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错你我他和她》 00 《阴曜》 过去无法挽回, 未来尚可把握, 能否正眼看我? 不要总是追寻那…… 我永远无法触及的曾经。 《沉歆瑶》 伤口如何平復? 泪水如何停歇? 我该如何弥补与你的缺憾? 我该如何偿还对你的亏欠? 在你不得不离开之后。 《李冥汰》 一句无心的话语, 你成了我的唯一, 慢慢等待之后会不会有一天? 我也成了你的唯一? 《林怡敏》 过于耀眼的表象, 掩盖心中最深的伤悲, 不管多么不堪, 我愿意拥抱最真实的你。 01 pursue 追寻 动词 明明睏倦不已,阴曜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单字本,他不停告诉自己多记一个单字是一个,只要有机会让今天的开学考多个一两分,他愿意牺牲掉搭公车时约莫三十分鐘的休息时间。 转转头,他按压后颈处试图舒缓长时间低头而痠疼的脖子,偶然注意到隔壁座位的女孩正维持一个正常乘客绝对不会出现的诡异坐姿。 女孩垂下头,双手环胸,弯曲着膝盖将自己的双脚踏在前方的椅背上。这个动作毫无气质也无公德心可言。 阴曜还注意到女孩身穿的制服是与自己相同的款式,那是一所全国国中生梦寐以求的名校制服。 也罢,毕竟大考只测验智力与努力,谁又在乎品性?阴曜一边鄙夷地想,同时将单字本收入书包内,接着起身按压下车铃。 响亮的下车铃声惊醒许多趁着搭车空档打盹补眠的乘客,却没有惊醒阴曜旁边的女孩,一股焦躁和嫌恶涌上他的内心,他不自觉撇嘴。 这时公车已经到站,乘客们纷纷下车。逼不得已,阴曜开口喊了声:「借过。」但女孩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急了,要是再不赶快下车,会因为坐过站而迟到的,他伸手推了女孩的肩膀一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力道太大的关係,对方像是触电般猛然抬起头。 阴曜被女孩的夸张动作吓一大跳,不过真正让他惊吓的是女孩哭花的脸庞,微带血丝的水亮双眼如忘记关上的水龙头,不断涌出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过她的脸颊。虽然有人正失神地看着自己,但这名女孩依然没有要掩饰自己在哭的意思,任泪水狂流。 车门关上的声响促使阴曜回过神,他喊不出口「还有人要下车」,眼睁睁看着公车驶离站牌。他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再一次压下下车铃,然后回头瞪着女孩说:「借过。」 「对不起……」女孩终于有了反应,慌张起身退开,好让他通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女孩并不是在跟自己道歉的错觉,那眼神及声音都显得过于空泛且遥远。没走几步,他忍不住转身问:「你不下车?」 杵在原地的女孩一愣,左右张望车窗外后,随即点头,赶紧跟他一起下了公车。 幸好,这一站与前一站相距不远,走快一点应该可以赶在十五分鐘内到达学校。确定好学校的方向,阴曜立刻开始赶路,走一小段路后,他注意到那名跟着自己一起下车的女孩没有跟上。 那傢伙是不用上学吗?他真心不解能够考上大家心目中第一志愿的人,行为怎么如此不正常?而他自己也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接下来的举动,他大步走到女孩面前,没有徵询她的意愿,逕自抓起对方的手腕拉着走,直觉告诉他要是不这么做,她很可能会在站牌旁待到天黑也说不定。 沉默在他们彼此之间漫延,一直到抵达学校,他们还是连一句交谈的话语都没有。 02 沉歆瑶变了,这个改变让她的父母非常忧心。 原本活泼开朗带有公主病的女儿,现在变得十分阴鬱,有时候一整天下来开口的次数不超过十次。若不是因为沉歆瑶坚持要自己搭车上学,他们甚至已经做好要每天开车接送她上下学的准备。 此时,沉歆瑶呆立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刚才下公车后,强拉她的那位同校男学生正抬头瀏览校园平面图,寻找自己的教室。 爱多管间事的傢伙。她睨了他的背影一眼,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走入人群。她很快找到教师办公室的所在位置,进门前她眨了眨红肿乾涩的双眼,深吸口气鼓励自己。 「请问,一年一班的导师在吗?」她怯生生地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位女老师问。 女老师停下手中的笔,迅速打量沉歆瑶一身全新的制服,还有她哭过的脸庞,接着望向掛在墙角的时鐘,说:「你先回去教室,班导师很快就会到各自的班级进行开学考。」 「可是──」 「好了,快回去,现在大部分的老师都去领等一下要考的试卷,所以不在。」女老师的口吻不耐。 沉歆瑶知道自己如果再继续赖着不走,铁定会惹对方生气,她识相离开,委屈感使她的泪水再度汩汩而出。 她来回踢着办公室外的白色墙壁好一阵子,累了之后便席地而坐,要是不先见到班导师,她是绝对不会进教室的。 苦苦等了将近一小时,开学考的时间总算结束,鐘响之后陆陆续续有好几位老师走回办公室,望着他们,沉歆瑶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晓得哪一位才是她的班导师。她可不想再一次见到刚刚那位讨厌的女老师,所以要她进去办公室内问人,免谈。 「你是沉歆瑶?」 突然间,有道偏低的嗓音从后方传出,她转过身面向声音的来源,是一位身穿运动装、笑容靦腆的年轻男子。 「你是?」她反问,眼神警戒。 「沉歆瑶的班导师。」 得到想要的回答后,她才缓缓说道:「我就是沉歆瑶。」 「我已经跟你的父母通过电话,也大致上了解你的情况。」班导师的口气平稳,眼底下却藏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同情。「有任何心事都可以跟老师说,老师会尽力帮助你。」 「我很好。」沉歆瑶吸吸鼻子逼回泪水,但疲累的神情、泛红的眼眶,以及浓浓的鼻音都显得她的话很没说服力。 「我们先回教室吧,午休时间记得来办公室补考。」 「嗯。」 班导师走一小段路后发现她并没有跟上,回头问:「怎么了?」 「老师……」沉歆瑶的声音非常细微,她必须要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才不至于又哭出来。 「有困难就说,老师会尽力帮助你的。」班导师微笑。 她抿了抿唇,握紧拳头,说话声音因为哭腔而有点含糊不清:「我有事情想要拜託老师。」 03 七点二十七分。 只剩下三分鐘开学考就要开始,阴曜迅速审视公佈栏上的校园平面图,寻找教室的位置,由于时间紧迫,他可没有馀力再去关心那女孩的情况。想归想,他还是回过头,只是没有如预期的看见那名女孩。 女孩不见了,彷彿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猛然想起自己就快迟到了,便将女孩的事情拋到脑后,往教室狂奔,左脚刚踏进教室,鐘声便立刻传来,他松口气。 座位是依照学号进行安排,他是三号,因此座位在最靠走廊那一排的第三个位子,前面一号和二号的位子都还是空着的,这令他有点意外,他完全无法想像怎么会有人不重视开学考试,不过如此一来,他就少了两位竞争者。 他微微勾起唇角。 * 开学考的题目不难,若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考得很好,母亲会因此感到开心的,想到这里,阴曜稍稍松口气。这时,教室内开始传出稀稀疏疏的说话声,再过几天肯定会吵翻天吧?就和他以往待过的任何一个班级一样。 坐在他后面的同学点了点他的肩膀。「嗨,你叫什么名字啊?」 「阴曜。」不等对方介绍自己,他从书包内取出手机,步到走廊上佯装在讲电话。他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 等熟识新同学的阶段结束……等大家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团体以后,自然就不太会有人来找他搭话。 走廊另一侧有一高一矮的人影朝他走近,他注意到比较矮的那个人就是在公车上遇见的奇怪女孩。现在,他才终于看清楚她的面容,一双绝对会遭其他女生妒忌的大眼,小巧尖挺的鼻子,淡粉色的薄唇衬在白皙的皮肤上,略显红润。那是一种清新脱俗的美,虽不到让人屏息的程度,但总会使经过的人们不禁多看她一眼。 霎时,女孩微垂的眼眸倏地一抬,恰巧对上阴曜的视线。 阴曜的心头一惊,像是做了亏心事连忙移开目光,但女孩似乎已经忘了他,只是轻瞥一眼,掠过他的眼前进入教室。 蝴蝶。 他看着女孩的背影联想到蝴蝶──单薄、轻盈,令人无法捉摸不透,同时还很脆弱。 「这位同学,已经上课了,快进教室。」年轻的男子停在阴曜的面前,是刚才走在女孩旁边的人,也是他的新班导师。 他连忙点头,放下耳边的手机,随着班导师进了教室。 女孩坐在他正前方的座位上,低头对着桌面发呆,原来她就是二号,那一号呢?他瞄向一号的座位,依旧空无一人。 班导师走上讲台,二话不说拿起白色粉笔写下新的座位表,写完后,他双手一拍下达指令。「现在开始按照黑板上的座位坐。」 阴曜很快从座位表上找到自己的号码──第一排第一个,第一个是不错,离老师和黑板近一点比较不容易分心,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太斜了,写在黑板另一头的字可能无法看得很清楚。他忍不住也找了那名女孩的位子──最后一排坐后一个座位,比起他的座位糟多了,而且她的前方还空着一个位子。一号的。 坐在那里很难认识其他同学吧?他趁着有些人还在找座位的空档,偷偷观察那名怪异的女孩,会这么在乎她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从小时候经歷过霸凌事件的洗礼后,他便对人类这种生物失去好感与兴趣。 女孩没有和坐在她右手边的同学搭话,兀自拿出手机摆在桌子的正中间,异常专注地盯着它瞧,她没有动用手指滑萤幕,也不可能是在看影片,就只是静静看着,眼神渐趋空泛。 难不成她是在等电话?阴曜的脑中蹦出这个想法。 如果在别人眼中的女孩是个怪胎,那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在国中,每逢下课时间他总会独自一人去走操场,有时候他甚至会不小心漏听上课鐘声,等发现操场及球场上都没人时才急急忙忙衝回教室。 经过将近一整天有意无意的观察,他注意到女孩除了盯着手机发呆,还是盯着手机发呆,如果此时天空突然间塌下来,他想女孩也绝不会移开紧盯手机的视线。忽然间,他的内心涌出一股想要换座位的衝动,女孩前面的空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在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开始前,老师面色凝重地宣布:「一号逍瞬黎同学由于身体状况不佳,近期都不会来学校上课,等他来学校以后,大家要好好跟他相处,知道吗?」 大部分的同学都乖巧地点头说:「好。」 但阴曜没有答腔,因为他认为自己并无义务对任何人好,除了他那坏掉的母亲。 04 这是林貽敏十五年来的第一个家。 在这里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而非外人,不过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 林貽敏愉悦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面着手整理清扫她的新家,光一张单人床、简易的书桌以及书柜就佔掉大半的空间,一般人肯定会因为空间过于狭窄而受不了。上一个和上上一个住户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搬走的,但她完全不在意,能搬离无情冷漠的亲戚们身边对她来说可是天大的喜悦。 推开窗,她兴奋地望着即将要就读的学校,满心期待自己的高中新生活。 * 隔天,林貽敏六点就起床了,其实她没有早起的必要,学校距离她的租屋处只有短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但她就是睡不着。 她站在厕所里的镜子前,盯着自己昨天刚修剪的短发满意微笑。学校对面那间理发店老闆娘的技术真不赖,依着她稍瘦的脸型设计了一种再适合不过的发型,看起来不只乾净俐落,还使她拥有不输大部分男生的帅气外表。 她当然不是因为剪完头发才变帅,早在国中时期她的帅气外貌便已眾所皆知,甚至有七位女同学向她告白,这还不包括偷偷暗恋她的女生,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是男生的眼中钉,被恨得牙痒痒。 会如此受欢迎,可不单是外表的缘故,温柔也是极重要的一部分。同样身为女生的林貽敏自然比男生懂女生的心思,懂得该在何时表现出温柔体贴以及勇敢帅气的一面。在女同学的心目中,她就像是王子般的存在,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拯救无助的落难公主。 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境特殊,她想她也会和普通的女孩一样等着自己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出现吧。然而,与其等着几乎不可能会出现的王子,还不如自己当比较实际,甚至能做出贡献,替这个世界增加一点丁出现王子的机率。 在新班级里,林貽敏很快发现需要帮助的落难公主,坐在她隔壁的女同学正愁着脸,紧盯桌面的手机发呆,而且这一呆就是一整天。 她记住这位公主的姓名──沉歆瑶,并多次找机会与她攀谈,但都以失败告终。 每一次的对话都不到三句就被对方句点掉,要是硬找话题,对方还会直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扭头就走。 她叹气,沉歆瑶寧愿盯着冷冰冰的手机发呆,也不愿与她多讲上一句话。 也许,沉歆瑶根本不想被拯救。这种变相的拒绝让林貽敏有点沮丧,但她不会放弃,一旦放弃也就等同于放弃身为王子的资格。 另一方面,王子多是眾人的福气。 一年一班除了林貽敏外,还有另外一位叫做李冥汰的王子,不止帅气多金、个性开朗,说起话来又幽默风趣,简直就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稀有生物。 「嘿!」午餐时间李冥汰突然跑到她旁边问:「听说你很会打篮球,放学后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打?」他指指自己身后的几位男同学,露出爽朗的笑容。 「好啊。」林貽敏回以灿烂的笑容,然后转头对正和自己一起吃饭的女同学说:「你们也一起来吧。」 女同学们无一拒绝。 放学鐘声轻快响起,林貽敏把握机会拍了拍隔壁同学的桌子说:「歆瑶,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去球场?」 原本面无表情的沉歆瑶被她突如其来的拍桌举动吓一大跳,转而出现惊惧的表情。 胆子也太小了吧。林貽敏皱眉等待对方的回应,只见沉歆瑶慌张地抓起桌上的手机和掛在桌边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唉……这是她有史以来见过最难搞的公主。 「林貽敏,你还在做什么?走囉。」李冥汰在教室门口朝她大喊。 「来了,来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揹起书包,小跑步过去。 李冥汰好奇地打量她的身高。「你身高多少?」 「一七一点二。」 「真假!比我还高。」李冥汰不敢置信,语气中隐约带点不服气。 「你很快就会比我高,我几乎不会再长了。」 「对女生来讲你已经够高了,再长下去小心找不到男朋友。」他打趣道。 「你喜欢娇小的女生?」林貽敏浅浅一笑,转移话题。 「我喜欢……」他突然消音,紧接着又把话锋一转,「你的父母应该都很高吧?」 闻言,林貽敏皱眉,她注意到对方的不自然,但真正让她皱起眉头的原因是对方的问话。 见她没有回应,李冥汰又重复一次。「你的父母不高?」 「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冰冷语气使他一愣,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在一瞬间降至冰点,他们彼此都陷入沉默。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晓得他人的地雷在哪,林貽敏很清楚这点,所以主动开口:「你知道沉歆瑶吗?」 「坐你旁边的女同学?我知道她。」李冥汰点点头。「她怎么了?」 「没,只是有点好奇,因为她的举动有些奇怪。」 「一直盯着手机发呆,而且对人爱理不理?」 「对,老师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在上课,也不管她的桌上放着手机,如果是其他同学上课不专心老师都会管。」林貽敏补充。 李冥汰耸耸肩。「我是没注意到。」 「有点想问老师。」她真的很想知道有关沉歆瑶的事情。 「老师不太可能会说,那有关个人隐私。」 没有打听到任何与沉歆瑶有关的讯息令林貽敏感到失望,原本以为李冥汰一定会知道些什么,毕竟最受欢迎的人通常都是八卦的中心站,不过也有可能因为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大家还没有很熟稔,所以不太说八卦。 再等等吧。她让自己专注于打球上,她可不想让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同学们失望,不然就太失王子的职分了。 一名前来当观眾的女同学被抓来充当裁判,她站在林貽敏及另外一位男同学中间,将篮球垂直往上拋。 在球尚未落地的瞬间,林貽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下球权。 05 一星期之后,开学考的成绩出来了。 老师把全班的成绩表从第一排开始传阅,大家似乎都为自己的分数感到紧张,不是转头与隔壁的同学低声交谈,就是紧盯正在被传阅的成绩表。 李冥汰好奇地观察周遭同学的不安神情,最后视线落到正在仔细看成绩表的阴曜身上。 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他似乎看见阴曜的肩膀微微颤抖,拿着成绩表的手还紧捏成拳头。将成绩表传给后面一位同学时,阴曜没有回头,只是把手往后伸越过肩膀,接着便用手心抵住自己的额头动也不动。 成绩表很快传到李冥汰的手中,他用手掌压平遭阴曜捏皱的边缘,然后快速扫视左边的姓名栏,并往右边的栏位对过去──九十八分,是全班最高分。 正常人获得好成绩时应该会很开心,可是李冥汰连一丝喜悦的情绪都没有,为什么考试得到好成绩要开心?这个逻辑他不懂。即便得到称讚,他也无法真心喜悦,反正厉害的人从来就不会是他,而是他的父母,就连亲戚的讚美都不外乎是「真不愧是某某某家的小孩,这么优秀」,或者是「某某某家的基因真优良,生出来的小孩这么聪明」。 不管是谁的表扬,从来没有一句话是用来肯定李冥汰的,没有人愿意肯定他的付出与努力。即使如此,他仍觉得含着金汤匙出生以及顶着七彩光环长大并没有什么不好,优良的家世背景加上他的优异才华以及帅气外表,让他註定要高人一等。 只是有时候他会觉得内心空空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刻意找了阴曜的分数来看,原本以为会很糟,没想到竟然有九十二分,全班第四高的分数。 这个分数已经算很不错,干嘛一副不及格的惨样?李冥汰又瞥向阴曜,不过这种成绩还是比不上自己就是了,他有些得意。 * 自开学考成绩公布之后,李冥汰开始注意到有人会对他投以不友善的目光,起初他一直找不到那道视线的来源,后来会发现是因为有一次在厕所的镜子前抓头发时,阴曜突然默默出现在他的背后,一张脸臭到宛如有人欠债不还似的,而李冥汰发现那个欠钱不还的人似乎就是自己。 「嗨。」毕竟是同班同学,李冥汰决定试着展现友好的一面,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想理会他,洗完手便自个儿走掉。 「靠。」他忍不住骂了一声,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真是蠢毙了!他忽然很佩服林貽敏,竟可以忍受沉歆瑶数次的冷眼拒绝,换作是他一定早就气到发疯。 「你为什么对沉歆瑶这么执着啊?」一次打球的时候,他对林貽敏问道。 「朋友有难要互相帮助。」林貽敏理所当然的表情像在疑惑他怎么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李冥汰无视她那不解的神情。「她当你是朋友?」 林貽敏耸耸肩,随后又投出一颗三分线外的空心球。「至少我当她是朋友。」球刷下网子的摩擦声消失,她的话语也同时落下。 李冥汰挑眉,讚许地拍两下手,心想这傢伙的精准度真不是盖的,这已经是连续第四次丢出空心球。 「那阴曜呢?他一定也很需要被帮助。」他问。 「我以女生为优先。」林貽敏捡起滚到篮框下的球。「还要单挑吗?」她问,语带挑衅。 「你可以不要这么帅吗?会害我忍不住心动。」李冥汰故意调侃。 「白痴!」她用力将手中的球砸向他,却被轻松接下。 「如果我是女生一定会无法自拔爱上你。」 「幸好你不是,不然我就必须拒绝你。」她眨眨眼,对他比了「来吧」的手势。 李冥汰的心中顿时涌现眼前这位女同学被生错性别的感慨。 06 或许是因为每天一起打球的缘故,他和林貽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要好,没有人会怀疑他与她之间是不是有曖昧的情愫,在旁人眼中他们俩就像是好哥儿们,再自然不过。 长时间与林貽敏相处,看着她与沉歆瑶间的互动关係,李冥汰渐渐释怀阴曜对自己不友善的事情,转而在意起他来,甚至在路上碰面都会刻意和他打招呼,虽然每一次都被无视。 李冥汰大致上猜得到阴曜为什么讨厌他,忌妒是一般人见到别人拥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时最常会涌现的情绪,只是大多数人会选择将这种负面情绪隐藏,而阴曜选择展露。 他不排斥阴曜的这种做法,反而有点欣赏,毕竟他见过许多假惺惺的马屁精,身旁也不乏有这种人,真够惹人厌的,如果可以,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和阴曜成为好朋友。 「有进展吗?」放学后,他问林貽敏。 林貽敏瞥了一眼没有听见放学鐘声的沉歆瑶,然后拖着李冥汰到一旁,压低声音说:「白痴,会被她听见。」 「不会啦。」李冥汰吐吐舌头。 「那你那边有进展吗?」林貽敏放开他的手臂,边说边偷瞄正专注盯着手机看的沉歆瑶。 他摇头,感到无奈。「我刚才约阴曜一起去打球,结果你知道他回我什么吗?」 「回什么?」 「他说:『去打你的头啦!』口气超兇。」 「看来你已经没救了,被彻底讨厌。」林貽敏摆摆手,一脸幸灾乐祸。 他耸耸肩。「今天要一起打球?」 「休息一天吧,我想去附近逛逛,熟悉环境。」 他灵机一动,指指正抓起手机的沉歆瑶。「今天我们去跟踪她,改天我再带你去认识环境,顺便吃好吃的。」 「跟踪?这犯法耶。」 「吼,拜託,你也想太多,我们只是恰巧要去的地方和她是同一个地方而已,哪能犯什么法啊?」说完自己的一套歪理后,李冥汰开始尾随刚踏出教室的沉歆瑶,看见林貽敏虽然脸上写着不愿意,却还是跟着自己走,他嘴角的笑意刻得更深了。 「你跟踪去她家到底想做什么?」在公车上,林貽敏问。 「你真笨,当然是去收集情报,你不是很想知道沉歆瑶的事情。」 「你才白痴,难道你想私闯民宅?这种事我可不奉陪。」 李冥汰露出灿烂的笑容。「见机行事囉。」 搭了将近一小时的公车,他们总算看见沉歆瑶起身下车。 「每天做这么久的公车也太累了吧。」林貽敏咕噥道,随着李冥汰跟在沉歆瑶的后面,小心翼翼不让对方发现。 除了谨记走过的路以外,李冥汰还兴奋地东张西望,这还是他头一次来到如此乡下的地方,放眼望去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远处染着红晕的天空,甚至连再平凡不过的大榕树都能令他嘖嘖称奇。 「她跑进去了。」 林貽敏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想起自己跑来这里的目的,他连忙压低身体穿过林貽敏所指的矮树丛,许多断枝与树叶因此散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狼狈不堪。 「真会鑽。」林貽敏拍拍弄脏的制服,不晓得是在称讚,还是在抱怨。 「我们好像跟丢了。」他左顾右盼,完全不见沉歆瑶的踪影,这令他感到有些懊恼。 「要回去?」林貽敏说。 「都大老远跑来这里,再多逛一下,不然太可惜了。」 他们只在刚才通过的矮树丛附近绕,不敢走太远,以免等一下找不到回去的路。 「喂,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林貽敏左右张望,忽然说。 「水声?」他闭上嘴想听清楚那股微弱的声音,不过马上就被林貽敏叫过去。他很快跟上,在树丛中穿梭,但走没几步林貽敏突然停下脚步,害他反应不及撞上她的后背。 「很痛──」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巴就被强而有力的手摀住。 「嘘。」她比出噤声的手势,确定他了解她的意思后才松手。 李冥汰在心中暗骂,质疑眼前的短发好友真的是个女生?力气也太大了吧。接着,他轻手轻脚靠过去探头,好奇他的好朋友究竟看见了什么──沉歆瑶正低着头凝视清澈的溪流,她的身后有块禁止戏水的告示牌。 她站在溪边干嘛?他疑惑的同时,也对清澈的小溪讚叹不已,在夕阳的映照下,溪水闪烁耀眼的橘光,熠熠生辉。 突然间,他听见沉歆瑶用他们恰巧能听见的声音说:「小梨子,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快点回家好不好?」 当他和林貽敏正纳闷小梨子是谁的时候,一句骇人的话语飘进他们的耳中。 「──如果我也跳下去,你就会愿意回来了,对吧?」 07 不要丢下我……拜託…… 沉歆瑶的内心不断重复相同的话,她长久对着手机萤幕的视线早已失焦。 放学鐘声响起后的不久,坐在她隔壁的女同学驀然拍一下她的桌面,同时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楚内容,只依稀听见「球场」二字。 面对隔壁同学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她除了惊吓之外没有其它反应。 小梨子…… 待惊吓的情绪消褪后,小梨子是第一个出现在她脑中的词汇。她完全没有理会正等着自己回应的女同学,以最快的速度衝出教室,朝公车站直奔而去。 一下车,她又立刻开始奔驰,在乡间小路乱窜,最后停在一条清澈的小前。自从出事以后,她每天都来这里。 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熟悉的声音使她忆起「那一天」,同样的地点,差不多的时间,以及相似的树叶摩擦声。 她索性闔上双眼。 * 「喂,你这骗子,给我停下来!」 被沉歆瑶追着跑的男孩不但不肯停下脚步,甚至还回头朝她扮鬼脸。 「小梨子!」她气得扯开喉咙。「我要跟伯父伯母说你讲话不算话!」 一听见沉歆瑶要去告状,男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脚,他转身面对追上来的沉歆瑶,说:「要我答应可以,但你要先抓到一条鱼。」他勾起的坏笑似乎已经篤定她办不到。 「为什么?」沉歆瑶抗议。「之前明明说好只要我也考上第一志愿,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要就算了。」男孩耸耸肩,不在意。 「我抓,你给老娘等着。」沉歆瑶知道就算现在跑回去向伯父伯母告状,男孩也不会因此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她决定接受他的条件。 「嗯,我等你。」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捲起衣管及裤管,走进溪流里,冰凉的溪水滑过她的小腿肚为她带走刚才奔跑而產生的燥热,看准一条灰黑色的鱼,她自信满满地下手,不过每一次都被牠溜了,她不气馁地试了一次又一次,喷溅起的水花洒的她一身湿。湿濡的长发及衣服沾黏在她的肌肤,凉风的吹拂使她不禁打了一个大喷嚏,她微微蹙眉,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这时才留意到天色几乎全暗。 果然不可能徒手抓到鱼的,她垂下肩膀,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岸。 「小梨子,回去了,我明天还要再来抓。」说什么她都绝对不会放弃。 男孩没有回应,她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别闹了,快点出来,不然被骂可不关我的事。」她不耐烦催促,男孩依旧不见人影。 好啊,他竟然丢下她自己先回去了,明天她绝对要给他好看。沉歆瑶暗忖,不悦地哼了一声鑽过树丛,回自己家去。 * 要是那时候没有先回家就好了…… 沉歆瑶睁开遭泪水浸湿的双眼,一瞬间她恍若看见男孩站在溪流的另一端,展现熟悉的笑容对她说:「嗯,我等你。」 08 喀啦。 阴曜收起钥匙,推开门进到屋内,没有人迎接他的归来,他也早就习惯这个冷清、无人情味的家。 他已经不止一次质疑这堆徒有房子外型的水泥块,真的有资格被称作为家? 打从那位曾经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离开后,「家」这个词对他来说便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他跑上楼,丢下书包,扑倒在柔软的棉被上,成绩带来的压力令他身心俱疲,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管。才刚闔眼,楼下便传来高亢的叫喊。 「阴曜,下来吃晚餐。」 他故意不理会母亲的呼喊,整个人躲进被窝中,彷彿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外界扰人的一切都阻隔开来。但这样真的好吗?无视母亲的叫喊,母亲为了抚养他没日没夜的工作,奉献几乎所有的时间,只为给他好的成长环境,他不应该做出任何会使她伤心的举动,他不能如此不孝。 想到这里,阴曜断然下床,走进厨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 「我买了你最喜欢的鸡肉盖饭。」 瞥了鸡肉盖饭一眼,要是平时的他早就立刻狼吞虎嚥,但此时此刻,他一点食慾也没有,他知道母亲等会一定会问有关于开学考成绩的事情。过去还在国中时,他总是名列前茅,全校的名次从来没有掉出前三名,如今上高中的第一次开学考班上的排名却只有第四,母亲铁定会很失望。 「怎么了?不想吃?」母亲很快就注意到他的异状。 他赶紧塞进一块鸡肉到嘴里,佯装吃得津津有味,却觉得味如嚼蜡,几乎难以下嚥。 「这家的菜真的很好吃,多吃点。」母亲笑脸盈盈,然后说出阴曜最不想听见的问题:「开学考的成绩如何?」 他差点被鸡肉噎到,咳了几声后说:「九十二分……」 「别告诉我分数,名次多少?」 「第……四……」 啪! 他因母亲强劲的巴掌摔下椅子,吃到一半的盖饭也因此翻倒在地。他瞪大眼,忍住泪水。 「你考的是什么成绩!我努力工作可不是要让你混完高中三年,你到底还有没有自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要为将来好好打算,要是第一次的段考无法维持国中时的水准,我会马上替你找补习班,」母亲激动到站起来,手指着阴曜。「不要再让我失望,你的父亲──」 「那又不是我的错!」阴曜捶了一下地板,第一次,他忍无可忍地顶嘴。「明明都是因为你,爸爸才会离开,是你逼走了他!」 母亲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她抓住阴曜的手臂,声音颤抖。「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只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当个有出息的──」 「够了!那个男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他甩开母亲的手,不顾沾到盖饭的衣服便衝出家门。 隐忍十几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忤逆母亲的一天,儘管知道这不是一个乖孩子应该有的表现,他却不由得感到一阵痛快,脑中甚至蹦出一个念头:要是早点这么做就好了。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身无分文,也不晓得自己能去哪里,然而他的内心却无比舒畅,什么母亲,什么成绩,什么排名,他为什么非得为了这些狗屁事而让自己抑鬱寡欢?他受够了! 拋下心中顾忌的所有事情后,他漫无目的地乱逛,沿途欣赏玻璃橱窗内不曾留意过商品,同时刻意避开卖食物的店家。早知道就再多吃几口盖饭,他按着咕嚕叫的肚子。 前方有一群穿着和他相同款式制服的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进一家店,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阴曜的内心涌出满满的欣羡之情,他停下脚步,在路边仰望被太阳烧灼的天空。 好美。 突然间,他完全不明白自己过去在课业上所做出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放弃掉人生中许多有趣美好的事物,就只是为了讨好母亲,但母亲根本就不在乎他,那他又何必在意她的期盼? 阴曜再次迈开步伐,经过一家新开的咖啡厅时又停下。 柔和的歌声穿透玻璃,渗入他的心中,他很喜欢这首歌,忍不住开始跟着哼唱,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刚才那群学生在里头欢笑谈天,他猜想他们正在聊些什么话题,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与现在的年轻人脱节。 他完全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在流行些什么、喜欢些什么。 咖啡厅的门被推开,站在门前面的他反射性退后一步。 「阴曜?」 听见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纳闷地望着眼前这位绑着马尾的年轻女子,她就像是母亲的年轻版本。 「你是阴曜吧?好久不见。」 一张模糊的面容从他的脑中浮现,他迟疑地说:「阿姨?」 「想起来啦,毕竟也好几年不见,大姊──你妈还过得好吗?」 他看着小自己母亲十二岁的阿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母亲身体很健康,但心理方面……就连他这个高中生也感觉得出来不正常。 「不太乐观是吧?」阿姨叹口气,接着看了看四周,目光最后锁定在他的脸上。「你逃家了?」 阴曜不自觉双眼微瞠,退后半步。 「放心,我不会跟你妈讲的,看你的样子一定是跟她吵架后跑出来的,对吧?」 从大人嘴里吐出的话绝对不能相信,因为他们总是能笑着说出反话。他又退后一步,盘算着要不要转身就跑。 「不要露出这么明显的敌意,你的衣服沾到酱汁,还黏着白饭,很显然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她拍拍他的肩膀。「进来吧,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一听到有食物可以吃,他对阿姨的戒心瞬间降低大半,没多作犹豫,他跟了进去,反正回去之后绝对免不了一顿责骂,倒不如现在好好享受。 门口旁边的立牌上标着斗大的字体──消愁咖啡馆,这五个字擦过他的视野,他不禁心想:要是进了咖啡厅真能消除一切忧愁,那该有多好。 09 阴曜坐在最角落的座位望向玻璃窗外,咖啡厅的后面是一片草坪,围墙边摆满许多盆栽,他认得几乎所有植物,此时此刻,他迫切渴望手边能有纸笔,让他画下那些正盛开的紫薇花。 当天花板上的喇叭传来的歌曲播至尾声,下一首歌的前奏刚响起,他就立刻知道这首歌的曲名,接着熟悉且深入人心的歌声充斥于周遭,他无声地动了动舌头,却不小心发出一个音。 「想唱就唱呀啊。」他的阿姨端来一块蛋糕和一杯巧克力牛奶,拉出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喝她泡的巧克力牛奶。他将十指交错于大腿上,瞥了巧克力牛奶一眼,嚥嚥口水。 「你不用去准备东西给其他客人吃?」他问。 他的阿姨面露微笑指向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服务生。「想工作的时候才工作,这是老闆的特权,别客气了,快吃吧。」 阴曜不再多说什么,挖了一口蛋糕放进嘴里,浓郁的奶油香令他感到满足,他很快就把蛋糕吃光,巧克力牛奶也被他三两下喝完。虽然他的阿姨一直盯着他看,不过他完全没有感到任何的不自在,小时候她就总是喜欢看他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你想不想打工?」 阴曜一愣,本以为阿姨会问有关他和母亲吵架的事情,没想到竟是要提供他打工的机会,他真的一点也不了解阿姨在想些什么。扣除掉外表这一点,阿姨跟他的母亲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先别管你妈,我想知道你的意愿,你想不想打工?」她又问。 阴曜犹豫一会后缓缓点头,他想要体会过去不曾体会过的任何事情,他不想再被母亲和课业绑住。 阿姨站起来。「我先带你看工作的内容。」 她往阴曜意料之外的方向走,他不禁问:「不是洗碗?」 「当然不是,打杂的工读生随处都找得到,你应该用在别的地方。」她神祕一笑。 他跟着阿姨上楼,进到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头只有一套桌椅和伴唱机,他立刻猜到阿姨想派给他的工作是什么。 「你要我唱歌?」 「还记得我以前曾经说过,如果我长大开了咖啡厅一定要请你来唱歌?」 他点头。这才明白原来当时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我知道你绝对不想拋头露面,所以特地准备这个小房间,怎么样,要试试看吗?」 阴曜对阿姨的提议感到不安,内心的某一部分却跃跃欲试,他相信这肯定会是个好的体验,而且除了他的阿姨以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分。 虽然阿姨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拋下了他和他的母亲,但他仍决定相信她跟其他的大人是不同的──会替他保守秘密,就和小时候一样。 没错,就和小时候一样,他逼自己相信,也逼自己相信她不会再拋下他和他的母亲。 「要。」阴曜一口答应并打开伴唱机,满心欢喜选定自己最爱的曲目作为开场。 10 沉歆瑶出神地望着流动的溪水,俯身让面部朝下,像是随时会投身于溪。 林貽敏毫不怀疑她即将做出傻事,即使溪水的深度看起来尚浅,不代表底下石缝间不会暗藏漩涡。她丢下书包衝出树丛,拉住沉歆瑶的手臂,结果踩在长满青苔岩石的脚不小心打滑,反而害她们双双落入溪中。 见状,李冥汰也立刻跑出来想帮忙,却不晓得该从何帮起,幸好她们都没有受到严重的伤。 「抱歉,你没事吧?」林貽敏朝沉歆瑶伸手,对方无视她的善意,只凭着自己的力量爬上岸,没有一句怨言。 又一次的拒绝。林貽敏感觉到心中的旧伤被无情戳刺。 「你该不会撞到头傻了?还想泡在水里多久?」李冥汰嘴里虽然说着调侃的话,表情却藏不住对她的关心。 林貽敏甩甩头,努力想摆脱失落的情绪,她不客气地抓住李冥汰伸到自己眼前的手,也把他用力拖下水。 「靠!」李冥汰大叫,把湿掉的头发往后拨。 她强忍笑意,不去理他。上岸后,她马上前去关心沉歆瑶,但对方只顾着检查自己的手机有没有坏掉,完全不看她一眼,这令她恼火。她斥责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有多危险?你很可能会撞到头溺死。」 确定手机没坏,沉歆瑶缓下难看的脸色,瞟她一眼,声音却是又急又尖锐。「我溺死又关你什么事?我认识你吗?」 这句话,林貽敏心中隐隐作痛的旧伤彷彿被硬生生地刨开,鲜血淋漓。 「喂,人家好意关心你,这样也太过──」 林貽敏挥手打断刚上岸正要替自己说话的李冥汰,选择沉默与沉歆瑶冰冷的目光对视,但沉歆瑶旋即转身离开。 「那傢伙是怎么回事,也太夸张。」李冥汰从自己湿透的衣服拧出水,一边嚷嚷。 林貽敏蹲下身,摀住脸,不是因为想哭,她只是无法接受沉歆瑶的冷漠态度,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同一个人拒绝这么多次。然而,最让她难受的──是对方那明显缺乏温度、没有波澜的神情,彷彿所处的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已与她无关,好像她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 「你没事吧?」李冥汰蹲到旁边打算替她检查伤势。 她打掉他的手,很快起身,迈开步伐就要往沉歆瑶离开的方向跑过去,但立刻被阻止。 「放开我。」她吼道,他的抓握使她的手腕发疼。 「天已经黑了,我们应该回家──」 「放开我!我没有家,我──」她瞬间住嘴,挣扎的手颓然垂下,片刻后,她再度开口:「放开我。」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低沉。 李冥汰一脸担心,但还是松手。 她转身走回树丛中揹起书包,暗沉的影子在她的脚下拉长,如同她心中那道伴随已久的阴影逐渐滋长。 她不再理会李冥汰的一言一行。 * 她是有家的。林貽敏望着空荡冷清的「家」,如此说服自己。 苍白无生气的日光灯照亮她的租屋处,反而加重她心中缺乏亲情的那份孤寂。她明明是那么努力的让自己成为被大家所需的那种人,如此一来,自己就不会再遭人嫌弃,不会再像颗没人要的皮球被亲戚们踢来踢去。 但是为什么沉歆瑶就是不需要她? 沉歆瑶明明看起来只要再受到任何一点刺激就会彻底崩溃,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向身边的人求救? 为什么她不愿接受她的帮助? 为什么! 她坐在冰凉的地板,身上湿透的衣物加深空气中的那股冷意,接着她明白了一件事── 需要帮助的人始终都不是沉歆瑶,而是她自己。 11 李冥汰忘不了林貽敏眼中的强烈执着,那正是他所欠缺的。 从小到大,他不管想要什么,总是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如果能有一样──不论人、事或物品让他念兹在兹,非得到不可,他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任何东西来换取,任何都行。 李冥汰下了公车,原本整齐柔软的瀏海现在像一条条海带掛在他的额头,他全身溼透走在人行道,引来不少侧目。 一栋隶属于他父亲名下的大楼耸立于对街,他是上高中以后才搬来这里,因为距离近,走路用不着十五分鐘就能抵达学校。他爬上阶梯,洁净透亮的玻璃门朝左右方滑开,一进到里面,上一秒还在巡视周遭的守卫立刻向前关心。 「有需要我效劳的吗?」守卫弯腰鞠躬。 「不必。」李冥汰走入电梯,因吸饱水而不断发出「啪嘰」声的球鞋在乳白色的磁砖地上留下骯脏的水痕,他看一眼这双开学当天买的名牌球鞋,看来得再买一双了。 回到在十楼的房间后,他直接进浴室冲掉一身脏水,在准备好好享受泡澡的时候,浴室外的对讲机响起他父亲冷硬的声音。 『立刻到八楼的会议厅,有重要的客人。』 他将手探入宽敞的浴缸中,感受适宜的水温,接着抽出手离开浴室。只能晚点再泡了,他叹气。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弄上正式的装扮,一定是楼下的警卫通知父亲他回来了。他抓起手机,将萤幕画面切换至音乐瀏览器后再塞入口袋中,步出房间,同时懊恼自己怎么会忘记今天有一场重要的见面会──与父亲合作伙伴的见面会。他清楚知道父亲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那名合作伙伴的女儿铁定也会到场。 深吸口气,一推开会议厅的大门,他的母亲马上过来把他抓到客人面前。 「这位就是我的儿子李冥汰,今年高一。」 「叔叔好。」在母亲轻碰他的手肘提醒前,他就已经开口问好。 他的父亲站在一旁,脸上顶着一贯的商业笑容,即使表情没有洩漏他的愤怒,李冥汰依然晓得父亲正在气头上。让贵宾等待可是个大忌。 「你长得跟你父亲真像,一定有很多女生追求吧。」叔叔笑着说。 父亲立刻接话。「你的女儿才是,美丽又聪慧……」 李冥汰差点伸手摀住耳朵,他必须双手紧捏衣襬才不至于做出不合礼仪的举动。虚偽、烦躁、厌恶,他觉得自己的理智线正在受到挑战。 一直坐在长桌边的女生得到她父亲的暗示起身,轻巧地走到李冥汰面前自我介绍:「我叫梁羽薇,也是t高中的新生,请多指教。」 「你好。」他迅速换上与父亲几乎无异的笑脸面具,礼貌性地伸出手。 这时,母亲突然在他耳边悄声道:「带羽薇两人去逛逛,记得招待人家吃晚餐。」 排斥的情绪因为母亲的话瞬间爆发,他咬牙将手偷偷伸进口袋,按下音乐播放键,被他作为铃声的音乐轻快响起。他戴上虚假的面具,神情自然地掏出手机,用眼角偷瞄父亲冻结的笑脸,同时将手机靠在耳边讲了几句。「喂,啊……哦……抱歉,我忘记八点要讨论了,现在立刻过去。」然后将手机收进口袋。 「叔叔还有羽薇抱歉,我忘记今天社团要开会,改天再一起吃个饭吧。」不等在场任何人的回应,他立即大步走出会议厅。 之后,他的父亲肯定会发飆,不过偶尔这样也不错,李冥汰在通过电动玻璃门的时候露出笑容,因为他并不是个完美的人,只是个近乎完美的次级品。 * 都市的空气充满汽车的废气,李冥汰忽然有点想念乡下新鲜的空气,以及那条澄清的溪流。他放松心情,决定去拜访几天前发现的一家咖啡厅,在这种喧闹的都市里,那样的店绝对是很好的心灵调适剂。 拿出手机确认咖啡厅的位置后,他很快就走到了那家店的门口,右边的立牌上标示着「消愁咖啡馆」。 消愁。他对着立牌上的这两个字微笑,他确实需要消消心里的烦闷与忧愁。 12 昨天从咖啡厅回到家时,阴曜的母亲早已出门工作。 母亲为了提供他好的读书环境,死命工作的情况已经到达能够称之为病态的程度,但这么做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他只希望母亲能多关注他课业以外的事情。 昨天待在咖啡厅短短的两小时可说是他最近最快乐的时光,唱一首歌就能获得十块钱的工资,还能抒发情绪,对他来说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差事了。现在不过才中午而已,他就已经开始期待放学后的打工。 午餐时间,班上的学生都一群一群聚在一块吃饭聊天,只有沉歆瑶和他是独自一个人,不同的是,总会有个打扮中性的女生去邀她一起吃饭,这点令他焦躁,但他明明没有任何理由感到焦躁。 来了。今天也不例外。 林貽敏拿着自己的午餐走近沉歆瑶,阴曜看着她被以无视的方式拒绝,内心一阵畅快,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外表光鲜亮丽,总是能成为大家目光焦点的人,这种人多半是由谎言组成──虚假、做作,仗着别人对自己的仰慕进而作威作福,简直噁心至极。 放学后没多久,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时留意沉歆瑶的动静,她是个很奇怪的人,让他想多瞭解她,因此他决定等她起身要回家的时候再出发去咖啡厅。 嗡、嗡── 沉歆瑶置于桌面的手机发出震动声,这是开学以来阴曜第一次听见它响起,他期待着她接电话之后的反应,但后者依旧只是盯着手机,经过约略三十秒仍没有要接起来的打算。 明明不是他的手机,也不关他的事,他的内心却擅自开始焦虑,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那份急迫,走过去一把抢走她的手机按下通话键。 「做什么!」对于阴曜突如其来的举动,沉歆瑶放声大叫:「还给我!」 「呃……抱歉。」阴曜拿着手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懊恼自己怎么又做出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发觉自己很难不去在意沉歆瑶的一举一动。 「快点还给我!」她踮起脚尖,打直手臂依然搆不到自己被握在阴曜手中的手机。 痛!脚趾头传出的痛楚让阴曜反射性缩回脚,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沉歆瑶用皮鞋的后跟用力辗压自己的脚。 「抱歉。」他慌张地将高举的手放下,看着她抢走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后,扭头衝出教室。 这一幕恰巧被刚走进教室的林貽敏目睹。 沉歆瑶消失后,阴曜走回座位着手整理书包。 「你为什么要欺负人?」 他抬头,那名打扮中性的女同学正一脸怒容地瞪着他。 「我没有──」他话还没说完就住嘴,因为刚才的举动确实很像是自己在欺负沉歆瑶。 「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幼稚?用这种方式想引人注意真的很讨人厌,你──」 「别骂了,阴曜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沉歆瑶,没有恶意。」李冥汰把林貽敏往后拉。 阴曜有点讶异开学考最高分的那位同学会替自己说话,但内心无可抑制地萌生出丑陋的想法──李冥汰会帮助自己,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名气,他们这种习惯当领导者的人全身上下都是谎言,绝对不能相信。 想起国小到国中被霸凌的经过,他立刻抓起书包,快步离开教室。 13 当手机的来电显示亮起小梨子三个字时,沉歆瑶几乎要因为内心的狂喜而落泪。 醒了,小梨子醒了! 她抓着刚从阴曜手中夺回的手机,一路跑到校门口附近的公车站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忘记拿书包,她的公车卡与钱包都在里头。 她不抱希望地摸摸口袋,那三枚早上买早餐找的十元硬币此刻成了她的救星,她感动得忍不住想亲吻它们。 公车门一开啟,她立刻衝上去,结果撞到一名正要下车的女乘客,因此遭到对方指责:「现在的小孩是怎样,都不懂『先下车,后上车』的规矩。」 「对不起、对不起。」沉歆瑶急忙道歉,确定没有人要下车后才又赶紧跑上车,这一小段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小梨子醒了,他醒了,他还活着而且正在医院等她去探望。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热泪盈眶,以手背频频拭泪。接着她从口袋拿出一张面纸,不顾他人的异样眼光用力擤鼻涕,好似要把心中累积已久的压力一次宣洩。 忽然间,握在手中的手机传出震动,她瞄了一眼萤幕的显示便将电话掛断,然而隔不到三秒鐘手机又再度响起,她固执地触碰拒接钮,就这样一连掛断四次。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当着小梨子的面亲口骂他一顿,骂他是无药可救的大笨蛋,竟然会在从小玩到大的溪中溺水,然后,她还要告诉他──她喜欢他。 小梨子曾经答应过只要她跟他一起考上第一志愿,他就要无条件答应她的一个要求,她的要求非常简单──接受她的告白。 一想到等小梨子完全康復后就能一起上下学,沉歆瑶就兴奋地想放声大叫,在无比雀跃的心情影响下,这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令她觉得格外漫长。 公车一靠站,她便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往医院的方向直奔而去。 远远的,她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在医院的大门口来回踱步,貌似很焦虑。 「妈──」 「沉歆瑶,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到,不禁开始结巴:「呃……那、那是因为我想要当着小梨子的面和他说话。」 一听,她的母亲以手扶额,显得很懊恼。 「我先去找小梨子。」沉歆瑶说,她可不想招惹心情不好的母亲。 「不用去了。」 她回过头,不解问:「为什么?」 「因为小梨子离开了。」 「离开?他已经可以出院?」 她的母亲摇摇头,一脸难过。「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小梨子走了,永远不会再醒来。」 14 自知抢他人手机的行为并不恰当,经过一番思索后,阴曜下定决心要去跟沉歆瑶道歉,不过他还来不及跑到公车站牌,就远远地看见沉歆瑶搭上的那班公车缓缓驶离。 他放缓脚步,用手机查了一下时刻表,距离下一班公车抵达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鐘。要不要明天再道歉?毕竟他又不晓得沉歆瑶会在哪一站下车,就算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她住哪里。他陷入了犹豫,可是一想到沉歆瑶红了眼眶的愤怒面容,他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不已。 他不希望自己留给她不好的印象,一点都不想。 于是他暗自决定──今天若没有当面跟沉歆瑶道歉,就绝不回家。 他思索了一下,便开始回想第一次搭公车上学的情形,沉歆瑶坐在靠走道的位子,而靠窗的位子没人坐,所以他当时就挤过去坐下,也就是说,她家比他远。他快速查询自己家附近的站牌到终点站之间隔了几个站,很幸运的,只有一个,二分之一的机会。 从近的先找,他迅速决定,并且不愿多想自己找不到沉歆瑶的可能性。突然间,他忆起自己答应过阿姨今天要去咖啡厅打工,便赶紧拨了电话。 「喂,阿姨吗?我是阴曜,抱歉因为有些事情,所以我今天没办法去帮忙了。」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阿姨温柔的声音,一时之间有股酸酸的情绪涌上他的鼻头,他捏捏鼻翼,压下那股情绪。除了他的阿姨,他早就已经不记得上一位肯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话的人是谁了。 「没关係,有时间再过来就好,这份工作很自由的,对了,有不少顾客对你的歌声评价不错,今天还有人问起你。」 「真的?」阴曜感到受宠若惊。 他被肯定了,除了课业以外,这是他第一次被肯定。他忍不住弯起嘴角,方才因为抢了沉歆瑶手机而被打坏的心情瞬间好了大半。 与阿姨通话结束之后没多久,公车就来了。 他匆匆上车,满脑子想着该如何跟沉歆瑶道歉,想着想着睡意忽然袭来,一不小心他便进入梦乡,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半后,公车很快抵达终点站。 因为才刚刚睡醒,阴曜顶着混沌不清的脑袋走下公车,并愣愣地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几分鐘后他的脑袋终于恢復运转,他默默地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只能将错就错从终点站先找,不过他决定先查一下可以搭回家的班次时间,所以他走向对面大佈告栏上的时刻表。 才刚开始要搜寻站名,阴曜就看见一位模样神似沉歆瑶的女生衝上一辆即将要开走的公车。 眼花了吧,他摇摇头,平心目送那班公车的离去。 「歆瑶!沉、歆、瑶等一下!」 当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熟悉的名字,他驀地转过头,一名妇人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然后他瞬间明白两件事情──刚刚那个女生真的是沉歆瑶,还有,他又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眼前离去。 妇人停在阴曜的面前一手撑着腰,一手压着大腿,由急促的喘息声可知刚才她跑得有多么卖力。 稍稍退后半步,阴曜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不得了的一幕,他想推测出沉歆瑶与这名妇人之间的关係,于是故作自然地偷偷打量起这名妇人,她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掺杂少许银丝的头发因汗水而黏在她的脸上,眼角浅浅的鱼尾纹因为此刻哀伤的神情而更加显眼,但仍然可以从她的五官上见到沉歆瑶的影子。 错不了的,这个人十之八九是沉歆瑶的母亲。 定了定紧张的心情,这可是一个能够更了解沉歆瑶的大好机会,要是轻易放弃,他肯定会后悔的,就在他正努力思索要用什么理由搭话才不至于太突然的时候,妇人对上他的目光询问道:「你是t高中的学生吧?」 他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随即窘迫地涨红脸,猛地点头。 妇人看他被惊吓到的模样先是一愣,然后露出带有歉意的笑容。「抱歉,吓着你了。」 「没、没关係的……」阴曜尷尬地搔了搔脸颊,脑袋飞快思索该用何种方式询问沉歆瑶的事情,但他还没想到一个适合的藉口,思绪就被打断。 「你刚刚有看到一个跟你同校的女生跑过来吗?她是我的女儿,你有没有看到她上哪台公车,或是跑向哪里?」妇人的口吻急切。 「她坐上刚刚开走的那辆公车。」 「我知道了,谢谢你。」 妇人转身就要离开,眼看机会就要溜走,情急之下,阴曜竟拉住对方的手臂。 「还有什么事吗?」 「沉歆瑶她怎么了?」一问出口他才想到,要是自己搞错了该怎么办,也许几分鐘前跑上公车的那个女同学不是沉歆瑶,也许眼前这名妇人不是沉歆瑶的母亲。 妇人眉头深锁,复杂的神情看在他的眼中并不和善,他因此直接认定自己搞错了。 「不好意思,我认错──」 「你认识我的女儿?」 知道自己没认错后,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点点头说:「我和她是同班同学,呃……我有些话必须跟她说。」 「我可以帮你转达。」 他怎么可能对妇人说出「对不起,我欺负了你的女儿,因为觉得很愧疚想要跟她道歉」这种话。他面有难色地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明天去学校再跟她说就好。」 妇人凝视着阴曜陷入沉默,这让他的掌心开始疯狂冒汗。要是被认为是个奇怪的人该怎么办? 「你坐车坐过站,对吧?」 面对冷不防冒出的问句,他瞠大眼。「……嗯,呃……您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住在这附近,不太可能会七点多了还站在时刻表前。」妇人抬头望向时刻表。「下一班能往回搭的公车还要再等二十几分鐘,你家住在哪里?也许我能顺道载你。」 「不用了,谢谢你。」阴曜退后一大步。 沉歆瑶的母亲几乎等同于是个陌生人,即便是熟人释出的善意都会令他感到寒毛直竖,更何况是陌生人。 好可怕。 过去种种丑陋不堪的回忆顿时彷彿歷歷在目。 15 照理来说,脑中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模糊,即使是多么不堪的记忆也一样,所以对于那些总是欺侮自己的人的面容,阴曜早已不记得半张,只晓得那些脸既狰狞又恐怖。 ──但身体的记忆不同。 阴曜缩着肩膀、微弯身体,模样活像是要把自己挤进后座和车门的缝隙间,他虽然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有些夸张,但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要不是因为沉歆瑶的母亲不断採取热情攻势让他根本没有拒绝的馀地,他一定不会接受他人的好意──坐上车。 「会冷吗?冷气是不是开太强了?」 他顺着对方的话替自己的怪异行径找个合理的解释,囁嚅说道:「有一点。」然后乾笑几声,同时在心中祈祷沉歆瑶的母亲不会透过后视镜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 「你和歆瑶很熟吗?」 从后视镜,他可以看见她不停投来期待的眼神,但他怎能说谎?他绝对不会成为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不熟。」 「这样啊。」妇人停止瞄向后座的举动,温和的声音中带有失落。「能说说歆瑶在学校的情况吗?自从出意外以后我们都很担心她。」 「出意外?」阴曜忍不住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的疑问有多唐突后,他赶紧说起沉歆瑶在学校的状况,企图以此掩饰自己的尷尬。 前方的红绿灯由绿转红,在车子停下的前一刻,他大致说明完沉歆瑶的状况──许多细节他都选择忽略不讲,以免妇人察觉到他过分在意她的女儿。 「她连上课的时间也都盯着手机不放?」这次妇人不是透过后视镜看向阴曜,而是转头直视。 他点头,内心因为对方的愁容而发闷。这份母爱与关心──他不论如何奢求也永远得不到。 「没想到这么严重……」妇人转回头,凝睇即将转绿的号志灯,在她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再度开口:「可以的话,今后还请你多多关心歆瑶。」 「我会的。」阴曜允诺。 过去他总是抱持着「自己没有理由对任何人好,除了他那坏掉的母亲」的想法,可是现在他有了想要好好对待沉歆瑶的念头。 他放弃思索会產生这种念头的理由,他只知道自己希望她快乐,希望能见到那张漂亮的脸蛋绽放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妇人没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专心地开着车,阴曜很明显感觉到车子行驶的速度变快许多。 从终点站到沉歆瑶平时下车的那一站,公车行驶约莫需要半小时的时间,但妇人只开了二十分鐘左右,当她停靠路边要让阴曜下车的时候,后方有辆公车驶近路边的站牌。 第一个下车的乘客就是沉歆瑶。 「公车刚好来了,快去吧。」妇人话说得很快,视线透过后照镜紧紧锁定在沉歆瑶的身上。 道过谢后,阴曜奔向后方的公车,注意到远方的夕阳已经完全消失,现在搭这班公车的话应该有办法赶得及在母亲到家之前回去,而且沉歆瑶的母亲正在找她,道歉的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然而在他踏上公车的前一刻,路边的身影让他顿住了步伐。 「同学,你是有没有要上车?」见阴曜跑得飞快赶到车门口却又迟迟不上车,公车司机一脸纳闷。 没有给予司机回应,阴曜转过身便跟着沉歆瑶鑽入一旁的树丛里。 「嘖,现在的高中生真没礼貌。」司机碎唸一句,按下开关让车门关起。 阴曜的体力并不好,加上天色已暗、不熟悉路的状况下,他很快跟丢沉歆瑶。周遭黑漆漆一片,他只勉强能捕捉到物体隐约的轮廓,这里除了树木和草丛以外似乎没有其他的东西,一个人在这种既陌生又荒凉的地方迷路,真是怪恐怖的。 他把书包改揹在前面,试图让自己有安全感一点,不过效果不彰。 凉风搔着他的后颈,激起一阵寒意,分辨不出是远是近的稀疏虫鸣声替树林中静謐的氛围增添一种诡譎气息,沉歆瑶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进到这种地方啊! 他抱紧胸前的书包,吞了吞口水,在心中用力祈祷自己不会遇见鬼怪或者是食人猛兽。 啪嚓。 断枝声吓得阴曜差点跳了起来,他的脚下明明没有踩到任何东西,附近应该也没有其他人才对,难道是沉歆瑶?他满怀希望。 啪嚓、啪嚓。 这次的断枝声离他更近也更大声,他张大眼睛试图看清楚四周,依然不见半个人影,他害怕地不停吞嚥口水,忽然觉得那些「啪嚓」声音并不是踩断树枝的声音,反而比较像是……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连续不断的断枝声终于让他分辨出声音的来源,他猛然转身,举起书包就往前方疯狂挥舞,窜上喉头的尖叫经过他的压抑形成细微的抽气声。他的书包重重砸在某个人影身上,对方抱住头蹲下,传出微不可闻的呜咽,意识到自己可能下手过重,他赶紧停手,退后数步。 要不是因为对方故意製造类似折断树枝的声音吓唬他,他也不会做出攻击,所以这是正当防卫,就算失手打伤对方,应该也不会有事吧?惊吓之馀,他的思绪飞快运转着。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开如此恶劣的玩笑?可惜不管阴曜在怎么努力地张大眼凝视,此刻的光线也不足以让他看清对方的容貌。 「歆瑶、歆瑶,在的话回应一下!」 紧接在喊叫之后的一道刺眼的亮光,害得他瞬间处于瞎盲的状态,然而他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却比原先平静许多──他认得这个声音,是沉歆瑶的母亲。 「歆瑶!你没事吧?」 他眨眨眼,挤掉受光线刺激而冒出的泪水,视力总算稍微恢復到可见物的程度,令他愕然的是──方才故意吓他的人竟然是沉歆瑶。 沉歆瑶的母亲确定自己的女儿没有受伤后,转身把手电筒对准阴曜,另一手则高举棍子── 「是你!你没上公车?」她虽然放下高举棍子的手,口气依然不善。「你为什么要攻击我的女儿?」 「她故意吓我,所以……」话尚未说完,他便消了音。 他是脑袋不正常了吗?为什么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没有人会相信自己所说话,这一点他不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你吓他?」 妇人二话不说就回过头质问沉歆瑶,后者缓缓放下护住头部的手,十根手指头一松,数根断裂的树枝残骸坠落于地。 然后,沉歆瑶抬起下巴,哭红的双眼满是无以宣洩的怒意,她不在乎自己的母亲就在一旁,八根手指头一收,对阴曜比出双中指。 没想到沉歆瑶的母亲会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当下,阴曜正沉浸于惊喜与震惊之中,没有留意到沉歆瑶两眼投射而来的满满恨意。 16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特地载我回来。」阴曜朝车内沉歆瑶的母亲微微鞠躬。 「不会,快进屋吧,你的家人现在一定很担心。」她点个头和善一笑,然后倒车离去。 担心?阴曜自嘲一笑,怎么可能?这世上真正会担心他的人就只剩下他的阿姨,他的父亲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拋下他们离开家,而他的母亲关心的只有他的成绩和以后会不会出人头地。他好羡慕沉歆瑶,能有一个真心在乎她的母亲。 注意到母亲的摩托车已经停放在家门口,他自知等会绝对免不了一顿责骂,这让他好想逃,没错,他巴不得逃离这个有母亲的家,可是他岂能像没良心的父亲一样拋弃他的母亲? 他不能这么做,也做不到,也许──他怀着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许母亲总有一天会发现在人的一生中「成就」并非一切,也许他的母亲会有改变的一天。 门没锁,他尽量放轻转动门把的力道,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进到屋内,但即使他真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母亲依然知道他回来了。 因为她就守在门后。 「这么晚去哪了?」母亲劈头就问,鹅黄的玄关灯打在她的脸上,使她原本就消瘦的脸庞看起来更加憔悴。 没有任何迟疑,他据实以报。「因为做错事,所以去找同学道歉。」 一个巴掌就这么打上他的脸颊,火辣辣的刺痛感随着红肿的印痕逐渐扩散,渗入心扉。 「是交到坏朋友了吧?」母亲如连环砲般骂个不停。「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结果一开学没多久就晚归,你要搞清楚,不要以为自己考到明星高中未来就一定会有好的大学,如果不认真读书只顾着玩,你的进度很快就会落后,这样妈妈的辛苦就白费了,知不知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妈妈好,不要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要好好认真读书,懂的话就回答我。」 「我不懂……」这三个字因为他紧咬嘴唇而糊在一起。 「大声一点,你说什么?」 他深吸口气,如母亲所愿提高音量大吼:「我说我不懂!」 也许是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的母亲没有因为他发出忍无可忍的咆哮而被吓到。 「不懂什么?你果然是交到坏朋友了吧?」她的声音如绷紧的弦,又细又尖锐。「你以前从来不会忤逆我!」 听到这些话,阴曜笑了,先是细微的一声、两声、三声,最后变成无可抑制的疯狂大笑。这就是他的母亲,他怎么会蠢到以为她会有所改变? 他擦擦眼角的泪水,止住凄凉的笑。「妈,我很乖,到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哦,我啊,不懂你为什么眼里只有成绩?不懂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关心我?我说过了,不管我做得再好、再棒,那个负心汉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面对事实?你为什么──」 匡噹!他的母亲突然右手一挥,打掉鞋柜上的盆栽。 ──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他会回来的。」她的声音颤抖,接着摀住嘴开始啜泣。 阴曜一瞥碎裂的盆子和撒出的泥土,不再多说什么,就只是静静凝视泣不成声的母亲,几分鐘后他踢掉鞋子,大步走过母亲的身旁,上了楼,进到房间甩上门。 他的背部沿着门板滑下。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母亲会如此异常? 而他,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弃她于不顾? 17 干嘛要开车送那个臭傢伙回去?沉歆瑶忿忿不平。 为了避免她又做出常理之外的举动,她的母亲打电话请自己的邻居兼老朋友──逍瞬黎的母亲陪她走回家。 手电筒的灯光勉强照亮前方,沉歆瑶低着头,内心除了悲伤与愤怒之外还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她有好几次想要抬头偷瞄逍瞬黎的母亲,却因为过于愧疚而作罢。 「对不起,伯母。」终于,她受不了什么话都不说的沉重气氛,开口道歉。 「瞬黎会失足落水并不是你的错,那是他自己不小心。」这些字句的语调很轻很轻,要不是因为混有重重的鼻音在其中,她还以为逍瞬黎的母亲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死了。 不,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相信小梨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他怎么可能会丢下她,这一定是她在作梦,一个很糟、很糟的恶梦。 走出房子后方的那片树林,她们来到柏油路上,路灯不只点亮周遭的道路,也点亮逍瞬黎的母亲哭花的脸庞。 沉歆瑶别开头,依然不断说服自己逍瞬黎的母亲会哭得如此伤心只是因为她的儿子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小梨子绝对还活着。 站在自家门口,她鼓起勇气看向对方的双眼说:「伯母,你早点休息,我先进去了。」 「不来看看吗?」 「看什么?」她下意识问道。 「瞬黎啊……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进来看看他吧。」 小梨子应该在医院,而不是在家里。她后退一步,惊恐地瞠大眼睛,低语:「不要……」 逍瞬黎的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继续说:「能见到你,瞬黎他也会很开心的,毕竟你们从小到大都形影不离。」 伯母,住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沉歆瑶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她想转身衝进家里,但双腿彷彿乾掉的水泥无法移动分毫。粗糙又有点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她明明是有力气挣脱的,但她还是随着逍瞬黎母亲的脚步,缓缓走向青梅竹马的家。 放置冰柜的地方是过去她常常与逍瞬黎一同玩耍的客厅,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不会的…… 她顿住步伐,试图使出全身的力气反抗带着她往前走的那股力道,但她依旧敌不过逍瞬黎母亲的力气。 「放──」她才喊出一个字,躺在冰柜里的身影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抱歉呢,歆瑶。」逍瞬黎的母亲松开紧紧扣住她手臂的五指。「如果不这么做,你一定又会继续逃避吧,今天下午你明明是有机会和瞬黎说上话的……」她摇摇头,又说:「十天后就会出殯,这几天真的是你最后可以亲眼看见他的日子。」 「不……这不是小梨子!」沉歆瑶止不住疯狂发颤的嘴唇尖叫。「他才不是小梨子!」 冰柜里的少年穿着一套她从来不曾在路上看过有人穿的正式衣物,他的皮肤比起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苍白、无光泽,但除此之外,他的外貌跟逍瞬黎如出一辙。 悲愴的呜咽声在她的耳边传开,下一秒,逍瞬黎的母亲无预警地跪下趴在冰柜上嚎啕痛哭。 此时此刻,躺在冰柜里的人明明就不是沉歆瑶,可是她的四肢与躯干却充斥着沁入骨髓的恶寒。咬破嘴唇,她发出无声的呜咽,躺在冰柜里的人不应该是小梨子,应该是她这个害死小梨子的兇手。 18 「欸,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升上国三的那年暑假,沉歆瑶心血来潮地对坐在一旁和她一起看电视的逍瞬黎说。 「我不要。」 「为什么?」她鼓起双颊。「我连是什么约定都还没说耶!」 「反正一定没好事。」 「哪有。」她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 「你干嘛啦,现在播到正精彩的地方,快点打开。」逍瞬黎也站起身,作势要抢夺她手中的遥控器。 「我偏不。」她把遥控器藏到身后。「除非你同意和我约定。」 「我才不──」话说到一半,逍瞬黎忽然停下要扑上去夺取遥控器的动作,脸上出现狡詰的坏笑。 「笑什么笑?」 「没啊。」嘴巴虽然这么说,但他唇边的笑意却刻得更深。「我劝你快点乖乖把电视的遥控器交出来,不然……」 「不然怎样,你以为我会怕你?」 「你当然不会怕我,但你会怕这个。」他边说边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偶,「如果你不把遥控器给我,我就要免费请你的小方吉玩自由落体。」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沉歆瑶丢下遥控器,衝向前想抓住不知何时被绑架的宝贝布偶,但因为身高上的差距,她根本搆不到被对方高举过头的方吉布偶。 「打开电视。」逍瞬黎只抓着方吉布偶细长的手,左右甩动。 「别甩,它的手会断掉!」她大叫,立刻打开电视。 正当逍瞬黎打算要把布偶还给沉歆瑶的时候,好死不死他的母亲刚好走进客厅见到这一幕。 「死猴囝仔,你竟然敢欺负歆瑶。」 逍瞬黎一脸委屈。「妈,我才没有,是沉歆瑶先……」 那晚,他在沉歆瑶面前被狠狠修理一顿,不过他并不是特别在意,反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隔天,沉歆瑶又跑去隔壁找逍瞬黎玩。 「快点啦,如果我考上第一自愿,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她仍不死心地要求。 「好啊。」正趴在地上看漫画的逍瞬黎漫不经心说。 她一愣。「你真的答应?」 他抬头瞥她一眼,口气篤定。「反正你一定考不上,痛!」他站起身,摀着自己被揍了一拳的头,脸皱成一块。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女生揍。 沉歆瑶哼了一声,大幅度扭头把马尾甩在他的脸上。 * 与所爱之人的回忆,总令人怀念,可是对于此时的沉歆瑶来说,和逍瞬黎有关的回忆却成为残忍的利刃,不断凌迟着她的内心。 小梨子,你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她倒在床上将膝盖紧贴胸口,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还有好多话都还来不及对他说出口……或许这是他对她长久以来任性的惩罚吧。 「吶……你会原谅我吗?」沉歆瑶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电灯,灯光因为涌出的泪水而朦胧,片刻后,她再度轻声说:「拜託,千万不要原谅我,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就算他愿意原谅她,她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想到这里,她抓起头下的枕头压到脸上,彻底崩溃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是说再多的对不起,逍瞬黎也听不见了。 19 林貽敏把侧脸贴在桌面,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她的眼皮沉重到几乎张不开,却没有半点睡意。 好痛苦…… 她闭着眼睛,由衷祈祷瞌睡虫快点找上自己。 不晓得经过多久,在她陷入清醒与昏睡的夹缝时,教室的门被打开,缓慢的脚步声透露着第二名学生进到教室。她强迫自己把双眼张开一条缝,好让自己能看清楚手錶显示的时间。 七点零三分。 必须打个招呼才行。林貽敏用力眨了眨眼睛,深吸口气好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并且刻意勉强自己堆起笑容之后才抬起头。 「怎么?心情很差?」 一看到李冥汰,她好不容易撑起的笑容瞬间消失,并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刻意对他笑。 王子对上王子……某些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 「嘿,你这什么意思,干嘛看到我就马上变脸,还一副很失望的样子。」李冥汰放下书包,走到旁边还空着的座位坐下。 「别吵,我很累。」她又把脸贴回桌面,接着决定等一下不管是谁来她都不要再抬起头,但如果是她的落难公主,无论自己有多么疲累,她都绝对会起来迎接。 「失眠?」李冥汰露出促狭的笑。「是不是熬夜玩游戏,捨不得睡觉?」 林貽敏翻了一记白眼,她才不会做这种对自己身体有害无益的事情,若还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扰,她绝对无法接受。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李冥汰立刻察觉到原因。「跟沉歆瑶有关?」 她转过头用后脑勺着对李冥汰,默不作声,后者把她的反应视为默认。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在意沉歆瑶说的话,有些人本来就比较爱逞强,无法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的心头一紧,口气像竖起尖刺的刺蝟般暴躁。「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只是看不惯阴曜故意抢歆瑶的手机。」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释出的好意被拒绝而大受打击。 「我倒觉得他不是故意要抢沉歆瑶的手机。」李冥汰的这句话令林貽敏不解地皱起眉头,但她不打算进一步询问,决定以沉默作为回应,不过李冥汰继续说:「也许他只是希望沉歆瑶能够赶快接起手机。」 「什么意思?」疑问溜出她的嘴巴,她懊恼地闷哼一声,又陷入沉默。 李冥汰看着林貽敏的后脑,笑了笑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沉歆瑶一直在等着某个人打电话给她。」 「你怎么知道她在等电话?」她回过头,望入他那双迷人的眼中,但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心动,这种情况就像在观赏一幅激不起自己兴趣的名作,不管有多么美丽精细,也就顶多讚叹一下「真美」,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很明显啊,」李冥汰的语调显得诧异。「一般人一直盯着黑漆漆的手机萤幕看,不是在等电话,不然是在做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那还真是抱歉啊,我就是不长眼睛。」她自嘲,总觉得李冥汰的嘴巴有愈来愈贱的趋势。 陆陆续续有不少同班同学进入教室,他们也就不再谈论有关沉歆瑶的话题,也许是方才的祈祷发挥了作用,几分鐘后,林貽敏便遭到瞌睡虫缠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一二节的国文课已经被她睡掉,一连睡了两节课都没有人叫醒她,这实在不合理。 她看向左边,沉歆瑶座位上的桌椅依旧紧靠,一阵失落感突然降临,她的落难公主今天没有来上学,该不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吧? 周遭同学们欢乐的谈话声此刻听在她的耳里显得刺耳难耐,烦死了,班上明明就有一位同学正深陷于痛苦之中,为什么其他人还能笑得如此快乐? 颈子后方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她惊呼一声转过头,看到李冥汰的脸上正掛着得逞的坏笑,手中还拿着一个黑色的物体在她的面前快速晃动。 「睡得好吗?」 「不好。」林貽敏抢下一直在她面前晃动的东西后,才发现那是个罐装咖啡。 「送你的。」 「我才不要,还给你。」 「还给我也没用,我对咖啡过敏。」 「那我送给别人。」 「喂,等等。」李冥汰挡下林貽敏打算拍前方同学的那隻手。「我好心好意要送你的东西,你就这样转送给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好心好意对你要帮助的那个人来说可能是个负担?」 当下不只李冥汰的脸色丕变,就连林貽敏也因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而垮下脸,难道她的好心好意对沉歆瑶已经成了负担?由于深刻了解被拒绝时会有多么难受,她立刻打开罐装咖啡,咕嚕咕嚕地喝起来。 「你不用勉强自己喝的。」李冥汰说,表情又变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没有勉强。」她咬了咬下唇,避开他的视线坦承道:「我只是不太习惯有人对我这么好,平时都是我在关心别人。」 等了几分鐘都没有等到李冥汰的回应,她抬起眼看向他,如朝阳般光明温暖的笑容正掛在他帅气的脸上,她不由得看呆了眼。 「你值得有人对你好,我看今天放学我们别打球了,之前不是说好要带你去认识环境和吃好吃的,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厅,一起去吧。」 20 「咖啡厅?你不是对咖啡过敏?」林貽敏站在咖啡厅前,沉着脸。「你该不会是骗我的?」 「没人规定来咖啡厅一定要喝咖啡吧?」李冥汰笑着说,他拉开门,示意她先进去。 她朝他投以不信任的目光,但还是走进咖啡厅。 「干嘛啦,我是真的对咖啡过敏。」 关上门后,李冥汰追了上去,但林貽敏不理他,只朝迎面而来的女性服务生点个头。 「两位?」当服务生对上李冥汰帅气的笑脸时,立刻红了脸。「右手边的区域是两人座的。」 林貽敏伸手接过菜单,也礼貌性地微笑,一瞬间,服务生的脸儼然成了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她让李冥汰先点餐,自己则观察起周遭的环境,咖啡厅的墙面为米白色,不似纯白那样缺乏暖意,再搭配温和的灯光照明,给出一种温馨的舒适感;靠近柜檯的附近有两个巨大的透明柜,里头摆满形形色色的模型,有现今最流行的卡漫人物,也有女孩子较为喜爱的小动物造型。 不过最吸引林貽敏的是咖啡厅最内侧的两排书柜,她喜爱阅读,尤其是小说,每当她自认为无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坚持下去时,她总会一头栽进小说的世界里。 说难听点,就是逃避。 这里也许能纳入她休间时的去处之一。 「我点完囉。」李冥汰把菜单推到她的面前,指着某项饮品。「你要不要喝喝看薰衣草茶?我觉得还不错,甘甜不腻,闻起来很香,而且它有消除焦虑和帮助睡眠的功能。」 大致上扫过菜单,林貽敏对每一项饮品和食物都提不起兴趣,餐点看起来很可口,但她现在就是没什么食慾。 随便点就好。她採纳了李冥汰的建议,顺便又点了一份松饼,这样她就不需要再花时间去吃晚餐。 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后,李冥汰说道:「这里还不错吧?」 「气氛是不错,但类似点的店很多,感觉没什么特别。」林貽敏毫不客气说。 李冥汰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上次来的时候,六点到六点半的时间有人现场唱歌,歌声超讚,有种唱进心坎的感觉,上次还有人听到哭。」 「最好有这么夸张。」她翻白眼。 「好啦,只到有点想哭的程度,不过已经很厉害了,用歌声就能牵动他人的情绪,某些层面来说还挺可怕的,真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不是现场演奏的?」 李冥汰耸耸肩。「服务生说那名驻唱的歌手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谁,所以只在楼上的房间唱,然后用喇叭扩音,听声音只知道他是个男生,年纪应该还算年轻,希望之后有机会能听到他亲口的歌声,不用透过麦克风和喇叭。」 「是喔。」林貽敏随口应道,兴趣缺缺。 已经六点零七分,但喇叭仍播放着某位当红歌手的专辑,趁服务生送上餐点的时候,李冥汰问起有关「神祕的驻唱歌手」,然而得到的答案是那名歌手这个星期都不会来,下个星期还不确定。 看来是个太忙了,林貽敏心想,或许是个出道歌手也说不定。 「虽然今天没有演唱,但等等六点半有小活动,会发给每一位顾客一张号码牌,然后我们会抽出五位幸运者,可以得到十分鐘的消愁諮询时间,不管你在生活上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情都可以和我们店长聊聊,她人很好的。」 李冥汰维持一贯的笑容说了声谢谢,林貽敏则点点头,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她喝起刚泡好的薰衣草茶,味道香浓回甘、微甜不腻。 好喝。她突然有点饿了,便开始吃起松饼。 还不到六点半,服务生就发起了号码牌。 她转转手中的号码牌说:「如果发发牢骚就能消愁,那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自杀了。」 可能是因为捕捉到敏感的字眼,李冥汰突然敛起笑容,沉下音。「你想过自杀?」 林貽敏一顿,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但她没有否认。事实就是事实,并不会因为遭到否认就不存在。 她继续闷闷地吃着松饼,眼前这张脸看久了好烦啊,为什么大多数的女生看到都要心动?真搞不懂。她放下喝到一半的薰衣草茶,起身走去观赏透明柜内的模型,却心不在焉,思绪早就飘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沉歆瑶的事情仍在脑中徘徊不去,她究竟是为什么没来上学? 有人突然点了下她的肩膀,回过神林貽敏才发现李冥汰站在自己旁边。 「我叫你叫了好几次,你都没反应。」 她耸耸肩。 这时,服务生公布五个幸运号码。她瞥向手里的号码牌──八号,没中。 「我中囉,真幸运。」李冥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号码牌,林貽敏则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在她转身之际,他趁机抢走她的号码牌并把自己的塞进她手里。 「拿到一号牌的客人请举一下手。」柜檯旁的服务生大声询问。 林貽敏还来不及反应,手就被李冥汰抓住高高举起。 「这里。」 「这位同学恭喜你,这边请。」 抽回手,林貽敏以不满的眼神向李冥汰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被抽中啦,所以得到十分鐘的免费諮询。」李冥汰理所当然地说。 对上服务生亲切的笑顏,当她理解李冥汰对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她巴不得立刻赏他一拳,再一把掐死。 21 空气中一股清淡的芬芳稍稍抚平林貽敏如尖刺般竖起的烦躁,以及对李冥汰擅自陷害她的不悦。 房间的正中央坐着一名年轻的女子,依外貌来看,应该不到三十岁,但若从对方成熟稳重的气质来判断──林貽敏就不这么确定了。 「坐下吧,有什么是需要我为你分担消愁的吗?」女子的声音略微高亢,却具有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独特效果,会让人想与她分摊心中的忧愁。 「没有。」林貽敏的回应毫不留情地把房间内部的温和气氛打坏。 「想说」与「要说」可是两码子事。 「你的脸色跟你说的话不符,放心,我以这家店的声誉发誓,不会洩露你现在所说的一字一句。」女子眨眨眼,非但没有因为林貽敏的冰冷态度而不开心,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更何况,除了知道你是t高中的学生外,我对你一无所知。」 「确实,有些烦恼正困扰我。」林貽敏松开口,但她仍站在门边,因为她可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有向她妥协的可能性。 「那就说出来,会比憋在心里好受些。」女子鼓励道。 「我不认为。」林貽敏故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更加尖锐。「跟你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讲烦恼是能有什么帮助?如果说出来就能解决问题,那为什么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多人拥有烦恼?他们是白痴不成?」 女子摇摇头。「有很多人就像你一样完全不给自己向人倾吐的机会,还有更多的人是连说的机会都没有,缺乏愿意聆听的对象,若你指的是前者,那真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但若你指的是后者,那我就不认同你说的话。」 被讽刺为白痴,林貽敏咬了咬下唇想要出言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遭人无情戳中痛点的感受奇差无比,就好像正在结痂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呵……」她从喉间挤出微弱的单音节,发觉自己好像要哭了。 「糟糕。」女子抓抓长发,貌似有些懊恼。「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接,如果因此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 林貽敏花了一分鐘稳定情绪,这段时间她和女子都没说一句话,女子就只是一脸平静地望着她,展现极佳的耐性。 「没事,我没觉得不舒服。」她逼自己藏起情绪,说什么她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因为刚才的一席话而受伤,她才不是对方口中的白痴。 突然间,桌上不起眼的计时器发出清脆响亮的「叮铃铃铃──」。 「十分鐘到了呢,我都还没给出意见。」女子按掉计时器后说,语调中满是可惜。 「我没烦恼,也不需要意见。」 面对林貽敏的嘴硬,女子无预警地惊叹一声。「啊,不然这样好了,我再给你一次諮询的机会,只要是咖啡厅有营业的时间你都可以来,我平时都会在。」 「不要,我不会再踏进这里。」话说完,林貽敏转过身开门。 「话最好别说得太死,未来谁也说不定,走之前听个建议吧,不吃亏的。」 明明讨厌死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林貽敏还是顿住已经跨出门的左脚,反正只是听听意见而已,如女子所说,又不吃亏。 「别一直强迫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多花点时间聆听内心的声音,也许你就会找到改善现况的方法。」 女子的话语一落,林貽敏便关上门。 这种建议有或没有根本一样,因为她的心门早在双亲去世后就紧紧上锁,任何声音都透不出来。 22 费了这么大的劲,结果依然没有道歉成功…… 阴曜孤零零坐在座位上,手托着腮颊,回想起昨天专程搭了那么远的车,却反而跟沉歆瑶吵得更兇,他就愈发搞不懂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更惨的是,他还因此跟母亲彻底闹翻。 会不会……她已经后悔生下他…… 不会的,他把额头贴上桌面,就如同他只剩下她,他的母亲也只剩下他了。 「放学了还不回家?」 阴曜皱起眉头,即使没有抬头看到脸,听声音也知道是那个李冥汰,他在心里暗想,行行好,滚边去,别来烦他。他明明就是最与光鲜亮丽的「他们」沾不上边的那类人啊。 「你在做什么?」林貽敏的声音传来。 又一个讨人厌的傢伙。阴曜动也不动,却巴不得能把自己塞进桌子里。 「关心同学呀。」李冥汰说。 「是喔。」林貽敏冷淡回应,然后阴曜就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 「阴曜,早点回家。」话说完,李冥汰也离开。 是吃饱间着没事干吗?阴曜叹口气抬起脸,转头瞥了他们一眼,视线掠过沉歆瑶空了一天的座位。去看看她好了,反正他还不想回家,他不想这么快就面对他的母亲。 * 凭藉昨日模糊的记忆,阴曜来到沉歆瑶家附近的站牌前,他张望四周,发现白天与晚上的景致完全不同,不过他依稀记得自己走进了身后的草丛。 大不了迷路而已,没什么。做好心理建设,阴曜沿着有人走过草丛后所留下的不明显痕跡前进,不到十分鐘,他就听见淙淙流水声。 昨天怎么没听到? 他继续走,当清澈的溪流映着夕阳出现在眼前时,他不由得发出讚叹,但看到美景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沉歆瑶就站在溪边,对方一注意到他,脸色闪过一丝惊慌,接着便不顾一切往溪流的中间跑。 「喂!等等!」阴曜大喊,他衝上前,拉住不断往水深之处跑的沉歆瑶,即便阴曜看起来如竹竿般弱不禁风,他的力气仍比多数女生来得大。 「放开我!」沉歆瑶尖叫,扭动手腕企图挣脱。「为什么你们都爱来坏我的好事?我是死是活到底跟你们有什么关係?我碍到你们了吗?」 「没有。」想都没想,阴曜就打了沉歆瑶一个巴掌,意识到自己出手打人,道歉的话语几乎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沉歆瑶竟然打算自杀,为什么?是什么事让她寧愿放弃掉自己生命,也不愿活着?他不准她死。这个强而有力的念头压下盘绕于脑中的所有疑问。 「对,你想死是没有碍到我,但你的父母呢?你有想过他们的感受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以为死了问题就能有所解决!」 沉歆瑶一怔,手按住被打的脸颊,她停止挣扎,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死后关于父母亲的问题,最后她带着断断续续的哽咽把话挤出口。「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阴曜顿了一下,话语便顺着激动的情绪衝口而出。「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也不正常,完全不在乎我,可是你不同,我是没见过你的父亲,但你的母亲那么关心你,你怎么捨得伤害她?用死亡来逃避,你不觉得自己太奸诈了?」 「我杀了人啊!有一个杀过人的女儿,你觉得他们会开心?」 沉歆瑶的尖锐音调刺穿溪流冷清的水声,插进阴曜的心口。 「这不好笑。」他喃喃道,有些错愕,又出现千百个疑问在他的脑中相互撞击,但他说不出第二句话。 「好笑?小梨子冰冷的尸体就摆在我的眼前,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场笑话……」说到一半,她便泣不成声。 他们一起在溪流里站了好一阵子,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最后是沉歆瑶率先上岸,离开前,她撂下一句── 「别再多管间事。」 23 他又再一次搞砸了,原来道歉并不像他所想得那样容易。 阴曜的裤子几乎湿透,所以即使公车上没什么乘客,他也不敢坐下。 回到家,母亲不出所料又再度失控,她的声调一次比一次尖锐,话语的内容也愈来愈不堪入耳。他好累,如连环砲的难听字眼轰得他的脑子嗡嗡作响,最后,他再也听不清母亲在骂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彷彿脱离现实世界,神智变得虚无飘渺。 他没有昏倒,最终,他如丧尸般走上阶梯,进到房间,连晚餐都没吃,他甚至连换掉溼答答裤子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挫折、难过的时候就想点快乐的事情吧,或做些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千万不要让自己过于沉溺于悲伤,也绝对不要把自己变得麻木不仁,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阴曜的耳边突然响起很久很久以前阿姨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段话曾经带给他短暂的救赎,但说完这段话的隔天,他的阿姨离开了,到国外读大学,他当时的依靠就这么消失不见。 还是国小生的他被迫独自面对他的母亲,渐渐地,他渴望有人可以依赖的那颗心转而渴望得到母亲的讚美,他不停努力,逼自己每一次都达到母亲希望的标准。 母亲的讚美,就是他的全世界。 然而,在高手云集的明星高中里,他很快认清自己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达到母亲的标准,也认清了母亲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儿子。 他到底为什么而活? 挫折、难过的时候就想点快乐的事情吧,或做些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耳边又想起那段阿姨对他说的话。 是啊,既然人生无法事事顺心,那何不做点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他随意冲了澡,换上乾爽的衣物,然后从书包里翻找出一张废纸和一支铅笔后便倒上床,闔眼。 夕阳的馀暉映照溪流。 沉歆瑶的哀伤面容。 自己当时狂乱不已的内心 阴曜睁眼,透过纤细的笔芯勾勒出那一幕幕令他难以忘怀的画面,以及透过歌声宣洩他此刻满腹的委屈与悲伤。 他,从绘画及歌唱中找到了自己。 从此刻开始,他不想再作为那个只会一昧迎合母亲的阴曜。 24 秋风夹带着些许凉意吹来,沉歆瑶用双手环抱溼透的身体,牙齿格格打颤,她才刚踏入屋内就听见母亲小跑步的声音和说话声从厨房传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跑去溪──」 一看见她狼狈的模样,沉歆瑶的母亲半张着嘴说不下去,明显吃了一惊。 瞧母亲匆匆忙忙跑来迎接自己,连手中的锅铲都还来不及放下,沉歆瑶脸上的眼泪好不容易才刚被风吹乾,现在又流满泪水,她站在原地,任由眼泪滴湿地板。 片刻后,她的母亲回过神,先衝进厨房,接着跑去房间抱来一条大毛巾替她裹上。 「鞋子先脱了,去把身体洗一洗,水记得弄热一点,小心不要感冒,然后来吃晚餐吧。」 沉歆瑶吸吸鼻子,拭掉眼泪,像个幼稚园的小孩子一声指令一个动作,脱掉鞋子进到浴室把自己清洗乾净。 没有一句逼迫式的询问,也没有一句不满的责备,母亲的话却清楚让她了解到自己是有人在乎的。 吃饭配电视是他们家的习惯,沉歆瑶盯着新闻静静扒着碗中的饭,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过问她为什么晚归和一身湿。他们的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答案,毕竟她最近常常晚归,母亲甚至还出来找过她。 饭后,沉歆瑶坐在床上陷入杂乱无章的思绪里,当逍瞬黎的笑顏与躺在冰柜里的画面同时浮现于脑中,她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不论她怎么擦都擦不乾。 几声敲门声后,门后传来母亲的说话声。 「歆瑶,妈妈进去囉。」 只要她没有开口说不行,就能自己进来,这是小时候就已经跟父母说好的规定。母亲走了进来,先打开灯,然后坐到沉歆瑶的床旁边。 「你想先休息一阵子吗?」 沉歆瑶抬眸望向母亲,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 「爸爸已经跟我讨论过了,与其勉强你在这种状况下去上学,休学一年也许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当然还是要你同意。」 沉歆瑶没有回答,一股陌生的情绪如浪涛般袭向她的内心。 「不用现在就回答没关係,你可以考虑几天。」 「为什么?」她弱弱一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责备我?」当问出这两个不假思索的问题时,沉歆瑶忽然明白那股陌生的情绪是什么──是愤怒、不解与懊悔的集合体。 「我们说过很多次了,瞬黎会『离开』是因为意外,不是你的错,伯母也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啊,要是我那时没有吵着要小梨子答应我的请求,他就不会开出另外一个条件要我去溪里抓鱼,这样的话他就──」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死脑筋,那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停止伤害自己?」 沉歆瑶一愣,记忆中她的母亲从不曾对她大声说话,但她的惊讶很快被激动的情绪淹没,说话的音量也跟着大声起来。「我才没有伤害自己,反倒是你们为什么不骂我?不处罚我?我还比较希望你们可以狠狠把我臭骂一顿,这样──」 这样,我的心里反而会比较好过一些。她没有把话说完,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自私,竟然想藉着他人的责骂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接着她又想起自己不久前打算一死了之,这个念头同样令她不齿,她不会再允许自己这么做。 「你都已经这样责备你自己了,我们怎么捨得再骂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瞬黎确实是自己失足溺毙的,就算……假如瞬黎真的是因你而死,我们也寧愿责怪他的不小心而不是你,你后续要承受的痛苦比他多太多了。」 你的母亲是那么的关心你,你怎么捨得伤害她?用死亡来逃避,你不觉得自己太奸诈了?沉歆瑶突然忆起阴曜说过的话。 确实,撇开灵魂不谈,已经死去的人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与喜怒哀乐,所以真正受苦的往往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她太奸诈了,同时也很可恶,她差点又要害一个母亲因为失去自己的宝贝小孩而痛心不已。 理解这一点后,她转身抱住自己的母亲,不停道歉。 25 逍瞬黎过世之后,沉歆瑶的父母帮自己的女儿请了长假,两人也轮流向公司请假多花时间陪伴自己的女儿,甚至带她去做心理諮商,希望她能尽早走出悲痛,避免一昧地活在自责之中。 儘管心理师的面容和善、态度亲切,是容易使人卸下心防的类型,沉歆瑶依旧无法把失去小梨子的悲伤化作言语讲述出来。她完全不想去印证「唯有正视伤痛才有机会将伤痛化解掉」这个论点的真实性,因为在内心的某一处,她依然不愿去相信小梨子已经离开的事实。 「妈,你和爸爸就安心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事的。」请长假后的第四天,沉歆瑶对一大早正在家里洗碗筷的母亲说道。她能理解父母亲的担忧,但她就是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着的感觉,令她备感压力。 「妈妈怕你一个人会胡思乱想,而且陪着你,我们也比较放心。」 「妈,」沉歆瑶鼓起双颊,忍不住闹起脾气。「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我不希望自己造成你们的困扰。」 「你怎么会造成我们的困扰?永远不会。」沉歆瑶的母亲放下手中的碗,转向自己的女儿。 「可是我就是觉得会啊!我讨厌这种感觉。」沉歆瑶咬住下唇几秒鐘后,又说:「我不想要你们特地因为我改变自己的行程。」 在自己女儿的坚持下,沉歆瑶的母亲最后妥协道:「知道了,妈妈等一下就去上班,不过有个条件,之后不管有任何事情都一定要说出来让我和你爸爸了解你的状况,可以吗?」 沉歆瑶用力点头。 「那我就准备去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要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午餐的话就吃昨天弄的炒饭。」 「好。」 几分鐘后,她的母亲才刚锁上家门,沉歆瑶便开始默数,当数到两百的时候,她离开家,朝小梨子失足落水的那条溪流走去。 一整天,她都坐在溪边,虽然有时会无预警痛哭,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发呆,想着过去与小梨子一起生活的种种,一面懊悔自己当时为什么非得要把对小梨子的情感说出来不可。她不只一次產生这样的想法,要是自己没有喜欢上小梨子就好了…… 要是自己喜欢上的是别人就好了…… 树枝断裂与树叶的沙沙声引起她的注意。有人?但会是谁?这里是只有住在当地的人才会晓得的隐密溪流,鲜少会有外地人误闯这里。她抬头,赫然发觉已经到了傍晚,是妈妈吗?她点亮手机的萤幕看时间──十七点五十七分,不,不可能是妈妈,开车从公司到家里至少要四十分鐘的车程,而且前提还要在交通顺畅的状况下,现在可是下班车潮的尖峰时段。绝对不可能。 那到底会是谁?心想的同时,她马上起身,鑽进斜后方不远处的矮树丛,屈膝伏蹲。没多久,一个瘦弱的男性身影就出现在她刚刚所待的位置,他乌黑的头发看起来非常柔软,发型有点类似西瓜皮,皮肤白白净净,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爱运动的人。 又是他,那个抢她手机又爱管间事的傢伙。沉歆瑶咬住嘴唇,努力克制想把自己的同班同学推下溪流的衝动。这条溪对她而言,就像是第二个家,每次只要有陌生人或她讨厌的人到来,她都有一种私领域遭到侵犯的感受。为什么这条溪就不能完完全全属于她? 她叹口气,正要悄悄转身离开的时候,哀伤却深入人心的歌声悠悠传来── 我做得那么多,为什么你看不见? 一句肯定的话语,一个认同的眼神,真有如此困难? 我是个不懂放弃的傻瓜,无可救药地等待,等待着…… 你愿意正眼看我的那一天…… 沉歆瑶停止动作,摀住嘴,滑下来的泪水滴在手指上,平时压抑住的情绪因为阴曜的歌声而瞬间溃堤。是啊,她是个傻瓜,从小到大都跟在小梨子的身后跑,希望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如今她却永远等不到小梨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了。 * 沉歆瑶坐在溪边,脚踝以下的部位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从母亲提出休学的建议开始,她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这段时间没有人催促她,也没有人逼迫她要快点做出决定,就这样一天拖过一天,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休学,然后呢?小梨子就会因此死而復生吗?当然不会。不论有没有休学,沉歆瑶很清楚失去青梅竹马与暗恋对象的伤口依旧无法癒合。 口袋里突然传出轻快的音乐,她摸摸口袋掏出手机,切掉特意设置的闹铃。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她心想,起身穿上拖鞋,然后鑽进后方的树丛中躲藏。 那个人每天放学都会特地来溪边。这两个星期无一间断。她一直以为只要让对方多扑空几次,他就会果断放弃见她,看来,她太低估那个人的执着程度了。 她不能理解那名同班同学这么坚持想要见她的用意,不过她也没有想要理解的意思就是了。爱管间事的傢伙,她最看不惯,然而,最近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渐渐开始对他有点改观──因为自己不知不觉被那带有魔性的歌声掳获了心,虽然她依旧是讨厌他的。 等不到三分鐘,沉歆瑶就看见阴曜走来,他将肩上的书包放到禁止戏水的告示牌旁边,接着坐下,不一会,他的手机响起,由于距离实在太远,沉歆瑶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也没办法从对方的背影判断喜怒哀乐,通完电话后,阴曜反常似地动也不动盯着水流发呆。 沉歆瑶悄悄将跪姿换成坐姿,按照前几天的情况,阴曜这一坐绝对会超过一个小时。今天会做什么呢?唱歌?还是画图?她不禁暗暗希望是前者,因为他的歌声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唱进她的心坎里,令她潸然泪下。大概天赋异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都已经快要七点了,阴曜依旧只是像根木头在那里动也不动,没画图也没唱歌。他发生了什么事吗?沉歆瑶不禁有些在意。天色已经几乎暗下,虽然好奇归好奇,但她可不想让父母担心,决定还是先回家。 当她正要离开时,阴曜却突然开始哼起自创的小调,她很快察觉到异状,这次的歌声不像之前的既忧伤又柔美,而是混杂着抽咽声,变得支离破碎。沉歆瑶忍不住回头,发现他将脸埋进双臂间,肩膀颤抖,此刻她所听见的仅剩全然的哭泣声。 烦躁、好奇──沉歆瑶强烈地感受到这两股情绪在自己的心中膨胀、拉扯。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阴曜,她宛如看见初乍知晓小梨子死讯的那个自己,因为过于悲伤,以至于内心產生了「只要死亡就能从难以承受的悲伤中解脱」的错觉。 不出所料,阴曜起身,鞋子没脱便直接走入溪流。 沉歆瑶突然能够体会为什么自己想死的时候,他会选择多管间事救了她。正常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却什么都不做,不论她再怎样讨厌阴曜,她也绝对不可能昧着良心见死不救。 一如先前阴曜拯救了自己的性命那般,她衝下溪里拉住他,及时阻止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发生。 26 自从那天在溪边沉歆瑶要他别再多管间事之后,阴曜就再也没有见过沉歆瑶,若今天还是没见到,他便整整十四天没见到她了,就连星期六日他也同样特地搭乘公车来到这里。他叹气,自己肯定是脑袋秀斗了。 书包摆在一旁,他坐在淙淙的溪流旁发呆,虽不抱希望,但他又无法放下在这里能见到沉歆瑶的那一点丁可能性。他知道沉歆瑶就住在这里附近,如果他去她家拜访……他搔搔头发,不行,这么做实在太唐突,但是他真的好想见她一面,而且等见到面之后绝对要好好跟她道歉。 坐下不到五分鐘的时间,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看见熟悉的电话号码,他大致上能猜到是因为自己最近都没有去店里唱歌打工,所以阿姨打电话来催促要他快点回去,毕竟他也算是咖啡厅的另类活招牌。 按下绿色的接听键,他立刻说:「阿姨吗?我明天一定会去店里──」 『那个之后再说。』 阿姨的口吻又急又衝,使阴曜一怔,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里?你的妈妈刚刚被救护车载走,现在正在加护病房!』 阴曜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半晌才张开颤抖的嘴唇将话挤出。「加护病房?为、为什么?她……」 『她好像是有急事骑快车,结果压过凹凸不平的人孔盖时摔车,安全帽飞走撞到头……』 后面阿姨说了什么,阴曜完全听不见,他放下拿着手机的手,眼眶泛红。他是知道的,母亲为了查清楚他每天放学究竟跑去哪里,下班后就会骑车到处找他,而今天母亲提早下班后便跑到学校门口堵人……她看到他走上公车,她、她……是为了追公车才会导致摔车…… 阴曜咬住下唇,母亲撞到头又送到加护病房,情况一定很严重,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必须……必须去看她才行!他几乎就要站起来,拎起书包,然后衝去搭公车,但他最后松开五指让手机落在溪边的石砾地上,选择继续坐在原地。摔出裂痕的手机萤幕依旧显示着通话中,只是电话那头的人不论喊得再大声,手机的主人也听不见。 他不能去探望母亲,因为母亲不会想要见到他这个不孝子,每次看见他,她总是会气得半死,数落他的不是,最近甚至开始会说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辱骂他。正常做母亲的人,会辱骂自己的小孩吗?「他的身世」和「他的父亲是谁」这些又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为什么在母亲眼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不够好,都是他的错呢? 好痛苦…… 如果母亲就这么死掉就好了。阴曜突然呼吸一窒,喘不过气,他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那可是他的母亲。 他张嘴顺了顺气,想要透过哼歌宣洩自己的痛苦和悲伤,但刚哼完第一个小节,他便不禁呜咽出声,他将脸埋进双臂之间,用力痛哭,然后,他忽然明白一件事情,该死掉的人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才对。要是他像李冥汰一样相貌帅气、人缘好又天资聪颖,母亲就不会天天发脾气,也用不着天天超时工作只为了多挣些补习费给他花用。 ……如果他像李冥汰的话,就不会让母亲担心,当然今天的这场车祸也根本不可能会发生,所以该死掉的人是他。 没错,是他。 他止住泪水,彷彿着了魔似的起身,连鞋子都没脱,一脚踏进冰凉的溪水里。水流的沁凉感很舒服,似乎缓解了他此刻的伤痛,这令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他整个人沉入水中,就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呢?当溪水淹过膝盖的时候,有股力量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向前。 「喂!你这个人也太言行不一了吧?禁止别人自杀,自己去死就没关係,这是什么烂双重标准?明明最自私的人就是你!之前还义正严词地告诉我『死亡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呢?自己就想一死了之?」 阴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接着回过头对上一双因为发怒而微瞠的大眼,对方的双颊也因愤怒染上红晕。 「你怎么会在这里?」语甫落,刚止住的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下来,阴曜连忙甩开沉歆瑶的手,频频用袖子擦眼泪,唯独她──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我为什么在这里一点都不重要好吗?」沉歆瑶双手插腰,气势凌人。「之前胆敢坏了我的好事,你以为现在我会让你称心如意?除非我死,不然我不准你死!」 阴曜一愣,下一秒突然噗哧一笑,明明难过得要死,却止不住想笑的衝动,鼻涕差点随着停不下来的眼泪一块流出。儘管早就知晓沉歆瑶是个既任性又我行我素的女生,却没料到连别人的生死也要管,不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笑对方,因为他也插手管了她的生死。 「笑什么笑?」沉歆瑶气得扭头。「早知道就让你去死好了,再、见!」 「等等!」阴曜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却换得沉歆瑶的尖叫。 「谁准你用你那擦过鼻涕和眼泪的手碰我,放手,噁心死了!」 这一叫使他尷尬松手,沉歆瑶立刻上岸穿好鞋后拔腿就跑,眼看自己可能会追不上,阴曜不顾一切地朝她大喊:「对不起!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的手机……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阴曜愈说愈小声,音量小到让人听不清楚,沉歆瑶停下脚步,回过头,沉着脸对正往自己走过来的阴曜说:「你一定要这样?」 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强烈疏离感,以及冷漠口吻,阴曜突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好不容易……我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卑鄙、没那么不要脸,也没有那么恨你,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提醒我,提醒我是个多么卑劣的人。没错,我恨你,讨厌你,因为你抢了我的手机,要是你没有抢我的手机,也许我就会跟小梨子通上电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后悔,所以都是你的错,全部都是你的错!这样你满意了吗!」 沉歆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别开涨红的脸,转身跑开,阴曜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胸口彷彿遭到重压。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只是想要道歉而已,到头来他想要道歉的心意原来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他……会不会其实根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寻死的念头再一次由他的脑中萌生,他转身往溪边走去,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的手机萤幕闪烁,机身频频震动,犹如一条搁浅的鱼,他拾起手机,猜测大概是撞击地面的时候不小心切换成震动模式了。 十二通未接来电。全是他的阿姨打来的。他看着手机萤幕的右上角标示着电量已经所剩不多,内心犹豫着自己到底该不该接起。 ……没错!我恨你,讨厌你,因为你抢了我的手机,要是你没有抢我的手机,也许我就会跟小梨子通上电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后悔,所以都是你的错,全部都是你的错,这样你满意了吗! 沉歆瑶方才的一番话,消除了他现下的疑虑,他应该要去见母亲的,虽然动机是出自于自私,但为了不要让自己后悔,他必须去。 提起书包,他按下通话键,同时开始奔跑。 「阿姨,拜託你告诉我妈妈现在哪家医院的哪间病房,我现在过去。」 27 洗完澡,沉歆瑶躺在床上,抱着大方吉布偶,喃喃:「方吉,你说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没能和小梨子通电话根本不是那个人的错,那个时候就算他没有抢我的手机,我也绝对不会接电话,可是……如果不这么想,我就不止必须承认小梨子是我害死的,连错失和小梨子说话的机会也是我自己造成的,这全部的全部都会变成是我的错……我很可恶吧?我……」罪恶感、悔恨、悲伤交织在一块,她压抑着这团强烈的情绪,细细啜泣。 这时敲门声响起。 「歆瑶,吃饭了。」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在哭吗?没事吧?要不要和妈妈聊聊?」 沉歆瑶吸吸鼻子,放开方吉布偶,将它摆正在床头,然后下床,开门前,她擦擦眼泪,努力压抑悲伤,想对一脸担忧的母亲堆起笑容,不过失败了。 「爸爸今天要加班,会晚点回来,我们先吃饭,还有你想哭就哭,不要强迫自己笑,这样看了我也很难受。」 沉歆瑶再度呜咽出声,她放弃偽装自己,垮下脸点点头。 「多吃点,你都快瘦成皮包骨了。」在餐桌前,母亲不停地往她的碗里面夹菜和肉。 她擦乾眼泪,不免苦笑。「只是瘦了一两公斤而已,才不会变成皮包骨。」 「不管,反正多吃点,再瘦下去我会认不出自己的宝贝女儿。」 「少夸张。」沉歆瑶夹了一块燉肉放进嘴里,红肿的双眼微瞠。「好好吃。」这不是她故意说出口想让母亲安心的说词,而是真的很好吃,她的母亲做的料理是她吃过最最最好吃的! 「明天我再弄你喜欢的糖醋鱼给你吃。」 「好。」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蓄积在沉歆瑶的心中,有这么关心她的家人,她真的非常感激。她又多扒几口饭到嘴哩,不断告诉自己要多吃点,然后快点振作起来,不要再让父母担心。 吃完饭,她正要回房间时,在洗碗的母亲突然说:「这两个星期每天早上我出门后,你都会跑去溪边,对不对?」 「你看到了?」沉歆瑶压下心中的惊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把惊慌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没有,是我拜託邻居留意一下你,因为我真的很害怕你又会做出傻事。」母亲放下手中的碗,吸口气又吐出。 虽然被人监视让她有点生气,但她很清楚那是因为母亲担心自己才会出此下策,毕竟一个曾经试图自杀的女儿,怎么可能会让人放心? 她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我只是觉得待在家里有点闷,所以才出去透透气,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也没做什么傻事──」 「你今天遇到了谁,对不对?」母亲边说边把洗好的碗筷放入烘碗机里。「邻居告诉我她看见一个跟你同龄的男孩子,是那个叫作阴曜的学生?」 「……嗯。」 「是不是那傢伙欺负你?有的话一定要告诉妈妈,我绝对要他好看!」 看着母亲挥舞手中的汤杓,彷彿自己拿的是一把菜刀,沉歆瑶不由得觉得好笑,她摇摇头,轻声说:「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是我说错话伤害到他。」 「如果是你说错话伤害到他,记得去跟人家道歉。」她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说:「言语的杀伤力很强,有时候甚至比身体上的伤口还要难癒合,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面,但我种觉得那个孩子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而且他也似乎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那次我想载他回家,结果他不停拒绝我,好像只要答应我就会让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从我们这里到他家的距离明明只需要十几分鐘的车程。」 「妈,你每次都把话说得很夸张,他说不定只是不信任陌生人而已。」 「或许吧?」沉歆瑶的母亲耸耸肩。「但他的举止还是有点奇怪,那个时候坐在车子里,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还紧贴着门,好像随时都会跳车,总觉得,嗯……他像是在害怕什么。」 「妈妈,我决定明天要去上学。」沉歆瑶忽然说。 她的母亲一脸担忧。「不用那么快就回去上学没关係,你还可以多休息一阵子再做决定。」 「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我想去跟他道歉。」沉歆瑶坚定地说。听完母亲说的话,她猛然间意识到阴曜八成也跟她一样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要不然他的歌声为什么总是那么哀伤?彷彿一团巨大的漩涡,可以把人吞噬。 他究竟正为什么事情而伤心?甚至伤心到萌生出自杀的念头。她好想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好吧,早点道歉也好,不过我有条件,早上到学校后、午饭时间以及放学去搭公车前都要打电话向我或爸爸报平安。」 「好。」 上高中之后,第一次,沉歆瑶对上学產生一丝丝的期待。 * 公车上,沉歆瑶抱着书包,侧头凝视车窗外的景物发呆。即将到下一站的广播响起,令她忆起自己和阴曜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当时的她正沉浸于害小梨子溺水的悲伤之中,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要不是阴曜多管间事提醒她下公车,又拖她到学校,她那天大概根本到不了学校吧。 公车靠站后,她看见阴曜站在人群中排队准备要上车,突然间他一脸慌张地翻找书包和口袋,八成是找不到电子卡,明明不见东西的人又不是沉歆瑶,她却看着看着不由得紧张起来,最后是排在后方的一个男生好心提醒阴曜电子卡掉在他装早餐的袋子里。 真是个冒失鬼。沉歆瑶心想,没自觉自己正微微弯起嘴角,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她不禁陷入矛盾的情绪,一方面期望阴曜能坐在自己旁边,这样自己就能有机会跟他道歉,但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阴曜坐在自己旁边,因为……好尷尬,昨天才闹得那么僵,她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可以面对他的准备。 就在阴曜走上公车时,沉歆瑶忍不住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心跳声无法遏止地放大,当公车重新开动,她才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同校男生。 她把头转向后方,在自己斜后方的座位找到阴曜,对于他没有选择坐在自己旁边这一点,她感到有点生气。坐在她旁边的同校男生忽然转头看她,沉歆瑶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太「正大光明」地观察阴曜了,她将脸转向车窗,改利用模糊的倒影继续观察。 阴曜垂着头,两手环胸,沉歆瑶很讶异他竟然没有利用搭车的空档读书,而是在闭目养神,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在她的印象中,他坐公车的时候总是英文单子本不离手。很好,他已经成功的引起她的兴趣,她绝对会找出在他种种怪异举止背后的缘由。 一抵达学校附近的公车站牌,学生们纷纷准备要下车,由于公车上挤满了人,因此座位愈后面的乘客愈先下车,当终于轮到沉歆瑶下车时,阴曜早已踏进校门口,使她根本来不及叫住他,更枉论要跟他道歉。 她开始小跑步,希望自己能追上他,好不容易他们之间的距离愈缩愈短,眼看用不着大吼就能叫住他的时候,教室的门口出现在眼前,同学们的目光突然通通集中在沉歆瑶的身上,刺得她浑身不舒服,「阴曜」两个字因而卡在喉间,导致她又错失道歉的机会,她走过阴曜面前,吸口气藏好失落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少同学看见沉歆瑶出现便开始窃窃私语,坐在她隔壁打扮中性的女同学开朗地对她打声招呼,但她不予理会,直接把注意力集中在正趴在桌面上的阴曜,反正她才不在乎班上同学对她的观感如何,儘管……他人的异样眼光依旧会使她感到不快。 对现在的她而言,能和阴曜说上话并且跟他道歉才是最重要的,其馀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在意呢?想通这点,沉歆瑶断然起身,朝阴曜的座位走去。 她鼓起勇气,好,这次一定要成功! 「那个……」 「早安!」好巧不巧,李冥汰大步走进教室,第一件事情就是跟坐在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的阴曜打招呼,不过后者倒是一点也不领情。李冥汰也留意到沉歆瑶,对她扬起足以迷倒一票女孩的笑容。「你也早啊。」 沉歆瑶瞥了李冥汰一眼,要对阴曜说的话再次卡在喉咙间,她步伐僵硬地拐弯,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往厕所的方向走去。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啊……她边走边叹气,感到万分无奈,先前阴曜追着她要跟她道歉时的心情,大概就和她此刻的心情很相像吧?明明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道歉,却总是事与愿违。 她站在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洗个手,然后拍拍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下一次她一定要成功道歉! 28 沉歆瑶已经有好久不曾觉得一节五十分鐘的课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捱到鐘声响起的剎那,结果老师又宣布会晚点下课,搞得她焦躁万分。 「好,这节课上到这里。」 讲解完最后一个问题,老师刚宣布下课,沉歆瑶便立刻站起── 「歆瑶,这是你之前请假时的上课笔记,我复印了一份,你可以留着看。」 一叠厚厚的纸张挡在她的面前,她将视线上移,望着一张略为中性的清秀脸孔,她没有伸手接过对方用心准备的笔记,也没办法从林貽敏的善意举动中体会到感激之情,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都那么爱多管间事? 「不用了,我不需要。」沉歆瑶淡淡地说,选择无视林貽敏瞬间垮下的亲切笑容,她望向第一排的座位,阴曜的座位是空的,她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同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就收下人家的好意嘛。」李冥汰不晓得何时来到她们旁边,把林貽敏整理的一叠笔记塞进沉歆瑶的手里。「你请假的这段期间,她可是卯起劲专心上课,我从来都没有看她这么认真过。」 收下好意。这四个字精准地踩中沉歆瑶的雷点,她瞬间爆发。「关我什么事?我有求你们吗?为什么你们给,我就一定要收?你们未免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吧?其他人吃你们这套,我可不吃!」她捏起拳头,气得发抖,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他人身上,令她想起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她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在小梨子身上,最后引发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的视线全数集中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片刻后,有人跳出来替林貽敏和李冥汰说话。 「喂,你太过分了吧?就算你不需要人家的好意也不用说成这样。」 「对嘛,人家是欠你喔?好心帮你,还要被嫌。」 李冥汰赶忙介入沉歆瑶和围观的同学之间。「大家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是她先用吼的。」有人抗议,周围的人纷纷附和,将矛头指向沉歆瑶。 幸好,上课鐘声及时打断一触即发的战火。 几名同学赏沉歆瑶一记警告意味浓厚的瞪视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李冥汰也拍拍林貽敏的肩膀,然后回去位子坐好。 沉歆瑶坐下,将脸埋进双臂间,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这么做并没有错,如果不让他们晓得有些时候自认为的好意可能会造成对方的负担,到时候受伤的不只会是被给予的人,连给予的一方也会受到伤害。 这一堂课的老师大步走进教室,阴曜跟在后头,沉歆瑶的视线落在他坐下后的背影上,让自己的情绪脱离方才的不愉快。原来他有这么瘦吗?上次在溪里被他抓住时,她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对方力量上的差距。沉歆瑶单手托着脸颊心想,男生和女生果然还是有先天上的差异。 想起小梨子那双比自己宽大的手掌,她不禁悲从中来。 * 这次老师一宣布下课,沉歆瑶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跑到阴曜的座位边,由于他的位子靠窗,因此只要沉歆瑶不让开,他就绝对跑不掉。阴曜见她主动来找自己,脸上露出很显然被吓到的表情。 「那个……我有话要跟你──」 沉歆瑶话都还没说完,阴曜突然如一条被逼急的狗,一脚踩上自己的桌子,然后动作有些狼狈地跳下,衝出教室。这一幕不只所有同学,连站在讲台上尚未离开的老师也看傻了眼。 当然最震惊的人莫过于沉歆瑶,她顿住几秒,追了出去,一路跑到走廊的尽头,却没看见阴曜究竟是上了三楼,还是去到一楼。她站在楼梯口,洩愤似地踢了扶手一脚。「干嘛看到人就跑啊,莫名其妙。」 「看到人就跑这点,我觉得你们两个人挺像的。」 听到说话声,沉歆瑶转过身,李冥汰正一脸笑盈盈地看着她。 「虽然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如果有时间,我认为你最好向林貽敏道个歉,这样对你比较好。」 沉歆瑶双手环胸,戒备地瞪着李冥汰。「假如是怕我会被排挤孤立,你大可以放心,我不在意。还有我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也许我的话有点刺耳,但施与受原本就是双方面的,单方的话根本无法成立。」 「不管你信不信,林貽敏也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李冥汰顿了一下,又说:「所以她一定可以理解你,你们说不定可以变成朋友。」 又来了,多管间事。沉歆瑶心中的焦躁感开始攀升,她完全不想和眼前的人再说上任何一个字,她扭过头,选择下楼。 「你还要继续追阴曜?」李冥汰的疑问从后方传来。「你刚刚不是说施与受原本就是双方面的,单方的话根本无法成立。阴曜很明显根本不想跟你说话,你这样难道不是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强加在他的身上?」 「你故意找我的碴?」她停下脚步。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冥汰搔搔头发。「大概是不想看见身边的人互相伤害,林貽敏是我的好朋友,阴曜的话我蛮欣赏他的,所以正在努力和他成为朋友,至于你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当然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你这种人是我最讨厌的类型。」沉歆瑶抬头,毫不留情地说:「你说阴曜和我很像,那他一定也很讨厌你。」 李冥汰一脸尷尬,没有否认。 「我很清楚有些事情就算强求也勉强不来,你和阴曜绝对当不成朋友,就像我和林貽敏的个性不合,硬要撮合只会使双方造成伤害。」就像……她不该强迫小梨子接受自己的情感,她深吸口气。「所以,听懂的话就不要再多管间事。」 「那你跟阴曜呢?你今天一直追着他,难道对他而言就不是一种负担?」 沉歆瑶的心脏猛然一抽,但她不愿承认这个可能性,嘴硬道:「你不过是个局外人,又懂什么了?」话说完,她头也不回跑下楼梯。 29 阴曜第一次前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脱离险境,不过依然尚未清醒。看着她憔悴的脸庞,以及手脚多处包着纱布,阴曜难受归难受,却有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积纂于胸口。 母亲会受伤,根本就是自找的──他想要抑制这种想法的產生,无奈完全没有效果。他的母亲坏掉了,而他自己……是不是也和母亲一样坏掉了呢? 答案绝对是肯定的。他心想,一面握住母亲的手,低语:「我明天再来,希望你早点康復。」 隔天早上,少了母亲替他准备早餐,看着冰箱内满满的食物,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几秒鐘后,他关上冰箱,果断放弃回想母亲平时究竟是如何准备早餐,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直接去早餐店买现成的,而这个决定却导致愚蠢的事情发生,他随手将搭公车要用的电子卡放入装早餐的塑胶袋里,结果害得他临时找不到,耽误了不少乘客的上车时间。 不过让他最为介意的并不是被排在后方等着上车的人对自己翻白眼,而是原本就坐在公车上,一直朝他投射目光的沉歆瑶。她绝对是在看他的笑话,他步伐僵硬地经过沉歆瑶坐的那排位子,一看到后方有空位就赶紧坐下,没多久,他的眼角馀光就瞄到沉歆瑶正转头盯着自己,他立刻低下头,佯装自己正在闭目养神,心跳声几乎盖过公车老旧引擎的隆隆巨响。 她的视线……是带有恨意的吧? 想到她是恨自己的,他的内心便隐隐作痛。他不该抢她的手机,不,他根本不该接近她,如此一来,沉歆瑶就不会错失和她的青梅竹马说话的最后机会。 都是他的错…… 他不禁抱头,两排牙齿嵌得死紧,公车一到站,他立刻起身,迫切地想逃离沉歆瑶的视线。 * 阴曜拱着肩膀,犹如芒刺在背,沉歆瑶密切的视线彷彿要在他的后背扎出洞来,令他破天荒地起了想要翘课的念头,只是想归想,他依旧没那个胆子。 老师一宣布下课,他的后方立刻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明明不想回头,却彷彿遭到一股外力拉扯,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和沉歆瑶对上眼。 对不起,拜託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道歉的话语卡在喉间,阴曜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那个……我有话要跟你……」 这时沉歆瑶突然开口的举动使他再也承受不了这股庞大的压力,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脚踩上自己的桌子,狼狈逃离自己的座位。 逃离教室。 逃离沉歆瑶。 这大概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走廊上不清楚状况的其他老师还以为他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想上前关心,但阴曜完全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一溜烟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直到停下脚步,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体育馆后方与学校的围墙之间,这里的路十分狭窄,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尽头,不晓得会通往哪里,在不想回去教室以及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侧着身体,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狭窄的空间突然变宽,阴曜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尽头,是一片荒芜、大约能够站八到十个人左右的泥土地。 这里应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吧?也许他可以在这里种点东西。他的脑中忽然涌现这个想法。他往回走到空间突然变宽的交界点,一屁股坐上铺着石头砖的地面,望着泥土地发呆。 广播响起,班导师的声音传遍整所学校,阴曜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他不会回去,他才不要回去给人家看笑话,他要待在这里。在这里,没有老师、同学,也没有课业和沉歆瑶,更不会有母亲这项巨大的压力来源,他的顿时内心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静。 维持半天多紧绷着的神经总算得以放松,倦意驀然袭向他的全身,他打个哈欠,将身体一歪,肩膀抵着旁边的墙壁闔上眼,很快的便进入睡梦之中。 * 放学的鐘声就这么成了阴曜的闹铃,他的身体一顿,几乎整个人就要跳起来。他睡着了?他……翘课了啊,他…… 母亲,对,母亲,放学后他要去探望母亲。他急忙起身,却突然想到现在教室里应该还有同学在,说不定在回去教室的途中还有可能会遇见老师,思忖一会,他又坐回地面决定再等等。 直到五点五十分的催促离校鐘声响起,阴曜才又再度起身,压低头边走边祈祷自己一路上都不会遇到任何人,幸运之神明显眷顾于他,阴曜站在教室外面松了口气,他不止一路上都没遇上认识的人,现在教室里也只剩下他完全叫不出名字的两名同学。 他快步走进教室,花了三秒的时间将桌面上的物品全部扫进书包内,接着转身朝校门口的公车站牌衝,在他抵达医院病房的门口时,恰巧七点整。他伸向门把的手僵在半空中,心脏咚咚作响。母亲说不定已经清醒,假如真的如此,他见到她的瞬间应该说些什么?应该要露出怎样的表情? 母亲是为了查出他放学晚归的原因才会摔车,她铁定还气在上头…… 怎么办…… 明明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他却觉得有股强大的排斥力在前方阻挡自己,他不想见她,他不想承受她的怒火与辱骂,他不想…… 「同学,你是这个病房的家属吗?」 他吓一跳,猛然注意到一名护士正站在自己的后方。「对。」他小声说。 「那就进来吧,你的家人已经清醒,目前恢復的状况良好。」 阴曜感到胸腔紧绷,他勉强微笑。「好。」 他战战兢兢地跟在护士的后方,没有发出任何一丝的脚步声,护士一进病房就对床上的人说:「身体感觉怎么样?」 「很痛……」 听到母亲的声音,阴曜的心跳激烈地彷彿要衝破胸口。 「麻药褪掉后会感觉到疼痛很正常,如果忍不住要说,我会问问看医生能不能开止痛药。」护士突然转头。「对了,有人来探望你,他是你的儿子吧?」 「阴曜,你来啦?」坐在病床旁边正在切水果的阿姨见到他马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阴曜尷尬地牵起唇角,视线缓缓转向病床上的母亲,她正瞅着自己,紧迫盯人的视线比沉歆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护士也许多少察觉到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氛围,堆起亲切的笑容转移话题。「这些药等等饭后吃,记得要多休息,有任何事情只要按铃就可以了。」 「知道了。」阿姨向她点头道谢,然后起身,招手要阴曜过去坐在她原本的位子,自己则走进一旁的厕所清洗水果刀。 阴曜走靠近床,但没有坐下,硬着头皮挤出一句。「那个……身体还好吗?」一直到阿姨从厕所走出来,母亲依旧没有对他说半句话。 「怎么还站着?快点坐下。」阿姨轻压他的肩膀。「这些水果可以吃,你们好好聊一聊,店里的人手有点不足,我需要过去帮忙。姊,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 阴曜的母亲以不明显的幅度頷首,视线依然停留在自己的儿子脸上。 当房门关上的喀啦声响起,阴曜的母亲总算对自己的儿子开口,语气平静地令阴曜不由得寒毛直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最近放学都不直接回家?交到坏朋友对吧?那些朋友的话比我还重要?」 「妈,我没有交到坏朋友,我只是……」只是想要和沉歆瑶道歉,只是……想要见到她而已。 「既然没有为什么不敢把话说清楚!」他的母亲突然拉高嗓音,激动地挥舞手臂,把病床摇得嘎吱作响,阴曜此刻默不吭声的反应彻底切断母亲的理智,她突然一把抓起刚才阿姨用来切水果的刀子,就朝自己的儿子挥去。 阴曜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在腹部被刺一刀后才举起手臂阻挡,当下他的脑中一片混乱,被「母亲打算要杀死自己」的这个念头彻底佔据,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其实,依他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要阻止她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然而他因为精神受到太大的打击而失去反抗的动力,剧烈的疼痛使他抱着肚子蹲下,血液明明是温热的反而让他觉得内心更加寒冷。他的母亲勉强撑起上半身,高举水果刀就要往他的后颈刺进去,结果因为太勉强虚弱的身子连人带刀摔下病床,刀刃幸运只擦过阴曜的后颈,没有伤及大动脉。 「人渣,你这傢伙跟那个拋家弃子的废物是一样的,看我杀死你,杀死你!」他的母亲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试图再次对阴曜挥刀,这时,注意到骚动的护士衝进来架住阴曜的母亲,另外一名医生则夺下她的刀子,并且为她打了一剂镇定剂。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的阴曜看着自己的母亲身体一垮,不再挣扎,他举起染血的手,渴望触及母亲同样遭鲜血染红的手臂。 为什么要杀他?她就这么恨他?即使会让自己犯下重罪也巴不得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是不是已经后悔生下他这个儿子? 他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可惜他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30 林貽敏将头垂得低低的,脑袋一片浑沌,完全听不进台上的老师说了些什么。她又再一次被沉歆瑶拒绝了,而且还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她现在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可是…… 她用手摀住眼睛,深呼吸。为什么她依然无法讨厌沉歆瑶?甚至对被沉歆瑶追着跑的阴曜起了忌妒之心?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便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许久,她依旧得不出任何答案。 「还在发呆?你不会今天想在学校过夜吧?」 林貽敏一抬头,长时间维持相同姿势的所造成的痠痛感忽然涌现,她一手按住后颈处,整张脸皱了起来。 「要不要去上次那家咖啡厅?也许今天那个人会去唱歌也说不定。」李冥汰跨坐在林貽敏前方座位的椅子上,以手背支着下巴。 「不要。」 「欸?为什么?」 「明知故问。」林貽敏瞥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鐘,才惊觉已经六点了,学校内几乎没剩下多少人。她开始收拾桌面上的物品,当看见那叠自己为沉歆瑶精心准备的笔记时,一股庞大的悲伤席捲而来。沉歆瑶不需要她,她不被需要,不被需要的人就没有价值。亲戚们丑陋的嘴脸突然映在她的脑海中,彷彿一湍急流将她冲往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无预警开始掉泪,然后抱头痛哭。 「真是的,干嘛逞强?」李冥汰摇摇头,单手提起自己和林貽敏的书包,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林貽敏立刻想甩手挣脱,但李冥汰强劲的力道不允许她这么做。「你再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闷出病来。」 「不用……你管……」 「只要你一天是我的好哥儿们,我就管定了。」 林貽敏紧咬嘴唇,不过即使李冥汰硬是用拖的,她也坚持不肯移动脚步,她相当清楚李冥汰这种大家心目中的王子根本不需要她,他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成为的那种人,那种绝对不会被大家拋弃、不会被视为累赘的人。 或许是意识到来硬的对她起不了作用,李冥汰松手。「我是不瞭解你为什么要对沉歆瑶那么执着,但今天我已经很清楚一件事──她根本不值得你为她付出那么多,与其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我不是在浪费时间!沉歆瑶她需要帮助,我看得出来她需要被帮助,所以──」 「我也需要你啊!」李冥汰突如其来的大吼使林貽敏噤声。「没有你,谁来陪我打篮球、陪我翘家!咳咳……先申明一点,我这个不是告白,我……」 「我知道你对我没兴趣,我对你也没那种兴趣。」李冥汰的话化为一道暖意流过她的胸口,缓和了她心中那股具有毁灭性的情绪,林貽敏背对他,缓口气,然后走向教室的门。他铁定不晓得「我也需要你」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对她而言具有多大的意义,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她回头说:「干嘛不走?不是说要去咖啡厅?」 李冥汰勾起嘴唇,赶紧跟上。「改变心意了?真搞不懂你。」 「我才搞不懂你,翘家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怎样都好啦。」李冥汰明显闪躲的视线暴露他的心虚。「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今天就破例再陪你一次,但下一次记得和家里的人报备,不然我不会跟你出去。」 「我不会报备的,死也不会。」 李冥汰说得极小声,但她听得清清楚楚,原以为他是故意在开玩笑,转头却发现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无比认真,同时带有反抗的意味,她赫然明白即使是李冥汰这种人人称羡的王子,背后也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祕密,而那个祕密似乎非常的沉重、哀伤。 * 拉开厚重的玻璃门,浓而不腻的咖啡香扑鼻而来,悠扬的音乐也流洩而出,一踏进咖啡厅,店内舒适的氛围瞬间降低了林貽敏因为种种不愉快而產生的焦躁感。 「欢迎光临!」笑容可掬的女性服务生手持菜单走来,为林貽敏与李冥汰带位。「选完餐点后,请到柜台结帐,谢谢。」 「请问店长在吗?」林貽敏叫住就要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的服务生。 「在。」 「可以麻烦你告诉她,有个t高中的学生要见她,来做諮询的。」这番话令坐在对面的李冥汰挑眉,不过被林貽敏刻意无视。 「不好意思,除非有活动,一般店长是不帮人做諮询的。」服务生一脸歉意。 「没关係,还是帮我转告,她有没有要见我都无所谓。」 「知道了,请稍等一下。」 服务生一离开,李冥汰便开口:「你跟那位店长还约了下一次的諮询?我以为你很讨厌跟不认识的人说自己的事情。」 「是很讨厌,但这是那个人欠我的,有欠有还,天经地义。」 「你知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像讨债份子吗?哈哈。」 林貽敏翻了一记白眼。 「开玩笑的,你有事情也可以跟我说,毕竟这里的諮询也不是想要就能諮询。」 「听过等价交换?」 「听过,怎么?」 「想知道我的事情,就要用你自己的事情来交换,这样才公平。」林貽敏起身。「选好要吃什么了?我去点。」 当她走回座位的时候,李冥汰正向店长问起之前驻唱的那名歌手什么时候还会来到店里。 「近期可能都不会。」店长说,林貽敏注意到她的眉宇间的疲惫以及担忧。 「他的行程很满?应该很有名吧?」她随口问。 店长摇头。「他是我的外甥,跟你们一样还是个学生。你现在要进行諮询吗?餐点应该快好了,吃完再諮询?」 「我可以晚一点再吃。」 「那跟我来,到上次的小房间。」 进到房间,林貽敏深吸口气,感受能抚平她烦躁情绪的清淡芬芳。 一坐下,店长便压下计时器。「开始计时囉,这次希望你可以好好把握时间。」 不过林貽敏依然静默了将近一分鐘,才开口:「如果我说我是名同性恋,你有什么感觉?」 「你是吗?」 「是我在问你问题。」店长的反问令她不太开心。 店长歉然一笑。「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之前我曾经在国外读书,身边不少同性恋,有些甚至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是怎么确定自己是同性恋的?」 「嗯……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大概就跟异性恋者一样,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喜欢上一个人,唯一的不同点是发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恰巧和自己是相同性别而已。」 「……要怎么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上一个人?」这个问题林貽敏问得不情不愿,她实在不想让眼前的人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真正谈过恋爱。 「我很讶异你会来找我諮询这类的事情,我以为──」 「你是大人,应该很清楚每一个人都会有不想被触碰的伤疤,不要以为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谈论我的过去。」 店长无意识地揉了柔自己的太阳穴,这举动使林貽敏更加确信她也遇到心烦的事情,但她完全不想体谅她。 因为她讨厌这个总是能一眼将她看穿的大人。 「抱歉,是我失言。听青少年或大人诉苦,以及哄小孩一直是我的长项,我也对自己能以旁观者的立场给出意见感到自豪,不过最近我愈来愈不能了解人们的心理,不论是青少年或是已经做了十几年父母的大人。」 「你在跟我诉苦?」 店长微笑。「看来我今天的状态真的很不适合帮你做諮询,还是下次──」 铃声突然响起,一开始林貽敏以为是十分鐘的时间已经到了,但她看见店长拿出手机。 「抱歉呢,还是下次再諮询吧,作为歉意,除了諮询,我会额外请你吃一份餐点,现在请你先出去吧。」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林貽敏就算不愿意也只得起身,她开门走出去,却没有把门完全关上,并且故意站在门边打算偷听店长讲电话。 李冥汰见她出来却没有过来找自己,便主动走向她。「你──」看见林貽敏将手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意会地点头噤声,悄然走过去。 这个时间点店内满满的人潮,就算有服务生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行为有点怪异,也无暇顾及。 「你在做什么?」李冥汰以气音说。 「嘘。」林貽敏指了指没有完全掩上的门,侧头将耳朵贴上门板表示自己正在做什么。由于店内的顾客满载,即便她屏息倾听,还是只勉强捕捉到一些字眼。 医院、发疯、刀子、严重……全部都是负面的词汇。她皱起眉头,也注意到李冥汰正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 「我们这样偷听不太好吧?」李冥汰小声说。 「都敢跟踪沉歆瑶了,偷听有什么好怕的?」 「是啦,但……」话说到一半,李冥汰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难看,该不会……林貽敏转头,对上咖啡厅店长的双眼──惊讶、担忧以及混有……愤怒。 「呃……那个……我……」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事在先,她却无法轻易将道歉说出口。 当下,林貽敏以为自己会被骂,然而下一秒,店长却叹口气,露出疲惫的笑容。「我明明是消愁咖啡馆的老闆,结果还是被忧愁缠身。好啦,愣着做什么?赶快吃饱然后回家,别让家里的人担心。我有事要先走。」 回到座位,林貽敏用叉子插起自己点的三明治开始吃。她相当肯定店长发现他们偷听的瞬间非常生气,可是她为什么没有骂他们?因为他们是客人? 「还以为会被骂。」李冥汰喝着热可可,一边说。 「你觉得店长是为了什么事情这么慌张?」林貽敏忽然问。 「大概是有认识的人遭到砍伤送医院,情况很不乐观。」 跟她想的一样。 「真羡慕呢。」林貽敏盯着盘子里被支解的三明治,手里的叉子不停戳刺着。不论那个被送医的人是谁,都是个备受关爱的幸福傢伙。 「喂,林貽敏,你的脑袋秀斗啦?遭人砍伤还送医,这有哪一点值得羡慕?」 「你不会懂的。」她插起一块破碎的番茄放入嘴中。好酸。 是啊,像李冥汰这种拥有一切的幸福傢伙,又怎么会懂得她此刻的心情?假如今天遭人砍伤送医的人是她,铁定不会有人担心,因为她是亲戚们眼中的累赘,是他们急于摆脱的对象。 像她这种人,消失了最好。 31 阴曜没来学校。早自习时发现这件事情的李冥汰蹙着眉头,无法相信那个视学业成绩为生命的人会迟到或者是请假,铁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突发状况。 李冥汰心想自己一定要弄清楚阴曜没来学校的原因,假如他不关心,这个班级上还有谁会关心?然后他的脑中浮现一个人的脸,他以不大的幅度侧过头,沉歆瑶正反覆抓拉着自己的刘海,散发着难以忽视的焦虑感,看得他也不自觉焦虑起来。 看样子他想错了,就算自己没有关心阴曜,也还有沉歆瑶会关心,不过竟然能受到沉歆瑶的关注,她明明对几乎所有事情都毫无兴趣。李冥汰在心中发出讚叹,不禁好奇阴曜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下课时间,等班导师一出教室后,李冥汰赶紧跟上在走廊叫住对方。 「老师,你知道今天阴曜为什么没来上学吗?」从班导师脸上的表情,李冥汰可以看出来他很惊讶会有人在意阴曜的事情。 「你和他很熟?」 李冥汰立刻决定撒点小谎。「还可以,有听他说过一点家里的事。」 「这样啊,他的家里出了点状况,可能会暂时请假一段时间。虽然带你们的时间还不长,但我有注意到他在下课时间总是自己一个人单独行动,就算没出教室也都是独自待在座位上,让我很担心他是不是被排挤。」 「他只是比较喜欢独处,没有人排挤他。」李冥汰把话说得煞有其事,依照自己对阴曜的认识,他真的认为阴曜是偏爱独处的那种人……嗯,应该吧? 「那就好。」班导师微笑。「之后等阴曜回来学校,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他。」 「好,他会请很久的假?」 「这个……」班导师突然面有难色。「虽然他的伤势不严重,但其他方面医院还需要再做观察,所以我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学校。」 「我知道了。」李冥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感觉得出来班导师并没有很想讲关于发生在阴曜身上的事情。不过既然伤势不严重,为什么还需要再做检查?他一面走回教室,一面思考班导师口中的「其他方面」的检查,指的到底是什么? * 今天放学李冥汰很罕见地直接回家,途中没有去别的地方,一进大楼,守卫便朝他走来。 「夫人今天邀您一起吃晚餐。」 「知道了,跟母亲说我六点半左右会过去。」 「是。」守卫鞠躬后迅速退下。 进到房间,李冥汰放下书包,直接躺到床上,他叹口气,很清楚母亲找自己吃晚餐是出自于什么原因。自从上次故意用「社团要开会」为理由,拒绝带父亲商业合作伙伴的女儿去吃晚餐后,到现在他已经和父亲冷战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他翻过身,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就是不能尊重他的意见?他也是会有不想与人更进一步接触的时候啊,不是每一个人他都有办法跟他们成为朋友的,而且他虽然时常活跃于群体之中,但他其实更喜欢只跟少数熟悉的人相处或是独处。 他不止一次在想,总是作为目光焦点的父母难道都不会有想要喘口气的时候? 六点半,这个时间点比他想像的来得快,他叹口,挣扎着起身,随意抓了两下头发,让它看起来不要那么杂乱。搭着电梯来到九楼的饭厅,从这层楼开始都是他们家的私人空间。 走出电梯,李冥汰讶异地站在门边,因为长形的饭桌前正坐着两个人,他没料到父亲竟然会跟他们一块用餐,毕竟他的父亲是个大忙人,与客户和合作伙伴吃饭的次数远比和家人吃饭的次数还要来得多。 「杵在门边做什么?」他的父亲说。 「快点来坐下,好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饭了呢。」母亲一脸笑咪咪。 看着满桌的丰盛佳餚,李冥汰突然有种自己置身于宴会之中的错觉,他的母亲很少做菜,不过只要一进厨房,就会煮出连许多餐厅大厨都自叹弗如的料理。明天,公司里的员工有口福了,因为这些食物三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坐得端正,拿起碗筷从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道菜开始夹,吃饭期间,他的父母都没有开口讲半句话,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正事会留到饭后再讲,因此这顿饭美味归美味,李冥汰却吃得战战兢兢。他真心不解,电视节目里那种一家和乐融融的晚餐场景为什么不会在自家上演?还是,那是只有在电视机内才会出现的梦幻画面? 饭后,如李冥汰所想,他的母亲率先开口提起「上次」的事情。 「之前因为社团的事情没有好好带人家羽薇去逛逛,这个周末带点赔礼去给人家,刚好也能请她吃个午餐。」他的母亲边说边拿出一袋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羽薇租屋处的地址。」 刚好?哪里刚好了,这分明就是刻意。李冥汰努力克制翻白眼的衝动,但依然忍不住想抗议。「妈……」 「不要再让我和你妈丢脸了。」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父亲突然开口。 「怎么能说是丢脸呢,冥汰是学生,当然会有学校的事情要忙的时候,是吧?」他的母亲赶忙出来打圆场。 「天晓得他是不是真的有参加社团。」 李冥汰相当清楚,不管自己说谎说得多逼真、戴上的面具有多么贴合,也绝对瞒不过父亲的眼睛,但他不想承认,只是静默不语。 「好啦,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干嘛把气氛搞得那么复杂。」母亲说。 「赔礼我会拿去给梁羽薇,也会请她吃午餐。」李冥汰说,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 「自己说的就要做到。」他的父亲起身,走向电梯。「作为一个商人,诚信很重要。」 「知道了。」李冥汰应道,儘管身为儿子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他仍因为父亲的离开而松口气。 他,不想成为像父亲一样成功的商业家,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凡事难有通融的馀地。 他不希望成为一名总是带给小孩压力的人。 32 ──不是说今天早上要一起打球?都超过集合时间了,怎么没看到你? 听到提示音,李冥汰拿出手机查看通讯软体的讯息,才猛然想起自己忘记告诉林貽敏自己今天没办法赴约打球,他赶紧输入讯息。 ──抱歉,抱歉,因为临时有事情,帮我跟其他人说一下我没办法到。 ──该不会是去见女朋友吧?见色忘友的混蛋!ㄟ(o言oㄟ) 看着林貽敏发的生动顏文字,李冥汰上扬唇角,因为要去见梁羽薇而被打坏的心情好像没有那么糟糕了。他抬头看一下驾驶座斜上方的跑马灯,确认站名后,又继续回復讯息。 ──我也希望是女朋友,可惜不是,是我爸商业伙伴的女儿,我是被逼的(′;w;`) ──少来,去见你的千金大小姐,再见! 之后,不管李冥汰发多少讯息,林貽敏都没有再已读。他弯腰,将头顶着前方座位的椅背,忍不住在心中吶喊:好想去打球啊啊啊! 怀着埋怨的心情,他下了公车,很快找到在公车站牌附近的公寓,他忽然可以理解为什么梁羽薇不在学校附近租屋,而是特地选在距离学校两站的地方。这里放眼望去整条街满满的服饰店以及卖小玩偶的店面,对女生而言简直是天堂。 找到纸条上写的门牌,李冥汰缓缓烦躁的心情,戴上和善的面具,按下门铃。 不到十秒鐘,门开啟,梁羽薇画着淡妆,身穿一袭淡黄色的洋装,捲捲的长发批落双肩,手里还拿着提包,貌似正打算出门。她确实长得很漂亮,也让李冥汰有点动心,可是他依旧无法想像自己和她进一步交往的画面…… 「我还在想说会是谁来找我呢,原来是李叔叔的儿子。」梁羽薇甜甜一笑。「距离上一次的见面,应该已经过了『二十三天』了吧?你好像很忙?」 李冥汰可不是白痴,当然听的出来梁羽薇话藏在话里的含意,但他依然顶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说:「这是上次没能带你去吃晚餐的赔礼。」 「不必了,我们就把话讲开吧,上次见面是我们的父母擅自安排的,我们只是被动,正确来说是被强迫接受,虽然你的条件不错,脸蛋也是我的菜,不过既然你对我没意思,那我们就不用再浪费时间在彼此身上,嘛,反正我也不缺追求的对象。」她看了一下手机萤幕。「我还有约会,该走了,你的赔礼就自己带回去,如果李叔叔问起我会跟他说我有收到的,就这样,掰。」 虽然有点惊讶梁羽薇会是这种个性,但李冥汰并不讨厌,这使他想起阴曜,他们不像大多数人只会一昧地讨好,他们才是他真正想要成为朋友的人。不过好难啊,看着梁羽薇逐渐消失的背影,他不禁纳闷为什么自己欣赏的人总是讨厌自己呢? 过了马路,他来到对面的公车站牌,恰巧就有一班公车到站,上车后,他掏出手机,传给林貽敏的讯息依旧显示未读取,他看了一下时间,思索究竟要不要现在赶去学校打球。 但一下公车,他便立刻改变主意,独自前往消愁咖啡馆,虽然上次把諮询的机会让给林貽敏,不过他还是希望可以有个与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的人听听他的心事。 那位店长,相信她会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咖啡厅玻璃门上的牌子显示暂停营业,李冥汰皱眉,可是里面明明有客人啊,那位店长也在。犹豫一会,他还是选择拉开门。 「欢迎光临!今天那位短发的女孩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店长一改之前的休间装扮,穿着黑色围裙。 「有在营业?」李冥汰没理会她的提问,反问道。 「有啊。」 「你外面的牌子忘了翻过去。」 「那是我故意的。」店长笑着说:「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要是顾客太多我可会忙不过来。」 「你的员工呢?」李冥汰环顾四周,发现店内只有零星几名客人,并没有半个服务生。 「我让他们全部休假去啦,做店长的,偶尔还是要亲自招呼客人嘛。」 「该不会是经营不善要倒闭了吧?」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它倒闭的。坐吧,要点什么?冰咖啡蛮适合今天的天气。」 「一杯冰可可。」李冥汰选了一个离柜台最近的位子坐下,看店长转过身开始准备,他起身又过去搭话。「店长,我想请问什么时候会再举办諮询的活动?」 「不好意思,近期可能都不会有。」 「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心烦的事情也很多,实在没有办法再聆听顾客的烦恼。」 「你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那我们互相聆听对方的烦恼怎么样?」 「少小看我,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这个小毛头来听我的心事。」店长端着刚准备好的冰可可出来。「请慢慢品嚐。」 李冥汰把钱留在柜檯上,走到座位,吸一口冰可可,浓郁香醇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中瀰漫开。「不论怎样都不行?」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 「也不是不行。」店长用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不然这样好了,明天你来店里当一日的服务生,我就以『諮询』作为你的薪资,如何?」 明天,李冥汰是打算在家里好好写作业和复习功课,但考量一下得失利弊后,他决定等会先回去把功课做完,然后利用晚上的时间复习考试内容。 「好,明天几点?」 「十点开门,你九点半到就可以了,星期天我们下午六点结束营业,就那个时候諮询怎么样?」 「好,就这么说定。」 这时,有两名客人走入店内,店长立刻过去招呼,待客人开始用餐的时候,李冥汰故意把原本要送给梁羽薇赔礼留在座位上,他拿着自己喝不到一半的冰可可走到柜檯。「可以外带吗?」 「当然可以。」店长将装好的饮品递给他,微笑。「明天很期待你的表现唷。」 李冥汰也回以微笑。「好,对了椅子上的就送给店长你当礼物,如果不想自己吃,就免费招待给顾客。」不给店长回应的时间,他快步走出咖啡厅。 33 儘管因为家里的因素,李冥汰必须时常面对许多父亲的合作伙伴与陌生人,但头一次当服务生,依然让他十分紧张。 走出更衣室,店长一脸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等一下你的工作就是负责招呼客人,推荐餐点给他们,还有收拾桌上的餐具以及擦桌子。」 「我带着小抄真的没问题?」 「放心,只要笑着跟顾客说明你是第一天上班,他们不会太刁难的。」店长抬头看墙上的咖啡杯造型时鐘。「时间差不多了,加油哦。」 今天,咖啡厅里的员工依旧全数放假,暂停营业的牌子对着门外,李冥汰对此种做法很不能理解,趁现在还没有半个客人,他问道:「店长,假如怕只有我们两个人忙不过来,直接限制顾客的人数不就好了?」 「这你就不懂啦,大家的习惯都不同,有的人不习惯询问,凡事只遵循规定,一看见牌子显示『暂停营业』的那一面就转身离开,但有的人注意到店内是亮着的,而且又有人在,便会进来询问,而这种人对我来说就是有缘分的人。能招待与这家店有缘分的人,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李冥汰耸肩,说道:「店长,你的想法一直都这么奇葩?」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不过我觉得还好啦,是你们的想法太普通无趣。」店长头一转,压低音量。「有客人要上门了,准备好。」 李冥汰立刻打直背脊,展现自己专门用来面对陌生人的招牌笑容。「欢迎光……」他的笑容忽然僵掉,最后一个字如同消了气的汽球,完全听不见。 独自走进来女孩瞥了李冥汰一眼,毫不遮掩地皱起眉,直接将他无视,转向站在柜檯后方的店长。「现在有营业?」 「当然有,你后方的那位小哥会帮你带位,想要什么推荐的餐点也可以问他。」 「不能由你来带位?」 店长一顿,随即扬起理解的笑容。「如果不由他来带位,那我请服务生就没有意义了。」 「是没错啦……」那名女孩咕噥道,重新面对李冥汰,但瞟他一眼后,依然没对他说任何一句话,兀自转身走到距离柜檯最近的座位坐下,瀏览起菜单。 李冥汰万万没想到,自己要招呼的第一位客人竟然会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沉歆瑶。 「我可不是请你来当立牌,快点动作。」 在店长小声的催促下,李冥汰硬着头皮走向沉歆瑶,语气有些生硬:「需要我为你做推荐吗?」 沉歆瑶倏然抬眼,口气不善地冒出一句。「你也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 李冥汰听得一头雾水。「找谁?」 「不是就算了。」她逕自起身走到柜檯,对店长说:「我要一杯热的巧克力牛奶和一份草莓松饼。」 「好的,请稍等。」 沉歆瑶接着说:「听说这里的驻唱歌手非常有名。」 「是啊,是本店的活招牌呢,不过他最近都抽不出时间过来,之后他有空的时候我会再发出公告,还请继续支持唷。」 「应该有之前的录音档吧?可以播吗?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一直都很想听听那位神祕歌手的歌声。」 李冥汰站在一旁听着沉歆瑶与店长的对话,颇讶异沉歆瑶也会对那名歌手感兴趣。 「当然可以。」店长一面准备餐点一面叫道:「李冥汰,你去帮我换片cd,在音响下面最左边的那个抽屉里。」 「好。」他关掉正在播放的音乐,找到店长所说的cd片并且换上。悲伤的歌声没多久便从喇叭流洩出,听得他胸口发闷。 「听这名歌手的歌声当下会让人觉得更加悲伤,不过到最后心情一定会舒爽许多。」店长边说边将准备好的巧克力牛奶和蛋糕摆到柜檯。 沉歆瑶理解般地点头,伸手就要端自己的餐点,但被制止。 「让服务生来就好,你先回位子坐好。」 沉歆瑶收回手说:「我可以再请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名歌手是你的熟人?」 「他是我的外甥。」 「真想见见他。」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客人,不过我的外甥坚持不露面,我也不想强迫他。」 沉歆瑶微笑。「希望下一次可以亲耳听到他的歌声。」当她走回位子的时候,李冥汰已经将巧克力牛奶和蛋糕摆在桌上。 儘管很好奇沉歆瑶会对那名歌手感兴趣的原因,他却没有询问的理由,而且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他。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几名客人进来,在李冥汰忙碌一阵子后,他突然想起沉歆瑶,却发现她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歇业的时间比他想像中地还要快到来,累归累,但他反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那两张桌子擦完就可以休息了。」店长说,一边洗着碗。「对了,你和今天早上第一个进来的女生认识对吧?」 「我们是同班同学。」 「吵架了?」 「嗯,不久前有起过争执,她似乎很讨厌别人对她好,还曾经兇过好心帮她准备笔记的同学,我劝过她不应该那样对待自己的同班同学,结果她就大发雷霆。」 「听起来跟我的外甥有点像,他总是不认为有人会愿意无条件对他好,只要有人试图对他释出善意,他就会觉得别人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变得战战兢兢。啊,不谈这个了,你不是要做諮询吗?说来听听,应该不是要谈那位女孩的事情吧?」 「不是。」李冥汰完成手边的工作后,随意选了张椅子坐下。 店长端了块蛋糕到他面前。「吃吧,请你的。」 「谢谢。」他挖了两口蛋糕后,才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觉得非得到不可的?」 「程度是没有到「非得到不可」那么夸张,但我有非常想要的东西,也曾经试图去争取,在明白不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后,最后就只能放弃啦。」虽然店长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但李冥汰能感受到深藏在里头的莫可奈何。 他用手里的汤匙刮着蛋糕上的奶油。「我就没有那种非常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办法理解你们对某一样东西的执着,可是每次看到有人为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努力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感到羡慕。是我过得太幸福吗?什么都不缺……这常让我感到有点空虚……」 「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你一定有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店长一脸篤定。「还有其他烦恼吗?也许你想要的东西就藏在你的烦恼里面。」 思忖一会,李冥汰吐出另外一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你有没有过一种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做得再好,就是得不到肯定的无力感?」 「你今天的表现就很好啊!」店长微笑,喝了一口温牛奶。「如果你想继续做的话,我很欢迎。」 李冥汰摇头。「我是不讨厌当服务生,但不会想为了赚钱而花时间在这上面。」 「所以我的肯定没有让你觉得高兴、开心?」 「有。」 店长以右手背托着下巴,瞇起眼睛。「但看你的样子好像没有很高兴。」 「可能是因为我对当服务生没有很大的兴趣。」 「是吗……」店长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有特别想从谁那里得到肯定或讚美?」 李冥汰点头,颇佩服店长马上就找到困扰他的原因。「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我……」他一顿,突然意识到自己迫切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了。「我希望可以得到父母的认同,还有当大家称讚我的时候,是针对我个人的努力来称讚,而不是认为我的好表现是遗传自父母。很多人好像都觉得天赋比起努力更有价值,我自己也觉得有天赋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那种肯定的方式让我觉得……并不是在肯定『我』。」 「也许下次有人称讚你的时候,你可以试着说出自己花多少时间学习和做准备。」 「没用的,他们只会告诉我,如果没有天赋,我会需要再花更多的时间才能达到现在的成果。」 「嗯……现在先别管那些,你应该也有一两件不擅长的事情吧?」 「有是有……」 「最好是那种大家都知道你很不擅长的事情,然后凭自己的努力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下功夫,让大家看见你靠着后天的努力也能把事情做好。」 李冥汰低头思索起自己不擅长些什么,然后在他的脑中浮现某样球类运动,他咬着汤匙说:「嗯……不过好像行不通,我不擅长的事情平时根本不会接触到,除非上体育课。」 「没有其他不擅长的事情了?」 「目前想不到。」 店长感叹地说:「真不晓得该说你幸还是不幸,你这个受到上天眷顾的小孩。」 李冥汰将最后一口蛋糕吞下。「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眷顾,因为我学得比别人快,大家对我的期望都很高,即便是我不想做的事情,我也必须要强迫自己去迎合他人的期待,这让我觉得好累,而且只要我一没有达到标准,其他人就会用失望或不满意的眼神看我。」想到父亲总是希望他这样做、那样做,完全不顾他的想法,他的胸口就好像被塞满石头,沉重不已。 「虽然用说的简单,但要做到绝对不容易,我给你的建议是,你应该要放下别人对你的看法,不要逼自己去迎合对方的标准,这样会比较轻松,毕竟你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活在别人的嘴中。」 「不需要活在别人的嘴中……」李冥汰喃喃。店长说的对,他就是太过于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即使刻意做出反抗的举动,内心仍旧无法不去在意。儘管已经了解困恼的癥结点,但他还是不晓得应该怎么调适自己的心态才好。他渴望得到父母肯定的心情也不可能说变就变,所以他似乎只能继续偽装自己,继续当个人见人爱的模范生。 「你看起来好像更困扰了。」店长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没能帮助到你。」 李冥汰摇头。「有人愿意听我说,这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 只是问题依然存在。 34 「欢迎光临。」 林貽敏走进咖啡厅,立刻迎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今天没和那位男同学一起来?」店长一面说一面比出手势要她往这边走。 「他最近好像家里有事,放学后都直接回去。」林貽敏拉开两人桌的其中一张椅子,直接点餐。「我只要一杯榛果拿铁。」 「不吃点东西?上次说好我请客。」 「下次再请。」林貽敏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店长递来的菜单推回去,她不是不饿,而是一旦让店长请客又諮询完后,除非李冥汰拉着她来,不然她根本没有理由再来这里。她拉不下脸承认自己其实很喜欢这家店氛围。 「那今天要做諮询吗?先前的諮询都进行得不顺利。」 林貽敏环顾店内满满的顾客,说道:「还是算了,你的服务生们看起来快忙疯了。」 「能替像你这样为服务生着想的顾客服务是我的荣幸。」店长微笑。「建议你可以选择假日的早上来,人会比较少。」 「那要看我那时候有没有空。」 「希望你有空,饮料请稍等一下,我先回柜檯。」 「嗯。」店长一转身,林貽敏也起身往店内的两排书柜走,没有犹豫,她取下一本以前看过的西方奇幻小说,这个故事的内容是在讲述邪恶的力量因为一起意外而遭到释放,而主角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帮助有难之人,因此打算挺身与邪恶的力量对抗,也因为这股信念,让原本决定寻短的他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林貽敏拿着书回到位子上,摸着雾面书封,感受着实体书的美妙触感。这是一本老掉牙的末日故事,里头的主角不仅拯救了书中世界,也为林貽敏崩坏的人生带来救赎,从中她得到勇气,靠着帮助他人一路活到现在,只是,现实世界远比小说世界复杂得多,也没有绝对的邪恶反派等着她去消灭……幸好没有。她心想,假如现实世界如小说世界一样,那么一旦坏人被消灭之后,主角不就失去存在的意义? 想到这,林貽敏不禁用双臂交错抱住自己轻微发颤的身体,不断告诉自己:有人需要我的,别担心,我还有价值,还有价值…… 「榛果拿铁。」 饮品突然出现在面前,林貽敏一顿,逼自己从恐惧的情绪中脱离。她抬起头,发现店长的身边站了一名与自己身穿同样制服的女生。 「我想问你会介意和其他人一起坐吗?」店长说:「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没关係,我会请她到外面稍等。」 「沉……歆瑶?」林貽敏瞪大眼。 「啊,她和常常跟你在一起的那名男同学是同班同学,所以你们也是同班同学吧?」 「我直接去外面等。」沉歆瑶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这时,店长突然露出困恼的表情对林貽敏说:「差点忘记,上一次那名男同学见到她的时候也是一脸震惊加尷尬,抱歉呢。请好好享用榛果拿铁。」 店长要离开的瞬间,林貽敏连忙叫住她。「她常常来这家咖啡厅?」 「上个星期开始就几乎每天光顾,如果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只能亲自去问囉。」注意到有客人要离开,店长立刻招来一名服务生收拾餐具,然后自己走向坐在门外等待的沉歆瑶。 林貽敏吸着香气四溢的拿铁,却喝不出任何滋味,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沉歆瑶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的脸蛋上。李冥汰和沉歆瑶在咖啡厅见过面?他竟然没有跟她说,猛然间有股怒意涌了上来,就算李冥汰确实没有向她报备的义务,但她仍觉得生气。她对沉歆瑶的在意他明明是再清楚不过,这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她松开被自己咬烂的吸管,趁着店长正在帮沉歆瑶带位的时候,匆匆到柜檯付了钱,然后离去。 * 在回到住屋处的短短路程中,林貽敏不晓得已经叹了多少口气,对李冥汰的不满也在短时间内转变成对自我的厌恶。站在租屋处的门前,她用手抵着自己的额头,不禁想自己的心胸怎么会如此狭窄,就只因为李冥汰没有告诉她沉歆瑶的事情,她的脑袋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想要疏远他或者乾脆彼此绝交的念头。 答案很明显不是吗?她另一隻拿有钥匙的手停留在门把前。李冥汰之所以没有告诉她关于沉歆瑶的事情,不就代表他们的关係其实根本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要好? 啊啊啊──真是够了!能不能不要再想这些事了!她用力抓拉着自己的短发,扯到头皮发疼。 「貽敏,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林貽敏转头,是一名烫着时髦捲发的中年妇女,她的手上提着一个塑胶袋,林貽敏礼貌地对她喊了声:「姑姑。」然后赶紧打开住屋处的门。此刻前来拜访的女人,是所有的亲戚之中唯一一位愿意真正关心她的人。 跟在姑姑后面的长发女生瞥了她一眼,随口喊道:「表姊好。」那是小她一岁的表妹,在她的双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们的关係十分要好,如同亲姊妹般,但现在她们之间还剩下多少情谊,连林貽敏自己都不清楚。 林貽敏放下书包,差点踢倒一叠书本,她急忙把地上一叠又一叠的书推到角落,勉强清出空位让姑姑和表妹坐。「这里有点窄,不好意思没有椅子让你们坐。」 「没关係。」她的姑姑一面观察这狭小的空间,一面说:「高中生活过得好吗?」 「还不错。」以某些方面来说是不错,但另一方面就……林貽敏回答得有点心虚。 「那就好。」姑姑露出欣慰的笑容。「对了,你想不想住宽敞一点的地方?这里的空间小,住起来应该不太舒服吧?」 「不会不舒服,我住得蛮习惯的。」就算真的住得不舒服,她也不可能换到更大的公寓。她可不想再从亲戚那边拿更多钱,因为现在拿得愈多,出社会以后她就要还愈多。 能住能生活就好。她的要求并不高。 「如果是担心钱的问题,那很好解决。」姑姑笑瞇瞇地说:「黄琳说想跟你一起住,两个人住的话,租金就可以砍半,花得钱跟这里应该差不多,如果你愿意,这边的违约金我可以帮你处理。」 「怎么突然想搬出来住?国中离家里不是很近?」林貽敏望向正盯着地板的表妹问,不过代为回答的是她的姑姑。 「她说想在高中前先体验离开家的感觉,这样高中到外面住的时候才可以比较快习惯,不过让她自己一个住我不放心,所以想说你也许会愿意跟她一起合住,这样我也比较安心。」 「可以让我考虑个几天吗?」能够以差不多的价格换到空间大一点的住处当然好,她将视线移回姑姑的脸上,但她可没有把握一定能和自己的表妹好好相处。 人是会改变的,她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她,而天晓得她的表妹又变了多少? 「五天后,星期天给我答案可以吗?还是想要再久一点的时间?」 林貽敏摇头。「不用了,就星期天,我会给你回覆。」 「好好考虑,我认为这个提议蛮不错的。」她的姑姑从自己带来的塑胶袋里拿出三个纸餐盒,香味立刻充满整个狭小的空间。「你应该还没吃晚餐吧?」 「还没。」 「那一起吃,这家炒麵很好吃,是最近在我们家附近新开的店,不晓得你有没有吃过。」 当然不会吃过。林貽敏心想,自从国中毕业以后,她就不曾到过任何一名亲戚家附近,看到他们的嘴脸,只会让她感觉到痛苦,还有她曾经和父母住过的公寓也在距离她姑姑家不远的地方,如今早已被房东转租给他人…… 家没了,父母的死带走她拥有的一切,什么也没留下,几年后时间肯定还会逐渐夺走她脑中关于父母的记忆。 不过没关係。 她从姑姑手中接过筷子,夹起麵条放入嘴中。她会像奇幻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放下过去,找到其它活着的意义,努力活下去! 吃晚餐的过程中,姑姑不断问起关于她的高中生活过得如何,儘管这令她有点不太自在,但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吃晚餐、聊琐事,这就是家,即便是假的…… 「下次再来我们家里坐坐,你的姑丈也很想念你。」姑姑离开前说道。 「有空的话我会去的。」林貽敏微笑,不过她非常清楚「有空」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她已经不想要再和哪一位亲戚有太深入的交集了,就算是真心关心她的姑姑也一样。 她的姑姑已经转身走下楼梯,不过表妹黄琳依然站在她的面前,她微低头对欲言又止的表妹说:「你今年就要大考了吧?加油唷。」 「你等着,我会考到跟你同一所高中。」黄琳猛然抬头,说这句话的口吻犹如在下达战帖,令林貽敏有些哭笑不得。 「黄琳啊,回家了!」注意到自己的女儿没跟上来,林貽敏的姑姑喊道。 「快回去吧,你的妈妈在叫你了。」 但黄琳不为所动,她抬头直视比自己高出半颗头的林貽敏,捏紧拳头。「表姊,可以再见到你我很开心,我只想告诉你,你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值得被爱,所以……不要再作贱自己了。」说出最后一个字,黄琳转身衝下楼梯。 一分鐘后,林貽敏才回过神,她走回房内,锁上门,背部贴着门板。「值得被爱……呵,果然是天真的小鬼,如果我真的值得被爱,根本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35 沉歆瑶自认为不是个浪漫的女生,不过能透过种种巧合与歌声打探到阴曜可能的下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中註定吧。 为了找出阴曜突然请长假的原因,她可是费尽千辛万苦东问西探,甚至还拿着录有阴曜歌声的手机随机播放给路人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家消愁咖啡馆,虽然店长不肯承认,但她知道阴曜就是这里的驻唱歌手。 可是……她用吸管胡乱戳着饮料里的水果,看着店长在柜檯忙进忙出。从找到这家店的第一天算起,她已经一连光顾了八天,没有间断。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或者是直接询问,店长都不肯吐露阴曜的状况以及连络方式。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她永远都等不到道歉的机会,必须想想办法…… 今天,她一直坐到咖啡厅打烊的前一刻才将最后一口饮料喝掉,期间母亲不停打电话来,深怕她又打算做什么蠢事,为了别让母亲担心,她还特地打视讯电话,证明自己现在所待的地方十分安全。 「同学,我们准备打烊了。」一名服务生过来说。 「我知道,谢谢。」沉歆瑶提起扁扁的书包,走向柜檯,她非常佩服这家店的店长,就算自己这些天来不停死缠烂打,她依然敬业地招呼她,脸上没有一丝不愉快。 「今天用餐还愉快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外甥的联络方式,我会更加愉快。」 店长脸上的笑容依旧有增无减,沉歆瑶知道假如自己不再多做些什么,今天铁定又会像前面七次那样被打发回家,她可受够了! 「时间已经不早,你们学生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家。」 「告诉我阴曜在哪里。」讲到名字的时候她刻意放慢语调作为强调。「不要再跟我打哈哈,要不然信不信我明天就把阴曜是咖啡厅驻唱歌手的消息公佈到网路上。」 店长脸上的笑容总算淡去。「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你一定晓得阴曜在这里驻唱的事情,不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没有道理告诉你,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比较要好的朋友。」 沉歆瑶无视店长的疑问,将身体往前倾。「你到底打不打算告诉我阴曜的联络方式?」 店长露出困扰的表情,叹口气。「现在的高中生怎么都这么我行我素,根本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沉歆瑶拿出手机,萤幕的画面显示目前正在录音,她的心跳声响若擂鼓,这虽然早已不是她第一次威胁人,但行动的时候依然总会让她非常紧张。「如果你不说,我就立刻把录音档上传到网路上。」 「威胁会构成犯罪。」店长的语气变得十分严肃。「你知道我可以──」 「不要跟我讲那些!」沉歆瑶突然大吼,引来服务生的侧目。「我只是想要见他一面,亲口跟他道歉而已,为什么就不能答应我?我发誓绝对不会做其它多于的事情,只要让我跟他道个歉,我……」她紧咬下唇,试图逼回泪水,她可不想让眼前的大人以为自己正在示弱。她虽然爱哭,但可从未把泪水当作达成目的手段。 店长被沉歆瑶的失控情绪吓一跳,沉默一会后说:「我知道了,跟我来。」她走出咖啡厅,沉歆瑶连忙跟上,但她们就只是站在咖啡厅的门口而已。「我会告诉你阴曜到底发生什么事,现在的这些话,我不想其他人听见,另外一点,我可以让你见他,不过不是现在,嗯……就星期六的早上吧,那段时间店内的客人比较少,我比较方便。」 沉歆瑶点点头。「我要在哪里等你?」 「嗯……八点半在林边综合医院的大门口,可以吧?」 * 街灯与各式各样的广告灯充斥于街道,替夜晚增添一股喧嚣。沉歆瑶望着车窗外,对夜晚的热闹氛围视而不见,咖啡厅店长不久前才讲述完关于阴曜的事蹟盘绕于她的脑海中,震撼着她的心灵。 做母亲的竟然对自己的儿子刀刃相向,这怎么可能?她无法接受。 一下公车,沉歆瑶便看见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一起站在站牌边,朝她招手。「歆瑶,这里。」她猛然一阵鼻酸,拥有如此关心自己的父母亲,是何其幸运,一想到阴曜的情况……假如她的父母想要杀她,即使运气好没死,她也一定会难过得决定自我了断。 这种痛绝对不亚于她失去小梨子所带来的痛楚。阴曜先前打算自杀的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 「那家咖啡厅真的有那么好?让你这么晚了都还捨不得回家。」她的母亲问。 「那家咖啡厅是阴曜的阿姨开的。」沉歆瑶沉默一会才又说:「上次的事情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阴曜道歉,今天已经是他第八天没有到学校上课,所以我觉得他的阿姨一定知道什么,才会留晚一点想单独和她说话。」 「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她的父亲开口。 沉歆瑶缓缓点头,真相所带来的那份沉重感堵在胸口,重压她的胸口,令她难以啟齿。 注意到自己女儿的异常沉默的反应,当父母的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家三口安静地走回家。 「爸、妈。」沉歆瑶在进房间前叫住他们。 「有什么事情都能告诉我或你妈,我们会尽量帮助你。」她的父亲柔声说。 「我想知道,做父母的在什么情况下会想杀死自己的小孩?」 他们很明显被自己女儿的问题吓到,片刻后沉歆瑶的母亲率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说:「怎么会这么问?是阴曜他遇到了什么事吗?」 「他的阿姨跟我说,阴曜去医院探往母亲的过程中,被自己的母亲用水果刀刺伤腹部,要不是有护士和医生及时阻止,阴曜可能已经被杀死了……」 「乖宝贝别胡思乱想。」母亲给她一个拥抱。「相信我,阴曜的妈妈绝对不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的小孩,因为每一个小孩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是父母的宝贝。」 「可是阴曜他的妈妈……」 「歆瑶,别再想了。」她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变得强硬、不容置喙。「也许你那名同学的妈妈精神上有点问题,又或者有什么我们不晓得的问题横在他们之间,但不管我们在这里怎么猜测都没有用。现在我们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祷他们能快点好起来,走出伤痛。」 「……嗯。」沉歆瑶跟父母道声晚安,然后进到房间关上门,她很清楚父亲会说这种话是因为在担心她的心理状况,可是听到刚才那些话还是让她不太开心。 她想要帮助阴曜,而不仅是在这里祈祷而已。 星期六要去医院探望阴曜的事情,她决定要对父母隐瞒。 36 沉歆瑶站在全身镜前,反覆检视自己的穿着打扮,她梳了公主头的发型,身着米黄色的束腰洋装,这已经是她换的第五套装扮,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鐘──八点零三分,快迟到了! 原本她还很担心自己需要编什么样的藉口才能说服父母亲让她在假日出门,结果承蒙上天的眷顾,她的母亲临时必须加班,她的父亲则有推託不掉的应酬,这使她更加深信自己和阴曜绝对是命中註定。 她拿起提包,对着桌上放有她和小梨子合照的相框说道:「小梨子,我出门啦,今天我一定要好好跟阴曜道歉,我可不准你再嘲笑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她关上房门,压下翻涌而起的一阵鼻酸,她对小梨子的情感正在消褪、正在改变,这令她非常不安,她自认对小梨子的爱不应该如此脆弱,因此当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追逐着小梨子的目光转移到阴曜身上时,震惊得彷彿遭到天打雷劈,为了永远记住自己最亲爱的青梅竹马,她在几天前翻出自己和小梨子的合照,一想到便对着它自言自语,就像是以往跟小梨子说话那般。 会做出这种怪异行径的她,大概是病了吧?不过她不在乎。 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小梨子,即便拥有再怎么喜欢的人,也绝对不会忘记他。 医院距离沉歆瑶的家并不远,前提是必须走捷径,她来回望着眼前的树丛和一旁的马路,内心陷入挣扎,到底是要冒着毁掉一身装扮的风险走捷径,还是沿着大马路走让自己迟到。这股挣扎所带来的焦虑感使她的指甲几乎要在自己的掌心戳出洞来,最后她牙一咬,俯身鑽进树丛中。 要是阴曜的阿姨因为她的不守时而先行离去,那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何意义?不过假如她能提早一点出门,根本不会有这些困扰,她一面拨开枝叶赶路,一面感到懊恼。 抵达医院后,她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接近正蹲在矮阶梯上凝视一旁长形花圃的女人,小声喊道:「店长?」一个大人做出这种小孩子似的举动,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你来啦。」店长立刻起身,一看到沉歆瑶便对她的头伸出手。沉歆瑶反射性后退,然后就听到店长以轻快的口吻说:「赶路辛苦了,下次记得早点出门。」她愣愣地看着店长手里捏着的两片树叶,满脸通红。 店长走上两阶矮阶梯,医院门口的电动门便自动开啟,沉歆瑶赶紧跟上。 搭乘电梯的时候,店长开口,由她脸部的表情来判断似乎很开心。「你是看上我那阴鬱外甥的哪一点?」 沉歆瑶的心脏猛然跳漏一拍。「我、我我才没有看、看上阴曜哪一点,我只是想要跟他道歉而已……」 「我是知道的哦,你拿着手机到处打探咖啡厅的事情。」店长贼贼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只凭歌声就能判断是阴曜唱的,你也真厉害,阴曜表现出来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会唱歌的人。」 「因为我亲耳听过他唱歌。」 「是吗?」店长微笑看着电梯的门开啟,迈开步伐踏出。「有点意外呢,据我所知,阴曜不曾在我以外的人面前唱歌。」 这番话使沉歆瑶有点得意,她并不打算道出事实,自己其实是偷听,当时阴曜根本不晓得她正躲在树丛的后方。 虽然心机有点重,不过就让店长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係好也不错,沉歆瑶相信这对之后想要再见到阴曜绝对是有所助益。 拐过两个弯后,他们来到医院的精神科大楼。 「记得,不要说些太刺激的字眼,阴曜虽然没有攻击人的倾向,但也难保他不会做出其它具有危险性的举动。」 沉歆瑶点头,看来这道歉似乎超有难度的啊。说不定光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刺激度爆表了,因为她的道歉肯定会让他联想到小梨子的死,以及她对他的恨意。 怀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心情,她随着店长走进精神科的慢性病房,阴曜正侧头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没有对两人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店长开口出声。 「阴曜,阿姨来看你了,昨晚睡得好吗?」 阴曜转过头,苍白、毫无情绪的脸庞令沉歆瑶感到痛心,她彷彿见到了不久之前的那个自己,因为体会到超出负荷的悲伤而选择将情感封闭,如此一来就不再接收到外界的任何刺激而使自己受到新的伤害,然而已经產生的伤口却会反覆折磨着自己,永远没有宣洩的出口。 她多么幸运,身边有爱她的人陪她走出悲伤的漩涡,但阴曜没有,他也许有一位非常关心、在乎他的阿姨,但是亲戚与父母依旧是不同份量的存在,尤其他的伤痛来源还是自己的母亲。 阴曜没有回应阿姨的问题,视线停留在沉歆瑶的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嗨……你好……」沉歆瑶说话的同时差点咬到舌头,她举起手,另一手紧张地抓着裙摆,内心不断吶喊:拜託你有点反应,别无视我啊。 「阴曜,你还没吃早餐吧?」店长的说话时机让沉歆瑶有种被拯救的感觉,下一秒她却几乎垮下脸,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我去买。难得有同学来看你,你们就好好聊个天,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不想说话也没关係,你的同学会体谅你的。」 沉歆瑶愣愣地看着店长关上病房的门,不能理解她怎么这么放心让他俩独处,假如她不小心说错话刺激到他了该怎么办啊? 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接着倏地定格,不敢置信阴曜竟然用棉被把自己整个人裹住,他是想闷死自己不成?望见这一幕让沉歆瑶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呃……你最近还好吗?」话一问出口,沉歆瑶立刻就想搧自己巴掌了。如果好的话,他又怎么会还待在医院里无法出院。她继续说:「你很久没来上课,我……有点担心,还有上次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就是……那个……」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到能用哪种比较委婉的字词描述他们之前吵架情形,第一次她觉得「把话说好」原来是一件这么不容易的事情。 阴曜依旧不吭一声,把自己裹得死紧,宛如一隻刚结完茧的毛毛虫动也不动。 站在床边良久的沉歆瑶终于受不了这种近乎窒息的气氛,忍不住再度开口:「我是来为我之前说的话道歉,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什么都好。」这样她才不会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多的力气结果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遗憾的是,直到店长买完早餐回来,阴曜仍旧是没说半句话,沉歆瑶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见,对此她感到生气,但也莫可奈何。 她,被彻底拒绝了。 被拒绝的感受竟是如此的痛苦…… 她想起班上那名打扮中性的女同学,不禁开始反省自己的先前的行为似乎太过无情,可是她依然讨厌她,讨厌她的多管间事。她们之间除了同班同学这层关係外,明明什么都不是。 啊,真让人不爽。 「店长,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好了,谢谢你百忙中还抽时间带我来。」 店长从手里的塑胶袋拿出一颗饭糰,塞进她的手里。「给你带回家吃。」 「不用,我……」她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接受他人的好意。 「你要是不带走这颗饭糰,我就不放你回去。」店长摆起脸孔。 沉歆瑶一怔,接着注意到店长唇角的笑意,她低头道了声谢谢,在开门前店长问道:「知道出医院的路吧?」 「知道。」 「路上小心点。」 她朝店长点个头,瞥向包得死紧的阴曜一眼后,匆匆离开。一路上,她都挫败地垂着头。谁可以告诉她,为什么只不过道个歉而已,竟会如此的困难? 37 「人已经走了。」 听见阿姨无奈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被传来,阴曜松口气,解开缠绕于外身的层层束缚,差点没把自己闷死。才知道原来昨天阿姨说的那个大惊喜就是沉歆瑶,吓得他的心脏几乎停止。 「人家付出那么多努力,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却这么明显地拒绝人家,她一定很难过。」 「她才不会难过。」阴曜拆开薯饼蛋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闷闷地说:「她很讨厌我,因为我害了她。」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我看她的样子一点都不讨厌你。」 「哪能有什么误会,她都说得那么白了……」想起沉歆瑶对他说过的话,他的胸口一闷,嘴里美味的早餐顿时味如嚼蜡。 「介意跟阿姨说吗?我还是认为你们之间有误会存在,在最近这一个礼拜她每天都会来店里,想尽办法要从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我觉得如果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讨厌你,根本没有必要每天花时间又花钱来店里,只为了见一个讨厌鬼。」 阴曜闷不作声,内心不由得涌现出沉歆瑶到底在搞什么把戏的念头,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想要见他,想要对他好…… 难道她也像「那些人」一样,表面上假装对他友好,实际上是想陷害伤害他?国中时期的恶梦如张牙舞爪的魔鬼朝他扑来。 好可怕…… 「喂,阴曜,你怎么了?阴曜!」 猛烈的力量将他从恶梦中惊醒,他赫然发现自己正在啜泣,手里的薯饼蛋三明治也早在不晓得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他的两手捏紧棉被,滚烫的泪水烧灼眼眶,滴到他的手背。 「没事了,阴曜,已经没事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一股清淡的茶花香稍微缓和他濒临崩溃的情绪,他就这样动也不动,任由阿姨将自己紧紧抱住。 他的阿姨是他的救赎、他的依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愿意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可是……他无法忽视潜藏于内心的埋怨,当初,为什么她要独留他面对那精神不稳定的母亲,自己一个人逃到国外念大学。为什么! 他很努力地想要再相信这名曾经给予他避风港的女人,只是不论再怎么自欺欺人,心中的那份质疑与不安终将永远存在。也许随时……随时他的阿姨都会再一次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的阿姨终于松手放开他,说道:「下一次,如果那个女孩还有来的话,记得好好跟人家道歉。虽然很想再继续陪你,但店里最近人手不足,我必须过去帮忙。」 在阿姨一脚踏出病房的瞬间,阴曜开口:「她不会再来的。」他伤害了她,又无视她,正常人还会再来才奇怪。 「她会来的,相信我。」阿姨露出柔和的笑容。「她都愿意为了见你四处奔波,为了见你而打扮太久差点迟到,所以我认为她没有理由会因为这次的拒绝而再也不来见你,放心吧。」她眨眨眼。 即便阿姨这么说,他无法相信,他唤道:「阿姨。」 「嗯?」 「妈妈她……就是她现在的……」 「她的状况目前不好也不坏,不过医院暂时不同意你去看她,想看她的话,你先快点出院吧。」 他咬住下唇。「我最近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妈妈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对不对?」 「不管你有没有出生,你妈和你爸的关係破裂是既定的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所以别想太多,还有我很高兴自己能有你这个可爱的外甥,你啊,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糟,要更有自信一点,知道吗?」她看了一下时鐘。「都这个时间了,我先回店里,晚上我会再来看你,桌上有钱,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买,不用客气。先这样,掰掰。」 「都不会有所改变吗……」阴曜独自对着空荡的病房喃喃,他把头转向窗外,底下的汽车来来往往,充斥着整条道路。 他不信。 假如自己没有出生,母亲就不需要为了挣昂贵的补习费超时工作,她一定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好。 所以,他不信。 谁的话,都不能信。 38 李冥汰从抽屉抽出上课要用的课本时,一张淡粉红色的信封掉了出来,落到他的大腿上。连拆都不用拆开来,他便已经猜到信中是何种内容。 情书,他可以说是从小收到大。就连他还对爱情一无所知的幼稚园时期,就已经有好几位女生当着他的面向大家宣示他是她们未来的老公,现在想起来,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童言童语可爱,反而感到可笑。 他捏起那封信,忍住把它撕碎的衝动又塞回抽屉里,这封信的主人现在说不定正盯着他看,就算对方没有盯着他看,他也不能做出那种伤人的举动。 他必须符合大家的期待。 你应该要放下别人对你的看法,不要逼自己去迎合对方的标准,这样会比较轻松,毕竟你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活在别人的嘴中。咖啡厅店长说过的话突然在他的脑中响起。 是啊,他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女生的看法?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明明一点都不了解他,只看外表或者不过就是碰巧说上一两句话就递出情书的女生。肤浅。 他偷偷将那封情书塞进口袋,然后举手。「老师,我肚子有点不太舒服,想去一下厕所。」 儘管以这种藉口离开教室有些尷尬,但他也顾及不了这么多,此时此刻他内心那份叛逆的情绪已经涨至最高点。他非得现在就毁掉那封信不可。 得到老师的许可后,他走出教室,往厕所的方向前进。但人都还没有踏入厕所,他已经拿出口袋里的情书,捏住边缘就要将它撕成两半。 「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李冥汰猛地一僵,转过头看见站在女生厕所口的沉歆瑶正用冰冷的目光注视自己,他急忙将撕出一道缺口的信塞进口袋。 「就算无法接受他人的心意,也用不着撕毁吧,直接退还给人家不是更好?」沉歆瑶甩头,走过他的侧身,留下充满鄙视意味的一句话:「表里不一的废渣。」 李冥汰捏紧垂落在大腿两侧的拳头,沉歆瑶方才的话如一记巴掌打碎了他的「好模范」面具,他搞不清楚自己在厕所前面站了多久,只知道要是太晚回去让老师派人来找他就大事不妙了。他进到厕所,很快洗个脸,逼自己打起精神后,再度回到教室。 黑板上抄满密密麻麻的化学符号,平时这些符号和善地像是在向他招手微笑,他轻轻松松便能将它们融会贯通、刻入脑海。然而── 表里不一的废渣。 他倒抽一口气,回过头一瞥沉歆瑶座位的方向,她正凝视着窗外发呆,而非手机。他很快将头转正,避免大家发觉他的怪异举动,然而坐在他后方以及隔壁的同学还是发现了,用不解的眼神看他。 他没理会他们,强迫自己专注于黑板上的文字与化学符号,这些一直以来都很友善的符号却突然变成一团不断扭动身体的蛆虫,朝他涌来。他摀住嘴,止不住的噁心化作一阵又一阵的乾呕折磨着他。 表里不一的废渣。 被看见了。他的真面目。他长年来的偽装,他…… 不顾眾人关心的目光以及话语,他衝出教室,奔入厕所,将自己锁在里头对着马桶狂呕。那眼神…… 沉歆瑶的眼神,鄙视、不屑,她看见了最真实的他。 他持续疯狂呕吐,好噁心、好难受。 门外传来同学与老师担心的呼喊,进到他的耳中全部成了一声又一声鄙夷的嘲笑。 表里不一的废渣、表里不一的废渣、李冥汰原来是个表里不一的废渣…… 这就是最真实的你啊。 想吐的慾望骤然止歇,他眨眼挤掉蓄积在眼眶的泪水,瘫在身后的门板上。 是啊……这就是最真实的他,他最亟欲隐藏的那个自己,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后,他明白了。 沉歆瑶,在这个讨人厌的同班同学面前他不再需要隐藏最真实的自己,他终于可以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面前表现最真实的自己,同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面具会被揭穿。 毕竟,大家会相信谁说的话?怪胎的边缘人,还是天才模范生? 答案,浅而易显。 * 在保健室休息了两节课的时间后,李冥汰决定回去教室,他看见林貽敏正朝对面走来,举起手就要和她打招呼。 「好多了?」林貽敏注意到他,关心道。 「嗯,很久没一起出去,今天放学──」 「我有事,而且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比较好。」说完,林貽敏大步走开。 李冥汰疑惑地皱眉,刚才绝对不是他的错觉,他做错了什么吗?林貽敏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淡?因为这段期间他都直接回家没有陪她打球?还是因为上一次的爽约?不对,直觉告诉他不是这些原因。难道……是沉歆瑶?但他很快否定掉这个可能性,沉歆瑶根本不屑理会他和林貽敏,又怎么可能主动和林貽敏说话。 那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用问的比较快。 39 左半边靠近前额的一块头皮传来难以忽视的疼痛感,但林貽敏依旧无法停下不断拉扯头发的手,彷彿上癮似地扯不停。从上一节下课在走廊上遇见李冥汰到现在,她已经扯断好几根头发。 她心想,李冥汰铁定已经注意到她不自然的态度吧?这个念头如同她停不下来的手,反覆地出现。 她盯着黑板上方的时鐘,巴不得能永远不要下课,然而随着分针的移动,距离下课的时间依旧愈来愈逼近,这使她不自觉更加用力扯着头发,好似这么做就能阻止下课鐘响起。 当然只是痴人说梦。 鐘声分秒不差地响起。如她所想,老师一宣布下课,李冥汰就直直往她的位子走来。她想跑,但跑了之后要解释起来肯定会更加麻烦,那还不如现在就面对他。就在李冥汰要开口喊她之际,坐在她前方的女同学忽然转过头来,一脸害羞地说:「貽敏,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即便自己正懊恼着,她仍立刻换上笑容说:「当然好啊,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注意到她们在谈话,李冥汰安静地站到一边打算等她们说完,结果那位女同学却无预警拉起林貽敏的手便往教室外面走。 「我们要去哪里?」林貽敏一面问一面瞥向又默默走回自己座位的李冥汰,内心松了一口气。 她们停在距离教室门口不远的走廊上,女同学压低音量说:「因为刚才李冥汰站在旁边,我不想被他听见我们的对话。」 林貽敏似懂非懂点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要说的话绝对和李冥汰脱不了关係,不过不管她要说什么,林貽敏都非常感激她能暂时让自己不用去面对李冥汰。 「貽敏,你和李冥汰很要好吧?」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垄罩于林貽敏的心头,但她又无法否认,她和李冥汰是哥儿们的事情早已传遍一年级的所有班级。 「今天早上我写了一封情书给他,不过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应,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问问看他……他对我有什么想法。」 林貽敏的脑子立刻涌现想要掐死这位女同学的衝动,这样她就不需要为了维持自己的好王子形象而必须强迫自己去和李冥汰讲话。没错,强迫。即使自己有多么不愿意,她依旧会达成别人求助于她的事情,因为这是她存在的价值。 不被需要,就没有价值。 「我知道了。」她努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放学后我会帮你问。」 「耶!谢谢你!」那位女同学拉着她的手蹦上蹦下。「问完可以传讯息告诉我结果吗?」 林貽敏点点头,不忘说道:「但要有心理准备,我不能保证结果的好坏。」 「这我当然知道,不然这样好了,如果是好的结果就传文字给我,如果被拒绝就传贴图,怎么样?」 「我都可以。」林貽敏真心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至少被拒绝的话她就不需要特地思考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同学。 * 放学后,林貽敏很快收拾完东西坐在位子上等李冥汰来找自己。 「应该不是我误会了吧?你在等我?」李冥汰走过来的时候说。 「边走边聊?」 「去消愁咖啡馆怎么样?很久没去了。」 「不了,你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今天也有点私事,说完就各自回家。」林貽敏起身走在前头,一出教室便问道:「你有收到一封情书吧?」 「你写的?」李冥汰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林貽敏立刻停下脚步,转身,赏他一记大白眼。「你要拒绝还是接受?」 「我还没看。」 「那就是拒绝的意思,我会跟信件的主人转达你的意思。」 「喂喂,不要擅自帮我做决定。」 「既然还没看,就代表你对那封情书没兴趣,假如没兴趣,你又怎么可能会答应人家的告白,早点让她死心,对你和她都好。我的话说完了,没事的话就明天──」 「我最近做了什么事让你感到不满?」李冥汰打断她的话,他的这个反应使林貽敏更加确信他对那名向他告白的女生没有半点兴趣。 「没有啊。」说实在的,她感到心虚,也有点开心,因为在李冥汰的心中,她的地位要比那名女生来得高。 「你最近对我的态度很奇怪。」 林貽敏在心中叹气,她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李冥汰答得毫不犹豫。「好哥们。」 「好哥们的定义是什么?无话不说?」 「差不多,反正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又能分享心事的好朋友。」 「那样的话我根本算不是你的好哥们,我有许多自己的祕密,无法对你无话不说,相同的,你不也有事情瞒着我?」 李冥汰皱眉。「我不太懂,我隐瞒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 这傢伙真敏锐。林貽敏心想直接摊牌好了,拐弯抹角讲话又够累,她也懒得再继续猜测对方的想法。 「沉歆瑶去了消愁咖啡馆,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忘记了,我──」 忘记?烂死的理由。林貽敏的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你明知道我很在意她,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无聊、小心眼,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脑中的负面念头,每次一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是不是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还是你也对沉歆瑶有兴趣,这些念头快把我搞疯。」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忘记。」李冥汰举起双手,彷彿投降。 林貽敏摇头,继续往前走,步出校门。「我没办法相信,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你却一次都没有想起来未免也太扯,还有我们之前都是一起去咖啡厅,后来你说你家有事,所以必须每天放学后直接回家,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跑去咖啡厅见到沉歆瑶的?」 李冥汰陷入沉默。 拜託,说句话,不要不吭声。林貽敏捏紧拳头,不自觉愈走愈快,一直到她停在租屋处的门口,李冥汰依旧没出声。 「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呼出一口气后,林貽敏说:「如果没有,就快点回家。」她正要踏进公寓的大门时,李冥汰忽然开口。 「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有各自的祕密,可是在我心中你依然是我的好哥儿们。记得我把去咖啡厅諮询的机会让给了你?但最近我发现自己也很需要找人聊聊,听一些建议,所以我当了一天的服务生,换取一次的諮询机会。」 林貽敏转过身,对上李冥汰的双眼。「你在那一天遇到了沉歆瑶?」 李冥汰点头。「你愿意作为我的好哥儿们听听我的心事吗?还有我遇到沉歆瑶的经过。」 40 隔天一早,林貽敏翻过身,伸长手臂试着关掉吵死人的闹铃,经过一夜的失眠,她的眼睛酸涩到几乎睁不开,四肢彷彿遭到地心引力强烈吸引,难以移动。 多赖了大概十分鐘的床后,她总算像条虫子蠕动着身躯下床。 我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厉害、那么完美,我的完美在他人眼中全是父母给予的,没有人肯定真实的我,大家讚赏的是笼罩在双亲光环下的那个李冥汰……欸,你想过吗?自己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有的就只是父母亲给的光环与天赋,真正的我……也许一文不值也说不定。 昨天傍晚李冥汰说过的话一再地从她的脑中播放,虽然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可是她仍然感到意外,那个有外貌、有钱财、有脑袋的天才李冥汰,竟然会认为自己一文不值。 那她自己呢?林貽敏蹣跚走入厕所,望着镜中睡眼惺忪的自己,不自觉露出无奈的笑容。被他人需要,能为他人所用,就是她的价值所在。 这样很好。她不断说服自己,至少不是一文不值。 买完早餐,她刻意放慢脚步,依旧是第一个抵达教室,一到座位,她连早餐都懒得从塑胶袋里拿出来吃,直接趴在桌上,闭上眼── 「貽敏。」 她半睁眼,在认清楚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后,她有点抽痛又混沌的脑袋突然清醒大半。昨天她忘记传讯息给坐在前方的女同学了!她单手撑起额头,另一手揉了揉右眼。「抱歉,我忘──」 「没关係。」 林貽敏注意到对方的脸色跟自己一样不太好,她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现在该怎么办?直接告诉对方李冥汰对你没兴趣似乎有些残忍,她又扯起头发,懊恼自己为什么昨天没有记得要传送贴图给对方。 「他拒绝了,对不对?」迟迟等不到回应,那名女同学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抱歉……」 「又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啦。」女同学双手合而,高举过头。「貽敏,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情吗?帮我问李冥汰拒绝我的理由。」 一瞬间,林貽敏感觉脑袋更沉更痛了,但拒绝的话语被她强压在肚子里,她扬起笑,正要开口答应的瞬间,沉歆瑶经过她俩的旁边,落下一句:「真可悲。」 林貽敏一怔,脑袋完全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沉歆瑶走到自己旁边的位子坐下,而那名女同学不像林貽敏不吭一声,她板起脸孔,口气不善地回道:「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沉歆瑶抬头,目光锐利。「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敢自己争取,反而需要倚靠别人,这难道不可悲?」 「你管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在拜託你,我拜託的是貽敏。」 沉歆瑶冷笑一声。「你确定她真的想要帮你?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想帮你这个忙,要不然你再问一次。」 林貽敏的呼吸驀然间变得急促。不要问,拜託别问…… 女同学没有听见她心中的吶喊,倾身靠近问道:「貽敏,你会帮我的忙吧?」 在沉歆瑶冷眼注视下,这一次,林貽敏无法像过去那般把不情愿全往肚里吞,她紧张地看着有求于自己的女同学,不管是答应还是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那名女同学的表情立即垮掉,恼羞成怒。「你骗我!你昨天其实不是忘记传讯息给我,而是根本没有去问李冥汰吧?」 「我有问。我发誓。」林貽敏急忙说。 「既然有,为什么不肯再帮我一次?你原本不是要答应我了?为什么她一出现态度就改变?」女同学指着沉歆瑶的脸大声咆哮。 「那是因为……」 「因为她是胆小鬼。」沉歆瑶擅自替林貽敏接话。「她担心一旦拒绝,你们之间的友谊就玩完了。」 「我们的友谊才没有你说的那样脆弱!」 「哦,是吗?那为什么她不过是拒绝帮你的忙,你就对她大吼大叫?好个坚定的友谊呢。」沉歆瑶边说边拿出手机滑了滑,貌似已经对她们失去兴趣。 那名女同学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看起来随时有可能衝上前跟沉歆瑶抓头发扭打,就在她正要辱骂沉歆瑶的时候,门口传来爽朗的问早声。 「早安啊,哈,我今天真早,是第四个到教室的。」 「早、早安……」那名女同学突然低下头,到嘴边的辱骂全数消失。 林貽敏朝李冥汰点个头,并且投以感激的目光,他出现的时间点真是太好了!她转向沉歆瑶,对方依然只顾着滑手机,完全不把李冥汰放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沉歆瑶的这种反应反倒让林貽敏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她非常好奇,沉歆瑶到底对什么东西才有兴趣? 手机的震动声响起,沉歆瑶以流畅的动作迅速接起,同时起身走往教室外的走廊,她的语调轻快,毫不隐藏自己此刻的喜悦。「喂,真的吗?好,我知道了,没问题……」 林貽敏忍不住跟了上去,丝毫没注意到座位前方那名女同学隐藏在瀏海底下的愤恨目光。她承认自己非常好奇谁会打电话给沉歆瑶,不过她并不是想偷听,而是想製造与沉歆瑶说话的机会。沉歆瑶不到一分鐘便掛断了电话,林貽敏鼓起勇气走上前,扯了扯额角边的头发说:「嗨,刚刚很谢谢你,我才没有又勉强自己答应别人的请求……」 「别误会了,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而已,没有要帮你的意思。」 又是这种冷漠、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林貽敏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对沉歆瑶这么执着,她牙一咬,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在对方走过自己身旁之际,抓住她的手臂,以只有自己和对方听得见的音量说:「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可是、可是……我喜欢你,我……」 沉歆瑶罕见地睁大眼,显然是受到惊吓,但她很快回过神,抽回手。「你懂我什么?为什么喜欢我?我虽然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但我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所以你不可能是真的喜欢我。」 「是真的!我并不是对你一见钟情,最开始会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对班上的事物总是漠不关心,我觉得你可能会需要帮助,不过你好像根本不需要……可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愈来愈在意你,我──」 「你只是在同情我罢了,那不是爱情,而且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儘管早料到会遭到拒绝,也做了心理准备,不过心痛的感觉还是比想像中的还要剧烈……望着沉歆瑶走进教室的背影,林貽敏吸吸鼻子,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会有想哭的衝动。她相当确定自己不是在同情沉歆瑶,只是她的情感、她的好意全部传递不到沉歆瑶的心里。 她是真的喜欢她,同情一个人才不会让她一直想见对方,甚至想无条件为对方付出。她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双臂悬于窗台上。怎么办?即使被拒绝,自己依然无法抑止那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41 李冥汰将书包掛至桌边,抬头就见林貽敏跟着沉歆瑶走出教室。她对她的执着还真可怕呢,他不禁莞尔,想到自己和她的友谊差点就要因为沉歆瑶而破裂,嗯…… 女生的忌妒心果然惹不得。 他移回视线,恰巧望见坐在林貽敏前方那名女同学的表情,一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下一秒那女生注意到他的视线,脸部的肌肉明显一僵,表情写满尷尬。 这时,李冥汰突然很感谢由于父亲经商的缘故,自己面对过各式各样的场合,他反射性堆起笑容,朝她点个头。友善的笑容,最能降低人的戒心,不过假如让她误会他对自己有好感那就糟了。他在心中叹口气,应该不会那么倒楣吧?念头才刚浮现,那名女同学已经走到他的桌边。 啊,好烦。 他再度扬起招牌笑容。「有什么事?」 女同学的视线飘移,片刻后才定到李冥汰的脸上。「就是……第二节……体育课前的那节下课,我们可以单独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真的吗?太好了,还以为会被拒绝……」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所想的话说出口,她红着脸跑开。 虽然很烦人,但还是要好好拒绝才行。脸上的笑容褪去,李冥汰嘱咐自己。 就算无法接受他人的心意,也用不着撕毁吧,直接退还给人家不是更好?沉歆瑶的那段话是对的,那封遭到撕破一小角的情书现在还在他的口袋里,经过一夜的思考,他决定照沉歆瑶的话去做,他想了一套再老套不过的拒绝说词,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接受,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改变。 表里不一的废渣。他盯着桌面露出自嘲的笑,说的真好、真贴切。 原来他长久以来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此丑陋。 * 为了避人耳目,那名女同学选定司令台的后方,并且要李冥汰和她分开前往。他能理解她的顾忌,假如被拒绝,至少不会搞得眾所皆知、顏面尽失。 他到的时候,女同学已经在那里等他。 「呃,嗨!」 女同学不自然的打招呼方式,惹得他一阵焦躁,他小心翼翼藏起负面的情绪,说:「你跟我以前遇过的女生很不一样,会主动来问我答覆。」捕捉到她的瞳孔一缩,下唇隐隐发颤,他克制着自己发笑的衝动,他当然晓得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情书是别人夹进他的书里,而且还要林貽敏来询问他回覆的答案。 「没有啦,就……毕竟是自己的事情嘛……」女同学垂下头。 「不过很抱歉我对你没有那种意思,然后我现在的心思也不打算放在恋爱上。」他边说边拿出有缺口的情书。「抱歉,信被我撕破一个洞,希望你不要介意。」 女同学涨红脸,捏着没有拆开过的情书问:「你是不是喜欢貽敏?」 「她是我的好哥儿们,仅此而已。」 「骗人。」也许是遭到拒绝,女同学的语气激动起来。「一男一女常常放学后单独吃饭、出去玩,如果只是好哥儿们,怎么不约其他人一起?」 「你们女生不是会有一个或两个特别何得来的好闺密?我和她的状况差不多就像那样。」女同学的表情摆明不信,而李冥汰也懒得再继续解释下去。「走吧,快上课了,迟到可是要被罚跑操场。」 「林貽敏是个双面人,不要被她骗了!」 而他是表里不一的废渣,他们真是一对宝。然后李冥汰注意到她刚才直接称呼三个字──林貽敏,不是平时的──貽敏,呵呵,这么快就不把人家当朋友了啊。但他垂下几乎弯起的嘴角,口气严肃。「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乱说。」 「才不是没有根据的事情!今天早上林貽敏原本答应我──」 女同学突然摀住自己的嘴,虽然早已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李冥汰仍装作不知情,故意问:「答应什么?」 「是……女生的祕密,总之就是有人请她帮忙的时候她都会装成很热心的样子,其实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帮忙。」 「至少她说到做到。」 「但是早上她答应我。」 「她真的有亲口答应会帮你?」 「……有,她有说。」女同学一脸心虚。 「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李冥汰故意说:「我早上明明听见她跟你说──」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可能是我会错意了。」她忽然改口,大概是怕他早上真的有听见她和林貽敏、沉歆瑶的对话,然后她像是想到什么又说:「林貽敏上次答应要帮我查个资料,说找到之后会传讯息给我,结果我熬夜等到隔天都没等到讯息。」 「也许她是因为有事情,才不小心忘记,我觉得你可以适时提醒她一下。」预备铃响起,李冥汰跨出步伐往操场走去。「走吧,先去集合,不然等一下真的会被罚跑操场。」 林貽敏正在操场边和两名同学有说有笑,她一看到他就说:「你跑去哪?刚才找不到你。」 「有些私事要处理。」 两名同学听得一头雾水,凑到李冥汰面前频频追问,林貽敏笑笑没有加入对话,直到李冥汰朝她投以求救的眼神时,她才开口转移话题。 「李冥汰,等一下上课要打羽球,我们上次说好要同一组没问题吧?」 同一组?他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说:「没问题。」但现在他有了更大的麻烦要面对,羽毛球可以称得上是他人生中的污点,可以毁掉他全能天才的称号。 打羽毛球简直恶梦。 那两名同学一听露出不依的表情,一个抓住林貽敏手臂,一个抓住李冥汰。抓住林貽敏的那位同学说:「你跟我一组啦,然后李冥汰跟她一组,超级完美。」 「不行,我们之前已经说好要一起打球,如果等一下有两人组队互打,我们再跟你们pk。」 「才不要,看你的样子一定很会打羽球。」 体育老师出现后,大家很快排好队形,跟着做暖身操,接着跑两圈操场活动筋骨。 暖身都结束后,老师说:「国中应该都打过羽毛球吧?有人没碰过的吗?」 没有人举手,但其实李冥汰超想举手,他的脑袋甚至已经不止一次涌现乾脆谎称身体不舒服去保健室休息的念头。 「很好,今天只有一节课,时间不多,你们就两个两个一组,先互相对打,星期四有两节课的时间我再进行一些关于羽球讲解和示范。好,去拿球拍开始练习。」 「喂,快点过来,不快点抢就没有位子了!」 看林貽敏跑在前方兴高采烈的模样,李冥汰苦着脸,握在手里的球拍犹如铁棍般沉重。因为天赋高受到强烈的期望确实会带给人不小的负担,但是完全没有天赋,让人看笑话的压力也不小啊。 「各位同学!有人要跟沉歆瑶一组的吗?」体育老师忽然喊道。 沉歆瑶绑着高马尾,手里握着球拍,一脸不在乎地站在老师旁边,对于正常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如果没有人要跟她一组的话,老师就随便点了。」 灵光一闪,李冥汰举起手大喊:「老师,我和林貽敏可以跟她一组。」 「太好了。」老师对沉歆瑶说:「你就跟他们一组。」 手臂猛地传来刺痛感,李冥汰回过头,发现林貽敏正用力捏着他手臂上的肉,她咬牙切齿。「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到别人有难,出手相助不是很正常?」李冥汰因疼痛扭曲着脸说,他可说不出口如果不多一个人一起打球,他们绝对会因为他一直接不到球而练习不下去。 整节课都在捡球的话,那多可悲啊。 林貽敏哼了哼,暂时饶他。「你跟沉歆瑶一组。」 「欸?为什么?」 「难道你要跟我一组,两个人打沉歆瑶一个,这样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她是女生,你也是女生啊。」李冥汰无辜地说。 「废话少说,反正你跟她一组。」 「喔……」他走向已经站在一旁等待的沉歆瑶。「我们两个一组跟她打,一起加油……」他说都还没说完,沉歆瑶就自顾自地走到林貽敏的对面位子,他不禁翻白眼,决定不再多说什么,同时感叹要习惯被人无视的感觉真的很不简单。 42 李冥汰拿着球拍摆出十足的架式,但就只是摆着架式,从开始打球到现在都是如此。他惊叹地看沉歆瑶打球,她的运动神经比想像中的还要好,能跟林貽敏打得不相上下,不过也有可能是林貽敏并没有拿出真本事。 然后在这段期间,他还留意到林貽敏从头到尾都只盯着球看,一次也没有把视线停留在沉歆瑶身上。他忽然觉得为了掩饰不会打球的事实而把沉歆瑶拉来同一组的自己有点可恶,毕竟和她一起打球肯定让林貽敏很不自在。 「喂,李冥汰,从刚刚到现在你根本就没有打到半颗球啊!」林貽敏上下挥着球拍,表情很是不满。「想偷懒也不是这样。」 李冥汰乾笑几声,自知要隐瞒不下去了。「就刚好球都往沉歆瑶那边去……」 「最好是啦!」林貽敏拿着球拍衝过来要作势打他。 「你不擅长打羽毛球对不对?」满身是汗的沉歆瑶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句,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李冥汰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她鄙视的样子,但她没有,就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 球拍的网面停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一吋的地方,林貽敏瞇起眼睛。「你不擅长打羽球?骗谁啊!」 他举起球拍挡在自己的头和林貽敏中间,以免真的遭到攻击。「就……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不擅长的事情……」 「不要骗我,你在这里站好,我发球给你,球只准你接。」林貽敏跑回原本的位置,打出一颗又高、飞得又慢的球。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李冥汰绝望地看着球由自己正前方的高处落下来,他举起球拍,瞄准球,以一百分的姿势将球拍挥去── 羽毛球弹了两下停止在地面。 他打不到球。 「再一次,李冥汰,你把球丢过来!」林貽敏大喊。 不知道羽毛球很难丢,丢不远吗……他在心里抱怨,他又不像大多数的人都可以直接把羽毛球打给对方。 「给我。」 他转过脸,惊讶地看着沉歆瑶朝自己伸来的手。她有这么好心? 「不要就算了。」 他立刻把球塞到她的手里。「谢谢。」 沉歆瑶轻轻松松就将羽毛球打过去给林貽敏。 然后,再一次,他又挥空。 接着,一次又一次,只有两次运气好球拍的框恰巧擦到球。 李冥汰现在只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进去。「够了吧?还不相信?」 林貽敏放下球拍,走向他们。「相信了,每一次都挥空,你在这方面也能算是另类的天才。」 「真是谢谢啊。」他没好气地说。 「你挥拍挥太快了。」沉歆瑶突然出声,不只他,连林貽敏也感到很意外。沉歆瑶又说:「你想挥拍的时候,等个一秒再挥拍应该就能打中。」 林貽敏依旧没看向沉歆瑶,只对着李冥汰说:「我们再试一次。」 可以不要吗……李冥汰在内心哀嚎,为什么不快点下课啊啊啊! 但他乖乖站好,摆出接球的架式。球朝他飞来,依旧是又高又慢又好打的球。 数个一秒再打,如果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埋怨着,两眼测量球与自己的距离,他如沉歆瑶所说,把自己平常挥拍的时间点往后移一秒。 啪! 感受到球拍撞上硬物,羽毛球被他硬生生打往地面。 打、打打打中了! 「做得很好,只要再调整球拍的角度,应该就可以顺利把球打回去。加油吧。」沉歆瑶说完,逕自走到球场边的一棵大榕树底下乘凉。 被称讚了……他被称讚了!这是他第一次被同班同学说加油,加油的意思代表他需要再努力,靠他自己的努力,而不是父母给他的天份。强烈的喜悦与踏实感由内心深处破壳而出,这就是他要的,他…… 望向一面拿球拍当扇子,一面擦汗的沉歆瑶,他的内心產生一股陌生的悸动。 「喂喂喂,发什么呆啊?叫好几声都不理人。」 李冥汰回过神,搔了搔头。「只是第一次打到球,有点惊讶。」 「我才惊讶吧,你每次都打不到球才叫作厉害,不过刚刚做得好,我们继续打?沉歆瑶应该是打算休息一下。」林貽敏迅速瞥了一眼树下的沉歆瑶,又移回视线。 「你跟沉歆瑶发生了什么事?」 林貽敏一顿,口吃道:「为、为为什么这么问?」 太明显了。李冥汰耸耸肩。「之前就算闹得不愉快,你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一直闪躲她的目光,要说出来听听?」 沉默片刻,她呼出一口气,才说:「我早上跟她告白了。」 「告白?你不是知道……」 「对,我当然知道会被拒绝。」林貽敏烦躁地说:「可我就是想说不行吗?」 「没有不行,只是觉得你有点傻。」 李冥汰再一次看往站在树下乘凉的沉歆瑶,内心有股异样的情绪繚绕,是错觉……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听见林貽敏被拒绝而松口气。 对,一定是错觉。 43 林貽敏的父母是烧炭自杀过世的。 因为经商失败导致的庞大负债逼得他们走上绝路。 最初,他们是打算带上自己唯一的女儿一块走上黄泉之路,不料却突然反悔,让林貽敏喝下安眠药后,便将她锁在房间里。等到药效过去,她清醒之后,她的父母已经在隔壁房间气绝多时。 没有人知道他们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林貽敏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年幼的她因此认定是父母不需要自己了,所以才把她丢下。那便是她质疑自己存在价值的开端,然后她的质疑由亲戚们的冰冷态度得到验证。 没有人想要收留或照顾她,大家都急着想划清与她的关係。 只有她的姑姑除外。 「你的父母一定是捨不得带你走,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不想剥夺你活下去的权利以及未来。」她的姑姑是如此跟她说的。 但林貽敏不相信。 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她的父母自己选择最轻松的道路,却把她丢在现实的地狱里饱受折磨。跟恶梦一样的现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上演。 倏忽间,她看见自己的父母手牵着手,脸上满溢笑容,走入一扇门中。 「爸爸!妈妈!等等我,等一下!」梦中的林貽敏开始奔跑,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的眼前关上。她的双手捏成拳头,重重地打在那扇永远开不了的门扉上,绝望哭泣。 叮铃铃铃── 响亮的铃声骤然响起。 林貽敏瞬间睁眼,额头上满是汗水,同时她也注意到自己的泪水佈满脸颊。她侧过身,把被自己踢开的棉被拉回来,捲在身上,这么做能让她稍微有安全感。 又躺了不晓得多久,林貽敏从棉被里抽出手,往上摸,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找到手机。八点十九分,今天是星期天,她可以再睡久一点,就在她昏昏沉沉又要进入睡梦中的时候,通讯软体的提示音响起。 她烦躁地扭动身躯,咕噥几声后还是决定点开手机,讯息的框格跃上手机萤幕,是黄琳传来的。 ──表姊,记得今天要给我们答覆。 答覆?什么答覆? 看着那行文字,林貽敏的脑袋打成一个死结,无法运作,好一会后,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姑姑要在今天回覆要不要和黄琳一起在外合租套房。 要、不要、要、不要…… 啊,好烦! 她丢开手机,把脸埋进被子里,然后,内心深处出现一个声音── 还是不要好了。 「是啊,还是不要好了……」她喃喃,非常清楚那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就算黄琳没变,依旧是记忆中那个很好相处的表妹,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像以前一样跟黄琳好好相处,因为她变了,她非常清楚自己早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那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天真小鬼早就跟着她的父母一起消失了。 现在的她变得异常敏感、容易情绪不稳定,有时根本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为了自己和黄琳好,拒绝吧。 她拿起被丢到一旁的手机,打算解释拒绝合租的原因,但打了两行字后便决定作罢。不管再怎么解释,拒绝的事实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她将解释的字句删除,输入好新的文字后按下送出键。 ──不好意思,我最后决定拒绝合租的提议,帮我转达给姑姑,谢谢。 她再次把手机丢到一边,才经过不到一分鐘的时间,讯息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把她吓一大跳。 黄琳是正在滑手机吗?未免也回覆得太快了吧。林貽敏拾起手机,点开萤幕。 是一张失望的表情图片,接在后面的是文字。──表姊,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们吗? 林貽敏叹口气。 ──只是习惯一个人住了,不太希望改变,而且搬家也有点麻烦。 自己一个人住,虽然孤单寂寞,但至少自由自在,不必顾虑东、担忧西。 手机萤幕显示对方已经读过讯息,不过迟迟都没有再回覆。别再回了,林貽敏忍不住心想。如此一来,她也用不着费心思考要回覆或解释些什么。 九点零九分,她伸伸懒腰并起身坐在床缘,思索今天一整天要做什么事。去附近的图书馆吗?还是去逛书局或服饰店?她忽然站起来,就决定去消愁咖啡馆了。店长还欠她一次的諮询,还有一顿餐点。 咖啡厅十点开始营业,她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位客人,结果她到的时候却看见沉歆瑶已经坐在店里看报纸。是什么原因让沉歆瑶几乎每天光顾啡咖厅,这令她非常好奇,但她更好奇沉歆瑶那一身明显经过打扮的装扮是为了什么活动吗?又或者是特地为了谁? 她选的座位与沉歆瑶之间隔了一张桌子,她相当肯定沉歆瑶有注意到她走过来,但一如既往,在对方的眼中她不过是团空气罢了。 店长似乎不在店里,林貽敏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菜单,看来看去她发觉自己对每一道餐点都没有特别的慾望,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随手一指,刚好点在巧克力香草蛋糕的文字上面。再配一杯温牛奶好了,她心想,接着站起来正要走向柜檯。 諮询专用小房间的门被打开,店长走出来直接就是一句「你来啦」。 「嗯,我等会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不需要再特别麻烦你。」沉歆瑶说。 「你还欠──」同一时间,林貽敏半张着嘴,硬是截断说到一半的话,然后闔上嘴巴。好丢脸,原来店长不是在跟她说话。 店长似乎也注意到她的误会,转而跟林貽敏说:「你也来啦,今天要做諮询吗?啊,突然想到我还欠你一份餐点,想吃什么?」 「请客就下次,今天先諮询,然后我要一份巧克力香草蛋糕和一杯温牛奶。」 「好的,请稍等。」 店长走过去要服务生去招待其他客人,自己则开始准备起林貽敏的餐点。当餐点来的时候,沉歆瑶闔上报纸,提了一袋蛋糕和饮料,并且和店长说声再见后便离开。 「店长,你跟她很熟?」林貽敏趁机问道。 「普通熟,她之前有想去附近的某个地方,我刚好有空就带她去。」 「去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毕竟这牵涉到私人的事情。」 她皱眉,转而说:「我想要换到最旁边那个位子,边吃边諮询可以吗?」 「当然可以。」店长协助她换位子后,替自己拿了杯白开水。「现在十点十二分,諮询到十点二十二分,ok吗?」 林貽敏吃了一口蛋糕,点点头。当十点十五分的时候,她才开口:「你觉得有人真的会无条件对别人好?无条件爱一个人?」 「会。」店长答得毫不犹豫。 「那你有吗?会愿意无条件对他好的人。」 「有哦。」店长微笑。「比方我的外甥。」 林貽敏的胸口一沉,口气微闷。「骗人,外甥不就是你的条件?如果那个人跟你非亲非故,你根本不会无条件对他好。」 店长一顿。「抱歉,我竟然没有想到,你说的对,假如我的外甥不是我的外甥,我顶多就关心他几句,并不会无条件为他做这么多。」 店长的外甥出了什么事吗?从对方的语句间,林貽敏不禁猜想,她感到好奇,但想到这牵涉到个人隐私,于是作罢。 她将装有温牛奶的杯子放回桌面,抿了抿嘴唇,犹豫自己该不该把内心的困扰说出来,她并不认为说出来会有助于解决问题,但假如不说出来,那她就等于白白浪费了这次的諮询,最后,她开口:「我的表妹希望我能相信她和她的妈妈是无条件对我好,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亲戚们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什么讨厌的东西,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他们只一心想着要怎么摆脱我。」 店长用手支着下巴,表情凝重。 林貽敏感觉到喉咙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楚,但仍继续说:「只有我的姑姑和她的家人愿意收留我、对我好,我很感激他们,不过我的脑中一直有一个声音,让我无法相信他们是因为爱我才对我好,他们又不是我的父母,他们只是亲戚……我很可笑吧?他们明明是很好的人,我却无法发自内心去相信……」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后悔了,除了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外,她也不奢望会有人了解她的处境与内心。因为听她诉过苦的人总认为她想太多,自寻烦恼。 「我可以理解。我的外甥也有类似的情况,你们这个年代的青少年烦恼比起以前多好多。」店长摇摇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林貽敏手里握的小叉子匡噹落至桌面,巨大的声响引来多数人的侧目。店长说自己能理解,这令林貽敏受宠若惊,她感觉得出来,对方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她们也许是同类人也说不定。 「小心点。」店长拾起叉子擦了擦,然后递还给她。「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林貽敏抬头看墙上的时鐘,諮询的时间只剩下两分鐘,她是喜欢听故事,但对于听不完的故事就没有太大的兴趣。 「你可以放心,故事我会说完,不会因为时间到就只讲一半。」店长彷彿看穿她的顾忌,如此说。 见林貽敏点头,店长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一些说不清的复杂缘由,让她和大她十岁的姊姊一起被送进孤儿院,那年,她一岁多,她的姊姊十一岁。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渐渐能够察觉到照顾自己的阿姨以及志工姊姊们并不是真心对她好,甚至还曾经听到有人说要不是因为学校有规定要多少的服务时数才能毕业,谁要来这种地方照顾这些没人要的屁孩。 有些脾气比较暴躁的阿姨还会对孤儿院的小孩动手动脚,她也曾经没犯任何错误,只因为照顾她的那位阿姨和丈夫吵架,就把气出在她身上,最后是她的姊姊替她挡下那些捶打。 当然,还是有那些对小孩很友善的叔叔和阿姨存在,只是在她的小小心灵中早看多了暴力、自私、鄙夷,对她而言,那些和善的人不过是还没表露出自己的本性罢了。 她再也不会相信其他人。除了大她十岁的姊姊。 她们的恶梦从姊姊十八岁那结婚、出社会的那一年结束。 有了稳定的金钱来源,她能做的事情比起以前待在孤儿院多了好多好多,她也向同学谎称她的姊姊和姊夫是她的父母,避免自己的处境而遭受霸凌。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在她十五岁那年全变了调。那一年,姊夫和她的姊姊大吵一架后离家,从此音讯全无。 她的姊姊在那之后就性情大变,变得神经质,过往的自卑感也全部表露无遗,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她的姊姊在自己孩子身上加诸庞大的期待以及要求,连她这个妹妹也不放过,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渐渐地,她注意到姊姊的孩子,那天真可爱的外甥笑容变少了。 就连她自己也是,觉得快要被姊姊激进的做法逼出病来…… 高三那年,她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离开从小到大跟自己形影不离的姊姊身边。到外县市还不够,她想要完全脱离姊姊的控制,毅然决然申请国外的学校,也幸运录取。 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还在读国小的外甥,趁着某一天他去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提着行李远赴国外。 直到现在,她仍对自己的外甥怀有很深的罪恶感。就连她这个快要满十八岁的半个成年人都承受不了了,她竟然留下还在就读国小的他独自面对她那有心理疾病的姊姊。 她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在国外求学期间,她费了一番努力才勇敢打开心房,了解到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并不是自己一直以来认为的那么不堪,她交了不少朋友,也曾经交过男朋友。她在这个世界找到了爱。 毕业后,她决定回到家乡,帮助那些无依无靠、有烦恼的人,尤其是她的外甥。 店长起身去装了一杯水,走回来的时候,林貽敏说:「所以你要我相信我的表妹和她的妈妈是真心在对我好?」 店长摇头。「我没有要你相信,你必须自己发自内心去相信才行,不然你永远感受不到他人的爱。我很幸运,遇到了让我打开心房的朋友,你的亲戚就像是我的那些朋友,而最后要不要打开心房接受她们,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鼓起勇气跨出去。没有人帮得了你。」 林貽敏盯着已经告罄的空杯子,静默不语。 44 沉歆瑶仰躺在床上,头发散成伞状,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大方吉布偶,一想到今天在医院和阴曜聊天的情形,她的内心便激动不已,不停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她滚到床缘,猛然看见桌上自己与逍瞬黎的合照,照片中的他因为在溪流捞到一条大鱼而笑得合不拢嘴。她对着照片微微一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进步,现在的她想起自己的情梅竹马不再只有悲伤与悔恨,过往的快乐回忆也会接连浮现。 「小梨子,你知道吗?原来心态一变,同样的事情看起来就会变得不一样,虽然我还是很气你擅自离开,也很难过……但我现在看到你已经可以想起许多开心的回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我会带着你一起,在往后我的人生里永远都会有你。」 沉歆瑶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他人眼里并不寻常,这是她的赎罪方式,她不会丢下逍瞬黎一个人,因为她知道被丢下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无助、绝望。不晓得阴曜知道她这种的怪异行径,会不会觉得她疯了?她不禁有些担心。 不过这点担心完全没有打坏她的好心情,她抱着方吉布偶继续翻滚,忍不住又开始回想今天早上去医院探望阴曜发生的事。 今天一早,沉歆瑶又鼓起勇气来到医院的病房前,怀着忐忑的心情敲门,接着小心翼翼地转开门把,悄悄走入房内。有了先前被拒绝的经验,她的心脏跳得飞快,祈祷这次不会上次那样遭到彻底拒绝。 阴曜似乎才刚起床,她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正好坐起,注意到来的人不是自己的阿姨后,他立刻别过头,将棉被往上拉,又打算把自己裹成一团。 「等等!」沉歆瑶快步上前,差点因为脚步没踏稳而摔跤,她用空着的那隻手抓住病床的扶手,勉强稳住身体保住袋子里的饮料。太好了,店长特地为阴曜泡的巧克力牛奶没事。她心想,这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面前有一隻手,她抬起头,看向那隻手的主人,对方立刻收回手又抓起棉被盖过脸,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喂,我说等等,你刚刚是想扶我,对吧?」沉歆瑶迅速把食物放到一旁的矮柜子上,两手拉住棉被,与阴曜展开棉被拉扯战。 她的力气当然敌不过男生,毕竟阴曜是因为心理层面的问题而住院,身体方面只有腹部受到皮肉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伤口并不深。 沉歆瑶不满地鼓起双颊,坐到折叠椅上,打开塑胶袋准备拿食物来洩愤,店长替她准备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餐点,这是她特别要求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就必须从对方对食物的喜好开始,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她才懒得管阴曜喜欢吃什么。 她要把两份餐点全部吃完! 才吃没几口,她便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刺在自己的脸上,她故意假装没有察觉到阴曜正用眼巴巴的神情看自己,一口接一口吃着咖啡厅最近新推出的甜甜圈。嗯嗯,真的很好吃,她觉得自己可以一连吃三份都没有问题,也许刚才应该再多买一份。 不到十分鐘的时间,她已经把自己的那份吃得一乾二净,连巧克力牛奶也喝得半滴都不剩,见阴曜依旧只是愣愣地坐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她愤而拆开店长要给他的那份甜甜圈,一凑到嘴巴前,她就听见他开口。 「那个是阿姨要给我的吧……」 沉歆瑶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把甜甜圈从自己的嘴巴前拿开,收到纸袋里。「想吃?」 阴曜没有回应,但他的眼神已经暴露出深深的渴望。 「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三个问题,就给你吃。」沉歆瑶说,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同意,就说起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无视我?」 阴曜的十根手指紧抓棉被,视线落在甜甜圈和巧克力牛奶上,抿嘴不发一语。约莫十分鐘后,沉歆瑶的耐心已经濒临极限,她再一次打开装有甜甜圈的纸袋。 「你不是很讨厌我?巴不得我消失?」阴曜的声音有点颤抖,甚至感到委屈。 天,这个误会可大、可深了,她一开始是很讨厌他没错,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必须要好好解释清楚。 沉歆瑶鼓足气说:「对,我很讨厌你,但那已经是过去式,我追着你不是要骂你或什么的,我……我只是想要跟你说声抱歉,对你说了那些伤人的话真的很抱歉……」 阴曜的表情显得非常震惊。 沉歆瑶嘟嚷:「对啦,我也知道很可笑,之前你追我,现在变成我追着你跑。」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现在换沉歆瑶一愣,她没料到对方竟然主动用如此平淡的口气询问下一个问题,她突然觉得刚才努力鼓起勇气说明为什么会追着他跑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 「你哪时候要回去学校上课?」 「没有意外的话后天会暂时出院,回学校考期中考,正式出院的日期要看我这次暂时出院的状况决定。」 很好,沉歆瑶心想,能够出院就代表他的精神状况还不错,她无意识地露出放心的微笑。「最后一个,可不可以唱歌给我听?如果敢拒绝你就没甜甜圈和巧克力牛奶。」 阴曜看着矮柜子上的食物,似乎正在衡量那些食物究竟值不值得他开金口,最后他说:「我不──」 「我知道你会唱歌还会画画,也知道你在消愁咖啡馆担任神秘的驻唱歌手。」 阴曜的脸部表情骤然变得难看,上面写满了遭到背叛的委屈。 「你的阿姨没有背叛你。」沉歆瑶连忙说:「是我自己发现的,你应该还记得吧?之前有一段时间你一直往我家附近的那条溪流跑,待到最后不是唱歌就是在那边画画。」她可不想害得他和店长的关係决裂。 她清清喉咙,唱道:「我做得那么多,为什么你看不见?一句肯定的话语,一个认同的眼神,真有如此困难?」 阴曜一愣,但随后开口接续唱:「我是个不懂放弃的傻瓜,无可救药地等待,等待着……你愿意正眼看我的那一天……」 沉歆瑶很快地沉浸在悲伤的歌声之中,即便阴曜已经唱完整首歌,她仍哀伤得无法自已。 一隻手伸到她的面前,她吸吸鼻子,不解地抬起脸,对上那双阴鬱却深邃的眼眸。 「甜甜圈和巧克力牛奶。」 沉歆瑶一顿。「拿去啦。」一把抓起矮柜上的食物塞进他的手里,同时感到气恼不已。满脑子只想着吃,吃成肥猪算了!她将折叠椅转向,背对病床望着窗外,然后她听见一声音量不大,却非常清晰的「谢谢你」。 「不、不不客气。」沉歆瑶说,庆幸着自己现在是背对阴曜,因为她现在的脸铁定比苹果还要红。 回忆至此,沉歆瑶把盖在自己脸上的大方吉玩偶拿开,开心地继续在床上翻来翻去,她不仅顺利道歉,后来也和阴曜聊了一些关于咖啡厅和驻唱的事情,虽然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她来说却意义非凡,她笑得合不拢嘴,这次的探病,收穫远比她预期的多上太多太多。 45 病房的门开啟,阴曜将落在棉被上的视线移到探病者的脸上。 「在想什么?」他的阿姨关上门,笑脸盈盈走到病床旁坐下。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阴曜的声音没有太大的高低起伏,沉歆瑶会这么快又带着他喜欢的食物来探病绝对和自己的阿姨脱不了关係。 「怎么可能不来,只是因为──」 「因为沉歆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如此淡漠。 「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他叹口气,却也不晓得该如何表达自己见到沉歆瑶的感受。 「你不是喜欢那个女孩?她长得很漂亮,虽然有点没礼貌,但心肠很好,阿姨挺喜欢她的。」 阴曜瞬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痛苦地瞇起眼睛。「……我才没有喜欢她。」 「别否认了,我好歹也谈过恋爱,看得出来你这小子明显喜欢她。」 他忍不住翻白眼,阿姨讲得好像自己很有经验似的,到现在还不是单身。 「我知道你这小子在想什么。」阿姨倾身向前,将脸凑近。「有些人,你註定只能跟她当情人,而有些人,你们只会是朋友或者是陌生人,最后剩下的那些人才有可能和你发展成为夫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么抓住这段关係,让它有个开始,至于你追求的对象是哪一类人,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阴曜摇摇头,喃喃道:「我虽然……喜欢她,但我不相信她。」他闭上眼睛,过往被霸凌的画面歷歷在目。 那是在国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也是恶梦的开端。 那时,他的父亲已经离家。 「阴曜,你不是说你的妈妈会来参加班亲会吗?」有个同学在班亲会期间这么问他。「全班只有你家没有人来。」 坐在旁边的另外两名同学之中的一名听到后说:「你说谎,大人说不可以和会说谎的小孩当朋友,会变坏。」 阴曜低着头不发一语,说谎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才对,他们明明已经约定过了,可是母亲却说临时要加班,没办法抽空过来。 大人说谎的后果,却必须由孩子来承担。从那一天开始,阴曜便被全班同学贴上「大骗子」的标籤。班导师很快察觉到这个现象,找来阴曜和几名同学了解前因后果,然后班导师向全班解释,阴曜的母亲没来并不是他的错,生活之中总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并不是故意食言、说谎。 当时,阴曜天真地以为误会解开后一切都会没事,殊不知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在老师面前他们装作和阴曜很好的样子,背地里依旧继续霸凌他。这让阴曜很受伤,同学们责怪他是骗子,但他们不也一样? 「这么爱打小报告,再去打啊!」一名身材比其他同龄小孩壮硕的班级小霸王说。 接着立刻又有人在一旁帮腔,不断踢着厕所的门。「妈妈都会说谎了,小孩子也一样啦,你这个大骗子。」 「没错,大骗子、大骗子!」 下课时间,阴曜躲在厕所里,听着同学们在门外咆哮,而清脆上课鐘声便是前来解救他的天使──解救,却又把他拖进另外一个深渊──平时上课他乖乖坐在座位,和同学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小组活动时,同学们像换了个人似地,友善地向他搭话互动。这使得他胃肠绞紧,呕吐的噁心感不断上涌。 他不敢和老师或母亲反应这个状况,要是把事情闹大了,他不晓得自己还会再受到哪种更可怕的欺凌,于是他封闭自己,倒数着毕业典礼那天的到来。 同时,他在心里发誓,上了国中之后绝对要改变这种状况。 然而不幸的是,国中入学后没多久,母亲的情绪状况一天比一天糟,为了达到母亲的期望,他不得不牺牲所有下课或放学时间,婉拒所有同学的邀约,经过多次的拒绝后,他被冠上「读书魔人」的称号,每个人都在嘲笑他,有些眼红他成绩好的人甚至故意散播充满恶意的谣言。 渐渐地,他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到现在为止不曾背叛、遗弃过他的母亲。 但他的母亲想要杀他…… 「不相信什么?」阿姨放柔声音将阴曜从过往的记忆中唤回,鼓励他把不信任别人的原因说出来。 「如果她只是假装对我好该怎么办?」阴曜咬紧下唇,与其接受他人虚假的善意后害自己受伤,不如一开始就拒绝还比较好。 「怎么会呢?她不是都跟你道歉了?为了找到突然请长假的你,她可是费尽千辛万苦……」 「但那还是有可能是假的啊!」 面对阴曜突然的激动大吼,她伸出双手试图安抚。「阴曜,你听我说,人心没有你想像的那么邪恶。」 阴曜对此嗤之以鼻,冷冷道:「你又懂我什么了?你搭飞机到国外读书,过着轻松快活的日子,留我一个人在火坑中,你又知道这段时间我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翻旧帐不是一种好做法,而且还是对着真心关心自己的阿姨,但此时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情绪,长久以来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不满全数爆发。 「每一个人都嘲笑我、鄙视我,对我动手动脚,我却无法做出反击,他们表面上对我好,私底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要我去相信一个不久前才亲口说恨我的人,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良久,他那早已流满泪水的阿姨才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摀着嘴,哽咽地说:「我很后悔留下你一个人,自己跑去国外,可是当时我实在是太害怕……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阴曜别过头,刻意不去看哭花脸庞的阿姨。过去带给他的伤痛他无法用一句「都过去了」或者「没关係」带过,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常会被国小、国中时期的恶梦惊醒。可是── 「我原谅你。」他轻声说:「你回来了,而且履行小时候的约定让我重新用歌声解救自己,所以我原谅你。」 阿姨起身抱住他,不停啜泣,不断道歉。 46 今天是期中考的日子,医生同意让阴曜办理暂时出院,打算藉由这一次回到学校的表现来决定正式出院的日子。 走出病房里的厕所,他不自在地拉扯制服的衣领,太久没穿校服,这种不透气的布料令他浑身不对劲。 「去学校前要不要看一下你妈妈?」阿姨将书包递给他的时候问。 阴曜缓缓摇头,稍长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会害怕见到母亲,或许下一次她就会把水果刀插进他的脖子,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阿姨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想见她的时候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 走出医院,刺眼的阳光使他不得不以手臂遮挡,他忽然有股异样的感受,好像自己做了一场很可怕的恶梦,他下意识摸往腹部,些微的刺痛无情地提醒他那不只是一场恶梦。他的母亲是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坐上阿姨的轿车,阴曜忽然开始后悔自己答应要回到学校考试的提议,在住院的这段期间,他虽然有许多可以读书的时间,却全部被他用来发呆、思索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如此悲惨。 「我觉得还是不要去考试好了。」阴曜缩着身子,紧贴车门。 阿姨才刚发动车子,透过镜子看向阴曜说:「不想面对同班同学吗?」 「不是……这次的考试内容我完全没有复习,与其考不及格丢人现眼,还不如不要考……」 「阿姨相信你哦,依你的实力还有先前的努力,你一定不会考不及格。」 「可是……」 「沉歆瑶昨天告诉我很期待今天可以见到你,你应该不想让她的期望落空吧?」阿姨顿了顿又说:「而且啊,考试成绩的好坏牵扯到的因素太多,也不是考试名列前茅、考上好大学,就能保证前途未来一片光明。我觉得若能往自己的兴趣去发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阿姨的话里,阴曜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点勇气,他捏紧书包的背袋。「我知道了,走吧。」 阿姨微笑,打了方向灯,踩下油门往学校的方向驶去。 * 「放学我会再来接你,你就在这条路的路边等我。」 阴曜点头,挥手跟阿姨道别。他站在校门口,看着许多的学生纷纷踏入校园。 学校,从以前到现在几乎没有给过他美好的回忆,他到学校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学习、取得好成绩并且让母亲开心。他一直以为到了高中依旧会是如此,没想到却让他遇见了沉歆瑶,让他做出许多超乎自己所预料的事情,最为严重的就是对母亲起了叛逆之心。 他扯了扯嘴角,迈步踏进校门口,颇为意外自己并不后悔做出那些失序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沉歆瑶改变了他。他很感激,嘴角的笑意因此扩大,真是疯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忍不住期待见到沉歆瑶。 她会主动跟他搭话吗?希望她不会无视他。 怀着纷杂的思绪,他走进教室,已经到的同学大部分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温习书本,不过一见到阴曜出现在教室便纷纷表现出惊讶的表情。 他往沉歆瑶的座位看去,与正巧抬起头的她对上眼,她露出微笑,他僵硬地点个头后急忙坐下,心脏彷彿即将撞破他的胸口。 她真美。 他打开中文课本,满脑子却是沉歆瑶刚才的笑容。 阿姨说的对,他喜欢上沉歆瑶了,即便他依然无法完全相信她,他对她的喜欢还是没有减少分毫。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试着去相信沉歆瑶。 考试的时间很快到来。 中文考卷阴曜觉得自己写得还算顺手,一旦白话文和文言文的阅读能力培养起来,其实大部分的选择题和阅读测验都难不倒他,至于写出註释的部分,他只能希望老师不会太刁难。第二科考的是数学,他利用前一节课没有考试的空档死命将这次可能会用到的公式全部记起,当然光死记公式是没有用的,但他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考卷发下来的时候,他发现前几章节的考题自己都会写,不过到后面他就只能搬出公式东凑西凑,希望自己能碰巧算对。 他提早将自己的数学考卷交出去,反正对着不会的题目乾瞪眼也不会突然开窍,他决定把时间花在下午的背科上。 走出教室,他翻开书包拿出歷史课本,选定靠近教室后门的位置席地而坐,尽量远离在前方聚成一团讨论数学答案的同学们。 「你终于来学校了。」李冥汰走到他的旁边坐下。 「我要看书,不要跟我说话。」阴曜的语气冷淡,一段时间不见,他对李冥汰的观感依旧没有变好。 「我这里有社会科的笔记,你要不要看?」 阴曜瞇起眼睛,下意识想着李冥汰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是因为篤定他绝对赢不过自己,所以才愿意借出笔记,好藉此凸显自己的善心与能力? 「不用。」既然李冥汰不走,他就自己起身,换个地方继续看书。 在他起身的时候,沉歆瑶恰巧走出教室,从对面走来。他半垂着头,一边走一边数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准备抓准时机和她打招呼。结果当他举起手正要出声的瞬间,李冥汰快步擦过他的侧身,走到沉歆瑶面前。 「林貽敏应该很快就会交考卷,我们等一下一起读歷史和公民?」 「不要,我喜欢自己读。」她甩头转往另一个方向的楼梯口。 李冥汰尷尬地摸摸鼻子,转而加入正在讨论数学考卷的人群。 阴曜放下举起的手,僵在原处,不明白为什么不只林貽敏,现在就连李冥汰也企图接近沉歆瑶。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可是从李冥汰看着沉歆瑶的眼神,他知道对方不单单是把沉歆瑶当作同学看待。 男的帅、女的美,单论外表他们其实非常相配。 要是沉歆瑶没有那么「有个性」,她受欢迎的程度绝对不会输给李冥汰,然后……班上一定会有人把他们凑成一对。一想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他就胸口发闷,浑身提不起劲。 ……重要的是你要怎么抓住这段关係,让它有个开始。 他在走廊中央站了一会,不停思索着阿姨说过的话,最后得出结论,他不想把沉歆瑶拱手让人,除非他亲口遭到拒绝。 拿着歷史课本,他走往沉歆瑶所待的楼梯口。听到脚步声,沉歆瑶的视线由书本上移开,落到阴曜的脸。 「你真的来学校了。」她露出笑顏,明亮的大眼因此微瞇。 「那个……我可以坐在这里一起读吗?虽然你说你喜欢自己读……」 「坐啊,这楼梯又不是我建的。」沉歆瑶挪动屁股,避免阴曜坐下后会挡到其他人通行。 「谢谢。」与沉歆瑶肩并肩坐下,让阴曜的心跳声瞬间放大好几倍,他不禁担心会被她察觉到自己此刻有多紧张。 「对了,你知道考试的范围吗?」 「知道,老师有给我期中考的范围。」 「那就好。」 墙壁的对面驀地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着实吓了阴曜一跳。 「你的胆子真小。」沉歆瑶笑道,接着忽然把歷史课本闔上,拿出手机开始滑。 他露出憨傻的笑。「你都背好了?」 「当然──还没。」她以一副早已看开的口吻说:「我怎么背都背不好的啦,社会科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我对它们也没有兴趣,嗯……歷史是不讨厌,但我讨厌背,我比较喜欢把它单纯当作故事来读。」 「可是考试……」 「管它考试不考试,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考试才来读这所学校。」 阴曜留意到她说这段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黯淡,理智告诉他应该打住这个话题,但好奇心驱使他将疑惑说出口。「不然是为了什么?」 沉歆瑶关掉手机画面,望着前方楼梯转角处的墙壁。「为了喜欢的人。」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很轻,彷彿只要大声一点说出口,话语就会化为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阴曜轻声说。 「为什么道歉?」 阴曜不解地皱眉,是他搞错了吗?沉歆瑶刚刚明明看起来很哀伤,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笑脸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刚才看起来很难过,不过现在好像又很开心。」他搔搔头发。 「知道逍瞬黎吧?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同班同学。」 阴曜点头,一个想法闪过他的大脑。「他就是小梨子?」沉歆瑶说过自己杀了人,一个绰号叫作小梨子的人。 「答对了。」沉歆瑶脸上的笑容依旧,但阴曜感受不到任何笑意。 「对不起。」他又说。 「你又不是来挖我伤疤的,干嘛道歉?」 「……我害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不对,并不是只有不好的回忆,小梨子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阴曜没再开口,任由沉歆瑶沉浸于回忆之中。她大概没有发现,当自己说出「美好的回忆」这个字眼时,笑容中的哀伤却加深了。 47 交上数学考卷,林貽敏走出教室,很快注意到说好一起读社会科的李冥汰正在一群人之中谈论数学考题。他似乎没发现她已经出来,头抬都没抬专心地跟旁人说明自己的解题想法。 林貽敏拿着自己的社会科讲义走向李冥汰,正打算出口叫他的瞬间,她看到之前向李冥汰告白的女同学就站在他旁边,一脸殷切地听着讲解,身体还不断偷偷往他的方向倾斜。 突然间,林貽敏陷入了究竟该不该出声叫李冥汰的纠结之中,他讲得正起劲,冒然打断绝对很扫大家的兴。犹豫不决之际,她与那名女同学对上眼,对方竟然朝她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使她的喉咙彷彿遭到某种硬块噎住,发不出声音。 她转过身,如逃跑一般快步走往另外一侧的楼梯口,却撞见更为惊人的一幕,沉歆瑶竟然和阴曜两人肩并肩坐在楼梯聊天看书……他们的关係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要好? 她反射性退后,没让那两个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付出那么多,连一个「正眼」都无法从沉歆瑶那里得到?而阴曜那个傢伙却…… 手中的社会科讲义「啪」地一声落至地面,巨大声响引起走廊上不少人的注意,然而林貽敏彷彿聋了,沉歆瑶和阴曜就在这面墙壁的对面。她与沉歆瑶之间就像是隔了道墙,疏远、陌生、没有好感,连普通朋友都称不上,若非恰巧被分配到同一个班级,她跟她之间的关係就只剩下「毫无关係」。 「嘿,就算再怎么讨厌社会科,也用不着摔书吧?」李冥汰将书夹在腰侧走来。「刚才为什么没叫我?不是说好要一起读歷史,然后你要问我公民。」 「别理我。」林貽敏屈膝坐着,脸埋在双臂间。 墙壁的另一侧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李冥汰似乎意识到她行径怪异背后可能的原因,挪动脚步,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他定格三秒,然后走到林貽敏的旁边坐下,喃喃:「真的很让人匪夷所思呢……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 「我现在不想听安慰的话,不要安慰我。」林貽敏刻意说,因为接受他人的安慰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加没用。 「是吗?正巧,我没打算安慰你,因为我自己也很需要被安慰。」 林貽敏抬起半边脸,瞅着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儘管内心已经隐约有了答案。可是,依她对这位好哥儿们的认识,他理应对沉歆瑶没有好感才对。是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难不成是上次体育课一起打球?不、不可能。 她将脸重新埋回双臂间,逼自己用平稳的声音说:「李冥汰,你喜欢沉歆瑶吧?」不过隐约颤抖的声音线依然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 李冥汰没有否认,静默一会后才说:「我一开始明明很讨厌她,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林貽敏吸吸鼻子,吞下眼泪后抬头,对上李冥汰凝重的脸。「喜欢谁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由,一个人又不是只能被一个人喜欢,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跟我道歉,而我也不接受。」 李冥汰紧绷的脸部肌肉获得舒缓。「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明事理嘛。」他用手肘推推林貽敏的肩膀。「上次我忘记告诉你沉歆瑶去过咖啡厅的事,你的反应就那么大,还以为这次──」 「都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林貽敏将两腿往前伸,双手往后撑,仰头顶着后方的墙面,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就怕他会察觉到她眼底的心虚,因为她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是那种明事理的人,而是出自于丑陋的理由──自私,她不想遭到班上的人孤立。 自从李冥汰被告白的事件过去后,林貽敏就隐隐约约有感觉到大家对她的疏远,虽然不至于每一个人对她的态度都发生改变,但很多平时跟她相处得还不错的人明显开始出现爱理不理的态度。她知道这绝对和坐在自己前面的那名女同学脱不了关係,可是她又能怎么办?确实是她有错在先,忘记做别人拜託她的事情。 她闭上眼睛。抱歉呢,李冥汰,利用了你,如果再少了你,我会变成一个人的,那样的话……好可怕…… 她藏匿好情绪,睁开眼,说:「我决定放弃了,反正她永远不可能接受我,我跟她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除了同班同学之外,我们根本……毫无关係。」她的头转向李冥汰,对他牵起一抹微笑。「虽然我无法诚心帮你加油,但如果沉歆瑶最后是和你在一起,而不是那个阴沉的傢伙,我会开心一点。」 「不过这也说明阴曜有某种过人之处吧?所以沉歆瑶才会愿意和他当朋友。」 「也许她只是被他哄骗了,我不认为你有哪方面输给那个傢伙,那傢伙的脑袋和脸蛋都赢不过你。」 「哦──」李冥汰刻意拉长音,「想不到我在你的心目中评价这么高。」 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别太得意,你离完美还差得远。」 「我知道。」 那落寞的语调促使林貽敏转回头。「喂喂,你该不会自尊心极低,玻璃心碎满地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你已经很好了,如果你还不满足,那其他人该怎么办?」 「放心,我虽然玻璃,但没有脆弱到那种地步。」李冥汰打开讲义,翻到下午要考的章节后又继续说:「而且我很有自知之明,大家口中完美的那个我,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你所知,完美离我太遥远,远到让我无法有半点奢望,是沉歆瑶让我了解到,只要透过『努力』,我也能变得更好。她肯定了我的努力,而不是天赋。」 「所以你就对她上心了?」 「也许,问这么详细要做什么?好奇宝宝?」 「哼,没人逼你说。」林貽敏也翻开自己的讲义,专注于上头的文字。她对学业的好坏虽然没有特别的坚持,但还是会尽力争取最佳的成绩。毕竟成绩好,在生活上确实是会有不少好处。 李冥汰看了一会儿不再理会自己的林貽敏后,才说:「好啦,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沉歆瑶面前我不需要假装,可以肆无忌惮做真实的自己。」 林貽敏看向他,挑起单边眉毛。「是哦,那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你,是真实的李冥汰,还是在大多数人面前那个虚假的李冥汰?」 48 今天最后一项考科是歷史,林貽敏直到最后一刻才交卷,其实她老早就写完答案,也仔细检查过。只是一想到提早交卷,提早放学,自己就必须提早回去面对狭小的住屋处,就觉得有点寂寞。 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晓得自己会害怕独处,因为那种孤寂的感受彷彿自己遭到他人遗弃,有时在情绪更为低落的状况下,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拋弃,使她萌生想自我了断的念头。因此,待在这个有人的班级里,就算只是假象,也好过独自回去租屋处。 考试结束的鐘声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快响起,她将考卷往前传,收拾好东西便走出教室。与先前不同,教室里的同学只有李冥汰一个人跟她道声再见。 从前,她在女生里都是最备受瞩目的那一位,得到许多关心,她也不吝于付出帮助,感受她们柔弱的可爱之处,而这一次,她深刻地体会到女生在群体之中的影响力有多大,并且有多么可怕…… 走出校门口,她决定在对街的麵店解决今天的晚餐,当点完单正要付款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钥匙和钱包都不在书包里,才赫然想起中午买完午餐后自己随手收进了抽屉里。幸好她有养成藏备用金的习惯,掏出藏在书包夹缝中的现金两百元,拿了其中一张付清麵钱,接着又走回学校去拿钱包和钥匙。 在离教室门口还有三公尺左右的距离,她就听见教室内传来某些人高分贝谈话的声音,然后在她几乎抵达门口的位置时,里头的谈话内容令她却步。 「你们不觉得林貽敏很假惺惺吗?表面上到处帮助人,实际上根本另有目的。」 「她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尚才这么做的吧?这样大家就会认为她很好心,把焦点都放在她身上。」 「没想到她是那种动机不良的人,真是看错她了。」 「现在看清也还不迟──」 一位没有加入那群人谈话的女生走出教室,当她撞见僵在门口动也不动的林貽敏时,先是定格三秒,接着立刻转头对教室内的那群人说:「你们别再说了。」那些人这才发现林貽敏就站在门口。 林貽敏勉强牵起脸部肌肉,笑容僵硬,不发一语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拿了钱包和钥匙就要离开,但被一声尖锐的女音叫住。 「林貽敏,听到我们说那些话,你都不辩解?那就代表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囉?」 这些话令林貽敏气得咬牙,但她依然没有开口替自己说话,因为方才那些虚假的伤人话语中掺杂了些许的真实在里面。她的确动机不良,若不是害怕自己没有价值就会被丢下,她绝对不会热心到对于来向她寻求帮助的人几乎是来者不拒。 「看吧,我就说我讲的全都是真的。」之前向李冥汰告白的那位女同学转过身朝着自己身后的同学们说。 其中一名在放学时间常常和林貽敏一起打球的男同学走向教室门口,在经过林貽敏的瞬间落下一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想不到你是那种人。」 那种人…… 林貽敏捏起拳头的手频频颤抖。 那种人…… 他们根本不曾了解过她,就擅自下定义她是哪种人。 那种人…… 倒是讲清楚啊!她在他们眼中究竟是「哪种」人! 林貽敏垂着头,没让心中的话语咆哮出口,也没让盈满眼眶的泪水涌出。她的眼泪是用来宣洩情绪,可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虽然这些人大概也不会同情她。 「你们在做什么?」 「李冥汰,你怎么还没回家?」有人问。 「我刚刚被老师叫去跑腿,老师送了我一些饼乾,你们要吃吗?」 「好啊。」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林貽敏评估一下教室前后门的状况,发现后门已经上锁,而李冥汰却站在前门口。不管了,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自取其辱。她维持低头的姿势快步走往教室前门,在她即将通过门的瞬间,一隻强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臂。 「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要吃饼乾吗?」 林貽敏的身体明显僵硬。四周的空气彷彿凝结,在场的所有人一致沉默,唯有状况外的李冥汰又说:「你们大家怎么了?饼乾有什么问题?」 这傢伙跟这些人是一伙的?此念头一出现,林貽敏的怒气便水涨船高,他平时根本没有那么迟钝,绝对是故意的! 林貽敏甩开他的手,扬起下巴。「我都不晓得你的眼睛只是装饰用,看起来像是饼乾有问题吗?真正的问题在这里!」她用拿着钱包和钥匙的手比着自己。「现在破坏气氛的问题源头要走了,你们慢、慢、吃。」 「喂,你那什么态度啊!」有人不满道。 之前向李冥汰告白失败的女生不屑一哼。「大家看清楚,这就是林貽敏真正的样子,我们之前都被她假好人的行为骗了。」 林貽敏用愤恨的视线扫向所有人,扭头就要走,却再一次被李冥汰抓住,强劲的力道单凭她的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干什么!」这一次,林貽敏发出尖叫,儘管手腕痛得受不了,她仍没有停止挣扎。 有人露出紧张的表情希望她可以闭嘴,免得把事情闹大,但李冥汰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林貽敏的状况,平静地看向大家。「可以请你们具体说清楚吗?林貽敏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林貽敏闭上嘴,咬紧牙,看好哥儿们的眼神彷彿能杀人。同时她也注意到,在场有不少人露出想走人的表情,却不敢走,他们手里捏着尚未吃完的饼乾,但嘴唇紧闭。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不然这样好了,你们就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毕竟在这个班上和林貽敏最要好的人非我莫属,你们看我被她矇在鼓里,难道不应该帮助我一下?」 林貽敏眨眨眼,放弃挣扎,她察觉到李冥汰说这番话的口吻有点诡异,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那名放学常和林貽敏、李冥汰一起打球的男同学折回教室内,主动把刚刚大家说过的话大致上再讲过一遍,他说完后,有几个人也补充几句,反而最先起头的那名女同学没讲半句。 「这些话的源头都是从你那里来的吧?」李冥汰对着几天前才向自己告白的女同学说,口气异常温和。 「对,是我说的。」她说:「我只是想要让大家认清林貽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都被她的假象骗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敢说自己百分之百了解林貽敏这个人吗?」 「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她咕噥。「只要她没说,一定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如此,林貽敏爱帮助他人的习惯也许是因为过去某件事情而养成,并没有恶意,人有时候难免会忘东忘西,她一次忘记帮你的忙,就被你全盘否定,这说不过去吧?」 「那就叫她把自己爱帮助人的原因说清楚啊!她对沉歆瑶那样疯狂献殷勤的模样看了就噁心。还有,只要有人遇到事情就会主动说要帮忙,不管自己做不做得到,这根本已经超越滥好人的程度,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女同学的话刺进林貽敏的内心,使得她十根手指全嵌入肉里,李冥汰注意到她的情绪又即将爆发,拍拍她的手背要她冷静。但她要怎么冷静? 李冥汰直视大家的眼睛,大声说:「就算林貽敏过去真的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要说?每一个人都有隐藏自己的祕密的权利,她可没有义务要把自己的过去摊出来免费供人观赏评论。」 「我觉得李冥汰说的话蛮有道理,每个人一定都会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而且我受过林貽敏的不少帮助,她也没有对我做过任何不好的事。」一名头发及肩的女同学走到林貽敏面前。「对不起,最近对你的态度有点冷淡。」 「林貽敏,我也很抱歉。」 「对不起。」 不少人纷纷向林貽敏道歉,但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头看大家的脸。 「再给林貽敏一点时间,她现在心情一定很混乱。」李冥汰说。 林貽敏垂着头,顽强地张大眼睛不让泪水滴落,也不允许自己发出一丝呜咽。 谢谢你……她松开嵌进掌心的十指,紧紧抓住李冥汰的衣角,彷彿无助的小孩紧抓母亲。 「李冥汰,你就那么喜欢林貽敏吗!」见大家不再向着自己,那位女同学尖声说。 「我说过我们是好朋友,难道你对我告白,我就一定要接受你?」李冥汰一脸无奈。 大家一致转头对那名女同学投以震惊的目光。 一位男同学说:「靠,我们根本被你耍了嘛!因为告白被拒绝,就搞这种无聊的事情,当我们很间喔,浪费时间,拎北对你这消查某的復仇计画不感兴趣。」语毕,他拎起书包直接走人。 「太夸张人。」 「耍人喔。」 「傻眼耶!」 「我先回去了,大家也早点回家,明天见。」李冥汰欢快地朝大家挥挥手说,拉着林貽敏走出教室。 49 在李冥汰的眼里,每一个人都是双面人,也许称为多面人会更加贴切。他很清楚,面对不同的对象──家人、朋友、陌生人、讨厌的人、喜欢的人,即使并非刻意,大家或多或少还是会表现得不太一样,所以林貽敏为什么非得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罪名而遭受班上同学的排挤? 幸好他昨天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 李冥汰的脚步停在教室门前,右手搭在门把上,转开的同时,他敛起嘴边泛着的冰冷笑意,换上应付同学的专用的笑容。 「早……」他闭上嘴,褪去脸上刻意装出来的和善表情。 教室内空无一人,通常这个时间应该会有两三个人到了,令他最意外的是,总是第一个到的林貽敏竟然还没来。昨天放学后的那起事件果然还是对她產生了不小的打击,李冥汰坐到座位,搓搓下巴,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找其它机会好好教训那位女同学。 这时,有人走进教室。 「早啊。」李冥汰说,定睛一看是阴曜。对方一如既往不理会他,放下书包便拿出书本赶紧把握时间复习。真是认真呢,他轻笑。今天是期中考的第二天,还有三科要考,明天则还有最后一科。 一直以来都被无视令他觉得不太爽快,他不会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他要改变,至于是好是坏……内心驀然涌现一阵刺激的感受,就让他来看看结果会如何。 他空着手坐到阴曜左方的座位,故意找话题。「嗨,一段时间没见,觉得你好像变瘦了?」 无视。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心情不好?」 无视。 「老师要我多关心你,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烦。」 无视。 「沉歆瑶告诉我,她从消愁咖啡馆咖啡店的店长那里打听到关于你的消息,听说你住院,这是真的?」他故意说谎。 阴曜总算抬起头,表情冷淡。「有什么目的就直说,说这些虚假的话只会让你显得更加卑劣而已。」 李冥汰一顿,脑袋空白三秒。「她告诉你了?」自己先前打算撕掉情书的恶劣行径──但最后这句,他说不出口。 阴曜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 李冥汰正要继续追问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好几名同学走进教室,包括他目前坐的这个座位的主人。 「你在找阴曜聊天?」 「是啊,关心同学。」李冥汰让出座位。 「真好,头脑好就是不一样,我光要关心自己的课业就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关心同学。」 李冥汰虽然听得出来这不过是同学半开玩笑的话,却还是让他不太舒服,他没表现出来,用笑脸敷衍一下后回到自己的位子。 「又想耍什么手段?」 李冥汰抬头,迎上一张清秀的脸蛋。沉歆瑶双手抱胸,表情微慍。 「只是关心同学。」李冥汰眨眨眼,故作无辜。他才不会承认自己一直被阴曜无视,让他觉得非常没有面子,不过他依然不讨厌阴曜就是了。 「少假了。」 看沉歆瑶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他忽然起了捉弄之心。「不然这样,今天中午你陪我一起吃饭,我就不会再向阴曜搭话。」 「我不相信你。」 李冥汰压低音量,确保这段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很卑劣,但我说到做到。信不信由你,如果你不跟我吃午餐,那我就去邀请阴曜,你看怎么样?」 「就一次。」沉歆瑶突然答应。 这使他感到一阵妒意,凡事牵扯到阴曜,沉歆瑶就会变得比较好说话。 他忍不住想起昨天林貽敏对他说过的话──我不认为你有哪方面输给那个傢伙,那傢伙的脑袋和脸蛋都赢不过你。 这绝对不是他自我感觉良好,去问十个女生,里面一定有九个人会选择他作为男朋友,可是沉歆瑶这个奇葩……他非得搞清楚她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要约在哪里?」他问。 「这里。」 「这里?」李冥汰看看四周,注意到有几个人在看他们。沉歆瑶会和人说话本来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不要的话就拉倒。」沉歆瑶扭头,长马尾一甩,走到自己座位。 「你刚刚在约沉歆瑶吃午餐?」坐在他隔壁的同学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说:「你喜欢她?」 李冥汰微笑。「也许你会认为我在多管间事,但你难道不好奇沉歆瑶是怎样的一个人吗?还有为什么她不愿意和大家交朋友?」 那名同学耸耸肩。「不晓得,也没兴趣,沉歆瑶确实长得还不错,但性格烂的话……我觉得你去理她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李冥汰拿出讲义翻开,口气带点跃跃欲试,「是不是在浪费时间,要等试过了之后才会知道。」 * 早自习都已经过了大半,李冥汰依旧没见到林貽敏的踪影,不管昨天受到的打击再大,应该都不至于翘掉期中考吧?趁着没人注意,他偷偷拿出手机发讯息给林貽敏。 ──嘿,考试都快开始了,你人在哪? 讯息瞬间被已读。 ──别担心,只是不小心睡过头,现在要出门了。 不小心睡过头?李冥汰皱眉,是失眠害的吧,不过既然林貽敏已经要出门,那就绝对赶得及第一节课的考试,因为她的租屋处离学校可不是普通的近。 十分鐘内,他就看见林貽敏走进教室,脸上两轮大大的黑眼圈证实了他的猜想。看她的手脚都还健在,他稍稍放下一点担忧,昨天送林貽敏回家之后,他就很担心她会不会做出傻事。照这样的情况来看,林貽敏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坚强许多。 午饭时间很快到来,他事先知会了林貽敏,便放心地跑去福利社买了便当,然后回到教室找沉歆瑶。他大概可以知道沉歆瑶在想什么,与其偷偷摸摸结果被发现,造成大家的误会,还不如正大光明待在教室里,反正大家会因为好奇而跑来问的对象一定他,因为她根本不理人。 拿着便当坐到沉歆瑶前方空着的座位坐下,这个举动立刻引来教室所有人的侧目,不过沉歆瑶完全没有受到这些目光的影响,继续埋首于妈妈做给她的美味便当。 「说好一起吃饭,结果你就自己先开始吃?」李冥汰打开便当,同时以眼神制止几名想凑过来看热闹的同学靠近,不过依然还是有多位同学围绕在四周,假装聊天,实则偷听他们的谈话。 罢了,想在教室里面杜绝这些人根本不可能。 「现在不就在一起吃了?你又没说要一起『开始』吃饭。」沉歆瑶的口气不耐。 李冥汰无从反驳她说的话,塞了几口饭菜到嘴里咀嚼,吞下后直接转移话题。「很多人都对你很好奇。」 「叫他们省点心,我对他们没有兴趣。」她抬眼瞪他。「也包括你。」 「不只男生,女生也对你很好奇,你们女生不是都喜欢一起行动?可是我看你──」 「我说过我没兴趣。」 「那你还蛮奇特的,应该说特别。」 沉歆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的意思是我特别惹人厌?」 他叹气。「你为什么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无视我的意愿?」沉歆瑶压低声音,确保这个音量没有第三个人听得见。「甚至还以阴曜作为威胁。」 又是阴曜。李冥汰捏紧手中的筷子,学沉歆瑶压低音量。「因为我喜欢你,不行吗?」他没想过告白这么轻易就能说出口,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告白,但沉歆瑶的态度真的令他很火大,他希望自己的告白可以让沉歆瑶的注意力从阴曜身上转移过来。 沉歆瑶含着筷子,整个人定格好几秒鐘,她震惊的反应令李冥汰心情愉悦。 震惊代表着她的在意,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 沉歆瑶比他预期的还要早回神,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冷硬。「不行,因为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 不晓得是不是沉歆瑶太过于激动,抑或是过于紧张,竟忘记压低音量,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们身上,有几名男同学还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之前曾向李冥汰告白的那名女同学立刻衝出教室,对此有人訕笑出声。 李冥汰皱眉,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操之过急,也太衝动,他偷偷瞄向林貽敏,她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埋首吃着麵包,目前看不出任何异状。他将注意力摆回眼前的沉歆瑶,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 沉歆瑶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他的告白确实起了他想要的效果,不过他没有想像中的开心。有点奇怪呢…… 沉歆瑶叹气,「你是白痴吗?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谁。」 她知道他喜欢谁,别说笑了,他自己的心难道他会不明白吗?四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愈来愈大声,李冥汰甚至能听见几句完整的句子。 「你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给你个忠告,真正的喜欢,是你和那个人相处会感到自在,会让你一直想跟她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沉歆瑶说的这些话,在他的脑中浮现了林貽敏的脸。 沉歆瑶拿着已经空了的便当盒和筷子起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弯腰靠近他的耳畔说:「相信我,你喜欢的人是林貽敏,如果不想后悔,就别净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50 「你的表现很好,医生说近期就可以安排出院。」阿姨拉开病房的窗帘,阳光穿透玻璃,照亮昏暗的室内,彷彿带来无穷希望。 「嗯。」阴曜敷衍似地应了一声,爬上病床。两日多不见的病房依旧冷冰冰,了无生气。 「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有心事。」拿来张摺叠椅,阿姨坐了下来。「让我猜猜,跟沉歆瑶有关,对吧?」 阴曜默不作声,或许他的阿姨真的很擅长聆听和给予意见,但沉歆瑶遭人告白这件事可没有半点解决办法,他又不是沉歆瑶的谁,根本没有立场阻止别人向她告白,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答覆。 那时候一听到有人说李冥汰向沉歆瑶告白,他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回过神后就发现自己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拿着阿姨准备的午餐;那天下午以及隔天,他都没有勇气再和沉歆瑶搭话。他好怕她会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或是已经答应和李冥汰交往。 忌妒,真的很让人难受,也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才说你表现的好可以出院而已,要是被医生发现你现在这样闷闷不乐,小心出院的日期又要延后。」阿姨叹口气。 「没关係,就延后吧。」反正他也不想那么快去面对沉歆瑶和李冥汰的消息,要是他们真的开始交往,他肯定无法接受。 「真的不告诉阿姨发生了什么事?」 阴曜摇摇头。「不重要。」他刻意别看眼,不去看阿姨那受伤的表情,他实在很想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烦恼都需要找人倾诉,放在心里,也是一种选择。 躺下身,他将雪白的棉被盖过脸。「阿姨,我有点累,想先睡一下。」 「好,不吵你,我傍晚再来。」 「嗯,阿姨……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要是他的阿姨没有从国外回来,他的人生绝对会彻底完蛋。 「说什么呢,我可是你的阿姨,好好睡一觉吧,都会过去的。」 拉上窗帘,关了灯,门闔上的「喀啦」声说明阿姨已经离开,病房又恢復到原先的昏暗。阴曜蜷缩着身体,双手按在胸口,一想到沉歆瑶,他的心池彷彿不断遭到搅动,使他无法安然入睡。 * 「看看我带了谁来!」 天花板的日光灯刺激着阴曜的双眼,他蠕动着翻身,拉高棉被盖过头,话说得含糊不清。「让我再睡一下……」 阿姨浅笑几声说:「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变得特别爱睡觉,我问他原因,他一直不说。」 「我可以理解,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喜欢睡觉,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至少当下能脱离负面的情绪。」 另一人的声调较高,阴曜的脑中立刻浮现这股声音主人的面容,他猛然掀开棉被,坐直身,下一秒便后悔了,竟然让沉歆瑶看到自己刚才如此愚蠢的举动……他超想再躲回被子里,但是怕之后会更加尷尬而决定作罢。 「嗨……」他红着脸,视线落在她身后的窗户,不敢直接看她。 窃笑由阿姨的方向传来,阴曜转头瞪她一眼,她耸耸肩,露出「你活该」的表情,然后说:「我买了炒麵,你们两个先吃,我再去买个豆花,医院楼下有一家很好吃。」拿了钱包就走出病房。 沉歆瑶开始着手将矮柜清出空位,铺上广告单,再放上装有炒麵的纸盒,她仍穿着学校的制服,发型与平时的高马尾或自然垂落不同,头发中后段的部位被烫捲,看起来整个人变得更加成熟美丽。 「干么,我的头发上有什么吗?」沉歆瑶用手指捲了捲头发。「还是头发看起来很怪?这个发型我可是弄了很久。」 「不……」好痛,阴曜皱着脸把话说完。「不会很怪,很好看。」先是盯着人家的头发一直看,然后一开口讲话就咬到舌头,让他恨不得挖个大洞鑽进去。 「是真的好看吧?不要敷衍我。」 面对沉歆瑶咄咄逼人的口气,他急着说:「才不是敷衍,是真的很好看,我很喜……」 「你后面说什么?太小声了,我没听清楚。」沉歆瑶猝不及防把脸凑近,吓得阴曜往后闪,后脑杓撞到床板,发出一声巨响。 沉歆瑶鼓起脸。「我长得是很恐怖哦,闪那么远。」 「呃……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不闹你玩了,吃麵吧。」她把一盒麵和筷子递给他,自己也坐下开始吃。 「电视可以看吧?」 「嗯。」阴曜比了比电视下方的墙壁柜。「遥控在那里。」接着忽然想到自己好手好脚又没怎样,应该下床拿给她。 沉歆瑶选了新闻台来看,阴曜努力想把注意力摆在电视上,但有个问题不停涌上他的喉咙,害他连香喷喷的炒麵都吃不出味道。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啊。」 他吓一大跳,自己有表现得那么明显? 「是有关李冥汰向我告白的事,对不对?」 他吞下嘴里的炒麵。「有这么明显?」 「猜的。」她不在乎地耸耸肩。「最近我在学校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遭人侧目,好像我是个大罪人。」 「你……」阴曜犹豫了会,逼自己问出口。「决定跟李冥汰交往了?」 麵猛地从她的嘴里喷出口,她赶紧拿出面纸擦了擦嘴角。「我干嘛答应跟那个傢伙交往,况且他喜欢的人又不是我,他喜欢的是那个爱缠着我的短发女生,叫什么林貽敏的样子。」 「所以你──」 「我拒绝了。那个傢伙笨到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楚,真蠢。」 那你呢?你还喜欢着逍瞬黎吗?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另外一个被他藏在心里的问题涌到嘴边,可是这次他逼自己把问题吞回去。他不会问的,那种会害她想起不好回忆的问题,他寧可不知道答案。 「听你阿姨说,你最近就可以出院了。」 「没有意外的话,不过还是要看医院的安排。」 「那出院以后,我们一起去你阿姨的咖啡厅好不好?我要当你唯一的现场听眾!」 阿姨忽然拎着一袋豆花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感觉很开心。」 「我在拜託他,等他出院后,我要到咖啡厅听他的现场演唱。」沉歆瑶开心地用拿着筷子的手比划着。「我要当最特别的vip。」 「当然没问题,我帮你安排。」 「耶!阿姨最好了!」沉歆瑶起身抱住阴曜的阿姨。 阴曜无法理解沉歆瑶和自己的阿姨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亲近,但看着她们脸上的笑靨,他许久没笑的脸也不禁展露笑容。 能遇见沉歆瑶和自己的阿姨,是他这辈子莫大的幸福。 51 今天是期中考的最后一天,学校早早便放学了,林貽敏独自坐在座位上,与身边一群一群正在讨论要去哪里玩的同学形成强烈对比。经过李冥汰的介入,大家虽然已经不再对她抱持敌意,几分鐘前甚至有人来找她一起去玩,但全部被她以晚点有事的理由回绝。她盯着自己打好的一串讯息,犹豫要不要按下发送键。 手机萤幕显示着:表妹,我有事情想要跟姑姑讨论,不知道什么时间适合打给她? 「还不回家?乾脆一起去咖啡厅?」李冥汰从她的后方出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碰巧让她的手指点到发送键。 送出去了……她愣愣地看着发送出去的讯息,心情复杂。 「怎么了?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李冥汰将头探过来。「黄琳是谁啊?」 林貽敏没理他,用手遮住手机萤幕,手机忽然传来震动,新的讯息提示框跳出来。 ──现在就可以打,妈妈今天没有上班。 下一则讯息又很快跳出来。 ──今天期中考最后一天,放学了吗?】 ──嗯,放学了。她快速输入。 ──她说她现在打给你。 现在?她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啊。完全没给她缓衝的时间,手机便开始震动。她对李冥汰说:「我今天没空,改天再说。」接着提起书包,按下通话键走出教室,留下一脸不解的李冥汰。 「喂,姑姑。」她说,心跳飞快,千百个思绪在她的脑中打转。 『有什么事想说儘管说,姑姑会尽力帮助你。』 「可是……」 『你还只是个小孩,多撒娇,偶尔耍耍脾气没关係,姑姑不会介意的,说吧。』 「……就是之前黄琳说她想搬出来的那件事。」 『你改变主意了?』 她紧张地吞嚥。「我……我想要转学,只要能转学,我愿意和黄琳合住。」就她所知,黄琳也不是非要她现在所就读的这所明星高中不可。她的表妹只是想要搬出来住,又或者是想要插手她的生活。 电话另一头的静默令她不安,她忍不住说:「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份──」 『你等我一下。』姑姑打断她。『我问问黄琳。』 透过手机,林貽敏只能听到一点谈话的声音,她走到租屋处的门口,插入钥匙开锁,进到屋内时,姑姑的声音再度清楚传来。 『黄琳说好,下学期转吗?这样也比较方便──』 「我希望现在就转,愈快愈好。」林貽敏说得小声,她实在没有立场要求那么多。 『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吗?同学对你不好?』 「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交到不少的朋友。」 『那为什么──』 「我讨厌这所学校的环境。」谎言。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申请转学,你有想要转去哪所学校吗?』姑姑的语气迟疑,应该已经听出她的谎话,却选择不追问到底。 「有,我想转去……」 52 转学的手续比林貽敏想像的还要快速简单,从跟姑姑提起后的第四天,她的姑姑就打电话告诉她已经办妥,隔天不必再去上学。当然要去和同学们道别还是可以的,但林貽敏没有这么做,而是开始着手打包行李。 花不到半天的时间,她便将所有的物品都装箱装袋好,傍晚她就会搬离这里,入住到新的公寓,因为距离较远,姑姑决定让黄琳晚几个月再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终于要结束了,她双手往后撑地,随意坐在行李边。其实,她还蛮喜欢这所学校的,有李冥汰,还有一些朋友在,但是沉歆瑶…… 假如让姑姑知道她之所以想转学是因为自己告白遭拒,姑姑铁定会很傻眼,但她就是不愿意看到沉歆瑶和其他人走在一起,她甚至发现就算沉歆瑶是和李冥汰在一起自己也无法接受。再继续待在这个班级,她只会感觉到痛苦,那还不如离开比较好。 有了这次的教训,到新环境以后,她会更加小心,不会再轻易对任何人放感情。没有感情,不去在乎,她就不会那么痛苦,即便同样遭到拒绝,沉歆瑶会让她一厥不振,但其他人就不会,顶多难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转头,环顾这个只住了几个月的狭小空间。这样很好,她说服自己,这个选择是最好、最正确的。 * 当日,下午五点半的左右,手机响起,惊醒正在打盹的林貽敏,她撑起枕在行李箱上的头,接起电话。 『貽敏,姑姑到了,有跟房东联络吗?』 「有,钥匙我还好了,等等东西搬完直接上锁就好。」 收好手机,她揹起背包,左手拖着一个装满日常用品的大行李箱,右手拖着另外一个较小、用来装书的行李箱,大步走出这间从现在起不再属于她的住处。她将门上锁,头也不回走下楼梯。 上车后,她说:「姑姑,离开前,我想绕去一个地方,不知道行不行?」 「当然可以,说吧。」 「这条路过两个街区后,右手边有一家咖啡厅,那家店的店长人很好,我想去跟她说声谢谢。」 由后视镜,林貽敏可以看见姑姑宽慰的笑容。「知道了,下次有空我也去光顾看看。」 * 「同学,不好意思,我们店客满了,可能要稍等半小时。」女服务生看到刚走进店里的林貽敏,面带歉意。 「没关係,你们店长在吗?我是来找她的,一会就走。」 「是店长认识的人?」 林貽敏点头。 「请稍等我一下,我去帮你叫店长来。」语毕,女服务生快步走开。 为避免挡到服务生和客人的通行,林貽敏站到柜台与门口盆栽的形成的角落,在她视线的正对面有一对情侣正在用餐。 女生一面享受餐点,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说:「快六点了,真幸运,久久来吃一次就刚好遇到消失已久的驻唱歌手回归。」 「对啊,超期待的!」男生说。 虽然只看得见男生的背影,但林貽敏可以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兴奋。先前她和李冥汰想听却听不到演唱,想到自己临走之前能亲耳听见,真幸运。她微笑,与店内的所有客人一起倒数六点的到来。 「哈囉,也是衝着驻唱歌手来的?」店长穿着全黑的围裙,半开玩笑地说:「就算我们有点熟,也没办法马上帮你生出一个座位──」 「我要转学了,所以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这里。」 店长一怔,随后扬起笑。「这样啊,我还欠你一份餐点呢,想吃什么?」 「我要吃店内最好吃的餐点。」 「好的,演唱要开始了,先听个歌,稍等一会,餐点很快就好。」 墙壁上咖啡杯造型时鐘的时针与分针连成垂直线,同时间,喇叭传来清脆的女音。「大家好,欢迎来到消愁咖啡馆。」 林貽敏浑身一僵,两眼直盯墙面的喇叭,好似这样做就能看见正在用麦克风说话的那名女生。沉歆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抓住柜檯的边缘,阻止自己衝向店长,逼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彻底放下沉歆瑶──这名令她又爱又恨的女生。 一听是女生的声音,客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觉得自己受骗,不满地就要去柜檯找店长理论。 「听见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失望啊?请大家放心,只是我们的歌手太害羞,由我来代为向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请各位享用美味的餐点,一起享受美妙的歌声。」 如雷的掌声和尖叫声响起,路过的人还以为有明星在里面,纷纷往店内探头。,下一秒,店内静得彷彿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音乐一播放,略为低沉的歌声也随之流泻而出,与以往阴鬱哀伤的风格不同,圆浑的歌声犹如阳光般温暖美好,渗进在场每一位听眾的心田。 这首歌是描述一名对世界失望透顶的男孩,因为一名女孩而找到希望的故事,或许听起来非常老套,林貽敏却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双眼,她就像是那名对世界失望透顶的男孩,不同的是,没有任何一名女孩为她带来希望。 「很动听吧?」店长提着做好的餐点,将纸袋交给林貽敏。「短时间我们见不到面了,就再听一次我的建议如何?」 林貽敏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店长自顾自说:「感到绝望的时候,好好看看你的四周,其实希望就在你的身边。」 「我和歌曲里的男孩不一样。」 「真的吗?好好想想每当你心情不好、沮丧时,一定总会有一两个人陪伴你,给你带来勇气。」 「才没──」林貽敏忽然噤声。李冥汰的脸出现在她的脑中。 店长微笑。「有,对吧?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先去忙了,有机会的话再来店里光顾,我随时欢迎你。」 歌还没演唱完,林貽敏便走出咖啡厅,一上车她赫然明白那位神祕的驻唱歌手到底是谁,她瘪瘪嘴,吞下满腹的苦涩。 在沉歆瑶的心目中,她永远赢不过阴曜,也永远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赢不了他。 不过,无所谓了。 她的人生即将重新开始。 「姑姑,那份餐点送给你,当作你一直无条件帮助我的谢礼。」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囉。」她的姑姑踩下油门,载着她前往未知的未来。 53 李冥汰来到咖啡厅的时候,演唱已经结束,人潮也散去一半。当店长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没有表现得非常在意,因为有更大的问题困扰着他。 「店长,你有酒吗?」他随口问。 「未成年请勿饮酒。」店长一脸严肃,「而且这里是咖啡厅,不是酒馆。」 「我知道。」但此刻的他真的很想尝试任何能消愁东西,而酒是他能想到最佳、伤害也最小的选择。 「你心情不好是因为那位女同学转学了吧?」 「你怎么知道?」 「她将近六点的时候有来,告诉我她要转学了。」 「可恶。」李冥汰突然一捶柜台,吓到几名还在用餐的客人。他一放学就赶着把老师要他帮忙的事情做完,然后衝到林貽敏的租屋处,结果却得知她已经搬走的消息,要是他当时直接赶来咖啡厅,也许就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手很痛吧?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面了。」 「我连她要转去哪所学校都不晓得,是要怎么和她见面?」他几乎是用吼的把话说出口。 「问她啊。你不是有她的电话号码?通讯软体也很方便。」 「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想?」 「要是她想告诉我,我就不会和班上同学一起从老师口中得知她要转学的事情。」 「也许她只是不晓得要怎么告诉你,别想太多,反正现在对她一无所知的状况和被她拒绝的状况一样惨,那你就问问看啊,又不会有更大的损失。」 「不要说得那么简单。」他咕噥:「最后被拒绝、感到难过受伤的人又不是你。」 「当然不会是我,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了解你的恐惧,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予一点建议,没有人叫你一定要听。」 李冥汰一脸苦闷。「感觉很不负责任。」 「我本来就不需要为你负责任啊。」店长端来一杯热牛奶。「请你的,牛奶可以舒缓你的情绪。」 「谢谢。」他捧着马克杯,纯白的液面缓缓摇晃。他轻啜一口,嚐到一点甜,嘴唇离开杯缘的时候,他说:「我要两块提拉米苏。」 「好的,请稍等。」 看店长转身过去忙碌,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经过他身边的服务生带着靦腆的笑容朝他点头,他只随意回点个头,因为他现在连应付人时专用的笑容都笑不出来。 手机平躺在桌面,他点开通讯软体,注视着先前遭到已读的讯息──为什么突然转学? 他咬咬唇,再发一次讯息吧,发到她愿意理他为止,要不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可能就要真的画下句点,更重要的是,他那来不及说出口的心意,就真的永远无法说出口。 ──咖啡厅的店长说,你今天有去店里。 讯息立刻被已读。这代表林貽敏还是愿意理他的吧?他满怀希望地继续打字。 ──要是当时我再跑快一点,说不定就能见上你最后一面。你也真不够意思,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 突然间,对方传来三个字。 ──对不起…… 李冥汰心头一紧,矛盾的心里藏着雀跃,他的手指在萤幕上飞快跳跃。 ──道歉就留着吧,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还有我会等你,就算上大学,出了社会,我也还是会继续等你。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花心,但是沉歆瑶让我知道,我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良久,一直到他吃完提拉米苏,与店长道别后,手机才又传来提示音。 ──谢谢你,我的好哥儿们。 54 全文完 医院里刺鼻的药水味,以及那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氛围,阴曜这辈子都不想再次领教。但在沉歆瑶的坚持下,他不得不前往医院,去探望他的母亲。 「确定身上都没有带尖锐的物品了?」进病房前,护士问。 他俩一起点头。 护士又说:「有任何状况记得立刻按呼叫铃,没问题的话就请进吧。」 打开门,阴曜杵在门口,感觉双腿犹如千斤重,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还是不要好了,我──」 「不行,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沉歆瑶的手紧紧握住他,带领他走进病房,让护士把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 病房内一片昏暗,阴曜的母亲坐在病床上,两眼望向窗外,神情空泛。 「阿姨,您好。」沉歆瑶率先开口,为这了无生气的空间注入一点活力。 阴曜望着毫无反应的母亲,这一幕使他彷彿看见不久前的自己,那个不愿意做出任何回应,拒绝着周遭一切的自己。 「妈……」他叫得小声,肩膀因不安而紧绷,母亲对他挥刀的画面依然歷歷在目。 没有反应。若不是了解母亲的状况,大部分的人应该会认为她聋了。「对不起,我无法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去做……」他感到嘴巴乾涩,但继续说:「可是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必被课业、成绩逼着跑,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他看见母亲枯瘦的手指收紧,消瘦的脸蛋透漏怨恨。一旁的沉歆瑶也注意到了,她握紧阴曜的手,像是在告诉他,自己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并且支持着他。 「我们回去吧。」阴曜转头对沉歆瑶说。他已经放弃得到母亲的谅解,不过她是他亲生母亲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同时他也是她亲手拉拔长大,因此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选择原谅对自己刀刃相向的母亲,在未来仍会尽到一个儿子该尽的义务。 至于彼此间的嫌隙与不能谅解的部分,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会有意想不到改变也说不定。 走出病房前,沉歆瑶忽然放开阴曜的手,快步来到他母亲的面前。「阿姨,忘了跟您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沉歆瑶,最近开始跟阴曜交往,同时也在您的妹妹的咖啡厅当学徒。」 听见她如此直接的把他们的关係说出口,阴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下一秒他却觉得自己太过于大惊小怪,就算听见他们在交往的事情,她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事实也如他所想。他可以察觉到一股失落感滑过自己的内心。果然……不管发生什么,身为儿子还是会希望得到母亲的注意与认同,而现在的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并不是只要努力、肯付出就一定会得到回报,毕竟人生有太多复杂的因素掺杂其中。 「妈。」沉歆瑶说完后,阴曜接着说:「我决定报考美术大学,然后把唱歌当副业,现在我在阿姨的店里当驻唱歌手,即使你不认同,我还是会继续做下去。」 这番话,使得沉歆瑶对他扬起一抹讚赏的笑容,她走向他,牵起他的手走出病房。 「好啦,别一脸失落。」在医院的走廊上,沉歆瑶推推他的肩膀。「相信我,只要活着,很多事情都会好转的。」 好转,但不一定是完美的结局。阴曜没把所想的这段话说出来,仅仅是应了一声。 毕竟,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童话故事,谁能保证最后一定会有幸福的结局?即便是在令人嚮往的童话故事里,也不是人人的结局都幸福而无憾。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抓住眼前的幸福。 「你有想要吃什么吗?我请你。」 沉歆瑶明亮的大眼流露笑意。「去咖啡厅,店长最近推出新口味的泡芙,你一定会想嚐嚐看!」 「我还以为你会想尝试看看其他下午茶店。」 「不了,我可是店长忠心耿耿的粉丝呢。」她眨眨眼。 阴曜微笑。医院的电动玻璃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克制住回头的衝动,不让自己看往母亲病房的方向。 再见,母亲,我会再来看你的。 阴曜踏着坚定的步伐向前,他做出了牺牲,做出了选择,不论最后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他都会欣然接受,不再退缩。 --end-- 后记 愿我们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2022.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