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的不寂寞》 (一)开箱 一如往常和被窝缠斗了好久,最终心不甘情不愿躺到了十一点五十八分整。还好,这对我来说还在早上的范围。 反正今天也不值得期待。 我并不急着刷牙洗脸打理外在,那实在非常耽搁时间,今天已经比平时迟了一点,我只好三步併作两步,雀跃又紧张地跑下楼,准备迎接专属早晨的魔法阳光。 消除一切阴鬱和负面的,光。 没想到,我一打开大门,便被一个比我整个人都高的大箱子完全挡住了视线,嚣张无比,那巨大的阴影哗地一下铺洒在脸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试图抱起箱子。 好沉......里面会有什么呢?该不会是被人随地丢弃的赃物吧?我揣着忐忑的心思跑回了屋内取来美工刀,在箱子中段划了一条歪七扭八的线,就像剖桃子那样。 结果还真的出了个桃太郎......喔,不对,或许叫箱太郎更加合适。 箱子底部蜷着一个男生,没看到脸,没得猜年纪,不过,那一头乌黑的发丝很柔软,顶部有两个小小的发旋,从头发的色泽来判断,应该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性。 怎么会被装箱子里了?父母不要你了吗?真可怜。 「你......」我斟酌了一下用字,吞吞吐吐了几秒后,问了个对方可进亦可退的问题,「需要帮忙吗?」 男生动也不动。 我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睡着了,便大着胆子拍了他的肩膀,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男生还是纹风不动,我凑近了听,竟然发现一丁点轻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这......该不会是一具尸体吧? 一想到这,我赶紧将没断全的箱子往后一掀,想把人先拉出来,没想到就在那个瞬间,我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浅蓝色眼眸! 比天空的蔚蓝还纯粹,又比大海的深沉蓝要冷漠上几分。 我鬼使神差地挪不开眼神,像被黑洞吞噬那般,失去自控能力。 那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难记住的顏色。 姑且称他为男孩吧,男孩稜角分明的五官尚未蜕全,犹带一丝稚嫩,还有一双看似多情的圆润桃花眼,恍神间,彷彿还能看见清晰的水光,大致介于即将落泪和普通人眼睛会有的水润感。 他长得很好,不过,我却是被那一股浑身上下的孤冷气息深深吸引的。 我的灵魂某一块能与之契合。 非要形容的话,便是一种全世界摆在面前也懒得睨半眼的强大,不滞于凡俗尘世,笑看世事。 我一直以来最渴望成为的样子。 正当我沉溺在一通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孩率先终结了这场漫长的眼神对峙,扭头从大腿骨和箱子间逼仄的缝里抠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眼神灼灼。 「主人。」 他的嗓音好像氤氳了万年雪山的寒意和沙哑,低到我感觉自己体内发生了层叠不休的共振。 「......啊。」 我不懂他这么叫我的原因,却轻轻应了,彷彿被蛊惑一样,我没有意识到平时拉好拉满的警戒心早已荡然无存,竟然还主动朝他伸出手。 几乎只有半秒之差,他像预知了我的动作握住了我的手,非常紧,或许再多一分,皮肤就要红了。 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然而,我不但不觉厌恶,好像还有点安心......嗯,是的,他手心的温度间接促成了我的身体製造催產素,我感受到了很深的归属感。 从一个交流不超过两句的男孩身上。 那个当下,佔满我脑海的只剩下这个发烫的念头:让时间静止吧。 我的心跳不快,但是每一下都好重,雷鸣般轰动天地。 男孩从箱子出来之后,便自发地坐在突起的门槛上,低眉顺目地直盯着我手里的本子,似乎在无声传达它的重要性。 我这才想起本子的事,却先下意识拈了下指尖,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快速翻开了毫不起眼的素面白色本子。 本子约莫只有我半个手掌大小,横线距不密,每个字都很工整,却只有第一页有字,排版倒是和说明书挺像的,条列式写了九行。 量身订造:0059216。 透过阳光触发后认主。 没有过去。 与真人无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嗔痴。 学习能力超凡。 身体机能良好。 不会衰老。 无须进食即可维持生命表徵。 会消失。 我迅速扫完整页的内容,目光顿在特别加粗的最后一行,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孩竟然是一个机器人! 他是被製造出来的,再狠一点的说法是,是非人、它。可是......这位机器人先生,未免也太活灵活现了吧? 我犹豫地看着男孩,不太确定接下来要拿他怎么办。 下一秒,男孩的脸上倏地漾开了笑容,像天使,也像俊美的魔王。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笑容居然一点也不僵硬,我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笑起来却要比他不自然太多了。 「主人,我叫0059216。」 「什么?」 製造者替他取的「名字」竟也一併被植入了他的核心系统。 我莫名感到有些不悦,沉下了声线,「你知道0059216是什么意思吗?」 「一串数字......」男孩明显语带保留,却没有往下说。 我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要让我看穿,从善如流:「那它有什么特殊涵义吗?」 「没有,但我的心告诉我,它等于我。」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反而更加不解刚才被强行截去的话尾,「这是你刚刚没说完的话吗?」 「对,你好像不太高兴,我不想说太多会让你不高兴的事。」男孩直接的话语插进了我的内脏,留在了里头。 我看着那两排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轻轻扑闪,将淡金色的阳光眨碎了开来,流畅地坠进那瞳孔深处,无垠的底。 我大脑一滞,唇缝间大概正缓缓流淌着蜜和声音,「我问什么,你都会老实回答吗?」 「嗯,我只做让你开心的事。」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语塞,心脏烫了起来,极不真实的悬宕感一下下地敲打我体内。 (二)浊日 我被关着。 一阵噁心的呕吐感在胃里腾起,剎那间,如猛兽出闸般翻涌而出,射向喉头。 我捏紧拳头,指甲用力到泛出死白,刺入掌心的纹路间,深刻到好像要刺进薄弱肌肤下那些脉动鲜明的血管里。 如果流血就会死,该有多好啊。 我想要爱。 我想逃脱。 我想轻而易举扛起几人份的孤独,然后随心所欲摔打、蹂躪、剁细、咬碎。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懂我全部的想法,肯包容我的千奇百怪、乾枯而任性,一直陪着我,到死掉的那一刻。 若得此人,我愿用永生中的无尽轮回交换,任天摆佈,不再生一丝欲望,生了也甘愿被剥皮吞食。 如果他出现了,我会哭得永无停歇之日吗? 我以为,这一切只能存在于我的日记里,而我会日復一日地戴上面具,佯装无动于衷去过生活,小破绽或许只有急切的回家步伐堪称踉蹌。 如何要溺水的人不渴望氧气? 拼了命想活下来,和想活得真实的本质是一样的,都被刻在骨肉的深处,长得枝繁盛,遍地绽放深紫色的花瓣。 虽然所谓真实,我有时候觉得,还挺像一坨攀附不上世间万物的烂泥巴。 我厌烦过很多人,想逃离他们的视线,也厌倦过这整个世界。 我病了吗? 如果寂寞是一种病,那大概是吧。 油然而生的那些厌恶,我甚至弄不清楚它们是否来自我的体内,或者说是我的本质,还是外在因素所致,例如邪祟、病魔那样的外力,开玩笑似地偷偷插坏了我的心脏。 不然我怎么能那么讨厌他们。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完全被吓到了,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我以为自己在梦里,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可是我鼓起勇气,大力掐住一块手背的皮肉,痛感无比真实。 我不该去验证的。 我很后悔,可是来不及了。这下我失去掩护,厌恶感那么明朗地从每一寸细胞发散开来,对我咧开嘴唇微笑。 我跑走之后,面无表情地点开朋友传来的几句关心,却没有一丝温暖,反而是在透彻心扉的冰冷里,召唤出对我自身的厌恶感,重复刮磨。 我没打算告诉别人我的不对劲,不可以。 一旦在别人眼中有了污点,便是死路。未来好转与否根本没人在乎,只会像条污浊的死咸鱼,不管怎么扑腾也永无翻身之日。 日子过着,汲取快乐忽然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是我的眼光变高了吗?快乐不敲我的门了,它大概也见不得我这番死样子。 然而在外头,我得骗大家我还有快乐的能力。 在不出现会显得不合群的班级聚餐里,我的暗恋对象讲了一个最老梗的小菜冷笑话,话音刚落,我第一个笑出声来,中气十足地笑得前仰后倒,刺破了偏冷的室温,我看见其他人一脸这有什么好笑的,再来是微微渗出的那点笑意,像是被我的浮夸捧场给逗乐。 「看你这样,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了耶哈哈哈!」 我猜,他们眼里的我,肯定是笑靨明亮,笑点奇特,活得特别快乐的一个人。殊不知我一点也没觉得好笑,倒也不是为了在暗恋对象眼里加分,我只是在摸索如何得到快乐。 实验结果如下,提着一口气挤压出来的快乐,很窒息。 那天晚上,我回家哭了好久,不带眼泪(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哭?)也不出声。 (三)你 「0059216。」 我唸出了那一串数字,率先走入屋内,转过身用眼神示意他进来。 我拉开了我的世界,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缝,为他而啟。 我和0059216分别洗漱之后,他忽然告诉我,明天会和我一起去学校上课,用超能力就可以了。 我瞪大了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他说,他能在不影响世界运行的情况下,窜改任何人的记忆,只要动念就完成了。 我不可自控地升起了一层细密的毛骨悚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他没有让我胡思乱想太久,继续补充:「我不会对你使用,我向你发誓,除非是你的命令。」 我始终沉默。 实际上是不敢开口,我怕我吐出任何一个字很可能会被浓厚的哭腔攀上,并且开始掉眼泪。 我越来越能理解当初沉浸在幻想中的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要努力扎根沉重的渴望,直到现在,我都不禁怀疑他只是我疯狂到病了的幻觉,又或许这是一场梦? 世界上会有那么好的事吗? 我祈求着有个懂我的人,他来了,像復刻了我肚子里全部的蛔虫般完美。 令人眷恋,令人上癮,令人心动。 我是他的唯一。 儘管我的理智知道背后的原因只是他在照了人生中第一束阳光以后,看见的是我,但从结果论,我仍旧不能自已地心头泛酸。 我想起昨天晚上在日记里一笔一划刻下的那句话:我生而浑浑噩噩,死会悄无声息。 我拿出日记本,划掉了那句话的后半,0059216就站在我身旁静静等待。 「为什么要划掉?」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问题,我恍惚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所有机器人都要等主人先问话。 「因为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呀。」 「是因为我吗?」我注意到他歪了下头,就跟真人无异。 「是,还有,我很善变喔。」我轻轻牵起嘴角,忽然觉得向自己以外的人承认弱点似乎也不难。 「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瞭若指掌。」 我看着他抿了下嘴唇,没有回覆这句话,我没有想要听他描述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一清二楚,没有往下说。 「你可以坐在那里!很舒服。」我指了下床边的莫兰迪米白色麂皮沙发,我经常在那儿窝上一整天,抱着我的日记本,剖开自我,透过巨量的盐巴。 我想把我喜欢的一切都分享给他,我感受过的美好少而珍。 「这里很舒服,谢谢你。」男孩漾开了笑,就像拿到糖果的小天使。 「怎么不叫我主人了?」我敏感地发现了不同。 「你没有想当主人啊,就像你希望我不是机器人一样。」他的声音是有重量的,我听到耳膜内传来馀音,鼓点的节奏恰巧能打出一点疼痛,但还不到椎心刺骨。 他的直接带来了痛。 我却喜欢。 如果迟早都要面对的话,直接很好。 双方一起直视问题,不管有没有打算解决、能否解决,至少可以省去一些猜忌间的疲惫不堪以及身心消磨,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隐隐颤抖,「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吗?」 男孩摇了摇头,空落的沙漠依旧荒芜,长出的一点粉色花瓣迅速又淹在了沙尘之下,沙粒漫天飞扬。 我一头栽进柔软的被窝,拒绝看他。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怕他没有表情。 「对不起。」 他的声音还是震进来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知道答案,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说对不起。 (四)凡心不坚 隔天,我带0059216去了学校,转学手续过得很顺利,就连同学看到他也都亲切地上前招呼,好像他一直都是班上的一份子,毫无违和。 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平常后面的地是空的,今天却忽然多出一套桌椅,0059216还神色自然地坐到了那个位置。 我吃惊地狂眨眼睛:「这是你变出来的吗?」 他的眼睛闪起几点得意的光芒,染着几缕孩子气,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摸我的头,我能清晰感受到他弯曲了下手指,在我的发上轻压,我的呼吸都被制住了。 我赶忙往后退了一步,逃掉他的掌心,一面不可置信,一面红着脸瞬间变成一个小结巴:「你、你怎么这样?」 说得好像人家对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似的......好丢人啊! 「你的头发翘起来了。」他的手还停留在空中,见状便顺从地缩了回去,看起来很疑惑我的失态。 「呃、你......下次直接跟我讲就好了!」我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感受,不过也要怪我凡心不坚,他毕竟是个机器人,我想搞什么曖昧? 他特别乖地应了,看得我才下的决心几欲动摇,我被自己吓得立刻快步走开。 迎面遇到了同学a,我心念一转,喊住了她,手指着0059216,问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 同学a不暇思索地回答:「0059216啊。」 我:「......」 直到这个时候,我终于认知到男孩有多强大,只要他想,他能获得所有他想要的,除了他的命。 他强大,而比任何人懂我。 我怎么办? (五)我是你的 根据我一整天下来的观察,0059216就像个正常好学生,认真听课、做笔记,字还写得非常好看,我央求他写我的名字,他还无师自通地在最后面加了个弧度刚好的笑脸,我看了爱不释手,满心欢喜地收入铅笔袋。 好像自从遇见他之后,对世界的烦躁感还没有出现过,太神奇了。 放学后,我盯着0059216站在讲台边问老师问题的背影,放任意识缓缓流动。 他只是站在那儿,我都忍不住欢喜。 他是我的,我甚至可以说出这种话,因为是他亲口说的。 下午最长的那节下课,班上几个男同学找他一起去打篮球,他回来以后,浑身散发热气,连手背的肌肤都泛着淡淡的红润,我凑过去问他:「你跟他们交流没问题吗?」 「很好啊,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家庭状况,还有人际关係。」 「那你等一下放学跟他们走吗?」我记得他们说放学要继续打球,男孩或许会想体验更丰富好玩的人生。 「我跟你走。」男孩说。 「为什么?」我问。 男孩脸上出现了疑似害羞的神情,他垂下眼眸,在我的国文课本上写了些字,我好不容易从他的睫毛上挪开视线,等我看完他写的字以后,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字还是那么好看而完美。 我是因你而生的。我是你的。 明明知道只是植在他记忆中的认知,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尖狠狠颤抖。 就连过了好几个小时也一样。 跟机器人谈恋爱是一件荒唐事,但我现在居然有所期待。 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走了,勾肩搭背的,形单影隻的,每个人都有想前往的彼方,对吗? 眼角馀光里,跟我关係不错的同学a、b、c正向我走来,我正打算扬起明亮的笑容和她们道别,她们却异常兴奋地拉住我的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附近新开的下午茶店,还说我的「暗恋对象」也会来。 我思考了几秒,问她们:「0059216一起来可以吗?」 「啊?」 看她们三脸震惊,我忍不住觉得好笑,「我跟他很不熟吗?」 「应该是吧,我完全想不起来你跟他有过什么交流欸......」 「我也觉得很神奇。我们现在很好。」我轻而小心翼翼地说,像怕弄碎了什么。 「真的吗?好啊!那我们等他一起去,人多也比较热闹嘛!」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异状,但这样也不错,我不喜欢解释。 (六)蛋糕泡咖啡 咖啡厅的戚风蛋糕很柔软,我点了一杯黑咖啡,把蛋糕切成易入口的大小,丢进咖啡里,让它在苦涩中被泡得更软。 我的心也在软化中。 「蛋糕烂掉会好吃吗?」我的暗恋对象问我。 「它没有烂掉啦!不信你吃吃看。」我用汤匙捞起一块裹上浓厚咖啡香气的湿蛋糕,送到暗恋对象的嘴边,眼神不偏不倚地看着他。 就在暗恋对象倾了身子,准备吃下我餵的蛋糕时,我缩回了手,因为我听到0059216说:「我也想吃。」 我猜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很滑稽,眼尾月亮型的笑意半弯不弯,甜甜掛着。 「嗯?你不是跟我点一样的。」我咬着下唇笑,但不闹了,把蛋糕送到了暗恋对象的盘子上,又捞一块给0059216,一样放盘子上。 0059216一本正经的脸实在太可爱了,他吃下蛋糕,还认真评论了一番:「有点衝突,但是有个说不上来的香味,我喜欢了。」 我偷偷告诉他:「其实我自己都没试过这种吃法,我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0059216拋回一个疑惑的眼神。 当下,我马上决定拉着他跟其他人道别,藉口要回家里吃饭,眾人也大致感受到我跟他的氛围异常,眼神曖昧地调笑了几句,没多为难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提前离开与朋友的聚会。 今天这种不像我的行为,其实才是我,我想当的我。 某一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轻了,或许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随手举起别人的恶意丢在脚边了。 (七)暖橘色火焰 0059216的构造特殊,他身上有太多谜团是我永远问不完的,直接说一定是最快的,何况我现在就想说。 「其实我是故意想试探你,才假装要餵他吃蛋糕。」我说他,其实是因为我到现在都还记不全暗恋对象的名字。 0059216睫毛眨动的频率变得很快,他短暂地把视线投往窗外,大概两秒,又看回来,接着他凑到我耳边,嘴唇开闔间带出徐徐的热气。 「你是想跟我谈恋爱吗?」 我的左耳好像烧了起来,火焰炙热却温和,如果空气有顏色的话,现在一定是暖橘色的。 他跟我一样是人,他是的。我近乎疯狂地想着。 「你喜欢我吗?」我反问。 他几乎不暇思索:「如果你指的是我身体里设定的喜欢,那就是了。」 他的眼神好亮,黑夜中的万千繁星也不及他万分之一令我沉溺,心生嚮往。可是,这一秒,我竟然同时感到极度不安,明明我是那么渴望和我爱的人相爱。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的假暗恋对象,他是全校的风云人物,身边从来不缺女同学围绕,球场上递水、午餐盛饭、争相借作业给抄都是家常便饭,他也乐得照单全收,但是一直没有定下来,所以我选他当挡箭牌,假装我有喜欢人的能力。 他就像个杯子,我想倒什么进去都可以,他不会有回应,我也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喜欢本来就是正面的,没有人会讨厌被喜欢的感受。 0059216很体贴地坐到了地上,给我时间想。 但我又突兀地想起了别的事。 我想起我在跟人聊天时,很少主动提起自己,聊到了也总说些无关紧要的皮毛。 我不喜欢自己捧在心上的人事物,透过话语分享给另一个人时,他没接好,下坠的离心力会让我不满一开始说出来的自己,显得有些愚蠢。 我内心深处的液体、固体、气体都被我封了印条,反反覆覆地封。寂寞常常试图打开,我不让,它简直是来摧毁我灵魂的恶魔,天天找上我,诱惑人投降的方式是最卑劣的一种诱惑。 寂寞是苦中带苦的,它的形体庞大而无限,所有人一起吃都吃不完,有些人真的吃不下了,胃里在翻云覆雨,寂寞还是主动要死命击入,人就只能闪出眼泪、嘶吼、鲜血、透明的缺口来抵御,殊不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挣扎,寂寞不会走。 我并不耻于承认我很寂寞,因为我知道大家都拥有一样的寂寞成分,只是形状不同,顏色不同,出现时间不同。 我想,至少我能短暂骄傲一会儿,我没有因为寂寞找人将就,去安放我晦涩不明的灵魂,它还被我紧攥在手心,初时捏得生疼,久了连这样叫痛都忘了。 而现在,我听见了大脑斩钉截铁地诉说渴望,我想松手了,分一点重量给眼前这个男孩,我知道他会伸出双手完满地接住。虽然不知道期限。 我始终记得那个小本上加粗的字,每一刻都在大肆嘲笑我现身不易的欢喜与悸动,好像某一天会失去支点。 我恨自己这么理性,可是之前在我过度感性的时候,例如主动推进了我们的关係,我又恨自己的感性,或许我其实只是担心,他消失与否取决于我们多亲密。 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这个词陪了我很久,包容各种可能性,允许纠正,允许补充,还允许删除。 若有人说,或许我想跟你在一起。他之后要否认曾经想跟你在一起是可以的,因为当时的他都不能够确定。 我感到有些焦虑,去楼下倒了两杯牛奶,回房间时,0059216仍然坐在同一个位置,后脑杓靠着沙发的把手,颈部线条流畅而优美,面色略显忐忑,不过毫无恼色。 如果他是人,一定是一位体贴的绅士。 我坐到他身旁,跟他一样盘起双腿,淡蓝色的地毯很软,轻轻偎着我的小腿和侧脚掌,我不由自主放松了些。 「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馀光里,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化为实质落在我的侧脸上,我没有回看他,我怕看了就衝动决定了。 这一秒,成了多看他一眼的最后机会,但是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 他就这么消失了。 (八)确认 从看到属于0059216的小本子开始,我设想过很多种他消失的情景。 可能是我们正在拥抱,瞬间转为我在抱一坨空气,周身空无一物;可能是在某个早晨,我醒来时,把家里翻得凌乱却怎么也找不着他;还可能是他准备要吻我时,我闭上眼睛,不过没等来初吻的降临;也有可能是他喝着牛奶,杯子摔到毯子上,乳白色液体四散开来,有些许溅到我赤裸的腿部肌肤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答案,但我还是衝去了咖啡厅,朋友们都还没离开,桌上甜点全换了一轮新的,饮品也是,从顏色就能看出来。 朋友们吃惊地瞪大眼睛:「咦你不是要回家里吃饭?怎么回来了?」 「吃完啦!」我自然地接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忽然很想吃巴斯克乳酪蛋糕就跑来了,喔对了,0059216也想来个饭后甜点,你们有没有特别推荐什么啊?」 「......等等,你说什么?00什么?」同学b犹疑地问,其馀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 「喔哈哈哈!那是我一个朋友的绰号啦,我平常都这么叫他,一时之间忘记改过来了。」 「绰号是一串数字很少见耶,有什么特殊涵义吗?像是......生日?」日常好奇宝宝同学c不负眾望发问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嚥了下口水,感觉舌尖发苦。 还好这时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解救正要继续徒劳地编出一个美丽世界的我。 手机萤幕显示着完全陌生的数字组合,我却对他们说:「欸我朋友打来了,应该是等不及想吃蛋糕了,喔这个爱吃鬼......那我就先走了喔,明天见!」 (九)有痕 我们最近的一次碰触,竟然是他替我压平乱翘的发丝。别说恋人的吻了,我甚至没有抱过他,掌心倒是有无意间擦过。 我看着那张应该要有他写了我名字的纸,是空白的,想也知道,弧度刚好的笑脸也不见了。我又摊开了我的国文课本,复製贴上的结果。而我现在竟也想不起他的字跡。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全部带走了......不,他其实也别无选择,不是吗? 我看了眼时鐘,晚上六点零一分。昨天正午十二点,我捡到了他,不到一天半,我失去了他,大概是永久性的。 似乎有什么流向了我的下頷线,直到我习惯性舔乾涩的唇,嚐到一丝咸苦,才惊觉自己哭了。 我不打算测试自己现在能不能哭出声,虽然似乎机不可失。 我拿了日记和一支黄色的水性笔,在0059216离开前坐的位置坐下,沙发把手隐隐还有他的体温残留,也可能只是我的幻想。 我不后悔,不管是遇见他,还是和他一起经歷的这些,包含他毫无徵兆的消失,是那么的单薄。 一阵前所未有、全新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佔据了我的心脏,但是没有抽痛,我只是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它们就在那儿。 我一直拒绝去想,0059216带给我的安全感是人为的,他会那么懂我,不过是受他的製造者植入的结果。 我真的喜欢他吗? 如果,有一个像他一样懂我的人出现了,我是不是也会喜欢上他? 我没有去看眼泪滴在日记上晕开的模样,只是一笔一划,以几乎划破纸页的力道写。 光就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