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 01“就算真有个女人在他床边哭,那也不该是 走进医院,我压低了黑色帽檐,身侧经过的人影影绰绰,我脚下带风,不敢停留太久,却也不知在害怕什么。 没有带妆,也尽力穿得低调,临近病房门前我还是有点紧张,门前的几个保镖我见都没见过,他们自然不可能认出我——这是与我无关的世界,我不该来这儿,也不该有这些矫情的担心。 房门半开着,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个男人。我装作不经意路过,心随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真的出事了? 我步子放慢,思索着下一步的去向,全然没注意路过的人,胳膊被猛地攥住,我被不大却也不由分说的力道拽到走廊侧面的楼梯拐角。 帽子被摘下,我得以抬头看见对方的全貌。 林谦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震惊的样子,一手随意摆弄着我的帽子,另一只手伸到我脑后摩挲着我的头发,“担心我了?” ——怎么会?那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谁?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不过是用了基本的“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再一次化险为夷,我很愚蠢地小题大做了。刀尖舔血的经验他比我丰富几百倍,我早该想到的。 “我现在倒是有点儿希望子弹打在我身上了,你急起来一向很可爱。”林谦与笑眯眯地把帽子重新戴回我头上。 我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我和他都不希望彼此的这层关系公开,这次来看他我冒的风险太大——前提是我真的以为他奄奄一息了。 匆忙告别,我坐上了他私人司机的车被送回家——我们的隐秘的“家”。 路上我愈发觉得荒唐,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大婚在即,就算真有个女人在他床边哭,那也不该是我。 光天化日,我不是必须活在真空里,但是只要我露面,我和林谦与两个人的外部世界就应该完全隔绝开,我们拥有的两片天空泾渭分明。 “你的确应该担心担心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晚上,疲惫过后我背对林谦与侧躺着,他埋头在我颈间嗤笑道。 大脑正从方才大片大片的空白里缓慢重启,他的话让我一时之间更加恍惚。 “我让钟时安替我去了,第一次会面,那个人蠢得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么急着动手,低级。”许是心情不错,林谦与难得打开了话匣子。 我却在听到“钟时安”叁字之后就立刻清醒了过来,几乎惊得要从床上弹起来。 但我到底是什么反应都没做,即使背对着他,我也连表情都控制得毫无波澜。 “别装了。”林谦与伸手覆上我的小腹,在耻骨上下意欲不明地游回,“我知道你们关系挺不错的。” 他能说出来,就说明他所以为的我和钟时安的关系还停留在表面的浅层交情上,问题不大。 只不过,情妇和下属,二者能成为朋友,对他来说自然是觉得讽刺。 “子弹打在肋骨侧面,没什么危险。” “我知道你们是大学同学,但以后最好还是别往来了。” 林谦与咬了一下我的耳垂,鼻尖抵着我的肩膀,微微吸了口气,“杜明明,你知道你对于男人来说,挺危险的吧。” 02“尚城就要变天了” 11月,尚城常常大雾蒙蒙。 我起了个大早来看钟时安。 站在病房的窗前,周围静得只有飒飒的风声。医院的外面高楼林立,鬼影幢幢,身后的消毒水气味和湿气弥漫交织而来,一时之间觉得有点不真实。 转过身,钟时安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现在已经被转移到风元旗下的私立医院里,这间私人病房在走廊的最尽头,连医生护士都很少问津,更不用安排保镖了——另一方面,我来见他,林谦与虽然不乐意,但也是默许的。 我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恍惚间下意识从包里摸出烟,又很快反应过来,放了回去。 “抽吧,”钟时安可怜兮兮的样子有点好笑,“哪怕给我闻闻味儿也好啊。” 我白了他一眼,连骂都懒得骂。离事故才过了叁天,他身子明明还很难受。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似乎就很能忍,什么也不愿意表露出来。 曾经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我们躲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然后我在烟雾缭绕里默默流泪,他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陪着我。 抽烟不是跟他学的,烟瘾却是这么养成的。 我走到门口确定门口无人偷听,又小心地反锁上。聊起正事,钟时安面色一沉。 我不确定他现在究竟在为林谦与做哪些事,也根本没想到他已经可以成为他的“替身”,尽管不是什么好差事,但终究是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钟时安在这方面欲言又止,显然不欲和我多透露什么。叁言两语,话题又绕到我身上,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让我注意安全。 其实我还真的没什么危险好注意的,相比于他,我一个女人,在林谦与身边,某种意义上还处于绝对安全的状态中。 但我和他都知道,这次事故并非偶然,一切循序渐进,尚城就要变天了。 最后的一切,正在悄无声息地摧上这座城池。 林谦与显然也早有察觉,所以他最近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减少,给了我更多的空闲时间,在自己的小店里发呆,思考接下来的每一步。 至少还要再在医院里趟两个月,钟时安其实挺着急的,但很多事情他显然不放心我一个人,望向我的眼睛总是闪闪烁烁的,让我也时时语塞。 曾经我和钟时安无话不谈,觉得彼此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朋友,甚至是亲人,但自从带着目的走进林谦与的世界,明明一切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进,我们之间的话却越来越少。 “这之后别再来见我了。”钟时安抬手捏了捏我的胳膊,“别冒不必要的险。” 他知道我不是在为他冒险,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时安……” “走吧。”他的眼神突然棱角分明了起来,刺得我不得不别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简单告了别。 临近午时,阳光驱散了雾气,裹在长裙下小腿上的湿气随着渐渐浓厚的暖意而消退不少。 熟悉的车停在医院门口,我惊了一下,随即心下了然,平静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林谦与半躺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逼仄的空间里只有衣物和皮椅摩擦的声音,他的喉结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始终未偏头看我,抬起手按了几下自己的肩颈,眉间微蹙,似乎有些疲惫。 等我系好安全带,他默默发动了车,“带你去散散心。” 我摸不透他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如梦初醒地看了眼方才一直静音的手机,果然,叁个他的未接来电。 最近他和我之间的联系松了很多,我对他消息的紧张程度远不及以前。 他没问,我自然不可能做什么解释,五年了,我们之间地位再怎么悬殊,选择沉默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03“早该听到的,他的名字” 沿着山路盘旋而上,车停在了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度假庄园大门前。阳光照得镀金的门牌晃眼非常,园内的葱茏绿意几乎要漫出来,把空气氤氲得更加清新。侍者等在门边,熨帖统一的服装犹显恭敬。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什么散心,不过又是他的哪个二世祖朋友举办的私人聚会,允许他带上我这个登不上台面的隐秘女伴罢了。 不过我倒没怎么觉得拘谨,这几年来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个私交甚密的小圈子撺掇得这种随意的聚会,我和其中几个已经算是挺熟的了,他们只有谁比谁更肮脏,私生活一个比一个混乱,林谦与从不在他们面前掩饰和我的关系。 “小谦!”推门走进大堂,正是午饭时间,几个人坐在长桌前姿态放松得用餐,看见我们,性格活泼的首先朝我们招手。 林谦与是这群人里的小弟弟,对外性格又软糯随和,一向很受照顾。几个大大咧咧的哥哥见他来了立马勾肩搭背上来,他咯咯地笑,眼睛弯成了两道标志性的月牙儿。 明明不是什么善茬,偏偏总是不经意间露出这样澄澈的一面,让我也很时不时地疑惑和焦虑,在我们的关系里自我否定,好像我才是那个恶人。 我的确是那个恶人,可他本来也不值得被善良对待。 路青走过来问我饿不饿,我摇了摇头,还是被她拉走去吃其中一个女伴做的甜点。 她是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团体里唯一的女生,性格比较男孩子气,从我被迫走进他们中间的第一天起就对我很好。用她的话说,其他被带来的女人身上总有种很强的攻击性,我不一样,我真的像一个“受害者”。 也许她看走眼了。 但我喜欢跟她相处,除了她真的和我合得来之外,还因为他们中间像林谦与这样“长情”的人很少,女伴流水一般地换,这次聚会能见到,下一次就完全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了,我甚至来不及熟悉。 林谦与不是没有别的情人,但至少我出现的次数最多,也维持得最“长久”。我的存在,为他“单纯天真”的人设更添一道铁证,他们常常对着他叹气,满脸心疼,好像他吃了什么大亏一般。 我拿起了一个刚出炉的小蛋糕兴致缺缺地咬了一口,味道意外地还不错,跟随介绍看向这一桌精致的作者,对着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簇拥着的中心点客气地笑笑。 “颜颜,你真是全能呀!”身为林谦与这一圈“自家人”里唯一的女性,路青在这种时候从不吝啬对“外人”的夸奖,来都来了,她对活络起这些僵化在表面上的关系颇有一套。 茶室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许是他们那群人走近,一阵插科打诨,我隐约还听到了林谦与那带了点奶气的独特笑声。 路青在这期间又说了句什么,我被门外分了神,一时没听清,只是又见旁边的几个女生狡黠,拉住路青纠正:“不早跟你说了嘛,他们是表兄妹,你说什么呢!” 我端起杯鲜榨的果汁抿着,路青尴尬着转移话题,又是一阵打趣,我忽然有些厌烦了这千篇一律的吵闹,默默走远了些。 果汁一反常态的酸涩,激得我倏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眯起眼逆光看向窗外,山上气候本就冷得早,后院北墙上的爬山虎败得彻底,连片裸露的杆茎更显颓唐,午后的阳光倒是充足而耀眼,洒在其上颇有一种讽刺的苍凉。 那无处遁形的凄惨在悄然间蓦得击中了我,心好似没有缘由地皱缩了一下。 ——末日到来之前,早有恶魔抵港,黯然吟唱起悼亡诗。 第一句,它抬眼,以最后的仁慈冲你露出獠牙作为预兆。 茶室的门被推开,男人走进,平淡叮嘱:“颜颜,别忘了时间,姑姑最讨厌家庭聚会迟到了。” 第二句,音调悚然升高,尖锐地划近耳畔,不留情面,它于无形之中扼住了你的喉咙。 我转过头,对上了那张面孔。视线以那双熟悉的眼睛为圆点荡漾开来,模糊、摇晃,不知所措。 第叁句,诗篇回溯,你被摁着头拖拽回去,把你肢解、融化、变形,硬塞进那些所有你曾忽视的缝隙。 早该听到的,那句“覃野有福哦”,我没听到的那句,早该听到的,他的名字。 第四句,高潮逼近,层层升高,在窒息的尽头戛然而止,真空里你进退维谷,它用成百上千双凌乱排列的眼睛盯着你,尖锐地嘲笑你的窘态。 门敞开,林谦与最后走进来,神色如常地看向我。 不可能站着不动,不能露出任何异状。我仰头,把杯子里的果汁一饮而尽。酸涩像化学试剂顺着我的食道艰难而下,我被腐蚀得泪眼朦胧,对上他的目光。 林谦与招了招手,“明明,去酒庄?有几瓶好酒。” 04“往事忽远又忽近,可我丝毫不敢回头” 原木和酒糟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把空气晕染得厚重而醇香,地下酒庄昏黄的灯光让人辨别不得时间,流淌着的静谧似乎是永恒的。 林谦与单手插兜随意地立在酒架前,眼神散漫却又有迹可循,他悠闲地把酒一瓶一瓶看过去,我却在这一旁画地为牢,未从方才震惊之后的五味杂陈中缓过来。 林谦与从来就懒得跟我介绍他的这些朋友,我对他们的了解都是靠长久以来若有似无的接触慢慢积累的。所以我也是在刚刚走来酒庄的路上偶然听到的,这座庄园的主人,是他们“刚刚归国的旧友”,覃野。 单方面的不自在终于在他的一个偏头里消解了几分,他拂过酒瓶的手指带着残存的冰凉抚上我的耳朵,细微地摩挲——独处时,他很爱对我做这些隐秘的肢体接触。 但这一次,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躲开。 “不舒服?”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也闷闷的,更显低沉。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么吓人的脸色,林谦与答应了我以身体抱恙想提前回家的请求——五年来我们在这种场合出双入对,这次“早退”是历史性的突破。 自然是不可能让我自己走下山去,林谦与倚在前厅的门框上,给他的另一个私人司机打电话。我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身后的几群人正谈笑风生,声音传过来我只觉刺耳。 路青从人群里抽身,风风火火地小跑过来,嘴边还带着余兴未尽的笑意,“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她一手径直抚上我的额头试探温度,又甚是惊讶,“还真有点发热!” 我哭笑不得,借她的东风,我离开得更加理直气壮。 林谦与刚寥寥几句吩咐下去,电话还未挂断,一只手摁在他的肩上,声音先于图像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何必费那些周折,我叫司机帮忙送送杜小姐不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真的出了问题,覃野的再一次出现让我的视线骤然模糊起来,我的小腿肚开始打颤,指尖的酥麻感一点一点窜上来。 他和林谦与的直接对话使他的存在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拥有了实感,我想质问,又想逃,但我深深地知道其实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林谦与笑眯眯地回头,两个人颇显熟稔地推搡了几下,我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想必是推脱了一番吧。 随后他们齐齐地转过头神色如常地看向我,我不得已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冲覃野客气地笑笑,走到林谦与身边,故意向他抛去佯装起来的询问的目光。 林谦与搂上我的腰,另一只手拍拍对面人的肩,又转身喊了几声,轻轻松松地跟众人告了别。 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是司机来不了了,他打算亲自开车送我,就此和我一起提前结束今天的聚会。 彻底背过身前我的余光里残存了几秒覃野的身影,他笑得亲切而得体,多情的眼角是经年未变的意味不明。 我在身旁林谦与的温度里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背后秋风瑟瑟,往事忽远又忽近,可我丝毫不敢回头。 05“在那几年,我觉得覃野是我的神明” 我很难平静亦或饱含诗意地跟你讲述我和他的过往。每一个陈旧的记忆片段都有着锐利的刀锋,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我的小半生。 海镇的夏季,潮湿的空气被烫得起了褶皱,每一道纹路都随着人的一呼一吸而抖动,我常常被糊在脸上的热气缠得睁不开眼。 因此我那时候看什么都是朦胧的,模糊不清的层层绿荫,模糊不清的午后光点,模糊不清的冷饮雾气,模糊不清的时间概念。 唯独覃野是清晰的,他在我生命里的那几年里,就像意料之外的异军突起,在我的方方面面攻城略地。 一到夏天,我和覃野就像两滩蒸发得差不多了的劣质汽水,只剩下黏黏腻腻的糖分驱使我们不顾炎热无时无刻不纠缠在一起。 我挂在他身上,于海镇的街巷中旁若无人地穿梭,他有一天笑眯眯地偏头跟彼时把整张脸埋进他颈窝哼歌的我说:“杜明明你好像一条原形毕露吐着信子的蛇精啊。” 可他知道他并非承担了“猎物”的角色。 在那几年,我觉得覃野是我的神明。 16岁那年,我唯一的家庭成员,我的母亲突然从光鲜亮丽的公司主管变成了灰暗监狱里的囚犯,还未完全从这突然的转变中回过神来,我已然被动地从尚城的主城区搬到了郊区的海镇,和高龄的奶奶相依为命。 也许是家庭的不完整,又或是天性使然,我没什么大志向,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在海镇得过且过地生活,无欲无求,了无生气。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做出什么改变。我在循规蹈矩的生活里为自己找事做,急切地想要和谁证明什么,又找不到那个对象,于是只好与整个世界为敌。我成了海镇叁中有名的不学无术的刺儿头,仗着几分姿色更加目中无人。我不屑有什么朋友,只希望他们对我另眼相看。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似桀骜不驯,其实胆小又自卑,骨子里的向光性让我遇到覃野的那一刻便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被抚平一身肮脏凌乱的羽毛。 高一的寒假,我在镇里的小酒吧和我那帮混混朋友玩,被介绍和刚搬来的覃野认识。 覃野和我们这群人很合得来,同样是从繁华城市搬来的,他比我适应得还要快。玩得开,还出手阔绰,长相又格外乍眼,让他很快成了这一片同龄人的焦点。 我能看得出他身份的不同,天生的贵气让他即使喝得满脸通红口出狂言,也有着一份与众不同的从容。但彼时的我全然被他夺目的光芒迷了眼,每日每夜仿佛都在微醺的状态里,从未深究过他背后的一切。 即使后来我和他赤裸相见同床共枕,我也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来小镇休养生息,那时候他不愿多说的我定不会多问,而但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以为真。 太可笑了。 我如果能再聪明一丁点儿,早点料到那结局就好了。 06“因为月是故乡明” 林谦与的婚礼定在一个月之后,之前我连他的订婚日期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收到了他的结婚请帖。 请帖寄到了我的甜品店里,是我员工帮我收的——这时候他又不“避讳”旁人了,也是,看出了端倪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这整个店都是他出资的,员工也是他选的,大部分时间我只要做个甩手掌柜坐等收钱就好了。 想来,当初刚开店时我也全方位参与了选址和装潢设计,正式开业的前两年我还精心钻研了经营之道,甚至还泡在后厨简单学做了几款甜品——好歹是我自己说要开甜品店,即使我完完全全是仰仗他,整个就是一二奶作风,但偶尔也想进入角色自我麻痹,感受成功职业女性的生活。 奈何我文化水平不高,又没什么商业天赋,先天后天都是一无是处,后来索性放弃了。 一无是处的我在他身旁当了将近五年的花瓶和宠物,如今居然能出席他人生的重大日子,实属荣幸。 祝杉,和林谦与叁个字并列的那个名字。我对它并不陌生,这对佳偶在各大媒体上的高曝光度已经保持了大半年。然而所有跟这个圈子有点瓜葛的人都知道,他们俩是有名的契约婚姻。 认识没多久就成了一家人,看似讽刺,却是他们这些人的既定轨迹。 曾经的一个耳鬓厮磨的夜晚,我没忍住问林谦与,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他不了解,以后可能也不会了解。 我爱不爱杜明明不好说,但我一定不爱祝杉。他跟他的朋友这样揶揄过。 “在想什么?”被这个声音惊得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觉地摩挲这张请帖,活像个苦情剧的女主角。 我抬眼,正对上覃野目光里的暗潮涌动。 那一天之后,我早就预想到了我们第二次的重逢。半个月过去了,即使我的内心仍未从巨大的震惊中缓和过来,至少表面上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了。 我把请帖合上,却见覃野好笑地盯着我的欲盖弥彰。 礼貌地道谢,覃野接过店员给他包好的拿破仑酥,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包装上的细绳。我瞥见了他指间纹着的月牙,又装作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开。 那是他18岁那年,我陪他在海镇商业街一个偏僻但专业的小店纹的。 他说他要纹个月亮,这样单调的图案大了不好看,于是纹在“连心”的左手无名指侧面。 问及寓意,他咬着我的上唇笑着回答,低沉的语句从齿间蔓延过我的喉咙,顺着我的身体流淌,“因为月是故乡明。” “明明,你就是我的故乡。” 他后来一声不吭地背井离乡,如今更是没有半点儿近乡情怯的意思。 “不想我吗?”他怎么问得出口。 07“钟钟,你相信我吗” 我没在墓地逗留太久,简单地给妈妈换了几束新鲜的花,就走了出来。 钟时安站在大门口等我,十二月,尚城入了冬,他大病初愈,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风衣,寒风里冻得面无血色,还神态如常地对我笑了笑。 我把自己的围巾摘下,不容分说地给他围上。 “怎么这么快?”他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往常来,我总是习惯坐在地上和她聊会儿天。今天,我却什么都讲不出口。 我要说我和年少的爱人重逢了,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却没法表达。我要说包养我五年的情人金主快要和别人结婚了,说一点不难过是假的,我一点不爱他更是假的。 我要怎么说——她十年前被害入狱,叁年前积怨成疾,终是把这份冤屈带进了坟墓。我要替她报仇,这句话我说了六年了,行动上却还仅仅是开了个头。 我没资格跟她倾诉我儿女情长上的烦恼,更何况故事的主角之一林谦与还不是别人,是风元的一把手;风元也不是别的企业,是害死她的那个风元。 最后的战争序幕拉开,我在她的墓前越来越无地自容。可能只有真正令我们满意的那个结局到来时,我才会再来吧。 车停在路边,我坐在副驾驶上,就着半开的车窗抽烟。 寒意把我裸露在外的手指冻得通红,逐渐麻木,我盯着忽明忽暗的火星出了神,直到钟时安犹豫着开口。 “最近和覃野来往得挺密切?” 我转过头定定地看他——他知道覃野这两个字在我生命里的分量,无数个酩酊的夜里我哭天喊地,长篇大论地对他倾倒苦水,我单调乏味的往事来回都离不开这一个主题。 所以他不忍心提,不忍心评价,不忍心干涉,可是一切又都迫不得已。 “肚子,我们走到今天,挺不容易的,你知道的吧。”傍晚的车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闪烁的目光分外清晰。 他每次一叫我们在那几年给彼此起得独一无二的昵称,我就知道他又要开始打感情牌了。说这话有点难听,我们之间确实是这种深厚的感情,没有什么夸张和利用。 我懂,到最后了,我不能失去林谦与的信任。他和谁结婚,我没资格干涉,但我和谁在一起,我爱谁,谁爱我,他都有资格了解得清清楚楚。 当初,失去了的覃野的我就是失去了整个宇宙,是钟时安拯救了失魂落魄的我。 那之后的叁年,我从一具行尸走肉重新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会找工作谋生,也会和社会上的普通人社交,只是绝口不提爱情。 我和钟时安合租一间房,虽然他每天忙碌得早出晚归,但我们好歹也算朝夕相对,却没日久生情。 是钟时安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压根不会产生爱情。我们有共同的仇恨,唯一的亲人都是风元那场政斗阴谋的受害者,我们应该复仇,我们必须复仇。这是最初,钟时安告诉我的。 我从没想到他的实干能力真的配得上他的野心,认识的叁年后,他把他周密的计划告诉了我。 只有我们两个,却想扳倒整个风元,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 “钟钟,你相信我吗。”我没来由地突然问。 他也有些惊讶,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他把头转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发动机的声音响起,他踩下油门,“带你去吃点暖和的。” 08“像个小动物一样” 林谦与婚礼前的一个礼拜,我把请帖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我和他之间,心怀鬼胎也好,逢场作戏也罢,至少不该是这种别扭的戏码。我不可能若无其事地看他和别人相拥、亲吻,在四方来宾的祝福下许诺一生,即使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也不应该把自己推进如此尴尬的境地。 那之后林谦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只当他是忙着筹备婚礼,无暇顾及其他。 只是我没想到,婚礼前一天的黄昏,我应着声音拉开门,猝不及防地迎接了走廊窗户散进来的一地夕阳和略显疲态的林谦与。 手指攥着门框不断发力,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侧过身让他进来。我没资格说任何话。 他身上带着酒气,但醉意并不明显,认识他之后我几乎没见他醉过,至少在我面前没有。 今天我没去店里,就给家里的女佣放了一天假。偌大的房子里就我们两个人,空气在被抽丝剥茧般拉扯,静谧得有些可怕。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抬起一侧的胳膊放在沙发背上,示意我坐过去。 我刚接触上他的温度,他就迫不及待似的吻了下来,手顺着我的衣领伸进去,动作近乎粗暴。像个小动物一样,他贪得无厌地啃着我的脖子。我却异常清醒,换气间瞥见他通红的耳根,从颈侧散发出的滚烫温度几乎要把我灼伤。 我尽量轻柔地推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算起来,林谦与要比我小叁个月,我却只有在抚摸他天生细软的发质时,觉得他是需要照顾的弟弟。 “你有点儿喝多了。” 他倏地眯眼笑了,乖顺地帮我理了理衣服,“是有一点,但思维还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半,他有足够的时间醒酒,恢复状态,明天清爽自然地去和祝杉结婚。 好整以暇地和我分开,他倚在沙发上半仰着头望天花板,“前两天,祝杉的小男朋友来我公司找我。” “很好笑吧,一个柔柔弱弱的小明星,站在我公司楼下指名道姓要找我谈判。差点儿登上头条,被我拦了下来。” “我还真的挺有兴趣的,于是还请他喝了咖啡。” “他很有骨气地一口都没碰,‘我虽然真的很不想你们结婚,但我知道她也是迫不得已。我来是想拜托你一定要对她好,如果做不到,我会抢走她。’他是这么说的。” 林谦与嗤嗤地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听听,这糟糕的台词。我都没忍心告诉他,我根本不爱祝杉,对她好是强人所难……不过也不一定,那要看这个好的定义是什么了。” 他转过头分外真挚地注视我,又把我扯进他怀里半抱着。 “明明,你说说,我怎样对祝杉才算好呢?”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的幼稚总是突如其来,让我应接不暇。 林谦与不明白,小明星身份再卑微,也是祝杉的男友。而我,在他这连女朋友都算不上。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做出什么反对,我打心里觉得这些事与我无关。 没等到我的回答,林谦与也没再作声。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是当初买这个房子时我极力要求的。此刻,高楼外面的景色簇拥着向我涌来,黄昏时明暗交界带来的漫天灰暗,把我压得快要窒息。我在林谦与的怀里没来由地感到无措,他的呼吸却渐渐趋于平缓。 他的胳膊泄了力,头靠在我的肩上,颇显乖巧地睡着了。 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待到了夜幕四合,灯火通明。 09“他说他想去看看那片海,问我要不要同行 婚礼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举办,寓意浪漫而霸道。 我在这一天坐上了覃野开往海镇的车,他说他想去看看那片海,问我要不要同行。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副驾驶上,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坐在覃野的右边看他开车。 回忆里的那几年,覃野的机车后座是我的专属。我坐在上面,搂着覃野的腰,触摸过海镇每一条街道的风。 看着他腕上价值不菲的金表和小臂上象征雄性荷尔蒙的青筋,我仍然有些不习惯。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留给呼吸用的氧气好像不太充足,我出了一头的汗。 为了缓和气氛,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林谦与的婚礼——毕竟是一个圈子里的,况且那天我看他们关系还不错。 车子拐了个大弯,上了城郊高速。 “会见到很多故人,现在还不是时候。” 多年以来,我在林谦与身旁练就了极其敏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即使听不太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回答,我也在脑海里承前启后地分析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没再问。 “倒是你,挺勇敢啊。要是让林谦与知道你和我在一……” “别说了。”我并不怕覃野,我只是恨他、怨他,他欠我的,他自己也清楚,如今他没资格在这揶揄我。 一时的静默里,我回味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特有的讽刺感。 过去,我和覃野都是占有欲极强的人,虽然我总觉得是我更迷恋他,但在外人看来,我们俩都恨不在对方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宣布所属权。 他不用上学,每天准时站在叁中门口等我出来,开始的时候我总能察觉到聚焦在他身上的雌性的目光,于是在人群里耀武扬威地拥抱,甚至亲吻。他更甚,但凡学校里对我有意思的男生被他知道了,第二天就会立刻离我十万八千里远,都使用了什么手段,至今仍是个谜。 我那时候真是浸在蜜罐子里,一想到覃野这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只看得见我一个人,我就幸福得找不着北。 如今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拿我和林谦与说事了,真不知道是时间真的能使人成长,还是当初那份感情本来就真假掺半。 冬季的大海是霸道的掠夺者,风浪汹涌澎湃,散乱的头发被大力扬起,遮住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虚晃而不真实。 覃野脱下外套给我披上,迎着海点燃了一根烟。 我没动,寒冷让我缩了缩脖子,却固执地不肯移动到暖和的地方。 那年盛夏,我们一行人跑到海滩上野炊,炎热被海浪冲走,只剩下满世界裸露在外的浓郁荷尔蒙。 晚上我被海边的毒蚊子撵出了帐篷,强行拉着覃野望海赏月。 晚餐吃过的烧烤,他身上残留着的男士洗面奶香气,我刚恶狠狠地喷了全身的花露水,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夏天的夜晚变得独特起来。 他不怎么怕蚊子咬,干脆席地而坐,我不敢采纳这种静止的造型,被他直接拉进了怀里圈在身前。 接了一会吻之后我不知餍足地舔了舔嘴角他残留的烟草味,那是我们在一起半年后,我让他教我抽烟。 他不怎么惊讶,也没多问,夹着点好的烟放进我的嘴里,我合着他在我身后的呼吸试着抽了第一口,果然被呛到了。 但也不是很难受。 那时候我费尽心思地给我和覃野之间寻找更多连接点,同样的气体经过了我们的身体,是我内心不能与人言说的浪漫。 那几年我本来就没什么烟瘾,抽的所有烟都来自他的烟盒。 后来我才明白,人为也好,天生也罢,我们之间哪有什么共同点。都是我在自作多情而已。 10上帝视角 林谦与坐在办公室桌前静静翻看秘书刚刚交给自己的资料,蹙眉过后微微冷笑了一下。 静夜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只亮了一盏的顶灯把他冷清的背影拉得很长。 祝杉敲了两下门走进了办公室,把手里的U盘放到了林谦与面前。 “洞房花烛夜,林总裁还真是忙啊。” 林谦与懒得理会她的调侃,把资料推给她,“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让我防着覃野?” 祝杉眼里的精明在昏暗里更显锐利,“同样是继承人上位,你和覃野可没法比,建议你不要硬碰硬。” 十年前蔚山和风元的那场斗争,风元赢得彻彻底底。彼时,风元唯一的继承人林谦与还是个被保护得很好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蔚山二少爷覃野却因为这场由外向家族内部蔓延的争端不得已被雪藏起来。 之后蔚山偃旗息鼓低调了几年,尚城也鲜少有他的消息。 今年覃野回国,了解当年事的几伙人早就炸开了锅,林谦与所知甚少,一直云里雾里。 祝杉说得对,和他这个一路坦途稳坐王座的风元掌事不同,覃野心中是有恨的——他在国外深造的这几年,最大的动力恐怕就是回来接手蔚山,东山再起,扳倒风元以报当年仇。 “我帮你不是没有条件的哈,答应我的没忘吧?”聊完正事,祝杉狡黠着冲林谦与眨眨眼。 林谦与好笑地点点头,婚前祝杉就说想在婚后也搬出去和男朋友住,家里会定期回来装装样子。林谦与挺佩服她的,很少有契约婚姻之后还维持着之前的感情关系的,说明她难得不是“玩玩而已”。 看着祝杉心满意足的笑,林谦与在她转身之前忍不住叫住她问:“就这么爱他?” “你不懂,”祝杉故作深沉地冲他摇了摇头,“你不懂爱情。” “不是说好别扯上她的吗?”钟时安暴躁地撸了把额前的刘海儿,“你给我离她远点儿!” 话筒那头,覃野自如地笑:“你紧张什么?我跟她故人叙旧罢了。” “你有资格吗?” “那你有资格吗?” “你这样只会让她更危险。”钟时安咬紧了后槽牙,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别装圣人了,钟时安,这么多年你不是在利用她?” 挂断了电话,覃野瞥了眼身旁躺着的熟睡的女伴,陡生厌烦。他扯开了两颗睡衣扣子,趿上拖鞋走到阳台透风。 寒意扑面而来,丝丝入骨,他一动未动。 11“18岁的盛夏,大火燎原” “你也不用愧疚,风元本来就不干净。”覃野接过我手里的U盘,打趣着我复杂的表情,“十年前林家就是动用了那些势力陷我们家于死地,林成远把他儿子隔离起来养大,不过是希望从林谦与这一代开始洗白。” 良久,我才适应了地下停车场的昏暗,覃野掠食野兽一般的眼神我已经太久未见,我被他野心上燃烧的火焰灼伤,下意识偏过头不再看他。 我记忆里的曾经属于我的我熟悉的覃野,从来就没有什么继承人的身份,这份违和让我有点想要逃离。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林谦与再单纯,也从坐上那个位置的那一刻起一点一点变得和他爸一个德行了。”覃野冷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我坐进去。 我摇了摇头,“覃野,”我吸了很深一口气,和他平静地对视,“你知道我恨你吧?” 如果说恨林谦与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对覃野的恨就是我本不想却难以抑制的痛,细密的、无时无刻不扎在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由爱生出来的恨最为强烈,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把资料给你,完全是因为你我确实都站在风元的对立面。我希望你履行你应该做的,这就够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展示我曾暗自想象了许久的决绝。 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空气中和他藕断丝连,被拉扯、切割,步履维艰。 他在16岁的严冬走向我,让我误以为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火光。可我轻视了那火的力量,18岁的盛夏,大火燎原,他离开,带走了我的一切,惟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几抔冰冷的灰烬,面目狰狞地嘲笑我的自以为是。 那个八月,台风“青禾”登陆尚城,处在海岸线边缘的海镇态势最为猛烈。 临近傍晚,我回学校取高中毕业证,顺便听了一通终于逮到我本人的教导主任苦口婆心的训话。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整片天空被阴云覆盖得一丝缝隙都没有,风把操场上的绿树吹得宛如怪兽,摇摆不堪。我知道暴雨马上就要来了,遂在等候的间隙掏出手机给覃野发短信,叫他不要等我了,先回家。 “好。”他迅速回了一条。 “我在你家等你。”紧跟着第二条。 恶劣天气下有他这个能言善道的机灵鬼陪着奶奶,我也放心了一些。 那天下午教导主任到底怎么对我又骂又劝的,我早就记不清了。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我顶着来势汹汹的暴风雨飞奔回家,以为等着我的是覃野和奶奶的欢声笑语。 结果却是,一地狼藉。 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的风把室内几乎所有轻薄的东西全部扬了起来,糊在墙上、地上、和那些曾经温馨光鲜的摆件上、家具上,屋外暴雨倾盆,蔓延进来的湿气让一切变得混沌,我头晕目眩,一时间迈不动步子。 大大小小的柜子都被人翻了个遍,每个房间的门也敞开着,所有能容纳事物的空间都呈现在我眼前,没有奶奶,也没有覃野。我从未觉得这个家如此空旷,同时又如此拥挤,让我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怔愣着站在院子里,雨水兜头盖脸,凉意在酷暑里仍钻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丝空隙。 接受一个事实,或是等待一个真相,要多久。 成为另一个人,有时只需要一瞬间。 12“我们本可以不这样的” 18岁的初秋,我被尚城的一家福利机构资助。因为本身高考成绩就差,又没有继续念大学的意向,我被硬塞给一家高档餐厅接收服务生培训,一个月就可上岗。 至于两个大活人为什么凭空从我生命里消失,我一个成年人又为什么还有远在尚城的福利机构肯资助我,都没有人跟我解释。我问,他们只含糊其辞,说不是我该管的事。 我觉得好笑,如果连这些都不该我管,那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又回到了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因为经历过重创,甚至比年少不经事时更加颓废。 直到有一天,钟时安找来了我居住的偏僻凌乱的老旧社区,站在楼下等我。深夜下班总在我进了社区大门后就开始尾随我的几个混混见到了他,全都悻悻地散了。我不以为意,忽略他眼底的不忍,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跟我介绍他自己,说他知道很多我一直在寻找的真相,顺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合租,离开这个狗窝一样的逼仄居住地。 一家烟雾缭绕的深夜面馆里,我从钟时安的嘴里第一次了解到覃野尚城龙头企业蔚山二少爷的身份。他说蔚山现在内部大换血,争斗正烈,海镇对覃野来说也不是安全的地方,被父亲那一派的人提前找来,连夜送往国外。 时间匆忙,覃家甚至来不及调查清楚覃野在海镇的经历,只把他当时在的“外人”的家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相关的资料都销毁了,而相关的人,表面上看过去,又只有…… “所以我奶奶……” “一直不能确定,但恐怕……” 究竟我为什么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倒可能的确是覃野的授意,是他最后的悲悯和愧疚——但我丝毫不感激,我甚至不想要现在这一切和平的假象。 明明,明明全是我不知道、却早该知道的事实,而覃野却把我禁锢在他精心营造的甜蜜幻象里,每日每夜地看我这个荒唐的小镇女孩的笑话。 汹涌的恨意迅速把我浸泡得面目全非,也许是走投无路,又也许是我向来感情用事,我很快选择了相信钟时安。紧接着他又一并告诉了我风元的事,林谦与这个名字在那时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没想到在后来竟成为我们计划的核心突破点。 曾经,尚城上层社会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想也未曾想过的遥不可及,如今,我却一再逼近风暴的核心。 钟时安说他来找我,是因为那年的那些事涉及到的受害者中,和他同龄的只有我。而他也在调查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了解到,我或直接或间接地被那场权术争斗害到了如此下场。 我虽没什么纵横大局的智慧,但也明白,我本不该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某种意义上,我是很感谢钟时安的,他赋予了我的人生以新的意义。 所以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份意义的终止也是由他来完成。 华灯初上,中心医院大厅的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我的愕然和无措。 站在我对面的钟时安神色坦然,迫切而诚挚的眼神,直直照到我的心里,让我退无可退。 我嗫嚅着,以难以置信的神态和他对视良久,他的不为所动让我不得已再一次开口:“我……我不是很明白,你到底……” 钟时安知道我其实听懂了,但还是一字一字清晰地用更详尽的方式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已经把资料给了覃野吗?”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肩,而我此刻僵硬得像一尊雕像,“我说,到这儿就够了。剩下的我们来,和风元的所有恩怨,我们会带着你那一份,做一个了结。” 他深吸一口气,“你走吧,越远越好,离开林谦与,离开尚城。” 我走到哪儿去?“为什么这么突然?” 他偏过头,欲言又止。 我摇了摇头,知道自己等不来答案,又换了个问题:“那你呢?” 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最近气温骤降至入冬以来的最低点,钟时安的身体因之前受的旧伤而每况愈下,正好林谦与新婚燕尔,这段时间都不太有时间理会我,我特意挑了今天,打算陪钟时安去医院看看。 我不希望钟时安有任何事,即使我知道,在深渊一般的风元内部给林谦与办事,他每天过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根本左右不了他的安全,甚至生死。 但我没想到钟时安有一天会想要把我撇出去,我以为从我们走进风元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挣脱不开谁。 我到底算什么?我甚至想用这样恶俗的台词问他。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我心里的分量?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没理由……” 不断有需要急救的病人被推进医院,救护车的铃声在耳边刺耳地划过,鲜血的气息由远及近,溃烂的伤口、亲人的哀嚎、拥挤混乱的人群,我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也许他选择在这里跟我谈这些本来就是个错误。 “从一开始,”他陡然加大了音量,却微微拉远了和我的距离,对我的无助视而不见,“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能接近林谦与,本来就是个意外,不是吗?我们本可以不这样的。” 耳边有陌生的噪音在拉扯,我把目光投向别处,荒唐地似在找寻什么,又猛地把头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钟时安,你放的什么屁?”我哈哈冷笑了起来,“五年了,这之中有多少次我坚持不下去了?不是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说……” “肚子……”他欲伸出手摸我的头,被我大力拍下。 “你别叫我!”几次深呼吸之后,我逼自己暂时平静了几分,“你的意思我收到了。但无论是你,还是什么别人,都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你好好休息吧。”话音未落,我就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医院。 室外,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我裹紧外套快步走着,意识到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13“他额尖发梢的汗滴落在我的眼里,我的心 2018年最后的两天,林谦与百般周折抽出了时间,带我去纽约跨年。 每次和他出国,我都隐隐感到难得的放松和开心,迥异的血统使得来来往往的人变得更加陌生,面上的表情也更容易忽略。而在尚城,五年来我从没有一次能自然地和他并肩走在街上,永远提着一口气。 我认为那是我最后仅剩的道德感在作祟。 林谦与也知道这一点,于是这个败家子甚至在纽约专门买了一套房子作为专属于他和我的空间,距离尚城几千万公里之外,他开恩给了我一片能自由呼吸的天空。 31号早上,睁开眼我就把床头柜的手机扒拉过来看时间,还暗暗感叹时间刚刚够我给林谦与准备一顿早餐,翻过身却发现旁边早就没了人影。 疑惑地走出卧室,居然看到林谦与一本正经地套着围裙,正把早餐端到餐桌上。 感受到了我无语的目光,他再一次冲我笑出了标准的月牙眼,颇为得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过去。 我不能免俗地有点感动,更何况即使身在美国,我也无法忘记在商城的硝烟笼罩之下,我们这段日子的关系有多僵硬和紧张,他这样颇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让我更加不是滋味。 “受不起啊,林总。”我还是笑了笑调侃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他对面。 “今天想去哪儿?”满意地端详着细细品味他成果的我,林谦与温柔地询问,“上次带你去的那家私人剧场?还是Lowee的观光式餐厅,我记得你很喜欢来着。” “不能就这么待在家里吗?跨年简单点就行。”昨天来了之后我和他冒着严寒逛了一整天的街,今天我是实在不想动了。昨晚纽约下了很大的雪,现在外面部分路上的积雪甚至能没过人的脚踝,我不信林谦与就这么有兴致。 单手拄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林谦与不出所料答应了我。 早餐结束后我哼着歌去厨房洗碗,他打开冰箱清点我们这一天的食粮。我从面前的窗户望出去,看到对门邻居家在雪地上撒欢的金毛,小孩过了一会也推门跑了出来,一人一狗滚作一团,笑声欢快悦耳,感染得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整理好之后转身,林谦与抱着几罐啤酒一声不吭地靠在柜子边的小吧台上等我,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我几乎产生了一种万世太平的错觉。 窝在沙发上看了一上午的搞笑综艺,林谦与终于审美疲劳了,某一瞬间他的表情让我有一种“为什么我堂堂风元董事长要看这么久毫无营养的东西”的解读,特别好笑。 趁着他去接电话的功夫,我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当午餐——吃了一上午零食,我们俩都没什么饿的感觉。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叼着半个苹果啃得起劲,他指了指墙上的钟,“十二点多了,明明,国内已经新年了。”他含情脉脉的眼神让我瞬间理解了他预谋已久的小浪漫,但还是耐心地任由他靠过来吻我,继续把台词说完:“我们的18年比他们多出来了这12个小时。” 就在那一刻,我鼻头发酸,几乎要飚出眼泪。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什么都知道,或许我们都不够爱、甚至不爱彼此,但都默契地知道,2018年过去,天翻地覆的2019年就会到来。冬天太漫长,过去也开始变得模糊,未来我们会变得如何面目全非,谁也无法断言。 下午,纽约又开始下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落下,打在窗玻璃上的被室内的暖意融化,水雾和冰晶并存,天地一隅。 我和林谦与开始做爱。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自然而然地纠缠在一起的,又好像无休无止。 我们在沙发上。电视里聒噪的笑声此起彼伏,耳边他的低笑声令我目眩神迷,“你好像还没放开啊,明明。” ——明明,明明,我真的好怕他在动情之时叫我的名字,走近他之前我本该改了名字的,我本该改的。 我们在地毯上。我骑在他身上,他拽来一张毯子半围在我的腰上怕我着凉,波西米亚的华丽色调却让目光所及之处更加火热。后来他又坐起来,和我半拥抱在一起,垂下头在我胸前吮吸,一呼一吸,一紧一松,我在酥麻感间搂紧他的脖子,下身像两滩水一样,融化在一起。 他保持着进入的姿势抱起我到楼上的卧室去,楼梯上动得厉害,我难以自抑地达到一次高潮,视线里开花的时候他被激得无可奈何,一把将我抵在墙上狠狠地抽动起来。 躺到卧室床上的时候我已经很累了,但舍不得他,在他犹豫的眼神里狡猾地笑,伸长胳膊去圈他的脖子,拽着他的胳膊往下拉。 我猜他再一次伏到我身上的时候一定在想,自己之前错了,我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放得开。 于是他就真的丝毫不客气,我们像两个没有灵魂的做爱机器一样,在床上翻云覆雨换了好几个姿势。他最喜欢听我在他耳边哼哼唧唧地叫他名字,好几次都在循序渐进变得急促的一连串“谦与”下泄了,他额尖发梢的汗滴落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潮湿一片。 从正午做到天色全暗,我数不清自己高潮了多少次。濡湿的床单在身下持续散发着浓厚的情欲气息,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恍惚间觉得自己快要旋转陷下去,跌到无底的情爱深渊。 接到今天最后一个电话之前,林谦与正静静地从背后抱着我,我们在彼此融为一体的呼吸里沉默,看着窗外的银白世界,等待新年的到来。 我甚至已经开始倒数了,他的手机开始震动。 不露痕迹地简单应答了几句,我偏过头看他,知道他要走了。 那天,林谦与提前回了国,到底是没有和我共同迎来新的一年。 很多年之后我想起来,在我们这段畸形的关系里,我似乎被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那不会结束的2018年。 14“必要的时刻撇清和对方的关系” 纽约连日的大雪几乎让所有航班延误,我在机场滞留了半日,才坐上归国的飞机,脚踩上尚城土地的那一刻已经是筋疲力尽。 拖着旅行箱走过接机的人群,意外地看到不远处的覃野,身形颀长又西装革履,在来往行人当中格外显眼。他皱着眉面色焦急,正向我这面张望,旁边站着类似助理的人,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看到我,他低头看了眼表,快步走来。“你这几天去哪了?”质问的语气劈头盖脸,倒是先发制人,搞得我一肚子疑问堵在嘴边。 我怔了一会,只好茫然地回答:“纽约啊。” 覃野的表情别扭极了,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突然慌了起来。 仅仅几秒的相对无言里,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鬼使神差间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越来越快。 我的交际圈本来就小,微信于我而言除了和几个重要的人日常联络几乎就是摆设,又因为网络不方便,在纽约的这几天我很少上网,这是我第一次连上网看微信,几十条钟时安的未读消息。 我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通话记录和短信完全没有他的痕迹,这是不合理的。我之所以不依赖网络,还因为我唯一牵挂的只有钟时安,而考虑到隐私安全,我们都更习惯用手机的基本功能联系。 微信发这么多条,只能说明一点,他联系不上我。 怎么可能?我把惊恐的目光投向覃野,他也有我的电话,目前情况来看,他应该和钟时安一样。 去纽约是林谦与临时起意,我们走得匆忙,彼时我虽然在之前和钟时安不欢而散,但依然固执地单方面给他汇报我的近况。我知道他不好奇我和林谦与的浪漫跨年安排,但习惯使然,也给他发了短信。 现在看来那个短信也没发出去。 然而,站在这等我的怎么也不该是忙碌的蔚山理事覃野,钟时安呢?他去哪了? 我点开对话框,刚跳着看了几条,就几乎要拿不稳手机。 “你在哪?”…… “情况危险,不要再联系我。” “暂时安全,但你人呢?” “别让我担心,看到速回复。” “离开尚城。” “记得约定。”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的血液上涌,眼前迅速涌起了一片水汽,正欲开口,覃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尚城现在是走不出去了,动静太大,你先跟我走。” “时安呢?”我反过来攥上他的袖口,声音僵硬又颤抖。 我们的约定:必要的时刻撇清和对方的关系。 那个必要的时刻真的存在吗?现在就到来了? “时安是安全的,但从现在起,你们不能见面。”覃野放低姿态,强忍着情绪安慰我,“明明,听话。我不会骗你。” 我只觉好笑,正要发作,覃野的神色突然变得格外真挚,“我带你去见奶奶。” 2019年的下马威,尚城迎来百年来最大的严冬,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冰冷的天地间如一条条灰色的剪影,晦暗、无神,一张张面孔冷酷而僵硬,只有在高级吊灯虚假光亮的映射下,有些人才会露出精心设计的笑脸。 万千猛兽于黑暗中早就蛰伏在了我的身边,只是彼时的我目光拘于一隅,未曾察觉到真正的灾难悄然弥漫开的独特气息。 15“趋的利是他,避的害也是他” 我对奶奶的感情很复杂。 我刚出生父亲就生病去世了,前十几年她虽与母亲经常联系,但仅停留在走程序的嘘寒问暖上。 我总觉得她对我们母女俩是有恨的。在海镇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她总是很淡漠。平淡的关心、照顾,交流上更是不算多。我始终觉得我从没和她亲近过,她恐怕亦然。以至于我后来长成了那样离经叛道的模样,她也丝毫没责备过我半句。 学校因为我的违纪甚至上门家访,她也淡淡地回应,孩子不是我能管的,她快乐就好。 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我在和她的亲情里,一直保持着一种隐秘的乞求心理,我希望能哄她开心,关心她的日常起居,即使我感觉不到得到平等的回应。她年龄也大了,没有闲心去理会我的青春期敏感心理。 不过偶尔闪现的亲情温暖就让我感激涕零。 有一次我和覃野躲在卧室里亲热,以为家里没人,声音闹得很放肆。开门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跟着邻居上山采野菜的她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待了多久了。我和覃野再目中无人,面对这样一个直系长辈,也是有点尴尬。 覃野走后我讨好地给她端茶倒水,同时又在心里觉得以她的作风应该不会提这件事,青春期早恋被家长怒骂的寻常戏码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梦幻的奢侈。没想到她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摸了摸我的头,“明明,有多喜欢他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保护好自己。” 当时我听得懵懵懂懂,现在想来,她是在那时,就把我和覃野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我以为保护是普通意义上的保护,却没想到背后隐含了这么多。 我明白得太晚了,年少时这段不管不顾的感情,甚至伤害到了我最应该守护的人。 此刻我坐在覃野家的偏厅,抱着冰冷的深棕色骨灰盒,不觉间已泪如雨下。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原来也已经去世了。 覃野的管家告诉我,当年他被紧急带走后,家里本来不打算留活口,甚至还查到了我的行踪。彼时蔚山内部早已千疮百孔,他是全家最大的希望。于是他拿自己的继承权作威胁,保我和奶奶周全。 奶奶既然已被带走,他便把她接到了美国的一家私密疗养院自己安排人照顾,这是蔚山高层做出的最后的退让。 这个管家跟了他好多年,目睹了很多事实。此刻她见我的样子也略有不忍,上前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奶奶最后的几年过得都很幸福,覃野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奶奶。 我无从考证,他们这些人虚伪的做派我早就看了个遍,只能半信半疑,抱紧怀里的骨灰盒。 看懂了我的犹豫,管家无奈地微微叹气,“我不该多嘴的,但我把覃野当我的亲弟弟。听我一句话,你真的没资格恨他。” “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也牺牲很多去做了,你不在他的位置,永远不会明白他有多身不由己。” 她说他很累。 这我是信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眼底是海镇清冽的海风,每次拉着我奔跑,都让我觉得快要飞起来。 可后来重逢,他满眼都是沉淀后的深邃,灰暗里偶尔透出来的光亮,也让我觉得十分锐利,慌忙着想要躲开。 覃野就是横亘在我生命里的悖论,我曾经吵嚷着昭告天下说无论经历什么都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后来又如芒在背四处闪躲,生怕他再一次走近我。我趋利避害,趋的利是他,避的害也是他。像一块致命的磁铁,要时刻保持距离,断开这相吸的磁性才能保自己完好如初。 这世界满是洪水猛兽,我一个小人物,跟他们这些人谈不起感情。 16“我想要暂时离开几天” 把我送到自己家里后,覃野一直在忙,几乎没和我见几面。我最终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坐着等他,和管家打了个招呼,抱着奶奶的骨灰盒先行离开了。 我其实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但现在局势特殊,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斟酌。 第一反应是要把奶奶妥善安置回家,但当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所谓的家,其实是林谦与的房子,一种浓烈的悲哀霎时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在干嘛啊?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随后我带着一颗沉到万丈深渊的心赶到钟时安家,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暂时把奶奶放在了我们存机密文件的柜子里。离开前我注视了那盒子良久,脑海里还有妈妈那块冷冷清清的墓碑,墓园的风雨仿佛在此刻扫上了脸颊,我几乎无法平稳站立。 一旁漆面的柜门映出我哀戚的眼神,绵密而又锐利的情感顺着我的腹腔胸腔蜿蜒而上,在喉咙处勾勒出命悬一线的咒语。我在此刻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背后空无一人。 行至于此,万籁俱寂,天光渺茫,脚下是过往的乱葬岗,而我孤身赴地狱,终于赤裸着直面撒旦。 大步流星地闯进风元一楼大厅的时候,我身上仿佛还带着一场大火的余焰,颇有和林谦与同归于尽的气势。可当认出我的接待告诉我他不在办公室时,我却突然平静下来。 一片落叶施施然落在我心里的那片灰烬之上。电梯直升上天台,我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神清冽,毫无波澜。 天台的门是指纹锁,只有我和林谦与能解开。想来,这还是他前几年霸道总裁人设当上瘾时一时兴起的浪漫戏码之一,我无聊时跑到他公司找他,又不能总在办公区招摇过市,所以总爱跑到天台吹风。他索性就把天台改成了我的专属区域,甚至还命人布置了一番,方便偶尔和我在此白日宣淫。 我知道林谦与一定在这儿。 听见动静,林谦与转过身看向我。 一月的天台,寒风凛冽而刺骨,明明旁边就有专门搭建的玻璃房,他却一直站在露天之处,严寒里更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他边脱大衣边走向我,我却抬起胳膊挡住他要给我披上的动作。 相顾无言。我定定地和他对视,被扬起的头发时不时挡住视线,我们都没有动。 原本准备了许多质问的话语,愤怒的,震惊的,失望的,汹涌的情绪像漫天的潮水难以抑制,快要冲破我的身体。 但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千吨重的陨石,直直朝我压过来,我在他给的末世里进退维谷。 “为什么骗我?”“设这样的局把我当白痴吗?”“你和我缠绵的时候就不愧疚吗?”…… 这些烂俗的怨怼,我终是发现了它们的无用。 “谦与,”再平常不过的开口,“我想要暂时离开几天。” 来之前我在蔚山的势力下了解到,钟时安虽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暂时摆脱了风元的控制,但林谦与对他的信任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以退为进,主动辞职离开风元,现在人已经不在尚城。 我虽然是他拼尽全力撇清关系保下来的唯一希望,但风元既然能提前布好局,在算钟时安总账的时候把我隔绝起来,我在林谦与这也仍是如履薄冰。 “对不起,明明。”林谦与开口第一句,倒的确是他这个旁人眼里单纯天真沉湎于小情小爱的平庸理事的风格。 “是我不够信任你……” “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意欲不明地笑了笑,“你本来就不该轻易信任我。” 他只当我是真的很生气,手下意识想要抚上我的脖颈,又察觉到了环境的寒冷,拉了拉我的衣领。 真神奇,我暗暗感叹。林谦与现在对我的愧疚和信任有几分真几分假,几乎成了我目前最感兴趣的谜题。人道风元现任理事正气凛然,是所有年轻企业家的典范。可在尚城这座早已从根基开始溃败的荼蘼之城,他们这些权力的枝丫,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 我迈步上前,主动把自己埋进了林谦与的怀里。我知道他同意了我的请求。因为这些或多或少的愧疚,他难得的顺从让我分外恍惚。 怔愣过后,他抱我抱得那样紧,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拼命逃窜,又无处可去,等待噩梦醒来的时间,遥遥无期。 17“你怎么来了” 假意买了去北欧的机票,又在抵达当地之后,坐覃野的私人飞机赶往悉尼。 风元在悉尼有不少子产业,钟时安正在暗处调查。我深知自己正处在林谦与的监视下,贸然过去只会让钟时安也暴露,难以收场。 知道一部分关于奶奶的真相之后,我对覃野的帮忙没那么抵触了,和他的相处也趋于平和。 其实我欲盖弥彰,粉饰得再多,也得承认自己在覃野面前低贱的本性。我不惮以最恶劣的语言去形容那个从16岁初见就无形中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我怕的,与其说是覃野,不如说是那个盲目趋光的杜明明。 悉尼正值盛夏,炎热让我如芒在背,无数秘密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似乎无处遁形,灼人的阳光覆盖在皮肤上,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砧板上挣扎的鱼。 覃野把我送到钟时安住处外,说他就不进去了,如果钟时安知道是他帮我找过来,少不了又是一次争吵。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层次了,也没追问。 要关车门的时候覃野伸长身子过来,摁住把手,“我晚上来接你。” 我疑惑,正要开口,他又接上下一句,“你们俩不能在一块太久,不安全。” “跟你就安全了?”我下意识冷笑。 他愣了一下,也无奈地笑,“我帮你找好地方了,你自己住。” 悉尼市中心的一个私宅区,身份核查很严格,住户似乎并不多,四下安静非常。从院子走到房门的距离并不远,我却突然觉得漫长得有些别扭。 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我和钟时安再没见面过。虽然也不过是半个月,但这期间他经历了太多事了,大起大落之后,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从门锁系统里就看清了是我,钟时安拉开门迅速把我拉了进去。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我被激得打了个寒战。他却只穿了件白色背心,无意间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肱二头肌,冻得跟冰块一样。 “你怎么来了?”虽是这么问的,但他懊恼和愤怒交织的表情马上告诉我他明白是覃野,抓了下头发,转身要去给我倒水。 我顺势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钟时安,你是不是病了?” 18“你是我的底线” 我是个感性的人,很容易把一个人和生命里过去的时间捆绑在一起,赋予特别的意义。如果说覃野是夏季的代名词,那钟时安就是冬天。 那两年里,我们当然也拥有过夏天。拿着冰激凌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道边的树荫落在我们的身上,忽明忽暗。暑气让我们维持的距离更加理所当然,留下的轨迹像两条虽有歪扭但冷静自持的平行线。 只有冬天,冬天让我觉得我们是彼此身上的寄生虫,相依为命的概念被无限放大。尚城的冬天冷得让人绝望,而那两年里我们在绝望里拼尽全力寻找希望,像看不到尽头的征途。 我在大雪的一天心血来潮买了口锅,又大包小卷地买回了一堆食材,摆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钟时安回来吃火锅。 房子本来就不大,餐桌正对着门,迈进房子的那一瞬间钟时安被吓了一跳,“突然这么隆重?” 简单换了衣服洗了手,他坐到我对面,轻笑,“想吃火锅出去吃不就好了,这锅能用几次?” 我把自己隐藏在缭绕的热气里,“这样才有家的感觉嘛。” 钟时安低着头涮锅,额前的刘海挡住了表情,我早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回应,无所谓地继续笑着。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把火关了,少了电磁炉的声音房间里安静了不少,我的眼前还蒙着一层尚未褪去的水汽,撑着下巴突然问他,“和我有个家很难为你吗,钟时安。” 身后的水池上的水龙头还在滴水,窗外寒风呼啸,从未关紧的窗缝挤进来,声音凄惨。我嗤嗤地笑出了声,闭起眼睛,莫名其妙在心里数起了秒。 钟时安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我身边,手掌覆上我的额头,“你发烧了。”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起来,掏出手机叫车。 难怪我觉得头有点晕,但远未到达说胡话的程度——我和他都清楚得很。不过我没有再说什么,很识趣地顺着他这个台阶下了。 我知道他最避讳什么,虽然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坚持——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我们俩究竟更像朋友,家人,还是爱人,我也不信他能分得清。朝夕相处下不产生感情对我这种肤浅女生来说颇有难度,这样的疑问伴随我到很后来,只不过我是累了,不愿意再追究了。 坐上出租车,钟时安还在我耳边数落我,“以后出门别穿那么少了,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 “难受为什么不说?你脸红得吓人。” 车窗外的街景繁华喧嚷,飞速向后流动。其实我根本不用去医院,他只是想换个空间,让我们彼此都更舒服罢了。 我本不是易病的体质,但自从来了尚城之后,我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水土不服,丫鬟命公主身,大大小小的病得了个遍,吃药更是家常便饭。照顾我是钟时安熟练掌握的技能,他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我是不是不对劲,在家里也能恢复得差不多,那两年里我们俩的经济情况,总去医院完全是自找苦吃。 也有彻夜未眠给我物理降温的时候,骑着车跑遍尚城的大街小巷只为找到一家中药店卖那偏方上的稀有药材,手机备忘录里全是调理时的按摩穴位。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某种层面上全靠钟时安。 但他很少生病,或者任何难受都喜欢自己扛。所以我也在那两年里练就出了火眼金睛,以寻找他刻意隐瞒之下的蛛丝马迹。 把钟时安摁到沙发上坐着,找出一条毯子甩到他身上,再把空调关了。一气呵成之后我叉着胳膊看他,“这就你一个人住,冷气开这么足干嘛?给自己保鲜?” 他皱着眉没理会我故作轻松的语气,我知道他马上要开始上演先人后己的大义剧情了,索性转身去给他烧水找药。 “你呆一会赶紧走吧,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撇清你在林谦与那的嫌疑?” 我在翻箱倒柜的噪音里嚷回去,“你撇不清的。”把烧好的热水递给他,“你就算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也洗不清我的嫌疑。” “他还在怀疑我,只不过没到继续追究的程度罢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重点?”我气到翻白眼,林谦与当然不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俩没一个是真正安全的。五年了,我深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位二世祖信任的人。 “我今晚会走。”我掖紧了盖在他身上的毯子,“这里怎么连药都没有?您拖着病体能调查出什么来?” “肚子……” 我俯下身轻轻抱住了他,他噤了声。“钟钟,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一样担心你。”我拍了拍他温热的后背,“你是我的底线,我希望你明白,然后照顾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我都会做,该算账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多少年了,我没当着他的面放过一句狠话,他几乎被吓到了,猛地攥住我的胳膊,“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不由分说地直起身子,拉开和他的距离,“我去给你买药。” 19“你找人监视我?” 来悉尼有几天了,我像一块静态的不明物体,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抓不住周围流逝着的一切。 前天从钟时安家离开之后,我听了他的话再也没去找他,也隔绝了他关心我的机会。覃野派人把我送到了他给我安排的房子,也没再和我见面。 理论上我度过了绝对独立的叁天异国时光。 ——如果我能忽略身边若有似无的那些监视的话。 起初察觉到这栋房子外面似乎有人的时候,我很紧张,以为是林谦与察觉了我的踪迹,但后来很快发现其实是覃野的人。 我有些生气,把全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索性闭门不出,在室内待得昏天黑地。 我若无其事地通过覃野的助理和他联系,从侧面接触到一些他们一直在搜集的关于风元的资料,虽然也想不出个深刻的所以然来,只是放到电脑屏幕上反复阅读,从浆糊一样的思绪里找一个称得上明朗的突破口。 覃野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我丝毫不意外他的出现。 他皱着眉看着痴呆一样瘫在沙发上不知道有多久了的我,扫了一眼满茶几的狼藉,大跨步地走过去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又开窗通风,最后折回来把我拉了起来,一气呵成。 我像个玩偶一样任由他扯来扯去,说不出来话,静默了几天之后,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你也颓了?”他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我想笑。 我也确实笑出了声,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诡异,几天没拾掇,像孤魂野鬼。“我就是,有点儿累。” “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跟钟时安夸下海口?”覃野的手掌过于灼热,让我有些不适应,他看我别扭了半天,任由我把胳膊抽了出来,又把目光瞥向窗外叹了口气,“所以这是什么情况?自暴自弃了?” 几天没睡觉了,头脑有些不清醒,部分极端情绪被放大,导致他简单几句话搞得我莫名火大,捕风捉影地觉得他在讽刺我。我现在特别烦他这幅救世主的样子,居高临下像哄孩子一样,总让我想起以前围着他团团转的时候。 我的确是有些后悔,不该对时安把话说得那么绝。气急了爱承诺,可谁都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本事,更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尚城翻云覆雨。可我又真真切切地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因为深知自己并非局外人。 睡不着的时候我翻着那些资料,脑子里像幻灯一样播放这几年,这些人。我该怎么办?周围哪怕有一个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可是不会有人在乎我想些什么,我是林谦与身边的花瓶,覃野眼里无脑的小女生,钟时安心里什么不懂还需要人照顾的一个朋友。 “你找人监视我?”突兀地问出了这几天刻意回避的问题,我坐在沙发上,费力地仰起头望着覃野,好似一瞬间按下了情绪的阀门。 覃野被我泪眼婆娑的样子吓到了,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原来一直在等他来,我只能选择等他来。可是我也知道我等的是无情抛弃我、对我隐瞒了无数事实,此时也卑鄙地把我困在他的掌控下、不把我当人看的覃野。 我没用极了,并且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20“真是打得好算盘” 我和覃野在他挑的一家特色餐厅吃饭,一楼边缘的卡座,玻璃之外路的对面,是风元旗下一家在澳洲的疗养院。 这顿饭我们吃得味同嚼蜡,从我提议来这看看之后,我就再没和覃野讲过完整的一句话,一切能通过点头摇头回应的决不出声。 见我吃得差不多了,覃野施施然放下刀叉,沉吟片刻,还是开口:“我那是因为不放心你。” 我冷笑一下,是真的无话可说。 “明明,”覃野无奈,“我帮你来悉尼,帮你联系钟时安,帮你调查风元,处处站在你这边,我总要肯定你不是和林谦与商量好来搞我的吧?” 他说得很直白很诚恳,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但他也一定知道,话已至此,我是有充分理由生气的。 “我和林谦与有仇,血海深仇。”四字词语是因为赌气,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未免显得幼稚。 他们整个圈子都或多或少知道点我和林谦与的感情发展,按理说他作为我目前的合作对象,有这样的猜忌当然在所难免。可他是覃野,不仅仅是我们后来认识的合作方。 他把自己撇清成一个旁观者,可如果不是拜他所赐,我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他有什么资格,去揣测我和林谦与的关系有多复杂、多纠结? 这天悉尼也阳光明媚,因为是疗养院附近,室外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分外静谧。夏日在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能量,我却像一具行尸走肉,低着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关默宇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来的,彼时他还朝气蓬勃,和半年后的他判若两人。他兴致勃勃地在我们桌前停下,覃野点头示意,向我介绍:“这是关记者。” “他最近在调查风元疗养院背后的一些秘密,已经有了一定成果。” 关默宇冲我们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相机,“明天再来一次,就可以收尾了。” “野哥,谢谢你支持我们工作,要是所有企业都能像你们蔚山这么讲良心……” 我听到这儿就听不下去了,主观上关闭了听觉系统,低头喝水。 蔚山和风元半斤八两,覃野和林谦与也半斤八两。 关默宇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和几个同学成立了自己的自媒体工作室,天时地利人和,在网络上已经小有名气。 关默宇也确实有才华,敢想敢做,就像这次调查风元,不知道是谁跟他透露了风元的黑历史,让他热血沸腾,誓要跟这些资本势力对抗到底。讽刺的是他的计划得到了知名资本势力——蔚山企业的支持,到头来,再聪明的年轻人,也因为涉世未深成了覃野的一颗棋子。 真是打得好算盘,现在的世道,舆论在有些时候比法律的力量还要强大。 21“林家永远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第二天,我跟着关默宇溜进了风元疗养院。我以探病为由跟他分头行动,再在侧面的楼梯间会合。 疗养院最顶端的5楼理论上是根本不通外人的,电梯甚至都只到4楼,相关人员戒备森严。就算我和关默宇再掩人耳目谨小慎微,能顺利进来还是不可思议。 他觉得一切正常,我却在心里默默感叹覃野真是大手笔,连风元的人都能买通,这个局不知道布了多久。 来之前从关默宇整理的资料中有所了解,最里面的几间病房实际就是牢房,掩藏了许多林家永远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关默宇轻车熟路地溜进了其中一间,我带上门,站在离床尽量远的地方默默打量着,靠在床头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养神,对我这个第一次出现的陌生人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我却暗暗在心里大吃一惊。 这个男人的照片,在风元大楼的功勋墙上出现过,早年和林成远的合影不计其数,因为其中有不少林谦与幼年时的留影,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过去他是那么自信光鲜,林谦与跟我提过一嘴他的离职,我真当他是退隐了。 风元的今天有他难以泯灭的功劳,沦落至此我有些难以接受。 “您被他们关在这里多久了?”我忍不住问道。 他睁开眼看向我,镇定自若,稳如泰山。随后又转头朝着候在一旁已久的关默宇道:“孩子,我说了你别来了,我没有什么可曝光的。” 我意识到他是关默宇调查的疗养院里的这些人唯一不配合的,关默宇心有不甘。 刘凯……我想起来了,林谦与口中的“刘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帮你,但他最后能保住你吗?你天天来,如果真被风元的人察觉了,你就完了。”刘凯的话语不失诚恳。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他被恩将仇报囚禁于此数年之后,仍护着风元,但他确实凭着良心在劝告关默宇,这点我还稍有欣慰。 似乎是从我的目光里读出了感动的意味,刘凯自嘲般轻笑:“我前半生坏事做尽,不想最后还害了谦与。” “您被关在这里,他不知道?”我反射性提问。 他摇了摇头。 “我把谦与当亲生儿子看待,他从小就那么善良和单纯,跟我们……不一样。林成远对我怎么样,我已经改变不了了。风元现在在谦与手里,我反正也活不长了,就不拖他下水了。” “亲儿子……风元害得多少真正的亲父子天人两隔?林谦与是好人?天大的笑话。”关默宇见他这么说,怒气横生,站直身子走到我身边,“这么多年来风元一直都是黑暗的滋生地,就没改变过。你以为你护得了谁?不管是林成远还是林谦与,该他们的报应,一个都少不了!” 关默宇扯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导致我一肚子话被堵住,脑子又开始昏昏沉沉的。 走出疗养院的那一刻,室外刺眼的阳光照得我如梦方醒,我转头质问关默宇:“你干嘛那么激动?好好商量说不定有希望。” “得了吧,我看他也确实不无辜,就关在这地方吧,活该!” 关默宇自然是不知道我和林谦与的关系,随后又在我面前骂了林谦与五分钟,我虽然大部分都认同,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的聒噪。 后来他把相机里的照片和视频跟我分享了一部分,这间疗养院的顶楼,关的多数都是风元想要藏起来的人,每一个人背后涉及的真相都触目惊心,其中一个甚至是林谦与高中时的家庭教师,因为和他有恋爱的苗头,被怀疑是商业间谍,也被秘密关了起来。 我听得毛骨悚然,大夏天惊出了一身冷汗。林家真是权力滔天,现代社会还能有这么离谱的人权侵犯,实在是荒唐。 这种情况下,说林谦与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信。他不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他就是淤泥中的一份子,再怎么干净也是泥。 我和关默宇在街上七拐八拐走了一会,找到了覃野的车——他不方便太显眼,风元的人总有几个认识他的。 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正车门半敞,倚在车边抽烟。烟雾从笼罩在他周身的阴影里飘散,在阳光里消逝。见到我们,他俯下身子在车内的烟灰缸摁灭了烟,又冲我们抬了抬下巴,示意上车。 恍惚间我有种穿越了的错觉,年少的时候,他总是挑一片阴影站在其中等我。夏天的中午阳光毒辣,他也坚持等我午休,带我溜出学校放肆。 “烈哥,我明天就回国,不能耽搁太久。”关默宇笑嘻嘻的。 覃野也笑,似乎挺满意,但又不怎么能让人看透。 只有我笑不出来,我越来越慌了。 22“说到底我们都是自以为是的人” 我在悉尼又待了一个月,几乎每个白天都跑去钟时安那,跟他一起核对风元的资料。晚上再坐覃野的车回我自己的住处,周而复始。我和覃野再没起什么纷争,像是刻意回避了什么,相安无事客客气气。 钟时安见我频繁露面,起初还是很别扭,总想着法子劝我回去。后来看我意志格外坚定,一提及于此我就装作聋哑人,索性作罢了。 我数学不好,但因为开了咖啡店当个不伦不类的小老板有几年了,核对账目的水平还勉强凑合。我每天几乎就是整理林家洗钱的路线,在几家公司做比对,眼都花了,但好歹充实了一些,不至于无止境地心慌。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的缘故,钟时安的气色也日渐恢复,我稍微松了口气,再没跟他大呼小叫过。 “时安,我明天不来了。”这个下午我合上电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跟他提前说一声。 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明天要跟覃野出去,”我挠了挠头,突然发觉自己像一个跟家长汇报行踪的小孩儿。 “去哪儿?” 没等我回答,他似乎马上意识到不该自己问,又紧接着说:“注意安全就行。” “……他没说。”我还是回答了。 “时安,你什么时候回国啊?”这个问题我一直憋到今天,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答应我会好好的吧?” 钟时安笑了,我真的太久没看他这种显眼的笑容了,内心颤动。 “琢磨什么呢?我当然会好好的了。” “那你……” 他歪头等我把话说完。 悉尼难得下雨,雨声填补了我们之间寂静的空白,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我们这些日子要用的资料,乱得没有一点章法——又来了,那种明明前一秒思路还很清晰,却转瞬间就开始心乱的感觉。 我们都在地毯上坐着,我的目光平视他的锁骨,看得出他呼吸平稳,内心平静,只有我一个人在经历一场风暴。我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他像那两年一样,静静坐着面对面,互相聊聊最近的烦恼和心里话——作为彼此唯一的朋友。我们各怀心事处在无形屏障的两端已经很久了。 明明我最该倾诉的人,是钟时安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抿了抿嘴,那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吗——还是没问出口。 “那你继续忙吧。”我听见自己说。 他两腿交叉,以一种高难度的姿势站了起来,“不饿吗?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迈着两条长腿轻快地走向厨房。 我仰视着他的背影,极其费力、略带窒息感的姿势,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2.23,明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覃野是为了给我过生日,他以为我不记得,或许还指望给我个惊喜,但其实我记得清清楚楚。 生日是我这个没多少人在意的生物存在于世的直接证明,卑微如我当然为自己保留了这个拥有仪式感的权利。 我也以为钟时安会记得,但看来他并没有。 说到底我们都是自以为是的人。 23“教我抽烟的人劝我戒烟” 坐上覃野的车后,我们又是一路无言。那次重逢之后,我们之间的话就没多过。 他开上了一条笔直延伸的公路,四下空旷万分,我看着他一路把身后的景色甩得越来越远,总觉得被一只莫名的手推着,叁番五次想找些话题,终是没有开口。 停车的瞬间我松了口气,窗外是大片田野,四散盛开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最近的房屋在视线里也是一个小点,天地间最喧嚣的只剩下风。 推开车门的一刹那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就算在这把我杀了也是抛尸荒野,无人知晓。 我一步一步略显艰难地朝着田野深处走,也没问覃野为什么来这。他沉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能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黏在我的脊背上,但并未有过多不自在。 我在一处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谢谢啦。” 他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无甚意味的笑了一下。 今天天气其实不好,本该广阔的天空积满了云,晦暗不明。我和覃野面对面站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环绕、穿过我们的身体,填满了所有距离。 今天起我就27岁了,还是没学会大部分成年人该懂的道理,比如离自己危险的前任越远越好。十年前我和覃野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根本没想到我的27岁,会把我们的关系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但这怨不得我,他也知道。 我下意识地掏出烟点上,眼神询问他要不要也来一根,他摇了摇头,伸出手把我的烟抽了出来,掐灭。 “保护环境。”他抢在我发作前,“少抽点烟吧以后。” 我实在觉得好笑,“我又不惜命。”教我抽烟的人劝我戒烟,太滑稽了。 “明明,你别跟着林谦与了。”他若无其事地挑起这个话头,我也不意外,但又实在不想理会。 我知道覃野一定有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那跟着你?” 顺理成章。“你给我什么好处?” 他皱眉,“别把话说这么难听。” 我凑上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呼吸迅速因贴近而交缠在一起,旷野里的风也吹不散这份浓腻,“覃野,我当然可以跟着你。我恨林谦与,恨到我暂时可以放下对你的恨,只要你帮我。懂吗?” 他肯定是感觉到了。我的虚张声势,停留在表面上的有利地位——其实是在乞求,乞求他站在我这边,帮助我。 我知道我说出这些话之后我就完了,不,今天能跟他出来我其实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是悬崖边无依无靠的人质,事到如今,我必须选择一方站定并有所行动。 远处,林谦与从车里走了下来,面色如钝重的一滴墨。身后的副驾驶上还摆着精心包装的礼物和一束鲜花,狂风吹过,几片花瓣打着旋飘出车外。 他把通着话的手机擎到耳边,“嗯,确实在这儿。” “不,直接回去,帮我订最近的机票。” 24“等忙完这一阵,我们就结婚吧” 生日之后,我再也没去找钟时安。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和覃野住在一起。我们都没怎么再出过门,每天围在电脑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对策。我看得出来他不太想跟我讨论这方面的事情,他目光里太多怜悯了。我没什么异议,只要知道一切按照计划在进行就可以。 叁月初,我和覃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他早几日就开始安排造势,对我们俩目前的关系毫不避讳,在所有视野里刻意公开。 于尚城,杜明明跟了覃野的花边新闻早已不胫而走,外人皆是一笑而过,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于林谦与,我们已经逾月未见,他给了我充分的自由什么都没过问,哪成想关于我的最新消息竟是这样——我承认我虽自诩心狠手辣,但还是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回国后,覃野开始有意保护我,我们双双进出他家大门的照片满世界传播,却几乎无人见过我真人一面。 开始有敏锐的人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息,我和林谦与五年的包养关系被翻出来曝光,媒体像闻到猎物的蛇蝎眼里闪着诡异狡猾的光芒,纷纷凑近我们叁个人的桃色关系上,随后很快上升到蔚山和风元的势不两立公开宣战。托覃野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尚城整个上流圈子里有了名号。 之后的几天钟时安疯狂给我打电话,无所不用其极的联系我,通通被我拒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尚城即将举办开春以来第一场慈善晚宴了,这是每场严冬过后这座城重新运转起来的标志,资本家们摩拳擦掌,在各自的位置伺机而动等待一场全新的狩猎开始。而这也即将是风元和蔚山在今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覃野像一个刚刚尝到我名气“甜头”的经纪人,居然要带我出席。 我知道如果我去了,我和林谦与的关系就算彻底玩完了——但这恰好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自然不在乎蔚山如何利用我。 这天,倒春寒势头正盛,按照所有俗套剧情的发展,我这个花瓶自然是跟着我的新“金主”覃野去他预约的店里试晚宴的礼服。 关系虽然比以前亲密,我们之间的对话却似乎更少了。 我乖巧地站在一旁,一件一件试他和设计师反复商讨过后挑选的那些裙子,那些所谓设计理念从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一件黑色一件白色,最后关头,覃野终于想起我这个模特是个活人,温温柔柔地问我:“你喜欢哪件?” “黑色吧。”我没太多思索,因为林谦与喜欢我穿白色。 “我也觉得。”覃野满意地点头。 我任务完成,正往试衣间走,裙子侧面的拉链甚至都被我拉下了叁分之一,听见覃野在我身后轻描淡写地补充了句:“白色也装了吧。” 我回头,他笑了一下,“留着吧,都适合你。” 早春的阳光是令人感激的,凛冬过后每一丝温暖都难能可贵。而那光笼在背对窗边坐在沙发上的覃野,我猛然发觉,他很久没这么对我笑了——哪怕是在前不久他和我关系算是彻底缓和了之后。 有种预感,从我的脚跟涌上来,可能这就是我和他年少亲密关系留下的后遗症。 “等忙完这一阵,”覃野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笑,“我们就结婚吧,杜明明。” 他耐心地注视了我这尊石化的雕像几秒钟,眨眨眼,“我是说这一切告一段落。” 我好像能看见,看见自己一言不发,转身走向更衣室,在服务生的帮助下换好衣服,再走出来,示意他可以走了。 但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很久以后,我依然想不起我那一天的那段时间里,我的表情。也可能是我不愿意让自己想起。 25“根本没有勇气泰然处之” 嫁给覃野,是我从16岁那年起,拥有的唯一梦想。 后来我逼自己放弃了这个梦想,也再没敢梦想过别的。 尚城2019穹顶?春季慈善晚宴在3.12如期举办,主办方紧贴植树节主题,选址在郊区,背后就是尚城最高的一座山。 宴会正式开始之前,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覃野林谦与之流在媒体人员的簇拥下到半山腰去种树了。 我坐在大厅里兴致缺缺地吃起甜点,和宋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自从和覃野恢复密切的关系,和她也自然而然熟了起来。 我看见路青推门走进我们所在的偏厅,还觉得画面有些似曾相识。半年前我和她谈笑风生,反而对宋颜所知甚少。但随着我和林谦与的关系破裂,和她也尴尬了起来。 这本是我不愿的——路青是这个圈子里于我来说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也许吧。 不过我没太多心情感慨物是人非,此刻我虽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内心仍为和林谦与的重逢紧张万分。 碰面是在所难免的,但也就只有死到临头,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勇气泰然处之。 他们快要回来了,室内一干人等全都到屋外的草坪上迎接,在镜头前营造出齐乐融融的气氛。 风元风头正盛,是这次晚宴的主办方之一。林谦与走在最前面,我看见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近,突然恍惚,怔愣在原地。 在我面前站定,他笑着空出臂弯,我右后方的祝杉向前迈了一步,挽上了他的胳膊。 在场至少有叁分之一的人认识我是谁,知道我和林谦与的关系,更明白刚刚这一幕是多么戏剧,多么引人发笑。 可没人表现出异样,如此把我掩饰不住的窘迫衬托得愈发狼狈。 “我太太祝杉。”林谦与笑着介绍,一对璧人在媒体镜头前站定。黄昏时分,已经有不少闪光灯开启,晃得我别过头去,看见炫目光线后的覃野。 他准确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冲我笑了一下,安慰的成分或许大于嘲讽或同情。 随后他们一行人又在众人簇拥之下走上红毯,顺着流程进入大堂。室外,早春的风吹得凉意爬满了全身,我看着声色犬马的虚幻背影,仿佛被渐渐关上的门永远的隔离在了外面。 宋颜走出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干嘛呢?进去呀。” 推门,她笑眯眯地把我拉到了站在门口等着我们的覃野身边,“你可是焦点呀杜明明,好好玩儿。” 我机械地挽上覃野的手臂,看着宋颜袅袅婷婷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覃野装装样子询问。 “没事。”我装装样子回答。 26“已经是自己的东西,哪有再让给别人的道 开席之后,大家暂时四散开来随意聊天。我百无聊赖地站在角落里,装模作样地端着个盘子四处打量,实在没什么食欲。 覃野自然是没空陪我的,他和一众狐朋狗友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谈笑风生,笑声偶尔甚至能飘到我耳边,让我难免感叹于自己的格格不入。 宋颜她几个朋友不知是否有意地走到了我旁边,她几句话就顺势把我拉进了他们的聊天之中,我手里还拿着瓣橙子,只好悻悻放到一边。 “杜明明,久仰大名。”揽着宋颜肩的女子笑容灿烂,十分积极地跟我握了握手,我认得她,周祺,最近极卖座的一部电影的女主演,蹿红速度令人惊叹。她也出现在这里我倒不奇怪,但我没想到她和宋颜这样家世的人熟稔到这种程度,看来也后台不小。 感受到我们刻意营造的热闹气氛,原本在一旁一直偏着头看向别处的男子转了过来,宋颜抬起胳膊肘颇为亲密地搭上他的肩,“这是边伯贤,凯兴的二公子。” 那人礼貌地笑了笑,对宋颜的行为虽未表现出反感,但空气里满是他身上自带的疏离气息。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很久以后我才迟钝地了解到,原来边伯贤自始至终都是瞧不起我的。我在他面前永远捆绑着偏见,却也永远透明得彻底。 又多聊了一会儿,可能是大家都闲得要命,话题开始跑偏。周祺狡黠,尽显亲昵地拉住我的手腕,握在手里细细摩挲,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明明啊,你真的是幸运的。” “林谦与和覃野是真的都挺喜欢你的。” 我还未体会到个中意味,周围附和的声音已然四起。 杜明明啊杜明明,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林谦与也好,覃野也好,都至少看起来对你好过。 ——那段时间,很多人反复提及这个问题,直接问我也好,背后议论也好,我从来都是尴尬地一笑而过。 我对他们的奇怪和诧异理解得也有些晚。 “玩物”的概念,我太后知后觉了。 春季慈善晚宴的保留项目就是商业竞拍,这次的压轴是城东的一座小岛,风景优美,资源丰富,自然抢手。 我被覃野邀请,跟他一起参加这个只有少数人能参加的竞拍,此刻和他并肩坐在第一排,正是如芒在背,局促不安。 覃野倒是自在的很,偏过头在我耳边小声说着,“这个岛买下来?和海镇很像。” 我僵硬地笑笑,不知道他在这演什么情深义重。 一轮叫价下来,覃野始终势在必得的样子,我也不怎么怀疑最后的结果。 定音锤马上要落下的那一刻,一个工作人员走上台,附在拍卖手的耳边低声说着,后者脸色一变,两人讨论了几个来回。 “不好意思大家,”拍卖手尴尬地赔笑,“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我们才知道这座岛前几日就被风元买下了,这边信息出现了纰漏……” 我没敢看覃野,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和迅速窜上头的火气。余光扫向跟我几人之隔的林谦与,他施施然站起身,走上台跟大家鞠躬致歉。 一旁的工作人员说着不必麻烦林总,是主办方全责,整个人恨不得生出叁头六臂叁百六十度挨个道歉。 我看着小员工们一副小命不保满头大汗的样子,在心里渐渐泛起了恶心。林谦与把善解人意演到底,大家也只能配合得鼓掌,可谁不知道他是故意留这么一手。 针对性也很明显,蔚山本就一向对这样的项目感兴趣,前几年一直是固定的几家在竞争。 竞拍会散场的时候林谦与又走了过来,我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却知道这样的表现太过此地无银。只好在原地举步维艰。 他笑眯眯地揽上覃野的肩,一如我初见他俩同框时,对他俩“兄友弟恭”的误解画面。“对不住了烈哥,我刚有点走神,没及时发现他们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我原本挽着覃野的胳膊,被他把胳膊抽了出来,云淡风轻地改成了牵手。 林谦与看着我俩,神态如常,继续热络地聊着:“你要真喜欢这岛,有空来玩,我一定盛情招待。” “这次就原谅我的不近人情啦,毕竟,已经是自己的东西,哪有再让给别人的道理呢?” 27“你不会叫吗,杜明明” 宴会结束后覃野派人先送我回家,他和几个较为亲密的朋友按照惯例又换个地方小聚。 到家的时候国内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我收到了钟时安回国落地之后报平安的短信。 这时我才想起,今晚恐怕是林谦与风风光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按照覃野等人联手的计划,明天一早有关风元的丑闻就会在整个尚城满天飞,首当其冲的就是关默宇拍的那家灰色地带的疗养院的纪录片,和他写的一篇深度报道。 我犹豫着,还是拨了钟时安的电话,对他目前的处境并没有完全放心。出乎意料,他挂断了。 随后一条短信,“太晚了,我累了,明天再聊。”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打算理理接下来的计划。覃家的保姆端来了一杯热牛奶,我冲她笑了笑,“你去休息吧,太晚了。” 她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谢谢杜小姐,我没关系。” 她其实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整个人保持着恭敬,我却被点醒一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女主人般的姿态有多僭越,瞬间如坐针毡了起来。 覃野开门的声音解救了我,我站起来看向门口,保姆迎上去接过他的外套。 他表情有点惊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小李你怎么还没睡,我不是说了十二点以后都不用等我的吗?” 我站在远处突然琢磨明白了这其中一二,这是覃野的一处私宅,本就不太需要太多仆人,这个保姆是覃家那边执意分派过来照顾他起居的,就算他是一把手,也做不了家里其余长辈的主。 理应是派来监视他的。 不过我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之中看不出太多监视的意味,反而,女人的直觉让我感受到了隐隐约约的敌意。 这个小李,对覃野…… 容不得我自顾自地分析下去,覃野大步走向我,扑面而来的酒气瞬间把我包裹,我皱眉抬头,这么浓的酒味,他居然还没醉? 没等我抱怨,他又边摆弄着手机边转过身去,语气平淡,“小李,我司机在门外了,你今晚回家住吧,他送你。” 忽略了我们两个或多或少的疑惑,他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向卧室。 大难临头了,这种想法突然窜进我的脑海。 甩上卧室的门,覃野捧着我的脸倏地吻下来,辗转腾挪之间带着怒意,我没敢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尽力配合他。 我太知道我是个什么身份了。 也有反思,我之前的确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进度条像开了倍速,我张着嘴大口换气的间隙他已经开始粗暴地扒我的衣服,我把住他的手,“小李还没走吧。” “管她干嘛。”他咬上我的嘴唇,直接解开我的内衣,单手抚上我的胸抓揉着,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后面发生的事太快了,我没什么可以感受的空间,覃野连上衣都没脱,就把一丝不挂的我摁在床上后入,我跪趴着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太能听见他发出什么声音。 卧室里全是下体拍打和汁液升腾的靡靡之音,我偶尔忍不住发出闷哼,都因为这份奇怪的寂静而不好意思。 他伸出双臂背对着把我捞了起来,我半跪着,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的身体,任由他的手在我身前上下游走。他的嘴唇摩挲到我的耳边,语气冷硬得仿佛陌生人,“你不会叫吗,杜明明?” 见我不说话,他顶弄得更快更深,手指伸下去剥开那两片灵活玩弄着我的敏感,我渐渐发出嘤咛的声音。 他显然觉得不够,把着我的双腿将我抱到卧室卫生间的半身镜前,我被他抱着,双腿在空中随着节奏摇晃的时候,第一时间的念头居然是,覃野真的劲儿好大。 不过我很快被镜子里这香艳的画面羞得看不下去,偏过头去,被他直接把我放到水池上,倒出手来掰正我的头,我被迫看着他的大手揉捏着我的双乳,看着他指尖捏着我的乳头搓动,看着他低头在我的颈间啃咬,看着他的下体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 尽管室内温控很宜人,水池对于我的肉体来说还是冰凉,我难受得扭动,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在镜子里和我对视,“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们就去客厅的那面。” 那是面巨大的全身镜。而且,小李到底走没走? 我知道他是因为林谦与生气,我也想通了,赶紧把他安抚了,我也好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于是我开始放肆地叫了起来。 叫得婉转,叫得悦耳,叫得但凡是个男的都得硬。 后来满意了的覃野总算恢复了点理智把我搬回了床上,又换了好多折腾到不行的姿势,中途我几度下意识想逃,都被他扯着脚踝拉了回来。 我在他身下叫到喉咙嘶哑的时候,临时起意,抬起腿环上他的腰,随着他顶弄的节奏一字一顿地问:“覃野,你真的会娶我吗?” 他笑出了声,额前的头发落到我的眉间,刺得我浑身都痒,“看你表现。” 28“我们什么关系” 凌晨,我顶着浑身的酸痛默默从床上爬了起来,一旁的覃野睡得正熟。我穿好衣服微微拉开窗帘,灰蓝色的天光漫到他的脸上,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最终还是作罢。 我要离开了,我得回去,回到风元,回到林谦与的身边。 我知道覃野也明白,我“利用”他和林谦与反目之后,又在风元的危难时刻“坚持”回到他身边,不是墙头草,而更像林谦与心里的我罢了。 摇摆不定的花瓶,这就是我在整个尚城的人设。 但覃野从未表示过让我回去的想法,他开不了口,我自己走。 本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只不过我没想到,会在林谦与家门口碰到钟时安。 他戴着口罩,压低帽檐,站在一个角落等我,远远地瞥见轮廓时我就发觉不对,刚对上他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还没等他过来拦我,我先冲上去把他拽住,闪到一边的小路里,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 我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地使出浑身力气向远离林谦与家的方向大步前进。 过了一会,他反手扯过了我的手腕,把我拉得踉跄了几步,转身面对他。 “你是不是有病?”我先发制人,凶狠的眼神吓得他错愕了几秒,“你不会给我打电话?站在他家门口送死?” “我电话能拦得住你?”钟时安神色很快恢复了冷静,气势反过来压我一头,“十点的飞机,到M城,你现在马上去机场。” 他塞给我一张机票,又夺走,直接放到我大衣的兜里。 我气急反笑,“我现在做什么跟你没关系,钟时安。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报的也是自己的仇,您就别跟着操心了。” 林谦与的这处住宅本就远离市区图个清净,屋后的这条小路更是不知道通向了哪,此刻我和钟时安站在偏僻的荒郊野岭,两侧是光秃秃还未发芽的枝干,空气里干燥生疏的寒意把我们之间的对峙磨砺得更加锋利。 “算我求你的行不行?”我很少见钟时安这么激动,他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又压低了强忍着怒意,“杜明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儿能耐了?” “你以为你对覃野是什么,对林谦与又是什么?女朋友吗?情人都算不上,你就是一个玩物!你在整个尚城都是一个笑柄,你能改变得了什么?卧底在林谦与身边五年了,你做成什么了?你只不过把自己送给林谦与消遣罢了!”说到这儿,他发觉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但似乎还咬着牙坚持。 我知道,钟时安心里怎么想得我太了解了,说点狠话就能伤害得了我让我反悔?恐怕他自己都没这个底气。 “你现在回去找林谦与一点用都不会有,不过就还是一条死路罢了。送死,送死你懂吗?别说和你的感情不重要,你的命也压根不重要你懂不懂?”他居然还在坚持。 我其实也有不理解的地方,想不通原本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卧底的主意也是他提的,怎么到了今天就变成他拦着一意孤行的我了。 但我没问,完全背道而驰地开口:“那我们呢?我们什么关系?” 钟时安本就长得冷峻,棱角分明,他就不适合这种动人的感情戏码。 “我不跟林谦与,那不如跟了你吧?”我笑了起来,“嗯?钟时安,要不然你和我在一起吧。” 他看起来很无奈,“这是两码事。” “这就是一码事!”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就是个没什么能耐的女的,我自己知道。我最擅长的事就是和男人上床,这是我唯一的手段!” “你了解我吗?”我往前上了两步,龇牙咧嘴的每一个字都跟他近在咫尺,他僵着不知所措,“你跟我上过床吗?” “朋友是吗?我不需要朋友,你现在没有立场劝我任何,你走吧。” 沉默着对视良久,钟时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嘶哑着低声,“杜明明!”他吸了吸鼻子,鼻头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整个人在寒冷里散发着比之前更澎湃的热气。 我曾经,最害怕的就是失去钟时安。现在我即将一无所有,但也无所畏惧了。 29“我放不下你” 敲了门我才知道,林谦与原来不在这个家。 也对,风元的危机公关不可能如此迟钝,应该早就把他叫走想对策去了。 我打开手机,网络上铺天盖地全是对风元和他的声讨,多少年来营造的企业形象几乎毁于一旦。这一次,蔚山终于还是赢了。 我的确是举步维艰,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林谦与眼里会不会就是一个炸药桶,随便点燃随便引爆。 等到了下午,他还是没有回来。这是他最隐秘的一处住宅,毕竟曾经是用来藏我的,一时半会不会被媒体找到,理论上是安全的,他绝对会来。 但我杵在门口太累了不说,实在是有些显眼,为了避免百分之一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我还是掏出钥匙自己进了门。 我熬上一锅粥保上温,饿了就自己喝一点,其他时间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什么也不做,干等。 叁天后我终于听见了开锁的声音,天气已经开始转暖,阳光也比以前灿烂了,林谦与打开门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都亮堂了不少。 他许是一直没合眼,浑身的疲惫挡都挡不住,进门的瞬间泄了一地。见我坐在那,惊讶是有的,但也没什么力气做出大反应,眼睑微抬睨了我一眼,换了鞋径直走向卧室。 他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他走了出来,我还坐在原处。 “覃野派你来专程羞辱我的?”他的声音还沙哑着,自己走过去倒了一整杯水喝到见底。 “你饿吗?我重新煮了粥。”这样的对话在心里演练好几次了,我现在反而没什么紧张的了。 他就站在餐桌边打量着我,没什么表情,“你干嘛啊杜明明?” 连轴转了叁天,他也算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厌倦了话术上的你来我往,跟我讲话也直白了许多。 “钥匙放下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一副实在懒得废话的不耐烦样,转过身开窗通风。 我被他这故作出来的善解人意几乎逗笑,拿捏着回应:“你明明就知道我还会回来。” “那你说说原因。”他又转过来,气定神闲地抬了抬下巴。 “我放不下你。”我一字一顿。 没有惊讶的时间,他冷笑,“喝酒了?” “这你都不信,就更不会相信我爱你了。”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来,这句话我之所以能说得这么流畅,或许是因为真的夹杂着真心。 他终于给面子地被噎住了两秒,随即又笑,“有病。” 30“送送你” 遇见林谦与的那天,是我那几年里最光鲜的一天。 钟时安给了我一张音乐会的票,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欣赏过的艺术。他说这场音乐会林谦与也会去,也不是带有多强烈的目的性,碰到了就眼熟一下,没碰到就算了。 说得轻巧,还是把我搞得很紧张。平日忙着打几份工连轴转,根本没时间和心情打扮自己,那天我倒是新买了一件裙子,化了精致的妆。 后来钟时安说他也没想到,我会正好坐在林谦与的旁边。 既然这么巧,我知道自己该把握住机会,但我还是吓得什么都没做,甚至没再侧过脸看他一眼,全程僵坐着听完了整场音乐会。 反正钟时安也说了,不行就算了,别勉强。 离场时,林谦与和一个穿着演出服的人站在大厅门口的一侧谈笑风生——首席小提琴手,似乎是他的大学同学。 我跟着人流经过他们的旁边,他的目光投过来,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 我本以为那会是他这辈子看我的最后一眼。 回去的路上尚城突然迎来了几年不遇的风暴天气,我撑着事先准备好的雨伞也根本无济于事,大风刮得我的伞上下翻动,近乎要散架,雨水四面八方地灌过来,我穿着裙子更显狼狈。 一辆法拉利停在我身侧,能看出它有意减速,但积水太多,溅起的水花几乎要漫上我的睫毛。 车窗落下,林谦与的脸在大雨里也看不真切,我勉强辨认出他,尴尬得想要逃跑。 “上车吧?”在雨声里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他似乎被窗外恶劣的天气惹得有些不耐烦,“送送你。” 那一年林谦与不过22岁,初入社会,从来都是想到什么便做了。 后来他说我穿着一件象牙白的裙子,在风雨里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鸟,支棱着翅膀蹦来跳去,还是掉了一地羽毛,无所退路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而且你知道吧,杜明明,你是真的长得很打眼的好看。”他戏谑着笑,说我坐在他旁边看音乐会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控制不住。 钟时安端来一碗姜汤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坐到我旁边接过我手里的毛巾帮我擦起头发。 我刚一回来就忙着洗热水澡换衣服驱寒,到现在才能和他好好说说话。 我顺着他擦拭的节奏摇头晃脑,故作淡定地提起,“今天……林谦与送我回来的。”他的动作一顿,我继续说,“嚯,法拉利,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坐上法拉利。” 我还在笑,钟时安把毛巾盖在我的头上,转到我面前,面色凝重。 我拍了他胳膊一下,揶揄道:“干嘛啊你,本人这就算卧底风元的第一步成功啦。” “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恭喜。” 31“你最好想清楚你爱谁” 结束的时候,林谦与没着急离开我的身体,我侧身背对着窝在他怀里,他伸手平静地摩挲着我的腰,我几乎不敢动。 “我可以相信你的那些鬼话。”他贴在我耳边淡淡地说,“只要你能证明。” “怎么证明?”我实在没什么力气再说话,强撑着回应。 “证明你已经彻底离开覃野了。”他说着,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去够我面前床头柜上的手机,阴影压下来,下面又顶得我无处可去,“打电话给他吧,现在证明一下。” 我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个多么令人窒息的境地和发展轨迹,按住他的胳膊,夹缝中喘息,“别这样。”想骂他幼稚,想骂他过分,极力忍住了。 “我哪样了?”他手伸到我身前揉捏着我的胸,有点疼的力度,我的呼吸又乱了起来,“五年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秒是不是都想着你这初恋情人呢?” 他之前一直不知道我和覃野的关系,这个冬天的决裂一过,他把我们调查了个底朝天。我后知后觉地察觉以前不把我调查干净是因为他认为我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纯粹把我当成一个情人,而后来他成长了,再也不信任我。 “林谦与,”我把住他在我胸前的手,拽到眼前,“你能不能先把你这婚戒摘了?硌得疼。”这几天他出面,祝杉肯定也离不了他左右,戴婚戒装样子是在所难免的,以往我从不在意,但我今天偏要提。 林谦与在我身后轻笑出声,叁分惊讶七分嘲讽,“好久不见你真是长进了不少。”我估计他质疑我身份的话在嘴边反复了好几次才最终忍着没说出口。 他摘了婚戒,“叮当”一声放在了床头的小桌上,把我翻得趴下去,又顶弄起来,我内心感叹他的精力旺盛,还是没忍住发出细细的呻吟。 “你最好想清楚你爱谁,我可不想当你和覃野之间的第叁者。” 做到麻木的时候我终于厌倦,思绪飘到很遥远的过去。 那年盛夏,尚城风云动荡,政府软弱无能,几个手握大权的上流家族企业矛盾激发,蔚山内部暴乱四起,管理层大换血,长子被害入狱,次子覃野被送到无名之地避风头。这头,和蔚山并立的其他几大公司却趁人之危坐收渔翁之利,其中风元尤甚,用作诱饵的几个子企业,其中层管理被推出去顶锅,好利用法律漏洞逼蔚山孤注一掷。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被判无期。 彼时,我和覃野对风起云涌的外部世界毫不关心,他带着他身世的小秘密若无其事地和我坐在沙发上,电视上午后新闻栏目对蔚山的播报正烈,他充耳不闻,扭过头来和我动情地接吻。画面转到风元唯一继承人——年仅十七岁的林谦与那张未谙世事的脸上,我在换气时微微睁开眼,余光里满是他锐利而汹涌的青涩懵懂,忍不住在心里嗤笑,哪来的这么纯真正能量的继承人。 无所谓的人最偏执,纯真的人最心狠。而我无法从漩涡里逃离,自始至终。 32“一颗棋子,一颗弃子” 叁月里剩下的日子过得飞快,林谦与时常不回家,还有很多后续等着他处理。我窝在室内并不出门,外面耳目众多,难免会引起非议。 偶尔看一眼手机,网络上关于风元的话题被压得厉害,声音很快淡了下去,但这次对风元来说仍然是前所未有的一次重创,我实在特别闲的时候会翻一翻更深度的八卦贴,说风元的股份跌了难以想象的数目,蔚山算是彻底压了它一头。 我从不过问这些。我在等。 风元受到的惩罚还不够,我要它更多的黑料,逼得整个林家还当年的事一个公道。 四月,尚城的春天彻底到来了。草长莺飞春光无限,我站在窗边掀起一角的窗帘,难免有些闷。 林谦与一大早赶回来,简单换了身衣服,走到我身边平淡开口:“走,带你出去透透气。” 还未等我充足地表达疑惑,手机在桌子上震动起来,我拿起来看了一眼,为了保险我把整个通讯录都清空了,但还是认出来是覃野的号码。 这是那天我不告而别后第一次联系。我尽量保持没有任何异样,平静地挂掉了。 林谦与并没有注意我这一系列紧张的动作,背对着站在阳光灿烂的门口等我,这份反常的不安感在心里愈演愈烈,还是没敢耽搁随便套了件外套跟上去。 上车前,我的眼睛被林谦与的下属蒙了起来,他陪我坐在后座,全程一言不发。 下车之后我被一股力量牵住正要往前,林谦与在我身侧淡淡道:“不用了,我来吧。”随后我感觉到他不轻不重地牵住我的手,我顺着他的引导亦步亦趋。 隐约感觉来到了一栋楼里,又坐电梯下了两叁层,两扇厚重的门似乎在面前被推开,极其微小的风撩起了我额前的碎刘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上我的鼻腔,反胃的感觉很快随之而来。 我眼前的黑布被解了下来,林谦与松开我的手。 关默宇浑身赤裸只穿了一条内裤,一只脚腕上拴着铁链,蜷缩在墙边,浑身血迹,分不清伤痕都在哪里了。 听到有人毕恭毕敬地叫“林总”,关默宇恍惚地抬起头,然后和立在不远处一动也未动的我对上了目光。 我几乎是浑身战栗着,极力装着冷静,虽然其实没这个必要,而且估计也装得不成功。 林谦与眉头轻蹙,戴上下属递上来的白手套,“衣服都不给穿?我这儿还带人来了。” 关默宇已经被折腾得意识模糊,我恐怕是他这段日子以来最大的冲击,不用多加揣摩就知道,他现在的眼神里满是对我身份的猜测,他不知道我究竟是本来站在风元这边连覃野也一起骗了,还是当了反面间谍潜伏回了林谦与身边。不过他现在危在旦夕,我是敌是友,他也无所谓了。 一张毯子被施舍般甩到关默宇身上,林谦与无声地端详了一会,又看向我。 “认识吗?”他笑笑,并不在意我的回应,“关记者,调查类新闻短片《深渊》总导演,整个尚城现在没人不知道他。”他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介绍,我却渐渐起了凉意,我从没见过林谦与这个样子。 “应该见过吧。”林谦与抿着嘴歪歪头,往关默宇的角落走近了两步,候在一旁的下人攥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前带,他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悉尼,那个时候,你们都在。” “让关记者起来认认脸吧。”林谦与面色和蔼,微微抬手,两个身材健硕的打手走过来把关默宇架了起来,铁链哗哗作响,他没被拴住的那支腿完全使不上力,软绵绵的摇晃,应该是断了。 我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悉尼那个下午他自信洋溢的面孔,还有无所畏惧的笑,聊天时他把新闻理想挂在嘴边,说第一次正八经拍片子就能调查这么深度的新闻,他觉得很幸运也很光荣。 我别过脸去,关默宇也垂着头,一言不发,了无生气。 林谦与没再强迫我们,对我的试探点到即止。 因为他心里早就有答案。 气定神闲地走上前,林谦与伸手捏住关默宇的脸仔细打量,接触到的手套很快染上了血污。 “以后别这么天真了,默宇。”林谦与人畜无害地笑,语气也好像十分真挚诚恳,“什么新闻理想啊,还不都是被蔚山当枪使。”他张开手掌轻柔地抚摸关默宇的脸,又顺到他的头顶,理着他湿漉漉的头发。 一颗棋子,一颗弃子。 林谦与边走向这个巨大空间一侧的水池边摘了手套扔到地上,挤了很多次下人递上的洗手液,认真地在水流声里清洗双手。 又来了一个人到他身边低声询问或是确认着什么,话音消失的时候他拧上了水龙头,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然后林谦与笑意盈盈地走回我的身边,搂上我的腰,“我们回家。” 我如芒刺背,僵硬地扭着脖子最后看了一眼关默宇,他似乎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来看向我,眼神里是弥留之际的尖锐和我读不懂的缄默。 重又被蒙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到一声枪响。 我没看到的是手机里覃野早就发来的两条短信。 “关默宇被风元扣了,你也小心。” “为了你安全,别联系了。” 33“你和我才是一艘船上的人” 那天之后,许是身体承受不住那么大刺激,我开始连日发高烧。 风元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林谦与有了空闲时间,便在家照顾我。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自己问他,杀了关默宇有什么必要,该造成的损失又无法挽回。 他应该是没有回答我,反而耐心地听着私人医生的叮嘱,给我的手心擦着酒精。 “以前没发现你体质这么弱。”他轻声嘀咕。 以前啊,以前。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生病了情绪不太受控制,我自觉难堪地闭上眼。 后来他喂我喝了药,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沉默很久,那些话语像从沉寂的海底被打捞上来,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无可奈何:“明明,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像一个耐心的老人,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我其实原本不在乎你的目的,”手指理过我额前的碎发,“我以为我可以就这么和你一辈子。” 我忍着喉咙的干涩,费劲地开口:“这算什么。”有什么一辈子。 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沓照片,似乎准备了好久。林谦与抽出一张举在我面前,剩下的放在床边。 照片上,是覃野和宋颜在接吻。 我呼吸一窒,一时间僵着不动,后又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抢过照片,而我一只手被他攥得死死的,另一只手也在从被窝里掏出的一瞬间被摁了回去。 林谦与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似乎在欣赏我从震惊到绝望的困兽表情。 “从覃野那听过我不少坏话吧?那你了解他吗?”他嘴角的弧度讥讽里带着几分怜悯,“从国外回来后为了巩固在覃家的地位,你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表妹……”林谦与嗤笑出声,“覃野从小父母就不合,那年出事了之后蔚山早就失去了宋家的支持,他这个表妹凭什么还对他忠心耿耿?” “别做什么爱情梦了,覃总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初恋白月光。你问问他们这样的关系有多久了?你在宋颜眼里和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些莺莺燕燕没有任何区别,玩玩而已,我都觉得好笑。” “明明,”见我彻底泄了力,林谦与也收了力气,眼睑垂下来,极尽温柔,“你和我才是一艘船上的人,怎么和他一起对付我呀?”尾音飘然落下,他的吻也随之覆在我的唇上。 我的印象里林谦与从未这么温柔这么动情地吻过我。 可是我的心里几乎没有起伏。 他真是个魔鬼,把我的一切毁了还不够,连我自己也要全部被他毁掉。 扛不住药的副作用,我又沉沉睡过去。 梦里是我刚跟林谦与的那两年,钟时安总是悄悄跟我说,如果实在不开心,就离开他,不要做了。 但他后来也到了风元工作,和我绑在一起,彻底没了回头路。 最后的画面是我哭得昏天黑地,对他说我就是为了他而活,而他背对着我,毫不回头地向前奔跑,是我永远到不了的远方。 34“你知道我想报复你吧” 我应该是被林谦与软禁起来了。 当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想要出门,却被房子里陌生的佣人细声细语地劝说住的时候,我意识到。 林谦与几乎每晚都会回来,关于“他重新夺回杜明明”的花边新闻再次传满整个尚城。真的开始有自媒体费尽心思搜刮出过去跟我有关的所有真假轶事,乐此不疲地发一些我看了都会笑的流量推送。 却很少有人讨论祝杉,真正的名门大小姐,离成为下流谈资的距离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和林谦与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偶尔聊天,偶尔做爱,但几乎不吵架——因为没聊过什么深刻的内容。 这栋房子里,关于风元的关键性资料少得可怜。林谦与又不是傻子,不能说对我了如指掌吧,至少再也不会对我掉以轻心。 我是他的所属物,不能成为一个威胁。 我被切断了所有和外界的联系,电子设备没了通讯功能,在我手里也变得索然无味。除了电视上偶尔能看到一些关于尚城近况的新闻,我彻底成了一个摆设。 大概有半个月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躺在林谦与身边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门?” “你生病了。”林谦与转过头来专注地看着我,那目光把我的疑惑紧紧扼住,“所有人都知道你生病了。不方便出门。” “你这样关着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属于任何人,这就是意义。”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稀松平常,却让我感到无法呼吸。于是我起身,赤着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浓重的黑暗,除了院子里的路灯,今夜连月亮都没有。 这个季节的尚城,室内的空气,比室外还要凉。我转过身面对着林谦与,感觉到整个空间里四下流淌的寒意。 “林谦与,你知道我想报复你吧。早就调查过了不是吗。” 他显然是被我的坦诚逗笑了,“我没调查过。我只是感受得到你恨我,”沉吟片刻,“但我不知道有多恨。” 他微微坐直了一些,把玩的目光投过来,我刚刚的勇气顷刻间荡然无存,一时间几乎想要逃走。 就在那一刻,我想,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杀了我,像杀了关默宇一样。而关于“关我多久”这个问题,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所以在那之前,我想见到我想见、也应该见到的人。 他走过来,无比温存地牵住我的手,手指自然地交迭进我的指缝间,把我拉近了点。“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报复我?”他穿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灼热的体温透过布料的缝隙笼罩过来,我平视前方,只能看到他锁骨的位置,无谓地感到锋利。 “想报复你的人多了。”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不差我这一个。” “钟时安在找你。”林谦与低声笑起来,宽敞的房间里我们两个人硬是挤在窗边喃喃耳语,像一种行为艺术。 你真的很恶劣。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可以,去见他吗?”几乎是哀求着开口,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进展到了这一步。 “可以啊。”林谦与笑眯眯,把我搂进怀里,“明天开始你的病就好了,随意出门。” 35“他知道自己上当了” 我知道林谦与这么说是把我彻底当成一个玩具,随意摆弄。我是他的所属物,他决定我生病与否、开心与否,我是他人眼里的一个概念集合,是他林谦与任意拿捏的一个意象,总之不是我自己。 但故事走到了现在的死胡同里,必须打破,也应该走到结局了。 赦免我的林谦与当夜叁点就走了,临走前把恢复了信号的手机撇到我的枕边,我侧躺着仰视他,看见他的眼神里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流露出怜悯的光。 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开始收拾行当,一刻也不敢耽搁。我一定要逃,林谦与也是知道的,所以显然我也逃不掉,我也知道的。 背上背包的那一刻我拨通了钟时安的电话,他似乎一直在等我打来,没有过多寒暄,他说他随后给我发地址,已经叫好了车在小区门口等我。 我在将亮未亮的天光里看向刺眼的手机屏幕,地址是尚城近乎废弃了的一个码头,非常偏,从这到那几乎是横跨一整座城市的距离。 下车的时候天刚微亮,光线从车门的缝隙渗透进来,海边风大,夹带着旧码头的鱼腥味,把钟时安等候我的背影衬托得很陈旧。 他回头看见我的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十几日没见,却好像过了数年。 他大步走向我,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近,似乎在观察什么。短暂几秒,他笑了,眼神里却满是哀恸。随后他叹了口气,似乎是释然了什么,拉住我的手,“我们走吧。” 记忆里我们就连牵手都屈指可数,所以这个动作即使他做得那么自然,即使我已经那么麻木,也是愣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林谦与给四处找我的钟时安发送了几张照片,是赤身裸体的女人趴在床上,背部满是伤痕。不知从哪找来的替身,身型姿态几乎跟我一模一样。所以,我这次被放出来跟钟时安见面,显然是成功被当作了林谦与的筹码,交换了钟时安的一些东西。 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但还是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俯身走上了岸边那艘摇摇晃晃的小渔船,船际已经布满饱经风霜的锈迹。船上除了司机还有两个人,对我们视若无睹,整齐的着装让我很快反应过来是风元的人。 那一刻我也笑了,我知道林谦与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我们去哪儿?”我们并排坐在船舱的末端,我轻声问钟时安,语气里没有任何不满和胆怯。 “鹿岛。”钟时安侧过脸冲我微笑了一下,示意我安心。 “他们……”我环视了一圈。 “他们不会把我们怎样,就是跟着而已。”钟时安说着,似乎也觉得很讽刺,“我跟林谦与都说好了。”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多么不平等的契约,但事已至此,我已经问不出任何问题。跟钟时安担心我一样,我又何尝不是担心他到疯了。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林谦与囚禁一辈子——那是我罪有应得——但钟时安的人生不该这样,他不是我的共犯,而是我的恩人。 我想帮他脱离这片泥沼,就算我自身难保,但我们俩之间,总该赢一个。 今天似乎风浪不大,船体摇晃得幅度十分规律,我因为一夜未睡,身旁又有个不断散发热源的钟时安,很快开始泛起困意。 半小时后我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就这样错过了海上的日出。 36“因为这是钟时安,永远不会越界” 鹿岛本身不大,东半岛靠近码头,已经全然商业化,而西半岛地势偏高,还保持着原生态。 我和钟时安住在西半岛的一家民宿,据他说他辗转许久才租下,难得的僻静,又不至于与世隔绝。这家民宿很久不营业了,但各个房间还是会有专人来打扫,司机和那两个风元的分别住在我们隔壁几间。 安顿好了之后天光已大亮,但我满身困顿仍未清空。长久以来我对安全感的需求非常低廉,确定了钟时安在我身边,足够赐予我一次完整而良好的睡眠。 倒在大床上闭上眼的那一刻,我朦胧的意识里映着钟时安坐在沙发上望着我的身影,微微纠结了一下他等下睡在哪,就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黄昏,我坐起身,发现钟时安似乎始终坐着没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头满得快要溢出来,看见我醒了,他的眼神才微微起了波澜,摁灭了最后一根烟。 “饿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我去买饭。” “我不能一起去吗?”我穿上鞋。 他顿了一下,“可以是可以,就是有人一直跟着。” “那有什么关系。”我走到他身旁开门。 果然,那叁人其中一个始终离我们不超过十米的距离。钟时安跟我并肩走着,没什么拘束的地方,我倒是也不在意,长久以来,我早已习惯这种监视的目光。 “我们有几天的时间啊?”我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和林谦与的筹码是什么?” “不重要,回去再说吧。”钟时安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吃太咸的,点了两碗海鲜粥,我们俩坐在华灯初上的路边摊,相对无言。 我看着他低头默默喝粥时露出的发旋,的确是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让他走了,不管用什么手段,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已经窥得了结局,看着他总有一种难言的哀戚。 但是不后悔,反而如释重负。 因为过于寂静,兜里不断震动的手机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拿出来,看见了微信里叁通覃野的未接电话,最近一通就在刚刚,随后是一条放弃挣扎的消息,“尽快联系我。” 我抬头看向钟时安,他已经吃完了,疑惑地回看我,“没胃口?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随后把手机彻底关机,低下头认真喝粥。 吃完饭我和钟时安又随意在岛上四处散了会步,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民宿门口的路灯年久失修,灯光亮度实在牵强,一楼的灯又似乎也坏了,开关按了半天终于罢休,自暴自弃一般,一路摸着黑上楼走到房间门口。 “里面的灯不会也不好用吧。”我略带怨气地嘟囔着,在他开门之后先伸胳膊进去在墙上摩挲开关。 刚摸到开关的轮廓,他攥住我的小臂把我拉回来。我们俩挤在半开的门口,眼睛也早已适应了黑暗,我仰起头跟他对视。 跟着的人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咔嚓”一声关上,像是一种信号。 他的眼睛似乎起了一层雾气,在暗夜里成了我唯一的光源,我手足无措了起来。 同居的那两年,我们也有很多严格意义上的亲密接触,比如他搂紧我送生病的我去医院,我给他脸侧的伤口上药等等。 但我们似乎从未像此刻这么亲密过,一种越界的亲密——即使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么对视着。 他的呼吸拂在我的鼻尖,头越来越低,我的嘴唇几乎已经颤抖起来,准备好了一种找寻的姿态。 然而他终是作罢,代之以把我大力地抱进怀里。 其实是我预料的结局——因为这是钟时安,永远不会越界,即使是黑暗中,即使我们甚至看不清彼此。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但我还是深吸一口气,伸出胳膊回抱他。 门合上,灯打开。像是到了一个不由分说的节点,钟时安的脸庞从未这么清晰过,他把我拉到沙发上和我并肩坐下,随后跟我说: “杜明明,我是警察。” 37“如果不是因为我”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他笑了笑,我却显然做不到想他那样云淡风轻,“两天前,我和林谦与做了交换,承认了我警察的身份,然后把目前手上他所有的筹码都毁了。” 至于林谦与在这个交换里的筹码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钟时安说,他其实不是尚城人。他的成长岁月和所有热血男孩无异,甚至警匪梦的诞生也是那么千篇一律。他成绩不错,考上了北城警察学院,毕业后因为能力突出被调到尚城做经侦。他一直想不通自己一个特警的料,得到的是这样的安排。 他来尚城的第一天风雨交加,他甚至还没参观完自己的办公室,就被上级派来的人秘密带走。 尚城黑恶势力盘根错节,百年大树实难撼动,从他入学那一天起,上级就有意培养他做卧底。因为他恨意充分——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尚城打工,却因为那场动荡丧命,年幼的他以前始终不知道具体原因,直到有人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 从此钟时安似乎从根本上改变了,他变得沉稳内敛,甚至有些寡言。就算没有我,卧底风元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按部就班地谋划着,直到他整理的背景资料里出现了我。 同事只是提醒他,我是受害者,也可以从我调查入手。 他比我大叁岁,早已对我的悲惨遭遇有了同情,第一次见面那天,原本只是想跟我聊聊天,采访一下我。 可他却对我说,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住。 自从明确方向后,他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和家里也很多年不联系了,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一个人,在这个从始至终并不熟悉的尚城。 可他看我也是一个人。他说,是出于警察的正义感。 “但我终究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满是无奈和懊悔。 即便要收留我,我在他眼里更多的身份也是一个警方的棋子。他必须和上级报备,他的每一步必须要经过上级的指令,包括我之后的种种走向。 的确,作为林谦与的情人,或许我眼里和他眼里的风元林家还是有一些区别,至少我在一些糖衣里享受到过几丝红利,但他始终走在刀尖上,步履维艰。 但他说,我面临的危险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尤其是后来和覃野的重逢,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他开始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而是害怕保不住我。 这几个月里,他和组织的联系前所未有地频繁,然而很多行动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等不来指令只得擅自行动。双方对他的耐心都已经到了极限,“我早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了。”他自嘲地笑,“很难解释我的很多举措是不是太过自私了点。”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何来自私? 我嗓子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之后的每一个字都像要啼血。 “钟时安,你刚刚说,第一次见我想帮我,是因为警察的正义感。”他很了解我,走到今天,我早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呼吸乱了节奏,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但他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肚子,我……” 我一直紧紧盯着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利用了我,我在他以大局为重的人生究竟又占了几分,我只是想确定…… “我可能要死了。”他却这样说。 38“钟时安,你是圣人,是吗?” “你说什么?”我这下真的要说不出话来。 “事已至此,林家势必要对我赶尽杀绝。我也早就不打算再做回警察了,不过是躲闪着苟活一辈子。”他说,正是因为是最后一面,林谦与才批准他和我见面。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流了一整脸。我浑身发麻,几乎要脱力。第一个瞬间想到的,是我要马上回去。 我要马上回去,回尚城,回到林谦与的牢笼里,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他们没有做什么交换。 这样钟时安就不用死了。 我只想要钟时安不要死。 为什么一切都反了过来? “你放心,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天死,但这几天我可以一直陪着你。林谦与答应我,会让你活得好好的,不然我做鬼……” 下意识,我扇了他一巴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站了起来。 “法治社会,人命说没就没?”我开始找我的包,往里面胡乱塞起要带的东西。“我现在去找林谦与,你别在这说胡话了。” 我知道我现在团团转的样子一定很不体面,很讽刺,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钟时安走过来抓着我两只胳膊禁锢住我,他强迫我正面向他,摆出一副似乎想要耐心解释什么的姿态,但我十分抗拒。 “明明,明明,你冷静一下……”他的声音放大,只为了镇住我,随后又把我拉近,为了贴近我耳边小声说,“肚子,我真的还有话对你说,你能先坐下吗?”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来都来了,我现在就想和你静静呆一会儿,可以吗?”我还在哭,他极尽温柔,小声对我说,几乎是恳求的姿态。 他很清楚我几乎没什么主见,更是在这种时候拒绝不了他。 时间流逝得很慢。 我横躺在床上,因为没有垫枕头,泪水又一直流,几分钟后就几乎是缺氧的状态。室内的吊灯刚刚被关上,只开了床头一盏台灯。钟时安一直背对着我坐在床边,侧影被映在墙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之前忽略的问题又浮现了上来,室内只有一张大床,等下我们如何睡觉。 于是内心又升起了那股无名火,我猛地坐起来,强行忽略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感,大力把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啃上他的嘴唇。 我们的牙齿碰到一块,因为太莽撞,我的上唇几乎被他紧闭的牙关嗑出血来。 既然不让伸舌头,我就跪在柔软的床垫上,近乎虔诚地描摹吮吸着他的嘴唇,有那么五秒,他没有反抗。 紧接着他如梦方醒一般,微微一皱眉,毫不费力地把我推远,我又凑过来,他使的力加大,和我的身体较劲。 “杜明明……” “钟时安,你是圣人,是吗?” 他的眼神有些不忍,“你别这样……” “你不爱我吗?”我放弃和他反向拔河一般的拉锯战,他的腿长到刚好稳坐在床边,我钻了个空子一翻身,直接跨坐在他身上,“你不是爱为别人牺牲吗?那我得报答你啊。” 我笑了,但我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 而且我知道他硬了。 “不是想我和呆会儿吗?一男一女呆在一块能干嘛?尤其是和我这种女人?”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坚持要把我从他身上扒拉开,却不知从何下手才不会伤到我,这一活动摩擦得更厉害,我突然觉得他真的有点可笑了。 “我明白了。”我从他身上下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你是嫌我脏,对吧?我和太多人上过床了,你瞧不起我。” “杜明明!”我知道钟时安生气了。 “但你得体谅啊。”我继续说着,开始脱衣服,一件接一件,没有犹豫。 台灯把我的所有动作投射成影子映在墙上,我没有偏头,我怕我看清了之后就不敢继续了,“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你不是快要死了吗,我不能让你白死。”我完成最后一步,脱掉了内裤甩在一边,又走近他。 他已经站起来了,正蹲下身试图把我的衣服都捡起来,又竭尽全力不赏给我一丝目光。我没给他这个机会,几乎是硬挤到他的面前,从牙缝里挤出剩下的话。 “跟我上过床的都说好,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近水楼台没有不得月的道理,我让你死而无憾,好不好?” “肚子,”他终于站起身直视我,他的眼泪就这样从眼眶一滴一滴地跌落下来,显得无比沉重,“你别这样,好吗?” 我几乎要动了恻隐之心,似乎真的是我在欺负他。但我今天铁了心要跟他作对,我吼他,“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随后把手伸到他下面握住。 在我下一步动作之前,他还是推开了我,但紧接着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一件,又一件。我承认我也开始有点害怕了。 一丝不挂之后他抱住了我。 “你是最干净的,明明。你是我的宝物,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39“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赤裸着面对面,相拥在床上。 他的手摩挲着我后脑勺凌乱打结的头发,而我的手乖乖停在他的肩胛骨末端,几乎没有什么情欲意味,又极尽缠绵。 我早就说过,我和钟时安是两棵偷偷在地下连根的树,靠汲取对方的养分苟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我原本一直坚信,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时安,”我用指尖抚摸他下巴零碎的胡茬,“你有什么遗憾吗?” 他沉默良久,“有啊。”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风元和蔚山,还有那些,所有,还是没有倒在我手里。” 我有些冷,于是靠近,把脸靠在他胸膛,四肢盘在他身上。 “我小时候的梦想一直都是当警察。没想到我这个警察,结局竟然这么狼狈。”我像从他身体里聆听这些声音,胸腔震得我眼眶又热了起来。 “但是我不后悔。明明,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知道我想听的自始至终不是这个。但我已经开不了口再去责备他。我终究是没有看懂钟时安。 我最好的朋友,他似乎永远不肯爱我。可我爱他,在过去到现在到未来,那些似是而非的瞬间里。我是那么爱他,他知道,却永远不敢回应。 他是个勇敢的警察。却是个懦弱的朋友。 第二天下午,钟时安出门买水果,我在洗澡,隔着门叮嘱他挑点新鲜的提子,他一口答应,但事先声明岛上几乎没什么新鲜水果。 我又让他等等我一起吧,他说他其实是着急买烟,烟瘾犯了等不了。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已经无从问起了。 我顺着岛上所有的水果摊一个一个找下去,从天亮到天黑,自然是无果。经打听岛上也没有过什么异动,我甚至无权知道所有的经过。 我这才想起来他所谓有些话必须要昨晚说——后半夜他以防隔墙有耳,附在我耳边用最轻的声音叮嘱我,证据没有全部销毁,会有人给我一个备份。他要我拿着那些,回到尚城之后立刻报警。林谦与已经答应他不会再限制我的行踪,也相信我不会再对风元造成什么威胁,这正是我脱身的最好时机。 我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回到民宿,叁个人连夜押送我离开,我在心里笑,钟时安一走,他们连作秀都在懒得作。 抵达尚城已经是后半夜,船摇摇晃晃地停靠在码头,两个人先下船在岸上等着我,司机走在我后面,我迈上岸的那一步,他在我手里塞了一个u盘,我福至心灵般,借着俯身的瞬间用散下的头发遮掩,把u盘放进了内衣,没有丝毫犹豫。 这几日,尚城气温回暖,海边固然风大,但已然不似离开那天,吹得令人胆寒。 40“说好听点是谈判,直接点就是求他施舍” 我被送回林谦与的家里,但整栋房子空无一人。排除不了被监视的可能,我始终没敢拿出那枚u盘,而是连夜收拾几乎没什么可带走的行李,赶在天亮前就离开了。 我知道林谦与不再会监禁我,他此刻必定自觉居高临下胜券在握,像技艺精湛的导演,精心布好了景,欣赏我和钟时安按照他的预想完成他的剧本,坐在戏台下的最佳观赏位置拍手叫好。 轻而易举地就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他在等我主动送上门。我的确会去找他,但不是现在。当然,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重新联系上我,覃野也松了一口气。但究竟是在紧张蔚山的计划,还是在紧张我本人,我无力探寻,答案也昭然若揭。 调查资料显示,当年一个掌握风元跨国洗钱重要证据的财务总监安然无地离职,跳槽到了凯兴,近几年的动向不明。我跟覃野分享了这条线索,请他帮我联系上白帆洋。我没什么底气,但仍想要自己去试试。 只有补全证据,我才敢去联系警方。钟时安说自己是警察,那我作为他的线人,不可能不被警察知晓。可我被肆无忌惮地监视了这么久,如今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又凭空消失,都没见警方采取任何行动,我自然是不敢全然托付信任。 即使有覃野的掩护,尚城也遍布林谦与的眼线。好在白帆洋今天恰巧在郊区一处极隐蔽的私家狗舍,覃野又把带我去度假的假消息散播出去,才换来了这个见面的当口。 一路上,覃野把车开得极快。没放音乐,也没有对话,风在窗外、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呼啸,我知道他的耐心其实也所剩无几了。对于我声称的证据,他其实也是将信将疑。但他太想让蔚山赢了,不惜再在我身上下注。 到了门口,覃野跟着白帆洋的助理去安排好的会客室等候,我则向深处的大片草坪走去,白帆洋正在里面和狗玩。分别前覃野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是有事就给他打电话的意思。 白帆洋喜欢狗,尤其是牧羊犬。他自己开了这家犬舍,尚城这些富人的德牧边牧几乎都是从这被挑出去的。 里面的一大片草坪原是高尔夫球场,被白帆洋买下后就改成了专门训狗的场地。他自己过来玩,自然是没有别人的身影。 今天阳光很好,几乎刺眼。我用手遮住头顶的阳光,费力地找他。他穿着全白的卫衣和短裤,和一只德牧扔着飞盘正起劲,轻盈欢快的样子倒不似我想象中肃杀的画面。 我没敢喊他,呆站在一旁看了半天。过了足足有半小时,也不知是否真的才察觉到我,他胡噜了一把狗的脑袋,朝我走过来。 “覃野跟我说是他自己要见我,人都到了才偷梁换柱,你俩不太地道吧。”他笑着说,半讽刺半玩笑,一时听不出来是不是真的怪罪。 “不晒吗?”没等我憋出一句回复,他斜睨我一眼,示意我跟他去遮阳篷。桌上已经提前备好了软饮和鲜切水果。他往椅子上一瘫,抬抬下巴让我也坐。 “听说你和林谦与有仇?”他好整以暇,笑着问。 来之前已经跟覃野打听过,风元树敌众多,除了最大的死对头蔚山,就是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的凯兴。不过自从白帆洋继承人上位,他就更不屑于让凯兴卷入尚城没完没了的争斗,这些年更是偃旗息鼓, 我把和风元、和林谦与本人的新仇旧恨在他面前和盘托出,不过是孤注一掷,赌的也是他从一而终的不站队。 当然,不把我卖给林谦与,也同样不会轻易把人证物证交给我。我来,说好听点是谈判,直接点就是求他施舍。 我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通,白帆洋始终没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懒散地把目光投向我,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你喜欢狗吗?”他没来由地问。 “挺喜欢的。”我实话实说。 刚刚那只德牧玩累了,乖乖坐在白帆洋的脚边,吐着舌头看向他,他面色难得柔和,拿起桌边的狗零食喂它。 随后他转头又看向我,柔和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又是看不透的平静。 “做狗多好啊,只要讨得主人欢心,就能衣食无忧。” 我不是听不出来这句侮辱性极强的讽刺,但当下涌到嘴边的话,我却鬼使神差没有一丝胆怯地说出口:“不是。我是羡慕它们轻易地表达浓烈的爱,又轻易地收获爱。” 当然,也会轻易地被遗弃、被伤害,全凭人类悲喜。 白帆洋显然没有什么耐心听我的网络鸡汤文学,但也出乎意料地没为难我。他捡起地上的飞盘扔出去,盯着小狗奔跑的方向,对我说:“跟覃野说,你不回去了,今晚留下。” 41“你以为你多大的魅力” 白帆洋晚上在自家泳池有场规模很小的派对,来的都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把我带上,我自然是全程如坐针毡。 周围全是生面孔,看来他和覃野林谦与一干声名狼藉的败家子朋友圈确是不怎么重合。我悄悄打量他,总莫名觉得他给人的感觉也更温和一些。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留下,我也没有那么害怕——虽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周祺姗姗来迟——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派对上总共不过六七人,就我们两个女的,虽然跟不认识没区别,但我多少也放松些。 见我在这,她也吃了一惊。 我还穿着去犬舍的衣服,尽管披着条浴巾,仍是格格不入,和她靓丽性感几乎遮不住任何部位的比基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认识?”旁边吵嚷声最大的男的问周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周祺贴着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的表情精彩纷呈,显然是接收到了自己最想听的那种八卦。 “杜小姐?不游泳吗?”泳池里蹦出来的男人甩了甩身上的水,搂过我的肩,“来都来了,放开点玩呗。” 我抗拒不过,不敢表现出强烈的厌烦,几个人拉扯半天,我还是被推进了泳池。 浴巾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我只敢露出脑袋,浸透的衣服观感显然要比比基尼效果更惊人,我不是不懂男人的恶趣味。 白帆洋回来,又是波澜不惊地看向了这片吵闹。刚刚推我的几个人自在地同他插科打诨起来,完全把水里的我晾在一边。 他随意聊了几句,从旁边的躺椅上拿起一条新浴巾,走到岸边,“上来吧。”他眼皮低垂,不难品出一丝怜悯的意味。 我自知没什么资格发脾气,正欲从善如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拐角初现,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扎回水底。 水面是透明的,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更何况,我敢肯定林谦与已经看见我了。 他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难掩语气中的好笑,“打扰你们玩了,帆洋。” 白帆洋还蹲在岸边,显然也没料到这位不速之客,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起身,“谦与,不请自来有点扫兴吧。”他也很奇怪这个位置怎么会被林谦与知道。 “抱歉,我女朋友叫我顺路过来接她。”林谦与不置可否地笑笑。 所有知情不知情的第一时间都看向我,尤其是白帆洋,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情绪。 我在水下憋得也辛苦,再藏下去显得更蠢,只好探出身子,空气变得格外冷。我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林谦与这又是唱得哪出。 林谦与递给我一只手,我没应,胳膊一撑自己上了岸,他也丝毫不尴尬,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胳膊张开,准备好的怀抱里钻进来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周祺。 情节进展简直一波叁折,待我接过白帆洋的浴巾整理好,林谦与才徐徐开口:“帆洋,你不是一向自诩洁身自好吗,怎么?”他的目光上下扫过我,个中深意所有人恐怕都已听懂。 林谦与简直是倒打一耙的一把好手,虽然不知道周祺和白帆洋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什么时候跟了林谦与,但她“间谍”的身份算是坐实了,巧妙地当众打了我和白帆洋的脸。不久前林谦与还为了我和覃野明枪暗箭,如今这场让人意犹未尽的好戏似乎告一段落了。 不过此时此刻这伦理剧情不是我最关心的,我站在白帆洋后面半个身位,几乎想要抢在他解释真相前先开口自保。 “就是喜欢了,不行吗?”白帆洋轻笑,一锤定音。 我愣在原地。 白帆洋几个朋友磨后槽牙的声音我都快要听到了,在他们眼里,这代表白帆洋只能捡覃野林谦与玩剩下的,而且还当个宝贝。 “可以啊。”林谦与搂上周祺的腰,目光却是直直投向我,“只是没想到二位感情进展这么快。毕竟杜明明最近应该没什么好兴致吧?” 他话音刚落,我的眼眶就热得发烫,情绪翻涌,几乎想要喊叫着上去将他撕碎。但我终究是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白帆洋突然牵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泪飙了出来,只好迅速别过头。 如愿以偿地欣赏完我难堪的样子,林谦与餍足地带着周祺离开,轻飘飘撇下一句“那我们就不在这讨嫌了。” 派对上的几个人没多久也讪讪散了,此后我一直在静静坐在一旁,没再说一句话。白帆洋也没再理会我。 白帆洋把我安排在庄园的客房,我却跟着他走到庭院里,他停下脚步挑眉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晚这一出林谦与故意的成分有多少,但如果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你这么难做,我道……” 白帆洋笑出声,“你以为你多大的魅力?”他朝我走了一步,“你该不会还以为我帮你打掩护是为了报复林谦与收买周祺摆我一道吧?” 我没忍住直接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我的确以为周祺也算是他的情人,林谦与此举一定让他很没面子。 “不是,就只是想帮你罢了。” 初夏,院子里绿化很好,已经能听见几种昆虫的叫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更显突兀。白帆洋的声音不重,但却字字沉进我的心底。 “我跟周祺没那层关系,我把她当朋友。至少曾经是。”这是我没想到的,在我看来,这些富家子弟娱乐圈小明星睡多少次觉都不稀奇,做朋友交心就堪称天方夜谭了。 “她红起来的确有我的功劳,前段时间帮她投了不少电影呢。”看我僵着不动,白帆洋随意补充了几句,自嘲地笑,倒显得豁达。 “至于你,我没把你当朋友,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我把你当个人。”他突然正色,“杜明明,狗再好,也得绕着人转。别再羡慕狗了。” 我知道他言尽于此,但又的确有太多话还没说,嗫嚅着不知怎么跟他开口。 “你说的人证,他早就不在国内了。我会帮你联系他,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他冲我摆摆手,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就走。 “早点睡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白帆洋,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他到底算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还是真的只是特立独行。 42“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回到家后,我紧锁门窗,拉紧窗帘,在暗无天日的逼仄房间里,用五天时间写完了一封举报信。我虽好奇那位跳槽的财务总监和白帆洋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让他不说二话就把证据传给了我,但也没有多问。 想到白帆洋的种种所为,能认识这般无条件信任他的人,倒也不奇怪。 覃野时不时会派人来关照一下我,顺带也帮忙排除来自林谦与的一些安全隐患。事到如今,我和林谦与算是图穷匕见,他明知道我手里捏着想让他一败涂地的证据,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的确反常。 去打印社不安全,整篇举报信我全部手写,并在里面留下了联系方式,按照钟时安给我的地址寄了出去。 之后我在邮筒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盯了五个小时,直到看到邮局的车开过来,按部就班地把邮件全部带走才离开。 梅雨季节如约而至,这时候的雨水总带着股缠绵,丝丝入扣地碾进这座城市嶙峋的骨架里,把每个行人都浇得细腻善感,每一寸空气都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愁绪所笼罩。 尽管深知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但我的生活的确难得获得了一丝平静。大段大段的空白让此前没空品味的浓烈悲哀疯狂上涌,难分昼夜的叁天过去了,我终于承认我失去了自己的睡眠。 礼拜日,我恍惚间跟着人流走进了附近的一座教堂。我所在的社区本来就地处偏僻,来这做礼拜的人也不多,零零散散分布着坐在前排,皆静默不语。 我坐在后排的角落里,盯着正中间巨大的十字架发了很久的呆。上帝会审判世人,可他真的能看清每个人身上所背负的罪恶吗。 不知何时,教堂里已空空荡荡。神父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视线远远投射过来,我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坐在了第一排的位置。 我不知怎样才算祷告,就也没再动作。他也坐了下来,和我并肩不语。 窗外雨声伶仃,我闭着眼,“神父,怎样才能被爱呢?” 如果上帝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如果上帝怜悯可怜人,为什么连一丝真情也不曾施舍给我? 他没有回答。 我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什么样的人会下地狱,什么样的人会上天堂呢?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他对我不算好。他不顾我的感受,无视我的渴求,他在乎的是正义公平,到头来唯一一次为我好,却永远离开了我。” “我恨一个人。我认为我一直以来长久地恨他。但站在他的角度,他对我也还算好。我好怕自己爱上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这些恨意里感受到一丝不忍,一丝留恋,是不是就有罪?” “上帝会怎样惩罚我呢?上帝奖励过我吗?我以为自己在十六岁那年已经得到最好的恩赐了。可原来不过是虚幻泡影。” 我睁开眼,神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空荡荡的大堂里响起突兀平稳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去看,林谦与手里拎着还在滴水的伞,坐在了我的旁边,刚刚神父的位置。 “明明,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开口,每一个字的缝隙里似乎都藏了一声叹息。 压迫感还是如影随形,不过我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举报信已经寄了出去,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再执着了。 我才发觉原来我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单独地对话了。 “那你后悔吗?”我问,像是破土的芽,虽渺小,却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壮烈感。 他扭头对上我的目光,眼底像无望深渊。 “哪件事?”他的语气难得轻柔,“我后悔不该放你离开我。白帆洋能给你什么?覃野呢?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只有我才能保你永远周全。”却绝口不提爱。 我的眼泪突然决堤,“周全”二字似乎触碰到了我心底最隐秘的开关,我颤抖着问,“林谦与,你能不能把钟时安还给我?”却是诀别的利剑,斩断了我跟他最后的一丝柔情。 他的面容冷冽起来,良久,他起身,“伞留给你,雨很大。”随后决绝离去。 43“真心在他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从教堂回来我睡了很长的一觉,反反复复都是我跪在十字架前做祷告的画面。镜头闪过,身旁神父的脸逐渐清晰,竟然是钟时安。这是他消失后我第一次梦见他,攒了一肚子的话,面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穿着长袍,脖子上挂的十字架闪烁着刺眼的光,我几乎不敢伸出手碰他。 “时安,你还会回来吗?” 醒来之后我又是满脸的泪,胡乱收拾了一下,收到覃野发来的信息,说在门口等我去吃饭。 他定了一家天文主题的顶层餐厅,室内光线昏暗,穹顶的星球动画变幻着,斑斓的光影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忽隐忽现。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谈话间笑得轻松,我却品出了一些了结的意味。 “覃野。” 他挑眉,菜单一合示意服务生先到这里,然后坐直身子盯着我,似乎极有耐心,等我说下去。 “我拜托你的事……” “啊,”他又笑,低头划拉起手机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黑暗里尽显锋利,“差点忘了,我让人在鹿岛上打听了几天,最后一个见到钟时安的应该是一家烟酒铺子的老板,不过上个礼拜那个老板就也失踪了。” 见我神情有些绷不住,覃野微向前倾,攥住了我发凉的手指,“你先别着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定论前都还有希望。” 我看他一副逢场作戏的姿态,并无过多担忧之色,不禁觉得好笑,突然福至心灵:“你跟时安怎么认识的?” “比你早几年。”他避重就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警察,即使他到最后也没跟我坦白。”他语气里难掩一丝狂妄的得意,几乎瞬间就刺痛了我。 “陪我们演了这么久复仇者联盟的戏,真是辛苦你了。”我的声调平得死气沉沉,他却还是因为这直接的讽刺微微一愣。 他就不害怕吗?风元的今天就是蔚山的明天,他凭什么一副胜利者姿态——这些话我在心里反复酝酿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罢了,我又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嫉恶如仇,世间清明与我毫无关系。 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暗色里逐渐显现,我意识到是宋颜走了过来,她俯下身在覃野耳边说了几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随后她转过头看向我,“明明,好久没见啦。”亲昵如友人。 “这是我的餐厅,以后你想带朋友来直接找我,都免费。”她冲我眨眨眼,手暧昧地拂过覃野的脖颈,扬长而去,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独特香气。 脑海里浮现出林谦与强行举到我眼前的那张照片,我一阵反胃。 尚城那么多高级餐厅,覃野非要带我来这,就好像要和宋颜一起,从我这个小丑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乐趣。 “不是说要娶我吗?”我喝了一口酒,体内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晦暗情绪攀爬上我的每一根血管,定定望着他,“还算数吗?” 我回味起我们的这段感情,只觉得每个细节都是那么可笑。年少时他连我多看一眼别的男的都要生半天的气,如今他可以自如地调侃我和林谦与的关系,一言不发地顺从白帆洋把我留在那过夜,又假仁假义地跟我一起担心钟时安的安危。偶尔复燃的占有欲,只是因为不想在和风元的较量里败下阵来。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在覃野的心底,从来就不是一个被平等对待过的爱人。 我今晚显然是频频让他感到惊讶,此刻他正歪头笑着看我,就像收看到了电影最高潮迭起的段落。 没等到回答,我又问:“你爱宋颜吗?” 这句真的吓到他了,他的表情僵了僵。 “林谦与有那个闲心调查我的私事?” 你看,即使是现在,覃野最在意的也仍然是这些,谁赢谁输,谁高谁一等,而不是情啊爱啊,真心在他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没指望我会回答,他不置可否,平淡地转换了话题:“你和林谦与闹掰了,钱还够花吗?”似乎怕我开口反驳,“我已经给你卡上转了点,你先留着用。”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我活不长了。我不信风元会一点动作都没有,我只希望在结局到来之前,能得到钟时安的消息。 脱离社会太久,就算没有风元的报复,我恐怕也很难在这个世上找到一丝容身之地。 烧焦的气味逐渐蔓延开来,餐厅失火的消息很快传遍,还未等我回过神来,火焰已经从远处摇曳着奔来,像是死神的触手。 对面覃野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声画开始错位,我看见他起身,焦急地离开,寻找,仿佛过了很久,我才听见那句,“宋颜呢?” 还是夏天,覃野17岁生日的夜晚,在他赤裸的臂弯里,我第一次找到了从高处坠下,又被牢牢接住的感觉。 他问我,疼吗,好像真的十分关切。 疼得彻骨,我却摇摇头。我紧紧抱住他被汗浸湿的后背,尽数接受着他在我身体里的起伏,他纹着月亮的手指游走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像神明清点着他的子民。他离我是这样近,我第一次和一个人这样近,就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人。 如果成为一个人,那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分离? 我这样问他。 他说,当然。 44“承担不起这个答案” 因为疏散及时,火灾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想也是林谦与的手笔,一石二鸟,让我和覃野都吃点苦头。 不过还没等我去质问他为什么牵连无辜,风元领导层全部落马的新闻就不胫而走,商业巨厦一夜间倾塌。之前的舆论风波本就被勉强压下,借着这个当口又死灰复燃,一时间,林家的种种罪行被铺天盖地地曝光,林谦与也早就没了消息。 早年间被陷害的人终于沉冤得雪,尚城难得晴朗,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放松。 入夜,又下起了雨。我在母亲的墓前坐了一整夜,雨势愈来愈大,我堪堪撑着伞,听着雨点砸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权当跟好久不见的她完成了一场对话。 大雨并不会洗刷一切罪恶,即使梅雨季节早晚会过去,尚城上空的云层也将慷慨得藏匿着数不尽的阴暗故事。 又过几日,警方的人与我联系,邀请我参加钟时安的葬礼。我问他的尸体找到了吗?却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 可事到如今我已疲于螳臂当车,既然多数人都想要这样一个结局,我也只好配合。 钟时安的前同事们似乎都认识我,对我称得上尊重,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愧疚。我注视着灵堂中间他身着警服的黑白照片,就像渴水的鱼,企图找到一道熟悉的目光。 一旁的女警面露不忍,手覆上我的肩膀捏了捏。我没有回应她的关切,甚至想问问她,问问他们所有人—— 既然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早就知道我和钟时安处在什么境地,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帮帮我们? 但我深知承担不起这个答案。 远远见到了钟时安的母亲,改嫁多年的她甚至连儿子当了警察都不知道,但悲戚的哭声还是逐渐转为嚎啕。 那一刻我的思绪突然飘远,仿佛看见了年幼的钟时安,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快乐地成长。他或许调皮,或许也懂事,他也会因摔倒而嚎啕大哭,会因买到喜欢的零食而眉开眼笑。 我真羡慕他母亲,至少拥有这么多年和他的回忆,他故乡的家里,可能还保存着他的痕迹,他的旧衣服,他看过的书,打过的游戏,甚至是写过的日记。 可钟时安什么也没留在尚城,什么也没留给我。这些年,他活成了一道影子,活成了一把弦上的箭。如今又悄悄成为了我心底的一道疤。 有时候我宁愿相信他根本没有存在过。 时安,你能不能告诉我,走到这里,我该去哪,我能去哪? 45“报仇吧” 走出殡仪馆,远处一个压低帽檐一闪而过的黑影瞬间攫住了我的视线,没有多加思索,我径直跟了上去。 这五年,数不尽的肌肤之亲,让我被动地了解了林谦与身上的每一部分。如果他是一块糖,早已被我吃干抹净,融化在我的血液里。 可惜他不是。他应该是一味慢性毒药,一旦沾上,时时刻刻都在我的神经细胞里作威作福,提醒我不该忘记疼痛的感觉。 只要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是林谦与。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随后上了停在路边的车。但这里是单行道,调头空间也并不富裕,所以那车还是朝我的方向开过来,即使知道我穷追不舍。 我在林谦与心里到底什么样子呢?贪得无厌的吸血鬼,没有自我的洋娃娃,异想天开的蝼蚁。 我也可以是一个疯子,一个亡命之徒。 几乎是下意识,我朝那辆车扑了过去,速度极快,在那一瞬间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第一次见面时,那辆法拉利。 急刹车尖锐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身体,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我还是因为惯性撞了上去,又仰面滚落在地上。 车还是及时停了下来。 林谦与拉开车门走下来,表情模糊而扭曲,将我一把拽起,声音颤抖:“杜明明,你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吧?” 他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几乎要把手镶嵌进去的程度。我感到自己像一块破抹布,任他摆弄,他一松手,我就会随风飘走。 真的是他。即使早就知道结果,我还是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落下泪来。我知道自己的样子毫无尊严可言,但就是控制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为什么你不在监狱里,在你该在的地方。 我坐在林谦与家的天鹅绒沙发垫上,身上穿着他的衣服,肥大,空洞。半小时前他强行帮我换上的。 疼痛在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里叫嚣,也许我和他都有些遗憾,刚刚那辆车没有把我像脆弱的拼接模型一样撞成碎片散落在地。 林谦与已经洗过澡,换了一套丝质的居家服,手里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悠然自得,不久前的惊慌失措仿佛是我的幻觉。 “不是故意躲着你。”他笑,倚靠在阳台,天色将晚,对面高楼的霓虹灯光倾洒而来,他的面容忽明忽暗,“只是怕拼尽全力拯救光明的英雄,知道真相会难以承受。” 我甚至没有看他,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钟时安母亲在葬礼上哭泣的脸。 眼泪早已干涸,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升起,在半空俯视这可笑至极的画面。连它也不愿意承认我一败涂地。 风元的确倒台了,而林大少爷又是如何全身而退,故技重施让多少无辜的人顶罪,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细想了。 我迟迟不为所动,林谦与也不恼,玩味的目光轻飘飘地扫在我身上,随后走到我的身边,攥住我的下巴向上抬,强迫我跟他对视。 “杜明明,你对自己的定位有问题。”他半蹲下来,抬手一个一个解开不久前亲自为我扣好的衣服扣子,“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吧?搞些无间道的戏码。” 我拉住他的手,定定看了他两秒,随后一个耳光扇上去。脆响声,在静谧的室内分外突兀。 他也不恼,只叹笑一声,“想知道钟时安在哪吗?” “那就听话。” 我得承认,五年的床笫之间,让我们的肉体取代灵魂,宣告成为彼此最默契的情人。 我无意迎合,却在他熟稔地找到敏感点之时,无一例外地产生反应。巴甫洛夫和狗,林谦与和我。 从沙发,到床上,分辨不清有多少次。他把我翻转,手指从两腿之间一路抚摸上来,最后停在喉咙处,逐渐施力,我在微微窒息间听见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掌心跳动,像死神的口哨。 他含着我的耳垂,强迫我转过头和他接吻,下身的动作加快,高潮到来前他说,“钟时安死了。”那股暖意贯穿我的身体,却像冰冷的剑刃,将我开膛破肚。 “杜明明,我真的很爱你。”我瘫软在他怀里,他侧躺着,垂眼柔情蜜意地望着我,伸手撩开我汗湿的碎发,指肚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揉捻片刻,“你把我害得这样惨,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见我像个死人,他把我向怀里拢了拢,“不过,钟时安的确也爱你。他用他的命换来你的命,要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不知作何感想呢?”他贴在我耳边似是喃喃自语,雪松的气味弥漫在我的鼻腔,却堪比血腥,刺激得我的胃一阵阵绞痛。 “你好像很恨我。”他歪头端详着我,像满意地对待自己的战利品,“我们明明的要求,我都尽力满足。”他从我的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枪,塞到我脱力的手里,翻身压过来,撑着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 “我现在给你机会,杀了我。”他攥紧我的手,移到他的心脏前,“咔嚓”,甚至还帮我上了膛。 “报仇吧。”他笑,语气温柔如情话,和方才说出口的爱一样轻巧。 我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那是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我,和认识他的所有人,都曾经被它们欺骗。过往的许多瞬间,我都曾产生奢侈的幻觉,以为自己真的住进了这双眼睛。 然而,浓郁的、漆黑的眼眸,底下流淌着的是恶魔的咒语。 我扣下扳机,枪口对着的却是一旁床头柜子上的花瓶。消音过的枪声,在我陷入的空洞里几乎无法听见。天旋地转,原来他真的装了子弹。 林谦与,你也是个十足的疯子。 无论他是真的想死在我手里,还是料定了我不会开枪,我都恨透了这从一而终的自以为是。 陶瓷碎片瞬间四处迸溅,划伤我们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血痕。我握紧手边的一片,锋利的边角隔开我的手心,在我举起来的时候滴下来,落在我的眼角、鼻头、脸颊、嘴唇,每一处方才都被他细细吻过。 他微微反应过来,企图攥住我的手腕,但我已经迅速地扎进了他的左眼。 林谦与,别再看我了。看我如何曲意逢迎,如何摇尾乞怜,如何自说自话,如何痛不欲生。 喷溅出的鲜血糊住了我的视线,仿佛抽身去了另一个空间,五彩斑斓的,颠倒扭曲的。 林谦与,你也会疼吗。我杀不了你,却也不愿再让你看见这可怜至极的懦弱小人。 刻骨深仇,也没胆量去报。 46“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涌进卧室的人,架起林谦与,收拾鲜血和碎片,而我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处,像废墟里的垃圾,无人愿意问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右手缠了绷带,左手挂着吊针,我顺势望上去,一滴一滴透明的药水,是我回到人间的证据。眼前时不时还会闪过大片的红色,头钻心地疼,短暂的清明里,我看到了坐在一旁似乎等候多时的覃野。 火灾之后第一次再见他,眼底一片乌青。我断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是为我守夜导致的,想必这段时间陪着宋颜忙前忙后恢复生意,费了不少心神。 “醒了?” 似乎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人的声音,像平静湖面扔进一颗石子,我下意识抖了一下。 “别怕,挂完这袋葡萄糖就能出院。”覃野轻轻覆上我裸露在外的指尖,我条件反射般缩了回来。 自然,这时候的林家不可能惊动警察,我暂时可以无恙。不过就算之后会有任何更糟糕的结果,我都没什么可怕的了。 过了几日,我向覃野提议,陪我一起回海镇,安葬奶奶。从拿到骨灰盒那一日到现在,我一直没得到机会,如今仅剩这一个心愿。 路上他找了几个话题,都被我零星几字敷衍过去,最后索性闭上眼,企图装睡回避。那场大火烧尽了我和覃野之间最后的温情,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总能从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嗅到那些满天飞舞的呛鼻灰烬,顺着我的喉咙蔓延,堵住了我的每一次回应。 但既然是回海镇,冥冥之中走有一股力量促使我叫上他一起。 我只当自己是占便宜占惯了的懒惰。 海镇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无论毗邻它的尚城怎样风云变幻搭台唱戏,海镇都笼在一种亘古的平静里,烟火葱茏,悠然自在。街上的行人为了眼前的生计奔波,匆匆步履的尽头,是日复一日永远敞开的家门。 海镇是那么小,一天时间就可以环绕骑行一周,却满满当当承载了我全部的青春记忆,也足够埋葬我迟迟不愿放手的痴心一片。 奶奶的老宅早就被拆,原先的位置改成了一处小型广场,正是黄昏,几个刚刚放学的孩子绕着圈奔跑追逐着,玩闹声不绝于耳。 我在一旁的旧店铺买鲜榨的果汁,出于礼貌问了覃野一嘴喝什么,他挑眉,“一样呗。”过去我们曾无数次在这里买软饮,我尝遍了店里的所有口味,他却只喝柠檬水。 最后总要吻过我的嘴唇,点评一番我的选择。而我竟也只记住了柠檬水的味道,其他好喝与否早已模糊。 几年不见老板憔悴不少,见到我们却也闪过惊喜,“你俩又来啦?这都多少年了。” 我难得真心笑:“您还记得我们呢。” “当然了,”他把两杯柠檬水递给我,狡黠眨眼,“漂亮小姑娘,不好好上学一天到晚到处疯跑。” 覃野从我手里接过去,也冲老板点了一下头,对方紧接着打趣:“想不到感情这么稳定哦。”他竟也笑得开怀,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在十几岁的时候都不曾多见。 他们这些人,有个通病,就是爱自我感动。 突然被恶劣的情绪攫住,我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奶奶被我葬在后山,简单立了块石头占个位置。 覃野真假难辨地愧疚起来,承诺我过段时间再带人过来,正经立块墓碑。我转过头和他对视,突然正色,“那你别忘了,这算承诺吧?” 他眼里百转千回的情感一时波动,似乎有些难以招架,“当然。” 我们并肩坐在地上,山间的风卷起细小的尘埃,吹得我们都有些灰头土脸。我盯着那块石头看了良久,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该跟奶奶说些什么,她如果看得见,恐怕也不会满意这所有,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所有的局面。 “明明。”覃野轻轻唤我,不知怎的,许是海镇的空气特别,我总觉得他的声音是从回忆里穿越而来,席卷着我和他如胶似漆的过往。 他摊开手掌,深蓝色的丝绒,盒盖开启,尽管我不为所动,但仍不吝承认,那枚钻戒闪耀着的光,像辽远宇宙里的柔和月色。 夕阳西下,火红色的晚霞瀑布般倾下,从他深情的眼角浸染而来,涌向我的每一处感官,攻城略地。 一瞬,我想到年少时他机车的后视镜,也曾折射过这样肆意的暮色,层层渗进他炙热的颈窝里,我在那里埋下年少全部的呼吸,就像把自己的生命种进了他的身体。 又一瞬,我想起那一晚的大火,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我在此后的每个夜晚,都从心底废墟鲜血淋漓地挖出来反复品味,那时候,他也会因为害怕失去我,而如此紧张吗? “你那天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覃野唇角翘起来,尾音微颤,几乎成功扮演了一个无比忐忑的有情郎,“奶奶临终前的那段时间,反复叮嘱我要照顾好你,我从未见过她那么担心的样子。”他垂眼久久望着坟前的那捧花上,风吹草木,万物作响。 “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嫁给我吧,明明。” 我可以,而不是我想要。我能够,而不是我想要。我应该,而不是我想要。 他甚至连“你愿意吗”都没有问,跟17岁时一样,自信满满地承诺,只要我想,就可以为我采摘星辰。 我笑出声,从未如此释然。 他爱宋颜,他需要宋颜,他会一直在宋颜身边,而宋颜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所以妻子这个角色,是谁,不重要。 我乖顺着伸出手去,仍是笑得前仰后合,由他将戒指戴上我左手的中指,最后被紧紧揽进怀里。不知他是否真的从我们交迭的身影里品尝出幸福的意味,但我心血来潮地想在此刻配合到底。 奶奶,你也看见了吧?17岁时我发疯一样想要嫁给他的那个人,如今终于要娶我,却不是因为爱我。确切地说,恰恰是因为他不爱我。 我拉过覃野的左手,缱绻地抚摸着无名指侧面的那轮月亮,一下又一下,像要抚平所有记忆里的皱褶。 “先让我去一趟悉尼吧,我自己。”有些事,在这之前,我应该处理完。 47结局 临走前,尚城彻底迎来了夏天,连续多日的晴朗,晒干空气中残留的潮湿,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遍布的灰色水痕正一点点褪去,如画纸上的狰狞线条循着原本的轨迹回到笔尖,露出原初看似祥和的底色。 杜明明没有带任何冬季的衣服,最厚不过一件单层风衣。 而悉尼的六月,大雪漫天。她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灯芯绒连衣长裙,循着记忆在街巷里游荡。 风元的那家疗养院在林家倒台后就被清空,政府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一整栋楼废置在原来的地址,雪天里更显突兀和孤寂,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在持续已久的昏暗天地里,一如既往地倾诉着黑色的秘密。 那些被风元囚禁在此的人,成为了历史里无人在意的墨点,不知归宿。正如钟时安,正如她自己。 电梯自然是不能用了,整个楼道采光极差,杜明明凭感觉顺着楼梯摸索上天台,厚厚的一层雪几乎淹没脚面。纯白无暇的一整片,全黑的她踏进这片白,就如绝望的鱼,游进陌生的一片海。 她把鞋脱下来,冰冷从脚底循序渐进地涌上来,争先恐后钻进身体的每一根血管,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站在最边缘,听风过耳。雪花落在黑色的布料上,很快融化,遁入这片黑暗,如落叶归根般理所当然。 离开一座囚笼,又是一座囚笼。而每次下坠,她都幻想有人能接住她。 可结局往往事与愿违。 林谦与推开天台的门,正看到杜明明一只脚踏上边缘的护栏,黑色的裙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宣战的旗帜,又像终点线拉好的横幅,夺目,决绝。 他的左眼还绑着纱布,单剩一只右眼,只觉眼前画面狭窄锐利,似专为他播放的一部电影。 他向前走了两步,脚踏在雪里,吞没了所有声响。 杜明明站直了身子,停顿在那里。雪越下越大,落在林谦与的睫毛上,视线模糊,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链接。 钟时安其实没死。但林谦与执着于在她面前做个绝对的胜者,服软和安慰的话到嘴边就像脆弱的动物敞开肚皮,他做不到。 唯一奇怪的一点,是这真相其实不难调查,覃野应该也早就知道,但他也没有告诉杜明明。 无人的时刻,真的完全空白、平静的时刻,林谦与也会为杜明明觉得荒唐。她费尽力气攥在手里的东西,如梦幻泡影,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吹散。 视线逐渐清明,他感到自己左眼的空洞又在隐隐作痛,血液如刀割划过他的皮肤,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一种迟来的获得感。 奈何桥边的渡鸦,见惯了生死,万般爱恨中,却找不到超度自己的诗句。 杜明明向前倾落之时,像黑色的鸟儿敛起翅膀,投身于无尽的彼岸深渊。 林谦与没有再往前一步,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掩埋了所有的话语。 大雪下了一整夜。 番外1钟时安-失忆蝴蝶 前同事小徐找上门的时候,我正举着电蚊拍挥舞着,他推门的样子小心翼翼,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上轮椅的轮胎,向后退了半米。 胡志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闷热潮湿成了蚊虫的天堂,秋常常嘲笑我坐立难安的样子,说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翻出来一副电蚊拍给我留着自欺欺人。 我知道小徐要来,但距离他联系我已经过了一星期了,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他的视线落到我的轮椅上,眼里的光蓦然暗下去。反倒是我又上前去安慰他,电蚊拍没处放,我只得不尴不尬地拉他下来抱了抱。 他说总之,能找到我真是太好了。还说原本在筹备我的葬礼了,一周前得知我的消息,连忙叫停。他语气故作轻松,我也跟着笑了半天。 待他坐定,我直视他的眼睛,说,葬礼别取消,照常办吧。 来越南不过一个月,我还是时常梦见鹿岛冰冷的海水,在那些夜晚包裹着我,冲刷着我,让我难以入睡。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左腿已经彻底不在了,所以忘却了究竟是怎样的疼痛,唯独记得中弹导致的失血,在岸边洒下了铺天盖地的红,最后一颗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去,我仰面倒下,跌进正向视线里涌来的海浪里。 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是遗落在水果摊边的那捧花,好遗憾,我和花店老板商量了半个小时,才搭配出那么完美的作品。 好遗憾,杜明明还没来得及收到这束花。 再醒来是在一艘噪声很大的破旧渔船上,身旁正给我换药的男人自我介绍称罗刚,蹲在一边洗毛巾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叫秋,越南人。 罗刚一定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让他轻车熟路地把大海里飘着的一个逃命般半死不活的陌生人救上来,又对我的过往丝毫不好奇,只问要不要一起去越南。 他指指我轻飘飘的左边裤管,当地的随船医生在我昏迷不醒时就建议截肢,中弹后又被路过船只的电动桨叶卷过,肉都坏死了,拖下去高热不退,命都保不住。 我接受现实的速度也超乎他的想象,直言有腿没腿都一样,留下或者去哪也都一样,换句话说,我活着死了也都无所谓。 小徐说,他为我带来了好消息。风元彻底完了,林家对我们父辈、对我、对每一个受害者,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昭告天下,我也可以安心回到尚城。 回到,杜明明身边。 我说,谢谢你们。但是,就当我死了吧。 如果,林家真的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那杜明明现在,应该过上了太平的日子。她可以更幸福,我不在她身边的话。 一个残疾人,一个失败的警察,一个懦弱的伙伴,能带给她什么? 在我看来,我也从未带给杜明明任何益处。最初,我自以为是地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卷进和风元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不是没想过要一直保护她,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低估了整座尚城的阴暗。 没有我,她可能还过着朝不保夕艰难维持生计的困苦日子,但没有我,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样荒唐的局面。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做出和杜明明同居的决定就像被下了蛊一样。局里上级在那段日子反复联系我,建议不要把无辜的人拉下水,就算这也是她自己的想法,也不要过多干涉。 “小钟,你和杜……杜小姐注定是两路人,她不是警察,顶多能做证人,这种双卧底的取证手段太冒险。” 父亲去世之前,我的家庭非常幸福。我的成长过程一帆风顺,最大的挫折顶多是和同学闹闹矛盾,打架进个医院,最后不服气地在全校大会上念检讨。老师在家长会后的面谈阶段,总跟我妈说,钟时安这孩子虽然玩心重,但是很正直。 我妈也总爱附和,这孩子像他爸,嫉恶如仇。 “正直”、“嫉恶如仇”,我也一直以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做了警察,成了最优秀的那批人,重担在肩我也不退缩,因为这不仅仅是我的职责,更是我作为儿子的恨意和执念。 直到杜明明的出现,像一道不由分说的咒语,横亘在了我整个生命里。 我在她出租屋所在的小区门口蹲了一个礼拜,看着她每天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这座城市里,周身的气息,与其说是孤独,倒不如说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心。 当初查到她的资料,我的原计划只是,调查,访问。 但在我不知不觉中秘密赶走了叁个对她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又联系物业修好了她家楼下左数第二盏路灯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 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夜晚,我对杜明明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我也是坏人。” “没关系。”她难得好心情,笑得轻快,“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什么好人。” 时间久了,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了。我看得见杜明明眼里对我越来越重的情愫,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旋被反复叮嘱的“底线”、“两路人”、“任务”等等冠冕堂皇的话。 那几年,我把自己真真正正活成了一个演员。在风元工作的时候演,面对杜明明也在演。我开始害怕,怕我跟上级信誓旦旦的保证会成为一个笑话,怕在情绪崩溃的夜里跟杜明明和盘托出,问她能不能就放下一切跟我远走高飞。 但我知道她放不下,我更放不下。 但我也做不到完全割舍掉一切,及时止损。 就像我明知道最后的告别之后会是生命的终点,却仍堪堪从绝境里找寻希望,小丑一般想要去为她买一束花。 也是在那两年,杜明明烟酒不离身。她酒量跟我差得远,屡次说要灌倒我,最后都是被我扛回卧室。 酩酊大醉时她最爱念叨和覃野的过去,有时会抱着我哭一整夜,我这头整理着白天新获得的线索,另一只手还要捋着她的背,时刻盯着有没有昏死过去。 “钟时安,你就不能休息一会儿吗!”她当然不知道我这都是从警方那获得的机密文件,还以为是我那拿出来当幌子的私企老板一如既往压榨我的手段,总是会大喊着替我鸣不平。 我无可奈何,把她从我身上扒下来,看她像一块牛皮糖一样躺倒进沙发,对她正色:“差不多就去睡觉。” 她眼睛都闭上了,嘴里却一刻也没停下来:“你……你也跟我讲讲嘛,有什么烦恼,我帮你开解开解。” 自己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清理干净,还有闲心关心我。 我总是在这时候选择沉默。 后半夜她睡死过去,我顶着冲天的酒气在她床边坐了好一会,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头靠在床边,能感受到她呼吸、翻身带着床垫的轻微起伏。 那时候我和覃野刚认识,在上司的酒局上。他说他和覃公子私交甚笃,我眉头紧蹙,满腹疑惑,覃野却走过来把手压上我的肩,“放轻松,钟先生,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杜明明,如果你知道我和那个刻在你伤疤上的人早就互相熟悉,却在你每次彷徨无助悲痛欲绝的时候选择缄默,会不会恨我? 但我总觉得即使规避不了林谦与,至少可以帮她规避覃野。 多可笑啊,杜明明生命里的洪水猛兽,竟然是两个男人的名字。 后来我们都如愿以偿进了风元,我倒是会因为不得已的应酬喝到不省人事,她却因为身份特殊,再没喝醉过。 “林谦与会不让你碰酒?”我这样问过她。 她又笑,这一次看不清是什么情绪:“都是装醉。” 小徐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尚城的任何消息。一个月,两个月,会有以前同事的电话打过来,我没接。半年,一年,尚城在我的记忆里愈发模糊,逐渐变为一个符号。 秋有意引荐当地的华人女孩跟我认识,长相清秀,讲起话来轻轻柔柔,尾音被风一吹就散了。有些像我中学时代的初恋,常常考年级第一,会在我上课睡觉的时候扔来一个纸团,正中我的后脑勺。我朦朦胧胧醒来,就看见她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回过头来笑。 她们和杜明明完全不同。她浓烈、决绝、隐忍,她眼里的东西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同样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渴求。我也许看懂过,但从未想过如何去满足它。 我从罗刚家搬出来,也婉拒了那个女孩。最后一次见面时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不会爱人。” 也许有一天我想通了那个答案,就会回到尚城去。如果到那时杜明明还在的话,我可能会跟她坦白。 我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想要找到办法去爱你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