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大明勋戚》 001 便宜老子 明南京城的秦淮西段,这里遍布着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豪宅官邸,琼楼玉宇中处处彰显着大明正统朝的盛世繁华。 只是在这朱门高墙之下,一栋有些陈旧的别院座落在街角位置,显得与此处的恢宏有些格格不入。 别院东厢房木床上,一名模样十几岁的少年正坐在床头,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眼神中满是怀疑跟茫然。 不科学! 张宁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三个字,自己明明正在工作台前修复着文物,只不过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面,甚至就连身体都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身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张宁除了做梦这个词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眼前一切的变化。 没错,我一定是在做梦! 想到这点,张宁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他哪怕知道其实在梦境中也能有痛觉产生。但此刻张宁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实验了。 只是跟张宁想的不同,冲入脑海的不只是痛觉,还有一段记忆也随之汹涌袭来…… 自己的名字叫做沈忆宸,年方十六,大明应天府江宁县人士,现今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附学。 目前家中只有丁口两人,除自己外还有母亲沈氏,平常靠着织布勉强维持家用,所以日子过的一向清贫。 至于自己的父亲…… 记忆到这里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名字瞬间让张宁惊醒过来,因为这个名字简直就跟自己出现在这里一样不可思议,他就是大明顶级世袭勋贵,第二代成国公朱勇! 成国公是我爹? 张宁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到底开的什么玩笑,不科学也就算了,现在就连史实都不符合了,成国公朱勇什么时候有个叫做沈忆宸的便宜儿子? 先不管是否史实出现遗漏,成国公好歹也是个大明一品公爵,又不是后世相声里面的大清绿帽子王,咋姓氏都还能不一样的? 莫非自己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想到这里,张宁的思绪一下就打开了,上辈子他科幻电影、穿越网文什么的可没有少看,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主神?” 略显空荡的屋子里面依旧昏暗,并没有想象中的光点出现。 可能称呼不太对,换个通俗点的。 “系统?” 话音落下之后是长久的宁静,还是没有异样发生。 有问题!这到底是没给自己开挂,还是称呼不对? 思索再三,张宁的面色有些凝重,然后咬了咬牙喊出了那两个字。 “爸爸!” 反正脑海中记忆连成国公朱勇都能成为便宜老子,说不定这就是系统的恶趣味,自己只能投其所好了! 只不过张宁等待中的系统回应并没有出现,反而从门外传来了一道中年女声:“宸儿你在说什么?” 宸儿?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张宁愣了下神,没反应过来这个宸儿到底叫谁。 “宸儿,都已经卯时了,赶紧吃点东西去教馆。” 再次听到屋外女声的呼喊,张宁这下反应过来了,记忆中自己名字叫做沈忆宸,所以宸儿喊的就是自己。 “嗯,我马上就好。” 脱口而出的回答,没有一丝丝的陌生,很熟悉跟自然,仿佛这种对话经常上演。 “难道我真的穿越了?” 张宁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做梦那么简单,并且随着脑海中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对于现在身处的环境跟身份,也有了更为明确的认知。 现在已经不是公元2021年,而是大明正统八年(1443年),屋外那道催促的女声是自己母亲沈氏,此刻到了应该去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时间点。 至于之前那什么成国公是我爹的记忆,也不是系统的恶趣味,而是事实如此! 不过准确来说,这种父子关系只存在于血缘上,而不是名义上的,原因就在于沈忆宸是一名婢生子,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大明子女有妻生子、妾生子、婢生子、奸生子等种类,妻妾生子约等于现代的合法婚生子女,无非就是分个嫡庶。而婢、奸生子则相当于现代的非婚生子女,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但古代对于婢生子并没有特别的歧视,只要父亲肯认,后续宗族同意上宗谱的话,也能获得庶子地位。 沈忆宸之所以跟成国公没有名义上父子关系,问题就出在朱勇不太想认账,并且身为大明顶级公爵,这个宗谱也不是想上就上的,所以只能以婢生子的身份随母姓。 不过毕竟是成国公的血脉,哪怕没获得承认上宗谱,也不至于流落市井街头。于是就在这大明秦淮西段勋贵住宅区,有了这么一间略显破败的别院,还得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机会,别日后成个文盲丢了国公爷的脸面。 “宸儿,你怎么还没出来?” 又是一声催促传来,打断了张宁再次陷入记忆之中。 “来了。” 张宁应了一声,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内心里面的惶恐跟迷茫,打算先走一步看一步。 推开房门走出屋外,映入“沈忆宸”眼帘的是个小庭院,布局结构很简单,除了一口水井外,就只剩下一株梧桐树。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并且地砖很多处都已经破损,但打扫的却很干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庭院北面偏房大门是打开的,沈氏正在小桌上摆放着早饭。沈忆宸顺势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母亲”身着竖领对襟短衫,梳着高顶髪,面相温和端庄,一副古画上典型的江南妇孺模样。 “还站着干嘛,快点过来吃,等下迟到夫子又要责罚了。” 看到沈忆宸从房间出来只是呆呆站着,沈氏朝他招了招手,这个时代老师可谓是绝对的权威,对于迟到的处罚很严厉。 而且儿子的身份特殊,只有比常人更加努力出息,才能得到成国公的承认,入宗谱摆脱私生子的身份,这也是沈氏奢求的心愿。 听到招呼,沈忆宸赶忙走了过去,模仿着记忆中的方式坐在饭桌面前,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从容。 饭桌上摆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几个杂粮馒头,以及一个煮熟的鸡蛋。看起来简简单单,但飘散的香味却让人闻着食指大动。 沈忆宸肚子刚好也有些饿了,端起桌上的白粥就着馒头咸菜,就大口的吃喝起来。 望着沈忆宸大快朵颐样子,沈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她嘴上却仍然叮嘱道:“宸儿,现在天气快要转秋了,再过几个月又到了县试的时候,你一定要抓紧时间读书,切记莫要拖延。” 县试?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沈忆宸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所谓的县试放在科举制度里面,就是最基础的入门考试,只有通过了县试跟府试,才能获得童生的身份,算是正经的读书人。 理论上获得童生的难度并不大,更别说还是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接受“精英”教育,起点比这个时代很多孩童高了不止一筹。 但这个世界的“沈忆宸”可能确实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硬是参加了三届县试,连个童生都没考取,属实有点智商捉急。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沈氏用了“又”这个词的原因。 上辈子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熬到个硕士毕业,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还要从零开始“单排”,人生有时候真是世事无常啊…… 当然,感慨归感慨,沈忆宸表面上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回道:“娘,我会努力的。” 沈忆宸的这句随口回答,却让沈氏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身为父母自然是欣慰儿子能懂事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更别说这个时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简单的吃过早饭,沈氏拿过一个小布袋递给沈忆宸,里面装着笔墨纸砚这些文具用品,以及目前蒙学所教的《千家诗》、《小学》等课本。 接过“书包”,沈忆宸告别沈氏后,就转身就朝着院门走去。说实话除去惶恐跟迷茫外,他内心里面也滋生一股好奇,想看看历史上的大明正统八年,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面对沈忆宸这样“迅捷”的上学动作,沈氏反倒大感意外,要知道平常这小子上学都是磨磨唧唧的,就如同之前在房间里面要催促几遍那样。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去学堂变得如此积极,难道说真的懂事了? 沈家别院外面一条小巷,伴随着初升的朝阳,许多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已经开始叫卖,以乡土特产跟饮食小吃居多,如果抛开衣着上的区别,沈忆宸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农村赶集的场景。 而走出小巷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这就是明代的官街。相比较巷子里挑担子的小商贩,官街的两旁就是专职经商的铺行,所售物品更是玲琅满目。布庄发兑、茗茶玩物、画脂杭粉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随着沈忆宸不断前行,嘈杂繁华的铺行逐渐减少,开始出现了诸如戏台、茶楼等娱乐休闲场所。并且在各式富丽堂皇的廊院阁楼中,穿插着停留在秦淮河畔的楼船画舫。 金陵旧院? 沈忆宸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称,这里就是明代最负盛名的烟花风月之地,而且与一般倚门卖笑的娼妓不同,能在旧院居住的,大多是才情~色艺俱佳的青楼名伎。 加之隔河遥对的就是明清科考圣地江南贡院,于是许多后世有关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就是在这里流传发生的,比如著名的秦淮八艳。 只不过青楼通常在晌午后才开始营业,晚上气氛达到顶峰,而现在只有船工小斯做着采购清扫工作,就连丫鬟都看不见几个,更别说艳绝天下的秦淮名伎了。 可惜了…… 沈忆宸叹了口气,看来想要见识一下大明华灯璀璨的夜生活,现在还不到时候。 就在沈忆宸打算继续朝成国公府迈步的时刻,他眼角余光瞥见河提旁一艘画舫的船头位置,站着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河风轻拂着她的裙摆,晨曦的暖阳照射之下,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面对这宛如画卷般的场景,沈忆宸忍不住内心嘀咕起来,难怪秦淮名伎被古代众多文人雅士所追捧,甚至形成了独特的青楼文化,果然气质决定档次,感受不到那种庸脂俗粉气息。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就让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只见这位站在画舫船头的白衣女子,缓缓的向前迈步,还踏上了比较危险的船舷位置,一副打算跳河轻生的模样。 不是吧,自己能这么巧遇上直播跳秦淮河? 沈忆宸望着眼前这一幕,内心里面简直满是疑惑,只不过还没等他慢慢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站上船舷的白衣女子,已经一点点的把脚挪了出去,甚至整个身体都已经开始前倾。 这下沈忆宸也顾不上判断怎麼回事,如果再旁观下去,估计就真得下河捞人了。所以他把肩上的书袋一扔,快步冲到了河堤旁,然后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画舫船头,伸手一把拽住了白衣女子。 甚至因为这一下用力过猛,沈忆宸把白衣女子拉的倒向了自己怀中,然后两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船头甲板上。只不过沈忆宸更惨一点,还白白当了个肉垫,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没事吧?” 沈忆宸忍住后背传来的阵痛,对怀中白衣女子问了一句。 听到沈忆宸的声音,白衣女子也下意识的抬头望向他,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惊慌,此刻白衣女子脸色异常苍白,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那份清秀跟稚气,估摸着也就十来岁的年纪。 短暂的对视之后,白衣女子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了沈忆宸,挣扎着想要从甲板上爬起来。 只不过她这一推,倒是疼的沈忆宸呲牙咧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看来就算到了古代,当个好人见义勇为风险也不低。 白衣女子望着沈忆宸呲牙咧嘴的样子,脸色的表情很是复杂,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痛苦。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正杵着船舷站起来的沈忆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愣住了,自己当时就下意识想着救人,还得提前准备个理由? “救人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就当我侠肝义胆好了。” 沈忆宸随口回了一句,然后就准备下船去捡自己书袋,既然对方不太识好人心,那也就没必要过多纠缠,见义勇为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等价交换。 而且相比较穿越大明这种离谱事情,眼前这点插曲就连小儿科都算不上,他还想着赶紧去成国公府,见识下传说中大明顶级公爵府邸的奢华气派。 “你真救了我吗?” 背后这道充满凄凉的语气,让沈忆宸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转过身来,却看到被救的白衣女子红了眼眶,瞳孔中带着一层雾气。 002 书香门第 秦淮河畔这种地方,诞生过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同样在这背后,也有着无数类似“扬州瘦马”的悲惨之事。 白衣女子大清早出现在青楼画舫上,沈忆宸不用猜都能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身份,只是十里秦淮烟花女子有着太多故事,他此刻的能力拉一把已是极限,根本无力做更多事情。 但望着对方这副模样,沈忆宸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的问了一句:“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白衣女子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嘴角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然后微微欠身行礼道:“你帮不了我,今日之事,奴家谢过公子。” 白衣女子话音刚落下,画舫的一扇舱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着艳丽服饰的妇人,并且在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短衫壮汉,看模样应该是类似于打手的角色。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大清早的露水重,你身子弱可别站在船头着凉了,还是赶紧回屋休息去。” 说完这句话后,艳丽妇人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很快几名短衫壮汉就围在白衣女子身旁,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了。”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然后就迈动脚步朝着舱门走去,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次并没有说什么。 注视着白衣女子走进船舱之后,艳丽妇人就把目光转向了沈忆宸身上,脸上带着一种职业笑容说道:“这位小公子,我们秋月舫可是晌午后才开始营业,如果公子是看上我家哪位姑娘,晚些时候来找我何妈妈,保证安排的明明白白,包公子满意。” “就刚才那位姑娘如何?” 沈忆宸随口反问了一句,他现在对于青楼妓院什么的可没兴趣,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对白衣女子有些好奇。 “公子真是好眼光,我们家婉儿可是来自书香门第的官家女子,善诗词、精书画、吟风弄月不输文人,可谓是色艺俱佳,而且还是个清倌人哟。” 夸赞了一番之后,何妈妈话锋一转道:“不过婉儿才刚到我们秋月舫不久,对于江南水土也不甚适应,公子想要佳人相伴,可能要等些时日了。” 听到青楼老鸨的一番话,沈忆宸倒是有些意外了,因为按照之前白衣女子的举止神情,他猜测背后隐情大概率是逼良为娼这种,结果没有想到,居然还牵扯出来官家女子的身份。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年代,官都代表着统治阶层,青楼势力再大,也不敢明面对官家女子动手。只不过这毕竟是老鸨一家之言,后世稍微了解一点大保健的,都知道里面失足妇女身上,大多有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份跟故事,让人听后我见犹怜…… 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只能说谁信谁傻叉! “何妈妈,你这有些夸大其辞了吧。” 沈忆宸自然也是露出一副不信的表情,青楼老鸨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手,怕是想把自己当凯子忽悠。 见到沈忆宸居然不信,何妈妈脸上流露出一丝傲慢神情。 “小公子,看来你很少参与诗酒唱和的应酬之事,否则肯定知道这十里秦淮秋月舫的名号,岂会做这种夸大虚假之事?” “实不相瞒,婉儿可是前翰林侍讲刘球之女,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官家女子,这下公子可还有疑问?” 话落何妈妈还轻哼了一声,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秋月舫实力的炫耀,另一方面是对于沈忆宸这个土包子的鄙夷。 刘球之女?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着实有点惊讶,穿越之前他从事的就是文物修复工作,而且专攻字画古籍方面,所以对于很多历史大事记都是比较熟悉的。 现在所处的明正统八年,恰好发生了一件著名的残害忠良事件,那就是身为翰林侍讲的刘球应诏直言,针对朝政时事提出了任贤臣、罢营作、清吏治、停麓川之役等十项建议,史书上称之为《疏言十事》。 本来上疏直言就是件容易惹祸上身的事情,偏偏刘球还在疏言中控告了明朝第一代专权宦官王振胡作非为,简直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果然疏入之后,刘球不但没有扳倒王振,反被诬陷以权谋私,投入诏狱后惨遭肢解而死。 只是沈忆宸如果没记错的话,刘球虽然惨死,却并没有株连满门,两个儿子安全退居乡下,甚至在刘球被平反后还接连高中进士,官至广东参政跟云南按察使。 至于刘球女儿如何,史书中并没有提及,有没有女儿都是个悬念。不过按照逻辑,基本上不可能沦落为风尘女子,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沈忆宸有些茫然了,本来成国公私生子的身份,就让他感到简直就是在胡闹。这下又碰到刘球事件与史料记载有些不符合,更是让沈忆宸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真实历史当中,还是整个历史都已经发生改变。 唉…… 沈忆宸叹了口气,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再去想,古人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也走一步看一步。 “何妈妈的秋月舫属实不凡,晚生已没有疑问,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沈忆宸拱了拱手,顺势就沿着舷梯走下画舫。刘球事件所涉及的层面太高,内阁大臣都不一定能搞定,更别说自己这个小虾米了,还真就应了刘婉儿的那句话:你帮不了我。 “穷酸秀才。” 望着沈忆宸下船背影,何妈妈轻啐一口,本以为这小子仪表堂堂,加上一身得体的文人长衫,会是哪家的公子哥。结果这一番交谈下来,纯粹是自己看走了眼,一个穷酸土包子还想着吃秋月舫的天鹅肉? 得亏是沈忆宸没听见老鸨的吐槽,否则他估计得老脸一红,穷酸秀才这词都算是高看自己了,毕竟老哥可是考了三届,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大聪明”…… 003 逆反心理 下船之后走出金陵旧院,再穿过镇淮桥,官街两旁更多出现的是高宅大院,这块区域就属于明代南京城功臣贵戚住宅区。 “不愧是朱门勋贵啊……” 沈忆宸站在成国公府面前,望着三扇红色兽头大门,以及横梁上那金闪闪的“敕造成国府”五个大字,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先不说什么豪门权贵的威严气势,就单单论门板面积都快抵得上自家那小别院了,难怪古代文人把封侯拜相当作自己的毕生追求,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受到这种侯门“逼格”确实不同! 打量咋舌一段时间后,沈忆宸并没有从这里进入成国公府,而是走向了侧边的角门。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配! 古代府邸正门一般只有贵客来临才会开启,以成国公这种级别能走正门进入的,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估计也只剩同等公侯大臣了,自己这种婢生子算哪根葱…… 角门处除了侍卫外,还有几个门房正在聊天,他们只是很随意的看了一眼沈忆宸,并没有招呼行礼或者其他表示,显得有些轻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门房平常接触都是达官贵人,并且大多数都是舔着脸求他们通报办事,早就已经眼高于顶。 沈忆宸这个私生子只要一天没入成国公的宗谱,那么就算不上什么“主子”,自然就没有讨好或者尊重的必要。 而且按照以往沈忆宸的表现来看,估计这辈子都没希望入国公爷的宗谱,再过两年要是还考不上童生,怕是得直接赶出家塾。 对于这些门房的轻视,沈忆宸自然是没有任何感觉,毕竟你们轻视的是沈忆宸,跟我“张宁”有什么关系? 进入国公府后,沈忆宸凭借着记忆,往着家塾所在的西偏院走去。 明代的缙绅富实人家,大多都会在家中自设书馆,供府中自家子弟求学。不过有些大户人家或者书香名门,也会接受亲眷好友子弟,甚至是亲信部下子女共学,这种就被称之为“附学”。 沈忆宸并没入成国公的宗谱,所以他算不上什么族中子弟,只能以“附学”的名义在家塾上课。并且同窗也不是成国公的亲眷戚友子弟,而是跟外院的亲信部下子女共学。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门房完全没有把沈忆宸放在眼中,因为这种安排就意味着,哪怕成国公允许沈忆宸在府中“附学”,也没有真正把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更像是一种恩赐跟施舍。 沈忆宸刚一靠近家塾讲堂,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瞬间他就感觉心里一凉。 “完蛋,早学已经开始,自己又迟到了!” 随即脑海中出现了各种挨板子跟罚小抄的画面,看来之前这个“沈忆宸”也是个经常迟到的老油条,被处罚的经历不少。 不过来都来了,自己总不可能“打道回府”吧?而且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九年义务教育的说法,逃学惹到夫子暴怒,是真有可能滚犊子回家不用再来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低拉着脑袋按照记忆中认怂的方法跟语气喊道。 “先生。” 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讲台上一名身穿青衫的中年文士,发现是沈忆宸站在门口后,脸上立马出现了一丝愠怒,他就是沈忆宸的塾师李庭修,宣德五年(1430年)举人。 “古人云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而你却连早学都做不到准时吗!” 李庭修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刻板专业恪守师生之道,对于治学要求极其严格。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学生偷懒迟到,毕竟成绩差也有天赋跟悟性的因素,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做到金榜题名。但迟到偷懒就属于态度问题,绝对不能放纵! “学生知错了。” 沈忆宸没有找任何的借口,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道理他懂。 而且也确实没办法解释,总不可能直说是因为上学路上,救了一名打算跳河的青楼女子导致的吧? 先不说李庭修信不信,按照记忆中他那种传统老夫子性格,得知自己跟青楼女子有牵连,或者进一步误会成逛窑子迟到,那后果就不止是挨板子跟罚小抄能解决的了,所以这迟到的锅只能咬牙硬背了! 面对沈忆宸的坦然认错,李庭修有些意外,因为这小子平常迟到都是找各种借口,不是什么腹痛脑热,就是路上突发意外。一般情况下,李庭修都没功夫听沈忆宸的解释,直接就用戒尺打手心,然后罚抄课本,几乎已成固定模式。 所以沈忆宸的异常表现,导致李庭修反倒没有直接处罚,而是问了一句:“为什么迟到?” 听到李庭修的问话,沈忆宸愣住了,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才坦然认错。 结果没想到这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以往找借口不听,现在不找又问,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反心理吗?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不要怪我瞎掰了…… “先生,昨夜学生读书温习太晚,所以早上耽误了时辰。” 沈忆宸憋出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其实他更想用通俗点的方式表达,那就是睡过头了。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庭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小子的德行,以往找借口只是假,现在用的借口简直离谱! 读书温习太晚?自己教导他几年,就没发现沈忆宸是个晚上会温习功课的人! “立学先立德,再给你一次机会坦白交代。” 认了又要问,说了又不信,这不是折腾人吗? 沈忆宸没想到就是早上迟个到,放在古代也是一件如此纠结的事情,不过话都已经说出来,那么只能死扛到底。 “先生你刚不是说要萤窗万卷书吗,所以我晚上在秉烛夜读。” 沈忆宸的这句话说出来,讲堂内的同窗表情都变得很精彩,这家伙居然敢睁眼说瞎话,简直就是侮辱夫子的智商,是想要被赶出家塾吗? 004 刮目相看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离谱回答,李庭修被气的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既然你说昨夜在秉烛夜读,那让我考考你到底读了些什么。” 李庭修一边说着,顺手就拿起了讲台上面的戒尺,很明显沈忆宸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言论,付出惨痛的代价…… “夫子看起来生气了,沈忆宸这次至少得挨二十尺吧?” 一名前排学生缩着脖子说道,脸上表情有些畏惧。 “二十尺?我看他这次要被赶出教馆,欺骗夫子可是不敬师长之罪。” 说这话的学童长的白白胖胖,语气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白胖子的同桌听到这话后,不太相信的小声回道:“不会吧,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国公爷的儿子,不至于被赶出教馆。” “呵,婢生子没入宗谱跟国公爷有什么关系,等被赶出教馆后,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入国公府。” 坐在末尾一名比较高大的学童,尖酸刻薄的说了一句,丝毫没有同窗的情谊。 这就是沈忆宸在成国公家塾的现状,顶着国公爷儿子的名头,却没有公爵子弟的身份跟地位。加上本身才学悟性又差,平常表现也是憨憨的,在众人眼中跟地主家的傻儿子没多大区别,自然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甚至很多人在他身上寻找优越感,毕竟再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正常情况下哪有机会能嘲笑讽刺大明顶级公爵的儿子? 讲台上的沈忆宸,自然是听不到台下同窗的小声议论,他看着李庭修手中的戒尺,心里面也开始有点发怵,同时有点不忿! 别人穿越公爵世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还能送个系统什么的轻松逆天改命!自己只混到个私生子也就罢了,总不至于第一天什么都没做,就白挨顿“板子”吧,那这待遇差距也太大了点。 面对沈忆宸有些怂了的表情,李庭修自然明白这小子什么秉烛夜读是在说瞎话,不过他也不是随意处罚学生的师长,至少做事情都要师出有名。 所以在打戒尺之前,李庭修还是开口问道:“今天正好要讲解《千家诗》的五律七绝,既然你说昨晚秉烛夜读,那么自然也是温习过,就把唐杜牧的《江南春》背诵给我听听。” 本来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些忐忑的,担心李庭修会出什么难题,结果没想到所谓的考验,只是要求背诵一首唐诗《江南春》,这可是后世小学课本就学过的东西,简直跟送分题没什么区别,真把自己当作小学生看了? 就这? 沈忆宸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回道:“是,先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沈忆宸清晰嘹亮的背诵出了《江南春》的诗句,没有丝毫错误,不过话说回来两辈子记忆连几十个字都出错,那可能是真的智商有点问题。 对于沈忆宸能准确背诵出来,李庭修也不意外,因为《千家诗》属于最基本的入学启蒙,难度也就略超《三字经》、《百家姓》这种,如果不是以往沈忆宸表现太过拉垮,根本不可能用这种题目来考他。 所以李庭修干脆提高难度问道:“既然你已经熟读《千家诗》,那我就考考你其他内容,《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是什么?” 《小学》是宋代朱熹编写的入门读本,跟《千家诗》一样,成为了科举蒙学的核心教材之一。不过相比较《千家诗》五律七绝一些古诗的琅琅上口,《小学》篇幅内容跟记忆难度就要大很多。 往常沈忆宸背《小学》,磕磕跘跘磨蹭许久还背不完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顿“板子”逃不掉了。 但恰恰很多时候,变局就出现在“意外”两字上面,原本这个世界沈忆宸就蒙学数年,每天接触同样课本文章,怎么也有一定的印象。 而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那更是文物修复专业的985硕士高材生,理论知识课程里面对于古代汉语基础、古代史、甚至古代书法绘画都有专业要求,再加上本身就喜好文学历史,《小学》内容认真来说并不难。 所以沈忆宸短短思索几秒后,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清晰的抽背内容。 “兴于诗,兴,起也。诗,因人情之邪正以示劝惩……是不得成于礼也,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数百字的《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沈忆宸除了些许的停顿外,全段没有任何一处错误,跟以往的他可谓是判若两人。 当最后一个词话音落下,讲堂内那些本打算看笑话的学童,都瞪着惊讶的眼睛望向沈忆宸,不敢相信他真能流畅背出来。 甚至就连蒙师李庭修此刻表情都变得有些复杂,这下轮到他开始怀疑人生,自己是不是错怪了沈忆宸,莫非这小子昨晚真的在秉烛夜读? “不错。” 李庭修终究还是点头称赞了一句,无论沈忆宸昨晚是否真的认真温习过,至少今天能流畅背诵出来,就是一种进步。 “看来你这段时间确实在学业上有所精进,不过想要在明年的院试上获得成绩,那这还远远不够,为师就再考考你四书吧。” 四书? 这下又轮到沈忆宸傻眼了,所谓的四书就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四本书,究其古代千年科举,考的就是这四书五经里面的内容。 沈忆宸上辈子虽说古文历史很不错,但毕竟后世应试教育跟明代的科举制度所学还是不同的,像《千家诗》、《小学》这种还可以死记硬背搞定,四书五经除了原文外,可还有各种官方注释的,想要背下来的难度呈几何级数提升。 如果要求再高一点,甚至要提出自己见解,相当于直接考科举的水平了,沈忆宸自认还没这个本事诠释四书五经。 “先生,开始不是只抽背《千家诗》吗?” 沈忆宸委婉的回了一句,明明说好就考《千家诗》的,结果背出来后又要抽读什么《小学》,现在更是提升难度考四书了,老小子你是不是玩不起? “你已蒙学数年,理应熟悉四书。” 李庭修恢复了淡漠语气,这并不是刁难沈忆宸,而是他以往对于沈忆宸的标准要求太低了,想要在科举中考取童生,乃至更进一步的秀才身份,就不可能不熟读四书五经。 “是,先生。” 沈忆宸知道在古代这种局面,学生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既然躲不掉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那就让你自己挑选一书吧。” “我选《孟子》。” 沈忆宸语气很果断做出了选择。 只是当李庭修听到沈忆宸的选择,眼神中写满了意外,因为四书入门顺序,南宋理学大家朱熹已经给后世学子定下了基调。 那就是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再读《孟子》,以激其发越;最后读《中庸》,以尽其精微。 再加上四书里面,《大学》的篇幅字数是最短的,背记下来相对容易,可以说后世文人,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顺序学习。李庭修没想到,沈忆宸却选择了篇幅字数最长的《孟子》,他到底哪里的自信跟勇气? 005 成国公 面对李庭修意外的眼神,沈忆宸知道这位夫子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确实按照古代的逻辑,加上自己拉垮的学业水平,全篇仅两千余字的《大学》,可以说是唯一选择。 但是《大学》简短,并不代表它好理解,后世学习过古文的都知道,不怕古人说一段长对话,就怕缩到短短几句精髓,让你去阅读解析,那才真的不知道这些老祖宗要表达什么。 《孟子》跟《大学》之间的对比就是如此,《孟子》里面的内容,都是一篇篇故事文章,哪怕其中有一两句不理解,但结合上下文,也能猜测个大概意思,明白先贤要表达的哲学思想。 并且沈忆宸曾经把《孟子》作为自己的人生读物,用书中的思维观点来启发自己,就像很多人选择读《孙子兵法》一样。所以他对于《孟子》的熟悉程度,要远超其他三书,这就是自信跟勇气的来源! “好,既然你选择《孟子》,那我就取梁惠王章句中的一段,可有疑问?” “没有,先生。” 沈忆宸依然淡定点头称是。 见到沈忆宸如此坚定,李庭修也不再多言,直言道:“当年齐宣王接见孟子于雪宫,曾问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是如何回答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沈忆宸回答的很正确,但李庭修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追问道:“那这段话如何注释?” 还要加码? 面对李庭修不断提升难度,沈忆宸隐约意识到可能是今天表现的过于反常,让这位蒙师开始好奇探索,自己学问的极限在哪了。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沈忆宸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毕竟拥有成国公府家塾这样的教育资源,结果十六岁连个童生都考不上,那所谓的低调就不属于扮猪吃老虎,而是本身就是那头猪! “孟子讲的是,国君要是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那么民众同样也会为国君如此。这样的国君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你自己又有何见解?” 李庭修目光如炬的盯着沈忆宸,这种字面上的翻译,并不能真正考察学识的深浅,他想看看沈忆宸的真实水平。 “回先生,其实宋代范文正公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回答,那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沈忆宸并没有说自己的见解,而是引用了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里面的两句话,事实上这也是词之巅峰,后人见解想要超越几乎不可能。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整个讲堂都鸦雀无声,学童们惊讶于沈忆宸这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没有被老夫子给问倒挨罚。而李庭修心中的震撼就更甚了,因为他不单单感受到沈忆宸在学识上的进步,还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就在气氛如同凝固一般的时候,讲堂门外长廊传来了一道宏伟雄壮的声音。 “讲的很好!” 这道声音打破了讲堂的寂静,所有人下意识把目光看向门口,沈忆宸自然也不例外。 只见讲堂大门处出现了一名红面虬髯,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跟李庭修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简直相当于两个极端。 “公爷。” 还没有等沈忆宸反应过来,站在讲台上的李庭修就欠身向这名中年男人行礼。 与此同时,讲堂内的学生们也都纷纷站起来鞠躬行礼,只剩下沈忆宸还呆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毫无疑问,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公爷”,并且得到众人行礼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第二代成国公朱勇,也是沈忆宸血缘上的父亲! 要知道成国公府虽然建造在南京,但朱勇却在京师掌管京营,这也算得上明朝两京制的特色任职方式。所以朱勇常年都是居住在京师,很少有机会回到南京的府邸,更别说到府中外院家塾里面视学了。 沈忆宸有印象以来,只在外院家塾见过一次成国公,那还是当年李庭修过来任塾师,朱勇以宾主身份待客“西席”,出现在讲堂勉励了众学童数句。 除此之外,就只有两年前府中二公子朱佶参加壬戌科乡试朱勇回府过,当时沈忆宸远远的望了一眼,从此再无交集。 他没想到成国公朱勇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还称赞了自己一句。 沈忆宸很意外,朱勇同样很意外。 这次朱勇回府是受明英宗朱祁镇之命,与现任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处理一些关于南京中军都督府的军务问题,为明年北征蒙古兀良哈部做好准备。 朱勇本身并没有视学外院家塾的想法,而且他身为国公,让非亲族弟子入家塾“附学”,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去关注这些学童的学习? 所以他纯属偶然路过讲堂长廊,刚好听到沈奕《小学》跟《孟子》内容的背诵。 其实朱勇对于蒙学背诵内容也不感兴趣,之所以开口称赞,是因为他听到沈忆宸最后关于《孟子》的见解,有着一种超脱于学童的大气格局,并且没有那种文绉绉的儒气,很符合成国公一脉靖难武将勋贵的胃口。 只是朱勇万万没想到,这个背诵课本的学童,居然会是自己的儿子! 短暂愣神之后,沈忆宸瞬间感觉到心情复杂无比,有怨恨、有畏惧、有不甘、有渴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融合在一起,简直五味杂陈。 很明显这不可能是现在“沈忆宸”的感情,只能是原本这具身体的情绪,看来成国公这个爹,在原本沈忆宸的心里面情感很复杂。 “公爷。” 沈忆宸压制住内心汹涌感情,语气平淡的如同众人那样,朝着成国公行了一礼。 只是当他行完礼后再抬起头,没有像以往那样畏惧懦弱的躲避,而是直视着眼前这位大明公爵,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006 世俗眼光 “背的不错,看来你学业上有所进步。” 一句简单的言语,却让沈忆宸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因为从这句话中可以得知,成国公是知道自己以往的学业成绩,否则不会用进步两字来形容。 他其实关注过我吗? 沈忆宸因为激动,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这是一种孩子对于父亲认同的喜悦。 哪怕现在的意识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记忆深处的情感依然遏制不住的迸发出来,就如同母亲沈氏希望沈忆宸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一样,原来的沈忆宸同样希望能在朱勇面前证明自己! “谢公爷称赞。” 沈忆宸最终只是平淡客气的道了一声谢,先不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本的沈忆宸,就算是,婢生子也没资格跟国公爷恃宠而骄。 沈忆宸的回答跟表现都很正常得体,但朱勇却始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好像眼前的这个少年变了许多。 难道是因为接触太少,所以自己不了解沈忆宸的变化吗? 这些年朱勇虽然没有正面对话过沈忆宸,但却通过府中管家,得知过他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学业、品性之类的。 不过客观来讲,这种在意跟父子亲情没多大关系,纯粹是因为成国公一脉人丁并不算多么兴旺,朱勇膝下只有两子三女,并且还是晚年得子。 按照后世标准有两子三女,已经称得上“超生游击队”了,但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幼儿夭折率奇高,就算皇家子弟,都不敢保证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然后传宗接代下去。 所以哪怕已有两子,对于沈忆宸这个血脉上的男丁,朱勇还是保持了关注,做为家族爵位最终“备胎”计划。 只是随着膝下两子逐渐成年,加上沈忆宸的表现过于不堪,近些年朱勇已经对这个婢生子没报多大期望,今天这一幕,属实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嗯。” 朱勇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跟沈忆宸说什么,转而把目光看向了讲台上的李庭修。 “李教谕,我就是路过看看,你继续教学吧。” 成国公一脉属于靖难封爵的武将,而且常年在京营掌军,相对来说武人气息浓郁,没那么多文绉绉的客套。 “是,公爷。” 李庭修拱手致敬了下,他也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能多说几句套近乎。 说完这句话后,朱勇就打算转身离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沈忆宸,你想到内院进学吗?” 成国公府的内院,同样还有一座家塾,与外院就读的亲信部下子女不同,内院私塾才称得上真正的成国公教馆。只有族中亲眷戚友子弟,以及外院考取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去就学。 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拉垮水平,自然不可能以成绩进学。所以只剩下另外一条路,那就是以宗族子弟的身份,成国公的提问,某种意义上蕴含着隐喻。 你想不想入宗谱? 当这句提问出来,讲堂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忆宸身上,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甚至就连沈忆宸自己,内心里面都开始疯狂的悸动,想要赶紧应承下来。对于他来说,这不单单是一个未来入宗谱的机会,更多还有着来自父亲的肯定。 但这真的是肯定吗?沈忆宸不知为何,内心里面莫名冒出了一丝犹豫。 看着沈忆宸迟迟没有回应,讲堂内其他学童都疑惑了,这种机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莫非是这小子乐傻了? “回禀公爷,晚辈斗胆问一句,是用什么名义去内院进学。” “沈忆宸!” 还没有等朱勇回话,李庭修就抢先喝止了一声,沈忆宸的这种言语太过大胆,如果因此而顶撞到成国公,一个婢生子的身份可保不住他。 果然在听到沈忆宸这一问后,朱勇眼神瞬间就变了,常年军旅生涯带来的杀伐气息,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身为大明的顶级勋贵,朱勇绝对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鲁莽武夫,他听懂了沈忆宸话中的意思。这个小子是在向自己确认,是否以族中弟子的身份进学,或者更直白一点,是不是真给他上宗谱的机会! 如此直白的表露,让成国公朱勇之前的好感消散了不少。 要知道明代官场上风靡着客套推辞的风气,哪怕皇帝请某位阁老大臣出山,都要装模作样几番推辞,才能最终得以任命。 成国公虽是武将勋爵,但在官场日久,他也已经习惯这种氛围。更别说沈忆宸的身世特殊,理应更含蓄委婉些,也符合以往的弱懦废材的形象。 结果沈忆宸却没有丝毫遮掩,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颇有一种赤裸裸把野心所求公之于众的感觉。 终究还是不甘成为私生子,想要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吗? “以你目前的成绩跟身份,就算到内院进学,自然也只能用附学的名义。” 朱勇的这段话同样很直白,那就是告诉沈忆宸,让他到内院进学并不意味着会给他入宗谱的机会,依然还是一个“旁听生”,不要有非分之想。 认真来说,这样的交流方式对于父子而言,已经不能用“恩赐”来形容,更像是一种“施舍”。 听到朱勇这个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抹嘲弄,仿佛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说实话刚才的提问,说出口后就连他自己都非常诧异,好好成为纨绔子弟的机会不要,偏偏多嘴问这么一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就在提问前的那一刻,他脑海中记忆不断涌出,浮现出原本沈忆宸内心里面的不甘愤怒,浮现出母亲沈氏那张期盼的脸庞。 旁人皆认为沈忆宸要入宗谱,无非就是想得到勋贵子弟的身份地位,得到那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甚至就连穿越过来的沈忆宸自己,想的都是趁机成为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岂不是美滋滋? 但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跟涌现出来的情绪,让沈忆宸突然明白,自己想要入宗谱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想要给母亲争取一个名分,让她不再受到别人的非议。 同样母亲沈氏所期盼的努力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什么身份地位,仅仅是想要自己得到成国公朱勇的认可,堂堂正正的踏入国公府,不再被世人所看轻! 除此之外,还隐藏着一种对于父亲与丈夫的感情期待,只是成国公的回答,让沈忆宸明白他是如同旁人一样的世俗眼光看待自己,不夹杂丝毫的父子亲情,所以才有了嘴角的那一抹嘲弄。 “多谢公爷厚爱,晚辈选择继续在外院进学。” 007 卧龙凤雏 当沈忆宸的回答出来,整个讲堂内可谓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的抉择。 疯了吗? 就算是以附学的名义去到内院,但终究还是跟外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更别说还是国公爷亲自恩赏。错过这次,恐怕这辈子都碰不到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另外一边,当听到自己这个“儿子”给出的选择,成国公眼神愈发的凌厉起来,他直直的盯着沈忆宸,仿佛想要看穿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确实如同沈忆宸认为的那样,开始朱勇把他的反问,当作是种迫不及待的野心贪念,打算趁势而上获得勋爵子弟的地位跟富贵荣华。 这也算见惯了官场各种投机野心后,朱勇的一种惯性思维。 但沈忆宸最终的拒绝,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假设,而且朱勇还发现一点,就是这个以往都不敢直视自己的婢生子,今天好像一直都是对视自己,连些许眼神闪躲都没有。 朱勇常年掌兵,并且身为上位者,很清楚自己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很多时候就连官员部下,都畏惧躲闪自己,沈忆宸这种少年心性还能强过他们? “那好,你就继续在外院上学。” 朱勇没有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以成国公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压根不用在乎沈忆宸到底怎么想,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对于朱勇来说只是一点小插曲罢了。 抛下这句话后,朱勇朝李庭修点头示意了一下,甩袖扬长而去。 “你也回座位上课吧。” 望着成国公离去,李庭修对沈忆宸吩咐了一句,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开始授课。只不过这次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走向座位的背影,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回到自己座位,沈忆宸刚落座,同桌一名有些瘦弱的少年立马靠了过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嘀咕道。 “沈忆宸,你刚才居然回绝了到内院进学的机会,是脑子糊涂了还是早上没睡醒?” 面对这瘦弱少年的问题,沈忆宸首先想的不是该如何回答,而是对方的身份。 不过很快,脑海中浮现出“赵鸿杰”的名字,京卫指挥同知赵勇的儿子。虽说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是允许亲信部下子女共学的,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就拿赵鸿杰来说,他父亲这个京卫指挥同知从三品官衔,放在明朝前中期武官地位没崩盘前,算得上高官了。但在国公府外院家塾官二代群里,从三品的官衔就非常一般。 一方面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重武轻文,把武官品阶定的太高,导致后来武将“高官”多如狗。另外一方面,就是赵鸿杰并不是正妻嫡子,所以跟沈奕一样,以往都是在外院受欺负的对象。 正所谓同病相怜,两个人就抱团取暖,再加上成绩都稳居家塾垫底行列,那更是难兄难弟般的“革命”友谊!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客观因素很多,但沈忆宸记忆里面,赵鸿杰算是自己在外院家塾唯一的朋友。至少他不会阴阳怪气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求莫名的优越感。 “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赵鸿杰简直无法理解,身为沈忆宸的好友,他很清楚对方多么渴望认祖归宗,摆脱私生子的身份。 到内院进学不说一定能入宗谱,但至少踏入门槛有条途径,而且这条路还是国公爷亲自给予的,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外院也挺好的。再说如果我去内院进学,以后就只剩下你在外院垫底,那日子恐怕不好过。” 沈忆宸不想解释太多,因为刚才那一瞬间情感太过于复杂,就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理顺,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没关系,我可以考中秀才,然后跟你一起到内院进学啊。” 赵鸿杰这句回答,把沈忆宸给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同样是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渣,能不能考中秀才自己心里面真就没点逼数吗? “呵,赵鸿杰就你这学识也想考秀才,这辈子能考上个童生,算是你祖上积德。” 沈忆宸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却被后桌一名身材高大的学童给听到了。之前沈忆宸因为迟到被李庭修训诫的时候,他也在台下说着风凉话,现在更是出言讽刺赵鸿杰。 听到这话,赵鸿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方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怂了把头扭回来。 沈忆宸也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这名高大学童名叫李达,父亲乃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正,正二品官衔,算是成国公朱勇在京卫里面的心腹部下。 外院家塾的学童,都是武官系统子弟,自然偏向“以武为尊”的风气。李大身材高大很有优势,再加上嫡子身份跟父亲地位,隐约在学堂内有点“老大”味道。 平日里沈忆宸跟他关系不怎么样,因为就算是婢生子,但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不可能在国公府家塾去当别人的小弟。 而另一边李达也觉得沈忆宸装犊子,其他学童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就这小子摆谱。一个私生子而已,这辈子都没机会上国公爷宗谱,还真把自己当小公爷了? 不过再怎么样,李达还是不敢对沈忆宸动手,最多就是背后阴阳怪气两句。但是对待赵鸿杰,他就没这么客气了,当面嘲笑是经常的事情,而赵鸿杰各方面都比不过,只能忍气吞声。 出身勋爵官宦世家就是如此,哪怕只是在蒙学讲堂,也已经出现了地位尊卑的阶级观念。 “那看来你祖上挺缺德的,不然怎么也考不上童生?” 沈忆宸脸上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容,朝着后桌李达回了一句。 以往面对这种嘲讽,沈忆宸虽然听着也很不爽,但只能当作没听见忍着。毕竟真动起手来,除了拳头之外,自己这个私生子身份卵用没有,是压不住人的。 而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的沈忆宸没有以往那么弱懦,到连话都不敢回一句的地步。 “你说什么!” 这句话刺到了李达的痛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因为这家伙学业成绩跟沈忆宸还有赵鸿杰,撑死属于半斤八两的水平,同样数年连童生都没有考上。 可能这也跟武将世家的传承有关系,外院家塾里面的学生,大多数成绩都不咋样。而且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群官二代对于自己认知,好像都缺乏了那么一点逼数。 你自己就一个大聪明卧龙,也配笑话凤雏了? 008 师生对话 “讲堂之内不得大声喧哗,李达去屋外罚站!” 就在李达准备爆发的时候,讲台上李庭修的怒喝,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是,先生。” 李达虽然算是这群学童里面的老大,但面对李庭修这样的严师,可不敢有任何放肆。只能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顺从的朝讲堂外长廊走去。 只是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恼怒的小声威胁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对于这种少年阶段常见的威胁,沈忆宸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有你们两个,要继续窃窃私语,也一同去外面罚站。” 李庭修顺势也告诫了沈忆宸跟赵鸿杰,只是他了解这几个学生的品行,知道惹事的应该不是他们俩,所以并没有一同处罚。 “知道了,先生。” 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也起身称是。 坐下之后,赵鸿杰趁着李庭修目光看向教案,凑过脑袋语气中带着担忧说道:“忆宸,李达肯定会找你麻烦,到时候怎么办?” “你想装孙子吗?” “当然不想。” “那不就得了,没得选择就是干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初来乍到就遇到这种“校园欺凌”的鸟事,没权没势哪有什么骚操作可言,不想被欺负装孙子,无非就只剩下硬刚。 这句简单粗暴的回答让赵鸿杰愣住了,他这几年在外院家塾被欺负,一直都是选择忍气吞声,没实力也没勇气去反抗。 结果今天在沈忆宸嘴中,做出反抗的选择好像是如此的轻松,他就不害怕了吗? “忆宸,我感觉你今天好像跟往常有些不同。” “人总是会变得。” 哪怕有原本的记忆,但沈奕知道自己不可能完美的伪装下去,所以他不想跟赵鸿杰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谈论。 “是吗?” 赵鸿杰看着沈忆宸,越发感觉有些不对,只不过他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 伴随着琅琅书声,上午的早学很快就过去,退堂之后学员们都将去公府的大食堂吃午饭,然后简短的午休再进行下午课程。 不过这次退堂之后,李庭修并没有直接走出讲堂,而是对着沈忆宸说道:“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面对这突然的招呼,沈忆宸有些意外,一般这个时代被叫去书房,跟后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后果差不多。 难道说早学迟到这档子事还没了结? “是,先生。” 虽说心里面犯着嘀咕,但这年头师道尊严,沈忆宸只能站起身应了一声,然后老实跟在李庭修的身后。 走出讲堂,刚好碰到了还在长廊罚站的李达,这小子看见沈忆宸出来,立马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不过当他发现沈忆宸是跟着李庭修去书房,瞬间变脸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堪比后世网络上那个著名先怒后笑的黑人表情包。 李庭修的书房就在外院靠南侧的厢房,里面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一套书桌,一张书架就别无他物。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李庭修站在书桌前面,看了沈奕一眼后缓缓说道。 “今天你背诵的很不错,还得到了公爷的夸赞。为师希望你能谨记业精于勤,荒于嬉,争取早日蟾宫折桂。” 听到李庭修说这话,沈忆宸算是松了口气,原来叫自己来书房,只是为了勉励几句。 “是,先生,学生谨记于心。” 沈忆宸很恭敬的弯腰行礼,哪怕没有古代的这些规矩,他也是一个尊师重道之人。 对于沈奕这种认真听进去的态度,李庭修欣慰的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身份特殊的学生,一夜之间好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以往那种懒散懈怠的样子。 所以他注视着沈忆宸,犹豫了几秒后才说道:“忆宸,你真的不想去内院家塾吗?” 突然听到李庭修这个问题,让沈忆宸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次谈话,无非就是常规的嘱咐两句,并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但是沈忆宸想错了,这个时代师生关系远比后世要亲密,李庭修所恪守的师生之道,也不止是流于表面的严厉刻板,而是真正把传道授业当作了自己的人生准则。 “老师,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为师不能帮你做出选择,但身为师长,我不希望看到你进入内院家塾的方式是附学。” 与那些不会细想的少年蒙生不同,李庭修的人生阅历,让他能清晰感知到成国公朱勇情绪上变化,从最初的意外赞赏,到最后的冷漠轻视。 身为沈忆宸的蒙师,哪怕这名学生平常不怎么争气上进,李庭修依然希望他能依靠自己努力,堂堂正正的获得认同跟肯定,而不是这样被自己父亲所轻视。 甚至可以想象,沈忆宸进入内院家塾后,将会遭受到更多的非议跟鄙夷,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就是为什么,李庭修把沈忆宸叫到书房的原因。 “先生,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所以学生不会用附学的方式进入内院家塾。” 沈忆宸毕竟也有着后世的人生经验跟阅历,哪怕李庭修没有把话说穿,他也能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庭修想要说的,就是以这种附学方式进入内院家塾,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以沈忆宸目前的处境跟身份,真正可以改变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科举之路! “看来你确实有所长进,为师也就不再多言,只希望能谨记无论以后做什么,切不要忘记君子当以德行为先。” 李庭修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笑容,他很高兴沈忆宸的进步。同时也是告诫他,不要为了执念于世家身份而误歧途,德行学识才是君子正道。 “立学先立德,学生不会忘了先生所教。” 沈奕非常郑重的回了一句,语气中很是尊重。 李庭修很多时候确实严厉刻板,很有那种传统老夫子味道,但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把教书育人放在了最高位置,没有愧对自己师长的身份。 又嘱咐了几句之后,沈奕就从书房里面退了出来,他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没有早上醒来那种迷茫跟错愕,开始意识自己在这个世界,未来该走的方向。 009 不讲武德 这边沈忆宸刚从书房出来,赵鸿杰就从墙角位置摸了过来,鬼鬼祟祟的问道:“先生叫你做什么,不会是打板子吧?” “像我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可能挨板子。” “你什么时候品学兼优了?” 赵鸿杰有些鄙夷的回了一句,同窗几年这家伙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屈指可数,打板子倒是没缺席过几次,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品学兼优? “今天早上开始的。” 沈忆宸很恬不知耻的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饭堂,现在这个年纪正好处于发育期,他上课时候就有些饿的咕咕叫。 吃完午饭之后是短暂的休息,然后回到讲堂进行下午的课程,只是沈忆宸坐在座位上,一直都感觉脖子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李达这小子被罚站一上午,就想着放学后怎么“报仇雪恨”了。 可能是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杀气”,赵鸿杰神情有些慌,一直朝沈忆宸使眼色暗示背后的李达想搞事情。 不过这些沈忆宸都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课本以及李庭修的讲解。他虽然有着后世高学历基础,但明朝科举的内容大不相同,能派上用场的不多。 没有外挂跟系统爹的帮助,想要拿下县考获得童生身份,或者更进一步金榜题名,那么只能依靠自己努力了。 不得不说李庭修学识渊博,就算是蒙学内容,他也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非常详细的解剖着书本上的内容,为将来学生更高一级科举打下基础。 下午课程比早学要短,很快就到了退堂的时间,这边李庭修前脚刚走出讲堂,后边的李达就直接站起来大声说道:“沈忆宸,你居然敢骂我祖上缺德,真以为自己是小公爷?” 李达的这一声大喊,把讲堂内其他学童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副看戏的表情,想看看沈忆宸这个所谓的国公爷儿子出糗。 与此同时,平常几个跟李达玩得好的同窗也顺势靠了过来,一副人多欺负人少的样子。 要是换做以往,估计沈忆宸早就怂了,但这次他却很淡定说道:“既然我不是什么小公爷,那你也可以回敬下我祖上缺德试试。”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他倒想看看李达敢不敢来这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试试就试试,我还会怕你?” 李达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不过就在他准备问候沈忆宸祖宗的时候,旁边的同伴却反应过来了,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 “找死吗?就算这小子是个婢生子,但祖上依然是成国公一脉,你还真打算骂?” 听到这句话后,李达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都变了。 刚才要是问候了沈忆宸的祖宗,被传出去就算国公爷明面上不追究,背后自己乃至父亲仍然会受到很大影响,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达也不能虚了丢面子,于是强作镇定的说道:“哼,别想用这方法阴我,不是怂货就来西边巷弄,看你有没有这个种!” 李达冷哼一声后,就转身走出讲堂,与此同时那几个交好的同窗,也一脸挑衅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跟着离开,准备在西边巷弄给他个教训。 看着这群人耀武扬威般的离开,赵鸿杰一把抓住沈忆宸的胳膊,惴惴不安的说道:“完了,他们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俩真过去干架吗?” 赵鸿杰脑海中还记得之前沈忆宸的回答,梁子既然已经结下,又不想装孙子,那就没得选择只能干了! 但问题是,就自己跟沈忆宸两个人,怕是到西边胡同会被人给吊打…… “我们俩?李达又没点你名,是打算跟我一起去挨揍吗?” 感受到赵鸿杰那因为慌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调侃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沈忆宸的调侃仿佛刺激到了赵鸿杰,刚才还一副惊慌害怕的模样,瞬间变得满脸通红起来。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赵鸿杰有这么大反应,没想到这小子在记忆中一直都是软弱被欺负的模样,真遇到事情反倒扛住了没怂,骨子里面的武将家族血性还是有的。 “好!很有精神!” 沈忆宸欣赏的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随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没打算挨揍,所以等下咱们兵分两路,你去书房向先生告状,就说李达要欺负殴打同窗。” “什么?” 赵鸿杰本来面红耳赤,咬牙打算去干一架了,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自己去打小报告,说好的就是干呢? “这……不太好吧,是不是有点不讲武德?” 以往学童之间有什么冲突,都是选择在西边巷弄自行解决,没有谁会去找先生告状。毕竟家塾里面都是武将世家子弟,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李达那孙子以众欺寡讲武德了?” 沈忆宸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刚还觉得赵鸿杰这小子有血性,结果血性过头还讲起武德来了。 李达人高马大而且还人多,自己现在身体虽说不算什么弱鸡,但也不是甄子丹能一个打十个的水平,没事赶着去挨顿群殴不是脑袋有毛病吗? “李达是人多,但可以单挑啊。” “你能单挑过李达吗?”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而且我们叫先生过去,并不是什么不讲武德,相反是遵从了先生教导的同窗之谊,制止李达的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面对沈忆宸的“循循善诱”,赵鸿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顺着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沈忆宸再次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教导态度。 “好了,我现在就去单刀赴会,你赶紧去书房叫先生去西边巷弄,切记别耽搁时间。” 沈忆宸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紧迫性,要是赵鸿杰出什么乱子,那自己等下估计要压榨长跑潜力了,怎么也不能穿越第一天啥事没干,就白挨了顿揍。 010 神秘少女 所谓的西边巷弄,顾名思义就是成国公府西边的一条小巷,李达跟那几个要好的玩伴已经蹲在那里,等待着沈忆宸的到来。 “达哥,我们等下真的要痛揍沈忆宸一顿吗?怎么说他也是国公爷一脉,会不会惹出事?” 之前在课堂上嘲笑沈忆宸的那个白白胖胖学童,此刻语气有些犹豫不决,担心事后会被追究。 “他沈忆宸不过是个婢生子罢了,能有什么事?” 李达满脸骄横的回了一句,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 以往因为成国公的身份,哪怕在学堂跟沈忆宸不对付,他也不好去找麻烦。现如今沈忆宸居然敢主动招惹自己,不给这婢生子一点教训,以后自己在学堂还怎么服众? “但今天国公爷可是说让沈忆宸去内院家塾,万一……” 还没有等白胖子把话说完,李达就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没有万一,张祺你现在怎么跟个婆姨似的,要是怕了就走,反正今天我必须给沈忆宸一个教训!” 与此同时几个玩伴看到白胖子畏首畏尾的样子,也开始嘲笑了起来。 “张祺你怕不是真把沈忆宸当小公爷了吧?” “你没听国公爷说他到内院依旧是附学吗,终究只是个婢生子。” “就你这胆量以后还怎么入行伍,别丢了祖上的脸面。” 面对同伴的嘲笑跟打趣,白胖子张祺有些恼羞成怒的回道:“谁怕了?我会怕沈忆宸这个野种?” “张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母亲好像也就是个小妾出身吧。就算让你爹张留守过来,也不敢称呼我为野种,你也配?” 一道凌厉的声音从小巷入口处传来,沈忆宸正面色冰冷的看着眼前这群人,没有了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就算沈忆宸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他对于古代什么嫡庶出身也毫不在意。 但毕竟原本沈忆宸的记忆跟潜意识还在,野种这个称呼是他心底里面的执念,这点现在的沈忆宸无法做到彻底的置身事外。 可能是沈忆宸这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出来,让张祺突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反驳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不敢出声。 “哼,嘴倒是挺硬。” 看到张祺不敢出声,李达站了出来,毕竟他是这外院家塾的“老大”,而且家族身份地位也是正宗嫡子,可不会被沈忆宸两句话给吓住。 这时候只见李达把肩上的书袋往地上一扔:“沈忆宸,别说靠人多欺负你,今天就我来让你懂点规矩!” 李达打心眼没把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沈忆宸放在眼中,教训他压根就不需要什么以众欺寡,自己一人足以搞定。 面对李达一副要开打的架势,沈忆宸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面却有些嘀咕。 这小子单挑武德是讲了,但是不讲打嘴炮的流程啊,按照自己计划好歹先唇枪舌战一番,拖点时间让赵鸿杰把先生给带过来,结果现在有点计划赶不上变化。 “好啊,不过理论上能教育我的是天地君亲师,李达你觉得自己能取代谁?” “我取代你……” 天地君师李达肯定不敢不敬,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要回一句我取代你爹! 不过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硬生生的打住了,然后脸上表情愈发愤怒,他反应过来沈忆宸这家伙又给自己挖坑了。 “别跟我扯这些婆娘的口舌,来动手吧。” 一边说着,李达一边恶狠狠的朝沈忆宸走去,他现在已经领悟一个真理,那就是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动嘴! 面对李达的步步逼近,沈忆宸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身后,还是看不到赵鸿杰跟李庭修的影子。于是现在就有两个非常现实的选择摆在沈忆宸面前,那就是要么跟李达干一架,要么直接转身跑路。 干一架吧,李达这孙子长的五大三粗,还能算个练家子,没这些优势他也成不了外院家塾的“老大”,打起来大概率打不过。 要是选择跑路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自己依然还要来到成国公府上学。而且经历过学生时代的都知道,这种“校园霸凌”怂了就默认以后要被欺负,简直后患无穷。 如果对方群挑自己,沈忆宸毫不犹豫转身跑路,那是真打不过。但是单挑的话,至少能还能做到输人不输阵,所以选择就很明显了。 艹,这都什么破事! 沈忆宸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别人穿越都是各种权术谋略秀的飞起,轮到自己本想搞个智取,结果形势压根不按套路走,早知道搞这么多骚操作,还不如在书袋里藏一块板砖实用。 毕竟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一拍就倒! 就在沈忆宸觉得没戏准备硬刚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银铃般的女声:“李达,你又欺负同窗,是不是想要被先生开革出家塾!” 面对这道突然出现的女声,巷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朝声音出现的源头看去。 只见在巷弄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穿翠绿色襦裙的少女,清秀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嗔怒,而在这位少女的身后,正是之前兵分两路的赵鸿杰。 什么情况? 看到这一幕场景,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赵鸿杰这小子不是去请先生的吗,怎么带一个小丫头过来了,中间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李达见到这名少女却是慌了手脚,完全顾不上单挑的事情,立马结结巴巴的解释道:“青桐……青桐妹妹,我……我……我没有欺负同窗,只是打算跟沈忆宸切磋一下……切磋一下。”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也赶紧助攻道:“没错,点到为止的那种。” “谁是你青桐妹妹了?李达,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种称呼!” “还有,是不是切磋你自己心里面明白,再不走的话我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李先生去了!” 一听到要告诉先生,李达这下更加慌了,赶紧把之前丢到一旁的书袋给捡起,摆手道:“别,别,别,我不切磋了,现在就回去。” 说完之后,李达朝那几名交好的同伴使了下眼神,一行人动作非常麻利的消失在小巷尽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害怕李庭修,还是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少女。 011 好久不见 “你没事吧?” 少女的询问打断了沈忆宸的懵圈,他反应过来学着这个时代文绉绉方式拱手道:“我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面对沈奕的客套跟文绉绉方式,眼前少女表情有些古怪,她盯着沈奕看了两秒,然后黛眉微蹙问道:“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认识的人吗? 这下轮到沈忆宸开始慌了,虽说继承了原本身体的记忆,但他对眼前少女压根没有任何印象,而很明显对方又是认识自己的,感觉有点不好圆场了。 “那个……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就是青……青桐妹妹?” 沈忆宸急中生智,想起之前李达那孙子好像就是称呼青桐妹妹,虽说被眼前这少女给一脸厌恶的回绝了,但现在没办法自己也只好拿来用了。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跟李达同等“待遇”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想到自己这声“青桐妹妹”出来,对面少女嘴角却出现了一抹上扬的弧线,点头道:“嗯,我们好些年没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沈忆宸也装模作样的点头赞同,同时表现出一脸的唏嘘,反正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听说朱伯父让你去内院进学了,是真的吗?” 朱伯父?应该说的是成国公朱勇吧,这名少女称呼朱勇为伯父,那她莫非是我堂妹? 沈忆宸这下彻底迷茫了…… “确有此事,只不过我谢绝了公爷的好意。” “你为什么不答应?” 眼前少女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诧异反应就如同之前赵鸿杰一样。 “因为外院也挺好的。” 沈忆宸随便搪塞了句,就连赵鸿杰他都不愿意多解释,更别说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少女了。 “这是哪里好的问题吗,你明不明白内院进学代表着什么?” 少女的语气有些着急,同时从这句话可以得知,她应该对沈忆宸很了解,所以知道内院进学的背后含义。 面对少女焦急的反问,沈忆宸望着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意识到沈忆宸的回避,也可能是多年未见的陌生,让少女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这次朱伯父回府处理事务,是为了明年北伐蒙古做准备,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南京城。所以朱伯父决定三天后举办一场家宴,邀请南京的勋贵世族,以及文武官员叙叙旧。” “并且内院家塾学子们也会参加,让他们有机会展露学问,说不定会得到意外赏识,对未来科举仕途有所帮助。你到时候跟我一同参加,争取在家宴上也得到勋戚重臣们的关注。” 参加家宴? 沈忆宸不由思索起来,按照这小丫头所说,成国公家宴上达官贵人无数,用后世说法就意味着人脉资源。 如果自己始终无法入成国公宗谱,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优势跟家族资本,那么趁此机会混个脸熟也不错。万一真得到哪位勋贵高官欣赏,说不定未来科举仕途上还能提携一把。 其实中午跟李庭修的对话,沈忆宸就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已经重活一世,自然不能碌碌无为的混一辈子。否则单论吃喝玩乐的话,明代娱乐方式拍马都比不上现代,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抱负也好,野心也罢,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好,我跟你去。” 沈忆宸如此爽快的答应,让少女都有些意外,本以为按照沈忆宸连成国公邀请都拒绝的态度,自己想要说服他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结果没想到这么轻松。 “你当真答应参加家宴?” “当然。” 得到再次确认,少女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笑容,嘴角嵌着梨涡。 “既然你答应了,那可不准反悔!” “好。” “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三天后见,忆宸哥哥。” 还没等沈忆宸做出回应,少女狡黠一笑,摆了摆手很干脆的转身离去。 忆宸哥哥? 看着少女背影消失在巷弄尽头,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转过头来对着赵鸿杰问道:“你什么情况,不是说好兵分两路去叫先生,怎么叫来个小丫头?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赵鸿杰脸上表情有些委屈:“不是我叫来的,是去先生书房的路上碰到,她自己要过来的。” “那她为什么要过来?” 赵鸿杰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 “那这小丫头是谁?” “你刚不都叫青桐妹妹了吗,还问我?” “我……” 这下轮到沈忆宸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其词说道:“那个……那个多年不见,记忆有些模糊,你给我详细介绍下。” 赵鸿杰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也没有多想,开口回道:“她名字叫陈青桐,是泰宁侯陈瀛的独女,泰宁侯跟国公爷交好,所以陈青桐打小就在成国公府就学。” 泰宁侯独女陈青桐…… 沈忆宸嘴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女孩模样,眉眼间依稀跟刚才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嗯,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依稀想起一些儿时记忆,但并不是很清晰。 “你们俩小时候应该经常能碰面吧,这都能忘记,你现在忘性有点大。” “可能最近秉烛夜读劳累的。” 面对沈忆宸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赵鸿杰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内心想着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呢? “好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 “这么早回去?我们不去南市街逛逛吗?” 赵鸿杰表情很是意外,以往放学后两人都要到处玩耍一番,直到夜幕降临才意犹未尽的回家,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当然不去,今天夫子还教导学向勤中得,看来你没听进去分毫,这种觉悟水平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沈忆宸一脸的痛心疾首,然后转身朝着巷弄出口走去,徒留赵鸿杰呆呆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012 科举之路 走到回家的路上,沈忆宸心中却暗暗有些后悔,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国家博物馆,见过一张名为《南都繁会景物图》的画作。 这张画卷就宛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栩栩如生的描绘着明朝南京城的生活场景,给当时的沈忆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画卷中央的街市,就被称之为南市街。 “早知道就不装这波逼,答应赵鸿杰那小子去南市街逛逛了。” 当然后悔归后悔,沈忆宸决定先回去也不单纯是装逼的缘故,更多是因为今天所见所闻信息量太大,需要静下来仔细梳理一番。 巷尾别院内,沈氏正在织布,见到儿子回来有些意外问道:“宸儿,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天先生教导的功课内容不多,所以放学比较早。” 对于沈忆宸的说词,沈氏没有丝毫怀疑,放下手中的纺锤起身说道:“肚子饿了吧,娘这就去准备饭食。” “娘,不用急着做饭,我先回屋看会书。” 听到沈忆宸说要先回屋看书,沈氏下意识一愣,这些年好像还没见自己儿子如此勤奋过,让她都有些担心道:“宸儿,在公爷府上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放心吧娘,我就是为了明年的县试提早准备。” 沈忆宸赶紧解释了一句,看来有些时候变化太大,带来的并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好,好,那宸儿你安心读书。” 确定儿子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打算努力读书,沈氏的脸上挂满了欣慰笑容。 “娘,我就先回屋了。” 沈忆宸说完后,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刚才沈氏反应有些奇怪。就算自己变得勤奋好学不太正常,为什么首先想到的会是在成国公府出事? 想到这里,沈忆宸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我小时候是住在成国公府的吧?” 沈氏有些疑惑道:“宸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今天我遇到泰宁侯独女陈青桐,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听到沈忆宸提起陈青桐的名字,沈氏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是啊,小时候青桐最喜欢跟你玩,我还记得每当你不在屋里,那小丫头就坐在门槛上等你回来。” “那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公府?” 今天陈青桐的出现,也让沈忆宸回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自己并不是从出生就被朱勇否认,小时候待遇如同庶子一般,正常生活在成国公府内,只差选个良辰吉日纳入宗谱。 可这一切突然被改变,沈忆宸依稀记得那个夜晚,母亲慌张的带着自己离开成国公府,从此就在这个街角别院住下,绝口不提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品性温良恭俭不争不抢,理论上不会惹怒到成国公。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在宣德三年(1428年)朱勇进封太子太保,正式主管京营后,就极少再回南京的成国公府,那段时间压根就不在南京,想要得罪也无从说起,所以说这件事情必有隐情。 以前的沈忆宸荒废度日,空有想法却无行动,从未深究过去这些事情。而现在的沈忆宸不同,他清楚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去认祖归宗,都绝非一件易事,必须要明白发生过什么。 当沈忆宸问出这句话,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眼神躲闪回道:“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你努力读书就好。” 看着母亲情绪变化,沈忆宸基本上可以认定自己猜测没错,当年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事情。不过既然母亲不愿提及,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追问,于是点头道。 “我知道了。” 回到屋内,沈忆宸坐在书桌面前,看着桌上摆放的四书五经以及先贤所著的释义跟集注,开始思考着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获取功名之路上的成功。 自己目前身份是蒙生,放在后世就是小学生的层面,当然实际难度肯定是远超小学生水平的。 正统九年,也就是明年将举办三年两考的院试,其中第一场考试称之为县试,由知县主考,相当于入门级考试,通过者将得到参加第二场府试的资格。 府试属于进阶考试,由知府或同级官员主持,如果把府试给考过了,那么将得到童生的身份。 别看童生是最基础的科举身份,但它是能否被称之为读书人的分水岭。要是连童生都考不上的话,在外自称读书人,估计心里面都有点虚。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成国公家塾,李达拿童生身份嘲讽赵鸿杰的原因。进学数年连个读书人身份都没正式获取,确实是有点丢人。 连过县、府试两关,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院试,主考官为提督学政,录取者就是后世熟知的“秀才”,相当于有了正式功名,并且院试第一名还会被称为案首。 如果说童生是区分读书人的分水岭,那么秀才就相当于阶层的分水岭,从此算是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等特权。 沈忆宸目前没有好高骛远,觉得自己能轻松高中举人、进士等等功名,所以仅仅把目标放在最基础的秀才身份上。 但是话说回来,秀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需要深入了解四书五经,以及对诗词策论有一定水准。 诗词策论先放一边,就拿主要的四书五经来说,单纯从字数上看,四书五经仅仅只有十七万字,想要死记硬背下来并不难。 不过科举考试,可不只是让你来默写,而是取其中一段或者一句,来做规范格式的命题作文,这就是大家熟知的八股文。 想要写好八股文,除了自己的理解外,还需要参考文宗大家的观念论据,比如著名的程朱理学,然后模仿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 用最简单粗暴的解释,所谓的科举八股文,简直就是考前人的“读书笔记”! 放在后世想要买什么高考练习册是很简单的事情,谁还没有过两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但是放在古代,不是书香世家或者富绅官宦,想要有个庞大书库,收藏这类“科举教辅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比较沈忆宸还算幸运,虽然被赶出成国公府,但至少还能在外院家塾附学,享受着古代堪称顶尖的教育资源。 目前沈忆宸需要做的,就是把这教育资源转换为实际成果,而没有外挂跟系统的帮助,那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努力了。 “夫子说的对,还是得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啊……” 013 奋笔疾书 伴随着窗外几声鸡鸣,东方的朝阳逐渐升起,沈忆宸也睡眼惺忪的起床穿着衣服。昨晚上他可是真做到了秉烛夜读,直到凌晨两三点实在困得不行,才倒头睡下。 并且在读书过程中,沈忆宸还有个意外发现,那就是自己的记忆力好像强了许多。不说达到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但只要经过几遍巩固阅读,就能把书本上的内容记个大概,学习效率相当之高。 思前想后究其原因,沈忆宸觉得可能是自己原本记忆力就不差,加上穿越后又多了另外一段记忆,相当于两个大脑叠加起来,所以达到了双倍的效果。 当然是不是真的如此,沈忆宸也无从考证,不过记忆力变强总比变弱好。 穿好衣服从房间出来,母亲沈氏一如既往的做好早饭等着自己。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能用一句诗表达: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能是因为昨天关于成国公话题的缘故,早上沈氏言语不多,只惯例的嘱咐两句,然后就目送沈忆宸出门上学。 沿着昨天走过的街道,今天沈忆宸的新奇感少了许多,当路过旧院秦淮河畔的时候,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那艘秋月舫依旧停在那里,只不过船头不见那位白衣女子。 “看来没有继续寻死了,只是不知道活着,会不会比死更难。” 沈忆宸默默的嘀咕了一句,以往历史事件对于他来说,只是书中的几段文字,亦或者荧幕上的几帧画面。而现在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生活中。 唯一没变的,就是自己依然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来到成国公府家塾,走在讲堂外的长廊,沈忆宸发现李达正带着几个小跟班,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此刻李达内心可谓是非常不爽,昨天教训沈忆宸这小子没有成功,还在青桐妹妹面前留下坏印象,他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怎么把场子给找回来,所以早早就在长廊等着沈忆宸到来。 本以为自己这样凶相毕露,起码能给沈忆宸个下马威,先在心理上吓唬一番再说。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撇了一眼,然后完全无视自己几人存在,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达哥,沈忆宸是没看到我们吗?” 张祺看着沈忆宸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他还没瞎!” 李达恨恨回道,他也没想到沈忆宸会这么淡然自若走过去,搞的自己像个陪衬,想好的狠话跟威胁一句没说出口! “达哥,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去讲堂直接凑那小子一顿?” 另外一名学童忍不住说道。 “想要被开革出家塾你就去。” 李达虽然读书不行,但还不傻,以先生李庭修的行事规矩,家塾里面殴打同窗,绝对会被赶出去。 相比较真正的勋戚世家可以袭爵,李达这种官宦子弟,哪怕是嫡子,最终能达到什么成就地位,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现在学问不行,科举之路已经走不通。要是还被开革出成国公府家塾,连武将人脉关系都断了,那才真是因小失大,这点利弊李达还是明白的。 “那我们就拿这小子没办法了?” “真是没文化,来日方长懂不懂?走着瞧!” 李达装模作样的抛下一句狠话,然后独自朝着讲堂走去。 其实他还真没啥办法,因为沈忆宸身上成国公血脉,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别管沈忆宸如何不受待见,万一触及到国公爷颜面或者底线,后果连自己爹都扛不住。 再加上昨天陈青桐的出现,让李达怀疑沈忆宸是否跟勋贵世家子弟还有什么联系,否则泰宁侯独女凭什么帮个婢生子? 种种原因跟顾忌,除非现在沈忆宸自己认怂,否则李达就只剩下嘴硬了。 另一边沈忆宸刚进入讲堂,赵鸿杰就立马迎了上来紧张问道:“大早上李达就在长廊准备堵你,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小子知道他堵我,就没想着过去帮忙?昨天说好的义气呢?” 面对沈忆宸吐槽,赵鸿杰老脸一红解释道:“家塾里面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所以就不必我出面了。” “再说我们兵分两路,关键时刻还可以去叫先生帮忙,制止李达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听到如此熟悉的话语,沈忆宸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做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有道理!你真是孺子可教也!” “那可不,我娘说我打小就聪明。” 赵鸿杰丝毫没有听出沈忆宸语气中的揶揄,相反还有些小得意。 接下来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不过基本上是赵鸿杰一个人在说,沈忆宸偶尔回应两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原本有些嘈杂的讲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学童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沈忆宸抬头一看,发现是先生李庭修已经站在了门口。 等待学生们彻底安静之后,李庭修就大步走上讲台,深邃的目光左右扫视一圈。 “很好,今天早学没有人迟到。” 说罢李庭修还特意看了沈忆宸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表扬。 “因你们入学进度资历不同,往日早学都是着重讲蒙学,但明年县试时日渐进,未来重点将放在四书五经上面。” “所以今日的早学内容,就是默写《大学》全文。” “是,先生。” 众学生齐声应道,不过很多人表情都面露难色,这里有蒙学没多久,对四书五经不太熟悉的。也有像赵鸿杰、李达这样的老油条留级生,蒙学数年都不敢保证一字不错,完整默写四书中最简短的《大学》。 “完蛋,《千字文》我都默写不全,《大学》怎么写的出来,这次板子估计挨定了。” 赵鸿杰语气中带着三分悲凉,七分认命。每年县试前夕,都是最难熬的阶段,板子可没少挨。 以往沈忆宸也是老大难中的一员,而这次却异常平静,《大学》全文两千多字,对于他已经算不上什么难题了。 摊开稿纸,用笔尖沾了沾墨汁,《大学》开篇的句式,一字字浮现在沈忆宸的笔下。 与此同时,李庭修望着学生们已经开始默写,也走下讲台视察。当见到书写工整流畅的,李庭修会微微点头肯定,当看到潦草错乱的,会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一路巡视过来,李庭修来到了沈忆宸几人的书桌旁,首先看到了李达了默写。整张稿纸上除了开头还算能看,后面的书写简直能用鬼画符来形容。 目光挪开看向前面的赵鸿杰,这小子的默写也好不到哪里去,错字漏写比比皆是,完全做不到把《大学》熟记于心。 这种情况让李庭修忍不住叹了口气,难怪当年自己来成国公家塾,就连国公爷都亲自待见西席,果然是有原因的…… 就在李庭修感到不忍直视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了沈忆宸的卷面,瞬间他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如此惊讶并不是因为沈忆宸默写的准确,或者多么迅速,而是稿纸上那一手堪称模板的“台阁体”! 卷面上每个字都端正拘恭,劲秀工整,把台阁体推崇的“尚法”精神给展现的淋漓尽致。甚至李庭修自认在台阁体书法造诣上,都不如现在的沈忆宸。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台阁体想要写的如此法度谨严,没有病笔,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没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临池不辍,那是不可能的! 沈忆宸以往的字体非常普通,毫无出彩之处,到底怎么做到短短几天判若两人? 014 书法大家 沈忆宸并不知道李庭修站在自己身后,依然心无旁骛的在稿纸上奋笔疾书。至于为什么会使用台阁体,只能说是一种下意识习惯,也与后世的工作专业有关。 另外一个世界沈忆宸专攻字画古籍修复,原因就在于他从小练习书法以及水墨画,基础非常扎实,特别是在字帖临摹上,用天赋异禀来形容都不过分。 工作之后因为纸质书籍保存难度缘故,沈忆宸接触最多要属明清时期的古籍。而台阁体算是明清时代官方书体,无论是科举试卷还是宫廷文件,使用的都是这种字体。 想要修复破损的明清古籍,不会台阁体那是不可能的,常年修复临摹下来,沈忆宸一手台阁体哪怕面对古代书法大家,也能有的一拼! 李庭修发现沈忆宸这手字后,就没有再移动过脚步,默默站在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把整篇《大学》给写完。 “写得好,这手字有沈学士之神韵!” 李庭修嘴中的沈学士,是明朝侍讲学士沈度,台阁体书法代表人物,甚至被明成祖朱棣称之为当朝王羲之,可见对其书法造诣评价之高。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夸奖声,把沈忆宸都给吓了一跳,他发现是李庭修后,立马起身谦虚回道:“先生过赞了。” 其实认真来说还真不算过赞,因为沈忆宸这手台阁体的临摹对象,恰好还就是沈度,没有神韵才奇怪了。 “为师教导几年,为何之前没有见你用过台阁体?” 按理说此刻问这种问题不是很恰当,但李庭修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 “回禀先生,之前学生写的不好所以无颜展现,直至最近练字小有所成,才斗胆一试。” 你这水平才小有所成,那我这还不如的水平算什么? 面对沈忆宸的解释,李庭修脸上表情很精彩,他明白这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不知如何揭穿,因为太过于离谱! 其实从昨天沈忆宸早学迟到后的变化,李庭修就已经察觉到非常古怪。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任课这几年来,沈忆宸的懒散愚笨都是在伪装,就等着国公爷回来展现? 但仔细想想又感觉不可能,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伪装数年却没有丝毫破绽,这需要何等的心智跟谋划,而且这样做的意义又为何? 李庭修想不明白,又无法再问下去。 “那看来是为师对你了解不够。” 李庭修留下这句富含深意的话后,就迈步走向讲台,等待着已经默写完毕的学童,把稿纸交上去检查。 这边先生刚走,赵鸿杰就立马把脸凑了过来说道:“让我看看,你那破字怎么可能有沈学士神韵,是不是先生看走眼了。” 赵鸿杰之前听到李庭修的夸奖,就感到莫名其妙,沈忆宸的字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吗? 如果说沈忆宸字有沈学士神韵,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吹成颜筋柳骨?先生正值壮年,按理说不应该老眼昏花啊。 不单单赵鸿杰好奇,就连后桌的李达此刻也撅起屁股,悄摸起身打算看看沈忆宸到底写的啥。往日里大家难兄难弟几斤几两,谁心里面还没点数,凭什么沈忆宸的破字就能受表扬? “赵鸿杰,李达,你们两个偷看的如此明目张胆吗?” 李庭修的怒喝从讲台上传来,以往默写学童作弊,最多也就是偷偷转个脑袋,现在李达都敢站起身来了,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 “先生,我没有……” 李达这一刻感到自己是真冤啊,就算自己要偷看,也不会偷看沈忆宸这个学渣啊。 “默写完毕之后,你们两个回去罚抄《大学》五遍,明天我来检查。” 李庭修不给李达任何辩解的机会,同时顺势拿起了讲台上的戒尺,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知道了,先生。” 李达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句,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而赵鸿杰却咧开嘴忍不住笑了,毕竟看这小子受罚,比自己得奖励还爽,哪怕是一起罚。 默写完毕之后,根据完成度外院家塾大多数学童,都被罚抄写《大学》或挨了板子。确实两千多字的文章,对于这些武将子弟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里面唯一例外当属沈忆宸,当李庭修宣布他全篇无一出错的时候,讲堂内学童脸上可谓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家数年同学相处下来,什么学识水平都很清楚,沈忆宸要是有这个默写《大学》的本事,会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但问题是默写过程中,学童们都看到李庭修就站在沈忆宸身后,想要作弊都不可能。现在进步如此之大,简直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今天的默写表现,只是开场热身的话,接下来几天沈忆宸展现出来的东西,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无论李庭修布置的是背诵,还是默写,甚至是特地加大难度考经义诠释,沈忆宸都能对答如流,完全超乎了以往的学识水平。 唯一欠缺的,就是在诗赋创作上面稍显不足,以李庭修的评判标准,就如同小儿打油诗。不过在科举取士中,诗赋所占整体比重很小,属于锦上添花的那种,日后补齐就可。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三天后,因为成国公府要举办家宴的缘故,所以外院家塾的学童们,得到了一天的额外假期。 要是放在以往,遇到这堪称白嫖的假日,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会高兴坏了。然后双双跑到南市街,逛上一整天的街市,看上一整天的杂耍,不到夜幕降临不归家。 这一次沈忆宸没有跟赵鸿杰游玩,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成国公府,因为他已经答应陈青桐,将出席这次的成国公家宴。 今日的成国公府外官街,可谓是车水马龙,各式轿子、马车络绎不绝。平日里关闭着的正门也被打开,门房正在唱名赴宴的达官重臣们,无一不是南京城顶级权贵。 沈忆宸依旧没有从中门进入的资格,或者更直白一点,他连参加这次家宴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只能移步来到侧边角门,却意外看见陈青桐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 “忆宸哥哥。” 见到沈忆宸过来,陈青桐欣喜的打着招呼,脸上浮现出一道抑制不住的笑容。 015 国公府家宴 今天的陈青桐身穿一件紫丁香色绣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纹,配色图案考究却不浮华,显得十分雅致。 另外陈青桐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浅素色襦裙的丫鬟,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沈忆宸。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忆宸拱手回礼,他还真没想到陈青桐会提前在这等自己,因为后世这种情况,确实已经不太常见。 “没有,我也就是刚到。” 陈青桐摆了摆手,只不过话音刚落下,旁边小丫头就开口道:“小姐,我们不是等了好一会儿了吗?” “雪儿,谁让你多嘴的!” 陈青桐低声斥责了一句,只是旁边这名叫雪儿的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模样,看得出来平日关系应该很好。 “既然已经久候多时,那我们先进去吧。” 沈忆宸略带歉意的笑了笑。 “嗯,那就走吧。” 陈青桐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拉着丫鬟手臂就快步走进角门,跟沈忆宸刻板映像中的古代江南女子完全不同。 不过这样自然点挺好,否则沈忆宸为了不露破绽,也得装模作样文绉绉对话,他也挺难受的。 …… 另一边成国公府内,正是一副高朋满座的景象,朱勇站在正厅,与几位前来赴宴的宾客打着招呼。能得到成国公亲自款待的,无一不是南京勋爵跟实权人物。 此刻站在朱勇左手边的,就是第四代魏国公徐显宗,作为开国六公爵徐达的子孙,并且魏国公封号乃明代世袭公爵第一,徐显宗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 而朱勇右手边的,是二世襄城伯李隆,相比较开国辅运以及奉天靖难受封的世袭公侯,伯爵的爵位并不算太高,理论上是不配站在成国公朱勇的右手席位。 但是李隆除了襄城伯的爵位外,他还担任着实权南京守备一职,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理论上节制南京所有卫所兵力。 另外从永乐朝设立南京守备一职开始,就始终是襄城伯李隆担任,已经历任四朝根深蒂固,所以站在朱勇的右手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除了几位驻守南京的勋爵之外,朱勇下方还站着两位并无爵位的官员,分别是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徐琦。 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城的内阁六部班子,基本上就成为被排挤或者养老基地。但是作为南方的行政中心,再怎么混日子终究是有实权官员的,否则事事都要等到京师做出决定,以古代的效率黄花菜都凉了。 这两个人的存在,刚好诠释了明代南京的权利架构划分,分别是南京守备、镇守太监、以及参赞机务(由兵部尚书兼任)。 或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权利架构划分,也代表着整个明代官场勋戚、太监、文官三方势力。 成国公朱勇与众人相谈甚欢之际,眼角余光看到泰宁侯陈瀛走了过来,步伐有些匆忙,还时不时左顾右盼的。 见到这一幕,朱勇拱手致歉了一声,然后朝着陈瀛走过去。 “泰宁侯是许久未到我府邸,所以有些陌生了是吗?” 朱勇笑着调侃了一句,他跟陈瀛两人分别在京师掌管中、后军都督府,算得上老同事了。再加上陈青桐打小在成国公府进学,所以关系非常熟络,也少了些假客套。 面对朱勇的调侃,陈瀛摇了摇头无奈道:“还不是因为小女青桐,她本与我一同前来,结果到府门口提前下了马车,现在都还没见着人影。” 听到是关于陈青桐的事情,朱勇爽朗大笑起来:“青桐在我这里,可能比在泰宁侯府还要熟悉,你就不必闲操心了。” “这哪是闲操心,你也知道我就这个独女,明年就到及笄岁数了。现在却还如同个小丫头似的,这可怎么行?” 泰宁侯与其他勋贵不同,他膝下并无其他子嗣,只有独女陈青桐。别说是在公侯世家还要考虑袭爵问题,就算普通平民百姓之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也是一件大事情。 所以陈瀛对于陈青桐的培养格外重视,甚至让她到成国公府进学。就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哪怕爵位承袭给旁支,陈青桐也能有自己人脉本事独立,再嫁得个好归宿,不至于最后无依无靠。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就连赴宴都能玩消失,着实是太不懂事! 成国公朱勇自然是知道老友心结所在,于是安慰道:“青桐打小就聪明伶俐,说不定她先去了家塾会见同窗,不必过多担心。” 说着说着,一群内院家塾学子朝正堂走来,陈青桐的身影恰好就在其中。于是朱勇笑着指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青桐这不是跟同窗过来了吗?” 只不过很快朱勇脸上的笑容沉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陈青桐身旁站着的,并不是内院同窗,而是沈忆宸! 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勇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心中开始揣测着沈忆宸出现的动机。 前几日在外院家塾,沈忆宸最终拒绝到内院附学,可谓出乎所有人意料。当时朱勇也没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什么,但多年官海沉浮,他很清楚背后肯定有原由,只是没兴趣深究罢了。 今日这场家宴,除了勋戚重臣叙旧议事外,还有就是给内院学子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要知道科举取士,决定你最终录取跟名次的,不单单只有绝对硬实力,还要一定的运气以及人脉关系。 就拿沈忆宸考了数年的童生举例,县试只有编号并不会糊名,更别说誊录这种防止认出笔迹的操作了。也就意味着,考官知道写这张试卷的考生是谁,想要暗箱操作就很容易。 哪怕考官公正廉洁,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喜好偏爱的文风不同。如果跟主考官关系好,甚至有师生同门关系,那么得到偏爱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以成国公之尊,自然没必要明摆着去舞弊,但邀请诸如知府提督学政等等主考官员,与府内宗族弟子混个熟脸什么的,这并不算过分吧? 事实上别说院试这种,哪怕上升到考举人、进士,防作弊措施再严密,关系户依然能有办法得到优待。 这种行为就连明朝第一内阁首辅张居正都没办法免俗,几个儿子不是状元就是头甲,背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沈忆宸出现在家宴,朱勇能想到的就是跟明年县试有关系。事实上也确实如成国公所想,陈青桐拉着他过来,就是想要博取今天赴宴的主考官关注。 但有一点成国公朱勇依旧想不明白,那就是沈忆宸既然想要趁家宴寻求机会的话,那么之前让他到内院附学为何又拒绝,岂不是多此一举? 016 兄友弟恭? 沈忆宸并不知道成国公已经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疑惑。 如果沈忆宸知道的话,这个疑惑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那就是曾经的选择是被施舍的,而现在,是沈忆宸靠自己去争取! 内院学员这边,当陈青桐带着沈忆宸出现后,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相比较成国公的锐利揣测,这群人看向沈忆宸更多是一种轻视与鄙夷。 “青桐,今日家宴你怎么带个外院学童来赴宴?” 一名身穿华利襕衫的学员,用着不屑语气问道。并且着重强调了“学童”二字,暗讽沈忆宸没通过院试,连生员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未进学的学童。 “朱宇庆,你管不着。” 陈青桐自然是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轻视之意,所以回的也很冰冷。 “我是朱氏宗亲,当然可以管。今日家宴非宗族子弟以及内院学员者不可参加,沈忆宸没有这个资格。” 说罢就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上,想要看看这个婢生子该如何出糗。 面对挑衅目光,沈忆宸平淡如水,丝毫没有混进来被抓现行的羞愧感。脑海中倒是想起了这个朱庆宇是谁,他祖父跟第一代成国公朱能是兄弟,勉强算得上自己的堂兄。 不过沈忆宸因为身份的缘故,跟这些朱氏宗族子弟并没有过多交集,与这朱庆宇更是仅见过几面,知道个名字的关系。 按理说双方无仇无怨的,这小子跳出来找自己麻烦干什么,宴会吃的又不是他家饭。 “沈忆宸也是成国公一脉,凭什么没有资格参加!” 沈忆宸没有应话,陈青桐气不过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这朱庆宇论血脉亲近关系,远不如沈忆宸,也好意思用朱氏宗亲的身份来管?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朱庆宇身后传出来,瞬间之前围着看热闹的内院学员,给让出来一条道,并且齐声拱手道:“二公子。” 二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跟来者的视线对撞在一起,能在成国公府内被称之为二公子的,那么就只有一人,他就是朱勇的第二个儿子朱佶。 这话要是朱宇庆说出来,陈青桐肯定还要争论一番。但从朱佶嘴中出现,陈青桐张了张嘴,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嘴角,却浮现一抹玩味笑容。他之前还奇怪那朱庆宇,为什么会吃饱了没事做找自己麻烦,现在当朱佶出现,那么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因为在沈忆宸有限的孩童记忆中,小时候受到的欺负,始作俑者基本上都是这个二公子朱佶! 至于为什么要欺负自己,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朱佶的母亲林氏并不是成国公嫡妻,而是后纳的小妾。 更不凑巧的是,当年自己母亲沈氏,被分配到了林氏的院子当侍女! 侍女上位,并且还有了成国公的孩子,从开始的主仆关系,变成了“竞争对手”。不管其中过程缘由如何,事实上已经成为了竞争的假想敌,言传身教之下自然朱佶就充满敌意。 没想到多年未见,一切都还是依旧。 “沈忆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自觉点出去。” 朱佶看着沈忆宸嘴角玩味笑容,突然感到非常不爽。当年这小子见到自己,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躲躲闪闪,今天还笑得出来? “我想你们对我的身份,好像有什么误解?” “既然不清楚的话,那不妨告诉你们,我今天赴宴并不是以宗族子弟,或者外院家塾学童的身份,而是以泰宁侯府的名义过来拜访。” 说完之后,沈忆宸更是直接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朱佶面前凛然道:“闭门谢客让泰宁侯府客人出去,你朱佶貌似没这个资格。” 无论之前的沈忆宸有多不堪,有多卑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沈忆宸,绝对不会再继续懦弱的逃避! 甚至沈忆宸这一步逼近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让朱佶身形都细微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想要往后退去。幸好整个动作不算明显,否则被沈忆宸这一步轻松逼退,朱佶恐怕得颜面扫地。 “没错,沈忆宸是与我一同以泰宁侯府名义赴宴,除非朱伯父不允,不然没人可以让他出去!” 陈青桐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是自己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的,那么名义上就代表着泰宁侯府,而不是朱氏宗族或者外院学子。 想要逐客出门,就必须得成国公亲自开口,否则没人可以替代他的资格。但问题是这种事情,国公爷是绝对不可能计较的,所以沈忆宸今天参加的光明正大! 有了泰宁侯府的名义加持,这群看热闹的内院学子表情很精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另辟蹊径。 而朱佶神色愈发阴沉下来,一方面是陈青桐搅和,让他下不来台。另外一方面更重要,那就是刚才他自己心里清楚,有那么一瞬间被沈忆宸气势给震住了。 被一个从小被自己鄙视的婢生子给震住,简直就是一种屈辱! 就是局面有些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看起来成熟稳重的青年走了过来,朝在场众人说道。 “筵席马上就要开始,各位同窗开始先入席吧,今日莅临的勋戚重臣众多,莫让人看了成国公府的笑话。” 这名青年的出现,打破了僵持的局势,顺势还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只见朱佶冷哼一声,恼恨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拂袖而去。 其他内院学子倒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纷纷拱手道:“大公子。” 就如同之前的二公子名号一般,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大公子的,自然只剩下嫡长子朱仪了。 见到朱仪前来,陈青桐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亲切的行礼道:“炎恒哥。” 炎恒是朱仪的表字,他比朱佶跟沈忆宸年长几岁,今年二十一。而且相比较朱佶的嚣张跋扈,朱仪性格廉静持重,很符合嫡长子的标准,陈青桐跟他关系也要好上许多。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也一同入席吧。” 朱仪看着沈忆宸说了句,没有特别的针对,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情,就如同招呼一位普通的宾客。 “嗯,谢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致谢,无论如何朱仪的出现,算是一种解围。另外他语气也十分平淡,内心里也感受不到什么兄弟之情。 可能兄友弟恭这种情感,不太适合帝王公侯之家吧。 另外沈忆宸所不知道的是,整个事情经过,全部都被成国公朱勇看在眼中。某种意义上来说,父子四人在这种场合之下“重聚”了。 017 诗词助兴 “成国公,青桐旁边那个年轻人,就是沈忆宸吗?” 泰宁侯看完这一幕后,朝着朱勇问了一句。 “嗯。” “看来不似传言那样啊……” 陈瀛意味深长的说道。 坊间传闻沈忆宸愚笨不堪,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而且自身还玩物丧志,毫无进取之心,于是被成国公所厌恶,不允许上宗谱。 陈瀛虽然跟朱勇关系熟络,但以他们的公侯身份,这种家事也不可能过多谈及。所以对于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的了解,基本上也就是偶尔听闻一些下人传言。 但今日陈瀛看沈忆宸的谈吐仪态,与坊间传闻貌似相差甚远。别的先不说,至少面对二公子朱佶丝毫不弱下风,甚至隐约在气势上还压倒了对方。 “泰宁侯,我们还是别站着了,先入座吧。” 朱勇没有接过陈瀛的话语,而是伸手相邀他先入座。 “请。” 泰宁侯陈瀛也是顺势伸手,做出请的动作。大家都是聪明人,很明显朱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陈瀛也不会继续多言。 明代王侯勋戚家宴,虽名为“家宴”,但与后世吃顿家常便饭完全不同,处处都有着规矩跟讲究。 就拿最基本的入座来说,成国公朱勇与南京一众顶级勋贵权臣坐在首座。爵位稍次一档的以及其他高阶官员,坐在首座之下的三座,其中以左为上。 再次一点的文臣武将们,就坐在相对于首座的二座,最次一档坐在二座之下的四座。可以说整个排位秩序等级森严,什么档次品阶的人,就坐什么样的位置,安排的明明白白。 这里面唯一例外的,就成国公府内院家塾学子们,没有按照辈分官衔放在最末端的“四座”,而是相对于中间档次的“二座”。 如此安排一是成国公想让族中子弟,处于更显眼的位置,能得到更多重臣的关注。另外一点,就是这群人家世背景不简单,一般的官员未来前景还真比不上他们。 家宴入座的时候,陈青桐本想拉着沈忆宸,一起去坐在属于高官勋戚的“下三座”,不过被沈忆宸给婉拒了。 原因也很简单,之前打着泰宁侯府的名义,纯粹是拉大旗作虎皮,为了压住朱佶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自己真去坐高官勋戚的那桌,让众人看到朱勇儿子打着泰宁侯旗号,那影响就大了。到时候无论是成国公,还是泰宁侯,估计都会下不了台。 所以对于自己真实身份地位如何,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点逼数的,没资本过于张扬到时候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他很干脆的走到末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沈忆宸的这一桌宾客,基本上都是那种品阶不高,却手握实权或者政治地位非常突出的。比如说知府知县地方父母官,以及南京都察院御史这类的言官。 别看这群官员品阶不高,但要知道南京是陪都应天府,行政地位特殊。说不定这群人里面卧虎藏龙,有着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利。 不过很遗憾,沈忆宸那是一个都不认识…… 沈忆宸虽不认识,但他一个年轻后生落座下来,却引起了同桌其他官员的好奇猜测。 “这位小友,不知该如何称呼?” 坐在沈忆宸左边的一位年轻官员,主动与他打起了招呼。 “晚生沈忆宸,国公府家塾学生,不知大人尊称?” 沈忆宸简单介绍了自己一句,并且还询问起对方身份,毕竟这一桌上都是达官贵人,万一得罪就麻烦了。 “我乃江宁知县周顺,幸会。” 周顺今年才赴任江宁知县,所以并不知道沈忆宸是成国公私生子。也恰恰因为他资历浅,加上是这次受邀品阶最低的官员,所以才会主动跟沈忆宸打个招呼。 当沈忆宸把自己名字说出来后,邻座的几名官员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异样的眼神中,很明显能得知他们明白沈忆宸是谁,今天算是见到本人了。 不过相比较周顺,其他官员知道也没出言攀谈。毕竟私生子身份特殊敏感,如何对待沈忆宸是个问题,干脆装作不知道为好。 “晚生见过周大人。” 沈忆宸得知对方知县身份后,立马主动拱手行礼。 其实认真说起来,江宁知县算是沈忆宸的父母官,并且他现在可是没有任何功名的普通老百姓一个,理论上正式场合见官还得行跪拜礼。 但沈忆宸毕竟是后世思维,可没那动不动就下跪的爱好,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功名,行个拱手礼差不多就得了。 “小友不必客气。” 周顺也是连忙摆了摆手,今天在座都是一些大佬,他自己都是个后辈,可没想找一个晚生摆谱。 就在周顺准备多聊两句的时候,成国公朱勇已经站起身,按照惯例发言致谢宾客,于是在座都正襟危坐起来。 发言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忠君爱国,互助同僚的客套话,沈忆宸听着也是万分无聊,目光直勾勾的放在桌面佳肴上面,时不时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结果没想到,他这一副模样,被同桌官员看到后忍不住都心生鄙夷。难怪成国公不认这个私生子,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 好不容易等到朱勇说完筵席正式开始,面对桌上“三大件”、“六冷盘”、“八热菜”等等珍馐,沈忆宸可是垂涎已久,就等着动筷子了。 结果没想到刚吃两口,内院学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举着酒杯遥对朱勇说道:“公爷,今日家宴如此其乐融融,岂能没有诗词助兴?” “晚生朱缙斗胆,愿献丑赋诗一首,请各位大人雅正。” 朱缙的这句话出来,引得内院学子们一阵叫好,其他宾客也纷纷放下酒杯筷子,准备听听他的作品。 毕竟这群勋贵高官参加国公爷的筵席,应该没几个是真为了吃饭而来的。 不过这里面沈忆宸就满腹吐槽了,虽说你们这群内院世家子弟,家宴就是为了出风头。但装逼好歹也选个时辰,你们不想吃,老哥我可忍了好久! 当然这事沈忆宸说了不算,只见成国公朱勇听到后,面露笑容的回道:“好,朱缙你就赋诗一首,让各位大人点评下文采。” “谢公爷。” 朱缙满脸自信的环顾四周,只是当他把目光看在沈忆宸身上的时候,却故意稍作停留,露出一抹讥笑。 018 怕啥来啥 “花影玲珑满园香,绮筵金盏泛琼浆。” “酒醉诗吟皆欢快,坐中俱是谪仙官。” 当朱缙这一首诗念罢,内院学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好诗!” “朱兄不愧是年少英才!” “以朱兄的文采,明年乡试必定金榜题名!” 与此同时,成国公朱勇点头微笑,朝着身旁一名中年男子询问道:“丰城候,你觉得此子作诗如何?” 丰城候一脉也是奉天靖难起家,并且世居南京,传至正统年间为第二代丰城候李贤。历史上将由他在襄城伯李隆之后,接替南京守备的职位,算是驻守南京勋贵中比较位高权重的一位。 “写的不错,诗作富贵大气,并且有洒脱祝福之意,很适合今日筵席。” “谢丰城候夸赞。” 听到李贤的话语,朱缙也是非常合时宜的主动拱手致谢,脸上充斥着得意神情。毕竟能在诸多勋戚重臣面前露脸,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还得到夸奖。 丫鬟雪儿在听完丰城候的夸赞后,悄悄俯身靠近陈青桐耳边问道。 “小姐,这朱缙诗真写的很好吗?” “一般,丰城候就是客气客气。” 陈青桐很不屑的回了句,朱缙这首诗称之为打油诗肯定过分了,但全篇无任何出彩之处,只能算勉强合格。 至于丰城候称赞夸奖,一方面纯粹是客气,身为长辈勋爵,不可能在这种场合驳了后辈面子。另外一方面,这朱缙是朱氏宗老的嫡孙,算得上朱氏宗亲里面的近支,成国公朱勇这个面子得给。 所以很多时候,点评的是诗词,说的其实都是人情世故。 “那沈公子的诗词水平如何,他今天能展露学识吗?” 雪儿眨着好奇大眼睛问道,她知道小姐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就是为了像朱缙那样在众人面前展露学识。 据说今天应天府尹,以及南直隶提督学政都在场,他们可是府试跟乡试的主考官。如果能得到他们赏识,科举之路将事半功倍,只是不知道沈公子文采到底如何了。 面对雪儿这一问,陈青桐下意识愣了一下,自己好像还真不太了解沈忆宸的学识水平。不过从家塾成绩,以及童生都没有考取的现状看来,沈忆宸学识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就单纯想着今日家宴是个机会,就忘记考虑沈忆宸是否有这个实力把握机会了!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陈青桐小声回了一句,语气很是心虚。 “那万一沈公子学识不行怎么办?” 雪儿也是看出了陈青桐的心虚,而且沈忆宸还在外院家塾附学,想必学识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法在家宴上一鸣惊人倒也没什么,就怕在家宴上出丑惹个坏印象,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怕啥来啥,雪儿才刚刚问出怎么办,那边赋诗完毕的朱缙,就开口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听闻外院家塾学童沈忆宸沈兄天资聪慧,不如也来赋诗一首给各位大人助助兴。” 本来就等着干饭的沈忆宸,突然听见朱缙点了自己,瞬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难怪作诗之前特意瞄了一眼,原来就等着找个机会让自己出糗。 不单单沈忆宸万分不爽,本来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成国公朱勇,听完朱缙的话后,脸色也逐渐阴沉了下来。 沈忆宸是个没入宗谱的私生子,出现在这种场合,本身就容易惹人非议。更何况朱缙还着重说出“学童”两字,几乎相当于告诉众人,沈忆宸连童生都没有考取,属实落了成国公府的面子。 而且沈忆宸学识水平如何,朱勇心里面也清楚,这不是让他当众出丑吗? “沈小友,你还是个学童?” 江宁知县周顺也忍不住惊讶问道,他本以为沈忆宸大概率是秀才,甚至有可能举人都说不定,最次也得是个童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连童生都算不上,学童也混进成国公府家宴? 面对疑问,沈忆宸只能尴尬点点头承认,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朱兄抬举了,在下学问不精,恐怕作不出什么好诗,免得打扰各位大人雅兴。” 对于自己水平如何,沈忆宸一向还是有数的,死记硬背的东西让他展示一下问题不大。原创诗词这种,对于现代人那真是强人所难,目前撑死就个打油诗水准。 未免自取其辱,干脆找个借口开脱算了。 只是沈忆宸没想到自己都认怂了,对面坐着的二公子朱佶使了个眼神后,朱缙依然穷追不舍道:“沈兄你这就过谦了,莫非是不愿意在各位大人面前展现?” 之前沈忆宸借用泰宁侯的名义,让朱佶吃了闷亏,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沈忆宸。 现在借用朱缙之口,把沈忆宸架在火上烤,务必让这小子颜面扫地,以报自己心头之恨! 面对朱缙的咄咄逼人,沈忆宸也明白,这次应该很难躲过去了,于是干脆回击道:“在下说的都是实话,论赋诗,我确实溜须拍马比不上朱兄你啊。” 本来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朱缙脸上都浮现胜利者笑容了,看来这个婢生子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了。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带动之下,其他桌的宾客也接二连三出现笑声,甚至很多人看向朱缙的眼神都变了。 之所以会出现笑声,就在于沈忆宸说的“溜须拍马”,表面上是自谦,其实有着一语双关的作用,暗讽朱缙的诗作。 原因就在朱缙最后一句“坐中俱是谪仙官”上,其中谪仙本意是指神仙被贬入凡间后的状态,后来引申为才情高超,清越脱俗的人物,诸如李白、杜甫等极具才华的文人,都曾被称为“谪仙”。 朱缙称在座官员俱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谪仙,可不就是溜须拍马吗? 本来这种吹嘘放在诗词里面也正常,最多听的人觉得有点过赞不好意思,但这样被直接捅穿了,味道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都是明朝科举佼佼者,怎么可能听不懂沈忆宸的暗讽,笑出声正常,没笑出声只能说明定力好。 伴随笑声,朱缙也反应过来沈忆宸的含沙射影,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瞬间就变成一种猪肝色,身体都因为又羞又怒颤抖起来。 当着南京满城勋戚重臣面成为笑柄,朱缙恐怕是开创了明朝先河…… 019 以牙还牙 “沈忆宸这个后生不简单啊……” 泰宁侯陈瀛开口感叹了一句,之前见到沈忆宸硬刚朱佶的时候,他就觉得气势不凡,现在更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确实,反应敏捷且回击精准,很符合老夫脾气。” 魏国公徐显宗附和了一句,这群人都是人精,朱缙从开始挑衅针对他们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漂亮。 听到同僚们的称赞,成国公朱勇心情却很复杂。 虽说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他隐约察觉沈忆宸变化很大,但长久以来的印象跟了解,想要突然改观几乎是不可能的,朱勇依然看不上这个婢生子。 而这一切在今天这场宴会上,可以说完成了一次颠覆。沈忆宸目前的表现,已经不能仅仅用变化来形容,简直跟换个人没什么区别。 朱勇不知道面对沈忆宸这种改变,自己是否应该高兴。毕竟除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外,他对于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才会五味杂陈。 “沈忆宸,你……” 面对这种堪称“群嘲”的场面,朱缙心态彻底被破防,又急又恼之下直接指向沈忆宸,想要破口大骂。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旁有一锦衣学子站起身来,拉住朱缙手臂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冲动行为。 随后转头看向沈忆宸说道:“沈学弟才思敏捷,身为曾经同窗,在下佩服。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在下也有拙作一首想要请教沈学弟,不知学弟是否应允?” 如果说之前朱缙只是把沈忆宸架起来,那么现在这位锦衣学子,几乎相当于公开向沈忆宸下战书了。 放在寻常文人家宴上,这种过于锋芒毕露的挑衅行为,可能会被制止打断。但今天在场大多是武将勋戚,而且与明朝中后期纯靠袭爵的不同,这里上过战场的比比皆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彪悍的武将勋戚,甚至拍桌叫好,等着沈忆宸“应战”。 “麻烦了,沈忆宸诗词肯定比不上他。” 陈青桐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写满了担忧。 “小姐,还没比过怎么知道,刚才沈公子应对的不是很好吗?” 雪儿很是不解,沈忆宸讽刺朱缙占了上风,看起来也不弱的样子,为什么小姐“未战先怯”了? “你是不知道,这人名叫曾蒙简,二十岁就高中举人。如果不是恰逢父亲去世丁忧,可能现在已经是进士了。” “哪怕如此,正统十年的乙丑科取士,他高中几率也是十拿九稳,内院先生甚至认为他能取得三鼎甲成绩。” “这么厉害?” 听完陈青桐的解释,雪儿也莫名为沈忆宸担忧起来。毕竟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才能称之为三鼎甲,这种天之骄子想要赢他,难度可想而知。 别说雪儿了,就连沈忆宸自己,现在都想着怎么打退堂鼓。这位曾蒙简当年在外院家塾就一骑绝尘,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进学内院家塾,堪称明代学霸! 但很多时候,不是想退就退了,毫无疑问今天对方不找回这个场子,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事已至此,至少要做到输人不输阵,沈忆宸骨子里面不是认怂的人。 “好,就请曾兄赐教了。” “不敢当。” 曾蒙简很客气的拱手回礼,一副翩翩君子的做派,实际上两人已经擦出了浓浓的火药味。 “酒酣豪情满胸中,笑谈不尽意无穷。” “诗书作伴心自远,琴瑟相和韵更隆。” “中间谩借留侯扇,左右还成少傅文。” “更有新诗酬旧友,却怕刘项不识书。” 举手抬足之间,曾蒙简就作出了一首七言律诗。并且相比较之前朱缙那偏浮华庸俗的文风,这首诗立意豪迈,直抒胸中志向,让人感到大气磅礴。 “真是首好诗,有唐宋之遗风!” 坐在沈忆宸这桌一名年逾半百的官员,听到曾蒙简诗作后,满意的直接鼓掌叫好,很明显非常欣赏。 “孙提学目光如炬,此子却有大才。” 旁边一位官员也称赞道,并且把对方称之为孙提学。如果沈忆宸没记错的话,目前应天府提学官名字就叫孙鼎,兼御史之职,看来就是这位了。 好家伙,县考的主考官周知县坐在旁边,院考的主考官孙提学是同桌。不出意外的话,府考的主考官应天府丞应该也在这桌,直接就把院试三位主考官给集齐了! 这要是今天给他们留下个学问不佳的印象,那估计明年的童生怕是又得泡汤,更别说考个秀才获取功名了。 “成国公,你这家塾里面真是卧虎藏龙啊,难怪能弱冠中举。” 主桌上面,泰宁侯陈瀛适时恭维了朱勇一句,他很清楚今日这场宴会的目的,看来这个曾蒙简的才学,将得到很多人青睐。 “不错,如果此子八股经义也有这水平,那么乙丑科取士,说不定会问鼎文魁啊。” 襄城伯李隆附和了一句,然后笑嘻嘻的对着陈瀛打趣道:“泰宁侯,难怪你会让爱女到成国公府就学,看来哪天我也要送个孙儿到成国公府来了。” 面对宾客恭维,朱勇也是连忙摆手自谦,不过内心里面也有着几分得意。确实曾蒙简学问了得,间接也证明了成国公府家塾实力。 要知道明朝勋戚大多数是武将封爵,在文人眼中就是没文化的大老粗,如果成国公府能做到文风鼎盛,岂不是文武双全了? 就在这一片夸赞恭维声中,朱庆宇突然站起身来奉承道:“曾师兄真是逸群之才,这首诗作让在下佩服不已。特别是最后一句,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朱宇庆这句话一出来,内院学子们哄笑声一片。就如同之前沈忆宸暗讽朱缙诗作最后一句一样,曾蒙简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也是在讽刺沈忆宸。 “却怕刘项不识书”这句诗,引用了唐代章碣的《焚书坑》,原句为“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句话原本意思,是文人讽刺秦始皇焚书坑儒控制言论毫无意义,结果被刘邦、项羽两个没读多少书的人给推翻了。 曾蒙简把这句诗一改,用在了沈忆宸身上,讽刺他不读书,刚好呼应他目前的“学童”身份。 甚至可以这么说,曾蒙简这首诗作之所以能得到这么高评价,除了写得好之外,还做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露出自身极高的学问水准。 020 一鸣惊人 只是内院学子们哄笑一片,在场的勋戚大臣们,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曾蒙简诗句中回讽如此明显,这些勋戚大臣们自是清楚,之所以众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就在于沈忆宸无论怎么说,也是成国公朱勇的私生子。 你当着朱勇面笑他儿子,也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小姐怎么办,沈公子好像真比不过。” 虽然丫鬟雪儿跟沈忆宸并不熟,但怎么说也是小姐的幼时好友,自然倾向于他这边。 很明显这个叫做曾蒙简的学子,已经赢得了满堂喝彩,加上陈青桐又把他说的那么厉害,雪儿不由为沈忆宸着急起来。 “不知道。” 陈青桐满脸严肃的摇了摇头,丫鬟雪儿只看得懂输赢,她可是很清楚曾蒙简这首诗,将会给沈忆宸带来何种负面影响。 如果今天沈忆宸没办法作出与之对应的诗词,那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这场成国公家宴,都会成为文人士子口中的谈资。 沈忆宸是自己邀约赴宴的,所造成的后果,自己自然也有一份责任。所以陈青桐此刻除了担忧,还有一种自责涌上心头。 曾蒙简面对满堂喝彩,傲然环视一周,并且不断拱手致谢,仿佛已经坐实了胜利者姿态。 最终他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伸手示意道:“沈学弟,请赐教。” 随着曾蒙简的动作,正堂所有人的目光,也一同放在了沈忆宸身上,想看看他该如何应对。 只是几乎所有人心里面,都认定以沈忆宸的才华,想要作出匹敌曾蒙简的诗词,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迎着众人的目光,沈忆宸缓缓站起身来,整个人依旧很淡然。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笑容,完全没有丝毫败局已定的颓势。 “曾兄确实好文采,在下很是敬佩。” 沈忆宸很是敬佩的话音刚落下,朱庆宇就迫不及待的接话道:“沈忆宸,你这是自认甘拜下风了吗?” 在朱庆宇的眼中,沈忆宸的才华,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曾蒙简,说这话就相当于认输。 “我有这么说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奈了,学着古人风格客套一下,没想到还有个二傻子当真了。 “那就让我们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大作!” 朱庆宇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沈忆宸还在死鸭子嘴硬,那今天就让他彻底臭名远扬! “既然话已至此,那我只好献丑一番。之前各位所作的都是诗,在下就来写一首词吧。” 听到沈忆宸说要写词,了解他底细的,更是流露出一副嘲弄模样。 因为写诗实力不行,磕磕绊绊的也能凑出一首打油诗。而写词除了考虑平仄的同时还得考虑韵脚,并且还需要遵从词牌名格式,难度大上许多。 沈忆宸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居然想写词? 沈忆宸并没有在意他人嘲笑,而是清咳一声后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随着沈忆宸抑扬顿挫,一首《临江仙》缓缓道出,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与之前赋诗讨论称赞的场面完全不同,这次是全程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这首词是号称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所著,二十三岁状元及第,可谓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可惜后来却仕途不顺,更因嘉靖年间“大礼议”事件,被杖责罢官发配云南充军,于是回顾自身沉浮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不过后世更多人得知这首词的途径,并不是了解杨慎的生平,而是因为《三国演义》的片头。 其实沈忆宸很清楚自己诗词水平,也不太想做一个文抄公,所以一直避让推脱,但奈何对方实在咄咄逼人。 没办法,身为接受现代教育的人,与古人去比诗词,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这个世界规则不可能随自己改变,该顺应时事的时候,就只能顺势而为。 “这首词……这首词……” 终于有一人打破了筵席上的寂静,这个人就是江宁知县周顺。 他坐在沈忆宸的旁边,每个字都听的非常清楚,受到的冲击也是最大的。 这首词含金量之高,已经远远超乎了孙鼎的预期,他本想说两句赞赏的话语,却在颤音喃喃之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词,堪称惊世之作!” 泰宁侯陈瀛也是拍案而起,给沈忆宸的这首词下了定论。 筵席开始之前,对于沈忆宸的谈吐仪态,陈瀛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更是没想到,这个外界传言愚笨不堪的婢生子,学识居然如此惊人。 加上与成国公朱勇的关系,所以泰宁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给了这首《临江仙》很高评价。 “虽然描叙略显直白,但立意深远,整体瑕不掩瑜,可为佳作。” 一直没有说话的南京兵部尚书徐琦也开口了,身为在场品阶最高的文官,加上又是南直隶实权参赞机务,这种勋戚家宴他本不好多言,避免给言官留个谄媚勋贵的话柄。 所以之前内院学子的诗句,徐琦几乎没有任何表示,最多就是随众客套鼓掌一番。 但沈忆宸这首词,让徐琦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本身就属于以文臣从武事,《临江仙》慷慨悲壮,并且大气豪迈。却又营造出一种淡泊宁静,笑看古今兴衰的氛围,很符合徐琦的身份经历,不由代入感很强。 “徐大人点评到位,难怪咱家也觉得直白,而且对仗不甚工整,更似弹词风格。不过大巧不工,特别以沈忆宸的年龄,有如此境界感悟,属于难得。” “另外此子格局很高,没有继续执着于争强好胜。” 兵部尚书徐琦开了个头,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也开口了。并且作为代天子总镇一方的人物,刘宁的隐性地位跟权势,实际上比徐琦还要更甚。 自从明宣宗开设内书堂,专门配备翰林院官员教导太监读书后,京师高品阶太监学识水准并不低,所以听出来沈忆宸这首《临江仙》更像是弹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历史上杨慎的《临江仙》收录于《廿一史弹词》中,并不过分强调于对仗工整,而是更倾向于浅显讲唱。 弹词出身,也让这首《临江仙》遭受到很多非议,喜欢的人很喜欢,认为是明清词巅峰之作。不喜欢的人,认为只能算优秀,被吹的名过其实。 不过无论如何评价,都掩盖不了这首词的光芒,就如同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彻底改变了在众人心中印象一般。 今日这一词《临江仙》,可谓一鸣惊人! 021 都是人才 有了泰宁侯、守备太监、兵部尚书的认可,这场家宴诗词“助兴”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曾蒙简此刻脸色惨白,脑海里面嗡嗡作响。在座众人里面,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沈忆宸的学识,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废物,怎么可能写出这篇《临江仙》? 难道说真是文章本天成,被沈忆宸妙手偶得了? 更让曾蒙简无法接受的,是守备太监刘宁最后一句“格局”。这意味着他不单单诗词输了,就连人设上面都崩了。 未来南京城文人们讨论今天这场家宴,自己诗作内容中的回讽,只会被打上争强好胜的标签。而沈忆宸的词作,并没有再一味的回应反击,相反还说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种洒脱、大气,再配上守备太监提的格局,将会被文人雅士们所称赞、推崇! 要知道曾蒙简这一路走来,都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哪怕回家丁忧放弃了一届会试,也被文人雅士们赞为至孝。 难道现在这所有一切,都要输在一首词上面? 早知如此,自己为何要揽下二公子朱佶的事情,替他强出头! 世间没有后悔药,如果今天是沈忆宸做不出来一首好诗词,可能他的下场比曾蒙简惨的多。单单一个学童称号,就足以成为今日筵席上的笑柄,内院家塾子弟更不会放过羞辱他的机会。 “忆宸哥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陈青桐望着远桌的沈忆宸,眼中满满都是回忆。 那时候的沈忆宸还在成国公府,没有后来外界所认为的愚笨顽劣,相反天资聪慧,并且乖巧懂事。 陈青桐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读书被先生责罚,躲在成国公府花园角落里伤心。就是幼时沈忆宸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像个小大人似的讲道理安慰自己。 到最后安慰不管用,还恋恋不舍的把手中那串糖葫芦递了过来。 陈青桐不知道这些年沈忆宸经历过什么,可能此刻光彩夺目的他,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忆宸哥哥吧。 面对全场称赞,沈忆宸倒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拱手道:“谢过各位大人称赞,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愧不敢当。”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赶紧坐了下来,缩在末席角落里面显得异常低调。 本来沈忆宸是真被吹的不好意思,结果万万没想到,他这番动作出来,更是赢得了在场勋戚重臣们好感。 “年纪轻轻却不骄不傲,实属难得。” “刘公公目光如炬,此子确实有格局。” “成国公有如此虎子,居然没入宗谱,真是让人不解。” “看来明年院试红案上,必有沈忆宸之名!” 听着耳旁络绎不绝的吹捧,沈忆宸彻底无言以对了。这群老哥真不愧是官场混的,简直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 换做是沈忆宸自己,他都不敢这么自吹! 酒过三巡,筵席也到了尾声,赴宴的各位官员们也逐渐离场。 很多官员在经过沈忆宸身边时候,都会点头示意下,甚至过来勉励两句。 不过也就止步于此,毕竟沈忆宸现在就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身上还没有功名。要不是今天词作一鸣惊人,连打个招呼都不配,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了。 沈忆宸看着差不多了,也准备起身离开成国公府,不过他没打算像其他官员那样,与成国公告辞一番。 因为沈忆宸认真来说,并不在赴宴邀请宾客名单之内,算是混进来的。而且与朱勇之间身份特殊,碰面说不定会尴尬,反正偷偷溜走也无人在意。 但有些时候,事情走向就挺出人意料。沈忆宸想着低调跑路,却偏偏事与愿违,身后响起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沈忆宸,你暂且先留下。” 让沈忆宸留下的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朱勇。所以这道声音出来,原本离场的官员都频频回首观望,心中揣测着会发生什么。 “是,公爷。” 沈忆宸自然也不知道朱勇想要干什么,但既然成国公发话了,他没得选择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很快宾客散尽,之前还热闹无比的正堂,就只剩下成国公朱勇跟沈忆宸两人。 本来陈青桐也打算留下来,她担心沈忆宸单独面对成国公会应对不了。如果真出现什么矛盾,有自己在关键时刻还能缓和下两人。 但是陈青桐却被父亲给劝走了,陈瀛很清楚以朱勇的性格,让沈忆宸留下来,肯定是想单独跟他说些什么。 况且无论如何,两人都是父子血脉,自己这个女儿的担心纯属多余。 初秋的落日把世界给染成了金黄色,朱勇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双眸却依然闪烁着凌厉的光芒,注视着面前的沈忆宸。 “今天这一切,是你早就策划好的吗?” 朱勇不相信一个十几岁少年会突然蜕变,如果真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这个人从未改变过,他之前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 所以沈忆宸出现在家宴上大放异彩,朱勇同样不认为是什么偶然,而是早已准备好,就等着这个机会在勋戚重臣面前崭露头角。 “回禀公爷,没有。” 沈忆宸坦然回道。 虽然这场家宴,自己的确抱有在主考官面前,混个熟脸的想法。但能赴宴纯粹是场意外,策划更是无从谈起。 “是吗?那你想要得到什么,是想借助勋戚重臣的口碑入宗谱?” 朱勇的语气冷若寒霜,他之前没有看穿沈忆宸的想法,现在依然如此。只是能想到做这一切的合理解释跟利益,无非就是入宗谱获得世家子弟身份。 朱勇本以为直言揭穿沈忆宸的目的,他会表现出忐忑,惶恐,祈求着自己会答应。 却唯独没有想过,沈忆宸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脸上浮现出略显苦涩的笑容。甚至接下来回了一句,让朱勇自己都错愕在原地的话语。 “宗谱上一个名字有这么重要吗?父亲。” 这句话是原本沈忆宸内心深处的呐喊,朱勇始终认为那份宗谱上的名字,代表着一份份荣华富贵。难道就没有想过在这之外,还有着一丝丝的父子亲情吗? 022 一荣俱荣 内心深处的呐喊跟感情,终究还是影响到了现在沈忆宸的理智,否则他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随着与母亲沈氏的亲情越深,现在的沈忆宸也越能理解这份隐藏在心底的痛苦,以及这声等待已久的“父亲”。 “沈忆宸,放肆!” 错愕之后缓过神来,朱勇厉声呵斥一句。身为大明公爵,哪怕嫡子也不能忘了尊卑跟自己这样说话,更别说沈忆宸这种婢生子。 这一声呵斥也让沈忆宸清醒不少,现在可是在明朝,纪纲人伦才是社会运转规则,自己这种举动简直就是作死。 “公爷,是晚辈逾矩了。” 理智占了上风之后,沈忆宸只得低头认错。 “哼。” 成国公冷哼一声,看似非常不满,不过内心里面却对于沈忆宸的低头很满意。 这种满意并不是展现了上位者的权威,以成国公朱勇的地位跟权势,还没有必要在沈忆宸这种小虾米身上找存在感。 而是沈忆宸能快速的控制住自己情绪,做到进退有度。以他目前年龄能如此稳重,可谓相当难得。 哪怕这个婢生子还没获得承认,但终究是自己血脉,有出息总比没本事强。 “你什么时候有这样学识的?” 朱勇这句话语气柔和了许多,身上那股公侯上位者气势也平缓了下来。 “从发现母亲鬓角有白发开始。” “这是在为你母亲不平?” 以朱勇的阅历,自然能听出沈忆宸这话中有话, “回公爷,晚辈不敢。” 话虽不敢,但沈忆宸语气却十分强硬,他确实为沈氏不平。 不说按照后世的道德标准,就算古代这种抛妻弃子不认账,也称得上十足的“渣男”行径。 话一出口,沈忆宸心里面又开始打鼓,这样顶撞朱勇,估计等下没好果子吃。但是想起沈氏因每日辛劳,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以及为自己的默默付出,就感觉心中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被惩罚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朱勇沉默良久后,却叹了口气回道:“身为人子,你有这样想法也不足为过。” 这是放过我了? 以朱勇的强硬性格会说出这样话语,真是出乎沈忆宸意料,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面,对于沈氏也有着一丝亏欠。 “既然今天你表现不是为了入宗谱,那无非就是为了在科举上博个好名声,对吧?” “是的。” 这次沈忆宸没有否认,以朱勇的能力,想到这点就是迟早的事情,再否认就没有意义了。 “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朱勇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他是真没有想到,被放弃的婢生子会如此判若两人,一瞬间不知是喜是忧。 “我不日将前往京师,率军北征蒙古,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府。” “你如果想要在科举上有所进展,我可以上奏朝廷,保你为监生。” 所谓监生,就是到国子监就读的学生,或者可以用更简单的现代思维理解,相当于去读公办顶尖大学。 古代监生大体有四类:生员入监读书的称贡监,官僚子弟入监的称荫监,举人入监的称举监,捐资入监的称例监。 其中荫监可以不经考取得到监生资格,并且可以跳过考秀才的院试,直接参加考举人的乡试。对于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学童”来说,相当于从小学跳级到大学。 并且意义还不止于此,成国公愿意保举为荫监,就意味着沈忆宸要成为官僚子弟。甚至更进一步,等同于告诉沈忆宸,你将纳入朱氏宗谱,成为国公爷庶子! 哪怕沈忆宸没抱过要入宗谱的奢望,当听到朱勇这句话后,都是满脸震惊的看向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成国公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因为今天自己一首词? “很意外?”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变化,朱勇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不单单是一个身份,更相当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甚至哪怕未来在科举上没有建树,也可以靠着国公庶子获得荫官,会震惊意外实属正常。 “嗯。” 沈忆宸点头回道。 “原因很简单,你身上有着成国公府的烙印,一荣俱荣。” 朱勇除了父亲身份,更是大明公爵,所以他代表的永远不止是自己,还有成国公府,乃至整个朱氏一族。 从太祖时期开始,多少功臣勋戚被夺爵,所谓伴君如伴虎,没有谁敢保证家族永远繁盛屹立不倒。 所以朱勇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宗亲人才辈出,然后再维系住整个家族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为一名武将,却如此重视家塾教育的原因。 以往沈忆宸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加上又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所以朱勇后来干脆放弃。但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儿子的潜力,如果还继续无视这块璞玉,简直侮辱了大明公爵的眼光谋略。 至于那些什么父子隔阂,对于公侯世家来说就是个笑话。从沈忆宸从成国公府出生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未来无论关系如何,都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确实。” 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朱勇说的太明白了,已经不需要思考都能听懂。 自己今天的表现,展现出来了被投资的价值。而且血脉这种东西,无论你是否接受都无法改变,特别是放在古代以孝道治天下的社会。 用句最简单粗暴的话来表达,就是哪天成国公被诛连九族,自己莫非能躲过? “想明白了就准备一下,过几日与我一同前往京师。” 说罢朱勇就挥了挥手,示意沈忆宸可以离去,意思已经表达很清楚,就无需再多言。 “谢国公爷厚爱,但晚辈还是想要靠自己考取功名。” 什么? 一瞬间,朱勇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沈忆宸不要,选择靠自己?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如此意气用事。” 以沈忆宸之前言语来看,他心中有着一股不平。但把书生意气用在这种事情上面,注定日后难成大事,看来自己放弃的没错。 “公爷误会了,晚辈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志向不止于监生!”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抬起头直视着朱勇的眼神。这一刻他内心里面的雄心壮志,或者更直白点说,赤裸裸的野心迸发出来了。 因为荫监看似是一条捷径,但这个世界是相对公平的,往往你得到了什么,就得在其他方面付出什么。 所以荫监的下限很高,而上限却并不高,沈忆宸不想未来自己被“天花板”给桎梏。 023 名扬应天府 明朝科举仕途不止对于功名有要求,同样对于排名也有很高要求。 比如最终殿试成绩可分为一甲、二甲、三甲,虽同为进士,但日后前程可谓是天壤之别。 一甲进士可进入翰林院,被授官翰林修撰、编修等职位。而翰林院素来被称为“储相”之地,这群人将是未来大明内阁成员有力竞争者! 二甲、三甲中年轻且成绩优异者,也有机会入翰林院任庶吉士,这步被称之为“选馆”。只是相对于一甲,升迁机会要差许多,进入内阁的希望更是渺茫。 至于二甲、三甲中的平庸者,基本上都是外派为官,别说入大明内阁了,极大概率一辈子连中央都混不进。 如果把一甲、二甲、三甲看做现代一本、二本、三本差别的话,那么荫监的学历,几乎就等同于专升本。 明清有个普遍的共识,把“荫监”与“捐监”,直接认定为“杂流”。就算能考中进士,地位也较为低。 原因很简单,但凡自己有点能力本事的,都不会选择走荫监这条路。哪怕到时候成绩优秀,“第一学历”决定命运,主考官也会戴有色眼镜排斥荫监,很难被选中为头甲,更别想进入大明权利中心了。 除非朱勇可以达到后来张居正那样的权势,直接逆天改命空降状元头衔。否则文官集团的主考官,可不吃勋戚子弟荫监那一套。 “那你志向又止于哪步?” 对视着沈忆宸的目光,朱勇仿佛看见了一团炙热的火焰。这种不加掩饰的狂妄野心,从奉天靖难之后,他已经多年未见。 没想到再一次看到,会在被自己放弃的儿子身上,真是有种讽刺意味。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沈忆宸用了后世李鸿章的一句诗词,来表达了自己的抱负。 这首诗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以优等生身份入京师国子监所著,虽然荫监跟贡监同为监生,但一个是靠祖上蒙荫,另一却凭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不说人品政绩如何,单论文学角度这句诗意气风发,豪情壮志,大有天下公爵舍我其谁,长河史书唯我是著之意。 沈忆宸就是要告诉朱勇,自己不愿意未来的人生,局限于堆砌成国公府这座高宅的“砖瓦”。 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才是大丈夫所求! “好!” “那你就让我看看,是否能如魏国公徐达一脉那样,一门两公侯!” 朱勇第一次没用上位者的姿态俯视沈忆宸,而是把他摆在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位置上。 并且朱勇也不在乎沈忆宸野心勃勃,相反身为成国公的儿子,必须要拥有野心跟能力,才能在官场上生存下去,让家族屹立不倒。 “我会做到的。” 沈忆宸默默回了这句话,不是对成国公朱勇所说,而是对自己说的。 言尽于此,两人也没其他共同话语,沈忆宸拱手请辞,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开成国公府。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说实话沈忆宸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在古代勋戚重臣面前大放异彩,可以跟大明公爵如此对话。 恍惚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沈忆宸并没有跟母亲说今天在成国公府所发生的事情。 因为前几日的对话,隐约能得知当年离开成国公府有一段故事,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想母亲目前还算平静的生活被自己打破。 用井水洗了把脸,把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洗去,沈忆宸就坐在书桌面前,开始了温习功课。 毕竟豪言壮志这东西,就跟吹牛皮一样,吹的时候震天响,自己也挺爽的。但是吹完之后该如何实现,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特别这个牛皮还是在国公爷面前吹的。 还好沈忆宸这个人,虽然优点不多,但能沉下心学习绝对算得上其中一条。 灯火烛影下伴随着沙沙翻书声,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沈忆宸照常前往成国公府上学,不过在角门处远远就看见赵鸿杰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出现,赶忙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忆宸,我听说你昨天在家宴上,狠狠的收拾了内院那帮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 赵鸿杰满脸兴奋,就如同后世那些看到八卦新闻的小女生一样。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嘛。” 沈忆宸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调侃了一句,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赵鸿杰这小子就知道了,确实效率不错。 看到沈忆宸没否认,这下赵鸿杰更激动了,于是连忙继续说道。 “那看来消息没错!” “对了,还有那首《临江仙》到底是不是你所作的,昨晚一些文人聚会都传疯了,称之为惊世之作!” “这么快?” 这下就连沈忆宸都大为惊讶,家宴下午才结束,晚上就传疯了? 哪怕《临江仙》放在明朝诗词这种中衰之世,确实称得上惊世之作,但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看来不仅仅是赵鸿杰一个人喜欢八卦,整个江南文人都是如此啊。 “还真是你所作的?” “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赵鸿杰听到后呆呆立在原地,昨晚从别人嘴中听闻这首词,是成国公婢生子所作的,说实话他始终不怎么敢相信。 现在得到沈忆宸的亲口确认,带来的冲击着实猛烈,以往同为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一夜之间居然成为了当世大文豪! “你怎么了?” 看着赵鸿杰突然木然状态,沈忆宸反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想到沈忆宸话刚说出口,赵鸿杰立马无比激动道:“你是不知道这首词的影响力,据说就连昭文书院新任讲学教授,状元公林震听到后都放言,准备邀请你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昭文书院?状元公?冬至诗会? 相比较于赵鸿杰的激动不已,沈忆宸就几乎毫无波澜,这倒不是说他多么大心脏,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赵鸿杰说的这些东西,沈忆宸压根就没有概念,差不多等于对牛弹琴。 这里面唯一熟悉点的,可能就是状元公林震,沈忆宸知道他是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勉强跟自己的塾师李庭修算一届,只是后者落榜并没有考中进士。 看着沈忆宸一脸茫然的模样,赵鸿杰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感。 “我就这么跟你解释吧,你那首《临江仙》现在最多扬名于应天府。要是能在冬至诗会上一举成名,那么整个大明文坛将天下皆知!” 024 再次一换一 “哦,知道了。” 对于赵鸿杰的画大饼,沈忆宸表现兴味索然。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大明,而不是秦汉跟隋唐早期。所以选拔人才用的是科举制,而不是举孝廉跟九品中正制。 诗词名扬天下有个毛用,就算你诗词强如杜甫、柳永,想要进入权利中心,不还是得考取功名才行。 自己目前就是个学童,连最基础的秀才功名都还没有混上,有这份心情想着如何名扬天下,还不如专心致志把明年的县试给过了,否则越出名越会被人拿来嘲笑。 “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对于沈忆宸这种态度,赵鸿杰颇为痛心疾首,这要是自己有这水平,那还不得好好宣扬人尽皆知? 毕竟做人如果不装逼,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如果是朽木,那你小子……算了……” 本来沈忆宸还想找个形容词,但想想这小子的拉垮已经无法形容。只能伸手过去一把搂住赵鸿杰的脖子,把他往角门方向拽去,要是再继续扯淡下去,恐怕又得迟到了。 来到外院家塾,跟以往有些不同,本来早学开始前有些喧嚣的讲堂,当沈忆宸出现在门口后,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这是把我当先生了吗? 突然见到这种场景,着实把沈忆宸给整不会了,愣了两秒之后就拉着赵鸿杰,赶紧回到了自己座位。 “沈忆宸来了,我本以为他会去内院家塾了。” “是啊,他现在可是名扬应天府,国公爷昨天都留下他单独训话。”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难道说依然不招国公爷待见?” “不知道,不过都应邀参加冬至诗会了,以后肯定会入宗谱了吧。” 周围同窗各种议论纷纷,可能是以前大声嘲讽惯了,这次议论依然没有多少避着沈忆宸的意思,悉数被听入耳中。 听到这些,沈忆宸才明白自己进来,为什么情景会如此怪异。原来这些家伙,都知道昨天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会入宗谱,从此一飞冲天呢。 沈忆宸能听到,赵鸿杰自然也能听到,只见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也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对了,昨天公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你们消息有这么灵通吗,怎么个个都跟亲临现场似的?” 沈忆宸实在有些无语,知道《临江仙》就算了,毕竟这首词一出来,被迅速传播是肯定的。但是最后自己被成国公留下来对话,这些人都清清楚楚,明朝通讯啥时候有这么发达了吗? “成国公府家宴,众多勋戚重臣参加,几乎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这下倒是轮到赵鸿杰不解了,成国公何等人也,一举一动都被人所关注着。更别说这次家宴,勋戚重臣基本上悉数到场,还有内院学子参加,想要不知道都难!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沈忆宸瞬间也明白了,自己是个小角色,而成国公朱勇可是个“电灯泡”,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所关注着。 加上昨天那群内院学子,基本上也是南京文人圈子里面的,流传开来确实不足为奇,是自己还没有适应上层社会的影响力。 “快说说,公爷有没有提入宗谱的事情?” “没有,就是勉励了两句。” 沈忆宸不想把自己跟朱勇的对话说太多,而且这些对话背后蕴含太多恩怨情仇,说也说不明白。 “就这,不应该啊。” 赵鸿杰感到无法理解,按理说沈忆宸现在可在文人士子圈里面打响了名号,入个宗谱也不算辱没了成国公府家门吧。 “入不入宗谱其实也没什么。” 对于赵鸿杰比自己还要执着,沈忆宸只能笑着回一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了。” 就在两个人拌嘴皮子过程中,李庭修拿着书本迈上讲台,霎时整个讲堂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有这个闲聊的功夫,不如放在温习功课上面。” 很明显李庭修是听到了学童们之间的八卦,于是出言告诫了两句。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众学童立马起身称是。 “今日的早学内容,是背诵并且默写《中庸》全文,不合格者将罚抄三遍,并且打手心十尺。” “啊……” “完蛋了。” “不要啊,先生!” 李庭修这话一出,整个讲堂内可谓是“哀嚎遍野”。 前段时间默写个《大学》,能通过的学童就已经寥寥无几,这才过了几天,又要默写难度更大的《中庸》,简直是不给活路。 学童里面还能悠然自得的,估计就只有沈忆宸了。 只见他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心中暗想让老哥我写个诗词什么的,可能还有点难度。背诵默写这些,不是送上门来的表演舞台吗? 但俗说话的好,做人不能太得瑟,李庭修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沈忆宸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除此之外,沈忆宸用‘女与回也孰愈’为题,写一篇八股文章。如写不好,打手心二十尺。” 啥?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忆宸直接是懵了,要自己现在写一篇八股文,这不是开玩笑吗? 本来沈忆宸的计划,是这小半年突击学习八股文,明年县试再检验下成果。结果没想到李庭修不按套路出牌,今天就要自己写文章,实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写诗词什么的,咬紧牙关还能凑合出一篇打油诗,再不济当个文抄公总能整出来,这八股文那真是抄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抄! 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自己莫名要多写一篇文章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连手掌心都要多打十下? 很快这个盲点也被后座的李达发现了,他想着沈忆宸要比自己多挨十下打,心中暗爽之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本来沈忆宸就心里不爽,还听到身后传来李达辛灾乐祸的笑声,于是越想越气,感觉不能忍!让你小子笑的开心,大不了一起死。 于是起身对着李庭修说道:“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学生愿与李达同享二十尺!” 听到沈忆宸这话,李达瞬间感到有些蒙,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这么用的吗? “你说的有道理,李达如若《中庸》默写不出来,也打手心二十尺。” 什么叫做如坠冰窟,李达现在心理状态就是,他万万没想到沈忆宸会给自己整这出戏。 ps:循环也没藏着掖着,下午有事就两章都发出来了,真心大兄弟们有票的都投投,感激不尽。 025 破题八股文 “不是……先生……我……” 李达听到李庭修居然答应了,立马站起来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 结果心里面越着急,反倒越表达不出来,只能磕绊没句囫囵话。 “好了,不必多言,拿出书本准备跟读吧。” 李庭修压根没打算听李达解释,因为他躲在后面偷笑,其实早就被看在眼中,答应沈忆宸的要求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看着李达这副憋屈模样,沈忆宸瞬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果然不愧为同挨二十尺的难兄难弟,两个人心理阴暗面真是一模一样,都见不得对方好……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念!” 随着李庭修的领读声响起,学童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中的《中庸》上,开始跟着先生一起背诵。 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三千余字的《中庸》用时其实并不长,当最后一句“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读完,学童们赶紧把笔墨纸砚摆好,快速的投入到默写过程中。 几千字默写以沈忆宸现在的记忆力来说,基本没多大难度,他抓紧时间笔走龙蛇写完,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李庭修布置的那篇八股文上面。 “女与回也孰愈。” 沈忆宸看着纸上写下的题目,说实话,先不论该如何写,单单这句考题,对于现代人连读都读的无比拗口。 不过好歹也有着两辈子记忆加古文基础,沈忆宸还是知道这个题目,是取自《论语》中孔子与子贡的一段谈话。 大概翻译过来就是孔子对子贡说:“你和颜回比,谁更好些?” 这句古话看着没问题,翻译过来意思也算通俗易懂,但就这么一句话要你写个几百字的文章,并且在固定格式前提下还要写出花来,怎么看都像是强人所难。 难怪八股文会被时代所淘汰,这真是不给人活路啊…… 沈忆宸忍不住在心里面暗自吐槽,但吐槽归吐槽,这个时代你写不好八股文,就等于科举无望,再延伸点意味着前途也废的差不多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静下心来,把自己带入古人的思维里面,思考着如何做文章。 八股文之所以称之为八股,是因为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 并且写作要求后面四个部分,每部分要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讲究平仄对仗,合起来共八股。 沈忆宸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破题,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就是开篇概括题目大意。如果你连主题要写啥都不知道,那后面也就没必要写了。 高考作文写跑题了,六十分还能给个十几二十的友情分,放在科举里面要离题了,直接回家准备下届再来吧,主考官看都懒得再往下看去。 李庭修布置这么个题目,肯定是有深意的,孔子为什么会突然问子贡他跟颜回谁好? 按理说子贡和颜回同为孔子学生,身为师长跟先贤,是不会鼓励学生之间这种攀比之风的,所以必定有其他的含义! 按照这个思路下去,沈忆宸开始冥思苦想,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某本《中庸注释》中,宋代朱熹有关于这句话的解答。 大概意思并不是要让两个学生互相比较,而是孔子作为老师,知道子贡的优缺点,借助这句话让子贡审视自己不足之处,然后自我反省。 题目被破开,沈忆宸可谓是长舒一口气,谁能想到这么一句看似简单的对话,哲学道理却远到自省上面去了,学识要稍微差那么一点,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到。 同时沈忆宸也理解了李庭修出这道题的深意,看来是自己之前听到默写觉得简单,表现的太得意忘形了。所以先生提醒自己不要与同窗比较,并且要学会自省自己的不足。 既然破题成功,那接下来就是写了,按照八股文破题只能用两句话的格式,于是沈忆宸在稿纸上写下“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这句话直接点明正题,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用谁比谁更好来问你(子贡),是教诲你要自我反省。 有了开头破题,后面的承题相对难度就要低了一些,不过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依然困难重重。 除了要找到相对应的“圣人言”来表达,还要考虑对仗排比,不是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基本上别想写出一篇好的八股文。 所以沈忆宸就这么一直写到了早读结束,当其他学童都去家塾食堂吃中饭,还独留沈忆宸一人在课桌前,绞尽脑汁写着这篇八股文。 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认真模样,也没有催促跟打扰,而是让他一个人慢慢思考。 说实话,见到沈忆宸这种状态,李庭修内心里面很高兴。昨天成国公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不单单赵鸿杰这些学童知道,身为成国公府塾师,李庭修自然也有所耳闻。 《临江仙》确为佳作,李庭修也想不到沈忆宸能写出这种好词。不过他更担心随着广为传播,众人追捧,沈忆宸会把握不住自己,迷失在这种吹捧之中。 伤仲永的故事,没有哪个文人不知道,以沈忆宸的学识基础,可能还不如北宋的方仲永。所以早读前站在讲堂外,听着学童们的议论纷纷,李庭修就已经考虑如何给他一点警醒。 现在沈忆宸可以沉下心来,如此认真的做文章,代表着他并没有受到昨天家宴多大影响,李庭修自然感到欣慰。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沈忆宸把最后一笔落下,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发现整个讲堂内除了李庭修外,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人呢? “写完了?” 沈忆宸还有点发懵的情况下,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回先生,写完了。” 说完沈忆宸站起身来,把写着八股文的稿纸,交到了李庭修的手中。 接过这篇文章,李庭修首先看到的是破题,刹时眼前一亮! 他这个道题不算特别的冷门刁钻,但对于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童来说,绝对称得上难度很大。 沈忆宸写这么久在李庭修的意料之中,甚至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沈忆宸会跑题千万里,亦或者压根就写不出来。 但李庭修唯独没有想到,沈忆宸会破题如此精准,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解析的清清楚楚,实在是难以置信! 026 神秘前辈 “先生,写的有问题吗?” 看着李庭修脸上表情变化,沈忆宸其实内心里面也是忐忑不已。 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八股文,就连破题啥的,都毫无把握是否破对了。 万一写偏题,那今天这篇文章算是白折腾了。 “没有,写的很好!” 李庭修克制住自己情绪变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实则他内心里面早已波涛翻涌。 沈忆宸这片文章,不仅仅是精准的破题了,后面的承题,以及讲究工整对仗的后四股,都称得上优良水准。 拿这篇文章去考举人、进士什么的,或许会稍显稚嫩。而用来院试考个秀才,李庭修认为自己要是主考官,此文必定名列前茅。 现在问题就出现了,自己虽不是沈忆宸第一任塾师,但来到成国公府家塾已有三年,并且还见证了沈忆宸两届院试。 诗词创作这些东西,李庭修平常不怎么教导,毕竟古代也讲究一个应试教育。 但是八股文沈忆宸有什么水平,李庭修心里面可是清楚的很。就连今天让他写这篇文章,也是昨夜李庭修再次翻看了沈忆宸往年试卷,决心帮他补齐短板。 结果没想到,以这篇文章的质量,压根就不算什么短板! “沈忆宸,你最近进步很大,不但破题精准,就连后面圣人言也熟记于心,孺子可教也。” “谢先生夸赞。” 沈忆宸谦虚的回了一句,其实对于他而言,最难的可能就是破题了。至于后面“代圣人立言”解题,属于记忆力强项,反而没那么难。 “不过这篇文章解题没有新意,其中圣人言基本照搬了朱子的注解。还有最后两股用文重复,如果不知如何束股,可用虚比,不入股。” “另外写作时间稍长,等到真正入了贡院,除了答题外还需要誊抄试卷,时间上可能不够用。” 就在沈忆宸受表扬感觉有些飘了的时候,李庭修噼啦啪啦的又指出了一大堆缺点。 这篇八股文相比较沈忆宸以往的水准,自然称得上是佳作。不过既然已经展现出了潜力与进步,就不能再用以往的标准去评判,而需要更高更严格! “学生明白,确实文章有许多不足。” 对于李庭修的斧正,沈忆宸欣然接受,毕竟没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文章质量如何。 先生说的没错,文中绝大部分观点,其实都是借用朱熹的注释。 这种借用放在古代科举中,并不能被定义为抄袭,因为都是在“代圣人立言”。 但是没抄袭,并不意味着出彩,一篇中庸之作放在院试考秀才,主考官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认为此学生基本功扎实。 一旦进入到乡试,乃至更高级别的会试、殿试,人人都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学霸,所以就不存在基本功不扎实的情况。到了这一步,就需要比拼谁的文章更为出彩,谁的观点更打动人心。 另外写到最后几股,沈忆宸实在想不出有新意,并且还平仄对仗的圣人言,只能用了意思相近的重复描述。 李庭修也告诉了沈忆宸遇到这种情况的破解之法,那就是在真正科举考试中,要是实在想不出来,可以提虚中后两股不写,把八股变成六股也可以,总比重复描述要强。 “能不骄不躁,虚心受教,看来我一些担忧是多虑了。” “先生你担忧什么?” 沈忆宸还没意识到李庭修所想,于是很好奇反问一句。 “没什么,今日时辰不早,你先回去吧。” 这种伤仲永的担忧,李庭修自然没必要道出来。现在早已过了退堂放学的时间,该让沈忆宸先回家了。 沈忆宸听到后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庭院梧桐树缝隙中,穿透着一缕缕夕阳金色余晖,看来自己这篇文章确实用时良久。 “是先生,学生告辞。” 沈忆宸拱手行礼,转身回到自己课桌拿上书袋,就准备回家。 不过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李庭修的声音:“对了沈忆宸,你应该还没有选定本经吧?” 所谓本经,就是科举士子们在《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经中,选取一经专攻,而这一经就被称之为“本经”。 用后世的表达来形容,就相当于考大学选择专业主修,喜欢金融的就去读金融,喜欢计算机的就考计算机专业,喜欢挖土搬砖的就选择土木工程。 古时候科举说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五经的地位要远远低于四书,按照应试经义规定“士子各占一经”,所以最终考试也仅仅考四书一经罢了。 “是的,学生还没有选取本经。” 沈忆宸转身回道,事实上他不是没有选取本经,而是压根连五经都没怎么读…… 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院试的前两场童生试,只考四书,不考相对较难的五经题。 只有最后一场考取秀才功名,才会四书五经都需要考。不过五经题占打分比重很低,只要不是写的过于离谱,基本上前面四书题出彩,也能顺利过关。 按照沈忆宸以前的学问水平,能考上个童生算谢天谢地了,秀才压根没想法,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学什么五经题。 “既然如此,这个月的月假你来一趟家塾,我带你去见一位前辈。” 前辈? 沈忆宸有些好奇,于是开口道:“先生,学生冒味问下是哪位前辈?” “见到你就知道了,这位前辈学识渊博,就连为师都远不如矣。如有幸可以让他助你选取本经,并且指导一二,将受益无穷。” 这么厉害吗? 夫子李庭修虽然没有皇榜题名考中进士,但当年二十多岁就中举,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精英。就连他都自称远不如矣,那么这位前辈至少得是个进士吧,说不定还是高顺位的一甲、二甲进士。 “学生谢过先生。” 不管是谁,肯定是位牛人,沈忆宸先谢了再说。 “师生之间不必过于客套,你回去吧。” 李庭修恪守师生之道,却不在乎表面虚礼,摆了摆手示意沈忆宸可以走了。 告别夫子后,沈忆宸离开了成国公府,可能是今天“留校”太晚,往常都会在门口等自己的赵鸿杰,也没有看到人影。 顺着街道回到自家别院,沈忆宸推开院门,这次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那一幕熟悉的织布场景,而是摆放在庭院中央的一口红漆木箱,母亲正站在木箱旁边背对着自己。 什么情况,为何会多出个箱子? 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开口问道:“娘,这怎么回事?” 沈忆宸的声音,惊醒了正在走神的沈氏,她回头这才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 “宸儿,你回来了。” 沈氏望着沈忆宸,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继续说道:“没什么,就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是吗? 沈忆宸感觉气氛有些奇怪,于是走过去打量一眼,发现这口木箱打造精良,箱体上还雕饰着鸾凤花鸟图案。 以沈忆宸考古专业知识来分析,这应该是一口明代的官木箱,就算不是出自于官宦阶层,最低也得富绅阶级。 先不说箱子里面装的什么,单这个箱子本体就价值不菲。自家撑死算小农阶层,谁会送这种昂贵礼物,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027 陈年往事 “娘,我现在不是孩子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的。” 沈忆宸望着母亲,语气十分正式认真。 沈氏这种单亲母亲,放在现代想要拉扯大一个孩子,都非常不容易,更别说是明朝这种古代。 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胸无大志,只知道玩耍混日子的沈忆宸了,是时候该承担起一份身为人子,身为男人的责任了。 沈氏面对沈忆宸真切的眼神,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含辛茹苦十数载,今天终于看到儿子像个大人模样了。 只是有些事情,沈氏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儿子给牵扯进来。 沉默犹豫良久,沈氏俯下身来,打开了这口红漆木箱。 箱子刚被打开,就有一道银色光芒,折射入了沈忆宸的瞳孔。因为整个木箱的上层,整齐的码放着一层银锭,并且提纯度很高,不出意外是大钱局出品。 另外在银锭的下方,依稀可见还堆叠着布匹,至于具体什么材质沈忆宸就不清楚了,但看着应该价值不菲。 沈忆宸来到明朝也有些时日,对于这个时代物价如何,也大概了解。今天这个木箱,放在普通的三口之家,几乎可以保证至少十年衣食无忧。 是谁会出这样的大手笔,又有什么目的? “宸儿,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这箱东西是谁送的吧。”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 只见沈氏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然后说道:“公爷的继室林夫人所赠。” 朱佶的母亲林氏? 沈忆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段儿时记忆,当年自己与母亲离开成国公府后,就听说朱勇的原配王氏因病身故,再后来小妾林氏被扶正为正妻继室。 只是这个林夫人,当年不是处处针对自己与母亲吗,为什么还会送如此厚礼? “娘,林夫人想要做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突然送上门的厚礼同理。昨天成国公府家宴上,朱佶依然充满敌意,处处跟自己争锋相对,他老娘更不可能送礼了。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沈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是无奈摇了摇头。 “跟我有关,对吗?” 沈忆宸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可能是跟自己有关系,否则住这小院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自己昨天见过朱佶情况就变了,哪有这么凑巧。 “宸儿,你就安心读书,这些事情都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跟你没关系的。” “那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又是什么?” 沈忆宸之前问过一次,母亲并没有回答,当时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而这一次,他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听着沈忆宸追问,沈氏内心很煎熬,她很不希望儿子因此受到影响。但有些事情已经摆在眼前,靠躲避隐瞒,是瞒不住的。 “林夫人送这些东西,是想让你从公府家塾退学。” 原来如此。 听到母亲的回答,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之前的疑惑现在瞬间就能解释清楚。看来是昨日自己在家宴上表现的太过显眼,加上又被成国公朱勇留下来对话,隐隐开始威胁到某些人地位了。 不过沈忆宸倒是有些佩服林夫人的手段,一个不抛头露面的深闺女人,动作却能做到如此迅速,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隐患。 “宸儿,你是不是在家塾里面做了什么,林夫人为何会突然想让你退学?” 不单单是沈忆宸有疑惑,沈氏同样对于今天收到林夫人“厚礼”,心中充满了意外跟不解。 沈忆宸都在成国公府家塾就读快十年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今日要他退学? “可能是国公爷称赞了我两句,有了那么一丝入宗谱的希望吧。” “真的吗?” 听到这话,沈氏心中欣喜,冲散了之前的忧愁。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想让儿子得到朱勇的承认,只是现实却越行越远。 没想到沈忆宸居然在家塾,已经得到了国公爷的赞赏! “嗯,不过只简单说了两句,与入宗谱并无关系。” 沈忆宸看着母亲激动状态,赶紧把事情经过给改了。单单说有点希望就这样了,要是被沈氏知道自己拒绝了荫监,还不知道一激动之下会发生什么。 “那也够了,至少有了一个好开端,公爷依然还是在意你的。” “可能吧。” 沈忆宸不忍心戳穿沈氏的幻想,毕竟她一介女流想的是父子亲情,而成国公朱勇在意的却是宗族世家。 “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林夫人会如此忌惮我们母子?” 沈忆宸虽说佩服林夫人好手段,但认真说起来,这种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毕竟现在的林夫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妾,而是公爵正室。别说自己入宗谱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是入了宗谱当了庶子,也很难对她造成多大威胁。 因为朱勇还有一个原配嫡长子朱仪,世袭优先权是大于继室嫡子的。至于自己母亲沈氏,婢女出身从来没受过成国公恩宠,更影响不到林夫人的地位。 想来想起,要合理解释林夫人过度反应,就肯定还有其他因素。 “宸儿,你前几日不是还问过我,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成国公府?”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那天自己并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当年娘在公府,看到了一桩不该看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沈氏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那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成国公朱勇的原配王氏,嫁入成国公府后多年一直无出。放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环境中,正室生不出子女可是犯了“七出之罪”,更别说朱勇这种世袭公爵,还有偌大的家业爵位等着子女继承。 于是夫妻两人关系渐生间隙,成国公也接连纳了几门妾室,其中就包括朱佶母亲林氏。 林氏进入成国公府后,凭借姿色跟手段,非常受朱勇的恩宠。后续开始掌管公府内院,事实上挑战了王氏正妻的地位。 这种情况下王氏又急又气,身体日渐消瘦,也更无力与年轻貌美的林氏抗衡。 不过很快局势发生变化,就在王氏已过而立之年,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却突然怀上了孩子。并且十月怀胎之后,生下的还是个儿子,他就是后来成国公嫡长子朱仪。 本以为依靠嫡长子能重掌内院大权,结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王氏的年龄放在古代已经能称之为高龄产妇了,生下嫡长子朱仪后,身体更是垮了,常年卧病在床。整个成国公府完全被林氏所把持,一度达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 再后来林氏也怀上了当时的庶子朱佶,怀孕期间成国公朱勇偷腥,看上了婢女沈氏,于是又有了现在的沈忆宸。 也正因为这点,林氏把母亲沈氏看做了“竞争对手”,从此对母子二人充满了敌意,处处排挤打压。 但无论如何,成国公正室还在,林氏再怎么掌控内院,也只是一个妾室。所以沈忆宸除了名分上被阻拦没入宗谱,待遇上依然如同庶子,可以正常在公府生活学习。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就出现在沈忆宸母子离开公府的那个夜晚! 正妻王氏卧病在床,身体越来越不行,成国公朱勇晋升太子太保掌管京营,基本上也不怎么回南京府邸,整个成国公府林氏可谓只手遮天。 那天晚上王氏病重猛烈咳嗽,不断的呼喊侍女去找大夫,但这么喊了小半个时辰却无人应答。 当时母亲沈氏正好路过庭院,听到王氏呼喊无人呼应感到不解,按理说侍女们应该时刻守候在床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抱着疑惑以及对正室的尊重,母亲沈氏打算进入庭院帮忙,却没想到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林氏。 只见林氏面色阴沉,对于屋内王氏的呼喊充耳不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氏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如同生命的流逝一般。 见到这一幕母亲沈氏当时吓坏了,惊慌失措下就想着赶紧离开,却不慎踢到了院门口的花盆。抬头再看向房门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林氏狠戾的目光。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好歹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面,基本的危机意识还是有的。于是赶紧跑开,连夜带着沈忆宸离开公府,来到了巷尾的这间别院生活,并且明确表示不再回公府。 可能是因为林氏忌惮鱼死网破,也可能是母亲沈氏退让加上沈忆宸不堪,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再继续追究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引起公爷怀疑。 所以这些年来,沈氏带着沈忆宸,母子俩生活在这栋小别院里面,也算是偏安一隅,直到被今天林氏这份“厚礼”打破。 “宸儿,娘本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就该去面对。” 说完这些陈年往事后,沈氏语气坚毅了起来,不似以往那种羸弱温和的模样。 “娘,我明白。” “这些东西我会托人送回去,你继续好好在公府家塾上学。娘这辈子没别的想法,就期望着你有出息,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公爷面前,让他看看自己儿子成才了!” 沈氏此刻的神情言语,完美诠释了八个字: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028 提督学政 “娘,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让你看到这一幕的。” 沈忆宸郑重点了点头,就算母亲不说这些,他也会有一天堂堂正正站在朱勇面前。 只不过是不是以儿子的身份,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对于沈忆宸的话,沈氏从来都不怀疑,哪怕是以前不堪的模样。她笑着摸了摸沈忆宸的脑袋,现在儿子已经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饿了吧,娘去给你准备吃食。” “嗯。” 吃过晚饭,沈忆宸回到自己房间,开始认真的研读起历年科举的一些八股文范例。 这些科举范文,特别是三鼎甲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专门的书商统计装订成书售卖,以供后世学子钻研学习。 对于明年的院试,沈忆宸之前的心态是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努力过。 但是现在他的心态变了,明年院试必须要考中秀才,如果可以的话,去冲击一下案首的位置。甚至明年末的乡试考举人,沈忆宸也要下定决心势必拿下。 因为今天的这份“厚礼”,给了沈忆宸一个很大的警示。那就是今天林夫人还愿意用钱摆平问题,当她发现摆平不了的时候,以公爵夫人之尊,会做一些什么? 古代社会就是一个丛林法则,平民百姓有些时候在权贵面前卑微至极,连最基本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唯一能做的就是功名护身! 同时沈忆宸隐约也有点庆幸,如果自己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答应了朱勇的荫监,顺利入了宗谱,母子二人就这么回到成国公府。 那么当初发生在王氏身上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 就算王氏不是林夫人直接害死,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进入到这深宅大院,很多手段真就防不胜防。 别说母亲这种温良妇人,就算自己有两辈子记忆,都不一定能玩的过林氏。 至少现在自己还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母子二人依然被成国公给排除在外。林夫人可能察觉到了一丝威胁味道,但双方地位相差甚远,应该还能稳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出了风头,得到的不只是名扬应天府,还有风雨欲来啊…… 第二天沈忆宸照常去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而林夫人的“厚礼”,也被母亲沈氏给退了回去。 对方并没有什么后续动作,一切都好像重归平静,只是不知道这种平静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月假这日。沈忆宸推掉了赵鸿杰一起去游玩的邀请,按照跟先生李庭修的约定,来到了成国公府角门处,与他一同去见那位前辈。 此刻角门外的小巷,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李庭修看到沈忆宸过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上车同坐。 坐上马车,沈忆宸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说实话这是他穿越过来,第一次乘坐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不过感觉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轮胎、弹簧这样的减震部件,路面稍微有些不平整就摇摇晃晃的。 “怎么,没坐过马车?” 看着沈忆宸这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嗯。” 沈忆宸从小到大,生活范围基本上就固定在成国公府周围,压根就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也就不需要乘坐什么马车。 “古人讲君子六艺,现在虽已不提倡,但你身为勋戚之后,有机会还是要熟悉下骑射。” “学生明白。” 道理沈忆宸懂,他也挺有兴趣试下骑马射箭什么的,不过也得有这个机会啊。 李庭修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言的人,交谈几句之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伴随着车轮吱嘎吱嘎声音,马车停在了一幢雅致的院落面前。 “到了,下车吧。” “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今天要见的是哪一位前辈了吧?” “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林震。” 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愣住了。之前赵鸿杰曾激动不已的说过,有个状元公林震,想要邀请自己参加什么冬至诗会。 当时自己压根就没当回事,结果万万没想到,今天与李庭修要见的前辈,就是这名状元公,莫非先生真的跟他是科举同年? 还没等缓过神来,李庭修已经下了马车,沈忆宸见状只得赶紧跟了上去,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进了院落。 刚一进入庭院,就看见正堂门口站着两位青衫文士,其中身居左位的见到李庭修,拱手相迎道:“维初(李庭修字),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李庭修也拱手回礼道:“敦声兄(林震字),久违了。”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震字敦声,不过古代讲究以左为尊,并且对方主动迎客。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这座院落的主人,宣德五年状元——林震。 “对了维初,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提督应天学政的孙提学,字宜铉。” “学生见过大宗师!” 提督学政是个官名,职责就是主管一省的科举跟教育工作,并且还身负选拔、监察之职责。所以天下生员、士子,都会尊称提学官为大宗师。 李庭修虽然已经中举,但并未从仕。于是面对这位南直隶提督学政,依然以学生自居,称呼对方的尊称。 沈忆宸此刻站在身后,正想着该如何行礼打招呼。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孙提学身上时候,突然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很快脑海中灵光一闪,沈忆宸想起在哪见过了。这不就是成国公家宴上,听到曾蒙简诗作后,同桌鼓掌叫好的那个孙提学吗? 真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他,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维初,这里不是官场,不必客套这些虚名,就以老友之间称呼为好。” 孙提学笑呵呵的回了一句,他今天来这里也是会会故友,所以不想弄官场那一套客气虚礼。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见一位新人后辈。 说罢,孙提学就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颇具玩味。 见到孙提学的目光望了过来,沈忆宸明白对方肯定也是认出自己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道:“晚生见过状元公,见过大宗师。” 林震已经致仕回乡,并没有官职在身,所以沈忆宸称呼其为状元公。而身为未进学的学童,面对本省提学官就没得选了,只能尊称大宗师。 “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大宗师,晚生愧不敢当。” 沈忆宸赶紧谦让一句,这声小友他可当不起。因为在明代最低得学童,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小友。如果是生员功名,在不认识情况下,可以客套称呼一声老友。 之前在家宴上,周知县那是被忽悠了,误认为自己进学童生,所以叫做沈小友。 现在孙提学可是知道自己底细,要还故意默认为小友,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029 状元业师 对于沈忆宸的谦让,孙提学笑笑没说话,其实他这么称呼,也有一番捉弄意味。 因为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开始对于沈忆宸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根源就在于吟诗作赋的时候,沈忆宸一副饿死鬼投胎模样,死死盯着桌上菜肴不断咽口水,实在是太有辱斯文! 不过后来沈忆宸的表现应对,可谓让孙提学大为改观。他没有想到一个就连童生都没有考取的学子,在这种大场面上进退有度,各种回应反击酣畅淋漓。 特别是最后那首《临江仙》出来,相比较年轻士子,他们这些年过半年,官场沉浮半辈子的“老人”。对于词中所描叙的淡泊洒脱之意,更是感受颇深。 恰恰带着这份好感,孙提学在得知今天沈忆宸要来拜访林震后,才会主动留下来等待。 “既然如此,沈小友应该还没有表字吧,那老朽就叫你忆宸好了。” “晚生还未取表字,大宗师请随意。” 看着两人都开始聊起来了,林震于是开口打趣道:“现在秋风易冷,就算忘年交一见如故,也还是先进屋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哈哈,敦声兄所言甚是。” 孙提学笑容满面,能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请。” 状元公林震说罢,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看着林震跟孙提学转身进入正厅,李庭修靠近沈忆宸悄声问道:“忆宸,你何时结识了大宗师?” 李庭修此刻满腹疑问,沈忆宸看起来跟孙提学,好像很熟络的样子。但问题以大宗师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跟一个学童如此亲近,正常情况下见一面都不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爷家宴上,我跟大宗师一桌,不过没有任何言语。”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别说李庭修了,就连沈忆宸自己都奇怪。之前在一桌的时候,孙提学明明看向自己还面露鄙夷,鼓掌也是给曾蒙简叫好,现在态度咋一百八十度转弯? 几人进入正堂依次坐好,状元公林震首先开口道:“维初,我俩老家漳州一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载了。” “是啊,当年你辞官回乡办学,而我却要前往应天教学。匆匆一别后再会,都已经四载春秋了。” 李庭修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唏嘘感慨不已。古代受限于交通地理条件就是如此,有时候匆匆一别,再见面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而这段话听在沈忆宸耳朵里面,就称得上信息量巨大了。他本以为先生李庭修跟林震,最多就是科举同年,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他们还是同乡好友? “这次我来到应天讲学,暂时担任了昭文书院教授,以后就有机会多走动走动了。” “维初,不瞒你说,辞官后回想起当年会考,在京师同乡会馆把酒言欢的日子,甚是怀念。” 林震可能跟李庭修数年未见,话题更多是回忆着当年往事,而且言语随性洒脱。 不过这种行为也很符合林震的性格,要知道他可以是状元身份辞官回乡办学教书,此等淡泊名利的境界,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把酒言欢这种事情,也叫上老朽我一个。” 孙提学适时插进来一句话,言行并没有任何大宗师架子。 “那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哈哈。” …… 几位前辈大佬们相谈甚欢,坐在末席的沈忆宸,就只能尴尬赔笑了。毕竟年龄跟身份差距太大,这种场面他压根就插不上话,也不敢多嘴。 闲聊了几句之后,林震看到有些局促的沈忆宸,这才想起今天还有正事没说。 “维初,你在拜帖里面说让我见见忆宸,所为何事?” 听到林震终于提及自己名字,这下沈忆宸精神来了,其实他也好奇李庭修想要做什么。 “说来惭愧,身为忆宸的蒙师,却在经义上才疏学浅。明年不单单有院试,还是乡试的大比之年,所以想请敦声兄担当忆宸的业师,为他点明本经。” 就如同现代有不同年级、科目的老师一样,古代同样有不同时期的老师。通俗点来讲,大概分为三个主要时期,分别是蒙师、业师、座师。 蒙师就是李庭修这种,教导学童们基础启蒙教育的老师,也可以称之为塾师。一般正常情况下,蒙师都是由童生或者秀才担任,教育偏远落后地方,甚至未进学长者也可以担当蒙师。 以举人功名担任蒙师的,可谓少之又少。也从侧面可以看出来,成国公府教育资源多么顶尖,沈忆宸之前多么拉垮。 业师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师的进阶版,教授更高等学业的老师。另外一种就是因材施教,或者遇到良才心喜而收为弟子。 像林震这种,就属于造诣很高的大佬收弟子,传道授业者为业师。 最后的座师就比较特殊,它几乎不在学识上教导什么,但放在古代却是最重要的师生关系。 因为座师就是你科举的主考官,当他选中你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了你的座师。 相比较蒙师跟业师,座师兼具老师跟仕途领路人双重身份。人生未来仕途如何,很大程度上跟座师绑定在了一起,双方可谓是个利益共同体,关系就自然要亲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么“房师”、“殿试帝师”等等称号,重要性都不如这“三师”。 沈忆宸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庭修带自己过来,居然是想让林震成为自己的经义业师! 这可是大明状元啊,放在后世,就等同于清华北大博导,来当自己这个小学生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别说沈忆宸了,当李庭修这话说出来,在场的林震跟孙提学两人,脸上表情都凝固了两秒。 好家伙,你这个老小子还真敢想…… “维初,我虽回乡办学教书,却未有过收学童为弟子的先例。对于忆宸,在听到《临江仙》那首词后,也万分欣赏,甚至打算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但想要成为我的弟子,单单靠一首《临江仙》可不行,忆宸还得拿出其他学识来打动我。”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有些考验的意味。 见状沈忆宸站起身来,对着林震行礼道:“晚生斗胆,还请状元公考校。” 李庭修都把机会递到自己面前了,这要无动于衷不知把握的话,那真是辜负了先生一番苦心。 成为状元公的弟子,先不论能学到多少东西,就人脉跟仕途上的帮助,都不可估量! 030 天纵之才 “有志气,不愧是能写出《临江仙》这种词的后生!” 对于沈忆宸果断“应战”,林震出言称赞了一句,此子不谈学识如何,至少气度不凡。 “刚才维初让我帮你点明本经,那是否意味着,忆宸你四书已经烂熟于心了?” “不敢妄言烂熟于心,但晚生进学数年,确实有所收获。” 沈忆宸话不敢说的太满,却也不能表现的太怂,只好尽可能的看起来有底气些。 “那好,我就来出题考考你。” 说完林震沉思了一会,又言道:“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是哪五种?” 林震取了《孟子·尽心上》中一段作为考题,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孟子说过君子教育人的方式有五种,让沈忆宸回答是哪五种。 对于这种问题,沈忆宸差点没高兴出声,这不是送上门来吗?自己四书里面最擅长的就是《孟子》,状元公偏偏用《孟子》来出题。 当然,心里面乐开花,沈忆宸表面上还是不能表露出来,于是装作气定神闲道:“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那你认为孟子说君子教者五,是想告诉世人何种道理?” 如果说前面的提问,是死记硬背的话,那么现在林震所问,就是让沈忆宸探寻背后所表达的哲理。 “因材施教。” 没有丝毫犹豫,沈忆宸说出了标准答案。 旁边的孙提学听到了,忍不住点头道:“不错!” 李庭修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笑容,一是为自己的学生高兴,另外一点,就是很清楚沈忆宸擅长《孟子》,这种题目考不倒他。 “那好,《中庸》有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话何解?”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一个月之前,以沈忆宸对于《中庸》的熟悉度,就算能回答,也只能说勉勉强强。 但这段时间以来,秉烛夜读这四个字,早已不是当初的那句玩笑话,而是沈忆宸每天的生活经历。 四书的原文以及注释,他基本上已经做到牢记于心! “回状元公,这是孔夫子回答鲁哀公问政的话语。孔夫子认为要行善政,必须得贤臣。要得到贤臣,必须的得先提升道德,而道德又以仁义为先。” “回答的很好,但《中庸》同样有一句,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那如何保证善政能长久实施下去呢?” 当林震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李庭修跟孙提学两个人脸上表情,出现很明显的变化。 因为这种考题,完全超乎了对于童生的四书学识要求,甚至是超过了考秀才跟举人的阶段。更像是皇帝在殿试上,对会试录取的贡士亲自策问。 拿这种问题去考沈忆宸,知道的明白林震有心试试他学问上限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存心刁难。 说实话,面对林震的提问,沈忆宸都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 单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中庸》这句话并不难,比许多生僻拗口的古文好多了。哪怕叫来后世一个高中生,都能大概理解这句话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意思。 林震现在问如何能改变这种局面,让好政策长久的实施下去。 用现代的视角来回答,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人治”,改为“法治”。用律法的形式把政策给固定下来,这样就很好避免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局面。 问题是这种思维方式,放在现代是没错的,但是放在独尊儒术的古代,去强调“法”高于“人”高于“仁”。 那相当于你身为一名儒家学者,击穿了自己政治哲学底线,传播出去用流行词形容等于“社死”,未来仕途、学问通通无望。 除非能逆天改命,把整个社会意识形态都给改变了。 所以这个问题对于沈忆宸更难,他不单单要想出合理的回答,还要违背自己本心! 看着沈忆宸沉思,林震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并不着急催促。 从前面几个问题,他已经能得知沈忆宸的四书基本功很扎实,回答的迅速并且准确。甚至一度让林震都有点疑惑,这种学识水平,怎么可能在成国公府家塾,进学数年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呢? 所以林震跳脱了四书五经八股的限制,问了更为实用的策论,想看看沈忆宸到底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是真正的才华横溢。 “良法善治。” 思索再三,沈忆宸终于给出了自己答案。 沈忆宸开始在回答“人治”或者“法治”之间纠结过,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法治”并不是什么后世的新观念,诸子百家时期就已经讨论过。 以林震状元之才,出的考题怎么可能就是浮于表面二选一? 如果遵从自己本心,简单选择“法治”的话,那么这个答案必定有所缺陷,而这个缺陷又在哪里呢? 正是因为意识到问题所在,沈忆宸才会沉思良久,幸而最后让他想明白了。 那就是法典本身不会自发为弱者伸张正义,它只是给所有人提供保护自己的依据。而如何运用法典,靠的依然还是人,无人遵守的法律,不如一张废纸! 荀子就曾断论过“有治人,无治法”。所以单纯“法治”跟“人治”都不对,要以道德仁义滋养法治,用法治去强化道德仁义,两者相辅相成才是良法善治! “答的好!” 几乎是沈忆宸刚给出答案的瞬间,林震就激动的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被无数先贤大能辩论过的问题,会被一名未进学后生,用仅仅四个字就概括出来了。 如果再加上之前的“因材施教”,可以说沈忆宸切中要害之精准,解题之灵动,在林震教导过的学生弟子中,简直无出其右! “果真是天纵之才!” 孙提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语气激昂无比,看的沈忆宸都害怕他有什么闪失,万一背过气去了该如何是好? 相比较林震近几年辞官之后才办学教书,孙提学可谓督学半生,见识过无数文人士子。 精通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有,把八股文章写的妙笔生花的也有,但以十六岁还未弱冠年纪,达到沈忆宸这种见解格局的,还真没有! 不愧是能作出《临江仙》的学子,这股少年老成之气让人叹服。 就连身为蒙师的李庭修都惊呆了,本来只是想拜托林震,帮助沈忆宸补齐经义上的短板,去备战明年的院试跟乡试。 结果考校范围完全出格了,更离谱的是沈忆宸居然能答上,而且还如此出彩…… 031 拜师状元 “古人云一字千金,忆宸,今天你这八字回答,真可谓是字字珠玑。” 此刻林震已经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当作普通后生学童看待,此子这种学识跟见解,日后必成大才 “状元公过赞了,晚生不过是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客套,另外一部分是真的愧不敢当。 因为良法善治这种答案,认真来说也不是沈忆宸独创出来的,而是后世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得出来的经验。 “敦声兄,既然忆宸已经完成考校,那么你现在也就要兑现承若了。” “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夺人之美,收沈忆宸为关门弟子了。” 孙提学带着惋惜语气说出这句话,相比较林震,他更早见识到沈忆宸的才华。 只不过当时在家宴上时机不妥,加上自己提学官的身份,双方并没有任何交流。 现在面对沈忆宸的表现,他愈发感到欣赏,如果不是李庭修跟林震两人有言在先,孙提学真打算横刀夺爱,收沈忆宸为自己关门弟子了。 “提学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状元公都要收你为弟子,老朽更是收的。” 听着孙提学这种明示话语,林震笑呵呵说道:“宜铉兄,你别忘了自己可是提学官,贸然收一名学童为弟子,不怕到时候院试,有人说你徇私?” “老朽督学半生,行得正坐的直,不怕被人嚼舌根子。” “大宗师鞠躬尽瘁,乃我辈之楷模。” 李庭修起身行礼,他自己就是一名蒙师,所以对于孙提学这种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人,很是尊重敬佩。 “却是如此。” 林震点头赞同,只有亲身经历过督学,才明白其中难处,也更佩服孙提学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忆宸,对于经义,你可有所偏爱?” 既然想要选一经为自己的本经,那么前提是对某经感兴趣,这样学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回状元公,晚生并无特别偏爱。” “那治《尚书》如何?”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心中大喜,因为这意味着林震要收自己当子弟了! 因为林震还未中举之前,在长泰县学读书,专攻的本经就是《尚书》。 高中成为状元之后,林震的经义水准,更是成为文学大家,在明代《尚书》领域有很高的地位跟权威性。 “弟子愿治《尚书》为本经” 听懂了林震的意思,沈忆宸也赶紧打蛇顺棍上,直接把自称都由晚生改为了弟子。 “好,那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弟子。” 林震也是爽快,直接就认了沈忆宸为弟子。 孙提学随即祝贺道:“恭喜敦声兄,喜得爱徒。” “忆宸,切记以后要勤奋向学,莫损了状元公名声。” 李庭修嘱咐了沈忆宸一句,以状元之尊收一学童为弟子,这就是一份莫大的恩情。 以后沈忆宸的言行举止,学问高低,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自己业师林震。稍有不慎,就会让状元公蒙羞。 “学生明白。” 沈忆宸拱手称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状元公弟子享受荣光同时,也担负着厚望。 李庭修嘱咐完之后,就起身走向院外的马车,从车内提过来了一个包袱。 “维初,这是?” 看着李庭修突然拎着一个包袱走进来,林震有些不明所以。 “既然已经拜为业师,怎能不行拜师礼,这是六礼束脩,忆宸你准备拜师行礼吧。” 听到李庭修就连拜师的六礼束脩都准备好了,林震哑然一笑,自己这个老朋友,还真就抱着必成的把握前来的啊。 其实这点林震还真是想错了,否则李庭修就不会暗中备好六礼束脩,而会叫沈忆宸提前准备。另外也不至于放在马车里面,直到林震亲口答应才拿出来。 两人虽为同乡同年老友,但李庭修毕竟进士落榜,而林震却大魁天下,身份落差这种东西,总归还是有的。 用旧情来“裹挟”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是李庭修不会也不愿做的事情,他想让沈忆宸用自己的才华来打动对方。 所以收为弟子这件事情,李庭修并无把握,如果成功那么备好六礼束脩就用来行拜师礼。如果失败了,这些东西就当从未准备过,他也不会让沈忆宸知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沈忆宸首先行盥洗礼。就是在先生带领之下,把手放在水盆中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意为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这也是表示对拜师的诚意和尊重。 盥洗礼完毕就是叩首礼,不过首先拜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先跪拜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再拜先生,以示对先师和先生的敬重。 接下来就是赠送六礼束脩了,这六礼分别为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 一切形式走完,最后就是敬茶,当先生喝下这口茶,会对学生进行训话,内容一般是门规以及对学生的希翼。直到这一步结束,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拜师礼。 “忆宸,五经里面诗、礼、易偏向于仁义道德,而书、春秋偏向于家国天下。你身为成国公勋戚之后,为师希望你当以天下为己任,以万民为根本。” “是,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另外为师现担任昭文书院讲学教授,如你有意愿,可以前往昭文书院进学。如不愿,经义上有所疑问,也可以随时到这间院落找我。” 林震毕竟不是沈忆宸的专职塾师,他还担当着书院教授一职,无法做到像李庭修那样日日教导。 所以摆在沈忆宸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昭文书院进学,而昭文书院是应天府最好的书院,拥有数位名儒大家,整个南直隶士子都趋之若鹜。 二是沈忆宸不愿意换学校的话,那么就只能到这间院子来请教学习,相对来说要麻烦许多。 “回先生,我还是习惯在公府家塾就学。” 沈忆宸并不想去什么昭文书院,因为说实话四书五经对于他而言,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需求,而不是真正想要在学术上面有所追求。 只要能够用考上科举,在哪里学习是无所谓的。 “不忘蒙师之恩,很好!” 很显然林震误会了沈忆宸,把他拒绝前往更好的学府,误认为是不舍得李庭修。对于这种尊师重情的品性,林震很欣赏。 当然,这种误会沈忆宸也不会傻到去揭穿,只能一笑了之。 “对了,还有件事情,冬至那日将在秦淮河畔举行一场诗会。到时候许多南直隶有才之士,都会前往参加,而为师就是这场诗会的主审。” “之前初闻《临江仙》之时,为师就打算邀请作者赴会。现在你已为我弟子,省去了邀约繁琐,到时候就直接去参加吧。” 林震本以为这种名扬天下的诗会,沈忆宸会欣然前往,结果没想到沈忆宸在听到之后,居然还面露难色。 “先生,这个……弟子能不能选择不参加?” 032 同游南市街 早在赵鸿杰告知有冬至诗会的时候,沈忆宸就兴致寥寥。这倒不是说他多么淡泊名利,对于名扬天下没有任何想法什么的。 而是肚子里面有多少墨水,沈忆宸自我认知清楚的很,诗会这种玩意越隆重,那对于诗作的要求就越高,到时候拿什么作品去参加啊? 靠自己原创吧,估计是过去丢人的,特别是在《临江仙》名扬应天府情况下,外界对于自己期望肯定非常高。 哪怕小宇宙爆发真写出一首佳作,有了《临江仙》珠玉在前,写的再好也会被人认为江郎才尽。 实在不行做文抄公吧,明代又不是唐宋那种诗词盛世,而是有名的诗词中衰之世。压根就找不出多少能稳压《临江仙》的作品,就算有其他同等佳作,也得看情景适不适合。 总不可能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你来一首边塞诗,也太不应景了。 所以沈忆宸尽量避免参加这种文人雅士聚会,我本俗人,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只是这种回答放在林震他们几人耳中,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 前面沈忆宸拒绝去昭文书院,还能解释尊师重情,而冬至诗会是多少文人士子梦寐渴求的场合,一般人还没有资格参加。 现在机会都摆在沈忆宸面前,他还拒绝了? “忆宸,就算你不喜追名逐利,参加冬至诗会也能开拓眼界,广结天下士子,百利而无一害。” 林震开口劝说了道,这种好机会他不愿意沈忆宸错过。 “对啊忆宸,冬至诗会一年一次,乃南直隶最大的文人盛会。如若错过的话,明年大比之年想参加都没有空闲了。” 李庭修也在旁边附和道,名气很多时候对于科举也有帮助,你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文章,主考官也得多看两眼。 “所言在理,老朽届时也会到场,看看今年的南直隶,是否依旧文风鼎盛。” 面对几位先生大佬们劝说,沈忆宸实在没脸说自己不去的原因,是因为心虚不太敢去…… 所以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长者命不可违,那晚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拜师跟冬至诗会的事情告一段落,教学经义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他们几位老友叙旧了。 几个人把酒言欢,情到深处还时不时高歌一曲,颇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味。沈忆宸就这么作陪到了夜晚将至,才与李庭修一起乘坐马车,返回成国公府。 “忆宸,为师今日很高兴,很高兴!” 下了马车,李庭修很明显喝多了,不断的拍着沈忆宸肩膀,强调他的喜悦之情。 “学生明白!” 沈忆宸敷衍了两句,然后眼神示意车夫把先生给扶进去。 “还有忆宸,以后会有很多人把目光盯在你身上,言行做事切记要沉稳冷静,莫让别人抓了把柄。” “先生,我知道。” 从家宴之后,沈忆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很多人所关注,如果今日拜师状元公再传出去,估计就更引人瞩目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沈忆宸他懂。 简单嘱咐几句,车夫就把李庭修扶进了成国公府,而沈忆宸也转身朝着回家方向走去。 只是当他走出角门小巷的时候,却发现迎面走来了两位熟人。 “忆宸哥哥,今日不是月假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青桐看到沈忆宸出现后,言语中满是欣喜,今天是家塾的月假,理论上学童们都不会来到成国公府。 “书本上有一些问题不解,所以过来请教一下先生。” 今日跟李庭修去拜林震为业师之事,沈忆宸不想广而告之,也最好不要从自己嘴中传出去。 因为这种事情一旦由沈忆宸公布,未免有炫耀夸弄之嫌,悠悠众口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传到林震或者孙提学他们耳中,在还没有彻底了解品性的情况下,无法保证是否会多生事端。这两人现在是沈忆宸科举道路上最大的靠山,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嘴而留下什么误会。 “是吗?沈忆宸,你现在变了许多。” 旁边青年男子听到沈忆宸回答之后,淡淡回了一句。 “见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行礼,这人就是在成国公府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朱仪。 虽然两人年纪相仿,并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兄弟,但朱仪是朱勇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事实上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所以沈忆宸只得尊称首先行礼。 “不必多礼,笃志好学是件好事,要是父亲大人得知,他应该会很欣慰。” 对于大公子朱仪的话,沈忆宸不知该如何表示,甚至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他都不敢确定。 因为从小到大,他跟朱仪的接触,可能比二公子朱佶还要少。抛开双方身上血缘关系不谈,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 但恰恰在帝王公侯之家,血缘关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并且有了朱佶的先例,沈忆宸现在对于成国公府的兄弟之情,没有丝毫信心可言。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的拘谨跟防备,朱仪于是笑了笑转而对陈青桐说道:“青桐,你与忆宸也是许久未见,好好聊聊,那我就先回府了。” “好的炎恒哥,你先回去吧。” 陈青桐朝朱仪挥了挥手,另外一边沈忆宸也是拱手相送。 看着朱仪从侧门进入成国公府后,陈青桐立马跳到沈忆宸的身侧问道:“忆宸哥哥,你等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 “既然无事,听说今晚南市街有烟花爆竹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本来沈忆宸是打算出言婉拒的,因为随着县试时间日近,加上之前文化底子又差,得抓紧时间好好补补,颇有一种当年高考来临前的紧迫感。 但是看着陈青桐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以及对于明代南市街夜景的好奇,沈忆宸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我们去看看。” “嗯。” 陈青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后领着沈忆宸朝南市街走去。 南市街是明代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用现代词汇来形容,可以称之为明代南京cbd,热闹程度不输于秦淮河畔的旧院跟江南贡院。 此刻已经夜幕降临,但南市街车马行人接踵摩肩,简直如同现代都市夜生活。沈忆宸与陈青桐二人,穿梭在人流之中,听着旁边店铺跟小摊,不断传来各种吆喝叫卖声。 陈青桐兴高采烈的四处打量着,她身为泰宁侯独女,想要如今日这般自由游玩,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特别是与沈忆宸同游,还是第一次。 “忆宸哥哥,你看那花灯好漂亮。” “忆宸哥哥,这个簪子你觉得好看吗?” “忆宸哥哥,那盒脂粉好香啊。” …… 随着时间推移,陈青桐逐渐放下了对沈忆宸的拘束与生疏,如同天真烂漫的小女生一样,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的那种亲切感。 033 妒火中烧 沈忆宸面对陈青桐的询问,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点头笑笑,不过内心深处也感到一种放松。 这可能是穿越回到古代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个时代的人,不用时刻伪装着自己,能好好欣赏这一番大明南京夜景。 两个人就这么踱步徐行,突然在内秦淮河方向传来一声“砰”的闷响,随即一朵绽放的烟花,把整个天空都给点亮了。 “好漂亮呀。” 天空中的烟花,倒映在陈青桐的瞳孔上面,嘴角浮现出一抹向往的微笑。 “你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嗯,我从小就喜欢烟花。” “可是这种美好的景色,却只有那么一刹那。” “有那么一刹那就够了,不是吗?” 陈青桐偏过头来,朝着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是吗? 沈忆宸心中没有答案,毕竟每个人的追求都不同,人生有些时候如果能绽放出这么一刹那的高光,好像也挺不错。 “忆宸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爬到国公府屋顶看烟花的场景吗?” “不太记得了。” 对于这些儿时记忆,沈忆宸很模糊,能想起陈青桐小女孩模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具体事件了。 “那时候我们不能随便出去玩,而外面放烟花经常被公府高墙给遮挡住,就是你带着我一起爬上屋顶,才能看到这些漂亮的焰火。” 说着说着,陈青桐突然嫣然一笑:“不过后来被你娘给发现了,可把你给好一顿训。” 听着陈青桐诉说着这些儿时往事,沈忆宸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正在亲身经历着一段别人的人生。 南市街旁一间茶馆二楼,二公子朱佶正与几位朱氏宗族子弟,吃着点心品着茶,商讨着等下该去秦淮河畔哪家青楼逛逛。 就在这时,坐在窗边的朱缙好像发现了什么,推了推朱佶的手臂,指着楼下远处说道:“二公子你看看,那是不是泰宁侯府的青桐小姐?” “你看错了吧,这大晚上的青桐妹妹怎么会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不信你看看。” 朱缙有些急了,虽说在内院家塾读书的时候,男女学子之间有一道帘子隔开。但好歹同学数年,平常见面也不少,怎么可能连个人都认错? 听到朱缙这么一说,朱佶于是将信将疑的转过头去,当他看清楚之后,瞬间脸上表情就变了。原因并不是陈青桐,而是他看到了沈忆宸! 这个婢生子为什么会跟陈青桐在这里? “青桐小姐好像不是一个人,她旁边那个是沈忆宸吗?” 不单单是朱佶发现了沈忆宸的存在,桌上其他几名宗族子弟,也是认了出来。 与此同时,朱佶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因为陈青桐,是朱佶的目标联姻人选,这并不关于什么情情爱爱的,而在于她是泰宁侯的独女。 只要能娶到陈青桐,就相当于得到了整个泰宁侯府的助力.再加上自己母亲现在已经是正室,两股力量合并起来,意味着朱佶能够挑战嫡长子朱仪的袭爵地位! 不过这些年来,陈青桐对于朱佶,一直都是爱塔不理的。现在却跟一个婢生子沈忆宸夜晚同游,简直就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 “二公子怎么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吧?” 跟随在朱佶身边的这些宗族子弟,对于他的野心都很清楚,再加上之前的成国公府家宴,双方已经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现在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过。 “走,跟我下去会会这个婢生子!” 朱佶也没有客气,或者说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当即起身招呼着这几个宗族子弟,准备下楼去给点颜色看看。 一行人走出茶楼,沈忆宸那边还在听着陈青桐,诉说着那些儿时往事。 突然耳旁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声音:“沈忆宸,你真是好雅兴啊。” 顺着声音方向望去,沈忆宸看到朱佶几个人,正面带不善的朝着自己走来,很明显一副找麻烦模样。 “朱佶,你想干什么?” 陈青桐自然也是发现了朱佶几人,她下意识的就站到沈忆宸前面,朝着对方质问。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没再让陈青桐挡在自己面前,而是抓住她的手腕,把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而这个拉住手腕的动作,看在朱佶的眼中,简直让他妒火中烧。古时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陈青桐虽然还未及笄,但也不是你沈忆宸可以碰的! “二公子,真巧,幸会了。” 沈忆宸也是淡淡回了句,连基本的拱手礼都懒得做,对方既然来者不善,也没必要再客套什么了。 “沈忆宸,莫非是那日家宴上出了风头,今日忘记自己什么身份了吗?” 旁边的朱缙看到沈忆宸连礼都不行了,忍不住跳出来讥讽。 “忘性确实比较大,看来不止是赋诗,可能在记忆力方面,在下溜须拍马也比不上朱兄你。” 沈忆宸立马反唇相讥,既然你小子喜欢提家宴跟身份,那老哥我也把当初家宴上的事情再说一遍,看看谁能恶心到谁。 果然当沈忆宸着重点出“溜须拍马”四个字后,朱缙脑海中那段被南京满城勋戚重臣耻笑的记忆激活,瞬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哼,沈忆宸,看来你现在口舌伶俐了许多。” 朱佶冷冷说道,他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犀利,与这些年的形象截然不同。甚至比当日在家宴上,还要锋芒毕露了。 “不敢当,以前没发挥罢了。” 沈忆宸毫不示弱,这也确实是一句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文绉绉形象礼貌示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喷人上面,沈忆宸就不行了。 要知道后世网络暴躁老哥骂人功力,简直令人发指,可以把十八代亲朋好友换着花样问候十遍。沈忆宸只需要学到一点皮毛,差不多就能把朱佶祖宗三代给问候一遍。 当然,沈忆宸不会这么做,毕竟现在双方是同一个祖宗,这可不能像当初对待李达那样,来一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而且太过于直白粗痞,对方也不一定能听得懂。不过就应付目前这种嘴炮,还是绰绰有余了。 “沈忆宸,你真以为自己一个婢生子,我们就不敢动你吗?” 朱佶身旁一位壮汉有些忍不住了,几乎就想伸手过来与沈忆宸撕打。 之前在成国公府还有所顾忌,现在有二公子撑腰,还跟这个婢生子做什么口舌之争,直接给他两记老拳就好! “我确实这么认为的,不信你可以试试,看看到时候我们谁比较惨。” 说完这句话之后,沈忆宸干脆向前踏了一步,直接顶在了这名壮汉前面。 论个头,沈忆宸差不多比对方要矮了半个头,但论气势,沈忆宸可谓是完全碾压了对方。 甚至当沈忆宸眼神望了过来,这个壮汉不敢对视! 我为什么会害怕?难道是因为当日家宴上这个婢生子的万众瞩目? 还是因为他被国公爷给留下了,日后会入宗谱成为三公子? 今天自己要是动手了,会不会日后遭到此子的报复,以及国公爷的严惩? 如若沈忆宸胆怯,这名壮汉说不定就直接动手了。但偏偏沈忆宸不仅没怂,相反还气势凌人,反倒让对方摸不清楚底细,害怕成国公朱勇已经承认了这个婢生子。 古代讲究的就是一个尊卑贵贱,只要沈忆宸一天有成为国公庶子的可能,那么这名壮汉今日敢动手,日后必定下场不会太好。 别说是这名壮汉了,就连朱佶看到沈忆宸这副架势摆出来,心里面都有些犯嘀咕。 主要家宴当日沈忆宸表现太过于光彩夺目,而且一首《临江仙》名扬应天府,被许多文人士子所推崇,给了朱佶很大的震撼与危机感。 要知道自己那个国公父亲,可是不会轻易留人单独谈话,更别说留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谁也不敢保证,父亲大人给沈忆宸许诺过什么,手足争斗要是摆在明面上,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毕竟沈忆宸无论如何都没有袭爵的希望,而我朱佶有! 不单单如此,双方这一副对峙的架势,也吸引到了很多路人目光。爱看热闹是人类本质之一,已经有些人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场打斗戏码。 “朱凯,你先退下。” 朱佶喝退了这名壮汉,现在围观的路人愈发多了起来,并且应天兵马司的巡防就在不远处,要是动手的话影响力太大,可能最终会得不偿失。 更何况,朱佶已经想到更阴险的办法对付沈忆宸,杀人不见血! “呵,牙尖嘴利倒是挺厉害,不过沈忆宸你知道私会泰宁侯独女,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听到这句话后,沈忆宸面色凝重起来,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做私会!” “不是私会,为何你一个年轻男子,会单独约见泰宁侯独女,身份配吗?” ”朱佶,你不要恶意中伤“ 身后的陈青桐也义正言辞喝止,古代女子对于名节是非常看重的,特别是勋爵子弟,名声更是关乎到家门颜面。 客观来讲,陈青桐确实不应该与沈忆宸单独出行,至少得带个丫鬟仆人什么的,否则容易被泼脏水,就如同现在朱佶所做的一样。 但当时遇到纯属偶然,加上候府马车还没有到,陈青桐一时高兴,压根没考虑那么多礼节问题,就邀请沈忆宸同游。 现在隐患暴露出来了,真是有口难辩。 034 指鹿为马 “青桐妹妹,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而是被沈忆宸这个登徒子给蒙骗了。” “放心,为兄这就送你回候府,并且会向泰宁侯禀明一切,以证你清白!” 朱佶心里很清楚,这种光靠一张嘴的事情,真要污蔑成沈忆宸跟陈青桐两个人私会,也不太现实。 并且事关泰宁侯府,把陈青桐给污名化了,相当于打泰宁侯的脸。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陈青桐给摘出去,锅全扣在沈忆宸身上。 泰宁侯就算到时候心里明白事情不是如此,但为了保全陈青桐的名声,肯定也会把罪名推给沈忆宸,这样就足够了! 沈忆宸不是仗着自己有成国公血脉嚣张吗?但很遗憾,你终究还是没有入朱氏宗谱,一个无名无份的婢生子,敢觊觎泰宁侯独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不得不说,朱佶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这手阳谋都被他给玩的明明白白,还做到了借力打力。 “朱佶,你……” 陈青桐又羞又怒,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别看她平常大大咧咧,性格活泼外向,但毕竟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后世就初中生年龄。突然遇到这种事关名节的污蔑,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朱佶,你针对我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沈忆宸语气冰冷至极,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凶狠。他之前其实能理解朱佶这种争爵之心,所以对自己有敌意并不在意,更谈不上多么愤怒。 而现在不同了,他母亲林氏的厚礼“警告”,以及把陈青桐名节当作打击自己的武器,这些行为都触及到了沈忆宸的底线! 沈忆宸从来不想抱有主动害人之心,但面对别人不择手段的害己,他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 突然感受到沈忆宸这一股凶狠,朱佶不知为何心中一惊,不过他很快稳住了状态。 “什么叫牵扯?明明是你有意坏青桐妹妹名声,我在出手阻止罢了。” 朱佶倒打一耙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今天机会难得,必须要吃定沈忆宸。 “是这样吗?”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很快被隔出一条道,一名身穿绯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沈忆宸几人面前。 “晚辈拜见侯爷。” 当看清楚来者是谁后,沈忆宸几个人也顾不上冲突,纷纷鞠躬行礼。 “爹!” 陈青桐看到这名中年男子后,立马冲了过去挽住他手臂,急切的心情一下得到了安抚。 没错,这时候出现的中年男子,正是陈青桐的父亲,泰宁侯陈瀛! 陈瀛今天本来是跟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商讨公务,结束后将路过成国公府,刚好接上陈青桐一起回府。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青桐会独自跟朱仪出现在府门口,因为她正在等待候府的马车。 结果当泰宁侯陈瀛到达成国公府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女儿的身影。还好公府门房都认识陈青桐,打听之下才得知她与沈忆宸同游去了。 以泰宁侯的阅历,自然是意识到陈青桐的行为不妥,带着对女儿的关心,他也来到了南市街寻找,刚好就遇见了朱佶污蔑的这一幕。 “桐儿别怕,爹在这里呢。” 无论陈瀛在外人面前多么地位崇高、威风八面,在陈青桐这独女面前,他永远都只是个父亲身份,这点与成国公朱勇可谓截然不同。 “侯爷,你来了正好,沈忆宸欺青桐妹妹年少无知,带着她来这南市街游玩。幸好被我给及时发现,否则可能对青桐妹妹的名节有损。” 见到正主来了,朱佶赶紧朝着沈忆宸开黑,不过这次言语谨慎了许多,像“私会”什么的不敢当着陈瀛的面用了。 不过只要提及“名节”二字,相信已经足够了。 “爹,不是这样的,是女儿……” 陈青桐听到后,立马就要为沈忆宸辩解,她没想到仅仅就是看场焰火表演的小事情,会闹成这种局面。 更担心自己父亲以此为由惩罚沈忆宸,那自己可就要内疚死了。 陈瀛这时候轻拍了陈青桐两下后背,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了。 当泰宁侯陈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朱佶说道:“贤侄可能误会了,并不是忆宸带着青桐过来游玩,而是我们一起过来的,刚好分开了一段时间。” 什么? 朱佶的瞳孔因为震惊瞬间扩大,他本以为泰宁侯会非常气愤,然后向沈忆宸兴师问罪。甚至更极端一点,说不定还会告知已经前往京师的父亲大人。 到时候沈忆宸别的不说,至少成国公府家塾,这辈子是别想再踏进来了。 结果朱佶万万没想到,陈瀛会说出这样的话。 问题自己在茶楼上面,可是看的真真切切,压根就没有见到泰宁侯陈瀛的影子,怎么可能一同过来的? 泰宁侯说谎帮沈忆宸掩饰? 想到这种可能,朱佶内心里面更是不可置信,堂堂泰宁侯在南京城内,算得上顶级勋贵之一,凭什么会帮一个婢生子说话。 “侯爷,你是不是受了沈忆宸的蒙骗,明明……” 还没有等朱佶把话说完,陈瀛就面色一冷打断道:“贤侄,你这是质疑我吗?” “晚辈不敢!” 就算朱佶身为成国公儿子,在泰宁侯面前也不敢放肆。 “忆宸与青桐从小相识,品性敦厚老实、胸怀坦荡,本侯绝对相信他的为人。” “贤侄,在外你们可是有兄弟血脉之情,切莫闹出什么误会,给旁人看了笑话。” 泰宁侯陈瀛这下不单单是力挺沈忆宸,甚至还变相默认了他成国公后代的身份,对于朱佶来说,简直就是雷霆一击! 要知道泰宁侯可是自己父亲的至交好友,连他都承认了沈忆宸,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如此? 不可能!婢生子凭什么受到泰宁侯的青睐,甚至不惜站位帮他说话,难道是为了避免陈青桐名节受损? 没错,毕竟有了泰宁侯同游,就不存在什么私会的说法,一定是这样的! 朱佶始终无法接受泰宁侯会帮沈忆宸的事实,只能把这种说辞往陈青桐身上靠,以寻求那莫名的心理安慰。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哪怕泰宁侯明着说谎指鹿为马,现场也没人敢去揭穿。 “侯爷,那看来是晚辈误会了,抱歉。” “一点小事,无妨。” “那晚辈就不打扰侯爷兴致了,在下告辞。” “嗯。” 说完朱佶几人拱手退去,只不过在转身之后,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似的。 今日原本是个踩死沈忆宸的好机会,到头来备受打击的却是自己。到底哪点不如这个婢生子沈忆宸,为什么就连泰宁侯都帮他,到底为什么! 望着朱佶几个人远去,沈忆宸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他心里面很清楚泰宁侯所说都是假的,并且还帮自己解了围。 只是如果道谢的话,那不相当于指明泰宁侯说谎,而毫无表示的话,礼数上又显得不周,确实两难。 “不用谢我,今日帮你是为了小女青铜,而且想借我泰宁侯的刀,还太嫩了点。” 陈瀛也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了沈忆宸的局促,干脆把话给挑明了。 “是晚辈考虑不周,连累青桐了。” 沈忆宸同样很干脆的认错,自己比陈青桐岁数要大,理应更懂男女之防。 只不过沈忆宸毕竟拥有后世思维,跟一个儿时长大的玩伴逛街看看烟火,压根就没想这么多,才会被朱佶给抓到把柄。 但这也算是给沈忆宸提了个醒,自己是拥有历史先知的优势,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玩转大明朝。这个时代的人,能力同样不弱,绝对不容小觑。 “也无大碍,毕竟你们是儿时玩伴。不过忆宸你要知道人心叵测,不是每次都能如今日这般好运。” 今日陈瀛相助除了为女儿外,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就是确实很欣赏沈忆宸,否则不会如此偏袒。 成国公府家宴上,陈瀛就感觉沈忆宸气势不凡,不似外界传言的那样。后面诗词反击,以及那首《临江仙》,算是验证了泰宁侯的想法。 现在说这句忠告,也是为了沈忆宸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特殊身世注定了会招惹很多是非,以后行事还是要老成谨慎些。 “晚辈牢记侯爷告诫。” “嗯,那青桐就先跟我回去了。” “恭送侯爷。” 上了马车后,陈瀛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眼还站在原地没动的沈忆宸,转头后却朝着陈青桐说道。 “青桐,以后还是少跟沈忆宸接触吧。” 咋一听到这句话,陈青桐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刚才父亲明明还很认同沈忆宸,为何上了马车就变样了? “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忆宸哥哥没有欺我,是我主动邀他来南市街看焰火的。” 陈青桐还以为父亲对沈忆宸存在误会,于是想要解释一番,却被泰宁侯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既然爹你知道,为何不让我跟忆宸哥哥接触?” “因为他配不上你。” “爹,我跟忆宸哥哥之间没有什么,再说他很优秀并不差。” “不用再多言,你记住为父所说的话就好。” 泰宁侯陈瀛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没品味出来陈青桐对沈忆宸,已经超乎了正常友情范围。 他很欣赏沈忆宸没错,也认为此子未来将大有可为。 但再怎么大有可为,现在连童生都还没有考上,未必还能出将入相? 甚至夸张一点说,就算沈忆宸出将入相了,与公侯勋戚之间还是差了一档。现在已经不是太祖成祖的时代,想要正常封爵几乎不可能,除非是袭爵。 但祖宗之法不可违,成国公还有两个嫡子,轮也不可能轮到沈忆宸。 陈青桐是自己独女,未来只有勋戚世家,才能保证她一生荣华富贵,沈忆宸不行!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在情窦初开时期就斩断萌芽,日后女儿会明白自己苦心。 陈青桐不敢忤逆父亲,只能满脸愁容的坐在车内,看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人流、店铺。 她不明白为何一场开开心心的游玩,最终会变成这种局面。但有一点在陈青桐心中很坚定,那就是沈忆宸很优秀,绝对配得上自己! 035 冬至诗会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候府马车里面发生的对话,其实就算是知道,可能沈忆宸还会更偏向于泰宁侯一些。 因为只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能明白,“门当户对”这个词很残酷,却很现实。而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泰宁侯身为父亲,有这样的想法考量无可厚非。 回到家中,沈忆宸很快就把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专心致志的开始读书写八股文。 对于现在的沈忆宸而言,也算是深深体会什么叫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年头不靠读书在科举上混出点名头来,真就啥也不是。像今日这般朱佶明着污蔑,就算闹到官府去,你还得跪着被训话,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地位、权势被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追求,原因就在于此啊……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沈忆宸的学识也在飞速增长着。从最开始一篇八股文章,足足写了三四个时辰,到现在开头破题至结尾束股,仅需一个时辰就能搞定,效率跟质量同步提升了数倍不止。 另外在经义上面,确定了治《尚书》作为自己本经后,沈忆宸也开始循序渐进的学习。 不过相比较四书,五经内容更加的深奥难懂,最初阶段连从头到尾流畅背出来都很困难,更别说牢记住写文章什么的了。 幸运的是,沈忆宸拜了林震为业师,论当今世上治《尚书》大成者,林震绝对排得上前几位。有任何疑难不懂之处,都能在林震那里得到解答,甚至举一反三。 同时沈忆宸也明白了,为何李庭修要以蒙师身份,亲自送自己去拜业师。确实状元公的学识天下无双,不服不行。 缺点就是沈忆宸更累了,每天除了要跑成国公府家塾,还经常要跑林震的府邸学习经义,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时间很快就到了正统八年冬至这一日。 作为华夏的传统节气,古代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所以家塾也给学子们放假一天回家过节。 不过沈忆宸并没有待在家里,而是应了业师林震之邀,前往秦淮河畔的冬至诗会。 南京城作为明代的两京之一,又是整个南方的科举行政中心,文人雅士本就众多。加之冬至诗会,在南直隶地界都算久负盛名,外地知名才子们也纷纷赴会,一时秦淮河畔可谓人潮涌动。 为了举办好这场诗会,整个南京文坛官场,也算是做足了准备。不单单包下了秦淮两岸的茶楼客栈,还用铁索把青楼画舫给连在一起,形成了数船连舫之景,方便文人雅士们穿梭游走。 甚至就连秦淮四绝中的“曲绝”与“舞绝”,都被请来作陪,分别是凤鸣阁的董玉静,以及燕春舫的许佳人。 其中凤鸣阁的名伎董玉静,更被视为明年秦淮花魁的热门人选。所以参加冬至诗会不少读书人,除了吟诗作赋外,还有一睹美人风采的想法。 主会场凤鸣阁此刻已经人声鼎沸,身为主审的林震处于首席位置上,而在他的左右手方向,分别坐着南直隶大宗师孙提学,以及应天府尹李敏。 除此之外,同桌的还有书院博士、当代大儒等等。这些人都是今天晚上的评审,将审阅诗会上才子们的佳作。 沈忆宸进入凤鸣阁后,悄摸摸的找了个角落坐下,没有选择上主桌与林震打招呼。 因为拜师这件事情,并没有流传开来,除了少数几人外,外界都不知道状元公新收了个弟子。 而林震素来喜好低调,此时上前行礼问候,不免有得瑟出风头的嫌疑。再加上参加这场冬至诗会,本就不是沈忆宸的意愿,纯属师命难违,找个角落混过去就算交差了。 随着参会文人士子们逐渐到齐,林震看着眼前盛况,朝同桌的应天府尹李敏说道:“李大人,今日诗会热闹非凡,应天府在你治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状元公过赞,应天府本就人杰地灵,本官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李大人,这就是你过谦了。” “哪里,哪里……” 两人打着官场客套,一副宾主相宜的景象。 单从场面上看,林震像主人把控着话语权,并且也坐在首席,李敏下位客座。 但在官衔上应天府尹为正三品,林震辞官前最高也就做到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两人品阶相差悬殊。 之所以会反着来,就涉及到京官与外官的区别,哪怕南京同为明朝两京之一,但品阶含金量却远远不如京师。 更重要林震以状元及第身份授的翰林院修撰,如果不辞官的话,就是公认的“储相”人选,双方上限天花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另外谁知道林震会不会哪天被起复回京,明朝这种官员起起伏伏的案例数不胜数。今天看似一闲人,明天说不定就是掌控生杀予夺的当朝重臣! 所以林震就算无官位在身,李敏依旧不敢怠慢。 主桌上大佬们互相打官腔,下桌的文人士子们,同样相谈甚欢。 就拿沈忆宸旁边那桌来说,互不相识的文士们纷纷自报家门,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并且其中大多都有举人功名,从这点也能看出今晚这场诗会,确实才子齐聚。 “子玉兄,今晚才俊众多,你认为谁最终能独占鳌头?” “我认为应天举子曾蒙简当属第一!” 曾蒙简?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不由竖起耳朵,莫非就是内院家塾的那个曾蒙简? “曾兄属实有大才,不过最近听说在国公爷家宴上,他好像被一名学童给技压一筹了。” 当听到国公府家宴,沈忆宸就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内院家塾的曾蒙简。 想想也正常,二十岁就中举,放在哪个朝代都当得起年少英才四个字,能参加今天这场冬至诗会情理之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并不是什么学童,而是国公爷的私生子。家宴在场的勋戚官员,谁敢让国公爷儿子输,所以结果早就注定了。” “小老弟,你毕竟还是年轻啊……” “受教了!” 年纪较小的士子,听闻后郑重点了点头,看来这家宴上比得不是才华,而是人情世故。 靠…… 一旁偷听的沈忆宸,差点没吐血,自己要在勋戚官员面前这么有牌面,哪至于混成现在这副德行。 “在下并不赞同,那名学童的《临江仙》想必各位都听过,绝对是惊世之作,能赢曾举子毫不意外!” 同桌另外一名文人起身反驳,力挺沈忆宸的《临江仙》。 “没错,就算没有家宴这回事,曾蒙简他也当不得什么第一。叙州府十六岁中举的刘朴庵,乃当世神童,定当夺魁!” “呵,还定当夺魁,小心别伤仲永了。” “你说什么!” 所谓文无第一,每个人都有自己欣赏的才俊,互相不服对方。于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场争论。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沈忆宸没兴趣听他们争论个谁输谁赢,哪个最终当第一都无所谓,反正与自己关系不大。 所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干果点心上面,不得不说今日这些吃食,都出自名家之手,味道还真不错。 正吃的开心,旁边空位上,突然有人捂着脸一屁股坐下。并且因为身材魁梧,与沈忆宸几乎是紧贴着坐了。 要知道沈忆宸特地选了角落里面,最不起眼的末席,这一桌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愿意过来入座。 所以沈忆宸还真有点意外,到底是哪位志同道合的老哥,跟自己想一块了。 当他转过头看向对方的时候,来者也恰好转过头来看向沈忆宸,四目相对之下,两个人都如同定格一般愣住了。 “是你!”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忆宸在外院家塾的老对头李达! “你怎么会来参加诗会?” 沈忆宸首先开口问道,李达那文化水平简直是“人神共愤”,他是过来搞笑的吗?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李达罕见的老脸一红,不过却嘴硬回道:“你不也参加了,都是学童,看不起谁呢!” “我……” 沈忆宸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看还真如此,这里面不出意外,应该就只有自己跟李达是学童了。 两个难兄难弟还分什么彼此,大哥别笑话二哥了…… “算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就凑合着坐吧。” 想着李达选这个角落入座,估计也是因为心里面有点逼数,怕丢不起那个人。 反正这一桌也是空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起码还算是个熟人。 “嗯,好。” 李达罕见的没有顶嘴反驳,相反还把头给低下来,蜷缩起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打眼。 只是这一幕看在沈忆宸眼中,他实在是有点忍不住想笑,明明自己在家塾跟这小子是死对头,互相坑了不止一次,咋还能有这种孽缘呢。 “笑什么,信不信回家塾我揍你!” “别吹了,你要敢动手会等到今日?” 这种威胁沈忆宸都懒得搭理,两个人约架都好几回,反正就没真动过手。 “哼。” 李达冷哼一声,明白现在也吓不住沈忆宸,干脆就不说话了。 036 难兄难弟 “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参加冬至诗会。” 本来李达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离奇了,加上这小子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属实勾起了沈忆宸的好奇心。 “为何要告诉你?” “如若你告诉我,万一等下有什么情况,我会帮你遮掩一二。” 既然称之为诗会,自然在场士子都有概率要吟诗作赋的。 以李达的水平大概率写不出来,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半桶水,但怎么说还是要强点,代笔个打油诗不过分吧。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达瞬间两眼放光,他之所以选个角落里低着头,就是怕选到自己作个诗,写个词什么的。 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学童,但家宴上面那首《临江仙》,别人都说好。看来在写诗上面,应该能比自己强上那么一丢丢,可以考虑让他帮忙。 “好,我告诉你后,切记要拉为兄一把!” “贤弟,可别墨迹了,快说吧!” 沈忆宸也不惯着李达,都混成这逼样有求于自己,还想当大哥? 老实当弟弟吧! “这个……那个……其实是我爹逼我来的。” 磨磨唧唧一顿后,李达终于蹦出了原因。 “李佥事为何要你参加诗会,他难道不知道你学识水平?”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叫我过来交流学习一番,说明年要是再考不上秀才,就打断我腿。” “那看来你腿是保不住了。” 经过家塾的几个月学习,现在沈忆宸对于李达还有赵鸿杰的文化,那可谓有着深刻了解。 这两兄弟放在后世智商检测,怕是得归为弱智那一档,千字文、千家诗这种基础蒙学内容都没有整明白,拿什么去考秀才? 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跟这群人一起吊车尾,难怪会被人所轻视,凭心而论这还真怪不得别人啊…… “沈忆宸,不要欺人太甚! 本来今日参加诗会就憋屈,还要听沈忆宸的嘲讽,我李达外院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好,好,点到为止。” 沈忆宸也没打算落井下石,毕竟这年头风水轮流转,万一等下要自己写诗作词呢? 恐怕面对在场的这群学霸,不当文抄公比李达也没本质上区别,还是攒攒人品为好。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角落末席,其他桌的文人士子们,都在商讨着谁的学问更好,谁的诗作更佳。唯独沈忆宸与李达,讨论桌上哪种点心好吃,吃的那是津津有味。 邻桌的偶尔看到他们两个人举动,都忍不住摇摇头,这种人参加冬至诗会,简直是对于读书人的侮辱! 就在这时,本来有些喧嚣的大厅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面对这种状况,沈忆宸跟李达两个人手中拿着糕点,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明白过来,只见大厅之外,一行花枝招展的女人正踱步进来。而为首的两位,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沈忆宸后世在媒体上,也算是见识过各种明星美女,这两位与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左边那一身粉衣的,就是号称秦淮曲绝的董玉静吧,据说她唱曲宛如天籁之音,没想到长相也是如此美丽绝伦。” 邻桌之前还为曾蒙简争的面红耳赤的中年文士,见到董玉静出来之后,立马变成了一副猪哥相。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竞选明年的花魁?” “我认为右边的许佳人更胜一筹,传言她跳舞堪比汉时赵飞燕,可谓倾国倾城!” “贤弟眼光独到,为兄也很是赞成。” 相比较之前文无第一的争论,现在“美无第一”的讨论,那简直称得上一片和谐共赏。 很像后世某些论坛上求种,放弃一切成见,齐刷刷的只剩下好人一生平安场景,大家都其乐融融…… “妾身见过各位大人,各位才子们。” 董玉静与许佳人两位青楼名伎,到达大厅中央之后,就恭身朝着在座众人行礼。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们是青楼女子,单看这容貌、仪态、气质,说她们是大家闺秀,估计都没有人怀疑。 “听闻两位姑娘才艺双绝,不知可否赏脸,为在座的麒麟才子们表演一番?” 林震适时开口邀请这两位青楼名伎表演,其实这也是历年惯例跟流程,本身邀请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助兴的。 “回状元公,此乃妾身的荣幸。” 回话完毕后,这群青楼女子四散开来,拿出琵笆、三弦、月琴、二胡、板鼓等等乐器,准备奏乐。 董玉静也是侧身站了一步,把大厅最中心的位置让给了许佳人,很明显是给留出舞蹈的空间。 伴随着乐器声音响起,董玉静宛如黄莺般的清脆唱曲,也传播了整个大厅。同时卡着节奏,许佳人开始翩翩起舞。 董玉静唱的是传统词牌名《如梦令》,其实在明清时期的青楼歌伶,已经很少唱唐宋时期的传统词牌,而是转为时调小曲、杂剧、昆曲等等。 因为相比较传统词牌的阳春白雪,时调小曲爽口轻丽,行文简练,更加贴近大众的词意传唱。 不过今日是场文人聚会,并且表演者是秦淮名伎,自然不可能唱些大众“口水歌”。所以董玉静的选曲,也得符合观看者的品味与档次。 沈忆宸看着眼前的表演,说实话内心里面是有些震撼的,他之前一直认为古代歌曲娱乐等等,与现代相差甚远,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今天这董玉静唱的宛转悠扬,仿佛直达人心,就算与后世的流行音乐风格完全不同,也能让沈忆宸沉醉其中。 果然音乐这种东西,不分年龄、语言、国界。现在看来,就连时空都可以不分,同样能做到让人感同身受。 另外许佳人的舞蹈,也可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仅仅是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让沈忆宸明白什么叫做从此君王不早朝。 难怪古人文人从来不把逛青楼,当作一件羞耻的事情,反倒认为是一桩雅事。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沈忆宸,这糕点就剩一块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就在沈忆宸逐渐陶醉的时候,旁边李达非常合时宜的破坏了这种氛围! “不是,你就知道吃吗,有没有一点欣赏美的觉悟?” 沈忆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副吃货德行,已经遭受过很多人的鄙夷了。真是万万没想到,李达这小子更是青出于蓝。 “什么叫欣赏美的觉悟,能吃吗?” 李达完全没意识到沈忆宸说什么,准确来说,这场惊艳的歌舞表演,他压根就没抬起头来看上几眼。 “我服了,你吃吧。” 沈忆宸面对李达,第一次生出甘拜下风的想法,这小子难怪能长的五大三粗,果然是靠吃出来的。 有了李达这个活宝坐在旁边,沈忆宸也没了欣赏歌舞的兴趣,于是乎就随便看看。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一名伴奏女子身上。因为沈忆宸发现这名女子,就是当初自己在秦淮画舫上,救下的刘球之女——刘婉儿! 她也在这里? 说实话,沈忆宸没有料到与刘婉儿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种场合。 自从那日救下刘婉儿后,沈忆宸上学途中路过秋月舫,偶尔也会猜想,她现在过的如何? 自己当初的“救义勇为”,对于刘婉儿来说,到底是对是错? 只是除了偶尔想起这个名字外,沈忆宸身为一个婢生子,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资格去操心别人的命运。 今日再见,唯一能让沈忆宸稍感欣慰的,就是至少刘婉儿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沉冤昭雪的希望! 就在沈忆宸看向刘婉儿的同时,正在弹着琵琶的刘婉儿,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相比较之前沈忆宸突然相见的意外与震惊,刘婉儿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就这么默默对视着。 家族变故、父亲横死、自己被天子发配官妓。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让刘婉儿心如死灰,很少再有什么事情或者人,能让她情绪出现一丝波动。 沈忆宸对于刘婉儿来说,不是什么故人,只是一名过客罢了。 一曲结束,在场的文人士子们纷纷叫好,董玉静跟许佳人两位名伎,也去到了主桌上陪酒。再怎样所谓的秦淮名伎,无非就是身价高一些罢了,在真正的权势跟地位面前,算不得什么。 伴奏的乐师们,也退到了大厅角落处,等待需要时候再出来。刘婉儿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刚好就等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两个人背对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沈忆宸还是首先开口道:“你最近还好吗?” 没有指名道姓,甚至就连目光注视都没有,但刘婉儿很清楚对方询问的就是自己。 “多谢公子挂念,奴家很好。” 一句稀松平常的回答,只是沈忆宸心中明白,不过是一种客套遮掩罢了。 而沈忆宸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回道:“好好活下去,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 说实话,这种言语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迟到的正义还能不能算正义,都有一定争议。 只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心理安慰也算一种支撑自己的力量。 沈忆宸说完后,并没有刘婉儿的回话,也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在此时,主桌上的林震站起身来,朝着参会文人士子们说道:“诸位才子们,两位秦淮大家的舞曲已经欣赏完毕,你们也应当展露下才华,让世人见识到我大明的文风鼎盛!” 林震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这场冬至诗会,正式开始了。 037 顶级文豪 “状元公所言甚至!” “才子佳人美景,正是创作的好时机。” “我大明人才济济,今日诗会定当出现传世佳作。” 在场文人雅客们,纷纷捧场附和,同时很多人已经摩拳擦掌,就等待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名扬天下! 见到下面文人反响热烈,林震轻抚胡须,心中也很是满意。 转而对于孙提学说道:“大宗师,就请你来出题吧。” 林震虽然身为状元,并且占据诗会首席主审的位置,但毕竟已经致仕辞官。 古人讲究一个中庸之道,风头不能让一个人出尽,孙提学是提督学政大宗师,广义上能算应天所有科举学子的“老师”,理应要说几句。 “好,既然状元公有请,那老夫就当仁不让了。” 说罢孙提学站起身来,朝着在场文人们说道:“古有西园雅集的曲水流觞,今日我们冬至诗会,也效仿古人来一场飞觞令如何?” “不知大宗师以何字为令?” 下面有一名文人比较胆大,还没等孙提学说完,就直接开始提问了。 “今日两位秦淮大家在此,都有可堪花魁的绝色,那干脆就以花字为令,从左位第一桌开始吧。” 一听到孙提学出题为“花”字,底下一些反应较快的士子,已经开始绞尽脑汁想诗句了。 所谓的飞觞令,后世大多被称之为飞花令,看过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的应该都知道,基本上每一季都有类似的超级飞花令竞赛环节。 不过古代还有种称呼为“拈字流觞”,只有约定所答诗中出现某字,才能叫做某令。如约定“花”字,那么就叫飞花令,而约定月字的话,就只能叫做飞月令。 另外还有正式点的称呼,也可以成为“月字流觞令”。 现在所开始的飞花令,属于冬至诗会的开场节目,并不参与到诗词评审,更像是一种热身。 当然,如果你学识足够出彩的话,也能利用飞花令大出风头,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相比较其他桌士子摩拳擦掌,等待着接令一展才能,沈忆宸这桌上两个人,就可谓愁眉苦脸了。 “沈忆宸,你说等下咋办啊,这花字该怎么接?” 按照规则,每一桌至少得站出来一名士子,作出一句带花字的诗句。也就意味着沈忆宸这桌两人,必须得有一人站出来接飞花令。 “我怎么知道。” 沈忆宸也满是头大,这玩意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主要原因就在于今日参会文人,学问水平都太高了一点,容易把飞花令整体质量给拉高太多。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客观说沈忆宸诗作水平还是有提升的,但放在这种场合就不够看了。 一经对比,大概率会高下立判,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会显得丢人。 现在想想,还好来的时候没有选择跟林震打招呼,不然这状元英名,岂不是毁于自己手中? “好啊沈忆宸,之前不是说好的要拉我一把,现在是要反悔?” 李达这下血气上涌,沈忆宸这小子前面还说会遮掩一二,结果事到临头了,就说不知道。 早知道要每桌接飞花令,自己就不选这角落里面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说不定就轻松蒙混过去了!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放心吧,等下我上!” 沈忆宸可不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既然已经听了李达的参会原因,那么自然就得履行承诺。 反正以前沈忆宸的形象就没好过,再丢一次脸也问题不大。 一听到沈忆宸认账了,李达瞬间就完成了变脸,立马亲热无比的搂了过来。 “沈忆宸,够义气,为兄真是没看错你!以后在家塾有什么事情说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忆宸一脸嫌弃的把李达手给推开回道:“贤弟,辈分不能乱!” 就在李达与沈忆宸讨价还价过程中,左边第一桌已有一名士子站起身来,朝着主桌上的孙提学拱手道:“大宗师,晚辈应天举子曾蒙简,就献丑来接这首令吧。” “好,如此之快就想到诗令,真乃才思敏捷。” 孙提学开口称赞了一句,这就是拔得头筹的好处,不单单能让全场瞩目,就连评审们也会高看一眼。 当然除此之外,之前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也是见识过曾蒙简的诗作。哪怕最终被沈忆宸给技压一筹,但对于他的才华印象还是非常好的,所以比较欣赏。 “谢大宗师称赞。” 回谢之后曾蒙简站定身子,开口道:“一枝红**清池,花影摇曳月上眉。” “不错,诗映于景,却有大才。” 孙提学确实比较看好曾蒙简,给了他很高的评价。另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接令的,客观上思考时间要比别人短,也更值得鼓励。 “看到没有,这就是曾蒙简!之前我说他有大才,还有人敢反驳,现在你敢去反驳大宗师吗?” 邻桌之前那位争论的中年文士,现在可谓扬眉吐气了,大宗师认证有才的举子,谁还敢不服? 果然有了大宗师的认同加持,同桌争论的文士,也只能尴尬笑笑表示默认。 李达自然也是听到了邻桌的言语,他用胳膊碰了碰沈忆宸道:“喂,当初在家宴上曾蒙简是不是输给你了?” “嗯。” “好像有点才华,这次你可别被他给压一头了。” “怎么,这是在帮我站位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言以对,啥时候李达跟自己同一战线了。 “当然,当年在外院的时候,这孙子仗着学识高目中无人。虽然你也比较讨厌,但相比他还是要强上不少。“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哭笑不得,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都来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李达同仇敌忾。 有了第一桌的曾蒙简打样,后面等待的文人士子们,就更加的跃跃欲试。 很快第二桌、第三桌、第四桌传递下去,甚至有些功利心显著者,为了争夺这每一桌出风头的机会,抢着起身接令。 沈忆宸对于这些人作品如何,他是没什么兴趣关注,不过当有一名三十左右的文士起身介绍时,倒是打起了精神。 “诸位仁兄,鄙人乃浙江严州府举子,姓商名辂字弘载。此次来到应天献丑了,还望各位海涵。” 商辂?莫非就是明代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终明一朝国祚二百六十七年,总共出现了两位三元及第文曲星,分别是洪武年间的黄观,以及正统年间的商辂。 但是黄观因为忠于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后选择投江殉难,惹怒明成祖朱棣后,被取消了状元头衔。于是明代唯一名正言顺的,就只剩下正统年间的商辂。 “没想到商解元都来参加了冬至诗会!” “商解元不是在国子监苦读吗?为何会来到应天府?” “商解元已经苦读八九年了吧,明年就应该启程参加后面的春闱,也应该出山了。” “早知今日有商解元在场,还争个什么第一啊!” 不单单是沈忆宸关注商辂,在场的其他文人士子们,同样对于他议论纷纷,能看出来名气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明宣宗宣德十年,当时才二十岁出头的商辂便轻取解元,可谓年少成名天下知。 作为比较,想想看曾蒙简二十岁乡试第三名经魁,都在南京城里面无数人吹捧仰慕,更别说是第一名的解元了。 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年轻解元参加第二年会试,必当金榜提示。甚至有激进者,认为以商辂的学识才华,连中三元都不是不可能。 但现实很多时候都是无情并且残酷的,会试商辂别说连中三元,居然直接落榜了,可谓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一般读书人遇到这种场景,心里落差肯定非常大,想着赶紧再战一次证明自己。而商辂定力堪称恐怖,他居然没有选择再考,也没有选择放弃,而是进入国子监深造十年! 能力不够者苦读十年还可以理解,有过解元头衔,还能沉下心来提升自己,没有绝对把握不考,真是世间少有。 最终也皇天不负有心人,商辂在正统十年再次考中“会元”、“状元”,达成三元及第这份读书人的至高荣耀! 正统十年就是现在时间的两年后,如果沈忆宸科举一切顺利的话,理论上甚至能跟商辂成为同年,到时候该不会自己能亲眼见证三元及第的诞生吧? “并蒂倚风娇欲语,双花凝露净还欹。” 就在沈忆宸胡思乱想之际,商辂的飞花令已经作出来了,瞬间整个大厅里面惊叹声一片! 并蒂、双花、娇欲语、净还欹…… 这十四字以花喻人,可谓栩栩如生,把花都给写活了。还切合了孙提学的出题,对应今天到场的秦淮双绝,真乃巧夺天工之作。 之前那些文人们接的飞花令,与商辂一比,简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没活路啊! “这就是解元的学识吗?果真恐怖如斯!” “太厉害了,正统十年乙丑科取士,商兄必当夺取文魁!” “今日参会者文采共十斗,商兄恐怕独占八斗!” 别说是这些文人士子了,就连沈忆宸听后,都有些敬佩不已。 他没想到一个飞花令,还真能被商辂给写出花来! 不过很快沈忆宸还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商辂接完,下一个好像就是轮到了自己这桌。 之前还想着别人相比没活路,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有了商辂珠玉在前,这下真完犊子了…… 038 蹭的过分 “商解元真乃大才,妾身听后甚是喜欢,在此敬君一杯,还望商解元赏脸。” 主桌上作陪的许佳人,此刻举起了一杯酒,希望能跟商辂同饮。 身为秦淮河畔顶级名伎,论学识水平,许佳人可能不比在场某些士子差,自然也能听出这两句诗的水准之高。 不出意外的话,商辂就是今天这场飞花令第一了,董玉静也被其才华所折服,表露出来仰慕之意。 要知道明代秦淮才子佳人,某种意义上是相辅相成的。青楼艺伎们的存在,给了才子很多创作上的灵感,而才子们的文章诗词,也因艺伎的传播跟认可,让更多人所熟知。 就拿现在许佳人的举动来说,她出言邀约同饮,就是从侧面认定了商辂的文采,其效果不下于林震或者孙提学的夸赞。 甚至放在其他文人士子眼中,可能更羡慕商辂获得美人芳心。要是再进一步发展点什么流传出去,说不定就是一段风流韵事,诗作也能传播更广。 “许姑娘愿意共饮,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请!” 商辂很痛快的答应下来,言辞中把自己放的很低,并没有因为许佳人妓女身份,而生出什么优越之情。后世史官评价商辂待人“宽厚有容”,看来所言不虚。 两人举起酒杯,虚空相敬后一饮而尽。 “本官早年间就听闻商解元之名,今日才得以见到真容,果真乃天纵奇才。” 孙提学满脸欣赏的看向商辂,这两句诗绝对有文魁级别水准。只可惜是飞花令,如若是首完整诗词,说不定成为传世之作。 “大宗师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真是愧不敢当。” 听着孙提学当众人面如此夸赞自己,商辂感到有些承受不起。毕竟经历过一次落榜,明白什么叫做捧上天再摔落地上的滋味。 “商解元不必自谦,老夫同样看好你。” 林震看到商辂过于谦虚了,也出言赞同一番,他可是实打实的状元及第,言语有着足够的说服力。 “谢状元公厚爱。” 商辂此刻只能应声道谢,毕竟在很多人看来,自谦过头就显得假。 本来这个诗会开场还能称得上百花齐放,现在商辂的飞花令一出来,基本上就变成了一枝独秀。就连接令还没有走完一圈,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全场焦点都聚集到商辂身上去了。 “沈忆宸,这个什么商解元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等下你该怎么接?” 李达一边说着,一边吐着果壳,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反正接令的事情沈忆宸包了,自己现在就是个看客。 “闭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忆宸现在自己都处于懵圈状态,李达还在火上浇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可能还真被李达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主桌上几位大佬与商辂客套一番后,想起来飞花令还有末席那一桌没接。 “飞花令还有一桌没接,以今日参会士子之才,说不定会出大轴之作。” 末席那桌因为过于偏僻不打眼,就连人都没有坐满,很多时候都属于被忽视的位置。 林震说这番话本意是想给末席加油打打气,毕竟会选那桌的士子,肯定属于才学不佳,性格也偏内敛的类型。 结果他没有想到,却从末席上站起来一位熟面孔…… 只见沈忆宸脸上写满尴尬,扭扭捏捏的起身后,按照流程规矩自我介绍。 “诸位仁兄,在下沈忆宸,尚未取表字,献丑了……” 别人说献丑可能是谦虚,沈忆宸说献丑,那可能是真的有点丢人。 就拿最基本的自我介绍来说,其他桌站起来都是某地举子,最次也有个生员名号。唯独沈忆宸,那是真没脸说自己学童,干脆省略了这步骤。 果然这种自我介绍一出来,在场文人士子们,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如果沈忆宸能知道之前李达所想的话,那么他一定罕见的表示无比赞成。那就是早知道飞花令是这种玩法,就不选这没人坐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桌子混过去多好…… “沈忆宸,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之前应天府传的那首《临江仙》,好像作者就是叫沈忆宸。” “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沈忆宸,国公爷的儿子,还力压了应天经魁曾蒙简一头!” “看起来很年轻,不亏年少英才。”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了被群嘲的准备,结果万万没想到,当自己名号一报出来,居然议论的大多数是称赞。 看来之前那首《临江仙》,影响力确实很大,已经扭转了以往对于婢生子沈忆宸,不学无术的坏印象。 他怎么也在这里!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诗会,曾蒙简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毕竟沈忆宸能有现在的名气,其中一小半功劳,是踩在曾蒙简身上达成的。 仇人见面,怎能不分外眼红? “忆宸,你怎坐的如此靠后。” 见到沈忆宸,林震内心里面却是高兴,关切的问了一句。 这两个月接触下来,林震已经彻底的认可了沈忆宸这名弟子,哪怕他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一名学童。 因为无论是勤奋、见识、沉稳、格局上,沈忆宸都远超同龄人,并且一手台阁体写的,就连林震身为状元都感到惊叹。 很多时候见字如见人,只有经过亲身接触,林震才明白为何当初老友李庭修,会把一名学童推给自己当弟子。 因为老友他清楚,沈忆宸一定不会辱没自己名声! 诗会开始后,林震不止一遍扫视全场,想要寻找沈忆宸的身影,结果都大为失望,还以为弟子最终没有选择参加。 现在突然见到沈忆宸现身,自然心里高兴。 别说是林震了,就连孙提学脸上,都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容。 “回先生,弟子自知学问不佳,所以落座末席。” 沈忆宸这话一出来,立马引发了现场很多文人士子的不满。 不满原因倒不是他自谦,而是称呼上有很大问题! 在场文人们都只是称呼林震为状元公,而沈忆宸却叫先生。同时回话自称一般为后生、晚辈,沈忆宸却自称弟子。 想要沾状元公点光,那是人之常情,大家心里面都懂。问题你小子也蹭的太过分了吧,直接就认弟子身份了,属实脸皮厚度惊人啊。 “沈忆宸到底是何身份功名,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 “没功名,就一学童。至于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你猜?” 曾蒙简终于抓住了机会,把沈忆宸老底给掀了出来,一个学童能混进来参加诗会,已经拉低了整个冬至诗会的档次。 现在还想攀附状元公,沈忆宸你真是得意忘形了! 果然当曾蒙简这话一出,可谓瞬间引爆了全场,前面沈忆宸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奇怪为何没有功名贯籍。 现在一切都解释的通了,这小子没功名,所以刻意隐瞒了过去。 “此子虽有才,却无德,基本规矩都不懂!” “有没有才还另说,据闻沈忆宸之前在成国公府不学无术,顽劣不堪,所以才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 “那如何作出《临江仙》这种佳作?” “我怀疑是国公爷帮他找的替写,就为了在家宴上崭露头角!” 如果说开始大多数人还凭借《临江仙》的印象,对于沈忆宸以称赞、钦佩为主。 那么随着沈忆宸学童身份爆出,以及把状元公林震成为老师,这些人就纷纷转黑,各种讽刺鄙夷沈忆宸,连成国公朱勇帮他找代笔都出来了。 对于这些言论,沈忆宸一笑了之,唯一感到有些郁闷的,就是好像任何场合都把功名跟人挂钩,是人是鬼都要提一嘴,很像后世找工作时候议论你的学历专业。 身为一名冷门专业毕业的学生,沈忆宸可谓经历过不少,宛如情景重现一般。 不过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对于现场嘲讽的文人士子来说,可谓是惊天剧变! 不知林震是听到了现场声音,还是想要提携一把沈忆宸,于是开口道:“忆宸,你学识文章如何,为师心里很清楚。人不可骄傲,也无需过于谦恭。” 而且除了林震外,孙提学也适时助力道:“状元公所言甚是,忆宸你可当上桌。” 对于沈忆宸坐在末席角落的行为,孙提学可不止见过一次,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也是如此低调的举止。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跟身份卑微的话,那么第二次就足以看出,此人品性确实低调谦虚不张扬。 古代可是相当推崇这种谦逊品质,特别沈忆宸以拜状元公为师的前提下,还能做到如此,更是尤为难得! 孙提学现在看沈忆宸,真可谓越看越喜欢,如不是自己女儿已经嫁人,孙女年龄太小,他还真有了捉婿之心! 说实话,沈忆宸是不知道孙提学心中所想,要是知道的话估计自己都会懵了。他没有选择打招呼炫耀,以及坐在角落末席,跟低调或许有那么点关系,但更多还是能力不行啊…… 要是能把这个逼装的满分,他也就去得瑟了,还低调个啥啊。 结果现在却无心插柳柳成荫,频频收获各位大佬好感,属实有些阴差阳错。 039 还真没蹭 林震与孙提学的言语,特别是那一句自称“为师”,相当于直接承认了沈忆宸弟子身份。 这下让之前那些出言讽刺的文人士子们,彻底傻眼了,仿佛巴掌给啪啪打在脸上。 同时他们心里面也想不明白,为何以状元公这等学识身份,去收一名未进学的学童为弟子? 难道说还是跟成国公朱勇有关系,走了后门了? 但以林震的经历品性来说,完全不似那种巴结勋戚之人,否则不会连官都不做,选择办学教书。 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场学子想不通,曾蒙简就更是如此。他可跟沈忆宸有过同窗经历,无比清楚对方真正的学识水平如何。 就算升入自己内院之后,沈忆宸有所改变,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甚至能到拜状元为师的地步。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真的可能做到脱胎换骨吗? 抱着三分疑惑,三分不服,四分嫉妒,曾蒙简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昔日同窗,竟已成为状元公的弟子,真是失敬、失敬!” 一看到是曾蒙简站起来,哪怕说的挺客气,沈忆宸也明白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于是也拱手回道:“曾兄客气了。” “既然同窗贵为状元公弟子,那么文采定然不凡,不知接下来的飞花令,与商解元孰美?” 后世课本上有篇古文叫做《邹忌讽齐王纳谏》,其中吾与徐公孰美这句话,相信很多人都记忆颇深。 曾蒙简突然说这个词,并不是指沈忆宸跟商辂谁长得好,而是代指谁的飞花令接的更好。 商辂之前的那两句飞花令,几乎已经达到天花板级别水准。现在把沈忆宸用状元弟子身份架起来,去跟商辂作比较,堪称是驱狼吞虎之计,两个人谁输都下不来台。 这种小手段,以商辂的智商,自然也能轻松看出来。他本就不是追名逐利之人,所以立马站起身来让步道:“沈兄大才,一首《临江仙》让鄙人自愧不如,不敢与之比较。” “商兄解元之资,在下也是拍马也比不上,自认甘拜下风。” 别人都如此给面子了,沈忆宸自然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再说他这还真不是什么客气,当前阶段确实比不上,说点实话罢了…… “两位兄台不必过谦,诗会本是创作之场合,相信沈同窗的飞花令,一定会让在场各位叹服!” 曾蒙简这么一说,让现场很多不明真相吃瓜群众,还真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对决,纷纷起哄附和。 “没错,诗会比的就是文采,全在谦让就没意思了。” “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状元弟子,肯定才华不凡。” “解元对状元弟子,有好戏看了!” 面对这些起哄,主桌上的林震看出了沈忆宸的为难。因为身为业师,对于他诗词水准如何,现在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两个月教导下来,林震知道沈忆宸最强的是四书,无论是原文还是大儒的注释,都能记的一字不差。 其次策论,沈忆宸很多观点非常新颖,并且直击问题要害。这点让林震着实不解了许久,理论上以沈忆宸年龄阅历,怎么也不会强在策论上面,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其实如果林震也来自后世的话,那么这个疑问将迎刃而解。因为只要考过公考,都能明白策论是怎么回事,格式可能不同,破解问题的流程与核心,相差并不大。 而且古代很多提问,都在后世网络上被讨论过,你说键盘侠也好,嘴炮选手也罢。至少能生出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给策论带来一些灵感,沈忆宸自然也被耳濡目染过。 再次是五经,这没什么好说的。最次的就是诗赋,就算作出来也平平庸庸,不甚出彩。 对于明代科举而言,诗赋不出彩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八股文写得好就行。但这种诗会上,沈忆宸还挂着自己弟子的头衔,如果太平庸的话,就将遭受到很多非议。 没想到沈忆宸拜自己为师,却承担了更多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另外一边沈忆宸确实有些为难,他本不想出这个风头,特别是面对商辂这种真正三元及第的君子,更没必要去踩别人一头凸显自己。 但当他看到林震那担忧与期待的眼神后,明白今日这场诗会飞花令,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了,还有业师状元公的名号。 无论如何,都不能堕了林震的状元之名! 于是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曾蒙简,然后淡淡说道:“曾兄既然如此期待,那鄙人也就只好让你叹服了。” 曾蒙简的原话是让在场各位叹服,而沈忆宸直接点名道姓让他服气。此种姿态与前面的低调谦逊,形成了巨大反差,甚至可以说是盛气凌人! 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蝼蚁了,他有了状元为业师,有了孙提学看好,甚至连“父亲”朱勇,也对自己颇为改观。 可能这些背景对付朱佶跟林氏什么的,还完全不够用,但还轮不到曾蒙简一而再、再而三的骑脸。 喜欢跳是吗?那日《临江仙》没有一脚把你给踩死,今天就再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绝望! “这句飞花令,是弟子写给先生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句诗的原文,是清代龚自珍辞官后所著。意喻辞官归乡,犹如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落花,但它却不是无情之物,化成春天的泥土后,还能起到培育下一代的作用。 沈忆宸选择这句作为飞花令,就是因为它的深意,与林震经历可谓如出一辙。辞官之后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余晖,依然教书育人,培养着下一代文人士子。 同时借以这句诗,沈忆宸也是向林震表达的感激,毕竟能收一名学童为弟子,还悉心教导没有差别对待,这份传道授业之恩,确实应该没齿难忘。 “状元公,有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孙提学满心羡慕的看着林震,这种场合之下沈忆宸说出这句飞花令,不出意外的话将美名远扬,成为文坛一桩雅事。 什么学童身份,在这句诗面前都不重要了,反倒更为凸出了林震师道人格上的伟大。 哎,当初李庭修带沈忆宸过来,为何自己不横刀夺爱呢? “状元公,恭喜恭喜,没想到弟子如此出色。” 应天府尹李敏,此刻也是拱手道贺。 沈忆宸这句飞花令,可能在寓情于景上不如商辂的,但在格局大义上,那真是远超对方。 特别林震还是今天主审,出彩的是他弟子,那更可谓双喜临门,此时不恭喜,更待何时? 面对两位同僚的祝贺,林震轻抚胡须不断摆手,连称不敢当。而事实上他心里面,简直乐开了花。 哪怕林震不是什么显摆之人,这种场合之下弟子给自己增光添彩,那股自豪之情是掩盖不住的。更别说论飞花令本身质量,也绝对称得上是顶尖,沈忆宸进步良多。 “难怪学童能拜状元公为师,这实力不输于商解元啊。” “两句飞花令各有千秋,不过我认为沈忆宸的略胜一筹。” “我也是这么认为,格局大气还映衬了状元公,两全其美。” “曾举子今日真是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哎……” 这句飞花令一出来,参会文人们对于沈忆宸的印象,也算是彻底改观。 毕竟能跟商辂解元相匹敌,这份实力不服不行! “忆宸,为师很欣慰。” 林震朝着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并没有说太多。 因为沈忆宸是他弟子,而且这句飞花令也是写给自己的。身为诗会的主审,哪怕再怎么认同,该避嫌的还是需要注意点。 “好了,飞花令既已经结束,那接下来就请各位才子们发挥所长,留下些许墨宝佳作,以供世人所品鉴。” 林震并没有宣布谁飞花令接的最好,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场,并不涉及高下优劣。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接下来的吟诗作赋,才是今天这场冬至诗会的“正餐”,有实力的文人雅士们,将在宣纸上写下自己作品,呈给主桌上几位大佬审阅。 词曲最佳者,将会被董玉静吟唱出来,传遍整个秦淮河畔。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被天下皆知。 这就是为何冬至诗会,有如此多文人士子参与的原因,的确可以做到一朝成名天下知! “沈忆宸你可真厉害,为兄以前小瞧你了!” 李达没听懂飞花令的深意,不过他从在场文人的反应议论,得出来了沈忆宸接令肯定很不错。 “贤弟,别放马后炮了。” “不是,我年龄明明比你大,贤弟这称呼不妥吧?” 现在接令危机已经解决,李达没有了后顾之忧,开始不满被沈忆宸占便宜了。 “就你这德行,也好意思当我为兄吗?” “那行,咱俩各论各的,互为兄弟!” 这句话把沈忆宸给堵的没脾气了,这李达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以前咋没发现呢。 看见沈忆宸不说话了,李达消停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百般无聊的凑了过来说道:“喂,我看别人都在写词作曲,你怎么不写?” “写不出来呗。” “不是吧,你会写不出来?” “你要觉得容易,自己试试看。” “那还是得了吧。” 就在与李达的斗嘴过程中,沈忆宸身后传来了一道温婉的声音;“沈公子,你可以为我写首词吗?” 040 公子大才 沈忆宸身后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伴奏完毕后,坐在角落等待的刘婉儿。 除了最开始的那两句问候,其他时间里面,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毕竟客观来说,两人萍水相逢并不熟悉,加之身份话题敏感,也不方便多言。 只是沈忆宸没有想到,刘婉儿会突然让自己为她写首词。 “这个……” 沈忆宸一时不好答应,他跟李达斗嘴的写不出来,还真不是什么假话,确实不太好写。 要知道这可不是飞花令,找一句诗就可以应付过去,而是要写整首的词牌,然后由董玉静给演唱出来。 并且基本的应景要有吧,质量得保证吧,各方面限制下来,想写出彩就不容易了。 或者更直白点说,相当文抄公都不太容易。 听见沈忆宸有推脱之意,刘婉儿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不会死缠烂打。 于是颔首低眉道:“是奴家唐突,打扰沈公子了。” 只是这语气中,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之情。可能在刘婉儿看来,沈忆宸这种才子拒绝,更多是不愿意写给自己这名青楼女子吧。 “你没有唐突,是我才疏学浅。不过如若姑娘你不介意,在下愿意一试。” 每当感受到刘婉儿这种忧伤之情,沈忆宸就于心不忍,也不知道是出于对她遭遇的同情,还是出于对刘球这名国士的尊重。 “怎会介意,奴家谢过公子。” 相比较之前,很明显这次刘婉儿多了一分欣喜,可能除了诗作,更多是一份来自沈忆宸的尊重与认同。 既然答应了刘婉儿,沈忆宸也就把宣纸给铺在了桌面上,准备写一首词曲赠予她。 只是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等待要落笔之时,沈忆宸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看到沈忆宸迟迟没有落笔,李达又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是真写不出来吗?” “不然呢?” 就如之前很多阴差阳错的误会一样,每当沈忆宸一本正经的说一件真事情,别人都会歪曲当假的看待,最后弄得实在无言以对。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沈忆宸此刻有些心烦意乱,想尽快摆脱李达这小子的打扰。 “你这学问到底怎么进步的,能不能教教我,这样回去也好给我爹一个交待,不然他真会打断我腿。” “很简答,记住夫子所说的就行。” “夫子说什么了?” 李达满脸茫然,他压根就不记得李庭修说过什么重要东西。 “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嘁,我要能做到,还需要问你吗?” “艹……” 这是沈忆宸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忍不住用后世脏话,他是真被李达给气到了。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怎么来到古代会跟这小子给纠缠在一起了。 本来沈忆宸就不知如何下笔,这下被李达一搅和,更是脑袋空空。 就在沈忆宸冥思苦想之际,已经有些文人士子快速写好,把词曲递到了主桌林震等几位评审手中。 说是写好,其实某种意义上是誊抄好,因为这些文人士子们为了在冬至诗会上一举夺魁,早早就准备好了作品,就等待这个时机。 像沈忆宸这样毫无准备,甚至压根没打算写的,可能仅此一个了。 “状元公,你觉得这篇《如梦令》如何?” 应天府尹李敏,从士子们递上来的词曲中,挑选出一篇比较中意的递给了林震。 “落叶西风满院,飒飒霜林一片,无处觅秋光……” 林震接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摇了摇头道:“此词意为叹时节逝去,却文风不甚出彩,平庸之作。” “确实如此。” 李敏也点了点头赞同,毕竟在学识上面,自己可差了状元公林震不止一筹。 对方既然说不行,自然不必勉强。 “状元公,老夫认为这首《忆江南》不错,就是立意稍显悲凉。” 身为主审,林震也从孙提学手中接过这篇词曲,默念道:“伤别离,怀抱向谁宽,旧恨新愁悲独夜……” “词不应景,还是先放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佳作。” “嗯。” 孙提学自是赞同,这种悲伤风格的词曲,确实不太适合现在场合。 随着提交的作品越多,林震几人审阅的也就越快,太差的就直接被淘汰了,中等品质的放在了一边,而优秀词曲让随从贴在了大厅的布告栏上,以供现场士子品读鉴赏。 这种做法的好处,一方面可以让优秀作品流传的更广,另外一方面,也能避免主审徇私。 毕竟优秀作品都被公开展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想要钦定差距明显的作品都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哪位主审,愿拿自己文坛宗师级别的名声来做这种事情。 只是眼看作品都被审阅的差不多了,林震却迟迟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沈忆宸诗词创作方面欠佳,也不至于写不出来吧,亦或者说这小子压根就没写? 抱着这种疑问,林震抬起头伸长脖子,尽可能看向角落里面的末席。 发现沈忆宸桌上倒是摆放好了宣纸,至于上面有没有词作,那就看不清楚了。 不过看沈忆宸拿支毛笔在转动摆弄的模样,就不像认真写词的样子! 这个架势可是把林震给气的够呛,之前飞花令表现的如此出色,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低调了呢? 看来这次诗会之后,一定要好好教导沈忆宸,做人不能太低调! 布告栏周围,已经围了一圈文人雅士,想要看看到底谁的作品,被几位文坛大佬给评定为佳作。 “苏州举子吴迎千这首词不错,感觉有夺魁希望。” “这词可为佳作,但想要夺魁,得问问常州生员钱永佑!” “钱永佑也配?最终还是得看商解元的作品,没发现被贴在了布告栏最上方?” “商解元的飞花令属实不错,但个人认为曾蒙简的这首《声声慢》更胜一筹!”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诗词评选很容易陷入争执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所好,就如同后世歌曲一样。 你喜欢杰伦的《晴天》,我喜欢俊杰的《修炼爱情》,他也可以喜欢许山高的《雅俗共赏》。 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文学这种东西就没有固定的喜欢,以及绝对的评判标准。 争论一番之后,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一个盲点,那就是这块布告板上面,好像没有沈忆宸的作品? 要知道前面的飞花令,沈忆宸可谓是大出风头,就连商解元都被他给隐隐压了一头。现在的吟诗作赋,正是今日诗会的重点所在,为何会没有沈忆宸的作品,难道没被选上? 不应该啊,按照飞花令的水准,怎么也不至于上布告栏的实力都没有吧? “这位仁兄,你有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作?” “没有啊,我也正在找呢。” “莫非是判定为中作?” “不可能,中作那一叠我也特地看过,没有沈忆宸的名字。” “总不至于下作淘汰了吧,那也太可惜了……” 士子们议论纷纷,有些文人雅士,已经按耐不住好奇心,纷纷转头看向沈忆宸的桌面。 却发现他桌面空空,已经没了文房墨宝的存在,甚至就连上面糕点果盘都消失了。也不知是写完了,还是压根就没写。 “我创作的时候,见过沈忆宸桌面摆放了宣纸砚台,如此看来,确实是被淘汰了。” “一时之光,后劲不足啊。” “莫非这就江郎才尽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沈忆宸的诗作没有出现在布告栏上。也压根没人想到,是沈忆宸没写或者没提交。 毕竟今日这场一年一度的冬至诗会,等待的就是这个名扬天下的机会,你如若不愿意作词提交,那为何又来参加呢? “沈公子,这首《金明池·咏寒柳》,你真的不打算递交给评审吗?” 刘婉儿手中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沈忆宸创作的词曲,所以他并不是没写或者写不出来,而是没有选择参与这场冬至诗会的评选。 “不必了,你如果喜欢的话,就留着好了。” 风头已经出过一次,沈忆宸没打算让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否则以后被打上诗词歌赋才子标签,从哪找这么多作品发表? 很多事情都过犹不及,古人的中庸之道,并不无道理。 “奴家很喜欢,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有文采的词曲,公子真是大才,仿佛写出了奴家的心境。” 一边说着,刘婉儿一边轻抚着怀中词作,眼眶微红。家中剧变这大半年以来,她过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沈忆宸的词曲,把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心境,描述的可谓淋漓尽致。刘婉儿从未想过有一名书生,会感同身受被贬官妓的处境,沈忆宸除了心地善良,还如此才华横溢。 听到这句,沈忆宸只是略显腼腆的笑笑,确实这种词有一部分感同身受。毕竟自己也是一名婢生子,受尽过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但更多还是另外一名传奇女子的自身感受,恰好很适合刘婉儿现在的处境罢了。 041 冠绝全场 随着文人雅士们的诗作词曲基本写完,也来到了今日的压轴大戏,那就是挑选出最佳词作,由秦淮曲绝董玉静来唱词。 “董姑娘,你觉得哪位才子的作品更合眼缘?” 既然是由董玉静唱词,那么出于尊重,林震还是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 “状元公客气,妾身一个小女子,哪敢挑选各位才子的作品。” 林震问归问,要是董玉静真当回事来自己挑选,那可就是有些看不清楚自己身份。 身为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这点眼力劲跟情商都没有的话,也不可能做到头牌。所以董玉静依然把选择权,交还回了林震的手中。 董玉静这么一回,林震也没有再继续客套,而是点出几份词曲道:“老夫个人认为,这两份词曲可为佳作,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林震所选出的两份词作,分别为苏州举子吴迎千,以及应天举子曾蒙简,很多人所看好的商辂,并没有在其中。 原因就在于商辂国子监苦读数年,对于风花雪月之事并不擅长,写出来的词曲自然稍逊一筹。另外就是相比较词作,商辂更擅长写诗,后世所流传的作品,也是以诗作为主。 “状元公好眼光,这两首却为佳作,可挑其一。” 林震的文学眼光是毋庸置疑的,在座的孙提学还有李府尹,都开口附和。 “既然如此,应天举子曾蒙简所作,貌似更贴合于景,不如董大家就唱词这首?” “妾身并无异议,但凭状元公吩咐。” 董玉静回答用语很标准,不过从眉间喜色中也能看出来,其实她也更偏好于曾蒙简词作。 理由并不仅限于曾蒙简写的更好,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曾蒙简是本地人,并且年少英才,前途无量。 不要认为曾蒙简被沈忆宸给压了两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什么的,事实上除了名气稍有打击,实质伤害并不大。 外人眼中,他依然是年少中举的才子,并且在成国公府家塾就学,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人脉关系,另外他还是应天府本地人,地头蛇优势明显。 青楼女子就算贵为花魁,吃的也不过就是碗青春饭,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权贵看中,得以脱离贱籍,完成社会阶层的飞跃。 就连明末盛名的秦淮八艳,终其一生追求莫不是如此。 如果董玉静为曾蒙简唱词,能与这位少年英才搭上关系,哪怕现在他还未功成名就,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个潜力股。相比较之下,苏州举子吴迎千年近四十,并且家中已有妻妾,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看到状元公林震已经意属自己的词作,曾蒙简阴沉了一整场的脸,终于舒展了开来。 飞花令这种无关紧要的插曲,被你沈忆宸力压一头又如何,今日冬至诗会最重要的唱词,还不是被我曾蒙简给拿了下来,谁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不单单如此,就连一些与曾蒙简交好的本地士子,都开始提前恭喜起来。 “曾兄词曲无双,今日终将拔得头筹。” “状元公都看好你,曾兄是否考虑拜为业师,日后当以状元弟子自居!” “可不止状元公,我看就连董大家都心属于曾兄,这下还要抱得美人归。” 各路吹捧恭维下来,曾蒙简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得意,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马上他就会更加深刻的理解了,什么才叫做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就在评选即将敲定的时刻,刘婉儿却突然站起身来,欠身向林震说道:“状元公,奴家这里还有一首词曲,乃沈忆宸沈公子所作,还望各位大人们过目。” 什么? 沈忆宸一脸懵圈的转过头去看向刘婉儿,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出这种举动,更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 刘婉儿并没有在意沈忆宸诧异的目光,而是手捧词作,双眼直视着主桌上林震,想要得到那个期待的答复。 “喔……忆宸居然写了,那姑娘你呈上来看看。” 评选阶段林震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还以为这小子没写,亦或者没打算递交上来。 结果没想到临近评选结束,会突然站起来一位乐伎,说她有沈忆宸的词曲,着实有些意外。 “谢状元公。” 得到应允,刘婉儿捧着词作来到主桌,林震接过之后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叫做《金明池·咏寒柳》词曲。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光看上阕,那种阴冷萧条之气息,就可谓扑面而来。词曲感慨自己满怀凄凉,犹如萧条冷落的杨柳树枝条,正在寒风之中摇曳。 不过在这凄凄惨惨戚戚中,还能隐约看到当年柳絮纷飞,在春光中舞蹈的样子,更是凸显了由盛转衰的悲戚之情。 这首词是以女子为视角,所以沈忆宸描写的就是这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吗? 林震脑海中不由产生这种推测,因为之前流传出来沈忆宸的《临江仙》风格,跟这首《金明池》,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临江仙》豪迈悲放,有着一种英雄迟暮之感,而这首《金明池》属于婉约含蓄,道出了女子心中孤寂、无奈的心境。 说实话林震阅人无数,很少能在一个人身上,看见两种完全不同的词曲风格。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两种风格都刻画的入木三分,让人感同身受。 沈忆宸到底是怎样的鬼才,才会有这种惊人之姿? 林震捧着词作半天不说话,这副反常举动,也是让孙提学与应天府尹李敏感到疑惑不解,于是带着一份好奇凑了过去,想看看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这真的是忆宸所作?” 看到宣纸上的内容,完全颠覆了孙提学对于沈忆宸词风印象。 要知道之前那首《临江仙》,孙提学可是引为知己,那种人生沉浮、云淡风轻之意,稍微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有种自身写照的感悟。 而现在这首词,把小女子的凄冷、悲凉,同样描述的入木三分,孙提学实在不敢相信,这会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回大人,千真万确。” 刘婉儿再次确认。 别说这些大人们震惊,如若刘婉儿自己不是亲眼所见,沈忆宸一笔一划的写出来。她都不敢相信这首词,会是一名年轻士子所著。 不过相比较起来,刘婉儿很快就读懂了这首词,是沈忆宸借助寒柳,来描写自己的处境。 自己现在就如同那秋冬时分的杨柳,伴随着寒风摇曳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状元公,看来今日唱词,可能得另有他选了。” 李府尹看到沈忆宸的《金明池》后,朝林震拱手说了一句。 之前基本上已经选定了曾蒙简的词作,但是沈忆宸这首一出来,对于人物内心的细腻描写,可谓高下立判。 就算词意略显悲凉,不太符合诗会的热闹气氛,但沈忆宸毕竟是林震弟子,只要不是差距太大,这个面子李府尹还是愿意卖的,更何况还后来居上。 李府尹这句话出来,自然也被在场的文人雅士们听到了。很多人就感到纳闷了,到底什么样的词,能让几位主审临时改变主意,难道说有什么暗箱操作? 不过按照状元公的名声与人品,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于是一些大胆的,起身伸长脑袋,也尽可能的想瞅瞅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手字也太漂亮了吧,莫非沈忆宸没有考上童生的原因,在于十几年都去练字了?” 内容没看清楚,首先看到的是那堪称木板印刷体的字,今日参会士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人台阁体的端正拘恭,能比得上沈忆宸! “以字看人,沈忆宸基本功绝对扎实无比,我不相信他以往顽劣不堪那些传闻!” “没错,真不学无术,愚笨不堪是写不出来这手字的。” 古代书法颜值,就如同现在人的脸面,长的好看的,第一印象就天然有亲近感。长的丑凶恶的,也会让人避之不及。 甚至就连殿试皇帝挑选状元,字写的如何,以及长的怎么样,都占了很多的评分比。单论大明朝,就有三位殿试第一,却因长相不佳,被皇帝给取消了状元头衔。 所以不论内容,单论这手字,沈忆宸就冠绝全场! 曾蒙简听到在场这些士子的议论,有如当头一棒,瞬间就感到整个人天昏地暗。 如果单是林震看好,他还能鼓足勇气去据理力争一番,毕竟沈忆宸是他弟子,很难说没有徇私之心。 但是现场众人,现在都站位沈忆宸,甚至有些人认为他字漂亮! 这就让曾蒙简无法释怀,就沈忆宸那一手狗爬似的字,也能称得上“漂亮”二字? 学识上有进步我认了,诗词比输了我也认了,但字这种东西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不可能有大的变化,说他沈忆宸字好,我曾蒙简不服! 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沈忆宸卷面上的时候,内心里面仅存的一点骄傲跟优越感,被打击的破碎不堪。 因为沈忆宸这一手字,确实无可挑剔! 042 来日期盼 “董大家,你也看看这首词曲如何。” 林震看完之后,就把沈忆宸的词作递给了董玉静。 毕竟沈忆宸这首词是以青楼女子视角写的,可能让董玉静来欣赏,更能品出其中滋味。 果然这首词到了董玉静手中,她立马双眼放光,惊叹连连。 并且董玉静关注重点,还不是放在上阕,而是《金明池》的下阕。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下阕内容主要是回忆过去,以及描写对于爱情的固贞执守。 这份回忆爱情,本意是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暗指昔日恋人陈子龙的。 但是在明朝这个时间点,柳如是都还没有出生,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暗指何人。只能从词曲文字中,得到一个孤寂细腻女子,表达对爱情的固贞执守,以及对命运的不屈从。 此等文字,可谓写出了董玉静的心声,她这种青楼女子以色侍人,想要得到的,无非就是一份看似忠贞的爱情,让自己脱离命运的苦海。 董玉静接触过无数文人才子、达官贵人,这群人满口的花言巧语,想要得到的无非是自己这身皮囊美色,内心里面并无真正白首之情。 但是沈忆宸的这首词,让董玉静感受到了理解、尊重,没有真真切切的情感,是写不出这种词的。 “回状元公,妾身觉得沈公子这首词甚佳!” 之前林震询问,董玉静都是临摹两可的回答,并且把选择权交还回去。这样既不用得罪人,也能尊重状元公的身份跟地位。 而这一次,她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感受,沈忆宸这首词当属今晚诗会第一! “董大家好眼光,老夫也是这么认为的。” “韩非子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沈忆宸虽为老夫弟子,但这首词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所以老夫评为诗会最佳词作!” 林震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加上沈忆宸的这首《金明池》确实也称得上佳作,自然没有人会出言质疑。 “举贤不避亲,沈忆宸确实厉害。” “真没想到今日夺魁者,会是一名学童。” “恭喜啊沈小友,来日会试必当登上金銮殿。” “沈小友真是大才,令鄙人佩服不已。” 随着尘埃落定,很多人也来到了沈忆宸这桌恭喜,以他的年龄跟两首词作,不出意外将会名扬天下。 说实话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祝贺,沈忆宸都不太适应,脸上挂着略显虚假僵硬的笑容,不断拱手回礼,直至董玉静来到了大厅中央准备唱词才结束。 听着董玉静用悦耳声音唱着这首词作,沈忆宸有些唏嘘不已,这首词除了写给刘婉儿外,何尝不是写给自己。 孤身一人在这大明朝,面对各种危机挑战,宛如河边杨柳一般随风摇摆。 只是时过境迁,自己用努力跟步步为营,终于扭转了命运的走向,才有了今日这种全场瞩目的时刻。 但沈忆宸心中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可能没有功名傍身,再大的名气也如同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一般,哪一天就会消失不见。 “沈忆宸,你写的词真有这么好吗?听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李达听着董玉静的唱词,感觉非常不合自己口味,腻腻歪歪软趴趴的,哪有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虽然李达很不愿意承认,但沈忆宸确实是成国公儿子,武将勋戚之后就应该刀光剑影征战沙场,写的这是些什么玩意。 要是换做其他时候,面对李达这种不懂欣赏的文盲,沈忆宸肯定回怼过去了。但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在这一片不真实感中,李达却真实无比,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是吧,看来我还是有眼光的。” 对于沈忆宸认同自己的看法,李达表示很满意。 一曲唱罢,也就意味着今日这场冬至诗会即将结束,董玉静站起身来并未直接退场,而是走到了沈忆宸面前说道:“沈公子大才,妾身十分仰慕,不知是否有机会与公子诗酒唱和一番?” 董玉静这番相约,立马在文人士子中引发了躁动,很多人都向沈忆宸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秦淮四绝之一,明年花魁有力竞争者,如此公开主动的邀请,换做其他男人,估计立马答应下来去做裙下之臣了。 “谢董大家欣赏,不过县试时日渐近,不才还得勤奋向学,只能有负厚爱了。” 沈忆宸很委婉的拒绝了董玉静的邀请,一方面是他此刻对于青楼女子兴趣确实不大,而且科考之日将要来临,考取功名才是人生大事。 另外一点就是自己老师林震还坐在主桌上呢,现在对于狎妓的风气还没有明末那么开放。加上自己尚未弱冠娶妻,大庭广众之下整这套,传出去也不太好。 沈忆宸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地步,所以最理智的方式就是拒绝。 听到沈忆宸的婉拒,董玉静脸上流露出失落之意,不过这种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又挂上微笑回道:“是妾身唐突了,那就在这里遥祝公子早日蟾宫折桂。” “不才谢过。” 董玉静退去后,林震也适时站起身来,说了一番对于在场文人士子们的勉励之话,然后宣布这场冬至诗会结束。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沈忆宸这种《金明池》,就将唱响整个秦淮河畔。 众人退去之后,沈忆宸悄摸摸的来到了林震面前,拱手致歉道:“弟子不敬,先前未有礼拜先生。” 理论上古代学生见到先生,都要主动前去行礼,而沈忆宸诗会开始时候为了低调掩饰,所以并没有跟林震打招呼,现在过来认错了。 “哼,你还知道错?” “弟子知错。”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认错就完事了。 “这件事日后再来处罚,为师且问你,为何选择坐在末席,并且不愿呈上词作?” 林震自己没有多大追名逐利之心,却想着弟子们都能出人头地。 之前力劝沈忆宸参加冬至诗会,说白了就是想要让他表现一番,结果这小子完全不按自己想法走。 “弟子愚钝,怕庸作辱没先生名声。” 这倒不是沈忆宸谦虚,确实之前没想着当文抄公,用自己原创词作应付过去得了。 结果没想到林震主动公开了弟子身份,这下被架住了,不表现也不行。 “油嘴滑舌,你这也叫庸作辱没名声吗?” 林震看似批评沈忆宸,实则内心里面那股喜悦都快压制不住,嘴角下意识流露出笑容了。 今日这场诗会,所获最大除了沈忆宸,就是林震了。可以说这名弟子,给他挣足了面子。 虽然对于这些虚名,林震并不是很在乎,但终究是一桩好事,特别是看到弟子成才有出息,成就感更是溢于言表。 “嘿嘿。” 沈忆宸笑了笑,他这道歉也就是走走过场,知道林震不会真的生气。 “好了,今日诗会的事情已经过去,以你的品性为师不担心会迷失在名气之中。但依然要心中清楚,科举跟诗词并不是一回事,明年县试才能决定未来的前途。” “弟子明白。” 这点沈忆宸一直都头脑清醒,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拿后世的诗词,来炒作自己打响名气什么的,而是专注四书五经八股文。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该嘱咐的也差不多,现在夜色已深,该让沈忆宸回家了。 “对了先生,记得代我向孙提学问声好,今日也没跟他行礼。” 沈忆宸今日一直都没有主动去找孙提学问好,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避嫌。毕竟主审已经是自己老师了,陪审要还是熟识长辈,那就算没有暗箱操作,估计传出去别人都不信。 “嗯。” “那弟子告辞。” 沈忆宸拱手退去,走出房间来到了画舫船舷之上,并没有着急着回家。 因为来到明代这么久了,他期待许久能看看十里秦淮的夜景,之前一直没有时间跟机会。今日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多停留些许好好看看。 一艘艘的画舫沿岸停泊,很多文人士子离去之后,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留宿在这青楼画舫之中。所以哪怕夜已渐深,这里依然灯火璀璨,才子佳人络绎不绝。 停留了一会儿,感受到冬日晚风微凉,沈忆宸打算转身离去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家是来向公子道歉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的刘婉儿。她已经换下了诗会上那身艳丽的服饰,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裙装,就如同普通女子一般,站在沈忆宸的身后。 沈忆宸自然知道她要为何道歉,不过这种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沈公子就不好奇,我为何要把你的诗作递交上去吗?” 如果刘婉儿不提还好,沈忆宸也没当回事,她现在这么一说,反倒是勾起了一些好奇心。 “为何?” “沈公子之才犹如天上星辰,就不应该掩盖自己的光芒。” 说吧刘婉儿直视着沈忆宸眼睛继续说道:“另外奴家期望看到沈公子大魁天下的场景,有朝一日为我爹洗清冤屈!” 043 许下承诺 听到这些言语,沈忆宸的嘴角却露出一抹苦笑,刘婉儿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了么? 假如她要是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有才华,也许更做不到什么大魁天下,是不是会感到无比失望? “我不想打击你,但为你爹洗刷冤屈这件事情,我很可能做不到。” 沈忆宸不想欺骗刘婉儿,给她什么虚假的希望。刘球这件事是被冤杀天下皆知,但只要王振不倒,就没有人可以帮他平反。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真成为状元大魁天下,也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官翰林修撰,距离明代权利中心内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就算平步青云,升官如同坐火箭,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官海生涯,别想达到跟王振掰手腕的地步。 当然,如果历史走向没改变的话,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依然如期发生,那么刘球的冤屈将由明代宗朱祁钰来为他昭雪,也没自己什么事情。 所以无功不受禄,沈忆宸不想提前揽功劳装好人。 “我知道。” 刘婉儿脸上也浮现出苦涩笑容,然后继续说道:“但奴家始终记得公子那句正义不会缺席,终有一天我爹会沉冤昭雪。” “没错,这一天终会到来。” 这句话并不是安慰刘婉儿,而是历史走向没出错,那么刘球确实终有一天,会被还以公道。 “沈公子,你是一个好人。” “是吗?” 突然被发了一张好人卡,沈忆宸反倒有些不适应。 “嗯,最初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你救了我。” “今日我想要利用你,私自把你词作递交了上去,你也没有生气,还愿意帮助我。” “奴家自从家破人亡后,公子是第一个对我如此之好的人。” 面对这种话,沈忆宸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 以往看电视、小说,穿越之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现实却是自己势单力薄,想要做点什么都无能为力。 “我记下了,如果有一日真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你爹的清白。” 不管是给刘婉儿希望也好,还是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也罢,沈忆宸觉得自己终究要做点什么,否则有愧于自己穿越的身份。 “公子大恩,奴家衔环结草,没齿难忘!” 刘婉儿说完之后,就准备跪下给沈忆宸行大礼。 见到这种架势,沈忆宸赶紧伸手托住了她,事情都还没办呢,就让别人行跪拜之礼,他可没这种爱好。 “不用行大礼,如若有一日我真做到了,你再来谢吧。” “那个,公子……” 刘婉儿此刻面色绯红,语气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种变化反倒让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之前还赶着行大礼,怎么一下就扭捏起来,就算女人善变也没这么快吧。 不过很快沈忆宸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还一直抓着刘婉儿的手臂没撒手呢。古代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想要阻止行大礼,大多数时候也就虚托一下。 哪怕有身体接触,也是赶紧松开,哪会像沈忆宸这般抓着不放了。 另外刘婉儿虽已沦为青楼女子,但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而且秋月舫也看中她的身份背景,把她给打造成为了清倌人,就为了来日卖得一个好价钱。 所以刘婉儿男女之事见识得多,而身体接触却没有,这下确实有些羞愧难当。 “抱歉,是在下无礼了。” 沈忆宸明白过来之后,也是赶紧撒开手,连声道歉。 经历过陈青桐那件事之后,现在沈忆宸可对于古代女子名节的重要性,可谓有着深刻的认识。 “沈公子无妨,夜已深了,奴家也不能在外久留,只好就此告辞了。” 刘婉儿欠身告辞后,还没等沈忆宸回话,就已经转身离去。 一方面是面对沈忆宸,有些许尴尬害羞。另外一方面,秋月舫这段时间对她看管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没有到自由行走的地步。 目送着刘婉儿远去,沈忆宸也走下画舫,朝着自家小院方向走去。 回到院中,现在时间已接近深夜,按照明代的习惯普通百姓之家早就已经入寝了。 不过自家院子依然还亮着微弱的烛火,母亲沈氏听到院门响动声音后,立马提着烛台走了出来。看见是沈忆宸回来了,这才放心道:“宸儿,你回来了。” “嗯,娘,我回来了。” “今日诗会参加的如何?” 沈忆宸出门的时候,跟母亲说了要去参加诗会。不过对于诗会这种读书人的聚会,沈氏只粗识几个大字,也不懂具体干什么,更不懂夺魁的含金量。 “挺好的。” “那就好,时辰不早了,宸儿你早点洗漱休息吧。” “娘你也回屋去睡吧。” 沈氏听闻后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嘴中还低喃了一声:“宸儿现在有出息了,能像其他读书人一样参加诗会了。” 从这句话中也能感受出来,虽然沈氏并不懂诗会的具体,但她心里其实挺为沈忆宸能参加感到骄傲。 一夜过去,沈忆宸照常前往家塾上学,今日学堂气氛可谓堪称诡异。当沈忆宸进来之后,很多人盯着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这么夸张吗? 沈忆宸看见学堂内的场景,仿佛就如同那日成国公亲临一般,自己啥时候有这种压迫感了? 带着这份疑惑回到自己座位,同桌赵鸿杰也是紧盯着沈忆宸,却闭口不言。 “别在这装神弄鬼的,有什么想问的就说。” 赵鸿杰这个话唠性格,沈忆宸可谓太清楚了,这副德行肯定心里面有许多疑问,憋着两个人都挺不自然。 “忆宸,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 “哇……真是太好了。” 赵鸿杰“哇”的一声带着哭腔,然后一把抱住了沈忆宸,情绪转换堪称川剧变脸。 “赶紧松开,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有断袖之癖。” 对于这种搂搂抱抱的行为,沈忆宸一脸嫌弃把赵鸿杰往旁边推开,自己连姑娘都还没有抱过呢,跟你一个半大小子有啥好亲热的。 “忆宸,我真没想到你不但参加了冬至诗会,还技压天下士子拨得头筹,甚至拜了状元公为师!” “现在的你,可堪称为当世文豪!” 沈忆宸大概猜测到今天学堂诡异表现,可能跟昨晚的冬至诗会有关系,毕竟之前经历过一次家宴,对于明代这种小道消息传播速度,有过切身体会。 但是赵鸿杰这小子也太夸张了一点,当世文豪都出来了,吹的过份了。 “得了吧,别太浮夸。” “没浮夸,外界真的这么称呼。” “还有什么事没,没事的话就闭嘴看书。”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他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些虚名。 “有,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状元公,在下仰慕已久,也想拜他为师!” “可以,如果你能把四书五经一字不落的全背下来,我带你去见先生。” “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赵鸿杰非常有自知之明,一听到要背下四书五经,立马选择了放弃。 两个人聊着的过程中,李达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到他,赵鸿杰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低着头眼神不敢对视,毕竟以前被欺负惯了。 以往李达路过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座位时候,也会装腔作势冷哼一声,甚至是故意言语挑衅,反正就得整出点动静来。 而这一次,李达却低调异常的回到自己座位,连眼神寻衅都没有。 面对这一幕,赵鸿杰有些懵了,沈忆宸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就罢了,为何现在就连李达,都性情大变了呢? 更让赵鸿杰吃惊的还在后面,见到李达来了,沈忆宸反倒是首先开口道:“贤弟,昨晚上被你爹教育了没?” “你说什么呢,现在又没到县考。” 李达不高兴的回了一句,沈忆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糗事也能当众说出来? 贤弟? 听到这声称呼,赵鸿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李达成为了沈忆宸的贤弟了? 就算是瞎喊的,问题李达听到后,居然也没有生气反驳,相当于默认了,难道从今日起,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 别说是赵鸿杰了,学堂里面其他学子听到,也是惊掉了下巴。 这两个人可谓水火不容,如若不是身份原因,架都不知道要打多少回,现在居然还称兄道弟起来了,世道变换的可真快啊。 “贤弟,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 “别乱称呼,谁是你贤弟了!” 李达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学堂当老大的一世英名,怎么可能就这么毁于一旦。 “忘记各论各的了?” 沈忆宸不怀好意的笑着,反正在成国公家塾,自己以往都是属于弱势的那一方。 再加上年龄也比李达要小,理论上来说各论各的,好像还能占点便宜。 “我……” 李达也想起昨晚的话来,所以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然李达这货读书不行,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但是人还算比较守信用讲义气的,说出去的话,自己不会食言。 而且他心里面也清楚,论嘴炮能力更是打不过沈忆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多必失,干脆咬牙忍住不争了,否则更丢人。 看着李达认怂,沈忆宸心中一阵暗爽,与此同时塾师李庭修也快步走进了讲堂,调侃暂时告一段落。 044 考前准备 李庭修走进讲堂正常授课,丝毫没有提及冬至诗会的任何事情。 因为在他的眼中,只要进入了这个学堂,就只是一名学子,无论在外有多大的名头,都与此无关。 课堂之上,要做的只有传道授业解惑。 早学结束之后,家塾学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悄摸摸的议论着沈忆宸昨晚诗会故事。 只是相比较之前的毫不顾忌,现在他们说话要低调多了。可能这就是现实,当沈忆宸身份名气大幅度拉开与同窗差距之后,之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现在也不得不低头。 冬至诗会的热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达到了顶峰,主要原因就在于沈忆宸那首《金明池》,被秦淮艺伎们不断演唱,逐渐传播到大江南北。 但热度这种东西,总是会有回落的那一天,差不多一个月后,沈忆宸这个名字就开始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究其原因,除了时间因素外,更重要沈忆宸没有功名在身。诗词写的再怎么天下无双,连学童都考取不上,就无法在天下士子心中竖立起高大形象。 可能会有大把人认同沈忆宸有才,但却没有几个人会去学习模仿沈忆宸,把他当作自己偶像。 很快时间到了年关,处于江南地区的南京城,也少见的下起了大雪。 站在自家别院之中,沈忆宸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他并没有如同传统文人才子那样,认为这是一番美景,并且诗意大发。 而是心里面很清楚,南京城的温度越来越低,意味着明代小冰河时期降温越来越严重。从此自然灾害频繁,粮食大幅度的减产,引发剧烈社会动荡,最终成为压死明朝的稻草之一。 沈忆宸以往没有什么过多的悲天悯人之心,但是现在身处于这个时代,他偶尔也会瞎想,自己是否有这个扭转乾坤,拯救万民的能力? “宸儿,院子里面凉,赶紧回屋里来。” 看见儿子站在院子中心赏雪,沈氏喊了一句,要是得了风寒什么的,那可是一件大事情。 “好,我这就回去。” 沈忆宸应了一声,然后走进屋内。 此刻桌子上面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虽然家境算不得宽松,但沈氏宁愿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儿子吃食。 所以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就想着让沈忆宸吃饱吃好,来年有个好身体学习,能在科举上有所进步。 母子二人就这么坐在饭桌前,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些家常。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沈氏在说,沈忆宸在听着。 吃到末尾的时候,窗外不知何家放起了烟花爆竹,空中闪亮的焰火,吸引了母子二人的目光,同时两人各自都有着心事。 沈忆宸看到焰火,不由想起了跟陈青桐在南市街的那晚,也是从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青桐了,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而沈氏的心中,想着却是成国公朱勇。 “宸儿,公爷他北征蒙古,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对于这些家国大事,沈氏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只能问向儿子。 “应该已经出京了,很快就会遇到兀良哈三卫吧。” 如果沈忆宸没有记错的话,正统九年正月十一日,成国公朱勇与太监僧宝出兵喜峰口,兴安伯徐亨同太监曹吉祥出界岭口,都督陈怀同太监但住出古北口,都督马亮同太监刘永诚出刘家口,各将精兵万人分路征剿。 同时蒙古的瓦刺部,辽东的建州卫也趁机合而围之,最终击败了兀良哈三卫。 不过这场战役并没有大的斩获,仅仅夺回了一些兀良哈三卫掠夺的人口牲畜,细算起来连出兵成本都没有捞回来。 而且更重要一点,本来还算左右横跳的兀良哈三卫,经过这次征讨之后,完全倒向了蒙古瓦刺部的也先,为日后土木堡之变埋下了隐患。 可以这么说,正统九年的这一场北征兀良哈三卫,除了面子上打赢了,战术战略角度输的一塌糊涂。 “刀枪无眼,公爷现在年龄也大了,征战在外,望他可千万要小心注意身体。” 沈氏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哪怕成国公朱勇是个“渣男”,她却依然没有丝毫记恨的意思。 对于这一幕,沈忆宸也不好说什么,情感上他不太能接受,但理智上他很清楚,这就是封建礼教制度下女性的传统思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无论朱勇做了什么,就算抛弃了沈氏,只要他还活着,母亲就必须得顺从这个所谓的“丈夫”。 甚至原本的沈忆宸,对于朱勇的情感也无比复杂,有爱有恨。认真来说的话,爱更远超于恨,要是朱勇愿意认可自己这个儿子,估计也就没什么恨了。 “放心吧娘,公爷会没事的。” 虽然现在的沈忆宸,对于成国公朱勇逐渐没有那些复杂情感了,但血缘上父亲这层关系割舍不掉,能平安无事总归还是好的。 听到沈忆宸的话,沈氏点了点头,没有在继续说下去,只是眼中的那一抹担忧,始终挥之不去。 过完正月,从北边终于传来了成国公北征蒙古的捷报,朱勇在富峪川、热水川两次击败蒙古军队,受到皇帝的嘉奖,正式晋升为太保,位列三公职位。 同时朱勇身上的头衔,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拥有奉天靖难特封成国公、中军都督府都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太保等等。 不算封爵,这里面光很多官员,穷极一生仰望的正一品头衔都好几个。可以说除了皇族宗亲外,朱勇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不过沈忆宸很清楚,这个所谓的捷报,里面水分有多重。但是他此刻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这种远在天边的战事,因为大明正统九年的应天府县试,马上就要来临了。 别说沈忆宸了,整个成国公府外院家塾,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就如同后世高考前夕一般。 很多平常不学无术的家伙,比如李达这种,开始临时抱起了佛脚,想着能在县试里面走狗屎运,考上个童生秀才什么的。 这日放学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按照李庭修的吩咐,前往他的书房。 一桌一架陈设依旧,李庭修坐在书桌面前,沈忆宸进来后行礼道:“先生,学生到了。” “嗯。” 李庭修点了点头道:“忆宸,你知道为师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学生大概猜测是关于县考。” “没错,还有十几日就要县考,为师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先生请讲。” “出结作保的事情已经妥当了吗?” 所谓的出结作保,就是凡参加县试的学童,需要到本县礼房报考,填上自己的贯籍、姓名、年龄、三代履历、身貌等等资料。 除此之外,还需要与五名同考互结,并且找一名本县的廪生作保。确保所有资料都是真实的,不是娼、优、皂、隶之子孙,没有处于父母的服丧期,方准报名应考。 沈忆宸并不是第一次参加县考,准确来说次次县考都有他,所以这些前期准备工作驾轻就熟,早就已经办好。 “回先生,都已妥当。” “笔墨纸砚可有备份?” 科考之中,笔墨纸砚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细节,一旦在考棚里面出问题,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总不可能让你敲敲隔壁的“号舍”,然后说声:“大兄弟,借你的笔墨一用。” 有这种举动,轻则驱逐考场,永不录用。要是严重的按舞弊论,那还真就有充军杀头的可能性。 所以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品,都得准备好,并且还要有多余备份。 “回先生,都已备好。” “寒衣吃食可知准备?” 前面两个回答,沈忆宸都认认真真的回了,但当李庭修问这个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这可跟以往那种严师形象完全不同,就像老妈子似的,连穿衣吃饭都开始操心起来了。 “有何可笑的?” “先生,你忘记我考了多少回县试了吗?” 听到这话,李庭修愣了一下,可能是最近沈忆宸表现实在太过于出色,他都忘记这小子以前,是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惯犯”了。 “咳咳。” 这时李庭修清咳两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为师听你言语,好像考了多回还很骄傲?” “回先生,没有……” 看到沈忆宸老实了,李庭修觉得稍微挽回了一点师道尊严,于是说道:“忆宸,跟以往不同,这次在学识上面,为师并不为你担心。” “但科举之事,终究没个定数,为师只希望能看到你红案提名。” 中进士的榜单被称之为金榜、皇榜,而中秀才的榜单,一般就称之为草案、红案。李庭修这次叫沈忆宸过来别无它望,只希望能见到自己学生高中。 “学生定不辜负先生所望。” 沈忆宸很正式的躬身行礼,从李庭修这些堪称可爱的询问中,他心里面很清楚,这是老师对自己的紧张与重视。 李庭修某种意义上,已经不仅是沈忆宸学业上的老师,而是人生的导师。以身体力行、言传身教,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师之道,师之德,师之魂。 045 武将子弟 正统九年二月十七日,距离县考还有两天时间,母亲沈氏已经帮沈忆宸准备好了吃食、御寒的衣服等等生活用品。 其中最为打眼的是一包煮熟的红鸡蛋,沈氏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道诸如六礼束脩这样高大上的寓意,她就觉得红鸡蛋能讨得一些好彩头。 看着母亲准备的东西,沈忆宸又感动又好笑,县试这东西跟乡试以及会试不同,不会连续考上好几天。 都是当天早上进去,即日就出来,并不会在考场过夜,所以只需要准备一日三餐就行。 甚至如果你比较扛饿,考前心态好能吃得下早餐,那么就饿上中午一顿,晚上再出来吃也可以,完全可以不带任何吃食。 而且县试理论上要考五场,也就是说需要五天的时间,实际上最主要的就是第一场正场八股文,其余四场属于锦上添花的考试。 因为只要第一场正场能合格,就已经获得了下一阶段府试的资格。有一些比较年少轻狂的士子们,拿到府试资格后,后面四场都懒得再去认真写,随便凑合一下就交卷走人了。 当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一份心意,沈忆宸笑盈盈的接下后,就独自前往县考所在地——下江考棚。 不单单是沈忆宸,此刻整个江宁县的学童们,都已经聚集到考场周围的客栈、酒楼,浩浩荡荡恐怕得有数千人。 正常情况下一个县的学童是没有数千人这么夸张的,但南京毕竟是明朝两京之一,经济实力相对雄厚,很多家庭都供养的起一名读书人。 还有就是江南自古文风鼎盛,科举传世之家数不胜数,导致参考的学童众多,这也是明朝科举分南北榜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忆宸来到了一家比较熟悉的客栈住下,虽说他家距离考场并不算很远,但古代车马交通太慢了,住家的话每天要浪费大量往返时间,所以还是住客栈为好。 “嘿,忆宸,我可等你好久了,怎么现在才来?” 沈忆宸选择距离县考还有一天时间入住客栈,而赵鸿杰可是在三天之前就已经住进来了。 原因就在于每年县考时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家时刻,脱离了家里各种规矩管束,对于赵鸿杰来说简直就如同天堂一般。 只不过往年也是提早离家的沈忆宸,今年却一直没有出现。赵鸿杰已经坐在客栈大厅之中盼望两天了,看着往来进出的学童们许久,终于等到了沈忆宸到来! “明天才考,来这么早干什么?” “干什么还需要问?当然是出来玩耍啊!” 赵鸿杰瞪大眼睛,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沈忆宸莫非真的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三年两度的狂欢时刻都忘记了。 “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你现在还是个学童……” 这不就跟高考前夜睡什么,起来嗨的逻辑一样吗? “……” 这句话让赵鸿杰无言以对。 没有继续搭理赵鸿杰,沈忆宸提着行李与客栈小二,一同前往了入住房间。 沈忆宸选择的是偏中低端的人字号单间,入住每日需要五十文钱。用大米计价换算,简单粗暴一点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五十块钱一天。 不过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随着白银不断开采流入,导致银价大幅度的贬低,一两钱可能要比明朝前中期打个五折。到了清朝时期,一两钱的价值更是低到了两折。 单论购买力而言,这个单日房价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偏贵的。但是物以稀为贵,一下涌入数千名学童,各家客栈都人满为患,自然房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还好沈忆宸算是这里的熟客了,同时成国公府外院家塾这群难兄难弟,每三年两次需要在这家客栈“包场”,否则这个价格还住不到。 放好行李,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儿后,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聊。这个时间点,让静下心来看书,他也没那份心境,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前往大厅看看赵鸿杰还在不在。 果然考前起来嗨,也不无道理,否则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只是沈忆宸再次回到大厅,见到的就不止赵鸿杰一个人,还有李达他们那帮外院小团体,单方面正在聊的火热。 为何不是双方?因为赵鸿杰如同一只小弱鸡似的,被李达等众人夹在中间,脸上的陪笑简直比哭都还难看。 “贤弟,你又在欺负同窗了。” 虽然赵鸿杰这家伙朽木不可雕也,但身为好友沈忆宸也不可能看着他被欺负,而选择视而不见。于是走了过去拍了拍李达肩膀,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 见到沈忆宸出现,赵鸿杰就宛如看到救星降临,表情委屈的都跟快要哭出来似的,立马紧贴靠了过来。 毕竟现在这里不是学堂了,没有了老师跟成国公府家规保护,真要被李达他们给痛揍一番,都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个称呼!” 李达压低着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自从那日诗会过后,沈忆宸每次见到自己都用上了这个称呼。 人少时候还能忍,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这么多小弟在场,被人给称呼为贤弟,还要不要面子了? “你不是自诩大丈夫吗,打算言而无信?” 沈忆宸丝毫不在意李达的跳脚,反倒笑眯眯的盯着他,这种抗议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反正最后这小子都老实妥协了。 果然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李达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见到李达焉了,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调侃,其实这段时间慢慢接触下来,他对于李达的印象有了不少改观,或者说发现了对方本质上没那么坏。 就拿“贤弟”这件事情举例,各论各的不过当日诗会一句玩笑话,换做沈忆宸自己,估计事后都不会认真去遵守。而李达却一根筋的言而有信,哪怕再怎么不服生气,也咬牙认了下来。 另外沈忆宸在大明朝呆久了,也见识了什么叫做封建社会的人吃人,相比较各种欺男霸女的官宦子弟,李达不嫖不赌不作大恶,每日放学后也没在外惹是生非,就自己在府邸舞枪弄棒的。 还有这小子把关二爷、岳爷爷当作偶像,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成为他们那样的英雄好汉。所以每次李达想要惹事或者不服气,沈忆宸就拿出“大丈夫”几个字揶揄,基本上都能收获奇效。 纵向比较下来,思想品德比李达良好的,肯定是大有人在。但横向比较同阶层的官宦子弟,李达放在封建社会已经远超了及格线以上。 “好了,没事的话,赵鸿杰我们换一桌吃饭去吧。” 沈忆宸拍了拍赵鸿杰,示意他起身离开,跟自己到另外一桌去吃饭。 虽然对于李达的印象没那么差,但也并不意味着双方关系多好,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最好。 “沈忆宸你打算在这客栈吃?” 听到沈忆宸叫赵鸿杰吃饭,李达开口反问了一句。 “对啊,怎么了?” “这客栈猪食有什么可吃的,明日就是县考,为兄带你去醉仙楼吃顿好的!” 李达大手一挥,就邀请沈忆宸去外面下馆子。 毕竟当初在诗会上,沈忆宸那副吃相不下于自己,好歹也是同窗一场,今日就大方一回。 “贤弟请客,我要是拒绝,那就却之不恭了。” 在兄弟辈分这件事情上面,沈忆宸也有着自己的偏执,反正不能让李达这小子占便宜。 “那我呢?” 听见李达邀请了沈忆宸,赵鸿杰可怜巴巴的问了一句,要是同窗们都走了,就留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那也太孤寂惨了点。 “一起去吧,你这德行真丢了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每次看到赵鸿杰这副弱怏怏的样子,李达就气不打一处来,武将世家弟子在外就应该昂首挺胸,气宇轩扬,哪像这小子一样。 只是李达没有想过,他越看赵鸿杰生气,对方反倒就越怕他,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了。 “恃强凌弱,你这行为也没给武将子弟挣到什么脸面。” 沈忆宸以前就没怂过李达,现在更不会惯着他了,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成为武将子弟这种身份并不是赵鸿杰能选择的。 就好比以前的自己,可能在成国公眼中也是给勋戚子弟丢脸了吧。 “我……” 李达本想解释,但是仔细想想,好像欺负弱小确实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看到明日就要县试的份上,就不与沈忆宸计较了。 于是他甩袖转身,大步走出客栈,朝着醉仙楼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快跑两步,追上了李达问道:“达哥,你现在为何处处都忍让着沈忆宸那个婢生子?” “对啊达哥,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又不是在家塾,没有先生当靠山,不需要惯着他。” 不单单是张祺,其他外院学童们,也纷纷附和。 最近这两个月,李达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面对沈忆宸别说主动找麻烦惹事。甚至就连对方出言调侃打趣,也选择忍气吞声。 以往是在家塾里面,还能解释怕先生跟家规责罚,不得不息事宁人。现在都已经身处客栈了,为何还是如此? 这婢生子不就靠诗词出了点风头吗,又没有被成国公纳入宗谱,李达没道理真怕了他吧? 046 内外院之争 “忍让?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知道不?” 一听这话,李达就不高兴了,立马给自己找了套说词。 “达哥,那你也太大人大量了点,居然还要请沈忆宸吃饭?” 张祺很明显不太信这套说辞,李达最近举动太反常了。 “你小子是不是想讨打啊!” 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就只有靠拳头去威胁,这套路李达驾轻就熟。 果然当讨打两字说出来,之前的质疑声音立马烟消云散,唯独李达自己在心里面泛起了嘀咕。 到底是从何时起,自己对沈忆宸这小子态度变了呢? 是那天巷弄约架,还是家宴大出风头,亦或者共同参加诗会? 说实话,就连李达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从何时开始的。他更加有一点想不明白,就是为何自己会对沈忆宸客客气气的。 可能是这家伙身上开始有了一点勋戚之后的影子,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想来想去,李达只能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解释,毕竟他最讨厌唯唯诺诺的人。 醉仙楼是明代应天府有名的酒楼,其中琵琶鸭堪称是天下一绝,据说连洪武大帝品尝之后都赞不绝口。 传说是不是真的,沈忆宸不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来过醉仙楼,这里面一顿饭的价格,可能够他们娘俩半年家用。 所以李达一说到醉仙楼吃饭,沈忆宸立马就答应了,他也挺好奇明代这种顶级酒楼的饭菜,到底味道如何。 李达一群人很明显是经常来,驾轻就熟的叫上了店小二,给安排了一张桌子,另外也没问有什么菜肴,直接就报出一堆菜名。 可能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李达一行人等待上菜的时候,从店门外走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见到沈忆宸,脸色立马就不太好看了。 “呵,这年头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能吃得起醉仙楼的饭菜了。” 来者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正正对着沈忆宸他们那桌,所以能听的清清楚楚。 莫名其妙听到这么句话,沈忆宸一行人自然转头把目光望了过去,发现是内院家塾一行人也来到了醉仙楼,其中为首的就是朱氏宗亲朱庆宇。 李达跟朱庆宇等人,在醉仙楼也算是经常碰面,虽然内院跟外院家塾学童们关系不算好,但大多数时候也能称得上相安无事,所以这句话不是针对李达几人。 那么具体是针对谁,答案就很明显了。 “朱庆宇,来醉仙楼就好好吃你的饭,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没等沈忆宸开口,李达就已经站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要知道内院因为是朱氏宗亲的缘故,身份地位上一直都压着外院一头,而且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不过就算是李达身为外院老大,很多时候都选择避让一头,不会去招惹他们。 但是今日不同,沈忆宸是自己邀请过来吃饭的,无论之前有什么矛盾,现在针对沈忆宸,就是打我李达的脸。 哪怕朱氏宗亲身份地位再高,李达也不得不站起来出这个头。 “李达,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旁边一人站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能让这群外院学童来到成国公府进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居然还跟朱氏宗亲如此说话? 这句话让李达面色铁青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压制着心中怒火。 封建社会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成国公刚刚大捷加封为太保,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得罪了朱氏宗亲,万一把状告到成国公那里,别说是自己了,就连父亲大人都要被连累。 见到李达闭口不敢言,朱庆宇对于他的认怂感到很满意,同时气焰更是嚣张的来到了沈忆宸这桌面前。 “论辈分,我是你的堂兄,见到我还不起身行礼?” 朱庆宇这话,自然不是要讲究什么堂兄弟之情,无非就是那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被沈忆宸借助泰宁侯之名给压了一头,今天要原原本本的讨回来。 不过这声堂兄,倒是让沈忆宸乐了,自己两个亲兄弟都没搞兄友弟恭那套,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兄,也配让自己起身行礼? 所以沈忆宸压根就懒得搭理,甚至就连口舌之争都没兴趣,直言道:“滚一边去。” 当这句话甩出来,内外院两方学子都如同石化了一般,一下子没消化过来。 沈忆宸什么时候这么狂妄了,开口就是让人滚? “你……你……你说什么!” 朱庆宇被震惊到了,他这个阶层遇到的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就算互相看不顺眼出言讥讽,至少也得唇枪舌战一番,哪有像沈忆宸这样简单粗暴的。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你也配当我堂兄?听懂人话就滚一边去,别打扰我吃饭的雅兴。” 沈忆宸还清晰记得当日家宴上,这群朱氏宗亲,可没有把自己当宗族子弟看待,连赴宴都不配。 今天又想拿这套来压自己一头,哪有这种便宜占尽的好事? “沈忆宸,你居然敢以下犯上?” 朱庆宇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会嚣张到如此地步,完全没有把自己给放在眼中。 所以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就准备给沈忆宸一巴掌。 结果这一掌还没有落下,腹部就感到一阵剧痛,整个人都往后倒了出去。 因为沈忆宸可没傻到白白挨揍,既然对方已经想要动手,那干脆就先下手为强,所以看到朱庆宇手抬起来,他就一脚给踹了出去。 “大哥,你没事吧?” “沈忆宸,你敢殴打朱氏宗亲!” “反了你了,国公爷要知道,定把你给赶出家塾!” 这群纨绔子弟可能欺负人惯了,还没有遇到像沈忆宸这般敢直接动手的,所以第一反应不是上来群殴,反倒用身份背景去压人。 还是朱庆宇反应的快,他明白朱氏宗亲这套想要压住沈忆宸,份量还差了点。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成国公的血脉,闹大了无非就是各打五十板。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揍他!” 既然是宗族内斗,那么就看谁人多,谁拳头更大了。今日就算痛殴沈忆宸一顿,相信外院这群附庸也不敢插手,必须得让这个婢生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事! 一看对方有围殴之势,沈忆宸也下意识的操起坐下板凳,这可是街头斗殴的不二法器。 只是还没等到沈忆宸出手,一个酒杯就砸了过去,“啪啦”一声脆响,对方一个人蒙着脑袋应声倒下。 扔这个酒杯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躲在沈忆宸身后的赵鸿杰。 “我……我……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赵鸿杰因为害怕,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哆哆嗦嗦的。但依然咬牙站在了沈忆宸身后,并没有退缩。 “直娘贼,干了!” 就连以往看不起的赵鸿杰都敢动手,李达一下气血上涌掀翻桌子,朝着对面几人就冲了过去。 同时外院家塾的几名学童,也拿出了身为武将子弟的血性,一同助拳与朱庆宇几人撕打起来。 不过场面却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李达等人毕竟是武将后代,家族都有习武的传统,可谓拳拳到肉。而朱氏宗族理论上也是武将勋戚宗亲,但是这种旁支大多靠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么可能会吃的了习武的苦。 平常靠着成国公威名,以及人多势众欺负别人不敢动手罢了。今日遇到外院这几个硬茬,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好了,住手赶紧走!” 见到朱庆宇几人都被打倒在地,沈忆宸一把拉住了李达几人,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要知道醉仙楼可是名楼大店,在这吃饭的达官显贵什么的也不少,一旦有冲突发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会很快赶来。 自己等人身上没有功名,而且明天就是县考之日,如若被抓去耽搁了,恐怕就得等到两年后再考。 还有就是动手打出点皮肉伤好解决,要是打出大问题,这群纨绔子弟背后宗族长者们,绝对会出头施压成国公朱勇。 这年头以孝治天下,朱勇贵为成国公,也不可能无视宗老们的意见,闹大了吃亏的绝对是李达他们,甚至自己都脱不了身。 所以现在占到了便宜,就赶紧跑路! 李达他们虽然怒火中烧,但也还算清醒,听到沈忆宸的拉架,一行人撒腿就朝着酒楼外面小巷跑去。这种事情以前也干过多次,相当的有经验。 穿过几条小巷后,一行人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互相望着对方几眼后,突然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外院学童论年龄都是一群半大小子,以往有过摩擦恩怨,今天都算是站在同一战线上面了。 “嚇……嚇,赵鸿杰没想到你小子总算是有点血性了,没丢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李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夸起了赵鸿杰,他是真没想到今天第一个敢站出来的,会是这小子。 “嘿嘿。” 赵鸿杰可能还不太适应李达这种态度,只是嘿嘿一笑。 “还有你沈忆宸,为兄算是服气了,以后就让你称呼贤弟了。” “什么为兄、贤弟的,说什么呢。”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感到好笑,这小子现在还惦记着谁当大哥。 “没错,今日要不是沈忆宸,这口被内院欺负好多年的气,都撒不出去,我也服气了!” 白胖子张祺也附和了一句,沈忆宸太强硬了,完全颠覆以往形象,他心服口服。 “我也是,沈忆宸你以后也是我大哥!” “没错,老大。” 今天要没沈忆宸出这个头,大概率是外院学童吃一肚子窝囊气。 既然老大李达都认当贤弟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沈忆宸就是以后老大了! 047 下江考棚 说实话,沈忆宸还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搞的跟黑社会拜大哥似的…… 今日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出手,赌的就是成国公朱勇看到了自己的潜力价值,不会因为几个宗亲近支的打斗,从而处罚自己。 很多时候现实就是如此,哪怕身为父子,也得展现出自身价值,才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不过他们愿意认自己当大哥,沈忆宸自然也不会拒绝,原因就在于这群人别看不学无术,科举上好像也了无希望,但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武将世家子弟,这点可没有掺假。 成国公朱勇为何会选择让他们入家塾,无非就是拉拢他们父辈当亲信,而这群人大概率就是未来的大明武将,为何自己不能提前拉拢? 沈忆宸是没打算走从军这条道路,因为大明的体制决定了文官才是王道。但是能在武官里面拥有自己的亲信人脉,沈忆宸也不会拒绝。 毕竟有一位伟人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真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谁手中有兵有枪,谁就是最后胜利者! “好,既然你们认我当老大,那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沈忆宸干脆承认了下来,不过这话听在李达的耳中,他却感到怎么味道不对啊。 自己不过是承认了跟沈忆宸的老弟关系,并没有把外院家塾老大的位置让出去啊,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是现在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就算是有误会,凭借李达这张嘴一下也解释不清楚,他只能满脸郁闷的选择了默认。 “今日在醉仙楼吃顿好的是没戏了,既然已经当了你们大哥,那就去南市街小摊,我请你们吃一顿岁寒三友吧。” 传闻朱元璋还在乞讨之时,有一次在冬日里病倒,与他同行的乞丐讨了点米跟猪下水,就这么胡乱一锅炖,没想到朱元璋吃下后,身体奇迹般的转好了。 于是他高兴说道,人们常把松竹梅称之为岁寒三友,今日这副猪下水有肝腰肚,干脆也称之为“岁寒三友”。 于是明代很多商贩小摊就把猪下水,换了一个雅称“岁寒三友”。 “大哥,就吃岁寒三友吗?” 白胖子张祺有些嫌弃,毕竟从醉仙楼的玉盘珍馐,降低到了街边的猪下水,这档次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弃?” 沈忆宸有些不满,这一行六七个人,还都是些半大小子处于饭量大时期,一顿不得吃掉自己好几十文钱。 如果不是当了大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一下,否则沈忆宸才舍不得出这个钱。 “大哥,不敢。” 张祺以往本来就是借助李达狐假虎威,现在前老大自己都去当小弟了,加上沈忆宸动手的果断还历历在目,此时可不敢惹他。 “那就走吧。” 沈忆宸也没有废话,明日还有县考这等大事,今天可不能拖的太晚。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杀到了南市街,找了个卖猪下水的路边摊坐下,几口热腾腾的吃食下肚,整个人也都活络了起来。 从开始聊之前醉仙楼的打斗,每个人都吹嘘自己有多么厉害,再到后面聊起了学堂的趣事,互相揭露对方的一些糗事,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都付笑谈中…… 一夜过去,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县试这日,沈忆宸早早的就起床,然后叫上了赵鸿杰跟李达几人。 之所以会叫上他们,与昨夜发生的事情没多大关系,主要原因就是出结作保的五人,就是赵鸿杰等几个外院同窗。 一行人随便在客栈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的前往了考场所在地——下江考棚。 下江考棚是应天府最大的县试考场之一,之所以会称之为下江,原因就在这个考场处于长江下游位置,考生多为江苏学子。与之对应的还有上江考棚,不过那个考场基本上都是安徽学童生员。 沈忆宸等人来到考场门口之后,这里已经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整个院前空地。 应天府的兵丁衙役们,正在努力的维持着考场秩序,并且大声招呼着不同地方、书院的考生,找到他们所属的序进牌,然后整齐排队等待。 对于这些考前流程,沈忆宸几人都称得上县试老油条了,哪怕不用招呼,都知道该做些什么,很快一行人就找对了位置。 不过在成国公府家塾的序进牌下,沈忆宸却看到了一群“老熟人”,昨夜醉仙楼痛揍的朱庆宇等人,他们也要参加今日县试,甚至比自己都还要早到。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因为内外院报名参加县试并不统一。还有就是在沈忆宸的潜意识里面,认为内院学子们,至少都是秀才身份,怎么可能还需要考县试? 会有这种思维方式,是因为沈忆宸完全把自己带入了外院身份,毕竟只有外院考中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内院进学。 但问题是,内院的朱氏宗亲们,本身就不需要秀才这张门票,他们凭借血脉就可以进学。 而且话说回来,外院这些武将子弟对学习没兴趣,常年考不上个童生,内院这群宗亲纨绔子弟又能好到哪里去,论吃喝玩乐可能更甚,所以碰到朱庆宇等人考县试也就不足为奇。 正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朱庆宇一伙也是看到了沈忆宸等人,愤怒情绪立马就涌上心头。 朱庆宇刚准备朝沈忆宸做点凶狠表情,来占据气势上的上风,结果一下拉扯到嘴角的伤痕,疼得立马呲牙咧嘴起来,这副表情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其他几位内院朱氏子弟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熊猫眼,就是脸上挂着“腮红”。论打架动手的能力,他们真的是拍马都比不上外院武将学童。 “忆宸,他们现在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昨晚的冲动已经过去,内院宗亲身份上的“余威”犹在,再次见到他们,赵鸿杰心里面有些发慌,靠着沈忆宸小心问了一句。 “不会。”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想了想,又更为准确的表达:“至少现在不会。” 这里是下江考棚门口,科考重地是严禁打架斗殴这种事情发生,如有违背者,将会直接取消参考资格。 内院宗亲又不是成国公朱勇的亲儿子,哪有这么多荫监名额给他们,无非就是家庭条件底子强点,想要真正在仕途上有大作为,还得靠科举出头。 就算退一万步,他们不打算考了,准备跟沈忆宸“同归于尽”。这种行为也就相当于,把外院家塾武将子弟的县试给搅黄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都如同杀人父母,古代要是断了一届科考,仇恨值绝对不会低于财路。到时候这些武将子弟父辈们,定当会找成国公朱勇讨回一个公道! 平常小孩子打打架,朱勇可能会偏袒于自己宗亲,但是这种大是大非上面,官场亲信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近亲旁支。 以成国公朱勇的理智,会做出如何选择,简直毫无悬念! 果然就如同沈忆宸预测的那样,朱庆宇心中哪怕有万般不服,这等场合之下也只能憋着,双方泾渭分明的站在序进牌之下。 相比较朱庆宇的忿忿不平,沈忆宸身为昨晚打架斗殴的胜利者,自然心中没那么憋屈。 所以他压根不在意朱庆宇想要吃了自己的眼神,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周围,看看今日江宁县考的盛况。 放眼过去考棚门前一片人头攒动,沈忆宸本以为自己这种数年不中的老油条,放在这里面应该算是年龄偏大的了。 结果他想错了,单单随便一眼,就能看到好几个中年模样的学子,估摸着至少得三十岁左右。 当然,考生里面也有不少年龄偏小的孩童,只是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这种岁数真不能算多么大龄考生。 之所以会产生自己“老油条”的错觉,一方面沈忆宸进学年龄偏小,所以才会考了这么多回。 另外一方面,就是成国公府家塾教育资源太过于优良,出了不少年轻的举子,导致沈忆宸误认为童生秀才这种功名随便考。 而事实上,除非书香门第以及家境非常殷实,想要如同沈忆宸这般几岁就完全脱产接受良好教育,放在这个时代终究是少数。 很多乡下私塾的学童,跟着一个自己都未进学的先生,一本《三字经》、《千字文》都得学好几年。至于高级点的八股文破题、解题参考书,更是洛阳纸贵买不起。 就这种环境跟教育资源,怎么可能轻松考取秀才? “真是无论那个时代,教育资源都不平等啊。”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不由感慨了一句,上辈子高考,他就恨不得自己是那些优势地区的学生。 现在看来穿越之后,自己某种意义上也算梦想成真了?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考棚衙役叫到了成国公府的序进牌,沈忆宸等人赶紧拿出“识认官印结”,准备接受兵丁们的点名识认,以及搜身确认没有携带作弊物品。 只有通过了这一关,才能正式进入到下江考棚之内。 048 正式县考 所谓的“识认官印结”,可以简单理解为准考证,不过相对要复杂许多。 因为古代没有身份证、照片这类图像识别工具,而守门检查的兵役,也不可能认识所有考生都长啥样,为了防止有人替考代笔,就衍生出这种防作弊手段。 “识认官印结”是一种行政文书,沈忆宸在本县礼房报考填写资料时,旁边的识认官就会填写这份行政文书,上面同样有沈忆宸的基本资料,并且盖上官印。 更重要一点,就是这份行政文书上,还会有识认官自己的签名。 如若怀疑哪一位考生有问题,识认官就会出来辨认签名笔迹,判断这张准考证是否作伪。 这种方式相当于在出结作保之外,再增加了一道官方保险,就是为了尽可能的确保科举取士公平公正。 沈忆宸是不可能请人替考代笔的,要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学童。另外准备的吃食衣服,也很清楚有哪些禁忌,所以搜查很快就放行了。 进入考棚之后,首先看到的并不是考房,而是一栋两层主体建筑,名为笃志楼。这里是整个县考期间,主考官以及执事官员们警戒、发号施令的地方。 每个考生进入考场之后,也要先到这栋楼的正堂,拜见一下主考官验明身份。然后再由吏员领到属于自己的号舍,并且发放试卷纸。 沈忆宸对于这里地形非常熟悉,大步走进了笃志楼正堂,只不过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今日的主考官,勉强可以称得上“老相识。” 江宁县令周顺正襟危坐在大堂正中,左右两边分别是县丞以及教谕官。 今日这场县试,是周顺担任江宁知县后,所主考的第一届。虽然县试不像会试那样,主考官有座师之名,但怎么说也是为天子吸纳英才,这份荣誉感可谓杠杠滴。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长时间保持威严坐姿,周顺感觉自己腰酸背痛。开始那份荣誉感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他就盼望着学童们能赶紧进来,早点结束拜见正式开考。 上一名学童刚离去,堂外又有一名学童要进来,今日这种场面周顺已经麻木了,他都没功夫仔细看清楚来者是谁,就准备走个流程。 “江宁学子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嗯,期望蟾宫折桂,下去吧。” “学生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准备跟随吏员前往号舍,不过这时候突然听到堂上传到一道声音:“等下!” “不止父母官还有何事?” 沈忆宸低着头询问了一句。 不过这时候再怎么低着头也无用了,周顺脸上表情非常古怪的看着他说道:“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当沈小友这个称呼出来,周顺左右两边的县丞跟教谕,都用奇怪眼神看向他。不过是一个还未进学的学童,堂堂江宁知县把他称之为小友? 莫非这是哪个世家公子哥,与周知县打过招呼了,需要特别关照的? 就算是如此,潜规则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也别这么光明正大的搞暗箱操作吧。这位新任知县,看来还是不懂为官之道啊。 与堂内其他官员不同,沈忆宸一听到沈小友这个称呼,就明白周顺想起了那段被自己忽悠的往事。 他之所以低着头想要快速拜见走人,就是怕周顺会小心眼记仇,万一给自己穿小鞋怎么办? 要知道号舍这种东西,可是有优劣之分的,新建号舍都是砖墙结构,在这二月寒春之中,也能少受些冷风吹。而次等的号舍,可能连个屋顶都没有,要遇到刮风下雨跟落汤鸡似的。 自己淋雨也就算了,试卷被淋雨晕了墨,那这届县试又得来年再战。 所以这哪是什么暗箱操作啊,明明是怕被打击报复! “嘿嘿,父母官客气了,学生承受不起。” 沈忆宸尴尬笑了笑,当着众人面称呼自己为小友,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其实沈忆宸还真误会周知县了,他称之为小友,并不是想着要打击报复,所以故意揶揄。而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称呼而已。 当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虽然被沈忆宸忽悠默认为生员,但是这种尊卑礼节上的小问题,周知县还没那么记仇。 相反如若当日不是沈忆宸在,他就是桌上身份地位最低的官员,面对一群大佬高官,将会无比拘束卑微。 沈忆宸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让周顺有了一种“同类”的感觉,能不在乎身份地位繁文缛节,轻轻松松的对话聊天。 更别说后续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才华,更是让周顺感到敬佩不已,叫一声小友并不过分。 当然,此刻在县试考场之上,并且自己还是主考官,还叫小友就不太合适了,很容易会被人认为是在徇私。 所以周顺发现这个问题后,立马把脸板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回道:“嗯,进去考场吧。” 恰恰周顺这个反应表情,更让沈忆宸心里没底! 完蛋,周知县都对我甩脸色,看来这次小鞋是穿定了。早知道家宴上就告知学童好了,非要碍于面子遮掩默认,拉低了周知县的辈分,这下真是悔之晚矣…… 带着沉重的心情,沈忆宸从吏员那里接过试卷纸,然后走出了正堂。 边走心中想着,这下别说讲究什么屋顶好坏了,恐怕会给自己安排到“臭号”旁边。接下来这几日,怕是得度日如年啊。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厕所的号舍,一排六七十号人,就共用这么一个厕所,坐在旁边那股味道可想而知。 天冷还好点,遇到秋闱温度比较高,简直就跟毒气弹似的。如果运气再不好点,碰到两个拉肚子的货,就能硬生生的体会到什么叫做饱受摧残,生不如死! 带着这一份忐忑,沈忆宸被带到了“玉”字号舍面前。下江考棚的号舍编号,是按照千字文顺序所排的,“玉”字号属于老号,刚好在号舍中间位置。 要知道古代号舍,靠中间都是属于黄金地段,既不用怕风吹雨打,也能避免末尾的“臭号”,靠近做饭的“火号”,以及靠近走道,会被巡视徭役脚步打断思路的“前号”。 “沈公子请,祝早日高中。” 吏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去了,留下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沈忆宸。 什么情况? 沈忆宸依稀记得自己前几次县考,吏员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把自己带到号舍之后,甩手就直接走人。 哪会像今日这样,不但笑脸迎人,还给了句祝福? 另外就是这号舍位置,沈忆宸很清楚这种黄金地段,会被达官贵人子弟打招呼提前分配。 科举舞弊是重罪,挑个号舍位置总没什么问题吧,所以正常情况下,自己压根就不可能被带到这里,莫非人品爆发了? 沈忆宸不明白为什么,吏员可是很清楚,因为在离开正堂的时候,周知县给自己使了个眼神。 这个眼神就是县考约定俗成的暗号,一旦有打过招呼的关系户进来,就把他们给安排到最好的号舍。这种走走关系寻个方便的做法,放在那个朝代都无法避免。 不管原因到底为何,坐好位置,总比坐差位置要强。于是沈忆宸很快把这些疑惑给抛之脑后,走进了玉字号舍,把笔墨纸砚等等考试工具给摆好,等待着开考时间到来。 可能是因为人数众多的关系,沈忆宸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听到提示开考的敲锣声音。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整个考棚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开试卷的沙沙声。 沈忆宸自然也是没有闲着,他把试卷纸给摊开,并且用镇纸给压好,防止被风给吹动了。做完这一切后,就是安心等待举牌的兵役发布考题。 县考第一场的考题总共有三道,分别试四书文两篇,以及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其中前两篇四书文尤为重要,后面的诗贴什么的,就不太关键了。 另外县试不需要填写名字,所以没有传统考试先写名字的做法。但是在每张试卷的左上方都有编号,考官以此来判定是哪位考生所写。 甚至在你交卷的时候,还能与主考官攀谈两句,聊的来说不定还有个眼缘分。 当然,这得前几个交卷才有这种机会,后面一窝蜂交卷的,就算是主考官想跟你聊两句,也没这个时间机会。 这也就是为什么,成国公朱勇会在离开南京之前举办一场家宴,为的就是让家塾学子们,在各级主考官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可能就是这一眼之缘,决定你能否高中! 沈忆宸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一名举着木牌的兵役,就朝着他走过来。而木牌上面有一张白纸,上面就写着这次县试的考题。 第一题四书题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第二道四书题为: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第三题五言六韵诗作,并没有出题要求,考生们可以自由发挥。 不过这个自由发挥只是对于内容而言,而不是对于格式,必须得按照五言六韵的规定,并且还要以古人诗作或者成语为题,所以才被称之为试贴诗。 沈忆宸看到这两个四书题后,立马在草稿纸上面誊抄下来,不然等下忘记题目了,还得等兵役举牌再走一圈。 于是乎,沈忆宸穿越回大明朝的第一场科举,就这么开始了。 049 可为案首 沈忆宸誊抄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第一道考题上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这道题是出自《论语·颜渊篇》,全文内容是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出题官截取了最后一个回答中的片段,这也是古代八股文出题常用方式。 相对而言这次出题已经算很照顾考生了,至少截取的片段是完整的。要知道很多考官出题,这里凑两个字,那里凑两个字,整出一句连读都读不太顺通的考题。 这种阴间考题,也被称之为“截搭题”。 这段对话全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鲁哀公问有若:“年成歉收,国家备用不足,该怎么办?” 有若回答:“为何不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呢?” 鲁哀公说:“十分抽二都不够用,还去实行十分抽一?” 有若回道:“如果百姓用度充足,国君怎么会用度不足呢?如果百姓用度不足,国君又怎么会用度充足呢?” 八股文想要写得好,就必须把四书给扎扎实实的全文背诵下来,否则你不了解出题的前因后果,单单看截取的这段对话片段,是无法破题的。 不过很多时候就算知道了全文内容,想要破题精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单从字面内容来理解,这就是鲁哀公跟有若关于民生问题的讨论。提出身为统治者,利益得与人民利益保持一致性,只有让民众利益得到保障,统治者个人利益才能得意满足。 通篇所指向的方向,其实就是孔子的“仁政”思维。 但问题出来了,又该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出来,代入圣人哪句言论合适呢? 另外还有更重要一点,这不是李庭修或者林震这样的先生考校,你只要解题精准,写的漂亮就行了。 这是县试,将由主考官周知县来评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风喜好不同。也就意味着在答的精准之外,还得对周知县的胃口,否则不一定能得高分。 这就是八股文章难的原因,很多时候不仅考虑文章,还得考虑人心。 犹豫许久,沈忆宸终究还是下笔了。 破题的第一句,他写下了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在下的百姓已经富足,那么在上的国君也就自然会富足。 这道考题的核心思维,沈忆宸判断出来两点,第一点是国君应该关心民众疾苦,第二点就是藏富于民。 本来沈忆宸破题思路,是接近于第一点的,但是后来他想了想,国君关心民众疾苦这条思路,不太像是县试考官要表达的东西,更像会试选取国之栋梁,才会要求的思维方式。 所以他选择了藏富于民这条思路。 既然有了方向,那后面的承题、起讲等等文章,对于沈忆宸的难度就陡然降低。 因为现在的四书内容,已经如同刻在了沈忆宸脑海之中,说倒背如流可能夸张了点,但滚瓜烂熟应该大差不差了。 所以八股文也有这点好,就是不需要太多自己的表达文字,只要记忆力足够的好,总能再四书或者注释中,找到合适的句子来代入进去。 有了第一篇破题,第二篇四书八股文,也就水到渠成了。沈忆宸完全进入到了应试状态之中,全程奋笔疾书,没有关注外界变化如何。 到了最后的五言六韵诗文,那更是不成问题。 这倒不是说沈忆宸诗文多么厉害,能轻松写出来,而是试贴诗反正也不关键,随便写对了格式凑合一下就得了,不影响大局。 当沈忆宸把所有考题写完,抬起头来下意识想要环顾一下四周,却除了青砖黑瓦,压根就看不到其他学童的情况。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立马开始誊抄起自己的试卷,要知道古代科举卷面整洁,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越是等级高的考试越看重。 誊抄过程中,手可千万不能抖,错了个字涂改的话,印象分会大打折扣。如若运气不好碰到个严格要求的考官,看到错字直接把你试卷给毙了,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当然,县试这种学童级别考试,对于卷面整洁度要求没那么严格,稍微有些涂改错字也是能接受的。 但是为了尽可能获得高分,沈忆宸整张试卷都写的工工整整,再加上他那一手标准的台阁体,看起来颇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誊抄之后沈忆宸也没有墨迹,直接就起身打算提前交卷。想着看是不是能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话,缓解一下之前的误会。 万一真要因为一个“小友”称呼,把自己试卷给毙了,那得多冤种啊…… 起身之后沈忆宸走出号舍,巡查的兵役们看到他手上拿着试卷,知道是要提前交卷的,也就没有过来阻拦。 借助着交卷的时机,沈忆宸也好奇看了几眼其他学子的状况。有如同自己一样挥洒自如的,也有绞尽脑汁,看着试卷满面愁容的。 甚至沈忆宸还看到了两间号舍里面的学子,干脆就趴在桌上呼呼睡着大觉。也不知道拥有怎样的心理素质,才能在这种场合睡的如此之香。 另外沈忆宸还在号舍的“黄金地段”,看见了朱庆宇的号舍,估计是因为同在成国公家塾队列的原因,两个人相距的其实并不远。 这小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在砚台里面磨着墨。试卷上除了几个大字,其余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发呆状态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忆宸从面前走过。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届江宁县试,还能再看到这小子赴考。 江宁知县周顺坐在考舍最上方的主考位上,眼神时不时的扫视着四周动静。除了防止有喧嚣作弊之外,还有就是防止哪个学童生火做饭引起火灾。 不过县试毕竟只有短短一日,只要脑袋正常的,都不会带生食进来。甚至如同沈忆宸这样快速写完的,连吃食都不需要,中午时分就走人了。 “县台大人,下官看到有一名考生走出了号舍,不知道今年是谁第一个交卷。” 同考官江宁县丞,看见沈忆宸的动静,朝着周顺说了一句。 “喔,才中午时分,谁答题如此迅速。” 周顺心中也是有些好奇,能做到这么快交卷的,肯定是学识非常扎实,并且才华横溢之辈。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学无术瞎写一通,赶紧交卷还能赶上中午饭吃一顿好的…… 不过这种瞎写一通交卷的,会在主考官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基本上你这辈子别想在他手上通过县试了。 随着交卷考生逐渐走近,周顺终于看清楚来者是谁,他就是成国公的私生子沈忆宸! 说实话,见到是沈忆宸第一交卷,周顺心中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少意外之情。可能是当日家宴上的表现,也可能是冬至诗会流传出来的词曲,让他已经认定沈忆宸是有大才之人。 “父母官,学生沈忆宸交卷。” 沈忆宸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试卷递到了周顺的面前,同时眼神打量着对方表情变化,看看有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性。 “本次县考拨得头筹,不错。” 周顺肯定的夸赞了一句,但是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这让沈忆宸有些忐忑。 不知对方到底是惯例的客套,还是真心表扬。 “父母官,如若有些误会,还请大人有大量。” 沈忆宸也是豁出去了,直接道歉认怂,不管对方接受不接受,至少态度是拿出来了,总比莫名其妙被毙了强。 面对沈忆宸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周顺有些懵,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戏,不过是提前交个卷而已,至于大人大量吗? 莫非这小子是瞎写一通,随随便便就交卷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周顺赶紧打开沈忆宸的试卷查看起来,他心中这名学童可是有大才的,不至于做如此愚蠢之事啊。 见到周知县直接开始审阅自己试卷,这下轮到沈忆宸迷茫了,对方的这种举动放在县试里面,叫做当堂面试。 理论上是主考官非常看中这名学子,并且看了开头破题后,对于文章非常满意,便会当堂审阅。然后再出个题试之,通过之后就直接取中! 这到底是打算当堂取中我,还是想要当场淘汰我? 周顺打开试卷后,连开头的破题都没看,仅仅是映入眼帘的这一手字,就让他震惊不已。 别说周顺了,左右两位同考官,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情。这手字压根不像学童能写出来的,放在会试之中,可当状元笔法了吧? 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周顺继续看了下去,这一下越看越惊心! 因为这两篇八股文章何止是破题精准,通篇散骈对仗工整,每股押韵平仄优美,称之为科举范文都不为过。 更可贵的是,这寥寥数语,完整的阐述了士大夫的治世方略。 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下情绪,周顺缓缓把手中的试卷给放下,然后看向左右。 “诸位,我认为此子文章,可为案首!” 050 案首之争 什么? 咋一听到周知县说出案首这两个字,两位同考官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就算你无比喜欢此子的文章才华,这可是第一份试卷啊,谁又敢保证后面交卷的数千名学子中,没有比这更好的? 现在就把案首给定下来了,是否对于其他考生不公平? 另外当堂取中,除了查看卷面外,还得出几个题考校一下学子。 这种当场面试做法,是为了防止考题提前泄露,以及试卷被人代笔的可能性。如若你答不上来主考官的问题,并且试卷又写的如此之好,肯定哪里有点问题。 周知县这些都没做,属实有些不符合规矩,再加上之前那声“沈小友”,莫非这名考生,真的是有背后勾连的关系户? 问题都有此等文采了,何必做那些背后手段了,不是没事找事吗? “县台大人,此事稍有不妥,不如我们先取中,再从长计议?” 县丞这时候开口提醒了一句,你实在没考校直接取中也就罢了,确定为案首是万万不可。 万一真有哪位学子不服举报,那后果就严重了。 县丞的这一声提醒,也是让周顺反应过来了,确实不能直接取中为案首,自己有些违规了。 “县丞所言甚是,是本官唐突了。” 说完之后,周顺把目光看向下方的沈忆宸回道:“文笔不错,可当取中。” 不过接下来周顺却突然话锋一转,望着远处说道:“雨入花心,自成甘苦。” 面对周知县这突然的一句话,如果不懂的人,估计会心里想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但这是在县试考场,主考官绝对不会与你胡说八道,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句话就是当场考校。 古代科举当堂取中的考校,不会是想象中的长篇大论,让考生彰显其才华。毕竟时间就那么点,还得前几名交卷才说的上话,让你在这夸夸其谈,后面的还交不交卷了? 周知县现在举止,认真来说都已经超时了,还好沈忆宸交卷的足够早,另外就是拨得头筹。否则也没那么多时间废话,客套两句就让他出去了。 于是乎考校基本上都只有简单几句对话,其中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对联,因为八股文的对仗工整,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联的一种形式。 “水归器内,各显方圆。” 沈忆宸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对答如流。 “答的好,出去吧。” 周顺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的才华确实可当案首。 “谢父母官,学生告辞。” 沈忆宸躬身退去,哪怕这种时候了,他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周知县这是取中我了? 但问题是当堂取中的话,应该要告知自己,后面几场县试就不需要再考,越级到府试阶段,而不是称赞一句后就让自己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局面已经超乎了沈忆宸的预期,他之前想象提前交卷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找机会道歉认怂,周知县给予个公平对待的机会,别穿小鞋就好。 现在看来,周知县虽然板着个脸,却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莫非其中有所误会? 沈忆宸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朝考棚大门方向走去,想要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能等日后的发案了。 沈忆宸这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其他学子走出号舍,也想着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两句话。说不定自己破题出色,拿到个当堂取中名额,后面四场县试就可以松口气了。 只是很遗憾,面对这些学子,周顺的态度就明显不一样了,对话都是非常公式化那种,没有任何一人被当堂取中。 不过也有几名大书院的学童考卷,被周顺给单独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破题优秀文章,到时候第一名案首就由此选出。 考试时间不断流逝着,随着“铛铛铛”三声锣响,县试第一场正场就此结束。还没有写完的考生,都被兵役给喝止停笔,然后收走了试卷。 科举残酷,阅卷都还没有开始,下江考棚就隐约能听到数处嚎哭声音。 至于沈忆宸,他早早就的回到了客栈,然后睡了个回笼觉。 要知道县考大半夜就得起床准备,加上各种排队等待时间,真正进入考棚那一刻,就已经称得上身心俱疲,更别说考完后的状态。 就在沈忆宸半睡半醒之际,房间门被人给推开了,赵鸿杰跟李达的等人,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好家伙,我们出考棚后可在大门等了半天,没想到你居然回来睡觉了!” 李达等人也算是提前交卷的,不过他们提前的原因可跟沈忆宸不同,纯粹是写的差不多,再坐下去也憋不出来个啥,干脆早点交卷出来活动一下身体。 结果他们在门口等了半天,考试都彻底结束了,也没有看到沈忆宸从里面走出来。 还是赵鸿杰脑子稍胜一筹,想到沈忆宸会不会已经提前走了,于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杀回客栈,果然发现他早就交卷回来了! “不然呢?站在门口吹冷风吗?” 沈忆宸交卷的太早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他也不确定赵鸿杰等人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干脆就先回来了。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门口等着自己。 “那你何时交卷的,我可是前几个啊。” 李达感到有些不服,比自己交卷还早的屈指可数,沈忆宸有这么快? “应该是第一个。” 号舍面积这么大,并且还都封闭成不同区域,沈忆宸也不太敢保证自己是首位,所以加了应该两字。 “第一个?你该不会交了白卷吧?” 李达大吃一惊,自己只写了一道四书题,才做到前几位交卷的。 沈忆宸居然是第一个,那换算下来不等于没写? “贤弟,你以为我是你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白卷等于自断科举之路,哪怕乱写也不可能交白卷。 也只有李达这种武将子弟摆烂,已经不在乎科举功名了,才会写一道题就交卷。 “厉害,不愧是大哥!” 听到沈忆宸没有交白卷,白胖子张祺非常合时宜的拍起了马屁。 “大哥文采无双,这次肯定案首了。” “没错,大哥真乃文曲星降世!” 可能是李达培养出了习惯,现在沈忆宸当了大哥,这群外院小弟们,开始吹捧到他身上。 面对这种肉麻的土味吹捧,沈忆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回道:“别来这套,说吧,找我有何事。” “何事?昨日醉仙楼没吃成,当然今日要去补上!” 李达大手一挥,拉起沈忆宸就准备朝醉仙楼杀去,昨晚被朱庆宇那个腌臜货扫了雅兴,今天怎么也要补回来。 以李达的块头力气,沈忆宸被拉扯真没多少反抗余地,只能被裹挟着走出了房间。 沈忆宸等人前往醉仙楼吃顿好的,江宁县官衙里面,主考官周顺与两位同考官,正对着满屋的试卷有些头痛。 数千份试卷,必须在今日之内就看完,而且这还只是第一场正场的考卷,明日有第二场初复,后日有第三场再复,到第四五日还有两场连复! 五日试卷加起来,去除一些不打算考满的,恐怕也得上万份了。 所以为了提升效率,绝大多数试卷都只会看个开头破题,稍微有一点点的偏题,无论你后面文章写的多么妙笔生花,都没有再被看下去的机会。 连续几个小时的阅卷,哪怕动作快到几秒钟扫视一个开头,长时间下来都让周顺有些头晕目眩。 相比较起来周顺还算年轻的,本县的教谕已经年过半百,老眼昏花被烛火给熏的泪流满面,这副惨状看的就连周顺都感到于心不忍。 但是没办法,就算最初级的县试试卷,也不可能随意让他人给翻阅,只能自己与两位同考官咬牙硬撑了。 熬到半夜,终于把最后几份试卷看完,三人聚集到书桌面前,开始讨论起有哪些学童被取中直接去院试。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选取谁为县试案首! 江宁县教谕首先开口,指着桌上考卷说道:“县台大人,这里有五份试卷,都是今日佳作各有千秋,案首可从其中选取。” “林教谕,还有四场未考,现在定下案首是否为时尚早?” 江宁县丞表达了反对意见,县试要考五场,虽然第一场占据比重最大,但也并不意味着后面四场无关紧要。 现在直接就把第一名给定下了,万一后面有更好的文章出来,那该怎么办? “县丞大人言之有理,但古今都以正场为重,就算后续还有佳作,也很难被评为案首。” 林教谕坚持己见,因为后面诸如初复、再复等等场次,出题内容跟难度其实是逐步降低的。 难度不同,自然评判标准就不能等同。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当正场取中榜单放出去后,排名靠前的士子就会放松,后续几场文章质量不可避免的下降。更有甚者,后面几场干脆不考了,直接准备四月的府试。 所以按照规矩与公平原则,今日就得把县试案首给定下来,如果实在怕引起舆论上的争议,可以选择暂时密而不发。 见到教谕如此态度,县丞也明白想要老学究改变主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他干脆就说出来自己心中人选:“既然如此,我认为昭文书院的神童徐东海,可为案首!” 051 红案提名 徐东海? 咋一听到这个名字,周顺与江宁教谕都有些诧异。 这名徐东海,确实当得起神童二字,据说七岁就能写诗作词,十岁熟读四书五经。 并且还以孩童年龄,考进了应天最好的昭文书院,更是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天分。 今年虚岁才十三,就来参加了江宁县试,还入选了五份最好的答卷之一,表面看起来好像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不过认真来说,在这五份选中的试卷中,徐东海文笔、破题思路等都算不得出类拔萃。如若不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优势,可能都选不进来。 就这县丞居然还想要取中为案首? “徐东海文章稍显稚嫩,可以取中,但不可为案首。” 教谕直言反对,这五份里面最没有资格评为案首的,就是徐东海。也不知道县丞想什么,居然提名他。 面对林教谕反对,江宁县丞也不争论,而是脸上挂着一道深意笑容反问道:“那老教谕想点谁为案首?” “成国公府沈忆宸,以及江宁县学罗正,其二选一!” 林教谕说出了自己心中人选,沈忆宸今日拨得头筹理应加分,并且那一手字力压群雄,八股文章破题精准,整篇写的也没问题。 不过稍显败笔的是最后试贴诗,除了勉强对上了韵脚,其他各方面都极其平庸,简直跟前面优点判若两人。 罗正就恰恰相反,笔墨上稍逊一筹,八股文章两人算旗鼓相当。但是最后的试贴诗,就领先沈忆宸太多了,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面。 综合下来,林教谕更心属罗正。 “县台大人,你呢?” “成国公府沈忆宸。” 周顺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绝对力挺沈忆宸。 如若不是县试当堂点为案首太过出格,周顺当时冲动之下,都差点直接宣布沈忆宸为案首了。 听完两位同僚的回答,江宁县丞笑着回道:“就算不论县台大人的主考权利,单单投票沈忆宸也有两票了,这么看来案首就点为沈忆宸了?” 江宁县丞说完之后,却并没有等另外两位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不过下官认为,点中沈忆宸为案首,对于县台大人并无好处。” “张县丞,你这话为何意?” 周顺立马追问道,很明显这话里有话啊。 “沈忆宸乃成国公之子,这身份应天府可谓人人皆知。当日国公爷家宴,县台大人你也参加了,其中关联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另外今日考棚,县台大人你公开称呼为沈小友,还暗示吏员安排了号舍。并且沈忆宸交卷速度之快,很不合乎常理,再加上交卷之后,你又说出可当案首的话语。” “种种迹象综合起来,点沈忆宸为案首,县台大人您如何服众?” 江宁县丞一脸深意的看向周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你跟沈忆宸之间的瓜葛太多,外界会怀疑受贿徇私。 甚至别说是外界了,就连县衙中人,都感觉你跟沈忆宸的关系不正常。要还把他点为案首,不正好坐实了那些猜测吗? “一派胡言!” 周顺虽然年轻,但也不傻,这种赤裸裸的污蔑,他如何能接受? 自己对于沈忆宸的关照,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私底下并无任何联系,更别说受贿舞弊这些操作。 “县台大人,人言可畏,你可要慎重啊……” 江宁县丞又劝了一句,沈忆宸不当案首也就那么回事,但这可事关你周知县的前途,愿意拿来赌吗? 就在周顺无言以对之际,一旁的林教谕冷冷说道:“县丞大人,你选中徐东海,又真的是唯才是举吗?” 不比周顺这种年轻的空降知县,林教谕与张县丞一样,都是本地老官员了,双方知根知底很清楚。 张县丞说出这么一番话,绝对不可能是站在公义上为周顺考虑,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私心。不出意外的话,看来沈忆宸,是挡了徐东海的路了。 听见林教谕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张县丞就干脆承认道:“老教谕说的没错,确实不完全唯才是举,徐东海除了本身才华出色外,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是何身份?” 教谕心里面也清楚了,看来这个徐东海,才是真正的关系户。 “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徐大人的堂侄。” 当徐琦的名号报出来,周顺跟林教谕两人脸色一变。 要知道南京六部里面,唯一的部院实权大臣就是徐琦,他可不是什么休闲养老官,有很高概率重返京师权利中心的可能性。 难怪张县丞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就是吃准了说出来,别人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县台大人您还年轻,卖徐大人一个面子,未来仕途上将大有可为。”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威逼之后就是利诱,县考徇私走关系,整个大明都是如此,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情。 而且这徐东海本身就有才华,也没有舞弊泄露考题什么的,可以说卖这个面子毫无风险,完全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周顺稍微权衡一下,应该就会清楚该选择谁为案首。 说实话,此刻周顺心中确实犹豫了,先不论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自己不过区区正七品知县,何必为了一个才数面之缘的沈忆宸,去得罪南京实权大臣? 但是想要就此答应下来,周顺却又过不了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士大夫精神的槛。 因为这是周顺第一次担任主考官,内心热血未凉,满满的为天子取士荣誉感。 明明沈忆宸各方面碾压了那个徐东海,却碍于对手有个当朝大臣的堂叔伯,就得令明珠蒙尘? 周顺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外派为官那日,心中曾许下的诺言,那就是:士大夫以文载道,以民为本,当不为权贵折腰! 想到这里,周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徐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臣谋国,乃我辈之楷模。” 张县丞咋一听到周顺对徐琦的称赞,还以为对方想明白了,这是在说点场面话示好。 结果仔细听这用词,好像又不那么对味,有点反讽的意思。 “我相信今日要是徐大人亲临,也定会秉公取士,绝不会徇私!” “所以本届县试案首,本官决定点中为沈忆宸!” 当沈忆宸这三个字出来,张县丞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知县,真就那么一根筋犟到底。 “县台大人慧眼识珠,下官佩服。” 林教谕伸手长鞠一躬,这并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打心眼里佩服。 凭心而论,这事要是换做自己,林教谕都没有勇气如同周知县这般公正大义。 周顺说完之后,为了防止自己后悔,直接咬牙走到了摆放取中榜单的红案面前,于榜首写下了沈忆宸的名字。 简单三个字,对于此刻的周顺来说,却恰有千斤之重! ……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点中为案首,更不知整个取中过程中,有如此多的利益纠纷,周知县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他与赵鸿杰、李达一行人,今夜在醉仙楼,可谓吃的膀阔腰圆。到最后结账的时候,都能隐隐看到李达脸上那般肉痛表情。 吃饱喝足回到客栈房间,沈忆宸倒头就呼呼大睡,这倒不是有多么辛苦累到了,而是李达这群家伙实在太能劝酒了。 哪怕沈忆宸以明日还有县考为由,找了无数个借口,但人都在桌上了,挡得住初一,挡不住十五。 到了最后,沈忆宸干脆也放弃了抵抗,与李达来了个“不醉不归”。 半夜无梦,当天空之中还是星光点点的时候,沈忆宸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要赶着去县试第二场初复了。 摇了摇因为宿醉之后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沈忆宸来到了院子里面,打盆冷井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与此同时,赵鸿杰也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看到沈忆宸就抱怨道:“哎,早知道昨夜不跟李达喝这么多了,今日头痛欲裂,县试还怎么考啊。”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昨夜劝酒最起劲的就是你!” 沈忆宸毫不留情的揭穿了赵鸿杰,可能是现在没有了李达的欺负压迫,这小子可比以前放开了不少。 甚至昨天晚上,还有胆子跟李达玩起了酒令,到最后都喝多了,两个人还勾肩搭背的哥俩好起来,沈忆宸感觉自己都看瞎了眼。 说话之间,李达等人也纷纷从房间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睡眼朦胧一脸疲态,完全没有了昨夜的精神劲。 洗漱完毕之后,随便吃了两口早餐,一行人就朝着下江考棚方向赶去。 与昨日考生们三三两两,在考棚前空地各处站着不同。今日沈忆宸等人来到下江考棚,看到了几乎所有考生,团团围在了一座告示栏前面。 “出案了,这么快?”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一行人都是考了数次的老油条,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以往放榜公布取中名单,最快也得到第二场初复结束之后,甚至慢者拖到第三场结束都有可能。 没想到今年主考官阅卷速度了得,第二场都还没有考,就已经出案放榜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看看取中了没?”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李达等人瞬间反应过来了,然后仗着身强力壮,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杀到了公布栏的最前面。 “快看看,老大的名字在哪里?” 白胖子张祺因为体型缘故,想要挤到前面不太容易,于是只能扯着嗓子朝李达喊了一句。 “没看到我在哪里啊。” 面对张祺催促,李达快速扫视一圈,粗看之下并没有发现自己名字。 “谁说你名字了,是看老大沈忆宸的!” 听到张祺这句话,李达首先愣了一下,瞬间感到内心里面五味杂陈…… “狗叛徒!” 嘴上恶狠狠的暗骂一声,李达眼神动作可没有耽搁,又赶紧扫视了榜单名字,好像也没有沈忆宸的。 不应该啊…… 李达好歹也是见识过沈忆宸在诗会上的表现,整个南直隶的文人雅士都称赞他有才,还是状元公弟子,难道考个县试又得名落孙山? 不过很快李达反应过来了,自己习惯性的更关注榜单末尾的名字,毕竟要是能取中,自己名字肯定也在那块。 但是沈忆宸不同啊,他名字应该在榜单前面! 改变思路,李达从后往前看,一直扫到了第一行榜首,他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沈忆宸! 052 县考第一 “案……案……案……案首!” 当确认是沈忆宸的名字,李达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这倒不是他见识少,面对个县试案首都如此惊讶,而是李达怎么也不会想到,沈忆宸真有独占鳌头的实力。 要知道仅仅在半年之前,沈忆宸还是跟自己在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时过境迁差距为何这么大了呢? “什么案首,你说谁案首啊。” 赵鸿杰也还没有挤到最前面,只是依稀听见李达说出案首两个字。 作为家塾常年垫底的三剑客之一,赵鸿杰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个案首会是沈忆宸。 “案首是沈忆宸啊,我们大哥!” 这下李达彻底被惊住了,以往喜欢的贤弟称呼都没用上,跟着也喊上了大哥。 “达哥别闹,这才第一场考完,案首没这么快出来,你眼花了吧?” 张祺并不是很相信李达所说的案首,甚至他有点怀疑,是不是李达喝多了还没醒酒,连名字都看错了。 并且话说回来,一般情况下第一场正场结束之后,只公布取中院试之人,而不会直接公布案首。毕竟考都没有考完,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更厉害的? “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名字上用朱笔点了红圈,这我还能看错?” 面对各种质疑,李达有些急了,好家伙自己老大身份没有就算了,现在连言语都这么没说服力了吗? 听见李达再三强调,这下白胖子张祺有些将信将疑,他发挥出自己体重优势,用力往前面人群撞去。 还真别说,吨位大确实有点用,一片骂骂咧咧声之中,硬是给张祺挤到了前排。 有了李达的提醒,张祺这下顺势直接看向榜首位置,果然第一名写的是沈忆宸名字,并且名字还被朱笔给圈住,这就是点为案首的标志。 “大哥真中案首了,江宁县考第一!” 张祺这一嗓子吼出来,围观榜单的学童们纷纷侧目,想要看看他嘴中的大哥到底是谁,能如此之有才,第一场县试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 此刻还在往榜单面前挤过去的沈忆宸,也是听见了张祺的喊声,如果没听错的话,好像说的这个案首是自己? 说实话对于这场县试,被取中什么的,沈忆宸还是非常有信心。毕竟这段时间勤学不辍,再加两位老师孜孜不倦的教导,如若县试都考不过,那只能说明自己不适合科举。 但被点中为案首,这就是沈忆宸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甚至他压根就没有对此抱有希望。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取中案首看的不仅仅是才华,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或者其他不可言喻的关系。 就算抛开后两点单论才华,县考三道题中最后的试贴诗,自己写的也不怎么样,因此扣分也实属正常。 总结起来一句话,考不上案首在意料之中,被点中了才是意外之喜! 随着几位外院同窗共同努力,沈忆宸终于挤到了榜单面前,他看着榜首那个被圈住的自己名字,这一刻所有尘埃落定,自己确实成为了县案首。 “昨日考完我就说了,大哥文采无双,这回肯定是案首!看到没,看到没,谁还敢质疑我?” 外院一名叫做吴荣的小弟,此刻满脸得意洋洋的邀功,仿佛考中案首的是他自己一样。 “屁话,我还说了大哥是文曲星降世呢,不比你吹的狠?” 另外一名小弟不服,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对方真面目。 “你们懂个屁,这是比谁吹的狠吗?是比谁吹的到位!” 张祺适时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教育起两位同窗,拍马屁也是有学问的。 本来众人都还在惊叹于沈忆宸考中案首,结果被这几个活宝一搅和,变成了马屁吹捧交流大会。 面对这一幕,沈忆宸无奈摇了摇头,然后悄摸摸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现在更是感觉丢不起这个人了。 同时心里面隐隐有些后悔,自己那日想着收这群货成为小弟,日后在军中好有些武将人脉,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用。 就这么一群活宝官二代,来日真的可堪大用? 不过这一群活宝的言语,也带动了其他考生们的议论,注意力从县考取中名单,转移到了沈忆宸个人身上。 “这个沈忆宸名字很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其中一名考生不断嘀咕着沈忆宸名字,总感觉莫名熟悉。 “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旁边一名学童应声附和,他也有同感。 “我想起来了,去年冬至诗会,有一名学童力压群雄,好像就叫做沈忆宸!” “没错,就是沈忆宸,果真才华横溢!” “犹记当时还有人取笑沈忆宸学童身份,现在看来,今日这案首称得上实至名归。” “确实如此。” 参加冬至诗会获得名气的好处,此刻开始显现出来了。这种提前点中为案首,要是放在往届县考,很容易引发一番争议。 但是放在沈忆宸身上,简直无可争议!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能以学童身份,力压一众秀才举人,拿下了冬至诗会唱曲名额,有谁敢放言自己能比沈忆宸更强? 当你的实力仅仅比竞争者高出那么一丢丢,会引发各种羡慕嫉妒恨。而当你的实力完全碾压竞争者,得到的只会是敬仰崇拜,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随着到场考生越来越多,沈忆宸被点中为榜首的消息,自然也传播的越来越广。 昭文书院序进牌下,一群考生面色不善,目光死死盯着被围在人群当中的沈忆宸,其中就有差点被选中为榜首的徐东海。 “呵,不就是被点中为案首,看那副小人得志模样。” 其中一名学童心中不忿,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 “还不是靠有个国公爷的爹,否则能被提前点中?” 另外一人附和道,按照惯例提前点中案首必有猫腻,沈忆宸身上最大的背景,自然就是成国公朱勇。 “当初抢下东海状元公弟子的名额,也是因为成国公的关系吧。” 本来徐东海面色还算正常,结果一听到这话,瞬间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去年状元公林震来到昭文书院担任教授讲学,许多才子文人应声前往听课,并且不少人心中,还抱有拜林震为师的想法。 而这其中,呼声最大的就是徐东海。 以他兵部尚书徐琦堂侄的身份,加上本身才学出色,不出意外的林震也会卖这个面子,把他收为弟子。 但世上很多问题,恰恰就处在意外两字上,林震允许了徐东海去听他的讲学,却并没有答应收为弟子。给出的理由,就是自己不收学童为弟子,至少得考中功名才行。 本来这番拒绝理由也没问题,徐东海欣然接受,却没想到时隔不久在冬至诗会上,听闻了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的消息。 你明明说过不收学童为弟子,而沈忆宸也是个学童,这不摆明了之前说辞是借口吗? 按照徐东海这群官家子弟的思维,林震会做出如此选择,定然是受到了其他方面影响。放在沈忆宸身上,毫无疑问就是成国公朱勇打过关照,否则他一个婢生子学童,也配拜状元公为师? 就因为这事,徐东海算是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 不过双方平常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认都不认识,哪怕徐东海感到心里不服,也只能就此揭过。 没想到今日县试,又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 “东海,你说周知县点沈忆宸为案首,会不会背后有所营私舞弊?” “我不知道。” 徐东海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家里人,也走了后门。 “应该不会吧,怎么说这沈忆宸也是有实力的。” 另有一名昭文书院学童,犹豫着说出这句话。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沈忆宸两首词作已经名扬天下,要污蔑他没有才华,估计都没有人信。 果然这句话出来,其余众人都没有反驳。 说穿了这种背后议论,更多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嫉妒沈忆宸能被林震收为弟子。而他们本为昭文书院学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碗中肉,被沈忆宸给夺了去。 一番喧嚣过后,下江考棚的龙门大开,第二场初复即将要开始,准备放考生们进场了。 其实以沈忆宸被直接点中案首的身份,理论上他已经完全可以不参加后续四场县考,直接跳到四月的府试。 不过沈忆宸好歹也是“勋戚子弟”出身,基本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自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正处于风头正劲的时期,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给放大关注。 不参加后面四场考试,传出去必然会说自己狂妄自大,飘了什么的。而整个文坛官场,都不甚喜欢这种得意忘形之人,影响到后续科举考试的声望。 所以哪怕是做做样子,沈忆宸也打算把剩下四场考试给做完! 一切如同昨日流程,沈忆宸首先进入正堂拜见主考官。 只是这一次沈忆宸见到周知县,相比较昨日不仅仅面无表情,而且还脸色发黑十分难看,完全没有见到自己点中案首的那种欣赏神情。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心中忐忑起来,到底什么情况啊,莫非自己又有误解? 这副表情怎么看着周知县像是被人绑架了,才勉为其难把我给点为案首似的…… 053 哭笑不得 周顺没有被人绑架,不过他此刻心情,却跟被人绑架了差不多。 脸色之所以发黑,一方面是昨夜阅卷太晚,今日又起的早,基本上没怎么睡觉。 另外一方面,就是内心转辗反侧,想着自己为何那么勇敢,居然还真就点了沈忆宸为榜首。日后在仕途上面,得罪了徐大人还怎么混啊。 所以今日看到沈忆宸进来,内心情绪复杂无比,说难过吧不至于,要高兴吧也高兴不起来,就很纠结…… “学生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不管周知县态度如何,沈忆宸该有的礼仪还是要做的,他首先礼拜了对方。 “嗯,本官点中你为县案首,希望你能继续精进,来日成为栋梁之材。” “学生必不辜负父母官厚望!”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周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身为主考官为国取士,想要见到的不就是此种场景吗? 年少英才,就应当高居榜首! 离开正堂之后,沈忆宸来到了昨日的号舍,依然是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看到兵役们举着考题木牌,开始在考房之间穿梭。 今日这场考试被称之为初复,顾名思义就是初次复试,相当于为没有被正场取中的考生们,再提供一次补考的机会。 当然,这种补考机会不止这一次,后续还有三场。理论上足够刺激的话,有些考生能卡在第五场连复才被取中,经历一番人生的大起大落。 初复内容相比于正场,考试内容要稍微简单一些,四书八股文减半,只需要写一篇。另外试贴诗也不用写了,改为理论或者孝经论一篇,最后再默写百余字的《训士卧碑文》。 沈忆宸已经被取中为案首了,自然压力也就没有昨天那么大。今日的答题内容都写的很随意,也没有想着提前交卷跟周知县搭上两句话,一切都按照普通考生的标准进行。 考完后回到客栈,沈忆宸又被李达等人,拽着到酒楼喝了一顿,说是庆祝他被点中为案首。 其实说实话,县案首这种都当不得真正的案首,只有拿到了最终院试的院案首,才会被人承认高看一眼。 但这对于李达等人来说,庆祝不过就是个吃吃喝喝的借口罢了。 第三日的下江考棚,依旧是人声鼎沸的场景,明代县试的整体通过率,大概就是百分之三四的样子,而最终能考取到秀才的功名的,比例也不过百分之一二。 换算下来,参加江宁县试的这数千名考生,看似人潮涌动,实际上笑到最后的,不会超过百人。 这种通过率,李达等人想要取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今日的公告栏榜单上,依然没有赵鸿杰跟李达一行人的名字。 对于这种状况,赵鸿杰几人也算是早已习惯,依旧嘻嘻哈哈的没当回事。如若这次再考不中,大不了弃文从武,依托父辈的关系去军中任职。 毕竟正统朝时期的武官,还没到明末不如狗的地步,依然称得上是条出路。 第三场考试为再复,难度已经降低到四书八股文都没有硬性要求了,只要考生能在四书五经考题中写出一篇就行。 另外还需要律赋一篇,试贴诗一篇,以及同样的百余字默写《训士卧碑文》。 到了第四、第五场连复,这下完全没有限制,时文、诗赋、经纶、骈体文不拘定格,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周知县等几位主考官点案首,会出现争议的原因。 提前选中案首,确实有可能会对后面的好文章,造成一些不公平。但同样的,县试后面出题简单,考生能更好的选择自己所擅长的类型。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第一场正场考生的不公平。 就这样接连五日县考结束,沈忆宸走出下江考棚的“龙门”,感觉天都蓝了许多。 这几日起早摸黑,还时不时被李达“裹挟”着出去吃顿好的,确实是有些疲惫了。 难怪古代很多人把科举考试,也称之为一桩体力活,要是身体弱的还真不一定能扛住。 站在门口稍等了会,李达一行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二话没说就准备拉着沈忆宸,再次前往醉仙楼吃喝一顿,美其名曰庆祝县考结束。 问题是你们几个难兄难弟,硬是连科举入门县试都没有一人考过,还庆祝个啥啊…… 现在沈忆宸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代很多世家子弟,会变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这种天天吃喝玩乐的诱惑下,一般人的意志力真抵挡不住。 当然,沈忆宸可不是一般人,这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李达的邀约,选择提前回家。 原因很简单,母亲沈氏这几日,肯定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自己是否能考过。他想第一时间把取中案首的消息告诉母亲,她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回到自家的街角小院,轻轻推开院门,沈氏正跪在佛龛面前,祈祷着沈忆宸能通过县试,就连儿子已经站在身后都没有发觉。 沈忆宸默默听着母亲那些祝福祈祷话语,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到鼻头一酸。哪怕之前发案看到自己被点中榜首,都没有此刻情绪来的激烈。 对于母亲沈氏而言,这种期望已经差不多快有十年,次次都以失望告终,今日终于得以改变。 伫立许久,沈忆宸才轻轻呼唤一声:“娘,我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沈氏先是一愣,然后才满心欢喜的从地上爬起。来到沈忆宸面前,心疼的抚摸着脸颊说道:“宸儿,这几日考试辛苦了吧,都瘦了许多。” 本来沈忆宸内心里面还挺感触的,这句瘦了又让他有些想要发笑。理论上来说,自己这几日蹭李达吃香的喝辣的,应该是胖了不少…… “娘,你放心吧,我这几日过的挺好,一点都没瘦。” 沈氏抱着不太确信的心态,仔细打量了沈忆宸一圈,好像精气神确实不错,与往年考完县试回家有着很大区别。 “那个宸儿,这次县试你考得如何?” 沈氏终是有些忐忑的问出了这句话,可能经历过太多次失望,她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担心自己流露出来的情绪,会给儿子造成更大的打击。 “县试案首。” “县试案首怎么了,宸儿我是问你考的如何,不是问县试案首是谁。” 沈氏完全没明白儿子突然冒出个县试案首是何意思,她还以为沈忆宸会错了意,以为自己问案首是谁。 因为相比较外界,沈氏对于沈忆宸的学识了解,可能要更少。 比如两首声名远播的词作,亦或者冬至诗会的魁首,再加上状元公林震的弟子。这些东西,沈氏一个家庭主妇通通都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之中,儿子还是那个考不上县试的后进生,只是最近这半年时间浪子回头,勤奋了许多。 “我被主考官点中为县案首了。” “什么,宸儿你是案首?” 沈氏表情由开始的错愕,到最后的惊吓,甚至开始用手猛拍起了胸膛。 见到这一幕也把沈忆宸给吓到了,母亲应该没有什么心脏疾病吧,万一这一下惊喜过度出现什么意外,明代可没有现代那些医疗器械。 “娘,你深吸气别激动,区区一个县案首而已,当不得什么重要头衔。” 结果沈忆宸这么一说,沈氏更加震惊了,自己儿子现在居然连案首都看不上了,他是得多飘啊! 深呼吸了半天,沈氏才平复下来情绪,用着一种不太敢置信的询问口气再度问道:“宸儿,你莫哄娘,实话实话,县试考的如何?” “娘,真的考中案首了。” 这下轮到沈忆宸哭笑不得,自己被第一场取中案首,外界那些考生都没有如此质疑。结果到头来,是自己亲娘不信能考中,也着实有些离谱。 “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我儿终于有出息,没有丢了公爷脸面,考中案首了!” 沈氏高兴之余潸然泪下,她没有想到以前数次县考,沈忆宸次次名落孙山,这次不但考中了,而且还高居案首,真是靠祖宗保佑! 只是这话听在沈忆宸耳中,他却有些心情复杂,因为自己姓沈,而不是姓朱,跟朱氏列祖列宗没有多大关系。 他很能理解母亲期盼自己认祖归宗那份心,只是越深入接触成国公朱勇,沈忆宸就越能感受到帝王公侯之家的那份无情。 就算能纳入宗谱改姓朱,又跟成国公的脸面有多少关系,无非是自己展现出来足够高的价值,能为公府的朱门高墙,添砖加瓦罢了。 当然,这种时刻沈忆宸自然不会说这些东西,来扫了母亲的兴,而是淡淡一笑选择了默认。 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沈氏立马来到佛龛面前上香还愿,并且还点了一封鞭炮庆祝沈忆宸高中。 甚至当左邻右舍被爆竹声音吸引过来,沈氏还忙不停蹄的告知他们,自己儿子高中县试案首了,内心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儿子被外界所看轻,沈氏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她身为一名弱女子,哪怕知道也无能为力,无法为沈忆宸做点什么。 时至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054 昭文书院 看着母亲种种庆祝举动,沈忆宸心中很是感触,这些年不止自己被看轻,母亲同样遭受到太多委屈。 只是为了不给自己压力,母亲沈氏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今日也算是一种释放。 在家休息了一日后,沈忆宸就来到了成国公府家塾,虽然他估摸着自己中案首的消息,先生李庭修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是沈忆宸还是想要亲口告诉他,如若不是遇到了李庭修这种老师,自己大概也没有中案首的可能性。 因为县考放假缘故,外院家塾并无学童上学,所以沈忆宸直奔书房,不出意外的话先生肯定是在那里。 果不其然,当沈忆宸来到书房,看见李庭修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坐在书桌面前品读。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门口,李庭修并没有情绪多激动,只是淡淡说了句:“这次县试考的不错,取中为案首了。” 其实并不是李庭修不激动,而是昨日得知后,已经激动过了。再说在自己学生面前,还是需要保持一点师道尊严,同时也不能让沈忆宸太飘,毕竟县案首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是的,不负先生所教。” “县试只是开始,四月还有府试,你切记不可松懈。” “学生明白。” 这不用李庭修嘱咐,沈忆宸也清楚县试只是第一关罢了,连个童生都还没考上。 所以从始至终,他对于这个县案首身份并不得意。 夸赞嘱咐了几句之后,李庭修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说道:“对了忆宸,你取中案首的消息,还没有告知林业师吧?” “是的先生,我打算等会就去。” 今日沈忆宸肯定要两名老师都报喜一遍,不过凭心而论,他对于塾师李庭修的感情,还是要更深厚一些,哪怕林震对于自己未来仕途上的帮助要大。 所以沈忆宸首先来到了成国公府外院家塾,再去林震那里报喜。 “那现在时日也不算早,你就先过去吧。” 李庭修开口催促了一句。 沈忆宸能首先想到自己,不忘蒙师之恩,这点李庭修很欣慰。 不过社会很现实,站在明代的立场上,就是座师要大于业师,最终大于蒙师。 林震并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收沈忆宸为弟子更没有在乎利益纠缠。但越是如此,越能显得这份师恩的珍贵性,沈忆宸理应重视。 “嗯,那学生告辞。” 沈忆宸很清楚李庭修的意思,所以也没有矫情客套之类的,行礼之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李庭修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昔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如今隐约要蜕变为麒麟子了。 沈忆宸叫了辆马车,来到了业师林震居住的院落,不过却扑了个空,林震并没有在家,而是在昭文书院讲学。 拜师林震几个月来,沈忆宸一直都是来到院落请教求学,从来都没有去过什么昭文书院。一是因为路途较远,书院大多都是修建在清静之地。 另外一点就在于,林震之前没有公开过自己身份,这么贸然以弟子名义去拜访,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妥。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就是不去,也得去了。原因很简单,已经拜访了李庭修,如若不及时报喜林震,耽搁一日传了出去,会引发极大的非议。 古代讲究一个天地君亲师,“三师”身份,哪一个礼数不到位都不行。所以沈忆宸立刻叫上马车调头,前往处于南京紫金山的昭文书院。 昭文书院目前是应天府最大的民办书院,始建于元朝,不过终元一朝,整个书院发展基本陷于停滞状态。 原因在于元朝统治者担心底层汉人造反,文化教育事业管控非常严格。表面在官方宣传上,对于民间开设书院大力倡导,实际每个书院都有朝廷委派的官员坐镇,讲学内容都被固定死了。 到了明朝初年,对于讲学内容的限制放开,不过昭文书院依旧没得到振兴。 但这次原因与元朝完全不同,纯粹是朝廷非常重视科举制度,大力发展了官学教育,才导致民办书院没人愿意去。 这点就类似于后世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的区别,除非是所顶级私立学校,教师资源逆天的那种。否则同等竞争力之下,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公立学校,怎么说学费也要便宜许多。 后来到了明宪宗的成化年间,由于科举腐败,官学也日渐垮了,于是一大批士大夫站了出来,兴复或者创建书院。 所以后世比较闻名的明代书院,比如崇正书院、阳明书院、东林书院等等,基本上都是创建于明朝中后期。 来到昭文书院山门,沈忆宸向门房通报了来意,经历过冬至诗会的宣传后,现在他状元公弟子身份,已经算得上“人尽皆知”了。 核实完身份,门房就告知了林震所在讲堂的位置,沈忆宸独自沿着有些曲折的石梯,一步步来到了书院的大门口。 昭文书院大门相比较南京城内那些公侯府邸,显得十分朴素无华。除了高悬梁上的“昭文书院”四个大字外,就别无他物,连基本的门联都没有。 沈忆宸抬腿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朗朗读书声,这里聚集了应天府最为优秀的学子,文风之盛自然毋需多言,与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时常一片嬉戏打闹之声,真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沿着木制长廊,沈忆宸来到了门房所告知的“明学堂”,林震此时正站在讲台之上给学子们授课,讲学内容正是关于《尚书》的经义诠释。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所以林震并不知道沈忆宸已经站在了讲堂之外。而身为弟子,沈忆宸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冲进去,打断老师的授课。 于是就这么安静站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林震眼角余光看到窗户外站着一个人影,这才发现是沈忆宸到来。 “诸生自行背诵,为师暂且有事,去去就来。” 嘱咐完毕后,林震就径直朝着讲堂外沈忆宸走去,脸上还有着一副欣喜神情。 “弟子冒失,打扰到先生授课了。” 见到林震出来,沈忆宸赶紧先行鞠躬致歉。 理论上他这种贸然造访,并且打断先生授课的举动,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但沈忆宸事先也不知道如此,人来都来了,总不可能打道回府。 “无妨,忆宸你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林震开口问了一句,其实他心中隐约猜测到沈忆宸前来的原因。不过弟子取中案首这种事情,他还是希望能亲自从沈忆宸口中听到。 “回先生,县试已经结束,弟子被取中为案首。” “好,果然不负重望!” 哪怕已经知道答案,林震此刻也是很开心。 一个县案首对于林震状元身份而言,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荣誉,他更高兴于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也没有辜负自己期望。 林震的这声“好”,由于情绪过于激昂,也是惊动了讲堂内正在背诵文章的学子,他们纷纷探出头来,想要看看是何事让先生如此激动? “这年轻士子是何人,能让先生如此开怀?” 一名学子并不认识沈忆宸,好奇的问了一句。 要知道前段时间南京部院大臣来昭文书院视学,林震都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样,哪像今日这般热情。 “不清楚,但很眼熟。” 另外一名学童回道,他是参加过冬至诗会的学子,见过沈忆宸的模样。只是时间过去数月,仅仅一面之缘印象不太深刻,所以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我知道他是谁。” 讲堂内徐东海,盯着长廊上的沈忆宸,冷冷吐出这句话。 “是谁?” “成国公府沈忆宸。” “是他?” 当听到这个名字,昭文书院的学子们一片哗然,沈忆宸以学童身份拜林震为师,并且夺下冬至诗会的魁首,经历可谓如雷贯耳。 没想到今日,意外见到真人了! “难怪先生如此重视,真是好生令人羡慕。” “据说这次县试他提前点中案首,估计是来报喜的。” “看着仪表堂堂,难怪传言秦淮曲绝都邀请他共度良宵。” 各种议论声音纷纷响起,其中以羡慕神情居多。 因为昭文书院的学子们,虽然也称呼林震为先生,自称为学生,但相比沈忆宸这种正式拜师的,名分上还是要差了不止一筹。 今日又看到林震如此热情的对待,那份喜爱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更是让在座学子们羡慕不已。 也不知道沈忆宸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个学童能得到状元公如此厚爱。 “哼,不过一县案首耳,连功名都算不上,你们别辱没了自家身份!” 这时候一名昭文书院学子起身反驳,语气中满是怒其不争。 这群人身为昭文书院学子,理应是南京城的天之骄子,其中很多人身上都有秀才举人功名,现在居然羡慕推崇起一名学童来,真是坠了书院的名声,学子的身份! “冯子楚说的没错,我们昭文书院学子个个顶尖,难道还会被一学童给比下去吗?” 徐东海起身赞同之前那名学子所言,他始终怀疑沈忆宸这个案首有猫腻,县试输了一筹内心更是万分不服,今日自然不会帮他说好话。 果然当这两句话出来,其他学子都闭口不言,因为谁还继续称赞,就相当于默认自己不如沈忆宸。 虽然这里面很多学子认可沈忆宸的优秀,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学霸骄傲,要承认不如一名学童,是万万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