满一种哄闹。 “还不是一样。”我摇个头。“我的英文那么烂,再这样下去,我连间大学都别想上——” “于满安!”我说到一半被打断,顾玲惠高亢的声音插了进来。“陆邦慕又找你说什么的?是不是考试的问题?不过,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你成绩挺不错的,不是吗?” “还好。不过,没你好就是了。”我冷淡地回一声,拉了何美瑛走到一旁,远离顾玲惠。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想理顾玲惠,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厌恶感一旦形成了,就很难再抹灭。 “你还真不会做人。敷衍她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何美瑛的态度总是有一股挑剔。 “你不是说少跟她们那种人在一起。”我顶她一句。 “是啊,没错。你学得挺快的嘛。”她嗤一声笑起来。跟着说:“你其它科目都还不错,应该还有救。” “难说。”我没她那么有信心。再则,想到家里那种情况,我的表情不禁黯淡起来。“就算能考上,你想我家那个样,有那个钱让我读书吗?” “只要考上了,应该会有办法的。”何美瑛皱了皱眉。想想,她的情况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希望真的是那样,船到桥头自然宜。但为什么船到桥头自然就会早,难道不会撞到桥头,然后一古脑儿沉了? 我的思考里,下意识总有这种恐慌。 放学后,我推拖了一会才去找陆邦慕。他看见我,一句话也没说,指指他身边的位子,拿了一张满满是英文的讲义给我。 我定神看了一会上头是一段段的文章,并不是试题。 我抬头看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看得懂吗?”他问。 我摇头。 那上头的单字我多半是认识的,但经过那一翻排列组合,我就完全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为什么在那样的地方,动词是那样的变化?为什么用的是“ed”而不是“ing”?我全然没概念。我对文法一窍不通。 陆邦慕看看我,点了点头。他把椅子稍稍拉靠近我,开始逐字逐句解释它的意思和用法——为什么这个单字在这个地方是这个用法,动词是做如此变化等等。他索性扬弃传统教幼稚园小孩似的条列式教法,直接用文章的段落做解释说明,给我一个全面性概括的概念。 经他这么一说明解释,我仿佛茅塞顿开,一些模糊的概念霎时清楚起来。当然,我还是有很多的不懂,但基本上,一些以前怎么也搞不清的概念,面目全都浮了出来。 “这样,懂了吗?”他丢下笔,声音有种隐隐的疲惫。 “嗯。”我点头。说:“谢谢。” 我是真的感谢。他足足花了快两个小时没停地讲解说明,窗外天色早已透黑。 这时我才听见雨声。很大很大的雨,态势凶猛,要将人吞没的那种下法。 他看看那雨势,说:“雨这么大,你回教室收拾好东西后,在楼下等我,我顺便载你到车站。”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里没有过这样的期待——我是说,像这样领别人的情。 有点不习惯。 雨真的很大。站在廊下等待的时候,我觉得都快被溅湿了。只见一团蓝色模糊的影子从雨帘中穿了出来。 “快上来。”他打开车门大声对我叫了一声。 我快步坐进去,不免还是淋了一些湿。 他从后座拿了一盒面纸递给我。雨下得僻哩叭啦,下得又嘈又杂,到处只听得见雨声,车内空间顿时显得异常沉静。空气间透着潮湿的气味。我小心的呼吸,不敢太大声,怕划破那冰静。 听说他快离开了。出国吧,还有结婚什么的。反正流言就是那么一回事,谁也不确定。我想我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也想问,但没敢问。我的态度无法平常。总有一种不自在;一种手足无措的紧绷不安感。 不知道那种空间是不是影响了他,他放了一些音乐。古典乐,我想。我并不懂音乐,也不常听。但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不再那么紧绷。 “会不会太大声?”他问。 “不会。”我很快回答。顿了一下,脱口说:“听说老师快出国了?” 他像是有些惊讶,转头看我,而后轻笑起来。“是啊,没错。”他停一下,跟着说:“明年夏天吧。快的话,也许这个寒假就会离开。” “这么快,”我不禁轻声叫起来。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原本是打算这个暑假就走的——”他没再说下去。 那为什么拖延了?我想问。我有太多太多的想问,但终究什么也没问。那不是我能僭越的事。 “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我还没跟其他人提过呢。”他笑一下,把话题轻轻带开。 雨愈下似乎愈大。他皱了下眉,说:“雨这么大,我看我还是于脆送你回去算了。你住哪里?” “不——”我反射地脱口而出。连忙解释,说:“那太麻烦你了。麻烦你送我到车站就可以了。”车站就快到了。我忽然涌起一股焦虑感。 “没关系,反正我顶多绕点路。” “谢谢。到车站就可以了。” 他的眼神仿佛有种困惑,但他没释放出来。 车子绕过圆环。我轻声说:“到这里就可以了,速食店前面。” 他停妥车子。说:“雨很大,小心一点。” “我知道。谢谢。”我回头道了声谢,快步冲进雨中,跑到了街店廊下。 等我回了身,车子才慢慢离开,红色的尾灯淹没入氤氲的水光里,消失在雨帘中。 我站在那里,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客运车来了,怎么上下车的我也不太明白,手脚机械化地摆动,仿佛只是一种制约的现象,我的心还处在一抹残余里。 到了站,天更黑了,雨虽然小多了,但缺口吹来的风挟着那雨像鞭一样,打在身上让人发痛,而且随时会将人扫倒。尽管我再怎么东遮西掩,还是被吹打的一身狼狈。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子口,我才松了口气。 路口停了一辆车。街灯微微,照得是一辆红色的喜美。我正想走过去,浪平从车子中出来,跟着一双手从车窗探出来,将他拉过去,勾住他的脖子。我微微愣住,站着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和车中的女郎相互亲吻着,大胆而火热;我看他们的舌头互相交缠舔舐着。那女郎有一头卷卷的米粉头……是薇薇安。 浪平格抬眼,瞧见了我。然后,薇薇安也注意到了。她显得相当尴尬,飞快地放开浪平,有一些慌乱。相反的,浪平的态度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和平素一样,平常的太平常。 “于满安……”薇薇安的表情是那样不安。 “怎么淋那么湿。”浪平走近我,揉揉我头发,日气还是那么平常。 “那么……我先走了。”薇薇安尴尬地笑一下。然后对浪平说:“记得打电话给我。”敏感地看我一眼。 浪平不置可否。薇薇安慢慢倒车,不放心地像是又想说什么,碍着我在场,终究还是放弃。 等车子开远了,我才抽口气,望着浪平。 浪平仍像平常,只是说:“走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动,咬咬唇,有气无力地。 “不知道。”浪平回答得很干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样开始,他根本没费心去留意怎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跟他与那些一个个女孩交往一贯的态度。 “浪平,”我皱眉,开口说。“你不能——她不行的。”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师。你——不行的!” “那又怎么样?”他根本不管谁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是老师又怎么样?他根本无所谓身份年龄的差别。又怎么样?他的态度平常的那么冷淡。 第13章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个老师——这事实本身就是个禁忌,会被谈论的禁忌。但浪平连想都懒得去想。他跟一个个的女孩交往,多一个薇薇安或少一个薇薇安都没什么差别。 “就算那不怎样——”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说什么。男学生和女老师来往,触犯的是一种道德的不伦。但这不是重点,存在浪平平常的态度里,有一种我不陌生的亵渎。我皱个眉说:“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没说话。隔一会,转向我,说:“我没有惹她。”那言外的意思很清楚,没什么喜不喜欢。 就是这样!浪平的态度就是这样。他不会主动去招惹,但别人主动了,他也不拒绝,可有可无的。 “那就拒绝。”我叹口气。“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态度,别找自己的麻烦。” 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说:“如果我是认真的呢?” 我瞪他一会,说;“随便你。”掉头走开。 我很清楚,他不是认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随便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有些烦躁。“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薇薇安跟你来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样,她的身份不一样。你想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她麻烦,你也麻烦。” 我说得够白了。就是两个字,麻烦。 不管认不认真,喜不喜欢,触犯了某种身份立场的禁忌、就是一种亵渎。只是,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这种落差?同样的感情内容,身份一改,立场一变,便什么都不同。 规范吧。文明是一种秩序,一种规范。道德也是。 “你以为我们的麻烦还会少吗?”浪平抓紧的手松了一些。 “是不少,但没必要揽上这一个。不过,随便你吧。”我的语气态度变得和浪平一样的平常。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太惊奇。偶尔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将这种常人视志亵渎的行为不当一回事。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环境使我们看惯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么惊骇的事,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像浪平之于薇薇安,就是一种亵渎。对道德的亵渎,对爱情的亵渎。我无知无识的父母对文明的亵渎。我们这些人,一开始的生活就充满对这个文明礼教社会的亵渎。 浪平一路都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还映着那消融在氤氲水|奇-_-书^_^网|光中的红色汽车尾灯,以及他所说的那些话。 何美瑛说得没错,我——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们的出身太卑微,一开始就有一种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伤害自己。 梦当然可以作,但作那种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又有什么意义?徒然招惹讪笑,为自己觉得难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广场,我脚步设停,只是摆个手。 “阿满——”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头看他。 他嘴唇动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走吧。” “哦。”我应一声,慢慢拖着脚步爬上坡。 我们完全不像那般正该年轻的青春少年,我们的思绪里有一种因应环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但我们看来,随波逐流浪也是一种难度很高的艺术生活。 我们是浮沉的生活。 第八章 我喜欢边缘,那是生命的所在。 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这应该是我看过的某部电影里头的台词。它还说,性格造就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我喜欢这个台词。我们一直在边缘。在生活的边缘,在爱情的边缘,在一切的边缘。边缘,那是我们这种浮沉生物的写照。 雨还是没停。吃饭时,爸一直在咳嗽。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咳个不停,喝了好几瓶的感冒糖浆,还是没效。 “我看晚点去‘颜昧’那里打个针好了。”妈皱眉说。 “颜昧”的全名是“圆兴”诊所,在隔壁渔村通往市区的半路上,大概是方圆五百里内惟一的一家诊所;从内科看到外科,各种疑难杂症无所不包。聚落里的人有什么病痛都往那儿跑,打个针,拿包药,两三天就没事,从来也没医死过人。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管那诊所叫“颜昧”。据说那医师姓颜,至于昧是昧什么,那就不可考了。 “这两天要上工,去帮我拿点药水回来就好了。”爸扒着稀饭,边咳边说。 妈不再作声。爸好不容易有份杂工,赚钱是最重要。再说,旧历年快到了,年关总是难过,没钱更难捱。 “快点吃一吃,”妈妈转向我。“便当不要忘了。” 我快速吃着稀饭。每天总是这样匆忙,有一天我的胃一定会坏掉。 妈又说:“你少跟何仔他们那个阿瑛和阿旺家那个阿乎在一起。别好的不学,净是学些有的没的。” 村子里开始有一些关于浪平和何美瑛的杂七杂八的闲言闲语。详细内容不可考,但总之不会太好听就是了。男与女之间,过了某种程度的年龄就不再是两小无猜了,开始有界限,开始有一把尺在衡量。我想,聚落这些人是这么想的。奇怪的是,我们净对一些光怪陆离的事觉得麻木,一方面却还是津津乐道于闲言闲语。 我没作声,快速把饭吃光,抓了伞和外套。 “我走了。”才推开门,斜雨就打进来。 走到车站,照例的,湿了半身。浪平和何美瑛已经先到了。还有一些人,用种奇异的目光打量他们。 浪平绷着脸,大概他也听说了。何美瑛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管处在哪种生态,她一直适应得很好。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对自己有着某种的认定和信心,和我性格深处里的退缩差别是那么大。 “这些人简直神经病,什么都能传!”浪平生气地对我吼。 “你干嘛对我发火,又不是我说的。”我皱个眉。我不是在意他对我吼,而是一清早的,日子何必那么难过。而且,浪平不是会见那种闲言阐语的人,大概还有什么其它的不愉快。 “别理他,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一早就给人脸色看。”何美瑛说:“你知道他们那些人都说些什么吗?说我跟浪平每天同进同出,早出晚归,背地里偷偷摸摸不知道于些什么。简直是废话,我们每天早出晚归能干什么?那些人就是吃饱撑着了。” 我看看浪平。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太理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和薇薇安见面,那晚之后,我们就没再提过那件事。 气氛有些沉窒,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讲话。再一个多礼拜就是期末考,紧跟着寒假,然后旧历年就追着来。最近我有时会想到联考的事,但没敢想太多,想到钱的事总是摆脱不了那种困窘和难堪,有种无能为力。 到了学校,何美瑛突然拉住我说:“阿满,我觉得浪平最近有些怪怪的,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脑中飞快闪过薇薇安和浪平的那一幕。但会吗? 我摇头。要我怎么说? 第一节便是薇薇安的课。她穿着鹅黄的高领毛衣,配上李维550的牛仔裤,打扮得很年轻。自从那个“不巧”,她看到我,总是有些尴尬。但多半的事只要习惯了就好吧?我想那个“尴尬”大概不会持续太久。 憋了半天的尿,我觉得有些急,才下课,便急着往厕所跑。那种“憋”的滋味相当难受,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于满安!”偏偏薇薇安叫住我。 我匆匆口头说:“对不起,我上个厕所,马上回来。” 太急太匆忙了,我没有注意方向,在转角时撞到陆邦慕。他微微皱眉,说:“什么事那么急?从没看你这么匆忙过。” “对不起!我——那个——”我有些口吃。能跟他说我尿急吗? “于满安,”薇薇安跟了过来。 陆邦慕招呼地对她点个头,看看我,便转身走开。薇薇安环顾一下四周,走往角落。我没办法,只好跟了过去。 “那个……”她放低声音。“我跟浪平的事,你没跟别人说吧?希望你别跟任何人提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有的同学很好奇——”我要跟谁说?又怎么能说? 我摇头。“没有。”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她跟浪平究竟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又怎么开始? “那就好。”薇薇安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拜托你这种事。” 我没说话,只是虚微一笑。那是爱情吗?闪动在薇薇安眼眸中的光彩?我并没有在浪平的眼中看到相等的光彩。 浪平——他太亵渎了。 抢着在最后三十秒钟解决掉膀胱多余的水分后,刚好赶在陆邦慕的后头进人教室。 陆邦慕还是那一贯的黑色风格。我看着他,看着,思绪和视线仿佛通人另一个空间里。高中女学生对男老师总是有太多的幻想,像蜘蛛在织网,编织了一张张的惟美的梦幻,现实的风一吹来,落雨一打来,全便都徒然。 他在解释单字的意思用法,发音漂亮极了,好像外国人在说话。我喜欢听他的声音,低沉里有一种从容,在黑寂的雨夜里听来有着平淡的安慰。 差不多快下课了。他合上书,扫了大家一眼,突然说:“下星期就是期末考了,希望大家好好念书,也预祝你们一切顺利。”他停一下,视线朝我的方向一转,并役有停留。 第14章 “还有,因为个人的因素,这个学期结束我就会离开学校——”他才说到这里,全班便一阵哗然,嘈杂声四起,每个人都忙不迭的说出他们的惊诧与愕然。 “为什么?”有人高声叫了出来,掩不住难过和失望。 “我刚刚说了,因为个人的因素。”陆邦慕的语气丝毫没变化。每个人的生活有每个人的牵扯,我们的牵扯里或许有他,但他的牵绊里并没有我们。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现在听他这么说,和多半的同学一样,我心内有说不出的难过和失望。也许,我的难过还要更深层一些,掺杂着一些难以启齿的复杂的理由。 “老师,你是不是要结婚了!”何美瑛亢亮的声音压过了一室的嘈杂。 我反射地回头看她,她看看我,没有笑,没有她平常的讽刺挑衅。 陆邦慕笑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你们的想象力还真丰富。” “老师,听说你快结婚了是不是?”大家七嘴八舌起来。“听说你的女朋友在美国,你们要在美国结婚吗?” “对啊!是不是这样!老师——”对这些如潮水涌起的问题,陆邦慕一概笑而不答。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听他亲口提起过。但这个“只有”只是偶然,并没有使我变得比较特别。我也不知道确切的理由。 四周一片吵乱,陆邦慕还是役有确切回答我们的问题。下课钟很快就响起,他收拾东西离开,留下一堆疑惑给我们。 “晴天霹雳对不对?”何美瑛移到我座位旁。“我早说了,他不会待太久的。不必太伤心难过。” 我看着她,试着想笑,笑不出来,说:“我们的人生就这样。”我的语气低淡的与其说是在提问,更像是直述。 “还能怎么样?”她竟然反问。 能怎么样?我们能怎么做? 我叹口气。说:“你跟你爸妈提起联考的事没?” 她摇头。“没什么好提的。”反问:“你呢?” 我也摇头。 她沉默一会,然后说:“试试看吧。或许能改变我们的人生。”说得没头没脑,没主词没受词或形容词。 “或许吧。”我笑一下。终于挤出了笑容。 这一天,似乎变得特别的长,一分一分地,好不容易才捱过去。冬雨一直没有停过,天一黑就显得凄迷萧索。期末考试快到了,有的同学留下来念书,有的赶去补习。何美瑛一下课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问她那么匆忙做什么。客运有时有刻,反正没什么好赶的,我慢慢收拾,顶着雨走到车站。 但从来没照时刻进出站的客运车,来得意外的早。就差那么一步,我人还在天桥上,绝望地看着它溅起一串水花开走。 离下班车还有四十分钟,我四处乱晃,呼吸着混揉在潮湿空气中的霉味。经过一家新近开幕的咖啡店时,透过谈褐亮的玻璃窗,意外地看见薇薇安。她似乎在等人的模样,不时朝门口张望。她没看见我,我快快走过,想起浪平。 如果学司马迁为我们这些浮游生物写传的话,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轰烈的列传,当然,那个“轰烈”,只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在燃烧,而其实旁观冷眼看来也许还不如一根吸尽的烟蒂的火星。 等啊等,车子迟迟不来,再怎么跳起脚尖张望,它还是不来。我放弃了,认命地傻等待。 “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有人轻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是浪平。 “浪平!?”我有些意外。我以为……我甩个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浪平轻轻笑出来,好像我说了多奇怪的问题。说:“不然我要去哪里?我要回家当然要到这里。今天下课时耽误了一些时间,搞得这么晚。我以为你早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没赶上上班车。” “哦。”他应一声,没再说什么。 “浪平,”我看看他,忍不住说。“你跟薇薇安约好了对不对?在咖啡店……我看到了,她在那里等你。” 浪平抿着嘴,也不看我。客运车很挑时地以一种不平稳的姿态进站。他很快说:“车子来了。走吧!” 他不愿多说,嗅得出来那味道。我不安的跟在他身旁,反而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似。 回到家,爸正在喝那感冒糖浆,我忍不住说:“最好还是去看医生吧。” 他摆摆手,一边咳一边往里头走去。我飞快地吃完早冷掉的晚饭,匆匆把一切收拾好。 ※※※ 隔天到学校,薇薇安一副没精打采,显得有些落寞。我尽量避免接触到她的视线,假装一切平常,不想看见底下那暗潮汹涌。 但她的神色一天跟着一天黯淡,好像一朵鲜花一下子枯萎起来,颜色褪淡,减损了好几分娇艳的光彩。 “薇薇安最近好奇怪,是不是失恋了?”晚自习时,我听见顾玲惠和她左边的同学压低声音在闲聊。我们之间久久没再讲过话,我不理她,她也不甩我。我在班上也没有太多可以闲聊打屁的朋友,那么三四个,可以聊得比打屁多一些,但讲不进心髓。 何美瑛交游的就比我广。她脸皮厚。但我想情况大概跟我差不多。她说我们跟她们那种人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她能把她的心掏给谁! “搞不好!我听说她好像有个男朋友,有人看见他们在街上闲逛。听说那男的长得还满帅的,很有个性,不过,那男的好像还有其他的女朋友。” “真的?”顾玲惠很感兴趣地叫了一声。声音粗嘎,好像乌鸦在叫。 “我听说的。”她旁座的同学耸个肩。 我把耳朵塞住,不想再听。也无法看书。 放学后。我匆匆收拾东西赶着要走,何美瑛拽住我说:“等等!你那么急于什么?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 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一溜烟就跑走。 “于满安。”薇薇安走了进来,示意我跟着她过去。教室里充斥着释放的混乱,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们。 我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询问。 “有件事……”她留意一下周围,说:“你最近有碰到他吗?我是说浪平。” 我点个头,一颗心急速往下沉。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有点急促,问得太急。“呃,我是说,他最近很忙吗?” 我看她神情杂染着些许落寞,混淆着这股急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咬咬唇。“我们并不常碰到,回家的时间不一样。”这是真的,只除了每天早上我们多半会碰到。 “他……呃,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薇薇安踌躇一下。 我又摇头。 “这样埃”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没事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忙你的吧。” 她慢慢走出教室,那一头夺目的米粉头失去光泽的干燥。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莫名觉得郁闷。 何美瑛卡在厕所还没回来,我走到走廊看个究竟,意外看见陆邦慕站在楼梯口。 他看到我,对我招了招手,似乎要我过去。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有那种接近孩子气的举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好像你跟对方有了什么联系似。 “我正想找你。”他看着我走过去。“跟我到办公室一下。” 我怀疑是不是上回的随堂考我又搞砸了。我心里有数,朽木就是不可雕。 进了办公室,他示意我坐下,从抽屉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电脑列印的笔记给我。说:“哪,这拿去。我把一些重要的文法概念和用法大略整理了一下,希望对你有帮助。” 啊!?我不禁睁大眼看着他。不太敢相信。 “谢……嗯,谢谢。”好像做梦一样,真想捏捏脸颊看看。 “我尽量用最浅显简单的句子举例说明,应该不会太难。”他笑一下。 “谢谢。”我喃喃又道谢,望着那叠厚厚的笔记。那一定花了他不少时间,他根本没义务那么做的。我呐呐地有些口吃,说:“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吧?我怎么就是念不好英文。” 他抿嘴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说:“语言只是沟通的工具,不必把它看得太严重。一下子念不来的话,一天看个一小段,总是会进步的。” 他的笑容和语气都带着鼓励;这一刻,仅就为了他那个笑,叫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学期结束后我就不会再到学校,才剩下几天而已。以后也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跟大家碰面,先预祝你一切顺利。”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淡淡的告别辞,而我觉得是那么伤感。我半掩盖住脸,怕盈了雾的眼眸会滴下水来。 “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那个“你”,我说得十分小声,几乎听不见。我想我或许还有些哽咽。 他又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也可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亲切的回应。世间的事,本不必所有的话意都有个回答。 回到教室,何美瑛正皱着眉,悻悻地站在我桌子旁。张口便冲着我埋怨说:“你跑去哪里?我等你等了老半天!我不是说我马上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先走了——那是什么?”注意到我手中的那叠笔记。 我递给她。她随手翻了翻,问说:“你哪来的?” “陆邦慕给我的。” “陆邦慕!?”她猛然抬头,充满狐疑。“他为什么给你这个!那么好心。” 我耸个肩。 第15章 “我怎么知道。他大概是看不过去吧。” “就那样?”她仍然怀疑地看着我。 “不然你以为怎么样?”我不禁苦笑,觉得自己有些惨,那样伤感。“又能怎么样?你不是最清楚,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啊!”她的语气仿佛有些戚戚。“但最近我有时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的话……” 一切就能变得不一样吗? 我甩一下头,甩掉那幽微暗淡的思绪。说:“你要不要拿去影印一份?” 她点个头。“也好。” 因为这样,耽误了一些时间,错过了回家的班车。何美瑛查了查时刻表,说:“还得等一个小时。正好,先跟我到一个地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回走。 “要去哪里?” “领钱。” “领什么钱?”我不禁停下脚步。 “跟我来就是。”何美瑛也不解释。 她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等会就晓得。她带我到一家pub,比个手势,要我等她。里头空荡荡的,没半个客人,才八点多,对夜生活的人来说,时间还太早。 只见她跟吧台后的男的叽哩咕噜不知讲些什么,对方给了她一个咖啡色的信封袋。 “谢了,拜!”何美瑛清脆的嗓音飘扬起来,极为好听。 出了pub,不等我开口,她便主动说:“我在这里打工了两个月,今天是来领上回积压的薪水。” “打工?”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难怪她总是那么匆忙。还有那些谣言——“难怪她们说——”我猛然住口。 “说什么?”何美瑛扬一下眉毛。 我耸个肩。“说你在舞厅打工,还跟外国人交往。”我摇摇头。“我倒是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你在那里打工?你爸妈知道吗?” 她摇头。然后说:“我跟店里的人说我二十一岁了,管他们相不相信,反正他们又不管那些。”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怕!”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脱口说出这句话。何美瑛又挑了一下眉。 客运车不可预期,我们吹了快半个小时的冷风才总算盼到。雨已轻停了,但空气阴阴的,暗蛰着某种不愉快的埋伏。 才下车,迎面便扑来一团冷冽的强风。我勉强站稳脚步,但不到几秒钟便像纸一样飘起来。何美瑛及时抓住我。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夹着依旧十分潮湿的空气,将我们吹打的东倒西歪。 “啊!总算得——”拗进了山坡口,何美瑛如释重负地叫起来,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站在那里不动。 “呼!”我跟在她身后,正呼出一大口气,觉得奇怪,探头看了看。 “浪平!?”我呆一下。 不只是浪平,还有薇薇安。薇薇安一只手抓着浪平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抱着他,姿态像一种挽留,或者,纠缠。 “这是怎么回事!?”何美瑛叫起来。不是惊讶,还有刺激。 没有人说话。何美瑛瞪着浪平,简直是逼问,气急败坏。“浪平,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她看看他们,吸了口气。“你跟她在交往?”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美瑛又问,语气有一种不相信和逐渐升涨的忿怒。 浪平没有习惯口答别人的语问。即使是何美瑛,他也没打算解释。 我拉拉何美瑛。说:“我们回去吧。” 她著然转向我,逼问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沉默着,没否认。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高声叫起来,相当不满。 “这不关阿满的事。”浪平皱了皱眉。 何美瑛在气头上,仿佛被背叛,狠狠瞪着浪平,说:“你这个烂人!”转头大步走开。 “何美瑛!”我追叫着。她不理我,也没回头。 “何美瑛!”我又叫了一声,想追上去,被浪平攫祝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说:“浪平,我想我最好还是也走比较好。” “别走。”浪平抓着我没放。 薇薇安开口说:“浪平,这是我们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她特别加重“我们”两个字。 浪平却似乎没那种敏感,但我想他是故意忽视的。 “我不希望阿满走开。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浪平!”薇薇安不禁低声喊出来。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被牵扯进去。 “放开我,浪平。”我说:“我要回去了。” “浪平,拜托你,别用这一种口气说话。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薇薇安语气那么软,那么女人——成熟的女人,并没有歇斯底里。 我把视线转向她停在一旁的红艳的车子。听见浪平平板的声音响起。“不必那么麻烦了。我跟你就到这里为止,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我对你没那个意思,继续当朋友也没什么意义。” 我猛然转头,看见浪平没表情的脸。这不像浪平的作风,把话说得那么绝;他一向都保持沉默,让那些女孩自己死心,或泼他一杯水泄愤。 薇薇安漂亮的脸微微扭曲一下。追问:“为什么?”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那个意思,也不打算再继续跟你交往下去。” “为什么?”薇薇安不相信。“你在骗我对不对?为什么那么突然?”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向我,狐疑什么。“是因为于满安的关系吗?你们——”焦点忽然转向我,我只觉莫名其妙,反射地叫起来:“我没——”但我根本没来得及说出什么。 才开口,浪平立刻就打断我,不让我多说。 “那是我们的事!”他用力握了我一下。“没必要跟她说。”制造一种模棱两可的暧昧。 “原来!”薇薇安像终于弄清楚了什么似。“我还以为——”她摇了摇头。“你喜欢于满安是吗?你们现在在交往了?” “没——”我想解释。浪平又用力握一下我的手,那痛打断我想说的话。他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我跟阿满的关系,反正我们好得很就是。” 我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浪平。 薇薇安沉默一会,然后说:“我明白了。”看浪平,又看看我,优雅地走回她的车子。 等车子走远了,我挣开浪平的手,皱眉说:“你干嘛说那种让她误会的话!?” 浪平答非所问。“我不喜欢偷偷摸摸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把我扯进去。”我又皱眉。不管他要怎么做,根本没必要扯上我。 “有什么差别吗?”浪平问,转身走开。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是没什么差别了,误会或不误会。 我赶紧脚步,追上他。眼前的台阶遥望起来那么高,那么长,一直连接到漆黑的天空上方。 局部地区的冬天,仿佛一直就没间断。 第九章 没有莫名的优郁,忧郁是有名目的,有一个具体的沮丧感伤的理由。 这句话我不晓得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只是我自己的多愁善感,总之,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像仿佛永不放晴的天空。 何美瑛从那晚开始就不再理我,气一直不消;而且看到薇薇安,我总有说不出的尴尬,我发现她有意无意地忽视着我。假如我跟某个同学正巧在一起,而正巧碰到她,她都对着我身旁的同学讲话,视线总只是轻轻扫过我。我有种像被排挤的感觉,想到还要上她半年的课,心情就更沉重,不断有种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当然,心底更深层的,我不愿意承认的,有一个更大的黑洞,陆邦慕就要离开了——不,应该说,马上就要分别了。过了今天,很可能,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和他碰面。整个礼拜的期末考下来,简直糟透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更糟。我可以预期那可怕壮观的成绩。 结业式后,我站在走廊,靠着墙,对墙下的校园眺望。陆邦慕从墙下那一头走来,远远我们便看见。走到我墙下,他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摆个手,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像在说再见。 “再见。”我轻轻地对着空气说,看着他走往校门口,身影一点点地去远变小变模糊,然后消失不见。 再见。薄薄的空气传来了那回音。 我低着头,慢慢走回教室,她正要回去,看见我,扬头一甩,把脸转到一边,不理我。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气焰还很大。我默默收拾东西,忍不住说:“你到底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她瞪我一眼,虽然很不甘愿,到底停下脚步,酸溜溜地说:“你在跟我说话吗?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像我这种小人物哪配跟你说话!” 我不理她话里的讽刺,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但那种事,你要我怎么说?” “那就不要说!”何美瑛使性子地丢下这话,转身走出去。 “何美瑛!”我叫了一声。她充耳不闻,就是不理我。我追上去,配合她的脚步,说:“你不要这样。换作是你处在浪平那种情况,你会希望我说吗?何况,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干涉浪平那种事。” “这件事不一样!”何美瑛绷着脸。“浪平那个大烂人简直饥不择食,女人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主动投怀送抱,他就连薇薇安也好,什么都不挑。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心里根本没把我当朋友!”说到最后,她的表情绷得更紧,简直是一种控诉。 我一时哑口,她回过头,冷冷瞪着我,说:“看,说不出话了吧!”下巴一扬,把我抛在路旁,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6章 其实我根本没想那么多,为什么她要把它解释得那么复杂呢?我只是我发现,我也解释不出为什么。 我在街上晃了很久,天黑了才回家。爸妈刚吃饱饭,妈皱眉说:“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冷了。快点过来吃饭!” 我拎著书包,先回房间换了衣服才又出来。爸正在喝那个保什么健abc,我把剩下的饭菜全倒在大盘子上,用汤匙挖了一大口塞进嘴巴,边吃边含糊说:“你怎么又在喝那个,才刚吃饱。” 爸咳了一下说:“没关系,反正不碍胃。”又咳了几声。 他感冒算好了,但咳嗽一直没断,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没精神,憔粹颓靡。 妈从厨房出来,说:“吃饱后,把桌子收一收,顺便把碗洗一洗。”把手上端着的盘子放在我桌前。是荷包蛋。 “哦。”我应了一声,随即默默吃着饭。我不知道她特地去煎了一个荷包蛋,想着,心中一酸。 我实在不懂,这整个社会这么富裕了,为什么还存在像我们这种在边缘挣扎的人家?每天就只是为了张罗三餐忙个不停!? 妈立刻无感觉地打开电视,画质并不怎么好的电视萤光幕立刻传出夸张煽情的哭叫声。这一季收视率最高的黄金档连续剧。我从来不看这种让人不耐烦的东酉,但妈看的很起劲。她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看看这种酒狗血似的“超现实剧”多少带些安慰。 我快快把饭吃光,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荷包蛋。我其实并不喜欢吃荷包蛋。 煎得蛋黄半生不熟,蛋皮一破,便像鼻涕一样流出来,黄黄黏黏的,有些恶心。但我把它全部吃光,吃得很干净。 “吃饱了?”我站起来,收拾着桌子。妈转向我说:“冰箱里有橘子,比较大粒的我放在下头,过年拜年要用的,不可以吃。剩下比较小的在上头,自己拿去吃。” 我又哦了一声,把碗盘收到厨房洗于净,跟着洗头洗澡。洗完澡出来已经快十点了,爸妈已经不在客厅。灯光很暗,只有二烛光,我摸索着找吹风机,妈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出来,说:“阿满,你洗头了是不是?要记得把头发全部吹干了才能睡觉,听到了没有?” “我知道啦。”我喊了一声。 我的头发短,热风吹刮下,很快就干了。但我继续吹整头发,让它干得更透。 吹风机发出巨大的噪音,隐约中我似乎听到敲窗的声响。我以为是风,但又不像,关掉了吹风机,侧头听了一会。 “阿满!”有人敲着窗子低声在叫我。 我走过去开门,何美瑛就站在我家窗户前。她身后是阴绵的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天气冷,加上天黑又下雨,每户人家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整个聚落像废弃的荒墟似,有种说不出的凄迷荒凉感。 “进来吧。”我朝里头抬了抬下巴。 何美瑛摇头。她没带伞,头发上蒙了一层水气,雾也似的弥漫着。我看看她说:“你的头发都湿了,还是——” “不用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她打断我,突然盯着我,莫名其妙地说,“阿满,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吧?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语气里有一股不寻常的紧张与伤感,而且急迫。 “嗯。”我点头。 “那就好。”她浮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一直都没说其实我只有你这个朋友——”她顿一下,接着说:“还有浪平。” “美瑛,到底——”我叫着她的名字,没能把话说完,她便又打断我的话:“你一定要用功一点,想办法改变这种生活。” “你也一样。”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笑得有些苦,而且凄凄。然后从口袋拿出一瓶半满的香奈儿十九号香水塞到我手里说:“你拿着。” 我皱皱眉,不太明白,太突然。“我又不擦香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 “拿着。”她硬是把它塞给我。抬头对我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再见。” 她转身走开,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又说:“你知道吗?阿满,其实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你自己要保重。”说完,随即便转身大步走进凄迷的雨夜里,被黑暗吞噬。 我站在门口看她那样走远,有些疑惑又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突然跟我说这些而且她的神态里,有一种怪异的伤感。 明天再问她好了。我心里想。还有三天就过年,我们多少能有一些欢乐的时候。 ※※※ 隔天我被嘈杂沸腾的喧闹吵醒。门外聚集了一些人,大肥枝、黑美贵,还有一些隔邻和下坡的人。妈也在。我听见她哑着嗓哭喊着:“……有够没良心的!这样偷偷摸摸的搬走,把别人的钱全捞走,年关快到了,这下子要人怎么过!” “他们那一家我早就知道有问题,还好——”不知谁接口,口气里有种逃的庆幸。 “我才倒霉呢!那个何仔上次捡红点。跟我借了伍佰块还没还!”黑美贵嚷嚷着。 大肥枝笑说:“还好我早就把会标起来,还赚到咧!” 妈愤恨地又叫说:“那个何仔,真是没良心!别人赚的辛苦钱他也——” “得了吧!你能有多少钱让他们‘倒’!”大肥枝堵住妈的话,冷冷的讽刺。 我站在窗口,看见妈表情绷紧,抿紧着嘴。我突然狂怒起来,冲了出去,冲着大肥枝毫不客气的叫说:“那关你家屁事!最好哪天你家遭小偷,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大肥校被我一抢白,一脸粪色,表情很臭。嚷叫说:“你们听到没?他们这个阿满啊,不得了!” 妈瞪着我,生气地说:“小孩子胡说什么,还不进去!” 我胀红脸,死瞪着大肥枝。深深替妈觉得难过可怜。凭什么她要受大肥枝那样的奚落? 从外头的世界看我们这个聚落,每个角落似乎都是同样的穷酸落后;似乎都没什么差别,每户人家都是那样的破败没层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存在我们自己这个浮游的生态里,人性种种的丑陋,并没有因为彼此同样浮沉的命运而稍有消抵,反而变本加厉。 “我叫你进去,听到没有!”妈生气的推着我进去,跟了进来。 我被动地站在客厅里,心中还是充满忿怒。妈皱眉说:“还不快点去刷牙洗脸,吃饭了。” 我拖着脚步到后头,愈想愈不甘心,无声哭起来。 这天过后不久,我就听说是怎么口事。何美瑛父亲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他在村子里招了两个会,会钱收一收,才标了几次会,便卷款走人。他们昨晚整夜搬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哪里。 我想起何美瑛昨晚来找我时说的那些话,那个表情,不禁又滚出泪来。就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妈坐在房间里,我站在她房门口,她抬头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说:“那个何仔实在没天良,就这样把钱全拐跑。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能攒下那一点钱——这下子全都没了!都没了!”我什么话也没能说,默默走了出去。 “阿满——”浪平叫我,从后头走来。“你听说了?” “嗯。”我点头。 “她有跟你说吗?”浪平问。 我明白他在问什么。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浪平喃喃地。他应该也有些难过。但他问:“你家没事吧?你妈好像也有跟她爸招的会不是吗?损失多不多?” 我又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妈跟了两个会,那些都是她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大概都没了。 年三十当天,过得很低迷。李正雄打电话说他不回来。李宝婷说他们一家要去南部玩,初二不回来。我很高兴,最好他们全部都不要回来。但妈心情更糟了。她应该跟李宝婷说过被倒会的事——她什么事都会找李宝婷商量,那么巴望她和李正雄。但他们全部都不回来。于顺平倒是回来了。难得的各包了爸妈三千块的红包。 “哪,阿满。”他给了我一千块。 “你哪来的钱?”我怀疑着。 “啰嗦!给你钱问那么多做什么。”他瞪我一眼。吃完年夜饭便赶着出门去找场子。 妈咕哝说:“这个阿顺,没指望了。” “别管他了。”爸一边喝着他的“鸦片剂”,一边咳嗽。 电视开着,热热闹闹在唱着合家欢、团圆之类的那些歌曲。我啃着鸡骨,一边听那些靡靡噪音。 “哪。”妈给我一个红包。里头有一千两佰块。 爸说:“何仔那个会,你跟了多少?” 妈没吭声。爸也没再问。我想他多少知道。 这天开始,我开始睡不着觉,变成惯性的失眠。人类不睡觉是活不下去的,这是医学基本常识,是生存的本能。但一旦成为习惯,身体自然会将那需求调降到最低,甚至到一种无欲的状态。 我不再去管薇薇安是不是故意忽视我,每天上学,每天回家,每天看着陆邦慕给我的笔记。除了读书读书,我不再去想其它的事。 这半年像电影蒙太奇那样,镜头一转,时空便完全变换。我不太记得起它的细节,除了模糊和大概。 ※※※ 毕业典礼那天,浪平来了。他早我一天毕业。 “总算。”他不是用问号,声音里有着含笑。 “总算。”我却有一种解脱后的累。这些年,实在太漫长。如今,总算。 他陪着我走向校门,半路上遇到了薇薇安。 “好久不见了,浪平。”薇薇安先开口,目光闪动着,反射的太阳光。 第17章 “喔。”浪平草草应一声。 “恭喜你毕业了,于满安。”薇薇安转向我,半年来第一次正眼看我。笑说:“要好好用功,祝你一切顺利。有空可以回来找我。” “谢谢。”我说。 薇薇安又转向浪平。“你也是,浪平。有空跟我联络,我们还是朋友嘛。” 浪平没作声,扯了扯嘴角算是口答。 走出了校门,我没有再回头。这一段青春,就这样结束,那漫长的让我以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美瑛有跟你联络吗?”浪平问。 “没有。”何美瑛就那样消失了。跨出了我们那个聚落,从我们的世界消失。 走到车站,我问浪平:“准备得怎么样了?” “应该没问题。你呢?” “运气好的话,大概吧。”我耸个肩。我的破英文还有烂数学虎视耽耽地要将我拉下无底的深坑。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量来找我,听到没?”浪平忽然提高声调,甚至带一些急迫和命令。 “呃。”我不置可否。 “你别这么无所谓!”浪平皱了皱眉。“听着,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到图书馆念书。每天我会腾出一些时问教你数学和英文。现在这时侯绝对不能松懈。” “我知道。”我叹口气。这些年这般一起成长,我们仿佛长成了种命运共同体,滋生出同类的牵绊。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种持续性的噪音吵醒,那声音时高时平,毫无韵律感,让人觉得很刺耳。我躺着没动,等脑子清醒一些才坐起来。 客厅中有人在说话。是李宝婷。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有用,以后还不是要嫁人!”李宝婷大声说着。 “可是,都报名了,总要让她考考看……”爸的声音低又轻。 “考上了也没用!谁有钱供她念啊!都念到高中了,还不满足。该找个工作赚钱了,我们像她这么大时,都在工作赚钱了,谁有那个命读什么书啊!” 李宝婷的声音又尖又酸。我感到莫名的忿怒,脸庞迅速的胀红起来。 “爸,妈,你们要跟她说,家里没那个钱供她念书,叫她去找个工作。” 妈说:“她硬是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听得出来有些不满又像是无可奈何。 “别理她!反正千万不能让她念大学就是了。那学费贵死了,谁有那个钱啊!而且还不只这些,还要吃,还要住,一年下来怕不要花个十几二十万。你如果要让她念,那是你的事,我先告诉你,我可没那个钱!”李宝婷气悻悻的,就怕事情会扯上她。 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然后爸说:“还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怎么没用?”李宝婷说:“让她知道我们没钱让她挥霍,叫她断了那个念头,去找个工作。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要这个家养她!而且,我听阿枝姨说,她常常跟人顶嘴,没大没小,真要让她念了大学,我看她更会瞧不起人,嫌弃我们。千万不要让她念,白白浪费钱而已!” 妈含糊的咕哝一声。说:“我们家没那个钱啦。” “你们要是不听我的,硬要宠她,我可先说明,到时来找我,我可没那个用钱。” “也许考不上也说不定,只是先让她考考看。”爸嗫嚅着。 妈忽然说:“阿雄呢?他好一阵子没打电话回来了。” 李宝婷立刻接说:“你别想打阿雄的主意。人家阿雄都娶老婆生小孩了,有自己的家要养,哪有钱供阿满花。” “我又没有说要找他要钱。”妈有些生气。 李宝婷被妈抢白一句,咕哝几声,说:“反正这没有我的事,我不管。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硬是要宠阿满,舍不得她去工作,到时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们。好了,我要走了,我还得回去煮饭。” 我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砰”地一声,天塌了似,强烈撞击我的心脏。我又在房间坐了一会,才走出去。 妈看到我,皱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我看看爸,他也没说什么。 晚饭的时候,爸忽然问说:“什么时候考试?” “还有两个礼拜。”我回答。 他点点头,同样没再说话,低头喝他的鸦片剂。 妈吃着饭,也不看我,说:“四年要花多少钱!?你就算考上了,我们家也没那个钱让你念书。你爸三不五时没工作,阿顺又不可靠,我看你也别考了。”她绝口不提李宝婷和李正雄。 我沉默一会,然后说:“可是,报名费都缴了。” “随便你!”妈打断我的话。“你要考就去考,但没钱就是没钱!” 她打开电视,黄金档连续剧演得正热烈。 我一口一口吃着饭,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曾看过或听过的一些话——我们以为繁衍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过是受了基因的控制。所有的胎儿也不过是寄生在母体的客体,吸取宿主的营养借以得生存。 不管什么事,抽掉了感情的因素,就变得丑陋;所谓的事实,也通常让人觉得不是那么愉快。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不管是自欺或欺人,为什么绝大多数的人都那么爱说谎。 它使我们的生活容易一些,使我们的人生美丽一点。 第十章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王阳明这么说。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聪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这种现实的吊诡。 靠着陆邦慕给我的笔记和浪平简直形同强迫的辅导,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数学拿了六十三分,侥幸地挤进北部一间国立大学。 但是……中文系?能于什么?不都天天讲了,还要花四年的时间去读它吗?爸妈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个能干什么!还不如趁早去找个工作。”妈眉头深锁,并不怎么感到高兴。 爸说:“这个每天都在讲的东西,还要花四年去念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爸妈沉默一会,然后爸开口说:“如果没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头去。 妈好半天没说话,自顾忙她的事。隔许久才说:“打个电话给宝婷吧。” 爸默默低着头,我也低着头,说不出的难堪。 李宝婷的声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头都可以听到她喊说:“我怎么会有钱!” 妈默不作声地挂掉电话。我看她又拨了一个电话,那头久久没人接,她不得不放弃。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样子。”妈说。 她和爸相对坐着。两个人眉额间的皱纹一式的深。爸低声跟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然后他说:“我看我还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里专门放款借人周转的债主,虽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观。 妈没说话。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门。 妈叫了我一声。“阿满,过来。”要我跟她去房间。 我站在门边,妈坐在床边,从床柜下摸索出一包破旧的小布袋,深深叹口气说:“就剩这些了。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些钱就都被那个何仔拐跑,就剩下这些——”妈小心地打开布袋,又一层布包着。她小心地打开,里头几只金戒指和项炼。 “把这些卖了,加上跟阿坤借的,凑一凑大概够付第一期的拉杂费用。”她停一下,眉头紧皱。“要是叫你别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里就只有这些钱,以后你要自己想办法——”我咬着唇,喉头涩涩的。 就这样,高利贷借了,金子卖了,凑出我第一学期的费用,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种流浪。 ※※※ 那四年简直是恶梦一场,仿佛老是在打工筹钱;也似电影过场的一个桥段,片段的镜头加上配乐,只是一种交代。 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太好,我连想留校当助教部没那个资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然后到一家杂志社担任采访记者,也当过代课老师。每个工作我都做不长,老是在换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赚来的钱除了拨一点给爸妈,全都叫房租和通货膨胀给吃了,简直一贫如洗。 浪平当完兵后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样——从大学开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钟点费都相当高,赚的钱除了拿回家,还救济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根本捱不过来。但他的成绩一直相当好,还拿了书卷奖。 不过,他并不喜欢教书,之所以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薪水高、稳定,课余还可兼补习工作,另有一份可观的收人。 我们双双住外头,离家很远。他总是选择公寓楼顶加盖的房子栖身,只跟空气为邻。我虽然不像他那般偏执,我得到合乎条件的地方就住,但我从不跟邻居来往。 每次搬家,感觉就好像动物迁徒;看我那样搬来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让给我,他自己则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间公寓。 这一次,我在一家公关公司找到份工作,脱开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个料,没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两场电影,夜深人静了,才摸黑回公寓。门口有一堆烟蒂,看样子浪乎来过了。 打开门,地上有一个信封,从门底下塞进来的。浪平写的,里头有一万块。 我拿着钱想了半天,看看时间,将它塞进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门。 第18章 五分钟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爬上最顶楼,用力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浪平才来开门。我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声音在问“是谁”什么的咕哝着。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说。 大学那几年忙着打工,我不太去关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尔似仍和薇薇安见面。浪平成为老师后,习性仍然不改,依然一个女友换过一个女友。甚至有学生会大胆的跑来找他,自动献身——我撞到那么一次,后来浪平就把他那住处让给我,搬到这里来,地址电话一概不对校公开,学生查也查不到。有时他学校临时有事通知他,还会搭上我在用的那只电话,更是问东问西的,有点烦。浪平不晓得怎么处理的,总之,现在变得清闲多了。 “没关系,进来吧。”浪平侧身要让我进去。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无法觉得自在。我摇头,把钱掏出来。“不了。哪。我只是要把这个还给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我,说:“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他的口气平板直叙,用的也不是问号,但很明显的,他的态度就是一种询问,而且等着我的回答。 “嗯。”我说:“那工作我做不来。” 不用我说,他也知道。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我做不太长。 “我学校附近那所国中要找一个代课老师,去试试看好吗?”浪平说。“我有个同学就在那所学校,我请他帮你介绍——” “浪平,是谁啊?”屋子里头的女人在叫,有点娇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浪平的态度十分无所谓,甚至有点冷淡。“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会找他谈,你后天就过去。” “浪平,我没关系,我会尽快再找个工作,你不必那么麻烦。”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跟别人牵扯。浪平生活放荡,女友交过一个又一个;人际关系虽然处理得不错,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别人密切来往。 “你放心,没那么麻烦。”浪平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表示他可以处理得很好。“你别再找理由,后天去面试。” “知道了。”浪平的固执和坚持我很清楚,虽然他从没意愿解释他做的任何事。 “哪,这个。”我把钱递还给他。 他没动,反问:“你身上还有多少?” 我皱个眉,比个手指。 “两佰还是两千?”他又问。 我瞪瞪他,说:“两千。但我——”他没让我说完,不发一语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谁啊!浪平。你怎么去那么——”那女人边娇嚷着边走了出来。看见我,说到一半的话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着我,揣测着,打量着。 “朋友?”她转个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没回答,说:“你可不可以先进去?我们还有事要谈。” “秘密吗?不能让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发现浪平的态度有些冷酷,那讲话的口吻、神情实在有些没心肝。他跟这些女人交往,从来也没有把心剖开。 “时间很晚了,我也该走了。”我匆匆开口,随便把钱塞进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来。 “不用了,反正很近。”我看见那女人抗议的表情。 “走吧。”浪平好像没什么在乎的事,跟别人的意愿毫不搭调。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来。“你要去哪!你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我不管!你如果就这么出门,我可就要回去了。”语气不无几分不满与威胁。 “好吧,”浪平回头说:“那你就回去,我再打电话给你。” 不再多看那娇俏的女人一眼,转向我说:“我们走吧。” “浪平!”那女人气急败坏。“什么嘛!浪平!” 我听见她在跺脚,浪平却显得麻木,没有兴趣回头。我实在也没想到他竟会那么说,那么没心肝。浪平对爱情的态度一直就是那么亵读。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走到巷子口,我忍不住开口。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制造了什么混局似。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别乱跑。”浪平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知道了。”我蹙个眉,对他叮咛小孩似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说:“谢谢你,我是说那些钱。”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头似,还没碰触到,突然又缩了回去。“有什么事尽量来找我,都可以跟我说的。” 他的负担其实己经够重,赚的钱不仅要维持他自己的生活,还要供他两个弟弟念书,还要救济我——但我仍然点头,说:“嗯。谢谢你。”我们认识已经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赖。“你回去吧,那么近,不必担心。” 但他坚持陪我到住处,等我开了灯锁妥门才回去。 我掏出钱丢在桌上,脱掉外套,累得一古脑扑倒床上,好一会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洗澡。 我其实很想就那样把自己“腌”起来算了,痛快地睡觉,但一整天在外头游荡,搞得蓬头垢面,一身的脏。 哪知才洗到一半,门铃贸然地响了。 我匆匆冲水套上衣服,心里有些预感。开门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么了?”我问。 他大步跨进来,一直走到客厅。 “借我住一晚。”把手上的钥匙丢到桌上,便往沙发一躺。 我知道我问,他大概也不会说。 浪平“闷”,闷在不解释。 “你这样会感冒。”我把毯子丢给他。 我也不想问,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灾难。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已经离开。我发现他钥匙忘在桌上,拨了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赶在他去学校前把钥匙交给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干脆自己开门进去。屋内凌乱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里头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书柜里的书有一大半被扫到地上。还没得满地是水。窗户破了;床铺被割得乱七八糟;连电话线也被剪掉。 我慢慢巡视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里浪平被一个女孩泼了一脸是水的往事。 我叹口气,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才总算收拾干净。破的窗户、被剪断的电话线、被泼湿的书籍,我留着让浪平自己去处理,至于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垫,我也留着让他去费神。 我决定好好吃顿午餐,在一家安静的餐厅什么也不想地待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有些幸福是无法视为“太平常”;如果这“不寻常”的宁静是幸福,那就算是了。 午后偶有阵雨,间刮强风。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些凌乱,杂又长,突然升起一股冲动,想剪了算。经过一家发型设计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年纪看起来还很轻的助理殷勤的倒茶送杂志。“小姐要洗头,还是剪发或烫发?”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吓一跳的话。 “请问你有指定的设计师吗?” “没有,我赶时间,哪位设计师有空,就请她帮我服务。”我不耐烦等候,也不愿等候。 “好的。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年轻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后头。我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杂乱的头发、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这个印象依稀,这些年来我好像没有变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为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正用手指抹顺我的头发。 我随口说:“麻烦你,等会洗完头发,我不用润丝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拨拢我的头发,说:“你还真挑啊,阿满。”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头,半站了起来,盯着说话的那个人。那面貌似曾相识的熟,我认得的——“何——美瑛!”我叫起来。太吃惊了。我怎么想也没想过这样的相逢。 “好久不见了,阿满。”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么……”太吃惊了,以致我简直变得口吃,半天才说:“你……好不好?” “你看我这样是好就算好。”她耸个肩,有些无所谓。口气很淡地说:“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钱欠了一屁股债,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还是不改,结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没多久我妈就丢下我们自己跑了。算他聪明。我姐干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当小妹,几年下来就这样了。前两年,我妈回来转了一下,把我妹带了去。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住,自由得很。”两三句就结束她这几年的人生。 反问:“你呢?好不好?大学毕业了吧?” 我望着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该点头或摇头。突然想起来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对我笑一下。让我坐四位子,说:“来,帮你洗头。”掺一点洗发精和水在我头发上,她的指腹轻轻搓揉着我的头发。 然后我轻声地,简短地说述我这几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会,忽然问:“浪平好吗?” “什么叫做好?”我不禁反问。然后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更亵渎。 “你现在住哪里?”何美瑛问。 我说了地方。她说:“一个人?我还以为你跟浪平——”她顿一下。看见我的皱眉。 第19章 “你真的都没感觉也没察觉吗?浪平他——你不喜欢他吗?” “这是两回事。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是吗?”何美瑛丢下一个很大的疑问。转开话题,说:“你的头发有些杂乱,削薄一点好吗?我帮你剪些层次,看起来会舒爽一点。” “你帮我决定好了,只要把这些头发都剪掉。”我简直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的头发就像我们的文明。终究,人类的文明对所有的生物、对整个地球都没有意义没有帮助;结果,人类的文明只对我们人类有意义。我这凌乱的发,终究也只对我自己有着形式或象征的意义,它长或短,整齐或凌乱,其实与这世界又有什么相干。 “交给我好了,我会帮你设计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何美瑛抿嘴笑起来,我好像又看到当年表情老爱带着讽刺的女孩。 时光会回转吗?就理论来说,可能的。但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们一齐往前看,镜子中的我们一齐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艳的唇。 第十一章 代课的第四天,遥远的局部地区便开始下雨。妈打电话来,有些担心,屋顶在漏水;然后瓦斯又涨价了,青菜一斤翻涨了一倍。 因为忙,一直没能和浪平碰面,我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长长的楼梯像天梯一样,爬到顶总是让人累得不想说话。 门前倚着个人,是浪平。他脚下散着一些烟蒂,看样子他等了许久,也许很久。 “等很久了吗?”看到他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将他的钥匙还他,不知这些天他是怎么进出的。 他“唔”了一声,跟着我进屋子里。我翻出钥匙给他,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似,略微皱眉瞪着我。 “忘了把钥匙给你——你那天忘在这里的。这些天你是怎么回去公寓的?”我边说边倒了一杯水给他。 “我找人开门,就没锁了,”他翻弄着钥匙,说:“上得怎么样?顺利吗?怎么突然把头发剪了?” “还好。”其实,我不喜欢教书,讨厌那个局促感,总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做或告诉别人怎么做。我还是那么难取悦,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想想说:“东西都修理好了吗?窗户、玻璃,还有电话——”没提头发的事。 “我换了一具新电话,线路没问题了。”浪平草草说道:“反正该丢的丢,该换的换,就那样。” “浪平,”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无所谓。我迟疑一下,吐口气,说:“这样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好吗!你每天这样——今天跟那个女人交往,明天跟这个约会,不累吗!” 他瞄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想又说:“试着跟一个安定下来不是很好?你应该有喜欢的——”他忽地站起来,打断我的话,或者根本不想听,说:“没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过身,有些不情愿。 我看着他的胸膛说:“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没动,好一会,走过来坐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怎么弄成这样?” 好像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似。 我的头发刺得薄又短,更乱了,但乱得有种张扬的好看。我笑笑说:“更乱了是不是?何美瑛帮我设计的,她说我需要改变一下。” “什么时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顺势就搁在我肩膀上,围着我,看着我的眼瞳。 我可以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帮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没事吧?” “我有个约会。”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气,抓住他搁在我肩上的手,瞪着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却说:“你剪这样很好看。”然后站起来,“我该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头,就那样走开。 我冲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叫说:“星期天我会过去,把你那该死的约会取消,听到没有?” 我想他是听到了。 对很多人来说,爱情是生活的主题,小说的主题,传奇和故事的主题。但浪平太亵渎。爱情并不总是有意义,当我们试着去解释,并不都能有个所以然。而这个“没意义”也许对浪平而言,就是所谓的意义。 就是这样,浪平就是那样——想到这里,我忽然怀疑“什么叫做那样”?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发现,我其实太将它当作所以然,对浪平关心太少。 这晚上,我又睡不着。已经太多年,我总是睡不好。隔天到学校,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学,涂正恒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问候我说:“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没睡好是不是?还有十分钟才上课,休息一下。” “谢谢。”我对他笑一下。 涂正恒算是个相当亲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样——浪平对我当然是“好的”,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个太“亲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样。还有何美瑛。 “还习惯吧?”涂正恒说,“刚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赶进度,可能比较吃力一点。” “还好。”我说,“陈老师的班级进度稍稍超前,让我受惠不少,不致于手忙脚乱。”陈老师是个休产假的老师,我代她的课。 “那样就好。有什么问题的话,别客气,尽量来找我。” “谢谢。” 时间差不多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涂正恒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师起身要去上课,经过我们,看着我们的说笑,皮笑肉不笑地说:“感情这么好啊!涂老师,你偏心哦,对漂亮的同学特别亲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细细的。 涂正恒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 我把课本夹在腋下,说:“那我先走了。”对两人笑一下,掉头甩开他们。 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那女的尖尖细细的噪音,总是让我想起凤凰郑。实在是很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郑。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过去。下课后我原想顺道去找浪平,想想还是作罢。我想回去睡觉。但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也不轻松,我得盯着那些小萝卜头打扫扫除,还得陪着听那些什么主任组长训些有的没有的又臭又长的东西,简直活受罪。我常常觉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变态,才会那么爱教训别人爱发号施令。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车站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于老师,等等!” 是那个郑咪咪。她的眼睛眯眯的,我干脆管她叫郑咪咪。我在心底嘀咕,运气实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赶上我身侧。 “唉。”我干笑一下。 “怎么没跟涂老师在一起?我看你们交情好像满不错的样子。” 来了!我严阵以待,避重就轻说:“涂老师相当热心,帮了我不少忙。我是来这里才认识他的。郑老师在学校这么久了。应该跟他比较熟才对。” 郑咪咪用狭长的眼打量我几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了呢!他介绍你进来的不是吗?” “我是经过校长和教务主任面试的。”我小心选择措辞。 “那是当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说,涂老师帮你介绍的对吧?”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进一步说:“听涂老师说,他有个同学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绍你过来的,对吧?” 连这个她也知道!?未免太厉害了。我小心地回答:“涂老师说的?” “对啊!”郑咪咪说:“还是我接的电话。他的同学听说我们在找代课老师,就介绍了你过来。所以,我还以为你和涂老师也认识。” 我笑一笑,聪明的不作声。 郑咪咪又说:“他那个同学我们都有听说,好像叫张浪平是不是?长得不太像老师的模样——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认识不是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个老师——长得不像个老师。好像当年陆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实在不像个平实朴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师。浪平身高腿长,身材结实,衣架子好,又因为不怎么常有表情的变化,有种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动静中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所以他们说他不像个老师。某个程度上,他更像靠着外表吃饭的人。浪平当老师,在皮相上是种浪费,浪费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么会听说?”我反问。没想到浪平那么出名。 “距离那么近,多少会听说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区,哪所学校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得很快的。” “哦。”我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她到底“听说”了什么。 郑咪咪反倒问我说:“听涂老师说,你跟那个张浪平很熟是不是?” 刚好有公车进站。不是我要搭的。为了摆脱她,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的车子来了。”匆匆赶到前头。 她跟着挨到我身边说:“我也是搭这班车。” 天啊!怎么这么不巧!实在真背——我对她灿灿地笑。 上了车,我靠着门边,准备随时下车。 郑咪咪挨着我,尖尖细细地说:“老实说,那个张浪平的风评并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见我没反应,继续又说:“你也知道,大家传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回事。” 第20章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听说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干。而且不只英文行,听说他西班牙语也说得不错。” 这些人果然什么都知道!浪平大学时第二外国语修的是西班牙语,他还会一些法语,一点基础的日语会话。我想他还没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于老师,你跟他认识——”没等她说完,我就死命按铃,一副匆忙说:“不好意思,我在这站下车。” “这一站?我也是。” 不会吧?听她这么说,我几乎跳起来。硬着头皮下了车,抬头一看,正好在某家观光饭店前。我不等她开口,抢着说:“我约了个朋友在这里碰面。明天见了,郑老师。” 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在二楼。好吧!我往楼上走去,彻底摆脱她的视线。 人不多,我捡个靠角落的位置,也没仔细看清楚,随便点了杯咖啡,跟着才猛然惊觉,不知随身带的钱够不够。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申请不起信用卡,也不觉得它的好处。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确定身上还有几百块,才宽心一些。 坐咖啡厅其实很浪费时间,虽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只是想摆脱郑咪咪。等个二十分钟,应该是足够的安全范围时间。运气再背,总不会再遇上她吧! 但愈数着时间就愈觉得它过得慢,我等得简真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去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好,我想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数着羊也好。 我支着下巴,几乎打起盹来。还有五分钟。侧后座位的人在聊天,维持着一种礼貌不扰人的低频声调。我根本没注意,就那么听到,好像背景音乐似的,我浑然不觉地溶入我意识里。 还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计算着时间。就在这时,听到后头的人似乎叫或说了声“邦慕”或者只是同样的发音,我不确定。但那就够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头。 那一桌坐了三个西装笔挺,看起来成熟有成的男人,事业型的。正对着我的那个人,和我打个照面,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巧撞上侧脸对着我方向的那人的视线。 他正转头朝我望来。 我看他一眼,转回身子;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人。我知道我那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误会。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脸,我是那般似曾相识过——他察觉我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我,微微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礼貌,不想令我难堪而已。 但是他,没错吧!?我问我自己。我想过去,但没勇气。他跟我记忆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他变得像电影中那种成功的企业菁英,精锐而且自信——过满的自信,形成相对的距离。 他不可能记得我,我若那样贸然走过去,实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诉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往事好提?还是作罢,省得麻烦。 我起身到洗手间,看见镜中的自己——苍白、凌乱,缺乏修饰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骄傲的表情下隐藏着卑微退却。我缭起水波狠泼向镜子,让镜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走出洗手间,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里,正收起行动电话,大概认出我是那个失态盯着他看的人,对我礼貌地微笑一下。 我脱口说:“陆老师,你是陆邦慕老师吧?我是于满安,xx女中,你还记得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种连接无法对应,错愣地看着我。然后,表情慢慢泛开,说:“于满安!?我记得——多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对着他笑,我怎么会忘呢! “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陆邦慕好像真的很惊喜似,笑得相当灿烂——起码,我觉得不像是装的。 “老师才是一点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贸然过去。刚刚一直盯着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讶异,重新面对他,我竟能如此毫无困难、不颤抖地和他说着话。 “真抱歉,没能马上认出你。”陆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不出我是当然的,我的表情这么说。 寒暄过后,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变得有些不安,匆匆说:“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没关系!”他很快接口说:“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我点头说:“多亏你给我的那份笔记,我才能顺利考上大学。一直没能跟你道谢。”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听我这么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来,说:“我记得你那时英文好像不太行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考试时还顺利吧?” 我又点头。“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喽,”他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虽然想压抑,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埃”我轻轻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 他的行动电话正巧响起,我很快说:“很高兴再见到你,陆老师,那我不打扰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电话,要对方先等候,转向我说:“我给你张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联络。”边说边掏出名片给我。想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你的电话给我,我也很高兴能再遇到你。” 我什么都没带。他掏出派克的金笔,又拿出张名片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名片背面,确定无误后,收进西装上衣的内袋。 “那么,再见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对我点了个头,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灿烂。 命运之外的意外,全然无法预料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从没想过会有再遇到陆邦慕的一天,但这一天,发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轻快,过了晚餐的时间仍然不觉得饿。我捧读着他给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国际娱乐事业集团的台湾区文化部门经理,美国总公司派驻到海外地区的领导阶层人才。这说明了他气质的微妙变化。 电话蓦地一响,我吓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紧牙。 “阿满,”是妈,快哭出来的忧虑的声音。“怎么办!?屋子倒了!” “怎么会!?”我慌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灾,然后山坡崩了,整个灌到我们那里,把我们整栋屋子灌倒了。”妈几乎是用叫的。“我打了电话给阿雄和宝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跟你爸现在在阿旺这里,借他们的电话。” “你们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第一个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许不在……我把所有的钱塞进袋子,连夜赶回去村子。 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约莫是下疲了,但夹杂着风,还是打得人很难受。 我一口气爬上坡,棺材屋的后半部全让灌下的泥草树木给埋了,惨不忍睹。 赶到阿旺家,爸妈坐在他们的客厅,表情木然,木然中说不出的疲惫忧烦。 “阿满!”浪平他妈妈亲切的招呼我。 爸妈抬头看到我,没说什么。我没看到李宝婷和李正雄。 阿旺说:“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们今天先在我们这里凑和一下,要怎么打算明天再说。雨平,”他叫说:“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你弟挤一下,房间借于伯他们休息一晚。” 他们家其实也小,勉强隔了三个房间,浪平离家工作,风平在外地念书,剩下还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后来才出生现在念小学的阿雪,仍显得很局促。 “不用了,这怎么行!小孩子要念书。”爸连忙推辞。阿旺倒很直接,这个时候也不客套,说:“不待这里,你们能上哪里!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气了。我看你们折腾一晚也累了,先睡觉再说,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烦恼也等明天再烦恼。” 爸妈看看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浪于他妈说:“就这样啦。阿满,快带你爸妈进去吧。” “谢谢你们,旺伯,旺婶。”也只能这样了。 进了房间,我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妈。 “妈,这些钱你们先拿去,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妈并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了解。是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硬着头皮说。 妈捏捏我给他的钱,塞了一千还给我说:“你自已留一点,在外头吃穿都要钱。” “我还有——”我把钱又塞给她。 爸说:“把钱拿着,我跟你妈身上还有一点。” 我也不推拖了,把钱塞进口袋。 隔一会,李正雄总算来了。李宝婷打电话过来说她明天会来看看。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李正雄是儿子,有义务的是儿子。 李正雄显得相当疲惫的样子。说:“我跟慧萍说好了,先到我们那里挤个两天再说吧。” 慧萍是他的太太。李正雄结了婚就搬出去,逢年过节也难得看到他们一次。跟他们那个家,我一向不亲。 我跟了过去。李正雄腾出一个小房间安顿爸妈。 陈慧萍站在一旁说:“我们这里这么小,住得不舒服,宝婷姐那里房间大,地点又方便,跟妈又贴心,爸妈应该比较习惯。” 爸妈抿紧嘴,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这里是没有我待的余地。 第21章 李正雄说:“阿满,你不回去吗?”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陈慧萍表情是那么为难。 “我马上就走。”我不劳他们费心,马上接口。转头对爸妈说。“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爸点个头:“这么晚了,小心一点。” 外头风雨已经变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凉的客运车内,我忽地又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还有,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 第十二章 虽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所以当他应门出来,我简直愣住,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满对不对?嘿!我是班杰明。”他对我咧开嘴笑,怪腔怪调的中文,热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经先到了。我是直接从聚落赶来的,没能先和他碰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话,也可能碰了一墙的沉寂。他坐在那里,姿态相当沉默。看见我,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 何美瑛从厨房出来,说:“怎么现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我说。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么回事?”浪平问。他英文好,但并不打算迁就班杰明。 “没什么。” “你还不打算说是吗?”他皱起眉。 班杰明有趣地看着他们,可能不怎么懂我们在讲什么。 何美瑛说:“班,饺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班杰明起身到厨房。他大概负责下饺子。 总算剩下我们三个人。 何美瑛看看我们,说:“so,又见面了。” 我来迟,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见是怎样的场面。唏嘘吗?但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来,感觉就像还在从前那般。 她跟着又说:“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爸例会欠人家一屁股债连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说。那之后的故事也很简单,我爸死性不改,我妈跑了,带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简短几句话把故事交代完。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于浪平的事,我能说的也都告诉她了。这几年的断线,并没真的产生那么严重的空白。 “你学有专长,成为独当一面的发型设计师,很了不起的。”浪平态度平平的。 我从没听他夸赞过谁,他对何美瑛这样说,言外的含意不仅是认同。我们是同伴。 何美瑛凉笑一下。“我倒宁愿跟你们一样,不要成为什么发型设计师。” “像我们这样有什么好?”我吐口气。“像浪平是好的,浪平能力本来就好。像我,工作没一处稳定,浪浪荡荡的,有什么好!?” “起码你当了四年的快乐大学生。” “快乐?”我不禁有些怀疑。 浪平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打电话回去——”他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看他那表情,我想他大概都知道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他,我只是忙得没时间告诉他——这些日子,我根本都没跟他碰面。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对浪平的不关心,我自己的事一乱,就将他摆在一旁,而他帮了我那么多忙。 “到底什么事?”何美瑛问。 我叹口气,才说:“我们家那里倒了。” “怎么会那样!?” 我耸个肩,就是那样。 “那你爸妈怎么办?” 我摇摇头,实在懒得再多说,太多的不愉快。爸妈在李正雄家待了两天,就被赶到李宝婷家去。李宝婷老大不情愿,不断抱怨她家里人多地方小,没两天,又把爸妈踢到李正雄家。就这样,被踢来踢去。我想让他们跟我一起,又没那个能力。 好几次,妈木然的看着我,眼底泛着微微的水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的摇头。我不知道她那摇头代表什么意思。深深觉得自己是那么没出息。李宝婷也许是对的,念了大学有什么用!我挣的钱还不够养活我自己! 后来还是阿旺帮我们想了主意。何美瑛他们搬走后,房子就一直空着。阿旺把门撬开,帮忙我们清扫,稍微修理了一下,爸妈才总算安顿下来。 “我爸妈现在就住你们家。”我说。 何美瑛会意。说:“反正那房子空着也没人祝再说,我爸当年也倒了你妈不少钱。” 我不想提那件事,默不作声。 班杰明在厨房里忽然呱呱叫说:“美,快来!水跑出来了!” 何美瑛匆匆跑到厨房,然后就听她跟班杰明叫成一团。从客厅隐约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忙乱的很愉快的样子,间杂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 浪平不防逼近我说:“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试着解释。“我每天两头跑,又累又慌又忙。我想找你,又怕太麻烦你——” “你明知道一点都不麻烦!” “浪平,你自己的事已经够多了,不用管那么多。你知道我听到什么吗?” “听到什么?”浪平脸色一点也没变,不怎么感兴趣。 我说:“学校一个女老师跟我说一些你的事,天晓得他们是怎么听来的,说你风评不好你应该知道是指什么才对。浪平,你这样不累吗?” “怎么会累!”河美瑛端了一大盘的饺子出来。接着我的话说:“他从以前就这样,大烂人一个!” 班杰明跟着端了一大盘饺子出来。而后又回厨房拿筷子、调味酱。 “你还跟那个薇薇安有来往吗?”何美瑛极突然地问道。 “嗯。”浪平随便应一声,不怎么在乎,用手拿了一个饺子。 “烂人!”何美瑛骂他一句。我看他根本充耳不闻。 “谁要酱油?辣椒?”班杰明抱了一堆调味着和筷子出来。 我老大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浪平也是。 班杰明兴味盎然地看看我们,说:“我听美说,你们两个很好,看你们吃东西的样子,果然很像。” “咳!”我猛不防呛到,咳了老半天。 “你跟阿满为什么没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你不是喜欢她吗?”何美瑛对着浪平,像在发问。 “美瑛,你别瞎说行吗?”我对她皱眉。她这样说些有的没有的,会让我觉得别扭。 何美瑛不理我,又说:“你如果喜欢阿满,最好不要再和那些有的没有的女人来往。真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浪平板不吭声,如同他平常的不理人。 我愈吃愈多,肚子有些胀。酒足饭饱,何美瑛和我负责收拾,浪平和班杰明负责洗碗。我边擦桌子边说:“美瑛,以后不要再说那种什么喜不喜欢的事,我会觉得别扭的。” “浪平真的都没对你表示过吗?”她问,有些怀疑。 我摇头。“我们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同伴,同伴,你应该明白的,对吧?好像你跟我们的关系也是一样。” “我懂,我当然明白。但从以前我就觉得浪平是喜欢你的,他对你总是比较特别。现在也是!我感觉得出来。” “别乱揣测了。”我略略皱眉。“倒是你,怎么回事?”我指的是班杰明。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跟班杰明已经同居快一年了,我是在pub认识他的。” 何美瑛回答的很无所谓。 “你爱他吗?”我忍不住问,却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荒谬。 何美瑛耸个肩,露出一种古怪奇异的表情。 “什么意思?你不爱他吗?” “是爱啊,没错。”她的表情像在这么说。 她重重叹口气,又微微笑起来,淡淡地,像嘲讽。 但爱情能到怎样的天长地久?汲取爱情的欢愉不是很好吗?何必去招惹那些苦痛。何况“爱情”这种东西太抽像了,且又跟着太多琐碎的麻烦。 “你这样不跟浪平差不多,不累吗?”我想想说。 “不一样的。浪平不挑又没节操。”对我的比较,何美瑛倒不以为然。反问:“你呢?都一个人?” 我点头,把桌子抹于,将垃圾扫进垃圾桶。浪平他们在厨房,可以听到哗哗的水声。 我看看何美瑛,停了一会,说:“我遇到陆邦慕了。” “陆邦慕?”何美瑛显然也没忘。“几年了?他现在还待在学校吗?” 我摇头。“那年寒假他就离开了。” “什么时候遇到的?” “前一阵子吧。”我也记不清多久了,这些日子我的生活简真团慌和乱。 “阿满,”何美瑛脸色一整,态度变得有些慎重。“你该不会还傻傻地惦着他吧?他搞不好都结婚了,而且,都那么多年了——”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打断她的话。这些不必她提醒我都知道。 “我要说的是——”她还要说,浪平和班杰明从厨房出来。班杰明一个箭步就搂住她,给她一个亲爱的吻,截断了她想说的话。 我起身倒了一杯开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浪平跟着过来,拿走我正喝着的开水,把剩下的水喝光。 “走吧!”他揽了揽我的腰。 “要走了?”何美瑛迎上前来。“改天再过来。随便你们什么时候想来都没关系。” “好。”我答应一声。浪平不置可否。 楼梯间有些暗,下楼时,他牵着我的手。我不禁笑说:“浪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担心。” 第22章 话才说完,我脚下一滑,不知绊到了什么,往后一仰便要摔下去,他身子猛然一转,及时抱住我,情况又惊又险,就差那么一点,我就摔下楼去。 有几秒钟我根本讲不出话。我的身体简直悬在半空中,完全没有着力点,全靠他的手臂支撑着。 “还说什么不用担心——”他的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旁,声音低低的。“要我放手吗?” 我忙不迭摇头,慌乱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和胸膛。 “好了,别紧张,我不会放手的。”我感觉他的唇已经贴在我耳上。“来,抓紧我,慢慢地把脚踩在楼梯上。慢慢地……” 我老实的照他的话去做,站稳了才尴尬地说:“谢谢。” 浪平“唔”了一声,像是表示没什么,也可能什么意思都不是。我牢牢地跟着他,就怕又绊到什么。 出到了街道反而明亮了许多。车灯、街灯、霓虹灯。浪平先送我回住家。我们没有太多话。相识已太久,一种同伴的同属感,许多难以言喻的感觉我们彼此都懂。 “对了,”上楼时,浪平说:“前几天房东打电话通知我,下个月底约满他便要收回房子,我们得再找间公寓了。”公寓是浪平租的,只是让给我住,房东有事找不到我,便会联络他。 “是吗?”东搬西迁我已经很习惯了,甚至有点麻木。 “别担心,我会留意的,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他说“我们”,其实有麻烦的应该是我才对。 “别担心的是你才对,”我说:“我自己会留意的。老是麻烦你,有时候我实在觉得很过意不去。” 浪平停下脚步,转向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想太多。” 我看看他,点个头,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他伸手挽着我,像安慰,或是同类的了解,顺着他的拥揽,我将头埋靠在他肩上,忽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空气是那么的沉默。他缩紧手臂,拥紧了一些。 “浪平!?”声音从楼梯上头兜下来。 我们同时抬头,是——薇薇安。 “你在这里干什么?”浪平皱起眉头。 “等你啊!”薇薇安走下来。好多年没见,她看起来还是没变。现在的我更有欣赏女人的眼光,更了解到薇薇安实在是个成熟妩媚的女人。她招呼我说:“好久不见了,于满安。”对我和浪平同时出现似乎没有太惊讶。 我们现在是处于同等的地位了,不再有任何身份上的差别或干扰。她跟浪平也是。 “我等好久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没等我开口,薇薇安便转向浪平。“打电话给你,不是答录机就是没人接。我干脆就过来算了。” 我有些讶异。看样子她并不知道浪平搬了地方。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这很像浪平的作风。 站在那里有些无趣。我对着空气说:“你们慢慢聊,我先走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了。再见。”最后那句再见是对薇薇安说的。 我正想往上爬,浪平转身便往下走。 薇薇安追说:“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头也不回。 “回去?怎么回事?”薇薇安转身看我。 我得解释。“我现在住在这里,浪平搬到了别的公寓。” “是吗?”从容大方的薇薇安,总能以不变应万变。她回身下楼追上浪平,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说:“真是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口气有点儿埋怨。 浪平没吭声,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也并没有拒绝她的挽揽。 “蔼—”薇薇安回头对我挥了挥手,说:“拜!于满安。” 拜。我喃喃地,没有发出声来。 不知为什么,他们那相偎的背影我看着竟觉得有些刺眼。以往,浪平和形形色色的女人来往,一个接一人,我都不闻不问,慢慢地,不晓得从什么开始,我竟觉得不舒坦,不想看到那种画面。 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浪平太亵渎,也许——因为也许,我也说不出所以然。 我一步一步走上楼,楼外的天空显得那般地暗淡。我打开灯,点起了一室的明亮;一室,暖暖的昏黄。往沙发一躺,连衣服都没换,就那么睡了。 第十三章 就是爱情和失恋,使我一首诗又一首诗,活得像泰山刻石惊涛裂岸的第一章。 这是温瑞安的诗。 就是爱情和失恋,使人活得轰烈,活得璀璨;但也就是爱情,使人哭使人老使人迷乱。 电话响的时候,我刚洗完头发。我没想到是他。那低沉的声音一开始就如同磁石一般吸引住我、同住了我。 “于满安吗?我是陆邦慕。”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心底不断地应喊着。 “我刚好到这附近办点事,如果你不觉得太晚的话,我请你喝杯咖啡聊聊好吗?” 我看看时间,八点半了,我的头发还是湿的。但是——“我没事。你现在在哪里?”我几乎是屏住气息。 “在车子里。告诉我地址,我顺道过去接你。”我想,他是在车子里打行动电话的。 我把地址告诉他。说:“这附近不好停车。我会在楼下等的。你大概多久会到?” “没关系,你慢慢来,我会等的。”话说完他便收线。 我慌忙的整理换装,顾不得把头发吹干。就怕让他等待。但我飞快地冲下楼时,他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着。 他走下车子,绕过车头,替我打开车门。 “谢谢。”我的心狂跳不停。 “吃过了吗?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饭?”车子又滑进了暗暗的街道中,只一会,便被乱流似的灯光包围。 晚餐我只吃了碗泡面,但我不饿。 “吃过了。”我说,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呢?” 他略微摇头,说:“我忙到刚刚才有空。不过,酒倒是喝了不少。”有点自嘲。 “那我陪你吃一点好了。”我脱口而出。但话才说完,我便胀红起脸,有些尴尬。这话听起来仿佛带种模糊的暧昧。 他轻笑起来,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声音带着笑意。“那太好了。一个人吃饭很无聊的。”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尴尬或有什么不对劲。 “去哪里好呢?”他转头看我。 “你决定就好。”我是那么跟随,那么顺从。 他又看看我,忽然把车子停在路边。我正觉得奇怪,他掏出手帕,将我拉向他,擦着我的湿头发。 “这样会感冒的。”他轻轻的、动作很轻,口气好像在疼小孩。 我不自在极了,心脏跳得更快,屏住了气息。小声地说:“我刚刚洗了头发,还没来得及吹——”我咬住唇,停了下来。这话好像泄露了什么似,在说我是多么地急切。 他轻轻地,温柔地擦拭我仍湿的头发。我不敢直视他,轻轻吐着气,闻到他身上一种冷香的气息。 “真的,”他的语气放得平,不想惊动什么似。“我只是试试我的运气。打了两次电话给你,不过,你好像都不在。” “啊!?”我惊叹一声,呐呐地说:“我……呃,我不知道。最近我比较忙,所以……呃……” 这阵子,我每天早出晚归,忙乱成一团,哪会想到。我根本没想到他真的会打电话给我。 “我还以为你不想接我的电话呢。”他睨我一眼,带笑的。听得出是玩笑。 “怎么会!”但我还是慌忙的否认和解释。“最近有些事,所以……呃,我回去得比较晚……比较忙……嗯……” 他轻笑起来。“我明白。我只是开玩笑的!” 他放开我,将手帕塞进口袋。说:“还是有点湿,不过,比先前好多了。我把暖气打开。” “不用了。”我连忙摇头,不想太麻烦。清冷一点也好,让我清醒一些,我怕太温暖的空气会教我迷乱。 他没坚持。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我并不太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喝杯咖啡好吗?” “好。”不管他决定什么,我都会说好的。 车子一路的开,究竟到了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跟着他,什么都不问也不质疑。 我们进人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风格装璜有点欧陆酒馆的味道。陆邦慕点了杯咖啡,也帮我叫了一杯咖啡。 “加糖吗?”他问我。 我点头。 他放了两匙糖,又问:“奶精?” 我再点头。 他喝黑咖啡,什么也不加。 才喝了一口,心脏便又狂跳起来。我想是咖啡因的关系,和他的注视无关。这般相对坐着,目光那么近,我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时间过得还真快,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他停下来,没往下说下去,喝了口咖啡。 我等着。 他微倾着头,望着我说:“多久了?八年有吧?你变得有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我想问,但怎么也开不了口,急速的心跳让我几乎快承受不祝 我甚至怀疑他是否也听到我心跳的声音,它跳得是那么的吵杂噪闹。 他那样看着我,表情专注,我几乎接受不住,低下头,掩饰什么似地喝口咖啡,随著“咚咚”的心跳声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微微一笑,说:“是吗?我可以把它当成种赞美吗?” 他微微红脸。他应该懂我的意思的。 “介不介意告诉我你这几年的情况?我很想知道。”陆邦慕端起咖啡啜一口,晶亮的眼神透过咖啡杯的边缘强而有力地向我投射过来。 第23章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草草带过。“就跟其他人一样,上学、打工,就那样。” “就那样?”陆邦幕又问:“社团活动呢?还有朋友?你应该认识不少朋友吧?” “都只是班上同学,毕业后就没联络了。”我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问说:“你呢?在学校时总有好多传说,让人很好奇。” 陆邦慕笑起来。“我的事更简单。辞去教职后,我出国念企业管理,又修了商业心理学的学位,然后进人一家投资管理顾问公司服务,过后不久,跳槽到这家娱乐事业集团,年初才被派驻到这里,总算才回国来。” 就这样。果然是相当简单。 我小心避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敢问太多,他似乎也无意多提。 我猛喝着咖啡,一口接一口地,他看着微微摇头,体贴地说:“你这样胃会受不了的,喝慢点。常喝咖啡吗?” “偶尔。”其实我不喝咖啡的。不喜欢它的苦与涩。 “那就别喝那么多。”我还要喝,他忽而握住我的手,拿走我的咖啡,不让我多喝。 我只能顺从。而他就那样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放开。我的心跳得是那么不安,口干舌燥地,微启的唇轻轻合瓣,那么地紧张又可怜兮兮。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他放开手,顺势拨理我垂掉到额前的发丝。 这个举动有着隐微的意涵——不,甚至更明显,是一种试探。 我可以拒绝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十几岁少女。我的无言会是一种接受,甚或是鼓励——陆邦慕明白,我也明白——年少已不再是慌乱的借口,我必须对我的任何反应负责,但事实上,我内心的慌乱却没有稍减。 陆邦慕耐心地等着,又伸手拨了拨我的头发。我没动了——没有拒绝。 他看着我说:“星期天上午十点,我去接你。” 我轻轻点头,答应了一声,声音是那么微弱。但他听到了,起身将我拉到他身旁,然后笑了。 这笑脸,叠着我记忆中的那帧笑颜,逐渐泛开,霸据着我心田。 原来,爱情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一种滋味感觉,一种记忆思念。 第十四章 她推门进来,后头跟着一片阳光曳洒进来。头发吹得高耸,像被雷劈去了半屏的山坡,也像是单驶的孤帆;穿着两片裙,踩双三寸的细高轿;腋下还挟个扣式皮包,喀嚓喀嚓一扭一扭地走过来。 我望着她,尽量不显得惊讶。时髦的何美瑛即使是这般离谱的装扮,还是相当耐看的。 “好吧,笑吧!”何美瑛坐定了,正经地对我说。 我没笑,但忍不住问:“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个奇怪的样子?” “还不是我店里那个该死的小妹!”何美瑛垮垮脸,悻悻地。“我看她相当勤快,又很有心学习,也很努力,牺牲自己当她的练习对象,结果却把我搞成这副德性。” “那服装,搭配呢?” 她耸个肩。“她说是整体造型,我只好将就喽。” 整体造型?我正喝着水,差点喷了出来。如果这就是那小妹的最佳品味,那么不是我杞人忧天,她的前途实在堪虑。 “你就真的这样出门!”我不得不佩服何美瑛。 “没办法,时间太赶,来不及重新打理。”何美瑛又耸个肩。我发现她言谈举止里,潜在有一种自信。 为什么不呢?她现在是学有专长的发型设计师。品味佳、形容优雅、自食其力,为什么不对自己有信心呢? “班杰明和浪平晚点才会到。我刚刚离开店里时,接到班杰明的电话,他现在在补习班一时还走不开。” 我点点头。反正无所谓。眼务生送来何美瑛点的咖啡,等她走后一我才说:“美瑛,你和班杰明在一起快乐吗?” “嗯。”她没犹豫,喝口咖啡,说,“班杰明对我不错,反正日子这样过也挺轻松惬意的,又不必烦恼钱的问题,有时间就去度个假,没什么不好的。” 听起来的确不错。生活本来就求无优无虑罢了,还求什么! 何美瑛问说:“你呢?家里还好吧?” “还好。”我说:“不过,前些天我打电话回去,我妈说于顺平搬回去住了,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反正就那样。” 何美瑛眉头略微一皱。“样你回去岂不是没地方睡了?”那房子就那么点大,于顺平一回去,占据另外一个空间,就没有余地留给我。 “这样也好,他搬回去,我爸妈也有个人照应,感觉也比较放心。” “我看是你爸妈照料他吧!”何美瑛挺不以为然。“那他们生活怎么办?你爸妈都没在工作,现在又多了一个于顺平——” “我爸还有一些退休金,于顺平有时也做一点杂工,还过得去。反正没有房租的压力,其它倒好解决。” “说的也是。我每个月付的房租就去掉我薪水的一大半。以前念书时,老听那些人在放高调,说什么钱买不到快乐。简直是放屁。钱买不到快乐?穷人是没资格这样说的。钱可以买到‘满足’,满足就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什么心灵不心灵的,全是那些吃饱闲着的人在放屁。”何美瑛撇撇嘴,说了好几句粗话。 我喜欢她说“放屁”时的那表情、调调,鄙夷里带一种自我认同的确定。 “对了,”何美瑛又问:“那天你说你遇到了陆邦慕。怎么回事?你有再见他吗?” 我点头。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抢着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必担心那么多。” “你知道?”意外地,她的态度很平静。“好,那么回答我,他结婚了吗?有固定来往的人吗?他对你是怎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他的生活情况——”我没作声。 她继续说:“阿满,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高中小女生。你不能只为了当年那个残缺的情怀,而傻傻的什么都不顾,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我们只是聊些以前的事而已,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在也许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你以为我还不够了解你吗?你这个人固执又死心眼,笨得要命却又自以为是!”最后一句说不出她是不是在责骂,显得那样透彻我性格的弱点。“反正我不赞成你再见陆邦慕,到最后你一定会受伤害的。” “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吗?”我不禁要问。 “没错。”何美瑛直直看着我,回答得很残酷。“我们跟他的世界本来就不同,而且,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你,他也不可能给你你要的。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能够跟他公开来往吗?”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无法反驳。 “何况,”她继续又说:“你已经有了浪平。” “你在胡说什么!我跟浪平——” “哈罗!”班杰明像一道卷风刮进来,截断了我想说的话。他一来便先弯身亲了何美瑛一下。 “嗨!亲爱的。”才坐在她身旁,抱歉说:“不好意思,我来迟了。”然后他又转身亲亲何美瑛,这才突然发现她奇怪的打扮,表情变得古怪,带些夸张,说:“天啊,美,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怪样子!”看样子他也不怎么欣赏她“驶孤帆”、“半屏山”式的发型。 何美瑛白他一眼,说:“我花了两个小时精心打扮的,怎么,你有意见吗?” 班杰明扮个鬼脸,幽默地说:“没有。不过,我比较喜欢你正常的样子。” 何美瑛捶他一下,有点儿娇俏。那光景有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我不觉几分羡慕。 这想法吓了我一跳。潜意识里,原来我是那般向往、渴望……浪平随后才到,很自然地坐在我身旁。看见何美瑛微愣了一下,皱眉说:“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奇怪的模样?” 他的反应和我一模一样。何美瑛朝我看一眼,说:“阿满刚刚也是这么说。你们两个还真有默契。” 服务生送点餐单过来,我看也不看,几乎和浪平同时脱口而出,说:“炒饭——”他侧头看我,我也看他,看到他领子内沾到的口红印,我微皱下眉,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沾着的香水味。 “我去洗个手。”他像是察觉什么,起身走开。 班杰明支着下巴,忽然说:“你们知道吗?我老有种感觉,觉得阿满你跟浪平两个人很像。你们两个有种同类的味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种飘飘空空的——” “虚无。”何美瑛替他注解。 “对!就是那种虚无的感觉。”这些话班杰明是用英语夹杂中文说的。平板的语调如同念经般地夸张。 我不以为然,但也不辩解。 浪平走四座位,领子内的口红印洗掉了,身上的香水味也被呛鼻的烟味掩盖。 “你干嘛搞得全身都是烟味!臭死了!”何美瑛抱怨着。 浪平不理她的抱怨。炒饭送来,埋头吃了一大口,转脸问:“找到公寓了吗?” “还没有。”我愣一下,几乎忘了这回事。离约满还有半个月。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和陆邦慕见面,喝茶、看电影、郊游、聊天,甚至逛街、野餐,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上头。浪平这一问,我才想起来。还有,代课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得重新找房子还有工作。 “前两天我在附近看了一处公寓,还不错,等会我带你过去看看。” 我还没能回答,何美瑛就先开口,说:“浪平还是跟以前一样,处处都帮阿满考虑得那么周到。” 第24章 又来了!我瞪她一眼,她不理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浪平脸上没表情,五官冷傲得像刻雕。 “我想说如果你喜欢阿满,就不要再到处拈花惹草。干嘛老是跟些你不喜欢的女人厮混,把你最在意的搁在一旁!你如果再这样,后悔就来不及。” “什么意思?”浪平出人意料地追问。 何美瑛耸个肩,看我一眼。不知道她还会再说出什么更骇人听闻的事,但又阻止不了她。 “我去洗手间一下。”我不想再听她继续胡扯,借故走开。反正她要说的还不是那些了。 浪平喜欢我吗?偶尔我心底有声音会问。但我不敢想得太多太复杂。浪平是对我很好,有时甚而会让我觉得有点特别,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是同伴的情怀,和感情无关——我是说狭隘的。他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来往,情况已经够明显,我何苦想大多,庸人自扰。 回到座位,没有人说话。浪平的表情有些奇怪,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不对。沉默得那般诡异。 会了帐,班杰明说:“我跟美要去看电影,要不要我们等你们?” “不必了。”浪平一口回绝,拉了我。“走吧。” 何美瑛追说:“浪平,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当一回事。” 浪平没回头,拉了我就走。 他的步伐大,我小跑几步才跟上他。问说:“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浪平不愿意谈。 他一直牵着我,走了十多分钟到预定要看的公寓,按了对讲机上楼。 公寓是双并的,要出租的那间在顶楼,房东就住在对门口楼顶没有加盖的房间。 我沿着屋内走了一圈。空问够大,甚至太大;空气流通,采光应该也不错,而且又相当安静,该有的设施也都有了,看起来十分理想。但这样理想的房子会留到现在,想必房租一定不会太便宜。 果然。 每月房租一万六千,押金三个月,约期一年,水电电话费自付。 “你们两个要住吗?”房东问。“刚结婚是吧?还是情侣?我希望房客情况简单一些,有些家庭太吵杂。如果是你们两人要住,房租我可以再算便宜一点。一个月一万三就好了。” 很友善的折扣了,但还是太贵了。浪平似乎是不怎么在乎,我看他有意租下的样子。 房东又说:“这里地点好,又安静,附近又有公园,出入也方便,很适合像你们这样新婚的夫妇或情侣居祝” 他误解了我跟浪平的关系。但浪平也不解释。浪平一直是这样的,他就是不解释。 我怕他立刻作决定,抢着说:“谢谢,让我们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决定的话再打个电话过来。”房东点个头。 我拉着浪平,一口气冲下楼。到了街道,才说:“浪平,这间不行,我负担不起,再说,我一个人住也太大了。” “如果我们一起住呢?”浪平说:“里头有两个房间。两个人住空间不会算太大,又可以分担房租。” “一起住?”我愣了一下,反射地摇头。“不好吧。”只要想到和浪平一起合住,那些为数众多可能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女人,我就不禁皱眉。“你那些些朋友……” “你放心,我会了断的。”浪平承诺什么似,在作一种决定。 “浪平,你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做。”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你有你的生活,而且你现在在那公寓住得好好的,没必要跟着我一起搬家。我看我们再找其它的公寓,反正还有时间。”有一点我没说的是,尽管我和浪平那么熟悉,但是要住在一起,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不只因为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而且浪平的喜好是什么,浪平的习惯、浪平的生活作息,我完全不清楚——想到这里,我心震了一下。我对浪平的注意、关心竟是那样的贫乏!我不禁望着他,觉得说不出的惭愧。 “怎么了?”他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摇摇头。说:“浪平,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我想我该多“了解”他一点,切实一点的,生活的东西、习惯。 “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别管,告诉我就是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但那语尾助词太娇俏的关系,使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 浪平看看我,笑了。尽管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他还是很配合回答说:“蓝色。” “最喜欢的地方呢?” “海。”他毫不犹豫。想想又补充说:“不过,我也喜欢天空。” 天空和海能算是“地方”吗?不过,算了。我又问:“最喜欢吃什么?” “这个很难回答。不过,我不喜欢面包和甜的东西就是了。” 就这样,不管我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我从没见过这么合作的浪平,问答到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浪平不高兴了,攫住我说:“你是故意取笑我的,是不是?” “没有。”我收不住笑。 “还说没有!”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一大半恶作剧。另只手又捏捏我的鼻子,说:“看鼻子变长了。” “我没有!放开我!”我止不住笑,伸手去扳他的手臂,他不放,顺势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更加用力捏住我的脸颊。 我尖叫一声;笑嗔着他,捶了他一下。他跟着笑了,更加恶作剧作势又要摸我的鼻子。我又叫又笑起来,忙不迭地躲着,几乎要撞到路边的行人。 “咦?张浪平!?”闹得正好玩,忽然有人叫浪平。 浪平回头,脸上还带着笑。我跟着回头。人行道旁站着三个女人,差不多年纪,反正二、三十总有,其中一个竟然是郑咪咪。 我挤个笑。郑咪咪旁边的女人对浪平说:“好巧,在这里碰到你!”看样子,大概是浪平的同事。 浪平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也没放开的意思,似乎不在乎她们怎么想。寒暄说:“是啊,真巧。逛街吗?” “只是随便走走逛逛。我们正想找家店喝咖啡,正巧碰到你。你朋友?”目光转向了我。 郑咪咪替浪平回答,说:“于老师是我的同事,代我们学校一位老师的产假。” “这么巧!”那惊呼声显得有些做作。 我只想着她们是浪平的同事,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和浪平相识太久,靠得太近,我没有拉开过距离看浪平,对于女人,他原来是有那样的魅力。但他的风评不是不太好吗?我不禁转头看浪平,脸庞微扬,他俯视我一笑,十分地男性,忽然间让我不认识。 “这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咖啡店,你们倒可以试试。”浪平寒暄地建议。 “真的?不过,哪一家比较好呢?” “都不错。你们可以选你们喜爱的一家店坐坐。”浪平笼统的回答。然后很快结束寒暄,说:“我们先走了,再见。”转而牵着我,快步穿过绿灯正亮着的街道。 可以感觉她们在背后注意着,但我不想回头。我看着浪平,第一次以自觉的、看异性的眼光看浪平。浪平的身材高、体格结实、气质冷淡、傲慢、无所谓、颓废、优雅、性感——性感!?哦,是的。那是一种吊诡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去碰触——我蓦地一惊,心脏狂跳起来。我从没想到,我会对他有这样的欲望,太教我心惊。 “怎么?”他察觉我的注视,转向我。 “没什……”我避开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心虚,加快脚步,埋头往前直冲。 我根本没注意周遭情况,也没注意我的脚步,只是心虚地往前一直冲。人行道上的石砖破损塌陷了好几块,埋伏好些陷阱,我脚下一绊,往前俯栽下去。 “小心——”浪平叫了一声,及时拦抱住我,但用力太猛,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 “别这样吓我好吗?”他心有余悸似,牢牢抱着我,在我身边喘息着。 “对不起,我没注意……”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像这样摔倒过一次,浪乎没能抓住我,我摔到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我还记得,当时他又担心又抱歉的表情。 “你没事吧?”我问。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他慢慢站起来,然后扶着我起来。 “谢谢……我没事。” 他检视着我,确定我没事,摇头说:“我实在真该在你身上绑条绳子,那样你就不会东倒西摔了。” “好啊,你绑啊!”我开句玩笑,不想他太担心。 他忽然看住我,动也不动,表情变得那么认真。我又心虚起来,强烈感到一股不应该的不自在,几乎接受不住他的目光。 好一会,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街道微明,远处灯照的关系。他脱下他的外套,围住我,围成了一个圈,圈中只有他和我。 第十五章 那一刻,当浪平脱下他的外套圈住我时,我想我感觉到了什么。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所以然。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齿、他的举手投足一切动作,刹那间变得那般明显,占据我所有思考的空间。 “在想什么?”声音直接从我耳畔窜入我脑中,火花似地爆开。我吓一跳,惊醒过来。陆邦慕倾身向着我,询问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微微抿嘴一笑,一语带过,视线落向前方的落地窗。远处明灿的灯光提醒我,我在陆邦慕十五楼大厦公寓的客厅里。 “哪。”他给我一杯葡萄酒。轻柔的音乐水流般地包围着。 第25章 “谢谢。”我啜口酒,暂时避开和他目光的接触。 “你今晚一直不太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陆邦慕轻轻扳起我的脸,扳向他。 我摇头,跟他在一起,我的话便不多,习惯那种静谧的感觉,好像低在泥地的莲花习惯地仰望天空。 “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的,阿满。”他轻声叫着我的名字,轻柔的感情合在里头。 经过这些日子,我觉得我好像与他相识很久了,现时的感情叠着过去的感情,此时的印象呼应着彼时的记忆,心中有种柔软的情愫在滋生,也许还快速蔓延。 但……我看着他;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脸。 “真的没事。”多少次,他这样轻抚我的脸庞了?我们之间仿佛有种关系在确立,却又是那么脆弱,必须那么小心翼翼。 “别瞒我。”他轻轻吻着我,抚弄着我的头发,又亲了亲我的唇。 “我没有——”这一切感觉是那么的不切实。当年我告诉自己必须忘记放弃的,而今他就在我身边,让我觉得不像是真的。 “那么,看着我。” 人的眼睛不会说谎是吗?我的眼眸会泄露出什么? 我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但却难以移转。他的手指轻轻摸触我的唇办,滑过我的脖子,轻抚过肩胛。 “你真美,阿满……”他的唇贴在我耳畔,声音低低的,那般荡人心弦。所有的呢喃与耳语,丝一般穿入我心田。 我转向他,无法说出任河一句话。他又吻我,更深了一些,感官的挑动惹起我记忆深处更多压抑埋藏的情感。 我轻搂着他,接受他更深的吻。然而,一切仿如海市蜃楼般那样的不切实际,教人无端彷惶。 如果这一刻,有些什么就那样发生了,我想我也不会在乎。就让它吧。让会发生的发生。他轻轻吻着我,那样轻轻地,温热的唇,依依地滑下我肩头。 他捧着我的脸庞,那灼热的目光在燃烧。情不自禁地,我扳住他的手臂,亲吻他捧着我的脸我的手。我是那样的情愿。依偎着他,感受他温柔的爱抚。 再一次,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脸庞,滑下我赤裸的肩臂。柔淡的灯光下,一道金属的反射蓦地刺痛我的眼,刺得我毫不提防。 我低下头,俯靠在他肩膀上。他有一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耀的光彩,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忽然想起何美瑛说的话,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起身走向落地窗,脚步踉跄错乱。暗蓝夜空下的灯光闪耀得扑朔迷离,参差纷乱,整个世界本身就像梦一般。 “怎么了?”陆邦慕走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腰。窗内有我们的映影,虚幻得那么协调。 我摇头。他将我扳向他,面对着他。 “是不是因为这个戒指的关系?”他拔下了戒指,望着我。 我不能回答。白金戒指反射的光刺得我眼盲。 “听我说——”他将我拉人他怀里。“我跟我太太是在美国结婚的,当年我出国多少是因为她。我不能说她任何不好,她是个聪明贤慧的女人,但我们的性格并不是那么的契合,内心深处,我常常觉得很寂寞。” 他的表情有些黯淡,隐隐地还有一丝的落寞。“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是我——看着我!阿满——”语气有种央求,深深地触动。 我抬起头,接触到他的眼眸,他眼里的灼热焚烧着我。 “别离开我,好吗?”他低低地央求,灼热的唇印烫在我的唇上头。一阵狂乱袭向我,将我卷进无边虚幻的梦的最底,我知道我逃不了,也不想逃,心甘情愿就那么陷溺。 电话声猛然惊爆起来,我的心一震,无端痛起来。 答录机接了电话,隔后不久,一个甜美的嗓音响起来。 “嘿,honey,你在吗?”是陆邦慕的太太。“是我。真不凑巧,你的行动电话老是打不进去,而每次打电话到你住处,你又刚好不在。生活还习惯吧?好好照顾自己,别工作过度。我知道你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有点担心。我跟公司请了两个月的长假,下个星期我就会过去,真希望能马上见到你。好想你!回来时记得给我个电话,不管多晚都没关系。拜!” 空气在那一声“哗”之后,从跌落到了静止的状态。 我垂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想问。陆邦慕也跟着沉默,又将我拥入他怀里,一句话也没说。 “我回去了。”我轻轻挣脱。 走到门口的路是那样的长,没有尽头似。 “阿满——”他叫住我。“我送你。” “不用了。”我背着他,摇头。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旁,坚持着。 我摇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发颤。“求求你……不要……” “那么,答应我,回到家之后马上打电话给我,不然,我会担心的。” 我无法回答,怕一开口声音会哽咽。我甚至无法再看他,怕会大留恋。 无尽的夜就这么展开。我把电话拔掉,在黑暗中渡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 代课最后一天,我把所有的工作交代清楚后,正打算离开,涂正恒叫住我说:“等等,于老师,你的电话。” 我摇头。他也不好意思问什么,重新接电话说:“喂,不好意思,于老师不在座位上,你要不要留个话?”他停一下,抄了些东西在纸上,然后挂断电话。 “哪。”他把纸条递给我。“一位姓陆的先生。”上头写着,八点,马里布。 “马里布”是我跟陆邦慕第一次去的有着欧陆酒馆风味的咖啡馆。 “谢谢。”我把纸条捏在手里。 “怎么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郑咪咪趋了过来。说:“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你不接他的电话,他实在有点可怜。” “你在说谁啊?郑老师。”涂正恒有点莫名其妙。 “张浪平啊!你不也接到好几通他找于老师的电话。亏你们还是好同学,居然不知道这回事!” “不会吧!”涂正恒看看我,有点惊讶。 郑咪咪于笑起来,睨我一眼,嗓子尖尖细细地说:“我也不相信,可是我们在街上遇到——” “对不起,”我打断她的话。“我还有事,要先离开。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忙。再见。” “等等,于老师……”郑咪咪还想说什么,我大步走开,不理她的叫喊。 随他们怎么去揣测吧。我大步走到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 “马里布”离这里很遥远,没有翅膀是飞不到。我徘徊着,穿梭在虚幻的梦底中,从黄昏走到深夜,由薄暮踩人浓郁的夜色里,终究没能走到“马里布”。 暗淡的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飘起雨,寂静的街道浮荡着一股我熟悉的霉腐味。 我走进路旁的电话亭里,望着天空飘下的雨,细丝一般,歪斜地打乱夜的图案。 心头挣扎着。 到如今,我还能跟他说什么?偏偏就是不死心。他的生活原就没有我存在的位置,到底我还在奢望什么?为什么理智能明白,感情却这么不受控制?明明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偏却心甘情愿的堕落?是因为那下坠时失去重心、无可抓附的恐惧与麻醉,原就是一种爱情的语言?我贪的是这个吧? 终究还是抓下了那个脏绿色的话简。我紧紧抓着话筒,因为寒冷,全身不可自抑地发颤着。 “喂?”那头很快就传来陆邦慕那低中带沉的声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说要遗忘很简单,但总是说是一回事,却排拒不了种种的困难。 “是不是这样,把爱情抛弃,不再哭泣?是不是这样,把往事忘记,拒绝回忆?” 是不是这样,一切就会比较简单,比较过得去?但曾经热炙过的流行歌,仍旧没有提供任何应该的答案。 “阿满?是你吗!?”还是那同样低与沉的声音。我熟悉的。就像他熟悉我的沉默。面对他我总是沉默的多。 我紧闭着唇,逼住很可能失控的哽咽。我的沉默是一种回答。他在那头停住了半晌,沉默着,气氛一下子寂窒问起来。 “要过来吗?”沉寂的空气又流动起来,尚且夹带着一些杂音。“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没等他说完,“叭”地一声便挂断电话,双手犹抓着话筒挂在尾端上头。低下头,终于哭了起来。 我知道,到了最后,这终究是免不了,却是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的万式,在这样的地点,这种时间,以这样的姿态。我原以为,我会哭得更缠绵一点,戏剧性地,在他面前,半垂着一双汪汪的泪眼,微微抽动着肩膀,那么忧伤凌乱,那么哀怨宛转。 结果到头来,我却一个人躲在发霉潮湿的电话亭里,靠着不知几百人抓触过、脏得发灰、充满细菌的电话筒,毫不优雅、连鼻水都流了出来的放声痛哭。 这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人生,这样一片混乱,从来不曾照我设想的发展过,从来定论不出所谓的对或错。椒盐似的,一管笼统。 我放声又痛哭起来,哭到疲了,哭到蹲在地上。细雨仍然斜打,浇湿我原本就打湿了的头发。设若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段该怎么收常我只怕,只要他轻轻一个吻,即使是一生,我也愿意去等。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公寓的。浪平倚着墙,满地的烟蒂,身上湿了大半,似乎在微细的雨中等了许久。 “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 第26章 ?”他一看见我便伸手抓住我,声音干哑,说不出的激动和浮躁。 “浪平,我很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好吗?”此刻的我是那样疲倦脆弱,虚弱的甚至不想说话。 “我等了你一晚,就是不想拖到明天,”浪平提高声调,有些激动,不像他平常冷静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用力抓住我手腕,说:“你为什么不回电话?你知道我等得有多心急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这样的浪平教我不认识。他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如果你是担心公寓的事,还有一点时间,我会——” “我不是担心那件事!”浪平问吼起来,打断我说:“我问你,你是不是跟他碰面了!?” 我反射地抬头看他,有些愕然,不仅是因为他语气里带的那不寻常的焦躁嫉妒的情感,还因为他质问的那个“他”。 “美瑛早就都告诉我了。”他狠狠盯着我。“陆邦慕,你高中的英文老师。你深更半夜才回来就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别想否认,涂正恒告诉我,他约了你今晚见面的——” “我没有!”我否认,下意识防卫着。“就算是,那也不干你的事——” 浪平的表情扭曲了下,更加用力抓住我手腕,逼向我,几乎是命令说:“我不准你再跟他见面,听到没有!?” “放开我,你弄痛我了!”今晚的浪平似乎有些不对劲,情绪处在一种爆发中,态度那般的逼迫。 浪平充耳不闻,更加用力逼迫,说:“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放开我!浪平。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我皱紧眉头,手腕的痛,让我说不下去。 他猛然松开手,表情没有丝毫歉疚。 “我不许你再跟陆邦慕见面。”他抿紧唇,态度相当认真。 “浪平,这是我的事!”我皱眉说。“再说,你自己还不是和薇薇安……你和那些个女人来往,我从没有干涉过——” “我会都了断的!”他打断我。 我实在不懂他的意思,有些困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要你了断什么的;我也没有意思干涉你的事——” “我说,我全部都会了断。”他再次打断我的话,一字一字地吐说:“所以,你也不准再和陆邦慕来往。” “浪平!?”我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他大声叫起来,蓦然攫住我,粗暴地亲吻着我的唇。 太突然了!我呆住,然后感觉才慢慢兜回来,脑海充斥一些嘈杂的声响。我先是感觉浪平的攫拥,浪平靠近的身体,然后浪平的吻…… “浪……”我蓦然睁大眼睛,用力想推开他。 他攫得更紧,将我逼到墙上。浪潮狂袭,淹没得我昏眩,我无法拒绝。突然间,什么都混淆,都不明白。 “浪……平……”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可怜兮兮,甚至颤抖。 浪平猛震了一下,忽然放开我,紧抿着嘴,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看得那么用力,然后极突然地、一言不发掉头大步走开。 我先是喃喃,然后大声叫出来:“浪平——” 他没有回头,丢下那许多“突然”。 第十六章 所以,爱情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不必然有意义,因为它不需要道理,也没必要有意义。 我无法在任何一本书上找到确切相同的这句话,但总有无数意思仿佛的话语。 它在说,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为什么。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只有无解。 雨还在下,丝绵的、不干脆的黏腻的细雨。电话亭内充满了潮湿腐霉的气味。 我靠着玻璃墙,呼吸着那带霉味的空气。 我真的需要一颗太阳。 那晚以后,浪平就不曾再我面前出现。我需要几天时间的沉淀,思考这一切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突然。却是愈想思绪愈乱,纠结成一团。 我想,我需要见浪平。 但我找不到他。 明天我就该搬出公寓,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而这个下午,我发现信箱里有人放了五万块和一把钥匙,没有留言。我知道,一定是浪平。我必须找到他。但是他会在哪里? 我到他学校找他,他们说他请了好几天的事假。找何美瑛,她反问我浪平究竟去了哪里,都是答录机在回电话,她甚至还问我和浪平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班杰明更废话,用他那幼稚园程度的中文,说我和浪平是冤家。 什么意思嘛!该死的浪平,什么也不解释——我垂着头,有说不出的疲累。 “阿满!?” 突然有人叫我。叫声很近,我猛然抬头,我寻了千百度的浪平就站在亭外。 “浪平!”我走出去,走到他身前。“我找了你一整天。” 他没说话,嘴里叼了根烟,拿着打火机,双手微抖,怎么也点不着火。 我伸手拿走打火机和他嘴上叼着的烟,塞进口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掏出了钱和钥匙,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 他看看那些东西,答非所问,说:“我今天提出辞呈了,我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我惊叫起来。怎么这么突然! “我打算去跑船。” 浪平的态度如平常一般的平静冷淡,我熟悉的那个浪平。 “跑船?”我又愣了一下。“你跟你妈说了吗?” “没有。反正她一定会反对,到时再说。” “你要怎么做!回渔村吗?” 他摇头。“我跟一家国际邮轮公司签了一年的合约,跑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航线。” “签约?”我不禁喊起来。“你已经签约了?” 他点头。我无法相信,他怎么可以? “那我怎么办!?”我不禁又叫喊起来。 浪平极快看我一眼,表情动了一下。却说:“我教到这个学期结束,就会离开。你可以先搬到我的公寓,我暂时借住在朋友那里。我和房东续了一年的租约,预付了半年的房租,所以你暂时不用担心房租的问题。至于那些钱,你先留着,在你找到工作之前这段时间可以暂时应付一下。” “你不要岔开我的问题!”我瞪着他,有些忿愤与任性。“我问你,我该怎么办?” 他瞅住我,眼神闪动着。 “你打算什么都不跟我解释吗?”我紧攫着他的目光。 他没说话,只是瞧着我。 “为什么?”我看着他,目光交缠,难解且难放。“浪平,为什么你突然——” 我咬着唇,只是对他望着。 “因为我嫉妒,我再也忍不祝”浪平终于开口。“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能对你有那样的欲望。你从来不干涉我跟多少女人交往,也不在乎。我想,你看我的方式和我看你的方式根本不一样,我怕我一旦对你——”他停一下,摇摇头说,“我怕后果会不可收拾,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变得形同陌路。我不想失去你。与其变成那样,那我倒宁愿继续维持这种和谐的关系。” “你是说你——” “我喜欢你,阿满,一直是喜欢的。”他接着我的话,声音干哑,透露着渴望。 “那你为什么……”我喃喃摇头,不是不相信,而是难以相信。 长久以来,浪平和无数的女人交往,牵缠着rou体的关系,因为这样,我从来也不去想我和他的任何可能。怎么能呢? 浪平没回避,直直看着我回答说:“因为我有欲望。我无法过禁欲的生活。我始终安定不下来,因为我的心始终不在那些人身上。事实上,从刚才我看到你那刻起,我的脑中就没有停止过爱抚你的幻想。” 我蓦然胀红脸,无法直视他。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会要我这个朋友吗?” “你知道的……”我哺哺。 “不,我不知道。”浪平踏近一步。 “不要逼我……”我退后一步。“你明知道的……我来找你……我……” “你只是来找我问‘为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也许,对你来说,我只是可有可无——” “不是那样的!”浪平这样说不尽公平,也不确实。 “不是那样?那么是怎么样?”浪平追问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纷乱地摇头。 “浪平,你究竟要我怎么样?长久以来,你让我感觉同伴的情感,让我眼看着你和那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我咬住唇,甩了下头。“你要我怎么样?” 他将我拉了过去,俯视着我。“很简单。我要你爱我。” 听他这么说,我忽而抬头,和他的眼神相对,靠得那么近,脸与脸几乎相触。 “你爱我吗?”我问他。 “爱。”他毫不迟疑。“而且,还有很深的欲望。” “但是,你却要走了……留下我……”我不禁喃喃出口。这一次没有再脸红。 “我不能不走。我忍受不了你跟那个陆邦慕——”浪平苦笑一下。“现在我才了解我有多么的蠢。长久相识,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担心那么多,到头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反而说:“算了!”然后转身走开。 那句“算了”刺得我心揪了起来。 “浪平!”我叫住他。 浪平回头说:“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就别挽留我。阿满,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如果你现在叫住我,你就再也摆脱不了我,你愿意吗?” 他停一下,再次转身走开。 第27章 “浪平!”我再一次叫住他。 他停住,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过来。我站在那里,被他目光逼视得无法动弹。 他大步走向我,带一点忧结的表情沙哑地问:“为什么要叫住我?阿满?” 我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我愿意。浪平,我愿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有些不相信。 我无法再重复下去,只是点头。 “给我一点时间,我——” “会的!我会给你我一辈子的时间。”浪平拥抱住我,激动地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什么。 我环住他的背,整个人放心地靠在他胸膛。他心脏急躁地鼓动,和我的心跳相呼应。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爱情的道理,如果我思考不出任何意义,那就随它去演绎。 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那句话——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 这是大卫劳伦斯说的。 也许。 但我想,野性的东西也许会为自己觉得快乐,在短暂愁苦的生命中增添一点幸福的感受。 但你不是动物,就永远无法知道动物的感受。 浪平拥着我,在我耳朵轻轻一咬,将嘴唇贴在我耳上,喃喃细语着一些只有我才听得到的秘密。 我开心地笑起来。 丝绵的雨,刹那间,变得缠绵起来。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