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恋爱》 第一章(一) 昭和十年,也就是一九三五年,七月初,台南州近山的芳崙庄。 才清早时分,日头就已经烧得灼人皮肤,辽阔田野里的香蕉叶子随风摇曳,空气中可以闻见浓郁的香蕉气味。 树林前零星佇立着几间平房,其中一间掛着「刘丰昭助產所」招牌的房舍深处,灶火烧得比太阳更为猛烈。 一名身穿护士服般衣着的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抬着一桶水来到灶边,把桶里的水倒进灶上的大锅子,盖上锅盖。 这女人就是刘丰昭,她的身高在女性中异常高挑,身形纤瘦,短发瀏海用发夹夹得很整齐,但侧面及后方发丝都因自然捲而乱翘。 身为一名產婆,直到上个月,她都还在城里產婆学校所属的妇產科医院工作。她现在穿在身上的服装,也是医院的制服。虽然在这里不需要穿制服,但她想保持从前在医院工作时的紧张感,所以依旧每天穿着制服。 两个星期前,她才因故独自来到这乡下地方开业。一搬进这间房子,她便忙着打扫,把前厅改造成助產所。 搬家、购置器械及药品耗尽了她大半积蓄,她不顾还有几箱私人物品堆在屋里走廊上,急着出门到处询问有没有孕妇需要她的协助。但或许是庄民对新式助產技术太过陌生、心存怀疑吧,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至今没有人上门求助。 不过,三天前,她第一次在芳崙庄替人助產了。 那晚,她在睡梦中被女人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仔细一听,听出是邻居家有產妇正在生產。儘管两家之间隔着窄道,墙面并不相连,声音却清晰传来,可见音量之大。她连忙抄起助產箱,主动上门提供协助,那户杨家的人一开始还说没钱,拚命拒绝她,直到她表示不收费用,才勉强让她进门助產。顺利接生了一个女婴之后,杨家妻子身体虚弱,挤不出奶水,刘丰昭也送了一罐奶粉给他们。 等一下再去杨家看看那对母女好了。刘丰昭用扇子往灶火搧了搧,几丝火舌从灶上窜出。 她离开厨房,走过走廊,进入充作助產所的前厅,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旁边的空杯子倒了水,此时,一道刺耳的吱轧声划破了寧静。 对声音敏感的刘丰昭不禁皱起眉头,接着,又是一阵匡啷啷的碰撞声,助產所的门碰地被打开了,一个小学生般的娇小少女衝了进来。 少女头戴斗笠,身穿土色台湾衫,手提竹篓,头发散乱,来势汹汹地对刘丰昭大喊:「你就是產婆吗?快来救人!」 刘丰昭担任產婆三年了,早已习惯这种十万火急的呼救。她冷静地放下茶壶和水杯,动作迅速但没有泼出任何一滴水,「產妇现在状况怎么了?有出血吗?」 「不,我要请你救的是婴儿。」 「已经生出来了吗?」有些產妇会自行生產,发现婴儿身体状况不佳之后才找上產婆。 「你叫作刘丰昭?你是一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吗?」少女突然握住刘丰昭的手,宛如要交换生死誓约。 「什么?」 「刘丰昭,你守得住秘密吗?」少女前进一步,白皙的脸越凑越近,目光如炬地直视她,彷彿即将喷出火来。 久违地,刘丰昭落入小时候遇上斗鸡的惊恐中。 虽然对方个头矮小,却有强大的攻击力,她完全挡不住那强大的气势,不由自主地点头,「嗯、嗯。」 「一言为定!那就请你来帮忙接生,我们家阿姨要生了──咳。」少女说得太急,被口水呛到,五官皱成一团。 到底是怎样?刘丰昭有些困惑,但还是马上提起產床旁的助產箱,「產妇羊水破了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状况?」 「咳,羊水还没破,咳,但是,如果婴儿是男孩的话,希望你说她生的是女孩!一定要这样,那个男孩才活得下来!拜託你了!」 「什么意思?」 「你是在救人的吧?人命关天,你帮忙救救那个孩子吧,好不好?」 虽然少女嘴上问着好不好,但全身都散发出一种不容拒绝的气魄。 「我听不懂,不管了,既然关于人命──」 不等刘丰昭说完,少女便抓着她的手往外跑。 「等等呀,厨房的火还在烧!」刘丰昭指着走廊尽头的炉灶。 少女望见灶里火光熊熊,迅速放开刘丰昭,转而捞起桌上的茶壶,三步併作两步跳过走廊的杂物,把壶里的水一口气全泼进灶里,滋滋声响与充满柴火气味的白烟同时窜出,盈满整条走廊。 刘丰昭还来不及出声责难,少女已经奔回她身边,拉着她到门外,扶起倒地的脚踏车,把竹篓掛在把手上,跨上前座,拍了拍充作后座的铁架,「你坐这边。」 这个小鬼居然要载她?刘丰昭虽然不胖,好歹身高也比这小鬼高了将近二十公分吧,再怎么说也比较重,她实在不想被载。 「我去牵我的脚踏车。」刘丰昭往自家屋子的另一头跑去。 于是,赤焰焰的日头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脚踏车,飞快地骑向斜缓的上坡。两旁都是香蕉田,一畦又一畦,彷彿没有边际。 驀地,刘丰昭听见了少女的车上传来婴儿啕泣的声音。少女放慢速度,对着竹篓轻声说:「乖喔,乖喔,不哭,不哭。」 「喂,那是婴儿在哭吗?」 「没事啦。」 婴儿持续哭泣着,少女连忙停车,从竹篓中抱出襁褓中的婴儿。 「你怎么把婴儿抱来这里?这是你弟弟妹妹吗?」刘丰昭轻按煞车,在少女身边停下,发现婴儿手上的蒙古斑眼熟得很,「这……这不是杨家的小孩吗?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是谁?」 少女把婴儿抱到胸前,瞄了眼道路延伸的方向,又看向刘丰昭,「她才刚吃饱而已,你知道她怎么了吗?可不可以让她别哭了?」 「你怎么可以把人家的小孩抱来这里?要是出事──」 「是他们答应我的。」 「你先把事情讲清楚。」 「他们答应我了,让我抱小孩去阿姨那边,祈祷阿姨生產顺利。」 「什么?」这是什么鬼迷信? 「接生要紧,没时间了,快让这孩子别哭了,好不好?我也不希望这孩子受苦啊。」又是那样不容拒绝的魄力。 婴儿宏亮地哭着,看起来是真的很难受,说不定是病了或受伤了…… 「嘖,你晚点最好解释清楚。」 刘丰昭从少女手中抱过婴儿,俐落地检查,在路旁的香蕉树荫下换了尿布,婴儿又回到安静的睡眠中。 「走吧。」 少女发号施令,几分鐘后,两人来到了芳崙庄最大、最北端的那座宅邸前。 第一章(二) 娇小的少女名叫蓝安淑,是芳崙庄最大地主蓝福城的掌上明珠。 一路上,她不停祈求一切顺利,终于回到自家宅邸。 宅邸前半部为传统的闽式口字型古厝,后半部是新潮的折衷样式单层红砖屋,后方还有一片树林。 蓝安淑将脚踏车骑到红砖屋后方的小门前,稳稳提着竹篓,拉着刘丰昭进到室内。 虽说蓝家是芳崙庄最大户的人家,但现在家中人丁单薄,只有老爷蓝福城、夫人蓝高铃兰、二夫人蓝谢清娥、小姐蓝安淑,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因此也就只请了三个佣人服侍而已。 这会儿,家里两个女佣阿灯姨和阿满都在待產的清娥阿姨身边,另一个长工阿树随侍在阿爸身边,刚才在外头没看到自家的汽车,表示他们还在市区的唱片行没有回来。抵达阿姨房里前,蓝安淑没有遇见任何人。 「阿姨,我带產婆来了!」 蓝谢清娥双手捧着隆起的肚子,蜷缩在华丽的木床上,表情痛苦,「痛死了、痛死了!產婆,快帮我看看!」 「对啊,快帮我们二夫人看看。」阿满也哀求。 「先把她的手拿开。」 刘丰昭说完,阿满和阿灯姨照做,蓝谢清娥一直哭着喊痛。 同时间,刘丰昭迅速而确实地洗手消毒,穿上隔离衣,从助產箱里拿出铁盘,又拿出听诊器、骨盆测量计、剪刀、各式钳子及药品,放在盘上。她取起听诊器,按上蓝谢清娥的腹部,聆听胎儿的心跳声,「你几岁?这是第一胎吗?」 「对,第一胎,我二十七岁──好痛!」 刘丰昭将手贴上她的肚皮,仔细摸了摸,「怀孕期间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但现在好痛……」 「你是不是很少运动?」 「呃,嗯……」 真受不了这些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的少奶奶,这样很难生呀。刘丰昭肃着脸检查完,掌握了状况,不冷不热地说:「胎位正常,没问题,现在就是等子宫口全开。」 蓝谢清娥一检查完就又弯着身体抱肚子,「但我好痛,要撑不下去了……」 刘丰昭转头分配任务给女佣们,「你去准备很多很多的冷水热水」、「你去准备三四条大浴巾和三个洗手盆」,最后她指向蓝安淑。 蓝安淑摇头,挺直了身躯,「我要在这里帮忙。」 刘丰昭无暇管她,反倒是蓝谢清娥,即使痛得受不了,还是摆出长辈的姿态,「蓝安淑,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家,待在这种地方不好。」 蓝安淑走到蓝谢清娥身边,抚着她的肩,柔声地说:「阿爸担心阿姨的安危,我是代替他待在这里。」 「是吗?那你就好好看吧,有一天你也会经歷这个时刻……」 「嗯,阿姨,你别担心我了,现在你和孩子的平安是最重要的。」 「毛巾和盆子来了!」 「水来了!」阿满扛了两大桶的水进来,其中一桶冒着热腾腾的蒸气。 刘丰昭干练地把水舀进盆子里拌匀,用温度计测了水温,将浴巾泡进温热的水里,吸饱水后取出拧乾,「二夫人,请把手打开,我要用这条浴巾帮你热敷,会有止痛效果。」 蓝谢清娥试着动了一下,泪眼婆娑,「好痛!」 「来,再帮二夫人把手拿开。」 刘丰昭指挥着阿满,将浴巾铺在蓝谢清娥的肚皮上,让热气包覆孕肚。 「二夫人,这样有好一些吗?」 「不知道……就是很痛……」 刘丰昭又加铺了一层热浴巾,「如果浴巾变凉了,你再说一声。」 「好……」 刘丰昭转头看向房内梳妆台的角落。 从进门开始,蓝安淑就把竹篓放在那里,篓中婴儿静悄悄地沉睡着。 刘丰昭望着她,「你叫蓝安淑是吧?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你可以解释你刚刚的话了吗?」 蓝安淑宛如被挑衅的斗鸡,急速逼近,一手摀住刘丰昭的嘴,另一手把她整个人抱到门外走廊,在她耳边低语:「你已经答应我了,救人要紧。」 刘丰昭双脚悬空,奋力挣扎,摀住她的手掌却纹风不动。 太夸张了!再怎么说,她一个堂堂成年女子,也曾为了產婆的工作刻意训练体能,此刻却被一个小鬼头抱在手中动弹不得。她恼怒地甩动大腿,想踢中蓝安淑。 混乱之中,一个身穿华丽台湾衫的女人在走廊终端现身,步伐缓慢而摇晃,那是裹小脚的女人特有的脚步。 她嘴里嚷嚷着:「安淑,我的药水呢?你有看到我的药水吗?」 蓝安淑随即松手把刘丰昭放回地面,匆匆跑向那女人。 「在我这边啊。」 「在你那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交给我吧。」 「我就是担心。」 「你别操心,你不是胃不舒服吗?好好休息吧。」 刘丰昭揉揉方才被箍紧的部位,却发现其实不疼。 那双暴力之手,异常绵软,就像初生婴儿的小手一样。 「你阿姨是生了没?男的还女的?」 走廊上的女人嗓门突然大了起来。 她的个子跟蓝安淑一样娇小,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只是年纪看起来大了一些,脸色稍嫌苍白,体态较为丰腴,但两人看起来就像亲姐妹。蓝安淑搀扶着女人,实际上是挡在她面前,不再让她前进。 「还没,这边有我顾着,你不舒服,先回去休息吧?」 「我去看看,我不放心。」 「你别担心,有我看着,不会有问题,我保证。」 「我要去看啦!」 「那里溼气重,对你的身体不好。」 「你会好好办吧?」 「会啦,我是你的女儿耶。你先回去休息吧。」 任凭女人怎么推,蓝安淑始终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不让她前进半步,最后轻轻一推,陪着她走回走廊终端。 刘丰昭听见蓝谢清娥在喊毛巾变凉了,不解地转过身,回到產房内。 蓝谢清娥已经进入分娩阶段,刘丰昭和阿满、阿灯姨一起替她穿上生產裙,接着刘丰昭轻轻地在她腹部按摩。 「要生了吗?」蓝安淑又出现了,不知道为何还披上了披风,跟湿热的產房格格不入。 「嗯,差不多了,已经可以看到婴儿的头顶了。」 蓝安淑指挥着女佣:「阿灯姨,你去准备我跟你说的补品。」「阿满,好好握着阿姨的手,看好阿姨身体状况。」 所有人都忙着为生產努力、替蓝谢清娥打气,「深呼吸、用力、深呼吸、用力。」「阿姨,一定会顺利的!」 蓝谢清娥胀红脸使力,搭配刘丰昭引以为豪的按摩手法,婴儿的头总算鑽出產道了。 「头出来了。」 刘丰昭单手接住婴儿的头,另一手随即用布巾擦拭其口鼻,眼角馀光发现蓝安淑越靠越近,披风胸口部分撑得大大的,一双大眼紧盯刘丰昭的手,表情因过于专注而显得僵硬,像是随时准备拔枪射击。 现在还在接生中,没时间多管她。 「肩膀出来了,来,深呼吸,用力,好,再一次。」 「胸部出来了。继续,用力。」 「肚子也快出来了。这次吸大口一点,深呼吸,用力。」 蓝安淑忽然大叫,「是个女孩,阿姨,我有妹妹了!」 「噫──」蓝谢清娥发出一声激动的叫喊。 婴儿还没完全生出来啦! 刘丰昭继续喊着「深呼吸」,瞪了蓝安淑一眼。 蓝安淑毫不退缩地凑到她身边,神色依旧凝重紧绷,一对眉毛纠缠在一起。 刘丰昭再回首,还真的是个女婴,婴儿的双脚逐渐离开母体,四肢健全,没有异状。 「二夫人,是个女儿,恭喜恭喜。」 刘丰昭用毛巾擦拭婴儿身上的血水,发现婴儿的乳房微微隆起,乳头分泌些许白色乳汁。这是所谓的魔乳,新生儿受母体内分泌影响而出现的暂时性现象,通常出现在女婴身上。 难道蓝安淑是发现了魔乳,才抢先大叫是女儿? 不可能吧? 第一章(三) 「阿姨,这孩子好可爱,长得跟你好像!」蓝安淑笑得开怀,刚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 蓝谢清娥的子宫持续收缩,看样子是要娩出胎盘了,刘丰昭甩开方才的怀疑,把婴儿抱到蓝谢清娥胸口,让她们母女相贴。 蓝谢清娥累得全身瘫软,但还是抱着孩子,面露微笑,泪水溢出眼眶,「我的孩子呀。」 「阿姨,真是太好了。」蓝安淑比蓝谢清娥还要激动喜悦,轻快地转身,「我去看阿爸回来了没。」 蓝安淑匆匆离开,跑动造成的风吹开她的披风。 刘丰昭远远地看见那披风之下,似乎是个裸身的婴孩,转头一看,梳妆台处的竹篓也消失无踪了,她急得大叫:「蓝安淑,你又在做什么?回来!」 披风高高飞起,迅速远去。 可恶!现在也不是管那个的时候了。刘丰昭帮助蓝谢清娥娩出胎盘,取来剪刀,用酒精消毒,集中注意力盯着蓝谢清娥与女婴之间的脐带。即使离开了母体,脐带仍如血管般运送着养分,如活物般轻轻跳动着。 持续了一阵子,脐带的跳动逐渐停消。 「来,把脐带剪断吧。」刘丰昭将剪刀递给蓝谢清娥。 喀嚓一声,蓝谢清娥与婴儿一分为二,各自生存,再无物理上的联系,但心灵上的羈绊从现在才要开始黏结。 刘丰昭将脐带切口消毒包扎。 「二夫人,你要哺乳了吗?」 「可以吗?」 「嗯。」 刘丰昭展开一连串的產后护理与指导,并说明了魔乳的现象,「……这状况通常一个月内就会自然消失。」 蓝谢清娥、一旁的阿满都点头表示了解。 一名蓄着嘴上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就是蓝家的一家之主蓝福城。 「清娥,你已经生完啦?」 「老爷,对不起……没能给你生个儿子……真的很对不起……」蓝谢清娥马上低头请罪。 「唉!」那是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叹息。 「老爷……对不起……」这次的道歉染上了呜咽声。 道什么歉呢?刘丰昭最受不了这种事了,重男轻女成这样,彷彿女儿的身体是一种天生的残疾,只会让父母陷入困境。但看蓝安淑那副模样,生在这个家当女儿还算好的吧,至少衣食无虞,又能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不会被转卖到别处。 「唉唷!」蓝福城再次叹气,抱起了孩子,「但也真是个可爱的女儿。」 「嗯……」 「你辛苦了,先把身体养好吧。」 「是……」 「產婆,谢谢你啊。」蓝福城从西装内袋抽出一个红包,递给刘丰昭。 「谢谢。」刘丰昭接过红包,提起已经收拾好的助產箱,「请问一下,厨房在哪里?我替二夫人烧一帖药,帮助出乳汁。」 「阿满,你带產婆去。」 刘丰昭跟着阿满往方才走过的方向前进,途中不忘打量这间宅邸的各角落。 到厨房指导阿满煮药后,刘丰昭拋下一句「我回去二夫人那边看看」便离开,在蓝家偌大的宅邸转来绕去。 她几乎把偌大的蓝家绕了个遍,终于瞥见蓝安淑的身影从后门溜出去,手上还提着竹篓。 「蓝安淑!不要跑!」 蓝安淑跑得更快了,一溜烟衝出后门,跳上脚踏车,疾疾往前。 刘丰昭也不认输,骑上脚踏车追赶。 蓝安淑甩不开她,急得转进树林里,硬着头皮在树根盘绕的地面前进。 「蓝安淑!」刘丰昭跟着转进树林里。 在脚踏车激烈的转轴声中,突然夹杂了婴儿的哭喊声,是从竹篓里传来的。蓝安淑一惊,轮胎撞上了树干,车身倾倒,竹篓随之飞出。 「「不要啊!」」 蓝安淑和刘丰昭同时大喊,蓝安淑更侧身一跳,奋力伸长手臂,接住竹篓,护在胸前,连人带篓在地上滚了三圈,最后停在一棵树前。 蓝安淑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完全没有动静,反倒是怀里的杨家婴儿持续发出宏亮的哭声。 「喂,没事吧?」刘丰昭把脚踏车放倒在小径上,快步衝到蓝安淑身边,「蓝安淑,孩子没事吧?」 映入刘丰昭眼帘的是,蓝安淑双臂被划出好几道伤痕,但双手仍牢牢抱着竹篓。 蓝安淑忍着痛,把竹篓轻轻放在地上,「刘丰昭,你快帮她看看,她有没有怎样……」 即使摔在地上,伤痕累累,蓝安淑讲起话来依然不失霸气。 刘丰昭抱起不停哭啼的婴儿,细心翻遍全身。婴儿毫发无伤,她松了一口气,转向蓝安淑,破口大骂:「你在干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怎么了吗?伤到哪里了?」蓝安淑惊慌地问,不顾疼痛,以手肘撑地翻身,爬到刘丰昭身边探看。 「要是孩子出事了你要怎么负责?」 「我一定会想办法负责……」蓝安淑声音渐小,双眼盯着哭闹的婴儿,瞳孔里映满了无助,「她怎么了?你想想办法,一定要救她!」 刘丰昭把婴儿放进竹篓里,走回脚踏车旁,从助產箱掏出热水瓶、奶粉和奶瓶,轻轻地说:「她饿了。」 「什么?」蓝安淑不可置信,傻楞楞地看着婴儿。 刘丰昭挖了两匙奶粉,装进奶瓶里,再加热水,锁紧轻摇,将奶瓶嘴放进婴儿口中。婴儿旋即停止哭泣,卖力地吸着奶水。 「她没受伤。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是你一脸兇狠地追过来啊。」 这个刘丰昭,整个接生过程表情堪称平板,最后却抓狂般地追着她不放,蓝安淑真的吓坏了。 刘丰昭双手餵食婴儿,两眼瞪着她,「你到底把这孩子带去你家做什么?」 「我说过了,她父母答应我的,后来也真的生產顺利啊。」 「不是吧?你真的满嘴谎言耶,说谎都不打草稿吗?你不是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说出生的是女儿?如果你阿姨生出儿子的话,你就准备把这孩子塞给你阿姨,说这是她生的女儿吧?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把你阿姨的儿子送去给杨家吗?这是在演狸猫换太子吗?」 蓝安淑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你、你在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 「你爸爸那么希望有儿子,你还做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怕有弟弟跟你争宠吗?」 「荒唐!」 「不然,我看你跟你阿姨感情也不错,应该是你妈妈指使你这样做的吧?」 「你!不要乱讲话!」 「你不用再装了,我刚刚都看到了,你妈妈的房间里有一尊跟婴儿一样大的人偶,身上都插着针,头还断掉,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她对着墙上的佛像念念有词,啊,我还捡到了这个,你妈妈想杀了你阿姨的孩子,对不对?」刘丰昭从口袋拿出两张纸片,看得出是由一张人形纸片被撕成两半的样子,上头还写着「蓝谢清娥之子」。 第一章(四)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蓝安淑全身发寒。 她方才去阿母房间,看到房间内外都是这种纸人碎片,还有刘丰昭说的人偶,她全部装起来用金炉烧掉了,想不到居然没处理乾净! 她伸手就要抢,刘丰昭却早一步收了起来。 极力掩藏的秘密被揭穿,证据还被保留,蓝安淑怒目瞪着刘丰昭,「你想干嘛?」 「我就想知道你妈妈叫你做了什么,是不是教唆杀人。」 「阿母没有叫我做什么,这一切都是我的计画,我不想要阿母不开心,所以想出了这个计画。」 貍猫换太子的计谋不是蓝母主使的?蓝安淑不是被逼迫的?这回换成刘丰昭愣住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这是什么漏洞百出的计画?你不能因为你还是小孩子,就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不然你说该怎么办?你明明什么都不懂!阿母只能由我保护啊!我们家也要由我来保护!」蓝安淑目光坚定,强忍着眼中的泪。 刘丰昭被她的气势震慑,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应该实话实说,找我帮忙。」 「我有啊。我就是为了救弟弟,所以才去找你的。」 「你真的是……疯了。」 婴儿已将奶瓶里的奶水全喝进肚子,露出满足的微笑,刘丰昭拍拍她的背,让她打了个饱嗝,才把她放回竹篓里。 蓝安淑想着心中许久以来的压力──阿爸想要儿子,自从清娥阿姨怀孕以来,阿母想过种种伤害阿姨的计策:当阿母煮汤药,她就在旁边偷换药;当阿母贴符咒,她就在另一处贴化解用的符咒;这天黎明听说阿姨开始阵痛的消息,当阿母说要去杀了婴儿,她就在旁边请命:「阿母,你身体不舒服,我代替你去吧。如果那孩子是男的,我就立刻用你的药水杀了他,如果是女的,留她一命也没什么不可以吧?」于是有了刘丰昭口中那个漏洞百出的计画。 但这些,她能跟谁说?又有谁会与她同一阵线? 她希望与阿爸阿母齐聚一堂,所以照顾着阿母,避免阿爸知晓这些疯狂的行径。 在蓝安淑心目中,家是最重要的。只要是为了家、为了阿母,她无所畏惧,这点莫名其妙的事也不算什么。 清早,蓝安淑一直想着要怎么执行计画。要去找庄里专事接生的先生妈阿鑾婶来帮忙吗?但阿鑾婶实在太多话了,难保会把话传到哪边去。最后,她想到庄里最近新来了一位有执照的年轻產婆,听说还免费帮贫苦的杨家接生,才决定去碰碰运气。 现在,刘丰昭窥见了她秘密的一隅,她儘管愤怒,却也莫名感到如释重负。混乱的情绪令她困惑。 不过,这到底还是个秘密。 「刘丰昭,如果你不好好保守秘密,我也不知道会对你怎么做出什么事来。我会去监视你的!」 刘丰昭对蓝安淑的话无动于衷,拿出助產箱里的红药水和棉花,走到她面前,「你这个臭小鬼!杨家的孩子没事是你好运,要是出事我真的不知道你该怎么办,手伸出来。我帮你消毒。」 蓝安淑伸出手,「我不是小鬼,我十八岁了。」 「什么?那你还搞出这种事来?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刘丰昭更火大了,红药水逐渐覆盖在蓝安淑的伤痕上。 擦完红药水,刘丰昭收妥助產箱,提起竹篓,把脚踏车牵出树林。 蓝安淑也跟上,「我要跟你去,监视你有没有乱说话。」 「随便你。」 这次两人放慢车速,安安稳稳地把婴儿送回杨家。 杨家阿嬤开门,手上还端着一个热腾腾的月内饼,蓝安淑拿着装婴儿的竹篓,一脸遗憾地说:「对不起,没有谈成。」 这是在说什么?刘丰昭惊愕地看着她。 「没关係,没缘分而已,多谢蓝小姐。」杨家阿嬤举起手中的月内饼,「蓝小姐要不要吃这个?」 「我吃饱了,这是要给你媳妇补身体的吧?快拿去给她吃吧。」 「嗯。」杨家阿嬤转身,「阿柱,去把竹篓拿进来。」 杨阿柱走过来,「多谢你,蓝小姐。我们再去找别人谈谈看,希望能把她卖进好人家。」 「一定会的。」蓝安淑掏出了一个红包,递给杨阿柱,「这个给你们,我觉得跟这个孩子很有缘,希望可以给你们一些帮助。」 杨阿柱低头看着红包,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多谢蓝小姐。」 刘丰昭对这一切目瞪口呆。她替人接生三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要卖女儿! 从前,她也见过一样的场景,有陌生的男人带着钱到家里来,买走了她的亲姐姐…… 此刻,她心里悲愤之情一涌而出,嘶哑地说:「你们居然要卖女儿吗?」 杨阿柱哀戚地抬眼,蓝安淑则赶紧摀住她的嘴,堆起笑脸向他解释:「產婆的意思是说,没想到你们这么辛苦,有需要帮忙再跟我们说。我们先走了,再见。」 蓝安淑把刘丰昭抬离现场,走了一小段路才放下,「產婆啊,哪有人这样问的?你说我疯了,你才真的疯了吧。」 她是不该问。父母卖小孩没有不难过的、有些家庭不卖小孩就活不下去、有些小孩被卖掉了反而过得更幸福,这些她都知道,但心中创伤突然被勾起,她就是气愤难耐。 「蓝安淑,你早就知道杨家人想把女儿卖掉吗?」 「嗯,他们家债务很多。」 「所以你才找上他们?」 「既然要卖小孩,卖给我肯定比较好,如果还能换给他们一个男婴,那就再好不过了。」蓝安淑说得理所当然。 刘丰昭无言以对,对于这些,她无能为力。 「你这样会没办法在这个庄里当產婆的。」 刘丰昭脸上又恢復平淡,她走回脚踏车旁,蓝安淑也默默跟在后头,跟着她回到助產所前。 她进了门,看向蓝安淑,「你快回去吧。」 「你不叫我负责吗?」蓝安淑抓住准备关上的门扉,指了指房舍深处,「你的灶里面应该都还是水喔。」 「嘖,对,你给我好好负责。」 蓝安淑敏捷地进门。 蓝家千金手摸起来很嫩,做家事也很嫩,清炉灶清个大半天,灶里还都是沾了水的灰,刘丰昭看不下去,「大小姐,我看还是我来比较快,你请回吧。」 蓝安淑想了想,放下骯脏的抹布,「明天开始我会来你这里帮忙。」 又是为了要监视她吗?刘丰昭瞪着蓝安淑,「不用了。」 「我不想欠你人情。」 「你没欠我什么。」 「反正我会来。」 刘丰昭目送蓝安淑离开。对她来说,这个庄子,这个蓝安淑,就如同藏满地雷的危险地区,太恐怖了。 第二章(一) 翌日清早。刘丰昭起了床,不停地打着哈欠。 前一晚,她一直想起蓝安淑和蓝家种种,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但她还是勉强振作起精神,在卧室里换上制服,又到厨房熬了粥吃。 才刚吃饱,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刘丰昭开了门,看见蓝安淑再次不请自来。 不同于前一天披头散发乱七八糟的仪容,今天的蓝安淑穿着雪白的连身洋装,长发仔细编成辫子盘在后方,还擦了粉底和口红,打扮完全不输给城里那些时髦女孩,整个人散发出娇媚的光芒。 原来蓝安淑这么美。 刘丰昭为之一惊,随即板着脸孔问:「你妈妈还好吗?」 蓝安淑脸色一沉,「不要再提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你不准再做对母婴不利的事。」 「昨天是特殊状况!我反省过了。」 「是吗?再犯就把你妈妈供出去。」 「你!果然有必要来监视你!」 「随便你。你阿姨和你妹妹还好吗?」 「嗯,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之后我会再去看她们。」 刘丰昭转身将餐盘收进厨房,蓝安淑打量着助產所里的一切──產床、看诊用的桌椅、药品柜、书架,甚至还装设了庄里少见的电话,真是有模有样。 刘丰昭会把昨天捡到的纸人藏在哪里?蓝安淑抽起书架上的一本助產学教科书翻动,没发现纸人,倒是发现笔记写得很认真,不时还搭配了手绘的示意图。 「你不要乱动我东西!」 不知何时,刘丰昭已经从厨房返回了。 蓝安淑把书本放回架上,指着书架上裱框的纸张,「我就只是看看你的產婆考试合格证书。」 明治三十五年,也就是西元一九零二年开始,总督府设制了產婆资格的管理制度,开始取缔无照產婆,唯有符合规定者才能执行產婆业务。刘丰昭五年前开始到產婆学校上课,经过理论课、实习课的洗礼之后,才通过產婆考试,在妇產科诊所担任助產工作。 「那有什么好看的?」 蓝安淑看得津津有味,「你是明治四十五年生的啊?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你还没结婚吗?」 「不行吗?」 「倒不是不行。但你不想结婚吗?」 「不想。」 「为什么?」 「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依赖任何人。」 「一辈子都这样?」 「一辈子都这样。」 「所以你才当產婆?」 「嗯。」 「真厉害。」太前卫了,蓝安淑发自内心地讚叹。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孩选择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不靠家人、不靠夫君、自己养活自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她在高等女学校的同学和学姐,也有人在毕业后选择就业,却未曾听说过有人决定不婚。 「如果你想要,你也可以。我也是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才开始上课的。」 「那不是我要的。」蓝安淑斩钉截铁。 「喔。」 「你之前在哪里工作啊?」 「台南市。」 「那你怎么会菩萨心来这个乡下地方当產婆?」 刘丰昭陷入沉默。 她可以说是被逐出来的。 当初朝着產婆这个行业发展,和產婆学校提供免费的课程不无关係。为了成为產婆、安身立命,她对读书和实习都很用功,以数一数二的成绩毕业、通过了考试,执业后在產房发挥了专业的技术,并帮助许多產妇挺过危急的分娩难关,让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使命。 但这半年来,接连几个產妇不愿接受她的帮助,把她赶出了產房,还有人对她哭喊:「你这个面无表情的魔鬼!不合格的產婆!」 的确,她是忘了要怎么露出愤怒之外的表情,但表情又不能救人性命,助產的技术才比较重要吧。究竟为什么会遭到如此排斥呢?她始终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要找人商量。 两个月前,一直指导她的老师对她说:「芳崙庄缺產婆,我们医院里的產婆只有你没有家累,你去吧。」 她心知肚明,这是同事和產妇觉得她不适合这里,想把她发配到边疆去,眼不见为净。 她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师,是我技术不行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老师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做人的问题。我之前跟你提点过好几次,但从现状看起来,你都没听进去……我看,只能由你自己体会才行。你就换个环境,离开医院去乡下,独当一面,好好磨练,也许会有不同体悟。」 老师已经说过了?刘丰昭怎么都想不起来老师到底提醒过她什么。明明那些接生要点、新生儿照护方法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偏偏忘了一个听过好几次的提点,还因而让她被盖上「不合格」的印章。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对自己无比气恼。 她今后真的能继续执行產婆的业务吗?能靠產婆这个职业过到终老吗?能再从接生的过程中得到成就感吗? 刘丰昭眼前一黑,原来是蓝安淑在她面前挥手,「你怎么了吗?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来我们这边?」 刘丰昭挥开眼前的手,「我就是想把新式的助產技术带来你们这里。」 蓝安淑点头。姑且撇开她跟刘丰昭之间的私人恩怨,昨天她见识到刘丰昭的专业能力,心里是相当佩服的。那些现代化的器械和药品,跟医院所用别无二致,让她感到可靠。她一直觉得芳崙庄实在落后,尤其是到台南市读书之后,她更难以忍受庄里没有摩登的商家与观念了。如今听说刘丰昭想在这里推广先进的技术,她乐见其成。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管怎么样,先想办法在这里存活下来再说。「你带我去认识这里的路,跟别人宣传我的事吧。」 「可以啊,但你还是先把这边整理好吧。」蓝安淑指着走廊上的箱子。 「好吧。」 「对了,你的头发也要先整理好。」蓝安淑用手充当梳子,沾了水,摆平刘丰昭后脑勺乱翘的自然捲。 刘丰昭很是诧异,但还是忍着头皮微痒的触感,任蓝安淑梳理。 蓝安淑想趁着整理的机会找到昨天被刘丰昭拿走的纸人,但箱子里尽是些衣服、棉被、锅碗瓢盆,半张纸也没有。 她打开一个特别大的箱子,发现了一个枕头,摆到刘丰昭的床上,才注意到那床上本来没有枕头,「你睡觉都不用枕头吗?」 「用啊。」 「那你怎么没拿出来用?」 「我忘了,反正没用也不会死。」她忙着布置助產所,根本管不着这些。 蓝安淑无言以对,折回大箱子旁,这次发现的东西让她吓得倒退三步,「啊!这是什么?刘丰昭!」 那个东西很大,软软的,就像是把某个孕妇的肚子到大腿之间切下来一样…… 刘丰昭一看,冷淡地回答:「那是练习用的模型。」 蓝安淑惊魂未甫,盯着刘丰昭所谓的「模型」,「这要怎么用?」 刘丰昭走过来,习以为常地将手放进模型两腿之间,摸了一阵,另一手按着模型的肚子,用手慢慢托出了藏在其中的胎儿模型。 「……这个模型也太可怕了。」 「这很好用的。」刘丰昭将模型抱到药品柜上,喃喃自语:「说的也是,没人上门我就拿这个练习吧。」 就这样,两人合力整理,总算在日暮时分整理完走廊上的杂物了。 蓝安淑没找着纸人,但并不放弃,「我明天会再过来。」 第二章(二) 「这就是我们庄的边界了,冬天农间的时候,会在这里办祭典。」戴着遮阳帽的蓝安淑站在溪边的树荫下,指着溪边偌大的空地对刘丰昭说。 阳光已经西斜,从早晨到方才,两人一步一脚印地踏遍芳崙庄,最后来到这里。 刘丰昭刚来时,曾有警察带她在庄里走一圈,但她没能记住路。在蓝安淑仔细的介绍下,她对芳崙庄有了清晰的认识: 这个庄是一大片山坡地,几乎全部开发为农田,只有东北至西南保留一长条茂密树林,作为防风及护土之用。正是助產所后方的树林,也是蓝家后方的树林,同一片,连续的。树林里盘根错节,又有蛇虫出没,平时没人会踏入,那天蓝安淑也是一时情急才闯进去。 芳崙庄南侧则有溪水流经,与彼岸丘陵内的小城遥遥相望,只有主要干道以桥樑连接。 虽说芳崙庄的现代化程度不如对岸小城,但靠着蓝福城的努力争取,主要干道还是在前几年铺了柏油路、电线、路灯,而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共有四户人家装设了电话,方便庄民借用,当然蓝家也设有电话。 即使开汽车,从芳崙庄到台南市区也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庄里的汽车只有两台载香蕉专用的货车和蓝家私有的汽车,毕竟汽车堪称富豪阶级专属的顶级奢侈品,一般庄民出远门就只能请牛车或人力车载了。 民宅零星分布在香蕉田之间,蓝安淑介绍之详细,刘丰昭连哪户人家有產妇都知道了。 经过这两天,刘丰昭发现蓝安淑其实挺能干的,反而更不懂她企图换婴的行径了。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 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蓝安淑指着波光粼粼处,「你看,很美吧?」 好像很久没有欣赏风景了?刘丰昭望向河面跳动的光,心情放松了不少,「嗯,真的很美。」 熟识的景物获得称讚,蓝安淑与有荣焉,笑得和阳光一样灿烂,「对吧!我最喜欢晴天来这里了,感觉世界很明亮,没有黑暗。你看,有蜻蜓!你在都市没看过吧?」 蜻蜓轻点水面。「公园里也有蜻蜓好吗?」 「说得也是哪。」 为什么跟刘丰昭讲这些呢?蓝安淑惊觉自己乐过头了。 她第一次跟别人如此全面地走访自己的家乡,以前在公学校的同学都是邻居,城里高等女学校的同学不曾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与这次相仿的经验就只有,儿时和阿爸在颱风来袭前巡视田地而已。当时阿爸感叹:「如果安淑你是男的就好了。」也是,如果阿爸带的是儿子,一定会是不一样的感觉,至少可以说出「这片土地,将来都会从我手中传承给你」之类的话。那趟巡视因而沾上了不甘心的滋味。 所以说,能跟刘丰昭介绍这片景致,单纯地共享大自然的赐予,蓝安淑备感新鲜。 凉风吹来,刘丰昭瞇起眼,席地而坐。 蓝安淑也优雅地把腿併拢,坐在突起的树根上,接着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用包袱巾裹起的物体,灵巧地拆开,里头装着两个像粽子的东西。 她递了一个给刘丰昭,「你吃吃看,这是我们家阿灯姨做的香蕉粽。」 刘丰昭接过,那绿油油的叶片还真的是香蕉叶,一打开,便看见揉合了香蕉果肉的糯米糰,浓郁蕉香扑鼻而来。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覆满味蕾,越嚼越香,「这个挺好吃的。」 「是吧!」 刘丰昭欲罢不能地一口接一口,似乎连冷淡的表情都变得傻里傻气,宛如柔软的幼鸟。溪水在她背后运送着阳光,跃入蓝安淑眼帘。 好特别。 这个人好特别。明明才刚认识,却触及了好多她无法与人分享的,私密感触。 令她愤恨,令她敌视,也令她產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陌生心情。 就像烟火闯入夜空,散发出光芒那样,难以忽视。 稍事休息后,刘丰昭跟着蓝安淑走上堤防,走了一小段,看见一座庙宇,她停下了脚步。 「那是我们这里的土地公庙,要去拜拜吗?让土地公保佑你生意兴隆。」 「我才不信神。」 但刘丰昭还是朝那里走去,竖起耳朵听着。 庙宇前的树下,一名少妇抱着婴儿,正在跟一名身材丰腴的年长妇人在说话:「阿鑾婶,这次生孩子真的很谢谢你帮我接生,这孩子已经出月了,还麻烦你给他祝福。」 「没问题。」年长妇人拿出一条金项鍊,煞有其事地摆弄一番,套到婴儿项上,「来,小公子,这条金项鍊,让你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多谢阿鑾婶,下次再怀孩子的话,还请你多帮忙。」 「当然好。」 刘丰昭越听越不对劲,转头问蓝安淑:「那女人就是这里的先生妈吗?」 「嗯。」 「她没有执照,怎么可以帮人接生?还给婴儿戴什么项鍊,是想害他窒息吗?我看不下去了!」刘丰昭说着就要上前,又是一副要找架吵的样子。 「不行啦!」蓝安淑拉住刘丰昭的手,「你不要衝动!」 「有什么不行的?」 「人家亲戚间说话,你去插什么嘴?」蓝安淑奋力把她拖往另一条路。 刘丰昭眼睁睁看着戴项鍊的婴儿逐渐远去,「难道就放任她在那边做这么危险的事吗?那项鍊随便一弄就会把婴儿勒死耶!」 蓝安淑也动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去讲这些,只会被嫌触霉头!阿鑾婶当先生妈二三十年了,帮那么多婴儿戴过项鍊,也没有怎样。你不懂我们这里的事,不要乱来啦!」 「那只是运气好!宣导正确育婴知识也是我的职责,你才是不懂事,是她违法耶!」 「违法又怎样?现在就是大家都相信她,不相信你啊。」就算阿鑾婶手下有不少难產死掉的前例,但她仍是庄里的生產权威,大家都很相信她。 「违法就该受罚啊,不然等她害死人了才来想办法吗?法律明文规定,违法执业的混帐,就要被拘留或罚钱,不能再执业,如果害死人的话,还要被判刑的!」刘丰昭搬出產婆取缔规则的内容。 「你冷静一点,我是在帮你耶,你不是要让庄里的人接受新的助產技术吗?那你就要跟大家好好相处,说不定以后阿鑾婶也会愿意学习新技术啊。」 「不用你多管间事。」 「我也是很忙啊,现在是特别来监视你。幸好我有来,你要是跟阿鑾婶槓上,包准你没生意做。」 刘丰昭真是快受不了这个奇怪的庄了,「你要忙什么?快去忙呀。」 「准备结婚。」 这个小鬼头,要结婚了?刘丰昭突然愣住,「也对,十八岁也是待嫁姑娘了,看你要去相亲还是要去约会,快去准备呀,不要烦我了!」 蓝安淑瞪着她,怎么样也不肯坦然地交代自己的状况,「那你就自己找路回去,我不管你了!」 第二章(三) 说是这样说,后来蓝安淑依然每天去助產所报到。虽然是想找纸人、想看刘丰昭有没有乱说话,但她还是带着刘丰昭到处发名片。 有了蓝家千金的加持,庄民多少展现了一些尊敬与好奇,但没人真的拜託刘丰昭帮忙检查。 刘丰昭转而到蓝家查看蓝谢清娥和她女儿的状况,两人都很健康。 蓝安淑又跟着刘丰昭回助產所。 「你干嘛不回家,一直跟着我?」 「我就要监视你。」 刘丰昭过门不停,继续前进,敲响杨家的门。 杨阿柱一脸阴森地开了门。 刘丰昭点头致意,「你好,我来探望你女儿和太太。」 「我没有女儿!你不要再来了!」杨阿柱口气兇狠,碰地把门关上。 「欸!」刘丰昭想再敲门,手却被蓝安淑用力往后拉。 「我们走了。」 「为什么?那他太太──」蓝安淑乾脆摀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助產所,才终于放开。 刘丰昭稍微冷静了一点,面无表情地问:「他把女儿卖掉了?」 「应该吧……」蓝安淑感伤地低下头。 「为什么不让我帮他太太看看?」 「你先别去打扰他们比较好,没看到他眼神很痛苦吗?有谁愿意被质疑为什么卖小孩的?」 「要是他太太怎么了怎么办?」 「那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你们芳崙庄真的有很多奇怪的规矩。」 「你才奇怪。」 见刘丰昭无精打采,蓝安淑指着药品柜上的模型,「不然你再用那个吧。」 「嗯。」 刘丰昭教蓝安淑依照笔记本里的图示摆置模型,让她进行触诊与内诊的练习。 刘丰昭总是以正确的方式应对,从来没有失误或遗漏,蓝安淑更钦佩了,也确信她的技术一定能获得庄民认可,最大的难关就是──她那不知变通的性格。 蓝谢清娥的女儿出生已经两个星期了,刘丰昭三天两头就跟着蓝安淑来探视她们母女。 「看来魔乳现象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这次诊疗完,刘丰昭这么说,「蓝安淑,你要不要试试看自己帮她洗澡?」 上次蓝安淑说想学替妹妹洗澡,刘丰昭便实地操作给她看,应该有学会了吧? 见刘丰昭摆出验收成果的姿态,蓝安淑马上着手挑战。 「不是这样,手要再过来一点。」刘丰昭走到蓝安淑背后,移动她的手臂,调整成能把婴儿头部撑起的角度。 「好。」 高挑的刘丰昭环着娇小的蓝安淑,蓝谢清娥看到这副景象,有感而发:「你们好像姐妹一样。」 「我才不要这种姐姐呢。」 「我才是不想要这种妹妹。」 「呵,你们感情真好。」 「阿姨,你别再乱说了。」蓝安淑用力泼着水,想把莫名躁动的心情洗去。 「欸,你不要把水泼到你妹眼睛里!」 在刘丰昭制止下,蓝安淑赶紧放柔动作。 看准女佣们正好都不在,刘丰昭说:「水好像太凉了,我去厨房拿热水。」 「好,麻烦你了。」 刘丰昭走出蓝谢清娥的房间,逕直朝蓝高铃兰的房间走去。 每次来蓝家,她都对那个位于走廊终端的房间在意得不得了,但蓝安淑总是跟在她身边,今天她才找到机会独自行动。 蓝高铃兰的房间门窗紧闭,窗帘也掩得很密实,和上次门户大敞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不放弃地敲了门,但没人应门,似乎是出去了。她试着转动门把,但房门上了锁,无法开啟。 刘丰昭只得回到厨房,想不到看见蓝高铃兰独自一人待在里头。 「呕──」蓝高铃兰对着一个盆子大吐特吐,空气中都是胃酸的气味。 刘丰昭的目光扫到蓝高铃兰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次看到时以为她是体型较丰腴,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有了身孕。 出于產婆的专业意识,刘丰昭问:「夫人,你有身孕了吗?」 蓝高铃兰转过头来,颤抖着用手帕擦拭了嘴角,欣喜地张大双眼,眼球微微浮出,「看得出来吗?看得出来吗?我盼这孩子盼了好久啊!但还没满三个月,你不要告诉别──呕──」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地吐了起来。 刘丰昭看着盆子里的呕吐物,「你每天都吐这么多吗?」 「对啊,我梦到胎梦,一个男孩子碰碰跳跳的,所以才会吐得这样厉害!我太欢喜了,是个男孩,我每天都心跳得好快!」 「你现在也心跳得很快吗?」 「我就说我太欢喜了嘛。」 「夫人,你可能有甲状腺亢进的症状。」 「没有啦,只是怀男孩比较不舒服啦,我都有好好吃饭,你不要担心。」语毕,她用筷子夹起桌上的海带吃。 「夫人,你不能吃这个啦,这会让你的症状更严重。」 「我儿子託梦跟我说他想吃这个。」 「你再吃这个,会害胎儿发育得比较慢。」 「才不会,你不要乱说。」 「我没有乱说,我帮你看看心跳得多快。」 刘丰昭想握住蓝高铃兰的手腕,测量她的脉搏,但她正好抬手,于是刘丰昭碰到了她的肚子。 「哇啊!」蓝高铃兰像被火烧到一样,飞也似地倒退,把桌上的盘子撞到地上,碎成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做什么?你想要害我儿子?」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看看而已。」刘丰昭抓住她的手。 蓝高铃兰用力地甩着,却怎么也甩不开,于是开始大哭,「哇啊,你想要什么?求求你放过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没有要伤害你。」 「你不要再靠过来了,你这个流氓!魔鬼!疯婆子!」 噠噠噠地,在房里听见动静的蓝安淑,一边把湿漉漉的手往洋装上抹,一边奔到厨房,看见刘丰昭抓着蓝高铃兰的手,火气都衝上来了。 「刘丰昭!你在做什么?」她给了刘丰昭一记重击。 刘丰昭吃痛地放开手,「我只是看她生病了,想帮她看看,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 蓝高铃兰缩着背躲到蓝安淑背后,两手不停发抖,「安淑,她想要把你弟弟杀掉!她打我肚子,破坏了我的法阵!」 「阿母,没事了,你不要怕。」蓝安淑安抚完蓝高铃兰,愤然把刘丰昭拉出厨房,「你先回去。」 「可是她看起来有甲状腺亢进的毛病,为什么不让我帮她看看?」 「你吓到她了。为什么要摸她肚子?」 「我只是不小心摸到的。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能摸她肚子啊?」 「她……」蓝安淑带点忧伤地说明:「她肚子上有画安胎法阵,别人都不能碰。」 「什么?那种没有科学根据的事,你也相信她吗?」 「她快乐就好。」 「你就为了这个,要眼睁睁看她病下去吗?太愚蠢了!想不到你这么蠢,我还以为你会比较文明一点,至少你也读过高等女学校了!」 受到如此嘲讽,蓝安淑又展现出斗鸡般的模样,不认输地说:「对,我不文明,那你想骂杨家人、想骂阿鑾婶、到处要跟别人起衝突,就比较文明吗?」 「我是提供专业建议,都有科学根据的。」 「专业有什么了不起?科学有什么了不起?骄傲什么?人的心是科学可以解释的吗?」 「这个跟那个有什么关係?」 「人不只有身体需要照顾,心更需要照顾啊!你就只看得见表面,都不能体察人心,不能尊重别人。像你这种冷酷无情的人,到底凭什么当產婆?根本就是不合格的產婆!」 刘丰昭被斗鸡啄中致命弱点,气得满脸通红,顿了一瞬,使出最后的力量反击:「蓝安淑!你有没有脑子啊?你真的觉得随便你妈妈那样吐比较好吗?当然是我帮她看要怎么处理比较好啊。」 「我妈妈觉得怎么样好,是她决定的,不是你决定的!不要强迫所有人都照你说的做!」 「好,到时候就不要叫我来接生!」 「你不用担心,女人本来就有生孩子的本能,就算没有你,她也能自己生出孩子。你少在那边自以为了不起,我们不需要你!」 蓝安淑的大眼里烧着熊熊火焰,刘丰昭败下阵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随便你们!」刘丰昭悲愤地转身离开。 第二章(四) 见刘丰昭拂袖而去,蓝安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返回厨房。 蓝高铃兰瑟缩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送子佛,有人要取走我儿子的性命,请祢救救我!」 蓝安淑蹲下,轻抚她的背,「阿母,没事了、没事了。」 蓝高铃兰仍是不住地颤抖,双眼完全失焦,蓝安淑只得抱住她,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总算轻轻缓下来。 这个额头碰额头的动作,总是让蓝安淑百感交集。 她印象深刻,三四岁时,有一次有蛇跑进蓝家宅邸里,她吓坏了,蓝高铃兰就蹲下来,扶着她,将额头对上她的额头,温柔抚摸她的脸,直到她恢復镇静。 那时候,蓝高铃兰还是个神智清明的母亲,但如今,她经常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反倒是蓝安淑更像她的母亲。 蓝高铃兰嫁到蓝家时只是个刚满十七岁的青春少女,现在已经成长为三十八岁的中年妇人。 嫁进门的前两年,她的肚皮一直没有消息,当时还健在的婆婆蓝彭湾对她颇有微词,嫌弃她「中看不中用」。她试过很多药方,总算有了身孕,蓝彭湾才对她有了好脸色。 然而,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儿,蓝彭湾的态度丕变,从殷切期待变成了不闻不问。 幸好蓝福城还是很宝贝蓝安淑这个女儿,从未漠视女儿的存在。但为了生出继承人,摆脱不孝之名,蓝福城也很有压力。 蓝福城和蓝高铃兰跟着传统医书说的时间行房、吃下偏方,还跟着蓝彭湾信奉送子佛,就是渴望怀胎。 蓝安淑五岁的时候,蓝高铃兰才终于又怀上身孕。 蓝彭湾为媳妇画送子佛的法阵、烧香祈祷、做各种仪式,全都是希望能得到男孙,让单脉相传的蓝家延续香火。 就这么过了十个月,蓝高铃兰真的生出了个儿子蓝宗汉。 蓝家从老到小都眉开眼笑,抱着小蓝宗汉,仔细照顾,细心呵护。 一年过去,一家人替蓝宗汉庆祝週岁后不久,有天清早,蓝安淑来到蓝高铃兰的房间,想和弟弟一起玩。 「宗汉,快起床了。」 她的叫唤声没唤起蓝宗汉,倒是吵醒了蓝高铃兰。 「安淑,你等一下。」蓝高铃兰起身。 蓝安淑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到婴儿床旁,掀起蓝宗汉的被子。只见他全身青紫躺在被窝里,她握住他的手,冷冰冰的。 蓝高铃兰当场就昏了过去。 得而復失比从未得到更令人心碎、难以接受。蓝家顿时陷入黑暗,蓝福城伤心丧志,蓝彭湾把责任全归在蓝高铃兰身上。 蓝高铃兰的生命就此缺失了大半。她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又出现了歇斯底里的症状,即使平常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却三不五时说些缺乏逻辑的胡话、情绪起起伏伏,甚至看见不存在的人要伤害她,因而拿起刀子对着虚空乱划…… 蓝安淑很快就意会到,那是心病,如果不好好看顾蓝高铃兰,也许她又会失去一个亲人。 她已经失去过弟弟,不能再失去阿母了。 于是蓝安淑的命运也转了个弯,代替阿母担起理家的责任,也像个母亲一样照顾着蓝高铃兰,安抚她的情绪、照看她的身体状况,练就了无比的力气,只为了守住阿母、守住这个家。 蓝安淑从天真烂漫的女孩,蜕变成为早熟强悍的少女。 就像现在,蓝安淑赶走了打扰蓝高铃兰安寧的外来者,搀扶她回房,温柔地陪她说话,确保她恢復平静。 蓝谢清娥在房中,听着外头嘈杂的声音,对怀里的女儿说:「你姐姐真是辛苦了,但愿我将来不会让你落入这般田地。」 六年前,蓝谢清娥嫁给蓝福城作侧室,是蓝彭湾做的主,一切都只为了生个继承人。 才成亲没几天,当时才十二岁的蓝安淑就趁着蓝福城不在时,跑到蓝谢清娥房里找她,沉着脸说:「你是来取代我阿母的吗?」 蓝谢清娥愣住了。 「你别想取代我阿母,别忘了,你只是个小妾而已!」蓝安淑一脸凶狠。 蓝谢清娥想起娘家从前那令她厌倦的,生母与嫡母之间没完没了的明争暗斗,哑然失笑,「你放心,我不会忘的。我只不过是小康之家的庶出女儿,赢不过你阿母的。我爱好和平,只求平安活下去,每天吃饱穿暖而已。」 「说是这样说,要是你生了儿子,你就会母凭子贵吧。」 「生了孩子当然觉得自己很尊贵。但那也是你的弟弟,要是你有了弟弟或妹妹,难道不开心吗?」蓝谢清娥温柔地问。 「我……」 「我看你倒是很勇敢也很聪明,应该会是个好姐姐喔。」 「哼,你知道什么!」蓝安淑别过头。 「哎呀,真可爱。」 蓝谢清娥大度的反应令蓝安淑意外,甚至令她觉得那是她睽违已久的,足以称为母爱的东西,弥补了她心中与这个家中的些许缺憾。 蓝谢清娥很讚佩蓝安淑的护母之心,也如她所言,未曾与蓝高铃兰起过纷争。 或许是蓝安淑判定蓝谢清娥没有危害这个家的疑虑吧,两人相处越来越融洽。 蓝谢清娥忆着过往,摇着女儿的手指,叹了一口气,「你姐姐难得交了朋友,希望她们能快和好呢……」 第三章(一) 虽说蓝安淑是个女孩,但蓝福城也未曾亏待她,说起来还算是宠她的。从她房里的家具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床具、衣橱、五斗柜、梳妆台、梳妆椅都是上好的檜木所製成,雕花精緻,还散发一股清爽宜人的木香。房间一角蒐罗了五顏六色的布料,各种裁缝道具一应俱全,另外还有一台留声机和一列黑胶唱片。 蓝安淑坐在梳妆台前,在左腕系上一条向日葵造型的手鍊。一整个早上她都忙着沐浴打扮,阿灯姨帮她梳了一个成熟典雅的发髻。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叠信,缓缓地翻看,直到中午,阿灯姨唤了她:「小姐,老爷请你去客厅。」 蓝安淑到客厅坐下,没多久,她等的客人就到了。 在阿树的带领下,一位年轻男子来到客厅,他穿西装、梳油头,一对浓眉大眼格外醒目。 蓝福城和蓝安淑都起身迎接。 「新龙,你来啦。」 戴新龙递上礼盒,「蓝叔好,恭喜喜得千金,我代表我们全家向你道喜。」 「啊,多谢多谢。」蓝福城收下礼盒,指示身后的阿树拿走,「我们这季產的香蕉品质不错,戴桑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今后还请蓝叔多多帮忙。」 「哪里,等你从内地的农学校毕业,还要靠你改良这些作物。」 「那也要请蓝叔帮忙指点了。」 戴新龙转向安淑,露出俊朗的微笑,「好久不见了,安淑。」 「新龙哥,好久不见。」蓝安淑也娇媚地頷首。 戴新龙递给她一束向日葵花和小而精緻的西式盒子,「这是要送给你的,你最喜欢的花和酒心巧克力。」 蓝安淑接过礼物,抱在胸前,「真是谢谢,每次都让你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让你开心是我的责任。」 蓝安淑低下头,羞答答地不说话。 当事人不说话,蓝福城倒是说话了:「我们家安淑很幸运,未来有这么棒的夫婿,哈哈。新龙,来,吃饭吧。」 戴新龙正是蓝安淑的未婚夫。 他是蓝家合作的农產批发商戴桑的长子,比蓝安淑年长五岁,正在内地读大学。 他们俩结缘于八年前。 那时蓝安淑才十岁,但蓝福城早有望女成凤的心思,从小要人将她打扮得秀气可爱,带她一起到处拜访家财万贯的好友和生意伙伴,要她好好跟对方的儿子相处。蓝安淑也敏感地察觉蓝福城的用意,小小年纪就开始物色未来的夫婿。 于是,蓝安淑注意到了戴新龙。 那个春天,戴桑在台南市替母亲办六十大寿的庆生宴席,广邀各方亲友参加,蓝福城自然也带着蓝安淑去祝寿。吃完饭,大人们聊天之际,十几个孩子就结伴在附近玩耍,蓝安淑也加入其间。 几个男孩在树下发现了一隻没有羽毛的肤色雏鸟,被鸟儿弱小的身躯引发作恶邪念,七嘴八舌讨论起要如何将牠凌虐至死。蓝安淑对男孩们的残暴感到恐惧,正想上前制止时,戴新龙早她一步出声了:「你们不觉得,替牠找到父母,会更好玩吗?」 一个男孩问:「要怎么找?」 戴新龙支支吾吾,「总是要找找看才知道……」 蓝安淑指着头上树木茂密的枝叶,轻声说:「树上有鸟一直在叫,可以找找看上面有没有鸟巢,牠父母应该在那附近叫牠。」 戴新龙随即攀上树木,循着鸟鸣寻巢,找了半晌,他欢喜地叫:「找到了!牠父母在这里找牠!」 其他男孩们也跟着爬上树,用接力的方式将雏鸟送回家,就像立下丰功伟业一般高声欢呼。 戴新龙离开树木后,走到蓝安淑身边,「我记得你是蓝叔的女儿?是叫作蓝安……」 「蓝安淑。」 「蓝安淑。我记起来了。」戴新龙微微一笑,「我是戴新龙。」 「我知道,你是戴桑的儿子。」 戴新龙略感困窘,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要这样找到那隻鸟的父母?」 「我们庄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因为鸟会帮忙吃虫,所以大家都会带小鸟回家。」 「原来如此,真是谢谢你了。」 就此,蓝安淑对戴新龙萌生好感,戴新龙更是对她一往情深,经常跟着戴桑来到芳崙庄拜会蓝家,就只为了见她一面,每次都给她送来酒心巧克力之类稀奇的礼物。 两家家长都默许两人频繁来往。 为了在谈亲事时能有良好的筹码,蓝福城对蓝安淑的教育也是不遗馀力,让她读了高等女学校,也让她学各种才艺。 当蓝安淑即将升上高等女学校二年级时,戴新龙也考上内地的农学大学,准备前往留学,他主动跟戴桑说起娶亲的事,指名要娶蓝安淑。戴桑带着他来蓝家说亲,便说定戴新龙学成归国后就帮两人办婚礼,也就是说,明年春天两人就会正式结为夫妇了。 第三章(二) 餐桌上摆满丰盛的菜餚,蓝安淑说:「前阵子新龙哥写信来,说很想念我们这里的田鸡,今天特别请人抓了几隻来炸。」 「啊,谢谢。这真的是只有在这里才吃得到的美味。」 「你多吃点,如果不够,再请人抓。」 「这样够了,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配着饭菜,戴新龙提起话题:「安淑现在不用去上学了,都在做些什么?」 「我最近都在新来的產婆那里帮忙。」说是这样说,吵架之后这两天也没去了,她已经想通,纸人也成不了什么证据,说是被栽赃的就好,以后她都不要去找那个古怪的產婆了。 「新龙,你看她这样,完全没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你帮我说说她。」蓝福城告状似地表达反对之意。 戴新龙不卑不亢地回应:「蓝叔,你别担心,这是现在的新趋势,女孩子婚前先到职场工作,参与社会,对婚后生活也有帮助,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蓝福城虽不以为然,但再说下去就显得他太古板了,「嗯,只要你没有怨言就好。」 戴新龙朝蓝安淑露出支持的笑容,「安淑,你在產婆那里都做些什么?」 「那位產婆有最新的接生技术,而且也通过了政府考试,我想帮她得到庄里人的信赖。」说到这里,蓝安淑感受到一股对刘丰昭的复杂心情,包含了尊敬与不解、亏欠与恼火。 「很好啊!」戴新龙大力讚许未婚妻的志向,「看来你跟我都一样,蓝叔也一样,就是希望芳崙庄变得更好、台湾变得更好。」 「谢谢新龙哥肯定。」 三人转而聊着彼此家里的近况、当今时局、流行音乐、毕业论文等等,直到吃完大部分的菜餚。 蓝安淑熟练地沏了茶,戴新龙喝了两口,不好意思地看了手錶,「蓝叔、安淑,真的很抱歉,我等一下还得去同学家拿论文需要的资料,今天差不多该告辞了。」 蓝福城微笑,「你忙你忙,下次再见了。」 「谢谢蓝叔招待,还给我提点论文方向,受益良多。」 「不必客气啦。安淑,新龙就交给你送了。」 蓝安淑静静地领着戴新龙,穿进走廊。 四下无人,戴新龙伸手牵起蓝安淑,深情地望着她,「几个月没见,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她轻轻回握,感受他手心传来的热度,「我也很想念你。」 他突然松开手,俯身靠近她。 这是要接吻了吗? 太突然了!她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不知所措,最后紧张地学着看过的电影,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唇瓣碰触没有发生,反倒是有种痒痒的感觉──一股鼻息喷在她耳边,接着,似乎是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后颈,有凉凉的什么贴上她颈周。 一睁眼,他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害臊地说:「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呃、有一点。」 「我只是想送你项鍊。」 蓝安淑摸摸颈边,低下头,看见一条银色的项鍊,底下有着向日葵形状的坠子。 「这是我在内地买的,希望你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 「就当作你的毕业礼物吧,也是我对久别重逢的一点点心意。」他又难为情地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我挑了你喜欢的向日葵,还可以吗?」 「当然可以。」蓝安淑指着手腕上的饰品,甜甜一笑,「正好跟你以前送的手鍊凑成一套呢。」 「啊。」戴新龙自嘲地笑,「看来是我太了无新意了。」 「怎么会,我很喜欢!」 「那就好,很适合你。」 「真的很谢谢你,其实我也准备了一份,呃,不知道能不能说是礼物,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蓝安淑从口袋拿出一条男用手帕,上面还绣着戴新龙的名字。 戴新龙立刻笑了出来,伸手拿起手帕,「这上面都有我的名字了,如果我不收,你打算怎么办?」 「就只能收好藏起来了……这是我毕业后自己做的,没有老师教,担心你不喜欢。」 「是吗是吗?我真是太开心了,谢谢你。」戴新龙慎重地将手帕放进西装内袋,再次拉起蓝安淑的手,「你这么可爱,我真捨不得跟你道别。」 「那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啊。」 他浓黑的眉毛纠在一起,「抱歉,真的很抱歉!这次回来要忙着蒐集毕业论文的资料,所以不能常来看你……」 「我才抱歉,没替你着想,讲了任性的话……」 「其实我也和你有一样的心情。」戴新龙垂眼,「这样吧,等我找齐了论文要用的资料,我们再去约会吧。你毕业之后也没到台南市逛逛了吧?我带你去逛逛。」 「真的吗?谢谢新龙哥。」 约好下次约会的两人,总算捨得走完这条走廊,来到门口道别。 阿树已经准备好几箱上等的水果等在戴新龙的汽车旁,待后车箱打开,便一箱一箱地上车。 蓝安淑明知道自己不需要搬,却还是将手伸向水果箱,还假装成施力却搬不起来的样子。 「安淑,交给我就可以了。」戴新龙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取走她手中的箱子,轻松搬上后车箱。 虽然是自己在装模作样,但这般「有人愿意成为她的依靠」的情境还是让她感到安心。 戴新龙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摇下车窗,「安淑,下次约会时再见了。」 「下次见。」 戴新龙是个知识青年,认为他俩的亲事是自由恋爱,所以他们会写情书、会去约会、会互赠礼物。 蓝安淑也认定这就是所谓的恋爱。但她不免觉得自己在戴新龙面前总是惺惺作态,比方说,她一回到房间便把酒心巧克力收进五斗柜抽屉深处,因为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这个,只是戴新龙总是过于体贴地把她的称讚掛在心上了,她便配合演出。 或许恋爱就是这样吧? 不,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 为了获得疼爱,不免有所掩饰,彷彿在演戏一般。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蓝高铃兰精神紊乱、体弱多病,蓝安淑已经好久没有在父母陪伴下一起外出,甚至连同桌吃饭的机会也很少,所以她特别嚮往健康幸福的家庭生活。 父母子女齐聚一堂、相视而笑的,家。 只要跟戴新龙结婚,他与他的家人就能给她这样的生活,经济无虞,安稳顺遂,生几个孩子,享有体面的生活,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往后娘家有什么事、母亲也有什么事,也有人可以依靠。 她能想像出戴新龙继承商行、自己帮忙打理的画面,一切彷彿触手可及。 那就是她想要的未来、她想要的幸福。 她跟戴新龙保持良好的关係,她跟他跨海通信、去探访他的父母弟妹、在与他相见时精心装扮自己、用尽心机取得他的欢心──只希望能笔直地通向那样的未来、那样的幸福。 第三章(三) 一早,刘丰昭独自拿着助產箱,到蓝安淑说有孕妇的家户毛遂自荐。 有个怀孕约五个月的孕妇当场请她帮忙触诊、听诊,她检查完,说目前一切都好。 孕妇觉得很新奇,问道:「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刘丰昭摇头。 「看来西洋的技术也没有比较好嘛!」 「这技术主要是加强医疗与卫生观念,好好地接生,让母子都平安,避免感染,而不是判定男女。」 「这样喔……」孕妇嘟起嘴,看着刘丰昭的名片,「你姓刘喔?刘產婆?听起来好像流產婆,有够不吉利!」 刘丰昭有些洩气,顶着大太阳回到助產所,在炉灶起了火,准备用蒸气消毒方才使用的道具。 看到打扫乾净的炉灶,她又想起了蓝安淑。 距离两人吵架已经五天了,蓝安淑没再出现在这间助產所,刘丰昭居然有点不习惯。 也许以后蓝安淑都不会再来了? 刘丰昭心头一阵烦躁,在走廊来回踱步。 或许是蓝安淑曾经对她的技术展现认同、给予协助,所以她多少有些遗憾或惋惜吧? 但是,这个芳崙庄就是食古不化,对她带来的新技术与新观念百般抗拒,她早该知道蓝安淑骨子里也是这种冥顽不灵的傢伙! 她带着无处宣洩的愤怒,用力地跺脚,「可恶,可恶的芳崙庄!可恶的蓝安淑!」 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 该不会是蓝安淑吧?刘丰昭忐忑地打开门。 门外是一名时髦女子,西式短捲发搭配欧风衬衫,迷你裙下露出线条优美的长腿,一旁的人力车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丰昭!我好想你!」迷你裙女子拎着行李箱,扑向刘丰昭。 刘丰昭闪避不及,被她扑在地上,「你做什么啦,何秀桃?」 「我就想来看看你啊。」 「你起来。」刘丰昭使劲把她推开,起身关门。 「你怎么会来这里开业?也太乡下了,我坐车坐到全身痠痛。」 「对啊,这里人真的很不喜欢新事物,寧可听信先生妈那些乱七八糟的教导,气死我了!可恶可恶!可恶!」 「是你刚刚在骂的蓝安淑吗?」刚才在门外,何秀桃听见了刘丰昭的怒吼,那让她大吃一惊,迟疑了几秒才敲门。 「她也是很可恶!」 「她是谁?」 刘丰昭停顿了一会儿,抱怨之语源源而出:「就是一个疯子!本来要帮我宣传產婆业务,最后却窝里反,把我臭骂一顿。气死我了,那个蠢女人!有够不文明!」 「我从来没看过你这么生气地抱怨别人耶……」 何秀桃和刘丰昭已经有六年的情谊,她认识的刘丰昭,总是情感淡漠、面无表情,只有面对生死之事才会表现出怒气。但刘丰昭现在的态度,像是在为某个人本身气恼。 「都是这个地方太落后了!莫名其妙!」 「那你就别待在这里了,丰昭,跟我回去吧。」 回去也没有立足之地了……刘丰昭恢復平板的语气,「就是他们太落后了,才需要我来教育他们。」 「喔……但你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跑来这里,太过分了吧,我找你找了好久!」 「那你还不是找到这里了,你怎么找来的?」 「我去你上班那里找你,你老师说你来这里了,我马上就跑来了。」 「喔。」 「你老师还叫我带话给你,说你到这里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这番话可能会起到锦囊妙计的作用。」 「还锦囊妙计咧。是什么话?」 何秀桃狡黠地扬起笑容,「那你要给我带话的报酬。」 「你要什么?」 「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你这个床可以睡吧?」何秀桃指着助產所里的產床。 「你是不用去百货店上班了吗?」 「我休假,之前连上了好多天啊,你看,我的腿都水肿了。」何秀桃伸出左腿,指着微肿的小腿肚。 「你回去吧。」 「那更好,你跟我一起回去。」 「不行啦。」 「那我就在这里住几天?」 「好吧,你快说,老师託你带了什么话?」刘丰昭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咳,老师说,」何秀桃学着老师的口吻:「你别恃才傲物,虽然你技术很好,但要救人不只要倚赖技术,还需要情感,用关心取得產妇的信任。这些话之前都跟你说过了,希望你这次能真的好好改进。」 「喔……」刘丰昭想起来了,以前刚开始在医院助產的时候,老师对她的建议就是,过于倚赖技术,要多去听產妇说的话,才能取得產妇的信任。 那时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她觉得技术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少了技术何以为继?如果什么都要听產妇的,她读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技术又有何用? 但现在,被蓝安淑狠狠骂过、远远推开,她驀地有了不同想法。 或许,她真的是太傲慢了,无法照顾别人的心。 不过,人的心究竟要怎么照顾呢? 如果照顾人心真的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不写在教科书里呢?为什么產婆考试不考这个项目呢? 「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何秀桃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耶,是像我一样,要对客人察言观色吗?有时候还要拍马屁?但我觉得你是专业人员,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就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啊。」 刘丰昭皱起眉。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照顾人心?老师都特地找人传话了,这肯定也是她身为產婆该做的事吧?何秀桃不知道答案,但蓝安淑肯定知道。 有必要好好去找蓝安淑谈一谈。 她匆匆把炉灶的火熄灭,破门而出。 「丰昭,你要去哪里?」何秀桃看见刘丰昭跨上脚踏车衝刺,只得踩着皮鞋小步小步地在后面追赶,「为什么不等等我啦!」 第三章(四) 蓝安淑拿着一个袋子走出蓝家大门,用脚踢着路上不知哪里跑来的小石子,心事重重。 刚才蓝谢清娥喊她过去,一脸痛苦地说:「我胀乳不太舒服,你可以帮我请刘產婆来看看吗?」 蓝安淑面露难色。那个骂她蠢的刘丰昭耶,她一点都不想去找那傢伙! 蓝谢清娥双手合十,「拜託你……」 蓝安淑转念一想,确实该把话说开,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找刘丰昭吧。所以决定不用电话,而是亲自去请她过来。 反正看刘丰昭那个样子,只要是產妇有难,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的吧。或许她会对蓝安淑冷言相待,但不会对蓝谢清娥的痛苦置之不理。这么说起来,刘丰昭也不是那么没人性。 「唉,受够了,为什么我要为了那种人这么烦恼啊!」蓝安淑抱头大喊一声,加快了脚步,往助產所衝去。 跑了几分鐘,在一望无际的香蕉田之间,蓝安淑看见道路另一端有人骑着脚踏车往这边前进,但看不清楚是谁。 那辆车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她认出了车上的人是刘丰昭,不由得停下脚步。 等一下该说什么才好?好紧张。 脚踏车上的刘丰昭也看见了蓝安淑,与之四目相交,一瞬间,她暂停了踩动脚踏车的腿。 好像好久没见到她了,好紧张。 两人各据道路一端,遥遥相望,沉默无语。 半晌,蓝安淑咬了咬嘴唇,重新迈步往前走去,刘丰昭也再次踩动脚踏车,直到两人交会。 蓝安淑在刘丰昭面前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手中的袋子,「上次对不起,我太气了,说了伤害你的话。」 「我也对不起,还骂你不文明。」 「我是真的被伤到了……」蓝安淑抬起脸,毫不留情地瞪着刘丰昭。 「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个给你。」刘丰昭拉起蓝安淑的手,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上头。 蓝安淑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撕成两半的纸人。 惊愕。 这个人居然也会在乎她的心情,主动跟她道歉啊!连能要胁她的把柄都放弃了! 顷刻间,蓝安淑心里拨云见日,脸上自然流露歉意。 「算了,的确也是我太蠢了。你只是想给个建议,我却只想到阿母不开心,还说你不适任之类的,真的要请你原谅……这给你吧。」蓝安淑把手上的袋子掛到刘丰昭手上。 「说到这个,你觉得,身为一个產婆,我怎么做才能合格呢?」 刘丰昭神情非常严肃,蓝安淑却忍不住笑了。 「你也会想改变啊?」 「既然这是对產婆工作有益处的事,我就会想做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教科书上没有写……」 「因为这不只是產婆,而是身而为人都要学会的事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刘丰昭沉默半晌。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只是一直努力活下来罢了…… 「那到底要怎么做?」 「我想想,你是很新潮啦,你常常都认为我们的做法不符合人情事理、不符合法律、不符合医学观念,但我们这样做都有我们的理由啊。像是我阿母,她就是因为想生儿子,所以在身上画法阵,也许那没有科学根据,但那可以让她安心啊。你最好能理解之后,再出意见。」 「这样我还是听不懂……」 「就是叫你不要总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强迫大家接受你的观念啦!就算你觉得大家都很落伍,你也要随她去落伍啊,落伍又没有错,就算让她生病,但也没有错。」 刘丰昭太震撼了,居然有这种事。蓝安淑真是够直接够狂暴,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把以前在產婆学校和医院里老师和同学说得很委婉的事通通说白了。 她之所以被產妇赶跑,跟表情无关,而是因为无法容忍别人不听劝而受苦。 「太难了吧……要怎么学?」 「你会啊,就把產妇当成朋友,你去听她说话,跟她说说你的看法,而不是逼迫人家。」 「朋友?」 「就像我们之前吵架,但你现在想到我的心情,来跟我道歉,听我讲话,就是这样。」 见刘丰昭歪头思考着,显然搞不懂状况,蓝安淑又补了一句:「你知道吗?你帮阿姨接生时,你连一句鼓励她的话都没说,如果可以说她做得很好、叫她放宽心、说声辛苦了,不是很好吗?」 刘丰昭恍然大悟,「你可以帮忙监督我改善吗?」 蓝安淑大笑,她的心情非常好,「你在说什么呢?」 「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是一直都在帮你吗?不然你早就被赶出我们庄了!」 「是喔?这样啊,多谢你。」 「哎呀,跟你讲了这么久,我阿姨胀乳不舒服,你可以来帮她看一下吗?」 「嗯。」刘丰昭跨上脚踏车,拉起蓝安淑的手,「你坐后座,走吧。」 蓝安淑侧坐在后座,单手环住刘丰昭的腰,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心跳加速。 「刘丰昭,你说得对,阿母的确心跳太快了,我也要问你,我该怎么帮她。」 「你要注意叫她少吃海带,还有……」 夏天的微风不停地吹来,陪着她们到蓝家。 香蕉田里,何秀桃静静地目送她们离去。 方才她好不容易才追上骑脚踏车的背影,发现刘丰昭正在跟一个矮子女深情对望,她躲进树丛里偷窥。 她从不知道刘丰昭可以露出这么多表情,而且,后脑杓那总是乱翘的头发似乎也变得整齐了…… 难道,那两人…… 她咬着手指,心里千头万绪。 第三章(五) 「你们两个和好啦?」 蓝谢清娥见蓝安淑带着刘丰昭进门时气氛融洽,于是这么推论。 「算是吧。」蓝安淑点点头,在一旁坐下。 「二夫人,今天是怎么样不舒服?」刘丰昭转移了话题。 「就是这边很痛。」蓝谢清娥用手按着下胸说。 「我帮你看看。」 刘丰昭替蓝谢清娥按摩乳房,蓝安淑拿起博浪鼓,坐在摇篮旁逗着招治,「招治、招治,你今天好吗?是不是又长大了呢?」 「招治?」刘丰昭不禁停下正在按摩的手,脸色匹变。 蓝谢清娥说:「对啊,那孩子有名字了。」 蓝安淑一看不对劲,用手戳刘丰昭的背,温言提醒:「别忘了我们刚刚说的话。」 「喔。」刘丰昭这才把耸起的肩膀放松,默默地继续按摩。 按了一阵子,刘丰昭松开手,「这样就好了。」 「总算不痛了,谢谢刘產婆。」蓝谢清娥将招治抱起,让她吸奶,乳汁畅通。 「那我先告辞了。」 见刘丰昭准备转身,蓝安淑也起身,「我送你出去吧。」 月光靄靄照进廊间,两人并肩而行。 蓝安淑戳了戳刘丰昭的手臂,柔声问:「你好像很在意招治的名字?」 刘丰昭看了蓝安淑圆大晶亮的瞳眸,抬头望向月娘,「我小时候就是叫作刘招治。」 蓝安淑一愣,「那你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名字,就改了名字吗?」 刘丰昭摇头,漠然地说:「我的主人比我更不喜欢那个名字。」 「咦?主人?」 「我小时候被爸妈卖给一个内地来的富商作女佣,在主人家才改名叫刘丰昭。」 蓝安淑震惊地摀住嘴,「我都不知道……啊,难怪杨家卖女儿时,你那么……你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只是想起了以前姐姐被卖,我也被卖,突然满肚子火……我也知道我爸妈是不得已的,但我就是恨他们能养我弟。」 「对不起,看来我也都不知道你生气的理由……」蓝安淑没来由地对自己的不知情感到气恼。 两人沉默下来,继续往前走。 蓝安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你在主人家的时候,还好吗?」 「嗯,主人待我很好,让我陪他女儿读了几年书,多亏如此,我才能成为產婆。」 「现在那个主人,还是你的主人吗?」 「不是了,他是前几年带着家人回内地了,把卖身契还给我。」 「那你恢復自由了。」蓝安淑对刘丰昭投以真心庆幸的眼光,里头还掺杂着敬仰、心痛与不捨,「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坚持要当个独立自主的新女性了。」 刘丰昭淡然点头。 「不过,世道太难,在我们庄里,很多人还是会卖女儿,这应该没办法避免……」 「我知道……」 「你别对他们发火,但是,可以来跟我聊聊。」 「那还真是可靠。」 「当然了。」蓝安淑握拳对空挥了一把,「我可是很强的。」 两人已经走到门口,刘丰昭走向脚踏车前,「那就再见。」 蓝安淑忽然感到不捨,拉住她的手,「我、我会再去你的助產所帮你的。」 蓝安淑应该没有理由再来「监视」了啊。刘丰昭想了想,「我可没钱聘请你。」 「这是友情赞助啦,都帮你帮到一半了,好人要做到底。」 「好。」刘丰昭淡淡地笑了。 「哇,我第一次看到你笑耶!」蓝安淑惊奇得瞳孔都放大了。 刘丰昭本人更是震惊,「我没笑啊。」 「你有笑,不过只有一下下。你笑起来很亲切,多笑一点嘛。要成为好產婆就要多笑。」 刘丰昭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何露出笑容,怎么会在不知不觉间重新获得这个能力呢? 她满心疑惑,跨上脚踏车,默默地踩动踏板。 蓝安淑在后面喊:「明天见!」 刘丰昭没有回话,只将单手举高作为回应。她的背影被月光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和她的气质很搭。蓝安淑目送那道银白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回房。 刘丰昭骑着车,这段是下坡,几乎不必踩动踏板,但心脏却莫名怦怦乱跳…… 为什么她会笑呢? 为什么她会对蓝安淑说出被卖的事情呢? 她不曾对人提起儿时过往,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了。 思来想去,可能是蓝安淑真的跟主人家的斗鸡太像了吧,还有芳崙庄跟儿时住的乡村相似,所以才勾起了她的回忆? 现在她感知到千般万种的情绪,很久没体会到的感觉,她也无法为那些情感命名。 她真的不懂人心啊。 之前这么多年,她好像都在麻痺死寂当中度过,只是拚命想活下去,除了死亡之外,对什么都没有感觉。 现在,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幸福感。 刘丰昭回到助產所,一开门便闻到浓郁的饭菜香。 助產所的桌面上,何秀桃已经备好一桌好菜,鱔鱼麵、菜脯蛋、滷肉片、空心菜…… 「你终于回来了。」何秀桃拿了两双筷子,「好险你没太晚回来,吃饭吧。」 「你真的还在呀。」 「我不是说我要住下来吗?我要为我的爱情努力!」 刘丰昭板起脸,「努力方向错误了。」 「你怎么这么无情?」何秀桃扁起嘴,泪眼汪汪地看着刘丰昭。 「我就说你的爱情不在我这边。」 「丰昭,看看我,难道这么不可爱吗?」 「我无言以对。」 「算了,让我用食物掳获你的心吧。你要吃多少饭?」 「半碗就好。」 何秀桃添好饭,在其中一碗里夹了满满的,递给刘丰昭,「来,这是你最爱吃的秀桃牌菜脯蛋,快吃吧!」 刘丰昭咬了一口。 何秀桃看着她嚥下去,「怎么样?好吃吧?」 「的确是很好吃。」刘丰昭平淡地称讚。 「对吧,如果你能跟我交往,就可以每天吃到这么好吃的菜脯蛋囉。」 「不需要。」 「丰昭,你真的很薄情!」何秀桃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话,「唔蛤蛤,憨嚎哩哼哩呵呵──」 刘丰昭打断她,「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吞下去再说。」 何秀桃只得吞下口中的食物,很急似地说:「我刚才,看到你跟一个矮子在讲话,她就是蓝安淑吧?」 「嗯。」 「你知道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吗?你喜欢上她了吗?」 听了这番突如其来的话,刘丰昭满脸通红,迅速地扒着饭,「你不要乱说。」 「啊?真的假的啊!」何秀桃碰地把碗放到桌上。 「就叫你不要乱说了。」 「我才没有乱说,你的表情都出卖你了!」或许别人看不出女孩之间的情感是炙热的友情,或者是更浓烈的爱情,但她喜欢过许多女孩子,对此间细微的差异瞭若指掌,骗不了她的,「我真是太生气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要喜欢那种大小姐啊?你知道她穿的衣服是订做的吗?而且还是超高级布料,花我一个月薪水也买不起一匹!她一定会让你伤心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蓝安淑就是斗鸡罢了。」 「斗鸡?」 「嗯。」以前主人养了好几隻斗鸡,虽然刘丰昭很怕牠们啄她,但主人对牠们宠爱有加,每次凯旋归来,必定给予奖赏,还要求刘丰昭帮斗鸡按摩。如今她能明白主人的心情了。 「什么跟什么啊……不管了!」何秀桃抱住刘丰昭,「欸,喜欢我吧,丰昭。」 刘丰昭推开她。 何秀桃气得跑到厨房拿酒,开了瓶就对嘴狂饮,直接乾了半瓶,愤慨地叫嚷:「可恶,说什么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但恋爱这种心情就是不由自主的嘛,根本不自由!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欺骗我们这些善良百姓!可恶啊,我莫名其妙就一直想着你,想独佔你,看到别人跟你走得近还会生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恋、爱!恋爱真的是很不自由!」 刘丰昭任由她埋怨,最终说:「别喝太多。」 「没办法,我不得不喝!等你也发现你莫名其妙一直想着谁,想独佔谁的时候,你就知道恋爱有多不自由了!哼!」何秀桃又喝了一大口酒,「对了,丰昭,那个姓蓝的给了你什么?」 刘丰昭差点忘了袋子的存在,这才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精緻的盒子。 「什么嘛,这么贵的巧克力,果然是大小姐!」何秀桃继续灌着酒。 刘丰昭好奇地打开盒子,一颗颗圆润可爱的巧克力球映入眼帘,她随意挑了颗含进嘴里。 甜腻的巧克力融化后,流出了的辛辣酒液──跟蓝安淑好像,外表娇美,但性格猛烈。也跟她好像,表情平坦,内心却仍有千折百转。 巧克力和烈酒逐渐交融,混乱、复杂、芳醇,总之,很迷人。 刘丰昭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何秀桃没错过那个笑容。刘丰昭竟然笑了,就像是故障多年的脸部肌肉突于恢復正常运作,但是,那显然不是为了她而笑的。她既震惊又愤怒,只得闷闷地开了第二瓶酒。 第四章(一) 隔天一早,刘丰昭起床,桌上又是一桌刚烧好的菜。 何秀桃昨晚喝光两瓶酒,睡倒在助產所的產床上,今天依然早起,换穿上另一套衬衫配迷你裙,还做了早饭。 两人吃完饭,何秀桃手上掛着刘丰昭前一天穿的制服,拿着洗衣盆走来,「丰昭,你还有什么要洗的吗?」 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何秀桃开了门,看见蓝安淑。 熟悉的助產所竟出现穿着迷你裙的陌生女子,蓝安淑愣了一秒鐘,「请问刘丰昭在吗?」 何秀桃起了争斗之心,表现出亲暱的态度,「丰昭,有人找你。」 刘丰昭看了一眼,「你来啦,进来吧。」 蓝安淑走进助產所,一一看见桌上吃剩的菜餚、陌生女子手上的制服、產床旁陌生的行李箱。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跟刘丰昭是什么关係?每个问号都在心里形成一阵刺痛。 「这位要怎么称呼?」 「何秀桃,她是百货店店员,这几天放假过来看看我。」 何秀桃把洗衣盆和衣物放在地上,走到蓝安淑面前,微笑着伸出右手,「你好,我是何秀桃,我跟丰昭是来往很久的老朋友了,以前还曾经住在一起,这几天来这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你怎么称呼?」 蓝安淑也有礼地与之握手,「你好,我是蓝安淑,我是刘丰昭的朋友,也是她在这里的帮手。」 「咦?你不用读书吗?怎么来当帮手?」何秀桃发挥身高优势,对蓝安淑施以压力。 但蓝安淑也不是好欺负的,挺直腰桿,「我已经十八岁了,也从高女毕业了。」 「哦,那真是失敬了。丰昭一个人来到这边,人生地不熟,谢谢你照顾她。」 「应该的。」 「你们慢慢聊。丰昭,我先去洗衣服了。」何秀桃恋恋不捨地抱紧刘丰昭。 这人是没有骨头吗!为什么要这样黏着刘丰昭?为什么刘丰昭也不推开她? 蓝安淑望着何秀桃扭腰摆臀地走到后院,不是滋味地在桌前坐了下来,这桌饭菜到底是什么? 「看样子你吃饱了?」蓝安淑捏着手上提包,里头有她本来要给刘丰昭吃的香蕉粽。 「嗯,你要吃吗?」 「我也吃过了。」 她心里那刺痛的感觉是什么呢?刘丰昭理所当然会有很多故友,情同家人也很正常,但她竟有了一种心爱玩具被抢走的愤恨。怎么会这样?她或许是太习惯跟刘丰昭一同进出的日子了,所以才对「故友」的出现这么愤怒。 她想起了在高等女学校的时候,同学之间常常两两相约为专属好友,倘若外人和其中一方走得比较近,另一方往往会嫉妒,指责那个外人破坏她们的感情。她现在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她把刘丰昭当成自己的专属好友了吗? 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种绝对的、执拗的、不容退让的独佔欲望。 电话响了起来,蓝安淑在妒火中发现救星,不假思索地接起,向电话接线生说:「这里是刘丰昭助產所。」 电话接通后,彼方随即传来焦急的男声:「刘產婆,我太太生了,但不知道怎么的,胎盘一直生不出来,阿鑾婶已经按了一整夜,也叫了道士来作法,还是生不出来,请你来看看。」 「好,你哪边是哪里?」 「我是庄西的阿彬,之前蓝家小姐有带你来看过我太太小綝。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你等一下!」蓝安淑向刘丰昭说:「小綝生了,阿鑾婶在那边,但一整个晚上都生不出胎盘,请你过去看看。」 刘丰昭接过电话,对着话筒说:「脐带没剪吧?」 阿彬说:「没有没有,请你快过来,小綝快撑不住了!」 「维持住,注意有没有出血,有出血马上叫医生!我现在就过去。」 刘丰昭抓起助產箱往外跑。 蓝安淑拦住她,「等等,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吧?不要对阿鑾婶没礼貌。」 「嗯,好。」刘丰昭衝向脚踏车。 蓝安淑追在后面:「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刘丰昭骑上脚踏车,如发射的弓箭一样,快速地移动着。 蓝安淑也跨上自己的脚踏车,却感觉到一股重量,回过头,发现何秀桃拉住了她的脚踏车,硬是跳上了后座。 「阿鑾婶是谁?」 「关你什么事?你干嘛啦?」蓝安淑大力晃动车身,把何秀桃甩离,立刻踩动踏板。 何秀桃追着蓝安淑,「你给我停下来!」 蓝安淑只是一个劲地往前骑。 「產婆產婆,快进来快进来!」站在家门外跟着道士来回踱步的阿彬,看见刘丰昭的身影,便请她进门。 「胎盘还是没出来吗?」 阿彬提着嗓子喊:「阿鑾婶,出来了吗?」 屋里另一头传来阿鑾婶的声音:「还没!」 刘丰昭跑进產房,看见小綝躺在床上,手脚瘫软,身上全是汗,阿鑾婶跪在床上,微胖的手指努力地按着小綝的肚子。初生婴儿躺在摇篮里沉睡,身上的脐带还随着母体的脉搏轻轻跳动,却对母亲的苦难与旁人的慌乱全然不知情。 刘丰昭摸了摸小綝的肚子,「好,小綝,等一下我要把手伸到你的子宫里,把胎盘剥下来。会蛮痛的,你忍耐一下。」 「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喔?」阿鑾婶发难。 「真的,妇產科医院里就是这样处理的。」 她打开助產箱,先是消毒双手,接着拿出铁盘,将器具一一排列在铁盘上。 各种新颖的器具让阿鑾婶很是新奇,但不免觉得速度过慢,「產婆啊,你也赶快。小綝,你就要为了孩子撑下去,你会没事的。」 「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好累……」 「我马上看。」刘丰昭开始触碰小綝的腹部,发现子宫都被按摩按到走位了,马上把子宫推回原位,接着拿起两个止血钳,举到阿鑾婶面前,「你可以帮我用这个夹住脐带两边吗?」 新时代的器材让阿鑾婶却步了,「这是什么啊……」 「那我来帮忙吧!」蓝安淑的声音传来,「我进来了。」 「蓝小姐,你怎么会来?」阿鑾婶非常讶异。 「知道有人需要帮忙,我就来看看。」 蓝安淑毕竟也看刘丰昭练习不少次,对工具的用途和使用方式有大致的了解。她模仿刘丰昭的做法消毒双手,用止血钳夹住脐带两端。 准备齐全,刘丰昭用手沾了些药剂润滑,「好,小綝,我开始剥了。」 刘丰昭努力地剥着,小綝不停大叫:「好痛!好痛!啊──」 刘丰昭解释:「这是正常的,你要忍──」 「刘丰昭,你可以等一下吗?让小綝习惯一下,可能会好一点?」蓝安淑提议,刘丰昭只得缓下动作。 蓝安淑温柔地安抚小綝,「小綝,刘產婆已经尽全力在帮你了,你一定能撑过去。」 阿鑾婶也紧握着小綝的手,「对啊,我们都在这里,为了孩子,你要度过这个难关。」 小綝听得热泪盈眶,心中涌现了满满的母爱与勇气,「嗯,我会撑下去!」 周遭温馨的气氛稍稍感染了刘丰昭,她放软语调,「那我继续了,我会尽量快点帮你剥乾净。」 在刘丰昭精湛的手艺、小綝激烈的喊叫声与旁人温暖的鼓励中,胎盘总算成功离开母体,眾人松了一口气。 母子均安,刘丰昭剪断了脐带。 「谢谢刘產婆。谢谢你。」小綝虚脱地说。 「阿彬,你可以进来了!」阿鑾婶对產房外大喊一声,又转头向小綝说:「你就要多喝一点补汤,好好补一补,你看你生了这么久,真的是很不简单。」 「对啊,真的很不简单。」蓝安淑用手肘撞了撞刘丰昭的背,靠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跟小綝说一些鼓励的话吧,这也是照顾人心的一部分。」 「呃……」刘丰昭正俐落地包扎婴儿身上的脐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產婆应该也没遇过很多这样的案例吧?真的很辛苦啊。」蓝安淑又轻撞刘丰昭一下。 「就是啊,你真的辛苦了……之后要好好照顾身体,我会再来看看你跟孩子的状况。」刘丰昭努力地展现关心。 「好的,谢谢產婆。」 刘丰昭替婴儿量身高体重,进行惯例的產后护理。 阿鑾婶在旁边看着,拍拍刘丰昭的背,「哎呀,听说庄里来一个未婚產婆,我本来想说你连孩子都没生过,一定没什么能耐,想不到今天一叫来帮忙,才知道你技术这么好!我真的是认输了,刮目相看!」 「都是在產婆学校学的,你也可以去学,不然没牌照也──」 蓝安淑截断刘丰昭的话,「刘產婆的意思是说,阿鑾婶是我们庄里每个產妇的心灵支柱,如果去拿牌照,就可以帮助更多人,一起让庄里人丁旺盛。」 「去拿牌照?我没读过书,不会啦!」 刘丰昭正色说:「有一种专门教先生妈的课程,上一年课,上完课考试,有了牌照,就能回来这里当產婆,不用担心被取缔,你可以考虑看看。」 阿鑾婶被说动了,「真的喔?」 蓝安淑帮腔,「对啊,你考虑看看。」 「好啊,我考虑看看。」阿鑾婶打了一个哈欠,「忙了一整晚,真的很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阿鑾婶。」刘丰昭轻唤,「我也从你身上学到很多,难怪大家都这么信任你,多谢你的帮忙。」 「哈哈,没有啦。」 阿彬拿着两个红包走过来,「阿鑾婶、刘產婆,这是给你们的,谢谢你们帮忙接生!真的谢谢你们!」 「不会啦,那是你们家小綝吉人自有天相!」阿鑾婶收下红包,鞠了一个躬。 「真的是吉人自有天相。」刘丰昭学着阿鑾婶说话,收下红包,备感欣慰──太好了,又有收入了。 阿鑾婶离去,蓝安淑提着收拾完毕的助產箱走过来,「好啦,我们也走吧。」 第四章(二) 乘着中午的热风回到助產所,刘丰昭打开大门,在蓝安淑通过时说:「多亏了你的帮忙,我今天才能好好地跟阿鑾婶讲话。真的很感谢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意料之外的话让蓝安淑双颊緋红,她定定地看着刘丰昭的双眼,接着露出微笑,「能帮上忙,我很开心。」 刘丰昭莫名害臊,转开了脸。 「你们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何秀桃端着一盘菜脯蛋,走到刘丰昭和蓝安淑中间,「但我还是帮你煮了菜,快吃吧,丰昭。」 「嗯。」刘丰昭往桌子走去,蓝安淑和何秀桃互瞪一眼,也若无其事地走向桌子。 「我可没有准备你的份。」何秀桃拦下蓝安淑。 「你放心吧,我自己有带。」 「你们先吃吧,我换身衣服。」刚才太匆忙,刘丰昭来不及套上隔离衣,身上的制服沾到了一些血水,她到卧室脱下污衣,换上乾净的洋装,接着拿起污衣走出房间。 「丰昭,我帮你拿去后面吧。」何秀桃伸手,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自己拿去就好,我还要冲一冲。」刘丰昭向前一步。 何秀桃退后一步,「我来处理就好。」 「我也想洗洗手啊。」向前。 「我去端水来给你洗。」向后。 「哈哈哈哈哈!」蓝安淑的笑声从后门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刘丰昭,你的衣服变得好花,哈哈哈!」 「什么?」刘丰昭跑向后门,何秀桃双手掩面。 刘丰昭在后门停下脚步。和蓝安淑止不住的笑声一起在门外空地飘扬的,是染上了红黄蓝绿黑各种顏色的制服,这里黄那里黑的,就像美术课下课后铺在桌上的防污纸一样。 刘丰昭看傻了眼。 何秀桃跑到她面前,双手合十,「哇啊,丰昭对不起!是我把你的衣服弄染色了,请你原谅我!」 「这是怎么弄的?」刘丰昭万分不解。 「你们刚刚不是去接生吗?我到处找你们,结果忘了我把我们两个的衣服泡在一起,所以就……有几件衣服褪色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自己的衣服也都毁了……」 「唉,那也只能这样了。」刘丰昭无奈地说,接着伸手敲了蓝安淑的肩膀,「蓝安淑,你笑够了没?」 「唔……」蓝安淑揉了揉笑到痠痛的脸颊,「你不穿穿看吗?说不定很好看,最新时尚!」 「这怎么能穿?」何秀桃挡在刘丰昭前面,「我会去城里做一套新的让丰昭穿,你不用担心。」 「说的也是,这下得准备一套新制服了,不然就要每天晚上洗衣服,隔天早上穿……」 「不如……我来帮你做吧?今天开始做的话,大概后天就可以拿来给你。」 「真的吗?」 「当然啊,我是台南第二高等女学校的洋裁女王。」蓝安淑自信地挺胸。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 「要不要乾脆我帮你设计刘丰昭助產所的新制服?」 「这倒是不用,本来的制服就很好用了。」 「包在我身上。」 「虽然做衣服很重要,但还是先吃饭吧?菜都要凉了。」何秀桃提议。 「说的也是,吃饱再量尺寸比较好。」蓝安淑走向桌子。 「嗯。」 饭席间何秀桃没再找蓝安淑的碴,或许是因为闯了祸,所以安安份份不敢造次,吃完饭就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 蓝安淑从自己的提包拿出纸笔,「马上就来量尺寸吧,你有皮尺吗?」 「嗯,在我房间里,你过来吧。」 刘丰昭的卧房里,只有简单的衣柜和床铺,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给人纯粹的感觉。 「来,皮尺。」 蓝安淑接过皮尺,俐落地拉直,靠上刘丰昭双肩,感觉到肩胛骨与肌肉的起伏,突然一股热气腾上头脑,整个人手足无措。明明在高中女学校时量过班上所有同学的身形,早已经嫻熟这套量尺寸的程序,现在却觉得陌生极了。是因为这是刘丰昭的身体吗?不行,不能让刘丰昭看扁!要拿出洋裁女王的气魄来! 蓝安淑热着脸咬着牙量尺寸,刘丰昭也全身僵硬。虽然平时少不了肢体碰触,但这种彷彿全身被摸遍的状况实在太不寻常了。蓝安淑的手如正午的暖风,一会儿拂过她的胸前,一会儿抹上她的手臂,一会儿扫过她的腰腹,又热又痒,她都感觉得到体内血液循环加速了。空气中这异常的紧绷感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地量着尺寸,只有皮尺窸窣声和纸笔沙沙声在房里回盪。 量完臀围,蓝安淑拉紧刘丰昭腰周的衣服,「你可以帮忙这边拉紧吗?」 「喔……」刘丰昭愣愣地照做。 量完腿长,蓝安淑轻声宣布:「好了。你可以放掉了。」 刘丰昭的身体还有些僵硬,轻缓地拍了拍裙襬,不敢看向蓝安淑。 蓝安淑也是一样,放下皮尺,拿着记录尺寸的纸张,背对着刘丰昭,「那我先回去做衣服了。」 她快步走向房门,没想到通过房门时,撞上了从另一侧走过来的何秀桃。 「唉唷!」蓝安淑哀号。 「你干嘛撞我啊?」何秀桃揉着被撞的手臂。 「我不是故意的……」 「你们怎么了?」刘丰昭从房里探出头。 「她莫名其妙撞──」何秀桃还没告完状,发现刘丰昭和蓝安淑的脸都一片酡红。 「我先回去做衣服了。」蓝安淑跑走了。 何秀桃看着她离去,失落地说:「吶,丰昭,那个姓蓝的也喜欢你吧?」 刘丰昭的脸更红了,「没有吧。」 「就有啊。」 碰地一声,助產所的门又打开了,进门的是蓝安淑。 「刘丰昭,你那件被染花的制服借我一下,我看看布要怎么裁喔。」她红着脸,覷着地板说话,十足十地羞涩。 「喔,好。」 她像是被追赶一般,急忙奔到后门外,收了衣服,便直接从那边离开了。 「你看,她果然喜欢你。」 「我看不出来。」 「你……」 「我要去洗工具了,没空听你乱讲。」 这两个人怎么这么迟钝啊……何秀桃感到落寞、无奈、艷羡与担忧,还有那么点替刘丰昭开心,整颗心像是被五马分尸一般,折磨难耐。 第四章(三) 夜里,蓝高铃兰又开始乾呕,蓝安淑递给她吐痰用的小盆子,拍拍她的背,但她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我儿子要吃海带。」 刘丰昭说过不能吃海带的……蓝安淑轻抚蓝高铃兰的背,「阿母,你梦见弟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哪有多久?」 「那是多久?我记得已经一个月以上了吧?」 「那又怎样?」 「弟弟也会想吃不同食物啊,一直吃一样的东西也会腻。」 「是这样吗?」 「对啊。」 「嗯……那要吃什么?」 「吃些菜头吧!取一个好彩头。」这也是刘丰昭给的建议,她昨天就请阿灯姨买一些来煮。 既是吉祥的食物,蓝高铃兰总算点头同意。 蓝安淑当即到厨房去,接近厨房时听见阿灯姨正在跟阿满聊天,还是她深感兴趣的话题,便也加入她们。聊得开心不已,才端了菜头来餵蓝高铃兰吃,安抚她入睡,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刘丰昭那件被染花的制服已经晒乾掛在墙上,梳妆台上、椅子上、床上散乱地放着竹尺、粉土饼和剪刀,以及照衣服版型裁好的打版纸和白色布料,接下来就是用裁缝车把这些材料缝在一起了。 蓝安淑将椅子搬到裁缝车前,穿了白色的缝线,把布料定位,埋头踩着踏板。裁缝车规律的节奏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呵欠,但她丝毫不觉得累,嘴边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就这么专注地踏着踏板,直到黎明,分散的版型全部合为一体,才终于接受睡魔的邀请,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当蓝安淑醒来,已经接近中午了。 「哇啊!」 她匆匆把做好的衣服装进袋子里,骑着脚踏车奔向助產所。 助產所门外停着一辆人力车。 不会吧?她已经错过了吗? 她正懊恼着,随即看见车伕正将行李放到车上,于是放下心来。 她停下脚踏车,看见何秀桃又像没骨头的人一样缠抱着刘丰昭,「丰昭,要想我喔!我会想你的!」 「好啦,你回去之后好好过生活。」刘丰昭轻拍她的手。 「我有空会再来找你的。」 「好好好。」 何秀桃朝人力车的方向转身,才看见蓝安淑,「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啊?」 「算了,你要好好照顾丰昭,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就找你算帐。」 「那当然,你安心地离开吧。」 刘丰昭伸手隔开两人,「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不需要谁的照顾。」 「好啦,那我走了。车伕,我们走吧。」 人力车缓步向前,刘丰昭吐了一口气,看向蓝安淑,「你怎么会来?我以为你会在家做衣服,不会过来了。」 「呵呵,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做好了,你马上去穿起来吧!」蓝安淑把手中的袋子掛到刘丰昭手上,心情愉悦地往助產所里走去。 「咦?怎么这么快?」 「我可是洋裁女王耶。」蓝安淑回眸,送给刘丰昭一个得意的微笑,「当然要用自己的作品来见证你產婆事业的里程碑啊。」 「什么意思?」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快进来穿吧。」 刘丰昭穿上蓝安淑连夜製作的制服,走出房间。 蓝安淑开心地站了起来,「太好了,果然很棒!」 「真的很谢谢你。」 「要谢我还早呢?你还不知道这衣服的厉害之处。」 「什么厉害之处?」 「你蹲下看看。」 刘丰昭依言照做,「你做了什么啊?这衣服看起来跟之前的一样,但好像更好活动了。」 「呵呵,你再把手举高。」 刘丰昭举高了双手,「哦,感觉袖口的地方比较舒适耶。」 「对吧,我看你去接生的时候都一直摆这样的动作,所以特别帮你设计了一下。」 「真是谢谢你!该给你多少钱?」 「咦?你喜欢就好啦,不用给我钱。」 「我坚持。我看你一定很赶着做吧,别忘了把急件费和布料的费用也加进去。」 「不用啦。」 「平时我当你是友情帮忙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但专业工作一定要付钱,这是一种尊重,我希望你一定要收下。」刘丰昭坚定地说。 「好吧,那就收个一圆吧。」 刘丰昭随即递了一圆纸钞给蓝安淑。 「谢谢你。」盯着手中的钱,蓝安淑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只是又轻又薄的一张纸,却彷彿乘载着无形的感谢、肯定、尊敬,在她的心湖激起澎湃的水花。这毕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赚到的钱啊。珍贵又新鲜。 「我才要谢谢你呀。」 「原来赚钱的感觉是这样。」 「很开心?」 「嗯,很开心。这就是你赚钱的感觉吗?」 「对呀,感觉可以很踏实地开展自己的生活,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让人突然充满信心。」 「没错没错。」 ──叩叩。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蓝安淑马上衝去开门。 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走进来,「蓝小姐?你也在啊?」 「萧太太,你来找刘產婆吗?」 「对啊对啊。」 蓝安淑指着刘丰昭,「这位就是刘產婆。」 萧太太向刘丰昭打招呼,「刘產婆,听说你技术很厉害,希望你可以让我们讨教讨教。」 在萧太太后面,又有三个孕妇鱼贯而入,争先恐后地说:「对啊,听阿彬说喔,他太太很危急,是你把她救活的。」「我是来预约的,之后可以帮我接生吗?」「我有点出血耶,可以帮我看看吗?」 刘丰昭目瞪口呆看着突然涌入的孕妇们,蓝安淑走到她身边,对她露齿而笑。 「你早就知道她们会来了?」 「当然,刘產婆的丰功伟业传到我们家阿灯姨和阿满都聊得很起劲,我就想,今天一定会有人来找你。而且,现在正好是农务休息的时候,我想有需要的人八成会这时间过来找你。」 「喔,是这样啊?」刘丰昭靦腆微笑,有种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 「刘產婆,怎么样,要从哪一位开始看啊?」 「你们有哪一位特别不舒服吗?不然我就照顺序看,你们一个一个来,我会帮你们触诊……」 蓝安淑看着刘丰昭向孕妇们解说,与有荣焉。 ──叩叩。又有人敲门,蓝安淑开门迎接,来者是个带着小孩的孕妇,小孩在门口打滚,不肯进屋,蓝安淑让孕妇先进了助產所,独自蹲下来安抚小孩。 蓝家的汽车正好驶过助產所门口,蓝福城坐在后座,看到自家女儿照顾孕妇和小孩的画面,心中很是感慨──她是不是太热衷这个「工作」了呢?她近日疏于管理家务,今天早上连早餐也没吃,买菜钱也是阿灯姨来向他讨的。每次想起未来女婿肯定她出来见世面的话语,心里总是不太踏实。 车子缓缓驶过,蓝福城仍烦恼着自家女儿的事。 第四章(四) 助產所里,蓝安淑把脱脂棉从蒸气消毒器中夹起来,一团一团放到刘丰昭手上的铁盘里,轻轻地说:「明天开始,我不会再来了。」 「怎么了吗?」 「我想你这边应该没问题吧,你看,你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找你帮忙。」 「这都要谢谢你的帮忙。」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你,就算没有我帮忙,也可以把文明的生產技术带到我们庄里了。」 从刘丰昭到阿彬家助產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一个星期了,每天都有孕妇或新生儿上门求助。还有人用运送香蕉的三轮车把在农务中阵痛的產妇送来这里,刘丰昭第一次在助產所里替人接生。 当然她也有再去探视小綝和蓝谢清娥等人,但她已经对庄里的路十分熟悉,不再需要蓝安淑带路了。 產婆的工作本来就是一个人能独力完成的工作。这几天蓝安淑到助產所,刘丰昭也只能请她招呼访客或消毒、做些无聊的杂务罢了,那本当是刘丰昭自己承担的职责,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而且,她也早就把纸人还给蓝安淑了,蓝安淑没有必要再监督她、对她穷追不捨了。 蓝安淑有她自己的生活。 在她与刘丰昭相遇之前,一直过着的生活。 于情于理,蓝安淑都已经仁至义尽。 儘管如此,刘丰昭还是觉得捨不得。 有这么一个像斗鸡一样充满活力与斗志的人在身边,为她的生活带来丰富的滋味,那是她从前不曾体验过的,令她有一种上癮的感觉。主人对斗鸡着迷的心情也是这样吗? 刘丰昭把装满热腾腾脱脂棉的铁盘放到桌上散热,「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嗯……上插花课、上直笛课、上绘画课,还要读读书,陶冶心性。」 「是为了──」刘丰昭想起了蓝安淑说过准备结婚的事,但问到一半就打住。千金小姐做什么,当然都是为了准备结婚,难不成是在家里陪爸妈终老吗?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她不想听蓝安淑说结婚的事:要相亲吗?订婚了没?几岁前要结婚?对象是谁?她都不想知道。她这才想到,这庄里没半个男人能与蓝安淑相匹配,蓝安淑肯定会远嫁他处…… 「你要说什么?」 「我是在想,当个千金小姐还真是不容易。」 「你现在才知道吗?」 「嗯,你等我一下。」 刘丰昭拐进卧室,翻找了一阵,再次走向蓝安淑,认真地向她鞠了躬,「这阵子真的谢谢你。」 蓝安淑红了脸,「怎么突然这么正式?」 刘丰昭将手上一条云彩图案的手帕捧到蓝安淑面前,「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送给你,虽然不是什么高级的礼物就是了。」 「哦……谢谢……」 「你就好好陶冶心性吧,我也会再去看你阿姨和你妹妹。」 「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是可以随时来找我。」 「嗯。」 蓝安淑离开了助產所,回头向刘丰昭道别,骑上脚踏车。 没骑多远,她回头望了助產所一眼,心里染上感伤与惆悵,于是她又回头望了助產所一眼。 这种离情依依,甚至比她从读了四年的高等女学校毕业时更强烈,如果说高等女学校的同学是一起修身养性的同伴,刘丰昭却是带着她迎击职场困难的战友啊。 刘丰昭真的很特别。 面对这么特别的人,她没有说出,前一晚的事。 昨晚她从助產所回家后,阿树就找上她:「小姐,老爷请你去书房。」 蓝安淑当时备感意外,以及不安。 阿爸的兴趣是听音乐,平时在家总是窝在书房,享受留声机播放的各种乐曲及歌谣,将房门牢牢锁紧,不准外人打扰,只留沉默寡言又了解唱片的阿树在书房帮忙。蓝安淑小时候曾收到一张童谣唱片,便趁阿爸不注意,偷偷溜进书房,用留声机播歌,阿爸马上就发现了,把她毒打一顿。后来,阿爸严格禁止她进入书房,还乾脆新买一台高级留声机,将旧有的留声机给了她──这就是蓝安淑房内留声机的由来。在那之后,蓝安淑几乎不曾进入书房,只有谈论升学、结婚等大事时,阿爸才把她叫去书房。 她跟着阿树,战战兢兢地走进书房,留声机唱针悬空,房里一片寂静。 「阿爸。」 「你终于回来了啊?又去刘產婆那边?」 「……是的。」 「明天开始别去了。我请了老师来帮你上新娘课程,她会带些适合淑女的书来给你读。你在家好好上课,好好照顾你阿母,别再去外面做劳役,搞得整个人心浮气躁。」蓝福城指着她的手和脸,「你看你,把自己晒得这么黑,站在一群农妇里,根本跟她们没两样,成何体统?你还记得你下星期要跟戴新龙约会吧?」 「但是新龙哥也同意我──」 蓝福城用手势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可没说要你变黑变丑啊!别忘了,将来你总要代表戴家到处交际,不要让人家看笑话。」 「我──」 蓝福城不耐烦地将一张纸推到蓝安淑面前,那是她高等女学校时期的成绩单,「你没忘了你音乐课成绩有多差吧?之前学琴都学不来,这次的老师说可以教你比较简单的直笛,顺便看看你的五音不全有没有救,免得你以后到处丢脸,你会连累戴家的。」 她的确是缺乏音乐细胞,虽然还算懂得欣赏,但歌唱和演奏都一塌糊涂,本以为阿爸已经认清她没有天分,殊不知他还没放弃她…… 蓝安淑被捉住痛脚,只得乖乖从命,「我知道了。但是,明天先让我去把没做完的事做完,也通知刘產婆一声,不然也落人话柄。」 蓝福城抚着嘴上的鬍鬚,沉吟片刻,「好吧,你出去吧。阿树,去把门关上,播个〈望春风〉。」 蓝安淑退出书房,心里仍满是不服。阿爸自己老是泡在跟朋友合资的唱片行,跟同好聊到兴头上就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清娥阿姨生產那天,他也是接到电话才赶回来。这几天阿爸也不见人影,怎料一回家就这样管束她,不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最让她不服的是,阿爸说的话还这么有道理,无从反驳,她确实肩负着戴家的面子,短处越少越好…… 为了往后漫漫人生的幸福,她不得不嚥下这口气。 第五章(一) 「演员演技真好!」戴新龙对身旁的蓝安淑说。 她点头,「没错,尤其是最后那首诗好美,我听了好感动,感觉看电影心情都得到昇华。」 从台南市电影院世界馆的放映厅走出来,交换着看电影的感想。蓝安淑穿着可人的白色洋装,戴新龙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周围成双成对的男女别无二致。 没有意外的话,这大概是两人婚前最后一次约会了。以往约会总是阿树一大早就送蓝安淑到台南市区,她与戴新龙一起去看电影、四处逛逛、喝茶聊天,吃过晚餐后,戴新龙再开车送她回蓝家,然后自己原路折返──虽然来回要耗上四小时,但他乐此不疲,只为能延长与她相处的时间。这次约会也是相同流程。 走出世界馆的建筑,睽违数月的街景让蓝安淑兴奋不已,午间的日光让她自然地瞇起眼、低下头。 戴新龙见况,牵起她的手,引导她走回骑楼阴影里。 蓝安淑感受着戴新龙宽大的手,以前也常与戴新龙牵手,当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如今她格外觉得这隻手又宽又厚、又溼又凉、稜角分明──和刘丰昭温暖柔软的手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此时此刻,助產所那边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又有人去那里生孩子? 蓝安淑心不在焉地走着,直到戴新龙挡住她,她才停下脚步。 一台载满香蕉的货车从面前通过,散发出香蕉的气味。 「这是要运到那边西市场香蕉仓库的。」戴新龙说。 蓝安淑点头,「你上次说我们庄的香蕉也会运到那边吧?然后再载到台湾各地,或者送到内地。」 「没错,你还记得呀?」 「当然啊,你还说过,仓库里还有冷藏设备、催熟设备,有朝一日你也想贡献所学,改善这里的设备,卖更多香蕉。」感觉到戴新龙眼中透出热切的情意,蓝安淑双手握住他的手,拿出最诚恳的语气说:「我相信新龙哥一定可以的。」 戴新龙加重了牵手的力道,「嗯。谢谢你。」 货车通过了,戴新龙问:「接下来想去哪里?公园?喫茶店?还是哪里?」 蓝安淑想了想,「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林百货店逛逛?」 「当然方便了。」 两人牵着手聊天散步,来到百货店。 林百货店折衷主义的建筑在简约大方中带着一丝华丽,现代化的灯具、厕所、铁捲门一应俱全,蓝安淑非常喜欢。由于距离她就读的高等女学校不算太远,她已经来过十数次,但每次来她仍觉得这座建筑就像精緻的珠宝盒一般,把所有时尚新奇的事物都浓缩在一起,将她洗涤得更有品味,再怎么说,都是和芳崙庄截然不同的世界。 戴新龙牵着她的手,进入升降梯,指针转到最上层,两人轻松来到顶楼。 走进观景台,彷彿把台南世界彻底收进眼里,蓝安淑奔向视野最好的角落,指着西边,「新龙哥,你们家的商行就在那里。」 戴新龙笑着点点头,走到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间百货店。」 「嗯,你不喜欢吗?」 「不,我也很喜欢这间百货店。」 「你喜欢什么部分呢?」 「喜欢在这里可以看到你笑得很开心。」 蓝安淑有些尷尬,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好呢? 戴新龙继续说:「等你嫁来我们家,我常常带你过来逛。」 蓝安淑决定笑着点点头,心中连篇描绘了未来成为百货店常客的光景,摩登、优雅、富丽、迷人,那就是她渴望的未来。 两人一层一层地逛了起来,赏玩各种新奇的商品。蓝安淑和之前一样,替家里添购一些新奇的小玩意,不一会儿就买了洋伞和桌巾。 她第一次逛起了婴儿用品,展示柜里有熟悉的奶粉,她曾在刘丰昭那里看过。她忽然有点犹豫要不要买点什么给刘丰昭,与戴新龙在展示柜之间游走。 蓝安淑看到一条襁褓巾也是向日葵的花纹,把坠子拿在下巴前,「新龙哥,你看,这跟你从内地带回来的坠子一样耶!真可爱。」 「你好,喜欢的话可以拿起来看看喔。」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传进蓝安淑耳里,抬头一看,是何秀桃。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你是安淑的朋友吗?」戴新龙想说是蓝安淑的朋友,礼貌地上前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安淑的未婚夫,戴新龙。」 何秀桃很是惊讶,「你订亲了?你怎么都没说?」 「我、我想说这很普通,没必要特别说。」 「哪里普通了?」 戴新龙缓颊说:「安淑应该是害羞,找不到时机说啦。」 有个妇人从蓝安淑身边将一条围兜放到柜台上,「小姐,请帮我结帐。」 「好的,谢谢惠顾。」何秀桃立即掛上职业用的微笑,将商品包好,拿出收据誊写,动作行云流水。 她身上穿着好看的百货店制服,美艷而干练,散发出职业女性特有的自信。 蓝安淑看着她,觉得有些憧憬,就像她对刘丰昭的產婆生活怀着憧憬一样。 妇人拿了收据,「你的字还真漂亮。」 何秀桃微笑,「哪里哪里,都是为了挣口饭吃啦,要是写得不好看,客人也会抱怨。」 「真的呀?辛苦了,谢谢你。」 妇人离去,何秀桃躬身送客,接着她环顾四周,发现了蓝安淑和戴新龙的身影。 她把柜台託付给同事,便走向蓝安淑。 碍于戴新龙就在旁边,她堆起友好的笑容,「安淑,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蓝安淑疑惑地看着她。 何秀桃对戴新龙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想带安淑去那边说一下话,可以请你在这边逛逛,稍等一下吗?」 「喔,好,你们慢慢聊。」戴新龙识趣地向蓝安淑挥挥手,便转身离开。 何秀桃拉着蓝安淑拐进角落,进入非请勿入的员工休息室。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啊?」蓝安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 何秀桃转头确认里面除了她们之外没有别人,大声地说:「那个姓戴的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喜欢丰昭耶!」 「怎、怎么可能?」蓝安淑大受动摇,「刘丰昭是女孩子。」 「女孩子又怎样?女孩子之间也可以廝守一生啊!我就想跟丰昭廝守一生,你介入我们之间,但又跟男人订了亲,太恶劣了!」 何秀桃这番告白,将震惊、迷惘、困惑的球击到蓝安淑面前,让她不知道如何回击──这一切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她那些约定为专属好友的同学和学姐,也只是友谊罢了,毕业前夕终究开始跟富家公子谈起婚事,有的现在都已经嫁为人妇了。如今,何秀桃竟说她要跟同性之人廝守一生! 蓝安淑停顿了一阵,「原来你对刘丰昭抱着这样的感情?」 「正是如此。」 「就算是这样,你和刘丰昭之间怎么样,又关我什么事?」 「你……」要她把刘丰昭喜欢蓝安淑的事情说出去吗?可恶,她做不到啊。她气急败坏地说:「反正,丰昭跟那个姓戴的,你只能选一个!」 「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我都订婚了。」 「你明明喜欢丰昭,为什么不敢承认?只不过跟她靠近,你的脸就红成那样!」 「我哪有!」 「不准你对不起丰昭!」 「我哪里对不起她了?」 「顺道告诉你,那个姓戴的说他从内地带回来的那条项鍊,我们店里就有卖,你被他骗了,你这个蠢猪,呆子!」 蓝安淑为之气结,「就算是这样,我相信他不是骗我的。」 「丰昭真的很可怜!」何秀桃翻了个白眼,把蓝安淑推出休息室,马上对着经过的客人又露出微笑,「欢迎光临。」 客人走后,何秀桃拋下一句「你这个大白痴」,就踩着忿忿的步伐离去了。 蓝安淑呆立原地,心情就像发生大地震那样变得天翻地覆。 她对刘丰昭「特别」的情感就是爱情吗? 如果用爱情来解释刘丰昭对她的吸引力,是不是一切就都合理了? 或许,是她一直避免往这个方向思考。 这个社会连同姓联姻都无法接受了,更何况是同性恋爱? 阿树就曾恋上同姓女子,被对方父母拆散,于是单身至今。如果她恋上刘丰昭,想必也是一样的后果。不,或许会更凄惨。 毕竟,身为女性,却喜欢上女性,难道不是一种精神疾患吗? 会不会她也跟阿母一样,有点精神异常? 如果是的话,她一定要隐瞒好。 为了蓝家的名誉,阿爸一直对外隐瞒阿母的精神状态,总宣称阿母是身体不好,戴新龙也是这样认知的。 倘若她真的遗传了阿母的疯癲,那该怎么办?她真的好害怕…… 第五章(二) 晚餐后,蓝安淑坐上戴新龙的车,繽纷的霓虹灯逐渐从车窗流过,向她告别。 答。小小的雨点落到车窗上。 答答答。车窗上一下子佈满了小小的雨滴。 戴新龙放慢车速,「你很累了吗?不介意我开慢一点吧?」 蓝安淑嫣然一笑,「这样正好可以多跟你聊聊。」 两人说着话,车窗外的建筑物由密转疏,雨势越来越大,车速越来越慢。 成片的香蕉田出现在眼前,芳崙庄到了。 又前进一阵,轰地一声,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戴新龙转动车钥匙,试图重新发动,但车子依然没有动静。 「我下去看一下,你坐在车上等我。」 「好的,谢谢。」 戴新龙拿起一把雨伞和手电筒,下车绕了一圈,仔细检查车况,但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他无计可施,回到车上,再次尝试重新发动,依旧不见任何效果。 「抱歉,安淑,车子没法发动了,我去找人来帮忙。」 蓝安淑拉住他,「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睡了,这里也离我家不算太远,不然我们下车走回家好了?」 戴新龙想了想,「好吧。」 蓝安淑正要打开车门,戴新龙将微湿的雨伞递给她,「车上只有一把伞,给你用吧。」 「新龙哥,我们可以一起撑。」 于是,雨夜中,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在昏暗路灯的指引下前进。 「小心走,慢慢走就好。」戴新龙一手撑着伞,一手环住蓝安淑的肩,小心翼翼确保她没有被雨水淋到。 蓝安淑觉得这姿势有些难走,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只好真的慢慢走。 雨势更加滂沱了,排水不良的路上出现了小型河川,水流的力道推动路上的小石子,将之冲往路旁的香蕉田,蓝安淑踏出的脚就这么踩在小石子上了。 「啊!」 蓝安淑脚踝扭了一下,往侧边跌,肩膀突破戴新龙的保护,最后整个人倒在地上。 「安淑!」戴新龙蹲下来,表情紧张,「你有没有怎么样?」 蓝安淑试着站起来,脚踝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的腿受伤了!」 蓝安淑看向小腿,才发现腿上有一大片擦伤,而且还沾满了污泥。 「没事的。」虽然很痛,但这附近就只有香蕉田,没有住家,就算想求助也找不到人帮忙。她咬着牙,奋力站了起来。 戴新龙将背转向她,「安淑,我背你吧。」 她想了想,趴向他的肩,戴新龙背着她前进。 「新龙哥,抱歉,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是我没照顾好你。」 「会不会很难走?」 「不会,你很轻,早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背着你走。」 烟雨茫茫的路上,有个黑影突然从香蕉田窜出,一道明亮的光从黑影那端照过来,亮得让两人睁不开眼睛,光的来源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蓝安淑?你怎么了?」 声音的主人正是刘丰昭,她匆匆跑向戴新龙和蓝安淑,身上穿着蓑衣,手上拿着助產箱,一副外出接生的模样。 戴新龙说:「请问你住在附近吗?安淑受伤了,可以帮帮我们吗?」 「伤得很严重吗?」刘丰昭担忧地看着蓝安淑。 「只是脚扭伤而已。」蓝安淑心情复杂地望着她,「你不用去接生吗?」 「已经平安顺產了。来,助產所就在前面而已,你们过来吧!」 「好。」 刘丰昭迈开了脚步,「啊,还没请教这位先生要怎么称呼?」 「我叫戴新龙,是安淑的未婚夫。」 刘丰昭愣了一下,瞄向蓝安淑,发现她避开了眼光,「你好。」 「你就是安淑之前去帮忙的產婆吗?」 「是的。」 「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安淑。」 刘丰昭心底升起一股酸意,她加快脚步,用力地踏着路上的雨水。 她耳边驀地响起何秀桃的话:「我莫名其妙就一直想着你,想独佔你,看到别人跟你走得近还会生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恋、爱!」 这不正是她现在的心情吗? 果然何秀桃说的没错,她真的喜欢上蓝安淑了。 既然何秀桃说中了她的心情,那么……应该也不会看错蓝安淑的心情吧? 第五章(三) 进到助產所,刘丰昭让戴新龙和蓝安淑坐在椅子上,便忙着脱去蓑衣,又张罗热水、毛巾、药品。 戴新龙坐着,牵着蓝安淑的手,柔声安抚她:「安淑,撑着点。」 「新龙哥,这伤不严重,你别担心。」 「我发誓以后我一定会把你顾好,不再让你遭逢血光之灾。」 刘丰昭一直看着这对男女的亲暱互动,用作快的速度抱着急救用品走到两人身边,把毛巾递给戴新龙,「戴先生,这毛巾给你,你到旁边擦一擦,小心水不要泼到安淑的伤口。」 见戴新龙起身稍离,她蹲下,用温水冲掉蓝安淑腿上的泥沙,用毛巾擦乾,「安淑,你这都皮肉伤而已,等一下我帮你擦药。」 戴新龙把自己擦乾了,拿乾净毛巾走过来,「安淑,我帮你擦头发,好吗?」 蓝安淑乖巧地点头。 刘丰昭马上提出另一个方案:「安淑,你全身溼透了,要不要换件乾衣服?我的可以借你。至于戴先生,可能只能委屈你先披个毯子了。」 「我也披个毯子就好──」 戴新龙打断蓝安淑的话,「安淑,换衣服吧,免得感冒。」 刘丰昭接着说:「对啊,去我房间换吗?你还走得动吗?」 「我来背她。」戴新龙自告奋勇。 「对了,还是可以请你先到屋外稍等,安淑换好衣服我再去叫你。」 「啊,这样也好。」 戴新龙随即到室外,关上助產所的门。 刘丰昭拿了一件短洋装给蓝安淑,责怪地说:「我都不知道你有未婚夫了。」 「我说过我要准备结婚了啊。」 「你那样讲谁听得懂啊?」 「谁叫你当时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真的很像小孩子啊。」 蓝安淑恼火地瞪着刘丰昭,「我很冷,要换衣服了,你可以去房间等吗?」 「你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 刘丰昭只得转身进卧房。 等了几分鐘,她对着房外喊:「蓝安淑,你换好了没?要帮忙吗?」 「呃,换好了……」 刘丰昭回到助產所,眼前的景象让她意外。 因为身高的差距,对她而言及膝的裙摆,在蓝安淑身上却遮到了小腿,领口也太大,几乎要露出肩头,彷彿小女孩偷穿母亲衣服。 蓝安淑扭捏地拉着肩上的布料,双颊緋红。 刘丰昭忍不住笑出声来。 蓝安淑的脸更红了,「不要笑!你有没有什么夹子或别针?快拿来借我。」 「……没有欸。」 「你别唬我,我记得在梳妆台上有看过!」 「是吗?我去找找看。」 刘丰昭只是逗着蓝安淑玩,她没想过蓝安淑穿着她的衣服会这么可爱,就好像……变成她的人。 她打从心里有种奇妙的幸福感。 这个蓝安淑,真的是带给她无数久违的、多采多姿的感受。 「我帮你别别针吧。」 「嗯。」 窸窣一阵,后颈被刘丰昭的手擦过,蓝安淑缩起肩膀。 两人都有些脸红。 「很痒吗?」 「很痒。」 「我弄快一点。」刘丰昭忍住想搔她痒的衝动,加速手上的动作,「好了,不会再掉了吧?」 「嗯。快去叫新龙哥进来吧,还得打电话请家里来接我们呢。」 差点忘了戴新龙这个人的存在!刘丰昭在心里嘖了一声,开门呼唤他,让他打电话给蓝家。 刘丰昭替蓝安淑消毒抹药,只见戴新龙摀着话筒,朝这边说:「安淑,你家里人说蓝叔在唱片行那边,不会回来,没办法开车来接我们了……」 见蓝安淑抿起嘴,刘丰昭说:「外头雨这么大,你们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早上再说吧。」 「可以吗?」戴新龙松开了皱起的浓眉。 「这边有產床,我和安淑一起睡卧房,这样就可以了。」 蓝安淑立即反对,「什么?我想回家!」 戴新龙柔声安抚:「安淑,天一亮我就背你回家好吗?」 蓝安淑低下头,「好。」 「谢谢刘產婆,真是帮了大忙,感谢感谢!」 戴新龙向电话彼端说明了情况,于是,稍后,刘丰昭便和蓝安淑进卧房休息。 一片漆黑中,刘丰昭和蓝安淑并肩躺在床上,盖着同一条凉被,闔上眼感受着共享床铺的人的体温。 欣喜与害臊的色彩填满刘丰昭的心;而蓝安淑,在怦然之馀,感到更多的是尷尬。 刘丰昭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蓝安淑,那个戴新龙,是你爸妈替你选的夫婿吗?」 面对黑暗中的问话,蓝安淑想都没想便说:「是我选的,我跟他是自由恋爱。」 「真的吗?你喜欢他?」急躁的口气。 「真的。」 怎么跟何秀桃说的不一样?刘丰昭忿忿地「哼」了一声。 蓝安淑突然慌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拉住她的手,「你在生气?」 「嗯。」 蓝安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既开心,又心虚。 「你在气什么?」 刘丰昭没有想太多,坦然地说:「蓝安淑,我想我爱上你了。」 就像之前与人起衝突一样,刘丰昭对爱情的表达也是如此简单明瞭,丝毫没有矫饰。 蓝安淑的脸倏地躁热起来。 完全不需要演戏,就自然感到心情澎湃,有股衝动想要抱住刘丰昭。 喜悦。雀跃。满足。 这就是心意相通的感觉吗?好幸福,跟被戴新龙示爱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这是不对的! 莫非她真的是个精神异常的女人?她该怎么办? 她听着大雨淅沥淅沥落在屋顶的声音,彷彿雨声能浇熄心中的爱火,洗去心中的混乱。 「你说的话,我会当作没听见。雨声很大,我想新龙哥也没听见。」她平淡地说完,挪了挪身体,挪了挪身体,往床的边缘躺,「我好累了,快睡吧。」 刘丰昭难过得哑口无言。她的喜欢造成蓝安淑的困扰了吗?为什么连喜欢都不被承认? 她竟然不敢开口问。 她本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心意,也许能让蓝安淑选择她……看来是她太天真了……如果听到蓝安淑的答案,她不知会有多难过。 原来恋爱是这样啊,轻易就让人兴奋,轻易就让人衝动,也轻易就让人受伤,轻易就让人裹足不前…… 真的就像何秀桃说的一样,不自由。 第五章(四) 天色半亮,雨势仍未减缓,但已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 来者是阿树,他才刚载蓝福城回到蓝家,听说了蓝安淑与戴新龙的事,马上又折返来接人。 戴新龙将蓝安淑背上车,从皮夹抽出几张钞票,转向刘丰昭,「刘產婆,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希望你能收下这点小心意。」 她才不想要这点小心意,她只想要蓝安淑的心意!刘丰昭推开戴新龙手上的钞票,「如果是别人我就收了,但安淑一直以来帮了我很多忙,这笔钱我收下就没道义了。」 「刘產婆真是有义气,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你难做人,但真的很谢谢你。」 戴新龙深深一鞠躬,刘丰昭眼中却只有车里蓝安淑那淡漠的表情。 戴新龙和蓝安淑回到蓝家,蓝福城坐在客厅等着,戴新龙让蓝安淑坐上椅子,便立刻向蓝福城跪下,「蓝叔,对不起,因为我的疏失,害安淑扭到脚受伤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赔罪才好……」 蓝福城摆摆手,「你快起来,安淑这个丫头太野了,之前也不知怎地划伤手臂,这下扭到脚,正好让她在家乖乖准备当个新娘。」 「这不是安淑的错,是我车坏了,在雨中走路,又没有把她扶好,真的都得怪我。」 「快起来快起来!安淑总会好的,你还得准备回内地开学吧?车子我再找人去帮你修,等等让阿树先送你回家。我要先去休息了。」蓝福城站了起来。 「谢谢蓝叔!真的很抱歉!」 蓝福城离开后,蓝安淑才出声:「新龙哥,快请起,这都是我走路不小心,怎么能怪你?我还要谢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约会呢。」 「安淑,看你这么体贴,让我更愧疚了。」戴新龙坐到蓝安淑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 同样是抚摸,却缺少刘丰昭的触碰给她的那种悸动……她这样不行啊! 蓝安淑对戴新龙展开最嫵媚的微笑,「那你帮我到台南市买点药布,请人帮我送来吧。」 「那是一定要的。」 「下次见面就要等你毕业的时候……说不定是结婚的时候了!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会很想念你,常常写信给你。」 「我很期待你毕业之后,可以跟你展开新生活。」 「我也是。」戴新龙深情地掷起她的手,在手上轻轻一吻。接着,又眷恋地盯着她的脸,似乎有所求。 蓝安淑心领神会,向他送秋波,「新龙哥,之后我们要分离这么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特别的回忆?」 「那我……可以吻你吗?」 她羞怯地点头,闭上一双美目,身体略微紧绷。 他真的吻上她的唇,只是轻柔地印了一下,带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便斯文地离开,很有他的风格。 她张开眼睛,与他都害臊地望着彼此。 阿灯姨端着两碗粥站在暗处,看着自家大小姐和未婚夫火热地谈情说爱,感叹摩登时代难以理解,良久才找到出场的时机。 隔天早上,刘丰昭到蓝家,想见蓝安淑,关心她伤势。 阿灯姨进门通报后,回来向刘丰昭说:「小姐说身体不舒服,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她还好吗?」 「说是有些头晕。」 「这样吗?这是我去卫生所拿的扭伤药,可以请你转交给她吗?请她多保重。」刘丰昭递出一瓶药罐。 「谢谢刘產婆。」 再隔天下午,刘丰昭又到蓝家,阿灯姨说:「不好意思,小姐今天也不太舒服,请你先回去吧。」 刘丰昭看见门边多了一个前一天没看到的花瓶,上头插着繽纷的花卉,想起了蓝安淑曾说要上插花课的事,「这花是蓝小姐插的吗?」 「是。」 「是昨天插的吗?」 「嗯,应该是,昨天老师有去房间帮她上课。」 所以她被拒见了?是她太衝动了?因为何秀桃的话让她自信满满,导致她判断错误?又因为未婚夫的出现,导致她按耐不住嫉妒?刘丰昭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闷闷不乐地回到助產所。 助產所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有理有据,有专业课程与书籍供她学习,让她很安心。 她第一次喜欢上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有像助產学一样的学理,教她一步一步跟蓝安淑成为情侣就好了。 现在见不到蓝安淑,她无比煎熬,想到别人都能轻易见到蓝安淑,她更是嫉恨。 又一个隔天,刘丰昭正准备从助產所出发到蓝家,便看见阿灯姨来了。 阿灯姨递给她一个袋子,「小姐说这是她上次跟你借的衣服,因为重新烫过,所以现在才还,很不好意思。」 「谢谢你,她脚伤好点了吗?」 「是好点了……那个……」阿灯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她说现在要专心上新娘课程,请你暂时别再去找她。」 晴天霹靂。 寂寞的藤蔓瞬间爬满刘丰昭的心。 何秀桃被她拒绝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一直以来,她都做了多么残忍的事啊。 她想跟何秀桃一样坚强、百折不挠,可是蓝安淑避不见面,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试着写信给蓝安淑,但就像落入大海里的碎石一般,没有回音。 她把心思投入工作,用心照顾几位即将临盆的孕妇,唯有面对他人生命的重量,才能稍微看淡失恋的疼痛。 第六章(一) 阳光绚烂的早晨,蓝安淑梳洗完毕,去到蓝高铃兰的房间。 蓝高铃兰跪在墙面送子佛神像前唸着祷告词,祈求肚里的儿子平安长大出生。她的孕肚更大了,孕吐的症状早已消失。蓝安淑等着她进行完仪式,扶着她走向餐厅。 灌进走廊的风凉快宜人,昭示着时序已经入秋了。 蓝福城已经坐在餐桌前用餐,蓝高铃兰和蓝安淑陆续入座用餐。 「安淑,这花插得不错。」蓝福城指了指餐厅边桌上的花瓶,「果然有上课有差。」 蓝安淑点头,「谢谢阿爸,是老师教得好。」 「老爷喜欢的话,我也来插一瓶。」蓝高铃兰这阵子精神不错,微笑着接话。 「你怀着身孕,还是别太劳累,好好休息吧。」 蓝安淑优雅地将碗里的饭菜送进嘴里。 这一个月来,她真的是货真价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箱入娘」,一切生活作息都照着蓝福城规定的来。 她的脚伤早就好了,换作以前,她会想方设法偷溜出去。但这次她竟然诚心感谢蓝福城安排的新娘课程,用功做着各式各样的作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开刘丰昭。 算一算又是刘丰昭来替招治做例行检查的日子了,她得想个理由搪塞刘丰昭,也搪塞清娥阿姨。 这几次刘丰昭来看蓝招治,蓝安淑都避而不见,蓝谢清娥以为她们又吵架了,于是跟上次一样要她去请刘丰昭来,但她说作业太多了,改叫阿灯姨去了。 蓝福城放下碗筷,「安淑,听说你绘画都没有进步?」 「那是因为,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拿去练歌唱跟直笛了,老师说我音准有变准了。」 「那就好,但也不能因此偏废绘画,各方面都要进步,知道吗?」 「我知道。」蓝安淑温驯地点头。 都是刘丰昭害的! 这几次绘画课的题目都是人物。 即使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刘丰昭了,她第一时间却还是想起刘丰昭。 她试着改想着阿爸和阿母、想着清娥阿姨和招治、想着戴新龙、想着庄里的人、想着高等女学校的老师同学,刘丰昭的身影仍像是无孔不入的蚂蚁,不停鑽过细缝闯入她的脑海,害得她心浮气躁,每次画作都充满了遮掩的痕跡,杂乱无章。 其实不只是绘画课,她插花的时候、唱歌的时候、练直笛的时候、喝水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经常想到刘丰昭。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心猿意马?她真的搞不懂自己。 她越是避免去想,反而越容易想起──好像证明她真的病得不轻啊! 她不想承认自己精神异常,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刘丰昭。 只要避不见面,她就能渐渐不想起刘丰昭,刘丰昭也会渐渐不在意她这个人吧? ──这次的藉口就说是阿母身体不适,她必须随侍在侧吧。 她厌倦这样一直编织藉口的自己,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蓝福城招来阿树,戴上绅士帽,「你们继续吃,我去唱片行看看。」 「老爷慢走。」 「阿爸慢走。」 蓝安淑沉默地吃完早餐,陪蓝高铃兰回房,接着拿着瓶子走向厨房,准备取水上插花课。 走到厨房,她听见阿灯姨的声音从后门传来,「阿彬,你送菜来啦,多谢。」 接着是阿彬的声音:「听说刘產婆被山贼打劫了,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你们家也要小心一点。」 「怎么这么夭寿,產婆有没有怎样?」 「我也不知道,煌仔说他已经送去卫生所了,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蓝安淑走到阿彬面前,「你说的真的吗?」 「嗯,我经过產婆倒下的地方,地上都是血。」 蓝安淑感觉心脏暂停了一瞬,差点把手中的花瓶摔在地上。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自作主张放下花瓶,跳上脚踏车。 「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去卫生所看看!」 蓝安淑拚命加快踩踏板的速度,全身汗水淋漓,甚至连脸上也沾满汗水,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她才发现那是泪水。 她抹去泪水,心乱如麻。 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害怕刘丰昭就这么死去,她好害怕再也见不到刘丰昭。 卫生所是距离芳崙庄最近的医疗机构,在南边溪流对岸的城镇,算是乡间小型医院,有政府派来的医师驻点,庄里的人受伤生病时都会前往就诊。 蓝安淑一路没踩剎车,横衝直撞,最后把脚踏车放倒在路边,气喘吁吁奔进卫生所。 她睁大眼睛查看每个角落。 身穿制服的警察拿着文件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出来,煌仔的母亲阿灶婶跟在警察后,「那就拜託警察大人了,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可恶的强盗。」 「那是当然。」警察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阿灶婶发现了蓝安淑的身影,快步走向她:「哎呀,蓝小姐,你来看刘產婆吗?」 「嗯,她怎么样了?」 「菩萨保佑,她醒了!」 蓝安淑放下心中的大石。 「你快去跟她说说话,她头被打伤了,医生说看起来没事,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脑子,要住院哩!」阿灶婶边说边把蓝安淑往病房里推,「她半夜来帮我媳妇接生,想不到回去路上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真是吓死人了哩!」 「呃!」蓝安淑惊慌失措,却已经被推进病房,与坐在病床上的刘丰昭四目相交。 刘丰昭是在香蕉田旁被从暗处衝出的不明人士打劫,她死命不肯放下助產箱,一度跟对方扭打起来,最后对方拿硬物把她砸昏了。现在她头上綑着一圈绷带,双肩和右手手臂手掌也包扎,痛感侵蚀着她,不曾间断。但见到睽违一个月的蓝安淑,她仍旧心情欢腾,嘴角自然勾出笑意。 蓝安淑心跳加速得比方才骑车时还要快。单单一个微笑,什么话都没说,她为什么要心跳得这么快?她只想逃跑!「呃……你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帮你联络家人?」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还是蓝小姐比较聪明。」阿灶婶对蓝安淑比出大拇指,「刘產婆,你需要联络谁?」 「我家人都不在了,不用联络啦。」 蓝安淑心头一凛。虽然她知道刘丰昭被卖,但她不知道刘丰昭已经完全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阿灶婶更显意外,眉目间尽是同情,「什么?不知道你身世怎么可怜……」 「不过,要打电话给台南市的吕妇產科医院,请他们帮我送一个新的助產箱来,整个助產箱都被偷走了……」 「那个强盗真的有够可恶,居然连救人的东西也敢抢,一定会被天打雷劈!」阿灶婶愤慨地唸着。 助產道具价值不斐,刘丰昭大概也因此被强盗盯上吧。蓝安淑转过身,「那我去借电话──」 「不不不,蓝小姐,电话我去打就好了,我还想去一下厕所,你帮我照顾一下刘產婆。」 「呃……」 蓝安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阿灶婶快手快脚走了,留下她和刘丰昭单独待在病房里。她呆立原地,感觉吸入肺里的每一口气都充满困窘、紧绷与尷尬。 第六章(二) 刘丰昭率先打破沉默,「安淑,你怎么不坐?」 「我站着就好。」蓝安淑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脚好了吧?还痛吗?」 「嗯,每天都在家休养,新龙哥也寄给我很多药。」她好讨厌这样,明明被关心着,却要装出不悦的样子。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开心,我甚至觉得被打伤真是太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蓝安淑的表情终于透露出一些情绪,气恼的情绪。 「如果不是这样,我本来还以为你要一辈子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太忙了。」 「我上次说的话让你困扰了吗?」 「你什么话都没说过。」她一直想当作没听到那句话。 「你现在出现在这里,身上的衣服都被汗弄得透湿,我想,你真的很关心我。你不是讨厌我,而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要躲着我。」 蓝安淑的心被紧紧揪起,刘丰昭说的没错,但她就是无法承认! 「你误会了,我们是朋友,我们之间就是『友爱』,不是其他别的!」 「不过,我对你是爱情的喜欢。」 蓝安淑羞红了脸,用手摀住刘丰昭的嘴,惊慌地看向门口,「你都不怕别人听到吗?」 刘丰昭心中悸动不已。蓝安淑双手摀住她的嘴,就像两人初遇之时,当时令她愤怒,现在却让她莫名快乐。手心软软嫩嫩,和斗鸡般的性格迥然不同,可爱极了。她怜爱地用没包扎的左手握住那双手。 蓝安淑触电似地放开手。 刘丰昭万分遗憾,但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这里又没有别人。」 「那不是重点!」蓝安淑用手摩擦身上的衣服。 刘丰昭继续她的告白:「我听说恋爱都是不自由的,莫名其妙被很多情绪摆布,不由自主,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你对我是不是也这样?担心得不得了,赶快跑来看我?你对未婚夫有这种感觉吗?」 「闭嘴!你真是够了,不准再说了!」蓝安淑面红耳赤,连珠炮似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喜欢另一个女孩子,这是生病了!精神不正常!你被何秀桃传染了吗?」 这段话,解开了刘丰昭这个月以来的疑惑──原来蓝安淑是这样看待她的情感的。 她生病了,精神不正常。 这的确是社会上对同性恋者的主流看法,连医学界都如此主张。 她为什么不这么想呢? 或许是因为,儘管她不曾对谁有过恋爱的情感,但从小到大,比起男性的脸腰臀,女性的曲线总是更令她惊艳。 而且,认识了喜欢同性的何秀桃之后,她就习惯了有人喜欢同性的事实,彷彿这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这种情感是病的话……我觉得这是一种没办法医治、也不需要治疗的疾病,只能带着那个病活下去,去追求幸福。与其说是一种病,不如说就是一种性质,就像有人长得矮,有人长得高。」 「有病就要治疗!」 「我看你对你妈妈可不是这种态度。记不记得你说过,你妈妈觉得怎么样好,是她决定的,不是我决定的?同样地,我觉得怎么样好,是我决定的,不是你决定的啊。」 「你!不管你有什么病,我对你就只是友情。」 「唉唷!好痛……」刘丰昭头上伤口一阵刺痛,反射性地想用手抱头,结果连肩膀都痛到不行。 蓝安淑瞬间怒气全消,只馀下担心,「刘丰昭,你有没有怎样?」 「好痛……」其实刘丰昭没这么痛,但看到蓝安淑反应瞬间温柔起来,便把五官全部纠在一起。 阿灶婶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刘產婆!你怎么了?唉唷,我去叫医生来!」 「刘丰昭,撑着点,医生很快就来了。」蓝安淑握住刘丰昭的手。 刘丰昭在心里甜甜地笑着。 医生替刘丰昭做了检查,「看起来是皮肉伤在痛而已,你多休息,让伤口復原。」 「医生啊,刘產婆需要人在这边照顾吗?」阿灶婶问。 「现在看起来是不需要啦,我们会定时来看她,她有不舒服也可以直接拉铃跟我们说。」医生指着病床边一条绳子,上方连着一个大铃噹。 「了解了解。」 医生离去后,阿灶婶难为情地对刘丰昭说:「刘產婆,真不好意思,我们家秋蕉要黄了哩,我得赶快回去跟他们一起採收,不然要没钱养孙子了……」 「好,不用担心我,多谢你们送我过来。」 阿灶婶指着病床旁的桌子,上头有个装满蒸番薯的小竹篮,「那是我们煌仔刚才送来的,给你吃。」 「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感谢你们。」 「这样我先走了哩,真的失礼。」 「你慢走。」 蓝安淑看阿灶婶走了,也托起裙襬,「既然如此,我也要回去了。」 「安淑,你留下来嘛!」刘丰昭可怜兮兮地说:「你看我手被包成这样,根本就没办法吃东西,你餵我。」 蓝安淑面露怜悯,取了一颗番薯,瞥见刘丰昭喜孜孜地盯着她,便把番薯用力塞到刘丰昭的左手上,「那你就用左手吃啊!煌仔还特别拿这种单手就能吃的食物来,你别浪费他的美意。」 刘丰昭失望地低头看着番薯。 「你好好养病吧,我要回去上课了。」 见蓝安淑毫不留情地转身,刘丰昭一手拿着番薯,另一手也举不起来,情急之下伸出脚,硬是勾住蓝安淑的裙襬,「等等!你会再来看我吧?」 蓝安淑回头一看,看见刘丰昭彆扭的姿势,无奈地叹了口气,「嗯……」 第六章(三) 之后几天,蓝福城都泡在唱片行。天高皇帝远,蓝安淑每天鑽空子去卫生所探望刘丰昭,清晨或傍晚,待上几十分鐘,才回家继续练习她的直笛与绘画。 病房里开始有其他人入住,刘丰昭没敢再提起喜欢之语。她心痛地体认到,出了两人世界,要面对的社会压力是如此庞大,如此无边无际。是她太愚昧了,一直惯于助產所里的独处庇荫,轻忽了外界的目光与口舌──那大概就是蓝安淑所畏惧的事物。 刘丰昭因而意外发现,只要不将爱情宣之于口,蓝安淑就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不掩饰也不闪躲。 一个星期后。 清早,蓝安淑前往卫生所,竟看见刘丰昭拿着助產箱往外走,一副难受的样子。 刘丰昭头上缝了五针,伤口慢慢癒合,手臂的皮肉伤也渐渐好转,但双肩部分伤及韧带,需要长时间疗养,暂时不能负重和施力啊。 蓝安淑立刻衝过去,接起她的助產箱,「你在干嘛啊?」 「我要去庄东的阿添那边帮他太太接生,他刚刚打电话来。」 「你伤都还没好,真的要去接生喔?」 「医生都说我可以出院了。」 「但你的手连助產箱都提不动吧!」蓝安淑抿嘴思量,「叫阿鑾婶去怎么样?」 「阿鑾婶去高雄的產婆学校上课了,现在住在那边。」 「什么?」那就只能刘丰昭去吗?这该如何是好…… 「不然你来帮我好了?你只要帮我出力就好了。」 「走吧!我骑脚踏车载你──你坐后座撑得住吗?」 「阿添说会请人力车来,应该快到了。」 两人一同搭人力车,回助產所拿了些药品,再赶到阿添家。 摆器具时、听诊时、按摩时,但凡刘丰昭使不出力,蓝安淑就会适时伸出援手,按照她的指示提供协助。 幸好是正常產。 两人同心协力,总算成功接生了婴儿,彼此开心地对望。 刘丰昭替婴儿做清洁,也全靠蓝安淑把婴儿抱在合适的高度,她才能用不痛的姿势碰触婴儿。 阿添全家对两人千谢万谢,又替她们叫了人力车。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车里。 刘丰昭与蓝安淑肩靠着肩,诚挚地说:「安淑,谢谢你。」 「不会。」 「安淑,你之后能不能也抽空来帮我?我们庄里还有好几个孕妇,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生產……」 蓝安淑诧异地眨了眨眼。 刘丰昭说的没错,她伤势还没恢復,的确需要人帮忙。曾经帮她消毒、陪她用模型练习的蓝安淑,可说是不二人选。 再说了,蓝安淑也真的很担心刘丰昭。 「我会尽量。」思来想去,她只能保守地回应,毕竟蓝福城总会回家,到时她得先说服他才行。 「真的很感谢你。」 人力车行至助產所附近。 蓝安淑瞥见蓝家的汽车迎面而来,瞇起眼睛,想看清车中人影。车上只有阿树一人。她匀了匀呼吸,将刘丰昭抱下车,请车伕帮忙拎助產箱。 阿树看见她,立刻下了车,「小姐,终于找到你了!」 「家里怎么了吗?」她明知故问。 「老爷找不到你,气坏了,你快上车。」 回到家之后,阿树带蓝安淑到书房。 一进门,蓝安淑便看见怒发衝冠的蓝福城,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蓝安淑!老师都准备好要上课,你人呢?又晒得这么黑?到底在搞什么?」 她和缓地解释:「阿爸,有人打劫刘產婆,还把她打成重伤,庄里出了这种大事,我去看刘產婆,是善尽地主女儿的责任。」 打劫的事他知情,蓝安淑这番话也有道理,但蓝福城还是不能接受,「那也不需要每天去!她是没人照顾了吗?」 蓝安淑垂下眉睫,「是的……刘產婆孤苦伶仃,无人依靠,我才想说要每天去探望她一下,毕竟她曾帮阿姨接生,也帮过新龙哥和我,我们要是不管她,就太忘恩负义了。」 「所以你就每天逃课?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阿爸,今天是临时有人需要接生,刘產婆手伤又还没好,我去帮忙,才弄得比较晚……」 「你现在是怎样,打算去替她帮佣吗?」 虽然蓝福城口气慍怒,蓝安淑还是趁势提出请求:「阿爸,我也是这样想,我要每天去帮刘──」 蓝福城大拍桌子,桌上的钢笔都跳起来,掉到地上,「你怎么就爱去做那些劳役?我是怎么告诫你的?」 蓝安淑弯腰捡起钢笔,放回桌面,哀求似地睁大眼,对上蓝福城盛怒的目光,软软地说:「阿爸,我不是去劳动的,是去学习的。就像你请老师教我唱歌一样,我想请刘產婆教我生儿育女的知识。你仔细想想看,我结婚之后,比起唱歌或吹直笛,学会怎么照顾小孩,不是更能对戴家带来实际的好处吗?这才是新龙哥娶我最重要的目的吧?而且,我去帮忙產婆,庄里人也会称讚我们蓝家的。」 蓝福城被说动了,脸色渐缓,轻抚鬍鬚,「你只能固定时间去帮忙,不准荒废你该上的课程,也不准怠慢家务!」 「那是当然。」她顿了一下,「还有,阿爸,能不能请你去关心警察那边调查的状况,这案子没找到犯人,庄里人心惶惶,阿母和阿姨也很害怕……」 「那你就不害怕?」 「我在学校就是防身术高手了,阿爸要跟我较量看看吗?」 自家女儿的蛮力他也见识过,「不了。案子的事我自然会处理,不用你担心。」 第六章(四) 刘丰昭又恢復了在庄里奔走的日常,四处照顾孕妇、產妇与新生儿。 最令她快乐的,是蓝安淑再次每天出现在助產所。 蓝安淑跟蓝福城约法三章: 一、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到產婆那里帮忙,其馀时间请刘丰昭另寻他法,而蓝安淑则回家上课。 二、蓝福城没用车时,由阿树开车接送蓝安淑至助產所。 三、当蓝安淑必须自行骑脚踏车或走路移动时,就必须戴遮阳帽或撑阳伞,总之,万万不可再晒黑。 蓝安淑曾经很担心其他时间刘丰昭要怎么办,所幸这段时间夜间生產者只有两人,一人家里有其他妇人可以帮忙,另一人正好遇上何秀桃来的时候。 那天何秀桃休假来探望刘丰昭,才发现她伤得这么重,先是骂她太见外了没通知,接着又把歹徒本人和祖宗十八代骂了一轮。 蓝安淑收起对何秀桃的敌意,只问她最重要的问题:「我等一下就要回家了,之后你可以帮刘丰昭吗?」 「那当然,我这几天就在这里住下了,你不来也没关係。」 「我还是会来的,你有很多不会的吧?」 「学就会了,你以为只有你才会喔?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刘丰昭看不下去,出声喝止:「何秀桃,你别自作主张,安淑也是被我拜託才来的。」 「丰昭你……」何秀桃不可置信地看着刘丰昭,欲言又止,转身走到厨房,开始做菜。 等蓝安淑离开了,她才走回刘丰昭身边,「为什么你叫我何秀桃,却叫她安淑?你们两个……」 「被你说对了,我果然喜欢她……我看她未婚夫这样叫,就也跟着这样叫。」 儘管是意料中的事,何秀桃还是感到心碎,但随即提起精神,「她还跟那个未婚夫在一起喔?」 「应该吧。」 「亏我还那样挑拨离间,都没用喔?」 「你做了什么?」 「我之前在百货店遇到她跟她未婚夫,就骗她说未婚夫送的礼物不是真的从内地带回来的,是在骗她的感情。」 「你真的很无聊耶。」 「有什么办法,我看你这么喜欢她,就不想让她好过!我希望她能回应你的真心,不要逃避你的感情,毕竟你是我那么喜欢的人!可恶,我要再好好骂她一顿!」 「够了,何秀桃,我也有我的办法,你不要再插手了。」 「丰昭,你真的变了……」何秀桃凝望刘丰昭坚决的表情,感叹着。 何秀桃离去的隔天,蓝安淑和刘丰昭在助產所整理刚收到的药品,有人敲响了门。 蓝安淑开门一看,竟是警察。 「警察大人,怎么了?终于抓到歹徒了吗?」 「对,我们抓到了,歹徒是杨阿柱。」 警察此话一出,刘丰昭和蓝安淑都大惊失色──她们从卫生所回到助產所后,的确发现杨家搬走了,但根据邻居转述,他们是在城里找到工作所以搬走的,没想到实情是这样…… 警察说,案发后他们就潜入附近地区的黑市调查,看有没有人去卖医疗器具,今天终于让他们等到有人去卖一组助產器具,那人就是杨阿柱。 警方已经将杨阿柱送往法办,他供称,先前刘丰昭不请自来,坚持不收钱也要帮妻子接生,还送奶粉给他,搞得全庄都知道他连奶粉也买不起,害他脸上无光,她自己却享尽「好心」的讚誉。之后,她又谴责他卖女儿,更显示出,她瞧不起他贫穷。对于这些事,他一直怀恨在心,计画报復她,也夺取金钱。所以他利用身为邻居的地缘关係,长期盯梢,终于在那晚找到机会犯案。 警察拿出一个麻布袋,「这里面是从杨阿柱那里拿回的器具,先还给你。」 蓝安淑代刘丰昭接过麻布袋,警察便走了。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刘丰昭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帮助杨家、帮助杨阿柱,想不到他心里有那么多曲折的情绪。当时她气他卖女儿,果然太过衝动了,才让他记恨至今吧? 蓝安淑也不约而同想起刘杨二人衝突的场景,当时那对痛苦的眼神里,竟藏着此般深仇大恨吗?简直毛骨悚然。 「我果然很不懂人心……」刘丰昭闷闷地感叹。 蓝安淑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安淑,如果不是你劝我别再打扰他,他说不定不只打伤我,而会杀了我……」 蓝安淑想了很多安慰的话语,但此刻感觉都言不及义,最后她轻握刘丰昭的左手,「你还在就好了……以后你多小心安全。」 刘丰昭也握住她,感受这份难得的温暖,「嗯,我现在出门都戴了哨子。」 蓝安淑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补充:「我们庄里其他人还是很善良的,希望你不要讨厌我们庄。」 刘丰昭静默地微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爱极了这个庄,是因为有蓝安淑吧。 第七章(一) 数日后。 当蓝安淑搭着汽车来到助產所门口,刘丰昭正以痛苦的表情拎着助產箱跨上脚踏车。 「你要去哪里?」蓝安淑急忙下了车,提过助產箱。 「庄北有个叫阿釵的要生了。」刘丰昭踩动脚踏车。 「刘丰昭,你等一下!」蓝安淑喊住她,朝车内驾驶座问:「阿树,载我们去阿釵那里一下,应该不会耽误到阿爸要去唱片行吧?」 阿树点头,于是刘丰昭和蓝安淑搭着车来到阿釵家。 这个阿釵怀孕期间从没找刘丰昭检查过,现下已经破水,身下血水汨汨流出。 刘丰昭匆忙消毒手指,「有阵痛吗?痛多久了?」 「昨天晚上就开始痛了……」 「怎么不找我来?」 「我想说之前生孩子也是这样……自己生一生就好了……」 「生过几胎了?」 「一胎。」刚刚在外面还看到阿釵的女儿,正由阿公照顾着。 刘丰昭穿上隔离衣。蓝安淑也替阿釵穿上生產裙,拿出听诊器听取胎儿心音,声音非常非常微弱。 刘丰昭着手检查,子宫口已经全开了,但孩子没有出来,而且,她感觉不到任何胎动! 「安淑,有听到胎儿心跳吗?」 蓝安淑摇头。 这波折让阿釵有些紧张,「怎么会这样?怎么了?」 刘丰昭当机立断,「我现在要帮你内诊,你忍耐一下。」 她的手探寻着胎儿的身体,摸到一半,脸色匹变。 胎儿的脖子上有东西缠着,很可能是脐带绕颈,说不定会是死胎……情况紧急,已经没时间找专科医师来处理了!但如果用尽她自身所有的知识、技术和经验,说不定可以救回来! 「阿釵,脐带好像绕在胎儿脖子上,不确定状况是怎样,但我会尽全力救他的!你放宽心,慢慢生就好。」刘丰昭解释完,「蓝安淑,你借过一下。」 刘丰昭张开双手,肩膀火辣辣地痛着,她咬紧牙关忍耐,一边按摩着產妇的腹部,一边确认胎儿状况。 「你的手可以吗?」蓝安淑担心地问。 「不要紧,你去另一边帮我推。」 「阿釵,我们要帮你把婴儿弄出来,数到三你就用力一下,一、二、三。」 婴儿的头顶凸出產道,阿釵全身发汗,紧紧捏着夫婿阿锋的手。 「很好很好,你再来一次。一、二、三。」 在阿釵、刘丰昭和蓝安淑一致用力之下,婴儿的头终于衝过產道,脖子上果真的缠着脐带,婴儿脸色发紺,嘴唇是黑色的,没有呼吸了。 从蓝安淑的角度看得见婴儿的脸,她吓了一大跳,脸上血色尽失。 刘丰昭双手抓着青色的婴儿,「安淑,你快打电话请卫生所的医师过来。」 蓝安淑愣着一动也不动,眼神空洞。 「安淑!蓝安淑!」刘丰昭大叫,蓝安淑才回过神来,「快去打电话请卫生所医生!求你了!」 蓝安淑点头,拔腿就跑。 刘丰昭鼓励着阿釵用力,把婴儿往外托出,动作迅速但轻柔,脐带总算是没有缠得更紧。她马上剪断脐带,替婴儿进行人工呼吸。 正当她把焦点全放在婴儿身上时,阿锋喊:「刘產婆,阿釵好像要昏倒了!」 刘丰昭分身乏术,「我的箱子里有一罐写着霍夫曼氏液的药,你快点拿给她喝。」 刘丰昭用尽全力,将空气吹进婴儿嘴里,终于,奇蹟发生了,婴儿有了微弱的呼吸,发出嚶嚶啼哭。 她将婴儿用布巾包起,交给阿锋,恢復意识的阿釵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刘丰昭蹲下确认阿釵的状况,只见鲜血汨汨而出,心中暗叫不妙。 「阿釵,你还好吗?」 「我好冷……」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到处都不舒服……我……好像快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撑下去!你的孩子还需要你照顾!」 到底是哪里在出血?刘丰昭查看阿釵状况,按住她的腹部,一方面止血,一方面希望快把胎盘弄出来,可是,胎盘没有出现,唯有血液不断不断地向外流。 「我打好电话了,医生说他马上开车过来!」 蓝安淑呼喊着,走进產房,发现婴儿正在阿釵身上挥动着手脚,长吁了一口气,便接过婴儿进行清洁,转头才发现阿釵情况不对劲,另一场危机已经从天而降。 刘丰昭不顾肩膀和手的疼痛,拚命将阿釵的双腿抬高,放在枕头上,用拳头压制她的主动脉,希望能拦截住珍贵的血液。然而,血的洪流不曾减缓,刘丰昭对于救下阿釵的信心也随之流逝。 阿釵意识越来越朦胧,脉搏越来越衰弱,勉强勾住阿锋的手,「阿锋……孩子就交给你照顾了……我真的……快不行了……」 阿锋流下了眼泪。 刘丰昭又换了一个角度按住阿釵的腹部,激动大喊:「阿釵,别放弃,要活下来!我会再试试别的办法!」 阿釵虚弱地说:「生死有命……你不用再试了……可以叫我女儿进来吗……让我跟她道别……我也想再看看刚生出来的孩子……」 刘丰昭不得不承认阿釵的直觉是正确的,这是生產时对產妇最危险的事──不明所以的血崩,她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了,有股未知的强大力量在与她争夺阿釵的性命,她一点胜算也没有。然而,她的手仍紧紧压住阿釵的腹部,宣示着她不愿放弃的决心。 蓝安淑红着眼眶,把婴儿轻柔地放到阿釵胸口,转身拉起刘丰昭,「刘丰昭,走了。」 刘丰昭不肯走,她就更用力,最后乾脆把人抱出去。她虽然不是专家,但也看得出阿釵的话是对的,她们不该在这里打断她与心爱之人的诀别时刻。 蓝安淑对着阿釵的女儿招手,「来,快去跟你阿母说话……」 女孩乖巧地跑进房间。 阿釵的公公一脸担忧地跟过来,看蓝安淑跑进跑出的,他也知道事态不乐观,从刚才就一直拿着佛珠不放,「现在是怎么了?」 刘丰昭不甘心地低下头,「很抱歉……孩子暂时没事,但可能有些状况,你媳妇就……」 「生孩子就是这样,生赢鸡酒香,生输四片枋……」公公数着佛珠,开始唸起了经文。 在唸经声中,刘丰昭垂头丧气,蓝安淑默默挨近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希望能给她一些支持。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刘丰昭抱着一丝希望跑去迎接,领着医师进入產房。映入眼帘的是,阿锋抱着青色婴儿、对着阿釵无言流泪,女儿在床边握着阿釵的手一直摇,困惑地喊她。 阿釵躺在床上,全身苍白无比,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只有温热的血液仍持续由两股之间向外流出,漫过床缘,滴落地板,形成一滩血池。 医生检查完,遗憾地摇头。 已经回天乏术了…… 刘丰昭木然地看着一切。蓝安淑扯动她的手,她也毫无反应。 情急之下,由蓝安淑向医生说明婴儿的状况:「医生,请你帮这个婴儿看一下,他出生时脐带绕颈,没有呼吸心跳。」 医生转而为婴儿看诊,脸色越来越严肃。 「可以救活这个婴儿不简单。他这个发紺症状不单纯是脐带绕颈引起的,可能还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去给小儿科专门医师看比较妥当。」 阿锋含泪听着,「是很严重的病吗?」 「还是要去做专门检查才知道是怎么了,我这边是听到他心跳声跟一般人不一样。不然你准备一下,我开车载你到卫生所,再请人载你们去市区的医院吧?」 「好,我知道了……这个孩子,我一定会把他保住的。」阿锋回头望着妻子的遗容,像在对她发誓。 阿锋抱着婴儿跟医师走了,阿釵的公公将孙女带走,又拿了布巾到房门口,由于男女有别,他拜託蓝安淑帮忙擦拭阿釵逐渐冷却的身体。 刘丰昭仍失魂似地望着一切,蓝安淑拉她帮忙,她才机械化地脱下阿釵身上的生產裙,擦净阿釵手脚上的血。 现下,阿釵终于不再流血了,也许是身体里的血都流光了。 刘丰昭面无表情,异常沉默,蓝安淑独自撑起所有社交责任,说着慰问家属的话语。 替阿釵拭去身上的脏污,穿上乾净的衣物,蓝安淑又拉着刘丰昭收拾助產道具,向阿釵与她的家人道别。 第七章(二) 刘丰昭宛如机关人偶一样僵硬地走着,蓝安淑牵着她慢慢走回助產所。 进门后,蓝安淑把助產箱放下,背后响出剧烈撞击声,助產所颳起一阵狂风,她回头看,书柜上的助產学书籍全被扫到地上了。 刘丰昭气喘吁吁地站在桌前,手掌轻微发颤,彷彿杀红了眼。 摔书仍无法平復她心中的情绪风暴,她握紧双拳,对着桌子不停敲击,嘴里发出如野兽一般低沉的嘶吼,咿咿啊啊,没有意义的言语,单纯只是发洩悲愤的声响。 蓝安淑想起了阿母歇斯底里的模样。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心疼,刘丰昭总是这么用功,立志要当个好產婆,现在有人在自己手里过世,会是多么痛苦啊…… 「你在做什么啊?你的手伤会更严重的!」她上前从背后环抱刘丰昭,把那双手臂牢牢固定,制止狂暴的捶打。 刘丰昭持续着野兽般的喊叫,拚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蓝安淑的怀抱。明明平时力气总比不过蓝安淑,但这会儿却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衝劲,眼看就快要脱身了。 蓝安淑连忙加强手劲,紧紧禁錮她,「冷静点,刘丰昭!」 「呜啊──」刘丰昭甩动未受到拘束的头颅,散乱的发丝像武器一样来回。 蓝安淑小心避开攻势,双手没有丝毫松动。 「冷静点,刘丰昭,你冷静点,冷静点,冷静,冷静──」蓝安淑放软语调,像是在吟唱歌谣般带着韵律感。如果说刘丰昭是狂暴的颱风,她就是平静的颱风眼。 这重新开啟了刘丰昭使用文明人类语言的能力,「你叫我怎么冷静得下来!阿釵死了!」 「你已经尽力了,大家都有目共睹。」蓝安淑柔声安抚,就像以往她照料阿母那般,「没人怪你的,他们太晚来找你了,那里也不是医院,有很多事没办法做。」 「你不懂!你不懂!」刘丰昭更用力地扭着身体,「她又是那样地!死在我手里了!」 「我是不懂啊,你说『又』是什么意思?你之前也遇过这种事吗?」 刘丰昭驀地不再挣扎了,身体放松发软,却开始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蓝安淑被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确认怀中的人没有抵抗意图,便松开双手,温柔地抚上刘丰昭的背,又握起她的手,轻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你有什么委屈的事,都告诉我吧。」 刘丰昭不是没遇过束手无策的案例,即使从前在医院,医师也有无法治疗的极限。 胎儿死亡、產妇死亡、母子俱死、一尸三命,刘丰昭都遇过。每次也都会有些无力感,但也很快就在忙碌的工作与研究中过去了。 然而,这次阿釵的案例,简直跟那时候一模一样,彷彿揭开她最深最痛的伤,狠狠地在伤口上撒满盐巴。 刘丰昭小时候和父母住在台中的乡下,六岁时,姐姐被卖了。不久后,刘丰昭也被父母卖了,到了主人家,她意外发现姐姐也在那里当佣人。姐妹俩重逢,分外惊喜,两人对父母都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却也珍惜在主人家的生活,至少衣食无虞,刘丰昭更因为天资聪颖,获得了陪主人女儿一起读书的特权。 原以为这样安稳的生活会一直下去,但刘丰昭十五岁的时候,主人在台湾投资的生意失败,破產了,心灰意冷,企图自縊,姐姐发现了,拉着刘丰昭一起去阻止主人把脚下的椅子踢倒,姐姐激动地说:「您有多想死,就表示您有多想获得幸福!请您活下去吧,您一定能再得到幸福的!」终于劝住了主人。 后来主人决定举家迁回内地,将卖身契还给了她们姐妹俩。 当时姐姐已经与别户人家的男僕结婚,刘丰昭就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很快地,姐姐有了身孕,她们都很期待新生命的到来。 始料未及的是,从姐姐肚子里诞生的,是一个颈上绕着脐带的蓝紫色婴儿,死死地卡在產道。 姐夫请来的先生妈吓了一跳,「唉唷,居然是个掛数珠的!」先是找道士来诵经祷告,但婴儿仍一动也不动。于是先生妈动用了剪刀,扩大了產道,硬是把婴儿掏了出来。 是死胎。 姐姐流着泪,接着突然流了好多血,先生妈做了各种奇异的法术,但一点效用也没有。 刘丰昭见到这么多血,惶惶不安,她想为相依为命的姐姐做点什么,但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对,她无能为力,只能握住姐姐的手,跟着先生妈向神祈祷,然后感觉姐姐的体温越来越凉…… 她和姐夫伤心地埋葬了姐姐和死去的婴儿。 从那之后,刘丰昭就失去了许多情感,溺在痛苦与愤怒之中,再也笑不出来,彷彿没有任何事值得一笑。 她跟姐夫一起生活,不久后,姐夫提出娶她续弦的念头。她非常抗拒,便从姐姐和姐夫的家逃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先到失联已久的父母家看看,才发现原来父母和弟弟都因瘟疫过世了。 她无依无靠,对姐姐念念不忘,甚至想要寻死,跟姐姐在彼世团圆。 每当这种时候,姐姐劝慰主人的声音总会栩栩如生地在耳边响起:「您有多想死,就表示您有多想获得幸福!请您活下去吧,您一定能再得到幸福的!」 刘丰昭决定听姐姐的话,活下去。 她开始到工厂当女工,设法独自一人活下去,又辗转从台中到了台南。 当她看见產婆学校入学考试的公告,她心中烧起了熊熊的斗志与使命感。对,就是这个。 她真的考上了,一心一意地鑽研知识与技术,成为专业的產婆,救助那些勇于生育婴孩的人。 现在回头想想,她一直想救助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七年前的姐姐。 儘管如此,今天遇到和姐姐当年往生一模一样的状况,她才发现,自己仍旧跟当年一样无能为力,她仍旧救不了姐姐。 最可恨的是,在她尽其所能、全神贯注救回青色婴儿的时候,阿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血崩了…… 如果她当时能多关注一下阿釵的状况,阿釵会不会就有活命的机会? 如果她一开始就能问出那句残忍的「母亲优先还是婴儿优先」,会不会就有机会救下阿釵? 果然跟蓝安淑说过的一样,她这个人,就是太傲慢了。 不合格的產婆,还贪心地想要把所有人救起来。 其实她真的无能为力啊,不过就是一介凡人罢了,却自以为了不起,妄想与主宰生命的未知力量对抗…… 第七章(三) 刘丰昭抽抽噎噎颠三倒四地诉说着悲伤的回忆,那模样有如幼弱的雏鸟,惹得蓝安淑又怜又爱,心痛不已。 最后刘丰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不觉间,已经哭倒在地上。 蓝安淑也跟着跪坐在地,把额头靠上她的额头,双手搭上她的背,柔声抚慰,「你很痛苦吧?那些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生命都是无常的,我们只能谦卑……」 说到最后,蓝安淑的声音竟然也带上了哭腔。 刘丰昭在诉说的过程中,情绪已经平復了不少,这下更是直接从苦痛之海跳回现实之岸。她端详着两人之间曖昧的姿势,把双手也环上了蓝安淑的腰,最后将腿伸长,圈住对方。 「你怎么了?从哪里来了这样的体悟?」 「我以前也失去过一个弟弟,他才一岁就过世了,睡一睡整个身体就变成青色的,跟今天那个婴儿一样……是我发现的,真的太恐怖了……」蓝安淑幽幽敞开心扉,脸上垂着两行泪水,娓娓道出往事。 「……突然就走了,没有预兆,查不出原因,什么理由都说不清……我阿母也是因为这样才变得……怪怪的。我很明白,生命的无常,真的会毁了一个人……」 刘丰昭怔住了,却找不到安慰蓝安淑的说词,只能忍着肩膀的疼痛,用手抚摸她的背。 刘丰昭虽然隐约感觉到蓝高铃兰的异常出于难以对外人言说的秘密,但没想过是与婴儿相关的往事。难怪总是无畏无惧的蓝安淑,方才看到婴儿发青的小脸时突然吓傻了。 然而,蓝安淑多么坚韧、多么强悍呀!即使遭逢勾起痛苦回忆的突发事件,也快速收拾好情绪,承担起当下的职责,把事情做好。 不像她,轻易被痛苦的浪潮捲回当年姐姐难產过世的时刻,甚至忘记了身为產婆的职责……真的是愧对这门职业! 她好想夸一夸蓝安淑,话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蓝安淑是不得不坚强,不得不勇敢呀。身边的人都软弱而任性,她只好担起照顾者的角色,默默埋葬了自己的痛苦,为别人的软弱撑起一面温柔的伞。 她那如斗鸡般的魄力,也是被周边重重压力磨出来的吧…… 蓝安淑是多么慈悲、多么善良呀! 就是因为这样,蓝安淑才一直令她好奇、令她心动、令她心疼…… 也罢,此刻不需要多馀的话语了。两人已经赤裸裸将脆弱的心事坦诚相见,紧贴在一起的额头肌肤有奇妙的暖流相互传递,刘丰昭情不自禁地把蓝安淑整个人拥进怀里。 蓝安淑也没松开搁在刘丰昭背上的手,反而像个讨抱的孩子一样,把她抱得更紧,柔软的胸部毫无缝隙地靠在她胸前,衣服布料摩擦得沙沙作响。 空气氳腾。 刘丰昭被这突来的亲近激得脑子发烫,恍惚地用手指顺着蓝安淑的发丝,不经意碰触她的后颈。 「安淑,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蓝安淑迷茫地坐直,撞开了刘丰昭的怀抱,两人视线相交,四隻眼里都湿漉漉、迷迷濛濛,一直以来的矜持与防备心彷彿也被泪水融化了。 刘丰昭红着脸,眨了眨眼,「你再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想吻你,然后对你做更亲暱的动作……」 蓝安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衝动,握住刘丰昭的双肩,「你想吻我吗?」 「嗯。」 蓝安淑主动吻上刘丰昭的唇。 刘丰昭也毫不客气地回吻。 两人都感觉到潮湿的甜蜜。 刘丰昭越吻越热烈,用舌头撬开蓝安淑的唇瓣,长驱直入,让彼此的气息与唾液氤氳甜腻地交织。 漫长又热情的亲吻像是有神祕的力量,带着未知的热流流窜全身,蓝安淑越发不想与对方分开,用双手将刘丰昭箍在怀里,闔上眼帘感受。 打从她看见刘丰昭如雏鸟般的泪眼时,就莫名想要亲吻对方,莫名认定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安慰方式。 但她现在丝毫不觉得这是安慰,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在体内风云汹涌。 刘丰昭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上游走,滚烫酥麻的丝线从耳垂、从颈肩、从腰侧直击下腹,盛放出朵朵火花。 宛如烟火。 一记接着一记,綺丽,盛大,兴奋。 这种感觉实在太令人害羞了! 蓝安淑从难得的交心时光找回了理智,睁开双眼,推开刘丰昭,跳了起来。 她故作镇定地站稳,理了理凌乱的衣服,「咳,我脚麻了。」 刘丰昭也站起来,伸手想抱她,继续刚才的事。 她一把推开,「我们是朋友,不能做这种事。」 语气一如以往,坚定不容辩驳,接着她若无其事转身,快步往门口走去。 刘丰昭在蓝安淑打开门之前,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蓝安淑用力甩手,脸上的泪水跳到刘丰昭手上。 蓝安淑愣住了。她今天是怎么了,特别爱哭……也许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不承认这份对于刘丰昭的爱恋了吧? 她想过几百次了,她跟刘丰昭是不可能的,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都不可能。 这份爱恋是一份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情意。 可是,为什么这份心情会不断膨胀呢?愉快地膨胀。忧愁地膨胀。苦闷地膨胀。膨胀到今天,还变成了烟火,粉碎了她一直以来用理智铸造的偽装? 果然她就是精神异常吧? 但爱恋之情如此真实而深刻…… 蓝安淑眼泪直流,儘管用尽了全力挣扎,却仍甩不开刘丰昭,「放开我……你做什么啦?」 「因为你在哭……我希望你不要哭。」多么温柔的语气。 「我没有哭。」 「睁眼说瞎话欸,蓝安淑,老实说吧,你真的很喜欢我,对不对?」刘丰昭虽然心疼蓝安淑,却掩不住得意地扬起嘴角,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说这句话的时机,多亏了刚才那个情意饱满的吻。 「我讨厌你。」蓝安淑泪水仍不断流下,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非常非常讨厌。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曾认识你。」 真的是很蓝安淑的嘴硬态度。刘丰昭嘴角的弧度更上扬了,「别自欺欺人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恋爱就是不自由的,突然就发生了,由不得你。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看看要怎么在一起。」 「不用了,我对你就是友情而已。」蓝安淑恨恨地瞪着她,泪水仍不断涌出。 这个无法承认心意的女孩多么可怜啊…… 刘丰昭毫不介意地把蓝安淑揽进怀里。这次的拥抱是纯粹的安慰、纯粹的疼惜,而不是火热的渴望。 蓝安淑擦乾眼泪,便推开了她,指着时鐘,「我该回家了。」 「你明天还会来吧?我的肩膀好像比之前更痛了……」 蓝安淑瞪了她一眼,无奈地点头。 刘丰昭目送蓝安淑狂奔回家的背影,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第七章(四) 翌日。 蓝家的车声在和平时一样,早上八点前五分鐘出现在助產所门口。 蓝安淑敲了门,走进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淡然地打招呼,「早安。」 见她一如以往逕直走向炉灶,刘丰昭拉着她的手腕到桌前,「安淑,真的很谢谢你昨天的帮忙,先坐一下,聊一聊再开始,我准备了你喜欢的点心。」 桌上摆了红茶、饼乾和巧克力,像是茶话会一样。刘丰昭喜孜孜地坐下,拍拍隔壁的空椅子。 蓝安淑满脸狐疑,「我吃过了,下午再吃。」 「怎么这样?不然喝点红茶,我都泡了,不喝也是浪费。」 蓝安淑总算坐下来,优雅地将茶壶里的红茶倒进茶杯里,呷了一口茶。 刘丰昭紧盯着她的双唇,忍不住回味起昨晚那热情的吻,甚至渴望自己能化作那只茶杯。 「安淑,你听我说,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原来这不是茶话会,而是鸿门宴。 蓝安淑放下茶杯,「我们只是朋友。」 「我们昨天都接吻──」 听到关键字,蓝安淑脸都红了,忙不迭地打断刘丰昭,「那是意外!我们都太伤心了,所以相互安慰,就像阿姨看到招治哭闹会亲她一样,只是一种安慰情绪的方法!」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即使再荒唐,也要搬出个藉口掩饰自己的心意,不接受这段情感? 刘丰昭垂下眼眸,接着灵光乍现,「那表示……只要我再遇到这么难过的事,你就愿意再亲我囉?」 「不会。」蓝安淑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又拿出不容妥协的魄力,「不准再提起昨晚的事了。我们只是朋友。你也要小心,别让别人知道你喜欢女人,不然你在庄里的人眼中会变成神经病,没人敢找你接生,到时你就完了。」 刘丰昭被那盛气凌人的态度逼得屈居下风,沉默片刻才反击:「但是芳崙庄就只有我会接生啊,她们不想找我也没有别人可找。」 「你想得美,大家会把你赶走,我是良心奉劝,你不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这哪门子良心奉劝……」明明就是狼心狗肺不肯承认自己的情感。 蓝安淑双手撑着桌子起身,使出杀手鐧:「如果你不听我的,我现在马上就走,你另请高明吧。」 「别走别走!」刘丰昭也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肩膀,俯视着她的眼眸,「留下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蓝安淑急忙蹲下,逃开肩上的热度,一个转身,朝厨房走去,「你今天有什么要消毒的?快拿出来吧。」 「都在厨房了。」 蓝安淑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姿态就像在逃避身体的碰触似地,可是刚刚拉她手的时候,她没有这样呀…… 刘丰昭怀着疑问,亦步亦趋,在旁边做些轻松的工作。 或许是昨天为了助產而勉强用力,刘丰昭稍微使力就感到一阵刺痛,「好痛……我的肩膀……」 蓝安淑马上放下手里的衣物,温热的手掌覆上刘丰昭的患部,「还好吗?我看今天你还是好好休息,等一下弄完我载你去给医生看吧。」 说着,她已经扶着刘丰昭坐到椅子上了。 刘丰昭只能坐在椅子上,远远看着她忙里忙外。 这份关心很显然远远超出朋友的范围,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承认心意?为什么她铁了心要装作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刘丰昭想着稍早的对话,她们好像两隻斗鸡,一来一往地争斗,互不相让,只想找到对方的破绽。 斗鸡是为了活下去,刘丰昭是为了争取恋爱,那蓝安淑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想通这一点,恐怕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突破蓝安淑心中的铜墙铁壁了…… 第八章(一) 空气中的香蕉味明显变淡了,时序渐渐进入冬季,虽然还是有少部分农人种植冬蕉,但產量终究比不上夏季。 那时发紺的男婴已经一个月大了,儘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但还是很有生命力地活着,原本孱弱的身体逐渐好转。 刘丰昭和蓝安淑到庄北探视过他之后,已经快到蓝安淑回家的时间了。 两人走路回助產所,蓝安淑戴着遮阳帽,揹着助產箱。 行经无人的小径,刘丰昭牵住蓝安淑的手,还来个十指相扣。 蓝安淑故意用力夹紧。突如其来的夹指酷刑让刘丰昭痛得呻吟,却还是捨不得放开。 这段日子以来,刘丰昭想方设法想跟蓝安淑肢体接触,像在作实验一样记录起来: 在人前,任何接触都不可以。 私底下的话,牵手可以。玩头发可以。勾肩搭背,大部分时候可以。拥抱,大部分时候不可以。脸部靠近,不可以。摸腰,不可以。摸腿也不可以。 真不知道她的标准是什么。 但刘丰昭感觉得出来,蓝安淑并不讨厌她的触碰,虽然有时会闪避,但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甚至乐在其中、玩得很开心。 蓝安淑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别人的目光?心中的界线? 蓝安淑仍没放掉手指的力气,对刘丰昭露出阴寒的笑容,「刘產婆,我看你的手跟肩膀都已经好了吧?我带你去问问医生。」 「没有,哪里像好了?上次医生也叫我要静养三个月啊,你也在旁边听到了,不是吗?」上次刘丰昭去回诊,发现肩膀的伤势因过度用力而更严重了,被医生训了一顿,之后她只得更仰赖蓝安淑,任何重物都不敢自己提,夜间接生时也总是请產家来帮忙提助產箱。 「你喝了这么多补药,说不定好得比较快啊,再去给医生看看吧?」 「我觉得现在我的手指伤得比较重……」 蓝安淑悄悄放松手上的力道。 对于两人的相处,她也怀着煎熬的心情。 就算她已然认清自己精神异常,无可救药地恋上刘丰昭,但她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她们两个人不可能有未来的。 儘管刘丰昭说过要和她想出办法待在一起,但她没有勇气跟刘丰昭一样轻松地看待两人的恋情。 朋友。 她们是朋友。 她们只能是朋友。 她对自己和刘丰昭这么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彷彿这是宪法般不可动摇的戒律。 她很担心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感情被发现,她很在乎别人的眼光,但当刘丰昭触碰她时,她还是经常贪恋那阳光般和煦的体温,把持不住,沉溺其中。 唯有刘丰昭在她身上放起烟火时,她总是会立即弹开。 似乎只要守住这条底线,她就不至于愧对新龙哥。 但其实她早就背叛新龙哥了,还把专属好友之间会有的牵手、拥抱都当成了合理的触碰。 这对刘丰昭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背叛吧,因为她把她们不为世人接受的原因──性别,拿去包装自己无耻的背叛。 她疼痛地体认到自己的狡猾。 她在心中对自己辩解,或许,爱至深处,再怎么卑鄙扭曲的事,人都做得出来…… 走着走着,前方主要道路迎面而来一辆没见过的汽车,蓝安淑立刻把刘丰昭的手拨开。 汽车在小径路口停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被转下去,何秀桃从里面探出头,对她们招手,「太好了,找到你们了!上车吧,我们载你们回助產所。」 刘丰昭拉着蓝安淑快步走到车窗旁,「怎么有这台车?」 「是她的。」何秀桃笑嘻嘻地指着右方驾驶座上,一个扎着发髻、身穿西式套装的清瘦女子。 「小桃讲的好像是我买的一样,其实是我爸的遗物啦。」女子笑着补充。 「这位是?」 「她是我的伴啦,她叫作何玉釧。」何秀桃执起何玉釧搁置在排档的手,毫不迟疑地十指紧扣,恋爱的甜蜜溢于言表。 这一幕让刘丰昭和蓝安淑羡慕不已,但两人羡慕的心情截然不同,一个是单纯羡慕她们两情相悦地牵手,另一个是生气的羡慕──嫉妒她们拥有自己缺乏的勇气。 「快上来吧,我来跟你们说釧有多帅气。」何秀桃催促着。 两人上车后,何玉釧俐落地驶动汽车。 「我先跟你们说我们怎么认识的。她来我们百货店买运转手套,我问她是送人的吗,她说是自用。我第一次遇到会开车的女人耶,太佩服了,所以就多问她几句,她说她在当公车驾驶!我太好奇了,隔天休假马上跑去搭公车,还真的遇到她,对吧?」何秀桃滔滔不绝说着她与何玉釧的事,彷彿憋了太久无人可说,专程前来炫耀自己幸福的感情生活,不讲个过癮绝不罢休。 「嗯。」何玉釧微笑,随着道路弯度转动方向盘。 「她就这样被我的积极打动了,约我一起去兜风,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喔,我想想,虎头埤、关子岭,还去了高雄,后来我问她要不要在一起,她也很喜欢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对吧?」 「对啊,小桃真的是个积极的女孩,我爱到不行。」何玉釧甜甜笑着,看见后照镜中出现一辆车,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刚刚来的时候,在桥边看到好几辆大货车,好像在施工啊?」 「我不知道耶。安淑,你知道吗?」 「那应该是布置舞台跟烟火的车吧。」 「是上次庄里人说的芳崙祭?」 蓝安淑点点头,那是每年农间时在庄南的溪边举办的祭典,由蓝家伙同对岸地主及生意伙伴共同举办,慰劳佃农。其实蓝福城希望全庄的人都去参加,也曾要蓝安淑邀请刘丰昭参加,但她出于自己的理由没有照办,不过,刘丰昭果然还是从别人的嘴中知道了。 何秀桃双眼发亮,「这里要放烟火吗?」 「嗯,下礼拜要放。」刘丰昭说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资讯。 何秀桃撒娇地看向驾驶座,「釧,我们来看吧!好不好?」 何玉釧宠溺地笑,「好。」 来到助產所,何玉釧将车子靠边停放,方便后方车辆通过,想不到那台车也停了下来。 那正是蓝家的车。 蓝安淑把助產箱放进助產所,向刘丰昭等人打过招呼,便跟着阿树离开了。 「丰昭,你们两个怎么样了?」何秀桃好奇地问:「我看你们气氛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接受你的心意了吗?」 「什么样算接受呢?」 「就说你是她的伴。」 「她说我跟她是朋友。」 「什么?那个笨女人,居然这样对我以前最爱的人!太过分了,我不能接受!」何秀桃仰头大骂。 刘丰昭尷尬地瞄了何玉釧一眼,「何秀桃,你在伴面前讲这种话喔?」 「没关係,这些事她都知道,我们坦诚相见。」何秀桃挽住何玉釧。 坦诚相见──蓝安淑无法对刘丰昭做的事,就是坦诚相见吧?如果蓝安淑能把心中的千愁万绪都说出来,那该有多好。 但似乎只有遇到发紺婴儿的那一晚,在脆弱易感的情境下,她才愿意撤去心防,要怎样才能听到她真正的心声呢? 刘丰昭下了一个决定,「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想请你们帮我……」 第八章(二) 翌日早上,蓝安淑也准时出现在助產所。 「安淑,你来啦?我问你,你现在回去之后不用上课了,对不对?」 刘丰昭记得她说是老师家里有事,先回去照顾。 「是这样没错,但还是有作业要做。」见刘丰昭露出明亮的笑容,她狐疑地问,「你问这干嘛?」 「你过来帮我看看。」 蓝安淑走向坐在椅子上的刘丰昭,看见桌上摊着一本妇女杂志。 刘丰昭把杂志翻来翻去,推到蓝安淑面前,「你帮我看看哪件够保暖又符合流行,我想穿新衣服去芳崙祭。」 「你真的要去芳崙祭啊?」 「对啊,不行吗?」 「当然没有不行。」蓝安淑翻了翻杂志,把专注力放在纸页上的图片,「要保暖的话,就选这件高领的吧。应该很适合你。」 「那你可以帮我做一件这样的洋装吗?可以吧,洋裁女王?」 「嗯,那你要什么顏色的?」 「都可以,用普通的布料就行了,多少钱?我先给你。」 蓝安淑想了想,「两圆吧?」 刘丰昭恭敬地奉上两圆,「你就在我这边画设计稿吧。」 「先做完该做的事再说吧。」 那天还真的颇清间,在刘丰昭催促下,蓝安淑只得开始画设计图。 刘丰昭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帮子,凝望着蓝安淑发挥专长,又兴致勃勃地凑近图稿,「原来是这样画的啊?」 蓝安淑停笔,「你不要干扰我,去做你的事啦。」 赶走了碍事的傢伙,蓝安淑重新回到稿件上。 为什么刘丰昭突然要她做衣服了呢? 会不会,刘丰昭也跟她一样,发现金钱变成两人之间唯一合情合理的联系了? 刘丰昭手受伤之后,请她来帮忙,每个礼拜都会给她一笔薪水。 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对自己赚取的收入感到纯粹的喜悦,包含方才拿到的两圆也是。 这笔钱令她觉得既沉重,却又轻松。 因为,这真是一个方便好用的藉口。 用钱联系两人的关係,名正言顺,严实地覆盖了两人互有情愫的事实。 用工作当幌子的外遇。 她藉此欺瞒旁人,欺骗刘丰昭。 她曾把薪水上交给阿爸,阿爸只问:「你赚了多少?」 「一个星期七圆。」 阿爸皱眉,似乎嫌弃太少了,「你自己留着用吧。刘產婆伤势怎么样了?」 「伤得很重,医生说要静养三个月。」 「这么久喔……算了,我看看,你没有再晒黑就好。家里的事也都有处理好吧?」 「有。」 没错,就只有这三个月而已,之后她跟刘丰昭就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可是,刘丰昭似乎想到别的办法延长这段关係了…… 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抗拒这份诱惑呢? 芳崙祭当天。 太阳西斜之时,人们聚拢在乾涸的溪边空地。 活动项目有户外宴席、歌仔戏,还有烟火。 开席前,蓝福城首先登上舞台,蓝高铃兰挺着孕肚容光焕发地跟在一旁,蓝安淑也打扮得艷冠群芳,小心翼翼搀扶母亲。 看见深居简出的蓝高铃兰身怀六甲,台下的人鼓譟不已,向蓝福城道贺。 蓝福城致词感谢眾神对芳崙庄的眷顾、感谢佃农们一年来的辛劳,接着又邀请庄长夫妻、保正夫妻和戴桑夫妻致词。 明明就是慰劳庄人的场子,却免不了又谈起蓝安淑明年的婚事。蓝安淑保持得体的微笑,目光梭巡在台下的人,没有看见她做的那件显眼的淡紫色衣裳,她松了一口气。 舞台终于交给歌仔戏团的《陈三五娘》,全场用热烈的掌声迎接演员登场。这齣戏描述陈三与五娘在婢女益春协助下,从相恋到私奔,克服困难,终成眷属,是时下最热门的剧码。 蓝安淑挽着母亲的手,跟在蓝福城身后入座主桌。吃了几口菜,蓝福城又站起来招呼从城里赶来参与的友人,蓝安淑也扶着母亲起身致意。 没过多久,蓝高铃兰靠在蓝安淑肩上,「安淑,我想睡了,我先回去,你留在这边帮阿爸。」 蓝安淑回头唤来阿灯姨和阿树,让他们送母亲回家,便继续当蓝福城的陪衬品。 总铺师现场烹製的美味菜餚一道又一道端上,歌仔戏戏曲也越唱越激昂。 一抹淡紫色从蓝安淑馀光中飘过。 刘丰昭当真带了何秀桃和何玉釧走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盛装的蓝安淑。 蓝安淑别过脸,微笑着跟戴桑夫妻聊天。 小綝揹着小孩向刘丰昭搭话,刘丰昭指着主桌问道:「那桌怎么这么多没见过的人啊?」 「你没见过哪个啊?」 「庄长、保正我知道,那个在跟蓝小姐讲话的是谁?」 「是戴桑啊,就是蓝小姐未来的公公,他刚刚还说明年春天就要办婚礼了。」 刘丰昭心里烧起一把妒火。 她在小綝的带领下跟何秀桃、何玉釧找到位子坐,看着台上的陈三和益春游说五娘别和不爱的人结婚,一起私奔到泉州,不禁将自己投射在剧情中。 台上的五娘终于同意了陈三的邀请,下定决心似地吟唱: 「为爱不管后果是怎样不忍情爱飘落海洋 我欲和哥天长地久愿随三哥汝去泉州」* 如果蓝安淑也能如此承认心中的情感,答应与她天长地久就好了。 但是,如果她和蓝安淑之间是一齣戏,她恐怕离这首歌曲还有好几幕的距离吧? 也罢,还有一些时间,慢慢来。 演员在一片喝采中谢幕,人们纷纷看向溪边,或者起身走到溪边,准备欣赏烟火。 刘丰昭带着何秀桃和何玉釧逆流,找到陪着蓝福城坐在视野最佳座位的蓝安淑,何秀桃单独往前。 「安淑,我来了!」何秀桃难得和气地跟蓝安淑讲话,让蓝安淑困惑得不知如何回应。 「安淑,这位小姐是?」蓝福城疑惑地问蓝安淑。 「这位是蓝伯伯吧?久仰大名!」何秀桃不等蓝安淑接话,便笑容可掬地回应,言行举止充满大家闺秀的气息,「我是蓝安淑的同学何秀桃,听她说家里有办这么大的祭典,不请自来,真是大开眼界,你太厉害了。」 「哪里哪里,等一下放烟火,你也坐这边一起看吧!」 「谢谢你的邀请,但我有些事想找安淑商量,不知道方便私下跟安淑说个话吗?」 「安淑,朋友来就好好招待吧,送客时间别忘了回来。」 「谢谢蓝伯伯!」 蓝安淑被何秀桃拉走了,不明所以地问:「何秀桃,你做什么啦?」 何秀桃只是一直拉着她前进,在人群中来到了刘丰昭面前。 果然是刘丰昭安排的!但她就是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跟刘丰昭相处! 她下意识地想逃,「我还有事要忙……」 何秀桃扯住她,「哪有什么好忙的?来陪我商量个事。」 「你跟我有什么好商量的?」 何秀桃仍拉住她的手,靠在她耳边说:「丰昭为了想和你看烟火,特别找我来帮忙,你是要辜负她吗?」 蓝安淑内心天人交战。她以前也想过和情人来祭典会很浪漫美好,不过,这可是烟火啊!自从她体会到身体里有烟火的感觉之后,她一点也不想跟刘丰昭一起看烟火…… 刘丰昭尷尬地搔着头,「不好意思,用了这么迂回的方法来找你……」 蓝安淑沉默看着周遭许多夫妻档牵手前行,兄弟姐妹或好朋友也手拉着手往视野好的地方前进。 刘丰昭像是不落人后似地,执起她的手,她闪开了。 何秀桃都看在眼底,把一直拉着她的手调整了位置,另一手又牵着玉釧,「好了,这样就行了吧?我们看起来就是一群好朋友。」 刘丰昭牵起蓝安淑的手。 蓝安淑摇头,不自在地瞥着周遭人群,想退到有遮蔽物的地方。 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记烟火升空,在黑暗的夜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火花,照亮了溪流与大地,移动的人群瞬间停下脚步,抬头讚叹,年幼的孩童更是大声欢呼。 碰碰碰地,夜幕中开满了眾多五彩斑斕、稍纵即逝的花朵,那声响、那光芒,在在撼动了每个人的心。 大家都在看天空,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吧。何秀桃情不自禁地松开拉着蓝安淑的手,依偎进何玉釧怀里。 刘丰昭幸福地揉捏着蓝安淑的手,转头想对她说话。 在橘黄烟火的照耀下,竟发现蓝安淑脸上佈满泪水。 多么惹人怜爱的女孩啊。 刘丰昭伸手抚去她的眼泪,随即被她拨开手,连同紧紧牵系的手也被用力甩脱。 蓝安淑蹲下来,像是放弃了烟火,抱着膝盖啜泣。 刘丰昭跟着蹲下来,柔声询问:「你怎么了?」 蓝安淑闭口不答。 刘丰昭只能从她背膀的震动看出她仍在抽泣,猜测她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而感伤,靠在她耳边说出自己思量许久──甚至安排今日种种──的邀请:「安淑,我们私奔吧,就像陈三和五娘那样。」 蓝安淑抬起头,两眼瞪得又大又圆,不停地摇头,接着便鑽出人群,不见人影。 烟火持续施放,吸引眾人的目光。 蓝安淑缩着身子,跑到一处无人的树下,靠着树干喘息。 听到刘丰昭说要私奔,她太震惊了,但如果说心里没有甜蜜的感觉,那也是骗人的。 然而,她悲观地认为,那只是如烟火一样,弹指之间就一笔勾消的宣言。 就像她刚刚所伤怀的,烟火。 她想着刘丰昭在她身上引爆的许多烟火,都是那样的转瞬即逝,却又绚烂得让她神魂颠倒,无法忘怀。 只能在远处观赏,一旦愚蠢地靠近,那火花必定会将她彻底烧燬…… 烟火施放完毕后,蓝安淑已经整理好仪容,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回到蓝福城身边,向来宾鞠躬道别,又跟总铺师对帐,收拾善后。 刘丰昭看到蓝安淑忙碌的模样,很想帮忙,何秀桃拉住她:「丰昭,你想干什么?」 「去帮忙啊。」 「别去,这边太多人了,你的手也还没好。」何秀桃低声劝阻,将她拉到何玉釧的车子里。 -- *歌词来源:国宝级艺师廖琼枝歌仔戏纪录保存计画《陈三五娘》剧本註释与导读。 第八章(三) 翌日起床,蓝安淑走向蓝高铃兰的房间。 在房门口,她就听见蓝高铃兰轻咳的声音,「阿母,你怎么在咳嗽?」 蓝高铃兰坐在梳妆桌前,持续地咳着。 「你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昨晚被风吹到了?」 「没关係。」蓝高铃兰摇头,喜形于色地拿起腿上的内衣,「我出奶水了,你看,这内衣上沾到奶水了。」 蓝安淑诧异地接过内衣,的确有些白色乳汁,「离出生还有一段日子吧,这样正常吗?」 「这一定是送子佛保佑啦,咳咳……」 「你咳成这样,还是叫阿灯姨煮点薑茶给你喝吧。」 「不用啦。」 「为了弟弟,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说的也是,我喝就是了。」 蓝安淑吃过早餐,吩咐了薑茶的事,便又在阿树载送下,准时去到助產所。 她还没碰到助產所的门,门扉就自动开啟了,刘丰昭像是早已知晓她的到来,特意来迎接她。 「早安。」蓝安淑淡淡打了招呼,走进屋里。 「安淑,我有个朋友想做衣服,这是她想要的款式,跟她的尺寸,希望你可以帮忙做。」刘丰昭将几张纸递到她面前。 蓝安淑瞄了眼那张设计图,推敲着刘丰昭的用心,「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算是我帮你建立了良好口碑啊,洋裁女王。」刘丰昭讨好似地笑,翻开手上纸张,露出最下方的几张一圆纸钞,「这是她要付的钱。」 蓝安淑瞪着刘丰昭,「如果我说没办法做呢?」 「为什么?是因为工作太累吗?你可以利用在这里的时间做。」 蓝安淑沉默不语。 「是这些钱不够吗?我跟她说过了,多退少补。」 蓝安淑依旧静默。 「拜託嘛,洋裁女王!你也不想放着专业能力不用吧?我希望你知道,你有能力独立生活,就算我们私奔,生活也不会有问题的。」 果然如此,刘丰昭总算老实招供了。上次突然订製洋装大概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吧。这么说来,她已经考虑私奔的事情考虑很久了吗…… 蓝安淑心头为之一振,但看见刘丰昭的双眼还是这么殷切、丝毫不掩饰热情,她又被一股莫名的气恼淹没,想要狠狠粉碎对方的盼望。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会依照预定结婚的。」 「等你习惯独立的生活,就不会这样想了。你捫心自问,你之前拿到薪水,难道都不觉得快乐吗?」 蓝安淑诚实地摇头,「我想要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刘丰昭毫不退缩,「那是因为你之前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会更幸福。」 「要我说几次?我跟你只是朋友。」 「不要再骗我了!你心知肚明,你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朋友,为什么要一直拿朋友当挡箭牌?」 「我没有骗你,我们就是朋友。」蓝安淑坚守防线,回避真正问题,「对了,我阿母怀孕才七八个月而已,但居然已经出奶汁了,这样正常吗?」 「那你要不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克服。」 「你居然这样要胁我?真的是不合格的產婆!」 刘丰昭翻白眼,差点开口大骂蓝安淑自欺欺人,但又担心把她吓跑,决定暂时放过她,先回答她的问题:「正常啊,有些人怀孕后期就会分泌乳汁,不用太担心。」 「那就好,我吓了一跳。」蓝安淑松了一口气。 「那洋裁女王要不要做这件洋装呢?」刘丰昭再次把那叠纸塞到蓝安淑面前。 只要答应的话,就可以暂时堵住刘丰昭的嘴了吧?蓝安淑叹了一口气,接下纸张,「那你最好赶快把今天的工作做一做,让我有时间画设计图。」 「遵命。」 刘丰昭稍微安分了几天,蓝安淑在助產所把洋装最后的蕾丝装饰缝好了。 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刘丰昭开了门。何秀桃出现在门口,即使在冬天,她仍穿着丝袜配迷你裙和高跟鞋,让人力车伕忍不住盯着她瞧。 她挽着刘丰昭进了门,看见蓝安淑正在整理刚完成的洋装,「做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嘛,你看看这件有没有办法做?」 何秀桃抽出一张从杂志剪下的纸片,是最新流行的绅士西装,蓝安淑拿在手上看了看,「可以啊。」 「尺寸在这里。」何秀桃给了另一张纸条。 「这尺寸对吗?」 「当然啦,这是专业裁缝师帮他量的,只是新历年快到了,人家太忙了没空帮他做,只好来问你可不可以帮忙。多少钱?我有先拿五圆来当订金。」 「那就五圆吧。」 「你这样不行啦,这种西装就算是买百货店的成衣,至少也有十几圆的价值吧。你这样没办法营生啦!难怪丰昭会这么担心你,还要我帮你──」 「何秀桃,别再说了!」刘丰昭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蓝安淑倒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何秀桃,「刘丰昭要你帮我什么?」 「她拜託我帮你找想做衣服的人,让你习惯工作赚钱,看你多不中用,连这都要人帮。」 想不到刘丰昭居然为她做到这种程度……蓝安淑按捺心中惊愕,把起伏的情感宣洩到何秀桃身上:「谁叫你多管间事了?你吃饱太间吗?」 「我也是为了丰昭的幸福着想啊!真不知道她喜欢你哪一点!你这个乳臭未乾的小鬼,赶快赚钱独立,养活自己,脱离父母的控制,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吃饱太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可以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何秀桃双手插腰,用身高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蓝安淑抬头挺胸不退缩,但所有的心思都堵在胸口,说不出话。 刘丰昭出声阻止:「何秀桃,够了,不要这样咄咄逼人。」 何秀桃瞄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丰昭,你不讲清楚,她不会明白的,你不敢说的,我替你说吧,我会好好说的。」 刘丰昭垂下眼眸,作为一种默许。 何秀桃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重新面对蓝安淑,「丰昭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想做什么,我一定全力支持。我希望她一定要获得幸福,也曾经希望我能为她带来幸福。想不到是你转动了丰昭停滞的时间,我真的对你很嫉妒!你都不知道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爱情!看你不懂珍惜的样子,我就满肚子火,今天就跟你讲讲丰昭跟我的过往吧。」 第八章(四) 何秀桃原本是台中某大户人家的千金,和蓝安淑一样,从高等女学校毕业后,便被父母安排结婚,但她不肯听从。 因为她很早就发现自己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而且她也跟高等女学校的同学郑凉谈起炙热的恋爱,自然不愿与别人成亲。 何秀桃与郑凉瞒着父母幽会互诉衷情,却还是被父母发现了,双方父母联手把她们拆散,逼她们出嫁。 何秀桃被关在家里好几天,终于找到佣人偷懒的空隙逃出家门,带上一把刀,直奔郑凉家。她翻墙爬窗,找到了郑凉,两人为彼此坎坷的恋情抱头痛哭,很快就决定要以死明志。何秀桃用刀子切下庭园里的两朵玫瑰花,与郑凉各执一朵,一起到海边,跳海殉情。 她们相信两人的情感一定能在彼世开花结果。 但何秀桃被救活了。 救了她的人,就是刘丰昭。 当时刘丰昭在海边的工厂当女工,正值休息时间,在厂外间晃,看到她俩手牵手步入海中,越走越深,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刘丰昭马上衝进工厂仓库找出一大綑绳索,一头绑在岸边的防风林树木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奔进海里,向何秀桃伸出手。 儘管怀着坚定的殉情决心,何秀桃的身体还是凭着本能在海流中挣扎求生,最后握住了刘丰昭的手,被她救上岸。 刘丰昭接着又试图要救郑凉,但她大概是被暗流捲走了,请附近的船家来帮忙找人,连尸体都没找着。 何秀桃得知消息,悲痛欲绝,喊着郑凉的名字往海里衝,想随之而去。刘丰昭将她挡了下来,大吼着:「喂,你很想得到幸福吧?你有多想逃到死后的世界,就代表你有多想得到幸福吧?既然如此,那就活下去!这样你就有机会获得你要的幸福!」 何秀桃被那番话打动了,嚎啕大哭。 她不愿再委屈自己,因此决定不回去原本的家,赖着刘丰昭问:「我不知道要怎么自己活下去,请你教我。」 刘丰昭本想带何秀桃到工厂当女工。但殉情和救人的事件实在太有话题性,在周边地区引起轩然大波,刘丰昭只得离职,带着何秀桃辗转来到台南当女工,总算摆脱了被八卦的命运。 然而,不管在哪间工厂,同事的共同之处就是老爱间扯淡、说长道短、探人底细。 眾人都在碎嘴的时候,只有何秀桃跟刘丰昭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刘丰昭,总是面无表情,没人见过她笑。两人就像彼此在工厂里唯一的靠山,会在被探问私事时掩护对方。 她们一起吃午餐,因为住得很近,所以也一起上下班。她们从来不聊自己的事情,就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偶尔说起想离开工厂的工作,从事其他行业。 就这样过了半年左右,刘丰昭看到產婆学校的招生公告,便决定要去上课,离开了工厂。 何秀桃早已在这样的相处中,对刘丰昭產生了爱情,便在刘丰昭离职之际鼓起勇气告白:「丰昭,我喜欢你,希望可以跟你长相廝守。」 刘丰昭直截了当地回覆:「你的爱情不在我这边。」 真是乾脆啊。何秀桃苦笑,「是吗?我看你看女人的眼光,以为你也喜欢女人……」 「可能吧,但我没什么感觉。」 「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可以跟你保持联络吗?」 刘丰昭想了想,「……好吧。你要活下去。」 「你干嘛说得好像我又要去寻死一样?」何秀桃轻笑,对刘丰昭道出了与郑凉之间的一切。 刘丰昭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和她一直以来一样淡漠,像是不想与任何人维系关係,但如果遇到生死关头又特别衝动。对于她选择朝產婆之路前进,何秀桃一点也不意外。 在刘丰昭到產婆学校上课之后,何秀桃也录取了百货店的工作,曾跟几个其他女同事发展出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曖昧关係,但总随着对方离职而告终。 唯有对刘丰昭的感情,不曾改变。 何秀桃总是鍥而不捨地编造各种理由去找刘丰昭,表达爱慕之心,希望有朝一日能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展露由衷的笑容。 可惜,她从未成功。 然而,刘丰昭到了偏远的芳崙庄之后,何秀桃来找她,发现有个人轻易就牵动了她的心思,让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多样──那个人就是蓝安淑。 起初何秀桃也想击败蓝安淑,但随即就醒悟,自己赢不了的,毕竟恋爱就是不由自主的情感。 她不得不对刘丰昭死心,后来意外邂逅了何玉釧,抓住了当年想以死亡交换的幸福。 「……我也是脱离了家才能跟釧在一起,跟真心相爱的人一起生活,可以让把生活的苦都变成甜。」何秀桃陶醉地下了结论。 蓝安淑沉默地听完,露出虚偽的微笑,「那真的恭喜你们。」 「你的感想就只有这样吗?对于丰昭的感情,你都没什么话要说吗?这下你知道丰昭是多好的人了吧?也知道你对丰昭的意义了吧?」 「我跟她是朋友。」蓝安淑不冷不热地说。 「可恶!你这个笨女人,明明喜欢却又不承认!」何秀桃愤而捶桌,瞪着蓝安淑,「我看到丰昭与幸福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真的比她还着急!我问你,產婆执业需要登记,你知道吧?」 蓝安淑以静默回应。 「反正呢,带你走之后,为了不让你被家人找到,她就不能合法执业了!我问她真的愿意吗,她说只要是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何秀桃摇着蓝安淑的肩膀,越摇越大力,「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对你这么好?你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爱你的人了!」 方才被赶到厨房忙碌的刘丰昭,听见音量越来越大,匆忙跑过来,「何秀桃,放开她!」 「我才不要,我就想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何秀桃抬起蓝安淑的下巴,刘丰昭撇开她的手,她想举起另一隻手,也被刘丰昭抓住,两人拉扯间,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刘丰昭说:「安淑,我听到你家车子的声音了,你先走吧。」 「那我先告辞了。」 见蓝安淑提起提包,何秀桃甩开刘丰昭,拾起桌上的纸片,塞进蓝安淑手里,「别忘了这个!你这个胆小鬼,赶快长大,不要再被什么狗屁家规限制了,莫名其妙!」 蓝安淑含恨踏着步伐,隐忍着泪水,上了车。 刚才何秀桃说的故事,让她惊叹连连,一则敬佩何秀桃的勇气,二则心疼刘丰昭未曾提及的经歷,三则诧异于自己对刘丰昭意义之深重。 何秀桃说这段故事,无非是想鼓励她不顾一切,与刘丰昭双宿双飞。 就像陈三和益春说服五娘私奔到泉州一样。 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五娘一样唱出「为爱不管后果是怎样」。 她不只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奸诈庸俗之人。 此刻,她心里流转的,都是这段时光盘绕在心头的想法: 她也有少女情怀,她也感动于爱情的无限美好,真心佩服那些愿意为了爱情对抗父母的人。 然而,刘丰昭跟她都是女人,她们除了不被社会接受之外,还有其他做不到的事。 她一直都渴望嫁个好丈夫、生养小孩、经营一个幸福的家庭。 为什么她的爱情与理想生活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衝突呢? 为什么真的自由恋爱了,却无法得到她渴望的幸福? 难道说真正的自由恋爱,就注定无法过着安泰的生活? 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只有刘丰昭说的不自由恋爱? 这让她一直非常困惑,非常愤怒。 她甚至搞不清自己在抵抗什么,只能一再地重复「我们是朋友」这句话。 刘丰昭提出私奔的意见后,她暗自考虑过刘丰昭產婆事业的问题,就像何秀桃说的,阿爸一定会动用一切关係追查她们的行踪,她们必须低调地、不留名地过日子,于是刘丰昭就不能继续当產婆了。那么,她们要怎么生活呢?刘丰昭一定是为此替她寻找洋裁的工作。 但刘丰昭怎么办?要放弃专业,回去做像女工那样纯粹的劳动吗? 她非常喜欢刘丰昭替人助產时熠熠生辉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一旦放弃產婆工作,她会因而不再眷恋刘丰昭了。 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刘丰昭,她也不喜欢到处劳动。 她憧憬那些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但她并不憧憬没有家庭撑腰的感觉。 爱情很崇高,勇于追求爱情的刘丰昭很伟大,她自己也经常不理性地随着爱情起舞,但她不会为了恋爱捨弃她从小到大渴望的幸福。 从头到尾,她始终知晓自己是多么市侩的人,即使真的能和刘丰昭长相廝守,她一定还是会选新龙哥。 这样的她,却总是抵抗不了欲望,接受刘丰昭充满爱意的表达。 她好像只是在利用刘丰昭给予的温暖,其实心里都打着这种爱慕虚荣又现实的算盘。 她不愿让刘丰昭知晓她实际上都怀着这些丑恶卑劣的心思,所以她永远不会说出拒绝的真正理由,却也捨不得切割两人关係,「我们是朋友」就是这么一句曖昧不清、不必选择、享尽一切好处的藉口。 蓝安淑,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罪孽深重的恶女啊。 下了车,她摀着闷痛的胸口,快步进入房间。 她得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儘管知道做了也只是徒增刘丰昭的期待,她还是奋力画起何秀桃说的西装,让粉土饼代替她在布料上流满了泪。 第九章(一) 蓝高铃兰半夜就醒了,睡意未消,闭上眼睛想继续睡,但肚子沉甸甸地,辗转反侧都不舒服,喉咙也有点痒,压根没办法再入睡。 上次参加芳崙祭后,她就一直咳嗽,这几个星期喝了好多薑茶和送子佛的药水,才止住咳嗽。但或许还是伤了元气吧,这几天她经常在半夜醒来,感觉很不舒服。 她轻缓地摸着肚子。根据她自己的计算,以及跟阿鑾婶讨论的结果,这儿子已经八个月大了,再过七八个礼拜就可以见面了。 她已经在梦里见过儿子好多次,每次询问送子佛时,祂总说是男胎。 她又问送子佛,这是不是蓝宗汉投胎回来当她儿子,祂也称是。 一想到长年的缺憾终于要弭平,她心里有些兴奋。 但最近身体状况欠佳,她忧心会影响儿子的健康。 她不安地用双手撑着床铺,下了床,披了件披风,点燃烛光,对着墙上神像跪拜,虔诚祈祷平安生下孩子。 由于腹部膨大,最近祈祷时是越来越不舒服了,但为了表现恭敬之意,她还是勉强跪拜。 完成了祈祷的仪式,已是黎明时分。她缓缓起身,忽觉头昏眼花,路都走不稳。 她扶着神桌,感到全身被一股痛意贯穿,下腹突然痛了起来。 是要生的感觉! 睽违已久、要生的感觉! 比预期的还早了一个多月,她有些担忧,却也有些开心,这样就能提早与儿子重逢了! 她蹲着等待痛感过去,走向房门,打开门大叫:「安淑!阿灯姨!老爷!」 正在擦拭走廊的阿灯姨拿着抹布,首先跑过来,「夫人,怎么了?」 「我要生了,快跟老爷说!」 「老爷昨晚没回来,应该是在唱片行……」 「打电话给他,还有,叫阿鑾婶过来!」 阿灯姨赶紧转身离去。 蓝安淑也穿着睡衣走了过来,睡眼惺忪,「要找阿鑾婶做什么?」 蓝高铃兰笑得非常灿烂,「安淑,你弟弟要出生了!」 「什么?」蓝安淑一下子全醒了。 怎么会是现在?这样不是早產吗?本来跟阿鑾婶说好,预產期前后请她来帮忙照看的,但现在她去高雄的產婆学校上课了,暂时住在那边! 「我打电话给阿鑾婶看看。」 「阿灯姨去打了。」 「那你现在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蓝安淑扶着蓝高铃兰,让她坐在梳妆台前。 「就是要生的那种痛啦。」 「你还在痛吗?还是只痛一下子而已?」 「痛一下子而已。」 「痛了多久?」 「不知道啊,就是肚子在收缩的感觉。」 蓝安淑伸手想摸蓝高铃兰的肚子,「我摸摸看喔?」 蓝高铃兰一把将她的手扫开,「你不要乱摸!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 的确,怀孕至今,蓝高铃兰一直用送子佛的药水在肚子上画着法阵,不允许别人触摸,没有例外。 就在蓝安淑烦恼着要怎么说服蓝高铃兰时,阿灯姨跑回来了,「老爷说马上回来。啊我打去阿鑾婶那边,他们现在找不到她,而且说他们那里跟我们这边离太远了,要我们找近一点的地方帮忙。」 「刘產婆……」蓝安淑脱口而出。 蓝高铃兰咬牙切齿,「不可能!找她来,我还不如自己生!」 蓝高铃兰已经三十九岁,算是高危险孕妇了,而且又是早產,蓝安淑实在不放心,「还是找人帮忙比较好吧?你还在痛吗?」 「现在好像比较不痛了。」 「不然找人送你去台南市的妇產科医院待產?」 蓝高铃兰想了想,「好吧。」 「我帮你整理一下东西,阿灯姨,你去找个会开车的,开货车来载阿母。」 「好。」 蓝安淑轻轻拉开梳妆台镜子旁的抽屉,「阿母,你想带哪条念珠?」 「我看看。」蓝高铃兰站起来,想挑选念珠,不料竟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大腿根部流下,她掀开睡衣裙摆,随即松了手,面容扭曲,「啊!不!不!我不要!不要!」 「怎么了?阿母,你怎么了?」蓝安淑双手扶住她。 「不要!不要!」蓝高铃兰夹紧双腿,一边哭啼,一边用彆扭的姿势走向神像,跪了下来,「送子佛啊,祢答应过我,会让我这儿子平安顺利出生长大的!」 蓝安淑在她走过的路上,看见血跡,一滴又一滴,不禁也心慌了。 「阿母,别拜了,你躺好,在床上拜也可以啊。」 「送子佛啊!拜託祢帮帮我和我儿子,只要能生出儿子,下辈子我给祢做牛做马了!」 蓝高铃兰仍哭着跪在神像前,蓝安淑发现她的裙襬渐渐染上血红,看不过去,小心翼翼不碰到她的肚子,把她扛起来往床上放。 「阿母,我们找刘產婆过来吧?」 「不要!不要!我要去找医生!」 蓝高铃兰挣扎着,蓝安淑不得不用双手压制她。 「你都流了这么多血,找医生最快也要两小时才来得了,刘產婆十几分鐘就能过来了。」 蓝高铃兰持续大吼:「找医生!叫医生!」 「我跟庄西联络,请他们找阿彬──」阿灯姨人随声到,发现地上血跡斑斑,「啊!怎么会有血?」 「阿母流血了,你去叫阿彬不用来了,打电话叫刘產婆过来。」 「不要!不要!叫医生!叫医生!」 「阿灯姨,刘產婆和医生都叫过来。」 「好!」阿灯姨又匆匆转身而去。 蓝安淑放开压制蓝高铃兰的手,温柔地安抚:「阿母,刘產婆是真的很厉害,你不用担心。」 「不要!不要!」 「那为什么你就相信医生?你也没有去给医生看过啊。」 「那个姓刘的,打乱我的法阵,罪孽深重!」 「那叫刘產婆好好拜一拜送子佛,把罪孽洗乾净,就可以了吧?」 「不要!」话音未落,蓝高铃兰五官皱成一团,手揪住床单,「好痛,要生了!」 蓝安淑慌忙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万事平安,马上就有人来帮你。」 蓝高铃兰痛得都发汗了,蓝安淑在内心默数着时间,大概三十秒之后,蓝高铃兰才松开手,似乎比较不痛了。 「你好多了吗?」 「嗯。」 从她上次喊痛到现在大概只过了十分鐘吧?这个阵痛的频率,岂不是已经快生了? 「阿母,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 蓝安淑看向蓝高铃兰的裙子,血色的面积似乎又扩大了。 她用袖子擦拭蓝高铃兰额头上的汗水,「阿母,我感觉你的阵痛是真的要生了,等一下就让刘產婆帮你看吧。」 「我不要!」 蓝安淑把额头靠上母亲的额头,「我会叫她先取得送子佛同意,我保证。」 「我不要……」 「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阿母,这可能是弟弟选的,他想要现在马上就出生,你说对不对?」 蓝高铃兰呆愣片刻,疲弱地点点头。 终于成功说服了!蓝安淑轻轻地按摩她的手,以示抚慰。 阿灯姨奔回来,「刘產婆说马上来,医生的话,找到一个多福妇產科的吕医生,来这边要两个小时。」 「好,那你先去准备洗手盆和冷热水。」蓝安淑驾轻就熟地指挥,接着又看向蓝高铃兰。 「等一下生小孩很花力气,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蓝高铃兰摇摇头。 「那至少喝点水吧?」蓝安淑说着就拿起床头的水瓶和水杯,倒了些水放到蓝高铃兰嘴边,熟练地餵她。 慢慢喝完这杯水,阿灯姨已忙进忙出备齐了道具,刘丰昭也赶到了。 蓝安淑点燃两柱香,走向刘丰昭,「刘產婆,情况紧急,但还是要请你跟我先跪拜那边的神像,请送子佛同意你替我阿母接生。」 又是那样不容拒绝的气势。 刘丰昭有些无奈,但想到这是蓝安淑重要的家人,还是接过线香,跟蓝安淑跪在神像前。 蓝安淑替她唸着祷词:「送子佛,我旁边这位是刘丰昭產婆,以前曾不小心破坏祢跟阿母的法阵,已经诚心懺悔,请祢原谅她的罪过。阿母现在要生了,请祢恩准刘產婆触摸阿母的肚子,替阿母接生……」 唸完一大串,蓝安淑又转向蓝高铃兰,「阿母,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拜託要让我儿子平安降生!」 蓝高铃兰也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那性格跟蓝安淑还真是如出一辙。 「我会尽力。」刘丰昭插上香,蓝安淑将筊杯放在她手上,让她掷了筊。 「是圣筊!阿母,送子佛有答应了,现在就让刘產婆替你接生,她也可以摸你肚子囉。」 刘丰昭一如以往地洗手消毒,一边摆出工具,一边询问蓝高铃兰的情况。蓝安淑对答如流,同时也没忘了帮母亲穿上生產裙。过程中,蓝高铃兰又遭遇了一次阵痛,蓝安淑一直好言好语地安抚她。 开始诊察。 刘丰昭拿着听诊器听蓝高铃兰隆起的腹部,不停变换位置,眉头越皱越紧。 蓝安淑不安地在她耳边悄悄地问:「怎么了吗?你小小声告诉我。」 「我没听到胎儿的心跳声……」刘丰昭以极低的音量回覆。 不会吧?蓝安淑脑中一片空白。 第九章(二) 刘丰昭放下听诊器,改为触诊,仔仔细细地摸了蓝高铃兰肚子的每个角落,但情况依然不对劲,她的脸色越来越沉。 「又怎么了?」蓝安淑小声地问。 蓝高铃兰把头上的发夹丢了过来,怒吼道:「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我儿子怎么了?」 刘丰昭和蓝安淑面面相覷,最后蓝安淑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蓝高铃兰的手,「阿母,刘產婆发现很奇怪的事情,真的很奇怪。」 「是什么事情这么奇怪?」 见蓝安淑陷入犹豫,刘丰昭老实地报告:「很遗憾要告诉夫人,我没听到胎儿的心跳,也没有摸到胎儿的身体,你肚子没有胎儿……」 「哈哈哈,你骗谁啊?我肚子这么大,感觉到胎动,也生了乳汁,现在还破水流血!」 「这个血,我推测是经血……」 「这是什么两光產婆!给我滚出去!」蓝高铃兰挣脱蓝安淑的轻握,抄起床头的刮痧板、平安符、佛经往刘丰昭砸。 「阿母!」蓝安淑也对刘丰昭的话惊愕不已,反应慢了半拍。 蓝高铃兰又感觉到子宫收缩的疼痛,她抱着肚子,全身冷汗涔涔,「医生什么时候来?」 「很快就来了。」蓝安淑握着蓝高铃兰,用要求答案的态度问:「刘丰昭,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丰昭皱着眉,「这……我判断是一种叫做想像妊娠的病症……就是假性怀孕,内分泌变化让身体像怀孕一样,通常出现在有传宗接代压力的人──」 「哇啊啊啊啊啊!快住口!」蓝高铃兰听不下去了,忍着腹部的剧痛,拿起床头的水杯,砸向刘丰昭。 「阿母,不行啊!」蓝安淑没料到阵痛中的阿母还有力气攻击人,只来得及稍微拨动蓝高铃兰的手。 这样就足以让水杯的方向偏掉。 水杯没有打到刘丰昭,直接落在地上,支离破碎,但反弹跳起的碎片还是划到了刘丰昭的小腿。 「你这个妖妇,恶魔!给我去死、去死!送子佛为什么准你替我接生!竟然想骗我说儿子没了,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蓝高铃兰一边骂一边抓着手边抓得到的一切东西,往刘丰昭丢。 蓝安淑很想制止,但她的力气第一次输给了蓝高铃兰,阿母真的火冒三丈啊! 最后她只得护在刘丰昭前面,「你快走!」 刘丰昭被她推到房门之外。 「我阿母这样要怎么办?有生命危险吗?」 「应该是没有,就是像一般经期一样。但可能要吃药,肚子才会消。」 「你有药吗?」 「药要请医生才能开……」 「好,你在外面等我。」蓝安淑指着刘丰昭脚上渗出血的伤口,低下了头,「真的很抱歉。」 「别在意,你比较辛苦。」 蓝安淑苦笑,折回房里。 「太噁心了!居然想骗我?是想把我的儿子怎样?」蓝高铃兰还喘着气叫骂,身上全是汗,神情疲惫,「那个妖妇去死了吗?」 蓝安淑好声好气地说:「嗯,她不会再来了。阿母,你这么生气,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要这样了。」 「那个妖妇真是太可恨了!把她的东西都丢掉,快点!」 蓝安淑把刘丰昭的器具撤到门外,盘里箱里都有些水杯碎片,她趁搬送时,无声地用手势要刘丰昭小心。 蓝高铃兰取下手腕的念珠,继续祈求着平安顺產。 蓝安淑抚着她的手臂,「阿母,我们等医生来吧,应该很快就来了,你还痛吗?」 「还是有痛,可是还在流血。」 「我来帮你止血吧。」蓝安淑拿了纱布叠成一片,「你按住流血的地方,这样应该可以撑一下。」 「好。」 「你休息一下,这样等一下要用力时,也比较有力气。如果有特别不舒服跟我说一下。」蓝安淑暗自点燃蓝高铃兰睡前总是会焚烧的薰香粉,希望可以让她入睡。 事与愿违,蓝高铃兰又大叫着:「又开始痛了!要生了!」 蓝安淑用阿灯姨拿来的热水弄湿毛巾,敷在蓝高铃兰的肚子上,「这样应该会好一点吧?」 天色已经大亮,刘丰昭独自坐在蓝家客厅,处理了被刮伤的伤口,又小心翼翼整理了接生道具,把水杯碎片挑走。 阿灯姨领着医生走进来,刘丰昭惊鸿一瞥,对方竟然是她在產婆学校的老师!而且老师还挺着大肚子,目测已经五六个月了。 刘丰昭站起来向她打招呼,「老师好,你怀孕出诊真是辛苦了。」 「刘丰昭?想不到你也在!」老师也认出她来,「產妇遇到什么状况?」 现在不是寒暄叙旧的时候。她上前向老师说明蓝高铃兰的情况,一路跟到蓝高铃兰的房门外。 「夫人,吕医生来了!」 蓝高铃兰这边已经经歷过十几个阵痛循环,终于盼到医生来了。 医生同样听不到胎儿心音及脐带音,触诊也摸不到胎儿的存在。 她把听诊器递给蓝高铃兰,亲切地说:「你要不要听听看肚子里的声音?」 蓝高铃兰又是狐疑又是好奇,接过听诊器,医生将耳竇放进她双耳,听头靠在她的肚子上。 「你听到什么声音?」 「咕嚕咕嚕……」 「嗯。」 「那你听听看我的肚子。」医生挺起自己的孕肚,将听头改放到上头。 蓝高铃兰听见了速度飞快的「怦怦怦怦」──这,就是胎儿的心跳声? 是她的儿子死掉了吗? 「为什么会死掉?为什么?送子佛啊!」她仰天长啸,接着抓住了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 医生抚摸她的背,「我想你听了会很难过,但没有人死掉,是你生病了──」 蓝高铃兰困惑地望着医生。 医生不忍地说:「你揉揉自己的肚子。」 蓝高铃兰揉了揉,但她揉不出什么感觉,就是胀大的肚子,紧绷而柔软。 「你再揉揉我的肚子。」 蓝高铃兰一把手放上去,就感觉到有胎儿的存在,很实在、很具体,在许久以前,她怀孕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样的触感。 某种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迎面袭来。 医生见她已明白真相,哀怜地半蹲着,与她平视,「遇到这种事,真的让人很难接受,难为你了……」 难道產婆说的,都是真的?不可能!蓝高铃兰抓着念珠往医生身上扔。 「阿母!」这次蓝安淑早有防范,从旁抓住了蓝高铃兰的手,念珠依旧摔了出去,但总算是没有砸到医生身上。 蓝高铃兰对医生破口大骂:「一定是那个姓刘的妖妇害的!她是不是把我的孩子偷换给你了?你说?我要去杀了她──好痛!」 蓝高铃兰又阵痛了,抱着肚子,痛苦地闭着眼睛。 刘丰昭一直在门外偷听,听状况不对,赶快进去把医生拉出来,满脸担忧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老师似乎对蓝高铃兰的行为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反而好奇地打量着刘丰昭,露出欣慰的表情,「你变得有人味了,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哪,在这边吃了很多苦头吗?」 「这都要谢谢老师给的锦囊妙计。」 「是吗?看来把你派来这里是对的。」 「老师真是英明。」 蓝福城回到家,看见医生和產婆聚在蓝高铃兰门外,关切地问:「孩子生得怎么样了?」 医生遗憾地解释假性怀孕的事,蓝福城听得瞠目结舌,肩膀下垮,消沉地走向书房,连去关心妻子状况的心力都没有。 蓝安淑唤来阿灯姨和阿满照顾蓝高铃兰,带着医生的助產箱跑了出来。 「吕医生,刚才真的很抱歉……可以帮我阿母开药吗?刘產婆跟我说,要吃药肚子才会消。」 医生给了蓝安淑几粒药丸,「但看来要让你母亲吃药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会想办法的。」 医生和刘丰昭相偕告辞,刘丰昭给了蓝安淑情意深长的一眼,「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蓝安淑赠以感谢的微笑,接着回到自己的闺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几个阿母向送子佛祈求来的药水瓶子。之前看阿母把这水当成开水在喝,她偷拿了好些藏起来,免得阿母喝太多。 她把药瓶里的内容物倒掉,冲洗乾净,将医生给的药磨成粉,放进那药瓶里,带到蓝高铃兰的房间。 蓝高铃兰又在阵痛了,不适地蜷缩着身体。 「阿母,我请阿满去拿了一些送子佛的药水,要让你生產顺利的,我先帮你感谢送子佛,等一下餵你吃。」 蓝安淑拿几个药瓶对着神像跪拜,姿势虔诚。 蓝高铃兰不疑有他,乖顺地吃下药。又一次阵痛之后,她便彻底放松,进入梦乡。 那药就像是出神入化的魔术师一般。 睡梦中,朝阳逐渐走成暮日,蓝高铃兰的腹部也逐渐消下去,没有婴儿诞生,也没有胎盘排出,那胀大如球的肚子便凭空消失了。 蓝安淑一直守在床边,目睹了这一切,庞大的空虚与失落袭捲了她。 她一个旁观者都有这么痛的感觉了,更何况是阿母呢? 第九章(三) 夜幕降临时,蓝高铃兰悠悠醒转,起身即发现肚子平了,惊慌失措,「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谁把他偷走了?」 「阿母,冷静点,冷静点,冷静点!」蓝安淑吟唱般地哄着。 「我的儿子呢?我知道了!是那个姓刘的妖妇!我要去杀了她!我要杀了她!」蓝高铃兰悲愤地流下眼泪,不顾缠过的小脚颤巍巍,拚了命往门口衝,沿路拿了剪刀、不求人和雨伞。 蓝安淑拉住她,「阿母!冷静点,冷静点!」 她停下脚步,打量着蓝安淑,「你也站在那个妖妇那边吗?我就想你怎么一直要叫她来?你这个下贱东西!把我的孩子偷去哪里了?」 接着,她举高不求人,打向蓝安淑。 蓝安淑没料到那「武器」会朝自己扫过来,狼狈地双手护住头部,在房间里窜逃,「阿母,冷静点,冷静点!」 「你这个不孝女!吃里扒外!狼心狗肺!」蓝高铃兰杀红了眼,用雨伞把蓝安淑绊倒在地,雨伞和不求人左右开弓,往她背上一阵暴打。 蓝安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阿母,你误会了,别打我啊……阿母……」 蓝高铃兰充耳不闻,抽打范围不断扩大,蓝安淑感觉脖子、臀部和两腿也传来辛辣的痛感,让她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阿灯姨和阿满先后跑进房里,「夫人!小姐!」 她们试着拉住蓝高铃兰,但也被当成暴打的对象了。 蓝高铃兰用力过度,碰地跌在地上,眼冒金星。 「夫人!」 「阿母!」 蓝安淑太痛了,吃力地扶着墙面站起来,吩咐阿满和阿灯姨一左一右把蓝高铃兰搀扶到床上。 「阿母,你没事吧?」 蓝高铃兰只是恨恨地瞪她,「你这个不孝女,少在这边装好心!」 蓝安淑从没被蓝高铃兰如此虐待过,又惊又怕,颤抖着手,取来神桌上装了医生开的药丸的瓶子,「阿灯姨,你帮我餵阿母一下。」 「我不吃,我要杀了那个姓刘的妖妇!」蓝高铃兰说着,又要起身。 「阿母,你要吃,这是送子佛给的药,可以让你……身体健康。」蓝安淑尽可能和缓地说。 把阿母交给阿灯姨和阿满打理,蓝安淑按着背后被打伤的痛处,走出蓝高铃兰房间。 阿母是真的会杀了刘丰昭!就像阿姨生小孩那时候一样!她刚刚被打的时候,也感受到一股恶狠狠的杀意,她真的以为阿母会杀了她! 她在走廊上走了几步,看见刘丰昭提着助產箱迎面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把音量放得很低。 刘丰昭挨近她,悄声地说:「我经过这边,担心你,来看看你。」 蓝安淑身后仍传来「我要杀了她!」「夫人,你冷静点!」的吵嚷。 要是阿母跑出房门,发现刘丰昭在这里,一定会发生惨案! 情急之下,蓝安淑把刘丰昭推进了一旁的库房。 蓝安淑轻轻关上门,打开库房的灯,听着蓝高铃兰房间传来的声响,小声地对刘丰昭说:「我阿母完全疯了,一直喊着要杀你,你居然还跑来……」 「你是不是受伤了?刚才看你走路有点瘸,手还按着背……」 想到刚才的乱棍猛打,蓝安淑心有馀悸,潸然泪下,像是要把当时哭不出来的份流完。 「你妈妈打的?」 「嗯……」 「我帮你看一下。」 「嗯……」 刘丰昭坐到蓝安淑的背后,拉下洋装背侧的拉鍊,不禁倒抽一口气,肩背肌肤被打得都渗血了,有些地方还肿起来,「她也太狠了……」 刘丰昭拿出助產箱里的药品,用脱脂棉花帮蓝安淑擦药,疼惜地抚摸她的身体。 蓝安淑啜泣,努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但颤抖的身体还是暴露了她苦楚的心情。 刘丰昭从背后抱住了她,「安淑,我带你逃离这个地方吧。」 蓝安淑抱住交握在自己腹部的那双手,感受到无限柔情、无限温暖,泪水彷彿无止尽地落下,过了好半晌才停歇。 一直抱着她的刘丰昭,又说了一次:「跟我离开这个庄吧。」 蓝安淑咬着唇,摇了摇头。 刘丰昭叹了一口气,松开拥抱,继续帮蓝安淑上药,最后她在蓝安淑后颈深深一吻。 两人所在的库房,门突然打开了。 蓝安淑和刘丰昭吓得马上跳开。 来者是蓝谢清娥。 她已经看到了刘丰昭亲吻安淑脖颈的画面,而安淑还裸着背!这都是什么齷齪事啊? 蓝安淑赶紧把衣服拉好,看向刘丰昭,以含泪的目光加上紧抿的嘴唇,示意她不要讲话。 蓝谢清娥抓起刘丰昭的手,大喊:「刘產婆,你在做什么!」 蓝安淑拉住蓝谢清娥,「阿姨,她在帮我擦药,对吧,刘產婆?」 刘丰昭压抑着为爱情摊底的衝动,配合蓝安淑的话点头,「嗯,她刚刚被夫人打伤了。」 「擦药不需要这样吧?你在亲她!」 「什么?阿姨,你看错了吧,她只是在帮我擦药而已。」 「我没有看错!」蓝谢清娥握住蓝安淑瘦弱的双肩,一脸疼惜,「安淑,你受到什么委屈,儘管跟我说,我们看要怎么处理那个下流的女人。」 「阿姨,她真的只是在擦药而已。」 「我都看到她的嘴唇贴在你身上了!」 「没有啦,可能是看的角度问题,我只有感觉到棉花啊。」 「那她何必跳开?」 「我只是吓了一跳。」刘丰昭解释。 「对啊,突然有人进来,我也吓了一跳。」蓝安淑接腔。 「安淑……」蓝谢清娥盯着蓝安淑,眼眶里逐渐蓄满泪水,「你一直替那个变态说话,为什么?难道……你也同意她这样对你吗?」 「阿姨,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有替她说话,你不要误会。」 「你这个变态!」蓝谢清娥怒不可遏地指着刘丰昭,「你到底是怎么骗我们家安淑的?居然有这样的產婆!人面兽心!我还被你那种变态接生过,太噁心了!」 「阿姨,你别气,这是误会。」 蓝谢清娥完全不信,拉住蓝安淑的手腕,「安淑你太单纯了!她对你别有意图,不要被她骗,阿姨是为你好,你跟我──」 「清娥,你们这边又在闹什么?」蓝福城不耐地咆啸,缓步走到库房门口。今天整个下午他都一直躲在书房听唱片,不管事,直到方才蓝高铃兰和蓝安淑同时大声尖叫,他被吵得受不了,不得不走出房门看看状况。蓝高铃兰情绪失控、彻底崩溃,他好不容易才强迫她吃药安静下来,想不到蓝谢清娥也闹了起来。 「老爷,我正要去找你!」蓝谢清娥急忙指着刘丰昭告状,「我刚刚来这里拿东西,结果发现那边那个变态脱了安淑的衣服,还……亲了安淑的背,真的是伤风败俗!这种事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啊!」 「阿爸,这真的是误会,刘產婆只是在帮我擦药而已。」蓝安淑尽可能镇定地解释。 「是这样吗?刘產婆?」蓝福城看向保持沉默的刘丰昭。 「对。」 蓝福城瞇起眼,「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来庄北阿锋家看他儿子,就想说也来看一下蓝夫人的状况,想不到发现安淑受伤了。」 「安淑,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伤?」 说起这件事,蓝安淑又是一阵后怕,「是阿母……她打我,阿灯姨和阿满也被打了。」 蓝福城叹了口气,他刚才也看到了蓝高铃兰吵着要杀人的荒唐行径,命令阿树、阿满、阿灯姨联手把她绑在床上。想到这里他就头疼,没生出孩子已经够倒楣的了,妻子还彻底疯掉…… 他轻揉眉心,摆了摆手,「那就是误会吧。清娥,你刚刚措辞不好,好好跟刘產婆道歉。」 「可是我明明就看到──」 「够了。别连你也乱闹。」蓝福城态度坚决。 蓝谢清娥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着刘丰昭,敷衍地说:「刘產婆,失礼了。」 「刘產婆你先走吧,不要再过来了,因为假性怀孕的事,内人一直说要杀了你。」 「我知道了。」被下了逐客令,刘丰昭蹲下收拾着助產箱。 蓝福城看向蓝谢清娥和蓝安淑,「唉,你们也走吧,让我回书房好好静一静。」 刘丰昭好想再看蓝安淑一眼,但她用馀光瞥见蓝谢清娥仍站在原地,投来怀疑的眼光,只能隐忍着这份微小而滚烫的欲望。 第九章(四) 接着,刘丰昭一连几天没见到蓝安淑,不仅惦记她的伤势,也担心她的处境,经过蓝家时总往屋里张望,那大宅却像是空无一物的盒子,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 刘丰昭只能专注在工作上,此时,她正在用蒸馏器煮蒸馏水。 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 刘丰昭开了门,门外是蓝家的阿树,她有点讶异,「你好,是蓝夫人怎么了吗?」 「不是不是。」阿树递出手上的水果篮,「这是老爷感谢你前几天帮忙夫人治疗,夫人还让你受伤,真的很抱歉。现在伤好了吗?」 「不要紧了,蓝夫人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现在去海边的安平医院了,小姐也跟她一起,这阵子应该都会在那里休养。」 刘丰昭假装不经意地提出最想知道的问题:「蓝小姐伤得很重,有好一点了吗?」 「有,她去安平医院也是为了调养身体,毕竟过一阵子就是婚礼了。」 「这样啊。」之前两人关係被怀疑,刘丰昭不敢多加打听,「希望她们都平安无事。」 「你也是啊,刘產婆。」 几天后的傍晚,刘丰昭焦虑地在助產所走来走去,不停绕圈子,等着电话。 自从知道蓝安淑在安平医院之后,她就很想亲自去探望蓝安淑,但又担心这样的作为招来蓝家更深的怀疑,于是她把探访蓝安淑的任务委託给何秀桃执行,这会儿就是在等何秀桃的来电。 电话响起,刘丰昭紧张地接起。 「何秀桃,你好慢,怎么样了?」 「我去安平医院,他们说蓝安淑没有住在那边。」 「什么?」 「蓝安淑跟蓝夫人都没有住在那边,连外观相像的人都没有,之前也没有这样的人去过。」 「是不是他们在保密?」 「我也是这样想,就绕了安平医院一圈,那里很大,我也想说等等看,但等了半天都没看到她。」 「怎么会这样……」刘丰昭想不透。 「不然下次我有空再去帮你看看吧。」 「谢谢。」 翌日。 有人敲响助產所的门,这次门外站的是蓝福城。他脸上满是鬍碴,神情憔悴。 刘丰昭对他的到来十分意外,「蓝老爷,请问有什么事吗?」 「刘產婆,方便让我进去谈吗?」 「请问是要谈什么事?」刘丰昭防备地问。 「我想问你跟安平医院有关的事,希望能私下谈。」 刘丰昭难以捉摸蓝福城的意图,便让他进了门。 「听说你去了安平医院?」 她平板地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消息,但我没有去。」 他紧盯着她,「我请安平医院的人留意有没有人去探问安淑的消息,他们通知我说,昨天有人去,不是你会是谁?」 「可能是安淑的朋友吧?」 蓝福城自在地走来走去,「不可能,安淑根本就不在那里,全天下就只有你以为她去了安平医院。」 所以有关安平医院的一切都是谎言? 原来如此,这是蓝福城专门为她设置的圈套。多可怕呀,这个看似颓丧、实则城府深沉的男人! 「不论如何,我没有去,我昨天都在庄里,你可以问庄里的人。」 「那就是你派人去探听安淑的消息了?」 「我刚好有熟人住在那附近,请她去问问状况。」 蓝福城冷哼一声,「之前听清娥说你对安淑有不正当的感情,我本来不信,可是越想越奇怪,你跟她真的是过从甚密,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所以我又找清娥问了那天的事,然后告诉你安平医院的事。你知道自己被怀疑,不亲自去,却还是想知道她的状况,你对她的感情果然非比寻常。」 「我关心朋友,怎么被蓝老爷误会成这样?」 她居然跟蓝安淑说出一样的话语了!刘丰昭为「朋友」这个称呼心痛不已,蓝安淑说着这种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明明满腔热情,却必须压抑,不能宣之于口? 蓝福城摇摇头,「你不要再说谎了,不管你跟我女儿过去有过什么海誓山盟,从今天开始,你别再纠缠她,不要再阻碍她完成她的责任,不要再破坏她的幸福。不然,我就会告诉庄里的人、也向政府举发,说刘丰昭你是个喜欢女人的变态,让你永远无法执业。」 「你无凭无据,没人会相信你。」 「哼,证据可以人工製造,要多少有多少,从古至今多少莫须有的罪名啊。你好自为之。」 第十章(一) 三个月后。 夜里,刘丰昭在助產所里整理药品,电话响起。 她马上接听,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了,多谢。」 电话另一头是何玉釧,向她通知这次寻找蓝安淑的行动也无功而返。 儘管被蓝福城威胁,刘丰昭依然深切渴望见到蓝安淑,祈求她一切安好。 她曾拜託何秀桃装成高等女学校的同学,打电话到蓝家找蓝安淑,蓝家的人只说小姐染上传染病去养病了,没办法对外联络,也不适合接受探视,半点口风都没透漏。 刘丰昭问过庄里的人,大家都反问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只好说她跟蓝安淑吵架了,草草敷衍。蓝福城给庄民的说词是蓝家夫人流產去医院调养身体,蓝家小姐也染上传染病,大家都哀怜蓝家祸不单行。 该不会是把蓝安淑关在蓝家大宅里吧?刘丰昭怀疑着,暗地里调查了蓝家大宅,入夜后蓝安淑和蓝高铃兰的房间都没有亮灯,也没有其他空房间亮起灯来。而且阿灯姨确实不在家,煮菜的人变成阿满,买的菜也变少了。蓝安淑应该真的被送走了,到底送去哪里呢? 是去戴新龙家了吗? 刘丰昭趁着到台南市採购时去戴新龙家附近晃了半天,还窥视晒衣架上的衣服,都没有发现蓝安淑或蓝高铃兰出入的痕跡。 另一方面,她也委託何玉釧工作之馀开车跟踪蓝福城的车。连同这次一共三次了,蓝福城似乎真的都只是去唱片行、去跟其他富家仕绅交流同乐,没有去探视妻女。 蓝安淑就像雨水洼蒸发一样消失无踪。 刘丰昭心底的爱意却如洪水肆意高涨。 不过,蓝安淑总是会回来的。 所以,刘丰昭秘密酝酿着私奔的计画。 关于蓝安淑的婚期,刘丰昭是在替邻居孕妇小圭检查时听说的。 小圭主动问起:「蓝小姐都不来了吗?我还想跟她说声恭喜呢。」 刘丰昭问:「恭喜什么?」 「她下礼拜就要结婚了,我们家阿基还说昨天蓝家老爷邀大家去看热闹呢。」 知道了蓝安淑的婚期后,每当窗外传来车子引擎声,刘丰昭总不禁打开窗户,紧盯着车窗里的人。 但那些人都不是蓝安淑。 婚礼前一天早上。 天气晴朗,刘丰昭在助產所里搓洗衣服,内心为了找不到蓝安淑焦虑不已。万一蓝安淑没有在婚礼前回来的话,她设置的私奔计画就派不上用场了…… 碰碰!有人粗暴地拍打助產所的门,刘丰昭开门,看见了脸色铁青的阿树,「请问有何贵干?」 阿树不由分说就推开刘丰昭,闯进助產所里张望,又打开卧房的门。 刘丰昭拉住他的衣襬,「你在干嘛?这里可不是你家!」 阿树甩开她,「小姐呢?她一定在你这里吧?你把她藏去哪里了?」 「她回来了?」刘丰昭讶异地问。 阿树盯着她,像是要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她不在我这里。」刘丰昭重申。 「那就让我检查清楚。」阿树打开橱柜。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刘丰昭再次拉住他的手,但轻易地被甩开了。 阿树彻头彻尾地把屋里搜了一遍,连床底下都不放过,最后往后门走,看了看门外,空地上只有晒衣架,再过去就是树林,他若有所思,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树林绕了一圈,一无所获,愤恨地走了。 刘丰昭恼火地关上门,继续洗着衣服,认真思量,蓝安淑跑出来,会去哪里呢? 蓝安淑躲在树林深处,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在意外发现的树洞里,胆战心惊地听见阿树靠近又远去。 想不到只是出个门,阿树就来助產所闹事! 在家里也是,随时都有佣人跟在她身边,连睡觉的时候也是,根本就是被软禁。 她明明已经答应阿爸了,他却不信任她。 之前三个月,阿母跟她和阿灯姨被送去阿爸好友在嘉义山上的别墅。那别墅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林深处,说是要让她们欣赏山林,疗养身心,但其实也是一种软禁。 当时她以为阿爸是不希望她受伤的丑态被庄里的人发现,后来才发现不单纯是那样。 在别墅里,每天有医生来探看阿母跟她,刚开始阿母仍旧对她拳打脚踢,两人不得不分住在不同楼层。经过吃药与电疗等治疗之后,阿母逐渐接受假性怀孕的事实,终日以泪洗面,而她背上伤势也大有起色,便开始陪阿母刺绣聊天。 又治疗了一阵子,阿母变得不哭不闹,却也不说不笑,让她悵然若失,感觉阿母已经不是阿母了,只是一具人偶。 她曾向医生反应这件事,但医生说蓝老爷有交代,整个疗程要做完,并解释这只是暂时的状况而已,等疗程结束,就会改善。她想跟阿爸讨论,请医生居中联络,医生说蓝老爷还是坚持继续下去。 那三个月,阿爸只在初期时来探视过一次,她问起什么时候能回家,他却转移话题:「我看那个刘產婆真的对你抱有不正当的情感。」 原来阿爸也不是真的相信她,所以才把她带来这里,把她跟刘丰昭拆散…… 她漫不经心地说:「有吗?我们就是老闆跟员工而已。」 「这样很好,你不准再跟她见面了,别忘记你身为蓝家嫡长女的责任,就是跟戴新龙成亲,维系跟戴新龙家的关係,让佃农的香蕉有稳定的销路。」 「我知道。」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分所代表的责任。 「不只是这样而已。」阿爸沉吟一阵,摆出严肃的表情,「戴新龙家的人听说了你阿母假性怀孕的事,对她很同情,我跟他们讲好了,以后就让戴新龙跟你的第二个儿子姓蓝,我们蓝家的家產由你的二儿子继承,在你的二儿子成人之前,先交给戴新龙代管。」 蓝安淑讶异不已,想不到生育蓝家后代的责任也落到她肩头上了……儘管她深深畏惧阿母发狂时所散发的杀意,但看阿母为了传宗接代吃尽苦头、精神崩溃,她也于心不忍。就让她替阿母完成未竟之业,帮阿母解脱吧。 她一定要完成。 她顺从地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她决定要跟刘丰昭彻底斩断关係。 她独自一人待在别墅的房里,搓揉着那条不自觉放进行李带来的云彩手帕,忍不住偷偷哭泣,胸口发胀,带着椎心的痛楚。 恋爱果然很不自由。 如果可以像汽车的剎车那样,说断就断地终止对刘丰昭的情感就好了。 但莫名其妙地,只有刘丰昭总是知晓她的秘密、发现她的难处、看见她的真性情,又总是在她艰困的时候伸出援手。 刘丰昭果然是特别的。 她啊,其实真的是很喜欢刘丰昭。 不知道刘丰昭怎么了?还在想着要带她远走高飞吗? 即使她从没承认这份情感,但她还是不能自已地做了很多让人看出心意的事。 她想跟刘丰昭见上一面,好好说清楚,就像一般男女恋爱分手那样。 这是属于她的告别仪式。 她必须想出一段话来划清两人的界线。那段话最好像绝交宣言,能让刘丰昭恨透她,也断了她自己的念想。 她在那遗世独立的别墅里,琢磨良久,编造出一段完美的违心之论,像演话剧一般排练了千万遍。 只为了在刘丰昭面前,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如今就是正式登场的时候了。 第十章(二) 蓝安淑走出树洞,躲在树林暗处,等着刘丰昭走出后门。 等了半天,刘丰昭终于拿着洗好的衣服出来了,蓝安淑确定四下再无旁人,往衣服旁丢了一截枯枝。刘丰昭抬起头,层层树丛中有条眼熟的云彩手帕在摇曳,又惊又喜,赶忙奔至树丛间。 「蓝安淑!你变瘦了……」刘丰昭握住蓝安淑的手,眼珠骨碌碌地沿着她的脸转动,像是在检查她的五官有没有变形,「你去哪里了?那时的伤都好了吗?」 太近了! 蓝安淑激动得说不出话,眼前頎长的人影、温热的手掌、殷切的目光,将她好不容易踏熄的恋心死灰復燃,让她的泪腺酸软发烫,她拚命地眨眼。她不能哭。连热泪盈眶也不行,她必须板着脸。一定要说出那段她复诵千万遍的话,让两人的关係彻底落幕。 「怎么了?」刘丰昭脸上尽是担忧。 「我……」明明是复诵了千万遍的话,蓝安淑现在却说不出口。 「嗯?」 她好想挨进刘丰昭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地撒娇、哭诉心中忧愁,可是她必须忍住。 她抽回手,挤出微笑,「我身体都好了,在阿爸的朋友家住了一阵子。」 「是吗?」刘丰昭疼惜地看着她,「你爸不肯让我去探望你,我一直找不到你,好担心你被他软禁……」 她被说得好心酸,没法再撑住微笑了。 「怎么突然苦瓜脸?你真的被他软禁吗?」刘丰昭的语气悲愤了起来。 她得快点说,再这样拖拖拉拉,她的演技会穿帮的!蓝安淑不停催促自己,但最后说出口的又是别的话,忧伤的话:「我爸只是要我好好养伤,你别误会……」 「我不信,他那样限制你,连通个电话都不行,太残忍了。」 想起别墅里的种种,蓝安淑忧伤地低下头。 「安淑,跟我走吧。我想了一个私奔计画,我们去横滨吧。船票和接应方式,我都准备好了,不要害怕反抗你爸。」刘丰昭从口袋拿出一张纸片,那是一张明天从高雄港出发的船票。 刘丰昭真的要为了她放弃產婆事业吗?蓝安淑被撼动了,却无法问出口,她在决定划清两人界线的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了提问的资格。 但她还是一直拖延着说出那段宣言的时间,沉默看着刘丰昭眼睛发亮地叙说私奔计画。 她真的好想和刘丰昭一样,果决地丢掉身上背负的责任,牵住对方的手,一起奔赴那个充满爱情的计画──即使那是一条无法辩驳的罪恶之路。 那条路的彼端,有相知相惜的她们、有自由独立的她、有一片未曾踏足的摩登土地。 蓝安淑感觉自己正被刘丰昭的计画切割成两半,一半的她负起对家族的责任,老实认命地结婚生子,享受荣华富贵;一半的她跟随真心所爱,拋弃传统桎梏,以劳动换取自主人生。 如果她能一分为二,分别做出不同选择,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不能。 「……这样好不好?」刘丰昭用滚烫的眼珠子凝视她。 蓝安淑欲言又止。她明明一再练习,可是紧要关头才发现自己意志如此薄弱──不,应该反过说──她对刘丰昭的情感,原来比她所想像得更加更加浓烈,刘丰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深深吸引着她。 「你一直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刘丰昭温柔地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她不禁跳开,「我该回家了!」 她转身,在树林里仓皇奔跑,找着回家的路。 她犹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丰昭为她增设的选项,比这片树林的路更像迷宫,她不知道要怎么走才能走到出口。 蓝安淑越走越慢,现在,蓝家后门近在咫尺,她却止步不前。 因为她看见蓝福城正从后门外踱来踱去。 居然连阿爸也亲自出来找她? 她靠在粗壮树干后面,窥视蓝福城,思索要找什么藉口搪塞他。 蓝福城踱了一阵,似乎发现了什么,环顾四周,走进树林里。 他发现她了吗?蓝安淑压低身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转移藏身处,躲到茂盛的矮树丛后方。 透过叶间缝隙,她看见阿树也走进树林,走到阿爸身边。 「我到处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她。」 「助產所呢?」 「找过了,她不在那里……」 阿爸垂下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她不回来,我真的就完蛋了……树仔,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蓝安淑听得头皮发麻。 这两人此刻说话的方式,让她想起何秀桃跟何玉釧…… 她来不及细想,便从重重树影间,看到阿树伸手抚摸阿爸的脸、将阿爸揽进怀里。 那种触碰、那种拥抱,是专属于恋人之间的。 阿爸和阿树……竟然是一对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爸才把他传宗接代的责任,硬是转嫁到她身上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树才一直单身未娶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爸才总是跟阿树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关在书房听音乐时也只要阿树随侍吗? 不,他们在书房里真的只有听音乐吗?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去唱片行的时候,又都在做什么? 这么说来,阿母为了生子而痛苦,不就是阿爸的错吗? 一旦翻开解答,许多原来如此后见之明就纷纷蹦出。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太可恨了! 蓝安淑脚踩的地面彷彿正剧烈摇动,地牛翻身,天崩地裂。她本能地想尖叫,但也本能地摀住嘴、踩稳脚步。 她绝对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还好,蓝福城和阿树没有在树林里待太久,阿树便又去找人,而蓝福城则回到蓝家宅邸里。 蓝安淑站了起来,等待脚麻的感觉消退,也回到了蓝家宅邸。 意外地,蓝福城竟然没有躲在他那间秘密书房里,而是坐在蓝安淑的房间里。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蓝福城看见女儿身影,大发雷霆,把梳妆台上的梳子摔在地上,「蓝安淑!你这个野孩子,又跑去哪里!」 「阿爸,想到明天婚礼,我太紧张了,所以去溪边散散步……」 「你又什么都不说就乱跑!还去什么溪边?怎么有你这么不受教的新娘?出嫁前一天还乱跑,如果弄伤了多难看?要打算叫所有亲朋好友来看一个绑绷带的新娘吗?你在想什么?是想让我们蓝家丢脸吗?」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有很小心,没有受伤。」蓝安淑避重就轻,装出撒娇的表情,「阿爸,我只是突然很捨不得离开芳崙庄……」 蓝安淑乖顺地认错,藉此安抚蓝福城,心里却不甘愿极了,明明阿爸才是最自私最过分的! 在树林间知悉的真相把她一直固执守护的事物,通通融化殆尽了,从而生出一股反抗的决心,投向爱情的决心。 第十章(三) 吃完晚餐,蓝安淑回到房间,阿灯姨和阿满奉蓝福城之命,轮流跟在她身边。 蓝安淑默默把为了出嫁而整理的行囊重新整理,把最重要最值钱的物品整理成一个小包袱,等待刘丰昭所说的信号。 如刘丰昭所言,晚上九点一到,家里突然出现霹哩啪啦的声响,灰濛濛的烟雾瀰漫至家中各处。 「好臭!是不是失火了?快去看阿爸阿母怎么了。」蓝安淑对阿灯姨说。 「小姐你怎么办?」 「我会自己出去的。」 蓝安淑在浓烟中,抱着小包袱,压低身子往后门跑,衝进了树林,寻找微弱的光源,在树林深处找到了刘丰昭。 手电筒光线微弱,不时还会一明一灭,很显然是快没电了。那是刘丰昭特别准备的,为了今天,为了在树林里跑动的时候不被人发现。 没有时间多说话,刘丰昭牵起她的手,将手电筒照在地面,在树林里奔跑。只要一路跑到底,何玉釧的车就会在那里接应。 一路都是下坡,她们飞快地奔驰,不时回头确认后头没人追上,像是要逃离一场灾难。 但是,狂喜。 两人都一样。即使跑得气喘吁吁,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也都充满了自由与恋爱的香甜,彷彿这是一支欢快至极的双人舞。 她们的眼神随着闪烁灯光紧盯路面,视线没有交会,却感觉到紧紧相系,只因彼此拥有同一个目标。 就这么幸福地跑了好长一段路,刘丰昭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问:「你有听没有听到碰碰声?」 蓝安淑也停步,屏住气息,的确听到远方传来声响。 是有人在追踪她们吗? 刘丰昭关掉手电筒,轻轻放开蓝安淑的手,手脚并用摸着地面前进,「我们走慢一点,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嗯。」 她们像暗夜中的野兽,肩膀相依,在树林中摸索着路径,慢慢往前。 那碰碰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男人的叫嚷。 她们不禁停下来,想听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刘丰昭首先辨识出那叫嚷的意义: 「醒醒啊,刘產婆,小圭跌倒破水了,救救她,救救孩子!」那是邻居阿基的声音。 刘丰昭愣住了,全身无法动弹。对于这意外的突发事件,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一边想着要赶快跟蓝安淑衝到树林底端,搭上何玉釧的车,否则蓝安淑就会被迫跟不爱的人结婚了;一边却想着小圭的胎位还有点不正,应该要如何助產,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两股衝动同时攫住她。 如果先救小圭,再带蓝安淑走呢?不行,这样蓝家的人一定会先找上来。 她只能选一边! 她必须选一边! 但,她居然犹豫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太天真了、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看见蓝安淑时,固然会衝动地想用满满的爱拥抱蓝安淑,但她发现有人需要生產时,也同样会衝动地想贡献自己的能力。 她本来认为,蓝安淑与產婆工作之间,她当然选择蓝安淑──毕竟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產婆,也有许多其他工作,但蓝安淑只有她,她也只有蓝安淑。偏偏在这时候,阿基的呼喊让她明白,这个选择远不如她想的这么简单,她太愚昧了! 她此刻的犹豫,说明了她无法像她所认定的那样,永远以蓝安淑为优先……她的决心就跟纸糊的一样。 不行呀,她明明决定要保护蓝安淑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蓝安淑感觉到刘丰昭的身体忽然冻结了。 她的耳力虽然不如刘丰昭,却也在黑暗中变得更敏锐。很快地,她也辨识出那男人的叫嚷声代表什么意思。 她感觉自己被那叫嚷赏了好几巴掌,彻底清醒了。 她害刘丰昭里外不是人了。 儘管她有觉悟要承受背叛家族的罪名,却无法容忍自己夺去刘丰昭的天职! 助產工作所带来的光芒、地位、成就,都是刘丰昭本来就应得的,她却为了家里那些无聊的纠葛、为了自己一时的愤恨,想利用刘丰昭对她的爱,让刘丰昭牺牲一切,即使想救人却无法救人…… 那她太亏欠了! 她害怕有一天,刘丰昭也会因此埋怨她。 蓝安淑不愿承担那样的罪,她偿还不起,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这才发觉,她是这么这么地喜欢刘丰昭。 不在一起也无所谓,只要刘丰昭能享有本来就有也应有的一切就好。 从头到尾,每次说起私奔,她最在乎最担心的就只有这个,才不是什么爱慕虚荣,才不是什么家族桎梏。 她只是希望刘丰昭如太阳持续闪耀,永永远远。 蓝安淑断然做出决定。 刘丰昭下定决心,握住了蓝安淑的手,「我们继──」 蓝安淑使劲推开她,站了起来,放肆地高声狂笑,那声音在黑暗的树林中格外恐怖。 刘丰昭仍蹲在地上,扯动蓝安淑的裙摆,「你怎么了?安静呀!」 蓝安淑先是把裙摆拉回来,才停下笑声,冷冷地说:「看到你为我想出这么荒谬的私奔计画,真的太好笑了。你现在还真的要为了我违背你当產婆的本意吗?得了吧。」 这是在说什么?刘丰昭瞠目结舌,彻底愣住,即使被蓝安淑突然点亮的刺眼光线照射,她也只是反射性地瞇起眼,无力闔起惊愕的嘴。 蓝安淑又是一阵冷笑,接着恶毒地说出那段她背诵千万遍的台词:「告诉你吧,打从一开始我就恨透你了,居然敢拿我阿母来威胁我!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復仇而已,想不到你居然自作多情,笑死人了!你啊,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要再缠着我了!」 这番话推翻了过往种种,刻薄的语气割裂了刘丰昭的心,不自觉间眼泪已经落下。 她一直以来所珍惜的,蓝安淑带她认识整个村庄、替她做衣服、照顾受伤的她、安慰没能救回阿釵的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富家千金为了復仇而演的戏而已吗? 怎么可能? 蓝安淑扭头离去。 刘丰昭一个大跨步,抓住她的手,「那你早上为什么要逃出来见我?」 蓝安淑甩开她,再次将手电筒对准她,语调里尽是嘲讽,「呵,你还不懂吗?你真的很笨欸!我之所以来找你,等的就是现在,找到一个完美的时刻,拆穿你的一厢情愿,亲眼看看你这狼狈的模样,再好好嘲笑你,笑你被我骗,笑你为我丧心病狂啊!你不知道这多么大快人心吗?」 「我不信……」刘丰昭嚅囁着,朝蓝安淑伸手。 「你真的很烦欸,别再痴心妄想了,快走开!」 蓝安淑把刘丰昭一脚踢开,拔腿往上坡跑。 再不离开,她害怕刘丰昭会适应手电筒的光线,然后发现她一边说着残酷的话,一边却恋恋不捨地描绘刘丰昭身影的轮廓。 但愿那些狠心的话,足以毁灭刘丰昭对她的爱。 第十章(四) 刘丰昭被弃置在原地,动也不动,彷彿失了魂。 远方男人的叫嚷还持续着:「刘產婆,你不在吗?救救小圭,她昏过去了!」 还有其他邻居也加入了他,边跑边喊着:「刘產婆,你在哪里?阿基家需要你的帮忙!」「刘產婆!刘產婆!」 刘丰昭的魂魄在声声叫唤中被唤了回来。 她咬紧牙关,抹去眼泪,就像平时替人助產那样,俐落明快地打开手电筒,往叫嚷声的源头跑了起来。 蓝安淑拚了命往蓝家的方向奔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就算刘丰昭来追她,也绝对不能被追到。 她要回去过她千金小姐、富商少奶奶的生活,即使像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也绝对不要拿刘丰昭的荣耀与自尊来交换她的自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随风四散。 当她沿着树林跑回蓝家后方时,泪水已经风乾了,家里的烟雾已经消散了,佣人们又跟早上一样,在家附近找她。 她将包袱绑在腿上,用裙襬遮掩,悄悄步出森林,走进蓝家。 来到客厅,蓝福城瞥见她的身影,气得用力拍桌,「蓝安淑!你是有多野!又跑去哪里了!那些烟雾炮是你放的吗!」 「是。」蓝安淑很自然地就替刘丰昭顶罪,直挺挺跪了下来。虽然她看到蓝福城还是有股难以言喻的愤恨不平,但此时此刻,那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是想吓死谁!」 蓝福城举起手就要掌她的嘴,蓝谢清娥从旁拉住他的手,「别打啊老爷!安淑明天就要出嫁了!」 蓝安淑恭敬地跪地磕头,「真的很对不起。阿爸请原谅我,大家也请原谅我,我明天就要出嫁了,以后就不会住在这个家。所以耍了坏心眼,测试了大家……我只是希望出嫁之后,大家都还能平平安安。」 「你真是疯了你!都要嫁人了还做这种幼稚的蠢事,是有多白目!你到戴新龙家也要搞出这种事吗!我有教你做过这种事吗!」 蓝福城骂个没完,蓝谢清娥拉着他,替蓝安淑说情:「别生气了老爷。我出嫁之前,也是很担心娘家的人,老爷你原谅她吧。」 蓝福城把手边的文镇摔到地上,发出巨响,「你、还有你们所有人!马上给我去睡觉!不准耽误明天早上的良辰吉时!」 刘丰昭跑回助產所,蓝安淑的话语在她心中盘旋,那些话是真的假的?怎么忽然觉得无法辨别?即使会再被狠狠踹开,她还是好想去问个清楚! 可是,她无法再漠视阿基的呼唤了。 当她亲眼见到血流不止的小圭,她的大脑一如往常提出救助步骤,她的手也自动开始消毒、排列助產道具。 刘丰昭整颗心都泡在悲伤之海,她想要速战速决,状况却比想像中更棘手。直到黎明之际,才终于确保母子均安,她感觉到心里注入了一股满足之流。 在悲伤与满足之间,她……竟然有点庆幸私奔失败。 倘若与蓝安淑私奔,她就必须压制这份救人的夙愿了──如果只压抑着几次也许无所谓,但如果无止境地压抑下去,她也许会变成麻木不仁、铁石心肠、如螻蚁般的另一个人吧…… 她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竟以为自己能为蓝安淑做出这么巨大的改变,难怪蓝安淑要笑她一厢情愿…… 何秀桃跟何玉釧在山腰等了大半夜,都没等到刘丰昭和蓝安淑。何秀桃耐不住性子,索性沿着树林到处找人,想不到发现助產所灯亮着。她进入助產所,满地都是血,刘丰昭在產床前努力替人接生,气氛紧绷。 何秀桃本来想骂人,看到这场面也骂不出来了。她悄悄附在刘丰昭耳边说:「人呢?你没接到人吗?」 「没有。」刘丰昭眼眶泛红,看得出沉痛无比,「不说那个了,现在要接生,你可以帮我吗?」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跟下午讲好的都不一样?何秀桃无奈地按捺着好奇心,担任刘丰昭的助手,后来何玉釧也找了过来。 直到黎明时分帮忙把小圭送回家之后,何秀桃才关上助產所的门,要求刘丰昭把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刘丰昭痛心疾首地说着自己的动摇,以及蓝安淑的嘲讽,「……果然是我一厢情愿吧。」 何秀桃听得跳了起来,「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啊?她会这么说……可能是为了你吧?」 「嗯?」 「她是不是发现你当时很犹豫,为了让你救人,只好把你推开?」 刘丰昭脑中放送着蓝安淑的话,忽然有了不同的意义。 如果蓝安淑也感觉到她的犹豫,那么……那些利刃般的话语就是蓝安淑给她跟自己的,温柔的下台阶。 蓝安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但蓝安淑就是说谎成精啊。 她那时候的迟疑,是不是让蓝安淑觉得她对爱的决心不够坚定呢? 她那时候的犹豫,是不是让蓝安淑觉得救人要紧,应当果断捨弃小情小爱呢? 她的天真、她的软弱、她的思虑不周、她的不自量力,是不是深深伤了蓝安淑的心呢? 她对蓝安淑做了多么残酷的事啊,先给了希望,又给了绝望,难怪蓝安淑要搬出那么歹毒的话,全盘否定两人情谊。 刘丰昭潸然泪下,泪里有对蓝安淑的愧疚,也有对蓝安淑的感激。 助產所里一片寂静,三人心中都是五味杂陈的波涛。 半晌,敲锣打鼓震天价响,划破了寧静。 「迎亲车队来了?」何秀桃看着刘丰昭,「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们并没有拟定抢亲计画,而且她们当时也设想过,蓝安淑是可以拒绝私奔的。 她们只能一起去外头看热闹,送一送这个有缘无份的朋友了。 刘丰昭和何秀桃、何玉釧都顶着一夜未眠造成的黑眼圈,一起加入路边庄民的队伍中,眼前的热闹由鞭炮锣鼓、六辆汽车的迎亲车队、眾人的祝福恭贺交织而成。 新娘车驶过。 这辆车会带领蓝安淑前往她曾说过嚮往的,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刘丰昭眷恋地凝望,隔着车窗,朦朦胧胧,她却清楚看见蓝安淑穿戴西式白婚纱的模样,如花朵娇艳盛放,如一场明媚的梦境。 刘丰昭突然释怀了。 无庸置疑,这就是蓝安淑的选择。 蓝安淑从没有说过喜欢她,可是她相信,那狠毒的话语里,真的包含了无限爱意。 这就是属于她们的爱情。 蓝安淑对于爱情的选择是,让彼此停留在各自汲汲营营许久的梦想里,而不是创立属于两人的爱情理想国。 蓝安淑对她的爱,不是佔有,不是朝朝暮暮天长地久,而是让她去实践她肩负的使命──好好当一个產婆。 那么,她也要去祝福蓝安淑,获得希冀的,平安静好的家庭生活。 最终章 一年后。 刘丰昭仍在芳崙庄原址担任產婆。 午后,刘丰昭在家中清理炉灶,不自觉想起蓝安淑。 她默默祈祷蓝安淑一切平安。 每逢穿上蓝安淑为她缝製的服装时,她也会如此祈祷。 自从迎娶那天之后,刘丰昭就不曾再见过蓝安淑。 蓝安淑彷彿刻意避开她似地,不曾来访,也不曾路过。 热闹非凡的归寧宴上,刘丰昭也没有受邀,刘產婆和蓝小姐吵架绝交的传闻在庄里不脛而走,此后,大家也都很体贴地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蓝安淑的事。 在蓝安淑心中,两人大概已经断绝往来了吧? 刘丰昭对蓝安淑的情感倒是相当复杂,时而深刻,时而淡然,时而自责,不曾消弥。 替人助產的时候,她也会不禁想起那个曾跟在她身旁的小帮手。 助產事业是蓝安淑为她守护的工作。 在那个奔向自由的夜晚,蓝安淑掩饰真心,坚决放弃,她才能继续从事这份热爱的工作。 为此,她只能加倍磨练自己的能力,作为回报。 想到这里,她就感觉到一丝与蓝安淑的连结。 或许,这份爱情也会有退潮的时候? 毕竟恋爱就是如此地不自由,说来就来,说走的时候,大概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吧。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她永远不想忘了蓝安淑,不想忘了这份对蓝安淑的情感。 即使只有她单方面记得也无所谓。 她捨不得与蓝安淑变成截然无关的陌生人。 屋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是何秀桃和何玉釧又来探望她吗? 引擎声似乎不太一样? 助產所的门被敲响。 刘丰昭打开门,看见那双她朝思暮想的,斗鸡般的明眸。 眼眸的主人正对她露出慧黠的笑靨,低声地说:「刘丰昭,你是一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吗?」 刘丰昭看傻了,她真的没想到,有天能再跟蓝安淑见面,而且…… 蓝安淑双手撑在腰侧,挺着孕肚,身上有种幸福而沉稳的母性光采。 两人相望半晌。 直到戴新龙锁好车走向她们,蓝安淑才再度开口:「刘產婆,虽然我们之前吵架了,但你不会不肯帮我接生吧?」 她依旧散发出不容人拒绝的气魄,举手指着门内,系在腕上的是,那条云彩手帕。 刘丰昭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喜极而泣,飞快转身,不愿被戴新龙看见。 「快进来,你看起来足月了吧?现在状况怎么样?」 「已经开始阵痛了,现在是半小时痛二三十秒左右,之前我有到医院做检查,胎位都正常。」 戴新龙接话:「都已经到医院检查好多次了,安淑还是不放心,坚持要来给你接生呢,看她有多信任你。」 蓝安淑在看诊桌旁落座,「对啊,毕竟我只看过刘產婆救了那么多人的现场,不管生几胎,都要请刘產婆帮忙。」 在那短暂的目光交会中,刘丰昭读到爱与思念。 她这才了解,原来,有一种爱情,不需要长相廝守,而是你我活在自己的命运中,各自生活,各自想念,然后在需要的时候,知道有个人永远都在。 蓝安淑躺在病床上,分娩的阵痛让她几乎昏厥,刘丰昭按摩她的肚子,让她饮下霍斯曼氏液。 在激烈的疼痛中,蓝安淑意识矇矓地回到两人初识的那一天。 一大清早,听说清娥阿姨开始阵痛,阿母发狂地说要去杀掉阿姨的孩子。她好说歹说,才让阿母同意杀男不杀女。她独自承担着人命的压力,决定去找个女婴来,以备不时之需。在那个胆战心惊的状况下,她遇见了刘丰昭,被刘丰昭识破一切,两人缘分绵延至今。 她对刘丰昭的情感,有过苦闷,有过心碎,但再怎么惊滔骇浪,现在也昇华为细水长流了。 在每个痛苦寂寞的时刻滋润着她,支撑她继续前进。 「吸气、用力!吸气、用力!」 蓝安淑跟着刘丰昭的指示施力,终于听见婴儿健康地哇哇大哭。 刘丰昭一如以往,脐带还没剪断,便将婴儿清洁一番,放到她胸前,「安淑,恭喜你成为母亲了!是个女儿!」 戴新龙流下感动的泪水,咧嘴而笑,「太好了,一切都平安!」 蓝安淑注视丈夫兴奋抚摸女儿的模样,作出母亲宣言:「我们把这孩子养成跟刘產婆一样独立自主的女孩子吧。」 「那当然。」 「嗯。」蓝安淑心情振奋地点头。 时代不断在改变。 新式的用品、新潮的思想不断传入。 以前不允许的事情,渐渐可能了。 以前阿母没机会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以前她不敢做的事情,现在越来越多人敢做了,说不定在未来,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做着。 也许有一天,女性还会有更多的选择、更辽阔的人生。 也许有一天,同性恋人也能自由自在地相爱,心安理得地牵手,受人祝福地成婚,不需要躲藏,不需要放弃。 正因为如此,一年前那个夜晚,她才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选择奔回结婚生子的上坡路。 毕竟,她等不到更自由的那一天了,但是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她孩子的孙子、她孙子的孙子……必定有人能见到那一天。 你明白吧? 蓝安淑朝刘丰昭展开笑容──一个既灿烂又晦暗,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那样饱含深意的笑容。 刘丰昭也报以同样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