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 引子 雨还没有完全停,月亮在乌云的纠缠下忽明忽暗,像一只接触不良的灯泡。 一个黑影匆匆闪进小区,深一脚浅一脚地躲避着泥泞。路边无人处理的垃圾沤出成分复杂的恶臭勾兑在闷热的深夜里,长期浸泡着死守在这里的钉子户们。据说几十年前这里也曾经辉煌一时,算得上高级住宅区,可如今却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块巨大的溃疡。 “我到了。”黑影停在一栋楼前,摸出手机给楼上的人发了条消息。可是半天过去了,仍然没见任何回复,他只好等在楼门口,打算趁其他人进出时溜进去。 这时,楼门的门锁“哗啦”一声打开了,他赶紧走上去,一个女人晃荡着钥匙从里面走出来,被迎面逼近的黑影吓了一跳。等她定了定神,确认了刚刚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人不是鬼后开始骂骂咧咧。黑影不理会,头也不回地上了三楼。楼道里横七竖八堆放了几户人家的杂物,在幽暗里显得鬼魅横生。他静静地站在其中一户的门口,他从来都是个有耐心的人,门里面的男人爱的就是他的这份耐心,也爱可以随心所欲地消费他这份耐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惨叫就是在这个时候刺进了他的耳膜。他慌忙顺着楼道的窗子向外看,浓重的夜色里,一辆看不出颜色的私家车横在路边。刚刚那个女人嘴里骂着脏话从车里钻出来,开始检查车轮胎。附近的野猫无数,碾死一只是一只,哪里不好钻偏往车底下钻。她恶狠狠地把车门砰地关上,不管不顾地走了。 “我在门口,开门吧。”他又发了条消息出去。 房门的锁咔哒响了一声,接着是安全链被摘掉的声音。开门的男人腰上围着浴巾,头发上还在滴水。电视机在他身后发出幽暗的蓝光,映出门外一张年轻的少年的脸。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洗澡。”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洗澡了,他对这个逼仄空间的熟悉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学校的公共浴室。在上万人的校园里,恐怕没有谁能够获得他这样的特权,可以随时随地跑到老师家里来洗澡——当然,洗完澡也有一些其他事情必须要做,算是为这种特权支付的代价。花洒喷出的水柱畅快地淋在他身上,水流徐徐冲刷皮肤的触感,时间长了会让他走神。他直勾勾地盯着那面没有铺设瓷砖的北墙,返潮后留下经年的污渍,看起来像一块块丑陋的斑癣。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里在盘算,怎么才能摆脱那个男人,怎么才能再也不来这个肮脏的浴室盯着这面令人作呕的墙。 “洗好了吗?”这不是在询问,男人拿着一条干净的浴巾直接闯进了浴室,自作主张地省略了敲门、请进的繁文缛节。少年下意识地扭过身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扭的,因为呆会儿到了卧室,观察他年轻身体的可不止是这一双眼睛,还会有其他眼睛,比如参与了他们无数次私密房事的dv镜头。 “躲什么?quot;男人笑了,伸手关了淋浴,“你身上还有哪里是我没看过的?”这真是一句老掉牙的秽语。他说着把浴巾披在少年头上,仔细擦拭着他的身体,像是在保养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崔老师......我自己来。” “别动。”男人的手停了,脸色放下来,“我说多少次,在这不要叫我‘老师’,该叫什么?” 少年有些怯生生地望了他几秒,随后抢过浴巾,粗鲁地把自己身体擦干。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胸口发闷,他拔腿往外走,可是一双手臂却从后面紧紧地捆住他。男人的近乎愤怒的力道让他的身体一瞬间剧烈收紧。 “腻了是吧?腻了你滚啊。”男人粗重的呼吸喷在少年的耳朵上,这些话是紧箍咒,每一次当自己说的做的不合对方心意的时候这些咒语就会启动。少年奋力挣扎,他很想大叫,想把堵在胸口的块垒全部呕出来。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的目光掠过了男人的手臂,掠过了爬在手臂上的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他永远也忘不了一年前,就是背后的这个男人,亲手在胳膊上划下这些伤痕,不过是为了要挟自己来陪他吃一顿晚饭。 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喉咙深处发出类似野兽撕咬猎物时的低咽。少年仰起头,将自己白净的脖颈拱手相让。两人扭在一起,成了一只陀螺,不知碰了多少次壁,才让场景天旋地转地切换到卧室里。少年让自己的身体完全陷进松软的被子,这样当锐痛来临的时候他可以方便地把自己折迭起来。墙面上的两个影子难分伯仲,他看到自己两条腿的投影就像两棵不屈不挠伸向天空的枯树。他突然想起刚刚那只被碾死在车轮下的猫,泛起了一阵恶心。 “状态太好?”男人喘喘着粗气自说自话,“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进入状态。” “我有的是办法.....”是这个男人的口头语。毫不吹嘘,他说有的是办法可以做成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无一落空。 少年看到男人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迎来了自己的衰败。他枕着男人汗涔涔的手臂,嫌恶地把眼睛从地上的一团团纸巾上移开,两人的呼吸错乱不堪。 “这是最后一次了。”少年突然说。 男人抚摸他头发的手停了下来,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在做一个什么决定,他告诉他自己投了上海一家药企的简历,打算去面试。 “巧了。”男人从被子里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工作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都帮你找好了,本市最大的化学品公司,多少人挤都挤不进,你毕了业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他抓过少年的头发,头皮一瞬间的收紧让他的脸向上仰着,“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怎么可以反悔呢?” 少年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手在被子里攥成的拳头微微发抖。他嘴角向耳后扯了一下,这样的笑容算是惨笑,不过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1. 自杀 一切都要从那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说起。 这个在书桌前戴着耳机,不时往纸上写写画画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这个姓有点考验人的见识,从小到大为难了不少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 故事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感到有人在踹自己椅子的时候,覃嘉穆正在两段旋律之间举棋不定。被踹了第三脚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取下耳机,看到同寝室的好友陈霄霆一张被气得鼻孔放大的脸。 “你叫我?”嘉穆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笑也一样。 “是啊!我叫你!”陈霄霆把“是”字拖长,两只湿淋淋的脚收回来踩在他那只巨大的木脚盆的边缘,“我叫得隔壁寝室还以为我在抢救你!” 上铺那两个“哒哒哒,哒哒哒”疯狂点击鼠标的网瘾少年听惯了陈霄霆的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噗呲”笑了一声。陈霄霆为自己的幽默感越发得意起来。“借我条毛巾!”他粗声大气地嚷嚷。 覃嘉穆又是一笑,老父亲哄孩子似的,然后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了条毛巾扔给对方,又一声不响地转了回去。陈霄霆感觉自己吃了个闷屁,咬牙切齿,不服不忿地支吾个没完。 陈霄霆每天要吃无数个闷屁。比如篮球赛之后,他势必要二五八万地得瑟一下自己的战绩:得了多少分,上了几次篮,收获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可是任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嘉穆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含义不明的一笑,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师写在学生作业本上潦草地写了个“阅”。 陈霄霆胡乱擦了脚,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去倒洗脚水。等他拎着空盆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多了三个男生。 领头的男生一见他,立即热情地塞给他一张宣传单,又把刚刚对寝室里其他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学长好,我们是大三文艺社的。院里要举办迎新晚会,学长你有兴趣参加吗?” 陈霄霆的“没兴趣”眼看已经到了嘴边,却瞥见宣传单上“蒋若言”三个字,于是马上收住口。他用手猛拍覃嘉穆的椅背,嘴里“诶诶诶”个不停。“你老婆现在混成总策划了!”他说。 嘉穆的脸马上烧起来,嗔了他一眼。那三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领头的那个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覃嘉穆学长?!”这男生眼睛真大,瞪起来的时候能把寝室的三盏灯都装进去。覃嘉穆当过两届十佳歌手冠军,他在台上抱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动作和表情,早就成了众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无人的心事。而陈霄霆口中的那位总策划蒋若言,当年就善于策划。她用一场差不多轰动了整个学校的表白,彻底终结了其他人的少女梦,轰轰烈烈地成为了覃嘉穆的女朋友。现在学校里还有谁能没听说过这对神雕侠侣? 送走了那三个男生,嘉穆把门关起来,一本正经地对陈霄霆说:“你别总‘你老婆你老婆’的,外人听了像什么?!” 陈霄霆把他的木脚盆踢进床底下,冲上铺直乐,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还害上臊了。” “还有,你瞎答应人家什么啊?”嘉穆难得地话多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毕业论文你给我写?!” “你们瞅瞅,还沾上我了。”陈霄霆继续跟上铺两个正在专心打游戏的人对话,“你以为你不答应,你老婆就能让你安安心心写论文了?” “你怎么还‘你老婆你老婆’的!” “.......” 男生寝室在十一点准时断电,毕业生寝室也不能例外。断电以后还有吵闹声的寝室,就会被舍管阿姨用狮吼功点名。覃嘉穆他们寝室是监管的重灾区,因为熄灯之后陈霄霆的话会比平时多上十倍。他的话题大多和荤段子有关,因此寝室里大多数人都是他的忠实听众。陈霄霆一个人说,其他人就蒙在被子里笑,或者蒙在被子里干些别的。嘉穆从不理他,他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打开手机里面一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今天他打开软件时,看到那个id叫“力比多”的网友又给他留了言。每次登录软件他都是偷偷摸摸的,而能够让他偷偷摸摸的时间又实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对方似乎也挺忙,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复彼此的留言来交流。好好一个即时通讯的社交app,硬是被他们当成了电报来用。可是网络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虚拟的连接暂时抹平,比如年龄,距离或者身份,每个人都可以用键盘来重构自己。在网络上重新焕然一新的两个人无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开展一段友情甚至是爱情。多好。 对方的登陆地点在遥远的上海。虽然聊了快一个月,可除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网名还有一个30岁的年龄,嘉穆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他简单回复几句就退出了软件。上海,他关上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率极高的外滩风光。他不知道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陈霄霆那个家伙的嘴跟开了光一样,但凡是坏事,说什么来什么。那天他看看到隔壁小六子在寝室里吹风扇吃冰棍儿,他就说:“瞧把你给舒服的,看回头再窜稀!”结果当天小六子就拉稀拉得床都下不了;还有一次,几个女生在食堂里说她们寝室进了一只小花猫,被陈霄霆听见了,他又说:“那是你们寝室有耗子,猫是进去抓耗子去了!”结果那个女生晚上伸手去摸放在床底下的零食的时候,不偏不倚摸刚好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肥耗子,差点没有当场晕死过去,据说其尖叫声一下子点亮了五层楼的声控灯;再说昨天晚上,三个文艺社的男生走了以后,陈大师金口一开,又说:“既然蒋若言是晚会总策划,怎么可能放着一个现成会唱歌的老公不让他去凑个节目呢?”结果不出所料,又被他说中了,蒋策划第二天果然就找来了。 约好的排练时间是上午十点,蒋若言怕嘉穆中途反悔,所以特地绕路来到男生公寓楼下等他。她耐心地站在浓密的树荫下,眼不错珠地盯着公寓大门口。三伏天里气温高得离谱,天空中的云丝烧得片甲不留。 蒋若言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蕾丝连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的这一会儿,很多路过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这边溜达来溜达去。她这一身行头的灵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时尚杂志。那天,她无意间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上的迪丽热巴就穿着这件浅粉色的连衣短裙,迎着阳光微微闭起双眼,爬满枫藤的篱笆把她衬成了一株花叶扶疏的夹竹桃。这个画面把身为女生的她看呆了,于此同时,身为女生的她也被这个画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给了她老爸,并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辈子都穿不完”为理由驳回了这个请求,她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磨人精本事,不仅要到了那件连衣裙,还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杂志的封面买齐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饰。她挂了电话,惋惜地叹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自己的室友抱怨:“你瞧我爸,早早答应了多好,说不定还能省点钱。”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递。快递的内容让她所有的室友都吓了一跳——chanel的夏季最新款连衣裙、cartier的手镯、一双bottegaveneta的高跟鞋还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坠和胸针,所有的物品与杂志上一模一样。她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老爸亲自去买的,她老爸只负责出钱,真正拿着图片去挑去选去焦头烂额的,是他那个能干的秘书。这时她发现装耳坠和胸针的小纸袋里有张卡片,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好评返现卡,没想到耳坠和胸针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居然是淘宝货!她当下直接拨通了秘书的电话,怒气冲冲。可是电话另一头的怨气比她还重,对方称呼她为姑奶奶,对方还说自己跑遍了国金中心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耳坠和胸针,要不是朋友让她去淘宝试试,她就是把腿跑断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一样的也不能买淘宝货啊,类似的也行啊!那可不行,你爸爸说要买一模一样的。若言气急败坏地强调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的,什么时候见她戴过淘宝货?!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贼,又是一声姑奶奶,然后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发工资,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是我姑奶奶…… “喂!”陈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吓得蒋若言猛地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陈霄霆开始围着她转圈,一边砸吧嘴一边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话还有半句含在嘴里,蒋若言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后脖颈。这个诋毁太恶毒了,恶毒就恶毒在他说完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真有点像。 嘉穆故意躲在一旁,看着蒋若言如何收拾陈霄霆。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天的保留节目:一个在作死和求饶的循环中乐此不疲;另一个则在暴力和宽恕的往复中孜孜不倦。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三个的关系是如此要好,也如此古怪。形影不离的友谊见得多了,但是形影不离到这个份儿上还真不多见。 只有嘉穆自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在很早的时候,嘉穆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青春期刚刚萌芽,当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围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对女生的身体和一些情色话题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毫无兴趣。可若是看到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他却会觉得心里有只小虫子在用触须搔着他的痒。那个时候,“同性恋”这个词是骂人用的,十六七岁的覃嘉穆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男生不太一样,而当你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你是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所以他决定,一定要改过来,就像改正一个坏毛病那样。这对从小当惯了优等生的他一点也不难,他开始看所有“正常”青春期男孩子都会去看的片子,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样对她们的表演路数如数家珍。他终于看起来正常了,岂止是正常,简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发现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当任何领域的尖子生。 从初中开始,嘉穆收到的各种各样的情书攒起来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到了大学,小册子越来越厚。看着这些或文采飞扬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负罪感以外没有任何其余的感觉。嘉穆向来是一个温和得过了头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担待着别人的感受,所以每一个女生寄出的热切期待都让他饱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众多女生的眼里,这种温和就是最最难以抵挡的勾魂摄魄。 在一次次艰难的拒绝之后,嘉穆成了生化学院女生眼里最难啃的骨头。而这块骨头最终就是被蒋若言啃到嘴里的。 这件事情要从大二那年嘉穆的生日说起。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一起为他庆生,晚上喝完酒回来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可是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已经这么晚了,整栋楼居然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正当他以为可能是公寓楼线路故障的时候,突然间,几乎是同时,正中央一大片窗子的灯全都点亮,亮着的窗子刚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心型。这一瞬间的震撼,让覃嘉穆惊讶不已,他以为是哪个男生在给女朋友表白,虽然俗套了些,但是男生的用心还是很值得钦佩的。8层楼将近500多扇窗子,一个一个去说服所有的寝室在规定的时间内开灯或者关灯,这得花费多少口舌,搭多少面子! 紧接着,楼前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音乐声随即响起。那块大屏幕从下午就一直摆在那里,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社团在搞活动。然而下一秒出现出现的画面,让嘉穆瞠目结舌:大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自己的照片,一张接一张,走在路上的、上课时候的、在食堂里的、在舞台上面唱歌的......很多照片拍得模模糊糊,这是偷拍或抓拍留下的粗糙痕迹。嘉穆手指着大屏幕,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从寝室楼里面涌出了很多潜藏已久的男生,从别处又涌来很多埋伏多时的女生,还有很多在操场上谈情说爱的情侣也跟随人群不明就里地一起涌来,将宿舍楼前这块小小的空地团团围住,人群开始起哄,有人还吹起口哨,嘉穆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蒋若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个简易的舞台上的。她踩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嘉穆不懂舞蹈,心思也根本没放在她的舞姿上。只是他注意到,为了舞蹈的效果,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抹胸的轻纱裙。她的眼睛始终看着他,风情万种,修长的胳膊和腿在台上做出各种灵巧而曼妙的动作,可当时已经是深秋了。音乐一停,人群中爆发出意料之中的掌声,掌声适可而止,安静地等待女主角将心事娓娓道来。 他记得表白很动人,但具体内容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最后是蒋若言问自己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他点了点头。他不是在替自己决定,他只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决定。他又一次将决定权拱手让人,就像很多年前,他为了变成一个“正常”的男生而将日本女星的名字当成元素周期表来背诵时一样。他十分理性地问自己:一个美貌多金的富家女,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苦苦追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生会拒绝她吗? 不会的。所以他就答应了。 嘉穆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早就被蒋若言收买了。他们故意带着他到外面下馆子,好给主角留下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快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再按时把他带回楼前观看那令人震撼的一幕。不仅如此,蒋若言还成功动员了自己的闺蜜以及闺蜜的闺蜜,甚至和整个宿舍楼的男生拉帮结伙。总之,那天围观的群众,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同盟。 这才是商人的女儿,商人的女儿就该有商人的血性。她才不会像个傻白甜那样写什么情书,然后再听天由命地等候一个遥遥无期的回复。她的策略就是行动,是掌握主动权,是协调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这是她爸爸教给她的最有用的东西。 看到陈霄霆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嘉穆觉得是时候该出手解救一下好友的耳朵。蒋若言十分愿意看在嘉穆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但前提是他必须答应在每一次彩排的时候负责运送道具。他是找人搬也好自己运也罢,反正所有的道具必须完好且及时地出现在每一次彩排的现场。陈霄霆照例没皮没脸地讨价还价,蒋若言撸了撸并不存在的袖子正准备开打,那一声顿响就是这个时候传来了。 所有人愣了一下,以为那是来自天边的一声闷雷。可他们马上发现不对,远处一幢教学楼突然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周围的学生铁屑一样黑鸦鸦地吸引过去。有女生的尖叫不断传来,原本平静的校园瞬间失去了秩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祥。 等他们三人赶到那幢教学楼的时候,楼前已经水泄不通。陈霄霆拉住旁边一个拼命伸长脖子往里面挤的男生,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男生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这不也正打听呢吗。倒是另一个女生告诉他们,说有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了,不对,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己跳的现在还不知道。问是哪个老师,女生的语气变得神秘兮兮,说好像是教务处那个崔老师。 覃嘉穆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眩晕,脚下的地面骤然间过分地松软起来。随着这阵眩晕渐渐散开,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头栽到了前面男生的后背上。蒋若言在一旁死死搀扶着他的胳膊,她正在神色焦虑地对自己说着什么,可是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巴的开阖却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出奇的安静,只有信号中断时那种微弱而尖锐的蜂鸣声。嘉穆甩了甩脑袋,周围的嘈杂接上了刚刚的断点,一下子漫上来,他的意识才重新恢复秩序。 “哪个崔老师?!”他想他的语气肯定听起来很惊悚。女生嘲笑他没见识似的反问道:“教务处还有几个崔老师?” 嘉穆开始愤怒地想要豁开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满腔怒火,仿佛那个老师的死是这些观众合谋的结果。他顾不上身后蒋若言和陈霄霆奋力的呼喊,也顾不上眼泪混着鼻涕满脸横流,他空长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涎水滴在挥舞的胳膊上,他像一颗燃烧弹一样往人群里冲,直到最后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崔晋。 谁不知道教务处有个年轻的崔老师,30岁刚出头的年纪就升任了副主任。谁不知道这个崔老师没有一点老师或者主任的架子,须发浓密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谦和的笑容。不忙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部单反相机到校园里的银杏大道上拍照。有多少女生长久地徘徊在这条路上,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说上一声“崔老师好”。嘉穆站在原地,听着身边的观众缅怀死者的音容笑貌,语气里全是惋惜和不解。 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接管了混乱的现场。蒋若言和陈霄霆陪在嘉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晋的遗体被抬上了救护车。有那么一瞬间,嘉穆真想跳上救护车,去代替那个不情不愿被领导安排跟车的男老师。可是直到救护车从他眼前呼啸着开走,他都一动没动。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崔老师是他覃嘉穆的伯乐,两个懂音乐的人像是师徒一样彼此欣赏着对方的才华。所以他怎么悲伤都不过分,可是他不能争着抢着去做家属该做的事情。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我——嘉穆脑袋里回荡着崔晋常说的这句话,是的,他又做到了。 一切还要从那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说起——这个同志交友软件,为嘉穆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彻底将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在此之前,嘉穆几乎没想过身边还会有和自己一样“不正常”的人。即便有,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也应该是难以启齿的,应该是像遮盖自己的私处一样去遮盖这个秘密的。所以当他和蒋若言在一起之后,他强迫自己喜欢她,强迫自己跟她有更多亲密的接触。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正常男生是怎么做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只可能比别人更好,更卓越。 但就是那么不经意,他在车站某个公共厕所的隔板上看到了一串微信号码。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向这个号码发出了好友申请。他就是在那个肮脏狭小的公厕里暂时抛弃了一贯的理智和信条,让凶猛的欲望摧枯拉朽地将他占据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个网友见面,那个人不过是个过路客,可是他却把覃嘉穆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在这个群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索多玛”这个手机软件,也终于得以窥见藏在屏幕后面那一双双燃着欲火的眼睛。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在这个区区的校园里——可以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他看着软件界面上表示距离的数据,这些数据意味着以自己为圆心,以300m、500m、1km、2km......为半径的圆圈里有着数不清的同志隐匿在人群中,他们时时刻刻利用这个软件向同类发出信号——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成功引起女生尖叫的帅气运动男;那个在图书馆里埋头啃书本的斯文眼镜男;又或者是那个在食堂里和女朋友互相喂饭的温柔模范男......搞不好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是自己的同类。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带上“正常”男生的面具,努力过着一个“正常”男生该有的生活,可是在面具后面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的面孔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崔晋,竟然也赫然出现在了这个圆圈中。 说起他们两人的相识,总绕不开校园十佳歌手大赛。那时崔老师是大赛的主要评委之一,而嘉穆就是他最看好的选手。他欣赏嘉穆的才华,也钦佩他对音乐的那股子钻劲儿。刚开始,嘉穆对这位崔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平易近人,笑起来很好看的年轻老师而已。可是随着比赛的深入,他发现这位老师对自己作曲的点评还有唱法上的建议不仅专业,而且鞭辟入里。于是比赛结束后,两个人还保持着联系,嘉穆认为崔老师是真正懂音乐的人,所以写好的曲子都会先弹给他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索多玛”上收到了一条消息:“小穆,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立刻警惕了起来,于是他反问:“请问你是?” 过了很久,消息重新传过来:“崔晋。”很简单的两个字。 这下嘉穆彻底傻掉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涨红了脸,像是身上唯一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了。对方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的情绪,于是说:“我是有一天无意间在你身后走过,才看到你在用这个软件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我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嘉穆故意避免和崔老师见面,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彻底变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崔老师面前自处。崔晋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里,他说自己曾经也无法面对喜欢男人的事实。但是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喜欢的重点应该在喜欢本身,而不是纠结于对方是男是女,更不该因为别人的眼光而伪装或改变。那封信让嘉穆重新站在了崔老师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异样仿佛被“正常”的世界听见并接纳了,可以说他对这封信几乎充满了感激。 此后,他们变得更加无话不谈。共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通常容易达连成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亲密。慢慢地,他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听演唱会,甚至偶尔用荤段子开开玩笑。可到此,谁都没再往前更进一步。直到某一天,崔晋在自己的公寓里给了嘉穆深深的一吻,他们的关系才算真正有了名分。于是此后将近两年,他们就在这个给了他们名分的公寓里,打发掉了无数个如水的夜晚以及无数个粘稠的午后。 可彼时,嘉穆已经答应了蒋若言的追求。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像应用题里小明的那只狗,周而复始地在互相逼近的ab两点间往返奔跑。他努力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几乎要被撕裂开来。可是每一次内疚和疲倦疯狂蔓延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都是源自心底里的甘之如饴。 互相逼近的两点最终还是相遇了。说相遇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崔晋知道了蒋若言的存在。嘉穆痛苦地解释了他和蒋若言的关系,痛苦地请求崔晋的原谅,也痛苦地迎来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痛苦的争吵之后是痛苦的和解,然后就是接二连三、隔三差五的继续争吵。崔晋变了,原来的温雅宽和荡然无存——或者说都留给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在面对他嘉穆的时候,表现出更多的是敏感、多疑以及那种无处不在让人窒息的可怕控制。 嘉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五。 他不知道那天是蒋若言的生日,所以毫无准备。直到临近傍晚,她跑来找他,问他能不能推掉今晚的兼职陪她吃个晚饭。家教兼职一直是嘉穆脱身的借口,因为每个周五晚上崔晋都会把菜烧好在家里等他。嘉穆很狼狈,连声道歉,并说晚上会推掉兼职陪她吃饭看电影。然后,他同样狼狈地打给崔晋解释情况。 “你现在才跟我说?我菜都快做好了。”切好的菜下到锅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嘶啦”声,伴随着崔晋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从听筒里传来。 “对不起......”他在电话另一边低三下四,“不然你今天先自己吃,我可能真的没办法……” “我自己吃?!我忙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自娱自乐自己吃?!你知道我炖这个鱼花了多长时间?!” 他又把对不起低声重复了几次,“今天是她生日,我什么都忘了准备,晚上总不能连个晚饭都不陪她吃......” 电话另一边突然沉默了,只有抽油烟机呜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这可怕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秒。“也是,”崔晋突然冷笑了一声,“毕竟你是人家男朋友嘛!”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天一整晚嘉穆都心神不宁,幸好蒋若言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丫头,没有察觉到男友的异常,整个晚上都表现得很开心。 电影看了一半的时候,嘉穆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没有保存崔晋的号码,但是这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慌忙挂断电话,然后扭头看了蒋若言一眼,她正被沉腾的台词逗得哈哈大笑,抱在胸前的爆米花撒了她一身。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开始震,嗡嗡的声音像是咒语一样孜孜不倦。他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挂断。可正当他打算关机的时候,新一轮的震动再次袭来。 “你去接吧。”她眼里带着笑意,一直盯着荧幕,似乎情节精彩到让她无暇扭头看他一眼。 嘉穆把手机挂断揣进口袋,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电影已经演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道故事在讲些什么。 “去吧。”她语气认真地向这边瞥了一眼,手机在这时再次在口袋里怪声怪气地震起来,“这样多影响别人啊?” 他知道她察觉到了异常,所以她的善解人意才更让他惭愧。嘉穆弓着背起身离席,往放映厅出口走。蒋若言听见他接起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喂。”。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为什么不接!”崔晋的怒吼醉醺醺地冲出听筒,他喝了不少酒。 “刚刚在看电影。” “看电影?看电影连个电话都不能接?连个消息都不能回?”对方连冷笑都是醉醺醺的,“你们究竟是看电影还是去开房了?” 嘉穆皱起眉,那两道让学校里众多女生心驰神往的好看眉毛此刻简直要拧出苦水来。他无奈地叹口气,苦水就着唾沫一起咽下去:“我先挂了,之后再打给你。” “别挂,别挂,小穆求你了别挂我电话。”崔晋的声音瞬间溃退了,“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满桌子的饭菜心里是什么滋味。你陪她也该陪完了,你可不可以来陪陪我......” 他为难起来:“可是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不管多晚我都等!”对方几乎是在吼,“覃嘉穆,我现在就计时,每过十分钟我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一刀,我倒要看看你会让我等多久。” 嘉穆浑身颤抖地问他要干什么,他又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不要逼自己,可是电话硬生生地被挂断了。十分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一张照片,崔晋白净的胳膊上爬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刀口。那次的事情之后,崔晋也再没穿过短袖的衣服,哪怕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 覃嘉穆从回忆里抬起头,教学楼已经罩上了一层浅浅的暮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让陈霄霆先送蒋若言回了宿舍,自己要一个人去外面走走。傍晚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夕阳铺张着浓墨重彩将街景变成了油画。这座三线城市的缓慢和惬意总是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写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他不知道去哪儿,现在的他没有哪里可去。嘉穆蹲在路口,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用手掌手背徒劳地堵截汹涌的眼泪。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小区的路面仍然伤痕累累,垃圾仍然随处堆放,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此后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烧好饭菜为他虚掩那扇门了。 嘉穆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他曾经在客厅的书柜里见过她的照片。崔晋说过,她妈妈是老家县城中学里的老师,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端庄素雅,很符合老师这个身份,崔晋和妈妈长得很像。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个女人,她佝偻着背扶墙走出楼宇门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枯槁来形容。他很难想象,这个年迈枯槁的女人需要耗用多少生命力量才能消化儿子的死讯。 嘉穆心里猛然一凛,从出事到现在,他都没有来得及深想到底崔晋为什么会自杀,直到看见这个女人的一瞬间,像是有一道闪电突然炸开,将他的头脑里照得一片雪亮。 2. 东勰 食堂作为整个学校非官方信息的集散地,在特殊时期对信息的普及总是能显示出独特的优越性。校园自杀事件的影响很坏,而老师在校园内自杀的影响更坏。学校的不少领导为此事薅秃了头发。会议室里每天大会小会,一张张油光光的脸转过来转过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想出来的仍然是个毫无新意的办法:封锁消息,内部解决。各分院开始给学生们下通知,三令五申,不惜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作为人质来要挟,终于把这件事变成了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的禁忌。可越是被当成禁忌的东西就越诱人,于是大家从公开讨论变成了暗地里互相戳胳膊肘,再把戳出来的情报在食堂里分发交换。没过多久,学校的角落里就流传起了各种版本的“崔老师自杀事件始末”。 严东勰端着餐盘跟着队伍一步步往打饭窗口挪,目视前方的同时却把耳朵竖向了身后,他想知道后面几个女生的“诶你们听说了吗......”接下去的内容。从小到大,对于那些奇事怪事东勰从来都是听过没见过,哪怕是发生在身边的,他也总是赶不上趟儿。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有人说村子里谁谁谁被鬼上身,能用死去多年的老人声音讲话,所有人都看见了,就他一个人没看着;上初中那年,听说有警察在隔壁小区生擒盗贼,好多人都去看,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警车刚好呜呜地开走了。这一次的情况类似,学校出事那天,几个月没逃过课的他逃了一天的课,跟四个哥们在网吧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等他回到宿舍,室友面色神秘而凝重地对他说:“诶你听说了吗......” 他对此无比郁闷。 盛菜的阿姨在窗口巨大的玻璃后面把金属碟子敲得叮当响,不耐烦地催促着下一个餐盘,他这才发现前面的人打完饭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一步迈向窗口,把餐盘递上去,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面无表情地把手腕抖成了帕金森,满满一勺子青椒炒肉给左抖右抖,准确地抖剩下了满满一勺子青椒。 东勰看得目瞪口呆,他敲了敲玻璃,“阿姨——”他故意把那个“姨”字拖长,然后在尾音消失的一瞬间,不失时机地粲然一笑,露出那颗标志性的虎牙。“再加点肉呗,下午有体育课呢!”他冲着玻璃眨了眨眼睛,里面的女人是可以当他妈妈的年纪,可是也懂得“放电”这个词的意思。东勰太了解自己的优势了,也太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仗着这副好皮囊达到了多少目的。 食堂的阿姨再高冷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吃他这一套。他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自己的战利品——满满一盘子“肉炒青椒”——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对于自己听过没见过的事情,东勰的热乎劲儿向来只有三分钟,三分钟之内如果还没有听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他就会失去追究下半段情节的兴趣。他开始边吃饭边打开手机里的“索多玛”app,红彤彤的欢迎页面闯进他的眼帘,他搞不懂一个同志交友软件为什么非要弄得这么喜气洋洋。 几天前,他把自己的一组健身照片上传到了个人主页,今天再次登录,各种各样的留言汹涌地弹出来,让他差点以为是软件中了毒。他的手指匆匆划过留言列表,说什么的都有,有文明的,也有下流的;有想和他认识的,也有想和他睡觉的,还有把自己的命根子直接抓起来拍照发过来的。东勰笑了笑,照单全收,从踏入这个圈子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把一部分人的丑态当做消遣,他可以边看这些边吃得下东西,偶尔高兴了还会和他们调笑两句。这些人以得到他的调笑为荣,求着他要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网络给了人一种安全的错觉,让很多人误以为可以隐姓埋名地把这里当成公共厕所来排泄欲望。如果可以顺着这些排泄物追根溯源,你很可能会意外地发现它们的主人并不是想象中的流氓或者变态,你可能会意外地发现一张循规蹈矩的脸,还会意外地发现他在现实中其实一切正常:有教养、好脾气、有着稳定的工作、不错的人际甚至是美满的家庭,你会因为这样意外的发现而三观尽毁。 东勰还记得他第一次约见的那个网友,聊天中就能判断出对方是圈子里的熟手。那时候他刚刚接触这个软件,三言两语就被对方撩得浑身燥热。接下来,东勰生平第一次直接去了陌生人家里。可是见面以后他却大失所望,那是一张严重缺乏生气和特点的中年人的脸,与照片大相径庭,让人除了“老实巴交”以外难以想出其他的形容。肥胖导致他身材的比例失调得很严重,加上举止间的无措和讨好,言语中的木讷和笨拙,恐怕他的聊天记录也比他本人更能让人提起兴趣。 东勰不客气地戳穿他,痛斥他的厚颜,居然使用假照片到处行骗。中年的面孔在年轻的面孔前自惭形秽,男人开始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羞辱和窘迫从他油亮的额头上渗出来,变成淋漓的汗。东勰扭头就走,可是男人却抢先一步拦在门口,跪在地上,央求东勰赏他一次,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愿意做。东勰是后来才明白,所谓的“赏他一次”究竟是赏什么。男人的口齿利索起来,催促他务必要快一点,否则自己老婆女儿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一面麻利地脱衣服。东勰看着这个年纪足当他爹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可是他很奇怪居然没有生出厌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同情这个男人——连自己老婆女儿短暂外出的这一点点时间都不放过,这必定是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焚身之苦。男人把脸深深地埋到东勰的两脚中间,亢奋地扇动着鼻翼,就算是饥肠辘辘的野兽嗅到血肉的样子也比那场面要好看得多。等东勰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白袜子上已经沾满了黏腻的口水。 他几乎是夺门而逃,这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被一个大活人给吓到。他跌跌撞撞跑下楼,鞋子来不及穿只好拎在手上。在楼梯间,他险些撞上一个抱孩子上楼的女人。小女孩依偎在妈妈怀里,认真地啃着一块小饼干。 “大哥哥你没事吧?”女孩的眼睛真大,稚嫩和天真水一样安静地聚在双眉之下,形成两汪风光无限的湖。女人似乎觉得有些冒失,略带歉意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孩提语言替他回答:“大哥哥没事。你说我们要回家去啦,跟大哥哥再见吧。”东勰冲着她们母女俩仓促一笑,可是突然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果不其然,那对母女敲响了刚刚自己逃出来的那扇门。“爸爸——”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幸福洋溢,男人打开门,重新变成了衣冠楚楚的父亲。他同样使用孩提语言同小女孩对话,问她幼儿园里面吃的、玩的、老师还有小朋友。 门关上了,门里面又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东勰在楼梯间里浑身颤抖,因为自己和那个男人的荒唐,险些葬送了一个女孩干净的眼睛。他还记得那天下楼之后,他到处找不到垃圾桶,他是到了大街上才找到了一个街边垃圾桶把袜子脱下来扔了进去。可是他始终没有穿上鞋,他就这么拎着自己的篮球鞋一路赤着脚走回了学校。 东勰把米饭剩下了一半,辛苦斗争来的青椒炒肉也没吃多少,食欲消失得很突然。他这个时候看到程凯朝这边过来了。程凯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一边大声广播着东勰的名字,一边费力地在堵住狭小过道的人墙里开路。食堂过道的设计对胖子实在太不友好了,程凯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可还是走出了拳打脚踢的效果,他笑眯眯地跟左邻右舍道歉,一面继续拳打脚踢,等他来到东勰座位的时候,餐盘上那碗蛋花汤已经洒得七七八八了。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没等东勰打趣他,他就开门见山报告说金晟餐饮公司的项目出问题了。出了什么问题?可能要黄。东勰脸色瞬间就变了,斩钉截铁说不可能!老板都见过了,合同都要签了,怎么可能说黄就黄?回答是摊手加吐舌,表示他也不知道。东勰忙问他是听谁说的。程凯回答说是今天上午马总的秘书给他打的电话,说已经确定了别人家的方案,不再考虑他们了。 “这怎么可能呢?”东勰站起来,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当时见马总的时候你也在啊!他当时对我们的汇报方案多满意啊!怎么能说不考虑就不考虑了呢?”东勰一声比一声高,好像那个背信弃义的马总此刻就坐在他面前。程凯一边往嘴里填饭菜,一边就是就是地应付着。他瞄准了东勰剩下的青椒炒肉,于是问他这个还吃不吃。东勰气得咬牙切齿,从控诉马总转移到批判程凯不思进取、毫无忧患意识以及吃相难看上。程凯仍然就是就是地应付,他早就对东勰的数落脱敏了,心安理得地扫光了盘子里的剩菜。 最近一段时间,“金晟”这两个字牵动着东勰全身的神经。这是他们的创业团队接的“私活儿”,帮助这家餐饮公司制定vi设计方案。所谓的vi设计,是随着企业对品牌的不断重视而形成的一套视觉和文案体系。从帮助品牌命名开始,到logo、slogan、吉祥物,再到标准字、主色调、产品包装风格......总之,一切围绕着品牌而来的视觉和文案设计都属于vi的范畴。金晟餐饮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餐饮管理公司,旗下注册了很多个连锁餐饮品牌。而这一次,他们打算再开发一个酸菜鱼品牌并以加盟的形式布局多家连锁店。这个项目是系主任帮着牵线搭桥才联系上的,交到东勰手里的时候他们吓了一跳。这样的一个项目钱肯定是少不了,可是难度也会很大,因为单纯的vi方案满足不了连锁店,还需要加入更复杂的室内空间美学设计。事实证明,东勰和程凯没让系主任丢人,东勰化用《庄子》的典故给品牌取名“知鱼之乐”,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套以传统文化为核心的品牌价值,程凯则以此为基调,绘制出了完整的视觉效果图。他们通宵达旦地完善这份方案,当他们最终把它呈现给对方公司负责人的时候,几个领导齐齐叫好,说了一大堆后生可畏的话。正是因为这样,东勰才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会突然变卦。 东勰给对方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应与程凯一致,而且并没有解释原因。程凯吃饱喝足了,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一直觉得你起的这名字有问题。人家店名都是什么‘川香’啊、‘顺喜’啊,要么好吃要么吉利,你这个‘知鱼之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书店呢。” 东勰不理他,他便继续自说自话:“你们文化人就是不能好好说话,还记得上一次有个影楼找我们做创意,你给人家取的什么名字吗?”程凯顿了顿,接着抖包袱似的自问自答,“‘含沙摄影’!老天爷,那影楼老板听完以后脸都绿了。” 东勰也笑起来,说绿就对了,那个影楼老板耍了我们多少次?让他绿一回都算便宜他。可是笑完以后他又开始发愁,金晟这个项目是他组建的创业团队接的最大的一个项目,大家兴奋了那么久,也做了那么多工作,要是项目真黄了,他要怎么和团队其他成员解释呢。 第二天是周末,东勰决定请马总身边那个姓关的女秘书喝咖啡。他知道马总最怕供应商骚扰,因此把迎来送往的大小事务都推给秘书处理。秘书虽然没有实权,可却是个信息枢纽,所有人找马总都要经过她,马总要找其他人还得经过她,所以东勰决定从她开始突破。电话打通了,对方非常警惕。看来不止他严东勰聪明,所有想找马总办事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突破口,都知道应该先请她喝咖啡。 东勰绝口没提项目的事,而是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理由。他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姐,说自己毕业以后打算来金晟实习,想麻烦她给介绍介绍公司的情况,面试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方将信将疑,说公司的情况官网上什么情况都有,她也介绍不出更多了。东勰嘿嘿笑了起来,说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小私心,他知道金晟的简历很难投,之前投了一份但是被拒绝了,所以想请她这个能力强、业务熟又有亲和力的姐姐给“指导”一下。东勰当然是胡扯的,金晟的简历一点也不难投,而且他也从来没投过。对方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是要走后门儿,只是她误判了东勰想走的是哪一扇后门。这种误判是东勰想要的结果,只要能和她私下见上一面,他有把握将后门走对。 关秘书见过东勰那张讨女人喜欢的脸,因此被他一声声的姐叫得心花怒放,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谨。她在电话里愉快地嗔着东勰拐外抹角地不老实,还说自己就是太好说话了才会被他这样的小鬼头给缠上。东勰在电话的另一端嘿嘿地笑,一边吃力地回忆着关秘书的长相,一边赞美她温柔漂亮亲切可人。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市区里一家星巴克见了面。东勰把自己扮成一个对职场充满好奇的乖学生,问了关秘书很多让她有余地侃侃而谈的问题。东勰三翻四次表示很羡慕她,说自己以后要是能像她一样这么年轻就在公司担任重要职位就好了。这么年轻?关秘书让东勰猜她多大。东勰有意让她看出自己“笨拙”的小聪明,于是他故意一愣,说她看上去也就只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不过既然让他猜,肯定不会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一定是一个不得了的年龄差。他变着法把她夸了一遍又一遍,笑话讲了一个又一个。关秘书笑得花枝乱颤,今天这个男孩子不管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有趣的。东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打量着这个五官和胸一样缺乏起伏的女人,安静地等着她笑完。接下去,他把话题慢慢转,先问了金晟的工作环境,又问了领导好不好相处,好像他的简历真的是非金晟不投一样。最后,他终于把话题绕到了这次的项目上。 “其实我早就看出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关秘书用手指轻轻按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语气里充满了轻佻的愉悦,“不过既然都来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东勰并不吃惊,但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可是说到“老”字的时候又忙忙止住,连说该打该打。关秘书笑得马克杯都端不住了,说他这么会逗女孩子开心女朋友一定很黏他吧。东勰把羞赧写在脸上,哪有什么女朋友啊,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东勰用了一下午时间,终于把情况全摸透了。关秘书告诉他,马总决定换掉他们的项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半路杀出个广告公司用更低的价格截了他们的胡。不过她可以帮忙安排他们和马总见个面,但究竟能不能说服马总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最后她嗲兮兮地强调说,这可是他东勰的专属福利哦。当天晚上东勰失眠了,他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他大半夜给程凯打电话商量对策,要他把周一全天的时间都空出来,他们要去收复失地。 周一这天,他们如愿以偿见到了马总,但是收复失地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要困难很多。马总对东勰他们的方案并没有意见,只不过是另外一家广告公司的价格更低。东勰问他有没有看过对方的方案?回答是还没有,不过人家专业的广告公司做的东西总不见得比你们学生还差吧?东勰哭笑不得,他耐着性子重新阐释了对品牌的理解以及所有设计细节的用意,他说他们熬了几个通宵,花了多少心血,不能在没有比较的前提下就否定了他们作品的价值。马总好脾气地笑了,虽然东勰在这里远没有在关秘书那里吃得开,但马总还是欣赏他的胆识。最后马总表示,只要他们愿意把价格降到和那家广告公司一样,他可以把两份方案比较之后再做决定。东勰没有同意,他说一样好东西不会因为价格偏贵就变成了坏东西,反过来也一样。马总刚想给他上一堂经济学课,教教他什么叫供需关系影响商品价格,可是东勰却起身告了辞,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办公室的玻璃门。 下到一楼,他让程凯回去着手准备另一份方案。他还嘱咐说这一份方案必须比原先的差一些,但又不能逊色太多。程凯问为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东勰催着他先回学校。“那你呢?”程凯问。“等关秘书下班。” 合同最终签订是在三周以后,电话是关秘书打来的。电话里的关秘书比东勰还要激动,让他赶紧到公司来签合同。首笔款项两天之后的下午就打了过来,这是他的账户里第一次出现五位数的转账。当天晚上,东勰把团队里的所有成员都叫去了市内的一家川菜馆,这家馆子他们平时想吃又不舍得,但今天东勰让他们放开了点。程凯第一个赶到,他几乎是趾高气昂地走进了店里,睥睨所有的食客和服务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盘下了这家店。他殷勤地招呼陆陆续续到来的其他人,每来一个他就说上一句:“老大说啦,今天吃什么随便点!” 东勰在号召大家举杯前,特意强调了程凯的功不可没,说要是没有第二份方案,就算他严东勰有本事让关秘书同他们穿一条裤子,也未必能把合同签下来。大家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东勰当天从马总办公室离开以后并没有回学校,而是在金晟公司楼下一直等到关秘书下班。他用合同金额的10%加上某些其他手段换来关秘书帮他做一件事:当另一家广告公司把方案发来时请她务必帮忙拦下,用程凯制作的第二份方案冒名顶替以后发给马总。两份作品高下立判,而他又把价格稍稍降低一些以显示诚意,马总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东勰说得轻描淡写,省略了中间许多斗智斗勇的细节,有些细节是连程凯都不知道的。大家起哄,请他重点描述一下所谓的“某些手段”指的都有哪些手段,东勰笑着骂他们听话不听重点,“我和程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设计稿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吃完这顿给我好好打起精神,能不能收到两笔尾款就看咱们能不能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了!” 大家趁着酒兴不依不饶,一张张醉脸全都是含义复杂的笑容,非要东勰说说他是怎么搞定关秘书的。酒精把每个人的笑点都降低了,不管是谁说了句什么话,都能立刻掀起一阵哄堂大笑。一个人说听说那个关秘书还挺漂亮的,老大在搞定她的时候应该没感到很为难吧?另一个接下去说,就凭老大那张脸,说不定关秘书还以为是她搞定了咱们老大呢!只有一个人没跟着大伙一起起哄。这个叫顾颖的女孩恐怕是这些人当中最在意这件事的,可是她从头到尾几乎没怎么讲话,只是偶尔合群地跟大家一起笑笑,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把酒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顾颖比团队里其他人年纪都小,她是榨干了自己所有的课余时间来学习各种技能,才在大二这一年挤进了东勰创建的这个团队。团队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她对东勰的心思,除了东勰他自己。 顾颖端着酒杯站起来,眼前的事物像被泡在酒里一样摇摇晃晃,她看到东勰在人群中间,和每个来敬酒的人推杯换盏。顾颖走上去,“老大,这杯我敬你。”她眼里的醉意温柔地漫上来,神情如水一样起了涟漪。围在旁边的人纷纷知趣地寻了个借口,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东勰冲她扬了扬酒杯,“后面的工作靠你们了。”说着他一口干了杯中的啤酒,嘱咐道:“你少喝点。” “已经喝多啦。”顾颖顽皮地眨了眨眼,用中指把垂下来的头发绕到了耳后,她趁着醉意勇敢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喝多了有人送吗?” 东勰一愣,决定把糊涂装到底,“当然了!这里的男生你随便挑,谁要是敢不送你,我替你揍他!” 顾颖的目光暗了下去,像是瞬间熄灭了两盏灯。她没再说什么,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自己逗着玩的,哪至于就醉成了那样,说着衔着杯口逞能似的一扬脖,成了个戏台上被赐死的妃子。 卫生间里,顾颖用手捧了一把凉水淋在脸上,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有点陌生。酒精引发的猩红已经完全退到了眼睛里,留下一张白惨惨的脸,水迹纠缠着鬓角的碎发,让她看上去像是恐怖片里索命的女鬼。她用力推开卫生间的门,扶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快要走到包房门口时,她听见东勰的声音从走廊的转角处传了过来,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顾颖紧紧贴着墙壁,心里无耻地想要把每句话都听清楚。东勰对着电话横不是竖不是地赔小心,像所有模范男友那样,耐心地跟电话另一端的人拼命解释着自己的晚归,语气是不可思议的温柔甜蜜。顾颖眼眶中的潮水瞬间涨上来,门窗、走廊、墙壁坚硬的角线,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不可救药地荡漾成碎片。东勰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在为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讨价还价。可最终他还是投降了,顾颖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吻在他唇齿间爆破的声音。眼眶里涨上来的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滚烫的热油夺眶而出,火辣辣地顺着自己的脸颊一路灼到下巴。 她突然弓下腰干呕,来不及多想,捂住嘴仓皇地逃回了卫生间。她重新看着那面肮脏的镜子,突然朝它微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骤然间,仿佛千军万马从她食道里经过,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渔阳鼙鼓动地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污秽的食物残骸在雪白的洗手池中尸横遍野,突然想起了这句诗。她本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但是她却能把整首《长恨歌》倒背如流,只是因为东勰喜欢。 “人已经走了。”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东勰仍然举着电话,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程凯的声音。 “嗯,知道了。”他简短地回答。 “你又何必演这么一出呢?”程凯在电话另一端叹气。 东勰没有讲话,过了很长时间,他对着前面空无一物的墙说:“回去吧。” 3. 照片 覃嘉穆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已经快半个月了。半个月里他不跟任何人讲话,胡子拉碴的脸从早到晚对着电脑,什么表情都懒得放在脸上。最近几天,除了上厕所,他索性连床都不下了,只靠面包矿泉水来维持生命体征。面包的包装袋和矿泉水瓶清洁环保,就算他把自己的床变成垃圾站,也不会产生味道去妨碍其他室友。 学校里开始流言四起,领导们根本做不了学生的主,尤其是那些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事情还上心的学生最让领导们头疼。几个礼拜前,有好事的人在社交媒体上创建了一个话题组,专门用来讨论“教务处崔老师离奇坠楼”事件。创建者自己都没想到,这个组怎么就莫名其妙火了,引得无数同样好事的人蜂拥而至。大家在上面搞集体创作,有记录崔晋生平事迹的;有隔空喊话让他一路走好的;还有人在说崔老师可能是他杀,接着长篇大论地进行分析,情节跌宕起伏,简直就是推理小说那一套。故事还不一次性讲完,分为上中下,真是吊足了人的胃口。总之,组里的帖子一篇接着另一篇,说什么的都有,看帖的速度赶不上发帖的速度。 最终,一颗深水炸弹还是被投了下来。那是一篇匿名发表的帖子,标题叫“崔老师最后的日记”。 嘉穆第一次看见这篇帖子时,首先冒出的想法十分荒诞:这年头还有人写日记?不过接下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要大祸临头了。他点进那篇帖子,内容一个字也没有。他以为是谁为了博人眼球而搞的恶作剧,可是正当他把鼠标往右上角的“x”上移动时,卡顿的无线网清楚无误地加载出了一张的照片。嘉穆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好几拍,额头上全是冷汗。那张照片里是一页笔记纸,纸上的连笔字迹他何止是熟悉,在帮着崔晋誊抄各种资料时他模仿过不知多少次。帖子的作者生怕读者看不清楚上面的内容,还特地为此上传了一张体积很大的高清照片,可难为死了寝室里同时为好几个人提供服务的无线网络。 嘉穆几乎把头钻进了屏幕里,他逐字逐句地去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见到自己的名字。日记里记的是他和崔晋最后一次吃早饭,那天的早饭确实值得记录,因为崔晋几乎把一桌子的碟子和碗都砸了个粉碎。他记得事情的起因是自己在饭桌上重新提了要去上海工作的事情,崔晋显得极不耐烦。那段时间,他最常摆出的表情就是不耐烦。崔晋说不是已经给他找了本市一家化学品公司的工作吗?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他还说他最讨厌别人反复说一件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接下去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匙箸和碗碟在对答如流。 沉默了很久之后,嘉穆把筷子放下,语气坚定地说他很想去,想去上海,想去外面看看。崔晋马上敏感起来,阴阳怪气地逼问他是不是想要甩开自己,好和他那个女朋友去上海逍遥快活?自从知道有将若言这么个人存在以后,每一次不论因为何事争吵,最后都会扯到他们二人要甩开他去逍遥快活。接着他开始质问,问他覃嘉穆以前说过什么话?是不是说过要跟他一直在一起?!是不是还说过以后下班要一起做饭,周末要一起遛狗?!怎么着,现在玩腻了就可以抬腿就走?!就可以说过的话当放屁吗?!嘉穆被他一阵阵的冷笑还有高一声低一声的问话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最后,杀手锏来了。崔晋告诉他所有毕业生的考评信息全在教务处,他崔晋有的是办法让他拿不到毕业证!嘉穆一瞬间就傻了,一个老师要想折磨学生,信手拈来全是手段。他没有发现自己在浑身颤抖,接着他听见自己小声说出了一句非常恶毒的话:“要是我拿不到毕业证,你的裸照就会出现在每一位老师的办公桌上!” 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首先他相信自己应该是没这个胆量。就算有这个胆量,又怎么会那么巧,像是早早准备好了这句警告一样,这么适时地拿出来用上?只有一种可能,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把这句警告准备很久了,已经在深夜里对着黑暗默默喊过无数次了,所以这句警告才能逃过意识的审查脱口而出。用一张裸照换自己的自由,这是他最后也是最无奈的杀技。 崔晋显然是没料到的,他怔了几秒,表情像是看见自己养的兔子竟然长成了狼。接下去他双臂往餐桌上胡乱一扫,一桌子饭菜连同碗碟匙箸,血肉横飞地下了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他开始吼叫,用脏话讲道理。他说自己为了帮他覃嘉穆找这份工作如何用尽了人脉,如何跑断了腿;他还历数了自己往日的付出,时间、精力、钱哪一样不是最大程度花在他覃嘉穆身上?!到头来就换来他覃嘉穆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威胁他?!崔晋的声音十分嘶哑,可是这不影响他把“覃嘉穆”三个字一遍遍地在唇齿间嚼个粉碎。 崔晋的文笔相当不错,当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句对话的语气还有每一段沉默里的冗长空白现在读来都还栩栩如生。好在日记里把所有需要提到名字的部分,都用“小穆”做了替代。 留言区里这下炸了锅,舆论立刻分成了好几个阵营。有人毫不客气地表示恶心,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崔老师竟然是个“同性恋+控制狂”,而且还是和自己的学生搞在一起;也有人站队崔晋,强调同性恋也应该获得平等的尊重,还把楼上的观点一顿痛批,说他保守愚昧,思想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不管怎么说崔老师都在付出,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小穆”把他逼成了控制狂。争到最后,每个人都充当起侦探来破案。覃嘉穆脸色惨白,一分钟刷新好几次页面,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到底谁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小穆”。 学校里名字中带“穆”字的人并不多,所以很快就有人把矛头指到了他身上。在把自己关在寝室的这半个月里,他每天睁开眼睛做的事情,就是在话题组里看这些人如何讨伐自己。这些和自己身处同一所学校,接受同一种教育的校友们,遣词造句一个比一个狠,好像是他亲手把崔晋从楼上推下去似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一条条翻看这些留言时,操场另一边的女生宿舍里,蒋若言其实正在和他承受着相似的痛苦。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身边的人像是啐唾沫一样把自己的男友和老师的名字从嘴巴里啐出来。网络上渐渐出现关于她的帖子,一边倒地为她喊冤、替她惋惜。她被这些喊冤、惋惜压的喘不过气来,有人甚至建议她狠狠地去报复覃嘉穆那个脚踩两只船的渣男。所有人都希望她去做那个楚楚可怜的八点档肥皂剧女主,以满足观众们在苦难中绝地反击的集体意淫。 一切都发生的如此突然,蒋若言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不了这个世界变化的速度。她给嘉穆打了无数个电话,可是听到的永远是一串串无意义的忙音。她到男生宿舍楼下来等,可是等来的却是陈霄霆。他向她报告嘉穆最近的精神状态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宜见客并且让她先回去。她茫然地站在宿舍楼前的树下,不知道自己是该体谅男友的精神崩溃,还是该直接冲进楼里问他讨个说法。她像个被父母遗弃在游乐场里的小女孩,举着刚刚买到手的冰淇淋眉开眼笑,可却在下一秒发现父母消失在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这天下午,覃嘉穆仍然躺在自己的“垃圾站”,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翻看着话题组中各位校友们的口诛笔伐。陈霄霆这时推门进来,到他床前说有人想见他。嘉穆把身体翻到另一侧,回应就是一个沉默的弓起来的后背。 “崔老师的母亲想见你。”陈霄霆说。 那个弓起来的后背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整个身体才缓缓转过来。嘉穆血红的眼睛里突然聚起眼泪,然后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把一束眼泪从眼眶里颠出来。他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重复不断。陈霄霆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仔细听,他在说:“我不去,我不敢......” “小穆,你听我说。”陈霄霆在他床边蹲下来,语重心长,可右手却老虎钳子似的钳住他的肩膀,“这件事情你早晚要面对的。这不是死了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死的是一个大活人!现在网上又贴出了崔老师的日记,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和你有关系,你觉得你还躲得掉吗?你要把自己关多久?从此以后你都不打算走出寝室这扇门了吗?!” 嘉穆看着好友的脸颠倒在自己的视线里,突然觉得好累。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这几天究竟有没有睡过觉,也许有,可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却不肯放过他,因此他在睡眠中比清醒时更累。他最终还是不敢独自去见崔晋的母亲,于是陈霄霆只好陪着他一起出了门。出门前,他毫无必要地戴上了帽子口罩和墨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自己打扮成了可疑人员。约好的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厅,这家咖啡厅专门卖廉价咖啡给学生。陈霄霆告诉他,崔老师的母亲就在里面。 “我在门口等你,不用担心。”他用力握了握覃嘉穆的手,发现他手上湿涝涝的全是汗。 嘉穆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心情像是奔赴刑场。咖啡厅的面积不算大,南北两面墙上,一面挂着几幅造型夸张的招贴画,另一面则贴着壁纸营造出墙砖裸露的复古效果。有很多学生在这里安营扎寨,有的甚至把试卷铺了一桌子。当图书馆座位紧张的时候,很多学生就买一杯咖啡当门票跑到这里来上自习。老板娘人很好,对学生也宽容,不在乎把自己的店给他们做自习室。 嘉穆在角落靠窗的位子再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上次在公寓楼下见面时她已经瘦得吓人,而此刻简直是形销骨立。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没动,脸别向窗外不停用手背去堵眼睛。嘉穆走到隔着三张桌子的距离时,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再走,宁可站在原地陪着她一起流眼泪。 崔晋的母亲终于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头,结果看见了一张五官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脸。她缓缓地站起身,马上就对对方的身份作出了准确的判断。她快步向他靠近,走到跟前猛一伸手,将对方的墨镜和口罩一把扯掉。 “你还知道遮脸呢!”她很用力地嘶吼可是没有产生一点震撼的效果,完全哑掉的嗓子像只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只发出了一些混乱的杂音。 覃嘉穆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觉鼻梁被抓了火辣辣的两道。还没等看清对方的脸,身上的衣服就突然往领口聚成一团,攥在一只干枯的手里。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还不止的年迈女人竟然有这么大力气,拽着衣领不由分说地把他往窗前拖,他听见衣服上的线头一根根崩裂的声音。嘉穆艰难地保持平衡,确保正在打架的双脚不会被桌椅绊到。他还来不及找到一个可以让四肢恢复秩序的支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发现自己像是保龄球一样被投掷出去,撞翻了好几把椅子。 巨大的声响把咖啡厅里上自习的学生们惊动了,所有人都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互相询问,想从对方的眼里读出这两个年龄差距悬殊的男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崔晋的母亲这时又冲过来,身手矫健。她飞快地拽起嘉穆的头发,照着脸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又一下,再一下。她的眼睛红得相当可怕,几乎要渗出血来。周围的人开始发出惊讶,可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崔晋的母亲这时开始四下寻找,终于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包。??“看吧!看见了吗?!”她一边面目狰狞地吼叫,一边手哆哆嗦嗦地把包里东西往嘉穆身上倒,“造孽啊!你造孽啊!”她旁若无人地哭天抢地,口涎顺着她关不上的嘴巴拉着黏丝流下来。老板娘带着几个店员试图去扶搀她,可通通被她拳打脚踢给赶了回去。 嘉穆终于知道了崔晋的母亲想让自己看什么,无数张照片从那个包里被抖出来,无数个一丝不挂的崔晋千篇一律地散落在地上。所有围观的学生目瞪口呆,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马上有人取出手机拍照。要是把这个惊天动地的画面上传到话题组,一定又是个大热帖。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个说:“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噢!”另一个问:“什么真的?”“哎呦,你还不知道呢?都说那天教务处的崔老师是因为在办公室里看到自己的裸照才一时想不开的。”第三个人这时插进来:“听说还不止办公室呢,好像学校每个老师的邮箱里也都收到了!”“真的假的?!要是我我也活不下去!”“谁稀罕拍你的裸照啊!”“发照片的就是这个人啊?他就是帖子里那个‘小穆’吗?”“可不吗,真够狠的!”......、 覃嘉穆瞬间感到五雷轰顶,原来在他把自己关在寝室的半个月里,崔晋的死因早就有了结论。他对崔晋母亲刚刚的反应恍然大悟,他以为她的暴怒是因为自己搞坏了她儿子的名声,可是实际在这位母亲的眼里,他覃嘉穆就是杀害她儿子的凶手!他百口莫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照片。他想告诉那些在旁边嚼舌头的人,那张照片早就被他删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张被删除的照片怎么会从一张会变成无数张,又怎么会从他手机里跑到办公室和其他老师的邮箱里。可是他知道这听起来实在太扯了,怎么听都像是个连前因后果都懒得编圆的毫无诚意的谎话,他必须逃离这里。嘉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胃里却突然发生一阵剧烈的痉挛,随后他干呕起来。干呕似乎卡住了呼吸,他的脸像是窒息一样涨得红紫。连续半个月毫无规律的饮食把他的胃弄坏了,被弄坏的肠胃此刻连同群众和崔晋的母亲一起清算他。他感到一阵热滚滚的浆液顺着食道不停地向喉咙冲刺,那是一种酸溜溜的混合着浓重铁锈味的浆液,那浆液力道颇不小,在他捂紧口鼻试图往卫生间冲的当口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周围有女生发出尖叫,他一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看见自己刚刚用来堵住口鼻的手被染成了鲜红。 崔晋的母亲在一地照片中连滚带爬地过来,在嘉穆转身要走的瞬间死死地攥住了他的牛仔裤裤腿。“你往哪走!”她也挣扎着爬起来,像个战斗到筋疲力尽的女战士,要跟敌人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嘉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胃还在往喉咙口错误地输送胃酸和血液。他一手捂着胃,一手堵着嘴,没有回头继续往门口走,心想陈霄霆这小子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进来看看!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他后面的女战士是什么时候抄起了桌上的马克杯,也没人注意到那个杯子是怎么从她手里飞出去的。覃嘉穆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随后感觉头上仿佛被淋下了一勺烧得滚烫的热油,眼前的世界一瞬间被加上了红色的滤镜并且开始摇摇欲坠,他看见陈霄霆一脸惊恐地从门外跑进来,于是便撒手任由黑暗降临。 再醒来时,嘉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头上紧绷绷地缠着纱布。陈霄霆见他醒了,马上开始大呼小叫。嘉穆往侧边一看,发现蒋若言也守在床边,两只眼睛肿成了水蜜桃。陈霄霆冲病床上的好兄弟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便以买饭为由退出了病房,腾给他们一个二人空间。 空气像水泥一样凝固了。两个人半个多月没见过面,交流的技能都生疏了。蒋若言不停吸着鼻子,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可是覃嘉穆就很惨,习惯为所有事情承担后果的他,永远觉什么责任都是自己的,包括在这样的时刻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场。 “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没想到还是她先开了口。 “对不起。”他有气无力,“最近的事情......总之,都是我的错。”嘉穆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我们还是分手吧。” 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她的表情告诉他,最后这句话已经被预习过了,冲击力和杀伤力什么都预习过了。她平静地点了点头,睫毛一抖,眼泪毫不张扬地落下来。嘉穆本还想说些什么:前因后果要再交代交代,道歉也还不够发自肺腑。可是他一看见蒋若言那张被眼泪刷洗过的脸,咽喉就被扼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蒋若言识趣地告辞,客客气气,仿佛刚刚结束了探望一个关系不怎么近的亲戚。嘉穆不敢去看她萧条的背影,多看两眼那个背影他的良心可能会永远不见天日。蒋若言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她转过头,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她指了指病床上的覃嘉穆,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你。” 几天之后,嘉穆接到了学校的劝退通知,校方派来了他的辅导员到医院看他,顺便宣旨一样宣布了这个消息。据说崔晋的母亲闹到了校长室,当着校长的面拿刀割手腕。这件事的影响太坏了,所以校方决定立刻处置,处置的结果就是劝退他覃嘉穆,既保护学校也保护他本人。校方的处置速度真快,快到甚至都没有找他本人了解情况。在学校名誉这么大的利益面前,个人的去留是小事,所以他接受了辅导员苦口婆心的规劝。离开学校的那天早上,嘉穆起了个大早,去车站为他送行的只有陈霄霆一个人。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与同学们毕业分别时的场景,想象过热闹伤感、想象过把酒言欢,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大学生活竟然是这么一个凄楚的ending。 嘉穆和好兄弟拥抱告别,然后拿着单薄的行李箱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直到火车开走,他都没回一次头。 4. 相遇 开往上海的火车每天有十几趟,比开往同省其他市的班次都多。哪里不去北京上海也是要去的,这条纵跨半个中国的铁路从哈尔滨始发,中间串起了许多个三四线小城,成了这些无人问津的城市与遥远的繁华都市之间唯一的链接。广播里响起了报站员终年不变的声音,中英双语,只是两种语言说得都很蹩脚,好像这么个小地方真有多少外国人似的。嘉穆突然一阵心悸,最近发生的事情占用了大脑太多带宽,买票的时候甚至都没仔细想想票面上两个城市名称之间那个短短的箭头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报站员念出“上海”这两个字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没有为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做任何准备。 列车开动了,窗外的景物在嘉穆的余光里飞快地倒退。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紧抱着怀里的耐克背包。这个背包是崔晋送的,他还记得买包那天自己非要买两个一模一样的,硬是要背情侣款。可是崔晋坚决不同意,说这个样子在学校里太招摇了。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当天还小吵了一架,嘉穆一路上不和崔晋说话,崔晋就一直讲笑话逗他,最后还是用了一顿火锅才把他哄好。 嘉穆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这种情况是他最近的常态,有时走着走着路或者听着听着歌,眼泪就会自己流下来。手机这个时候震了一下,索多玛的推送通知浮出屏幕,那个id为“力比多”的网友又发来了消息,问他有没有上车。 最近这段时间,嘉穆不跟身边的任何人讲话,可是却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千里之外的上海网友。上海网友首先对他的遭遇表示了惋惜,接着热烈欢迎他来上海,说这里城市大机会多,一定有他立足之地。“力比多”在软件上用大段的文字描述了上海的繁华以及不得不来的诸多理由,还说到了上海,他夏目小老弟的生活(覃嘉穆在索多玛上的id是“夏目”)就由他来照应。嘉穆在心里暗暗嘀咕,都说上海人排外,没想到这位大哥竟然比很多北方人还热情。 他回了个很精简的“上车了”,可是按下发送键以后,似乎又觉得只有这样冷冰冰的三个字恐怕会辜负了人家的热情,还显得故作清高,于是又补发了个龇牙的表情。 列车走走停停,大站小站都不落下。嘉穆的眼皮沉了,靠着椅背眯了一会儿,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列车已经驾驶出了山海关。他背起包打算去趟厕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只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这绿皮硬座要坐一宿呢,可不能让身体这么快就厌倦了椅子。他走了五节车厢都找不到一个没有人的厕所,有的门口甚至把队伍排到了过道里。就在嘉穆打算穿过第六节车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熟面孔,虽然不认识,但可以确定是同校的校友。在这样陌生且漫长的旅途里,遇到一张熟面孔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显然对方也这么认为,所以毫不拘谨地笑着点了点头。嘉穆终于在车厢的末尾找到了厕所,按下冲水按钮的那一刻,他突然记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那张脸。某一期的校刊上,曾经用整整一个版面报导了他的在校创业经历,嘉穆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人的名字里有个字他不认识,为此还特意去查了字典。 从厕所出来刚好赶上火车进站,这一站是秦皇岛,上车的人很多。嘉穆在狭小的过道里左躲右闪,避开横冲直撞的乘客还有他们肩上巨大的行李袋。他没有忘记留神刚刚那张熟面孔,可令他失望的是那个人的座位已经空了。 回到自己的车厢以后他继续看着窗外发呆,千篇一律的风景很快又让他昏昏欲睡。等他再次醒来时竟然发现那个人就坐在了自己对面。 “你醒了?”对方笑得很不客气,像是在捉弄一个相熟的老朋友。 嘉穆刚从浅眠中苏醒,不舒服的睡姿让他心情十分烦躁,所以对这种自来熟的笑容很不买账。 对方开始自报家门,说自己叫严东勰。嘉穆立刻想起他名字里那个古怪的汉字,心想要是此刻把这个字摆在他面前,一样还是不认识。 “你是覃嘉穆吧?” “你认识我?”嘉穆诧异。 东勰笑得意味深长,“现在全校还有谁不认识你呢?” 嘉穆一口气憋在胸口,对这个人越发没什么好感。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反问道:“现在又不是节假日,你不在学校是也被开除了吗?” 对方哈哈大笑,立刻从这种反唇相讥中明白了自己的冒失,于是连声抱歉,说自己没别的意思,只是在火车上碰见校友太兴奋一时忘乎所以了,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请他别介意。可是嘉穆却不好意思起来,对方一道歉,他反而为自己的刻薄红了脸。东勰在他对面的位置上白坐了好几站,直到后来其他乘客上车拿着票请他离开。此时的嘉穆还不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在未来深深嵌入到他的人生里,而在当下,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有点咋呼有点自来熟的陌生校友。嘉穆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但也说不上讨厌,至少他长得还行。 到了晚上,东勰又来了,问嘉穆有没有补办卧铺票。嘉穆回答说没有,自己在座位上将就一宿就行。 “这一宿的火车坐着和躺着可不是一回事儿,坐一宿把人都熬坏了。” 东勰说得一点也没错,别说坐一宿了,白天坐的几个小时都已经够让他腰酸背痛了。嘉穆睡眠很浅,就算躺在床上正儿八经地睡也不见得睡得很好,更别说在这狭小的座位上蜷着身体睡。可是卧铺的价钱比硬座贵了一倍还不止,他心想到了上海,工作肯定没有那么快找到,衣食住行又事事免不了花销,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反正将就也只将就一宿。于是他对东勰说没关系,自己还吃得消。 东勰没再坚持,一个人去了卧铺车厢,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嘉穆周围每个人都在用极不舒服的姿势打着浅盹,睡相普遍咬牙切齿,在这样的环境中又困又睡不踏实实在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所以人们对这个跑来跑去影响大家休息的家伙没什么好脸色。嘉穆见他又跑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用眼睛问他又回来干嘛? 东勰冲他招手示意他跟过来,走到车厢的衔接处,东勰神神秘秘地说他刚换的铺位下铺没人,问嘉穆要不要一起过去休息一下。嘉穆摇头,那要是一会儿有人了怎么办?东勰说他问过乘务员了,那个铺位一直空着,而且卧铺票还有很多,不一定都卖得掉。嘉穆还是不去,说这是逃票,万一被抓到了是会很难看的。 “大不了我把铺位让给你!”东勰豪迈地说,“我睡下面,要抓也是抓我。再说我们也不是占着不走,一会儿要是真的有人来,让出来就是了嘛。”他语重心长,拍了拍嘉穆的肩膀总结道,“做人你得学会变通。” 嘉穆最终还是被东勰拉到了卧铺车厢,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如果真的一宿火车坐下来,骨头非散了不可。他们趁着乘务员离开的空当偷偷溜了进去,找到铺位后,两人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如同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场恶作剧。 东勰问嘉穆到哪一站下,回答是上海,东勰相当激动:“这么巧,我也是!”嘉穆问他不在学校写论文,去上海做什么。东勰叹了口气,说自己本来可以作为交换生去日本交换留学的,可是家里死活也不同意,申请书都提交了却生生被家里人要了回去,所以自己一气之下就想去个离家远一些的城市工作。随后他话锋一转,把话题又扯回了嘉穆身上,问他打算去做什么。嘉穆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夜已经很深了,车轮和铁轨还在激烈地对峙。两个人枕着轰隆隆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主要还是东勰在说,嘉穆只是负责在停顿的间隙发出一些回应,表明自己仍然在听。东勰说了很多关于自己家里的事,有些事情很私密,是不该在闲聊的语境中出现的。嘉穆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如此松懈地就在陌生人面前敞开了自己。 东勰说着说着也渐渐没了声音,他不记得谈话是怎样结束的,只觉得意识被行进的火车摇晃得越来越浑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画面是母亲在家中那个破旧狭小厨房忙碌的背影。被油烟熏黄的爬着裂缝的墙壁、一开柜门就会“哎呦”一声不服老的碗柜以及里面那一只只图案夸张艳俗的大花碗,每一样都泛着时光的旧。母亲把女人最美好的二十几年时光都用来与它们为伴,换了个贤妻良母的好名声。梦里,厨房的锅碗瓢盆被手脚很重地拿起放下,发出很大的声响。客厅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震耳欲聋,故意抗衡似的。这是父亲母亲二十多年不断重复上演的戏码,母亲的抗争总是拐弯抹角,每到这时锅碗瓢盆就跟着遭殃。而父亲严洪此时一定是阴沉着脸,他听得懂母亲的情绪,大部分时候他可以忍,实在忍不住时他会狠狠地拽起母亲的头发猛甩耳光,或者对着她的肚子疯狂地踹上两脚。东勰把这些从小看到大。 梦里的母亲比现在要年轻一些,她面无表情地把菜往饭桌上重重一放,这也是老桥段。父亲严洪此时必然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另一只脚不安分地狂抖,嘴里凶猛地抽着烟。 “妈,吃饭!”母亲冲着奶奶的房门喊了一声,奶奶耳背,每次母亲和她讲话都必须把音量提升到吼的程度。 吃饭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每次父母吵架,冷战都可以进行得相当彻底。奶奶自从耳朵变得不好,也不再轻易说话,尽量避免和别人交流。明明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却各吃各的,吃成了餐馆里拼桌的陌生食客。 “一会儿再给我拿两千块钱。”父亲严洪粗鲁地翻动着盘里的菜,像是说给它们听。他身体往旁边一歪,屁股抬起来半边,随后就是一声短促的闷响。 母亲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多少?”她把筷子重重地放下,“你是不是以为咱们家印钞票?家里外头一共还有几个两千?!” 严洪用筷子指点着母亲的鼻子,“我今天手气好能回本儿,别摆出一张丧门星的脸来妨我!” 母亲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哪次不是说能回本儿?钱呢?都回哪儿去了?”母亲的声音微微走了调,“你昨天一晚上就输了五千块!我累死累活刷两个月盘子都不够你打一宿牌!”、 严洪没等她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摔,两支木棍霎时变成了暴怒的凶器,在碗沿上猛击出“当”的一声后骨肉分离。严洪盯着母亲的眼神变得狰狞,这种眼神在东勰的童年中出镜率极高,即便在梦中遇到都令他不寒而栗。 “你他妈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严洪冲母亲吼,“老爷们在外面干事业还得事事跟你汇报?你知道跟我一起玩的都是什么人物?五千块钱你去给人家送礼人家眼皮抬都不抬。老子整天社交应酬都是为我自己啊?人家随手甩个生意给我做做,一家子都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你他奶奶的懂个屁!” 严洪脖子上的青筋像是绑在了一个音响上,随着他的音量一跳一跳地震动。奶奶就算耳朵再背也看得出饭桌上发生了什么,她用筷子尖用力捣了捣桌子:“又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又吵什么?” 母亲的眼睛立刻红了,委屈把她的头压得抬不起来。严洪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放到胳肢窝下面蹭了蹭,然后压低声音对妻子说:“别在妈面前乱说话,小心我把你逼嘴撕了!” 老太太正襟危坐,对她儿子说:“快五十岁的人了,你天天都干的什么正经事?就跟你那些狐朋狗友混,你老婆在外面给人家刷盘子供东东念大学,东东将来还得结婚讨老婆,哪不是用钱的地方?”老太太说着就要起身。 “妈,你干嘛去?”母亲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不是缺钱吗?”奶奶的动作相当缓慢,“我那些钱死了也带不走,不如拿出来换几天安生日子。” 母亲的两行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急忙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追进了婆婆的房间。房间没有开灯,她拉住了婆婆的衣袖,眼泪流得酣畅淋漓。“妈,你这不是在打我脸吗?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们再困难也不能喝你的血啊!”母亲哑着嗓子说,不知道婆婆听见没听见,但她没力气再喊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抽屉的最里面取出一个本子,把里面的银行卡抽出来重重摔在严洪的面前。 “拿去花!”她吼,“全在这,你拿着走,让你妈多活两年!” 梦境的尾声,严洪仍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抖着腿剔牙,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睛斜睨了一下那张卡。 东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大汗淋漓。他确定梦里的事情肯定没有发生过,梦和现实是反的,现实里的严洪怎么可能不动拳头只动嘴呢?现实中的严洪不看见血是不会收手的。东勰靠着窗坐了一会儿,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在视野中反而形成了某种规律,这种规律让他内心的秩序渐渐平复。童年记忆中很多往事一一出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在头脑中将这些画面做了分类整理,发现出现最多的画面只有两种:父亲那双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暴怒的眼睛,还有母亲忍气吞声独自落泪的背影。所以东勰从小就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因为他经常需要在母亲的强颜欢笑中推断出事态的严重程度,还要想尽办法用不戳破难堪和羞耻的方式来安慰母亲,本该无拘无束的年纪,因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而早早就畸形生长出了过分细腻敏感的心思。 上个月,东勰把金晟的项目处理好,又将团队托付给了程凯,自己则从学校回到家,告诉母亲他争取到了去日本交换学习的机会。可是母亲脸上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喜悦,反而表现得相当为难。他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严洪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家里没有钱给他出这笔学费。回家一周之后,东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当时东勰正躺在被窝里,用手机查看神户某所大学的招生简章和奖学金政策。房门突然被推开,严洪那张宿醉的、油腻的脸出现在门框里。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停落在了儿子的脸上,眼睛里布满了经年沉淀的污秽和浑浊。 “你怎么还不起来?!”这一听就是输了钱的语气,东勰从小听到大。外人听不出这种语气有哪里不同,可是听得多了,句子里的语速、重音、声调和停顿天然就会形成一种风格。东勰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一声不吭是他与父亲对峙的最好方式。他走过父亲的身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糜烂气味。这种气味来源于赌桌,那是连日来的劣质香烟、人头发上的油腻、身上的分泌物和口腔深处的残垢综合作用的结果。东勰嫌恶地快步经过,却听到父亲在背后没好声气地说:“被子等着谁给你迭?!”东勰没应声,头也没回地钻进了卫生间。 吃早饭的时候,东勰宣布了自己要去日本交换学习的决定。奶奶没听见,只顾着给孙子夹菜,母亲也没有吭声,只有严洪在大声地嘬着牙花子,半晌,他说:“你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咱家没钱供你。” “你放心。”东勰放下筷子,直视父亲,“我不花你的钱。” 母亲这时在一旁小声嘀咕:“日本啊,去这么远,多不安全?你看最近咱国家和日本关系多紧张,还是别去了。” “妈!”东勰难以置信,“我申请书都交了!” “那就去要回来。”严洪语气冰冷,“怎么着?中国这么大地方呆不下你了?还非得往外面跑?” 东勰当然没有真的去把申请书要回来,而是偷着问舅舅借了一笔钱。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学校办手续,先斩后奏。东勰这么想要出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讨厌自己的家,他想离它越远越好,只是这个原因他不能说。他并不畏惧父亲的拳脚,他只是不忍心让母亲知道,她努力维护的这个家,在自己的儿子看来竟是要极力摆脱的地方。 天气刚转凉的时候,东勰随便找了个理由重新返回了学校。回来之后他变得更忙,选学校、选专业、填各种申报资料......然而,正当东勰在寝室里热血沸腾地构划一个为理想而孤军奋战的故事时,他接到了系主任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办公室来一趟。系主任的语气很不寻常,东勰几乎可以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他在系主任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见严洪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时,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的羞耻。 严洪这次找到学校来,是为了把东勰问舅舅借的那笔钱要回去。他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说要是不退钱,就去教育局告学校乱收费。旁边有几个女老师好言相劝,却都被严洪用脏话臊得面红耳赤。东勰走进办公室时,自己的父亲正满嘴喷粪,张牙舞爪,十足一个跳梁小丑。东勰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眼前这个人断绝关系。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掏出手机报了警,说学校里有社会闲散人员寻衅滋事。严洪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指着东勰的鼻子一口一个小兔崽子,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当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东勰一把擒住。系主任一脸愁容地站在原地,他教了一辈子书,严重缺乏和流氓打交道的经验。与此同时他也非常震惊,没想到一向幽默随和的东勰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眼神。校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你说奇怪吗,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寻衅滋事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他们一进门就将严洪团团围住了。 申请书和学费后来还是被东勰给要了回来,因为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他第一次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哭,以前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不论被严洪打成什么样子,母亲都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儿子下定决心要背井离乡的时候,她还是哭了。日本并不算遥远,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可是他明白对于母亲来说这根本就不是距离的问题,她不能接受的仅仅是背井离乡这四个字。母亲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她这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维护家庭的完整——哪怕这个完整只是形式上的。东勰心软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沉淀在母亲观念深处中的东西。母亲想让舅舅在老家给他安排工作,可是东勰坚决反对。最后,母子达成共识,东勰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城市,只要他不出国。 在把钱还给舅舅的那天,东勰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舅舅没说什么,但是钱他坚决不肯收回。他唯一嘱咐东勰的话是:“常回来看看你妈,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东勰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惊讶地看见玻璃上映出一张疲倦的脸。他把眼睛闭起来,头脑中的声音翻涌不息,他听着它们,由着它们,身体随着列车驶入更深更暗的午夜。 5. 尚卿 舌尖从脐窝深处缓缓地犁下去,每一寸皮肤都因为这温柔的品尝而变得极其敏锐。细微的颤栗先于触感蔓延开来,袁尚卿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他仰起头拼命呼吸,像是在争抢周围越来越稀薄的氧气,汗涔涔的胸口随着呼吸的节奏剧烈地起伏。这种极致而纯粹的欢愉掏空了他脑子里所有的规章制度,除了对方喉管深处低沉的呜咽,他什么也听不见,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突然间,他迅速把手伸下去,狠狠抓住了深埋在股间的那一丛黑亮短发。轻柔绵密的交缠让他腰部骤然迸发出了生猛的力道,那一瞬间来得猝不及防,如虎兕出柙。就在头晕目眩的几秒钟里,他听见一声响亮的,用力吞咽的声音。 手机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像是为庆祝顺利冲顶而奏响的凯歌。袁尚卿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手机,另一只手抽出纸巾,按住了男孩即将凑上来的嘴巴将他推远。 电话是同事顾胖子打来的,一上来就大呼小叫,问他怎么一下午都不在公司。尚卿跳下床,歪头夹住电话,边把牛仔裤往腿上套边跟他打哈哈。尚卿跟顾胖子同在一个部门,平时关系很好,狐朋狗友的那种好,有好几次胖子翘班出去和姑娘开房都是他袁尚卿给打的掩护。顾胖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刨根问底,他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有没完没了的好奇心。袁尚卿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苦心经验了这么多年,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塑造成跟胖子一样的色鬼形象。色鬼的身份好处可实在太多了,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没人会把你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原因和你的性取向联系起来。就为这个好处,尚卿可没少下功夫,为了让老色痞的形象逼真写实且深入人心,他几乎参加了顾胖子每一次的寻花问柳。身在国企他也没办法,国企不鼓励寻花问柳,但是国企坚决抵制同性恋。 胖子在电话里难掩兴奋,说经理下午也不在,他打算四点钟就开溜。他还说晚上攒了个“尝鲜”局,并盛情邀请尚卿出席。尚卿问什么叫做“尝鲜”局,对方在听筒里用一阵耐人寻味的笑声回答了他,往日的猥琐劲儿放肆地从这笑声里溢了出来。尚卿一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他问还有谁去。胖子说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会儿介绍给他认识。有没有公司其他同事?放心,绝对没有! 胖子以为对方是担心有其他熟人在会放不开,可是尚卿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没有其他同事在场他表演给谁看去?于是他谎称自己晚上有事,下次再约。 “都是男人,半推半就的就没意思了啊!”胖子不依不饶,软磨硬泡。胖子的缠功很是厉害,尚卿耗不过他,心一横,答应了。 “这就对了嘛!”顾胖子心满意足,愈发忘乎所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要是敢放我鸽子,老二给你割下来!” 几分钟之后,尚卿收到了胖子发来的消息,告诉他集合的地点在徐家汇日月光。他把手机揣进口袋,重新回到床上去找衬衫和手表。 “你要走了吗?”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噘着嘴发出来的,有点不痛快。 “嗯,还有点事儿。”尚卿头也没回,麻利地系好了衬衫的扣子。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臂从后背缠绕过来,将他紧紧捆住,接着炽热的鼻息上来了,痒痒地拂着耳根。 “不洗个澡再走吗?”那双手把尚卿刚刚系好的扣子又重新解开,然后慢慢游进了衬衫里。 袁尚卿笑了笑,像是卸下背包一样把那双手臂卸下来,“酒店的东西我用不惯。”他笑了笑。 “你倒是爽完了!爽完了就不管我了?!” “你自己解决吧。”尚卿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手表,戴上,“或者用软件再约一个也行,这酒店不便宜,别浪费了。” 男孩子突然赤身裸体地爬过来,紧紧拽住了袁尚卿的胳膊。尚卿把手甩开,捏住他的下巴。这时候他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自己居然都没有仔细地看看这个男孩子。原来他的眼睛这么大,眉毛应该有修过,像剑锋一样锐利,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男孩子把被捏住的下巴又扬高了一点点,微微闭上了眼睛。可是尚卿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滚。” 出了酒店,尚卿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把车停回了家里再乘地铁出门。晚高峰的徐家汇就是一坨搅不开的水泥,凭你开的是什么贵得吓人的豪车,遇到晚高峰也只能乖乖被自行车甩在后面。 袁尚卿在日月光中心b1层见到了顾胖子和他的朋友们,看来他们早早就到了。胖子介绍他们认识,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决定找个火锅店去吃顿火锅。吃饭的时候,尚卿再次问胖子一会儿到底去哪里。对方嘴里塞着一大口肉,头也不抬:“怎么着,怕我们把你卖了?”尚卿看着饭桌上其他人脸上的诡笑,心里明白目的地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只是他没想到,这支寻花问柳的队伍里面居然还有女人,社会的开放程度再次让他领教了一番。 吃完饭后,几个人开着车沿沪闵高架一路向西,渐渐驶离了市区,目的地是松江的一所大学。不久,几辆车便齐刷刷地停在大学的门口,但不是正门,而是方便学生进出的偏门。胖子着急忙慌地下了车,敲了敲同行的麻子脸的车窗。 “东西呢?” 麻子脸从后排座上拿了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各种不同的瓶装饮料。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校门口的路上没有摄像头,卡车、私家车还有各种卖烤串熟食的货车停得横七竖八。袁尚卿凑上来,看着一塑料袋饮料大惑不解,问这是要做什么。顾胖子和其他人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个蠢问题。 “不懂了吧?”胖子脸上洋溢着春光,“今天哥就带你尝尝鲜。”随后他把嘴巴凑到尚卿耳朵边,一字一顿:“尝尝学生妹。” 见他还是不懂,胖子随手拿出一瓶饮料,在手上掂了掂,承担起科普的任务:“你看这瓶果汁,超市卖6块钱。从现在起,它就代表600块;老何手里那瓶脉动,5块钱一瓶,现在代表500块。其他的什么可乐雪碧冰红茶也都一样。一会儿我们把饮料瓶摆到车顶上,这就是个暗号:‘喝我水’,也就是‘和我睡’的意思。饮料的不同价位代表不同档次的小费,明白暗号的女孩要是愿意,就拿上饮料上车,至于上车之后嘛……”胖子表情猥琐地搓了搓手,“鲜嫩多汁的学生妹就任你摆布了。”他冲尚卿眨了眨眼睛,见对方目瞪口呆,于是给了对方肩膀一掌,“怎么样?好玩吧?” 袁尚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问:“学生们看得懂这个?!” 顾胖子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瞧现在的孩子们了,这些‘知识’还是上次那个念大三的小妹妹传授给我的呢!”说着,他和其他人手脚麻利地将饮料瓶摆上了车顶。同行的那个叫lara的女人,居然也挑了一瓶摆上了自己的车。 “你那个朋友什么来路?”尚卿小声地询问胖子,“她也找学生妹?” 胖子听了五官都笑到了一起,“有毛病啊!”他大呼小叫,“人家是女的找什么学生妹?人家找的是学生弟。你没见她拿的是一个粉红色的饮料瓶吗?这表示雇主是女人,找个小弟弟陪,懂了吗?” 尚卿的嘴巴变成了“o”型,难怪人家要笑话自己,看来今天真的是来见世面的。 几辆车的车顶都被摆上了不同的饮料,胖子那辆宝马上面摆了两瓶6块钱的果汁,其中有一瓶是帮尚卿摆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胖子把几个人赶到路边去抽烟,说要离车远一点,有些害羞的小姑娘看到有人在旁边会不好意思上车。袁尚卿点着一根烟,问:“你摆了一瓶6块钱的饮料,万一上来个不值6块的怎么办?” 麻子脸吐出最后一口烟,插话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懂行的女生都拎得清自己的斤两,自己什么条件就拿什么价位的饮料,不会乱上车的。”他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熄,“再说,不合适让她走就是了。就跟你们国企项目招投标一样,咱们是‘甲方’,咱们说了算。” “绝啊!老何!”顾胖子连声赞叹,“咱们几个里面就属你最有文化!你这比喻绝了嘿!” “别听他们瞎扯。”lara的表情淡淡的,声音里几乎没有情绪,“哪一个你们不是来者不拒?反正我是没见过你们拒绝过谁。”她手上优雅地夹了只烟,但是迟迟没点上,“上次那个姑娘,老何还记得吧?上了胖子车的那个,黑得都反光了。你信不信她去演包青天连妆都不用化?她拿了瓶5块钱的饮料就上了车,胖子居然二话没说就把人给带走了。” “门一关灯一闭,还有什么区别?!”胖子十分认真地捍卫起自己的品味,“长得好看的哥也不是没玩过,黑灯瞎火不都是那么回事?你管她是黑是白,有洞就行呗!” “别一口一个‘玩’的。”lara的语气有点不耐烦,“还说不好谁被谁玩呢?” 见胖子还要还嘴,麻子脸赶紧跳出来解围:“我说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要吵?你们今天是来争最佳辩手的?” 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先是注意到了车顶上摆放着的饮料,那个眼神表示她瞬间就对饮料瓶的含义了然于胸。接着,她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在确定了没有熟人之后,她用最快的速度取下饮料并熟练地钻进了车里。 “这个让给你!”胖子豪迈地拍了一下袁尚卿的肩膀,得意洋洋,“一会儿我亲自去帮你谈‘服务’细节。” 等到夜幕降临,只有这一个女孩子上了车。然而令人意外的是,lara的那个粉红色饮料瓶,居然还真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袁尚卿在心里惨笑一声: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眼看着狼多肉少,胖子开始打电话发动他强大的人脉,轻轻松松就又约好了四个女孩。胖子在这方面的本事大到令人费解,让人很难不怀疑他在私下其实秘密经营着一条罪恶的产业链。所有人纷纷上了车,原来这里还不是此行的终点,胖子说在市区定好了ktv,于是一行人又山呼海啸地开回了市里。 胖子是这家ktv的常客,几个人车都还没停好,值班经理就带着服务员出来迎接了。胖子新叫来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提前到了,在包房里长长的沙发上坐成了一排,麻子脸轻佻地称呼她们为“菜单”。“菜单”们坐得相当拘谨,然而从学校里带来的那个女学生却出人意料地放得开。自从她被“分配”给袁尚卿之后一路上尽职尽责,陪聊陪笑,到了ktv接着陪酒、陪跳、陪唱。搞得袁尚卿叫苦不迭,本来他是打算逢场做做戏就走的,可是现在看来那个女生的兴致比他还高。600块钱而已,有必要这么卖力气吗?后来闲聊时他问起女生在学校读的是什么专业,搞明白了,原来女生读的是市场营销,给用户提供增值服务是她们的职业病。 顾胖子就更不用多说,完全是放浪形骸。他瘫在沙发上左拥右抱,腮帮的肥肉在重力的作用下直往沙发靠背上流,巨大的肚皮从衬衫下面挣出来,随着他的呼吸忽大忽小。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递酒的递酒,送水果的送水果。袁尚卿在心里惨叫一声,这画面拍下来简直可以去给《美女与野兽》做插图。尚卿整整一晚上心思都没有在女孩身上,反而是一直在看lara带来的那个男孩子。这个男孩比在场的女孩子们还要害羞,当lara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这让尚卿对他又多出一些怜爱。等他起身去卫生间,尚卿也起身跟了出去。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男孩子一个人站在小便池前,看到是他跟进来,男孩子冲他笑了笑。尚卿推开了所有隔间的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也来到小便池前,和男孩子并排站立,问:“弟弟在学校学什么专业的?”典型的油腻猥琐大叔的问法,尚卿心想,可这时酒精已经烧起来了,他顾不上措辞。 “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男孩子低头回答,裤带系了半天也没系上。 “怎么会出来做这个?”他的手已经搭上了男孩的肩膀。 “就......”男孩的脸腾地红了,“就......想赚点零花钱......” “只做女人的生意?” “嗯。” “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说着,袁尚卿朝角落里最后一个隔间看了一眼,男孩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 “不行的......”他失魂落魄,像被吓到一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从来没那样......过.....” “哪样过?”袁尚卿借着卫生间昏暗的灯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一眼就识穿了男孩脚上那双做工粗糙的假的耐克篮球鞋,“三倍?爽快点。” “我真怕疼......” “加一双aj?” “......”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卫生间的最后一个隔间频繁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干呕声。袁尚卿在微信转账的时候突然感到有点不划算,因为这个价格可以在软件上约到颜值更高身材更好的男孩子。可是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原生态的蔬菜都能卖出肉的价钱,更何况原生态的肉了,花点钱买个安全放心也是应该的。 回到包房,大家都抱怨他怎么那么慢,说要罚酒。男孩子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没事人一样继续给lara当抱枕。他自罚了几杯,然后搂着从学校带来的女生说要先回去了。此时顾胖子正在用他的公鸭嗓飙高音,一听说他要走,于是停下来,笑着朝他裤裆上拍了一把:“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袁尚卿低头笑笑没说话。 “你去吧,不耽误你正事儿了。”他转过头,像领导安排任务似的嘱咐女孩要把袁尚卿伺候好,说着做了几个挺肚子的动作。 夏天的夜晚水汽格外浓重,出了ktv的门像是一脚踩进了桑拿房。女孩子一声不吭地跟在袁尚卿身后。等到走出了一段距离,袁尚卿突然转过身,还把她吓了一跳。 “你回去吧。”他简短地说。 女孩眨着大眼睛,疑惑不解,“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 袁尚卿笑了,“不是。只是今天累了。”他取出钱夹,从里面数出600块钱,“这个给你。”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无功不受禄。” 袁尚卿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坚持。他帮女孩叫了辆车,给了司机200块钱,让他不用找了,嘱咐他把女孩安全送回学校,还特地记下了车牌号。上车前,女生突然说:“你跟刚刚那个胖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尚卿心里有点鄙视自己。 女孩这时飞快地跑过来吻了他一下,然后跳上了出租车,“你没有口臭。” 袁尚卿笑着摇了摇头,远远地望着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 进小区之前,袁尚卿看了一眼手表,差10分钟2点。他故意把步子放慢,开始为自己今晚的行踪打腹稿推敲细节。他还要琢磨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把编好的故事说出来——尽管邱佳鑫根本就不会盘问——有时善解人意是一种更严厉的盘问。 走到楼门口,楼宇门“咔哒”一声自动开了锁。这个小区从正大门开始算起,每一栋楼以及每栋楼里的每一户的房门都安装了面部识别系统。七年之前,邱佳鑫一咬牙付了一大笔首付买下这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子。交房那天他说,这里好,适合二人世界,谁也别想来,来一回跟探监似的。从那以后,袁尚卿便在这里安营扎寨。两人在一起九年,同居七年,不靠一纸婚书,更没有亲友祝福,甚至在公共场所连手都不能牵,可是日子就这么一天赶着一天过了下来。 出了电梯,尚卿站住脚,先卸载了“索多玛”,然后把微信、短信、电话记录外加各种照片一样样删除,他的机灵劲儿全是在这种时候锻炼出来的。大门一开,率先冲出来迎接他的是图图,那是一只爱吐舌头,脸胖得有点走形的哈士奇。尚卿一边换鞋一边努嘴示意它安静。 卧室的电视机里传来刀枪剑戟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他想起来今天应该有《琅琊榜》的大结局。他轻轻推开卧室门,一眼看到刘昊然扮演的萧平旌正在墙上的背投电视里帅气地亮相。邱佳鑫懒懒地靠在床头,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怎么在楼道里站了那么久?”他轻描淡写地问。 “啊?”袁尚卿装傻,“没有啊。” “图图一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就开始上蹿下跳了。” “他还不是有点声音就上蹿下跳吗?得管管它这个毛病,不然每天在楼上这么跑,邻居该投诉了。”袁尚卿不动声色,赶紧把话岔开,“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明早不是和仇婧她们约好见面吗?” “今天大结局,剩下一点点看完就睡了。”他用力嗅了嗅鼻子,“你喝酒了?” “嗯,跟同事下班一起喝了点儿,跟你说过的呀。” “噢,我忘了。”邱佳鑫表情无辜地一笑。但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忘了,但凡他想记住的事情从来就没忘过。他的精神头可以让他在卧室里听见好几道墙之外的电梯开门的声音,他会把一件说过的事情给忘了? 邱佳鑫跳下床,把袁尚卿推进了浴室,自己则跑到厨房里去煮姜茶。当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了淋浴哗哗的声音。他把碗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收拾被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手机就是这个时候从袁尚卿牛仔裤的口袋里滑出来的,像是一尾黑色的锦鲤从鱼篓中突然滑落,掉在沙发上蹦跶了几下。他定定地看着那款iphone手机,那是去年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此时,在水晶吊灯底下,黑亮的机身闪着魅惑的光,手机里的另一个世界在向他发出邀请。就在不久前,邱佳鑫无意中得知了密码——他发誓,绝对是无意中得知的。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心悸的感觉将他紧紧扼住。 浴室里的水流声还在继续,这变了成一种巨大的怂恿。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他飞快地捡起手机,他发现自己在按下那串密码的时候手指尖在发颤。屏幕被解锁了,密密麻麻的app在他眼前展开的那一瞬间,他不得不咬住拳头来防止自己喊出声音。 他先连续按了两次home键,看看后台有哪些软件是已经被打开的,如果查看了没有被打开过的软件,结束后要记得上划关掉;查看微信的时候,记得一定不能点开未读数量超过“1”的消息,否则即便重新标为未读,也依然看得出动过手脚;在相册里面,永远应该去检查“已删除”这个文件夹里的照片,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最有可能发现端倪……这些规则已经在他脑海里演习过无数次了,他听见自己像是念咒语一样一遍遍默默地复习这些步骤。 微信、短信、相册都没有异常——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不是没有异常,而是什么都没有,整部手机干净得就像刚刚被从包装盒里拿出来。邱佳鑫定定地站着,盯着浴室的门盯了几秒。花洒的水流声断了一会儿立刻又接上了,沐浴露在袁尚卿身上从来停不过五秒钟。邱佳鑫把手机重新放回沙发上,然后他突然转身回了厨房,想都没想就把那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倒进了下水道。 第二天早上,邱佳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早早起来准备好早餐,然后照例生拉硬拽地把袁尚卿从床上拖起来。上午九点,两个人准时出现在了南京东路的一家咖啡馆。刚坐下没一会儿,仇婧和吴婉昕就旁若无人地手挽手走了进来。仇婧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千年不变,加上今天的一身运动装,比小伙子还显精神。身边的吴婉昕更不用说,她有个原则:必须妆容精致地出现在一切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一切,自然也包括咖啡厅。尚卿和佳鑫是在一年前和她们认识的。那个时候他们托圈子里的朋友帮忙寻找一对关系稳定的拉拉作为形婚对象,于是朋友就介绍了这两位。形婚,听上去多简单,把婚姻当成表演在父母和亲戚们面前走个形式,既安了父母的心,又堵了亲戚的嘴,还不用受婚姻的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形婚不是,形婚是真爱的避风港,只要在应该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别掉链子,别让长辈们出戏,背地里可以该干嘛干嘛,什么都不耽误——他们四个人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在父母疯狂催婚且暂时拿不出别的办法的情况下,他们也只好这么想了。可是两对情侣集体形婚的难度毕竟还是太高了,所以得坐下来好好研究研究。 四个人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彼此已经处成了朋友,领证结婚谁和谁搭对儿都是抽签决定的。按照邱佳鑫的预想,即便是形婚,男女双方最好也能性格互补。可是抽签的结果偏偏是袁尚卿和仇婧两个大大咧咧的凑了一对儿,而他和吴婉昕两个闷葫芦凑了一对儿。 “要是大家都同意按抽签的结果来,那咱们就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去吧。”袁尚卿轮流看着坐在面前的两个女人的脸建议道。 “证肯定是要领的。”吴婉昕安静地笑了笑,一边从包里拿出几页装订好的a4纸,推到了两个男人面前。“但毕竟不是真结婚嘛,我觉得有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还是提前说清楚得好。” 尚卿把文件拿起来,见第一页顶头写着:《形婚双方关于婚后各项财务收支及家庭事务等相关问题的说明》。吴婉昕捧起马克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她接着说:“比如说婚礼的费用怎么均摊啊,礼金怎么分配啊,还有结婚以后很多其他的费用......我把我能想到的都列上了。”说着,她伸出食指敲了敲文件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新做的水晶指甲在阳光下灿烂地一闪,“至于没有考虑到的,这里也有补充:‘对于未能穷举的其他情况,在实际发生过程中,双方应本着aa的原则友好协商后决定’”。最后,她几乎是羞涩地补充一句:“毕竟我不是法律专业的,随便写写,你们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去公证处做个公证也行。”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这哪里是随便写写,谁随便写写能写出密密麻麻好几页a4纸?从婚前到婚后,从父母到亲友,从各项费用均摊到日常行为规范……白纸黑字,巨细靡遗。“这些都是小事儿,”尚卿把文件匆匆浏览了一遍,放在一旁,“生活上那些的开销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毕竟大家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眼下有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看着仇婧,似乎默认了她才是在大事上能做得了主的人,“婚房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这也是今天要和你们商量的。”仇婧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算的,我们几个都是外地人,父母亲戚都不在上海,八百年来不了一次,所谓婚房无非就是名义上的。”此时她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吴婉昕的头发,眼里突然柔情似水,“再说,小昕跟我也住习惯了,还是保持现状吧,你们说呢?” “我同意。”邱佳鑫赶紧表态,在形婚这件事上他最担心的问题就是婚后要和“别人”一起居住,他已经洁癖到了对任何不熟悉的东西都过敏的程度。 袁尚卿想了一下,然后说:“这样也行,既然大家都想保持现状,那就这么办:佳鑫的房子就当做他和小昕名义上的婚房。等我在松江的那套房子装修好,就作为我和仇婧名义上的婚房。平时大家该住哪还住哪,真要是谁的父母来了,我们就各就各位配合演戏。ok?”大家都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四个马克杯碰在一起,提前庆祝一件人生大事被就此解决。 “你爸妈那边确定没问题吗?”佳鑫小声问,这里面只有袁尚卿的爸妈是上海人。 “没事。”他说,“他们都在奉贤,不会经常来的。回头我在房子里放一些女孩子的衣服鞋子和其他生活用品,要是真遇到突然袭击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考虑到筹备婚礼可能会相当复杂,所以几个人决定先帮邱佳鑫和吴婉昕办。可是虽然已经将婚礼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婚庆公司,但这项工程的复杂程度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很多繁琐的细节搞得一对新人焦头烂额。离婚礼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邱佳鑫的父母就从老家跑到上海帮他张罗。袁尚卿被迫暂时搬了出去给二老腾地方,自己则跑到松江新装修好的别墅里吸甲醛去了。 婚礼当天简直可以用烈火烹油来形容,现场热闹喧哗,忙上加忙。父母亲友自不必说,就连明知是在演戏的两位新人也暂时忘记了这是戏里还是戏外,仿佛这种喜悦把他们也点燃了,真假变得不再重要。典礼开始之前,吴婉昕的妈妈在化妆间帮她补妆梳头,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镜子里面的女儿,二十几年的光景像胶片一样从她眼前匆匆又过了一遍。她等着盼着女儿长大,从孩提到少女,再到如今镜子里面这个焕发着容光的新娘。无数次,她想象过女儿出嫁的场景,想象过那个有幸娶走自己掌上明珠的幸运儿。他的样子、人品、才学、家境......每一项指标都值得她这个当妈的费尽思量。她甚至想象过在未来的某一天,在自己行将就木之前,会有一个眼睛长得像女儿,嘴巴有点像女婿的小不点儿,爬在自己的背上咿咿呀呀地叫“外婆”......她的思绪可以沿着这样的想象毫无阻力地滑行一个下午,这是她最大的爱好,似乎这些可期的幸福一旦开了花结了果,自己为人母的完满便获得了恩准。 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竟然有一天突然宣布,她喜欢的是女人。女儿喜欢女人,等她将这个绕口令真正弄懂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有的关于天伦之乐的想象都是白日做梦——公园广场上一起跳舞的老张、老李、老王......他们所能轻易实现的天伦之梦,在自己这里恐怕永远也得不到恩准了。那段时间家里的冷战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丈夫的固执和女儿的倔强之间一场最冰冷的对决。她没有自信说服丈夫或者女儿任何一方,于是她只好收起自己的期待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这个家里最爱笑的人。直到有一天深夜,女儿走进夫妻俩的卧室,将他们推醒。借着月光就能看到她脸上新鲜的泪痕,她听见女儿说:“爸妈,你们养我一场不容易。我嫁。” 已经化好妆的吴婉昕这时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吓一跳:“妈,怎么了这是?” 母亲用指尖把眼角的泪珠碾碎,挤出一个微笑。 吴婉昕赶紧站起来,扶母亲坐下。这一扶,反而催着母亲的眼泪更加汹涌。“囡囡......”母亲的声音抖成一团,“为了我跟你爸,你委屈了。” 吴婉昕当然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可是化妆师和几个闺蜜都在场,她不能接这个话茬。于是她赶忙蹲下来帮母亲擦眼泪,一面冲站在一旁的父亲递了个眼色。父亲立刻明白了,把手按在母亲肩膀上:“大喜的日子你在这添什么乱!”父亲是县城里退休的干部,语气里总是透着一股威严,“喜气都被你哭没了!” “妈,”吴婉昕把自己的手盖在母亲的手上拍了拍,“大伙儿都看着呢。” 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赶忙按了按眼角。正在这时,司仪派人进来催,说典礼就快开始了。 婚宴一共摆了66桌,这个数字当然是硬凑的,因为按照人数来计算,五十几桌就足够了。但是邱佳鑫的爸爸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顺风顺水,所以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省钱。这66桌筵席分布在宴会厅的上下两层楼,二楼的宾客可以获得很好的视角,直接俯瞰中庭婚礼的现场。婚礼的宾客中,大部分是邱佳鑫的亲友以及他爸爸生意上的伙伴。而吴婉昕的亲戚和朋友,只请了不到10桌,除了不想大肆张扬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宝丽嘉酒店婚宴单桌的价格实在高得离谱。尽管邱佳鑫说过,这次婚礼之所以选择这样规格的酒店,是为了成全他父母生意上的面子,因此他愿意多承担一些婚礼的费用。但是即便如此,分摊到吴婉昕这里的费用仍然让她觉得相当吃力。 18:18,婚礼开始。司仪是一个做事情非常认真,而且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同志圈子混久了,袁尚卿和邱佳鑫对这种性格耿直,俊朗又不自知的直男完全没有抵抗力。于是两个人每次在和司仪沟通婚礼细节的时候,就像两个见了唐僧肉的妖孽,亲和通融的表面之下,全是花花肠子。 婚礼在司仪的主持下,气氛既热烈又不至于喧闹。袁尚卿看着此刻正在台上亲吻新娘的邱佳鑫,心里突然隐隐泛起酸楚。人在这种气氛中,更容易感慨,也容易回忆。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两个人刚刚确立关系的那段日子,他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他会说服自己的父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过自己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也要给他一场像样的婚礼;还说过除了他以外,不会多看其他男生一眼.......总之情侣之间那些千篇一律的肉麻话,他明里暗里都说过。可是七年过去了,这些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做到。但即便如此,邱佳鑫也从来没有动过离开他的念头。他袁尚卿自己做过什么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恨自己有时候就是个控制不了下半身的禽兽,也为邱佳鑫对他的执着和愚忠而难过。 几个不速之客就是在这个时候伴着礼乐踩着一地花瓣闯进宴会厅的,宾客们还以为这是婚礼的某一个特殊的环节。可是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新娘子的脸在一瞬间僵硬成了一副面具。 “请问哪一位是吴婉昕女士?”那个领头年长一些的警察率先亮出了证件,遣词是礼貌的,语气却咄咄逼人。 司仪赶紧叫停了现场的音乐,台下的宾客们哄得一下私语起来。袁尚卿看到邱佳鑫不知所措地杵在台上,而站在他身边的吴婉昕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于是他只好挡在舞台前,陪笑道:“警察同志,是出了什么事吗?您看我们典礼刚进行一半儿,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 领头的警察把冷冰冰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恐怕平日里他就是靠着这种眼神率先把罪犯的心理防线击穿的。他什么都没说,用眼神表达了非常严厉的拒绝。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细问。邱佳鑫无措地看着台下拼命安抚亲友的母亲,还有发号施令一辈子而此刻却对警察点头哈腰的父亲,他突然感到一种很深的绝望,甚至对人生产生了某种很深刻的思考。他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好像真的没有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情,做什么都差一点点。高考时考复旦分数差一点点,做生意时运气差一点点。拿这次来说,这场表演给所有人看的婚礼,从主角到龙套,从道具到排场,哪一样不是精心安排?哪一样没有尽善尽美?眼看就要华丽谢幕了,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偏偏时机又差一点点。 涉嫌非法持有毒品——如果邱佳鑫没有听错的话,警察带走吴婉昕的理由就是这个。至于警察嘴里那些“贩毒集团”、“毒品走私”、“收网”之类的词,他只在香港的警匪片里听到过,此刻他已经觉得恍惚到不真实了。 酒店的房间里,三个人沉默着,一言不发。仇婧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大团大团的烟雾铺张地降低了室内的能见度。邱佳鑫表情呆滞地盯着地面,他刚刚在从宴会厅接受完警察的盘问,此时那里一片狼藉,像是刚刚撤兵的战场。袁尚卿用眼睛轮流看了看他们两个人,最终也没说什么。吴婉昕被带走之后,她父母哭喊着跟着警车去了公安局。邱佳鑫的父母还来不及愤怒,忙着给亲友们召开“新闻发布会”,告诉所有人发生在自己儿媳身上的一切不过是个误会,顺便接受他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和一系列出谋划策。 仇婧把烟头狠狠地按熄在桌子上,然后腾的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幅度之大,搅动了她自己制造出的云海。 “你干嘛去?”袁尚卿有点紧张地问。从吴婉昕出事到现在,脸色最恐怖的人就是仇婧。 “小昕不可能吸毒!”她用牙咬住自己紧紧攥住的拳头,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血色。 邱佳鑫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那警察是来喝喜酒的?” 袁尚卿轻声地制止了他,此时不应该拿仇婧出气,吴婉昕出了事最震惊和难过的应该就是她。 “婚礼闹得这么难看我替小昕跟你道歉。”她果真鞠了一躬,“不过你要相信我,小昕绝不可能吸毒。”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袁尚卿突然问。 仇婧愣了一下,随后将挡在眼前的刘海通通拢向脑后,房间里的烟雾似乎让她呼吸不畅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像是下了个决心:“不会有别人的,肯定是林冉冉。”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仇婧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吴婉昕和林冉冉的那些旧事全都告诉了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她说,林冉冉是小昕的前女友,两个人是在酒吧认识的。有一天小昕在酒吧喝醉了酒,遇上几个小混混动手动脚,是林冉冉帮她解的围。说到这里时,仇婧的表情变得十分凶狠,她说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名字如此小家碧玉的女人,阴狠毒辣起来连男人都自叹不如。那一次,她在那个混混的头上一连敲碎了三个啤酒瓶。然后她拿着碎了一半的瓶子,直接插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小昕怕她弄出人命来,就赶紧把她拉走了。但是那伙人哪肯吃亏,借着酒劲儿,于是又喊了一帮人。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小昕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暂时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让她躲了几个月。那个林冉冉也是个拉拉,又在小昕家里住了好几个月,慢慢的两个人就有了那种关系。 仇婧又点上了一支烟,坐在面前的两个男人把目光递给她。她眯着眼吸了一口,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不知是被熏到还是因为即将讲述一件痛苦的事情。她继续说,小昕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原来有黑道背景,吸毒贩毒什么都做。可是那时候小昕已经陷进去了,心甘情愿地给她钱,受她摆布。她给小昕买来各种各样奇怪的衣服和道具,拍各种各样下流的照片,在她身体上胡作非为,用鞭子抽,用烟头烫.......可是那段时间小昕就像中了邪一样任人摆布。 仇婧的表情痛苦极了,香烟上留下长长的一截烟灰,红红的火星快要烧到手指了。袁尚卿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你是怀疑,这件事情和那个林冉冉有关?” “不是怀疑!”她斩钉截铁,“这件事情一定跟她有关系!” 仇婧把目光投向窗外,月光亮得尽职尽责。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其实吴婉昕一直和林冉冉保持着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是她默许了的。仇婧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成为林冉冉的替代品,或许也永远成为不了。就像不不知道吴婉昕究竟中了什么邪一样,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在她面前,自己卑微得就像是薄弱的意志力臣服于某种强大的瘾——她痛恨自己,同时也不得不原谅自己。 6. 魔都 上海火车站永远是人满为患,拖着巨大旅行箱的人们从五湖四海涌向这里,再大的地方也不够挤。因此如果你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黑乎乎的后脑勺或者天灵盖,要是你的眼神再好一些,还能看见他们个个脸上龇牙咧嘴的表情——谁的把谁的鞋踩掉了,谁的行李箱轮子压着谁的脚了,都能让他们把这种表情挂在脸上。 出了站,东勰和嘉穆两人走上了恒丰路天桥。这里是上海的老城区,算不上多繁华的地方。所以刚出站的那一刻,两人甚至有些失望,这座传说中的魔都好像和老家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相似的道路,雷同的街景,一样不守规矩的行人......可是一旦站上了天桥的高处,视野变得辽阔以后,这座城市血脉深处的蓬勃和峥嵘便一一显现了——远处高耸的大厦,脚下湍急的车流,每一处细节都像是要将初来乍到的外来客野蛮地裹挟进某种磅礴之中,甚是咄咄逼人。 嘉穆突然感到一阵空前的惶恐,他知道这惶恐的出处就是这座繁华的城市,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踏进这座城市的领地,就已经开始被它驱逐了。而身边的东勰倒是一副相当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表情就是淡淡的“不过如此”四个字。 这时,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犹犹豫豫地朝他们走来。到了近前,他试探地问:“是‘夏目’老弟?”“夏目”是覃嘉穆在索多玛上的id名,不用问,眼前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位名叫“力比多”的上海网友了。这位“力比多”自从得知嘉穆要来上海,便充分发挥了中华民族热情好客的优良传统,坚持要给“夏目”老弟好好做一回东道,所以双方才约好在恒丰路天桥上碰面。 嘉穆说:“是我,您就是‘力比多’大哥吧?” 男人眉毛皱着笑了笑,说:“快别这么这么叫,听着别扭。”说着,他伸出一只手,“袁尚卿。” 嘉穆礼貌地把手握上去,“我叫覃嘉穆,这位是我朋友,严东勰。” 男人去看东勰的脸,眼神瞬间失焦了几秒,他马上意识到就这么盯着人看是很失礼的,于是赶紧点了点头。东勰皮笑肉不笑,心想,看来这也是个看脸的货。 事实证明,现实中的袁尚卿比在网上做“力比多”的时候要热情得多。他殷勤地把嘉穆和东勰两个人的行李装进了后备箱,然后带着他们先到酒店安顿。一路上袁尚卿像导游一样聒噪,片刻不停地为他们介绍上海的风土人情,告诉他们哪里好逛,哪里好吃,哪里一定要去,哪里当心被宰。他总是趁着同二人讲话的时候,在后视镜里不失时机地朝东勰瞟上一眼,东勰看见也装没看见。 车子开到了徐家汇的一家高档酒店,东勰和嘉穆在后座互相看看,没动声色。东勰悄悄给嘉穆发微信消息,问他怎么订这么贵的酒店。嘉穆的回复带着好几个感叹号,说自己根本什么都没订。于是两个人立刻明白了,这个网友不仅殷勤,看来还是个大款,对陌生人都这么大方,不是大款是什么?嘉穆问东勰怎么办,到底住不住。东勰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回他:“干嘛不住?” 此后的几天,袁尚卿隔三差五就往酒店跑,他嘱咐东勰和嘉穆,让他们安心住在这里,想住多久都没问题。原本东勰打算到了上海以后先找一个便宜些的快捷酒店,或者临时短租一间小公寓,等工作确定之后再考虑租房子。可是袁尚卿的慷慨让他十分别扭,这酒店住一晚可不便宜,一个陌生网友这样慷慨的赠予让他反而有一种被入侵的感觉。于是他决定,租房子必须提早,哪怕离市区远一些也没关系。 找房子的过程并不艰难,想象之中北漂沪漂应有的那种艰酸他们一样也无缘体验。房子是袁尚卿帮着找的,以他一个本地人的关系,找到几套位置好租金便宜的房子轻而易举;看房子的路也不用他们自己走,自有“袁师傅”开着四轮座驾不请自来而且服务周全。嘉穆看出了袁尚卿对东勰的那点儿意思,一见钟情谈不上,但是殷勤和讨好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借东勰的光,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明明是自己先一步搭上了上海的人脉,脚还没踩到上海的地面上心里那点儿海派的优越感就已经先冒出来了,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倒像是搭便车的。可是东勰对此人却没有什么好感,嫌他贴得太紧,动机不纯,但是对方所有的关照又都被他照单全收。嘉穆七分玩笑三分酸地笑他:“你就端着吧。” 袁尚卿的朋友在徐家汇钦州路有一套三室的房子,这房子虽然看上去有些年头但是位置相当好,而且房东愿意给他们最便宜的租金,唯一的不足是主卧已经租了出去,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次卧。袁尚卿问他们介不介意和陌生人合租,两人嘴上都说不介意,但心里却各打各的算盘。东勰在火车上就想好要和嘉穆一起住,但是两人认识的时间太短,他怕对方以为自己别有用心。可是被袁尚卿这么一问,他就可以顺水推舟把事儿给定了。而嘉穆满脑子都在为袁尚卿给的方便而别扭,方便不是给他的,每享受一点都好像占便宜没够似的。 搬家那天,袁尚卿早早就等在酒店门口迎接东勰和嘉穆还有他们那两个箱子三个包。他看到从大门口走出一个人,身影非常熟悉,可是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了。邱佳鑫西装笔挺,十分诧异地站在他面前,问他怎么会来这里。袁尚卿脸不红心不跳,笑着反问对方同样的问题。他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早就知道邱佳鑫今天要在这里开会的,邀请函被丢在客厅的茶几上垫了一星期的果盘饭盒。他一边在心理痛骂自己的粗心,一边故作镇定,说大清早上的还能来干嘛呢,还说没想到他的客户今天居然也在这里开会。两个人都冲对方笑笑,笑得像两个无耻的政客,在谈判桌上互相攻防。就是在这个时候,嘉穆和东勰拖着行李也从大门走了出来,远远就是一声响亮的“尚卿哥”,袁尚卿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邱佳鑫,谁知道那个嘹亮的嗓门又来了一声。 邱佳鑫仓促地一笑,话里有话:“尚卿哥,有人叫你呢。” “是吗?”他决定把装傻进行到底,张望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可是邱佳鑫老早走了,他没有耐心看这种表演,也不想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东勰和嘉穆搬到新家以后,袁尚卿仍然跑得勤,今天送点吃的,明天送个用的。只是他每次都不上楼,电话打给嘉穆,让他下去拿。嘉穆每次都让东勰去,东勰便问,打给你的让我去干嘛?嘉穆势必要说,打给我的又不见得是送给我的。有时候嘉穆也会直接下去,袁尚卿就会在寒暄的末尾追问一句:你自己在家?意思听得懂,其实他问的是怎么东勰没一起下来? 东勰很快就在一家软件公司找到了工作,薪资待遇都不错。可是覃嘉穆的简历海海地投下去却基本没有什么动静。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简历上“本科肄业”这四个字是在太扎眼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上海空了半座城,像一个热闹的大商场迎来了打烊之前最后的清场。因为工作悬而未决,嘉穆决定今年不回家过年了,一是路费太贵,再有,万一被亲戚问到学校和工作解释起来也麻烦。昨天他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说明了情况。可是母亲只是一边打着麻将,一边事不关己地说了句:“知道了”。倒是东勰听说他要独自留在上海过年,担心他想家,所以打算留下来跟他作伴。袁尚卿邀请他们年前去家里吃个饭,说是他朋友也想见一见他们。问是什么朋友,对方笑说自然是男朋友。见二人表情诧异,又补充说:“就是上次你们在酒店门口见到的那个。” 年前的某一天,袁尚卿开车来接他们。嘉穆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出神地盯着车窗外。高架上的车辆寥寥可数,城市收敛了往日的倥偬。出门在外也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漂泊”的感觉。上海是一座排外的城市吗?他不知道,你看着这座城市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任何人都随时可以在这里支取一份廉价的希望,可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把自己的挣扎与浮沉、光荣与梦想兑换成一份踏实的归属。节假传统、家庭变故、户口、房子、车子、压力、焦虑、孤独......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一部分人沦为这座城市的排泄物。有的人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有的人是错把他乡作故乡,但不论你是哪一种,你都没有可能和它真正意义上血脉相通,它礼貌地和你保持着距离,并且不允许任何人亲近。 车子还没有开进小区大门,东勰就在心里赞叹不已。他让自己尽量保持一副看起来很见过世面的样子,但是眼睛一刻不停地小幅度四处溜达。他在心里立刻认定,能住进这个小区的人,必定收入不菲。袁尚卿把车精准地倒入了车位,然后说,“今天会很热闹,因为我和我朋友各自的老婆也都在。”他看着后视镜里两张茫然的脸,笑笑说,“我们形婚的。” 等东勰完全消化了这些信息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这几天把殷勤和暧昧用到绝处的网友其实是一个有着两个家庭的男人,一个家庭用来安放自己的情感,另一个家庭用来展览自己的取向。可是两个家庭都没能把这个男人的心收住,还要在软件上面寻找第三第四第五个家庭。袁尚卿很聪明,从始到终他什么都没有表示过,都靠暗示。可是他的一举一动想要传递什么信息东勰都看得清楚明白。东勰相信肯定不是自己太聪明,而是对方有足够用来精确传达暗示的经验,才把暗示表达得比直说还要浅白。 房门是半敞着的,一出电梯就听见了室内传来女生爽朗的笑声。“看来她们已经先到了。”袁尚卿笑着把他们让进来。 图图一听见门有响动,立刻扑上前来,又叫又舔。仇婧和吴婉昕见到有人进门,也都笑吟吟地起身迎接,屋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而覃嘉穆最不擅应对的就是这份热闹。 邱佳鑫系着围裙也从厨房里出来和大家寒暄了一阵。袁尚卿左手挎着他的肩膀,右手揽着两个女生,志得意满的样子,仿佛自己拥有一个令人眼馋的幸福家庭。他十分啰嗦地向两位客人介绍了他们四个人的关系,很炫耀的口气,可是邱佳鑫没有听他说完就转身回了厨房。袁尚卿嘱咐东勰和嘉穆,让他们随便一点不用客气,就当在自己的家。他边叮嘱边把围裙往身上套,冲着厨房做了个鬼脸,一副不太情愿但又怕老婆的俏皮表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表演,大家也都买账。除了邱佳鑫。他一个后背从始到终地对着袁尚卿,锅碗瓢盆跟着他一起忙,有择不完的菜和洗不完的碗。袁尚卿把厨房的门关上,从后背抱住他,在他耳边压着嗓子宝啊贝啊地叫。邱佳鑫手劲儿很大地把菜摁在水池里,恶狠狠地洗,像是要把它们活活溺死。“客户都请到家里来了,你不去陪着,进来干嘛?”他怪声怪气地说。 “听听这酸的!”袁尚卿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不是你说要见见他们俩,我才叫他们来的吗?你要是不高兴,我请他们回去?” 邱佳鑫一声不吭,手上却在摔摔打打地忙着。他邱佳鑫为什么要见他俩?他邱佳鑫犯贱大过年的点名道姓请两个陌生人来家里,给他们准备满汉全席?他袁尚卿真当自己是傻子,真当他出去给人当司机当导游当房产中介自己不知道呢?佳鑫一句话也不说,锅碗瓢盆却在七嘴八舌替他喊出心里的话。 “这俩小朋友才毕业,我上次就是帮帮他们的忙,没跟你说实话不是怕你误会吗?” “帮忙帮酒店去了?”佳鑫要是纠缠起来,也可以很不讲道理。 “人家刚到上海,不住酒店住哪?住咱家?”袁尚卿嬉皮笑脸,打算无赖到底。他把邱佳鑫的身体扳过来,语重心长,“你也不想想,就算有事儿,我还能同时跟他们俩人有事儿?” 邱佳鑫眼睛看向别处,呼吸非常粗重,像是在一口口叹气。袁尚卿明白,只要这一口口的气叹出来,事儿就算过了一大半了。可是邱佳鑫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能让事情一次次过去的,从来不是他袁尚卿的花言巧语;要是他不想让事儿过去,面前这个男人就是把石头说出花来也过不去。 没过多一会儿,七八个菜被端上了餐桌,吴婉昕去厨房帮忙盛饭,仇婧则把两位客人招呼上桌。餐桌成了袁尚卿的演讲台,他拿出领导致辞的口吻,带领大家举杯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也祝两位选择在上海打拼奋斗的年轻人一切顺利。他豪迈地倡议在座的各位对两位年轻人要给予更多帮助,并表示自己会以身作则。东勰端着酒杯听着他说,他的话让东勰听出了另一层含义。他终于明白了今天这个饭局的目的,这个男人这么急着邀请两个认识还没一个月的网友到家里吃饭,其实是为了维稳,维那次在酒店门口被邱佳鑫撞见的稳。酒店门口,瓜田李下,被撞见一次就等于被撞见一百次,浑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楚。所以他干脆把人带回了家——看吧,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敢这么堂堂正正地带回家来?光一个人看还不够,多找两个证人,免得日后吵架翻旧账的时候,再把这些事翻出来当素材。 东勰看袁尚卿的眼神开始变得轻蔑,这个男人对他们这么好,那么好,百般地好,而这些好都是有目的的,是可以被一模一样复制千百份,分给千百个人的;而他们俩是既可以被他拿来消遣,又可以被他用来自证的——他时刻提醒自己要清楚这个。 袁尚卿的演讲还在继续,在他的演讲里,他袁尚卿就是他们俩的亲哥哥,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麻烦他。东勰在心里一阵阵地冷笑,可脸上却调整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然后他接过话来,说眼下还真的有一件顶难办的事情需要麻烦尚卿哥。其他几个人都怔怔地看着他,谁也没想到有人会拿场面话当真。袁尚卿显然也没想到,机关枪般的语速所产生的惯性让他险些错过了东勰的求助。东勰开门见山,指着身边的嘉穆说这位兄弟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工作还没找到。话就被他说到这里,留了半句等着袁尚卿领会、补充。嘉穆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引到他这里,毫无准备地红了脸,像是大庭广众之下被突然揭了短。他朝东勰看了一眼,责怪的意思,明知道袁尚卿是对他东勰有意思,还故意把自己扯进来。何况他为什么找不到工作?这个原因太特殊了,特殊到让他在众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吴婉昕说他有个朋友在衡山路新开了家酒吧,在招调酒师,要是他愿意的话可以去试试。没做过也没关系,老板亲自教,待遇什么的也都好谈。接着她笑笑说,就是怕大材小用委屈了他这个大学生。嘉穆放松了些,感激地看了吴婉昕一眼,说:“连毕业证都没拿上,算什么大学生,人家不嫌弃我就行。” 吴婉昕隔天带着嘉穆去她朋友的酒吧报了到。那家名叫“linedrawings”的酒吧在衡山路上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老板是一个满脸络腮胡束着长发的中年男人。面相长得凶,但是人却挺和气,见到他二人进来,连忙堆着笑脸出去迎接。嘉穆听着老板和吴婉昕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笑话,光看神情也看得出调情的意味。比如吴婉昕说,这个小弟弟交给你了,你可得帮我照顾好。老板便说,你交代的事情哪次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吴婉昕又说,我们大老远来的,也不请我们喝一杯?老板便说,看你说的,我这的什么好酒没被你喝过,你要喝什么还需要经过我同意? 一周以后,嘉穆成为了“linedrawings”的一位见习调酒师。他学着调的第一种酒是老板自创的,据说来这家酒吧必点这种酒,它的名字和酒吧的中文名字一样,叫做“白描”。老板一边往量杯里加入基酒,一边告诉他说,文学和绘画中都有“白描”这种技法,讲究的都是去掉一切装饰和渲染,用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说话间,酒已经调好,老板让嘉穆尝尝,嘉穆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心里犯嘀咕,这不就是白酒吗。老板看他的表情笑了,他说,富有层次的口感虽然好,但对于酒来说都是多余的渲染和装饰,在我的酒吧里至少得有一种酒喝起来是酒的味道。嘉穆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这么难喝的东西要买一百多一杯还真是黑心。后来有一次,东勰来这里的时候嘉穆给他调了一杯,东勰的的点评一语中的:你们老板卖的哪里是酒,根本就是这套花里胡哨的说辞,他其实是最不懂白描的人。 越是临近年关,上海就空得越厉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本地人也好外地人也好,就如同一把沙子,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上海扬出去,落到全国各地。外地人各回各家,本地人很多也不会留在此处过年,这里没有年味,街面上外地人开的铺子关得严严实实,地铁里面空空荡荡,这样安静的上海让人不适应。除夕前一天,袁尚卿接到了仇婧的电话,他在手机里给仇婧的备注是“老婆”,目的当然是想要被同事们看到,好无声地解决他们对于自己情感生活无声的追问。 仇婧在电话里语气十分焦躁,她问袁尚卿今年能不能先陪她回家过年。袁尚卿有些为难,因为两个人之前已经说好了,结婚第一年要回男方家过年。而且他也早早通知了爸妈,二老从小年就开始准备各种年货,等着新媳妇上门呢。尚卿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仇婧说她爸住院了,她本来今天就要回去,但是公司有事是在走不开。她妈也说没事没事,但是大过年的总不能就扔两个老人在病房里过吧? 袁尚卿沉默了一会儿,想起几个月前有一次多亏了人家仇婧帮忙。那天袁尚卿的父母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从奉贤大老远跑到市里面逛一家新开的商场。逛完之后时间有些晚,加上天也冷,于是老两口临时决定到儿子家去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回去。松江那套别墅装修好之后,袁尚卿曾给过他们一把备用钥匙。所以那天,正当袁尚卿和邱佳鑫在床上如胶似漆的时候,城市的另一边,老两口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门,在宽敞的别墅里,边嗑着瓜子,边等着儿子和媳妇回家。可是等到了半夜也没见俩人回来,于是他妈妈给他打电话,有些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么晚俩人都不回家。袁尚卿接到电话的时候屁都吓凉了,马上给仇婧打电话求救,把人家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叫出来陪他回家演戏。这一次也到了还人情的时候了。 第二天上午,袁尚卿计算好时间从家里出发。一路上他边享受着高架的通畅,边在电话里安抚着母亲滔滔不绝的抱怨。开进仇婧家小区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仇婧等在楼下,脚边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礼盒,像个倒腾年货的小贩。她一样样把这些礼盒搬进后备箱,并且不允许袁尚卿插手添乱。她说哪一个礼盒要送给哪一个亲戚她都是计划好的,亲疏远近不同,礼品的档次也不一样。最后她把两盒包装十分精致的血燕小心地放到后座上,并嘱咐袁尚卿,一会儿见到她父母就说这两盒是他买的。女婿第一次上门不能双手空空,这是规矩。 看在大年三十的份上,上海难得出现了个好天气。袁尚卿和仇婧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车载音响里喋喋不休地播放着欧美歌曲。仇婧虽然在外企每天和老外打交道,但老实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听这些别别扭扭的发音。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指在膝盖上随意地敲着节拍。相比起目的地,她其实更享受在途中,倒不是为了欣赏什么沿途风景,高速公路上千篇一律的风景有什么好欣赏的。她只是喜欢车窗外的画面在眼前匆匆倒退的感觉,这一帧和下一帧之间毫无惊喜,也没有意外,你可以预知几百帧之后的风景必定跟现在一样无趣,可是这种无趣却能给人一种短暂的麻痹。生活中不可掌控的事情太多了,但至少在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份确定性的安心。 “小昕和佳鑫离婚了,你已经知道了吧?”仇婧转过头来,突然说。 “嗯。”袁尚卿硕大的墨镜遮住半张脸,因此看不出表情,“是佳鑫他爸妈的意思。” “小昕根本就没碰过毒,都是林冉冉那个婊子做的。”她把字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能抽烟吗?” 袁尚卿按下按钮,两侧的车窗同时打开,喧嚣和寒风汹涌地灌进来。他说:“形婚形婚,目的不就是让父母和亲戚们满意吗?” 仇婧猛烈地吸了一口过滤嘴,然后把口中的香烟畅快地吐到车窗外,烟雾被疾驰的风迅速带偏了形状。她听懂了对方的话,甚至听懂了对方没说出来的话:只要父母和亲戚满意,离不离婚根本没那么重要,甚至她吴婉昕到底有没有碰毒、是死是活都没那么重要。她本人还有婚姻,都只是被当成工具来使用,难道谁应该去关心工具的死活吗? “她最近怎么样?”袁尚卿又问。 “已经放回家了。但年前派出所还在不断地找她调查情况,三天两头就接到警察的电话。头疼。” 接下去两个人都没再讲话了。袁尚卿把音响的声音调大,让sia凌厉的嗓音填满车内小小的空间,有了歌声的掩护,再冗长的沉默都名正言顺。 仇婧几乎是闯进这家医院的。说“闯”都还不够贴切,不清楚情况的恐怕会以为她是要来打劫这家医院的。 他们是接近傍晚才到了仇婧的老家,还没下高速仇婧就开始给她妈妈打电话,可是在连续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接通之后,她就不淡定了。她风风火火地在这家县城小医院里横冲直撞,锥子一样细长的鞋跟,在地砖上凿出让人心惊胆战的清脆声响——她显然把这儿也当成了陆家嘴金融中心的某个写字楼,并试图用自己的铁蹄征服它。袁尚卿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袋,像个小跟班,时不时还要对走廊里愤怒的医生和患者赔笑道歉。 他们终于在四楼的一间病房见到了仇婧的双亲。当仇婧推门进病房的时候,老两口正在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哈哈大笑,精神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她母亲,由于笑得太过用力,苹果皮被削断了好几次。 “婧婧?尚卿?”看到他们俩,她妈妈显然有点惊讶,“你们不是说初二回吗?” 她爸爸也从病床上转过头。袁尚卿有点局促地赶紧给岳父岳母拜了个年。 “不是你说我爸病了吗?”仇婧有点气喘,“我爸怎么了?还有你电话怎么不接呀?!” 母亲喜气洋洋地接过女婿手里的东西,又喜气洋洋地埋怨买得太多。然后她转向女儿,嗔怪说:“你这急吼吼的性子随谁?” “啥事也没有!”仇婧父亲说,“我说不告诉你,你妈非小题大做。就是前天贴春联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扭了一下,你妈非得大过年的把我拉到这又是拍片子又是住院,净浪费钱。”父亲嘴里抱怨着,可是面色红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洋溢着幸福。 “那检查一下不是放心吗?没事儿不是更好?”母亲不服气,但是动作和表情都在告诉你她有多享受斗嘴的乐趣。 “哎哟,有你这样说话说半截的?”仇婧长舒一口气,夸张地拖长音节,“你一说我爸住院,给尚卿吓坏了,大清早硬拉着我急急忙忙往回赶!” 袁尚卿听到这话,配合着笑了笑,心里叹服仇婧高超的表达艺术。女婿都这么孝顺,女儿不得更孝顺?女儿不仅孝顺,还把女婿调教得很好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婚后的幸福生活跟母亲交代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被哄得喜上眉梢,赶紧把女婿拉到旁边的空床位上,“尚卿”长“尚卿”短,“路上累坏了吧。先坐会儿,我给你爸把出院手续办了,咱一会儿就回家过年去。” 袁尚卿哪里肯坐,仇婧已经帮他树立了贤婿的光辉人设,跑腿的事哪里还能让岳母亲自去做。他忙说:“没事儿妈,我不累。开车坐久了正好活动活动,您把单据给我,我去办!”临出门前他瞥了仇婧一眼,看到对方微笑地朝自己投来了孺子可教的目光。 仇婧的老家位于南京的一个县城里,在这里过年,年味很浓,自然比在上海有趣得多。袁尚卿作为第一次回家过年的新女婿,娘家人欢迎他的方式当然跑不了一顿年夜酒。仇婧娘家姊妹弟兄不少,一大家子热闹非凡。仇老爷子今天更是格外高兴,也顾不上自己扭伤的老腰,只管拉着女婿把酒言欢。爷儿俩从朱元璋聊到洪秀全,从改革开放聊到台海局势,聊出了半部中国史,要不是后来老爷子后来喝大了,估计下一步就该拜把子了。 仇婧的母亲把二楼的主卧早早收拾好。这个新盖的二层小楼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些热乎气儿。袁尚卿回到房间的时候,仇婧还没睡,正穿着睡衣在打好的地铺上滑着手机,床上是一套崭新的被褥,平平整整第给他铺好了——这是形婚协议里约定好的条款,如果因故不得不在对方家留宿,必须分床睡。 “你怎么不去床上睡?”袁尚卿用毛巾把头发上的水擦干,此时他已经洗好澡,换上了带来的睡衣。 仇婧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然后冲他眨眨眼:“你是客人,让给你。” “还客气上了。”袁尚卿踢掉脱鞋,然后钻到被子里,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黑暗因为光源的退场而骤然闯进视野,随之而来的寂静如同无数的细线,丝丝入扣地将每一寸皮肤缠紧。酒精终于发挥威力了,袁尚卿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催征的战鼓,催促着意识向梦境深处的不毛之地一步步试探。仅有一步之遥了,梦境已经发来了诱人的邀请——那鼻息间的甜香就是证据,那唇齿间的缱绻也是证据,还有耳边绵软的呢囔......怎么会有呢囔? 那个声音似乎在问:“你,有没有和女人做过?” 7. 逆爱 月度会议已经进行了差不多3个钟头,领导一个接一个上台,每一个都“简单说两句”,台下的人心里一边骂手上一边热烈鼓掌,眼睁睁地看着领导们把麦克风当火炬,传过来传过去。最后一棒传到了区域总监的手里,所有人露出胜利在望的表情,人群出现了一些骚动,有人开始朝礼堂门口张望,默默规划起了散会后的撤离路线。 这是势坤集团的优良传统,每月一次,所有销售人员严阵以待接受领导们的训话,公司为此特地将半层楼改建成了一个超大的阶梯会议室做陈兵之用。陈霄霆万万没想到,离开学校已经一年了,还是逃不出在阶梯教室里上课的命运。不一样的是,他这个以前连笔都不碰的人在这里却做起了笔记,每次开会都记,还记得一丝不苟。蒋若言嘲笑他在领导面前装样子,他也不恼,就笑笑,表示认账,可是内心深处却是另一种打算。 势坤集团是华东地区最大的上市软件公司,hr的眼睛个个长在天灵盖上。以陈霄霆的二本学历要想进这样的公司是想都不用想的,简历一发出去就会被当成垃圾邮件直接过滤掉,更别说争取个面试机会。然而现实却正好相反,hr们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本人的简历,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来公司入职了。陈霄霆的身世背景一度成为公司热议的话题,很多人误以为此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hr在帮他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给唬得大气都不敢喘,录用一个二本大学的毕业生,竟然是总裁办直接下发的通知,而且不用面试直接入职,这是哪里请来的小祖宗。人事经理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眼睛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把他认真地扫描一遍又一遍,怎么找也找不出他跟哪位高管沾亲带故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陈霄霆确实是凭关系才进来的,他的关系比哪个高管都硬,因为他走的是老板千金的后门儿。不过蒋势坤虽然宠女儿,但是女儿的撒娇也只让他破例了一次,他除了安排秘书跟人事部打了个招呼以外,并没有给陈霄霆更多额外的关照,安排的岗位也是最辛苦的业务部门。后来大家了解了情况以后,对陈霄霆的态度反而变得十分暧昧,一方面他含糊不清的所谓背景让大家敬而远之;另一方面,公司里同期入职的名校管培生又瞧不起他的二本学历——虽然身为老板千金的蒋若言跟这个二本学历的关系户是同学,可是管培生们却甘心供她使唤。他们分得清楚谁是真神,即便在这种巴结中得不到任何好处,但只要他们能够想象出未来的收益,就会乐此不疲。想象的力量很强大,竟然让同一张毕业证处于鄙视链的两极。 陈霄霆对这种态度是有感觉的,他发现那些管培生从来不好好对自己笑,都是皮笑肉不笑。见面时潦草地客气一下,但是出去抽烟、聚餐、篮球赛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他一过去,人群就散了,不是哄得一下散了,而是很克制、很礼貌、理由很充分地散了。入职一年时间,他这么个对谁都嬉皮笑脸自来熟的人竟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有一次他电脑里的某个软件产品怎么运行都出错误,于是他就请来一位管培生帮忙。这位管培生是浙大计算机系科班毕业的,看一眼就知道了问题在哪,不知他往那个黑黢黢的窗口输入了一串什么代码,软件马上就运转正常。陈霄霆拍手叫绝,说自己也想提升一下专业技能,请教他怎么才能掌握这些知识?对方仍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去浙大学个四年你就会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句讽刺。 从那以后,陈霄霆就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疯狂地学习公司的产品知识,疯狂地学习计算机知识。每一次培训或者会议,他都能记满好几页笔记。蒋若言于是总拿那件事笑话他,说要是他高中时候就这么努力,早就可以上浙大了。陈霄霆相当不以为然,他说:“高中时谁敢那么跟我说话,一口门牙早就没了。” “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现在得给你面子。” 蒋若涵的眼睛翻上去,“不用给我面子,你想揍谁就揍。” “那不行,那叫匹夫之勇。我得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碾压他们。” 会议结束以后,陈霄霆来到蒋若言的工位,把两张电影票神神秘秘地摁在她办公桌上。蒋若言此时正在对着小镜子补口红,她停下来,看了看他,“干嘛?” “请你看电影啊,这么不明显吗?” “废话!”她跟他讲话时从来不用同事间那种假惺惺的客套,甚至还有种矫枉过正的凶狠,“我不认识这是电影票?” “认识还问?”他厚脸皮的样子上来了,很滑头地一笑。 蒋若言继续补她的口红,眼睛瞄着镜子里的人半个屁股上了桌子,“干嘛突然无事献殷勤?”她把“非奸即盗”留给对方去补充。 “怎么好好的话到你这儿就窜了味儿了呢?提前巴结巴结领导行不行?”这句话里玩笑的成分其实只有一半,因为陈霄霆总有种预感,能这样和她平起平坐地的日子恐怕并不会很多。所有入职的新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混进了一个未来将会成为他们老板的人。虽然蒋若言和所有人一样跑外出、见客户,和大家一起吃食堂、加班做方案,但是没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太子的伴读就算和皇太子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也摆脱不了早已注定的君臣关系。 蒋若言自己也能感觉到,虽然和同事之间表面上其乐融融,但是大家对她总是带着一种很微妙的戒备。尤其是她的主管,每次给她安排工作都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但凡蒋若言把眉头皱皱,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让她在主管面前连表情都不敢有。在公司里迎面遇到某个高管时,新人们的反应普遍分两种:一种是干脆躲着走;另一种是离老远就准备好了一套毕恭毕敬的礼数。而她经常是还没看清楚这个高管是谁,就被高管亲切地叫住嘘寒问暖,有时甚至还要被叫到办公室莫名其妙地关怀一番,所以她以后见到高管也开始躲着走了。 现在在这个公司里,敢对自己大呼小叫,敢把屁股往自己桌子上坐的人没几个,他陈霄霆算一个。蒋若言把小镜子“咔哒”一声盖上,身体跟着椅子悠悠地转过来:“巴结领导就用张电影票?” 陈霄霆喜出望外:“那你还想怎么着?!” “起码加个夜宵吧?” 蒋若言把车钥匙扔给他,让他先开车在公司门口等,还说两个人一起走被撞见不太好。陈霄霆不懂到底是什么不太好,是在同事们分组开会时偷偷溜走不太好,还是被看到和他在一起不太好?他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开,回答是一个狡黠的笑容,说晚上喝了点小酒。陈霄霆说她疯了,谁敢上班喝酒?人事部三令五申上班时间不能喝酒。蒋若言笑得更加狂妄,说就是跟人事部的老大喝的。 陈霄霆猜测女生的喜好,特地选了一部新上映的爱情喜剧片。可是没想到电影还没放到一半,蒋若言就睡着了。陈霄霆一直盯着屏幕,可是注意力一点也没放在剧情上,全在眼角上。眼角里的人什么时候笑了,什么时候哭了,什么时候昏昏欲睡,他看得清清楚楚。 眼角的人已经开始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此时他才敢把头转过去看她。说不出为什么,陈霄霆总是觉得一个人闭上眼的样子比平时要更好看一些。可能是因为闭上眼睛时是一个人的面部最没有纷争的时候,这时的美都是由五官带来的干干净净的美,不会被表情和情绪所干扰。蒋若言是不在意自己的睡相的,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碎发就那样凌乱地盖在脸上,被嘴里呼出的气吹得一下一下的。陈霄霆想,真正的美女是不需要考虑睡相的,因为无论怎样都漂亮。 电影院里,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都是可以抬起来的,这是为了方便情侣们可以边看电影便做一些小动作。他们之间的扶手自然是好好地横在中间,上面放了蒋若涵喝了一半的橙汁。他看见她的手掉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这让他突然有了种想要将扶手抬起来的冲动。电影的后半段,他几乎一眼荧幕都没有再看过,全情投入在手部的精细化操作上。他先将橙汁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自己的另一侧,然后将扶手十分缓慢地往上抬。由于蒋若言身体的一部分重心倚着它,这让陈霄霆每把扶手抬高一点点就得用手擎一会儿,确定这一步的动作没有对她的睡眠造成影响之后,再继续往高抬。等他把这个工程彻底完成时,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冷气开得过分的影厅里汗流浃背。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他将自己的身体往中间靠。如果蒋若言睡得足够熟,失去了扶手对身体重心的支撑,要不了多久她的头就会准确地落在他悄悄移过来的肩膀上。陈霄霆将手缓慢地探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缝隙中的另一只手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由它发出的微微热量在座椅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迅速蒸腾,被两个频率不同的脉搏震荡出层层可被感知的热浪。他试着向那只手发起第一轮试进攻:用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当伪装,带动了手的位移,仓促地擦过了对方的手背。这短暂的一个擦蹭让他的肺快憋炸了,心跳的音量使他听不见其他声音。他胆子大起来,手再一次慢慢摸索进缝隙,这个黑黢黢结着蛛网的卫生死角今天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像有金子似的值得他一次次把手伸进去捞。这一次他碰到了蒋若涵的指尖,对方轻微动了一下,可是人却没醒。他继续一寸寸地挪,让自己的手像一张网一样罩住那小巧的五根手指。猎物和网相互对峙着,他的慌乱正是来自于那猎物的漂亮,黑暗中他甚至一眼都不用看就被这漂亮摄住了心魄。他的呼吸和网一起渐渐收紧,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置入了真空,甚至连片尾曲响起来都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影院顶棚的灯就在这时骤然亮起,刺眼的亮光瓢泼一样兜头浇下。蒋若言的五官挤在一起,艰难地把眼睛睁开,脸上懵懂的神情仿佛一时间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陈霄霆看着她笑了笑,说电影结束了。哦,结束了。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结束了就走吧。他们跟着人群出了电影院,商场老早就关门了,他们只好从后门绕到停车场。一路上陈霄霆沉默地开着车,听蒋若言为自己的酒量辩护,她说要不是昨天没睡好,不至于几瓶啤酒就让她错过半部电影。他始终微笑着,手却在方向盘上使着劲,半部电影够做多少事情,可是他却在分秒之差中错失了一次很难再有的机会。 陈霄霆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蒋若言家的小区门口,刚要下车时却被她叫住。她说天太晚了,让他开着自己的车回去,明天再还她。陈霄霆走后,蒋若言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车尾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信步进小区,松了口气,庆幸电影结束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其实当陈霄霆开始动扶手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在剩下的半部电影的时间里她其实过得也并不轻松。 第二天上午,陈霄霆被主管叫去办公室,过了很长时间才垂头丧气地出来。蒋若言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远远看着他,他也回看一眼,挤出个相当勉强的苦笑。午饭时,蒋若言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问出了什么事。陈霄霆唉声叹气,说是主管让他把手上一个即将签单的客户移交给其他人去跟进。 蒋若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你的客户不让你跟进移交给谁去?” “六组的一个管培生。” “有病吧你们组长?”她的音量提高到了足以引人侧目的程度,“把自己部门的业绩往别人手里送?陈霄霆我觉得你毕业以后就变窝囊了,大学时候抢篮球场打群架的劲儿哪去了?”蒋若言一向很讨厌陈霄霆的组长,那是一个刚过三十岁却长着一副油腻中年面相的男人。用她的话说,那就是一张会在地铁上对女生的屁股伸出咸猪手的变态的脸。 陈霄霆连忙做出息事宁人的手势,让她少说两句。公司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个关系户,有多少只耳朵正竖起来等着挑自己的毛病呢。食堂里人来人往,要是哪个有心人把话传给组长,最后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陈霄霆告诉她,是六组的潘总亲自向他们组长开的口。哪个潘总?就是六组的组长潘雅丽,说是客户方的项目负责人换了,新换的负责人刚好是她们六组某个管培生的大学师兄。她说这个项目交给她们跟进风险会更小。蒋若言破口就骂,千金小姐的嘴里骂出了最市井下流的脏话。她说她算个狗屁总,充其量就是只野狐狸。她能爬多高全看腿能开多大,跟公司好几个高管不清不楚最后也就只混上个组长的位置。还项目风险?真新鲜了,现在风尘圈不好混她潘雅丽也开始关心起正经生意了?! 蒋若言越说越来劲,一声高过一声,一句比一句恶毒。旁边的听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陈霄霆左一句姑奶奶又一句姑奶奶求她停下来,他觉得蒋若言的反应过激了,他还从没见过她对一个人反感到这种程度。 “还有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组长,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把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放,接着骂,“人家一个媚眼抛过来,他裤腰带就拴不住的主儿,早晚有一天让他们一起滚蛋!” 下午主管会议刚刚开完,蒋若言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潘雅丽的办公室。潘雅丽从ipad播放的综艺节目里抬起头,一副当家做主的表情,眼里充满了对对方的无礼和入侵的宽容。 “言言来了。”潘亚丽笑靥如花,声调山路十八弯地拐下去,“吓你雅丽姐这一跳。” 蒋若言也笑,“这公司里还有什么能把雅丽姐给吓着啊?”她耐着性子,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忍住,直接撕破脸皮就不好了。蒋若言在她对面找了把椅子坐下,“听说雅丽姐看上了三组小陈手里的一个项目,哪家客户啊,让姐这么上心?” 对方将手放在鼻下虚掩着嘴,像是知道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那样娇嗔地一笑,“是你那小男友跟你告状了吧?难怪气势汹汹的,原来我们言言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蒋若言的坏脾气上来了,她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技巧这么容易就激怒了她。她是故意“言言”来“言言”去的,故意用这种貌似亲热实则轻蔑的狎昵称谓制造出了一种长幼尊卑的语境。这女人多厉害啊,轻轻松松就把她们对峙的关系重新定义了。潘雅丽笑得和蔼可亲,仿佛面前怒气冲冲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个为了争抢玩具而拼命哭闹的孩子。长辈对孩子滔天的愤怒能是什么态度呢?是哄?是骗?或者干脆就是一种降维的宽容和安抚。一旦这个关系定义成功,无论进退她都是赢家。蒋若涵被彻底激怒了。 “兴师问罪谈不上,但客户谁的就是谁的,这是公司的规矩。”她勉强撑着表面的强硬,却不知道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把声音提高,“真要抢就去竞争对手那里抢,抢到了算本事!”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误会雅丽姐?”对方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可是每一个重音都拿捏得精准。“我是看客户方的经办人刚好是我们组一个实习生的师兄,熟人好说话嘛,我也是为公司考虑。” 蒋若言继续阴沉着脸,说:“没有熟人我们生意还不做了?本就是个马上要签的合同......” “那不是还没签吗?”潘雅丽突然收起了笑脸,眼神骤然变得又凶又狠,蒋若言没想到她那双媚眼里还能发射出这样的眼神。“只要那个红章还没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章都盖了,客户还反悔呢,还被竞争对手撬单子呢!你见过吗?” 蒋若言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没见过——或者说她确实太嫩了,对方果真像对付孩童一样随心所欲地切换着恩威。她终于明白,公司里那同事们、高管们的热情和奉承其实都不是给她蒋若言的,而是给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她怎么可能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只不过时间久了,巴结多了,让她都快忘了,忘了自己是个才走出象牙塔没多久,对险恶社会和复杂人心一无所知的黄毛小丫头,这才让所有人看杂耍一样看她好好演了一把什么叫狐假虎威。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站起来要做什么。潘雅丽这时憋不住似的笑了,“看把你严肃的!雅丽姐跟你逗着玩儿呢。”蒋若言并不打算接她这个橄榄枝,因为只要她一接,以后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就永远是一个可以被任意颠过来倒过去的小屁孩,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她瞪起眼睛,感觉到额头上的血管跳得兵荒马乱。她说:“陈霄霆不是我男朋友,你要敢出去乱说别怪我不客气!”潘雅丽那几乎是愉快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马上撵着她的后背跟出了办公室:“你放心,雅丽姐替你保密,啊!不会告诉你爸的,啊!” 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了,蒋若言找了个没人的接待室一边哭一边痛斥潘雅丽的恶行,把刚刚被憋住的蛮力全都用在了更野的脏话里。陈霄霆陪在一旁,毫无必要地将她面前的纸巾一张张抽出来再一张张递到她手上。他陪她一起骂,她骂一句他就说对,然后跟上一句更狠的。可是陈霄霆现在对潘雅丽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他一边骂一边愉快地想,蒋若言这点儿眼泪说到底还是为自己流的呢,就冲这一点潘雅丽也该是功臣,就算把那个项目送给她也不算吃亏。 第二天一上班,蒋若言就听见六组的办公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了一圈才打听清楚,据说潘雅丽早上刚在椅子上坐稳,一打开抽屉,就发现一抽屉鲜血淋漓的死老鼠,足足有十几只。蒋若言听说以后心里暗爽,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心想事成这回事。不过没开心多久,她开始同情这个女人。十几只死老鼠,光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已经汗毛倒竖了,她确信如果是自己亲眼看见,恐怕连那声尖叫都未必发得出来。就算那个女人再该死她也毕竟是个女人,用这种手段对付女人还是太歹毒了些。不过蒋若言马上告诉自己要停止圣母心泛滥,潘雅丽早就嚣张跋扈得没了王法,平日干了多少仗势欺人的事,被欺负过的人没有不恨她恨得牙根痒痒的,现在吓唬吓唬她,灭灭她的气焰也好,所幸是恶作剧并没出什么大事。 下午,蒋若言被她爸叫去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是哭着出来的。陈霄霆过去问怎么回事,蒋若言把眼泪豪迈地一抹,用眼神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两人找了一间闲置的会议室,鬼鬼祟祟地溜进去。蒋若言说:“潘雅丽去告状了,说死老鼠是我放的。她的级别见不到我爸,去找的一个董事告的状。” “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人家一口咬定就是我,认栽呗。”她发狠地冷笑一声,“不过现在我倒是真想去放几只,这次往她包里放,或者放她衣服里!” “那你爸说什么?” “骂我呗。给老头儿气坏了。” 陈霄霆困惑地看着她,蒋若言脸上眼泪还没干,神色却是得意的。“你被冤枉了还这么开心?”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帮我报仇。”她突然把头扭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过下次可别这么傻了啊。” 陈霄霆触电似的一愣,眼神立刻躲开,“啥意思啊你?” “嘁,还装呢?”蒋若言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捺,“傻事干一次就行了,我爸已经骂完我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别傻呵呵地又去自首,自首我就白挨骂了。” 陈霄霆还是决定去看看,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当事人闹得厉不厉害。不过根据他的估计,潘雅丽不会大闹,就算她再占着理,铁了心要把天捅个窟窿,可面对老板的女儿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成功地向蒋若言证明了自己的忠心——那十几只死老鼠,潘雅丽的魂飞魄散——多么壮丽的忠心,而这忠心如果由自己来吆喝,那将会一文不值。蒋若言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用替他抗雷的方式承认并奖励了这份忠心。他恨不恨潘雅丽根本就不重要,至于她抢走的那个项目,比起这份承认和奖励算得了什么?现在他要去看看情况,因为他还想再走一步险棋,他打算在没有任何屏障和保护的情况下,替她把雷扛回来。连陈霄霆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过于危险的一招棋,可是这招险棋的收益也实在过于诱人,因为它将大大加速他在蒋若言心里取代覃嘉穆的进程。 这样在心里权衡的时候,他走到了总裁办所在的楼层。他在一个会议室的门外听见了蒋势坤苍老的声音。他说:“言言这孩子现在是彻底被我惯坏了。” “你先消消气”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说,陈霄霆听着像是销售总监黄总的声音,“血压本来就高,至于为这么点小事气成这个样子?” “还小事呢!”蒋势坤咳了两声,“老金说那个潘雅丽在他办公室里要死要活。老金半开玩笑过来告诉我的,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故意纵容闺女在公司里横行霸道似的。” “他倒是有脸来找你。那女人我知道,这两年她仗着个老金护着,在公司明里暗里没少做小动作。” 蒋势坤“啧”了一声:“那打狗也得看主人呐。因为这么点小事跟老金起摩擦不值当,现在还没到收拾他们的时候呢。” 黄总答应着,边说:“不过你今天把言言骂得太狠了。言言我看着长大的,什么时候被这么教训过,过了啊。” 蒋势坤的语气变得烦躁起来:“我气得不止是这件事。她那个同学不是来了吗,俩人天天见面,这次言言为什么跟潘雅丽起冲突,就是为那小子出头去了!现在那帮管培生们都在传......” “啊——”黄总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合着你是怕闺女落人手里头?那小陈我看也不错,年轻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呢。” “哟,你来深明大义来了。”蒋势坤苍老的声音里有了笑意,“你说这么好听不还是把自己闺女嫁给银行行长的儿子了?” “嘿,你个老蒋......” ...... 陈霄霆没有继续往下听,他打消了要去走那步险棋的念头,相反,他必须保密。这段对话让他再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蒋势坤眼里,他现在不再是他女儿的同学了,而是一个有可能随时把他女儿甚至是家产抢走的穷小子。他必须小心翼翼不能犯错,并且得想办法尽快解除蒋势坤对自己的猜疑。 晚上的时候,那几个平时喜欢在一起嚼舌头的管培生同时收到了陈霄霆的消息,约他们下班后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公园里见面,说有事情要聊聊。 连续几天的阴雨过后,天终于晴了。陈霄霆注视着头顶那轮皓月,感觉伸出手就能碰到它。他心想,如果现在是白天,那一定是难得的碧空如洗的画面。他在月光下扭了扭头,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腕部的关节,骨骼之间发出的闷响让他联想到老家冬天的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他不断告诉自己下手得有数,让他们以后不再乱说话就行了,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一刻钟之后,他们来了。 8. 如梦令 当覃嘉穆在linedrawing喧闹的夜场里忙进忙出的时候,严东勰正在他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想方设法地强迫自己入睡。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第五次把手机屏幕戳亮,眼睁睁地看着电子时钟“:”左边的数字挑衅似的从“01”变成了“02”。 一阵“吱呀”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像是有人在反复开阖一扇很有年头的木门。这声音其实不大,可却恰到好处地钻进他的耳朵,有节奏地搅扰着本就混乱的睡眠。 “吱呀——吱呀——” 住在主卧的那对新婚夫妻也是真不容易,东勰悲天悯人地想,自从他和嘉穆住进来以后,人家合法夫妻被逼得偷情似的半夜爬起来悄悄办事。 “吱呀——吱呀——” 东勰徒劳地把头蒙在被子里,那声响在经历一番高频的加速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竟然为了这阵与他毫不相干的响动而满头大汗。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再一次点亮手机,从appstore里重新搜索到到了“索多玛”。这个软件危险又充满诱惑,总是挑起理智和欲望的对抗,因此它像住旅馆一样在东勰的手机上被装装卸卸了无数次。东勰盯着app的安装进度,用一双泛着兽光的红眼睛——此时就是理智落败的时刻,欲望一旦被唤醒,那种力量便是摧枯拉朽的。 在等待开屏页消失的几秒钟里,东勰朝着正对床头的穿衣镜里看了一眼,屏幕发出的红光此刻映出一张无可救药的脸。软件里积攒了许久的未读消息铺天盖地而来,他手指往上一划,一条都没有点开。他查看了自己的相册,里面的照片还是大学时在健身房拍的,那时为了让身材看起来更加好看,常常需要反复调整光线和角度。这些曾给他带来无数关注和点赞的照片,现在看来竟像是广告,传递某种出待价而沽的暗示信息。 虽然是凌晨2点钟,但是活跃在软件上的人不比平时少。黑夜变成一种巨大的怂恿,所有平日里蛰伏在楚楚衣冠下的本能都开始活动。东勰看到同一个id在访问了自己主页两三次之后,终于发来了“你好”。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在软件上所有的目的都是由“你好”来开始,然后以互换照片切入正题。一旦双方对眼,就会迅速进入到经典的“o2o”模式,整个过程简单直接,从不拖泥带水。没看对眼也没关系,因为在这里谁也不会是谁唯一的选择,在海量数据的加持下,谁的聊天列表里还不躺着十几二十个目标对象?科技改变生活,科技终于把人类交配的效率提高到了动物的水平。 照片发过来了,三秒钟阅后即焚,可是足以让东勰给这张脸打出了个分数。将将过及格线吧,他心想,然后从相册里选了一张赤着上身,肌肉轮廓清晰可见的照片回了过去。照片的效果立竿见影,对方的话立刻多了起来,紧接着又连续发来五六张照片,打开一看,是造型各异的某些身体器官。此人的表达能力极好,做述职报告一样图文并茂地阐述起愿意为他东勰这具健壮的身体如何奉献那些器官。尽管藏在浓稠的黑夜里,东勰还是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他不自觉地把一只手伸进了被子,指尖一路向下缓慢地划过了自己的胸和腹。手指越过丛林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栗,他闭上了眼睛。 两条语音这时安静地浮了出来,他没想到这个男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或者说,无论此时对方发出什么声音都能让他的身体烧起来,烧成一颗一触即发的燃烧弹。 严东勰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差5分钟3点,就算用半个小时往返、半个小时办事,结束之后天也快要亮了。他的脑袋里此时没有多余的带宽去思考放弃一晚上睡眠对于明天高强度的工作有何影响,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刚刚那番精彩的“述职报告”上。他利落地穿好衣服,费力地拉上了牛仔裤的裤门。穿过客厅的时候,他发现覃嘉穆的房门大开着,月光慷慨地从卧室一路铺开,装饰了半个客厅。 约定的地点就在徐家汇的街心公园,主意也是对方出的,因为两个人谁家里都不太方便。街心公园离东勰住的小区其实不远,他故意让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得平静从容,不至于看起来像个饿急了眼猛然嗅到肉腥味儿的野狼,可是脚上虽然慢,心脏却在替他狂奔。凌晨三点钟,即便繁华如上海的徐家汇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可他还是决定藏进公园里远离街道的一处角落。他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然后掏出手机。红色的开屏页面比往常要慢很多,网络的延迟也让他心生烦躁。可就在进入软件的一瞬间,他傻眼了。对方五分钟前发来了离线消息:“不好意思,刚刚一时没忍住,晚安。” 东勰错愕地盯着屏幕,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没忍住什么。夜晚的冷风让他清醒,没有什么能比猛然从堕落中清醒更让人沮丧的了,因为你会在清醒的一瞬间被迫直面自己的低级和下作。那些平日在人前粉饰的体面会在这一瞬间让你产生巨大的失调,你会因此而感到恶心、愤怒,可是却无能为力。东勰没有回消息,而是直接卸掉了软件,恶心和愤怒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linedrawings在衡山路上是一家比较特别的酒吧,特别之处在于那种与周围极其不协调的安静。这条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商业街,打车连起步价都用不完就能从头跑到尾,可却至少开着百十来家酒吧,linedrawings门面不大,装饰素朴,娇花照水地位列其中。 推开玻璃门,意乱情迷的氛围一瞬间就漫上来了。凌晨的上海,整个城市都在梦里,唯独这儿是微醺的。东勰从街心公园出来就直接来了这里,他想反正天也快亮了,回去睡觉也睡不着,索性来嘉穆工作的酒吧坐坐。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随意地打量着店里的装饰。系着棕色围裙的服务生见到有客人进来,立刻上前招呼。可是等他看清客人的脸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你怎么来了?” 东勰把嘉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黑衬衫,牛仔裤,一条深棕色的围裙系在身上,袖子被规规矩矩地绾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手上那个用来充当酒水单的ipad坐实了他服务生的身份。东勰笑说:“不是见习调酒师吗?怎么当起服务员来了?” “学徒嘛,不都是从打杂干起?”嘉穆的表情理所应当,“你不在家睡觉,过来干嘛?” “睡不着啊。”东勰勾勾手指示意嘉穆附耳过来,然后把隔壁的“吱呀”事件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嘉穆被逗得直乐,他喜欢听东勰讲话,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总能被他说得很有意思。 隔壁桌的客人这时起身要走,嘉穆连忙过去收拾。“先不跟你说了,我要忙了。你先坐,一会儿我请你喝酒。” 过了一会儿,嘉穆果然送上来一杯特基拉日出,“我自己调的,你喝喝看。” 东勰道了谢,啜了一小口,龙舌兰加得太多,呛出他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边咳边夸张地抢白说调得好,比老师傅还调得好,酒跟不要钱似的。覃嘉穆好脾气地笑笑,告诉他不够还有。 临近破晓的时候,东勰和嘉穆从酒吧里出来,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发光背板,从边缘开始渐渐亮了起来。徐家汇是上海的老城区,繁华和市井在这里相处得无比融洽,往往一条充满摩登气息的现代商业街的隔壁就舒舒服服地躺着一个个充满烟火气的早餐铺子。东勰带着嘉穆左拐右拐,找到了一个家卖豆浆油条的摊子。来上海这么久,东勰仍然不习惯上海口味,他庆幸这家摊子不是清一色的小笼包。可是嘉穆却很能入乡随俗,吃油条要蘸着酱油吃。 一夜不睡的后果是严重的,东勰整整一天在公司里昏昏沉沉,一边敲代码一边对着屏幕磕头。好不容易撑到六点,他顾不上经理摆出的难看脸色,班也不加早早地走了。 回家一推门,满屋子的油烟让东勰险些去报火警。他鞋也来不及脱,手忙脚乱地去开油烟机、开窗子,一面大声喊覃嘉穆。嘉穆手机贴在耳朵上,从卧室探出头来,看见厨房的惨状同样大惊失色,忙挂了电话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应该我问你吧?”东勰伸手去想要去揭掉锅盖,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锅里煮着东西也不看着?” 嘉穆慌手慌脚地寻找抹布,他知道自己差点闯了祸,只是低头也不解释。 锅盖被揭开了,一阵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两个人直咳嗽。锅里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焦成了一锅黏糊糊的黑炭。东勰用筷子戳了戳,牢牢地粘在锅底。这时主卧房门的把手旋转了一圈,门开了个缝,从门缝里面探出一颗脑袋,披头散发,然后一半身体才跟着挤出来。女人穿着一件褪色的粉红睡衣,就这么一半里一半外地站在门口。她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五官扭打在一起,颇为不满地低声嘟囔一句,马上把那一半身子又撤了回去,顺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晚饭最后还是叫了外卖,吃了饭以后嘉穆照常去酒吧上班,东勰哈欠连天,澡都没洗就上床睡了。睡眠来得如此酣畅,合眼与梦境几乎同时发生。梦里的情节琐碎而缺乏跌宕,由几个断断续续的流水账拼凑而成。梦里的人物也面目模糊,并且毫无缘由地开始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东勰在他们即将动起手来的时候猛地惊醒。他在床上瞪起眼睛,等着三魂七魄从睡眠深处重新返回身体。这时他发现,吵闹声没有停止,隔壁女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地传来,接下去就是各种物品争先恐后在地板着陆的声响。东勰碰亮了手机,一看还不到12点半,满打满算也还没睡上三个小时,气得他直骂娘。 东勰去敲主卧的房门,房里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没有人讲话,双方隔着门对峙,互相等着对方先做出反应。终于,门里面传来了女人带哭腔的一句询问:“谁啊。” “隔壁的,”那女人虽然跋扈,但东勰想起了平日里她丈夫的老实和好相处,因此讲话还是留情面的,“不好意思,声音可以轻一点吗......” “知道了!”对方隔着门,没好气地打断他。 东勰回到房间,刚把门关上,隔壁的吵闹声却变本加厉地跟进来。东勰的坏脾气来了,马上返回去开始用脚踹门,脚力又凶又狠。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了,女人仍穿着那件褪色的粉红色睡衣,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她尖声厉气,把“干什么”三个字吼得惊天动地。 “你说干什么?!”东勰不觉间竟和女人使用了同一种骂街的语气,把每个字都用力咬出狠劲儿来,毫不因对方的性别而打折扣。男人在离门很远的床沿上坐着,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吭。东勰立刻就看出这对夫妻日常生活中的权力格局,恐怕家里大事小情的决定权都和这个男人没什么关系。 女人叉着腰把胸脯挺起来,步子往旁边一挪,刚好挡住东勰的视线,“我们夫妻不能讲话啊!”她的哭腔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好嗓子,这副好嗓子在深更半夜里显得格外嘹亮,“我们在自己房间里讲话不可以啊?!你咋恁霸道?!” 男人这时从她后面上来,用力往回扳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抢夺被女人攥在手里的门把手。他息事宁人地低声呵斥:“行了!别出去丢人了!”边说边朝东勰点头表示致歉。 “我丢什么人?!”女人的声音又抬高了八度,同时身体拧麻花似的一拧,肩膀利落地挣脱掉男人的手,用腿拼命抵住了房门。东勰看见她的瞳孔里简直燃烧了起来,所有被她丈夫窝住的火,所有在她丈夫身上没撒尽兴的气眼看此刻全都要转移到东勰的身上。女人继续用嘹亮的嗓音叫骂:“房子是你们家的,还是地皮是你们家的?你们今天差点把厨房给点着我说什么了吗?啊,现在我们两口子在自己房间里说话就不行了?你咋管恁宽?我们还没到客厅里说去呢!”女人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使力气,尤其是脑袋,一下一下随着响亮的音节甩动起来,已经滑到发梢的皮筋被她甩得摇摇欲坠。 东勰胳膊上脖子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那个启动好斗本性的开关,一下子被捅到了底。他也不客气了,说:“这墙就这么点儿薄,干什么隔壁听不见?昨天你们屋大半夜床板儿吱呀乱响也就算了,体谅你们是夫妻,跟我们合租半夜爬起来办事儿也是迫不得已。但你们今天连骂带摔吵着我睡觉我还不能有意见了?要不明天就联系房东看看到底谁先滚蛋!” 寂静。话音落地后是一片极其彻底的寂静。 东勰犯起了嘀咕,这个跋扈的女人就这么认输了?刚刚那撸起袖子骂街的气焰就这么熄灭了?别说她了,东勰的瘾头还没过足呢,还等着女人还嘴,好让对方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雄辩呢。可是一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这时,男人抓着女人肩膀的手突然松开了,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的脸一瞬间白成了一张纸。女人朝东勰绝望地看了一眼,眼神失去了刚刚的锋利,有一层他看不懂的意义。 这时男人说话了,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来的,他问:“你昨天不是说困了要早睡吗?你跟谁半夜爬起来办事儿?” “我跟谁办事儿了?!人说啥你都信?!他看见了?!”女人的声音因慌乱而过分地激昂起来,她还不明白,真话是不需要高声朗诵的。一朗诵,一激昂就把什么都给暴露了。东勰同情地看着女人因激昂而红肿粗涨的脖子,看着她把不打自招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男人轻松地从妻子手里夺过了房门的控制权,女人的抵抗此时显得很可笑。她的头突然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向后猛地一仰,被丈夫攥在手里的头发让她此时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她最后一个眼神是留给东勰的,仰着脸被丈夫往屋里拖的时候目光从下眼睑溜出了极难领会的一眼。男人的手劲不小,关门时手劲更大,门撞上门框那一下子,厨房的窗户都在哗啦啦地响,把女人的最后一眼,连同她的家丑一同恶狠狠地囚进了房间。 东勰愣在门外,身上微微发抖。男人的咆哮和质问、女人的哭喊和求饶此时在门里通通走了调。 “老子出差在外拼死拼活,你他妈在家里倒是快活得很噢?” “你刚才不是嘴硬不承认吗?说,跟谁?!” “操你妈!?跟谁?!” “有胆子偷没胆子承认,是吧?个婊子!” ...... 第二天一早,东勰从自己房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几乎喊出声来,随后踉跄几步跌回房间的地板上,然后发现脚底板被扎进了三枚图钉。幸好那一脚没踩实,钉子扎得不算深,但伤口处立刻渗出血来,白袜子被一点点洇红了。他往门口一瞧,密密麻麻铺着一大片,足足是两三盒的量。一根根明晃晃的针尖不怀好意地向上竖着,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布置机关的人生怕他踩不到,或者踩到了扎不疼,特地连夜不厌其烦地给这两三百枚图钉排兵布阵。 东勰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可是他并不很恼。昨晚因为他一时口快,那隔壁的女人恐怕没少吃苦头,现在就算大家扯平了。东勰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把门口的图钉清扫干净。他发现主卧没有人在,那对夫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的一周,主卧的那对夫妻始终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周,那个女人回来了,这一次她是带着搬家的师傅一起回来的。她仍然习惯叉着腰,指挥师傅搬着搬那,只是神态憔悴了不少。东勰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和她打了个照面,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又对搬家的师傅呵斥了两句。 东勰从自己的卧室窗户看向楼下,一辆小货车停在楼门口,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女人很能干地把一些旧家具拼命往车厢里塞,雨水和汗水将她额前的碎发糟蹋成一绺一绺的。装修师傅能偷点懒就偷,从楼道里姗姗来迟,磨磨蹭蹭地钻进车厢去给她搭把手。小货车拉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呼啦啦地开走了,从始到终东勰都没见到女人的丈夫,以后也没再见过。 如果你没有来过五六月份的上海,恐怕你难以想象,一个城市的天空居然可以连续好几天从早晨到黄昏都保持同一种色泽和亮度。每到这个时候,天空之下的人们便要以星期为单位忍受着雨水的纠缠。 “清明时节雨纷纷”刚过去不久,“黄梅时节家家雨”便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距离东勰所在小区的不远处就是上海最拥堵的地段之一,内环高架。这样的时间(晚高峰)搭上这样的天气(阴雨天)从导航地图上你几乎分辨不出表示这条道路的线条是红色还是黑色。这是中国一线城市的独有景观:曲折环绕十几公里,一眼望不见首尾的空中停车场。 仇婧和吴婉昕此刻就被堵在上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们在努力地逼近同一个红绿灯。仇婧咬牙切齿地看着绿灯的倒计时又一次归了零,泄愤似的把喇叭拍得震天响。那时候上海还没有颁布内环禁止鸣笛的规定,因此她每一脚步刹车踩下去手上都本能地往方向盘上狠狠一拍,让车喇叭代替她去骂人。 吴婉昕倒是一副悠哉哉的模样,慵懒地偎在副驾上,手机里宾果消消乐的音乐一刻也没消停。她慢条斯理地安慰仇婧,反正到了餐厅也要排队,在哪里等不是等呢,没必要为此破坏了心情。 仇婧朝她看了一眼,笑了,这一眼有千转柔情。在她心情极坏的时候,只有吴婉昕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她从方向盘上腾出手用力将她的头发揉乱,恶作剧似的,然后揽过她的肩膀,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用力地嗅。在仇婧眼里,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洗发水的味道都能激发她的情欲。 仇婧从她的头顶嗅到耳朵,又到了鬓角。吴婉昕把她轻轻推开,说她这是在吸猫。仇婧诧异,问什么叫吸猫。对方白眼翻上了天,说她连这都不懂,简直步入了中老年行列。吴婉昕工作清闲,时间自由,因此平日里养猫、种花、追星、刷剧一样都不落下,年过三十却常常以“小朋友”自居,年年吵着过儿童节。仇婧说她又不养猫,怎么可能懂她们猫奴的暗号。吴婉昕叫她不要狡辩,当一个人对年轻人的事情毫无兴趣还要开始狡辩的时候,这就是变老的开始。 仇婧哈哈大笑表示投降,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样温柔的斗嘴更能愉快她的了。 吴婉昕的手机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铃声是纳塔莉·德赛演唱的《凯撒大帝》——亨德尔最着名的歌剧之一。当女高音尖利的一嗓子飚上去的时候,简直像是旧社会农村葬礼上一声嘹亮的哭嚎。吴婉昕用这种几乎无人能够欣赏的艺术,宣示了自己与普通大众截然对立的品味。听不懂就对了,要是人人都能听得懂,早就在打折促销和清仓甩卖的时候轰炸大街小巷了。人人都能的事情天然就不够高级。 “你可以换个铃声吗亲爱的?”仇婧扶着额头,用力揉着太阳穴。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势必要做出这个动作来表示抗议,“你知道人的脑神经是经不起这样一惊一乍的。”她的眼睛悄悄瞄着吴婉昕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串没有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 吴婉昕把电话匆匆挂掉,两只手忙碌起来,调整座椅或者整理被揉乱的头发。她干笑了两声,照例去嘲笑对方贫乏的艺术修养,语气和动作各忙各的。 “谁的电话啊?”仇婧把车又往前挪了几米,若无其事地问。 “中介。”吴婉昕说,“电话号码可千万不能给他们,给了就没完没了。” “你要搬家?” “嗯,想离公司再近一点。”她把手机放进提包,手在伸进包里的一瞬间悄悄扣下了静音键。静音键扣下得非常及时,同一个号码的来电如期而至。手机在包里嗡嗡地震,像个电力充沛的剃须刀。吴婉昕面如死灰,恐惧像是潮水一样从心底里漫上来。她知道,只要她不接,对方就会一直打,直到她手机电量耗尽为止。一条短信趁着她把电源键按到底之前挤了进来。她忍不住点开,一张张照片开始加载。 五分钟后,她冲下了车,顾不上交通规则,也顾不上体面,扶着高架的栏杆一边狂呕一边流眼泪。 仇婧也忙忙跟着下了车,此时信号灯刚好切换成绿色,车流开始向前挪动,被仇婧的空车拦在后面的司机们理直气壮地按起喇叭,有人把头伸出车窗边按喇叭边骂骂咧咧,也有跟风起哄的,很快这段路便成了一片噪声的重灾区。仇婧一边轻抚着吴婉昕的后背,一边扭过头就冲着后面的司机破口大骂:“按你妈!”可是她的声音只冒了个头,接着就被铺天盖地的鸣笛声掩盖得没了痕迹。 吴婉昕决口没提照片的事,只是说自己突然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车开下高架就掉了头,仇婧说要开车送她回去。可是吴婉昕坚持让仇婧在路口停车,说车上晃得她头晕恶心,她要去坐地铁,仇婧只好在地铁口放她下了车。 雨越下越大了,仇婧远去的车尾灯在模糊的雨水中如同两只发红的兽眼。溽暑天气,可吴婉昕在雨里却越站越冷,渐渐颤抖成了一颗被狂风撕扯的树。手机就攥在手里,可是她不敢解锁屏幕。拇指只要轻轻搭上home键,那张照片就会鲜血淋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照片里那只白色的布偶猫名叫奶瓶,吴婉昕记得当初把它从宠物店接回家的时候,它才一个月大,走路都不利索。宠物医生说这么小的猫咪很难养,可是她偏不信邪,接回家来当儿子养。吴婉昕没生过孩子,可是却提前操了一份当妈的心。她像很多家长研究育儿经一样收集各种关于猫咪的资料,不厌其烦地挑选比较猫粮、罐头、羊奶粉的品牌和成分,小奶瓶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一天一天个头长得飞快,小爪子又壮又有劲儿。也许小区里的其他野猫会羡慕它的运气,因为它生下来就注定会在主人的宠爱中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可是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用一把锋利的壁纸刀,干脆利落地豁开了它的肚子。 吴婉昕失魂落魄,纯粹依靠肌肉的本能驱动着双腿朝一个随意的方向迈步子。雨越下越大,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被雨水冲得人鬼不分。照片里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她脑海里,构成巨大的恐惧和仇恨。在画面中,那个叫林冉冉的女人就那么抓着奶瓶小小的后腿,像拎一袋垃圾一样把他整个拎起来。但凡奶瓶还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那双又壮又有劲儿的小腿都不会像这样任人拿捏。一阵干呕又来了,因为她想起了奶瓶雪亮的皮毛,那是他名字的直接来源。可是照片上,那精美的皮毛却被血污染成恐怖的深红色,鲜血拉着黏涎流下,像是刚刚从红色染缸里打捞出一件衣服。就匆匆看了一眼,她就记住了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不用问林冉冉是如何闯进自己家,如何迫不及待给自己打电话,被一次次挂断之后又是如何恼羞成怒并在此时恰好发现了正在阳台上伸懒腰晒太阳的小奶瓶...... 奶瓶一定也早就发现了她。在林冉冉把备用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间,那种细微的响动就足以激活猫科动物的机敏和多疑。然而这种机敏和多疑并没有引起奶瓶对于自己领地的足够关注,相反,他将一切接近——甚至是入侵——都当成如同主人给予的善意一样照单全收。吴婉昕甚至可以想象,奶瓶是怎样在这个陌生人的脚边打滚卖萌,怎样弓起背用它柔软的身体去蹭这个入侵者的裤腿。这种对人的天然亲近,是它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本能,这种本能让他们得以在人类的庇佑下躲过自然界的无情汰换,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物种之一。然而这个造福了整个物种的本能,却没能让他逃过杀身之祸。 电话又震了起来,吴婉昕立刻把电话接通,可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由喉咙里挤出一些古怪的音节。林冉冉在电话另一端朗声调笑,问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吴婉昕对着话筒狂吼,旁若无人,那些无意义的破音尖锐无比,如同从她颤抖的躯体深处一根根直刺出来。 林冉冉警告她,限她半个小时之内滚回来,否则小区里哪些被她喂得肥嘟嘟的流浪猫都会因为她而倒霉。 雨渐渐停了,暮色四合,吴婉昕不知什么时候跌坐在了一个滴着水的广告牌下面,半个屁股都浸在积满雨水的水洼里。她紧紧攥着手机,紧紧盯着通讯录,屏幕上渐渐积累的小液滴很快就模糊了仇婧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就要把电话拨过去了,险些就要告诉她自己的委屈,告诉她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她一个人在泥坑里已经够了,她不能把仇婧也拖进来。吴婉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打车反而更慢,她需要去坐地铁。 一个小时以后,吴婉昕到了家门口。她没想到,自己打开门后最先是被房间里的气味吓到的。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她马上将口鼻捂起来,防止气味继续刺激她的喉管和食道。她是在至少过了十秒钟,等待头脑中的眩晕慢慢散开之后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的。林冉冉冲她歪了歪嘴,算是笑了。有那么一瞬间,吴婉昕居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进度条一下子拖回至两人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林冉冉和现在一样,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英气逼人地扬起脸冲自己一笑——只不过,那个时候她的笑容还是干干净净的,双手也干干净净,没有这么多血污,她的脚下也没有躺着奶瓶血肉模糊的小尸体。 “姗姗来迟啊,大小姐。“林冉冉看了看手表,皱起眉,“你这样不守时,倒霉的可是那些畜生——”说着她朝电视柜的方向探了探下巴。 吴婉昕睁圆的眼睛缓缓地向她下巴指向的方向转动,眼泪马上聚起来,离电视柜不远的地方,小区里的那只混百家饭吃的橘猫也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板上,半截粉红色的小舌头无力地吐在嘴巴外面。不知道它究竟伤在哪里,吴婉昕不敢碰它,只是那一声声艰难而痛苦的呻吟令人不寒而栗。 林冉冉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啧,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她说,“瞧瞧这楚楚可怜劲儿。” “你想怎么样?”吴婉昕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她何尝不知道林冉冉想怎么样,上次她在自己的婚礼上被警察带走调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用她的名字去“走货”,警察顺着名字一路就查到了婚礼上。那之后,林冉冉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又突然出现,·开始以各种理由问她要钱。 “我没有钱。”吴婉昕说。 “别拒绝那么快嘛。”林冉冉用指尖缓缓地扫过她的脸,“你那个相好的,叫什么来着——噢,仇婧——对吧?她不是高管吗?你陪人家睡了那么久,不是白睡的吧?” 吴婉昕往后退了一步,面前这个女人的可怕她领教过多次,虽然她一点也不意外对方查得到仇婧的名字,但是当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而且“仇”还被误念成了“chou”——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对方满意地欣赏着她的反应,说:“崇拜我啊?查个人名能是多难的事儿?别说名字了,她的公司,住址,关系,最近见了谁,甚至很多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她得意起来,.脸上居然有种天真的逞强,像是小孩子在炫耀一件别人没有的玩具。接着,她又说:“这样吧,你叫我一声老公,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啊。你叫一声老公我就告诉你她最近都背着你和谁上过床。” “你敢碰她你试试。”吴婉昕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别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真以为警察拿你没办法?那要看我高不高兴告诉他们!” “这就护上了?”林冉冉的表情说不好是不是在笑,这时她突然出手攥住了吴婉昕的衣领,目光凶狠起来,“你太他妈把你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当回事儿了。老子十六岁就出来混,你吓唬我?老子就弄她了,怎么着?老子弄死她,还有你,比他妈弄死这只猫还容易。” 吴婉昕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去判断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突然猛地跺脚——直到一声尖利的惨叫几乎划破了她的耳膜。紧接着,她看见林冉冉的脚下缓缓地流出了红色的液体。那只橘猫再也不能动了,小小的脑袋已经彻底变了形状。它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就是刚刚那一声嘶力竭的惨叫。 吴婉昕冲到卫生间,伏在马桶上狂吐不止,像是有只手想要把自己从里往外翻个个儿。这时她感到有人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林冉冉安慰自己的声音依旧轻浅而温柔。剧烈的呕吐让她恍惚,她甚至拒绝相信具有如此温柔嗓音的女人五分钟之前刚刚用自己的鞋跟跟夺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漱口漱到一半的时候,林冉冉突然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把手伸进吴婉昕的裙子里,用力地撕扯她的内裤。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被七零八落地打翻,吴婉昕奋力的挣扎换来了一个又一个耳光以及更加粗暴的凌辱。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进卧室的,在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和尊严之后,她终于感觉到一根坚硬的异物刺入了身体。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当那种尖锐的痛苦一次次猛烈地冲撞自己的时候,她不知为何脑袋里却留下这么清晰的两句词。吴婉昕把床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眼泪从眼角爬出来,她突然为仇婧感到不值,因为她爱自己爱到从不去追究海棠是否依旧。吴婉昕觉得此刻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这首词的意境。 终于结束了,像开始时那样毫无征兆。林冉冉把衣服利索地穿好,每次结束之后,她打量吴婉昕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双穿过很多次的臭袜子。 “给你三天时间,打2万到我卡上。”她抚摸着吴婉昕柔顺的头发,“别耍花样,照我说的做,你们和我玩不起的。” 吴婉昕像具尸体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一只眼睛埋在床单里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乌云与夜色合谋杀死了月亮,仿佛晴天不会再来了。 9. 曾经沧海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东勰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是顾颖打来的。这位大学时代的狂热追求者在自己毕业这么久以后突然来电,让东勰十分困惑,同时也在心里加强了戒备。对方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学长叫得热乎,东勰只好用礼貌的寒暄来保持距离,以便让对方听出他正在痛苦地检索有关这位学妹的记忆。顾颖在电话里努力帮助东勰回忆大学生活,把他学生时代的高光时刻翻出来讲了又讲,东勰不得不礼貌地打断她,请她直接进入主题,因为自己即将要开一个并不存在的会。 顾颖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打算来上海工作,因此特地征求学长的意见。东勰的头立刻疼起来,上海又不是他东勰的上海,来与不来何必征求他的意见?再说那语气哪里是征求意见,分明是在下达一项通知——或者,是对方以为的制造惊喜。 东勰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天大的麻烦,因为他想起大学时在某个项目的庆功宴上,他和程凯是如何超长发挥了演技才摆脱了她的狂热追求。想到这里,东勰立刻开始说上海的坏话,说上海冬天冷,夏天热,内衣裤晾在外面一星期还能拧得出水;说地铁里挤得像真空罐头,上下车都不用自己抬脚。他还说上海老板个个都是压榨员工的吸血鬼,每个毛孔里都滴着打工者的血汗......可是顾颖丝毫不为所动,声调越发高亢,她说年轻就要多历练,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是能够激发人的斗志。她请学长放心,她机票都已经买好了,三天后就到。 东勰挂了电话坐在位置上发呆,始终也没搞明白自己需要放什么心。只是他后悔末了自己嘴欠客气了一句,说了句要去接机的话。他本以为对方会客气回来,可没想到她心安理得地道了谢,并跟他“不见不散”。 三天后,顾颖给东勰发来消息,称自己正在登机。要不了两个小时,她将和无数陌生人汇聚成湍急的人潮涌入繁华的上海。 机场航站楼里熙来攘往,广播里接连响起航班起落的通知,接机的人们拥挤在出口的护栏外,个个伸头张望,还有举牌子的,如同明星的应援团。东勰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刷着手机,漫无目的而且心情烦躁地在几个app之间来回切换。从市区到机场足足花了他两个小时,结果顾颖却在电话里大惊小怪:“你还真来接我啊?!我以为你说着玩的。”接下去,顾颖聒噪地介绍起她为此行所做的准备,说自己如何订好了酒店,又如何规划好了行程。于此同时没有忘记在叙述中留下一些疏漏和疑惑,好时刻提醒东勰千万不要忘记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子。这是一种很好的示弱策略,用逞强来示弱,以这种方式呈现的柔弱比普通的柔弱更派用场,更能让人无法拒绝。 顾颖是在接近凌晨才抵达上海的。她一下飞机就给东勰打电话,两人约好在一家burgerking的门口碰头。顾颖比大学的时候要漂亮很多,她款款走来的时候,东勰差点没敢认。她的一头长发被染成了栗色,精心拉出的卷曲随着她的轻盈步态弹跳得错落有致。东勰从不知道女人味是什么,但他此刻可以确定,顾颖是有女人味的,而且这种韵味把几个路人的眼睛都勾直了。 “好久不见啊老大!”顾颖依然沿用了在社团时对东勰的称呼,那时候社团有二三十人,管东勰不叫学长都叫老大,叫得亲亲热热。别的社团都羡慕,可是一学就变味。顾颖清浅地微笑着,精致的妆容上看不出任何舟车劳顿的痕迹。“诶?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她走到近前,幅度极小地四下张望,好像头上顶着一个看不见的高脚杯。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东勰的脸上。 东勰有点困惑地笑了笑,无声地询问在她的预期里还应该有个谁。 顾颖又是一个浅笑,微微一颔首,鬓角两侧的长发轻松地荡了个秋千:“你女朋友呢?这么晚,她放心你自己来接一个女生?” 东勰恍然大悟,他没想到,当年自己和程凯演的那出戏本意是为了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表达拒绝,可没想到竟让她耿耿于怀了这么久,“毕业就分了。”东勰决定结束这个谎言,因为他发现撒谎也没用,人家该追来不还是追来了吗?他绅士地接过顾颖手上精巧的拉杆箱,终于笑了:“饿了吧?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顾颖站在原地没动,眼睛里藏着含义不明的笑意,她指着burgerking大大的logo明知故问:“这里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顾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不住地赞叹着上海的繁华。司机师傅是地道的本地人,得意洋洋地给她介绍起长三角地区近几年的繁荣发展。东勰听着司机师傅操着海派普通话和顾颖两个人一对一答,内心充满了感激,不久就在后座打起了瞌睡。 车子在斜土路上的一家酒店门口停下,司机师傅意犹未尽,说了好几个“再会”才把车子开走。东勰帮顾颖把行李搬进酒店的大堂,等着她在前台办理入住,心里琢磨着现在走还是帮她把行李搬进房间再走。他有点后悔,要是刚刚让师傅在门口等就好了,这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现在离开。顾颖和服务人员交涉了很久,神色开始焦躁起来。 “怎么了?”东勰走过来问。 “我在网上订好的房间,可是她们却没给我留!” “不好意思先生,”前台的服务人员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是这样的,这位小姐预订的是本店的超值特价客房,但是在高峰期内,需要提前一天致电本店确认房间的。可是这位小姐没有与我们提前确认,现在房间已经有其他客人入住了,实在抱歉。” “你们字写得那么小,谁能看清楚!”顾颖脸涨得通红,哭腔在嘴边摇摇欲坠。 东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要急。然后转过脸来问前台:“现在还有其他空房吗?” 服务员点了点鼠标,又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重新抬起头时仍是一副毫无杂念的笑脸,“实在抱歉先生,我们这里已经客满了。现在只剩下行政套房。” “那你就给我换行政套房啊!” “实在抱歉女士,行政套房是不参与特价优惠的。” “什么意思?!”顾颖连脖子也涨红了。 “就是说无法帮您更换,您需要重新预定,含早餐每晚1800元。” 东勰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刚刚询问是否有空房的时候服务员回答了一个病句:“我们这里已经客满了,只剩下行政套房”。恐怕连服务员也看出了他们二人的赤贫,所以这句话或许应该这么听:“你们住得起的房间已经客满了。” 东勰拖着心有不甘的顾颖以及她精巧的行李箱灰头土脸地出了酒店。1800一个晚上,一晚上的房钱抵得上半个月房租,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东勰马上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可但凡能搜索到的酒店不是需要提前预约就是价格贵得吓人。他想起现在正是中秋节假期,而中秋一过马上就是十一黄金周,想必上海所有的廉价酒店此时都被外地游客牢牢地占领着。 东勰绝望地看了看身边正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的顾颖,她正抿着嘴,拼命想要忍住眼泪。此刻东勰想,自己猜得可真准,这女人果然是个天大的麻烦。如果是自己,网吧里都可以将就一晚。现在倒好了,安顿她反而成了义不容辞的任务了。 东勰看了眼手机,已经快一点半了。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说:“你要是不介意,先去我那儿凑合一晚,明天再说。”他心里想的是反正明天他是要去上班的,有很正当的理由可以失陪,“我室友上夜班,”东勰说,“我今天先睡他房间好了。” “这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她习惯性地问了句废话。 “怎么会?”他也用废话回她。 楼道里一片漆黑,顾颖跟在东勰的后面心跳得七上八下。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午夜跟一个男人回家,不论出于什么正当理由,心里总会产生一些微妙的忐忑。东勰娴熟地掏出钥匙开门,顾颖跟着进了屋,当客厅的灯光兜头淋下来的时候,她几乎觉得自己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她小心地把鞋子脱下来摆在鞋架上,又毫无必要地将两只鞋的后跟对齐,接着顺手把门口一双七扭八歪的运动鞋也一起摆好。她不厌其烦地做这些,如同在执行一项仪式。 东勰皱了皱眉头,同时心里却升起了一阵可耻的暗喜。那双运动鞋是嘉穆的,不知为何他今晚没有去酒吧上班。 “室友好像在家。” “那......怎么办.....”顾颖一瞬间僵在原地,表情凝固在脸上,东勰的这句提醒让她更觉得今天像是来偷情,“要不然我还是......” “不要紧。”东勰打断她,“我们两个男生挤一挤没事的。”其实他心知肚明,主卧的夫妻俩早就已经搬走,主卧现在正空着呢,虽然没有家具,但床铺是有的。九月份的上海一点也不冷,一条毯子加个枕头就能让谁也不用和谁挤一挤。 东勰把顾颖的行李放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替她换上了新的床单被罩,收拾了自己随手扔在椅子上的脏衣服和臭袜子。他一边收拾一边替它们向客人赔礼道歉:“不知道你来,房间太乱了,你将就一晚。”东勰不忘记在“一晚”二字上面加了重音,寄希望于对方莫须有的伶俐。 东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注意力却全在顾颖的一举一动上。他等着顾颖洗完澡和她道了晚安,又等她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和灯。然后他将电视的音量稍稍调大,大到刚好能掩盖他硬邦邦的拖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来到主卧的门口,缓慢地旋转把手,轻而易举就打开了门。陈腐的烟油味道因为缺少通风而在里面沤了好几个月,此刻扑面而来。自从小夫妻两个搬走以后,主卧就一直空到现在,这里的房租不便宜,一个房间的租金可以在郊区租到一个很不错的一室户,因此很多上班族宁可选择后者。东勰进了房间,从里面把门锁拧了两圈,然后又出来轻轻把门拉上,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再想打开这道门就非得钥匙不可了。他接着又转了转把手,确定房门牢牢地锁上之后才放心地离开。 覃嘉穆的睡眠一向很浅而且怕光,窗子上挂着很厚的遮光帘,因此房间里的黑暗浓度极高。东勰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迈进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他通过屋主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判断着床的方向,脚下的地板像被踩疼了一样,走一步就发出一声“哼唧”,每一声“哼唧”都让东勰感到危机四伏。 这时呼吸声断了,东勰的心跳仿佛也随之一起断了。随后,黑暗深处果然传来一声充满警惕的:“谁!”,与此同时刺眼的灯光应声而至。 东勰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动作里还残留着鬼祟的痕迹。 “你干嘛!”嘉穆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动作先于意识苏醒了。 东勰支支吾吾,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很多余,四面八方居然没有个地方让他能把这两只多余的手暂时放一放。他絮絮叨叨地解释前因后果,东一句西一句,把一个完整事件生生扯碎。最后他问对方今天能不能和他挤一挤。 “开什么玩笑?”嘉穆完全清醒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东勰就是在这一秒钟之内做了决定,此时若稍有迟疑,今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嘉穆没有看清眼前这个人是用怎样敏捷的身手跳上床的,又是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抢走了被子。等他的迟钝完全消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东勰钳住了。 “你......到底要干嘛?”嘉穆彻底被吓到了,声音怯生生的。 东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嘛,从他锁上主卧的房门开始,到他此刻钳住嘉穆的手脚,这些行为到底指向了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东勰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嘉穆的眼睛,那是一双受了惊的小兽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那个所谓的目的,从他进门看到覃嘉穆的运动鞋开始,那个目的就产生了。只不过它产生的过程十分隐晦,是一秒钟之内大脑里亿万个神经元传皮球一样把电信号传来传去的结果,那过程快到根本来不及通知他。 同样来不及通知他的还有另外一个指令,这个指令让东勰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突然把脸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捉住了嘉穆的嘴唇。一阵淡淡的水果香味瞬间闯进了东勰的口腔,意识才开始微醺起来。可是接下去却是始料未及的,嘉穆不知何时抽出手来,本能地着东勰的鼻梁就是一拳。 东勰被揍得流着眼泪嗷嗷直叫,把痛楚十倍百倍地放大。出拳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寸劲让自己轻描淡写的一拳把对方打得满床打滚。他更加不知道,当他暂时放下恩怨,去关心人家的鼻梁的时候,才正中了圈套。 嘉穆最终还是同意东勰睡在了自己的房间,并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被子给他,约法三章、楚河汉界。东勰心满意足地躺下,可睡意全无。他瞪着空茫而浓稠的黑暗,于是黑暗就变成一块巨大的显示器,一遍遍地回放起刚刚的镜头。他反复咀嚼着口腔里经久不散的水果香味,那是一款很普通的唇膏的味道,可却因为双方的唇齿相依而变得体己且意义非凡。 东勰的手探出了自己的被子,缓缓地滑过楚河汉界,滑进了对方的营帐。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小心翼翼,像是受到某种诱陷,千辛万苦地就是为了去握一握对方的手。嘉穆本能地动了一下手,像是被轻轻烫到,可是他并没有回避东勰的一握。东勰的心脏咚咚地砸着胸口,他知道旁边的人也根本没有睡着,而是和他一样在努力平息混乱的心跳。东勰很少会有这种感觉——一种身不由己甚至有点卑微的对得失的忧患。索多玛软件上有着数不清的好看面孔和新鲜肉体,可是任何人都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所以他从来都是粗暴地在他们身上寻欢作乐,粗暴地将他们当做盛放欲望的一次性的性容器。东勰此时握着嘉穆的手,心里却毫无邪念。官能的极乐之外尚有更高等的欢愉,只是这种欢愉是一个听过没见过的传说,不过此时可以确定,它确实存在。 “小穆。” “嗯?”嘉穆轻轻应了一声,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太阳穴可以感受到来自东勰的目光。他听见身边的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窣声,那是皮肤在蚕丝被上摩擦发出的声响。接着,一条手臂突然伸到了自己的颈窝之下,随后一阵带有烟草香味的温暖气流上来了,等他反应过来那气流的意义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东勰发现自己竟然霸占了一大半的床,两条被子全给他抢了过来,也不盖,就死死地搂着夹着。他往身边看了一眼,嘉穆被挤到靠墙的角落,窝窝囊囊地缩成了一团。九月末的上海,虽然白天还是溽热,但是早晚已经凉了下来。东勰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被子给他盖上。嘉穆还在熟睡,因此东勰的动作不敢太大。他悄悄地盯着对方的脸,目光近乎贪婪地巡过他漂亮的五官,要把平日没看够的不好意思看的全都补回来:刘海再短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睡眠引起的零乱就不至于影响了眉波的景致;睫毛真长啊,又密,比好多女孩子的还漂亮......东勰的脸越凑越近,这时,那长长的睫毛突然抖动了一下。嘉穆睁开眼,猎犬一样充满警觉地盯着他。 “你......这睫毛该不会是假的吧?”东勰先发制人,打算若无其事地抵赖掉自己的偷窥,可是突然发烫的脸却在替他承认。 嘉穆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用露出的另一只眼睛剜了他一眼。 “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东勰把t恤套上,挣扎半天头才从领口钻出来,“特像受气的小媳妇儿。” 嘉穆抓起一旁的抱枕就扔,被东勰轻松接住,“你看,来了吧?” “快点滚。”嘉穆重新挪回属于他的半张床,把头舒服地缩进了被子里不再理他。 “你昨天咋没去酒吧上班?”东勰问。 “请假了。” “那今天呢?” “晚上去。” 东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干嘛?”嘉穆狐疑地看看他,“你放心,晚上我不在家,没人打扰你们两个。”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神经病呀!”东勰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意识到隔壁还住着顾颖,马上又压低了声音,“她可是个女的!” “是男是女跟我也说不着。”嘉穆翻身过去,给了对方一个沉默的后背。他发现自己愈发地小媳妇儿做派起来,昨晚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这么快就让他变成了个护食的小媳妇儿? 东勰这天请了一天假专程陪顾颖去看房子。他以学长的口吻告诉她,应该先找工作再按照公司的地点去找房子,不过现在她的工作还没定下来,所以可以先在几个主要居民区看看,提前了解一下租金和地段。顾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拼命点头。东勰又说,现在不急着把房子定下来,所以让她可以暂时安心住他这里,马上要到十一黄金周了,上海的酒店肯定贵得吓死人,住到外面不划算。他看到顾颖激动得眼神都变了,那一刻她眼睛里风起云涌地对堆迭起无数层意义,往昔无数桩心事和幻想此刻恨不得悉数重燃。可她并不知道,东勰的心里眼里从始至终都是另一番打算。 找房看房本是一件极其枯燥而且消磨耐心的体力活,可是顾颖比旅游还高兴。只要能和东勰在一块,不管是一站一站地坐地铁,还是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来回逛,在她看来都是浪漫。看完了最后一套房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东勰请她吃了顿火锅,算是正式欢迎她来到上海。吃完火锅,顾颖还不想回去,她说要感受一下魔都的夜生活。东勰也不想回去,他想去linedrawings找嘉穆。找他干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他知道,今天自己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顾颖一句话要跟他说两三次,这些毛病的症结就在linedrawings里,在覃嘉穆的身上。 东勰早就是linedrawings的常客了,刚一进门,就看到那个叫小新的服务员笑嘻嘻地朝自己打招呼,东勰和他说笑了几句,找了个卡座坐下来。今天的?linedrawings?格外热闹。 “你经常来这儿?”顾颖把包包放到位置上,随手翻着桌上的酒水单。 “我室友就在这里工作,酒水有折扣。”东勰随口胡扯,一面东张西望,可是连嘉穆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顾颖也跟着一起张望,“就是昨天跟你挤一张床的?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嗯,是朋友。” “先别管他了。”顾颖笑吟吟地说,“既然来了,我们好好喝几杯。”说着,她伸手招来了服务生为自己点了酒。 顾颖有着典型的北方姑娘的好酒量,把金汤力当水喝,还一个劲儿地抱怨这里的酒太淡,吓得一杯莫吉托从进门喝到现在的东勰连话都不敢接。 东勰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半心思用来应付顾颖的谈笑,另一半心思用来寻找嘉穆。今晚酒吧的客人很多,可是嘉穆却没有在店里帮忙,这很不正常。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如果不在酒吧那他会去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呢?东勰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他想等顾颖把话说完就去找小新问问,可是她怎么还没说完? 五根上下晃动的手指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东勰回过神来,发现顾颖正挑着眉毛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了学长?”她抿了一口兑了可乐的黑方,换上一种得体得有些官样的强调,“和我聊天真的这么无聊吗?你一整天都在走神。” “没有没有。”东勰连忙否认,连说了好几个不好意思,“是工作上的事情。” “是不是今天请假陪我去看房子老板找你麻烦了?” “不是不是,就是一些......就是琐事。”东勰心想这女人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来。”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在顾颖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上海吗?”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谁会看不出来你为什么来上海?“我不知道。”东勰对着杯子里娇艳欲滴的薄荷叶说。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女朋友。”顾颖平静地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其实庆功宴当天我就知道,你和程凯的演技也太差了。你还记的庆功宴吗?算了,你肯定早忘了。” 东勰没有接她的话,把薯条一根根往嘴里送。只要嘴巴被占着,沉默就是合理的。覃嘉穆还是没有出现,东勰感到此刻如坐针毡。 “很奇怪,对吧?突然来上海找你。”顾颖自顾自地说,似乎已经放弃了能够得到什么回应。她始终笑着,明显的醉意摇曳在她眼睛里。 就在这个时候,很突然地,酒吧里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灯光换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流转起来,整个酒吧像是浸泡在融化的彩虹糖里。紧接着,台上的乐队突然演奏起了熟悉的前奏,东勰记得这是五月天的歌,可是他叫不出名字。他知道这首歌是因为嘉穆在家里经常唱。记得有一次,东勰中午赶回家取什么东西,刚好赶上他在浴室洗澡,可能是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那个时间回来,所以他一个人在浴室里非常忘我地这首唱歌。 这时隔壁桌的几个女生激动起来,一个说,“来了来了!”另一个用怂恿的语气说,“一会儿你去要微信哦!”东勰猜测她们应该是即将登场的某个驻唱歌手的粉丝。 然后,很突然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东勰已经彻底听不见顾颖在说什么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酒吧最里面那个简易的舞台,嘉穆的脸在舞台上彩虹一样的灯光里忽明忽暗。他再一次发呆了,此刻那个站在舞台上的人似乎带着一个隐隐发光的轮廓。即便局促着,即便一只手紧张地抓着话筒,另一只手无可奈克地垂下,即便音响设备时不时发出一声粗糙的杂音,可是都不影响他有条不紊的唱腔,都不影响他将这个简陋的舞台唱成万人现场。此时的东勰还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自己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听他唱歌,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将变成一个真正虔诚的粉丝,和其他数以万计的粉丝一起,为台上的这个人而欢呼疯狂。 东勰渐渐觉得周围万籁俱寂,甚至连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舞台上那一个人的声音。 幸福的回忆是追求幸福的天敌 寂寞的问候是加深寂寞的陷阱 当时无限珍藏的回忆 变成无处躲藏的雨季 让最小事情,都变成最痛叹息 每一段伤痛的爱情 都困住两颗想挣脱伤痛的心 如果说可惜 就在下一章更珍惜 也许一个勇敢的决定 能换两个重生的约定 我们到了站 这一站叫终于 “他就是我室友。”东勰的眼睛始终看着舞台,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嗯,不错,蛮帅。”顾颖的醉意上来了,威士忌的酒劲把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迟钝,“难怪隔壁那几个女生那么疯。” 东勰把小新叫过来,问他嘉穆不是调酒师吗?怎么会变成驻唱。小新告诉他,是因为有一天原来的驻唱病了,老板知道他平时喜欢唱歌,于是就让他试试。 “结果小穆哥一试成名,一首歌唱完,台底下跟疯了一样!”小新像是评书先生一样眉飞色舞,激动得仿佛在述说自己的风光,“从那以后,老板就让小穆哥唱。只要有小穆哥的场子,酒就卖得特别好!” 果然,最后一句刚刚落地,全场便掌声雷动,隔壁桌的几个女生甚至发出了尖叫。嘉穆这时也看到了台下的东勰,于是表情更加不自在起来。东勰可以确定,他此刻脸肯定又红了。 “完了,”顾颖说,“你室友把你比下去了,现在你在我心里不是最帅的了。” 东勰拿出一种滑头的腔调:“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得了吧你。”顾颖也笑,“你就那么急着把我推给别人吗?怎么?怕我赖上你啊。” “还真有点儿。” “屁!”顾颖把脖子一梗,大着舌头,“追我的人多着呢!都排到......徐家汇去了!”她目前只知道上海有个徐家汇。 “看来那也没多少。”东勰渐渐放松了,“因为这里就是徐家汇。” 顾颖夸张地笑起来,然后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一口饮尽。接着她问:“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要来上海找你吗?”不等东勰说话,她就自问自答,“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两个人就一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足以引起其他客人的侧目。 就在这阵大笑的尾声,顾颖一边用纸巾沾着眼角一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古诗词了,之乎者也什么的一听就头疼。但是大学时候为了接近你,为了跟你有话聊,我就硬生生地一首首去背。后来慢慢才发现,诗词的表达多精炼,几个字就把什么都说透了。” 东勰又去冲着他杯子里的薄荷叶微笑了,他不想去看她的眼睛,因为他对顾颖眼神中如此复杂的成分无能为力。音乐再次响起来,嘉穆干净的声音从音箱中悠扬升起,这首歌东勰知道,是五月天的《错错错》。 第二天下午,顾颖搬走了。临走时,她给严东勰发了一条短信: 取次花丛懒回顾,无关修道只缘君。 10. 知足 陈霄霆垂头丧气地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一位刚刚一起挨骂的同事从后面勾住他的背,拍了拍,送上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笑。 第七事业部已经连续一个季度业绩惨淡,销售数据照比去年同期不升反降,在几个事业部里成了拖后腿的。部门主管刚刚像孙子一样被总经理从头到脚数落完,正窝了一肚子火,陈霄霆和他的倒霉同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被左轮科技抢了两个单子。 几个月以前,七部的业务员们就发现市场上突然冒出了个名叫左轮科技的竞品公司。这家半路杀出来的软件公司是个相当神秘的存在,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成立、公司在哪、老板是谁,网上查不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家公司就像一把左轮枪,出手迅速准确而且杀伤力极强,专门瞄准势坤集团在市场上的弱点开枪。 第七事业部负责销售公司最引以为豪的一套产品,那是一套办公自动化软件。这套系统是势坤集团的拳头产品,业内口碑极佳,只是对很多小企业客户来说实在贵得离谱。然而为了让这款产品在市场上保持高端的定位,公司从不肯在价格上让步。左轮科技瞄准的恰恰就是这一点。根据那些吃过“枪子儿”的业务员们反映,有好几次明明他们已经先和客户确定了签约意向,然而第二天客户却变了卦。再过几天,竟然发现被对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低价截了胡,很多单子就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丢掉的。对方的意图相当明确,超过30万的单子基本不碰,专门收割小企业客户。起初大家并不在意,毕竟像势坤集团这样的行业龙头根本不屑与竞争对手展开价格战,而且一旦陷入价格战,大公司的品牌效应就会失去优势,甚至让已经占据的高端市场失守。可是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出现还不到一年的小虾米已经成了气候,并且从势坤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剜掉了不小的一块肉。 蒋若言私下悄悄告诉陈霄霆,恐怕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现在不光很多新客户被抢,连很多老客户也纷纷要求后期的升级和维保项目大幅降价。 “小公司的东西一堆bug,难道这些客户不知道便宜没好货吗?!”陈霄霆义愤填膺地说。 蒋若言显得忧心忡忡,最近见多了她老爸跟一众高层焦头烂额地开会,她的表情也变得忧国忧民起来。“诡就诡在这儿!”她说,“那个左轮科技不仅价格低,据说功能也不比我们差,咱们有的人家都有,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这怎么可能?”陈霄霆眼睛瞪起来,“他们搞盗版?” “小点声祖宗!”蒋若言神色紧张,“我也是听我爸他们开会说的,据说除了界面不一样,按钮换了换位置,其他什么都一样,你说能这么巧?现在我爸和黄叔他们正在想办法收集证据,搞不好可能要打官司!” “怎么收集?” 回答是一个上翻的白眼加耸肩,意思是“我怎么知道?”,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用吸管搅动奶茶里的黑色珍珠。 陈霄霆还是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的,你想想,咱们产品的功能有多复杂?再说,咱们公司搞研发的可都是名校高材生,谁有那本事搞盗版呀?” 陈霄霆故意把“名校高材生”几个字拖泥带水地唱读出来,毫不掩饰他的揶揄。蒋若言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势坤集团向来宣称自己卖的不是软件,而是基于软件的信息化解决方案。拿这款办公软件来说,它所集成的功能已经复杂到远远超过了日常办公的要求,甚至可以和其他领域的专业软件去争夺一席之地。 陈霄霆的眼睛转了一圈,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说,会不会是公司高层有人泄露了源代码?” “不可能的!”蒋若言斩钉截铁,“软件的核心资料都在几个元老级的架构师手里呢,他们几个早年跟我爸一起创业,早就财富自由了,光是每年的分红就够买下好几个左轮科技的,脑子有病啊去冒这种险?” “这倒也是。”陈霄霆笑笑。 “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蒋若言的语气突然庄重起来,“我爸怀疑可能是有人把‘呆萌’给泄露了。” 蒋若言说的“呆萌”,其实是demo,作用类似于售楼处玻璃罩子里的楼盘模型,是业务员们给客户演示产品功能用的。虽说是模型,但是它实际上和真实产品相差不大,基础功能也相当完善,如果不需要匹配太复杂的业务,满足一个小型公司的基本办公需求是绰绰有余的——而这恰恰也和左轮科技只收割小客户的战略方向一致。所以,高层中有人怀疑是这个demo被泄露了。 可是有一点仍然说不通,要知道,任何一家公司都不可能放任这种显而易见的风险存在。如果demo这么容易被泄露,盗版软件应该早就疯狂出现,根本不可能等到现在。所以可想而知,公司对demo的保护是相当严密的,甚至专门为此研发了一种特殊的加密技术,任何人在使用demo之前都必须申请授权,而授权的有效期只有5天。换句话说,即便拿到了这个demo也最多只能使用5天,这样的软件谁会买?不过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会不会存在加密技术被破解的可能。可是那个脸上长满胡须、返祖现象严重的cto信誓旦旦地把头摇成拨浪鼓,他说,如果谁能逆向破解这种加密技术,他愿意直播倒立吃屎。 当然,这些消息目前都处于高度保密的状态。陈霄霆猜想,高层所谓的收集证据打官司应该也只是虚张声势,是说给客户听的。毕竟产品被盗版这样的负面消息对一家上市公司来说影响是十分致命的,一个不留神走漏风声的话,股价、市值、商誉、口碑都会应声而跌。 蒋若言最近总是愁眉苦脸,尤其是从她爸爸那里看了季度销售报表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为自家生意担忧。她和陈霄霆在一块的时间变多了,因为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公司的产品和业务,似乎一夜之间就背上了振兴家业的重担。在业务能力上,陈霄霆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她惊奇地发现,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陈霄霆成长得很迅速。那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在她作威作福、逛街泡吧、极尽享受富家女生活的期间发生的。她没有想到,从前一个区区二本大学里的体育生,如今表现得比同届的名校生还要好。她还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之前那些处处看他不顺眼的名校生们开始和他勾肩搭背。有一回,她甚至还看到大华给他点烟。 下了班,大华来叫他一起去吃饭,现在大华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爱拉着陈霄霆,他成了这伙人的头目。陈霄霆朝蒋若言的工位上看了看,她认真盯着屏幕的侧脸让他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以加班为理由拒绝了大华的邀请,然后安静地回到位置上。这样的时刻会让他沉醉,让他上瘾,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可以不受干扰地隔着几排空荡荡的工位偷偷看她。他心甘情愿地挥霍这些时间,等着她漫不经心地发现自己,也等着那个略一惊讶之后的莞尔一笑。 那天晚上,陈霄霆等蒋若言等到很晚,整层楼只有他们的办公区还亮着灯。陈霄霆来到她的工位,变出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她笑了笑,问:“哪来的?” “楼下买的呗。”他眨眨眼,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蒋老板日理万机辛苦了。” 蒋若言没说什么,无视了他的调笑,一边抽出面纸擦了口红开始喝牛奶。陈霄霆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这是一个人的心思被另一件事情完全占据,又不得不分出精力应付眼下的社交时才会出现的表情。陈霄霆瞥了一眼她没有及时锁屏的手机,马上就明白了占据她心思的事情是什么,而她也马上意识到对方已经明白了。 蒋若言舔了舔挂在嘴唇上的牛奶,先发制人:“你最近有和小穆联系吗?” “没有。”陈霄霆的好心情消失了,所有的风花雪月千转柔肠都在这个名字被她细弱的气息送出的一瞬间彻底消失了,“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她又喝了一口牛奶,“刚刚看到他发朋友圈了。” “噢。” “小穆很少发朋友圈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是的,很少发朋友圈,所以呢?她把纸杯晃了几圈,像是牛奶里有某种沉淀物需要通过摇晃使之均匀,“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毕业这么久了,咱们仨还没一起聚过呢。” 陈霄霆点了点头,意识到此时应该开心一些才对,于是又笑了笑,“好啊。”他说。有什么不好呢? 周六下午,二人果然买了车票动身前往上海。高铁只开了两个小时,陈霄霆的眼皮刚开始打架,就听见广播里的女播音员捏着嗓子提示道:“列车前方到站上海虹桥火车站。” 陈霄霆从来没有来过上海,他对这座众人趋之若鹜的繁华都市丝毫提不起兴趣。虽然他所在的城市据此不过2小时的车程,可是他连过来看看都懒得。列车缓缓进站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刹那的感慨,大学时三人嬉闹的画面在车玻璃上一闪而过,可是闪过之后,就余下了一段疏远和空白。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曾经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两个兄弟,各自守在相距不远的城市,默契地老死不相往来。理由就太多了,忙,加班,走不开,离得这么近以后有的是时间.......反正网络可以千里传音,铁路能够缩地成寸,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见面不急在一时了。 蒋若言带着陈霄霆轻车熟路地出了站,但是却没有直接去找覃嘉穆。她知道嘉穆的工作日夜颠倒,白天才是休息时间,所以在来的前一天她就叮嘱陈霄霆先不要和他联系,让他好好休息,晚上再去他工作的酒吧小聚。蒋若言看看手表,还有好几个小时,她问陈霄霆第一次来上海想不想四处逛逛。陈霄霆简直欣喜若狂,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无救——对于一座城市的文化和历史,自己的态度竟然是如此的轻率,兴趣的有无完全取决于身边这个女人的一句邀约。 一路上,蒋若言的话很多,像个尽职的导游,每一个地方都能让她讲出点东西。陈霄霆只管看着她傻笑,傻笑是他此刻唯一能够用来回应她的东西,因为他所有的意识、感受、觉知都在被用于体验一种莫大的喜悦和恩宠。 逛了几个地方之后,蒋若言最终把陈霄霆带到了ifcmall,这是她每次到上海必定来打卡的地方。陈霄霆隔着马路打量这个珠光宝气的庞大建筑,在国金中心两根手指形状的双子塔根部,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钻戒。距离商场的正门还有好几米远,守在门口的两个门童便一左一右替他们拉开了那扇沉重玻璃大门,门后就是另一个世界。陈霄霆不动声色地跟在蒋若言身后,进门的一刻他让自己的脸上冷若冰霜,仿佛自己的财富已经丰饶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物质可以唤起他的欲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千篇一律的表情——可是从身边匆匆掠过的品牌logo,没有一个漏过了他的眼睛。他在心里悄悄给它们估价,悄悄为它们排序,并悄悄问自己:如果今天是他一个人来到这商场的门口,当门童殷勤地替他拉开了那扇玻璃门,他敢不敢面不改色地接受这份殷勤? 他跟着蒋若言,在一家家奢侈品店里进进出出,蒋若言去看衣服、鞋子、包包,而他则是翻开一个个吊牌来看,探险寻宝一样地一次次自虐,想要看看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个包包能贵出几位数来。他不难猜测此刻店员们看向自己时眼睛里的复杂含义——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看惯了人们在物质面前卑躬屈膝丑态百出的眼神;也是一种看惯了被物质主导的各类畸形关系——如老夫少妻或者吃软饭的小白脸们一视同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陈霄霆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信用卡,事实上他在踏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就已经在紧紧捏着了。所谓穷家富路,他想上海肯定是一个花钱的地方,在“随处”逛逛时“随意”送蒋若言一个像样点的礼物都非得用到信用卡不可。可是他捏了一路,他能送得起礼物的地方要么没逛,要么就是那些东西根本进不了她的眼睛。“瞧这颜色土的,等我五十岁去跳广场舞再穿也来得及。““这包倒是不错,够大,可以让李姨提着去买菜,哈哈哈......”她心情不错,一边玩笑一边尽情地毒舌,陈霄霆陪她一起“哈哈哈”,在心里偷偷把自己的提议一一否决,然后把信用卡捏得更紧了。 他看到蒋若言这时拿着一个带流苏的粉红色手袋去了柜台,她一进门就盯上了它。陈霄霆偷偷看过它的吊牌,这个连一瓶矿泉水都装不下的小东西,标价竟然是他将近半年的工资。口袋里那个不见天日的信用卡就快要被他的手指撅断了,可是最终他也没敢将它掏出来。等着蒋若言付款的几分钟无比难熬,像是在领受全体店员对他这个让女人付钱的没用男人的无声讨伐。他随便拿起一双鞋,漫不经心地研究起来,拉着一个店员询问价格。店员一副“你不是会看吊牌吗”的表情,冷冷地回答他。他还没完,继续问鞋子如何保养,如何清洗。 “先生,这双鞋子不能清洗。”店员的表情像白纸一样缺乏变化。 “对不起,”他仍显得绅士得体,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没有教养,“请问你是说不能用水清洗吗?” “不是的,先生。这双鞋子就是不能清洗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他的回应是收下巴外加一个皱着眉的苦笑,好莱坞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们擅长用这个表情来表达困惑,“那穿脏了要怎么处理呢?” “穿脏了换新的就可以了呀。”店员一个微笑浮上来,眼睛似乎在说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这款鞋子在设计时就是默认被穿在室内或者车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穿着它去挤地铁公交或者去踩雨水泥巴的,所以怎么会脏呢?先生。” 陈霄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好像事实本该如此,好像他此时的停顿不过是在思考是否应该再多买一条裤子与之搭配。他的汗下来了,因为下一步就是要不要试穿,试穿就离付钱又更近了一步。蒋若言此时已经买好单了,可是仍背对着他和收银员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深知她不是个在钱上较真的人,所以他很感谢她巧妙地回避了这场困窘和狼狈。 “先生,请问您穿什么尺码?”店员打算用她训练有素的狡猾把眼前这个人逼上绝路。果然,陈霄霆乖乖报了尺码,于是一双崭新的鞋子被带着白手套的店员从玻璃架上轻轻提起,又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双不能洗的鞋子,还有自己放不下的——尤其是不能在蒋若言面前放下的里子面子,支付了三个月的工资。 从商场出来时,城市正华灯初上,整个外滩的风光此时全部浓缩进这瑰丽的夜景中。只不过此时两人恐怕谁都无心留意这美丽的夜上海,即将要去的地方,让双方都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蒋若言突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将手里的手提袋塞给陈霄霆,说要去一下卫生间,说罢又折回商场。过了好半天,她重新出来了,可是却低着头,越走到陈霄霆面前头垂得越低——要么就是侧过脸,左顾右盼,像是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决心要藏起自己的丑脸。可是陈霄霆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他不难想象,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面前这个女人是如何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的妆容重新精致起来。 陈霄霆的心情一下落到了谷底,可是体现在脸上却是一个明媚的微笑,他说:“挺好看的。” 蒋若言一愣,脸迅速红了,“那是。”她想要拿出如同往日的狂狷语气来强调自己对于双方情绪微妙变化的无知。可是一张嘴就变了味,自己学自己说话却因为设计过度而听起来更像某种技巧和真诚都欠奉的表演。 在打车去酒吧的路上,陈霄霆明显看出了蒋若言的不安。她不安的表现就是不停地说话,激流勇进的语言能够帮她冲淡某种焦躁的情绪。可是车子快开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她反而安静了。覃嘉穆知道他们要来,所以特意请了一天假,早早就在酒吧里等着。他留意着酒吧玻璃门的每一次开阖,聚精会神,老板走过来讲话他都没听见。老板请他挪个位置到里面去坐,说知道他今天要在这里招待朋友,所以给他留了最好的位置还有酒水最低的折扣。 蒋若言和陈霄霆前后脚进来了,嘉穆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朝他们挥手。蒋若言眼睛一亮,拔腿就朝里面大大咧咧地走去——当她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语言和动作总是过头的。她跳过所有久别重逢所必经的繁琐和俗套,开口就是一句略带点嫌弃的抱怨:“怎么选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位置?” “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位置。”嘉穆的嘴角幅度很大地向脸颊两侧推开,很显然,躲过毫无必要的煽情也让他如释重负。他绕到蒋若言背后去给了陈霄霆一个拥抱,两个男生互相拍了拍后背,陈霄霆说:“不够意思啊你,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看我们。” 蒋若言把手上的购物袋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开始迭大衣、围巾,手上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如果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们的。”她一边忙碌一边说,语气淡得像个只是来随便坐坐的常客。 “我今天不是服务员哦,请假了。”嘉穆冲他们眨眨眼,“跟你们一样是顾客。” “早说啊。”陈霄霆插话进来,“早说我就不用陪逛一下午了。小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能逛。” 蒋若言一个眼锋飞过来,陈霄霆马上就读懂了这一眼里的无声谴责,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越界的话。这时,蒋若言一根指头已经冷不防地戳进了他的胁下,“陪我逛街委屈你了?”陈霄霆忙忙地告饶,可是对方像没听见一样,一下一下把指头往他腋下捅,如同小孩子痴迷一个会做出反应的玩具。这是少有的亲密动作,陈霄霆愉快地把身体缩成一团招架着对方的动作。蒋若言也笑,一会儿戳一下脖子,一会儿揪一下耳朵,仿佛这游戏足够有趣,能让她旁若无人地玩一晚上。嘉穆耐心地等着他们的嬉闹结束,然后问他们想要喝点什么。蒋若言按了按眼角的泪水,气息还没有完全从刚刚大笑的余韵中出来,她把身体坐直,像是失态过后猛然发现居然还有第三者在场那样,朝覃嘉穆歉然地看了一眼,随后接过了他递来的菜单。 “怎么都是酒呀。”蒋若言把菜单从头翻到尾,又翻回来。 陈霄霆这时把头凑上来,嬉皮笑脸,酒还没喝人已经开始醉了,“不然你猜酒吧为什么叫酒吧?” 蒋若言往他额头上推一把,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把菜单往前一推,“还是你们两个点吧,我就跟着随便喝好了。” “那小穆来推荐吧,”陈霄霆说,“点什么都算我的,今天我请。” “别闹了!”嘉穆说,“哪有你们大老远跑来请我喝酒的道理?再说我有员工折扣......” 蒋若言动作麻利地整理头发,嘴里叼着一枚精巧的小发卡,“你就别跟他争了。”她说,“他这一两年也赚了我们家不少钱,是时候该吐出来点儿了。” 陈霄霆转向她,表情是生动的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我赚的可都是血汗钱。” “血汗钱也是我家的。”蒋若言把菜单塞到嘉穆手里,“点!挑贵的!” 陈霄霆的脸马上哭丧起来,一分钟就进入了表演双簧的状态。他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加班多,压力大,把自己描述成受尽压榨的小职员,桌上两个人被逗得人仰马翻。这两年陪客户推杯换盏习惯了,让他十分擅长搞活酒桌的气氛。 酒上来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话题控制在一个无禁忌的范围内,回忆回忆谁的糗事,八卦八卦谁的近况,在谁抖出一个包袱的当口恰到好处地大笑一场,同时默契地与某些话题保持距离。三个人都是聪明人,至少都比在大学时要聪明很多。作为学生可以莽撞,可以冲动甚至不计后果。但是作为成年人必须聪明,必须要懂的分寸和体面,不仅让自己体面,还要让别人也体面。因此不论是吃饭喝酒还是谈笑,脑子永远要比嘴要累。 三个人的谈话同时停了下来,酒桌上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空白。覃嘉穆将易拉罐捏得窸窣作响,在这阵响声里,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东勰来了。 “诶?今天有朋友在啊?”东勰走过来,朝两个陌生人点头笑了笑。嘉穆站起身为双方互相介绍。 东勰很长很用力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穆经常跟我提起你们的!”他随口说。 蒋若言心里猝不及防地被那句“经常提起”晃动了一下,目光立刻追向这个陌生的男孩子的眼睛,甚至顾不上让自己刨根问底的意图释放得再含蓄一点。东勰被她盯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似乎在说,别为了一句脱口而出的寒暄较真。 蒋若言发现,这个叫严东勰的人很健谈,话比陈霄霆还多。虽然长着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但是蒋若言对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厌烦。这个人和小穆相比毛病太多了,话多,公鸭嗓,点烟的时眯眼歪头的样子透着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他每说几句话,就要拿身边的小穆打趣一番,还真当自己很幽默? 她想,嘉穆刚刚在介绍他时,说这是他的室友,真的只是室友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难道崔晋曾经不是他的老师?蒋若言心里突然间杂草丛生,那种在室友名义下悄悄进行的另一种莫须有的关系成为一种将熄未熄的痛痒,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但它需要你在做任何事情时——吃饭、喝酒或者谈笑——都要花点精力去忍耐和消化它。 蒋若言突然将一罐啤酒举到东勰面前,“初次见面,喝一个?” 东勰正在和陈霄霆讨论最新款的aj球鞋,他停下来,也拿起啤酒。“很高兴认识。”他冲她扬了扬易拉罐。陈霄霆这时也插进来,说喝酒怎么可以落下他,于是也自顾自地端起酒杯。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小新拿了一瓶洋酒过来了,说是老板送的,今天酒吧人多,老板在招呼几个老顾客,就不过来打招呼了,希望他们吃好玩好。嘉穆忙起身道谢,好像酒是老板亲自拿来的似的。东勰一边吃着薯条,心里一边嘀咕,平时没见这老板这么会做人呢。小新接着又替老板传话,问小穆哥一会儿能不能抽点时间。做什么?今天驻唱临时有事没来,客人又很多,问小穆哥能不能帮忙顶一顶。东勰此时开始吃炸鸡块了,心想,无事献殷勤,果然没好事。 蒋若言的眼睛立刻追上了嘉穆,那眼神的含义外人并不容易懂,那里面是挽留甚至哀求,还有对相聚离别分秒必争的思虑和算计。所以突然到来的东勰是敌人,过来传话的服务生是敌人,躲在背后那个企图用一瓶洋酒把覃嘉穆从她身边带走的老板更是罪不可恕的敌人。 “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他今晚没空。”谁也没想到陈霄霆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插嘴,他不紧不慢地又开了一罐啤酒,从容地拿起来抿了一口。接着他又指着小新手上的洋酒说:“顺便把那个还回去,洋鬼子的玩意儿,喝不惯。” 所有人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他,可他谁的目光也不回复,像从来没说过话一样一口一口继续喝酒。 “瞧,喝多了吧?”嘉穆干笑了两声,替所有人解围。然后他转向小新,“你跟老板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过什么去?过哪儿去?!”陈霄霆把易拉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波涛汹涌地溅到他手上和桌布上,“我们俩大老远来找你,还比不上你这破工作?你出场费多少?我出双倍你在这给我们唱行不行?!” 东勰仍然在吃这个拿那个,可是身体却悄悄调整了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可以保证他在一两秒之内就能够挡在嘉穆前面并且瞬间进入战斗的状态。 “你发什么酒疯?”蒋若言扭过头看他,然后她说,“小穆你先去吧,甭理他。” 嘉穆和小新刚转身要走,就听见陈霄霆在身后几乎是咆哮了一句:“覃嘉穆你今天敢走,我就把这砸了!” 蒋若言呼啦一下站起来,垂着眼看着醉醺醺的陈霄霆,看了足有十几秒。这十几秒漫长极了,说不尽的埋怨、控诉、妥协、央求都在这十几秒的沉默之中刀光剑影般进行。最后,她说:“行了,走吧。今天聚也聚了,见也见了,该回去了。”说着她开始把座位上的外套、围巾、手提袋一样样往小臂上挂。 陈霄霆无动于衷,一双血红的眼睛空茫茫地瞪着。蒋若言急匆匆地把自己挂成了圣诞树,甚至来不及穿好外套系好围巾,多一秒种的逗留,嘉穆就多一秒种的手足无措。到了最后,他会息事宁人地重新坐下,为这个尴尬的闹剧收场,然后因此而得罪老板。她是不在乎得罪任何人的,但是他覃嘉穆不行。可以想象,今天过后,他会用加倍的勤奋去给老板赔罪,或者做出某些也许很为难的让步去迎合老板的抬举。她怎么可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你到底走不走?”她的酒劲也上来了,一阵寒冷让她的声音跟着身体一起颤抖。 陈霄霆仰着头看她,眼睛里充满悲哀。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几乎能听见她无声的哀求。这个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趾高气昂的女子,将自己的尊严变成了一座遗迹,你越是了解它曾经的雄奇,就越是无法接受它此刻的蒙尘,甚至痛恨这种蒙尘。 陈霄霆站了起来,他别无选择,因为无论她是云还是泥,他都早已经把她疼进了骨头里。他大步走出来,路过嘉穆身旁时力道不小地撞了他一下。“走了。”他阴沉着脸冷冰冰地说。 嘉穆呆呆地站在原地,两只脚被焊在地上一样迈不动步子,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吧的大门。小新在一旁小声地叫了他一声,嘉穆看看他,笑了笑说:“没事。走吧,老板还等着呢。”他又转过头去看东勰,发现东勰的眼睛早早就候在了那里,“今天唱什么?”他问。 “《知足》。” 当严东勰收到产品经理发来的第13封邮件的时候,他被彻底激怒了。一个“商品列表”的功能前前后后修改了十几次,每次需求变更邮件发过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的改动很简单......”简单你怎么不自己改?东勰朝旁边看了看,组里的其他几个同事也同时收到了邮件。大家互视一眼,用眼神把脏话交流了无数次。 这已经是东勰所在的项目组连续加班的第三周了,即将到来的年关往每个人头上都悬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必须得赶在倒计时归零之前将app的全部功能交付给甲方爸爸才行。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东勰还在生闷气,公司人事部的女孩子们最爱看他生闷气的表情,比他那颗虎牙还让她们看不够。凶狠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扯不上关系的,两道眉峰往中间一蹙,紧紧抿着嘴巴,这个表情是她们臆想中正在忍受胃痛的公子哥儿,很是能满足她们的集体恶趣味,成为她们花里胡哨的故事里哥哥或者弟弟当中的某个角色。 来电显示是小姨的号码,他接起来喂了一声。 “东东。”这么多年小姨仍然改不了叫他的小名,“现在方便说话吗?” 小姨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慌慌张张,这让东勰心里闪过一丝很不祥的念头。他眼睛往经理的办公室瞄,门关着,于是他忙起身往楼梯间走,手握着听筒一面把声音压低:“小姨?出什么事了?” “你能不能请假回家一趟?你妈住院了。” 东勰电话差点没拿稳,他感到脊背上突然下来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小姨便接下去说:“你爸打的。” 小姨在电话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臃肿啰嗦地赘述了一遍,东勰把手机捏得越来越紧,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在浑身发抖。其实说得简单些,这无非是个千百年来重复上演的俗套故事:一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又缺乏智力的男人出轨被抓,恼羞成怒对妻子大打出手。 东勰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父亲做得出出轨这种事,也不关心他出不出轨或者跟谁出轨,如果外面真有个女人能够像捡垃圾一样把他从母亲身边捡走,他甚至要感谢那个拾荒者。东勰向来对他父亲的品格毫无兴趣,更没有任何要求,可以说这个男人的一切于他来说都事不关己。若不是母亲受伤住院让他无法容忍,他会觉得父亲出轨这种事是如此的的鸡毛蒜皮。东勰此刻唯一关心的是母亲的状况——他不会因为父亲背叛家庭而恨他,但会因为他对母亲动手而恨不得他去死。 东勰请小姨不要兜圈子,到底那个男人下了多重的手竟会把母亲打得需要住院?小姨说其实父亲自知理亏没有下重手,只不过在扭打的过程中,父亲按着母亲的头往墙上撞的时候忽略了墙面上那颗没敲进去的钉子...... 伤了哪里?眼睛。 东勰的身体随着“钉子”这两个字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那颗钉子钉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电话挂断的,也没有听清楚小姨最后说了些什么。他长久地站在楼梯间,声控灯灭了,他就在黑暗里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眼泪。他脑海中再一次闪回那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画面,父亲严洪一个巴掌将母亲掀翻在地的画面;严洪用皮鞋硬邦邦的鞋底往母亲脸上抽打的画面;严洪面目狰狞地掐着母亲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的画面,严洪,严洪,严洪......东勰突然开始疯了一样对着楼道的墙壁拳打脚踢,越打越凶,声控灯亮了,墙面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鞋印和血迹,他继续挥起拳头,一拳,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直到两只鲜血淋漓的拳头没有任何知觉为止。 “这个时候请假啊.....”经理目不错珠地盯着面前的电脑,仿佛是这块屏幕在向他请假。“你看看年底多忙,我们项目组本来人手就不够。是,我知道大家最近都很累,你这样,等这个项目结束,奖金多发点儿,啊,年轻人再坚持坚持。”经理这时候才把目光从屏幕里扽出来看向东勰,不过马上就被他的两只肿胀残破的拳头吓了一跳,“你手怎么了?” 东勰耐着性子说:“经理,我请假不是要休息。我母亲病了,我必须得回去。” “理解理解。”经理情感丰富地说,“前两天我丈母娘下楼把腿扭伤了,哎呦,也是给我急得不得了。丈母娘都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的母亲了,理解理解非常理解。”经理停顿下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然后将茶叶重新吐回茶杯里。他接着说:“可你离家这么远,就算千里迢迢赶回去,你能帮上什么忙?你是会看病还是会护理?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等忙完这阵子再回去看她,什么也不耽误。而且你知道吗,”经理突然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办公室里门窗四闭,不知道他在提防谁。他说,“明年要涨薪,名额有限,你说你这个节骨眼请假,领导可都看着呢,我就是有心把你往上推,你也得给我个理由啊......” 经理粗短的脖子从衬衫的领口露出不明显的一截,上面挂着的松垮垮的皮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有节奏地一伸一缩。东勰眼睁睁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颗粒饱满的鸡皮疙瘩,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东勰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对不起经理,我必须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很重。”他默默连呸了三声,在心里跟老天爷强调,此“病重”非彼“病重”,此“病重”是为了顺利脱身胡诌八扯不能当真的“病重”。 经理理沉下脸,未置可否,开始摆弄他那颗戴在左手上的玉貔貅。过了半晌,他说:“你现在走了,你的工作谁来做?你一走,别人就得多加好几天班你知不知道?团队意识你懂不懂?” 东勰把工牌轻轻摘下来摁在经理硕大无比的实木办公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经理愤怒地瞪圆了眼睛,他从小喽啰做到公司的中层管理,什么招数都见过,也什么招数也都用过,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东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摘下工牌的手似乎不是大脑指挥的。亦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向经理妥协了,他自知无法说服面前这个无论人生阅历、职场经验还是精明算计都远在自己之上的经理,可是必须回到母亲身边的意念又是如此强大,于是这个动作成了他唯一的办法。他说:“那我不干了。” 经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手指仍然在玉貔貅上不停地摩挲,貔貅上复杂的雕刻被长年累月的摩挲变得珠圆玉润。过了很久,他说:“奉劝一句,年轻人最好不要自视甚高。”他的脸色相当难看,“你不要觉得公司或者项目组没你不行,我告诉你,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分分钟代替你的空缺。年终奖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公司一点损失也没有......” 东勰耐心地听完经理前后矛盾的观点,这是他最后的礼貌。他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嘴巴像坏掉的淋浴喷头一样断断续续喷出口水的经理,既然自己的空缺这么容易被替补,何以连几天的假期都要死死咬着不放。可是他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自己的目的是尽快脱身然后去赶最近的一班飞机,这里又不是奇葩说的现场,犯不着你死我活地争出个bbking。 东勰退出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像平日来汇报工作进度时一样恭谨而多礼。同事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每个人手上的事情都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直到他回到工位上收拾东西,大家才发现他收拾得过于彻底了,一次普通的休假是不至于连插排和鼠标垫都往回带的。东勰把鼓鼓囊囊的背包费力地拉上拉链,发现同事正在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一双双眼睛里满满都是问号,刚刚还在一起修bug改需求的兄弟,怎么说走就走了。他冲他们笑了笑,说:“东西真不少,剩下的下次来拿。” 东勰最终还是没有买到当天的机票。由于天气的原因,很多当天下午的航班被临时取消,于是他买了第二天早上5点半的机票。这个时间段的票价比正常时间段便宜很多,一来一回能省下不少钱。他打算头一天晚上就住在机场住,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是没有地铁的,打车能打出个天文数字出来。 覃嘉穆推掉当晚的工作坚持要陪他一起去机场。东勰下午突然把公司的东西通通背回来太不寻常了,他一言不发地紧绷着脸,嘴巴抿成一条细线地收拾行李也太不寻常了,总之这一天他没有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是寻常的。所以他判断,这绝不是东勰口中的一次寻常的“回家探亲”。 嘉穆什么也不问,只是很坚持地跟着东勰一起去机场。他很少有什么事情是很坚持的,他的坚持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对所有的劝阻都顽固地忽略,按照他既定的动作自我执行,因此他的坚持是有力量的。他买好了熬夜需要的零食和饮料,下载好了足够一整晚看的电影,提醒东勰带各种随身物品,至于其他的,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在他眼里,从家里到机场的这段旅途,以及从半夜到黎明的那段陪伴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两人来到浦东机场时已是深夜,再过十几分钟便是第二天了。浦东机场任何时候都是热闹的,每一天,这里都吞吐着数量惊人的梦想和幻灭,有人激昂地到来,也有人黯淡地离去,它慵懒地看着这些在它巨大身躯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始终保持着智者一般的沉默。东勰对机场一直存有某种陌生且略带敬畏的疏离感。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旅行,飞机也只坐过几次。上海就是他所到达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在他眼里,飞机和火车大巴这些地面交通工具有着本质的不同。乘坐火车和大巴只有达到这一个目的;而飞机不是,在你进入机场的那一刻,你就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你开始在意衬衫够不够平整、举止够不够得体,似乎机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在意你的一言一行。然后你要礼貌地经过繁琐的托运和安检、对广播里一切“抱歉的通知”都微笑着展现无穷的耐心和宽容......即便你乘坐的只是几百块的经济舱,也会像吃一道高级料理一样遵循一套复杂而优雅的秩序。 然而深夜的机场让他大失所望,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没有泡面味或者脚臭味,也没有被横七竖八的身体躺占的区域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之后,东勰先去办理了值机。离登机的时间还隔着一个相当漫长的黑夜,但是他习惯把事情做在前面。 夜晚让两个人的沉默熬成了没完没了的马拉松,东勰往身边看了一眼,嘉穆安静地坐在旁边,看起来比他还要心事重重。东勰突然觉得十分抱歉,从接到小姨的电话开始,他的心思就已经飞回了家,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个大活人。多少个疑问句被嘉穆一个个地吞回去,他永远会把什么都想在前面,提出问题前他会在心里先帮你想好答案,一旦他判断某个问句会令对方为难,他就绝不会让它发生。所以东勰知道,整整一晚,他一句话也没说,但却在心里自问自答了无数回。 东勰趁他走神,往他额头上轻轻一敲,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喂,你发什么呆呢?给我个酸奶吧,我好饿。” 他看到嘉穆的笑容徐徐地、安静地、由衷地绽开。他低下头在包里翻找的动作几乎是带着欣喜的,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东勰明明只要了酸奶,可是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零食都翻出来。他一反常态地絮叨着:饮料不止有酸奶,还有a、b、c、d可以选,喝完饮料还有1、2、3、4可以吃。东勰看见他额头上急出了一些蒙蒙的细汗,像是在担心还没等自己翻找的动作完成,对方就会反悔一样。 东勰突然很想抱抱他,可是周围有无数双眼睛,他并不在乎那些眼睛,可是嘉穆会在乎。他不忍心让这么多肮脏猥琐的眼睛一起来为难他,于是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轻声问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笑着把零食一样样递到他面前,说:“你这不就要告诉我了吗?” 东勰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明明只想交代一下来龙去脉,可是不知不觉把家底都翻了出来。那是他心底里最不愿启齿的故事,平时都要绕着这块心事走,可是今天却刹不住车地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嘉穆地眨着眼睛,耐心地听进他所有的抑扬顿挫却从不发表一个字的看法,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他所有的情绪无声地吸进去,还给他一片宁静。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嘉穆枕在东勰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变得冗长而安谧。东勰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扭过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两个人是被机场的广播叫醒的,广播里嘹亮的女声在反复念着严东勰和另外两名乘客的名字,威胁他们登机口即将关闭。两个人慌手慌脚地往安检口冲,赔了无数个笑脸,说了无数句“不好意思”才通过了弯弯曲曲的队伍,可是工作人员的一句话就让东勰傻了眼。 “不好意思先生,您这张不是登机牌,而是行程单。” “我就是在机器上打印的啊!” “您需要在界面上选择打印登机牌才可以。” “那这个还不能证明我买了机票吗?” “不好意思先生,没有登记牌您不能上飞机。” “什么狗屁机器!” “请注意您的语言先生。” ...... 十几分钟以后,东勰从检票口出来了。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报其他的航班信息了,就算他现在用最快的速度去打印登机牌,就算所有排队过安检的乘客纷纷靠边站给他让出绿色通道也来不及了。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票退掉,然后购买下一个航班。可是像这种打折机票,又是在飞机起飞之后退票,他粗略地算了算,可能连下一张机票的零头都退不出来。东勰看了看卡里的余额,没想到放弃工资和奖金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东勰突然感到胳臂被人重重地拉了一把,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嘉穆牵着走了几步远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东勰诧异。 “你赶紧去打印登机牌,这回别再错了。”他仍然雷厉风行地继续走,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我帮你买了50分钟以后的机票。好在你没有行李要托运,不费什么时间。一会儿换好登机牌你就立刻去过安检,找登机口,这回怎么也赶上了。” 东勰是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去插队过安检的时候,嘉穆就在后面一直跟着,可是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当他和工作人员争执的时候,他已经去帮自己买机票了。 这一次嘉穆陪着他一起排队,反复确认了机票上的各种航班信息。在即将轮到他们检票的当口,东勰突然回过身,旁若无人地把他紧紧抱住。嘉穆的身体立刻僵直了一下,脸上一瞬间就烧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把对方推开,就这么默许了面前这个高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地把自己的头按到了他结实的胸口上。 他红着脸,眼睛不知该看什么地方,他结巴着,“你......要是再晚了,我可没有钱帮你买下一张机票了......” 东勰把他抱得更紧,浑身紧绷的肌肉铜墙铁壁地把他紧紧箍住。这时,嘉穆感觉耳边一阵阵的热气喷过来,喷得他发痒。然后他听见东勰小声说:“等我回来。” 11. 骨肉至亲 机场高速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这座靠着历史和文化发迹的古城,也在急于戴上现代化的帽子,里三层外三层,箍着与其他城市雷同的钢筋水泥。 东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眼前的车窗外匆匆掠过一栋栋高楼大厦。家乡这几年变化很大,它正在迫不及待地丢弃自己原本的容貌,成为一座繁华却面目模糊的都市。现在就是家乡一年里最好的时候,碧空像被洗过一般干净,炎热只在正午出没一小会儿,很快就被驱散,往来的微风温和得无可不可。他想,如果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医院的话,这样的天气足以换他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在市中心医院门口下了车,疾如风地走进了医院的大门,随身的皮箱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轰隆隆的声响。花园里那些正在做康复训练的病号纷纷停止动作,疑神疑鬼地盯着他看。这个一眼就看得出疲惫的人,浑身上下都挟着来自远方的风尘。他这么急,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一定有什么人正在等着见他最后一面。他们自觉地给他让出路来,眼神里满是怜悯,这些平日里依赖着各种药物和仪器设备续命的病号们,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同情起别人的生老病死。 东勰没有耐心等电梯,直接拎着箱子上了8楼。在路上他已经和小姨联系过了,得知了病房的位置。他拒绝任何人来接机,他甚至突然间痛恨起所有的骨肉至亲,骨肉至亲有什么用,他们只能带来伤害。那些陈列在你周围的骨肉至亲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向你射来冷不防的一箭,或者弄瞎你的眼睛。东勰浑身渐渐颤抖起来,走到病房门口,“咣”的一声用力踹开了房门。他的愤怒此刻容不下礼数,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是怎么赶回来的,他是怎么因为他们的无能,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的。 母亲并没有在病房里,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小姨自己在收拾着桌子上的快餐盒,听到他踢门进来,被吓一跳。“这孩子,不是让你先回家休息吗?”小姨嗔怪着把手里的快餐盒草草地塞进垃圾桶,几步远的距离却小跑着过来接他的行李。可是东勰一抬手就躲过去了,这是从小到大最疼他的小姨,可是今天他对所有人的清算,把她也株连在内了。 “我妈呢?”他问。 “你大舅陪着做眼底检查去了。” 小姨闪避着外甥的目光,这个从小被自己当成儿子看待的男孩,此刻竟然拥有一双复仇的眼睛。 “严洪呢?”他又问。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东勰就再也没叫过严洪“爸”。这个称呼在他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很多年,遇到不得不使用的情况,他就拿其他的称呼代替,反正所有人都会默契地结合上下文来理解他的语义。这么多年,他虽然不使用这个称呼,但却依然能够跟它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现在,这个称呼成了耻辱,成了他所有怨恨和恶意的奇点。 小姨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一会儿见到你爸,你跟他好好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 还没等她说完,东勰就粗暴地将胳膊猛然一抬,手里的箱子被他重重地扔到角落里。那个倒霉的箱子连磕带碰,连滚带爬,跌撞出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巨大声响。他一言不发地瞪着小姨,那双陪他通宵达旦的眼睛此时一片血红。 严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手里提着刚从药店开回来的药。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嘴角和眼角都是重重的淤青。看来往他脸上挥拳头的人下手时丝毫没有偷懒,每一拳都实打实地留下了证明。东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两头红了眼的狮子,在真正的厮杀开始前是不会吼叫的。其实东勰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有着一种很原始的恐惧,这种恐惧支配了他二十多年。恐惧和憎恨本质上是一种情感,只是对敌我双方强弱的预判才决定了这种情感的具体形态。可是东勰却觉得,他的恐惧会变成恨,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占了上风,而是因为这个男人该死,死有余辜。 “把箱子捡起来,”严洪的声音毫无起伏,显然他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了,他的目光在那只被摔断一条腿的箱子上轻点了一下,很快又转向东勰,语气变得凶狠,“还没轮到你摔东西呢?” 东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同样凶狠的眼神回敬他。他在心里暗自准备着,等待对方用某句话合理地启动自己的暴戾,他好合理地将拳头砸在那张苍老衰朽的脸上。 小姨走上来,小心地把外甥挡在身后,笑道:“姐夫,孩子赶了一宿路,还没吃饭呢。我先去带他吃点东西。”说着,她扯着外甥的袖子,把这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子费力地往门口拽。 东勰把胳膊抡了一圈,很轻松就摆脱了小姨的手。他走到严洪的面前,从咬紧的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了“老东西”三个字。 一个完整的句子还没来得及收音,东勰就感到左脸颊上猝不及防地涂上了一层辛辣,随后耳鸣就占领了他全部的听觉。还没有搞清楚刚刚那个耳光是如何神乎其技地落到自己的脸上,脖子就已经被同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很显然,对方也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契机。在小姨的尖叫声里,东勰看到严洪狞笑着的一张脸,脸上淤青的形状因为这古怪的笑容而变了形。“长本事了逼崽子。”他说,“老子不欠你的。” 东勰看着小姨拼了命地撕扯着严洪扼住自己的那只手,那种神情和他的母亲在严洪手下挣扎时如出一辙,同样是声嘶力竭,也同样都无可奈何。东勰被严洪抵着步步倒退,他很想一拳头照着他父亲的脸挥过去,可是这样的姿势让他很难发力。他怎么甘心只是轻描淡写地意思一拳,那实在太便宜他了,他此时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挫骨扬灰。东勰被扼着喉咙抵到墙角,他左手死死地攥住严洪的手腕,抵消掉一部分来自虎口的压力,右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让身体保持平衡。一开始他抓到一把叶子的时候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不过紧接着,他浑身猛地打了个冷战,植物的藤蔓终于帮助他找到了合适的凶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欣喜若狂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像是完成某个使命那样把那盆绿萝用尽全力挥了出去。 没有人看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有东勰知道。那个陶土做的花盆在严洪的头上炸成碎片那一瞬间,他心里升起的快感让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血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眶,他的鼻梁一股一股淌下来,渗进他丑陋如同沟堑一般的皱纹里。他对这个男人在伦理上的称呼,被道统文化阐述得比天还大,可是现在,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让他的脑袋开瓢。东勰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和这个头破血流的疯子别无二致,他不仅继承了这个疯子的基因,还继承了他的疯狂,这将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根植于自己血肉深处的宿命。 念头只要一到这里,心底里的恶意就会被彻底激活。他推开上前阻拦的小姨,揪起严洪的衣领。刚刚那一下是为母亲打的,接下来才是为自己。可是从病房门口传来的那一声尖利的嘶吼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那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却有那么深那么陌生的敌意。他试图回想母亲究竟吼了些什么,可却看到她像疯了一样挣脱了舅舅,朝自己扑过来,撕扯、踢打、用同归于尽般的力量无节制地滥用着自己的四肢。东勰错愕地站在原地任凭母亲发落,在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中,他终于听清了母亲的话,她说:“来!你打我!你把我跟他一起打死了大家都清静!” 舅舅从后面抱住了他发疯的妹妹,气喘吁吁地呵斥他的外甥:“那是你亲爹!” 东勰看着母亲,左眼刚刚换了药,可是蒙在眼睛上的纱布却又渗出了淡淡的红色。他鼻子一酸,滚下泪来:“妈,你别哭。我不打他了。” 母亲突然间像是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一下子瘫倒在舅舅的怀里,仿佛刚刚那个对自己儿子拳脚相加的疯子另有其人。她嚎啕大哭,一个接一个地扇自己的耳光。东勰感到一阵无法摆脱的绝望笼罩着他,原来一个女人诅咒起自己来可以比什么都恶毒,比什么都狠。她在自己的嘴里死了成百上千次,每死一次都荒唐且顽固地认定,只要她死了,这个家就会从此风平浪静。 舅妈倒的那杯茶,从热气腾腾到渐渐冷却,东勰碰都没碰过一下。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舅舅背着手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而舅妈此时也坐在对面,把杯子反复拿起又放下。 “糊涂啊你!”舅舅指着外甥的食指上下癫动,厉声地说,“你爸他再怎么有错,还轮得到儿子跟老子动手?!” “你小点声吧。”舅妈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也嚷起来,“这不也没出大事吗?” 舅舅把眼睛瞪得铮亮,同时声调又抬高了八度:“还没出什么事儿?打死才叫出事?他老子差点让儿子打死,传出去咱们家成什么了!” 东勰“腾”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他把我妈眼睛弄瞎了!你没看见吗?!” 舅舅气得浑身乱颤,他没想到这个从小乖到大的外甥有一天会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讲话,“你打算让我怎么办?把他眼睛也扎瞎一只?!” 舅妈此时也站起来:“东东,你错怪舅舅了。你妈出事儿以后,你舅舅第一个去找你爸拼命,要不然你以为你爸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东勰不耐烦地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不想沿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地纠缠:“我要让我妈跟他离婚。” “不行。”舅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么大的事,不能由着性子来!” “非得等我妈死在他手里?” “有我在,他不敢。” 东勰冷笑:“不敢?从小到大他打了我妈多少回,哪一回你不在?哪一回他不敢?” 舅舅突然怔住了,没有想到在外甥的眼里,自己这个舅舅竟然都当得这么失职。他一心想要维持这个大家不让它散掉,可是竟然招来外甥这么大的怨怼。东勰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可以对他自己的父亲挥拳头,但是他不应该迁怒于舅舅。舅舅迂腐、固执、有官僚做派,但是他对自己和母亲的疼爱是真的,他比严洪更配得上得到父亲般的尊重。 舅舅颓然坐到沙发里,身体佝偻着,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缓缓地抬头看着外甥的脸,说:“东东,舅舅问你,要是你爸和你妈真的离婚了,你打算让她去哪里?” “我带我妈走。”东勰想也不想。 舅舅无奈地笑了,他摇了摇头,“走去哪?上海吗?让你妈去和你挤一个小房间,每天早上去和你其他的室友一起抢厕所?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到了上海你怎么养活她?” 东勰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舅舅的顾虑是对的。自己的冲动和豪迈解决不了横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可是他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继续生活在这个牢坑里? “还有你奶奶呢?”舅舅继续问,“她岁数这么大,能接受儿子离婚吗?万一血压一高出点什么事,你和你妈得后悔一辈子!再说,离婚以后谁照顾她?你爸那个德行能照顾好她?”舅舅把手搭在外甥的脖颈上,看着他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这个为了自己的母亲,几个小时前差点把父亲活活打死的人,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所以其他的话他也不忍心再说了。 从舅舅家回到医院已经夜里了。东勰没有上楼,就坐在花坛的石凳上。他感到自己浑身酸软如泥,手脚都提不起力气。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厌恶自己的家,以前他只是厌恶严洪这个人,但现在他厌恶自己的家。这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沼泽下面是腐朽植物盘根错节的藤蔓,它们相互缠绕彼此嵌套,你永远没有办法把其中的一根拯救出来。不仅如此,它们还要竭尽全力地绞杀每一个试图逃离这里的背叛者——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岁末的夜晚更深露重,东勰就这样和那片由浓转淡的夜空厮守了一宿。 手术保住了母亲的左眼,但从此以后,所有的事物落在她左边的瞳孔里,就只剩下了茫然的光亮和一圈潦草的轮廓。这样的眼珠其实已经和装饰物没有区别了,它存在就是为了让左边的眼眶不至于以一个恐怖的黑洞示人。 纱布拆下来的那一刻,东勰的心脏狠狠地揪起来。他拒绝承认这恐怖的灰白色珠子是母亲的眼睛,拒绝承认这是一只对自己从幼年到成人每一个成长点滴都倾注了爱意的眼睛。从此往后,所有微妙的情感,都将在漆黑的墨镜背后销声匿迹。那里再也不负责为心灵充当窗户,再也无法窥到任何声息,那里从此万籁俱寂。 过年的头几天,母亲执意要搬回自己家。自从出院以来,东勰和母亲在舅舅家里住了几个月。搬走那天,舅妈掏心掏肺地苦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责怪自己作为“长嫂”的失职。她坚持把他们娘俩送到车站,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无数次,把母子二人不过几十公里的短途告别得格外沉重。 东勰沉默着把箱子搬上搬下,故意走在最后面。一路上,他都在耐着性子听身边的两个女人长吁短叹。母亲往往就会在这个时候感慨起自己的命运,甚至代替所有的女人感慨命运。 “妈你别哭了。”东勰说,他很想说“哭有什么用?”但还是咽了回去,把抱怨换成了一句嘱咐,“大夫说你眼睛不能哭。” “哭死了拉倒。哭死了正好称了你那个死爹的心。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好把那个野狐狸弄家里来!”她把一连串的“死”字狠狠地嚼烂。好像她每说一次,心里的那对奸夫淫妇就如愿以偿地死上一次。 东勰已经无从统计,从小到大母亲当着自己的面说过多少次类似的话。所有她无力化解的怨恨和不甘,都会以这样痛苦的方式变成诅咒,既诅咒着他的父亲,也诅咒着他的童年。每次听到这些,东勰都只好沉默。小时候他是不知道该拿这些话怎么办,而现在,他是不知道该拿执迷不悟的母亲怎么办。无能为力的感觉换汤不换药,没有一刻不让他绝望和难堪。 直到大年三十,严洪都没有露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严洪不在家让所有人都轻松不少。母亲是这么对自己的婆婆解释丈夫的缺席的,她说严洪去外地考察项目了,过年回不来。反正在严洪口中,总有没完没了的大项目等着他考察,久而久之也没人去在意是真是假。 东勰的奶奶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老人,耳朵不好,再粗糙的谎话她都相信。东勰有时很羡慕奶奶这一官能障碍,省心,能少接收不少让人折寿的烦心事。奶奶“哦”了一声,没再细问,就像当初她相信儿媳妇的眼睛是单位装修时被意外弄伤的一样。 年三十那天,严家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就是东勰的二叔和小叔都拖家带口地从外地赶了回来。突然增加了六口人,让这个原本面积就不大的小家变得更加拥挤。所有人看到母亲的左眼时都表达了无比的震惊和惋惜,尤其是小婶,甚至还大呼小叫地痛洒了几滴眼泪。 于是母亲不得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所有人说明自己的单位是如何的不靠谱,施工方是如何的不小心,自己又是如何的幸运仅仅让那颗飞来的钉子划伤了眼睛而不是钉进自己的脑袋里。这还了得,这得算工伤!那可不?公司给赔偿金了没?二婶和小婶一左一右挽着她们大嫂的胳膊,这不幸中的万幸让三个女人迅速放弃了过往的恩怨紧密地团结起来。东勰默默地走开了,他没有办法继续听母亲声情并茂地补充那些并不存在的细节。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原来这些同根同源的亲人也早就变成了必须回避家丑的外人。 “哥哥,你怎么了?”严东玥走上来,熟练地猴住东勰的脖子,“你怎么见了我一点也不高兴呢?” 东勰朝堂妹的腮上不客气地捏了一把:“又嘟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样很傻。” 三个兄妹里,东勰和东玥的感情最好。小时候,他们的父母几乎是同时把他们寄养在了奶奶家,他们就这样成为了留守儿童。在与父母分别的整整八年里,兄妹俩分享着奶奶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八年以后,东勰的二叔终于在外地闯出了一片天地,而自己的父亲则一事无成回来继续啃老。两个孩子在八年前被迫和自己的父母分开,而八年后又被迫和自己的手足分开。东玥的个性和二叔很像,热情开朗,对谁都不设防。这一点和他们最小的弟弟东晨截然相反。 “怎么?没有把小男友带回来过年呀?”东勰故意逗她。 “哥哥!”东玥的声音七拐八拐,“你小声点。我还没跟我妈说!” “怕什么怕,又不是偷情。”东勰不屑一顾,东玥动不动就大惊小怪这点简直和二婶如出一辙。“东晨呢?把他叫上,我带你们出去玩。” “大过年的上哪玩去,打麻将都三缺一。”妹妹有些犯懒,其实他是想缩在沙发里跟她的小男友聊微信。“再说,东晨现在可忙了,他今年不是考上南开了吗,小叔正带着他在奶奶面前邀功呢。”东玥缩着脖子做了个鬼脸。 东勰照着妹妹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胡说些什么,东晨考上南开是好事儿啊。” “考就考呗。”东玥又把嘴巴嘟起来,“那也不至于到处去展览吧?你没看见小叔小婶,见谁跟谁讲育儿经,恨不得从胎教讲起。” 逢年过节一家人的聚餐不能缺席,是东勰的爷爷在世时就定下的传统,年年如此。这个传统是被严洪率先打破的。可是后来大家发现,原来他不在场,家反而更像家一点。 “你大哥这一阵子特别忙。”吃饭的时候母亲认真地回答小婶的提问。怕人家不信似的,还把墨镜都摘了下来。 东勰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在殷勤周到地给座位上每个人添汤加水。 “年底通知的,说有个项目挺着急让你哥去。我说什么项目不能等过完年再去,你哥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说也不听。”母亲干笑了两声。 大家只得忙陪了几句“忙点好”,然后就把这个话题岔开了。谁也没有兴趣对别人家的事情刨根问底。对于一年回来一次,一次只呆两三天的他们来说,只要老母亲身体硬朗,精神状态不错,犯不着去搞清楚发生在这个家里的每一桩事。 吃完年夜饭,一大家子人围着奶奶嘘寒问暖。一大家子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与自己的母亲或婆婆或奶奶分离了一年之久,他们恨不得趁这个时候把亏欠的孝顺都补上,顺便给接下来长达一年的再次分离留出些富余。东勰看到只有母亲一个人留在厨房洗一大家子的碗。 东勰看着那个在水池旁边忙碌的背影,肩膀随着手臂的发力有节奏地轻微耸动。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此刻母亲在哭,而且根本用不着走近求证。东勰把劝母亲离婚的话咽回肚子,其实不需要再劝什么了,母亲已经用行动把那些未及出口的逆耳忠言一句一句都驳回了。她会不知道严洪在哪?她会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跟谁在一块?可知道了又如何?就算她明知道另一个女人收了她丈夫的魂儿,明知道让她操了一辈子心的男人此时正在另一个女人那里逍遥快活,她还是想都没想就在亲戚面前成全了他的脸面。 东勰终于知道自己其实错怪了舅舅,阻止母亲离婚的根本不是舅舅,一个人若真是铁了心,是任凭谁也拦不住的。可是若要让母亲的心变成钢铁,恐怕再瞎一只眼睛也不够。 大年初三的早上,东勰拖着他那只摔断了一条腿的箱子飞回了上海。本来这次回家,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母亲和严洪离婚的,可是他低估了事情的复杂程度。纠缠了二十多年的两个人,恩怨情仇早就不是一纸离婚证书能够裁断清楚的。何况以他现在的经济条件,确实无法不计成本地带着母亲说走就走。 严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东勰没有办法当面警告他善待母亲,所以他只好拜托舅舅和小姨帮忙照看。这下没有人再逼着他把上海的工作辞掉回家守着父母了,自从上次他在医院里把花盆砸在父亲的头上之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也都如梦初醒,原来这个从小性情乖巧的孩子还有这么乖戾的另外一面,要是继续任由这样一对父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早晚会出大事。 广播里正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官腔播报着安全须知,空姐站在过道里笑意盈盈地为乘客们演示氧气罩的使用方法。东勰拿出手机,迅速地发了条消息:“上飞机了,呆会儿见。”他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微信没有任何回应,他关了机。 很难说他如此匆忙地想要飞回上海,究竟是受了哪一种外力的影响——究竟是来自家里的推力,还是远在上海的某个人的拉力。自从上次在机场的那一晚之后,他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覃嘉穆这三个字开始频繁地、不经意地溜到他的脑子里,引得他自己和自己猜谜。 在回家的这几个月里,他开始去猜想覃嘉穆每天自己一个人会做些什么、在酒吧里会碰到哪些人;在意自己发出的每一条消息未能及时得到回复的原因。他一次次打开“索多玛”,天南海北的帅哥引不起他的兴趣,反倒是嘉穆的账号是否显示在线更让他在意。然后,他便自我折磨地开始一番推理:既然2分钟前他还使用过这个软件,为什么没有回复我10分钟前发的微信消息......诸如此类。他必须得承认,每一个关于此人的起心动念,都开始让他的心里草长莺飞。 大年初三的虹桥机场人出奇的少。东勰下了飞机直奔南出口的星巴克,覃嘉穆早早就等在了那里。 “不是跟你说别来接我吗?”东勰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愉快,“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他眉飞色舞地说。 “反正也没事,难得出来逛逛。” 事实上街面上根本没什么可逛的,没几家店开门,商场也都大多空空如也,只有一家乐器行在一排紧闭的大门中孤零零地营着业。嘉穆说想要进去看看,东勰把大拇指朝店门一竖,“走!” 走进店里,最先看到的就是整整齐齐挂满左右两面墙的吉他。老板是一个梳着马尾辫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他有着艺术家的装扮、艺术家的气息、艺术家特有的怀才不遇的神情,见到客人进门也不招呼,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仍旧自顾自地擦拭着手里那把泛旧的木吉他。嘉穆缓缓朝店里踱着步子,目光细细地拂过墙上一把把崭新的乐器,如同在欣赏博物馆里陈列的藏品。东勰拖着断了一条腿的箱子跟在他身后,东看看西瞅瞅,这些乐器在他眼里都长一个样。 嘉穆这时眼里一闪,目光停在挂在里面最高处的一把红木吉他上。 “老板,这把我可以试一下吗?” “那把七千三。”老板把头懒洋洋地抬起来一下,很快又埋回去,好像那脑袋里灌满了铅,抬起来是个蛮花力气的体力劳动。生意人的嗅觉十分敏锐,一下子就闻到了两个穷人身上的寒酸味。 嘉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刚刚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给人家造成了巨大的困扰。他正打算扭头走,却被东勰一把拽住胳膊。他声音洪亮地质问老板,难道他们的钱不是钱吗?什么了不得的乐器这么金贵连看看都不能?老板把他沉重的头重新又抬起来,眼皮耷拉下一半打量这两个人,极不情愿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取下了那把红木吉他。 嘉穆把吉他拿在手中,从琴头到指板到琴箱,仔仔细细看了几个来回。老板话多了起来,“这是全单板的民谣吉他,琴箱看到了伐?面板是一整块加拿大红松做的。这把吉他放在店里很久了,要不是过年店里客人少,少一万我是说什么也不卖的。” 嘉穆随意试了几个音,连连点头,接着就和老板海聊起来。东勰很少见他有这么多话说,与平时判若两人。他们聊吉他的品牌、聊音质、聊做工、聊材料的产地、聊扫弦、聊泛音......东勰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此刻这个侃侃而谈的男孩子简直是在发光,而自己早就看入了迷。 嘉穆的手指又开始跳动起来,指法变得复杂,让人眼花缭乱,一阵熟悉的音乐从他指尖盛放出来,不守规矩却十分动听。东勰发现只要音乐一响起,嘉穆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仿佛那些旋律突然注入到他体内,代替了他原本的灵魂。 东勰问老板最低多少钱肯卖。老板想了想,说:“你们要是诚心拿,给七千。” 嘉穆的演奏应声而止,他恭敬地把吉他递还给了老板,连说了几句再看看,随后拉着东勰就往外走。 “疯了吧。”嘉穆说。 “问问怕什么,”东勰笑嘻嘻的,“说不定还能便宜。” “便宜也不买。” 东勰欲言又止,“我送你”三个字几乎到了嘴边,可是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上一次的机票钱都还没还给人家,实在没有富余的豪迈去赠送如此昂贵的礼物。东勰跟着嘉穆走出乐器行,走到门口时看到前台桌子上放着一沓名片,他用眼神征求老板的同意,老板探了探下巴,意思是随便拿,于是他趁嘉穆不注意悄悄取了一张。他心想,迟早有一天他要回来买下这把吉他送到他的手里。 12. 枪响 g公司的会议室里,it经理老赵像十几年前做学生时那样认真地做着笔记。而此时,在他面前,左轮科技的一位业务员正对着屏幕上播放的ppt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产品功能。老赵一边记录,一边腋下直流冷汗,信息化工作做了十几年,市面上主流的管理软件他早就摸得烂熟,左轮科技的这款oa系统果然和势坤的产品极其相似,除了操作界面有所不同,从其他方面看几乎可以认定为是复制品。 老赵向来仇恨盗版,可公司毕竟不是他开的,老板几天前在会上已经拍板决定了采购左轮科技的产品。对于他们这样一家民营小企业来说,性价比在原则之上,谁也不会用真金白银去弘扬正义。 业务员的介绍十分详细,尽管此前已经来演示了好几次,可是仍然不厌其烦,从产品功能到应用场景几乎面面俱到。等他播放完最后一页ppt,老赵合上笔记本,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看似不经意地提问道:“这软件和势坤的很像嘛。” 业务员从容地笑了笑,很显然这是个早已准备好答案的问题。“赵总见多识广。”他说,“我们产品确实受到同类竞品一定的启发,因为我们公司的创始人也是it圈的资深专家。” 放屁!什么样的启发能启发出一个复制品?老赵在心里骂,可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他用闲聊的语气继续提问,“不知道贵公司的创始人是哪位?这圈子不大,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业务员笑了,这也是个排练过的问题:“我们老板技术出身,为人低调,您肯定不认识。”说着,他回身从包里拿出几页打印好的a4纸张,“对了赵总,我们今天可以签合同了吗?所有的商务细节您公司的各位领导上次在会上都已经通过了,我今天刚好也带了合同来。” 老赵抱歉了一句,说负责人今天不在。您不就是负责人?我只是技术负责人,负责审核产品功能,还有个项目负责人,他负责签合同。老赵明显地看到了业务员眼里的失望和疑惑,不签合同叫我来干嘛?老赵当然装作看不懂,殷殷勤勤地将业务员送到电梯口,对他特地跑这一趟表示感激,并再三表示等项目负责人回来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来签合同。 等电梯门徐徐关上,老赵迅速折回公司,走进了另一间会议室。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坐在里面。 “久等了老黄。”老赵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刚把那家伙送走。” 姓黄的男人扣上电脑的盖子,问:“说说,什么情况?” “有点棘手。”老赵的眉毛拧在一起,他摊开手里的笔记本,把刚刚业务员介绍的关键技术细节一一讲给面前的男人听。男人的表情逐渐僵硬起来,手心渗出了汗。“操!”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他妈根本就是复制粘贴!”中年男人的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两腮突兀地鼓起来。如果任由左轮科技继续以这样的价格出售产品,势坤集团的中小企业客户迟早要被抢光的。 “老黄,能帮的我可都帮了。这次没选你们是上头老板的决定......” 黄洋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老同学,“你今天帮我这一次比买我们十套软件都要紧!这样,家里那瓶一〇年的黑教皇,下次来你带走。” 回到公司,黄洋包都来不及放,直奔总裁办公室。蒋若言那天就在他爸爸的办公室里值班,只见他阴沉着脸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根本不像是来汇报工作,倒像是来要讨要血汗钱的,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表情的黄叔叔,因此被唬得连招呼都没敢打。 会议室的门紧闭了三个多小时,蒋若言把所有来访者一一拒之门外。那是她在总裁办轮岗的第二周,蒋势坤下了决心要把女儿当成接班人来培养,所以为了让她尽快熟悉公司的整体业务,将她分配到各个部门去做轮职秘书。蒋势坤原先的秘书amy对此十分头疼,一方面老板吩咐要对大小姐严格要求,给她布置饱和的工作任务;而另一方面,她又不敢把太多的工作布置给她,因为大小姐随随便便就会还给她两倍的工作量。 这天晚上,陈霄霆提着咖啡来到总裁办公室门口。自从总裁办多了个大小姐之后,加班就成了常态。他在门口停住,听见办公室里传来恶狠狠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摸出手机发了条信息:“你爸走了吗?”门里面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声,键盘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一条消息回过来:“走了。”“amy呢?”“也走了。”陈霄霆推开门,探头探脑地走进办公室。蒋若言此时正被成堆的资料包围着,咬牙切齿地盯着屏幕。 陈霄霆将一杯拿铁放在她手边,“喝吧”,他说,“加浓的,喝完就不困了。” “也甭睡了,是吧?”她的眼睛仍然频繁地在手边的资料和屏幕之间来回忙碌,可这丝毫不影响她逗闷子的心情。 “你爸又给你派活儿了?”陈霄霆把眼睛觑觑着朝屏幕上瞅,“这都什么密密麻麻的?” 蒋若言突然大惊小怪一声,“不能看!”她说着用手去遮挡屏幕,巨大的屏幕在她两只手掌下显得衣不蔽体。“这是内部资料!” “那可完了!”陈霄霆陪她一惊一乍,“已经看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灭我的口?” 蒋若言一个白眼立刻飞了过去,丧失了逗闷子的兴趣。她拿起纸杯抿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将她的舌头猛蛰了一下。“找我什么事?”她问。 陈霄霆啧啧两声,“听听这白眼儿狼口气,喝着我的咖啡还要撵我走。”他在背包里掏了一阵,将一个精美的礼盒往桌上一放,“看你这回还撵不撵。” 蒋若言的眼睛冲着礼盒眨巴眨巴,又冲着他眨巴眨巴,像是能眨巴出这突如其来的礼物的用意。 “不打开看看?”陈霄霆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 “什么意思?”那盒子像是烫手一样,蒋若言只用眼睛看,绝不伸手去碰。她心想可千万别是什么戒指项链之类的东西,那样的话她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别卖关子。”蒋若言把举到嘴边的咖啡放回桌上,明显被败了胃口,“你要不说清楚我可不敢收。” 陈霄霆的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绞痛,原来自己在对方眼里竟然是一个如此别有用心的人,值得她动用这么生分的眼神和语气去戒备。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去解开绸带,一层又一层地拆开了包装。他一边拆一边说:“你下周不是过生日吗?生日礼物也不敢收?” “那也不用送这么早呀。” “下周给你送礼的人不得排队?那还能显出我来?”陈霄霆露出一个侉笑,“我这是错峰送礼!” 蒋若言也笑,可是等她看到那礼物的包装被完全剥下的时候,她傻眼了。怕什么来什么,卡蒂娅的金色logo赫然印在宝蓝色的首饰盒上。蒋若言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先发制人:“你拿戒指当生日礼物送人?!”可是下一秒,她马上看见了陈霄霆一脸的诧异,于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陈霄霆说:“谁跟你说这是戒指了?”顿了顿,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接着眯起眼来将口吻调整成某种微妙的状态,“还是说你更期待收到戒指?” 蒋若言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手脚忙乱起来,可越是想做些什么来掩饰一下自己的红脸,却越觉得脸上烈火焚天。她只好把咖啡重新拿起来贴在嘴唇上,一面说:“你再废话我就不要了。” 陈霄霆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精巧的女士玫瑰金手镯,手镯外壁上雕刻着的一圈复杂图案,如同某种神秘的符纹。陈霄霆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捻起它,像是担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纹。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它的材质、细节、做工,蒋若言甚至怀疑他是打算把手镯卖给她而不是送给她。她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手镯是卡蒂娅在情人节推出的定制款,而且贵得离谱。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手镯,这小小的一个金属圈儿少说也要大几万块,他陈霄霆就是不吃不喝用几个月的工资也买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让蒋若言再次把心提起来,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三流狗血偶像剧桥段。 她事后特地去看了卡蒂娅官网的宣传片,上面介绍这款手镯的最大卖点就是首次与科技的结合。手镯分为男女两款,靠近手腕一侧的金属层下面内置了一枚极其微小的芯片,当男女两个手镯相互接近的时候,外壁上雕刻着的符纹就会发光。宣传片中的剧情十分浪漫唯美,描述了一对异地恋情侣通过手镯互相寻找的故事。从女生来到男生的城市开始,到两人在地铁站擦肩错过,他们之间每一次距离的变化,手镯上的光芒都随之变弱变强。最后当男生终于在夜空中牵起女生的手时,两只手镯上的图腾被全然点亮,如同魔幻电影里被咒语唤醒的神秘器物,在夜空下十分美丽耀眼。蒋若言被宣传片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也在心里为这礼物的用意而深感不安。就这样提心吊胆了好几个礼拜之后,并没有发现陈霄霆有其他动作,也没见他戴过那只男款手镯,她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我想可以不用花费笔墨去描绘蒋若言生日当天的热闹场面了,蒋势坤对女儿的宠爱全公司皆知,大小姐的生日宴成了公司每年除年会以外的另一场盛会。而今年格外隆重,单从预算上看大有赶超年会的势头,因为蒋势坤想借此机会把公司未来的接班人介绍给自己的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 蒋若言向来不喜欢应酬,可是每年都逃不过要跟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进行长达几个小时的客套。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日就是父亲的外交工具。朋友们早早攒好了场子在等着给她庆生,而她却在这里当了一晚上工具人,把一句客套话跟几十个人重复几十遍。她粗手粗脚地地往上提了提礼服的抹胸,嘴巴高高地噘起来质问她爸爸:“我到底是过生日来了还是加班来了?!”蒋势坤给女儿赔笑,一面又从服务生的托盘里取了杯香槟塞到她手上,“再坚持一会儿,啊。一会儿就放你走。” “怎么还一会儿啊,都几个一会儿了!”蒋若言把肩膀拧来拧去,这是她撒娇耍赖时的惯用动作,可是因为从小动不动就用这招来达到目的,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奏效了。蒋若言重新被连哄带骗地带到宴会厅,不过这次她可没有老老实实地应酬,趁着她爸不注意,一溜烟就跑了。她那身晚礼服走起路来拖泥带水,长裙下的一步裙箍在身上又很紧绷,所以她不得不提起裙摆跺着小碎步往楼下跑。跑到地下停车场,她心急火燎地用眼睛扫过一排排车。这时,离她不远处的一辆车冲她闪了闪大灯,她终于看清楚那是她自己的车。她早早就把车钥匙给了陈霄霆,让他在车库等她十分钟,而实际上他等了起码一个小时。 “怎么这么久?”陈霄霆偏过半张脸,余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后座随着呼吸起伏的香槟色曲线。 “开车开车。”蒋若言费力地弯下腰去解高跟鞋的扣子,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鼓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再用力一点,整个裙子很可能会崩成一堆碎布。 陈霄霆手法娴熟地调头,宝蓝色的特斯拉像一道魅影闪出了车库。“你就穿成这样去party?”陈霄霆问。 “后备箱里有衣服,到地方再换。” 陈霄霆按照蒋若言的指示,把车停在了一家ktv的门口。他心想,看来有钱人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喝酒唱k老生常谈。他下车,让蒋若言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竟然换上一身运动装从车上下来了,头发被高高地束起来,像是要去夜跑,可是脸上又有妆,所以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陈霄霆诧异:“你说的衣服,就是这一身?” “平时健身穿的,也没别的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和运动鞋,然后无辜地仰起脸,“怎么了?很难看吗?” “那倒不是。”陈霄霆说,“你去吧,车我开走,过会儿再来接你。你们会玩到很晚吗?” 蒋若言心想,就这么把人家当司机使唤也不是回事,再说人家还送自己那么一大金镯子呢。于是她豪迈地“哎呀”了一声,说:“走什么走,一起来吧。车停下面去,喝多了大不了打车回呗。” 陈霄霆一听,心里可乐死了。在他的计划里本来也没想走,原想就在车里等她。尽管他明知道今天的这些人都是蒋若言的死党,结束后肯定会安安全全把她送回家,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在她喝醉以后,也就是心防最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名额被别人给抢走。陈霄霆心里喜出望外,可是嘴上却再三推辞,直到他觉得这个推辞的程度差不多拿捏到位了,才适可而止地答应下来。他在心里美滋滋地自我嫌弃:真是不入流啊,这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把他一个好好的爷们弄得娘兮兮的。可他还是高兴。 陈霄霆跟着蒋若言进了一个巨大的包厢,门一推开,轰隆隆的音乐噪音山呼海啸地袭来,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陈霄霆看到包厢里的人不少,男女都有。见到蒋若言进门,他们应援团似的一拥而上,瞬间欢腾起来。蒋若言把这些人一一介绍给他,可是喧闹中他根本记不住那些拗口的英文名以及稀奇古怪的各种外号。陈霄霆开始走神,他注意到了各种印着不同logo的礼盒,清仓甩卖一样胡乱地堆满了半个沙发。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纸袋,与他送的那个手镯是一个品牌。他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送的礼物没有落在这群人瞧得上的范围之外。可是很快他心里就出现了一个个疑团:那纸袋里会不会是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谁送的?什么目的? 陈霄霆从始到终都坐在包厢的角落里,偶尔喝一口水或者捻两粒桌上的爆米花,他一晚上都在观察这个包厢里的人,他像猎人一样耐心,等着那个潜在的竞争者在这种意乱情迷的氛围中露出狐狸尾巴。起初大家还主动找他喝酒聊天玩游戏,邀请他跳舞唱歌,可是慢慢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蒋若言为什么会有一个不会打马球、不懂潮牌、不会蹦迪甚至连美剧也不看的朋友。他十分坚定地滴酒不沾,所有举着酒杯想要和他痛饮的男男女女都在他这里讨了个没趣。陈霄霆一杯杯地喝白水,同时酸溜溜地想,只要他今天在这里,什么潜在竞争者、代驾、出租车司机,哪个也别想跟他争夺送蒋若言回家的名额。 可是陈霄霆怎么也没想到,刚过晚上十二点,蒋势坤就亲自开车过来把他醉醺醺的女儿给接走了。陈霄霆大失所望,然而更没想到的是,蒋势坤不仅把女儿接走,还吩咐他将其他人都送回家,原因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陈霄霆开着那辆特斯拉,车后面塞着四五个烂醉如泥的醉鬼,另外的六七个人还在ktv里等待下一次运送。蒋势坤在她女儿一众朋友的眼里,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叔叔,不仅帮他们买了所有的单,还担心他们的安全特意派下属送他们回家。而陈霄霆就是那个倒霉的下属。所谓领导一个屁,追到二里地,他们想,难怪这个人滴酒不沾而且如此无趣,原来是个下人。 陈霄霆忍受着满车臭烘烘的酒气,从城东头跑到大西头,卸货一样把他们一个个卸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开的不是特斯拉,而是货拉拉。等他回到自己的家时,天已经快亮了,他躺在床上意识开始溃散,头脑不由自主地又把每个人都过了一遍,然而始终也没找到那个潜在的竞争者。 会已经开了三个多小时,各分公司及部门的中高层领导黑鸦鸦地填满了整个会议室。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气氛沉重得像在给谁开追悼会。蒋势坤站在台上,用眼睛扫视着台下各个“总”的天灵盖,这些人每年从公司拿走几十上百万的年薪,个个都是自己领域内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而此时他们连老板的眼睛也不敢看。就在刚刚,销售总监黄洋汇报了对左轮科技的最新调查进展,老板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讲,可是所有人都通过他的脸色读出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黄洋的调查结果十分明确,简单来说就是,现在可以基本确定,公司内部一定有人变节成了左轮科技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对势坤集团所有内部的动作都拿捏得那么精准。就拿几周前来说,黄洋让自己在g公司做it经理的朋友以客户的身份从左轮科技业务员那里套出了一些信息,可是从那之后,那个业务员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能再联系得上他。而紧接着,左轮科技也以产品内部调整为借口立即停止了对g公司的所有业务。这一切都太巧了,所以黄洋断定,公司一定有内鬼,而且看来职位还不低。 此前考虑到公司的股价和口碑,这些调查结果被严格保密。可是昨天蒋势坤和黄洋商量,应该把公司目前的处境告知中高层,这件事情与每个人的利益都切身相关,虽然以左轮科技的体量,对于势坤来说还远远没有达到构成威胁的程度,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不言自喻,况且暗中调查进度缓慢,再不速战速决,恐怕小小的蝇虫也要成了气候。 蒋势坤走到讲台中间,拿起话筒,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拿起一个哑铃。他不是一个常把使命愿景挂在嘴边上的老板,他不喜欢给底下的人画饼灌鸡汤。但是今天,他意识到必须重新整肃自己的队伍。 “想必我不说,大家多少也对公司的现状有了一些耳闻。”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经过音响的传导而听起来更加压抑,“本来我和黄总商量,想在暗中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可是最近发现公司里面传出了很多不同版本的谣言,所以我们决定不如官宣这件事情,免得大家暗地里猜来猜去还以为咱们公司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胁。” 蒋势坤停顿了一会儿,看到有几个部门的经理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向他们,“其实事情说起来很简单,我也不怕跟大家明讲,我们内部有同事背叛了集体,用一种很不光彩的方式把公司数千名同事苦心经营多年的产品出卖给了竞争对手,让竞争对手用极其低廉的价格抢走了我们的客户。”话音未落,会议室里一片哗然。蒋势坤看着他们,这些此时或震惊或愤怒的一张张面孔中,很可能有一张或几张是在演戏。他做个了暂停的手势,会议室于是重新安静下来,接下去,他说:“今天我要宣布一个沉重的决定,就是在未来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将会对公司所有的同事进行彻查。说实话,做出彻查自己兄弟姐妹这样的决定,作为公司的ceo我十分心痛,但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不能坐视任何一个人以任何方式威胁我们的集体。也许这位变节的同事此时就坐在下面,但是我一点也不怕你提前知道这个消息,除非你能保证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天衣无缝,否则我一定把你揪出来!”蒋势坤声如洪钟,越来越多的部门经理纷纷把头抬了起来。 他把音量降下来,激昂的语气恢复了平常,他继续说:“我们的确是损失了一些客户,但经过这次的事件,我们也筛选出了哪些客户对我们忠诚,哪些客户只是贪图价格上的便宜。对于那些只图便宜而无视产品价值的客户,丢了我们也不可惜。价格的确是我们的软肋,但是我们的价格里折迭的是工程师的心血、对服务和品牌的持续深耕还有十几年来市场对产品的反复检验。这家公司最早也是从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做起的,当初只有我、黄洋、老陆三个人,做到现在这样一家拥有几千名员工,几百个分支机构的上市公司,经历的风浪太多了——08年金融危机,15年资本寒冬,就连这些都没把我们打垮,区区一家靠盗版做起来的小公司能掀起多大的浪头?”蒋势坤顿了顿,再次扫视讲台下面坐着的各位高管,很多人的嘴半张着,眼睛里开始有了些内容,“那位——或者说那几位向左轮科技投诚的兄弟,你们听好了,下面的话是说给你们听的。”所有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老板,没想到老板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笑意,“千万别以为这个时候缴械投降能够争取到什么宽大处理,对不起,当你们决定背叛集体的时候就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另外通过这件事,我也希望在座的所有人都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团结起来,因为公司的兴衰关系到每个人的福祉。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从长期来看,没有任何微小的局部可以在一个衰败的整体中获利!” 仿佛一夜之间,公司就进入了警戒状态。首先是收回了所有业务人员任意下载、安装产品演示版本的权限。接着,所有员工——从职员到总监,一律接受问询,重点排查技术部、项目实施部和销售部。 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陈霄霆和大华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听到隔壁桌的同事在议论最近公司里正进行的调查。 一个说:“咱们软件的加密技术不是申请过专利的吗?这么牛逼还能被破了?” “这就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另一个人说,“咱们陆总的技术那是厉害,但保不齐人家公司也有牛人呢。” “我看不像,有牛人咋不自己搞个产品出来,还用盗版咱们的?。” “说的也是。” “哎,不管怎么说,苦的是咱们,我今天已经被法务找去谈两次话了。” “是啊,你说这种事儿,要出内奸也是上面的人啊,折腾我们干嘛?” ...... 饭后,陈霄霆一个人在天台上抽烟。天气要开始慢慢热起来了,白昼谢幕的速度越来越拖沓。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大华他们。 “你还有心思抽烟。”是小伍的声音,“现在怎么办,公司已经开始查了。” “你当初不是说不会查到我们吗?”大华的声音里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愤怒。 陈霄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你们再大点儿声,省得别人听不见。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在公司别谈这个,都活够了?”他们谁都没说话,一个个不服不忿地看向旁边,“还没怎么样就开始自乱阵脚,能干成什么事?分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手抖过?” “我们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陈霄霆打断他,可他自己其实也是心虚的,上次他去总裁办给蒋若言送生日礼物时,恰好看到她在电脑上整理黄洋从g公司it经理那里获取的信息,那个时候他惊出一身冷汗,也瞬间了解到自己对于一位在商海里混迹二十几年的老前辈的资源和人脉是多么缺乏敬畏。第二天他立即叫停了g公司的业务,要知道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次都有的。陈霄霆在阳台上把烟头按灭,吐出最后一口香烟,然后他说:“幸好我们从来都没有直接跟客户接触过,只要法务在找你们谈话的时候,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来应付,目前是没有证据可以指向我们的。但是眼下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贾瑞,把你手底下那些兼职都遣散,没有成交的客户全部暂停。” “那已经成交的客户怎么办?现在公司已经把我们申请解密授权的权限都收走了,用不了几天,那些客户就会发现自己购买的软件根本无法使用。” 陈霄霆沉默地看着正在沉沦的夕阳,每下沉一点点就让天边多一点点血迹斑斑。等到夕阳完全消失,他才开口说: “那就利用这最后几天,让左轮科技彻底消失。” 13. 迷藏 袁尚卿最近是真的忙,以前东勰会隔三差五地收到他的消息,不是约吃饭就是看电影,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安静得有些不寻常。问了才知道,原来他是在集中精力应付自己的父母。 袁尚卿的父母住在奉献,离市区很远,可是老两口(尤其是他母亲)总想着搬到市区和儿子儿媳妇一块住。袁尚卿和仇婧形婚之后没多久,老两口便跃跃欲试,先是旁敲侧击试探儿子儿媳的口风,接着是寻找各种借口往市区跑,什么给新房子打扫卫生、拿自己家备用钥匙、送自家园子里种的水果蔬菜......而且每次来都挑晚上,正事办完以后势必要来一句:“哦哟,都这么晚了啊。”起初仇婧还能演好一个周到的儿媳妇,殷勤地留二老住下。可是时间一长,仇婧也不干了,每次不等婆婆开口就赶紧从卧室里主动对丈夫喊话:“老公,这么晚了别让爸妈自己回去,你开车送一趟,啊。”可是仇婧忘了,自己的婆婆曾经也是儿媳妇,做儿媳妇的经验比她丰富多了,早已深谙此道,所以这时婆婆马上会说:“哦哟,送什么送,明早不要上班的啦?一来一回辛苦得来。我们宿便找个旅店挤一宿,明早走就蛮好!”婆婆的话很奏效,谁都知道此时所有的压力又回到了仇婧这边:两层楼的别墅,六七个空房间,却要在深更半夜将公婆撵出去住酒店——谁有勇气去做这样的恶毒媳妇?于是仇婧只好笑吟吟地苦留住二老。 松江的这套别墅装修好之后虽然名义上是袁尚卿和仇婧的婚房,可是只有在他们需要表演夫妻时才会去偶尔住几次,平时二人连面都不怎么见,以为当初决定形婚就是为了能够不受打扰地和自己的伴侣住在一块。可是现在倒好,老两口三天两头往市区跑,逼着仇婧和袁尚卿三天两头就要扮演一次恩爱夫妻,两人被搞得焦头烂额。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袁尚卿的母亲又给他打来电话,说今天和他父亲来市里剧院看戏,晚上打算顺路去看看他们。袁尚卿心里叫苦不迭,剧院在市区,房子在松江,绕这么一大圈都可以叫顺路,可见他们老两口现在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找了。他来不及抱怨,下了班赶紧开车去仇婧公司接她——经过公婆这么多次突然袭击,仇婧现在的脾气大得很。刚开始的时候,二人还能保持基本的合作伙伴关系,只要一个电话,仇婧就非常爽快地答应友情出演。可是现在,就是袁尚卿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也求不到一个好脸色,若不是形婚协议书里面写着“在任何情况下,双方都要无条件配合对方在亲友面前塑造良好的夫妻形象”,而且考虑到自己日后也会需要袁尚卿的积极配合,她早就撂挑子了。 仇婧力气很大地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然后开始摔摔打打地系安全带。袁尚卿厚着脸皮跟她套近乎,“下班啦?今天下班挺早嘛。饿不饿?我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呵呵呵......”仇婧一句话也没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然后很用力地把烟雾喷到车窗外面。“开车。”等这一套动作结束,她淡淡地说。 “诶诶诶。”袁尚卿满嘴应着,赶紧把车启动起来。一路上,他好脾气地听着她的数落。她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十分耐烦。仇婧越说越来劲,嘴上像是装了马达一样停不下来,把最近好几次因为他爸妈搞突袭而耽误的和吴婉昕的约会说了又说。袁尚卿一边面带微笑地赔不是,心里一边想,女人就是女人,就算长得再像男人也免不了去翻旧账。 袁尚卿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车开回松江,到家时母亲已经将晚饭做好了,五个菜加一个汤,花花绿绿地铺了一桌子。仇婧一进门就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衣服都不换围着婆婆“妈长妈短”地叫,简直叫得比自己亲妈还热乎。袁尚卿对仇婧的精湛演技叹为观止,他认为这一段应该拍下来给上戏的学生们当做教学视频。有谁能想到此刻这个过分殷勤周到的女人十分钟之前还在车库里破马张飞地骂人呢。 袁尚卿也跟着进了饭厅,“哟,烧了这么多菜!”说着,他伸手从盘子里捻起一块肉打算放进嘴里。母亲“啪”得一声打在他手上,笑着嗔道:“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改不了这毛病。洗手去!” 袁尚卿嬉皮笑脸,问:“我爸呢?” “看完戏让几个老票友拉去吃饭了。” “是吗?那几个老哥们还联系呢。”他趁着母亲不注意,又捻起一块肉飞快地放进了嘴里,“你怎么没去啊?你不是也都认识吗?” 母亲把围裙摘下来,规规矩矩地迭好。然后她下意识地朝仇婧瞥了一眼,脸上有了些得意的神色:“我去了,你还能吃上口热乎饭啊?”袁尚卿偷偷看了看仇婧,她正拿了碗筷从厨房里出来,刚好听见。袁尚卿看到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眼睛里充满了容忍。 因为平时不经常见面,仇婧和袁尚卿基本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而能聊话题又不能当着婆婆的面说,所以一张饭桌上只有锅碗瓢盆和汤匙筷子们热闹。袁尚卿的母亲见时机差不多了,给儿子和儿媳妇各夹了一筷子菜。袁尚卿知道,母亲必是有话要说了。从小到大,母亲一旦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宣布,都是先往他和父亲的碗里夹菜。果然,她放下饭碗,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今朝做饭的时候看见那些碗啊盆儿啊的蒙了一层的灰。你们平时都怎么吃饭的啦?” 袁尚卿正往嘴里送汤,听见母亲这么说,心里咯噔一声。下午接到母亲的电话之后,他立即采取紧急行动请保洁阿姨来家里打扫,恐怕母亲看出家里长时间不住人,可是千算万算,还是忘了嘱咐阿姨把碗柜里的锅碗瓢盆也一起清洗了。 “啊,最近不是忙吗?”他用求救的目光看了仇婧一眼,可是仇婧只是闷头吃饭,百分百的事不关己。于是他只好继续编,“公司也有食堂,我们就没在家开火。” “哦哟,外面的饭怎么好和家里头比的啦,回头胃子吃坏掉了。”婆婆这时又看了儿媳妇一眼。仇婧听得出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呢,可她就是不抬头。于是婆婆继续说:“年纪轻轻胃子吃坏掉还得了啊......” “妈——”袁尚卿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夹了个鸡腿放进母亲的碗里,“我们都上一天班了,您就别唠叨了,啊,可怜可怜你儿子——” “好了,我倒管出错处了,等你老了跟你爸爸一副德行,动不动就胃痛你就晓得谁可怜你了。”母亲把筷子一放,拿出早早就准备好的话:“不然我和你爸爸还是多跑跑,每周多给你们做几次饭,这样你们下班也能吃口热的。”袁尚卿心里明白,这是母亲早就打好的小算盘。在这种事情上,母亲向来极具战略耐心,从来不急于求成追求一步到位。他了解母亲,她一定打算先以做饭的名义争取到每周多来几次,儿子儿媳虽然不高兴,但是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施行起来阻力是不会很大的。等他们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存在、感受到每日回到家就能吃上晚饭的便利,她再进一步提出居住更长时间的要求......就这样日拱一卒小步快跑温水煮青蛙地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坚定不移地实现和儿子儿媳同处一室的目标。 仇婧一听这话,立刻觉出苗头不对,也不装聋了,也不低头了,赶紧赔笑说:“妈,都是尚卿替我说话,哪有那么忙,平时都是我懒,不爱做饭。我觉得您说得对,怎么能总吃外面的东西呢?但是您看您和爸住那么远,地铁转公交,公交转地铁的我们也不放心。这样,以后我们就在家里吃,饭我来做。要不然您看什么事儿都让您操心,家务事我也得学学,哪能总指望你们呢?” 母亲笑了笑,转过头去看儿子,可是袁尚卿马上把头埋了下去。她拿筷子往碗里戳了又戳,点点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吃饭吧。”袁尚卿心里有苦难言,他知道母亲强势了一辈子,是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今天这一招被仇婧挡了回去,下一次说不定又会使出什么招数。 饭饭吃过,对仇婧的终极考验来了。作为一个有着基本素养的儿媳妇,饭后仇婧很主动地想要承担洗碗的工作,可是婆婆坚持不让她动手。这就麻烦了,如果她坚持要洗,婆婆肯定有话讲:“哦哟,怎么这么见外的啦,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你们操劳几年,操劳一年少一年喽。”可她要是拍拍屁股走人,婆婆肯定有更多话要讲:“我们家的那个儿媳妇哦不得了,人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全家就我一个老婆子忙进忙出。”所以仇婧只好在厨房打转,把婆婆洗好的碗碟毫无必要地排列整齐,或者给垃圾袋多系一个扣,任婆婆撵她多少次,她也要坚持陪着婆婆把碗洗完。 “这个菜汤不要了,”婆婆把手上的水往池子里掸了掸,然后递给仇婧一盘剩菜,“直接倒进马桶间好了,记得要先把冲水打卡,不然要挂油的。” 仇婧端着盘子,想也没想就去推开了厨房和客厅连接处的那扇门,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根本不是卫生间,而是一个杂物间。她彻底懵了,这个房子她总共也没来过几回,而且一楼有那么多房间,根本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等她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正好撞上婆婆一张疑惑的脸:“侬跑到杂物间去做啥额?” 幸好仇婧反应够快,马上回答说:“我好像听见杂物间有声音,别不是进了老鼠吧?” “啊?!”婆婆也紧张起来,“不会吧?!” 袁尚卿此时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可是心思根本没有在电视上。他的耳朵从始到终都跟着厨房的婆媳俩,谨防他们聊着聊着聊出什么没办法收场的信息。他立刻明白仇婧那边出了状况,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老鼠?!哪呢?!我看看!”他煞有介事地跑到储物间巡视了一圈,然后出来说:“没有啊,婧婧听错了吧。”说着朝仇婧递了个眼色。仇婧会意马上接上:“啊!应该是我听错了。” 母亲狐疑地盯着这两个双簧表演艺术家的脸看了又看,然后对儿子笑笑说:“以前看起电视吃饭都叫不动,今天是怎么了。”说完就又转身回去洗碗。仇婧和袁尚卿互相看了一眼,长舒一口气。 直到晚上仇婧洗好澡出来,还听见婆婆在忧心忡忡地惦记着杂物间里的那只老鼠。仇婧饶有兴致地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偷偷听婆婆在楼下客厅胆战心惊地跟儿子抱怨。 “你说这好好的杂物间哪能会有老鼠?你跟妈妈讲实话,婧婧在家是不是从来不做家务的?哦哟你不讲我也知道,我今天给你们收拾厨房哦,那餐具上脏是脏得来......” “妈——”袁尚卿不得不制止她。 可是母亲完全没有住口的意思,她把声音压低,“你听听今天在饭桌上,我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有一堆话讲。怎么啦,我来自己儿子家还轮到她不高兴啦?” “妈,婧婧就在楼上呢,你小点声。” “还有,妈妈问你哦。”老太太把音量控制在嗓子眼里,“你们结婚这都多长时间了,婧婧那肚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啦?你们那事儿正常吗......” 袁尚卿终于不耐烦了:“你怎么又提这事儿?” “怎么就不能提啦?”母亲脖子一梗,“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妈妈操心的呀。是不是小姑娘身体有什么问题,妈妈认识一个大夫,不行给她瞧瞧......” 仇婧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她和袁尚卿的形婚协议里是明确规定过不要孩子的,可是几个月前,袁尚卿试探性地提过想要孩子的事情。她坚决不同意,因为这种决定对一个无辜的生命来说太不公平。孩子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他们可以选择不让他降生在这种充满变数的家庭里。一对生活中没有感情只有各类条款的夫妻,在一个孩子尚未出生时就提前决定了他悲惨的童年,这是一件何等残忍的事情。 她把被子裹紧,地板上铺着袁尚卿的被褥,她把床头的灯光调暗,强迫自己在他进房间之前尽快入睡。 最近都在说大环境不好,可是袁尚卿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就职于体制内的单位,因此对所谓大环境的变化其实并不敏感,外面的公司大搞裁员的时候,他们的工资反而还涨了。可是单位的同事却十分热衷地讨论这个词,从领导到职员,无论是谁都能随口诌上几句,毕竟谈论它却又不受制于它,是一种成本低廉的展示优越感的方式。 这天下午开完会,袁尚卿和部门几个同事一起约了吃晚饭。在公司里,同事们都叫他袁主任。有的人是因为他办公室主任的头衔而这么称呼,而有的人则多少带着点讽刺。人们的共识早已形成,体制内嘛,你是谁并不重要,你是谁的人才比较重要,所以袁尚卿不到30岁就成为了整个公司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很多人都羡慕他的幸运,因为他的领导不仅自己平步青云,还让这个最喜欢的下属也跟着一起扶摇直上。 可是袁尚卿从来不拿别人眼里的幸运当回事,他在公司里基本上属于一个不思进取的人,完成工作但求达到及格线,绝不多花一分力气。他的心思都花在打造自己的直男人设以及反邱佳鑫的侦查上(最近一段时间则是用在应付自己的母亲上),对办公室中明里暗里的勾当毫无兴趣。因此无论是谁,带着怎样的目的怎样的语气——羡慕也好,嘲讽也罢——来一句:“袁主任又高升啦!”他都回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这就让那些善于钻营的人更加眼红,认为他城府颇深。于是他什么都没做,就先得罪了一批人。 吃过饭到了买单的时候,袁尚卿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有几个同事忙趁机酸溜溜地挖苦一番,说袁主任的钱包也知道大环境不好,一到买单的时候就自动消失了。袁尚卿笑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让他付钱,还说等自己的皮夹子找到就把钱还他,找不到就不还了。被指的人一愣,拿不准袁主任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袁主任又催一句,去啊,那人才不情不愿地把单给买了。 袁尚卿在车库里找到自己的车,他把自己塞进驾驶座然后在脑袋里一一排查今天去过的各种地方。他的冷汗下来了,若是钱包丢在外面还好,若是丢在公司里面被同事捡到,那张藏在第二个卡槽里的卡片就有很大的暴露风险——不是很大的风险,而是百分之百的风险。捡到钱包的人若想归还钱包,总是需要翻翻里面的证件好确认失主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左右两侧腋下同时滴下汗来。他拿出手机,准备导航开回公司。可就在他打开微信准备顺手回复几条消息的时候,他傻眼了。 在未读消息已经变成省略号的消息列表里,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人发来的消息。此人是采购部门的洪经理,人前大家叫他一声“洪总”,背地里的称呼是“红肿”。红肿人如其名,对自己横向发展的身材充满了自暴自弃式的自我接纳。他一开口,大坨大坨的口水和油腥的荤话就会从他两片扣肉一样肥厚的嘴巴里啐出来。所有女同事见到他都要远远地躲开,躲得一旦不及时势必会被他毫无底线的调笑恶心一次。公司倒是有不少老男人愿意跟他勾肩搭背,一看他们猥琐的神情就能立刻猜到他们又在用什么下流话糟蹋某个女孩子。 袁尚卿对公司的这号人物向来敬而远之,而且平时两个部门之间也并无太多交道可打。袁尚卿打开对话框,留言是一个小时以前的。 对方先是发了一张照片,自己的钱包原来被落在了员工更衣室的椅子上。接着对方说道:“袁主任,你的吧?我替你收了,打算怎么谢我啊?” 袁尚卿把气撒在了方向盘上,安静的车库里顿时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刺耳的鸣笛。他心想,完了,对方连语气都是绑匪的。对方劫持了自己最大的秘密,现在都开口跟自己要赎金了。袁尚卿头脑里立刻浮现出红肿把钱包翻个底朝天的画面,红通通的酒糟鼻因为亢奋过度而分泌出旺盛的油腻,粉红的钞票和各种卡片被他一张一张抽出来,他猎奇的眼神就像湿漉漉的舌头一样一张一张舔过去,直到舔到那张卡片,于是他终将品尝到自己最大的秘密......袁尚卿不死心地说服自己,也许红肿的道德并没有败坏到那种程度,也许他只是确认了一下钱包的失主就高尚并且自觉地将不属于他的物品妥善地进行了还原——到了最后袁尚卿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以上的道德要求,对于红肿来说近乎苛刻。 整整一晚上,袁尚卿魂不守舍,他甚至无法用任何一种侥幸心理让自己免于那张卡片的折磨。他袁尚卿为了在国企里做一个“正常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婚姻都被他当成手段用来达到目的,可怎么就在这种小事上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想起上一次使用那张卡片就在上周,他跟圈子里的几个朋友一起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那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会所,外面看是一家好模好样的健身工作室,可是圈里的人都知道,这家店真正的营生得往里走。店里那些长相英俊身材完美的健身教练们在外面把学员们训得极苦,而到了里面就能给客人们带去极乐。相应地,店里也推出了ab两种会员卡,a卡和正常的健身卡没有区别,而b卡则限量发行,需要实名办理而且必须有老会员担保介绍。如果客人持b卡入内,服务员会立即带你走一个暗门进到会所里面,接着他会将你安置在一个雅间,上好的水果点心咖啡茗茶全招呼上来,然后递给你一本花名册,上面是店里100名教练——或者说男技师的资料,包括各个角度的照片、某些重要器官的详细参数还有近一个月内艾梅等几个主要性病科目的检测记录。这样一家会所的消费可想而知价格不菲,在这里一个晚上花费上万属于正常消费,为了某个技师一掷千金的财主多得是。 袁尚卿遗失的卡片就是这家会所的b卡。捡到卡片的人根本不需要阅读卡片上的小字,光是看印在上面的那根巨大的阳具就足够揭穿他了。这天晚上,袁尚卿彻底失眠了,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前途而辗转反侧。邱佳鑫在他身旁鼾声如雷,可是袁尚卿满脑袋都在回想平日里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洪胖子的事。他在心里和自己一次次地狡辩,平日里给洪胖子的那些冷漠脸色不能算是态度恶劣吧,那充其量就是“不够热情”。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来到公司,和每个认识的人都打招呼,他要从人们回应的神态和语气里判断自己的秘密还是不是秘密。他开始坐立不安,隔一会儿就去红肿的办公室溜达溜达,看看开没开门。当他第三次来到红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发现们终于打开了。他把心一横,敲了敲门,心里突然一阵慌张,学生时代逃课被班主任抓包叫去办公室训话时就是这种感觉。 “袁主任,早啊。”洪胖子此时正撅着屁股要去收拾他办公室里那些花花草草,后裤腰随着他费力地下蹲被夸张地往下扯,露出一截大红的内裤。可是别看他的个人形象已经无可救药地流放在了大众审美之外,但是被他侍弄的那些盆栽却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早,洪总,浇花呢?”袁尚卿摆出一副政府官员应付记者的那种微笑“昨天给您添麻烦了,我来取钱包。” “你看我正准备给你送去呢,你就来了,得有多少值钱的东西。”洪胖子把钱包递给他,那副油腻相果然又来了,“快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没少没少。”袁尚卿看也没看,笑着把钱包接过来,“就是一点零钱和几张卡,不值钱的。”他心想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你心里还没数?一晚上的时间够你把零头都数出来了。 回到办公室,他把钱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缺,那张卡也还在原来的位置。他当然知道这种检查很徒劳,动没动过还能靠肉眼看出来?他把钱包往桌上一扔,随便吧。 袁尚卿感到不对劲是在一周以后,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但总是感觉公司里数百双眼睛在经过他的时候都变得含义不明。他去茶水间喝水,认识的女同事就和他打招呼,说袁主任喝水啊,然后和身边的同伴诡秘地相视一笑。他去园区外面抽烟,以前见了面只是远远点个头的同事也大老远跑过来,说袁主任抽烟呢。他奇怪自己的吃喝拉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看头,让所有人都沉浸某种不约而同的喜悦里。 有天下午,公司来了一个面试的实习生,据说小伙子是上戏毕业的,长一张明星脸。办公室里好多女同事都借着上卫生间的由头顺便路过会客厅偷偷去看,回来以后每个人都掩饰不住满脸的春光荡漾。休息的时候,她们得了空,一窝蜂跑到袁尚卿跟前,问袁主任怎么一下午都不去上厕所?袁尚卿没明白她们什么意思,于是她们故弄玄虚地说谁不去你也不能不去呀,说得袁尚卿更困惑了。看他真不明白,她们便憋着笑告诉他,刚才来了一个上戏毕业的实习生面试,吴姐说了,是你的菜。说完她们哄得一声欢天喜地地散了。吴姐是他们公司人事部的老员工,负责招聘。在公司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招聘专员,袁尚卿恨恨地想,她升不上去是有原因的。 好了,现在靴子终于落地,这下不用再对红肿的良知抱有什么期待了。用不了多久,全公司都会知道,他袁尚卿表面上是个衣冠楚楚的办公室主任,背地里其实是一个花钱买春的死基佬。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忘不了去年营运部的一个同事献血时查出了hiv,不知怎么被公司知道了,公司为此搞出了多大的阵仗。那段时间,像爆发了瘟疫一样,整个公司人心惶惶。上级部门得知情况,要求所有员工必须出具一份hiv检测报告。一时间,家访、面谈、调查每个人的家庭状况和生活作风闹得沸沸扬扬,在公司里成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运动”。 那个时候袁尚卿和仇婧刚刚领了结婚证,可是松江的房子还没有装修好,所以只好把邱佳鑫的住处临时布置成婚房,取景演戏。好在袁尚卿和上司的关系不错,所以仇婧只是被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他下班一般都什么时候回家,周末是否经常外出,丈夫的朋友妻子都认不认识等等。可是其中有一个问题让他不寒而栗,问的是丈夫有没有过于亲密的同性朋友。那时候,袁尚卿就突然明白了,社会风貌日新月异,文明进步今非昔比,可是在某些地方,比如国企,对于不符合主流价值的情感的容忍程度依然为零。所以从那以后,扮演直男就成了他工作的重中之重。 第二天上午,袁尚卿到楼上交材料,在电梯口碰上了法务部的几个女孩子合力推一个大纸箱也打算上楼。袁主任平日不端领导架子,加上又长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所以公司里性格外向的女孩子都乐意跟这位年轻的主任逗。 她们老远看见他朝电梯这边走,一个大声喊:“袁主任,过来搭把手啊!” 袁尚卿笑了笑,她们就是不喊他也会过来帮忙。他刚想开口问问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另一个女孩子便开口说:“人家袁主任要搭把手也是给帅哥搭把手......”可是话刚说了一半她就立刻止住,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至少不应该当面说——然后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几个女孩立即熄了火,都知道玩笑开过了头。袁尚卿装作没听见,给别人台阶也是给自己台阶。他边将纸箱推进电梯,边若无其事地询问纸箱里面装了什么。刚刚说话不妨头的女孩子像是获了大赦,马上回答:“是一堆需要归档的合同。” 袁尚卿点点头,朝那个不知所措的女孩子宽厚地看了一眼,那是长辈安抚受惊晚辈的眼神。袁尚卿不追究她的冒失,是因为至少她还懂得廉耻,还懂得在冒犯他人之后心存不安和愧疚,有多少人早就不懂这个了。电梯门打开,袁尚卿问需要帮她们把这一箱子东西搬到哪里去。几个女孩子马上表示感谢,然后婉拒了袁主任的好意,她们语气僵硬地表示她们有办法将它搬回办公室。袁尚卿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几个女孩子对这个沉重的纸箱拳打脚地踢白费力气。他走上去,推起箱子便走,女孩们跟在后面,你剜我一眼我挤你一下,谁也不敢去搭把手。 法务部的主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陆,大家都叫她陆老师。见到陆老师本人,你多半会以为她是从文革时期直接穿越过来的,整个人从穿着举止,就是一本被审核过无数次的合同。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合同里白纸黑字的法条,整饬而缺乏变化。几点到公司,几点吃饭,几点处理什么工作,几点下班......一举一动都如同盖了公章一样被她执行得一丝不苟。陆老师见到袁尚卿帮她的下属们推着重物进来,站起身,程式化地表达了客套和感谢。袁尚卿对这个面无表情的老女人向来缺乏基本的社交兴趣,除了同样程式化地回礼,多一句话也不浪费。 等他离开法务部打算继续上楼交材料时,他想起刚才为了搬箱子把拿在手里的文件随手塞给了某个小姑娘保管,于是他只好又重新折回去。法务部的门紧紧关着,听见陆老师情感匮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袁尚卿本没有听墙根儿的毛病,只是那声音里突兀地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让他原打算敲门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你们几个听好了,”陆老师说,“以后都给我离他远一点儿,谁再骨头轻地上去投怀送抱,让我知道你就别干了!咱们这是什么地方?没事儿都得被这个调查向那个汇报,何况他袁尚卿现在顶着个同性恋的帽子,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别人躲都来不及,你们倒往上贴!” 在她话语的间隔里,没有人敢插嘴,门后一片死寂,陆老师像是在训斥着屋子里的空气。过了半晌,她接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些人存的什么心思,女孩子家家眼皮子别那么浅。上海户口,有房有车,办公室主任又能怎么样?贴上了就是你的了?不信你们试试看,看看咱们公司有没有开放到让一个同性恋的屁股坐在科级干部的椅子上。“ 袁尚卿把手放下,他其实很想一脚把门踹开,指着姓陆的老女人的鼻子大声告诉她,就算同性恋也比她这个四十多岁还没尝过男人的老尼姑强。男人宁愿去当同性恋也不愿意给她老尼姑开苞。他在心里把话说得要多恶毒有多恶毒,可是这一脚终究没有踹下去。法务部全是女人,他可以想象这一脚踹下去自己必然像个闯入闺房的匪徒一样不堪,这一脚除了让他失去体面,什么收益也不会有,甚至还有可能加速他被公司处理的进度。 “幸好你那一脚没踹下去,否则我也保不住你。”袁尚卿的直接上级刘处长背着手站在窗前,“那个陆老师官不大,背景深厚得很嘞。” “踹不踹我看也没什么区别。”袁尚卿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 “公司里什么闲言碎语没有过,哪一次不是一阵风就过去了,有了新的话题他们自然就忘了旧的。”刘处长转过来,“你下午就去医院做个hiv检测,拿到报告单以后交上来。这事以后不准再提了,其他的交给我。” 袁尚卿仰起脸看着老上级,他带了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像父亲一样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刘处长把脸板起来,说:“以后给我老实点,老子还有2年退休了,还能捞你几次?别再给我惹事。” 一个多月以后,采购部的洪经理突然辞职了,原因是纪检部门收到了大量的匿名举报信,信上说他在公司大型招标项目中收受供应商回扣。信里附上了洪经理与供应商往来邮件、聊天记录、短信等的复印件,还有一份长达35分钟的通话录音,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洪胖子引咎辞职以后,公司空降了一个采购经理,员工们都知道这个空降兵是从另一家大公司斥巨资挖过来的,而只有袁尚卿知道,这个人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刘处长的外甥。 14. 礼物 linedrawings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店面扩大了一倍。老板做生意有点手段,看中了街对面另一家酒吧的铺位,隔月就给盘了下来。现在linedrawings分为1店和2店,两店中间隔一条衡山路。新店一开,覃嘉穆就更忙了,一个月都休不了一个整天。有时休息日,东勰穿着睡衣在沙发上打游戏,一打就是一下午,这时若是看到嘉穆手忙脚乱地出门,势必要调侃他一句:“这么累死累活的干嘛呀?你们老板要招你当上门女婿去啊?”嘉穆不理他,让他随便说,反正他说爽了还是该做饭做饭,该承包家务承包家务。 东勰晚上的时间,基本上都泡在嘉穆的酒吧里,他的新工作让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嘉穆不爱吃酒吧的工作餐,东勰就把做好的饭菜给他送去换口味。送饭的次数多了,店员们慢慢就把这位常客和嘉穆的关系看在了眼里。有一次店里的员工们聊起来,嘉穆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那是我哥。从那以后,只要东勰送饭来,那几个年轻的小伙计就用很夸张的语气喊:“领班,你哥又来给你送饭了!”嘉穆从来不恼,只是笑着吓唬她们,再阴阳怪气的就扣光他们的奖金。 这天零点刚过,嘉穆收到了蒋若言发来的生日祝福,没说别的,就”生日快乐“四个字。他心里难过了一阵,他记得大学的时候蒋若言说过,每一年过生日,她都要做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所以她的手机、电脑以及各种带提示功能的软件,都会在这一天零点之前的五分钟齐声向她报告。于是在那五分钟里,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倒计时,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嘉穆拿着手机盯着看了很久,他知道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期待正燃烧在屏幕那头的一双眼睛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疗愈她,当年他覃嘉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辜负到了这个程度,这让他至今都无法完全原谅自己。嘉穆最终什么都没回,匆匆揣回手机,半晌,不放心似的又掏出来关闭了网络。 东勰每次来酒吧,一定会等嘉穆把歌唱完再走。遇到周末,他甚至会通宵达旦地泡在酒吧等他下班。嘉穆的演唱一般都会被安排在酒吧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开始,因为有一半的人都是为听他唱歌而来。今天的客人比往日都多,有一桌客人闹酒闹得厉害,已经三点多了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把几个服务生使唤得团团转。其中一个喝得烂醉,来不及跑到卫生间,吐得桌上沙发上到处都是。服务生们板着脸收拾,回到后厨就破口大骂。 嘉穆让他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如果她们再接着闹,他就过去把她们打发走。可是还没等他过去,那桌客人竟然点名要叫刚刚驻唱的歌手过去陪酒。服务生告诉她们,那是他们领班,不负责上酒上菜,而且酒吧里没有陪酒这个服务项目。那几个女人听完,借着酒劲儿哈哈大笑,说你们领班好大的架子,要说陪我喝两杯,你问问你们老板敢不敢推辞?还你们领班?你们领班算个什么屁。 嘉穆见情况不对,赶紧过去问怎么回事。领头的女人一头金灿灿的卷发,操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七分醉三分醒地说:“哟,是大明星来了,我们姐妹儿今天可真有脸。哎呀,这么看比站台上还帅,真帅!”说着她的手奔着嘉穆的胸口就伸过去,嘉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还躲呢?”她故作懊恼,“看不上姐姐呀?”周围的一圈女人一起醉眼迷离地笑起来。 嘉穆耐着性子,询问她们有没有没喝完的洋酒需要寄存,因为这里就快要打烊了。“瞧瞧吧,人家撵咱们走呢。”她娇媚地翘起二郎腿并且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缓缓吸一口再缓缓地把烟圈吐出来,等完成这一套动作之后,她垂着眼睛扫了一下桌面,“还有这么多酒没喝完呢,怎么办?要不然你帮我们喝?喝完我们就走。”她身边的女人们立刻开始群魔乱舞地起哄。 “这样吧,”她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其他人,“姐姐们疼你,也不让你白喝。”说着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开始数,给每个啤酒瓶下面都垫上几张,“你喝光一瓶,瓶子下面压着的钱就拿走,怎么样?不亏吧?” 覃嘉穆没有应承,他低声告诉身边的服务生去给老板打电话。黄发女人这时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说领班弟弟,你就这点儿本事呀?多大点儿事儿就给老板打电话。”她笑得烟灰都断了,“我看你也甭打了,你们老板肯定会说——”她开始模仿男人粗重的嗓音,表情也配合着搞怪,“‘陪你红姐好好玩,陪好了给你涨工资’......” 嘉穆没有注意到东勰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几乎是兴奋地走到那群人面前,“有这么好的事儿?白喝酒还给钱?” 嘉穆张大嘴巴错愕地看着他。东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用一种很无赖的腔调说:“这钱他不挣我挣。” 黄发女人也愣了一下,盯着东勰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她脸上堆起笑容:“行啊!”她的语气更加无赖,“姐几个今天运气不错,鲜肉弟弟一个接一个的,一会儿爱吃肉的那几个,打包带走,啊。”一群女人跟着叫嚷起来,聒噪地嚷着要东勰把衣服脱了,看看到底几两肉。 嘉穆在东勰背后悄悄扯他衣襟,可是东勰无动于衷。他无辜地挠挠头,发愁似的:“这么多酒呢,喝到啥时候去。”众人便说,你放开喝,喝不完的都带走,去姐姐家慢慢喝。 东勰问服务生要了一大桶冰块,说冰镇的啤酒更爽口。冰桶上来了,他捡起桌上一瓶啤酒,把瓶底下压着的钱抽出来,对着几个女人晃了晃。黄发女人歪嘴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于是东勰将钱揣进了牛仔裤的口袋。他把瓶嘴放在自己雪白的牙齿间,右手一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瓶盖应声而落。”好!“黄发女人带头鼓起掌来。东勰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将五六瓶啤酒都打开,把压在瓶底的钱一张张装进口袋。黄发女人又点上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说:”我说弟弟,钱收了,酒可得喝完啊。要不然姐姐们可不能让你走。“东勰斜着眼看了看这一群烂醉如泥的女人们,左右手各拿一瓶,“咚咚咚”就往冰桶里面倒。嘉穆从没见过东勰这样的表情,那种如同街边流氓混混一样的笑容他突然生出某种陌生的性感。“放心”东勰说,“再多一倍也放不倒我。” 冰桶很快就被倒满了,几个女人拍着巴掌打节拍,“干!干!干!”地吼叫。东勰在鼎沸的欢呼声里登上了沙发,把一只脚踏在桌面上。女人们仰起头看他,怂恿的音量震耳欲聋,“干!干!干!”东勰把冰桶高高举起,然后朝着它古怪地笑了一下。突然间,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先是格楞楞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尖叫,整整一大桶连冰块带啤酒就这么朝黄发女人兜头浇了下去。 所有人的脑子和身体在一两秒之内同时停摆了,若不是举在空中的冰桶还在往下滴水,会让人以为是时间出现了一两秒钟的真空。东勰很夸张地哎哟一声,表情十分无辜,“这个桶怎么这么滑呀!本来自己想喝点冰块降降燥的,没想到给红姐降燥了。”他故意把手忙脚乱演过头,抽出纸巾来给黄发女人擦脸,“怎么样红姐,还燥不燥?” 黄发女人面不改色地边冷笑边点头,用称赞对手的冒进和大胆来发起无声的威胁。她身边的一个女人禁卫军一样“腾”地起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然后照着东勰的左脸就是一巴掌。东勰被这突如起来的一记耳光打得猛一偏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等他再转回来时闪电般地扬起了手,用同样的方式将女人直接掀翻在地。酒吧的音乐那么吵,但周围的人几乎都听见了这个耳光有多么清脆响亮。东勰的手掌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他心想,自己下手还是重了些,这一下子绝对够那女人受的。 黄发女人就在这时开了口,她的发梢还在滴水,妆容被冲得一塌糊涂,可是精气神还稳稳地端着。她说:“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 东勰揉着自己的手腕,嫌恶地朝地上的女人瞥了一眼,又看了看她,像是在打量两只穿过的袜子。“怎么?红姐在妇联干过?” 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句子被她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干过你妈。”说着她操起桌上的一个空酒瓶,对着桌沿猛地一砸,瓶身应声炸裂,细小的玻璃碎屑四散迸溅。她用尖利的碎齿对准东勰,表情让人想到穷凶极恶的女匪,她说:“今天就看咱俩谁有本事从这儿站着出去。” 东勰不以为然地歪了歪嘴,这女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只是个女人,把小穆从她们手里带出去不算难事。可是十分钟之后,当一群拿着扳手拎着甩棍的男人闯进酒吧的时候,东勰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带头冲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男人,当他和黄发女人低声讨论怎么处置自己的时候,东勰竟然事不关己地走神了,他下意识地把覃嘉穆藏在身后,脑子里面居然在研究这人的扮相,他想怎么所有坏人的打扮都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光头、纹身、金链子,谁规定的? 那是东勰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警车,他在恍惚之中只听见警笛尖利的呼啸。警车把他和嘉穆拉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东勰的左臂算是废了,若不是这条手臂,那七八根甩棍和五六个扳手就会落在他和嘉穆的头上。手臂撑不住的时候,他便把嘉穆死死抱在怀里,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棍棒落在自己的背上。嘉穆被保护得很好,只受一点擦伤,东勰宁可将嘴巴里的咸腥重新吞回肚子里也没有弄脏他的衣服。 凌晨五点钟的急诊室是另一种战场,重伤或恶疾逼出了人们最原始的绝望,每一声歇斯底里都是紧急,天大的紧急。嘉穆搀着半昏半醒的东勰在急诊室大厅茫然无措,眼看着他的左胳膊完全肿了起来,比常人的两条胳膊加起来还粗。他架着东勰站在原地,医生护士患者在他们身边兵荒马乱,他拉住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语无伦次地问了些问题,他不知道医生是否听懂了他的求助,反正他自己是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医生正急着去处理一个重度烧伤的患者,脚都没停下,打发他去护士台问问。嘉穆急得面红耳赤,然后横七竖八地抹起眼泪。这时他感到东勰滚热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耳朵上,“再哭,我胳膊就报废了。” 东勰让他将自己扶到大厅的椅子上,然后去分诊、挂号、排队。在诊室外等待的时候,嘉穆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叫号机器的屏幕。东勰疲惫地笑了笑,说他从小就怕进医院,所以让嘉穆别哭丧着脸,否则不利于病人的身心健康。东勰的眼角又青又肿,一笑成了张鬼脸。嘉穆点了点头,眼圈通红。东勰的嘴继续碎下去,说那几个流氓打人像没吃饭似的,棒子挥得软绵绵,几个人一起上也就这么点杀伤力,当流氓以前估计是开按摩店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片刻不歇,直到他看见嘉穆的眼里被逗出一点点笑意为止。东勰看了一眼墙上的屏幕,下一个就应该叫到自己。他跟嘉穆说自己很想喝杯热豆浆。嘉穆赶忙站起来,问他哪里有卖,他这就去买。东勰歪着嘴龇了龇牙,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在笑,语气还是侉侉的。他说:“我哪知道?反正就是想喝,附近多转转总归找得到的。” 嘉穆陪东勰在医院折腾一整天,替他排队、交钱、取报告,可是东勰坚决不让他跟随自己踏进诊室,也始终不肯告诉他在他出去买豆浆的那半个小时里医生如何诊断他的胳膊。可是嘉穆最终还是从他缠在手臂上的厚重石膏推测出这伤势不轻。 二人回到家已经快到第二天的半夜了,医生建议东勰留院观察,可他坚决不肯。嘉穆接到了老板的电话,殴斗事件给酒吧带来了很坏的影响,老板让他暂时不要去上班,其他的事情由他处理。东勰拉着嘉穆在床边坐下,要他别去管什么工作,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打开柜子,从里面费力地拖出一个巨大的盒子。 “打开看看。”东勰朝那盒子探了探下巴。 嘉穆把盒子打开,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东勰死也不肯在医院过夜。嘉穆眼睛瞬间热了,一小截鼻涕在探头探脑。盒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他上次在乐器行看上的那一把红木吉他。东勰刚刚在医院里什么都肯将就、什么都能凑合、负责打石膏的医生被他催得极不耐烦。他这么着急忙慌想要回家,就是为了将这把吉他按时送到自己手上。 “生日快乐。”东勰看着他。 嘉穆垂下去的头用力点了点,他心想绝不能让眼睛里摇摇欲坠的眼泪在这个时候掉下来。 “这就感动了?”东勰恶作剧似的努力去寻找他的眼睛,“真正的惊喜在这儿呢!”他费力地起身,棍棒留下的伤这会儿开始显出厉害了。他挪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迭好的信纸。 嘉穆接过来,上面是用工整的小楷写的一排排短句子,像是诗。 “哪儿抄的酸诗。” “这才不是诗!”东勰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在写歌吗,这是歌词。” 嘉穆看了他几秒,“你写的?”他把信纸抖得哗哗响,眉毛立起来,“认识谱子吗你?” “还用认识谱?”东勰大惊小怪,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认识谱子是件多丢人的事。“我趁你弹吉他的时候偷偷录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填上的。” “这也行?!” 东勰嘴巴一撇,眼睛又眨了眨,虽然是鼻青脸肿,可是仍然不妨碍五官摆出个得意的表情。“喂——”他往嘉穆跟前凑了凑,“以后你写曲,我写词,没准儿还能出名儿呢!” 嘉穆白了他一眼,“想红想疯了吧,我就写着玩玩,还当回事儿了。” “干嘛玩玩呀!”东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干嘛不当个正经事做?” 嘉穆又抖了抖信纸,把它摊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看,可是东勰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说:“还当正经事做,把它当正经事就得喝西北风去?” “你现在的工作不就是唱歌吗?现在唱别人的,以后唱我们的呗!” 嘉穆被“我们”这两个字轻轻地扎了一下,对词语的过度解读让他不自觉地红了脸,好在灯光昏黄给了他安全的掩护。他把信纸从眼前挪开,又将手伸进琴盒子里,漆得崭新的红木琴身?伺候了他的手指,“再说吧。”这不像是对人说的,像是对琴说的。他对它笑了笑,像是在哄这把琴。 《自苦》 作词:严东勰|作曲:覃嘉穆 是我故意省略 衔在口中的下个音节 因为在等你 勇敢迈出严守的疆界 是我故意改写 酿在指尖的下个行列 因为在等你 将我纳入你故事情节 并肩看过溃散的星夜 誓言也曾抵达宇宙的边界 狂妄如我也未能僭越 成为替你镇守南方的朱雀 如律如戒 成孽成蝶 于是我人生的荒野 迎来了最美的浩劫 只要你一步向前够果决 我情愿步步为营为尘屑 至于风花雪月的那些 随它灭 三天之后,嘉穆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意思简单明了,让他抽空回去结算一下工资然后另谋高就去吧。老板算是个仗义的人,念着嘉穆平日里尽心尽力,所以找了点关系帮嘉穆把事情压了下去,据说还给对方塞了不少钱。酒吧里打架损坏的东西老板一样也没让他赔,还坚持多结了两个月工资给他。连东勰也说他们老板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枉嘉穆平时累死累活给酒吧卖命。 回酒吧收拾东西那天,嘉穆没有看见老板,所有的交接手续都是那个叫小新的小伙计带他去办的。小新告诉嘉穆,老板也不是真心撵他走,是因为那伙人确实惹不起,继续留他在店里也怕不安全。嘉穆有点遗憾没能跟老板当面道个别,他只好请小新替他跟老板道歉,毕竟事情因他而起,也感谢老板一直以来的照顾,说得两个人眼睛都红通通的。 在酒吧门口,嘉穆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追上去一瞧,果然是陈霄霆。见到嘉穆,对方笑了笑,说是来上海出差,本打算顺便来看看他,可是白天过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门了。?嘉穆说,幸亏今天来办离职,否则他白天都在睡觉,晚上才会上班。 陈霄霆一惊,问他为什么离职。嘉穆把他请到里面来,这个酒吧晚上是酒吧,白天是咖啡厅,他也是第一次以顾客的身份在这里消费,嘉穆让小新倒上了两杯饮料,然后把?打架的事情告诉了他。 陈霄霆眉毛皱着,忧心忡忡地说道:“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你人没事吧?” “我倒是没事,我朋友伤得不轻。” 陈霄霆一下下咬着吸管,把吸管的头咬的扁平,“就是上次在酒吧听你唱歌的那个,名字还挺怪的?” 嘉穆嗯了一声。 “所以......你们现在算是……”他表情复杂,手势比表情更复杂,挑选一个合适词描述这种关系可为难死了他一个直男。 嘉穆的脸几乎红透,他当然知道好友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自打陈霄霆知道了他和崔晋的关系以后,所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都会被他解读成某种不便措辞的关系。嘉穆说:“他是我室友啊。” “得了吧。”陈霄霆砸了砸嘴,“什么好室友天天去听你唱歌?” “那你可错了,天天等着听我唱歌的人能从这排到老西门儿去。”嘉穆极少开狂狷的玩笑,缺乏拿捏分寸的经验,因此说出来的话是邦邦硬的,把两个人同时窘坏了。嘉穆低下头,一圈一圈搅拌着杯子里的冰块,缓了半晌,问:“你这次来呆多久?一会儿去我那儿坐坐?” “还什么呆多久,你以为我来玩的?”陈霄霆获了大赦,扭了扭脖子,这根不健康的颈椎就是他辛勤工作的最好证明,“下午就得回去,晚上还有会呢。” “大忙人,以后见你一面怕是得取号预约了。” 陈霄霆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你要见我随时可以插队。” 嘉穆也跟着笑了,他把吸管抽出来,端起饮料来喝,在嘴巴碰到杯子之前,小声地问了句:“她怎么样?” 陈霄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出这个“她”字的偏旁部首的,但他从好友语气的微妙变化里,想不出这个代词的指向除了蒋若言还会有谁。“她现在,牛!”陈霄霆说,“她老爹正当继承人培养呢。后悔了吧?踏空一次当驸马爷的机会。” 嘉穆知道陈霄霆在炒股,据说最近行情好,很多人都入了市,东勰也是每天在他耳朵边念叨股票。他嘿嘿笑道:“我不踏空轮得到你建仓?” 这次轮到陈霄霆傻眼了,如同做贼的被当场捉赃。他没想到向来老实温厚的好友也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也能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建什么仓啊!”他一面脑子飞转,一面继续用股市的黑话东拉西扯,“本金都没有,也买不起啊。” 嘉穆把笑容收起来,一板一眼的神情又来了,“从上次你们来上海我就看出来了。”他并不说他看出什么来了,多年的兄弟就这点好,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明白,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可是没说明白的东西谁也不糊涂。他老气横秋地接着说:“要是喜欢你就使使劲儿,蒋若言是个好女孩,我......反正把她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霄霆深深地看着好友,喝下去的是饮料,吐出来的却是醉话。他想说,他使的劲儿还少吗?他还想说,你哪来的资格谈论把她交给谁,又哪来的资格谈论放心不放心?可是陈霄霆最终还是把话一句句咽了回去,这不是一个说醉话的场合,所有的话说出去都是有后果的。他嘴里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像是憋了好久,“大哥,看了多少偶像剧才把你祸害成这样?按照剧本,这个时候作为男二号的我是不是可以开始揍你了?呵呵呵,呵呵呵...... 嘉穆也笑了,摇头晃脑,还是醉态。他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刚刚真的悄悄在桌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陈霄霆乘坐晚上6点钟的高铁离开了上海,嘉穆一个人站在衡山路上,看着linedrawings门口的霓虹灯招摇地亮起来。这个店在白天还是安静小资的咖啡厅,可是一入夜,就披戴了绚丽的夜色,摇身一变成为狂放的舞女。嘉穆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上夜班的同事们马上要到了,他不想在如此热闹的时候跟他们告别。 由于手臂受伤需要静养,东勰请了长假,因此有了大把时间。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接着看书看电影打游戏,或者再来个午睡,潇潇洒洒地挥霍掉一整天。这段时间都是嘉穆在照顾他,每天早上,嘉穆会把一整天的饭菜做好,然后再出去找工作。回家之后还要帮他洗澡、陪他散步,周末有时候带他去医院复诊。东勰虽然身上病着,心里可受用,这美滋滋的日子短短两周就把他养胖了一圈。 嘉穆的工作找得并不顺利,简历像沙子一样扬出去,可是收到的回音——哪怕是“不合适”这样的回音——都少得可怜。他在大学里学过什么,学得怎么样这些都帮不了他的忙,只要“肄业”两个字写在简历上,大学就等于没上过。他想,看来自己还是只能继续找酒吧的工作,至少对酒吧他还是很熟悉的。他开始去街上陌拜一家家酒吧,像推销保险一样去推销自己。 这天房东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上海老阿姨看到东勰手臂上缠着的石膏瞬间花容失色,又是“哦呦”又是“啧啧”。因为她的儿子是袁尚卿的朋友,当初这个房子就是看袁尚卿的关系才这么便宜地租给他们的。所以房东可能以为自己跟东勰他们有了一层熟人的亲近,因此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嘱咐他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该怎么休养,两片厚实的嘴唇纠缠不清开开阖阖。东勰在她比连珠炮还快的语速里连话都插不上,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好不容易趁着房东换气儿的功夫,赶紧插上一句,问房东阿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房东一跺脚,两手往胸前一拍,“哦呦作孽,光顾帮侬讲闲话,把事体忘脱了。“ 房东告诉东勰,几天之后会有新的房客搬进来,她今天是来打扫房间的。房东还说,新房客是外地的一个什么公司的研发员,被派到上海来出差的,估计也住不长。说着说着又扯到之前住在这里的那对年轻小夫妻。房东眼锋飞来飞去,暗戳戳地告诉东勰说那个女人搬走以后怀孕了,孩子好像还不是那个男人的。东勰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听她八卦,同时心里佩服不已,已经搬走好几个月的房客都能被她扒出故事来,也是了不起的。突然房东像是想起什么来,直往东勰肩膀上拍打。她说不如就让东勰搬到主卧去住呗,反正这个新房客也会经常到各地出差,回来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主卧空着也浪费。她还说他的手臂可得好好养,得多晒太阳多补钙,主卧多好啊,阳光充足,她给好好打扫一下,一准儿清清爽爽。东勰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是担心万一这个人也住不长,还要去找下一个房客,主卧房租那么高,万一找不到合适的空在那里收不到房租才是真的浪费。东勰把眉头一拧,苦着脸哭穷,随后嘟囔说要是房租不变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说的房东黑着脸走了。 几天之后,果然新搬进来一个姓吴的男人,熟悉了以后东勰和嘉穆喊他吴叔。吴叔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是个技术宅,厚眼镜、络腮胡,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皮常常像是失去了弹性一样半耷拉下来。慢慢地,东勰发现吴叔的话比他脑瓜顶上的头发还稀拉,一切不需要输出观点的交流他都用一副好脾气的笑脸去应付。你跟他说,早啊吴叔,吃过啦吴叔,出去啊吴叔,你觉得呢吴叔......他都跟你笑笑,你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含义,因此可以是任何含义,可以用来回答几乎80%的问题。所以在80%的情况下,他都是同意你的说法的,可能也未必真的同意,只是不想花力气解释为什么不同意。剩下20%不得不说的话,他也尽量使用最精简的句式,绝不过多耗费别人的听力。 吴叔搬来以后,家里成了一个克己复礼的地方,他的示范作用非常明显,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还顺便把三个人的早饭也做好了。后来逼得东勰也不好意思了,脱下来的外套再也不敢随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怕转眼回来就被吴叔迭成了豆腐块。吴叔和嘉穆的正面pk最是精彩,两人各持一套礼数,全面光复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天两人早上都想上厕所,结果在门口碰上了,你推我让半天,都说自己不急。结果家里的卫生间一尘不染地空了一上午,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在地铁站的厕所里再次相遇。 吴叔是一个很好的长辈,这一点东勰是最有体会的,在手臂恢复的这段时间,他受到吴叔很多照顾。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吴叔竟然烧得一手好菜。慢慢熟悉了之后,吴叔的话也多了一些,他和两个后生聊起自己的家庭、早逝的发妻,还有远在国外工作的女儿。他淡淡地说着这些,说得简省、平静,十几年自己与自己过的日子被他说得像是别人的故事。 骨折的事最终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怪就怪东勰自己手欠,把打石膏当个新鲜事儿发了条朋友圈。他以为自己聪明,给家人分了组,还设置了该分组不可见。但是万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一个八竿子够不着的远房亲戚给看见还告了密。该亲戚被舅舅委托在上海照顾自己,可实际上加了微信以后连个问候语都没发过,东勰懒得给他分组,谁知这回却惹了祸。 东勰来上海之前,母亲一百个不愿意,在她眼里,除了老家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物资极其匮乏、治安极其混乱,吃不饱穿不暖买不到东西还危机四伏,她好手好脚的儿子一出家门就会丧失自理能力。临走前,母亲恨不得拿吃的用的把儿子行李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还特别让舅舅托人照应。现在知道儿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母亲一下就炸了,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说什么也非要买机票来上海不可。 东勰极力劝慰母亲,说自己只是轻伤,再说上海什么都有,家离医院也近,要吃什么喝什么外卖送到家门口,实在没有必要让她千里迢迢折腾一趟。实际上他心里并不十分乐意母亲在这个时候来,母亲是个生活上可以照顾别人但是情感上必须由别人照顾的女人,一件不大的事情对她来说常常是平地一声雷。不用问,在听到那个亲戚描述自己的伤势时,母亲肯定已经开始去做儿子终身残疾的思想准备了,这等于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颗原子弹。母亲在电话另一头突然沉默了,随后她哭着说:“上海什么都有,有你亲妈吗?!我是要去害你吗?!”东勰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说者无意,母亲却听得有心。对于一个母亲来讲,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丧失对儿子生活的参与感,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仍然被儿子需要着。而东勰刚刚的话在母亲听来就是在强调她有多么多余。东勰连忙给母亲道歉,他道歉的方式就是立刻帮她定了最近日期的机票,并且叮嘱她,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去白庙子街口买些薏米酥糖带来,他最想吃的这一口是全上海都买不到的。 母亲的情绪好了许多,可仍然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抱怨儿子当初没有听话留在老家。她一口一个“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说着说着就说远了,扯到她出轨的丈夫、失败的婚姻,她对儿子说要不是他那个不着调的混账爹,他用得着背井离乡跑到上海去?要是不去上海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东勰在电话另一端差点笑出来,母亲的话突然让他想起武林外传里佟湘玉的经典台词。他让母亲别胡思乱想,他来上海是想在大城市发展。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是哼给她那个不在场的丈夫的。她说当妈的会不知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东勰想,这一点母亲倒是通透。 母亲到上海那天,是袁尚卿和邱佳鑫开车带着东勰去机场接的机。接机的主意是袁尚卿提的,他说东勰的手臂不方便挤地铁。邱佳鑫听了冷笑一声,说:“别的事儿上可没见你心这么细。” 飞机原定晚上八点十分抵达浦东机场,可是延误了足足两个小时。广播里面一遍遍地响起“我们抱歉地通知......”,东勰急得满头大汗,广播每播一次抱歉的通知,他都得向身边两个朋友递上一个抱歉的笑容,好像飞机延误是他导致的。 邱佳鑫有很好的涵养,绝对不会把不耐烦挂在脸上。同时他也聪明,用打哈欠、看手表、谈论明天的重要工作事项来表达不满。袁尚卿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他装作没看到,对东勰说,没事的,不要着急,飞机延误正常的,要是回去晚了大不了他明天早上的例会推掉嘛,没关系的。东勰早早看出了邱佳鑫的心思——也可以说,邱佳鑫早早就让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听见这话,东勰马上说让他们先回去,他说母亲没带多少东西,他们一会儿打个车回去方便得很,没必要好几个人在这大眼瞪小眼地陪着。袁尚卿却说:“机场里出租车排队很厉害,不好叫的,再说开部空车回去蛮划不来的,再等等看。”说着又嗔了他男朋友一眼。 好不容易等来了母亲的飞机,可却找不到她人。母亲从没出过远门,她跟着下机的人在偌大一个浦东机场里随便走走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东勰举着手机,一边听母亲絮絮叨叨地描述她身边的各种标志,一边焦躁地举目在人群中寻找。袁尚卿和邱佳鑫没有见过东勰的母亲,更是无从找起,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乱转。东勰的额头上蒙着细汗,他在电话里耐着性子指挥母亲往哪里走在哪里停,一面在心想今天就应该自己打车来,自己打车就用不着欠人家的。现在倒好,欠了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欠了人家一晚上的停车费,还欠了人家好几个小时的睡眠、娱乐或工作时间。自己打车多自由啊,虽然要花钱要排队还不一定打得到,但是不拉人情饥荒。要是自己有辆车呢? 三个人最终在星巴克的门口找到了东勰的母亲。母亲拎了很多东西,简直像是来赶集。显然,在薏米酥糖的基础上,她还自作主张地进行了一番发挥。跟几年前一样,她还是把外地都当成穷乡僻壤,所以把能想到的东西大包小包都从老家给儿子运来。东勰发现母亲在出门前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和衣着都有着某种设计上的用力过猛。她把自己那件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暗红色外套给穿来了,款式是几年前的,颜色也老旧,加上她身边堆着的大包小裹,让她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差着好几个年份。母亲看见儿子,局促地笑了,还没等他上前,便操着浓重的方言说:“谢天谢地,可找着了,这机场可真大!”东勰不知如何接话,袁尚卿和邱佳鑫站在身边让他第一次觉得老家的方言这么刺耳难听。东勰心里瞬间拱起火来,他冲着母亲嚷嚷:“说了让你原地等,你自己瞎跑什么?!三个人满机场找你!”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呆呆地站着。袁尚卿上来打圆场,嘻嘻哈哈地接过了东勰母亲手里的东西,又聒噪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母亲客客气气地应酬着,不时地用眼睛去看儿子的脸色。她的左眼隐藏在茶色的镜片背后,因此表情丧失了一半的可读性。现在只要出门母亲就一定会戴着这副茶色的眼镜。茶色好啊,茶色能把左边那颗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眼珠彻底隐去,还可以防止另一只眼睛泄露内心的秘密。 东勰心里后悔不已,他知道母亲天不亮就出了门,他可以想象母亲一手好几个包裹,费力地拎着它们,大巴换火车,在路上折腾一整天去到另一个城市赶飞机。东勰心里愧疚,可是又拉不下来脸道歉,于是他夺过母亲另一只手里的行李,闷头并肩走在母亲身边。 15. 病 东勰惊奇地发现,原来母亲离开他父亲严洪之后,竟然也可以变得如此外向开朗。她适应上海的生活适应得非常迅速,短短几周时间她就成功打入了小区里上海阿姨们的社交圈。左邻右舍的阿姨们都知道503住进一个外地来的大妹子,人老好老和气,见人都爱打招呼:......吃好了?......买菜啊?......出去啊?......才回来?话还没落地笑脸先摆出来,大城市住惯的人很难抵挡这种热情,也或许是太久没见过这这么热情的人了,猛一接触发现还真是有滋有味。 可是东勰观察到,母亲在家里却不如在外面自在,因为吴叔的腼腆和多礼总是会让她感到一种很微妙的尴尬。而这尴尬的种子极有可能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就种下了。从机场接母亲回家的那天晚上,到家已经后半夜了。一辈子克己守礼的吴叔怎么没有想到那个时间会有陌生女人造访自己的居所。他刚洗好澡,浑身还湿淋淋的,刚准备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大门却惊悚地打开,母亲更加惊悚的目光就这么无情地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的吴叔残忍地击中在了穿越客厅的途中。 自从母亲住进来以后,这个让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室一厅可让吴叔为难死了。他勤快,可是母亲比他更勤快:饭总是抢先他一步做好,而且一做就是全家人的量;打扫卫生,往往是家具上的浮灰还没有出现,新一轮的大扫除已经完成了。吴叔受之有愧地享受着这些劳动成果,母亲叫他吃饭,他一再推辞,就算偶尔一起吃,他也会局促地从房间里蹭出来,吃几口就要讲一句不好意思的话。用完卫生间,吴叔必定要小规模地打扫一遍才罢。有一次,东勰发现卫生间里竟然有香水味,他这才想起那天吴叔一直在拉肚子......两个人就这样在家里搞起了生活习惯的军备竞赛,礼尚往来地生活了好几个月,搞得东勰和嘉穆一回到家就像进了礼仪培训班,浑身不自在。 秋天马上结束的时候,东勰手上的石膏终于被拆掉了。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除了皮肤有些发炎,没有出现其他问题。复诊那天是母亲陪着去的医院,母亲看见儿子的手臂被厚重的石膏捂出来的红疹,眼圈又红了。回到家之后,母亲急急地忙着张罗饭菜,说大病初愈要一定要吃顿好的补一补。事实上母亲来的这段时间,每天换着花样给他们做饭吃,加上不能健身运动,东勰结结实实地胖了好几圈。 月初的时候,覃嘉穆把工作也落实了下来。这次是在一家酒吧做全职的驻唱歌手,一晚上唱10首歌,给500块钱。老板看上了嘉穆的好嗓子,除了固定的薪水之外,还给一些酒水提成。嘉穆对这份工作相当满意,虽然离家远了一些,但是时间自由,不需要每天熬夜。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拿的钱也比以前多。他更加卖力了,有演出的时候他早早就到现场去排练、和乐队走场;没有演出的时候,他就成天抱着东勰送的那把红木吉他,要么练习新歌,要么就自己写曲子。 东勰发现嘉穆的反常就是在最近一两周,他发现嘉穆休息在家的时候总是频繁地上厕所,而且在里面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起初东勰以为是他吃坏了肚子,可是一两周下来他觉得不对劲。有一回他想要上厕所时发现嘉穆在里面,等他回到房间打了两局游戏,膀胱都要憋炸了,却还不见人出来。他小声地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东勰问:没事吧?嘉穆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随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这天嘉穆又在厕所里呆了半天,出来时东勰正等在门口。他看了东勰一眼,迅速低下头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东勰步子往旁一迈,挡在他前面;他又往另一侧走,又被东勰挡住。他不耐烦了,眉毛拧起来,说:“你干嘛?”东勰嬉皮笑脸道:“我也想问呢。你最近怎么老上厕所?” 嘉穆很用力地瞪了他一眼:“咋?还不让人上厕所了?” “装是不是?”东勰索性倚在墙上,“你最近每次上厕所都是半小时起步,什么屎值得你拉得这么仔细?” 嘉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比鬼还难看。 “哦——”东勰把这个表示恍然大悟的“哦”字拖长,“不会是最近跟我挤一张床,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当着我的面做,自己跑到卫生间偷偷地做吧?” 嘉穆的脸涨成绛紫色,眼睛里的怒意熊熊地烧起来。平日里他的脾气好得不得了,玩笑随便开,可是今天看到他的反应,东勰马上明白对方真的被激怒了。一个好脾气的人被激怒的后果是严重的,所以东勰马上去赔笑脸。可是已经晚了,嘉穆不理不顾闷头就往前走。东勰还想拦,却被对方一下撞开。东勰脑子转得快,借势夸张地一个趔趄,紧接捂着左臂大声“哎呦”起来。 嘉穆一听,以为自己撞到了东勰受伤的手臂,顾不得生气,赶紧回来问他撞到哪了。东勰只管把五官拧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地哎呦个没完,引得对方慌手慌脚地围着他转。东勰趁机说:“怎么还生上气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嘉穆马上意识到上当被骗,丢手就走。东勰连忙继续哎呦,可是这次不管用了,他又忙追上去好话说尽,可是对方头也不回进了房间,“咣”的一声将他关在了门外。 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嘉穆的房门重新打开了。东勰正在厨房跟母亲说话,见他出来,故意把声调拔高:“妈,您这饭菜也太香了,这不有人闻着味儿就出来了?”嘉穆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到门口穿鞋。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道:“小覃,饭菜马上好啦,吃一口再走!“ “不吃了阿姨,”他朝东勰母亲礼貌地笑了笑,“今天酒吧事情多,先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也提到了嘉穆最近的反常,东勰嘴里塞满饭菜,含糊地应付着。他一边大咀大嚼一边在心里想,这小子一定有事。 “诶,”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她用下巴颏指了指吴叔紧闭的房门,“我叫了人家好几次,愣是没出来。已经好几天了,饭都做好了,不吃,晚上人自己偷偷摸摸出来重新做。你说一个屋檐住着,干嘛呀这是......” 东勰急忙用眼神打断了母亲,紧张地看了一眼吴叔的房门,仿佛那扇门会去告状。“你小声点,”他压低声音,“吴叔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你别自己瞎琢磨。” “最好我是瞎琢磨......”母亲嘟囔着,筷子往桌上用力地搥了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紧张道:“你们以后晚上睡觉可得把自己房间门锁好了,我看电视里那些犯罪的,拿刀砍室友的,平时都是老实巴交不爱说话,上哪看去?咱不知道他是啥人,万事都得留个心眼儿……” 东勰忍无可忍,重重地把饭碗往桌上一撂。他预想得没错,他对母亲某些毫无道理的疑神疑鬼永远缺乏耐心,同时他发现自己对于跟母亲豪不厌烦地长期相处竟也毫无把握。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对亲情的不耐烦,反正它就是形成了。他向来看不起那种把亲情不加区分地当成圣旨来崇拜的人,那种把自以为是当权威,把言听计从当孝顺的亲情,可太让他瞧不上了。 母亲还在没完没了地唠叨,可是东勰一句话也听不见了。从小到大,在有些情况下——比如母亲趁父亲暂时离开的空隙偷偷诅咒他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母亲一边做着全家人的家务一边低声抱怨的时候;又比如现在——东勰都会把听力暂时关闭。他不想听到母亲那一声声无可奈何地叹息,因为他知道母亲的叹息都是叹给人听的,叹息完她也不会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此刻他也不想听母亲长篇累牍毫无根据的猜疑,母亲已然是惊弓之鸟,对于父亲的恐惧让她把猜忌投射到目之所及的一切人和物,这让东勰觉得既荒谬又悲哀。 吃过晚饭,母亲去楼下散步,东勰在厨房切水果。吴叔这时从房间里出来,路过厨房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东勰的背影说:“噢对了,小严。”他称呼东勰和嘉穆向来都是“小严”、“小覃”,像是在称呼单位里的年轻同事,“明天我要出差去一阵子,我看你妈妈来了以后你都和小覃挤在他那个小房间,你们男孩子挤一起肯定不舒服,我这个房间蛮好,空着也是浪费,你要是不嫌弃,床铺我明早给你收拾一下,你换上自己的被褥就可以睡。” 东勰心里纳闷,吴叔不是刚刚才出差回来没几天吗,又要出差?而且他分明记得昨天下午吴叔还说要去参加本市的马拉松赛的。东勰迟疑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您去多久啊?” “......不好说......十天半个月吧......” 东勰脑筋一转,马上想到也许是母亲在饭桌上说的话被吴叔听见了。过分善良的吴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别人添了堵而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付了房租名正言顺住在这里的人,是不必给一个白白来蹭住的女人让路的。现在吴叔不仅让了路,还让得千小心万小心,生怕让得不够自然合理而打扰到别人的自尊心。东勰心里对吴叔抱歉,可是他也知道,此时代替母亲把抱歉说出来是一种不厚道。 晚上母亲回来,东勰把事情非常严肃地告诉了她。母亲满脸委屈:“我说什么了我?我不就让你们加点小心?我也没说砍室友的就是他啊!这个男的怎么脸皮比蒜皮还薄啊!”说着非要去跟人掰扯清楚,东勰好说歹说才止住她。 第二天早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早早地就把早饭做好,然后坐在客厅等着吴叔的房门打开。过不多久,吴叔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房间出来了,看见餐桌前正襟危坐的母亲吓了一跳,局促次跟她打了个招呼。 “吴大哥,”母亲开门见山,“昨天妹子说话不妨头,你别往心里去。” 吴叔一愣,反而先红了脸。他笑了,像个小聪明被戳穿的孩子那样搔了搔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不怪你,我这个人确实不太好处。” 接下来就是母亲擅长的部分了,她语言的丰富和态度的热情对付吴叔这样的老实人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东勰和嘉穆故意睡了个懒觉,在被窝里边听着两个大人聊天一边抿着嘴偷笑。原来吴叔是真的要出差的,只不过是在一周之后。可是他仍然坚持今天就去住酒店,一来酒店的房间已经订好了,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已经答应了要把自己的床让给东勰来睡。 真正的不对劲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覃嘉穆如厕之后竟然发现用过的厕纸上出现了血迹。之后的几天,血迹一次比一次多,厕纸被洇红的面积一次比一次大。于是他意识到,报应来了。 某一天夜里,提前设置好的手机闹铃在枕头下闷声响了一下,嘉穆迅速将它关掉,同时翻身爬起来。他先是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等着意识从深度的睡眠中努力挣脱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房门反锁。他谢天谢地东勰这两天都睡在了吴叔的房间,否则不论做什么都会担心被他看出蛛丝马迹。东勰的心思太细了,尤其是用在他覃嘉穆身上。 嘉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下那些有点年头的木地板随着他半个脚掌的轮番施压而发出小声的抗议。他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摸出白天藏好的一个小小的圆镜子。接着,他蹲下去,褪下自己的内裤。他准备了这么久,强迫自己在深夜里醒来,就是想用浓重的夜色给自己遮遮羞,好去仔细查看那个每天让自己流血的私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反复地调整着镜子的角度。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条腿抖得像筛糠,季节在他身上发生了混乱,明明手脚冰凉可是腋下却在成股成股地流汗。正当镜子的角度与他视觉的焦点完全重合,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客厅的灯骤然亮了,那一点点光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瞬间,嘉穆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手机“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他倒抽一口气,屏住呼吸,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惊天动地地狂跳。 果然,脚步声还是被这不寻常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小穆,”东勰先拧了拧把手,拧不动,然后又轻轻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嘉穆的额头汗涔涔的,墙上挂着的空调忍不住替他换了口气。“我没事......”他手指死死地堵着手机背后的电筒光源,慢慢地站起来,身上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噼啪作响。“我起来喝口水。”他说。 门外半天没有动静,嘉穆惊魂甫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东勰还没走,两人一里一外隔着房门对峙着。嘉穆屏着呼吸,脸上滚烫,像是被抓包了一件进行中的丑事。他脑子飞速地转,提防东勰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要锁房门。 半晌,门外的声音说:“那你早点睡。” 嘉穆嗯了一声但是仍然没动,他继续静静等着,确定东勰的脚步声远了以后,他才敢长长出了口气。他觉得这口气长极了,像是要把他身体里很角落很古老的污浊一起吐出去。他回到床上,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胸口。他扯过被子蒙住头,像是要溺死在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就在刚刚,他的视焦与镜面重合的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让他感到羞耻的地方。那个地方长满了更加令他羞耻的东西——那些颗粒状的凸起——是它们一次次在厕纸上、内裤上留下脏血,一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神。嘉穆尽管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腌臜和下贱,一下就认出了它们是哪件恶行的“福报”。 上海的季节常常切换得异常突兀,有一种说法认为天气是老天爷的心情,由此看来,近期沪上乱哄哄的股市和房价很有可能让他老人家的血压忽高忽低情绪极不稳定。几场强降温之后,季节发生了生硬的扭转,于是所有适合在户外进行的活动,都添了点肃杀或悲情。上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要走。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在厨房疯狂地包饺子。从数量上看,那根本不像是准备一顿晚饭那么简单,像是要把她离开之后给儿子的每一顿晚饭都毕其功于一役。餐桌上、灶台上摆满白花花的饺子,火上煮着一锅,母亲的手里还在不停地包。她一言不发地把背影留给东勰,母亲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不大不小的短暂分开能让她渲染出生离死别的错觉。 每次一和母亲分开,母亲都势必要包一顿饺子。东勰说他现在没那么爱吃饺子了,可是母亲不相信,一口断定儿子是怕自己麻烦或者懒得煮才这么说。东勰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辈子优柔寡断、曲意逢迎的母亲,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主,何以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情上,总是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坚持。可是他最终还是顺从了母亲,他尝试去理解母亲的心情,若不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你要一个一辈子没有自我的母亲怎么去消化与儿子分别的情绪呢?可能她也明白这些东西大概率是多余的,可是如果不为儿子做点什么,她要怎么对自己的内心有所交代呢? 母亲这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该回去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似乎还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爸一个人照顾你奶奶肯定是不行的。” 东勰在一旁冷冷地一笑,说道:“那是他亲妈,他凭什么不行?” “我是心疼他吗?”母亲狠狠地擀了两下面,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我是心疼你奶奶。” “我也心疼我奶奶,一辈子也没生出个好儿子。”东勰把桌上的饺子端过去,准备煮下一锅,“饺子够多了,别包了啊。” 母亲把擀面杖放下,看着儿子,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爹。” 东勰没接话,心烦意乱地往锅里投饺子。母亲来上海几个月,她和儿子像是达成某种约定一样都默契地不去提严洪。如果如果实在绕不过去,他们甚至不惜让话题没头没尾地结束,“严洪”这两个字成了一句说出口就会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脏话。 东勰转过来,母亲还在看着他,目光透过她茶色的眼镜片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装没见看,又说一遍:“饺子别再包了,太多了吃不完。”同时在心里荒凉地一笑,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严洪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抡拳头抡了十几年,出轨出到你眼皮底下,末了还弄瞎你一只眼睛。就这么个烂人还值得你替他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东勰和母亲都沉默,餐桌上安静得要命。嘉穆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状态,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就说酒吧有事要先走。走到楼下时,他听到东勰在背后叫他。 “你跑下来干嘛?”他看到东勰连外套都没有穿。 “问你啊,你猜我下来干嘛?” “你别闹,我要赶紧上班去了。”嘉穆心不在焉地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东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你又发什么神经?” 东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嘉穆愣了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刚刚饭桌上精神恍惚连手机都忘了拿。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接过来,竟然还小声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打算逃离现场。 “小穆,”东勰冲着他的后背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嘉穆没有回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知道。”他说。 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嘉穆再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帽檐被他往下压得更低了。现在,帽檐、墨镜和口罩严丝合缝地分成三个部分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把最近的气温骤降当成是天赐良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裹严实。他在风里站了好半天,眼睁睁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这个制造出无数场生离死别的地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却永远也不缺生意做。 嘉穆把手机重新拿出来,毫无必要地再次确认了一次搜索结果。现在,他只要把光标移动到搜索框,一个长长的历史记录列表就会自动弹出来,上面全部是以“尖锐湿疣”为关键字的各类词条。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把搜索引擎成功驯化成了最懂他难言之隐的好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百度的建议去挂std门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着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出那艰难的三个字母。他去了分诊台,怀着赌徒的心态,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相咬耳朵谈笑的小护士身上,希望她们在正式的宣判来临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刑。还没等他吞吞吐吐地支吾完症状,其中一个小护士便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肛肠科!” 这恶劣的态度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肛肠科的候诊厅,眼睛透过口罩和帽檐狭窄的缝隙紧紧盯着叫号机,当广播里的电子音笨拙地喊出“覃嘉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被唬得一怔,接着一阵剧烈的反胃。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准备各种检查器具一边简短地命令道:“脱裤子!”嘉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被口罩遮住的脸颊此刻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 医生见他呆在那一动不动,笑起来:“小伙子还害羞呢,我每天看几十只屁股都没不好意思,你生病看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咯,脱!” 嘉穆咬了咬牙,伏在一张病床上,艰难地把裤子褪下来一半,他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连落在上面的目光都是烫的。医生把胶皮手套带上,笑着安慰他:“你看你捂得这么严实,我也带着口罩,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放松。”小穆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任由女医生在他后面动作起来,帽子像笼屉一样扣在他汗涔涔的脑袋上。可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越来越严肃的态度让趴在床上的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结束之后的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我多问一句,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医生摘掉手套和口罩,小心地铺垫着,“你是同性恋吗?” 嘉穆大吃一惊,他完全相信自己此刻不受控制的震惊和羞惭已经给了医生答案。可是女医生宽容地冲他摆摆手,“无意冒犯,我不是要探听你的隐私,而是......”她犹豫着,“你不用回答我也行,但如果你是,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下hiv和梅毒的检测。因为你现在得的这个叫‘尖锐湿疣’,长在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她把男生让到椅子上坐下,“这个病倒没什么,不严重,但它会经常出血。一般像你们这种高危群体,后面出血会伴随着感染hiv和梅毒的几率增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所以我建议你去检测一下比较保险。而且,你也不应该来这里,你应该直接去挂std科。这样,我现在帮你转过去。” 覃嘉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诊室的门,尽管医生在最后好心地一再强调这只是一种皮肤类的病,让他把它想象成青春痘,只要积极配合治疗绝无大碍的。可是他依然无法打起精神。和青春痘差不多的只是它在病理学上的特征,而延伸出的对于羞耻感的想象,以及对于其他更加不洁的痼疾的无端揣测和无穷恐惧,才是它真正的病灶。 std门诊的候诊厅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这里候诊的人都把自己的脸部全部或部分地遮起来。医生看过了前一个医生的初步诊断说明,然后给覃嘉穆做了白醋测试,很快就有了确诊的结论。 “尖锐湿疣,”医生把老花镜摘下来,头也不抬地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建议激光打掉,先做一次看看效果。拿着单子去两楼交钱,然后到隔壁去做。伤口的地方尽量保持干燥,不要吃辣。”瘦得干巴巴的医生像倒豆子一样把检查结果和治疗建议哗啦哗啦地从嘴巴里倒出来。接着,他把缴费单往嘉穆面前重重一拍,冲门口大声喊:“下一个。” 覃嘉穆只好再一次茫然地走出诊室,其实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他有太多的恐惧和委屈需要面前这个陌生人帮助他化解。然而医生看待他就像是看待一个流水线上的零件,因为见惯了太多更严重的患者,甚至生死都麻木了,又怎会把一个和青春痘不相上下的小病以及随之产生的矫情放在眼里呢? 走到诊室外面,嘉穆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下来了,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然后迅速流进口罩里。他看着单据上昂贵的激光手术费,越哭越收不住,好像心疼钱似的。他一言不发地去排队、交钱,身体里的水分源源不断地通过眼眶排出体外。就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医院里,置身在嘈杂喧嚣中的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蚀心腐骨的孤独。 给他做手术的是三个阿姨年纪的医生。她们让嘉穆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屁股高高地撅起,然后三个人准备一齐上手,像是要对他行刑。嘉穆紧紧拉着自己的裤子,如同在负隅顽抗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 “哦呦,扭捏个什么劲头?”,其中一个医生操着上海口音不耐烦了,“早知道要面孔,就勿要出去乱搞呀!” 嘉穆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激光销蚀血肉的剧痛,被麻药抵消的痛感又被医生刀子一样的话重新还原甚至放大了。手术一共进行了15分钟,三位医生用他听不懂的上海话有说有笑地拉着家常,仿佛她们是在抛磨一个无关紧要的零件。结束以后,嘉穆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好久,因为疼痛,贴身的衣服早就汗透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麻药的效用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每迈出一步都感到血肉撕裂的疼痛在飞快地苏醒,他只好一点点挪步子,像是一个身中数弹奄奄一息的伤兵。他的口渴极了,眼泪和汗水几乎流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他看到走廊尽头有个自动贩卖机,可是看得到却够不到,几十米的距离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就是跋涉。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艰难地蹭到了医院外面,开始盘算怎么回家。气温好像更低了一些,乌云黑沉沉地压境,像是在酝酿一场阴谋。他想,自己多半是撑不到地铁站的,路程中的几个过街天桥需要上下楼梯,那简直会要了他的命。可是打车回去又太远,刚做完手术的他实在舍不得再花这个钱。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事后他回想起那个瞬间,他把当时那一刻短暂的失忆归结为疼痛导致的幻觉,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竟会一时认不出来那张朝夕相处的脸。 毫无来由地,嘉穆的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他来不及问东勰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也来不及问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他几乎是扑到了东勰的肩膀上,像一个溺水者那样本能地将一块救命的浮木抱牢。 东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从没见过谁可以哭得这么安静,这么不张扬。可正是这种安静和不张扬,每次都让东勰格外心疼。厚重的大衣让两个人都变得很笨拙,拥抱很笨拙,安慰也很笨拙。东勰拍着他的背,嘴里不停地在说:没事了没事了。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没事了”。东勰本来是准备好了借口去应付对方的盘问的,他可以说自己是在附近办事所以恰好碰到,或者刚好自己也不舒服来看病。但他绝对不会承认,其实从嘉穆出门,他就开始跟着他了;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笨得要死,跟到了医院门口却在里面把他跟丢了;他一样不会承认,其实早在几天之前他就发现了嘉穆的秘密,他甚至去翻了卫生间和他房间的纸篓、去翻了他没来得及清洗的脏衣裤.......当东勰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断定嘉穆一定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病,至于怎么得的这种病,他不愿深想;同时他也断定,如果直接当面去问,以嘉穆的性格他一定什么都不肯说。所以当东勰发现自己把嘉穆跟丢了的时候,他疯了一样满楼层去找,没有自己在他身边,他要怎么去和医生周旋?谁帮他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阻挡在外?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他找到,要是找不到,哪怕在大门口等也要把他等出来。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路上自己折磨自己。 嘉穆把脸深深地埋在东勰很厚的羽绒服里,他的声音含糊地传出来,他说:“什么也别问我好吗?” 东勰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回答:“好,不问。” 直到很多年以后,东勰再次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嘉穆告诉自己的真相,那种仿佛被置入真空的窒息感仍然会回来。 其实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尤其是放在娱乐圈,这其实是一件略显单调甚至可以说老生常谈的事情。如果事情发生的那天刚好有狗仔参与的话,那么第二天的微博热搜必然会出现这样一条醒目的标题:“包铎疑似同性恋,心机男卖身博上位”。以包铎当时的影响力,如果真的被狗仔嗅到了这样的猛料,很可能会成为轰炸娱乐圈的大事记。可是那一天,嘉穆并没有觉得那个名字有什么特别,更不知道他就是活跃在各大音乐类选秀节目、在当下炽手可热的音乐制作人。毕竟那个世界与他相去甚远,何况他几乎不看电视。 要把事情说清楚,进度条要拨回到一两个月前。那时候东勰的母亲还在上海照顾他受伤的手臂,嘉穆找到了一家比linedrawings更大的酒吧做全职驻唱。那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嘈杂的环境,一样喧闹的客人,客人一首首地点歌,他一首首地唱。如果碰到没有客人点歌的情况,他通常会自作主张唱几首自己写的曲子。嘉穆记得那天他唱的就是和东勰一起创作的那首《自苦》,不过唱完以后似乎也没有引起什么特殊的反响。 到了下班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嘉穆收拾吉他准备回家睡觉。可这个时候,酒吧经理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他问见谁,经理只是笑着说他运气真好,然后把他带到了一个包间里。嘉穆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家酒吧是有包间的,只是在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一般的客人发现不了。可是一推开包间的门,嘉穆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因为面前这个人,这个包间临时的主人,差点让他以为自己重新见到了崔晋。 事后,嘉穆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当时的灯光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包间里那些又昏暗又粘稠的灯光,把这个男人与崔晋相像的地方勾勒得神形兼备。嘉穆从经理过分殷勤的态度里立刻就听出了他与其他客人的区别,可是男人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待遇而失礼。他客客气气地跟经理道了谢,然后又恭恭敬敬地转向嘉穆,再三表达了自己的冒昧和唐突。随后,他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包铎”两个字,紧随其后的是一串密密麻麻的头衔。 嘉穆是在经理喋喋不休的介绍以及男人半推半就的自谦里,才好不容易把这位包老师的身份和意图弄清楚。包老师问他,今天他在台上唱的那首歌是否是他独立创作的作品。嘉穆诚实地回答说曲子是自己写的,但是歌词是另外一个朋友写的。包老师笑着说那不重要,现在的人谁听歌还看歌词啊。接着他又问,还有没有写过别的。嘉穆反问,还没填上歌词的算吗?算。于是他又把自己以前写过的一些片段一个个用吉他弹了一遍。 听完之后,包老师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问:“之前没正经学过音乐吧?” 经理忧心忡忡地向嘉穆递了个眼色,看上去他比被提问的人还要紧张。嘉穆诚实地点了点头,把吉他竖在脚边。 “我说呢,”包老师宽容地笑了笑,这笑容让嘉穆瞬间觉得有些恍惚,“曲风有些混乱,形式上也不怎么规矩,但都还算好听。” “包老师您耳朵独,您给调教调教呗。”经理在一旁赔着笑,“这孩子嗓子可好了,咱们店有多少客人是冲他来的......” 包老师笑容可掬地挥了挥手,礼貌地打断了经理。他没有继续问别的,也没有再点评嘉穆的作曲或者唱功,只是让他把电话留一下然后就打发他走了。出了门经理安慰他:“没事,别灰心,这种级别的人要求都比较高。不过今天能见到本尊,还能让他给你点评几句已经是你小子的造化了,你知道有多少成名的艺人求着人家指点呢!”嘉穆茫然地冲经理笑了笑,算是领了经理的一番好意。可是他今天的收获不在音乐上,而是那个男人让他想起了崔晋,想起来一些早已蒙尘的往事。 嘉穆收到包铎的短信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他正在房间里修改一首以前写的曲子。短信内容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劈头就是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发行自己的单曲或者专辑?”嘉穆对这没头没尾的短信困惑了好一阵儿,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把“单曲”、“专辑”和“自己”联系起来。可是突然间,他瞪圆了眼睛,经过再三确认,眼睛的确忠诚地传递了信息的内容,他立即意识到这条短信意味着什么,于是马上回消息过去:“是包老师吗?我一直热爱音乐并把它当成我最大的梦想。我非常想出属于自己的专辑,可是不知道是否有这份幸运。”编辑好之后,他又觉得“不知道是否有这份幸运。”显得太矫情而且过于谄媚,于是删掉,换成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短信很快就回过来了:“为了你的音乐梦想,你都愿意付出什么呢?” 嘉穆觉得着简直是在隔空面试,那种权威的碾压感丝毫没有因为面试官不在眼前而打折扣。他紧张地捏着手机,手心微微的潮湿让他感到不适。他需要在没有表情、没有语气的简短文字里迅速判断出表情和语气,还要准确地击穿问题的实质并输出令人满意的回答,这太难了。他几乎是虔诚地编辑了一段自认为滴水不漏的答案,把他认为面试官喜欢听的词全用上了,什么梦想、热情、努力、拼搏......然后按下了发送键。他心情激动地想,也许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会因为这个按钮而改变。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单曲在别人口中传唱的场景、自己的专辑问鼎各大音乐榜单的场景、自己站在万人体育场一呼百应的场景......就这么短暂的一瞬间,他让头脑中的自己,在虚拟的想象中,改写了华语乐坛的历史。 可是事情似乎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5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到底还是个孩子。”对方的语气似乎在笑,那张崔晋同款的笑脸又浮现在文字的后面。信息还有下半段,是一个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以及直抒胸臆的一句话:“要是想好了,现在就过来。” 覃嘉穆几乎没怎么多想就去了。 他始终也没有搞明白,驱使他去向那个地址的,究竟是这桩交易背后的名利场,还是那张酷似崔晋的脸。直到后来,等他真的在万人体育场一呼百应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想明白。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严严实实地把房间填满,东勰把被子死死地蒙在头上,眼泪把杯子水涝涝地洇湿了一大片。这些难过,这些情绪,在嘉穆讲述这桩事情的经过时毫无征兆,在饭桌上的沉默中按兵不动,可是一到黑暗的无人区就要汹涌地袭来。它们产生于大脑自作主张的发散,嘉穆在讲述过程中故意隐去的那些细节被一一补充完整整:他怎么去的酒店,去了之后两人说了什么,以及那个姓包的男人是如何把那种不堪的疾病种在了他的身上......三个小时过去了,黑夜的进度条早已不知拖向何处,他就这么边哭边把故事修改了好几个版本。东勰命令自己入睡,可是他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大脑像是一个失灵的机器疯狂地加工莫须有的细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加工出的产成品,眼睁睁地被它们折磨着。 东勰把脸埋起来,将哭声稍稍放进了被子里。他想到,曾经的嘉穆是多么单纯干净的一个男孩子,平日里连几个荤段子都能把他的脸弄得通红通红。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嘉穆相遇是在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里,那时候他多腼腆啊,像个女孩子,对陌生人既戒备又羞赧。可是现在怎么了?一张空头支票就能把他骗上床?他突然在心里跟自己发起狠来,凭他东勰的模样、身材,把软件一开什么样的男生找不着,他覃嘉穆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自己这么巴着。为了牵他一次手机关算尽,为了和他去挤一张床,故意把水杯打翻在自己的被子上。他的额头、眉毛、脸颊、嘴巴......在自己眼睛里是如此神圣,可是他怎么能轻易地就把他东勰如此珍视的东西拱手让人? 东勰在黑暗中坐起来,把窗子打开。12月份的冷空气长驱直入,引起了他一阵剧烈的咳嗽。下午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什么话都不敢问。因为做了手术,嘉穆没办法直接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只好侧着身倚在他的怀里。他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东勰,再一次说:“什么都别问,好吗?” 一路上,嘉穆的眼泪无数次安静地流下来,他无数次安静地替他擦掉。半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堵车多出了三倍的时间,东勰就那么小心地抱着怀里的他,如同在保护一个易碎的瓷器。 嘉穆是在饭桌上把整件事情告诉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东勰越听心情越重,越听心里越发冷。他狠狠地往嘴里噎了一大口饭,让眼泪不声不响地落进端起来的碗里。他竭尽全力咀嚼,除此之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的坦诚。东勰在那一瞬间开始羡慕真正的情侣,因为情侣之间有一根叫做“分手”的红线,或者说是一种标准,可以作为衡量发生在两个人之间所有矛盾的尺度。有了这个尺度,事情就可以被划分成两类:“导致分手的”和“不至于分手的”,多么简洁优美。但是很可惜,他们什么都不是,所以就什么都谈不上。 饭桌上出现了大段的空白,谁也不再说话。嘉穆低下了头,专心地用筷子给碗里的米饭戳出一个个洞。 “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东勰说。 嘉穆把眼睛稍稍抬起一点,看着对方,看来是真的忘了。 “等你再多写一些曲子,等我们再攒一些钱,我去帮你联系工作室或者唱片公司。你等不及了?你就这么急着出名?那个人,连身份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还是说......”东勰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说,“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要找个理由去约?” 嘉穆“呼啦”一下站起来,半口饭还含在嘴里没咽下去,眼眶就已经红了。他定定地看着东勰,用目光在咆哮、在辩白,然后,他的目光像是突然熄灭一样暗淡下去,逃难一样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瞬间明白了,没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区分是非对错,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后悔是否可怜,任何外人看待自己的感受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脏。 “小穆......”东勰敲了敲门,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又转了转把手,可是门又被锁上了,“你听我说......”可是东勰没有说下去,因为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不管那个人的身份是真是假,不管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在决定去酒店的那一刻,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我? 门里门外都安静极了,东勰在门外站了很久,最终回了自己房间。他刚回去,就听见嘉穆开门去卫生间的声音。他匆匆拧开门,又到卫生间门口等,可是半小时过去了,也没把他等出来。东勰轻轻敲了敲门,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又折回去。可是等他刚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东勰把后背抵在冰冷的门上,他知道嘉穆在躲他。 东勰在黑暗的房间里跟自己较劲,趴在地板上疯狂地做俯卧撑。肌肉超负荷地张弛很快到达了极限,受过旧伤又力竭的手臂危险地颤抖着。他咬着牙,额头和鬓角的汗一股股淌到下巴上。已是强弩之末的双臂最后一次试图撑起全身的重量,可是在发力的一瞬间失去了知觉,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天快亮了。 16. 江宁 韦楚诚在锦绣路上转了二十分多分钟,四个轮子的车比两条腿的路人还慢。他把目光溜进路边大大小小的社区和巷子,想要寻找一个能容他把车停进去的地方。他焦躁地看了一眼手表,后悔在出门的时候纠结再三却终究没有选择打车。二十多分钟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一整块时间了,而今天却被浪费在路上。更重要的是,第二次见面就迟到,这远比浪费时间要严重得多。 他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把车停在前程路上的一个小巷子里,然后徒步往浦东图书馆走。还没看到图书馆的大门,韦楚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似乎担心这个电话迟打一秒钟,约会对象就多一秒钟离开的风险。他脚下大步流星,举着电话焦急地等待对方接通。他一面在心里嘲笑起自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何至于见个网友还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 “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对方把声音压低到只剩气息可以辨认的程度。 “我到了,可以来接我一下吗?” 五分钟后,一个男孩子边穿外套边从图书馆长长的阶梯上走下来,随身带的书和外套的袖子打架,在两只手上颠来倒去。他还没走近,就远远地看到了等在大门口的韦楚诚,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笑得阳光灿烂。言江宁,这是他的名字。现在的人对谁都不信任,朋友圈仅三天可见,个人照三秒销毁,就算是介绍名字也要拆成姓和名、中文和英文然后一样一样地交换。韦楚诚早就习惯了这个圈子里的攻防和试探,所以当他和言江宁第一次见面还没聊上几句对方就自报了家门的时候,他觉得既意外又新奇,他顿时产生一种感觉,这个男孩子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明媚而干净。韦楚诚逆着冬日清晨耀眼的朝阳看过去,江宁笑容和煦地走近了,那张脸果然让人无法将目光轻易移开。 “不好意思,附近不大好停车,等很久了吧?”韦楚诚抱歉地解释说,然后拿出一盒包装十分精美的巧克力。他知道江宁爱吃甜的东西,于是特意将朋友送的一盒进口巧克力从公司来了过来。 言江宁惊喜地睁大眼睛,一个大大的笑脸缓缓绽开,这礼物似乎称心如意。“谢谢!”他顽皮地眨了眨眼,不客气地把巧克力接过来,像是担心送礼的人会反悔。韦楚欣赏着的他手舞足蹈,不知道自己此刻笑得像个老父亲。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鬼头啊。 “不要一下吃太多了。”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娇惯。他清楚,自己对这个小鬼头其实是很着迷的。韦楚诚得承认,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他的确没有什么抵抗力,确切地说,是对他们年轻的身体没有抵抗力。可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狂妄、自大,要么幼稚要么扮熟,这些又常常让他无法忍受。可是言江宁给他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他终究很难说清楚,真正吸引他的是这个男孩阳光开朗的好性格,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副好皮囊。 江宁把韦楚诚带进图书馆,来到自己的座位,可却发现位置上已经被放了一台笔记本和好几本书,前后左右其他座位上也是要么有人要么有物。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韦楚诚,似乎把找不到位置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韦楚诚安慰他似的笑了笑,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觉得浪费时间的,把时间花在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事情上是一笔划算的投资。他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位置可坐,这种空气污浊又人多拥挤的公共场所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况且本来他今天也不是来看书的,公司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其余的事务秘书可以处理,所以今天他就是给自己放假。没有位置更好,省得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啃手里那本《蒙田随笔集》,还要挖空心思找理由找时机再约他出去。 “怎么办啊,看来今天人很多。”言江宁压低的声音里传出急躁。 “那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去哪里?”江宁的眼睛一眨一眨,“另一个图书馆吗?” “你不是想看书吗?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看书。”他神秘地一笑,“而且还不用这么说话......”说着他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做掐的动作,然后吐了吐舌头,江宁被成功地逗笑了。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在福州路某个独栋建筑的门前停了下来。乍看上去,这里像是一座私人宅邸,门面奢侈精致可却毫不张扬。在门口的铜牌上,有一串并不显眼的花体英文,写着“classicgarden”。言江宁心想,这应该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二人刚刚走到门口,便有服务生从里面把门拉开,开门的人左右侍立,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堂厅里很暗,完全不采自然光,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厅内的脚灯和壁灯。堂厅很大很深,四壁和地面布满花纹繁复的雕刻,也有夸张神秘的符号,但是看不出明确属于东西方哪一派的文化系统。这些雕刻和花纹在昏暗灯光的掩映之下若隐若现,显出异域的神秘色彩。 一位穿着体面的长者远远看到了他们,于是笑着迎上前来招呼道:“韦总,您来了。”韦楚诚也礼貌地点头致意,然后问:“今天送的什么酒?”长者回答:“一〇年的红颜容,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 言江宁有些拘谨地跟着韦楚诚往楼上走,到目前为止,他丝毫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他用眼睛仔细分辨墙上的纹理,仔细环顾穹顶和四周,可是仍然毫无头绪。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他发现刚刚那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正站在楼梯下看着他,于是他为自己缺乏见识的举动不好意思起来。老者宽厚地冲他微笑,然后欠了欠身,似乎见惯了他这种没见过世面但却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跟随显赫的贵人们出入此处。 “怕吗?”韦楚诚突然侧身问,言江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大叔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了,于是逞强说道:“有什么好怕的,怕你是人贩子啊?”说完咚咚咚抢先几步上楼去了。韦楚诚摇头笑了笑,他总是能在江宁不经意的只言片语里找到笑料。 他们进了三楼一个巨大的房间。韦楚诚介绍说,这是他在这家会所的私人会客厅。言江宁彻底看傻了,心想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客人值得用这样的厅室来会见?他跟着走进去,脚下的地毯华丽而厚重,就算十几个人在上面跳《大河之舞》也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房间里复古的欧式家具错落有致,餐具、烛台、壁炉、静物、油画虽然都是装饰,但都按照非常讲究的格局各就各位地摆放着,处处不动声色地彰显着主人的品味。而最让江宁瞠目结舌的是四面墙,从地面到穹顶夸张地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每一层都被壁灯打出暖光,让人想起电影里面中世纪某个教皇的私人藏书馆。 韦楚诚解释道:“那些书大部分是装饰品,谁会爬那么高去拿书看?”说完又自嘲一句,“爬高对我这种老年人太不安全了,呵呵呵呵......”韦楚诚在江宁面前很喜欢称呼自己是老年人,他是通过强调这一点来回避这一点。年近四十岁的韦楚诚每天用昂贵的补剂和护肤品来延缓衰老,用近乎严酷的高强度运动来保持身材,可是他仍然无法忽视这种强行挽留的青春和自然而然的青春之间肉眼可见的差距。他不断地开自己的玩笑,告诉别人这是一件多么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可事实上这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要自己上去爬呀?”江宁仰着头嘟囔着,“我以为会有个佣人管家什么的。” 韦楚诚轻轻朝他头上轻轻一拍,“我们是民主法治国家,不兴旧社会那一套。” 说话间,门铃响了,刚刚那位老者推着餐车走进来。餐车的第一层放着咖啡壶、杯盘、餐巾和各类做工精致的点心,第二层放着红酒和几只硕大的高脚杯。老者用眼睛询问面前的两位,需要用什么饮品或茶点。韦楚诚客气却威严地说:“都留下吧,一会儿我们自己来。”老者微笑着欠了欠身,然后转身离开了。 韦楚诚把江宁让到客厅中间巨大的沙发上,然后点上香薰,面带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里?比图书馆强多了吧?”按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以他目前在事业上的成就,早就不需要通过展示财力来获得存在感了。可是他今天不知为何,成了个二十岁好胜的小伙子,急于在言江宁面前证明些什么。 “像皇宫一样。”言江宁有些拘束地挺直脊背,但眼睛还在四处打量,“这让人哪还有心思看书呢?” “想看书哪里不一样?图书馆人那么多,话也不能讲,东西放桌上厕所都不敢去。” “我看您是太久没下凡了,”江宁笑着抢白他,“您当所有人都有您这么个会客厅呢?” 韦楚诚被对方俏皮的表情挠得心痒痒,他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一股和他第一次见到言江宁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冲动。这冲动让他快活死了,让他沉寂了多年的激情像易燃易爆物品一样沾火就着。 说起来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有一天中午,韦楚诚吃完午饭在办公室里休息,因为当天下午没有会议,所以他准备睡个午觉。他打开手机上的索多玛软件,随意刷着附近的人。这个软件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一来是因为平时的确太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担心会在软件上碰到自己的员工,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员工用闲言碎语来议论他们的老板。 此时,他看到一个距离自己不到一公里的id频繁地访问了自己的主页。韦楚诚随手打开了对方的动态栏,里面是一张张身材完美的健身照。照片上年轻的身体是如此的结实,那是一个雄性躯体的青春和生命力达到峰值的体现。那胸部、腹部、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紧绷,包裹在里面的肌肉饱满得不真实,如同经过雕琢的塑像。韦楚诚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线条清晰的两条腿上,茂密的毛发一直延续到他脚踝的白袜子里,看得他血脉喷张。 韦楚诚并不相信动态栏中的照片就是id的主人,因为拿网红照片或者盗图当头像的人实在太多了,更何况每一张照片中脸都是用搞怪涂鸦遮住的。 直到对方发来了不带任何涂鸦的照片,他看到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韦楚诚至今也无法忘记的照片,虽然只有短短的三秒,照片阅后即焚,可是那张脸后来在他脑海中印了很多很多年。他无法形容自己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感受,他只能说,那是一张绝对配得上那具身体的脸。对方在软件上和他聊了起来,也许是照片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文字消息中的措辞,总之,一个阳光开朗,爱说爱笑的大男孩形象逐渐在他心里活生生起来。令韦楚诚意外的是,对方没有要求他用自己的个人照片作为交换,也没有打听任何其他的隐私,对方似乎全然沉浸在交流的乐趣里。在索多玛构建的世界中,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真诚实在太稀罕了。在这样的真诚面前,他甚至为自己的戒备和猜疑自惭形秽。韦楚诚突然对这个男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所以他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起了邀约,对方显然是犹豫了一下的,但随即也就爽快地同意见面了。 后来韦楚诚问他:“当初你连我的照片都没看过就同意和我见面,你不怕我是个又老又丑的大叔吗?要知道很多人过了30岁是非常恐怖的。”可是言江宁茫然地一皱眉,似乎没有搞清楚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他反问:“见面聊天而已,和你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一句话把韦楚诚话里的隐含意图衬托得十分不堪。 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距离韦楚诚公司3公里以外的咖啡厅。一见面,他发现这个男孩子本人比照片上看上去还要小,于是他暗自感叹:年轻真好。那天下午,两个人就在咖啡厅里一见如故,天南地北地聊天。他知道了这个好看的男孩子叫言江宁,在一家金融公司做投资经理;还知道他喜欢文学,喜欢电影,家里还养了一只猫......总之,韦楚诚第一次发现,原来和软件上认识的人也可以不聊圈子、不聊性、不聊跟同性恋有关的任何话题,完全可以像正常朋友一样光明正大地畅言。 那天之后,两个人互相加了微信,保持着一定频率的互动。有时候是点点赞,有时候仅仅是互相问候一下。韦楚诚的工作很忙,可即便如此,他也会经常主动给江宁发发微信消息。可是他发现言江宁好像更忙,很多时候消息都是隔天才回。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认识了其他人,所以才对他有一搭没一搭。言江宁立刻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解释了自己当前的忙碌状态:有时甚至要通宵制定投资方案,如果碰到难缠的客户,方案甚至得一改再改......韦楚诚为自己的猜忌而惭愧,同时也对这个努力的男孩子多了不少心疼。他责备自己不能像兄长一样给江宁多一些保护,反而要求对方多关注自己。他第一次丢掉了老板的架子,第一次觉得高高在上的权威在这个男孩子面前竟然如此的鄙俗。 “你总这么看着我,我还怎么看书?”江宁把一半的脸藏在书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韦楚诚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了很久,茶几上的红酒一口也没动过。他温和地笑了笑:“中午想吃什么?” 江宁眼睛扫过停在门口的餐车:“这么多吃的还没吃完呢。” “点心能当饭吃?”韦楚诚想了想,帮他拿了主意,“牛排吧,怎么样?” “你要把我喂成多多吗?”言江宁把眼睛眯起来,模仿韦楚诚养的那只叫“多多”的加菲猫。由于它被主人喂得太胖,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韦楚诚哈哈大笑,走上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留在会所用餐。下午,韦楚诚本来做了很多安排,难得一次见面,他像秘书平时给自己安排行程一样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填满。可是言江宁婉言谢绝他费心的安排,表示更想在这里看书听音乐。他再一次觉得这个男孩很特别,最特别之处就是他性情中的直接,接受得直接,拒绝得也直接。这种毫不扭捏的真实让他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舒适,因为职场里和生活里,愿意逢迎他的人实在太多了。韦楚诚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在维瓦尔第的乐曲里各自安静地阅读。韦楚诚不时从书里抬起眼偷看他,他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书籍里,满室华丽的家具都成了他的陪衬,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与这典雅的环境极其协调,他才应该是这里的主人。 如同无数尾闪亮的银鱼悄悄潜入了深海,寒渊中万年不变的孤寂和混沌被缓缓照亮。他奋力突出重围,循着头顶的一点微光,可海面之上,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梦里不知身是客。 言江宁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意识还在沉睡,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沉香味道尚且连接着梦境的深处,周围的陈设落在视网膜中只有一个抽象的轮廓。在床上回了很久的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韦楚诚的家。 松软的蚕丝被接触在皮肤上异常舒适,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于是想起衣服一定在昨晚的狂乱和交缠中四散在这个房间的各处。这时卧室里缓缓亮了起来,黎明的阳光慢慢照进屋子。江宁并不知道这些光的光源来自于哪里,但它肯定不是来自户外,因为这个卧室并没有窗户,所有的光线、温度、流通的空气、甚至是气味都是由一个智能系统在控制。江宁看见窗外的阳光正在慢慢地照进来,几只小鸟在窗外的枝丫上起起落落,发出悦耳的鸣叫,偶尔有温暖的微风拂面,将他的睡意渐渐吹散了。江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都只是极其逼真的全息投影。昨天韦楚诚告诉他:只要迈进这个卧室,身体的各项指标就会被这套系统所监控,它会按照这些数据帮你创造最合适的环境。刚刚江宁看到的窗户、阳光、树枝、小鸟,感受到的微风,就是这套系统监测到他已经醒来,于是自动模拟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昨天晚上刚刚来到这个卧室的时候,言江宁新奇得不得了,他料到了这套设备价值不菲,可是当韦楚诚告诉他价格的时候他还是差点把眼珠子给掉出来。他问:“你这个房间又不大,装这么贵的设备干嘛?为什么不装到楼下客厅里?” 韦楚诚好笑地看着他,说:“不大?以你之见我这个房间有多大?” “能有多大?”江宁四周环顾了一圈,“40个平方撑死了。” 韦楚诚表情变得神秘兮兮,随后不知对着谁说了句:“tommy,切换场景。”言江宁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们俩以外,哪里还有个“tommy”,瞬间感到毛骨悚然。可是接下来,他彻底傻了眼,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颗星球的表面,而周围是深邃不见边际的宇宙、耀眼的星云还有数不清的行星。他四处走了走,走到差不多他以为的卧室边缘,伸手摸了摸,发现刚刚的墙壁不见了。他又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还是没有墙壁。韦楚诚在他后面大笑,告诉他,刚刚他看到的卧室是虚拟出来的,墙壁墙壁也一样,这个房间的实际的面积接近200平,除了那张床以及床旁边的几个简单的家具以外,其余都是假的。 言江宁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此时阳光已经完全照进了卧室,不同于昨晚看到的欧式布局,此时卧室已经被模拟成了更加精致小巧的日式家居风格。他跳下床,踩在松软的地毯上,随手扯过一条毯子将身体裹住,然后拉开了卧室的房门。 “你醒了?”韦楚诚穿着一件深驼色的高领毛衣,从一本厚厚的英文图书中抬起头朝他微笑。他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睡得好吗?” 言江宁懒散地点了点头,原来真实的世界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韦楚诚的目光顿在了江宁结实的手臂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一束束饱满紧致的肌肉都构成如此强烈的勾引。他动了动喉结,回忆着昨晚,年轻的身体让他燃烧得淋漓尽致。他走近这尊披着毯子的完美雕塑,阳光简直成了聚光灯,让他美的不可方物。 “你要干嘛......”言江宁哑着嗓子,惊悚地问。 “没什么。”他的手缓缓游进了毯子,“只是想看看小江宁睡醒没有。” 言江宁大叫一声“流氓!”然后迅速逃开,抄起沙发上的靠垫就朝他砸过去,却被对方反手利落地接住。韦楚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疯过了,此时此刻,这个男孩子的任何举动都是可爱的,都构成了情愫的一部分。江宁一溜烟逃进了卫生间,韦楚诚高声叫喊:“洗快点!中午带你吃大餐!洗慢了可就没啦!”喊完之后,他惊讶于自己这种略带肉麻的语气,可很快就重新陷入了舒适的陶醉中。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翻看那本书,红茶喝得飞快。 出门的时候韦楚诚没有开车,而是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江宁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却对所谓的“大餐”只字不提。江宁再问,他便笑得更加吊人胃口,外加一句“到了就知道了。” 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外白渡桥附近,江宁发现桥头已经站着六七个人,与其他在江边争相拍照的游客很不一样,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气质不凡。韦楚诚果然带着他朝那群人走去,到了近前,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后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言江宁更加困惑了,他小声问:“你认识他们?” 韦楚诚回答:“不认识。” “那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等车。” 江宁四周看了看,这里既没有公交站牌也不是出租车临时停靠点。“他们也在等车?”他又问。 韦楚诚忍不住笑出来,回答说:“对啊。” 江宁有些恼了,看上去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即将发生什么,却只有自己茫然无知。而现在,自己的茫然无知还要供所有人消遣。他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去了!” 韦楚诚看到江宁脸上真有愠色,立刻举手投降。他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咱们一会儿要去的是一家名叫sistine的意大利餐厅,这是上海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虽然它名声在外,可是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上海的什么地方,所有用餐的客人都要先在这里集合,然后蒙着眼睛被统一接过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因为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去。” 听韦楚诚的描述,江宁不禁想起电影里面毒枭接头的场景。他心想,这肯定又是商家的噱头。别人家餐厅恨不得把地址和订餐电话贴满大街小巷,这家故意搞点儿不一样的花头好博人眼球。韦楚诚话匣子打开了,他接着说:“看到这些人了吗?”废话,当然看到了。“他们跟咱们俩一样都是要去用餐的。这家餐厅每次只接待三桌客人,由三位米其林三星主厨各负责一桌,而且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提前一个月?!”言江宁小声惊讶,“生意这么好?” 韦楚诚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像是无条件地接纳了一个孩子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童言无忌。他说:“你当米其林餐厅摆的是流水席呀?里面吃完翻台,外面排队叫号?”他甚至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之所以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是因为餐厅每个月都会发布三个主题供客人们选择,主厨们需要根据客人的性别、年龄、职业等信息结合客人选择的主题来设计菜单。我们这次选择的主题是《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言江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主题,什么菜单,什么奥什么欧......当年上课听数学公式也没这么费劲。正想着,一辆小型的观光巴士停在了他们面前。一位面容姣好穿着雪白制服的女孩微笑着从车上款款走下来。江宁注意到她的胸口用红色的丝线精巧地绣着三枚小小的花瓣,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米其林星级。而在这三个花瓣的下面又绣着五副刀叉,这个是什么意思江宁就猜不出来了。这时,白衣女孩毕恭毕敬地邀请大家上车,并说三位主厨已经在餐厅恭候各位多时了。 上车后,白衣女孩为每个客人发了一副vr眼镜,韦楚诚拉着言江宁坐到了巴士的最后一排,小声地为江宁做讲解。原来所谓的三个主题其实就是三个不同的意大利歌剧。有一桌客人选择的是罗西尼的《奥赛罗》;另外一对情侣选择了普契尼的《曼侬·莱斯科》;而韦楚诚在预约的时候前两部已经被选掉了,只剩下了克鲁格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他告诉江宁,白衣女孩现在发的vr眼镜既是为了避免大家发现餐厅的位置,更重要的一点也是为了让不熟悉歌剧的客人提前对情节做一些了解,因为在用餐的过程中会有专业的演员现场表演,主厨将会根据自己的设计,在特定的情节献上特定的料理,客人则需要自己去领略食物与剧中人物、情节、环境等因素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全本歌剧演下来接近5个小时,中间休息两次,期间主厨将献上22道菜、14种酒水搭配。所有的演员、乐团、厨师、侍者全程只为这一桌客人服务。言江宁听傻了眼,他从来没想到吃个饭竟能折腾到这个地步,《红楼梦》里荣宁二府摆宴席搁到现在不过也就这个排场。他把vr眼睛戴上,主讲的画面出现了,她用中文介绍起剧情,画面里同时出现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 巴士开了差不多半小时左右缓缓停了下来,关于歌剧的介绍也刚好结束。言江宁暗自赞叹,原来一切都是被精确计算好的。巴士泊在了某个建筑的地下车库,白衣女孩请所有客人下车,然后跟随她乘电梯上楼。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江宁听见所有的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大家都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的一切又分明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教堂殿厅。言江宁不信仰任何宗教,因此从来没有进入过教堂内部。他看了看身边的韦楚诚,显然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客人们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无一不是被殿内各种精美的梁柱、浮雕、壁画所震撼。江宁只觉得这些艺术作品精巧绝伦瑰丽无比,可是他一个也不认识,因此不敢讲话。这时他抬头去望,瞬间目瞪口呆,他终于发现了一样自己认识的东西。他看见挑高近20米的巨大天顶上,绘着在历史书尤其是艺术史书籍上出镜率极高的壁画,一共9幅。所有人跟着江宁一起抬头,所有人在抬起头的一瞬间都不约而同长大了嘴巴。白衣女孩满意地看着客人们的反应,然后告诉大家,现在看到的殿厅以及内部所有的装饰全部是按照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1:1还原的,大家头上的天顶画正是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创世纪》。客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说“难怪看着眼熟。”,另一个说:“我去罗马的时候见过真迹,这里比真正的西斯廷教堂还是要逊色一些的!” 接着,白衣女孩将所有人按照各自所选的主题分了组,由三名侍者兵分三路带进了不同的房间。为韦楚诚他们带队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哥,他的下巴和两腮蓄着毛茸茸的浅黄色络腮胡,穿着与白衣女孩一模一样的雪白制服,纯正的欧洲血统给了他棱角分明的英俊五官。他和韦楚诚用英文说着什么,言江宁听不懂,只好沉默地跟在后面,这时韦楚诚突然转过来,在他边低声说了一句:“我刚刚告诉他,你是我的男朋友。”江宁听得的脸立刻红了。 用餐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小剧场。早有十名侍者男女各半垂手侍立在门口恭候客人到来。在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他们将尽自己的所能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韦楚诚和言江宁被安排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巨大餐桌前落座,光可鉴人的餐刀、餐叉、汤匙以完美的相等间距摆放在桌子上。韦楚诚小声对江宁说,正式的意大利餐一顿饭下来要用到多副刀叉:前菜、面食、海鲜、肉类、汤和酱都会用到不同的餐具。餐具的摆放也有严格的要求,像这样的三星餐厅,餐具必须等距摆放,而且间距误差不会超过1毫米。江宁难以置信地一挑眉,“1毫米?用尺子量的?”韦楚诚对他笑笑:“当然了,就是用尺子量的。” 在他们餐桌的正前方便是舞台,所选择的歌剧一会儿将会在上面演出。说话间,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欧洲男人出现在了舞台上。这时一名侍者用普通话向他们介绍,舞台上这位就是今天的主厨凯尔·克兰,可以称呼他为kk。接下去侍者报出了这位kk一长串的荣誉,总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拿遍了国际大奖,被誉为意大利的乔尔·卢布松。江宁对那些荣誉和大奖毫无兴趣,更不知道谁是乔尔·卢布松,比起这些,他更关心什么时候开饭。身边的韦楚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有的关键信息还跟着小声重复一遍。江宁看台上的kk虽然两鬓斑白可是并不显老,脸上的皮肤略有松弛但看得出是精心保养过的。雪白制服的袖子被他随意地绾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显得挺拔而干练。区别于普通侍者,他胸口绣的花瓣和餐刀不是红色而是金色。等侍者说完,台上的kk浅浅一个鞠躬,接着用意大利语讲起话来。侍者将kk的话翻译成普通话,原来他在为客人介绍这顿豪华料理的设计思路。整顿饭下来,这位神秘的主厨只在开头和结尾露面两次,而且都是在台上鞠一个浅浅的躬,原来米其林的主厨是不负责招待客人的,他们是作为艺术家被人尊敬受人景仰的。后来江宁在百度百科上找到了这位kk,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位米其林大厨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晚上,足足5个小时,言江宁吃得十分受罪。他除了要忍受歌剧演员们长达五个小时的鬼哭狼嚎和一惊一乍之外,还要随时提防主厨的某些奇思妙想。比如其中有一道菜是鹅肝,据说制作的过程中为了让鹅肝达到入口即化的程度,鹅肝是插着温度计进的烤箱,目的是让内部的温度精确地达到58度,这样的鹅肝在客人36.4度左右的口腔中刚好能够入口即化,制造出一种食物瞬间消失的惊艳口感。可是江宁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那鹅肝在舌头上融化的一瞬间,一种又苦又腻又酸还有点微微的发臭的味道伴随着强烈的辛辣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被呛得眼泪直流,强忍住了喉咙里的干呕。站在一旁的侍者告诉江宁,其实鹅肝内部还有一种酱泥,是用苦瓜、牛油果、柠檬、榴莲和芥末做的。这道菜是在奥菲欧受爱神指点决定到冥府去寻找妻子的情节中上来的,主厨认为奥菲欧痛失爱妻的悲伤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应该就是这个味道。 用完餐后,仍是一辆观光巴士将客人送回到外白渡桥桥口,白衣女孩仍然在车上为每位客人派发vr眼镜,这一次眼镜里面的内容变成对这一餐饭中几个关键料理的复盘,讲解这些料理的原材料、制作工艺以及背后的文化内涵。当说到那份鹅肝的时候,言江宁又忍不住干呕了。 下车以后,江宁感觉胃里空荡荡的,明明一下午都在吃,吃了22道菜,可还是感觉饿。韦楚诚似乎还有其他的安排,可是江宁以第二天要上班为由一一拒绝掉。 “那我送你回家。”韦楚诚说。 “你又没开车,再说也不顺路,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的。” 韦楚诚本想坚持一下,可是他制止了自己。太炽热的感情容易廉价,被看出的在乎都不值钱,活了快四十岁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差点忘了?于是他给自己叫了一辆车,上车后,他将车窗按下来然后对江宁说:“今天很开心。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江宁修长的手臂冲他挥了挥,一个明媚的笑容出现在脸上,他说:“随时呀。” 江宁站在原地,目送韦楚诚的出租车驶入了夜色,随后他掏出手机,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与韦楚诚有关的事情详细地记录在了一个加密的笔记本软件中。接着,他删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和照片,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待客的出租车。 17. 秘密 左轮科技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不仅网络上全无这家公司的任何信息,业务人员的电话也无一例外全部变成空号。这家公司就像它曾经凭空出现时那样,如今又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件事在势坤集团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销售总监黄洋委托朋友假扮成客户接触了左轮科技的业务人员,随即公司内部召开中高层会议宣布内部彻查。从那之后,左轮科技的业务便像落在烙铁上的塑料膜一样急剧收缩,直到几周之前完全消失不见。这让公司高层们进一步确认,盗取公司产品demo出售给竞争对手的,一定就是内部员工。而左轮科技此次闻风而逃,正是敲山震虎的结果。 蒋若言双手扶额,忧愁地听着几个高层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地讨伐让公司利润首次出现负增长的左轮科技。她痛苦地盯着笔记本电脑上只写了几行的会议纪要,领导们的发言让她丝毫总结不出要点。上个月开始,蒋势坤再一次大义灭亲地对自己的女儿下手,要求她逐步接手秘书amy的工作,因为amy怀上了二胎,即将要休一个很长的产假。所以这段时间,蒋若言忙死了,不仅要参加所有高层会议,还要学写各种文件、整理各种表格和报告。蒋若言加班的时候,amy全程陪着,她一边歪在总裁办公室巨大的沙发上给即将出生的小baby织袜子,一边等着检查蒋若言填写好的各项数据。此时,蒋若言看见坐在自己的对面的amy,手指在键盘上优雅灵动地地翩翩起舞,不时还向发言的a总b总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认同,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蒋若言简直佩服死了,什么授权、算法、开源、加密......这些对她来说像天书一样的词汇,amy全听得懂、记得牢。她暗服,看来人家从前台一路做到总秘不是没有道理的。 蒋若言开始走神,她想到自己毕业工作好几年,可是除了吃喝玩乐的本事见长之外,在业务上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连一些简单的项目也无法独当一面。她开始担心,父亲的公司早晚是要交到手上的,可她根本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有本事开稳这艘大船。反观和自己同期毕业的陈霄霆,同样是非科班出身,可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这个行业颇有经验的顾问。有一次她和陈霄霆负责同一个项目到珠海出差,在客户现场,她头一次了解到陈霄霆在这几年当中是以何等恐怖的速度在成长。客户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点都能被他引申出一套成熟的解决方案:同业案例、技术细节、关键控制点......甚至还补充了很多连客户没有想到的风险规避预案。他像事先准备了演讲稿一样滔滔不绝,让客户和一起来的同事们目瞪口呆。最后他说:“我只是公司里一名不起眼的销售,只会跑跑商务,后续为您提供服务的才是我们真正的专家,他们要比我要专业太多了。”于是客户对产品和服务的信心骤然大增,当场就把合同签了。蒋若言事后回想起那天的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杵在那里。她作为总裁千金来到客户现场,是为了体现公司对于项目的重视程度,她的作用相当于两国邦交时负责和亲的公主,不起任何实际作用,用丫鬟婢女下人充当也行,反正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是谁都无所谓。 会后回到办公室,蒋势坤让女儿把会议纪要拿给他看。蒋若言知道这是要检查她的作业了,她磨磨蹭蹭地把电脑打开,蒋势坤一看,气得脸色发紫。“开了两三个小时的会,你就写了这么两行?!你都在听什么?!” 蒋若言用求救的眼神看了一眼一旁的amy,amy正幸灾乐祸地抿着嘴笑。蒋若言用一贯撒娇的语气小声嘀咕:“那我听不懂嘛......”父亲从小就对她宠着惯着,所以她向来对宠爱习以为常。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耍赖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果然,蒋势坤的火马上熄了,开始唉声叹气。平日里严肃的总裁拿自己的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言言呐——”他叹道,当他不知道该拿女儿怎么办的时候,就会用这句语重心长的“言言呐——”来开头。“你到爸爸公司也几年了,到现在还听不懂我们开会在说什么,你说这,这,这......quot; 蒋势坤把两手摊开,一颠一颠的。站在一旁的amy差点笑出声,她做总秘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谁能让自己的老板如此无可奈何。她轻声说:“蒋总,言言大学不是学这个专业的,您再给她点时间。”蒋若言立刻投来感激的目光,amy冲她眨了眨眼。 “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独立负责华南市场了,你问问她行吗?!”蒋势坤对着女儿指指戳戳,蒋若言委屈巴拉地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蒋势坤抱着手臂,从办公室一头走到另一头,又走回来,然后他指着女儿说:“明天你别歇着了。跟你amy姐去参加个会。正好你amy姐怀孕不方便,你去帮帮忙,顺便学习学习。” 蒋若言张大嘴巴“啊?”了一声。蒋势坤大声喝道:“啊什么啊,再不补补课,新来的实习生你都要赶不上了!“说罢,他转向amy:”明天你给我盯着她,她要是敢中途开溜你马上告诉我。另外,去了别白去,周一让她给我交一份学习心得。“ 蒋若言将嘴巴高高地撅起来以示抗议,可惜她老爸忙着去开下一个会,没给她继续耍赖的机会,她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在眼眶里兜圈。amy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背上。自从她知道自己怀孕了以后,做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她说:“好了,你爸爸也是为你好。” “狗屁!”蒋若言大喊了一声,眼泪应声掉下来,“分明就是查不出左轮科技拿我当出气筒!” “你爸爸最近的确压力大“amy用拇指轻轻扫去她脸上挂着的眼泪,”不过啊,你也确实该收收心,好好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了。” “我不是在学吗?”蒋若言看着地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那我就是学不会我有什么办法?” amy温柔地笑了笑,如同宽容了一个考试没及格的孩子。她说:“你啊,就是从小没吃过苦。想当年我去国外读书,英语不好,别说课程内容了,连老师说话都听不懂,你说该怎么办?退学不念了?那可是一年好几万的学费。”蒋若言不言语,手指摆弄着衬衫上用来装饰的系带。amy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没办法,我们几个同学就只能把老师上课的内容全部录下来,回到宿舍一遍一遍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查,别人听一遍的课,我们听五遍十遍,就这么把研究生读完的。” amy看蒋若言低头不语,心也软了,她心想这丫头确实招人疼。她轻轻抱了蒋若言一下,“行了,”她也叹了口气,“一起吃饭去吧。”蒋若言顺势紧紧搂住amy,amy大惊小怪地尖叫一声:”小心点我的肚子!“ 六点钟刚过,陈霄霆就背着电脑包打算下班。同组的同事开他的玩笑,一个说:“呀!劳模今天这么早下班呀?”另一个双簧立刻唱起来:“还用问吗?肯定是约了妹子呀!” 陈霄霆朝他们二人的后肩上一捏,疼得两人龇牙咧嘴。“该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少打听。走了。”他把耳机带上,耳机里播放的是上个月新品内测会议上技术总监的演讲,演讲的主要内容是介绍势坤集团的oa产品co-center最新版本的主要功能。还没走到地铁站,耳机里的声音就突然断了,紧接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蒋若言的声音轰轰烈烈地闯进耳朵,混合着不小的风声,应该是开着车窗在打电话。 “领导,有何指示?”陈霄霆没正形地说。 对方问:“你还在公司吗?” 陈霄霆在地铁站门口站定,把耳机的话筒对着嘴巴:“还在,怎么了?” 蒋若言的声音混着风声呼呼地传来:“明天的企业管理峰会我爸让我也去,有些资料在我办公桌上,下午走得急我忘拿了,你帮我带上?” 陈霄霆问:“你今天没上班?干嘛去了?” “下午走的,跟我爸吵架了,出去散散心。” “那总裁办有人吗?” “锁门了,没有人。我给你个临时密码,你等会......”电话那边蒋若言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陈霄霆猜想,她此刻应该是在操作手机,可是风声听起来这么大,车子应该开得很快,操作手机太危险了,所以肯定是有人在替她开车,会是谁呢?正在胡思乱乱想,蒋若言的声音重新续上了:“好了,发给你了。我用一个diro纸袋装着的,你明天帮我带到会场。” 挂了电话,陈霄霆拔腿就往公司折返。对于蒋若言的要求,他永远都是有空的、顺路的、不麻烦的,哪怕他因此要去抽空、去绕路、去麻烦。可是今天他一路上都在想,此时那个替她开车的人究竟是谁。 取了资料后,陈霄霆立刻去乘坐地铁前往约定好的餐厅,等他到达,小伍和大华已经等候多时了。服务员带着他,左拐右拐地穿过昏暗的走廊,到了最里面的包厢。小伍大华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等在里面,桌上一个菜都没有,看来谁也没有心思吃东西。小伍看了看陈霄霆手上的dior纸袋,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有心情去shopping。” 大华也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用鼻腔哼了一声,语带嘲讽:“又是给大小姐买的?大小姐要是知道你做过什么,恐怕你把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也没有用!” 陈霄霆像是没听见一样坐下来,“先点菜吧。”他把桌上的菜单拿到自己面前,一页页翻看,“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填饱肚子。” 小伍“呼啦”一下站起来,一把将菜单抢过来用力地甩出去。菜单像一只香蕉皮,猛地撞到墙之后又软趴趴地掉下来。“还吃什么饭?!”他咆哮,“所有人都要陪着你一起吃牢饭!” 陈霄霆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他看到小伍的脸因为过分的激动而涨得通红,大华在一旁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说。“陪我吃啊?”他语气相当冰冷,“想想当初自己是怎么上了这条船的?” 小伍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朝着同伴的方向看了一眼,大华把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了?没话讲了?”陈霄霆歪着嘴角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们要是自己手脚干净,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儿。”说着,他用力敲了敲桌上罩着的玻璃,“是不是?大华。” 大华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两年前,他利用职务之便,私自将公司的演示demo拷贝给叔叔的公司使用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那时他已经进公司一段时间了,对业务也熟悉,名校出身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办不成的事。所以当开公司的叔叔找到他,问他能不能帮忙搞到一套软件应付上级检查时,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软件不像是实物,拿一个少一个,软件可以复制成千上万份。他复制的,当然就是公司给客户演示用的demo系统,因为每一个业务人员都有权利复制它,复制多少份都可以,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不过demo系统需要每5天获取一次授权才能正常使用,授权可不能随便获取,因为每申请一次授权许可都会在公司的系统中留下痕迹。可即便是这件事,在他看来也并不难办,因为pmo的小伍就是他大学里同寝室的同学。获取授权只需要小伍动动手指,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这样,他说服了小伍,每5天获取一次授权,于是他叔叔的公司不花一分钱就把势坤的产品用到了现在。 事后,当大华拿着叔叔给的两万块酬谢金和小伍平分的时候,他心里几乎充满了自豪感,毕竟钱多钱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为自己可以靠着一点小聪明就在职场上翻云覆雨,甚至谋利。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发现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霄霆。那段时间,他们名校毕业生以大华为首,集体排挤他这个靠着老板千金的关系进入公司的关系户,陈霄霆由此与他们水火不容。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陈霄霆听见小伍提起了一个话头,但立刻就被大华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觉得很奇怪,于是花了些时间调查,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事实的大概却可以推测出来。他并没有立刻实施报复,而是看到了一个危险但却值得一试的商机。所谓的左轮科技以及后续所有的暗箱操作,都是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启发。正当大华和小伍由于被抓到把柄而惴惴不安的时候,陈霄霆却不计前嫌地请他们吃了顿饭,在饭桌上他公布了自己的计划。听到计划之后,两个人吓得脸都白了,陈霄霆恩威并施,一面强调如果计划成功,他们将会获得何等丰厚的收益;一面威胁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充足的证据并随时可以把事情向公司高层公开,这样他们将永远无法在这个行业里立足。二人无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无论怎么选都是在拿前途做赌注。可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与陈霄霆合作,毕竟这个选项还附带着一定的收益,且风险尚在遥远的未来。可如果拒绝合作,立刻便将毫无悬念地接受公司的制裁。 按照陈霄霆的计划,大华懂技术,因此可以负责将势坤集团给客户用来演示的demo进行重新包装,使其外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与势坤毫无关联的全新产品;陈霄霆商务能力强,所以负责寻找客户并销售,用极低的价格迅速横扫势坤集团的中小企业市场;而小伍只需要继续呆在pmo部门,每5天帮所有的客户获取一次授权即可。这样,只要操作得当,客户就会完全感觉不到有授权这个动作的存在。客户以为自己用极低的价格,买到了和co-center同等质量的软件,可却不知道,一旦脱离小伍的授权,5天之后,他们手里的软件就是一堆毫无作用的代码。 起初大华和小伍在操作的时候都还心有余悸,可是当陈霄霆将几万几十万的人民币打到他们的账户上之后,顾虑就消失了。大华那种翻云覆雨的自豪感又重新找回来了。 大华站起来,对小伍说:“没错,当初要不是因为我叔叔的事情,你也不会被拖下水......” 小伍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也最没主意。平时都是大华怎么说他怎么做。此时听见大华这么说,他更加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行了吧。”陈霄霆的表情极不耐烦,自从他牵头开始做这桩勾当,他对他们俩就经常是这副表情,“有空在这演兄弟情深,不如想想怎么过这一关。” “那你说怎么过?”小伍的声音弱了下来。 陈霄霆把菜单重新捡回来,然后他摆摆手,让他们俩都坐下。“我再问你一遍,“他对大华说,“左轮科技的痕迹已经彻底清除干净了,对吧?” “没错。我们从来没注册过公司,左轮科技也只是个名称。用来给客户展示的临时网站也被我关闭了,现在网络上什么信息都搜不到。” “嗯。”陈霄霆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现在公司的调查小组只知道泄露demo软件的是内部人员,除此之外他们也什么头绪都没有,左轮科技一消失,他们的线索就彻底断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表现得事不关己,像你们俩那样整天哭丧个脸,傻子也看得出来是做贼心虚。” “那他们要是深查怎么办?调查小组已经跟我们部门每个人都谈过话了!”小伍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语气里都是惊恐。 “还能怎么深查?无非就是继续挨个谈话。”陈霄霆逼视着小伍的眼睛,“小伍你记住了,最近你的压力可能会大一些,毕竟这一次是授权的环节出了问题,调查小组一定会紧盯着pmo部门。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目前公司上下更倾向认为是授权技术被破解了,所以调查的方向肯定会关注技术层面。但你并没有试图破解过授权,而只是一次次地申请。你们部门所有人都有权限直接申请授权,而且我也让你定期清除了申请痕迹,所以,只要你正常表现,就没有任何证据能查到你头上,毕竟调查小组都是临时组成的,大家都是敷衍应付差事,谁还能真的去寻找证据?现在就怕你们自乱阵脚。” “不对,不对不对。”大华使劲摇头,“万一公司请警方介入调查呢?万一他们找到购买我们软件的客户,很容易就能查到是你把软件卖给他们的,那到时候......” “你冷静点!”陈霄霆语气笃定地打断他,“请警方介入,就相当于告诉全世界自己公司的产品被盗版了,势坤是一家上市公司,相比起被我们吃掉的那一点小钱,股价狂跌才是灾难。况且我们已经收手了,对他们来说损失已经停止了,实在没必要为了把我们揪出来付出那么大代价。退一万步讲,就算公司请警方介入,找到购买我们产品的客户,也不会查到我头上,因为我从来没有直接出面和客户接触过,都是雇用的兼职,用完一次就遣散。我和客户只通电话,从不见面。” 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点好的菜被一道道端上餐桌。小伍和大华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仍然保持沉默,陈霄霆的说法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而他也确实用这种方法给他们带来了可观的回报。可是他们总觉得不能安心,像是一块沉重的石板压在胸口令人窒息。陈霄霆对他们说:“先吃饭吧。边吃边谈。有些细节还是要和你们嘱咐一下。”他们俩慢吞吞地拿起筷子,手臂像是灌了铅。陈霄霆夹起一块排骨,可却半路掉在了桌上。他在心理暗暗叹了口气:但愿一切顺利。 早上五点还不到,蒋若言就被amy的电话吵醒了,她惊恐地瞪着床头吱哇乱叫的手机,脑子还停在和朱一龙约会的花痴梦里。她记起昨天amy说过,今天要早点去会场,可是她没想到,amy的口中的“早”指的居然是天亮以前。蒋若言风风火火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化妆挑衣服,把平时两三个小时都做不完的事情压缩到半小时以内。amy从容地把车子泊在蒋家的院子里,每隔十分钟就打电话催她一次。半小时后后,蒋若言终于屁滚尿流地钻进了amy的车,车门被她“砰”的一声关上,她长长地换了口气,然后狠狠地说:“姐姐,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鸡都还没叫呢!”amy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汉堡和一杯咖啡递给她,温柔地笑了笑,说:“那是你家的鸡,我家的鸡嗓子都快喊哑了。” 二人开车抵达会场时,已经有很多同事提前来布展了。蒋若言哈欠连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身边忙碌不停的工作人员时不时地需要从她前面或者后面“借过”,她只好冲他们点头笑笑,为自己的碍手碍脚而抱歉。amy一到会场就疯忙起来,忘记了自己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这样的峰会amy操办过无数次了,可是她仍然一件件地去过问大事小情。蒋若言不得不紧紧跟在她身边,防止工作人员或者搬重物的工人不小心撞到她的肚子。 上午十点左右,各个公司前来参会的领导陆续进了会场。陈霄霆从侧门溜进来,刚好发现了正在东张西望的蒋若言。他从背后抽冷子往她肩上一拍,吓了她一跳。 “要死啊你!”蒋若言抬脚就踢,却被对方嘻嘻哈哈地躲过去了。 “你东西还要不要?”陈霄霆晃着手里的dior纸袋,冲着气急败坏的蒋若言勾勾手指头。 蒋若言三两步上去,一把抢过袋子,顺便在陈霄霆的大臂上狠狠拧了一把,直拧到他唉声求饶才算完。蒋若言把纸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往桌上放,陈霄霆揉着胳膊探头过来,记吃不记打的样子。她往桌上放一样,他便拿起一样来看。 “你这带的都是什么啊?”他又捡起一只银色的录音笔,像不认识似的翻来覆去地掂量,“带这玩意儿干嘛用?” 蒋若言抢回来,“乱动什么呀?!”她佯怒道,“你说录音笔是干嘛用的?写字儿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陈霄霆啧啧两声,“你不知道有一种叫做手机的东西也可以录音吗?” 蒋若言用力地剜了他一眼,立刻反唇相讥:“用手机录音那我用什么打游戏?白—痴—” 陈霄霆心里乐死了,这样斗嘴的时刻是最让他愉快的时刻,带有一点受虐的快感。而他最害怕的是有朝一日蒋若言和他礼貌起来、分寸起来,因为那意味着他将失去唯一能够确认彼此间依然亲密的依据。 “我还以为大小姐终于开始上进了呢。” “可不是上进了吗?”蒋若言把头发往身后一撩,“这不打算把会议内容都录下来,回去反复揣摩吗?” “啊,回去揣摩,会上玩手机。” “不然呢?它录它的,我又帮不上忙!” “......quot; 把陈霄霆赶走以后,蒋若言和amy一同坐到了第一排。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坐在旁边的amy全程都很紧张,她目光紧紧盯着讲台,每一个环节进行完,都能听到她在一旁轻声地松一口气的声音。可是蒋若言却并不顺利,游戏三局三输,录音笔还没电了。她简直郁闷得要死,昨天明明充好电了的,怎么说没电就没电了。没办法,她只好用手机继续录,自己则坐在位置上要么发呆,要么安慰一下紧张过度的amy。 下午两点钟一过,蒋若言就彻底管不住自己沉重的眼皮了。各个公司的各个“总”轮番上台,用他们的缺乏起伏的声线消磨着她的注意力。她在头脑昏沉中困惑不已:他们所讲的普通话明明那么普通,怎么会比四六级的听力还要难懂?她决定在头砸到桌子上之前必须离开现场,于是她对amy说要去后台采访嘉宾。amy一脸欣慰,连忙同意,比看到自己家孩子出息还高兴,搞得蒋若言不知是去是留。 蒋若言出了会场直接打车回了家,到家以后,她本以为自己可以躺在舒服的大床上好好睡个午觉。可是没了四六级听力她反而睡不着了。她翻身下床,从纸袋里把会场上带回来的东西倒在书桌上。作业还是要交的,录音也罢、心得也好,总归要拿出点东西应付一下他那望女成凤的老爸。她把手机和录音笔同时插进电脑,打算把两段音频拼在一起,这难不倒她。可就在这时,她发现录音笔里有一个将近1g大小的文件,几乎占满了整个存储空间。她查看了这个文件的属性,发现创建日期居然是昨天。她立刻想起来,昨天下午出门走得太着急,测试了录音功能却忘记关闭,若不是录音笔设定的文件大小不能超过1个gb,恐怕电早就耗光了,今天连机都开不开。她点开了文件,果然都是没有意义的噪音。她将进度条往前拖了拖,听到了地铁广播的声音、人群喧哗的声音。这只录音笔就放在她昨天要陈霄霆去取的这个白色diro纸袋中,想必这些声音就是他乘坐地铁时候录下来的。她又随手挪了挪进度条,“那他们要是深查怎么办?调查小组已经跟我们部门每个人都谈过话了!”蒋若言感到十分奇怪,怎么会出现小伍的声音,“深查”指的是什么?听起来他们像是在吵架。 她心里一阵隐隐的不安,于是再次调整进度条,终于找到了对话的源头。她一句一句听着耳机里的对话,渐渐感到脊背发冷,随后又觉得头皮发麻。后面的话她渐渐听不清了,她从来没有听过陈霄霆用这样冷静而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说话。她突然想起就在今天上午,陈霄霆还在嬉皮笑脸地和自己逗乐,那样一个人的嘴里适合说出这样的阴谋吗? 她没有发觉自己在颤抖,由内心深处生出来的寒冷让她的身体不自觉缩成一团。蒋若言重新回到床上,她感到额头上的青筋正在疯狂地乱跳,那必定是她无法消化的信息在激烈地冲撞。 陈霄霆把单车骑得飞快,他和蒋若言常去的那个带有人工湖的街心公园可不近,下了地铁要走二十多分钟。今天是难得的晴天,连续几日的阴雨让突如其来的晴天失控了,报复一样毫无节制地挥霍阳光,弄乱了好好的节气。陈霄霆本来正在修改第二天要发给客户的报价方案,这份方案重要且紧急。可是当他接到蒋若言的电话的时候,还是连想都没想就披着外套出门去了。 这天是工作日,公园人不多。陈霄霆在路上顺便买了一小束花,在这样好的天气里送出一束没什么特殊含义的花,既浪漫又不显得突兀。他把花藏在身后,没有打电话询问她的具体位置,而是沿着湖边边走边找,满脑子都在排练自己和背后这束花的出场方式。在吊桥的入口处,陈霄霆一眼就找到了她。蒋若言专注地盯着湖面,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朝自己靠近。他看着她的背影看得傻掉了,再简单的穿搭在她身上都让人无法将目光轻易移开。有了这个背影,周边的风景才算得上是风景。他摸出手机,给她和风景连拍了好几张照。 走到近前,陈霄霆按照头脑里彩排好的剧本,粗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叫了她一声。蒋若言回头,看到了用花把脸遮住的陈霄霆耍宝似的站在面前。她愣了一下,这个在平日可能会博她一笑的造型却在一瞬间把她激怒了。她一把抢过那束花,狠狠地往对方阳光灿烂的脸上抽打,一下,两下。花瓣并不在意这突兀的转折,尽职尽责地展示着缤纷和妖娆,撞在陈霄霆错愕的脸上,零落得要多美有多美。 陈霄霆抓住那双不要命一样失控的手,脸上被花茎上的小刺划出的一道道血痕丝毫没影响他继续维持一个困惑的笑容。 “你怎么了?!” 她奋力挣开,最后一下将整把残花败枝用力摔在对方身上。“你接着装!”她冲他吼,由于过于激动声音都失了真。 “什么意思啊?我装什么了我?” 蒋若言眼里瞬间聚起眼泪,那些眼泪未经滑落直接从她眼眶里掉下来,把她僵硬的冷笑装饰得楚楚动人。她从包包里拿出录音笔,像按下炸弹一样视死如归地按下了播放键。陈霄霆的脸一瞬间走了样,变得扭曲而恐怖。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蒋若言,嘴巴开阖了数次却发不出声音。 蒋若言咬着嘴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一毕业就能进势坤实习?多少名校毕业生,比你条件好太多的学生挤破脑袋都进不来,但是你陈霄霆这么幸运?在公司这几年,有人亏待过你吗?产品出事以后,我爸连跟他一起白手起家老部下都怀疑过,可是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姓陈的!” “你听我说......“他要求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手显得很多余。 “你别说了。”蒋若言摇了摇头,流满眼泪的脸木讷而僵硬,“我怎么能忘了呢?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这么多年,你根本没变过。当年在你往崔老师的办公室里放照片的那个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你胡说些什么!”陈霄霆的脸色彻底变了,声音失控地从胸腔里吼出来,记忆深处那枚埋藏已久的炸弹,在即将被遗忘的时候却突然发出了一声不祥的预警。他惊恐地意识到,原来蒋若言早就已经在心里把他划入了某一种不堪的人的行列里,所以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给这种判断提供证据。 蒋若言开始感到天旋地转,她有些反胃,面前这个人的脸变得越来越陌生,她快要不认识了,“我真没想到你会为了钱变成这样。” 陈霄霆的脸上由出现了那种很古怪的笑容:“你没想到,那是因为你生在天上了。我们呢?你知道我们想得到一样东西有多难?你知道我们想要够得着自己喜欢的人有多难?!” 蒋若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难,所以你杀人放火都没错。姓陈的,你真让人瞧不上。” “你看吧。”他嘴角惨淡地一咧,眼睛血红血红,“你终于承认你瞧不上我了。当然了,你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覃嘉穆,你能瞧得上谁?可惜他现在是个服务员,还是同性恋,你再瞧得上也没有用。” 蒋若言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比他高了一头的男人,她没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会变得如此难看。她用手掌将眼泪抹干,挑衅地看着对方红通通的眼睛说,“对,我就是瞧得上他,他是服务员还是同性恋都比你这个偷东西的贼强!你少提他!你配吗?!” 陈霄霆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两个人都傻了眼。他惊慌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蒋若言,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冲自己最喜欢的人扬起巴掌。短暂的寂静过后,他笨拙地伸出手,试图去抚摸那张被耳光掴红的脸颊,可是蒋若言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她发自内心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她就是有本事在这种时候收起所有的眼泪然后完成这样一个笑容。陈霄霆知道这个笑容的含义,他们多年的友情,他苦心经营出的好感,他们在这个人工湖畔为数不多的共同的回忆,都被这一笑抹干净了。除了覃嘉穆,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阻止蒋若言当机立断,她漠然地收起所有的情绪和神情,然后扭头就走。 “蒋若言!”陈霄霆突然换了一种十分陌生的语气,“你不会去乱说话吧?” “怎么?怕了?”她头也没回。 “我们只是不想坐牢。”陈霄霆绕到她面前,目光带着点狠劲。他下决心一样地提醒她:“别忘了,那些要了崔晋的命的照片,是谁帮我从小穆的手机里面偷出来的。你不乱说话,我们相安无事。” 蒋若言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可是那张精巧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就这么两眼瞪着面前这位昔日的好友。过了好半天,她开口说:“真有你的。” 18. 失踪 与言江宁的碰面,现在已经成为了韦楚诚每周的重要安排。连公司的高层例会都不能这么奢侈地占用他的时间,可是言江宁轻轻松松就占了几个月。韦楚诚给了他一种特权,让他可以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一旦在顶端站久了,往往就会通过给别人特权来进一步展现权威——给人特权的同时又保持可以随时收回恩典的能力,这种可收可放的掌控感能够让他们反复确认自己居高临下的位置。江宁早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很识相,从不恃宠而骄。每一次在碰面之前,他会提前和韦楚诚商量,再三确认对方没有为此而推掉重要的工作。这样懂事的好处很多,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他因此收获了更多的特权。 对于韦楚诚来说,他则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舒适。在此之前,他交往过的所有男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在名分的问题上跟他纠缠个没完。说来可笑,这种纠缠好像旧社会的姨太太们要求扶正那样急切甚至不择手段。可是韦楚诚什么都能给,恰恰给不了的就是名分。他有自己真正的伴侣,在加拿大,从研究生时期开始算,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十四年了。这样持久的关系,甚至比很多正常的夫妻都要稳定,更别说在“吃快餐”盛行的同性圈子里。稳定得益于两地分居——这是韦楚诚总结出的一个让天下饱受异地之苦的情侣们都瞠目结舌的结论,可这确实是他与伴侣天长地久的奥秘。情侣之间的激情是很稀缺也很昂贵的东西,往往在几年之内就会耗散干净,而越是稀缺昂贵,人对它就越是上瘾。韦楚诚从不认为一段关系丧失了激情的滋养,还有维持下去的可能或者必要。激情可以向亲情转化,可是当激情转化殆尽却没有得到及时的补给,那么关系也就变质了。那个时候对方的角色本质上是亲人,而不是爱人。但人是如此需要源源不断的激情,于是出轨就发生了。好在韦楚诚和伴侣都是想得开的人,他们没有婚姻中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牵绊,也不会发生柴米油盐这种充满烟火味的争吵,他们可以矢志不渝地做彼此的亲人,同时也各自秘密地从外部寻找激情的补给,心照不宣。他们彼此尊重对方是独立的个体,也充分给予对方随时离开的自由,而人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自由和选择,反而更倾向于留在原地。一留就是十四年。 言江宁当然是迷人的,不只是他的脸和身体迷人,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从不在乎对方是否拿他当正餐吃。可是这一点又让韦楚诚在轻松自在的同时感到了一点沮丧,他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需要被人围着转的,他一方面嫌弃那些围着他打转的人,一方面却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停下。韦楚诚冲着方向盘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差点闯了红灯,他急忙跺了一脚刹车,让行人一个个翻着白眼从他车前面的斑马线走过去。他舒了口气,每次和江宁见面之前都会冒出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十分诡异。 他把车子开到新天地广场,远远就看到江宁正抱着上个月自己送他的那只tumi背包东张西望。他今天只穿了一件橙色的薄毛衫,外套都没穿,浅色牛仔裤的裤腿被绾起,露出一截白色的耐克袜子。三月末的上海乍暖还寒,大街上一眼望去穿什么的都有。 韦楚诚不顾市区内不能鸣笛的规定,轻轻按了一下喇叭。江宁似乎对这声音有所辨认,望过来,眼里瞬间堆起了层层笑意。宝蓝色的宾利无声无息地泊在他身边,“怎么穿这么少?不冷?”车窗安静地降下一小半,车主人半张脸被墨镜遮住,另外半张隐藏在车窗里,仿佛外面是冰天雪地。“都快四月份啦,大叔。”江宁顽皮地眨了眨眼,绕到另一侧娴熟地上了车。尽管对自己的年纪时常保有敏感,但韦楚诚从不介意被他叫做“大叔”,就像江宁会被叫做“小朋友”一样,都是在所有不必指名道姓的私下场合中,对彼此亲密的确认。 每一次见面的行程大抵相似:先吃饭,然后散步,最后是做爱。假如偶尔兴致好,还会在中途某两个环节之间插入一些娱乐活动。韦楚诚特意选择了一家可以吃得慢条斯理的西班牙餐厅,以此来表明自己最期待的不仅是最后一个主题。江宁用不惯刀叉,于是韦楚诚就把三文鱼和牛柳切成一个个小块,放在他面前。他是如此耐心而优雅地料理好这一切,如同高级酒店里的侍者。每一次两人碰面,他都兢兢业业地当好秘书、司机、导游,而在最后一个环节,他的地位会更低,有时甚至需要用到自己的膝盖。 用完餐回到住处已经快要夜里十点了,韦楚诚刚刚输入了门禁的密码,就被江宁一把从后面抱住。混合着淡淡烟草香味的粗重鼻息上来了,炽热而急切地喷在他耳垂后方那块最知冷知热的皮肤上。客厅空旷而且幽暗,月光通过落地窗登堂入室,把所有沉默不语的静物都挑逗得意味深长。墙上那副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被撞掉了,玻璃碎了一地,可是谁也听不见。纽扣成了障碍,拉链也成了障碍,一切体面在气喘吁吁的狂乱中都成了障碍。手和脚完全乱了套,为了迅速彻底地清除障碍显得笨拙而失序。 言江宁陷进沙发里,对方细碎的胡茬让他的脚底板一阵阵地痒。他翻身起来,用手托住对方的下巴,习惯性的把腰往前一送,可对方却突然别过脸去。 “怎么了?”江宁放纵地呼吸,在这个环节中他一向掌握着不可侵犯的,甚至可以被称作父权的威严。 “先洗澡。” 他向来清楚韦楚诚的洁癖,每次都是,不论事情进展得多么水到渠成,他都不会在正式开始之前放弃洗澡这个步骤。而且他往往会在浴室呆上很久,一遍遍地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处理干净。尽管江宁每次都表现得很耐烦,但是这一次,还是被看出了扫兴。 “有的是时间,急什么。”韦楚诚收拾起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裤和鞋袜,然后把言江宁推进了浴室。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可是没想到正事却进行得相当潦草。结束后,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呼吸凌乱不堪。“抱歉,没让你尽兴。”韦楚诚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机场广播为航班延误而向乘客抱歉。他抽出很多纸巾来,一些被迅速按在了腹部,另一些用来擦手。江宁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香烟。 “能抽吗?”他问。 “可以是可以。”他又抽出几张纸巾,把刚刚用过的团成团,一丝不苟地包进新的纸巾里,仿佛它们最终的归宿不是被丢进垃圾桶,而是会和他那些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艺术品平起平坐地陈列进书房的巨大展柜。“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去洗澡的时候你再抽?我觉得应该先帮你解决一下更紧要的问题,你想我用嘴还是用手?” 江宁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表示让他不用客气,完全可以先去洗澡。紧要的问题拖到现在已经没那么紧要了,更何况让一个解决完紧要问题的人帮忙解决紧要问题是非常不合适的,这就不是个礼尚往来的事儿。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又重新衣冠楚楚地坐在了饭厅的吧台上,四周环绕着菲尔德的钢琴曲。韦楚诚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衫,brioni小小的花体英文在袖口若隐若现。他一边优雅地往桌上的两个高脚杯里倒上灰比诺酒,一边谈论那幅被摔坏的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谈论当初在画廊买下它时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幅画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艺术价值。言江宁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面前这个重新优雅高贵起来的男人——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丝不挂的男人中间果然横亘着崇山峻岭,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在同一具皮囊中切换来切换去。 江宁最终没有在这里留宿。事实上,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从不在这里过夜。他解释说自己更习惯一个人睡,尽管对方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让人一个人睡的房间。韦楚诚也不强留,他的表达都是含蓄而且克制的,他受到的精英式教育要求他对一切本能的热烈渴望都保持距离。 江宁穿好衣服,谢绝了主人开车送他回家的好意。两人互道了晚安,并叮嘱对方早点休息。这个环节被搞得分外客套,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宾主尽欢的晚宴。这个小区很大,夜深更加不好辨认方向,直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韦楚诚家里。他“啧”了一声,只好立刻掉头,趁着还有把握找到回去的路。 在他离开之后,主人显然是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的。大包等待处理的垃圾被堆放在门口。不过令他纳闷的是,如果是垃圾的话,也多得过分了,足足三大包。他好奇心上来了,顺着没有系上的袋口往里瞧,床单、被罩、枕套,他记得刚刚并没有弄脏它们,就这么扔了?可是等他看到后面包裹,就完全明白了,里面是自己刚刚用过的浴巾、拖鞋、睡衣和剃须刀。言江宁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似乎每次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全新的,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多重要,需要用全新的东西来款待,而是这些东西相较于一个有钱人的洁癖来说实在太无关紧要。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离开以后,韦楚诚是如何带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把这些东西打包扔出来的,又是如何费尽周章地去给马桶和地毯消毒。他的平等和尊重都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自我要求,那只是他所处阶层的必备礼数,而对所有人都保持一种冷冷的嫌恶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敲开了门,韦楚诚对他去而复返表示十分困惑。 “放心,我不是打算回来留宿的,否则又要浪费你一套新的床上用品。我来取落下的手表。” 韦楚诚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它,在物归原主之前,他本打算解释一番。可是江宁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从他手里把表抢过来,没费什么劲,韦楚诚的行为准则里不会允许自己的肢体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江宁把手表戴上,夹枪带棒地说:“幸亏回来得及时,否则要到垃圾堆里去捡它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一次出小区比之前顺利很多,一路上他挂断了韦楚诚四五个电话。坐在出租车里,他打开手机里的一个excel表格,在里面找到“韦楚诚”这个名字。他重新看了一遍表格上关于他的所有记录,心满意足地在“当前状态”那一栏里,写上了两个字:“收网”。 言江宁已经消失快要一个月了。韦楚诚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孩子在他认知中的登记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供职的公司、在上海的住处、家人或身边的朋友......关于他的一切,韦楚诚几乎一无所知。唯一掌握的信息就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不过对方最终也厌烦了一次次挂断他的电话,所以从上周开始,不论他什么时候打过去都是关机状态。 江宁的消失让他郁闷无比。他行事向来无需跟任何人解释原因。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都把个人边界看得比什么都重,边界之外是他用礼貌和教养设计的处世之道,而边界之内是对谁都无可奉告的私人领域。所以如何处理自己的洁癖,他自己当然有绝对的话语权。对于脏的东西,有的人去洗,有的人会扔,他至今都不认为这是个谁在冒犯谁的问题。至于用一次算脏还是用很多次算脏,肉眼可见的脏算脏,还是心理感受的脏算脏......这些都是很主观的事情。别说是他言江宁用过的东西,即便是自己父母或者伴侣用过的,他也一样会做相同的处理。在一个月前引起风波的那个晚上,愤怒都没有影响韦楚诚条理清晰地整理出这些论点。他的确气坏了,从来都是他撵人出去,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摔门而出,他言江宁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自己众多玩具中还算得上得心应手的一款。现在好了,门被他这么一摔,也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韦楚诚都没有再主动联系他,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对一个已经失去的玩具恋恋不舍。可是他没想到,情绪上的一惊一乍还是不可救药地被手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牵扯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感到沮丧极了,上一次投资失败都没让他这么沮丧,他没想到自己快要四十岁的人了,小半辈子里都是赢家,如今却被个小毛孩搅得心神不宁。 没过几日,他还是把那天整理出的道理和一部最新款的iphone手机一起准备好,打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他在头脑中彩排了好几次,将对话设计得不卑不亢。iphone手机必须在最后出场,在道理讲得差不多的时候,在对方认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并为此感到羞惭的时候,一份代表着宽容和恩宠的礼物必定可以让他乖乖束手就擒。可是让韦楚诚没想到的是,对方给他省了很多事儿,因为从始到终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开口的机会。 “今天先到这。各业务部门的leader下班前把自己手上项目的进度发给我。大家撤吧。”等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韦楚诚才把手机的网络打开,各类app的推送消息铺天盖地地挤进来。他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工作时一定要把网络切断,否则他会被这些提示音折磨得死去活来。以前他从没有这种困扰,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紧张到需要在几秒钟之内做出回应,哪怕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发来的商务意向,他也可以趾高气昂地让对方“再等等”。可现在不行,只要屏幕一亮,他那番早早准备好的对话就自动在脑袋里进行了好几个回合。他当然可以选择置之不理,但这就好像吃螃蟹时嵌进牙缝的螃蟹壳,它并不会导致你多大的痛感,顶多算是个小小的不适,但就是这个小小的不适会在你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提醒着你它的存在。所以他必须切断网络,强迫自己默认那条苦苦等待的消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至于每一次重新打开网络后,收获的究竟是被延迟的满足还是被延迟的失望,他可以留到下一个时间段去感受。 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 “索多玛”上言江宁的id仍然显示在线,韦楚诚发了无数条消息过去,但是每一条都是扔进深渊里的石头,没有任何回响。他一遍遍打开软件查看消息的状态,通通都是“已读”。这让他时而心生怨恨,时而又在心里冷笑:谁知道又爬上了哪个老男人的床呢?可他没有意识到,“老男人”这个曾经最能刺痛他的词,在这个语境中把他自己也一起骂了。公司的人不知道他们的老板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常常阴沉着脸,而且一点就着。开会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文件提交之前恨不得三审三校。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是老板在海外的某一桩生意失败了。嗨,失败就失败了呗,反正还有好多桩生意呢,老板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老板虽然年近不惑,可却像高中生一样又谈了一场死去活来的恋爱。 接近下班的时候,他无意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卡片,那是圈子里的某一个朋友曾带他去过的一个会所的会员卡。那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会所,外面看是健身房,可是圈里人都知道内里的乾坤。他用ipad扫了一下上面的二维码,直接进入了一个网站。韦楚诚手指轻轻滑动着屏幕,眼睛像是浏览菜单一样冷冷地扫过一具具待价而沽的健壮肉体。他严格地筛选着他们的长相、身高、年龄、身材等各项指标,享受着这场由荷尔蒙主导的优胜劣汰。 这世上哪里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嗡嗡地震起来的,他脑中的电路瞬间被再次接通。他想,要是那小子此时来道歉,决不能那么轻易就原谅他。可电话却是秘书打来的,询问展会的邀约名单。韦楚诚一股无名火“蹭”地就窜上来了,他声音不带起伏地问她:“到底你是我秘书还是我是你秘书?!”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定定地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好几分钟,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人,所有的优雅和教养,都在言江宁一次次挂断自己电话的过程中被瓦解了。办公室很暗,外滩初上的华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忠实地照进室内。他“腾”地起身,抓起了桌上的车钥匙以及那张会员卡。 这不是一个门面很大的会所,从外面看起来和高档的私人健身工作室没有什么区别,器械区甚至人满为患。会所有ab两种会员卡,韦楚诚出示了b卡,然后被服务生带进了暗门。能进入这道暗门的客人都明白将会在此处获得什么样的服务,因此根本无需服务生多言。韦楚诚被领进一个灯光幽暗的房间,房间里装饰得素朴典雅,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暗香,很有一番格调。服务生退出去,将日式的纸拉门掩上。五分钟后便有人来敲门,正是一小时前他在办公室里精挑细选的那个男模。 jacky,他这样介绍自己。jacky看上去比照片显得小,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脱衣服的时候甚至有些害羞。聊天的过程中,他告诉韦楚诚自己本来是做健身教练的。 “那怎么后来又做了这个?” “做这个赚得多呗。” “健身教练也不少赚吧?” “没这个来钱快。” “你很缺钱?” “瞧您这话问的,谁不缺钱呢,老家的女儿马上就上幼儿园了,哪儿哪儿都用钱。” “这么说,你是直男?” “怎么?”jacky笑了,“您瞅着不像?” 说话间,他加快了手上的频率。韦楚诚感到腰腹的肌肉不自觉地越收越紧,那种眩晕的快感像电流一样一阵阵地从下身袭来。他猛地抓住jacky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来。 “怎么了?” “不要用手。”韦楚诚捏着jacky的下巴,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嘴唇,“用这里。” 对方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为难地支吾道:“我们经理说不做这个的。” “我给你加钱。” “加多少?” “你说加多少?” “那加一倍吧,毕竟......” “开始吧。”韦楚诚不耐烦地打断他。 他看着jacky在他两股之间埋下头,娴熟地吞进外来的坚硬异物,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干呕。他闭上眼睛,忽略肌肉的颤栗,忽略jacky在他胸口扫来扫去的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烧开的热水壶,终于在沸点到来的瞬间顶翻了盖子,滚烫的开水喷涌出来,汹涌恣肆。 韦楚诚气喘吁吁地平躺在床上,大脑仿佛缺氧一般持续地眩晕。此时jacky再凑上来和他亲近时他却只觉得嫌恶。他从钱夹里点出一小沓钞票,又添了几百凑了个整,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茶几上。 一晚上的荒唐并没有让他的内心重获自由。等韦楚诚重新衣冠楚楚来到停车场,却发现那种挥之不去的空虚非但没有放过他,反而将他越攥越紧。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任何一通来电。他攥紧拳头,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照着自己那辆宝蓝色宾利的车门,飞起就是一脚。警报应声而响,联合周围几辆车一起尖锐地表达抗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韦楚诚发现自己被跟踪是一星期之后的事情。 这段时间,他总是能够微妙地感到被一双眼睛在秘密地观察着。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一对陌生的准星里。有时他会若无其事地四下看看,可是一无所获。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可直到又一次在公司楼下的餐厅碰到那个女人,他才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或者不应该说是女人,在韦楚诚眼里,准确地说,这根本就是个女孩子。虽然化着扮熟的妆,但是他判断她的年龄也就二十多岁。韦楚诚每天都在这个餐厅里用工作餐,碰到过她好几次。虽然这栋写字楼里有很多公司,在餐厅碰到一副熟面孔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韦楚诚的用餐时间很特别,他几乎每天都是下午2点才下来吃饭,而那个时候,很多公司应该早就已经结束午休开始上班了。更何况,这家餐厅的价格也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白领可以承受的工作餐标准。 可是真正让他锁定这个女孩子的,还不止这些线索。前几天他在自家附近的羽毛球馆打球,以及昨天与客户在杨浦的一家咖啡厅碰面,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都有她的身影。她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和其他前来消费的顾客没有任何区别,甚至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一眼。可即便如此,这仍然让韦楚诚感到毛骨悚然。 今天餐厅的人格外少,那个女孩子此刻就坐在他斜后方靠窗的位置上。印象中她没有一次比自己先离开过餐厅,这的确可疑,所以今天吃完饭他没有立刻就走,他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耐心。韦楚诚在椅子上侧过身子,看起来像是在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休息,而实际是为了确保目标对象可以准确地落在自己视线的余光里。接着,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打通了某个下属的电话,那是一通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下属紧张地回答着上司随口诌出的问题,可怜的下属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的上司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聆听工作汇报的。 果然,一通电话打完,甜点吃完,咖啡又续了两杯,女孩子仍然没有走。韦楚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径直朝她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对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么直接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脸色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韦楚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就是这样的眼神,曾经让公司里多少趾高气昂的总监、经理在他面前汗如雨下,讲话时像个病情严重的口吃患者。半晌,他开口了:“小姐,你的跟踪技术实在太烂了。” 对方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嘴上却毫不退让:“先生,我们认识吗?” 韦楚诚看了看桌上,她只点了一份店里最便宜的甜点,还有一杯免费的柠檬水从头喝到尾。“我也想问,我们认识吗?”他问。 回答是一个美式动作:耸肩同时微微地翻眼——只有上帝知道。她把刚刚用来补妆的小镜子放回包包里,然后拿起迭放在一旁的外套,打算离开。 “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要跟踪我?” “不好意思,“她站起身,把外套挂在小臂上,“我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韦楚诚也站起来,“没关系,你听不懂没关系,会有人让你听懂的。” “你干什么?” “报警。” 她停住脚步,似乎在判断对方有多大的几率会实施这个威胁。最终她还是决定不要冒险,于是重重地跌回到位子上,眼睛里涌满了悲伤,仿佛在一场豪赌中失去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我不是为了跟踪你,我在找人。” “找谁?” “找谁?”女孩子对着桌上的水杯木讷地笑了一下,红了眼眶,“言江宁。别说你不认识,现在你俩好上了,对吧?” 韦楚诚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难看。由这三个字引发的神经的激荡,麻酥酥地窜遍全身的时候,他的思维基本上就已经死了。对面的女孩子还在说些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耳鸣却占据了他听觉的信道。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无数的问题和猜测像弹幕一样飞快且密集地从他垂死的头脑中经过。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刚刚那两杯咖啡全白喝了。他当即意识到,接下来的谈话非同小可,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进行。于是他不顾礼数,粗鲁地打断了对方,然后连忙让餐厅的值班经理打开了楼上的一间小型会议室,这些会议室是餐厅租给那些没有会议室的小公司临时开会用的。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甜点一口也没动,冰淇淋化得一塌糊涂,却喝光了所有的饮料。 女孩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她递给了韦楚诚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名字:shirley。韦楚诚并不在意她叫什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光是这栋写字楼里就不知有多少个shirley。可是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她说自己是言江宁的未婚妻。 “姑娘,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觉得自己的脸僵硬成了一块铁皮,五官成了毫无必要的摆设。他的话脱口而出,而那不过是一种基于形式主义的否认,就像急于否认一桩板上钉钉的事故。他难道会不清楚?人家跟踪了这么多天,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就是为了和自己开个玩笑? 她给韦楚诚看了他们一起拍的各种合照,若不是带着特殊的记忆,任凭谁都会不假思索地坚信照片里就是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男女。shirley告诉他,她是偷看了江宁的手机才发现了他们的事,她震惊、她愤怒、她恶心、她哭、她闹、她恳求、妥协甚至是低声下气地挽留,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未婚夫。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 韦楚诚这才明白,这就是shirley跟踪自己的原因。她将偷看到的关于自己的线索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大海捞针地开始找。她像鬼魅一样跟着自己,无非是基于一个渺茫的假设:她的未婚夫必定会和情人碰面。她想好了,如果真的等到言江宁出现,她不会吵也不会闹,更不会要死要活,甚至她可以尽量不哭。她只希望能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她觉得自己配得上得到一个有前因后果的交代。 shirley泣不成声,身体颤抖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她恳求韦楚诚告诉她言江宁的下落。韦楚诚递给她纸巾,同时对面前这个女孩子产生了一些自责。尽管他深知她的痛苦与自己无关,即便没有他,他们的婚姻也不过是一个虚设的应酬。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心里同情shirley,就像同情彼时彼刻、此时此刻甚至不知未来还会持续多久的,深陷其中的自己。他苦笑着把自己和江宁的事情也告诉了shirley:他们怎么认识、如何发展,以及那最后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韦楚诚善良地措辞,刻意简省地匆匆带过那些不必要的甜蜜回忆,他坦言自己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言江宁了。 shirley空洞地注视着角落里郁郁葱葱的绿植,眼泪像涨潮一样迅速地涌上来。最后一丝线索也断了。韦楚诚让她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没有找过,或者他在上海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以及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可shirley只是机械地把头摇了又摇。韦楚诚觉得事情变得很蹊跷,如果江宁只是为了躲着自己,根本犯不着和所有人都切断联系。而且他认识的江宁是一个多么随和的人,即便有再深的误会也断然不会一声不响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这一点在shirley那里也得到了证实——连她也觉得,江宁这一次的突然消失十分反常。 韦楚诚心烦意乱地在会议室里踱着步子,内心中的焦躁直白地写在脸上。shirley在一旁哭哭啼啼,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要去报警。可是说到报警,她的脸色突然间就变了,她猛地想到了一件令她不寒而栗的事情。shirley告诉韦楚诚,大概半年之前,江宁曾经提到过自己利用工作之便接了一个朋友的“私活儿”,也就是私下帮助这个朋友操作资金买卖证券。金融的东西她不懂,所以没有多问,但她知道这笔钱后来还是赔了。江宁说过不用担心,因为在“接活儿”之前签过协议,他只负责操盘不保证稳赚不赔。可是后来有两次,江宁回到家的时候脸上都有轻伤,但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再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韦楚诚问她认不认识那个请他“接私活儿”的朋友。shirley说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不过是一个熟人介绍的。那有办法联系上他们吗?shirley把脸埋进手掌里,绝望地摇了摇头。 shirley离开后,韦楚诚独自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一种不好的预感像雾一样从他心里缓缓地升起。他和shirley互换了电话号码,并约好一旦有消息就及时知会对方。韦楚诚打开“索多玛”,江宁的id仍然在线,并显示距离自己10.3km。刚刚shirley在的时候,他对这个软件只字未提。他突然觉得很荒谬,他那个身在蒙特利尔的男友一定无法想象,此时他的伴侣正在为另一个女人的未婚夫忧心忡忡。甚至,他还故意留了个心眼,隐瞒了重要线索——他一定要先找到江宁,因为他和shirley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同盟。在她拿出合照的那个瞬间,在他看到照片里那对幸福男女的瞬间——不论这种幸福是真是假,他都被深深地刺痛了。 接下去的几天,韦楚诚发疯一样地寻找言江宁的下落。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应该不是在故意躲着自己,而是很可能正处在危险之中。他不知道江宁到底亏了人家多少钱,更无法想象对方为了钱能做出什么事情。“索多玛”上,江宁的id仍然一直在线,可是发过去的消息仍然一条条地石沉大海。他紧紧捏着方向盘,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头脑中那个不祥的念头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又被他一次次连忙三声呸掉。 和shirley碰面的那天晚上,韦楚诚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利用“索多玛”上的位置信息找到言江宁。虽然软件上不可能提供对方的详细位置,但根据上面的线索,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显示始终是10.3km。换句话说,如果以公司所在地为圆心,10.3km为半径画一个圆的话,那么言江宁此时应该就在这个圆形边缘的某个点上。他当即让秘书去买了一张绘制详细的上海地图,在图上找到公司的位置,计算好比例尺之后迅速画出了范围。根据他的观察,10.3km这个距离从来没变过,这说明言江宁应该是长期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于是他将这个圆的边缘所经过的隧道、公路、高架、黄浦江等不太可能长期停留的地方做了删除。但即便如此,要想在剩下的范围内确定一个人的位置,仍然是大海捞针。可是韦楚诚管不了那么多,不论用什么方法,他必须找到他,他必须确保他平安无事。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韦楚诚便开着车,沿着地图上那个圆形边缘兜兜转转,指望着出现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他把他的宾利开成了老爷车,缓慢地驶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每开过一段路,他就赶紧停下来,查看软件上自己和那个熟悉的id之间有没有缩小一点距离。他像是一个迷失在丛林中的旅人,凭借一份不可靠的地图就此孤独地寻找出路。地图被画上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标记,可是却没有进度条提示他还需要寻找多久。 他最终是在一个小巷子里的包子铺找到言江宁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到处转,一路上走走停停。可是开到场中路附近,他发现软件上显示的距离缩小到了1km,于是他赶紧在路边把车停下——随便交警要贴多少条子——然后开始徒步寻找。当他走进那家包子铺,站在江宁面前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多月没见而已,韦楚诚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那是一张落拓到简直可以去冒充乞丐的脸,坚硬的胡茬刺穿本该细嫩的皮肤,脏兮兮地围在嘴唇和下巴四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沉默了足有十几秒,然后江宁咧开了嘴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包子含在嘴里和舌头打架。韦楚诚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那只藏在餐桌下面缠着绷带和石膏的左手,那只手像是不好意思被人看到,往桌下的暗处躲了又躲。 韦楚诚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地方很狭窄,但他尽量让身体不要碰到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更加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试图将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和曾经那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男孩子联系起来。 “很吃惊吧?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从碟子里夹起一筷子凉拌海带送进嘴里。 “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江宁毫无准备睁大眼睛,像是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场伏击。他怔了几秒,随即又低下头恢复了咀嚼,“你怎么知道。” “shirley来找过我了。” “shirley?” “你未婚妻。” 韦楚诚看到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睛垂得很低,像是在接受训斥。这个停顿太久了,有太多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的出口,最后却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没告诉她我在这里吧?” “你放心,我没说。”韦楚诚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别过去的侧脸,“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宁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然后转过脸,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个开局不利的玩家经历了几轮团灭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一场注定会输的游戏。 在韦楚诚的不断追问下,江宁终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半年多以前,他在一家小型私募基金公司做基金经理,经一个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姓孙的人。姓孙的说自己手上有一笔闲钱,想拿来做投资,但是因为对金融市场一窍不通,所以想要委托他代理进行投资操作。江宁一开始并不同意,但经不住朋友和那个姓孙的一再软磨硬泡,加上对方许诺的报酬又非常丰厚,所以他就动了心思。可即便如此,江宁还是非常谨慎地要求签署协议,他深知金融市场的风险难以预估,所以在协议中非常明确地规定了双方的权责,甚至着重约定“亏损额度达到初始投入的10%时强制止损,且代理人不为此承担责任”。刚开始一切运行的都很好,姓孙的尝到甜头后还追加了一笔投资,连江宁也觉得一切顺风顺水。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他托管的一只基金出现了断崖式的亏损。姓孙的不干了,他怀疑江宁伙同他人暗中操作股价,人为制造亏损从中套利,并且要求他全额赔偿损失。江宁百口莫辩,而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也音信全无。那姓孙的跟黑道好像有些瓜葛,一次次发来威胁,甚至有两次找人在下班的路上堵截。 “你们不是签了协议吗?为什么不报警?” “你不懂。”江宁把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火星瞬间变得耀眼,“金融从业人员私下帮人买卖证券本身就是违法的,怎么报警?” “所以你一声不响地撇下shirley——也就是你的未婚妻,就是因为这个?” 他看着韦楚诚的眼睛,“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能连累人家。本来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我想就退出这个圈子然后和她结婚,也算给家里一个交代。”他突然笑了,被香烟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我呢?”韦楚诚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腰板拔得挺直。他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个问题——那我呢——你到底算谁啊? “你?”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帮忙?”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问题。“你到底亏了多少钱?” “27万。” “那你的胳膊......” 江宁把缠着绷带的左手又往桌子下面藏了藏,仿佛在藏匿一个见不得人的赃物,“这只是个警告,我已经把存款里的3万块都给了他,还有24万。下一次不知道是另一条胳膊,还是哪一条腿。”他咧了咧嘴,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 韦楚诚看着他,内心的酸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返上来。他很想过去抱抱他,或者检查一下他左手的伤势。可是他一动没动,他担心自己的轻举妄动又会像上次那样刺伤这个男孩子脆弱的自尊。包子铺里人声鼎沸,这个简陋的拥挤的店面,一到中午竟然如此热闹。没有人在意西装革履的韦楚诚与这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的考究穿着一点也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影响,能坐在这里的人,浑身上下的名牌再多也肯定都是假的。反而他在周围人的眼里看到了一阵深深的嘲讽:怎么会有人特地跑到这里来装逼。 韦楚诚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轻轻地推到他面前。“我没想到你亏了这么多,我只准备了15万。”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这是借给你的。” 江宁看了看桌面上那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一条中国龙正张牙舞爪盘踞在卡片的正中央。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瞬间就热了,他说:“你疯了?” 韦楚诚沉默着,兀自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他是从来不抽烟的,可此时他觉得很有必要抽一支。他透过肮脏的玻璃窗看向外面那条逼仄的小巷子,路面坑坑洼洼,房屋残败倾颓,可是在这里你能吃上油墩子,能给自行车换链条,还能花5块钱剪个头顺便再刮个脸。就是这样一条简陋的巷子,收容了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民生,也收容了这个体面的大上海中最不体面的一群人。 “钱拿走,还有9万我明天取给你。”他把烟徐徐地喷到江宁的脸上,“你说得对,我疯了。” 19. 云峰 “我今天没有带背包,这个,”卢云峰从牛仔裤的左兜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这个可以暂时放在你的包里吗?” 叶蓁蓁伸手去接信封的时候,嘴巴还没有离开奶茶的吸管,他正在努力和最后几颗负隅顽抗的珍珠作斗争,吸管被吸出空荡荡的“呼噜”声。信封没有丝毫的褶皱,看来是被主人一路上非常小心地保管着。信封的正中间用漂亮的钢笔行书写着“胜负已分”四个字,但却没有写地址和收件人。 “这什么呀?战书吗?”他嘴里含糊着,舌头分身乏术地兼顾着发音和刚刚被吸上来的黑珍珠。 “啊......对啊。反正你先帮我保管一下。电影还有多久开始?”卢云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还早呢,你先喝点什么吧。”蓁蓁回身拉开背包把信封投进去,然后拽过旁边的菜单,手指敲着上面的某一行推荐说:“你一定要试试这个‘孔雀毒’,亲测好喝!” 卢云峰把五官挤在一起,做出一副苦瓜脸,“什么奇怪的饮料,我不要。”说着,他挥手召来服务生,要了一杯拿铁。服务生刚要走,又被他叫住:“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孔雀胆’!” 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家咖啡厅在衡山路的众多店面中并不算显眼。老板很会做生意,白天这里被当成咖啡厅营业,而到了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了个酒吧。叶蓁蓁记得,第一次来这喝饮料就是云峰带自己来的。他还记得当时云峰言之凿凿,说自己一定会喜欢这里。为什么?回答说因为这个店的名字很符合他的文艺气质。问是什么名字?“白描”,英文是“linedrawings”。蓁蓁的确是一来就喜欢上了,但根本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里是他卢云峰的推荐。 蓁蓁和云峰是在一个圈内朋友组织的线下读书会上认识的。在同志圈子里,各种各样的线下活动并不少见,但大多数是桌游、密室、剧本杀之类的游戏,像这样的活动却不多。蓁蓁之所以注意到卢云峰,实在是因为他太扎眼了。他是活动中的积极分子,口才好,为人又开朗热情,见谁都能招呼几句,再加上俊朗的外形,这样的男生很难不被人注意到。果然,活动分组时,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和他分到一个小组去。起初蓁蓁在心里嘲笑这些人眼皮子真浅,见到个稍微顺眼点的男的,脸都不要地贴上去。他注意到一个长发齐耳,带着丁零当啷的首饰还化着浓妆的小伙子,时不时就拿他那对桃花眼偷偷瞄人家一眼。 可是他没想到偏偏是自己和卢云峰分到了一个小组。云峰瞪大了眼睛一字一顿地阅读他胸牌上的潦草字迹:“叶—蓁—蓁,你这名字可真好听,还很有寓意。” 蓁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人真把自己当焦点了,无时无刻不在卖弄,于是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表示:愿闻其详。 “不是有首诗吗,‘桃之夭夭.....蓁蓁其叶.......’什么的。” “是‘其叶蓁蓁’。”他不客气地纠正道,心想就这么两下子还好意思出来现眼。 对方有点脸红,无所适从地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蓁蓁也觉得第一次打交道就让人家下不来台的确有些失礼,于是他把话题扯开,“我爸取名字时偷懒,直接就把诗句最后的三个字拿来用了。所以好多人说我的名字很‘娘’。” “没有啊,我觉得很好听。”他眼睛亮起来,“那你爸爸一定很有学问。” 于是他们从自己的名字又聊到了双方爸爸的名字,蓁蓁心想,这个人果然能扯。当他告诉云峰自己的爸爸叫“叶玹”的时候,对方的眼睛瞪得更大,随后他说:“那我猜你爷爷的名字里,肯定有‘文’字或者带有反文偏旁的字!” “你怎么知道?!”这一次轮到蓁蓁难以置信了。 “因为《红楼梦》里贾宝玉他们家就是这么取名字的呀!”云峰抓住了展示才学的机会,因此滔滔不绝为地卖弄起来,最后他得出结论:“原来你们家是书香门第!” ...... 卢云峰把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对方回过神来。“发什么愣呢?你的‘孔雀胆’来了。”云峰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饮料,不过并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诶!是挺好喝的!” “你怎么用我的吸管?!”蓁蓁在桌下轻轻给了他一脚。 云峰贼贼地一笑,“亲都亲了还穷讲究什么?再不快点赶不上电影开头了。”一句玩笑话让蓁蓁的脸不受控制地迅速红了。 到达电影院时,电影果然已经开始了,他们只好摸着黑一边抱歉一边挤过横七竖八的大腿小腿寻找座位。卢云峰小声埋怨他,说都怪他磨蹭,错过了片头。片头都是广告,你买票是来看广告的?难道你不知道很多时候广告比正片还好看?事实证明云峰是对的,这部长达3个小时号称为史诗级巨制的电影充其量算是一套制作精良的ppt,看着男女主角们再一次挥舞着荧光棒开始了星际旅游,他们俩终于还是没忍住酣然睡去。 接下来的行程通常很常规:逛街、唱k、吃晚饭,都是一些好天气时大部分市民都会做的事情。可是蓁蓁这天却很开心,确切地说,每一次和云峰单独在一起时,不论做什么他都很开心。就像此刻,他们并肩朝着地铁站散步,一个在妙语连珠地点评着刚刚的餐馆有多难吃,另一个被逗得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蓁蓁偷偷看一眼云峰的侧脸,他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张无法让人轻易移开目光的脸。此时他表情夸张而生动,正恶毒地讽刺刚刚的酱油炒饭就像一盘点缀着胡萝卜和香菜的活性炭。蓁蓁好奇地想,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人好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生活里那些平淡如水的小事——哪怕是一盘不好吃的酱油炒饭,也可以变得意义非凡? 蓁蓁是在地铁开出去五站之后才猛然想起来,临别时到底还是忘记将云峰暂存在自己这里的信还给他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年纪轻轻就这么健忘!然后他赶紧掏出手机,可没想到对方的消息居然先一步浮出屏幕:“我的信封上忘记写收件人了,麻烦帮我写上:‘叶蓁蓁亲启’。”他愣住了,于此同时心里乱起来,原来这信封一开始就是打算送到自己手里的。 蓁蓁虽然个性温和,但并不木讷,他和云峰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好几个月,那层假借友谊之名的窗户纸越处越薄,可就是没人动动举手之劳把它捅破。他把信从背包里拿出来,不是很厚,手指上的汗把信封上的“分”字弄花了一点点。他反复告诉自己用不着紧张,写来写去不就是那么点儿事儿,可是撕信封的时候,他心里的鼓点还是敲得咚咚的。 信的内容异常简单,用一手漂亮的钢笔行书写在一页纸上,一共40个字: 枕梦惊睡起,清景见洛神。 黛山藏灵秀,秋水匿瀚辰。 兰桨非易乞,成药况难奔。 衷肠凭雁信,辗转想一人。 蓁蓁把诗读了几遍,上学的时候他所有的科目中语文是最烂的,可他认为这一次的诗词鉴赏可以拿满分。他的脸开始发烫,他看见地铁车窗的玻璃上反射出了一个害羞的大男孩。“秋水匿瀚辰”他把这句话又读了几遍,想起云峰第一次和自己约会时说过的话。 他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喂,你就是这么和其他男孩子搭讪的吗?一点新意都没有。” “是很漂亮啊,别人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光点,最多两个,可是你有好多诶!” “很多人都这么说啊。” “他们怎么说?” “就说我眼睛亮啊什么的。” “这帮蠢货,你的眼睛根本不是亮。” “那是什么?” “是璀璨。” 蓁蓁把信纸小心地折迭起来,一股温暖的洋流缓缓地巡遍心海。他的两个拇指在手机键盘上欢快地跳跃着,然后按下了发送键:“酸溜溜的,不能好好说人话。” 消息发出去一秒钟就收到了回复,对方说:“能啊,我喜欢你。” 接下去的几天,叶蓁蓁完全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像是普希金情诗里的主角那样,整日被一种裹着糖浆的忧愁甜蜜地折磨着。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看过书了,从上一家律所辞职之后,他本打算趁着这几个月休息时间好好给自己充个电,书买了一本又一本:《公司法前沿问题研究》、《证券法学》、《公司案件审判指导》....可是自从几天前在地铁上拆开了那封信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不论他翻开哪一本书的哪一页,通篇都只写着“卢云峰”三个字。 他把书本阖起来,仰着头垮垮地靠在椅子上,让自家庭院里繁茂的枇杷树把滤过的阳光均匀地洒在自己脸上。他从书里把那封折迭整齐的信纸又拿出来展开,那首诗他早就倒背如流,现在信纸成了他最珍爱的书签。云峰的笔迹行云流水,起承转合都像他本人一样俊朗飘逸。那首诗虽然已经被反复读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再读都能立刻唤起蓁蓁心里那股温暖的洋流。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的,母亲把准备好的甜点和咖啡放到他桌上的时候他还在痴痴地傻笑。 “哪个小姑娘的来信把你笑成了这个样子哦?”母亲笑靥如花地凑上来,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对这种事情永远不开窍。 叶蓁蓁慌忙迭起信纸,佯装愠色说哪里来的什么小姑娘。可是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相信此刻自己脸上一定明晃晃地写着做贼心虚四个字。母亲果然更开心了:哦哟,还难为情呀,阿拉蓁蓁谈朋友妈妈只有高兴的哦!母亲的思维愈加发散,喋喋不休地嘱咐儿子要带人家姑娘多出去逛逛,不要吝啬钞票,钞票没有妈妈给的呀,年轻人就要多在一起接触,不能总是宅在家里搞飞鸽传书的......儿子铁青着一张脸,反复解释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谁知母亲把脖子一梗,情绪更加激动:瞒着妈妈做什么啦,还怕妈妈跟着你们去轧闹忙啊!叶蓁蓁终于忍无可忍,只好抱着书本回了房间。 蓁蓁慵懒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从落地窗进来,暖烘烘地晒在他身上。他看着母亲在院子里侍弄她那些花花草草,他猜想母亲一定也把日子过糊涂了,今天根本不是休息日,人家都要上班的,哪有时间和自己出去逛。手机的屏幕黑了一上午,连通骚扰电话都没有。他开始怀念上班的日子,虽然上司很讨厌,客户很难缠,同事很低能,但至少没那么无聊。他想象着云峰此刻肯定忙得脚打后脑勺,应该是没有什么时间给自己打骚扰电话的。金融公司哪有不忙的,他记得云峰生动地描述过自己的工作性质:每天跟着账户里动辄上千万的资产涨涨跌跌瞎激动,可是没有一分是自己的钱。 他的心思就是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已经蛮久没有登录过“索多玛”了。他当然不是真的忘记了这个软件,而是有意为之,他是有意隔几天登录一次,好让自己登录的次数保持在一种微妙的频率上。这些都是做给云峰看的,目的是要温和地提醒对方:自己既可以为了他和这个圈子保持距离,又不会为了他完全放弃认识其他人的机会,所以别以为一封40个字的情书就能牢牢吃定他了。来自水瓶座的不安全感让蓁蓁此刻精得可怕,闲来无事看的那点杂书全用这上面了。 他重新将“索多玛”安装进手机,然后登录了自己的账号。可是没曾想卢云峰的id竟然在二十分钟前也刚刚登录过,看来不仅自己长了心眼儿,对方的心眼儿一个也没比自己少长。蓁蓁有些郁闷,整整一上午电话微信都没来一个,自己再三犹豫想要给他发条消息,手机几次拿起来又放下去最后都因为担心打扰对方工作而作罢。没想到人家在这儿忙活呢,这不在这守株待兔呢么?至于人家等的是哪只兔子他可就不知道了。于是他当下决定假扮一只自投罗网的兔子,测试一下对方的反应。 这个思路其实是一个网友给的。有一次蓁蓁在“索多玛”上和一个网友聊上,双方交换了照片之后都对彼此的长相和身材相当满意。对方强烈要求想要发生关系,费了半天口舌直到把蓁蓁说得躁动难耐。可就在两个人讨论去哪里开房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抱歉说要去处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今天恐怕不能见面了。然后他好心地推送了另一个id过来,说这个人刚好有时间,可以先跟他“临时解决”一下。蓁蓁查看了推送过来的id之后就有些怀疑,身高、体重、年龄这些参数相似也就罢了,竟然连距离都分毫不差。果然,换了照片随便一聊他就断定,这两个id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先使用第一个id发来网络上模特的照片,等把对方的欲望撩拨起来以后,再通过第二个id以真面目示人。只可惜这个网友逻辑还不够严谨,一下子露了马脚,所以蓁蓁二话没说,直接拉黑举报。 他现在要重新设计这个流程了,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犯和那个网友一样愚蠢的错误。法律专业出身的叶蓁蓁,逻辑思维可是看家本领,做起这些事情来得心应手。可即便如此,还没开始行动手心就已经先出汗了。首先,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他要在“索多玛”上注册一个新的id是需要另一个手机号码的,而自己并没有第二部手机。很快,他就把主意打在了母亲身上。他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接收一个验证短信而已,验证完删掉就是了,怕什么。他看到院子里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此刻她应该在厨房准备午饭,可是手机却大模大样地放在院子里那个白色的小圆桌上。他来到厨房,谎称想要借母亲的手机给自己交个话费,母亲大方地把密码告诉了他,于是他就顺利地完成了新账号的注册。 上一个网友就是在身高体重年龄这些基本参数上开始让自己起疑的,因此他在录入这些数据的时候特地与自己原先id的参数区别开来。粉丝数量为0这是一个硬伤,让人一看就看得出这是一个新注册的账号,可是这也没有办法。蓁蓁想了想,把年龄改得更小了一些,然后在个性签名一栏写下了一句:“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如果是刚踏入圈子的小朋友,那么粉丝量为0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接下来是距离问题了。午饭过后,他跟母亲说要借一下车出去一趟。母亲把车钥匙递给他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在为儿子的开窍而开心。然后她嘱咐儿子,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一下沉大成,她最近老想那儿的鲜肉月饼吃。 蓁蓁把车开上了南京东路,其实他没有什么目的地,索性直接去给母亲买鲜肉月饼。他在沉大成附近找了个停车场,但是他没有下车,现在他要在车里完成这个计划中最复杂的一个步骤。首先,他用“索多玛”登录了新注册的账号并且刷新了一下位置信息,现在这个新账号的定位变成了南京东路。接着,他进入手机的设置选项中,关闭了“索多玛”读取手机位置信息的权限,这样一来,只要这个权限不开,无论登录哪一个账号,都只能显示该账号上一次登录时的位置信息。说得再简单一点,现在蓁蓁可以在自己手机的“索多玛”app上自由切换新旧两个账号,而这两个账号一个将定位在广延路的家中,而另一个则定位在此地。这样也就彻底撇清了这两个id的关系——毕竟,谁会想到距离相距十几公里,而登录时间仅仅间隔几十秒的两个id,居然都是在同一部手机上登录的呢? 蓁蓁重新回顾了一下整个流程,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关键的细节。然后他登录了新的账号,此时已经有人和自己搭讪了,新入圈的小朋友果然吃香,那么多的老司机争着抢着要给自己指路呢。他不理会他们,而是在搜索栏直接搜索到卢云峰的id,对方显示在线。很好。蓁蓁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勇敢地发出一句:“你好。”他惴惴不安地等待对方回复,感觉心脏里像是有一个马达,以至于对方的消息提示响起来的时候他差点把手机直接扔出去。 接着,蓁蓁学着上次那个网友,先将手机里收藏的英俊性感的帅哥照片发过去,然后扮演起色鬼来,只不过他的目的不是为了用另一个账号以真面目示人,而是为了测试喜欢的人是否可以为了自己抵抗诱惑。他心想自己真是够无聊的,可是手上就是没办法停下来。对方刚开始回复得很礼貌,可是当他提出要发生关系的时候,对方居然显得很生气,甚至拿出长辈的口吻教育自己说小小年纪不要一进入圈子就学坏。蓁蓁在车里笑出了声,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可爱,他想象着卢云峰好看的眉眼,以及配合这句话的一本正经的表情。 蓁蓁把车子重新发动,他开始嘲笑自己的小人之心,大费周章地精心部署,又开了十几公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魔。他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车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停车场门卫的小孩子此时正在追一只小黄狗。现在他可以去给母亲买鲜肉月饼了,那个要趁热才好吃。他心情不错,一路上都吹着口哨。 20. 新声望 每一次东勰结束了和母亲的通话后都会感到精疲力尽。他从母亲那里从来问不出真话,尤其是她左眼受伤以后,好像唯恐儿子来电询问。“没事、挺好、别惦记”她把这三句话挂在嘴边,堵回了东勰所有的提问。所以他每次都得机关算尽地试探母亲的口风,从她的情绪中捕风捉影,然后再推理出她有没有和严洪吵架,吵得严不严重,更重要的是严洪有没有对她动手。 一个逆来顺受的母亲,一个暴戾成性的父亲,由他们组成的家庭从小便给予了他这样的禀赋。 东勰不止一次劝母亲趁早和那个男人离婚,可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一声叹息,以及那些带着哭腔的,自己找给自己听的各种理由:“半辈子都过了现在离婚算什么?”、“亲戚朋友怎么看?”、“你奶奶身体本来就不好”......说到最后东勰也烦了,可是烦了又能怎么样,妈是亲妈,爹是亲爹,投胎之前谁征求过他的意见? 可是这一次,东勰没费什么劲儿就听出了不对。母亲的话出奇的少,每个字的尾音都颤抖得可疑。东勰再三盘问,母亲终于在电话另一边哭了,她说严洪把家里的钱全部拿走跟人搞什么投资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过了。东勰大惊失色,搞什么投资?他懂个屁投资!再问投资什么项目?母亲回答说是保健品。东勰当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少廉寡耻又愚蠢至极的父亲?严洪是死是活他并不在乎,但是他很难想象母亲和奶奶这两个月都是在靠什么生活。一阵彻骨的恨意熊熊地燃烧起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这个给了他半条生命的男人恨之入骨。母亲说她问舅舅借了一些钱,但是借的不多,所以她在找一份零工打。东勰没有责备母亲为什么不阻止严洪,因为他十分了解母亲的软弱,她的软弱和父亲的混账就是这个家里面的两种邪祟。但是他责备母亲,事情居然发生了两个月才让他知道。 东勰让母亲立刻带着身份证,去楼下找家就近的银行办张卡。两个小时以后,银行卡办好了。东勰让母亲把卡号发过来,然后往卡里打了五万块钱。母亲的电话立刻再次打过来,紧张地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东勰骗母亲说是公司发的年中奖。可是现在不是才5月份吗?东勰说不是终点的“终”而是中间的“中”。母亲这才放下心来,说公司多好,年中就发这么多钱,还嘱咐东勰要好好干。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絮叨着,说她对不起儿子,说儿子自己一个人在上海多不容易,她这个当妈的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净扯后腿。东勰被母亲絮叨得热了眼眶,他嘱咐母亲照顾好奶奶,眼睛不好就不要去打什么零工,钱不够就再来电话。最后他特别交代,这张卡一定不能让严洪知道,否则他会直接来找自己要钱,到时候挣多少钱都不够填他那个无底洞。母亲“诶诶诶”地满口答应,说这次就当他死了,绝不会再把钱给他。 结束和母亲的通话已经快要晚上11点了,这个时候嘉穆回来了。东勰沉默着,趿拉着拖鞋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力道恰到好处,不是带有情绪的“砰”的一声,而是轻描淡写地把门带上,好像他回来得很不凑巧,东勰刚好打算这个时候回房间似的。 “尖锐湿疣”这四个字成了东勰心里一块很大的溃疡,自从他知道覃嘉穆得病的真实原因后,两个人说话或见面都变得别别扭扭的。主卧的吴叔最近一段时间频繁地出差,能把两个人叫上一张饭桌的吴叔不在,他们俩几乎变成了租房里点头之交的室友。 东勰看到门下缝隙透进来的灯光被挡住了一块,他知道嘉穆此刻正站在门外。而与此同时,嘉穆紧盯着东勰的房门,他也知道对方正在隔着门看他。他的右手起起落落好几次,可终究也没有敲下去。过了很久,客厅的灯光重新填满了门下的缝隙,东勰听见门外人的脚步声趿远了,趿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也轻轻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嘉穆早早就出了门,他昨晚和经理请假就是为了今天早起去医院。他一下地铁就把口罩带好,一路上低着头。医院大厅的挂号窗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嘉穆来到队尾,前后左右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瞟着他,这么热的天带着个口罩是很可疑的。排到他时,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要挂std,工作人员像是头天晚上没睡好,拿着公章撒起床气,叮叮咣咣不知道在给什么收据盖章。她冷哼哼地说她听不见,让他大点声。嘉穆又说了一次,工作人员这次把头向前凑了凑,让他把口罩摘了,她还是没听见。嘉穆只好艰难地对着对讲机提高了音量,说他要挂性病科。工作人员眼睛像刀子一样剜了他一下,噼里啪啦地在电脑上开始打字,公章被她敲得像惊堂木,又叮叮咣咣地砸在病历本上。接着,她把本子往窗口外一甩:十六块。 hpv激光手术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嘉穆脱了裤子跪在病床上,两名医生有说有笑地就把手术做完了。半小时以后,覃嘉穆扶着墙壁缓缓地挪出来,豆大的汗珠滚进他的眼睛里和口罩里。他得趁麻药的药劲还没过赶紧去地铁站,等药劲儿过了,他就一步也走不了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儿疼,上了地铁他可以慢慢疼,回了家还有一个星期可以让他想怎么疼就怎么疼。身后的护士开始准备下一场手术了,看他还扶着门框不走,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好走了啊,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挪,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没想到东勰此刻竟然出现在了科室的门口。东勰也看到了他,于是一步抢上来搀住了他的胳膊。 “我不知道你在哪个诊室,就在这儿等了。”东勰看着地面,像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会来?” “我不来,你回得去吗?”东勰把他的一条手臂跨在自己脖子上,可是对方却像烫到一样把手缩了回去,“我现在身上黏糊糊的......净是汗。” 东勰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把他的胳膊重新跨在脖子上。“扶着我先站一下,我叫辆车。”说着他掏出手机。 “乘地铁蛮好的......”嘉穆匆忙地说,呼吸里满是疲惫,“我还能走。” “地铁离这儿正常人都要走二十分钟,你这个样子逞什么能啊?!” “我没逞能!”嘉穆也提高了音量,接着像是犯错误一样低了下头,小声地说:“打车回去得七八十......” 原来如此。东勰突然想起自己来上海第一年时回家那次,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连行程单和登机牌都分不清楚,结果拿着行程单去检票最后误了飞机。嘉穆那一次多慷慨啊,卡里一共也就两千多块钱,全拿出来给他重新买了机票。可是现在轮到他自己,却连七八十的打车钱都舍不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着头皮去挤地铁。东勰鼻子发酸,他把嘉穆的胳膊跨得更紧了一些,一句话没说,叫了一辆最快最舒服的网约车。 两个月一次的激光手术之后,伤口会疼上一个月,再痒上一个月。在这两个月里,很难睡上一个完整的觉。再深度的睡眠,那种疼或痒也有本事把你从梦里拖出来,残忍地提醒着你得的是什么病。嘉穆去跟酒吧的经理请假,经理十分为难,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驻唱。嘉穆最见不得人家为难,尤其是因为自己的问题导致的为难。于是他问能不能只唱半场,经理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嘉穆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作息,白天清醒,晚上睡觉。只是他吃得越来越少,他必须减少如厕的次数,因为手术之后每一次如厕都会让他生不如死。东勰仍然早出晚归,他到家时嘉穆已经去了酒吧,而等嘉穆从酒吧回来,他也已经睡着了。二人大部分时间仍是错峰在这个家里活动,运转有序,互不干扰。 这天下午,嘉穆觉得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于是看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开始不顺眼:家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灰,东勰穿过的衣服和袜子在沙发上又摞起了小山,开了封的一袋袋零食和吃了半桶的泡面争奇斗艳地陈列的茶几上......吴叔出差就快回来了,吴叔是见不得自己住的地方脏成这个样子的。嘉穆开始一样一样的收拾,抹布投了六七遍,衣服洗了两三桶,垃圾打了四五包才收拾出个模样来。他拿着吸尘器挨个角落去吸,大扫除的架势。吸到沙发底下的时候发现不太对劲,吸尘器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他把直筒从沙发底下抽出来,原来是管口吸住了一张废纸。嘉穆把它展开,是一篇诗稿,被涂涂抹抹修改了好几次。修改好的诗作用小字誊抄在了旁边,字体虽然小,却是一手漂亮的钢笔行书。 嘉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他知道这是东勰的手笔,家里面没有别人具备这样的才情。他看不懂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懂了最后一句。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只要看懂了诗的最后一句话,就可以将作者的中心思想猜个七七八八了,就可以添油加醋地写点什么去骗阅卷老师的分数了。嘉穆久久地盯着那张纸,上面挂着细微的蛛网和灰尘。如果他的理解没有误差,那应该是一封情诗。他心里添油加醋地猜测是哪个人值得他东勰花费上这样精巧的心思,又添油加醋地脑补了收到诗的那个人如何欢喜地笑纳了他的才华。 听到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先做出了反应,而目光却是后面才跟上来的。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来自北京的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可是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他从里到外打了个寒噤。 对方说:我是包铎。 东勰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打开房门,在习以为常的黑暗中摸索着脱鞋。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你回来了”把毫无准备的他吓了一大跳。他慌忙地按亮了客厅的灯,看到嘉穆空着一双眼睛靠在沙发上,旁边杵着个吸尘器。 “你要吓死谁啊,人在家里灯也不开?!” “啊......”嘉穆茫然道,“你今天怎么没去酒吧?” “嗯,我请假了。” 东勰在他身边坐下来,问他是不是又感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明天再陪他到医院去看一看。东勰这时眼睛瞥见了茶几上那张皱皱巴巴的纸,脸色瞬间变了。嘉穆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笑眯眯地说:“你写的吧?有模有样的,要不是网上没查着,我还当你抄的呢。” 东勰打了两声哈哈,说白写着玩的。接着他又把话题岔开,又站起身在客厅四处无措地转了转。 “东勰。”嘉穆在沙发上表情凝重地叫了他一声,“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这种严肃的语气让对方不自觉收起了嬉皮笑脸。“你说呗。” 他深呼吸一口,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说:“下午那个人给我打电话了。包铎。”他还担心对方忘记包铎这个名字,于是又补充说:“就是那个音乐制作人,约我去酒店的那个。”接下去,嘉穆转述了包铎来电的意图。包铎为上一次的不告而别跟嘉穆道歉,并解释说自己是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的,只是当时并没有合适他的机会或资源。而且两个人发生了那样的关系他也很担心嘉穆会缠上他。嘉穆咬着牙问他知不知道他的一次荒唐,让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他在梦中一次次被疼醒的时候,他包铎又是在和哪一个怀揣音乐梦想的小鲜肉逍遥快活着呢?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既不承认自己把病传给了嘉穆,也不否认自己继续着逍遥快活的生活。接着,他说,现在有一个机会。有一档音乐类的选秀节目邀请自己当评委。如果覃嘉穆愿意参加,他可以保证他跳过海选和区域选拔的环节直接进入总决赛。但是决赛是面向全国的直播,评委也不能为所欲为,所以能走到哪里就看各人的本事了。不过但凡能在决赛上露脸的,不愁没有经纪公司找上门。 东勰站在客厅中央一言不发,他看着嘉穆把头低底地垂下去,手指扣着沙发上一块凸起的皮革。他知道嘉穆在等他说些什么,可是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这样沉默了接近一分钟,东勰终于开口问:“这话你信?”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东勰在客厅里踱步子,嘴巴张了几次,手在空气里比划了几圈,“你别告诉我你想去?” “这是个机会,对我来说。” “机会?!什么机会?!炮友给的机会?!”东勰一声比一声高,“你怎么得的病你全忘了?你撅着屁股挨刀子,走路都不利索你都忘了?!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脑子有病吧!” 嘉穆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沙发上,下半片嘴唇咬在齿间。他的头始终静静地低着,泪水涨上来,又落下去。 东勰突然一阵冷笑,“多划算啊。”他说,“陪人家睡一宿就能换个大好前程,有这么好的事你还等什么?” 嘉穆仰起脸,红红的眼睛瞪着同样红眼睛的东勰。他腾地站起来,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用你操心。”说完他就回了自己房间,即便在这种时候,他关房门的声音都是轻轻的、不扰邻的。东勰傻呆呆地愣在原地,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那句极恶毒的话刚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东勰下了一锅面。他看到厨房里锅碗瓢盆干干净净,他猜测嘉穆肯定被这件事情困扰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他把面下好,分在两个碗里,又把摊好的鸡蛋盖在两碗面上。然后他悄声走到嘉穆的卧室门口,做贼一样屏住呼吸把耳朵竖起来听,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敲了敲门,说面下好了出来吃一点。没有回音。他接着又拧了拧门把手,发现门被锁住了。这时从里面传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声音,说:“我不饿。” “不饿也出来吃点,晚上不吃饭怎么行呢?”他又把门敲了两下,可里面又没了动静。东勰站在门外对自己失望透顶,刚刚的自己就像一条失控的疯狗,而那些难听的吠叫此刻把房间里外两个人都折磨死了。他恼恨自己的没风度,而这没风度的根源来自于他的妒忌——妒忌那个男人手里握着嘉穆想要的一切。 东勰对着门说话:“刚刚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话,我跟你道歉。”接着,他沉默了一阵又说:“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陪你去。”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然后房门打开了,房间里面没有开灯,嘉穆从黑暗里走出来,客厅的暖色灯光映出了一张湿漉漉的脸。东勰上去轻轻抱住了他,右手抚摸着他的后背:“先吃饭吧。”接着他感到垫在自己肩膀上的下巴静静地压了一下。 包铎再次来电是在一周之后,不过这一次电话中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助理。助理给嘉穆发了一些参赛资料。他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即将参加的节目不是别的,正是前一阵子炒得沸沸扬扬的《中国新声望》。助理在电话中嘱咐他要好好了解这些资料,有时间就多看看选秀类的节目,准备一些拿手的歌曲多多练习,看看自己与那些取得名次的选手相比还有哪些差距等等。覃嘉穆在电话中难掩兴奋,询问了很多细枝末节。对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包老师特别关照过的,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到时候一切自有安排。 两个月后东勰和嘉穆坐上了开往长沙的高铁。在途中嘉穆还在不停地用手机一期期地看下载好的综艺,东勰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他不吃,他说吃橘子会上火,从现在起一直到比赛结束他要好好保护嗓子。东勰把橘子塞进自己嘴里,笑他太紧张了,就算他天天吃辣椒也比别人唱得好,还让他上台之后收着点儿,给其他选手留条活路。嘉穆知道他在逗他开心,于是从他手里抢过一瓣橘子,边吃边笑。 包铎的助理在车站接到了嘉穆他们,这个面容过分精致的年轻男子,如果不是他开口说话,恐怕会被误以为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儿。这位助理有个相当古典的英文名,叫adam,亚当。当他看到嘉穆和东勰两个人时,显得有些为难,他问哪一位是覃先生,并解释说包老师以为是覃先生自己一个人来,所以没有准备多余的食宿。东勰的脑子里面飞快地转,原来嘉穆并没有告诉包铎他会带朋友来,他包铎若隐若现的企图看来嘉穆了然于胸,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个企图来巩固这次机会。海选和晋级赛的名额可不好弄,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嘉穆明白自己得事事小心,步步求稳。包铎恐怕怎么也没想到,温顺的小绵羊居然怀着狐狸的心思,也许他还想趁着比赛的空隙可以在这个娱乐之都和这个小绵羊放肆地“娱乐”一番呢——谁说他嘉穆老实,动起心眼儿来同样狡猾得可以。 东勰说:“没关系,你们负责他的食宿就好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亚当笑了笑:“现在是长沙的旅游季,而且我们的节目很快就要开播了,到时候酒店会非常难订。”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东勰说,“实在不行我跟他一起睡。” 嘉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不安地看了看亚当。亚当媚眼如丝,摆出了一个“随你便”的笑容。 出了高铁站,亚当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去开车。嘉穆嗔怪东勰不分场合胡乱说话,万一让人家看出了什么多尴尬。东勰不以为然,他说那个亚当妖里妖气,明眼一看也知道是弯的。表面上是什么包老师的助理,说不定就是人家的小姘头,私下里早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大家都是圈里人,有什么可尴尬的。嘉穆被他气得半死。 下了万家丽路高架,亚当把车开上了晴岚路。他指着远处的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说,那就是包老师为覃先生预订的酒店,是长沙很有名的北辰洲际酒店。他还说很多明星来录节目都会选择在那里下榻。东勰听了以后酸溜溜地说:“你们包老师还真舍得下血本。”亚当含义不明地笑了,回应道:“包老师对有潜力的选手向来都是很慷慨的。再说区区一个酒店的房间而已,还远远算不上血本。”东勰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干笑两声。 办理好入住,亚当带他们进了房间,并且交代了一应事项。“游泳池、健身房、vip餐厅以及顶楼的行政酒廊都是24小时开放的,覃先生凭借房卡就可以使用。至于严先生——”说到这里,亚当看向了东勰。东勰忙说:“没事,不用管我。” “好的,那您自便。”亚当微笑,又转回去,“晚一些包老师会赶过来,跟您交代一下比赛的具体安排。” 晚些时候,包铎果然来了。应该是从助理那里听说多出了一个不速之客,所以他一进门就阴沉着脸。东勰当然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地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助理肯定也把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以及自己的猜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包铎,所以他开门见山不客气地说,这次能够推荐他覃嘉穆入决赛,是看着他还算有些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要不是他有些把本事,不管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都没可能出现在这里!接着他又说,不用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自己,有些你情我愿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包铎特意把“你情我愿”四个字读得抑扬顿挫,并朝东勰的方向看了一眼。东勰像是没听见一样,专心致志地咒骂游戏里的猪队友。在他来之前,东勰和嘉穆就已经商量好了,不管他说出什么难听话都不还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能够顺利参加比赛,而不是专程跑到这里来讨伐姓包的。有自己在,东勰是不担心这个老男人会乱来的,况且虽然嘉穆的名字已经在节目组那里挂了号,但只要一天没站上舞台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让他过过嘴瘾没什么,如果真把他惹急了搞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乱子才叫不划算。东勰说一句嘉穆点一次头,但其实这些话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以嘉穆的性子,他能去讨伐谁?他只会婆婆妈妈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东勰是担心他自己,要是真的没忍住,一拳砸掉了那个王八蛋的门牙可就坏了大事了。 包铎又抢白了几句,见两个人一言不发,只当自己的气势把二人镇住了,心里想,到底还是两个黄毛小子。然后他开始进入正题。他告诉嘉穆,这一次的比赛是双线叙事的结构,一条是舞台上的才艺展示线,一条是选手幕后排练和宿舍生活的情感故事线。所以等节目开播,他需要住进节目组安排的宿舍并配合录制。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东勰一眼,补充道,闲杂人等不能入内。接下去他又嘱咐了很多参赛的细节,嘉穆一一记下。 “在选手和导师双选的环节,如果没有导师选你,你就会被淘汰,所以我会给你亮灯。但是如果我和其他导师同时选了你,到你选的时候一定不要来我这一组。” 嘉穆不解,问为什么。包铎不耐烦地咂了咂嘴,问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做功课。“如果你来我这一组,等到学员考核的时候,抽到一个实力比你强的选手和你pk你不就死定了吗?但如果你到了别的组,我还可以用导师特权把你留下来!” 接着他又说:“不管是选你也好,用特权救你也好,我可能都是到最后一刻才会出手。这毕竟是个综艺节目,有些必要的综艺效果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但总之,不管我有没有出手,你都不要显得我们好像早早就认识了一样。不管你是晋级、待定甚至是被淘汰,都不要乱讲话,我说能捞你就有一百种方法能捞你,你要记住那是全国直播,不是你攀关系的地方,一句话说错,咱俩都玩儿完。” 嘉穆听得入了神,他没想到自己在电视上看的那些综艺节目原来这么不简单,原来背后有这么深的水。那些让人潸然泪下的片段,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反转,到头来都是被无数个像包铎这样的人精心策划出来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很多自以为有才华的选手容易犯的致命错误。就是不要一上来就唱自己写的歌。”包铎这时又看到了嘉穆那双询问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带新人果然累。他只好解释说:“评委席上坐的都是已经成名的导师,观众席上坐的都是不认识你的观众。他们看新人站在舞台上,天然就会带着批评的眼光。说的难听点,就是没毛病都会给你挑出点儿毛病,这是人之常情。这个时候新人歌手最聪明的选择,是用大家都熟悉的歌曲把自己的唱功展示给评委和观众。这两个群体,你能征服其中一个,晋级的概率都会大大提升。我们先不说专业,人人都有从众和对权威的认同心理,观众呼声高,评委也倾向于打高分;反过来,评委打了高分的选手,观众也容易买账。但如果你唱的是自己写的歌,你想想看,你人是新的,声音是新的,最后连歌都是新的,你让大家怎么评价你唱得好还是不好?” “那毛不易......” “别跟我提毛不易!你们怎么都提毛不易?!”包铎的坏脾气来了,他声音响亮地打断他,“中国有几个毛不易?!一万个人里面能出来一个就不错,另外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死在自以为是的路上了!” 嘉穆吓得不敢再讲话,东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悄悄捏紧了拳头,心想这老小子要是敢先动手,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他肯定把他揍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包铎摆摆手,表示容忍了新人的迟钝。他让自己尽量充满耐心,然后说:“你要知道自己的优势,你有很多张好牌,你的长相、唱功,还有你会作曲。但是这些牌要一张张打,要有策略地打。有些牌放到后面打是王炸,放到前面充其量就是对瘪三。如果你信我,就按照我的套路来,前面的分组赛和晋级赛尽量用唱功征服评委和观众,到了巅峰对决再展示你的创作才华。” 包老师的指导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东勰看他在指导的过程中也算是掏心掏肺,于是渐渐熄了要揍他的念头。包铎说离节目正式开播还有不到一周,过两天再来帮他选歌。走之前,他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这个套间,他订了这么好的酒店,就是以为今晚可以在这里和他的小绵羊共度良宵呢。 洗漱完躺在床上,两个人却都睡不着了,于是在黑暗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东勰始终怀疑包铎动机不纯,“你看他临走时候那猥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贼心还不死。” “他动机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嘉穆心满意足地把头陷进枕头里,“我只要踏踏实实都做好我该做的就行了。” “早点睡吧,医生说你不能总熬夜,免疫力下降,那里不容易好。” “都已经这个点儿了,越来越精神。” 东勰翻身起来,用手拄着头,他看不见嘉穆的脸,于是对着空茫茫的一片黑暗说:“你那里还疼不疼?” 嘉穆沉默了一下,然后支吾地说好像不疼了。东勰知道此刻他肯定又涨红了脸。 “不疼了呀......”东勰的手寻上来,寻到对方的胸口,“那要不要我们......嗯?......” “......滚啊!” “别糟蹋了这个房间呀!” 嘉穆这时候猛地想起了那张在沙发下面发现的废纸。“衷肠凭雁信,辗转想一人”。他开始觉得胸口发堵,他转到另一侧,裹紧了被子,留给东勰一个后背。“我要睡了。”他说。 21. 残璧 蒋若言最终还是把陈霄霆盗版公司软件的事情压了下来。 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用同学,同事,朋友的身份相处了这么多年,这让她每一次想要把那支录音笔交给父亲时,心里都生出恻隐。陈霄霆的确给公司造成了接近千万的损失,可是要是将他就此送进监狱,他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最近一段时间,蒋若言经常会失眠,她在空茫茫的黑暗里瞪着一双同样空茫茫的眼睛,看着浓稠的夜色被晨光一点一点稀释成黎明。每到深夜无眠的时候,她就会想念起大学里的日子。她很奇怪,已经离开学校这么多年,可是现在的生活仍然无法像大学时那样让她觉得扎实。仿佛毕业之后,生活的进度是倍速播放至今的,而她只是潦草地经历了一个梗概,始终无法躬身入局。 在这样无休无止的失眠中,陈霄霆居然成为了她混乱思维的主角。她想起有一次,学校里面有个学生造崔老师和嘉穆的谣,话说得很难听。陈霄霆听了以后直接冲到对方的教室,不分青红皂白一拳头捣在了一个男生的鼻梁上,那个男生被打得鼻子血流不止,坐在地上好几分钟都站不起来,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打错了人。蒋若言想到这里,眼泪顺着眼角缓缓地爬出来,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先那个莽撞、冲动、又仗义又没心眼儿的傻大个儿不见了,同一张面孔却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听见陈霄霆坦白自己如何一步步炮制左轮科技,又如何一点点抢走公司生意的过程里,蒋若言感到毛骨悚然,她很难把当年那个冲进教室为朋友打架的傻大个儿,和眼前这个贪婪、冷静、心思缜密的陈霄霆视作同一个人。 “别忘了那些照片是谁从嘉穆手机里偷出来的。”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天陈霄霆在人工湖边的这句提醒连续几日在她头脑里单曲循环。多亏了他提醒,否则蒋若言都要忘记了,曾经自己也做过贼的勾当。 陈霄霆是在打错人的当天下午来单独找她的。见面以后,他把她带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烂尾楼工地,一路上一言不发,像是在和什么人怄气。她很少见到他这么严肃的表情,每当他以这个表情示人的时候,要么是刚打完架,要么是正要去打架。事实证明他当天不止刚打过架,而且马上要去打下一场。蒋若言用说笑的口气问他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为小穆这么拼命,难道是要跟她抢男人?可是对方却没笑,他说她猜对了,只不过抢她男人的另有其人,然后他就意味深长地住了口。蒋若言云山雾罩,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霄霆说,他要揍却没揍成的那个人恐怕不是在造谣,崔老师和嘉穆之间可能真的有什么。他还说他一会儿就去把那个人找出来,揍到他不敢乱说话为止。蒋若言的笑容一瞬间僵住,对方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整张脸成了个被做成微笑形状的水泥模子。她足足把这个僵硬的笑脸保持了半分钟,然后结结巴巴地表示要是再开这种玩笑她就生气了。 陈霄霆当时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怜悯来形容:“我都看到了。” 蒋若言冲他吼,一边哭一边把他当成木桩子拳打脚踢,说他跟那些人一样胡说八道。陈霄霆等着她把花在拳脚和脏话上的力气都气喘吁吁地使完,然后告诉她,上周他带着篮球队的男生去崔老师的公寓找他打篮球,他正在修改教务处的一份文件,于是让他们上楼来等。他就是在那一天无意中翻到了崔晋忘在客厅里的日记本。在那本日记里,他看到了覃嘉穆的名字。最后一篇日记的内容就是两个人的争吵,崔晋以毕业证为要挟阻止覃嘉穆去上海,而覃嘉穆手里有崔晋的裸照,还说如果拿不到毕业证就把照片公开。 蒋若言在烈日下浑身发抖,眼泪稀里哗啦淌了一脸。她没有去接陈霄霆递过来的面纸,而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口中喃喃自语。她疯了一样拽起陈霄霆的胳膊,要他跟她一起去找嘉穆当面问个清楚。 “你先别急好不好?”陈霄霆挣脱她,语气变得严厉,“我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去对质的!再说件事情都还没查准,我也就是匆匆看了那么几眼,你这么冲过去当面问他,万一有什么误会你们以后还要不要见面了?”说着,他把手掌按在蒋若言的肩膀上,语气重新缓和下来,像在安慰一个迷路的小姑娘,“你放心,要是覃嘉穆那小子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第一个帮你揍他。但是在此之前,得先查清楚。你想想嘉穆那小子平时婆婆妈妈磨磨唧唧,他敢干这种事儿吗?这里面肯定有别的猫腻,所以你先别冲动!” 蒋若言缓缓地蹲下去,坐在了一堆废弃的钢筋上。钢筋上面经年的铁锈和油腻腻的泥垢厚厚一层,她用自己昂贵的裙子给它们当起了抹布。她紧紧抱着自己,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抖得如同怀里抱着一台水泵。宿舍的女生们都时常将两个男明星当成幻想的对象,反而觉得男女明星的恋爱八卦索然无味。但凡在影视剧或者某些公众活动里看到两个男星做出亲密举动,女生们八卦的雷达便会立即启动,随后便脑补出一段段栩栩如生的基腐情节。蒋若言曾经是她们中的积极分子,可是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男友身上时,她当时的感觉只有震惊和恶心。陈霄霆在一旁不知所措,干等着她哭完。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把脸仰起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问:“你说,要怎么查?” 这可让陈霄霆为难死了:“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崔晋的那张照片,要是他们俩真有事儿,照片肯定还在嘉穆的手机里......”说到这里他的苦瓜脸更苦了,“可是他妈的这小子平时睡觉那么浅,半夜上个厕所都能把他弄醒......”他用力挠了挠他那个剃了短寸的脑勺,一边挠一边原地转圈,龇牙咧嘴地骂了好几声他妈的。 “我来。”蒋若言一下站起来,钢筋上的倒刺把她的裙子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她看也没看一眼。 “开什么玩笑!我跟他住一个寝室都没办法......” “你别管了。”她斩钉截铁。 陈霄霆知道,一旦她决定的事情谁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他只好把劝她别冲动的话又唠唠叨叨地轱辘了几遍。 一周之后,蒋若言再次约陈霄霆在这个烂尾楼工地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拿到了照片,她让她爸爸公司里面负责系统安全的工程师入侵了覃嘉穆的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他的相册。她不仅拿到了那张裸照,还看到了他和崔晋两个人无数张亲密的合影。前因后果首尾相接,瞬间就让她明白了一切:难怪他覃嘉穆每个周五晚上都雷打不动地离开学校去做兼职;难怪连自己生日当天他手机都响个没完没了;难怪他从来不碰自己,哪怕是面对被自己看成是犯贱的投怀送抱......原来他覃嘉穆一直过的都是身和心分离的日子,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人在场而心不在场。 蒋若言独自一个人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开了房间,她在那里足足把自己关了一周。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周经历了怎样的自我折磨,她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拒绝哪怕一丝光亮的透入。短短一周的时间,她暴瘦十斤。陈霄霆在烂尾楼工地重新和她见面的时候,他几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张美丽生动的脸,而是如同在重病之中死里逃生后的一张惨白虚弱的烂。他把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当即不管不顾要去找崔晋和嘉穆拼命。这一次是蒋若言把他拦住,她没有多余的眼泪可以哭了,所以表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她说:“我把自己整整关了一周,可是这一周只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最终我都是会原谅他的。” 接下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陈霄霆见识到了另一个蒋若言。她的活泼开朗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她几乎不说什么话,目光中只剩下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疲乏。那个废弃的烂尾楼工地变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当陈霄霆第三次约蒋若言来到这里时,他终于宣布了他的计划。那是一个疯狂却十分诱人的计划。陈霄霆愁眉不展地说不能再让自己最好的朋友继续堕落下去——何况还是同时触犯了两种禁忌的“堕落”;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蒋若言继续人不人鬼不鬼下去,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崔晋赶走。怎么赶走,谁有权力把一个好端端的老师给赶走?不用赶,让他自己走。陈霄霆让蒋若言把那张裸照发给他,他说只要把照片印出来,在他办公室里小范围地公布出去,任他脸皮再厚,恐怕也没办法在这个学校里继续呆了。而只要崔晋一走,覃嘉穆就会停止“堕落”,就会慢慢地把心给收回来。 现在想想,那是一个多么愚蠢荒谬的逻辑:崔晋被当成了一切罪行的发起人,一切恶果的缔造者。要是没有他,老实巴交的覃嘉穆会“堕落”?一个平时连课都不会逃的学生,会和男老师搞出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这种斯文败类怎么配继续留在学校里教书育人?把他赶走已经是最仁慈的发落了。 蒋若言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向她靠近。那个声音一遍遍严厉地逼问,请她郑重地回答一个问题:在把照片交给陈霄霆的那一刻,在默许他实施计划的那一刻,她心里那股自认为是正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接着她大汗淋漓地从浅盹中惊醒,看到天终于亮了。 陈霄霆行尸走肉一般在公司里晃荡了几个月,蒋若言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讲过话了。最后一次和他讲话,几乎是用最冷漠的官方语气在下达通牒。她说左轮科技的事情她可以不再追究,但是光把钱还回来还不行,他以及其他的几个涉事人员必须辞职。她蒋若言可以顾念同窗之谊不去报警,但是公司没有道理继续养着白眼狼。陈霄霆很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继续在公司呆下去了,即便她不那样下达通牒,他也不会厚颜赖着不走。但他希望将手里最后几个项目做完,算是对公司有个交代。蒋若言同意了。 这一年,势坤集团可以说是大事连连。公司在年初首次将商业版图扩展到了海外,同时又先后接下好几个大型的政府项目;紧接着又启动了对行业内另一家巨头的业务兼并......整个公司像一艘装备精良马力开足的航空母舰,在商海里高歌猛进。而左轮科技这颗小小的礁石,早就淡出了高管们的视线。 集团是在9月底正式完成了对l公司管理软件业务的整体收购。庆功会当天,所有员工齐聚市中心的一家五星酒店,像旅游团攻占旅游景点一样攻占了这里,热闹程度堪比过年。费列罗金晃晃的盒子砌成了一面墙,宴会厅最前面的大桌上耸起一座高高的杯塔,等着旁边的黑钻香槟高山流水地从顶端浇下。蒋势坤站在台上,他背后巨大的led屏正播放着公司的宣传视频,欧美大片一般的炫酷特效把他衬得像个救世主。他满面红光地历数着公司新近的辉煌战绩,重复着致谢所有员工共同努力的老旧台词。台上一句话讲完,台下便一阵掌声雷动,众人对伟大领袖的崇拜之情沛然莫之能御。 庆功宴从下午一直进行到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座位开始下场游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干上一杯,干杯的理由那就实在太多了,杯子都碰乱了。陈霄霆一整晚心不在焉,可是来敬他酒的人却有不少,有几个实习生不知听谁吹嘘了他的业务能力,一口一个陈总跟在他屁股后面请他多多指教。他哭笑不得,问他们想从一个即将辞职的员工这里得到什么样的指教?几个实习生一听,你看我我看你,没见过谁客套还能客套出这种话来的,于是纷纷提溜着酒瓶子一溜烟地跑了。 蒋若言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重新出现在会场,被整束烫成波浪的栗色长发绕到了胸前,发丝间绸缎般的光泽随着她身体每一次的优雅晃动而细腻流转。此时她身旁围着很多人,有前来道贺的其他老总家的公子哥,也有靠自己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他们谁都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早晚有一天会代替她老爸的位置,成为势坤集团新的掌门人;他们还知道这个新掌门人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至今单身。所以他们谁也不肯错失先机,既跑来碰碰杯,也碰碰运气。 陈霄霆的眼睛一晚上都在她身上,一晚上他都在寻找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想告诉她这个月一结束他就要辞职了;他想听她不要用那么冷漠和官方的腔调同他好好告个别;他还想跟她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总之,借着酒劲儿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意思又都不是字面意思,其实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要检查一下他们的关系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以及是否还有修复的可能。此刻她跟自己的距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可几步之遥却是不同的世界。他看着蒋若言浅笑盈盈地站在人群中央,照顾了这个又不冷落那个。她一手擎着高脚杯,另一只手抱着白皙的上臂,身上那款包臀鱼尾的长款礼服将她身体的曲线塑造得尽态极妍,俨然已是女主人的雍容姿态。他看得胸口发堵,把冷冰冰的啤酒一杯一杯倒进自己的肚子。 “就这么看着?”大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光看看就能解馋?” 陈霄霆没说话,把桌上剩的半瓶酒拎起来就要走,可是却被大华拦住。“怎么说咱们也算难兄难弟,这个月底又要一起滚蛋,不喝一个?” “滚远点。” 大华没有生气,当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让陈霄霆好好看看围在蒋若言身边的其中一个男人。大华告诉他,那个男人是恒道银行董事长的公子,最近正在对蒋若言发起疯狂的追求。陈霄霆把目光投过去,果然看到他身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看。大华这时把嘴巴凑过来,口腔里的酒臭混合着烟臭瞬间扑到他的脸上,他听见大华把声音压低:“据听说,咱们蒋总跟他爸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本来也是门当户对,所以两方家长都有意要撮合。”陈霄霆的坏心情来了,他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尤其是听到大华末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总结:“完喽,王子公主要去过幸福日子了,没咱们这些癞蛤蟆什么事儿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大华接着又问他想不想扳回一局?什么叫扳回一局?就是从那个小白脸手里把大小姐给抢回来!陈霄霆不说话了,光想有什么用,但凡有抢的本事,他老早就从覃嘉穆手里抢了,还会等到现在?还会被人家当成穿过的臭袜子一样嫌恶,让人家用那么冷冰冰的官腔来下达通牒? “你看你,带着我们搞钱的时候透精百灵的,怎么一到这个丫头片子就搞不定了?”大华边说着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把嘴巴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耳朵,陈霄霆只好忍着浓郁的口臭听他在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还没说完,就被陈霄霆猛地推开了。若不是在公共场合,他的鼻子恐怕会被一拳打歪。陈霄霆拽起他的衣襟,歪歪斜斜地把他拽到没有人的角落。外人看来以为是两个醉鬼要去单挑斗酒,可是陈霄霆却用酒瓶子抵住了大华的胸口。剩下的半瓶酒顺着瓶嘴洒了他一身,可他却浑然不觉,醉醺醺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敢碰她你试试?!” 大华用两根手指把酒瓶轻轻推开,阴森森地笑了:“别在这装正人君子,你不想碰她?你他妈怕是快想疯了吧??!”陈霄霆踉跄着退了两步,靠着墙壁滑到了墙根,最后干脆坐到了地上。他怎么会不想?他陈霄霆好好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活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碰过女人。每天晚上当他和自己的左右手情人尽情欢爱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蒋若言脸和身体。大华在他身边蹲下,用手圈住他的肩膀道:“我这也是为你考虑、为大家考虑。你想啊,她现在虽然嘴上说不去揭发我们,那是因为看在和你是同学又是朋友的份儿上。可咱们马上就要滚蛋了,谁能保证她看这个情分能看多久。万一哪天她反应过味儿来,咱们所有人可都是要倒大霉的!不过要是我们手里也有威胁她的筹码,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等于上了一道保险。这样大家就都能放心,而且也顺便成全了你的美事儿,何乐而不为呀?!” 陈霄霆看着大华的脸,他脸上的笑容既狰狞又丑陋。这不是临时起意能够掂量出的主意,想必他已经在暗地里谋算了很久,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了。而今天恰巧就是那个机会,酒精把每个人的感观和戒备都麻痹了,加上现场又混乱嘈杂,简直是千载难逢。这个计划足够阴险歹毒,他甚至连蒋若言事后会因为公司名誉和自己的脸面而不敢声张都算到了。大华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我已经考察好了,顶楼有个配电间,最近酒店装修,那一层还没装监控。一会儿我会想办法把大小姐带上去,来不来随便你,反正你不来就便宜我们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他歪着嘴笑了笑,一面摇摇晃晃地走了。陈霄霆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他瞪着一双红红的醉眼看着远处谈笑自若的蒋若言,此刻她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对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报以微笑。她今晚实在太美了,凹凸有致的曲线让陈霄霆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酒精在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他开始对礼服下的身体浮想联翩,同时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被渐渐夺去。 没有人知道大华施展了什么神通,让作为焦点的蒋若言就这么神鬼不觉地从会场消失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又是如何躲避掉了4楼到顶楼之间所有的摄像头。等陈霄霆上到顶楼的时候,大华和小伍已经守在了配电间的门口。 “操!我还以为正面人物不来了呢!”顶楼漆黑一片,他听见这是大华冷嘲热讽的声音,接着远远看到两个烧红的烟头。 “人呢?”他问。 “里面躺着呢。” “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没啥,”大华把烟头嘬亮了,“就是往她酒里兑了点儿东西。放心,死不了,我是怕你一会儿劲儿使得太猛,中途把她弄醒了。”陈霄霆盯着黑暗中的两个忽明忽暗的小红点,仿佛看到了大华歪着嘴又露出了那种猥琐的笑容。小伍在一旁把烟头掐灭,有些不安地催促道:“抓紧时间吧,我们就在门口守着。” 陈霄霆跌撞进配电间,里面的空间不大,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供电设备,而且更加黑暗。这些设备上的红绿指示灯交替闪烁,把这个阴森森的小空间闪成了阴曹地府。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借着指示灯的微弱光线,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陈霄霆慢慢蹲下来,黑暗里寂静无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擂起了响亮的鼓点。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过,更不可能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碰一碰她白皙的手臂或是纤美的脚踝。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自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是那个声音太幽微了,已经阻止不了伸进她裙子里的那只手了。酒精真是帮了大忙,酒精让他此刻连杀人放火都敢,更别说去做一件早已在脑海中演习过无数次的事情了。 结束之后,陈霄霆没有忘记帮她把衣服合上。他提着裤子走出了配电间,发现大华和小伍正直勾勾地看着里面,两双瞪起来的眼睛里闪着一模一样的兽光。大华嗔怪他怎么搞了这么久,要是被人发现就完蛋了,说着他拿起手机准备进去拍照。陈霄霆拦住他:“我来拍。”大华怔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护上了,行行行,你的女人你来拍。” 大华让陈霄霆先回去,他和小伍留下来善后,还嘱咐他不要直接回会场,先到外面转一圈等庆功宴快结束了再回去露个脸。陈霄霆问他们如何善后,以及打算把蒋若言送到什么地方去。回答是六个字:放心,自有安排。 他走后,大华问小伍:“刚刚都拍下来了吗?” “拍了。” “两个人都露脸了吗?” “都露了,”小伍摆弄着他手里那个红外夜视dv,欲言又止,“不过我们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 “干都干了,还他妈管什么好不好?!”大华粗鲁地把dv抢过来,查看刚刚拍摄的内容,“现在我们谁也不能信,必须得有筹码握在自己手里才行,你懂不懂!” 小伍沉默了一阵,然后催着大华,让他赶紧先把蒋若言送回去,时间久了怕被人发现。可是大华却冷笑了两声,说急什么,谁吃饱了撑的会来这种地方?接着,他的语气越来越古怪,盯着dv屏幕的眼睛越来越直,“你看陈霄霆那小子多爽多舒坦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你就不想尝尝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看咱们一眼的大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说罢他一头扎进了配电间,急不可耐地开始脱裤子。小伍眼睁睁地看着大华人不要做了偏去做一只发情的公狗,趴在蒋若言一动不动的身体上猛烈地进攻,喉咙里发出近似某种兽类的低咽。终于,一阵短暂而剧烈的抽搐过后,他直起身体,用手掌接住了自己欲望的实体。然后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对小伍发号施令:“过来把她嘴给我掰开!”小伍看得浑身燥热,早就不知道良知是个什么东西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那张脸,然后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巴。他打开手机的电筒,瞪着一双兽眼看着大华把捧在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灌了下去,然后他也开始解裤带。两个人公平合理轮流作业,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次又一次直到谁也爬不起不来了为止。 事实上,第二天当蒋若言在酒店的套房里醒来时,她还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寻常的宿醉。她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出席庆功宴时的礼服,而且脸上黏黏腻腻的,她心想糟了,昨晚连妆都没卸,一周的cpb面膜算是白敷了。接着她感觉嘴巴里又腥又苦,于是费力地想要把身体撑起来找水喝,可却觉得浑身像是少了骨头一样绵软无力。头要裂开了,神经一跳一跳,每跳一次都像有人往自己的头里敲进一颗钢钉。她还是让自己重新躺下,等着头脑中的眩晕慢慢散开。此时她还在心里慨叹,太久没去泡吧了,以至于酒量都退步到了这般田地。 蒋若言是在准备下床的那一瞬间察觉到不对劲的,她的一条腿刚打算落地,下体便像被用力撕开一样传来一阵剧痛,这阵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眼前登时一片雪亮,继而差点喊出声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站稳,更没有办法走路,整个人像是被彻底撕成了两半以后又重新粘起来的。她决定不往卫生间里走了,因为根本走不过去,于是就在原地开始脱她的礼服,打算自己给自己体检。可是还没有把衣服完全脱掉,她就彻底傻了眼,她记得当年目睹崔晋血肉模糊的尸体时就是这种感觉——一瞬间汗毛倒竖,接着全身颤抖——她看到自己的内裤竟然反穿在身上,上面血迹斑斑。 她再笨也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蒋若言开始疯了一样地寻找手机,边找边哭,下体的疼痛也已感觉不到了。她赤裸着身体把酒店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房间里的电器和各种陈设被她砸了个稀巴烂。手机还是没有找到,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哭声渐渐变成了号啕,号啕再变成嘶哑的干呕。她狠狠撕扯自己的头发,手捏成拳头用力锤打自己的脑袋,然后又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抽得全世界只剩下信号中断一样的耳鸣。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晚的事情。 她在终于在床底下发现了手机,手机上有无数通未接来电和无数条未读消息。她哆哆嗦嗦地在通讯录里找到了父亲的号码,按了好几次才把电话拨出去。电话一接通就传来母亲劈头盖脸的埋怨,她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一口一个活祖宗,说再联系不上她就要报警了。蒋若言心想千万不要吓到母亲,等跟父亲问清楚情况再说。可她一说话就露馅了,哭腔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母亲警觉起来,马上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在电话这旁泪如雨下,可嘴上却说没什么,昨天喝多了弄丢一只腕表,她想问问老爸知不知道。母亲将信将疑,说你爸昨天也喝多了,现在还睡着呢。然后又说,什么了不得的腕表心疼成这样,周末陪老妈上街,看上什么都算妈的。蒋若言答应着挂了电话,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却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赤身裸体地呆坐在酒店的地板上,坐了不知多久,蒋势坤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比母亲更紧张。显然,母亲已经把女儿因为一块腕表哭鼻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父亲。蒋若言问父亲昨天是谁把她送回房间的。父亲说是秘书amy,接着又笑说还费劲找什么呀,周末不是有人答应给换新的吗?电话另一边远远地传来母亲愉快的笑骂声。蒋若言敷衍了两句,接着又打给了amy,得到的说法是昨天庆功宴快结束的时候,所有人到处都找不到她,最后是amy发现她醉倒在了卫生间的隔间里。amy说当时她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叫都没反应,于是跟蒋总请示了一下之后,就在酒店帮她开了房间。她举着电话的那只手慢慢从耳朵上滑下来,对方还在电话里“喂”个不停。她看着面前漂亮的穿衣镜,华丽繁复的欧式雕花紧密地缠绕在镜框周围,镜面折射的柔光细腻饱和,自己光溜溜的身子竟然也被映出个白璧无瑕。她冲着镜子古怪地笑了笑,右手猛地用力一挥,接着手机闪电般地发射出去,巨大的镜面应声而碎。 庆功宴过了三天以后,大华和小伍在同一天办理了辞职。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走,可是小伍整天惶惶不安,对很多事情的担心足以把他逼疯,比如那天把大小姐运上顶楼时会不会被谁无意间看到或被监控拍到;又比如大小姐会不会不顾公司和自己的名声跟他们死磕到底;再比如陈霄霆会不会突然良心不安去主动自首......甚至他开始担心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华,会不会为了自保再摆他一道。 他突然觉得最后一种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大华对谁都不信任,这一点他是了解的。为什么他想方设法也要让陈霄霆到顶楼来,为什么dv中一定要同时拍下他和大小姐两张脸?就是因为大华不信任他,即使他们三个一起盗版了公司的软件,即使一个人出事谁也摘不干净,可是大华还是不信任他。小伍还记得大华经常和自己说的一句话:“他陈霄霆和大小姐是老同学,我们算什么?万一事情捅了出去,到时候如果大小姐铁了心保他,玩儿完的就只有咱们俩!”这就是为什么这一次他削尖了脑袋也要拉陈霄霆下水,用一个更加滔天的罪行把三个人死死绑在一起,因为只有这样,三个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小伍想到这里突然感到脊背发凉,他无法想象,如果到最后连这一招也失效,他最好的朋友会不会把自己也推出去挡子弹。如果会,那等待自己的手段又是什么——还是说,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早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好伏笔了? 10月份一开始,公司为了整合收购进来的新业务,所有部门都忙得要死。陈霄霆始终没有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他留下是在为自己酒后犯下的“小错误”而自责,他觉得自己欺负了她,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是很不道义的。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陈霄霆看到她仍然像平常一样按时上下班,仍然不和他讲一句话,也并没有赶他走。他甚至想当然地猜测,会不会是大华的迷药太管用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庆功宴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就在他心里暗暗庆幸顺利过关的时候,蒋若言却偏偏找上了他。那天是周五,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她久违的微信消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当面谈谈。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陈霄霆一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吉凶祸福四个字跑马灯似的在他头脑中匆匆闪过。 见面的地点仍然是在那个人工湖,陈霄霆连晚饭都没吃早早就到了。夕阳下的人造景观还算宜人,茶余饭后来散步的游客三三两两信步湖畔。湖面铺着残阳,无风无澜,偶尔几艘游船经过,搅碎了夕阳的倒影。陈霄霆不知不觉看出了神,他看见自己和蒋若言昔日发生在这里的画面交织上演,每一处风景都压缩了他们太多的喜怒哀乐。他甚至曾经设想过,要是哪一天他们真在一起了,他一定要在各种纪念日、生日、节日里用这个人工湖大做文章。在他想象的剧本中,她会感动得泪流满面,进而对他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大彻大悟。 在夕阳快要完全沉下去的时候,蒋若言出现了。她静悄悄地来到他身边,本就瘦弱的身体此刻单薄得像个幽灵,陈霄霆用了好几秒种才把她认出来。 “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他问。 “嗯,最近……吃的少,睡得也不太好。”她所谓的“不太好”其实指的是没有一天晚上能睡个完整觉。 陈霄霆脑子里剧烈地眩晕了一下,等眩晕结束,他试探着问:“是怎么了吗?” 蒋若言什么也没说,而是摸出一个烟盒,用牙齿从里面叼出了一支烟,点上。她当然不可能告诉陈霄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庆功宴结束以后的每一天,她都过得极其辛苦。她只允许自己消沉了两天,就又重新做回了之前的蒋若言。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在爸妈面前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继续在同事面前做活泼开朗的小师妹。只有夜晚是属于她的,一整夜一整夜,她抱着自己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坐成了个“月晷”。她不断地回想庆功宴那天所有的细节,假设了一种种可能,又一个个推翻,直到眼泪流干,直到东方既白。 “我想问你件事。”她说。 陈霄霆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真怕嗓子一痒会把它给咳出来。蒋若言缓缓地吐出烟雾,然后问:“庆功宴那天你一直在会场吗?” “嗯。”他不动声色,“一直都在。” “那你有没有留意到……”她咬了咬嘴唇,选择一个不至于吓到别人的问法并不容易,“留意到我后来跟谁一起出去过?” “没有。”他说的是实话,那天大华并没有在会场直接把她带走,只是上前跟她喝了杯酒。至于之后她是如何到的顶楼,他的确一无所知。陈霄霆感谢夜幕及时的降临,否则他肌肉抽筋的脸一定会被看出破绽。 “出了什么事吗?”他明知故问。 “没什么。” 接下去两个人同时沉默了,陈霄霆发现自己已经丢掉了在她面前滔滔不绝的能力。最后他说:“我要走了。”蒋若言只是嗯了一声,甚至都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22. Baby 昌虹医院的大门口有一家不太起眼的手冲咖啡厅,袁尚卿和仇婧在这里坐了一下午,桌上的蛋糕没动几口,咖啡倒是喝了好几杯。这时咖啡厅的玻璃门被人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风铃“铃铃铃”地响了一阵,老板在吧台后面一边冲咖啡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 两人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见是邱佳鑫,忙向他招手。袁尚卿从其他座位上拖过一把空椅子,一面问:“怎么样?搞定了吗?” 邱佳鑫在椅子上坐下,从随身的跨包里掏出个病例本往桌上一放,然后拿起袁尚卿面前的咖啡一口气干了。 “就是这个?”袁尚卿拾起病历本开始翻看,第一页写着“子宫输卵管造影检查:宫腔较小;右侧输卵管不完全梗阻,左侧输卵管近端梗阻......”他接着往后翻,又看到盆腔b超、17α-羟孕酮等若干项检查的报告单,最后一页是医生用龙飞凤舞的书法写的诊断结果,洋洋洒洒写满了一页纸。仇婧也凑了过来,眉毛拧在一起,问:“谁的检查报告?” 邱佳鑫说:“你别管是谁的报告,能证明你们是不孕不育不就行了?” “靠谱吗这?”袁尚卿盯着医生的书法看了半天,一个字也认不出来。“怎么连医院的戳都没盖?” 邱佳鑫白了他一眼,说:“哪家医院给病人写完诊断还往上盖戳?一看就知道你做贼心虚。”说着他从袁尚卿手里抢过病历本,指着最后一页主治医生那一栏,说:“这不是医生在这签名了吗。” 仇婧和袁尚卿同时觑着眼伸头去看,仔细一看,俩人乐了,右下角的签名栏里果然写着不起眼的两个字:“宋梓”。 “宋医生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送’了一辈子‘子’,今天居然是帮人家做不孕不育的伪证。”袁尚卿笑着将病历本收起来,然后笑容逐渐变成了苦笑,“要不是我妈最近逼得太紧,我们俩也不至于想出这种阴招。回头帮我谢谢你朋友,改天我请他吃饭。” “吃饭就不用了,”邱佳鑫说,“别跟其他人乱讲就行。我让我朋友签的是假名字,其实他叫宋宰,宰相的'宰'。” 袁尚卿和仇婧一听,笑得更厉害了,说不管是“送子”还是“送崽”,宋医生的名字都很旺他的事业。 回到家以后,他们把病历本和检查单拿给母亲看。母亲从始到终阴沉着脸,她虽然看不懂医生的鬼画符也看不懂各项数据指标,但是她明白,就这么薄薄的几张纸就将她做奶奶的资格彻底剥夺了。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仿佛深刻了很多,她打量站在一旁的儿子和儿媳,摇头、叹气,过了很久,她意味深长地说:“不怕。有病咱治病,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袁尚卿夫妇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就彻底明白了。 周末的一大早,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奉贤赶来松江。彼时,袁尚卿和仇婧正分别在各自的家中享受假日上午的回笼觉。袁尚卿接到母亲的电话登时睡意全无,母亲说已经到了他松江的家里,怎么大周末的家里没人?袁尚卿一边穿衣服一边在电话里大声嚷嚷,责怪母亲说来就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母亲更有理,声音比他还大,说儿子现在本事了,翅膀硬了,老娘见儿子还得提前请示报备。袁尚卿来不及和母亲分辩,忙给仇婧打电话说明状况,好说歹说才说服仇婧牺牲和吴婉昕一起逛街的幸福时光陪自己回去应付母亲,代价是一顿颇不便宜的日料自助。 袁尚卿在路上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不能永远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上的仇婧,脸拉得老长,显然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现在她连花心思去掩饰对母亲突然袭击的厌烦都懒得了。 车刚开到院子里,二人就闻到一股怪味。仇婧边皱着眉头边抽着鼻子问:“这是什么味啊?”袁尚卿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可是等他们拉开大门,一股浓烈呛鼻的中药味,辣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整个一楼的客厅里乌烟瘴气,辛烈的腥咸苦味直往鼻孔里钻,搞得二人头昏脑涨。袁尚卿不由得朝里面大声喊,“妈!妈!”一面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嗔道:“瞎嚷嚷什么?!” “你在煮什么?这么的大味儿。”袁尚卿使劲儿捏着鼻子。 母亲没理他,回到厨房将火关小,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围裙摘下来挂好,说:“我托你二伯娘从她小婶子那里弄来的偏方,她小婶子当年也是怀不上,吃上这个就好了。” 袁尚卿惊恐地回头去看仇婧的反应,只见仇婧的脸都绿了。他担心仇婧一会儿做出什么后果严重的事情,于是赶紧对母亲说:“吃什么偏方啊!药也是乱吃的?!”他顾不上许多,必须得让仇婧知道,至少自己是站在她那边的。 “哎呀,你们懂什么。你二伯娘的小婶子当年就是吃这个,没几个月就怀上了。”母亲走过来,走到仇婧身边,“你们那个检查报告我托人仔细研究过了,尚卿是没有问题的——”她看了仇婧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仇婧的脸色越发难看,眼看岩浆涌到了火山口。母亲拉着仇婧的手在沙发上坐下,苦口婆心起来:“婧婧啊,你年纪还轻,有什么问题都不怕的,啊,只要妈妈给你好好调理调理。这个方子里的药都老贵,有虫草,有丹参,有阿胶,还有那没下过蛋的小母鸡,哪一样都不好找啊,放在过去那都不是平常人家吃得起的东西......” “妈——”袁尚卿忍无可忍,“民间土方子哪能随便吃啊?!电视上多少乱吃偏方吃出人命的.....” “我是你亲妈,我还能害你啊!”母亲成了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接着她转向儿媳,“妈知道你们平时都忙,这药熬起来也费事,妈给你把一个月的量都熬好了,分好袋放冰箱里,你每天晚上睡觉前,拿出一袋倒在小碗里,微波炉里转一转就能喝。”接着,她又语重心长起来,“婧婧啊,你还年轻,这女人的身子要是调理不好以后可有你后悔的,你是好孩子,你听话,啊。” 仇婧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她听着婆婆絮叨着,任由婆婆如同枯树枝一样苍老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拍来拍去,她真想把桌子掀了夺门而出。袁尚卿躲在母亲的身后,对自己名义上的老婆做出央求的手势。她看他急的汗都下来了,心想算了,难保自己的父母以后不会做出此类事情,到时候也需要袁尚卿配合。于是她忍气吞声,勉强冲婆婆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妈。” 母亲走后,仇婧把大门“砰”的一关,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袁尚卿在一旁好声好气地赔不是,仇婧扯着嗓子嚷起来:“你妈那话意思啊?!你身体没毛病,有毛病的就得是我呗?!” 袁尚卿苦着一张脸,赔笑说:“那病例不是假的吗?再说上面又是子宫又是输卵管的,我也长不出那些玩意啊......” 仇婧把牙咬得咯咯响,她说:“你少跟我嬉皮笑脸,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搞什么不孕不育证明,现在好了,我在你妈眼里就是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难听话在后面等着我呢。” “我妈的话你就听听,别往心里去。她岁数大了,又一心想抱孙子,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她要折腾就让她折腾,等过段时间慢慢接受就好了......” 仇婧冷笑一声,说:“你说得容易,冰箱里那些中药你喝?” 袁尚卿不说话了。仇婧起身快步走进厨房,“霍”地打开了冰箱门,果然看见婆婆将中药液用密封袋一个个小心地装好,又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整层。她拿起一个就往水池里倒。 “你干嘛!”袁尚卿在她背后喊,“我妈好不容易熬的,里面那么多名贵中药,你就这么给倒了?” 仇婧疑惑地瞪他,问:“不倒怎么办?你喝?” 袁尚卿又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仇婧把一袋还没彻底凉透的中药哗啦啦冲进了水池,银色的金属池壁一下子给染成了暗沉的咖啡色。 袁尚卿偷眼看了看仇婧,小声说:“其实我妈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想抱个孙子而已......”仇婧把手上的动作停下,用一种略带嫌恶的眼神看着他。他又说:“我相信你爸妈肯定也很想抱孙子,既然我们为了满足双方父母的心愿连婚都结了,再要个孩子也没什么吧?”袁尚卿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成了蚊子叫。 “这位袁先生,你脑子能不能清楚一点?”仇婧的泼辣劲儿上来了,毫不客气地说,“我们那叫形婚不叫结婚,是真是假你心里没数吗?还拿形婚跟生孩子还比上了,形婚我们说离就能离,孩子生完不想养了还能塞回去吗?” “怎么就会不想养了呢?”袁尚卿的音调也拔了起来,“孩子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就算过几年我们离婚了,你和我也还是他的父母,怎么就会不想养了呢?!” 仇婧的脸因为愠怒而变得狰狞起来。“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她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吼了,“你以为养孩子是养宠物,给口吃的喝的就行了?你凭什么替这个孩子决定出生在一个注定会破碎的家庭里?你又凭什么替他决定从小就要承受父母离异的痛苦?你为了满足你爸妈的心愿,让一个无辜的生命出生在不适合他生长的环境里,你就是不负责任!” 袁尚卿很清楚仇婧说的是对的,他们婚姻关系说到底只是形式上的,也就是说,这段婚姻存在的意义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满足双方的利益。这样的关系很难进化出更深的情感,更别说是亲情。甚至在兼顾双方利益的前提下,这种关系可以随时解除。这样一个没有亲情的家庭环境,对孩子的成长确实危害极大。而明知如此,却仍然选择让他降生,也的确是一种极大的自私。袁尚卿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地打开冰箱门,帮仇婧将中药包一个个从冰箱里取出来,然后又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冲进了水池。 三天以后,袁尚卿正在参加公司的部门会议,母亲的电话打进了来。他皱了皱眉,将电话挂掉,心想母亲肯定是要问仇婧有没有按时去喝那些中药,母亲永远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有着消耗不完的耐心。马上电话又来了,袁尚卿又挂掉,然后发了一个微信消息给母亲,告诉她自己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可是没过多久,电话又来了......袁尚卿立刻觉出不对劲来,母亲是从不会这么固执地给自己打电话的,尤其是在工作日,莫非家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他拿起电话,对其他同事歉然笑笑,然后忙忙地退出了会议室。 他把电话接起来,没想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咆哮立刻在话筒的另一端炸开:“我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给我滚回来!” 袁尚卿听见母亲的声音都变了,吓得气都不敢喘,他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电话就给挂断了。从他上大学以后,母亲就没再对他大声说过话,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光火让袁尚卿一头雾水。他慌张地往车库走,假都来不及请,坐上了驾驶座才发现,刚刚开会用的本子还拿在手上。 袁尚卿一路飙车赶回松江的家里,在门口他深呼吸好几次,没敢按门铃,而是掏出钥匙小心地开了门。家里安静极了,他看见母亲的鞋子胡乱地丢在鞋柜旁边。他边探头边往里走,不像是回自己家,倒像是做贼。 母亲正襟危坐在沙发上。袁尚卿轻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头抬起来,眼睛里燃着熊熊的怒火,脸上满是泪痕,她的声音因着哭腔颤颤巍巍:“你别叫我,我不是你妈,我养不出你这种儿子!” 袁尚卿挨着母亲坐下,用手去揽母亲的肩膀,一面问:“您怎么了这是。” 母亲把肩膀用力一扭,挣脱了儿子的手臂,反问道:“你有脸问我怎么了?!”说着,她拿过一旁的无纺布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个本子“啪”的一声摔在了茶几上,本子在光滑的玻璃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里的各种票据哗啦啦地飞落在茶几和地板上。 袁尚卿定睛一看,立刻傻了眼,额头上瞬间蒙上一层冷汗,那正是几天前邱佳鑫的朋友帮自己伪造的那个病历本。 “妈......您这是......” “你看我老了,脑子不灵光了,你们合起伙把你妈当傻子耍!”母亲大哭起来,声音都走了调。 袁尚卿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您去医院了.......”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乱颤着指点儿子的鼻子吼道:“我要是不去,老袁家就得在你这里断子绝孙!” 袁尚卿面如死灰,他万没想到母亲会拿着病例去医院求证,那病例上的各项指标都是乱写的,有经验的医生一眼就看得出端倪。 “亏得我大老远跑过来给你们熬中药,托了多少人弄回来这些东西,你们就这么白白糟蹋我的心啊!”,母亲嗓子都喊哑了,眼泪横七竖八地流了满脸。袁尚卿手忙脚乱地帮母亲拿纸巾擦眼泪,好话说尽,可是母亲只管哭。 “造孽!造孽啊!”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凶恶狰狞,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号啕,两只手狠狠地往自己左右脸上扇耳光,不知道疼似的,“我造孽!我活该!我这个岁数断子绝孙!该!报应......” 袁尚卿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像是突然爆发了某种癔症,神志、语言和动作都陷入了癫狂和失序。他心里瞬间毛了,生怕母亲会被刺激出什么后果,连忙扑通一声在母亲面前跪下,把头咚咚咚地磕在地上,声泪俱下。他不停地跟母亲认错,不停地央求母亲把本该落在他脸上的耳光还给他...... 周末的上午,袁尚卿约仇婧出来见面,把母亲发现假病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仇婧端起面前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将头别向窗外。半晌,她说:“我早说过这一招行不通。” “那你倒是拿出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呀!”袁尚卿顾不上在公共场所维持良好的素养,忍不住嚷起来,这件事已经让他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你冲我嚷嚷有用吗?”仇婧的声音比他还大,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聚上来,“逼你生孩子的又不是我!” 袁尚卿把火强压下来,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他说:“我们不吵,我们今天是来商量如何解决问题的......” “不好意思啊,”仇婧生生截断他的话,“我认为孩子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的共同问题,那只是你——或者说你们家的问题,没有必要和我商量。” 袁尚卿忍无可忍,“怎么是我们家的问题?难道你爸妈不想抱外孙吗?就算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吗?!” “可是它并不困扰我,你懂吗?”仇婧的语气缓下来,像是在试图讲解一个深奥的知识点,她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和你抬杠才这么说,而是我们两家的情况不一样,我爸妈他们不会这样逼我。我说没必要和我商量,是因为其实我也没有办法......” 袁尚卿把头深埋下去,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对一件事情如此失控和无力。过了很久,他把头重新抬起来,说:“如果我去国外代一个,孩子出生后,你愿意做他的母亲吗......我是说,名义上的母亲。” 仇婧紧锁着眉头长叹一口气,说:“老袁,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我不要孩子不是因为我没有生养孩子的能力,而是不愿意让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这种关系而受苦。你怎么样获得一个孩子,那是你的自由,或许也是你解决你们家庭问题的手段,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去做这个孩子的母亲,哪怕是名义上的。” 袁尚卿苦涩地笑了一下,问:“那你有没有为你爸妈想过?你真的忍心让他们断子绝孙吗?”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把“传宗接代”、“断子绝孙”这些个词挂在嘴上去说教别人。 仇婧呼啦一下站起身,说:“我不忍心,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赌上一个无辜孩子的一生去尽孝。”说完,她从椅子上把自己的包包拾起来,高跟鞋的鞋跟“哒哒哒”地锥着地面,一路锥出了咖啡馆。 23. 深陷 卧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传来互相紧凑交迭的呼吸声,卧室里的夫妻二人睡得很熟。此时是凌晨3点,手机闹钟只在枕头下闷声响了一声,叶蓁蓁便立即醒来,今晚他虽然早早就躺在了床上,但是根本就没有真正睡着,一直在等着闹钟响。他把拖鞋脱在门口,赤着脚迈进了父母的卧室,脚底板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踝关节轻微的响动。 父亲的保险柜就藏在衣帽间左侧柜子的最下层,叶蓁蓁知道那里面放着家里某些不常用的证件、印鉴、还有一些应急用的现金,平时极少被打开,这也是他盯上这个保险柜的原因。他贴着墙根往衣帽间里挪,注意力全放在父母交迭的呼吸上,只要这呼吸依然有节奏,他就能确认自己安全。 保险柜里的钞票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用牛皮纸一捆捆拦腰扎好,从厚度上看一捆应该有一万。这些钱从银行取出来后,就一直被锁在这里,平时父母要么使用信用卡,要么是电子支付,几乎不会用到现金。蓁蓁把钱全部拿出来,数了数一共是七捆,加上自己的卡里凑到的五万多,也就只有不到十三万。他用力咬了咬牙关,只能先这样了,另外的两万只好再去想别的办法。他想,这笔钱应该能够帮卢云峰暂时保住他的另一条胳膊还有一条腿。 叶蓁蓁大概是在一个多月前与卢云峰断了联系的。某一天开始,蓁蓁发现对方的电话不再打得通,发出去的消息也不再有回复。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其实十分有限,一旦对方决定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蓁蓁对此根本毫无办法。三五天过去了,蓁蓁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集中精神,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开始反思,开始复盘自己所有言行的得失。有那么几天,只要手机提示音一响,他的心脏就会踏空一个拍子,那种感觉像在过山车的顶端一次一次朝下凶猛地俯冲;一周过去了,他不再被手机的提示音所惊扰,这种牵肠挂肚慢慢变成了不甘甚至是怨恨,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至少也配得到他卢云峰的一句告辞;可是一个月过去之后,不甘和怨恨也消失了,他开始频频回想起和卢云峰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再一次相信云峰绝不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于是各种各样的担忧又重新涌进了蓁蓁的脑袋,他又一个个电话打过去,一条条消息发出去,比之前更疯,更频繁,更迫切......可是他的去电、他的消息以及随之产生的所有复杂的欲和念,都如同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一周之前,他才从一个跟踪自己的女人嘴里再一次听到“卢云峰”这个名字。 说起来,那个女人的跟踪技术很差。叶蓁蓁辞职以后,常去的地方并不多,无非是家附近的商场、咖啡厅、健身房、图书馆......可是他连续几天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同一个女人,这让他一下就起了疑心。有一天,他发现这个女人在自己家小区的门口转悠,看到他出来,立刻装作在解锁共享单车。蓁蓁径直走上去,开门见山地问:“小姐,请问你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面搞得非常狼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叶蓁蓁再三逼问,那女人就是什么都不肯说,直到他威胁说要报警,女人才带着哭腔告诉他,其实她是卢云峰的未婚妻,而且两人很快就要结婚了。那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艳阳下的秋景浓墨重彩,而蓁蓁的心里却一瞬间步入了荒凉。 蓁蓁等着她说下去,等着她像原配讨伐第三者那样用污秽不堪的描述来抹黑他和卢云峰的关系。可是女人却掩着脸哭起来,不停地央求蓁蓁将她的未婚夫还给她。接下去,她絮絮叨叨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卢云峰并不是真心要跟她结婚,他只是为了完成家里给他的任务。她还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对自己根本毫无兴趣,甚至对所有女人也都毫无兴趣,直到她偷偷翻看了他的手机,她才真正弄明白这个即将与自己谈婚论嫁的男人真正的秘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和一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交往。 蓁蓁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哭泣而抖成一团的无辜女人,心里生出许多不忍,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里的三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蓁蓁平静地告诉女人,说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卢云峰了,所以没办法将未婚夫还给她。女人一听,脸色骤然大变,哭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惊惧,她抓着蓁蓁的衣袖反复问道:“你真的一个月没见过他?他有跟你联系过吗?你们最后一次碰面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蓁蓁见女人神色有异,也紧张起来,于是问女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女人几乎是在抽泣中完成叙述的,蓁蓁将女人抽泣间隙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终于明白了卢云峰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原来早在半年之前,卢云峰利用自己基金经理的职务之便帮一些所谓的朋友私下操作资金买卖证券,可是后来出现了巨额的亏损,那些所谓的“朋友”立即翻脸,要求卢云峰偿还本金,否则便要如何如何。女人说,她记得有好几次卢云峰回家都是带着轻伤,可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一个月前,他出门之后就没再回过家...... 叶蓁蓁也慌了神,如果真如女人所说,卢云峰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他马上要打电话报警,可是女人把他拦了下来,她说那些所谓的“朋友”个个都有黑道背景,那些钱也不是什么正经途径来的钱。且不说警察到底拿些人有没有办法,就是真能治住他们,要是细查下来,基金经理利用职务之便炒作资金也是犯罪。蓁蓁攥着手机僵在那里,他从各类司法教科书上读到过多少犯罪案例,多么熟悉法律裁决的尺度又学习了多少攻防和博弈的技巧,可是此时却什么都用不上。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因为恐惧而微微地发抖。 一周之后的某一天,女人再次联系上了叶蓁蓁。电话里,女人呼哧带喘地告诉他,她发现了卢云峰的踪迹。蓁蓁听了,如同被电流击穿全身,立刻问女人云峰在哪。女人说她的朋友在浦江镇三鲁公路的一个小巷子里看见了他,还说他左手上缠着石膏,说着便呜咽起来。女人在电话里央求蓁蓁帮她去找找自己的未婚夫,说他去比自己去有用,如果卢云峰真的铁了心谁也不见,那么他叶蓁蓁将会是他唯一有可能不会躲的人。 蓁蓁突然怜悯起这个女人来,在文明至此的社会中她仍像没有从纲常中解放一样,如此卑微,低声下气,为了自己的丈夫不惜去哀求抢了自己丈夫的人。蓁蓁同意了她的请求,就算没有她的请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比那个女人更加不可救药,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愿意为这个男人放弃尊严,甚至比尊严更重要的东西。 根据女人的指示,蓁蓁果然在三鲁公路的一个僻静小巷子里找到了卢云峰。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见面的场景,卢云峰左手缠着厚重的石膏,坐在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的门口;胡子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刮过了,手臂上、身上、脸上蹭着脏兮兮的油污。蓁蓁走上去,心疼地看着这个形容如乞丐一样落拓的男人,哪里还认得出此人是几个月前在线下读书会上高谈阔论马尔克斯和夏目漱石的卢云峰呢? 云峰仰头看到他,似乎没有太意外。他疲倦地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就许你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许我一声不响地出现吗?”这是一句很台词腔调的话,尽管蓁蓁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可是他丝毫不为此而发臊,他心里有太多的问号需要被一一拉直,他顾不上巷子里往来的街坊如何去解读他的台词腔。 “你走吧,”云峰脸上仍然挂着侉侉的笑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蓁蓁看着他,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怎么了?我不是挺好的吗?”卢云峰越发玩世不恭起来,故意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安安静静,想进城就进城,想隐居就隐居——” “你未婚妻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 “未婚妻?“云峰如同在努力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然后突然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说那个女人啊,她跟你说她我未婚妻?”他歪着嘴笑起来,像是对方说了个令人愉快的笑话。 蓁蓁觉得此时的卢云峰和以往大不一样,像个痞子——样貌像,言行更像,根本分辨不出他哪句话该当成玩笑,哪句话该去认真。蓁蓁说他不该称呼他的未婚妻为“那个女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他急成了什么样子。卢云峰请蓁蓁完全可以不必对他说教,并且请他马上离开,因为此时此刻跟他卢云峰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蓁蓁挨着云峰绑着石膏的手臂坐下,他看着他脏兮兮的侧脸突然产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冲动,若是能与这个男人在一起,像武侠片里的人物那样浪迹江湖,哪怕一辈子躲躲藏藏,一辈子给人追杀也是好的。 卢云峰突然间沉默下来,表情变得像迟暮的天色一样安静。他没再像刚刚一样乖张跋扈地赶蓁蓁走,而是任由对方把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云峰说:“其实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只是家里塞给我的结婚对象。”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蓁蓁的职业病提醒他,“未婚妻”和“结婚对象”这两个概念在当下的语境中并无实质差异,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认可了云峰的说法。未婚妻也好,结婚对象也好,这个圈子里绝大多数的人最终都是无可避免地要选择一个,去给家人或者自己身处的社会一个交代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简单活着的福分,每个人都不是为自己活着——或者说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云峰的声音开始变得悠长,接近于梦呓,他说:“你走吧,这里不安全,你走了我也要走了,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别再来找我了,回去告诉那个女人也别来找我,谁跟着我谁倒霉。” “你到底欠了他们多少钱?” “别问了。”云峰偏过头,嘴唇轻轻触到了蓁蓁浓密的刘海,洗发水的香味隐隐窜进了他的鼻腔,“听话,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卢云峰这个人。” 蓁蓁哭了,他何尝不想就当成从来没认识过卢云峰这个人,像忘记那些晦涩的司法考试题一样把他给忘了。要是他做得到,他今天就不会来这里——蓁蓁在心里咆哮,可是嘴上却只是一遍遍固执地问他:“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二十万。”他回答,“不过现在还剩下十五万了,这条被打废的胳膊,抵了五万块钱的债。” 蓁蓁“嚯”地坐直了身体,瞪圆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下眼泪来。他看着卢云峰被夕阳染成昏黄色的侧脸,平静如常,仿佛被砸坏的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地摊货花瓶。 “我这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已经在他们那里作好价格了,”卢云峰冲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小街道苦涩地一笑,“四个物件儿,打废一件的医药费差不多是五万,要是还不上钱,就把四肢全部打废,二十万刚好还清。” 叶蓁蓁声音颤抖地说:“我们报警吧!” 卢云峰扭过头来,冲他疲倦地笑了笑。他用那只没有缠石膏的右手帮蓁蓁把眼泪擦掉,他的声音比表情还要疲倦,他说:“没用的,警察能拿他们怎么样呢?罚款?拘留?然后呢?然后我被废掉的就不只是四肢了......” 蓁蓁永远也忘不了卢云峰那天的表情,那种对恐惧无可奈何,对所有厄运听之任之照单全收的表情。在离开之前,蓁蓁让云峰无论如何在这里等他几天,云峰说什么也不肯,他要蓁蓁听话,不要再来找他。可是蓁蓁却说,几天后如果他来到这里见不到他卢云峰,他就跟他未婚妻继续满世界地找他,如果他想多背一份债的话,就随他的便吧。那是蓁蓁对云峰说出的最重的话,之前从未说过,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说。 蓁蓁在黑夜里沉默地流泪,小心翼翼地将七捆赞新的钞票装进背包里。他把手机打开,屏幕的亮光蓝幽幽地照亮他湿漉漉的脸,【索多玛】上卢云峰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来过,他念咒语一样对着心里某个虚无的存在一遍遍地乞求,乞求卢云峰千万别走,让他用凑到的钱顺顺利利地解救他。 24. 大明星 陈霄霆在圣诞节之前正式跟公司提出了辞职,本来他早就该走的,可是庆功宴之后,他在人工湖畔看到了瘦成一片影子的蒋若言,他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或许那不能叫做闯祸,闯祸是可以被原谅的,那应该叫犯的罪,或者作的孽——比他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他最后的良心把他在公司又多留了两个月,要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窥伺自己兽行的后果。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把最心爱的人给毁了,可是心里不愿承认,还是保留了一个侥幸的念头:说不定没到“毁”那么严重——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寻找证据去验证这个念头。在这两个月里,他见到的是一个极度分裂的蒋若言。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不说话的时候眼里空空如也,可她又是如此努力地去说话,去变本加厉地开朗,在所有同事面前做大小姐,就像罹患绝症的人在癌痛之中奋力挤出笑容。 蒋若言不再回避和陈霄霆见面,把他当成普通同事一样,见了面一视同仁地笑笑。盗版的事情她再也没提过,像是已经忘了,也像是懒了、倦了、什么都不值得再花力气计较了。陈霄霆找了个信得过的朋友,利用朋友名下注册的公司跟势坤集团签订采购合同,将自己盗版所得的四百多万元以对公付款的形式还给了公司。除了极少的生活费,他没给自己留多余的一分钱,又回到了刚毕业时一贫如洗的初始状态。付出的那些钱多少能为他换回一些心安,多留一分钱,就少换回一分钱的心安。他把这件事情告诉蒋若言,说他欠公司的钱已经还清了,最后再次恳求她原谅。他的恳求太复杂了,嘴上求她原谅一件事,心里求她原谅另一件。可是蒋若言只是笑了笑,努力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有一天中午,食堂的电视里在播放《中国新声望》,那是最近很火的一档选秀类的综艺节目。蒋若言在电视前呆住了,举在半空中的一勺汤忘了往嘴里送。邻桌的几个女同事叽叽喳喳地讨论电视里这位名叫覃嘉穆的新晋歌手,唱功如何如何,长相如何如何,人气如何如何.....蒋若言对她们聒噪的崇拜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她不知道陈霄霆那个时候也在食堂,而且一直在看着自己。那是陈霄霆几个月来第一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波澜,看到属于人间的声息。摄像机的镜头缓缓拉近了,给了舞台上的人一个大大的特写,邻桌的女同事们小声地惊呼起来,与她们看到其他男明星时的反应一样。蒋若言的心也跳乱了,镁光灯下那张学生时代就成为自己心事和心病的面孔被映照得完美无瑕。镜头里的嘉穆微微闭着双眼,沉醉在自己的演唱里,仿佛粉丝的声浪、评委的冷漠神情以及脚下那个用华丽装饰堆砌起的舞台都与他毫无相关。蒋若言的思绪在那一瞬间汹涌地翻飞不止,眼泪扑漱漱地滚下来。因为她突然间绝望了,这个简单、干净、唱起歌来就忘记一切的男孩子,对自己来说就是一颗永远也无法抵达的遥远星辰。以前她追不到,现在是不配追。 陈霄霆的辞职让公司的领导大惑不解,找他进行了好几轮谈话。他的主管甚至在谈话中自我检讨,请他多多包涵自己平日在管理上的疏漏——尽管陈霄霆并不认为这位主管有什么疏漏。想必主管也是领了上级的任务,无论如何要把他留下,毕竟在辞职之前还能给公司带来四百多万订单的优秀员工,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陈霄霆婉拒了主管为自己升职加薪的好意,表示自己去意已决,主管的表情那叫一个拧巴。 离开公司之前,陈霄霆给嘉穆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另一个人接的,说他马上要上台录制新一期的节目,此刻正在化妆间补妆。陈霄霆猜到接电话的人就是嘉穆那位形影不离的室友,几次去上海都见过面,两人之间有着一层将破未破的暧昧关系。 晚上的时候,嘉穆的电话回过来。陈霄霆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大明星”,语带三分讥诮。嘉穆发现,自从他出现在节目里之后,打来电话的同学和朋友几乎都是这样的语气,嘉穆像应付他们一样谦虚客套地回应着陈霄霆,两个人都感到些许生疏。陈霄霆说自己要在上海呆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自己已经辞职了,只说是公司派遣。什么时候来?过两天就去。住在哪里?还没定。嘉穆听了马上邀请好友住到家里,他说节目录制还需要一段时间,家里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元旦前夕,陈霄霆拖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独自一人坐上了前往上海的高铁。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扎根多年,到头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连一只行李箱都装不满。列车开动了,随着列车驶离这座城市,手腕上那只玫瑰金手镯的微弱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陈霄霆一瞬间就热了眼眶,当年他买下这对情侣手镯,并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把它当成普通手镯送给了蒋若言,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将另一只戴在手上,让这对手镯重新恢复它们原本的意义。现在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所以今早出门前他第一次把它戴上,也是最后一次用幻想取悦自己。现在手镯上符纹的光芒已经彻底消失了,这表示两只手镯已经相互远离,不在同一个城市了。陈霄霆用拇指擦拭者它,把头扭向车窗,无声无息地把眼泪流了一路。 陈霄霆按照嘉穆发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住处,大门钥匙早在几天前就从长沙给他寄了过来。陈霄霆用钥匙打开大门时,吴叔正在厨房准备午饭,看到一个拖着行李的陌生人一声不响地闯进门,他紧张地拦在门口,语气却是礼貌的。他问道:“请问您是?” 陈霄霆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此时会有人在家。“您应该是吴叔叔吧?”他对着挡在面前的陌生大叔点了点头,“我是嘉穆的朋友,他以为您出差去了,所以把钥匙给我让我自己进来......quot; 吴叔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他让进客厅,嘴里一面说:“小覃比赛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孩子现在不得了啊,都成了明星了......quot; 接下去的一个月,陈霄霆便在这里安营扎寨,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吴叔会把早饭多做出一点,留给他当做午饭。工作日里,两个人只有晚上才会碰面,一起在客厅里看《中国新声望》最新的一期或者往期的录播。覃嘉穆由此成了两个临时室友之间茶余饭后的共同话题。 随着比赛接近尾声,这档节目不断地刷新着收视记录,成了年度现象级的综艺。一些早已无人问津的老歌,因为选手们的翻唱,开始翻红并冲顶流行音乐榜单。各大主流娱乐媒体也在迅速跟进,争夺流量,谁也不肯落于人后。一时间,与这个节目相关各种报道——不管真的还是假的、鸡毛蒜皮或者是非八卦,台风登陆一般席卷了整个娱乐圈,可谓声势浩荡。覃嘉穆顺利挤进了全国十强,尽管排名暂时靠后,但人气却极高。他没经过专业训练的唱功虽然经常被评委挑刺,可是粉丝却十分买账。那位经常给出负面点评的评委甚至一度被粉丝们推到热搜上去骂。 十进八淘汰赛的那天晚上,吴叔买来啤酒和烤串,叫上陈霄霆一起看比赛。陈霄霆喝了不少酒,空酒瓶横七竖八地堆在茶几旁边,可是他却越喝越清醒。他看着镜头下嘉穆那张被造型师精心修饰过的脸,已经和明星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往那个舞台上一站,有那么多人扯破了喉咙去呼唤他的名字;节目中穿插的广告里也开始有了他的身影......陈霄霆心里突然出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困惑和不解,他不解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有失公允,将所有的幸运都给予同一个人,而与此同时又疯狂地剥削了另外一个?他一口口咕咚咕咚地喝酒,不知道该问谁去要这个答案。 一阵响亮的砸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敲门人的手劲儿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急,砸得人心里发毛。吴叔和陈霄霆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问号。 “谁啊?”陈霄霆站起来,慢慢朝门口走,屏息去听门外的动静。结果门外的人没答话,反而砸得更凶,几乎要把防盗门拆下来。陈霄霆顺着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把吴叔叫过来看,吴叔也说不认识。陈霄霆大声问:“你找哪位?” “开门!我找吴卫平!”中年男人来者不善地说,同时又狠狠砸了两下门。 “找我的?”吴叔把眼睛往上推了推,脸上大惑不解。他刚把门打开一条缝,男人就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他的手指在陈霄霆和吴叔之间移来移去,狠歹歹地问:“谁是吴卫平?!” “我叫吴卫平。”吴叔上前一小步,像是要做自我介绍似的,“同志请问您是......” 对方没等吴叔把最后的“哪位”两个字说出口,一记重拳就挥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吴叔不明不白地挨了这结实的一拳还有一脚,滚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眼镜变了形飞了出去,雪白的地砖上洒了一长条从他鼻腔或者口腔里滴出来的血。“你干什么!”陈霄霆大吼一声,接着和男人推搡起来。 “小陈,马上报警。我不认识这个人!”吴叔趴在地上,艰难地说,一面去摸自己的眼镜。 男人冲过去,一脚把即将被吴叔摸到手里的眼镜踢得更远。他指着伏在地上的吴叔,说:“他妈的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你勾引我老婆的时候就该做好认识我的准备!”男人越说越激动,照着吴叔的肚子又狠狠补了两脚。 东勰还不知道此时上海的家里正在发生一件大事,那天晚上他正和录完节目的嘉穆一起在长沙街头的某个小馆子里吃口味虾,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东勰接完电话之后,脸色变得十分可怕,他告诉嘉穆,他有事必须再回一趟上海。嘉穆要他这次回去就不必再回来折腾了,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后面他完全可以自己应付。这些话嘉穆说过很多次,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有人给东勰打电话,每次东勰看到号码就会神色紧张地背着人去接,紧接着第二天就说有事要回上海,没过几天又会再回来。嘉穆不知道东勰在忙些什么,东勰也从没跟他说过到底是要回去处理什么事情。他几次问起来,可是东勰从不肯明说,只是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好好比赛,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用管,他自会处理——每次东勰说这话时,嘉穆都有点惧怕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大战之前与亲人诀别的眼睛,那眼神的沉重让他隐约感到十分不祥。 然而真正可疑的地方还不止这些。东勰辞去上一份工作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可是没有工作的他却似乎有花不完的钱。东勰对此的解释是,他在几家内容平台兼职做写手赚稿费,可是嘉穆至今也没看到哪个平台发表过东勰的文章。 吃完夜宵,两人回到了酒店。东勰告诉嘉穆自己刚刚已经定了飞往上海的机票,现在要立刻去机场。怎么这次走这么急?东勰说,其实刚刚在饭桌上他接到的是派出所的电话。嘉穆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真应验了不祥,他急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东勰让他不用着急,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需要他回去处理一下。说得简单一点,他父亲严洪今晚跑到了上海,还去了他们家里把吴叔给打了。因为动静闹得太大,邻居报了警,此时二人正在派出所行政拘留呢。 覃嘉穆听糊涂了,一双困惑的眼睛眨巴眨巴,表示他的脑袋已经在这种错乱的人物关系中宕了机。东勰问嘉穆还记不记得自己手臂受伤的时候母亲来上海照顾过一段时间。嘉穆点头。东勰接着说,母亲临回老家之前和吴叔互相加了微信,此后两人还偶尔有联系。上周吴叔刚好去他的老家出差,于是就约了母亲出来喝茶。本来两个人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并没发生其他事情,可是不晓得怎么被严洪知道了。他一口咬定母亲出轨,说母亲是破鞋,给他戴绿帽子,在家里大闹特闹。终于他从母亲嘴里逼问出了吴叔的来历,才有了今天晚上的这出闹剧。 嘉穆知道东勰的家庭一直是他的心病,而他父亲就是这病的源头。他马上打电话给adam,客客气气地问他有没有休息,如果没有的话方不方便开车送人去一趟机场?adam现在是嘉穆的临时经纪人,每个进入十强的选手节目组都给配了个临时经纪人来处理他们生活和工作上的各种繁琐事务。adam在电话里尖声厉气地说:“大少爷,我是你的经纪人,不是你的老妈子!”自从在adam经纪人的职称前面加上“临时”两个字之后,他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暴躁,再也不是那个媚眼如丝的花样美男了。可是十分钟后,他还是开着车等在了酒店楼下。他电话打给了嘉穆,说:“下来吧少爷,怎么着还得上去请啊?!” 嘉穆送东勰上了车,东勰说:“你好好比赛,我处理事情完就回来。”adam在驾驶座上直翻白眼,说:“别磨叽了,他要是被刷下去,我奖金一分钱都拿不着,还用你操心?”说完一脚油门就把车驶进了长沙的深夜里。 下了飞机之后,东勰赶紧打车往市区赶。在车上,他不停地给父亲打电话,可一直是关机状态。在东勰的不断催促下,出租车在上海年关将至的冬夜里开得飞快。40分钟后,东勰有生以来第一次造访了凌晨三点钟的派出所。 进了大厅,东勰没见到父亲和吴叔,于是向值班的民警打听。值班民警长长地“噢”了一声,说:“你就是当事人儿子是吧?你老子可不得了,凶起来连警察都敢打!”东勰代替父亲道歉,民警告诉他,两名当事人正在询问室里面做笔录,要他在大厅里面等。过了一会儿,两名民警带着父亲和吴叔出来了。吴叔被打得鼻青脸肿,平日戴的那副眼镜早已不知去向。他低垂着头,羞愧难当。吴叔体面了一辈子,生平第一次进局子,而且还是因为这种事情,这比吃拳头更折磨他。东勰看到父亲的脸瘦的像骷髅一样,有一些轻微的擦伤,据说这是因为不服从警察的管束,被两名民警按在墙上蹭出来的。 东勰在队伍的末尾看到了母亲,没想到母亲也一起来了上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往外走,看见儿子,她哭得更厉害了。父亲严洪在一旁冷言冷语,“哭!你有脸哭!快他妈滚回去,少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东勰刚要说话,只听其中一位民警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让你说话了吗?!还没说放你回去呢!”父亲严洪立刻哑了火。去交罚款的时候,东勰小声地问值班民警,不是说打架斗殴要行政拘留的吗?怎么没拘留呢?办手续的民警一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反问东勰难道希望自己的父亲被拘留?东勰笑笑,摇了摇头,心里却说:何止希望他被拘留?最好关进去永远也别再放出来。关他一个人,幸福一大家。 办好手续路过值班室,东勰听见里面两个值班民警在聊天。一个说:“我就不信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能去勾引人家老婆!你再看那位,活脱脱就是个流氓!”另一个说:“就是!我要是那女的我早离这种人渣远一点.......”东勰叹了口气,感慨万千,真是句句话都说在自己的心坎里。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可怜母亲却执迷不悟了一辈子。 离开派出所天还没亮,四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街上,冬日破晓前的寒气寻找人衣着的漏洞直往里面钻。吴叔把东勰叫到一旁,对他说:“孩子,你别误会叔叔,叔叔跟你妈妈清清白白,绝对不是你爸想的样。” 东勰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故意顽皮地一笑,说:“我还挺希望你们不清不白的,不清不白倒省了我的事儿了。” 吴叔的表情有些尴尬,青肿的嘴角费劲地咧了一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净瞎胡说。”他朝远处母亲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暂时不回去住了,你爸妈大老远过来,就让他们住在家里吧。” “那你去哪儿啊?” “我先在外面住酒店。”吴叔说,“你们一家三口把话说开,你爸爸对我有误解,我在不方便。” 东勰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吴叔,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在,我爸他不敢再怎么样的!” “孩子,我不是怕你爸,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最后受伤害的还是你妈妈。”吴叔在东勰的肩膀上拍了拍,“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你照看着点你妈,别让你爸对她动手。要是有什么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啊。” 东勰看着吴叔远去的背影在路灯下时隐时现,他呵出的白雾十分浓酽,连风都吹不散。东勰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吴叔停下来转过身,等着对方把话说下去。 东勰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你才是我爸爸。” 吴叔有些吃惊地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又咧开青肿的嘴角笑了笑,说:“又瞎说话。” 第二天,陈霄霆也借故搬去了酒店暂住,大概是东勰一家的氛围实在太让外人难以自处。父亲严洪骂母亲的话又脏又粗,就是农夫去骂耕地的畜生也要比他温柔一些。母亲一句嘴也不还,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流眼泪。她的右眼比那只灰白色的左眼还要空洞无神,两只眼睛像是早就已经死了。有时东勰听不下去,便和父亲拍桌吵起来,母亲怕丈夫迁怒儿子,就把父亲加给她的所有罪名全认下来,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婊子、贱货、破鞋......”什么难听用什么来骂自己给父亲解恨。 父亲要母亲跟他回家,东勰说什么也不肯,说就让母亲在上海住。 “在上海住?”父亲嘴巴歪着,冷笑起来像中风一样,“在上海继续给老子戴绿帽子?” 东勰看着他父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他已经很久没跟父亲见过面了,这次见面他发现父亲瘦得可怕,加上一贯的弯腰驼背,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病入膏肓的老烟鬼。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跟那个姓吴的在那嘀嘀咕咕。”父亲伸出枯骨一样的手指指着儿子,“怎么着?想给自己找个后爹?你他妈想都别想,你亲爹还没死呢!我活着一天你就得伺候着我,我活一天我都是你老子!” 东勰把母亲安置在自己的房间,让她先睡。母亲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抓着儿子的手死活也不松开,嘴里不停地自责。在母亲眼里,自己是一个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儿子的失败母亲。东勰帮母亲盖好被子,让她什么也不用想,好好睡觉,他保证母亲一觉醒来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安顿好母亲之后,东勰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出来。他拾起搭在椅背的外套,对沙发上吞云吐雾的父亲说:“穿上衣服,跟我走。” 父亲把烟灰弹在吴叔放在茶几上的水杯里,觑觑着眼又歪了歪嘴:“外面太冷,我哪也不去。”说罢,将半个月没洗过的脚往茶几上一撂。 东勰没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站住,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银行卡晃了晃然后揣进口袋。“走不走随便你。”东勰说。 “他妈的,小兔崽子!”父亲骂了一句,眼睛里瞬间烧起火来,拿了衣服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 东勰找了个24小时便利店,看着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走了进去。坐下后,把银行卡往父亲严洪面前的桌上一扔,像是给狗扔了块骨头。 父亲斜着眼看看那张卡片,并没有伸手去拿。“什么意思?”他问。 “卡里是十万,拿钱走人。” 父亲严洪挤出一声冷哼,又咂了咂牙花子,“我说我儿子怎么这么本事,原来不声不响在上海发横财呢!难怪有了钱连老子都不想认了。” 东勰面无表情,把脸转向他,“我不想听你说废话。要么拿钱走人,要么我像上次一样再给你脑袋开一回瓢。你选。” “行!够狠,像我严洪的儿子。”父亲居然笑起来,他捻起那张银行卡,看了又看,不认识似的,“不如你告诉我现在在做什么营生,咱爷俩好一起发财!” 东勰的左手按在右手的拳头上,生怕这拳头一不小心自己挥出去。他看着父亲那张病态的脸,像是人皮直接包在一副骷髅上,他耐着性子说:“钱已经在你手上了,你不是在搞什么投资吗?这些钱你去投资也好,去传销也罢,去赌、去嫖、去做什么都随便你,只是别再来烦我妈。” 东勰最终没有请父亲连夜离开,连续几日的强降温让东勰不忍心在这样的天气把父亲扫地出门。他把父亲安置在嘉穆的房间,并请他天一亮就走。帮父亲更换床单被罩的时候,父亲说在客厅凑合一宿就行。东勰一句话也没说,还是帮他换上了,这种在寻常父子间发生的寻常举动,会让东勰和父亲两个人都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走了。母亲醒来后没见到丈夫,于是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东勰告诉母亲什么都不用管,他已经处理好了,现在他要跟母亲说的是另一件事。母亲看着儿子,脸上是听候发落的表情。现在儿子是她的主心骨,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东勰问她,觉得吴叔这个人怎么样?母亲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竟又哭起来,说:“连你也觉得你妈在外面勾三搭四是不是?!我一头撞死你们才能相信是不是?!” 东勰拼命安抚母亲,要她不用这么激动。他说:“吴叔是个多好的人,你要是真愿意跟吴叔在一起,我不知道得有多高兴。”母亲让儿子住口,说自己一把年纪的人,绝对做不出这种被人戳断脊梁骨的事! 晚上,东勰给吴叔和陈霄霆打去电话,让他们回家来住。母亲和吴叔见面生分了不少,只要吴叔在客厅,母亲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吴叔对母亲态度的变化有所察觉,所以尽量不会在公共区域停留,大部分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东勰看了甚觉痛心,可又无可奈何。他深知母亲虽然软弱,但某个观念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就比登天还难。对家庭忠诚,对丈夫忠贞,对公婆孝顺,对子女尽责......每一样都是好品质,可是每一样都矫枉过正地深深嵌入了母亲的思想,让她变成了一个只能顺从,不能说“不”的活死人。 几天之后,陈霄霆告辞了,说自己找到了新的住处,就在公司附近,上下班很方便。而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班需要他去上,他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继续住在这里会有诸多不便,于是找个借口搬出去。东勰把陈霄霆送到楼下,连声抱歉,说若不是因为自己父母,他也不必这么着急搬走。陈霄霆坚持他的理由,说真的是为了方便上下班,让东勰不要想太多。 小年那天,父亲严洪重新杀回上海,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东勰的舅舅辛如海。东勰早料到父亲那种人不会遵守什么承诺,一旦把钱花完,必然会再来找母亲的麻烦,所以他计划过完年就马上搬家。可是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变脸这么快,还把舅舅搬出来,十万块钱根本没换回几天清静。 东勰不客气地把父亲拦在门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父亲见状,立即在门外大喊大叫,痛哭流涕,恳求母亲的原谅并且跟她回家。东勰冷眼看着父亲表演,只要有舅舅在的场合,他父亲从来都是一副可怜相,与平日杀气腾腾的严洪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舅舅在父亲身后帮着说话,说有什么事也该进屋去说,儿子把老子拦在外面不让进门成什么体统!父亲在外面哭,母亲就在里面哭,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把门开出一条小缝来看热闹。知道有了观众,父亲闹得更欢了,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生生将自己哭成了秦香莲,母亲倒成了抛妻弃子的当代陈世美。东勰无奈,只得先让他们进来。父亲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他差点没管住自己的手。他狠狠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问父亲:“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进了屋以后,父亲严洪文明起来了,像在自己家里招待贵客一样将舅舅让到沙发上,“大哥”长,“大哥”短。舅舅最喜欢当领导、端架子、断案子,以前在单位里断同事的案子,现在退休了就在家里断自己亲弟弟亲妹妹的案子,谁家里有事,他都要给断一断。舅舅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可是官瘾却比谁都大。他各打五十大板地批评父亲几句,又说教母亲几句,大而无当的道理扎着堆儿打着团儿从他嘴巴里飞出来,东勰听着实在头疼。 当舅舅说到“夫妻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两口子吵归吵,日子还是要过的......”的时候,东勰听出不对了。他打断舅舅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舅舅:“我妈是不会跟他回去的。我现在养得起我妈,就让她跟我留在上海。别说我养得起,就算养不起,我也不会让我妈跟他走。” “大哥你听听。”父亲说,脸上的褶子堆出一个颇为无奈的苦笑,“这孩子现在连自己亲爹都要不认了,对我像对仇人似的。” 舅舅绷着脸,一掌拍在茶几上厉声说道:“东东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再有什么不是他也是你老子!” “我没有这种吃喝嫖赌的老子!”东勰也被激怒了,“也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舅舅!” 舅舅听见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居然说出这种话,又伤心又愤怒,脸色马上变了,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东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洪冲上来就要打,东勰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见父亲冲上来哪里肯吃亏,操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往对方头上砸。母亲哭嚎着过来试图分开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可是哪里分得开,两个有血缘之亲的男人此时存的是致对方于死地的心思。 “我跟你回去。”母亲哭喊着,“儿子别打了,妈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我回去!” “妈你不用怕!”东勰手脚和父亲绞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对母亲喊话,“今天有我在这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舅舅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乱颤。他刚要说什么,突然把手捂在左胸口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情变得痛苦难当。母亲马上意识到哥哥心脏的老毛病可能犯了,顾不上头破血流的父子俩,赶紧过来扶哥哥坐下。 “你们要是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给我住手!”舅舅仰在沙发上,双手按在胸前,仿佛按着一个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正在一身一身地出虚汗,不停地发出呻吟。母亲在一旁慌得手忙脚乱,一会儿端水杯一会儿递药片。 东勰把父亲撒开,过来看舅舅,他突然感到沙发上这个垂暮的老人十分陌生,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一把将自己举过头顶,连走十几里山路去赶庙会的舅舅了。 “东东啊——”舅舅还是用乳名来称呼外甥,东勰蹲下来握住舅舅的手,让他别说话,有什么话放在后面说。舅舅摇了摇头,眼泪流了下来。舅舅向来拿他当成儿子来看,东勰知道是自己那句话伤了舅舅的心。 母亲最终还是在新年来临之前跟随舅舅和父亲回了老家。舅舅在病中都没有放弃教育外甥什么是孝道;急救医生将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嘴巴还在告诉外甥,他的奶奶是多么需要母亲回去照顾。若是母亲不回去,等于他们母子二人都同时背上了不孝的罪名。 母亲回老家之后没过几天,吴叔就出差回来了,两人前后脚,如此巧合地交错开来。东勰知道吴叔是在躲着母亲,他不知道吴叔是否对母亲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但他可以确定,吴叔躲开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嗅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家庭扯上关系——每个人要通过拼命参与别人的生活来获得亲情;明明互不理解,甚至互相憎恨,也要不分彼此地强行绞缠在一起。也许母亲说得对,可能她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以前东勰从不相信宿命论这一套,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他这辈子也是这个命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明明这么拼命要去挣脱的东西,每一次都会重新将自己缠得更紧。 春节一过,《中国新声望》将迎来收官之战。覃嘉穆最终没能进入“决战之夜”争夺冠亚季军,在“五进三”的比赛中被淘汰了。虽然止步于此,但是因为这个节目的热度和关注度,嘉穆作为全国五强,还是收到了很多经纪公司和广告公司的邀约。 离开舞台那天,主持人将麦克风递给他,要他发表感言。嘉穆看到自己的得票数,知道自己被淘汰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显然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站在台上,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淡淡的。这么多期节目的录制,丝毫没有将他变得伶牙俐齿。他的粉丝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简直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所以他的木讷在此刻显得极其不合时宜。之前的被淘汰的选手早已经把感言的模板都说过了无数次,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学会。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对这个舞台没有什么不舍,反正在哪里都可以唱歌。”连眼泪都没掉一颗。主持人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胡乱总结了几句,然后调动现场的掌声将他欢送下了台。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这段视频就上了热搜。网友评价这是一段最不做作的离场感言,没有虚假的眼泪、豪迈和歇斯底里,这么万众瞩目的舞台、这么炙手可热的节目,在他嘉穆眼里不过是一个唱歌的地方罢了——这让网友们觉得简直酷毙了。覃嘉穆也因为这段视频,人气反而爆涨。 一个月之后,嘉穆独自从长沙返回了上海。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形迹非常可疑。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打扮是为了去医院,说起来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那一次他怕丢人,而现在他怕太惹眼。 嘉穆拖着行李箱站在出口四处张望,机场人流不息,他的视线比人流还忙,隔着墨镜乌黑的镜片仔细寻找。东勰此时正悄悄从背后接近他,一把将他抱住。嘉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也笑起来。两人几个月没见,东勰一听说嘉穆今天返沪,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了,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非要来机场接他。 东勰把行李箱接过来,又把嘉穆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匆匆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话不断线。一会儿问比赛顺不顺利,一会儿又说在某个平台看到了关于他的什么消息,他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东勰看不见嘉穆的表情,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嘉穆的心不在焉。东勰问他是不是因为没有进入总决赛,所以心情不好?他安慰说第五名已经很厉害了,现在他覃嘉穆的人气怕是比第一名都旺。嘉穆没说什么,可是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却告诉他,口罩遮住的是一个挤出来的苦笑。 东勰又问是不是因为名次的原因所以没有经济公司愿意和他签约。嘉穆摇了摇头,别说第五名了,就是十名开外,只要在屏幕上露过脸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经纪公司找上门。现在已经有五六家公司给嘉穆发来了合作意向,每一家都不是小公司。 “可以啊小子!”东勰像是自己要被签约一样兴奋,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打算去拍嘉穆的肩,却被对方呵斥好好开车。他又看了嘉穆一眼,问:“那你还在愁什么?从里面随便选一家签就是咯。” “算了。”嘉穆打起精神,两只手摆弄着安全带的扣子,“反正我也学不会当明星,听说进了那种公司规矩可多了,什么不化妆不能出门,还要随时防止被偷拍,哪有现在自由自在写歌唱歌舒服......” “你比赛比傻了?”东勰大惊小怪,“你以为这种机会随时都有啊?你知不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你这辈子都当不成歌手了!现在这个节目正火,就算你排名第五也是要话题有话题,要热度有热度,还不趁这机会赶紧签一家公司好好包装包装?我给你说,你别看你们现在多火多火,要知道选秀节目这么多,等过一阵子节目热度下来了,就算你排第一观众也不见得能记住你是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那个什么包老师还有那小娘炮居然没跟你讲?” 嘉穆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辆车的后屁股。东勰发现他的反应不太对,于是继续追问:“是不是那些公司给开给你的条件不够好?没事!我来帮你谈......诶,有什么事你说嘛......” “不是条件不够好,”嘉穆终于开了口,“而是他们要跟我签的是一种对赌协议。” “对赌?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知道,adam只告诉我这是现在娱乐圈的通行做法。因为说到底经纪公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签艺人,而是为了赚钱。可是公司把一个素人包装成有流量有作品的艺人送他出道,是要花很多钱的。虽然这些公司手里有大把的资源,但是能不能成功出道,以及出道之后公司能不能收回成本甚至靠他赚钱这个风险其实是很大的。而且,就算艺人真的成功出道,成了明星,可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一直效忠这家公司。万一下了血本培养出个白眼儿狼,那不就亏大了?“嘉穆不知不觉就用上了adam那种曲里拐弯的语调。 “又不想担风险,又想赚钱?!”东勰愤愤不平,“干脆直接把钞票印给他们得了?!“ “没办法,“嘉穆说,”现在是僧多粥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娱乐圈,经纪公司根本不缺艺人。除非你愿意跟公司签这个对赌协议。” “那你说,要怎么赌?”东勰皱着眉头控制方向盘,在和另一辆车争抢车道。 “说白了,就是所有的成本你自己承担呗。”嘉穆看着车窗外,刚刚那辆车已经被东勰远远甩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朝他们闪着车灯,“公司可以利用它的平台和各种资源来支持你,但是前期所有的成本——像什么形象包装、音乐制作、发行推广......这些费用艺人自己承担。如果艺人出道后能够给公司带来协议里面约定的利润,这些费用公司会全额返还,还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给艺人分成。但是如果没达到,公司也不会吃亏,就是这样。” 东勰冷哼了一声,“他们倒是会想,说到底他们是稳赚不赔!” “嗯......”嘉穆若有所思,“也不全是,像这次的前三名各个公司都是无偿签约的。”他看开了一样笑一笑,“也正常,毕竟他们红的概率更大嘛,公司给的条件自然好一些。” “得了吧!”东勰不服气了,“你们那个第一名,叫什么.....曦的,他肯定是家里有背景才拿的冠军,否则凭他那唱功怎么可能?!”说完,他认真地看了嘉穆一眼,怕他不信似的又补充一句,“网上都这么说!真的!” “别管怎么样,人家也是冠军,要知道在这个圈子,背景比实力可重要多了。”嘉穆抻了个懒腰,“所以我看还是算了,在哪不能唱歌呢,没必要非担着风险搞个歌手的身份不可。” “那怎么行!”东勰把车缓缓地停住,紧咬着前一辆车的屁股,成为长长车龙的一部分。他伸手去握嘉穆的手,说:“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弃!他们有没有说需要多少钱?” “adam帮我算过,大概三五十万吧,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他们说我的名次和热度都还可以,公司愿意无常承担一部分费用。”嘉穆突然间笑起来,说:“三五十万,从adam嘴里说出来就像一顿饭钱似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三五十万呢。” 东勰说:“这钱我来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对嘉穆说这句话,丝毫没有犹豫,仿佛三五十万对他东勰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顿饭钱。东勰心里早有一杆秤,秤的这一端是当年嘉穆用仅有的两千块钱给他买的那张机票,而另一端,可以是金山银海。 嘉穆把头扭过来,看着他,“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东勰笑眯眯地说,“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天使投资吗?你就当我是你的天使投资人呗!” 嘉穆“嘁”了一声,没去当真。 过了两天,东勰果然神神秘秘地赛给他一张银行卡。当他说出卡里的金额时,嘉穆直接吓傻了。他惊恐地问东勰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东勰说是家里给他买房子用的首付款,加上他攒的一些,炒股赚的一些,七七八八全在这里了。 嘉穆将信将疑,怎么也不肯收,他说:“万一最后没成,这钱我还不起。再说,连经纪公司都不敢担的风险你敢担?” “我敢啊!”东勰还是一副侉侉的表情,“我对你有信心。不过说好,万一真成了,你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天使投资人。我是要你加倍还我的。” “那万一没成呢?” “那就当投资失败了呗。”东勰满不在乎,“反正这钱我也没准备真的去买房,这点钱在上海连个厕所都买不起,老家的房子买了又不会回去住。这钱就算不给你,我也打算放到股市里面去,投资股市的风险可比投资你大多了!”东勰冲着忧心忡忡的嘉穆眨了眨眼,然后把卡塞到他手里。 “你听着,”东勰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志向,混过一天算一天,但是你不一样,你努力了这么久,现在难得有个让你实现梦想的机会,要是因为钱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嘉穆的“可是”刚要出口,就被东勰堵了回去,“别可是了!等你火了,到时候你作曲我作词,没准儿还能把我也带出道呢!” 这天晚上嘉穆失眠了,那张银行卡始终让他惴惴不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装了太多问号。无论是首付款、还是兼职写手,又或者是炒股,这些理由用来解释这一大笔钱都太牵强了。 嘉穆重新把眼睛闭上,又想起东勰神神秘秘接过的那些电话,脑袋里面乱的要命。他对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喃喃自语:“东勰,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25. 客户 从罗马飞往上海的某一趟航班在下午2点钟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韦楚诚有气无力地走出舱门,脚下突然被微微凸起的铁板绊了一下,一头向前抢了出去。舱门口那位非洲裔的空姐连忙将他搀住,大惊小怪地说:“oh!becareful!” 这是韦楚诚最心不在焉的一次旅行,在菲乌米奇诺机场登机的时候,他还险些弄丢了自己的护照。 一个月前的某天早上,韦楚诚将工作交代给公司的副总,然后让秘书帮他订了一张机票,当天晚上他就独自一人坐上了前往罗马的航班。他甚至没有回家去收拾行李,连出差都没有如此仓促过。在罗马的几天,他除了做无头苍蝇在街头闲逛,就是在酒店蒙头大睡,他已经很多年没允许过自己的时间出现真空了,这一次他很彻底地过了几天行尸走肉的生活。 等行李的时候,他看了看时间,决定不回公司了,就让自己最后再放纵半天。他跟自己保证,明天一觉醒来,就变回从前的韦楚诚,让所有与那个名叫言江宁的骗子有关的前尘过往,通通滚出他的生活。 自从他在那条偏僻肮脏的小巷子里最后一次见到言江宁,此后这个人便再也没了消息。他的电话、微信,甚至是“索多玛”软件的账号全部被注销干净。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鬼魅一般地蒸发了。不只是他,还有他的未婚妻——那个名叫shirley的女人——也再没有露过面。这件事把韦楚诚折磨得够呛,不是为了被对方骗去的那二十几万——做生意他可以百万千万地去亏,但是这一次,他亏掉的是远比钱更贵重的东西,那是他智力上全部的优越感和极其罕见、交出一点就少一点的真心。 他没有报警,也没脸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朋友,为此他付出了连续两个月的失眠还有十几斤的体重。那段时间,他什么也不想做,谁也不想见。他的男朋友特意从加拿大飞回国,看到的是一个身体和精神都处于严重病态的韦楚诚。他没有向男友透露一个字,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工作上出了些问题。男友将信将疑,把加大拿的工作丢在一旁,打算在国内陪着他。可是他坚持要男友回去,他知道有个人陪在身边或许能好过一些,可是面对男友时的罪疚感反而更加不留情面地攻击自己。最终他和男友闹得不欢而散,对方负气飞回了加拿大。 韦楚诚跟着人流下了扶梯。由于时差的关系,他的眼皮在打架,想到一会儿还要在路上开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他打算去星巴克买一杯咖啡带在路上喝。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假日,可是机场的人却特别多。他看到星巴克的吧台前排起了队,犹豫了一下还是排在了队尾,接着马上又有两三个人站到了他的身后。 韦楚诚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等待总是让他不耐烦。就在这时,他瞥见扶梯口正准备下楼的一个身影,这一瞥比直接注射咖啡因还管用,他瞬间清醒了,同时心脏猛烈地一悸,冷汗瞬间爬上了额头。 他的思考停止了,动作也跟着停止了。他听不见吧台服务员正在一口一个“先生”,苦苦询问他到底想要什么饮料。下一秒,他像颗子弹一样朝着扶梯发射出去,留下满脸错愕的服务员和面面相觑的其他顾客。 韦楚诚丢掉了一贯的礼节,在扶梯拥堵的队伍中横冲直撞,粗鲁地豁开一条口子。他感觉到自己的皮鞋踢在他们拉杆箱轮子的金属护片上,可却来不及考虑会不会留下划痕;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不分青红皂白地踩在别人的脚上,可也来不及抱歉。被他撞到的人操着各种方言大声地问候他的智力和视力是否都依然健康。韦楚诚随他们去问候,若是人人都能眼明心亮,谁还会被骗?谁还会在临近不惑之年无可救药地让人把心给骗去。韦楚诚一边奔跑一边无声地朝这些人喊话,头脑中此时只有一件事,就是追上刚刚那个身影,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瞎了;再去问问那个人,所做的一切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逼不得已,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也瞎了。 他好不容易挤下了扶梯,却发现那人早已经不见了。韦楚诚近两年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能正在下降,才跑了这么几步就开始喘上了粗气。他茫然四顾,再一次跟自己确认:没有看错,不是眼花,那个人的身形、侧脸、神态分明就是言江宁的,就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就认出来了。那一瞥令他心如刀绞,对方依旧可以那样若无其事地朗声谈笑,像一颗晒足了太阳刚刚被摘下、洗净、切开的鲜橙,把周围的空气都弄得充满了好闻的气味。只是如今他用他全力释放的生命力在取悦的是另一个人——刚刚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是他新的男朋友吗?还是他新的猎物? 韦楚诚的眼睛都看乱了,心比眼睛更乱,所有下定的决心、发的誓、赌的咒,都在那一瞥之后土崩瓦解。韦楚诚找到一个公共休息区坐下,听见旁边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在讨论着什么。 一个说:“你看刚刚那个人像不像《中国新声望》里面那个......” “哪个呀?”另一个问。 “就是第五名呀!” 女孩听了,眼睛马上亮了:“你说覃嘉穆呀!在哪呢?” “就那个呀,正要进电梯那个!”第一个女孩往远处的电梯一指。 “是像诶!捂这么严实,说不定就是。”说罢,两个女孩子同时窃笑起来..... 韦楚诚顺着她们说的方向瞧去,身体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来,拔腿就往电梯那里跑。两个女孩子很困惑,这位大叔是怎么了,追星竟比自己还狂热?可是那电梯离他太远了,他刚跑出没几步,就看见电梯门徐徐地关上了。他顾不得公共场合对他教养的要求,扯开嗓子,把“言江宁”三个字喊了又喊。路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几嗓子吸引了目光,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困惑。最困惑的是那两个女孩子,她们心里在想:这大叔,连名字都记错了,还追什么星呢! 接下去的很多天,韦楚诚并没有如他自己保证的那样变回从前的韦先生或者韦总,也没有去公司上班。他把工作上的大小业务彻底丢给了副总和秘书,自己每天开着车到街上去乱转。他去到所有和江宁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坚信——甚至是迷信着,自己能够像之前一样,有足够的耐心和幸运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大海捞针地捞出个言江宁。 这一年,上海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春天就来了。 这天东勰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这里的楼房低矮残破,稍微极端一点的天气恐怕会要了它们的命。实在很难想象,繁华如上海这样的都市,也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溃疡。现在是傍晚,这个季节天色暗得早,家家户户在准备晚饭。东勰四下看了看,鬼影子都没一个,于是飞快地闪进了某个楼道里。 他顺着肮脏逼仄的楼道往上走,楼里没有灯,透过狭小的气窗隐约可以看见各家堆放在门口的杂物以及悬挂在楼道里的内衣裤。他摸出兜里的钥匙,在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屏住呼吸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是为了确认除自己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跟着。如果有,他就会一直等,看看对方是什么意图。到目前为止,所谓的其他人都是这里的住户,还没有碰到需要特别警惕的意图。可是他每次来到这里,还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这个步骤。他反复告诫自己也告诫同伴,不管环境看起来多么安全,这个步骤也绝对不能偷懒省略,否则出了事情,两个人一个也保不住。 东勰完成了他的步骤后,爬上了顶楼,在其中的一户门前站住,接下来他要完成第二个步骤。门是紧闭着的,他松了口气。他和同伴都有这房子的钥匙,两人约定好,在进门之前必须先检查大门是否是紧闭着的。如果紧闭着,则说明里面安全,敲门或者用钥匙开门进屋就好;但如果大门虚掩着,门外的人必须扭头就走,因为虚掩房门是两人的暗号,那表示警察已经在里面了。 东勰用钥匙开了门。屋子里黑咕隆咚,只有厨房的电饭煲亮着绿灯,像一只兽眼。他把客厅和厨房的灯都打开,这个小小的两室一厅顿时亮堂起来。一面很大的可拖拽白板横在客厅中央,上面用磁铁片压着五张彩色打印的a4纸,分别是五个人的照片,纸张的下方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对应写着每个人的信息。东勰把这些照片一张张扯下来,又用板擦将字迹擦干净。不管自己说过多少次,这个女人还是会经常犯这种低级错误。他“啪”的一声用力将板擦吸到白板上,然后粗鲁地将白板拖回到客厅的角落里。 这时,门锁“咔哒咔哒”地响了,接着大门被人用钥匙打开。女主人的脚还没迈进屋,声音却抢先了一步,“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这么早地给吹来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很家常的愉悦,如同妻子在半玩笑半撒娇地责备惯于晚归的丈夫。 东勰走到玄关,看见顾颖的脸从楼道的黑暗里浮了出了来。他没有笑,也没有伸手去接对方手里大袋小袋的瓜果蔬菜。 “你怎么了?”顾颖倚着墙,菜仍提在手里,两只脚互相帮助,脱鞋换鞋。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吧?出门前务必把‘客户’的所有资料全部藏好。如果今天进来的不是我,是警察呢?!” 顾颖看了一眼被拖到角落里的白板,立刻明白了。“我就是下楼去买个菜,二十分钟都用不上,你是不是紧张过头了?”她说着转身进了厨房,把装菜的袋子取下来套在垃圾桶上,然后开始刷锅。 东勰跟进来,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当咱们俩是在过家家是不是?你到底清不清楚我们现在在做什么?”顾颖没听见一样不接话,手里飞快地忙碌着。她把水龙头开大,水流哗哗地在锅底横冲直撞。东勰把她的身体扭过来,瞪着她,“还做饭,一个不小心咱俩都得进去吃牢饭!你知不知道?!” “吃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认了。”顾颖别过头,躲过东勰的眼睛。这话有一半是真心的,也许牢饭还能吃得安稳一些。 一切大约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那时候,顾颖刚刚大学毕业,只身一人来到上海。这是一座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若不是因为东勰,她从没考虑过将自己的人生与这里规划在一起。可是她很快就发现,那个让自己放不下的学长,心里眼里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位置。从她大三加入社团开始,一直到东勰毕业,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她忘不了自己花了多少心思从学姐那里要来了他的号码,又花了多少个晚上来斟酌损益推敲说辞。最后当她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心情拨通那串数字时,对方支支吾吾的礼貌似乎是在提醒她:在他严东勰的记忆里早已查无此人。 可是顾颖还是来了。现在想想,她确实不知道两年前的自己哪里来的这股子彪悍劲儿,胆子也大,脸皮也厚,说不清是真的喜欢到了无可不可的地步,还是纯粹为了赌一口气。她还记得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她就故意订错酒店,死皮赖脸地跟着东勰回家去。那是她平生最疯狂的一次,做了回自己最看不起的攻于心计的小女生。 顾颖在东勰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是很快就搬走了。因为她验证了自己多年来的一个猜测,从东勰看他的室友——那个名叫覃嘉穆的男孩子——的眼神中,她就完成了她的验证。 顾颖走得很干脆,彼时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她还明白了人是不能跟天斗的。可是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一块经年累月留下的心病,非得经年累月才能治好。于是她在上海找起了工作,因为与心爱之人同在一个城市的虚妄假象,可以在她守不住防线的时候为她托底。 就这样过了半年,在顾颖逐渐适应了上海的生活时,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问她手里宽不宽裕,能不能腾出万把块钱。她听出父亲言辞中的闪躲,询问再三,父亲才告诉女儿是母亲患了肝病,手术费用还差一些钱。后来,她是从哥哥那里才打听到,其实母亲早已经确诊了肝癌,只是家里一直瞒着她。她知道,终于到了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她辞掉了上海的工作,打算立刻回家。家里面天已经塌了,到处是用钱的地方。靠父母那点儿退休金养活一家人吃饭都困难,遑论给母亲治病,何况家里还有个吸血鬼哥哥。父亲把能张嘴借钱的亲戚借了个遍,亲戚们知道了母亲的情况之后恨不得都躲着走,到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 顾颖买了一周之后的打折机票,并且决定就不要多此一举去跟东勰告别了。可还是那句话,人是不能跟天斗的。就在她准备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她在自己群租房附近的一个商场里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东勰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在咖啡厅里相谈甚欢。她的心一下子乱了,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她看见坐在东勰对面那个男人衣着光鲜且谈吐不俗,她静静地站在远处,等着二人谈话的间隙,上去打个招呼或者告个别就走。她看见那男人给了东勰一张银行卡,东勰几番推辞之后还是收下了。趁着二人喝咖啡的空档,她走上去,先是礼貌地跟男人微微一颔首,接着拍了拍东勰的肩膀,说:“嘿,这么巧。”她的语气和动作不自觉地西式起来,故作轻松。 顾颖至今也无法忘记东勰回头看见自己时的那副面孔。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惶惑在东勰眼里匆匆一闪,接下去他便用一种略带嫌恶的冷漠笑容将那惶惑修饰得毫无痕迹。只听见他对自己说:“小姐,我们认识吗?” 顾颖尴尬地笑了笑,冲着对面的男人也笑了笑,恐怕连她自己在那一瞬间也出现了恍惚。“东勰,你在说什么呀?” 男人一脸的茫然,他向坐在对面的东勰发问:“博宇,这是你朋友?” 顾颖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要称呼东勰为“博宇”。可是下一秒,她看到东勰的眼神后就立刻就明白了。东勰定定地看着顾颖,笑成了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大男孩,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鲜事:“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顾颖结巴起来,她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啊......”她抱歉地笑了笑,“真不好意思......你跟我朋友长得实在太像了......”她一边道歉一边走出了咖啡厅。可是顾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旁边的拉面店里偷偷地观察着他们。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个中年男人起身离开了,可是东勰仍然坐在位置上没有要走的意思。顾颖又等了一会儿,免得走了的男人突然杀个回马枪。等了十几分钟,她才又重新走进咖啡厅。 “你果然没走。”东勰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坐下,脸上风云不惊,似乎正是在这里等她。他冲顾颖笑了,端起马克杯抿了一口,表情和动作又是东勰的了。 顾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人叫你‘博宇’?” “你这么聪明不是都猜到了吗?”东勰的笑容又陌生起来,“否则刚刚怎么会陪我演戏?演得挺好的。”顾颖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现,虽然她喜欢面前这个男人,可是对他却是如此缺乏认知。 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个中年男人和东勰的关系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没有想到东勰竟然把它当成一种生意。东勰告诉她,那个人是他的“客户”,他的目的就是让“客户”心甘情愿地掏钱给他,而且,像这样的“客户”他还有很多。 “至于‘龚博宇’,那只是我随便编的。诈骗嘛,总不能用真名字吧。”东勰对目瞪口呆的顾颖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不过是抖了个包袱好逗女孩子笑一笑。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还没有......”顾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其实想说,“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个份上”,可是能够分享东勰的秘密,又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东勰说:“因为我需要一个同伴。”顾颖困惑地抬头看他,像是他的话很难懂似的。“你最近不刚好正需要用钱吗?” 顾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竟然惊讶得失了语。东勰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他说:“别这个表情,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东勰此刻耐心极了,一副老师傅带徒弟的口吻,“做咱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收集信息。哪个‘客户’、什么背景、有没有钱、什么喜好......这些信息不收集齐全是不可能成事的。而收集你的信息,可比收集他们的容易多了。” 顾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两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裙子。她突然感觉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东勰和大学里那个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东勰根本就是两个人。这个男人的心思似乎深不见底,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危险气息,而他的危险也正是他的魅力。 “我需要一个助手。”东勰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后面的事情靠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来。” 顾颖问:“为什么选我?” 东勰答道:“因为你需要钱给你母亲治病啊。钱能把人逼上绝路,也能把人逼出天赋。”他表情颇为得意,为自己刚刚说出的那句押韵的格言。 顾颖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东勰把刚刚那个男人给的银行卡放在桌上,推到顾颖面前。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比打工来钱要容易得多。但是高收益的事情同时也伴随着高风险,这是门刀口舔血的生意,不过我有把握把风险降到最低。当然了,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逼你,刚刚那个男人给了我十几万,全在这张卡里,你先拿去给你母亲治病。”东勰又变回她熟悉的学长了,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她竟然看到了这个男人变脸一样在不同的面孔中切换来切换去。 东勰冲着桌上的银行卡努努嘴,“拿着吧,治病要紧,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再去多找几个‘客户’罢了。” 顾颖只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就退掉了回老家的机票。东勰的格言对她起了作用,她明白,在得知母亲病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了儿女情长的资格。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让自己强韧起来,将她自己和一家人带出绝路。 几天之后,她和东勰再次碰面。这一次碰面的地点,是东勰在远郊的某个老旧小区里面租的房子。东勰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工作室。那一天,东勰把自己全部的计划对顾颖和盘托出,周密地部署了下一步行动,又安排了两人的分工。顾颖如梦如幻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某些细微表情还没有从学生时代中完全分离干净。那天她又变回了社团里的一个小学妹,用一双仰慕的眼睛,贪婪又躲闪地去窥探那个耀眼的学长。她如同众多扑向火焰的蝇虫中的一员,明知道自己拥有不了火焰,却也无法不被其光芒吸引。 顾颖听完东勰的计划之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敢说自己能够将风险控制到最低。按照他的计划,想要寻找到一个符合标准的“客户”其实条件非常苛刻,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去调查对方的背景。东勰说,他们的“目标客户”首先必须是将自己的身份深深隐藏起来的同志,这一点甚至比对方是否有钱还要重要。顾颖明白,东勰行事向来严谨,往往把规避风险看得比猎获收益还要紧。他告诉她,这群人是非常担心自己的性取向被身边的朋友和家人知道的,因此即便日后意识到自己被骗也通常不会声张,更别说去报警了。 “可是这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顾颖说。 “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东勰的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我们不可能完全消灭风险,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来控制它。所以第二条原则也很重要,就是我们绝对不去碰穷人。这很好理解,你骗了一个人几万块,如果这几万块是他的全部身家,他也许会跟你拼命的。但如果这个人是个有头有脸、身价不菲的人,他就不会冒着身败名裂,或者在家人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风险,追回一笔钱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钱。想想看,做一件事的成本远高于收益,更何况像追债这种付出了成本也未必有收益的事情,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顾颖哑口无言,她甚至觉得东勰可能根本不需要她,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钱。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滴水不漏,顾颖实在不认为自己还能被逼出什么天赋去帮助这样的一个人。大学时她在东勰的项目组里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凑数成员,到了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除此之外,东勰说他还设置了第三道保险。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去跟“客户”要钱,而是等着“客户”主动把钱硬塞到他手上。 “这样的话,即便日后他们发觉自己被骗,甚至打算不计成本地追回钱款,警察也很难给我们定罪。因为谁也没有逼迫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双方的自愿行为。”他说,“可是让‘客户’主动掏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让他们完全信任我。”顿了半晌,他说,“甚至可能还需要更进一步。” 顾颖没有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去选择同志群体,东勰也没有特别去解释。他用无声的语言在跟她说:这还用问吗? 顾颖将做好的饭菜端进客厅的时候,东勰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捏着那几张印着“客户”头像的a4纸。她轻手轻脚地将饭菜摆在茶几上,在围裙上抹了抹手,然后将东勰轻轻推醒。 “几点了?”东勰问。 “还不到八点。”顾颖将米饭和筷子塞给他,怕他饭都不吃起身就要走似的。 东勰把碗筷放下,说:“可能我们要收手了。” 顾颖不安地看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还没有,不过差一点。”说着,东勰从那几张纸中抽出一张来,“上次在机场,险些被他撞上。” 顾颖认识东勰手里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已经收网的“客户”。东勰说过,“客户”一旦收网,就必须切断与之所有联系,被对方撞上是极其危险的事情。顾颖记得,这个案子她在收尾阶段也有参与,那个客户的名字好像叫韦楚诚。 “可你之前不是说只要‘客户’是自愿,就没办法给我们定罪吗?” 东勰说:“现在不一样,小穆已经有相当的知名度了,一旦出事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现在网上舆论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也给你找点事。小穆和我走得近,我不能把他搭进去。”他看顾颖一言不发,又说:“要是你的钱还不够,我再多给你一些。” 顾颖摇了摇头,“钱已经足够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茶几上冷掉的饭菜住了口。钱已经足够了,可是能这样和他一起吃饭的日子她还没过够。 26. 交战 东勰将冲锋衣的拉链紧紧拉到下巴,帽檐低低地压在眉骨上。他拿地铁玻璃护墙当镜子照了照,觉得还不够,于是又掏出口罩戴上。为了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东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过地铁了。他心里很清楚,在每天上千万人次客流量的地铁上碰到“客户”的难度接近于中彩票,可是概率思维仍然拯救不了他的恐惧,自从第一次收网以后,他就觉得任何人多的地方都危机四伏。 东勰在长寿路站下了车,他顺着扶梯上到地面,但并没有出站。外面在下很大的雨,半个小时之前叶蓁蓁发来消息说他被堵在了路上。东勰看着外面已经连成线的雨帘,心想也许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当初是他自己定下不能与已收网的“客户”有任何接触,而如今又是他自己破了规矩。 上一次和对方见面,还是在浦江镇的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蓁蓁让东勰在那里无论如何等他几天,他说这话的时候东勰就知道,这个案子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果然,一周之后蓁蓁重新来到了这条巷子,带着他东拼西凑来的十五万。这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是那么相信他,也那么相信自己能够拥这笔钱拯救他严东勰——那个时候他不叫严东勰,他叫另一个名字:卢云峰。蓁蓁想都没想就这把十五万交到了他的面前:七捆现金外加两张银行卡,只问了两个字:“够吗?” 那是东勰第一次拿钱时心有不安。在和叶蓁蓁接触之前他调查过,这个男孩子的家境非常富裕,可是当时他忽略了一点,他父母有钱和他是否有钱没什么关系。所以当东勰得知蓁蓁是如何偷了家里保险柜中的现金,又如何去四处搜刮自己同学和朋友的时候,他的良心和风险意识同时给他拉响了警报。可那时要放弃也已经不现实了,一方面,前期投入了这么多时间精力,现在明明钱已经摆在了面前,就此放弃确实可惜。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深陷情网的男孩子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笔馈赠。他的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说话时有好几次因为哽咽而不得不停下,他恳求东勰把钱收好,他说这笔钱不要他还,只要他的四肢能够平安健全。那是东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作恶,意识到蓁蓁对他的情意推翻了此前他为自己的出发点做出的所有合理化辩解。 东勰告诉蓁蓁,这笔钱算是问他借的,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东勰从来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客户”说过这种话——哪怕是为了争取对方的信任也从没这么说过。因为他的警惕让他处处设防,他要假想危险随时在身边,所以在和“客户”接触时,一切有可能会被录音当成证据的话他都不会说。可是今天他说了,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假话。只不过这话不是他东勰说给“客户”的,而是他替云峰说给蓁蓁的。蓁蓁知道,以后想要再见到他的云峰恐怕更难了,所以在分别之前,他恳求东勰——应该说是恳求云峰,允许他最后为他过一次生日。东勰想起来,刚开始为了接近他,自己故意将生日说在对方生日的后一天。他记得当时对方又惊又喜,说没想到二人这么有缘,还说以后生日要一起过,这样就可以连玩两天。东勰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灼人的目光。他答应了他——替云峰答应蓁蓁好好地告一次别。 一辆白色奥迪就在这时缓缓泊在了地铁口的小路上,车窗降下来,蓁蓁隔着繁密的雨帘看着站在地铁口的东勰。他也不去叫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将对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描进自己的心里。东勰看见了他的车,冲进雨里,手里明明拿着伞却也懒得在几步之遥的路途中撑开。东勰刚坐上副驾驶,车门还没关上,蓁蓁的纸巾就递了上来,同时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些动作像是肌肉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依赖于任何礼节或者教养。“生日快乐。”他说,“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要把今天的安排一一进行完才能给你。”蓁蓁故意顽皮地将眉毛一扬,想要模仿寻常情侣间那种制造惊喜的语气,可惜并不娴熟。东勰猜不到他会做什么安排,他想,虽然今天是工作日又下雨,娱乐场所的人不会太多,可是仍然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他问:“你想去唱歌吗?”蓁蓁脑子都没过,马上说想。他拿出手机来迅速地搜索起附近的ktv,显然这个选项并没有预先在他的安排里。东勰说:“我来找,你好好开车。”说着他朝远处指了指,“喏,交警。这里不能停车。” 东勰找了一家商场顶层的ktv,他之前曾去过这家店在其他区的分店。今天商场人不多,而顶层只有这家ktv,因此人更少。东勰放了心,在这里耗上一下午,再下楼随便吃个晚饭,应该可以安全地打发掉这一天。蓁蓁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听凭东勰反客为主地安排一切。东勰将会员卡出示给前台的服务员,嘱咐她开什么房间、送什么酒和零食。最后,他还请服务员帮忙买一个蛋糕。东勰转过头对蓁蓁笑笑,说他很抱歉错过了他昨天的生日,也抱歉没有为他准备礼物,所以今天算是补上一个仪式。 服务员将会员卡还给东勰,然后对他说:“严先生,这边请。”说着领路朝里面走去。 东勰抽冷子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服务员竟会把自己的姓大张旗鼓地叫出来。他悄悄去看叶蓁蓁的反应,果然看到对方脸上写满问号。他问:“‘严先生’是谁?”东勰定了定神,立刻想出对策,他冲蓁蓁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故意将声音压低,说他用的是朋友的会员卡,还嘱咐他不要声张,否则被服务员发现就没办法打折了。 他们两个人订了一间大包厢,酒水零食陆陆续续上来,摆了一桌子。叶蓁蓁今天点了很多伤感的情歌,边唱边喝酒。他的歌声是好听的,可是跟嘉穆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后来,蛋糕也来了,吹蜡烛的时候蓁蓁没忍住眼泪。东勰抱了抱他,听他在自己的胸口一声声地叫着“云峰”、“云峰”。东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徒劳地摩挲着对方的后背。 晚餐选在了楼下的海鲜自助餐厅。整个晚上,蓁蓁都忙个不停,一会儿问东勰想不想吃这个,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吃那个,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奔向了餐台。晚餐时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东勰尽量坐在座位上减少活动,以免撞上哪一张熟面孔。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心想刚刚应该坚持去吃隔壁的川菜馆,川菜简单,速战速决,不像自助餐吃起来这么没完没了。 蓁蓁又端来两盘鳌虾催促东勰赶快吃,因为他看到那边供应澳龙的餐台已经排起长队了。东勰放下餐具,说他已经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蓁蓁马上提议吃完再去哪里散散步。这回东勰拒绝了他,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明天一早要去外地,所以需要回去整理行李。他看到对方眼里的光点像是剧院散场时的灯光一样突然暗了下来,蓁蓁没再说别的,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走出商场的大门,一阵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蓁蓁小心翼翼地问东勰,能不能让自己开车送他回去。那语气里的卑微像是在为一个得寸进尺的意图碰碰运气,因为拒绝是预期之内的,同意便是赚到。东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眼睛立刻躲开了。东勰发现原来拒绝一个人是这么困难。他知道对方在拖延,在用各种手段推迟与他的云峰告别的时间。东勰以方向不顺路为由拒绝了他,但还是答应对方将自己送到一个不远不近的地铁站。 蓁蓁将车开出地下车库,刚拐进商场背后的一个小巷子,只见一辆车风驰电车地从后面超上来,接着突然一个急刹加右转,整辆车猛地横在了路上。蓁蓁大惊失色,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同时将刹车一脚狠跺到底。两人的身体瞬间被惯性弹了出去,又被安全带野蛮地勒住,重新跌回座椅。这一两秒钟漫长之极,两个人同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可是等东勰看清楚那辆车的时候他才明白,刚刚那种级别的惊险,不过是一道开胃前菜。那是一辆宝蓝色的宾利,他当然记得这辆车,因为在他所有的“客户”里,只有一个人开宝蓝色的宾利:韦楚诚。 叶蓁蓁怒气冲冲地将安全带扯下来,开门下了车。东勰在车里能够清楚地听见他愤怒的咆哮,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他想,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在这偌大的一个上海想要躲掉一个人竟也是如此困难。蓁蓁一下下用力地拍着对方的发动机盖,一边粗着脖子吼,东勰听不见他在吼些什么。这时,对方的车门也开了,韦楚诚不急不缓地从车里走下来。他甚至没有去看叶蓁蓁一眼,而是直接走到东勰这一侧的车门前,轻轻敲了敲车窗,像一位优雅的绅士在毕恭毕敬地请求他人的会见。 东勰将胸中一口长长的气息叹出来,接着他打开了车门。 “言江宁。”韦楚诚脸上浮着一种很古怪的笑容,他一字一顿地说,如同在玩味某个第一次听说的名字,“真是好久不见。” 叶蓁蓁呆立在一旁,这个中年男人莫名其妙的言行让他心里塞满了困惑。他突然想起云峰在ktv里听见服务员叫他“严先生”时,他眼里曾闪过的那一瞬间的慌乱,再看看此时他对“江宁”这个称呼的默认,蓁蓁心里马上对什么都有数了。他的目光钉子一样敲进东勰的身体,像不认识他似的,问:“你姓严?”蓁蓁显然没有搞清,服务员和这个中年男人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同音字。东勰的嘴巴空张了张,发不出声音。“难怪服务员要叫你‘严先生’。”蓁蓁说。 此时,小巷子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韦楚诚横在路上的宾利让这条原本就拥挤的小巷子彻底瘫痪了,不少车主从车上下来破口大骂。 “你先去把车靠路边停好,”东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钱的事情我们私下解决,犯不着大张旗鼓地殃及别人。” 趁着韦楚诚和叶蓁蓁停车的空当,东勰马上想好了对策。在开始这桩营生的那一天起,他每天都在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做着准备,每一天都保持着事情即将败露的警觉。他让韦楚诚等他五分钟,然后他重新上了叶蓁蓁的车。东勰顺着自己的铺垫继续往下编故事,他告诉蓁蓁那个人是自己最大的债主,自己还欠他一笔钱。他还说自己躲了他很久,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他撞上。蓁蓁对这些说辞竟然丝毫没有怀疑,包括对方到底姓“言”还是姓“卢”在内的一切困惑在他心里都自动开始了合理化。他甚至因为自己今天的任性让他的云峰暴露在危险中而感到自责,他问是不是上次给他的钱还不够。东勰让他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现在他请蓁蓁先回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蓁蓁一开始不肯,还说要马上报警。可是当东勰说到一旦报警自己也可能跟着坐牢时,蓁蓁马上就沉默了。 目送叶蓁蓁的车子开走后,东勰坐上了韦楚诚的车。可是刚上车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车窗,又是蓁蓁。东勰不知道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只好又下了车。蓁蓁递上来一个手提袋,说:“生日礼物忘记给你了。”他絮叨着嘱咐东勰,“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情你给我打电话。”东勰一一答应着,接过了生日礼物。他此时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好集中精神去应付另一个大麻烦。 “这是你的又一个‘猎物’吧?”韦楚诚看着重新坐上副驾驶的严东勰说道,“从他身上赚了多少?” 东勰将刚刚应付蓁蓁的那一套说辞重新拿出来,可是没想到韦楚诚却笑了,他问:“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紧急预案?”他那种做惯了老板、对所有人都带着点有礼有节的瞧不起的劲儿又回来了。那一瞬间他变回了曾经的韦楚诚,“你不用装了,我找了私家侦探调查你,全部的资料都在这儿。”说着他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丢给他,“可别跟我说这些都是假的,严——东——勰。” 东勰震惊,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出其不意地早早开始了对自己的调查。他强压着恐惧,把一沓厚厚的资料从纸袋里抽出来一张张翻看。资料里记录了自己详细的个人信息:家庭、学校、工作,各种社会关系巨细靡遗,如同从档案局里直接调出的档案。另外资料里还有很多自己被抓拍的照片:在街上独自行走的、跟其他‘客户’在一起的、在顾颖小区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都是近期照,看来对方请的人是最近才开始行动的。东勰的后背上瞬间汗毛倒竖,淋漓地起了一层冷汗,他没想到私家侦探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将一个人的隐私挖到这个程度,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对自己身边凭空多出的一双诡秘的眼睛毫不知情,还当所有的计划都滴水不漏呢。 东勰又反复检查了这些资料,心里暗自庆幸,自从那天在机场险些遭遇韦楚诚之后,他就全面提高了警觉。从资料和照片上来看,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和嘉穆的联系。他一边看,韦楚诚在一边宣布他的调查结论,玩推理游戏似的竟然将东勰实施诈骗的步骤猜了个七七八八。东勰等着他说,任由他说,不去破坏对方的兴致。韦楚诚的神情甚至难得地出现了一些激动,智力上碾压对手的快感也找回来了,看来他今天是打算把从“言江宁”那里丢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东勰冷静了下来,称赞对方分析得足够精彩。可那又怎么样呢?东勰将资料丢还给他,“我掌握的你的信息,不比这堆东西少。”镇定下来的东勰冷漠得可怕,“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想威胁我?还是想去报警?实话说吧,我输得起,可是你不见得。”东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椅背上,目光从眼角出来看着对方,“你不会从来都没发现吧?你在我面前跪下去老公爸爸地乱喊乱叫的时候,不会连一次都没发现有镜头在对着你拍吧?天呐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拍了你这么多视频我不给云盘开通个会员都存不下。”韦楚诚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眼里的羞愤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别这么看着我,”东勰皮笑肉不笑,“要是没想好全身而退的办法,我会做这种营生?你要是想让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客户、合作伙伴看到他们的韦总是如何在床上放浪形骸的话,就尽管拿着那堆废纸去折腾。警察抓我还需要点时间,但是我把视频发给他们,可只需要点点鼠标就行了。” 东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韦楚诚的反应,对方成了一座正在酝酿灾难的活火山。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张因激愤而紫涨起来的脸显出狼狈和老态。东勰心想绝不能再激怒他了,如果对方真的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决定,他自己也未必是赢家,搞不好还会殃及嘉穆。说到底,真正输不起的人是他东勰才对。 而此时,车上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被东勰放在脚下的那个礼品袋里除了装着叶蓁蓁送的礼物,还装着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在几个路口之外的另一条马路上,叶蓁蓁在车里将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的手脚指像冰块一样冷,整个人在不住地打抖。他的手机此刻正开着免提,将卢云峰的秘密一句一句播放出来。 一个小时以前,叶蓁蓁还深信那个名叫韦楚诚的男人就是卢云峰的债主,所以他人虽然走了,心还牵挂着云峰的安全。他故意将另一部手机拨通后放进了礼品袋,又折了回去,千方百计地将自己的耳朵连同精心准备的礼物留在了云峰身边。回到车里偷听时他都想好了,只要那个男人敢威胁到云峰的安全,他就不顾一切地杀回去和对方拼命。 蓁蓁长着嘴巴,气流从他空洞的喉咙里徒劳地冲出来,变成了无声的嘶吼。若不是亲耳听见他卢云峰——现在应该叫严东勰——亲口招供了自己的全部罪行,蓁蓁绝不会相信,也绝不愿相信,自己所有的牵挂、期待、憧憬以及对一个人死去活来的痴迷、奋不顾身的奔赴、无可救药的执念,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被一个诈骗犯像管理用户体验那样精心设计出来的。 叶蓁蓁将电话挂了,在车里又好好地哭了一通,哭完之后兀自在座位上发呆。他几次拿起手机想要去报警,可是最终都还是算了。真相可以在一瞬间发生转折,但是爱上的人不可能一瞬间就不爱了。那个名叫韦楚诚的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恐怕不仅仅是被严东勰用一模一样的套路欺骗,还有此时此刻无法随意发生转折的迷恋。他很庆幸这残忍的真相是被自己偷听来的,致命性经过了一番灭活,否则他很难想象如果今天坐在严东勰对面的人是他叶蓁蓁,去面对那个曾为自己写过情诗花过心思的人如今将自己当做死敌,听他用那么冰冷的语气去展示那些足以令自己屈从就范的把柄——或许也是什么视频,又或者是更加致命的要挟——这样的伤害他需要花费多久才能去结痂愈合。 蓁蓁将车子重新启动,同时降下车窗把手机扔出了窗外。算了吧,那十几万。无论怎样,对方终究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为他留下了一段关于“卢云峰”的回忆。不管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留下的痕迹都是真的。痴迷也好,奔赴也好,执念也好,这十几万就当做是他叶蓁蓁为了这些被设计出来的用户体验买了单。 27. 危机 早上七点半不到,覃嘉穆的手机就开始狂响,事实上他才刚睡下没有多一会儿。最近为了筹备新专辑,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每次嘉穆回到酒店基本上天都快亮了。电话是adam打来的,但凡是他打来的电话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是催进度就是临时加通告。adam一个人带三个艺人,嘉穆觉得他对自己最苛刻,把他的日程安排得最满,稍微喊两句累,势必会得到对方尖声厉气的回怼:“得了吧祖宗,我们一大群人围着你转都还没喊累,你就先累死了?嫌累就回去继续当你的酒吧驻唱去,唱一晚上赚那点儿寒碜的提成!” 一到这时嘉穆就不敢说话了。 嘉穆对adam是有点害怕的,这个有着一双如丝媚眼,无论什么时候妆容都优雅精致的男人,骂起人来又刻薄又狠毒。有好几个同届的新艺人都曾在他强势的语言炮火中哭得梨花带雨。这和嘉穆之前的想象可太不一样了,以前他觉得经纪人就算不用看明星的脸色,或者像小跟班似的鞍前马后伺候,至少大家也是平等的同事或者朋友关系。可是现在完全是反的,他们几个同期进来的新人都感觉自己好像adam皮鞭下的牲口,每天被他抽着干活儿。 东勰于是笑他,说能让经纪人鞍前马后伺候的那都是大腕儿,像他们这种选秀出来的,火那么一阵子,有几个最后能成腕儿?只要选秀节目一直办,每一届都有新人,生产明星比流水线生产零件还快。不过东勰又说,要求严格一点也好,明星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那些堕落或者懈怠的艺人要么进去了,要么早就不知道被观众忘到哪里去了。他安慰嘉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成了大腕儿,你就像今天他使唤你一样使劲儿使唤他报仇!嘉穆听了就笑。 电话还在响,两个人都被吵醒了。正当嘉穆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东勰蹭的一下从被窝里窜了出来,挂断了电话。“还让不让人活了?!”东勰骂道,“已经在天天在赶进度了,还催!今天你就好好睡,甭理他!”说罢他将手脚又重新压在了嘉穆身上,全然忘记了自己为adam的严格训练做过的辩护。 电话马上又响起来。东勰“啧”了一声,用被子将两个人的头同时蒙住。嘉穆说:“还是接一下吧。没准儿真有急事。” 电话刚一接通,听筒里就传来adam的尖叫。他问嘉穆在干嘛。嘉穆说他还没起。还没起?!对方一口一个祖宗叫着,说天都要塌了他还有心思睡觉?嘉穆对adam大惊小怪的咋呼早已经习以为常,在他那里,没有一天天是不塌的,没有一把火是不烧眉毛的。嘉穆问怎么了。adam让他自己看微博,相信他看完就不会再有睡意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东勰问 “不知道,adam让我去看微博。不知道什么事情。” “你又上热搜了?最近人气越来越旺了嘛。”东勰从枕头下将自己的手机摸出来,打开了微博。 嘉穆看到东勰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好几倍,脸色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六神无主地握着手机,目光直勾勾地望过来,把嘉穆望得直起鸡皮疙瘩。“怎么了?”他问,一面开始在自己的手机上划拉着。等他划拉到热搜头条的时候,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adam的天塌了这么多次都没塌下来,这一次是真的塌了。 热搜第一条:覃嘉穆同性恋,曾逼死大学老师。短短几个小时,这条热搜的点击量已经破了千万。 嘉穆的魂丢了,大学时代那些不堪的记忆像是疯狂冲出围栏的牲口,在他头脑里野蛮地横冲直撞,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种灾难性的狂欢。打开热搜的详情,不出所料正是几年前发表在学校论坛上的那页日记——崔晋的日记,清楚地记录着一个叫“小穆”的学生是如何用一张裸照,声色俱厉地威胁了一位与其有着暧昧关系的大学老师。正文中用详实的证据推演出了日记里的“小穆”就是当红歌手覃嘉穆,还截图了原贴的内容和当时学生们在留言区的讨论(当年校方开除覃嘉穆之后,为了平息事态已将论坛关闭)。 嘉穆不敢去翻看留言区,留言区里趴着几万条留言,每一条都是一道催命符。东勰过来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然后抱住他。东勰明白,崔晋的自杀对于嘉穆来说是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这伤口可能被暂时遗忘,但却永远无法结痂愈合。他在暗中捏紧了拳头,当红明星常常会招来各方的妒忌,被狗仔或同行爆黑料泼脏水是娱乐圈的常态。可是为了毁掉一个人便如此不计后果地揭开一件曾经伤害过很多人事情,实在又残忍又卑鄙。 adam的电话在这时又打了过来。嘉穆开了免提,他妖娆的声音立即伴着不良的信号简短地飚了出来:“把你们的作案现场清理一下,我马上就到。”嘉穆看到东勰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立即明白他将“作案”两个字听成别的什么词了,于是他猜想,自己的脸肯定红得更厉害。 半个小时以后,adam风风火火地来了。他把门铃按出一连串急促的声响,像是被人在后面拿着刀追杀。每响一声,嘉穆心里都踏空一拍。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直兜圈子,他想起几年前在医院里等待学校的劝退通知时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心情。几秒钟之后adam就会像当年那个辅导员那样,对他的遭遇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宣布公司即将跟他解除合约的圣旨。接下去,他所有的歌手梦、创作梦、专辑梦通通到此为止,重新回到酒吧去挣每一首歌的那点寒碜的提成钱。 这是崔晋给他下的诅咒,让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去复制相同的厄运。 东勰握了握嘉穆的手,“没事,先听听他怎么说。”说着便起身去开门。 adam一阵风似的进了房间,手里提着两套熨烫平整的礼服。他看到嘉穆红红的双眼,把墨镜拉下一条缝,让目光从上边框溜出来。他用曲里拐弯的语气说:“天呐,宝贝儿!怎么了这是?”东勰此时对他这种语气感到异常的烦躁,他说:“你有什么话直接说!”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adam勾着手指将两套礼服往床上娇俏地一放,转向嘉穆,双手自然而然地在小腹前面拉在一块,“亲爱的,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是今天这场推介会你真的非去不可。” 嘉穆和东勰同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东勰问,“你不是来谈解约的?” “你在说什么呢!”adam声音都变尖了。 嘉穆说:“我以为因为那条热搜......” “哎——呦——”adam把手往前面轻轻一挥,像是在赶走眼前的苍蝇,“我说你怎么眼圈是红的,合着是因为这点儿事,我还以为是给你安排的工作太满了呢!“adam的话连珠炮似的往外赶,他拍了拍胸脯——实际是用兰花指点了点胸脯,“你放心,我们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这种事情,什么男明星把女粉丝肚子搞大啊,什么女明星当小三上位嫁入豪门啊......要是个个解约,公司早没人了。”adam走过去坐在嘉穆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之前在大腿后侧摩挲了两下,仿佛自己穿了一条无形的曳地长裙,“你的首张ep马上就要全网发行了,发行之前就是没事儿我们也会找点事儿让你上上热搜的。现在热搜自己送上门了,买热搜的钱都省了!放心,啊,你只要把今天的推介会给我搞好了,照片给我拍美了,剩下的你就交给我!”他说着又喜气洋洋地用兰花指点了点胸脯。 东勰和嘉穆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不可思议。看来两人都把娱乐圈这潭又深又浑的水给想简单了。 事实证明,adam的自信确实是有原因的。他和他的团队只做了两件事就将舆论的风向彻底扭转了。嘉穆已经做好了公开道歉的准备,毕竟在娱乐圈里道歉很流行,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哪个明星又出来道歉。可是adam却说:道什么歉?不是你做的事情你道什么歉? 嘉穆听了很感动。从崔晋自杀到现在,只有东勰一个人相信崔晋的死与自己无关。所有人都凭借一页手写的日记,断定就是他覃嘉穆公开了那些照片才导致好好的一个崔老师跳楼自杀的。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共事不久的adam居然肯相信他。可是adam却说:“你实际做过什么不重要,公众相信你做过什么才重要。这件事,我说你没做过,你就是没做过。”adam的眼神狠狠的,平日里的娇媚一扫而光,成了一个即将绝地反击的大女主。 接下去,他以公司的名义发表了一份声明。语气冷静克制,用辞冠冕堂皇,内容却十分简短,大意是说那条热搜的信息不实,对公司和艺人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公司将通过法律途径保障艺人的合法权益云云。东勰看了之后说:“这也太不咸不淡了吧!就这么蜻蜓点水地谴责两句能有什么用?”adam一个白眼翻上了天,那种大家闺秀瞧不起乡巴佬的表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说:“你懂个屁!这种声明就是要越冷淡越好。你越当回事儿,公众就越觉得你有事儿,越觉得你是在急着给自己洗白。相反,我们这份声明看起来轻描淡写不疼不痒,其实是在告诉公众:人红就是是非多。娱乐圈泼脏水的到处都是,这不过是众多脏水中的其中一桶罢了,法律和时间自然会给出真相,所以对于这样的诋毁,我们既不恐慌也不重视。”说完,adam眯缝着眼睛,冲东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懂了吗? 当然,他实际做的事情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adam没有告诉他们俩,自己其实还悄悄做了另一件事。他找了一个模仿笔迹的高手,让他对着热搜的照片去模仿崔晋的笔迹,将那页日记重新抄了一遍,只不过将上面的“小穆”改成了“金刚葫芦娃”。又找了一位ps高手,将原贴截图里留言区的内容全都改成了:“爷爷爷爷!还我爷爷!”接着,adam又以个人名义联系了微博上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大v,让他以覃嘉穆粉丝的身份将这些照片和截图重新发布,配文是:金刚葫芦娃,七个同性恋,联手逼死亲爱的爷爷! 这条搞怪的微博瞬间炸了锅,关于当红歌手覃嘉穆的种种传言不攻自破。既然笔迹可以模仿,图片也可以ps,那么热搜里所谓的证据其可信度就大大地存疑。嘉穆的粉丝正愁没有合适的素材维护自己的偶像,于是疯了一样去转载这条微博,又各自发挥才能模仿微博上的文案去讽刺之前的热搜。有的写“美少女战士,五个同性恋,活活逼死夜礼服假面”或者“樱木花道流川枫惊现某宾馆,曾联手逼死赤木刚宪”......不到两天的时间,那条搞怪微博就登顶了热搜,取代了原来的那一条。网友们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变成了无法阻止的集体狂欢。 在天气刚刚开始热起来的时候,覃嘉穆的首张个人专辑正式面向全网发行了。这张名叫《芥末章鱼》的专辑,从筹备到发行一共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adam给这张专辑大量注水,他找来枪手,将嘉穆很多随手写来的歌曲片段或小样狗尾续貂补充完整,快速变成了一首首原创新歌塞进了专辑里。嘉穆强烈抗议这种流水线式的粗制滥造,说这样的歌曲根本毫无灵魂!adam听了以后,把脖子一梗,下巴一拧,叉腰骂道:“你以为一个《中国新声望》全国第五的名头能支持你能红多久?你知道现在各大卫视的选秀节目在以什么速度批量生产新人?等你把每首歌精雕细琢打磨好,歌倒是有灵魂了,你都成娱乐圈的活化石了,到时候鬼还听你唱!”说得覃嘉穆一句话也不敢接。adam又说:“我知道你小子有点才华,但是既然跟了我,你就必须相信我。这个圈子不看谁红得快红得猛,看的是谁红得久。要想长长久久地在娱乐圈混下去,才华要有节奏地释放。一张专辑里有一两首歌能牢牢抓住粉丝的耳朵,引爆一波流行就够了,再有好的攒起来放到下一张。早年间那些铆足了劲儿红了那么一阵子的歌手,你现在还能叫得出几个?别以为自己的才华取之不尽,有才华的人多的是,能做到最大程度地推迟自己江郎才尽的期限才是真本事。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带新人吗?因为你们这帮新人总是有种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并且还不服管!”adam的嘴巴快得像机关枪,一字一句如同枪子儿一样从他嘴巴里发射出来。嘉穆被他训得面红耳赤,小学生罚站似的站得板儿板儿的,大气也不敢喘。 专辑首发的当天,公司给嘉穆开了一个庆功会。会后adam说可以给他放一星期的假,嘉穆问,难道他们不一起放假吗?adam酸溜溜地回答:“我们可没有放假的命。你以为专辑发出去就完事了?各个平台的推广数据谁来盯着?效果不好谁来调整推广方案?媒体能自己找上门来跟你合作?”嘉穆知道adam只是嘴巴毒,其实他很专业,而且也是真心热爱这份事业并且认真为他规划的。嘉穆很感激地搂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辛苦他们大家了。adam把他瘦削的流水肩用力一拧,说:“别假模假式的了,你的假期只有一周,一周之后必须给我回来,等线上推广一结束马上就要去全国做线下推广,别当自己没事人似的!” 嘉穆决定这一周的假期绝不能在长沙过,以免adam反悔或者临时给他安排工作,于是他和东勰当天下午就买机票飞回了上海。 吴叔在家里准备了火锅,等着为二人接风。陈霄霆也来了,带了两瓶颇不便宜的红酒。东勰给袁尚卿打电话,想让他跟邱佳鑫也一起过来热闹热闹。他想起已经很久没见他们二人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半年前。可是电话并没有打通,于是他拨微信语音过去,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对方声音黏黏的,似乎还没睡醒。袁尚卿告诉东勰,他和邱佳鑫现在在美国。东勰以为他们去旅游,于是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告诉他不一定,也许一年半载,等孩子出生后满月再说。东勰暗吃一惊,他知道袁尚卿和仇婧二人在形婚前是签了协议的,仇婧坚决不要孩子。袁尚卿说他和仇婧已经离婚了,现在来美国是为了“代一个”。东勰明白他所谓的“代一个”是什么意思,就没再继续深问。袁尚卿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感慨说四个人再想见面恐怕难了,还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嘉穆成了大明星,要东勰代他们道喜,等他们回国要来听嘉穆的演唱会。 东勰将袁尚卿的话转告给嘉穆,嘉穆不免有些伤感。他想起他们刚来上海时人生地不熟,多亏了袁尚卿和邱佳鑫的多番照顾,后来又通过他们认识了仇婧和吴婉昕。当时自己因为没有毕业证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是多亏了吴婉昕托朋友关系才得到了一份调酒师的工作。自从邱佳鑫和吴婉昕离婚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位婉昕姐姐;现在仇婧和袁尚卿也离婚了,又远走美国,身边的朋友正在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 东勰看出了他的心思,在餐桌底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东勰的手又大又暖和,干燥的手掌上有几枚健身时留下的茧子。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开了锅,吴叔举着酒杯说:“小覃现在是明星了啊,在外面吃饭不方便,咱们在家里庆祝他出新歌!”陈霄霆嘻嘻哈哈地问他什么时候开演唱会,别忘了给他留一张内场的门票。 四个人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可能是因为经常周旋于各种镜头或媒体,覃嘉穆变得开朗了不少。席间不知怎么就聊起了那条爆料崔晋自杀的微博,嘉穆借着酒劲有一点忘形,将adam的手段添油加醋地讲了起来。东勰在桌子下面拼命给他做小动作,暗示他不要将行业内的秘密透露太多,长年的行骗经历让他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喝多了的覃嘉穆和清醒时是彻底不同的两个人,对东勰一会儿碰他一下,两会儿踩他一脚的含义浑然不觉。东勰看到陈霄霆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微笑着,从始到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晚饭吃完以后,东勰将嘉穆扶回卧室睡觉去了,陈霄霆也告了辞。吴叔和东勰在厨房里洗一家人的碗筷。吴叔告诉东勰,公司的派遣已经结束了,过几天他打算离开上海回到原来的城市去。东勰笑笑,擦盘子的手没停下。过一会儿,他问:“我能求您件事儿吗?”吴叔“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东勰说:“您能不能抽空经常去看看我妈?”吴叔一声不响,继续闷头洗碗。东勰从侧面看到他的脸和脖子一起红了。吴叔等待身体的红色慢慢消退,然后说:“别拿你吴叔开玩笑了。我和你妈都不是那种人。”东勰明白吴叔口中的“那种人”指的是哪种人,就是那种有了家室还在外面勾三搭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说的再简单点,就是他父亲严洪那种人。 “要是他们俩离婚呢?”东勰直截了当地问。 “快别满嘴跑火车!”吴叔拿出长辈的语气,“当儿子的还盼着父母离婚呐?” 东勰没吭声,对吴叔和母亲这辈的人来说,离婚是比天还大的事,往往被看成是一个人家庭生活的全面失败。所以提起离婚就是满嘴跑火车;所以你经常听见有劝一对夫妻能将就过就将就过的,几乎听不到谁劝人过不下去就趁早离的。 吴叔一边让碗碟在水流中熟练地转圈,一边喃喃自语说:“你妈是个好女人,你爸早晚会知道惜福的。”东勰没去接他的话,脸上和心里同时冷冷地一笑。 嘉穆的假期还没过完,吴叔就要搬走了。东勰和嘉穆帮吴叔将不好带的东西一一打包寄回去。吴叔就笑,说当初来的时候清清爽爽就一个行李箱,没想到才住了一年多,就多出了这么多东西来。东勰也笑,说一年已经不短了。 晚上,吴叔住的主卧被搬空了,只剩下床上一套被褥明早出发前再收拾。打好的包裹大包小包地贴着墙根儿放在客厅和门口,有点曲终人散的荒凉氛围,看着有些伤感。明早吴叔还是清清爽爽拎一个行李箱回去,这些包裹东勰自告奋勇地包在了他身上。晚饭吴叔做了最拿手的红烧鲫鱼,端上餐桌的时候他感慨了一句:“下次再给你们做这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句话差点把嘉穆的眼泪给催出来。 就在三个人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外楼道里一阵嘈杂,脚步声细碎错乱地由远及近。紧接着,暴躁的砸门声响了起来,三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东勰放下碗筷走到门口,用同样不客气的高音量问:“谁啊!”门外的回答简单干脆:“警察!” 东勰感到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的画面甚至有一瞬间的中断。尽管他从开始行骗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警察叫门的准备,可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膝盖发软。东勰定了定神,把演习过无数次的说辞在心里又飞快地复习了一遍——他知道警察的侦讯手段高明,因此他反再次提醒自己,所有的钱都是“客户”的主动“赠予”,没有能够证明他诈骗的证据。只要死死咬住这一点,剩下的交给律师。他唯一担心的是覃嘉穆,他现在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若是身边好友作为嫌疑犯被警察带走,不知又会被媒体炒作成什么样子。东勰下意识去看此刻正一脸困惑的嘉穆,他不知道这一眼算不算是在跟他告别。 这时外面的人不耐烦了,又“咣咣”地砸了两下门。东勰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一张警官证就怼在了他的眼前。于此同时,外面的人用脚把门一别,再用身体一撞,门被“嚯”地撞开,东勰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站稳,看清了,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带头进门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警官证。在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年轻的警察,其中的一位手里牵着一只戴嘴套的德国牧羊犬。东勰也直犯懵,不明白逮捕一个区区的自己,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吴叔和嘉穆被这群来势汹汹的警察彻底吓傻了,他们的表情都木呆呆的,等候发落那样静静地站在餐桌旁。这时,打头的其中一个男警官开了口,声音低哑沉闷,带着审判者的威严。他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歌手覃嘉穆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现在需要对其所在居所进行搜查。小黄,”他朝身后偏头唤了一声,一名年轻的警察即刻一步上前,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来,将纸头按在了餐桌上,又一推,如同展示某种至高无上的信物。“这是搜查证。”他说。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汇聚到嘉穆身上,可是他自己却是一副茫然空洞的神情,似乎脑子的转速没跟上警官的语速,还没弄清楚对方口中的人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不可能!”东勰立刻大声嚷嚷起来,“警察同志,你们肯定是搞错了!什么非法持有毒品,他平时连烟都不抽!” “到底有没有搞错,一会儿搜查完毕自会有结果。”男警官自始至终盯着嘉穆,想要从他的表情和反应里看出一个瘾君子的端倪,“覃先生,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这个一百多平的三室一厅立刻热闹起来,吴叔打好的包裹被迫一一重新拆开来接受检查。很多年以后,嘉穆重温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回忆的画面里仍然缺乏细节。他只是依稀记得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像是军队攻占城池一样攻占了这座房子。他们手里拿着他见也没见过的各种仪器,对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滴滴”地扫个不停。还有那只狗,没想到那只狗摘掉嘴套之后居然那么丑。一张黢黑的狗脸上长着一对狠歹歹的眼睛,黏涎顺着它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滴在瓷砖上,又被人牵进卧室,继续把黏涎滴在地毯上。 他不知道警察们为什么会从东勰送他的那把吉他里翻出一小袋他从未见过的白色粉末。他听他们管它叫“冰”。后来到了侦讯室,他还学了个又长又拗口的新名字,叫:甲基苯丙胺。可是在那一刻,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小袋粉末意味着什么。嘉穆眼前的画面被调成了静音,他行尸走肉地跟着警察往门口走,回头看到吴叔和东勰在身后跟其他警察推搡叫嚷起来,可是他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 楼下小区里,闻讯赶来的记者已经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个个扛着沉重的设备,都在等着捕捉这位刚出道不久的歌手被押解上警车的镜头。有些动作麻利的记者已经用手机将文章都写好了,就等一张照片到位。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有种在起跑线上等着发令枪的紧张感。他们的发令枪是快门,快门一响,各种观点的文章便箭一样发射出去,让屏幕前的一双双眼睛看到图文并茂的“真相”。 这时,不知谁喊了句:“出来了!”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各种摄像机、照相机纷纷被重新举起,如同要狙击某个猎物。覃嘉穆被警察前后夹着走出楼宇门,记者组成的包围圈迅速收紧,快门都按乱了,闪光灯此起彼伏闪成了一片,把黑夜都照亮了。 在离人群不远的一棵树后面,一个男人将卫衣的帽子从头上摘下,冷眼看着覃嘉穆坐进警车的后座。警车闪着红蓝交替的警灯驶出了小区,他从树后面走了出来,月光纱一样蒙在了他脸上。陈霄霆就是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跟随这群作鸟兽散的记者一起离开了小区。 东勰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的野兽,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去联系adam,不论是请律师,还是应急公关,他都要比自己有经验得多。可是adam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关于歌手覃嘉穆因藏匿毒品被捕的新闻早在警车驶离小区的那一刻就铺天盖地在网络上疯传,此时adam的电话应该已经被各路媒体打爆了。东勰和吴叔坐在餐桌的两侧,相对无言。吴叔只是叹气,摇头,把他绝不相信小覃能做这种事情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东勰茫然无措地看着餐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红烧鲫鱼已经冷了,汤汁表面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薄膜。在吴叔絮絮叨叨的背景声里,东勰的心里升起一个又一个疑团。 这天晚上,东勰在拘留所门口转悠了一夜。他当然知道无论自己跟警察说多少好话,他们也不可能放他进去;他更知道现在是文明社会,人民警察即便是对杀人犯也不会下大狱严刑逼供。可是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知道了也按不住他心里那头巨兽,他只能在最接近嘉穆的地方一圈圈地转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 东勰在转悠的时候脑袋可没闲着,慢慢长夜足够他把出入过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那袋白色粉末的主人去一遍遍怀疑,又一遍遍推翻。夜已经很深了,周围静得让人心慌。这时,一辆警车安静地驶进了拘留所的院子,东勰看到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被从车里押了出来,东勰猜想,这八成又是一些聚众斗殴的小流氓。他的心就是在这个时候猛地荡了个悠悠,他突然想起父亲严洪来闹事的那天,自己见到的父亲的样子,那种古怪的消瘦,简直就是一具骷髅架子上面挂了一件衣服。如果说那种病态的形销骨立是吸毒导致的呢?母亲说父亲将家里的钱掏空了去投资,如果不是投资而是去买毒呢? 东勰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汗毛倒竖,可是他越想越觉得这种想法更逼近事实。他顾不上现在是凌晨几点,立即就要给父亲打电话。可是他从来不和父亲联系,父亲换过无数个号码,东勰一个也没有存过。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打给了母亲。电话很快被接通了,母亲因睡眠被打断而嘶哑的声音被电话信号千山万水地送过来。东勰在电话里来不及铺垫前因后果,说马上让父亲严洪起来接电话。母亲的心瞬间悬了起来,她听出了儿子语气里的异常,那是一种杀伐敌寇的凶狠语气。她怯生生地问怎么了?你先别问,先让他起来接电话。你爸......睡着了.。睡着了就叫起来啊!...... 东勰马上识破了母亲在撒谎,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父亲严洪是不是不在家?!回答是一段不打自招的沉默。东勰又问,他去哪了?还是沉默。东勰再问,母亲便在听筒里抽泣起来,她用哭腔问儿子到底出什么事了。东勰心想这样不是办法,母亲一哭起来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于是他在电话里安慰了几句,告诉母亲等他回家再跟她解释。 在天亮之前,东勰终于接到了adam的电话。adam的声音比母亲的还要嘶哑并且充满了疲惫,语调里再也没有了那种一贯傲慢的曲里拐弯。他告诉东勰这次的事情很棘手,这不是寻常小事,在中国大陆,一旦明星沾了毒,演艺生涯基本上就结束了。东勰在电话里央求他,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嘉穆连烟都不会抽怎么可能会去吸毒藏毒呢?嘉穆一路走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他请adam千万不要放弃他,无论需要多少公关费他东勰都可以去想办法。东勰知道自己在说大话了,他不是没见过经纪公司烧钱的速度,他还要发展多少“客户”才能让他想出办法?可是饮鸩止渴也好,抱薪救火也罢,那一刻东勰的脑子里根本容不下逻辑思维。 adam有气无力地打断他,还是那句话,你实际做过什么不重要,公众相信你做过什么才重要。他告诉东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的事情不是靠公关能搞定的。明星出轨、劈腿、睡粉问题都不大,因为私生活再怎么混乱那也都只是私德的问题,只要时间一长,只要粉丝不计较,他就能继续在舞台上站着。但是涉毒不一样,那是犯法,哪个平台哪个公司敢和犯了法的艺人合作呢?国家会让这样的艺人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给全国人民树立坏榜样吗?东勰在电话里几乎要吼起来,他说嘉穆是被冤枉的,那些媒体去跟风造谣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不分青红皂白?!adam却很平静,或者说很疲倦,他懒得辩了,他只告诉东勰,跟他adam喊冤没有用,现在所有的媒体已经把这件事炒上了天,你不拿出十足的证据就是把长城哭塌了也没有用。在通话最后,adam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公司方面正在考虑和嘉穆解约,虽然他正在全力争取,但是现在看来机会不大。东勰在听筒另一边急得直扯头发,眼泪憋在眼眶里,他跟adam道歉说自己刚刚不该吼,同时他恳求adam再周旋几天,给他点时间,他一定能拿出足以证明嘉穆是清白的证据。 当黑夜刚刚被晨曦染得蒙蒙亮的时候,东勰坐上了飞往老家的飞机。他的困劲儿来得很突然,可又睡不实,飞机上不时响起的通知总是将他的睡眠打断,那些短暂的似梦非梦的画面在他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往来穿梭,让他的知觉很疲累。 画面又退回到嘉穆被捕的时候,有好多人一下子涌进了小小的三室一厅。在梦里,东勰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能看清他们衣服上的警徽,好多警徽。嘉穆被这些警徽前后夹着,跟着他们往门外走。他冲他喊,朝他跑,可是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也跑不动。他看到嘉穆在回头对他笑,让他回去。再然后,出现了很多拿着麦克风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他们的嘴巴不停地在说话,不停不停地在说话。他们的闪光灯好亮,他们的嘴巴好吵,他们的表情好狰狞可怕...... 东勰像溺了水一样捯上来一口气,接着大汗淋漓地醒来。太巧了,那些警察,还有那些记者,他们怎么会像约好了一样如此巧合地在同一时间赶到?警察在行动之前会先去通知记者吗?还有,所谓“接到群众举报”,那个“群众”到底是谁?是严洪吗?可是为什么呢? 广播这时又响了起来,通知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东勰打开遮光板,老家的天气好得不像样子,这样好的天气很适合全家一起去郊游。他撕下左手拇指上的一根倒刺,血一丝丝渗出来,他将手指含在嘴里,他觉得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疼。 东勰下了飞机直奔家中,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不知已经坐了多久,有人开门进屋她也没有听见,也许从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她就没再合过眼。母亲今天没有戴那副茶色的眼镜,因此她死掉了的左眼在其他正常的五官当中呈现出一种相当可怖的怪异。 东勰叫了母亲一声,母亲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脖子应激地一缩,语言领先于意识脱口而出:回来了?累不累?吃饭了吗?她站了起来,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站起来,只好又坐回去。 东勰问,严洪呢?母亲转身进了厨房,没事找事做地整理起那些原本就井然有序的锅碗瓢盆,她说她不知道,她还说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东勰马上就断定母亲在撒谎,母亲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所以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在撒谎时与平常有多么不同。如果她真的好几个月没见过严洪,她说的话一定是:“问谁啊?咱可不知道!”或者“他爱死哪去死哪去!”而绝不会是轻描淡写的“不知道”三个字。 东勰顾不上照顾母亲的情绪了,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去怀柔地把母亲的实话哄骗出来。严洪现在很可能成了个极其危险的定时炸弹,因为毒品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他主动放弃自己所有的社会身份:丈夫、父亲、儿子......为了那一口吸的,他可以想都不想就去做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东勰质问母亲,到底知不知道父亲严洪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母亲被问得一愣,他还能做什么?到处瞎跑呗。跑什么呢?母亲不说话了。东勰又问,难道母亲从来没对严洪突然瘦成了皮包骨感到过奇怪吗?难道家里那些凭空消失的钱被严洪拿去做什么她从来都不问不管吗?东勰知道他说了也是白说,母亲如果是个有主意的女人老早就应该给自己做主离开这个牢坑了,而不是像现在,一副茫然的表情迟钝地看着儿子。她不明白儿子想要告诉她什么,可是又不敢问。东勰把嘉穆被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又将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也告诉她。现在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与那袋白色粉末有关系的人,除了他父亲严洪就没有别人。 母亲被儿子的结论吓得直晃脑袋,恐怕她不是对自己丈夫的奇怪变化和诡异行踪毫无知觉,她害怕的是心里面那个恐怖的疑团被儿子证实了。东勰又一次几乎严厉地质问母亲,到底严洪在哪?他知道一直以来父亲都像个寄生虫一样活着,就算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去吸母亲的血。可是母亲就是死咬着不知道,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哭,其他的多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东勰拿起手机就说要报警,既然她一口咬定不知道,那就让警察去找,他严洪有没有犯事警察自然会给个说法!母亲疯了一样冲过来抢手机,一面号哭一面撕扯捶打,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儿子了,而是一个即将夺走她丈夫的野蛮人。她对丈夫或许有各种怨恨,发起狠来能让那个男人在自己嘴里死上无数次,但是她不能允许谁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两条手臂像两根竖起来的藤条一样抽打在儿子的胸口、脸上,同时用含糊不清的嘶哑嗓音吼叫:“那是你爸!你要报警抓你爸?!你连我也抓走吧!你把你爹妈都送牢里去,以后没有人拖累你!” 东勰是应付不了这种状态下的母亲的,他只好用两只铁箍一样的手臂将母亲紧紧箍在怀里。母亲一声长过一声的哭嚎被闷在了东勰的胸口,听起来像是受伤的母兽在痛苦地绝叫。 东勰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蹲在母亲的膝盖旁,母子二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我知道你恨他,”母亲突然开了口,哭嚎留下的痕迹还颤抖在尾音里,“但是他毕竟是你爸。” 东勰点点头,母亲保护丈夫的意志比他想象的要坚定,这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难得地强硬了一回。他意识到要想从母亲这里套出严洪的行踪绝不能硬来。他跟母亲保证不报警了,但是他必须去跟父亲问个明白。他将宽大的手掌覆在母亲的膝盖上,深深地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说:“如果我爸没沾毒,我去把他劝回来;要是他真的沾了,咱们早知道也好早帮他想办法。你什么都不说,这不是把他往歧路越推越远吗?”东勰真的已经很多年没说过“我爸”了,话在嘴里直打团儿,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母亲就是被那句“把他往歧路上越推越远”给说服了。她终于松了口,告诉儿子,他父亲严洪确实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家了。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隔三差五就有债主上门来要钱,他敢回来?东勰听了,鼻子一酸眼泪就上来了。他问母亲,严洪就这么把她和奶奶丢在家里去应付那些债主,他自己藏起来当缩头王八?母亲也跟着掉眼泪,不然还能怎么办?真的眼睁睁看着那帮人卸掉他的胳膊腿?她反过来宽慰儿子,说那些人只是要钱不害命的,没有为难她们。 东勰的眼泪忍也忍不住了,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母亲和奶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些光天化日来上门讨债的能有几个是善茬?三翻四次要不到钱的债主们会客客气气地来,又文明礼貌地走?东勰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有了恨不得将一个人挫骨扬灰这样强大的恶意,这种恶意因为针对了自己的父亲而被看做大逆不道,可是却早已由不得道德和伦理说“不”,它正在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主宰自己。 母亲告诉他,父亲严洪藏身的地点在市郊高速公路旁一处农田的板房里,母亲让他等天黑了再走。临走前,她塞给儿子一个包裹,里面是给父亲严洪的几件换洗衣物。 母亲说的那个地方又偏又远,没有出租车愿意去。他不得不换好几趟公交车,先走大路再走土路。东勰很快就发现有几个人一路都在跟着自己,可是他不动声色。他在心里一咂摸,马上就把这几个人的身份判断出来。他早上回家上楼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了一个流氓扮相的人探头探脑地四处转悠,此刻这个人就出现在跟踪的队伍里。他们就是母亲嘴里那些隔三差五上门来讨债的债主。人家才不是隔三差五地来呢,人家天天在楼下盯梢。他们肯定在母亲那里碰了无数回钉子,当他们发现无论给母亲多少苦头吃,也无法从她嘴里撬出关于严洪半个字的时候,他们就只好守株待兔地在附近布下了暗哨。 东勰果然在母亲说的那段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一个破旧板房,只不过那里已经不是农田,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板房附近堆放着早已经生了锈的废弃钢材。 门没锁,东勰轻轻推开门,一阵令人作呕的馊酸臭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棚顶,裸露散乱的电线从棚的一段扯到另一端,上面被黏糊糊的黑色污垢箍着。这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就一张破旧的行军床,床上是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几张旧报纸铺在床前的地面上当桌子,上面堆着吃剩了半桶的泡面、零食包装袋、烟头,还有针管和瓶盖上被打了孔插了吸管的饮料瓶。 这是个瘾君子的藏身地,东勰心想,同时警觉起来,瘾君子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骨肉亲情。屋子里没有地方给他坐,他就把母亲让他带来的包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包袱上。这里的所有东西他一下都不想碰。 东勰等的不耐烦了,到屋子外面去透气。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孤月贴在遥远的天壁上。不明不暗的月光把夜晚弄得很脏,也把堆在房子旁边的废弃钢材弄得像一个身形巨大的怪物。东勰从来不知道自己熟悉的老家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可是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经过。东勰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一路上跟踪他过来的那些讨债的人此时就在附近。这周围还有不少这种破旧的板房,都是给附近的流浪汉、拾荒者还有像他父亲严洪那样的瘾君子或者躲债的人住的。 这群讨债的人或许擅长讨债,但是的确不擅长跟踪。东勰来这一路换了多少次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要想甩掉他们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故意没有这么做。甩掉他们一次还有下次,甩掉了他们回头不还是要去找母亲的麻烦?不如谁欠他们钱就让他们找谁要去,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他们不再去骚扰母亲和奶奶,他东勰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这时,一个黑影子踉踉跄跄从远处走来了,黑影手里拎一只酒瓶子,两只脚直打架,迈一步向前抢两步,双手往旁边划拉着寻找平衡。东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严洪,他现在真的瘦成了一片影子,比上次见他时更瘦了,在黑暗里摇摇晃晃如同一只马上要断线的单薄的风筝。东勰赶紧拿出手机,悄悄地将录音功能打开。黑影走近了,也看见了东勰,他先是一愣,接着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呵,还知道自己有个爹呢?”严洪说着自顾自地进了屋,然后往那张破旧的行军床上一歪,“谁告诉你我在这的?肯定是你妈说的,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张逼嘴。”严洪用指甲把牙缝里的残渣抠出来,又放回嘴里,再往地上一吐,接着说,“也是,她现在跟那个姓吴的搞上了,巴不得我早点死呢。呸!” “严洪,你是不是吸毒了?”东勰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声音还是听得出颤抖。他很少管严洪叫“爸”,但也从来没有指名道姓地这样称呼过自己的父亲,他是为了把“严洪”这两个字录进手机里。 果然,躺在床上的严洪翻身就坐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小王八羔子你叫谁呢?!” “覃嘉穆房间里那袋白色粉末是不是你的?!” “老子知道谁他娘的是什么穆?!” 东勰急了,冲过去一把将严洪的衣领攥在手里,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严洪从床上拎了起来,如同拎起了一副骷髅模型,“你还装?!那是什么?!”他冲父亲吼,一脚把地上的针管和插着吸管的饮料瓶踢飞,“你敢说你没吸毒?你敢说覃嘉穆房间里的白粉不是你的?!” 严洪嘴里骂着脏话,皮包骨的手脚在东勰身上有气无力地踢打。他喘得很厉害,肺子里面像是在拉着一个风箱,东勰很怕他一口气捯不上来会直接过去。 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砰”的一声踹开的,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被同时吓了一跳。 “够热闹的啊!”领头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另有五六个喽啰紧随其后,他们一个个歪着头,将手里的家伙在手掌中颠过来倒过去。东勰认识他们,这些人就是跟了自己一路找他父亲严洪讨债的人。严洪一见他们,膝盖马上就吓软了,顾不上去想这些自己日防夜防的人是如何找到了这么隐蔽的藏身之地。他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过去扯那个光头男人的裤腿儿,对着男人的脚面一口一个“刚哥”,就是奴才求饶的场面也比这要好看一些。 那个叫“刚哥”的男人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然后一抬脚就将严洪掀出去老远,严洪又爬回来,继续扯人家的裤腿儿。“刚哥,求你了。”严洪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了光头男人的鞋子上,“你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能把钱凑上!” 光头男人又是一脚,仿佛在试图甩开一条难缠的野狗。“老子宽限你的日子够多了吧?”男人走到墙角,用脚尖踢了踢那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瓶,又踩住了严洪的手,像碾烟头那样用力一碾,“我看你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这不还有钱‘溜冰’吗?那可是个烧钱的玩意儿!” “刚哥,手,手.....”严洪趴在地上痛苦地龇牙咧嘴,虚汗在他额头上结得豆大,“我没钱,我是真没钱啊!刚哥!” 光头男人冲那些喽啰们使了个眼色,两个提着甩棍的混混立刻上来,一左一右将东勰围住。他们还没等东勰反应过劲儿来,照着他的腿就是狠狠的一甩棍。东勰只觉得腿弯子处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噗通”跪在了地上。严洪疯了一样大喊了一声,没人听清他喊了什么,只觉得那一声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吼叫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愣住了,就算那一棍子是打在他身上的,也不至于发出这么恐怖的叫声。 光头男人说:“你没钱可是你有儿子啊!父债子偿自古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严洪爬起来,跪在男人面前拼命用头抢地,结结实实的砖头地给他磕出“咚咚”的响声。他喘着粗气说:“我儿子啥也不知道!他还在上学呢!你再给我点时间,就三天,三天我要是还不上你把我手剁了!” 东勰看着自轻自贱,把头一个个响亮地磕在地上的父亲,马上意识这群人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自己可能闯了祸。他冲父亲吼:“严洪你干嘛呢!你起来!” 光头男人走到东勰的身边,一把薅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仰向自己。他说:“你看你爸多宝贝你,到底是亲爹。”他接着又给旁边两个小混混做了个手势,“好好伺候伺候这位小少爷,看看他亲爹是在乎那点儿钱,还是他儿子的命。” 谁也没有看清楚严洪是怎样冲过来的,他像个保龄球一样拼尽全力撞开东勰身边的那几个人,用皮包骨的身体紧紧裹住了自己的儿子。东勰感觉眼前突然黑了,紧接着闻到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和烟臭的难闻体味。他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自己的手臂被他紧紧勒着动弹不得。他听见父亲齁喽气喘赔笑的声音:“刚哥,孩子什么都不懂。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啊,你打我。” 接下去,东勰听到一阵密集的,如同冰雹打在油毡布上的声音,他不敢想那声音是什么。就在这时,东勰听见父亲发出了极其骇人的呻吟声,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接着他感到父亲用来箍住自己身体的四肢开始抽搐,进而整个人都疯狂地抽搐起来。东勰挣开父亲,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一幕。父亲严洪像一块被高温烫化的塑料,滚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缩成一团。他的脸白得像纸,五官恐怖地变了形,极其痛苦,口涎从他抽动的嘴巴里被源源不断地甩出来。光头男人和旁边那几个往父亲身上挥棍棒的小混混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操!这老小子怕是毒瘾犯了!”光头男人说。 东勰在一旁手足无措,看着地上滚着的一团烂肉一样的父亲,他觉得既恶心又恐惧。不知道这时谁喊了一句:“再不叫救护车就死毬了!”东勰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去掏手机。 光头男人命令小混混们赶紧撤,有人问就这么便宜了这老小子?光头男人照着那人的头就是一巴掌:你想背人命啊!他一家老小住哪咱都知道还怕要不来钱?!说完带着人一溜烟地跑了。东勰明白那男人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呢。 救护车来的时候严洪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嘴里开始说胡话。跟车来的医生把他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东勰的胳膊,眼睛突然间瞪得溜圆。东勰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嘴里含含糊糊,东勰什么也听不清。东勰让医生把他抬走,可是他死活不肯,瘦成麻杆的胳膊爬着凸起的血管,枯树枝一样的手很有力道,死死抓着东勰的胳膊不放。他眼睛瞪着东勰又去瞪那张破旧的行军床,嘴里不停地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东勰终于听清了,父亲说的是:“地砖”。 东勰趴到行军床底下,果然有块地砖是松动的。他将它启开,发现了两包用纸严严实实包着的钱。他把钱拿给父亲,可是父亲却又把它们塞回给儿子,嘴里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便了无牵挂地昏死了过去。东勰什么也没听清,但是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跟车一起去了医院,此时已经很晚了,他没有联系母亲,而是自己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 28. 二乙酰吗啡 母亲赶到医院是在第二天中午,她从家里一路哭到抢救室门外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脱离危险。抢救室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可吓坏了被一次次拒之门外的母亲。 东勰扶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抢救室的门一开,她便本能地站起来迎上去,可是没有哪个医生或护士听得懂被她的抽噎撕扯成碎片的问句。抢救一直持续到下午,父亲严洪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告诉东勰和母亲,父亲因为吸食了过量的毒品导致严重的呼吸中枢抑制,如果昨天晚上再晚送来几分钟,人就救不回来了。母亲还没等医生把话说完,就一下子摊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医生知道,眼前这个哭天抢地的中年女人再也听不进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于是他只好对东勰交代如何办理住院手续和交纳各种治疗费用。 东勰问医生知不知道他父亲吸毒多久了。医生想了想,说看样子有几年了,他胳膊上到处都是针眼,血管找都找不着,已经严重地硬化萎缩了。东勰又问,人还有希望救回来吗?不好说,明天要是还不醒,就尽早做准备吧。东勰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医生摇了摇头,走了。父亲瞒着他和母亲,吸毒吸了两年多,把好好一个家给吸成了空壳,又把好好的自己吸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现在他倒是两腿一伸住进了icu。隔着icu的玻璃,东勰看到的是一个身体被插满管子的父亲,他安静地睡在各种仪器中间,身体也成了那些仪器的一部分。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即便是到了中年,放在人堆里也不属于平庸的那一类。可是现在他的脸,就只剩下了一张干瘪褶皱的铅灰色人皮包裹在突兀的骨头上。东勰越看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骨架有着剪不断的血脉。 母亲在儿子身边不停地哭,嘴里喃喃自语,隔着厚重的防护服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恐怕她也不敢相信丈夫已经给毒品祸害成了这副恐怖的样子。父亲严洪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多戾气,如果能就这样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东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难道他竟是盼着父亲早点离开人世吗?这个念头是从他严东勰的脑袋里长出来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来的?是医生叫他早做准备的时候?还是他拿着医院的账单在走廊尽头一个人算账的时候——呼吸机一天多少钱、ecmo一天多少钱、进口纳曲酮一针多少钱以及父亲往后还要吸毒再吸走家里多少钱.....抑或者更早,早到母亲和奶奶独自应对上门逼债的流氓的时候;早到他严洪将母亲好好一只左眼弄瞎的的时候;还是早到他一次次朝母亲扬起巴掌的时候?东勰心里那一点萌芽的念头,就在这些个时候被一次次浇灌,吸收这些恶意做养分一点点长大,终于在今天这个不经意的瞬间见识到,原来它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如此难以忽视了。 严洪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终于醒了过来。在他昏迷的三天里,母亲昼夜不歇地守着他。icu禁止家属陪护,她就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像个摆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宿一宿,不吃不喝不睡。东勰让她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这里有他看着呢。可是母亲没听见似的,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她的右眼如同随着左眼一起死去了,也没了生息,两只眼睛里各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短短三天,母亲似乎老了十岁。 这天晚上,父亲严洪被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特护病房观察。东勰让母亲无论如何回家休息一晚,母亲仍是固执不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东勰心情坏透了,他把所有的账单往母亲面前一摊,告诉她,病房里面那个人在这里躺一天的费用比他东勰一个月的工资都贵,母亲要是也躺进去,那就等于是逼着他们的儿子去卖血卖肾供他们二老在医院里度假!母亲听了,木讷了几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她嘴唇颤抖着,连续数日的不眠不休让她的皮肤暗沉得可怕,眼袋和皱纹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脸上,又被泪水毫无节制地漫灌一回。母亲仍然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儿子的话让她明白,自己在这里已经是个麻烦了。这几天她虽然人在椅子上一坐很少动弹,但是脑子却像个疯狂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她带着对儿子深深的愧疚想,自己和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一样,都是儿子的拖累和麻烦。下辈子可千万别有哪个倒霉鬼来做他们的儿子。像他们这样的人除了成为别人的负担以外什么也成为不了;除了给亲人带来没完没了解不开甩不掉的麻烦以外,什么也带不来。他们配有儿子吗? 当晚,外面下起了大雨,闪电把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东勰一个人在特护病房里陪床。父亲清醒的时候不多,通常是醒一会儿之后就要昏睡很久,但是身体的各项指标已经基本稳定了。东勰躺在另一张空床上想要睡一会儿,可虽然连续熬了好几晚,他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翻来覆去地想下午接到的那通电话,是嘉穆从上海打来的。嘉穆告诉他,警方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暂时把他放了,可公司还是和他解了约。东勰的心里一阵绞痛,举着手机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有没有直接的证据,作为艺人的覃嘉穆已经和“毒品”两个字联系起来了,公司没有义务去给一个罗生门事件断案,再去还谁一个清白。像覃嘉穆这样新出道的艺人一抓一大把,如果放弃他能让公司免除舆论风险甚至是政治风险,公司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在解约的第二天,嘉穆的新专辑便被从各大平台纷纷撤了下来;他接到的代言广告也陆陆续续停止了与他合作——各个品牌通过大张旗鼓地官宣“停止与覃先生的一切合作”来表明立场,收获商誉。一夜之间,他从娱乐圈人人追捧的明星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耻辱,如同致命病毒一样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全网现在几乎找不到关于覃嘉穆的任何影视资料,他此前参赛的录播视频,有他的部分能剪的被通通剪掉,剪不掉的就用一块厚重的马赛克遮住了他的脸。毫无疑问,这是adam的手段,恐怕公司与嘉穆解约的决定还没有最终落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着手清除他在娱乐圈的痕迹了。 东勰翻身坐起来,窗外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雨声搞得他心烦意乱。嘉穆为了站上那个舞台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东勰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可是一条不实的罪名推翻这一切的努力和心血只用了短短几天。东勰太不甘心了,他必须得再去一趟长沙,再去求adam甚至是包铎。东勰的手脚已经领先于头脑行动了起来,他将装着父亲换下来的衣服裤子的提包拿过来,一股脑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了床上。在去求adam他们之前,他必须先替警察断案,证实那袋白色粉末真正的主人。 父亲那些穿过的衣服裤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这股难闻的味道冲进东勰的鼻腔却让他瞬间清醒了。他要怎样去替警察断案?证明那袋毒品是父亲的?然后再把这样一个人事不省的父亲上交出去?东勰的手脚安定下来,他回头去看特护病床上仍然被很多管子和线路连接在仪器上的父亲,那些闪着灯的仪器现在就是这个脆弱生命裸露在外的身体器官,这个脆弱的生命不能动弹,不再有为非作歹的能力,甚至丧失了讨论其生物属性是高等还是低等的必要,他现在只具备索取世间万物需求的最大公约数的资格,其全部的目的就仅仅剩下了活着。窗外的闪电忽明忽暗,不知是不是幻觉,东勰在闪电将病房点亮的一瞬间,看见的是病床上父亲一张濒死求饶的脸。 他的手就是在这个时候翻到了那两摞从地砖里挖出来的钱。东勰把包裹在上面的纸撕开来数了数,一摞是三万,另一摞是两万。他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搞来这五万块钱,但是他猜想,如果不是毒瘾突然发作,父亲肯定要用这笔钱继续去买毒。他将钱重新包回去,这时他发现用来包裹这两摞钱的笔记纸朝里的那一面印着一枚小小的商标。他立即明白这应该是从哪家公司给员工发的纪念品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于是他将手机的电筒打开来,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突然间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鸡皮疙瘩马上爬了他一身。他看清了商标下面的一行小字:势坤集团。 东勰的脑袋转不动了,“势坤集团”这四个横空出现的汉字把他此前所有的推断搅成了一锅粥。他记得嘉穆的大学同学陈霄霆曾就职于这家公司,他到上海之后也在嘉穆的房间借住过,他和此事也有关系?东勰想给嘉穆打个电话,先从他那里问问情况,可是犹豫再三还是算了。嘉穆刚刚和公司解约,下午他在电话里为了让自己宽心故意装得满不在乎,他装得已经够累了。东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身体蜷缩成奇怪的姿势,在父亲那堆发馊发臭的衣服裤子、那五万块钱还有印着商标的笔记纸旁边,带着满脑袋横冲直撞杂乱无章的线索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雨还在下,而父亲还没有醒。 天还没亮透,母亲便冒着大雨赶来了医院,她推开病房门第一句话就是:“你爸醒了吗?”。东勰看着披着雨衣却仍然半身湿透的母亲,雨水顺着她鬓角结成绺的头发滴下来,棕色纱裤膝盖往下的半截颜色深得极为突兀。东勰马上明白,母亲为了省那十几块的打车钱,硬是在大雨里骑车骑了六七公里,于是更加后悔昨天对母亲说了那些卖血卖肾的混话。 母亲又像一个静物那样坐着了,两只眼睛一只灰白一只血红,眨也不眨地盯着病床上那个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的男人。东勰从一个小护士那里借了个吹风机给母亲,让她先把头发和湿透的半身衣服吹干。母亲摇了摇头,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现在母亲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摇头,你让她吃饭她摇摇头,你让她先回去休息她也摇摇头,她用这个动作省事儿地回绝掉外界一切试图与其交互的信号。所以东勰也不再征求母亲的意见,直接用吹风机帮母亲吹衣服和头发。吹风机嗡嗡地喷着热风,母亲这时转过头,支撑起耷拉着的眼皮对儿子说:“声太大,你爸还睡着呢。” 快到中午时,父亲醒来了,母亲慌忙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去喊医生。一个年纪偏大的男医生带着几个实习生进来了,母亲紧张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给父亲做检查、记录仪器上的各项数据。东勰看到母亲的神色好了一些,便下楼去给母亲买些吃的。等他提着街边买来的茶叶蛋和热腾腾的豆浆回到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外挤满了医生护士,所有人乱作一团。东勰忙挤进去,只见病床上的父亲借尸还魂一样剧烈地抽搐,两只眼睛恐怖地朝上翻着,嘴巴里不断涌出白沫,白沫甩在旁边用力摁着他手脚的医生们的身上和脸上。母亲被挤到了墙角,用手堵着嘴哭得不成样子,东勰问她父亲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母亲根本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旁边的医生告诉他,是病人的毒瘾又发作了。 那位年纪偏大的男医生朝身后喊了一句:“去准备曲马多150毫克静推!快点!”后面的医生听了,带着几个女护士忙忙地冲出了病房。就在这时,所有人都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从父亲身下传来,这种由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制造出的气味让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皱起了眉头。他们明白身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他们不能拒绝挽救生命,同时也不能拒绝生命带来的副产品。可是几个站在门口的年轻护士还是忍不住开始了干呕。那个被喷了满脸白沫,拼命摁住父亲左手的实习医生喊道:“郭主任,病人大小便失禁了,送抢救吧?”姓郭的年长医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一眼被挤到角落里的这对瘾君子家属,然后命令道:“准备抢救!” 护士把移动担架车推来了,可是把父亲抬上担架却让几个年轻医生们犯了难。父亲的整条裤子已经被他消化道里那些不受控制的排泄物染得看不出颜色;雪白的床单、被罩、到处都沾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污秽。刚刚的一针曲马多下去,虽然暂时缓解了父亲的痛苦,可是它并不能代替海洛因或者冰毒去喂饱他蚀心跗骨的毒瘾。父亲还在痛苦地翻滚着,挣扎着,将裤子上、裤管里那些已经成了黄泥汤的排泄物甩向了四面八方,病房里弥漫起比厕所还要不堪的气味。 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手去摆弄这样一具被酱在自己粪便中的干瘪躯体。姓郭的主治医生气得直跺脚,他喊道:“谁怕脏,怕脏就把那身白大褂给我扒了!”说着他身先士卒上手去抬父亲。几个实习生不敢违拗导师的命令,犹豫着往前蹭了几步,做出要抬的动作,而实际上都在等着其他人先动手。母亲一步抢上去,用力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医生们,试图去捉住父亲还在死命踢蹬的双脚,黄泥汤子马上溅在了她的脸上和身上。母亲干净了一辈子,此时却眉头也没皱一下,两只手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父亲瘦成了麻杆儿脚踝。将父亲往担架车上抬的时候母亲又哭了,她手里的重量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已经没剩下多少斤两了。 担架车的轮子哗啦啦地响彻整个走廊,东勰和母亲随着风风火火的医生护士一路小跑,然后再一次目送已经陷入昏迷的父亲被送进抢救室的门。母亲瞪着空茫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门上面赫然亮着的红灯,仿佛她的眼睛一离开,那盏灯就会灭,而灯一灭,噩耗就会传来。东勰走到母亲身边,他让母亲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现在全都是父亲排泄物的味道。母亲转过头来看了看儿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就往病房跑。东勰在后面叫她,她没听见似的。东勰只好追到病房,看见母亲已经把四面窗子都打开来,又将弄脏的床单被罩往下撤。东勰去夺母亲的手上的床单,说:“医院会派人来收拾的。”母亲躲过了儿子的手,又蹲在地上去擦那些溅在地板上的污垢。东勰也蹲下去,说:“妈,我来吧。”母亲这时才像是听见了儿子的话,她手停下来,盯着地面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是你亲爸,他就是吐了拉了吸毒了也还是你亲爸。你别沾手了,妈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成个不孝子。” 东勰还是执拗地帮母亲收拾着病房,他不想让母亲那么快就将儿子看透。他对父亲严洪的嫌恶与他是否久病没有关系,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很难和母亲说清楚。一个如母亲这样的女人,丈夫已是生死未卜,如果此时儿子也不能给她久病床前继续尽孝的安全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母亲不知问谁要了一个巨大的袋子,将弄脏的床单被罩通通装在里面,她坚持要把它们带回家去洗,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还说要顺便回去给父亲带两身换洗的衣裳。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和家常,仿佛不过是操持一件在二三十年里周而复始过无数次的寻常家务,并且她十分笃定父亲一定醒得来,一定用得上她带回来的换洗衣裳。东勰怕母亲为了省钱又去冒着大雨骑车回家,所以特意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可是他回到抢救室门口还不到五分钟,那个经常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护士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她告诉东勰,他母亲不知怎地在大雨里晕倒了,腿和头都磕破了。 东勰横冲直撞地狂奔下楼,等他赶到医院正大门的时候,几个医生已经将昏迷的母亲抬上了担架车。母亲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自行车野蛮地横躺在大门口,那一大袋子床单被罩也被扔进了花坛里。不知那是床单还是被罩,给花坛里的月季勾住,扯了一个角出来,那上面暗黄色的污渍被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冲淡了。东勰浑身湿透,他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担架车,边跑边一声声地唤着母亲。他看见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母亲的脸,又成股地从她松弛的眼袋、额纹、眼纹、法令纹的沟壑间隙中流淌下来。母亲的睡眠丝毫没有被这滂沱大雨所打扰,她的表情甚至安详得有些骇人。当东勰想到“安详”这个词的时候,他瞬间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此时他眼前的母亲正在不疾不徐地与这个世界告辞。若是母亲真的要走,也必定像现在这样,十分省事,丝毫不给子女或者任何人添麻烦。想到这里,东勰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很快便被推出了抢救室。医生告诉东勰,母亲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突然晕倒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或者过于劳累,加上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又淋了一身雨导致的。最后,医生带着些埋怨的语气对东勰说:“你妈这个岁数,正是身体爱出各种毛病的时候。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骑车上路呢?”东勰愣在了原地。 后来他是从小护士那里知道的,原来他把母亲送上出租车之后,母亲并没有让司机把车开走。她等儿子返回医院,然后跟司机好说歹说,赔笑脸赔不是,硬是下了车,去车棚推出了自己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东勰不敢去想那司机会给母亲怎样一副难看的脸色,甚至有没有对母亲恶语相向。他相信,不管司机说出了多么难听的话,母亲都是铁了心要下车的。她一定是想到家里还欠着数不清的外债,丈夫还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她不能真的逼着儿子去卖血卖肾,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车的。她回家一趟,往返十几公里,靠着一辆自行车和她那两条已经微微弓成了“o”型的腿,一来一回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对母亲来说,这三十块钱分量可不轻,甚至让她觉得她不配将这些钱挥霍在节省自己的脚力上。 窗外的乌云磅礴地压下来,将日夜都给颠倒了,东勰看着满天密布的乌云,眼泪无声却汹涌地流了满脸。 父亲重新住回了特护病房,母亲则住进了另一个楼层的病房,东勰不得不楼上楼下来回跑去照料自己的双亲。母亲在病床上半睁着眼,手有气无力地将坐在床前的儿子往外推。她嘱咐说:“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就行了,你去看着你爸。”东勰拗不过母亲,只好又回到了父亲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医院大厅的窗户被风撞得哗啦啦地响,走廊上那台给守夜家属看的吊顶电视正在播报本市最新发布的台风橙色预警。东勰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顿感困意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可是他刚睡着就醒了,醒来后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慌,连忙跑到楼上去看母亲,可是母亲的病房竟然是空的。他又跑下楼,台风像要吞没这座城市一样兴风作浪,他发现了跌坐在大雨里的母亲,母亲周围还围着一群什么人,这些人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东勰连忙跑过去,他看清了他们,这群人就是那些上门讨债的流氓混混。不对,怎么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变成了父亲严洪的?每一个严洪的表情都像鬼一样狰狞恐怖,甚至要更加恐怖。巨大凸起的眼球被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骷髅一样的脸上毫无血色,牙齿龇着,仿佛一只只以人血人肉为食的怪物。 东勰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全身被汗湿透。一看手表,才睡了不到十分钟。 他站起来,隔着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去看父亲。从父亲住院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仔细地看过这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或者说,东勰内心最深处是拒绝去看这个男人的。而此时,这个男人就躺在生死的分界线上。东勰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用“父亲”的称呼叫过他,因为东勰觉得他不配。一个对家庭毫无责任、对妻子为非作歹、将家人置于险地的人配不上这个称呼。东勰终于知道在梦里父亲严洪为什么是那样一副吃肉喝血的怪物形象,因为他现实里就在吃母亲的肉喝母亲的血——不仅是他东勰的母亲,还有他严洪自己的母亲。现在好了,他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再也不能作恶了,连最起码的活着都需要依靠那些滴滴作响的机器——关掉其中的任何一台,或者不小心碰掉了某一根管子,就能让死神顷刻之间在这场拔河中大获全胜。 凭什么要祈祷你早日康复?!凭什么要祝愿你长命百岁?!凭什么让你重返人间,给儿子、给妻子、给老母亲继续带去无休止的折磨和苦难?! 东勰双眼血红血红,甚至要将漫上来的眼泪也染红了。他死死地攥着双拳,一动不动地看着病床上垂死的父亲,指甲将自己掌心的皮肉都割破了。此刻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护士站的护士也换班去了,只要他轻轻走进病房,摘掉其中任意一根管子,或者绊掉某个仪器的电源线,整个过程用不上半分钟,就能彻底结束自己、母亲还有奶奶三个人的苦难。只要半分钟,就能换所有人后面几十年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半夜被债主砸门、不用勒紧裤腰带去填无底洞的平静日子。 只要半分钟。 翌日清晨,东勰提着早饭来到母亲病房的时候,外面已是雨过天晴。台风像是从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得干脆彻底。母亲见儿子进来,忙忙地支撑起身体,问父亲严洪是否已经醒来了。东勰摇摇头,把早饭放在桌上,又将枕头立在母亲背后让她靠好。母亲看着窗外如洗的碧空,虚弱地叹道:“天都晴了,人也该好了。” 几日以来难得的晴天似乎让母亲有了些胃口,正当母子二人吃早饭时,一个面熟的实习医生匆匆忙忙地跑来,人还没进门,张嘴就喊:“谁是严洪家属?!病人不行了!” 母亲手猛地一抖,半杯豆浆泼在了床上。她拽着医生的袖子问:“姑娘,你说谁不行了?”“还能有谁?533特护的严洪啊!” 东勰没有看清楚母亲怎样冲出了病房的,她连鞋子都没有穿,那么多台电梯没有一台值得她花一点时间去等,就那么赤着脚从12楼跌跌撞撞跑到了5楼。 很多年以后,东勰还是忘不了母亲见到被白布单盖住身体的父亲时发出的那一声恐怖哀嚎,那仿佛要将自己的内脏都呕出来的嚎叫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见惯了生死的主治医生平静地劝这位伏在病人尸体上失声痛哭的女人节哀顺变,又公事公办地交代了病人的死因。他说,病人严洪是由于二乙酰吗啡使用过量引起呼吸麻痹致死。东勰问二乙酰吗啡是什么。回答是海洛因。 见医生欲言又止,东勰忙请医生移步到病房外。医生问他,昨天晚上是否彻夜陪护病人。东勰回答说前半宿是陪着的,后半宿他去看了母亲,还眯了一会儿。他反问医生为什么这么问?医生脸上疑云重重,他怀疑昨晚病人又犯起了毒瘾所以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才导致了过量死亡,可是那样一个需要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的病人是怎么爬起来自己给自己注射毒品的呢?东勰提醒医生,父亲第一次犯毒瘾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几个人都按不住。说到这里他止住了,又去看了医生一眼,结果发现医生也在看他。他嘱咐医生,母亲现在身体非常虚弱,父亲的死对于母亲打击非常大,所以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告诉她。他东勰作为病人的儿子完全可以签署死亡确认书,并且证明医院在救治和护理的过程中尽职尽责符合流程规范并无疏漏。 彼时的母亲已经完全丧失了行事能力,有好几次几乎哭晕过去。东勰将母亲安顿好,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父亲操办身后事。他先联系了舅舅和几位阿姨,又联系了大伯和叔叔,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奶奶,他不能让父亲严洪活着死了都去折磨他风烛残年的奶奶,所以他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后,他又联系了丧葬服务中心。 这是东勰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走出这所医院。出了医院大门,他迅速转向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胡同。他的手伸进兜里,摸到了那剩下的半小包白色粉末,这是送父亲来医院的时候,他从父亲身上搜到的。他瞅准一个下水井,周围看了看,确保四下无人之后,飞快地将粉末倒进了井里。 他今天也学了个新词:二乙酰吗啡。 29. 亡命徒 那年冬天,当陈霄霆辞去势坤集团的工作,拖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坐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蒋若言正独自一人在市妇婴保健医院的计生科挂号。那正是当年的元旦前夕,覃嘉穆还在长沙筹备《中国新声望》的决赛。彼时,坐在高铁里自以为还清了势坤集团所有债务的陈霄霆还不知道,自己三个多月前对一个女人做下的那桩恶事将成为他永远也还不清的孽债。 这个女人早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可是她谁也不敢告诉,每天打起精神继续在父母面前做刁蛮公主,在同事面前做霸道千金。她偷偷查了很多资料,在这家医院的门口徘徊了无数回,她心想,绝不能将这桩不明不白的丑事带到新的一年。丑事的元凶可以慢慢去查,但是丑事的结果必须尽快除掉。 蒋若言忐忑不安地进了手术室,然后便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门口,等待医生的命令。医生踢给她一双拖鞋让她换上,又问她要了各种检查报告单:血常规、白带、彩超、心电图......蒋若言将手里的一把单据全递了上去。医生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一张一张翻看着手上的单据,问:“你这个孕囊蛮大的,各项指标都不错,胎儿状况也蛮稳定的,确定不要了?“蒋若言的心尖疼了一下,呆了几秒之后她点点头。医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问:“自己来的?”蒋若言又点点头。医生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在计生科做了十几年手术,遇到过多少恬不知耻的不良少女因为自己的不自爱一个人跑来做流产。她们没有家人陪,没有朋友管,独自忍受着巨大的摧残来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那些当初许她们风花雪月的男人都去哪了?轻易得手之后,谁还会珍惜这些傻姑娘们?医生看着蒋若言的眼神变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也只好摇了摇头。她给了蒋若言一颗白色药片,让她嚼碎了咽下去。医生同时也是一位二十岁少女的母亲,她的语气放缓了很多,说:“姑娘,进去吧,把裤子脱了然后躺在手术床上。手术很快的,不用怕,啊。” 蒋若言走进了里面的房间,房间很大,摆着三张手术床。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女人睡在中间那张床上,两条爬满曲折血迹的腿恐怖地张开,被几个护士七手八脚地摆弄着。在她脚下放着两个桶,一个里面是小半桶医疗垃圾;另一个盛着刚好没过桶底的血,血里有一些凸起的硬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蒋若言胃部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紧接着,鼻腔里突然闯进了一股腥酸味,混合着胆汁的胃液随之而来,直往喉咙上顶。她用手死死堵住嘴巴,扭头就往外跑。女医生端着托盘刚好这时进来,被这位慌不择路的女病人一下撞翻,各种明晃晃的金属器具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医生在她背后“姑娘、姑娘”地喊,可是她理也不理。此时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逃!” 蒋若言一路跌跌绊绊跑出了医院,肠胃还在不停地折腾着她。她顾不上体面,扶着路边悬铃木粗壮的树干,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为了做手术,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滴水未进,再加上今天三番两次的呕吐,此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她倚着树干坐下去,一月份湿冷的泥土冰凉凉的直拔屁股。她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眼泪鼻涕渐渐干在她脸上。她心想,拔去吧,要是能把肚子里的小孽种给痛痛快快地拔死倒也省了她的事了。想到这她“腾”地站起来,把脸一抹,大步流星地又往回走。手术室的绒布拖鞋趿在她娇俏的脚上,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一起一落,如同踏着进行曲的鼓点。 那天之后,她在闺蜜家里休养了半个月。她没办法,她不敢把事情告诉母亲,可是总要有个地方让自己受创的身体复原,于是她心一横,跟闺蜜说了。闺蜜听完就哭了,马上要她去报警。可是蒋若言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公司的名声、父母的脸面、外人的口舌......桩桩件件都是她抛不开的顾虑。更何况事情又已经过了这么久,即便是警察又能拿一件毫无头绪且发生在几个月之前的事情怎么样呢? 如今,蒋若言每每想起那间昏暗的手术室、那只带血的塑料桶、那些搅得自己腹腔疼痛难忍的刮匙还有闺蜜陪伴自己抱头痛哭的日子,都还会忍不住留下眼泪来。多半年过去了,那种恐惧和耻辱依然历久弥新,如同不肯愈合的伤口,这伤口感染,化脓,引发了更多恶劣的并发症。蒋若言常常在夜里失眠的时候自问自答,她是真的猜不到这桩恶事的元凶是谁吗?还是说其实她更害怕接近那个真相?因为处理那个真相远比处理这个孽种更让她恐惧和痛苦。 陈霄霆从上海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蒋若言在他离开此地的七八个月里经历过什么,所以他看到的她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刁蛮公主。这下他放了心,以为自己和大华他们做的那桩丑事的确没有引起什么后果。可是他不敢在她面前出现,只能混进公司躲在大楼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看她一眼。 他开始哈欠连天,眼睛酸胀难忍,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淌。他知道自己的瘾头又上来了,于是连忙躲进大楼里的卫生间。陈霄霆心里直发慌,现在这种“症状”出现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以前用一次“药”可以管两三天,可是现在只过了半天瘾头就会重新找上来。他迫不及待地钻到厕所的隔间里,锁上门,手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用锡纸迭成的小包。他这次出门只按照以前的用量带了两天的“药”,可是照这个速度下去,明天就没有“药”可以用了。 他将锡纸包重新揣回去,死死抱住自己打抖的身体。陈霄霆到现在还迷信着,只要意志足够强,他是可以做自己的主的。人类演化了几千万年,连世间万物的主都可以去做,又怎么会在这小小的白色粉末面前溃退呢?陈霄霆在卫生间凶猛的冷气中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每一根骨头和血管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层层迭迭的蚂蚁,它们在自己的血肉深处拥挤着、噬咬着,血液里漂浮着它们黑压压的尸体。身体里已经容不下它们了,它们便吃掉自己的眼球,从眼眶里一窝蜂涌出来,瞬间爬满自己的脸上、脖子上、四肢上,直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蚂蚁窝。 陈霄霆很想大喊,想要滚在地上将这些幻想出来的蚂蚁滚掉。可是此时他听见有人进了旁边的隔间,他一动也不敢动,浑身汗如雨下,抖成一团。鼻涕眼泪混着汗水随着他剧烈的抖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知道,只要此时把那包锡纸打开,用打火机在下面一烤,鼻子在上面一吸,不仅周身的痛苦烟消云散,还会收获好几分钟的极致快感。他的手朝裤兜里伸去,锡纸折迭出的坚硬折角扎到了他的指尖。这一扎像是启动了某种开关,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那包东西拿了出来,手脚麻利地点上火。他管不了明天有“药”还是没“药”,他只知道如果此时再不用“药”,可能根本挺不到明天。微微泛黄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他贪婪地猛吸了一口,百病全消。锡纸和打火机滑落到地上,他整个人像一摊稀泥箍在了马桶上。他此时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什么蒋若言,什么覃嘉穆,什么谁混得好谁混得孬,什么谁爱谁谁恨谁通通不重要,他陈霄霆又是那个逍遥神仙陈霄霆了。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去年在势坤集团的庆功宴上发生的一切,想起酒店顶楼那个黑暗的配电间,还有那具软绵绵带着幽兰香味的身体。那是大华给他出的下作主意,他为此差点跟他拼命。可是他骗不过自己,他陈霄霆若不是早就心怀鬼胎,又怎么会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酒店堆满建筑废料的顶楼,又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个脏兮兮的配电间。蒋若言在庆功宴的现场神鬼不觉地消失,又昏迷在那里,并不是大华施展了什么神通。后来大华告诉他,那都是一瓶名叫“乖乖水”的神奇药水发挥了作用。 当天晚上,陈霄霆压抑了多年的兽欲得到了充分的发泄,只可惜这种通过畸形手段带来的满足极为短暂,接踵而来的便是良知的穷追不舍。那几天他的精神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几宿几宿睡不着觉。万一蒋若言豁出去报了警,加上之前盗版软件的事情数罪并罚,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制裁。大华就是在这个时候给他递上了一包用锡纸包好的白色粉末,他告诉陈霄霆,人这一辈子,钱也好,女人也好,说到底就是为了让自己爽。可是他们哪一样也赶不上这个更爽。不必再说陈霄霆当时有没有对大华的用意和那包白色粉末产生过疑问,更不必说他从小到大接受过的禁毒教育有没有发挥作用使他警觉,单是大华将烤出的烟雾吸进鼻子里,脸上瞬间出现的那种死而无憾的表情,就足以让他把手伸向那包白色粉末了。 隔壁间的抽水马桶被哗啦啦地按响了,接着是开门、洗手、抽纸巾的声音。陈霄霆一动不动地瘫在马桶上,他觉得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都给成倍地放大了,外面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被他的耳朵迅速捕捉,又被头脑加工成画面。这种感觉棒极了,此刻他的头脑无比清醒,精力无比充沛,就是让他杀人放火他也敢。 走出势坤集团总部大楼时夜幕已经降临,虽然只是匆匆看了蒋若言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他的心愿。陈霄霆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那枚手镯,刻在上面的繁复花纹正发着及其微弱的光。连它也有另一半呢,它在用光芒呼应着它的另一半呢,只是它的另一半早就不知被女主人丢到何处去了——也许在家里的某个角落积灰,也可能早就成了某个垃圾站里一个不起眼的垃圾。 了却了心愿的陈霄霆来到一个垃圾桶前,将手镯从腕子上撸下来扔了进去。他已经发过誓了,不会再来打扰她蒋若言,所以这个劳什子也不必留。可是当他听见手镯在垃圾桶里碰壁的“哐啷”一声时,他马上就反悔了,连忙将手伸进去,从用过的湿巾、纸巾,吃剩的泡面盒、喝空的咖啡杯、饮料瓶中将它重新翻了出来戴回手上。 他发誓不再打扰她,这是一个即将成为亡命徒的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后的保护;可是他没发誓让她所有的痕迹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这是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男人对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痴恋的最后缅怀。 现在,他要去做一个亡命徒该做的事了,做成这件事他才能拿到“药”,才能把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继续混下去。陈霄霆是阴差阳错才端上了这碗饭的,认真说起来还要“感谢”一个人——东勰的父亲严洪。 有一回严洪到上海找他儿子要钱,陈霄霆刚好借住在嘉穆和东勰的出租屋里。那段时间嘉穆和东勰都在长沙准备“新声望”的决赛,那个姓吴的中年男人也经常出差,所以家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后来有一天严洪来了,说来找自己的儿子要生活费,然后便自顾自地住进了东勰的房间。陈霄霆打给嘉穆,电话又被转给东勰,东勰在电话中礼貌地表示抱歉,还嘱咐他别理父亲,过两天他自己就走了。陈霄霆以前也见过东勰几次,于是心里暗忖:一个人品相貌均属上流的人,怎么会有个如此下流的老子。 接下去的几天,陈霄霆和严洪各自躲在房间里井水不犯河水。一日,陈霄霆又上了瘾头,可是手边的“药”却在几天前用完了。他在卫生间里鼻涕一把泪一把,浑身上下从头抖到脚。严洪半天也不见他出来,就敲门问怎么回事。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回答,却传来一声声被极力闷在喉咙里的呻吟。于是他只好强行把门打开,却看见了一个在地上连滚带爬的陈霄霆。严洪是个老毒鬼,只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毒瘾发作,而且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赶紧回到房间,将自己正在吸的“烧锅”(吸食冰毒所用的工具,俗称溜冰壶)拿出来给他吸了两口。 事后,两个人熟悉起来了。严洪一口一个陈老弟地叫,陈霄霆也不觉得老头子下流了,给了他那一口吸的,那可就是比亲爹还亲呢。俩人聊起来,严洪问他,怎么“药”没了都不知道补呢?要不是他今天进去得及时,他陈老弟非得扔在里头不可。陈霄霆“哎呦”一声,说他哪是不想补?他是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补。来上海之前,“药”都是大华给的,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对它越来越依赖。可是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离开这“药”会有如此剧烈的戒断反应。严洪嘴巴歪着笑了笑,这笑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过来人瞧不上经验不足的后辈的笑。他炫耀似的告诉陈霄霆,那是因为他入行时间太短,摸不清门道,还没有训练出“嗅觉”。陈霄霆问啥“嗅觉”?严洪眼睛一瞪嘴一瘪:还啥“嗅觉”?到一个地方就知道哪里有货的“嗅觉”呗! 陈霄霆心想,这老小子手里肯定有不少货,不如先从他这要点,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忍受着对方身上刺鼻的体臭勾上了他“严老大哥”的肩膀,问老大哥能不能先“借”弟弟一点用着,回头等他培养出“嗅觉”,一定加倍还上。严洪立马警觉起来,原来这毛头小子不仅白白享受了自己煲的“猪肉”(“煲猪肉”指用溜冰壶吸食冰毒),还他娘的想从自己这儿白拿。严洪故作为难地笑了笑,说现在世道风声紧,他每天也离不开那东西,再说他手里那些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陈霄霆磨了半天,可是严洪说什么也不肯“借”。陈霄霆想,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过两天瘾头再上来手边一点“药”也没有,恐怕连这个门都出不去。于是他一咬牙,说要是大哥不好借,能不能卖他一点?严洪听了,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嘴里连说: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贩毒那是要枪毙的!可是他在心里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严洪手上确实还有一些货,可是上海的车站、机场各处都密不透风,那些货他根本也不可能带走。他本来想把它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后再慢慢找买家,没想到现成的买家跟自己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天,这不就自己找上门了吗?! 严洪还是一副为难的表情,悲天悯人地对陈霄霆说,其实他也困难,在上海,货难找。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俩人认识一场,总不能让他这个当哥的眼看着他陈老弟受苦受难吧?要不这样,他严老大哥发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人道主义精神,愿意把自己手里的货“调”一点儿给他。接着严洪再三强调,是“调”噢,不是“卖”!陈霄霆听得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问到底怎么个“调”法。严洪想了想说,一万一手。陈霄霆听不懂了,问多少是“一手”?严洪冲他伸出五根手指。50克?回答又是一个瞪眼加上一瘪嘴,像是被一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给惊到了,他告诉陈霄霆,是5克! 陈霄霆大吃一惊,咋这么贵?!严洪把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地告诉他,因为物以稀为贵!上海这地界管制有多严?货都是贩子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外面带进来的,成色一般的货到这里价格都得翻上好几十倍,“猪肉”都给炒成“龙肉”了。陈霄霆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这条裹挟着暴利的供应链,供需双方存在着巨大的信息不对称。他拿出手机要给严洪转账,虽然现在自己瘾头还没有那么大,但至少也得准备几天的量,好留足时间去培养“嗅觉”。严洪“小祖宗”地大叫了一声,说他陈老弟巴不得将他严老大哥送进局子里哟!陈霄霆对他的一惊一乍充满了反感,问他又怎么了。严洪说不能转账,他只要现金。陈霄霆没办法,只好第二天一早去银行取了五万块现金。严洪看到钱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手沾唾沫数了好几遍,又从陈霄霆的笔记本上撕了几张纸,严严实实地把钱包成两包,一包三万,一包两万。 严洪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他儿子严东勰,不过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等他儿子了。处理掉这点货就几万块的进账,从他儿子那也要不到这么多钱。临走之前,他给陈霄霆指了一条明路。严洪告诉他,这个圈子里,每个地界都有每个地界的“地头蛇”,他们手里往往掌握着一个区域的进出货网络。要是能接触上这个“地头蛇”,那以后货源的问题就不用愁啦!陈霄霆看到严洪脸上眉飞色舞,便问他严老大哥是不是已经攀上某位大人物了。严洪越发洋洋得意起来,活像个被皇帝偶然宠幸一次后怀了孕的宫女,他说攀倒谈不上,就是给人家打过几天“零工”,赚了一点小钱。 陈霄霆后来从严洪嘴里得知,整个江浙沪的毒品供销网络都掌握在一个叫做“林公子”的人手里。要是能接触上他,从他那里拿货,那可要比从别人那里拿便宜多了,成色也要好不少。要是再能被“林公子”看上,给个“零工”打打,不仅用“药”一分钱不花,还有钱赚呢!陈霄霆将信将疑,既然有这好事,那他严老大哥为什么不继续在林公子手下“打工”呢?严洪不无遗憾地感慨说,人家嫌咱老弱病残,看不上了呗!但是他陈老弟可不一样,年轻力壮头脑又机灵,他老大哥倒是很愿意帮忙牵线搭桥,成人之美。 陈霄霆在办完亡命徒该办的事情后就立刻返回了上海,林公子给他的时间不多,所以他一刻也耽误不得。他如他发的誓那样,没有再去打扰蒋若言。他也不敢去看手腕上那枚手镯,随着列车驶离这座城市,手镯上的微弱光芒越来越暗淡,这令他心如刀绞。此刻在高铁上满腔都是儿女情长的陈霄霆还不知道,有个人已经在他住处的附近等了他好几天了。 在陈霄霆租住的小区斜对过,是一家7-11便利店。便利店里设有供顾客食用快餐的座位,面朝街道,坐在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小区的大门口。东勰已经在便利店里呆了三天,早中午饭都在这里解决。店员们都对这个屁股长在椅子上的顾客充满了好奇,他们正式员工还需要两班倒呢,而这个不领薪不拿饷的人居然不眠不休呆地在这耗了三天。店员们发现,这个奇怪的客人坐在店里几乎什么也不干,要么就是直勾勾地盯着窗外,要么就是一遍遍反复去看手里那几张邹邹巴巴的笔记纸。有个胆子大的店员趁着整理货架的时候悄悄从他背后瞧了瞧,那些纸上一个字也没有,这让他们更加好奇了。经过讨论,他们终于结合东勰那张讨喜的脸得出了一个很琼瑶的结论:这必定是个极痴情的男子,捧着个信物在睹物思人。 陈霄霆是在第四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出现在自家小区门口的。东勰呼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头脑因为久坐之后的猛然起立而短暂缺血,眼前骤然出现了一瞬间的黑暗。他将从父亲那里搜来的笔记纸胡乱揣进兜里,然后就冲出了便利店的大门。他有太多问题要问了:嘉穆房里的白色粉末、印着势坤集团logo的笔记纸还有父亲手中的现金......所有线索都直接或间接地与这个人联系着。他等了这么多天,现在一刻也等不了了。 东勰翻过护栏,眼睛死死盯着街对面那个目标的背影。他刚穿过一半的马路,就看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朝陈霄霆走去。他们跟他说了些什么,接着陈霄霆四下看看,就跟着他们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尼桑。东勰赶紧去穿剩下的一半马路,路上的司机被这个突然从路中间冲出来的黑影吓得魂飞魄散,凶猛地按起喇叭,还不解恨,又摇下玻璃冲他大吼:“找死啊!” 东勰此时什么也听不见,手忙脚乱地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他把车门“碰”地一关,对司机说:“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尼桑!” 司机比他还兴奋,把车轰出了头文字d的感觉。他操一口青岛口音问东勰:“兄弟,你是便衣还是在拍片儿?” 东勰说:“警察!追毒贩!” “那咱得全力支持!”司机有点不放心,于是又说:“同志,能保证我安全不?” 东勰心里急死了,司机却还在这跟他贫嘴逗乐。他说:“能!回来给你记一等功!” 出租车开上沪金高速一路向南驶离了市区。东勰不断提醒司机跟远一点,不要咬得太紧。天色黑咕隆咚,道路两边繁华的城市风貌逐渐褪去,偏僻和荒凉接踵而来。司机和东勰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发毛。司机说他不能再走了,否则回市区一趟空车要白耗他小半箱油。东勰说不会让他白跑,一会儿还得把他拉回市区呢。司机说什么也不干,他说支持人民警察的工作可以,但是他还不想为国捐躯。东勰好说歹说,总不能半路给他搁道上,最后他答应给师傅两倍的价钱,师傅才终于同意把剩下的路程跟完。 黑色尼桑拐进了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东勰让师傅远远地停下来,他下了车打算徒步跟进去。师傅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这地方荒无人烟,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他想起开进来的路曲里拐弯,又黑又安静,自己还不确定能不能开回大路去。要说这种地方藏着毒贩,那真是太可信了!师傅越想身上鸡皮疙瘩越多,他手哆哆嗦嗦地把车发动,嘴里骂一句:“恁娘嘞个撅!”说着一脚油门,车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原地发射出去。 这个废弃的工厂巨大无比,又漆黑一片,东勰早把那三个人给跟丢了。他自己一个人摸黑往前走,心里直打鼓。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个车间厂房,东勰才看到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源,他觉得那三个人肯定是去了那个地方。 那是另一个废弃的车间,摆着好几台巨大的生了锈的机器。几个瓦数不足的灯泡悬在顶上,光线只够模模糊糊地看清人脸,陈霄霆和那两个人果然在这里。东勰躲在一个巨大的机器后面,他屏着呼吸,觉得小腿肚子有些转筋。他应该立刻冲出去跟陈霄霆把心里的疑问对质个明白,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迈不动腿。 这时,听脚步声似乎又进来一个人。东勰不敢去看,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进了个贼窝,他陈霄霆到底在做什么勾当。接下去,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问:“事儿都办妥了?” 然后是陈霄霆的声音:“都好了。” 女人呵呵地笑了两声,语气严厉起来。“好个屁!”她说,“鞋上带了沙子都不知道!” 东勰听得云里雾里,沙子是什么意思?暗号吗?还没等他深想,一双手突然从他后面伸了过来。他只感到两颊有风,与此同时嘴巴被一块毛巾瞬间堵住,一股带着点苹果香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冲进他的鼻腔。东勰心里骤然一悸,喉咙里发出“呜呜”两声,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0. 肉票 东勰再次睁开眼睛时,视线仿佛被厚厚的毛玻璃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累极了,手和脚像是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完全不受控制。他的头脑十分沉重,每次他费力地想要抬起头,脑袋都灌了铅似的直往下坠。接着,毛玻璃慢慢变薄、变细腻,直到消失不见了,眼前站着的一群人才逐渐清晰起来。 “哬,醒了?” 首先在东勰视野里出现的是陈霄霆的脸,但是说话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短头发女人。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的女人的声音就是这个。东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舌根是麻的,口涎顺着嘴巴流下来,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昏暗的灯泡悬在自己的头顶,这群人连同厂房里发霉的墙壁、废旧的巨大机器还有光线照不到的远处浓稠的黑暗仿佛都在围着自己不停地旋转。 短发女人朝身边一个嘴里叼着烟头扎着辫子的男人抬了抬下巴,男人把烟头嘬得通红发亮,然后走上去一下将烟头碾在了东勰的手臂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顺着他的胳膊滴落下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就把他彻底撼醒了。他本能地吼叫、挣扎,可这时才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在车间厂房里的某一根柱子上。 围在东勰面前的人都笑了起来,如同在耍逗一个非其族类的稀罕动物,而这动物对于刺激做出的反应大大地娱乐了他们。东勰看到,他们中只有陈霄霆一个人没有笑,而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他。东勰喝醉了一样口齿含糊地问他:“你这是要干嘛?绑架?” 短发女人用肩膀把陈霄霆往前一顶,说:“快点告诉人家啊,你是要干嘛啊?劫财啊还是劫色啊?”其他人又是“哄”得一笑。 陈霄霆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问他:“你到这来干什么?!” “又在问废话了。”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来找你,人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嘛?” “林公子,你什么意思啊?”陈霄霆被女人的话搞得脊背发凉,“你不会怀疑人是我带来的吧?” 短发女人鼻子里发出了短促的两声哼哼,她说:“是不是你带来的也没所谓,反正人现在是走不了了。” 东勰心里有点发慌,如果陈霄霆真的如自己判断的那样,那么和他站在一起的这群人应该个个都是瘾君子——眼前的线索仅够东勰猜测到这里,他此刻还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这些人可不仅仅是一群聚集起来吸毒的乌合之众,他们是一帮真正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东勰仔细打量那个外号叫做“林公子”的短发女人,此时她正在手上用拇指拨着一串菩提。虽然厂房里的光线十分昏暗,但是她胸前成串的佛牌却被照得亮晃晃的。她的头发剪得极短,五官是不难看的,如果不去仔细辨认,会把她当做一个面相清秀的男人。这时,他突然看见站在林公子背后,将一半身体藏进黑暗阴影里的一个女人,东勰差点喊出声。那女人一边拼命冲他使眼色,一边使劲皱着眉小幅度地摇头。 东勰看清了,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邱佳鑫的前妻、仇婧的女友、覃嘉穆嘴里口口声声喊着的婉昕姐姐。 林公子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动作仍是女式的。她命令身边那个叫“老鬼”的人带几个弟兄到工厂大门外去守着,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车好及时通报。安排好一切之后,她冲着绑在柱子上的东勰笑了笑,说:“你瞧瞧,你这一来给我们添出了多少事情。”她又转向陈霄霆,说:“陈老弟,人是你招来的,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林公子,你这么讲我可就冤死了。”陈霄霆说,“鞋上带沙子的确是我的疏忽,但人绝对不是我招来的。黄毛儿和坏水儿一路上都跟我在一起,他们俩不也没发现被人跟着吗?” 林公子的目光射向站在陈霄霆旁边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吓得马上把脑袋垂了下去。东勰见状立刻嚷嚷起来:“陈霄霆!你过河拆桥啊?!不是你让我跟着你来的吗?还让我保持距离别跟太紧,啊,现在把屎盆子都扣我脑袋上......”东勰的喊话还没有进行完,肚子上就挨了陈霄霆重重的一脚。这一脚踹得他眼前星光璀璨,胃液直往喉咙上涌。正当陈霄霆打算去补第二脚的时候,林公子制止了他。她上去摸了摸五官挤在一处的东勰的脸,说:“你不叫还好,你这一叫反而帮我陈老弟洗脱嫌疑了。”她的手顺着他的脸往上摸,摸到头顶后用力拽住了他的一丛头发。林公子毒贩子的凶相露出来了,她说:“我告诉你,少在这跟我耍活宝。知不知道自己来的什么地方,以为我们陪你过家家呢?既然这么难找的地方都给你找到了,那就别走了。” 东勰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确切地说他是从看过的警匪片中反思出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这里真的是个贼窝——从刚刚那个男人想都没想就将烟头按在自己胳膊上来看,大概率是的——既然贼窝的地点给自己知道了,贼们的面孔也给自己看到了,按照电影里的情节,他东勰多半是要把命留下的。可是他此时对于自己处境的真正认知还是片面的,他的恐惧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也没能提醒他此时此刻是一个真正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还在头脑和思维里跟自己辩论:电影里的情节会发生在现实社会吗?尤其是当下这么一个繁荣昌盛文明法治的现实社会? 这时,昏暗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音乐,东勰紧绷的神经被狠狠拨了一下弦。他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收走了,此时正在桌子上铃声大作。陈霄霆将手机拿起来一看,脸色瞬间变得很差。林公子问:“谁打来的?” 陈霄霆看了东勰一眼,说:“他的一个朋友。” 东勰马上意识到那是谁打来的电话,全身呼啦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平静和理智一下子不见了,像是另一个灵魂突然占据这这具身体,他开始徒劳并且疯狂地挣扎,嘴里大吼大骂,旁边几个小喽啰对他拳打脚踢他理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儿地要陈霄霆别碰他的手机。 林公子在一旁讥笑道:“哟,看来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呢。把它挂了。” “不行,”陈霄霆的一个鼻孔微微放大,同一侧的法令纹向上拱,拉动嘴角做出了一个冷笑,“他们的关系你不知道,要是给挂了,一会儿他还是会打来的。” 过了一会儿,电话因为超时未接铃声不响了。五分钟之后,陈霄霆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猛地看向东勰,发现他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要绝望。“你告诉他你来找我了?!”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林公子不耐烦了,从陈霄霆手里将电话抢过来看,“怎么他妈的又是他?!” “你们把电话挂了,”东勰艰难地提着气,边喘边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陈霄霆的眼睛征求意见似的看着林公子,说:“得接。我怕这小子把跟踪我的事告诉他了。” 林公子把手机还给他,“就在这接,开免提。”然后又嘱咐身边那个叫黄毛儿的,将一块沾满黑乎乎的机油的毛巾堵进了东勰嘴里。 陈霄霆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按下了接听键,覃嘉穆的声音立刻从扬声器里广播出来。 “喂,霄霆。” “小穆,怎么了?” 东勰听见嘉穆的声音马上又开始了发狂,他的嘴巴被毛巾填得满满的,又苦又呛的机油混着脏毛巾的馊味让他直犯恶心,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喉咙拼命地去给嘉穆发出“呜呜呜”的信号——那个叫黄毛儿的男人把拳头一拳一拳挥在东勰脸上都无法打断他的信号。林公子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从怀里掏出一把瑞士刀。她刷地一下将刀身甩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东勰面前,将刀刃直接抵在他青筋暴起的脖子上。林公子声音压得极低,只剩下气声,可还是听得出她在做最后的忍耐,“你再他妈给脸不要脸,老子现在就送你走!” 东勰眼睛狠狠地瞪着她,头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可是却一动也不敢动了。他听见陈霄霆用好友间那种插科打诨的口气去套覃嘉穆的话。陈霄霆说:“你找男人咋找到我这里来了?”嘉穆显然害了羞,在电话里结巴起来。东勰心痛极了,因为他能想象到,嘉穆在电话那头肯定又不识逗地红了脸。嘉穆说:“他说去找你问点事,我还想你俩啥时候混这么熟了。”说着在电话里呵呵笑地起来,似乎是怕好友误会自己吃什么醋,所以想要把尴尬藏进笑声里。他又说:“刚刚那时候在车上他给我发消息说正跟你往奉贤走?你们大晚上跑那干嘛去?” 林公子和陈霄霆的目光一瞬间碰在了一起,东勰的双眼惊恐地瞪着,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几乎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把什么事都说给嘉穆,却又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什么事也没说清楚。他告诉嘉穆要去找陈霄霆问点事,却又不告诉他问什么;他在小区门口等了足足三天,却谎称自己还没从老家回来;跟踪陈霄霆一路到奉贤,被他说成两人一起打车去办事......东勰自以为是地觉得他把他的嘉穆保护得很好,保护他免于跟着自己涉险或者推迟他对于好友真正面目痛心和失望的时间。他如此小心翼翼,运筹谋划,可是现在却得到了一个最坏的后果。 陈霄霆嘻嘻哈哈地说:“好了,不逗你了。我俩是在一块呢,喝了点酒。诶我说,你男人酒量不行嘛,喝点就多,电话都接不了了!”他给林公子递去一个眼色,林公子手上做了一个抓的动作。陈霄霆点了点头,于是只好又说:“你来不来?我去接你,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过来一块坐坐,顺便把你男人弄回去,我管他喝酒可不管住宿。” 表情依然是嘻嘻哈哈的陈霄霆心里却在暗暗拿着劲儿,他此刻其实希望好友能够发现这桩事情哪里不对头,拒绝掉这场鸿门宴。事实上,当陈霄霆在电话里听见嘉穆声音的瞬间,他就怕了,就后悔了。他过去的不甘、虚荣和嫉妒,说到底都是一些坏品质,但是怀品质还远远没有发展成要置人于死地的恶意;他做过的那些事,裸照也好,藏毒也罢,都不过是一些小动作,只是为了能够在一场假想的竞争中多占一点便宜。“覃嘉穆”这三个字在他陈霄霆的生命中充当过多少个角色?同学、挚友、情敌、竞争对手......可无论是哪一种角色,都从来没有令他动过要人家性命的念头。 电话那头几乎是充满欣喜地接受了邀约,那一刻,陈霄霆为好友的轻信感到悲哀。挂断电话,他问林公子现在该怎么办。那女人故作错愕地一耸肩,“什么怎么办?不是你说要把他‘接来坐坐’的吗?要是因为他被警察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所有人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狱里过。而咱们几个——”林公子指了指她自己、陈霄霆还有黄毛儿和坏水儿,“牢都没得坐,直接吃枪子儿!” 陈霄霆问林公子拿了黑色尼桑的车钥匙,林公子派黄毛儿和坏水儿去给他打打下手。她瞅准一个机会,将走在最后面的坏水儿叫住,小声嘱咐他:“你和黄毛儿把那小子给我看好了,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直接——”她没有说下去,而是努着嘴将手往脖子上一抹。坏水儿歪着嘴巴龇了龇牙,走了。 东勰是被手臂上的烫伤疼醒的,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被捆成了一只中秋节礼盒里的大闸蟹,头抵着潮湿的地面,嘴巴里还塞着那块沾满机油的脏毛巾。他感到那块火辣辣的烫伤上突然一片冰凉,他费力地扭过头,看到吴婉昕正在给自己涂药膏。他刚要挣扎,吴婉昕立即用眼神制止了他,她咬着牙,嘴唇不动地低声说:“别乱动。”说着向右前方飞了一个眼色,东勰顺着去看,几个奉命看守自己的毒贩子正在不远处打扑克。 “别说你认识我,”她一边涂药一边简短地命令道,“我想办法让你们走。” “你们”?东勰顿时心里一凛,这个表达两人及以上的人称代词瞬间将他的绝望放到最大。他把眼睛瞪得滴溜溜的,那目光是如此急切,几乎要把那双明亮的眼珠子灼出血来。你能从那目光里听见他心中声嘶力竭的吼,你也怕这目光里突然伸出来一双手,把看到的一切都攥紧、捏碎。 林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吴婉昕背后,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你那圣母心又泛滥了?” 那几个在开小差的毒贩子见到她,马上站起身来。东勰感到吴婉昕在自己伤口周围画圈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圈继续画下去,两个动作像从未间断一样地续上了。 “伤口不处理的话感染了会很麻烦的。”吴婉昕漫不经心地说,食指伸到药瓶里又去?了一指头药膏。 林公子看了看地上的东勰,鼻腔里哼哼了两声,“一会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个伤口呢,到时候就怕你处理不过来。” 旁边几个毒贩想要打个圆场,表示自己并没有玩忽职守,于是摆出笑脸说:“谁不知道咱嫂子心善。” “心善?心善该去红十字会,贩什么毒?!” 几个小喽啰给吓得连忙点头称是,多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吴婉昕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行了,”她说,“别拿他们几个出气了。另外一个呢?让你们弄哪儿去了?”她指的是覃嘉穆。东勰知道,这句话是替他问的。 “后院,怎么了?” “没事儿。”吴婉昕懒洋洋地笑了一下,一只手抱着臂膀,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那瓶小小的药膏。“你们搞快点,”她说,“我还等着回去呢,我可不想在这耗一晚上。”说完便身姿摇曳地走了。东勰难以相信,这个吴婉昕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在仇婧身边害羞讷言的吴婉昕竟是同一个人。这个吴婉昕俨然已经是个主意心眼儿都不让须眉的压寨夫人了。 林公子叫两个人把东勰也弄到后院,那两个人解开捆着东勰双脚的绳子,然后把他拉起来推搡着往外走,一边推一边毫无必要地让他“老实点”、“不许动”。这个厂子非常大,前院到后院走了五六分钟。东勰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他终于将里面看了个大概。穿过其中一个车间时,他看到三台巨大的反应釜被排成一排放在车间正中央,还有各种容器、防毒面具、托盘和一些他说不出来名堂的装置,在操作台上摆得到处都是。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呛得他头昏脑涨。东勰越走心里越怵,没想到这个废弃的厂房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制毒窝点。东勰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原来所有的殴打和恫吓都不是虚张声势。刚刚他还在幻想出去之后必定用民主法治给自己讨回公道,可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这是一群只要抓住就会被枪毙的人,这样一群人会去敬畏民主法治吗?会让一个知道他们窝点所在地的人全身而退吗? 东勰被带到后院的另一个空旷的车间里,他们循着光源,绕过一台台巨大的机器朝里走,然后他看到了同样被捆成大闸蟹,嘴里塞着毛巾的覃嘉穆。东勰看到他脸上和身上都没有伤,稍微松了口气。自从嘉穆被缉毒警带走到现在的几个月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东勰做梦也没有想到,再次碰面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两个被毛巾塞住嘴巴的囚犯,各自被人按着,哑巴一样抻长了脖子互相“呜呜呜”地喊,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的信号。林公子在一旁抚掌而笑,说:“真恩爱啊,生擒了一对儿活鸳鸯。” 陈霄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眼睛躲开被五花大绑着的好友。两个小时以前,覃嘉穆毫不设防地跟陈霄霆上了车。他是那么无条件地信任曾经的好友,对自己身边可疑的一切都缺乏警惕——哪里来的黑色尼桑车?哪里来的两个陌生人?哪里的饭店酒吧不好去偏偏大半夜路上跑一个小时去吃饭喝酒? 嘉穆是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上的车,他还以为要去什么人多的地方。尽管他的歌手职业被毁了,可是职业病却给adam完完整整地训练了出来,仍然时刻注意自己的着装细节,避免在公共场所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陈霄霆替自己的猎物悲哀了一路,猎物显然对危机四伏的目的地毫无感知,对自己给的眼神和暗示也相当麻木,甚至还跟坐在后座的两个毒贩攀谈起来。自从做了歌手以后,嘉穆比以前开朗了很多,连职业生涯被毁都没有让他变回以前寡言少语的那个覃嘉穆。两个毒贩在后座用眼睛互通无线电,入行这么多年,怕是谁也没见过如此健谈的肉票。 林公子牛郎织女的戏码看够了,开始对手下人发号施令:“去把他俩做了吧,就埋后院儿,挖坑的时候动静别太大。” “等一下!”陈霄霆难以置信地猛一抬头,“你这是要......杀人?” 林公子眯缝着眼睛看他,像是努力想要从对方的话里听出另一层含义。她说:“不然呢?他们俩现在知道了这个地方,出去抖给警察,这里所有人都不用活了。”她停顿了几秒,随后补充道,“包括你。” 陈霄霆一身一身地出着冷汗,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可是脸上却满不在乎。他耸了下肩,意思是:随便你。接着他说:“你可想好了,做了他们俩,咱们就都是杀人犯了。” 林公子哈哈大笑,其他几个毒贩子也跟着他们的老大笑起来。林公子请他陈老弟去厂房四处看看,他们制出的那些毒品,加上之前贩出的,早就够枪毙好几回了。就是再多背上两条人命,她林公子也就只能死上一次,也没法儿多出几个脑袋让警察逐条按照罪名去枪毙了。 陈霄霆站在原地紧紧抿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腿上肌肉的震颤。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再多说了,他已经尽力了。这女人疑心极重,再说下去她会怀疑自己的忠诚,甚至会断了自己的“药”。 好几个毒贩齐上手,将拼命挣扎的两个肉票往外搬运。所有人都听见,他们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的了,那是所有生物基因里最底层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垂死之前被瞬间激活的反应。陈霄霆看到嘉穆的裤子上洇湿了一大片,被人抬起来的时候滴滴答答地滴下水来,他的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不敢再看。 “林冉冉你疯了吧?!”压寨夫人出场了。在这里只有吴婉昕一个人敢叫林公子的真名,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进来的。覃嘉穆突然安静下来,眼前的画面对于他来说怪诞极了,可是下一秒他却挣扎得变本加厉,眼泪鼻涕流了自己满头满脸。 “谁让你来的?”林公子的表情极不耐烦,“出去等着,我把这点事办完就带你回去。” 吴婉昕风情万种地媚笑了一下,语带讽刺地说:“你还真想当杀人犯呐?啊?你那菩萨佛祖都白拜了。” 林公子冷笑了一声,“我放了他们就功德无量了?我就是再救一百个人菩萨佛祖也容不下我!” “你不给你自己积德,也该给你妈积点德。”吴婉昕看似心不在焉地说,手上把玩着林公子的一串佛珠,“你还记得上回你把小奶瓶活活弄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妈第二天就中风了,在床上一直躺到现在。你现在弄死他们俩,是想让老太太以后永远都下不了床,还是想让老太太用命替你还债?” 林公子听了之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刚要说什么,一个瘸子拿着个手机急急忙忙地跛进来让她听电话。林公子接完电话,脸色更加难看,那已是一张明显带着凶相和匪气的面孔,所有人都不敢讲话。 “怎么了?”吴婉昕问。 “没事,有一批货出了点问题。”林公子说。接着,她把黄毛儿叫过来,小声道:“找几个人先把他们俩看好,等我回来再说。另外——”她顿住,眼睛朝和下巴朝陈霄霆的方向一送,黄毛儿马上会意,手一抬,立刻上来五六个人将陈霄霆团团围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霄霆大惊失色。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林公子说,“别以为你在车上使的那些眼神,打的那些暗号会神不知鬼不觉。你以为我派黄毛儿和坏水儿跟着你,真是给你打下手的吗?”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吴婉昕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陈霄霆已经被几个人拳打脚踢地按在了地上。她什么话也没说,跟着林公子上了那辆黑色尼桑。 31. 噩梦 连续很多天,蒋若言都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她大学里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老天爷很帮忙,天气好得不得了。她和陈霄霆像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绕着覃嘉穆互相追逐打闹;覃嘉穆则是个慈祥老父亲,面带安静的微笑,时不时口头制止他的一双淘气儿女,温柔且徒劳。 梦境的前段就到这里,所有好日子的表现也突然中断。随之而来的是天色大变,人群骚乱,覃嘉穆和陈霄霆突然丢下自己跟随着人群跑去。她在后面边跑边喊,可是没有人理她。这时,她看到陈霄霆突然转过身来放慢速度倒着跑。他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跟上,又向她伸出手来,做出邀请的姿势,仿佛等着她去前面看什么好戏。蒋若言三两步跟上,随着他一起挤进了人群。接着,好戏在她面前上演了,她看到教务处那个名叫崔晋的年轻老师从一栋高耸如云的尖塔上一跃而下,接着血肉横飞地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水泥地面上...... 蒋若言从睡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她被这个梦折磨了好几个晚上,有时醒来后她会将所有的细节全部忘掉,可是唯一忘不了的是在崔晋坠楼的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陈霄霆脸上浮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的真切和邪门,让她每次回想都毛骨悚然。 蒋若言的母亲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问她出了什么事情。蒋若言没说什么,只说最近睡眠不好。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女儿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楼上房间里传来女儿惊醒的尖叫声。母亲觉得大不对劲,再三逼问才将女儿连日做噩梦的事给问出来。蒋若言的母亲是个信佛的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庙里敬香。她听女儿这样一说,立刻坐不住了,当天就带着蒋若言上了山,去了自己常去敬香的庙里。 这座庙不算大,但是香火却异常鼎盛。母亲当年以丈夫的名义斥资为庙里的每一尊佛像都塑了金身,此后丈夫蒋势坤的生意便越做越大,这庙的名声也就随着传开了。去年,母亲又花了大价钱请庙里的僧众连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阵仗之大,挥金如土,于是母亲成了这庙里最大的香客,大师父们见到她比见到菩萨还亲。 得知蒋若言母女上了山,年迈的老住持亲自到庙门口来迎接。母亲见了老住持,连忙双手合十,打躬作揖不停。蒋若言强打精神,跟着母亲和住持进了寺里的客堂。寒暄几句之后,母亲便说起女儿的噩梦来。老住持沉吟了一阵,又对着蒋若言的脸端详了半晌,问了她几个问题,无非是梦里出现的人现所在何处,她与他们的关系等等。蒋若言并不信教,此次随行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宽心,所以就随口敷衍作答。直到老住持问到,她梦里那个从尖塔上跳下来的老师缘何自戕时,蒋若言的神色马上就变了。她嘴上说不知道,目光却躲躲闪闪地落在脚尖前方的地砖上,头也不抬。老住持看见她神色有异,便也不再多问,起身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请母亲在堂外稍等片刻,说要替小姐诵经加持。母亲听了大喜过望,忙忙地给老住持又行一礼,然后嘱咐女儿,说护能法师为她亲自诵经是她的造化,让她好好听大师的话,说完便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客堂。 住持让人将客堂的门关上,然后问蒋若言,这位崔老师的死是否和她有关?蒋若言使劲儿地摇了摇头,这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这是她做过的所有荒唐事中唯一一件能称得上是罪孽的事。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经理解不了当年的自己了。当年的自己年轻、冲动,有着极致的爱和恨,起心动念都那么纯粹而且不计后果。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忘不了学校附近的那个烂尾工地,忘不了得知男友和老师背着自己如何如何时那种滔天的愤怒。于是在那一天,在陈霄霆的怂恿下——没错,就是怂恿,这不是她为了推脱责任所措的辞,而是这么多年来她对心底里的这桩罪孽不断反刍后的结论——她启动了一个险恶的计划,那就是不惜以毁掉一个老师的名声来夺回自己的挚爱。不是所有的恶果都可以归咎于年少轻狂的,只是她在把窃取来的崔晋的照片交给陈霄霆的时候的确没有预料到,这不是个简单的恶作剧,这是个杀人的计划,因为这世上真的有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 蒋若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阅遍人间百态的老和尚似笑非笑地阖着眼皮,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阿弥陀佛”一声,摇头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情债,情债。”接着,老和尚又问她是否堕过胎。蒋若言一听,浑身触电一样一抽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看她的反应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撑着自己的老寒腿艰难地站起身,浑身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劈啪作响,接着又是一句“阿弥陀佛”,然后说:“施主什么都不必说了,老衲已心中有数。难怪施主母女二人尚未进寺,老衲便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如今看来,施主这连日的噩梦竟不是旁的,正是那婴灵作祟。罪过,罪过......” 蒋若言泪流满面,同时心中暗惊,原来老住持早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当下便对法师的神通深信不疑,连忙在老和尚面前跪下,一拜再拜,央求神僧搭救。老和尚把她扶起来,说道:“施主可知世间万物若要降生为人需要经过多少轮回劫数,而施主却一念之差让这孩子失去了来到人间的机会,他能没有怨恨吗?况且......”老和尚抻长了调子止住话,留心着对方的反应,蒋若言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成了两个水蜜桃。她急切地催促道:“况且什么?”老和尚又沉吟片刻,笑着点了点头,说:“罢了,施主今日与老衲有缘,既然老衲已经漏了天机,不如与你说个明白。” 蒋若言听不懂老和尚的话,可她正是因为听不懂,便觉得其中必定大有玄机。老和尚接着说:“一条生命再世为人,往往是要报偿四种缘:报恩、报怨、还债、讨债。施主可知你打掉的胎儿所谓何人?”老和尚像先生教书一样停顿下来,给学生留足思考的时间,然后接着说,“就是那位因你而坠楼身亡的崔老师。他再世为人成为你的孩子,本是来报前世冤怨,谁料想施主竟堕了胎,这等于又杀了他一次,因此他的怨气无法化解,遂变作婴灵来纠缠母体。此怨灵非人非鬼非神非魔,以母体元神为食,若不及时超度,施主及家人的阳善、阴德、运势乃至寿元都将会折损,阿弥陀佛。” 蒋若言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重新跪伏在老和尚面前,询问他如何才能化解冤孽。老和尚同一直站在旁边的胖和尚对了一眼,然后说:“需得施主与全寺僧众早晚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往生咒》,连诵七天,为亡者超度。” 没有听见蒋若言的回应,老和尚阖起来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一条缝。他见女施主面露难色,便说:“施主放心,此事老衲和寺中僧众断不会透露给令堂。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多说恐添业障,为了施主您和家人的福报,老衲只好破戒一次了。”蒋若言放下心来,忙请大师帮忙安排。老和尚与旁边的胖和尚又互相换了个眼色,便说:“仪式的细节,寿才师父会与你商议。”说完便到一边喝茶去了。 那个叫寿才的胖和尚从案桌上操起一本册子,笑眯眯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礼。蒋若言用手背将眼泪擦了擦,随着胖和尚依案几而坐。和尚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面说:“像这种仪式我们寺里办过很多次了,仪式呢有繁有简,所谓丰俭由人,施主可随缘捐赠。”蒋若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听明白了,现在是要谈价钱了。 胖和尚将手里的册子翻开来递给她,蒋若言接过来一看,上面已经按照仪式规格的丰俭程度将价目一一列好了,诵经人数越多价格越贵。如果有像是住持、元座、首座之类特殊级别的高僧在场,价钱还要往上翻番。此外,像什么香花灯幡,旗锣经幢,供碗香炉,符画纸马等各类器物也都是明码标价,看得人眼花缭乱。蒋若言把册子一阖,大小姐的劲儿不知不觉就拿起来了,她说:“不用看了,只要效果好,师父们不用替我省钱。”寿才和尚听了喜笑颜开,连忙起身“善哉善哉”个没完,把一双小眼睛都笑进了脸上的肥肉里。他请蒋若言先随母亲回去,并说寺里会尽快准备,等选好吉日之后再请她上山。接着又赶着她说了一大堆吉祥话才放她出门。 将母女二人送走后,寿才和尚去问住持,到底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女孩看透的?住持把手一背,脸上略带点前辈看不上晚辈的神色,笑道:“哪里来的什么神通?不过年纪大了,见得人多了。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你就能明白,这痴男怨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新鲜事?一项一项去猜就是了。我一看那女孩的反应就猜到,她肯定是和学校的老师搞上了师生恋,后来又喜欢上了别人——你想想,那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家里还那么有钱,校里校外肯定追求者不断,怎么可能死心塌地跟一个比自己大的老师呢?最后女孩移情别恋,这老师又钻了牛角尖,一时没想开自杀了,这时她发现自己怀了老师的孩子,没办法只好打掉。又觉得心里对不起人家,所以天天做噩梦。我料想跑不了这么个故事。” 寿才对住持的推理拍手叫绝,连连称赞,谁说住持没有神通,住持那是洞明世事的大智慧大神通!听得老和尚眉开眼笑,当天就升了胖和尚的职。 接下去的几天,蒋若言依旧噩梦不断。在每一个梦境的结尾,陈霄霆的诡异笑容都会如期而至。起初那笑容一晃而过,而最近却越来越清晰。有时蒋若言在夜里惊醒时,甚至觉得陈霄霆刚刚就在旁边和自己同床共枕,脸上就是那样一副笑容看着自己入睡。 在清醒的时候,蒋若言常常去想老和尚的话,可是又不完全相信。夜里千篇一律的噩梦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事情——也许是某种因果,但绝不是老和尚所说的那种因果。她知道老和尚只是想要做她的生意,但是无意中却触碰到了很多她自己从不敢轻易触碰的东西,比如崔晋的死;比覃嘉穆遭受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暗算;又比如自己那个还没出生就被杀死的没有来路孩子。 于是一个个疑团接踵而来,最后她发现,所有的疑团都若隐若现地指向了同一个人:陈霄霆。实际上,在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不对,应该是更早——在庆功会之后,在她从宿醉中头昏脑涨地醒来,发现血迹斑斑的内裤反穿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纷乱如麻的脑袋里就出现了陈霄霆的名字。多少次她想豁出去跟他当面问清楚,可是都因为没有证据,或者顾及父母和自己的名声,只好一个人消化这个苦果。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她的果报,以前她做过剥夺别人名声的帮凶,现在就逼着她在杀死自己的孩子和保全自己的名声之间做出选择——无论她选择什么,都是报应。 可是陈霄霆的报应又在哪里?如果他该有的话,她相信也许不会太远了。他的所作所为或许可以瞒骗人世间的眼睛,可却瞒骗不了满天神佛的眼睛! 在超度法会开始之前,蒋若言给覃嘉穆打去了电话。崔晋的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想请他来一起参加,或许从此以后他们都能将过去的种种放下。电话没打通,她反倒松了口气,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发出这样一份邀请。第二天,蒋若言准备了一套说辞,可是电话仍是关机状态。接下去的几天,她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消息,可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只好又打给陈霄霆,可是一模一样的电子音再次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她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奇怪的。 蒋若言怎么会想到,其实她要呼叫的两个人此时被绑在了同一个地方,手机就被放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桌子上。他们俩加上东勰,手脚都被绳子牢牢绑住,嘴巴里塞着一模一样的占满机油的脏毛巾。他们除了瞪着眼睛“呜呜呜”地叫唤或者拼命徒劳地挣扎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他们被关在这个废旧厂房里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陈霄霆的毒瘾犯了三次。覃嘉穆有幸见识了一个会在地上打滚、求饶,会听口令、学狗叫、尊严全无的陈霄霆。负责看守的几个毒贩手脚很重地按住他,如同兽防站的工作人员粗暴地驯服那些猫狗牲畜,又用针管往他身体里注射了某种液体使他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陈霄霆疯魔似的喃喃自语,毒品的致幻作用让他越来越难以清醒过来。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兄弟,别怪我”。嘉穆知道这话是说给他的,他紧紧挨着墙,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在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麻木地看他一眼。 这么多天过去了,恐惧和怨恨已经被很具体的生理上的麻烦代替了。林公子走后,他们三人就长时间地被手铐脚铐铐着,吃饭就用头抢进饭盒里吃,喝水就把头抢进水碗里喝,其余的事情都解决在裤子里。现在看守们只有在早上和下午会进入这个车间给他们送饭和水,因为他们也嫌臭——哪怕是闻惯了制毒臭气的毒贩子们也受不了人屎尿的臭味。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林公子终于回来了。三个人的脸上居然同时出现了悲欣交集的神色,他们知道她是回来处置他们的,可是生也好,死也罢,任何处置都不会比持续现状要坏。林公子一进车间,立刻捂着嘴巴退了出去。隔着一道门,东勰都能听见她一声声的干呕。她干呕完便开始叫骂:“我操你们奶奶!我让你们给我看着他们,谁让你们把他们当牲口养的!”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看守重新带着口罩进来了,他们把三个人粗野地从地上拽起来,又带到院子里,将接好的水管开到最大对着他们冲水。冰冷的水冲在身上,像是钢针扎进肉里,三个人浑身湿透,在水流里瑟瑟发抖,缩在了一起。东勰挣蹦到嘉穆的前面,用后背替他挡住了直射过来的激流。嘉穆拼命“呜呜”地叫着,嘴里塞着的脏毛巾吸饱了水,又将那混着机油的凉水汹涌地灌进他的气管里,他被呛得狂咳起来。 “行了!”林公子喊了一声。她的话比开关还灵,水流马上停了。她走到湿淋淋的三个人面前,右手的拇指不停地拨弄着一串念珠。她把两条细弯的眉毛一皱,说:“你们放心,我就当给我老娘积点德,不动你们。但是我这个地方已经被你们知道了,我这一群兄弟还得活命,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们。” 东勰和嘉穆一声也不吭,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末日逼近的绝望。陈霄霆则在一旁“呜呜”乱叫,像是对林公子给他的待遇表示不满。旁边的人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子上,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林公子开始围绕着他们三个缓慢地兜圈子,双脚在地上兜大圈,念珠在手上兜小圈,像是得道高僧在做法。她说:“我这几天思前想后,看来也就这一个办法了。”这时,黄毛儿拿了一个针管上来了。东勰看到针管里面有一小截淡黄透明的液体,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究竟想出了什么两全的办法。他疯了一样嚎叫挣命,两三个人都按不住他。嘉穆看到东勰如此反应,马上也给吓得浑身发抖狂喊乱叫起来。林公子嘴巴圈起来“嘘”了几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不把你们的瘾头养出来,怎么能保证你们不把我卖了呢?这样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干,跟陈老弟一样,我这里药管够,什么花样儿都有,变着法让你们爽。”接着她转过脸去嘱咐黄毛儿:“一会儿找准了血管再打,他们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剂量可别太大,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五六个人呼哧带喘地将东勰按在地上,他的左手被松开来,向着四面八法乱抓乱挠,可是这条狂躁的胳膊马上就被人用膝盖死死地压住。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理性、思维、自由还有尊严,残留下的只是一个活体动物最初级的求生本能。嘉穆在一旁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头一次领教了人的可怕。原来人的骨子里天然就带着原始祖先留下的茹毛饮血的基因,这种基因蛰伏在血脉深处,世代相传,不知何时何故便会被一发不可收拾地激活——也许是欲望,仇恨或者只是一道命令,让人可以毫无顾忌地重拾兽性,在同类之间展开屠戮,让累世的文明一瞬间退回蛮荒。 嘉穆的瞳孔里倒映着东勰被按进泥水中的脸,他的眼泪里盛着东勰垂死绝望的眼神,他的耳朵里空空如也地回荡着东勰一长串连续不断的呜咽,那声音极惨极惨,在讨好,在求饶,在自轻自贱地寻找着哪怕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林公子在一旁骂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现在你挣命一样,过两天你得求着我给你打针!” 黄毛儿将手上的针管对着天空泚出了几滴水花,嘉穆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滴水的针头扎进了东勰手臂的静脉。针管里半小截淡黄透明的液体被缓缓地推了进去,他知道,剩下的半小截是留给自己的。 当天晚上,陈霄霆被松了绑。林公子对他笑脸相迎,连连抱歉说委屈了他陈老弟。松绑后的陈霄霆什么也没说,似乎他很习惯林公子的喜怒无常,最后他只是要求回家洗个澡。林公子说:“那可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走。”陈霄霆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接下来的几天你得留下,帮我盯着你那俩好兄弟按时打针,等他们上瘾了,你就自由了。到时候你是他们俩的老大,替我盯着湖州那条线。”她刚打算去拍拍陈老弟的肩膀,突然想起什么,又把手缩了回来,笑道,“洗澡就在这洗,再委屈几天。” 林公子当晚又离开了,她很放心地把这里的烂摊子留给了陈霄霆。现在她丝毫不担心这位陈老弟会变节,因为她笃信毒品的药力,那是比天山童姥的生死符更好用的操纵他人的工具。林公子走后,陈霄霆带着两套积满灰土的旧工作服来探嘉穆和东勰的监。陈霄霆让看守打开他们的手脚铐,看守是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他的满嘴龅牙和他的头发是一样的黑黄杂色。他上眼皮一挑,看了陈霄霆一眼,没动。意思是:你说打开就打开,跑了谁负责?陈霄霆说:“你聋了?”长发男人不服不忿地开始掏钥匙,嘴里一边小声嘟哝:“昨天孙子似的求老子给你打针,现在可算得了志了,骑到老子头上来了,早知道兑点敌敌畏药死你个逼养的。” 陈霄霆将工作服放在嘉穆和东勰面前,说:“换上吧,夜里凉,湿衣服穿一宿冻也冻死了。”被解开手脚的两个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暂时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过了一会儿,手和脚渐渐都有了感觉,起初是虫爬,后来变成了针扎,等针扎重新变回虫爬,他们才敢把僵硬的四肢挪回到正常的位置。 被毛巾塞住嘴巴时,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想要大喊大叫,仿佛有喊不完的控诉,骂不完的脏话。可是嘴巴里的毛巾被取出来了,两人反而安静了下来。他们一同扑向那两件旧工作服,那样的急不可耐,好像迟到一步这来之不易的恩典就会被收走。陈霄霆怜悯地看着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的覃嘉穆,这位昔日的好友,如今沦为了自己的阶下囚。他在心里像胜利者那样冷冷地一笑:终究还是他陈霄霆赢了,成为了这场只有两个人,连赢得什么筹码都不知道的竞赛的赢家。这场竞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早就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既当选手又当裁判的陈霄霆,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在为了一套干衣服而体面尽失的好友面前,自己给自己加了冕。 嘉穆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陈霄霆,对着他的后背虚弱地说:“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陈霄霆转回来,看着蜷在地上的好友上翻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瞪着自己。他说:“要是你还念些旧,就把我留在这,把他放了。”说着,他抬起手,朝身边的东勰有气无力地一指。陈霄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容如同蜡像一样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空白。他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覃嘉穆山洪爆发一样的咆哮在他背后惊天动地地跟上来:“我求求你行不行!求你了!行吗?!” 东勰艰难地爬到嘉穆身边去,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胸口。“不要求他。”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极狠,“他不是你认识的朋友,他现在是毒贩子的狗,毒贩子的狗只会对毒贩子摇尾巴!”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霄霆突然刹住脚步,去而复返。他一把抓住东勰的头发,闪电般地出了两拳砸在他的脸上。东勰的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手却死死地护着嘉穆的头,嘉穆被他箍得动弹不了,只好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哭着求他别再说了。陈霄霆抓着东勰头发的手没松,让他的头夸张地向上仰着。东勰很用力地做出了笑的表情,一咧嘴露出上下两排泡在血里的牙齿。他突然间将嘴巴奇怪地阖起来,接着使劲儿将一口血吐在了陈霄霆的头上和脸上,就像所有谍战片里那些被俘虏的英雄用口水去侮辱施虐者那样,解恨、过瘾。陈霄霆被彻底地激怒了,用自己的拳脚、手肘、膝盖等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部位疯狂地发起攻击。东勰将身体弓起来,拿后背做盾牌,将嘉穆隔绝在这些攻击之外,从始到终一声也没吭。 一边看着的长发男人不耐烦地把陈霄霆拉开,“差不多得了啊,”他用懒洋洋的哈欠腔调说,”把人给弄死了老大那可不好交代。” 陈霄霆往东勰的人肉盾牌上补上最后一脚,说:“我是毒贩子的狗,我就等着看看你们会变成什么!” 很快,东勰就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第二天中午,看守按时给他们送来了饭菜,可是东勰一口也没动。嘉穆跟他说话,劝他多少吃一点,可他像没听见一样,整个人就瑟缩在墙根,头埋进臂弯里,嘴里不清不楚地小声说着什么。 他们两人现在分别被手铐铐在车间里两台巨大的机器上,中间隔着距离。嘉穆不知道此时东勰的身体外面像火炉一样烫,而里面却像冰窖一样冷。东勰庆幸他们把自己和嘉穆分开,否则自己的异常一定要把嘉穆吓坏了。他极力忍耐着,上下牙齿在“咯咯”打架,涎水止也止不住地从嘴巴里流出来。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当他亲眼看见那半小针管液体推进自己静脉的时候,他就没觉得自己有那份侥幸可以拖延毒瘾的摆布,可是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毒瘾占领身体和意志的速度仍然缺乏认识。 没过多久,他的身体便不自主地开始抽搐,冷汗如雨一身一身地出。嘉穆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声忙问怎么了。东勰让声音尽量输出得四平八稳,他说没事,可能是吃了坏肚子;还开玩笑说一会儿又要辛苦他的鼻子了。车间里光线昏暗,刚好隐去了他纸一样毫无血色的脸。突然间,他开始呕吐,起初是干呕,接着胃里的东西排山倒海地倾倒出来。嘉穆慌了,哇哇地乱叫起来。黄毛儿带着几个毒贩捏着鼻子进来了,呵斥一句,乱叫什么。接着,他们看到东勰的样子,相视一笑。黄毛儿说:“这小子瘾上来了,晾他一会儿再给他一针。两针下去,管保他这辈子都别想跑。” 东勰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手铐被他挣得“哐啷哐啷”响。他的脖颈、手臂已经被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可仍然解不了他深入骨髓的奇痒。他爬到黄毛儿脚边,抓住他的裤腿,紧咬着牙关说:“要打......就快点打......”黄毛儿和那几个毒贩子一听,哈哈地笑起来,“你让我打,我就偏不给你打!”说完,一脚将他掀开。这时,一个毒贩注意到了在一旁哭喊的覃嘉穆,他说:“哥,这个的瘾头还没发出来,要不要加大剂量?” 黄毛儿说:“加你妈加,加多了人都死球了!没发出来再来一针,先给他打。”说着,那几个人就朝覃嘉穆走去。 那天是2017年的中秋节,东勰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覃嘉穆被几个毒贩拖了出去。他知道,在隔壁等着的是第二针海洛因。这一针下去,或许从此以后他们都会沦为毒品的奴才。东勰之所以记得这一天是中秋节,是因为他瞥见门口看守的毒贩子手里拿着半块月饼。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当时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躺在地上抽搐不止,拼命忍耐着毒瘾蚀心腐骨般折磨的自己,为什么会有空前的胃口去眼馋那半块豆沙馅的月饼。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32. 搭救 为了不惊动父母,超度法会是在庙里秘密举行的。寿才和尚选好了吉日便通知蒋若言上了山,然后整整七天关闭寺门谢绝访客。蒋若言跟母亲说自己要和闺蜜出去玩几天,正在院子里给罗汉松剪枝的母亲看见女儿重新活泛起来,可高兴坏了,以为是老住持的诵经加持起了作用,连忙扔下剪刀,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朝四面八方拜了一圈。 蒋若言进到寺里时,全寺僧众已经严阵以待。寺里也按照大型法会的规格提前做好了布置,香花祭品、纸扎旗幡等一应俱全。寿才和尚引着蒋若言,首长阅兵一样穿过整齐的和尚队伍,满脸堆笑地嘘寒问暖,替所有不能随意讲话的僧人表达了一番对蒋大施主辛苦到来的热烈欢迎。当晚,寿才和尚差人将寺庙最好的客房收拾了出来,请蒋施主委屈一下,正式的法会将在明天早上开始。 夜晚的山里阴冷潮湿,蒋若言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分别给覃嘉穆和陈霄霆又打去了电话,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听筒里意料之中地响起了机器人嗲声嗲气的语音,提示她对方已关机。蒋若言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吱呀作响的藤床上,视野中是这寺庙里千篇一律的木结构棚顶,那棚顶因为经年的潮湿已而变得霉迹斑斑。已经很多天了,两人的离奇失联让她的大脑失控一样的繁忙,无边的想象和臆测如同病毒般蔓延,它们代替了噩梦,成为了她心里一块全新的病灶。她决定了,等法事一做完,她必须去一趟上海。 第二天一早,全寺僧众都忙碌起来。超度法事的程序繁琐而复杂,各项佛事令人眼花缭乱。蒋若言读不熟住持为她准备的大段经文,于是只好让寿才和尚帮忙圈注了几句重点,好在大家念起来时也能诌上几句。寿才和尚把她安排在大殿内,让她不必紧张,如果实在记不住经文就在佛与菩萨的面前默念自己的愿望。蒋若言照做了,只是她现在的愿望已经不光是消灾解业或者超度死人了,还有尽快接到那两个活人的回电;还有到了上海可以顺利找到他们;还有,千万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蒋若言还想,等这几天的法事都结束以后再给庙里捐点钱,她的愿望可不少,不能让佛与菩萨以为自己钻他们的空子占他们的便宜。 可是满殿的神佛并没有给她丝毫的预兆或者暗示,在几百公里之外,她愿望清单中的主人公正在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她的祈愿丝毫无法除覃嘉穆的痛苦,也没能化解陈霄霆的业障。当她跪在佛前念念有词的时候,陈霄霆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废旧厂房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毒瘾发作。 蒋若言听着僧人们口中的经文,渐渐也跟着念。她眉头紧紧锁着,如同正在被一个梦魇纠缠。她的语速快起来,繁复拗口的字句混在众僧的声音里,形成了抑扬顿挫的齐声诵唱。与此同时,覃嘉穆跪在那湿冷的车间厂房的地上,跪在陈霄霆脚边,他听不见远方的阵阵梵音,梵音也解除不了他的苦,他以头抢地,呻吟不止、挣扎不止、抓挠不止、熬煎不止,其苦万状...... 法事做到第三天的时候,这世上多出了两条毒虫。为了个巩固嘉穆和东勰的成瘾效果,黄毛儿给他们两个人分别注射了三针海洛因,然后接下去的几天不再轻易给药,任由两人被烈瘾折磨成半人半兽的怪物。 这天,吴婉昕独自来到工厂,说是替林公子看看新人培训得怎么样了。黄毛儿最近深得林公子的器重,逐渐接管了这一处据点。组织里如果纳入了新人,也会首先拉到这里来交给他进行培训。小学都没毕业的黄毛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贩毒这个行当成就了如此大的建树,有朝一日也能带徒弟了。黄毛儿见吴婉昕来,哈巴狗一样跟着跑前跑后,一口一个“嫂子”地叫。他拿出接待教育局领导的恭谨态度给吴钦差介绍自己的工作重点:如何根据每个人的特质因材施教,将不同的人员安插到制毒、贩毒、运毒、联系客户等各个环节;如何提高学员对自己环节的熟悉程度,同时又防止其对整条产业链过于熟悉;如何隔绝学员与学员,防止他们脱离组织为自己谋利;如何让学员死心塌地归顺组织....... 吴钦差满意地点点头,又表达了一番领导关怀,然后让他去忙,说自己随便转转。她转到关押嘉穆和东勰的地方——工厂后院很靠里的一个活动板房,在门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抽烟的毒贩子见她过来,忙陪起笑脸热情招呼。见她还要往里走,其中一个将她拦住,说:“嫂子,里面臭。”她把脸一板,佯怒道:“少废话!”说着便拉开了板房的门。果然,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她不得不秉着呼吸,强忍住胃里反上来的恶心。 吴婉昕是如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她看见的简直是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们的头发擀毡在一起;衣服上黏黏腻腻沾满了不可深想的秽物;裸露在外面手臂、脖颈布满了新旧交迭的血痕,血痕之上又是鱼鳞状的斑块......听见房门打开的两个人本能地蜷缩到角落里,他们已经给毒贩子们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门一打开,等待他们的要么是一顿毒打,要么是一针毒品。吴婉昕的心里被什么东西猛蛰了一下,想起几年前在袁尚卿的家里初次见到这两个男孩子的场景。她不喜欢男人,可那时还是设计师的吴婉昕仍旧以艺术家的品味在心里感叹,这两个男孩子是真的好看,却又好看得如此不同:一个如三春煦日,一个如薄暮秋阳。当时她还和仇婧在一起,她记得仇婧鬼头鬼脑地指着东勰硕大凸起的喉结,感慨说:“现在的小朋友发育得真是好啊。” 吴婉昕看不下去了,捂着嘴扭头跑出了板房。 晚上,从来不在这里吃饭的吴婉昕破天荒地提出要和所有人一起吃晚饭。黄毛儿听了受宠若惊,当成了吴钦差对自己工作的高度肯定,连忙叫人去买酒买菜。饭桌上,吴婉昕敬了黄毛儿好几杯酒,连连称颂黄毛儿建设制毒基地、培养人才队伍的丰功伟绩,还说林公子常常私下称赞他黄老弟是个可以担大任的人才。黄毛儿本来就被捧得北都找不着了,又听说老板在私下里夸奖自己,更是当下表决心,就是死也要把最后一滴热血洒在这个基地,洒在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上。吴婉昕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看似不经意地把手朝陈霄霆一指,说自己今天喝多了开不了车,让他开车把自己送回去。 黄毛儿陪笑道:“林老大不让陈霄霆离开这儿,要不我派别人送嫂子回去?” 吴婉昕用醉醺醺的腔调笑着骂:“少婆婆妈妈了。你黄老弟马上就是这里的黄老大了,还怕他什么陈消停陈不消停的插个翅膀飞了?” 陈霄霆见吴婉昕看他的眼神里有着某种含义,他猜想这女人或许有什么话要单独和自己说,于是站起来装成和其他人一样讨好巴结的模样准备去开车。黄毛儿也站了起来,说:“等等。”然后将一副龇牙咧嘴的笑脸摆得更加夸张,“我跟他一道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吴婉昕仍是醉眼迷离地微笑着,她说:“一共就这么点路,有什么好照应的。再说你不也喝酒了么?路上万一碰上查酒驾的,小心漏了底!” “没事儿!我又不开车,路上还能陪嫂子说说话。”黄毛儿说着就要去拿外套。吴婉昕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她换上冷冰冰的口气对陈霄霆说:“你坐下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谁也不用跟着。”陈霄霆在原地愣住,猜不懂这个女人的心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杵在那。黄毛儿听了,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连声说道:“哎唷唷唷,嫂子嫂子,别生气啊。”他从外套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陈霄霆,扬起嗓门说:“开我的奔驰去,啊,给嫂子安安全全送到家,听见没!” 陈霄霆将车开驶出工厂大门之后,问:“嫂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吴婉昕坐在后排,眼睛一直闭着,“别说话,开你的车。” 这是陈霄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离开这个工厂。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变得有任何不同。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机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这个信息时代,手机保持通畅是一个人另一种形式的活着。如果有谁孜孜不倦地想要通过手机来关心他的状态,那么这个人必定会发现他的异常。陈霄霆对着方向盘苦笑了一下,因为他想不出会有这么个在乎自己正常或者异常的人存在。 黑色的奔驰像一道魅影拐进了主路,这时吴婉昕突然在后排开了口:“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两个好朋友就快死了。” 陈霄霆的心里猛地凛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方向盘,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哼哼了两声。 吴婉昕轻声地笑了,“你不用装了,”她说,“每次黄毛儿给他俩打针你都躲出去,又偷偷给他们俩送衣服送药,监控都拍得一清二楚。” 陈霄霆沉默不语,方向盘向左猛地一打,脚用力踩下去,一下超过了前面那辆半死不活的帕萨特。“黄毛儿给他们打的海洛因剂量很小,不是致死量。”他说 “我不是说他们会被毒死,”她的醉意仿佛消失了,“是林公子觉得留不得他们了。” 陈霄霆的脑袋“嗡”地一声乱了套。其实这个决定一点都不出人意外,这完全就是林公子的行事风格。他挤出一声干笑来,问:“林老大不是信佛吗?不是要给她中风的母亲积德吗?怎么突然就......” “因为龙港和瑞安的几条线被公安给挑了,就在前几天。”吴婉昕的声音沉下来,语速飞快,“现在只有死人的嘴才能让她放心。” 陈霄霆浑身直冒冷汗,照这个逻辑推导下去,他自己也并不是绝对的安全。他紧了紧嗓子,问:“嫂子跟我说这个干吗?” “嗨!这不就闲聊吗!”吴婉昕又恢复成醉醺醺的样子。陈霄霆注意到,她的身体从后排探过来,将一个什么东西顺着副驾驶的座椅靠背滑了下去。他的目光顺着眼角去看,是一部老式的按键手机。 陈霄霆从后视镜里去看吴婉昕的眼睛,“嫂子,你这是......” 吴婉昕嘴巴圈起来,用一个轻声而短促的“嘘”将他打断。“哎呀——”她的声音变本加厉地慵懒起来,“头晕死了,下次可真不能再喝这么多。” 这时,陈霄霆看到离路口的不远的地方,林公子带着好几个人正在路边等着。他刚把车挺稳,他们就围了上来。吴婉昕小声并且急促地提醒他:“东西。”,陈霄霆闪电般地出手,在他们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将那部手机藏进了兜里。 吴婉昕一下车,就踉踉跄跄地栽到林公子的怀里。林公子扶住他,眼睛却始终往车里面看。她面无表情地问陈霄霆:“谁让你出来的?” “哎呦——”吴婉昕开始耍酒疯了,“婆婆妈妈的干什么!我让他送我的,黄毛儿他们都喝酒了,回头路上再碰上查酒驾,找麻烦吗不是?!” 林公子没再说什么,她让坏水儿上了陈霄霆的车,说:“你把坏水儿捎回去,他回去有事要办。”陈霄霆浑身的汗毛刷得一下竖起来,他大概猜到了所谓的“有事要办”多半是指吴婉昕在路上说的那件事,否则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如此从速去办、连夜去办?他看到仍然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撒酒疯的吴婉昕被林公子强行搀扶着离去了,临走前,她回了个头,向他递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回去的路上,坏水儿坐在副驾驶上几乎没怎么说话,一路上的气氛怪异得很。陈霄霆的脑神经根根紧绷成了锋利的弦,时刻为兜里面揣着的“定时炸弹”而悬着心。 事实上,他对一个多小时以前驾车离开工厂后发生了什么毫无知觉,所以根本也没有深想林公子怎么会在半路上等着他们。 他并不知道,黄毛儿其实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愚蠢,吴婉昕毫无征兆的到访和她那些漂亮的场面话原来很早就引起了他的警觉。还没等他俩把黑色奔驰开出工厂大门,黄毛儿就给林公子打去了电话。电话里一对就对出来了,林公子根本不知道吴婉昕来了工厂。黄毛儿在电话里邀功似的告诉他的老板,两人开走的奔驰里有提前安装好的监听装置和遥控微型炸弹,可以随时制造出一场起火自燃的“意外事故”。林公子在电话里哼笑了一声,说:“算你狗东西长脑子了。” 黄毛儿十分清楚,林公子对底下人的最高称赞也不过是一句“狗东西”。他跟了自己老板这么多年,一共也没讨到超过十次“狗东西”的荣誉称号。所以当吴婉昕给他灌迷魂汤,说林公子私下如何夸他好的时候,他马上就觉出了不对劲。 在车里的人毫不知情,他们的所有对话都在被一双耳朵监听着。倘若他们有任何小动作,比如停车,比如将车开偏了路线,又比如用那部老式按键手机报警......黄毛儿手里那枚小小的遥控器就能让这辆车瞬间变成他们的棺材。 陈霄霆还是猜错了。林公子安排坏水儿跟他的车一块回来,并不是真的要办什么事情,而是在路上看住他。坏水儿的外套里揣着一把水果刀,一旦发现陈霄霆有任何异动,这把刀就会立即要了他的命——毕竟起火自燃的意外事故还是太惹眼了些。至于真正要去办的事情,她早就在电话里交代给黄毛儿了。她让黄毛儿今晚就给板房里关着的两个人注射足以致死剂量的海洛因,等人死透,就在工厂院子里挖个坑埋了。 所以当陈霄霆还在路上去想要怎么去使用那部老式手机,以及权衡解救覃嘉穆和严东勰两人的利弊时,黄毛儿正带着一堆人往活动板房走去了。 工厂的后院儿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中间垒着几堆高高的水泥管子。那个活动板房就在最里面,原先是用来给打更人休息的。黄毛儿打头,提溜着手电筒,边嘬着牙花子边带人往黑漆漆的后院走。这一片周围虽然没有住户,但是晚上也不敢开灯。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黄毛儿一没留神,脚踢在了一个水泥管子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对身边的人喝令道:“明天把这些破烂儿都给老子清了!” 板房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毒贩子说:“会不会已经死了?”黄毛儿说:“死了正好,省了我们一针管儿上好的四号。”说着,便让人把门打开。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人刚一开门,众人只觉得眼前仿佛一道金属光泽闪过,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开门的人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两个黑影已经从板房里冲了出来。这两个黑影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家伙,见人就打,听声就砍,如同两只发了疯的野兽。黄毛儿惊慌失措地大声喊:“谁把他们解开的!谁管的钥匙?!” 那个板房是工厂里唯一的监控死角,当初林公子将这里改造成制毒基地时,因为板房不好接电所以没有安装摄像头。前几天,几个毒贩临时把他们关在这个地方,可是很快,毒贩们就发现了板房的好处,那就是再也不用捏着鼻子走过半个厂房给他们送饭了,直接顺着窗户丢进去就是。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监控死角,方便地让吴婉昕将手铐的钥匙遗落在地上,也方便了两个囚犯进行伏击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两个囚犯已经彻底红了眼,他们手里换成了刚刚捡来的铝材和角铁,朝着四面八方没了命的劈、砍,每一个狠狠的劈、砍都伴随着一声如同困兽般殊死的绝叫。越来越多的毒贩听到声音往后院赶来,东勰疯了一样挥舞着角铁朝人群奔去,用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喊嘉穆快走。就在这时,他后背挨了重重的一下,金属打在骨头上发出一声钝响,剧痛让他的手臂再也拿不住那个沉甸甸的角铁。接下去的一下打在了他的头上,他眼前的信号瞬间中断了,正当世界在眼前跌倒的一瞬间,他突然出现了幻觉:无数手电的光柱射进了这个漆黑的工厂,无数杂乱的脚步踏进了这个后院。接着,耳畔出现了一句极不真实的喊话: “都别动,警察!” 33. 信 东勰的身体是先于意识醒来的。人们是先看到了他手指的抽动,才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东勰睁开眼睛,可是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所以当他看见围在四周的一圈悲喜交加的脸孔时,差点以为他们是在瞻仰自己的遗体。 母亲辛白燕见儿子醒来,哭得更加厉害,几乎是放声号啕。还是吴叔冷静些,赶紧冲出了病房去叫医生来——要不怎么说家里面没个男人就是不行呢。东勰一醒,所有人都繁忙起来,可是他的眼睛比众人更加繁忙,它们顺着一张张面孔去急不可待地寻找,那双眼里有着数不清的问号和叹号,每一个与其对视的人都被无声且焦渴地质问一遍。 “我在。”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接着覃嘉穆的脸从视野的盲区里出现了。他穿着病号服,青一块黄一块的脸上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收拾,可看上去还是老了很多岁。两个人互相看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红了眼眶。 那是2017年10月,奉贤区破获重大制毒贩毒案件。现场缴获冰毒、海洛因等各类毒品超过400公斤,制毒原材料超过2吨;抓捕制毒贩毒人员23名;缴获毒资373万元;解救人质2名,为本市近年来破获的数量最大、涉案人员最多、影响最恶劣的制毒贩毒案件...... 几乎每一天都有警察到病房里来询问各种事情。东勰现在还不能说话,所以都是嘉穆还有那个名叫蒋若言的女孩子在回答警察的提问。东勰警惕着这个蒋若言,不清楚为什么她会突然在这里出现,他记得以前她总是和陈霄霆一道来上海找嘉穆的,那么她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于此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疑团,那就是警察是如何发现那个隐蔽的工厂并及时抵达的。 东勰是通过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超度法事在进行到第四天时,蒋若言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所以没等法会结束就下了山。可是下了山之后她并没有直接去上海,因为她不知道他们二人住在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嘉穆以前打工的酒吧,可是他也老早就辞职了。她将两个人同时离奇失联的各种可能性推演了无数次,可她要么得不出有价值的结论,要么就得出了过于可怕的结论。她想,无论如何要先联系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才行。不知是什么给了她启示,让她想到了陈霄霆送给她的那个会发光的情侣手镯。 蒋若言记得,陈霄霆曾经给她讲过这两只手镯互相靠近就能发光的原理。它们各自依靠内置的芯片来记录自己和对方的坐标,一旦检测到两个坐标的距离小于某个值,便会启动自身的光源,这个值越小,光线则越强,所以才会有距离越靠近两只手镯就会越亮的效果。蒋若言如梦初醒,直奔回家,在母亲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满世界地去找那枚镯子。她将那枚镯子随手丢弃在众多让她丧失兴趣的物品中时,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发疯一样地寻找它。现在它的身价不一样了,不再只是一个表达暧昧的信物,现在它的身体里很可能记录着人命关天的信息——一个离奇失踪人员的地理坐标。 蒋若言将那枚手镯交给公安机关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帮助警方破获一起重大案件。技术侦查科的刑警用了不到一天就获取了手镯芯片中记录的位置信息。而这个位置信息,正好和缉毒部门盯上的一处疑似制毒窝点不谋而合...... 东勰还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林公子已经落网了。据说林公子被捕时还楞充铁骨铮铮一条好汉,可是在审讯室的第二天就撂了。为了争取一个死缓,她在警察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多不容易,说自己怎么误入歧途,甚至把中风的老娘都搬出来博取同情。来病房问话的一个年轻刑警说,抓她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男的呢,说话也凶眼神也狠,加上又是管这么大盘子的一个毒枭,审之前心说不得是块多难啃的骨头。没想到怂得比一般的流氓混混还快,人到底还是怕死啊。 在林公子的供述下,江浙沪多地警方协同办案,多条贩毒暗线被连根拔起,多个制毒窝点被捣毁殆尽,缴获大量毒品和毒资,抓获制毒贩毒人员百余名。可是即便如此,林公子还是没能为自己争取到死缓。还是那名刑警说的,她的罪太大了,死了还有余辜,十条命也不够毙的。 覃嘉穆紧接着去问:“抓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吴婉昕的?!”东勰在病床上发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也在用眼睛急切地提问。 “有,死了。”刑警简短地回答。嘉穆长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看向东勰,东勰也瞪着眼睛看着他,一颗硕大的眼泪从嘉穆的眼里掉落下来。对于刑警来说,那不过一名死不足惜的毒贩,可是对他们二人来说,那名毒贩是在板房里冒死将要是偷偷踢给他们的救命恩人。 嘉穆声音哆嗦着问:“怎么死的?”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刑警说。“鉴定科的人说她已经是胰腺癌晚期了,早晚得死。” 覃嘉穆没有继续问下去了,刑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明白受害者为什么要为绑匪掉眼泪。他想起不久前在书中看到的一个新词儿刚好可以解释这个现象——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于是作为人民警察的他开始悲天悯人地想,得是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才能让被害者产生这种情结。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眼中的这名穷凶极恶的毒贩对受害者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等到天黑,赶紧跑!” 刑警还告诉他们,在抓捕的过程中,一个姓陈的毒贩逃跑了。可是很奇怪,这名毒贩逃跑之后竟然没有藏起来,而是又在其他地方连做了两起命案。被害人一个叫徐兆华,一个叫孟小伍,目前看来这两名受害人和本案并没有直接关系,可两个人都是陈姓毒贩在势坤集团供职时的同事。刑警问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线索。 覃嘉穆摇摇头,他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名字。可她看到蒋若言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东勰和嘉穆两人的毒瘾几乎每天都会发作。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东勰总是在瘾头即将上来的时候,将母亲赶出病房外,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声不吭地发抖。有时,东勰的脾气就会变得极差,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边,甚至会疯狂地打翻、摔烂目之所及的一切。每到这时,覃嘉穆必须去跑好几个楼层,审批各种手续,去帮他申请一杯茶色的美沙酮溶液。等到嘉穆毒瘾发作时,这个过程又反过来。 这天夜里,东勰的毒瘾又发作了。他从病床上滚到地上,一面拼命地抓挠手臂和脖子,一面疯狂地干呕,眼泪混着鼻涕还有涎水成股地往下淌。他爬去墙角,用头往墙上咚咚地撞。嘉穆慌忙地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却被他照着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嘉穆把桌上的半杯美沙酮拿过来,说:“喝下去,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东勰的脸色煞白,紧紧咬着牙关,嘴唇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地咬牙而颤抖着。他说:“我不喝!” “你听话,喝吧!”嘉穆的语气接近了央求,他看到东勰的手和脚已经开始了抽搐,要不了多一会儿他会更加生不如死——那种痛苦嘉穆再熟悉不过。 东勰费力地深呼吸着,像是垂死的人在拼命地捯气儿。他突然用力地一扬手,把那半杯美沙酮打翻。“不喝!”他吼道,“那、那也是毒!喝了就永远也好不了了!” “你不喝能怎么办!”嘉穆突然间情绪崩溃了,他何尝不知道那也是另一种毒,可但凡有其他办法,谁愿意每天靠喝毒药来做一天正常人。 东勰爬过来,忍着身体里一阵接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他对嘉穆说:“拿绳子、拿绳子,绑我!” 覃嘉穆找来一根粗绳子,折腾了半宿才将东勰绑在病床上。绑的时候,东勰不停地让他“再紧一点”,然后他让嘉穆出去,将病房的门反锁,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许进来。嘉穆站在走廊里,神情呆滞地背靠着门,如同惊吓过度。病房里不断传出一声声恐怖的呻吟,病床被猛烈地摇晃出令人不安的声响,每一声呻吟或声响都让他的身体抽搐一下,眼泪便从眼眶里直接掉下来。他知道里面的人正在经历什么,那是真正的水深火热。对里面的人来说,这一宿的时间被分割成了无数秒,而每一秒都是熬。 覃嘉穆在病房外面冰冷的地砖上坐了一宿,那恐怖的呻吟声直到破晓才渐渐停止。他从一个浅盹中猛地醒来,赶紧去找值班的护士拿钥匙开门。他看见东勰仍是昨天被绑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病床上,双手的手腕被勒出了血,下嘴唇被他咬得血肉模糊,整整一床的被褥湿冷得像是被人往上泼了一盆凉水。嘉穆看着奄奄一息的东勰,眼睛半阖着,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累极了,可是他却睡不着觉。他身上彻夜的痒、痛、心悸和呼吸困难,让他不可能有超过五秒钟的安静,就这样彻夜的挣扎呻吟,即便困死也无法入睡。第一晚他挺过来了,可是几个小时之后,这种痛苦会变本加厉地再来一次。然后接下去的几天,如果他的身体还没有得到海洛因或者美沙酮,那么每一天的痛苦都是前一天的数倍。什么时候会不再痛苦呢?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给他答案,或许死亡能结束这种痛苦。 嘉穆手忙脚乱地给他松了绑,抱着只剩下了半条命的东勰哭着求他别再忍了,喝一口美沙酮。东勰用力地抓着他的胳膊,他已经气息奄奄,可是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锋利,他说:“我们把它戒了,你跟我一起去戒毒,好不好?” 嘉穆像被吓到似的将胳膊本能地一缩,“我、我戒不了。”他的鼻子开始痒了,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这是瘾头上来的信号。 “戒不了也得戒!”东勰说,“你想让它控制你一辈子吗?!” 护士又端来了两小杯美沙酮,这是今日的定量。嘉穆吸着鼻涕觑觑着眼睛看它——现在他已经有了老毒鬼的某些特征,比如目光总是躲着人,不论去看什么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的。他正要伸手去够,东勰突然像被什么上了身,挣扎着冲上来,照着那金属托盘就是猛地一掀。金属盘在地砖上砸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与尿液同一颜色的美沙酮溶液溅在雪白的瓷砖上、墙上和被子上。嘉穆什么也没说,依次将托盘和两只塑料杯拾起,又找来拖把将地上擦干净。他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将粗麻绳往东勰身边一扔,认罪伏法似的将两只手腕靠在一起,又伸到他面前,说:“来吧,到我了。” 2017年冬天,上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在最冷的时候,严东勰和覃嘉穆离开了上海,瞒着所有人,分别去到了位于浙江台州的两家戒毒所,一个在温岭,一个在临海。东勰坚决不同意两人在同一家戒毒所戒毒,他说眼睁睁看着对方毒瘾发作而无能为力,不比忍受毒瘾好过到哪里去。 东勰先送嘉穆去了温岭,在戒毒所的大门口,他们约好两年以后还在这里相见,到时候东勰还来这里接他。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那戒毒所的大门仿佛有了某种极为沉重的意义,两人的笑容必须很用力很夸张,才能让对话不被这过分沉重的意义所干扰。他们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向对方无声地强调,这一次就跟以前无数次在虹桥机场或者长沙的黄花机场告别时没有两样,无论谁送谁都是有归程的,说了再见就是能再见的。嘉穆说,放心,两年很快的——不知道他在安慰谁;东勰也说,可不么,随便混混日子就过去了。两个人都笑笑,但谁也没有主动给对方一个拥抱,都怕自己突然鼻子一酸,给彼此的情绪添麻烦。 在返程的大巴上,东勰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椅不停地深呼吸,他的下腹又开始疼了。他管着自己,把目光从椅子上挪开,不去想刚刚坐在这里的人是否仍站在大门口用目光追着车屁股。他按着腹部,额头像结豆子一样往外冒冷汗。他让自己去看窗外,去看车上的电视,去看座椅背后的广告......可是不论他看什么,视线都是模糊混乱的一片。 当开往临海的大巴开上了台金高速的时候,覃嘉穆在宿舍里抱着东勰送他的那把红木吉他默默重复着两人在大门口说过无数次的话。两年很快的,三年五年也是很快的,只要心里还信着什么,只要信着的东西还在,十年二十年都可以是弹指一挥间。 嘉穆在温岭戒毒所里度过了炼狱般的七天,这七天强制的生理脱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的一个室友是基督徒,他告诉嘉穆,世界末日到来时,会有七个天使依次吹响号角。第一声号角,天空会降下冰雹和烈火;第二声号角,大海的三分之一会变成鲜血;第三声号角,燃烧的星辰将坠入江河;第四声号角,太阳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会被击打变黑;第五声号角,长着蝎尾的蝗虫将从地下鱼贯而出,遮天蔽日;第六声号角,有四位堕落天使会被松绑,他们将骑着马为世间带来死亡;而第七声号角一旦吹响,那只代表撒旦、七头十角的红龙将会现世,所有人都将接受最后的审判...... 嘉穆问:“那审判之后呢?” 室友回答:“审判之后,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去地狱的去地狱,然后世界就会重启。”这位郭姓室友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他的家人当他死了,从来没来看过他。他对嘉穆温厚地笑了笑,说:“最难熬的七天已经熬过去了,你的七声号角已经吹完了,接下来你该迎来新生了。” 在进了戒毒所一个月之后,嘉穆收到了东勰的来信。那之后,东勰每个月都会寄信来。那是一封封超级长的“信“,嘉穆每次都会从信封里面抽出二三十页信纸。戒毒所一个月只允许学员(在戒毒所里戒毒的人被称为学员)与外界通信一次,而且内容还要经过好几双眼睛的审核。东勰像是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似的,事无巨细地记录,把信写成了日记,于是嘉穆每个月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东勰的来信,等着通过这样的方式参与他的生活。 东勰的文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戒毒所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他一写都成了段子,嘉穆常常当成笑话来读。东勰在信里从来不提毒品和戒毒,所有与之相关的称谓都被他巧妙地隐去了。里面的警察被他称为“导员”,被送进去戒毒的人都是他的“同学”;他和他的同学们每天要上课、要军训、要自习;有时他会因为逃课被点名,因为站军姿乱动而被罚跑圈;上周参加元宵节文艺汇演,他被选上了主持人。他们班一百多号人,就他被选上了,因为导员觉得他长得帅...... 嘉穆在读信时常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有时甚至会咯咯地笑。他觉得东勰进的根本不是戒毒中心,是某所大学,而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生活亦如三春煦日一样生机勃勃。他在信里年轻成了未涉世事的大学生,字里行间都是鲜活的朝气和张力,好像他在告诉嘉穆,他正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毕业,等待着和他重逢,等待着在接下去的无限可能的生命中挥斥方遒。 嘉穆同寝室的室友们抓到了规律,每月最初的几天,这位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就会经常去收发室门口转悠。要是没有他的信,他回来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蔫脑。而一旦收到了信,他的情绪会马上达到峰值,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你。你跟他说,小穆,帮我去食堂打个饭呗。他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你。你跟他说,小穆,来首歌呗。他抱起那把立在床头每天陪他睡觉的红木吉他就给你唱。甚至你再得寸进尺一些,跟他说,小穆,让我弹弹你的吉他呗——如果放在平时,他会很紧张地将吉他抱紧,同时眼睛严厉且狐疑地瞪着你,似乎在警告你趁早打消这种无礼的念头——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或许会大方地将吉他往你面前一送。 嘉穆也会给东勰写信。他关切地问东勰是怎么挺过最开始生理脱毒的那几天的;他也问东勰身体怎么样,戒断反应严不严重,有没有要求工作人员给自己用一些护肝的药。可是东勰从来没有在信里回答过这些问题。后来,嘉穆就不再问了,因为他也意识到,东勰在信里给他的都是生的希望,而他不能总是往回使劲儿,不能总是提醒两个正在走向阳光的人去回忆曾经的深渊。在偶尔承受戒断痛苦的时候,东勰就是嘉穆心里的那束光。被毒瘾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嘉穆常常想象东勰就在房间外面等着他,他肯定不想听见自己向毒品屈服和求饶。他在戒毒所里写了很多曲子,他要等出去之后让东勰一一填上词,成为他们俩的作品。于是在这个时候,他不再去拼命挣脱绑住自己手脚的毛巾,而是忍着疼痛、寒冷和身体里蚁行的奇痒,颤抖地哼唱起这些曲子。 这年冬至过后,覃嘉穆戒毒期满,获准离开戒毒中心。前一天晚上,同寝室的室友们还有指导员为他开了一个欢送会,每个人都送了他礼物。当天晚上,嘉穆失眠了,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不是因为毒瘾而失眠。他从床上爬起来,将这两年东勰寄给他的信又拿出来重读。这些信早早就被他整理好了,放在一个硬纸盒子里,按照年份和月份贴上了不同颜色的便签。他的衣物和各种生活用品被他不加区分地放进了同一个行李箱里,可是这些信还有那把吉他都是必须单独携带的。 室友被他开盒拿信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说,明天你就自由了,出去了想咋读咋读呗。另一个室友接话道,出去了还用得着读信?出去了天天腻歪还读个屁信!嘉穆鬼头鬼脑地朝他们吐了个舌头,又一笑。 第二天,嘉穆早早就收拾好去到大门口去等着了。他背着吉他,手里抱着装信的纸盒,同寝室的三个室友到门口来送他,其中一个帮他拖着旅行箱。嘉穆分别拥抱了三个室友,让他们回去吧,天这么冷,他对象马上就来了。嘉穆现在脸皮厚的很,他一点也不怕被人知道那个每月雷打不动给他寄信,每一封信都牵动他喜怒哀乐的人就是他的对象;他同样一点不怕被人知道,他的对象——他深爱着的人,和他一样也是个男人。经过生死考验和毒瘾淬炼的覃嘉穆变得如此勇敢,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在戒毒所里时他常常想,等他们把毒都戒了,变回正常人,接下去的日子就都是好日子,而接下去的每一个好日子他都要和东勰一起去过。 从临海开来的穿线大巴车一辆辆来了又走,可是东勰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嘉穆像是培养从不气馁的好品德一样,为每一次的失望寻找借口。“出来得太早了”,要么是“可能有什么事耽误了”,后来变成了“不会记错日子了吧”......那三个室友面面相觑,一遍遍听着嘉穆面带微笑且十分耐心地安慰他们,仿佛望眼欲穿等着某个人的是他们三个。 他们从早上等到了中午,嘉穆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是关机。一个室友说,要不先回去等,他人来了会叫门卫喊人的。嘉穆说什么也不回去,他笑得很大声,说东勰怎么可能会失约呢?还要跟他们打赌,说五辆大巴之内人必到。 到了晚上,最后一辆大巴也开走了,东勰仍然没有出现。嘉穆手一挥,仍是玩笑的口气说道:“收摊!明天继续。等这小子来非得好好宰他一顿。输你们的好吃的都记上,到时候给你们邮过来,啊!” 晚上回到寝室,指导员都一惊,问:“你不是今天离所吗?咋又回来了?”嘉穆平时很少和指导员玩笑,今天不怎么了,直接拿他开涮,说:“舍不得你呗!就这么想撵我走啊,多住一天都不行?” 所有人都以为,直到熄灯前还在跟他们嘻嘻哈哈的嘉穆真的可以心无挂碍地入睡。只有窗外那枚惨白的月亮知道,这天晚上他坐在自己原先的铺位,就着月光流了一宿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嘉穆又带着自己全部的行李到大门口去等,这一次他没有让三个室友来送。可又是一整天过去,还是没有东勰的任何消息。嘉穆的心就是在这个时候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他决定不等了,如果一会儿最后那辆大巴来了东勰还没出现,他就坐车去临海找他。 尾声 辛白燕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在五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再穿上一次婚纱。辛如海对妹妹说:“现在疫情还没过去,要不婚礼就算了吧。”接着又转过去对新妹夫说,“老吴,你劝劝她。”吴卫平在镜中跟妻子对视了一眼,说:“大哥,我们的婚礼谁也不请,就让司仪主持个仪式。”他停顿下来,两只手掌扶住妻子单薄的肩膀,说,“就当了孩子的一个心愿。” 婚礼在市中心顶好的一家酒店里举行。受新冠疫情的影响,所有的线下场所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淡季。酒店的客户经理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将最大最奢华的海山厅让给了这对老伉俪。司仪戴着厚厚的口罩,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激情洋溢地朗诵着职业生涯里千篇一律的台词。他从来没有接过这么奇怪的活儿,雇主两口子人很好,没有因为疫情胡乱杀价,他们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把这个喊一嗓子能听见三声回音的海山厅当成高朋满座的礼堂,该有的激情和环节一样也不能少。 辛白燕穿着华丽笨重的婚纱,挽着新婚丈夫的胳膊,经过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缓缓走上了舞台。她看见儿子东勰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椅子上,开心地笑着为他们鼓掌。那是在他小时候才会经常出现的笑容,在母亲实现了儿子某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时——比如买了他心仪很久的漫画,或者允许他周末去同学家住一晚——儿子便会像这样天真无邪地笑起来。成年后的儿子变得那样英俊,也变得那样有力量。他懂得了如何保护母亲和奶奶,也懂得了扛起某些责任,可是唯独不再懂得如何像过去那样心无旁骛地一笑。 辛白燕对着那排空荡荡的座椅无声地发问:“儿子,妈今天好看吗?”她心里这样问的时候,眼泪便一把接一把地掉下来。 顾颖躲在礼堂的边门外,从门缝里全程目睹了这场只有三个人的婚礼,和舞台上的老新娘一同流眼泪。那是2020年秋天,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都在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上。此时,距离顾颖接到东勰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根据顾颖后来的回忆,东勰当年是在开往临海的大巴车刚刚驶入临海市内时改变主意的。他下腹一次比一次剧烈的疼痛,以及两次疼痛之间一次比一次更短的间隔让他很快意识到,如果就这样走进戒毒所,他很可能没有办法再走出来。可是顾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东勰到底得了什么病,她接到东勰的电话,赶到东勰位于临海的出租屋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连下床都困难了。而不论她怎么问,他都不肯说。 顾颖要他马上跟自己去医院,还要他辞去现在的护工,因为她会亲自来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不管他东勰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论他冷落自己多久,只要他需要,她随时可以开始不离不弃地照顾他。可是东勰温柔且固执地拒绝了顾颖所有的好意。医学早已经给他的身体做出了最悲观的研判;至于不离不弃的照顾,更是不应该浪费给一个无望回报这份不离不弃的人。他这次叫她前来,只是想要拜托她几件事。 顾颖在临海住下的第二天,终于知道了东勰想要拜托她什么。这天,东勰让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纸箱,那里面是他给覃嘉穆写的一摞一摞的信——那应该不能叫信了,因为什么信也不应该有那样过长的篇幅。东勰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把这些信拿给第三个人来看,会让他觉得十分难为情。 顾颖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实在没有办法”,她看到东勰给每一摞信上都贴上了标注日期的便笺,日期已经标注到了半年以后。然而信纸上的笔迹却像是个不会握笔的孩童的笔迹,顾颖直到那一刻才被猛然提醒,东勰的病情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已经严重到连笔都握不住的程度了。东勰请顾颖帮忙,将那些“质量”不过关的信重新誊抄一遍,别让读信的人看出破绽。顾颖让他放心,她一定模仿他的笔迹来抄写。东勰说倒也不用那么严格,没那么像也不要紧,嘉穆那小子心很粗,肯定不会发现的。说完他就疲倦地笑了。他现在最常见的表情就是这样充满倦怠地微笑,这笑容可以在他的脸上保持很久,仿佛进入了某种悠长的回忆。 东勰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只要他醒着,就是用他那孩童笔迹去继续写信。不论晚上还是白天,他就那样唯恐时间不够地去书写,去忙不迭地编造他半年后、一年后的生活。顾颖常常一边誊抄一边落泪,有时候眼泪滴在信纸上,她不得不重头再抄一遍。这是东勰用才华和意志营造的完美幻象,他忍受着剧烈的癌痛和毒瘾疯狂的摧残,却依然在纸上落下了俏皮幽默的句子,去极力描述一个生机勃勃的未来,这样的苦心不能被自己的几滴眼泪毁掉。 她按照东勰的要求,每个月给温岭戒毒所寄去一封厚厚的信。她开始在东勰已经写好的信里,两三页真迹中间夹一页自己模仿的赝品。她说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确保以后当那个盼信的读者收到一封全是赝品的信件时不会起疑。当顾颖把这件事情告诉东勰的时,东勰形销骨立的脸上浮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他说他又想起了以前和顾颖一起寻找“客户”的那些日子。顾颖抓起东勰瘦成了骷髅的手,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要有信心,难道他东勰不想亲眼看着他的小穆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吗?每到这时,东勰就会把手抽出来,然后疲倦地说自己想睡会儿,他现在对一切煽情都表现得不疼不痒。顾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愚蠢,他已经将希望以文字的形式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要是真的有,还用得着没日没夜地与时间赛跑,去长篇累牍地写那么多信吗? 顾颖悄悄地把宴会厅的边门阖上,她决定不去打扰里面的一对新人用婚礼的形式去祭奠他们的儿子。里面的新人并不知情,其实这桩婚礼完全是顾颖的自作主张。 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顾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运用东勰的笔迹来写信了。那段时间,她常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个被他称为“吴叔”的男人,可是东勰坚决不许顾颖把他的病情告诉给他们。顾颖知道东勰放心不下母亲,也知道他是在想方设法地保护母亲。在与至亲错失最后一面的短痛和一点一点失去至亲的长痛之间,东勰替母亲选择了前者。顾颖理解他,所以她才使用他笔迹和口吻,给他的母亲和吴叔也写了一封长信,代替他为两人包办婚姻。顾颖把写好的信拿给东勰看,东勰看了信以后,脸上并没有出现她预想的一个疲倦的笑容,而是汹涌地流下了眼泪。 东勰让顾颖在信中又加上了一段,请母亲同意她的儿子将身上还能凑合用的“零件”捐给有需要的人,这样她的儿子就能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陪着她——甚至,运气好的话,她还能多出好几个“儿子”。东勰在信里用幼稚孩童的语言跟母亲不正经地胡诌八扯,好像不过是要说服母亲同意自己大大方方地捐出一两件玩腻了的玩具。而顾颖知道其实他也是在用这些方式赎一些罪过——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给罪不至死的父亲;也给那些将真心错付给言江宁、卢云峰、段小龙、孟杰......的痴心汉们。 顾颖没有等到辛白燕和吴卫平的婚礼仪式结束便离开了酒店,那样意义的婚礼并不需要她这个唯一的观众。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寻找覃嘉穆的下落。 在嘉穆戒毒期满的前几个礼拜,东勰的状况变得非常差,癌痛日复一日地加剧,时间也越来越长,到了后来疼痛已经成为了他生理活动的一部分,顾颖不得不强行将他送进了医院。医生们看了东勰的状况直摇头,他们告诉顾颖,还是让病人少遭点罪吧。于是顾颖同意医生们使用大剂量的杜冷丁帮东勰止痛。东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而只要他清醒,他就会一遍遍地拜托顾颖,一定要在某年月日去温岭戒毒所接小穆,他从没有失约过,他不能让小穆空等......可是他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他每一次嘱咐的日期都是不一样的。他正在遗忘,万事万物正在他头脑中飞速地消失。聪明了一辈子的东勰把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要在某年月日去温岭戒毒所接小穆。再到后来,地点也被他忘记了,于是覃嘉穆三个字便成为他的意识和现实世界之间仅有的,最后的,细如丝缕的链接。 顾颖后来专门去了一趟温岭戒毒所,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覃嘉穆早就走了。 离开婚礼酒店的顾颖,坐上了前往另一座城市的高铁。她要去势坤集团碰碰运气,也许嘉穆曾经的好友蒋若言可以为她提供一些线索。顾颖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心里已经做好了盘算。等她找到覃嘉穆,将东勰的最后一封信交到他手上,她就去自首。她不能代替东勰去赎罪,她只去赎她自己的那一份儿。 顾颖并没有如愿见到蒋若言,势坤公司一个叫amy的女秘书听说她的来意,特地将她带到了一个会议室。amy告诉顾颖,陈霄霆的案子今天在法院公开审理,蒋若言这时候应该在法院。顾颖听罢,立即动身前往。由于疫情的关系,庭审限制旁听,所以法院门外聚集了很多记者和民众。顾颖在这群人当中,一眼就看见了蒋若言。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义愤填膺的记者和民众当中,站成了一棵树,美得让人自惭形秽。 蒋若言跟着顾颖来到了就近的一家咖啡厅,两人相对坐着,桌上的饮品一口也没动。顾颖看着她面前的这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不施粉黛的脸上是如此素净。她紧临着咖啡厅的落地窗而坐,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如同古典主义油画里那些个无悲无喜的少女。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端庄美丽的女人,今天是来送一个死刑犯最后一程。 “你不恨他吗?”顾颖突然问。 蒋若言轻轻把头摇了摇,“恨他的人已经够多了,现在全社会都恨不得他死。”她扭头去看窗外,顾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法院门口的记者和民众越来越多,他们冒着疫情的风险聚在这里,就为盼着法律能够让正义得以伸张,对这个罪孽深重的毒贩和杀人魔处以最严酷的极刑。沉默了很久之后,蒋若言说:“他为了我杀了三个人,死有余辜,可是我没有资格恨他,我得替他去赎他死后的余辜。” 顾颖问她,新闻中只说陈霄霆杀了两个人,那么第三个人是谁?蒋若言惨淡地一笑,眼睛似乎在看向遥远时空中的某个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说。那是顾颖见到蒋若言的最后一面,她对覃嘉穆的去向同样一无所知。 在陈霄霆被执行死刑的半年之后,蒋若言出家了。顾颖是在监狱里听说的这个消息,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最后一次见到的蒋若言,很符合一个心无挂碍的出家人形象。她也很想心无挂碍,可是她做不到,因为直到她被捕时,也没有完成东勰交给她的最后一件事。 而从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那个名叫覃嘉穆的人。 2022年8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