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 恶战。 姜柳被父母下放到檀山镇的第一天,就见证了一场恶战。 恶战前的半个小时,姜蕙心刚把姜柳和她的行李很随意地扔在家门口,她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就扔给姜柳一把钥匙,便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去了。 姜蕙心年近四十却未婚,在这个普通的小镇像是个不太普通的存在,当初为了清静,她特地选择了小镇最南面的这个小院,眼下姜柳孤零零地站在这小院里,被父母抛弃的低沉都没来得及消化,就被一种生理意义上的孤寂所吞噬。 小院有些偏,周围也没什么人家,倒是隔壁有个两层小平房,石灰砌墙,屋前栏杆上花红柳绿的衣裙突兀地摇曳在这栋朴素的建筑上。 姜柳收回散漫虚无的视线,待自己杂乱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后,这才拎着那只硕大的行李箱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有序,隐隐透露出屋子女主人的性格,为人随意却又不失原则。 姜柳自懂事起,就很少见到自己的这位姑妈,哪怕是逢年过节,姜蕙心也很少会来姜家,偶有的几次碰面,姜蕙心也极少流露出对她这个小侄女的喜爱,故姜柳对姜蕙心的大部分印象,只停留在父亲姜山海的欲言又止和母亲何岚的嗤之以鼻上。 一想到刚才见面时姜蕙心不咸不淡的几句寒暄以及接下来要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既定事实,姜柳心里更是堵得慌。 就在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时,一阵嘈杂的声响截断了她本就不情不愿的动作。 声音是从隔壁那屋传过来的,愤怒的咒骂声中还夹杂着一些物件坠地的声响,姜柳不好意思直接跑过去看,却也没法忽略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好在客厅的一侧小窗可以窥得对面的情景,于是她趴在那条开得不大的窗缝里。 姜柳看到,小平屋前站着三个气焰嚣张的女人,这三个女人像三座门神一样团团围着中间那个狼狈却容貌清丽的女人,其中有个胖女人骂了几句后还觉得不过瘾,扯住中间那女人的长发就要把她往地上拖拽去,女人痛苦地发出求饶的叫声,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 女人求饶的姿态显得她愈发楚楚可怜,这更加激起了胖女人的愤懑,她一边拉拽着她的头发,一边朝另外两个女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人会意,其中一个上前去扯她的衣衫,另一个则打开手机摄像头开始拍摄,一边拍一边还洋洋得意地解说道,看啊,这就是镇上最贱的女人,未婚生子不说,还到处勾引别人的老公,这女人既然那么喜欢脱,那大家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扒开这女人的皮,看看皮下面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副白骨精的模样? 女人上衣扣子已经被粗暴扯开,一只胸罩带子也已经滑落在了手肘上,却还是拼命地拿双臂护住自己的前胸,那胖女人见同伙迟迟不得手,不耐烦地喊道,脱她下面!老娘倒是想看看她的逼被男人操烂了没有! 说完便伸手出去扯女人的裤子,就在女人的内裤已经被拉下一半时,一盆冷水却忽然浇在了那胖女人的头上…… 别碰我,我怕脏。 胖女人未曾想到会横生变故,抬眼一瞧,却见是个好看的少年朝她头上泼的水,她看着少年和陈冬燕相似的眉眼,瞬间就明了少年同这女人的关系。 胖女人虽恨这贱女人和自己的老公厮混,却也不想为难一个孩子,于是她压住怒意,朝那少年大发慈悲道,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快进屋写作业去! 少年却不搭她的话,清隽的眉毛微皱起,眼睛里似是笼着一层轻雾,嗓音是少年人的,但那语气却不容置喙。 这是我家。 这不识好歹的逐客令让胖女人刻薄地冷笑了声,她粗短结实的手往地上一指,说你倒是知道这是你家,可你妈知道吗?你妈要是真知道,又怎么会老上我们家去呢?难不成,真是我们家的床睡着特别香? 话刚落,其他几个女人便都暧昧地笑了起来。 少年自然听出了女人玩笑里暗含的羞辱,双眉间拢起一个小褶子,他站在那很久都没有动,却又忽然折返进屋。 就在胖女人抹干身上的水想要继续对付陈冬燕时,却见刚才那少年拿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冲了出来,少年目标明确,竟直直地朝着胖女人的方向奔来,少年朝胖女人的上半身挥刀,胖女人本能地拿手肘去挡,那只粗壮的胳膊撞在那把利刃上还真被滑出了一道小口,鲜红血液和白胖手臂对照鲜明,像是一片雪地上横空长出了一支腊梅。 两个同伙一见不对,连忙一左一右掣肘住少年的两只胳膊,少年身量瘦弱,但毕竟是雄性动物,在体能上比雌性占有天生优势。 几个女人见少年发疯一般想要报仇,彼此对视一眼后,同时松手逃窜而去,待众人走后,少年才扔下那把沾血的刀,像是累极了般,双手抱膝靠坐在墙角。 陈冬燕狼狈地穿好被褪下的衣衫,她抹去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来到少年面前,她看到儿子清癯的后背在打着颤,便想要伸手去抚平那颤动的弧度,却被儿子侧身躲开。 她看到儿子发红的双眼,她明明是想笑的,却有泪从眼眶里滑落。 因为她听到儿子说,别碰我,我怕脏。 那天陈暗推开陈冬燕往屋外走的时候,似有所感地朝隔壁那栋房子望去,观赏了整场戏的姜柳一个躲闪不及,差点就被那少年给当场逮住,好在那窗缝不大,见少年望过来后,她连忙蹲了下来,心脏却跳得飞快。 等到姜柳再次起身想要俯窗查看时,却见那小院里早已空空荡荡,唯有刚才摇曳在栏杆上的几件花绿衣衫,流水般地倾泻了一地。 只是那衣衫上还残留着几双愤恨的脚印,可惜了,姜柳摇摇头,“啪”得一声合上窗户走开了。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就在自己合上窗户的那个刹那,隔壁小院门外站着的那个少年,也收回了自己望过来的,阴鸷的目光。 芹菜饺。 姜蕙心从檀山中学下了课后便匆忙赶回家,虽说已经在学校上了一整天的课了,但她一直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而此时,让她心绪不安的始作俑者,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着一锅饭。 晚上六点,姜蕙心到家时,姜柳正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炒饭来,见到姑妈回来,姜柳反客为主,浅笑着招呼姜蕙心道,姑,饿了吧,快来尝尝我做的蛋炒饭。 没有意料之中的尴尬和无措,蛋炒饭也是意料之外的好吃,姜蕙心沉默地舀了几勺饭后,忽然朝对面吃得正欢的女孩说道,转学手续已经帮你办好了,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去新学校报道。 姜柳囫囵地吞下一大口饭,含糊不清道,是姑姑你带的班级吗? 姜蕙心摇摇头,想到帮姜柳去办转学手续时,校长还特意问她,需不需要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小侄女安排到她的班上? 但姜蕙心想都没想,便直接拒绝了,面对校长的疑虑,姜蕙心的回答是,为了避嫌。 而现在,面对姜柳探询的目光,她再次重复了这个半真半假的回答,她以为姜柳会刨根问底,没想到那女孩只是失望地“哦”了声,便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 蛋炒饭味道不错,但姜蕙心没吃几口就饱了,姜柳见姜蕙心不吃了,又想到她刚才的话,便觉得刚才还香喷喷的饭顿时索然无味起来,她刚放下勺子,想与这个接下来会和她“相依为命”的姑姑搞一下关系,就听到有人来敲门。 敲门声克制有礼,姜蕙心起身去开门,姜柳侧着脑袋朝门口看,却见门外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女人,女人把手里的盘子拿给姜蕙心,姜老师,这是我下午刚包好的芹菜饺子,看到你今天下班晚,就想着送一盘过来给你填填肚。 饺子是陈冬燕下午特地包起来的,陈暗从小就爱吃她包的芹菜饺子,说这饺子有妈妈的味道,可今天这锅饺子,陈暗却是一口都没有吃,陈冬燕想着姜蕙心反正也是一个人住,说不定还饿着肚子没吃晚饭呢,更重要的是,今天她们家发生了这么一件丑事,本以为姜蕙心去上班了不会看到,可她下午出门时,却分明看到姜家院子的门是开着的,这让她有些惴惴起来,虽说镇上对她的风言风语也不少,但姜蕙心对她还算是客气,她真不想因为这事,姜蕙心就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何况,姜蕙心还是陈暗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 姜蕙心刚想婉拒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却见陈冬燕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收下这盘饺子,就是在践踏她的心意一样,于是姜蕙心连忙笑着道谢。 看到姜蕙心肯收,陈冬燕这才放下了心,也没再多寒暄就回去了。 姜柳刚才没看真切,但隐约还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姜蕙心,姑,她是? 姜蕙心把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姜柳面前,不咸不淡道,哦,隔壁邻居,一个人带着儿子住。 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了句,她儿子叫陈暗,和你一个班。 刚才姑侄俩因为都装着心事,肚子似饱未饱,眼下又多出了这盘饺子,本着不想浪费别人的好意,便又都拿起了筷子,还别说,这饺子肉质饱满,猪肉的鲜香中又夹带着芹菜的清新,姜柳忍不住便多吃了几只。 等到两人都吃饱后,血液都往胃部涌,脑袋便昏沉起来,便也没了饭后闲聊的心思,姜柳在檀山镇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来,请你喝奶。 檀山中学是檀山镇上唯一一所高中,乡镇中学,升学率并不高,因此都是些本地或是附近村镇的学生就读。 次日清晨,姜柳跟着姜蕙心来到中学,后又被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带去了教室。 老班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他简单地介绍了姜柳的情况后,便将教室中间第三排的一个空位分给了姜柳,那个空位的原主人前不久刚退了学,听说是家长看他成绩不好,便让他跟着家里一个亲戚外出打工赚钱去了。 姜柳本就长得眉眼精致,又因为此前一直在城里生活,更是比檀山的大部分女生多了份气质,那天她先是把书包放在自己的课桌上,然后轻轻地提了提白裙的裙摆,这才施施然落了座。 单是这提裙子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了全班哗然,老班咳嗽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之后便是按部就班的早读和上课。 但这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一天,即便姜柳觉得自己已经在尽量低调随和了,但还是架不住周围诸多复杂目光。 这些目光里,既有大部分男生对姜柳的欣赏和仰慕,又有大部分女生对她的好奇和探究,老班是说了姜柳是从邻省的淮海市来的,却没说是什么原因才转学过来的,试想,这么一个仙女般的人物,在高三这种特殊时期,忽然从城里转学到了镇上,莫非是有些什么隐晦不得已的原因? 于是到了午饭时间,班上的捣蛋分子赵诚率先坐不住了,他把一瓶酸奶放到姜柳的桌前,笑嘻嘻道,美女,我叫赵诚,来,请你喝奶。 本来也只是一句没太大歧义的话,可姜柳谢过赵诚后,他偏偏还要贱兮兮地补充一句,毕竟,以形补形嘛。 他话刚完,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赵诚打完了嘴炮还不够瘾,偏偏还色眯眯地盯着姜柳并不饱满的胸部看,饶是姜柳再好脾气,也禁不住这下流胚子的目光玷污。 姜柳压下心头怒火,眼眶泛了些红,眸子里的泪花似落非落的,就差把“委屈”这两个字写在身上了。 赵诚一看她这副小白兔受惊的模样,心里更痒了,他虽是个长满青春痘的胖子,但因为是校长独子,平日里胡作非为惯了,檀山高一到高三但凡有点姿色的女生,几乎都被他占过口头或是身体便宜,但那些乡野丫头,都比不上眼前这只从城里来的小白兔。 赵诚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正伸手想要帮她去拭泪,手刚伸过去,就见身后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麻烦,让让。 赵诚心里暗骂一声,一转头,果真看到了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陈暗昨天人不舒服请了假,刚准备进教室,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于是他想要踏进门的脚又停住了,直到他看到女孩眼眶泛红地朝门口望过去,这才装作刚到教室正要进门的样子。 赵诚被坏了好事,当然不肯让开,还阴阳怪气道,哟,我倒是谁来了,原来是咱们陈大少爷啊! 陈暗不理他,只是站在赵诚面前,目光定定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其实没有过多情绪,没有被奚落的怒意,更谈不上有什么恨了,可就是这种如雾般清白的目光,正说明他对于赵诚的不屑,因为不放在心上,所以才不在意。 因为陈暗的不理睬,赵诚再次感到了那种一拳头打出去,却打在一团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在陈暗僧人入定般的目光中侧了下身,待陈暗过去后,他才在背后骂了句,果然是白骨精生出来的野杂种,连眼珠子都不会眨一下! 陈暗身影一顿,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反驳反击时,他却又大踏步地往最后排自己的位置上走去,然后他打开书包,拿出课本开始复习。 赵诚见姜柳愣愣地转过头来,正欲故技重施,午休铃便响了起来,赵诚被败坏了兴致,只好先放过美人,悻悻离去。 姜柳拿纸巾擦了擦眼睛,脸上还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惶恐,可等她低下头准备午休时,眼里那些慌张害怕的情绪却通通不见了,她嗤笑了声,然后便将那张干巴巴的纸巾扔进了垃圾袋里。 你他妈的给老子去哪儿了? 午休刚结束,姜柳就去了老班那,她在办公室待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她刚从里面出来,就碰上一班去上体育课。 姜柳刚才说得有些口渴,想先回教室喝口水再去操场,可她却在教室半开半合的后门空隙里,看到一个小时前还视那些冷嘲热讽为无物的少年,此刻却绕过面前的一排排桌椅,来到讲台侧边的,专属校长儿子的座位上。 姜柳看到陈暗微微弯下身,从课桌的踏板上拿起一双新球鞋,球鞋是新款AJ,乔丹进球的经典Logo在炫酷的配色中更显得英姿勃发,她看到陈暗温柔地抚摸着鞋上的皮革纹理,却又忽然打开赵诚的课桌,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来…… 高三一班体育课刚结束,赵诚用指尖转着篮球吹个口哨进了门,这时,他其实还没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有什么异样,直到他将篮球踢进踏板里时,忽然觉得这鞋盒的位置不对,他记得出去上体育课之前,那鞋盒是被他放在踏板中间位置的,怎么现在却放在了踏板左边? 他疑心一起,连忙打开鞋盒查看,果不其然,好好的一双新鞋,一双花了他好大力气,才让住在城里的表哥帮他抢到的新款AJ,已经变成了鞋身各有两条剪痕的破鞋了! 赵诚心头怒起,直接就将那个篮球给砸到了前面黑板上,篮球反弹后便一蹦一跳地出了教室,篮球是解脱了,可教室里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赵诚咬紧牙齿,额上的汗都没顾得上去擦干,就眯着他那双像是只开了两条缝的小眼睛骂道,哪个乌龟王八蛋剪坏了老子的鞋? 教室一片阒寂,就连喝水吞咽声都不复存在。 谁都知道赵诚不好惹,是老来得子赵校长的宝贝,平时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就得被他整个半死,何况现在还剪坏了他的新球鞋,这么故意挑衅,岂不是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赵诚见没人吭声,便兀自冷笑了声,他从讲台上走下来,沿着教室的一侧过道慢慢往下走,到底是继承了赵校长的基因,书倒是没怎么念好,但眯起眼睛踱起步来已经有了几分当官者的姿态。 让我们先来排查一下,这节体育课都有谁没去?哦,看来是都去了啊,可我分明记得,老王点名的时候,有两个人是姗姗来迟的啊! 话说到这,赵诚便也来到了一脸天真的姜柳面前,姜柳一见他凶狠地看过来,连忙神色慌张地解释道,不是我……我是被老班叫去谈话了……一出办公室我就赶来操场了…… 姜柳语调细软,带一点南方特有的软糯,赵诚脸色稍有缓和,却是直接绕过她,径直朝最后排走去。 赵诚走到正在仰头喝水的陈暗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陈少爷,说说吧,从上课到点名前的这几分钟,你他妈的给老子去哪了?! 自己一定会当场办了她! 气氛在静默的催化下愈发凝固,像块块砖头似的垒在教室里。 陈暗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砖块已经砌到了他这里,他喝了大半杯水后,这才将飘渺的目光投向了赵诚,慢条斯理道,我没剪你的鞋。 赵诚满脸都写着怀疑,他双臂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道,证据呢? 陈暗的目光在教室里随意地转了一圈后,却还是和姜柳撞上了,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姜柳眼神清白,陈暗却分明看见,在他望过来的那个刹那,她眼里的戏谑都没来得及遮掩。 他心下了然,却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再次执拗地重复道,我说了,我没动你的东西。 就在众人都以为赵诚会大发雷霆时,他却忽然转回了身往前走去,赵诚边走边摇着头,给自己也是给众人分析道,学校里谁都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所以从没有什么人敢来找我的麻烦,可是今天,就在咱们的新同学姜柳刚转来班级的第一天,就在我给她送完奶的几个小时后,我的鞋就他妈被人给剪坏了……说到这,赵诚正好走到了姜柳旁边。 他笑嘻嘻地看着姜柳,手里还把玩着那瓶早上他刚送给她的酸奶,语气随意的好像在和她一起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还是你来解释一下吧,姜同学! 姜柳听了他的话,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她瘪了瘪嘴,又气又恼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没有,谁剪坏你的鞋,谁就是小狗! 本来赵诚以为自己猜得十拿九稳,可他没想到姜柳竟会压上自己的名誉,好,好极了,看来这不是一只小白兔,而是一只玉兔精啊! 玉兔精气呼呼的,赵诚笑了声,却直接扔掉了那瓶奶,忽然扑上前双手掐住了姜柳的脖子,粗糙掌心一碰到那抹纤纤玉颈就已消去了大半怒火,掌下肌肤软而滑,赵诚其实没用多大力,但姜柳还是被颈部的压力箍得连声咳嗽,她咳得很用力,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如果当年有“纯欲”这个词,但姜柳当之无愧就是檀山的“纯欲鼻祖”了。 如果这幕情景不是发生在教室,如果周围不是有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如果不是有几个同学上前拉住赵诚劝和,赵诚想,自己一定会当场办了她! 就在赵诚被拉开后,姜柳的哭声是和老班的吼声一同响起的,老班快步来到姜柳面前,却是对着赵诚厉声喝道,你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赵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却是自顾自地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众人对他此类不尊师重道的行为早已见怪不见,老班一边安慰还在嘤嘤啜泣的姜柳,一边在内心对着赵校长翻了无数个白眼,谁都知道这小子浑,都不想接收他到自己班上,赵校长看自己刚调来檀山,半推半哄地就把自己儿子给塞了进来,这小姑娘刚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被这浑小子给欺负哭了,要知道,她姑姑姜蕙心老师可是和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啊!要不是学习委员陈暗及时过来报告,天晓得赵诚会对姜柳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老班一边笨拙地安慰小姑娘一边又在心里兀自庆幸着,而那个刚刚打完“小报告”的陈暗,也从后门悄悄地闪了进来,他动作很轻很静,就和刚才出门去办公室时一样,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听到她哭的时候,就会忽然从位置上站起来,然后匆匆敲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干嘛,当然是要干你啊! 檀山的大部分学生离家都很近,再加上高三学生这一群体的特殊性,故校长规定,高三住校生晚上必须留在教室晚自习,而走读生却可以在下午第四节课结束后自行离校回家。 姜家小院离檀山并不远,按照正常的速度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到达,姜蕙心不带姜柳所在的一班,却是楼上三班的班主任,这天又正好轮到她值班晚自习。 早上和姜柳分开前,她特地将一把新配的家门钥匙和一张饭卡交给姜柳,让她晚上在教师食堂吃了饭就立马回家。 姜柳看到饭卡上贴着姜蕙心的名字,瞬间明白过来,正要开口问,姜蕙心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立马截住了她的问句,教师食堂饭菜比较好,你先用着,今天我借同事的卡刷就行。 姜柳这才肯放心收下,下午第四节课下课后,她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刻意忽略掉那一道敌意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朝食堂方向走去。 一楼是学生食堂,二楼才是教师食堂,姜柳迈着小碎步上了二楼台阶,身后那阵紧追猛赶的脚步这才有所收敛般地顿住了,赵诚是校长儿子不假,但校长也要面子,除了出事时赔笑脸帮儿子擦屁股,倒也没有真的让儿子享受教师的待遇,没有理由上教师食堂的赵诚在原地立了几秒后,嘴角泛起一个阴险的笑。 他知道姜柳是料定了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朝她发难,所以才这么悠然自得的,既然他上不去,可她总得下来吧,既然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看见,那他就满足她的愿望! 姜柳进食堂前,正好看到赵诚恼怒离去的背影,她唇角轻微地弯了弯,心情颇好地点了两荤一素就吃了起来。 九月的空气中还残留着酷暑的炙热,姜柳走出中学门口,又穿过斜对面的一条马路,只要经过那条狭小的小巷,就可以到姜家小院了。 小巷是青石板铺地,不同于那些新中式庭院的仿旧石板,小巷是天然无雕琢的建筑,空气中还飘来些若有似无的桂花香,符合檀山这座南方小镇的脾性,淡淡的,却也让人难以忘怀。 姜柳仰起脸,站在小巷中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桂花的香味都收拢进鼻腔里,可当她将脸重新垂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了巷口出现了几个混混模样的男生。 姜柳一看到赵诚那副得意的样子,便不由地在心里摇了摇头,果然啊,和她刚才预想的一模一样。 可她表面上,却还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甚至连脚步都颤抖着往后退了两步,你们……你们想要干嘛? 赵诚闻言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拿掉嘴里含着的香烟,就连语气都是恶霸似的蠢而自大,干嘛?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边说边朝着姜柳逼近两步,面前的女孩眼眸含光,刚才在巷口看到她时,一袭白裙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但赵诚吃了白天的教训,知道她是一只会咬人的白兔,便也不再假模假样地和她打太极,而是直接将嘴里的烟雾喷到她脸上,当然是要干你啊! 陈暗……陈暗救我! 恶霸下了最后通牒后,就狞笑着将魔掌伸向了对面的仙女。 仙女饱含热泪,求救的目光瞥到巷口处,她眼眸一亮,忽然高声呼救道,陈暗……陈暗救我! 巷口处的那个清瘦侧影顿了顿,却没有立刻朝小巷里面走来,姜柳见他面露犹疑之色,怕他记仇不肯救自己,脑筋一转,连忙打起了感情牌,陈暗,我还想再吃一回你妈妈包的芹菜饺! 她这话落在别人耳朵里是在话家常,但落在陈暗耳朵里却是燃起了一片燎原之火。 这句家常不仅透露出姜柳满满的求生欲,还暗示陈暗自己和他家是邻居,如果自己真出了事,他陈暗这个目击者也一定逃不了干系,最后,又间接地夸赞了他妈妈的手艺,简直可以说是一石三鸟啊! 不出所料,陈暗听完她的话,脸上的犹疑通通褪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不加遮掩的厌恶,他就这样满脸厌恶地走进小巷,来到姜柳的面前,但他只是皱眉瞥了姜柳一眼,却是转头提醒赵诚道,我刚才看到,赵校长就在这附近…… 我操你妈!老子要是信你的鬼话还不如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皮球踢! 后面的话都没说完,就被赵诚的这句脏话给打断了,即便知道这句脏话只是赵诚惯常的口头禅,但陈暗的脸还是冷了下来,眉眼间似是挂了层冰霜。 他垂下眼眸,冷声道,信不信在你。 言简意赅,说完迈步要走,仍由赵诚蛮横地将姜柳抵在墙上,温香软玉全在自己的禁锢之中,赵诚掌心的力道忍不住由轻转重,在姜柳脖颈处色情地摩挲几次后,便一颗颗地拨开她的领口纽扣。 姜柳穿的白裙子是白衬衫款式,五颗排列整齐的纽扣严实地包裹住玲珑身段,姜柳气质娇弱,身材虽不算前凸后翘,但这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味道是很吸引人的,就好比是个挂在枝头半红半黄的果子,是那种外形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让你猜不透以至于想要凑上去嗅嗅味道的果子。 第一颗纽扣被那双沾染烟味的手解开的时候,姜柳还是不甘心地叫了陈暗两声,但陈暗却没有回头,相反的,他脚下步伐愈快,像是要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姜柳的眼眸随着陈暗的离去逐渐黯淡下去,她像是认了命般,刚才还胡乱挣扎的肢体也像是无力般垂落下来。 与此同时,赵诚已经扯开了衣裙的第二颗纽扣,少女雪白的肌肤陡然出现在视线里,再往下,却是那微微隆起的诱人弧度,赵诚咽了咽口水,顺着掌心下的娇嫩肌肤来回捏了两把,很快就在雪地上留下了红印,这牛奶般的白和豆腐般的嫩让他来了感觉,裤兜里那根东西在他摸上她肌肤的时候就已经抬起了头,但他行事再荒唐,也不可能真的没脸没皮在这里搞上她! 赵诚一只手摸进了自己的裤子里来回搓弄,一只手却像是再也等不及,直接不耐烦地扯断了第三颗纽扣,就在他的眼睛已经隐隐瞥到了那两个半圆轮廓,就在他喘着粗气正欲贴上自己早已按捺不住的下半身时,一声呵斥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 畜生!你快给我住手! 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粗重浓烈的欲望正欲喷薄,却被这声雷给吓得缩了回去,那种释放到一半又被憋回去的感觉可不好受,可赵诚铁青着脸,却也只能松开放在姜柳胸上的那只手。 赵校长想走过去,却又顾及到衣衫不整的姜柳,于是他又冲里面不情不愿朝他走来的赵诚骂道,孽子,还不快滚出来! 赵诚耸拉着个脑袋,刚颤巍巍地喊了声,爸……一个耳光随着这声称呼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右脸颊上,巷子里其他几个小混混一见老大被打,早就已经跑远了。 赵校长带着混账儿子走了,巷子里又重归于寂静,姜柳抹去眼角的泪,眼里的嘲讽还未完全褪去,就见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出现在自己低垂的视线里。 姜柳抬头,见对方一脸探究地看着自己,语气终于开始不善起来,她问他,好看吗? 纵使姜柳脸皮再厚,再不按常理出牌,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赵诚的恶劣超出了她之前的预判,这条巷子离檀山中学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他怎么敢? 被欺负的证据还斑斑驳驳地印在胸前,姜柳见陈暗看过去,本来要去系纽扣的手却转了个弯,她索性扯下第四颗纽扣,朝陈暗笑得很甜也很媚,陈暗,我好看吗? 少女笑容娇羞,偏偏眼神又大胆,好像在邀请他去参加一场热烈的夏日舞会。 陈暗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原本只是想来看她笑话的,可当她衣衫凌乱,香肩半露地笑着问他好不好看时,他却不肯再答话了。 九月的风还是带了些燥热的,陈暗声音也像这热风一般,闷闷沉沉的,他避开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闷声道,你躲在窗户后面看到的那场戏,好不好看? 姜柳一愣,原本盛开在唇畔的笑容也迅速凋谢下来,原来那天她躲在窗户后面……他都知道? 被人当众戳穿的尴尬让姜柳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她收敛了一点故作姿态的邪气,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腔反问道,被你发现了? 见陈暗又闷葫芦一般不答腔了,姜柳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她索性站到他面前,她比他矮小,那一袭白裙被迫挤进他有限的视野里,当然,一同被挤进来的,还有那一片娇艳胜雪般的肌肤。 姜柳踮起脚,凑近陈暗逐渐发红发烫的耳朵,她本来只是想靠近他一点讲话的,却发现他异样的紧绷,于是她微微鼓起两片殷红饱满的唇,朝他耳朵里吹气道,陈暗,你一直都那么…… 姜柳不说了,眯着眼欣赏陈暗鬓角的汗珠狼狈而无措地滑落。 他听到陈暗沙哑的嗓音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那么什么? 姜柳见他中计,笑容更加愉悦,她在他面前一颗颗地扣好了自己的衣裙扣钮,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哦,我是想问你,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走,继续走。 渴,很渴,这种渴不单单只是唇齿间的燥热,反倒更像是从身体内部不断蒸腾上涌的焦灼难耐。 陈暗走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压抑和慌张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着他,使得那张素来寡淡的脸上难得挂了些忧虑。 他不确定自己要走到哪里,但意识却清楚分明地告诉他,走,继续走,就像是一头受到前面吊着的胡萝卜的驴,在感官受限的情况下,他只能被无形诱惑牵引着,笨拙而无奈地往前走。 体内的焦渴越攒越多,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都能看到一团被烤焦的白雾从嘴里呵出,而前方却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陈暗有种上当受骗了的挫败感,他猛地顿住脚步,似是再也不愿往前多迈一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伫立在他周围的,严丝合缝的黑暗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一道细微的白光从这道裂缝中钻了进来,紧接着,丝丝缕缕的光线便从那条越崩越开的裂痕中涌了进来,陈暗隐约看到,白光深处,一道曼妙的曲线正在那若隐若现着。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显然没法那么快接受光亮,他将手掌放在眼睛上,手搭凉棚朝前面看去,一层轻透的薄纱覆在那道身影上,似有似无地为重要部位打了个虚虚的掩护,似是察觉到陈暗的目光,那身影总算是大发慈悲地转过身来,脸还是模糊的,但那身姿却像是高山白雪上陡然长出的一枝红梅,带着雪的冰冷和梅的傲气,冷冷地震慑住了陈暗。 陈暗却分明看见,她那片近乎半裸露的胸前,朵朵红梅在雪地上次第绽放,那蛊人的红在他眼里灼烧成一片火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焦灼地叫嚣着,他像是受到蛊惑的凡胎肉体,情不自禁地朝着梦中的神女走去。 可当他距离神女只剩下两步的距离时,他却硬生生地逼停了自己发颤的脚步,他缓慢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道如梦如幻的倩影,可又怕自己唐突造次,那手便又在半空中颤颤停住,就在陈暗脸上交替着懊恼和无措时,神女却再次慈悲为怀地,将那只被定格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就在陈暗又羞愧又憧憬地瞻仰神女天颜时,神女朱唇轻启,温柔而怜悯地问道,我好看吗? 陈暗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猛退一步,但神女却不想放过他,她笑得很是愉悦开怀,语气却天真无辜,她步步紧逼,陈暗,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陈暗猛地从梦中惊醒,手掌下的触感像小鱼一样滑腻地钻来又快速抽身离去,像是还沾染着梦里神女的肌肤体温……不,那哪是什么神女,那分明是…… 陈暗抹了把脸上的汗,正发愣着,便听到陈冬燕让他下楼吃饭的叫唤,他没应声,慢吞吞地穿衣下床。 你尝尝。 陈暗家的装饰布局较姜蕙心家的更为简朴,二层小楼,楼上是陈冬燕和陈暗的房间,下了水泥楼梯,往通道中间摆个小方桌就算是个小客厅了,一厨一卫像左右护法一样拥趸着这个小客厅。 现在,客厅里那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正坐在方桌旁等儿子吃饭。 一见到陈暗下来,陈冬燕便动作麻利地将一只盛满粥的碗推到他面前,语气殷勤道,这两天你都没在家吃饭,这粥是我特地早起炖的,你尝尝。 炖得浓稠的白粥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晶莹的光泽来,陈暗往嘴里扒了两口,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拿向盘子里的馒头,可就在他碰到那只馒头的时候,手里一烫,瞬间就又抽回手去。 和饺子一样,馒头也是陈冬燕自己做的,她是正宗南方人,却有着一手还算不赖的北方面点手艺,那几只馒头被发酵得很好,面皮白嫩饱满,若是咬上一口,香甜筋道的口感就会在舌尖上拉扯……就像是梦里手掌下那片剔透的雪白。 陈暗及时地制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陈冬燕见他只喝粥不吃馒头,便将那盘馒头推过去,又貌似无意间地开口道,美容店我已经不去做了,老板娘抠得很,拼死拼活干还要克扣工资,我看镇上那家新开的超市在招收银员,你说我等下去看看好不好? 陈冬燕说完,半是心虚半是征求似的等着陈暗的反应。 她刚才那番话真假掺半,不去美容店上班是真,但不是因为老板娘克扣她的工资,而是老板娘的老公看上了她,所以老板娘才把她给辞退了,而她想去超市当收银员本是不用征询陈暗意见的,但她之所以这么在意他的看法,是因为那家新开的超市就在檀山中学不远的位置,所以…… 但陈暗就像是没有体会到她话语里隐藏的深意,他把碗里最后几口粥扒拉完,便起身去拿书包,临出家门前,许是最后软了心,不愿黏在自己后背的那道目光落空,他终于还是松了口,语气平淡地扔下一句“你自己决定就好”便去学校了。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陈冬燕像是囚犯听到天下大赦的喜讯一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自从上次那女人来家里闹过之后,陈暗就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自知理亏,只待他比往日更殷勤周到,却只换来他的冷漠无视,好在,好在儿子刚才终于肯赦免自己了。 陈冬燕心里石头一落地,胃口自然也跟着好了起来,她把手伸向了一旁的盘子,这才发现盘子里的馒头一个都没少,还像出锅时那样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她拿起其中一个馒头撕开来吃,味道和自己以前做的一模一样啊,怎么看儿子刚才的样子,像是不太情愿吃呢? 他们啊,是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呢! 赵校长知道自己儿子的尿性,三十岁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明明知道孩子不能宠,但经不住家里人溺爱。 赵诚成绩不好,他怕儿子考不上大学,硬是让他留了一级,本以为这一年他能够安分守己,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分数上不去也就算了,这次竟真的在他眼皮底下,去欺负一个刚转学过来的女生? 赵校长的耳光没能唬住赵诚,那天赵诚跟他回家后,他刚拿起院里的晾衣竿,老婆和老娘就呼天抢地地赶过来了,老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竿子,说要打就先打我吧! 他老娘更是夸张,不仅把身量比她高一大截的赵诚推进里屋,还一个劲地哭喊道,作孽啊!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老天爷快睁开眼看看啊! 一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戏码被这两个女人硬生生地演成了“大义灭亲”,最后赵校长愤然甩竿离去,但在家收拾不了儿子,在学校总得给人家女生一个交代。 周一一大早,赵校长就把高三三班的班主任姜蕙心叫到了办公室,赵校长和姜老师谈话时间不长,但老师们都发现姜老师从校长办公室回来后,脸色难看得一塌糊涂。 姜老师心不在焉地结束了上午的课后,便去高三一班找人,她在一班班级门口语气不善地叫姜柳出来,在教学楼的楼梯墙角,她质问姜柳,昨天出了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 姜柳愣了下,却没立刻答姑姑的话,只是低着头,踮起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面前的水泥地。 孩子碰到危险,遇到不好的事,第一反应不该是和父母家人求救吗?姜蕙心想不明白,怎么姜柳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求救不诉苦不抱怨,如果不是赵校长早上来找她求情,拿“将赵诚转到其他班”作为私下和解的条件,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姜蕙心等了半天,才听到姜柳道,小巷没监控,赵诚又没成年,报了警也不会有人拿他怎么样的,我…… 所以这就是你不告诉我的理由?姜蕙心震惊地打断她的话,姜柳,就算赵诚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算你没法用法律途径来保护自己,就算你不信任我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姑姑,可你也不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啊! 压制了一上午的怒气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姜蕙心又气又怕,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打着轻微的颤,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将自己调整成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公事公办的状态。 姜柳,要是你昨天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对你爸妈交代? 姜蕙心以为自己这番话多少能对这个固执的侄女产生些许触动,没想到姜柳听完她最后一句,却是停下了脚下不安分的小动作,她仰起脸,朝痛心疾首的姑姑绽开一个挑衅的笑来,而她的语气却带了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 姑姑,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吗?我爸妈要是真在乎我,会把我一个人扔到这深山老林不闻不问吗?他们啊,是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呢! 满不在乎的语气,偏偏要吐出最刻薄冰冷的话,这下换姜蕙心怔住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姜柳却无所谓地摆摆手,自顾自转头回教室去了。 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姜柳一回到教室,懊恼的情绪便如藤蔓般缠了过来,早在来檀山镇之前,她就给自己做过好几遍心理建设:不论姜蕙心有多难相处,她一定要和她“相敬如宾”,撑到重新回到淮海的那一天。 可等到真见了面,姜柳才发现,这位大龄未婚的姑妈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难缠,她用坚硬冷漠的外壳,不动声色地掩饰住了对姜柳的关切。 但外壳毕竟只是外面的一层皮,再怎么坚硬冷漠,还是抵挡不住内里的翻江倒海。 姜蕙心责怪姜柳出了事不向她求救,除了身上背负的“临时家长”的责任,还因为姜柳的身上,流淌着和她一半质地的血液。 面对姜柳对自己父母的讥讽,姜蕙心着实是吃了一惊,姜山海将女儿托付给她的时候,只是简单地表示是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为了不影响孩子,只好求助于姜蕙心来照顾一段日子,可听姜柳今天这番话,难不成姜柳来到檀山这件事还另有隐情? 姜蕙心似是已经站在了秘密的悬崖上,只要她往下一低头,就能看到秘密的熔浆翻涌着怎样的浪花,可她却像是被那热浪的高温给灼伤到了,死咬着牙猛地刹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边姜蕙心平复着自己纷乱的心绪,那边姜柳也是假装若无其事。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把目光放在教室里四处逡巡,一开始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直到那个高瘦的身影肩扛着一桶矿泉水进来。 少年清瘦,将那桶水放下的时候,嶙峋的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T恤下成了一座起伏的山脉, 精瘦的腰部窄窄的,再往下,就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陈暗是瘦不假,但男生内部蕴含的力道依旧惊人,他直起腰身稍作休息后,便再次弯腰,却是单手将那只水桶插进了饮水机的机芯里,从姜柳所在的教室C位看过去,正好看到陈暗提着水桶时,手背上的经脉微微拢起,是一个隽永缠绵的弧度。 许是察觉到背后炙热目光,陈暗转过身来,却是微微抿起了唇。 可姜柳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嫌恶一般,还要故意拿着自己没喝完的水杯,婷婷袅袅地走到饮水机前面去接水。 饮水机被安放在教室最前面的角落里,陈暗一个躲闪不及,就被忽然走来的姜柳逼进了墙角,他若要出去,还得等面前这位大小姐接完水才能离开。 可偏偏大小姐耐心十足,不紧不慢地接完水后,还要装腔作势地捂着嘴巴惊呼一声,啊,陈暗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暗眉间浮起薄怒,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却是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她的模样。 姜柳也只好收起连自己都觉得浮夸的演技,她微微一侧身,意思是让陈暗先走,但当陈暗迈出脚步正要从她身边经过时,却听到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陈暗,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走出檀山校门,穿过斜对面的马路,顺势拐进那条小巷,最后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家门小院了。 但今天傍晚陈暗却没有按照这条例行路线走,他走出校门穿过马路后,却是往另一边的大路上走,大路宽敞明亮,但要比小巷近路足足晚十分钟才能到家。 陈暗不在乎这多出来的十分钟路程,他沿着路的一侧心不在焉地走着,肩上的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但他眉头微拢,神情似犹豫又似苦恼,就连书包肩带快要滑落都未察觉到。 姜柳好手段,她不说,等下放学后,你在巷子里等我,她说的偏偏是,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人称主语由“你”变成“我”,听上去像是给了陈暗选择权,我没要求你等我,而是换我来等你,至于你来不来…… 难道他不来,她就真的会在巷子里等到天黑吗?她这个犟脾气,还真说不好……可他又没点头答应,又没同意她这个不甚合理的要求,既然已经不打算赴约了,那他又何必在另一条路上纠结上一个路口的选择呢? 陈暗定定神,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可走了没一会,脑海里的两个小人又开始跳出来打架了。 ——姜柳本性不坏,只是爱耍些小聪明,何况她又是自家邻居的亲戚,何必同一个小女生一般见识呢? ——她是隔壁邻居不错,但你忘了这个小女生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在窗户后面偷窥你们家的家丑?剪坏赵诚新鞋后还试图“嫁祸”于你? ——是,她这些事说出来是不怎么厚道,可她应该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吧?她应该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况不得不这么做的吧? ——对,没错,所以昨天在小巷里,她也是迫于形势才故意在你面前解开衣衫纽扣,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贴近你往你耳朵里吹气问你是不是一直都那么硬的? 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得热火朝天不分上下,陈暗的脸颊却泛起了红,他想到那个荒唐的梦,那个荒唐到近乎真实的梦。 这个梦让陈暗狠下心来,没错,姜柳就是坏,她就是故意在他面前解扣子故意让他看到她的,她就是要故意勾引自己,好让自己心神不宁,既然她那么坏,他就更应该离她远远的了。 陈暗刚为自己的选择松了口气,可没走几步,另一个念头却又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劲头破土而出,在他胸口隐隐作祟,姜柳勾引他不假,可如果他真的坐怀不乱心思剔透,又怎么会在此刻纠结困惑呢? 如果他真的不喜她讨厌她,他又何苦为自己的爽约编织出那么多理由呢? 因为怕自己要承受这份辜负所付出的代价,因为不想对她有愧,所以才逼着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因为他不想承认,他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内里那点小心思被点破,陈暗倒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难以接受,既然知道姜柳不能碰,那今后离她远一点就是了,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反倒是步伐轻快了起来。 就在他神清气爽地往家门方向拐去时,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刹住步子,却还是险些撞上去,然后他看到一张气呼呼的脸,姜柳喘着气,故作凶狠,陈暗,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我昨天就不该救你。 少女心思直白,却也多留了个心眼,要是陈暗不经过小巷却要回家,那势必会往另外一条路走,姜柳索性就等在巷子口,若是陈暗进来巷子,便能一眼瞧见她,若他不来,那她也能及时追出去。 她人站在巷子里,眼睛却放在巷口外的马路上,直到那件发旧的白T恤不出意外地从马路旁经过,姜柳有些气恼,气他放她鸽子,但转念一想,人家本来也没答应她会来巷子里找她,也就算不得是爽约吧。 思来想去的,白T恤就一点点地淡出视野尽头,姜柳不再犹疑,直接就冲着那道身影追了出去。 她拉住陈暗的胳膊不让他走,眼睛清亮而执拗,她在他的沉默中再次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先走? 那双眼睛被恼意点得亮亮的,和梦里神女的眼睛逐渐重合,陈暗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像是被人当众揭露内心的隐秘一般,羞恼得别过眼去。 陈暗拿凶狠来掩饰尴尬,别挡路,我要回家。 姜柳却不肯松手,她的掌心带了些濡湿,黏糊糊地贴在陈暗的胳膊上,既然你那么讨厌我,昨天傍晚为什么还要救我? 陈暗顿住,僵硬的神色中掠过些慌张,但他不肯承认,说你搞错了,我后来又回来,是想看看你被他们搞死了没有? 谁知姜柳听完他的话却狡黠地笑了,她摇摇头,口齿清晰地给他分析了起来。 昨天傍晚赵校长在学校附近执勤是不假,可要是没有人通风报信,他能忽然穿过马路来到巷口?且这个时间卡得精准无误,正好是……姜柳不说了,她收敛起眸子里多余的情绪,又恢复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说完后,便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双臂环抱于胸前,一副“看你还怎么解释”的强硬姿态。 陈暗在姜柳的气势中败下阵来,他认命般地点了点头,说如果知道有今天,我昨天就不该救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姜柳在心里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她就知道,陈暗此人,嘴硬心软,上次在教室她被赵诚刁难,是他偷偷溜出后门去找老班过来解围,昨天她被赵诚一行人围堵在小巷里,他明明都已经走了,却还要折返赶到校门口去找赵校长。 因为知道他的脾性,所以陈暗刚才那句轻易流露出来的抱怨,压根就伤不了她。 姜柳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岔开了话头,说那天我在教室后门都看到你拿起剪刀了,为什么最后还是没剪坏那双鞋? 陈暗却反问她,所以你后来拿起了剪刀,是想帮我报仇? 姜柳见陈暗终于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便不由地绽开一个甜美的笑来,怎么样,我够仗义吧? 谁知陈暗却冷笑了声,说当你在路上碰到凶恶的野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面对姜柳的不解,陈暗淡淡道,是无视它,只要你不把它当回事,它顶多冲你叫几声就没事了,可当你也冲它吼朝它丢石头时,才是真正地激起了它的斗劲。 陈暗说完,紧了紧快要滑落的书包带子,绕过一脸发懵的姜柳就往前面走了。 他一边讨厌着她,一边又讨厌着自己。 陈冬燕的视线在家门前停了许久,直到陈暗进门,她才把意味不明的目光给收了回来。 今天她是早班,匆匆忙忙赶回家想给儿子烧顿热饭,刚洗好菜,就去院子里收早上晾出的衣服,结果却听到院门外传来儿子和一个女生的交谈。 陈冬燕在陈暗的脸上揣测不出什么情绪,便自作聪明地敲打他,说你今天放学挺早的啊? 陈暗刚擦干净手,语气随意地“嗯”了声,陈冬燕却近一步试探,说隔壁姜老师家的小侄女和你一个班的,好像叫什么“姜柳”……你认识她吗? 陈暗终于察觉出陈冬燕的话里有话了,他想到刚才进家门时,陈冬燕欲言又止的目光,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光明正大地回过身,对上陈冬燕略显尴尬的脸色,陈冬燕在儿子审视的目光下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俩是同班同学,我们两家又住得近,一起回家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是高三了,还是得和女孩子保持一点距离,就算你觉得没关系,人家女生…… 知道了!陈暗轻轻巧巧地截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陈暗从逼仄的厨房里退出来,边拿起客厅里放着的书包往楼上走边说道,我先回房写作业了。 陈暗的坦然自若让陈冬燕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她只听到儿子和隔壁的小姑娘说了一些话,但具体说了什么话她其实没听清,如果她听清楚了,恐怕就不会把这口“锅”扣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陈暗洗了手,却没有冲洗左边胳膊,左边那只胳膊黏糊糊的,姜柳为了追上他,小跑了几步,小手掌心就出了汗,她却丝毫不在意,直接就把湿热的掌心贴在了他原本干燥的胳膊上。 黏腻的触感像层看不见的纱布裹着手臂肌肤,一股燥热顺着肌肤往深处延伸,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受她蛊惑了,可偏偏她的无意之举却还是能够撩拨到他。 他一边讨厌着她,一边又讨厌着自己,讨厌来讨厌去,最后也没起身去卫生间冲洗那只黏腻湿热的胳膊。 那天和陈冬燕差不多时间到家的,还有隔壁院子的姜蕙心。 姜老师从不迟到早退,哪怕是侄女第一天到檀山,她在送完侄女到家后也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去了。 可是今天,姜老师却破天荒地和副班老师调换了晚自习的值班,她下午上完课后,便去镇上还未收摊的菜场买了些新鲜食材,晚饭她打算做个三菜一汤,希望用食物的温热,来熨帖姜柳受到惊吓的身心。 陈暗说完那番话顾自己走后,姜柳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像是在兀自消化他带给她的那一瞬心灵上的冲击一样,等到她想明白之后,早已连陈暗的影子都见不着了,陈家小院院门紧闭,整个院子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萧条感。 姜柳只好瘪瘪嘴,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家走去。 刚进家门,她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姑”,在厨房忙活的姜蕙心便探出一个脑袋来,哎,你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姜柳来到檀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期间很少见姜蕙心下厨,一来是她工作忙,二是姑侄俩对吃的都比较随意,对填饱肚子的需求远大于对食物口味的追求,而今天也的确不是什么大日子,压根就不值得姜蕙心这么大展身手,除非……除非她有事要同姜柳说,所以才要靠还算丰盛的食物,来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一个还算不错的开端。 姜柳分析到这里,忽然就觉得有些紧张了起来,而这时,三菜一汤也已经被热情地端上了桌,姜蕙心客气地招呼她道,来,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 菜很好吃,汤也鲜美。 但两人都只是意思性地在那几盘菜里面挑拣了几筷,彼此心知肚明,吃的是饭菜,但品的却是对方的心思。 饭至一半,却是姜蕙心率先放下了筷子,她直接开门见山,对还在装模作样吃菜的姜柳说道,赵诚已经转去四班了,这事你知道的吧? 姜柳嚼下碗里最后一块肉,点了下头,却没有再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姜蕙心,似是料到她接下来还会有其他话要说。 被姜柳这么坦荡的目光盯着,姜蕙心反倒没有刚才这么坦然了,她踌躇了几秒,一边观察着姜柳的脸色一边淡淡道,赵校长这人其实不算坏,我帮你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他也出了一些力,不然哪能那么快就从淮海转到檀山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柳也明白姜蕙心的意思了,她是在替赵校长求一个情,姜柳想来还是觉得有些可笑,侄女受到外人的伤害,亲姑姑没有帮侄女去讨个公道,反倒是帮着外人,来向侄女讨一个人情? 所以这也很好解释,为什么姜柳出了事,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大人求救,因为从小到大,只要她一向父母求救,就只会换来他们的无视和嫌恶,失望攒多了,她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 而姜蕙心给她的希望只维持了短短两天,两天过后,她用鲜美可口的三菜一汤,重新收回了她曾给予姜柳的希望。 姜柳想着想着,便真的笑了出来,她对上姜蕙心疑虑的目光,给出了她自认为还算是过得去的回答,姑,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自然是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了。 姜蕙心蹙起眉,她不喜欢姜柳用这么刻薄的语气同她讲话,她平缓了一下语气,试图和她讲道理,姜柳,你已经高三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把成绩搞上去,何况这件事,咱们没有证据,哪怕赵诚不是赵校长的儿子只是个普通学生,我们也很难定他的罪…… 姜柳知道姜蕙心说的没错,她每一个字都说中了要点,但正是因为这话语里的准确无误,才显得每个字眼都是那么冷冰冰的。 姜蕙心见姜柳难得沉默着,以为她多少听进去了些,为了缓和逐渐僵硬的气氛,她便给姜柳舀了几勺汤,但姜柳却姿态笔直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抱歉地对姜蕙心表示她已经吃饱了。 姜柳疾步上楼,留姜蕙心一人对着桌上那四个菜发着楞。 姜柳回到房间后,佯装平静地做作业看书发呆,晚饭没吃饱,那几块肉的热量早已承担不起她头脑的运作,大口地灌下好几杯水后,她摸着扁平的肚子,正想着要不要下楼去炒个饭吃,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姜柳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竟猜不透门外人的来意,鼻子和口腔憋着气,耳朵却格外灵敏,立马捕捉到了门外那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待脚步声逐渐消失后,姜柳这才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她看到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小木托盘,而盘子上,正放着一碗被炒得金灿灿的蛋炒饭。 姜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碗香喷喷的蛋炒饭,她不知道的是,直到她拿起托盘重新关上房门后,一直等在楼梯口的姜蕙心这才舒了口气,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末的炙热接近尾声,属于檀山高叁学子的酷暑却才刚刚开始。 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赵校长打算对高叁年级进行一次摸底考,并根据摸底考的成绩,作为接下来分班的参考标准。 为保证本次考试的真实性,考场座位也是随机划分的,进考场前,姜柳还拿着课本临时抱佛脚,但等到进了考场落座后,姜柳发现自己也许真的可以抱上佛祖的脚。 因为她看到陈暗稳稳当当地坐在她的前排,见她进来,他也只是淡淡地挪开目光,食指和中指间笃悠悠地夹晃着一支笔,对了,这才是年级前五该有的气定神闲。 趁考试铃声还未打响,姜柳迅速地从草稿本上撕下一小片纸,并上书:亲爱的陈同学,等下写试卷的时候,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把试卷往右边挪一点点? 刚把小纸条卷成一个小团,第一道准备铃声就响了起来,监考老师正认真地拆着手里的密封卷,姜柳趁机便将手里那个小纸团扔了过去。 纸团同样稳当地落在了陈暗的桌前,手指间转动的笔忽然停了,陈暗拆开那个纸团后,却是将那纸团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里。 姜柳见他不肯配合,有些着急,立马又撕下小纸条继续上书道,这一次,她直接在甜腻的称呼后面加上了陈暗的大名:亲爱的陈暗,如果你答应我刚才的要求,就把这张小纸条扔进脚下的垃圾桶,如果不答应,你就把纸条交给监考老师吧,PS:不用顾忌我的感受555。 考试桌面上不能有除笔和考卷以外的东西,陈暗如果不想这张纸条被老师发现,就得把纸条扔进垃圾桶,可如果他真扔了,这不就等于间接性地答应了姜柳想要靠他作弊的要求吗? 从姜柳的背后视角,自然看不出来陈暗紧锁的眉头,她只能盯着他弧度饱满的后脑勺,想着以这个线条的饱满,哪怕陈暗去剪个寸头,也一定会好看! 说完她又摸了摸自己略显扁平的后脑勺,认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后脑勺生得不够好看,所以才导致自己的脑容量也比不过人家!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代表考试正式开始的第二道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姜柳看到陈暗微微别过身,好让手里那张纸条顺利地落进脚下的垃圾桶里。 姜柳见他总算肯答应,顿时松口气,陈暗转过身给她递试卷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朝他使着小眼神,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陈暗没理她,只当她又在自顾自地抽风了。 考试进行到中下旬,姜柳从一片混沌中逐渐清醒过来,昨天晚上复习到后半夜,但因为得了陈暗肯帮她的承诺,心里上一放松,身体便随之困倦了起来,刚才在桌上小趴了一会,她看了眼手表,想着陈暗应该也写得差不多了,便轻声咳了一声,示意他可以“高抬贵手”了。 但那声咳却像是掉进了教室的一片阒寂中,一出来就被巨大的安静所吞没,连个回音都没来得及给她。 姜柳有些着急,见监考老师也在台上昏昏欲睡,便伸出一只脚,去踢陈暗的凳脚,她先是试探性地踢了两下,见陈暗没有回应,她便加大了脚上的力度,忍着脚趾头的痛,使劲又踢了两下,但前排的人依然没什么反应。 姜柳这才如梦初醒,她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二十分钟了,就算她紧赶慢赶,也不可能写完这张试卷了。 被绝望裹挟的姜柳狗急跳墙,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只脚上,她打算再踢他一次,算是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这一脚过去,换来的不仅是脚趾头上钻心的疼,还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响声惊动了周围埋头写字的同学,自然也惊动了台上的老师。 监考老师像是终于发现了目标一般,混沌的目光一亮,带着那种守株待兔的兴奋,走到两人的桌前,语气凶巴巴地问道,我关注你们很久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暗,你……你会怪我吗? 教师办公室里,监考老师把两张揉皱了的小纸条放到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桌上,表情痛心但语气又好不得意。 老张啊,你看看你们班上学生的态度,我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女生倒还好,说是她和前排男生在考前就已经串通好了,到时候把答案泄出来给她看,但这个男生嘴巴很紧,硬是不肯承认自己帮她作弊了…… 老班张老师及时地打断了监考老师的话,我说老胡啊,人家既然不肯承认,那有没有可能,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呢? 误会?老胡绿豆大的眼睛像是在瞬间开了眼角,这人证物证俱在,能误会到哪里去?我说张鹏,你不会是想包庇你这两个学生吧?! 你看你,我就随口说两句你还真就急上了! 张鹏把老胡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才把这尊菩萨给劝走,说自己班上的学生让他自己来处理,保证给全校师生一个交代。 送走老胡后,张鹏脸上的笑便在瞬间收了回去,他紧绷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怒道,作弊?亏你们想得出来!现在好了,被人当场抓住,你们让我这张脸往哪搁啊! 姜柳有些心虚,忍不住往陈暗那个方向挪了半步。 张鹏见两人都不肯主动承认错误,怒意更甚,说,这事是谁先想出来的?还有,陈暗,你到底有没有帮姜柳作弊? 陈暗紧抿着唇,想要为自己解释,想要在老班面前狠狠地告姜柳一状,可他低垂的视线里,却看到那双黑色小牛头皮鞋,正以一种蜗牛般的速度,慢腾腾地往自己这边挪动着。 心理学上说,人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面对老班的正面施压,姜柳本能的,就往陈暗这边靠近。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现在,最想要依靠的就是他,哪怕她已经把他给“出卖”了,可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是和陈暗站在一块的。 陈暗在心里暗骂一句,嘴里的话也已经发自本能地吐出来了,张老师,我愿意承担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 意思是他承认自己帮姜柳作弊了,张鹏听他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失望,他冷哼了声,语带怀疑,你? 陈暗深吸口气,正要承认,姜柳的声音却慌里慌张地插了进来,对,他,不,还有我,张老师,我和陈暗一起,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姜柳话已至此,张鹏也无话可说,只好草草地打发两人先回去。 一个是姜蕙心的亲侄女,一个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五的学习委员,这事该怎么处理,还真是有些棘手。 出了办公室,陈暗步伐很大,却还是被姜柳追了上去。 陈暗的脸色像是蒙了层灰,纵使在生活上,他因为陈冬燕的作风问题受到过不少鄙夷和排挤,可在成绩上,从来都是别人望其项背,这是第一次,他因考试而蒙羞,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面前的这个人。 姜柳观察着陈暗越来越灰暗的面色,连忙把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给抽回来,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字斟句酌地问道,陈暗,你……你会怪我吗? 陈暗,我……软吗? 办公室外面那条走廊还很安静,学生们尚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但耳尖的学生,总能听到走廊角落里一些异样的骚动。 陈暗不打算和姜柳纠缠,他想绕过她,她却不肯让,眼含幽怨地瞅着他,黑色小皮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面前的地。 刚才就是这双黑色小皮鞋,才扰乱了他的心智搅乱了他的计划,现在,她又要故技重施,再次把他耍得团团转吗? 陈暗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推开面前挡着的人,大踏步就要往前走。 岂料姜柳手疾眼快,刚才还在幽怨点地的小皮鞋蹭得一下就落在了他的前面,陈暗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厚颜无耻,脚步还没来得及接收到大脑发出的指令,竟是要直直地撞上去。 姜柳被吓得往后一晃,眼看着自己将要后背着地,身体本能却让她直接搂住了陈暗的脖子。少女娇软馨香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在了陈暗上,那两座尖尖的山塔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单薄的胸膛中,柔软撞上坚硬,却是后者先乱了手脚。 柔的,软的,是梦里的那支红梅在他胸膛上绽开来了,陈暗被这妖冶的红撞了个满怀,撞得他整个内里都涌动着一股难耐的燥热。 姜柳离开他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她同他拉开了距离,他才察觉到那种叫做“怅然若失”的感觉来。 姜柳见陈暗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刚到嘴边的歉意又狡猾地溜了回去,改头换面变成了惯常的油腔滑调,她从陈暗的面容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局势上的扭转。 她故意试探他,陈暗,我……软吗? 这几个字本身没什么杀伤力,但组合在一起就足够把陈暗炸得粉身碎骨,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被当众戳破,纵使他表面岿然不动,内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何况表情可以装出来,但泛红的耳根和眸子里氤氲的热意却还是泄露出了端倪。 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允许自己露怯。 陈暗忽然抬眸直视着姜柳,语调不响但话语里的份量却不轻。 好玩吗姜柳?你一次一次地捉弄我招惹我,到底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你想要看我出丑,拜你所赐赵诚已经盯上了我,你想要我帮你作弊,如你所愿我已经被你连累,如果说你想要我的人…… 像一路流淌的小溪遇到了拦路的石头,陈暗忽然顿住了,但姜柳原本黯淡的眼睛却因为这个停顿而亮了起来。 她语气有忐忑也有期盼,他不说,她就帮他说下去。 如果说我想要你的人,你当如何? 陈暗,回答我。 姜柳眼眸亮晶晶的,像盛开了一整晚的烟花,陈暗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像被里面的火花烫伤了一般,他被击得浑身一凛,却也无法在这样的炽热下,说出任何否定的字眼来。 他终于肯承认,这一局,是他败了。 首先,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 姜蕙心夹着高三语文课本,步履匆匆地进了高三一班。 原本教一班的语文老师请了病假,故只好委托姜老师先帮忙顶上这一节课,姜蕙心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姜柳接触,眼下这机会不就送上门了嘛。 她和姜柳虽不亲昵,但相同质地的血液里,还是淌出了相似的性格。 姜柳吃光了碗里的炒饭,就说明她已经“原谅”了姜蕙心,但她好面子,态度上还是别别扭扭的,姜蕙心从来就没有不喜过这个侄女,但她这些年冷漠孤僻惯了,也不知该如何和青春期的小女孩相处,好在这一大一小在屋檐下碰面的机会不多,在免去了很多尴尬的同时,却也减少了一些交谈沟通的机会。 姜蕙心站上讲台之后,几乎和每一个来到新教室的代课老师一样,先是拿目光压一下全场,确保没什么大问题后,才会镇定自若地打开课本开始上课。 姜蕙心看到坐在中间那排的姜柳就跟没事人一样,比她还镇定地翻开课本开始低头预习,她收回逡巡的目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 今天她要讲的课文是沉从文的《边城》,给同学们一点时间预习过之后,姜蕙心按部就班地提问,说有没有同学想谈谈对翠翠这个人物的看法? 话刚落,姜柳便举起了手,姜柳在姜蕙心的颔首示意下站起来从容谈道,我觉得翠翠这个人……很傻,首先,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她不肯说,天保和傩送两兄弟为了争夺她的爱,才去比赛唱情歌,于是导致了天保意外之死,其次,傩送因为对天保之死感到内疚于是远走他乡后,翠翠还在原地傻乎乎地等着他回来,要是傩送永远都不会回来呢?姜老师,您觉得我分析的对吗? 姜柳谈完,又将问句抛还给了台上的姜蕙心,面对姜柳颇为挑衅的目光,姜蕙心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是站在你的角度来看,的确会觉得翠翠很傻,但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一座民风淳朴的小城,很难培育出一个有话就直说的姑娘,也许正是翠翠的害羞含蓄才会让天保傩送兄弟俩青睐于她,姜柳,有时候分析问题,不能只分析表面,你只局限在你自己的视野里,看问题容易看得不全面。 姜柳不服气,再次问姜蕙心,那姜老师,您觉得翠翠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 姜蕙心合上手里的教案,低头思索了一下后,才缓缓道,翠翠天真善良,却也不善言辞,她有自己性格的弊端,却也有自己内心的坚守,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我希望在座的同学们,看事物不要光看表面,看人也不能只看一个面,当然了,姜柳分析的也不是不对,只是不完全对,姜柳,你同意老师的说法吗? 姜柳面露迟疑,却也没有再“为难”姜蕙心,她朝姜蕙心挑了挑眉,最后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直到那节课结束,姜柳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姑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考试作弊的事?她刚才那番对自己的敲打,是真的在传道授业,还是在借题发挥? 你怎么不去搬? 檀山中学往前五百米有家天乐超市,超市是新开的,规模不算大,但前台收银员倒是配足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店老板的妹妹,还有一个则是不久前刚来应聘的陈冬燕。 老板妹妹仗着自己有关系,常常把一些杂活推给陈冬燕做。 这不,现在她就翘着二郎腿,指挥陈冬燕把纸箱里的牛奶都放到已经半空的货架上,陈冬燕不想生事,她半弯着腰,一瓶接一瓶地往货架上摆放奶瓶。 她刚把一纸箱牛奶放好,超市门口设置的来客铃声就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老板妹妹从手机里抬起头来,却见进来的是一个清秀少年,看样子应该是檀山的学生。 超市客人不多,老板妹妹见那少年进了超市却不拿东西,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牛奶架子上瞧,老板妹妹以为他是想要买牛奶,于是她朝着陈冬燕语气不善地喊道,喂,你先让一让,都挡着客人的道了! 陈冬燕没回头也没做声,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又开始整理地上的货物,直到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帆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鞋头是白色橡胶材质,却因为第一次清洗之后没有拿纸巾盖好,而被太阳暴晒得微微泛黄,后来陈冬燕拿刷子刷了好几遍,也没法刷掉橡胶上那层淡淡的黄。 陈冬燕又惊又喜地看着陈暗,站起身的时候因为太着急,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你怎么来了? 陈暗朝她摊开手掌,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的钥匙找不到了。 言下之意是想要陈冬燕把自己的钥匙给他,否则他就进不了家门了。 陈冬燕手忙脚乱地在袋子里翻找着,把钥匙拿给陈暗后,她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奶,扫完条形码结完帐后,她把牛奶塞到陈暗手里,饭菜在电饭煲里,你加热一下就能吃,妈今天是晚班,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喝点牛奶填填肚。 牛奶瓶身很凉,陈暗握着那瓶奶,看着陈冬燕袋子里那个简陋的便当盒,问她,那你呢? 便当盒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一点榨菜,陈冬燕见老板妹妹一直盯着自己和儿子瞧,便朝陈暗挥了挥手,语气是罕见的烦躁,快回去吧,到了家别忘了先把电饭煲插上。 待陈暗走后,老板妹妹就开始八卦陈冬燕,哎,你儿子长得挺高的啊,在檀山读书吧?多大了?读高几了啊? 陈冬燕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注自己的家事,没怎么搭腔,老板妹妹努努嘴,朝门口翻了个白眼。 陈冬燕把箱子里剩下的几瓶奶拿出来,正要把那几只迭在一起的空纸箱搬到角落,欢迎光临的铃声却又响了起来,她抬眼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陈暗。 她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陈暗走到老板妹妹面前,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凶,语气也似冬日寒霜般凛冽,他说,都是超市的店员,你怎么不去搬? 不会啼叫的鸡。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呆滞,但那点停顿过去后,老板妹妹立马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居然在质问她。 老板妹妹也不算是什么善茬,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一种被挑衅的愤怒就覆盖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羞恼,她手叉着腰,是一个已经准备好迎战的架势。 你说谁没干活呢?年纪不大眼睛倒已经不好了!小子,告诉你,老娘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还不敢对着大人指手画脚呢,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年轻,倒还管起我的事来了! 老板妹妹说的唾沫横飞,她说完,不见少年反驳,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正要重新坐下,却见少年忽然将肩上的书包砰地一声甩到了收银台上,她正要骂人,却见少年通红着一双眼,按在书包上的那双手经脉暴起,就好像老板妹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像按压这只书包一样,把她按压在冷冰冰的收银台上。 老板妹妹嘴巴毒,但力气到底不比青春期的少年,她倒也聪明,没有再和少年正面杠,而是扭头朝陈冬燕喊道,你自己生出来的,自己管去,你可别忘了,当初来应聘的时候,是你说不会给超市惹麻烦我们才收下你的! 镇上地方就那么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沸沸扬扬,陈冬燕那点事,早已经不是什么隐瞒的秘密了,当初她被美容店辞退来天乐超市应聘时,老板还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她,但奈何陈冬燕提出的薪资不高,再加上老板妹妹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总觉得自己好拿捏她,于是才同老板提议留下她,不成想,不会啼叫的鸡,下出来的蛋倒是惊人的大! 陈冬燕也被眼前这一变故惊住了,陈暗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念高中后,陈冬燕时常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她能看到他,但当她想要再进一步触碰到他时,就会被那层隐形的玻璃给撞回来。 如果不是情绪到了一个临界点,以陈暗的性格,他是不会做出这种冲动的事的。 儿子刚刚在维护她,意识到这一点,陈冬燕整个人都暖烘烘了起来,她很想帮着儿子骂老板妹妹,你她娘的才毛都没长齐呢!我陈冬燕的儿子,轮得到你这个八婆来说三道四?! 可陈冬燕不敢,镇上的店不多,能容下她的更是少,她也曾考虑过去外面打工,可是她又放心不了陈暗。 陈冬燕动了动嘴唇,却是怯怯地看着陈暗,柔弱的眼神中有感激也有恳切,儿子,妈没事,你先回家…… 陈暗泛红的眼角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眶里那片红,他自嘲地笑了声,再抬眼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然后他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陈冬燕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生出一种想叫住他的冲动来,可是老板妹妹还气汹汹地盯着她,她终究是没有出声留住他。 陈暗出了超市门,便从书包里拿出那瓶陈冬燕给他的奶,路过超市门口的那只大垃圾桶,他毫不犹豫就把那瓶奶给扔了进去,牛奶瓶落进桶里时发出了一声寂寞的回响,那声响也像是落到了他心里,满胸壁都扬起空荡的回声。 你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吃我做的饭? 夜晚八点半,陈冬燕下了晚班后到家。 她先把袋里那只便当盒子拿出来清洗,把盒子里那两个馒头和榨菜都倒进垃圾桶之前,陈冬燕不是没有过犹豫的,馒头是她下午蒸的,放进冰箱明早拿出来热一下应该还能吃,可她的目光却落在那只干干净净的垃圾桶里面。 往常陈冬燕给陈暗留饭,陈暗吃过饭都会把剩下的菜汤骨头倒进垃圾桶里,可是今天……陈冬燕一个不留神,原本要留着明天当早饭的那两个馒头就从盒子里滚进了垃圾桶里,她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却还是走到厨房角落,打开靠边立着的那只电饭煲。 陈暗作业写到一半,就看到陈冬燕出现在门口。 陈冬燕没和往常一样先敲个门,得到儿子允许后才肯进来,这次她径直推开门,把手里一大一小那两只碗扣到陈暗书桌前。 吃吧,刚加热过的。陈冬燕有些疲惫地说道。 我不饿。陈暗手里的笔只停了一下,立马就在作业本上洇出一块黑色油渍来。 饿得吃饭,不饿更得吃饭!你不吃下去,身体好不了,读再多书也没有用!陈冬燕拿起那双干净的筷子,想要塞到陈暗手里。 陈暗却紧紧地握着那只黑色水性笔,他想往旁边躲,陈冬燕径直上去挡住他的路,这一躲一拦之间,陈暗的手肘便碰倒了那只菜碗。 刚热过的菜淋漓了一地,被重力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却在台灯下闪着幽幽光泽。 这声响不像是落在了这个房间里,倒像是落在了母子俩的心间。 陈暗被这响声搅得心烦,他甩手扔掉握着的那只笔,冲陈冬燕不耐烦地喊道,我都说了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陈冬燕蹲下身,一边拾起地上的陶瓷碎片一边幽幽道,你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吃我做的饭? 陈冬燕语气里的无助太过明显,让陈暗没法忽视,既然忽视不了,那不如就直视。 陈暗咬着牙,索性逼自己表现得更加冷漠决绝,对,我就是讨厌吃你做的饭,你满意了吗? 拾捡碎片的手一愣,立马就被碎瓷锐利的边缘划开了一个小口子,陈冬燕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也不顾正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手里的碎片重新散落在地上,却散发出一种冷然的血腥味。 她凄惨地笑了下,不知是在对着陈暗说还是在对着自己说。 是啊,我就是那么让人讨厌啊!镇上的女人讨厌我,因为我贱,我管不着自己的下半身要和她们的老公去睡觉!镇上的小孩讨厌我,因为她们的妈妈告诉他们我是白骨精,一到晚上就要出来吞小孩!美容店的老板娘不要我,因为她怕自己的老公会忍不住和我上床!现在就连我儿子也觉得我讨厌,讨厌到连我做的饭菜都不肯吃!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陈冬燕说到这,原本还拼命克制的哽咽被泪水浸泡膨胀,陡然间就壮大成声声哀怨的啼哭,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发闷的胸口,那哭声掺杂了她十来年的委屈和愤懑,如雨后蘑菇般地落了一地,于是整间屋子里都成了秋天的雨林,弥漫着一种萧瑟冷寂的气味来。 陈暗就是在这荒凉萧索的气息中落荒而逃的。 你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正常人,行吗? 檀山镇北面有条小河,陈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河边走走。 月亮像面银镜,倒映在河面上又像是撒了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夜晚的小河畔,唯有月亮和河水陪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陈暗绕着河沿走了一圈又一圈,脑海里不断反刍着陈冬燕最后那个凄厉的问句——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字字诛心,像是陈冬燕拿着那块沾了她血迹的陶瓷碎片,往陈暗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上扎,只不过她流血的地方能被看到,而他流了血,却只能独自疗伤。 陈冬燕说的没错,她一个早年丧偶,又带着一个拖油瓶讨生活的单亲母亲,无论怎么过日子,都一定是和“辛苦”“可怜”“凄惨”这些字眼挂上钩的,当她在悲苦的河水里浸泡久了,当她发现自己只要稍微牺牲一下肉身,就能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从河底拉出来透透气时,她便不得不委身于一个又一个面容模糊却又色迷心窍的男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要给陈暗买几罐有营养的奶粉,后来就变成了要给陈暗交学费,要给陈暗买新衣新鞋新书包,她不能让儿子读不了书,更不想让儿子是同学中唯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裳的人……她不想让她视为珍宝的儿子被人耻笑,便只好牺牲自己的名声,为了给儿子一个尽可能完美正常的童年,她甚至在隔壁镇给一个有钱老头做过很长时间的情妇。 这样一次又一次虚伪而绝望的委身,一直持续到陈暗上了初中,倔强敏感的少年,很快就从母亲拿给他生活费时闪烁其词的态度和邻里乡亲间时不时飘来的风言风语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暗还记得,那是初一下半学期,当陈冬燕把新学期的生活费交到他手里的时候,陈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来,而是反握住陈冬燕拿着钱的那只手,他掌心的汗沾到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上,他说,妈,你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正常人,行吗? 也就是那天起,陈冬燕便和外面那些男人断了联系,至于上次那个胖女人的老公,是他单方面想偷吃,陈冬燕刚在他们家打扫完卫生,就被那个肥胖的男人给扑倒在床,男人都没来得及占什么便宜,就被刚回家的老婆捉了现行。 但彼时的陈暗只以为“劣迹斑斑”的母亲“重操旧业”,他气陈冬燕的不自尊自爱,却又明白正是因为陈冬燕对自己太爱了,才会导致今天这种不堪的局面。 他气陈冬燕,却更气自己,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只好用伪装的冷漠,用虚伪的不在意,才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和焦灼,直到今天傍晚在天乐超市,看到陈冬燕被另一个收银员欺负,陈暗才忍不住为母亲出头,却只换来她的敷衍无视。 隔在母子俩之间的这层无形玻璃终于被打破,陈暗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不想回家面对一片狼藉,只是不知疲倦地拖动着沉重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踩着地上碎银般的月光。 喂,你打算在这里走多久啊? 一道细糯的声音娇娇地响起,陈暗讶异地一回头,就看到姜柳双臂抱膝,上半身斜靠在一棵干枯的柳树树身上,他还看到,在明亮的月色下,少女的眼眸像那片缀了星星的河水。 今夜的月色真美! 姜柳早已习惯了陈暗的沉默,她把手臂从胸前放下,又拍了拍身上也许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径直走到陈暗面前,她眼睛亮亮地直视着他,正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来。 关你屁事。 本是含义清楚的一句嫌弃讥讽,却使得姜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眸中亮光更甚,咦,陈暗,你竟然也会爆粗口?! 陈暗:…… 爆完粗口的陈暗继续往前走,身后却亦步亦趋着另一个稍显瘦小的影子。 姜柳一边跟着他一边叽叽喳喳道,我晚上吃多了,就想出来消消食,没想到竟然就看到了你,陈暗,你有没有发现,今夜的月色真美! 陈暗没读过夏目漱石,却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回眸望向身旁的人,却见她只是傻乎乎地盯着天上那轮月亮看,便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多了,也许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柳没等到陈暗的回应,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带了些谨慎,哎,我骗你的啦,其实是因为我听到你和陈阿姨在吵架,担心你才跟着你出来的…… 你都听到了?陈暗没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微微的颤。 我就听到你们在吵架,至于吵架内容……要不你现在告诉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和别人说!姜柳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略显干瘪的胸脯。 陈暗内里松口气,脸色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他不理她,她转转眼珠,心生一计。 这样,陈暗,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我是怎么被父母从淮海扔到这檀山镇上来的。 陈暗脚步缓了下,嘴上却仍在逞强,你的事,不关我的事。 咦,我以为你会说,管我屁事呢,哈哈哈……姜柳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夜晚的小河边却添了几分惊悚来。 她不理会陈暗的冷漠,却是清了清嗓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不肯听,她就偏要说出来。 其实我被扔到姑姑家,是因为我妈想要给我定一门亲,但我爸不同意,双方产生意见分歧,我爸到底还是心疼我,就先送我到檀山来避避风头。 姜柳说完,就听到陈暗冷笑一声,鬼扯,你以为拍电视剧呢! 姜柳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妈这个人,爱慕虚荣惯了,觉得自己嫁了个不成器的,就非要把我培养成名门贵女,将来好顺利嫁入豪门,她也不想想,我们家就开了个小饭店,小饭店老板的女儿,怎么可能入豪门公子哥的眼呢?山鸡窝里怎么可能出来只凤凰吗?我爸倒是有点良心,但他被我妈欺压惯了,每次一碰到我的事,就是我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要不是这次的事直接关系到我的后半辈子,我爸才没那么硬气直接把我转到檀山呢! 姜柳的嗓音还是软软糯糯的,但陈暗却听出了那层软糯下覆着一层薄冰,像裹了糖霜的冰糖葫芦,外面晶莹剔透,是甜的,内里却发酸苦涩。 他被她语气里的真诚所打动,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时,却看到姜柳忽然上前两步挡在他的面前,她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种得意的上扬,哈哈,我刚才现编的的故事是不是很狗血?看你这样子,不会真被我给骗到了吧! 陈暗被她这副欠扁的样子弄得差点心梗,他就知道,她姜柳就是个小骗子,从骗子嘴里吐出来的话,哪能真信啊! 刚才那几分松动让陈暗沉了脸,他本就心情不好,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耍弄,他唇瓣抿得很紧,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阴沉的气息来。 就在他不想再忍受姜柳的自作聪明时,一具柔软的身躯却忽然贴了上来,这一次,姜柳双臂紧紧环绕着的,却是陈暗精瘦的腰身。 陈暗胸腔里那口气,蓦地被这个出人意料的拥抱给凝固住了,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脸上还闪现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惊愕,他听到姜柳认真地说道,研究表明,人在拥抱时,身体会释放一种催产素,它能降低人体压力,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 像是有密密匝匝的电流飞快地流窜于体内,陈暗觉得自己的体温陡然升高了好几个刻度,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颗漂亮的头颅,只是觉得刚才被陶瓷碎片扎破的心,又开始长出了新的血液皮肉。 他还听到姜柳说,刚才是骗你的,但这句话是真的,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因为我。 这么晚了,你去见谁了? 但事实上,这个意外却又格外温暖的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因为姜柳在说完那句话后,立马就松开了陈暗,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但是心理学家又说,拥抱的最佳时长应该是叁秒,因为这叁秒时间既能抚慰人心,又不至于让彼此尴尬,哎呀,我刚刚是不是超时了? 陈暗心里爆过一万句粗口,刚抬起的手臂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但掌心却微张着,他的掌心一片潮湿,是高温曾在他体内作乱过的证明。 陈暗转过身,勉强稳定住早已紊乱的心神,他竭力装得很平静,是一贯的冷淡语调,不早了,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不长,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地先后走着,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姜柳在前,陈暗在后。 也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了,回去路上姜柳倒是难得的沉默,陈暗本就话少,两人便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远处就是姜家小院了,姜柳回过身来和陈暗说拜拜,陈暗点点头,说你进去吧。 姜柳听到隔壁动静出门前,姜蕙心还在浴室洗澡,她怕出来的太久,会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朝陈暗挥挥手,便快步进去了。 等她走后,陈暗还在院门外站了好一会,直到里屋的灯亮起,他才往自己家走去。 姜柳进了屋,没听到姜蕙心房间有什么动静,暗自松口气,但这只是第一关,等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后,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看来姜蕙心洗完澡后,应该是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所以才没有发现姜柳不在家。 心情舒畅的姜柳懒洋洋地推开房门,却看到刚才腹诽的对象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见她回来,姜蕙心便放下手机,审视的目光在姜柳身上来回打转,就连语气也带着高叁班主任惯有的冷静和怀疑,这么晚了,你去见谁了? 姜柳自知理亏,又不想解释那么多,她机灵得很,拿姜蕙心的话反过来搪塞她,这么晚了,您在我房间干嘛呀? 姜蕙心站起来,把手机扔给姜柳,走出房门前,姜蕙心这才没好气道,你爸找你,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以为你被我拐卖了,我要是今晚没等到你,明天就得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说完便合上房门,好给她们父女俩单独的通话时间,姜柳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她摸摸发烫的脸颊,觉得实在是有愧于这个事事都为自己考虑的姑妈。 惩罚。 据说是为了避嫌,本次分班考的成绩并不会对全体高三学生公布。 张鹏和姜蕙心同是高三组的老师,姜蕙心又把侄女姜柳放到了自己班上,可姜柳不似张鹏之前想的那样,虽称不上顽劣,但委实算不得乖巧。 怕姜蕙心会对自己有看法,也怕影响到班上学生及自己的声誉,张鹏同赵校长商量后,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并不光彩的事给压了下来。 事情是私下解决了,但两人该有的惩罚还是免不了的,本来按照陈暗的成绩,这次分班考后,完全可以分到姜蕙心所带的,也就是檀山平均成绩最好的三班,可他包庇了姜柳,便只好继续留在一班,至于姜柳,她去不了最差的,赵诚所在的四班,却也进不了姑姑所带的一班,张鹏本来是想把她调去二班的,但一想到贸然将她调班也许会引起姜蕙心的怀疑,于是也只好作罢。 学生们分完班后,就是按部就班的排座位环节,高中学生排座位遵循“同排同性同坐,两排异性分坐”这一不成文规定,简而言之,就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但整一排,又是遵循男女交叉坐的规则。 张鹏让男女学生由矮到高进行排列,姜柳165的个头不算高,但她瞥了眼排在男生队伍尾部的陈暗,便悄悄踮起了一点脚尖,成功地把自己又往后挪了几位,不知道是不是天助她也,原本应该排在她后面的两个女生,一个刚请了病假,一个则去了厕所,如此弄虚作假一番后,姜柳成功地和另一排的陈暗对在了一起。 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陈暗必然会成为前后排的同桌时,眼尖的张鹏却及时喝止了这两人。 姜柳,你坐到前面那排来!张鹏有些生气,总觉得赵校长那次惩罚,只是困住了陈暗,但对于姜柳,好像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姜柳果然不服,她梗着纤细的脖子,脸色有些僵硬,张老师,难道座位不是按照个子高矮排的吗? 张鹏点点头,座位是按照高矮个排的,但我有权阻止一些虚假的行为。 姜柳确实有些心虚,只恨自己今早出门前,没有把惯常的马尾辫改成冲天的丸子头,不然在视觉上,起码还能比现在再高个两三公分。 但姜柳心虚,面上可不能虚,她假装环顾四周,惊诧道,谁那么大胆,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整这些虚的? 一顶高帽“啪”一下就戴在了张鹏的头顶,但他知道姜柳的小伎俩,转而向陈暗下令道,陈暗,你坐最后那排去。 陈暗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点点头就要往最后一排走去。 姜柳急了,喊道,张老师,您不是最民主吗?您怎么不听听真实的民意呢! 张鹏被她气笑,说好啊,那咱们来问问陈暗,问他愿不愿意坐到最后一排去。 几十双八卦的眼睛像盏盏灯笼一样都照向了陈暗,其中最大最亮的那盏,不用他亲自去证实,也知道那一定来自姜柳。 陈暗没给出回应,却是直接将自己的书包放到了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这让姜柳觉得,有时候不回应其实比回应更伤人。 张鹏心中宽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厚望,就在他转身要去“收拾”姜柳的时候,却听见后排传来一声急促的,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响。 他疑惑地回头,却看到刚才还稳稳当当坐在最后一排的陈暗,此时却忽然站了起来,陈暗把桌上的书包重新背回到自己单薄的肩上,语气淡淡的,张老师,忘了和您说了,我近视,坐最后一排恐怕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那你以前坐后排怎么一直都不吭声?张鹏恨铁不成钢。 因为我……我不久前才刚近视。陈暗面不改色地说道。 空头支票可不行。 排完座位后,不久前才刚“近视”的陈暗就“勉为其难”地和要求“公平正义民主”的姜柳分到了前后排。 女孩子爱美,常常会在抽屉里备一面小镜子,和陈暗成为前后同桌后,姜柳使用小镜子的频率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课间时分,只要她一拿出镜子,陈暗就感到一道闪烁的金光从前方直射而来,最开始他会装无视,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都集中到摊开的课本上,但那金光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一寸寸一缕缕地从他的额角攀爬到他的眼、他的鼻……最后是他的唇。 镜子虽小,但因为角度找得好,倒也将它的个人价值发挥到了最大化。 姜柳从镜子里看到陈暗低头时睫毛微颤,淡金色的光线能在眼睛上跳起斑驳的舞,她还看到陈暗仰头喝水时,颈部线条利落优美,吞咽时喉结本能地往里一缩,简直是性感得要命,让姜柳觉得哪怕是做一瓶被装在杯子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都有凉白开的幸福。 而姜柳还发现,陈暗遇到作业本上难解的题时,就会下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笔,那支笔的中部被陈暗的食指和中指虚虚架着,修长手指有节奏地晃晃悠悠,有时他专心做题没控制住力道,那支笔便会从指间滑落,掉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但很快,就会被重新拾起,也许是为了抚慰刚才跌落在桌的疼痛,他的指腹还会在笔上摩挲几下,笔身很快就沾染了指尖的微凉温度。 姜柳正在镜子里偷窥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就撞上一双如雾般难以捉摸的眼睛,姜柳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似乎那雾气正顺着她的后脖颈逐步蔓延到她的全身。 而比那双眼眸更冷的是陈暗的语气,他语气森然道,整天搞些小动作,看来你对于能进全班前五,是胸有成竹了? 姜柳和陈暗能分到前后排,也不全然归功于她的死皮赖脸和陈暗的弄虚作假,若张鹏连学生这些拙劣的小伎俩都分辨不出来,那他的教师生涯也一定差不多到头了。 排座位的时候,他见两人如此坚持,不由地暗暗心惊,并在脑袋里暗自搜索两人相交过甚的佐证,可搜寻一圈后,却发现除了刚开学姜柳被赵诚欺负,陈暗偷偷赶来办公室汇报情况,及上次姜柳作弊被抓,却被陈暗承认也一同作了弊时,实在是很难挖出其他更细致有力的证据来了。 可陈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班上有些风吹草动班干部也不能完全撇清责任,何况赵诚霸凌的行为本就恶劣,他过来“告状”也未必是出于私人情感,但后一件事……既然两者毫无私情,可为什么常年占据年级前五红榜的陈暗,会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帮成绩平平的姜柳作弊呢?这在逻辑上,压根就说不通啊! 姜柳,高叁叁班姜蕙心的侄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鹏隐约记起,填写家庭住址时,大部分学生都填了檀山镇某某村,或者直接某某镇,只有少部分学生,填了檀山镇镇上,如果他没有记错,姜柳和陈暗,在现居住地址那一栏,填的都是檀山北xx号,这么说来,两人也许是邻居,陈暗不是因为公事或是私情,而是碍于不远不近的邻居的交情,所以才不得不和姜柳搅在一起的? 张鹏脑壳有些疼,决定不再放任自己这么胡乱猜测下去,他无奈地指着倒数第二叁排的空位说道,你们两个,就坐这两排吧。 陈暗没什么反应,径直过去将书包放下,只不过这一次,并未有椅子擦地的刺耳声响起。 得偿所愿的姜柳显得很高兴,但她怕脸上的喜悦会刺痛张鹏,便只好勉力压下,但依然有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挡都挡不住。 像是故意要试探两人的反应,待两人都落座后,张鹏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笑着朝姜柳说道,教室那么多空位,你想坐陈暗前面,完全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下次考试你也得给我争口气。 张老师您放心,下回考试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姜柳信誓旦旦地打着保票。 哈,空头支票可不行,近朱者赤,姜柳,既然陈暗是年纪前五,那我们退一步,你进班级前五行不行? 要是考不进班级前五,那张老师我,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张鹏笑眯眯地又补上了这一句。 然后他看到姜柳惨淡地一闭眼,再睁眼时,脸上的肌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艰涩僵硬地从喉口挤出一个字音来,行。 这题你不会? 姜柳偷窥被抓个正着,她回头飞快地看了陈暗一眼,然后便默默地收起桌上那面“物证”。 陈暗刚要继续写作业,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就蛮横地挤进了他的视线里,和作业本同时挤过来的,还有姜柳理所应当的话。 陈暗,这题我不会,你教教我。 作业本上空着的,是一道三角函数题,这道函数虽然不能直接套公式,但只要换个思路解题,就会发现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常规解题步骤,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道题张鹏在上节数学课上刚刚讲过。 那支带了陈暗指尖温度的黑笔在那道空着的题目上轻点了两下,陈暗抬眸反问,这题你不会? 姜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她也知道这题张鹏刚讲过,可奈何他讲题的时候,她不知怎的就开了会小差,等反应过来时,张鹏已经开始在黑板上讲下一题的思路了。 姜柳微微咳了声,声量弱了些,刚才听得不是很明白,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她语气里的示弱意味太过明显,陈暗手里的黑笔换成铅笔,浅灰色笔芯在作业本空白处写了一个公式,见姜柳还似懂未懂,陈暗就一边写解题思路一边低声讲解了起来。 陈暗嗓音清朗,思路又清晰,寥寥几句就把这题目的骨架拆解得干净利落,姜柳趁热打铁,立马就按照他刚才教的,在作业本上演算起答案来。 两人都坐在教室靠窗一侧的位置,下午四点的阳光逶迤如一只温柔手掌,缓慢而轻柔地落在姜柳身上。 她睫毛本就浓密,低头时便盖住了那双酝酿着不少坏主意的眼睛,鼻尖挺而翘,再往下就是粉嘟的唇,唇珠微微凸起,像一枚粉红色的果冻,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不知道是不是在解题时遇到了困难,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就将铅笔笔帽抵在自己的下巴上,那支笔刚被陈暗握过,如今笔身贴近她的脸,就好像他的手在抚摸她白净光滑的肌肤一样。 陈暗想到这,体温明明是热的,身体却冷不丁打了个颤。 更要命的是,姜柳像是真的进入到了解题模式中,浑然不觉陈暗晦涩复杂的目光,她只是觉得有些闷热,便捻起两侧的衣肩,微微地往后提了提。 原本松垮着堆迭在胸前的衣衫被这么一拎,立马就笔挺利索起来,纯棉衬衫妥帖地垂落在胸前,白衬衫布料有些透,远观无事,离得近了,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淡绿色的内衣,似乎离她太近,就能在一片蓝天白云下,呼吸到青草地独有的清香来。 陈暗别过眼,耳朵开始发烫,但没过一会,他又将挪开的视线重新移到了姜柳身上,他希望姜柳现在、立刻、马上就能解开这道数学题,然后现在、立刻、马上就转过去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可他发觉自己更希望姜柳……其实他更希望姜柳永远都解不开这道题。 姜柳在那几个由数字堆砌成的城堡里只迷了一小会路,很快她就找到了走出迷宫的正确出口。 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后,长吁一口气,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朝陈暗笑道,怎么样,陈老师,我这答案没错吧? 可陈暗却没有给予她意料之中的反馈,他眼睛只盯着桌上那只刚被她放下的铅笔,脸色和语气算不上坏,但也绝不能说好。 他就用这种阴天般的口吻缓声道,其实这道题不算难,只要多花点时间多分析几种可能性就行了,他顿了顿,语气较之前严肃了些,姜柳,我希望你以后遇到问题,第一反应不是向别人求助,而是先问自己能不能解决,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姜柳预期的夸奖或是赞许通通没有,还被莫名其妙地“教育”了一把,姜柳想为自己辩解,陈暗却已经是一副“请君自便,但只要别再来麻烦我”的姿态了,姜柳有些失望也有点生气,她抽出被陈暗手肘压住一角的作业本,回头时后脑勺那束高马尾迅疾地扫过陈暗的课桌。 阴晴不定!阴阳怪气!不阴不阳!姜柳在心里连“阴”了陈暗三把后,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来,你过来。 一片沆砀的雾气萦绕在周身,陈暗试探着睁开眼,一道强光却不知从哪里直射过来,刺激得他眼部瞳孔一缩,眼眶微泛着红。 那道曼妙的身影就是在这道白光中浮现的,婀娜曲线带着一种莫名熟悉之感,薄纱轻透地贴在她年轻的酮体上,几个重要部位若有似无地显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柔光来。 陈暗痴痴地看着她,嘴里喃喃道,神女…… 神女像是能听到他这声微不可闻的呢喃,竟真的大发慈悲地转过身来,她带着高山白雪的凛冽,但这冷冽质地并不纯,这份冷傲中,分明又掺杂着娇俏瑰丽的红,是那种冰天雪地间,傲然挺立于悬崖边上的那枝红梅。 神女伸出她的纤纤玉臂,朝陈暗笑得很风情,来,你过来。 所有的脑部神经都像在瞬间被这风雪冻结,而被冰雪掩盖住的,则是还在不断抽搐跳蹿着的肌肉神经,陈暗甚至都没等到大脑发出指令,就近乎感激地握住了神女的手,掌心交握的姿势暧昧而缠绵,像是已经在梦里交握过无数次一样。 陈暗就这样近乎呆滞的,被梦中的女神牵引着,来到了那处迷人却危险的悬崖边上。 濡湿掌心颤巍巍地贴上了那片柔软,是白的,也是软的,是滑的,也是腻的,陈暗下意识想逃,却又放不开手下那片软白。 他呆呆地盯着神女白皙光洁的胸脯,体内腾然而生一股燥热,这股热非但没有因他的触碰而消弭,反像是被这浅尝辄止的抚摸添了把火,烧得他更加难受。 他不敢造次,神女便善解人意地按住他的手,那只带着汗水和燥意的掌心缓缓而下,每往下一点,陈暗的呼吸就急一分,等到他的掌心已经弯成一个椭圆状时,他乌黑浓密的鬓角终于落下一滴汗来。 在这么紧张焦灼的时刻,他想到的,却是不久前被人询问的那句——陈暗,我……软吗? 软,很软,是陈冬燕手下揉搓膨胀的面团馒头,也是他魂牵梦萦,却不能对外人道的内心隐秘,他想现在他可以回答她了,软,很软……软得让那些隐秘的心思再也无处隐藏,软得想让他狠狠地拍打揉捏。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了,神女的主动撕开了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层遮羞布,陈暗为自己刚才的退缩感到羞愧,为了证明神女的肉身魅力,也不想被神女质疑自己的实力,他立马就收拢五指,那团软在他手掌下被挤压成一个不规则雪团状,嫩白乳肉从发颤指尖溢出,软噗噗地贴在他坚硬的指节上。 他已经能嗅到那种冰雪天特有的寒意了,可直到他两个指尖捏上那支红梅,他才能发出一声赞许的喟叹。 是红的,也是热的,是软的,却开始发硬变大,红梅枝含苞待放,很快就在外力的浇灌下绽放盛开,陈暗被这红热灼了眼,他蓦地凑近那支妖冶的梅,嗅觉细胞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香甜。 好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甜? 意识到这个想法后,陈暗便微张开唇,探出一小截舌尖来。 你弄疼我了。 舌尖轻点到红梅的那一刻,沾了露水的梅花更显娇美艳靡,花蕊是香的甜的,那种花香掺杂着奶香的味道刺激着陈暗,那一个瞬间,雾气消散,强光消弭,整个世界只有他和眼前这枝红梅。 陈暗一开始只是拿舌尖上下舔弄,那颗红因了津液的浸润,湿漉漉地硬了起来,那一点坚硬很快就被他含入口中。 他将那一颗整个含住,一开始只是拿舌头去搅弄,又不停地吞入吐出,反复几次后,他似是不满足于只是亲亲弄弄,便拿牙齿轻轻咬住,脂肪组织再怎么硬也硬不过骨骼组织,在一种更为坚硬的外力吸吮中,那一点挺翘很快就落了下风,略显疲态地往里嵌进了一些。 但比牙齿更硬的却是陈暗的下身,那股子燥热无处抒发,从全身循环一圈后,便又重新回到了发源地,却因为纾解不了而更显坚挺急躁。 陈暗一手掬起那一只滑腻的乳,另一只手却悄然来到自己的下身,伸进内裤里就开始套弄起来。 陈暗上半身被肉体的欢愉控制,下半身却是越来越难耐的焦渴,他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将嫩乳握成一个紧致的团子,舔完咬完还不够,他换了策略,改用干燥的唇瓣去摩擦。 唇瓣的毛糙摩擦着白嫩,是比用手和用嘴更难以形容的爽感,陈暗看不清神女朦胧的表情,但他却能感受到他每一次行动时,她所能给予他的回应反馈。 陈暗难抑低喘,内裤布料影响了他陡然加快的手速,于是他索性扯下裤头,将那根东西释放出来。 许是就不见天日,一触到空气,那玩意便在他手里壮大了几分,马眼微微耸动,一种新鲜的肉腥味开始逐渐发酵。 陈暗再也忍不住,将自己紧贴在神女滚烫的酮体上,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埋首在她颈上就开始吸吮啃咬起来,嘴唇一贴到那肌肤上便像被磁石吸附住了一样,怪不得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女人要不是水,他这条快要被旱死的鱼会怎会在她身上游得那么畅快淋漓呢? 下身的快感越来越明显,陈暗每套弄一下,那种痛快和难受的感觉交替着折磨他,但他已经接收到了一种快要结束了的信号。 就在那个信号开始若隐若现地闪烁时,他却感到自己贴着的那具娇躯开始挣扎起来,他不解抬头,嗓音是情欲浸泡后的沙哑,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神女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更大的力气反抗着,陈暗只好先松手,可他刚离开她,就见神女一步步地离他远去,陈暗一着急,想追上去拉住她,却只拉住她那只纤细的手臂。 神女终于回头,她冷冷地注视着愣头青一样的陈暗,朱唇轻启,你弄疼我了。 她说话时柳眉轻蹙,眉眼神情都像极了一个人,可更让陈暗心惊的是,神女在说完这句话后,胸前那两个凸起却开始收缩变小,而陈暗清楚地看到,朦胧的轻纱下面,一件淡绿色的内衣逐渐显现,那种绿,像是站在一片蓝天白云下,低头就能呼吸到青草地独有的清香来。 不,她不是神女,她是姜柳!或者说,是神女忽然变成了姜柳! 陈暗被她眼眸里的冷意寒到,下意识地放开手,神女在他复杂的注视下逐步远去,最后消失在那一片强光中,周围消散的雾气逐渐弥合,像蜘蛛网一样将陈暗罩了个严实。 陈暗心灰意冷,却感到一股子热意顺着腿心流下,他震惊地看着自己奔腾流泻的下身,爽意从下身开始一路攀爬,很快就在神经末梢上跳起了舞。 陈暗羞愧又懊恼地顺着那光源处走去,腿间的酥麻让他脚步虚浮,他不确定自己要走到哪里,但意识却清楚分明地告诉他,走,继续走……直到床头闹钟忽然响起,这才惊碎了一池春梦。 混沌的意识都归位后,陈暗猛地掀开毛毯,床单上果然有一块湿漉漉的液体,并且散发出一种荤腥的味道来,陈暗红了脸,抱起那被弄脏的床单就跑进了厕所。 那天陈冬燕下班回到家,看到院子里晾着的干净床单时,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她明明记得今早洗衣服时,明明没有洗到过这条床单啊。 不好意思,我还会干饭! 姜柳因为陈暗那顿莫名其妙的教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找他说话。 虽然她心里不肯承认,但事实上,最近她上课开小差的次数确实是减少了,尤其是碰到不懂的题,小耳朵竖得比谁都认真。 但理解力这个东西,不是靠上课认真听讲就可以培养的,有些人不学习就可以书诗四句,比如古文里的方仲永,有些人只需听一遍就能举一反叁,比如檀山中学的陈暗,而有些人,可能同一道题听了叁遍,却还在咬笔苦思,比如此刻的姜柳。 姜柳皱着眉头,正和一道函数题大眼瞪小眼,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别人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没像往常一样回头,而是语气不耐道,干嘛? 陈暗愣了愣,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么不耐烦的情绪,而且还是在他主动找她的前提下。 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又仓促地四周望了眼,还好周围同学都顾自己在忙,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小角落。 但姜柳其实不是故意要这么对陈暗的,她长得漂亮,性格又还行,班上调皮点的男生,有时候也会和她打闹,当然了,这玩笑也许不纯,掺杂了些许对异样的好奇和倾慕,但绝不至于过头,像赵诚那样言语调戏。 所以当陈暗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时,她以为又是哪个调皮男生在捣蛋,她甚至都没转过身看是谁,就又把自己按进了学习的苦海里。 五分钟后,一张被迭得四方规矩的小纸条扔在了姜柳的课桌上,姜柳好奇地打开一看,却发现上面写了几行解题公式,思路清晰,步骤简单,最重要的是,黑色水性笔写出的字母数字嶙峋工整,像是随了这笔迹的主人,清瘦嶙峋,但又没法从他这个人身上,挑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有时候毫无破绽,其实也是一种破绽,陈暗上一次还教育姜柳遇事先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没等她求,自己倒巴巴地把解题思路送上来了。 这说明什么?姜柳认为,此等异样的行为,一定是陈暗想要求和的委婉表示,他不好意思直接说我教你吧,便用传纸条这一书面形式,好躲避他这一打脸行为。 既然他都这么用心良苦了,自己哪好意思不给台阶下啊,姜柳按照陈暗给的提示解开那道题后,立马就从课桌左上角那一堆课本里翻出一张纸来。 她把这张纸拿给陈暗,笑嘻嘻地邀请他道,下周的社会实践报名表,我特地问班长要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吧? 陈暗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表接了过去,姜柳一看他肯拿,以为这事十拿九稳,正要欢天喜地去填写自己那张,就见陈暗看完后将那张表压在了课本下面,他摇摇头,说我没兴趣。 姜柳一急,语气带讥,玩你都不会,那你还会干嘛? 那句粗口已经冲上喉咙了,却又被陈暗勉力咽下,他视线胡乱地掠过她的上半身,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明显不满的脸上,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不好意思,我还会干饭! 檀山树。 檀山镇因檀山而命名,这座位于檀山镇北面的山体,青翠秀丽,鸟雀啁啾,和国内大部分因自然风光而闻名的风景区一样,檀山也有着天然的氧吧和茂密的植被覆盖率。 去檀山进行一次社会实践,是檀山中学多年来的传统,据说这传统是上任校领导强制要求的,为的是让学生劳逸结合,在学中玩,在玩中学。 赵校长有些老古板,因为古板,他便不想让高叁这一特殊群体,还在这节骨眼上出去玩,同样因为古板,他也不想让这条延续至今的传统,在自己手里被生生拦断。 于是他决定,高一二学生照常进行社会实践,而高叁学子,则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为了身上少背点责任,赵校长还让教务处打印了厚厚几迭报名表,只有在报名表上签了名,表示是自愿参加本次社会实践的学生,才可以被允许去檀山。 姜柳跟着班上一半同学去檀山的那天,是十月正凉爽的好天气,为了应景,她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穿惯了小皮鞋的脚刚开始还不是很适应球鞋的硬朗,但很快,姜柳便能够在泥泞的山地上健步如飞了。 檀山是自然风景区不假,但如果不是当年镇上要发展旅游业,把这座唯一的山拉出来,花了点钱和力气在山上造了条水泥坡搭了个小亭子,谁还会傻乎乎地往这座荒山上跑? 大部分学生在山坡上摊开块布就开始休息吃水果零食了,算是完成了本次社会实践的打卡,当然了,也是为了从繁重的学业压力中喘口气。 还有一小部分学生爬到半山腰的小亭子便也顺势坐下,要不是因为水泥坡上已经被花花绿绿的桌布给占满了,谁愿意多花力气跑到这个并不大的小亭子里来呢? 姜柳在亭子里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水后,便指着山顶上一个黑黑的小点问身旁同学道,那是什么? 被问到的那个男同学有些惊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磕磕巴巴地说道,那是檀山树。 檀山树?姜柳不解。 对……据说是山上最大最长寿的一颗古树……你……你要去看看吗?男同学语义不详地试探道。 姜柳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叁十分,离规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面露迟疑,不确定自己的速度能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位男同学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急切地开口道,虽然是山路,但也不难走,按照你的速度,应该来得及,如果真来不及……我帮你和老师解释一下,相信他也会理解的。 男同学一脸殷切地望着姜柳,姜柳本是随口一问,但男同学已经帮她铺好了路搭好了桥,她那双崭新的球鞋要是不踩上去走一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她笑着朝那个男同学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同学。 男同学被她笑意吟吟地看着,本就泛着油光的鼻头更亮了,他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轻轻“嗯”了声就重新坐回到位置上了。 姜柳将保温杯重新放回到帆布包里,然后随意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往山上走去,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就在她走出亭子后,那位腼腆客气的男同学,立马就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机的显示屏上是他因紧张而油光满溢的脸,等他将那个“OK”的手势成功发出去后,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虽是山路,但也不难走。 山顶不远,也确实如那位男同学所说的,虽是山路,但也不难走,姜柳卯足了劲,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檀山树下。 只是上山坡时,枯枝残叶铺了一地,叶子纹理清晰光滑,灰色球鞋容易在叶子堆里打滑,姜柳一个没注意,险些滑倒,球鞋狼狈地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接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檀山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和苍劲的树枝,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既有着拔地倚天的豪迈,又有着看破一切的慈祥。 姜柳走近它,轻轻抚摸它凸起的枝干纹理,像是在抚摸一位老者饱经风霜的脸。 也就是在姜柳拍完照收回手机的那一刻,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响,嘎吱嘎吱——球鞋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 起初她以为是哪个同她一样好奇心爆棚的同学,便朝着山坡那方向“喂”了几声,但奇怪的是,嘎吱声虽不断,却迟迟没人肯回应。 按理说是同学的话,就算彼此互不相识,听到对方发出的呼唤,也该有所回应,但如果不是檀山的学生,又会是谁呢? 影视剧里那些犯了事逃往后山的杀人犯,或是有着奇怪癖好的山顶洞人的形象纷纷跳出来了,它们在姜柳的脑瓜子里上蹿下跳,凶神恶煞地将她的心跳频率拉高了不少。 姜柳猫腰躲到檀山树后,她慌张地环顾四周,才在不远处捡到了一根还算结实的断枝,她把那根树枝紧紧地攥在手里,她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刚才的粗心大意,还没摸清对方是谁就率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又把自己的四肢都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得要把整个的自己都嵌进树干里。 嘎吱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不同于刚才踩枯叶时的清脆,这脚步声沉而稳,是鞋子踏踏实实地落在泥土上的触感。 这沉稳的脚步声只在黄土地上犹豫了片刻,便准确无误地朝那颗檀山树走来。 姜柳将那根粗树枝紧握于胸前,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生怕自己杂乱的呼吸会率先出卖自己。 这脚步声来得蹊跷诡异,听声音应当只有一人,且应该不是个女性……姜柳不敢再往下想了,再细想下去只怕就要握不住手里那根树枝了。 她做好了与对方鱼死网破的准备,却又在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也许对方只是个沉默的男同学呢? 姜柳像只全身的毛都竖起的猫,冷眼警惕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脚步声似乎是在檀山树前面随意绕了圈,短暂的停顿过后,似乎又往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看样子像是要离开。 姜柳内心窃喜,想确认一下对方是否离开,便悄悄地从树后探出一双眼,这一眼探出去,却像两枚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下一刻她霍地站起身,扔下手里的树枝就朝那双帆布鞋跑去……她跑向了那双黑白相间的,鞋头微微泛黄的帆布鞋。 难道这山上有饭吃? 新球鞋在帆布鞋面前站定,灰色鞋头沾了些泥,不着痕迹地掩去了身上那一层簇新,看上去像是因太阳暴晒而微微泛着黄。 姜柳在此刻看到陈暗,实在是难掩心中复杂,她想饱含热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但一想到从陈暗这只闷葫芦里,铁定也是倒不出什么回应来的。 她又想故作冷淡地问他,山路好走吗?但这么一句带有社交性质的,套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成立的询问,实在是不适合她和陈暗。 她还想大发雷霆地问他,刚才她叫他时,他为何一直不肯出声?但她也好面子,此刻这么凶神恶煞地大声质问,不过也是为了掩饰刚才的惊慌失措。 于是她想了想,便娇嗔道,不是说你只会干饭?难道这山上有饭吃? 这山上没饭……陈暗顿了顿,见姜柳一脸娇羞地看着她,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可这山上有蛇有蚁有蜈蚣还有野猪! 姜柳脸上的娇羞迅速地褪去了一半,娇憨没了,只剩下羞恼,她就知道,从陈暗嘴里,怎么可能吐出“这山上没饭,可这山上有你”亦或是“这山上没饭,可在我心里,你姜柳是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这种土味情话的! 姜柳恨得牙痒痒,却听到陈暗提醒她道,集合时间快到了,你确定还不下山吗? 哦……姜柳不情不愿地跟在陈暗身后,脚步拖沓,陈暗刚要催她快些,却听见身后人忽然欣喜地唤了他一声,手臂忽然被她扯住,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那颗檀山树面前,她指着那颗参天大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说这也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不如在这树前拍张合照再走吧! 说完便掏出手机,又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了自己和陈暗的脸,陈暗却推了推她凑过来的脑袋,说你别闹了,你不知道在古树前是不能照相的吗? 姜柳讶然,听陈暗给她科普,据说在古树前拍照,容易招惹脏东西,很有可能你拍了一张照,上面没有人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树,或是…… 或是什么?姜柳吞了吞口水,耳畔是风穿过山林的呜咽,她有些紧张,却还是敌不过泛滥的好奇心。 或是,只有人身和树身……却没有人的头。 陈暗还没说完,就见姜柳脸色骤变,他松口气,正要劝她快走,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搂过了脖子,接连叁声“咔嚓”后,姜柳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她笑得很狡诈,说你这些鬼故事骗骗小孩子就可以了,我都多大了你还来糊弄我?! 说完便自顾自地查看起手机里那叁张照片来,第一张照片咔嚓得太糊,只拍到陈暗半个模糊的侧脸轮廓,第二张照片倒是都入了镜,陈暗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却多了一丝呆滞和迷茫,而一旁的姜柳却笑靥如花。 姜柳轻轻地滑到了第叁张照片,可她刚看了一眼,便大叫一声,刚才还当宝贝的手机也跌在了地上,陈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发白,满眼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只手机。 陈暗疑虑更甚,便捡起了那只手机,手机页面上还显示着刚才拍的第叁张照片,照片上是一贯冷淡的少年和一脸明媚的少女,只是,在少年少女的身后,却有一团黑色阴影忽然入了镜,让整张照片都呈现出一种奇诡的色调来。 陈暗仰头,朝古树身后望去。 你们睡过了? 高大巨硕的树身后面,一团黑影闪身而出。 姜柳听到声响,壮着胆子定晴一瞧,这哪是什么黑色阴影啊?这分明就是一身黑衣黑裤的赵诚! 按理说黑色显瘦,可这显瘦的黑色到了赵诚身上,不仅没有发挥出它本该有的作用,反而还将那一身肥肉勒得紧实饱满,显得黑色尽头那张脸更猥琐了。 赵诚身后,照例跟着两三个小混混,其中一个急着和赵诚邀功道,诚哥,要不是三班那小子消息回得及时,咱还真不一定能逮到这妞! 呸,赵诚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以往色眯眯的眼睛里,还带了抹恨意。 她算什么妞?不过是个小婊子!我栽在这婊子身上可不止一回了,事不过三,今天我还真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赵诚撸起袖子,刚上前扯住姜柳,手腕便被人擒住,陈暗沉声道,有事冲我来,你别动她! 陈暗的力道压得紧,赵诚松开被箍得通红的手腕,边甩着被压痛的手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陈暗的脸,他笑得很邪,你们睡过了? 语气是问句,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嘲讽却是肯定式的。 陈暗没做声,却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边地势,姜柳被他护在身后,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们两人要冲出重围,显然不能只动用武力。 他把手插进裤兜,语气是难得的轻松随意,赵诚,你一直跟着我们? 赵诚不耐烦,别他娘的废话!新鞋被你穿过了,现在,旧鞋也该轮到我穿了吧! 陈暗却没被他这番不客气的话给激怒,他双手插兜,一副轻松惬意的姿态。 一旁的姜柳将陈暗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她张了张嘴,却没料到赵诚忽然发难。 赵诚用了蛮力,他一把揪住姜柳的马尾,粗暴地将她扯到树干上。 陈暗想上前,却被几个混混控制住,一种遮不住的怒意覆盖在那张淡漠的脸上,他冲赵诚喊道,你敢动她试试? 赵诚阴阴地笑了,他知道陈暗这是真急了,他故意摸了把姜柳的脸,被胶原蛋白充盈的肌肤嫩滑如蛋白,赵诚用了劲,想将这嫩白狠狠碾碎,最后还是收了力道,他怕现在毁了她的脸,等下会影响他的快活。 姜柳被压制在赵诚手下,却还要响着嗓子,试图激怒他,嫖客找鸡还会提前谈好价格呢,你赵诚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哪怕你现在就要当着这么多人强奸我,也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吧? 赵诚被接二连三的挑衅败坏了兴致,他总算是松了手,然后来到陈暗面前,当着他的面,故意嗅了嗅刚才摸过姜柳的手,啧啧,真香,陈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真傻?最好是自己肯傻乎乎地承认,是我想对姜柳欲行不轨,这才一路跟着你们来到山上的? 陈暗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姜柳,却没发现赵诚朝那两个混混使了个眼色,混混会意,立马就将陈暗按倒在了地上。 赵诚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陈暗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正在录音”那一页上,赵诚怒极反笑,他点点头,却在下个瞬间将那只手机摔到了地上。 你他妈的,到底干不干? 那是一只被陈冬燕淘汰下来的手机,屏幕开裂,摄像功能受限,平时只能勉强维持一般的通信功能,此刻,它上下两截断裂,正惨不忍睹地躺在陈暗的不远处。 赵诚将闪着幽光的那一截踢到陈暗脚边,陈暗看到,碎屏上显示的时间正在不断跳动着,表明“录音”正在进行中。 赵诚蹲下身,指了指那块碎屏,说你去捡啊,你要是能捡起来,我就放你们走。 陈暗不会相信赵诚,可他别无选择。 指尖刚触到那点微凉,一只黑色运动鞋就踩了上来,赵诚本就胖,承受了他一半体重的鞋紧紧地压制着陈暗,陈暗稍微一动,便换来更加用力的踩压,他没喊痛,但鬓角渗出的汗珠和双眉间拢起的褶子都表明他正在受痛苦。 陈暗越痛苦,赵诚就越兴奋,兴奋的赵诚招手叫一脸苍白的姜柳过来,姜柳没看陈暗,只是乖乖走过去,任由赵诚抚摸她的脸,她蹙着眉,眉目间蕴动着的那股机灵劲全没有了,只是低眉顺眼地对赵诚道,都是我的错,你别动他。 话音刚落,尖巧的下巴就被大力扳起,赵诚压抑着怒气,说你们这对狗男女倒是有情有义,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他眼珠一转,语调又亢奋了起来,可你姜柳,总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吧! 见姜柳没吱声,赵诚故意碾了碾那只压着的脚,姜柳看到,陈暗脖颈处青筋暴起,那曾让她着迷的蜿蜒山脉,最后还是成了一堆爆发后沉寂无声的废墟。 赵诚没有再对姜柳放狠话,但他却用这无声的威胁,逼迫姜柳做选择。 姜柳没有再犹豫,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黑色冲锋衣从身下掉落,像蝉蜕后落下的皮,喑哑无声地堆砌在地上。 陈暗仰起一张汗水涔涔的脸,朝姜柳凶道,滚! 姜柳却恍若未闻,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没有刻意被压制的愤怒,也没有被强迫后的委屈,但放在衬衫纽扣上的手指却冰凉而潮湿,让人恍悟这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怕她已经拥有了一具让人欲念丛生的躯体,但内里,还藏着一颗未完全成型的芯子。 六颗纽扣排列有序地裹住了蓬勃的身体,第一课纽扣被解开时,那几个混混发出了几声调笑。 第二颗纽扣解开后,大家都不笑了,那些贪婪垂涎的目光像八爪鱼的触手一样,黏腻地攀爬在姜柳裸露的肌肤上。 等到姜柳开始解第叁颗纽扣时,被压制的陈暗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赵诚感到脚下的那只手像是要冲破桎梏,那只手带着一种无声却强烈的怨愤,试图从他的脚下钻出来。 赵诚转过身正要开骂,却见陈暗正定定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那目光像是沾了毒液,又像生着磁场的黑洞,只要你一靠近这目光,就会被吸附进这双眼睛里,然后被毒液腐蚀得一点不剩。 赵诚压下心头震惊,低声咒骂了句,便挪开了脚让手下把陈暗拉到檀山树后面,陈暗不肯配合,便遭到一番发泄般的踢踹,姜柳不敢再往地上看,只是一个劲地拨开那剩下几颗纽扣,她红着眼,冲赵诚骂道,你他妈的,到底干不干? 赵诚这才让混混停了手,让人将陈暗拖到了旁侧。 然后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姜柳的脖颈处,痴迷地喃喃道,香,真香。 柳暗花明,不如回头是岸。 纵使姜柳垂涎陈暗已久,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 垂涎,比喻十分羡慕,极想得到,从她见到陈暗的第一眼起,大脑分泌多巴胺,一开始她以为她喜欢的是他的人,是他清隽的眉如雾的眼,是他嶙峋如起伏山脉般的肩胛骨和隽永缠绵的手背经脉。 可他对她太好,她被赵诚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时,明明不关他的事,却是他偷偷去“请”老班过来教室解围。 她被赵诚一伙人堵在小巷欺负时,他明明那么讨厌她,却还是去而复返,去找赵校长“通风报信”。 就连在檀山山顶那一次,他宁可折了自己的一只手,也不肯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哪怕最后的结果让他失望,他仍愿意为她一博。 少年还是初见的那个少年,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可少年却已不再是初见的那个少年,因为那束高高扎起的马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荡漾在他心间,因为那双常年大雾不散的眼眸,终于还是被那片热烈的红给吞没蚕食掉了。 少年情谊羞赧而珍贵,姜柳怎么能拒绝?姜柳怎么敢拒绝? 而她回应他的,则是一个热切的拥抱,那种热度,不单单是肌肤温度的陡然上升,而是从内到外,从心脏血液到皮肤表层的呐喊叫嚣。 陈暗,我愿意。 陈暗,我允许你,喜欢我。 陈暗,我允许我自己,来爱你。 陈暗,比起柳暗花明,我更想要你回头是岸,我想要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檀山河岸边的那颗柳树,因为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得有多远,只要你一回头,我就一直在那里。 高冷学霸秒变恋爱脑该如何适应啊?! 陈暗给姜柳连带了一周的芹菜饺当早饭后,姜柳终于提出了抗议。 芹菜饺是很好吃,可再好吃的东西,也扛不住天天吃啊! 她很聪明,她不直接说她吃腻了,而是和陈暗表示,她白食了饺子这么些天,现在也该轮到她来为陈暗付出了吧。 于是陈暗在连喝了一周的皮蛋瘦肉粥后,终于明白了姜柳藏在粥里的“良苦用心”。 原来不是饺子不好吃,也不是粥不好喝,而是应该饺子和粥来回轮着吃,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每日亲自早起煮粥的姜柳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神凄惨而语气委婉地和陈暗表示,她爱学习!为了学习,她宁可舍弃味蕾的享受,她不是不愿意早起,如果早起是为了能节省出更多时间来学习,她完全愿意,但如果只是为了吃一顿美味的早饭…… 她迟疑着,希望陈暗能读懂她的欲言又止。 陈暗不仅明白,且完全支持,他甚至表示,饺子和粥的重担,都可以由他来承担,只要是姜柳愿意吃。 姜柳神色复杂地听着陈暗絮絮叨叨,内心惶恐极了。 按照这样的剧情发展下去,等大学毕业后,陈暗恐怕也当不了警察了,他恐怕会拉上她,一起去开家早餐店,店内的招牌点心她都想好了——芹菜饺和皮蛋瘦肉粥…… 姜柳越想越害怕,她及时地制止了陈暗的慷慨发言,大煞风景地转移话题道,刚老师讲的有几题我还不太懂,放了学之后你给我讲讲吧。 姜柳看着陈暗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不禁又陷入了沉思,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放学后,陈暗帮姜柳辅导作业,姜柳偏科,语文还行,数学真是拉低了她不少分,可幼师虽然不需要数学有多好,但师范院校的录取分数线可不低,她不愿意吃偏科的亏,只好尽力追赶上去。 按照之前的辅导流程,陈暗先给姜柳梳理了一遍题型考点,等列出公式后,又让她自己代入计算,姜柳不笨,就是有点死脑筋,认准了刚开始的思路就不会变,陈暗见她代入了一个错误的数字而苦算不得时,不由地出声提醒她,有时候一直没到目的地,会不会是刚开始就走错了路? 姜柳明白了,她想了想,又把中间那个数字改了改,陈暗扶额,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姜柳在错误的道路上又继续走了五分钟后,终于放弃,她低头苦苦思索道,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话刚落,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无奈叹息,她感到有片阴影覆盖下来,一只好看的手温柔地覆在了她的右手上,陈暗握着姜柳的手,黑色水性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了一行行干净规整的数字。 笨蛋,都跟你说了是刚开始走错了路,怎么净想着中途变道了呢? 姜柳被陈暗语气里的亲昵搞得有些发麻,是那种春风拂过脸颊的酥麻,她佯装镇定,说我这不是想着补救嘛。 姜柳感到陈暗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他像是说不过她,便带有惩罚意味的锢了锢她的手,见怀里人紧绷着,他便松开她的手,将距离拉远了些。 姜柳以为他生气了,转过身连忙问道,你生气了? 陈暗摇摇头,唇畔噙一缕宠溺的笑,清冷嗓音像是裹了层蜜糖,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的都对。 姜柳当即石化在原地:谁能告诉她,高冷学霸秒变恋爱脑该如何适应啊?! 当你做舔狗做得太久。 姜柳不需要适应,因为陈暗没有给她适应他的机会。 他在察觉到她僵硬的同时,便迅速地调整了自己同她的相处模式,并在心里给自己划了一个清晰的定位:高而冷,该动手时绝不动嘴。 当他恢复了往日禁欲系的模样时,姜柳竖起的汗毛也随之恢复到了原样。 不是姜柳接受不了陈暗的转变,而是这转变来得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好了,换位思考一下,当你做舔狗做得太久,而被舔对象忽然转过来朝你热情地摇着尾巴时,你会不会感到一阵惊悚? 就在姜柳打算一点点地消化掉陈暗是个恋爱脑的事实时,对方又摇身一变,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清冷模样。 陈暗还是那只不肯多话的闷葫芦,但手里的动作却是多了不少,就好像葫芦本身还是沉默敦实的,但缠在葫芦上的那几根藤蔓却开始朝着姜柳的方向隐隐挪动着。 姜柳做题做得口渴了,正要去接水,却发现桌角原本空着的水杯已经被倒满了热水。 姜柳做题做得肚子叫了,刚从厕所回来便要去拿抽屉里的饭卡,打算去楼下小店买点饼干充充饥,就见摊开的书本上放着一块德芙巧克力。 就连姜柳做不出题,正对着那道题抓耳挠腮之际,就见桌上忽然出现一张小纸条,上面不仅列了解题思路,背面还写满了每个解题小步骤,内容详尽到就差没有替她把答案抄上去了。 姜柳咂舌,她拿着那面小镜子,想从镜子里抓到陈暗偷窥她的证据。 可镜子里照映出来的,却是一个低垂的弧度饱满的头颅,陈暗低着头,正认认真真地答着作业本上的题,让姜柳抓不到任何的“犯罪事实”。 姜柳不禁疑惑,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成为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的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还是那句话,陈暗本身不是个会在意小细节的人,但要是对方是姜柳,他想他不介意再把她剖析得更干净一些。 而这份在意,也不是在两人谈恋爱后才陡然生出来的,这份在意,早已经潜伏在过往的每一天里,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所以才不得不被陈暗按捺着的。 而一直在意姜柳的陈暗,则在三天后,一个休息日的清晨,约姜柳一同去市区玩。 那天姜柳出门前,还特地背了只书包,书包里其实只装了水杯和小零食。 姜蕙心看到她在玄关处换鞋,却是让她等一等,姜柳扯了扯快要滑落的书包带子,生怕刚才那个“要和同学去书店买辅导资料”的理由被姑姑拆穿驳回。 姜蕙心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姜柳发现她的手里多了个红包,她把这个红包塞到姜柳手里,说本来想在家给你烧几个菜的,既然你要和同学出门,就自己去买点好吃的吧。 姜柳不肯拿,姜蕙心便强硬地将那个红包塞进了她的书包里面,然后又将她推出门,让她玩完早点回家。 等到姜柳出了院子后,才把那个红包打开,红包里面塞了整整十张毛爷爷,姜柳将那个红包封好后重新放回到书包里层,然后她吸了吸酸涩的鼻腔,却是闷头快步地朝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不错,很好,我很满意。 从檀山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就那么几辆,还没等姜柳走近,就看到陈暗已经等在站台下了。 十一月的天气,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搭配同色系的裤子和帆布鞋,总给人一种阴郁沉寂之感,可是当他侧过身来,当他转过脸来朝着姜柳笑时,姜柳又觉得刚才那种简寂落寞的构图被打破了,在色调单一的取景器中,少年眼眸里的光亮逐渐耀眼,直到彻彻底底地覆盖在那层阴霾之上。 陈暗一见到姜柳,就察觉出她的异样,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问她怎么了? 姜柳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红包所带给她的复杂心绪中,她摇摇头,随后心不在焉地跟着陈暗上了车,陈暗察觉到她今天兴致不高,特地选了两个后排的位置。 他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姜柳,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姜柳大部分时间都是盯着窗外,陈暗本就话少,几次三番想开口同她说些什么,但目光一触到她冷淡的侧脸,便又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在沉默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里,姜柳的手倒是自然地垂落于腰际两侧,姜柳的手秀窄修长,指甲小巧柔和,明明没涂指甲油,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泽来。 陈暗想忽略掉那抹色泽,却做不到。 于是他右手指尖挨个地跳起了舞步,小心而热烈地朝她挪去,其中就数他的小拇指跳得最欢快,快乐到差点就要触碰到她的手时,公交车猛地一颤,只听见司机暴躁地骂了句什么,随后又晃晃荡荡地上了路。 这一停顿使得姜柳忽然转过脸来,怎么了? 陈暗连忙收回了手,指尖神经末梢能感受到的快乐荡然无存,他难得有了些结巴,没……没什么,就是路口忽然冲出来个人…… 姜柳淡淡地“哦”了声,正想问陈暗的脸怎么那么红,车子又是一个急刹,原来是已经到站了,暴躁的司机催促着为数不多的乘客快点下车。 也许是在车上已经平复好了心情,也许是因为这是和陈暗的第一次约会,一下车,姜柳的情绪便高涨了起来,她一扫刚才的低迷,兴致勃勃地问陈暗要带她去哪里玩。 她原以为陈暗会带她去电影院,她昨晚上查了查,有几部刚上映的爱情片口碑不错,倒是可以考虑看一下。 如果不是电影院,大概率也会是游乐园,现下的小情侣不是都爱往这两个地方凑嘛,前者可以一起分泌肾上腺激素,后者则一同体验感官刺激。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暗带她来的地方竟然是——新华书店! 站在书店那块巨大的招牌门口,陈暗一本正经地和姜柳解释道,因为姜柳太爱学习,他怕把她叫出来完会影响她的功课,但……他直接略过了这一部分,直接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总结道,所以我们今天就一起在书店学习吧! 不需要姜柳怎么动脑,也知道陈暗“但”字后面的那个意思,我怕影响你学习,但又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才想到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我们俩既可以在一起,又不会耽误彼此的学业。 姜柳僵着一张脸,毫不吝啬自己对他这个馊主意的夸赞,不错,很好,我很满意。 陈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总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呢?! 生日礼物。 在新华书店学习了大半天后,陈暗看了眼手表,终于有了要动身离开的念头。 他从书架上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本数学习题,在柜台结完帐后,他把那本题册装进了姜柳书包里。 面对姜柳无声却强烈的眼神控诉,他善解人意道,姜老师要检查你今天的学习成果怎么办? 可是作业本也是空白页的啊?姜柳对着天翻了个白眼。 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好。陈暗揉了揉她的脑袋,含笑道,走吧。 姜柳以为陈暗所说的“走”,是走回到距离不远处的车站,可没想到陈暗带着她七拐八绕,最后却把她带进了一所商场。 商场不大,仅三层楼就囊括了所有的百货商品,不同于后来家喻户晓的连锁品牌商场,这家位于檀山市区中心的商场已经代表着当地最高的消费水平。 陈暗把姜柳带进商场里面,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姜柳摸不准他的意思,拿眼神询问他。 陈暗只好随手指了家正对面的鞋店,语焉不详,来都来了,去逛逛吧。 鞋店里原是各种品牌大杂烩,除了年轻人所青睐的耐克阿迪外,李宁安踏等国产品牌也占据着店内一角。 姜柳虽是陪着陈暗在逛,但很明显,陈暗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在女式鞋柜那一圈徘徊着。 那双奶油白的耐克板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耐克空军一号的经典鞋型,奶白色鞋侧是一只粉色和红色镶嵌起来的对勾,它在一众花红柳绿中算不得惊艳,但姜柳的目光就是钉在它身上不肯离开了。 陈暗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怂恿她,要不要试试? 因为从没跟女朋友,不,确切来说是从没和女孩子一起逛过街,他在怂恿她试穿的同时,甚至还带了点不好意思,就好像自己已经替店内导购,提前完成了推销的任务。 姜柳拿起那双鞋左右查看着,脱口而出,你送我啊? 谁料陈暗接着她的话直接道,你喜欢,我就送你。 姜柳还欲调侃他几句,却在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试探道,所以你是特意带我来这挑礼物的? 这时导购终于走过来介绍鞋型,陈暗顺水推舟,拉着姜柳在试鞋凳上坐了下来,见姜柳还怔忪着,陈暗便又帮她脱去了左脚的鞋。 他的手碰到她的脚时她才反应过来,于是她的左脚便赧然地瑟缩了下,好在这时候导购已经去招呼其他顾客了,姜柳想说“我自己来”,陈暗却捉着她那只不太配合的脚,不由分说地套进了那双崭新的板鞋里。 姜柳的脚生得秀气,文艺复古的鞋型配色衬得她身姿愈加苗条修长。 陈暗还蹲在她的面前,他眼里闪过赞赏的光,见她转过来看自己,他终于将那句早已排演了一上午的话溜了出来,送你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