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第一回 阿婆 唰── 平凡的暮秋週末午后,难得灿阳高照,我与三两好友齐聚于新北市秀朗桥下河滨篮球场。几名挺着臃肿肚腩,拖着僵硬身躯的四十多岁男子,乐呵着斗起牛来。 此处大面积的绿地,秀丽且反射着鱼鳞般亮光的新店溪,搭配暖洋洋又不失凉爽的天候,漫步其中,总令人身心愉悦。当微风拂过脸颊,触感有些搔痒而温柔,顿时只觉酣畅殊甚。但此般间适的情感流露,均仅是我的偽装,是对他人的偽装,亦是对自己的偽装。 内在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目送着圆球离手,于空划出了道优雅轨跡,顺着完美拋物线应声入网,我投进了致胜一击。 队友们宛若回到了青年时代般,一个个兴奋地鬼吼鬼叫,纷纷衝到身旁大力称讚着我宝刀未老。可面无表情的我却恍若无闻,注意力全遭球场边的拾荒阿婆给攫了过去。 那阿婆是个生面孔,皱纹满佈,头发灰白捲曲,身形佝僂乾瘦。她踏着蹣跚步履,一拐一拐的,正挨群挨团地「搜刮」回收物品。阿婆身上的酒红花杉经过艳阳照耀下,反而显得黯淡。 隔壁球场一名寸头年轻人,坐在篮球上咧嘴笑着,忽将刚喝完的宝特瓶罐轻蔑地扔向阿婆,不偏不倚打中了她,再故作无心之举。阿婆并未发怒,仅仅是微微一笑,并对着该年轻人道谢,接着艰难地弯腰,轻轻拾起了滚在脚旁的宝特瓶。岂料对方不但不领情,反倒像是嚐到甜头般,得寸进尺地叫嚣。 近年以来,饱嚐风霜的我成为了个自扫门前雪的自私之人。可目睹此景,虽本欲佯作什么也没瞧见,心中亦不免有气,遂凑了过去,对着那阿婆轻轻唤道:「阿母,我来接你了。」 紧接转头望向年轻人,用我眼下所能摆出中最为严肃的表情,定定地盯着他。对方或许是自知理亏,禁不住摸摸鼻子,拎起球,灰溜溜地夹尾就逃。 幸好多年在职场上的歷练早已磨礪了我的稜角,倘换作是二十出头岁数那时,遭遇此事,肯定会直接与对方吵起来的吧? 「少年仔,谢谢你替我解围啦!」阿婆感激地说着,接着后退了两步,「你别靠近我,我捡破烂的,身体脏。」 「不会啦!哪有什么脏不脏的?我刚打球满身臭汗,也没乾净到哪去。」我赶紧摆摆手,不欲让阿婆感到难为情。 「谢谢你,谢谢。」阿婆连声致谢,笑容颇是慈祥,可我却从中隐约读出一份淡淡的卑微感。我眉头稍皱,却是不知该如何疗癒阿婆的自卑。 出外人哪,岂有不辛苦?不过阶级的鸿沟不只是现实存在,更膨胀于人们的心灵中,不停啃噬侵扰着。 「那我先回去打球囉,拜拜。」我亦仅得报以一抹灿烂但虚偽的微笑,尽速返回球场,继续新一轮的球赛。 坦白说,我是刻意拉开距离的,因为我并非什么善荏,一开始甚至想撒手不管,根本不具资格受人谢意。 「拜拜。」阿婆慢慢向我挥手。 自这天起,而后每每只要来到球场便时常遇见阿婆。阿婆总是热情地向我招呼,时日一长,彼此间渐趋熟捻。 第二回 龟速 这天傍晚,我被赏了个大火锅输了球,遂与球友们带着浑身痠痛的身子,步至场边坐下,饮水喘气,稍作歇息。 如今已届冬季,天空终日掛着阴鬱。刺骨寒风袭上汗流浹背之肌肤,更是令人直发哆嗦。眼皮若不多眨几下,眼珠子好像都要冻僵了。 我用那稍显不适的眼球馀光瞄到阿婆又在场外捡拾回收物,原来她今天也来了,穿了件古早味十足的花纹外套,就是感觉布料偏薄,不甚保暖。 挠了挠脖颈,我起身走到阿婆面前,问道:「阿嬤,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习惯了啦!」阿婆笑着回应,瘦弱的身躯却暗暗颤抖。 心知对方言不由衷,我忖了忖,奔回原处,拿起了我那件嵌着白玫瑰标志的墨绿色皮製厚夹克,再跑来阿婆身边递给了她,说道:「阿嬤你先穿这个。」 「唉呀这怎么可以?」阿婆急忙婉拒,「天气冷,你打完球流满身汗才该多穿点,才不会冻坏。」 「有什么关係啦!我不怕冷。」我左手挥了挥,右手仍旧拎着夹克伸直着。 「唉不行不行,我脏兮兮的,会给你弄脏。」阿婆大力摇头。 「哪里会脏,干嘛一直嫌弃自己?」我蹙紧眉头,见对方死活不接,我便径直将夹克披上阿婆肩膀,「就当送你礼物吧,不用还我了。」 就这样来回拉扯几下,阿婆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垂着头,向我真挚道谢。也许是心情好,她心血来潮,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陈美里,自幼家境贫困,出嫁后丈夫又不幸早逝。 乏有一技之长的她只好天天捡拾字纸过活,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十馀年了。 「志仔,轮我们囉!准备上场啦!」 只听球友们于另头高声呼唤我的绰号。阿婆笑笑地再次朝我表达谢意后,对我说了再见。瞅着她行动迟缓地将收集来的回收物一一抬上手推车,又一次向我道别,一跛一跛地推着推车离行。 我彷彿从阿婆身上看到了妈妈生前的背影,继而又忆起了我那古灵精怪的宝贝女儿,竟是久违地百感交集。思绪至此,我向错愕的球友们赔了个不是,快速拿起随身物品及背包,赶了上去。 「阿嬤,我来帮你。」 我自作主张地接过阿婆锈跡斑斑的推车扶手,铁锈扎得我手指与掌心隐隐生疼,真不知阿婆是如何能每日忍受这样的疼痛?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啦!」阿婆感恩的神情中,又带点手足无措。 「别见外,举手之劳而已。」我对阿婆笑了笑,逕自前行。走没几步,倏忽又不明悉该往何方,尷尬地搔搔头壳,「阿嬤,那我们现在要推去哪?」 「好啦谢谢你,跟着我走吧。」阿婆终于是接受我的善意,将双手置于背后,驼着背缓慢地领着我前进,我也就这么随在她的后头。 阿婆似乎对自己的龟速非常不好意思,观其吃力地迈开步伐,汗珠浸湿了她的衣领,眼神忸怩不安地颤动。为免令她持续感觉歉疚,我随即安慰道:「阿嬤慢慢来没关係啦,这样我推起来也比较轻松啊!」 「你看起来也才四十出头,怎么体力不大好哇?」阿婆似是对我的话语感到安心,竟是出言调侃起我来,不再赶着加速了。 瞧对方安下了心,我亦莞然一笑,自嘲道:「对啊,我平时打球打没半小时就气喘吁吁了,朋友们都笑我志老肥。」接着捧起自己的肥肉肚腩,「你看,肥滋滋的。」 「哈哈哈!」阿婆被我逗乐了,「这样才好,别像阿嬤这样瘦得像个死人乾就好!」 「唉呀不会啦!」听到阿婆自贬的话语,我禁不住拧紧眉头。 「少年仔你人真好哇!」阿婆淡淡地笑着。 一路上,我与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得不说,中永和一带的老旧社区真的如同迷宫一般,许多巷弄弯进去是打通的,到了下一条,却又变为死路。加之每条小巷几乎均歪歪斜斜,棋盘状的都市道路规画在此处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每栋公寓的外貌与高度几乎雷同,斑驳陈旧的灰白砖瓦,排排铁窗,违建四佈,还有错落的电线,倘非久居居民,肯定会被眼前的景致弄得晕头转向。 由于半年前才因工作职务转换之故从桃园迁居双和,正因如此,我对此处仍不熟悉,啟程不久便遭此魂回阵给迷失了方位。已然认不清周遭街景的我只能跟着阿婆的脚步,缓缓地前进。 第三回 乱屋 约莫过了二十分鐘,天色逐渐更换上焰红色的画布,阿婆从某条暗巷拐了进去,我顺着随上。只见那小巷阴暗而潮湿,微弱的路灯一闪一烁,继看一隻猖狂肥大的老鼠迅速鑽出。 居住环境着实不佳,我不自禁瞇上眼,暗暗嘀咕着。接着正式进入巷子,令人不适的霉味扑鼻而来,然后又是一阵呼呼啸风袭上双颊,我忍不禁打了个喷嚏。 「哈啾!」擤了擤鼻子,我只觉鼻头发痒。 「还好吗?」阿婆转过身来,担忧地问。 「没事没事。」我摇摇手。 「这里乱糟糟的,让你看笑话了。」阿婆不好意思地抓抓衣角。 「不会,阿嬤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感受到对方的窘迫,我亦感到难受。 阿婆尷尬地笑了笑,而后打开了其中一扇红漆铁门,领着我步上五楼。依照她的指示,我将推车置于墙旁,扛起推车上的袋装杂物。 回收物说重不重,说轻却也称不上轻。随着一阶一阶向上走,我的膝盖渐趋痠软,气息亦开始紊乱,天知道阿婆平时是怎么硬撑上去的? 费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抵达五层,阿婆来到角落推开门,迈了进去。我随之入内,稍作观察,只见我们进了间狭小而脏乱,堆积诸多杂物的屋舍。阿婆对我说道:「少年仔,这里是我家。」照明略显昏暗,可我仍能清楚地瞧见阿婆难为情的神态。 「那我……呼……要把东西放在哪呢?」我累得气喘如牛,一边问着,一边揩去我额边的汗滴。 「随便放就好,我晚点自己来整理。」阿婆握住我的手,「真的很谢谢你不嫌弃。」那粗糙龟裂的手掌触感,使我于心难安。 「阿嬤你别这样说啦,没有人会嫌弃你!」话虽如此,可内心深处却也深知此话非真。社会上瞧不起底层之人多如牛毛,我已于尔虞我诈之职场打滚十馀年,又怎会不清楚? 「马麻,你回来嘍!」忽然一混浊粗哑声线中,却带着天真语气的男声,从厨房传了过来。紧接着一名圆滚滚的高大中年平头男性,端着炒饭,蹦蹦跳跳地奔了出来,喜孜孜道:「马麻可以吃饭了,我煮好囉!」 他与阿婆对眼,顿了顿,喜道:「欸?马麻你怎么有新衣服穿?好好喔!」 定睛一瞧,那男人生了双憨厚而纯净,黑漆如墨的眼珠子。双下巴堆积得如同三坨麵团,整体看起来年岁似乎较我稍小,应该也接近四十岁了,不过行为却仍像个孩子。这时他注意到了佇立门边的我,竟是有些畏缩地僵在原地,惶恐地打量过来。 「阿良啊别怕,这哥哥人很好哦!夹克可以留给你穿。」阿婆明瞭儿子的忐忑,赶忙温言安抚。 「不用啦,阿嬤那件你留着,我之后再另外拿一件全新的给他就好。」我盈盈微笑。 「真的吗?」阿良看看母亲,又瞅瞅我,再回望妈妈,瞳孔乱颤,犹是狐疑。 「是真的。」我瞇起眼灿笑着,阿良瞧我没有恶意,登即笑顏逐开。 「那好人葛格,你要一起吃饭吗?」阿良轻易便放下戒心,天真的话语让我顿感逗趣。 「不必了,我还不大饿。」我摇摇头,「阿良谢谢。」 「少年仔,吃一顿再走嘛。」阿婆同拉住我的手臂,劝说我留下。 「呃……」我感到些许为难,但看着这对母子满心期盼的眼神,委实是盛情难却。转念又忖于此天寒地冻之日,家里空寂,现下回去仅能孤零零地至附近小吃店打打牙祭,而球友们应该早已经开始用膳了。不如吃个晚饭再走,至少不觉孤单。 思及至此,我点点头,说道:「好,那就打扰了。」 第四回 阿良 「ya!」 阿良已然卸下初见时的戒心,快步将手上盛着炒饭的铁锅放到矮桌上,回头对我邀功似地说:「我的份可以分你吃一点点!」 「喔……好,当然好。」我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比我还高上半颗头的男人甚是纯真可爱。而后阿良又跑进厨房,替我拿了铁盘与汤匙,并挖了好几杓炒饭入盘,递给了我。 阿婆从堆满了杂物的大厅角落中,翻出了张长脚凳子,且拿抹布仔细擦拭乾净后,请我入座。我刚坐了上去,阿良便晃着身子说道:「好人葛格,你快吃,看看我煮的有没有好吃!」 「没问题。」我舀了匙,朝阿良笑了笑,「不过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叫我清志就好。」 「你不是好人,那你是坏人吗?」阿良挠了挠他的平头,兀然不解,狐疑地紧盯着我瞧,「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哪!」 「唉哟,哥哥当然是好人,人家的意思是要你叫他清志哥哥!」阿婆忍不住出声责骂自家傻儿子。 「我哪知道嘛!」阿良噘起嘴,委屈巴巴地坐上藤椅,双手用力按着大腿。 「少年仔,我家儿子齁脑袋不好,麻烦你多多包涵一下。」阿婆满脸歉疚。 「小事小事。」我尷尬地笑着,接着将炒饭放入口中,嚼了嚼。 「好人葛格,好吃吗?」阿良庞大的身躯前倾,满心期盼地睁大双眸,瞳中闪闪发光。 「都说了是清志哥哥,你怎么讲都讲不听!」阿婆蹙紧眉头,訶斥道。 「阿嬤没关係啦,既然阿良喜欢这样叫,那就这样叫吧!」我忙打个圆场,而后对阿良说:「好吃,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饭了。」 这话可不是违心之言,我着实没料到阿良的手艺居然如此精湛,油亮金黄、粒粒分明的炒饭卖相十足。我再吃了口,细细品味一番,蛋香与葱香包裹着鑊气,溢满了我的唇齿,咸度紧扣在完美比例之中,再多一分便显得过头,减一分,或许又将欠缺过癮。微微的辣与甜,淡淡的酱油气味,尽数交织于一块,加之高丽菜的爽脆口感,令人禁不住回味再三。 「嘿嘿嘿!」阿良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跟谁学的啊?我厨艺很差就算了,但别说我了,以前我老婆都没这么会煮。」我顺口问道,忽然忆起我那已经离异两年的妻子,以及全天下最可爱的女儿,内心微微酸涩。 「这孩子虽然憨憨傻傻,但是很爱做菜,也满会做菜的。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件事办得好,整天就是关在厨房乱煮一通。」阿婆既骄傲又忧愁地望着儿子,「也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他到处跑,跑不见人。」 「这样很好啊!」我应声附和。 「唉,但是我万一哪天……阿良该怎么办?」阿婆叹了口气,她定定凝视着儿子,目含伤悲,「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捡破烂捡多久!」 「我在板桥有认识的朋友,她开的餐厅专门收喜憨儿或其他身心障碍者当员工,我可以帮忙引荐看看。」我忖及大学友人秀鈺,想必她能提供阿良一个好机会及环境,「刚好阿良喜欢做菜,说不定很适合他。」 「真的?那……那真是太好了!」阿婆有些哽咽,面上挤出感恩的微笑,双肩颤抖,「我一直很烦恼这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不要去!」阿良突地嚷嚷,双臂交叉于胸,鼓起脸颊,「我要待在家里面!」 不知为何,阿良闹起彆扭的模样,竟令我勾起了女儿耍着小性子的回忆。过往女儿尚与我同住之时,也常常执拗地对我发脾气。 犹记得,某次她代表小学参加市内的小提琴比赛,女儿不断向我叮嚀,绝对要去新北市四号公园文创演艺厅欣赏她表演。深得女儿如此重视,我心中欢喜,自然是满口答应。岂料,当日竟碰上公司临时请我去国外出差。在亲情与事业之中,我最后选择了事业,换来的是升职成为经理,以及女儿对我的不谅解。 这么做终究值得吗?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但既然做了决定,即便是懊悔,又还能如何呢? 第五回 外套 「阿良啊你不可以任性!」 猛然遭话语声拽回现实,仅见阿婆着急得起身,生怕得之不易的机遇就这么付诸东流,她紧张地斥责:「人家清志哥哥好不容易给了你这个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才行啊!」 「可是我不想嘛!」阿良嘟起嘴,双手插腰,跺了跺地。 「你!」阿婆沉下脸,「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接着难堪地瞅了我一眼,显得有些惊惶失措。 「阿嬤我来和阿良谈谈,」我站了起来,拍了拍阿婆的背,「交给我吧。」 阿婆乾瘪的唇抖动着,我不知晓她正在想些什么,而后她点了点头,颤声道:「少年仔,那就麻烦你了。」语毕,饭也不打算吃了,转身去整理适才搬回来的回收物。 我坐回位置,瞄了瞄阿良的神情,仅观他咬着下唇,眉头深锁,瞳仁微微脱焦,似乎神游四方去了。我拉着凳子凑近他,轻声说道:「阿良,你可以告诉哥哥,为什么不想去工作吗?」 阿良愣了下,「就是不想!」并且使劲摇头。 「不想总有个原因吧?」我瞇眼笑着,「该不会是害怕离开妈妈身边?」 「不是!」阿良气鼓鼓地说。 「那不然是因为你害怕和别人打交道吗?」我继而问道,然而阿良依旧摇头。我望着阿良圆大的瞳孔,意图从中挖掘出些蛛丝马跡,却只感受到一股纯洁的倔强。 我们俩对视许久,整个空间静悄悄的,仅馀下大门旁,阿婆带着慍怒整理回收物偶尔发出的劈啪声响,以及掛在因潮湿以致多块壁癌的墙壁上,老旧摆鐘的细微机械运作声。 倏忽间阿良回避了我的视线,垂下了头,淡淡吐了句话:「如果我离开家里面,马麻一个人怎么办?」 闻言,我不禁莞尔,内心却微微揪疼,我对阿良说:「别担心,板桥离这里不远,你可以通勤上班,不用住在外地。」我观察到他紧皱的眉宇稍稍舒缓,打铁趁热说服道:「而且那边很多厨师,他们可以跟你一起烹调美食哦!」 阿良眼神一亮,似是被我的言语所打动,顿了顿,点点头答应了。我放下了心,只见阿婆急得过来,激动地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致谢。 我感受得到,阿婆心中存在着万分感激,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仅是一个劲晃着我的臂膀。对此我反倒些许吃不消,因为我深知,我并不是个如此值得旁人信赖的人,相反的,我只会辜负对方。 「马麻我爱你!」 不知何时,阿良已然倚在阿婆身上撒娇,而阿婆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脑杓。瞅着瞅着,我萧瑟的内心,似乎亦随之温润起来。 「好人葛格我喜欢这件外套,这件给我穿就好,你再帮马麻另外买一件好不好?」 阿良突然傻笑,并小心翼翼地轻抚着阿婆身上的夹克。略感突兀,这傻小子还真是会煞风景。但我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 第六回 红酒 一个星期后,面试十分顺利,尤其阿良的厨艺令朋友秀鈺惊艷无比,她希望能好好栽培阿良,当即便决定录取这圆滚滚的憨厚小子。我对此并不感意外,阿良非常讨人喜欢,而秀鈺和她亲妹妹都是真正的善人,与自私自利的我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我邀请秀鈺与阿良共进晚餐,并由我作东,本欲于附近随意寻间餐厅大饱口福。岂料阿良坚持要亲手下厨,实在拗不过他的牛脾气,当晚我们留在秀鈺店铺,静候着阿良出餐。 我与秀鈺坐在木製长桌前,她为餐桌铺上乳白色餐巾,并且点起了特製的蜡烛。火光摇曳于橘黄色的灯光下,顿时间,浪漫慵懒的氛围充斥于整间房舍。 秀鈺斟了杯酒,将装了酒的高脚玻璃杯举起,淡然一笑,啟口道:「红酒,喝吗?」 「不了,我不爱那味道。」我摆手婉拒。 「清志,最近好点了吗?」秀鈺柔声地问。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吗?」我苦笑着,也不知我口里说出的话语,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假意?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太好了,不过,我总觉得你的眼神里满是苦涩。」秀鈺用手指捣了捣餐巾,「更何况,我记得你曾经是很爱喝酒的。」 「是吗,我看起来像是那样?」抿了抿唇,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没想到依旧是瞒不住秀鈺的火眼金睛。 「你从桃园搬去永和大概半年了?」秀鈺轻轻摇晃着手上高脚杯里的葡萄酒。 「对。」 「在更之前从新店搬到桃园,到现在也满久了?」秀鈺抿了抿唇,似是正担心我情绪是否波动。 拧紧眉头,我点点头。 「应该有三年了吧?」秀鈺垂下眼,半歛眼皮,「爱姍她……离开了我们。」 「嗯。」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我神情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无意识地望向窗外想看看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却只见着映在窗户上的我之倒影,那副神情憔悴不堪,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心碎。 「那不是你的错。」秀鈺忽地握上了我的手背,我扭头回来,只瞧她凝视着我,同情怜悯的眼神彷彿欲望穿我那残破晦暗的灵魂,我心一慌,瞳孔震颤起来。 「不,就是我的错。」我紧咬下唇,力道过大,除了疼痛,我甚至感受到淡淡的铁銹味,令人反胃至极。 「爱姍不会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的,」秀鈺摇摇头,「秀晶也是。」 「我们可以不要现在谈论这件事吗?」顿感胸臆烦闷,我强压下几欲乾呕的身体反射,抽回手,抚着额,闔上双眼。 秀鈺沉吟了半晌,放下了酒杯,叹了口气,继道:「既然你坚持,那好吧。」 「我煮好了,今天吃牛肉麵!」 恰在此时,阿良兴高采烈地端出他的拿手料理,踏着喜孜孜的脚步走出厨房,而后笑吟吟地望向我与秀鈺。 香气逼人,想必我会将阿良的菜餚全部扫光,就连一滴油脂都不剩。 本该是这样的,可我却再也没有了食慾。 第七回 转向 晚上八点整,我驶着车返回阿良家。外头街景恍惚,整趟路程我记不清一路上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遭逢了些什么,我也不在乎。只在即将抵达阿良家前,我注意到了一名男人右手抱着女儿,左手紧搂着妻子腰间,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心一飘,长吁口气。此刻阿良正坐在后座,带着恙怒瞪视着我。我从后照镜瞅见了他红扑扑的脸蛋,遂问:「阿良,你还在生气啊?」自上车起,他就一直摆着那一号表情。 「谁叫你随便吃几口就说你不想吃了!」阿良一股脑地怪罪于我,并脱下那件墨绿皮製夹克,狠狠丢上坐垫。 「我不饿嘛。」我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啦,怎么可以不吃我做的菜!」阿良狠狠地拍了下后座座椅,发出大大啪的一声。 我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良久,我舔了舔唇,说道:「阿良我问你哦,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因为你没有来参加关于他人生的重要时刻,因此生气得离家,却在途中被歹徒掳走而去世了,那会是你的错吗?」语声渐趋颤动。 「当然是啊!」阿良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果真如此。 闻言,内心是更加沉重,我咬紧牙关,试图舒缓不断起伏的胸膛。数秒后,我颤声道:「果然应该对对方的死负责,对吗?」 「你都说是那个人的重要时刻了,我不去当然是我的错啊!但是害死对方的又不是我,那是歹徒的错,关我屁事喔!」阿良振振有词,「好人葛格你今天怪怪的……」他眼珠子突然睁得圆圆大大的,「欸欸欸,你怎么哭了?」 原来,于自身都未有察觉的情况下,我的脸颊已然佈满了泪痕。好奇怪,我的内在明明空荡荡的,怎么会止不住地流泪呢?我沉思了下,半旋身,朝阿良问道:「我想特地绕路去新店一趟,阿良你陪我吗?」 「为什么,我家都快到了欸?」阿良大惑不解。 「因为我会怕,有你在,可以壮壮胆。」我抹去泪珠,诚实地说。 「喔,好吧。」阿良很是义气,瞅他点了点头,我遂立刻更改目的地。 约莫十来分鐘后,碧潭不时闪烁着热闹的光影水舞秀,勾起了阿良的兴趣,整张圆脸紧贴在车窗上,显得颇是兴奋。也许是谅解我有要事在身,他出乎意料地并未吵着要我带他过去享受庆典。而我对此亦乐得轻松,一丁点都不觉愧疚。毕竟,我终究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驶车转进一座清幽淡雅的社区,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也不过了。过往我常与妻女于右侧的社区公园散心,彼时牵着两隻柔软滑腻的手,一隻凉丝丝的,另一隻暖呼呼的,我的心则滚烫烫的。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第八回 水舞 我停好车,背对着阿良,嚥了口唾沫,轻轻地问道:「阿良,在你眼中,我……呃……我真的是个好人吗?」 「是吧!」阿良用力捣捣头颅。 「为什么呢?你怎么会这样看?」我继问道,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害怕听到我所不想要的结果。 「我马麻很不相信别人,她说世界上好人越来越少了,都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帮忙需要的人,所以马麻从来没有带亲戚之外的人回来过。」阿良抠了抠脖颈,「但是她带你回家,而且马麻说你是好人。」 「那是你妈妈的看法,你本人到底怎么想呢?」我压抑着内心的悸动,持续追问着。 「你是超级大坏人,你没吃完我做的牛肉麵!超级坏蛋就是你!」阿良哼了一声,用力扭了扭他硕大的身躯。 接着他拿起后座上那件我赠予阿婆,现在已然成为阿良爱服,上头镶着白玫瑰标志的墨绿色皮製夹克,他将之晃了晃,续道:「不对,你是好人,你送我和马麻外套,又让姐姐给我工作,还载我去面试又载我回家!」 我是好人? 这是我最为恐惧聆见的答案,我怎么能是好人呢?如果我真的是好人,那我不就不能再令层层尖刺来裹住自身的脆弱;不能再用鬱鬱寡欢,隔绝他人对我的善意;不能再麻木自己情感,装作己身什么事物都不在意了吗? 我顿即陷入了混乱无序之中,并且挣扎于内在骤降的狂风暴雨,可我同时亦觉察到,不知为何,我总能放心地将重重心事吐露给阿良知晓。或许是由于他天使般的单纯思维,使得我不必担忧他可能会背弃我的懦弱,因而才得以放下一切顾虑去信任阿良吧? 思及至此,我竟感受到稍稍的心安,稍吁了口气,平静地问道:「阿良,如果你深深爱着一个人,爱他爱到无法自拔了,你会勇敢告诉对方吗?」 「当然啊,我每天都跟我马麻说我很爱她哦!」阿良不假思索,自豪地回答,摇头晃脑地呆笑。 我忆及初次造访阿良家当晚,阿良与阿婆相互依偎的温馨情景,内心霎时盈满了鼓舞。斟酌片刻,我终究是下定决心,转头对着那傻小子说道:「阿良谢谢你,是你让我想通了。」 阿良一头雾水地看着我,而我仅是对他笑了笑,「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到时带你去看水舞秀,再逛逛旁边的市集。」 语毕,我旋即下车,步向其中一栋华厦,掏出钥匙,解锁入内。我搭乘电梯来到五楼,紧接慢慢走至左前方的房门,深吸了数口气,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第九回 坏蛋 【完】 铃── 时光流逝,宛若凝结成了一辈子,又好似冻在了那一瞬,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神情忧愁,拥有水旺大眼,长相神似秀鈺的素雅妇人前来应门。 我俩对视,她望见我的那一刻,彷彿不敢置信地摀住嘴,而后颤抖起身子,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令我朝思暮想的容顏,似乎是苍老了许多,眼角亦多出了几道哀愁。我再也按捺不住那已强忍两年,全副身心灵的激动。我一把将对方拥入怀中,哭喊着:「秀晶,对不起……对不起……!」 秀晶并未怪责于我,她拍了拍我的背,一边安抚,一面柔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爱姍她、爱姍她会原谅我吗?如果当时我放弃那趟该死的出差,结果会不会就会不一样了?」面对着秀晶清冷而软嫩的掌腹触感,我忍不住问出了这宿宿寐寐,不断折磨我灵魂深处的拷问。 「她会的,她会的,她一定会的。毕竟爱姍一直以来最爱的人,就是你啊清志。」秀晶哽咽地抽抽鼻子,「无论你选择什么,她都爱你,永远爱你。」 就在这一刻,内心设下的万般城防终于溃堤,我崩溃地将秀晶娇弱的身躯搂得更紧,肩颈胸膛不住起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宛如要将女儿离世三年来的痛苦,均给尽皆释放一般。 三年间,沉沦于伤痛与愧疚之中,无法自拔的我,始终不愿承认内在的累累伤痕,甚或难以接受女儿已然香消玉殞的事实。为此自我放逐,离开了毕生最为深爱的女人,仅能用更多的工作、外务与聚会,藉此来麻醉自身那颗插满箭矢的心房。 都怪我太过软弱,因而蹉跎掉如此多的光阴,我早该勇敢面对创伤,才不致伤害身边那位最重要的伴侣。 秀晶,远较我坚强得多。不知道这段时间,她是怎么从创口之中毅然挺立,坚持过来的? 许久,我缓了缓猖狂肆虐之情绪,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接着轻抚秀晶的嫩颊,懊悔地凝视着她盈满泪水的美丽眼眸,懺悔地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害得你受苦,我那时候不应该推开你的。」 「对啊,你、你真的是个大坏蛋!你都不知道你不在身边我有多难过!我有多想你!」秀晶抽抽答答地埋怨,转而又对着我绽放出了世上最甜美的笑容,续道:「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你回来了,就好了。」 「是啊老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与妻子额抵着额,舔舐着彼此的哀慟。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女儿是真的不在了,终究得放手让记忆中的她远行,而我们的人生仍须继续迈进。但女儿似乎又从未离开,至少我对她的爱,我们之间共同缔造的璀璨回忆,均从未远去。 朦胧之中,依稀瞅见了我待在家中,爱姍用那温热细腻的纤指,按了按我的脸颊,又玩了玩那总让她咯咯灿笑的刺刺鬍渣。而我将女儿举抱得老高,踮着旋转跌宕的步伐,惹得爱女兴奋地高声尖叫。于我而言,那是全世间最为悦耳的乐章。 「把拔,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爱姍,我也爱你,好爱,好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