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华》 第1章 腊月大雪 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 大雪纷扬,不屈江以北千里冰封,漫山漫岭银装素裹,东去河流被冻成长长一条境链,有零散失主的负伤战马从上面轻踏而过,不时停下,抬脚舔弄伤口。 到了午时,天色越发沉甸,鸦雀拍翅而过,啼声如老弦二胡,喑哑粗粝,刺破长空。 不屈江西南容塘峡口,傍山而建的城池被大雪覆盖,城外有方临时垒砌的宽阔高台,高台上列着一排侩子手,冰天雪地,他们清一色的只着一条黑裤,扛在光膀上的大刀被擦得铮亮。 四周人声喧嚣,八千余众士兵满怀期待,三声鼓响后,报令官高喝带人。 八十来个身着单薄衣衫的俘虏被从雪地尽头带出,为首的年轻人个头不高,身板颇是清瘦,头发遮面,形容脏乱,分不清是男是女。 一条铁链绑缚在年轻人的腕上,另一端牵在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手里。 年轻人身子负伤不轻,双膝血迹斑斑,举步维艰。 出了城门,积雪没腿,北风变烈,啸啸充耳。 夏昭衣抬起头,迎着风雪敛眸,淡淡扫过面前空旷又拥挤的刑场。 风雪吹开一些她的长发,露出来的面孔大半是血肉,血肉里面还扎着许多木刺,已隐隐有腐烂之势。 她双唇微微颤抖,眼眶渐渐变红了,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将士。 那些高大的男人们也停了下来,眼眸通红的回望她。 眼泪从夏昭衣眼中跌落下来,滚过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对不起你们。”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粗哑干燥,不辨男女。 “没有时间了!快点!”报令官怒喝。 夏昭衣手中的铁链被猛然一扯,整个人往前面跌去。 “跑起来!”报令官又叫道。 “驾!” 那骑马的士兵立时拍马,夏昭衣还未起身便被往前拖去。 “好!!” “干得漂亮!” “跑快点!” 四周响起笑声和鼓掌声。 没有人不恨夏昭学。 东南战线整整溃败两个月,他们终于成功收买了翁迎的左路军,里应外合下,本该将绕不屈江往北而去和大乾定国公率领的北军会师的翁迎大军全部歼灭,夏昭学却为掩护翁迎离去,带着两千精兵虚张声势将他们引入了昇流渊。 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回头去追翁迎,却又被夏昭学所率领的部众拖了半个月之久,严重阻挠了他们的行军路线。 因为夏昭学人少,所以可以灵活游走,不停骚扰他们,或劫粮草,或烧军营,随后又溜得飞快,神出鬼没。 他们在近半个月的围剿后,现在终于要彻底杀光夏昭学部众,出尽这口恶气了! 而大乾那位定国公,这位夏昭学的父亲,也在七日前遭遇伏兵,和世子夏昭德身死荒泽谷。 定国公府最精要的部队全军覆灭,夏文善及其长子曝尸雪岭七日,将于今天挫骨扬灰。 至此,大乾声名显赫,荣华盛极的定国公府便只剩下七岁未到的幼子夏昭嘉和那位名冠天下,两岁拜入名师门下,以奇才著称的独女夏昭衣了。 一个女人,再奇才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个幼子,又如何和定国公府那些公叔堂伯们相斗。 三百年兴盛的定国公府,衰败已是注定,这也将是整个大乾步入历史消亡的序篇。 眼下,这个他们恨进了骨子里的男人,正狼狈的像一只落水脱毛的狗,连跑带滚的被拉扯着往前,真是大快人心。 “往左!”人群里有人大声喊道。 一旁的军官没有阻止,也跟着大笑:“右边好!那边有高阶!” “跑快点!再快点!” “不要快了!当心弄死他,不要便宜这混蛋了!” 骑马的士兵越跑越快,夏昭衣被拖倒在地,一路摩擦,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沾着大量被磨掉的血肉。 “将军!!” 身后那些俘虏们暴动不安,怒吼着冲上来,好几人被当场刺死。 夏昭衣咬牙忍痛,唇瓣咬出了血,整个人如筛糠上抖动的米粒,不由自己。 人群还在叫嚣,夏昭衣气殚力疲,微微睁着眼睛,忽的看到了立在高台正上方的那对男女。 雪花如鹅毛,拂过苍茫大地。 易书荣双目晶亮,心情澎湃的看着那个被拖扯着,毫无反抗之力的阶下囚,满心皆是挫败对手的扬眉吐气,以及将这个与他天下齐名,却事事都高他一筹的男人狠狠践踏,踩于脚下的满足感和得意感。 陶岚立在他旁边,婀娜身姿此时一身盔甲,手掌按在别于身侧的刀鞘上,唇角讥诮,面无表情。 除了这些将死的人,全场独她一人知道下面那个扬威将军并不是真正的夏昭学。 以夏昭衣一介女流之身,这么被拖下去,撑不住多久了吧。 早死早好,虽不及看到她被一刀砍断脖子来的解气,可是她一刻都不想让这个女人活在世上。 不能让人发现她是假的,一旦被易书荣知道这个扬威将军是识天卜命,一双回春妙手的离岭夏昭衣,那她们两个人的命运绝对会在顷刻被完全颠覆。 而且,终是到了如今这一步,她也始终放不下夏昭学,只有夏昭衣替他死掉,夏昭学才能安然离开旸门关。 否则,易书荣那些白隼,可以在半日内就将封锁消息传遍整个云湖之境。 四年前的花朝节,是陶岚心里最深的恨。 那时还在京城,她与人在街头起了争执,带着丫鬟家丁教训了那缺斤少两,还倒打一耙肆意诬赖他人的商贩后,抬头便看到人群里单人单马,一身鹅色衣裙的夏昭衣。 那年夏昭衣不过十二岁,坐在马上,与她平淡对视后驱马离去,未发一言。 当日黄昏,母亲带来她与定国公府亲事被作罢的消息,她急的四处打点打听,才知道大约是夏昭衣去了她二哥面前说了什么。 之后,她便成为了整个京兆的笑话,更一步一步沦落至异乡,再无回去的可能。 想起过往诸事,陶岚眼眸浮出浓浓的恨意。 不过没事,老天终究是公平的。 定国公府已经完蛋了。 人群在眼前疾闪而过,夏昭衣周身如车裂,终于再难支撑下去,一口浓血从喉间涌上,吐在了冰寒入骨的雪地上。 师父,二哥…… 夏昭衣闭上了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2章 来之则安 “哗!” 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缩在角落里的女童一个激灵,颤着身子从混沌如荒古般悠长的黑暗里挣扎醒来。 “起来!” 水桶也砸了下来,丢在了女童的小身板上。 刘三娘双手叉腰,气恼的看着女童:“好吃懒做,院子里的活不干了吗?不干你说一声,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女童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水雾中渐渐聚焦,落在了身前的女人身上。 “听不到吗,”刘三娘蹲下身子,扯过女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告诉你,过几天又会来一批流民,你不做事,直接去死了算了!” 女童被打得耳光嗡鸣,本就迷糊的眼睛越发混沌。 刘三娘看她的脸蛋红润异常,皱了下眉,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滚烫滚烫的。 “病怏怏的!”刘三娘唾了口,松开她,“我看你还能活多久,没生个好命,倒生了个娇滴滴的身子,等死吧你。” 刘三娘起身退开几步,离开前又回头道:“明早去刷马桶,我可不惯着你是不是生病,刷不好你自己看着办。” 女童抬头看着她,模糊视线里,女人又怒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屋内又恢复安静。 女童呆呼呼的眨了下眼睛,靠在后面的木板上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过去良久,合上的木门又被推开,一个小身影张望了下,从外面溜了进来。 “阿梨?”小梧伸手推了推女童。 谁是阿梨…… 夏昭衣睁开眼睛,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女孩正看着她,神情有些急躁。 “我在喊你呢。”小梧不悦道,将手里的两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喏,这是余妈让我给你的。” 瓷瓶触手冰凉,很是舒惬。 夏昭衣不由握紧它们。 “刚才我洗了野菜送去厨房,听到刘三娘说你病了,还说要把你交给鲁贪狼处置,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小梧又道。 夏昭衣还很头晕,完全不及思量眼下情况,所以没做回答。 她转了头,朝四周看去。 “喂!你应一声啊。”小梧叫道。 身处是一个破旧木房,空荡荡的,地上泥土坑洼不齐。 夏昭衣伸指在地上挖出些泥土,在手心里面轻轻摩挲着,是棕壤。 空气中除了潮湿酸气,还有隐隐的腥味,墙上很多地方甚至有大面积的黯淡褐色,是新旧不一的血渍。 刑房? 不像,屋外阳光正好,没有哪家刑房这么客气,给开上好几个明晃晃的大窗户。 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没人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残暴杀戮。 想起之前那个妇人三句不离死字,戾气颇重,还有她口中提及过流民,恐怕这里是荒郊野岭的黑店,或草菅人命的匪寇山寨了吧。 “喂!” 小梧又叫道,拔高了些音量。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她看去,眼前这个女孩,看模样也就十岁上下。 眼睛不大,但格外明亮,鼻翘嘴小,头上梳着的发髻有一些散了。 身上的布衣很薄,两只手起了几个水泡,有一个水泡被戳破了,尚留一些脓水在上面。 脖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鞭痕,伤口正在愈合,仍看得出当初伤口不浅。 夏昭衣垂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更惨烈一些。 醒时头昏脑涨,所以没有去觉察身体状况,现在才发现,整个身体的骨头都像是被根根抽出来,又根根塞回去一般。 她扶着身后的木墙爬起,走到阳光最好的那一面用尽力气打开窗户。 “你怎么了?”小梧看着她走过去,心里面生出了一些奇怪。 风吹入进来,清润冰凉,夏昭衣抬手将外面湿嗒嗒的衣衫脱下,用尽力气拧干,挂在窗台上晒着。 屋外阳光很好,不远处一棵大树,靠近她所在木屋这一边的树叶较为茂盛,是为南边,而阳光是从左边射来的,那是西边。 再看日头倾斜角度,现在不早了,应是申时左右。 但日头还暖和,晒在身上很快驱尽冰冷,眼下该是六七月份吧。 “今天什么日子?”夏昭衣开口问道。 “六月十二。”小梧回答。 夏昭衣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 大安。 上上之吉。 夏昭衣敛眸,饶是精通奇门玄学,可对于死而复生,再世为人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但,既来之,则安之。 “你叫什……”夏昭衣回头问道,随即打住。 “你叫我小梧吧。”小梧回答,并没有因为不认识她而起什么念头。 夏昭衣点了下头:“嗯。” “梧桐的梧,你知道怎么写么?”小梧又道。 她知道,可是不知道阿梨知不知道,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将小瓷瓶打开,凑在鼻下嗅了嗅。 “怎么那么古怪……”小梧嘀咕,而后说道,“我得回去干活了,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刘三娘不放过你不说,凤姨和方大娘也要找你麻烦了。” “嗯,”夏昭衣点头,重看回她,“谢谢你给我送药。” “你是得谢谢我,我可是偷偷跑来的,要不是看在余妈的份上,我才不管你呢,我这个人情你可得记住了,以后我要你还你记得还。” “好。”夏昭衣应道。 小梧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就是觉得眼前这个阿梨说不出来的古怪,虽然平时在后院从来没什么接触,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先才,”夏昭衣这次主动开口,“我没有故意不理你,我头太疼,耳朵尚还有一些嗡鸣。” 小梧抿唇,点头:“好吧。” 她又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说道:“那我走了。” “嗯。” 小梧离开,木门声“吱呀”响起,木屋里恢复安静。 夏昭衣在地上坐下,抬眸看着外面的天空,几只鸟儿飞过,似能听到极轻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她疲累的闭上眼睛,抬手撑住头,轻轻按摩着。 第3章 疯了疯了 入夜天燥,蝉鸣鸟啼。 屋子外面的吵闹没有一刻停歇,不时能听到刘三娘和其他妇人们的破口大骂。 夏昭衣坐在屋内干燥的角落,窗户又被她推开几扇,利于通风,徐来的清风也给她燥热高温的身体带来许多畅快凉意。 院子里炊烟袅袅,忙碌的妇人们疾走不绝,碗筷锅盆叮当乱响,偌大的后院像一根紧绷的弦。 “姐,”小梧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看向最偏僻角落里的那座小木屋,“那个人好像真的快要死了,今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怪里怪气的。” “别管这些。”坐在她旁边的小容将她拉回来,继续刷手里的碗筷,不高兴道,“上次那个管闲事的你忘了吗,听说被野狼啃得骨头都没剩几根了。” “啊,”小梧吓得睁大眼睛,“你听谁说的,还有人去看啊?”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余妈再喊你去你也不要去了。”小容把碗筷放下,起身去到一旁的井边,将水桶往井里扔去,扶着辘轳说道,“来,给我搭把手,我快没手劲了。” “没手劲还留着你干什么用!今天晚饭你不用吃了!”梁氏随口骂道,捧着刚收来的干净衣筐路过,脚步匆匆。 小梧怒瞪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井边帮忙,恼怒道:“没出息的臭婆娘,也就在我们小孩面前耀武扬威了。” 一个小女孩吃力的抱着同样装满干净衣裳的竹筐,小跑着追在梁氏后面,听到这句话朝小梧看去。 小梧怯怯闭了嘴,但认出这个小女孩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钱千千后,随即又瞪大眼睛,眼眸里面置满警告。 钱千千赶紧收回目光,抱紧了竹筐,往前追去。 天色越来越暗,后院的食物香气浓郁飘散了出来。 大约戌时三刻,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从桥那边跑来大喊:“回来了回来了,八爷他们回来了!” “快,快!”一个声音尖锐的妇人喊道,“都快去准备!” “酒呢,先上酒!”刘三娘也扯着嗓门开始大喊。 小梧和小容,以及其余六七个女童听闻忙放下手头上的活,起身朝酒窖跑去,谁都不敢慢上半拍。 刘三娘站在院中监看她们,等她们走近后,她转头看向西北角落里的小木屋,撩起袖子叫骂道:“那短命的不知道死了没,这边忙成那样,她倒躲在里面安逸的很,等下让鲁大哥直接宰了喂猪吧!” 所有的女童听了都面色泛白,稳稳的抱着手里面的酒坛子,唯恐掉地上碎掉。 “都知道怕了吧,知道了就给我好好干活!把酒送完之后去烧水,那些个爷都要洗澡的!” 刘三娘很满意她们的反应,训完之后转身去厨房拿碗给自己盛粥了。 钱千千不在送酒的女童行列里,她正坐在长板凳上,和旁边的仆妇们一起搓粉圆。 看着那些女童们抱着酒坛往前院送去,钱千千说不出的羡慕,然后回头,朝另外一边的那间小木屋看去。 “看什么呢。”余妈看她心神不宁,低声道,“别分神了,做利索点。” “哦。”钱千千点头,但是不受控制的,又朝那小木屋看了过去。 “千千。”余妈叫道。 钱千千抿唇,不敢再抬头了,搓粉圆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 那些女童们送完酒是小跑回来的,回来又去酒窖,重新抱了酒坛后,再度匆匆往前院送去。 钱千千又抬头看向她们。 余妈立时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下:“快搓。” 钱千千讷讷的收回目光:“嗯。” 但就在这时,几声酒坛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些女童们尖叫着往这边跑了回来。 仆妇们惊的站起,纷纷回头望去。 一个一身灰色布衣的女人不知从哪冒出,身材纤细,垂臀的长发蓬乱,正追着几个抱酒坛的女童在跑。 小梧紧紧护着手里的酒坛,不敢摔碎,被那个女人一把抓住:“给我!” 女人夺走小梧的酒坛,将她狠狠推开,看向那群闻声赶来的仆妇们。 “小梧!”小容忙跑去扶妹妹。 小梧有些懵了,抬着头愣愣的看着这个女人。 “看什么,”女人扬起一脚踢她们,骂道,“你看什么,你们能好到哪里去!” 女人左右望了圈,跑去一旁的木架上拔下火把,朝人群冲去,乱舞乱挥:“滚,都给我滚!要么跟我一起死!” 女童们尖叫着躲远,好几人被吓哭了。 女人打开酒盖,将酒坛里的酒洒向人群,作势要将火把也扔过去。 那些仆妇们也惊慌逃远。 女人转身将酒坛砸向厨房,举着火把跑进去翻找酒坛子。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她喃喃着,将屋子里能找到的酒坛都砸碎在地。 “她疯了,她疯了!” “快去前院喊人!” “你们想办法阻止她!” 屋子外的仆妇们急成了一团。 酒水汩汩,朝四面流去。 女人抱着一个酒坛蹲下身,将火把凑在了地上。 酒水被点燃,哗的烧开了。 女人的衣角也着了火,她跳起来拍掉,抱着酒坛跑了出去。 三四个仆妇握着扁担对着她,还有一个仆妇手里抱着栓门用的木柱。 “你不想活了不要拉我们下水!”一个仆妇怒骂。 “把你的火把放下!” “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 女人看着她们惶恐不安的神情,大笑起来,越笑越凄厉,眼泪也从她眼眶里面跌了出来。 她身后的大火迅速变旺,窜向房梁,烧透了屋顶,染映的天空一片橙光。 “你们也去死吧。”女人忽的叫道,手里面的酒坛朝人群砸去,随后火把也紧跟其上丢了过去。 人群惊叫,四处逃窜,被砸中的两个妇人身上着了火,在原地暴跳着,惊呼救命。 女人飞快去一旁又捡了火把,朝那些女童摔在地上的酒水扔去。 又一场大火熊熊烧了起来。 “疯了疯了,”余妈抱着一大盆粉圆躲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这些随风猎猎的大火和那两个在地上又滚又拍,惨叫不断的火人,喃喃道,“都疯了。” 第4章 人命如芥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很快又将门关上。 钱千千四下望了圈,黑黢黢的,除了窗外一闪一闪的火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阿梨,”钱千千叫道,“阿梨,你在哪。” 屋子里一片阒寂,钱千千小步往前走去,边四下寻找着:“阿梨,外面着火了,这些屋子不好,可能会烧过来的。” “我在这。”一个清脆声音在窗外响起。 钱千千一愣,朝那个窗户跑去。 夏昭衣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沾了点水的布子,正一下一下擦拭手肘伤口上面的小碎石。 钱千千忙转身,去往木门那边绕了点距离跑过来。 “阿梨,你怎么出来的?” “窗户。” “窗户很高啊。” 那边是平地,这边的窗户下来却快要一丈了。 她看向夏昭衣的伤口,除却这个伤口,整条胳膊都是鞭痕,还有一块青一块紫的淤肿,新伤旧伤都有。 钱千千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你这个伤很疼吧。” “嗯。” 夏昭衣应了声,垂下了手,这具身体确实伤得很重,这么举一下手都会酸痛,坚持不了多久。 钱千千看着她,有股说不出的奇怪,轻声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她们都在说,那个刘三娘想要鲁贪狼来杀了你呢。”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夏昭衣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边,过去好久,终于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声。 来的可真晚。 夏昭衣看向钱千千:“你有亲人在这吗?” “啊?” “有还是没有?” 钱千千愣愣摇头:“没,我没亲人。” “我现在要趁乱逃走,你要不要一起离开?” “逃走?!”钱千千瞪大眼睛,“你别想了,不可能的,山下有很多守卫,那边还有很高的墙,专门用来防官兵,连官兵都打不进来,我们根本出不去的。” “防官兵的墙?” “而且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钱千千又惊恐道,“所有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不管你手艺多好,办事多能干,都要被打死的。”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越烧越旺的大火。 她现在确实不能心急,拖着这具发着高烧,浑身伤痛的身子跑路,那不叫逃命,叫送命。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同别人提起。”夏昭衣回头看回钱千千,沉声说道。 钱千千点头:“嗯,我不说。” “如果说了,我会说是你怂恿我的,到时候你会被打。”夏昭衣又道。 钱千千一愣,心里起了怒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昭衣将胳膊上的袖子放了下来,朝院子里走去:“走吧。” 钱千千顿了下,跟了上去。 后院宽广,几个小院组成,最大的那个院子里,厨房一排五室连座,在正北方向。 院子外边的西面下坡有三排小屋,每间屋室占地狭促,每排三间。 西南这边有一条溪水,许多人正在打水,急急赶去扑火。 女童们退在一侧,正中央站着很多男人,多数高大魁梧,也有几个偏瘦偏矮,但是眼睛贼精。 烧着大火的屋子前,一个臂膀粗壮的男人抓着一个死命挣扎,满口咒骂的灰衣女人,硬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那群男人。 一个精瘦矮小男人站在女人面前,正抬脚朝她的小腹连踹。 火光映照,可以看出女人容貌清秀,生得好看,只是左脸到耳根处,似有一大片溃烂的皮肤,还结了脓。 夏昭衣看着女人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但确认自己未曾见过。 “……你们这群恶鬼,总会有人能收拾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等着吧,你们……” 女人艰难的骂道。 那精瘦的男人陡然加重力道,后面的男人没抓住,女人摔滚在地,唇角溢出了血。 臂膀粗壮的男人又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脸高高扬起对着那群人。 “我死了也会变成鬼,我会变成厉鬼!我会一个个的回来找你们……” “啪!” 精瘦男人扬手一个耳光,女人被打飞了出去,撞回在地。 随即,那一直揪她头发的男人又将她提了起来。 “哈哈,”女人张嘴凄笑,牙齿全是血水,分外狰狞,“你们的死期就要到了,上天最重行善罚恶,哈哈哈……” “我没耐心了,”人群里面一个男人叫道,“快点。” 精瘦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上前直接捅进了女人的小腹。 那些后院干杂活的仆妇们忙将视线转开,女童里发出许多低呼,有人甚至惊叫,随后赶紧捂住嘴巴。 “就这点本事……”女人含满了血,“呸”的一声,吐在了精瘦男人的脸上。 “你找死!” 男人大怒,伸手掐住她的嘴巴,举起匕首,一下又一下的往她肚子里面刺去,将她的小腹搅的血肉模糊。 刺了许久,终于停下。 女人已经死了,她微瞪着眼睛,脑袋绵软的歪在肩上,至死仍瞪着他。 男人拔出匕首,抹了把脸上被溅起的血水,指向火海:“扔进去!” 看着她的尸体被抛入进去,男人还像是不解恨,朝人群看去,怒声叫道:“刚才是谁在哭,啊?谁!” 他这么一吼,女童里低低的抽噎声越来越多。 站在夏昭衣旁边的钱千千也被吓哭了,紧紧咬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男人推开人群大步走来,暴躁的怒吼:“谁!谁在哭!” 他随手抓住两个眼眶通红的女童往外扯去,其中一个直接扔向火海:“哭什么,干脆一起去死了!” 女童摔在了滚烫的门框外面,她尖叫着跳起,慌乱拍着上面的星火,瑟瑟发抖的看着男人。 夏昭衣震惊的看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这是人间么? 不,这是地狱,又一个地狱。 战场上你死我亡,尽管残忍,却尚有热血忠贞胆气可言。 而这里,有什么。 肆虐,施暴,凌驾,欺辱。 人不成人,命卑如芥。 “行了行了,”一个脆亮的少女声音响起,“我都快饿死了,能不能快点扑了火,我等着吃饭呢。” 夏昭衣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人群里面还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说话的少女一身襦裙,淡粉交领,红色半臂,同色长裙,腰束淡色系带,模样长得水灵,看上去年岁约莫十三四五。 旁边的少年比她略小,长得清秀,眉目和她六分相似,两人与四周这些膀大腰圆的狰狞大汉太过格格不入。 少女看向那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女童,再看向另外一边的几个仆妇,说道:“把火快点扑了,等下我要吃饭。” “是。”一个仆妇应道。 “让我饿着,你们也是这个下场。”少女指向那个女童,对这个仆妇说道。 “是。”仆妇点头,再度应道。 “走吧,”少女转身走了,轻轻懒懒道,“这地方又臭又脏,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她身边的少年也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那个精瘦男人,说道:“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 精瘦男人顿了下,道:“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离开,其余男人都跟了上去。 精瘦男人看向那个小女童,冷冷的擦掉匕首上的血,朝那些人走去,边对一旁的仆妇们凶悍说道:“这几天给我好好做事,偷懒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鲁大哥等等,”刘三娘眼看他要走,赶紧从人群里面跑出来叫道,“那屋子里面还有个病怏怏的呢。” “有病你找看病的去!”男人说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三娘面色讪讪。 人群里面传来了几个妇人的小声讥笑。 刘三娘恼火,脸上尴尬,她回头朝西北后面的小木屋不悦的看去,却蓦地一顿,有所感的看向人群,恰好撞上了一双明亮眼眸。 刘三娘眉头一皱,她怎么跑出来了! 正好! 刘三娘就要走上前去,这双眼眸却浮出了一丝笑意,冰冷戏谑,又似睥睨可怜。 刘三娘的脊背无端生出了一阵寒意。 夏昭衣转身走了。 第5章 装神弄鬼 大火终于被熄灭,两旁的屋室遭到连累,其中一处松松垮垮,山风刮得猛烈了点,它自己坍圮了下去。 众人在厨房里找到了尚未被烧净的女人焦尸,几个管事的妇人都不愿触碰,在外面喊了余妈等几个仆妇,让她们将这具焦尸抬去东边后山给扔了。 准备了一下午的东西,一把火给烧的干净,所有人都窝着一团火气。 然而前院那些人现在还催的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院子里生些火,去现杀几只鸡鸭和宰一头猪了。 一时间,后院忙的不可开交。 夏昭衣回到黑漆漆的小屋里面,重新找了个角落坐下。 外面很吵,愈发显得里面安静,她抱着双膝,眼神有些茫然。 方才那少年提到了磐云道,那么基本可以确认,这里就是重宜兆云山了。 她一直知道重宜一带贼匪猖獗,却没想到草菅人命到这种地步。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天上星辰。 东北星序缭乱,夜空分明清朗,却迷茫如遮雾,命数未知。 西北星序横空而出一个明星,周围都黯淡了下去,也是不辨方位。 夏昭衣眼神重又变得迷茫。 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一直不敢提及问那两个小孩,就是,今夕是何夕,还是宣延二十二年吗? 不,那时是冬日,现在是夏日,应该是宣延二十三年了。 如果是,那二哥怎么样了,成功逃出云湖了吗? 如今的定国公府又是何等况景? 如果不是,那现在会是什么时候,是过去?是未来? 是谁将她投掷到这具身体里面? 命运巧合? 蓄意为之?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将是谁。 夏昭衣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屋外热火朝天。 鸡鸭猪鱼都要现杀,为了让生肉没有腥味,还要做大量处理。 饭也得重新蒸了,甚至碗筷都要另外想办法。 而前院那些不知所谓,一直派人来催催催的贼寇们,只会让这些妇人们的弦绷得更紧。 待最后几道菜点做好,几个掌厨的仆妇都已累得瘫下,方大娘让旁人去收拾碗筷,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直接回屋去休息了。 刘三娘这边则全程在吩咐烧水,再让余妈等人往前院挑去,趁闲功夫,她还偷偷拿了两个现蒸的馒头果腹。 所幸因为今天这事,那些贼寇皆意兴阑珊,平日里喜欢喝酒喧闹,一夜不休,今天等吃饭等到快要发困,谁都没了心思,所以早早散了。 但一切清闲下来,仍是已过了寅时。 “我知道大家也辛苦了,”凤姨提着勺子,旁边的仆妇捧着大锅,凤姨一点一点往坐成三排的女童们碗里舀上半勺稀粥,边走边道,“但是现在没办法,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厨房被烧了,米啊面啊的都没了,这些还是地窖里拿出来的,能分到半碗就不错了。” 女童们没有说话,端着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凤姨将粥发完,把勺子放进锅里,说道:“吃吧,吃完记得去收拾东西,收拾完再回去歇息。” “谢谢凤姨赏粥。”一个女童低低叫道。 其余女童反应过来,也纷纷言谢。 凤姨很是享受这种感觉,扫了她们一眼,道:“这就乖了,总比饿着好,平时做事勤快点,知道了么。” “是,凤姨。”好几个女童异口同声的叫道。 凤姨志得意满,回过身去,恰看到那边刘三娘吃着馒头,正看着她们这边。 凤姨目光冷了冷,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切。” 刘三娘嗤了声,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心里越发恼怒。 她转头看向那个西北角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屋,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巴里,抹了抹,捡起不远处的洗衣捶朝木屋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夏昭衣敛眸,散去方才那些迷惑与渺小,转身朝门口方向望去。 刘三娘气势汹汹的走进去,还未开口,听得黑暗里一声脆甜的童声响起:“你来了。” 刘三娘一头怒焰,本准备上去便直接挥棒,用一顿毒打来泄心头之怒,却被这三个字给生生止住了脚步。 太过平淡,太过宁静,难道不应该带着些颤意或者喊一声带着讨好意味的“刘三娘”么? 身后的木门被刘三娘亲手关了,木屋里面几乎没有光亮,除了那边窗口,斜照的淡月下,可以看到一个小身影正在起身。 “我方才借外面的火光,见你脚步虚浮,面相青白,双目浑浊,印堂呈灰,”夏昭衣说道,“刘三娘,若我说你活不过七日了,你可信?” 刘三娘眨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头往后面看去,再看回那个身影,叫道:“阿梨?” “阿梨?”夏昭衣轻笑,笑音似从冰砖里面敲打而出,字字冰冷,“刘三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刘三娘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古怪,双手握紧洗衣捶,小步走过去:“你在说什么?” “你猜,我是谁?” “你给我老实点!”刘三娘猛的挥去一棍。 眼看就要落在女童身上,她眼前却人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出现在身后:“我在这呢。” 刘三娘惊忙回头,吓得后退了步,又举起洗衣捶敲打过去:“你到底是谁!” “怕了?”夏昭衣的声音从窗边响起,笑着说道,“刘三娘,想要弄死我这个女童很容易,你随时都可以办到,可是你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前院的男人定夺我的生死。” 刘三娘咬牙,黑暗本就使人压抑,这女童清丽的声音此刻恍惚有空灵之感。 “你这么急于表现,是不是想让其他人看到你和前院那些人的关系很好?刘三娘,你最近和谁闹了不愉快?凤姨?方大娘?”夏昭衣继续道。 “你胡说什么!”刘三娘心虚叫道。 “何必到处跟人提要将我送到鲁贪狼手里处置,你的重点是我,还是鲁贪狼?” 刘三娘紧紧盯着夏昭衣,霍的抬手,又挥去一棍,却再次被躲掉。 “我在这。” 声音又出现在了身后。 刘三娘回过头去,窗口月下,女童眼眸雪亮,直直的看着她。 刘三娘脊背发憷,往后面退去,握着棍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你真是愚蠢,说话都不挑时机,前一瞬他们才说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你后边就忙不迭的想将我推去送死,以逞你的威风。你知道他们现在缺的是什么吗?是人手不够,办事速度欠奉。一旦磐云道驻军了,有军队保护流民,他们上哪再去绑无辜的百姓过来干活,任他们差遣?” 刘三娘喘着气:“别跟我说那些!你到底是谁?” “我说,你这就不认识我了?”夏昭衣上前一步,淡笑说道,“我刚才是如何死的呢,你这么快便记不得了。” 刘三娘睁大眼睛,如遭雷击,身子都颤了一下:“你,你……” 夏昭衣身子一晃,又掠至刘三娘后面,开口说道:“我在这啊,你在看哪呢?” “啊!!!” 刘三娘尖声叫着,回身往后退去。 夏昭衣抬手在小腹处摸了摸,一笑,轻轻道:“哎呀,没有血肉模糊了,也不痛了呢。” “啊!啊!!!” 刘三娘彻底吓傻了,转身往外面跑去:“来人,来人啊!闹鬼了!鬼啊!!” 夏昭衣头上汗水如豆,待刘三娘一离开,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母亲怀她时染了几次大风寒,所以她出生时身子骨就弱,一直大病未愈,小病不断,两岁时发了一次高烧,险些送命。 后来父亲抱着她上了名山交给了师父,一呆就是十四个年头。 这十四年,除了佳节可以回家,也就偶尔几次师父云游会带上她出门,其余时间她多数避世。 而因为身体天生孱弱,所以她习不了什么拳脚功夫,师父能教她的就这么一招用来装神弄鬼的醉逍遥了。 师父说,干这一行混口饭吃不易,偶尔跳大神,扶乩请命可以吓唬吓唬人,填饱肚子才是紧要,因而她自小就被拎上了梅花桩。 眼下小腿和脚板都疼的不行,一来这具身体本就糟糕,二来这具身体并没有日积月累的练习,只靠她一时强行,估计脚腕明天要肿成馒头了。 第6章 孰真孰假 “有鬼!有鬼!里面闹鬼了!!!” 刘三娘疯狂跑向院中,那些女童刚喝完粥,准备去洗碗,另一旁的仆妇们还在干杂活。 刘三娘冲来随便抓住一个妇人:“快,快去捉鬼!那里面闹鬼了!那个女的又活了!” 妇人有些懵,未能反应过来。 坐在那边的女童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刘三娘又抓住旁边的余妈:“快,去看看啊!” “你在大呼小叫什么,”凤姨走过来,“那几个烧饭的忙了一天刚睡下,你在这吵什么。” “鬼!”刘三娘第一次没跟凤姨较劲,跑去握住她的前臂,指向那小木屋,“快去看看,里面真的闹鬼了!” “你疯了吧,”凤姨不客气的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院子里的其他仆妇都好奇的围了上来,众人朝那边的木屋看去,再看回刘三娘现在的这个模样。 “你们也不信我吗?”刘三娘看向跟她平日走的近一些的两个仆妇,喘着气道,“你们跟我去看看,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啊!你们不怕她来报复我们吗,如果是真的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周围的妇人都看着她,跟凤姨关系比较亲近的梁氏被刘三娘的模样弄得有些不安,低声道:“对啊,如果是真的呢,我们要不就去看看?趁着现在人多。” 凤姨心里也毛毛的,回头看向那间木屋。 “还是去看看吧。”刘三娘这边的妇人捡起一旁的洗衣捶,说道,“我们现在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前院的看我们都烦了。” “他们凭什么看我们烦?”梁氏嘀咕,“今天那女人烧房子还不都是因为……” 凤姨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她。 梁氏面色白了白,警惕看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去看看吧。”凤姨说道,“她被吓成这样肯定有原因,说不定是那个丫头片子鬼心眼多,如果是她耍心眼,到时候打死了扔后山去吧。” 说着,她去到废墟那边捡了根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木头,最先朝木屋那边走去。 “走。”梁氏叫道,跟了上去。 几个胆子大点又满心好奇的女童们放下了手里的碗,犹豫不决着,但也往那边跟去了。 木屋是外面上栓的,刘三娘旁边的妇人上去抽掉木头,里面黑幽幽的,月光透过纱窗入来,可以模糊看到泥土地上的那些坑坑洼洼。 刘三娘面色发白,不敢进去了,抓着亲信的手躲在后面。 凤姨也不敢上前,将梁氏推了出去。 梁氏手里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木槌,往前面探着。 木屋没有多大,中间位置有个小隔板,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面凌乱堆着些木头。 火把在房间里面扫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女童的身影。 “没,没人。”梁氏结巴着,惊恐的朝凤姨看去。 凤姨努力镇定着,看了一圈,指向窗户:“那边呢,是不是从窗户逃走的。” “去看看!”刘三娘随手又推了个仆妇上去。 仆妇有些不敢,怯了怯,抬步走去。 梁氏也举着火把跟上。 “不,不是啊。”仆妇检查了下,回头道,“窗户是从里面上栓的。” “那边呢。”凤姨指向其它几个窗户。 仆妇和梁氏走去逐一检查,摇头道:“没,都是里面上栓的。” “那,那她人呢?”凤姨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打量木屋,再悄悄往梁柱上面望去。 黑幽幽的,她很害怕会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或是一双含笑却冰冷的眼睛。 “她不会真的是……”跟刘三娘关系很好的一个仆妇说道。 “余,余妈。”一个女童声音紧张不安的响起。 屋内众人都回头看去。 刘三娘也跟着回头,看到站在后面的那个女孩子,她发出尖叫,往屋内退去。 “你干什么呢!”刘三娘踩到了凤姨的脚,被凤姨怒骂着往旁边推去。 钱千千牵着夏昭衣的手,怯怯的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在找她呀……” 众人循着所指,将目光落在了她旁边的女童身上。 小女孩浑身是伤,眼眸惊恐,双手不安的颤着,触及到她们的目光,惊忙垂下了头。 “怎么回事。”凤姨沉声道,从屋里走了出来。 钱千千不敢再说话了,她也在发颤,甚至腿软的想要下跪。 夏昭衣咽了口口水,艰难的开口说道:“刚,刚才外面着火了,千千害怕火会烧到我这边来,就来放我出去了,我……”她更咽着哭了出来,“我知道我不应该逃出去的,我只是害怕……” “行了,”凤姨喝断她,“你刚才在外面?” 夏昭衣抽噎着没回答。 一旁的钱千千点头:“对,阿梨说里面太黑,不敢回去,在发粥的时候就躲在我们后面……” “你们撒谎,”刘三娘立时喝道,“那我刚才在屋里面看到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她瞪大了眼睛,又被自己吓到了。 旁边的仆妇们也起了鸡皮疙瘩,有些悄悄的想要离她远些。 “不,不会的,”刘三娘脑子有些乱了,看向夏昭衣,忽的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就是你,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这个女鬼,就是你!” “哇!”小女童被剧烈晃着,张开嘴巴,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凤姨上前叫道,“再哭拔了你的舌头。” 女童停了下来,紧紧咬着嘴巴,憋的快要打嗝了。 “不可能是她,”凤姨将刘三娘抓着夏昭衣的手拉掉,“刚才我就在这边发粥,你跑出来以后里面就没人出来了,如今窗户也都是从里面上栓的,她不可能进去过。” “那我在里面看到的人是谁,”刘三娘叫道,伸手朝夏昭衣一指,“就是她,一定是她。” 说着又上前抓住夏昭衣的肩膀:“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说啊,是不是!” “你到底是真害怕还是假装的,”梁氏困得要死,叫道,“她要真是鬼,你还敢这样上去抓她的肩膀吗,大晚上的,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是鬼!” “一个鬼能任你这样?若她真是鬼,刚才你一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恐怕就没命了。”梁氏怒斥,转身要走,“我去睡了,懒得理你,疯婆子。” 没走几步,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旁的凤姨看去。 凤姨和她对上目光。 梁氏顿了顿,凑到凤姨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凤姨的眼睛随之一亮。 刘三娘看着她们,心里隐隐起了不安。 “是不是今天那个女人被杀了,让你害怕了?”凤姨朝刘三娘看去,开口问道。 刘三娘没说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唯恐中了什么圈套。 “你刚才来这里找这个女童,但她根本不在,刘三娘,你,是不是疯了?”凤姨接着说道。 “我真的见到她了!”刘三娘大吼,再度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这次先一步躲到了钱千千和女童们的后面,哭道:“我真的没有在里面。” “就是你!”刘三娘越发激动,上前去捉夏昭衣,“如果不是你,那就是鬼了,你先给我站住!” 女童们惊叫着跑开,夏昭衣混在了女童中间。 刘三娘伸手乱抓,甚至拿起了一旁的木棍要去打她们。 跟她走的近的那两个仆妇忙拦住她。 “够了!”凤姨叫道。 刘三娘压根不管,疯了似的要去抓夏昭衣。 “她真的疯了,”女童里面一个人哭叫着说道,“她疯了,她要杀我们了!” “拦着她,”凤姨大吼,“别胡来了!” 所有的仆妇都跑了上去,好几个人一起,将拼命挣扎的刘三娘制止住。 “放开我,就是她!我要杀了她!”刘三娘完全失去理智了。 “后院人手不够,你杀人也得给个理由,无缘无故就要杀人,那我们的活谁干?”凤姨冷声道,“你一方面害怕她,说她是鬼,另一方面又这样揪着她不放,你到底是怕她还是不怕?而你一下子说里面有鬼,一下子又暗指她装神弄鬼,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三娘的脑子彻底胡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了,使劲挣扎:“放开我!!!” “刘三娘疯了,”凤姨看向那几个妇人,“把她关到地房里去。” 所有人都一愣。 地房,是之前那个灰衣女人关押的地方啊。 刘三娘脑袋嗡了声,尖叫咆哮:“你有什么资格关我?你们放开我!” “因为你疯了!”凤姨的嗓音本就尖,提高音量之后越发洪亮,“不把你关起来,你也把这里烧了怎么办?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烧得?前院那边我去说,你们快把她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 饶是她生得壮实高大,却也不是这些同样干惯粗活的妇人的对手,再挣扎也没有用处。 夏昭衣看着她被带走,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神情仍沮丧难过。 刘三娘忽的回头,一眼在人群里面找到了她,眼眸发恨:“阿梨!就是你!!” 夏昭衣害怕的往钱千千后面躲去,把自己隐在人群看不到的一面,对着刘三娘忽的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刘三娘惊呆在地,随后声嘶力竭:“是她!真的是她!” 但再挣扎也不过徒劳。 第7章 她得活着 一切重归安静,但能吃的东西基本没有了。 夏昭衣坐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后面,呆呆的看着面前已经被洗刷干净了的大锅。 东方天空渐渐白亮,山上晨风呼啦啦吹来,几个仆妇在收拾东西,有些人甚至不能睡觉了,因为得马上准备早饭。 “饿了吗?”余妈见夏昭衣一直坐在那边,走来问道。 夏昭衣抬起眼睛见是她,点了点头。 “要不你先去睡觉,等下准备早饭了,我给你偷偷留一碗。” 夏昭衣转眸看向西边那几排小屋,说道:“我不知道睡哪。” “睡你之前的地方去啊。” “我不敢,”夏昭衣垂下眸子,说道,“刘三娘她不给我回去,说要让我死在那个木屋里,我害怕。” 余妈冷笑:“没事,就去你原先的地方,那个悍妇不会回来了。” 夏昭衣仍不安摇头,眼眶渐渐发红。 余妈叹息,柔声道:“那余妈带你去,你别怕。” 夏昭衣更咽抬头,忽而一笑:“嗯。” “走吧。” 余妈放下手里的活,在身上擦了擦手,转身朝西边走去。 夏昭衣跟上去,未出几步,停下来抬头看向院子通往东南处的石桥。 刘三娘就是从这里被人带走的,当然,夏昭衣也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刘三娘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没想到,那个被她们叫凤姨的女人会直接将“疯”字扣在了刘三娘头上,着实给她省了好多事。 而且可以预见的,接下去,这些妇人们会更加“照顾”刘三娘吧。 她今天才到此地,跟刘三娘几面之缘,算不得什么血海深仇。 可是不这么做,她接下去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晨风越渐冰冷,从太阳初升的东边而来,横扫整片兆云山脉,吹得满山树木招展,花瓣齐摇。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向西方天空未散的星辰。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无边无际的广漠,只在尽头有一丝丝的余光和温暖。 迷茫,无措,惶惑。 但她还是得活着,至少要弄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份,她爱的那些人还在不在世。 也许父亲兄长也会如她这般重生,而如果没有,那么她被命运选中是巧合还是偶然,意义何在? 还有二哥,三弟,以及如今的定国公府,他们又是如何一番面貌。 要离开这里,要回去京城,要找到二哥。 夏昭衣轻轻敛眉,下定决心。 听到外面渐近的脚步,小梧忙将手里的小本子塞到枕头下面,翻身缩回被窝。 余妈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看了眼,伸手指向一个空床铺,说道:“你就去那吧。” 夏昭衣从她旁边迈过门槛,屋内很狭窄,只有一个大通铺,大约五个床位,一旁有个小木柜,看上去很破旧了。 夏昭衣走到那个空床位旁边,回头看向余妈:“余妈,我先睡了,你忙完之后也去休息吧,粥也不用为我留了。” 余妈看着她的小小个头,面孔清瘦,脸上还有大片没消的淤肿,心疼的说道:“嗯,你好好休息,刘三娘现在被关起来了,你们这几个小丫头只要本分一点,就不会被为难。” “嗯。” 余妈转身离开,木门被轻轻带上。 夏昭衣脱掉鞋袜,借着月光检查自己的脚踝。 那具身体练了十四年,遇到危险甚至能双腿快于大脑做出条件反射,而现在这具女童身子,使唤起来力不从心,竟将脚腕给活生生扭伤了。 夏昭衣双手轻揉穴位,双眸虚望地上淡光,回忆重宜这一带大约适宜哪些药草生长。 身体还烧着,得快点降温,倘若烧傻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这缕荒魂野魄,同时,还要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童音响起。 夏昭衣朝隔着一个床位的小梧看去,一眼认出了她:“你怎么也不睡。” “那边本来没人睡的,你干嘛跑来呀。”小梧有些不高兴的嘀咕。 “余妈带我来的。” 小梧撑起点身子,看向夏昭衣的脚腕:“好像伤的很严重。” “有点疼,没什么大碍,我吵到你了么。” “我一直没睡。”小梧从怀里重摸出小册子,翻开说道,“我平时就不怎么爱睡觉。” 那本册子很小,有些泛黄,边边角角许多磨损和弯折。 小梧看着上面的内容,同时手指在枕头旁边描画着,容色认真。 夏昭衣见她大约是在学字,便不再出声,继续揉自己的穴位。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在读书。”安静片刻,小梧道,“不然以后我教所有人识字,就是不教你。” 夏昭衣转眸望去,小梧仍趴在那边,没有抬头。 “她们都知道你在读书吗?”夏昭衣问道。 “没,我偷学的,你不说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教你。” “不用,”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腕,说道,“我还病着,这几天做事可能会很辛苦,我没时间。” “随你吧,”小梧翻了一页,边道,“你早点睡吧,不过刘三娘那个老妖婆不在了,你明天可以多休息一下,我翻书轻点,不会吵到你的。” “嗯,谢谢。”夏昭衣回答。 院子里刚歇下的灶台,半个时辰后又重新起了,米香飘散出来,正在干活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轻咽口水。 今日天气比昨日要凉快,云朵翻卷,遮了日头,阵阵清风又降了不少夏日酷热。 被火烧掉的废墟需要收拾,且要在最快时间里原地重建。 人手本就不够,现在还要抽出人力去整理。 凤姨急的跺脚,先后两次去前院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有新的杂役加入,同时又好几次派人去往东山溪头,催促那些洗衣裳的婆娘们快点。 钱千千一早就跟来洗衣了。 清晨水凉,微风习习,一众仆妇里独她一个女童,矮矮的个头蹲在最旁边,埋着头认真搓洗着。 她们身后站着一个女童,女童双手别扭的捏着袖子,过去良久,忍不住再度开口:“凤姨说了,一定要快点回去的。” “我也说了,知道了。”梁氏拿着洗衣捶敲打着,边说道,“洗完这几件衣服我一定过去,你先去干活吧。” 女童面露为难:“可是凤姨说,要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梁氏回头朝她看去,不悦道:“你是想自己偷懒吧?” “不,不是的,是凤姨说要我看着你们洗完……” “你看着我?”梁氏扬眉,“你?” 钱千千抿唇,悄然朝女童看去。 得罪凤姨不会有好结果,得罪梁氏却只会更糟。 女童面色不安,双腿都快要软了,她没有回答梁氏,但也没敢离开,就一直站在那边。 一阵清风吹来,钱千千身上的燥热缓去一点,她收回目光,眼神不经意从远处带过时,她顿了下,定睛细看。 在河道更上游一点的地方,间距十丈之远的山坡后边,那个让钱千千昨夜做了一整夜噩梦的女童阿梨正坐在半坡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钱千千没敢让目光停留太久,垂下头洗衣服,但渐渐慢了下来。 旁边的仆妇很快注意到她渐缓的频率,说道:“你怎么了。” “我,我,”钱千千站起身来,看向梁氏,结巴着说道,“我肚子疼,我想去,想去……” “去吧去吧。”梁氏不耐烦。 “嗯,”钱千千松了口气,又道,“我很快回来。” 放下洗衣捶便跑了。 第8章 让你别哭 夏昭衣并没有睡多久,身体实在太疼,她睡不着,索性就溜出来采药了。 将几味药草嚼烂捣碎,挤出汁液倒在捡来洗净的破碗上,夏昭衣用手绢缠成小布锤,沾上那些汁液轻轻拍打在淤青处。 风高气爽,山野的景致确然不错,比不上离岭波澜壮阔的崖顶云海,却别有迭迭的青葱嫩绿之鲜。 这么好的山水,真是糟蹋了。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抓着泥土爬上去,开口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去,捡起旁边的树杖递过去:“来。” 钱千千借力撑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看到那边的破碗,旁边还有大把大把的野草。 “弄点草药疗伤,伤口有点疼。”夏昭衣回答,她两只脚的裤管都卷在膝盖上,被她涂得绿幽幽一片。 “我还以为你要逃跑呢。”钱千千在一旁坐下,说道,“你可千万别逃跑,不然会没命的。” 夏昭衣捡起小布锤,沾了沾汁液,继续拍打在那些淤肿上边。 “这样有用吗?”钱千千问道。 “效果当然不会立竿见影,慢慢来。” 钱千千点头,安静一阵,又道:“昨天晚上,我帮你干坏事了。”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看着小腿上的泥渍和草汁,柔声道:“你还小。” “我小?你也没有多大。” 夏昭衣笑了笑,朝她望去:“今年是什么年份?” “我属虎的,我应该比你大。” “宣延帝……”夏昭衣起了个头。 “你问的是这个,”钱千千皱眉,小脸蛋难过的说道,“宣延帝二十四年,可是皇帝现在都要管不好自己了,又怎么会管我们呢。” 夏昭衣心里咯噔了一下:“皇帝,管不好自己了?” “是啊,死了好多人,饿死的更多,我之前听评书先生说,易家军和北漠军都打到仄阳道了,幸好被三个什么将军给抄路打了回去。但是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还有人易子而食,西北六个大州几乎不能过了。” 夏昭衣面色变得青白,仄阳道一旦被破,那么往东去京兆的路将会一马平川,拿下京兆,剑指皇城,不过探囊取物。 都已经打到了这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钱千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好了没啊!”梁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许偷懒!” “我就来!”钱千千忙叫道。 “我跟她说我肚子疼才过来的。”钱千千看着夏昭衣,“我现在得回去了,你可千万不要逃走,会被人打死的。” “我现在不会逃的。” 钱千千看了眼她小腿上面的伤口,叹了口气,起身往下坡爬去,又像是不放心,回头说道:“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夏昭衣说道。 钱千千一愣,觉得这句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可是一时不知道怪在哪里。 “钱千千!”梁氏又叫道。 “来了!”钱千千应道,攀着树木往下面爬去。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泥石陡峭,杂草丛生,夏昭衣看着她攀着树木小心离开的背影,惯来冷静平淡的眼眸稍稍温和,神情也变得轻柔了。 昨晚吓走刘三娘后,她第一时间从窗户逃走,制造一个密室一点都不难,两根树枝就可以了。 然后她便跑去找这个女童,一番威胁后,女童带着她从另一边回去,做了个不在场证明。 当时她将女童吓的不轻,现在这女童却还跑来给予关怀,这份善心在这样一个人人只求自保的虎狼之穴,实属不易。 这时风向有些偏转了,夏昭衣抬头望向天色,要下雨了。 凤姨眼下真的急坏了。 屋子连排烧掉,重宜一带的习俗,在收拾废墟的时候要烧些香火,并且还要在灶台供只猪头求灶老爷原谅。 凤姨半个时辰便去叩拜一次,每次都要踩着一堆烧焦的木头进去,按照这个收拾的速度,她觉得半个月都不一定能重建好。 点了几根新香放在小壶里,凤姨于事无补的用帕子擦拭灶台上的灰,屋外一个清脆明亮的少女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二少爷的参汤呢!” 凤姨皱了下眉,放下帕子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黄袄,面容秀致的少女从石桥上走来,双手插在腰间,柳眉倒竖:“都已经巳时了,你们后院这些人是吃白饭的吗?” “你听我说,怜平姑娘,”方大娘赔笑迎上,“昨晚上我们这里被姓林的那个女人给烧了,不仅灶台不能用了,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也被烧的干净。后来二少爷和大小姐来过这里,他们是知道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怜平说道,“是我放火烧的这里?” “我们已经在尽力准备了,这几天人手不够,还得腾出手马上把烧掉的那排屋子收拾好重建,所以就慢了点,您多担待。”方大娘继续赔笑说道。 “真是奇了怪,我多担待,这件事情又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怜平的脚步没有停下,眼睛四下望着,在那些女童身上多停留了阵。 后院女童本就怕她,一时间纷纷缩低脖子。 小梧更是将头整个埋在了小容背后,不敢被她看到。 一路走到被烧掉的屋子前,里面有三四个仆妇正在收拾焦木头。 “我怎么觉得你们的人又少了,”怜平打量她们,“我记得之前至少也有四十来个,刘三娘呢,怎么没见她人。” 方大娘没说话,目光朝凤姨看去。 怜平也看了过去。 “刘三娘昨天发了疯,要掐人,我让人给关起来了。”凤姨回答。 “发疯?”怜平瞪大眼睛,“好端端的刘三娘怎么会发疯,你给我说清楚了。” 凤姨心里撇了撇嘴。 也不过就是小丫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净往她们后院这边来使威风。 “那个一直关在地牢里的女人昨晚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跑到这边放火,后来前院来了人,鲁贪狼直接杀了她,尸体就给丢火里一并烧了。”凤姨说道,“可能这件事情吓到刘三娘了。” 这就吓到刘三娘了。 怜平看向那些焦墟,匪夷所思道:“刘三娘哪有这么不经吓。” 恶事做多了,怕报应呗。 凤姨心底又嘀咕。 嘀咕完后背起了阵凉意,说到恶事,自她被抓来这里,手上好像也没干净过。 算了,管他的,反正干都干了。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没接怜平的话。 怜平对刘三娘还是有点好感的,平日后院就数刘三娘拍她马屁最勤,不时会偷偷端些枣汤鸡汤送她。 现在战乱频发,连打劫都没处打了,这些好东西也就八爷和少爷他们可以享一享,没了刘三娘,她怜平以后上哪找这些吃的去。 想到鸡汤,怜平的嘴巴又馋了。 她看向方大娘,暗想要不要给她卖点人情,以后让方大娘来讨自己的好。 反正凤姨那个人,她可一点都不喜欢。 这时天色忽然大暗,风也猛了起来,几个仆妇抬起头,纷纷变了脸色。 方大娘忙回身喊道:“要下雨了,快,东西收那边去,已起的灶火不能断。” 凤姨也赶紧转身,跑去吩咐那些收拾焦木头的仆妇们赶紧去拿遮雨的布。 未出几步,天空哗啦啦降下大雨,前一瞬还阳光明艳的十方长空,一瞬间骤雨如箭,凶狠的砸了下来。 怜平用手遮在头顶上,往屋檐下躲去。 那些女童也忙跑向屋檐。 几个刚在搓粉圆和滚面条的女童,将手里的木盆朝向里面,背对着外面站着,唯恐雨水淋了木盆。 上次有人就是让面粉淋了雨,被方大娘骂糟蹋粮食,让人打的两天没有下床。 所有人都往这边挤来,怜平被推攘着,怒声叫道:“别挤我,黏糊糊的!” 雨水来得太快,一时大乱,众人忙着往里面挤,没人注意到她。 怜平怒火一下子升起,抬手往身边一个女童推去:“走开!” 女童手里恰抱着一个木盆,被怜平连人带木盆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盆里的面粉洒了一地,一下子被雨水化成粘稠。 怜平伸手拍着衣衫上的褶子,气恼道:“耳朵聋了?都说了别挤我。” 女童就七八岁的模样,在雨水里坐起,伸手揉着脚腕,整个崴掉了,她没能忍住剧痛,张开嘴巴哭了起来。 一个仆妇下去将木盆捡起,顺手拎起她:“哭什么!” 女童的脚步站不稳,单腿立着,抬手擦着眼泪,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哭!”怜平心里烦躁,伸手一指,骂道,“再哭我打你了。” “走。”仆妇拉着女童,去到旁边的屋檐下躲着。 女童还有些不放心,哭着回头朝地上那些面粉看去。 其他女童也看向那些面粉,有几个女童收回视线,壮着胆子看向了怜平。 怜平皱眉,朝她们看去。 那些女童忙像针扎了一样避开,可方才目光对上的短短功夫,怜平分明看到了她们眼睛里面的厌恶。 是厌恶,不是害怕。 怜平咬牙,心里面一股说不出的火气冒了出来。 那女童还在哭,她脚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 怜平听得心烦,忽的冲了过去,又推了女童:“我让你别哭了!” 第9章 会被连累 这一下太猛,仆妇没能拉住女童。 女童单只脚本就不稳,一下子又被推的摔飞了出去。 脸颊从泥石地上擦过,右手肘也撞在了地上。 雨水哗啦啦落下来,女童在雨中眨了下眼睛,似乎被撞懵了,而后张开嘴巴,哭得越发的凶。 “你还哭,”怜平跑过去朝她的身子踢去一脚,“不准哭!” 女童缩成一团,哭着看向了面色冰冷的方大娘,再看向正望着远处漠不关心的凤姨。 “你哭什么,哭什么,烦死了!”怜平下脚越发的狠。 “娘!”女童再也忍不了了,大声哭喊,“娘,你在哪啊!!” 余妈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擦掉眼泪,不敢去看,回过了身去。 好几个女童也哭了,哭声从人群里面传了出来。 “你娘来了也没用,她来到这里也得被我打!”怜平打累了,指着女童骂道。 “行了,把这丢人的东西给带进去。”凤姨终于发话。 “嗯!”仆妇一手拿着木盆,单手拎起还在大哭的女童,“走。” 怜平看着她被带走,啐了口,再看向那些站在屋檐下的女童:“我看看还有谁要哭!” 人群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合伙欺负我是吧。”怜平骂道,“那我们走着瞧!” 她转身离开,漂亮的黄袄裙被淋得湿透,黏在身上,身材已经初现韵味了,玲珑窈窕,亭亭玉立。 夏昭衣坐在半山腰附近的避风坡前躲雨,看着怜平迈过石桥,再穿过一个平坦空地,朝东边连绵广阔的宅院走去,很快消失在迭迭的屋宇楼阁中。 “你怎么还没回去?”钱千千的声音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 钱千千捂着肚子从另一边的小道上走来,手里拄着一根防止摔倒的树杖,衣服湿嗒嗒的。 “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 “这次我真的拉肚子了。”钱千千看向河对岸的后院,“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很多哭声,发生什么了?” 夏昭衣侧过身子,手指在一旁的草丛里面翻找着,边道:“一个前院过来的女孩在打后院的女孩,打得比较凶。” “杜湘?怜平?陈棠?小书?” “我不认识。” “你怎么会不认识她们?”见夏昭衣一直在草丛里翻找着,钱千千又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这边有几株平车前。”夏昭衣回答,“你腹泻,又淋了雨,泡着喝点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阿梨,你还懂这些啊。” “农家的孩子懂点这些很奇怪吗,平车前又不是什么稀罕草药,山间河边田地随处可见。” “也是。”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自卑的说道,“是我自己不懂。” 夏昭衣顿了下,回头看着她。 “不过没关系,”钱千千忽又一笑,“现在懂也不算晚,阿梨,你以后多教教我!” 夏昭衣神情平静,眼眸却浮现了笑意,轻柔似溪涧山水,点头说道:“好。” 钱千千放下拐杖,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回过身去继续拔草。 “阿梨,”安静一阵,钱千千开口说道,“你这样跑出来,不害怕吗?” 刚才她拉肚子蹲在那边的时候,一直在思考阿梨之前的那句话。 “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 这分明就是一点都不担心被人看到啊…… 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包天呢。 “为什么要害怕。”夏昭衣说道,“我生病了,给自己采点草药都不可以吗?” “她们会说你偷懒的。” “没有酬劳的活,为什么我要勤快?” 钱千千看着她脖颈上的那些淤青,低低说道:“可是,不勤快就会被打被罚,如果遇上她们心情不好,还可能被活活打死。” 夏昭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根上带起的泥土,湿润润的,挂不住会掉回到土里。 “你说的对,”夏昭衣点点头,徐缓说道,“我刚才那句话,你当做没有听到吧。” “好,就当做你没有说过。”钱千千笑了,觉得她还是有救的。 “不,我说过。”夏昭衣认真的看着她,“我可以说给我自己听,但是你不能听。” 钱千千轻轻皱眉:“阿梨,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我可以随意折腾我自己,但我不能坏了你的路。”夏昭衣说道,将平车前用一根长草系在一起,放进了钱千千怀里。 “多带点回去吧,那些小女孩也淋了雨,我还有些事,容后回来。”夏昭衣起身道。 “你要去哪里,”钱千千忙跟着站起,“你是不是还想要逃跑,如果被抓回来了,不仅你要被处死,还会连累到其他人的。” “连累?为什么?” “她们会怪其他人没有发现,没能及时举告。” “那么说,就算我成功逃走了,你们也还是会被连累?” “对啊……” 静了一阵,夏昭衣开口:“那没有办法了,如果真的要被连累,我就在走之前多给你们准备点药草吧。” “啊?” “暂时我不会走的,”夏昭衣继续说道,“但是你刚才说,没有及时举告也会被责罚,所以,你知道我现在要逃走,你还会去举告吗?”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被晒黑的小脸蛋起了疑窦和思虑。 确实,如果明知道她是要逃走的,那么要不要去举告。 万一没有举告,以后她真的逃了,虽然一定会被抓回来,可是会不会连累到她呢。 夏昭衣安静看着她,等着她思考。 雨有一些变小,凉意也褪去很多。 钱千千摇了摇头,容色坚定:“不会,阿梨,你不会逃的,这几天我会一直劝你,到时候我也会拦着你的。” 夏昭衣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眼睛明亮亮的,却很温和。 “你还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精彩,”夏昭衣语声清然的说道,“如果你能知道外面的山川大江有多美好,那么你就算是死,也会想要把自己葬在那边的。” “我看过,阿梨,我们都从外面被抓进来的,也并不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说话,抬头看向远处最先起雨的山端,已经云收雨霁了。 第10章 都跪那去 雨水匆匆,由瓢盆渐变作细丝。 院子里的芍药清香阵阵,山风穿林过叶而来,吹入敞开的窗户,怜平忍不住仰首,打了一个清脆的喷嚏。 她拿出手帕揉了揉鼻子,放在一旁,继续用干布擦着身子。 “不省心,又要病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丫头从外面进来,手里面端着碗烫茶,放在了桌上,“二少爷那边我去说过了,后院昨晚出的事,参茶一时半会不会有,二少爷对那参茶本就可有可无,没怎么放心上。” 怜平没理会,吸了下鼻涕水,看向桌上的烫茶。 仅仅只是碗烫茶,就烧开的水呗,没有一丁点的东西加进去。 她厌恶嫌弃的瞪了眼,换了套干净衣裳出来,擦着头发对那丫头说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刘三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疯掉,这件事情一定有猫腻。” 没了刘三娘,那些好吃的好用的东西,以后她想都不用想了。 “人是凤姨当着后院一大堆仆妇的面关进去的,连刘三娘那边的曾氏和张氏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猫腻。”丫头说道。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查清楚。”怜平越想越气恼,将擦头发的干布一把扔在了桌上,“如果是凤姨搞的鬼,那我也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 “小书。”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女音,“二少爷找你。” “来了。”丫头应了声,看向怜平,真想劝她一句,你也不过是个丫鬟,但是觉得说了她也不会听,反而还要得罪她,干脆也不浪费力气了,转身走了。 义峦院的地势很不平坦,几次大修过地砖,但不出半月又会变得凹凸起翘。 是以,这里一下雨就容易积水,但因为采光好,通风好,天气晴朗的时候,这里也是最适宜读书的地方。 眼下大雨刚过,地面又有了积水,考虑到后院人手不够,所以这些排水的活,就喊来了那些略为娇贵的丫鬟们来做。 卞元丰和卞元雪坐在院子旁的廊下。 卞元丰看着手里的书,思绪却完全不在上面,眼神也呈放空状。 一旁的卞元雪更直接,书也未翻,直接趴着大睡。 苏举人全然当作没看到,他坐在正座上,依然毫无感情的读着放在桌子上的书。 丫鬟们在院子里卷着裤脚,拿着木水勺往桶里倒水,她们力气有限,只能刚没半桶水位就提去倒在崖下。 卞元丰的目光不知何时从书上转移开了,落在了那些丫鬟们身上。 丫鬟们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各起了心思。 几个表现的更卖力,以显自己能干。 几个则越来越娇弱,不时擦汗捶腰,像是种了十亩田地一般。 卞元丰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们,目光渐渐变得隼亮。 忽然,他霍的站起,张口怒喝:“你们是废物吗!” 所有的丫鬟都吓了一跳,面色随之苍白。 “院门脚的扫帚没看到?直接扫过去即可,你们却在这里用最愚蠢和最浪费体力的做法!你们的脑袋跟这木桶一样,装着的都是无用的废水吗!” 苏举人抬起头朝卞元丰看去,面色冷漠平静。 卞元丰也回头看他,扬手将手里的书册狠狠的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卞元雪被惊醒了,惺忪的揉着睡眼,不悦的皱眉叫道:“我弟怎么了。” 院子里噤若寒蝉,风也似静了片刻,唯剩檐下雨水的敲石声,清脆沙沙。 “没人说话?”卞元雪又道。 丫鬟们继续沉默。 “那看来就是你们所有人都惹他发怒了,”卞元雪望了圈,目光落在雨水聚集最多的那片水坑,伸手指去,“都跪那去,一个时辰。” 丫鬟们吓傻了眼,岁数最大的那个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饶命,我们下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等下夫人和各姨娘那边我们还要回去伺候的。” “对对,”又一个丫鬟跪下,“前院那些爷今天又出门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得做好所有的活。” 卞元雪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揉着脖子爬起,转身看向坐在那边的苏举人。 她目光变得不屑,伸手捡起案上的书册,非常挑衅的轻轻往他那边丢去。 书册封面上写着周礼二字,在地上打了个圈,缓缓停滞。 而后卞元雪也扬长离去。 苏举人收回目光,当做没看到,继续看自己案上的书。 廊外的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几个丫鬟带了头,乖乖的去到那边的积水坑里面跪了下去。 其他人气恼,但也只好跟上。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后院本就无章的秩序打的更乱。 而怜平来的这么一闹,让女童们都生出了抵触情绪。 现在她们坐在先前关押阿离的木屋里,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恹恹的揉搓着手里的粉团。 钱千千从猪圈另外一边悄悄的绕回来,小声进屋。 房间的窗户都开着,地上很潮湿,一直有人在进出,钱千千去到余妈旁边,安静的坐了下来:“余妈。” 余妈正在打肉,看了她一眼,问道:“肚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钱千千低低应道,又道,“现在是不是腾不出锅了,我想煮点药草,可以回我的通铺拿小锅吗。” 余妈看向她手里的那捆平车前,道:“哪来的?” “我随手,随手摘的。”钱千千第一次撒谎,脸有些红,好在她皮肤被晒得有些黑,所以并不明显。 虽然阿梨没有吩咐过她不能说,可是现在阿梨毕竟不在,她要是突兀的提起她的名字,说不定余妈就会下意识去寻她。 不知道为什么,钱千千虽然害怕那个阿梨,却一点都不讨厌她,相反,还是蛮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阿梨比较大胆?比较有想法? 钱千千不清楚,但是现在还是替她掩护一下好了。 余妈收回目光,继续打着手里的肉,道:“那你就回去拿小锅吧,记得等下干活要更勤快点,免得会被人刁难。” “嗯。”钱千千乖巧的点头。 第11章 命定有声 寒露被雨后初阳变作极淡轻烟,笼罩在翠绿山峦上。 溪水清澈流淌,经过半山那座占地不小的庭院后,再往下坡水势加剧变急。 而那座庭院,尽管被烧了一连五室,但环簇它的几个小院仍还有不少深闭的屋门。 夏昭衣拄着竹杖,有些不解的看着这片山头的构造。 前世与劫匪强盗这类职业从未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这么的不讲究。 这片山脉风水尚好,可后院这些房屋构造怎么看都像是请邪入门,自取灭亡。 另一边山头与这边仅以东南处的栈桥相连,那边被遮挡了视线,她暂时看不到整体的布局。 夏昭衣蹲下身捡了四粒石子,轻轻投掷在地。 三阴一阳,此卦为对方而起。 宣延二十二年为丁亥。 那么如今宣延二十四年,是为己丑。 今日为六月十三。 丑年二数。 六月六数。 十三十三数。 总得二十一,除八得零五,上卦为巽卦。 申时为九,总得三十,除八得零六,下卦为坎。 上巽下坎,得风水涣。 下下卦。 意指人心涣散,四方流溢,土崩瓦解。 三十除六得五,涣卦第五爻动,变涣卦为山水蒙卦。 中下卦。 也不是什么好卦。 夏昭衣抬头看回那片屋宅。 对于梅花易数,她向来点到即止,再深入下去就会以人的主观臆测占多。 但今天算的这卦,倒是常如师父所说的,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凤姨,方大娘,余妈,小梧,梁氏,钱千千…… 夏昭衣在脑中一一回忆这些人的面貌,而后记忆定格在昨夜被捅死的灰衣女人身上。 那张女人的面貌她确然不陌生,也不是街上偶遇的那种匆匆一瞥,可是在哪见过? 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萦绕心头。 半响,寻思未果,夏昭衣摇头散去这些思绪,想不出便不想,徒生困顿。 再看一眼天色,余下几日怕都不会有日头了,还是想想怎么将身子尽快调好吧。 因为一场雨的缘故,卞八爷他们回来较晚,后院得到消息,如昨日一样开始忙碌。 女童们纷纷抱酒坛跑去前院,一去便是小半时辰,等了很久都没见回来。 方大娘只得差几个仆妇去送热菜,再顺带看看那些女童被叫住在那边干什么。 而卞元雪的房中,被卞夫人骂了整整半日的卞元雪终于忍无可忍,皱着眉叫道:“做错事情还罚不得吗?那些个贱人贱命的东西,我不过罚她们跪一个时辰而已,谁知道她们那么经不起罚?认识的都知道她们是丫鬟,不认识的,还以为她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呢!” 卞夫人已经骂的面红,闻言怒道:“你欺负你自己的丫鬟就算了,你怎么连那几个贱人的丫鬟也去对付?弄死了怎么办?现在磐云道要驻军了,重宜的刺史和折冲都尉府在召集兵马,那些官兵是不是来对付我们的都不知道,你让大当家再去哪里弄人?” “呸!”卞元雪冷笑,“什么府,什么官,他们就是什么好人了?不都是明抢的吗?” 世道不安分,到处都是流民,每个兵府有名额规定,所以很多地方兵府招不到人数就直接从街上绑走男丁,谁抢不是抢。 “我就问你,现在还是你可以随便打死人的时候吗!”卞夫人声音又提高了。 “我想弄死谁就弄死谁!”卞元雪不甘示弱,“山高皇帝远,我们就是皇帝!惹我的人我想杀谁就杀谁!” “你,你……”卞夫人看向坐在另一边,进来就没有说过话的卞元丰。 “二郎,你来说说她!” 卞元丰神情阴郁,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开口。 前厅呆不下去,他才同卞夫人一起坐在这里,早知道她们这么聒噪,还不如去前厅。 “二郎!”卞夫人又叫道。 “我出去走走。”卞元丰说完便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二郎!” 卞元丰已经迈出了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卞夫人气不打一出来,真的觉得自己要被这对不省心的儿女给气死了。 月色惨淡,地上水坑深一个浅一个,卞元丰下来台阶,恰好看到另一边的小厮脚步匆匆的走来。 卞元丰停了下来,看着他。 “二少爷!”小厮也看到他,忙小跑过来。 “打听的怎么样了。”卞元丰沉声问道。 小厮左右看了眼,确定无人后说道:“被捅死的那个女人叫林又青,是两年前抓来的,一直关在地房里面,我听说鲁贪狼和李德辉他们喜欢去牢里面……弄弄她。” “弄弄”这两个字被小厮说的暧昧。 卞元丰挑了下眉:“弄?” “就是弄。”小厮不怀好意的笑道。 “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肯定是有人放出来的,下面的锁可不好开,大少爷那边正在查是谁给开的锁。” “他在查?”卞元丰有些讶异,而后冷笑,“这个草包第一次长了脑子。” “不能这么说,少爷,那个女人可是烧了后院啊。” “对。”卞元丰点头,“他查只是想罚人,找个人出出气,我查却不一样,有人放这个女人出来,肯定没存什么好心。” “是啊,少爷。” “这个人后面肯定还会有其他动作,派点人手去后院盯着那些仆妇和童奴,前院这边盯紧龙虎堂。” “嗯!” 卞元丰抬脚朝前面的月洞门走去。 山寨正大门进来,有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直接通往一个大堂。 大堂造的宽,跟重宜府外的流云寺大堂一样宽敞,这个大堂被卞老太爷取了个名字,叫龙虎堂。 山寨里大大小小的贼寇都聚在这里吃喝,能容纳一千多人,而这一千多人的饭量还有平日的衣物,都得靠后院那少得可怜的仆妇童奴们打理。 跟平常不一样,现在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好。 今天出去了六百多人,骑马想去石桥县干一票,恰好碰上了兆云山南边的回风帮也想在这“打猎”。 两帮马贼动起手,谁都没有占到便宜,而他们不但死了十二个弟兄,还损了七匹马。 当时场面太乱,马的尸体都忘了带回,估摸现在不是被回风帮拖回去切马肉吃了,就是便宜了那群饿死鬼附身的流民。 而他们吃的这是什么? 又硬又难闻,连酒都被串了味。 卞八爷生得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喝了口酒直接将酒碗砸了出去:“什么玩意!” 第12章 是偷来的 卞雷就盘腿坐在卞八爷旁边,看到老爹发了怒火,淡笑说道:“昨晚后厨被一个疯女人烧了,中午又下了场大雨,后院那些仆妇赶不及收拾,那些童奴也因为有事给耽误了,所以帮不上忙。” “有事耽误?”卞八爷眉头一皱,“被什么耽误?” “下午元雪又发了脾气,把前院的丫鬟都罚了,现在这些丫鬟伤的不轻,总得找人上药,只好找那些童奴来照顾。还有像我娘那样的,她前些时日受的风寒都还没好,也得有人伺候。”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卞八爷重重的一掌拍在了酒案上。 卞雷笑笑,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其实这也不怪妹妹,我听说是二郎让她罚的。” 卞八爷的脸色顿时就没那么难看了,非常明显的松缓下来,并点点头:“哦,这样啊。” 说着,抄起一旁的酒坛拉来旁边的碗倒酒。 卞雷看着他的神情,心里面暗骂了几句粗话,脸上的笑意不变,也给自己倒了碗酒。 龙虎堂后面有不少间疏分散的院落,最偏北的一座小院里有两个小房间,其中一个小房间点着油灯,小梧和小容还有另外三个女童正跪在地上,给几个大丫鬟们上药。 大约被触痛了伤口,杜湘忽的怒骂:“你不会轻点吗?”边一脚踹向跪在面前的这个女童的胸口。 杜湘的腿受伤不轻,使劲踹过来的一脚也没有多大力气,但还是将女童踹得跌坐在身后。 女童吓得不敢动,害怕的朝小梧和小容看去。 小容目不斜视,神情平淡,视若无睹。 小梧强忍着不准自己投去一眼。 “废物!”杜湘又骂道,“等下你也去找个水潭跪去!” “你们这边也在上药啊。”一个愉悦轻快的女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小梧整张脸瞬息变白。 怜平磕着瓜子,悠闲的迈过门槛,进来后在不远处的炕上坐下,说道:“你们都被罚了,我原以为我一个人要累死的,没想到我反倒轻松了呢。” 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没有好脸色。 杜湘冷声说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二少爷的人就可以这么嚣张。” “我刚从小书那边嚣张回来呢,”怜平挑衅的说道,“你们都太惨了,真惨。” 杜湘冷笑了下,不想说话了。 她们是刘姨娘的人,也可以有嚣张的资本,但她们不是没脑子的人。 有些挑衅的话说了能图一时之快,可落下话柄,以后就没那么好混了,前院打死的丫鬟不比后院的仆妇和童奴少。 而且现在谁都知道,怜平是二少爷的通房,二少爷好几次都直接要怜平睡他内屋的床上的。 反正得罪不起。 “你干什么!”这时坐在旁边的金枝也忽然骂道。 小梧跪在她面前,忙垂下头,刚才只是太过紧张,手不听使唤的颤了一下。 好在金枝只是缩回了一下脚,没有同杜湘那样直接就踹人。 “会不会办事的?这么没轻没重!” 小梧手里捏着小瓷瓶,不敢说话,顿了顿,重新在指尖上倒了些药膏出来,试探性的朝金枝的伤口探去,见她没有拒绝,再小心的抚上。 “这个瓜子不错,要不要来点。”怜平看她们这样,笑着伸出手问道。 杜湘看了眼:“就这么点,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没事啊,我吃完了还有大把呢。” 还有个屁,谁都知道这段时间八爷他们一点收获都没有,今天还赔了不少人马,加之现在这世道哪有人还有闲心去一道一道的炒瓜子,能有多少给你抢的。 杜湘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说道:“今天八爷他们心情不好,你是想故意激我们说点什么,然后再让这几个小贱蹄子回去后院传一传,闹大了要我们好看?” “你说什么呢?”怜平好笑的看着她。 “大家谁都看不惯谁,就别装假热乎了。” 平时只是和怜平互相讨厌,但是如果怜平真的跟她刚才想的那样,那就是想让她们死相难看了,那也用不着客气了。 “我好了。”小容这时起身说道。 丫鬟们都朝她看去。 小容又拿了纱布,过来帮小梧给金枝的膝盖包扎,动作很快,她包好后细声细语道:“我们得回去了,后面人手不够,凤姨要骂我们的。” 小梧也忙跟着站起,同时不忘眼角余光打量怜平。 怜平已经收回视线,继续在那边悠哉悠哉的嗑瓜子了。 小梧悄然松了口气。 其他几个女童手脚略慢,小容和小梧不等她们,一前一后从杜湘的卧房里走出来。 小梧双腿发软,满头虚汗,整张脸色惨白惨白的。 小容回头见她这样,不解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小梧没有说话,轻摇了下头。 这件事情她不想要连累小容,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她那本识字的小册子,其实是从卞二郎书房里面偷来的。 那天恰好是她去送参汤,看书房里没人,便壮着胆子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偷偷拿了本册子塞到怀里。 未想,出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怜平。 虽然不知道后来他们有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不见了,毕竟好像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是做贼难免心虚。 而且,不管是不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凡是偷,还偷到了卞元丰的头上,那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里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人命。 “小梧?”小容又唤道。 “真的没事啦。”小梧强打起精神来,反正以后还是要多留点心眼避开怜平和二少爷就对了。 提前回去后院的女童很少,在凤姨那边零零散散的领了稀粥,捧到旁边的角落蹲着喝了。 小梧求着一个仆妇多拿了个馒头,回来分了一半给小容。 两个人坐在方石块上,白天一场雨带来许多凉意,小梧看着不远处被烧焦的废墟,轻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前院的人似乎没有要来一起帮忙的打算。” “别乱说话。”小容忙道。 “至少没被烧的时候,我们还有一点肉末可以吃,粥也不会这么稀。”小梧想到肉,就馋的想流口水,回头看向小容,“姐姐,以前家里有肉吃吗?” 第13章 嘴巴太坏 以前? 以前哪有什么肉,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小容摇头:“也没有。” 而且,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在这里分到的肉末,她全部都挑到小梧碗里了,只知道很香很香。 每次端着大鱼大肉,送去给前院那些马贼们的时候,她都好想偷偷吃上一口,可必须得忍着。 “我现在好想好想吃肉。”小梧看着手里面寡然无味的稀粥,“不知道等那边的破房子收拾好了,我们能不能再吃到。” “还会有的,不过到时候记得让那个阿梨把她分到的肉都给你。”小容说道。 “嗯?为什么?”小梧抬起头。 “之前余妈让你给她送药,你可是冒着被刘三娘发现的危险去的,这是大恩情。她也没什么可以报答我们的,就让她把每次分到的肉都给我们吧。” “对喔,我当时跟她说过,这个人情记得要还我的,她也答应了。”小梧一笑,“那太好了,我们有很多肉可以吃了!” “嗯。”小容也微微笑开,这时眨了下眼睛,朝院子里看去,“不过,我今天怎么好像一天都没有看到她了。” “她被刘三娘打得惨了。”小梧想起她身上的那些伤,说道,“身体也还发着烧,可能下不来床吧。” “提到刘三娘,”小容若有所思的说道,“说起来,刘三娘为什么要打她呢?前些天,她好像特别针对阿梨。” 小梧顿了下,想起那天看到的事,面上露出了一些犹豫。 “小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小容看着她的神色问道。 “姐,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说。”小容神情变得严肃。 “前几天,我跟余妈一起去前院送洗好了的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看到阿梨和刘三娘在顶嘴吵架,余妈忙带着我躲到了旁边。” 小容一愣:“阿梨敢和刘三娘吵架?!” “对,”小梧神情变得困惑,说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可是阿梨真的在和她吵架,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刘三娘老女人,不要脸,还骂她……骂她荡妇。” “我的天呀。”小容伸手捂住嘴巴。 “刘三娘就动手打她了,打得可凶可狠,没几下阿梨便跪地求饶。但是没用,刘三娘一个耳光把她打得嘴巴出了血,还把她扯去了那边的小木屋里关起来打。” “活该。”小容说道,“阿梨这是自找的。” “还有那天晚上,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梨第一次被从小木屋里放出来后做事越来越不认真,然后被刘三娘又抓回去关起来了,你当时还和我说,阿梨像是故意的……” 小容点头:“嗯,我记得。” “后来,阿梨就被打惨了,一直关在里面,余妈悄悄找到我,让我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小梧轻叹,“不过现在刘三娘都已经被抓起来关在地房里了,我觉得也没什么了。” “还是不要说,”小容谨慎的看了四周一眼,“这件事情你只能跟我讲,余妈做得对,她是在保护你呢。” “嗯。”小梧应道。 小容皱着眉头,心里面想想还是觉得震惊,接着说道:“但是阿梨的嘴巴太坏了,以后我们少跟她接触。” “姐,你怕我学坏啊?” “不是,”小容认真的看着妹妹,“她嘴巴会惹事,我们跟她近了容易被连累。” 小梧很聪明,一下子听懂了,轻声道:“好,姐姐,除了分肉的时候我会去找她,其他时间我都不会理她。” “嗯。” 女童们都渐渐回来了,端了粥自己去找角落。 小容和小梧看有几个女童过来,不想多呆,洗了碗送回去后便回屋了。 她们睡的这个大通铺是最小的一间,只有五个床位,原本三个人睡,空着两个,现在阿梨被余妈横插了进来,屋里的清静便又少了一分。 好在阿梨选的那个位置跟她们隔了一个床位,那两个床位上的女童上个月才被打死,其中一个真的直接给丢进了猪笼里面。 至于犯的是什么错,她们连问都不敢问。 进去的时候,夏昭衣已经睡在了床上。 因为右脚扭的比较厉害,所以她是侧着睡的,背朝着外面。 小梧看到她躺着,朝小容看去,伸手指了指夏昭衣。 小容非常不喜欢妹妹这样外露的性子,皱了下眉摇头,表示不满。 这时,另一边的房门被人推开,钱千千端着口小碗走了进来。 看到小梧和小容站在那边,钱千千愣了下,随后垂下头,身体挡住了一些手里的碗,快步走到夏昭衣旁边,低声唤道:“阿梨。” 夏昭衣睡眠很浅,很快睁开眼睛。 “阿梨。”钱千千又唤道。 小梧和小容对望了眼,看回钱千千。 像她们这样的小童奴,房间里面基本不会发放小油灯或蜡烛,好在屋外的火光和月光很亮,可以在透入进来的昏黄中隐隐绰绰的认出钱千千手里的碗,里面盛着半碗白粥,非常浓稠。 夏昭衣闻到了一些米香,看向钱千千:“给我的?” “我和余妈的,余妈让我送来给你。”说这话的时候,钱千千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小梧和小容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 “不用了。”夏昭衣淡淡一笑,“我不饿。” “怎么会,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啊。” “我不吃。”夏昭衣温和的看着她,“你拿回去吧,多谢你了。” “你真的不吃吗……” 夏昭衣点点头,确定的回答:“真的不吃。” 小梧和小容非常想吃肉,夏昭衣却已经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顿野味,还顺带啃了两个野果。 她可不想做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人,更何况碗里的饭菜还都是那些马贼抢来的,她一粒米都不想碰。 其实,夏昭衣现在也完全可以离开了,今天在山上转了一圈,这个山头非常大,想要藏在这里或者溜掉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从小就在山上长大,比起离岭的古老林海和波澜天云,兆云山一带根本不够看。 而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想到了钱千千的那些话。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瞬开始,所有和她走得近的,都是来关心她的。 不管是不是出于对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关心,至少她夏昭衣已经承了这份恩。 第14章 闪电惊雷 看夏昭衣真的不打算喝粥了,钱千千只好端了碗离开。 另一扇房门被带上,屋内的光亮暗了大半。 夏昭衣看向小梧和小容,神情平和的说道:“你们回来了。” “哪好过你这样懒躺着。”小梧忍不住道。 小容忙瞪了她一眼,小梧撇嘴,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我摘了些野果带回来。”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小柜子,“你们吃一些,可以润喉。” “野果?”小梧也看了过去,眼睛都亮了。 小容走过去,柜子里面当真有四五个野果,色泽鲜亮,拳头大小,一阵芳香果味扑鼻而来。 她向来不会嘴馋,也忍不住起了口水。 “你哪来的?”她回头看向夏昭衣。 “山上摘的,”夏昭衣道,“我今天去给自己采药了,顺带看到就摘了点回来。” “难怪你不要那粥,原来你吃了更好的啊。”小梧拿了一个野果,看小容没有反对,用袖子给擦了擦。 野果哪及粥,米粮才为食之本。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小梧张嘴咬了口,清甜的汁液一下子萦绕了满腔,她难以置信的又咬了口,转首朝小容看去,有些夸张的睁大眼睛:“好好吃啊。” 小容是想阻止她的,可是这些果子实在诱人,最后她也捡了一个果子,放在嘴巴里面咬了一口。 果肉脆嫩,甜香在嘴巴里面肆意扩开,小梧期待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吧?” 小容点点头,看了夏昭衣一眼,去到那边的床铺坐下。 “你胆子真大,”小梧又看向夏昭衣,“你什么时候去山上摘的,你还敢一个人跑那边去采药啊?欸,不对,阿梨,你还懂草药?” “你不是还会识字吗?”夏昭衣淡笑着反道。 小梧一愣,那边的小容也顿了下,转眸朝小梧看去。 小梧面色有些不安了起来,捏着果子说道:“我不是,不是让你不要说的吗?” “那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个人跑出去的事,这样我们算不算是扯平?”夏昭衣仍然笑着。 小梧看着她,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大可不必带这些野果回来,更不必告诉她们她一个人去山上采药和摘果子的事情。 她要不说,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就说出来了? 小容这时冷冷的说道:“睡觉吧。” 小梧回过头去,姐姐已经整理好床铺了。 她点点头:“嗯。” 其实夏昭衣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些小丫头是整个山头里最低下卑微的群体,所以遇上香甜可口的野果,就忍不住带一些回来想给她们品尝。 钱千千那边有余妈和很多仆妇在,给她带过去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给这屋里的小丫头。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小丫头的心眼都被这后院的气氛给磨练滋生出来了。 天还未亮,噼里啪啦的磅礴大雨惊醒了众人。 还未睡着的几个仆妇顶着蓑衣跑来喊人,让大家一起帮忙去收拾院子。 仆妇童奴们纷纷跑出来,天上忽的一道惊雷,轰隆隆的雷声如万千骏马奔驰踏来,狠狠的敲击着整个兆云山。 “水!”被吵得睡不着的卞元雪暴躁的坐起,冲着外面大叫。 屏风外的陈棠闻言忙站起,倒了水就跑进来:“小姐。” 卞元雪喝了口,一把砸了出去:“我要温的!” 陈棠一愣,屋外滂沱的雨声一刻都未歇过,更不提间或沉闷的雷声。 “温的!”卞元雪抬头怒道,“去啊!” “是,是。”陈棠硬着头皮说道,“小姐你稍等,我这就去后院吩咐。” 关上屋门,陈棠撑了把伞,迈下台阶后朝后山跑去。 天空又一闪,亮的刺目,而后雷声轰的压了下来,陈棠腿都快要软了。 整个前山静谧无人,庭院和庭院中的空地,或平或崎岖,地上坑坑洼洼的雨水都能映出天空被紫电割开的场景。 山风呼啦啦作响,陈棠加快脚步,终于看到去后山的那座石桥了。 对面亮着火光,仆妇和童奴们正来回疾跑,不时传出凤姨尖锐的嗓音,在那边呵斥着什么。 这时山雨大作,陈棠的伞被吹得倒飞,她忙用手拉紧,朝石桥那边的树下躲去。 再一阵巨响,山边的那些树被吹得乱舞,一棵大树倏然倒地,根还连着土,倒挂在了崖边。 恰逢又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那片悬崖。 陈棠正望着那处,一闪而过的刺目明光中,她仿若看到了一个青衣女人。 陈棠眨了下眼睛,站起身想要看清楚。 这时猛的一道惊雷乍响,她有所感的抬起头,随即张大嘴巴,瞳孔惊恐的放大,还未发出任何声响,那道在她眼眸中直逼而来的闪电便将她击为一具焦尸。 “快,快点!”凤姨气极,指挥着那些仆妇,“那边猪圈里面也去看看,带上搭棚子的遮雨布!” “那边水越来越大了,”一个女童跑过来叫道,“石桥那边的石头都像是要松开了。” “哪边?!”凤姨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状况弄得暴跳如雷。 “石桥!”女童伸手指去,“可能要塌了!” 凤姨循目看去,目光却落在了对面前山头的那片老松下。 闪电交卧纵横,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僵靠在那边,身上隐隐有火光在闪烁,雨中忽明忽暗。 凤姨眨着眼睛,上前几步。 旁边的几个仆妇和女童也都看了过去。 数道闪电劈开天幕,随即一个雷声砸落下来。 几个女童伸手捂住了嘴巴,愣愣的抬头看向了凤姨。 “等天亮雷静后吧。”凤姨面目凝重,沉声说道。 一直到卯时六刻,雷雨才渐渐静下。 天光初亮,遍山沼泽,那边的石桥虽没有塌,但摇摇欲坠的模样,没人敢再上前了。 几个丫鬟撑伞从前山跑来,她们刚被卞元雪叫醒,脸上都没有好气色。 一路寻来,到石桥那边时,一个丫鬟最先发出尖叫,伸手指向树下。 “大惊小怪,”梁氏站在凤姨旁边看着她们,嘲讽道,“这些黄毛丫头平日逞凶撒泼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会怕死人的。” “祸从口出。”凤姨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第15章 检查尸体 陈棠的尸体被抬了过来,搁在正院西南角,凤姨派了两个仆妇和女童去守着,该忙的继续还得忙。 尸体盖了白布,透着白布,隐隐能看到下面的焦黑色,还有衣料烧焦的难闻气味。 两个仆妇和旁边的女童面色都不太好看,女童惴惴不安的,目光一直望着旁边湍急的河流。 山风吹开白布,露出一大截烧的枯卷的头发。 一个仆妇看向女童,伸手指道:“去拿块石头压着。” 女童看了尸体一眼,不敢过去,脑子里面出现很多可怕画面,譬如陈棠忽然坐起来,或者忽然从白布下面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拼凑一起,她连动都不敢动,僵在了那边。 “去啊。”仆妇不悦道,“愣着干什么。” 女童怯怯的看回水面,不想理她。 仆妇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扯她,一个清脆的童音这时响起:“我来吧。” 两个仆妇看过去,略显瘦弱矮小的女童从那边的小石坡上走了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小竹盆。 一个高一些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她:“阿梨。” 夏昭衣走过去,将吹开的白布盖好,捡了块石头压在角落,然后朝女童看去,说道:“你上去帮忙吧,我在这边替你。” 女童如释重负,但又不太敢离开,看向那两个仆妇。 “去呀。”夏昭衣又道。 “嗯。”女童点点头,忙转身离开。 夏昭衣抱着小竹盆在女童刚才坐过的石头上坐下,风吹来许多凉爽,她扎起的小辫在后面晃晃悠悠,拂过脖颈后大片还未痊愈的伤口。 “是那个阿梨?”另一个仆妇小声道。 “嗯。”高个子仆妇应道。 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刘三娘莫名其妙就疯掉的这件事情都是因这个女童而起,所以提到她都未免有些发毛。 她们朝她看去,细细打量。 女童坐姿很随意放松,不像其他女童那样拘束谨慎,她抬手理着竹盆里面的小叶,然后拿了针线,将这些小叶串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高个子仆妇问道。 夏昭衣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啊。” “这是什么?” 夏昭衣没回答了,穿完一条细线后,又拿了一条线,几乎不用对准,捏了捏线头直接就穿到了细小的针孔里面去,再利索的打了个结。 “这是什么啊?”高个子仆妇又问道。 女童顿了下,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的石桥方向看去,说道:“那边来人了。” 两个仆妇回过头去,前山头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为首的是卞夫人,卞元雪跟在她旁边,那些姨娘都在,还有围绕着她们的十几个丫鬟。 “怎么会来那么多人。”高个子仆妇站起了身,不解的问道。 一旁的仆妇也摇摇头,看向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前院这端的石桥崖边,很多土石都塌陷了下去,看上去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凌晨被刮倒的那棵老松还垂在那,风稍微大些,它就会晃上一晃,彻底掉下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狼藉,卞夫人皱着眉,压根不知道从何落脚。 “也不知道修修!”卞元雪叫道,“一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修桥哪是她们会的。”卞夫人说道,“走吧,一个一个来。” 说完,她率先跨了出去。 扶着她的卞元雪看了看桥下的景况,咬着牙,也跟了过去。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有些不敢,正犹豫着,被后面的刘姨娘推了一把:“上去啊。” 后山头的仆妇和女童们大多都看到了前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看着她们走来。 山风仍很大,吹得树木招展,凤姨盯着那座石桥,巴不得桥赶紧断掉,让这些人统统掉下去,摔个死无全尸。 但这石桥着实坚固,除了零星掉落些石子以外,并没有如她所愿。 夏昭衣抱着竹盆起身说道:“她们可能要来验尸,你们准备一下吧。” 两个仆妇收回目光,回头朝她看去:“准备什么?” “将尸体搬上去呀。”夏昭衣回答,“难道你们觉得她们会下到这里来看尸体吗?” 高个子仆妇点点头,看夏昭衣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皱眉道:“那你干嘛去?”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两个仆妇看着她的背影,都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这山上隔三差五便会死人,她们都习惯乃至于麻木了,但比起被打死杀死病死的人而言,旁边这具被雷生生劈死的尸体,多少会令人犯怵。 而水边本就阴凉,还遇上这么一个奇怪的女童,高个子仆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抚了抚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看向那具尸体,说道:“走吧,搬上去吧。” 卞夫人一落地,凤姨便同梁氏一起迎了上去:“夫人。” 卞夫人这两年一直心头郁结,已经很少笑了,看到凤姨却露出了笑脸:“这些时间都辛苦你了。” “夫人亲自来了。”凤姨笑道,“其实你吩咐一句,我们过去就行了。” “还是不了。”卞夫人叹道,“那边的血腥气够浓重了,别再添个一两分了。”说着,抬目四下望了圈,“那丫鬟的尸体呢。” “这边要做饭,夫人同我去那吧。”凤姨说道。 西南角的下坡上来有一个平坦空地,那边往北过去,就是仆妇和女童们睡觉的地方。 陈棠的尸体已经被抬了上来,搁在地上,盖着块又黄又旧的白布。 卞元雪捂着嘴巴,缩在卞夫人后面,厌恶的说道:“娘,我们为什么还要来看?” “掀开。”卞夫人对高个子仆妇道。 仆妇硬着头皮蹲了下来,将白布给掀了开去。 旁边那些姨娘丫鬟们登时都转开了头,不敢再看。 凤姨也避开了头,她早上令人去搬尸体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过几眼,现在看到,仍是惊心。 “检查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卞夫人又道。 高个子仆妇瞪大了眼睛:“检,检查?” 卞夫人威严的看着她,不容置喙的说道:“对,记得把尸体翻过来,后背也要查看。” 第16章 就是不想 正面,背面。 众人看着高个子仆妇将焦黑僵硬的尸体粗略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其他致命伤口了,卞夫人说道:“那看来就是被雷劈死的吧,盖回去。” 白布被重新盖上,方才压抑诡异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叫什么来着?”卞夫人侧头问卞元雪。 “陈棠。”卞元雪面色极差的回答。 一个天天面对面的贴身丫鬟,忽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感觉真是不舒服,卞元雪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了。 “我记得这批人来山上的时候,有几对是姐妹。”卞夫人看向自己的贴身仆妇彩明,“陈棠可有姐妹?” “有,”彩明点头,“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桂芳,一个叫小珖。” 人群里面被点到名字的两个小丫鬟,面色瞬间惨白如漆。 从陈棠死后到现在,她们一点哀伤都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人前提到半字。 在山上快三年了,她们知道卞夫人现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两个?”卞夫人回过头去,看向人群。 认识她们的人都纷纷投去目光,桂芳浑身发颤,双腿噗通跪倒在地:“夫,夫人。” “还有一个呢?”卞夫人道。 小珖不安的眨着眼睛,垂头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 “是她们吗?”卞夫人最后一遍确认道。 “是。” “杀了吧。”卞夫人淡淡道,就好像只是要喝一杯水一样平淡。 “夫人!”小珖也跪了下去,“夫人饶命啊!” “夫人,我们跟陈棠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我们是伺候落霞苑的啊!”桂芳哭叫道。 卞夫人挥了挥手,一旁的彩明随即上前,令人把她们给带下去。 所有的丫鬟都没有吱声,神情低落,物伤其类。 两个丫鬟的尖叫求饶声渐渐远去,卞夫人看着地上的陈棠,说道:“把她埋了,被雷劈死的不好随便乱扔。” 凤姨点头:“是。” “你再选两个丫鬟过来,”卞夫人又道,“要干净的。” 这个干净的意思,凤姨懂,又点了点头:“嗯,夫人。” 卞夫人回头,看向远处被烧掉的那片屋子,顿了顿,抬步走了过去。 天空这个时候又下起绵绵细雨,院子里遮了大布,所以不会再出现先前那样慌乱的场面。 被烧掉的废墟收拾工作没有一丁点的进展,成堆的焦木头和黑黢黢的灰土挤在里面,被雨水扬起的气味非常难闻。 “人手是不是不够。”卞夫人说道。 凤姨跟在她后面,应道:“嗯,快要忙不过来了。” 卞夫人神情冰冷,望着那些雨水没有说话,半响,转身走了。 如果陈棠不是卞元雪的丫鬟,今天出的这事,她根本不会亲自来这里过问,每次来一趟后山都觉得心烦意乱。 而若是那些个姨娘的丫鬟出事就更好了,趁机做点手脚害了这些姨娘,再嫁祸这几个丫鬟的姐妹,直接少了一堆吃饭的嘴,也给后山这些人缓解点压力。 卞夫人迈过石桥,到了那边倾斜坍塌的崖边时,真想狠狠跺下去,让远远跟在她后面的那几个女人摔死,来个清静省事。 后山又多了两具尸体,几个胆子大的仆妇抬着她们扔到了最东北的悬崖下面。 钱千千手里面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木盆下面很多纸钱和元宝。 梁氏将纸钱随便往下面洒了洒,几个仆妇又跪又拜,念念有词,大抵意思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发生什么都别找她们。 梁氏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仆妇,反应平静。 另外一边的小山头,夏昭衣也抱着一个木盆,看着高个子仆妇和另外两人将湿嗒嗒的泥土挖开,堆到一旁。 陈棠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打湿了,看上去渗人的紧,几个仆妇一眼都不敢瞟去。 泥土挖到下面,颜色越来越深,天空雨势变大,泥土坑里也多出了许多积水。 一人抬头朝夏昭衣看去:“阿梨,下来把这些水给舀出去。” 夏昭衣没动,淡淡道:“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的。” 几个仆妇一愣,方才那人道:“你说什么?” “我说,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夏昭衣平静的重复道。 仆妇们互相对望,第一次看到一个童奴敢说这样的话。 高个子仆妇今天一身晦气,早已满心积怨,一个铲子砸在地上,溅起了大片泥水,怒道:“小贱蹄子,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砌坟之事,你不轻易做。”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 仆妇们看了过去,苏举人撑着一把竹伞,一身素布青袍,立在不远处的土阶上,看着夏昭衣问道。 几个仆妇都一愣,纷纷叫道:“苏举人。” 夏昭衣抬起头,略略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开口道:“不想做就是不想做。” “总有不想做的原因吧?” “让你做,你做吗?”夏昭衣反问。 仆妇们完全没想到她还敢这样同苏举人说话,一个仆妇上前吼道:“阿梨,你给我老实一点,下来!” “阿梨?”苏举人看着夏昭衣,“你就是阿梨?” 小女童面色沉静温和,抱着木盆站在小土坑旁边,丝毫没有因为那些仆妇的凶狠而有什么怯色。 她脸上有不少淤青,唇角一整块都还肿着,可是面庞收拾的很干净,破旧的小伞下面,头发几乎没有什么凌乱,跟后院他见过的那些童奴们差别太大。 “我是阿梨,”夏昭衣道,“苏举人好。” 苏举人一笑,看了那些仆妇一眼,道:“你好像得罪了她们,你不怕她们找你麻烦或者直接打死你吗?” 仆妇们讪了讪,一个开口说道:“苏举人,我们可没有故意针对她。” 苏举人没理会,看着夏昭衣:“怕吗?” 夏昭衣重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鞋子上多逗留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怕。” “不怕?” “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可怕?”夏昭衣又反问。 苏举人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清澈如秋水洗过的月色,似倒映湖中,清灵水润。 是啊,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怕。 苏举人暗暗自嘲,他自己不是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的吗。 第17章 多谢先生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夏昭衣可以害怕的东西了。 她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而在经历死亡之前,她一个人骑马从昭州离岭奔向北泽云湖,路上跑死了两匹马,风餐露宿三十多天,到了云湖之后,又开始在连天烽火中茹毛饮血。 凭借着绝佳的方向感和侦查力,她弃马徒步,穿过了易家军和北元大军的重重封锁,横跨了半个云湖,才终于找到已经弹尽粮绝的二哥部众。 当时她带去了少许食物,还有定国公和大哥战死的消息。 夏昭学悲极痛哭,责问她为何要去西北,她只说占了一卦,此卦大凶,不得不来。 而后,她说服那些人给夏昭学下药,并将夏昭学带走,她则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他们兄妹容貌六分相似,二是只有她留下被抓,才能免去夏昭学被人追回之险,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不愿将她的身份揭穿,反而还会极力替她掩护。 奔万里之遥,历艰险关阻,那是一条必死的绝路,夏昭衣却没有一丝动摇,始终义无反顾。 若世上真要有什么让夏昭衣害怕的,那就是当时赶路时,一人面对星河广漠或荒田大湖时的无边孤寂。 但这种孤寂,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比起经历过的那些,这个小小的山头和眼前这几个仆妇,在夏昭衣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她连装弱扮小都懒得。 苏举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女童,心里面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脱口道:“后院生活,你可喜欢?” 刚问完他便觉得自己犯傻了,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论喜欢与否,都不是这小女孩自己可以决定的,问了反而惹人心酸和无望,苏举人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坏事。 夏昭衣却看着他,忽的笑了。 那几个仆妇在旁边,已经忘记了要继续挖坑。 眼前这个阿梨,宁静安谧,面对在前山地位不低的苏举人还能气度从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十岁女童。 “阿梨。”高个子仆妇不自在的出声唤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 “下来。”仆妇还是要坚持,“过来把这些水给舀了。” “所以你看,”夏昭衣对苏举人笑道,“我怎么喜欢?” 小小的个头,说出这些略显小大人的话,反差令人觉得有趣和可爱。 苏举人也不由笑了,开口道:“稍后卞二郎要去我那读书,但我现在方想起一本书册未带,落在了那边的青竹林中,此事紧急,你随我去取吧。” 仆妇们皱起眉头,知道苏举人这是要帮着阿梨偷懒了,可是他将卞二郎搬出来,她们哪敢多嘴。 夏昭衣一笑,说道:“先生自行去取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所有人都愣了下,苏举人皱眉:“你不随我去?” “谢先生帮我解围。”夏昭衣直接就说了出来,“但我确然不能离开。” “那你是改了主意,要去到这水坑里……”苏举人看向墓坑里的水。 “不,砌坟之事,我不做。” “为何?”说了半天,又绕回到了最初这个问题上。 夏昭衣侧身望着挖到一半的土坑,水又升了半尺。 她双眸微敛,轻声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我若从殡殓一职,做也无妨,可我不是。” 苏举人眉毛扬起,惊讶道:“你读过祭礼?” “读过一二。” 难怪难怪。 苏举人点了下头,难怪觉得她与那些童奴不同,原是读过书的。 能读书的,家境想必不错,沦落至此,满身是伤,真是可怜了。 不过也不奇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你当真不同我去取书吗?”苏举人说道。 “不了。” “这又是为何?”苏举人再次起了兴趣。 “因为我手里抱着这个。”夏昭衣单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本就小的身板显得有些吃力。 “放下即可啊。” “不合规矩。”夏昭衣认真的说道。 苏举人失笑,看着这个略有些固执的小丫头:“这怎么不合规矩了?哪条规矩?” “教我读祭礼的那个人订的规矩。” 苏举人微顿,敛了笑,那应该便是这小丫头的老师了。 随后他又觉得自己像做了坏事,刚才那个笑似乎有些轻屑,对于这样一个尊师重道,又命数坎坷的女童来说,太过无礼和不敬。 “既然如此,”苏举人说道,“那我便先走了,你莫怕她们会欺负你,那水坑不理便不理。” 旁边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了的仆妇,早已经重新开始挖土了,听到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苏举人淡淡的看向她们,眼眸略带警告。 仆妇们收回目光,高个子仆妇一铲子下去,故意朝夏昭衣那边泼去一些。 夏昭衣没躲,平静的看着泥水溅到脚边。 不惊不怍,镇定自若,苏举人暗道有趣,忍不住又道:“怎么不躲?” “没地方好躲。”夏昭衣道,“这里摔下去会更惨。” 苏举人笑了,这浑浊嘈嘈的后院竟还有这么好玩的小丫头,只是可惜了,落在了这群马贼手里。 既然方才的暗示警告没用,苏举人便直接指着高个子仆妇道:“你不给她跟我去取书,你们这些只会欺负弱童的恶妇,我苏某人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可我在你们这土匪帮的主母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 高个子仆妇一愣:“我啥时候不给,是她自己不肯去。” “你们抓着她不放,处处针对她,我这种迂腐的读书人最不能忍此番恶行,我这就去找那卞夫人说说!”说罢,苏举人拂袖就要离开。 仆妇瞪大眼睛,跨上水坑要追上去:“苏举人,哎!苏举人!” 苏举人停下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没有欺负她,对不?” “对!”仆妇连连点头。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是……” “嗯,我走了。”苏举人道,又看向夏昭衣,“阿梨,她们不会欺负你了。” 夏昭衣失笑,说道:“多谢先生。” 第18章 新起荒坟 卞夫人回到楚凤院后直接进了屋,关上房门再不露面。 卞元雪在门口想进去好几次,都被彩明给拦下。 卞元雪气恼的立在门口,想试着硬闯,却又不敢,扬声叫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生气了,她是被雷劈死的,又不是我让雷劈的,我也得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头上这个不长眼的听我使唤。” “小姐,”彩明忙叫道,“不能乱说的。” “我说都说了,”卞元雪仍是叫嚷,“乱说了又怎的,让它劈我呀!” 卞夫人坐在房中,脑袋一阵阵的抽痛,抬手撑住了头。 “真不知道我娘气什么,”卞元雪声音低了一点下来,埋怨道,“她最近老口口声声说山上人手不够,现在不过只是死了一个陈棠,是她自己要把陈棠那两姐妹也给杀了,却都气到了我的头上,她不杀又没事,我还怕那两个小贱婢吗。” 彩明没说话,抬眸朝屋里看去。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卞夫人全听的到,想到最近山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还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她心里面就一阵阵发堵。 这时一个小丫鬟怯怯走来,出声道:“大小姐,苏举人那边到读书时间了。” “你吵什么。” 卞元雪回过头来就大骂,正愁没地方发火,这丫鬟来的正好。 “苏举人是谁,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么喜欢跑腿,那今天跟全二龙他们去山下送饭吧。” 丫鬟赶紧垂下头。 “二郎去了吗?”彩明问道。 丫鬟点点头:“二少爷在那边了。” “那小姐也过去吧,”彩明看向卞元雪,“夫人这边我来安抚,你得先去读书了。” 读书读书,读什么书。 卞元雪气不打一出来。 她一个女的,又还是个土匪,是指望她去考功名,还是指望她去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装腔作势,卖弄风骚? 图什么啊。 “小姐。”彩明又催道。 “娘,我去读书了!”卞元雪看着屋子,扬声叫道,“你可不要再生气了。” 等了一阵,没有半点反应,卞元雪懒得等了,回身朝院外走去。 天雨没半点减缓的模样,她脚步走的匆匆,旁边打伞的柳簪举着伞追在她旁边,还得防着踩到水坑,将泥水给溅到她脚上。 靠近廊下,已经能听到苏举人读书的声音了。 卞元雪鞋底沾满淤泥,她懒得脱鞋,直接踩上地板,大步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举人没有抬眼,像是看不到她一般,所有注意全在自己拿着的书上。 卞元雪看着面前放的两本书,总共七个字,她只能认出其中一本的两个,抬头看向旁边的卞元丰:“你读的什么?” 卞元丰眼皮都未掀,冷冷的说道:“有教书的不问,你问我?” 卞元雪怒瞪了他一眼,将两本书叠好,埋头一趴,继续睡觉。 呼声很快响起,不响,但节奏凌乱。 卞元丰侧头朝她看去,见她真就轻易睡着了,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一拍桌子,起身离开。 “二少爷。”旁边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追了上去。 卞元丰的身影拐过空地另一端的矮坡,带着众人消失在视线里。 苏举人看向他搁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再看向那边半张着嘴巴,已挂了口水在唇边的卞元雪。 一只眼高于顶的鸟,被困禁在并不奢侈的牢笼里面,身边都是这类自大张狂的同伴,早有一日,他定会被逼到发疯和崩溃。 最后几抔土堆了上去,铲子在坟包上面拍打平整,几个仆妇才算搞定了这座新坟。 一个仆妇回头看向一直站在那边的女童,不自在的叫道:“阿梨。” 现在看她完全同先前不一样了。 夏昭衣抱着盆子走去,仆妇掀开上面的油布,几个人抓了大把的元宝和纸钱往这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上洒去。 方才夏昭衣同钱千千一起去取盆子,才知道在后面一个小暗房里全是这种元宝和纸钱。 早就准备着了,库存还很丰腴,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享用”上了。 仆妇们念念有词,毫不吝啬的洒着廉价的废纸,纸张落地,很快被大雨淋湿,软趴趴的黏在土上,脏乱不堪。 “行了,走吧。”一个仆妇说道,回过身来看到夏昭衣,顿了顿,道,“你真念过书?” 夏昭衣将怀里的盆子递过去,仆妇下意识伸手接走。 夏昭衣神情温和,笑道:“你猜?” 她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慌张? 高个子仆妇站在最后面,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小女童。 这之前,对阿梨的唯一印象就是刘三娘连着教训了她三天,并在外面一直嚷着要让鲁贪狼来对付这个叫阿梨的小童奴。 鲁贪狼在后院这些仆妇童奴心里,那绝对是比卞夫人和卞八爷还恐怖的存在。 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眼睛小而精,凶光毕露,这样的眼神,光是斜过来看一眼都能吓得人腿软。 之前病死和疯掉被打死的那两个赵氏,她们村子就是被鲁贪狼带人去洗劫的。前村直接被鲁贪狼一把火烧的精光,捉到的男丁和老人全给砍了,女人和小孩卖了大半,就剩两个看上去木讷不会来事的妇人给带回到山上做事。 鲁贪狼这么凶残,刘三娘却要将阿梨交给他对付,后院那阵子都在议论阿梨的下场会怎样惨烈,但结果,现在是刘三娘遭了秧。 如今山上口粮紧缺,人手不够,以卞夫人的行事风格,一个已经疯掉,没有半点用处的仆妇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阿梨,不仅从小木屋里出来了,现在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以前那些被吓坏的仆妇童奴们完全不同。 想到之前刘三娘发疯时说的话,高个子仆妇心里忽然一紧,看着阿梨已经撑伞离开的背影,变得害怕了起来。 毕竟这里有个刚被雷劈死的人呢,而这个小山头,多少人枉死在这…… “走啊,你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妇人看着她的面色,开口说道。 高个子仆妇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嗯,走,走。” 第19章 你没得选 “可不要以为是个人都能随随便便过去,去到前面日子是好过不少了,但做事不认真,行为不端正,你们在前面死的会比后面更快。” 杜湘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小裙袍,站在人群前面清脆的叫道。 远远听到院子传来的声音,钱千千停住了脚步,不太想过去。 梁氏见她停下,回头说道:“你害怕?” 钱千千摇了摇头。 “那让你选,你是希望自己被选走,还是继续留在这后山?”梁氏又问。 钱千千抬起头看向梁氏,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你没得选。”梁氏皮笑肉不笑,抬手拍了拍钱千千的肩膀,“你啊,还是留在后院好一点,发生事情至少我们能帮你一把,不像那些可怜鬼,她们就算留在后院也没人可帮。” “你们不能也帮帮她们?” “大家这么忙,每个人都有一堆的事情要做,你觉得谁会那么闲?”梁氏朝前走去,继续道,“而且她们这样活着,不如早点结束。” 几个仆妇从钱千千旁边经过,跟上梁氏。 钱千千抱着空盆子,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边的院子。 梁氏说的,她都懂,可是就是觉得听着好不舒服。 院子里的女童们站成三排,大多卷着袖子,露出来的半截前臂有的沾满面粉,有的全是泥渍。 彩明站在人群前面,凤姨和方大娘立在她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杜湘的背影。 卞夫人本是要凤姨来选,可又怕她忙不过来,干脆直接喊彩明来了。 “之前死了三个,现在就挑两个,觉得自己办事不会出岔子,也想到前山去见识见识场面的就举个手。”杜湘道。 没人举手,女童们都安静的垂着脑袋。 “不想去?” 几个女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触及她的目光又慌忙避开。 杜湘扯了扯嘴皮,好笑的说道:“你们现在可是整个山上最好欺负的人,到了前院,虽然还是个被使唤的,可是后面这些可以打骂你们的仆妇就不敢再冲你们耍脾气了,听过风水轮流转没?” 在另一边干活的仆妇们都顿了下,心中怒意顿生。 “你们看她们。”杜湘又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把岁数,还能做些什么?可你们不一样。” 是啊,我们不一样。 小梧一直认真听着杜湘的话,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好几次想要举起手来,但都被站在旁边的小容打断。 等了一阵,终于有几个岁数略大的女童带头举起了手,渐渐的,举手的人越来越多。 “姐!”小梧有些着恼,不解的低声叫道。 “不准去。”小容瞪眼。 “我想去。” “不准。” “姐!” 小容看回杜湘,仍死死抓着小梧的手臂。 “好热闹啊。” 怜平的声音从石桥那边传来,她走下小阶,笑着看了眼人群,再看向方大娘:“二少爷的参汤呢。” “已经好了,”方大娘回答,“在那边暖着。” “好了你不派人送过来?还要我亲自过来催?” “后院人手不够。”杜湘冷冷的说道。 “我看人还蛮多的嘛,是不够看你摆场子耍威风吧?”怜平嘲弄道。 彩明皱眉:“怜平,这里已经够乱了,端了参汤走吧。” “哦,够乱啊。” 怜平嗤笑了声,接过一个仆妇递来的参汤,转身要走,脚步却一顿,又看向凤姨:“之前,刘三娘一直要教训的那个童奴是谁?” 凤姨朝女童们看去,在人群里寻找阿梨。 “她跟着一起去葬那三个丫鬟了。”在那边腌制猪肉的余妈抬头说道。 “哦,我听说她好像叫阿梨,是吧?” 余妈看着怜平,点了点头。 “以后二少爷这边的参汤我可不会再过来取了,”怜平说道,“就让这个阿梨给我送过去吧。” “好。”凤姨应道。 “记得要让她准时,不然惹了二少爷不开心,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凤姨心里冷笑了声,点头:“嗯。” 怜平端着参汤离开了。 余妈收回目光,看着盆里面的腌肉,心里面越想越不踏实,对一旁的仆妇道:“我去后边拿点东西。” 从旁边的角落拿了斗笠,余妈出了院子后在河边洗净手上的盐渍,起身便见钱千千和高个子仆妇她们一起下来。 钱千千手里抱着木盆,看模样焦虑不安,心事重重。 “千千。”余妈开口叫道,“你怎么和她们一起。” 钱千千循着声音看过去,加快脚步下山到她跟前:“余妈。” “阿梨呢?” 钱千千不敢说话,避开余妈的眼睛。 “她走在我们前面,”几个仆妇下来说道,“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阿梨不见了?”余妈一愣。 钱千千心里更慌了,她是知道阿梨一直想要逃走的,如果真的逃了,可怎么办。 “就我低头看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高个子仆妇道,“许是先回去了吧,不过刚才在那边往下看,没见到她人影。” “不会是滑下什么泥坡,给摔那了吧?”另一个仆妇猜测道。 “那可了得,”余妈皱眉,“我得去看看,你们先回吧。” “不要,”钱千千忙拉住她,“这上面的路不好走,雨这么大,你可别去。” 万一现在阿梨已经从小路逃走了,余妈去是找不到她的,还会增添几分危险。 而更让钱千千不安的是,到时候余妈找到阿梨,正是阿梨逃跑的时候,那余妈怎么办。 把阿梨带回来要被罚看管不力,毕竟旁边这三个仆妇三张嘴巴,一定会赖到余妈头上。 不带回来又要被罚得更重,说不定还会被打死。 还不如就让阿梨逃走,毕竟阿梨是跟这几个仆妇一起去埋陈棠的,横竖都怪不到她和余妈身上。 “没事,我从小就走山路,”余妈说道,“我去找找看,她要真有危险,我拉她一把。” “别,”钱千千快哭了,紧紧拉着余妈,“你不要去嘛。” 余妈皱起了眉头,一旁几个妇人也奇怪的看向钱千千。 她向来老实胆小,甚至还有点木讷,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千千被她们盯的发慌,抿了下唇,说道:“我,我大概知道阿梨在哪,我去找她吧,余妈你别去。” 第20章 鲜美鱼汤 连着下雨,天色一直昏黑。 钱千千撑着破旧的伞,手里支着木杖,踩着山间凹凸不平的泥路,边走边哭着。 走了好久,她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远,后山下边的几座小院已经看不清了。 钱千千停了下来,抬手抹抹眼泪,哭得更难受了。 这边的山头非常安静,漫天漫地都是雨声,她的双脚在水里被泡的难受,脚趾头蜷缩在破破烂烂的鞋子里面,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了。 哭声在大雨滂沱中非常小,夏昭衣离钱千千所在的地方不远,却也等雨稍稍停了才听到。 夏昭衣撑了伞,出去见到她这个模样,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钱千千更咽了下,抬起头看过去,看到夏昭衣后眼睛一愣,寻觅了半天未果,一路所积起的怨恨一下子冲上了头,钱千千大步跑过去:“阿梨!!” 夏昭衣看着她湿嗒嗒的样子,温声道:“先过来吧,那边可以取暖。” 钱千千不肯过去,气恼的叫道:“你这样会害死人的,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懂事!” 夏昭衣没理,朝里面的背风坡走去,边道:“今天吃东西了没。” 随着她进去,里面似乎有隐隐的鲜香飘散出来,钱千千嗅了嗅,不由道:“里面是什么?” “我捉了几条鱼。” “鱼?”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跟了上去。 夏昭衣在一个小火堆前坐下,火堆上面搭着个小木架,上置一口小锅,锅里的鱼汤正咕嘟咕嘟冒泡,越靠近香气越浓。 钱千千的口水直接出来了,走过去在夏昭衣对面坐下:“你这个锅……哪来的?” 夏昭衣捡起旁边洗净的几捆香草,一撮一撮撕着,往锅里面扔去,说道:“捡的,如果不是凑巧看到这口锅,我今天应该是吃烤鱼的。” “你避开她们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做吃的?”钱千千觉得自己搞不清楚状况了。 “避开,偷偷,”夏昭衣朝她看去,“她们自己动作慢,没口福跟上我,怎么成了我开溜了?” 钱千千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一锅鱼汤,咕噜噜的,她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雨水又变大了,但好像淋不到这边来,大火暖烘烘的烤着,舒惬安和。 夏昭衣将几根砍得整齐的小木枝在手里面编叠着,再用小草绑好,很快做出了两个小木架。 钱千千不明所以,就看夏昭衣用两个形状固定的小木架夹住了小锅的边沿,将小锅稳稳当当的提了起来。 还能这样…… 钱千千第一次看到。 “可以吃了,”夏昭衣说道,“不过我没打算你会来,所以没去找碗,你先吃吧。” 旁边已经有一双削好的筷子。 钱千千捡起筷子,犹豫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你见过谁吃饭是同碗的?” “那你吃吧,”钱千千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筷子放下,“这是你做的,我是后面才来的。” 夏昭衣失笑:“一锅鱼汤而已,这也值得让,你吃了我再做不就成了吗。” 钱千千顿了顿,重新拾起了筷子。 鱼汤非常鲜美,光是闻到气味就令人垂涎,肉也煮的嫩滑,钱千千夹了块鱼肉,嘴巴被烫了下,吹了几口后才慢慢咀嚼。 一口鱼肉咽下,她快要惊呆,她从小能有东西吃就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吃到什么美食。 这口鱼肉,说是她生平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点都不夸张。 钱千千愣愣的,觉得像是做梦,又夹了块鱼肉,往嘴巴里面送去。 而那边的阿梨,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拿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铁片,正对着一块小木头在那削啊削。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问道。 “做筷子。” 钱千千垂头看了自己的筷子一眼,再朝她看去:“阿梨,你力气不大的,怎么能削的动这些木头啊。” “蛮力做事都是莽夫干的,打蛇七寸知道吗。”夏昭衣头都不抬,淡淡说道。 其实不是很听得懂,钱千千又往嘴巴里面送了口鱼肉,看着夏昭衣的手灵活的在那边削着,每一片木屑下来都好像非常轻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看出瘾来。 小半会儿,夏昭衣削出来一双筷子,然后又拿起了木头,继续削削砍砍。 “这又是要做什么?”钱千千真是个好奇宝宝。 夏昭衣笑了笑,抬起头朝钱千千看去:“你是不是快把自己来这的正事给忘了?” 钱千千一愣,这才如梦惊醒,叫道:“是啊,我是来找你的,我们这么久了没回去,那岂不是……” “本来你不来寻我,我还可以有理由回去,现在你来找我了,我们两个耽误这么久可不妥。” “我,我听不懂。” 夏昭衣又笑了,缓缓解释道:“我今天认识了位还算不错的先生,我本想在这玩一会儿再回去,就说去给他取书了,后院这些仆妇们也不会因为我这么件小事就去他跟前询问。但是你现在来找我了,那边肯定会在想我们是不是偷懒了,逃掉了或者遇到危险了。” “是呀。” “所以,你为什么要出来找我?” “呃……” 钱千千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是兴师问罪的那个,怎么反倒成了做错事心虚的那个。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手里还在削的木头,道:“偷懒和逃跑在那些妇人眼里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们只能‘遇到危险’了。” 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皱眉道:“那我们现在要不要回去,她们会不会又派人来找我们?” “后院有那么多人手吗?”夏昭衣语声变冷,“这些仆妇和童奴可是要负责前山一千多个废物的吃饭问题呢。” “也对,现在人手越来越不够了,今天又死了三个人。”说到这,钱千千忽然想起余妈交代自己的事情了,顿时语气变得紧张了起来,“阿梨,我差点忘了,余妈说一找到你要带着你一起去前山那边找怜平的。” “找她?” “对,余妈说怜平要开始对付你了,她会准备一些好东西,你到时候拿去送给怜平,跟她磕头说说好话。” “磕头,”夏昭衣失笑,“能让我磕头的人,这世上一共就两个。” 第21章 欠她一恩 余妈一直频频抬头朝后山方向看去。 天色将黑未黑,她心里的焦虑却已浓稠如墨。 过去良久,终于看到两个小身影撑伞出现在视线里,余妈将手头的活交给旁边的妇人,朝她们跑去。 “这是怎么了?”站在下坡往上,两个小丫头形容狼狈,脸上多个地方被割伤,衣衫也破了许多。 钱千千垂着头,不敢去看余妈关切的眼神。 夏昭衣则暗暗好笑,自来了这后,先是装神弄鬼吓唬刘三娘,如今还要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受伤模样,她虽未曾自诩什么磊落君子,却也从未这样坑蒙拐骗。 “我受伤了,”夏昭衣做出害怕的模样,怯怯道,“我不小心滑倒,从山上跌下去,被困在了下边。” 余妈朝她衣裳看去,后背一整片都是黄泥。 “可摔着哪了,”余妈担心道,“小心点下来。” 钱千千心虚的抬不起头了,撑着伞,不敢去看余妈的视线。 院子忙的不可开交,余妈特意带她们绕过大猪圈去往后面的小菜园,再拿了些平日涂烧伤的小药瓶回来,递给钱千千:“你们自己涂一些吧,那边太忙,我不能走开太久。” 钱千千愧疚的捏在手里:“嗯……” 余妈叹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别难过。” 转身走了。 “你看嘛,阿梨。”余妈一走,钱千千就不安的说道。 夏昭衣接过小瓷瓶,揭开了木塞在鼻子下面轻闻。 “我从来没有骗过余妈。”钱千千沮丧的快要哭了,“余妈对我那么好,我第一次对她说谎。” 夏昭衣将木塞塞回去,放到一旁,从怀里摸出小布包,用木片沾了沾布包上面的“血渍”,沿着自己腿上的“伤口”重新描了一遍。 “阿梨!”钱千千低声叫道,“我在同你说话呢。” 夏昭衣沉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缓声道:“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你说什么都好呀。” “我同你讲过的,我不想干涉你的路,因为也许会害了你,你应该循你的规蹈你的矩。” “什么?” 夏昭衣摇摇头,没有说话了。 钱千千抿唇,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小菜园。 今天雨势不小,卞八爷却仍带了不少人马出山。 想去那几个经常有人躲雨的山谷与长亭,但没半点收获,因为远远就看到了官兵,不清楚对方实力之前,他们不会乱来。 绕了大半个石桥县,又去了一趟半坡驿,天色渐渐暗下,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归。 那身形佝偻的男人过来叫饭,这次只远远停在石桥那头,不敢上桥。 听到声音,方大娘看去一眼,然后转头吩咐旁边的女童们先去送酒。 平日指定送酒的八九个女童皆面露不安,迟疑的跟着梁氏去酒窖取酒。 各自抱了两坛小酒,她们在桥前停下。 天色很晚了,山上的风入夜即会大作,那棵倒挂的老松在前山头明笼的灯火下越发显得岌岌将坠。 女童们没人敢上前,你望我,我望你。 仆妇们都当看不到,没人出声。 方大娘却也不见了踪影,连凤姨和梁氏都见不到了。 “怎么办……”小梧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缩紧身子问小容。 小容平日表现再稳重,到底还只是个十一女童,面色青白,不安的摇着头。 “如果今天被选走的是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小梧忍不住还是要埋怨一下小容拦着她举手的事。 小容看着石桥:“也许,也不会垮吧。” 风吹的桥体嗡嗡轻颤,不时有细碎石块往下掉去,更多的是石桥缝中的那些细沙,如雾一般。 “你说那石桥,会垮吗?”钱千千扶着墙角,遥遥望着那边的石桥,小声问道。 夏昭衣捏了捏数,上艮下坤,山地剥卦。 她抬头看向东方星象,淡不可观,却仍有隐伏之态。 “不会。”夏昭衣道。 钱千千回头看着她,自己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见阿梨回答的认真,不由道:“你怎么知道。” 山地剥卦为顺势而止,主在人为,人若上,便会桥塌,若不上,桥则安然。 而这星象,意指变数,主消极而待,便是不上。 不上,则安然。 见夏昭衣没回答,钱千千将目光又投回桥那边,低声道:“与你同个房间的那对姐妹好像快哭了。” 夏昭衣微顿,说道:“小容和小梧么?” “嗯,”钱千千点点头,“那个妹妹很凶,老是喜欢骂我。” 夏昭衣弯唇一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钱千千皱起小眉头。 “没什么。”夏昭衣敛了笑,抬头重新去看星象。 钱千千收回目光,打量着大院,虽然这个角度狭隘,看不到全局,但她仍是道:“凤姨和方大娘好像都不在。” “梁氏应该也不在。”夏昭衣看着天空说道。 “你怎么知道?”钱千千当真去寻梁氏的身影,好像确实没有。 “她们当然要回避了,如果她们在,这些女童定要让她们决定去留。若是要女童过桥出了事,她们得担责,若是不给女童过桥,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过不上酒瘾,凤姨她们还是要遭殃。” 钱千千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现在藏起来了,小梧她们岂不就是要自己去负责了。” “嗯。” “那要怎么办,”钱千千担心的说道,“我怕八爷他们一生气,那小梧她们……” “法不责众,她们人多,山上又缺人,不会有事的。” “那也会被罚吧,如果遇上八爷又跟前几天一样暴躁,他喝不上酒可什么后果都不顾的,怎么办呀。” 夏昭衣一直抬着头研究星宿,闻言眨了下眼睛,转眸朝钱千千望去。 “那个卞八爷,是不是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夏昭衣问道。 “对呀。”钱千千回头说道。 “那什么法不责众,山上缺人便都是空谈了。”夏昭衣又道。 “嗯?”钱千千不解。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还没消肿的脚腕,站起来说道:“我欠小梧一恩,今天晚上这件事便当是我还她的人情吧。” 第22章 好像怕了 小梧喜欢什么都听小容的,而当一件事连小容都要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梧就会特别的消极与绝望。 风越来越大,时间已过半柱香,龙虎堂那边的人应该早就不耐烦了,也许那个催命的正在赶来的路上。 小梧垂眸朝山涧看去,一片漆黑,像是幽洞洞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而这风声,就是这头猛兽的咆哮。 “姐,”小梧难过的说道,“我害怕。” 女童们的脸蛋都被夜风吹得苍白,小容朝小梧靠近一步,抱着酒坛的手臂稍稍勾住小梧,是一种安抚。 “她要干什么。”旁边一个女童这时不解的说道。 所有女童回头朝大院另外一边看去。 东北溪头的那端,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正跛着脚,垂着头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来。 “是阿梨。”小梧轻声道。 阿梨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破旧,背后大片黄泥,裤腿的小膝盖这还被擦了一个大口子。 她手里抱着一个木盒,出神的走着,神情若有所思又焦虑不安。 待走近了,她抬起头,看到这群望着自己的女童,停住了脚步。 “阿梨。”小梧叫道,被小容伸手拉住想要阻止。 “小梧。”夏昭衣也叫道。 “你手里拿着什么?”小梧看着她手里的木盒子。 夏昭衣心虚和不安的摇头:“没什么。” 那边的大院中央,觉察到一些动静的仆妇们看了过来,余妈一愣,认出那个木盒子是她特意准备,想让阿梨送去给怜平的。 怎么现在送。 余妈擦了擦手,准备过去,布裙被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拉住:“余妈。” 余妈垂下头。 钱千千抬着眼睛望着她:“余妈,我肚子疼。” 顶着小梧的狐疑目光,阿梨往前面走去,很快就绕过这群抱着酒坛的女童们,迈上了石桥。 “阿梨。”小梧又叫道。 小容拉住她:“别。” 阿梨也像是没有听到,直接就朝桥对面走去。 大桥连接两边山崖,西边是后山,东边为前山,相距有十丈之远,宽亦有两丈。 在靠近两边山崖的地方,本有木石支架呈三角状支撑在下,但因年岁已久,东边的几个支架早早被风挂断,桥身靠近前山的地方也在昨夜断裂下折。 好几个仆妇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阿梨。 高个子仆妇和旁边两个同伴也在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古怪的女童不会就这么犯傻的冲过去。 但她脚步确然没停,已经走了一半了。 桥身有些晃,每次风稍大些,就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夏昭衣借着远处灯火打量着桥上的裂痕,步伐不紧不慢,很快便走到断裂的桥面。 这里一大滩积水,非常滑,夏昭衣停下脚步,远处看着她的人心都悬了起来。 有些时候不一定自己站在高处才有眩晕感,看别人立在危崖上,也会透不过气。 “她是真傻还是想出风头?”高个子仆妇不解的低低说道。 旁边的同伴摇摇头,一个道:“她好像怕了。” 女童有些颤颤巍巍,一直立在那边,看模样不敢往前,但更不敢往后。 风呼啦啦的吹着,她的头发被彻底吹乱了,裤子因为破开,山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又胖又鼓。 夏昭衣垂头看着脚边的裂纹,终于隐隐感觉脚底的柔软塌陷处因为受力而开始下陷了。 她收回神,绕开积着雨水的小潭,从旁边狭窄的桥身走过去。 身后传来巨石松动的声音,掉落的碎石变得多了。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对面的山崖,跛着脚下了石桥,穿过平地,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没事。”小梧说道。 “那也不表示我们会没事吧。”一旁有个小女童害怕的说道。 “她比较轻,”又有女童道,“反正我觉得这个桥快要塌了……” 话音刚落,桥下尘沙忽如大雨,碎石疯狂下泄,稀里哗啦,动静极响。 几个女童抱着酒坛下意识后退,那些仆妇们则纷纷上前。 那似断未断的裂痕处终是彻底断开,巨大的桥身砸落下来,就要朝她们西山的崖壁拍来时,西边桥面难以承受巨力,也断开了。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石桥砸下山涧,大地猛烈一颤,好几个女童蹲下发出低呼。 跑向后院催促酒菜的几个小厮差点没摔倒,稳住身形后惊了大跳,纷纷加快速度跑去。 龙虎堂里面正在商量日后对策的卞八爷神情大变,喝道:“发生什么了,去看看!” “是!” 那些十人长同二当家们率先提刀奔出。 “真的断了。” 小梧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山渊,没有了石桥,两山之间空落落的,非常骇人。 “断了,断了。”旁边有女童按捺不住欣喜,低声叫道。 断了就不用过去了,也不用害怕被罚了。 “怎么回事?”凤姨终于出现,和梁氏一起大步走来,疾声道,“发生什么了?” “断了,凤姨。”一个女童指向崖外,“石桥掉下去了!” 凤姨看向悬崖,非常不适应,可是断了就好,不用为难了。 这时对面跑来小厮,纷纷在崖边止步,惊恐的看着黑乎乎的山涧。 “断了!”凤姨扬声喝道,“桥掉下去了!” 山风很大,她尖锐的声音都被吹得有些缥缈。 几个小厮对望,一个道:“我去跟八爷说。” “快去。” 小厮转身跑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木箱,傻愣愣僵在那边了的女童。 “别回去了。”小厮随口对女童喊道,“没桥了!” 女童站的离崖边有些远,望着悬崖,没有理他。 小厮已经匆匆跑离了。 在小厮跑去龙虎堂方向想同卞八爷他们汇报的时候,楚凤院落霞苑那一片都已经被惊动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匆匆赶来,路上遇到了卞元丰和卞元雪,另外那边的姨娘们也来了,卞雷扶着刘姨娘冲卞夫人叫道:“夫人好。” “走吧,”卞夫人道,“一起去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都被挡在了山渊前。 对面的食物香气袅袅飘散,饥肠辘辘了一天的人快要馋的发疯了。 第23章 没脑子的 崖边风太大,似乎四面八方的都有。 卞夫人看着面前的山渊,再朝对面望去。 那边的崖边也站满了人,那些仆妇和女童们都围了上来。 “娘,这石桥当初是怎么修上去的?”卞元雪挽着卞夫人的手,好奇的望着山涧,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卞夫人收回目光,“所以才要你多读书。” “书上还讲这些?” “书上什么都讲。”旁边的刘姨娘回答。 “娘,书上还讲这些?”卞元雪再度问道。 卞夫人看了刘姨娘一眼,点头:“嗯。” 刘姨娘旁边的卞雷,和身后几个丫鬟的面色顿时都有些不太好看。 刘姨娘神情淡淡,没什么变化。 卞元雪唇角勾了缕窃笑,挽紧卞夫人的胳膊:“那明天就把苏举人抓来修桥吧。” “嗯,修桥的事肯定是要问他的。”卞夫人回答。 卞元丰这时嗤笑:“苏举人不过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术业有专攻,修桥这种事为甚要去问他?” “弟,你说什么呢。”卞元雪忙叫道。 她其实不太听得懂,但是非常不喜欢卞元丰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卞元丰立在她们另一边,双手背在后面,身上穿的青布衫,乍一看,举止跟苏举人似有些像。 他神情冷冷的,没有说话,目光阴沉的看着对面。 卞夫人心里也在不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自己的儿子反驳,她面上多少会有些挂不住。 彩明笑道:“二少爷,其实夫人的意思是要让苏举人去翻书查查看,我们山上识字最多的也就苏举人和二少爷你们两个了,怎么查也只有你们懂了,以后山上大小事情都得二少爷你来管的。” 卞雷笑了笑,用很低却每个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娘,字一共就那么几个,苏举人认识的你也都认识呢。” 刘姨娘轻笑,没有接话,看着对面的仆妇和女童,面上神情略浮起不屑和高傲。 卞夫人方才有些不自在,听了卞雷这话却也笑了,脸上同样露出了不屑和鄙夷。 前山真正的主人们这时赶来,丫鬟姨娘们纷纷让开。 “怎么回事!”二当家段四爷开口叫道。 没了石桥的山渊,有种失落落的无力感。 “昨晚那大风给吹坏了,现在彻底垮下去了。”卞夫人回答。 “那今天一天干什么去了?不修修的?”段四爷直接冲着卞夫人嚷道。 “你让谁来修,”卞夫人好笑道,“你看对面那些人谁像是会修的?” 段四爷循着她的话,抬头朝对面看去。 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立在那边,都有些傻眼。 竟然在偷懒! 段四爷眉头一皱,吼道:“你们干什么呢!不干活了!” “还愣着干什么,”凤姨回过头去,说道,“都给我回去。” 仆妇和女童们退开了,那几个送酒的女童还抱着酒坛,围在桥头。 “放这吧,”凤姨指了指旁边的小空地,“你们也去干活。” 梁氏还没走,问道:“现在还要干活?做出来的东西谁吃,给谁?” “轮得到我们?”凤姨转头看着她,“上山下山,还有两条路呢。” 梁氏一愣,瞪直眼睛:“这个时候?” 凤姨冷笑,抬头冷冷的朝东北看去。 对面的仆妇和童奴散走了,另一个身材更魁梧的二当家吴达皱眉道:“那现在咋办,老子这肚子可饿了一天呢。” 所有的丫鬟小厮们都在盼着这句话,卞夫人卞元雪还有那些个姨娘可以一天两顿,丫鬟小厮们一天下来能等的却只有这一顿。 气氛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因为没人知道怎么回答。 等了好久,卞元丰开了口:“当初没桥的时候怎么走,现在就也怎么走。” 他朝右手面看去:“让这些下人爬山送过来。” 两座山峰并不是完全不相连的,后山东北溪头的山水,便发源于前山。 在前山壁下有一个瀑布,水流很湍急,瀑布另外一边就有一道石栈一道泥梯,是第几代帮主修建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反正面前这座已经砸下去的石桥的岁数,也绝对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现在?让她们送?”卞夫人皱眉,“不行。” 石栈高而耸,妇孺们哪敢走。 泥梯陡而峭,走起来也非常考验体力。 “山上不好走,她们爬山的时候摔了吃的怎么办。”刘姨娘也道。 “那就宰了她们,我看谁敢!”吴达吼道。 “还是我们过去吧,”卞雷道,“那路很多年没人走了,得有人先去开开路。” 卞元丰伸手夺来一个小厮手里的火把,转身就朝那边的山坡走去。 “二郎!”卞夫人叫道。 卞元丰脚步不停,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开路。” 余妈提着刚从井里打起的水倒入大锅里面,抬头看向对面的动静,再在那些人群里面寻找着。 找了一阵,没能找到阿梨,她提着水桶放回井边,犹豫了阵,朝凤姨走去。 “你是说,那个阿梨还在对面?”凤姨皱眉道。 “幸好她命大,没掉下去。” “现在这么忙,她跑去对面干什么,我不记得她是要送酒的吧。”梁氏说道。 送酒的几个女童都是专门挑选的,手劲要大,速度要快。 前山近千人,只有那些当家的和十人长们能有资格喝酒,其他人想喝酒,还得看卞八爷心情来打赏。 但就算如此,光靠那些女童送酒,也得来回好几趟,阿梨那动作跟力气根本做不了,不如留下做别的。 余妈自责:“这件事情也怪我,我看怜平那不安分的想要对付阿梨,就给阿梨准备了一些糕点蜜饯,想让她悄悄给怜平送去。今天她跟着去后山埋陈棠,回来的时候从山上摔了下来,整条腿给摔瘸了,我就让她去后院那边自己抹点伤药。大约千千跟她提了怜平的事,而她一时又无事可干,就拿了那些糕点蜜饯想去送给怜平吧。” “后院这些丫头,要么一个赛一个精,要么一个比一个没脑子,这个阿梨就是没脑子的。”凤姨说道。 第24章 三道鞭响 “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余妈轻叹,“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而且以后也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别说蜜饯,大米也没多少了。”梁氏接着道。 “嗯,”余妈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冷笑:“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 钱千千抿着唇,就坐在不远处捣肉泥。 她特意选的近一些,也悄悄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担心阿梨,可却又像是不担心。 她手里捣肉泥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抬起头朝对面的山崖看去。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在哪里,余妈装在盒子里的蜜饯,可全被她们藏在后园的菜地里了…… 所以,她应该不会去找怜平吧。 龙虎堂那边又来了好多人,聚在崖边的越来越多。 夏昭衣站在火光照不太到的角落里,因为个子小,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实在是装傻充愣的把戏不爱,所以没有出去的打算,倒是这些人物关系,已经在她的心里面略略谱了个小图。 现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刘姨娘的身上。 夏昭衣从小到大基本都在山上,虽然师父老说她出身很好,但实则她没多大感受。 衣服自己洗,饭菜自己解决,想喝水了,还得去半山腰把水缸挑满。 当然,因为师父那老家伙也得她伺候,所以这些都是双人份的。 关于自己的身份,夏昭衣唯一能有点内心波澜的就是佳节回去京城,京兆那些贵胄小姐们喜欢围着她转,各种奉承话出之不尽,难绝于口,将她夸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还有回到家里看到的那些姨娘们,不管是父亲的妾,还是庶叔的妾,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唯唯诺诺,连多看一眼都怕。 后来渐渐长大,夏昭衣理清了个中缘由,因此,眼下这个刘姨娘的态度,在夏昭衣看来挺好玩的。 “小豆,小豆。”一个女音在她后面不远处轻轻叫道。 夏昭衣回过头去,咦,是她。 “小豆。”怜平还在叫唤。 叫了好一阵,一个小厮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去循着。 “这!”怜平招了招手。 小豆跑过去:“欸,怜平。” “二少爷呢?”怜平打量着人群,低声问道。 “去山上了,卞雷也跟去了,除了鲁贪狼,其他几个二当家都跟去了。” “山上?”怜平抬头朝那边的山路看去,“那个桥,修不好了呀?” “是啊,全掉下去了。” “那,金枝杜湘小书她们有没有跟去?” 小豆了然一笑:“怜平,你是怕脚遭罪吧?那你可跑不掉了,今天二少爷他们只是去探路的,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你们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我上不上不一定,”怜平嗤笑,“反正你是上定了。” 她抬头又看了眼那边的山路,说道:“行了,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她得想个办法,那山上她一点都不想去,路又远又不好走不说,还听说山上死的人全扔在了那边,想想都觉得寒。 她冷颤了下,回身走了。 夏昭衣朝那边的卞夫人和刘姨娘看去一眼,然后转身朝怜平走的方向跟去。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夏昭衣往前山头这边看过,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一路跟在怜平后面,她才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不想夸厉害都不行,但同时还会越发憎恶,毕竟一砖一瓦,全是亡魂血泪。 跟着怜平迈入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转眸朝那边看去。 大约是个五进院子,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好奇的走过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怜平皱了下眉,终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了,回头看去,吓了一跳。 花丛前站着个女童,形容削瘦,衣衫褴褛,头发倒是理的干净,露出的侧容在月下尚算光洁。 她一手拿着一朵花,凑过去轻嗅,似要折枝。 “你是谁!”怜平惊叫道,眼睛瞪大的老大。 夏昭衣松开花朵,双手抱着怀里的小盒子,抬眸看着站在廊下的少女:“你就是那个要找我的怜平。” 咬字很清脆,语气有些成熟,声音却又带着小儿的奶气,听上去甜甜的。 怜平八岁来的山上,恰好卞夫人想给九岁的卞元丰挑个底子干净的丫鬟,就选上了面庞相对而言较为清秀的怜平。 现在怜平十四了,这六年在山上,她算得上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而来来去去,死死活活的童奴们,哪个敢像今天这个这样,站在她面前对她这样说话的。 怜平眉头一皱,迈下台阶大步过去,错着牙叫道:“你今天是皮痒了来这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院子另一边,今天闹了肚子,刚从茅房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的素香推开窗子,探出了头。 怜平大步走去,卷起袖子,卯足了劲准备直接打一巴掌过去。 空中一道鞭声响起,“啪”的一声,怜平的眼睛辣了下,针扎似的往后缩去。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一道鞭声响起,她惊呼出声,没能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抬手挡住脸。 素香伸手挡住嘴巴,看懵了。 怜平也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保护自己的举止。 她微微垂下手,试探性的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 “啪!” 又一声鞭响,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痛呼着缩成了一团。 第25章 懒得多说 发生了什么…… 素香手里面的茶杯差点没摔下去。 怜平挨了三道,喘着气,半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还是那个女童,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肩膀,一身破烂,脏兮兮的,唯独脸蛋收拾的干净,眼睛分外明亮。 她手里拿着一根…… 这是什么? 怜平看着那绿幽幽缠成一捆的东西,鞭子不是鞭子,棍子也不是棍子,女童看上去力气不大,似乎也没怎么用力,可是为什么甩上来这么响这么疼。 “这罪,好受么。”夏昭衣说道。 怜平磨牙,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尤其是脸上。 第一鞭是直接冲着她的脸来的,她现在左眼一直在流眼泪,幸好没有瞎掉。 “你,你不想活了吗?”怜平避开夏昭衣的眼睛,看着地面恶狠狠的说道。 “啪!” 又一道鞭响乍起。 怜平往后缩去,哭叫道:“别打了!” “啪!” 再一道。 “啪!” 又一道。 怜平尖叫着,怎么都躲不开,连连往后爬去,躲到了台阶下面,瑟瑟发抖的蜷缩成一团,惨哭着。 “知道疼了吧,”夏昭衣可怜的看着她,“我懒得同你这种恶女多说话,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夏昭衣又转过头,朝那边窗户里的素香看去。 素香惊了跳,悄然咽了口口水。 明明只是个矮小的女童,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可怕。 她的眼神平平淡淡,既无恨意,也无漠然,轻描淡写就如院中清风一般。 到底为什么可怕。 夏昭衣收回目光,卷起手里面的藤鞭,放回木箱里,合上之后转身离开。 就,就这样走了? 打了十来鞭就离开了? 素香看向怜平,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忙打开房门奔出去扶怜平。 “怜平。” “别碰我!”怜平哭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疼的眼泪直掉。 “这,这个,”素香一脸懵逼,“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平也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身上太疼了,疼的她只想大哭。 “对了,我去叫人,”素香爬起来,“你别怕,我这就去叫人!” 卞二郎的院子里出了这种事,真是无法无天了。 可是,可是刚才那个真的是个小童奴吗? 素香朝外面跑去,边跑边喊人,同时又觉得真是匪夷所思。 素香的喊声很大,听闻是卞二郎的院子出了事,很多人都纷纷赶去。 夏昭衣是最先听到动静的,但她正现在不慌不忙的跃过几个院落,去往靠近山脚,黑灯瞎火的陡峭石坡。 远处人声嘈嘈,将这边衬的安静,她挑了个磐石爬上去坐着,盘着腿捧着怀里的小木箱,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脑子里面还是方才的那些月下芍,香气像是散不开,一直萦绕鼻下。 月下芍这个品种很是特殊,它非常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耗着,想等叛军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而乔家,他们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那花。 她回想那些月下芍,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重宜野外的马贼帮,栽有昭州乔家的月下芍。 这层关系,还挺有趣。 天空黯淡无光,方才有的那些极淡星象也被浓浓的乌云给遮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投向面前这些建筑,回忆刚才走过的路,同时手指在木盒上面轻轻描画着。 其实这些记不记也无妨的,到时候要离开的路线也不会是这边,可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师父最爱挂嘴边的话,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或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老头性格寡淡冷漠,不相干的人或事,压根不会多理一眼,再同情无辜弱者,也只消打发些钱财,然后同她说,苍生各自有命,点到即止则好。 可是夏昭衣除了这个师父,还有月月都差人来送书信的父亲兄长们。 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大乾定国公,其实也可以袖手天下,养个鸟,种个花就能潇洒过一生。可是父亲又崇尚大儒,老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大哥夏昭德是个大忙人,早年就去军营里历练了,给夏昭衣的来信,半年才有一封。 而二哥夏昭学,他基本就是个话唠,经常夏昭衣上午收到他一封信,下午又来了一封,称想起还有些话未讲完,然而全是鸡毛蒜皮。 比起师父和父亲,二哥夏昭学不讲究什么信仰或学派,他只喜欢一个字,叫“侠”。 赤子热血,狂歌豪酒,山河开道,天地为梦。 “二哥。” 夏昭衣轻轻唤道,胸口浮起酸楚,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战役,二哥离开云湖后醒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悲痛。 她再看着面前的这些楼宇屋房,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心里面那股堵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第26章 真是女童 这几天一直下雨,山路着实不好走。 吴达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开路,卞元丰跟在第二个,卞雷在第三个,其他几个二当家和那些十人长们跟在后面。 地上很滑,不时有人摔倒,而一些地方长草丛生,压根不知道是有路还是没路。 怕火烧到草上,他们还得将火把举得高些,同时又要避免高空大风将火吹走。 忘了要先弄个灯笼,好些人肠子都快悔青了。 山顶有许多河流和小湖,汩汩往一处汇去,汇到下面就是瀑布,不过源头这边眼下较为安静。 “这他妈真是个好地方,”走在后面的段四爷叫道,“大郎二郎,你们祖宗可都葬在那的。”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朝一块山头看去。 卞元丰本来迈上山顶,看着豁然开阔的高空视野,生出这才是天地的豪迈感觉,结果因为这句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给浇了个通透。 都扯到祖宗了,那应该是好多代了,说不定是百年往上去算。 结果混到如今还是个小马贼帮,人家混的出息了的,说不定皇帝都给当上了。 “嘿,以前老当家还在的时候,兆云山这一带我们可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回风帮和天定帮那些小杂碎哪敢和我们叫板。”吴达在前头叫道。 “是啊。”后边个子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回应道,“不过这些杂碎运气也是真好,几年前回风帮抢了票大的,一下子就抖起来了,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差没去官府门前敲锣打鼓耍威风了。” “哈哈哈,那他们倒是敢!” “我们老当家就这么干过!”段四爷骄傲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当家直接带人闯进城把重宜最有钱的那商户给宰了,十六具尸体给扔衙门口了,那些丫鬟随从和门房管事都卖到了仄阳那边去了,卖了足足五万两!” “哇!”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叫了起来。 卞元丰也听得热血沸腾:“那后来呢,官府有没有派官兵追来?” “可凶狠了,去了龄川那边找了驻军,来了八千多人,围在那山下打呢,”段四爷大笑,“结果这帮没用的,打了几天就走了,派人给我们老当家的送了好多金银财宝,求着让我们最近安分点,假装被他们剿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该趁那个时候把那些官兵追着打才对,”卞元丰眼眸都变得晶亮了起来,“这么好的时机,不是我们士气正旺的时候吗?” “哪能哪能,”吴达挥挥手,“我们人力有限,以一敌百也敌不过他们呐。” “不会扩充人手?”卞元丰冷笑。 吴达和段四爷也冷笑,没接他话。 说的倒轻松,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才来落草为寇,方圆两百里的这些个男女老少,哪个不恨他们恨得牙痒痒? 还招人呢…… “咦。”吴达这时停下脚步,眺向前面,火把往前递去一些。 “咋了?”段四爷叫道。 “没路了,”吴达说道,“这边没路了。” “没路?”卞元丰上前和他并肩,因为个子不够,踮脚去看。 “我看看。”段四爷也挤了上来。 前面横着一条安静宽阔的大河,朝东南流向,应该就是下边看到的那个瀑布。 大河两边各被挖凿出三丈来宽,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外边边还各有一排已经歪歪斜斜的长木栏,借着火光,依稀能看到木栏上面满是生锈的大铁钉。 “我咋忘了,”吴达一拍脑门,“当初听老当家说过的,这是防止给上流瀑布下毒的。” “那,咱过不去了?”卞雷问道。 段四爷望着前面黑幽幽的沟壑,点点头,烦躁道:“看样子只好回去了,大晚上的我们也没办法。” “那咱晚饭咋办?”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叫道,奔了一天了,早饿疯了。 “下山还有条路,”卞元丰回忆了下,说道,“不过有些远。” “那就让那些干活的婆娘们送过来,走走走,回去了。”吴达嚷道。 走了快一个多时辰,等来这结果,他的脾气早暴躁了。 “走!”段四爷也烦躁的叫了声,转身走了。 卞元丰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边的河道和木栏,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在哪里见过。 “二郎,走啊。”卞雷开口叫道。 卞元丰应了声,又打量了那边,回头跟上二当家和十人长们。 “别碰我,哎哟。”怜平被人扶着,每走一步都疼的哇哇大哭。 小书和素香扶着她,身后跟着一堆丫鬟。 小厮们站在院子里,还有闻风而来的四五十个马贼。 “真狠呀。”小书看着怜平身上的这些伤口说道。 借着烛火,伤口里面还有隐隐可见的倒刺。 杜湘伸手拔出一根刺来,怜平大叫,痛的又涌出许多眼泪。 “真是女童打的?”好几个丫鬟难以置信的看向素香。 素香更加觉得见鬼,点点头:“是女童。” “怎么可能,”杜湘看着手里的倒刺,满脸不信,“你一定在撒谎。” “是女童,是女童。”怜平哭道,“真的是女童。” “你看清脸了?” 怜平点头:“看清了,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穿得破破烂烂,裤子上洞不少。” “大概多大?”小书问道。 素香回忆了下:“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应该到我这吧。” 她伸手比划了下,在她肩膀往下一些。 她这么一比划,房里的人更不信了。 杜湘将倒刺放在桌上,淡淡道:“我还是先回去跟姨娘说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吧,我就说是后院童奴打的你,也不知道姨娘是信不信。” “我也得回去跟小姐说一声。”柳簪道,“但是我觉得小姐是不会信的。” “张老头怎么还没来。”小书看向门外,“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叫张老头来了,她这些伤口要更疼了。”杜湘说道,然后伸手,从怜平肩膀的伤口里面又拔了根倒刺出来。 “好痛。”怜平缩了下。 “就这么痛,等下张老头来了,全是这个痛。”杜湘笑嘻嘻的说道。 第27章 肆无忌惮 “女童?”卞元雪看着柳簪,不知是笑是怒,“你是说,一个这么点高的女童,拿了根鞭子把怜平给打的哇哇叫?” “这些是她们说的,我也是不信的。”柳簪小声回答。 卞元雪笑出了声音,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碗:“鬼信她这话,不会跟刘三娘一样疯了吧。” “可是两个人都这么说呢,怜平也确实被打得血淋淋的。” 卞元雪眨着眼睛,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怜平偷了人,同时偷了两个,被其中一个发现了,打了她。素香怕惹了那男的,所以替着怜平一起瞒着,捏造了个女童出来。” “啊……”柳簪愣了。 “能让素香一起帮忙瞒着的男人,那应该来头不小。”卞元雪托腮,继续道,“要么是那些十人长,要么就是二当家们,二当家们大部分都跟我二哥去了山上,好像就鲁贪狼没去。”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卞元雪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怜平被打成了什么样,这个瓷碗你给我收好。” 说着将瓷碗抬手一抛,边往外走去。 柳簪没反应过来,小瓷碗一下子清脆的摔在了地上。 柳簪吓的瞪大眼睛,噗通跪倒在地:“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也惊了,上前几步看着地上的碎片,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要接的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去跟陈棠学,让她教你。”卞元雪骂道。 柳簪的面色更白了,整个人伏在地上,颤着声音哭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咬着唇,方才顺口喊出陈棠的名字,想到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她觉得后背毛毛的,胸腔里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你去外面跪着。”卞元雪伸手指向门外。 柳簪忙爬起来,快步走出去。 “等等。”卞元雪又叫道。 柳簪回过头来:“小姐。” “把这些碎片捡过去,跪在碎片上。”卞元雪指着地上的小瓷碗。 “是。”柳簪垂下头,走了回来。 杜湘和金枝也将这些话送去了刘姨娘那边。 刘姨娘听后的反应同样是笑出声音,说道:“也不算什么,更离谱的夸张说法我都听过呢,前几年你们还没到山上的时候,有个不成器的丫头说猴子化成人形追咬她,将她追出了院子。结果呢,装疯卖傻罢了,是她偷走了卞元雪的两个果子。” 金枝笑了笑,倒了杯茶,递到刘姨娘跟前,说道:“不过怜平是真的受伤不轻,皮肉裂开的不严重,伤口很细,但是里面有许多小刺。” “对,”杜湘点头,“小刺扎的还挺深的,我用力才能拔出来。” “小刺,”刘姨娘笑道,“这下好玩了,这伤口恐怕得疼死,好了也得留疤吧。” “还有一道在脸上呢。”金枝压低了声音笑道。 刘姨娘抬手喝茶,放下后道:“哎,其实那个丫头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可是我怎么就那么想笑呢?” 跟刘姨娘没有关系,跟杜湘金枝的关系却不小,她们和她一直就看不对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姨娘朝门外看去,“不知他们去到后山了没。” 她提到这个,房中几个小丫鬟本来不错的兴致一下子扫得一干二净。 一天没吃饭了,谁的肚子都是饿的。 以前“收成”好的时候,还有一些糕点干果赏,现在赏她们的人都没这些东西吃了,还拿什么赏呢。 “那山上没人去过,估计路也不好找。”金枝闷闷的回答道。 而且就算找到了路,二当家和少爷们会给她们带吃的吗? 根本不可能…… 不过,其他那些小喽啰们自己饿了肯定会跟去找吃的,到时候她找几个人给自己带点就成。 但想到那些马贼喽啰的嘴脸,金枝又觉得一阵阵恶心。 整个马贼帮有前山和后山之分,在前山,又有东山头和后山头之分。 龙虎堂往东边那一整片都是那些山贼们的地盘,偏后山这边一些的,则是大当家和几个二当家的私人地盘。 这个私人的意思,指卞夫人,刘姨娘和沈姨娘这些人,也包括卞雷,卞二郎以及照顾他们的丫鬟。 金枝平日和那些马贼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次只要一遇上他们,金枝都会吓到做噩梦,因为那些人的眼神实在可怕。 用杜湘的比喻来说,他们的眼睛就跟刀子一样,但是割的不是她们的血肉,是她们身体外面的衣服。 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疯狂而贪婪。 有时候金枝从偏东点的地方路过,还能听到女人的凄惨嚎叫和痛哭,伴随着的是那些男人们的戏弄和起哄,每次金枝都会逃命似的离开。 她们躲在这边的后山头,感觉上是安全,而实际上什么保障都没有。 不论是卞八爷,二当家们或者以前的老当家,他们都将所谓的兄弟看的比女人重要。 去年刘姨娘和卞雷闲聊时,曾提到过这么一件事,在刘姨娘年轻的时候,山上有一个非常白嫩的小妾,长得水灵出众,说是重宜第一美人都不逞多让。 有一年,卞八爷手下一个十人长立了不少功,众人起哄要卞八爷奖赏。卞八爷问他想要什么,那十人长喝醉了,直接嚷嚷要那个小妾的琵琶骨来做碟子。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那十人长也渐渐恢复清醒,神情变得不安。 结果却看卞八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眼睛渐渐浮起笑意,当场爽快的拍案,喝了一声“好”,就令人去将那个小妾给杀了。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卞八爷心里将什么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二当家他们也都不将卞夫人放在眼里了。 他们冲卞夫人大声嚷嚷的时候,卞夫人连面色都不敢沉上一下。 不过,现在卞夫人和刘姨娘都算是熬出头了,毕竟卞雷和卞二郎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路不好找,”刘姨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金枝方才说的话,而后道,“那便做个两手准备吧,你差人去山崖边叫一叫,让对面的那些粗使仆妇给送来。” “送来?”杜湘皱眉,“现在吗?” “那山下不还是有条路吗?”刘姨娘说道,“下山路不好走,但总算是有路的,未必就比他们山上瞎摸黑的来得慢,去吧。” 第28章 鬼叫鬼叫 “真要我们送过去?”方大娘从灶台后面站起,“这怎么送?都这么晚了。” “对面叫的那么大声,你没有听到吗?”凤姨有些暴躁,“至于怎么送,这不还得看你,是你的人去,还是我的人去?” “这一去也得好几趟才行吧,快一千人的伙食呢,平日都得用挑的,现在还得爬山。” 凤姨看向那边的挑筐担子,计算着时间,皱眉道:“下山得一个时辰,去到那边爬山也得不少功夫,而且上去的路还得经过东山头。” 听到东山头,方大娘顿了下,也皱起了眉。 “那些女童还是别去了,”凤姨接着道,“找些岁数大的,又不好看的吧。” “你去安排人手,我的那些人你也拿去安排,我把这些吃的整理下。”方大娘说道。 凤姨点点头,离开了。 一听说要去东山头,所有人都犯怵,大家互相对望。 凤姨面色凝重,沉声道:“身强力壮的去吧,那些小孩就别去了,你们收拾收拾,回来我给你们加肉。” 一听到有肉,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小梧朝小容看去:“姐,肉啊。” “小孩别去,你没听到吗?”小容其实也馋了,压着声音道。 “肉,”小梧抿唇,委屈的道,“有肉呢。” 小容轻咬牙,想了想,忽然壮起胆子叫道:“凤姨。” 大家都朝她们看来。 “阿梨还在前头呢,”小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有些胆怯,但仍继续说道,“等下阿梨也会在那边一起伺候的吧,她回来的话,能不能也给她点肉吃啊……” 梁氏眉梢微挑,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容:“你干嘛替她讨这个人情?” 小容面色变白,垂下头避开梁氏的眼睛。 小梧握住小容的手,紧张的说道:“我姐,我姐姐关心阿梨呀,我们是住在一个屋子的。” 说话的时候,她边在人群里面找到余妈,眼眸求救。 余妈认出是她,开口道:“对,阿梨和她们一个通铺的,小姑娘们大概也有点感情了吧。” “有感情?”梁氏讥讽,“有感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像陈棠小珖那事,亲姐妹是躲不掉的,那没办法,‘有感情’这是赶着自己洗脖子往刀上蹭吗?” 这话说的小容和小梧都不由一颤。 “还有,给不给肉吃还不好说,毕竟那丫头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呢。”梁氏又道。 “行了,”凤姨说道,“大家准备一下就出发吧。”说完看向梁氏,“你不用去。” “我不用去?为啥?”梁氏下意识问道。 凤姨没回答,转身去那边删选人手,岁数年轻一点的仆妇都被留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梁氏不再多问,到灶台那边继续忙活去了。 方大娘她们整理好东西,凤姨带着这些岁数略大的仆妇们一起挑上,朝下山那边的路口走去。 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了,现在春夏,草长路滑,又是摸黑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更可怕的是,对面几里外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似有隐隐的狼嚎虎啸,真不知道这样一路下去,会遭遇些什么。 卞二郎的小院,此时仍围满人。 怜平的嚎哭声一阵阵从屋子里响起,张大夫岁数比较大了,眼神不太好,好几次没能夹中刺,而是夹在了怜平的血肉上,给狠狠的往外揪。 “啊……”怜平哭的眼泪快干了。 “张老头,你不能轻点啊,”旁边的小书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她喉咙都哭哑了。” “哭哑了好办,我给开点润喉的药,她喝敞亮了可以继续哭。”张大夫气定神闲的说道。 “你!”小书恼火,又不敢说他什么,山上一共就这么一个大夫,还真得罪不起。 “啊……”怜平又一声惨叫。 小书别过头去,不想看了,心里面真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的。 夏昭衣打了十几下,倒刺虽然不是每个伤口都有,但还是得一一检查过去。 张大夫一根一根拔出来放在桌上,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才检查了一半。 卞元雪坐在院子里,抬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怜平的惨叫声也没能让她清醒。 又打了个盹,卞元雪揉揉鼻子,抬头看向院外一眼,问旁边的立兰:“我弟还没回来?” “没呢。”立兰小声回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亥时六刻了。” “这么晚了,”卞元雪摸了摸肚子,“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的了。” 她回头望向怜平的屋子,又道:“她怎么还在叫?” “可能,伤得比较严重吧。” 卞元雪不耐烦的皱眉,挥手道:“你去找根木棍给她含着,鬼叫鬼叫的。” “是。”立兰点头应道。 她转身去寻木头。 院外这时响起彩明的声音:“大晚上的,怎么嚷成了这样。”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院外进来,皱着眉叫道:“怜平那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卞元雪一看到卞夫人就上去,“娘,饿死了啊!” “能有什么办法,桥没了,怪不得人。”卞夫人的声音明显是刚睡醒,带着些沙哑。 “我就是饿嘛!”卞元雪生气又委屈的叫道。 卞夫人没理她,抬头看向那屋子,说道:“走吧,去看看。” “轻点啊。”怜平眼泪已经哭干了,疼的龇牙咧嘴。 张大夫如若未闻,又从伤口里面狠狠的拔出一根刺来。 卞夫人恰好进去,看到这场面,轻皱了下眉。 “夫人。”素香和小书叫道。 怜平转过头来,顿了顿,轻声叫道:“夫人。” 卞夫人朝她的伤口看去,肃容道:“到底谁伤的你?” 怜平不敢说话了,素香也不敢,小书站出来道:“据说是个小女童,用一根奇怪的鞭子打的。” “小女童能把她打成这样?”彩明问道。 就知道又会问这句,素香这次想好了怎么回答,说道:“那女童速度太快了,突然抽过去的,怜平被抢了先,就没了还手之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山上还有这样的女童。”卞元雪嘲讽道,她还是坚信这两人偷了汉子。 第29章 阴司来的 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怜平心里发笑,但她现在疼的浑身难受,加之面前又是卞元雪,她不想再说了。 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立兰手里拿着一截短木头:“小姐,找到了这个。” “给她拿过去,”卞元雪指道,“别让她再叫了。” 素香和小书一愣,就看着立兰走过来,将短木头给递到了怜平跟前:“你自己张开嘴巴咬着。” 怜平早就傻了眼。 肩上一痛,张大夫又夹中了她的肉,怜平张嘴痛呼,立兰就将木头塞进了她的嘴中。 怜平咬住了木头,眼泪直掉,也不知是痛还是憋屈。 如果是张大夫或者素香和小书递来的木头,屈辱的感觉不会这么强烈的。 “耳朵算是清净了。”张大夫说道,拨开另一个因为暴露时间太久已经有些黏上的伤口,又揪出了一根刺。 怜平闷声低呼,整个肩膀痛的发颤,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天地无光,径云俱黑,风声潇潇,广丘平远。 东山头朝大门那头,至远的南边建有几个类似于空心敌台的小堡垒,旁边打着几个战棚,破旧的墙垛里,三四个守岗马贼坐在地上赌牌。 守岗是以前老老老当家传下的规矩,但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山寨的扩建,战墙都已经建到山下去了。 山上的这些守岗,大抵就是过个形式,是最悠闲的活。 “午马,戌狗。”一个山贼叫道。 另外一个马贼拿出两张牌:“戌狗,子鼠。” 第三个马贼接道:“子鼠,寅虎。” 第四个马贼接不上来,习惯性去旁边摸酒壶,摸了半日,什么都没摸到。 “妈的,我给忘了,今天我们饭都没吃,哪来的酒喝。”他恼怒道。 “你先接牌,接不上就给钱。”第三个马贼道。 “给给给。”第四个马贼掏出几个铜板扔地上,“换我了,两张未羊。” 第一个马贼接下去:“两张亥猪。” …… 又过一轮,第三个马贼接不上了,他皱眉扔下铜板:“我去撒泡尿,妈的,把我的酒瘾也说上来了。” “走远点!别让那味过来!”第一个马贼叫道。 “老子糊你一脸!”第三个马贼回嘴,但还是听话的走远。 夏昭衣手里拿着上边裹了木头的铁片,正在木盒上潦草画着一路走来的路线。 她在另外一边发现了一个敌台,沿着墙垛过来,远远看到了这边这个。 虽然年月已久,但从这些墙垛上的刀剑砍痕和黑色焦石还是能看得出,当年这里经过一番可怕的厮杀。 听闻那边有人过来,夏昭衣没有要躲的打算,铁片在木盒上面最后划了两笔,抬起头朝来人看去。 “手气不好,有酒喝老子就不会输了,老子是连胜状元。”第三个马贼边骂骂咧咧,边在废墟里走来。 走着走着,他有所感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对面抱着小木箱的女童看去。 女童站在黑暗里面,正安静的看着他。 他眨巴下眼睛,回望着她。 气氛好像有些诡异。 山顶的风很大,两个人的衣服都被吹得猎猎翻飞。 略一愣怔,马贼回过神,叫骂道:“后院来的贼丫头?你怎么在这?” 现在声音听清了,大概三十来岁,中气不足,应该没什么拳脚功夫。 这山上的每个人,单独碰面夏昭衣都不会害怕,当然,有拳脚功夫的除外。 如果面前这个人有,那她又得装弱扮小。 现在确定不太厉害,或者直接没有,那便简单粗暴的解决了。 夏昭衣一笑,开口说道:“我不是后院来的,我是阴司来的。” 后山的仆妇们两人共挑一担,每人手里又各提着一根竹杖,非常困难的从东南边的台阶下走上来。 凤姨和余妈一起挑着,走在最前面,走累了抬手擦汗,抬头朝山上看去。 路上隔五十来丈,就有一个墩台,墩台里面都或躺或坐有二三男人。 他们除了负责值班守岗,还有要管理附近的火烛。 也是这些沿路的火把,给仆妇们上山的路减去许多麻烦。 一路往上,每到一个墩台,凤姨就令人把饭先给这些男人。 饿的咕咕叫的马贼们,有几个怒骂她们为什么不来快点,也有几个将她们当亲人对待,说了不少好话。 余妈真是感觉匪夷所思,现在停下来歇息,便对凤姨道:“骂我们的我就当他骂了,跟畜生没什么话好说,但跟我们道谢的我还真有些感觉奇怪。” “一种米养百家人,”凤姨说道,“也不能所有人都一个暴戾性子,没什么可奇怪的,但你也不要把他们当了好人,这前山头的人没有谁手里是干净的,都该死。” “我倒不至于就这么将他们当好人了。”余妈看着面前一大筐的食物,说道,“真要是好人,他就帮着我们一起送了,口上说说好听的。” 凤姨没有接话了,她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那边的小山坡。 余妈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站起来道:“走吧,我们还是先赶路,等下还得再下山回去呢。” 凤姨没动,一直看着那边的小山坡,伸手指道:“你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影?” 余妈看了过去,那边的仆妇们也都循着她们的目光抬起头。 “好像还有东西滴下来。”一个仆妇说道。 “呀,”余妈叫道,“是个死人吗?” 仆妇们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是死人,”另一个仆妇道,“一个男人,应该是从上面推下来的。” “哦,”凤姨说道,“死人啊。” 山上那战棚旁的马贼们等的不耐烦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第一个马贼恼怒,“等着他开牌呢。” “要不我们三个先玩?” “刚才他输了,得他先开。”第四个马贼将手里的牌放下,“我过去叫叫。” “等等,”第一个马贼叫道,“什么声音?” 他站起来,朝墙垛下面看去。 一大堆仆妇正挑着担子,从那边的大路上走来。 “吃的,是吃的。”第一个马贼开心的叫道。 第30章 有饭吃了 仆妇们上来的时候没有停,只有凤姨和余妈拿了几个馒头,一叠肉酱,一叠蚕豆和小菜过去给他们,最后又搬了坛酒。 “怎么给他们的要多点?”余妈回来的时候不解的问道。 “这里守岗的活轻松点,”凤姨低声道,“很多人都争着要,这么多年能争下来的都是没皮没脸和油腔滑调厉害的,而且挺心狠手辣,反正其他喽啰不敢得罪他们。” 余妈点点头:“会撒泼的还是让着点好。” 回去那边的大路,她们继续挑担,谁都没提在下面看到一个尸体的事。 反正不关她们的事。 “来饭了,来饭了!” 有人看到仆妇们挑着担子过去,大声吆喝着嚷道。 “来饭了?” “桥修好了?” 东山头的马贼们好多出门问道。 “那边挑上来的,”一个马贼指道,“走了走了,我们去吃饭。” “可饿死老子了,走走走。” 凤姨领着仆妇们将担子挑到了龙虎堂,那些马贼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过来了。 卞八爷披了件外袍,皱眉看向旁边的跟班大鸣:“大郎二郎还没回来?” “没呢。”大鸣跟在卞八爷后面,道,“是刘姨娘吩咐人去喊这些仆妇,让她们挑担子从后山那边下山过来的。” “那边下来?”卞八爷点点头,“那条路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走了,应该不太好走。” “是啊,都没有人想到,就刘姨娘想到了。” “弟兄们能吃上饭,是得好好记她一功。”卞八爷道,“现在还是老规矩,你去找人试试有没有毒。” “是,我这就去。” 挑来的饭菜只够一半的人,还剩下小半筐,是给后边的夫人姨娘。 凤姨和余妈挑过去,让仆妇们自己在这边找个地方歇脚。 仆妇们可不敢在这多呆,纷纷跟上,在落霞苑那边的时候才停下来。 落霞苑是刘姨娘住的,杜湘和金枝出来领吃的,杜湘看了看筐子里剩下的,道:“肉还剩的挺多,要不再给我们一块?” “这个后面也不够分了呀。”凤姨笑道,“等下我们说不定还得来一趟,到时再给你带点。” “那你先给我们嘛,等下再给她们带。”杜湘语气带上了点撒娇。 “其实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是先给夫人送去的,”凤姨笑意变得淡了,“因为刘姨娘平时对我们比较宽厚,我们这才先往这边送来,你看,我们给刘姨娘的肉都是这么一大盘。” 确实是一大盘,盘子里的油汤也最多,比剩下的那些要好得多。 但被这么说,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杜湘冷笑了下:“那还得谢谢你咯。” “不敢当的。”凤姨道。 杜湘翻了个白眼,看向金枝:“我们走吧。”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凤姨,“对了,剩下的你们一口气送卞二郎那院子吧,卞夫人和小姐,还有沈姨娘赵姨娘她们全在那呢,少走点路。” “嗯。” 杜湘和金枝将东西端到前厅,杜湘去后边叫刘姨娘。 刘姨娘一来便嗅了嗅,说道:“真香啊。” 看到桌子上一大盘肉,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今天的分量会少,怎么比平常更多?” “凤姨说你待她们宽厚,所以多送点。”金枝道。 说完就被杜湘看了眼,示意她别多说。 “我平时哪有待她什么宽厚,”刘姨娘笑了笑,“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去买肉,她顺手卖个人情多简单的事,顺带也跟我们暗示暗示她们虽然低贱卑微,可这种吃饭的问题还是她说了算。” “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杜湘无辜的眨了下眼睛,“我还以为她是真心想对我们好的呢。” “我先吃,等下吃完我们去看场好戏。”刘姨娘道。 “嗯。” 杜湘点点头,看着桌上这些吃的,嘴巴抿了下,有些馋,但只能忍着。 她们的房屋不在刘姨娘的落霞苑,在比较远的最北边,落霞苑这边的房屋已经被烧了,虽然喊了人重新砌砖建了,但是桌椅板凳都还没搬来,一拖就拖了挺久。 刘姨娘没吩咐别人帮她们,杜湘和金枝便也当不知道,她们自己是不会去喊人帮忙的。 离的远很惬意,虽然早上起得早点,晚上睡得迟点,不过为了自由自在,这点代价算什么。 还有就像现在,她们刚才偷偷从刘姨娘的盘子里偷了两块肉,放在自己的份上,先行送去了那边的屋子里,根本不会被发现。 不过要吃上饭,还要等把刘姨娘伺候舒坦了,可是刘姨娘还想看戏呢。 想着,杜湘就有些烦躁。 卞夫人和卞元雪没离开,就看着张大夫将倒刺从怜平伤口里面一根根拔出来。 桌上的倒刺堆的越来越多,沾着血肉,细细数下来,有五十多根。 将肩背上的拔完张大夫让小书和素香帮忙一起检查一遍,这才拿出药膏,沿着伤口给涂上。 “还有胸前的,”张大夫起身道,“你去那边侧趴着。” 卞元雪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怜平已经无所谓了,她疼的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了,在小书的搀扶下往木床走去,侧趴下后,解了衣裳。 大片雪白的胸脯露出,不算多大,但也不小。 卞夫人转身避开了视线,卞元雪直勾勾的看着,又笑出了声音。 小书和素香都有些不好意思,张大夫反倒是最平静的,将手里的小铁夹在火上烧了烧,说道:“忍着。” 然后直接拨开黏上的伤口,伸了进去。 怜平剧烈发颤,牙齿快将口中的小木棍给咬断,眼泪大颗大颗的流淌下来。 “真是惨,”彩明说道,“这打人的手段挺毒辣。” “查查吧,”卞夫人被怜平的哭叫弄得心烦,皱眉道,“总能查出来的,不查出来说不定要闹得人心惶惶,最近这阵子真够乱的。” “嗯,但是现在不好去后山指认,桥没了呢。” “夫人,”门外有丫鬟这时叫道,“后山的仆妇们来送吃的了。” “看来二郎他们回来了,”卞夫人一喜,“走吧,应该都饿坏了。” 第31章 她是阿梨 除了刘姨娘,山上的所有姨娘们都在院子里,几个丫鬟去抬了三张八仙桌过来,仆妇们将肉和菜都放到桌子上。 凤姨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仆妇们发放碗筷,一回头,看到赵姨娘朝自己走来。 “凤姨。”赵姨娘叫道。 “赵姨娘。”凤姨笑道。 赵姨娘在她旁边站定,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打山上来的还是山下来的?” “山下呢,路特别黑。” “我说呢,怎么没看到卞二郎他们一起跟着来。” “欸?”凤姨道,“听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去山上了。” “可不就是嘛,如果二郎在的话,院子里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院子里出事?”凤姨好奇,“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走近一步,凑在凤姨耳朵旁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凤姨一愣:“还有这种事,那现在怜平怎么样了?” “你关心她干什么,”赵姨娘毫不掩饰的轻视道,“她就一个仗势欺人,张牙舞爪的小贱婢,死了最好。” 凤姨笑了笑,没有接话。 “哎,你瞧我这嘴快的,”赵姨娘用帕子掩住嘴巴,又道,“凤姨,我这定是心里把你当自己人了才跟你说这些,我都管不住嘴。” “我知道的。”凤姨笑道。 “不过现在这个事情还是比较麻烦的,怜平和素香一口咬定是你们后院的干的。” “我们后院的人干的?”凤姨说道,“这怎么可能。” “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还非说是一个小女童。”赵姨娘伸手比划,“就这么高,还说这个女童穿的破破烂烂,拿着根鞭子把她们打成那样的。” 凤姨忍不住又笑了:“这是说笑呢吧。” “这件事情等下她们一定会问的,我也就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赵姨娘道。 凤姨这次态度认真了,压低声音道:“嗯,谢姨娘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门内出来。 卞夫人扫了眼,说道:“二郎哪去了。” “还没回来呢,”赵姨娘脸上堆了笑,走过去道,“凤姨她们是从山下来的,夜路不好走,她们还挑着担子,怪累的。” 卞夫人点了下头,看向那边的三张桌子,虽说是丫鬟这边屋子的门口,偏后罩房这边了,但怎么说这个院子也是卞元丰的院子。 “怎么直接在这边摆上了,当吃酒席呢,像什么话?”卞夫人怒道。 丫鬟们都一惊。 那些已经开始吃的姨娘们也惊醒了过来。 “一个丫鬟被打了而已,你们至于关心成这样吗?”彩明紧跟着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来这边给自己病重的父母守夜的呢。” 沈姨娘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嗫嚅道:“我这就吩咐声,给收拾了。” “行了,不用麻烦了,”卞夫人皱眉,厌恶的说道,“既然都是在山头混的,不必讲什么规矩仪态了,反正你们也是乡下掳来的没教养的糙人,这些丫鬟更是没有好好教过,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吃快点,早点收拾了腾个清净。” “嗯……”沈姨娘弱弱的应道。 丫鬟们都垂着头,不敢抬起。 卞夫人收回目光,朝凤姨那边走去,说道:“这倒是辛苦你们了,山下的路特别不好走吧?” 凤姨笑笑:“确实不好走,差点没给我们迷路了。” “不过你们来的也正好,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你们。” 卞夫人说完,看向旁边的彩明。 彩明开口道:“怜平刚才在这里被人袭击了,她和素香都说袭击者是一个小女童,应该是你们后院的童奴。” “我们后院的童奴?”凤姨说道,“夫人,这话一听就不可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们就是咬定了是你们后院的人。”卞夫人道。 “实不相瞒,夫人,”凤姨皱眉,“不是我要说怜平什么,而是出了这事,我不得不开口说几句。怜平的性子着实有些泼,每次去我们后山都要闹的鸡飞狗跳,后院的女童看了她就怕,腿软的路都走不动了,更不提去袭击她。再者,女童袭击她,拿什么袭击?我们那最高的女童也就跟怜平差不多的个子,加上又有素香在,要怎么打得过她们?” “而且夫人,”彩明这时也道,“那边的桥可是坏了的呢。” 卞夫人点点头,道:“你把素香叫出来。” “嗯。”彩明回过头去,大叫,“素香,出来!” 素香在屋里听到,松开怜平,让小书帮忙扶着,应声道:“来了!” 卞元雪好奇的看着她,对旁边的立兰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凤姨来了,”彩明道,“你跟她对对,看看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女童。” “嗯。”素香点点头,看向凤姨,“这女童很小个,瘦了吧唧的,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鞭子,怜平过去要打她的时候,她忽然从小盒子后面抽出了鞭子,对着怜平就挥了过去。怜平没有防备,落了下手,之后就没办法反抗过了,这才被她打成了那样。” “小盒子?”余妈说道。 “是啊,她抱着一个盒子,我琢磨着,那盒子后面应该有个孔,所以她才抽出来那么快。” 余妈愣了,凤姨侧过头来和她对望,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个人名。 “怎么?”卞夫人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余妈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紧紧看着凤姨。 凤姨敛了神,看向卞夫人:“没有,就是在想,我们后院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那边的桥不也是断了吗?” 站在她们不远处的高个子仆妇面色白了一白,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咬唇,很想开口,可是听到凤姨这样说,便忍了下来。 “那有没有可能是桥断了之前过来的呢?”素香不甘心的问道。 “我刚才说了,”凤姨道,“我们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桥都已经断了,她还怎么回来?” “不可能的,”素香气恼,“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女童。” 高个子仆妇忍了忍,没忍住,叫道:“夫人,我知道是谁!” 众人朝她看去,高个子仆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紧张的不行。 “说啊,是谁。”彩明叫道。 “她,她是阿梨。”高个子仆妇结巴道。 第32章 不像女童 “还真有这个人啊?”卞元雪道,“阿梨是谁?” “阿梨,”卞夫人念着,朝凤姨看去,“你们后院有这人吗?” “有。”凤姨面无表情的说道。 刚才她还能稳住,现在再也保持不住神色了,整张脸阴沉了下去,意味深长的看了高个子仆妇一眼。 高个子仆妇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退怯,而后又气恼自己老被她压着一头,遂怒从心头起,又道:“凤姨是撒谎的,那桥就是阿梨踩断的,她抱着盒子过桥的时候,我们后院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你就瞎扯了吧,”卞元雪讥笑,“她还能将桥踩断?” “那桥本来就要断了,她过去之后没多久,桥就彻底掉下去了,”高个子仆妇回头看向那些一起来的仆妇们,“你们来说说,是不是那个阿梨一过去桥就断了,阿梨现在还在这山头,她压根就没回去对不对。” 仆妇们看着她们,没有作声。 “说呀,”高个子仆妇叫道,“你们要和凤姨一起包庇阿梨吗?” 余妈冷笑了声:“没看到的事情,你要她们说什么?凤姨会包庇人?你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后院的人都看到了,”高个子仆妇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些仆妇,“你们来说说啊,阿梨过去了对不对?” “那一定就是这个阿梨,”素香也道,“真的是有一个女童的!” “我看看,我看看,”刘姨娘的声音从外边悠悠响起,笑眯眯的走进来,“出什么事了呢,这么热闹。” 卞夫人看到她,面色阴冷了下来。 “什么阿梨,”刘姨娘望着高个子仆妇,笑道,“你刚才说的是谁?” 高个子仆妇将事情来龙去脉重新说了一遍。 刘姨娘笑的更灿烂了:“这个好玩,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阿梨现在还在我们这山头?” “对的。”高个子仆妇和素香一起点头。 卞夫人容色阴沉,看向凤姨:“她说的是真的?” “夫人以为呢?”凤姨冷冷的说道,“阿梨是二月份才来的,我在这里都干了快二十年,比那阿梨岁数都大,夫人觉得我会包庇她么。” “我也想问,你干嘛包庇她?”高个子仆妇道。 “放肆!”卞夫人蓦地怒喝,“现在叫你说话了吗?!” 所有人都惊了下。 高个子仆妇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可能那个阿梨,她,她不是人!” 越说越离谱了。 卞夫人皱眉:“你是不是也跟刘三娘一样疯了?” 她提到刘三娘,那些仆妇们的面色都变了。 “对,对,刘三娘……”高个子仆妇叫道,“刘三娘疯掉的事也跟这个阿梨有关,卞夫人,那个阿梨太奇怪了,她根本不像个女童,今天我们一起去挖土埋陈棠,她张口说了一堆听不懂的,看上去老成的很,那个阿梨肯定不是人!” “胡说八道!”余妈恼怒,“阿梨到底怎么你了,她又乖巧又懂事,真要不是个人,她也害不到你头上去。对了,我也想起一件事,今天阿梨跟着你去埋陈棠的,回来的时候你们三个可没把她带上,最后她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腿都瘸了,还是千千去把她找回来的。你是不是想害她没害成,现在来这再踩上一脚?” “我们可没有害她,”另外一边的两个仆妇忙叫道,“是她自己走丢了,跟我们没关系的。” “她的腿瘸了,”凤姨说道,“夫人,就不说一个女童能不能偷袭怜平了,她还是个瘸腿呢。” “今天那个女童是瘸腿的吗?”卞夫人看向素香。 素香微顿,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她的衣服很脏的,后面一大片泥,膝盖上面也破了。” “那就肯定是阿梨了,”高个子仆妇紧跟着道,“夫人,这女童真的太奇怪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女童。” “这是在干什么!”卞元丰从后门大步进来,看了那些八仙桌一眼,再看向那边挤在一团的妇人们,还有一个跪在地上叫叫嚷嚷,顿时火气更大了,“你们把这当什么了!” 下山的路着实不好走,湿滑崎岖,还多蚊蝇,他路上再小心也给摔了几跤。 现在头发散了,衣服脏了,浑身奇痒,灰头土脸的回来想要洗个澡,结果却看到自己院子被一堆妇人给占了。 不对,应该是说,这山上所有的妇人都聚到他院子里了吧。 “二郎回来了,”卞夫人关心道,“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去到后山了吗?” 去个屁! 卞元丰心里咆哮。 他恼怒的踹向旁边的八仙桌,吓得那边已经停筷子了的姨娘们纷纷将筷子丢在了桌上,双手离开桌子,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我问你们呢,这是在干什么!” “怜平被后院的一个叫阿梨的童奴打了,”素香看到卞元丰,蓦地哭了出来,“她被打的浑身是伤,伤口里面还有好多小刺,张老头还在里面拔呢。” “怜平被人打了?”卞元丰一愣,“后院的贱婢干的?” “不是的,”余妈忙道,“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不是阿梨……” “我要你说话了吗!”卞元丰吼道,打断了余妈的话。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一阵暗爽。 余妈抿了唇,垂下了头。 “在哪里打的?那个阿梨呢?我走之前怜平还好好的吧?”卞元丰道。 “去看看大郎回来了没。”刘姨娘对金枝道。 “是。”金枝说道,转身离开。 杜湘看着卞夫人她们,想了想,凑到了刘姨娘耳朵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我要不要说呢?”说完之后,杜湘笑着问道。 刘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点点头:“说吧。” “嗯,”杜湘看向卞夫人,“夫人,我有些话想说。” “你又要说什么?”卞夫人现在头大的很,没好脸色道。 “今天你派了彩明姐,刘姨娘派了我,我们两个去后院挑选丫鬟的时候,怜平来取过一次参汤。” “嗯。”彩明点了下头。 杜湘继续道:“她过来的时候很得意,然后说以后这鸡汤要让阿梨给她送去,我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多嘴问了句梁氏,才知道怜平因为刘三娘的事情很讨厌阿梨,以后要对阿梨动手。” 第33章 疾言厉色 “怜平跟刘三娘?”卞夫人皱眉,“她们能有什么联系?”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刘三娘喜欢拍怜平马屁,没事就给她送些瓜果蜜饯,有时候还有鸡汤人参呢。”说着,看了卞元雪一眼,“我们准备给大小姐的蜜饯和瓜子果仁,好多都被刘三娘悄悄分了,送给怜平了。” 卞元雪一愣,怒道:“她敢偷我的东西?!” 凤姨没回答,继续道:“前几天后院那女人放火烧了厨房,刘三娘被吓到了,发了疯,追着那些小童奴满院子跑,要去杀阿梨,我就把刘三娘关起来了。怜平没了人送吃的,大概迁怒到了阿梨头上,但你要说阿梨因为这个就去对付怜平,那也太扯了,阿梨瘸了脚,个子还没怜平的肩膀高,平时说话唯唯诺诺,前阵子还被刘三娘打得只剩半条命,高烧发的走都走不了,你说她去打怜平,这可能吗?” 凤姨回头看向那些仆妇:“阿梨被刘三娘打得半死,你们都可以作证吧?” 几个仆妇轻点了下头。 “再要不信,可以去找鲁贪狼问问,刘三娘老想着要叫这鲁贪狼对付阿梨,她把阿梨打成那样,故意吊着一口气就是想让鲁贪狼替她解决,这样才好脸上有光。” 说出鲁贪狼三个字的时候,凤姨自己都胆寒了下。 “呵,”卞元雪冷笑,“原来是这样,真是一出好戏啊,小贱人敢偷我的东西吃。” “你先别插嘴。”卞夫人说道。 素香急道:“那照你说的,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看向地上的高个子仆妇,“你刚才是不是说阿梨抱着个盒子过了桥,然后桥就塌了,她现在应该还在这边的山头,对不对?” “对,”高个子仆妇冷汗都出来了,忙点头说道,“是的。” 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站出来的。 现在的局面你死我亡,她如果不把理占到,那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不要在好几个问题上绕来绕去,”凤姨说道,“现在就说,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都说了是阿梨打的了。”素香叫道。 “看到阿梨打的人,就你和怜平吧?”凤姨又道。 “对啊。” “那谁来证明你们说的是对的,就算真的有人看到了阿梨抱着盒子过桥,但你拿出证据证明就是这个抱着盒子的女童打的怜平。” “你……”素香看着凤姨,她第一次被人质疑,还是后山的仆妇,这滋味真让人气恼。 “当时院子里就我和怜平两个人啊。”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了,”凤姨冷笑,“怎么说都由着你们了。” 高个子仆妇皱眉,叫道:“她们已经被打了,你还想要她们拿什么证据,阿梨本身就是古古怪怪的,她……” “你现在在这里能证明的只有阿梨拿了盒子过桥!”凤姨忽的一口打断她,疾言厉色的说道,“你还要胡搅蛮缠,你说阿梨古怪老练的那些话,也是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张口就来的。” 高个子仆妇气急:“我就不懂了,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你还要说我包庇!”凤姨大怒,“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怜平一直靠着刘三娘在后院占小便宜是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因为刘三娘的事情迁怒到阿梨头上,是不是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而你又忽然跳出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一气的?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凤姨语速飞快,又微微提高了音量,一口气说完,所有的仆妇都傻了眼。 卞夫人皱眉,沉了口气,目光转向那边的素香。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有些迟缓的,也朝素香看去。 素香颤着唇瓣,双眼茫然的看着凤姨。 本来没有那么复杂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棘手。 而且,这个平时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仆妇,为什么身上有股压迫人的劲,让她像是要喘不过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狠狠压着,连她的眼睛都不太敢看。 卞元丰对凤姨身上的这股气势,也有些刮目相看。 气氛一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高个子仆妇和素香身上。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腿已经快麻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凤姨。 素香忽的哭了,一抹眼泪:“什么猫腻啊,你怎么乱说的,少爷,我们跟了你那么久,我们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她转向了卞元丰。 “还说不准真是有猫腻呢,”卞元雪哼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跟东山头那群汉子有了什么牵扯,不敢得罪他们,然后找个女童来顶替了事?” 这什么跟什么。 素香真是懵了,眼泪直掉。 “行了,”卞夫人说道,“点到为止吧,这件事情自行回去处理。” 高个子仆妇肩膀一沉,整个人瘫软了。 自行回去处理,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她在后院不过是一个粗使仆妇,凤姨却是管事,谁处理谁? 素香也委屈到了极点。 点到为止,也就是说,对怜平被打的事情已经不再追究了。 倒不是她跟怜平感情多深厚,非要为怜平强出头,而是这个不追究的意味实在令她接受不了。 如果相信是那个阿梨犯的错,那一定会追究下去。不追究,就是不信。而不信阿梨干的,那就是在说怀疑她和怜平了。 早知道,她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你们等一下是不是还要送一趟?”卞夫人问凤姨。 凤姨又恢复了以往神态,恭敬的点头:“还得跑一趟,龙虎堂那边还有一半的人没有吃呢,这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一起走吧,”卞夫人道,“我去跟大当家的说说,要他差些人去山下等,不然你们来来回回太过劳累,说不定东西都得洒一地。”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凤姨笑道。 其他的仆妇们也松了口气。 “走吧。”卞夫人道。 高个子仆妇还跪在地上,脑袋有点晕乎,觉得跟梦一样。 余妈指着她,看向那边的仆妇们:“她大概走不动,你们谁过来帮扶一下。” “嗯,是……” 第34章 因那胆气 卞夫人同凤姨她们一起离开。 经过龙虎堂的时候,卞夫人停下来进去同卞八爷说话,凤姨她们则直接朝下山的路回去。 夏昭衣蹲在一处荒废的屋脊后边,捏着根树枝在有些湿润的地上描画着山上地形。 远远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恰好看到是后院这群仆妇们。 高个子仆妇被几个妇人挽着胳膊,她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了,愤懑的看着走在前面的凤姨,很想冲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凤姨面色冰冷,阴沉的走着。 所有的妇人跟在她身后,非常安静。 连余妈都有一些不自在,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夏昭衣微微拢眉,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上前走到坍圮的墙垛外,看着她们离开。 这边一整段路都很荒寂,杂草丛生,再往前面走小半柱香才能看到一个墩台。 这么长一段地方,一个守岗的人都没有,这让夏昭衣觉得奇怪,这才在这停下。 现在遇上了凤姨她们,看她们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桥断了之后,夏昭衣想过这些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但着实没想到,他们会真令这些仆妇绕这么一大圈挑东西过来。 倒不是把这些山贼想的多仁慈,而是下雨过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万一失足,浪费的可都是辛苦抢来的口粮。 那么多可以吃得上饭的方法,怎么就选了这最笨的一个呢。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想必对她动手打了怜平的事情应该是知道了。 也无妨,明天知道和现在提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仆妇们的脚步疲累,支着竹杖走的很辛苦。 夏昭衣看到余妈的背影,想了想,再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或许,就当帮余妈一把吧。 她折回去看地上的地图,随手一抹,转身朝西南角走去。 仆妇们下了山,经过来时那段路口时,大家的脸上都很平静,仿若那边没有尸体,她们眼睛都没斜去一下。 直到下到山脚,行至往后山去的平地上时,余妈才有些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去。 凤姨在前面也停下了脚步,回身等着她。 余妈收回目光遇上凤姨的眼睛,皱了下眉,朝她走了过去。 其他仆妇们见凤姨停下,也都纷纷停步,凤姨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 仆妇们一言不发的,又继续往前走。 凤姨看着走近的余妈,低声说道:“还在担心那阿梨?” “嗯,”余妈点头,“我没有想到,你刚才居然会为了她而出头。” “你别把我想的多厉害,我只是因为先替你瞒下了她,后面就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否则我们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余妈又点了下头,往前走去。 她们已经跟那些仆妇们拉开好长一道距离了。 “说吧,”凤姨边走边道,“你待这阿梨就跟待钱千千一样,是与其他女童不同的,钱千千力气大,办事能干,乖巧憨厚,你待她好我能琢磨出一些道理,可是你之前可从来不曾关心这阿梨过。” “我若说出来,怕是你也要看她不顺畅了。”余妈道。 “再看她不顺畅,我如今都是保下她了。” 余妈轻叹,回头四下望了圈,说道:“还记得那个林又青吗?” 凤姨顿时竖起一身寒毛:“你可别吓我,她真是她?” “哪能是啊,”余妈说道,“就那日,我带着一个女童去前山,回来时在石桥那边撞上了阿梨正在和刘三娘争吵。” “她敢和刘三娘吵?”凤姨讶然。 “可不就是,吵得可凶,骂尽那刘三娘说不出口的脏话。我当时也是惊到了,但是我瞧她骂的泼辣,神情却畏怯,被刘三娘一瞪,腿都快要站不住了,但结结巴巴的却还要继续骂。我觉着蹊跷,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替人打掩护呢。” “替谁?” 余妈顿了下,低低道:“大概是那林又青,当时阿梨和刘三娘站的地方,就在那地牢口不远处。” 地房位置一直偏在后山附近,这也是为了方便她们送饭。 凤姨更惊讶了,说道:“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是啊,虽说我也不知道她在掩护什么,但是见她为了帮那林又青,壮着胆子和刘三娘对着干,不惜被刘三娘打成那副模样,我就觉着这女童也是有些侠义和忠胆的。” “的确,”凤姨说道,“这后院,得罪刘三娘那辣贼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岁数大的妇人都不敢,她一个小女童是有些胆气。” “也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值得欣赏,”凤姨点头,“不过这种性格可不适合在这龙潭虎穴里存活,我此次误打误撞帮了她,下次可不会了。” 余妈应了声,又道:“这次,不知道她又是怎么得罪了怜平和素香的,不过咱后院这个好像也跟她不对付。” 余妈往前面轻抬了抬下巴,暗指那个高个子仆妇。 “她?” 凤姨冷笑:“她哪是不对付阿梨,她是不对付我,好不容易觉着捏住了咱们一个把柄,想要在卞夫人跟前绊我一脚呢。” 她看向前面已经走出去好远的仆妇们,又道:“但没想,她把自己给绊了,为了稳住脚,只能一个劲的踩那阿梨了。” “你平时待她也不薄。” “再不薄,后院的人也都是累的。”凤姨淡淡道,“给我们施压的是前山头,最后这些婆娘们恨的却都是我。” 余妈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 夜色如沉墨,南边紧挨崖边的山头,一座竹影摇映的小院,廊道尽头,灯火幽黄。 房门外边,一个小丫鬟跪坐在地,手里捏着把蒲扇,靠在后边门下,呼呼大睡。 夏昭衣看着廊下四边飘摇的帷幔,不由笑了,整个山头,似乎就这处最怡人悦目了。 看那丫鬟睡的香,她不想惊扰人美梦,走下长廊小阶,往另一边的房门走去。 抬手敲了敲,苏举人的声音响起:“谁?” “阿梨。”夏昭衣朗声说道。 苏举人正翻着书,闻言一愣,搁下书册起身。 “阿梨。” 苏举人打开房门,看着这个小女童,讶然说道。 第35章 第一件事 风寒露重,清宵似水。 苏举人一身薄衫,满袖墨香,外边披着一层青袍。 夏昭衣打量了一眼,说道:“先生在读书?” “嗯,”苏举人应了声,说道,“你怎么在这?” “先生读书可到兴致处,能否容我打扰一二。”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皱眉,看着这个女童,哑然失笑。 “阿梨,你怎么在这?”他又问道。 女童面庞干净,衣衫却很破烂,身后一片黄泥,已经快要被夜风风干。 她仰着头,眼睛明亮干净,却不像是孩童该有的清澈。 这种清澈,让苏举人有些形容不出来。 “桥塌了,我回不去了,我来打搅先生,有两件事。”夏昭衣说道。 那边的石桥塌了,苏举人先前听碧珠提过。 现在看阿梨的模样,这小丫头怕是躲了很久吧。 夜已大深,女童虽幼小,但他们非亲非故,男女有别,让她进屋,实为不妥。 苏举人看了眼那边的长廊,再望了望坑坑洼洼的院子,院子过去一些,就是山崖了。 “搬张小案去那吧。”夏昭衣伸手指道。 那边是个小半坡,往后面去就是一片竹林。 苏举人抬头看去,又看夏昭衣:“搬张小案?” “最好还有纸笔。”夏昭衣又道。 半坡下面地势略高,停雨半日,这里干的比其他地方要快。 苏举人将小案摆在地上,拿了两张软席对放,回头看向旁边的女童。 小小的个子,一直抱着个小木盒,神色轻柔认真。 清竹光影落在她脸上,气度从容。 苏举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听了这个小女童的话,许是就因她这淡然不迫的好玩样子吧。 “坐吧。”苏举人说道。 然后他撩袍在软席上跪坐。 夏昭衣将盒子放在桌上,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双手搁在脚腕上,说道:“多谢先生信任。” “来,说吧,”苏举人说道,“找我何事?” “先生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吗?”夏昭衣一笑,“因为这边风大,说话不太用力的话,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而且我所坐的这个角度,背靠山崖,我可以看到所有过来的人。” 苏举人笑了:“这些也是你那位老师教你的?” “不是的,”夏昭衣神色变得认真,“这些不需要人教,我只是想对先生说,我们这次的谈话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苏举人微顿,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时间不早,我便先说第一件事吧。”夏昭衣说道。 山风很大,桌上的一叠纸页压着镇纸,被吹得瑟瑟翻飞。 夏昭衣垂头看了它们一眼,道:“先生,东西两山断了石桥,中间山渊至底,不知你可有办法修桥。” 苏举人现在还饿着呢,后院仆妇们送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他的份。 “我不过一个读书人,修桥是工匠的事。”苏举人说道。 “书上没读过吗?” 苏举人笑着摇头:“我读的书,和这些书,不是一类书。” 想了想,苏举人又道:“真要说修桥,修桥耗时巨大,修起来艰难费力,但短期想要过去倒是有一个办法。这里最不缺飞梯,将几个飞梯相系,铺上木板,可以勉强一试。” “如果不小心从中折了,那可得摔死。”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笑了笑:“阿梨,你来和我是讨论修桥的?” “山上可有铁索?”夏昭衣道。 “铁索?”苏举人思索,“应该,是有的吧。” “没有铁索,巨藤也行,没有巨藤,就用旧衣,缠缠捆捆的绕起来,暂时先连接前山和后山也行的。” “诶?”苏举人一愣,“这个方法是……” “运输东西,”夏昭衣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落画,边道,“先生你看,这两端的距离我都给你算好了,支点定在东山与西山这两处,各制个小机关,两边都可以摇,就能将食物送过来,原理如同水井的辘轳。” 小手执笔,点画间的力道均匀,笔墨干净利落,没有留晕。 她随手画了两道山崖,几笔将形状大致勾出,神到意到,而后又在另一边的空白处疾笔作图。 这次作的图不是画山画水,而是一个精致的机关图解。 所需几块木头,木头所卡的位置,木头尺寸大小,逐一标出。 而她光是画的这些木头,勾笔点墨间都足见绘画功底。 苏举人只擅读书写赋,最不会的就是画画,看她轻松随意的握着笔,寥寥几下就勾出物韵,不由呆眼。 “好了,”夏昭衣提笔,等着纸上的墨干,看向苏举人,“先生,有劳借你的口给他们了。” 苏举人仍看着纸上着墨,半响,抬头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你功底不浅。” “我师父是个懒老头,经常让我去半山挑水,我从小就开始琢磨有没有办法能在家里就把那水取来。” 苏举人好奇:“那你琢磨出来了?” “嗯。”夏昭衣点头。 她那会天天都在琢磨这个。 每日一有空闲就去伐木和度量地形,没事抓一把小钉子对着几块木头敲敲打打。 夏昭学也常在来往书信里面给她出谋划策,并托人送来一本又一本的相关书籍。 经过数不清的试验和失败,她最后终于在地势险要的离岭山顶造出了那个她取名为“水兽”的大家伙。 在木篱笆外面摇摇把手,就能打上水来。 后来觉得摇这个把手太过费力,她又改造了几次,最后直接变成了脚踩踏板。 轻轻一踩,水就汩汩从上方的竹管口子里面流出,着实轻松。 没多久,师父这老家伙就让她把这方法用到单独辟开的浴间去,好方便洗澡。 苏举人看回图纸,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脑中构思了一番后,抬头说道:“那,如何要将这铁链或巨藤送到对面去呢?” 夏昭衣笑了,说道:“不如,先生想想?” 想想? 苏举人皱眉,他只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最大的事情就是读书。 夏昭衣见他苦思,不想为难他,说道:“用长杆伸过去,或者用箭射过去。” “对啊,”苏举人醍醐灌顶,说道,“如此简单。” 想了想,又皱眉:“箭能带的动铁索?” “多大的力,拉多大的弓。”夏昭衣说道。 第36章 第二件事 如果真是铁链,那得用很大的力方才可以吧。 山上似乎没有这样的大力士。 苏举人看回图纸,手指搁在小案旁边轻描上面图纸的介绍。 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真的觉得新奇和有意思。 以前并非没有随手翻到过这些书籍,不过那些都是雕版刻印,有些墨印疏浅,看上去又黄又旧,也就没了翻阅的兴致。 而这个小童画的,崭新清晰,山物传神,倒挺好玩。 他刚才所想的那个方法,飞梯相系,再搭上木板,比较简单。 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后院妇人应都会吓到。 并且,易燃,易折。 而图纸上的这个方法…… 不知道为什么,苏举人心里面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阿梨,你是故意来同我说这个方法的吧。”苏举人说道。 “啊?”夏昭衣看着他。 “你应该还有其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但是现在说的这个,是你想说的这个。”苏举人又道。 夏昭衣笑了:“对啊。” “你有的其他几个方法,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吧。” 夏昭衣摇头:“不说。” 苏举人心中浮起些不悦,他看着这个女童,感觉又不像女童。 多智近妖,她太聪明。 这个方法,前山后山互不打扰,给前山那些马贼他们想要的,也给后山那些粗使仆妇们一份清净。 后山若做的让前山不满意了,想打骂人也得绕过好长一段山路。 走出一身汗,气喘吁吁,约莫气都消光了。 而另一方面,有了这小机关,重新修葺石桥的事怕是也要被搁置。 劳神动土,耗时费力,谁都有磨磨唧唧的拖延惰性,尤其是山上这群好逸恶劳的马贼。 让他们出力干活,只会一拖再拖,恰遇上这法子,已经可以预见修桥的事会遥遥无期。 “说了是怕先生动摇,”夏昭衣又说道,“但是先生也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你也可以想想办法啊。” 苏举人敛神,看她这笑脸,明明就还是女童。 “先生,”夏昭衣继续道,“这个是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事呢?” 夏昭衣停顿,斟酌了下,开口说道:“我想要一份名单。” “名单?” “这山上的大当家,二当家,还有那些略有地位的马贼的名单,我还想要知道这山上大概总共多少人。” 苏举人皱眉,肃容道:“你要这些干什么?” 夏昭衣一笑:“我说出来,怕先生笑话。” “不笑,你说吧。” “四个字,”夏昭衣说道,“行侠仗义。” “什么?”苏举人愣了下。 “行侠仗义。”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半响找不到话,最后忍俊不禁:“行侠仗义。” “先生笑什么,”夏昭衣说道,“是笑这四个字,还是在笑我?” 若这女童是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苏举人很想伸手去弹一下她的额头,让她这小脑袋瓜不要一天到晚乱想。 这个认真的神情,在她脸上也很是滑稽。 这个个子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童,哈哈。 苏举人笑着摇摇头:“阿梨,你这又是读的什么书呢?” “太多了,”夏昭衣回头看了眼苏举人的书房,道,“先生所读的每本书,也都在说这个吧。” “可是你太小。” 夏昭衣笑了:“所以呀,我说先生要笑话我的。” 苏举人顿了下,又想笑,却忽然笑不出了。 他轻叹:“对,我刚才说过不笑的。” “我有这个念头总是好的,说明我有一颗赤子之心,我还挺善良的,”夏昭衣又道,“所以先生,你得支持我。” “哈哈哈!”苏举人这次大笑出声,“为什么我就得支持你呢?” “因为我们现在在促膝夜谈啊,君子席案为友,与山水交,同笑声伴,可以有矣。”夏昭衣笑道。 “友?”苏举人又笑了,“阿梨,你是说,我们现在是君子,为友人?” “对啊。” “小丫头,哈哈哈。”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先生,你便写吧。” 苏举人看向案上这叠吹得乱乱的纸页,笑道:“好,不过阿梨,你打算如何做?” “等有了名单我才知道要怎么做。”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又摇了摇头,提笔蘸墨,道:“我看,明日早上我便同你一起下山,将你送回后山吧,今晚你就先和碧珠同屋睡。” 话虽如此,但他仍是在纸上写下了卞八爷的名字,并在旁边写上了卞夫人。 名字一个一个在苏举人的笔下生出,夏昭衣看着他的笔端,边在脑中和她见过不多的那些人面联系在一起。 “鲁贪狼,”夏昭衣念道,“这个是外号呢,还是就是本名?” “我来这山上不过六载,我也不清楚。”苏举人回答。 “他好像很凶。”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顿了下,道:“先前,后院那叫刘三娘的仆妇曾一直想让他杀你。” “这事先生也知道?” 苏举人点头:“一日我被卞夫人叫去问卞元丰读书的事,从楚凤院出来时,恰见到几个马贼在那边叫嚷,并起哄说要研究一个女童的死法。” 夏昭衣笑了笑,笑意没有入眼。 一个小女童,死法有什么可研究的,那么小的身板,能撑的了多久。 “难怪,那日先生见到我,问我你就是阿梨,”夏昭衣说道,“原来有这缘故。” “这鲁贪狼,手是真的不干净,”苏举人眼眸微眯,怅然叹道,“他满手鲜血,说他杀人如麻都不为过,有次好像发了酒疯,路过那边的战棚,直接砍死了一个守岗的小喽啰。” “卞八爷没有怪他?”夏昭衣好奇。 “还轮不及卞八爷怪他呢,他自己酒醒了,说要自罚,嚷了一堆,差点没自刎。” “那倒是可惜了。”夏昭衣说道。 目光落回在纸上,夏昭衣又道:“这么好玩的人,就留着慢慢玩吧。” “玩?”苏举人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说道,“阿梨,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玩,”夏昭衣一笑,“玩游戏的玩,玩弄的玩。” 刚才那些奇怪的感觉又浮起来了,苏举人眨了下眼睛,轻叹,继续写名字,又摇了下头。 “行侠仗义,”苏举人低低喟叹,“好一个行侠仗义啊。” 第37章 在哪见过 一个大当家,卞八爷。 卞夫人,乔氏。 卞雷,庶长子。卞元丰,嫡长子。 女儿,卞元雪。 姨娘七个,美人九个,前院丫鬟小厮,除去不久前刚死的,共四十二个。 六个二当家,十二个十人长,东山头马贼很难统计,没有标注具体名字,但大约是八百八十人往上加去。 夏昭衣看着名单,笑了笑:“有意思,乔氏。” “乔氏如何?”苏举人问道。 夏昭衣没有答话,安静的看着这份名单。 半响,夏昭衣道:“我大约能懂一些这里的关系了,但八百八十多人,着实让我吃惊。” “以前更多,这段时日死了不少呢。” “出去跟人斗的么?” “嗯。”苏举人点头,“这山上,其实真正值钱的是马匹。” 说到这个,夏昭衣也想起来了:“也是,不知道马厩在哪?” “东山头。”苏举人回答。 夏昭衣“嗯”了声,不再说话,继续看着名单沉思。 苏举人望着她认真的眉目,心里又默然失笑。 古怪,真是古怪啊。 夜风怒打竹林,案旁小灯在灯罩中光影耀耀,岿然不动。 夏昭衣收起名单,看向苏举人,说道:“先生,我之前听你提过,说卞夫人面前,你有几分薄面,是真是假?” 苏举人面色略略变了下,道:“真倒是真,但这山上,我不喜与他们往来。” 语气很疏离,这疏离倒不是针对夏昭衣的。 夏昭衣点头,扶案起身:“今夜多谢先生了。” “我让碧珠带你去她房中,你先与她同睡吧。”苏举人道。 夏昭衣朝另一边的那排厢房看去,一笑:“好啊。” 那些桌子和饭菜都已经被收拾了。 卞元丰站在台阶上,空气还是能闻到一些油腻的食物味道。 素香在旁边哭的越发伤心,口口声声说着就是一个女童干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现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当然要对着卞元丰好好哭诉。 小书站在门内,垂着头没说话,目光一直注意着那边还没有离开的卞元雪。 卞元丰听了半日,终于不耐烦了,皱眉打断道:“行了!哭哭啼啼,烦躁不烦躁!” 素香抽噎了下,有些怨怼的看着他的身影。 卞元丰一直望着那边的空地,问道:“阿梨,是叫这个名字吗?” “听她们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知道跟我说谎是什么下场,”卞元丰又道,“我再问一遍,真的是女童吗?” 素香微顿,忽然就有些怯了。 刚才当着卞夫人的面,明明那么确凿的事情,而且也有人帮忙出来指认了,却被生生推翻,反而变成她们撒谎。 而另外,她一直觉得在这个山上,卞元丰就是她们的依靠,可以给她们做靠山。 但这一瞬间,素香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凭借和安全的感觉。 “我没有说谎……”素香的声音变得低了,“的确是一个女童……” “是不是女童打的,我看还是等抓到女童回来对质了再说。”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卞元雪笑眯眯的开了口,“不过现在,是不是要算下那个怜平的账了?” 小书从方才站在门内开始,就没敢出声,现在听到卞元雪说这话,面色变得不安了起来。 “说说吧,她分了我的东西,拿回来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跟你们分?” 素香没敢说话,小书更是不敢。 “弟,”卞元雪看向卞元丰,“反正怜平那丫头的脸和胸都毁了,我看要不就赶她去后山和那些人一起做事,她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反而会吓到你。” 提到这个,卞元丰心里面更是恼火。 他今天赶了一晚的山路,灰头土脸,如今想洗个热水澡都没有办法。 浑身又痒又酸,全聚在胸口,齐齐烧起了一旺燥火。 回来院中却是这样一股油腻的气味,这也罢了,还有这么多人来又吵又闹。 更气恼的是,他的丫鬟,还是最喜欢的通房丫鬟,居然被人正面给打成这样。 脸和胸都毁了,就这样她们还好意思跟他一口一声说是偷袭! 正面打的,能叫偷袭? 废物! “明早就让她收拾东西走,”卞元丰语声阴沉的说道,“如果真是后院那下贱的小童奴干的,我卞元丰的丫鬟被一个矮个子女童打成这样,说出去都是丢我的脸,你们却还要闹得天下皆知,我看你们也跟着她一起滚蛋好了。” 素香眼泪直掉,垂下了头。 早知道,就真的不管这事了,她本来在房里好好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小书动了下唇瓣,想要给怜平求情,看到旁边幸灾乐祸的卞元雪,什么都说不出了。 卞元丰心里面越发毛躁,这时想起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木杆和铁钉,心里面越发觉得说不出的眼熟,那形状之前一定见过的。 他转身下了台阶,朝书房大步走去。 卞元丰的书房很大,大的有一些空。 四壁雪白,三个大书柜除了北面那个,其余两个都是空落落的。 一个书柜是老一代传下来的,磨损的厉害,好多枯黄的虫洞。 一个书柜是在石桥县一个大户人家那抢的,四个马贼给扛回山上,累得够呛。 书柜的颜色也旧旧的,贴墙那一面的漆色斑驳狼藉,卞元丰让人涂过漆,但是很快又剥落了下来。 剩下那个摆了一大半书册的书柜,则是卞夫人令人假扮富商去城里买的,搬到山上至今,还未超过三年。 书柜木质牢固,漆色崭新,触手光滑,走近有股清然木香,卞元丰着实爱不释手。 他近期有个心愿,就是快点弄些书来,把这个书柜摆满。 卞元丰大步回到书房,就在那个书柜上翻找着。 卞元雪掀开帘栊,见他这个模样,说道:“弟,你找什么呢。” 卞元丰没理会,总觉得近期见过,但大约是在哪,又想不起来。 这种就要到喉咙口的东西,说不出来很着恼的。 找了半日,没有找到,他站在那边,望着一旁的绮窗苦思。 第38章 就是没种 “我可先回去了,我肚子还饿着呢。” 卞元雪差不多习惯这个样子的卞元丰了,开口道。 卞元丰没说话,暴躁的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在哪见过呢。 卞元丰看着藏书不多的书柜,到底在哪。 一直到卯时三刻,凤姨才领着仆妇们回来。 天已经亮半边了,童奴们还不准回去。 岁数略小的几个童奴并排坐在角落的石上,闭眼打盹,小脑袋瓜们点成一片。 那些大一点的直接在院子里落地为枕,缩成一团。 钱千千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眼睛全是眼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后,她继续强撑着,看着那边的山路。 山风裹着寒露,一阵阵扫来,石阶不明的泥路潮湿粘滑,不见归人。 远处的山端已有日出,钱千千双手托腮,目光越过疏疏密密的山林,望着最山顶的几处荒坟。 白茫茫的晨雾里,坟茔清寂安静,整个山头像拢了一层青纱,风略微大些,这层轻纱便蹁跹而起,随风去回。 终于隐约听到一些动静了。 钱千千回头看去,已很难再提起什么精神,直到看到走在前头的几个仆妇出现,她才恍恍惚的站起身来。 “余妈。” 看到余妈,钱千千心中欣喜,出口却有气无力,又唤了声:“余妈。” 连夜翻山,众人一身湿汗,到了山头,已分不清这汗是冷是热。 余妈全身气力支在竹杖上,望到钱千千坐在那,疲累说道:“怎么还没睡?” “不让睡。”钱千千道。 方大娘和梁氏不给所有人睡,现在的形势,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醒着总可以待命。 余妈点了下头,着实很累。 钱千千要伸手扶她去那边坐坐,余妈摇头:“等下,我还得送一趟呢。” “还要送?”钱千千愣住,难过的说道,“可是余妈,你得多累呀。” “没法子,必须得送的。”余妈回答。 钱千千眼眶红了:“要不然,我去给你送,你在这里休息。” 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这山上能对她好的人就余妈了,或者应该这么说,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好过,只有余妈。 看到余妈累成这样,钱千千说不出的心疼。 “还要送吗?” 那边那几个仆妇又困又累,难受到不行,开口问道。 凤姨也吃不消了,回头看向山路。 “我现在宁可跳下崖死掉,都不想送了。”一个仆妇直接对凤姨道。 累成这样,脑子混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没空管了。 余妈松开钱千千,朝凤姨走近一步,低声道:“再送一趟的话,说不定真的要死人了,还是不送了吧。” 凤姨想了阵,摇头:“送,不送谁都活不了。” 她转身朝灶台那边走去。 余妈跟上去:“这趟送了,那今天接下去的呢,大家还要休息,吃不消的。” 凤姨停住了脚步。 是啊,现在已经卯时了,过上几个时辰,又得去送了。 而且现在这个时辰,得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饭菜了。 不休息了吗? 她看向那群仆妇,那群仆妇也看着她。 有几个出汗厉害的,像是才淋了雨,头发都黏在了额边。 凤姨轻叹,说道:“还是得送,之前跟卞夫人说好了,她会派人去山下等我们,我们送到山脚,那些人自己抬回去。” “但我们还得回来吧,这路可不好走,爬一趟山得掉一半命。”一个仆妇低声埋怨道,语气有些暴躁。 另一个仆妇跟着道:“万一他们没来呢,我们挑了东西下去,是挑回来,还是又翻座山送到对面去?” 众人心里都因这话咯噔了下,毕竟那群山贼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清楚,在山下等她们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凤姨抬头寻了一番,没有找到方大娘。 凤姨暗骂了声,冷冷道:“这姓方的现在是去山上挖野菜了吧?” 那边几个年轻的仆妇还真的点了点头:“嗯……” “派人去找估计也找不到,”凤姨继续嘲讽,“她可真勤劳。” 天色已经大亮,没多少时间了,凤姨下定决心,道:“走吧,再送这一趟。” “不送了吧,”平日细声细气的一个仆妇也出声了,“真的没有力气了,凤姨,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啊,不是说要给我们吃肉吗。” 梁氏在西面那边的菜园子里洗菜,听她们说了这么久,听到这话,顿时皱了下眉头。 “继续下去,都得死,让我选,我宁可在这里死的安逸一些。”那仆妇继续说道。 梁氏一把扔掉了手里的菜叶,转身走了出去。 “干这点活就没力气了?等命没了那才真的叫没气,都是什么身份的人自己知道,谁惯着你!” 众人一愣,转头看向梁氏。 “你还这样看我!”梁氏瞪圆了眼睛,冲那仆妇道,“你是觉得我说错了?哦,你命好,你是个大家小姐或者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呀,看看你现在穿着的衣服吧,破破烂烂,鬼不像鬼,没那命,就别喘那气!” 边说着,她还边粗鲁的动手,去扯那仆妇的衣裳。 “真要有种,你跳下去死啊,说不定你全家都被那些人杀了,你却贪生怕死,赖活着在这伺候那些个人呢!就是没种!” 仆妇瞪直了眼睛,气得浑身发颤。 余妈想要上前,凤姨拉住了她的手腕。 “哟哟哟,气得抖了,”梁氏好笑的看着她,继续道,“你有啥能耐?一把岁数了,我劝你们还是乖乖的去送东西吧,不送就等着死好了!一个个把自己当前头那些人物了呢!我告诉你们,你们都是贱命!克死丈夫,克死爹妈,说不定还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你给我住嘴!”仆妇蓦地伸手,一爪挠向了梁氏。 梁氏被挠了脸,怒道:“你敢打我!” 随即也扑了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 余妈又要上前,再度被凤姨拉住。 其他仆妇们都气恼梁氏方才的话,但没人上去和这个仆妇一起动手。 她们打的狠,连眼睛都抠上了,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头发没了样子,衣衫也更破了,脸上的皮肤全是挠破了的指甲印。 “去休息吧,我们有理由不下山了。”凤姨疲累的对余妈说道。 余妈愣了下:“什么?” 凤姨可怜的看了那仆妇一眼,转身朝另一边的房子走去,她得去给梁氏这个大功臣准备点伤药了。 第39章 山顶墓群 苏举人早早起来了。 碧珠在竹林那边的井水里打了盆水,没办法烧温,苏举人便就着凉水清了仪容。 用干布擦拭掉脸上水珠,苏举人看向碧珠:“阿梨可起来了?” “阿梨昨夜就走了。”碧珠道。 “她走了?”苏举人一愣,“昨夜几时?” “昨夜先生让我带她回屋睡,她进来站了一小阵就走了,我问她这就走啊,她说就来看看我住的怎么样。” 苏举人有些不可思议,说道:“那你没问她要去哪里,也不拉住她?” 碧珠郁闷:“我问了,她说回后山。我便道这天这么黑了,桥也没了,你怎么回去。结果她说,走回去。而且先生,我也想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模样,我觉得拦了也拦不住。” 她那个模样。 这句话让苏举人脑中想起了小女童的样子。 五官干净,眉眼清秀,脸上的乌紫和淤肿丝毫不影响她的明朗,笑起来似梨花扫雪,有股道不尽的轻灵洒脱之感。 而且苏举人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清澈自信,总含着笑意,像落了淡淡的湖光。 “奇也,怪也,”苏举人沉吟道,“不像个女童。” “嗯?”碧珠偏了下头。 “然后,她便走了?”苏举人看回碧珠。 “对,就走了。” 苏举人点点头。 “等下我要给卞元丰上课,你现在去那桥头问问,她可回去了。” “嗯。” 碧珠应道,转身离开。 苏举人看着盆里的井水,若有所思。 该是让人担心的事,别说女童,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都不敢在深夜独自穿过荒山吧。 反正那个卞元雪是绝对不敢的,她有愚勇,激她一下会去,但是走到一半得哭着躲在路边了。 不过阿梨,苏举人双眉轻拧,为什么会觉得她好像可以办到,莫名的,觉得好像可以不用担心她。 “奇也,怪也,”苏举人又道,“不过就是个女童。” 夏昭衣拄着一根树干,方才攀到山顶。 破旧的小布鞋绑了特制的草木为底,不紧不慢的踩上了湿漉漉的平坦泥地。 因着不是赶路,所以她并不心急,一路顾自沉思,偶尔赏赏山水,也算悠闲自在。 初阳若金,广云卷伏。 山顶蔓草如盖,视野开阔,清风阵阵拂来,带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入鼻沁心。 夏昭衣伸手遮在眉骨上,站在此处眺望,视线能放到至远。 还是喜欢这种临于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啊。 一番舒然感慨,收回目光时,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片石碑上。 墓地? 夏昭衣好奇的多望了几眼,拄着树干走去。 的确是一个墓地,规模不小,不止一座墓碑,看上面旧旧的落款,身份应都是以往的当家们。 坟前荒草摇摇,青苔遍布,落在地上的幡旗残损发霉,早被风雨磨得看不清图纹。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挑了挑旗幡,抬头朝这些比她个子还高的墓碑看去。 这个马贼帮的年岁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久一些,直觉这里故事不少,但她向来不是爱看戏的性子,不愿深究。 倒是这些坟墓排布的方式,挺惹人兴趣的。 “池秦。”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点在地上。 转眸望向另一边的坟墓,树干也移了过去,又在地上轻点。 “善轩。” “孤鹤。” “紫薇。” …… 夏昭衣点了数下,树干在地上的落点之处,似无形连成了一大片星云。 她抬头看向渐渐拢来乌云的天空,白日望不到星星,对应起来有些难,但是这个罗列,倒像是师父古籍里那一套神乎其神的灭神阵之一。 巧合? 故意? 以前夏昭衣不信鬼神,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向来不置心上,但是她现在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够玄乎的。 借着树干,夏昭衣在旁边的坟包上坐下,小脚临空晃啊晃,看着远空渐渐飘来的雨云。 如果是巧合,那这些人运气也太不济了。 如果是故意,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指点的,变着法的在玩他们。 当然,还是懒得深究,她现在得考虑离开这里后,这双脚能日行多远。 反正骑马是不太可能的,小胳膊小腿,被马骑还差不多。 苏举人在廊下案前坐着,捧书而阅,不时拈须。 碧珠从外急步回来,呼吸还未端平,便开口道:“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苏举人头未抬起,淡淡道:“谁打起来了。” “后院的两个仆妇,打的可凶了,好不容易给拉下来,这边山头的人都惊动了,卞夫人刚差人过去。” 苏举人顿了下,看着碧珠说道:“这些苦命人,怎么自己为难自己呢。” 碧珠摇头:“不知道。” “不过,你走的这般急躁干什么,以前后院死了人,也未见你这么慌慌张张。对了,可看到阿梨了?” 碧珠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没见阿梨呢,山头都围满了人,我也不敢大声叫嚷问她们阿梨回去了没。然后恰遇上卞二郎的大丫鬟小书,她同我说,卞二郎一早就上山去了,可能赶不及早课,让我同先生说一声。” “去山上?他去山上干什么。” “奴婢不知道,”碧珠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小书说怜平被人打了,容貌都被毁了,大小姐说她那个样子会吓到卞二郎,就要把怜平赶后山去。小书托我问问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帮帮怜平。” “我?我能帮上什么。”苏举人轻笑,垂下头继续看书。 “可是,赶到后山去,好像真的很可怜啊。” “你的可怜,只是针对你们丫鬟么,”苏举人淡淡道,“后山那些人也很可怜,莫非看不到?” 这语气让碧珠寒了下,垂下头:“没有的,先生。” 苏举人看着她的头顶,又想到了阿梨。 他现在不过语气略重了点,面前这丫鬟就吓成这样,而之前阿梨面对那几个生气的仆妇,以及昨夜对着有些不悦的他的时候,表现的依然从容淡定,甚至还能弯唇笑着。 这女童这般与众不同,为什么之前未曾发现过? 还有半夜敲门这种事,毕竟这里可是前山,而他又是卞二郎的老师呢。 真是大胆啊。 第40章 天地更开 碧珠垂着头,觉察苏举人没了动静,小心掀起眼皮朝他看去。 苏举人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碧珠犹豫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先生,怜平跟后山那些人不一样,她以前对后山的人不好,如果现在去了后山,那边那些没有教养,举止粗鲁的仆妇童奴们,得拿她出气了。” “嗯,”苏举人点点头,“但与我何干。” “先生,你在卞二郎心里面的分量,不一样的。” 苏举人勾了缕笑,抬手翻页。 碧珠打量他神色,一时拿不准了,顿了顿,接着道:“大小姐是处处都让着卞二郎的,而卞二郎现在只听得进先生的话,如果先生主动对卞二郎开口提这件事,他一定会答允的。” 苏举人没说话,又翻了页书。 “先生,”碧珠上前,说道,“这是救人命的事,您只要开个口就成了。” “嗯。”苏举人应了一声。 碧珠性情温和,一向不爱管闲事,这次这么积极,看来她平日和怜平关系确然不错。 在苏举人眼里,怜平是个刁蛮泼辣的主,他已有不少回亲眼见到她在那欺侮打骂后山那些仆妇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约是去年年初,苏举人山上回来,恰看到怜平拉着刘三娘躲在山坡后边算计,非得让刘三娘弄死两个小童奴。 后来没两天,便听碧珠说,后院又死了两个人。 比起现在,那时死人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时卞八爷他们“收成”好,隔上半个月就能带回一堆人。 但人命终归是人命,怎能轻贱。 “先生?”碧珠见苏举人嗯了声后,又不再表态,再次耐不住的唤道。 过去好久,苏举人才温然道:“碧珠呀,你下去吧。” 见苏举人面色改善了些,碧珠提了些底气:“那先生,怜平那事。” “下去吧,”苏举人看着她,“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碧珠微顿,点点头:“好,碧珠就在那边候着,先生若想帮怜平,就唤我一声。” 苏举人失笑:“不帮怜平,我还唤不成你了。” “碧珠可没这个意思。”碧珠说道,转身有些赌气的走了。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啊。”苏举人看着碧珠的背影,轻叹说道。 说完,苏举人又皱了下眉。 “方才碧珠说,卞元丰去了山上?”他低低自语,“他去山上干什么。” 说着,侧头往那边的高空看去。 “少爷,你等等我。” 小厮跟在卞元丰后边,双手插在后腰上,气喘吁吁的望着前面走的累极,脚步却还不缓的卞元丰。 卞元丰抓紧路边的长草,借力又往上跨了大步,将距离再拉远了一些。 山风变大了,天边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 小厮看了眼,叫道:“少爷,可能要下雨了!” 卞元丰头都没回,继续大步往前。 小厮痛苦的哎呦了下,提起一口气,重新追上去。 山上野杏成片,浅深红白相宜,风过花枝,争先簌簌。 他们上山的这一路杂草较高,偶有花瓣飘来,也只顾零星数片,踏不作花泥,于卞元丰而言着实少了太多趣味。 但比夜间赶路绝对多出许多韵彩,这是他未曾发觉过的美景。 他手里捏着纸笔,身上一袭青衫,大步开拓在前,终于拨开最刺手的几丛草木,见到了昨夜来时的云高丘远,天地更开。 “呼……” 卞元丰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尽。 “少爷,”小厮还远远追在后头,“少爷。” “吵什么!”卞元丰这次得出些气力,回头喝道。 夏昭衣还坐在那边,听闻动静,转眸看去。 卞元丰沉了口气,又道:“你先慢慢上来,我去那边。” “少爷!”小厮惊忙叫道,“你可别乱走。” 卞元丰已经大步离开了。 风越来越大,他的青衫被吹得翻飞,发髻在登山时已经乱掉,现在彻底垮了。 发带飘远,乌发垂落在肩头,而后被山风扬起,飞舞在后。 他的发质同卞夫人一样,厚且密,柔且顺,如此大风下,头发也没有狰狞缭乱。 卞元丰朝那边的源头走去,山顶许多小湖与河道,更远处还有一座高山,连绵向天边,那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蓄水湖。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山色。 她认出这个人了,第一夜那小少年,约莫就是那些仆妇和怜平口中的卞元丰。 顿了顿,她支着树干下来,往另一边走去,将自己藏在坟地更深处。 累了一夜,她得休息,而且方才听他在那边同人说话,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暂时避开总是对的。 “少爷。” 小厮终于紧赶快赶,在河道旁边追上了卞元丰。 卞元丰坐在一块方石上,一条腿分开翘在更高的石头上边,抬眸看着远处的那些木栏杆和铁钉。 夜色下就觉得雄伟方长了,现在白天,更是直接同水路一起延向那边的山麓。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源头呢。”卞元丰说道。 刚赶来的小厮有些懵:“啊?” “我真的见过的,”卞元丰恼怒,“可是想不起来了。” “要不少爷,我们回去问问苏先生。”小厮弱弱道。 “你觉得他会说?” 卞元丰冷哼,垂下头,直接拿笔沾了沾嘴中口水,摊开纸页准备作图,却发现手中纸张早就被沿路草木上的露珠给打的湿透,并鲜绿点点。 心疼啊。 他皱了下眉,从而越发暴躁:“你下去给我取一叠回来!” “啊……” 小厮惊诧恐惧之下,发出了极长又软的呼声。 “你是男是女!”卞元丰伸脚踹去,“阴阳怪气,不去就不去,发什么怪声!” 小厮忙躲开,还是被踹到了,他伸手揉着,委屈道:“少爷,这路不好走,我上来就没了半条命,再下去,再上来,我得死这儿了。” “死这儿?那你也得配。”卞元丰说道。 这里死的,可都是他卞家的先祖。 他看了看远处的木杆铁钉,垂头在脏兮兮的纸上描画。 画了两笔,卞元丰抬头叫道:“你过来。” 小厮轻叹,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将自己的背部抬起。 卞元丰将纸铺在他背上,这才觉得好画了一些。 第41章 过来打我 风越来越大,卞元丰一手执笔,一手按在纸上。 画了半日,墨将纸页染的越来越脏,不过到底还是画出了一个大概形状。 他收笔,拿着画纸在一旁坐下。 水流还是淌的飞快,他的鞋袜早就打湿,整个裤脚及膝盖全湿了。 小厮揉着腰板挺起,说道:“少爷,是不是该回去了。” 卞元丰看着画纸,又抬头看向远处的木杆,摇头:“不急。” 天边的乌云就要飘来了,成团成团的。 而此时另一边却还晴天高空,碧云如洗。 长空分为两色,云海在他们头顶翻卷,广袤的山顶群草飞摇,沙石随风而起,不时迷眼。 卞元丰不急,小厮却真的急坏了。 可是遇上这么淡定的少爷,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山顶另外一边,夏昭衣正抱膝靠在一座墓碑后面,昏昏欲睡。 强大的意志力也快要支撑不住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她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向天空。 一时不会下雨,所以她才来这边歇脚,但是却无法保证远处那两人,会不会因为躲雨而避到这边来。 但再往那边过去,就是一个断崖了,没地方好藏。 大风吹的夏昭衣发丝凌乱,将小脸蛋也吹的失了些血色。 她看着那个断崖,有些困倦的眼眸渐渐变得清亮了起来。 环顾打量了一番四处地形,夏昭衣撑着手里的树干站起,朝那个断崖走去。 整个山头的地形差不多都在她的脑子里面了,包括前山头的大小院落布局,以及龙虎堂和东山头方向。 而这个断崖,是至东边。 夏昭衣在崖边站定,垂眸往下。 高空俯瞰,底下果然屋宇重重,连排衍生,还有三个用来操练的小草场,其中一个似堆满了刀剑棍棒,已经细小如蚁。 另一边是马厩,规模同样不小。 将东山头归为前山好像有些不妥了,因为它绵延出去,到另外一边的山宇了。 不过这里的断裂处有些奇怪,不像是天然而生的。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边,伸脚轻轻摩挲了下。 石矿! 她又摩挲了两下,皱起了眉头,再看向整条山崖边际。 这一整片全是人工开凿的,下面是个矿山。 现在这个崖坡生了好多野草,看兴荣面貌,年岁很久了。 “谁在那!” 身后蓦然响起喝声。 夏昭衣微顿,回过了头去。 小厮还伸着手,指着她,面貌略带凶狠。 卞元丰跟在小厮后面,一手背后,一手端在身前,眼眸探索且阴沉,冷冷的落在崖边那个女童身上。 女童手里支着树干,背后一片脏兮兮的泥渍,衣服被吹的又大又鼓,越发显得身板清瘦。 她头发扎了个简单利落的马尾,在风里吹着也没散,只有零星碎发,乱乱的在脸上扑打着。 这么一声吼,若是寻常人,指不定就要滑落山崖,给跌下去了吧。 但女童约莫吓傻了,神情平静的过分,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像是掺了湖水一般,就这么明晃晃的看了过来。 清如许,似淌溪。 山上哪有童奴看到他还会这么淡然自若的? 肯定就是吓傻了。 “跟你说话呢!”小厮又骂道。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女童这么傻愣着不接话,他好像有些尴尬。 女童却果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甚至还浮起了笑意。 “喂,”小厮又说道,“你他妈耳朵聋了。” “嚷嚷什么?”夏昭衣开口笑道,“有本事,你倒是过来打我呀。” “呃……”小厮蓦然哑口。 看了看夏昭衣后面的高空临云,又侧头,看向旁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声骂着没用,抬步走了过去。 但是到了崖边,他也有些腿软,不敢再靠近了。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给我过来。”卞元丰严厉的说道。 “太高了,腿软,走不动。” “那你还笑!”小厮像是要找回面子,紧跟着叫道,“知道怕了你就爬过来!” “我方才那句话是说你家卞二郎的,”夏昭衣朝卞元丰看去,“是也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是的话,你可以爬过来。” “你说什么!”卞元丰吼道。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一只手捏作两根手指头在身前平动着,偏头笑道:“就这样,爬呀。” “你这是找死!”卞元丰又吼,看向旁边的小厮,“去找根木头,她不过来就把她戳下去!” 夏昭衣垂头,足尖挑起一块石头,石头被弹起,她伸手接住后,一下子就朝卞元丰扔去。 “哎呀少爷!”小厮惊叫道。 卞元丰忙往旁边躲去,还没稳住身子,又一块石头飞来,却是冲着他旁边的小厮。 小厮正着急卞元丰,哪顾得上自己,顿时脑门挨了一下。 不是很疼,可也不爽。 “你个小贱人!”小厮骂道。 话音未落尽,就看夏昭衣拔腿朝另外一边跑去,身手异常灵活,边跑边捡石头,然后跃上了一个坟包。 卞元丰看到自己先祖的坟墓被踩,气得快要炸掉:“你给我下来!” 回答他的是夏昭衣的一块石头。 卞元丰躲开,但是她的速度太快,接二连三的石头丢来,他的额头也中了一个。 这一个力道很大,着实有些疼。 “我杀了你!”卞元丰怒吼,撩袍朝她追去。 小厮拉住他,递去一捧石头:“少爷,给!” 卞元丰随手拿了几个,边跑边扔去。 女童跳下坟包,往后面跑去,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卞元丰跑到她方才所站的墓碑旁边,怒道:“出来!你给我出来!” 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 卞元丰回头。 “啪!” 一块石头扔了过来。 卞元丰捂住被砸中的地方,摊开掌来,竟有一些血丝。 “你脑袋不太好,”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所以我给你敲一敲,万一敲的清醒仔细了呢。” 她嫌上山麻烦,就把那盒子连同里面的鞭子一起给扔在了路过时的野草丛中。 若是能知道在山上会遇到这两人,她再辛苦都得背上。 真是遗憾。 “来来来,少爷,给。” 小厮这时殷勤的用衣裳兜了一堆的石头追来。 “滚!” 卞元丰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把推开了小厮。 第42章 都不识字 小厮兜着一衣裳的石头,被推得身晃,加上风大,往一旁摔去了。 石头咯在肚子上,还真是很疼。 可是不待他爬起,又一连好几颗石头砸了过来。 小厮捂着脑袋,在地上爬着,躲到了一个墓碑后。 卞元丰也躲开了,躲在了另外一个墓碑后面。 根本就捉不到这个女童,跑过去以后,她又从另外一头冒出来,小小的身子,速度那么快。 “少爷。” 小厮喘着气,看向那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正一肚子的火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 “少爷,会不会就是她啊?”小厮又道。 “谁啊?”卞元丰吼道。 “阿梨啊!” 小厮伸手抹了下额头,还好,没出血,看着卞元丰那破开了的额角,小厮继续道:“就是那个,把怜平打的不成样子的阿梨!” 卞元丰一愣,想起来了。 他当时还训斥怜平和素香没用,正面都被人打成那样。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的小厮在这坟堆里面,同样被一个小童奴给折腾的没有法子。 “不会真的是她吧?”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说话,干净没有杂毛的双眉轻轻拧在一块。 “是我啊。”女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都惊了下,抬起头看去。 女童坐在他们对面三丈外那高高的石碑上面,手里把玩着石头,说道:“小伙子,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吧?” 卞元丰咬着牙关,一个小屁孩对自己耀武扬威,还是个童奴,这滋味别提多糟糕。 “瞧瞧你这打扮,一点都不像个土匪,倒是想要模仿那些文人士子?”夏昭衣又道。 若不是看清了他的衣着,她还真不想出来。 到目前为止,夏昭衣都没敢同他们靠近,一直在保持着至少两丈的距离。 因为这卞二郎的身手不错,看得出来是有些拳脚功夫的底子在。 她这轻屑神情,让卞二郎无端有股抬不起头的卑贱感和羞赧。 他忍了忍,没能忍住,恼羞成怒的直接吼道:“这与你何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夏昭衣看着他,“你再想模仿那些人,你也学不来他们的风骨和清雅,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了,你的本性跟他们可差得远呢。” “你闭嘴!”卞二郎大怒着站起,身手指着她,“本少爷要做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这下贱的小童奴来指手画脚!” “下贱?”夏昭衣挑眉,小脸蛋偏了下,冷冷的看着卞元丰,“我生平最烦别人动不动口吐贱字,骂别人贱的,兴许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可你,你一个贼匪后代,你到底是哪来的狂气有这般自信?” 卞二郎气得瞪大眼睛,面皮发青。 那边的小厮傻了眼,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夏昭衣这话。 夏昭衣却又抬手,“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扔在了卞二郎头上。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下雨了,本姑娘得回去找点吃的了,我就在后山,你若有兴致,你可以让鲁贪狼带上一帮人来找我算算账,前提是,你们得找的到我。” 卞二郎气得一时忘记了躲,脑门又挨了一下。 他看向滚在地上的石头,伸手捂住自己被扔到的地方,又抬起头,却发现女童已经没了影子。 “诶,人呢。” 旁边的小厮终于活过来了,发出了声音。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卞元丰怒吼,“她拿石头扔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来挡在我跟前?” “她太快了……” “贱人!”卞元丰指着他,“你也是个下贱的!” “对对对,小的就是下贱的,小的就是贱人,”小厮走过去,“少爷,我们快回去吧,她说还有两个时辰下雨呢。” “你滚开!没用,废物,别碰我!” 卞元丰一把推开他,自己朝前面走去。 后院乱成了一片,早上的活彻底停了。 女童们躲在了一起,惶惑不安。 仆妇们有些分散,好多人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很狼狈,发髻凌乱,衣衫破烂。 梁氏脸上好多红色血痕,一条一条的挠印,皮肉都翻卷了。 仆妇更惨,梁氏的手劲大,仆妇的脖子被挠的快血肉模糊了。 凤姨不在,余妈也不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方大娘。 她坐在台阶上,手里剥着菜皮,熬了一夜,头昏脑涨,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倦怠。 但倦怠归倦态,她挑的位置还是很好的,刚好能避开对面山崖那些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 彩明领了一群山贼过来,看到山头围满人,开口问道。 山贼手里有拿木头的,有拿胳膊粗的铁链的,还有扛着大飞梯的。 山头这边的丫鬟小厮们见到,有些不自在的往旁边退去,实在不敢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山贼们有什么视线接触。 “对面怎么了。”彩明又看向山对面。 “打起来了,”一个丫鬟低声道,“打得很凶。” 彩明一愣:“谁和谁?” 边问着,已经看到了梁氏和那个仆妇。 “喂,”一个马贼叫道,“我说还弄不弄了。” 彩明不悦的看过去,声音有些抬不起来,说道:“弄的弄的。” 她从怀里面拿出好些纸,是早上苏举人差碧珠送给卞夫人的。 苏举人有心了,还特意誊写了好几张。 “按照这些纸上的弄。”彩明说道。 一个马贼看了眼,叫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老子们不识字的?” 彩明又一愣,是啊,他们不识字的。 那怎么办? 马贼们也是心情暴躁,卞八爷他们又出山了,赶在磐云道驻军之前再不能有点收获,说不定又得到另外那边开垦荒土种菜了。 还是乱世好,乱世才有油水。 “我去问下夫人,”彩明忙道,“你们等会儿,我这就去。” 说着,彩明忙不迭的朝着楚凤院那边跑去。 山上识字的手指都能数过来,就连卞八爷,他识的字也不超过五十个。 要说有什么字是所有人都认得的,那就是龙虎堂外面高挂着的那三个“龙虎堂”的字眼了。 第43章 你去闹吧 “不识字?” 卞夫人正在描万寿帖,闻言笔端停滞:“那怎么办?” “这些图纸不是苏举人给的么,要不我去喊苏举人一声,让他过去给看看。”彩明说道。 卞夫人想都不想,立时摇头:“不行,你找苏举人去给他们教字,被二郎知道的话,他得冲我发大火了。” “那怎么办?” “山上识字的,拢共就那么几个,能怎么办,”卞夫人淡淡道,“那个落霞苑的姓刘的,不正好识字么。” “可是夫人,让她去,她估计不会乐意。”彩明犹豫道。 “那不然,让我去?说得好听点,她是姨娘,说难听点,她比那些丫鬟有什么区别。” “那我这就派人去吩咐声。” “别,”卞夫人皱眉,“你自己去。” 彩明微顿,无奈点头:“是。” 转身走了。 卞夫人继续描帖,沾了金漆的笔端,落在万寿帖上,一笔一划都闪亮亮的。 这万寿帖搁在箱底好久了,昨日陈棠被雷劈死后,她无端觉得心慌,描一描,总是能求个心安。 万寿啊,万寿。 卞夫人抬眸看向彩明离开的身影,院外已是阴天,天色黯淡,乌云密布,院中花草被吹得弯了腰,月下芍的香气零碎涌进堂内。 再香,也驱不走这山头的腥气,山上诸人,没人的手是干净的,早就将各路神明都给气走了吧。 这个时辰,刘姨娘总是要喝两杯银针,最好还是桃山产的。 罐子里的茶叶没多少了,开水倒不怕,她自己的落霞苑里备着一套上好的煮茶小炉。 杜湘泡了茶,刚端到刘姨娘跟前,金枝便进来道:“姨娘,楚凤院那个彩明来了。” 刘姨娘端了茶杯,抬起头看去,彩明跟着金枝后面走了进来。 “稀客呀。”刘姨娘笑道。 刘姨娘生得好看,加上会保养,这么多年了,还是白嫩嫩的样子,卞八爷最喜欢的就是她。 彩明却实在喜欢不起她这妖媚的模样和性子,这山上惺惺作态最厉害的,就数她和她院里的这几个婢子了。 彩明直接道:“昨夜那桥坏了,后山又缺人手,总不能让那几个仆妇来回的挑,夫人就弄了个法子可以暂时缓缓这一大家子吃饭的问题,但是那些个大兄弟们不识字,能识字的这山上姨娘就是一个,所以夫人让我来请姨娘过去,给那些个兄弟们指一指,认一认。” 杜湘愣了下,朝刘姨娘看去。 刘姨娘还端着茶杯,闻言笑道:“让我去,给东山头那伙人指字?” “那伙人指的是谁,”彩明也笑,“大家的吃穿用度,靠的不都是这伙人么。” “没这个道理,我是卞八爷的女人,山上识字的又不止我一个,轮不到我出面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归,夫人是让我来喊你的。” 刘姨娘又笑了下,面色却彻底阴沉了下去。 她让你喊,你就大我一筹? 就算她自己亲自过来,那也得给我乐不乐意。 刘姨娘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看着白烟轻飘飘的散去,淡淡道:“我身体不适,动弹不了,双脚都僵硬着,不信可以去找张大夫问问,杜湘。” 杜湘上前:“姨娘。” “你去跟张大夫说一声,就说等下夫人可能要差人去问他我的病情,你让他想好怎么说。” 杜湘点头,福礼:“是,姨娘。” 杜湘绕过桌子,朝外面走去。 彩明一把抓住杜湘的胳膊,怒瞪刘姨娘:“刘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呀,”刘姨娘说道,“你想让我是什么意思。” “你!” “你弄疼我了!”杜湘一挥手,甩开了彩明。 彩明看着她离开,气恼的看回刘姨娘:“刘姨娘的意思,这就是不想去咯?那成,这件事情就算闹到了八爷那边,也没你占的理字!” “嗯,你去闹吧。”刘姨娘喝了口茶,“我就在这里等着。” 彩明掉头就走,很快回了楚凤院将这事说了。 卞夫人难以置信:“她真这么说的?” “可不就是,那个气焰,一点都不将夫人你放在眼里,”彩明气道,“以前虽然见她讨厌,可没这么招人烦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夫人,得快点解决这事,东山头那边的人可都在崖边等着呢,他们会不耐烦的。” “还有没有规矩了,”卞夫人搁下笔,沉声道,“你去将她叫来,我倒要看看,在我面前她还敢不敢这样。” “是。”彩明应完,便又去了。 卞夫人想了想,看向旁边一个丫鬟:“去,把二郎和小姐都叫过来。” “是。”丫鬟也应了声,转身走了。 这种事,她自己出面不太好,有子女在场,尤其是卞元雪那性子,让她去对付刘姨娘,那再好不过。 丫鬟很快回来:“夫人,小姐说就到,可是二少爷不在。” 卞夫人皱眉:“二郎不在?他去哪了?” “听小书说,去山上了,一大早就去了,小书还说少爷表现的很奇怪,他昨夜一直在书房里面翻腾着,小睡了阵后,卯时不到就带着小厮匆匆上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卞夫人一阵心烦:“多差些人去山上找他,找不到就别下山了。” “是。” 这边彩明也回来了,进来便面色极差,对卞夫人摇了摇头:“不肯来。” “反了她了!”卞夫人一拍案,“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她还真是这样说的,”彩明说道,“她说我不够资格,叫不动她,卞雷……也在。” “她倒比我先会喊人,”卞夫人起身道,“走,这就去看看!” 近十个马贼坐在崖边堆积的木头上面,等的不耐烦了:“到底还来不来,都等多久了!” 两边的丫鬟和小厮已经走了不少,还有几个剩下的犹犹豫豫要不要走。 没人答话,几个马贼破天荒的竟也没纠缠下去,看向了对面。 对面好些人也在遥遥的观望这边,发现他们看过来后,忙低头继续做事。 梁氏和那仆妇还跪着,不知道要跪多久。 方大娘没有出声,她们只能保持原样。 余妈从门缝外收回视线,看向凤姨。 凤姨和她对视了一眼,淡淡的看回到手里面的药丸上。 “真的不出去吗,就交给那姓方的?” “不出去。”凤姨平静的说道。 第44章 打起来了 房中药香扑鼻,两面墙前置满木柜,柜上呈着大大小小各式瓷瓶。 凤姨捏着药丸,一粒一粒放在铺着纱布的木板上。 余妈看着她捏了一会儿,心里仍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眼门缝外面。 “都这个时辰了,前院也该来人了,”余妈说道,“可是我看对面山头,除了那些个山贼坐在那边,怎么都没人来吼。” “时间还未到,”凤姨道,“真要算,你得算一下上山的时间。” “上山的时间。” 余妈皱起眉头,心里面的不安变浓了一点,看向跪在梁氏旁边的仆妇。 梁氏还算好一些,这件事她虽会被罚,却不至于丢命。 而这个仆妇…… “希望能躲过这一劫,不然我们手里又要多出一条人命债了。”余妈说道。 凤姨像是没有听到,不作声响。 卞夫人带着一堆人,沉着脸去到了落霞苑。 门口卞雷的人伸手拦住了她们。 “这是干什么?”彩明叫道。 “夫人稍等,小的去通报下。”随从说道。 跟在卞夫人后面的所有人都愣了。 卞元雪柳眉一竖,怒喝:“通报?我娘要见那个刘姨娘还得通报?你给我让开!” 方才那个随从已经转身走了,其他几个随从却还挡在那边,像是没有听到卞元雪的话。 “让不让?”卞元雪叫道。 随从没有反应,纹丝不动。 卞元雪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找死!” 随从忍着了剧痛,依然不动。 “立兰!”卞元雪看向自己的丫鬟,“去给我多叫点人,我今天看看我们山上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 “姨娘,”金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说道,“她们来了,好像真的要闹大了。” 刘姨娘看着茶杯里面漂浮的茶叶,闻言点了下头:“嗯。” 卞雷坐在旁边,心里面也是不安,可是看到她这么淡定,又像是被吃了一颗定心丸。 “娘,”卞雷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八爷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刘姨娘看了他一眼,“他这段时间脾气暴躁,谁愿意招惹他,我都不跟他说话。” 卞雷一愣:“那你现在还……” “还跟那个老婆娘较劲,是吧?”刘姨娘冷哼,“你以为我愿意,她让我去给那些个一身臊味的喽啰们指字呢,她不先为难我,我会给她脸看?” “可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你真把什么夫人姨娘当回事呢,不就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忍了那婆娘半辈子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忍了。”刘姨娘说道。 卞雷:“……”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娘亲向来不好对付,但是卞雷没想到她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强硬。 不过脑子里面想到刘姨娘去给那些一身汗臭,拉了屎都不净手的喽啰们挨那么近指字,还可能会受气,卞雷心里面便也一阵暴躁。 “我知道了,”卞雷道,“她说不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折腾你。” “山上还有个苏举人在,”刘姨娘冷笑,“横竖都叫不上我,她却让我去,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还坐着白白挨打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随从就被人打了进来,滚在了院子里。 卞雷霍的起身,刘姨娘也看了过去。 “少,少爷。”随从捂着肚子朝堂屋内的卞雷看来。 这一下挨得很重,他嘴巴都吐血了。 若不是刚才卞雷下了死命令,他早就跑了。 比起卞雷的那些手段,卞元雪这顿毒打,还真算不了什么。 “大妹,你干什么!” 卞雷从屋内出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女。 “刘玉兰,你给我出来!”卞元雪手里提着跟棍子,冲着堂屋喊道。 卞夫人和一大群丫鬟小厮们跟在她后面进来,赵姨娘她们也在。 “这架势真大,”刘姨娘走了出来,“吓人哟,我出来了,现在要怎么样吧。” “把她给我抓起来!”卞元雪指道,“反了她了!” “我看谁敢!”卞雷紧跟着怒道,“谁要动一下!” “你滚开!”卞元雪气死了。 卞雷也伸手一指:“把这个目中无人的给我扔出去!” 卞元雪一愣,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 “扔我?你说什么?我?”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 卞雷旁边的随从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犯这个险。 “你这个贱妾生的种敢说扔我!”卞元雪上前一步,“我今天不把你也打成一条废狗,我卞元雪的名字倒过来写!” “耳朵聋了吗!”卞雷忍无可忍的冲那些随从们叫道。 他本来还有些怯,但现在被卞元雪激的彻底脑热,怒吼:“不把她扔出去,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剥皮! 卞雷不是没剥过,还剥过好多人的皮! 而且他向来说得出,也做得出的。 随从们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一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 其他几个见状,也都跑过去抓卞元雪。 “反了反了!”卞夫人惊怒,“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去保护她啊!” 她身后的几个小厮反应过来,也冲了上去。 人群推推嚷嚷,挤作一团,卞元雪的惨叫声从里面接连响起。 两帮人打做一块,彻底乱了,金枝和杜湘忙护着刘姨娘进屋,想要关门。 彩明却领了三四个人上去,非要将她们从里面拉扯出来。 屋子里顿时也打做一片,刘姨娘珍藏的那些茶具和瓷器全被砸了,桌椅板凳也摔断了好几张。 附近的人闻声纷纷赶来,见到这场面都吓了大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碧珠喘着气跑回义峦院,“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苏举人问道。 “落霞苑那边,说是卞夫人和刘姨娘打起来了。” 苏举人一顿,沉声道:“打的可凶?” “凶,不仅是她们,那些丫鬟们也打成了一团。” “嗯,”苏举人想了想,道,“你去附近多叫些人一起过去看看,尽可能拦下她们。” “啊?”碧珠一愣,“先生,我?” 苏举人合上手里的书册:“叫你去你便去,山上乱了,岂会不殃及我们。” 碧珠顿了下,点头:“好,好吧。” 苏举人看着她离开,待碧珠彻底消失在视线后,苏举人起身去往房中换衣换鞋,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又取了伞。 然而在临出来的一瞬,他豁然惊醒,桥断了,过不去了。 第45章 入骨贵气 翻过栅栏,越过河道,两个时辰后,夏昭衣背着一个大木框从山上下来了。 因着快要下雨,所以肥美的大鱼都跃出水面吐息,她一连抓了好几条,自己煮了条最大的,剩下的带回来给钱千千和余妈。 木框是现编的,很不牢固,就算她绑了不少长草,但是到后院的时候,还是快要散了。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大院正中,天空已经隐隐有雨滴砸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拄着树干好奇的看了会,绕过猪圈,去往后面的菜园里了。 几个仆妇在那边洗菜切菜,看到夏昭衣过来,觉得眼熟,但又叫不出名字。 “你后面背着什么。”一个仆妇说道。 夏昭衣脚步没停,边走边道:“鱼呀。” “鱼?哪来的?” 夏昭衣一笑:“河里来的。” “你自己去河里抓的?”又一个仆妇问道。 夏昭衣没回答,脸上仍带着笑,脚步轻快的经过她们,去另一边找钱千千了。 “你咋想的,她一个小孩去河里抓?”第一个仆妇道。 “也是,我咋想的,”仆妇摇摇头,“我们还是干活吧,反正也轮不到我们吃。” 钱千千小睡了一觉,仍困得不行。 她打着哈欠,和另外一个女童用油布盖在水缸外面,然后压上石头。 大院这一片,连排共三十多只大水缸,里面置着各种东西。 有酱油,有年糕,有米酒,有豆腐……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堆女童正在把早上搬出来的小坛子,又搬弄回去。 以为会有好天气才拿出来晒的,谁想会下雨。 “那么困啊?”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 钱千千吓了跳,回头看着她,觉得自己眼花了。 夏昭衣笑了:“来。” 她的手里面多了两个果子。 “解馋用的。” “阿,阿梨。”钱千千愣愣的说道。 边伸手接过果子,清甜的果香直入鼻下。 旁边和钱千千一起的女童看着她们手里的果子,轻抿了下唇瓣。 夏昭衣又拿了两个给她:“给你。” “啊,”女童伸手接过,“谢谢。” “余妈呢?”夏昭衣问道。 “在那边的屋里,”钱千千道,“她和凤姨都在里面,她们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凤姨也在?”夏昭衣对凤姨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是啊。” 钱千千看了旁边的女童一眼,拉着夏昭衣去往一旁,将昨夜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都简单说了。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咽下后道:“你是说,凤姨在卞夫人跟前保下了我?” “我也是听那些妈妈们说的,余妈一直在屋里没出来,我问不了她你的情况,具体的便也不清楚。” 夏昭衣嘀咕:“那倒真是……” “嗯?”钱千千没有听清。 夏昭衣想说真是多此一举的,但想想人家为了保她不惜得罪了人,便又打住不说了。 “没事,”夏昭衣道,“只是凤姨可能要白忙活了。” “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我把卞元丰也给打了。” “啊!”钱千千惊叫出声,伸手捂住嘴巴。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钱千千冲她们看了眼,将夏昭衣往更角落的地方拉去:“阿梨,你是说,你,你把卞元丰给打了?!” 夏昭衣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蛋:“怎么吓成这样,打就打了呗,我还是当面的,扔了不少石头呢。” “你这,这也太,太大胆了……” “这就大胆了?”夏昭衣笑道,“等我把卞八爷的脑袋当球踢了,你得吓成什么样?” 根本就不敢想好不好! 夏昭衣又咬了果子,指向另一边:“我捉了不少鱼呢,够我们几个吃好多顿了,你要是心情好,看谁顺眼你拿去送吧,我去找余妈了。” 钱千千顺着她所指,看向那边的菜园,说道:“我看谁顺眼送给谁?” “对,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钱千千一愣,转眸望着夏昭衣的身影,心里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止是在山上,她从小就没什么人可以亲近和为伴。 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生下来就直接入了奴籍,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别人家的后院干杂活了。 后来有人得罪了那户人家某一房的少奶奶,她和娘亲被牵连,当家主母喊了牙婆子,轻描淡写就将她发卖了。买她的那户人家不要岁数大的,所以她和娘亲被生生分离。 她至今都还记得被卖掉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硬邦邦的陌生木床上,害怕的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望着那边的杂草堆无声哭了一夜。 但那只是开始,她后来又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不小心发了笔横财的赌徒手里。 赌徒给她取名钱千千,她每天就负责给这个赌徒挑水烧饭和做菜,赌徒赢了,开心回来的时候给她买点糖,赌徒输了,那她就得遭殃了。 那个赌徒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平常还好,可是每隔一段时间,老是会用亮的发憷的眼睛盯着她看。 或说什么时候才能等她长大。 或说就再等个两年。 又或说,要不你脱了衣裳给我看看。 钱千千没脱过,她每次转身就跑,然后又被毒打了一顿。 再之后,战乱了,她趁乱逃掉,路上被人捉住,头上套了麻袋就给扛走。 到了城外山沟里,她被人从麻袋里放出,看着面前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最初以为是一支流军。 直到看到这些马贼在人群里挑选哪些该留哪些不敢留,并直接手起刀落砍杀无辜弱者时,她才惊醒是一帮马贼。 之后,她双手被绑了绳子,和其他女人小孩们串在一起,走了三天,一直走到这里。 山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适应的,她从来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只不过在生与死之间,要更麻木一些了。 她习惯卑贱,也习惯低头和仰望,现在阿梨却说,她是老大。 余妈待她好,是看她可怜。 可是阿梨这样的好,钱千千觉得,她是拿自己当朋友,在平等对待。 被人当朋友,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放在阿梨身上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为阿梨身上有股让她说不出来的贵气? 贵气。 好像就是这样的,眼前这个阿梨,跟之前那个怯弱的小童奴完全不同。 她一笑一颦都落落大方,自信从容,偶尔透着些狡黠,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感觉到畏惧。 这种贵气,不是身份带来的,是一种入了血肉的风骨和大气。 所以这样贵气的一个人,却将自己视为相等的朋友,钱千千心里面有股热血。 第46章 愿不愿走 雨点渐渐变大,噼里啪啦的砸落了下来。 大院里风声呼啸,大中午的天空被乌云积压下来,如似踏入暗夜。 夏昭衣迈上被打湿的台阶,靠近门前,隐隐可以闻到屋里透出来的药香,她抬手敲了敲门扉。 凤姨已经捏完那些药丸了,躺在旁边的小榻上小眠。 余妈也趴在桌边入了梦,听闻敲门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何事?” “余妈,”夏昭衣出声,“是我,阿梨。” 余妈一愣,赶紧走去开门。 房门拉开,风雨从外灌入进来,凉意颇重,余妈打了个寒颤,朝门外看去一眼,伸手将夏昭衣拉进屋内。 房门重新关上,余妈皱眉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看她形容,又道:“你是徒步从山下上来的?” 夏昭衣其实挺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些妇人的,这样的话,让她们跟着自己去搞事也许会方便很多。 但是她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不说,倒不是害怕会被这些妇人当成妖魔鬼怪去抓起来烧,毕竟能抓住她再说。她害怕的是,彻底失去了这些人的信任。 到底神鬼多怪力,大多数人都宁可恐惧已知的危险,顺着自己已摸透的轨迹而行,也不愿意去重新接纳一个恐惧。 在没有彻底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或是了解她们的性格之前,她还是不说了,免得把人吓跑。 房间光线很暗,只有两扇小窗,皆遮着帘栊。屋外乌云积压,阴沉沉的,似压在人心头,有一口气堵着,分外不畅快。 药柜摆着好些个,药柜上面置满小盅和瓷瓶,满鼻子浓浓的药香扑来,夏昭衣觉得亲切又陌生。 目光落在那边沉睡的凤姨身上,夏昭衣轻声道:“凤姨是不是很累?” “她操心最多,是累的。”余妈道,“阿梨,你昨夜在哪歇息的?” “苏举人那,他让碧珠跟我同睡。” 余妈点头,准备接着问怜平的事,夏昭衣却回头看着她,认真道:“余妈,这次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余妈没能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说道:“阿梨,你说的是,离开哪?” “离开这个虎狼之穴。” “你是要逃?” 夏昭衣笑了,摇头:“余妈,不是逃,逃是一种很狼狈的说法,我说的是,离开。” 余妈倒不至于像钱千千那样反应过激,只是本来想劝说这个小女孩不要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却在触到她的明亮眼眸时,怎么都开不了口。 “应该会想的吧,”夏昭衣又道,“这里的生活没人会喜欢,如果是为了自己而累而苦,那不打紧,但为了那些杀人如麻的畜生们累个半死,就不说值不值得了,余妈,这是一种助纣为虐。” “你胡说什么。”余妈低声叫道。 “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你怕的东西太多了,越戳中你不曾想或不敢想的心思,你就越害怕。” 余妈看着她,忽的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阿梨,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些话是不是那个苏举人教你的?还是那个碧珠?” “不管是我说的,还是别人教我的,我刚才说的助纣为虐,难道是错的吗?” 夏昭衣任由她拉着,一双明亮眼眸无惧无畏,清澈雪亮。 余妈有些怒气,气那些人在她一个小孩面前乱说话。 “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我们不是助纣为虐,我们在这干活也是被逼的,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大家都会被打死,只是为了活命,算不得错。” “离开这里,也可以活命啊。”夏昭衣语声变的轻柔。 “没有那么简单的,”余妈抬手抚着夏昭衣的脑袋,“阿梨,你快收起这些念头吧,也不要对别人胡说,万一被其他人听到,这是要命的,知道吗?” 夏昭衣轻叹,约莫猜到就会这样了。 “那,如果我们有高手相助呢。”夏昭衣说道。 “高手?” “对,一个很厉害的高手,生得眉目俊朗,长得高大魁梧,岁数也年轻,不过才……”夏昭衣愣怔了下,而后道,“大约,是二十岁吧。” 丁亥年十八,戊子年十九,如今己丑,二哥二十了。 而现在已是六月,二哥二十的生辰,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及赶去庆贺。 夏昭衣唇角有些苦涩,不过收敛极快,继续说道:“他如今混迹在东山头那群马贼里面,他说可以带我们离开。” “所以那些话,都是他教你的?” 夏昭衣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你没问清楚?” “一个侠客,”夏昭衣笑了,“行侠仗义的侠客,看不得人受苦,容不得人造孽。” 余妈皱眉,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回头看向那边的凤姨,顿了下,又对夏昭衣道:“这些话,你暂时只可同我说,知道吗,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侠客还杀了个人,”夏昭衣继续说道,“那个人被扔在了前山的墙垛下面,不知道他们现在发现了没有,要是余妈不信,那就等着看有没有这具尸体,动静是肯定会闹过来的。” 余妈一僵,彻底愣了。 不止是她,那边早已醒了,如今正假寐,想听她们说些什么的凤姨也惊了一跳。 “这么说,当真有这个侠客……” 余妈喃喃说着,不知是喜是忧,心里面空空的。 “留下来,暗无天日,困囿于此,碌碌终生不过一冢荒坟。每日还要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任凭那些不是人的东西凌辱践踏于头上,不得反抗挣扎,甚至挺着胸膛洪亮说话都不敢一试。而离开,天高海阔,云清月白,南去北往数万疆土任你驰骋,见你所见,执你所言,或可以寻得故里乡亲,归得其根,不枉此生。”夏昭衣说道。 余妈眨着眼睛,神情茫然。 那边的凤姨却觉得浑身滚烫滚烫的,似血液被烧起,在周身涌动。 “你,读过书?”凤姨开口说道。 夏昭衣和余妈朝她看去。 “我不记得阿梨是个读过书的。”凤姨又道。 “这不重要,”夏昭衣一笑,“重要的是,你们愿不愿意随侠客一起离开,他还在等我的消息。” 第47章 死或苟活 尽管早就知道要下雨,但酝酿已久的云层忽然倾盆,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山路泥泞难行,苏举人一身蓑衣,遮的严实。 抓着荆木越过一个土坡后,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他矮身在林深处藏好。 待人声渐渐远去,他从泥地里爬起,回头看了眼远去的人影,抬手抹掉沾在衣服上的大片泥渍,重新往西面陡峭的山壁爬去。 落霞苑打了半日,一片狼藉。 卞夫人在那群姨娘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但卞元雪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卞夫人派人先送她回去,带人同卞雷对峙,堵在了落霞苑门口。 卞元雪整个脸都肿了,双目被打的充血,坐在房中,几个丫鬟正给她上药。 “疼!”卞元雪怒声叫道,推开立兰,“不会轻点吗!” 立兰紧抓着药瓶,没让它摔碎,怯声道:“小姐,张大夫说这个药就是有刺激性的。” 卞元雪怒目看回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扬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给扫到了地上。 别说脸和头发,她的漂亮衣裳都被人给撕碎了,幸好今日骤冷,多穿了几件,不然指不定要露了肚兜出来。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一定要!”卞元雪怒声吼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敢说话。 “对了,二郎呢?”卞元雪看向又看向立兰。 “二少爷差人回来说先不下山了,那个回来的小厮说二少爷在山上找人,找一个小女童,好像就是那个阿梨。” “阿梨?”卞元雪皱眉,“怎么又是她?我弟找她干什么,真的是她打的怜平?” 立兰抿唇:“她,好像把二少爷也给打了。” “真的假的!”卞元雪瞪圆眼睛,“一个小女童,能把我弟给打了?!” 立兰不作声了,垂下头。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转眸看向门外溅入进来的雨水。 天气太过阴沉,以至于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 瞬息有种感觉,像是一场要天翻地覆的梦。 “阿梨,”卞元雪沉声道,“什么样的小女奴,这么嚣张,我倒真想会会。” 可惜,桥断了。 房门又被叩响。 余妈过去开门,赵氏站在门口同她低声说了几句,余妈往旁边让去,赵氏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那边趴在八仙桌旁睡觉的女童身上,愣了下。 凉风灌入进来,夏昭衣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起头。 余妈将门扇虚掩,过去抚着她的脑袋:“继续睡吧。” 赵氏收回目光,看向那边侧躺在小榻上的凤姨:“对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小丫鬟在那边喊,要你带几个人,现在送药过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送药,张大夫那里没药吗?”余妈说道。 “好像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太大,我也没听清楚,大约是伤的很严重,不然张大夫那里的药也不会不够。” “我病了,”凤姨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去跟她们说声,没办法过去。” “啊?”赵氏说道,“这样说,能管用吗?” “不管用又怎么样,她们长了翅膀吗,能飞过来教训我们吗,”凤姨不耐烦的说道,“你去回话吧。” “那送药,总得有人去……” 凤姨霍的一下坐了起来,暴躁道:“送药,还送什么药,外面的雷声没有听到吗,还想多劈死几个人?劈死了人又再株连几个?我们后院没人可以干活了!” 赵氏愣了,像是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凤姨。 夏昭衣刚趴回去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渐渐恢复着清明。 余妈看着她难得的呆滞模样,柔声道:“睡呀。”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压下心头怒气。 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过来,让她的脾气直接炸开了。 更不论,早上没送饭的事情还像是颗高悬在头顶的火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断了绳子砸落下来。 梁氏现在一定还在大院里面跪着呢!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现在夏昭衣抛过来的这个问题。 留还是走。 留可以活着,哪怕是猪狗不如的苟活,但至少能长久。 她现在在后院算是个管事,很多人怕她怯她,这种凌驾他人的感觉她有时候非常享受。 可这种享受她自己也明白有多肮脏和虚浮,她不过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蝼蚁罢了,想杀她,一脚就能碾碎。 而走,这更是一个冒险可怕的事情,那下面有战墙,官兵都难打进来,她们要如何出去。 没有周全的计划就轻易离开,一旦被抓到,那什么结局都有可能。 剥皮挖肠掏心剁肺都是轻的,凤姨至今都还能梦到她刚来这里时,那个逃走被抓回来的男童惨死的模样。 他浑身鲜血淋淋,那些畜生用各种人心所不能想象的手段去对付他,对付一个不过才十岁的男童,还要逼着她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跟她一起的那批人,早就死的不剩五个了,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因为她深谙这里的冰冷法则,心硬,残忍,才能走下去。 可是,这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拒绝了,以后还会不会有? 她很烦躁,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赵氏看着凤姨,好半响,才小声说道:“那,我现在去说一声。” 凤姨躺了回去,侧身朝里面转去。 赵氏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女童,转身离开。 从屋内出来,赵氏带上房门,长吁了口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悍的凤姨。 凤姨不是不凶,而是只对她们凶,但这次的凶,是直接杠上前山。 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心里面竟觉得有些痛快。 倒是那个女童,好像就是这几天闹出了大名气的阿梨吧,她怎么在里面,看样子还和凤姨那样难相处的呆的不错。 房间安静了下来,余妈看着凤姨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到夏昭衣还坐在这里,轻声道:“怎么不继续睡。” 夏昭衣沉眉思索着,看着搁在桌边的一排药粉,忽的抬手去一个碗碟里面沾了一些。 借着窗外的幽光,夏昭衣伸指在桌上轻描。 三点四横,二竖八弧。 “阿梨,你在干什么?”余妈低声道。 “算东西。”夏昭衣回答。 然后很快抹掉桌上的药粉,从凳条上跳下来:“我先不睡了,余妈,你和凤姨好好想想吧,我说过,我们是离开,不是逃跑,后面不会有追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姨背对着她们,开口问道,声音是浓浓的疲累。 “因为,死人是不会追的。” 第48章 准备搞事 雷声轰隆隆压下来,小容站在崖边四处望着,确认没有人来了,将小梧偷来的那本小册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崖下扔去。 风声呼啸,雨水打的凶猛,册子在风中哗啦啦翻了两页后,被大雨彻底压了下去。 也因为大雨的缘故,册子没能飞出去多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枝桠上。 小容一愣,蹲下身,想去崖下折一根树枝来,这时有所感的抬起头,但见山上两个小身影,正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穿过大雨。 小容站起身,揉了揉眼睛。 阿梨?钱千千? 那个阿梨几时回来的,她们去那边干什么。 小容看回底下的那本册子,心烦意乱,蓦地眼眸一狠,下定了决心,回身朝另外一条小道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呀。”走了好多路,钱千千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我说了不希望你跟来的。”夏昭衣戴着一顶问余妈要来的斗笠,走在前边说道。 “但是你也没拦着我跟着你啊。” 夏昭衣将手里的树干往前面戳去,借力攀上了一个小陡坡,回头看着她。 “我没道理拦你,这里又不是我家,你要走哪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觉得是我纵容你。” 钱千千想爬上来,怎么都爬不上,这个陡坡比她的个子还高。 “你拉我一把吧。” “你回去吧。”夏昭衣头也不回走的了。 钱千千踮着脚尖,但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真奇怪,她刚才是怎么上去的,为什么觉得她爬起来很轻松。 钱千千左右望了下,瞅到不远处的小土坡,她过去挖来泥石堆砌成一个小堡垒。 夏昭衣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在一个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树枝在泥地上描画着,转眸朝右手边的大瀑布看去。 大雨湍急,瀑布更急,冲刷而下,雷霆万钧,在下涧深渊里掀起巨大的潮雾。 高空紫电惊雷,不时闪的人眼花,树木被吹得倒折,许多老松都已经横断在那。 应该就是这个附近了。 夏昭衣看着那边的瀑布,再抬头看向天空。 又一道闷雷轰下,像是要撕裂苍穹,雨水大的如若雪子,砸的大地生疼。 这一整片都是一个矿山,而崖顶所见的东山那一片已经断裂了。 被人挖过,且那断裂处太不寻常,这下面一定有矿道,晴天不好找,雨天则未必。 水流走向,泥石走向,都可能往那个矿道微微塌陷。 夏昭衣望回瀑布,双眉轻轻皱起,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梨!”钱千千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 夏昭衣没有回头,随口道:“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呀。”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去也没事做,回去干什么。”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夏昭衣闭上眼睛,思绪一下子像是纵上了高空,整个兆云山脉在她的脑中变作一个俯瞰的大地山川。 河流,水道,屋宅,深渊,山脉走势,高低平地,恍如一幅舆图。 东山上那片空地,大约四百来亩,在瀑布源头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头,那里才是真正的泉眼。 “阿梨?”钱千千叫道。 夏昭衣睁开眼睛,轻叹:“你还是回去吧,等下我要去的地方会很危险。” “我,”钱千千有些犹豫,“我其实有点害怕回去。” “为什么?” “她们好像要惹那些人不开心了,早上没有送饭,刚才听赵妈妈说凤姨连药都不想去送了。我怕那些人会来后院,阿梨,你说他们会不会来对付凤姨和余妈?” 夏昭衣想起之前赵氏进来说的那些事情,摇头:“应该不会,她们自顾不暇呢。” “你怎么知道?” “我出来看到对面山头摆着好些木头和飞梯了,却没有任何动静,估计是那几个识字的打起来了吧,”夏昭衣转身又朝上走去,边道,“我给苏举人写了个小药方,借他的手扔了颗石头在塌陷的断桥上。” 没想到这药方这么灵验,奏效也这么快,大约是她们积怨太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彼此借题发挥的机会吧。 不过,她们能动手打起来,还打到药石不够,这也超出了夏昭衣的预料,其实她只是想搞个小乱子,再在乱中继续搅和点什么。 毕竟,如果是清澈的湖水,石头丢下去,不过泛开一些波澜,但很快相安无事,恢复平静。 但前山不是什么湖水,乱糟糟的腌臜之地,扔块石头进去,只会让塌陷的地方受力,一点点的变乱。 就如昨晚她踩在石桥上那般。 “听不懂。”钱千千走在她后面说道。 “那就不要放心上,反正知道前面更乱就可以。” 钱千千点头:“好吧。” 走了一阵,夏昭衣又停了下来,挑了个略好的角度朝那边的瀑布看去。 钱千千也随之停下,转眸看去,看了半日,不知道该看什么。 “对了,”夏昭衣回头看着钱千千,“那些人如果来后院耀武扬威,你不应该像只乖巧的小绵羊回去蹲着等挨训吗,怎么会大着胆子跟着我?” 钱千千顿了下,轻声道:“我挺想知道你都在干什么的。” 夏昭衣一笑:“我准备搞事,搞票大的,会很危险,你怕不怕?” 钱千千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恍惚觉得跟着阿梨会很安全,好像比站在余妈的庇护下都要安全。 这种天生的求生本能,让她只想紧紧跟在阿梨旁边。 夏昭衣笑了笑,看回那个瀑布。 这瀑布声势浩大,冲天之姿,但走势着实古怪。 像这样浩荡的瀑布,应该用来荡尽人间诸恶,洗涤人心之邪的,就该把那一千来个马贼,丢到这里面去喂鱼。 “这次我真的走了,”夏昭衣看向钱千千,“如果跟得上,你可以跟来,如果跟不上,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跟的上!” 夏昭衣一笑,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戴在了钱千千的头上。 “那你来跟跟看吧。” 说着,她一步跨下那边的矮坡,抓着一根断木,像是一只猴子般一下子朝另外一边陡峭的石壁爬去。 钱千千瞪大眼睛,上前喊道:“阿梨!” 夏昭衣却没有停下,动作谈不上多矫健敏捷,却绝对轻盈熟练,这浩大的风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天哪。” 躲在不远处的小容也看到了,伸手掩住嘴巴,就看夏昭衣三两下的,就拉开了四丈多的距离。 她甚至还抓着一根藤蔓往另一边荡去,藤蔓整个砸落了下来,她适时松手,跃上峭壁上的一棵倒挂的松树。 而那藤蔓就牵连着比她体型大出数倍的枯枝烂叶,哗啦啦的从她身后砸落进深渊。 第49章 别有洞天 不过须臾,阿梨就消失在峭壁上了。 钱千千这边看不到身影了,可是小容那边的视线却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那女童穿过垂壁,直接就朝着瀑布而去了。 那么大的瀑布,还打着雷,这是疯子吗? 夏昭衣从山壁上跳下来,跌在干燥的泥地里,身上湿漉漉的,滚在地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泥。 她扶着旁边的洞壁爬起来,于事无补的在身上拍了拍,黏糊的难受。 天光昏暗,瀑布的冲天声就在隔壁,她揉了揉耳朵,想要弄掉进去的水。 前方没有光,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霉味,像是尘烟弥散的旧屋。 夏昭衣习惯性的在腰上摸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早就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以前她最喜欢在腰上别一颗小油球灯,很小的一颗,中间是灯芯,把火光丢进去就会燃起,用小线绕在指尖,抬着手就能照明。 没办法了,只能摸黑了。 她捡起地上的一截长枯木,继续当树杖。 黑黢黢的山洞,没有一丁点的光亮,睁眼如盲。 她竖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黑暗里的动静,树枝在前面探路,走的很缓。 不多时,又听到一阵水声,不是外面的瀑布,像是从前方传来。 夏昭衣皱了下眉,继续往前,有黯淡的微光从上落下,叮咚叮咚的水声也在嘈杂的水流里面变得真切。 前方出现一道水涧,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水声急促。 和对岸链接的是两道铁索,看模样,以前上面大概是铺着木板的。 滴滴答答的雨水从上面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冰凉沁骨。 那高处似乎压着连排的巨石,光是从巨石两旁的缝隙里渗入进来的。 夏昭衣拢眉,是那源头两边的深渠。 她蹲下身,拉了拉铁索,还算牢固,至少承担一个女童的体重不是问题。 她起身握住手里的长木保持平衡,踩在其中一条铁链上面走了过去。 对面没多久又出现一个深涧,她连着走过三四道后,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痛苦的喊声,随即停下脚步。 地房幽暗潮湿,外面的大雨渗入进来,四壁都是水珠,加之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面是令人胸闷头晕的腐朽味道。 刘三娘披头散发,抓着栏杆看着外面进来的人,大声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看牢的小卒不耐烦的皱眉经过,伸手指道:“再嚷嚷我就砍了你!” “我没疯!我没疯!!”刘三娘怒吼,拍着手里的木头,“我出去还能给你做饭吃!以后你要什么我偷偷给你送啊!你放我走!” 小卒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往牢深处走去。 拐过一道山壁,最里面是一个较为宽敞的牢房,虽然空气同样难闻,但排场布置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小卒看了里面的青衣女人一眼,又朝附近看了看。 “奇怪。”小卒嘀咕了声。 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的。 小卒看向那青衣女人:“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青衣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她手里面正在折一片枝叶,旁边还有一大堆,都是蔓延进来的野枝上折的。 “我问你,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小卒又问道。 青衣女人顿了下,回过了头来。 小卒忙将脸别看,不想看到她那容貌。 青衣女人冷冷的看着他,小卒顿了下,还是没忍住,朝她看过去,心里面又是一股厌恶。 “行了行了。”小卒厌恶的挥手,“你继续呆着吧!” 忙抬脚走了。 青衣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开,继续折东西。 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了,蓬乱而又肮脏的垂在地上,很长了。 她的皮肤有一些老态,脸颊上面都是疤痕,下嘴唇缺了一口,里面枯黄的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想隐藏都没有办法。 她冷漠的看着手里面的叶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折些什么。 小卒匆匆离开,又听得刘三娘的声音响起。 “放我走!我不是疯子,放我走!!!”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整个声音都是嘶吼出来的。 小卒怒瞪她:“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还叫,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管!让我走!”刘三娘大吼。 小卒啐了口,走出铁牢外面,上了锁。 “啊!!!” 刘三娘疯狂的抓着栏杆,想要将它掰断,尖叫着。 夏昭衣轻轻皱眉,双手拄着树干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去好一阵,前面的洞壁里有隐约石门移动的声音传来。 她微凛,抬步过去。 苏举人躲在一个暗道里,将石门小心推开。 他朝外面看去一眼,轻声道:“走了吗?” 青衣女人没有反应,如若未闻,背对着他。 “我这里有一些糕点,”苏举人颤着手,从怀里面拿出两个小纸包,“你先吃着,等以后出去了,我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青衣女人折叶的手指停了下,轻声道:“何苦,牧文,何苦。” 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干裂而嘶哑,加之岁数变大,分外刺耳。 苏举人将小纸包轻轻的放在栅栏里面。 “师娘,我先放这了。” 青衣女人毫无反应,头也未回,昏黄浑浊的眼睛里面滚出热泪。 苏举人难过的看着她,动了下唇瓣,但又如往日那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我走了。”苏举人道,“下次应该还会很快过来看你的。” 最近这几天,前院这边一连发生太多混乱,苏举人隐隐觉得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有更大的乱子。 青衣女人继续折叶,呆呆的看着手指里面身不由己,来回折动的叶子,眼泪越来越汹涌。 苏举人退回道暗道里面,很小的洞口,他整个人需要佝偻着才能钻进去。 石门被重新关上,苏举人缩在石道里,双手抱着膝盖,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衣袖抹着眼泪,哭得像是三岁小儿。 隔着不厚不薄的山壁,夏昭衣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半响,夏昭衣轻轻叹息,拄着树杖重新往前走去。 一直朝东,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第50章 真是可笑 天色越渐昏暗,除却偶尔一道闪电照亮苍穹,几乎没有光亮了。 卞元丰坐在地上,双脚悬在半空外,头顶是外凸的岩石,恰好能遮住天上急雨。 “少爷。”小厮过来喊道。 卞元丰神色冰冷,阴凉如这天地气象。 “今天晚上怎么办,莫非我们就要睡在这里吗。”小厮又道。 “不可能。”卞元丰低低说道。 “什么?” “她没道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这么矮的女童,她怎么办到把怜平给打了,还敢对我动手,不可能!” 想到她那嚣张的模样,卞元丰便气得咬牙。 小厮看着他,都一整天了,竟还在生气…… 小厮叹道:“可是少爷,我们晚上……” “你要不怕被雷劈死,那你滚吧,”卞元丰说道,“现在除了呆在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小厮没说话了,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几个同伴,谁都不敢吱声了。 肚子饿的咕叫了声,卞元丰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想到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转头朝西边看去,隐约只能看到两排屋舍,和那面前被闪电照亮的深涧。 别说他没得吃,恐怕前山的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吧。 “后院那些仆妇竟还偏护她,”卞元丰错着牙,低声愠怒,“都别落在我手里,我不会让她们好过的。” 这时,站在最左边的小厮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众人朝那边看去。 斜对坡泥石滑落的空旷半山上,一个瘦高人影正跌跌撞撞的往下面爬去。 雷雨中的山路着实不好走,那人走的分外费力,好几次滑到,双手撑在地上,双脚连踢带蹬,方能稳住身形。 他头上戴着个斗笠,遮了脸,加之天色昏黑,很难看清模样。 “好像是下山的,方才我们没见到这个人吧,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个小厮说道。 这时一道闪电劈亮天地,那人被刺了眼,以袖遮脸往旁边躲去。 卞元丰看他这身形,蓦然一愣。 “好眼熟啊。”小厮说道。 闷雷滚滚而来,沉沉乍响,他大约吓到了,在那边一动不动。 卞元丰愣怔的眼眸忽的一凛,低声道:“是苏举人!” “苏举人?”众人也愣了。 苏举人瘫倒侧卧在泥地里,着实不敢动了。 他一向自认悍勇,无所畏惧,哪怕山贼匪窝都敢以身试险来勇闯较量。 未想这自然天威,终是让他腿软和胆怯了。 大雨哗哗,他浑身湿透,抓着扎根入土的野草,想要稳住些身子再爬起。 又一声霹雳乍响天幕,他甚至觉得一阵电流从自己的指尖滚过。 “他为什么会在这?”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眉毛压在眉骨上,看着苏举人的目光变得冷冽。 小厮见他面色,讪讪闭了嘴巴。 关于苏举人,他们不敢多说多打听,绝不是因为对读书人的敬畏,而是源于卞元丰。 这一点谁都觉得好笑,卞元丰一个出身于贼窝的小贼头,对杀人放火,抢劫掠夺没多少兴趣,却偏偏爱好读书。 而苏举人更是好笑,他丝毫不将卞元丰放在眼里,虽教他读书识字,但仅仅只是教。书里不懂的,卞元丰问他他也不说,常挂嘴边的话便是,只教书,不育人,何况你又不是个人。 这在这些小厮眼里,跟当了窑姐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真是可笑。 卞元丰的态度转变也很明显,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虚心请教,苏举人都不做应答。如今,卞元丰也没了好脸色了,这对师生的日常,便是互相冷眼。 而这过程里,卞元丰也曾几次大怒,想要砍了苏举人,都被卞夫人拦下。 但大家也都知道的,卞元丰哪会真的去教训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还很心狠手辣的小少年,对苏举人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倒是这个也被大家看做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举人,如今却正被这天这地,给吓得腿都走不动了。 卞元丰唇角勾了抹冷笑,看苏举人这个狼狈的模样,他心里面说不出的痛快,却又说不出的愤怒。 “我还真当他什么都不怕呢。”卞元丰开口道。 “那时用刀砍到他的面前了。”小厮道,“但他真的没跪。” “文人喜欢装腔作势,自己觉得一身铁骨,可笑。”卞元丰唇角讥讽。 “那,”小厮说道,“少爷,他这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一愣,忙闭了嘴巴。 “把你丢下去,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卞元丰挑眉问道。 自然怕,怎么会不怕。 那可是被雷劈,之前卞元雪旁边那活蹦乱跳的陈棠不就是直接被雷劈成了焦炭吗,那僵硬的模样,几个小厮现在还能记起。 大雨越渐滂沱,但雷电之势渐有好转,苏举人缓了口气,揪着旁边的树枝踉跄爬起。 他所站的这一个地方是实在陡峭,下临无际,高山崔巍,无可攀援的地方,且足下青泥浑浊,稍一踏错,就可能直接滑滚下去。 进退两难,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风声呼咧,带着雨水打来,所有人的手脚都冰冷透骨。 苏举人半蹲在那里,看着下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会不会摔死……”另一个小厮怯怯开口道。 旁人摇头:“不知道。” “好端端的,他不在义峦院里呆着,为什么会去到哪里?”那小厮又道。 卞元丰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苏举人那个方向,距离这么远,苏举人的身影并不是平日所见的那般瘦高。 “如果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了了。”卞元丰道。 他讨厌苏举人,几次都想把这个人打死或者直接用刀砍掉。 可是如果这么就摔死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了。 雨水冲了山上的许多枝桠和泥土下来,苏举人背靠着绝壁,往上微微缩去。 诚然真是视野不好,且山道狭窄,几乎无路,否则也不会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到了这边。 苏举人闭上眼睛,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他的脑子里面甚至出现了和陈棠一样的局面。 “苏举人。”一个奶声奶气的清脆童音忽的响了起来。 苏举人一愣,睁开眼睛望着身前的无边深渊,脑子空空的。 第51章 一灯如豆 风声如鬼唳,雨声嘈杂。 苏举人眨了下眼睛。 听错了? “别吓到,我是阿梨。”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能听出来大致方位了,在他上面。 夏昭衣蹲在泥地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壮木干,说道:“我力气不够,拉不动你,需要你自己以足尖蹬着借力,但是你也不要太用力来拉,不然我也可能被你拉下去。” “阿,阿梨。” 苏举人难以置信的说道,而一根粗木已被伸来,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不要那样站着,先回过身来。” 苏举人身前百丈高空,后背紧贴着泥土,早就已经腿软的动不了了。 “抓着,回过身来。” 苏举人缓缓松开揪着泥草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肩膀旁边的这截木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童的声音让他觉得心安与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横竖不过一死,不怕,于是挪动脚步缓慢转过身子。 远空一道闪电,劈的大地凄亮。 危崖下蹲着的女童被白光照了出来,一闪而过。 “我眼花了吗?!”一个小厮叫道。 卞元丰愕然望着,旁边同他一起挨了不少石头的小厮则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二广,”卞元丰喑哑道,“你看到了吗?” 又一道闪电,再度将女孩的身影照出。 她蹲在那边,浑身被浇得通透,头发整个乱了,被大雨淋得贴在了身上。 而苏举人居然这样蹬着腿的,虽然狼狈和不雅,但真就给爬上去了。 “真上去了!”二广叫道。 苏举人喘着粗气,抬手拍着胸膛,惊魂未定。 夏昭衣揉着酸疼的胳膊,说道:“这个地方流石颇多,不宜久呆,你往前边走去,转弯后便有个小平崖可以暂躲,现在不会再有雷电了,半个时辰后等雨一歇你就回去。” 苏举人缓过一口气来,看着夏昭衣:“阿梨,你怎么会在这?” 夏昭衣一笑:“先生,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么?” “什么?” “你似乎对我说过很多次了,而我们不过才几面之缘。” 夏昭衣捡起树干,在地上戳了两下,确保还可以用后,说道:“行了,先生,你先回去吧。”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苏举人再问。 “因为我知道雷雨快停了,而借着这边的地势我又有八成胜算可以将你拽上来,不然我可不敢就这么出来拉你。”夏昭衣笑道。 又是答非所问。 苏举人皱了下眉头,看回身前深渊。 虽然这边安全了,可是往下看去却更惊心。 而他的心跳,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过。 “先生,”夏昭衣敛了笑,认真的说道,“这次回去你可要当心了,卞二郎和他的虾兵蟹将们现在就在对面看着我们呢。” 苏举人一愣,抬起头朝斜对面看去。 说是对面,其实都在同一座山上,只是山有起伏走势,他们恰在同一个山谷的高空两面,不过地形更为陡峭,角度很难捕捉罢了。 “我走了,先生保重。”夏昭衣又道。 “走?”苏举人回过身来,女童却已经不见了。 苏举人怔了怔:“阿梨?” 四下无人,唯有大雨疾风。 “阿梨?”苏举人又喊道。 而女童真就没了身影。 后山大院,梁氏和那仆妇终于被方大娘叫人带去柴房里关着了。 余妈出来拿了些食物,确认梁氏没再跪着后,端着托盘回去了小屋。 两碗稀粥,一叠酱菜,一个馒头,较平日已经很丰盛了,但今天难得的是,还多了一叠肉酱。 余妈关上房门,走过来放在桌上。 桌中点了根小蜡烛,光线很黯,很多地方都没能照到。 “吃东西了。”余妈说道。 屋外雨声滂湃,大风更是掀顶,屋中被衬得安静一些,但烛火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桌上微微摇曳着,满室昏黄。 小榻那边传来些动静,凤姨披着一层旧黄的外衣走来,说道:“怎么样了。” “就跪在那边,没挨打,现在被关起来了。” “哼,”凤姨冷哼,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算这姓方的还有点良心。” “有点良心也不会让她们跪一天了,”余妈道,“毕竟这是为我们所有人解了个难题。” 凤姨看了桌上的食物一眼,提起筷子挖了口粥,嚼着说道:“你不懂,不做出点样子来,戏就不能算演得好。” 她掰下半个馒头,蘸了蘸那边的肉,但是没有急着去咬,而是在鼻下闻着。 “天天都有肉,只能闻着,却不能吃,”凤姨感叹,“终于能吃上一口了,只有这么点。” 余妈看向那叠肉,也有些馋了。 “前山的人,今天没来找麻烦吗?”凤姨问。 余妈摇头:“雨太大了,估计不好寻来,那丫鬟可是被雷劈死的,现在谁都怯着呢。” “一整天了,她们什么都没吃到,”凤姨忽的笑了,“她们也能遭上这份罪,痛快。” “可是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凤姨嗯了声,又喝了一大口粥,边吃边道:“那阿梨说的话,你可曾放心上了?” 余妈皱眉,声音变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那夜让人将刘三娘关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来找我,还不少。有卞大郎的人,有卞二郎的人,还有吴达的,鲁贪狼的,甚至义峦院那碧珠都来我跟前装作熟络,话里有话的在打听。” “打听什么?” “问我林又青的事,又问我刘三娘跟她是否有联系,再者,问我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余妈微顿,想起了阿梨。 “阿梨,”凤姨沉了口气,“你昨夜同我说,你见到她为了替林又青打遮掩,不惜冲撞刘三娘。” “你说这个,是觉得阿梨真的可信?” 凤姨敛眉,神情变得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烛火。 一灯如豆,幽幽晃晃,忽明忽暗。 “可那尸体是真的,我们都见到了。”余妈道。 “就算是真的,你就真敢将我们的性命交给这个我们面都没见过的人?”凤姨沉声道,“更不提,帮我们是为什么,仅仅是行侠仗义?这,是蠢吧。” 第52章 坐不下去 山上多年,凤姨就算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已经麻木不仁。 这里做事认真不会有出路。 善心拳拳那是死路一条。 嘴巴讨巧,能说会道也不有什么好的前途和位置可以给你。 唯一能活下去的,不仅靠满腹心机和手段,还要残忍。 见惯了死人,自己手里也有过不少人命,如今的凤姨,很难再去轻易相信些什么。 可是,那个阿梨的话却又那么令人心动。 她看向对面的余妈。 余妈垂着眼睛吃东西,指甲黑黄,皮肤枯槁,面上细纹如树皮般斑驳在她本该光滑白嫩的脸上。 “你,”凤姨轻声道,“对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看法?” 余妈抬起头,嘴巴还在回味肉末的滋味。 “看法?” 看来,是没有了。 凤姨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有时候我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都觉得像是一件难事。”凤姨低声道。 “我不是在吗?” 凤姨看她一眼,摇头:“你连我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 余妈皱眉:“什么?” 凤姨又摇头,筷子在碗里面的粥里轻轻搅拌了下。 “你怎么了?” “不知道外面太平了没,以前我们这样喝上一口粥不算难事,想要吃鱼吃肉也有的买,后来战乱了,苦的都是老百姓。” 余妈无端觉得一阵不安。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凤姨冷笑了声:“其实有一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什么?” “每次我给那些小丫头们发粥发菜,哪怕给的再少,她们都会捧着碗冲我感激道谢,叫的那个响亮。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前山那些人眼里,她们连条狗都不如。打她们,骂她们,再给上那么点甜头,她们就要叩头谢恩,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余妈放下筷子:“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也是这样的,”凤姨眉目浮起茫然,“我们何曾不会因为前山那些人稍微给点小恩小惠,就得意的要把尾巴给翘上天。现在回想,知道不该,可是当时呢?当时,我们都被冲昏了头,就剩那么些小心思在作祟。” 说着,凤姨心情又变得烦躁了。 那个问题,又被她自己给推到跟前。 走,还是留。 本来死水一滩,毫无波澜,日渐麻木消沉,觉之无望便只能接受,就算没了自我,好歹都是活着。 可是夏昭衣那些话,就像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人行于荒漠,最想也最怕的就是听闻前面出现水源。 一个希望摆在那里,你要么颓废下去,直到死亡。要么更奋力的奔跑,拼上这一口气去寻到它。 可如若没有寻到,这奋力奔跑,反而让自己死的更快,而且更累。 凤姨双手捧着头,许是今天躺得太久,觉得突突的疼。 “是不是病了?”余妈低低的问道。 “没什么。”凤姨说道,“你去看看阿梨回来了没,回来了叫她过来,她如果读过书,我能跟她说上几句。” “她不见了,我找过的,好像钱千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凤姨一愣,惊道:“她们跑了?!” “下着大雨呢,”余妈看向屋外,“怎么跑,山下估计都有水泽了。” 心里方才那阵惊恐变得强烈了起来,凤姨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想了想,她裹紧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自己去看看。” 苏举人跛着脚,从山上走了下来。 雷电真的停了,大雨也渐渐变小。 天空还是密布乌云,不过东边积压的云层微微散去一些,有极淡的月色露了出来。 竟这么晚了。 苏举人浑身湿透,步伐疲累,去往义峦院的路上时,他刻意避开那边嘈杂的地方,但还是能听到乱哄哄的一片,和间或夹杂的叫骂声。 拐过一片院墙,就要去到义峦院,苏举人停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山头。 恰好一阵风刮来,他哆嗦了下,湿嗒嗒的头发也被吹了起来。 对面灯火昏暗,偌大的院子里似乎没人,灶台的火都歇了,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 跟身后这些个院子相比,真是清静舒服。 “也没个人影,等天气好了,桥也修好了,统统要你们好看!” 一个人影从那边跑来,边跑边气呼呼的怒骂。 苏举人皱眉,盯着那丫鬟。 金枝也看到了他,不屑的哼了下,加快速度跑了。 卞八爷没有回来,带出去了不少人马,分作两路,一南一东。 山上还剩有不少人,由吴达留下来组织管理,而这不少人,都是昨天没能吃上饭的。 连着饿两天,没人受得了,吴达被吵得烦躁,带着把刀,同两个十人长一起出去避避。 东山头另外一边,是一个很开阔的平野,有一条水域宽广的大河流经。 现在大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找了个背风坡,且有崖壁遮雨的磐石坐下。 吴达端着刀,来回看了面,又轻轻掂量了下,放在身旁,道:“这刀越来越不好使了。” “八爷啥时候回来?” “看这天气呗,”吴达道,“天色好点他们就回来快,天色不好,就慢了,但至少也得等个两天。” “饿死了,”另一个十人长摸着肚皮,“后山那群婆娘也不过来送点吃的,一个个都嫌命长。” 提到那些人,吴达更心烦了,怒道:“这次八爷要能带回几个新的,我立马就去后面杀几个,重新立立规矩,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怕的。” “今天不是给了个图纸,说能先送个饭来的么,结果那东西也没造好,那两个女人还动起了手。” “闹呗,八爷的女人轮不到我们教训,等八爷回来自己看吧。”吴达说道。 肚子也跟叫了声,他抬手摸着肚皮,忽然有些生厌,心里的暴躁也一拱一拱升起,很想放把火或是打砸些什么来发泄一通。 他伸脚把下面凸出来的石头狠狠的踹下去,几块碎石一路滚落,在风雨里带起些动静。 他顿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边的山壁。 天空黑漆漆的,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我觉得那边像是有人。”吴达说道。 第53章 发生什么 两个十人长都抬起头。 一眼只能看到高不及顶的山壁黑影,哪能看到什么人。 “你不是看错了吧。”一个十人长说道。 吴达皱眉:“不知道,就是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 “这么个时候,这么大的雨,哈哈,”十人长大笑,“我看你是饿花了。” 话音才落,他也一愣。 影影绰绰里,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着。 “我怎么……”另外一个十人长开口,“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东西?”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光线略为适应了,对夏昭衣来说,还是可以摸索一下的。 她从山上走下来,自半山开始爬,爬爬停停,既是丈量,又当是消磨时光。 为了始终保持住体力,她隔上一炷香,就会寻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休息,摸出别在腰间小布袋里的果子啃上一个。 然后在黑灯瞎火里,用树枝在地上描描画画,在脑中计算着方位与时间。 以前总不懂,师父为什么非要她熟懂天元术和大衍求一术这些她觉得自己压根用不上的东西。 她懒得学,师父就直接棍棒伺候。 直到在对榫卯起了兴致后,她才明白这些学术的实用性。 只是想起师父揍她时的严厉表情,她现在还会忿忿。 算了小半天,脑子里面有了大致印象,她揉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看向远处那些灯火。 人心有多恶,她接触的其实不多。 要说最恶,她以前脑子里面,应该就是如师父那样冷漠寡性的吧。 见死而不救,救死而不扶伤,扶伤而不安后。 做什么,全凭他高兴。 救人为图报答? 不是,只是他闲着想顺手救一救而已。 可是师父,夏昭衣知道他心里面是有大善的。 山腰灯火耀耀,其间有人高声大喊,有人气恼大骂。 夏昭衣望着他们,蓦然失笑。 以前腹诽师父的那些话,都着实太过分了啊。 将啃完的果子随手扔了下去,她起身拧了拧身上湿嗒嗒的衣服,而后伸展肢体稍微热身,又继续朝下爬。 山下几人还在盯着。 “有东西扔下来了,看到了没。”十人长叫道。 “会不会是山风刮下来的石头?”另一人说道。 吴达紧紧看着,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最是恼人。 “我还是觉得奇怪,”十人长回头看过来,“这种时候,谁会在山上爬?这山上谁有这本事?” “对,没事爬山做什么?” 吴达思索:“会不会,是官兵?” 两个十人长一愣。 其中一个霍的起身,怒道:“是不是知道今天八爷带人出山了,想直接捣了我们这?干他娘的!” “这还了得,”另一个情绪没有他激动,但也不平静,“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马,要不要集合一下?” “定是借着现在风大雨大,以为我们没有防备呢!” “不过他们是怎么上去的?” “不知道,二当家的?” 两个十人长看向没再出声的吴达。 吴达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抓起旁边的大刀:“走!” 三人大步回去,吴达首当其冲,颇具气势:“集合!集合!都给老子出来!” 零零散散的马贼先探出头。 “你接不上就别接!”屋内一个马贼怒道,“别浪费时间了,喊集合呢。” “我想想,你别吵!” “你他妈直接给钱啊!” 几个马贼说着就要去掏钱。 房门被大力踹开。 吴达走进来怒道:“出来!集合!” 除去卞八爷带走的那些人,整个山头剩下的人马已不足两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一间一间的将他们拽出来,还差人去往附近逮人,那些蹲坑的连屁股都不给擦就拽着他们一起来了。 好些人提着裤腰带,被这气氛弄得心慌,边跑边道:“这是发生了啥事?” “出来就对了!”来拽人的马贼气势汹汹。 “都看看,人齐了没!”吴达威严十足,扬声喝道。 “二,二当家的!”一个马贼叫道。 众人看了过去。 马贼平时滑头,可这形势让他无端惴惴,有些怯了。 旁边几个人推他:“去啊!” 马贼站出来,说道:“王栋不见了,昨夜开始就没人影了。” “去哪了?跑了?” “他跟我们一起守岗的,说去撒泡尿,之后就没回来了,我们也去找过,愣是没见到。” “难道他是奸细?跟官府的人里应外合?”吴达旁边的一个十人长道。 吴达疏散杂乱的眉头紧皱,脸上几道丑陋的疤痕也拧在了一起。 其中一道疤痕在眼角,大约是伤到了神经,一皱眉就跳个不提,在这样一张凶悍小眼的脸上反而显得违和与滑稽。 “先不找了,”吴达沉声道,“如果再遇到,不管他是不是官府的人,敢在这里玩失踪,那就让他死得难看!” “其他人齐了没!”吴达又叫道。 “可是二当家的,”马贼又道,“如果他不是玩失踪,而是被人带走或者……” “你闭嘴!”吴达指着他,再问其他人,“人齐了没!” 马贼讪讪,只好退了回去。 别说这吴达现在在气头上,就算他不在气头上,也很少能听得进去什么话。 确认人齐了,吴达开始组织人手。 哪些人拿长枪,哪些人拿盾刀。 那边的防护栏要布置,这边还得准备大公车和抛石机以防不测。 马贼们虽然吊儿郎当,正经的时候却也训练有素,眼下这气氛和形势,根本就不敢松懈。 火把高举,跑动间如火龙在游。 前院那些闹腾了一天的妇人们纷纷闻声而出。 坐在半山上的卞二郎等人也看到了那边来回疾奔的火把。 “发生了什么?”卞二郎说道。 旁边的小厮哪能知道,摇了摇头。 “雨快停了,”小厮道,“少爷,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你看得到路吗?”卞二郎想都不想,怒声骂道,“你想要跟那姓苏的一个死法?” 说到这里,卞二郎心里面越发恼火:“不对,姓苏的没死,他被人救了,救他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救我们,可能还会给我们一脚,那个阿梨!” 卞二郎想到她的眉眼和笑脸,心里的火燃到了极盛。 第54章 一个果子 灯火越来越多,簇拥一起,映的整个山头明曜。 吴达带人徒步半柱香的时间,聚到东山头的石壁下。 夜风将火光吹得明晃,许多马贼不明所以,看着吴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则抬头看着上方的石壁。 空空的,火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 倒是因为风大,而落下来不少碎沙。 几粒碎砂让一个十人长迷了眼,他垂头揉了下,看向旁边的吴达。 “二当家的……”十人长轻声道。 这么兴师动众,结果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吴达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他仰着头,眼眸变得越来越狠。 那边闻声赶来的女人们都立在一个战棚旁边,饶是平日再害怕东山头这方位,眼下也顾不上了。 卞元雪遥遥望着,不解道:“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看情况一点都不简单。 卞夫人眉头皱着,对彩明道:“你差个人去问问吴达,他想干什么。” 彩明面色犹豫:“这种情况谁敢去问,吴达一看就怒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啊。” “不去的我现在就砍了他的头。”卞夫人厉声道。 那边的小厮们都吞了口口水,几个离得近的都慌了,暗恼自己为什么要凑这份热闹。 彩明便朝那些小厮看去,随手指了个:“你,过去。” 那小厮面色都青了,艰难道:“可是我现在就算是去了也未必就见得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我去了也是白……” “去啊!”卞元雪扬起一脚踹他屁股,“废话什么!” 小厮往前面跌去,回头看着卞元雪,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走了。 这边下去往东山头,要走上好长一段路,而吴达他们又在东山头的至北面,看似火光就在前头,这陡峭的山路,却着实不好攀缘。 小厮走的缓,脚步都虚了。 刚才彩明说的那些话,不是什么偶然事件,不过山上常态罢了。 这山头,生死皆在他人喜怒的一瞬之间。 而喜怒最无常的,这些二当家里面,吴达是最可怕的一个。 “磨磨蹭蹭,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卞元雪怒道。 回头看向旁边又一个小厮:“你一起去吧,走慢了你别想活着!”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上便被一个硬物狠狠的砸了一下。 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卞元雪捂着头,痛的有一些懵。 “小姐?”立兰叫道。 “什么东西啊!”卞元雪扬声叫道。 立兰摇着头,困惑的张望。 卞夫人那边也看过来:“怎么了?” 四周的人都看着卞元雪。 卞元雪蹲下去,在地上捡起一颗果子。 果子半边被砸扁了,甜香粘稠的果汁从破开的地方渗了出来。 卞元雪往地上狠狠的扔去,怒道:“谁啊!谁砸我的!” 她今天被卞雷那些随从们揪着打,本就一脸淤肿,一身抓痕,更重要的是,胸腔里的这口气还没有出呢! 卞元丰没回来,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和卞雷斗了。 面子大失,这是她从小打到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刘姨娘那个贱人!”卞元雪咬牙,朝刘姨娘的落霞苑那边看去,“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啊!” 今天打的这么激烈,现在落霞苑的人都缩在那边,不敢出来了。 卞雷也在落霞苑里待了大半日,他的随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护着,除去金枝和杜湘悄悄溜出来找过吃的和药物之外,谁都没踏出来半步。 不过,东山头的动静落霞苑是最早听到的,卞雷现在就带着四个随从站在门口看着,虽说今天和卞夫人叫了板,但是现在那边人多势众,他也不敢贸然过去。 现在卞元雪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 卞雷皱起眉头:“看什么!” “你这个妾生子!贱人生的你也贱,有本事真枪真刀再打一把,背后躲着阴人算怎么回事!”卞元雪开口就骂道。 卞雷忍无可忍,回骂道:“说到妾生子,你那个娘亲就是个妾生的,你说你娘亲是不是也是个贱人!” 卞元雪一愣,回头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惯来端着,现在一听这话,眉头紧紧皱起,神情也变得狰狞和凶狠。 “你当真以为治不了你吗!”彩明忙喝道,“今天再口无遮拦,一把火烧了你们落霞苑!” 卞雷心里一紧,但仍硬着声音:“我是看你们管教不来女儿,我长兄如父,替你们管教一下!” 两边人马越吵越凶,反倒是东山头那边被吸引了过来。 恰逢那小厮正磨磨蹭蹭走来,吴达远远叫道:“那边怎么回事!” 小厮已经走远了,哪能知道,从听来的动静判断道:“好像,大小姐和大少爷又,又吵起来了。” 吴达啐了口:“都他娘的傻货!打架干事什么都做不好,就喜欢自己窝里斗!” “那,二当家的,我们这边……”旁边的十人长说道。 这边? 这边还有什么,继续僵持下去,真是等着看笑话吗? 吴达怒道:“还什么这边,那边打下去闹出人命了,八爷回来怎么交代?先散了,我晚点再处理,你们回去给我好好待命!” 一个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十人长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总得让弟兄们心里有个底吧?” 吴达抓着自己的大刀转身就走。 两个知道情况的十人长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全都一脸懵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达心浮气躁,朝前山头走去。 现在雨水已经差不多停了,一点风都没有,天气沉闷的令人难受。 这样的沉闷,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让吴达越来越暴躁和莫名不安。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趴在龙虎堂的飞檐上。 早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开始喊“集合”的时候,她就朝这边爬了。 刚才不过随手砸了卞元雪一个果子,没想到竟直接砸出一番热闹的嘴架。 这山头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像在海田旁边抓蛏子,粗盐无论往哪边洒去,都能激出一堆的蛏子来。 转头看到那边正在赶过来的吴达,夏昭衣嚼着咽下嘴巴里的果子。 直觉没那么容易说服凤姨她们的,搬出一个假想的英雄也未必能够。 莫不如,就心狠手辣一些好了。 第55章 有具尸体 集合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了,下边墩台守岗的马贼们都好奇的出来看着。 他们抬头望着东北方向,望的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一下大雨,一下又沉闷的难受,这天气真他娘的烦。”一个马贼站在墩台上面,对同伴说道。 同伴岁数略大些,已有四十好几,他背着手一直盯着那边看,看着那些灯火聚来,又各自散去。 “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同伴嘀咕。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一直都跟你傻杵在这呢。” 同伴皱眉:“我怎么觉得那么慌呢。” “人老了,多疑,”马贼回答,回身朝山下看去,“欸,站在这里看过去,还挺好看。” 同伴仍望着山头,说道:“你不知道,我刚来这的时候,这里天天被剿匪,平时都是从山下攻进来的,有两次却是山上直接冲下一堆官兵,连夜偷袭,把我们一顿好打。” 马贼好奇:“还有这种事?” “都几十年前了,”同伴叹道,“他们是从那边徒云坡上来的,回风帮差点被全端了,回风帮的独眼瞎带着仅剩的三四十人连夜跑了,在北边那野人洞里藏了两个月才出来。后来回风帮和我们一起,把那一片给堵了,这才好点。” “所以现在……”马贼朝那看去,心慌道,“有可能是那边来剿匪了?” 同伴也是不安,摇了摇头。 离他们最近的火把黯淡了下去。 同伴道:“去,那边的防雨罩可能漏了,水给渗进去了,你去弄弄,别让火熄了。” 马贼不想干活,但架不住同伴资格老,只好烦躁的跳下墩台,从墩台里拿了个用过的老的防雨罩过去。 走路走的流里流气,他过去站在旁边的磐石上,俯身检查火把。 “咚。” 后脑一痛,他捂着脑袋回头:“谁啊!” 同伴遥遥的看过来:“咋了?” “有人拿东西砸我!”马贼叫道。 “这是风大吧?” “你看现在有风吗?” 话音刚落,后脑又挨了下。 马贼大怒:“谁啊!哪个混蛋!” “是我呀。” 黑暗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女童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马贼一愣,眨巴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同伴问道。 “你没听到?”马贼叫道。 “听到啥?” 又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喂,我在这呢。” 马贼捂着脑袋回头,什么都没有。 这下扔的重,都感觉肿起来了。 他扔下灯罩跑回墩台,抓起自己的大刀跑了回来。 “谁!给老子出来!” 同伴也拿着大刀跑来:“怎么了?” 马贼盛怒的四下望着,耳朵也机警的竖着。 忽的一凛,看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那边!” 马贼拔出大刀,直接将刀鞘扔在地上,跨步上去。 同伴比较谨慎,站在原地看着他。 下过雨的土坡比较松软,很多地方一踩就滑,他上去比较费力。 把大刀给戳进土里,他另一只手抓着入土的树木,使出力气跨了一个大步。 又要继续爬,却忽的瞅到一双圆瞪的斥血眼眸,就在前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啊!” 马贼惊呼,面色失血,差点没掉下去。 幸好大刀入土够深,他稳住了身子。 “怎么了?”同伴忙喊道。 马贼缓了口气,抬头看去,遇上那双眼眸,又被吓到,不敢再看。 “上面是什么?” “王栋。”马贼叫道。 “王栋?” “他死了。” 这几天一直大雨,尸体在水里泡着,被泡的浑身惨白。 眼睛圆瞪着,尸斑很浅,嘴巴微张,舌头微微挂在外面,面相狰狞。 马贼抬手,招同伴上去:“你来,渗人的很。” 倒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忽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这么阴森的死相。 同伴从另一边上来,没有站的太近,看了眼后道:“我去叫人,你在这里。” “老子哪敢!”马贼立时叫道,“要去我去,你在这!” “有什么不敢的!你他娘的自称老子,还怕这些?” 同伴平时就烦这些年轻的,平日喜欢装腔作势,正经关头一个个都怂。 同伴转身要走。 马贼又道:“你不怕你来,你给我回来,我去喊!” 他抓起刀子也要走。 吴达他们正从东山头那处过来,经过龙虎堂这边的大门。 听到下面的动静,吴达旁边的十人长先皱眉,走过来望了眼:“干啥呢!” 马贼和同伴抬起头。 马贼一喜,叫道:“这里有具尸体!” “尸体?”十人长道。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闻声走过去:“什么尸体?” 同伴看到吴达,也叫道:“二当家的,这里有个尸体,王栋!是被人捅了喉咙的。” 吴达愣了下:“王栋?!” 尸体已经被从积水的坑里抬起来了。 浸泡在水里的部分非常光滑,这种触感令人恶心。 马贼和同伴撕了旁边的树叶擦着,嫌恶的丢掉。 吴达和十人长们走下来,看到尸体的眼睛,都憷了下。 无论哪个角度,这个圆瞪的瞳孔都感觉像是他正在盯着你。 “把他眼睛弄一下!”十人长恼道。 马贼忙应声是,摘了两叶子给遮在那眼上。 “嘴巴也遮下。”另一个十人长道。 总觉得他好像会忽然开口说话。 “呃。” 马贼又摘下一片,盖在了他的嘴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乍一眼看上去很滑稽,可是看久了给人的感觉又非常难受。 总觉得那叶子下面的眼睛眨了下,嘴巴动了下。 总之,马贼觉得自己后背毛毛的。 吴达倒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蹲下来,捡起旁边的树枝戳开尸体喉咙受创的位置。 “一刀死的。”旁边的十人长道。 吴达神情冷酷,眉眼又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疤痕顿时像聚在一起了的蜈蚣。 “不是刀。”吴达道。 他在四下张望,又抬起头,朝上边的破败的墙垛望去。 “应该是上面扔下来的。” 话音刚落,他双眸睁大,崖上一块三人合抱的大石头正在缓缓下滑,朝他们这里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吴达应激性拉起一个十人长往后躲开:“快跑!” “轰!” 巨石自半空跌落,面前的尸体和马贼瞬息消失。 第56章 胜负一瞬 大血溅起。 是马贼的新鲜血液。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没能被拉走的十人长躲得快,但也被砸到了腿,呆滞一瞬后,他爆出剧痛哀嚎。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抬着手臂挡脸,缓过劲来后垂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地的鲜血,心脏还跳的飞快。 空中还有碎乱的泥沙从滑坡上剥落,筛筛跌下。 夏昭衣握着一根长木,另一端卡在滑坡上,倾身出去,往下眺望。 吴达一凛,有所感的抬起头,和夏昭衣目光相撞,碰了个正着。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一笑。 竟然没死。 若她惊的后退,转身就跑,吴达反倒能立马追上。 她这一笑,且大大方方的露脸,让吴达有片刻愣怔。 “童奴?”十人长也看到了。 吴达转身朝那边的高坡上跑去,大步去追。 十人长也要去追,被身下的同伴拉住:“帮我!” 那四十多岁的马贼,早在搬完王栋尸体后,就边擦手边躲远了。 岁数活的越大,越容易偏信未知神秘,总觉得这类泡水里久了的尸体,还是远离为好,晦气。 果然,这么做并没有错。 那边的石头和下面的鲜血触目惊心,而两个十人长却还在表演人间大爱。 反正他是要躲远的,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块巨石。 他也转身,不动声色的往墩台回去。 吴达追的飞快,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地形他再清楚不过。 抄了一条近路,从那边爬上去,身手不及年轻时灵敏了,可是常年锻炼还是练就了一身矫健。 他拔出手里的刀,边走边四下望着:“出来!我看到你了!” 气压沉闷的难受,空气里面全是雨后泥土的潮湿,一点风都没有。 四周黑黢黢的,草木幽深,前面不远处就是早已荒废的墙垛口,另外一边过去便是一个敌台。 吴达握紧手里的刀,虽然警惕,却也没有表现的过分紧张不安,一步一步,小心挪动。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在远处的土坡下安静的注视着他。 夏昭衣神情冰冷,向来温和爱笑的脸,此时没有半点温度。 她是一只准备狩猎的猛虎,但是一着不慎,便会从猛虎变为羔羊。 “出来!”吴达又怒喝,“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这时略略起风,山间草木开始微摇。 吴达全身戒备,没有丝毫松懈。 几粒饱满的雨水砸落了下来,他连抬头看眼气象的空隙都不给自己。 夏昭衣始终保持着半跪微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截铁片,还在耐心等待。 风声渐渐起啸,变大变急,雨水随之磅礴,哗啦啦降落。 若一个地方已有危险气息,那么将自己暴露在外,无疑是在犯蠢。 吴达不打算逗留了,他边望着,边朝那边的敌台退去。 夏昭衣细眉轻压,如雨而沉,手里的铁片越握越紧。 天色渐变,风卷云涌。 就是现在! 夏昭衣忽的跃起,手中三块石头抛掷出去。 与此同时,天空一道惊雷,紫电割裂苍穹,万山瞬息白亮,睁眼如盲。 石头飞来,吴达应激性避开,手中钝刀也防卫性的横劈出去。 听得耳后衣衫如风,他大惊,忙要回头。 喉间蓦然一阵骤痛,他眼眸顿时放大。 夏昭衣跌滚在地,又飞快爬起,半跪着稳住身形,大口喘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通透。 吴达回过身来,边伸手去拔颈后的铁片,鲜血喷涌而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童。 又一道雷电,映的女童面色雪白,眼眸晶亮,眸中冷冽似入骨兵刃。 吴达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吐出满口满口的鲜血。 他艰难的抓着大刀和铁片想要冲来给她最后一击,身子却一个踉跄,跌砸在地。 夏昭衣捡起一块石头缓步走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愈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吴达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着女童,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害怕的浑身颤抖。 夏昭衣弯唇一笑:“再见。” 她抬起手,掌心一松,石头从她手里直直掉下,落入积水小坑,溅起细微雨水。 吴达盯着石头,看着那些水花,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彩彻底消散。 雷电纵横交织,才静不到两个时辰,天空重又狂风暴雨。 小梧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外边,焦虑不安,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站了一阵,她回来在通铺旁边坐下,心跳扑通扑通,跑的飞快。 房间没有烛火,大院里只挂着一盏灯笼,被大风吹得四处摇曳,那本就微弱的光芒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小梧心下难受,快透不过气,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啪啪啪!”细微的拍门声传来。 小梧一愣,忙过去打开。 小容湿嗒嗒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 这下,小梧真的哭了。 “姐!你去哪了啊!” 小容累得说不出话,只在那边喘气。 小梧扶着她进屋。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童,岁数比较小,看着她们这个模样,有些愣。 小梧去关门,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干净的布子回来。 “快擦擦。”小梧急道。 小容抹了把脸,冻得发抖,也朝柜子走去。 取出一套干净衣裳放在通铺旁边后,她呆站着,没有说话。 “姐?”小梧看着她。 小容眨了下眼睛,别开头,抹布又擦了下发上的雨水,忽的也哭了起来。 小梧慌了:“姐,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容抽泣了下,想将哭声憋回去,却没能成功,更咽得越发厉害了。 “姐?”小梧不知所措。 小容回头看着她,擦掉眼泪,吸气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这时屋外又一道雷电,窗棂被照的凄白,小容惊忙回头看着屋内,背对着窗扇。 “姐姐!” 小梧被她这个样子,弄得又气哭了。 小容没说话,听着门外的风雨声,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眼眸也变得狠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山上不就是这样的么。 没有人是干净的,一个都没有。 不怕。 我不怕! 第57章 无形之惧 雨打瓦楞,噼里啪啦。 天地只余风雨怒号,远处的灯火人声都变得渺茫。 余妈已经回去睡了,凤姨一个人呆在药房里面,坐立难安。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以后,阿梨说的那些话所激荡起来的热血也冷却了下去。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可能,一线希望。 就是这么一线微露着光明的远方,让她不想就这么生生放过。 又等了阵,她按捺不住,再度推开房门走出去。 大雨灌入进来,凤姨拿了把伞,然后沿着屋檐往前院走去。 路过菜园时,畦田旁的小木框引起了她的注意。 松松垮垮的木框,歪倒在那边,看模样几乎要散了。 木框里面有着几条大肥鱼,其中一条还活着,正在雨水里蹦跶着。 “哪来的。” 凤姨低声道了句,撑伞想要过去,这时听到身后一人喊她,她回过头去。 余妈也撑了把伞,脚步有些急,走来说道:“怎么办,千千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姨面色沉了下去,胸口似被什么堵着:“大概和阿梨在一起吧,这样的天气,我们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会不会出事?”余妈不安,“或者,真的跑了?” “不知道,”凤姨说道,“可是阿梨不是说,要等我们的答复吗?” 而且,她还记得阿梨当时说过的那句话,不是逃,而是离开。 她笃定的神情和模样,似乎是一颗安定的药丸,虽然这种感觉从一个九岁女童身上得到,很是奇怪。 “那如果,真的逃了呢。”余妈皱眉,“我们要不要去举告她们?” “你觉得呢?” “我自然是不想……” “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凤姨说道。 这些问题再绕下去,又会令人心尖焦灼。 凤姨伸手指向那边的木框,道:“你看那些。” 余妈看过去:“那是什么?” “鱼,”凤姨道,“我们这里不可能有鱼,应该是阿梨带回来的,你拿去煮了,给昨天赶了山路送饭的人都送点过去,再给那屋子里送一点。” 那屋子,指的是关着梁氏和那仆妇的。 余妈点头:“嗯,我再去找个帮手。” 远山响起狼啸,穿夹在风雨声中,越发显得四周诡异寂静。 钱千千缩在小土洞里,周身湿嗒嗒的,手里抓着木杖,横在身前,做着防卫姿态。 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大雨,她被冻的瑟瑟发抖,喉间也更咽抽泣着。 下山路难行,她一个人回来时,一直注意着脚下石沙,唯恐在茂盛山林里踩空,所以没有注意到那路边忽然冲出来的人影。 那人直接伸手,将她狠推下半崖。 所幸并不是一坠深渊,拦路草木也缓减了落势,然而想上去却难了,并且她发现这里是一处坟地。 荒坟有新有旧,皆为一个几乎与地齐平的小土包,大多无主,不会留有墓碑。 而一些陈旧了的老坟,因为连年大雨而塌开,里面的白骨都森森露在外面,齿骨狰狞。 钱千千一路连滚带爬,吓得大哭,但还是要鼓起勇气,跛着脚去找出路。 实在难找,且天色昏暗,她几寻无果,又发现下面就是溪涧,离她少说五十丈之高,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天上雷声闷吼,闪电不时劈开黑夜。 钱千千紧紧缩着,以往听过的那些鬼怪神力统统钻回脑子里面。 可除了恐惧,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雨水越来越大,因她摔下而砸塌的那些枯枝烂叶都跟着缓缓滑下。 几道闪电刺的她眼睛疼,偏生还胡思乱想,总害怕一闪而过的白光里面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人面。 这时,鼻子下面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味。 她一愣,重又努力的嗅了嗅,确定不是幻觉。 哪来的香味。 钱千千握紧手里的木杖,想要探出头去看,又不敢。 大雨冲刷着泥土朝低矮的地方滑去,雨水也渐渐成溪,快没了她的脚腕,而这香味却越来越浓。 “哗”的一声,前面她摔下来的那片土坡彻底塌了,泥石大量冲刷了过来。 钱千千惊忙爬起,离开土洞朝高地摸黑跑去。 没多久,她先前藏身的土洞就彻底被淹没在山石之中。 同时,那阵奇异的香味也似冲开了牢笼,弥漫的天地到处都是。 小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梧虽然担心她,但到底年幼,实在架不住困意来袭,已经传来了入梦的鼾声。 小容又转了个方向,看向阿梨的床铺。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钱千千应该活不了了吧…… 如果还活着,那会不会猜测到她头上…… 当时那么快,应该没有看清是她推的吧…… 小容揪着被角,眉心化不开焦虑。 她只是害怕,钱千千和阿梨走的那么近,她害怕阿梨会将小梧有这本书的事情告诉了钱千千。 而钱千千那么得凤姨和余妈她们的喜爱,一旦她出事,凤姨她们肯定会追究的。 到时候只要赖在阿梨头上,那最好能将阿梨也除掉。 毕竟,钱千千是跟着阿梨一起去的山上,她的嫌疑是最大的。 窗外闪电划过,阿梨的床铺又被照亮。 小容看着那边的枕头和被褥,想到了阿梨的脸,和今天她爬山时的身手。 这个女童…… 小容又想到了刘三娘,以及那林又青的脸。 不寒而栗。 同一时间,同样觉得毛骨悚然的,还有站在东南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 雷电乍响,他们不敢贸然出去,只能隔着远远一大段距离,看着远处闪电下不时被照亮的尸体。 四周火光幽暗,气氛凝固,谁都没说话,只有落霞苑里不时传出男人的大声嚎叫。 落霞苑是离龙虎堂最近的院子,今天下午打的厉害,刘姨娘的胳膊都被打折了。 是卞夫人旁边一个高大的仆妇,抓了桌腿子打的。 张大夫拿了快板子绑在刘姨娘的胳膊上,接骨的时候,刘姨娘疼的张口哇哇大哭。 也因为如此,落霞苑里现在有很多药物,同时还有煮茶的一套小用具,虽然茶具被砸的差不多了,可是烧点热水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跟刘姨娘的情况不同,这个被抬来的十人长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 那么大的巨石落下来,只砸中一条腿,且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已足够幸运。 天空依然雷电交错,巨大的夜幕笼罩在群山遍野。 但现在站在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却觉得,最浓郁的那一片阴影,正罩在他们这个山头。 无形而又看不到的恐惧,才真正令人害怕。 第58章 黄金珠玉 夏昭衣睡在山洞里。 幽黑无光的偏僻角落潮湿冰冷,她蜷缩成一团,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身上很多地方暗绿一片,是她睡前咀嚼了药草自己敷在伤口上的。 绿色盖去了乌青红紫,身上这些泥渍却没有办法去处理了。 大地兀然一颤,她的眼睛第一时间睁开,警惕的望向黑暗。 没有声息,四周也不像有人。 是很远处的地方起的动静,整片山麓都在轻轻颤着。 夏昭衣抿唇,松下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入梦。 一夜暴雨,终于安静。 天空渐渐变明,山上大水往下流冲去,河水卷的飞快,扑腾出大片水花。 钱千千支着树杖,看着前方断断续续塌了一夜而露出的洞穴。 那阵奇香已经散去很多,可是洞穴里所露出来的一角,让钱千千觉得惊愕。 不计其数的金条散在地上,瓷器支离破碎,混在泥石之中。 那边还有成片成片的珍珠宝石,和大量绸缎锦布,哪怕落了雨,这些宝石依然夺人炫目。 洞深处黑黢黢的,隐隐似有风从那边吹来。 应该……是有路的吧。 钱千千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这时,洞里传来些许动静。 她竖起耳朵,屏息凝听。 那动静越来越近,似好多人的脚步声。 钱千千一凛,忙躲到另一边的磐石后面。 “少爷,你饿了两天了,昨夜也没有睡好,我们先回去吧。” 二广还在苦苦劝着。 卞元丰没有理会,大步走着,循着尽头那点微光而去。 他的精神面貌极差,头也很晕,神情和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应该就是那边,动静就是那里传出来的。”另外一个小厮说道。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一些香味。 二广嗅了嗅:“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香料。”卞元丰道。 这款香料他以前有过,据说是从一个大富人家那里夺的,他觉得颇为好闻,那时还曾给苏举人送去过一些,却被苏举人当面给摔了。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苏举人是这样说的,神情冷蔑而不屑。 “这里有香料?”二广又问道。 “闭嘴。”卞元丰冷冷的说道。 洞壁渐渐变得宽敞了,也从凹凸不平的山壁变成了光滑平整的石墙。 墙上有许多烛台,尚有几只蜡烛,可惜烛心起了潮,点不亮了。 走着走着,卞元丰的脚步停了下来。 跟着他的这些小厮们也都停下。 破开的洞口在西北方向,而正北这边的拐弯处,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现在他们就站在石室门口,呆愣原地。 漫山金银,遍地珠玉,数百个大木箱,敞开着的无一不外露财宝。 空气里的香料气味百种交杂,闻多了反令人头晕。 几个小厮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从惊艳憧憬转为煞白,朝卞元丰看去。 这地方太过隐蔽,将它建造在此,便是不想被人知道。 而如果有人不小心知道了,那会是什么下场? 几个小厮都怕了,二广也露了惧色。 “你们花过钱吗?”卞元丰开口说道。 小厮们一愣。 “少爷,你说什么?”二广道。 “黄金屋,”卞元丰冷冷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众人一头雾水。 “少爷,什么是黄金屋?” “藏这么多,又花不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卞元丰道,“但是这些拿去买东西,能买多少?” “几座城吧。”一个小厮壮着胆子道。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卞元丰耳边又似想起了苏举人的这句话。 照这么说,这些黄金屋,就是用几座城的鲜血换来的吧。 死就死吧,不过死的数目确实多了些。 “也许这里有苏举人的家人?”卞元丰忽然说道。 “什么?” 小厮们没一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的。 “几座城死的那些人里,可能有他的家人,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卞元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这里去,几个小厮都有些不解。 别说苏举人那样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会喜欢马贼的? 卞元丰转头,看向那边的洞口,又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应该早就过了那个桥的距离了吧?” “嗯?”二广道。 “那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后山了,”卞元丰冷笑,“我说那个阿梨为什么能在这里神出鬼没,也许她就是早早发现了这里的秘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卞元丰说着,已经迈出了步子。 “后山?”一个小厮一喜。 如果是后山,那就是有吃的了! 不仅有吃的,还有那群仆妇和童奴可以使唤了! 这两天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那些夫人姨娘们的怒气,可全都是他们担着的。 想到去后山可以被伺候和照顾,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顿时所有的感官都舒爽了,连困意也不觉得了。 他们忙跟上卞元丰。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和动静,钱千千面色更白了。 她努力想要往崖壁上靠去,可是就这么点狭窄的位置。 虽然这里有个磐石可以暂时挡身,但这一带几乎没有路,难保他们寻找出口的时候,不会搜到这里。 卞元丰忽的停下脚步。 几个小厮也随之停下。 “少爷?”二广道。 卞元丰想了想,有些烦躁:“我困得紧,先回去睡觉了,三广和四广去吧,你们让那些仆妇们从这里送来。” 被点名的两个小厮一愣:“我们?” “你们不行吗?做这么点事还要几个人?”卞元丰怒斥。 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最好一个时辰内送来,我娘和我姐昨天一天都还没吃东西。” “去啊,快去。”二广忙对他们低声道。 高兴不是自己被点名,他和几个小厮愉快的跟上卞元丰。 剩下的两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 三广叹气:“真倒霉,走吧。” 钱千千的心境就如涧下翻滚的大水,时高时低。 她扶着磐石,紧紧的贴在那边。 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她回过头去。 夏昭衣蹲在远处的高坡上,已经翻动身后的木枝冲她示意了好久。 见她望来,夏昭衣伸指在唇前,无声的“嘘”了下。 钱千千顿时一喜,眼睛也跟着亮了 阿梨! 第59章 说着玩的 漫山俱为大水,不停蹄的下涌。 这里的山壁很难再攀爬。 夏昭衣蹲在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钱千千留在原地。 卞元丰带着其他几个小厮,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广和四广无奈,只好朝洞口这边走来。 洞外情况如他们想象中的狼藉,漫漫大水,没了一半小腿,水流清澈,可清澈的泥地下,偶尔竟有白骨数根。 两人都僵在了那。 “这里,是坟地吗?”四广问。 三广抬头朝高处望去,有些害怕,低声道:“这整片山头,怕全是坟地。” 四广咽了口唾沫:“那我们两个……” “走吧,”三广硬着头皮,“还是得走。”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钱千千昨天掉下来的地方走去。 钱千千躲在角落里,气都不敢出。 待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朝那边的阿梨看去。 夏昭衣还在,朝另外一边做了个手势。 钱千千循目而望,是一个悬崖。 她伸手指了指,询问是否要她过去的意思。 夏昭衣点头。 钱千千傻了眼,犹豫的看回那边。 似乎确实有些为难一个小女童了。 夏昭衣只好再做手势,边用唇语无声说道:“等我。” 水流湍急,夏昭衣不敢保证自己能从这么湿滑的地方安然下去,绕了些距离过来。 但到钱千千这边,还是需要攀爬。 钱千千一动不动,看着她从那边熟练的下来,这才小跑过去。 “阿梨。” “嘘。” 夏昭衣做了个手势:“他们没走远,来,身子低一点。” 本身都是个子不高的女童,一蹲下去,矮了许多。 夏昭衣先往前面走去,同时抽出了手里的匕首。 “阿梨,”钱千千伸手拉住她,“我速度慢,你等下我。” 夏昭衣一顿,垂下头看着被钱千千牵住的左手。 她眉心微拧,抽出手来,蹲下抓住身侧的树枝,踩在地上砍下。 木枝牢固坚硬,有些费力,她回身递给钱千千:“拿着。” “嗯。”钱千千伸手接过。 夏昭衣不太习惯与人亲近,自被父亲抱上山送到师父手里后,除了整日抱着她的奶娘,几乎没人抱过她了。 但奶娘在山上也呆不过一年,她稍微大一些后,师父就把奶娘赶走了。 自那时起,夏昭衣几乎再也没同人靠近过,除了师父。 六岁前,她常跟在师父身后,或抱一个木盆,一起去洗衣。或捧一口小碗,和师父一起等锅里的汤水沸开。还有一起伐木,一起洗墨,一起缝衣服。 但是六岁之后,师父全部都推给她做了,她就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煮饭烧水,一个人伐木。 伐木时砍得慢,但师父不催,宁可没柴烧火做饭,饿在那边数日,也要由她自己慢慢的磨。 她与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大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更为孤僻一些,因为山上没什么邻里可为伴。 真要说能亲近一些的人,也就是二哥了。 但是与二哥,也从未牵手或拥抱。 钱千千拄着树枝,跟在夏昭衣后面。 崖壁外边真的有条小路,狭窄陡峭,她走的小心,每一步都踩在阿梨踩过的地方上面。 待走出一段距离,那两个人也不会寻来后,钱千千低声问道:“你昨天爬那么快,去哪了呀。” “你怎么会在这呢?”夏昭衣反问道。 钱千千这才恍然想起,说道:“阿梨,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推?” “对,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回来,不知道是谁,忽然从路边出现,将我给推了下来。” “那你昨夜都在这里了,怕是要吓坏了吧。” 钱千千抿唇,提起这个便觉得委屈。 “是很可怕。”她更咽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没再说话。 这条路湿滑难行,且绕着山壁,非常长。 不过对于夏昭衣而言还是很轻松的,她早就习惯在这些悬崖峭壁上生活了,如今鞋底便缠着厚厚一层增加摩擦力的粗砂。 但为了等钱千千,她还是将速度放慢了一些。 远远已能见到山下的大院,渐明的晨光里,炊烟袅袅升起,人影奔波忙碌,又是新的一日。 钱千千开心的说道:“是不是快到了,阿梨你看。” 夏昭衣抬起头,眺了眼,说道:“她们还是起得很早。” “要做事呀,本来就要早起的。” “山下大约都被水淹了,送吃的更不可能了,她们这般早起,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对了,”钱千千神情变得严肃,“我方才在那边听说,卞二郎要我们从这里送吃的过去。” “我听到了,”夏昭衣说道,“留着他们有用。” “什么?” 夏昭衣一笑:“没什么。” 钱千千停下脚步,顿了顿,轻声道:“阿梨,难怪我觉得你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嗯?”夏昭衣回过身来。 钱千千看着她这样回过身子,魂都快吓没了,往里面的崖壁贴去一些。 “虽然你这两天都让我觉得怪怪的,可是今天特别怪,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你没笑。” 夏昭衣又莞尔:“我没笑就会很奇怪吗?” 她在水里见过这张女童的脸,面孔清秀,皮肤底子同她原先那样,冷白皮,她的手也要比后院其他女童们白嫩很多。 夏昭衣还很喜欢这个女童的眼睛,闪亮盈波,与她原来睫毛纤长的杏眼有些区别。 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 既像杏仁,却又融合丹凤,不适合浓妆,浓妆反而夺了灵气。 这样一张脸,不笑应该不会奇怪。 钱千千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你不笑,我就觉得害怕,你一笑,我就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昭衣笑得更灿烂了,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边道:“那成,若有机会,等前山那些人来,我给你一把刀子,再冲你傻笑,看看能不能把你哄得去砍掉他们。” “啊,那我可不敢!而且,”钱千千郁闷,“我也不是傻子啊,阿梨。” “我也就是说着玩的。” 夏昭衣唇畔依然浮着笑意,却变得落拓与畅爽,眼眸也明亮了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笑道,“他们没可能再来后山了。” 第60章 竟然没死 几个仆妇围在余妈身旁,好奇的看着余妈手里面正在忙活的东西。 那边渐渐的,也有女童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一个仆妇开口问道。 余妈昨夜将鱼肉里面的鱼刺都给剔除了,切成一小片,裹了粉,又加了一些酱料,便放在那边腌制。 现在她将这些腌好的鱼肉拿出来继续处理,旁人反倒认不出这是鱼肉了。 “等下给你们吃,”余妈说道,“是肉。” “肉!”一个仆妇低叫出声音。 女童们的眼睛也都亮了,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来的?”另一个仆妇道。 余妈垂头忙着手里的活,似没听到。 “都不干活了吗!”方大娘见这边围作一团,高声叫道。 大家朝她看去。 几个仆妇嘀咕了声,先离开了。 方大娘从那边望来,看到余妈手里的东西,皱了下眉头。很想上来问话,可想起凤姨那模样,便又作罢,冷冷的收回了目光。 说是干活,其实现在哪有什么活可以干。 平日里,她们惯是要早起准备伙食,并且还要分出一部分仆妇和女童,替那些人洗衣裳或刷马桶,几乎忙不过来。 可昨天情况却不同,昨天为怕浪费粮食,她们就只准备了一半,果然,并没有送出去。 即便如此,这些食物也不会就此分了,虽是隔夜,不过处理得到,并没有异味。 所以今天,她们根本没事可以做了。 大家努力要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些人则干脆躲去菜园那边。 “姐,你听到了没,有肉呢。”小梧坐在井边,低声说道。 小容目光出神,有些呆滞。 “姐?”小梧伸手轻推。 小容略略受惊,回头看来。 “什么?”小容问道。 “姐,”小梧不安道,“你到底怎么了。” 小容心神不宁,不想说话,垂头看着盆里的衣裳和水。 “刚才听她们说,好像有肉。”小梧又道。 “嗯,”小容随口应道,“我帮你多弄点。” “嘻嘻。”小梧一笑。 不过看到小容这样,小梧的笑又凝住。 笑不出来了。 可是小容又不肯说她的心事。 小梧转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目光扫过西北山头下来的两个人影,她眼睛又亮了。 “姐,你看!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了!”小梧欣喜的叫道。 小容皱眉:“什么?” 随着小梧的目光看去,小容一愣,瞪大了眼睛。 “钱千千那个二愣子和阿梨最近关系可好了,我们要阿梨给肉,顺带就让钱千千那份一起给了,哇,好多的。”小梧高兴的说道。 小容忙收回目光,心跳扑通扑通,快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和阿梨在一起! 她愣愣的看着身前的水盆,双手攥紧木盆边沿,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梧眨了下眼睛,朝她看去。 小容越想越慌,但很快,她便有了个主意。 深深呼吸,小容努力做出最平静的样子站起:“跟我来,我去屋里拿件东西。” 说话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与惶恐。 小梧“哦”了声,跟着起身,回头又看了眼那边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生出一些羡慕来了。 那个阿梨,这几天就没有看到她做过事情,每天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真好。 不过,她被打成那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胡思乱想着,小梧收回目光,跟上小容。 关上木门,小容便匆匆去往木柜里面翻找东西,神情慌张。 小梧看着她,不安道:“姐,到底怎么了。” “我们要逃。”小容沉声道。 “逃?” “对。” “逃……”小梧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惊道,“姐,为什么啊!” 小容没有说话,还在翻找着。 并不确定钱千千有没有看到是她将她推下去的,可是这种不确定才令人害怕和不安。 倘若看到了呢? 那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余妈那么疼爱钱千千,又和凤姨走得近,她和小梧的下场绝不会好。 更不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关键所在,就是阿梨。 就算钱千千没有看到她,可阿梨说不定就在远处看到了呢? 强烈的不安让小容极近崩溃,无所招架。 只有逃了。 留下是赌,逃走也是赌。 可是留下赌输了会直接没命,困禁无望,无所遁逃。 逃走至少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能拼上一把。 翻了好久,终于在角落里面找到了一把小匕首。 小容忙塞进衣服里面藏好,拉起小梧:“走,我们先去菜园。” 她们本就没什么衣物,又破又烂,带了累赘,索性不管。 小梧被她弄得慌张无措,但还是跟了上去。 “余妈在那边。”钱千千喜道。 夏昭衣面容温和轻柔,小手握着地上捡的一截长木枝,没有抬头去看。 “阿梨。”钱千千唤道。 夏昭衣看着前面的路,闻言道:“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特别开心,是不是因为转晴了?” “据说天气的确能左右人心情。”夏昭衣笑道,“不过你此时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大难不死。” “那天气能不能左右到你呢?” “我?”夏昭衣笑着摇头,“不会,我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真的假的,为什么?” “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很少心情不好啊。” “可总是有些原因的吧。” 夏昭衣失笑:“谁会没事去找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菜里放多了盐,咸的么?” “那你平日是不是很少生气呢?”钱千千又问道。 “当然不是,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不生气,怎么活。” 钱千千一愣:“阿梨,你说的什么?” “如果听不懂,那就不要再问啦。”夏昭衣说道。 说着,她抬头看向天色,又道:“不过此次放晴有些短暂,两个时辰后大雨更甚,所以你现在心情好,就尽快好个够。” “嗯?”钱千千也跟着抬起头,“还会下雨吗?” “会,”夏昭衣说道,“会更大呢。” “那也好,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我快困死了,又累又饿。”钱千千说道。 她真的已经快撑不住了。 第61章 暴雨前夕 习惯性的,夏昭衣不喜欢从大院过。 绕过猪圈,她和钱千千去到菜园。 菜园的人难得比大院要多,多数卷着裤脚,在畦田里排水。 “你先回去睡吧,”夏昭衣边走边道,“我去找凤姨有些事情。” “我还是要去跟余妈说声的,她会担心我。”钱千千道。 “没关系,我去说。” 钱千千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天空。 “阿梨,等下真的会下雨吗?” “嗯,不过明天便是真正的晴了。” 钱千千点头,还望着天空,脚步也渐渐停了。 短暂晴朗,也是晴朗。 天空澄碧,云朵洁白,阳光暖暖洒着,她冻了一夜的身子被烤出了细密的汗水。 鸟儿吱吱喳喳飞过,不远处的树梢上还停着一串。只是那树梢的模样有些可怜,半是折枝,半是凋零,光秃秃的,像个枯槁的老汉。 “阿梨,你说这些鸟儿昨夜藏哪儿去了呢,风雨那么大,它们现在竟还能活蹦乱跳,我猜……” 钱千千顿住,朝四周望去:“阿梨?你人呢?” 房门被整个打湿了,颜色变得极深,檐上雨水成串的落下,在地上蓄着薄薄一层积水。 夏昭衣抬手敲门,很有规律的三声,不轻不重。 凤姨睡得不好,皱着眉头嚷道:“谁啊。” “阿梨。”夏昭衣回答。 凤姨微愣,随后忙掀开盖着的小被,不顾不整的衣衫,半趿着鞋子便奔去开门。 女童站在门外,抬着头看着她,叫道:“凤姨。” 凤姨也望着她,仍是愣着,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绪。 方才听到声音的一瞬,她就觉得好像洒了泼油在快灭的木火上,随即“哗”的一声,星火燃起,热气扑腾,远处那似渐渐黯淡的光点也大照四方。 这种心情,让她难言。 而面前的小女童,矮矮的个子,脸蛋上虽淤青成片,却洗的干净,衬的眼眸越发明亮。 衣服便没那般好运,褴褛破烂,满是泥渍,很多地方缺着大口子,里面的肌肤隐隐的露在外面。 “阿梨,”凤姨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昨夜去哪了?” 夏昭衣一笑:“等下会有两个人过来,想要你们去前山送饭,在那边有许多密道,虽说比下山送饭要近许多,却也陡峭晦暗,崎岖难行。凤姨,如若你们走熟了那条路,这修桥或暂修机关的事,可能更遥遥无期了。” “密道?” “嗯,白日还好,你们与人为伴,尚能有些胆气,但一到晚上,那边可到处都是坟地与白骨,甚至还可能有凶兽出没,不知你们会不会怕。” 凤姨皱起眉头。 对于桥坏了,路难行,她这两日隐隐也生出天高皇帝远的怠慢心思,可如若“皇帝”又来了呢。 风吹来一阵一阵,檐下又淌下大片水来,凉意颇浓。 远处有人路过,好奇望来。 形容狼狈的凤姨,和衣衫破烂,像从街头要完饭被打回来的小女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个皱眉发愣,面目隐忧,一个神情安然,侧头看着日头下璀璨晶莹的水花。 虽然时间紧迫,但夏昭衣仍未一口气说完想说的。 急功近利反令人生疑,让凤姨自个儿去琢磨,比谁说都管用。 再者,她也不是非求着她们一起离开,只是把路先铺好,把该做的先做,而到底要不要走,都是她们的事情,她不强求。 不过,在看到凤姨这个模样出来开门时,夏昭衣心里也已有了几分笃定。 静了一阵,夏昭衣伸手:“凤姨,认识这个吗?” 她抬起手,手心里面安静躺着一块玉和一个令牌。 看到那令牌,凤姨惊道:“这是哪来的?!” “吴达身上的,”夏昭衣捏着令牌,来回看了下,道,“做工一般,材质还不错,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你认得就好。” 吴,吴达是谁。 凤姨片刻愣怔,蓦然一惊:“吴达!二当家?” “他死了。”夏昭衣说道。 凤姨瞪大眼睛:“死了?!” “你看,”夏昭衣将令牌递过去,“我从尸体上拿的。” 凤姨伸手接过令牌,看了眼后忙藏好:“阿梨,你先进屋。” “我不想进去。” “啊?”凤姨看着她。 “采光不好,空气也不好。”夏昭衣笑道。 凤姨抿唇,道:“还是进来比较好。”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有,你怕日后事发,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我头上,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夏昭衣将色泽不怎么样的玉也递过去:“这也是吴达贴身带着的,大约是什么珍爱之物,以他如今身份,想要块好玉不是难事,但他却戴着这个,我寻思会不会是他亲人给的。” 凤姨接过玉佩,面露犹豫和难以置信。 “吴二当家的,真的死了?” “山上马贼不过两百,吴达一死,群贼无首,而且他们如今正恐慌着,也许戒备会更森严,可手脚却是大乱的,要离开就在今夜。”夏昭衣又道。 凤姨端详着玉佩,心绪复杂深沉。 天色渐渐变阴,乌云遮压而来,风也起的大了。 凤姨还在犹疑,根本无法决定。 这时,大院那边传来一声吆喝:“饭呢!他妈的,真当治不了你们这群贱妇了,竟敢偷懒,都不想活了!” 凤姨抬头看去,虽被一排大屋挡着视线,声音却听得清楚,真的有男人来了,而且是从山上下来的东北方向。 后山的所有仆妇们或近或远也都听到了。 方大娘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可算来人了,怎么样了那边,夫人少爷们是不是饿得慌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送去呢,山下发着大水。” “滚开!”四广喝道,边抬脚踹来。 方大娘避开的快,眉头一皱:“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比起刘三娘对前山那些人动不动赔笑的模样,方大娘和凤姨算是一类人,多少有些脾气和硬气,更重要的是底气。 方大娘擅做饭酿酒,凤姨略懂医术,这就是她们的底气,有时候还能在卞夫人跟前说上几句。 “饭呢!”三广也叫道,“先把饭给我们端来!” 凤姨收回目光,看着阿梨:“我得整理下,然后出去忙了,这件事情暂时搁着,容后再说。”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夏昭衣一步上前,手掌按在门上,挡住凤姨关门的趋势:“你真的有这么怕这些人吗?” 第62章 一个耳光 夏昭衣的力气不大,这么支着门,其实毫无威慑。 可是凤姨看着她的眸子,硬生生的没了合门的气力。 眼睛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她却读出了一丝轻狂与不屑。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啊。”凤姨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那你杀人的时候,眨过眼吗?” 凤姨错愕。 “我本可以早就离开,我留下是因为我不忍,就算我喊了官兵来剿匪,你想过你们会是什么下场吗?或被这些马贼先杀尽,他们不好过了,又岂会留你们潇洒。或被官府论作同谋处置,年幼女童许能逃过一劫,可是你们这些仆妇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落个被流放的处置。而你呢,你觉得你会有流放的待遇吗?甚至,”夏昭衣缓缓道,“那些曾受过你压迫的人会出来指认你,泼你一身脏水,你连砍头的待遇都不会有。” 凤姨听着心悸,眼睛都变直了。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她跟着师傅从药堂出来给人问诊,经常在路过菜市口时,能遇上罪犯行刑。 她不敢看,捂着耳朵大步跑在前头,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 回去后,人散了,地上徒留一滩被水冲过的血渍。 冲不掉的,冲多少次都那样刺目。 那些鲜血也常常入她的梦,醒来一身冷汗,她便揪着被角一动不动,等着天亮。 那时,她才多大? 凤姨的模糊视线落在面前的女童身上,渐渐聚焦。 那时的自己,也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眸吧。 如春风溪水,香水青桃。 对未来也有太多期许。 邻家小哥高大的身影,说书先生话本里的郎君良人,那些打马而过的江湖少年侠客,都曾让她情怀初动。 也曾为不平事不平,为欢喜事欢喜,喜怒形于色,何须藏深浅。 岁月如阳光灿烂的湖光,倒映着沿岸的棠梨鸢尾,那些盛世年华的过往,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抬头仰望。 她在窒息着,能见到的只有水面上的涟漪,蓝色波纹轻颤,模糊而缥缈。 这样的怅然以前不是没有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是绝望和无望,如今却是失落。 “你们就没有一点准备?”小厮的叫骂声复又响起,“偷懒成这样,胆子真的肥了,我看你们都别想好过!” “快把爷的酒肉先端上来,夫人少爷们的也快弄,谁他妈有心思等你们拖拖拉拉!”另一个小厮也骂道。 又累又困,他们脾气比往常还要暴躁,心情差到极致,偏这些妇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还慢吞吞!” 看到前面的女童还在井边动作笨拙的洗菜,三广几步快走,揪住女童,发泄般狠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再往地上摔去。 女童惊惶的叫声响起,其他人只是各自躲远一些,唯恐也受打骂。 凤姨抬眸虚望着那边,神情茫然。 “我最后问一遍,凤姨,你要不要走,若要走,我可以再留一晚。若不走,那我现在便离开,但凡闲事,我从来只管一次,不会回头的。”夏昭衣又道。 静了小片刻,凤姨低声道:“我,我不敢。” 夏昭衣心下微叹,说道:“你手里面拿着的,是吴达的令牌和玉佩,这个人,你们当初怕不怕?” “怕。” “那现在呢,还怕吗?” 凤姨垂头摩挲着手里的令牌。 “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山上所有的马贼们都死光了,你也没有勇气离开?你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你自己心里的他们吧。人为奴,身不由己,那没办法,可心与神也甘愿为奴了,才是真正的可怕。”夏昭衣又道。 她不喜欢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与人说教。 但钱千千说,之前凤姨曾在卞夫人面前替她护短,虽然她不需要凤姨为她这么做,可想象当时情形便也知道有多凶险。 还是同先前那样,她便当承了这份恩。 凤姨定定望着手里的令牌,目光扫过上面的刀剑砍痕,粗糙的手指轻轻去抹。 “阿梨,”凤姨轻声说道,抬眸看着夏昭衣,终于下定决心,“我赌了。” 的确是赌。 她并没有见到过阿梨说的那个侠客,也尚未确定这女童所说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两者相比,留下继续暗无天日,如狗般卑贱。 而离开,大不了就一死,再被骗,还能比如今更糟糕么? 而既然是赌,赢面自有一半,如若真能离开,那她所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期盼,让凤姨的血再次滚烫了起来。 夏昭衣一笑:“好,就当是赌。” “我要怎么做,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去找余二娘?”凤姨问道。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色,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她望回凤姨脸上,说道:“凤姨,可能是我不善言辞,没有表达清楚,所以让你误会了。” “什么?” “我说的走,不仅仅只是我们,你莫不会以为我就带着你,再有余妈和钱千千,我们四人一起离开吧?” 凤姨微顿,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她之所以认为阿梨会带上她,是因为她和余妈走得近,瞒不住她,索性不瞒。 而且她是个后院管事,可以做很多安排,比如支走谁,比如要谁去忙活些什么。 不然,以她和阿梨的交情,怎么会带她? “我一直想的是,要么我一个人走,要么我带所有人走,你是核心关键,所以我才来询问你,你可能误会了。”夏昭衣又道。 “所有人?”凤姨想都不敢想,“你要带我们所有人离开?” “既然赌,就赌的大一些啊。”夏昭衣笑起来,微微抬手,指着天空,“今天我们就以天地为局,以命为筹码,赌上这一把。” “隔夜的?为什么是隔夜的?!”四广暴躁的拍桌,“你们鼻子闻不出味吗?” 方大娘不想过去了,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个仆妇过去。 可是这种情况,谁敢去找死? “老子们辛苦了这么久,你就给我们吃这个?”三广将碗砸在地上。 瓷碗碎开,迸溅的碎片往四周飞去。 落在地上的米饭让好多人心疼不已。 “想吃吗?”三广怒喝,“跪下去舔了啊!” 方大娘沉下脸,当没看到,压着口气继续干活。 这时一个人影,从大院西南角疾步走出,众人看了过去。 三广和四广也抬起了头。 “啪!” 凤姨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落在了三广的脸上。 第63章 最后一餐 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 余妈偷了几个鸡蛋,准备打到她搓了一早上的鱼粉里面去,见到此幕,鸡蛋差点没从手里滑出去。 若是寻常小厮,闹得严重了,去到卞夫人面前,凤姨可能还能有些底气叫板。 但是这两个,可是卞元丰旁边的人。 那一声耳光清脆,手劲极大,三广整个人趴在了桌子另一边,后知后觉的捂着脸,有些呆愣。 四广眨了下眼睛,看向凤姨,猛一拍桌起身:“你……” 一阵风声。 凤姨端起桌上的酒水就泼了过去。 “糟蹋粮食就算了,还要在我们面前糟蹋!这碗酒,老娘可以点把火烧了你!”凤姨骂道。 “砰”的下,她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怒道:“把这两个人绑起来!” 疯了吗这是…… 没有人敢动,都看着凤姨。 有些人甚至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林又青。 四广抹了把脸,怒喝:“妈的。” 冲过来要打凤姨,头皮却一紧,被人强行往后扯去,咣当砸地。 后脑勺摔得生疼,四广眯着眼,隐约只看到一张被抓的七横八竖的脸,冷冷的看着自己。 “呸!” 梁氏虚吐了下,抬脚抵着他的肩膀,将他上身抬起,而后手里的粗绳一甩,再扬手缠绕,将他捆作一团。 整个院子像是没人了一样,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全看着她们。 三广也回了神,凤姨却伸脚踹开了他屁股下的长条凳。 而后梁氏将他也捆成了一团。 “这是,干什么?”方大娘第一次觉得自己气势要比凤姨弱上一截,声音都怯了下去。 梁氏将两个小厮丢到了大院正中,还给他们的嘴巴各堵了一块臭抹布。 余妈擦着手跑来:“怎么回事?” 凤姨掏出吴达的令牌和玉牌,重重的按在桌上,看向院里其他人。 “这是吴二当家的!吴二当家已经被官府的人暗杀了!”凤姨喝道。 众人看向那令牌。 凤姨又道:“官府的人来救我们了!你们是要和前山那些马贼做一路人,被拉菜市口去砍头,还是要跟着我走,一起离开这不是人呆的鬼地方,回到我们原本的家园?” “官府……”余妈喃喃道。 这两个字,像是上辈子听过的那般遥远。 一个仆妇说道:“是不是前阵子,他们说的磐云道的驻兵?” 凤姨没回答,看向那边的方大娘:“你呢?” 她直接就将问题抛给了另一个管事。 众人也看了过去。 方大娘脑子空空的,反问:“真的是官府?他们如何与你取得联系?” 凤姨不想废话,直接将吴达的令牌和玉佩丢了过去。 东西落在地上,方大娘垂下头。 “要走的跟我一起走,不走的你留下来只会更惨,”凤姨继续道,“卞八爷早早领人出山了,只留了一个二当家在山上,他已经死了!现在山上这些贼子没了领头的,所以要和我一起走的人都站过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众人沉默。 安静一瞬,最瘦小的几个童奴忽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便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一个仆妇也猛然摔了手里的竹筐,怒道:“走!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还要给那些畜牲们陪葬吗!” 她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大院的动静早早吸引了后面的的人,许多人都渐渐围来。 余妈没说话,直接过去就站到了她们后面。 又有几个女童和仆妇走了出来。 凤姨看向那边的方大娘。 方大娘手里还拿着饭铲,抿了下唇,一把将铲子砸了出去。 “走,留在这里有什么盼头!”方大娘叫道。 她也跑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 三广和四广倒在地上,使劲挪动着,嘴巴里面支支吾吾,却骂不出半个字。 疯了疯了,疯病果真会传染,这些后院的人全都疯了。 夏昭衣坐在菜园旁的台阶上,一直抬着眼睛望着天空。 已经开始有阴云了,风也逐渐变大。 前院的动静传来,她也能听到。 这些话不是她教凤姨说的,凤姨的力量果然非同一般。 阴云被风卷着,流转浩瀚,日头已经见不到了。山上那些被晃动一夜的草木没有得到多久安宁,又要在新一轮的狂风暴雨里挣扎。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远山两个疑似人影的地方。 隔的太远,分辨不清,像是人影,又像不是。 “那这些饭还做不?”一个仆妇指着自己方才切的那些菜。 “做,为什么不做,做出来我们自己吃。”梁氏喊道。 “做!”凤姨也道,“大家山上累死累活那么久,临走前一定要吃顿最好的!我们砸了他们的锅和碗,让他们休想再吃上饭!” 夏昭衣听着她们的话,抬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又何尝不饿,满脑子皆是京城那几家大酒楼里的招牌菜。 每逢节日回京,二哥就满大街带着她去寻吃的,哪家酒楼哪个菜式最拿手,没人比二哥更懂。 夏昭衣最爱的是常味鲜里的百花糕和芳沉楼里的十香排骨,最后一次吃,还是两年前了。 不,加上她这“死去”的两年,应该是四年了。 前院那些妇人当真开始做起了饭菜,做的比哪一次都勤快和愉悦。 食物的香气飘散了过来,夏昭衣被熏的馋嘴,不由失笑。 她站了起来,松动了下筋骨,抬头又朝山上看去。 她也得去给自己找点食物了。 好多好多的肉。 平时大家可望不可及的各种食物,此时正大片下锅,等待食用的人不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马贼,而是她们自己。 女童们开心的洗碗和洗菜。 仆妇们偶尔仍会害怕,可是看到凤姨和落在地上的令牌,便又定了番心。 二广此时站在前山,吼了数声,都没人回应,那些仆妇和童奴的眼神,分明知道他就站在那里。 连四广三广都像是死了一样,不知道躲到了哪去。 食物的香气隐隐飘来,饿了快三日的二广气的恼火和跺脚。 一锅一锅的菜出来,童奴们都乖巧捧着碗坐在那里等,大碗的饭,大盘的肉,色香味俱全,还有好多配菜。 二广的角度看不到。 梁氏吃了一半,忽的放下筷子,端着啃出来的骨头去到断桥那头。 二广恼火的伸手指她:“你们他妈的耳朵聋了,听不到爷叫你们吗?” 却见梁氏手腕一番,将碗里的东西挑衅的倒光,再将碗恶狠狠的砸了过来。 第64章 着手准备 悬崖距离隔得那么远,这口碗自然扔不过去。 二广看着那碗连一半都没到,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他惊讶的抬头看向梁氏。 一个仆妇,敢对他这样? 梁氏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二广皱起眉头,想了想,立马转身就跑。 “你去干什么了?”凤姨问道。 梁氏一笑:“出一口恶气。” 尽管这口恶气并不能出到多少。 比起她们在山上所受的这些苦难,刚才那个举止其实有一些幼稚滑稽。 凤姨抬眸朝崖边的断桥看去。 不知道梁氏这么嚣张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一切都还没有一个谱呢。 她又抬头看向天空,这气象,应该会如阿梨说的那样吧。 一顿饭吃得尽兴,剩下的碗筷谁都不想去收拾。 凤姨开始组织人手。 她将山上的仆妇们分成三队,将童奴们也分成两个小队,每队都选了一个队长出来,并严格警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这些队长的。 而被选中的队长,真是哭笑不得。 事成了,她们脸有荣光。 事不成,那就糟了,其他人或许法不责众,她们呢?人头不保已是必然。 没人知道凤姨想干什么,但是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乖乖的听话。 这种时候,不能乱心,唯恐乱了别人,更怕乱了她们自己。 三广和四广还倒在地上。 从这些仆妇们的对话里面,他们早就听出她们的目的了。 他们不敢再骂骂咧咧,声音都不敢出一下,不时彼此对望,一开始的嚣张态度全然不见。 而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一个被选中为队长的仆妇忽然指着他们,提议说道:“最怕有些人还怀着一些小九九,我们现在要不拿刀,一人一下砍死他们吧。” “我也觉得可行,”另一个队长说道,“大家手上都沾了血,这件事情谁都摘不掉了。” 三广和四广吓得瞪大了眼睛。 凤姨却摇头:“不用了,留着吧。” “留着?”梁氏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死不足惜啊。” “阿梨说还有用。”凤姨说道。 大家都一愣。 “阿梨?”梁氏皱眉。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但那夜跟着凤姨还有余妈一起去给前山头那些马贼送饭的仆妇们,心里却都生出了蹊跷和好奇。 那天晚上,凤姨为了维护这个阿梨,甚至还在卞夫人跟前大吵过。 当时凤姨的强硬态度,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连卞夫人都在气势上被压了一截。 其实那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凤姨要那么袒护一个小女童,就算真不是这个女童干的,也没必要在卞夫人跟前争成这样。 现在凤姨又提到这个名字,她们心里面都有了一种隐隐的猜测。 也许,正是因为阿梨跟这次的出逃计划有关,所以凤姨才那么维护她? 如此解释便能解释的通,同时她们更能放心一些了,原来早有计划和安排。 “分工吧,”凤姨说道,看向第一队仆妇,“山下路不好走,你们去准备菜刀锄头,斧头都行,大家必须要在最快的时间离开。” “是!”为首的仆妇应道。 “砍不掉的,就用火攻,”凤姨看向第二队仆妇,“你们去准备菜油猪油灯油和酒,山上这些酒都是我们酿的,本就该归我们。如若路上遇到拦路的人,我们就泼过去,学那林又青,再扔个火把。” “是!” 凤姨看向第三队仆妇:“把山上的木门和门窗都拆下来,用钉子和浆糊粘着,做成两个大小相当的,要最大规模。” “好。” 余妈不解:“这个要怎么用?” 凤姨没回答,指着三广和四广,对第一队女童说道:“等一个时辰后,你们把他们松绑。” 女童们有些傻眼。 岁数最大的指着自己:“我们?可是他们会不会打我们?” “没力气的。”凤姨道。 这三广四广看着凶悍,可饿了差不多三天了,看模样也是很久没有睡好,哪来什么力气。 女童打量了他们下,怯怯点头:“嗯。” 最后一队女童,凤姨道:“去整理食物,我们路上要吃,准备的越多越好。” 这个她们喜欢,顿时开心的应道:“嗯!” 安排好人手,凤姨在大院正中摆了个八仙桌,往装满米的碗里插了两根香。 “一根烧完,再烧一根,烧完之前,大家务必办好手头要事,回来这里。” “是!”众人齐声应道。 凤姨自己也没有闲下,和梁氏余妈一起去到房间里面整理药物,以防有意外伤亡情况。 整理了几个药罐,梁氏有些不放心,问道:“这样真的可行吗?” “那么多人一起,不用怕。”凤姨道。 “我们人再多,也架不住别人刀子多,”梁氏不安,“卞八爷离开了山头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呢。”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她,沉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就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将怀里的几个药罐打开,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的纸中。 梁氏和余妈看着她熟练的打包捆装,一时沉默。 半响,梁氏轻声道:“算了,我反正是跟着你的,你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依你。” 余妈也道:“我向来没什么主意,我随你们两个。” “不过,还是准备几包毒药吧。”梁氏又道,“我还是怕死的,他们的死法我受不起,我死后身子他们要怎么糟践,那不归我管,反正咽气的时候我不想太惨。” 凤姨心下动容,低低道:“别想的那么可怕,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自己心里面都没有底。 梁氏没说话了,沉默一阵,她重新打开药罐,也同凤姨这样,将几味治外伤的药材倒出来包好。 屋外的风已越来越大,随时都有大雨的可能。 有人决意已定,有人还在忐忑。 但不管怎么样,手头上面的事情她们都在准备。 长年后山的锻炼,这些仆妇们早就磨出一身干练,不到烧第二柱香的时候,除却那要粘门板门窗的第三小队,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包括女童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第65章 后山造反 二广疾步跑回去,进了院子后却在门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卞元丰现在在睡觉,他起床气向来大,如今精神状态那么差,也许会直接起来就杀人。 小书在院中烧水,看到二广形色匆匆,问道:“怎么了。” 二广思量了阵,转身就跑。 “古里古怪。”小书嘀咕。 看回身前搭起来的小火堆,小书阴郁的心情越发糟糕:“全部都变得古古怪怪,这是中了什么邪。” 除了刘姨娘,其他姨娘们全都在卞夫人的楚凤院。 不过卞夫人不在,她去了龙虎堂。 楚凤院大堂里,众人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安静的诡异。 卞元雪在左手边的别厅里,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里拿着长鞭,把手在桌上无意识的点着,一下一下。 二广来寻人的动静传了进来,卞元雪抬起头看去,叫道:“外面什么事?” 几个随从和二广一起跑进来。 二广急声道:“小姐,后山那些人变得非常奇怪,可能要出事了!” 后山。 又他妈是后山! 卞元雪面色沉下去:“这些贱妇哪敢出什么事,本小姐一个鞭子打的她们落花流水!” “大小姐,你要不去找下夫人,这件事情得问夫人怎么办啊!” 龙虎堂,那地方他可不敢一个人去。 “我弟呢?” “二少爷这几日劳累,正补眠呢。” 卞元雪“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我倒要看看那个阿梨到底有多神气!她当真将我弟给打了?” 二广一脸郁闷。 确实是被打了,而且一点便宜都没有讨到,可狼狈了。 但是这种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我问你话呢!”卞元雪喝道。 赵姨娘开口:“后山的人到底怎么了,怎么奇怪了?” 卞元雪眉头一皱,恼怒的看过去。 赵姨娘无视她的目光,定定的看着二广。 “她们一直在收拾东西,还,还吃肉,那肉骨头那么大一碗,一个仆妇当着我的面给倒悬崖下了,还把空碗砸过来。”二广比划着说道。 “有这种事?”赵姨娘一愣。 其他人也愣了下。 “我都没吃东西!她们竟敢吃肉?!”卞元雪叫道。 赵姨娘转头看过去,拔高音量:“大小姐能不能先不要说话了!现在什么形势你还看不出来吗?能不能长点心!” “你吼谁呢!”卞元雪大怒。 “后山的人要跑了!”赵姨娘骂道,眼睛里面全是对卞元雪的厌恶。 “她们敢!我打断她们的腿!” 满堂的人都好笑的看着她,沈姨娘那边还发出了两声嘲讽。 卞元雪嚷完也顿了下。 “你怎么打?桥断了,下山的路也被水淹了,你是飞过去打,还是跳过去打?”赵姨娘道。 卞元雪这几日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好过,刘姨娘也就算了,赵姨娘都敢这样了! 可是憋了半日,她不知道反驳什么,只是气道:“这跟你什么关系,要你多嘴!” 赵姨娘看回二广:“你找几个人去龙虎堂那边,要快,这件事情跟我们说没用,得去那边找夫人和二当家们。” 二广头疼,看样子,还是得去一趟。 可二当家,哪有什么二当家,二当家都死翘翘了! 没办法,二广只好自己过去。 卞元雪看着他们离开,气恼的看向那边的赵姨娘。 赵姨娘坐了回去,双手在身前揪着手帕,面露焦虑。 虽然山上日子不好过,成日看来看去这么点景致,可山上清闲呐。 什么都不用做,还有人可以使唤,要知道她当初不过才是一个农家女,自小织纱长大的。 这阵子别人没饭吃,她却不同,早先后院送来的糕点干果或者卞八爷直接赏来的,她那小院可藏着满满一箱呢。 但坐吃总会山空,如若后山那边的仆妇们造反了,山上缺人手,指不定她们这些妇孺们都要被赶去做饭了,甚至连卞元雪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人饿到极致会做出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从饥荒中逃出来的赵姨娘可一清二楚。 卞夫人此时冷冷的坐在卞雷经常坐着的位置。 虽然卞八爷不在,但是他常坐的那个虎皮椅,她也不敢贸然去坐。 大堂下面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确切来说,只有一具,另外两具早就已经血肉模糊,只剩一个扁扁的,模糊的骨架了。 几个十人长都没说话,除了那个在落霞苑被处理完断腿送回这里的十人长,不时在睡梦中呢喃呼痛,甚至暴躁的哭出声音。 气氛死寂安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吴达的尸体上。 吴达的身手不弱,硬拼绝对能缠上一阵,什么样的人能直接把他杀死,并且没有在身上留下恶斗的痕迹? “女童应是饵,”一个十人长打破沉默,说道,“就算你亲眼看到她出现,也不能证明就是她杀的吴二当家。” 唯一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十人长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卞夫人。 他现在还在后怕,心有余悸。 那么大一块石头,就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往前那么一点点,他可能也要被砸个模糊。 他现在甚至还在感激那砸没了腿的同伴,如若不是他拉着,说不定他会跟吴达一个下场。 光是想到这些,他的后颈就一阵冰冷。 “夫人,”一个十人长站在门口高声说道,“几个小厮过来,说后山的那些妇人要逃了。” 龙虎堂宽敞高阔,他的声音喊得响,中气十足,隐隐还有回声。 卞夫人一愣。 堂内的众马贼也愣了:“你说什么?” 十人长回头,看向那边已经要回去的几个小厮,怒喝:“干什么!话没交代清楚,你们要去哪里?!” 卞夫人一拍扶手,怒的站起:“还有没有规矩了!后院那几个管事都在干什么吃的!” “说不定,她们已经死了。”旁边一个十人长说道,“那些人真要反,她们哪有命活?” 卞夫人头疼的一抽一抽。 抬手抚着额穴。 “而且也不能听这一面之词,下面发着大水呢,这些妇人们没本事离开的,难道乘船?”十人长又道。 第66章 往山上走 船? 这里哪来的船。 而且那么大的雨,就算有船,也只有傻子才选在现在离开。 卞夫人稳下自己的情绪,看向进来的几个小厮。 二广腿有些软,低声道:“夫人。” 卞夫人坐了回去,双手端放身前,腰板笔直,淡淡道:“其他不用再说了,你是二郎身边的人,做事不会横冲直闯。你先前说三广和四广去后院给我们喊吃的了,那就是说有路了。” 想到那边的巨大宝藏,二广有些不太自在,说道:“是有路,不过那条路可能不太合适人过去……” “什么?”一个十人长听不清楚,怒声叫道,“口齿放清楚点!” 二广抿唇,想到这些财富其实跟他也没多大关系,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夫人,”二广提高了些声音,“那边那条路是条暗道,昨夜那边一直在塌陷,我们今早才循声过去的,到那边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里面全是黄金珠宝,富可敌国。” 卞夫人皱眉:“什么?” 旁边那些十人长的眼睛却都亮了。 二广继续道:“如果真要带人过去,夫人,你不怕这些财宝被觊觎的话,那你就……”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一个十人长叫道。 卞夫人朝他看去。 那人也不客气,看了卞夫人一眼,冷笑一声,放下手里重重的大刀,在一个案几后席地坐下,坐姿粗犷。 二广被吼的快要站不住脚。 卞夫人看着那把大刀,隐隐也有些怯意。 这些人是她最不敢得罪的,尤其是现在吴达也死了,能压这些十人长的人都没了。 真要说,也许卞雷可以压一压。 二郎实在太小,还不够魄力。 “财宝便财宝,我们山上也没地方花,”卞夫人硬巴巴道,“你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如果真的要逃走,把她们全都带到这边来。” 顿了下,卞夫人又道:“记得先弄点吃的,弟兄们可都饿了。” “就是!”另一边一个十人长扬声叫道。 二广点头:“是,夫人。” 门窗,床板,木板。 所有能拆的,都被拆下来了。 仆妇们比对着大小,分两组同时进行。 这边用木门黏贴橱窗,那边也如是,一模一样大小的两个大木板,就这么被她们给拼凑了出来。 凤姨检查了下,尚算牢固,又令人将这两个大木板一上一下粘合在一起。 先用浆糊,再用榔头和大石块将钉子敲进去。 两排妇人跪在两边,叮咣作响。 大模板重叠一起,厚度加强了好多。 看到成形,梁氏道:“莫非是要做船?” 凤姨没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 “如果是做船,我们这些人不知道够不够,难道说要分批吗。”梁氏又道,这次压低了声音。 分批是什么意思,在梁氏看来,就是要牺牲掉一部分人。 凤姨摇头,然后指挥另一组女童去拿粗麻绳。 待一切准备好,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倒灌了下来。 “收拾一下吧。”凤姨最后道,“我们得走了。” 那边要看守四广和三广的第一队女童一愣。 一个女童起身道:“凤姨,我们怎么办。” “你们留下。”凤姨道。 果然。 梁氏心里面想着,略带同情的看了这些女童一眼。 女童们愣了,你看我,我看你。 好几个女童愣怔着,感觉快透不过气。 那边的仆妇们没有说话,神情冰冷麻木。 好些仆妇在制作这大木板时,就隐约猜到与船有关了。 木板虽大,可把所有人都载上,那根本不可能。 凤姨想了下,走过去在选出来的那个小队长耳边低语。 队长眨着眼睛,抬头看着凤姨,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你们留下,”凤姨说道,“这边就交给你管。” “可是……” 凤姨却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走吧。”凤姨说道,“我们要抓紧。” 雨越来越大,仆妇们带了斗笠,披了蓑衣,蓑衣不够的就打伞,伞也不够的,就强淋着。 昨夜大雨让山坡泥泞不堪,断木拦路,大水还没冲净流光,又来一场大雨。 凤姨在前面领路,边走边打量地形。 后面紧跟着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走的异常辛苦。 “怎么是往山上去?”一个仆妇叫道。 “那下面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战墙还在那挡着呢。”梁氏回道。 原来是这样,可是,怎么上的去啊。 仆妇又叫道:“这东西太沉了,才没几步大伙就累了,我们走不上去的!” “路是不好走,而且我们力气不够!”另一个仆妇也喊道。 凤姨如若未闻,仍走在前头。 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都皱起眉头,各自喘气,汗水和雨水浇的周身通透,真的快要吃不消了。 风声嚎啕,雨声凄厉,泥路一步三滑。 她们的斗笠偏了都腾不出手去整理,且肩膀上的疼痛越发剧烈。 “真的不行了!”又一个仆妇叫道,“我撑不住了!” “就这了。”凤姨这时停下,看着下面翻滚的大河和远处滔天的瀑布。 她回头看着这些累得快趴下的仆妇们:“可以放下来了。” 大家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仆妇抓着扛在肩上的木板叫道:“我喊一二三!” 在高喝的喊声中,她们将木板一气呵成的挪开,重重的落在地上。 “绳子绑上,然后卡在这。”凤姨指着土坡下的一道沟壑。 众人循目看过去。 土坡下面草木都折尽了,只有很薄的一层植被,和塌掉的泥土绞在一起。 仆妇们不明所以,但也依着凤姨的话,将粗绳绑在木板上,一共绑了四根。 凤姨令四个仆妇各拿一根:“一直牵着,等下上去了,我们再一起提上去。” 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要吊着。 怕这边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卡住木板,所以余妈留下,其他人牵着绳子继续往上走。 小梧和小容藏在远处,睁着眼睛看着上边。 小梧冻得缩成一团,牙齿打颤:“姐,我们怎么办,她们好像也要走。” 第67章 带你离开 小容和她依偎着,面容严肃,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不我们回去吧,现在这种情况,她们不见得就会对付我们。”小梧道。 小容没说话,还是不知道。 先前她们成功从菜园的另一边下去了,但那山下目之所及,全是哗啦啦的大水,她们不得不走回来,打算在山上藏个几日。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她们又冷又饿,真要硬着头皮回去么。 小容咬牙,不行,不能回去。 东边水流不停冲来草木花叶,一样东西忽然晃了下小梧的眼睛。 “姐!”小梧拉拉小容,“看那边。” 小容望去,一愣。 几颗黯红色珠玉卡在泥土里面,水流冲的泥土晃动,珠玉也跟着在晃。 小梧松开小容,起身就要过去,小容拉住她:“妹,干什么呢。” “我们出去要用钱的,”小梧说道,“这些东西一看就值钱。” 话音刚落,一串圆润晶莹的珍珠给冲了出来。 “姐!”小梧欣喜,“看哪。” 小容也看傻了眼,她有些发颤,说不出的激动。 这些珠玉如若带出去,价钱卖的好的话,那么她们会不会就是那些富家千金了? 想到以前见过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们,小容心跳难耐,突突飞奔。 “是那边来的,”小梧伸手指道,“姐,还得再往上,可余妈在那呢。” “等她们离开吧,”小容压低声音,“等她们一走,我们就去看看,多带点。” “嗯!”小梧高兴的笑起。 笑完,她缩着,又往小容身边靠去一些:“姐,可冻死我了。” 小容伸手环住她:“别怕,姐姐在这。” 甬道幽长潮湿,因为接连大雨,洞内的水流声变的湍急。 不同于上次摸黑,这次夏昭衣举着支火把,边在四周洞壁上照着。 这条矿道和昨夜塌下去的那条密道并不相通,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边看上去更旧一些,空气也更难闻一些。 不过这么破败的矿道,却和那地牢相连,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夏昭衣按照之前走过的路,来到那日偷听苏举人说话的地方。 火把在墙上照着,她轻轻敲着,摸到了一块松动。 略微使劲,挪不动。 夏昭衣无奈,到底这具身体只是个小女童。 她攀着石头,右脚也用上,抵在对面的洞壁上,借力想将石门移开。 赵宁手里的折叶微顿,耳廓轻动。 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渐明显。 她仍是面无表情,眼波却微微起了些波澜,看着手里的叶子。 风雨声大,两个小卒坐在外边檐下看着大雨。 一个抱怨肚子饿的没力气。 一个抱怨这里最近的青.楼也离着少说三十里。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双腿翘在另一条板凳上,防止被及腕的积水弄湿鞋子。 石门挪动许久,终于被慢慢磨开。 因为身板小,一条缝隙足矣,夏昭衣从外面钻入进来。 又是一道石门。 火把照了照,这甬道更为狭窄,洞壁比起外面那条来说要新的多,但至少也有十个年头了。 这道石门要好开许多,夏昭衣伸手按在门上,轻轻往旁边推去。 一股更难闻的潮湿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同样只开了一个小缝隙,夏昭衣看向对面的牢笼,和坐在牢笼里面的女人。 很长的头发,油腻又枯槁,直直垂在地上,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牢笼里面有张小床,床上枕头被压得极平,破旧的被子乱乱的堆在那边。 地上散落许多树叶,积的非常厚,枯黄打卷,没人理过。 牢笼朝南的角落里面有口破碗,破碗里的发霉馒头,正在被两只老鼠共享着。 等了好一阵,身后像是没了动静。 赵宁轻皱眉,放下手里的树叶回头看去。 很优雅的回眸,缓慢却不病弱,后背端挺着,双肩也很端正,可惜这脸。 夏昭衣安静的看着她的脸,脑中想着她若没有受伤之前会是什么模样。 而本以为是苏举人的赵宁,却反倒被蓦然出现的小女童微微吓到,随后也开始打量对方。 空气沉寂,外面的大雨淅淅沥沥,她们却似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你,”赵宁轻声道,“误打误撞来的?” 这么沉静淡定的小女童,竟没被自己这番鬼模样给吓到。 夏昭衣摇头:“不是,我就是来找你的。” 赵宁微顿:“谁叫你来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夏昭衣从甬道上面轻跳下来,走来说道,“这门,是上锁了么。” 赵宁仍保持着坐姿,朝外面的牢笼看去一眼,而后低声道:“你再过来的话,那边就可能看到你了。” 女童却似听不到,伸手捏着铁栏外面的锁链端详着。 锈成了这样。 夏昭衣抽出头上的一根削的极尖的小木簪,在锁孔上面轻轻挪动着。 极轻的一声咔擦声,锁链轻松的就被打开了。 她将锁链整根抽出来,尽量不发出动静,然后打开牢门,轻声说道:“走吧。” 赵宁愣怔的看着被打开的牢门,再看向外边的刘三娘。 其实这个角度很不容易被人看到,更何况,现在刘三娘背靠在那边,正望着外面的大雨絮絮叨叨,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 赵宁抿唇,起身走了过去。 脚步迈出铁门时,她垂首看了眼旁边的老鼠,心底有些怅惘,细细琢磨,又觉得像是什么思绪都没有。 但是,就这样轻易离开了么。 待她出来,夏昭衣又将锁链按照原来的样子,锁了回去。 石门只开着一道狭隘的缝隙,夏昭衣爬上去,轻轻松松的钻了出去。 赵宁将石门推开些,瘦骨如柴的身子同样轻松。 她回身想要将石门堵上,夏昭衣唤住她:“别。” “不合上?”赵宁说道。 “不合。” 夏昭衣说着,已经钻出了第二道石门。 火把还搁在角落,洞里的风将火把吹得摇晃。 夏昭衣回头看着她辛苦的推着石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 赵宁顿了下,伸手接过,揭开后,是一只被烤的脆嫩金汁的兔腿,外面包着很大一片叶子,叶子的芬芳也被带了出来,合成怡然香气,直扑鼻尖。 她抬起头,讶然道:“这是……” “这石门不好推,你吃完以后生点力气出来。”夏昭衣道。 然后她就举着火把站在外面,没有一点要上来帮忙的意思。 第68章 扶木而上(一更) 赵宁费了很大的力气推开石门。 抬起头看着夏昭衣,将兔腿递了回去:“你自己吃吧。” 夏昭衣没接,问道:“你什么都不问就跟着我出来了,不怕我是坏人吗?” “是不是坏人又如何,我在里面和在外面没有差别。” 夏昭衣笑了下,摇头:“不是的,如果我是个被派来试探你和苏举人关系深浅的人呢?” 赵宁也笑:“苏举人是谁?” “兔腿你留着吧,”夏昭衣看了抱着叶子的兔腿,说道,“不要觉得里面和外面没有差别,这世上但凡还有你肯维护的人,这就是差别。” 火光幽幽,将彼此的脸照的更加清晰。 赵宁枯黄的牙齿露在没有唇瓣的空气里,轻动了下,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来的地方都是瀑布和悬壁,平日便不好爬,如今下雨,唯恐更难,所以我不能先带你回去,你只能跟着我了。”夏昭衣又道。 “要去哪里?” 夏昭衣看向东边:“那。” 尽头是幽暗的一点,几乎无光,不知名的风阵阵吹来,寒意比牢中更浓。 赵宁站的笔直,衣衫磨得破旧,长袖被风轻轻带起,说道:“好。” 后山大院。 雨水倾天之姿,狂冲大地山河。 大雨打在油布上,需要不时将油布上面的雨水顶下来,否则会越压越沉。 女童们缩在一起,呆呆的看着雨幕中的青翠高山。 “她们不知道现在去到哪了。”一个女童说道。 其他人没有作声。 安静一阵,另一个女童道:“如果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怎么办。” “别怕,那些人应该不会杀我们的,把我们也杀了,就没人可以干活了。”队长道。 “嗯,我要更加努力的干活,这样就会没事的。”又一个女童道,有些害怕的看向那边的三广和四广,像是要说给他们听。 三广和四广缩在湿嗒嗒的地面上,这几日太过疲累,他们实在扛不住,竟就这么半梦半醒的睡着了。 “时辰到了吗?”最先说话的女童看向队长。 队长看向不远处的水漏计时,点头:“嗯。” 几个女童犹豫了下,捡起那边事先放着的锄头和菜刀。 队长过去轻轻踢了一脚:“起来了。” 三广睁开眼睛,困意浓浓,需用尽力气才能撑着眼皮。 “我们要放了你,你回去吧。”队长又道。 要被放了? 三广清醒了些,想要说话,嘴巴还被堵着。 两个女童蹲下去用菜刀磨着绳子,其他几个女童唯恐他还有什么花样要耍,就那么举着刀,虎视眈眈的望着。 将绳子从三广和四广身上抽走,队长又抛回在他们身上:“还不快走!” 三广扶起地上的四广,边抽掉嘴巴里面的臭布。 两个人的嘴皮和脸颊都酸疼的难受,不及揉一揉,张开嘴巴便干呕了出来。 女童们都退开保持距离,手里还举着刀和锄头。 “妈的!”三广声音嘶哑的喊道,“老子今天不……” 他想要卷起袖子去教训这些女童,但身子因被绑缚太久,僵硬的完全不听使唤。 “快走!”队长举着锄头,叫道,“不走就打死你!” “打死你!”旁边两个小女童跟着清脆喊道。 其他人还有些怕,怯怯的望着,只顾举着手里的武器,并不作声。 “走吧。”四广不想吃这亏,拉着三广。 三广气恼,但也知道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气力,冲这些女童哼了声,跟着四广相扶离开。 余妈一直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山上已经没了踪影的人群。 四根大粗绳还缠在木板上,偶尔会因为她们的走动而被轻轻带起。 木板下端就嵌在沟壑上,所以余妈可以勉强以一个人之力,将木板沿着光滑的泥石往前面推去一些。 所庆幸的是,这块大木板非常牢固和结实,风雨打来,她可以在另一面下边躲雨。 不知过去多久,绳子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 余妈抬起头,眺向上面高高的山顶。 隐隐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仆妇的身影,大多数人不敢去到崖边,还有人是蹲着的,唯恐天上猛然一道惊雷。 余妈摘下头上的斗笠,举手猛烈晃着。 “有动静了!”一个仆妇说道。 凤姨叫道:“开始准备,听我的喊!” “好!”众仆妇们应道,喝声响亮。 “准备!”凤姨又道。 众人后退,身体微微后倾,屈膝紧握着手里的绳子。 “拉!”凤姨高喝。 仆妇们将绳子往后拉扯而去。 绳子带了一路,滚了许多碎石与泥草,饶是她们干惯粗活,手掌粗粝,也禁不住这番摩擦。 一下,两下。 绳子被一节一节的拖上来。 这些绳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用来给山下守岗的马贼们放饭的,那个时候还没扩建到战墙那边,离的很近,而今下边早已被溪水和荒草土丘所据了。 凤姨也跟着一起拉,众人齐声喊着号子,将大木板一寸一寸往高山之顶拖去。 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大院里的那些童奴们都看到看,伸手指去。 “她们是不是要走了?” “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我们也去吧?” 队长抿唇,一咬牙:“不行。” “真的要跑了!真他娘的敢跑!”三广也看到了,有气无力的边走边骂道。 “你以为她们跑得掉吗?”四广怒道,“那么一个破木板就想当船用,蠢死了!这些人在后院当狗当久了,怎么做人都忘了,比狗还笨!” “我要回去找少爷和夫人,要让这些人统统去死!” “扒了她们的皮!!” 两人边骂着,边朝早上下来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四广停下脚步:“有些不对劲,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三广抬起头,四下望了圈:“怎么觉得像是这里,又不像是这里?” 余妈听到一些动静,回过头去。 四广和三广有所感的抬起头,视线撞的正着。 余妈下意识想要逃,还没转过身来,又止住了脚步。 逃什么? 现在该逃的,应该是这两个人! 想着,余妈捡起旁边一直当做树杖的锄头,大步就跑了过去。 “她这是干什么?”三广吓了一跳。 “快跑!”四广叫着,拉着三广就往另一边跑去。 第69章 猝不及防(二更) 小容和小梧伏在坡下,看着他们跑远。 “这,这还是余妈吗?”小梧愣怔的说道。 “不管,”小容看向前面那条路,“妹,我们得到那边去。” 小梧冻得浑身发抖:“好。” 两个人湿嗒嗒的爬起,淋着大雨朝对面上坡冲去。 “等等。”小容忽的叫道。 蹲下身捡起余妈忘在地上的斗笠,拿过去给小梧:“妹,戴着。” 小梧还没戴上,听到那边又传来动静。 余妈边走边骂道:“以前不是很神气么,现在跑的比狗还快,你们也有今天!” 说着一顿,抬头朝上流冲下的大水看去。 黄金宝石沉在水底,黄金负重较大,被水流推的缓慢,可是那些珍珠玉石却稀稀落落,速度飞快的被往前带去。 余妈难以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抬脚走去。 小容和小梧蹲在下面,小梧紧张的拉着小容,小容的手指嵌到了泥土里。 越往前面,珠玉宝石越多,源源不断的从上面冲下来。 余妈捞起一把,七八颗龙眼般大的珍珠。 珠圆玉润,色泽鲜亮,颗粒饱满,通体莹白。 余妈觉得像是在做梦,狠掐了自己的手腕一把。 是痛的。 她将珍珠塞到怀里,蹲下去捡了几锭黄金。 “姐!”小梧急的快哭了。 被余妈知道了,那些仆妇们也就知道了,到时候都来拿,哪里还有她们的份! 余妈把金子放在嘴巴里面咬,硬邦邦的。 她欣喜的笑了,放在手里面看着这锭金子。 这辈子,别说有过,就是见都没见过金子啊! 她塞到怀里,又捡了几锭,打算等下去到山上,把凤姨她们全叫下来。 这样的话,就算离开这里,也不愁吃穿和安家的费用了。 “姐!”小梧眼眶红了,恨恨的跺脚。 小容咬牙,看到余妈像是捡不完似的,又蹲下了身子,终于忍无可忍:“我们一起去!” “什么?” 小容忽然爬起来,猛的冲过去,借着跑步的力道,将余妈狠狠的往下面推去。 但余妈到底不是女童,反应要快上一些,被推走的时候抓住了地上的锄头,身体也倾倒在地。 可不待她稳住身子,小容就抓住了锄头的另外一端,往前面顶去,欲将余妈顶下路边的崖坡。 看清女童的面貌,余妈睁大眼睛,边死死抓着锄头:“小容?” “妹!”小容大叫。 小梧顾不上了,忙也冲了出去。 两姐妹一起,趁着余妈猝不及防,一鼓作气的将余妈给推下了崖坡。 余妈还抓着锄头,她们跟着往前带去。 小容惊忙松开手,拉住小梧往后退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锄头卡在了崖坡下面,余妈紧紧抓住手里的锄头,边伸手去蹭旁边的崖坡。 这一片的草木几乎设了,根本无可凭借。 锄头微微松动,往下沉去。 余妈惊叫了声,不敢妄动,单只脚辛苦的蹭着似有若无的崖壁。 这时脸上多了片阴影,她缓缓的抬起头。 小容和小梧联手抱着一块大石头,缓缓的走了过来。 “住手!”余妈颤着声音叫道,“小梧,为什么?” 小梧咬着唇瓣,不敢说话,但是看着余妈的眼神也并不友善。 “往外面扔,胳膊要用力。”小容道。 石头实在沉,抬起来都略显费劲。 小梧点点头:“嗯!” 她们抬着石头,微微往里面扬起。 余妈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们要将大石荡过去时,一只大手蓦然出现,从中间抱住了石头, 两人一愣。 梁氏抬起一脚,狠狠的踹向小梧。 “啊!” 小梧跌了下去,被小容惊忙拉住。 “两个小贱蹄子!你们在干什么!”梁氏怒骂。 小孩子身板小,双脚蹬着崖坡,很容易爬上来。 刚爬上来就被梁氏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两姐妹往后躲去,跌在地上,惊恐的抬头看着梁氏。 这时余妈的锄头松开了,梁氏忙趴下去抓住。 余妈借了力,双脚往崖壁踩去,缓减了锄头的压力。 小容咬牙,支在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从怀里摸出那把小匕首。 “姐?” 小梧还支在地上,惊魂未定,颤着声音叫道。 小容眼眸一狠,抽出匕首就往梁氏扎去。 梁氏朝旁边躲去,匕首从她肩膀旁边划过,痛的她龇牙咧嘴。 小容握紧匕首,准备又刺一刀。 梁氏反手,强忍肩膀剧痛,迎着小容的匕首,速度更快的,先一个巴掌猛抽了过去:“贱婢!” 小容摔了出去,眼前一片昏暗,脑袋嗡嗡作响,嘴巴里面也溢满了腥味。 “姐!” 小梧忙起身跑去扶起她,边捡起一块石头朝梁氏那边扔去。 梁氏没办法躲,硬生生的挨了,咬着牙抓住锄头:“上来!” 天光昏沉,山雨啸啸,所有人的眼眸前面遮了水帘,世界模糊。 小容擦掉唇角的血,手里的匕首被小梧夺去。 小梧咬着牙要冲去再刺,小容抓住她:“妹,我们快跑!” “姐!” “走!”小容头晕的厉害,拉着小梧,“我们跑。” 女童与仆妇,自然界所恒定的体型力量差异,正面硬拼,根本就不会是对手。 小梧气恼,被小容往前拉去。 她看向那边的黄金珠宝,一跺脚:“我恨死她们了!” “滚你妈的!”梁氏破口就骂,“不然老娘等下宰了你们!” 小梧气得发颤,小容拉着她飞快的跑进了草木深处。 巨大的木板被拉扯了上来,仆妇们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将木板小心平放在地上。 众人也随之一屁股往后跌去,压根顾不上那些积水的泥坑与脏土了。 “累死了,累死了。”一个仆妇叫道。 凤姨还撑着口气,让方大娘还有那些队长们一起去搬石头。 将石头垒成两堵一高一矮,互相依偎的小墙。 她们拉着木板的绳子将木板靠在小墙上,仆妇们坐在下面,恰好可以遮雨。 “在这里快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山上。”一个仆妇说道,转头往另外一面看去。 因为天色缘故,视线能见度很低,可也能感觉得出整片山头的空旷。 第70章 砍了她们(三更) 不止是这个仆妇,所有人几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雨声就打在头顶的木板上,她们从来未曾这样坐在一起过。 “现在呢,接下去我们要往哪儿走?”方大娘问道。 “天还没晴。”凤姨说道。 旁边的仆妇们皱眉:“天还会晴吗?” “会的,”凤姨抬起头,心里尚还有一些不安,但努力说服自己镇定,淡淡道,“你看我们刚才上来,除了风雨大些之外,可曾有过闪电?” 阿梨当时说不会有,放心上来即可。 所以凤姨也这样说,到底大家都怕了。 仆妇们略微回想,没有注意到。 但没有注意到,也可以归类为没有,否则怎么会注意不到。 “要等天晴吗?”方大娘又问。 “饿了就做东西吃吧。”凤姨站起来,“那些挑来的东西呢?” 第一小队和那队小女童们指向她们放下的那些担子:“在那。” 近三十担,六十多个大竹筐子,里面全是食物,调料和酒油,几乎要将后山给搬空了。 方大娘看了过去,疲累的说道:“想吃什么,做什么吧。” 到了如今这一步,谁也不是管事,谁也不是奴。 “好!!” 女童们是最先欢呼的,开心的不行,有几个还拍起手来,俨然忘了爬山的辛苦。 生火起灶,众人最是拿手。 火光耀耀而起,为防烧到木板,她们挪到了外面一些。 一个女童伸出手去,来回晃动了下,回头说道:“雨停了呀。” 方大娘她们抬起头看去。 “真的停了。”方大娘轻声说道。 凤姨还有些跌宕不安的心彻底定下,笑着说道:“看,我说了会停的。” “那现在呢?我们要做什么?” “吃饭。”凤姨说道。 然后她起身去到一旁,拿出六根香来,逐一插在呈着米饭的碗里。 “等全部烧完我们再走。” 旁人轻轻点头:“嗯。” 方大娘看着那些香,一时觉得有些像梦境,极不真切。 她似乎全然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心里面就觉得这样跟着凤姨是正确的。 一步一步,随着众人一起,跟随着凤姨的步伐,而后走到了这里。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恍恍惚惚,却真就这么干了。 不止是她,许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早上睁开眼睛醒来时,谁能会想到晚上就会逃离那边已经习惯到麻木的生活? 许多人都看向凤姨,不理解她,也不理解自己。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凤姨点了第一根香后走出去,天色彻底暗了,已经看不清余妈那边的情况。 凤姨转眸,看向远处那一排巨大的木栏杆。 暗夜沉空下,栏杆织成长长一排,在疾风里摇晃,却始终不倒。 栏杆的尽头望不到边,像是无限的延伸出去。 栏杆所圈着的大水,正竞相奔腾的往崖下冲去,水流涛涛。 这种感觉,让整个山顶刹那广袤了起来。 “这水很深。”方大娘走来站在凤姨旁边,开口说道。 “原来我们山下的瀑布是来自这里,”凤姨说道,“水流那么大,竟都没有漫出来。” “是啊。”方大娘点头。 顿了下,又道:“你一直提那阿梨,那阿梨呢?” 凤姨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道,只说去做几件事。” “你怎不问清楚?” “没办法问清楚。” 方大娘轻皱眉:“怎么没办法?” 凤姨失笑,望着那些栏杆:“这小女童太古怪。” 平日里,都是她压着别人一头,可在这小女童面前,她却觉得自己被反压着了。 而且,跟这女童完全不同的是,她为了压着别人,会故意要让自己强装凶悍。 而这女童,她就那么笑嘻嘻的,平淡淡的,就能将她压的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最不解的是,偏偏她气场这么强大,气势这么强烈,却又不令人觉得盛气凌人,更不令人讨厌。 “古怪,”方大娘说道,“这阿梨哪会古怪,当初刘三娘将她打的那般模样,不记得了么。” 凤姨敛眉,恍惚想起一个小女童跪地磕头,嚎啕大哭的身影。 曾有一日,她跪伏在大院地上,被刘三娘当着众人的面用脚狠踹都不敢反抗。 踹出去了,刘三娘喊一声“回来”,她就跟一条温顺的小狗一样,乖乖的哭着回来跪在那里,继续挨上下一脚。 是啊,那个也是阿梨。 “可能,”凤姨想了想,道,“她命中遇到贵人了,那个贵人教了她吧。” 方大娘点头,没再说话。 凤姨便也不说。 两个暗地里较劲了小半辈子的后山管事,难得这么平静的立在了这,欣赏着远处的天高云阔。 黑幽幽的密道里,这边有水声,那边也有水声。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腐朽而潮湿的霉味。 三广和四广互相扶着,东南西北胡乱张望。 “是这边吧?”四广伸手指道。 “我记得是那边。”三广指向另外一边。 “这里怎么那么多路口?!”四广暴躁的骂道。 三广也暴躁,精疲力尽。 “我困了,”三广其实是快哭了,“我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别急,一定能找到出路,我回想一下,我们进来的那边是朝着东的……”四广开始回忆。 “这什么破事嘛!”三广跺脚,当真气哭了出来,“老子还没这么窝囊过!又饿又困,连路都不记得了!” “那边是不是有火光?”四广看向左手面,开口说道。 三广也望了过去,揉了揉泪眼,喜道:“好像真的是!” “快走!” 两个互相扶着,拼着最后的力气跑去。 二广领着一队马贼,举着好多支火把,正气势汹汹的走来。 三广和四广终于看清了来者,哭着冲了上去:“当家的们!” 二广遥遥听到声音,定睛看去,顿时一愣:“三广四广!” 几个小厮聚首,老三老四忙不迭的将后院发生的事情倒苦水般诉说给那些十人长和马贼们听。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火气也逐渐变大。 “还真有这事!”为首的十人长曹育叫道,“我这就去砍了她们!” 第71章 门都没了(四更) 一伙人气势汹汹的出来,到门口时却脚步一顿,看向了里面满屋子的黄金珠宝。 曹育瞪大了眼睛,跟着他的马贼们也都瞪的老大,快要拿不住手里的武器。 当了一辈子的马贼,哪里见过这样的滔天巨富。 看着他们脚步停下,几个小厮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二广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说任何话催促。 按照这些马贼们狂躁的脾气,一有不顺,指不定直接就抬手一刀。 这种事情山上又不是没有过。 气氛诡异,没人说话,几个小厮耐着性子等待。 最先回过神的是曹育,轻咳了声,说道:“走吧。” 握着大刀率先朝外面走去。 卞夫人之所以派他来,正是因为比起其他十人长而言,他没那么鲁莽,性子沉稳一些,还带着脑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众人举着火把出来,比起龙虎堂那边的东山头,这里的积水简直不要太多,直接就湿了鞋子,并被没了膝盖。 一个马贼踩空,满腿的泥渍。 “妈的!” 他喝一声,狠狠的踢了下水。 旁人被泼到,怒声骂他。 “现在往哪走?”曹育看向几个小厮。 二广则看向老三老四。 四广说道:“那些仆妇带着东西都往山上去了,大院那边还留着些童奴。” “她们分开了?”曹育问。 四广点点头:“好像那些童奴被抛下了。” “那还等什么!”一个马贼叫道,“我们先去追那些仆妇吧?” 曹育却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老大?”马贼唤道。 曹育想了想,问道:“她们去了多久了?” 算上前前后后的时间,四广道:“快三个时辰了。” “都这么久了,你觉得我们追的上吗?”曹育看向之前说话的那个马贼。 “而且,”曹育收回目光,往上面的山头看去,“现在天色已经这么黑了,如果她们在路上做了一些什么手脚,设置了一些看不到的陷阱,你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这条路的人,会不会安全?” 马贼点头:“老大你说的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去后面看看吧,总不能白走这一趟。”曹育看向三广和四广,“带路吧。” 两个人其实早早就想回去了。 自己房间里的那张木床,谈不上多舒服,可是现在对它的渴望,简直抵得过任何食物的诱惑了! 可是又不能不听曹育的话。 四广无奈的看了三广一眼,两个人讪讪的朝前面走去。 这里的路特别不好走,早上他们绕了很久才从一个土坡千辛万苦的爬上去。 上边的路就更弯弯绕绕了,早上走了好久走出去,下午回来果然迷路了。 要不是余妈拿着锄头追着跑,他们误打误撞跑来这里,说不定还得继续迷路下去。 带着曹育他们去到上去的土坡,再一次千辛万苦的往上爬,然后就举着火把,瞎绕一通。 不过远远还是能看到那边大院的方向,黑灯瞎火,当真是没人了。 “你们不是说还有女童吗?”曹育道。 “不知道啊,”四广腿都要软了,“可能放走我们之后,她们就去追那群贱妇了。” “妈的!那还有什么劲!”曹育破口骂道。 本来还想着去到后院,至少可以让这些女童给弄口饭吃的,现在还吃什么?! 水流冲过他们的脚往下流淌去,众人继续走着,举步艰难。 绕了好一阵,终于绕出来,沿着东北溪头下去,整座大院空荡荡的。 风呼啦啦吹着,几片落叶落在曹育头上。 曹育拿下叶子,看着火光映出来的这个大院,眼睛都瞪直了。 “老,老大。”一个马贼叫道,真是难以置信。 曹育将叶子揉成一团,恶狠狠的扔掉,大步走到那边的米缸里,掀开盖子。 空的! 油缸。 空的! 灶台上的锅呢? 那边的铲子呢? 水井的绳子呢? 只有几桌油腻腻脏兮兮的破碗,和满桌肉骨头,筷子横七竖八,压根没有整理过。 曹育一把抓着最近的桌子,晃铛一声,给掀翻了过去。 “妈的!”曹育痛骂。 “什么都没留下,”又一个马贼说道,“连,连门窗都给撬走了……” 呼啦啦,又一阵西北风吹了过来。 曹育一颗心冰冷至底。 “我要杀了她们!我一定要杀了她们!” “夫人!”四广回头看向对面山崖。 卞夫人和一堆的丫鬟小厮们站在那边,卞元雪也在,那些姨娘们都在,还有一脸懵逼的卞雷和卞元丰。 真的没了。 什么都没了。 门都没了! 卞夫人眨着眼睛。 曹育指着大院,冲卞夫人吼道:“你看看!还吃什么!” 边骂着,边扬起一脚,将长板凳给踢飞了出去。 “娘……”卞元雪愣怔的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被彩明扶着,已经站不住脚了。 “居然真的跑了,她们都不要命了吗?”赵姨娘完全傻了眼。 “我们吃什么啊!”卞元雪跺脚,“什么都没得吃了,我已经饿死了!” 说到饿,刚醒不久的卞元丰捂着自己的肚子,也快饿疯了。 “追!”卞夫人缓过气来,沉声喝道,“一定要追!快去追!把这些刁妇都给我追回来!我倒要问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来的胆子!” 最后一声喊的响亮,破了音,她被呛到,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彩明轻抚着她的后背:“夫人。” “娘!”卞元雪也过去抚着。 沿路漆黑,余妈扶着梁氏,终于攀上了山顶。 梁氏肩膀疼的厉害,又因为沾了雨,伤口旁边火辣辣的疼。 仆妇们正在吃饭。 凤姨看到她们,忙走过来:“怎么受伤了?” “碰上了两个贱蹄子!”梁氏恶狠狠的骂道。 凤姨帮忙一起扶着:“来这边,先处理一下。” 梁氏边走边将这些事说了。 凤姨眉头皱着,说道:“倒没看出来,那两个小丫头有这么大的胆子。” “被我抽了一巴掌,”梁氏道,“还是不解恨,就这么让她们跑了,最好别让我遇到,再遇到,我一定吊起来拿鞭子抽!” 第72章 我玩得起(补更) 仆妇们做了很多饭菜,凤姨给梁氏处理完伤口后,梁氏在旁边坐下拾筷大吃。 那边先吃完的妇人已经开始收拾了。 余妈看着她们,心里浮起些不安,低声道:“山下那些人,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吧。” “管他的。”梁氏边嚼着骨头,边说道,“吃饱了再说。” 余妈看向凤姨:“你真的确定这边下去有路吗,如果没有的话,他们上来我们怎么办?而且,就算下去了,他们可是有马的呢,一下子就能追上我们吧。” 凤姨神色平静的鼓捣着装药的小瓷瓶,说道:“我没说过要从这边下去,我也没说这边下去有路。” 余妈一愣。 梁氏也愣了下。 “那我们,不是从这边过?” “不是。” “可是你不是说这边下去没路吗,那下面有战墙挡着。”余妈问。 如若不是那些战墙,这山下的水也不会积的这么厉害。 梁氏拿不动碗筷了,放下说道:“这话倒不是她说的,是我……” “没事。”凤姨如今什么都不怕了,开口道,“我们还有一张压底之宝在下面呢。” “你该不会,是想说阿梨嘴里的那个侠客吧?”余妈道。 凤姨点头:“他说什么时候下雨,便什么时候下雨,他说不会有雷电,便当真一道雷电都没有,他说到山顶后会有两个时辰的停雨,你看,现在是不是雨停了。” “这么……神奇?”余妈听得愣愣的,“莫非这位侠客会呼风唤雨?” “哪有人会呼风唤雨啊,”梁氏道,“我看应该是个会观察天象,推算节气,懂天文历法的能人还差不多。” 凤姨朝另一边倒放的竹筐看去,说道:“那上面的六炷香是阿梨让我插的,说等香结束了我们就过河。” “过河?”梁氏朝那边的木栏杆看去,“过那边?” “这些香燃的好像很快,这里风也大。”余妈道。 “她说不管,等烧完我们就走。” 梁氏忽然明白了过来:“难道说,我们做这个大木板不是为了当船用,而是为了过那条大河?” 凤姨点点头。 梁氏和余妈互看了眼。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河,我没上来过。”凤姨说道。 “那你怎么就……” “我玩得起。”凤姨一笑。 既然说了要赌,那就敢赌敢玩。 反正没什么家财与家人,撑死不过一条烂命,与其糟践在那些马贼手里,不如自己拿来拼上一把。 但如今看来,凤姨越来越笃定自己没有压错宝。 “你玩得起,”梁氏重复道,而后也一笑,“我也没什么玩不起的,这样才爽快,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这个侠客,真愿他能直接荡平这个破山寨,把那些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全给剁成肉块!” 说着,她狠狠的咬了一口筷子里的肉。 天高风急,洞口处的风就更大了。 赵宁坐在洞口,双脚悬着,一身青衣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瘦骨如柴的双手支在大腿两侧,抬头看着乌云里面若隐若现的白月。 眼角有人影而来,赵宁回过头去。 九岁的小女童像只猴子似的,动作迅速伶俐的从那边爬来。 近乎垂直的崖壁对她来说如履平地,不畏不怯,身手矫健,恐怕就算真来只猴子,也办不到这么灵活熟练吧。 待她走近,赵宁伸出手欲拉她一把。 她却已攀着洞壁,往上轻盈一跳,稳当的落在了洞口。 夏昭衣蹲下解下系在背上的小包袱,摊开以后,全是果子。 “你说有事,是去摘果。”赵宁看着这些果子说道。 “顺手罢了。”夏昭衣随口道,语速不快,一点不见喘息。 她拿出一只果子,擦了擦外面的水,递给赵宁:“吃吧,我已洗过。” 赵宁接过果子,果皮色泽莹润,果子丰盈饱满,凑到鼻下嗅了嗅,清雅淡香。 “香吗?”夏昭衣笑道。 “香。”赵宁说道,张开嘴巴咬了口。 冰冷的果汁渗了出来,她牙齿冻得打颤。 “好冰。”赵宁垂眸看着咬过一口的果子。 “多吃几口就不会冰了。” 赵宁轻点头,视线却从果子上的咬痕望到了自己的手指。 每日坐在洞中,闲来以折叶消磨时光,不知不觉,二十载翻翻而过,最后被消磨的不是时光,而是她的容颜与年华。 “你小小年纪,这般本领,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这的。”赵宁看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问道。 “我也想知道。”夏昭衣答。 赵宁抬起头:“看你模样,吃过许多苦吧,训你的人令你做这些的吗?” “训我的人?” “不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夏昭衣一笑:“我先才说了,我也想知道。” 脸上笑着,她的思绪却已飘远,想起了那年的冬日。 青灯摇摇,万物森寂。 她一袭盛重青鹤长衣,跪于天地,观星落币。 以长秋生铁所铸的龟币跌落在繁柘土上,六面皆阴。 “师父,大凶。” “你将何去?” 她抬头看着师父的白衣白发:“我愿只身北去,替兄赴劫。” “以肉身之躯挡劫,重则不复为人,来世若为蝇为蚁,你也愿意?” “师父,我不信鬼神。” “那你为何信这识天卜命之术?” 她无言。 良久,轻声道:“因为乃师父所教,倾心费神所授。” …… 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阿梨留给她的脸颊乌青,摇头:“我做这些,无人命令于我,是我自己想做。这些伤是有些疼,不过今后没人能再给我留下任何伤痛。” 女童的眼睛清澈明亮,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轻柔,没有这些语气该有的倔强,坚毅和赌气。 赵宁点头,抬起手又咬了口果子。 冰冷的汁液浸润齿舌,冻的又一阵发颤,也让她真切觉得,自己活着,并出来了。 二十年,竟恍惚只有一瞬之感。 她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可切切实实,已经不年轻了。 夏昭衣也咬着果子,本就安静的气氛更加沉默。 两个人都不喜话多。 夏昭衣无心去多管别人的命理到底有多坎坷。 赵宁对她倒有许多好奇和疑问,但见这女童举止,不知为何,她说不出那些试探盘算的话。 再者,就算是那些贵胄家庭暗训的杀手暗卫们,能训练出这样一个气度从容,不急不躁的女童,也是极少有的吧。 吃了两个果子后,赵宁问道:“我们要一直坐着吗?” 夏昭衣摇头:“不的,等下就要下去了。” “下去做什么?” 夏昭衣一笑:“把你先藏起来。” 第73章 杀了他们 六炷香燃尽,仆妇们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得知凤姨要让她们将大木板给横到那大河上,好些人都愣了。 但是在梁氏和方大娘的推动下,众人还是照做。 方大娘挑着两筐酒,特别沉。 几个女童抱着酒坛跟在她旁边,帮她微微抬着竹筐。 很多人不理解方大娘这次为何会站出来那么快,还在大院的时候,她就是最先站出来的那一批。 连凤姨之前都对自己不解,为什么很多东西都还没有确定,她就答应跟夏昭衣一起离开。 也许一时热血,也许一时心动,可这毕竟不是冲动就能成功的事情。 跟她们不同,方大娘是个明白人,她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明白所有仆妇们又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也许自那石桥断掉之后,她们紧绷的弦得到了一刻放松,这种放松便逐渐扩散,使人越发怠慢懒散。 先是梁氏故意寻衅打架,免去大家下山送饭一事,再到后来连连大雨,山下被淹,寸步难行,一旦享受到这种难能的自由,那些惰性就会使人越来越大胆。 所以,所有都是有迹可循的。 方大娘其实早就想离开了,一直都在暗暗谋划打算,曾经还想过要在酒里面做点手脚,能毒死几个山贼便是几个。 她跟谁的关系都处的不好,在凤姨和刘三娘两人中,甚至看凤姨更厌恶一些。 因为卞夫人在后院几个管事里面最看重凤姨,而凤姨这个人,平日又最享受被人推崇和追捧。 但今天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凤姨起的这个头。 七八个仆妇拿着锄头和斧子在前面开路。 这里几乎是平地了,不过荒草丛生,积水没膝,走起来并不比上山路要轻松。 那些大木栏杆越来越近,光火里隐约可以看到许多粗大生锈的铁钉钉在上边。 凤姨走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拿着锄头,扬手砍掉一把拦路的野枝,抬头看向那条大河。 阿梨说这大河两边各有三丈宽的沟壑,就在木杆圈着的里面,大约现在大河漫出来了,将那两道沟壑也给填了。 “三丈宽。”凤姨低声说道,回头看向后面的木板。 长度应该是够了,毕竟后山所有的门和床板以及窗扇都给拿来了。 凤姨收回目光,望向前面那些栏杆,心念一动,对旁边几个仆妇喊道:“我们去把那些木杆砍下来!” 将七八根大木杆钉在木板两端,各延伸出去一丈,确定了稳固性后,铺在了第一道沟壑上。 而后众人分作四组,每组在身上缠上同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系在那边的磐石上,再用砍下来的木杆固定。 之后便是过河。 第一道沟壑容易,分散在沟壑高地上站稳后,众人拼着力气将木板单面举起,再铺向另外一边。 如此,虽然艰辛,却也很顺利的过完大河。 大家各自整理身上泥水,并检查竹筐里面的食物。 凤姨回头看着大河,过河前的焦虑不安尽数散尽,但是不待喘息,她便又叫道:“姐妹们!” 众人一愣。 这是凤姨第一次这样喊她们,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对不起,”凤姨望着她们,“我骗你们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已经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了,脑袋嗡嗡的响着。 一个仆妇上前,瞠目:“你说什么?” “这不是下山的路,我让你们带这个木板上来,也不是上山的。” 大家难以置信,互相望着。 “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害大家,这一条路不是我们离开的路,却是我们报仇的路!” 梁氏就站在她旁边,握着她的胳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杀了他们!”凤姨蓦然吼道。 本起了一些小声议论和聒噪声的人群瞬息安静了下来。 山风呜呜吹着,大家凌乱的发丝都在空中乱舞。 “杀了,他们?”一个仆妇喃喃说道。 “你们不想吗?”凤姨眼眶渐红,“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我又何曾喜欢我这样的自己,不是我想为自己开脱,但我变成这样,不就是这些人害的吗!” 众人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杀了他们,我们离开的才能坦荡,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算是助纣为虐了,我们是在为民除害!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可以回到村里,镇上或者城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梁氏看了众人一眼,高声叫道:“你直接告诉我怎么杀就行,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替天行道!” 方大娘闻声也道:“说吧!既然你都计划好了,你直接就说!” 凤姨扫了人群一眼,赶了半日山路,所有人都蓬头垢面。 但是她们的眼睛却不一样,像是缀了星光一般,明亮亮的。 这是一种渴望。 凤姨咧嘴笑了,伸手指向那大木板:“靠它。” 楚凤院一片安静。 卞夫人呆愣的坐在正座上,目光至今都像没有缓过神来。 彩明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茶上漂浮着几叶细直光滑的毛尖。 “夫人,喝点吧。”彩明说道。 卞夫人像是听不到,毫无反应。 卞元雪仍是坐在那边的桌旁,放在桌上的双手颤抖着握紧拳头,越想越觉得生气。 姨娘们分坐在那两旁,少数几个看着那边已经失了神的卞夫人。 大多数则和赵姨娘一样,失了自己的魂魄,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也不是一蹶不振的事。”彩明又道,“等抓到这些人,全部都杀了吧,米没了还会有,灶毁了还能造,人走了我们还能抢,但夫人可不能将自己的身体累垮啊。” “这几个管事很能干。”卞夫人低低道,“且不说新来的多久才来,就是来了,谁去管好她们?” 而且,她们现在便饿的不行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卞元雪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尖声骂道,“这群贱妇,我们供她们吃喝和穿住,如若不是我们,她们早在山下跟着那群灾民一起饿死塞道了!” “这么说,还得谢谢你咯?”屋外一个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高声说道。 第74章 是人是猴 屋中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院子里几个站在没有积水的高处的十人长最先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大刀:“谁!” 夏昭衣站在院中最高的飞檐上,双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说道:“我在这里。” 屋里的人全都跑了出来,站在水里,抬头望去。 小女童矮小的个子,高高的站在檐上,面庞白皙,头发束作马尾,在身后迎风狂舞。 她的衣衫破烂,却不令人觉得落魄或灰头土脸,这样立于风里,更无端似有一股侠士飒然张狂的豪情。 怎么可能? 不过才一个女童! 可她脸上的神情就是这么轻蔑不屑又淡然自若,微带笑意的眸子像是在嘲讽你,可细读又哪来的嘲讽。 所有马贼都亮出武器,刀锋直指。 “你到底是谁!”一个十人长喝道。 卞元雪一把摘下别在腰上的长鞭,指去说道:“你就是阿梨?!” “吴达是我杀的,”夏昭衣直接就道,“那个丫鬟也是我打的,还有两个马贼,是我顺手解决的。” “贱人!”卞元雪双目圆瞪,“我早就想会会你了!” 一句话喊的霸气,吼完却见一物在眼中骤然放大。 “当心!”彩明一把将卞元雪拉走。 酒坛却不是砸她们,而是砸向她们旁边的石桌。 清脆炸裂声起,酒水四溅,好些人都被淋了一身。 所幸女童力气不大,那些碎开的瓷片没有迸飞的多高。 卞元雪吓得不轻,松开彩明上前:“我杀了你!” “把她捉下来!”卞夫人紧跟着喊道。 “你还差得远。”夏昭衣看着卞元雪,语声不急不躁。 而后又两个果子朝卞元雪扔去。 卞元雪忙躲开,她身后的赵姨娘直接贴脸被砸中,忙伸手去捂,鼻子剧痛,眼泪不由自主的就下来了。 楚凤院的大堂本就高阔,而她又立于飞檐上,往下快要有四丈之高。 马贼们去找椅子,有人想到那搁在崖边的飞梯。 还没跑出楚凤院,那女童便转身往后面跑去。 “追!”卞夫人伸手指去,“把她追到!谁抓到她,谁就是二当家!” 平日卞夫人这话没人会信,今天却不同,这是大大的一功。 何况就算没这话,大家也不打算放过这么一个可怕的小童。 吴达是不是死在她手里的不能确定,但绝对和她有关,难保以后谁就说不定突然横死,今天人多,抓了正好。 夏昭衣踩着湿漉漉的瓦片跑向最东端的飞檐,拉着事先绑好的绳子,一溜烟滑下,朝东边的月洞门跑去。 马贼们绕过大堂追来,又追向月洞门,却见那女童已轻快灵活的翻过了那边的高墙。 高墙下垂着一根麻绳,随后麻绳也被拉走。 “这边!”一个十人长指道。 众人只得绕过七拐八拐的园中景物,去找大门。 “等等我!”卞元雪兴奋积极的喊道,也追了过去。 所有人都不想闲着,卞夫人和那些姨娘们都朝那边小跑着跟去。 满院积水还未散尽,汩汩朝东流去,跑动起来能带出人高的大水,阻力也大。 风却跟水势相反,水往低处,风朝西南,迎面而来的大风又加了一层阻力。 这些前院后院,又一大院,把众马贼跑得够呛,绕来绕去,三座大院没绕完,众人便有些累了。 “我们是在被她耍着玩吗!”一个马贼怒声叫道。 “她是翻墙的!”十人长回头斥他。 “妈的,她是人还是猴子!怎么翻得那么快!” “快追!”另一个十人长骂道。 比起他们,夏昭衣现在连气都不必喘。 事先挂好的那些麻绳,让她轻易越过高墙,短短的时间便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马贼们气喘吁吁,又热又冷,越往东边,积水越多,泡在水里的双腿冻得快要麻了。 这时,天上又似飘起了雨,他们抬起头,是从东边横斜着来的。 一个马贼嗅了嗅,叫道:“妈的,怎么好像是酒?” 其他人也在身上嗅着。 “这他娘的不是雨,就是酒!”一个十人长惊声叫道。 卞夫人她们也闻到了。 几个姨娘抬袖嗅着,看向卞夫人:“这是酒吧?” 卞夫人和彩明对视了眼,面色变得铁青。 “林又青……”彩明喃喃道。 是啊,那林又青当时烧伤了好几个仆妇呢! “夫人,”彩明手忙脚乱,“要不你先回屋躲一躲?” 卞夫人也觉得这样好,便伸手脱下满是酒气的外套,转身想要回去。 可是山上的酒雨越来越多,压根没用,躲无可躲。 “那群恶妇!肯定是那群恶妇!”一个姨娘尖声叫道。 “不怕!”赵姨娘大声道,“怕什么!满地都是大水,怎么烧得起来!” “是这样吗?”空中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起头,有几个丫鬟直接叫出声音:“啊!!” 一个青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立在半山上,垂眸冷冷的看着底下汪洋。 大水波澜,人如细物,浸在水里的人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卞夫人方也被吓了跳,伸手捂着嘴,愣愣的看着她。 青衣女人的皮肤枯槁起皱,伤痕如数十只蜈蚣爬在脸上,更狰狞的是她的嘴巴,明明火光下,下嘴唇缺失一块,齿骨外露,狰狞如鬼。 模样依稀有些记忆,待越来越鲜明后,卞夫人惊声叫道:“是她!” 天上酒雨越来越多,不仅仅只是酒,还有黏糊的油。 菜油,猪油,灯油,所有的油! “她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啊!”一个丫鬟大叫着哭了起来。 最后几坛酒倒了下去,几个仆妇小心翼翼的握着木杆,从悬空的大木板上走回来。 将空酒坛放下,她们双腿发软,快站不住。 旁边那些端着木杆供她们搀扶的仆妇们也已经手臂酸麻,战战发抖。 其他人过来给她们解系在腰上的麻绳,她们直接瘫在了地上,一个仆妇甚至快晕厥过去。 “都倒完了。”方大娘看着旁边近百个小酒坛,说道,“我这两个酒窖,全都在这了。” “烧起来能有多大?”一个仆妇问道。 “你不记得前几日那个女人放的火了吗?”方大娘回答。 第75章 无处可逃 这些马贼爱喝烈酒,越烈越好。 方大娘以前不敢酿的太烈,唯怕他们喝醉了会过来做些可怕的事情。 不过后来发现,龙虎堂离后山这石桥,至少是山上除了东山头之外,离的最远的,就算闹事也不会闹到这边来。 而且,这些马贼们自己对自己便不友好,内讧严重,性格暴躁,有些人则是添油加醋,痞里痞气的在那挑拨离间。 经常性的,他们自个儿会爆发打斗。 所以这酒,方大娘就干脆往最烈的酿去。 能死几个死个。 她对这些人充满了最深的恶意。 木板被收了回来。 众人都看向凤姨。 “就这样吗?”梁氏问道,“还有没有需要我们做的?” 凤姨犹豫了下,说道:“还有最后一个,比这个要更可怕。” 众人面色微变,郑重的看着她。 “说吧。”方大娘道。 酒水从那边飘来的越来越多,空气里面除了浓浓酒味,还弥漫着许多油气。 谁都不敢动,唯恐青衣女人将那火把抛掷下来。 离的不远的那些马贼们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回头望过来。 看到山上那青衣女人,众人面色都大变。 “鬼!”甚至有人喊出声音。 赵宁神色冰冷,淡淡掀起眼皮看去。 方才喊“鬼”的那个小厮,不由咽了下口水。 众人看着她,还有她手里面的火把,再望向那边的大水。 水里面,烧得起来吗? “嘿!”清脆的唤声响起。 大家循声望去。 那跟猴子一样的女童又上了另一个房顶,正饶有兴致的站在那边。 单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根小纸棍。 这小纸棍卞夫人她们再熟悉不过,是后院常用的火折子。 所有人都惊了大跳,瞪大眼睛。 “你想干什么!”卞元雪叫道。 夏昭衣莞尔一笑,对着火折子轻吹了一口。 火星变大变明,夏昭衣往那边的水面轻轻抛了过去。 火光一遇上水中漂浮的大片油渍,哗的一下燃起大火。 “快跑!” 一个马贼尖声叫道。 与此同时,青衣女人那边的火把也抛掷了下来。 那团红火在空中几乎扑灭,可同样也是零星火光,在遇到水中成片白酒时,一团烈焰刹那升空。 姨娘丫鬟们惊声尖叫,直刺至耳,往人群多的地方挤去,拥堵做一团。 赵宁所站位置偏于西北,她所抛去的地方,直接断了这些女人的后路。 山上大水哗啦啦冲下来,崖边飞腾的瀑布也喷溅而来大片水花,推动着水流涌动,同时还有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火。 女人们惊恐无措的朝着东边跑去,有几个头发衣衫起火,尖叫着往下边的水里钻去打滚。 积水虽多,却只是膝盖左右,她们打滚的辛苦,后面的火舌却又熊熊烧来。 激流往下冲去,连同水上旺极的火焰。 火光里包围着好多人,她们被呛的连连咳嗽,还要防止带火的水流冲来。 最东边的落霞苑,金枝远远看到火光,忙跟杜湘一起拉着刘姨娘朝外面跑去。 龙虎堂里正聚首的六七十个马贼都闻声出来,见到这番情形,惊了大跳,转身边往东山头那边跑去。 沿路的庭院房子,在方才的酒雨中沾上过酒水或灯油的,都被这团烈火点燃。 正大门是水流交汇处,到这一段路口,大水异常湍急,水流形成涛涛洪水,从这里的台阶冲刷下去。 方才追赶女童们的马贼到此纷纷加快脚步,迈步跳过去,奔向东山头。 后面的女人们惊叫着跑来,没有什么丫鬟姨娘之分了,争先恐后,推推嚷嚷,慢一步的被大火追上,非死即残。 夏昭衣已经爬上去了。 “你故意下去,就是为了引她们出来。”赵宁站在她旁边,开口问道。 “对。”夏昭衣回答。 “这些火只能烧在酒水和油上吗?” “嗯。” “烧光了就没了,现在又都是雨水,连那些房子都烧不起来。”赵宁低低道。 “你是觉得遗憾?”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赵宁神情平淡,眼眸冰冷的看着那些快要被冲下山的大火:“如何能不遗憾,这些人,都该死。” “不用遗憾,”夏昭衣一笑,“这只是开始。” 赵宁微顿,朝她看去。 东山头聚满人,惊魂未定的看着大火。 龙虎堂里还有一些马贼,站在台阶上,朝他们这边望来。 “救命,救救我。” “拉我一把,救命啊。” 水泊里还有许多人,大多头发和衣服都被烧了,痛苦的在水里爬着。 那些衣服烧焦后紧紧黏在她们的肉上,将肉给浇的滚烫锐痛。 侥幸活下来的人都面色惨白,好些人直接坐在了水里。 “那个女童,那个女童……”一个马贼愣怔的说道,“她真邪。” 卞元雪快透不过气,头发早就乱了,披散在身上,四周嘈杂,她满眼茫然。 这时,水流好像缓了一些,那边冲过来的水并不多了,半盏茶不到,水势渐停。 “水呢?”赵姨娘说道。 刘姨娘也看过去,金枝和杜湘紧紧扶着她。 “你们有没有觉得,”杜湘忽的轻声道,“脚下好像有颤动啊……” 经她一提醒,大家垂下头去。 “似乎真的有。”一个小厮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卞夫人眨了下眼睛,抬起头朝山上看去。 众人都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那股颤动越来越明显了,紧而一瞬,那高不见顶的山壁忽然破开,疾奔的大水带着大量石块喷薄爆出,冲向八方。 “快跑!!!”有人惊声喊道。 人群散开朝外跑去,东南西北,往哪都有。 激流倾盆灌顶,滔滔然从天而来,人如瘦小蚂蚁,被压得无处可逃。 尖叫惊惶声四起,没过多久便被大水彻底淹没。 洪涛冲着东山头能冲走的一切,奔向更遥远的山脚。 巨大的动静让狱卒从梦中醒来,觉得世界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可明明很吵,为什么又觉得很静。 半响,他觉察到是地牢旁的瀑布声不见。 这时又听闻身后传来声响,他提了只蜡烛,揉着惺忪睡眼过去。 一愣,牢笼里无人。 他转眸四望,昏黄中看到那边的石门微开着。 竟有暗道! 小卒往上爬去,暗道又似有一个洞口,那些声响就是从这传来。 他伸手在洞壁上强行掰着,用尽力气。 猛的,洞口被他推开,大水刹那急涌而来。 蜡烛打湿扑灭,他仓皇逃跑。 刘三娘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瞬息瞪大双目。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刘三娘叫道。 风起高空,又落大雨。 长风肆意横扫山岚,迭迭起伏的群草高树之中,那些荒坟安然而宁定。 第76章 我得走了 众人拉着绳子,将几个仆妇从半山提上。 下去的仆妇都是身板最结实的,在众人的帮助下,攀着崖壁瑟瑟发抖的爬上来。 女童们将事先在火堆旁边烤着的衣裳披在她们身上,几个仆妇扶着她们去到临时搭起的棚下烤火,香气四溢的肉汤也大碗端来。 余妈也下去了,现在颤抖着,碗都捧不稳。 冰冷的雨水全都飞溅在她们身上,打的周身都疼。 一个仆妇没能扛住,肉汤砸在身前,昏厥了过去。 凤姨忙带着药物过来,这时山壁上又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木板压垮了没有人固定的数十根木杆,摔向了崖壁,然后随着大瀑布一起,冲下深渊。 几个小女童坐在旁边,人手也捧着碗肉汤,不时朝东边望去。 其中一个实在按捺不住,小声开口道:“凤姨,我们想去那边看看。” 凤姨在为那仆妇施针,闻言道:“去吧,小心点。” “好!”女童们高兴的站起,将肉汤小心放在那边倒放的竹筐上。 “火把,伞。”方大娘叫道。 “得咧!” 她们随手拿了,一大群人拔腿朝远处跑去。 大雨砸在伞上,山顶的疾风将伞快要吹翻过去。 平日惹人心忧慌张的风雨,这次没能左右她们的心情。 女童们脚步轻快,奔到崖边后,学着刚才大人们的方法,在自己身上结了绳子,然后牢牢的系在那边的坟包上。 “好了吗?”几个女童道。 “好啦!” 大家装着胆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小心爬过去。 山崖下面一片漆黑,一点火光都没有,只有滔滔水声。 远处庭院里,有几处还亮着灯,所照到的地方,全是水泽。 还有,尸体。 “他们人呢……”一个女童小声问道。 被选为队长的那个女童抿了下唇,忽的扬声叫道:“喂!我们在上面呢!你们听到了没呀!” 山谷传来回音,空旷而悠长。 队长咯咯的笑了起来。 “听到了没呀!”又有女童叫道。 “王八蛋们!” “是不是都死光了呀!” 一个一个女童喊出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带着更咽,而后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雨打的她们身子冰冷,开始隐隐作痛。 大家爬起,但是哭的人却越来越多,有几个抱在一起,放喉嚎啕。 几个时辰后,天光初亮,太阳从东边升起,暖意拢来。 卞雷大步跑在前头,在龙虎堂门口时渐渐力透,喘着气望着前边。 卞元丰紧跟其后,眼睛瞪得老大,停在不远处卡着磐石的一具尸体上。 “姐!”卞元丰怒吼,冲了过去。 泡了一夜的大水,卞元雪尸体冰冷惨白,眼睛微微睁着,眸中无光。 东边太阳逶迤而来,在她脸上,快要反出光芒。 “姐!” 卞元丰又晃了下,松开卞元雪站起身子,在稀疏的尸体堆里面望了番,而后几步上前,倾身朝已经冲垮的差不多的墙垛下看去。 眼睛红了,他大叫高喊:“娘!” 卞夫人歪在下面,没了气息,头部被撞出一个小洞,还有极淡的血渍凝在上面。 彩明在不远处,死相略惨。 “啊!!”卞元丰抓着墙垛,胸膛起伏,忽的一拳打了过去,脚也跟着在墙垛上乱踹。 刘姨娘的尸体也被卞雷找到了,满地躺的,全是他们的熟悉面孔。 曹育领着十几个马贼过来,震惊的忘却言语。 昨夜让他们上山,他们几万个不情愿,如今反倒庆幸。 真可怕。 曹育抬起头,望向山上破开的那条矿道。 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这么可怕。 不管如何,这个地方都不宜久待。 卞雷将刘姨娘葬了,曹育帮着卞元丰,将卞夫人和卞元雪也葬了。 至于其他数百具尸体,仅凭他们几个饿了数日的人,就算想收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新起土坟,落魄狼狈,与后山荒冢似遥遥相对。 卞元丰和卞雷磕首数声,然后去往山下暂避。 山头静悄悄的,不论白日黑夜,不论人满人走,风声亘古不变,从遥远天际吹来,匆匆路过后,又去往另一端遥远。 赵宁立在崖边,抬头看着上面砸落的瀑布,轰隆隆声响,带起的气劲,将她一头长发又吹的更乱。 下面有几块破败的木板,断成数截,两截被吹走,剩余的卡在里面。 “好看吗?”夏昭衣走来,开口问道。 赵宁轻点了下头:“我一直在想,外面的瀑布会是什么样。” 夏昭衣也抬起头,说道:“它不属于这里。” “那该属于哪?” “东山头那边,有人为了那些矿山,强行改变了它的流道。”夏昭衣一笑,“不过这样也挺好,反正水嘛,在哪都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赵宁双眉轻拢,点头,“对,这世上,最自由的便是这无拘的水。” “我得走了,你多保重。”夏昭衣笑道。 赵宁朝她看去:“我们也会走,你不同我们一起么?” “我惯来喜欢独行。” “可你一个幼童……” 赵宁一顿,忽的发现,虽然称她幼童,但似乎从第一眼之后,她就再未将她当作幼童看待。 “苏举人在最西南的义峦院中,你去找他吧,昨夜那番喧闹,他怕也会惊到,我们就此别过。”夏昭衣道。 “等等!”赵宁叫道,“可是我未谢过你。” “我救你又不图这声谢字。” 赵宁抿唇,眉心拢的更紧:“我在此囚禁多年,早不知山外情况……不管如何,若你以后遇到什么想要帮忙的,你可以寻一寻大道酒庄,若这些酒庄还在,一定会尽所能助你。” “至少两年前还在,”夏昭衣微笑,“但我并不需要,后会有期。” 阳光穿过群山,越过江河与古道。 仆妇们都还在睡觉。 昨日劳累,众人疲惫不堪,一觉似要睡到天荒。 山下,夏昭衣拄着拐杖,踩着湿漉漉的水地,走的缓慢。 后山安静无人,风从空荡荡的门中吹进去,又从斜边的空窗里出来。 夏昭衣走到菜园后边,出声笑道:“可以出来啦。” 几个女童早就听到声音,从枝桠后面探出头来,看清来人后,高兴的叫道:“有人来了,真的来接我们了!” 第77章 归心似箭 重宜群山,最出名当属兆云山脉。 古林荒道,久无人至,除了令人咬牙切齿的群山匪寇,和被他们强行拖到此处的无辜难民。 这里承载太多杀戮,大地几度被鲜血浸染,堆尸成丘或头颅满树,这些巍巍高山都不曾恻隐,始终无动于衷。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乱世或华年,寻常人命,都与卑土无异。 数日大雨,终于得一朗朗。 磐云道以东,原野开阔,一望无际,河道奔流,水边偶尔会出现几只撒腿疾跑的雪嫩小兔。 兆云山南下七里就是磐云道,但没多少人,大多数老百姓宁可绕远一些,也不敢鼓起勇气走这边。 午时二三刻,太阳烈烈,原野上依然水泽一片,但官道已略干一些了。 两个锦衣少年牵着马,慢悠悠的沿着官道走着。 “你还真厉害,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打定远侯的独苗,你直接把人给打成熊样。”秦三郎失笑。 “熊样?得了吧,熊可惹不起,又高又猛,那瘪三就是个驴样。”宋二郎回答。 “可你现在至少吃亏了,被派到这边打马贼了。” “用马贼出出气更好,杀他们可以不用眨眼,我在西北西南,砍个战俘都有一堆人指着我骂。”宋二郎满心憋屈。 秦三郎笑着,抬头看向前方,伸手指去:“那边就是兆云山了。” 宋二郎也抬起了头。 群山苍翠,隐于天边,广田葳蕤,满是川流汪泽。 秦三郎又道:“好些个山寨不好打,他们在这边许多已盘踞百年之久,我们不了解里面的地形,他们却一清二楚,天时地利,他们全给占去了。听我父亲说,已前前后后打过数百次,每次回来都灰头土脸。” 宋二郎没说话,远眺着那边,俊朗的眉目轻压着,眼眸变得深邃。 ========= 龙虎堂仅是兆云山一带的山寨之一,南有回风帮,北有天定帮,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占山为王的山寨,不一而足。 宽阔开合之处,妇人们不敢过去,只能选择莺飞草长的湿地,因而行路困难。 几个妇人和女童都起了烧,昏昏沉沉,为了照看她们,大家走的更缓了。 在一个高丘休息,几个妇人升火烧水,同时也架起了小灶,准备开饭。 钱千千挑了半天的筐,累得半死,拧干自己的裤腿后,朝人群后面看去,顿了下,喊道:“阿梨。” 夏昭衣捏着根小树枝,正在地上描画,闻言抬起头:“嗯?” 钱千千跳下土坡,几步跑过去,看到夏昭衣描画的横横竖竖,好奇道:“这是什么?” “算术。” “算术?” 钱千千在她身旁蹲下,实在看不懂,但看不懂也不打紧。 她侧头望着夏昭衣:“阿梨,我没有想到,我们真的能出来。” 夏昭衣笑了笑:“还没呢,等出了这里才安全。” “有你在,没什么好怕的。”钱千千想都不想便说道。 昨夜的风风雨雨,对其他人来说辛苦艰难与可怕,可钱千千是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和阿梨回来以后,因为之前困了一夜又半天,她又疲又累,直接就睡了。 仆妇们来拆门窗和床板时,她醒了一趟,但没能撑住眼皮,于是又继续睡觉。 之后,女童们放走了三广四广,跟着队长一起去喊她起来,拖着她去了菜园下面藏着。 她浑浑噩噩。 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干什么。 很想好好问一问,但真的太困,她就靠在那边,又睡着了。 那时所有的女童都愣愣的看着她,难以置信。 当然,睡梦里面的她是不知道的。 总之,一觉醒来,好像整个天地都变了。 阳光暖暖照着,风也清朗干爽。 而且有人告诉她,她所畏惧害怕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死了…… 这个钱千千以前已经麻木的词,却让她一瞬觉得像是初春的山野,所有的花儿草木都蓬勃从冬日里的霜寒中苏醒。 明明,这是个不好的词嘛。 反正,也不管了,等那些妇人们从山上回来,她们又饱餐了一顿,然后便是下山。 穿过泥径,越过山坟,淌过水泽,走过战墙。 众人齐心协力。 当脚步踏上山脚草地时,她们激动的抱在了一起。 是啊,这是离开,不是逃走。 她们光明正大,昂头挺胸。 钱千千不知道具体经过,但却知道一切与阿梨有关。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或背或抱着一堆东西。 唯独阿梨一身轻松,支着树杖,缓缓跟在后面,东看看西望望,不知在想什么。 “千千。”凤姨走来说道。 梁氏和余妈跟在她后面。 钱千千抬起头:“凤姨。” “你去那边一起煎药,我同阿梨有些话说。”凤姨说道。 “哦……” 钱千千爬起,又觉有些不舍,好不容易停下歇脚,想来找阿梨问问话的呢。 “阿梨。”凤姨在旁边石头上坐下。 夏昭衣站起身,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嗯?” 凤姨和梁氏她们看了眼,问道:“你说的那位侠士,他人呢?” “走啦。” “走了?” “对啊,走了。” 凤姨眉头轻蹙:“他怎就走了,我们都还没有对他叩谢一拜啊。”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嘛。” “这么奇怪。”梁氏咕哝。 “大侠,”夏昭衣笑道,“不都是这样吗?” 余妈轻声道:“可总是觉得,要好好谢一谢这位侠士。” “等出了这里,我要北上了,”夏昭衣道,“你们到时候没能找到我,不要担心。” 凤姨一愣:“你不与我们一起?” “嗯。” “你一个小女童的,你一个人要去哪?你不怕被人拐了,然后又被卖给这些刀尖上舔血的强盗?”梁氏叫道。 “是啊,阿梨,你只身一人多不方便,你跟我们一起吧,我们打算去买个庄子,再盘个铺子。”余妈道。 “不了,”夏昭衣敛了笑,抬眸看向北方,眼神变得悠远,“我得回家。” 归心似箭,似箭归心。 她满脑子都在想二哥已经如何了,定国公府又如何了。 还有,离开那山寨后,她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做。 想到这,夏昭衣的心微微生出酸涩,逐渐揪痛。 第78章 上了官道(补更) 想要彻底走出兆云山,需一直南下,直到望见磐云道。 论起这条磐云道,世人不知如何评判。 当初之所以造这一条官道,便是因为这一带劫匪猖獗,有几个官员提议建条大道供人集中赶路,派官兵保护,同时还能起到些威慑作用。 设想不错,可太低估人心。 磐云道弯弯绕绕,长达百里,那些狂妄嚣张的劫匪们有的是可以下手的路段。 而大多民众又见此为官道,便放心而去,结果无命可归。 汤汤岁月数百载,大小战乱无数,朝政翻覆更迭,兵丁有限,所以当初说是派兵保护,实则常年就几百个兵卒,且分散极广。 因而劫匪们来寻衅时,兵卒有时甚至跑的比百姓更快。 这也渐渐养肥了那些马贼们的胆子,几度曾一路杀到重宜府中。 乌金西沉,夜云密布,转而星散,又露晨光。 第二日巳时,妇人们挑筐挑担,互相搀扶,终于踏上方石累就的官道。 路上几乎无人,偶尔会有零星几个壮着胆子的,他们都沿着最里面的土路走着。 “阿梨,等下你真的要走吗?”钱千千跟着夏昭衣,走在人群后面问道。 夏昭衣点头:“前面有路口。”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城呢,我们现在很有钱了。”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什么事情?” 夏昭衣笑了:“昨晚跟你说过的。” 钱千千想了想,点头:“是哦,你昨夜说过要回家的。” 既然是回家,那真的没有办法再劝别人留下了。 钱千千看向前面的凤姨,又道:“那等下,让凤姨给你一些珠宝吧,你路上当盘缠。” “不啦,你们留着吧。” “为什么不要啊,你路上用得到的,而且你回家以后,可以给你的父母兄长啊。” 夏昭衣笑着摇头:“不用,我父亲和长兄,已经亡故了。” “好吧。”钱千千说道。 她看着阿梨,还是觉得舍不得。 “那,还是进城一趟吧,给你换件衣裳都好。” 阿梨身上这件衣服,似乎几日都未换了。 山上换不换衣服的,其实也不打紧,可问题是,她这破的也太厉害。 “你看看你吧,四处爬,”钱千千又道,“衣服都爬坏了。” 夏昭衣淡笑,笑意没有渗到眼眸中去:“嗯。” “不过,余妈和凤姨都说你是大家的恩人,你爬来爬去,是不是在帮大家?” 夏昭衣没说话了,微微低着头,看着双脚在往前踩着。 “阿梨?”钱千千觉察不对,又开口唤道。 眼眶轻微泛红,但被夏昭衣忍了回去。 她吸了下鼻子,将胸膛挺直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啊?” 夏昭衣朝她看去:“你以前应该不是话那么多的呀。” “……” 夏昭衣见她愣住,又一笑:“其实也挺好,话多挺可爱的,活泼开朗是好事,你还小。” “你更小。”钱千千严肃说道。 走了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道关卡。 妇人们停下脚步,方大娘和凤姨对看了眼,眉头轻皱起。 “怎么停下了。”钱千千说道,好奇的抬起头去看。 未待看清一二,那边的兵丁便叫道:“你们干什么的!” 一大队妇孺,浩浩荡荡,出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官道上,着实古怪。 秦三郎靠在随军楼上看书,觉察些动静后,转眸望来。 钱千千恰抬起头,顿然一愣。 数十根粗木搭建的随军楼略显简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倚在上边,手里捏着本书,正垂眸望来。 他穿着月色锦衣,衣上有极淡的金线刺绣,隔得太远,看不清刺绣模样,但随着风起衣衫,煞为好看。 他的脸更好看,俊眉星目,肤色如昨夜她捏过在手里的羊脂玉,俊挺的鼻梁,将这层肤色带的更立体透亮。 “真好看啊。”钱千千说道。 秦三郎见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 收了册子端坐,他看向下边的兵卒:“哪来的?” 兵卒顿时扬声叫道:“叫你们过来呢!干什么的!” “说话客气些。”秦三郎温然道。 “我还偏就不客气,”宋二郎的声音响起,他刷了马,从那边走出来,边又道,“不过你们在说的什么?” 目光已看向了那群妇孺,眉毛挑起:“这么多人。” 钱千千伸手捂住嘴巴,眼睛也瞪大了些。 好些女童也都这样。 “吓到了?”宋二郎非常满意,抬手撕下自己贴在鼻子和唇边的假猪皮,放在手里甩了甩。 猪皮做的一点都不逼真,可是乍一看确然非常惊悚。 没唇的牙齿,被削掉的鼻子,还有狰狞丑陋的疤痕。 竟然是假的。 什么人这么无聊! 可是他甩了下后,大概真的非常喜欢,又给贴了回去。 “你手脏。”秦三郎提醒他。 “我屎都抓过,怕什么!”宋二郎叫道。 “……” 面皮下的容貌除了黑一些,同样五官端正,只是太黑了,且他又将猪皮给贴了回去,还没来得及看清。 夏昭衣却一眼认了出来。 宋倾堂。 两年前,时任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 之所以认识他,因为他当年带了一堆小伙伴去挑衅二哥,结果被二哥一顿胖揍,派人直接扔在宋府门前。 那时他才多大? 好像十三吧。 那时丙戌年,如今己丑,他现今应有十六了。 不过才过去几年,个头却拔高了好大一筹,虎背熊腰,看上去身板很结实。 以前依稀记得他容貌不错,至少不比旁边这白衣少年差。 怎么会晒成一块炭。 “问你们呢!”先才那兵卒又叫道,“你们打哪来的,身上有没有带户籍,你们都是什么人?” 凤姨和方大娘低声商量着。 梁氏却已上前:“我们是可怜人,是被马贼帮抓走的妇人!现今我们逃出来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都一愣。 凤姨却暗道不好,有些责怪的朝梁氏看去。 “哪个马贼帮?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可还记得里面路线?”秦三郎问道。 “完了,”钱千千忽然有些害怕,轻声道,“会不会喊我们回去给指路啊。” 更害怕的是,听到她们是马贼帮里出来的,会不会搜查她们的东西。 如若将黄金珠宝都给搜走了,那她们这么一大家子要怎么过? 还买什么庄子,盘什么铺子。 难道又要给人去当奴当婢吗? 第79章 曾家小姐 这么多仆妇,加上小童,少说也有五六十个。 旁边的担子一筐一筐,堆着好多米粮蔬菜,以及最新鲜的猪肉。 这些都是表面的,下面藏满了黄金和珠玉。 余妈领着众人去时,那山腰里已经堆满被积水冲出来的金银珠宝,满满一个谷堆。 她们都傻愣了眼,紧而便想到以后的生活。 金钱在山上对她们而言没有用处,可是现在能出去了,那这些财富便意味着什么?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甚至也许还能找个人家嫁了,生儿育女,有一个家。 所有人都狂喜激动,可是凤姨她们没有开口,还是强忍了下来。 直到凤姨说:“去挖点吧。” 大家一拥而上,如疯了一般,大把大把的往怀里搂。 黄金带有天生的富贵尊崇之感,它不用做什么,安静堆砌那边,仅凭它的色泽,就能引得大多数世人的垂涎与喜爱。 可是它也重。 所以大家忍痛割爱,哪怕挑了满满一筐,在下山的途中,还是狠着心,扔了又扔。 现在大家都看着秦三郎和宋二郎,没有说话,目光里面已经浮起了警惕与厌恶。 秦三郎皱起眉头,也看着她们。 气氛一时沉默,变得古怪凝重。 宋二郎觉得别扭,开口嚷道:“问你们啊,哪个马贼帮的?” 凤姨斟酌了下,准备开口,后面一个女童的声音却响起:“龙虎堂的。” 凤姨一顿,阿梨。 随后凤姨有些失笑,怎么现在光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心安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抬眼看去。 一众兵卒们也循着声音来处。 夏昭衣往前走去,钱千千当即跟上。 两个小女童穿过人群,宋二郎笑起来,看着夏昭衣:“你这哪是逃难,你这是要饭吧,你们就没弄件衣裳给她换换?” 钱千千有些生气,看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一笑:“我们是从龙虎堂来的,他们起了内讧,打的凶,我们就趁乱跑了。你要问我们路线,当时太慌,我们没能记住。” “趁乱还能带这么多一筐一筐的?”宋二郎指去。 “多吗?”夏昭衣说道,“就是因为趁乱,才只带了米粮肉蔬,你看我身上衣裳,你以为我不想换?” “嘿。”宋二郎扬眉,“你这女童有意思,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逃出生天了,我为什么不笑?”夏昭衣看着他,“再说了,我去山上时间又不久,你可知道我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矮矮小小的身板,说这话时带起了一些娇蛮语气,脑袋也微微偏着,别提多嚣张。 宋二郎回头看向秦三郎。 夏昭衣一句话就把他朝认识的那些达官显贵们联想去了。 秦三郎反而比较平静,看着夏昭衣:“那你说说,你是哪个人家的女孩?” “我姓曾,我是睦州人。” 宋二郎眉头一皱:“谁?” 秦三郎一顿,挺了下胸膛:“睦州曾氏?” “哼!”夏昭衣头一扬。 凤姨和方大娘们都看着她,没听过啊。 “曾何是你什么人?”秦三郎又道。 “我祖父啊。” 秦三郎肃容,走下随军楼,沉声道:“那你怎么会沦落到一个马贼帮手中?几时的事情?” 夏昭衣朝他看去,看模样,他对睦州曾氏倒有不少了解。 之所以提这个,是因为此处离杭州睦州较近,而这一带比较没名气,来头又不小的大人物,就是曾氏一族。 最关键的是,宋度之所以能坐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当初曾何的学生石荣先生的提拔。 本想唬一唬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架的宋二郎,没想反倒是秦三郎比较上心。 “问来问去的,你烦不烦。”夏昭衣叫道,“我们走了这么多路,饿了行不行,想喝水行不行,你让我们过去,我们后面还有追兵呢!” “到底什么来头?”宋二郎看向秦三郎,“我好想打她。” 秦三郎头疼,压低声音:“曾先生是你父亲先生的先生。” “我父亲的老师?哪个?” 其实也不是不认识,容貌隐约记得起,名字却堵在了喉咙里面,怎么都喊不出来。 秦三郎叹息:“石荣先生。” “哦。”宋二郎道,看回夏昭衣,又道:“你说你是曾什么家的小姐,我们便信了?证据呢?” “你还想要什么证据,我都这番模样了!” “先放她们过来。”秦三郎说道,“这样堵在这里,确然不妥。” 兵卒们应声称是。 妇人们赶紧抬起了东西,边又好奇看向阿梨。 虽然她们也不懂什么曾氏,什么先生,可是从那白衣少年的语气与神态,能听出不容小觑。 如今看着夏昭衣,再也不同先前看她的那般目光了。 只是曾氏? 记得阿梨刚来山上时,可不叫这个姓氏,似乎姓陈还是姓李来着。 妇人们逐一过了关卡,挑着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兵卒们的眼睛就盯在这里,整个人都不太自然。 “这里最近的村子也得有十一二里了。”秦三郎道,“中间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官兵看守,而我们得到消息,昨日下午便有一队马贼来过,所以你们现在过去,莫不如再等上两日,等南边的军队来了以后,一起去。” 又有马贼! 妇人们面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个轻声道:“会不会,是八爷他们?” 话一出口,所有人本就不安的神色,彻底变为惊恐了。 凤姨看向夏昭衣,顿了下,道:“阿梨,你怎么看?” “你觉得呢?”夏昭衣反问。 凤姨又望向方大娘,商议一阵,方大娘点头:“那就留下吧。” “留下可以,”宋二郎这时又道,“把你们的东西都搬来,我得一个个检查过去。” 说着又看向秦三郎:“你这样办事是不行的,你不怕她们是那些马贼派来的?不怕这里面藏着什么毒药兵器?随随便便就给放入进来,真要有恶毒心肠的,那可是脑袋掉地的事情。” “还有你,”宋二郎指着夏昭衣,“你还没给证据呢,你是曾家小姐的证据呢?曾家哪房的?看你这穿得破破烂烂的,别是曾家逃出来的丫鬟,或者卖给牙婆子的粗使丫头吧?” 第80章 试探彷徨 夏昭衣又笑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宋家二郎,名气一点都不小,早年在京城各种闯祸,还喜欢拉帮结派。 跟纨绔子弟们走马章台不太同,他拉帮结派是跟二哥一样。看多了人物传记,听多了茶楼评书,然后嚷嚷着要当大侠,要到处打抱不平。 以前总觉得他脑子没有长好,因为太过冒失。 现在这般看来,军营真的是最能历练人的地方了。 不过她之所以站出来,便也等着他们有此一问。 “要想证明我不难,”夏昭衣笑着说道,“我虽年幼,可是我祖父到底厉害,我自小受他栽培,五岁就去了女学,我所会的经论才学,甚至比你这个十三岁才丢去军营的草包要多。” 宋二郎一顿,而后怒道:“你说什么!” 夏昭衣转向秦三郎:“看你会读书的样子,不妨考考我。” 秦三郎笑笑:“不敢。” 也没有这个必要。 不管是或不是,他都会派人护着她们。 是曾家小姐,日后她回去了,他会被记上一功,有个人情。 不是曾家小姐,难道就不管了,这么多妇孺,落在马贼手里还能了得。 “那成,就听我说几句吧,”夏昭衣双手抄胸,神气的说道,“宋二郎,你先才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惯。” “我说什么还需得你听的惯听不惯?你算老几?” “我们一看就是受了苦难的,你当初天天挂在嘴边的行侠仗义哪去了?你曾为了替一个卖菜的老妇出头,把延安伯府家的十四郎给踹下了水,那份豪情呢?后来你父亲追着你打,你逃到了哪?是不是定国公府的夏二公子把你给拎回去的?” 装作漫不经心的提起定国公府,夏昭衣整颗心都在颤着。 秦三郎好笑的看向宋二郎:“有这事?” 宋二郎面色讪了下,看着夏昭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定国公府的关系好着呢。”夏昭衣叫道。 宋二郎的眸色浮起狐疑,上下望着她。 秦三郎温然道:“你如今模样不到十岁,定国公府出事的时候,怕是才刚记事不久吧?” 夏昭衣眼眸微微睁大,努力稳住情绪:“记住了……便是记住了,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语毕垂下头,看着地上砖石路里的缝隙,无端的恐慌和冰冷层层袭来。 她其实想问更多,可不知道从何开口,又怕太过突兀。 更怕,是听到不敢听的。 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住。 出事,出什么事。 仅仅是指当年的定国公和世子死在荒泽谷,并在雪岭曝晒吗? 亦或是,二哥也不在了? 世上没有定国公府了? 那小弟呢,他现在如何了? 夏昭衣手指有些发抖,这是她生平第二次颤抖成这样。 “你怎么了?”秦三郎关心问道。 夏昭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宋二郎:“你现在信是不信了?” 宋二郎还在打量她,语气温和了许多,因而显得有些干巴巴与别扭:“信什么?” “信我是曾家的小姐啊,宋尚书的老师石荣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与我父亲同辈,算起来,我就跟你父亲宋度同辈咯,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长辈的?” 宋二郎才放松下来的神情,顿时又将眼睛瞪得老大:“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 “我胡搅蛮缠?”夏昭衣冷笑,“我看是你吧?我口口声声与你说了,我是才逃难出来的,你却几次三番嘲笑我的衣着。落难的人,心本就苦,你干嘛嘲笑我?再者,我衣衫褴褛了又如何,你可知道定国公府那大小姐的名字唤作什么?夏昭衣,昭衣昭衣,人家还不穿衣服呢!” “你胡扯些什么!”宋二郎勃然大怒,踹倒脚边一块方石,“人家夏大小姐忠肝义胆,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为人坦荡光明,磊落豪气,你竟诋毁她!什么样的曾家,教出你这等放肆的女子出来!女学女学,你学到屁股上去了!” “曾小姐,昭字为光洁明白之意,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秦三郎还笑着,语气却已经有了冰冷。 夏昭衣抿唇,未想他们竟会这么维护自己,心下说起来也有几分动容。 她敛了乖张的神情,低声道:“这,也是那夏姐姐与我说的,想来是戏言吧,不过,你方才。”她看向宋二郎,“你说的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两位少年一愣。 夏昭衣摇头。 看她岁数还小,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却不知这事,宋二郎和秦三郎对望了眼。 “看来有人瞒着你了,”宋二郎说道,“那我们也不说了,你有心,自己去打听吧。” “可是……” 夏昭衣本想借此引出话题,这时却有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宋郎将!急报!” 众人抬起头去。 宋二郎神情一收,大步走上前:“何事?” 夏昭衣看着他朝那边迎去,收回视线,又看向秦三郎。 秦三郎冲她笑笑,也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望着夏昭衣。 兵卒们则看着那些筐子里的东西。 “还检查吗?” “你没听郎将说的,当然要。” “要不这样吧。”一个兵卒叫道,“肉还挺多,今晚大家分一分,给她们点钱,让她们回城了自己去买?” 妇人们警惕的挡在那些筐子前头,自是不肯。 可大家看着阿梨小小的个头,想要让她帮忙说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阿,阿梨。”钱千千小声唤道。 先才阿梨的神情模样,与她认知里的那个小女童完全判若两人。 众妇人们也如是。 当初那被刘三娘欺压的女童身影,与眼前这个完全叠不到一块去。 先是受尽凌辱,却温顺乖巧,毫无反抗的勇气。 再是余妈所见,明明怕得要死,还是要挺着胸板叫骂。 之后,她淡然自若,永远神情安静轻柔,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怕。 可方才那飞扬跋扈,却又像变了个人。 再是如今,她站在那边,像是踯躅不前的盼归人。 “阿梨。”钱千千又叫道。 夏昭衣侧眸看着她,轻声道:“我们在此分别吧,你们今夜留下,听这些官兵的安排。” 第81章 闲来一卦 “你现在就要走?”钱千千愣道。 “嗯。” 也不一定非要问这两个人,可以问的人有那么多。 “保重。”夏昭衣说道,紧了下肩上包袱,朝前走去。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这哪有说走就走的。 “阿梨!”钱千千小跑着追上前,“你不歇歇脚,不吃点东西吗,还有你这衣裳,真的不换吗?” “怎么了,千千?”余妈叫道。 “余妈,阿梨要走啦!”钱千千回头道。 凤姨愣了下,脱口叫道:“阿梨!” 夏昭衣脚步没停,有些不适的轻蹙眉心。 本就萍水相逢,从她在这个叫阿梨的小女孩身上睁开眼睛到现在,六日都没到。 跟这些妇人们的一来一往,也没有多愉快。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这样离开,似乎有些不舒服。 明明到官道了,遇上官兵了,已经安全了。 “阿梨,凤姨在叫你呢。”钱千千跟来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 “你总得理一下吧。” “我已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我要离开了啊。” “可是你现在走了,还是得说一声的,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了呢……” 有没有都那样吧。 夏昭衣摇了下头,神情平淡,没说话了。 宋二郎正接过密信,就要拆开,便见这曾家小姐背着个小包袱走来。 “你干嘛去啊。”宋二郎扬声叫道。 “回家。” “睦州?” 夏昭衣淡笑了下,没回答。 “你不换套衣裳?”宋二郎又道。 夏昭衣摇头:“不换了。” “怎么要一个人走,”秦三郎关心的问道,“和她们吵架了?你一个女童,只身上路太不妥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你先回去,你这样一个人离开,我没办法和曾老先生交代。”秦三郎严肃道。 夏昭衣停下脚步,顿了顿,说道:“难怪宋倾堂要说你傻,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我并非曾何先生的孙女,你怎么那么轻易就当真了。方才表现太过刁蛮无礼,曾何先生家世代簪缨,我如此一闹,也算是给他们家抹黑了一把。” “你不是曾家小姐?”秦三郎一愣。 “嗯,所以你不用顾虑要怎么和和曾老先生交代了。”夏昭衣说道,朝前走去。 “可是姑娘……”秦三郎又叫道。 宋二郎一把拉住他:“还叫她干什么,这么讨人厌,要死要活随她去,你操什么心?” 居然是假冒的。 还扯天扯地,扯了那么一堆出来。 嗯,还顺带将夏大小姐辱了一把。 小小年纪,这么刁钻,他现在甚至都要怀疑这群人的真实身份了。 不过,她知道的东西好像还真的挺多的。 若要说她是山贼,看上去也不太像。 就趁这功夫,夏昭衣已经走出去不少距离了。 秦三郎看着这么小的丫头,再看向宋二郎:“这样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每日来来往往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也不见得你个个都拉,而且这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们可是留过的。”宋二郎满不在乎的说道,“说不定,就是跟那群妇人怄气,想要别人巴巴的上去哄她呢。” “阿梨……” 钱千千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喃喃的低声叫道。 宋二郎瞄了那边的钱千千一眼,也回头朝夏昭衣看去。 看模样,也不像是怄气…… 脚步轻快,没半点犹夷,偏偏这轻快的脚步又觉得像是稳重踏行。 算了,她自己要走的路,谁管得住。 活下来本事大,死掉了没人替你负责。 不过…… “不对劲啊,”宋二郎忽的说道,“她刚才叫我什么?” “什么?” “宋倾堂,”宋二郎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她还真知道我的名字。” 顿了下,宋二郎又道:“秦均,越看越觉得奇怪,连这身影都看的我奇怪。” “嗯?” “她这步伐我看着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既轻又稳,有时候像是会飘起,每一步却似乎又很沉。 矛盾。 宋二郎收回视线,垂头拆开信封。 官道很陈旧了,石砖中不少缝隙裂开极深。 夏昭衣走的不紧不慢,两个多时辰后,找到一条小溪坐下歇脚。 水势很大,水面浑浊,上流冲来很多泥沙,将溪流染得浑黄。 路旁树木葱翠,饶是几日暴雨带来不少摧折,也难敌春夏本就旺盛张扬的蓬勃生机。 夏昭衣捡了根粗壮的木枝,在较为平宽的河岸旁边挖坑。 深约两尺,宽半丈。 清澈的水从土中慢慢过滤渗出,积满了一些后,她拿出包袱里的果子在坑里洗净。 算了下今日时辰,再闻风辨位,她小算了一卦,咬着果子看向身后官道。 上乾下巽,天风姤卦。 姤卦中四爻相得两个乾卦,是为克体。 卦中无生意,想是得有一番劫难了。 只是这种时候,这种路段,谁会来。 夏昭衣又清脆的咬了一口,耐心守着。 四野青碧,山水潺潺,天地宽广而盛大。 一辆朴素马车,四匹高头大马,正悠悠从路口南下。 车夫很年轻,二十来岁的面貌,体魄壮实。 提着马鞭的手旁有一把大刀,看模样质感,少说也有个十一二斤。 一行人走的安静,没有什么声响。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车里响起一个低沉男音:“休息下。” “不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继续。” 车夫本准备勒马,闻言复又扬鞭,轻轻抽打了下马臀。 “走了很久了。”车里低沉的男音有些不悦。 少年没有回答。 马车继续往前。 “休息下吧。”男音又叫道。 车夫似没听到,马儿继续以先前那速度,不疾不徐,缓缓前行。 “等等。”左边一个护卫忽然叫道,伸手指向前边,“那是什么?” 车夫扬头看去,拉了一下缰绳,勒令马儿止步。 “怎么了?”少年说道。 “有东西,少爷。” “掀帘。”少年道。 车夫从车上跳下,抬手掀开车帘。 一股清雅香风淡淡散出,车内光线黯淡,紫衣少年郎从车厢里走出。 白皙光洁的皮肤,与微光形成比对,似能反射出华光。 第82章 赚了五两 少年下了车。 绣着墨绿云烟纹的黑靴一落地,旁边的护卫们纷纷翻身下马。 少年腰上坠着一枚白玉,白玉撞在车上,琅琅一声清脆。 车夫撩起的车帘复又放下,遮住了坐在车中的男子。 “少爷,那。”车夫说道。 少年抬头看去。 他生了张俊美面庞,但太过倨傲淡漠。 日头除了让他赛如美瓷的白肤更耀眼一些,似乎不能化去他身上的冰冷。 而说是少年,除了容貌略显青涩,个子已较一旁的车夫护卫们相等了。 寂寂长道前方,竖插着两块木板。 木板上似有字,少年说道:“去拿来。” 护卫跑去拿回。 字以绿色汁液所写,两块拼凑在一起,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这个……”车夫看着上面的字,“前头驿站那边,可没说这条路不能走啊。” “我当是什么,”少年随手将木板递回去,“扔了吧。” 护卫接过木板。 少年却拿着不放,又抽了过去。 “等等。”少年道。 他垂眸看着木板上的字,又抬头看向前路。 “怎么了,少爷。”车夫问道。 “这个字很好看。” 少年捏着木板朝前走了几步,四下望着,又望向地上的石砖。 虽是官道,实则早就是荒山野地,木板上的落字却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 左右相谐,虚实开阖,流纵且轻盈,落字又富有力道。 而且这么大的字不易写,木板上却一气呵成,神韵气格呼之欲出,似天光破云。 哪个大家会来这里,又有哪个大家随身不带笔墨,用这种绿汁。 夏昭衣提着沉甸甸的包袱,从河对岸的野林里拄着树杖出来。 抬头便见到对面官道上,一个清俊少年提着木板站在那边。 模样生得好看,清风朗月,气度也不错,就是太阴郁了些。 夏昭衣擦了下汗水,看向他手里的木板。 少年有所感的回过头来。 衣衫破烂的小女童,满头大汗,发丝沾在脸上,脏兮兮的。 “叫她过来。”少年说道。 车夫看过去,扬声叫道:“女娃!” 夏昭衣呼了口气,朝那边的小木桥走去。 “这里怎么会有乞儿,”车夫说道,“这种地方,独个儿怪可怜的。” 少年看回木板上的字,认真端详。 待夏昭衣走来,少年问道:“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来?” 说话时,头也未抬,正眼都不曾看去。 夏昭衣又抹了下汗,摇头:“没有。” “你在这多久了?”少年侧眸望来。 两人岁数相差不过四五,个头却相距甚大。 一高一矮,夏昭衣须得仰着头才能看着他。 “你是想问这木板是何人所立,对吗?”夏昭衣问道。 “你知道?” “我。” 少年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顿了下,说道:“你?你什么?” “我写的,我立的。” 少年眉头轻蹙,望着她的眼睛。 双眸清澈明亮,没有惧色,似月下秋水。 眼角唇边及脸颊有青有紫,脖子上还有不少红痕。 一身褴褛,脚下鞋底还缠着草木和沙土。 “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替他打掩护?”车夫开口问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信他们所信吧,反正信不信,于她又没差。 “前面路不行,你们别过去了,”夏昭衣又一次擦汗,“这不是说笑的。” 语毕,转身要走。 “等等!”车夫又喊道,好奇的看着她包袱里的东西,“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似乎有东西在动,一鼓一鼓的。 夏昭衣单手掂了掂,一笑:“蛇啊。” “蛇?!”车夫叫道。 少年看过去:“蛇?” 夏昭衣热的出奇,面色也变得红通通的。 这几日又爬山,又淋雨,加之阿梨身体本就高烧,所以方才捉蛇时,稍微不留神,不慎被咬了一口。 所幸她处理的快,放血迅速,清洗迅速,找药草也迅速。 蛇毒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嚼的这药草,却让她汗水一层一层的往外冒。 其实排排汗也没事,对身体也不是没好处的。 又擦了把汗,夏昭衣道:“你们要吗,都是活的,蛇胆也还在,我这里有七条,给你们一个便宜价格,五两,要不要?” 少年和车夫对看了眼,两人将目光投回到她的包袱里。 “真是蛇?”车夫道。 “要不要呀?”夏昭衣又问。 不要她就走了,身体可难受的很。 车夫摇头,退开一些:“我们要这个有什么用,我们……” 话音未完,被车里的低沉男音打断:“与我看看,什么蛇。” 夏昭衣回头朝车厢望去。 一只枯槁暗沉的手撩起车帘,车里还坐着一个男人,抬眸望来。 若只看手,定让人以为他有四五十岁,而这面貌形容,大约也就是二十上下。 男人与这少年眉宇面貌有六分相似,墨发长垂,面色惨白了些,看上去死气沉沉,毫无精神。 夏昭衣抬步朝他走去。 车夫却一步挡在她身前,伸手拦住。 少年看向车夫:“让她过去。” 车夫放行。 夏昭衣偏头看着车夫,顿了顿,又回头看向少年。 少年正望来,目光相对,少年眉心又微微皱起。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马车走去,将装着蛇的小包袱拎上马车,她站在车旁打开。 “你不用怕,毒牙我都拔了,上面还架了木枝,它们冲不出来。” 男人垂眸看去,一包袱的蛇,艰难蠕动着,逼仄空间让它们非常难受。 “都是你抓的?”男人道。 “不管是不是我,总之是我在卖,你若要,就五两,若不要,我便走,我不还价的。”夏昭衣道。 “知彦。”男人看向少年,“我买了。” “付钱。”少年对车夫道。 车夫有些不太情愿,从荷包里摸出钱来,古怪的看着小女童,伸手递去:“给。” “多谢。” 夏昭衣接过,想了想,又回头看向车内男子:“你还要吗,如果还要的话,你可以预定,我现在去捉了就给你送过来。” “喂!”车夫忍不住叫道。 叫完被少年横了一眼。 车夫讪讪闭了嘴。 男人笑了笑,有些疲累的说道:“不必了。” 夏昭衣点头,看着男人面色,也一笑:“那好,就此别过。” 男人病容虽然糟糕,但他们这架势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总是大有能医者所在。 她便不狂妄多事了。 第83章 村中小栈 蛇在蛇袋里动来动去。 车厢里光线微弱,黑暗和狭小空间造就的压抑,让气氛很难捱。 少年上车后有些受不了,伸手撩起一旁的窗帘,让阳光照入进来。 车夫扬起鞭子,忽的一顿,回头问道:“少爷,去哪?” 少年望着窗外山色,淡淡道:“前行。” “可是……” “这世上哪有不通的路,就算绝壁,照样能行。”少年说道。 旁边的男人一笑:“不,有一个地方,你是怎么都去不了的。” 少年朝他看去:“哦?” “路之所以能行,是因为有地,大地承载,包容万物,可如若道路倾塌,化作深渊,你如何能通?” 少年拢眉,看着他。 男人也抬手,撩开另一边窗帘,说道:“这里多数都是流民,能有几个识字的,木板上的字是给谁准备的呢。” “你这是何意?” “卦中有乾,乾又表马,骑马者,富贵也,读得起书,识得了字。写这木板的人,早就料到了。” “又是卦,”少年冷笑,“你成日嘴中离不开这些卦。” 少年看向前方,叫道:“石头!” “是,少爷。”车夫应道。 “继续往前,我便和他一赌。” 男人淡笑:“知彦,人不与天赌。” “我不信天命,石头,走!” “是,少爷!” 车夫扬起马鞭,狠狠的抽打在马臀上面。 身体热的难受,偏偏又艳阳高照。 夏昭衣走一阵,便在河边坐下掬清水洗面,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村庄。 村子占地不小,依山傍水,村外一群小儿正在奔来跑去,笑嘻嘻的追逐打闹。 旁边还有鸡妈妈领着群小鸡,欢快的跟着跑。 沿路许多防护栅栏,有些栅栏外面带着陈旧血渍,黯淡斑驳。 几个老妇人坐在树下乘凉,夏昭衣蹚着浅水过去询问,后买了身衣裳,找了村中仅有的客栈小住,顺带吃了顿饱饭。 客栈生意寥寥,掌柜和伙计清闲的坐在那边聊天。 夏昭衣在楼下大堂靠窗的位置,托腮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厨房的掌勺在里头喊了声。 “来了!”伙计叫道,起身进去,而后端了碗汤药出来。 “女娃,你要煎的药好咧!”伙计直直端到夏昭衣这边。 夏昭衣抬头一笑:“谢谢小哥。” “嘿嘿,客气,客气。” 药还很烫,夏昭衣放到窗边吹着。 继续托腮,望着白烟袅袅上升,她的双眉微微皱起,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旷。 被捕时,虽是漫漫大雪,却也是这样的黄昏暮色。 她扮作二哥的样子,和剩下的将士们被包围在敌军里,双方对峙着,她尽可能的在拖延时间。 问余生,何事最愧对,便是这些将士们。 之前从未谋面,只在二哥的书信中认识他们,真正见到了,却已是并肩与共的生死一刻。 父亲和兄长,尸身弃于风雪,任由天地讥讽。可是死前,至少他们是因战而亡,死得其所,不屈不折。 而那些将士,他们本也可以战到最后一刻,死于一个战士的归宿。 但为了给二哥争取逃生时机和保护好她的身份,他们没有选择正面迎敌,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杀,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避逃跑,最后和她一起被生擒,并上了刑场。 这对任何心怀侠义,无所畏惧的战士来说,都是最大的屈辱。 两年了,尸骨寒了么,家人知晓了么,后事要如何安排? 她与父兄的名字会记在庙堂与史册之上,那这些将士们呢。 一将功成或不成,都是万骨枯。 夏昭衣眼眶渐渐泛红,她眨了下眼睛,收敛外露的情绪,抬手将稍稍冷却的汤药从窗上端下。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夫冲马儿吆喝了声,走下车来。 掌柜的和伙计闻声朝外迎去:“客官!” 一个小丫鬟从马上跳下,回身撩起车帘:“小姐。” 一个十五六岁,男装打扮的少女握住她的手,面色有些惨白,从车上走下。 马车颠簸的她难受,一张俏丽脸蛋失了血色,刚落地没几步,她撑在门口,张嘴就吐了一地。 掌柜和伙计的面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僵在了那里。 “看什么看!”小丫鬟挡在少女跟前,有些恼羞成怒,“大不了多给你们点钱来打扫了!” “丝竹。”少女叫道。 小丫鬟忙回过身去:“小姐。” 少女摸出条帕子擦嘴,抬头看着掌柜和伙计,见他们神色,眉头一皱:“我不过出门少了,坐不惯马车罢了,你们这是什么神色,嫌我脏到了你们的店吗?” 旁边已有些围观路人,一个老妇忍不住道:“这还不脏啊?” 小丫鬟双手叉腰,怒道:“要你多嘴,碍着你了吗?这是店外,又不是店内!” 骂完,伸手扶着少女:“小姐,来。” 主仆二人便要朝店中走去。 那车夫还拉着马,扬声问道:“掌柜的,后院往哪走,我的马得歇脚了。” 掌柜差了伙计去,又差人去外边打扫,然后迎着那对主仆进去。 一进去,闻到堂内药味,小丫鬟先皱起眉头:“这什么味!掌柜的,你们店还能不能行了,我家小姐受不了这味的!” “是我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已喝完了,方才见这没有客人,便要小哥直接煎药送来了,我应回房去楼上的。” 小丫鬟瞪了她一眼,扶着少女往另外一边走去。 点了几样菜后,小丫鬟倒了碗清水给少女,少女捧着清水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来过一对兄弟。” “兄弟?” “也是坐着马车,哥哥二十来岁,带着病容,弟弟十四五岁,个头拔高,两人随身有四个护卫。”少女形容道。 掌柜摇头:“没,我这一天下来,也就你们坐马车来的。” 少女神色黯淡了下去。 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黯淡。 “客官还有事吗?”掌柜问道。 少女摇头:“没了,多谢掌柜。” 却在这时,村中一阵锣鼓大响:“急报!急报!” 一个年轻少年敲着锣鼓奔跑过来:“山贼来了!山贼来了!” 第84章 奇怪之感 村子名叫抗匪村。 顾名思义。 早在几代前,附近几个大村子里的人就一起拼凑着,在这水边建了个村落。 村子非常庞大,住户达数千,男人从孩童开始训练,虽然几年前征兵被带走不少,但举村之力来对抗那些马贼们,这么多年下来,没有败过。 锣鼓敲得响,训练有素的男丁们纷纷提了家里的锄头砍刀出来。 女人们则收拾东西,在几个村妇的带领下,要往西北方向的深山躲去。 夏昭衣看着外面情况,回头看向在柜台后面忙碌的掌柜:“掌柜的,我们也要走吗?” “跑啊!”掌柜边整理柜台上的账本,边嚷道,“不过兴许也打不起来,这两天这些马贼虚晃好多次了。” 那边的少女和小丫鬟面色怔怔,少女不知所措道:“这,这么倒霉,我们才来啊。” “走走走!”掌柜收拾好东西,和掌勺伙计们一起出来,“快些跟上那边的妇人!” “小姐,走吧。”小丫鬟扶起少女。 少女面色气恼,抬手稳着头上的发髻,边跟着出去了。 “我去楼上拿下包袱,你们不用等我。”夏昭衣说道,朝楼梯走去。 “嘿,这小丫头。”掌柜在门外抱着木箱说道,“一点都不慌的。” “你自己跟上来啊!”伙计扬声叫道。 客栈很朴素,楼上就一道狭窄的通道,夏昭衣回房拿了小包袱。 包袱里是她另买的一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样零碎小件,以及从吴达身上拿来的匕首。 离开前,她想了想,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客栈这个角度恰能看到村外,河对面遥遥有几百人坐在马上,拉扯着缰绳。 模样衣着,还有手里舞着的兵器,确实是马贼。 村头一排的栅栏被叠了一层,加的很高,男丁们手里握着长矛和锄头,隔着栅栏对着外边,气势丝毫不弱。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更远处。 磐云道一望无际,延绵而去,仿若能直通天边。 晚霞烧的灼烈,天空一片云卷红浪,像是用血烧起来似的。 “小丫头。”楼下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 夏昭衣垂头看去,转身下楼。 老妇等着她从门内出来,伸出手要牵她,看到她手里握着树杖,老妇收了回来,说道:“你怎么还愣在上边,走啊。” 夏昭衣回头看了眼村头,边跟上老妇,边问道:“老人家,官兵们不来管管的吗?” “哪能管,”老妇双手背后,走的缓慢,“这年头,到处打仗,到处都是匪,官兵们哪管得过来哦。” “还在打仗吗?” 老妇微顿,侧过头来看着她:“小丫头,你不知道的?” 夏昭衣摇头。 “我们这边好一些,这里往上走去。”老妇伸手指向北边,“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岭,你会看到那边全是死人,都是活活饿死的啊。” 夏昭衣顺着老妇枯槁的手指看去,风从那边的山头吹来,将她们的发丝往后拂去。 “人吃土,人吃草,甚至人吃人。”老妇又道,“小丫头,所以比起他们啊,咱们很幸运的。” 夏昭衣点点头。 “为什么会饿死呢,都是打仗闹起来的,之前好不容易平息了,近两年又一波接着一波的闹,四处都是起义的大军,民不聊生啊。” “会好的,”夏昭衣微笑,“老人家,分久必合,以后都会天下归一的。” 村外这时响起叫喝声。 夏昭衣回头看去,老妇伸手托着她的背:“别看了,我们快走。” 随着村外的喝声,村里的男丁们也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不甘示弱。 声音很响,躲进了山里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好多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坐立难安。 叫喝声还在响着,此一波,彼一波,间或带有兵器交接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一个妇人颤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 旁边的小姑娘们摇着头,有几个吓哭了。 “我哥哥在外面呢……”一个小姑娘更咽道。 好些人双手合十,碎碎念着报平安,颤抖的难以自持。 “小姐,我们怎么办啊。”丝竹蹲在角落里面,害怕的看着旁边的少女。 赵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眼眶通红:“不知道。” “我听说,一旦被那些山贼抓去,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丝竹低声道,“小姐,你还记得姑奶奶吗?” 赵嫣面色白了一些,恼怒的拧了她一把:“你别说了。” 丝竹吃痛,伸手捂着胳膊,扁着嘴巴一副委屈的模样。 夏昭衣跟着老妇走到这边的山涧里,因是黄昏,光线更暗。 老妇在村中颇有些名望,不少人唤她。 夏昭衣便往另一条下坡路走去,边看向山上流滚下来的泉水。 山坡这里全是高石,泉水一浪一浪滚下,受了不少阻力。 水里几乎没什么沙子,全是清石,被打磨的光滑圆润。 “喂!”一个妇人蓦地叫道,“你这个小丫头,你下去干什么,回来,危险!” 众人纷纷往下看。 夏昭衣抬头,见是冲着自己叫的,笑了笑:“好,我回来。” 她紧了下身上的包袱,又四处望了眼,而后看向她们来时的路。 有些奇怪的感觉在心里面生出,倒不是因为这地形或者这村庄,她无端想起的,是林又青那张面孔。 夏昭衣不敢自称过目不忘,但是记忆也绝对不差。 印象里面,林又青的脸她肯定没有见过,可是切切实实的熟悉感让她总觉得不想出来,心中便会不快。 她很少有这么将事情堵在心头的时候,师父说的,堵在心头就是愁,而她,从来都是不知愁滋味的人。 夏昭衣晃晃头,不让自己想了。 想不想的出又如何,林又青都已经死了。 山外对峙的声音还在响着,天色已渐渐昏了。 夏昭衣从下坡走上来,找了个角落坐着,抬头看着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 那老妇说,翻过一座又一座,一直北去,可以看到饿殍遍野。 这世态,已乱到如此地步了。 可是,那也是她回家的路。 第85章 偏就不给 施速骑在马上,盯着河对岸的村子看。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特别的亮,鹰隼一般,平时笑着还好,一若阴沉下来,很多人都会被吓坏。 两旁的手下们高声喧哗着,大刀拍着马鞍前悬挂着的铁盾上。 村头那些男人同样也在高喝,不过双手紧紧握着长矛和砍刀的紧张模样,让施速笑出了声音。 “你们看看那些人,”施速扬鞭指去,笑道,“就这样子还想和我们打!” “打!打!”众马贼们大笑叫道。 但是今天不能打。 施速看着手下们这样叫着,那群人那样怕着,笑意更甚了。 这村子不好打,除了这些防护栅栏,里面还有不少门路。 更恼人的是,在这之前,他派人来这里打听,无意间听到,这村子里的妇人打算鱼死网破。 一旦前村那些男人们扛不住了,她们在后面就烧了那些吃的用的穿的,然后服毒。 如果没了那些物资,那还来打这村子干什么? 当然,杀人和征服,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感,但这种快感得基于百分百胜券在握的情况下。 他们在这里吃过的亏,已经不少了。 “走吧。” 看到这些手下叫嚣的越来越凶悍,施速一扯马缰,说道:“等过几日再看。” 一个二当家驱马上前:“大当家,就这么走了?都好些时日了。” 施速没说话,已经驱了马往前了。 他心底的打算,是和其他几个马贼帮一起打,那样他们的损失就能少一些,虽然分到的东西可能也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速战速决,趁那些妇人连火都没烧起来的时候去扑灭,到时候他带人绕近路去,先到先得。 手下们看他走了,都觉意兴阑珊,但还是了扯马缰,掉头跟去。 夏昭衣随着众妇人们走回来。 一些家大业大的,好几个人一起辛苦的推着板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大箱子的都有。 后山一片广田,种满了庄稼,正值夏日,遍野郁郁葱葱。 她们从阡陌中经过,路旁小道长满了野生的锥花霞草,被晚霞染了色,在风中大团大团的晃着。 横看竖看,这座乡村都该是一座世外仙源。 丝竹扶着赵嫣走在后边,瞧见前面女娃的背影有些眼熟,想起客栈中那药味的事情,于是开口叫道:“喂,女娃。” 夏昭衣回过头去。 丝竹冲她招手:“帮我一起扶着我家小姐些,你跟我们一起住在那家客栈,同路的。” 夏昭衣看向她旁边扮着女装的赵嫣,说道:“她面色不错,也还走得动,为什么要我扶?” 丝竹恼火:“你来帮把手而已,又为什么不肯。” 夏昭衣不喜与人亲近,将手里的树杖递过去给赵嫣:“那这个给你,要不要?” 丝竹看着她递来的这破树杖,一步上前,夺来了就往地上扔去:“谁要你这破东西!” “不扶就不扶,本来与她也不熟。”赵嫣拉着丝竹。 “可是她那药太熏了,小姐本就坐车不适。” 丝竹生气的走回去,扶了赵嫣继续往前。 夏昭衣去水稻田里,将刚扔下去的树杖捡了回来,拿出手帕擦了擦上边的泥渍,她快步追上去,挡在了这对主仆跟前。 “我这帕子买来一文钱一个,这一文钱,你给我。”夏昭衣冲小丫鬟伸出手,平静的说道。 主仆两人看着这个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娃,一身粗糙的廉价布衣,脸上好些乌青,浑身除了洗干净些,眼神明亮些,从头至尾就是个穷字。 丝竹扬手就拍去:“给什么给!” 没有拍到,女童的手往旁边飞快一闪,又伸到她跟前:“一文钱,给我。” “你这是在讹人吧?你脑子有问题吗?”丝竹大怒。 “我不稀罕这一文钱,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人。”夏昭衣将手递去了一些,“快给。” 就如在山上,她本不想取刘三娘性命,可是想到她这身子原本的小阿梨就是被刘三娘活活折磨死的,所以她让赵宁别关石门。 今天如果是夏昭衣在这里,这个小丫鬟哪敢这么趾高气扬。 可是现在在这的只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乱世苟活不够,马贼们糟践不够,还要在这被欺负上一遭。 夏昭衣被扔了东西,可能无关紧要,不就一个破树杖,一块小帕子。 可是女娃孤苦伶仃,破树杖也是她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了! 丝竹看着这个小女娃,被她这样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上讪讪的。 更不提,旁边一些妇人和少女们都停下脚步,朝她们看来。 “给,给什么,”丝竹粗着脖子,想要叫出声音,却觉得底气不够,“你就是想讹人吧!” “不给别想走。”夏昭衣定定看着她,伸在她跟前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丝竹有些怯了,叫道:“给给给!给你就是了,不就一文嘛!” 说着去摸自己的小钱袋。 赵嫣却一把按住她:“给什么!还真给?” “可是小姐……” “都知道是讹人了还给,你是不是蠢的。”赵嫣拉着丝竹往旁边走去,“真当本小姐是好惹的,我偏就不给。” 绕过夏昭衣,她们朝前面走了。 夏昭衣回过身看着她们。 赵嫣回头,白了她一眼:“看吧,她能把我们怎么样?还不给别想走呢,我们不是走了?你怎么怕这么个黄毛小丫头。” 丝竹摇摇头,脸和脖子都还红着。 刚才那女童的说话的模样和神情,就像是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过来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大小姐临出门前叮嘱她的话,在外头脾气要收敛些,别像在家里似的娇蛮。 她也收敛了嘛,真的收敛了。 赵嫣的声音不低,而且是故意要说给这女娃听的。 夏昭衣都听到了。 她确实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难道因为一块帕子,一根树杖,就把她们拖到角落罩上麻袋打一顿吗。 她还没有这么凶戾。 夏昭衣看向手里的树杖,小手握紧了些,朝前面走去。 旁边有人传来笑声。 “那小叫花子想讹人吧。”一个少女笑道。 “别乱讲话。”一旁的妇人呵斥她。 “看模样,还真的是小叫花子。”又一个少女说道。 “就是啊,要钱还要的这么凶。”先前那少女撇嘴。 “你们胡说什么呢。”年长一些的妇人又是呵斥。 夏昭衣如若未闻,脚步不紧不慢,朝村子走去。 第86章 湖州赵家 回到客栈,丝竹便去端水了,回来放在桌上:“小姐,温的。” 赵嫣看着桌上的水,一动不动,神情倦怠。 “小姐,你的身体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啊?”丝竹又道。 赵嫣看了她一眼,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那个小女童跟回来后,进门时忽然又停在那边,现在正抬头看着远处的山。 “小姐你看她干嘛?”丝竹也看向夏昭衣,撇了撇嘴,“这得亏是在这穷乡僻壤,要是在我们湖州,我一定让她好看。” “我烦的才不是这些路边碰上的人,”赵嫣收回目光,愁眉不展,“我怕的是我们追不上沈神医了,到时候爹爹的病要怎么办。” “所以我们压根就不该出来的,”丝竹又撇嘴,瓮声瓮气的说道,“反正也追不上……” 赵嫣立时厌恶的看她:“胡说什么!” 丝竹垂下头,不敢吱声了。 江浙一带,鱼米之乡,富饶又有良田水土,赵家祖上开始经营酒庄,深谙酿酒之术,酿出来的酒水香醇馥郁,名扬一方,渐渐酒庄规模越来越大,分号开的也多了起来。 但家产逐日丰富,银两也饱了一箱又一箱,人丁却越来越少。 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赵老爷赵励,和早年便失踪了的大小姐赵宁。 赵励膝下一儿二女,儿子赵玟今年十岁,长女赵卉,年逾十七,二女儿赵嫣,今年十五。 赵励重病一场,卧榻多时,大夫皆说药石无效,可以准备后事了。 赵氏姐妹不肯,派人四处打听,多方求医,后听闻有个沈神医,医术精绝,若他都再无法子,那这病,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可是这沈神医一身的规矩,父母病了,得儿女求,儿女病了,得父母求,兄妹互求也无妨。反正非得亲自求到他跟前去才行,派任何人寻他,一概不见。 若孤苦伶仃,无父无母无兄长的,他则直接拒绝。传说他亲自说的,这类人,天煞孤星,四处乱克,晦气。 赵嫣不忍见父亲这么病死了去,去庙里求签,大师说心诚则灵,她干脆牙一咬,就带着丝竹跑出来了。 出来时带了一堆的护卫,但路过佩封时,遇上了大批灾民,和各种始料不及的状况,总之一个一个的,或死或病或走散,只剩下她们这对主仆了。 两个多月的折腾,哪里还受得了,可是书信无音,她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了,父亲那口气还在不在。 她几次想要回去,可每次打听,都发现那沈神医就离她不远,这种不甘心,真是要磨死人了。 赵嫣端起桌上的水,说是温,不如说是温凉。 她没兴致喝了,放回桌上:“我饿了。” “小姐你慢等,”丝竹站起身,看向后院那头的厨房,“我先前说好的那些吃的呢,快端来!我家小姐饿了!” 掌柜边应着,边催促手下快点将藏好的那些东西给拿出来。 厨房那边设置了个小机关,等有马贼来,把放着食物的几个柜台给推进去就行。 可是要拿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整个卡在下面,得费许多功夫。 夏昭衣还在门口,看着那边的山顶。 刚才进客栈时,她有所感的抬起头,便见到一面白色的大旗在那山顶挥舞。 很有规律,摇得有些吃力,隐隐可以看到是两三个人合力摇的。 那边应该有个岗位,马贼走了多远,便以摇旗的次数来表达。 她摸着规律,边计算着马贼们的脚程,大概能猜出这摇一次代表的距离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客栈里头走去。 丝竹见她进来了,说道:“怎么样,还要不要我这一文啊?” 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夏昭衣没做声,神情恬淡的去拿了之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送到厨房后面。 “喂!聋了啊!”丝竹见她不作声,得意的叫道。 先前她被这女娃盯着的模样,总觉得别扭和不自在,这种无缘无故矮人一筹的感觉,让她烦得很,现在这样反过来,让她有种出了口气的快感。 掌柜的和几个客栈伙计还在那边搬柜子。 夏昭衣立在旁边看着他们,掌柜的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桌子:“你搁那儿去吧,女娃。” 夏昭衣微微一笑:“掌柜的,你这样用蛮力,辛苦着呢。” 掌柜尴尬的笑了笑,脸都憋红了,和那些伙计们喊着口号,又将柜子挪上来一些。 夏昭衣看了阵,转身将碗放在了那边的桌子上:“掌柜的,我走了啊。” “知道了!”掌柜的随口叫道。 回到大堂,夏昭衣踩着木梯上楼了。 早早吃过饭,现在不饿,她将包袱放在桌子旁边,取了蜡烛点亮,从包袱里拿出新买的笔墨,将竹筒里的水倒一些在砚台上,轻轻磨着。 可是执笔要落字的时候,她的笔尖却顿在了那边。 沉思一阵,她在纸上写下“兄长”二字。 可是接下去要写的,却又迟疑良久。 蜡烛的光很黯淡,窗外晚风忽的吹开了窗扇,烛火晃了一晃。 要怎么说呢? 说什么呢? 说了以后,怎么将信寄出去呢? 这种事情,说出去会不会被相信? 而且,这样无缘无故的来信,多半是连国公府都送不进去的。 纸上“兄长”二字,墨渍已干。 夏昭衣左手轻轻捏着薄薄的纸张,顿了下,忽的将这纸揉作一团,放在了砚台旁边。 蘸了蘸墨,她又在纸上写上了“师父”二字。 提及师父,满腹衷肠,她这次挥笔倒没有犹豫,一字一句,飞快落墨。 ……所遭之事,匪夷所思,可我断然已活了,年幼女童,不知前身,所处匪寨贼窟,人不如狗…… 写着写着,鼻翼忽的酸楚了起来。 她忆起离开离岭那日,师父的目光与神情。 一如平日安静,不悲不喜,沉定如古井。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便是必死,我们师徒今生都无法得见了。”师父说道。 她重重磕首,语声喑哑:“徒儿不孝。” “那你去吧,莫要回头。” 她便起身离开,道了句“师父珍重”后,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师父与她之间,两人从来不多言语,哪怕生离死别,也是这么寡淡无味,没有赠言。 第87章 匪夷所思 几页书信写毕,待墨渍干涸,她将它们折叠起来,塞到信封里面,烫了腊。 门外有些动静,想是那对主仆上楼了。 看那对主仆的模样举止,应该是富贵人家出生的,不知道对京城的事情会不会有些许了解。 这里的掌柜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知道的很少,到底这个地方是有些闭塞的。 夏昭衣看着门口,后隐隐,又有伙计上来倒热汤的声音。 她收回目光,罢了,去城里打听也是一样的。 起身去关上窗扇,她上床和衣入梦。 将黑未黑的夜色,尚留西边天空一点薄光。 马车四角挂起灯笼,因这灯笼的材质和造型特殊,里面的光火要更耀眼一些。 马车没有在跑,安静的停在道上。 少年手里握着一根与身同高的长木棍,戳着地面。 几个护卫人手一根,同样轻轻拍打着土石地,稍微用力些,就能听到下面沙石掉落的碎碎声响。 “少爷,真的是……”石头轻声道。 沈冽没作声,抬眉看向远处。 面前这条路,是他们已经过来了的,若不是觉察车轮有些不对劲,也不会停下来。 更远处一些的地面,已经碎裂成蛛网了。 “我们运气好。”旁边的护卫章孟说道。 “不是。”沈冽沉声说道。 是看天色快黑了,所以要求加快速度,如果慢一些,在那边多走上一阵,也许就彻底塌陷下去了。 “塌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情况?”石头有些后怕的问道。 没人说话。 旷野上的风一入夜便变急,呼呼吹来。 沈谙倚在车厢里,一袭紫衣,墨发长垂,车帘已打了卷,灯笼的光照耀进来,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听闻石头的话,他淡淡开口:“这才是看运气的地方,也许只塌下一小段,也许就是深渊。” “少爷,我们快走吧,”石头看向沈冽,“此地不宜久留。” 沈冽冷冷的看着那边的路段,忽的将手里的长木棍狠狠的摔了过去。 碎石被震到,哗啦啦碎落,变作一个黑幽幽的小窟窿。 “少爷……”石头叫道。 沈冽回过身去,大步迈向车厢。 沈谙收了书,书卷微微向着胸膛,抬头看着他,眼角隐笑:“这就是天命,知彦,容不得你不信。” 沈冽在车上坐好,压抑着声音,平静的对石头说道:“走。” 官道往前不远就是一道关卡了。 那边建有不少屋宅,是给兵丁们住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马棚。 现在马棚三丈外支着不少帐篷,肉汤的香味浓郁的翻滚了出来。 宋二郎和秦三郎并肩坐在随军楼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些个妇人东一碗西一碗的送。 “这么张扬,不知道是好是坏,就怕招惹些什么过来。”秦三郎说道。 宋二郎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太好。 “中午离开的那个女娃,不知道到哪了。”秦三郎又道。 提到那个女娃,宋二郎的神色更差了,问道:“你觉得她们的话,能信度有多少?” 秦三郎摇头。 那些妇人死都不给他们查看筐里的东西,可是哪是他们的对手,几个兵丁强行翻开一筐,结果下边全是金银。 这么多金子银子,就算是从小锦衣玉食惯着长大的宋二郎,也是直接看傻了眼。 而看这些妇人的表现,这应该只是其中一筐。 回头看看她们挑的这么多筐子,想想里面的财宝便觉得可怕。 在他们严厉逼问下,妇人们道出了实情,但这个“实情”,还不如不说的好。 她们说之所以逃出来,都是一个神秘侠士教的法子,那个神秘侠士通过这阿梨的口来传信。 其中一个女童非说那阿梨神奇,能飞檐走壁,爬来爬去,还能做各种美味的食物和用刀子将木头削出形状。 问她们逃出来以后,那些山贼们如何了。 回答剩下的基本都死了,被山洪给冲没的。 移山倒海? 哪个神秘侠士有这么厉害? 光脑补下场景,就觉得匪夷所思了吧。 可论及匪夷所思,今天那小女童先是刁蛮的称自己为曾家小姐,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又是能直接道出跟宋二郎有关的不少往事,连宋二郎的名字都叫得出口,模样神态,气韵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畏畏缩缩的怯弱小童奴。 最后她脚步轻盈的离开,看上去心情很愉悦,这也足够称一句匪夷所思了。 更令宋二郎烦的是,她的背影似曾相识,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官道前方有火光闪闪,他们回过头去,一辆马车正在奔来。 宋二郎站起身:“居然有马车。” “今天收到的急报,不是说要联合打过来了么,前面那些关卡怎么不拦着。”秦三郎也奇道。 “走。”宋二郎叫道,跳下随军楼。 秦三郎扶着木梯,走的略慢。 “吁——” 石头拉扯马缰,停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宋二郎叫道。 石头看了他们一眼,跳下马车,抬手掀开车帘:“少爷。” 宋二郎朝车里看去,车上两个俊美男子,皆穿紫衣,年长的那个要深一些,偏墨紫色。 沈冽下了车,那些护卫们也随之下马,动作整齐一致。 沈冽双手抱拳:“在下沈冽,见过官爷。” 宋二郎眉毛轻挑了下,朝旁边的秦三郎看去一眼。 一直觉得秦三郎这样白嫩面孔的世家子弟已经足够俊美了,眼前这少年却更胜一筹。 他看上去有些倨傲清高,目空一切,第一眼就是招人烦的那种,却又下了马车过来行礼,举止还挺让人顺眼。 更好玩的是,他脸上这假猪皮,吓天吓地吓鬼神,却没将这人给吓到。 “客气,”宋二郎摆手,“你们来此何事?” “剿匪。”沈冽道。 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官爷。” 众人回过头去,好几个都略略惊了跳,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来人是两女一男。 年轻的女子丫鬟打扮,正搀扶着一个有些岁数的女人。 男人也不年轻,书生模样,瘦骨嶙峋。 众人之所以吓到,因为那女人满脸疤痕,唇角还缺了一口。 乍一看很吓人,再一看,这不就是宋二郎那无聊的伎俩么。 第88章 气骨清华 宋二郎眨巴眼睛,看着来人。 旁边有人想要起哄,笑这女人学他们郎将的行事。 话刚起了个头,被宋二郎瞪了一眼过去,生生打住。 宋二郎一眼就能认出,这女人的脸与唇是真伤,而不是什么假猪皮。 想着,他脸上的皮有些烫。 他伸手揭下,但是仍被对方看到了。 当初之所以弄这样一张皮,是看到兵营里有个人被伤成这样,觉得乍一眼很惊悚,便就做了一叠,带去战场。 其实没多少效果…… 两军相逢,浴血奋战,眼睛都杀红了,还管你什么样子。 不过偶尔也难得有吓到过一两个,而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就是胜负决杀的事情。 他做了好多,坏了一张,重新贴一张,做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了,有段时间还在兵营里兜售,结果被将军拎走,挨了十板子。 反正,宋二郎如今觉得这面皮已是幸运之物了,便常常带着。 众人看着赵宁,终于渐渐意识到,她脸上的疤跟宋二郎不同,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看着她的眼神便也起了变化。 苏举人手指发颤,想要上前在她身前挡着。 赵宁先一步上前,走在最先,款款福了一礼:“官爷晚好,未想到这边还能这么热闹。” “你们是何人?”秦三郎问道。 “啊!苏举人!”远远一个仆妇看到这边,开口叫道。 听闻声音,凤姨她们都抬起头望来。 “认识啊?”宋二郎问道。 凤姨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走来,梁氏和余妈也跟了上来。 “苏举人,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凤姨问道。 在山上时,没什么太多交流,相反还有些彼此互看不顺眼。 现在下来了,倒莫名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赵宁看着马棚那边的仆妇们,眼神在人群中寻找。 “阿梨呢,可与你们在一起?”苏举人问道。 凤姨和余妈梁氏对望了眼,轻轻摇头:“没有。” 又是阿梨。 宋二郎和秦三郎也对看了眼。 “阿梨到这里没多久便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说要回家。”凤姨说道。 “是了,她说她惯来喜欢独行。”赵宁垂下眼眸,“倒真是可惜了,我有一些话想要问问她的。” “你与阿梨认识?”凤姨看着她,目光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有些犯怵,“你是谁?” “她是我师娘,一直关在地牢里,快二十年了。”苏举人道。 凤姨她们一愣。 梁氏惊道:“山上那地牢?” “嗯。”苏举人轻点了下头。 几个妇人对望,都难以掩住眸中惊讶。 梁氏还算年轻,但在山上也有十个年头了。 更不提凤姨和余妈,其实她们具体记不清多久,可是绝不少于二十年,却从未听闻地牢里面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 “阿梨真的什么话都没留下吗?”赵宁有些遗憾,又问道,虽然心里觉得那个女童的性子,也真的不可能留下什么只言片语。 妇人们摇头。 余妈有些叹惋:“她一个小女娃,身上还负着伤,不知道今晚要怎么过了。” “那你们怎么不拦着他?”苏举人道。 “拦不住的。”赵宁淡淡道。 她看向宋二郎和秦三郎,又施礼:“今夜可能要在此休息,还望军爷们赏块地方。” 说话时大大方方,目光干净,没有一点因为自己脸上的模样而觉得有什么躲闪与见不得人。 路上为躲其他土匪,他们藏了又藏,借着夜色才小心摸索着离开了那个猛兽之地。 苏举人曾建议撕下衣上布料来系在赵宁脸上,为她挡脸,赵宁却偏偏不要。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就是我的面貌,我要带着这面孔出去,等吓到第一个人后,我再遮掩。” 心性傲气,一如从前,没有因为困宥囚笼而有丝毫改变。 她现在站在这里,双肩端挺,背脊端正,一头长发梳洗过了,剪了一半,仍垂在臀下,发梢被夜风清爽带起,而她的广袖一起翻飞。 这模样,似乎能教人忘了她的岁数与面上狰狞。 凤姨看着她的模样,轻轻抿了下唇,心里有些歆羡。 以前从未觉得人与人有什么不同,现在却知道,一些人真的仅凭气度举止,就能压你一头。 与富贵无关,与权势无关,那是一种由内而外,蕴在骨子里的清华。 比如年龄不过九岁的阿梨,又如眼前这个面容狰狞的妇人。 “后面有些肉汤,”秦三郎温然道,“你们应也是从那山寨里出来的,一路提着心眼,大约也没怎么吃过饭,先去喝碗吧。到了此地便已安全,其他无须再挂念,凡事有我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儿郎在。” 赵宁看着他,眼睛泛起红晕,又施了一礼:“多谢军爷。” “我倒不是什么军爷,他才是。”秦三郎笑着,看向一旁的宋二郎。 “他不是军爷,可是他来头不小。”宋二郎伸手在秦三郎肩上一拍,说道,“这位跟我偷跑出来的儿郎,是我们岭南及剑南节度使的小儿子。” 众人愣了下,朝秦三郎看去。 秦三郎淡笑,脸上微有红晕。 “两位倒都是少年才俊。”后面响起一个低沉笑音。 一直坐在车厢里的男人扶着车厢,缓步走出。 马车的灯笼已经熄灭了两只,他们一行人身上的光被散去大半。 如今将目光投去,好些人都有些恍惚。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这里常年清冷的关卡仿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马车带来的几人实在高大,而这两个紫衣的郎君更是挺拔出挑,身材修长笔挺,模样俊美的如画中走出一般。 沈谙落了地,在沈冽旁边站定,一袭墨紫长袍与当前时令有些违和,但他模样不见燥热,俊白的面容血色淡薄,一看便知身有抱恙。 宋二郎想起他们现在说的“剿匪”二字,再见他这模样,不由道:“莫非,你是个军师?” 沈谙冲他淡笑,看向赵宁。 “你们说的阿梨,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童,眼眸乌黑明亮,生得白净,脸上很多乌青,脖子都是红痕,且衣衫破烂,双脚缚草的那个吗?” “先生认识?”苏举人一喜,问道。 “她卖了些蛇给我,我们在路上吃了顿蛇肉,这才来晚了。”沈谙笑道。 第89章 真是怪人 提到那顿蛇肉,石头便觉得恶心。 他从小最怕这些,可偏偏在路上时,这一伙人还吃的很开心。 就连他这少爷,一直嚷嚷非要往前,在沈谙接二连三说着要吃蛇肉,也因嘴馋而停了下来。 “她卖了蛇给你,”宋二郎道,“是生蛇还是死蛇?” “生的,应该是她自己捕的。”沈冽道。 “自己捕的?”宋二郎扬眉,“是说的同一个人么?那个女童后面背着一个褐色的小包袱。” “我们遇见的时候,被她拿来装蛇了。” 竟然真是她? 宋二郎敛眸,想起那女童的模样,那么小的个头,她怎么抓蛇,她不怕么。 秦三郎见他这样,知道他又去想那女童了,不由一笑:“见不惯比你行的?” “不见得比我行。”宋二郎想都不想便道。 “可她不到十岁。” “我十岁时也不差!” 秦三郎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两人,好奇道:“你们是兄弟?” 沈谙温雅点头:“是。” “那倒真是奇怪了。”宋二郎道。 “奇怪?”沈谙笑着看他。 宋二郎点头。 这兄弟二人,哥哥的声音很粗哑,可是喜欢笑,语气也很开朗。 弟弟的声音很清越,可是说话低沉,似乎不太爱开口。 两兄弟性子有些反,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长得好看,一眼看上去就惹人注意的那种。 不过皮相嘛,算不了什么,从小跟着他宋二郎一起混的那堆纨绔,俊美的也不是没有。 “你们先走吧。”宋二郎对赵宁等人道,再令凤姨带她们离开,打算同这对兄弟好好说说剿匪的事。 但那沈谙却又喊住了赵宁:“这位夫人。” 他笑着上前,端手抬起,广袖垂落:“冒昧问你一句。” “何事?” “你可认识,林又青。”沈谙说道。 不仅是赵宁,凤姨她们都愣在那边。 赵宁很快恢复平静,但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略有些审视与凌厉。 “不认识。”赵宁说道。 沈谙双眸含笑,眼神轻柔,一直望着她的眼睛。 赵宁亦不是什么露怯的人,虽觉得这眼神太过玩味和探究,可还是一退不退的望了回去。 “怎么?”赵宁问道。 沈谙笑着摇头:“没事,夫人去那歇息吧。” 看来是认识的了,但是对方既不肯说,那再问便没意思了。 赵宁也笑,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凤姨她们在前面带路,苏举人和碧珠跟在她旁边。 走了几步,赵宁停下,对苏举人道:“牧文,撕一片布给我。” 苏举人还没反应过来:“嗯?” “遮脸。”赵宁说道,眼神变得疲累。 “是。” 苏举人抽了匕首,去割自己的衣衫。 赵宁听着他衣袍被割开的声音,抬眸看着那边的妇人和女童。 “吓你们无所谓,但那些女童还小,”赵宁很轻很轻的说道,“我可不想日后大人吓小孩,不是喊大虫来了,而是喊赵宁来了。” 旁边的碧珠这两日因山上那些尸体场景而吓到,神色一直彷徨困顿,听到这话,终于难得扑哧一声,低笑出声。 笑完撞见苏举人的目光,讪讪闭了嘴,将头复又垂下。 宋二郎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沈谙:“先前你们说是来剿匪的?” “他说的。”沈谙慢条斯理的指向身后不远的沈冽。 “那你……” “我是个病人,军爷舍得我上战场么?”沈谙微笑。 这跟舍不舍得,有关联? 宋二郎又看向沈冽。 “对,剿匪。”沈冽淡淡道,“不过有个条件。” “还讲条件?” 沈冽朝沈谙看去一眼:“将他绑了,哪些马贼最凶狠,就将他扔哪。” 宋二郎道:“这个……” “我弟弟说笑的。”沈谙笑道。 沈冽冷冷的收回目光,转身回去马车,看向石头:“收拾下,原地搭棚。” “是。”石头应道。 他们还没同意他们留下的好吧。 宋二郎和秦三郎又郁闷对看了眼。 睡得早,便也起得早。 夏昭衣早早就起了,收拾一下包袱,推开门窗通风,而后下楼,准备结了账就离开这个地方。 掌柜还没起,两个伙计在楼下收拾桌椅板凳,看到女童从楼上下来,一个伙计叫道:“小女娃,起这么早?” “我要赶路,”夏昭衣笑道,“账房先生起了吗?” “还没呢,不过我们也可以结,你等着啊,我这桌子擦完。” “好。”夏昭衣点头。 站了一阵,她想了想,又道:“村子里对付那些马贼的,可有领头的人物?” “领头?你说的是萧誉冒他们?” “可识字?” 伙计们摇头:“不知道。” “总该是有识字的,”夏昭衣自语了句,又道,“先不管了。” “什么?” 却见女童已回了身去,走到昨天坐过的窗边,将包袱放下,然后拿出里面的笔墨纸砚。 “嘿,”一个伙计饶有兴致的走过去,“你这女娃,会写字?” 昨日她来时破破烂烂的模样,可还鲜明着呢。 待走去时,女娃已经执笔落墨了。 伙计自己识的字不多,可是字好看还是不好看,他是知道的。 这女娃的字,也太俊了。 “你去擦桌呀,”夏昭衣没抬头,下笔如神,“我等着给我结账呢。” “可,可是你这字……” “要不顺带再给我备两个馒头。” 夏昭衣又道,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笔杆轻支在下巴上,偏头看着伙计。 “嗯?”伙计也看着她。 “我是在想,你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往路上带的,”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们的厨艺,其实不是不好,就是太马虎了。” “……” “那还是馒头吧,”夏昭衣一笑,“多准备一些。” 她决定绕远路了,北上如果真的饿殍塞道,那么可能连重宜都不必去了,直接从这里,绕去兆云山的北部,走那一片传说中荒无人至的凶险之地。 但真要去的话,可能她还需要一匹马。 哪里有马? 夏昭衣咬着笔杆,转头看向窗外。 “马贼?” “什么?”伙计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回头。 夏昭衣笑了笑,目光一直看着远处天际:“没什么,就是在想,我这两条腿会不会太短了点。” “……” 什么啊…… 伙计皱了下眉。 真是个怪人。 伙计嘀咕。 第90章 冠它之名 刚蒸好的馒头送来了,夏昭衣整理好包袱后将信递过去,又示意伙计俯身,她凑在伙计耳边轻声低语。 伙计一愣,看着手里的信,又朝她看去:“这样说?” “对啊。” “可是你……”伙计打量眼前这小女童,目光浮起一些不信任了。 “你去说了就是了,反正你又不吃亏,要么你直接就当我是坏人,让他们看完信再做出判断,要这点辩知能力都没有,那你们这小村子迟早也得玩完啊,你就当是考考他们。” 说完,夏昭衣便转身走了。 还是那样子的说法,信与不信,其实都跟她没关系。 能帮人一把,就当帮一把,别人不要你的帮忙,那也没必要非得求上去。 从村子东北面的小道离开,避开了那边蹲在暗处的守卫民兵。 夏昭衣算着自己脚下的步伐。 多走一步,就离二哥更近一步。 当然,有匹马就更快了。 一声尖锐哨音,早已起来操练的兵丁们闻声纷纷跑来集合。 又两道哨音后,宋二郎放下了手里的哨子,侧头朝左手面看去。 那些跑迟了的士兵僵愣在那。 “开战后,你们负责打前头。”宋二郎道,“这样就不会担心跑慢了。” 几个士兵抬手整理了下盔甲,点头:“是……” “进来!” 士兵们耷拉着头,跑进了人群。 “报数!”宋二郎又喝道。 一声一声的数字响起,宋二郎面色冷峻的站在人前。 他的脸上没再贴那假面皮了,但是面皮下的脸,反倒让很多人觉得不太适应。 之前第一眼恐怖,再看下去就只剩滑稽二字,现在没了面皮,倒觉得太过威严和凌厉了。 而宋二郎心里面,现在却是一团糟。 这里甚至连操练场都算不上,不过是用帐篷围住的一块宽阔草地。 算上跟着他一起南下的三百名郑北军,全部人数都还不到五百。 而除却那些郑北军,剩下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站没站样的兵痞! 想也知道,有出息的又怎么会被派到这里?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而最害怕的是,这里面还杂有那些马贼们的细作。 但是昨日的急信,得知这些马贼来势汹汹,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逐一分辨和捉出奸细了。 报完数后,宋二郎把五百人分成三组,纯郑北军一组,作为全军主力。 郑北军最精锐的一部分则和这些留守本地的兆云兵为一组,暗下命令,一旦觉得哪个兆云兵有问题,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剩下的最少一股兵,都是兆云兵,也是宋二郎觉得最值得怀疑的那一队。 这些郑北军全是西北战场上以白骨和鲜血淬炼而生的,多少次绝境困顿之地,都被他们以命搏杀出一条血路,光是他们的眼神,不轻不重的一眼,就是一柄锐刀。 铮铮男儿八千人,最后只余两千众,这三百人,还是郑公国世子赵琙扛下天威压力为他调度的,于郑国公府,与割肉何异。 宋二郎敛了眼眸,回头看向磐云道另一侧的广袤长野。 “这里打了多少年了?”宋二郎高声问道。 没人回答。 宋二郎伸手指去:“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山清水秀,如果用来种庄稼,能产出多少?” 众人抬眸看去,入目全是青葱沃野,天际大河涛涛,远山如画,天地无边。 “被一群狼心狗肺的糟践了!”宋二郎怒喝,又更拔高了一些声音,“兄弟们,兵荒马乱数百年,安稳岁月夹缝其中,屈指可数,而这里,百年来都没人能打下,如果我们打下了,从此以后这里不再叫做兆云山!以我们之血,冠这大地之名!” “是!”郑北军最先发出暴吼。 “我听不见,响一点!”宋二郎高声叫道。 “是!!”众人吼道,那些兆云兵们也被带动,无端一阵热血狂涌。 “出发!”宋二郎道,“我们走!” 大风吹来,沈谙一头墨发高高扬起。 他手里捏着书卷,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广袖在风中,同墨发一起翻飞。 “你看,”沈谙笑道,“上过战场的就是不同,和那些兆云兵一起,泾渭分明,是不是很容易辨出来?” 沈冽看着远处那些兵马,没有说话,向来冰冷的眼神,今日难得如春暖夏阳,隐隐有着期许与向往。 “你要不要一起去?”沈谙回头看来。 沈冽与他对望一眼,看回那边,轻摇了下头:“不了。” “说好的剿匪呢?”沈谙笑道。 “我剿的匪,还不够多么。” “和他们一起,你能杀的更多。” 沈冽没说话,半响,回身撩开帐篷,走入了进去。 帐篷门帘垂落,恢复平静不久,又被风给带起。 沈谙看着门帘,再垂眸虚望手里的书,忽的一阵猛烈咳嗽,他伸手支在唇上,咳的凶狠。 想要忍,但越来越难憋住。 他撑在帐篷上,清瘦背脊弓在那边,一直咳着。 沈冽盘腿坐在帐篷里,后背挺拔,听着外面的声声咳嗽,闭上了眼睛。 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卞八爷坐在马上,面色冷漠。 “是兆云关的!”十人长一到便叫道,“那边有动静了!” 卞八爷没说话,像是没有听到,冷冷的望着天边。 十人长觉察不对劲,忽的看到他后面两匹马上的人,一愣:“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怎么来了?” 随后又注意到他们头上绑缚的孝巾,十人长惊了:“这是……” 卞雷面色惨白,唇色也是白兮兮的,看样子是病了。 卞元丰眼眶红肿,双手紧紧的抓在缰绳上。 “要血祭么,大当家的。”鲁贪狼阴冷道。 血祭。 这两个字让卞元丰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亮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卞八爷,愤恨的叫道:“爹!” “杀。”卞八爷咬牙,“全都杀了,我要踏平那个村子!” 另一匹快马,下了官道后,在山野的泥路上奔跑。 跑着跑着,男人忽的放慢了速度。 他以为是看错了,可是没看错,那边真的有个小女童。 她盘腿在溪边,正垂头削着木头。 头发用木簪固定着,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身布衣,衬得她肤色好看。 男人四下看了眼,再看向那女童,似乎就她一人。 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淡定的小童,有些奇怪,可是他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刀,这种顺手一刀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 第91章 一气呵成 这一片沼泽水满,黄莺飞过青山影里,相远相近的夏木横斜着,女童在郁郁葱葱的水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男人握着刀,瞄准了她的身形,一扯马缰,轻喝:“驾!” 马儿朝水边奔了过去。 男人举起大刀:“喂,女娃!” 准备等她抬头,就给她脖子一刀。 这女童在这种地方出现,不是摆明了找死。 他现在还有任务在身,懒得多问,但也要防止这女童是否已经在这里撞见了什么,所以砍死了事,以免她出去通风报信。 喊话的时候,马儿速度在加快。 女童果然抬起了头,身子也跟着站起。 “哈哈!”他笑出声,“你看不到我手里的这把刀?” 越靠越近,他扬刀挥下。 在举刀的时候,跟前便人影一闪。 刀子重重落下,带起凌厉风声,可是刀锋却落空了。 马儿还在往前,他随着人影回头。 夏昭衣是强行转步回身的,后跟飞快顶地,借力后退跃去,避开了刀锋。 马贼忙拉马缰,勒马停下,还未来得及调转马头回身,一道绿色鞭子猛然抽打了过来。 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力气不大,可这绿鞭上的倒刺却割破衣裳,划皮入肉,剧痛尖锐。 男人条件反射,边提刀想挡住下一击,边松开勒马的手往火辣辣的后背抚去。 然而女童手里的鞭子却又朝马臀击打了过去。 马儿吃痛嘶鸣,撒蹄狂奔。 猝不及防的马贼被朝前带去,而后跌落了下来,一只脚还拴在上面。 拖了好些距离,马贼费劲挣开烈马,支着刀子翻身而起,后背被磨得惨,痛的他浑身打颤。 他双手握着刀子,拔腿朝夏昭衣冲来,怒喝:“我杀了你!” 夏昭衣抓起地上的包袱,转身朝另一边的丛林里跑去。 马贼怒红了眼,直接追了进来。 “出来!”马贼叫道。 话音刚落,一根树枝“噗”的一声,从后背刺穿了他的胸膛。 树枝太长,马贼回身时略略撕开了口子,便不敢妄动。 艰难回头,身后一个女童倒挂在高树上,小手正松开他胸膛这根树枝的另一端。 树枝长约一丈,俨然是刚砍下的,他先前没听到一点动静,是一气呵成就刺过来的? 鲜红的血珠从尖锐的树枝一端滴滴淌落了下来。 马贼伸手撑在离他最近的树上,随之歪倒了下去。 夏昭衣还挂在那边,两只小腿紧紧缠着树枝,有些疲惫的垂下手。 呼吸并不舒服,她腰身一挺坐起,而后从树上跳下。 方才上树太快,包袱都顾不上了,散在了地上。 一个小馒头滚落了出来,沾了好多泥。 她拍了拍,拍不掉,抿了下唇,只好将馒头的体积缩小一点,再塞回进包袱里面。 到底是大意了,觉得这里水质不错,便想休息一下,毕竟这附近基本没有什么大队马贼出现的痕迹。 不过,这种落单的斥候,却还是会遇上的吧。 夏昭衣回到原来的水边,捡起水边的木头,抬头看向先前那匹受了惊的马儿离开的方向。 不知道它得跑多久才停下,现在去的话,追不追的上? 第92章 不敢送信 扛匪村外,一筐一筐的石头被壮丁们挑来,堆砌成长长的一排。 健壮的妇人帮忙一起搬运或推车,身子单薄一些的聚在村北烧火做饭。 村长和村中几个有些名望的老人站在村头古树下,望着远处的河湾,讨论要如何防御。 年轻一些的管事和县令派来的人在另外一处商讨,面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刚被痛骂了,众人恨不得打死他们。 赵嫣和丝竹是被敲敲打打的声音给吵醒的,两人整理了东西下楼,发现掌柜的也在收拾东西,跟昨日一样。 “客官醒了,”掌柜的抬起头,“刚好,我正准备去喊你们呢。” “你这是干什么?”丝竹问道。 “昨天收到消息,说那些马贼要联合打过来了,可那几个管事却今天才说,还说怕引起大家恐慌!”掌柜骂道,“这日子,什么是个头,折腾死了要!” “那正好,”丝竹看了后院一眼,“我们就准备走,要不你带上那些吃的和我们一块?” “走?”掌柜摇头,“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要走,你去那爬山去!” “走不出去?”赵嫣一愣,“凭什么!” 掌柜没说话了,将装着衣服账本大把铜板的小包袱给捆成大包袱。 丝竹“切”了声,挽着赵嫣的胳膊:“小姐,我们走。” “嗯。” 但如掌柜说的,她们去到昨日来时的村头,快连落脚的地都要没了。 推车的推车,挑筐的挑筐,成堆的石头倒在路上,砌成几堵高墙。 他们的马车过去太过挡路,招致了不少骂声,有几个妇人嘴皮子利索,好一顿臭骂。 车夫坐在外边,被骂得受不了,回头看向车厢:“我说两位姑娘,我都要你们别来了吧,你们非得来!” 丝竹趴在窗口,看着外面这情况,被弄得心慌:“小姐,要不我们真的别走了。” 赵嫣顿了顿,忽的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丝竹一愣,忙跟上:“小姐?” “那成,你在这里吧,”赵嫣看着车夫,“我们自己回去,不过你不要说得像是我们害了你,那钱,你不也收了吗?” 丝竹跳下来跟在她旁边,闻言也道:“就是!” 说话间,路边又有妇人在骂。 赵嫣不屑跟这些村妇争执,拉着丝竹离开,朝村头走去。 本就不宽敞的村道被挤的没地方下脚,赵嫣拉着丝竹走旁边的小路。 未出几步看到一个人影,在一座土屋前踯躅,来回走上几小步,模样几分眼熟。 丝竹定睛看了看,说道:“小姐,那不是店里的伙计吗。” 听到声音,伙计也看了过来。 “喂,你干嘛呢!”丝竹叫道。 伙计手里捏着封信,闻言忙将手背在身后。 “你又藏什么?”丝竹狐疑看着他,顿了下,忽的高声道,“哈!我知道了!好一个伙计,难道你是那些马贼派来……” “不是不是!”伙计打断她。 丝竹快步走过去,一把夺来他手里的信。 “欸!”伙计叫道。 “干什么!”丝竹瞪他,捏着信往后面躲去。 “这个东西有用啊,是要给萧管事的。” “什么东西,古里古怪!”丝竹将信封来回看了眼。 “给我。”赵嫣说道。 将信接过来,赵嫣来回看了眼,信上没署名。 她凑在鼻子下面又嗅了嗅。 “小姐,你嗅什么?” “看看有没有毒。” “毒?”丝竹吓了跳,又道,“不过有毒也闻不出来啊。” “没毒的,我捏了这么久,没事的。”伙计说道。 赵嫣朝他看去:“谁给你的?” 见伙计有些犹豫,丝竹凶道:“说啊!” “就,就那个女童。” “女童?”丝竹想了想,恍然,“她啊!这个小叫花子还会写信?还是别人给她的?” 伙计没回答,伸手想要夺回那信。 赵嫣也学着丝竹方才的样子,往后躲去,丝竹一步上前,挡在了伙计跟前:“你想干什么!” 赵嫣回了身,已经拆开信封了。 三页信纸,字迹清雅干净,浑然大方。 她略略看了两眼,愣道:“像是,破敌之策。” “破敌?” “这东西不能耽误,”赵嫣忙将信塞了回去,看向伙计,“你怎么不送过去?” “我,我这不是害怕么……”伙计支吾。 也是。 这上面说的方法,其实她也不是很看得懂。 “万一这方法有用,你这样就是害人知不知道?”赵嫣说道,“如果这方法是假的,想要跟马贼们里应外合,那也该给那些人看看,让他们自己判断。” 这话说的,和那个女童倒是挺像。 伙计点了下头,没吱声了。 赵嫣又一阵鄙夷,暗道这里的客栈小打杂,能有什么出息。 她将信递给丝竹:“你去交,跑过去。” “嗯!” 丝竹接了信就跑走了。 伙计看她将信送走,自己反倒松了口气:“那,我走了。” 赵嫣看都不看她一眼,朝丝竹离开的方向走去。 “信?”一个男人伸手接过来,看着面前这丫头。 丝竹跑的累,扶着老树大口喘气:“就是信啊,你们自己看呗。” 那边几个男人闻言走来,其中一个一把夺了过去。 好些字不认识,他看向那边的萧誉冒:“萧管事,你看看。” 萧誉冒大约二十三四岁,书生模样,穿着一身洗的褪色的布衣。 他伸手接过递来的信,看了眼后,眉目一轩,轻轻挑起。 “这个……” 他低语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讲什么的?”身旁有人问道。 “三个办法。”萧誉冒道。 “办法?”有人一喜,“什么样的办法?” “解困局之法,”萧誉冒一笑,看向丝竹,“多谢姑娘送来!事后再谢!” “你别谢我,这可不是我的!”丝竹忙道。 她还记得赵嫣刚才说的那些话,什么这方法是假的之类的,万一到时候出事了,这个罪她可担不起。 “好。” 萧誉冒随口应道,回头看向那边的几个大汉,伸手招来两个关系好的:“快,跟我来!” 旁边一个县官拉住他:“你去哪?” “山上摇旗!” 第93章 重宜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古怪。 要么一连大雨,遍地沼泽,要么连日暴晒,就如现在。 天空晴朗的没有云朵,一碧如洗,繁花穿插在官道与野径,给绿的似海的山野点缀清丽。 宋二郎带着郑北军一队近两百人,绕过一座小山岭,往北而去。 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更不信任这些兆云兵,于是自己遣了斥候去探路,回来汇报后,他便在行军志上简略描画。 走一阵,停下来再画一阵,虽然速度慢,但多少已对这一带的地形山貌有了大致了解。 太阳晒得猛,马背上作画不易,宋二郎整个背脊弓着,提笔描画。 那些士兵们也坐在马上,大汗如雨,但谁都没有抬手去擦汗。 旁边就是大湖,可以停下歇息与掬一把清水洗脸,但宋二郎没有下令。 不能有松懈,不仅是松懈对身处环境的防备,更还有众人的意志与斗志。 这一带实在太大,前面平野还好,往里深入群山后,全是险要的山势与深谷。 在行军志上又描数笔,又一个斥候拍马而归:“郎将!前面发现贼子!” 宋二郎眼睛一瞬明亮,抬起头来:“多少人,在做什么,哪个方位,地势如何?” “一百余人,正歇脚啃粮,西北三里,地势狭长,可火攻。” 火攻的意思,不是真的要怂恿宋二郎去火攻,而是直观描绘出地形,意指周遭狭窄,水少或无水,且一旦起火,出路难逃。 上了战场,争分夺秒,简练言语是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所锻造出来的。 打还是不打,极容易判断。 宋二郎收起纸笔,沉声道:“走,去看看!” 并不急着要动手,因为这蹊跷的简直出了鬼。 过几日,南边便有军队要上来,这是秦三郎的父亲特意为他调度的。 军队人数多少暂时还不知道,总之不会是他这可怜兮兮的五百人。 因为磐云道要驻军,而山上又一直大雨,所以想也知道,这些马贼们近来为什么活动频繁。 各个马贼帮之间也不交好,听说不久前在石桥县就曾有一次交火。 所以,怎么可能还会有落单的一百人在那边歇脚,还是这么一个一看就很好下手的地形。 也不知道是设计引诱他们,还是设计引诱其他马贼。 夏昭衣背着包袱,赶了好长一段路,循着马蹄,终于看到前边无主的马儿。 马儿慢悠悠的在水边吃草,显然已经忘了臀上的疼痛。 夏昭衣停下脚步,打量着它翘挺挺的臀部,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下那么重的手了。 马都是有灵性的,也不知道它认不认主,记不记仇? 不过,这匹马不算什么好马,所以,灵性应该也弱些吧。 夏昭衣对马了解不多,只能这么自我宽慰的想着。 而且看上去,这匹马的性情还挺温和。 想了想,她抬步走去,快靠近的时候,摘了把草,小手伸的高高的,想要喂到它嘴边。 马儿嫌弃的避开了头。 呃。 夏昭衣走过去,又举起这把草:“我手短,举不了多久,你来吃了嘛。” 马儿哪听得懂她的话。 夏昭衣打量了一下它的蹄子,估摸自己被踢飞的概率有多少,以及若要及时避开,又需要哪些走位。 然后她小心伸出手,在马儿的脖子抚摸了下。 马儿没什么感觉,继续吃它的草,喝它的水。 “你看,咱们也算是有缘,我虽然是跟着你的脚印来的,但我其实也在赶我自己的路,我本来就要往这边走的。”夏昭衣又摸了下。 小手冰凉,且蹭着马儿有些痒,马儿回头看来。 夏昭衣冲它一笑。 未想马儿还是不买单,回过身去,慢悠悠的往另一边走了。 “你……”夏昭衣郁闷。 不过她没有受挫,不依不饶的又跟上。 一人一马,一直磨蹭,行了半里时,夏昭衣的神情忽然一紧,仰头看向西边。 林间有鸟儿飞起,虽然不多,却成片成片,由远而近。 有人来了。 她有些遗憾的轻拍了下马儿的脖子,转身朝另一边的丛林而去。 马儿没了人烦着,不解的回头看来,随后不声不响的跟上。 夏昭衣转眸看它,倏然一笑,伸手去牵它的缰绳:“走!” 小湖对面,宋二郎带人刚来,抬头便看到那山林前牵着马,一闪而过的女童背影。 “阿梨?”宋二郎低声道。 还真是她。 身上衣裳换了,整个人变得精神许多,头发用木簪盘着,几绺垂在发髻下。 这小女童,怎么会出现在这? 联想凤姨余妈他们的描述,尤其是钱千千口中的,宋二郎心里的纳罕越发浓郁。 不少人也看到那边了。 旁边的斥候讶异:“女童?” 宋二郎看向身后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去跟上她,最好喊她回来,一个小丫头,在外面浪荡像什么话。” “浪荡……”一个士兵道。 形容一个女童,妥吗。 宋二郎已扯了马缰,对斥候道:“继续,走。” “是!” 夏昭衣已经觉察身后有动静了,所以快步躲了进来,并将马儿拴在了树下。 她爬上另一边的一棵高树,躲在最上面。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绿叶,她盯着下面的马儿,耳朵也高高竖着。 很快,便听到身下传来马蹄声。 看来真的被人发现了。 她轻皱眉,有些遗憾的看着这匹马。 “小心点,也许有埋伏。”一个男音响起。 “嗯。” 两个士兵握紧长枪,胯下骏马朝里面走去,他们面容严肃,严正以待。 夏昭衣换了个角度,将自己藏得更隐秘一些。 “只有马。”先前那个男音响起。 士兵从马上下来,伸手去解马儿的缰绳。 看到他身穿的盔甲与所持的长枪,夏昭衣一愣,胸腔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刹那沸腾了起来,汹涌狂涌,涌向四肢百骸,燃起一汤热血。 她努力按捺着,没有情绪外露。 直到看到跟着这个士兵后面的战马,她才终于可以确认。 大宛马,是那些马贼们抢都抢不到的马匹。 夏昭衣松开树枝,跳了下去。 他们猛然回身:“谁!” 长枪直指面门而来。 第94章 跟我们走 长枪在女童跟前停下,离她不过半尺。 女童单膝跪在地上,抬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们,但是没有躲,也没有闪。 提抢的士兵往树上看去一眼,没有放松戒备,声音低沉的说道:“就你一个人?” “你们,来剿匪?”夏昭衣难以置信的说道。 两个士兵微顿,互看了眼,后边那个士兵厉声道:“问你话,就你一个人?” 长枪光芒微寒,夏昭衣退开一些,站起身点头:“就我一个。” “你一个小女童,怎么到这的?” 夏昭衣看着他的脸,很陌生的脸,可是身上的衣着和冷硬气度,让她恍惚熟悉。 “你一个小姑娘,你是怎么到这的?” “你要替你二哥?” “不行!这个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 夏昭衣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后,眼神变得清澈明亮。 “自然是走来的。” “走来?” “靠双脚,靠眼睛与耳朵,我要越过这片群山,回我家去。” 这话听着,其实有些可笑。 士兵又打量了她一眼,收回长枪,回身将剩余的缰绳解下,递到她手里:“我们郎将与你认识,你先随我们回去。” 夏昭衣接过缰绳,忽的鼓起勇气,伸手拦住牵马回头的士兵:“等等。” 两人同时望来,目光如鹰。 “你们,是哪支大军的。” “你问这个作何?” “我知道唐突了,可能否一答?”夏昭衣顿了下,扯谎道,“我兄长,他早年就从军了,再未回过。” 两人一愣,看着她的眼神瞬息变了。 “你们,知道定国公的那支军队吗?”夏昭衣又试探的问道。 先前提枪的士兵目露同情,淡淡道:“世上已经没有定国公了。” “那世子呢?” “哪来什么世子。”士兵避开女童的视线,轻声道,“定国公已被夺了封号了。” 夏昭衣瞪大眼睛:“夺了,封号?” “满门抄斩。”士兵语声低沉。 恍如一道惊雷刹那从头顶劈下,夏昭衣脚步几乎不稳,双腿软了下去。 脑袋一片空白,她懵懵的虚望着,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用尽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摔倒。 “你没事吧?”士兵关心的问道。 另一个士兵蹲下身来,想要伸手扶她,她针扎般的避开,抬起头的双眸睁得又圆又大,通红的看着他,眸中布满不解与怀疑。 士兵微微吓到:“你……” “为什么?”夏昭衣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株连。” “株连?株连什么?因谁株连?” 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这些不该是你过问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收拾下同我们走吧。” “到底为什么?”夏昭衣提高些音量,“定国公府数百年,战功累累,定国公两年前因大义而死,世子与长女也落个死无全尸,什么样的罪要株连剩下的人?!谁给定的?那狗眼昏黄的宣延帝?” “莫要胡说!”一个士兵赶紧斥道。 夏昭衣好笑的咧开嘴巴,摇了下头后,眼泪跌了出来。 她胡说? 这可是满门抄斩! 定国公府上下多少人! 这些人命,就算是宣延帝全家的人头都偿不回来! 夏昭衣深吸了口气,将剩下的泪水咽回去,身子站直一些,背脊也端挺了起来。 也可能,弄错了。 这两个士兵常年在军营,也许听到什么人云亦云了吧。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夏昭衣转眸,平静的看着自己手里牵着的这匹马。 听任何人说,都不如自己回去看的真切。 她抬手抚了下马的脖子,看回那两个士兵:“多谢你们,你们回去吧,就同宋二郎说,我已经走了。” “不行,”士兵皱眉,“我们的命令便是带你回去。” “我若不走呢?” 女童抬着头,带着几丝倔强,眼眸因方才的眼泪,现在越发清澈。 可是眼神再狠,终究才这么点小,连“失礼”两个字都不用说,一个士兵即刻就上前要拽她。 “啪!” 一道凌厉鞭响挥破空气。 女童刹那退了出去,手里的绿色长鞭,竟有丈余。 两个士兵亦同样做出反应,大脑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手里的长枪已提起。 “你老实点!”一个士兵怒道。 这小女童,才多大个子,这身手快的。 她手里提着的绿鞭非常纤细,像是由树根藤蔓缠绕,藤蔓外面挂满锋利叶片,模样见所未见,这坚硬程度,倒像是铁片。 “为何要我老实?”女童毫无退色,冷冷的说道,“你们强行带我走,我不肯就是不老实了?这算是什么说法?” “跟我们走!” “我不!”夏昭衣愠怒,“你们手里的枪该指着谁?指着敌人,还是指着自己的百姓?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拿对付敌人的长枪利刃来对付我?就是因为我不肯跟你们走?” 士兵面色微讪,其中一人收了兵器。 另一个人仍是举着,容色不悦:“我们要带你走,因为此地危险,你这个女娃,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回去同宋二郎说,我谢过他的好意了。” “你就放下同我们走吧。”收了兵器的士兵像哄孩子般哄道。 夏昭衣看向地上的包袱,想去捡起。 那举着长枪的士兵忽的上前,想要擒她。 她脚步一闪,像只猴子般灵巧避开。 女童身手太快,不伤及她的前提下,士兵根本讨不到便宜。 夏昭衣捡起地上的包袱,再看向那边的马儿。 “强人所难的事情,还是少做点为好,你们是正规的军队,不是兵痞。”夏昭衣说道。 “我们是士兵,只服从命令,你乖一点,自己过来,我们不想伤你。” “我也不想伤你们。” 虽然正面对抗,她肯定不会是这两个人的对手,但是鱼死网破,伤他们三分,以她的敏捷还是可以做到的。 见一面宋二郎也没什么大碍,见完了照样能走,可是她现在就是不想去。 心里的怒和恨,让她只想一个人躲一躲,理一理脑子里面的思绪。 百战身死护山河,到头一堆白骨哀。 不值! 真不值! 第95章 还打什么(一更) 酷日当下,峡谷里的风却也较往常稀少,只盼偶有的几缕凉风,能稍稍减去一些酷热。 手里的干粮啃得难受,卞元丰往嘴巴里面又喂了口水,垂下头看着手里干巴巴的粮食。 “我也想喝水。”卞雷说道。 卞元丰看了他一眼,伸手递去。 卞雷的嘴唇彻底没了血色,这病怏怏的模样,让卞元丰讨厌。 卞雷喝了口水,一抹唇瓣,疲累说道:“爹和段叔他们要打多久,我们要一直等在这吗,实在不行,我们回山上去吧。” 鲁凶狼坐在旁边,也在干巴巴的啃干粮。 他努力忍着性子,没让自己把手里这干粮给摔出去。 都是什么玩意,难吃的要命。 “我也觉得回山上妥,”一个十人长道,“回去看看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吧,大当家他们一时肯定还回不来,我们先走吧。” 曹育苦笑:“回了山上,也没有吃的。” “那好歹有张床睡啊。” “闭嘴。”鲁凶狼恶狠狠的说道。 十人长朝他看去,咽下这口气。 一行人继续沉默,有几个人想喝酒,憋得难受,可看到鲁凶狼的模样,他们连抱怨的话也不敢出声了。 论起山上这些人,最凶悍的就是鲁凶狼,这个名号也不是白得的。 几个斥候打马而归,最先到的那个说道:“郎将,似乎就只有他们,附近没人,而且他们的防御措施不像儿戏,确然是在提防。” 宋二郎眉头轻皱:“你们可曾被发现?” “没。” 宋二郎抬头看去,说道:“那直接上吧。” 那边已是深山,骑马长驱势必会引起动静,他带着众人放慢脚步,安静的走过去。 这些战马跟随将士们出生入死多年,刀山火海,广漠湿泽,哪里不曾去过,此时脚步也放轻,走得极静,无声无息。 长风过耳,空气里有紧绷的气味。 鲁凶狼耳廓动了下,朝峡谷西南边望去。 “怎么了?”卞元丰道。 鲁凶狼神色冷峻,伸手去握旁边的大刀。 从坐到这里开始至现在,他一直没放松过警惕,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去提刀。 对于他这样疑神疑鬼,一开始众人还会紧张,现在都近乎麻木。 独卞元丰朝他看去,再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西南边的入口。 很安静,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风吹来,带着山丘和崖上的草叶晃动。 卞元丰收回视线,打开水壶,又想灌一口水。 山那边忽的传来了高喝:“杀!!” 随即数百人齐声吼叫:“杀!!” 众人全部惊起,手里的干粮酒壶扔了一地,纷纷拔出兵器。 前面守卫防御的十人长领着十几个马贼朝后跑来:“是官兵!官兵!” 横档在山坡上的木栏和掩藏在暗中的木制机关,直接被迎头而来的战马给冲的粉碎。 为首的少年手执长枪,扬手一挥,跟在十人长后面跑来的一个马贼立时发出惨叫。 少年后面跟着大批士兵,同样挥枪,鲜血喷洒,溅在了他们的靴子与马腹上。 峡谷宽不过两丈,一眼望去,只觉得少年郎后面满是铁骑,带着冲天的喊杀声,以及马蹄奔踏带起的大地颤抖,朝他们冲来。 有人举刀迎上,为首战马直接人立,双蹄猛踢,脆弱的身躯传出骨裂声,紧跟着就被少年郎的长枪刺穿胸膛。 “一个不留!”宋二郎高举长枪,“全部杀光!” “杀!!!” 卞元丰惊呆原地,愣愣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长枪上寒芒绽血,映着酷热的日头,耀的刺眼。 少年手腕一转,长枪一个枪花,空中弧影一扫,又一片血水飞扬。 少年一骑当先,纵马冲来,士兵们紧跟其后,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惨叫声起,留下一地鲜血。 打? 还打什么! 逃吧! 前头的马贼们全回头往后面冲来。 鲁凶狼抓起卞元丰:“我们快走!” 他们的马都停在里面,也早已大乱。 ========= 一场屠杀,满地尸体,十几个逃跑的。 宋二郎令士兵们去追,务必尽数剿灭。 滚烫新鲜的血液在地上汇成汩汩,还没有凝干。 宋二郎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正反看了眼,回头看向自己的卫兵:“就这样的武器,也拿出来耀武扬威。” “也有好的。”卫兵说道,“木棍石头不也照样能伤人么。” 宋二郎皮笑肉不笑:“对付无辜老百姓确实绰绰有余了,传令下去,不管好的坏的,全部捡回去。” “是!” 顿了下,宋二郎看回来时的斜坡,问身边另一个卫兵:“先前去找那阿梨的那两人呢?” “尚未回来。”卫兵回答。 “那女童好像真的不简单。”宋二郎说道。 想了想,他唤来自己的马,对卫兵嘱咐了几句,掉头往来路走去。 刚穿过陡坡,就看到那两个士兵骑马而归。 “人呢?”宋二郎叫道。 “郎将,她不肯来。” “不肯?那你们就由着她走了?” 士兵轻声道:“她身手不错,我们捉不住她。” “笑话!”宋二郎怒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连个小女童都捉不住?!” “可是我们不能伤她啊,”另一个士兵赶紧解释,“她太灵敏,还能爬树,我们还得防着伤到她。她执意不来,我们也实在无法,同时不想在那边耽误太久。” 宋二郎沉了口气,看向湖水那边的树林:“那她人呢?现在走了?” “她说谢过郎将好意。” 那小女童的脸,宋二郎现在约莫已记不住了,不过那双眼睛,他现在还能鲜活的回忆起。 漂亮清丽是一回事,但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这双眼睛太过不寻常,总觉得与她岁数不符,不该是这个年岁该有的气韵。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宋二郎低声说道。 “郎将,上面情况如何了。”一个士兵问道。 “那些小贼不值一提,砍菜头都没这么轻松。”宋二郎随口回道,还在想着那个女童。 算了,他收回思绪,打马回头:“走,上去收拾收拾,我们还得继续,这片山头等着我们荡平呢!” 第96章 名唤青云(二更) 出师首战告捷,虽是偷袭,但也赢得太过不可思议。 士兵们在尸体堆里翻找,找到一块龙虎堂的令牌,连宋二郎都诧异了。 这么多山寨里面,据说最凶悍的是龙虎堂,就这点战斗力。 他想起仆妇们说的那个,似乎也是龙虎堂。 将令牌抛给后面的卫兵,宋二郎说道:“要么是以前剿匪的太废,要么就是我们高估这些马贼了,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继续杀!” “是!”身边几个士兵高声叫道。 卞元丰他们逃了出来,惊魂未定。 身下的马儿似乎也跑不快了,而且慌乱里,众人早就跑散了,他和曹育一起,两匹马一前一后,已经迷失了方向,胡乱朝着前方跑去。 卞元丰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他本就不擅骑术,整个人被颠的难受。 身后的追兵似乎都被鲁凶狼和卞雷那边引走了,他们跑进了一个树林里,再三确认没有追兵后,才终于歇息了下来。 两个人累得说不出话,圆睁着眼睛虚望着地面。 卞元丰腹中一阵恶心,忽的张开嘴巴,趴在那边呕吐了起来。 “少爷。”曹育叫道。 刚吃下去的东西,甚至都还没有消化,就被他大口大口的吐光了。 曹育去马背上摘下水壶:“我去给你打点水!” “别!”卞元丰赶紧叫道,“你别走。” “什么?”曹育回过头。 “你就在这,别走。”卞元丰看着他,“我不渴的。” 他现在特别害怕一个人,要是曹育这样一出去,也遇了什么事,那他怎么办?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真实,太虚幻,他甚至还觉得,现在回去山上,也许卞夫人和卞元雪还在上边,他的那几个水灵的小丫鬟也都还在。 头疼,昏沉沉的疼,肚子也跟着难受,他又想吐了。 曹育皱眉,隐隐起了担忧:“少爷,我还是去找点水,没事,就在那边,我不走远。” “不要!不准!”卞元丰怒道。 曹育轻叹:“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是离开了。 卞元丰气急,可是不敢大声叫骂,同时也没有起身去追的力气。 他紧紧看着那边,唯恐又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 曹育很快回来,手里端着满满一壶水:“来,少爷。” 卞元丰垂头看着水壶,顿了下,伸手接过,仰头倒在脸上。 水从壶里涌出来,从脸上淌落,也流进他张开的嘴巴里。 他垂下手,狠狠的晃了晃头,头更疼了,可是心里的剧痛也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将嘴巴里面的那口清水漱过之后吐了出来,低声说道:“他们要赶尽杀绝,不给我们活路了。” 曹育没说话,面色痛恨。 方才的画面并不陌生,只是从来都是他们磨刀霍霍,肆意砍杀,可是刚才,一点回手之力都没有的人,也是他们。 那些躺在马蹄下的尸体,前一瞬还和众人鲜活的坐在一起。 曹育自己是个十人长,手里跟着十一二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能侥幸从那边逃出。 “少爷,歇过后我们继续走吧。” “去哪?”卞元丰疲累的问道。 “找八爷,八爷今天不是要打那村子吗?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回山上,我们去后山找个地方藏着!” 想到山上那遍布的尸体,卞元丰胃里又一阵反胃。 他这次强忍了下来,眉头皱的很紧,不想去想了。 “找我爹吧,”卞元丰咬牙,“等我爹一起,这些仇全部都要报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死在我的刀下!” 曹育没说话,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撑住了自己的头。 清凉凉的湖边,夏昭衣找了片阴凉地,她削了个平滑的木板,缠上粗糙长草,然后刷着马背。 个子太矮,刷起来很费力,她需得踩在一旁的石头上。 长草易磨损,破了她还得重新缠。 刷了几遍,还捣了不少香草,她闻了闻,总算是没什么怪味了。 太阳毒辣,干的也快,她扔掉木板,抬手轻轻抚着马背。 “马儿,跟我一起回家吧。” 突然停下来的舒服按摩,让马儿回过头来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轻柔,声音却很难过:“这一路会很难走,但是我不会抛弃你的。” 那两个士兵的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细针。 沾过醋,狠狠的刺在她的心上。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夏昭衣弯唇笑道,“我叫你青云,好不好?” 马儿仰头,轻鸣了声,蹄子也在地上轻轻刨着。 夏昭衣跳下来,抱着洗净晒干的马鞍回来,挂在马背上,将马缰也绑好,而后踩在更高的石头上,翻身上了马背。 倾身抚了抚马脖子,夏昭衣轻扯马缰:“走,青云,咱们回家。” 马儿乖乖配合,被她牵引着掉转了马头。 夏昭衣走了几步,觉得这匹马还是听话的,她双腿夹紧一些,踢打着马腹,马儿的动作便加快了。 避开那边喊打喊杀的峡谷,她往另一边的丛林走去。 但眼下这纷乱局面,有些人和事,还真是避不开。 “驾!” 那边传来里喝声,凌乱的马蹄声踏来。 夏昭衣停下马,远远看到几个马贼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来。 为首的那个,她记忆深刻。 她在这个世界重新睁开眼睛后,给了她最晦暗浓墨的一刀。 紧跟着他后面的少年,则头上缠着孝巾,脸也不陌生。 “他们?”夏昭衣敛了眸,牵引着青云往里面走去。 “驾!” 他们喝着,加快着驰马。 而在他们身后,遥遥似有惨叫声响起。 “你们往那边去!”鲁贪狼指向另一条小路,“大家分开跑!” 跟在他后面的人有些不情愿,犹豫着要不要走。 “走啊!”卞雷也回头叫道,“分开跑稳妥!” 那几个十人长咬牙,拉扯马缰掉头:“算了,走!” 横竖若都是死,就赌一赌谁更倒霉。 夏昭衣却觉得他们都挺倒霉,待他们跑远,夏昭衣轻声道:“这帮倒霉蛋,他们兴许不知道自己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吧。” 第97章 来不及了(三更) 她在原地又等了阵,却不见追兵。 丛林里的蚊虫咬得她难受,哪怕涂了防蚊止痒的草汁了也不见奏效,这里的虫子太毒辣了。 待觉得真的不会有追兵了,夏昭衣拉扯缰绳让青云下去。 但论及倒霉,她今日也有些不顺,因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方才离开的那些人,又从另一边的小路上跑出来了。 夏昭衣轻叹,也不想躲了,回过头去。 一行人越跑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 鲁贪狼一骑当先,已经跑的晕头转向,完全不辨方位。 卞雷病得严重,强撑着一口气跟着。 同行的还有一个死跟着不走的十人长。 三个人遥遥看到林中空地骑在马背上的女童后,都愣了一瞬。 鲁贪狼拔出刀来,卞雷和十人长也纷纷拔刀。 “驾!”鲁贪狼夹紧马腹,边举着大刀。 快靠近时,空中一道鞭响,丈余长的绿影划空,生生阻了他们的路。 鲁贪狼一扯马缰,骏马直立。 夏昭衣身下的马却慌了一慌,不知因为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因为夏昭衣手里的绿鞭,马儿微微往后退去。 夏昭衣及时稳住它:“青云!” “女娃!”鲁贪狼大刀一指,狰狞道,“跟我们走!” 留着当俘虏,兴许能保一命。 卞雷看到这个女童,却痛恨的眼睛都要直了。 他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阿梨,但是这种地方出现的女童,摆明了就是从他们山上逃下来的,山上那些人的死,横竖她都有份,逃不了干系。 “杀了她!”卞雷气得发颤,“我要为我娘报仇!” 夏昭衣一笑,语气却与灿烂笑靥不匹,挑衅道:“就你?” 卞雷怒喝一声,大刀砍去。 胆小如鼠的青云早就逃开了。 大刀落空,卞雷抬起头,却发现马背上的女童也不见了。 “你老实点!”鲁贪狼抓着卞雷,“你要把那些官兵引来吗!” “他人呢!”卞雷哪听得进去。 “在这。”夏昭衣斜靠在一棵树下,双手抄在胸前,一派悠闲。 脚有些疼,心里更不痛快,可师父说的,越是和人打架,越要表现的轻松自在。 气度上压人一头,那打架胜出的几率就更大些。 三人朝那看去,不可思议这女童为什么这么快。 青云见到她,随即走过去。 卞雷双眸通红,驱马过去:“驾!” 女童转身往树后躲去。 十人长看向鲁贪狼,鲁贪狼怒斥:“不管他,他要死就去死吧,我们走!” 两人打马离开,那边却又飞来几块石头。 鲁贪狼及时侧身。 十人长却挨了个正着,力气不大,但也够疼,他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走什么?”夏昭衣冷声道,“手里的人命债还清了么,就想走?” 说话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卞雷这才发现她都跑远了。 “你是人是鬼!”卞雷怒吼。 “你闭嘴!”鲁贪狼转头冲他低喝,简直要骂蠢货了。 远处渐渐有了马蹄声。 鲁贪狼怒目瞪着夏昭衣:“你最好别惹我!不然我死了也拉你垫背!” 说完驾马,又想远走。 却又有石头飞来,直接向着他的马臀。 马儿受惊,鲁贪狼飞快勒马,怒声道:“你找死!” 他身手利落的翻下马背,握着大刀就朝夏昭衣砍去。 不解决这个女童,没办法安然离开。 远处的马蹄声却已逼近,宋二郎浓眉一挑,一眼就看到了那边的女童,她手里的绿色长鞭实在太过显眼。 她已经闪到了鲁贪狼后面,手里的长鞭“啪”的一声,狠狠的抽打在了鲁贪狼背上。 这速度太快,鲁贪狼觉察到身后有动静,且回身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后背被生生撕裂,那长鞭上的叶片锋利的能割开他的衣裳和皮肉。 他痛的咬牙,但没那么多心思再去搏个痛快,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跑去。 又一鞭朝他的腿挥来。 那长鞭实在太长了。 鲁贪狼硬挨着疼痛,没有停下,过去就翻上了马背。 一道长枪破空而来,利刃似箭,笔直的穿透了他的小腹。 鲁贪狼紧握着马缰,脏腑血管破裂,一口浓血直接涌上,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他想驱马,可痛的没力气了,就看到枪头这里的鲜血颜色灼眼的可怕。 身子一晃,他从马上摔了下来,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朝外面流去。 卞雷料到自己今天跑不掉了,挥舞着大刀,又朝夏昭衣砍去。 夏昭衣提着鞭子跑向另一边,忽的回身,鞭子朝卞雷迎面打去。 卞雷猝不及防,举刀的整条胳膊斜切着挨了一鞭。 宋二郎还在赶来,那鞭子极长,一丈有余,这么长的鞭子,一个小个子女童耍起来没有半点阻碍。 一是女童耍鞭子的功夫好,二是这鞭子的韧性,甩动起来近乎硬直,柔且刚。 长长的绿鞭,似有眼有灵的爪子,那一鞭下去,卞雷的胳膊喷出了血。 卞雷忍痛快冲,挥起大刀砍下。 夏昭衣却侧身一让,朝着另一边的树林闪去,转瞬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卞雷这次聪明了,前面看不到便极快回头,眼前却是放大的一圆银茫。 “住手!”宋二郎寒声说道,手里的长剑再近几寸就能戳入他的面门。 卞雷头上缠着的孝巾早就脏了,他伸手捂着自己皮肉破开的胳膊,看着那边平静冷漠的女童。 “你,你就是那个阿梨吧?”卞雷颤着声音说道,眼睛通红。 “是我。”夏昭衣说道。 “我真想宰了你,把你生吃了!”卞雷骂道。 “说完了么。”宋二郎冷冷道。 卞雷朝他看去,忽的伸手握住身前剑刃,一步上前,将自己的脖子递了上去。 宋二郎忙收剑,来不及了。 卞雷喉间的鲜血涌上,他嘴里也吐出大口,呼吸紧跟着就急促了起来。 他张开嘴巴狞笑,鲜血渗在齿缝里,牙齿被衬得白森森的。 待坚持不住后,他伸手扶住最近的一棵大树,踉跄着跌坐了下去。 夏昭衣微皱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走过去。 卞雷抬眸恶狠狠的看着她。 “看到这个石头了吗?”夏昭衣说道。 第98章 因谁株连(四更) 卞雷的目光落在了石头上。 白白的小手握着石头,上头就是日光,背着光芒,石头似也在发光。 “看着它。”夏昭衣道,然后松开了手。 石头落地,不过一瞬,卞雷却觉得像是被放缓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石头,眼眸渐渐没了光彩。 “你这是在干什么?”宋二郎问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边收起鞭子边朝青云走去:“死掉很痛苦,扔块石头分散下他的注意。” 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宋二郎扯嘴,不冷不热的一笑:“谁教你的?” 夏昭衣脚步微顿,抿了下嘴,转眸看着宋二郎:“我问你三个问题,换你也问我三个问题,你要问什么都可以,行么?” 无缘无故冒出来这句话,宋二郎好玩的看着她:“你要问什么?” “定国公府还在不在?”夏昭衣开口便道。 宋二郎一愣。 女童站在那边,眼眸大胆直白,定定的看着他。 她垂在身边的小手握着长鞭,握的很紧,有微不可见的轻颤。 这样的眼神,他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战场上面,最绝望时的坚毅。 “没有定国公府了,”宋二郎回答,又道,“你手里的鞭子,哪来的?”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湛蓝湛蓝的天空。 没有风,天地都燥热的难受,她早就汗流浃背了,后背的衣裳打湿,黏糊糊的贴着身子。 脚也很痛,筋骨又扭到了。 还有她的手,手背白嫩,手心早就涂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那是在山上爬来爬去给磨的。 但是,如今却又像不存在这些难受与痛楚。 本来这具身体,于她就是陌生的存在。 她只是想借着这具身体回家而已,哪怕父亲兄长不见了,至少还有个二哥和小弟。 如果连家都不在了,那她回哪去? “你怎么了?”宋二郎说道。 “鞭子叫千丝碧,”夏昭衣平静着声音说道,“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宋二郎讶异。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为什么没了,真的是株连么?” 宋二郎奇怪的打量着她,点头:“是。” “是我自己做的。”夏昭衣说道。 宋二郎微顿,觉得自己上当了,忙道:“不成,那不算是一个问题!”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他,一点要讨价还价的打算都没有。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答。” 宋二郎抿唇,看着这个女童,轻摇了下头:“这问题,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定国公府满门抄斩,这定会昭告天下,我稍微去打听一下就能听到,你说与不说,都与你没有任何损失。” “就是不想回答,”宋二郎说道,“我那第二个问题不作数,我要重新问你。” “你真不回答?”夏昭衣道。 “到我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长鞭挂在青云身上,牵着缰绳要走。 “喂!”宋二郎上前拦住她,“你还没回答呢!” “你不回答我,我便不回答你,这没什么不对。” 说话时,女童连眼都没抬起,冷冷的看着地面。 “你跟我气上了?”宋二郎看着她的脸。 夏昭衣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因谁株连?” 这女童倒真是倔强。 宋二郎失笑,又打量了她一番:“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回答我先。” “我不。”宋二郎饶有兴致的杠上了。 夏昭衣牵着马就要走。 宋二郎伸出手拦住她:“去哪?” “你回答我了我再回答你。” “我连寻常同你说句话都不行了?”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他。 “你倒真是个奇怪的女娃。”宋二郎摇头,“我不与你浪费时间了,你走吧。” “再会。”夏昭衣冷冷道,牵着马匹便走。 刚从宋二郎身边经过,腰间忽的一重,紧跟着她就整个人被捧了起来。 她随即伸手去摘马上的长鞭。 身子被人抱上了青云的马背。 她手里的长鞭也挥了出去。 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后想要收势,也来不及了。 宋二郎抬手去挡鞭子,吃痛的缩了回来。 掌心厚厚的茧都架不住这千丝碧的锐利,渗出了血。 夏昭衣回过头来,怒瞪着宋二郎。 宋二郎更是恼怒:“你这女童,毒辣的狠,好心没好报!” “我要你碰我了吗?”夏昭衣说道。 “她们还道你心性好,脾气好,你跟这绿鞭子一样,都是刺猬!”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还没有展开的千丝碧挂回马背上,顿了顿,她看向宋二郎手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干嘛?” “给我。”夏昭衣伸出手。 宋二郎皱眉,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柔软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指,两只手的大小和颜色都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夏昭衣检查了下伤口,并不是很深。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竹筒,小竹筒的盖子拧开,她作势要将里面的粉末洒在宋二郎的掌心里。 宋二郎赶紧缩手:“你要干什么?” “怕我下毒?”夏昭衣好笑道。 “这是什么药?” “如你说的,你不能耽误时间,”夏昭衣将盖子盖上,递过去,“我知道你那边肯定有随行的军医,但这伤既是我伤的,我自然要做出些补偿,我这药能让你快些好起来,至少它不怕汗液渗入伤口。” 宋二郎仍看着她,这女童,稀奇古怪。 “你时间很多吗?”夏昭衣说道,“拿去啊。” 因为坐在马背上,虽然个头小,宋二郎却仍需抬头看她。 女童这样下垂的目光,还真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 他顿了下,伸手接过小竹筒。 “你们都是好样的,”夏昭衣又道,“戍卫边疆也好,贬到此地剿匪也好,都是在保家卫国。” 竹筒不小,但那是对女童的手掌而言的,现在握在宋二郎的大掌里,显得有些太小个了。 他手掌摩挲着,开口道:“那我不问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重新问你,你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 而且所行所言与她这年龄实在太不相符,哪怕是京城那些女学里面出来的贵胄子女,也不见得几个能有她这样的灵动和淡然。 没想,女童侧过头来看着他,还是那句话:“因谁株连?” 好吧,宋二郎败了,不想再问,说道:“那你走吧。” 第99章 认得路吗(一更) 女童没再发问,便真的走了。 看着小身影坐在马背上离开,后边的卫兵下马走来:“郎将,真的让她离开吗?” “你觉得拦得住吗。”宋二郎说道,“这女童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身手也不差,若执意要走,迟早的事,她也没犯什么,我们不能拘着她。” “但这地方,危险啊。” “你是她爹还是她娘?”宋二郎看他一眼,“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事,给过她安全选择,她不要就罢。” 说着,转过身去:“走吧,大半日了就这些收获,继续诛贼去。” 马车在平野上行着。 与前几日不同,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少年郎现在骑马走在前头,本有些拥挤的马车剩下沈谙一人,变得空荡不少。 车帘都打起卷,窗外水绿山青,华林芳景,沈谙靠着一壁车厢,望着对面的茫茫葱野,神情安定。 远处隐隐有惨叫声和拼杀声,沈冽举目望去,一片绿海。 “少爷,大概是宋郎将他们。”旁边的护卫戴豫说道。 沈冽点头,没有说话,俊美白皙的侧颜似冰玉般,在阳光下反着光。 日头渐渐西斜,他们已绕开了旷野,在一个破败的水车前停下。 护卫们架火烧水,沈冽同石头一起捕鱼,沈谙坐了一阵,下了马车,站到水边看着。 削的尖锐的长矛噗的一声,破开水面,直接刺入水里大鱼腹中。 沈冽提回长矛,大鱼还在扑腾挣扎,他往旁边的竹篓扔去,朝沈谙望去一眼:“怎么下来了。” “坐烦了。”沈谙淡淡道。 沈冽看回水面,清澈河水淌的飞快,鱼儿畅游来去,成群结队。 沈冽又举长矛,一刺,鱼儿逃走了。 “哈哈哈,”沈谙低笑,笑声朗朗,“万物皆有灵,鱼也晓得逃生和反抗。” “它如何反抗?”沈冽说道。 “不给你饱肚子,就是它的反抗。” 沈冽沉着脸,冷冷道:“只有杀了我,对它们而言才是反抗。” 说着再举长矛,刺下去时,又带起一条大鱼。 沈谙看着沈冽将鱼抛进竹篓,说道:“有些鱼有毒,能把人毒死。” 沈冽眉头一皱,黑眸一斜:“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能啊,”沈谙笑着伸手指去,“这些鱼没毒。” “不想理你。”沈冽说着,提起竹篓,朝那边架好的火堆走去。 “你还没切鱼洗鱼。”沈谙道。 “给你吃的那几条不用洗。”沈冽头也不回。 “我差点忘了,”沈谙笑道,“本就水里捞上来的,还洗什么。” 天色渐渐由酷热转阴,一桶水浇灭火堆,腾起刺鼻的呛味。 石头将水桶挂回马车后边,坐到车厢前,扬鞭抽马。 “你胆子真大,”沈谙靠着车厢,又道,“也不怕被这里的马贼们发现,身手再好,你们也做不到以一敌百吧。” “马贼都去外面打村子了,”石头回头道,“宋郎将也在那边剿匪,这里不会有大部队,顶多就是些流寇,我们对付的了。” “年轻人。”沈谙摇了摇头。 但想来运气确实不错,一路下来,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马车在平野里驰骋,跑得飞快。 天黑下来不久,他们就到了徒云坡。 高山黑影,淡淡薄光里只余成片废石。 灯笼又燃起,火把也点亮了几支。 戴豫高举着,回头看向沈冽:“少爷,无路。” 沈冽抬眸看着,万象弃乱,满坡全是大石,有几个在风中摇摇欲坠。 “是那些山贼用来防官兵的吧。”沈冽道,“这些石头不牢固,容易滚落。” 而且看模样,已经滚落不少了,前几日一直暴雨,地上许多大石呈现阴阳两面,大约就是滚落下来不久的。 但饶是如此,遍山仍全是滚石。 “怎么办,少爷。”石头问道。 沈冽看向车厢里的沈谙:“还有其他路吗。” 沈谙略作沉思,道:“龙虎堂。” “现在可以说,你为什么非要执意来此了么?”沈冽又道。 沈谙一笑:“我说了,命数让我来的。” 又是命。 沈冽暴躁的皱眉,过去翻身上马,冷冷道:“且不说我不信命,就是这个字,你总是拿来敷衍我。” 沈谙仍笑着,丝毫不介意他的怒气:“认得路吗,龙虎堂大约在我们的西南方向,不过得绕过好几重山。” 沈冽一扯马缰:“驾!” 石头也赶紧跳上马背,驱马跟上。 上龙虎堂的路只有两道,一道后山,一道前院。 两山隔着断崖,前山要大出后山太多。 南下半个时辰,遥遥听到瀑布声磅礴,再行半里,黑暗里能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的战墙了。 战墙上面有许多墙垛与墙口,莫怪难打,架几个连发的弓弩在上面,就能倒下成片的尸体。 山上寂静无人,一片幽暗,山脚的风在入夜后变急,吹得马车四角的灯笼一直摇晃。 大门无人看守,他们直接便进去了,鼻下渐渐闻到臭味,越往里面,恶臭越浓。 沈冽勒马停下,皱起了眉头。 石头一脸难受:“少爷,我们出来时我不是去打听过了吗,说这里全是尸体啊!” 如今酷夏,在浅水上连晒几日,腐烂的应该更快。 沈冽平生最受不了怪味,回头看向沈谙:“还要上去吗?” 沈谙也知道他这脾性,抬眸朝山上看去,顿了顿,说道:“给我一匹马吧。” 说着,走出一直卷着帘子的车门。 沈冽马头一转,朝另一边走去:“去后山吧,气味兴许好受一些。” “知彦,你们不用去了。”沈谙道,“这里我能自己上了。” “上什么上!”沈冽低斥,“荒山野岭,都是杂草,你看得清路?” 沈谙淡笑:“知彦,我提枪拿刀时,你个子还没这马高。” “我不想说伤你的话,但你自己也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样的面貌。”沈冽说道,马已朝后山那边走去了。 石头看向沈谙:“上车吧。” 沈谙平静的看着沈冽,再转头看向石头:“车轮上不去,将这匹马也解下来吧,我还是要骑马的。” 第100章 又摇旗了(二更) 明月高照,白日无云,到了夜晚,云朵终于渐渐有了一片两片。 抗匪村灯火耀如白昼,大大小小无数只火把,像是红云一般,染的天空都要变色。 小童们困了,依偎着相熟的妇人,在草地上躺着。 好些少女打着哈欠,或靠着屋房,或倚着大树,泪眼汪汪。 男人们也疲累的靠在那边睡着。 巡逻队就在附近,火把像是长长的火龙。 萧誉冒睡在山岗上,这里有两个敌台,里面有简陋的木床和被子,他睡的浅,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睁开眼睛。 外头火光比村子里的更亮,大旗树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萧誉冒睡前令人将旗幡四周订上木头,框架将大旗固定着,不会被风吹得乱晃。 几个男人坐在大旗下面,各自盯着远处,要防止有山贼在黑夜里悄悄靠近。 同时还得按照萧誉冒睡前的吩咐,不时起身,按照他所留下的笔画摇动大旗。 他们不识字,所以萧誉冒就左右各写了一叠。 往左摇多少下,就留有多少笔,右边也同理。 摇一次,拿掉一张纸,等全部纸张都拿完,就去喊他起来。 山下也有人在盯着大旗,萧誉冒派人下来吩咐了,不要再管大旗如何摇晃,真正有危险的话,山上的大旗会矮下去,甚至直接倒地。 整整一天了,大旗要么静立不动,要么摇上几次,就是没有矮过一寸一截。 其他不知道的人,则看大旗摇着,心也跟着紧张,不过大多数人是看不懂的,反正看到摇旗害怕就对了。 施速靠在那边,睡得头昏脑涨,再一度被人摇醒。 “大当家的,又摇旗了。”摇他的人说道。 施速的头更疼了,脾气也变得不好:“哪边的?!” “南下那官道边的,离我们五里左右。” 施速撑起身子,眉头皱着:“现在还能从官道过?哪路人马?” “不知道,要不我们派人去看看?” “这里太黑了,你看得清路?你看得清的话,你去好了。”施速说道。 没人吱声了。 施速揉着昏沉沉的头,摸出了布袋里的干粮,生硬的啃了一口。 黄昏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官兵已经出手了,全是猛将,虽然他们惯来不将官兵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从西北战场调回来的,施速就有些怯了。 那些说书人口里,上过战场的,那是连眼神都可以杀人的。 他想过马上撤走,至少回了他那山寨,有那么好的防御措施,铜墙铁壁,没什么可害怕。 可是回去以后,吃什么,用什么,连年乱世,哪里有什么油水,百姓都穷了,他们这些从百姓身上打劫的人就更穷了。 这一票得干完才行,干完就马上撤,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干这一行,就图个勇字。 又一人从远处跑来:“大当家的,又摇旗了!南下官道那边,摇了七下!” 今天摇旗很频繁,但是连续摇同一个方向的却不多,而且每次摇旗的距离都很长,连他估算好的最近的那伙同行都离的有些远。 这样算下来,最近的反倒是他们了。 一摇约莫一百丈,七下便是七百丈,比四里多,比五里少。 也就是说,那些人在往这边走! 施速一阵高兴:“那些混蛋可算是有动作了!” “我们怎么做?”旁人问道。 “你们再回去看,找几个眼力好的,蹲近点看!”施速振奋的说道,人也爬起来了。 遥遥蹲守北边的卞八爷也收到了消息。 “南边官道来的?” “对,正在前行。” 卞八爷皱眉,没有说话,大掌握紧腰侧的大刀。 旁边的人越来越佩服他,黄昏收到的消息,那些官兵在平野上横扫,已经扫了好几拨了,收获颇大。 这其中有一拨人,据描述和形容,应该就是大少爷二少爷他们。 而那里的人不仅仅只是卞八爷的两个儿子,还有身手能力一流,对卞八爷尽心尽忠的鲁二当家。 山上已遭不幸,如今又折损惨重,老天爷像是故意和他们对着干,玩弄似的。 吴达和鲁凶狼,那简直是左膀右臂的存在啊! 大家都觉得卞八爷会熬不住,可真是出乎意料,卞八爷除了听闻消息狠狠的砸了一拳正在研究的地貌图后,一点狠话和悲伤的神情都没有。 眼神精亮的凶光告诉众人,这件事情除了让他更愤怒,更想要带大家干一票之外,根本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 “八爷。”段四爷说道,“大概会是哪些人?” 段四爷看他一眼,摇头:“不知道。” 对于这次别人提议的联合行动,其实想也知道,谁都是各怀鬼胎。 他们之前才在石桥县和回风帮因分赃而动了手,才过去几天,就又嚷嚷着要联手,就算他信得过别人,别人信得过他吗? “我们先按兵不动,”卞八爷道,“他们大概都觉得我们会先动手。” 山上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所有人都笑他们连烧饭的婆娘都管不住,还卷着东西跑光了。 龙虎堂以前威风凛凛,名号喊出去谁不会给几分面子,如今到了他卞八爷手里,每况日下。 想到这个,卞八爷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去翻了那些个雨后春笋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马贼帮们。 但是旁边的段四爷清楚,卞八爷的能力和本事以及做事的狠绝都要高过老大当家,变成如今这模样,只能说时也命也。 “还有不少人,应该也等在那边捡漏。”段四爷深思道,“如果大家都这样等着,可能会一直僵持,然后等官兵赶来把我们灭了。” “别高估他们。”卞八爷沉声道,“总有人会按捺不住的,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不论怎么样,那些人以为我们会上,我们偏就不上,而且,你看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了么。” “最北边。”段四爷道。 “我们能退的地方很多,”卞八爷冷笑,“谁说我们就得抢村子抢县城,现在什么地方最富,藏满了大鱼大肉满粮丰谷?” 段四爷微顿,而后眼睛也亮了:“大当家,你说的是咱同行?” “弄死他们。”卞八爷说道。 第101章 越来越近(三更) 山上的大旗一直在摇。 接二连三的人回来禀报。 大旗摇的村子里的人也越发不安,村长一直喝水,不停去动员说话。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南边那官道上了,大旗一会儿摇多一下,一会儿又少两下,似乎有一大队人马在那边徘徊。 施速眉头皱的紧,暗骂那些人怎么还不来。 他疑心重,期间也曾忽然有念头冒过,会不会这旗摇的是假的。 但是这个念头只有一瞬,他觉得不可能,这种关头,这些村民敢儿戏? 倒是另外一个念头,更强烈的在他的脑中存在着。 也许,那些人是官兵? 不论是或不是,他都得想一个方法做万全之策。 他这帮派不大,顶多四百来个弟兄,就算龙虎堂元气伤成那样,他也比不上人家。 唯一能比的,大约就是现在的情绪与心态,反正在施速看来,卞八爷已经崩溃了。 剩下最值得提防的人,是回风帮的那些山贼,虽然所谓的联合是他提出来的,但是真到了要碰面的时候,他绝对会带着自己的弟兄们跑远。 面对面撞个正着,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可以吃。 只是回风帮,到现在都没有个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大旗像是瘫死了似的,很久才摇上一下,而且所有的方向都在南边。 “到底什么情况。”施速望着那头,心里面完全没有底。 “大当家的,我们要一直等吗?” “要么一起吃肉,要么全都饿死!”施速怒骂,“这群人,在犹犹豫豫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经有点想离开了,可是怕离开了,这个村子又会被其他人打下,到时候这口肉,他横竖都吃不到了。 “要不,我们绕远一点?”一个刚来不久的十人长问道,“我们绕到村子后面那山上,我们从山上下去怎么样?” “你怕是不知道那山后面得爬多久,那里跟兆云山的群峰没什么区别。”二当家回答。 一切就像是陷入了僵局。 这时又有人跑回来:“大当家的,摇旗了!是北边的!六里!” “北边?”施速一愣。 “对,这次是北边!” 随后又有人跑来:“大当家,北边五里了!” “你们快跑回去,继续盯着!”施速忙道。 人一个一个跑回来,北边已经三里了,而后便停在了那边。 这中间,看得出来速度飞快。 “等下,南边刚才也好像是三里?”施速说道。 “对,对吧。”回话的人也不太确定。 施速皱眉:“这是想干什么?” 没人答话,大家被弄得越来越不安。 卞八爷他们也是。 他们现在就在北边,但北边的范围很广,整个村子占地不小,一整片都可以是北边,他们所呆着的这个山坡,真要说起来,算是村子的东北方向。 那些人赶路赶得这么急,不可能没有动静,要么就是人很少?可是没见到有火把过去啊。 “有诈!”卞八爷沉声道,“这旗摇的是假的。” “也可能真的有。”段四爷道。 “那你觉得是兵是匪?” 段四爷抿唇,摇头。 卞八爷靠坐在树下,身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舆图,旁边点着一根小蜡烛,远处根本看不到这光。 他手指在舆图上动着,眉头皱的很紧。 就算真的是假的,又怎么样,他哪里会带自己的手下去身先士卒,如了那些人的愿,当一个炮灰和垫脚石。 “时间不早了,八爷。”段四爷说道。 “啪!”卞八爷一掌拍在了舆图上,低声道,“要不,我们便先走吧。” “走?” 卞八爷收掌握拳,伸手在舆图上一指:“我们去这。” 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帮口。 段四爷皱眉:“可是大当家,万一我们走了,他们把这村子给打下来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打吧,”卞八爷说道,“这村子现在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们现在也犯不起险,不能为了这么点利益赔上自己。” “可是他们也可能在故弄玄虚呢?” 卞八爷心里矛盾纠结,想了片刻,又道:“那,再等一阵吧,一旦有什么不对,我们就先跑!” 说到底,去打其他帮口他也没太多胜算。 跟他们出来,要在山上留一个吴达和两百多个马贼一样,每个帮口出来“打猎”都不会倾巢而出,而是要留一些底子在家里看着。 而且很多人都已经学着龙虎堂那样,建起了战墙,真要打,绝对不好打。 山岗上大旗树立,火光耀耀。 一个男人看着面前这面大旗,有些不安的说道:“我们这么摇着,有用吗?会不会被发现是假的?” “萧管事这样说,就这样做呗。”另一个男人道,其实心里同样不安。 萧誉冒已经醒了,坐在木床上,借着身旁的烛光看着信上的内容。 外面的人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有些惶恐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摇了几下了。”平静下心情后,萧誉冒问道。 外面的人一愣,一个回身道:“萧管事,南边三里,北边也三里了。” “可以继续了,”萧誉冒道,“同时摇。” 大家犹豫,一人说道:“萧管事,会不会把山贼引来?” “引来就杀了,”萧誉冒咬牙,“我们一直都是挨打的,这次不挨打了!” 这话说的,也太狂了。 “快摇!”萧誉冒眼睛一横,“横竖都要打,我们得占个上风!” 好吧。 几个人有气无力的应“是”,过去摇旗了。 盯了这山头半天的人,终于看到山上又起动静,纷纷跑回去报道。 当听到最后只摇了一下的时候,没多久,所有的大当家们就听到村子那边响起了男人的暴喝:“杀光他们!!” “终于!”施速大喜,站起来,“所有人准备!我们走村子西南去!” 好几个大当家都有了反应,离得最远的天定帮收到的消息较慢,也在第一时间开始准备。 他们刚收拾好东西,身后传来惊疾的马蹄声。 最后面的马贼们回过头去,远远看到一列身着铁甲的骑兵执枪奔来。 长野只有稀薄月光,他们却奔跑的如白日之下,丝毫都不担心可能在慌乱中冲撞到同伴身上。 第102章 就是上当(四更) 宋二郎仍在最前头,杀了一天,饿着肚子,但他依然精神抖索。 这样的夜袭,他们不仅适应,更是擅长。 白天里抓不到寻不到,不知躲哪去了的马贼们,在这样夜幕的遮掩下,反倒更加暴露无遗。 “众将士们,都给我冲!”宋二郎怒喝,胯下的战马奔跑的更快。 像是一股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可对方人都还没到跟前。 “大当家的!”有人纵马疾跑上来,“后面有官兵!” 天定帮的大当家崔大江和一众二当家们都一惊,随后崔大江二话不说拔出大刀:“杀他娘的!偷袭老子!” 他立时掉转马头:“弟兄们回头,杀!” 马贼数量约有六百,宋二郎带着两队人马,加起来不到四百,只是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具体。 战马驰骋,最先碰撞上,便是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与此同时,抗匪村那北面,也响起了数不尽的惨叫。 刀枪铁棒撞击着,声音在寂寂夜色中大作,分外明显。 施速正带人淌过河水,听闻两边都响起动静,不由愣在那里。 “大当家的,那后面也有。”身旁的二当家说道。 而且后面的惨叫声和交战声似乎更强烈一些。 “妈的!难道是官兵?”施速磨牙,看向前面的村子,叫道,“不管了,我们先冲!去这里抢了再说!” 天定帮应该就在那边,让他们去挡死好了! 现在时间不够,也顾不上绕去村尾,施速直接领着人马奔向东南那村头,打算和南北两面的人来个三面包抄。 村头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大家都闻声去其他地方支援了。 火光明亮,村民们手提长矛,站在木栏栅后面惊恐的看着远远驱马奔来的马贼们。 在这些马贼们身后更远的地方,隐隐还有其他马贼也在赶来,速度更快一些。 “后面有人来了!”二当家回头看了眼,对施速叫道。 施速拔出大刀,遥遥冲着村里的人叫道:“投降出来的我饶你们一命!” 回应他的是村民们土制的弓弩,射程不远,但靠近之后还是有一定威胁。 “妈的!!”施速怒喝,“大家都冲!” 能抢多少是多少,现在顾不上什么战术了,抢完东西就跑,让后面的人过来当那些官兵的出气包吧。 躲了一天,又喂了半夜的蚊子,觉也睡不踏实,他已经怒了。 这时北边响起喝彩声:“萧管事!萧管事!萧管事!” 众人叫的响亮,齐声且浑壮,传来的声响,阵阵壮人心肺。 施速立时勒马,抬眼望去。 “他们赢了?”施速说道。 “赢了!”一个村民大声笑道,“是不是将那些马贼干掉了!” “好像真的赢了!”另一个村民的面色仍白着,声音却高昂,“那伙马贼被干掉了,我们也得有所表现啊!” “过来受死吧!”有人直接冲施速叫道。 “太不寻常了。”施速愣在那边,他们和高栅栏后面的村民们,仅隔着二十丈之距。 “有诈?”二当家问道。 “有诈?”施速重复,而后惊道,“可能真的有诈!” 怎么打的那么快,不可能的! “过来啊!”又一个村民叫道,“你们怕啥!” 有人甚至还扔了石头出来。 有人起了头,越来越多的石头就被扔过来了。 施速往后退去,有些狼狈。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也停下,好多人嘲笑他们。 嘲笑他们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上前。 两帮马贼不少人在那边隔空叫骂。 “不管了!”施速忽的一咬牙,“杀了他们!” 大刀一扬,冲了过去。 喊声刚作罢,北边传来了漫野喝声,大批村民挥舞着长矛和砍刀冲来,没有什么开场白,直接就冲着马贼们杀了过来。 同时村子里面,一队五十多人的妇人从北边急急跑来,手里各提着一盆水。 待那些马贼们掉转马头,朝北边冲去时,妇人们高高抬手,各自扑灭了火把或火堆。 天地一瞬昏暗,一点光亮都没有,马贼们慌了神,随后迎面砸来一堆石头,有人腹中一痛,被长矛刺中小腹。 抬刀想要去砍,在马背上却怎么都够不着,然后被人生生打落下来。 “打死他们!”人群叫嚷。 “打!” 栅栏里的人也冲出来了,提着长矛和木棍,毫不留情的狠砸了下去。 马儿惊了一只又一只,在人群里无措着,场面一下哗然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身手不错的马贼适应了光线后冲杀出人群,想要逃走。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则是隔岸观火,打算等他们打个两败俱伤,第一时间跑来做收割。 村子里忽的响起三声锣鼓响。 锣鼓一响,好多人停手回头就跑。 有些人还打不过瘾,被旁人拉着跑。 伤员也被一并给带回来,来不及跑的伤员干脆眼睛一闭,躺地上装死。 村子里的火把被递了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明光。 “杀!杀!杀!” 村民们站在栅栏后面齐声叫嚷着。 现场留着好多马和马贼伤员,还有不少尸体。 后面那些马贼们已经看呆了,本想等着渔翁得利,哪料到他们还会跑回去。 这时山上又摇起大旗,南边四里。 已经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妈的!”施速骑着马,边朝东北死命跑去,边怒声骂道,“太他妈阴险了!阴了我们!” 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马,还留着多少伤员在那边?完全不知道! 他气得发抖,他惯来精明奸诈,没想到竟然会上这种当! 上当…… 对,就是上当! “大当家的!”忽然有人惊声叫道。 施速一顿,抬起头看去,随即一勒缰绳。 马儿立起,止住了奔势。 前头一群人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望。 卞八爷唇角勾了抹冷笑:“施大当家的,真巧啊。” 施速面色一凝,身上的热汗还未干掉,又涌出一身寒意。 “那边情况如何啊?”卞八爷又问道。 如若还带着那群手下,他何至于看到这个丧家之犬的卞八爷这么心慌。 可是现在,自己也像是一条丧家犬了。 “说不出话了?”卞八爷扬眉,而后说道,“那看来没什么用了。” 第103章 多谢姑娘(五) 空中一银刀光,拔出来时带起一捧热血。 段四爷抽回刀子,冷冷的入了鞘。 施速全然忘记了反抗,整个人瑟瑟发抖,面色也是惨白。 “扑通”一声,施速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后面的马贼们惊恐多于愤怒,但是都没有表态,看着卞八爷一众。 “愿意跟过来的,自己跟过来。”段四爷叫道,“来得早的,我们八爷赏个十人长做!” 当真有几个马贼,二话不说就拍马走了过去。 而后,剩下的人陆陆续续都跟了过去,共五十三个。 “走,我们回去。”卞八爷满意一笑,一勒缰绳,暗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当第一个试水的傻子。 田野上的激战也很快结束。 专业训练及实战磨练出来的真正战士,对付这些往常仅凭人数和武器在百姓前取胜的山贼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百多只火把点燃,高高举起,田野上死的死,伤的伤,那些低声痛吟和惨叫讨饶,惹的人聒噪。 宋二郎牵马经过时眼都不眨,长枪直接刺死地上伤的不重的土匪,收回来时冷声道:“那几个领头的抓起来,带回重宜去砍头!” “是!”卫兵们叫道。 崔大江带领着小股分队,正骑马顺着官道,往南边跑去。 崔大江胳膊受伤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掌也在抖,险些要握不住缰绳。 “大当家的,后面有官兵追上来了!”有人喊道。 崔大江更慌乱了,一扬马鞭:“驾!” 他们这几个人的马算得上是最好的马了,但在刚才的交战中,对方这些官兵的战马,每匹马都决胜自己百倍。 要被追上了,要被追上了。 崔大江脑袋嗡嗡的,分不清前路,听不清人语了。 血流的有点多,他神智变得不清楚,加上暗夜狂奔,视线惊惶,一个没提神,他忽的晕厥,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当家的!”众人叫道,紧跟着却听到前面传来马儿的哀鸣。 失了主的马儿仍在狂奔,下一瞬就掉进了破开的地洞里面。 有几个人面色煞白,惊忙勒马,却来不及了。 比黑暗更幽深的大洞出现在地面上,他们直接摔了进去。 空荡荡的回音,从洞深处传来,紧跟着便再无声响了。 剩余七八人及时止步,心跳如擂,傻了眼。 掉转马头,又往官道下面的田野跑去,身后的士兵们已经追上来了。 ======= 追人的士兵们还未回来,宋二郎不等,在原地没有停留多久,便继续带人朝前奔去。 天色渐渐由至黑转向白亮,空气里的冷意越来越重,一阵一阵大风吹拂而来时,满是腥气与死寂。 “杀!”待前面又出现仓皇逃跑的马贼背影时,宋二郎高举长枪,“杀到天明!” “杀到天明!”士兵们齐声高喝。 “大家跟我一起冲!” “冲!!” 村民们也听到了。 “是官兵吗?” “肯定是官兵,我们有救了!” 众人热血沸腾,忽的有人举起手里的武器:“保卫村子!” 越来越多的人也举了起来:“保卫村子!”“保卫村子!” 好些人哭了,抱在一起。 赵嫣和丝竹站在客栈门口,抬头望着那边的村头。 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们一直在这里坐着,提心吊胆,有了困意也令自己强行撑着。 现在听到这些声响,两个人也激动了。 “小姐,你听到了没有!”丝竹眼眶红了,“我们安全了!” “我真的吓坏了。”赵嫣很轻很轻的说道,一晚上都没能喘回一口气。 因为沿路遇上的那些妇人们,她们说的实在太恐怖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嘛,这些山贼打得好轻松!”丝竹有些生气,“那些人故意说来吓我们的!” “姑娘!”丝竹刚说完,就看到几个男人快步朝自己走来。 丝竹愣了下,狐疑的打量他们。 “姑娘。”萧誉冒端手,“多谢姑娘!” “谢我干什么?”丝竹说道。 “信!”萧誉冒捏着已经拆开的信纸和信封,“多谢姑娘赐我们计谋。” “这可不是我的!”丝竹忙叫道,边躲到赵嫣后面,挽着赵嫣的胳膊。 众人看向赵嫣。 萧誉冒后面一个妇人叫道:“多谢姑娘!” “这也不是……” 丝竹说道,却被赵嫣拦下。 “不必多谢,我应当的。”赵嫣回答,因为心虚,神色有些不自在,但她努力镇定着。 丝竹眨了下眼睛,看着自家小姐。 赵嫣觉察到她的眼神,也看了过去,微微使眼色。 丝竹看不懂她的意思,但是也明白这种场面要维护自家小姐。 “对,对,是我家小姐的。”丝竹有些结巴。 “小姐冰雪聪明,这次实乃我们村中贵人!受我等一拜!”又有人说道,并作势要跪下。 丝竹眉头一皱:“哎!我家小姐还年轻,你们可别跪啊,折煞了……” 赵嫣再度将她拦着。 那边的人被这里吸引了,好几个人望来。 “这是……” “这是我们的恩人,就是这小姐出的计谋!” 众人一愣,纷纷跑来。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叩谢,赵嫣终于受不住了,让丝竹去喊他们别谢了。 “我是来寻人的。”赵嫣提高音量,望着人群,“我寻一对沈氏兄弟,大哥二十多岁,有些病怏怏的模样,弟弟十五六岁,但是个头高大,生得俊美,他们随行的还有马车和几个护卫,你们可有看到?” “可有看到?”丝竹立马叫嚷。 众人互望了眼,各自摇头。 赵嫣柳眉轻拧,低声说道:“没有吗。” “姑娘,斗胆求问你芳名。”萧誉冒说道。 不能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这村子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那么遥远的未来必将有这么一个少女的故事。 “赵嫣,嫣然的嫣。” 商贾之女,赵嫣没有那些娇滴滴小姐们的做派,对别人问姓名,她非常爽快的便说了。 说完顿了下,又补充道:“这几日,你们能不能派人去给我寻一寻,我需要见到那对兄弟。” “好!”萧誉冒道,“若是那些马贼们都走光了,我们明日就去给你寻!” 第104章 三百年前(一) 天色越来越亮,晨光破晓处,金云披霞。 这边的空气要略好一些,腐臭味没那么重,但瀑布冲刷下来带起的潮气,让沈谙的身体有些不适。 路上杂草丛生,但看得出来很多地方都有踩折过的痕迹。 这幅场景,很明显可以看出平日少有人走,但近来被不少人踩过,倒也算是给开了一条路。 走了一夜,终于上山。 山顶更寒,露珠凝在叶上,似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凉意。 戴豫走在最前面,手里面牵着马,开口说道:“若是早些知道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们便不牵马了。” 边说着,边抬头看向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院和连排屋宇。 沈谙牵马跟在他身后,扫了眼空落落的院子:“那些妇人和女童,便住在这里。” 比想象的要更空旷,房屋并排相连,隔出几个院落。 最前头的屋子被烧了,黑焦焦的,宽敞的大院里桌椅板凳凌乱摔着,还有一地风干了的啃过的骨头。 “哈哈,”沈谙指向那些门窗,“知彦你看看,门都没了。” 空幽幽的,越发显示出里面的黑暗。 沈冽看过去,没有说话。 “那边有药香。”戴豫指去说道。 后排的一个小房间里,光线不太好,台阶上去数步,能看到许多药罐堆着。 “太多了,她们带不走吧。”沈谙道,“还算能有个给看病的。” 他回头,看到另一边的断崖,牵着马儿走了过去。 断崖处有石桥破损的痕迹,站到这里,对面的巨大恶臭就能闻到了。 不过幸好有瀑布,以及今日风向相反,所以那气味轻了许多。 而这瀑布,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浩浩荡荡冲刷下来,一条五丈宽的白练。 沈冽牵马在他旁边停下,看着对面山头的狼藉模样。 “这里很清幽,如若不是有了这些山贼,是个清闲雅致的好住处。”沈谙说道。 沈冽轻点头:“嗯。” 沈谙抬头看向山顶,淡淡晨光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光洁明亮,下颌弧度干净整齐。 沈冽顿了下,也抬起头。 兄弟两人两袭紫衣,哥哥穿着的是广袖的衣袍,颜色也偏深,两人就这么迎着风牵着马,没有说话。 良久,沈谙轻声道:“这里三百年前原本不是这样子的,这一片山水富饶,虽不繁华,但偶尔也有零星几座小村。前朝龙章帝想在此为自己建一座帝陵,挖出了矿山,开阳侯连同地方官员想吞下这座矿山,便令人造了两座镇山石像,说是从此地挖出。那石像面貌狰狞,谣传见到此石像的都会变的疯傻,此事传回皇庭,满朝议论,钦天监上书承谶,称此地不祥。龙章帝派观察使巡视,观察使还没到重宜,就被开阳侯的人在路上给暗杀了。” “末年战乱,谁还将皇帝放在眼里。”沈冽轻声道。 “几个官员心里害怕,悄悄写了密信送去京城,龙章帝震怒。时逢边疆连年战乱,国步艰难,开阳侯干脆直接反了。龙章帝派人镇压,这里就一直打着,打到鸿德帝建下本朝,都还在打。” “有这么难打么?”沈冽皱眉。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冽没说话,安静了阵,又道:“这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父亲年轻时曾到过此地。” 一听到这两个字,沈冽的面色便沉了下去。 “他是追杀乔氏余孽来的,”沈谙又道,“他说山顶墓群太过蹊跷,但那时情形于他不利,来去匆匆时只看过一眼,没有破解的话,总觉得像是人生憾事。” “这就是你到这里的目的?”沈冽冷声道,“难怪你一路不说,果然跟他有关。” “不的,知彦。”沈谙回头看着沈冽,温声道,“我也由衷好奇,因为他提过这墓群形状像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还曾描出来给我一看。” “够了!”沈冽沉怒,“你半死不活,拖着病躯,千里迢迢来此,就为这可笑荒唐的理由?命数?这也是你口口声声的命数?!” “还有我表妹又青,大约已死在这了……”沈谙说道。 沈冽冷笑,转头看向对岸山崖。 沈谙长眉轻敛,看着他这模样,有些喟叹。 “知彦……” 沈冽不想说话,心里面的怒意被他强行压着。 日头越来越高,暖意烘烤着,一起跟上来的护卫们都很安静,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安静许久,沈冽冷冷的低声说道:“你说的那些墓群既在山上,那就去看吧,笔墨我都带了,绘下来后,你求个心安。” 说着牵马转身,将缰绳扔给石头,他率先往上山方向走去。 护卫们冷冷的看了眼沈谙,转身跟上。 沈谙没有回头,看着那边的瀑布,温和清雅的病容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笑意。 “捷报!捷报!”传令兵一早便踩着日头,驱马奔来。 秦三郎正领着昨日白天便回来的兆云兵们操练,闻言回头看去,弯唇笑了笑,反应倒是平淡。 妇人们正忙着煮饭做菜,听到动静都抬起头。 欣喜若狂,好些人立时搁下手里的活便跑去了。 “捷报是什么?”一个小女童不解的问道。 “就是胜了的意思!”另一个小女童高兴的叫道。 女童愣了下,喜出望外,小表情激动的说道:“胜利了?那宋郎君杀掉那些马贼啦?” 跑的快的妇人们已经围住了那传令兵,其他人纷纷跟来,将他围在了那边。 赵宁一直跪坐在草地上编织草叶,双手已搁在腿上,抬眸看着那边。 妇人围着那传令兵问,而后爆出了一阵欢天喜地的喝彩声。 “胜利了!胜利了!” “可以回家了!我们可以走了!” “太好了!”有人大哭出来,“太好了!” 苏举人在赵宁旁边,也更咽了:“师娘,太好了!” 赵宁神情平静,脸上蒙着一块布。 遮去了口鼻,她眉眼的秀丽才变得明显。 “嗯。”赵宁轻声说道,“太好了。” “师娘?”苏举人看着她。 赵宁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草叶。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她自己都不可思议。 第105章 要嫁给他(二) 宋二郎领着士兵们进村的时候,村民们看到只有这么几百人,都愣了。 一日一夜的奔波厮杀,宋二郎讨要了个地方睡觉,然后大家饭都顾不上吃,就在那边睡了。 漫漫草地,士兵们直接倒地就睡,盔甲都不及卸下,还有那些腥气冲天的冷厉兵器。 村民们想要去喊他们,可又不忍心,便各自安静,唯恐吵到这些大英雄。 而且,村民们自己也困了,大家散了,各回各屋。 不少妇人仍留着,在那边做饭烧水,等着士兵们醒来,好给他们一顿饱饭和温水洗澡。 村长从昨夜激动到现在,已经如梦一般了,哪里还能睡着。 在床上躺没多久,村长就随便披了件衣裳出门,喊住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那宋郎君呢,还在睡呢?” “这当然了,他多累啊。”男人道。 “那赵姑娘呢?” “也在睡,在客栈呢。” “厉害啊,厉害。”村长感叹,“都是贵人,都是贵人啊。” 一觉睡到黄昏,酉时一刻时,村外来了大批的妇人,挑着担,拄着杖,还有近十几个小童手牵着手跟在后面。 那些金银玉器,宋二郎那日便决定没收一半,到底这些都是山贼们抢走的,属于不义之财。 但同时他又体恤这些妇人和小童的不易,便留了一半给她们。 如今妇人们心存感激,带了小部分米粮和蔬菜,将大部分粮食和肉都留下来了,如此,挑筐也变得越发轻盈。 还是同先前乔装的那样,金银珠宝都放在下面垫底,她们进村时,没敢说是从龙虎堂回来的,只是说知道宋郎君在这里,过来送些吃的。 多年没见到村子人家,年长一些的妇人们比较沉默,心底哀凉,同时又有暖意丝丝。 小童们没想那么多,手牵着手跑着,在这规模不小的村子里新奇的张望。 宋二郎醒来坐在草地上,结满血块的手揉了揉被头盔硌的难受的额头。 摘下来头盔后,他随手放到一旁。 “醒了醒了!”远处有村妇叫道,“那将军醒了!” 宋二郎听到后抬头看去,刚睡醒的声音很粗哑,疲累道:“搞错了,我不是将军,就是个小郎将。” 声音太低,那边的人没能听清。 坐了一阵,宋二郎抬手抓起旁边的长枪和佩剑,越过满地的士兵,拎着头盔朝外面走去。 村妇们热情的过来问饿不饿,有人直接端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上来。 宋二郎道了声谢,抓起一个咬着,边抬眸打量四周。 村长和一群老资格的老人以及年轻的管事们听闻他醒来后都赶来道谢。 宋二郎随口敷衍应着,又捡了个馒头,朝村子后面走去。 少年郎皮肤黝黑,身形高大,走在人群里面,很是拔眼。 村后面一片田野,不少野径弯弯绕绕,南下那边有个很长的土坡,满山花草在晚霞里摇曳。 宋二郎顿了下,回头看着这些跟着的村民们:“你们跟来干嘛?” “宋郎将,我们这荒山小村幸甚遇到你啊!”村长说道。 宋二郎叹了叹,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大家都不易,你们在这里坚守,也是辛苦了。” “哪里,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守谁来守。”村长眼眶微红。 “可是我现在想解手,你们能不能避避?”宋二郎说道。 村子脸也跟着红了,忙道:“对对对!” 回头喊众人离开,笑着对宋二郎道:“郎将您请,郎将您请!” 宋二郎看了他们眼,摇摇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往远处走去。 村里好些少女,聚在村后一棵榕树下,远远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都激动的低声雀跃。 “好俊俏!就是黑了些!” “要是能嫁给这将军就好了!” “呸,你要不要脸!”一个少女嬉笑着打道。 “我又没订亲的,说不准就看上我了呢!” “对哦,你提到订亲,也不知道这将军订亲了没呢。” “我爹说他是郎将,不是将军。” “有区别吗?” “管他的呢,反正好俊啊!!” …… 几个小女童手牵着手站在她们后边,安静听着,不敢出声,呆呆的看着宋二郎消失的那个地方。 钱千千眨着眼睛,被这些少女的话带出好多期盼与憧憬,心跳也似有些快了。 不过,秦郎君和宋郎君,好像都好俊,昨日的沈家郎君们也好俊。 以后如果要嫁人的话,她也要嫁这么俊俏的。 士兵们陆陆续续都醒来了,挨家挨户都领了一个回去,洗完澡后出来,聚在村子里吃饭。 村长摆了宴席,挨个去敬酒。 宋二郎没去,他带着几个卫兵和队正,还有一两个校尉在客栈里面,萧誉冒也在。 桌上铺着舆图,掌柜的和伙计溜回来了,不敢打搅他们,只悄悄端着菜上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统计数据刚送来没多久。 一日一夜,共剿匪两千三百五十六人,零伤员,宋二郎直接下令,一个不留。 匪首捉了十一二个,现在都吊在村子里,给他们踮着脚,滋味难受着。 这些数字,还远远不够。 宋二郎心里明白,这次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斩杀这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马贼们本就没有正面作战的实力,以往剿匪难剿,就难在他们占据的山头易守难攻,现在这些漏网之鱼回去了,想要继续诛灭,难。 萧誉冒将那封信递给宋二郎,宋二郎一页一页细细看完,点头:“厉害。” “是啊,很有魄力。”萧誉冒说道。 萧誉冒自身也不是没有想过天马行空的各种战术,可是串连一起,便不知道如何去按照步骤谋划。 而且这是实战,对面是挥舞着大刀,凶残暴戾的山贼。 更何况,这上边还是三个办法,他用的只是其中一个。 “先乱其心,再乱其阵,后乱其脚。”萧誉冒又道。 宋二郎摇头,伸手指道:“妙在这三声锣鼓。” 宋二郎收起纸页,搁在一旁,问道:“这信,从何而来?” 第106章 嘿嘿习惯(第三更) 旁边的伙计听到他们的对话,将头垂下了一点。 楼上两个姑娘在他跟着掌柜溜回来后,第一时间便警告过他不准说出真相了,还悄悄给了打赏。 不说就不说,装聋作哑他最强项。 倒是发生的这一切,可以看得出那个女童是真的厉害,他是亲眼看到这个女童提笔书信的。 “是赵姑娘,她现在就在楼上。”萧誉冒道。 “楼上?”宋二郎抬眸看去,一笑,“妥了,我接下去还得去攻打那几个山寨,把她叫下来吧。” “嗯。”萧誉冒应道。 赵嫣和丝竹坐在房里。 丝竹趴在赵嫣桌旁,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另一边的小烛台。 赵嫣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小碗碟,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两个人不是没有心虚的,不然也不会这样躲着了。 房门被叩响,萧管事的声音传来:“赵姑娘。” 赵嫣停下手指,看了丝竹一眼,丝竹便叫道:“找我家小姐什么事啊?” “宋郎将在楼下有请呢。” “宋郎将。”丝竹嘀咕了声,看向赵嫣,“小姐。” “你让他进来。”赵嫣说道。 “嗯。” 丝竹起身,过去开了门。 萧誉冒端手:“见过丝竹姑娘。” “进来吧。”丝竹往旁边懒懒的让去。 萧誉冒走进来,在门口旁边停下,开口道:“赵姑娘,宋郎将在楼下大堂,想要请你下去议事。” 赵嫣回头看着他:“今日一天了,你们可有派人去替我找那沈家兄弟?” 萧誉冒顿了下,说道:“找了,我们没有找到,但是那位郎将据说见过。” “真的?”赵嫣一喜。 “嗯。”萧誉冒面不改色的说道。 虽然心里面对赵嫣感激,但是现在不这么说,恐怕赵嫣不会下楼。 反正先哄下去再说,毕竟事关剿匪,看那宋郎君的模样,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让宋郎君自己同她商议吧。 而到时候如果揭穿了,大不了他赔罪。 赵嫣和丝竹下了楼,一眼便看到了楼下大堂里面的宋二郎。 这几个队正与校尉,包括卫兵个子都不矮,但宋二郎要更拔高一些,平日嬉皮笑脸还好,穿着一身盔甲板起脸来,会显得格外严肃与凌厉。 赵嫣脚步放慢了点,丝竹跟在她后面,也不由有些怯。 两人走过去,赵嫣福了一礼:“宋郎将。” 宋二郎抬眸看来,眼神冷冰冰的,打量着她。 赵嫣讪了下,有些不安的对上他的目光。 面前这少年,人高马大,生得威猛,五官如刀刻一般,只是皮肤太黑了,配上这神情,很是吓人。 丝竹也被吓到了,悄悄上前,挽着赵嫣的胳膊。 宋二郎略略打量了番,变脸似的,眼眸蕴出温和笑意:“男装?” 赵嫣点了下头,说道:“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些不安全。” “既然知道不安全,你这料子就不对。”宋二郎指了指,“穿这么好,跟脸上贴字让人来打劫没差别,你的皮相也不对,细皮嫩肉,声音尖细,穿一身男装还不是能让人认出是个女子?” 赵嫣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男装,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有些辣辣的,似有些羞。 她敛了神思,抬眸看着宋二郎:“你可见过一对沈家兄弟?” 萧誉冒没想到她直接开门见山,心底起了心虚,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沈家兄弟?生得风月俊朗的那一对哥俩?”宋二郎道。 “对!”赵嫣一喜,“你可曾见过?他们往哪去了?” 宋二郎没回答,指指那边的信:“这封信是谁给你们的?” 赵嫣一愣。 “看来还真不是你写的,你就住楼上,何必写什么信,来混吃混喝的?” “胡扯!”丝竹叫道,“我们小姐什么身份,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银子!” 宋二郎好笑的说道:“看多了风花雪月的评书,自己追着情郎跑出来的吧,跑的迷了路没了钱,就来当骗子了。” “才不是呢!什么情郎,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那沈家兄弟是神医,能给我们老爷治病的!” 宋二郎一脸轻屑:“说吧,这信谁写的,不说把你们当骗子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我们!”丝竹气急败坏的吼道。 “那你抓吧!”赵嫣拔高音量,抬眸看着宋二郎,“写信之人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才让我假意顶替她,我只是受朋友之托,忠朋友之事,我没什么不对!” “你朋友是谁?” “都说了,她不愿意透露身份。”赵嫣冷冷的说道。 宋二郎看着她,收回目光看向那边的信。 “问完了吗?问完能否告诉我那两个沈家兄弟在哪?你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宋二郎不满她这语气,淡淡道:“南下第一个关卡,你过去就看得到了,我们稍后还会回去,你不妨一起。” “那最好!”赵嫣叫道,转身拉着丝竹要走。 “哼!”丝竹怒哼了声,一起离开。 “嘿,”宋二郎冲她们背影嗤声,“我还欠你们的了?还最好?什么最好?你爱跟不跟,不跟我们你自己滚蛋!” 他可从来不惯什么大小姐脾气的。 赵嫣眼眶都快要气红了,上楼梯的脚步声踩得响。 回到楼上啪嗒一声踹开门,气呼呼的走了进来。 丝竹关上门回来:“小姐!” “他狗屁!”赵嫣骂道。 “别理他,这种三大五粗的军人,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倒是想怜惜!有人给他怜惜吗?我看他除了跟军营里的军妓们厮混,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妇野女调.情,还能有谁看得上他!” “就是就是!小姐不跟他生气了!”丝竹说道。 刚才那一下踹门的声音,让掌柜的心疼不已。 他收回目光,暗戳戳的在账本上记下,等一下入夜她们睡着了,他一定带着伙计上去在那门上挖个洞,明天就让这对主仆来赔。哼! 萧誉冒也被那一下踹门声给吓了跳,收回视线道:“郎将,你是怎么认出她是假的?” 宋二郎已重新去看舆图了,闻言随口道:“我就那么一试,也不确定她就是假的,这女的自己心虚。” “呃,那你为什么要试她?” 宋二郎顿了下,抬眸一笑:“嘿嘿,习惯。” 第107章 何去何从(四更) 士兵们规定不能喝超过一碗的酒,所以宴席结束以后,大家都还很精神。 宋二郎出来便令人收拾集合了,村长一愣,忙迎上来:“宋郎将,现在就走吗?” “嗯。”宋二郎点头,“我们不多耽误,现在便走,山贼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担心了,交给我们。” 村长感激点头,忽的想到什么,忙回头让旁人送来几篮东西。 “宋郎将,这些给你们。”村长递过去。 宋二郎也不推让扭捏,让卫兵拿走了。 跟村长告辞,宋二郎又看向那边的凤姨方大娘,还有赵宁她们。 “以后的路,你们自己保重。”宋二郎低声道。 “大人保重。”“大人万福!”妇人们更咽叫道。 宋二郎扯了下马缰,战马往前走去。 身后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随即跟上。 往年这村子,村民们最烦也最怕的就是看到骑马的人,如今看到这些高高骑在马背上的军爷,一个个都说不出的爱戴与钦佩。 士兵们也将脊背挺得更笔直挺拔,戎马沙场,不就是为了这些目光与荣耀么。 史册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些乡亲的眼神会一直留在他们心里,那是荒荒无望时,最能鼓动他们杀出血路,破开绝望的一个信念。 战士与荣光,相携而生。 “等等!!”身后响起一个叫唤。 宋二郎没停下,回头看去。 萧誉冒背着个小包袱,扬着手:“等等我!大人!” 全村的人都看着他,人群里起了议论。 萧誉冒疾步追上来,叫道:“大人,我跟你走吧!” “你?”宋二郎皱眉,“你好端端跟我干什么,回家种你的田去。” “大人,我可以为你鞍前马后!我也有抱负的!我做事勤快,脑子灵活,我还有管事的能力,我还识字!”萧誉冒边走边说道。 宋二郎没说话,打量着他。 萧誉冒眼神渴望,急切的说道:“大人,让我跟随你吧,我想长点见识,我想去外面闯闯!” 宋二郎一勒缰绳,战马停了下来,看着萧誉冒的眼神变得深刻了起来。 萧誉冒跑得急,忽然停下来,还在大口喘气。 半响,宋二郎点头:“那成,你跟着我们吧,自己找个人带你双骑。” “多谢大人!”萧誉冒目光大亮,“大人,士为知己者死,我定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 “要轮到你抛头颅洒热血了,那我这些兵马得被打成什么样?”宋二郎说道,“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哈哈!反正我就追随大人了!”萧誉冒叫道,然后往后面跑去,那后面他准备了一条小驴。 几百人的队伍,从村道里面走过,很快就出了村子。 丝竹躲在窗后,又气又急:“小姐,我们真不和他们一起吗?他们都走了。” “我就不!”赵嫣气得不行,“自己又不是没马车,我们也自己走,不就是南下的关卡吗,你现在收拾东西,再去叫那车夫。” “嗯!”丝竹应道,忙转身往外边走去。 “了不起吗?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小郎将,你神气什么!”赵嫣低声骂道。 收拾好东西,主仆两人拉开房门,刚出来就撞见了正上楼的赵宁及苏举人,还有碧珠。 赵宁目不斜视,朝另一边走去,苏举人跟在身后,碧珠同丝竹对望了眼,再打量一旁的赵嫣。 赵嫣也在打量她们,眉头轻轻皱起。 “小姐,这对夫妻倒奇怪,女的老男的那么多岁。”丝竹低声说道,“难怪唯唯诺诺的。” 声音虽低,空荡荡的廊道上,却都能听到。 苏举人脚步一顿,气得皱眉。 碧珠更是气恼,回头就要骂。 赵宁淡淡道:“不管。” 以后说她的人还会有更多,她每个都要管,管得过来么。 云天光影渐渐暗下,南去的官道上面,一道树枝搭建的横栏,拦在了路中央。 另外一边,是空荡荡的幽洞。 众人绕开官道,从一旁的河岸走过。 大河朝着东边奔流不息,越过平野,灌溉青山,与另一条大河相接,交汇在一起,继续朝东,永不知倦。 夏昭衣和青云便停在那东边的河畔上流。 晚风拂来,夏昭衣刚洗净微干的头发在风里吹着。 她盘腿坐在树下,身边好多小木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正一刀一刀的削着。 青云吃了草,喝足水,在旁边悠闲散步,不时摇晃一下尾巴。 又削了一个,夏昭衣垂下手搁在腿上,抬眸朝远处的夕阳看去。 青云回头朝她看来。 “我还记着他们的名字,”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很轻很轻,“如果我没家了,我想要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青云轻打了一个响鼻。 “我还想要报仇,”夏昭衣又说道,“可是报不了,皇帝如果死掉了,天下就会大乱,爹爹他不会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兄长们也会怪我的,还有,我师父。” “或者,还可以去找易书荣报仇,去找北漠的大元帝报仇,还有陶岚。” 夏昭衣自言自语的说着,轻轻往身后的大树靠去。 “以前我没想过以后要怎么走,人生要怎么安排,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家。爹爹疼爱我,兄长宠着我,我无忧无虑,不需要去思考怎么生活,有他们就够了。可是现在,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定要找个事情去做,让自己有一个能走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否则我会垮掉,像是无根的草。” “其实,还可以去找师父,但还是要先去京城一趟,我必须要查清原因,我不要放过那些人,定国公府,不能这么无缘无故的就被人亡门绝户。” 她的声音一直平淡着。 青云又打了一个响鼻,朝她走来。 “谢谢你,青云,”夏昭衣伸手摸着它,“等我长大一些,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低下头了,我的身子会很快长大的,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好不好?” 青云没有反应。 夏昭衣轻轻弯唇,露出一个微笑。 这匹马,其实就是性情温顺,对于她的话,哪里能听得懂呢。 第108章 前路凶险(一更) 河流抱村而淌,天地开阖处,斜阳照墟落。 夏昭衣立在山腰上,收回目光,回头轻轻拉着马缰:“青云,走。” 兆云群山,她和青云一共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如果没有青云,也许她能更早的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没有路,只能靠攀爬,但带着一匹四脚的马儿,她得绕开,重新寻路。 远处村落很小的一点,似乎没什么人烟,此地中原以南,她却觉得像是云湖广寒之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往山下走去,弯弯绕绕,又过山谷,出来后天色彻底黑了,而那村子还在远方。 夏昭衣就地生了火堆,从马背后面搬下一个小竹筐,小竹筐里面装着前几日晒干的马草,她抬手喂着青云。 青云垂头吃着,夏昭衣另一只手就轻轻抚摸在它的脖子上。 火堆烧的烈焰,滋滋作响。 青云吃完后自己去那边喝水,夏昭衣摸出一条用大叶包裹的熏干后的兔腿,边啃边抬头看着星空,另一只手轻轻在地上描画着。 师父说卦象星相都只供参考,不要细究,除非以命搏卦。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一切点到为止,算下去不仅窥了天机,惹得天怒,更多还是主观臆测居多。 何况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万物一切都应律而生,人要做的是凭自己心念行事,而不是占得一卦后,畏首畏尾,连做事都被缚了手脚。 所以,夏昭衣从来都是以占吉凶为主。 现在她很想算一算自己的命,却不知该以哪个生辰八字起卦,她自己的,还是阿梨的。 更甚者,她压根不知道阿梨的生辰八字。 不过前路,倒是凶险异常。 七政齐暗,四余不显,池秦倒逆,太仙紫薇星相浑浊,却有新星入主,还是凶星。 也许她先前刻意绕开重宜想要避开的灾荒,已经悄悄朝东漫延而来了。 夏昭衣敛眸,心绪复杂。 大乾连年战乱,何止一个北漠,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哪怕如倭鲜小辈,但凡能喘气的,谁不对这泱泱大土目露贪光,心怀觊觎。 灾荒早已有之,朝廷以前有过赈粮,至少三年前夏昭衣知道还有,如今怕是朝廷已经千疮百孔,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拿什么去救济荒荒远城。 而一旦失去官府的这种控制力,灾荒只会爆发的更加凶猛,汹涌的滚着雪球。 其实换句话说,像龙虎堂,回风帮,天定帮这样的马贼群体,他们已经形成山口,有自己的组织架构,在夏昭衣看来,倒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在区域性打转,虽然凶残暴戾,但不敢踏出这个范围。 这里不得不说,官府虽然剿匪不行,却肯定用了非常巨大的人力和手段,将他们控制在了兆云山一带,甚至以附近的百姓们去养着他们。 否则他们失了能够掠夺的资源,变成一个流寇集团,那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毁人家园后,失了家园的流民又有可能会转化成新的土匪集团,那才是可怕。 灾荒也就是这么漫延的。 没饭吃的人,去夺取别人的粮食,被夺了粮食的,又继续去抢别人。 像一只邪恶罪孽的爪子,朝着富裕沃土,不断伸去。 无人再事生产,农业产量骤降,所有的矛盾,最终都将直指最富裕的那端源头。 但凡有远见的官府,都会极力将这些灾荒控制在一个固定区域,可是现在,失控了。 夏昭衣坐在这里,望着寂寂黑夜,似乎已能看到千万流离失所的人在乡间田边挣扎死去。 苍生无罪,罪在有心享受高权,却没能力掌控天下的那些位极者们。 青云喝了水,掉头回来。 夏昭衣抬着手轻轻抚摸着它。 “看来,我们又要绕上好远的路了。”夏昭衣说道,“从那边过,我怕我晚上睡着了,你会被人偷走吃掉呢。” 青云蹭她。 夏昭衣一笑,又揉了揉它:“别怕,有我。” 而其实,被偷走的何止会是青云,说不定,她这个瘦弱小童也会在梦里被人直接抱走给杀了。 远处那村子,阒寂死静,村道如废墟,破败的房椽横在路面,村东那一大片,全是被火烧掉后的焦炭。 这村子原先应有七十来户人家,现在连完好的小屋都不剩五间。 这地方已经荒败很久了,是龙虎堂那老当家的手笔了。 两间小屋现在被收拾的干净,其中一间亮着一灯,烛火幽幽,有一丝很清淡的香草气从里面飘出。 房间里有很轻的翻书声,似乎看的极慢,良久才传来一声,还伴有极轻的咳嗽声。 隔壁房间里,沈冽躺在锦毯上边。 尽管铺着毯子,可凹凹坑坑的木床,还是令他非常不适。 他翻了个身,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月色。 隔壁极其压抑的咳嗽声又传来数响,沈冽躺不下去了,坐了起来。 清瘦修长的身形,在地上落了道清影。 顿了顿,他起身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沈谙看过去:“怎么还不睡?” 沈冽没说话,走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年轻俊美的面庞,裹了一层霜似的冰冷。 “喝茶么?”沈谙又道。 边伸手去提桌上茶壶。 这套白瓷茶具是他最爱的,无论去到哪里都得随行带着。 沈冽没回答,看着沈谙提壶倒茶,修长的手指将茶盏递来。 他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还有一些温。 “凉的差不多了,”沈冽说道,“我去让石头给你再煮一壶。” “不必了,我也快睡了。” 沈冽点点头,看着沈谙的书册,顿了下,轻声道:“明日到了寿石,你便要走了吧。” “嗯。” “来接你的人,都到了?” “你怕跟他们碰上?”沈谙笑道。 沈冽面无表情,轻摇了下头:“很无谓,伤不了我了。” 沈谙淡笑,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这次回去,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怕是见不到了,我这具身体,如今不过一滩泥一枯木。” “嗯。” 气氛又沉默了。 良久,沈冽支着桌子起身:“我走了,回去睡了。” “这就回去了?你还没说过来做什么。” 沈冽头都不回,已大步离开了。 第109章 你护送我? 离开了小屋,沈冽在院子外的废墟上坐着,看着另一边屋顶破旧的梁檐。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他还是去找他了。 找了也白找,自讨没趣。 恰是戴豫守岗,看到沈冽一直坐在那边,走过来唤道:“少爷。” 沈冽朝他看去,淡淡道:“困么。” “不困,我刚睡醒,和杜轩换的班。” 沈冽轻点头:“嗯。” “少爷不睡?” 沈冽抬起头,朝天上的月亮看去。 “少爷……是在难过吗?” 沈冽愣了下,冷冷的看向戴豫。 “少爷,我直说吧,我替您不值。”戴豫鼓起勇气说道,“他总是有事了才来找你,你的信他不回,你找他他不见,可他一句话,您立即就带我们从醉鹿赶去找他了。他看上去对谁都好,每日都笑,可是也对谁都保持距离,连您也不例外。你念着幼时他待你的好才不离不弃,可是你觉得你在他身上还能得到兄弟的对待吗?那边那个家,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沈冽皱眉,“你别议论他。” “明明是他想来,一路上却又表现的像是我们在催促他,他永远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喜欢以退为进。而我们呢,这半年来,我们鞍前马后,烧水做饭,他就在那边捧着几本书看,事事不关心,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清高清冷,不沾烟火了,可是他那笑……少爷,你看看清楚吧。” “说完了么?”沈冽道。 戴豫错牙,他也不想这么多话的。 可憋了好久,终于寻了个机会说出来,胸口至少是不堵了。 “以后别说这些话,”沈冽冷声道,“不妥。” 戴豫沉了口气,抱拳鞠躬:“对不起,少爷,我失礼了。” “我不是傻子。”沈冽极轻的说道。 戴豫微顿,抬头朝他看去。 “你去那边巡逻吧,这边我看着。” 戴豫抿唇,点头:“是。” 夏昭衣没睡多久,卯时左右便醒了。 烧了点滤过的水喝,漱口又洗脸,她便骑上青云朝前路走去。 腿还短,胳膊也短,夏昭衣每次都让青云小跑着,不敢太快,但看青云这么温吞的模样,也很难想象它要怎么快的起来。 天上群星有明有暗,最北的那一颗最亮,也是夏昭衣要奔去的地方。 不过这一片地形,她倒真的不是很熟悉,只约莫记得,一直北上,大概能到寿石或盖州,从那边绕东北的话,可以去到湖州睦州了。 江浙一带富饶,那边的灾情应该不严重,何况赋税重地,官府会重视的。 旷野风大,那座野村在她眸中也逐渐放大。 经过时,一东一西,一里之距,遥遥似看到村中有个矮房透露着一点两点烛光,外面还有一辆马车。 “也是糊涂了。”夏昭衣低声对青云说道,“我们怎么没想到多走一段路,来这个村子里住一晚呢,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青云低叫了声,跑的速度略略加快了。 太阳渐渐升起,又逐渐落下,高空一片黯淡彩云,上流河道变宽了,出现了另外一个分支,远处似是一条大河,能看到好多小船泊在水面上。 天上晚霞映的湖面斑斓,透明的如镜子一般。 西北那边则能看到几座小村,一大堆村民正追在几个官衙后面小跑着。 “官爷,官爷!”好几个村民高声叫道。 “官爷,你不能不管我们的,那边真要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好端端的不给进城了,我们又没犯什么事!” …… 几个官兵和言解释着,但是解释声被人群淹没,众人不是听的很清。 官兵们心里也苦,实在是众怒难犯,如今这情况他们可不敢再同往常那样吆喝了。 就这么停下来解释的功夫,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众人一开始还好,说着说着,几个脾气暴躁的村民就开始吼了。 官兵们也快忍不住了,就要怒吼回去,或者干脆拔刀吓唬时,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朝南边田野看去,还“咦”了一声。 大家都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童,骑在马上,安静的走来。 女童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木簪固着,几绺垂落下来,在她的脖子旁边。 她的眼睛明亮亮的,迎着晚霞,乌黑的眼眸像染了华彩。 身上穿着的是简单干净的布衣,白白嫩嫩的模样,第一眼便招人喜爱,就是那小胳膊小腿,这样骑在马上,显得有一些滑稽。 那腿,连马蹬都够不着。 “哪家的丫头,谁让你骑在马上的!”一位官兵伸手指去,并走过去喝道。 其他几个官兵也想趁势就走,被村民们给拉住了。 “睦州曾家,”夏昭衣回答,“你可听过?” “啥?” “曾家,”夏昭衣语气仍是平静的,目光却透露出一些轻视和看不起,抬眸望向前面的河道,“我祖父曾何先生的学生是宋尚书的老师,曾家大儒,你竟也未听过。” 官兵还真没听过,不过看这女童的模样,和说话隐隐透出的嚣张,倒真有一点久居人上的感觉。 寻常女童,谁敢这样,这村子里的小屁孩们敢? 那边的村民们纷纷看过来了,几个人尤其激动。 “那边那女娃跟什么尚书认识啊!” “你听清楚了吗?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什么尚书!”又一人道。 “女娃,女娃!”有人叫道,“女娃!你替我们做主!” “女娃,你等等我!”有几个人越过那些官兵跑上来了。 “青云,走。”夏昭衣说道。 马儿抬腿,又往前面走去。 “等等!”官兵也跑了上来,“曾小姐,你这是一个人?” 夏昭衣边骑马走着,边侧眸看着他,下巴有些高傲的扬起:“怎么,我一个人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一个小女童这般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多多少少不稳妥,或者我们派人护送你吧?护送去睦州都行。” 夏昭衣甜甜一笑:“不用了吧,你连你自己管辖的一方百姓都没能安抚好,你护送我?” 第110章 江边女童(第三更) “说的在理!” “就是!” “你先把我们管好吧!” 那些过来的村民们都叫道。 官兵局促的笑起来:“可这,这不是不一样么,你还那么小,他们都那么大个了。” 夏昭衣笑着摇头,说道:“不用理我,我就是个路过的,你们该怎么过怎么过。” 说话时,青云的脚步一直都没停下,官兵就一步步跟在她旁边。 那些村民们也在跟来:“女娃,你真的同那些大官认识吗?你帮我们评个说法!” “他们不准我们进城了,要同那些州府一样,把城给封了,那我们这些人咋办?” “对啊女娃,你家大人呢,在附近没?” 夏昭衣摇摇头,顿了下,勒马停下,回头看着他们。 “你们如果有什么害怕或者不安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什么?” 夏昭衣在人群里扫了眼,冲一个最后边的老婆婆招手:“老人家,你过来下。” 老婆婆愣了下:“我?” “嗯。” 人群让开了些路,老婆婆步履蹒跚,走过来抬头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在马背上俯身,凑在老婆婆耳边低声耳语。 说的比较慢,是担心老人家听不太清。 众人都好奇的看着她们。 说完以后,夏昭衣道:“您记得清楚吗?” 老婆婆眨着眼睛,点点头,又道:“为什么告诉我?” “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带他们去,那里很安全。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最好不过的,但是在带别人去之前,你可谁都不要告诉哦。” 老婆婆轻点头:“好,好……” 夏昭衣让青云加快脚步,骑着走了。 那群人围上了老婆婆,老婆婆抿着嘴巴,谁都不说。 “前边倒是热闹。”沈谙温然说道。 车帘一直卷着,晚风吹入进来,白日里的炎热,一阵阵的消掉了。 沈冽看着那些人群,淡淡的“嗯”了一声。 “寿石也快到了。”沈谙又道。 “还有二十里吧。”石头在外边说道。 沈谙抬眸看着天空的云彩,目光有一些淡淡悲凉。 “有聚终有散,此去一别,山高水远了。”沈谙低低道。 “你自己保重吧。”沈冽回答,并没有看他。 沈谙笑了笑:“知彦,你此生当真不再回去沈家?如果你能同我一道回去,我们也不用分散的。” “沈家怎么对我的,难道你不记得了。”沈冽淡淡道,“我没有替我母亲报仇,已是对沈家最大的宽容,你还想要我回去认祖归宗?不,不对,想必他当我这个儿子死了的好。” “父亲他也不忍的,他对你严厉,不过望子成龙。” “我想你最好弄清楚严厉和凶戾的区别,”沈冽一笑,“他对你寄予的厚望更重,为何不对你严厉?” 沈谙摇头,看回天边那云彩:“没能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可能这要成为我最大的遗憾了。” “你不是最听命数?你没算过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有么。”沈冽讥讽。 “我不占这个,不会准的。” “什么都是你一张嘴巴说了算,我也管不了你。”沈冽说道。 那些官兵还没走,又看到一辆马车时,众人都忘了过来。 车里两个年轻男子,不说衣料,仅看他们的脸便知道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生得这般俊美好看。 身边几个护卫跟随,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能再威风了。 马车近了些,车上年纪略长的紫衣男子开口笑道:“乡亲们,何事这般热闹?” 那最积极的官兵又殷勤跑上来:“大人们这可是要跟上那女娃娃?赶紧快一些吧,那女娃都要走远了!” “女娃?”沈谙皱眉,“什么女娃?” “啊?那女娃不和你们一道的?” 沈谙一笑:“你怎么会觉得那个女娃与我们一道?” “好像是说什么睦州的曾小姐……” “睦州曾家?”沈谙淡淡道,“我们与她不认识,是她说我们在后边?” “不不不,倒不是她说的……”官兵尴尬了,他不过想套个近乎,在这些乡巴子面前逞一逞威风的。 “那大人们,你们走吧。”官兵又道,说完便有些悔了,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大人,现在这世道,就算是商贾,也是可以这么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 没想这人不依不饶,又问道:“什么样的女童,你会觉得她与我们一路,她身边跟着什么人?” “就一个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一个村妇叫道,“可神气了!模样水灵秀气,说话谈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 “对啊!”旁人也道。 “哦,”沈谙微笑,“不认识的。” “石头,走吧。”沈冽说道。 石头一扬鞭,马车往前边跑去。 “你是害怕有人跟踪你?”沈冽说道。 “我为什么要怕这个?”沈谙笑道。 “我以为你害怕。”沈冽看向前面,隐隐能看到江面了。 夕阳黄昏让江面金光粼粼,几行白鹭飞过,那边还飞着一群红嘴鸥。 江面好多小船,不远处有一个渡口。 “驾!”石头提鞭猛抽,马儿加快了速度。 马儿跑得有多快,便是他有多不想再和沈谙呆在一起。 越跑越近,能看到渡口那边围着好多人。 有几个人牵着马,也有几个人骑在上边。 这里有一个身影,一眼便让他们注意到了。 瘦瘦小小的个子,侧坐在马上,周身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江面的粼粼,也让她的侧脸变得不清楚。 她垂着头,手里几根长草,似在编织东西。 “该不会,说的是这个女童吧。”沈谙说道。 沈冽看着小女童,眉心微拢,道:“你不认识她了?” “我会认识?” “蛇肉。”沈冽道。 沈谙一顿,想起来了,朝那女童看去。 夏昭衣从竹筐里捡了两根青云的马草,在那边瞎编织着。 她并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江,而要过江,只能等船来。 来时刚走两只,说送过去就会回来,她便只好继续等。 将马草最后一节穿入前面的层层叠叠中去,她系了一个小结扣固定好。 “真漂亮,这是蝴蝶吗?”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 第111章 不易亲近(四更) 旁边立着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约莫四五来岁的小女童。 小女童羡慕的看着她手里的小蝴蝶,一脸向往。 夏昭衣一笑,伸手递过去:“给。” “啊,给我吗?” “拿着。” 小女童高兴的接了过去。 夏昭衣抬头看向前面的江面,耀的刺眼的江水对岸,船只还没有到达对面。 她侧身,又去竹筐里面抽出两根,顿了下,抬起头朝来路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人群最后面,那对令人过目不忘的沈家兄弟坐在车厢里。 年长一些的手里捏着书册,在她望过去时,冲她笑着摇了摇书册。 那年轻的少年则就这么看着她,大约是夕阳的光,他的神情很温和,没有初见时那么冷漠倨傲。 笑脸迎人,总是令人如沐春风,更何况这个兄长笑起来确实好看。 夏昭衣弯了弯唇,也冲他们一笑。 “还记得那个郎将和那些妇人们怎么说她的么。”沈谙说道。 沈冽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这个女童,不简单的,”沈谙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了四个字。” “什么?” “天命所归。”沈谙缓缓道。 沈冽眉宇轻皱:“何解?” 沈谙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望着那边女童的身影,目光也变得深了,捏着书卷的手指,在书册上轻轻按动着。 “你在干什么?”沈冽冷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沈谙回答,目光还看着那个女童。 “不相干的人,你也要算那所谓的命数?” 沈谙一笑:“何谓不相干?我们同她做过一笔生意,已经算是认识一场了。” 说着,沈谙目光看向江面另一边,一条大船孤零零的靠着,无人问津。 “你看,”沈谙笑道,“我们和她又要有牵扯了。” 他扶着车厢走了出去。 广袖大袍,因质地柔软,落地时,衣衫拂过马车,尤为柔美。 他手里还捏着书卷,一步步朝人群走去。 石头看着,不解的看向沈冽:“少爷?” 旁边几个护卫也都不解。 而人群因这紫衣男子的出现,也都愣了一瞬,在他过去时,有些人甚至自发往旁边让去。 后面的动静传到前头,夏昭衣也回头看去,就看到高大清瘦的俊美男子笑着停在自己跟前:“阿梨。” “沈先生好。”夏昭衣说道。 沈谙一笑:“怎么,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反倒还能念出我的名字?” “我在抗匪村客栈里遇到一对要寻你的主仆,他们要找一个沈神医。”夏昭衣道。 “你知道是我?” “那先生又怎么知道宋郎将或那些妇人口中的阿梨就是我呢?”夏昭衣笑道。 沈谙一顿,而后低声朗笑:“有趣,你这小丫头,真好玩。” 夏昭衣只是淡笑,略有些平静的看着他:“沈先生何事?只是叙旧?” “我那边有条渡船,你可要去?” 顺着沈谙的目光,夏昭衣看向另外一边。 那边的大船,她来时便看到了,但是看到众人都没过去问话,或者过去了又折回来,便知道不是给他们提供的。 “那条大船,是先生的?” “对,来接我的。” “先生富贵,”夏昭衣淡淡道,“不过我坐不起。” “阿梨姑娘是觉得我无事献殷勤了?”沈谙笑道。 “不敢,只是我真的穷。”夏昭衣也笑道。 “五两银子,不少了。” 现通的货币,五两等于五十钱,五钱等于五百文,寻常五口人家,五两可以富裕的吃上一年了。 夏昭衣微笑,并不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先生回去吧,谢先生好意。” “那,我再给你五两银子,请你上船呢?”沈谙道。 旁人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又眼红,又羡慕。 夏昭衣看着沈谙,她含笑的眼眸渐渐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阿梨?”沈谙唤道。 “我方才说不敢,现在我真的敢了,先生,无事献殷勤,下边那句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大奸大恶之徒?” “先生请回吧,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彼此留个好印象,见过即笑便可。”夏昭衣仍是笑着。 沈谙叹着摇头,失笑说道:“我大江大浪都走过,什么美人没见过,却搞不定你这个小丫头。” “这个比喻,很失礼。”夏昭衣笑道。 “也罢,今日看来得不到阿梨小美人的垂青了,”沈谙端手,说道,“陪个不是,为我方才的失礼。” “后会无期。”夏昭衣道。 沈谙笑着:“不,后会有期。” 语毕,便转身了。 江风拂面,夏昭衣的碎发被拨乱。 她看着沈谙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微微退却,神情还是温和的。 顺着沈谙的背影,她看向后面靠在右车厢上的紫衣少年。 少年横在车厢里,双手抄在胸前,一腿曲着,一腿太长,伸出了车厢外面,冷冷的看着兄长走回去。 “船来了,船来了。”有人叫道。 众人的注意力被重新吸引了过去。 两艘过江的船,缓缓从对面过来。 夏昭衣将手里的马草放到竹筐里面,扶着马背,看向了江面。 沈谙走了回去,笑着摇头:“没见过这么不好对付的小丫头。” 沈冽端正好坐姿,将长腿移开,让沈谙上来。 “说什么了,你还对人行了个大礼。”沈冽问道。 那边的石头和几个护卫们都竖着耳朵在听。 “说了些失礼的话,当然要赔不是。” “你岂会说什么失礼的话,”沈冽冷笑,“你是故意说的这些话,试探她什么反应吧?” “她不是一般的小女娃,真的不简单,”沈谙感叹道,“太有趣了,可惜不易亲近。” 沈冽没说话,看回那边。 女童高高的侧坐在马背上,真难想象那么短的身子,怎么能驾驭的了这么高大的马匹。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走吧。”沈冽说道。 “嗯。”石头点头,坐上马车后,也朝那边的女童看去一眼,而后扬鞭。 “放帘。”沈冽又道。 “是。”石头应道,回身将车帘放下。 “不想看到她?”沈谙问道。 沈冽没说话,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口,因马车调转了方向,窗外是他们来时的路,一片青葱山野。 第112章 不用担心 带着马儿上船的人不少,价格要更贵一些,寻常人渡江两文,带着马儿的要十二文。 船夫在船身上标了条水线,一到水线,便不让上了。 两艘船,夏昭衣牵着马上了一艘。 不少人盯着她的包袱看,刚才小女娃和那病弱美男的对话里面,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能听懂五两。 再看她就一个人出门,个子矮,模样气度却富贵,不少人心里面生了些主意出来。 另一处那条大船,现在也悠悠然开了,朝对江驶去。 沈谙立在船边,因江风寒冷,多披了件外套。 大风扬着他的大袍飞动,萧萧然有股独立寒江之感。 沈冽帮着将马车一起绑缚好,循着沈谙的视线看过去。 那女童在另一艘船上,而且被挡了视线,依稀只能看到模糊的马头。 “少爷。”石头轻声叫道。 沈冽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掀了车帘,上去马车。 沈谙没有回头,视线依然望着那边,很低很低的说道:“既然都上了船,进不进船舱不也一样么,倔什么。” 江河对面就是寿石,大船先靠了岸,岸上已停有一支马队。 石头和孟章他们将马车抬上岸,重新将马匹系回去。 沈谙和沈冽站在一旁,沈谙望着他们,轻声问道:“当真不回云梁么。” “不回。” “也罢,在醉鹿好好听你外祖父的话,勤苦读书,考个好功名。” “嗯。”沈冽应道。 那边两艘渡船也靠岸了,渡客纷纷上岸,几个渡客牵着马匹,夏昭衣也在其中。 很多人暗暗打量着她,蠢蠢欲动,其中一个精瘦男子,忽的疾步冲上去,利索的抓住她挂在青云另一旁的小包袱,朝前面跑去,速度飞快。 路人愣了下,抬头看向那已跑远了的男子。 沈冽叫道:“戴豫!” “是!” 虎背熊腰的护卫即刻握着大刀朝那男子追去。 好些人心里暗恼,怎么被人抢了先手。 不少人则同情的看向小女童,却发现她神情平和的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跟没事人一样,仍牵着马保持原有的速度前行。 “小女娃?”旁人不可思议的叫道。 夏昭衣看过去,笑道:“不用担心我。” “小姑娘,你东西被抢走了呀。”另一边那抱着小女娃的男人走过来,关心的说道,怀里的女娃娃手里还挥舞着夏昭衣送的小蝴蝶。 “没事的。”夏昭衣又道,牵着马朝一旁走去,离开人群。 很多人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而且,这是一个东西被抢走了的小姑娘该有的态度? 这时却见她爬上小石坡,借着高处上了马。 小胳膊小腿很灵活,骑在马上后,有股说不出的可爱感。 夏昭衣拉扯马缰,却听身后又响起那个略显粗哑的男音:“阿梨,你的东西被抢了。” 夏昭衣回头,沈谙含笑望着她,沈冽也跟来了,站在沈谙后边。 少年英气勃发,清瘦高大,如画眉目与兄长对比,显得非常精神。 夏昭衣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再看向沈谙:“你不是笨蛋,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在意那个包袱吗?” “为了五两银子,你不惜自己去捕蛇来卖,怎会不在意?” “你是说我穷吗?”夏昭衣一笑。 沈谙摇头:“不,你不穷的,你身上银子还剩不少呢。” “嗯,我银子不少,”夏昭衣直接顺着他的话回答,“青云,走。” 马儿当真听话的朝前走去。 沈谙暗叹,轻摇了下头。 但青云没走几步,马缰忽的被人朝另一边扯去,力气极大。 青云的马头都被掉转了过去,夏昭衣在马背上飞快稳住身子。 沈冽拉着马头,仰着头看着小女童:“你这样一个人上路多有不妥,你要去哪?兴许我们同路。” “不必了吧,”夏昭衣扯回马缰,“松开。” “我要去醉鹿,你呢?”沈冽松开后又问 “不同路的,”夏昭衣回答,双腿夹紧了些马腹,“走。” 这次青云加快脚步,一人一马很快离开。 “你看,我说这小女童很有趣,对么?”沈谙说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那边系好的马车走去。 此时天色只剩一点薄光了,地平线尽头,遥遥可以看到几座高楼屋宇,越往前,能看到的屋落便越多。 同时四面八方的人也逐渐变多,人流就像河道,齐齐汇向大海。 但那大海,怕是堤岸高筑了。 夏昭衣转了方向,绕开通往寿石的路,青云朝东北跑去。 今夜恐还要露宿山野,而且包袱已经没了。 包袱里面剩两个野果,还有一些随行的衣物,若能想到要渡江,她定将衣服拿出来一件,同那些小木牌们一样,一起放在装马草的竹筐里边。 所谓破财免灾,若不让别人夺去些什么,先前那样的环境,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更如若紧紧捂在手里,还会被人硬夺,如今个子这么矮小,在人群推攘之中,她可能连青云都保不住。 索性大大方方挂在另外一边,谁要拿走谁拿走好了,只是今夜,她得仔细找个地方落脚了。 不过,方才遇到的那对兄弟,倒让夏昭衣想起了一些熟人。 那少年提到醉鹿,加之又姓沈,再看他们兄弟二人的面貌与富贵,大约便能与醉鹿的郭家联想到一起了。 天下世家云云,富贵如宜安诸葛或门治安氏,名气大的,达三十多家。 但其中要数古老又传承悠久的,定陶县曹氏是一户,还有一户便是醉鹿郭家。 真正要追溯的话,郭家立足应已有千年,更难得的是代代富贵,是个在醉鹿扎根极深的大世家。 郭家现任大家长郭澍一共八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郭晗月嫁入云梁沈家,本意是想令郭沈两家结世代之好,未想却是埋下了仇恨之种。 沈双城生得俊美,在取郭晗月之前已有一个美妾施盈盈。 未娶正妻之前,妾不能怀孕,但施盈盈叫人换了每次的避子汤,并在有孕后悄悄瞒下自己的孕身,带着几个仆妇跑去了山庄诞子,便是沈谙。 原以为沈双城得知真相后会将她扶正,但沈双城非但没有,反而替她一起瞒着,因为怕沈家人要对这个孩子痛下杀手。 第113章 有人要反 那个时候,沈双城已经与郭晗月订亲,他非常明白沈家人的做事风格,知道他们为大局着想,决不会留下这个庶子。 几年后,郭晗月带着十里红妆嫁入沈家,沈家上下捧为明珠,沈双城在演了两年的恩爱戏码后才露出真面目,让郭晗月将沈谙过继为嫡长子。 郭晗月自小万千宠爱长大,如何受得住这种欺瞒,执意要闹,那时沈冽已经出生,沈双城直接就拿沈冽要挟她。 郭晗月惯来顺风顺水,第一次见到阴毒人心,被吓得不轻,只好忍下此事,但也绝不同意接纳沈谙。 沈双城见郭晗月色厉胆薄,原先的担忧消失无踪,气焰也渐逐渐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宠着施盈盈,并给郭晗月难堪。 郭晗月得了心病,卧榻在床,郭家终于知道前因后果,勃然大怒,向沈家逼压。 沈老太太怒骂了沈双城,更直接一碗毒药喂死了施盈盈。 沈双城越发痛恨郭晗月,不出一年,郭晗月也死了,死因夏昭衣不知道,但绝对也和沈双城脱不了干系。 那时沈冽已有八岁,郭家人强势要带沈冽离开,自那之后,沈冽便长期住在醉鹿郭家。 说来也奇怪,大人们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剥皮,沈谙和沈冽这对兄弟感情却很好。 夏昭衣听来的,大抵是说沈双城为了要挟郭晗月,常常会毒打沈冽,每次沈谙都会帮着一起求情和拦下。 甚至一次,沈冽逃了出去,被人拐走,也是沈谙去给追回来的,并替沈冽挨了顿打。 这件事情,还是夏昭衣三年前在定国公府后面嗑瓜子时听几个妈妈们说的,只当是个说书先生的评书,听来好玩罢了。 青云一直往东北,路上所见乡民,脸上都带愁色。 月亮挂起,今晚特别明亮,夏昭衣的困意起来了,四周望着,得找个睡觉落脚的地了。 大地茫茫,高空俯瞰,稀薄夜色中只有城池,山野,与大河,人如细小砂砾,那些火把灯光,也渺小如一点两点。 夏昭衣南下四里处的狭窄泥路上,几匹马儿等在那边,火把高举。 等了一阵,终于有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里。 马车四周灯笼高挂,摇摇晃晃。 待马车近了,一个骑马的男人忙迎上去:“少爷!” 石头停了下来,沈冽单独坐在车厢里,没有掀帘,开口问道:“寿石果真封城了?” “是,今夜先小住戎山村吧,我们已安排了落脚之地。” “嗯,”沈冽应道,“石头,走。” 马车继续往前,那些骑马的男人便在四周跟着。 车厢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草气,是先前所没有的。 沈冽另一边放着一个包袱,戴豫带回来以后便松松垮垮的,看模样经过一番撕扯。 沈冽接来看了眼,稍微系了下,便放在了一旁。 衣服洗的很干净,似乎还用香草汁泡过,再晒了阳光,淡香清雅,萦绕着整个车厢,并不浓郁,似有若无。 马车下了泥路,走上方石铺就的大道,速度略快了一些。 沈冽开口道:“外祖父有没有气我。” “没呢。”冯泽说道,“老太爷近来为灾荒的事奔波着。” “情形很严峻吧,寿石都封城了。” “嗯,老太爷的故交们好多人写信要老太爷帮忙捐赠物资,老太爷也在给别人写信求助,不过我们来时,老太爷的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老太爷几个故友就在那灾荒的难民里……还有,听说安江的宋家,似乎有谋反的意思……”说到这里,冯泽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冽拢眉:“安江宋致易?” “是……” 大乾游侠成风,很多世家子弟更是崇尚这个,如郭澍,年轻时便喜欢抱着把剑云游天下,到一些名胜之地后更喜饮酒作诗,自诩逍遥闲客。 他结交甚广,友人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北漠那处都有相交往来甚好的知己。 安江宋致易同郭澍认识有三十年之久,如若宋致易要谋反,那一定要极力的拉拢郭澍了,将郭澍也拖下水,那就等于将郭澍的交友网也给拉到了自己这头。 对于要谋反,盛世年代大多数人会避之不及,唯恐提到这两个字,但现在乱世,朝政腐败,奸臣当道,有谋反之心,并且已有谋反之举的,早就不止一两个了。 是以,沈冽听到也没什么特别的惊讶。 不过,现在冯泽说外祖父心情不太好,便表示是不太认可的吧。 夜风大了起来,车帘被吹开一角,有淡淡香气从车厢里飘出。 冯泽嗅了嗅,问道:“这什么气味,好香啊。”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回答,坐在车厢里的少年也没说话。 这沉默的有些尴尬,冯泽干笑了下,试图缓解气氛,又道:“真的香。” 火把的光透过帘布,沈冽朝旁边的那个小包袱看去,淡淡道:“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会的那么多,这些衣物应该是有妇人替她清洗了的吧。” “啊?”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世道这么乱,她还敢一个人在外游荡,不知怎么说她了。” “少爷,你这是……”冯泽道。 沈冽抬头,说道:“石头,掀帘。” 帘布被掀开,晚风灌入了进来。 “没什么,”沈冽道,“一个小女童罢了。” 同一时间,逆流而上的大船里,灯火通亮的船舱书房中,一个年轻女子皱眉说道:“小女童?” “是。”沈谙笑道,“猜不到吧?” “不是猜不到,而是不可能。”柔姑说道,“她身后定有高人指点。” “你看看这个。”沈谙从自己的广袖里抽出一块板子。 柔姑的眉头皱的更紧,一脸纳罕:“这个是……” 一块褶皱的木板,上面有半个“通”字。 “我从知彦那里偷来的,”沈谙笑着说道,丝毫没有因为这件荒唐的事情而有什么脸红,“你看这字,如何?” 虽然只有半个,气势和功底却足以看出。 “你难道要说,是那个女童写的?” “是。”沈谙仍是笑着。 第114章 说着玩的 柔姑捡起木板,绿草汁已经褪色的很淡了,需要借助烛光角度才能看的仔细。 柔姑幼时曾在女学里读书,先生夸她夸的厉害,还以“天才小女”来赞过她,云梁那些大家小姐们吃味,因此曾排挤与欺负她。 当然,在她身上那些小姐们也半点好都讨不到。 可不论如何,她对自己的学识和书法是颇为自信与自傲的。 木板上的这半个“通”字,着实像是大家手笔,一个小女童?哪能。 但若真的是的话,那这小女童,才真正的了不得了。 沈谙端起旁边茶水,饮了口后放下:“罢了,这小女童的事情揭过吧,你看看这个。” 他将一叠纸推去。 上边是那些山顶墓群的方位与墓碑名字。 从上俯瞰的,从左往右的,各个角度。 “这就是那山上的墓群,你说的奇诡之地?”柔姑说道。 “嗯。” “可你画这些……太过不妥了吧,不祥不吉。” “这排列的大致,本就不吉。”沈谙说道,“你去准备些木头石块,按照这个排列给我做个模型吧。” 柔姑看着纸上勾勒,点了下头:“也罢。”顿了下,又道,“那沈冽,他可看到这些了?” “自然。” “给他看去,那……” 沈谙一笑,微偏着头看着他:“他是我弟弟,给他看去又何妨?” 幽黑的眸子还是带着笑意的,笑意里却又像是掺了点冷意,似是隐隐的警告。 柔姑垂下头:“嗯。” 柔姑离开,带上了房门。 沈谙垂眸朝一旁的木板看去,望着上边的字,唇角勾了勾,轻声道:“阿梨。” 天色翻去一页,黎明星光渐渐淡在天边。 大船还在逆流而上,快要到佩封了。 佩封大城还远,沿路的乡郊一片死寂。 江旁偶尔会传来臭味,那是沿岸的伏尸。 大地干裂了,有些地方成片成片皆寸草不生,泥土也被翻过,在晨光下,蒙着一层很淡的障雾。 再往上一些,可以看到远处不少瘦骨嶙峋的人结队走着,好多人抬眸看着这边的船只,像是看到了希望,快步跑来。 “好心人,好心人。”几个人伸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声音粗哑的快要发不出音来。 护卫们在长长的竹竿下面挂好水与小包袱,朝着他们递了过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他们欣喜的大叫着。 听到动静,沈谙在床上睁开眼睛。 越来越多人聚在河边,竹竿一次又一次递去。 有人抱在怀里转身就跑,有人没有接到,去抢别人的,还有人团结一起去争夺。 沈谙叹了口气,朝里面翻了个身,低声说道:“为什么要说谢字呢。” 睡在屏风外边的丫鬟雨卿听到动静,起身道:“少爷醒了。” “没有,我还要睡。” “那少爷说的,是什么谢谢?”雨卿不解的问道。 沈谙闭着眼睛,淡淡道:“那些人其实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好生活,跟寻常人家没什么差别,可天道待他们不公。为什么要说谢字呢,该怨,不是么。” “怨?” “怨我们这些人,”沈谙笑了笑,“若是我,我就会怨,然后把这些压在自己头上的人都反了。” “少爷……”雨卿愣了。 “没什么,我说着玩的,我继续睡了。”沈谙笑道。 夏昭衣起得很早,烧水时,她从马草的竹筐下翻出装有笔墨的小包袱。 在客栈给师父写的信夹在几叠纸中,她将信扔在火中烧成了灰。 喝水漱口洗脸,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这一带的江河渐渐多了起来,她一路问话打听,脑中依稀有了此地一幅舆图,将整座山河鲜活的立起,但最近的一座城镇,至少还得再走上两日。 走了一日,天光沉沉,青云踏着暮色走向一座大山。 夏昭衣准备打些野味,顺带再摘些野果。 在内山半腰的河道旁兜绕一阵,天空蓦然一声凄叫,夏昭衣抬起头,天上一只鸟儿身上挂着箭,急急跌落下来,落在山外。 天空群鸟惊起,拍翅乱飞。 射的这么高,拉开的弓必定不轻,拉弓的人身手也必然不错。 然而紧跟着,嗖嗖数声,好几十支利箭飞出,那些乱飞的鸟儿被射下大片,又有好些落在夏昭衣跟前。 群体性的拉弓行为,还配有好弓和良好的身手,让夏昭衣微皱了下眉头。 “青云,走。”夏昭衣低喝。 青云往山上走去,路过前边山坡,那些鸟儿的尸体稀疏落着。 但没走多久,又一片鸟儿被射落了下来,不管是整片整片的,或者是孤零落单的,似乎一只都不打算放过。 不止这里,远处也渐渐有了朝空中射出的利箭。 同时,来路那边似有一队人纵马赶来。 夏昭衣忙让青云往更高处跑去。 在另一边的山坡上,夏昭衣垂下头看去,那些人一身轻甲,腰背大弓,正一只只的去捡落在地上的鸟。 每捡一只都要仔细检查一遍,鸟儿的双脚和羽翅也没有放过。 弓箭被拔了下来,他们用布子擦一擦,插回箭壶里。 看样子,像是在拦截谁的传书。 天上还有鸟儿成片落下,其中一只落在了夏昭衣不远处。 鸟儿还在拍着翅膀,命似未绝。 夏昭衣看了那边的士兵们一眼,带着青云朝另一边走去,直接深入大山内里。 士兵们寻了好久,没有寻到。 天色已不亮了,今夜云层积厚,看模样也不像是会有什么月光。 几个队正开始集合人数,林校尉骑在马上,面色难看。 一个队正回去禀报:“校尉,没有找到。” “所有的箭都找回来了吗?” “少了十七支。” 校尉面色一沉:“怎么不找回来?” “实在寻不到了,可能是掉进深涧里面或者一些峭壁上了,那些地方无路,不好攀爬。” “都是借口!” 队正抿唇,垂下头。 “给我找回来!我要一支不落,今晚睡前一定要全部清点过去!没有找到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到明天!”校尉吼道。 “是!”队正硬着头皮应道。 几个护卫过来:“林校尉。” 校尉回过头。 “侯爷喊你。” 第115章 烂透顶了 “怎么办,怎么办。” 山坡下的土地斜庙里,一个身影来回走着,双手揉搓,嘴巴里面自言自语。 旁边的护卫和两个陪行奉茶的俏丽丫鬟低着头,没有说话。 过去好久,屋外土院传来动静。 不等手下进来通报,靖安侯夺步奔了出去。 “怎么样,寻到了没有?”靖安侯忙问。 林校尉下了马,喊了“侯爷”后摇头:“暂时还没有。” “废物!”靖安侯气的甩袖,“要你们什么用,连只鸟都寻不到!” “侯爷你别急,”林校尉道,“还有十七支箭矢没有找到,可能在那十七只鸟儿身上,只要不让它飞出去就行了。” 靖安侯皱眉,想了想,仍是不放心:“不,不行。”他抬起头,“不看到那字条我睡不好,一定要去给我找到,找不到最先死的人是你们!” “可是侯爷,那山里好多河道和深涧,要是那鸟掉里面去了,那我们……” “我不管!”靖安侯暴躁的怒吼,“一定要去给我找到!一定要!” 土地庙在河道村外,附近十里八乡,鱼米富饶。 村外这一片虽然人少,不远处的几个村户却也能听到靖安侯这喊声。 一个时辰后,这吼声传到了西桃镇上。 “哈哈哈!”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还真去射鸟了?” “是,派了三百多人去的,通往盘州寿石那边的官道也被他封了。”骑马赶回来的手下说道。 “哈哈哈,我不行了,这个陶岱卓,哈哈哈哈……”男子笑得抬手擦泪。 旁白的侍女们也笑出了声音。 “倒是可怜那些小鸟了。”年轻男子做出轻叹的模样,却没能坚持多久,又忍不住大笑,接着说道,“你去传消息出去,就说水里游的也有可能,还有,要提到朝廷暗中派了官员和天荣卫来这边了。” 手下抿唇笑了,低声道:“大人,你这怕是要将我们的侯爷给玩坏了。” 年轻男子冷笑:“那也是他活该的。” 而平心而论,曹曜心里面的这口怒气除了跟靖安侯爷的出身有关,还真的没有其他关联了。 当年陶岚叛出大乾,害了西北战场二十万军马折损,其中还有两名元帅,七位大将,拖累了郑公国府,临安侯府,甚至直接拖垮了整个定国公府。 宣延帝却仅仅只在盛怒之下斩了陶岚的生父陶岱江,陶家其他人一切如旧,该享乐的享乐,该撒泼的撒泼。 而定国公府呢? 勋贵一家,为国效忠,英烈留存下来的仅余血脉,却因为可笑的鸡毛蒜皮之事被株连殆尽。 事后听闻,宣延帝对自己冲动斩了陶岱江一事可是懊悔不已,气得礼部尚书任青书直接辞官,告老还乡。 这样一个大乾,早就从上到下给烂透顶了! 眼前这个靖安侯爷陶岱卓,早年打了一次胜仗得了个侯爷,一度嚣张跋扈过,但自陶岚叛国后,他便收敛了一些。 后来陶岱江被斩,他更是惊弓之鸟,据闻,他听说有官员要从京城过来都能吓得连日噩梦。 安江宋致易如今隐隐有谋反之势,陶岱卓跟宋致易又有些交情,曹曜索性便拿这个吓他,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手下转身走了,没多久,一个女子从外边走了进来。 “子行。”女子喊道。 一身芙蓉色苏绣轻衫罗裙,发髻轻挽,除了斜插着的梅香吐蕊簪外,浑身上下皆透着素净。 曹七郎起身迎去:“凤儿。” 遣散了屋里的侍女,丁凤坐下后说道:“靖安侯爷那边,你消停一些吧,别看他现在被吓得人不是人,他怎么说都是年轻时带领大军打过好几次胜仗的将军,那个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又不是他带的,”曹七郎冷笑,“那是他运气好,他上面的几个大将都死了,这大赏才落在了他头上。” “一将功成,本就是踩着别人的血肉,不管如何,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若是被他知道都是你故意玩弄他的,指不定要恼羞成怒,发一顿大火呢。” “怒便怒呗,我可一点都不带怕的。”曹七郎回答。 丁凤抬着清丽的眼眸看着他,摇了摇头,柔声叹道:“你这么厌他,说白了,到底是因为他真的坏,还是为了定国公府。” 曹七郎一笑:“有区别?” 而为了定国公府,你到底是为了你异性兄弟夏昭学,还是为了那个当世无双的夏昭衣? 丁凤很想问,但是她知道这句话不能问出来。 “没区别。”丁凤说道,“总之你都是要对付他的,不把他吓死,你心里不会痛快。” “你错了。”曹七郎笑着摇头,“若是正常的人,哪个会被这些小伎俩吓到?行得正,坐得直,怎么吓都不顶用的。” “随你去吧。”丁凤叹着,“只是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别玩的太过火,惹急了他去皇上面前参我们一本,我们可招架不住,敏儿连一岁都还没有呢。” 想到儿子那俊朗眉眼,和开朗爱笑的性子,曹七郎的心情更好了,扶起丁凤:“这个我有数,有数的,走,咱们回屋,我这边的事情都已处理好了,这就回屋给娘子捶捶肩膀,揉揉胳膊,我们不在这些小事上生气了。” “我看你是想看儿子才是真的。”丁凤又气又笑的说道。 士兵们举着火把,连夜沿着山道搜去。 林校尉严令队正们选出几个人来,给他们绑了粗绳,一路放到崖底深涧去,非得将那些箭矢都给找回来。 大约寅时,才搜寻到第二座峰岭,一个士兵在下落过程里不慎将火把摔了下去,先是小火,半刻钟不大就变大了,再飞快蔓延,熊熊烧起。 “拉我!”被下放的士兵们慌忙叫道,“快拉我上去!” 林校尉大怒:“废物!” 拔出大刀,直接砍断那将火把掉下去的士兵的绳子。 一声惊恐惨叫,在山谷里回荡。 睡在远处的夏昭衣皱着眉头醒来,看向远处的火光与崖上的火把。 这些人,疯了吗。 第116章 好玩好玩 夜里风大,山火是最不容小觑的。 夏昭衣强撑着困意爬起,收拾了下东西,将青云留在原地,她去探路,确定了一条可以走的路后,回来带上青云。 晨光破晓,山火越来越大,火舌疯狂吞噬着夏日茂盛的草木。 林校尉带着一众士兵狼狈的从山里跑出。 “废物!真的是废物!”林校尉气疯了。 没有人敢吱声,大家都怯弱的看着山那头。 这里暂时只能看到腾腾冒起的黑烟,但如果不来场大雨,说不定就得一直烧下去了。 安静一阵,一个队正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校尉,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林校尉怒道,“就说已经找到那字条了,确实是告密的,但是被人捏着纸条一起摔下去死了。” “这样……妥吗?”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林校尉回头瞪他,“没有的话,你就去清点人数,看看少了几个人!” “是……” “有气无力!”林校尉一脚踹了过去。 队正摔了个狗啃土。 “我警告你们,这件事情关乎所有人的性命,你们可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到时候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林校尉又恶狠狠的说道。 没人应话,大家神情绷紧,都在害怕那场大火。 晨光下,烟雾就如魔爪一样,挠抓着众士兵的心。 但大火另一边的深山里,两个同样穿着轻甲的士兵正淌过河道,踩着滑脚的石头攀上河岸。 “来。”最先上岸的那个回身去拉后面的男人。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岸边,看着西边的大火。 那火越来越大,燥热的风吹拂过来,很怕会将火苗也带来。 “老佟,咱们这样跑掉,能行吗?”瘦弱的那个不确定的开口问道。 “不管了,反正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老佟磨牙,心里也怕,同时又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支长乐说道。 “咱们当初想来当兵,可不是为了射鸟爬山讨那些嘴脸开心的。”老佟怒道,“白三哥是替咱两下去的,被那姓林的一刀砍了绳子,凭啥!这种危险的事,他们自己咋不去!为了几个馒头就赔了命,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去重宜投靠那些山贼的!” 再想到这阵子死的所有人,老佟气得发抖。 支长乐却在庆幸:“如若你当年真去投靠了山贼,现在说不定就死在那了,宋尚书那宝贝儿子将那边来回荡了几波,抓到的全给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那些还藏在山里和趁乱跑了的,他就带着兵马给堵在那头了。” 老佟目光变得向往:“如果当初咱们能投奔个明主就好了,要是跟了宋郎将,今天也不至于遭罪了。”说着,摇头,“不,咱们岁数也不年轻了,宋郎将那会儿太小,当初应该去跟荣国公的。” 大乾现在,就荣国公依然门鼎兴盛,其他几个早就不行了。 而当初之所以选择靖安侯府,也是因为靖安侯陶岱江是宣延元年至今唯一一个除了承爵降爵外,被封赏爵位的新贵。 当然,当初老佟来投奔的时候,只是想图一口饱饭罢了。 “我不累了,”老佟道,“你还累不,不累咱快走。” 支长乐爬起,疲累说道:“走走走,累也得走啊。” 朝外走去略好一些,往里面就要走更多的路。 一直到隔日下午,夏昭衣才牵着青云走出。 山岭下,村边杏花白团,夕阳浇在篱笆上,好些篱笆里头堆着矛柴,斗草与酒坛。 下得山来,不远处听闻嘈杂,很多农户聚拢在那头。 夏昭衣牵着马儿过去,人群另一面是泥道,很开阔。 目光越过泥道,前边有座土庙,土庙前好多士兵在打人,被打的同样还是士兵,抱着脑袋蹲在那里,挤作一团。 “打得好,打死他们!”旁边有个老翁叫道。 “就他们害的,不是东西。”又有人说道。 夏昭衣站在人群最旁边,看着下面的情况,问一旁的老妇:“老人家,村里有裁缝店或者卖些馒头瓜果的小铺吗?” 老妇回头看了她一番,又看向旁边的马,一愣:“小娃,这是你的马吗?” 夏昭衣回头看了青云一眼,点头:“算是吧。” “你这马,打哪来的?” 夏昭衣微笑:“老人家,我想要找一个裁缝店,村上有吗,您给我指条路,我就告诉您我的马儿是哪来的。” 老妇摇了下头:“村上没有,你得去西桃镇,要买吃的话你往那边去,不过那老张头现在在那边呢。” 老妇指向人群。 夏昭衣循着目光看过去。 那边人山人海,好多小童跨坐在爹爹的脖子上,也有一些岁数较大的小孩,成群结队拍手笑着,指着下边挨打的士兵,有几个甚至拿了石头去扔。 不过力气小,扔的不远。 老妇说的老张头在这些孩子旁边,他平日口袋里藏着好多麦芽小糖,看到机灵活泼,或者嘴巴甜的小孩,都会塞过去几块,所以村里的小孩也喜欢和他玩。 在夏昭衣看过去的时候,那些小孩早就注意着这边了。 “那女的居然牵着马啊……” “不知道是哪来的,我也想弄匹马来骑一骑。” “哈哈哈,你会骑吗你!” 夏昭衣收回视线,对老妇道:“谢谢老人家,这匹马是我从重宜带来的,你听说过宋郎将吗?” 老妇一愣:“郎将?” 夏昭衣笑了笑,不多说了,牵着马儿离开。 “喂喂喂,她走了!” “那匹马看着也不怎么样的嘛,比起下边那些当兵的要差远了!” “你不要是你的事情,咱们去借!” “走!” 一堆十一二岁的小孩登时都跑去了。 山脚村道旁的草地上,停着不少马匹,另一边站着十几列士兵。 远处一辆马车速度不慢,石头扬着鞭,忽的愣了下,抬头看着山上。 “怎么了?”冯泽问道。 “怎么又是她。” “谁啊。” 戴豫他们也抬起头。 戴豫“嘿”的一声笑了:“好玩好玩,这里也给遇上了。” 第117章 一堆顽童 “喂,臭丫头!” “前面那个,你给我停下!” 小男孩们生龙活虎的跑了下来。 几个速度快,跑到夏昭衣跟前:“哈哈,逮着你了吧。” “你们怎么这么皮的。”夏昭衣说道。 一个小男孩指她:“你说啥?” “你们有什么事吗?”夏昭衣道。 跟其他小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 几个男孩好奇的看着她,再抬头看向旁边的青云。 “你这马,能借我们骑一骑不?”脑袋最圆的小男孩说道。 “骑马?”夏昭衣摇头,“我不借的。” “为啥不借?”旁边的小男孩喊道。 夏昭衣一笑:“因为你们不会骑,摔了你们的话,你们的爹娘要着急的。” “没关系,”圆脑袋叫道,“到时候我跟我爹说一声,叫他别打你就成。” 夏昭衣看着他:“你没听清楚我的话,我说的是,你的爹娘要着急,因为他会担心你们,至于要不要打我,那是后话。” “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摔下去?你嘴巴里面说不出好话!” “就是!这匹马给我们!” “我们就要骑!” 小男孩们一个个叫嚷了起来。 夏昭衣看着他们,总算是能体验一些,以前二哥口中的宋倾堂是什么模样了。 夏昭衣回头看向后边的人群,刚才问话的老妇正看着这边。 “你到底借不借!”一个小男孩脾气已经有些不好了。 夏昭衣顿了下,压低声音说道:“那,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这马儿是哪里来的?那个大侠说,我最多只能告诉三个人。” 孩童们愣了下:“难道还有好多马?” “对呀,但是只能对三个人说,你们想不想也要一匹?”夏昭衣笑道。 大家的神色都有一些变了,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看着夏昭衣的眼神也变得友善了。 “那,要不告诉我们三个。”圆脑袋拉着两个关系亲近的“兄弟”说道。 “我们也想知道啊,告诉我们吧。”另外几个人说道。 夏昭衣笑了下:“那我得看看你们几个,谁比较厉害。” 边说着,边牵着青云往下边走去。 其他孩童们跟了上去。 “哈哈,”戴豫叫道,“我还以为她得挨揍的呢,那群小屁孩竟还围着她转了,她说了啥啊?” 没人回答。 石头继续扬鞭,马车往前小跑。 “你告诉我们吧。”小男孩们还在较劲。 “我也想知道,你告诉我吧,我回头让我娘给你点钱。” “你闭嘴!没有这样的事!不能收买!” “你吼谁啊?是不是想打架!” 另外还有小孩骂起了脏话。 夏昭衣走在他们正前方,一直微垂着头看着路,没说话。 上边那个老妇忍不住了,拉了几个孩童的娘亲:“那女娃和重宜那边的什么郎将有关系的,去拦一拦他们啊!” “要拉我家康子去当兵?”不明所以的年轻妇人惊声叫出来。 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吓了大跳。 而下边几个小孩已经打起来了,尤其是圆脑袋和另外一个同样虎头虎脑的,两人打的最凶,往旁边撕扭去了。 “你跟我走!”另外一边一个小男孩想去扯夏昭衣的衣裳。 夏昭衣避开了他。 “你干什么。”小男孩不满的叫道,大约觉得自己不太有希望得到那个名额,忽然就暴躁了起来,再度伸手,想去揪夏昭衣的头发。 “这还了得!”戴豫叫道。 却见夏昭衣一个侧身,敏捷的避了过去,轻而易举。 又一个小男孩想去抓她,被夏昭衣抓住手腕,反手一扣,无奈力气太小,根本使不出劲。 夏昭衣随即松手,推开了他。 远处同时响起一声暴喝:“你们要干什么!” 孩童们回过头去。 戴豫提着大刀大步走来:“有没有王法了!谁家的熊孩子,不教教的?” 那边还在打架的小男孩们愣了下,朝他看去。 山上正在往下跑的妇人们也加快了脚步。 夏昭衣认出这个人,朝山坡下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那边,车窗的帘子是掀开的,俊美白皙的少年在车里和她对上了视线。 戴豫跨上山坡,粗鲁的推开一个小男孩:“走开!” “你轻点,别碰我儿子!”一个年轻妇人急急跑来。 小男孩们往后退开,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护卫。 “还有娘教的呢,我当他们没爹没娘的。”戴豫说道。 “你胡说什么呢。”另外赶来的妇人叫道。 虽是如此,但大家对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只能怯多过怒。 夏昭衣看着这些小孩,紧了下手里的缰绳,牵着青云继续往下走去。 “喂,你还没说呢!”一个男孩叫道。 “说什么?”他娘亲问他。 小男孩和其他同伴对视了眼,没吭声。 “阿梨,”戴豫跟在夏昭衣身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夏昭衣微笑:“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从山那头来的,那边着了火出不去,我看到下边有个村子,就想来买些衣物。” “哦,对哦,”戴豫点头,“你那衣物被抢了,正好,我给夺回来了,你可以不用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小男孩们心里都气恼,也有几个聪明一点的,开始怀疑是不是被骗了。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告诉我们,又跟我们不熟,会说才怪呢!” “就是,骗子的。” 戴豫回头瞪去,男孩们乖乖闭了嘴。 戴豫收回目光:“阿梨,他们这是……” “我确实骗了他们,我骗他们有个地方有许多好马,但是只能告诉三个人。”夏昭衣淡笑道。 “啊?” 其实也可以对这些小童说这马是宋郎将给她的,再假意炫耀一下她和那郎将走的亲近。 但夏昭衣不知道这些小孩知不知道郎将是个什么,买不买这账,给不给她时间去描述郎将的厉害。 所以当时她牵着马走,还在想要如何圆谎以及摆脱他们,或等上边那个老妇反应过来她与“宋郎将”关系不错。 这个时候,戴豫的出现真的是帮她解围了。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顽童,没想到他们又野又难缠,直接不满便要打人。 第118章 一起同行(二更) 跟着戴豫下了山坡,朝马车走去。 “少爷。”戴豫叫道。 沈冽点了下头。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多谢施以援手。” “不必谢我,我不知道上边是你,我掀开车帘时,戴豫已经上去了,你谢他吧。”沈冽道。 夏昭衣仰头看向戴豫,一笑:“你还认得我的,对吗?” “啊?”戴豫顿了下,点头,“对,对啊。” “那你是因为认得我才来帮我,还是说上边换做任何一个女童被欺负,你都会去帮呢?”夏昭衣又笑道。 戴豫轻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有啊,认得我才帮,你就是仗义和护短,谁都去帮,你就是路见不平的大侠。” 戴豫挠了挠头,惯来三大五粗,不知道羞愧是何物,被小女童这么一夸,脸也跟着红了点:“你这女娃真会说话,可也不是哪个女童都像你这样牵着匹高大的马儿吧。” 夏昭衣笑靥更灿烂了,转头又看向车上安静看着他们的沈冽。 她的面孔白白净净,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看上去又甜又乖,跟上次见面时警惕又防范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且,她最近似乎掉了颗牙,笑起来时,白嫩小牙有个缺口,看上去可爱机灵,带着说不出的淘气。 夏昭衣冲沈冽抬臂拱手:“还是要谢过。” “你怎么会在这?”沈冽问道。 “我同戴大哥说过了。”夏昭衣回答,“你们又怎么在这,是要往土庙去吗?” “戴大哥?”戴豫一愣。 没想这个小女童真是自来熟。 石头也扬起了眉毛,朝夏昭衣侧目。 石头是不太喜欢她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蛇,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阴影面积。 但是,这小女童可是沈谙费力都不讨好的。 论起沈谙,他长得俊朗清逸,身如玉树兰芝,且能说会道,笑脸迎人,还曾拜师“轻舟圣老”,八年学了一手高超医术。 其后,沈谙凭这医术救了六七个病入膏肓,被判无药可医的病人,彻底闯下了名声。 除了他们郭家的人,在外头,上八十之老,下三岁之芽,不管男女,哪个不喜欢他。 这个女童,先前的表现来看,便是妥妥的个例外。 大家虽然没有太多议论,但也都觉得,也许这个女童性情乖张孤僻,才会与众不同,如今却张口就一声“戴大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戴豫又脸红了,在旁边不好意思的笑着。 沈冽点头:“对,我们要往土庙去的。” “那座土庙里面大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你此去是去见他吗?” 沈冽又点头:“嗯。” “那,不嫌烦的话,劳烦你同那人说一声,让他告诉村里的乡亲,就说我是去哄骗这些小男孩的,我是人贩子派来拐他们的。”夏昭衣笑道。 沈冽眉心微拢:“这是为何?” 虽说那些孩童顽劣,夏昭衣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但到底她那些话勾起了他们的贪欲。 她那些明示暗示是真是假,其实很好判断,事后,或者说现在,这些小男孩就应该猜出是假的了。 但师父常说,人有时候就是会抱着一种侥幸,或者说宁可知道是假的,也要给自己去寻一个这样的希望。 所以,夏昭衣心里有一些担心,怕这些小孩子自发组成个小队,去搞什么探险寻宝之类的事情。 这样的担心有些滑稽,但谁让师父总是放大一个人的贪欲来教导她世人多阴险可怕,她经常觉得师父夸大其词,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潜意识里面已经深受影响了。 防止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留了念想在那边,谁知道后边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孩童顽劣,固然讨厌,可也没必要为自己的顽劣付出那些可怕未知的代价。 “我挑拨离间了他们,这才全身而退,”夏昭衣随口说道,“我可不想破坏小孩子们纯真的友谊,所以劳烦你去说一声吧,这也算个人情,我前后欠了你们三个,我会记住的。” “三个,哪三个?” “方才替我解了围,不是么,还有,我的衣物呢?” 夏昭衣提到衣物,沈冽顿了下,说道:“那衣物,我以为我们不会再遇见了,便留在了戎山村。” 夏昭衣点头:“也罢,本来也该是被人夺走了的,不论如何,还是谢过,”说着又一拱手,“耽误你们时间了,有缘再见。” 夏昭衣抬头,冲戴豫又一笑:“戴大哥,再会。” 语毕,拉扯马缰,转身就要走。 “哎,阿梨。”戴豫叫道。 沈冽也道:“你这便要走了吗?” “欸?”夏昭衣回头,“不然呢?” 沈冽放下帘子,抬手掀开门帘,走出车厢。 随着他脚步落地,那些还骑在马上的护卫们便动作整齐的都下了马来。 沈冽拉住了青云的马缰:“你上次说我们不同路,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遇上了?” 夏昭衣眨巴眼睛:“所以?” “我去土庙见个人,一个时辰不到便可出来,你和我们一起吧,有我们在的话,你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样的事情。”沈冽道。 他们个子都很高,身体尚还年幼的夏昭衣觉得自己恍如鸡立鹤群。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需要仰着头才能看他们。 不论是沈冽,还是沈谙,亦或是宋郎将那些人。 一旦他们朝她靠近,她的头就得仰的高高的。 可有什么办法,平常交流说话,她总是习惯要看着人的眼睛。 小时候说话没看师父的眼睛,也要一顿打。 夏昭衣看向旁边的青云,不知道现在爬上马背去,会不会被觉得奇怪。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青云的脖子,马儿习惯性的垂下头蹭她的小手。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沈冽:“好,我便跟随你们一起去塘州,届时你们去醉鹿,我要去睦州。” 沈冽淡笑:“好。” 九岁那年,师父便磨砺她了,让她一个人从离岭去京城过中秋。 她去就去了,只是那时不是骑马,因为九岁的她小胳膊小腿,骑马对她的难度不小。 第119章 不用迁就(三更) 那时是雇马车,马车去不到的,就徒步,脚走的疼,磨的都是水泡,那也得走,咬着牙往前。 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但比起走路而言,夏昭衣更喜欢爬山。 走路仅靠双腿,受苦的全是脚,爬山却是整个人的身体协调配合的共同作用,每个部位都有承担和分摊,反倒是能轻松很多。 何况,交通不便,好些地方弯弯绕绕,九曲十八拐,而爬山,翻过去就行了。 后来岁数大了一些,她才开始骑马,十二三岁那年,是她个子长得最快的。 那时经常性骑马,也不需要从乡村人家过,离岭到京城那段路,笔直走的话,哪条最近,她早就一清二楚。 今日这一遭,夏昭衣才知道,那时的自己,跟如今的阿梨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也许以后再遇到一些事,她需要转变一下自己思考问题的角度和习惯了,不能再以固有的定性。 “先同我们一起去土庙吧,那边阴凉,你去歇歇脚。”沈冽说道。 “可以啊。”夏昭衣笑道。 “要上车么?” 夏昭衣朝车厢看去:“你那兄长,似乎不在里头?” “嗯。” “等回来再上去吧,反正土庙就在前头了,我溜会儿马。”夏昭衣道。 沈冽点头,不强求,转身上了马车。 靖安侯还在睡觉,失眠带给他巨大的痛苦,就算能终于入眠,也全是折磨人的噩梦。 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几乎要变成白日睡觉,晚来清醒的状态了。 加之那边的大山着了火,他极怕附近的乡亲指责,将这件事情捅出去闹大,还有那封据说仿了他笔迹,寄往安江的投名书信,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靖安侯已经焦虑的不成人样,睡前甚至暴躁的令人将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士兵们打一顿,打到他醒来为止。 可是那些人的痛叫声,也在梦里刺激着他。 靖安侯拽着盖在身上的薄毯,脑袋来回晃着,满脸的汗珠。 两旁的六七个侍女们慌不迭的扇扇子,其中两个手里拿着巾帕,但是不敢凑上去为他擦拭。 以前还好,侯爷睡了流汗,轻轻擦了就行。 但就在上个月,一个侍女擦汗时将他惊醒,他醒来便要人将这侍女给拖出去乱棍打死。 自那之后,谁都不敢再提他擦汗了。 沈冽一行人到来,卫兵进去通报。 靖安侯爷的美妾皱眉,面色犹豫:“可是侯爷才睡下不久呢,你说怎么办。” “要不我让沈郎君在外边等着?”卫兵道。 “像什么话!”美妾低声喝道,“那可是沈冽!” 沈家的嫡长子,郭家的心头肉,还是沈神医的弟弟。 便不说郭家那庞大的世族根基牵系了多少前朝官员了,就是靖安侯爷这失眠焦虑的症状,也已经想要求沈神医来看看想好久了。 哪里敢得罪这个郎君。 美妾抬手轻拍了下脑门:“我也真是,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亲自去同这沈郎君说一说吧。” 土地庙的土院外,众人还在等着。 冯泽看着那边挨打的士兵,收回视线说道:“这是土地爷的庙吧,这地方难道不应该是这村子里的村民们拜祭土地老爷和灶王爷用的?怎么被这侯爷给占为己用了,咱们进去还得等通报?” “等就等吧。”章孟说道。 “人在外头,当然会经常遇到这种事,这又不是咱们醉鹿,这什么侯爷也不求咱少爷帮忙办事。”石头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其实心里也不太舒服。 说话间,里面一个清丽少妇走了出来。 “沈郎君是吗?见过郎君。” 少妇福礼,脸上淡笑,身上穿着一袭藕色雪娟裙,裙摆绣着淡粉色的花鸟,披帛是水绿色的。 夏日最不喜浓妆,她这样出现,见惯了士兵暗色衣裳的夏昭衣,觉得像是一抹清凉扑来。 沈冽上下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少妇又福礼:“奴是侯爷妾室,侯爷近日多为噩梦所扰,到未时才得以睡下,现在侯爷还在休息,郎君先进来小憩歇脚吧,我们这里刚备了些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这就给你们端来。” “冰镇?”冯泽扬眉,“你们这里还有冰镇的银耳羹?” “有的有的,特意保着温度,从西桃镇上快马加鞭送来的。” “少爷?”孟章看向沈冽,等他拿主意。 沈冽垂头看向一旁的小女娃:“多耽误半日,会不会妨碍到你?” 少妇这才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小个头的女童。 女童白白净净的样貌,衣裳穿得不是特别好,模样气质却不太像寻常女孩。 她的脊背太端挺,这是那些大家千金们从小训出来的仪范。 “你们不用迁就我,”夏昭衣看着沈冽,“就按照你们该有的习惯吧,如果我觉得你们太慢,我会自行离开的,不要因为我而乱了你们的步伐和进程。” “小小姐是沈郎君的妹妹吗?”少妇笑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也一笑:“不是的,不过几面之缘,他们帮过我。” “沈公子心善。”少妇道,“那小小姐要不要喝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 夏昭衣摇头:“不喝,给我一个阴凉的地方就可以了。” “好好好,”少妇往旁边退去,“那进来,小小姐先进。” 夏昭衣笑了笑,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进去了。 那边的士兵们仍在打。 打人的士兵打的胳膊都酸了,依然要继续。 被打的士兵疼的不行,就跟中间的换一批。 毕竟那些村民们都在看着,唯恐他们乱说话,传到了靖安侯耳中。 “这是在干什么?”冯泽问道。 “让他们去捉些野味,他们不慎将山给烧了,侯爷是替那些百姓们打的他们,看他们以后办事还敢不敢这么不利索。”美妾说道。 夏昭衣颇有深意的朝美妾看去一眼,眸子里面的笑意变浓。 “原来那火是他们烧的,我看那火到现在都还没有要灭掉的意思啊。”冯泽又道。 “是啊,侯爷自责的紧,本来睡眠便不太好了。”美妾愧疚的说道。 第120章 陶家的人 难怪那侯爷来这种地方都还要带上她,看来这个小妾真的很会说话。 夏昭衣看向那些士兵,虽然他们在被打,但打人的士兵们都在悄悄放水。 她耳旁响起昨夜听到的那声惨叫,想了想,问沈冽:“敢问,这是哪个侯爷?” “小小姐不知道?”美妾愣道。 沈冽答:“靖安侯。”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谁?” 这神情,不像是没有听清,而是听清了,觉得惊讶。 沈冽看着她:“靖安侯爷,阿梨认识?” “陶岱卓?”夏昭衣道。 美妾在旁边不悦,哪里来的小丫头,直呼了侯爷的名字,这实在不敬。 沈冽点头。 夏昭衣又眨了下眼睛,转头朝土庙看去,难以置信。 陶岱卓是什么人? 陶岚的亲叔父。 陶岚犯的是什么罪? 如若不是这个女人,也许今时今日的所有局面都会完全不同。 定国公府还在,爹爹还在,大哥还在,她也还在。 陶岚从姜靖常那里窃取了大量的行军图,她还替易书荣勾结了金家兄弟,导致了翁迎将军左路军的叛变。 还有不计其数的阴谋心机,狠毒手段。 虽然承师父所教,夏昭衣从不认可“株连”二字,可是陶岚身上的罪,在大乾的律法下,诛杀十族都不为过。 陶岱卓,却还是侯爷。 “你认识靖安侯爷?”戴豫问道。 沈冽也看着夏昭衣,从刚才他说出靖安侯三个字的时候,这个小女童的脸色便开始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喉间有些喑哑,干涩的难受。 土庙另一边是一片山洼,空旷而深长,搭满了帐篷。 一行人跟着美妾穿过土庙,后面的土院有一间临时搭起的帐篷。 帐篷很宽敞,摆着案几,竹簟与座屏。 美妾去端茶水,带着几个小丫鬟一起回来。 夏昭衣没有进去,她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厢外面,看着石头在那边拴马与喂草料。 石头被盯的有些烦闷,回过头来:“你看什么?” 夏昭衣回神,目光定睛,很轻的说道:“你知道宋郎将剿匪剿的如何了吗?” “那你问宋郎将去。”石头道。 夏昭衣笑了笑,又道:“你知道郭澍郭老爷年轻时在京城有三件很出名的事情吗?” 石头一愣:“老太爷?什么出名的事?” “你问郭澍去。”夏昭衣说道。 “你!” “我。”夏昭衣道。 石头磨牙,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孩。 他转身走过来:“这是我家少爷的车,你别坐,你下来。” 夏昭衣从车上跳下。 石头却又抓住她的胳膊,要往外边推去:“站远点。” “石头!”戴豫端着托盘过来,见状叫道,“你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石头回道,看着夏昭衣,“别靠近车厢。” 未想小女童不气不恼,神情平平淡淡的,还有几丝笑意:“好。” “你出息了啊石头!”戴豫大步走来,“你快二十的大老爷们了,在一个女娃娃身上撒泼干什么。” “什么女娃娃,她岁数也不小了,我像她这个年纪,我都能走南闯北了。” “阿梨不也在走南闯北?”戴豫道。 是啊,她还抓蛇呢。 哪里有女娃娃的样子。 石头别开头。 戴豫的托盘里面有两碗冰镇的绿豆汤,先到夏昭衣跟前:“阿梨,你不爱喝那个银耳莲子的,这里还有绿豆汤,你来点。” 夏昭衣看了绿豆汤一眼,伸手端起一碗:“谢谢戴大哥。” “你别和石头生气,他就这样的脾气。” “你看我像生气了吗?”夏昭衣笑道。 女童这温和从容的模样,大大方方,倒也不像是为了尴尬而作出的强颜欢笑。 戴豫也笑,而后看向石头,过去递上托盘:“来,自己拿。” “不要。”石头说道。 “十八九岁的人了,你怎么还不如孩子。”戴豫将绿豆汤递去,“拿着。” 石头还是接了过去。 喝了口,味道清甜,润喉凉肺。 那边的小女童转身走到路旁,捧着碗坐下后,将碗搁在了旁边。 “阿梨,你要不随我进去?”戴豫回头说道,“外头太阳大。” 夏昭衣摇头:“不了,谢谢戴大哥。” “那成,你快点喝,”戴豫伸手指着绿豆汤,“少爷特意让我端出来的。” “嗯。”夏昭衣一笑。 但还是没有去碰。 戴豫转身回去了。 夏昭衣看向远处仍在打人和被打的士兵,再看向悬挂在青云后面的那框马草。 马草最下边有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小木牌各刻着九十八个名字。 除了跟着她一起赴刑场的八十一名将士,剩下的十六个,是在被捕之前战死的。 其中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夏昭衣。 死得其所吗? 也许。 死而无憾吗? 不! 明明晒着日头,夏昭衣的脊背却越来越寒冷,手指也在发颤。 有一种冲动,让她很想拿把刀冲进土庙后边的卧房里,将那睡在里面的靖安侯爷大卸八块。 可同时却又明白,陶岚的罪孽,再滔天不灭,也不该由别人去承担。 对,不该由别人承担。 夏昭衣轻声的在心里说着。 但真的好恨,满腔的热血汹涌的沸腾滚动,她需要极力控制才能抑制住这股悲愤。 “你怎么不喝?”石头问道。 虽然不喜欢这个小丫头,可是刚才戴豫的话也让他清醒过来。 眼前这个小女娃真的才十岁不到,模样和身高都很稚嫩。 也许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过不好,他似乎一直都没拿她当女童来看。 “不喝。”夏昭衣低声道。 “不喝你接过来干什么呢,喝了吧,多热的天,这个很好喝的。” “沈郎君的心意,又是戴大哥亲自送来的,我当然要接。”夏昭衣回答。 但是陶家的东西,她不要。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石头看着她,“都说我叫石头,脾气也跟石头一样,怎么你比我还像个石头?” 夏昭衣深呼了口气,站起身说道:“你帮我看着青云,我两个时辰后回来。” “你去哪?” 夏昭衣已经转身朝深山去了,边走边道:“抓蛇。” “你……”石头无语。 第121章 我接着你 夕阳挂在枝梢上的最后一抹金光,终于挪开了。 远处大火被阳光镀金,本就耀眼,现在刺的人眼睛难受。 老佟靠着磐石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场大火。 支长乐还在睡觉,梦里也没有放松警觉,平日呼噜声惊雷,今天特别安分。 两个人彼此轮班,但这样哪里够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反倒更加疲惫与颓废。 看着那边的天色黯下,老佟推着支长乐:“支长乐!” 支长乐很快睁开眼睛:“嗯?” “走了,”老佟道,“饿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 支长乐摸着肚子,整个瘪下去了。 “要不,咱就回去吧。”支长乐边爬起来边道,“回去挨顿打,至少有口饭吃,要不然现在就饿死了。而且回去也不一定挨打,就说昨夜那场火,让咱们跟其他人走散了。” “不回去,”老佟冷下了脸,“我警告你啊支长乐,以后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有点骨气。” “骨气值几个钱。”支长乐说道,“我只要胀气。” “胀气是病。”老佟抬脚朝前边走去。 支长乐烦躁,跟了上去。 帐篷里面,气氛沉凝。 美妾跪坐在门边的草席垫上,有一些尴尬。 她虽然能说会道,可到底极少出来接待宾客,更不论面前这个少爷,说话时不冷不热,不说时,看上去倨傲的就像是一块冰。 但倒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性子,沈家和郭家的那些事情,美妾是听说过的。 门外的丫鬟来唤姨娘,美妾走出去,丫鬟同她说,靖安侯今日难得睡得这么香,大约还要好久才能醒来。 美妾却是恼了,怎么偏偏就是今日。 回去跪坐,美妾笑了笑,说道:“沈郎君那茶水可否凉了,要不换一杯?” “不必了。”沈冽回答。 看她的神色,便隐约猜到那丫鬟说了什么。 他顿了下,看向旁边的戴豫:“去看看阿梨。” “嗯。”戴豫应道,转身离开。 美妾笑道:“这个小小姐倒是个非常文静乖巧的女娃,长的也漂亮,郎君真的和她刚认识的?” “嗯。”沈冽回答。 “只有几面之缘吗?”美妾又道。 “嗯。” 听闻这个沈少爷极难相处,出了名的坏脾气和冰冷,但先前在土院外边时,看得出来对这女童倒是多有照顾。 美妾心念一动,试探道:“我看小小姐举止谈吐非凡,倒像是那些京城大家里出来的姑娘呢。” “不是。”沈冽回答。 美妾语塞。 还试探什么,压根就连正常的话题都无法进行下去。 她看向少年的那些护卫,真是同情他们。 “原来不是,那她父母确实厉害,能将孩子教养的这么得体。”美妾笑道。 沈冽轻点头:“嗯。” 那小女娃的举止确实不像寻常孩童,就连美妾提到的京城大家里的姑娘,在她面前想必也要被压上一筹。 那日他拉住了她的马,她淡淡的俩字“松手”,居高临下的模样,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沈冽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遇到过。 美妾笑了笑,端起茶水,抬袖遮脸来饮,却忍不住在袖子后边撇嘴。 沈冽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收回目光。 “你认不认得路的。”支长乐跟在老佟后面,有些不高兴的叫道。 天色越来越黑,前路已经看不清了,加之枝桠横斜拦路,支长乐已经有些腿软了。 “我又没走过这里,怎么认得。”老佟恼怒的回答,“你安静点。” “点个火把吧。” “你敢点你点。” 两人絮絮叨叨着,往前边走去。 绕到了这边的山头,远处山上的火光也被挡住了。 “那边是不是有人住。”支长乐伸手指去。 老佟抬眉看去,远处天边下,依稀有个村落。 “咱们到那边,最少也得走两个时辰吧。”支长乐又道。 “走!”老佟道,“就说咱们是来这里扑火的,去讨点东西吃。” “嗯。”支长乐应道,应完脚下一踩空。 他惊叫一声,慌忙拉住手边的草木,未想草木也是松垮的,狼狈中他探手捞住可以抓住的。 老佟的后背被他一扯,也给一起掉了下去。 幸好老佟站的里面一些,双臂攀住了崖边,两只脚蹬啊蹬,蹬不动。 回头发现黑暗里支长乐还拽着自己,怒道:“你走路不长眼的!” “长眼了也没法看,这里黑啊。”支长乐也怒。 “你别乱动!”老佟吃力的说道,“老子要撑不住了!” 所有的重量全在他那双臂上,可崖边这土,也不见得就紧实。 “完了完了。”支长乐痛苦道,“我们得死在这里了。” “要死你死,你死前行行好,松开我就成。” “一定是白三哥在下边想我了,他拖了我,我就拖你。”支长乐说着,抱紧老佟的膝盖,不顾上面的脏土和泥草,脸都给贴上去了。 “啊!!!”老佟发出气愤的怒吼。 一根长枝往上敲了敲,支长乐一惊:“谁!” “啥?”老佟道。 那长枝又在支长乐后背敲了下:“下来啊。” 女童的声音清脆甜美,这样的气氛里,甚至还有一丝空灵。 两个人同时发出叫声。 夏昭衣笑了起来:“喂,你们好歹高大壮实,胆子就这么点啊。” 两个人愣了下,垂下头去。 黑暗里面视线渐渐适应,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大概。 夏昭衣拿着树枝,又在地上敲了敲,说道:“下来,你离地就一尺呢。” 支长乐眨眼:“我?” “下去!”老佟轻踢他。 支长乐试探性的下放了点,松开手,果然稳当的踩在了地上。 “嘿!”支长乐抬头笑道,“老佟,下边不是悬崖啊!” “你后面一丈就是。”夏昭衣说道。 “帮我一把。”老佟叫道。 “好咧!”支长乐上前,伸开手臂,“你下来,我接着你,我……” 话没说完,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老佟一屁股压他肚子上了。 老佟从地上爬起,回头去拉支长乐:“支长乐。” “他闷哼了一声,昏过去了。”夏昭衣说道。 第122章 走错方向 火堆烧的木头滋滋作响。 老佟抱着些草木过来,又给火里添了一些,朝那边的女孩看去。 支长乐躺在地上,衣服被解开了。 夏昭衣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片,木片上堆着黑乎乎又绿幽幽的浆糊状汁液。 她另一只手的小布袋沾着汁液,去到支长乐敞开的胸膛上抹着。 “女娃,你叫啥名字。”老佟问道。 “叫我阿梨吧,梨花的梨。”夏昭衣回答, “你咋懂这些的?” 夏昭衣一笑,抬起头:“这里很多药农,也有很多伐木工,你当我是个小药童吧。” “你叫我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伸手指去。 “老佟?” “立人冬。”老佟嘿道。 他无名无姓,三岁就没爹娘了,从小在街道里浪着长大,也遇到过几次拐卖孩童的人贩子,但是他机灵,都给逃了。 一次在茶馆门口听评书,听到了立人冬三个字,记忆深刻,干脆自称老佟。 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亲切,跟谁都跟认识了好久,感情深厚似的。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老佟。” “我这兄弟伤的不重吧?” 夏昭衣摇头:“你重量不轻,他伤的也不轻。” 那可咋办。 老佟皱起眉头。 夏昭衣看他们的形容打扮,顿了下,说道:“你们这是,当兵的?” 老佟一愣,抿了嘴巴,避开她的眼神:“不,不是啊。” “嗯?”夏昭衣望着他。 老佟没说话,将手里的草木堆在旁边,坐下后看着支长乐:“这个,他怎么样了?会不会落个瘫痪啊?” “不会。”夏昭衣道,又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望着支长乐身上的这些药汁。 老佟脸上跟着了火似的,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他抬手挠了挠脖子,不知道说什么。 早知道,先得把身上这衣裳给脱了的。 但是脱了又怕一路下山,磕磕碰碰,没个防具。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夜色下,深山老林里会出现个小女童? 心里边不太舒坦,老佟顿了下,喊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头。 老佟撞上她的清澈眼眸,再一度心虚避开,说道:“那个,我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嗯。”。 “我,我就是那什么……对,我们是当兵的!”老佟鼓起了勇气。 夏昭衣看着他的盔甲,说道:“你们是江南兵营的吧?” “嗯。” “怎么会被靖安侯调动差遣?” “你知道我们是靖安侯的人?”老佟心里打起了鼓。 夏昭衣一笑:“放心,我不喜欢靖安侯。” “什么?” “我也知道你们是逃兵,但不必紧张。”夏昭衣看着他,“我与靖安侯亲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佟下意识便道:“陶岚?” 说完他眨了下眼睛,小女童眼神清澈安静,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凛冽寒意似是自己眼花。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老佟舔了下唇瓣,道:“阿梨,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确实是要当逃兵,我知道这很不齿,可我就是不想替那靖安侯卖命。远处那火你看到了吗,那姓林的非得让我们下去,我白三哥下去时手里的火把不小心掉下去了,结果姓林的发了脾气,直接将我白三哥的绳子给砍了!还有上一次,我们被派去石道里等人,等到天黑没等到,就是没人啊,可他们非得说我们玩忽职守,罚我们两天不吃饭,一直干苦活。一个脾气暴躁的受不了了,摔了东西,结果呢,当着我们的面被砍了一刀,命还在,可那血是实打实的!咱这些人人命压根不值钱,那些人不把我们当回事!我又跟他们谈什么忠义仁信?!” “你们走错方向了。”夏昭衣道。 老佟说的怒血沸腾,语气也激烈了,却看这女童就安静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不由有些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走错什么方向?”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这边下去就是那土庙了,你们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老佟顿了下,抬头朝另一边看去:“那,我们要走那边?” “那边也是深山,你至少得花上五日的时间,而且你们没有在山里行走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里面有不少猛兽。” 老佟暴躁的皱了下眉,道:“那实在不行,按照原路回去得了,那边的火估计也快烧完了,道上的草木能变少一大片。” “这几天不会下雨,那边刚烧过山林大火,是有毒的,你们还是别去为好。”夏昭衣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想到办法帮你们,但是你也得帮我。” “你有办法可以帮我们?”老佟愣道,而后反应过来,又道,“不成,这就成了交换条件了,阿梨,你想要我们帮什么你尽管说,不是你,我和这支长乐今天要活活吓死在这了。” 夏昭衣莞尔:“好,你就帮我回答几个问题吧,你知道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吗?” “定国公?”老佟拾起一根草木,在手指上随意缠着,“是两年前亡在荒泽谷的那个?” “难道还有其他定国公?” 老佟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你忽然提起他,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你提他那女儿兴许我还能鲜明一点。” 这年头兵荒马乱,战场上死的,朝堂上乱的,隔三差五便传来有人阵亡,或有人被削爵罢官,重一点的乃至全家抄斩,世人都已麻木了。 倒是一些可歌可泣的热血儿女情义大孝之事,反倒在评书里被传得广,大街小巷,闲来赞颂。 有意无意的,也似一股精神力量,在鼓励慰藉世人。 而天下闻名的定国公嫡长女,离岭夏昭衣替兄而死的那段评书,便是这其中之一。 想起那两年的事,老佟叹道:“作乱啊,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呆在这里的原因了,这靖安侯因为那陶岚,可被这天下人臭骂着呢。他现在日夜都慌,慌皇帝要砍他,更慌民间义士们要害他,我也不想跟着这类人后面卖命,家里出了个忘本负义,卖国求荣,狼心狗肺的女人,其他人能好到哪里去?” 第123章 你信我吗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老佟,你还没回答呢,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 “后来,”老佟回忆,“好像就没了吧。” “好像?”夏昭衣看着他。 “具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满门服毒,也有说是抄斩和全府自缢,军营里能听到的,都是别人传进来的。” 夏昭衣顿了下,道:“那,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老佟想了想,摇头。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如她一个月之前对宋二郎说的那样,定公国府真要犯了事情,一定会昭告天下。 老佟说他在兵营里,可兵营听到的消息应该更准确才是。 “阿梨,你问这个干什么?”老佟问道。 夏昭衣冲他笑了下,看回支长乐的胸膛,说道:“没事,随口一问。” 顿了下,她又道:“老佟,你信我么?” “什么?” “我方才同你说的,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和支长乐离开这里,但是,你信我吗。” 这话,听上去便有一些危险。 老佟又挠了下脖子:“阿梨,你说的方法是……” “回那土庙,然后离开。” 看到老佟神色大变,夏昭衣又笑道:“那条路最近,也最安全,没关系,你们就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走,往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天色尽黑,山洼旁的马车四角又点起了灯笼。 戴豫坐不住了,抓起旁边的大刀:“我去里面找找。” “你去找什么!”石头叫道,“里面黑灯瞎火的,你进去了要没出来,我们也去找你你看成不?” “可她这小女娃,一个人在里面怎么能行,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石头皱眉,烦躁道:“那也是她自找的,她自己要进去,谁能管得住她。” “等下少爷找我的话,你跟少爷说声,我先进去找了。”戴豫说道,转身朝里面走去。 “戴豫!”石头冲上去拉他。 “戴大哥。”夏昭衣在山上往下看,“是找我吗?” 两个人抬起头,女童的身影在黑暗里很难看清,但那个地方却是险峻的可怕。 “阿梨你别在那!”戴豫惊叫道,“那地方不安全!” “我这就下来!”夏昭衣回道。 石头还拉着戴豫,皱眉怒道:“这小女娃,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夏昭衣很快就下来了,手里边还提着一个小木筐。 戴豫迎上去:“你真去抓蛇了?” “你看。”夏昭衣将小木筐递去。 石头拉住戴豫:“你当心点!” 夏昭衣笑出声:“不是蛇,是果子。” 小木筐很简陋,随手用木片编织的,几个大小不一,颜色也深浅不一的野果堆在里面,还有好些水梨。 石头顿了下,小心凑过头去看。 还真是果子。 “这里气候好,水梨成熟的比别处早,我吃了一个,特别水嫩。”夏昭衣道。 石头抬眸看着她:“怎么是果子?你不是说抓蛇吗?” “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要不要?捡一个呀。” 石头没动,继续道:“这些果子很高的吧?你怎么摘的?” 夏昭衣转向戴豫。 戴豫很捧场,伸手拿了一个,笑道:“阿梨摘的果子,肯定好吃的很。” 说完袖子一擦,就放嘴里清脆的咬了一口。 “你也不洗的。”石头一脸嫌弃。 “没关系,我洗过。”夏昭衣道,抱着小木筐朝那边的青云走去。 为了保持马草筐平衡,她在青云另一边绑了一块木头。 将木头拿下,她将装着果子的小木筐挂了上去,还盖了一个小盖子。 做这些的时候,山上下来两个士兵,戴豫好奇的看过去。 老佟和支长乐安静的走着,目不斜视。 “咦,”夏昭衣说道,“这个时候了山上还有巡逻兵。” 他们闻声看过来,老佟的手心都出汗了。 “哈哈哈,有什么可奇怪的,”戴豫咬着果子,举起手比了个手势,“那个靖安侯现在胆子就这么点大。” 老佟和支长乐松了口气。 夏昭衣“哦”了声,收回目光。 往下面是校场,另一边是搭营地的山洼。 老佟和支长乐一直往前走,从另一边穿过土庙,绕一条小路上了山坡,到了夏昭衣今天下来的那条泥道。 “老佟。”支长乐忍不住了,低声道,“我们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 “闭嘴。”老佟道。 两个人脚步没停,就一直走着,穿过泥道后,进到另一边山沟里。 那山沟下面还有一片驻扎的营地,老佟提起精神,跨步走了下去。 支长乐拉住他:“你这就下去?” “走啊。” “那边也有路。”支长乐往山沟里指去。 “不行。”老佟摇头,“走那边的路要是被发现,我们就真的成逃兵了。这边下去,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顿了下,老佟又道:“你腿软吗?” “好像有点,主要胸板疼,被你压的。” “那你忍忍,阿梨给了我不少药,等过了这个军营,我们就好好歇脚,你自己拿去抹。” “嗯。” 靖安侯是在亥时醒来的,沈冽已经等了差不多三个时辰。 美妾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过去伺候。 靖安侯躺在床上,跟平时醒来一样,眼睛都是茫然的。 “侯爷。”美妾脚步匆匆的进去,“沈家那郎君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呢。” “谁?”靖安侯看过去,眼珠转动缓慢。 旁边的婢女们端着温水温茶和清口的木片。 美妾拿了巾帕,拧干后在靖安侯脸上擦拭,柔声道:“沈家郎君,郭澍那宝贝外孙,沈神医的弟弟。” “他?”靖安侯愣了下,霍的坐起,“他来了?你怎么不喊醒我?他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美妾被略略吓到,说道:“来了好一阵了,我看侯爷您难得睡的这么香,便……” 靖安侯一把推开她下了软榻,边寻衣服,边恼怒的说道:“不知轻重!现在是叶拳在那边?” “叶校尉领兵去了。” 靖安侯一顿,抬起头:“那是谁在招待沈冽?你?” 第124章 春夏的夏 这眼神让美妾愣了一下,准备重新上来伺候他的动作也僵硬在了那边。 靖安侯斥骂:“你这像什么话,你什么身份,你也去招待宾客,传出去了我的脸往哪儿搁,家里没人了,要一个妾婢去出面?” 说完一甩袖,拿了旁边的衣裳披在外面,又叫道:“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束发。” 婢女们忙跟上去:“是。” 整理好衣冠,靖安侯匆匆朝后边的帐篷走去。 听到动静,山坡上的夏昭衣和石头他们都转眸望下来。 灯火明亮,靖安侯脚步极快,身后跟着很多人,形容慌里慌张。 灯笼打在靖安侯身上,他的身子在地上落了影,因角度原因,他本该高大的影子被折叠的很小。 “这个侯爷总算是醒了,”戴豫扔掉手里的果核,说道,“不摆顿大酒大肉的宴席,今后我逢人就骂他一顿!” 夏昭衣失笑,抬手摸着青云的脖子,说道:“好吃好喝的,肯定会有的。” “肯定?”戴豫摇头,“那靖安侯这几年听说越来越吝啬了。” “这次不会,石头说靖安侯没什么求沈郎君的,可从那女人的举止来看,似乎要求的事情还不少。有求于人,还将人晾在那边这么久,一顿宴席恐怕都远远不够。” 说到这,夏昭衣顿了下,道:“靖安侯,越来越吝啬?” “是啊。” 夏昭衣唇边笑容褪了,抬眸重看回那边的帐篷。 以前的陶岱卓,听人提起时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一掷千金或好大喜功,不会将钱财当一回事。 如今越来越吝啬,那便说明开始为吃穿发愁了吧。 “阿梨,”戴豫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随意想点往事,有些唏嘘。”夏昭衣回答。 看她这人小鬼大的样子,戴豫哈哈的笑开了。 “沈侄儿!”靖安侯进到帐篷里便直奔沈冽,“让你久等了,失礼失礼,我那妾婢太不懂事了!” 沈冽面色平淡,并未起身,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抬眉看着他:“侯爷看来,睡得还好?” 靖安侯一顿。 跟在靖安侯后面的那些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且近了,大家也才意识到,他是盘腿坐着的,坐的随意慵懒,没有半点的礼貌仪容。 靖安侯笑了笑:“睡得还好,让侄儿多等了,我这是老毛病了。” “也不久,”沈冽道,“也就三个多时辰,若不是在你这里耽误了,我今夜怕是在西桃镇上好酒好肉的吃饱了睡呢。” “无妨无妨,我这里也有好酒好肉。”靖安侯道,“我这就设宴给侄儿赔不是。” 说完回头看向一旁的护卫和侍女们:“愣着干什么,下去吩咐,所有的好酒肉都给我端上来!” 两个侍女应声,转身走了。 靖安侯上前到正座上坐下,脸上仍是带笑,心里面却不是滋味。 “侄儿这次去重宜,是跟剿匪之事有关吗?” “无关,只是陪我大哥。”沈冽回答。 “那你也应看到了那边剿匪的场景了吧,如何?宋郎将是不是威风凛凛,大杀四方?”靖安侯笑道。 沈冽摇头:“没有,我去的时候已经都是死人了,回来的时候也都是死人。” “啊?那侄子可吓到了?” 沈冽一笑:“怎么,侯爷觉得我胆子有那么小。” “哈哈哈,那倒不会,不过说来,如忍呢,他怎么不见和你一起过来?” “我们在寿石分开,他要回云梁。” 靖安侯点点头:“如此倒也有些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如忍了。” 说到这一顿,抬起眼睛朝帐篷外面看去。 戴豫和石头正走进来。 夏昭衣跟在他们后面,也停顿了一下,抬眸和靖安侯对上目光。 靖安侯眨了下眼睛,愣愣的看着女童。 帐篷很大,帐篷的门亦如是。 女童所站的位置靠右一些,外边是高悬的灯笼与幽黑远山,她的面庞被衬得雪白,一双乌目清澈明亮,似月下秋水。 头发用木簪盘着,额边细小的碎发被帐篷外的风吹的有些乱,她容色安静,眼眸若身后山峦般悠远深湛。 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凉意直蹿上脊背,连指尖都不由抖了一下。 一旁倒酒的美妾说道:“侯爷?” “阿梨,”沈冽出声道,“来这边。” “嗯。”夏昭衣淡笑应道。 帐篷里的众人都朝这女孩看去。 小女孩不卑不亢,安静走着。 沈冽起身往旁边站了一步,挪出空间给她。 几个校尉和军师都皱起眉头,这实在太不合规矩。 靖安侯却似乎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从那女孩身上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酒盏,双目怔怔。 “侯爷。”美妾又喊道。 “我在哪里见过的。”靖安侯低声说道。 “什么?” 这眼神似曾相识,他一定见过,若非印象深刻,他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童是……”林校尉问沈冽。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阿梨? 靖安侯低低念着,又朝她看去。 夏昭衣此时也抬起头,再度与他撞上目光。 靖安侯深深打量她,女孩却始终安静端坐着,面容平淡,刚才对着沈冽的那个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 而且众人发现,她的腿跟沈冽一样,也是盘着的。 她个子小,这样的坐姿,小身板被旁边的沈冽衬托的更小,双肩却挺的笔直,像是一棵刚刚发芽的松木。 “你姓什么?”靖安侯随口问道。 “我姓夏。” “春夏的夏?” “对,定国公府的那个夏。” 众人面色大变。 林校尉一拍桌案:“问你是不是春夏的夏,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哪来那么多话!” “怎么,校尉的意思是刚才侯爷是在审问我的客人?”沈冽随即道。 靖安侯坐在那边没说话,脸色青黄。 他看着林校尉,又看向沈冽,目光最后落在女童身上。 林校尉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刚才那一声吼,若是寻常孩童,早就得吓哭了吧。 “我说错什么了吗?”夏昭衣无辜的眨了下眼睛,看着林校尉,“为什么提到定国公府,你要这么激动?” 第125章 上德不德 定国公府和靖安侯府的纠葛牵系,几乎是大乾上下,人尽皆知。女童这般问话,在在场诸人眼中便是明知故问,故意为之,林校尉焉有不气之理。 军师笑道:“不激动,不激动,他这人的脾气性格惯来如此,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夏昭衣也笑:“军师说错了,不是‘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我与身旁这位沈郎君不过两面之缘,今日我说的话我自己负责,若是有什么让你们觉得不痛快了,记我头上便是。” 军师的笑容变得尴尬了:“阿梨姑娘这话说的,我们并未有什么不痛快,定国公府为国尽忠,是为我等效仿之表率,瞻仰之前光。胸怀天下,为国捐躯者,此乃上圣之德,哪会不容提及?” “哦,”夏昭衣点头,笑得更加灿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军师面色大变,看着女童的眼神明显恼怒,还带有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女娃,谁给她的胆子?仅仅就是这个沈冽? 女童以笑回望,不为所惧。 靖安侯近来脑子不太好使,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睛一怒,朝女童看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校尉问旁人。 没人理他。 “阿梨姑娘姓夏,哪里人氏?”军师又开口道。 “你听我的口音。” 军师皱眉,听不太出。 夏昭衣看向一旁的沈冽:“你听听看?” “京城?”沈冽道。 “猜错了。” “那是哪里?”军师又问。 夏昭衣一笑:“我与沈郎君也不过萍水相逢,与你们便更是不相干了,问我家住何处,是要去做客么?” 军师眉头皱的更深了。 女娃脸上还带着笑容,但笑容很疏离,似筑起了高墙,拒人千里。 众人看着她,觉得她身上的光影像是根根竖起来的刺。 她今日能坐在这里这般无礼,不也就仗着沈郎君的面子么。 但添堵的是,靖安侯如今还得求着沈冽帮忙。 好几个人朝靖安侯看去。 靖安侯的手微不可见的发抖,他努力镇定着,但脸色已经出卖他了。 世人对他风评如何,他不是聋子瞎子,虽气得要死,但那些指指点点到底都是在身后的。 当着面的,除了几个公子王孙,还有就是自诩孤高清傲的大臣,轮得到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竟还在这么多人前面暗讽他虚伪和缺德! 难道现在,连一个小女童都将他这皇帝亲自册封的侯爷不放在眼里了? 气氛又陷沉凝,片刻,军师笑了声,说道:“都道后生可畏,今日算是真的见识到了,阿梨姑娘率真可爱,伶牙俐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夏昭衣笑了笑,没再说话,垂下了眼睛。 看她似不想说话了,军师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美酒好菜逐一送来,军师将话题绕走,从重宜剿匪开始谈起,又聊到了佩封灾情,后又谈了几地的美酒与佳肴。 沈冽明显不善谈,有时军师提到他名字,想让他一起加入讨论,他也说不出几句来。 夏昭衣坐在旁边安静听着,没有再抬过眼睛。 军师时不时会去打量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宴席结束,靖安侯提出想要和沈冽去散步走走,沈冽应了,几个护卫同去。 夏昭衣和石头,戴豫还有杜轩一起回了马车停放的地方,美妾在安排住处。 戴豫他们感叹一顿饭吃得饱,夸这的手艺还不错,夸完戴豫回头看着阿梨,一掌拍向她的小肩膀:“阿梨!” 夏昭衣正望着青云,闻言回头:“嗯?” “哈哈,怎么没被吓到。”戴豫又拍了下,这次力道放轻。 夏昭衣笑了笑:“有的,我被吓到了,所以以后你别拍我。” “阿梨姑娘,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杜轩问道。 夏昭衣沉吟,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对。” “出自《道德经》,真正有德的人言行举止自然而然便是个德字,只有缺德的人才会去效仿和造作。” “噗!”戴豫笑了,“阿梨,你好大的胆子啊,你竟敢骂靖安侯缺德!” “你别笑,”夏昭衣认真道,“这是我和陶岱卓的事情,你不要说太多道太多,我不想牵扯上你们。” “你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你说的那些话,早就牵扯上我们了。”石头道。 “不,我已经撇清关系了,在他们眼里,顶多只会觉得你们倒霉,惹上了我这么牙尖嘴利的,说不定还会同情你们。” “既然知道会惹事,你还撞上去,”石头撇嘴,“问你姓什么你便说自己姓什么好了,无端提及定国公府。” “石头。”戴豫斥道。 夏昭衣没有着恼,反是偏头一笑:“哪里是无端,我爱极了这个姓,因为它是定国公府的姓,我与有荣焉,不成吗?” “就是,说就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戴豫也道,“因为别人做贼心虚,我们就得迁就着他们,连自己说话也得顾前顾后了?” “我们是客人,这是礼节!” “阿梨又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她进去做什么?” “我是进去了,但我没碰陶岱卓的东西啊,我坐在那边,坐的是脚下大地。”夏昭衣道。 石头简直觉得不可理喻,瞪着眼睛道:“那你总,总受过那遮风的帐篷了吧?” “是啊,热死了。” “知道热,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遭罪?” 夏昭衣又笑了:“因为我想知道他们聊什么,大大方方进去听,总比趴在外面偷听的好,你觉得哪个更失礼?” “你!”石头气的冒烟。 “该尊敬的,我自然会尊敬,不值得尊敬的人,我当然要不屑一顾。” “有你这样抬高自己的吗?小小年纪,你这么狂。”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得更加灿烂:“是啊,我就是这么狂,游戏人间嘛,不狂点怎么行?我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敢当,你看。” 夏昭衣侧过身去,继续笑道:“我这腰杆子直吗,这就是我狂的资本。” 第126章 牵着鼻子 小小的身板,哪来什么腰,后背挺得倒是笔直。 石头觉得和她完全无法正常交流下去,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回头又低斥道:“小熊瞎子!” “哈哈哈!”戴豫大笑。 夏昭衣也跟着笑。 美妾收拾好帐篷,带着丫鬟们来请人,地方就在不远处。 夏昭衣不想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留在了马车这边。 “那你等下过来,我们先走了。”戴豫道。 “嗯。”夏昭衣点头。 戴豫他们离开,夏昭衣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望向他们脚下土路延伸出去的那片村落。 去往村落的路上杏花连绵,夜色中染着微醺火光,远处是片宽大的河道,看刚才陶岱卓带着沈冽离开的方向,应该就是去那边的河道了。 沈冽和陶岱卓并肩走着。 两人沿着河道往下,迎面夜风徐徐,身后护卫提着夜灯,几盏清浑小光,晚色里遥看,似有若无。 “贤侄这般仁德宽厚,这女娃娃遇上贤侄,真是福大了。”陶岱卓笑着说道。 “她得罪了你,你能隐忍不发,倒也令我刮目相看。”沈冽说道。 跟在陶岱卓后面的军师真是气的要晕过去了,这小儿,连尊称都没有了,直接就你你你。 靖安侯笑笑:“她还小,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倒是贤侄,你同她这般大小时,也曾在宴席上得罪过人吧,哈哈。” “江牧。”沈冽道。 “是啊,不成想,那次湖宴你们不打不相识,倒让你们成了知交。” 沈冽顿了下,道:“侯爷有什么便说什么,我时间不多,明早还要赶路。” 靖安侯心里喟叹,也不想拐弯了,直接说道:“我听闻他爹江侍郎要去封佩赈灾,郭老先生也一直在调动民间物资,想要助上一臂。我现在这情况,贤侄你也知道的,其实跟流放没有什么差别了,但百姓受苦,我心里焦灼心痛,故而早先就筹备了一些吃穿,你看,能不能让郭老先生收了我的物资,一并送去灾地?” “为什么要我外祖父收?江牧他爹既已带了户部的人去赈灾,你直接给他们就是。而且,你这离封佩不是更近,你想要自己送去还不容易?” 靖安侯面露为难:“这也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我现在与以前不同,跟流放无异,我的这点东西,未必就能被看上……” 沈冽一笑:“这哪能看不上,都饿得快死的人了,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贤侄,你看,能不能帮我牵牵线,将我这些物资送去江侍郎那,或者便由郭老先生收了?” “嗯,然后让他们记着你这一份,到时候名单广发,你的名字最好安排在第一第二上。” 靖安侯脸都快挂不住了:“贤侄,你这说的……” “为自己搏点好名声不算什么错,你准备好东西,想送给谁都可以,我会替你写信的。” 靖安侯点头:“如此就多谢贤侄了,还有一事。” “说。” 靖安侯真是,气。 他按捺住脾气,说道:“贤侄,如今天下大乱,各方起兵,朝政动荡,我这侯爷身份你也明白,天下人对我多有微词,尤其是郑国公府那一派,他们早就视我如狗畜之辈,我苟延残喘,活着艰难,你看,如若现在我有投诚之心,想与郭老先生结个……” “我想你搞错了,”沈冽打断他,“靖安侯爷,我外祖父是喜爱广交好友,但从来不结党营私。” “不不不,不是结党营私,我的意思就是交个好友……”靖安侯忙道。 沈冽看着他,点漆眼眸清澈如泉,但意味深长。 靖安侯被看的又冒出冷汗。 “投诚之心,可不是这么个用法。”沈冽说道。 后面的军师笑道:“侯爷这些时日过的昏沉,说话一时找不准,可能表达错了。” 沈冽点头:“嗯。” 靖安侯道:“那郭老先生那……” “既是交个好友,那你便去交吧,我不过一个晚辈,我外祖父的交友我管不到,但我知道侯爷的意思,我转达即可。” “贤侄聪慧。”靖安侯笑道。 沈冽也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喜欢无偿帮人的忙。” “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被噩梦所扰,还曾四方求医,我大哥沈谙那师父你是不是见过?” 靖安侯微顿,面露犹疑。 “看来是有了,”沈冽一笑,“他给你看病了么?” 靖安侯点点头。 “不见效?” “或许吧……” “除了看病,可还问过你什么话?或者托你办过什么事?” 靖安侯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冽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河道。 水流潺湲,杏花漂在河水上,被打着卷的往下流带去。 沈冽就看着那些杏花,神情淡淡。 安静一阵,靖安侯道:“确然是有,可是我允诺过轻舟圣老不与他人提起。” “他又没治好你的病。” “不行,我答应过他了,不能说便是不能说。” 沈冽笑了笑,回眸看着靖安侯:“侯爷信守承诺,是个君子,但可惜我不太懂事,先前我说的那些你便当没听过吧,这几日一直赶路,乏得紧,我先回去了。” “哎,贤侄!”靖安侯忙叫道。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沈冽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看着靖安侯,“他到底对你提起过什么?” 靖安侯真的气得想要骂娘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提线皮影。 半生戎马,立过战功,最后却连着让几个小屁孩给爬到头上,他又气又怒,但无计可施。 “他,就想问我借兵。”靖安侯道。 “多少人?” “不多,也就两百来个。” “你借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被审问…… 靖安侯咬牙,摇头:“没借,这些不是我的兵,我调动或派出去做事还可以,要是随随便便借给别人,庄孟尧不得骂死我。” “借兵是同重宜有关吧,”沈冽又说道,“他以什么借口借的,剿匪?” “既然贤侄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我?”靖安侯真的要怒了。 “我这不是想确认下么,侯爷别急。” 这根本就不是急,而是生气好么。 靖安侯觉得脑子里面一根神经突突的疼。 第127章 吞刀刮肠 “侯爷,你回来了。”远远看到靖安侯带人回来,美妾忙迎上去。 靖安侯脸色很差,没有说话,边走边伸手指向一旁:“你们都先出去。” 美妾看向那些婢女,轻声道:“先出去吧。” “是。” 婢女们福礼,转身离开。 靖安侯大步走向桌案,没有坐下,一挥手甩了桌上的笔墨镇纸。 青白玉镂雕松柏笔架随沉香木座缠枝笔悬也一同落地,在地上撞出巨响。 “侯爷,怎么了这是。”美妾柔声上前。 军师和几个校尉跟在后面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师看了被墨汁泼搅了的纸笔与地面一眼,再看向靖安侯。 “那沈郎君,惹了侯爷了?”美妾又问道。 “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靖安侯暴跳怒骂。 “侯爷,您歇歇气。”美妾忙安抚。 靖安侯甩开她的手,在桌案后坐下,眼眶通红,双目怔忡。 军师顿了下,上前道:“侯爷,也可能,那两个小娃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不是只针对您……” 美妾倒了水,递过来:“侯爷,先别急。” 靖安侯没接,望着茶盏里的水纹,一波一波晃着,映着烛光,倒映出来的是头顶简陋的土庙房梁。 回想年少京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再看如今这样,偏居靖安,市井乡里指指点点,尽是羞辱谩骂,恶毒诅咒,他心中真的抑郁难平。 靖安侯一甩手,又将茶盏给推地上去了。 “贱人!”靖安侯骂道。 茶盏碎在地上,随水花朝四边迸溅,美妾惊的后跳,再听到靖安侯这怒骂,面色都白了。 军师没说话,垂下头,知道靖安侯这一声骂的不是美妾。 林校尉看屋内这气氛,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侯爷,你是被他们给气的吧,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我们非得给他们脸?那臭小子在沈家没什么地位,在郭家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外甥,说大了,就算郭家沈家最后都捧他,可是那两家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醉鹿离我们这里不近,离京城就更远了吧。” 军师拉住林校尉,眼神示意,并摇摇头。 林校尉瞪他,低骂:“还不让说了?” 靖安侯脸色阴沉的难看,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林校尉:“你们跟来干什么?回去歇息吧。” 林校尉还要说话,军师再度将他拉住。 “侯爷,我们告退。”军师对靖安侯道。 屋内只剩两人,美妾心有余悸,轻声道:“侯爷,我去吩咐烧些热水,今日是药浴还是花浴?” 靖安侯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都不用。” “可是侯爷……” “你觉得,宣延帝还能撑得住多久?”靖安侯忽的问道。 美妾一惊,而后愣道:“侯爷,你怎么……” 靖安侯迷茫的虚望着门口,说道:“没什么大逆不道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美妾顿了下,垂下头,没敢说话。 安静良久,靖安侯又道:“本侯现在心里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美妾摇摇头。 “你可曾听过吞刀刮肠改过自新这八字。” 美妾慌忙抬头,瞪大眼睛:“老爷,吞,吞刀?” “赵挚怎么可能吞刀刮肠?所以,他要刮的肯定是陶家和我。”靖安侯眼神变得凶狠,“他皇帝当了这么多年,奸诈的很,故意留着我们陶家招天下痛骂,到时候所有人都怒了,他再来一把刀子宰了我们以告慰百姓,搏上一番民心。” 美妾皱眉:“侯爷,您是不是……” 想多了…… 但美妾没敢说。 “就算他不是这么算计的,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说不定也会想到这一出,还有,”靖安侯看向美妾,“你说赵挚如果保不住他那皇位了,被宋致易或林致易,郭致易什么的给推翻了,那这新上的皇帝会留着我陶家吗?” 这眼神让美妾心跳漏拍,面色更白了。 “侯爷,您的意思是……我们这一劫,逃不过?” “天下百姓巴不得我们被灭九族,顺应百姓,得到民心,哪个新帝不会这么干?你知道了吧,我们这是在立在悬崖边的刀口上啊!” 美妾微点头,轻声道:“我懂了,醉鹿郭家千年世族,他们的民望也许能保得住我们。” “对,”靖安侯望回门口,声音虚浮,“郭家立足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是有本事的。” “可是那沈郎君……” “年少轻狂吧,”靖安侯自我安慰似的说道,“忍一忍,我得忍一忍。” “嗯……”美妾又点点头,这时想起那女童样貌,拢眉道,“我倒是看那个女童,沈郎君对她似乎另眼相待,尤为敬重。” “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女童?”靖安侯随即便道。 “不不不,妾婢的意思是,她到底还是个小童,是有些刁蛮乖张了点,但兴许好好说话,就能哄过来了呢。” 那女童的眼眸和笑意浮现眼前,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寒意生起,摇手作罢:“不用。” “妾婢可以试试……” “你何曾见过我这军师被人在气势上压过一头?”靖安侯问道。 美妾顿住。 “这女童不好对付,也不简单,衣服看着破旧,但气度不凡,如果不是家境好,便是什么名家大儒教出来的。”靖安侯说到这,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不过,沈冽那小子,倒是问起我轻舟圣老的事。” “他问了轻舟圣老什么?” “重宜剿匪。” “轻舟圣老……”美妾低低念着这四字,又道,“沈郎君和轻舟圣老之间的唯一牵系,就是那兄长沈谙了,轻舟圣老本事极高,他若帮着沈谙,加上沈双城不待见沈郎君,到时候沈家那些家业……” “妇人之见!”靖安侯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就满脑子后宅阴斗之事,沈冽有郭家坐镇,有沈老夫人和沈老太爷撑着,还有嫡长子名分摆在那了,他岂会理会这些!” “妾婢不敢!”美妾忙垂首。 靖安侯收回目光,头疼的扶额,撑在案上。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沈冽对他在这件事情上开了口,他得琢磨出些什么才行。 第128章 萍水相逢 耽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石头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清晨雾重,没有落雨,但湿漉异常,天地蒙蒙。 土庙一带的山脚整个起了潮,雾水飘在空中,漫山遍野,黏黏糊糊。河边落花被黏在土里,巡逻的骑兵们路过,马蹄声将它们踩的更深。 东西收拾妥了,连道别都不愿同陶岱卓说一声,一行人便离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里面,马车帘掀着,她看着外边跟在戴豫身后的青云,目光空空的。 在路过一个拐口长坡时,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眸亮了一下,变得清澈明晰。 沈冽坐在一旁,望了她好一阵,开口道:“阿梨,你在想什么。” 夏昭衣笑了,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身旁这个俊秀少年,说道:“如果前边遇上什么村落,我们就先分道吧。” “分道?”沈冽双眉轻皱,“先前你不是说要同我们一起先去塘州,随后再去睦州?” “嗯,但我临时有了其他事,”夏昭衣说道,“昨夜宴席上我表现的有些太唐突,不知道陶岱卓会不会因我的冒犯而怪到你头上,若有的话,以后我再好好赔罪,现在只能先致一声歉了。” 语毕抬手一拱,嫩嫩的小手还没长开,却每次都喜欢一本正经的行着大人的礼,反差看上去特别粉玉可爱。 “不必这么言重和见外,”沈冽道,“如今乱世,你又弱小,有什么事情是让你觉得紧急的非要去做不可的?” 夏昭衣笑了下,没有再回答,转过头来继续望着窗外。 她私心不想再继续跟着他们了,原本同道,是为了有所庇护,因为她这身板着实太小,容易被人欺侮。 可是现在有了另外的主意,这法子要远远胜过和他们同行。 毕竟她惯来闲云野鹤的性子,真的不喜和世家子弟们一起,先不提路上唯恐又有其他事宜相扰,就是那个叫石头的家伙,已经非常讨厌她了。 沈冽望着她的侧脸,动了下唇瓣,但终究一言未语。 本就萍水相逢,他人之事他人定,他便不多加干涉了。 一路深往北去,不远处便见一个村落。 马车在路口停下,夏昭衣下车后同他们道别,干脆利落的牵了青云便转身离开。 戴豫觉得纳闷,看着她小身板拉着长长的牵绳往来处去,叫道:“她这是要去哪啊?” 石头哼道:“去哪都跟我们没关。” 这短短一日的相处功夫下来,石头对她的讨厌早就不是之前那些蛇的阴影那么简单了。 “走吧。”沈冽说道,“继续赶路。” 泥土湿滑,夏昭衣走的悠闲,牵着马儿,小步伐迈的不快。 终于去到之前那拐口长坡时,她看了树上的记号一眼,而后往里边的树林走去。 到了几棵杏树下,夏昭衣开口道:“老佟,支长乐?” 听闻动静躲起来的两个人,听到这声音立马翘头望来。 看到果真是她,老佟一乐,跳下树跑来:“阿梨!” “可以呀,”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偏头笑道,“还真被你们两个人给逃出来了?” “这没出息的,他昨天好几次说要回去呢!”老佟气恼的指向那边弱弱走出来的支长乐。 两个人身上的轻甲都已脱了,可是内衬的衣服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军营的装束。 夏昭衣看着他们这又脏又乱的样子,道:“看来得找几个死人扒衣服下来了。” “啥?” “什么?” 支长乐和老佟同时叫道。 夏昭衣笑了,拉着青云朝前面走去,道:“走吧,去佩封。” 一听到这个地名,身后的两个老兵都傻了眼。 看着小女童瘦弱的背影,老佟忍不住了,上前道:“为什么要去佩封呢,那边不是说灾荒闹的严重,大城都给封了吗?” “去乡野的话,我们不被饿死,也得被饿昏了的人给抓走吃掉吧?”支长乐也跟上去。 “你们两个人是逃兵。”夏昭衣止步回头道,“你们敢去正道上走吗?” 老佟皱眉:“乔装的好……应该没问题吧?” “富庶之地防守严密,路上亦会层层盘查,我们这些流民是不给放过去的。”夏昭衣认真的说道,“从佩封过,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老佟咬牙,心中还是觉得不安,一想到佩封那遍野饿殍和成群流浪的疯子,他就觉得心中打鼓。 “你先前那些人呢?”支长乐问道,“你和他们不是走的好好的吗,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们呢?” 夏昭衣一笑,继续朝前走去,说道:“不是,我跟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 其实最关键的是,到了塘州终归是要分道扬镳的,届时她继续北上,还是要被层层盘查和拦路,并且一个小女童,肯定又会被人盯上。 而身边这两个逃兵,他们人高马大,有他们在,那些觊觎的目光至少会忌讳三分。 而且……从佩封过,她不用绕道江南,可以至少省四十日的路程。 归心似箭,心里的焦灼急切,已经快要将她给撕碎了。 看着她走远,老佟和支长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对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 “跟上啊,”前边的女童头也不回的说道,“至少我能让你们吃饱饭。” 老佟朝她看去,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 昨夜他们惶惑时,这个女童说了一句“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就那样轻描淡写和平静宁和的语气,却似一颗定心丸一样,鬼使神差的就让他们真的去穿过大营了。 现在,她还是这个语气,她说她能让他们吃饱饭。 这乱世里面,还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的吗? 可是,这么一个小个子的女童…… “算了!”支长乐这时忽的说道,“走吧!” 他这样干脆,反倒是让老佟不适应了:“啊?” “她救过我们不是?” 老佟一顿。 “走吧。”支长乐不耐烦的说道,“我们也没得选择了,而且我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刻!” 管他前路几何,是死是活,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第129章 出了逃兵 “什么?走了?!” 靖安侯的声音惊响起来,看着来禀报的手下,略作反应后,不顾还没被美妾和丫鬟整理好的衣裳,推开她们就匆匆往外边走去。 “侯爷!”美妾忙抬脚跟上。 靖安侯大步迈出,朝着昨夜沈冽休憩落脚的地方走去,什么都没落下,除了地上的车辙印和一些零碎的脚印。 “怎么就给走了,你们不拦着的!”靖安侯气急,痛骂身边的护卫。 一个士兵硬着头皮将手里一封信函递上:“侯爷,这是沈郎君留下的。” 靖安侯一把夺了过来。 美妾好奇的凑上去,尚未看全,依稀只见到几行字,就被靖安侯大怒的揉成一团。 美妾暗道不好,侯爷又要发作了。 “废物!废物!”靖安侯抬脚朝身旁几个的护卫踹去,“都是废物!” “报!”一声大喝这时响起。 靖安侯回过头去,面色惊惶的队正开口叫道:“侯爷!有逃兵!” 林校尉大步跟来在队正一旁,不语一言,脸色同样难看。 “逃兵?!”靖安侯瞪大眼睛,“谁!” “共八,八人。”队正垂下头,已不敢看靖安侯的眼睛,“其中四人生死未明,剩余四人已确认于昨夜逃走……” “这还了得了!”靖安侯大怒,伸手一指,“去追!去!把他们的画像和名字给我贴出去!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逃去哪里,能活的了几日!” 这天下最不齿的就是逃兵,世人再怒骂轻视他靖安侯,对逃兵的不齿却只会更剧。 可这一下子逃了八个,他要怎么跟庄孟尧交代,这些兵若犯事被他重罚致死,或派遣出去遇了意外死掉,都好过这样逃走。 兵离则将败,反本其意大祸,是为将之罪,而后必军心动摇,谣言四起,兵不由将。 这下彻底完了,拖累庄孟尧事小,他这零星残存的信守,也要保不住了。 “已派人去追了,”队正说道,“发现之际便速令人去了!” “你也去啊!”靖安侯叫道,又看向一旁的林校尉,“你又愣着做什么!你也去!快马加鞭,告知各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林校尉领命。 看他们走远,靖安侯攥紧手里的纸团,气得发抖。 这一日,两日,三日的,每日都不让他过个好日子! “那几个逃兵是谁管的?”靖安侯看向一旁的护卫,怒道,“把那几个队正都给我抓起来打了,和这几个兵相熟的人也都拉去重罚,一个都不轻饶!我看以后谁还敢逃!” 那边赶来的军师皱眉,上前道:“侯爷,重罚之下,难有心悦诚服,恐更生兵变啊。” “他们敢!”靖安侯高喝,“治兵就要严!逃兵事大,不罚不行,犯事了还不让管教,这军中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完一甩袖,转身走了。 美妾噤若寒蝉,心里哀叹,也跟着转身一并离开。 不多时,土庙前又站了一堆受罚的兵,好些还是昨日被打过的。 不过今天不再是用棍子打了,直接扒了上衣施鞭刑。 ……………… 寿石大城就在前方三里处,渔舟逐水,良田葱翠,两边群山大开,中见沃土,宽阔平坦,丘陵寥寥,高处可见远处耸立的城墙和纷纷涌去的人潮。 夏昭衣牵着青云站在半崖坡,抬眸远眺,可惜目光望不尽天边。 老佟抹着嘴巴上的油腻,走来道:“阿梨,在看什么?” “人。”夏昭衣说道,“我在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这哪能看得清?” 夏昭衣点头:“是啊,看不清的。” 她抬起头望向天色,手指轻轻的捏着。 不是什么好卦。 支长乐背着一筐野味跟来,循着方才夏昭衣的目光看向那边的大城,好奇道:“阿梨,为什么要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笨!”老佟叫道,“如果去的人多,那就说明有人进城了,回来的人多,就说明彻底被封城了呗!”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支长乐还是问夏昭衣,“我们不是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佩封了,走不走寿石都无关紧要了吧。” “这边封城封的厉害,就说明佩封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夏昭衣回头看着支长乐,“如果不是查奸细和瘟疫,只是为了防灾荒,官府通常情况下不会封死城门,他们会放一些零星看上去富裕,并带足了口粮的人进去。而如果连这些人都不给进,甚至将一些本就住在城中的老弱病残赶出来,那么情况就真的可怕了。” 老佟听着发寒,说道:“那咋办?我们还要去佩封吗?” “别怕,佩封也不是死城,”夏昭衣看回到前路,说道,“就去佩封。” “……死城?”支长乐打了个寒颤,不由背紧了身上的竹篓。 ……………… 靖安侯严令之下,传讯兵们快马加鞭,很快就将逃兵之事报给方圆十里的各个关卡,兵营,以及官府。 得闻消息的,不论是官是兵,是勋贵还是闲士,都只想发笑。 有几人甚至当场提笔书信,令这几个传讯兵给陶岱卓带回去。 一来一回,一整日的功夫便没了。 陶岱卓在吃晚饭时收到一一带回来的信件,看了第一封差点没背过气去,第二封直接掀了桌子。 满桌山珍海味咣当碎了一地,一旁的美妾心疼的似割肉般在滴血。 第三封是曹曜的,陶岱卓得知是曹曜的,更是不想看了。 这个曹曜,这个曹曜…… 陶岱卓眼眸变狠,怒声叫道:“不行,我如若这么下去,我迟早要完!我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他看向那边的军师,叫道:“你可有什么办法?!” 军师皱眉,缓了缓,摇头。 他能有什么办法,陶家出了陶岚这么个女人,没有被株连和罢爵,还能被人尊称一声侯爷,就已经是天赐的运数了。 陶岱卓这时却又一拍掌:“有了!” 军师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陶岱卓叫道:“我需要立功!立下大功!现在最大的功就在宋致易身上!他如果真的要反了,我要是有办法将他招降,或者直接带兵将他给灭了,你说谁还敢轻视我,看不起我,或背后阴我?我说不定还能再加一爵!成为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军师:“……” 第130章 要下很久 佩封在寿石西北,于碧山江和洞江的干流分经处。 五百年前爆发了一次大洪灾,死伤几十万百姓,江水疯狂倒灌,吞没了沿江三县,形成了洞清湖。 佩封凭借地势高而幸免于难,逃灾的百姓在此建城,因水土肥沃和江北的广袤平原,佩封逐渐变得繁华。 此次佩封大劫,非因天灾,而是人祸。 西北六州城破,仄阳道未能守住,百万百姓南逃,其中有部分难民渐渐聚拢,打着义军名号形成数支流寇。 佩封有最大的渡口和最丰裕的食物,收纳了数不清的灾民,同时也是流寇心心念念想要啃一口的肥肉。 而朝廷被西北所牵,焦头烂额,未曾留意此处,等反应过来后,佩封已经成了现在的局面。 夏昭衣和老佟还有支长乐,整整走了四天才到佩封境内。 水还有,山还在,但四野已荒凉。 在来之前的短短四日,就见了一百多具尸首,而进入到佩封境内后,那些成群的蚊蝇和扑面而来的恶臭,让支长乐止不住吐了好几次。 夏昭衣选的路非常偏,尽量避开大道,走山路和野径。 但到处都是饿疯了的人,他们也选择来大山古林,挖草根,剥树皮。那些长果子的树,成片成片的被砍的没了样子,破败的横拦在那。还有好些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活活毒死在路边,整个人都发着紫色。 未时天快要下雨,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在一个山坳里的破败茅屋中暂住。 坑坑洼洼的地上升起一堆火,夏昭衣摆了个木架,将他们这几日一直带着的一口锅悬挂上去,并将这些时日喝水用的碗和上了漆的筷子放在里面煮。 老佟和支长乐去外边砍伐树木草枝,爬上茅屋,在顶上铺上,以防漏雨。 弄好后回来,夏昭衣又指向外边,说道:“门槛不够,再垫高些,东南侧的角落凿几个土洞,疏通积水。” 老佟和支长乐爽快的应了,擦了把汗后,转身又去忙活。 半个多时辰后回来,屋子里飘着浓浓的香气,他们馋的不行,洗了手,擦了脸后就在两边坐下,乖巧等开饭。 锅里面煮着蔬菜熬的汤,另一边架着烤鱼和大鸟,上面洒落的香料香草随着金黄色的油而滋滋作响,让他们的口水禁不住咽了一口又一口。 夏昭衣让老佟去盛汤,她将烤鱼从木枝上拿下,利索的分成三份,最小的那一份留给自己,另外两份分给这两个大汉。 “香死我了,太香了!”支长乐忙接过递来的鱼肉。 老佟则小心翼翼的将滚烫的蔬菜汤放在夏昭衣旁边,碗外边有很细小的娟秀字体,写着“夏”字。 老佟的碗上是“佟”,支长乐则是“支”,同碗一样,他们的筷子也都有着记号。 不多时,外边下起了雨,稀里哗啦,倾盆灌下。 夏昭衣手里捧着热汤,抬眸朝外边看去,目光落在那些飞溅起来的雨水上面,发起了呆。 “阿梨?”老佟看着她,轻声叫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嗯?” “想什么呢,”老佟又道,“你这几日吃饭的时候怎么一直在走神呢。” 夏昭衣笑了笑,摇头,没说话。 老佟见她这样,便也不好多问什么,就是觉得,这个小女童的眼睛明明很清澈干净,可是却又复杂难懂,像是藏着太多秘密和心事。 而对于她会的和懂的东西,他和支长乐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和惊讶,到现在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她说什么时候下雨,就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说往哪边走会有大量野菜,就真的在前边出现。 会捕鱼,会捉鸟,会生火架锅,会烤出他们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美味食物。 总之从心到胃,他们是彻底服了她,也早已没有将她当女童来看待。 她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立马去做,因为她让做的都是对的,他们言听计从即可。 吃了一阵,青云在旁边打了个响鼻。 支长乐放下碗道:“我去给青云喂喂草。” “你吃完了吗?”老佟问道。 “吃完了,我不吃了。” “那成,我也吃完了。”老佟说道,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洗碗。 夏昭衣的碗也被收去了,她用一旁的开水拧了帕子,擦过嘴巴后顿了顿,重新看回到门口,而后收了帕子,起身走去,扶着门框站着,看着远山的雨景。 天地间都是雨水砸地的声音,稀里哗啦,掀起巨大的潮雾,笼了川泽,遮了遍野。 夏昭衣眉宇凝重,一直眺望着,不知不觉,肚子上的衣衫已被打湿。 “阿梨,你仔细着凉啊!”老佟叫道。 “这雨要下很久。”夏昭衣开口说道。 “大概多久?”老佟好奇。 “十来日吧。” “十来日?!”老佟傻了,“哪来那么多的雨水给它下呢。” “自然是断断续续,”夏昭衣沉声道,“这些时日不会有放晴的时候了。” 老佟知道夏昭衣一直想要去京城,并且看的出她赶路很急,于是安慰道:“没事,不影响我们行路即可。” “影响的,”夏昭衣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捏紧,说道,“洞江的水位要涨了,不仅影响了我们赶路,很有可能会引发洪涝。” 老佟一愣,也看向了远处。 那边正在喂马草的支长乐也愣住了,转头朝他们看来。 天光渐渐昏暗,远处的山山水水逐一消失,化作极淡的剪影。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回来,说道:“休息吧,接下来的几日怕是不好赶路了。” 老佟点头,轻叹:“嗯。” 睡觉的地方分里外,夏昭衣睡在里边,地上铺着毯子,身上盖着小被子,以杂草为枕。 老佟和支长乐则轮流守在外边,同样也有毯子和被子铺在地上。 而这些褪色的毯子被子,却全都是夏昭衣从干净的尸体上面脱下来的外衣。 她用草药一起将这些衣服放在锅里煮了,再挂在青云后面用六月的太阳烤晒,最后将它们一针针缝起。 “被子”“毯子”上有非常淡的香草气息和阳光的气息,同样,还有老佟和支长乐身上的衣服,也是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 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哪里还会计较些什么呢。 第131章 处理伤口 雨水越来越大,没有一点要停息的意思。 佩封南城外三里处,数千只火把高高燃着,将晦暗的天地映出一片红来。 人群最前面立着一匹大马,马上的将军容貌年轻,二十来岁上下,恼怒又无力的看着前边巨大的泥坑。 因是泥坑,四边雨水拼了命的沿着万千沟壑汩汩下淌,半日不到便积作一个水潭,快要淹没这泥坑里的数千具尸体了。 而这些尸体,本该是被付诸一炬,烧个透彻的。 “将军,回去吧。”一边的近卫打着伞,开口说道。 赵秥眉目凝重,拉紧了手里的缰绳,没有理会。 “将军……”近卫又唤道。 天空这时一道惊雷乍响,将天幕生生辟开。 近卫被吓到,打着伞的手缩了下。 赵秥抬头望向前方山岚上黑黢黢的夜空,心中大骂,拉扯了下缰绳,回头高喝:“走!” 近卫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样打马而回。 但转身后,心中觉得很不安宁,忍不住回眸借着火光再看一眼那个泥坑。 恰逢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坑中那些尸首浮水的面貌,白亮紫电下狰狞畏怖,成片堆积,让纵使经历过沙场鏖战的近卫也不由头皮发麻。 紧随闪电的,是轰隆雷声。 近卫咬牙,心中不是滋味,说不出的无力和悲凉。 一听说赵秥回来,守将便领着几个士兵来找他。 赵秥面色难看,沉着脸在台阶上止步,回头看着他们:“何事?” “刚收到的线报,林耀那只义军后日又要发动进攻,按照我们现在的兵力,这次真的难守了。城中粮草也快不够,军需用品补给快要用空。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有几家人已经疯了,今早将军带兵刚走,六个疯子便上街去放火,还砍杀了两名妇人,”守将沉声道,“将军,这样下去,我们……” “后日不会进攻。”赵秥打断他,“今夜这暴雨,这几日路都不可能会通,还进攻什么。粮草军需我会想办法,人心你去安定,这些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守将垂首:“是末将不够沉稳。” “明日清早天亮后你安排五百人去今日所挖的泥坑旁再挖一坑,”赵秥又道,“一定要尽快,最好天一亮就去。” “在泥坑旁挖坑?”守将不解,“这是为何?” “要你去做你就去。”赵秥冷冷的说道,转身迈上磊磊台阶,朝上边走去。 台阶上下无序的立着六块大石所砌的石墩,一共九处。 九处石墩上各立着石雕的小凉亭,凉亭中间置着火盆,用以照明。 赵秥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边。 守将懊恼的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地方,浑身都提不起劲。 第二日一早,大雨稍歇。 天刚蒙蒙亮,五百多个士兵就出了城,朝昨天的泥坑走去。 一夜没有睡好的赵秥披了件外袍出来,遥遥看着他们动身,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待最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他抬起头看向沉霭霭的天色。 昨夜心中狂躁愤怒,因为这场大雨让他们昨日一整天的付出变为虚有,但同时却也阻挡了林耀他们的进攻。 现在佩封城里的情况,可能连两波都守不住。 这大雨,他甚至已经说不出是好是坏。 可心里却仍是绝望的,虽然,他是最没有资格绝望的那个人。 ………………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接连三日,天地成了汪洋,大量的树木被冲刷下来,让山路变得越发难行。 又越过了一座山,大中午的天空阴沉晦暗,隐隐有又要滂沱之势。 夏昭衣留了青云给老佟看着,她和支长乐去前边探路。半个时辰后回来,支长乐脸色难看,一抓着老佟的胳膊,就差点没有腿软跪跌在地。 老佟赶忙扶着他:“这是怎么了?” 支长乐张着唇瓣,说不出话,干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没事,”夏昭衣过来牵青云,道,“先走吧,前边找到了可以落脚的点,方才遇上了一个伤者,我们先将他安置在那边了。” 老佟点点头,不放心的看着支长乐,问道:“你还行吧?” 支长乐完全说不出话了,拿了自己的水壶猛灌了一口,仍然是摇头。 老佟又看向夏昭衣,想问问怎么了。 夏昭衣神情也不太好看,不过大抵还是平静的,牵着青云已经朝前头走去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老佟骂了声,也跟了上去。 前边的落脚点是个破庙,被夏昭衣和支长乐救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受伤严重,身上有许多爪痕和咬痕,是被猛兽攻击的。 跟以前那样,老佟和支长乐负责生火防漏,夏昭衣去架锅煮水。 待水沸了,夏昭衣出来喊道:“老佟,来帮我。” “来咧!”老佟应道,从屋顶上下来。 夏昭衣指指屋内的温水:“洗手。” 老佟乖乖去洗了,用干净的帕子一抹:“阿梨,要做啥?” “把他衣服撕了,”夏昭衣朝地上的男子看去,说道,“你切记小心些,他伤口化脓,衣裳给黏在肉上了,会很疼。” “成,我会小心的!”老佟走了过去。 伤者发着高烧,夏昭衣在他的额头上盖了块湿冷的帕子。 待老佟将他衣服撕掉后,夏昭衣道:“老佟,你先回避。” “为什么?”老佟下意识道。 “你看这个。”夏昭衣伸手指向伤者的胸口。 胸口的两道爪痕非常深,旁边皮肤都溃烂了,起了许多脓疱,如果再往右偏些,他这条命铁定保不住了。 “我等下要将这些都清理掉,你可能会不适。”夏昭衣说道,“我还要将他的伤口缝起来。” “缝,缝起来?”老佟睁大眼睛,“用啥?针线?” “对,”夏昭衣点头,“你先回避吧。” 语毕,已经垂下头着手开始处理伤口了。 老佟没离开,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夏昭衣的手清理着伤者的伤口。 非常灵活,熟练,甚至觉得赏心悦目。 直到看到夏昭衣将人家数寸深的伤口撕开,从里面挑出脏秽杂草时,他眉头一皱,一阵鸡皮疙瘩疯狂涌起,头皮发麻的站起:“阿梨,我去干活了,有什么你再叫我吧……” 第132章 南北两端 破庙外边的庭院很大很空,中间那铜铸的大炉鼎积满了水,炉鼎外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图腾。 老佟和支长乐在屋顶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树木草枝,再压了许多石头。忙完之后,两人就坐在上边,看着这口炉鼎。 “你今天为啥给吓成了那样?”老佟问道。 支长乐本来忙的都快忘记那个了,闻言又皱起眉头。 “欸?问你话呢。”老佟伸手推他。 支长乐目光一直停在那大炉鼎上,很轻的道:“咱们以前都说人死了,是要去阴曹地府的,是吧?” “啥?” 支长乐收回目光,看着老佟:“老佟,你说阴曹地府是啥样的?白三哥是不是已经到那了?” “你有话说话,问我这么多干什么?”老佟不满的叫道,“问你呢,今天看到啥了啊?” “就看到阴曹地府了呗。” 支长乐面如土色,捡起旁边的石头,朝那大炉鼎扔去。 但是他没扔中,那石头撞在了铜炉上,非常重的一声,带着沉沉的回音。 “成堆成堆的尸体,”支长乐艰难的说道,“他们的脑子……都被挖了。” “什么!?”老佟瞪大了眼睛。 “就是……被挖了,眉骨往上直接被切了,有些切的干净利落,有些切的不整齐……”支长乐压低声音,“我当时吓坏了,阿梨也惊在那边了,我随口问了句是谁干的,阿梨就说,说……” “说啥了?”老佟忙问。 支长乐手脚冰凉,道:“……可能是被蠢货拿去做药引。” 老佟面色瞬息变得惊悚:“我的天啊,这是谁干的!杀千刀啊!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支长乐摇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夏昭衣从门内出来,抬头道:“你们先下来吧。” 老佟苍白着脸点点头,手脚哆嗦的爬了下来,喑哑道:“阿梨,你是不是饿了?” 夏昭衣摇头,问道:“你们会做长矛吗?” “长矛?” “做这个干什么?”支长乐问道。 他还坐在上边,不是不肯下来,而是手脚还在不由自主的发软打颤。 夏昭衣转身走向院中炉鼎,就着巨鼎里的水洗掉手指上的鲜血和药草汁,说道:“山中有猛兽,我们不做好应对措施,有可能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老佟一愣:“猛兽?” “嗯,”夏昭衣回身看着他们,“我出去一趟,你们折几根粗壮的树枝削成长矛,若是不会就尽量往尖了的削,我回来稍微修一修,方便使动就可以。” “你要去哪?”支长乐忙又问道,“屋里头那人怎么样了?” “我包扎好了,他也醒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夏昭衣说道,“先辛苦你们了,记得削的尖一点,我最迟两个时辰回来。” 说完,抬脚往外边走去。 借着昏暗天光,可以看到她身后腰上别着一根类似长鞭的棍子,又或者,是一条类似棍子的长鞭? 总之缠绕成一捆,在她小小的后背上占据着太多空间。 在这之前从来没见她拿出来过,青云后边那两个专属于她的树筐里边,还真是什么都有。 “你快给我下来。”老佟抬起头对支长乐说道,转身进去大堂。 一眼就看到那伤者靠着供奉的香案,身下垫着夏昭衣所用的毯子,上身没穿衣服,眼睛半睁着,目光茫然病弱,看上去像是被痛傻了。 支长乐跟着进来,看到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一愣:“阿梨怎么那么快。” 不仅都给包扎好了,甚至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泥渍都给擦洗掉了,皮肤又黑又皱,一看便知是长年种地的穷人。 支长乐一说,老佟才觉察,呆呆的点了下头:“是好快,这才过去多久。” 想到之前夏昭衣的手法,老佟又道:“阿梨好像什么都会,有个话叫啥?” “啥?” 老佟想起来了,说道:“无所不能。” ……………… 风呼啦啦从林木深处吹来,混杂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夏昭衣鼻下绑着卷了野花香草的布卷,一直缠到耳后,手里拄着一根粗壮的木枝,以破庙为圆心,沿着附近一里的范围走了一圈。 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初始点,她找了个略平坦的泥地,捡了根树枝在上边描画。 用简单线条大概勾勒了下地形,她略作判断,随手拔了地上的杂木,折成一小根一小根,插在了几处位置上。 她蹲着沉思,小小的眉头拧在一起。 这些猛兽平时就凶狠,遇上了活人哪里会放过,而现在,这些猛兽还吃过人。 她自然是不懂人肉的滋味,但师父有说,人肉鲜美,皮薄毛少,吃肉的凶兽们本就以原始贪欲为念,一旦尝过,就会更疯狂的来扑食。 那时师父是教导她要如何在野外一个人生存,如何避开这些凶兽。 毕竟,她一个人被吃掉事小,影响到山脚下所有村落的安宁便是一件天大的事。 夏昭衣轻轻吐了口气,抬头朝深林幽隐处看去。 先前给那伤者包扎时,她无心又占了一卦。 四象具,二难全,背向而行,南北两个极端。 意指忽逢荒凉处,或天清地明,或山穷水尽。 而这关键所在,是绝对会有一个闯入者,此闯入者不祥。 应卦者如何应对这个闯入者,是整个局势的关键。 说直白些,就是双方已成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时,林间的风起的猛了,天色也越来越沉。 夏昭衣仰头看了眼云海卷滚的天空,起身将搁在一旁的木杖捡起,转身离开。 待她走后不久,空中砸下大雨,将还未从雨涝中回缓一口气的大地,又重新肆虐了一番。 万物走避,纷纷寻找可藏身之处,天地除了雨声,和间或响起的雷声,再无其他。 但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清癯修长的身影,却从远处大雨里缓步走来。 竹杖芒鞋,斗笠蓑衣,后背负笈,只是书篓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堆被保护的极好的名贵药草。 他走的不紧不慢,并未因大雨有任何一丝惊慌。 走到一个平坦处时,他停下脚步,垂眸望向不远处的泥地上,那被大雨冲刷的极淡极淡的图纹,是一个地形。 第133章 命可以改 虽然被冲刷的厉害,但尚有一些痕迹留着,线条非常顺畅自然,在几处位置上,还竖插着几根被折断的小木枝。 倒很像是他一个老朋友的习惯。 来人收回目光,抬起头朝前路看去。 斗笠下面的脸微微扬起,是一张并不是很年轻的俊朗容貌。 眼眶有些凹,眼角几丝细纹,眼睑下有一些眼袋,除去这些外,皮肤倒是养的不错,很光滑,唇角的法令纹也不明显。 前边是一个三岔口,另一条路所通向的地方,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一个破庙。 有一点好奇,想要去看看那破庙里此时会有什么人在,不过时间不够,他得赶路。 男人朝前走去,经过那边的“地形”时,特意绕开,没再多看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路。 ……………… 雨水冲天而下,如挂悬瀑。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门内放倒的香案上,一根一根削着长矛。 大堂里散着药香,伴随着沸腾煮开的草药,气味越来越浓。 夏昭衣将火堆的火略略压下,用文火慢煎,而后将另一个火堆上的菜汤盛了一碗,端去到伤者跟前。 老佟见状,说道:“阿梨,要不我来喂吧?” “不用。”夏昭衣道,已经端到了伤者跟前,坐了下来。 火堆烤的暖,木柴在里边滋滋响。 伤者眼睛半阖着,听到走近了的动静,抬眸朝小女童看去。 昏暗光线里,女童的脸蛋非常小,头发盘在脑后,插着一根细木头,额前的碎发有些乱。 “老伯,吃点东西吧。”夏昭衣说道。 “小女娃。”伤者的声音很哑,带着很浓的佩封口音。 “嗯。”夏昭衣应道,用勺子轻轻舀了口菜汤,递到他唇边。 伤者垂眸看着汤药,张开嘴巴喝下。 一勺喂进去,夏昭衣又喂了一勺。 伤者却忽然哭了,抬手抹了把眼泪。 夏昭衣微顿,垂下了手。 伤者越哭越难受,牵扯了身上的伤口,特别的疼,可是又忍不住眼泪,从而使身子因为强忍而颤抖的越发厉害。 用了好久,他才恢复了一些平静,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一直安静的等在旁边,等他缓过来后才舀了汤,重新递到他唇边:“老伯。” 伤者咽下后说道:“小女娃,我自己来吧。” “不用,你力气快用光了,好好躺着吧,”夏昭衣很轻的说道,“还有,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伤者点点头,说道:“阿梨。” 夏昭衣又喂他,伤者更咽着咽下。 十几勺后,小碗见底了。 夏昭衣起身道:“老伯,半个时辰后喝药,会有点苦。” “我不怕苦的。”伤者应道。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走了。 老佟收回目光,一声轻叹,转头看向外边急倒飞漱的大雨,手里面的刀片一下一下削在长矛上,说道:“这乱世,真是杀千刀啊。” “谁活的都不容易。”支长乐看着手里的长矛,说道,“都是命。” 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小女童清脆的声音:“命是可以改的。” 支长乐和老佟回过头去。 夏昭衣站在佛像前边,手里还拿着空碗,抬头看着爬满蛛网落满沙尘的佛像,平静的说道:“山可以移,海可以填,人间也可以被重铸,乱世会结束的。” 老佟看着她削弱的身板,顿了顿,道:“那,是不是说,现在的这个昏君快要当不成皇帝了?” 听到“昏君”二字,支长乐吓得没立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回眸过来一笑,“我一个小女娃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她若不说这话,老佟和支长乐真的差点不将她当女童看了。 定睛过来才觉察,真的是小小的个头,才多大的模样。 过去一阵,老佟没忍住,又道:“那,我们会不会有新皇帝呢,不知道是谁……” 夏昭衣微顿,眉心轻轻拢起,转眸看向大殿外边灰沉沉的天光。 “你不是傻的嘛,阿梨都说了不会知道的,你还偏问。”支长乐说道。 “不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嘛。”老佟回道。 转头却看到女童站在那边,小身影立的笔挺,双手捏着碗,虚望着外边的大雨,神色极为罕见的冰冷。 老佟愣了下,想要喊她,但喊不出声。 支长乐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朝夏昭衣看去。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夏昭衣听的到。 对她而言,其实谁当皇帝都没有差别,她心在山野,四海逍遥,即便人间烘炉,她能救则救,不能救,却也不会投身其中,去无私奉献自己。 可是,谁当皇帝都可以,却唯独不能让那些人。 这天下不能被那些人夺走,不能让他们的铁骑踏遍她所挚爱的这方土地。成王败寇,也决不能让父亲兄长和那些牺牲的将士们,成为这些人笔端下的笑谈,成为他们歌颂盛世时,随口提及的不堪一击的前朝亡徒! 想到这里,夏昭衣就觉得胸口都在狠狠的作痛。 好在,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不管国公府变成什么样,她夏昭衣都不会放过那些人。 前世之殇,今世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阿梨。”支长乐很轻的唤道。 夏昭衣平静的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们,说道:“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失态了,东西已经做好,你们要吃的话可以过来了。” 说完,转身回去火堆旁。 老佟和支长乐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却发现她已经没事人了一样,坐在那边开始准备碗筷。 真的很小,身影几乎被火堆挡住。 一起赶路的这段时间,她表现的太能干了,几乎什么都会。不娇生惯养,不随意使唤人,待人有礼有分寸,从不过问他们的过去,让人觉得大方舒服。 可仔细去看,她终究还是个女童,个头才到他们的肋骨呢。 终究还是乱世的原因吧,将这么小的孩子都变成了这样,一点天真的童趣都没了。 “乱世啊。”老佟轻叹。 ……………… “乱世?哪乱了,”赵秥从行军图上提笔,看着上边的山河,说道,“大雨不能歇的话,我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几个高大魁梧的将士立在桌子四周,看着上边的行军图,每个人都很严肃。 军师何川江抬手捋了把胡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已经乱了,”袁天庆抬起头道,“将军,粮草已经断了,朝廷根本没有派人给我们补给!” “这几条路设防,你们觉得如何?”赵秥如若未闻,笔端又在图上落下,画了个圈。 第134章 修鞋老匠 其实,哪里还有路,行军图上早就一片川泽了。 不说去设防,就是逃跑,唯一可以逃的那条路,这几天被赵秥一直派人去挖坑通水,也快要被连降的大雨变成一条大河了…… 现在,援军没到,粮草用尽,人心哗变。城中百姓坐不住了,昨夜一连发生了几个规模不小的动乱。 暴雨夜色里折磨一宿,跟随赵秥的这些大将精疲力尽,不想再管这些人的死活,纷纷同赵秥请求弃城。 赵秥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从始至终都盯在这张根本已经看烂了的行军图上,对他们的话装聋作哑。 袁天庆没办法,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何川江。 何川江没理会他,淡淡的看着那张行军图。 袁天庆大怒,窝火的一抱拳,负气叫道:“属下告退!” 不等赵秥说话,便转身离开。 怒气冲天的迈过大堂门槛,迎面一个近卫跑来,同他行了一礼,匆匆奔进大堂:“报!将军,南城下来了一个老汉,自称修鞋老匠,此次专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脱离困境!” 赵秥的笔一顿,抬头道:“谁?!” 袁天庆眉毛惊讶扬起,大步回来:“同渡修鞋的那个?” 语罢,抬头朝何川江看去。 这个沉默了一整天的军师终于来了精神,目光也变的晶亮了,直直的望着那名近卫。 “是!”近卫回答,“将军,他还等在外边。” 所有人都看向赵秥。 赵秥反倒是顿住了,看向一旁的何川江:“老师怎么看?” “你怕他是假的?”何川江反问。 赵秥皱眉,说道:“倒是也不至于,那些人没必要多此一举。” 何川江点头:“就算是义军想要特意派一个人来这探听我们的虚实,并放一个暗号通知他们攻城,就这大雨,他们未必吃得消。” “会不会是有点见识,恰好听过这个修鞋老匠传闻的人,专门来骗吃骗喝的?”一旁的朱培问道。 赵秥搁笔,站直说道:“是人是神,总得请到面前来方能知晓。” “是要去请,”何川江一笑,说道,“若他不是,我们不吃亏,而万一真的是,他一定能帮的上我们。” ……………… 天色已经很黑了。 城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影,拄着拐杖,斗笠破败,雨水淹没了他的草鞋,已到膝盖腿了。 他在这里已等了半个时辰,现背对着城门,抬眸眺着灰蒙蒙的远山。 “老汉!”一声叫唤遥遥响起。 来人回过头去。 滂沱大雨里,赵秥亲自跑来了,站在城墙上往下望着。 来人笑了,叫道:“赵大将军,可让我好等啊!” 城门内外都是水,阻力极大,打开城门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 几个城门守卫抛下了一个坚固的大竹筐,赵秥的近卫喊道:“老汉,先委屈你了!” 来人也不在意,笑了笑,蹚着水过去了。 被从竹筐里面拉上去,赵秥带着军师和几个近卫走来,恭敬道:“先生。” 一个拿着伞的近卫赶忙过去,遮在了来人头上。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笑道:“这雨太大,也不知道何时才歇。” “先生,”何川江上前,直接便说道,“先生真是修鞋老匠?” “哈哈哈!”来人朗笑,看向他,“瞧你这打扮,应就是这里的军师了,佩封城外三里处那一个又一个百来米长的大水坑,可是你要挖的?” 何川江微顿,没有说话。 “是我下令挖的,”赵秥说道,脸上神色已没有先前那样恭敬,“先生有何指教吗?” “为何要挖那些?” 赵秥皮笑肉不笑,右掌习惯性的按在腰上的佩刀上,说道:“看来先生是路经过那地了,那么先生是否看到其中有一个大坑,里面全是尸体?” “是有见过,都是难民?” “两千三百二十一具尸体,我本是要一火烧光的,谁料几日前突然来了这场大雨。我第一时间令人将那泥土填回去,但是来不及了,风雨太大,雷声也大,天色又黑,我有不少士兵滑落进坑里,差点就爬不上来了。所以只能暂时回去,第二日再去旁边挖坑。” 来人点头,又疑惑道:“那你又挖坑是?” “雨已经下了一整夜,满满一坑的水,我若不挖坑将那些水引进去,那就由着坑里的水漫出来?”赵秥冷冷的道。 来人失笑:“那将军为何不挖渠,而是要挖坑?挖渠将这些水直接引走,岂不是更妥?你这几日淋着大雨在那边挖坑引水,就没有士兵再落进坑里了?” 赵秥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眉头一皱:“挖渠引走,引哪儿去,引湖里?泡了一夜的两千多具尸首的水,引湖里以后,你敢喝吗,你敢用吗?我为何要烧掉这些尸体,怕的不就是疫症吗?” 眼看来人又要发问,何川江说道:“先生,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来人朝何川江看去。 “你还未说,你是不是同渡修鞋老匠。” 来人摆手,笑道:“这诨名是我气恼我那装模作样的师兄而随意取的,我姓嵇,单名鸿,你们要怎么唤我都行,不过一个称谓。” 说着,先迈开了步子,拄杖朝前边下城楼的石阶走去。 赵秥面色难看,看向自己的军师。 何川江回他一个安抚眼眸,并示意他按捺性子,而后跟上来人。 虽然还未肯定就是那修鞋老匠,可至少能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寻常人。 寻常人谁敢在赵秥面前喋喋不休的问这么多,毕竟赵秥是个将军,是将军,手上就有血,眸子里的杀气,那是鲜血和白骨凝练出来的。 何川江跟上后,随口说道:“原来先生还有师兄。” “呵,说起我这师兄,他的名号你们都该听过才是。”来人笑道。 何川江想要去看他的脸,但现在天色太黑,他整个人又藏在斗笠下,且因着大雨遮了些视线,着实不好看清。 “哦?”何川江道,“敢问先生的师兄是谁?什么名号?” 来人又笑了下,道:“他这些年喜欢四处招摇撞骗,所以名声大了些,他自称轻舟圣老。” 何川江点头,倒是也真的听过,只不过没有接触过,也没有更深层的认识,只知道医术似乎不错。对他这样的谋士而言,反而更觉得面前这位修鞋老匠才是比较厉害的那一位。 “哦,”何川江随口道,“轻舟圣老。” 第135章 交换条件 马车为双驾,踩着水路,从城门往城中而去。 两个士兵在前牵马,行路颠簸,一路水花飞溅。 沿街灯柱上边各挂着两个灯笼,水光将灯火映照,满城辉辉。 但街上很冷清,没什么人。 现在全城戒严,严禁百姓再外出,违者直接斩。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下,近卫掀开车帘:“将军。” 赵秥冷着脸,一步当先,庞大的身子先跨出去。 何川江看向修鞋老匠,抬手做了个请:“先生先请。” 老匠没有推托,起身离开。 四十多个高阶往上,是方砖铺就的宽阔平地,近卫肃容站在四周,见到赵秥后纷纷行礼。 袁天庆和朱培迎上来:“将军!” 何川江暗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袁天庆和朱培微顿,点了下头,对赵秥虚行一礼,往一旁退了。 离开前,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赵秥身后的老翁,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赵秥回头道。 “吃过了,”老匠说道,转头看向那边的袁天庆和朱培,又道,“将军身边之人,都是大才啊。” “你认识他们?” 老匠一笑,拄着竹杖往西边的石栏走去,边道:“将军带人来此平乱,结果自己身陷囹圄,不知道后悔了没?” 赵秥走在他身侧,冷冷的看着前方,说道:“你有话便直说,有计也直言,我没什么后悔的!” “要不是你姓赵,又领着虎奔营,我还真想不到你这般脾气的人会是郑国公府的主力大将之一呢。”老匠笑道。 赵秥已经极力在压制自己的火气了,没有说话。 何川江捋了一下胡子,微垂着头,在旁默不作声。 老匠在石栏前停下,抬眸眺向西方天幕,说道:“白日站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人吗?” “看不见的,”赵秥也抬头看去,道,“离得太远,他们在万善关。” “万善关,”老匠一笑,道,“佩封地势偏高,他们骑马过来需一日,你们过去则要快一些,怎么反倒不过去对付他们?” 赵秥就要说话,被一旁的何川江轻轻按住,暗示他不要开口。 老匠又笑,道:“若是不信我,又何必带我来这?” 何川江微顿,想了想,道:“我们打过,但是对方兵力足,抢的粮食也足,而且每天都有人前去投靠他们。我们没有救济,也承担不起任何一场战败。每次一输,他们士气大涨,我们则反之。而我们赢了,他们的士气不减反涨,会更疯狂的猛扑。” “果然,这军心才是致胜之宝。”老匠说道。 “先生可有令我们摆脱此困局之计?”何川江拱手说道,“我们目前局势被动,除了这支流寇,近来在西北方向又形成了一股势力,前有狼,后有虎,我们不是怕作战,而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便应战。” 老匠没说话,良久,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仅仅只是援军没到,救济没来,就让你们陷入了这个局面?” 何川江脸色微讪,很轻的说道:“是我之过。” “那你们等着就好了,怕什么,”老匠又道,“郑国公那么有钱,还怕送不来援军和救助?迟早都会来的。” “怕的,还是人心啊。”何川江说道,“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城外流寇野心勃勃,京城内斗暗室欺心……可能我们连救济都没有,不过他们一次次的口头敷衍罢了。” 赵秥朝何川江看去,目光冰冷。 何川江余光看到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如今更有连降大雨将我们困囿于此,令我们难以出去觅食,先生,我们现在真的陷入了死局。” 老匠收回目光,手指在竹杖上握紧了些,沉吟半响,道:“我曾在同渡助方一乃连环破敌,此战令我声名鹊起,想必你们也知道。” “是,先生。”何川江说道。 “我不是善人,不会无缘无故助人,”老匠说道,“当时方一乃曾给了我三个承诺,你们打算给我几个?” “承诺?” 何川江皱眉,朝赵秥看去。 赵秥眼带不屑,说道:“还有这种事情吗,那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不能说,”老匠摇头,“你们的承诺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如果你们答应了,我三天就能助你们摆脱困境。若是你们不答应,那我就乖乖的被你们囚禁。毕竟从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困境开始,便没打算再将我放出去了,不是么。” 赵秥冷笑:“你可知我赵秥此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这就算是威胁了?”老匠抬手摘下自己的斗笠,说道,“我还没有提及六夫人,还没有提及令爱十三小姐呢。” 赵秥一顿,随后大怒:“你说什么!” 手里的佩刀就要出鞘,被何川江一把按住:“将军先勿急!” 何川江看向老匠:“先生,你这是要拿女眷来威胁人?” 一路坐马车而来,老匠头上的斗笠蓑衣始终都在,亦丝毫不在意会影响到车厢里的其他两个人。 现在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斗笠摘下,背对着灯火,他生了张非常好看,但已不年轻的脸。 眼角几缕细纹,让他眸中光亮越发沉淀坚毅,眼睛微微含笑,唇角也是,笑意讥诮。 面对着盛怒的赵秥,老匠始终平静,丝毫不觉有任何害怕,开口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将军觉得我在威胁人,我说了句我那不算威胁,并指点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威胁,仅此而已。” 说着,他拍了下斗笠上的雨水,又道:“既然这笔生意买卖做不成了,那你们就把我关起来吧,等你们什么时候想通了,觉得这笔买卖可以做,那就什么时候来找我,不过你们只有三天的时间。” 这件事情,何川江做不了主,看向赵秥。 赵秥怒声说道:“那就关起来吧!来人!” 那边几个近卫上前:“将军!” “请这位老先生下去坐坐,加派人手伺候,给我看紧一点!” “是!” 何川江想要阻拦,但现在这局面着实不好开口,便抿唇作罢。 第136章 准备出发 雨一直在下。 老佟和支长乐轮流值班,坐在大殿门口。 夏昭衣靠坐在另一边的门框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大雨滂沱,满院子打着水花,一直到寅时,天空才渐渐放晴。 老佟打了好几个哈欠,困顿的不行,借着院子里的火光看到大雨渐歇,才有些无聊回过头来,看着对面的小丫头。 小脸蛋恬淡安静,眉宇舒展,双手抄在胸前,倚靠在那边,活像一个小大人。 老佟忽然想到,以他现在的岁数,似乎完全可以当这个小丫头的爹了。 这时,她睫毛微颤,随后便睁开了眼睛。 老佟微愣,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向天空,再看向满院的水,说道:“雨停了。” 声音很清脆,不像是刚睡醒的嘶哑。 “你去那边好好睡一觉吧,”老佟说道,“你在这里容易着凉,身子也熬不住的。” 夏昭衣像是听不到,望着院子,兀自出神。 院子里有几处火堆,特意架在高处,上边遮挡了“棚子”,老佟和支长乐会不时过去添加些柴火,所以现在还在烧着。 风呜咽咽的吹着,外焰明明灭灭,照在水面上,晃动的令人觉得不真实。 这时,远山响起狼嗷,空山里面嘹亮激亢。老佟抖了一下,很轻的说道:“这还真有狼呢。” 夏昭衣微顿,顺手抓起一旁的长矛,起身道:“我去看看。” “啊?”老佟也忙起身,“阿梨,你去哪?” “你在这里守着,”夏昭衣侧头看他,沉声道,“我天亮前就回来,如果这边有任何事情发生,不管来的是野兽还是人,你就按照我们之前所说的,用力拉这根绳子。” 夏昭衣将房檐上垂挂着的绳子递给他。 老佟接了过来,还是觉得不安,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阿梨,你这又是要去哪里,都快天亮了,天亮去不成吗。” 夏昭衣一笑:“不成,因为天亮就要赶路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逗留。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山风很大,夜间森冷。 她离开破庙后,按照白日查探和推算出来的路,徒手爬上了一个山坡。 上边是采风最好的点,她爬了很久到顶,在最高处坐下休息。 碎发被高处的风吹的乱飞,她腰板挺的笔直,冷冷的看着另一边山脚的火光。 很亮很亮,比起破庙那边,这里的火光仿若烧了一整栋房子,而且还在持续变亮和扩大,显然是为了应付刚才那一声狼叫。 从那火光往上看去,跟今日发现那些尸体的地方有路可通,不远不近。 而那火光往下,延目看去,路在渐渐变得平坦,应该是彻底下山的地方。 夏昭衣在心里粗略描了一幅地形,而后收回目光,借着长矛起身回去。 老佟一直在门口眺着,一看到夏昭衣的小身影,忙蹚水跑来:“阿梨!” 夏昭衣点点头,忽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他:“老佟,对不起。” “什么?” “让你为我担心了,”夏昭衣莞尔,“以后你不用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自保。” 说着,将手里的长矛递给他。 老佟接过,说道:“你刚才到底去哪了呢。” “去四处走走呀,山上就是好,停了雨,积水也不会多,都流下去了。”夏昭衣笑道。 “就四处走走?” “天也快亮了。”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薄光微明的天空,而后朝大殿走去,说道:“老佟,你帮我叫醒一下老伯和支长乐吧。” “要出发了吗?”老佟点头,“好!” 他跑进去,很快就叫醒了本就睡的不安稳的两人。 准备收拾东西,却发现夏昭衣还站在门口。 “你们捂好耳朵。”夏昭衣说道。 老佟不解,但还是捂住了耳朵。 看到那边的伤者也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后,夏昭衣才回身,拉住垂挂在门口的绳索,猛的一扯。 绳子牵着房梁和屋檐,又连向院子里的大树,一节一节缠绕着,转折处由木头所作的简单榫卯为轴,最后,火堆下的一块大石头被绳子所带起来的一股巨力强拉了出去,狠狠的撞在了院子中间的铜鼎上。 “嗡”的一声雷霆乍响,传遍整座寺庙的每个角落,也传向了整座空山,并远远带起了回音。 清脆空灵,却也沉重非常,似直接撞在人胸口上,一阵钝痛。 同时,那火堆坍塌,火焰下沉,落在下边一排抹了些许树油的木柴上。 火焰顿时变明,蹿了上去,差点没有烧掉上边用来挡雨的“棚子”。 老佟和支长乐心跳加快,噗通噗通的,被这声巨响给惊了一跳。 夏昭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说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我们收拾整理东西吧。” “为,为什么要……”支长乐指向院子。 先前好像是说,如果遇上了来袭击的野兽就用这一招,绝对管用。 可是现在,却平白无故的就…… 夏昭衣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山上还有多少人活着,我也不知道那些恶人竟然没走远。” 她无意去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无辜落难,惨遭不幸的人飞蛾扑火,去找山脚下面的那些人投靠。 “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些尸体,有些人是活活被切掉颅顶的。”夏昭衣又道。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支长乐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巴,老佟也瞪大了眼睛,脸色又惊又怒。 夏昭衣朝里面走去:“走吧,我们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天也亮了,我们就走。” ……………… “嗡”的巨响,遍山响彻,远山带起回音,甚至恍惚有脚下的地都在颤抖的错觉。 “什么声音!” “发生了什么?” 还在四处放火的几个大汉抬起头,纷纷朝山上看去。 睡在里边的管事也被惊动了,坐起来叫道:“外面怎么回事啊!” “大人,山上忽然传来个巨响,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呢!”一个汉子回答。 “那就派人去看看!”管事的声音尖锐刺耳,“这是找死吗,大晚上的!谁活的不耐烦了!” 骂完才发现,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 管事赶紧又叫道:“不用去看了,不用了!”说着披了衣服爬起,“准备出发,赶紧收拾东西!” 第137章 公平交易 一个时辰,说快很快,说慢也需要耐着性子等待。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门内,困顿的靠在一块,摇摇晃晃。 老佟打着呼噜,衣襟处垂落着一根之前为了打发时间而叼的草。 山上的水流淌下来,经过这一片后,又往更低处流去。 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遥遥望着下边的岔路口,但犹豫不前,不敢过去。 “是那吗?”有人问道。 “应该是,居然还有其他人活着呢……”旁人道。 “我们要不要过去?”一个少女害怕的说道。 几个人低声讨论,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另外一边也有人过来了,不安的看着破庙,其中有一人病的严重,脸色惨白,双唇没有血色。 “要不要过去?”为首的问道。 “刚才那个声音是寺庙里的钟声吗?”有人期盼的问。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活生生的人吧?” “我先前听阿爷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不会就是派来救我们的人呢。”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道。 “那就,过去看看?” …… 这时,一队人已经下去了,前后六人,手里面拄着树杖,走的颠簸。 最高的那个大汉身后插着一把短刀,没有刀鞘,一团草木缠在外面,为了防止在活动的时候伤到自己。 “那边有人!”山上的小姑娘最先看到,伸手指去。 “六个人……活着的。”旁人低声道,看着那把短刀,神情复杂。 “我们要不要也下去呢?” “别……先看看。”其他人都忙道。 那队人消失在岔路口,朝远处隐在山坡林里的破庙走去。 破庙的院子没什么积水,两旁的花木被风雨打的厉害,歪斜斜的在山风里垮着。 院子里还有火,滋滋烧着,他们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张望。 “咚!” 一颗石子不偏不倚,落在了院子中间的炉鼎里,溅起了一串水花。 大家抬起头,一个小女孩坐在远处的大殿屋顶上,抬起手又扔了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又扔进了炉鼎里面。 “有人来了。”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困顿着爬起,朝院子外看去。 “真有人来了。”老佟说着,将衣襟上的野草拿下来,迎了出去。 支长乐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迎出去。 夏昭衣坐在屋顶上没动,又扔了一块石头,转过头去继续看山下的地形。 老佟和支长乐将外边还心怀警惕的人迎入进来,到院子里后,又一颗石子抛来,落在炉鼎里。 水花溅的很高,却不大,没有洒向四周。 大家重抬起头,那女童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炉鼎,目光望着山下,随意抬手,又是一颗石头。 非常准确的,石子又落入了炉鼎的水中,溅起来的水花同样没有乱洒。 寺庙的房梁屋顶要高于寻常房子太多,因而坐在高处的女童,离大院正中这座炉鼎的距离也要更远一些。 这么远的距离,她竟看也不看,便能将石头扔中,众人都觉惊讶。 “走啊,”老佟叫道,“屋子里面特意给你们煮了菜汤,来喝点啊。” 一听说有吃的,大家都收起了心绪,看向老佟的眼睛也变得亮了。 ……………… 远处的人还在远处,大家都很不安,看着那边的路口,犹豫要不要过去。 这种感觉很挠人。 不过很快,就有几个人下定决心,要去看看了。 四个人结伴,身上各带武器,各自留了心眼,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了岔路口。 终于,其他人都忍不住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来,朝那边走去。 好奇,怀疑,警惕,但更多的还是心里面的期待。 大庙里面很吵,近了竟还能听见笑声,好几个人坐在院子旁边的石头上说话,还有人牵了匹马出来,笑声正是那个牵马的人传出来的。 看到马儿,新来的人眼睛都亮了。 能……吃吧? “又有人来了!”老佟回头冲大殿里面叫道,“来个人接一接他们!” 夏昭衣已经从屋顶上下来了,现在正蹲在院子最里面的角落,在地上以树枝作画,边抬头朝院门的来人看去。 从开始至现在,一共来了一十六人,男女老幼皆有。 人多了,会耽误行路,吃饭问题也变得严峻,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她收回目光,在旁边的地上记下了这些新来者。 相比较于老佟对这些人的欢迎,支长乐已经急坏了,脸上的笑容也快僵硬,等又看到这几人来,支长乐干脆扔下这边的东西不管,跑去找夏昭衣。 “阿梨!”支长乐压低声音,急道,“我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呢,如果越来越多怎么办,这里可是在闹饥荒,缺的就是那一口饭啊。” 夏昭衣一笑,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在闹饥荒,可我看到山上到处都是吃的。” 支长乐:“……” 虽然来的路上已经有看到成片成片秃掉的草木,但是越往深山老林里面走,能吃的东西就越多。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夏昭衣看到的,是一堆一堆的食物。 支长乐被她弄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可是人多,上路的话总是不便,最害怕这里面有人会有什么歪念头,而要有人再生病,是不是还要照顾着呢。” “那就照顾着呀,”夏昭衣看着他,笑道,“你生病了,希不希望有人照顾你?”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啊,我们……” 支长乐叹气,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夏昭衣在等他说完,没有等到,于是道:“我刚开始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过来,但是现在看到了这么多人,我倒是有了一个主意。” “嗯?什么主意?” “也许他们可以帮我造船。” “啊?!”支长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阿梨,你在说什么,船?” “我们需要渡江,渡江就需要船。”夏昭衣看回到地上的画上,“他们帮我造船,我帮他们寻找食物,这其实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你觉得呢?” 支长乐还觉得有点怪,可又再一度不知道说什么了。 第138章 一个水坑 如果这些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支长乐只会觉得荒唐,可是是面前这个小女孩说的,他压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看向她树枝下的作画,这才发现,地上竟是一艘船。 这艘船,也太好看了。 支长乐不懂字画,但也能看得出,这地上的一笔一划有多干练,线条顺畅,构图复杂,模样精美,绝不是他们拿着树枝瞎比划出来的能够相比。 同时也看得出,刚才所说的造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她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打算。 “时辰差不多了,”夏昭衣这时说道,抬手在地上一抹,打乱了泥画,起身看向支长乐,“准备一下,我们走吧。” “嗯。”支长乐点头。 前后来了五队,共十六人,加上他们自己,一共二十人。 夏昭衣跟在支长乐后边出去,老佟已牵了马在那等着。 大殿里的人觉察外边的气氛变了,都走了出来,就看到一个面庞干净的小女童立在两个大汉前,笑着看着他们。 “我们要出发了,”小女童说道,“你们是要继续留下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呢。” “你们要去哪里?”人群里面有人问道。 “我要回家,”夏昭衣看向他,道,“我家在京城,要从洞江过,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我想要雇佣你们为我造船。佣金是每天保证一顿肉,三个新鲜的果子,以及想喝几碗是几碗的菜汤。如果你们生病了,我能无偿医治你们,并且跟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能够保护你们不受任何野兽的威胁。” 她说的很流利,没有半点停顿,语气平和,可是话里面的张狂,还是让众人都愣顿在那。 大家看着她,再看向她旁边的老佟和支长乐。 这两个男人虎背熊腰,非常高大,脸上还有几道疤,满手的茧子,一看便知不好惹。可在这小女孩面前,他们却表现的略带有一些服从,很多人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落难的主仆。 对于这种养尊处优出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女娃,她能说出这样的话,除了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什么。 看着众人露出来的犹夷,老佟忍不住微微侧身,在夏昭衣一旁道:“阿梨啊,你说的太直白了,不骗一骗他们,他们会觉得你在吹牛的。” “还会觉得我很浮夸,不切实际吧。”夏昭衣低声应道。 “那你还……” “可我不想骗他们和利用他们,他们有这个权利知道跟着我们是干什么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顿了下,而后轻叹:“哎,随你随你,可人家指不定会拿我们当人贩子看呢……” 之前还觉得她没有孩童该有的童趣,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天真的。 大家还在你看我,我看你,有点没能弄清眼前这古怪的场面。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愿意浪费时间了,抬手一拱,笑着说道:“那成,就此别过。” “走了走了!”老佟忙叫道,求之不得。 支长乐却反倒是有点不甘心了,想到之前看到的那艘船,总心痒痒的真的想要看看阿梨要怎么将这画给活生生的搬出来。 老佟牵着青云。 支长乐背起大殿里面的伤者。 夏昭衣带头走在前边。 几人就要离开院子了。 后边一人忽然叫道:“等等,小女娃!”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 叫她的人是个少女,披头散发,模样憔悴,唇色白戚戚的,说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好像会看病,那你能不能帮忙看看她的病?” 说着,她伸手搀扶住身旁的老妇。 大家都朝老妇看去,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 夏昭衣打量那位老妇,而后摇头:“不能。” “这是为什么?”少女皱眉,“要么,你是在骗我们?” “我治病一定要将人治好,她的病不是我看一次就能好的,如果她愿意跟着我,我能医好她。”夏昭衣回答。 “那,你能不能留下?”少女说道,“如果你能将她治好,让我们都看到,我们就会信服你,也愿意帮你了。” 夏昭衣摇头:“不是帮,是雇佣或交易,你们帮我做事,我也在付给你们报酬,没有谁欠谁。” “可是……” “我跟你们走。”一个男人打断了那个少女,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面容阴沉的说道。 老佟认得他,他是最先来的那一批人,身后还插着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 大家都朝他看去,他站在了支长乐的身边。 “还有人要一起吗?”夏昭衣问道。 跟着这个男人一起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从人群里面走出:“我!” “我也跟着一起去好了……” 其他人渐渐也觉得心动了。 那老妇拄着拐杖,犹豫不安的问道:“小女娃,我要是也想跟着你,你,你要我吗?” 夏昭衣微微一笑:“要的。” 老妇眼眶一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抬手拭泪,缓步出去:“那我跟你走。” “那,那我也跟你吧。”少女说道。 最后一十六人,愿意一起走的有十人,夏昭衣同剩余的人笑了笑,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走远,剩下的人轻叹摇头。 “他们怎么就信了她呢。” “随他们去吧,我才知道这里有个破庙,我们也算是有地方住了,这里应该可以躲几天的吧。”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事,那个高个子,他可是会吃人的啊。” “就算吃,也不是吃我们,管他的呢。” ………… 重新组成的小队,一路往山下走去。 山上的水冲刷下来,让众人行路变得困难。 所幸伤者已不是支长乐一人背着了,由几个男人轮流去背,减轻了一些负担。 夏昭衣走在最前,按照之前所观察的地形,特意避开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火光。 但是在出来之后的山坡外,她脚步忽的一顿,抬头看向远方的大水坑。 老佟拉着青云走在她一旁,也停下脚步,望了过去,讶然道:“那些是……” “是新挖的。”夏昭衣说道。 离得太远,那水坑至少在一里开外,非常大,四周的水流疯狂的朝里面涌去,相信不多时就能填满吧。 第139章 什么麻烦 一路往北,看到不止一个水坑。 极目之远的那处水坑,隐隐可见数具浮尸。 众人心生憷意,皆觉奇怪,人群里面渐渐有了低声议论。 不过所行之路,跟那水坑不是同个方向,带路的女童下了这边的山道之后,就朝着另外一处山道走去了。 低风阵阵,所有人的裤脚凝满泥渍,破旧的鞋子里,双脚早已裹满泥浆。 又行了半个时辰,那少女忍耐不住了,开口叫道:“佟大哥,我们还得走多久,能停下来歇歇吗?” 老佟哪能做得了主,看向夏昭衣:“阿梨……” “走吧。”夏昭衣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老佟只好看向那少女,道:“就,就继续再走一会儿吧?” 少女叹气,走的难受,但还是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山脚,终于得见一个村落,村子榜山,稀稀落落一整片矮房,好些都已被大雨给冲坍圮了。 村前有条漫出去的河道,河道旁的高坡上黏着大把残破的冥纸。 风雨吹垮了村子后边的山坡,几十个棺材也被冲了出来,看棺材成色,埋下去怕是半年都未到。 肉眼可见的,村子里面已没人了。 老佟看向夏昭衣,问道:“我们去那边歇脚吗?” “嗯。”夏昭衣点头,“那边应该有不少现成的柜子和床,那些木头都可以拿来用。” “真的要造船呀?” “不造船,如何渡河,”夏昭衣说道,忽而一笑,看向老佟,“老佟,你以后可有什么安排?” “安排?” “我是要回家的人,此次我们同路不过只是恰好遇上而已,到时候终会分道扬镳,届时你会有什么打算?”夏昭衣问道。 老佟一愣,犹豫在那,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又有什么用。 他抬手挠了下头:“那我……继续去干点苦力?当个挑夫或者家丁打手什么的,也是可以的吧?” “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夏昭衣笑道,“我可以教你怎么削木头,可以教你怎么造船,你若是有天赋,能够触类旁通,就可以学会做点其他东西,那么以后跟支长乐以此为生,不也挺好?” “也是哦!”老佟一喜,“那能学的,还真不少呢!” “这世上能学的东西本来就不少,学无止境嘛!”夏昭衣笑着,朝前边走去。 沿路往下,越见凄凉,村外的庄稼田,几十亩全是杂草。 风带着山上的水珠,凉飕飕的拍来,脚下的泥坑深一个,浅一个,行路非常困难。 进了村子,稍作安排,夏昭衣在这些人里面选了两个高个子,加上支长乐一起,四个人出去寻吃的了。 剩下的人,老佟又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挨家挨户搜找木头。 墨云沉积下来,天地昏黑,河里水流湍急,颜色一派浑浊。 支长乐和那两个大汉在河道旁削木枝,夏昭衣独自沿着秃壁爬上了悬崖,穿过一片山林时,不经意的一眼,她又看见了那边的水坑。 此处山不算多高,因而那边水坑里的斑驳,也算能看得一个大概。 水面漂着浮尸,下面应有更多,这气味,怕是会很难闻了。 夏昭衣忽然就笑了,笑容有些无语和无奈,摇了下头。 最先看到的那个水坑,凭着四周的泥土颜色,可以知道那个水坑是新挖的。根据水坑里的水位,又能判断得出那水坑挖的时间不超过两日。而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下雨,谁会那么闲,淋着大雨挖这么大的坑? 而且,目的很明确,是用来引流,似乎是怕这个大尸坑里的水溢出去。 有组织,有规模,人数不少,答案很明确了,只有军队。 再看这忧国忧民的架势,决计不可能是叛军。 只是这办法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挖一个坑,再挖一个坑,是要将这一片全给挖出坑来么。 不过,这倒也让夏昭衣想起以前几个典故来,比如江淮有个著名的赵神湖,似乎就是五百年前被军队给硬生生挖出来的。 收回目光,夏昭衣看向别处。 这附近应该有城池,或者开阔的高处平地,这样才好驻军。 又也许,继续往上,就或能看到佩封城了。 这样一望,她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马队。 夏昭衣眉心一拢,转身朝另外一边的山头走去,看的好更加真切一些。 的确是一个马队,因为天色昏沉的原因,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手里都举着火把。 马队中间跟着一辆双驾马车,在泥路上颠簸歪斜着。 离得太远,夏昭衣看的模糊,但通过轮廓,依稀可辩这些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而且皆有佩刀。 他们这个时候停了下来,为首的几人四下张望,有一人打马去到车厢外,低头请示。 夏昭衣扶着松树的手微微握紧,紧紧的盯着那辆马车。 而似乎为了回应她的所想,那人骑马离开后,跟前方的人说了什么,紧跟着,他们齐齐掉头,朝村子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夏昭衣抿唇,想了想,转身离开。 ……………… “噗通!” 支长乐的长矛刺向了浑浊的水里。 再拔出来,什么都没。 旁边的两个人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削好的长矛朝水里刺去,同样没有东西。 一连好几下,什么都没有抓到。 支长乐不死心,舔了下唇瓣,紧紧的盯着水面,举着长矛,又要再刺。 这时,一个小身影从那边的高坡灵巧的跳下来,迈过几个泥坑后,捋起袖子,趴在河边朝水里探去。 支长乐和那两个男人捏着长矛看着她。 白嫩的小胳膊在水里面动了几下,很快抓了一条大鱼出来。 鱼有些傻了的样子,像是喝醉了酒,没怎么动弹,乖乖的被她的小手抓着。 “给。”夏昭衣艰难的递过去,毕竟手实在是有些小,很难抓住。 支长乐忙接来,往脚边的鱼篓扔去。 夏昭衣抬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个头要高出她一大截的男人们,开口说道:“我们要有一些麻烦了,是吃饱了行动,还是行动完再填肚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再看向夏昭衣:“什么麻烦?” 第140章 顺水而流 双驾马车,虽然车厢里面非常宽阔,有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可是这也恰恰成为了一个弊端,因为实在太大,小路上面反而不好行走。 车厢颠簸的难受,管事刘腾真要庆幸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绝对会吐个不停。 艰难的掉头之后,往原路行去,可没走一盏茶,带头的那人又过来跟他说,迷路了。 “废物!”刘腾直接坐在车厢里面开骂,“这才走了多远,你们就又看不清路了,不是说对这一带已经熟得闭着眼都能走了吗!” 带头的硬着头皮,说道:“这不天色阴沉,水势又太大,很多路都被冲垮了……” 越往前面走,越觉的不对,四周既眼熟,可又觉陌生,尤其是那边出现的湖,或者是……坑? 而且,四周的山体也似有了变化,且不像是被风雨冲垮的样子。 总之,来之前是没有看到的,极有可能真的走错了路。 “那现在怎么办?又迷路了,你说怎么办?”刘腾骂道。 继续这样颠簸下去,绝对吃不消了,而且眼见这个天势,成片成片飘来的大头乌云,即将又要有暴雨了吧。 “属下不知,”带头的说道,“要不,大人你来做决定吧。” “废物!”刘腾又是怒骂,松开提着车帘的手,说道,“你们看着办吧,我半个时辰内就要下马车,不然你的脑袋也不用留着了。” 沾了雨的车帘垂下,黏糊的手感,让刘腾拿了块干布擦了又擦,心里怒火极盛。 领头的没办法,暗骂了好几声娘,应道:“是。” 马队重新出发,往东走了些,又往北去,掉头向南,而后又朝西。 在这一带迷糊了许久,带头的几人才终于将方向感寻回来一点。 “那边应该是我们来的时候所见的村子了!”一个带头的高兴的说道。 当时远远经过这边,并不想来停脚,想的是加快速度赶路,赶到前边另一个村子里去。 同伴举着火把,幽幽朝左前方照去,看那处的陡坡和河道,似乎是很像。 “那快点走!”同伴叫道。 马队朝斜坡出发,路却越不好行。 几匹马都走不动了,硬是抽着,也不想上去。 带头的几人只好下来,一手拿火把,一手扯缰绳。 另有几人手里拿的是粗壮的树枝,在前面试探水坑深浅。 待到一处倾斜的厉害的土阶,树枝撞上了大片障碍物,堆起来有半人之高。 众人都恼了,一个带头的只好回去车厢旁:“大人,前面的路被堵了,您的马车不好过去。” “挖开!”刘腾想都不想的叫道。 “大人,这……”带头的为难的说道。 刘腾皱眉,掀开前边的帘子,看了眼马车下的湍急水流,说道:“那怎么办?我下去?” “只能……您下来了。” 刘腾抬起头,借着四周火光看向上坡,顿了顿,不耐烦的从车厢里边走出。 车夫也跟着下来,拉了马车,往另外一旁牵去。 “上边就有落脚的地了是不是?”刘腾问道。 他已站在了水里,徒劳的提着自己的裤子。 水没过膝盖,冲下来的泥石,涌入裤子和鞋里,硌得难受。 “对的,大人。”手下答道。 “如若明天从之前那路段出去就能看到先前说的那个落脚之地,你看我怎么对付你们!”刘腾叫道。 现在虽天色昏暗,可时候还尚早,远不到要留下来休息。 一想到又浪费这小半时日,刘腾满肚子的火气。 ……………… “这些东西,就能堵住他们了吗?”支长乐声音很低,问旁边的大汉。 大汉后背背着一把短刀,闻言看了支长乐一眼,同样声音很低:“你还来问我了?” 支长乐继续往下淌的水势里推入石块泥土,说道:“问下而已,不给问啊?” 说着,抬头在黑暗里四下张望:“阿梨不知道去哪了,阿梨呢。” “她刚才往那去了。”大汉指指另外一边。 支长乐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河道。 不对,支长乐蓦然睁大眼睛,直直的望着那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个小身影泡在河里,双手抱着河道旁的一块大石,不知在观望什么。 “这阿梨要干什么啊……”支长乐低声惊道。 大汉双手往水里推了大片的泥块和草木后,也看过去,视力不及支长乐的好,看不见什么。 这时,下边那群人远远的要上来了,手里牵着马,着实费劲。 支长乐看回到那边的河道,忽然发现那小身影不见了。 “阿梨呢!”支长乐轻声叫道。 身旁的大汉没理会,继续推东西,并微微侧着身子,是一个随时可以反手握住身后短刀的姿势。 支长乐看着下边的这伙人,又看向那边的河道,虽然双手一直没有停下,可心里着实焦急。 虽然这些人走的困难,可到底是在前行,短短五十来丈的距离,不多时就能过来了吧。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那些没了颅顶的成片成片的尸体,支长乐连推着石块的双手都觉得发颤。 火光随着他们的前行,越来越近。 大汉从地上爬起,伏低着腰背,说道:“走了。” 支长乐又朝那边的河道看去,心里不安,就要跟着爬起时,那下面忽然传来一声马儿的锐叫。 但见最后边的骏马人立而起,疯了似的挣扎,牵着它的男人忙去稳住它,差点没有被摔飞出去。 前面的马儿也都受到惊吓,马蹄来回踏着,躁动不安。 “发生什么了!”刘腾回头叫道。 那男人还在安抚马儿,来不及回答,就听到更后边传来了车夫的惊叫声。 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被上边的骏马声音所惊,正欲倾身抬头去看,水里却不知道从哪游来一个女童,蓦然钻出水面,伸手利落的翻上马车,抬手就在他大腿上一刺,并趁他吃痛,用力将他推下了水。 速度飞快,一气呵成,快的他压根反抗都顾不上。 噗通一声滚进水里,他终于狼狈的爬起来,耳边却传来马儿的叫声。 他睁大眼睛,看着顺着水势跑走的马车。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的马车,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活生生的抢走了? 第141章 浑水摸鱼 不止是车夫,刘腾和身边的手下,都傻愣愣的看着马车的背影。 缓了缓,刘腾赶紧叫道:“愣着干什么!追啊!追上去!” 那马车上面,可还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车夫捂着自己的大腿朝这边颠簸跑来,看着这些大汉一个个骑马去追,收回目光望向刘腾:“大人,是个女童!” “什么女童?”刘腾皱眉道,“你是说,是个女童抢走了马车?” “对!” “啪!” 刘腾扬起手腕就朝车夫扇了过去:“这深山荒村,哪来的女童!要真是女童,连个女童都能抢走你的马车,那还留你干什么用,干什么用!” ………… 马车在水路上一路狂奔,泥水飞溅。 前路暗沉,狂风大作,但这边的山道出去后,远处终于变得开阔,东边山脚下立着一座十里长亭。 夏昭衣勒马,用腰带里的小木锥子一左一右,同时在两个马臀上面狠狠的一刺,而后飞快跳下马车。 吃痛的马儿大叫着朝山坡下跑去,夏昭衣滚在地上,摸着被磨疼了的胳膊爬起,隐入一旁的丛林里。 大概过去半盏茶的功夫,那些大汉们驾着马追上来了,马蹄踏水,动静极大的朝下坡追去。 待他们离开,夏昭衣才起身,转身朝原路回去。 走了很久,前边传来叫骂声。 “快点!你给我快点!” “磨磨蹭蹭的!快点!” 夏昭衣再一次躲了起来。 刘腾骑在马上,一个大汉在前面牵马。车夫骑在另外一个大汉的马上,因为双骑比较重,那匹马走在最后。 五匹马,七个人,走的已经不算慢了。 随着他们走近,火光也被带来。 夏昭衣看了他们一眼,垂下头,将自己隐匿藏好。 待人远去,又过许久,她才从草丛里面出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刚才这人说话,似乎是京城的口音。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要不要渡河的? 罢了,夏昭衣收回目光,抢别人的东西,到底不得行,何况这些人的东西,就算是送上来的,她也不稀得要。 原路回去,走了良久,从那边的陡坡爬上去后,远远看到一个高大人影朝着下坡和河道张望。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在等我吗?” 支长乐吓了跳,忙回过头来,一见是她,大喜:“阿梨!” “阿嚏!”夏昭衣忽然打了个喷嚏。 “哎呀,你着凉了吧!”支长乐忙过来,“走走走,快回去吧!”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从怀里面摸出湿嗒嗒的帕子,拧干后在小鼻头上一擦,说道:“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让大家不用躲了,生火烧水吧。” “好!”支长乐应道,回头看向身后一直坐在那边的大汉,“你去说一声呗!” 大汉皱了下眉,略有些凶相的眼睛看了支长乐一眼,到底是起身走了。 夏昭衣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边笑道:“你还使唤上人了呢。” “你去哪里啊?”支长乐跟着她。 “捉鱼啊,不然吃什么。” 支长乐一听,下意识伸手揪住她的后襟,夏昭衣的小身板顿时被定在了那边,喉咙还被衣衫给卡了下。 “咳咳……”夏昭衣抬手揉着发痒难受的脖子。 支长乐忙松手:“不行啊阿梨,你病了呢,别吹风了,咱回去吧?” 夏昭衣郁闷的抬头看着他,还在揉脖子:“一点小风寒,病了就病了,熬点鱼汤才暖胃啊。” 说完回头,继续往下面走去。 到了河道旁,她非常熟练的又捋起袖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在水里面捞着。 支长乐无奈,脱下自己的外套叠成一个包袱放在地上,而后也捋起了袖子,学着夏昭衣的样子,在水里面摸着。 夏昭衣很快抱起了一条大鱼,被支长乐给扔进了那边的外套里。 “你那边不行的,很难抓到鱼。”夏昭衣说道,继续在水里捞着。 支长乐一顿,好奇道:“你咋知道的?” “你看水面,”夏昭衣又抱起一条鱼,说道,“听说过浑水摸鱼吗,水越浑浊,鱼越容易晕头转向。而水流流势可以大致判断得出河底地貌,哪里有拐弯,哪里有沟壑和岩洞,或是河石。” 支长乐起了兴致:“还有这说法呢,我以为你运道好,随便捉的。可你胳膊那么短,你咋摸的呢?” “所以,你要是挑对了位置,你可以捉的更多啊。”夏昭衣说道。 “那成!我去挑位置了!”支长乐高兴的爬起。 等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支长乐趴下去后,忍不住又说道:“阿梨,那你今晚对付那些人的,算不算是浑水摸鱼?” “嗯,算的。”夏昭衣点头。 “那你抢走了他们的马车,马车呢?”要是有一辆马车,那日子美的,支长乐都不敢想。 夏昭衣又抱了一条鱼上来,回头道:“扔了,不过那些人应该是可以追的上的吧,只是得要点时间。” 而且,她可以保证的是,那些人不会再掉头来这边的土村落了。 “扔了?”支长乐有些可惜,“要是这辆马车能给我们用,那该有多好?” 夏昭衣一笑:“那马车上面可是有那些‘药引子’的,你敢坐上去吗?” “扔了不就行了嘛,”说到这,支长乐又问道,“对了,阿梨,你刚才在马车上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扔了没?” “没。”夏昭衣摇头。 “我的天,阿梨,你应该扔了的呀,难道真的要看到这些人拿去做‘药引子’吗?”支长乐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夏昭衣又笑了下,双手在河里面来回摸着,淡淡道:“扔了的话,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因为‘药引子’不够,而去继续害别人?毕竟为了这些药引子,他们可不惜远道来此,不顾此地灾情呢。而且,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是有用的,至于那个人用了这些东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恶果只有自己尝了。” 清脆并带着奶音的声音在这样凉飕飕的低风里,听上去似有一些空灵。 支长乐却觉得鸡皮疙瘩起来的更加厉害了。 第142章 小木牌子 马车陷在了泥沼里,两匹马儿拉不动了,被生生拴在那边。 水流冲下来越来越多,马儿变得惊怒狂躁,倒很容易引起人注意。 骑马的男人们终于追了上来,下马后将马车从深陷的泥地里面抬起。 过去好久,刘腾也终于赶来,一下马他便忙不迭去马车上查看那些“宝贝”。 坛子还在,牢牢的绑在马车内壁,可掀开盖子看到从草叶里面滑出的腥物后,他差点没有张口吐出。 “大人,好了。”一个手下跑来说道。 刘腾捂实了盖子,叫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手下顿了下,又问:“大人,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一落,天上猛然一个惊雷,刘腾被吓得一哆嗦,恼怒叫道:“能去哪里,当然是找个先避雨的!” “是!” “鬼天气!”刘腾又唾骂了一口。 骂完一愣,倏然想起出京前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这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一连数个,你挡不住的,你若真想寻这个药引,你往西去也未尝不可。” 大雨,烈风,一连数个,说的,就是现在这况景吧。 当时刘腾只觉得滑稽,东海上飘来的风,怎会在佩封造成雨势,还曾嗤之以鼻过。 “神了,”刘腾低声喃喃,“真的神了,被她说中了。” 雨势来的太快,他们还没有找好避雨的地,大雨就倾盆浇灌了下来。 偌大山河被雨水冲的疮痍,昏暗前路隐约可见城墙,他们立时绕道,冒着风雨也要朝另一处奔去。 ………… 草药煎出许多苦气,漫了一室。 老佟掐着时间在等,待好了之后,将药端去隔壁。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众人靠在墙角,就着火堆取暖。 一人一小碗,每个人都要喝,因只有四个碗,所以先喝完的要将碗放在热水里煮上半盏茶的时间,才能继续使用。 老佟跟他们吩咐完,转身去另一间屋子找青云。 阿梨的被褥和碗筷都放在青云后边的竹筐里,他实在不舍让这小女娃和那些流民共用衣食住行,所以事先没有来取。 碗筷这些装在一个小包袱里,被褥在下面一层,抱被褥出来时,许是山路上绊着的一根枝桠戳入了竹筐,刚好将这被褥给勾住了。 老佟伸手进去扯,手指碰到放在下边的一个小包袱。 “什么东西欸。”老佟摸了摸,好像是许多厚实木片。 勾的太牢了,老佟索性将这袋东西连着被褥一起拿出。 结果哗啦啦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大半出来。 老佟忙俯身去捡,想放回包袱,捡起来后借着外边的幽光才看到,都是小木牌子。 牌子上边刻有姓名,牌子周围边沿各刻有古拙翻覆的花纹。 这花纹样式老佟认识,叫往生嵘,大乾军队里才会有的习惯,也是众人最不愿看到和佩戴的。 这么多…… 老佟心情变得沉重,看着地上这些牌子,是不是阿梨家全族都去参军了? 又捡起一块,上边的字虽不认识,姓氏却不是一个样子。 老佟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压抑揪心,不过他并未让这种疑惑肆意扩张,很快将东西收拾好,按照原样放了回去。 回到屋里,重新呈了碗汤药,他又去往另外一座破茅屋,拍了拍虚掩的门:“阿梨!” 很快就听到女童的声音响起:“进来。” 屋内的火堆光焰较亮,小女童坐在地上,双腿盘着,手里面捏着一根木枝,垂眸望着地上的画沉思。 支长乐和另外两个大汉坐在她两旁,听到老佟进来,都齐齐抬头望着老佟。 老佟吓了跳,皱起眉头:“你们这是干什么的,吓我一跳。” 走过去道:“阿梨,喝药。” 夏昭衣起身接过,又坐了回去,对着药碗吹了两口气,没有急着喝。 因为生病的原因,她鼻头红通通的,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疲惫。 “你们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早点睡觉。”老佟问道。 “我在问他们路,”夏昭衣回答,“快问好了。” 老佟朝地上望去,好奇的在支长乐一旁坐下:“这是。” 支长乐叹气:“我们的必经之处,要么是佩封城,要么,翻过这一片山。” 他伸手指着地上所画的山峦,又道:“但这片山很大,庞义说,我们不可能活着翻过去的。” “庞义是谁啊?” 支长乐看向那边两个大汉。 高个子声音不冷不淡的回答:“是我。” “我叫赵大钱。”另一个大汉回答。 “你那刀不错啊。”老佟道。 高个子面容无波,点了下头。 老佟这才仔细看他,发现火堆里面这样看去,他生得还挺好看,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就是皮肤太黑了些。 但见他不太爱搭理人,老佟便也不多说了,看向小女童:“阿梨,那现在我们怎么走。” 夏昭衣在他们说话时已喝光了汤药,将碗放下,拿手帕擦净嘴巴后,说道:“城中森严,即便我们想要从城里面过,也未必会被放行。” “可是,不是说不能活着翻过这座山吗?”老佟指向地上的画。 “所以我才说快问好了呀,”夏昭衣看向高个子,“应该有水路吧,佩封渡口庞大,水流分支广袤,应该可以借着水路直接去往洞江吧?” “你真要造船?”高个子反问道。 “渡江只能靠船,难不成游过去啊?”支长乐道。 “可是江河肯定发大水了,过不去的,”高个子肃容,“你们真要想过去,至少要一个月后。” 这时天上又电闪雷鸣,大雨从破败的窗棱飞溅进来,风呼呼的,屋内的火堆明暗了数下。 夏昭衣倏然用帕子捂着嘴巴,又打了一个喷嚏,小身板猛烈晃动了下。 缓了缓,她抬起头,面色平静:“不用一个月,十日就够了。” “十日?造船也不够吧?” “造船可以多耽误些时日,”夏昭衣眸色清亮如雪,看着地上的河川,伸手指去,“如果我没猜错,城外这一处应该有一条大河。” 若能造好船,沿着水路的话,去京城的时间兴许能比她所想的还要提前数日。 第143章 挖坟掘墓 夜间为防止猛兽,几个男人轮流值班。 夏昭衣睡觉的被褥被老佟特意用火烤过,为怕有柴火烟气,老佟特意用先前夏昭衣晒烤过的香草来熏烤。 夏昭衣是睡下之前才发现的,小女孩抬手摩挲着被褥,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挡了大半张脸的小面孔,露出了很浅很浅的一抹淡笑。 一直睡到第二日巳时,都没有来人叫她。 她略微收拾了衣冠后出去,天空没有落雨了,男人们已开工,在村子最宽敞的大屋里烤木头。 另一边辟开的旁厅里,老佟和赵大钱在丈量尺寸,见到夏昭衣进来,支长乐忙放下来手里的活跑来:“阿梨,你醒啦。” “嗯。”夏昭衣点头,望向那些搜集来的木头,看起来不太乐观,好多潮的严重。 “吃点东西吗?”老佟也跟过来,“药也在那边煎着了。” “好。”夏昭衣应道,“我自己去就行。” 从大屋里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去那边的屋子,踩着泥坑积水往前走到尽头,她在一个小土坡上立足,举目眺着远处。 清风徐来,空气清新,河水滔滔从脚下大地涌过,水面上飘满杂草木枝。 她单薄的衣衫被风带起,背影削瘦,站的挺拔。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高大的男人抱着木柴走来,背后别着把短刀。 夏昭衣目光未动,始终看着左前方,沉声说道:“庞义,你知道这里离佩封多远吗?” “一个时辰不到的脚程吧,”庞义回答,“这是对我而言。” 夏昭衣点头,没再说话。 “怎么了?”庞义看着这个个头才到他腰肢的小女童。 “挺近的,”夏昭衣回过头来,抬头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驻军在佩封城里的人是谁?” 庞义摇头:“这个不知,不过我知道万善关那边的人是谁。” “万善关?” “阿梨,你知道什么是叛军吗?”庞义问道。 夏昭衣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万善关那边有叛军?” 庞义点了下头,抬眸看向远山,黝黑的面庞轮廓分明,沉声道:“我本来是想去那边投靠的,但这路太不好走了,不是你们,我可能就迷路在山里了。” “那,你赶了多久的路了?” “半个月了。” “赵大钱也是一起的吗?” “嗯。”庞义毫不犹豫的应道,没有半点遮掩。 投靠叛军,是要杀头的,虽然觉得这个女童不简单,但再不简单,也不过一个女童,他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之心,何况这种时候了,也无需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那边看去,很轻的道:“万善关。” “阿梨?”庞义也学着老佟和支长乐那样叫道。 沉默良久,夏昭衣忽然淡淡一笑,说道:“别去投靠,没用的。” “嗯?” “地势不行,前有狼,后有虎,如若没这大雨,这些叛军可能会成气候,但是这雨还要下数日,最后他们能生还者,可能不到两成。” 说着,夏昭衣伸出手。 风忽然变得凛冽了,吹来打在他们身上,她瘦弱的小手摊开着,接住了几细雨丝。 “你看,又要下雨了,”夏昭衣低低道,“这场雨,是天公在续大乾的命数,在拖着这些叛军的脚步呢。” 也不知是幸是哀,可她讶然发现,自己心里面竟半点波澜都没有。 大乾或兴或衰,她全然不在乎了。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城中食物所剩无几,所等的救援迟迟未到,大雨依然不歇。 夜色笼罩下来,漫天漫地只余水声,何川江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他从床上坐起,掌了盏灯后,出来坐在门口望着滔天雨幕发呆。 满城寂静,灯笼或被风吹倒,或被雨打灭,剩下的那些发着幽幽的光,夜色里面,影影绰绰。 待到天明,何川江霍的起身,提着手里的灯,执了把伞,大步朝雨水中走去。 天步府暗厅,水流湍急,淹没膝盖,整个厅牢早就空了,风从铁窗里呜咽打入进来,夹着密集的雨水,将厅牢里原先的腐臭和汗酸冲刷的一干二净。 何川江踩着水,在门口不远处的铁栏前止步:“开门。” 牢卫上前开锁,垂挂的铁链被提起扯走,金属碰撞声尖锐又沉重。 牢里朝内墙侧卧的人影微微动了下,回头望来。 何川江走去,开口叫道:“嵇先生。” 床上的人影头发有些凌乱,夹着几缕灰白,衣衫灰旧,洗的脱色,还有数处补丁。 被人吵醒,嵇鸿有些恼,看清来人后,他从床上撑起,沙哑一笑:“何军师。” “三日了,”何川江看着他,直接道,“嵇先生,你所提的三个承诺,可否先告知何某。” 嵇鸿笑了下,抬手理着自己的衣衫,再略微整理束发,背靠着墙,开口说道:“我倒真没想到,赵秥是个这么硬气的人。” 何川江微微低头,点了点:“是,将军他一直如此。” “你想要知道我要开什么条件,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觉得,你能说得动赵秥吗?” “嵇先生先说,我再思量,如若能够办到,我且可以一试。” 嵇鸿哈哈一笑,道:“那可是很难的,毕竟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便不轻松,而我这个人向来又讲究一个等价交换。” 何川江皱眉,缓了缓,说道:“先生先说。” “哈哈,”嵇鸿朗笑,看着他,点头说道,“好,第一,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据说尸首被埋在后山,你们可能需要多去点人手,因为那些孤坟未立墓碑,你也分不清哪个是新哪个是旧。” “挖坟掘墓,”何川江拢眉,“死了两个多月,这尸首怕是……” “这不算什么,更难闻的是那整个山头,据说那上面现在堆满了尸首,阳光下曝晒那么久,所以你想……”嵇鸿笑着,没有说下去了。 何川江沉了口气,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144章 废棋罢了 第二件事,嵇鸿却不打算说了。 他仍是笑眯眯的,往后靠着,支起一条腿来撑着自己的右前臂,坐姿恣意洒脱,摇了摇头。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着他。 “这第一件事情,若你觉得可以办到,我就立马帮你们。” 何川江一愣,全然捕捉不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那,这第二件和第三件……” “你觉得能够办到第一件吗?”嵇鸿打断他。 第一件倒是不难,比起这一连数日挖了那么多水坑而言,挖个坟而已,轻而易举。 只是,何川江对面前这人总觉得不放心,太过乖张谬妄,性情难琢。 “今晚黄昏之前,林耀的军队可就过来了,你确定还要在这边犹豫吗?”嵇鸿看着他,“你们弹尽粮绝,他们的日子何尝又会好过,且他们地势更低,这雨继续落下去,别说成就什么大业,恐怕要直接被淹死在万善关了。当初这些人聚众起义就是想要活下去,现在自然也会因为想活下去而来这边找你们,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而城中百姓人心不往,我想你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这些叛军过来之后,城内百姓里应外合,冲去将城门给开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正规军,怕才是人人喊打的‘乱军’了。” 何川江没有说话,心情沉重。 “偏偏赵秥生得固执,不肯弃城,甚至还下令全城封禁。如今百姓不得外出,活生生在家里坐牢挨饿,他们心里的怨气有多大,你现在心里就有多怕吧。”嵇鸿说着,又牵唇一笑,“想想,你们千里迢迢赶到这边赈灾,护住了这浩浩城池,没有让城内数十万百姓如乡间荒民那样变作遍野饿殍,结果呢,他们到头来却要勾结叛军来对付你们,心寒么?” 何川江摇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谈不上心寒。” 说着,他抬手揖礼:“先生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如此,重宜的事,你是应了?” 何川江缓缓吐一口气,说道:“重宜剿匪的事非常顺利,那边贼寇被端的所剩无几,因此这事未必就要将军出面,我也可以调配人手或委托友人去那边帮先生找到这具尸首。” “好,”嵇鸿眼眸变亮,“何军师的担当我是信的。” 他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何军师可知道,佩封原有的几支驻军,除了现在和你们虎奔营一起守在城里的大溯军先锋营外,其他的都去哪里了吗?” “西北战线调度。”何川江回道。 嵇鸿爬了起来,抬手将破败的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破木板,衣袖在木板一上拂,手指沾了些雨水后,就在木板上画了起来。 牢房里面的水和厅牢里同高,排水的孔,整个大厅也才一共十四个,每个都很小,三根手指粗细。 何川江站在水里,布衫吸水,漫染上来,半个袖袍都湿了,他看着嵇鸿以手所画的地图,神色困惑。 上面画的,是整个大乾版图。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向嵇鸿,不解的问道。 “佩封,”嵇鸿伸手指去,“从这边的官道往北三里外,是大渡口,这一整片沿岸,如今都被水淹了。这是东边,”嵇鸿的手指头换了方向,“从这里往东,长亭再过五十里,就算是到了寿石的西北境内。现在这里已经空了,这一条路上的三十几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全没人了。而这几个关口,现在都被重军驻守,进不来,也出不去。” 何川江点头,依然困惑:“先生为何说这个?” “进不来,出不去,包括你们,”嵇鸿意味深长的一笑,“城外那么多的大水坑,当初赵秥让你们挖来,是干什么的?” 何川江瞬息明白了,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出不去了,会被以瘟疫的名义强行留下?” “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嵇鸿手指头在佩封附近轻点着,“救援为何迟迟未到,即便朝廷的救援来的缓了,那民间义士的自发捐赠又在哪。要知道,江平生和郭澍是个什么样子的性格,别说暴雨狂风,就算刀山火海,也不会将这么救命的东西耽误上片刻。” 何川江其实对所谓的救援早就不抱希望,但也会猜测各种可能,比如路上遇上什么大雨,或也遇上了流民叛军相拦,从而选择了远路,但嵇鸿这一番话,直接让他心里如钝击般压抑难熬。 他面色依然平静,语声却哑了不少:“应该,不会。” “救援的物品,西北战线比这里更需要,”嵇鸿看着他,“救这里只会张嘴要饭吃,却随时可以选择背叛你们的白眼狼,还是去支援西北漫长的边境战线,让那些战士更好的替自己卖命,替自己保住荣华富贵?你是皇上和朝堂上的王公贵族们,你怎么选?” “可是,郑国公……” “郑国公兜得住?”嵇鸿一口打断何川江,“事实胜于雄辩,何军师,你们的救援可到了?” 说着,嵇鸿摇头,朝佩封千里之外的安江指去:“宋致易反了,整个安江都跟着姓宋了。田大尧也反了,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跟着姓田了。北境早保不住了,北元大军压过云湖和容塘峡,甚至一度攻破了仄阳道……何军师,恕我直言,你觉得这个大乾,还能喘气多久?” “先生莫要胡说!”何川江眉头一皱。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面比我清楚,”嵇鸿轩眉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他垂眸看向地图上面颜色渐渐淡去的佩封城,说道:“既然自己都是颗弃子了,何必凛然大义呢,如今这局势,聪明人的做法,就是及时止损,同时也各取所需。让林耀得到他想得到的地和人,让城里的百姓自主决定去或留,你们也不必在这费力不讨好,白白拖累了自己,赔上性命。弃城,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说到这里,嵇鸿又笑了,手指沿着木板上快要消失不见的轮廓轻轻描画着,说道,“弃城后,你们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毕竟,这城里面的粮仓依然还是空的,那些要吃饭的嘴巴仍旧干巴巴的张着,到时候,该担心自己怎么办的人,就是那个一心想要攻下佩封的人了,你觉得呢。” 嵇鸿抬眸,笑嘻嘻的看着何川江。 第145章 无路可走 嵇鸿的眼眸乌黑且深邃,眸底深处的光亮,让何川江觉得害怕。 良久,何川江很轻的说道:“这,就是先生要用三个承诺来换的办法?” “我是在给你上课,”嵇鸿将草席子盖了回去,抬手抚平草席子上的褶皱,说道,“命很重要,我这是在教你们惜命,很多道理都很浅显,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但知易行难,需要有人点醒方能彻底顿悟。” 他回身在床上坐下,抬头道:“我先前说的,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不是有多难去想,而是有多难说服你们。不然,你还想要我给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还能凭空种出粮食?” 看到何川江神情落寞死灰,嵇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这并不是一盘死局,想要活路,就要有取舍,该争就争,该退也退,赵秥这个人啊,就是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何川江低声说道,“我回去想想。” “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何川江点头,抬手又一虚礼,转身走了。 出了厅牢,何川江捏着伞柄,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立在门口,重又望起雨幕发呆。 天光昏暗,风雨打来,一身清冷。 院中几棵大树挂满残枝,枝桠垂在水面上,搅出圈圈涟漪。 何川江撑伞过去,将几根残枝彻底掰落下来,丢在了水里,而后执伞离去。 嵇鸿已躺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牢房上枯败的木粱,右脚翘在左膝上,脚尖轻快的抖动着。 只是神情却不如形态那么轻松惬意,他捏了捏手指,仔细估算了下这几日的行程时间,而后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安啊。 ………………… 泥石堵路,山木横陈,大雨冲刷出一条宽大的泥河,不绝息的捣毁着沿路一切。 这是来之前最后的希望了,现在终于彻底无望。 江侍郎双手负后,喉间苦涩难当,抬头朝混沌阴沉的天幕看去。 仆从将伞微微后移,轻声道:“大人,走吧。” 江侍郎又立了好一阵,才点头:“走吧。” 马车回去桃山渡下的洛祠,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是流民在领食物。 旁边的兵丁看到江侍郎,纷纷喊道:“江大人。” 流民们回头看来,也跟着喊。 有人带头感谢江侍郎赐食物,随即好些人都跪了下去,感谢朝堂,感谢皇上。 江侍郎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离开,脚步匆匆。 洛祠后院是个三进的大宅,一听说江侍郎回来,众人都忙出来问情况如何。 “进去再议。”江侍郎边走边道。 刚上台阶,就要迈过门槛时,一只橘色的猫忽然“喵”的一声,朝着他扑了过来。 江侍郎受惊,幸好身后仆从眼疾手快,将他及时扶住,这才没出糗。 橘猫对他的挡道表示不满,朝另外一边跑去。 内堂东门传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叫嚷声:“小美!别跑!” “小美!” 年轻女子们叫着,穿过大堂,去追猫去了。 “大人。”仆从轻声叫道。 江侍郎眉心隐现不耐,沉了口气,说道:“走吧。” 进去大堂,江侍郎将所见说完后,整个大堂沉默了下来。 好一阵,从事开口说道:“那,我们要从寿石南边绕过去了?” “这就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了,”随行来的辎重营监军道,“赵将军那边,怕是等不及了。” “你怎么看?”江侍郎看向监军身旁从始至终未说一言的男人。 男人个子中等,面黄肌瘦,是寿石刺史特意派来给他们带路的。 男人抬手抹了把汗,有些紧张的说道:“其他路都行不通了,就这一条了,如果这一条也没办法的话,那,那就只好从南边绕过去了。” 话音刚落,那小橘猫又从另外一边跳了下来,声音非常轻,但碍于身形太胖,还是引起了注意。 堂内众人下意识朝它看去,紧跟着,那些年轻女子们就又叫着,从原先跑出去的那道门追回来了。 “小美!” “站住啊!” …… 诸人神色难看,江侍郎的脸更是阴沉的宛如要发作一般。 “我的猫呢!到底有没有找到!”带着不悦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娇媚少女提着裙子从东门外迈进来,衣衫精致,云鬓高挽,身着一袭芙蓉色的水仙金丝挑线纱裙,偏浓一些的宝金腰带中间,嵌着块清觉进贡的烟波软玉。 随着她迈入进来,发上垂坠的朝阳珠花步摇和耳际的雪兰耳坠一起摇着,将整张面孔衬的越发光华莹白。 她一出现,江侍郎立时从席上起身,满堂的人亦齐齐下跪:“参加公主!” 少女直接追猫去了,正眼都不看这些人一眼。 过去好久,一个年轻女子跑入进来,说道:“公主令你们别跪了,都起来吧!” 说完就又立马跑了。 江侍郎撑地爬起,无力的说道:“郭澍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一个中年男人行礼,回道:“我已提前跟我家老爷说了,让他们不要从这边过,改道南边。” “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江侍郎神色苦闷,“希望他们能快点。” “应该已经进入佩封境内了,老爷昨日的回信,是说分道三路,一路从大道过,一路从山路过,还有一路,来这边和我们会和。”中年男人又说道。 江侍郎点点头,顿了顿,看向先前那男人,肃容道:“既然你对这里熟悉,这些时日你再找自己的同村友人去好好看看和想想,到底还有没有路可以走。” “是,小的遵命。”男人应道。 ……………… 天上的雨势渐渐缓了,越往前面,山坡越是萧条,那些草木花树,被风雨摧打的厉害,所剩无几。 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正推着木板车,沿着桃山渡西北长坡的山道往前面走去。 一个士兵骑马追了上来:“将军!” 为首的男人一勒缰绳。 “刚得到消息,江平生回去了,”士兵快速说道,“他们没有发现我们这条路,据说他们现在计划绕南而行。” 蔺宗齐唇角一勾,笑道:“好,妥了。” 第146章 这些是葱 少女做好食物,边将手在自己的裙袍上擦着,边朝村里的大屋走去。 “吃饭啦!” 清脆的声音一响,正在屋子里面干活的男人们顿时都来劲了,眼眸都跟着大亮。 “开饭了开饭了!” “饿死我了!” 少女在屋里看了圈,找到坐在内屋角落的三个人,笑了下,叫道:“阿梨,老佟,支大哥,吃饭啦。” 屋内的地上全是木屑,女童坐在木屑堆里,手里面拿着一个小铁片和木头。 铁片沿着被削成锥子形状的木头螺旋转折,不费吹灰之力的刻出了一圈圈盘旋着的奇怪纹路。 她刻的专注,旁边两个大男人看的专注,三个人都没发现少女过来了。 “吃饭了呀,”少女穿过大屋正中已经有了初步龙骨的船模,走过去叫道,“阿梨!” 吼得有些大声,角落里的三人终于回神,齐齐抬头。 “吃饭。”少女无奈的说道。 夏昭衣微顿,随后弯唇一笑:“好。” 今天中午吃的,要比之前略微丰盛一些。 夏昭衣昨天带支长乐去采药时抓了两条蛇,用来今天中午加餐,少女不敢碰,更不敢烧,是老妇煮的。 除了蛇,还有许多野生的毛豆和葵菜,甚至还有煮蛋。 众人捧着已刻了自己名字的碗筷,看到夏昭衣进来,都纷纷问她是哪来的。 夏昭衣笑道:“吃了几日的荠菜和鱼,给大家换下口味呀。” “可是这些到底是哪里来的?”赵大钱还在好奇的追问。 “很多人去不了的地方来的,”夏昭衣道,“否则怎么可能会留在那边等我来采呢。” 这片山要远远大于兆云山,夏昭衣攀登上去时,甚至在想这里是不是无人来过,野兽生存的痕迹实在太多,亦是遍布飞鸟巨鹰。 最高的山峰她没有上去,但已足够领悟山入云天,冈峦重叠。 另一侧是直壁山涧,山涧下一汪满溢的大湖,卧于群山环抱中,漫向东数里,直达天边。 这边最主要还是佩封和寿石的交界处的原因,所以保存尚好,而现在佩封的中部和西部,许多大山怕是连树皮和草地都被啃净了吧。 吃完东西,还要继续干活。 夏昭衣休息了半个时辰,就又背起背篓,戴上斗笠,出门觅食了。 支长乐跟着一起去,不过到了昨天的半山坡后,夏昭衣依然让他留下,她自己沿着山壁爬了上去。 支长乐昨天没看清她的身手,今天特意盯着,想要看仔细一点,结果发现好难。 小女童就像是只猴子,在嶙峋山壁上如鱼得水,而且不似寻常人的步伐,她的双脚太快了,快的看不清。 不过极短的时间,她就灵活的爬上这个小悬崖,消失在了视线里。 支长乐摇头,坐了回去,左手拖着腮帮子,百无聊赖。 半个时辰后,天上一个闷雷,人间便又一片雨泽。 支长乐戴好斗笠,坐在高空往下而望,大地雄浑,万物仰天,他胸腔里面无端生起了几许豪情。 就在这时,东北侧山道上传来疾快的奔跑声,脚步凌乱,来者不少。 支长乐忙起身,一时间找不到可避身的地方,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着自己冲撞了过来。 支长乐下意识退开,紧追在这个人影后面的少年却挥着刀子,直接朝支长乐劈来。 支长乐赶紧抽刀,“锃”的一声巨响,两柄金属碰撞在一起,力道巨大。 少年本只想随手将无关的人砍了了事,压根没想到对方身手竟不弱,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头大汉。 逃命的人因为差点撞上支长乐,一把摔在了地上。 其他人的刀子二话不说就砍了过去,逃命的人赶紧往旁边滚去,边抽出佩剑去挡。 少年手里的刀子朝着支长乐又劈了过去,被支长乐再度架住。 少年皱眉,恼怒的收回刀子,一个非常标准俊挺的起招式,随后手脚大开,利落的砍来。 支长乐在兵营的时候,惯使的是长枪,手里面的这把短刀还是庞义的心爱之物,是庞义看他们出去觅食可能遇上野兽才忍痛借的。 支长乐拿在手里根本就用不习惯,现在也只能勉强去挡,好在他下盘稳,步伐矫健,又因力气比较大,所以没有吃亏,一时也招架得住。 只是,这到底是倒了什么霉?! 少年刀法凌厉狠辣,招招逼人,一点都没有要留余地的意思。 支长乐防守都算艰难,根本找不到可以回击的地方。 几个回合下来,支长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忽的腰间一疼,那少年终于寻得破绽,飞身而起,踹在了支长乐腹上,支长乐踉跄摔倒,手里的短刀也飞了出去。 匆忙抬起头,就看到少年手里的大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劈了下来。 支长乐吓傻了,连眼睛都忘记了闭,呆愣愣的睁着。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瘦小人影忽然冲来,撞着举刀的少年,往另外一侧猛的推了出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撞摔在地。 瘦小的人影也摔在了地上,但很快爬起。 看到是个十岁上下的清秀小女童,少年一愣,迅速鲤鱼打挺,举刀再劈。 “啪!” 一道鞭声骤响,同时女童身形一晃,从他的刀下避开,贴着他身侧闪到他背后,手里的长鞭同时缠上他的脚,待少年警觉回身时,自己将自己绊了一跤,非常的重,后脑勺“噗”的磕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的支长乐飞快冲过去,将少年给压在了身下。 但很快,后面随这少年一起来的人,就朝他们杀了过来。 “跑!”夏昭衣对支长乐叫道。 同时一把摘下自己腰上的小荷包,朝身后那些人一甩。 小荷包里面的粉末冲了出来,瞬息在空气里面散开,熟悉又强烈的气味迎面扑来,紧跟着就是眼睛一阵酸痛。 杀手们连刀子都顾不上了,另一只手忙去捂自己的眼睛。 少年从地上爬起后,也被辣的一阵眼泪狂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袖子一抹,眯着眼睛看着已经跑的没影了的人,怒声叫道:“妈的!这些是葱!!” 第147章 无人能料 山道崎岖湿滑,长草遮蔽,见不清路。 天光越见昏暗,一场雷暴大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瘦弱的小手推开长草,稚嫩童音说道:“在这。” 支长乐上前,男人蜷缩在草丛里边,脸色苍白,唇色也失了血,浑身发抖。 “还活着。”支长乐道。 “救吗?”夏昭衣抬头看着支长乐。 “这……要问我吗?”支长乐挠了下后颈,“阿梨,你说了算。” “因为要你背啊,”夏昭衣微笑,“下山又背人,很累的。” 支长乐捋起袖子:“救吧,到底是条人命。” “嗯。”夏昭衣点头。 因为这突发的小意外,这次回去的背篓里面除了一些草药,并没有装多少东西。 伤者靠在支长乐的肩膀上边,随着行路颠簸微微睁开眼睛,视线昏白,看不清东西,耳边却依稀听到男人和女童讨论的声音。 女童说今天收获不好,只能又勉强吃鱼了。 男人问她会做几种做法。 女童将鱼的做法说了数种,声音清脆悦耳,娓娓道来。 男人一直在说好馋,有机会了,要去吃吃看。 女童还聊起了哪里的鱼肥美,哪里盛产什么鱼,天南地北有几家名胜酒家做鱼最重色香味。 伤者昏昏沉沉,暗想自己是得了癔症吧,荒山野岭,佩封穷途之境,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回去后,伤者就陷入了昏睡,但他还不能睡,想起身上的要责,昏睡之时,他也在极力挣扎着要醒来,结果梦魇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睁开眼睛,他浑身都是虚汗,身处一间小茅屋,屋外大雨滂沱。 伤者一把坐起,习惯性去摸自己的佩剑。 “你醒了啊。”少女的声音响起。 伤者警惕的看过去,看到少女的衣着和容貌,稍微放松了下来:“这里是哪。” 少女笑了下,没说话,起身出去了。 过了一阵,木门被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童拿着个编织精致的小竹盘进来,身后跟着高头大汉,手里端着碗药。 伤者容色严肃,浑身戒备。 小女童将斗笠摘了,放在门口,过来将小竹盘放下,竹盘里面放着好些简陋的小木盒和小竹筒,还有小剪子和纱布。 大汉也将手里面的汤药放下,就站在女童身后,紧紧的护着她。 女童开口说道:“你伤得不重,但要赶路还需调养一日,我们都是难民流民,聚在一起才能更好的生存,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对你怎么样。” 伤者抿唇,又问:“这里,是佩封了吗?” “嗯,而且佩封城离这很近。”夏昭衣回答。 伤者看向破木搭成的窗台,屋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风声从缝隙里透入,呜咽作鸣,房梁上有些漏雨,汇成小溪淌落在房子一角,用一只缺了大口子的水缸在接着。 伤者神色愣怔,缓了缓,他撑着自己爬起,对支长乐道:“多谢侠士相救,也多谢小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我得先走了。” “你去不了的,”夏昭衣看着他下床离开,说道,“这场风雨还要很久,水势会一直上涨,你稍微体力不支摔昏在地,就有可能被淹死,没人再救你了。” 伤者一拐一拐到门口,才挪开木栓,狂风就直接将门吹开,拍打了过来,被他及时扶住。 风雨变大了,吹打在他身上,嘴巴不慎吸了口寒气,喉间一痒,便狂咳不止。 支长乐过去将门一把关上,说道:“你出不去的,风雨大着呢,村前的河都快冲出来了。” 伤者终于缓过来了,抬头看着支长乐,沉声问道:“你可知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不知道,”支长乐摇头,“你有什么急事啊?追你的那些人是谁?” 伤者抿唇,顿了顿,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连日大雨,山路大道都被封了,救济物资运不进来,我们是奉江侍郎的命先行赶来同赵将军说一声,想让城中守军和百姓们安心,但是路上忽然遭人拦截和暗杀,一连追了我们数日。我们几人被冲散,或死或伤,我一个人先逃了出来,不想还是被追上了。” “这里容易迷路,”夏昭衣道,“看来这些人对这里的地形是有了解的。” “这么说还真是可恨,”支长乐怒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拦你们?” “不知道,”伤者摇头,“他们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上来直接就杀,为首的那名少年是他们的头儿,刀法一流。” 支长乐回想一来一回的那几招,不由也心有余悸。 他是个当兵的,功夫招式未必熟练,可身法力量到底是兵营里常年训练出来的,在跟那少年对抗时,他一直处于被压制的下风,一点回手的余地都没有,最后如若不是阿梨及时出现,他真怕自己早已成了刀下的枉死鬼。 “你方才说的,佩封城里……是赵将军?”夏昭衣问道。 伤者朝女童看去,点了下头。 “赵,”夏昭衣轻拢眉,“不知是不是郑国公府的人?” “赵秥赵将军,虎奔营。”伤者回答。 夏昭衣一顿:“赵秥?” 伤者愣了下,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听这女童的口气,似是跟赵将军认识,可这么一个女童…… “阿梨?”支长乐也好奇。 夏昭衣微敛,略作平复后说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针对,看得出这些人是知道你们是谁的,你觉得他为什么追杀着你们不放?” 伤者轻皱眉,道:“我不知道。” “你们是去送口信,安抚人心的。”小女童又道。 伤者微愣:“是……想让城里恐慌着?” 夏昭衣坐了回去,轻声说道:“天地不仁,黎民苍生之难连江湖之远的侠客们都不忍坐视,这些人行事凶残,目的恐不简单。” “是那些流寇吗?”支长乐问道。 “不是,”夏昭衣看向伤者,“若是从几日前就开始追杀他们了,不可能是那些流寇的人。从万善关到佩封,再到寿石佩封交界处设伏,这都是要时间的,如果是那些流寇,还要再加上这几日大雨对行路造成的阻碍。一切精心谋算,至少也要在一个月前开始准备,而一个月前,没有人能够知道现在会有这样一场大暴雨,会阻断水路,甚至是陆路的物资运输。” 第148章 你是奸细 “那这些人会是谁?”支长乐更好奇了。 夏昭衣没有回答,神情平静。 风声又大作,号号乎卷雨而来,似要将他们的屋顶都怒掀了去。 伤者朝木门看去,咬牙道:“不管是谁,我现在都要赶快去找赵将军才是。” “你要去我不拦你,这是你的自由,”夏昭衣看着他,“可是你觉得你就这样去了,能撑着一口气走到赵秥跟前,将想说的话说完吗。哪怕你在自己身上留个信物,你的尸体也漂不到他前面。” 伤者眉目紧皱着,眼睛布满血丝。 支长乐心起焦虑担忧,说道:“阿梨,要不我去?”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真的坐不住了。”支长乐又道。 伤者回头看向女童,这才觉得惊讶。 也是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屋内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高大健壮的男人对这瘦小沉静的女童着实太过尊敬,可他称呼的却不是什么小姐或姑娘,是直呼其名。 “你不用去,”夏昭衣终于开口说道,看着支长乐,“你去问问庞义或赵大钱,如果他们愿意去,就让他们去。” “为什么要庞义或赵大钱去?”支长乐不解。 “他们识去佩封的路,你识跟我上山的路,”夏昭衣顿了下,又道,“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不用强行劝服和恳求,这件事情我们便帮到此。” “好,”支长乐点头,“我现在就去问问!” 看着支长乐转身走了,伤者稍稍松了口气,对夏昭衣道:“多谢阿梨姑娘,我需要准备我的信物吗?” “自然需要,”夏昭衣拿过那边的小竹盘,“你过来坐下,我先处理你的伤口。” 打开一个放着药膏的小竹盒时,夏昭衣微微停顿了一下,眉心微不可见的皱起,抬起头看向已经坐回在床上的伤者,唇瓣轻动,但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 刚才听说是赵秥时,她心里面瞬息便掀起了强烈的狂喜,但很快又退却了。 现在,是她长时间被压抑的心痛,又在心里面悄然滋长,她需要再度用自己强大的克制力给压回下去。 真的好想问一问眼前这个伤者关于定国公府的事情,再问一问她的二哥,问一问她的弟弟,问一问,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又怕问出来之后,会听到可怕的答案和真相。 撕开皮肉后的鲜血淋漓也许不会击垮她,但绝对会让她迷茫,让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能走回到京城。 她现在需要的是保持绝对的理智和冷静,解决好眼前的麻烦,让自己坚强的回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 思及此,夏昭衣心下都不由自嘲一笑。 惯来行事不知何为怕字的她,如今真的就是在逃避吧。 庞义和赵大钱听闻此事,庞义只略作思量,便很快答应了。 支长乐奇了:“你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庞义放下手里的活,着手开始收拾东西,边道:“那伙人害你将我的刀子给摔在了地上,那伙人就是我的仇人。” 嘿,这理由倒是新鲜,支长乐不由乐了。 顿了顿,支长乐又道:“不过,前面说不定要发大水了呢。” “佩封当初建城的原因就是因为地势高,所以就算发大水,也不可能这么快。”庞义回道。 东西很快收拾妥了,庞义去伤者所在的茅屋找他们。 夏昭衣还在处理伤口,对他这么快就答应也有一些意外。 伤者将自己要交代的都交代了,拿出一个令牌交给庞义。 庞义接了过来,将他的话重复一遍后,确认无误,便离开了。 风雨依然很大,好些断枝残瓦被吹的漫天皆是。 庞义浑身包的严实,斗笠压得很低,手里握着一根粗壮的长木作手杖,小心的沿着河道高坡往下边走去。 晴天从这里去往佩封,之前所说只需一个时辰,现在的暴风雨着实增强了难度,等他到达佩封城下时,足足用了三个时辰之久。 大雨还在继续,天空彻底暗下,庞义在城楼下面的疾呼终于被城上守卫听到,一只竹筐被抛掷了下来。 上得城墙后,两个守卫检查他的令牌,分不清是真是假。 一个守卫走来,看了眼令牌,皱眉嚷道:“这当然是真的,还用得着多问?” 抬眸看了庞义一眼:“你跟我来吧。” 庞义拿回令牌收好,顾不上休息,擦掉额上已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跟上这个守卫。 但就在要从下城墙之时,守卫忽然脚步一顿,而后猛的回头瞪他:“你在干什么!?你是奸细!” 不待庞义反应过来,守卫手里的长枪直接就朝他刺了过来。 庞义应激性躲避,还是被刺中了小腹。 蓑衣缓解了力道,可依然有剧痛传来,甚至可以感觉得到皮肉破开了一个洞。 庞义怒目瞪他,对方却不给他说话的时间,长枪再度刺了过来。 庞义立马抽出自己身后的短刀去挡,但这着实和螳臂当车无异。 短刀缓解了长枪的冲劲,却根本没办法去做其他,等对方提枪再刺时,他只有被步步逼的后退的份。 其他守卫都闻声赶来,忙问怎么了,话音才落下,就看到那被逼置城墙边的高大身影一晃,随后就跌落了下去。 “发生什么了?!” “怎么回事?” …… 守卫们都赶到城墙边往下面看去,城墙太高,黑灯瞎火,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黑暗里面只觉得有一细火花闪过,而后一片归于寂静,只余大雨声响还在不停,天地嘈杂。 ……………… 帐篷里灯火通明,少年坐在行军床上,一声不吭。 军医在他脑后上药,非常大的一个血包,看着都疼。 上好药后,军医起身跟他叮嘱要注意的,少年始终沉默,神情冷峻,军医说完以后告退,少年也跟着起身,大步走出帐篷。 “现在怎么样了,情况如何。”少年沉声问道。 旁边的守卫恭敬行礼:“少爷,还没有找到那些人。” 李骁皱起眉头,抬头看着远处的溪流,顿了顿,说道:“有任何消息都第一时间告诉我,哪怕我已入睡了,明白?” “是!” “蔺宗齐他们到了之后,也过来同我说一声。”李骁又说道,而后转身回了大帐。 后脑勺上疼痛异常,他从来不会喊痛,只会记下这些痛,然后会加倍奉还回去。 可是现在,他根本就没看清那小女孩的模样,除了隐约记得眉目清秀之外,具体的容貌都画不出来。 至于那个中年大汉,更是生得一张寻常于众的路人面孔。 李骁从未觉得自己吃过这样子的亏,从未。 第149章 大厦将倾 墨云如泼,夜色沉寂,像是一块大布,能遮挡天地间的所有。 有人悄然从佩封城城门往城中去,潜入天步府,隐入独一人的牢厅。 有人在大雨中艰难前行,推着辎重的车子被大石头紧紧绑缚压牢,恐被大风吹走。 有人立在山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巍峨城墙,满腹雄心,想要将这座迎送了五百年风雨的古城一举拿下。 有人在大帐里被后脑疼的难以入眠,坐起恼怒自己身手还缺火候,疏于勤练,下盘不稳。 古山之外,灯火隐隐,村道里面挂着灯笼,方便起夜的人出行无阻。 有人正从外边山野而来,马蹄踏着乡间泥泞,穿过没几户人家了的小村,在桃山渡下的洛祠前停下。 石头跳下马车,回身道:“少爷,到了。” 车帘被从里边掀开,丰神俊秀的墨衣少年郎一下马车,身边骑马的大汉们便都同时下马。 门前守卫不识他们,但见这般模样,便知来者不凡,迎上前问道:“你们找谁?” “老太爷让我们来的,”石头拿出封信函递去,“我们老太爷叫郭澍。” “原来是沈少爷,”守卫说道,“失敬了,还请稍等。” 守卫拿了信函跑去里边,江侍郎已睡了,肖从事看了信,确认是郭澍亲笔,起身道:“我且一同去迎。” 夜色实在太深,肖从事出来后一番寒暄,便将来人领入进来。 事先已得知他们要来的消息,所以厢房都有准备,肖从事将他们领去安置。 因夜深人静,到后院后,他们脚步既轻且慢,从穿堂走过时,少年开口问道:“江大人睡了吗?” “快子时六刻了,自然是睡了。”肖从事说道。 “佩封情况呢,现在如何?” 肖从事轻叹:“还能如何,官道被泥石封路,能走的山路也全被堵死了,深山里边更还有走山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 沈冽眉宇轻皱,顿了下,点头:“好,多谢肖从事。” 入了厢房,安置下来,石头将东西都整理收拾妥当,走来说道:“少爷,你是要睡,还是再看会书?” 沈冽不作声响,立在窗边,屋内几盏烛火将他修长清影倒映窗上,良久不动。 “少爷?” “让章孟和戴豫去看看吧。”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清沉。 石头一顿,随即很快点头:“是,我这就去。” 看着石头离开,沈冽的眉心又轻轻拢起。 他抬起一只手推开窗户,风雨瞬息吹入进来,一片清寒。 继定国公府后,郑国公府也被人盯上了,但是这一次恐没那么容易,原因无他,大厦将倾,李氏政权自己就要站不住了。 沈冽唇角一勾,笑意讥诮,极淡极淡。 ……………… 夏昭衣很早就起来了。 鲜少做梦的她,昨夜做了个噩梦,梦回两年前的容塘峡,只是被在茫茫雪地上活活拖磨至死的人不是她,而是二哥。 同样一个梦,反反复复的做,像是纠缠不休的鬼魅,将她生生逼出一身冷汗。 清晨的雨很小,她站在村前,看着远处翻涌的大河,心神不宁,不知如何起卦,横竖去算,都是大凶。 “阿梨,你怎么这么早?”老佟抱着好多木头经过,走来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早。” “你脸色怎么了?”老佟见她神色不好,关心的说道。 “没什么,昨夜做了个噩梦,”夏昭衣说道,“老佟,你也起来这么早。” “是啊,”老佟一笑,拍了下手里的木头,“这不,能多弄一些就快一些,好早点出发嘛。” 夏昭衣弯唇,很浅的一抹笑:“那你去忙吧,我今天多找点好吃的回来。” 老佟知道她性格喜静,不爱被人打搅,便点头:“嗯,那我走啦。”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收回目光,重新望回河道,却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更远处的河岸。 夏昭衣一惊,高声叫道:“老佟!” 随后一步跃下山坡,拔腿狂奔。 老佟闻声跑出来,到了村前就只来得及看到小女童大步疾跑的背影,他还没弄清状况,但第一反应也是追着过来。 庞义手里握着树枝,快要站不住了,在河岸旁边强撑着自己高大的身影,再度艰难迈出一步。 远远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庞义抬起头,昏暗的晨曦里,女童一袭素色寡淡的布衣,正朝自己飞奔而来。 庞义长长松了口气,意志终于要耗尽,眼皮子也开始沉重。 手里握着的粗壮树枝一斜,彻底脱力,他庞大的身子也往前直直倒去。但在摔入水中之前,被一个瘦弱身影急速奔来,伸手托住,避免了被岸边那些碎木桩所扎。 “庞义!”老佟紧跟在后,忙扶住他,“庞义?!” 夏昭衣看到他腹上的伤口,抬头叫道:“抱他回去!不要用背,我去喊人过来和你轮流交替!” 老佟点头,咬着一口牙,将他打横抱起。 夏昭衣转身便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闻声围来,但被支长乐挡在门外。 庞义躺在床上,彻底陷入昏睡,脸色惨白,浑身冰冷。 腹上的伤口不算多深,而且被他自己撕了衣角捂在外边粗略止血过,但是泡了一整夜的雨水,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赵大钱在旁边急疯了,眼眶通红。 老佟帮忙递东西,端温水,用温帕子替他擦拭手脚。 女童面无表情,近乎冷漠的在处理伤口,并不时用热煎的草药捣碎了,稍微冷却变温之后,敷在他的几个穴道外,待草药凉下来,就又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伤,”赵大钱很轻的问道,“是不慎摔倒了,被地上那些碎木扎破的吗?” “像是长枪。”老佟说道。 “长枪?” 老佟点了下头。 其他伤口他未必能认得出来,但是长枪所造成的,对于他这个用了好几年长枪的士兵来说,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那就是……他碰上什么人了吧?”赵大钱喃喃道。 夏昭衣这时起身,微微退开,说道:“你们把他翻过来,轻一些。” “嗯。” 老佟点头,和赵大钱一起将庞义翻了个身。 “把他裤子脱了,要露出屁股。”夏昭衣又说道。 老佟一顿,回头看着她:“脱,裤子?” 第150章 刀子快些 “嗯,”夏昭衣点头,“快点。” 老佟没办法,只好将庞义的裤子扒了,露出了半个屁股,因为泡了水的原因,皮肤惨白惨白的。 他对这些倒不讲究,毕竟一把岁数的人了,而且军营里面也经常帮忙给别人的屁股敷个药,还总是一大群大老爷们一起下河洗澡呢。 但眼前这个女孩,到底是个姑娘,老佟总觉得对她不是很好。 旁边的赵大钱也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过看到小女孩这么自若淡然,他便也不说什么。 夏昭衣在温水里面倒了些药粉,让老佟用巾帕擦一下庞义的背部,她则转身去另一边鼓捣药膏。 “哎呀!”老佟擦了两遍后叫道,“阿梨,整一块都肿了。” 夏昭衣闻言微顿,说道:“整一块是多大范围,仅仅是臀部,还是腰背也有?” “背上比较严重,屁股这也有。” 夏昭衣点头,说道:“那就是从高处摔落下来的。” “高处?” “联系腹上伤口来看的话,可能是城墙。”夏昭衣又道。 老佟愣了,朝庞义的腰背看去:“佩封城?” 赵大钱怒了:“这是为什么?” 夏昭衣垂眸,继续处理手里面的药膏,小手在里边翻搅着糊状,淡淡道:“我说的也仅仅只是可能,等他醒来了问吧,你们把毯子给他盖上,包的严实一些,继续用温水擦拭他手脚,他身子失温,不能再冻到。” “好!”老佟点头。 待药膏弄好,夏昭衣让赵大钱和老佟替庞义抹上,她则转身去外面煎药。 出来时,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已经散了,支长乐也离开了,小雨滴滴答答落着,很是清冷。 夏昭衣停下脚步,转眸朝佩封城所在的天边看去,目光悠远。 良久,她收回视线,沉默的摇了下头,抬脚走向前边的木屋。 ……………… 迅疾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宁静,高大骏马在洛祠后山门口人立而起。 戴豫从马上跃下,将缰绳往一旁的树上一拴,对门口守卫叫道:“帮我看着!” 说完便大步跑了进去。 沈冽没睡多久,早早起了,洗漱完毕后饮了茶,便在屋内安静等着。 戴豫匆匆赶来,迈过门槛后便急急说道:“少爷!真有一条路是避开高山,且远洞江的,路不好走,但不受暴雨影响,而且离此地不到二十里!” 沈冽起身抓起一旁的佩剑,沉声说道:“走!” 江侍郎同样起的早,坐在书房里边,正在看铺开的舆图。 手下来报说沈郎君来了,江侍郎亲自迎了出去。 少年郎身材清瘦高大,乌发束髻,配以白玉冠,一身墨紫色短打劲装,衣上暗金香纹为边,淡不可见,是极为华贵的竹州云帛,整个人爽朗清举,英气勃发,抬眸望来时,眉眼中的淡漠疏狂,像极了他的二舅,江州刺史郭兆海。 “江侍郎,”沈冽抬手揖礼,“我找到去佩封的路了,你下令准备一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江侍郎正要开口寒暄,闻言一喜:“贤侄是说,找到去佩封的路了?” “是,我来时一路打听,最后从几个猎户口中听闻有此路,昨夜已派亲随前去寻过,找到了,”沈冽语速略快,说着又一揖礼,“时不我待,大人最好快些。” 江侍郎自然明白这个事情有多紧急,立即下令手下做准备,运筹各方。 死寂了数日的洛祠后宅变得热闹,人员来回跑动,收拾整理东西。 同时,两匹骏马朝洛祠南边校场旁奔去,很快,近千个军营大帐前便响起隆隆大鼓声,振聋发聩。 沈冽没有等他们,让戴豫和石头留下为大军领路,他则带着杜轩和冯泽先行。 “驾!” 清越声音喝响,少年纵马,挺拔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风小雨的桃山渡后山泥路上。 此时佩封,雨势却又变大了,并且都集中在中西部,佩封大城反而略微好一些。 烈风吹来远处雨云,大片大片的雨水,倾倒在这十方浩浩汪洋之上。 万善关天云翻浪,雷暴风动,大水早就冲毁了堤坝和关卡,吞没掉了没能及时带走的粮食和瘦马,以及跟在军队最后的人。 林耀心中郁结,他立在山岗上,脚下的土地大片斑驳,近似荒土,饥饿的人将这里的草皮都快要啃食光了。 他望着远处极淡极淡的城楼,强烈涌动的渴望,让心里面的不得志变作了滔天怒意,越想越觉得胸闷狂躁。 这一连数日的大雨真的始料未及,将他们的步伐生生钉住,本想一路高歌,拿下佩封,进军寿石,像一把锐利锋刃,直入大乾最富庶的江南鱼米之地,然后在最短的时间迅速建国封号,形成政权,与大乾相抗。 但人算怎敌天意,美梦还没做完,就直接被一场滂沱不歇的大雨给兜头浇下。 “将军!”马闻泽叫道,从山坡下一跃迈上,抱拳道,“启禀将军,都准备妥了。” 林耀目光未动,看着远处,问道:“多少人?” “选出了三千多个,都为年迈和身有残疾,已带去隐蔽处了,其他人不会发现。” 林耀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 马闻泽观察他的神色,又道:“将军,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嗯,”林耀淡淡的应了声,眼眸微眯,沉声道,“杀吧,刀子快一点,给他们个痛快。” “是!”马闻泽领命。 风声呼号,高山连绵起伏,冰冷的半山崖坡外,倾盆如注的雨水忽从白练瀑布变为一条长长的血河,颜彩浓郁,从山上冲刷而下。 随后,一具一具失了生命的躯体被抛掷下来,轻飘飘的,大雨里面好似缝制的布娃娃,跌入满溢的溪涧,渐渐于大水中叠出一座小山丘来。 天上电闪雷鸣,云层积压,冻骨的寒风刮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朝荒寂无人的更远处吹去。 士兵们在瓢泼雨势里直接以雨浇刀,擦过之后入鞘,归队离开,回去复命。 有人神情冷漠,有人神情凝重,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悲愤哀戚。 但乱世,别人死,好过自己死。 第151章 心有不甘 西城一片阒寂,只余风雨怒号,城防建设上,遥遥可以看到远处大雨里面的民兵正在布置工事。 一袋一袋黄土堆砌起来,隔着浩大雨势,像一条土龙,绵长望不到边际,横栏在天边,明目张胆。 赵秥自昨夜守卫来报后就带人赶来了,他现在站在城墙上,大掌握着别在腰上的刀柄,目光冰冷,神情紧绷。 看不到对方的主力,自天光照亮后,便只看到这些民兵一直在监军的鞭子下劳累。 除了这条长坝,更远处隐隐还有几座云梯车和钩撞车,风雨里不动如山。 身后十丈外的城楼下,一个高大身影大步走来,站岗的守卫们纷纷尊称。 陶因鹤走到赵秥身旁:“将军,我去查了,的确仅只剩下最后两石粮食,开仓放出去吗?” 赵秥没有说话,似听不到。 陶因鹤皱眉,忍不住又道:“就算开仓放粮,两石也只勉强熬过今日,明日后日便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可是再不开仓,恐将士们也要撑不下去,将军,身体撑不住事小,怕的,是军心也撑不住了。” 这话,令赵秥一下收紧大掌,握着刀柄的手心都疼了:“所以,你的意思,也是要弃城了?” 陶因鹤微顿,忽的后退一步,跪下来抱拳说道:“将军,我一直与袁天庆朱培意见相左,我是支持守城的,可是当下我们也许真的别无选择了……带着两石粮食离开佩封,做路上之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当能舍能取,毕竟现如今,连军师也建议弃城了,军师的话,可曾偏过?将军,不问其他……我就问你,你饿吗?” 苍风长浮,赵秥面色苍白,额前凌乱碎发被风打的乱舞,拂过干燥裂开的失血唇瓣。 他怎么会不饿,三日只喝了一碗稀粥,且夜不能寐,自来这佩封守城后,他的形容已经彻底削瘦,裤腰带都能剪掉三分之一了。 “真的办不到了啊将军,除了弃城,我们别无他法。” 赵秥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紧咬牙关。 他们说的他何尝不懂,可是他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不战而屈兵,他觉得自己简直窝囊到了极致。 哪怕如今活着离开,日后戎马一生,回顾今日,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这世上最难当的,果真是“饥饿”二字,一日一日的绝望困境,能够磨灭任何人的心性与傲气。 袁天庆动摇了。 朱培动摇了。 连他最信任的军师也动摇了。 而他在苦苦盼着天降援兵之时,何尝没有动摇过。 陶因鹤看向城外的建筑工事,心情沉重:“将军,他们甚至都可以不用打来。” 赵秥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再睁开眼,神情变得严峻冷鸷,沉声道:“再等半日,四个时辰后,如若再无任何消息,便……” 陶因鹤眼眸都亮了,期盼的看着他。 赵秥艰难的说道:“便走吧。” 陶因鹤大喜:“是!” 看着陶因鹤转身离开,赵秥胸中一口闷气化作强烈暴戾,他抬手一拳,重重的砸在了身前瞭望口的城垛上,力道极重,鲜血狂涌。 ……………… 庞义没睡多久,睁开眼睛醒来,短暂的混沌后,想要撑起身子,被床边正在做木头的老佟一把上来按住:“你别动!” 庞义疼得不行,浑身骨头如似散架,侧头看着老佟,顿了顿,说道:“看来我活下来了。” “你别动啊,”老佟在旁边坐回下去,“那你可不是活下来了,阿梨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下来的。” 语气里面的神气,让庞义斜了他一眼。 “你咋回事啊?”老佟继续削木头,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阿梨人呢。”庞义反问。 “带支长乐去找吃的了。” 庞义点头:“那等阿梨回来再说吧,她回来肯定还会问,我没力气多说一遍。” “你躺着吧,”老佟朝他看了看,“我手头上的这几个忙完,我就给你弄吃的去,你身上的药膏也得换,我等下找赵大钱来一起帮忙。” “嗯。”庞义应了声,躺了回去。 夏昭衣今天回来比往日都要早,身后的背篓装满了东西,支长乐装的更多,满满当当。 东西交由支长乐带去煮饭熬药的小屋,夏昭衣直接朝庞义所在的屋子快步走去。 见她推门进来,老佟一喜:“阿梨,你回来啦。” 庞义也忙看过来。 “嗯。” 女童面色淡漠,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朝床边走去,伸手把住庞义的手腕,说道:“庞义,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的不要多说。” 她的语气略快,神色太严肃,明明是个女童,让庞义却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庞义点头:“好。” 夏昭衣号了下脉,确认没事后,放下他的手,说道:“你可是从城门上被人用长枪刺下来的?” “是。” “他们放你上去又刺你下来,为何?” 庞义皱眉:“他们起先是同意我去见赵秥的,我跟着其中一个人离开,那人未出几步忽然回头无缘无故骂我是奸细,紧跟着就开始攻击我。” “一点说话的余地都不给你吗?” “是,”庞义回忆,“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直接被刺下去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其他守卫都才赶来,我怀疑这个人有问题。” “如何去佩封城,你跟我大概说下。” 老佟在旁一愣,朝女童看去:“阿梨,你这意思是……” 庞义也愣了:“你要去?” “嗯。”夏昭衣点头,“食物都备好了,够大家吃两日,草药也都齐了,我在与不在,你们安心造船,我最迟明天早上回来。” 女童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未变,严肃的让房间里面的两个高大男人都不由的浑身紧绷,一点都不敢松懈。 老佟不安道:“可是阿梨,你这么小的丫头,你……” “我自己负责,”夏昭衣看着他,“谢谢你老佟,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她看回到庞义身上:“没有时间了,庞义,你将地形告诉我。” 庞义抿唇,惯来沉默阴鸷的脸庞露出些无奈,点点头:“好吧。” 第152章 抢一匹马 李骁一听完手下的回报,便激动的合书起身:“你是说,赵秥这块顽石终于开化了?” “是,佩封城内大军已动,东城三门已开!”手下跪在地上回道。 “太好了!”李骁双眼放光,抬头朝大帐外叫道:“罗锐!” 近卫大步从外进来:“少爷。” “我们可以出发了,你去说一声,一炷香的准备时间,快去!” “是,少爷!” “你现在回去,”李骁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手下,“你们盯紧一些,有任何情况速来回报!” “是!” 从大帐出来,雨势变得极小,群山青碧,苍云舒卷,李骁看着山崖下的滔滔河流,真觉得天地清明,豁然开朗了。 ………… 多等不过空等,几个时辰过去,终究什么都没盼来。 赵秥始终呆在西城墙上,喉间苦涩。 远处的长坝好似一条泥龙,张牙舞爪,狂傲的同他挑衅着。 赵秥怒极,可脸上的目光却已浮不起丝毫怒意。 先前说等不到便弃城,赵秥终于不想坚持,但也不想去发话,直接令陶因鹤去调度。 他靠坐在城墙的地上,手背上的伤口极大,两旁近卫几次要给他包扎都被他拒绝,他随意擦了擦,就不管了。 何川江从城墙下上来,走到赵秥旁边,安静的看着赵秥,没有说话。 自几日前他建议赵秥弃城后,赵秥大怒,已有数日不想见他。 天上雨势变小,但是寒风刮来,冻骨异常,阴沉昏暗的天光映落在他们脸上,诸人容色皆被衬得灰白。 何川江衣衫萧萧,立在风中,看着并肩相伴多年,生死与共的将军,终于打破沉默:“将军,该走了。” 赵秥如若未闻,又过去好久,才终于爬起,朝城墙石梯走去。 城中百姓还被禁令困在家中,军队没有松口,他们不敢擅自走出去一步。 许多人躲在门内,或在二楼木窗旁悄悄露眼,全城阒寂,只有城中将士们在雨中行走所带出来的水声。 城外十里长亭,一匹马儿狂奔而至,马背上的女童迎着寒风,小脸被吹得苍白。 马儿踩着大水,一路奔至城下,夏昭衣找了处背风土坡下来,拴好缰绳,转身望向远处的城门。 看到那几扇大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内士兵的戎装和战马,夏昭衣皱起眉头,抬头朝另一边的城楼看去。 不算多高,于她也不难爬,难的,是不被人发现。 拍了拍青云的脖子,夏昭衣深吸一口气,小身子潜入水里,朝最远处的城墙游去。 到第三座敌台的马面下,夏昭衣破开水面,揉了把脸,随后就沿着下边的城墙内角朝上爬去。 城楼上还有守卫,但已不多,凭借马面遮挡,她爬的非常快,上去城墙后,贴着敌台外面,悄然翻上了敌台上方。 城内有几座瓮城,城下大军集结,还未开动,各队各营尚在规整。 夏昭衣抬头朝城中看去,目之所及也望不到边。 佩封城虽不及京城,却也是个数十万百姓长居的泱泱大城,她短胳膊短腿,这样进去找赵秥终归太慢。 四下望了下,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第二道城门内的几匹战马上,只有那边的地形比较好下手了。 ……………… “我昨日听说,如果还能活着回去,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一个士兵说道。 “不然呢,现在可是弃城,我们这次真的惨了。”另一个士兵道。 “不弃城也惨啊。”坐在旁边最年小的士兵道。 “这话可不要胡说!”另外一个士兵忙让他住嘴。 “你们几个能不能别这样,书上说的,法不责众,我们这一次来赈灾,是有功的。”旁边一个士兵叫道。 年小的士兵很轻的嘀咕:“我娘生前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一定不能饿着,不然就长不高了。” 说完,很难受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饿的咕咕叫。 那边集结的官兵过来了,校尉和几个队正大步走来。 “走吧,”一个士兵起身,“归队了。” 从石阶上下去,水位一下子没了大腿。 士兵们去那边牵自己的战马,一个士兵一愣,看了看其他人的战马,惊恐的叫道:“我的马呢!” 丢了战马,那他的脑袋也不保了。 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再看他身边,真的是空的。 “看!”年小的士兵忽然伸手指向后边的街道,“快看呐!” 众人忙又朝他所指看去,一个女童驾着一匹马,已经至第三道城门了。 校尉眨了眨眼,真是个女童! “这,怎么回事啊?” “她偷马?” …… “还愣着干什么!”校尉怒吼,“快追啊!” 几个士兵纷纷上马,朝着第三道城门追去。 “驾!” 夏昭衣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小腿夹紧马儿,朝前狂奔。 她力气不够,抽打根本没用,所以干脆下狠手,用的是千丝碧。 锐痛让马儿嗷嗷,狂奔的速度越发快。 “拦住她!前面的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下!” 身后追上来的士兵们大声怒道。 前边的人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匹马儿疯了一样的朝着他们奔来。 众人飞快闪开,下意识保命,回过神来后才赶忙一起去追。 大水阻碍,降低了速度,可是已经痛疯了的马儿,加上背上不算多重的女童,还是将追兵给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越来越多人听到动静,有人拿出长木头等着,待马儿靠近就欲挥来。 但街道太宽,且女童马术极好,疯狂奔腾的马儿被她生生朝另一边扯去,速度不减。 “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住!”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追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长街乱作一团,飞溅出来的水花朝两旁汹涌泼去。 “驾!”女童清脆的喝声响起,又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这时,一道尖锐寒意从脊背生起。 夏昭衣抬头朝前面看去,两把弓弩正对准她,弩箭箭头冰寒。 “给我停下!”前边的校尉叫道,“停下饶你不死!” 夏昭衣咬牙,夹紧马腹:“驾!” 第153章 水中追逐 马儿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校尉又叫道:“你给我停下来!” 回应他的,是女童一闪而过的身影。 校尉气恼,他根本就不敢放箭,疾跑的马儿不好命中,而四周又有太多人,射不中这女童和马,射到了自己人身上,那他就不好交代了。 女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抢夺马匹,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而她拉开距离后,前边的人更难觉察后边的声音。 只听到马蹄踏水,只见到一个女童,好奇她为何出现在这,她便已驰马离去。 夏昭衣奔至城中心,终于勒住了马儿,抬眸四望,不知道要去哪里。 “谁允许你出来的!”一声怒喝忽然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就看到几个高大的士兵跑来。 “你的马哪来的!” “赵秥何在!”夏昭衣高声问道。 士兵们一愣:“你是什么人?” 另一队赶来的士兵大怒,喝道:“大胆!” 刚骂完,就听到后面遥遥传来的声音:“把那个女童拦住!” 众人一顿,随后手里的长枪纷纷朝夏昭衣刺去。 夏昭衣已先一步驱马:“驾!” 两队士兵随后追去:“站住!” “长绳!弓弩!拦住这个女童!” 但是她跑的极快,很快就被拉开了距离。 士兵们迅速去追,追至一个胡同口后发现是死路,女童不见了,只有那匹马儿无主的留着,马臀上好多血。 “这是我们的马!”最先跑来的一个校尉叫道,“这匹马是谁的?” 几队士兵也认出来了。 “对的,是我们的战马!” “那个女童呢?她人呢?” “她怎么弄到这匹马的?” ……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开,加上先前的动静,这里一下变得嘈杂喧哗。 有士兵爬上屋顶,没有看到她,其他人前后都在找,同追上来的人汇合问话,一无所知。 赵秥领兵从西城回来,西城守卫必然也不会留下,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天步府门口,听闻赵秥要离开,闻声而来的刺史和司马都等在那边。 赵秥下了马,大步迈上高阶。 “赵将军……”林刺史忙跟来。 赵秥不想理会他们,脚步没停。 想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有些累,林刺史小跑着道:“赵将军,你们要走吗?城中百姓怎么办?听说城外贼子已经要开始攻城了,你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赵秥一声不吭,大步而行,林刺史在大水里气喘吁吁,都快要哭了。 “将军!”身后这时传来马蹄声,赵秥总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骑马而来的是赵秥最喜欢的一个郎将,郎将下了马便禀报:“将军,东城内侧门出事了,一个女童不知从何而来,劫持了我们一匹战马,夺路跑到佩阳大街,留下马跑了,现在不知所踪。” “女童?”赵秥面无表情,“这等区区小事,你要来同我说?” “这女童身手太好,马术也一流,年岁却才十来岁左右,我们怀疑可能是敌军派来的暗卫!”郎将说道。 赵秥点点头,没说话,一声不吭的回过头去。 何川江捋了把胡子,有些好奇,就要开口问话,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嘈乱。 何川江抬头望去,赵秥也停下了脚步。 “在那!我看到她了!” “追上她!拦住她!这他妈又是哪来的马!!” “女娃站住!给我老实点!” …… “驾!”清脆悦耳的女童声音响起,就当真看到一个女童骑着一匹马,从东北侧长街疾跑而来,身后跟着一串的将士,袁天庆也在其中。 赵秥的近卫当即上前,护在赵秥身前,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女童跑近。 天步府前的士兵们迅速排开雁形阵,两旁的人举着长枪便冲了过去。 马蹄奔来,快要靠近时,女童勒紧马缰,马儿速度略略变缓,女童就在这时忽然翻身,摔滚在了大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飞溅的厉害,马儿就在这些水花里奔跑离开。 夏昭衣撞的生疼,但很快爬起。 不用这样的方法不行,她根本没力气拉动狂奔的马,勒令它停下,而且这次抢来的这一匹,比先前那一匹要壮实太多。 她还没站稳,两把长枪忽的迎面刺来。 夏昭衣迅速往后,身形飞快,又一把长枪却从左侧刺来,她不得不立马扭动自己的脚腕侧身避开,再咬牙闪至两丈外。 “好身手!”何川江叫道。 那些士兵追了上去,举枪再刺。 夏昭衣踩上另一边的高阶,无处可躲的她抓着一旁悬挂灯笼的灯柱,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赵秥!”夏昭衣抱着灯柱,恼怒的叫道,“叫你的人住手!” 女童悬在高空,单手抱着灯柱,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握着了一根绿色藤鞭,模样像是一只小猴子。 赵秥抬头看她:“你是何人?” 他时间已不多了,实在不想跟这女童耗。 夏昭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抛掷下来:“我昨日救了一人,自称是户部侍郎的人。大水封了河道,山石堵了陆路,辎重运不进来,他们还在寻路,同时有两队人马绕山岭从南边而来,不日就会送达。户部侍郎特意派他来同你们告知一声,以免你们心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这块令牌!” 离令牌最近的士兵回头看向赵秥。 “捡来。”赵秥道。 士兵捡了令牌回去,赵秥查看了一遍,抬头重新看着女童。 “我救他时,他正被人追杀,那伙人非常凶残,对恰好路过之人都要灭口。救下他后,我昨日托朋友给你们送信,城门守卫将我朋友放行,可是我朋友才上城墙,就被一个守卫诬陷,直接刺下城墙,险些没命。这件事情你可以去一查,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同时这个守卫皮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我想你也要好好去查一查。”夏昭衣说道。 何川江一顿,沉声道:“拦着不让我们知道外边的真实情况,这是……” “要乱我们的军心?”闻声赶来的陶因鹤走来接道。 第154章 将军三思 夏昭衣看向那些士兵,长枪已被他们收回去了。 夏昭衣松开手,从灯柱上跳下,说道:“消息我已带到,他们是不是要乱你们的军心,你们自己去想。我今日抢了你们两匹马,希望看在我送信有功的份上,你们能放过这两个士兵。另外,我朋友不会骑马,昨日是踩着大水过来给你们送信的,幸得他命大,没有被那个守卫害死,我现在需要带一些药和纱布回去,你们能给我点吗。” 赵秥神情严肃,定定的看着她,半响,点头说道:“好。” 他看向袁天庆:“照她说的去做。” 袁天庆领命,看向那边的女童,皱眉道:“跟我走吧。” 夏昭衣点头,收起手里面的绿鞭子,顿了顿,又朝赵秥看去,忍不住问道:“那你们现在作何打算,是要留下,还是继续离开?” 赵秥心绪极乱,朝何川江看去。 何川江也心情复杂。 如果这个女童说的是真的,那么很多情况就会跟他先前想的所去甚远。 何川江当初之所以想要说服赵秥弃城,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以为他们已被朝堂抛弃。 明知道不会有救援,还苦苦在这边等着,不是自囿于亡途的傻蛋,又是什么。 而如今的说法,朝廷没有抛弃他们,江平生是因为道路不通的原因才过不来,同时又有人在暗中阻拦,切断了江平生送口信的人。 可是,继续等下去的话,只有两石粮食,又能撑的上多久? “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女童这时又道,看着何川江和赵秥,“但我现在还是想问,你们二人于心何忍,竟舍得抛下这城中百姓而去?” 赵秥一顿,朝女童看去。 何川江皱眉,沉声说道:“小姑娘,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 “也许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军人当为忠义而存,为国为民,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赵秥,你绝不是一个能舍百姓而去的人。” “你懂什么!”袁天庆正在等她,暴躁嚷道,“个头才到我腰高的小丫头片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想劝你们留下的,”夏昭衣没有理会他,看着赵秥,神色变得认真,安静的说道,“你们一旦离开,那些叛军们绝对会过来,你想过城里这些百姓该怎么办吗?” “不要胡扯了!城里的人巴不得我们赶紧滚蛋呢,他们早就想反了!”袁天庆喝道。 “你怕他们反?”夏昭衣一笑,一字一句的问道,“袁副将,那你知道什么叫做屠杀吗?” 声音似珠玉跌地,非常的清脆,可在这大水中字字念出,教人脊背都不由一寒。 “并非我危言耸听,自古政权更迭,都会排除异己。你们可以走掉,放任城中百姓不管,叛军却未必能够这么仁慈。所谓叛军,终究是以夺取政权为目的的,能杀则杀,不为己用者宁可杀掉,也不愿放手让他们去支持别人,历来如此。如今那些叛军也缺粮食,更不可能留着这么多人当做随时会爆发的隐患,你们一走,这里定会大开杀戒,生灵涂炭。赵秥,你真的舍得让佩封血流成河,尸骨铺路吗?你为了避免瘟疫,甚至能挖出好几个大水坑引渠,如今怎么能够狠心?” 赵秥抿紧唇,容色悲悯。 “屠杀”二字从女童口中说出时,他的心就狠狠的揪紧了。 不是因为女童说出来有多么令人骇然,而是这个念头,他先前就曾有过…… 如这女童所说,这些百姓,叛军宁可杀掉,都不愿留着给其他人,而赵秥那突然横生的念头里面便也如此觉得:杀掉这些百姓,好过让他们去为叛军所用…… 可到底狠不下心,做不到提起大刀对着无辜弱者。 他是军人,是将士,弃城已是懦弱,再做这样的举止,他这辈子都无法抬起头来,绝对会被天下百姓唾骂,也势必将整个郑国公府拖垮。 “留下来吧,赵秥,”女童继续说道,声音徐徐,“不止为了城里数万百姓,更还有郑国公府,此次阻拦江侍郎消息的人,目的为何?帮着那些叛军,还是为了,对付赵家?” 何川江和陶因鹤一凛,眉宇郑重。 袁天庆也说不出话了,迷惑的看着女童。 “叛军已不足为惧,地势所迫,天公所阻,他们暂时难成气候,你真的不用弃城,”女童说道,抬手揖礼,“还请将军三思。” 小模小样,做着大人的举止,虽觉有些滑稽可爱,现场却没有人有任何不敬。 夏昭衣看向袁天庆,说道:“走吧,袁副将。” 袁天庆点头,收回目光朝前面走去,心里觉得有些嘀咕,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女童跟在袁天庆后边,身子虽小,背脊却挺拔,姿态轩举朗朗,不紧不迫,着实不似寻常女童,饶是世家门阀或富贵人家训出来的暗卫,在她这个岁数都极难达到她这般气度。 赵秥还立在那边,看着女童离开,目光渐渐隐现坚韧和不屈,握紧手里的佩刀。 众人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赵秥。 “将军,”陶因鹤说道,“眼下当如何?” “你说当如何,”赵秥沉声道,“速令三军回城,固守佩封,吾等不死不休!” “是!”陶因鹤领命。 赵秥转首看向后边的西城守将:“你带人回去,时刻紧盯,有任何动静及时来报。” “……可是,如若这女童是撒谎,没有援军呢。”朱培在一旁很轻很轻说道。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何川江说道,他看向街道上的大水,和那些屋宇建筑,已经很难回忆起几年前游历至此地的繁华景象了,“她所说并不荒诞,我们若弃城,这些百姓就的确只剩下一个死字了。” “可是,如果是假的,那等着我们的……” “朱副将,我们是军人。”何川江打断他,眸光也落在他身上。 朱培皱眉,五味陈杂。 何川江转身跟上赵秥,说道:“走吧。” 未出几步,他脚步一顿,朝另外一边看去。 顿了顿,何川江道:“我去大牢一趟。” 第155章 哪路人马 监牢里面的风要更阴冷一些,加之脚下水声潺潺,从外边涌入进来,整座监牢就像是间寒室。 何川江站在牢房门前,铁链垂挂在木栏杆上,里面木板床上空空的,只余一张破席子。 旁边的两个守卫已经吓坏了,跪在水里,快要被水淹了脸。 “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们一直都在外面看守,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跟往常没有区别啊!” “罢了,”何川江淡淡道,朝他们望来,“想也是知道,如此一个陈旧破烂的牢房,怎么能够关的住他,到底是我大意了。” 两个守卫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的,大人,我们也的确有看管不力之责!”一个守卫说道。 “不必多想,没事。”何川江说道,转身朝外边走去。 在门口止步,同之前一样的位置。 院中疏雨横斜,时近黄昏,那边的木头垂落下来,打在屋檐下,声响摐摐。 何川江听着那边的声音,心绪忽然就变得平静了,那日嵇鸿所说的话,似全部都在耳边回响。 嵇鸿所说的和女童说的出入太大,一开始尚还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知江侍郎那边已带了辎重前来,但何川江细细回想却又不是如此。 那日他来此找他时,他说话的引导性着实太强,并且非常笃定,从容且自信,在他所说的那么多里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嵇鸿称他们为“废棋”。 正是这“废棋”一说,彻底击垮了何川江一直以来的坚守。 现在女童说,他们没有被放弃,只是道路堵的严重,而且江侍郎派来的人被人在路上追杀。 何川江皱起眉头,容色浮起一抹阴鸷。 回想嵇鸿说出西北战线比这里要吃紧时的气度举止和镇定自信,何川江几乎可以断定,他一定和这些追杀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 何川江回忆这段话,抬手捋着自己的胡须。 可能是假的,说出这些话,也许仅仅只是故意设一道难关,让他们对他的话提高可信度? 何川江摇了摇头,不论是真是假,他不打算去管这个了,而且现在着实庆幸又后怕,庆幸那女童在他们出城之前的最后关键赶来,如若不然,便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至于现在,理当收拾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痛痛快快去迎战西城门外的那些叛军了。 在夏昭衣入城之前,其实嵇鸿就已经走了,进出这么一个监牢,对他来说确然不费事。 他现在站在山崖上,看着佩封东面那几道城门,不仅没有动静,甚至还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合上了。 “这……”旁边的中年男人吃惊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又不出来了?” 嵇鸿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悠闲惬意。 “先生。”中年男人朝嵇鸿看去。 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嵇鸿拿起一旁的斗笠戴上,回过身去,淡淡道:“不来便不来,凡事都有意外,这世上从无精准算计之说,只有运数。” “可是,如若他们不来的话,那我们岂不是……” 嵇鸿没有说话,朝山路走去,他无需同他说什么和解释什么。 中年男人听说过他的脾性,无奈叹气,转头看向身后的手下,说道:“你们先行骑马回去,告诉少爷这边的事情,让他不要过来了。” “是!”手下领命。 中年男人跟上嵇鸿,跨上停靠在山路口的马车,手下也翻身上马,快速奔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正在山的另外一边停下。 冯泽跑在最先,勒马停下后回头看向沈冽:“少爷,真的就是这两天的。” 沈冽的坐骑小跑着过去,停了下来。 少年垂眸看着地上的脚印和车轮轧过的沟壑,再抬头朝前路看去:“看来经过的人的确非常多,至少在百人以上。” “可能都不止,”冯泽肃容道,“少爷,会不会是军队?” “你们觉得可能是哪路人马?”沈冽反问。 跟在坐骑后面的杜轩和章孟互看了对方一眼,都摇头。 沈冽唇角一勾,寒声道:“走吧,猜不出就不猜。” 肥肉当前,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而这些想吃肉的人,的确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野心,胆量和手段,真要去猜,一时间还着实敲不定是哪家。 ………… 天光昏沉,云层积压,隐隐又有下雨之势。 陶因鹤亲自将夏昭衣送到城门外的土坡后边,看到被拴着的青云,陶因鹤挑起眉毛,竟当真如她所说,有一匹马,不过想到她的马术,便也不觉得奇怪。 旷野长风吹拂而来,裹着刺骨凉意。 女童利索的解下马缰,将马儿牵至土坡下,她踩着高处翻身上马,回头看着陶因鹤:“你回去吧,多谢了。” 陶因鹤皱眉道:“阿梨姑娘,你真的不留在城内么,我派人去将你那些朋友接来即可,你如今这样回去,未免太冷了。” “那可不行,”女童展颜一笑,居高临下道,“我们在外边有吃有喝,要比住在你们城里惬意许多。” 陶因鹤失笑:“先前城门紧闭,不让那些流民入城,如今想请你们来,你们反倒不肯。” “不,是我不肯,他们肯还是不肯,看他们的意思,”说到这,夏昭衣面色微变,隐现不忍,道,“不过,先前被你们拒之城外的流民,如今十有其九恐已丧生了吧。” “形势所迫,我们无能为力。”陶因鹤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们,只是心痛苍生何辜,”语毕,夏昭衣也无奈失笑了下,随后抬手抱拳,“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陶因鹤看着这么个小丫头,真的觉得太不简单,偏有有趣的紧,点点头:“好,阿梨姑娘,有缘再见。” “走。”女童踢了下马腹,马儿抬蹄朝前边走去。 陶因鹤还立在原地,看了会儿远处一人一马的身影,而后回身,淌着大水朝城门回返。 第156章 坚韧强大 手下回来一经禀报,在场的人都愣在了那边。 东西才刚收拾好,营帐都拆了,现在被告知那边城门关了,三军不发,这不仅仅只是现在所做的这些都白忙了,更还有这段时间一直经营着的计划。 众人眨眨眼,看向李骁。 蔺宗齐恼怒的说道:“少爷,这……” 李骁被泼了盆冷水,脸色极其难看,问道:“嵇先生呢?” “嵇鸿先生和蔡和先生稍后就来,特让我先回来同少爷禀报。”手下回道。 李骁点点头,而后唇角勾起抹讥笑:“无缘无故,不可能会临阵反悔吧,城门开了,大军都集合了,只差这临门一脚,会是谁干的好事?” 蔺宗齐一顿,道:“莫非就是那条漏网之鱼?被他跑进了佩封城了?” “必然是了。”李骁说道。 后脑勺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他皱了皱眉头,摘下腰上的佩刀,冷冷的道:“既然收拾好了,那就这样吧,原地不动,等嵇先生回来再看。” 语毕,转身朝另一旁的磐石走去,将佩刀往石上一放,整个人跃上去坐着。 然而等了许久,马车终于回来,嵇鸿却不在马车上了。 “嵇先生哪去了?”李骁忙上前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恭敬揖礼:“少爷,嵇先生在前方坡外就下车了,说是另有要事,一个月后会来找我们。” “你们就这么让他走了?”李骁怒道,“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也该走了,”中年男人低叹,“这一招离间之计怕是不行了,嵇先生说雨势已快要停了,到时候大军过来,我们难保不会被发现。” “那,就白来了?”旁边的蔺宗齐难以置信。 他们这些粮草和补给,并不是长了翅膀给飞到这来的,是他们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给运过来的,甚至,中间还冒充贼寇,抢了不少。 为的就是让赵秥“勾结”宋致易或姚大田,不管他赵秥愿不愿意收下这些东西,只要他们出城,这些东西就能成为“罪证”。 朝堂上文官嘴巴能说死人,视郑国公府为眼中钉的又何其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之“证据”确凿,相信到那时,只要大乾还在一日,赵秥此生都别想再进入京城,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而对于赵秥这样一个血性大将来说,被冤枉了被唾骂了被家族抛弃了,他这样的暴躁脾气会作何之举?说不定真的就去反了吧,当然,不反他们也能做点手脚逼着他去反。 不过,最想看的还是多疑的宣延帝会怎么对付郑国公府,现在郑国公府的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赵秥一“反”,这一出大戏就更加精彩了。 可惜,这些都是他们所设想的,现在精心谋算了这么久,仅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大功告成,结果翻山越岭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又要白白运回去? 蔺宗齐想想都觉得暴躁。 蔡和没有说话,自然能明白这一趟如果白来,会有多么的憋屈,便只将自己的目光看着李骁。 李骁胸口堵得慌,转身过去那边抓起佩刀,冷冷的说道:“走便走吧!” 说完就去那边牵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一勒马缰时,又觉得心底不快,回头朝远处那座隐于烟雨里的幽暗大城看去。 他日若有一天,他一定要亲脚踢开这城门! ……………… 夏昭衣勒马,从青云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支长乐和老佟今天就什么都没干,一直等在这了。 夏昭衣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模样,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阿梨你没事吧,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我现在还没缓过来,怎么就让你去了呢。” “没事,”夏昭衣笑着道,“走吧,去看看那几个伤者。” 边走边问了下小船的进程,这几日大家一直在研究琢磨,个个都变得熟练,进程很快,夏昭衣略感欣慰,说道:“还好还好,没枉费我每日那么辛苦去寻吃的。” “还是你说的那些方法好使!”支长乐忙道。 老佟在一旁鄙视他,以前没发现支长乐那么能拍马屁的,现在怎么几句话不提就要夸一夸这小女童,一大把岁数了,感觉还真是怪异。 夏昭衣笑着,推开了门进去里面。 为了照顾人方便,老佟将那个伤者给搬到这边和庞义一起了,两张木床都在屋里面,显得有些拥挤,屋里面点着几个火堆,光亮稍微好一些。 夏昭衣从怀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说道:“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勉强够用。” 看到她带来的是纱布和膏药这些,支长乐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唉,我还以为会有馒头和包子呢。” “没有那些,”夏昭衣还是笑着,拿了那边的竹篓规整这些膏药,边说道,“城里很疾苦,过的还不如我们,挨家挨户不能出门,坐等士兵发粮食,但是士兵自己都很久没吃粮食了,每个人都很瘦,马儿也很瘦。” 支长乐一愣。 老佟在旁边皱起眉头,喉间有些苦涩,很轻的道:“那真的……也太……” 不过,想想灾荒的确是该如此,穷困潦倒,茹毛饮血,甚至,易子而食…… 到底是他们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吃饱喝足,衣食无忧,所以都快要忘记了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道。 老佟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是处理过后,足够的温暖和干净,还有很淡的香草味。 想想还真的觉得神奇,他们竟能在乱世里面过的这么好,有屋可栖,有肉可食,甚至生病了都有人可医。 思及此,老佟的目光看向了坐在床边正埋头弄东西的小女童,支长乐也在这个时候朝她看去。 今天她一走,他们两个人都说不出来的心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茫然无头绪,生怕她回不来,那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感觉着实奇怪,明明就是那么小的女童,个子也那么矮,怎么就觉得她好像能支撑起一切,像是个大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或许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可她所带来的能量,真的是他们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未曾感觉过的,太过坚韧,太过厚实,也太过强大。 第157章 别有洞天 大军开拔,浩浩荡荡,万千辎重从寿石运来,灯火像是一条长龙,将整条古道点亮。 远远看到这些火光的斥候惊忙打马回头,后边的军队得闻后傻在了那边,蔺宗齐问李骁如何处置,李骁也懵了。 “居然是他们。”山上有人很轻的说道。 沈冽站在崖边,没有说话,风从崖下来,将他衣衫吹得萧萧,整个人隐匿在黑暗里。 “这下有好戏看了。”杜轩在一旁说道。 这条古道久无人至,只有这么一条,要么继续前进和江平生的人遇上,要么就掉头后退,找个地方藏起。 没有多少时间能让李骁思量,他勒马去那边同蔡和先生低语,而后便见山崖下的军队有了行动。 只是出乎沈冽他们的意料,这些人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而是将那些马匹从拖拉辎重的板车上解下来,所有能带走的马匹,全部都被解了下来。 杜轩挑眉:“这是……” 话音未落,就看到这些人迅速集结,而后骑着马,朝另外一边的崎岖山道奔去了。 “竟然就不要了!”章孟惊呼。 “这个胸气,倒也挺大。”冯泽低声道。 随着他们一走,这边的光线慢慢暗下,路上的辎重就那样散落着,寒风呼呼作响,吹着上边遮雨的油布,夜色里面发着诡异的声响。 “他们走了,”杜轩收回目光,朝沈冽看去,“少爷,这是白白送给了我们啊。” “我们现在去哪?直接去佩封,还是等江侍郎那边过来?”冯泽问道。 “先去佩封吧,”沈冽说道,收回目光,过去牵马,“人太多生烦的很。” “嗯!”几个手下点头。 下山的路没有上山那么好走,何况还各自牵着马,最后他们不得不绕一处平坦些的土坡走去。 迈过几处难行的山坎,从这边的高坡绕上另一边的大山,下边有一道河谷,因为连日大雨,河谷水位高涨,然而在下面的山壁上却似有一个内嵌的山洞,里面正隐隐透出火光来。 “这里竟有人?”杜轩惊道。 天色太过昏暗,那些火光也在视野能见度里变暗。 “少爷,有马车,”冯泽叫道,“还是双驾马车!” 不过只剩下车厢了,前面拴着的马儿已被解下了。 “奇怪了,”杜轩看向沈冽,“少爷,去看看吗?” “正事要紧。”沈冽说道,牵着手里的马儿往另外一边的长坡走去。 没有走出几步,忽的听到洞里传来一声惨叫,非常凄厉,而后是一群人的尖声求饶,声音被山谷里的河水声冲淡了许多。 沈冽眉头一皱,望过去怒道:“走,去看看!” 刘腾靠坐在软毯上,双手捂着耳朵,实在是嫌烦了。 高大的男人抬脚一踹,将长条凳上的尸体给踹翻了下来。 没了颅顶盖的尸首眼睛睁得老大,滚到了一旁新鲜的尸首边上去了。 几个大汉负责将新鲜出炉的“药引”细致处理好,那个高大的男人就拿着刀朝另一边的流民们走去。 流民们瘦骨嶙峋,浑身一丝不挂,衣服被撕了,用来捆绑他们的手脚,有些人嘴巴里面被塞着成团的衣布,那些因为布料不够而没有被塞布团的人则是这高大男人首先要选的目标。 随着男人走近,那些人挪着身子朝里面缩去,惊恐的看着他。 男人根本不用挑,随手抓起一个,就朝那边的长板凳带去。 被抓起来的人尖叫着,一直挪动身子,哭叫着高声求饶。 “老实点我给你个痛快,不然你看我怎么弄死你!”男人怒骂道,将他给扯过去。 “吵死了!”刘腾不耐烦的叫了一声,“快一点!” 流民被强行按在了长条凳上,其他人用布条绑住他的身子。 流民高声惨叫着,活生生的忍受着自己的头发被人剃光的诡异之感。 剃光以后,要按照药方所说的配药抹在头颅上半柱香的功夫,而后就可以取“药”了。 因为这人实在太吵,所以男人在地上随便找了之前用过的布衣团,强行给塞到他嘴里。 但这人力气着实大,整个人在长条凳上挣扎着,将长条凳弄得“蹬蹬”作响,拴在洞穴另一边的马儿们因此有些焦躁不安,踩着马蹄,打着马尾。 双驾马车就靠在山壁外,杜轩上去摸了把,低声道:“少爷,漆色都还没掉呢,布帘的料子也很好,这里面的味儿挺古怪。” 沈冽靠在洞门口外,浓眉轻皱,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好判断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不过可以确切的是,人数应该不会多的夸张。 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差不多了,动手吧,吵死了!” 这个“动手”是什么意思,实在明显不过。 另一个男人应了声,随后用干布在流民的脑袋上抹了下,就要举刀砍下时,一粒拳头大的石头从洞外而来,“铮”的一声撞在刀刃上。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男人险些没能握住手里面的刀。 仓促抬头,就看山洞门口倏然出现几个人影,为首的少年身形修长高大,他尚未看清对方的容貌,对方便已掠至身前。 男人忙举刀去劈,来回不过两个招式,对方已利落的将他手里的大刀给挑走,紧跟着一招飞快的冬雪惊梅,男人只觉得喉间一阵冰凉,而后只剩下强烈的窒息感。 速度实在太快,洞里其他人反应过来时,这个男人已经倒下了。 杜轩跑去流民那边,冯泽和章孟跟随在沈冽后面举刀。 少年生得太俊美,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一身墨紫劲衣的映衬下,似能反出光来。 “什么人!” “你们是谁!” 其他大汉纷纷举起手里的刀。 沈冽收回长剑,剑锋滴着几颗血珠,众大汉提刀砍来,他长剑比出一串流利剑花,登时便迎了上去。 寻常比武之时,手中会留几分余地,今天沈冽的剑光却丝毫不敛锋芒,凌厉大开,吞吐之间便是一串血花。 能被郭澍派来当他随从的冯泽和章孟身手自然也不差,不是寻常武夫打手或军队里那样的集训练出来的,他们是郭家从小栽培的亲卫,一招一式,全是江湖上名门大派的高师来教的。 第158章 这是报应 洞内又躺下十人,不过没有死的那么快。 他们痛苦挣扎着,濒临死亡的绝望,让他们神情变得狰狞,双手掐在地上,泥土深深陷在了指缝里。 沈冽迈过他们,不顾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咽气,提剑走到了刘腾跟前。 刘腾早就被吓傻了,缩在了软榻里面,举着把匕首看着他。 眼见少年手里的长剑一划,带着银光指来,刘腾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还是颤着声道:“你,你可知我是什么人,你竟敢来坏我们的好事。” “我正想问,”沈冽俊容冰冷,沉声问道,“谁让你们来做这些的?” 刘腾却又没说话了,脸色惨白的看着沈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看对方的气度和举止,就知道非富即贵,出身绝非寒门。 这天下怕他家老爷的人很多,可是不怕他家老爷的人更多,要是今日这些事被传出去,他自己的脑袋掉了事小,就怕他整个家族都要被对付了。 刘腾颤着唇,一向怂包的他今日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的手腕一转,手里举着的匕首方向一转,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的刺了过去。 只是未能如愿以偿,在这之前,沈冽手里面的剑一挑,利索的就将他的匕首给挑走了,清脆的飞落在洞石上。 “不要耍花样!”沈冽寒声道,“你若不肯说,我有的是方法折磨你,十根手指够我砍一阵子了,还有你的脚趾,切完了我再慢慢切你的手掌和手腕,你想不想看看自己皮肉下面包着的骨头是什么样子的?我倒是要看看,你到时候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硬气。” 一番话说得,刘腾气都喘不过了,别的不说,毕竟地上躺着的那些尸体,那都是实打实的。 “谁让你来做这些的?”沈冽又问。 眼看刘腾依然不说,沈冽手里的剑一扬,当真就将刘腾的手指头给生生的削下来一根。 “啊!!!”刘腾发出惨叫,伸手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数到五,就是第二根手指头了。”沈冽说道。 “我说!我说!”剧痛让刘腾直接就服软了,高声叫道,“我说!是陆容慧!陆容慧!” 沈冽一顿,道:“刑部尚书……陆容慧?” 刘腾脸色惨白,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懊恼自己怎么真的就说出来了。 “为什么?”沈冽又问道,“他为什么要弄这些?” 刘腾艰难的吞了口唾沫,说道:“这是别人给的药方,能治、治小少爷的……” “那个脑瘫儿。”沈冽冷笑。 刘腾青着面容,点点头:“是。” “这是报应吧,”沈冽收回手里的剑,淡淡道,“陆容慧这十几年没少作恶,报应都在他儿子上了,现在还要做这等恶事,我看他儿子也活不长了。” 刘腾抿了抿唇,忽的扑过去,抬头说道:“大人,要不这样,你放我一条生路,你绕过我,我去替你作证,我去揭发陆容慧,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你做!” 沈冽厌弃的退开一步,看着他说道:“先才见你还有几分胆气,敢拿匕首对着自己,如今反倒又贪生怕死了?”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这是助纣为虐,但是这一切并非出自我本愿啊大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受命于人,我也不愿意手里面沾着这么多恶!你绕过我,我给你做狗,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刘腾又忙道。 “冯泽。”沈冽转过身去,边走边开口叫道。 “少爷。”冯泽应道。 “交给你了,问清楚该弄清的。”沈冽说道。 他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这个人多说话了。 “是。”冯泽应声。 从洞穴出来,沈冽立在河道高处,看着下面宽阔奔腾的河流。 风吹来寒意深重,他肃容静默,背在身后的手拿着已经入鞘了的剑,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 身后传来声音,沈冽回过头去,是那些流民,他们缩在洞里面,用破布勉强遮挡自己的身子,看着洞外相隔三四丈的他。 “何事?”沈冽开口问道。 “多谢公子……”一个年老的流民开口说道,眼眶通红。 “多谢小公子!”又一个流民哭道,直接在地上跪了下来。 随着他跪下,越来越多人跪下,有人在地上磕头。 “不必这样。”沈冽往一旁退去一步,生平最不喜这样的场面。 流民们还在叩拜感谢,哭声越来越密集。 杜轩和章孟赶来,忙将他们给劝了回去。 才劝回去没多久,洞中便响起一阵求饶的尖叫,但叫声没有响多久,戛然而停。 过了一阵,冯泽擦着刀上的鲜血走出:“少爷,他知道的不多,药方只说是一个高人给的,具体哪个高人,只有陆容慧自己清楚。从这里开始战乱,他们就过来了,好下手许多,前后杀了多少人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至少有三百个。托人带回去了三次,这一次所挖来的那些‘药引’,因为时间和没能好好保存的原因,都已经坏了,所以现在才重新找。现在他们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出去的路,又遇上了李骁他们,便又跑了回来。这里提到的是,李骁和蔺宗齐,可能是一前一后两批到此的。” “三次。”沈冽冷冷的说道。 “是。” “三百人,”沈冽冷笑,“这么多人命,陆容慧一个人还得起么?” “……恐怕是要更多的。” “呵。” “少爷,那这些流民打算怎么办?” “既然要去佩封城,那一并带上吧,”说着,沈冽看了看天色,又道,“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现在天寒,他们衣不附体,夜间行走怕身体熬不住,令他们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自行处理那些尸体,明日过来。” “那我们呢,留下吗?” “我不想呆在这,”沈冽侧眸看着他,“你让杜轩和章孟收拾下,我们可以走了。” “是。”冯泽应道。 沈冽何止是不想呆在这,这个洞穴他也不想多呆一刻。 虽然亲手杀了人,也在杀人的时候没有眨眼,可是对于尸体,他到底不喜欢看,更不喜欢近距离。 第159章 叛军来了 夜风渐渐变小,带着微寒吹着檐外几细枝桠,敲打在窗棱上。 屋内点着六根火把,窗户开着,将火把几度吹得明灭。 大屋中间架着一艘船,还未完全成品,女童的小身影正在四周上上下下检查着,尤其是相衔接的关键处,会检查的格外用心。 半个多时辰后,她将火把的火熄灭,拉开木门走出。 船的进度比她所想的要快许多,不出三日,她就能离开了。 抬头看了看夜色,已隐隐冒出了几颗星子,这一场大雨终于算是过去了。 这样沐着清朗晚风,她心情也跟着大好,不过,想到白日所见的赵秥,唇角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 跟记忆里面的比,赵秥瘦了整整一大圈,本就是个生活粗糙的男人,在这样的困境里似乎越发懒得收拾自己,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嘴边一圈胡渣。 她跟赵秥,前世也算是颇多交集。 夏昭德早年从军,跟赵秥是一个兵营里滚出来的。 那时她虽幼小,但因是定国公府的唯一千金,又师从名门,所以从小名声在外,赵秥对她也颇多好奇和喜爱,因着夏昭德这一层关系所在,便也自居是她大哥,时不时就要给她寄些东西,赵秥差不多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后来,赵秥的长女出生,又恰逢元宵过节,夏昭衣回京,赵秥便亲自抱着女娃寻上门来,非要夏昭衣给赏个福袋,赐个小名。 所以算起来,她还是赵秥那女儿的安福人呢。 这一次和赵秥遇上,纯属偶然,不过随着她回返京都,一路上所遇到的熟人怕是会更多。 胸腔里面的心跳忽然加快,夏昭衣抬手抚着胸口,极不喜欢这种感觉。 近乡情更怯,尤其是不知家中变故如何的归人,这样的怯意,只会更重吧。 这边夜色静谧,远处的佩封西城外,却有无数火把高亮,灯火里,千军万马集结在大水中,凝视着远方这座百年老城。 一直都处于被动,等着对方发兵打来,今日终于跃过山野水泽来了,林耀心里面是满腔热血和期待。 如果能拿下这座城池,那么他就有个切切实实的地盘了,虽说佩封的粮仓现在应该已空了,可是这块地,着实是个好地。 城墙上面的灯火也高高亮开一排,越来越多的人登上城墙望来,这么多人影里,林耀一眼就能判断得出那个赵秥身在何处。 赵秥同样也看得到他,同他隔空对望,面容紧绷,手里的兵器冰冷,亟欲嗜血,誓要将这叛军首脑的脑袋砍下。 “将军!”方冠仙骑马奔来,至赵秥身前后喝道,“诸事皆妥!等将军令下!” 林耀点头,随后“锃”的抽出手中长刀,直指赵秥,高声道:“兄弟们,看到那边站在城墙上的人了没!” 万千目光都齐齐朝赵秥望去。 林耀骑马走出,回身叫道:“之前,就是这个赵秥,一直来打我们!他不肯放过我们,明知道我们为什么而聚在一起,还一直想着对我们赶尽杀绝,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和怜悯!兄弟们,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想着要反的!” “为了吃饭!为了活下去!!”马闻泽带头高声叫道。 众人紧跟着齐声高喝:“为了吃饭!!为了活下去!!!” 前边声音传来,每个士兵都被带动,数万人齐声高喊,声音响彻云霄。 隔着遥远空间,城墙上边的人也将这些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赵秥眉头紧锁,目光中似燃起火焰。 “是!”林耀叫道,“我们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们不想在这乱世里面被当任人踩踏的刍狗!我们的家没了,庄稼没了,家人没了!就只剩下我们自己了!可是这些人不给我们饭吃,还不准我们自己去找吃的!我们饿得要死,树根吃过,草皮吃过,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却每天大鱼大肉!他们就希望我们永远当奴隶,兄弟们,这口气能忍吗!凭什么我们生下来就要被糟践!凭什么!” “凭什么!!”大家齐声叫道,群青激愤。 “我们今天就把这座城给打下来!”林耀回头,看向前面坚固巍峨的城墙,怒喝,“打下来后我们把他们的人头挂起来!要他们看着我们是怎么占领这座城池的,我们还要一路朝北打过去,我们要把狗皇帝的脑袋砍下来,我们就是要反了他娘的!” “打!打!打!!” 何川江看向赵秥:“将军。” 赵秥抽出手里的兵刃,回身走到城墙边,看着墙内集结的大军,密密麻麻,到视线尽头,黑压压的铁甲,在黑暗里面反着光。 “他们的声音,你们听到了吗?”赵秥叫道。 “听到了!”不少人高声应道。 “此战,不赢则亡!我们不仅是为了自己活着,我们还有这城里的百姓要守!我们还有这天下要守!一旦输了,我们要死,城里的百姓要死,他们拿下我们后会一路北上,沿途所有村庄和大城都会惨遭祸乱,你们的家人也会死!我们从军是为了什么?除了饱一口饭,我们还有要守护河山的男儿热血和壮志!江侍郎的辎重已在来的路上了,今日若战死,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肉,就要全部被这些叛军贼子给抢走了!给抢吗!” “不给!” “给不给!” “不给!!” “好!”赵秥怒喝,“开城门!!我们杀出去!!!” 沈冽骑马跟在一个士兵后面,听到远处的声响,微微勒马,抬头望去:“那些叛军打来了?” “是,”士兵回头道,“将军现在应在西城。” 跟在后边的冯泽和杜轩皱起眉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而后看向沈冽:“少爷……” 若真是如此,他们绝不应该在这里停留,不管最后谁赢谁胜,带沈冽远离第一战线,是郭澍对他们的严厉要求。 沈冽略一点头,说道:“那直接去西城吧。” “好!”士兵应道。 “少爷!”冯泽和杜轩同时惊道。 “在外边我说了算。”沈冽说道,跟上士兵。 第160章 乱了棋局 后线兵力都在整装待发,各营统兵在鼓舞士气和排兵布阵。 城里守军其实不到两万,其中大半都是大溯军,先前对赵秥颇多不满的也是他们,但是现在这样的关键时期,没有人敢怠慢。 沈冽随行过去,这里已经没有平民了,全部都聚集去了城北。 城西大片大片房子正在被人工摧毁,倾垮在大水里,飞溅起水花,冰冷一片。 许多士兵骑马狂奔,不断带来前线消息,要各方做好应战准备。 有的在鼓舞待命,有的在成行奔跑,那边已经被摧垮了的废墟上,三十多个士兵正在卸装机械,搭建大型的守城重器。 冰冷的夜风打来,夜色下灯火缭乱,马蹄奔腾,沈冽骑马跟在士兵后面,走的有些慢,因为实在太过拥堵。 远处有急切的战鼓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听声音就恍如能看到成群的人浪像是秋天麦穗一般冲撞在一起,兵刃交接,火花瞬闪过后,便是鲜红滚烫的血水。 停下等一队大军跑过,冯泽和杜轩面色凝重,看着前边沈冽挺拔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前边迎来了一个郎将,看到他们后过来询问,得知沈冽的身份,郎将勒马说道:“原来是沈郎君!沈郎君能亲自赶来,辛苦了!” “不必如此,我应该的,佩封有你们才是幸甚。”沈冽说道。 “不过,现在西城还是不去为好,”郎将看着他们,“将军已率兵出城了,郎君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他,这件事不如我去说吧,郎君带随从去天步府,你赶路该已疲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如何?” “我不乏,我亲自将这消息带过去,让他们看的到我。”沈冽回道。 郎将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位郭家老太爷和郭家诸多老爷放在心头上疼的沈郎君,不好让他有一丁点的闪失。 “这样,沈郎君,其实我们今日已得到消息,称江侍郎的辎重即刻便要运来,所以士兵们已经定心了的,你大可不必亲自过去。” 沈冽真的非常不喜欢这样推来推去的劝说场面,皱眉说道:“你也不必再劝,我知道江侍郎派了不少人过来,但我现在要去说的是准确时辰。你放心,我不会在那边造成任何困扰。” 郎将见他有些恼了,便只好说道:“那好,那你们先去,我身上还有事务。” “嗯。”沈冽应道。 看着郎将骑马离开,杜轩和冯泽收回目光,心情郁郁。 本以为他能劝说沈冽留下的,不想就这样走了。 这也难怪,沈冽的脾气真的太倔太傲,跟在沈冽身边越久,他们越发被动,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沈冽的手里。 就比如,老太爷不准沈冽跟沈谙往来,管用吗,他们劝不住不说,还得硬着头皮一起乖乖的护送沈谙去重宜。 于他们而言,金戈铁马,厮战征伐,或守城护山河,平乱安百姓,这些的确也是天下大道大义的所在,可他们不是军人,不是将士,他们的第一要义,是护全沈冽。 大军过尽,领路的士兵往前,沈冽随即跟上,杜轩和冯泽极不情愿,但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方才那位郎将说,今日已有人来城里说过江侍郎的辎重要来,是今日才到的吗?”沈冽忽然问道。 士兵闻言点头:“是。” 想到下午发生的事,士兵忍不住又道:“而且来送口信的不是江侍郎的人,是一个小女童。” “女童?” “嗯,她说江侍郎派来的那些人都已被截杀了,她误打误撞才救下来一人。” 冯泽很轻的说道:“那这女童倒是厉害了。” “对的,”士兵回头看着他,忙道,“这女童是真的厉害,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城的,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她马术也一绝,在城里面跑着,根本追不上。我当时远远看她跑过去,速度极快,听说到了我们将军跟前,一点惧色都没有,上跳下窜,还爬上了灯杆。” “噗!”冯泽一笑,“我就这么一句话,瞧把你来劲的,说了这么多。” “可见这女童确实厉害,”杜轩说道,“否则不可能让你这般欣赏。” “哈哈,”士兵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欣赏啊……我不太懂,反正她来了以后,我们就算定心了,而且她是真的厉害,没多少人看到我们将军会不怕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听说叫我们将军的名字叫的可响亮,连名带姓的叫。” “提到小女童,我倒是也想起一个,”杜轩说道,“你口口声声喊女童,她大概多大?” “大概就十来岁,我只远远看到一眼,没看仔细呢。” 杜轩点点头,没再问了。 “有口信送来便好。”沈冽说道。 “是啊。”士兵回答。 沈冽转眸看向大街小巷的汪泽水海,忽然觉得世事当真如棋,很是奇妙。 他一路过来,看到城中的防御措施,在这之前想必根本就没有要完全备战的意思,不负责任的猜想,说不定他们早已有了要弃城的准备。 毕竟对于李骁的手段,沈冽还是有些信任的,此人绝不做无用之功,敢拖家带口似的拉来这么多辎重,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拿下赵秥。 当然,如若不是这一场十日未歇的大雨,也许叛军也不会提前攻打过来。 雨夜攻城,这极为不明智,对方敢这么做,也不像是被逼急了,因为万善关虽被淹了,可天下能行的路到处都是,选择在雨夜攻城,这压根就不打算将赵秥放在眼里。 到底是佩封被困禁在这里太久,军心一旦瓦解,还有什么军队是击溃不了的。 这本该是一盘好棋,但是,江侍郎送信的特使被救了,没有死在李骁的刀下,这突然杀出来的小女童真是妙极,直接将一盘定好了的局全部搅乱。 李骁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一点,沈冽真的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更不提,李骁现在甚至还将自己的那些辎重全部丢下,弃盔卸甲而逃,怕是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了吧。 第161章 要活下去 远处的泥坝挡住了水流,没让大水成为阻碍,使得西城门外开阔的广地彻底成为了绞肉机。 长枪相撞,鲜血喷洒,瘦骨嶙峋的士兵激烈的彼此冲杀着。 骑兵被打落下马,摔滚在泥水里,紧跟着就被人给乱刀砍死。 士兵替同伴解决掉身侧的敌人,未回头就被另一柄长枪刺穿自己的胸膛。 原始的力量和肢体的灵活成为最简单的攻防之招,每个人身上都浴血,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只知道要杀下去,要挡掉刺来的长枪和刀刃,要将自己手里面冰冷的武器刺破或割开对方的身体。 在之前对万善关的几次攻战中,赵秥从未亲自出手,现在他冲杀在先锋营的队伍里,大刀挥砍间,皆有一片肉沫血花。 对方最精锐的士兵们都在这边,众人围着赵秥所在的先锋营队,凶猛的发动进攻。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赵秥倒下了,这场战役的胜负便能定下大半。 而赵秥砍杀过去的地方,则是林耀的所在。 两翼的叛军几次试图包抄,都无功而返,哪怕推着钩撞车强行撞来,除了在铁钉板上留下几具鲜活的尸身外,钩撞车也没能推出去多远。 “让开!让开!滚开!”士兵的疾喝声远远响起。 众人忙让出一条道来。 六个士兵推着笨重的板车朝前疾步猛冲,板车前端有十二根尖锐长矛,朝着敌军的血肉之躯狠狠的冲刺了过去,跑的不及时的同伴也会被刺死。 也有板车去冲击对方的钩撞车,撞击声轰然巨响,随后又是一场厮杀。 叛军士气高涨,雄心壮志,带着满腔怒火,充满了力量。 守军训练有素,协作默契,多年的战乱给了他们太多老练的作战经验。 双方搏杀的难解难分,互不相让,但对要攻城的一方来说,没有朝前推进,就是失败。 林耀加派了人手,死令辰时必须破城。 士兵们的狂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 何川江听闻沈冽来了,大喜着从城墙上边跑下:“沈郎君!” “你便是何军师?”沈冽问道。 “正是何某!”何川江喜道,“江侍郎那边情况如何?” “见过何军师,”沈冽说道,“寅时可到。” 如果不是李骁留下来的那些辎重挡在路中央,也许会来的更早。 “太好了!”何川江喜不自胜,又叫道,“太好了!” 绝望多日,终于盼来希望,耳边又响着城外的狂吼声,何川江向来自持的性子,在这瞬间竟有热泪盈眶之感。 何川江回过身去,忽的高声叫道:“兄弟们!我们的粮食来了!我们的衣裳和药品也来了!都是大鱼大肉!我们有吃的了!” 神情严肃死寂的士兵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和脚步,转头朝何川江看去,眼眸有明光闪动。 “我们有吃的了!我们还会有重赏!大家都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家里的父母也能过上好日子了!”何川江又叫道,声音高亢洪亮,而后看向沈冽,“这位沈郎君就是从城外来的,他的外祖父就是筹备这次赈灾物资的醉鹿郭澍!”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看向何川江身边的少年。 少年一身轩举,劲衣短打,磊落干净,眉眼生得极其俊美,皮肤白皙,这气度和形容,便知绝对是世家大族里面养出来的公子。 少年抱拳一拱,说道:“在下沈冽,受我外祖父之命来此,前些时日因为道路堵塞,所以所需物资难以运来,现今我们寻到了一处古道,辎重已快到了,最迟寅时!”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声喝彩了一声,情绪一下子被带动,身边的人也跟着高声喝彩,一阵接着一阵。 响亮的欢呼声从城中传了出去,极大的兴奋感,点燃了战场上面的血腥冰冷。 这个消息也被口口相传,一下子传到了最前线,那些急于想要吃东西的士兵们似乎一下子忘却了饥饿,更加凶猛的与人搏杀。 赵秥大喜,高声喝道:“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吃东西!都给我活着!” “活着!”陶因鹤在一旁大声重复道。 “活着!!”士兵们都齐声怒吼,士气高涨。 南城门外此时也在破城,由朱培防守,城外战斗规模虽小,但厮杀的同样凶狠激烈。 何川江派人将消息送来后,朱培狂喜,随后带着近卫队,亲自杀出了城外。 南边的长风吹来,荒芜中带着隐隐恶臭,偷袭攻城的士兵们被朱培强行逼了出去,溃逃后不慎撞见那边巨大的水坑,上面所漂浮着的尸体,腐烂的令人作呕。 朱培不依不饶的追着,逃兵们退无可退,两千余人被逼至水坑边沿。 有人扔下了手里的武器,喘着气跪下投降。 有人心存不甘,深呼吸了一口气,趁着夜色跳入水里游走。 近卫回来对朱培报了投降的人数,朱培冷冷一笑:“全部杀了吧。” 近卫一愣,皱眉说道:“这些降兵,要杀了吗?” “粮食不够了,养这些废物干什么?”朱培反问,“全杀了,一个不留。” 近卫有些犹豫,不安的说道:“可是这要等到将军的命令才可,我们私自斩杀降兵的话,未免太……” “不然你还想要带回去?”朱培不高兴的说道,“这里有处现成的伏尸处,岂不正好,你不说,我不说,将军怎么可能会知道?还有,我的命令需要跟你多加解释什么吗?又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边冲我指手画脚?” 近卫便只好点头:“是!” 近卫回去前边,随后,除却暗自逃走的那些人之外,剩余的两千多人尽数变成了尸体。 朱培满意点头,收回目光后勒马回身。 而此时,东边的几扇大城门,终于在夜色里面尽数开启。 守城的守卫们欣喜若狂,皆看着城外的浩浩大军。 火光照亮下,是成堆成堆的物资。 江平生坐在马车里,待马车停下后,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江平生抬头看着巍巍城门,双手负后,心里面重压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下。 第162章 不该看的 几个时辰后,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破开云层,洒落在城墙上,缓缓推移,照的满城水光波动。 城外倒下一批又一批的人,又有新的士兵轮流上来,还在厮杀。 林耀坐在马上,面色阴冷。 他死令辰时破城,如今看来,怕是攻不下了。 “将军,”刘一打马上来,声音疲累道,“敌军情况不对,他们的情绪好像越来越高涨,我们这边始终攻打不下来的话,士兵们会坚持不下去的。” 林耀如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刘一神情忧虑,又道:“将军,攻城最好的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我们没能一举拿下,再打下去,我们只会被拖住!” “给我攻下来,”林耀终于开口,冷冷的说道,“我一定要把赵秥的脑袋砍下来。” ……………… 夏昭衣很晚才起床,拉开房门出来时,当头落下的太阳,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气很晴朗,一碧如洗,飘着零碎的纯白色的棉花云。 夏昭衣缓步走下土阶,布鞋踩在泥水里,还是冰凉凉的。 大屋里面的人都在忙着造船,传出许多叮里咣啷的声音。 煮饭烧水那小屋,食物的香气袅袅飘出,少女恰好提着一通热水从里边走出来,抬头看到女童站在那边,弯唇一笑:“阿梨,你醒来啦。” 夏昭衣点点头,看着她走近,说道:“辛苦了。” “哪里哪里。”少女笑道。 “你先忙着,”夏昭衣说道,“我去看看伤员。” “嗯!好咧!” 夏昭衣转身走了。 先去看了下庞义的情况,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有高烧,不过老佟用了些偏方,正在降温。 小腹上的伤口炎症没有变得严重,让夏昭衣略略安心,调制了几味药膏后,托老佟给他继续擦拭,她便去那边看望另一个伤者。 随后,她出来去牵青云,同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声大概下午就回,便骑马奔了出去。 路上水仍然很深,一路朝佩封跑去,远远看到城池的同时,也将天边的那些动静收入耳中。 夏昭衣勒马,想了想,从怀里面抽出手帕,在里边卷上一些香草,缠在了鼻子下边,随后转身往西南跑去。 水流从高往下,她骑着青云狂奔了半个多时辰,本想去寻一个高处看看西城的情况,却不想看到了南边开阔的平野上所凌乱倒伏着的数十具尸体。 所有的尸体都只剩里边的内衫,更或者光着赤膊,从统一的裤子和鞋子能够看得出,这些是士兵,布甲被缴走了,武器也被带走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倾倒的方向,抬眸朝南边看去。 这个角度望到天边也只有一条茫无边际的路,但是在这条路中间,夏昭衣知道有什么东西拦在那。 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缠在鼻子下边的小布卷,深深看了那些尸体一眼,驱马朝前奔去。 前边动静越来越大,男人们狂躁的怒吼声铺天盖地。 重型武器被运来,在人群里面肆虐横行,所过之处,一片惨叫。 短兵相接的士兵更是疯狂,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自己被杀死,根本没有退路。 踩着同伴的尸体,踩着对方的尸体,那些被践踏在地上的身子,有的甚至已经分辨不清五官模样,血肉模糊。 夏昭衣爬上一座并不是很高的土丘,举目远眺着,人群在她眼里,细小的如同砂砾。 那些行于其中的攻城机械,则像是冰冷吞噬生命的机器。 夏昭衣轻皱眉,盘腿坐了下来,手掌轻搭在自己的脚腕上,久久的望着那边。 瘦弱的背脊微微弓着,在和风里伶俜孤立。 ………… 江平生脚都快要站不住了,跌跌撞撞的从城墙上走下,被旁边的仆从紧紧的搀扶住。 赵秥精疲力尽,早已经退下来了,现在靠着墙角的地上在啃一个烧饼,看着江平生这土色的面庞,赵秥发出嘲笑,喝了口水说道:“好奇心该不该有?是不是吓到了?” 江平生走来,抬手揖礼,说道:“赵将军。” “是不是很可怕?”赵秥又问道。 江平生白着脸,点了点头。 地上汪泽如海,人间炼狱如炉,鲜活的生命顷刻消失,怎么可能会不可怕。 “你们要是再来的慢一点,我也得,咔擦,这样了。”赵秥边说着,边将手里面的烧饼给掰成两截。 江平生又揖礼:“将军恕罪。” “文绉绉的,”赵秥又笑了,摆手道,“虚礼个啥,恕什么罪,我们还得谢你才是,只不过啊,”赵秥手指轻轻一转,指了指城墙外边,“那些不是你该看的,你真不应该上去。” 江平生点点头:“嗯。” 早就听说赵秥性情粗犷,不怎么好与,而且很讨厌文官,现在看来,传闻当真不假。 赵秥就没说话了,抬手又咬了口烧饼,朝着城墙看去,目光似乎能穿过它,看到外边激烈的战争。 沈冽在另外一处,正在帮忙给伤员包扎伤口,恰巧将他们的对话听见。 他没有回头,专心处理着伤员的伤口。 倒是一旁的杜轩有些忍不住,回头看了赵秥一眼,觉得这个将军的脾气也真是太怪了。 这时,后边传来了叫骂声,还是非常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多人回头去看,一个穿着宫装的少女站姿端正,正在怒斥一个士兵。 士兵被骂得惨,头都耷拉下去了,依然还是倔强的伸着手,挡着她们的路。 “你大胆!”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非常洪亮,“公主要去哪里,岂是你能拦着的!” 士兵没有吭声,面色有些白,手还是伸着。 “你再不让开,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少女又怒道。 江平生见状,忙走了过去:“公主!” 少女后边跟着一队人马,最中间骑在马上的是个明艳少女,一身戎装,肤色莹白,整个人端挺在马背上,光彩照人,英气干练。 见到江平生,她脸上露出些不耐烦来:“我就是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的,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出城。” 第163章 态度问题 江平生这一声公主喊的比较响亮,吸引了更多的目光看去。 马背上的少女容光丰润,气色极佳,身上衣裳的质感便令人觉得夺目和亮眼。 这就是公主啊。 好多人都在心里想道。 宣延帝儿子比较多,公主却很少,只有三个,每一个都很得宠,大家知道的仅此而已。而眼前这个岁数的是大公主是小公主,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这些人上下打量的目光,宫女眉头一皱,恼怒的说道:“大胆!见到公主殿下还不下跪,你们这是什么目光?” 士兵们都精疲力尽,恍惚反应过来才想起,是要下跪的。 有几人想爬起来,可是看到其他人都还靠坐着,就又不想动了。 现在这个情况,只想要闭上眼睛睡一觉。 “免了,”安成公主冷冷的说道,“跪不跪的,都那样。” 她看向江平生,不悦道:“我现在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你把这拦我的人给拉开。” 江平生看向那士兵,他哪里敢去拉,这士兵好像是赵秥的人。 江平生救助的目光看向赵秥,顿时一愣,刚还精神不错的赵秥,靠在那边直接睡着了,还有呼噜声。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何川江走了过来,对那士兵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士兵白着脸色,恭敬道:“是,军师!” 何川江看向安成公主,抬手揖礼:“见过公主。” “行了吧,没事了就让开?”安成公主说道。 “小的遵命。”何川江往一旁让去,还不动声色的拦住了江平生。 江平生看着朝前面走去的一行人,低声道:“这,这这……” 待她们走远了,何川江说道:“这公主,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祖母,或是你的女儿?” 江平生顿住。 “都不是,那无需你操这么多心了,看到什么她自己去受着,做了噩梦,惊厥的也是她自己。”何川江拍了拍他,朝另外一处走去。 江平生看着他离开,口中轻叹。 他哪里是替这安成公主操心,而是觉得,士兵们浴血沙场,厮杀搏命,守一方安宁,可是这公主,却好像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去的。 那些可是人命,鲜活的人命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江平生忽的一愣,所以,刚才赵秥那样瞧不起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以为他是去看个热闹和好奇? 可他断然不是如此!他只是,只是在书上读了太多文章,太多辞赋……热血,悲悯,澎湃,大气……所以,他才想去望一望,看一看,所以才,才…… 江平生有些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不仗义之举了,抬起头朝赵秥看去。 顿时又一愣,刚还呼呼大睡的赵大将军,等安成公主一行人一走,立马抬起头靠回那边,继续吃吃喝喝了…… 呃,这个…… 江平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战斗还在继续,两军相冲之间的那一条战线,缓缓的朝着佩封城池推进,但是为此所付出来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 这场战役的规模其实不大,叛军的数量和格局就在这里了,而佩封,现在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佩封,而是一个王朝。 夏昭衣没有继续看下去了,转身下了土丘,拍了拍被拴在下边许久了的青云的脖子。 马儿什么都不懂,但是认识她,低头蹭着她的小手。 这么一个小细节,让夏昭衣微顿,而后就笑了。 爬上马背,她抬眸望向西北方向,云朵依然还是卷卷的,洁白的似盛开的棉花。 她收回目光,清脆的喝了声,驱马离开。 回去后,将青云栓起来,夏昭衣就背上小篓子,带支长乐去寻吃的了。 天气放晴的原因,他们的收获很好,夏昭衣多采了很多药草和香草,到时候要赶路,这些都能够用得上。 支长乐跟在她身边也算是有一阵子了,对于她所采的这些香草,支长乐几乎都已熟悉,看着夏昭衣将各式香草捆起来压在背篓里,忍不住道:“阿梨,我一直都想说,你过日子好像挺讲究的呢。” “讲究?” “这些香草……”支长乐看向她手里的一捆杜若,“这些,你都挺懂的。” 还有吃饭要先煮碗,吃饭的碗也要人手分开,各自认领,以及她平日里的举止和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偏偏又吃苦耐劳,上得了山,下得了水。 “也不算讲究,习惯了,”夏昭衣笑道,在竹篓里面拿出来一捆草,说道,“你有所不知吧,等我以后岁数再大点,我还要天天捣碎了它和其他几味药材来敷脸呢。” “敷脸?” “养颜啊,”夏昭衣笑道,“其实黄金都可以用来敷脸呢。” “哇!黄金?!”支长乐惊道。 “嘘……”夏昭衣伸出手指,放在唇前道,“你声音可小点,被寻常人听到没什么,要是被那些权贵人家听到,指不定又得劳民伤财。” “噗,这里哪有别人的,也就我们两个呢。” “哈哈,”夏昭衣笑了,将手里面的药草塞了回去,继续收拾整理,说道,“黄金敷脸也得加些药材才可以,当然,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以前在古籍上看过。”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新鲜。”支长乐一脸好玩。 “嗯,”夏昭衣应了声,这时想起什么,又抬头道,“支长乐,你想留下来吗?” “嗯?什么?” “船的进程很快,明天差不多便可以下水了,你想留下吗?”夏昭衣说道。 “我,留下来?留在这?” “嗯。”夏昭衣点头,“佩封虽然有点苦,但总会苦尽甘来,对于你和老佟来说,应该是个安稳踏实的所在,你们不用提心吊胆被抓回去了。” 支长乐皱眉:“那你呢?你一个人去京城?” “我一个人去也可,有人陪伴也可。”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跟这个小女童分开,他光是想想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一些生活不能自理了,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个什么鬼,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这么依赖个小女童…… 第164章 好俊的字 回去后,夏昭衣去看庞义,支长乐就拉着老佟去到一旁讨论。 老佟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虽然去了京城后还是会分道扬镳,但是这一路去京城,她一个小女童再机灵,也是需要有人在一旁帮衬的。 两个人商量了阵,很快就敲定下来注意,跟着她一起去京城,一路上保护她平安了再说。 晚上,船基本已经完成了,没有上漆,用的都是现成的木头拼凑和强行巩固的,船体不小,两间屋子那么大,容纳二十来个人在上边都没有问题。 男人们开始拆房子,把整栋房子都给拆了,大船在夜色里露天,火光中体型庞大,坚稳牢固。 “这么看,好大啊。”少女在旁边低声惊叹。 男人们看着这艘船,心里面都觉得兴奋和澎湃。 好些人从来没当过木匠,可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居然让他们给造了一条船出来。 夏昭衣抬手摸着船身,木头上面的毛糙并没有被完全抚平,有些尖刺,这样的触感,真切踏实,可身旁的火把又像是梦一场。 只是一个船身初成,还未下水启程,便致满心慌乱。 她从来不该是慌乱的人才是。 “阿梨。”老佟走上来叫她。 夏昭衣回神,抬头看着老佟,笑了笑:“嗯?” “去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好。”夏昭衣点头,又看了船身一眼,说道,“明日,的确会有很多事呢。” ……………… 佩封当初建城便因地势拔高,大水能将佩封淹掉,那么洞江三百二十余里的河道都必然已经决堤。 阳光照耀着久攻不下的城池,推上去的战线又被强行挡了回来,地上踩着的泥泞全部变成血土,肉沫掺杂其中,还有断掉的长枪和铁刃。 多方副将回来劝说,林耀满心不甘,可知道耗下去除了自己伤亡惨重,别无他法,看对方的士气和精力,显而易见,援助到了。 对方是整个大乾,而他们只是一只孤军,短时间内不能一鼓作气攻下,被拖入到消耗战里面,那就只能等死了。 林耀咬牙,终于下令撤军。 后边的部队先撤,在前线作战的士兵听闻要撤退,好多人心里面忽然爆发出满腔愤懑,举起手里的大刀或榔头,怒吼着朝着对面的守军们冲去。 迎接他们这腔热血和冲动的,是守军们手里面的长枪,瞬息刺穿他们的胸膛,伴随身体血肉破开的声音,他们嘴巴里面吐出大口鲜血,而后在此长眠,和万千士兵一起伏尸。 有些人在逃跑,有些人冲动的上去做最后的拼死一搏,袁天庆拔出大刀,高喝道:“给我追!” “追!!”骑兵们举起长枪,怒吼着冲杀了过去。 远处是泥坝,对战马造成极大的阻拦,泥坝之外,大水滔滔,更是难行。 袁天庆带着一众骑兵追上去,后边的士兵们没能跟上,他们三百来个骑兵在后面追砍,没有遭到一点反抗,生生又斩下了对方近千条人命。 等追出去数里,不敢再追了,袁天庆才带人停了下来。 回头发现身后自己人没有跟上,才发现已经杀的上了头,如若对方忽然掉头杀来,那岂不完蛋。 袁天庆带人回去,进城后把战功到何川江和赵秥跟前一说,随即哈哈大笑:“他们怕我们什么啊!哈哈哈,这帮怂包!” “他们在跑,你们在追,人一旦回身逃跑,胆就怯了。”何川江说道。 袁天庆用干布擦着刀刃上的血,“锃”的一声回刀入鞘:“爽快!还是追砍人好玩!两条腿的哪里跑的过我骑马的?跑,就没事了吗?” “话真多,”赵秥累极,说道,“你滚去睡觉吧!” “哪里还睡得着!我去吃一顿去!”袁天庆招呼自己的两个郎将,“走!我们吃肉去!” 赵秥还需要在这边统筹坐镇,以及清点伤亡人数。 一个东城守将骑马奔来,要找陶因鹤,一下马便忙说道:“陶副将,城外有人来,自称受人之托,给了这个。” 守将将一个小包裹递来。 陶因鹤好奇:“找我?” 略一细想,隐约能猜到什么了,陶因鹤又道:“是那女童?” 赵秥好奇的回头,那边的何川江也远远回过头来。 听到女童二字,在那边煎药捣药的杜轩顿时也竖起了耳朵。 陶因鹤接过守将手里的包裹,说是包裹,其实是折叠的破布衣,里面包着一朵用树枝编织缠绕出来的假梅花,同时,布衣里面写着字。 何川江不经意的扫了眼,不禁脱口便道:“好俊俏的字!” 墨绿色的汁液在破布衣上挥洒,大开大合,脂泽风神俱全,形容飘逸,气势超迈,似有观天下定四海之魄力。 何川江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秥闻之也朝这字看去,忽的一愣,眨了眨眼睛,他突然垂下头,细细观察这些字,快要贴上去了。 “将军……”何川江忙过来扶他,这样太失态了。 “这个字……”赵秥皱眉,“我在哪见过?” “见过?” “字不像,气势像。”赵秥思索着,但着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 陶因鹤弱弱将破布衣往外边稍微挪了下,说道:“……我先看看。” “哦,你看你看。”赵秥说道,站的端正了,但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留在这些字上。 真的太熟悉了,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离他极近,不是时间上的近,是那种比较亲近一点的相交好友亲人之类的。 何川江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破布衣,虽然差不多算得上是信函了,这样盯着不太好,但是这个字,着实令人移不开目光。 上边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语气平平淡淡:“陶副将,一事相求,帮我安顿好这些来人,他日有缘再见,必会答谢。若你有任何需我帮助的,我在京城惠阳长街的清阙阁设号初九,你令人带此梅朵来寻即可。” 陶因鹤捡起这朵梅花,捏着下面的木枝,好奇端详,编的太精致了。 “这,是那女童写的?”何川江说道。 “送信来的人呢?”陶因鹤问守将。 “都还在城墙外边。”守将回答。 “接进来吧,”陶因鹤道,“罢了,我亲自去!” 第165章 追上他们 陶因鹤骑马走了,留下何川江一脸纳罕,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刚才何川江反复看着那几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上边写着的,的的确确是清阙阁。 清阙阁是一个复杂的所在,明面上是个茶楼,实际却是个沟通朝政江湖信息和各种组织的往来机构,包括人才、赏金、飞鸽、策略、名士榜、暗杀榜等等名目。 有钱的人喜欢在此买权,有权的人喜欢在此买平安,即便高枕无忧的人,也喜欢在此游荡。 这里有一个最大的特色,便是只要花上五十两就能定号设阁,成为阁主,供人来寻。 以前赏金和杀手组织在此设号最多,专门等人上门花钱雇佣,现在则是一些文人雅士,他们设号仅仅只为列个雅名,自觉风月清高。 在清阙阁里的所有往来都是极为隐蔽的,全部通过清阙阁来经手,为了保障自己的百年声誉,清阙阁非常严谨,除非阁主自己愿意公开,否则他们不会轻易透露是谁,即便一些命案牵扯了朝廷的人来此查询,清阙阁都有办法挡住。 不认公义,不认良知,不认家,不认国,整个清阙阁就像是一个麻木冰冷的机器,却也仅仅只是暗市里的一角。 不过,这些年的清阙阁已经越来越偏向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了,才子佳人都喜来这边附庸风雅,真正知道清阙阁原先是干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 何川江抬手摸着胡子,纳闷那些字到底是谁写的,之前下意识问是否是女童写的,现在回想应该不可能。 字靠的是练,日积月累的练,天赋再高,也断不可能落笔如此的稳。 那是谁代笔的么,也许,就是这代笔之人给小女童出的清阙阁的主意吧。 毕竟能在清阙阁设号的人皆非富即贵,寻常百姓忙于饱一口饭吃,来往为生计,鲜少能知道有这么一个清阙阁的存在。 何川江轻叹,这代笔者的字,着实令他心生结交之意啊。 ……………… 远远看到城门打开,陶因鹤从城门内出来,老佟看向夏昭衣,说道:“这个来的人,看上去是个将军。” “嗯。”夏昭衣点头。 “没想到会有将军能亲自来呢。” “我也没想到,也许西城那边的战事不那么紧了吧。”夏昭衣说道。 那些人在城门外说着话,陶因鹤走向躺在担架上面的伤者,粗略检查了下,便招呼人将伤者抬进去,而后其他人跟着进去。 少女扶着老婆婆,进去城门之前,回头朝夏昭衣这边望来。 夏昭衣和老佟站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很难被捕捉到。 少女望了一圈,没有找到,有些遗憾和落寞,转身跟上其他人。 就不说这样的乱世了,即便不是乱世,以后也未必能够再遇到了吧。 城门重又关上。 “他们走了。”老佟说道。 夏昭衣点头,转过身去:“我们也走吧。” “嗯。” 天气很晴朗,阳光倾泻,洒在大山大江大城上。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山坡下边出现一条河道。 河边靠着一艘船,支长乐坐在船里照顾庞义,青云在岸边吃草,它身上的藤条,紧紧的连接着船身。 河道不够宽敞,船身吃水不够,只能先靠人力去拉。 支长乐和老佟各拉着藤条,和青云一起,将船往下游带去,夏昭衣走在最前面,清除两旁的尖锐石子。 等终于到了江边,巨大的江风吹来,支长乐和老佟停下来大口喘气,第一次觉得江风竟这么舒服。 “我的天。”支长乐忽的叫道。 老佟和夏昭衣抬起头。 支长乐伸手指去:“快看啊!你们看!” 上流水势滔滔,浑浊的卷来,黄色的是泥土,红色的是鲜血,一些水面上还漂浮着大片尸体,其中不少被江边的礁石所拦,堆砌成丘。 老佟远远看着,说道:“这些尸体,好像不是当兵的啊。” “鲜血是新鲜的,可能是战场上面流下来的,至于尸体……可能是饿死的百姓吧,赵秥不会令人将尸体扔在江里的。”夏昭衣说道。 而且那些尸体,很多已经没了样子,有些高度腐烂,有些被泡的肿胀,都是死去多日了。 老佟很轻的道:“这真是……” “我想去拜一拜……”支长乐朝他们看去。 “你随意。”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朝前走去,跪了下来,对着远处江面的尸体重重磕头,双手高举揖礼,三跪九叩。 老佟拢眉,也走了上去,跟着一起跪下。 ……………… 将船拉到了江面上,青云身上的藤条被解开,老佟牵着青云上船,把青云拴在了船尾。 船上有一方矮桌,一堆木头,两张小板凳。 夏昭衣站在船头举目远眺,江风将她的碎发吹的乱飞,她白净的脸蛋映在江天里边,眉眼干净,恬淡平和。 船桨是在船身中部内嵌的,老佟和支长乐一起摆渡,等船彻底入了江,滔滔的水流带动滑速,船一下子就漂出去好远。 老佟和支长乐极少坐船,都有点怕,抬头却见女童清瘦的身影抱膝坐在船头,风浪里面,不慌不怍,颇是淡定。 “阿梨!”老佟大声叫道,“你那边有点太危险啊!” 夏昭衣哪里听得见,如今乘风破浪,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她看着远处的天幕,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难道是船?”蔺宗齐低声叫道。 李骁正眺着远江,闻言朝蔺宗齐所望处望去,点点头:“似乎是。” 江水湍急,推着小船驶的飞快,要庆幸这一片河道平坦开阔,没有急转的弯,否则这样飞溯的水势里,这艘船早翻了。 “如今这样的时候,怎会有船。”蔡和在一旁说道。 “船头有人。”李骁说道,而后猛的上前,黑眸紧盯着船头的身影。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是能够模糊看出是一个孩童,还是女童! “船里也有人,”蔺宗齐盯着那边,眼睛都快盯花了,叫道,“似乎还有一匹马?” 是她么?! 不清楚。 但是宁可认错,也不愿就此放过,他得去查个仔细! “走!”李骁回身朝坐骑大步走去,“走!把这艘船给我追上!” 第166章 请你吃糖 船在江水里漂的很快,根本不是岸上的马能追的上的,更何况,他们还需要下山。 还在半山的时候,那艘小船已经漂向了视线尽头,小船上的女童似乎站起来了,独立船头望路,瘦瘦小小的身影,让李骁咬牙切齿。 “还追吗,少爷。”蔺宗齐问道,心里觉得一点都不现实。 李晓看着那边远去的船影,冷冷的说道:“罗锐!” “少爷。”近卫立马应道。 “你带三十个人去,沿路打听追踪,一定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同时去寿石驿站飞鸽传书,让这附近一带的关卡都留意好他们,我不信找不到她!” 罗锐微顿,而后领命:“是!” 他勒马转身,准备离开,蔡和开口叫住他:“且慢!” 蔡和看向李骁:“少爷,此事不宜去驿站,你切莫忘了我们此次的行事目的,这只能用府上的暗卫。” 李骁一阵烦躁,打马继续下山:“你去处理吧!” ……………… 下游彻底决堤,大水漫向了北边的村庄,成片成片的田野和屋宇被淹没,不过同时也分摊了水势。 一个多时辰后,小船的速度渐渐缓下,趋于平静,老佟和支长乐便手动去划。 两个人现在都一身的汗,尤其是刚才水势最急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要翻在大江里了。 夏昭衣又爬了起来,双手遮在眉骨上,挡着天上的太阳。 等小船渐渐靠近,她终于看清前面那些纵横分布的河道。 这边是水流汇集处,许多河道和江水都朝着这边流来,有些水势很急,有些水势缓慢。 她一条一条看过去,根据地势高低,水位流向,以及河岸形态来判断河谷的地貌和上游宽窄。 很快,夏昭衣回头看向老佟:“老佟,准备一下,我们要换道了。” 老佟抬眸看了眼远处,点点头:“好!但是咱去哪条道啊?” 夏昭衣伸手指向左前方:“那边。” “好咧!”老佟叫道。 夏昭衣在船桨上的设计和借力点,让他们事半功倍,划起来非常轻松。 而一个时辰的“顺水推舟”,也让他们划了许多手感出来,掌控船桨的方向感变得强了许多。 小船去到那边的河道,因为逆风,前进速度放慢了,他们从一片山野经过,两岸变成了连绵的高山,前面的峡谷绿绿葱葱,高空有成片的鸟儿飞过,山青水绿。 “这里可真好看。”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点点头:“是啊。” 她四周望了圈,着实心旷神怡。 而且,到了这边后,水势平稳了很多,她不用一直在这里呆着看路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回身去到船中间,开始在一堆木头里面忙活。 一连三日都在赶路,晚上便停靠在岸边休息。 第四日中午,在一座古山溪畔停下,要弃船徒步了。 老佟和支长乐都有些舍不得,辛辛苦苦造了那么久的船,说扔就扔,太心疼了。 庞义看的比他们要淡,望着小船道:“它已经给我们省了很多路了,不算是白造。” “这不是白造不白造的问题,这是咱的心血啊。”支长乐道。 庞义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老佟收回目光,说道:“走吧,我就是觉得造了那么久,才用了四天,怪可惜的。” “我倒是想起那句话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支长乐说道。 老佟微顿,而后垂下头,去那边牵青云。 听到“兵”字,他就觉得抬不起头。 逃兵一事,刚发生的时候除了怕,他没有其他感觉。 现在时间过去越久,心里面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责,愧疚,骂自己孬种,懦弱。尤其是在佩封出事后,他所见到的那些鲜血和江上浮尸,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 那日在江边,他曾跟着支长乐一起三跪九叩,他这些日子划船时就在想,当时自己跪的到底是这些百姓,还是想给自己求个心安? 老佟也说不上,他只好安慰自己,反正跟着靖安侯也没什么出路,左右都是助纣为虐,那样的兵,不当也没事的。 嗯,不当也没事。 老佟又在心里面嘀咕了一下。 “庞义,”夏昭衣这个时候回头说道,“来坐青云背上。” 庞义一顿,看向青云,再看向小女童。 “还是不了吧。”庞义说道。 “你身体不好,你不骑马,光靠走路吃不消的。”夏昭衣道。 “……没事,我不骑马的。” “又没什么,”老佟叫道,“你上去坐着,我在这牵着,你怕个啥嘛!” 夏昭衣好奇:“你坠过马?” 庞义摇头:“没,我,我就是不骑马。” 老佟“咦”了声,这才听出了他的说法好像不对:“啥叫你不骑马?你是不想骑,不是不会骑啊?” 庞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夏昭衣笑了:“罢了,走路便走路吧,前边有个市集,等下我们找点东西去卖,再去东边的马场换辆马车就可以了。庞义,马车你可坐?” 庞义皱眉,刚毅的面庞露出些为难,但实在不好拒绝,点点头:“好。”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和老佟忙跟上夏昭衣。 “阿梨,你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啊?” “要换马车,那得不少钱吧?至少也得十两银子起吧?”支长乐也道。 “找点东西去卖,是要找什么啊?” “不过我觉得阿梨应该能有办法赚钱的吧,换别人我不信,阿梨就肯定能够办到的!” 夏昭衣一笑:“接着。” 而后就变戏法似的抛出了一个碎银。 弧线在空中一闪,支长乐忙伸手接住,顿时一愣,再举起碎银对着天空。 “是真的啊!”支长乐叫道。 “本姑娘请你们吃糖的。”夏昭衣笑道,而后转身走了。 “阿梨,你这是哪来的呀?”支长乐忙追上去。 老佟也跟着追了上去:“对呀,你怎么身上有这么多钱?” 这一两碎银,都够他们用很久很久了。 “哪有这么多钱,”夏昭衣边走边笑,“总共也就这么一两,倒还剩几个铜板,要是不要?” “别了别了!”别说那几个铜板,就支长乐手里拿着的这一块碎银,他也都不敢要的。 “哈哈!”夏昭衣脚步加快,“那走吧!” 第167章 何止认识 市集尚算热闹,来来往往皆是人流,与南下的战乱饥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一开始放不开手脚,唯恐在街上的公告栏,或那些客栈酒肆的墙外看到他们两个人的通缉令。 两个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的箩筐,手里面也各自拎着一个,跟在夏昭衣后面这边走走,那边去去,穿梭了好几家店铺。 箩筐里边的东西渐渐轻了下去,等最后从一家店铺里面出来,夏昭衣掂了掂手里面鼓鼓的钱袋,说道:“收工!” 老佟和支长乐都盯着她的钱袋,难怪都说世人贪财,就这样看着钱袋鼓起来的形状,都觉得一阵欢欣愉悦,甚至想手舞足蹈了呢。 “阿梨,咱这是卖了多少钱啊?”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一笑,把钱包给了老佟,朝前边走去:“卖鱼赚了六钱二十文,药材赚了七两二钱三十八文,那十几条蛇比较贵,赚了二十一两三钱一十六文。” “哇,你记得也太清楚了吧!”支长乐屁颠屁颠跟上去,“阿梨,你的脑子也太好使了。” 老佟拿着颇有分量的钱袋跟在后边,有些不太安心,说道:“阿梨,你这个钱就这样给我啊,你不怕我会拿走吗?” “有什么好怕的,”夏昭衣笑道,“没了再赚啊。” 支长乐连连点头:“是啊!” “我是你个头!”老佟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支长乐了。 支长乐笑了笑,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他觉得自己是乐昏头了,毕竟,人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也第一次跟这么多钱近距离接触呢! 而且,他觉得夏昭衣说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啊,没了就再赚嘛,不就是个钱,反正跟着她,赚钱好像就真的变得很容易了。 赚了钱,暂时还不打算回客栈接庞义,夏昭衣带着他们朝市集东边外的江崖马场走去。 一路上,老佟和支长乐都在表示着对这个市集的好奇,这里不是什么大城,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只是一个略有一些规模的小镇,但是这市集比他们先前去过的那些大城都还要热闹的多。 夏昭衣没有同他们解释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一路她都在张望着,尤其是出了市集之后,她一直在看路上那些露天的酒肆和茶馆,那些三五成群的挑夫和小贩。 她如今是个孩童,这样的张望只会被当做好奇,所以她无需掩藏,打量的肆无忌惮。 “阿梨,你在看什么?”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摇头:“没什么。” 她就是有点闲,不过想试试能不能找出一些什么势力来,再判断下局势。 以前无聊,在外游玩闲逛时,经常能被她找出一堆的探子和眼线,谁谁家的暗卫,谁谁家的仆妇,以及经常乔装出去办案的天荣卫。 越近京城,这样的人就越多,他们各带着自己的目的,穿梭在市集城镇,乡野村落。 而她一直以来都是个旁观者,遇上好玩的事情,还会回去当个奇闻异事说给父亲和二哥听。 现在这样望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还是准确的,毕竟已经过去两年,这些人的习惯和联络方式,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改变。 一路出来,越渐清冷,天色也在渐渐变黑。 江崖马场在市集东边十五里外的九妖岭,他们走去花了很久,到那边后,天色大黑,马场山下的管事将他们拦下,不给他们进去。 “我们是来买马车的。”夏昭衣说道。 “早不卖了的,你们快回吧。”管事不耐烦的摆手。 “怎么就不卖了,我们可以多出点价钱的。” “这是你家的孩子吧?”管事看向老佟。 老佟摇头:“不是。” 他甚至连自称这女娃的哥哥都不敢,毕竟哥哥可是保护妹妹的,这一路走来,却都是这女娃照顾他们,简直像是有了神通一样。 管事看向夏昭衣,又摆手:“你们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是新来的吧。”夏昭衣说道。 管事回头看她:“什么?” “我说,你是新来的吧。”小女童抬着头,眼睛在两旁的大灯笼映照下,明亮清澈,“以前的邱管事我认识,他可比你好说话多了。” “你还认识老邱?”管事来了兴致,“你怎么认识老邱的?” “我何止认识老邱,我还知道诸葛先生最爱喝定陶的桃花酒,最爱吃昭州的粉玉小酥,他写字用的笔一定要是紫毫,用的砚台一定得是端砚,生活里边处处讲究,他那些习性,我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 管事有些愣,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女童。 诸葛予的诸葛,是宜安诸葛的诸葛,富贵大气,人丁兴旺,族人遍布天下。 诸葛予虽然不是嫡系一脉,但凭着“诸葛”两字,他过的也比普通的富贵人家富贵上百倍。 因自小养尊处优,在很多细节上便会开始挑剔,不过这些挑剔,基本上外人鲜少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管事问女童。 夏昭衣一笑:“你卖给我马吗?卖的话,我就告诉你啊,不过你不卖也没事,到时候我直接找诸葛予送我几匹。” 嘿,这口气…… 管事有点想笑,但是看着这个小丫头机灵自信的模样,又真觉得她跟诸葛予好像认识。 算了,管他认识不认识的,两匹马而已,卖就卖了,他不想纠缠下去,麻烦得很。 “那成吧,”管事说道,“跟我挑马去吧。” 说着,管事朝不远处的手下招呼,令他们送来灯笼。 老佟和支长乐没想到这么好说话,一开始还以为铁定买不成了呢。 看着那边的灯笼被送来,夏昭衣跟了上去,他们两个也忙抬脚跟上。 “现在到处要打仗,朝廷管制的严格,都不给卖马了,也不是我不想卖的,”管事边走边随口道,“我这卖了两匹给你,下个月朝廷来收马,还得我们自己这再添上两匹呢。” “我也不是白拿呀,”夏昭衣笑道,“虽然知道你们不缺我这点钱。” 第168章 就此一别 管事的说法装作为难,可是夏昭衣才不糊涂,她知道这山上大概有多少马,也知道诸葛予的本事有多大。 诸葛予这马场,是他二十岁刚出头时就买来了的,他不爱当官,不爱跟人虚客套,当个吃租金的地主也不愿,把家里给的那些庄子和土地,平分送了十里八铺的乡亲们后,他就跑这边来买了座山,开了个马场。 这山上至少有五个大马场,品种低的和品种高的分开来养,为了保住这个马场能顺顺当当的开着,每年孝敬朝廷也是必然,那些高品种的马儿,年年都得挑出一半送上去。 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一半儿,可能才是十分之一,反正差不多的数量送到了就好,再多的,谁愿意白送。 夏昭衣以前跟夏文善经常来这,诸葛予每次都会带他们去山上各处逛个遍,在后山那草原上,她还骑过好几匹人人称颂,被诸葛予当命一样疼爱,轻易不给人碰的汗血马,倒没多喜欢。 跟着管事去了低品种的马儿那边挑马,老佟和支长乐去挑了。 管事提着灯笼站在夏昭衣旁边,问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我卖马给你,你就同我说我家先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告诉我的。”夏昭衣道。 “你爹?你爹是谁?” “我爹……”夏昭衣抬起头看着管事,一笑,“我爹是个大英雄啊,不如你去问问诸葛予,问他有没有什么佩服的人?” 管事觉得这丫头,还真是奇怪的。 他摇摇头:“算了,看你这女娃也不想跟我说的。” 说着,他忽然摸了块油纸包裹的麦芽糖递给夏昭衣:“给。” “这是什么?”夏昭衣没接。 “我给我家二丫买的糖,”管事说道,“多买了份,你也拿去吃点。” “看来你很喜欢我嘛,”夏昭衣笑着接了过来,“那我就收下啦。” “哈哈。”管事听她这语气,也不禁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选好了,各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马儿走出来,而后就去选车舆。 双驾马车,车舆自然要大,这里的车舆有新有旧,好些是从别处收回来的,老佟想挑个旧点的,因为便宜,夏昭衣看了下木材,直接选了个最贵的。 几个伙计帮忙给安装好,老佟付了钱,饱鼓鼓的钱包一下子就干瘪了下去。 跟管事道了别,他们坐车离开。 回到客栈,庞义已经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叫了一桌酒菜,等吃完后,她才从袖子里面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这个,你们收着。” 东西用小巾帕包裹着,支长乐捡起来打开,是一支草木编织的梅朵。 “这是……”老佟不解的说道。 “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在京城有个清阙阁,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去那边直接找掌柜的,把这东西给他,然后报上初九二字即可。” “你要走?”支长乐心下一紧,“这,这不妥啊,你要去哪里呀?” “是啊,阿梨,你怎么,怎么就要走的?”老佟也有些接受不了。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夏昭衣一笑,“天下无不散筵席,此一路多亏你们二人照顾着我,我先谢过了。” 说着,她双手抱拳,颇有大人的模样。 支长乐觉得难受,看向老佟。 老佟也说不出的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顿,他从怀里面拿出小钱袋,说道:“那这些银子,你带着。” “你们留着吧,照顾好庞义,他身体还需要一直养着,如果不是我急于赶路,我不该这么丢下他不管,到底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喉间苦涩,有些说不出的心烦和难过,干巴巴点了点头。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的梅朵:“阿梨,用这个去那什么地方找你,就真的能找到你吗?” “清阙阁,”夏昭衣说道,“巾帕上有字,记不住的话,找个路边的写字先生帮你看看。” “那,能找到你吗?” “能,”夏昭衣一笑,“只要我活着。” 说着,她看向老佟,沉声道:“你们两个人身份虽然尴尬,但不必活的畏手畏脚,常人怎么过,你们便也怎么过。” 她能猜到大概,老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她兴许早就知道了的。 老佟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夏昭衣起身,笑道:“我走了,日后还会再见的。” 支长乐也忙起身,还是很舍不得。 小女童却非常干脆的,转身便离开了。 老佟也站了起来,看着她清瘦的小身影消失在后堂,鼻子都觉得酸酸的。 “老佟,阿梨就,就这么走了啊。”支长乐愣愣的说道。 “是啊。”老佟回答。 “我怎么觉得跟做了个梦一样?” 大堂外边的月色太淡,落在门前门槛上,的确是有点朦胧,似真还幻。 夏昭衣从后边牵来青云,而后便骑马离开。 从市集北面出来,她回头看向上边高悬的“丛云”二字,眉目微敛。 灯笼照耀下,大牌匾非常的崭新。 被换了。 夏昭衣神色变得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年,这“丛云”二字是定国公夏文善亲笔题下的,此地官府一度以此为荣,别说是换,就是下场大雨,都巴不得赶紧令人在放晴后去擦拭一遍。 被换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她前路幽戚戚的长道尽头。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么糟糕,那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想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不想变成父亲生前,最厌恶的那类人。 但是,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和愤恨,要怎么才能平息的下去。 风呼呼吹来,凉意深重。 她唇瓣异常干燥,艰难的抿了口嘴巴,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纳。 也许,也不会那么糟的,这些不过是猜测,不过是旁人所言,而牌匾被换,也可能,仅仅只是坏了。 回去以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女童看着前方,眼睛变得明亮,扬鞭策马:“驾!” 第169章 义诊兄妹 秋色连波,古道长长,遍山枫红。 四面八方的路道,似汇向江海的川流,都指向京都。路上人流密集,或成群,或独行,锦衣玉冠的人出现的越来越多。 秋季潮涨,去往襄倦山近道的行人变少,但也不是没有。 进山最大的一条路上,河道口排着长队,行人路过好奇看着,有些人加入其中,有些急于赶路,随意看了眼便走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义诊,免费义诊来着!” “药也便宜呢,给两个铜板就能抓一大包!” “是哪户人家在这在办好事啊?” “等过去了问问呗!你来排队不?” “来来来!” …… 河道口非常热闹,队伍最前要进到另一边的小路,那边搭着几个帐篷,诊病的人会进去,而后去另一边抓药。 空中有未知名的野花香,秋日凉意将这花香变得清冷,随着队伍缓缓推移,夜色也在渐渐笼下。 最大的帐篷里边坐着一对年轻兄妹,兄长替人号脉,旁边的妹妹提笔写字,来人领了药方,便去到一旁的帐篷里边领药。 大家纷纷道谢,兄长不怎么爱说话,妹妹会微笑道:“不客气的。” 时至酉时,已不剩多少人了,旁边几个老伯开始拆帐篷,将所剩无多的药材都拿了出来。 人群后边好多人心里充满不悦,排了那么久的队,到头来领不到药,这时间真就给浪费掉了。 这时,一声怒骂从前边响起,随即看到一个穿的比较好的中年男子从大帐篷里走出,痛斥说道:“你们懂个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大言不惭!”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的!”少女生气的跟出来,生得娇俏,白嫩的脸蛋儿涨得通红。 “你们两个人都放屁!”男人一点都不客气的骂道,“学术不精也敢出来给人看病!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拿我们当练手呢!” “你,你……”少女气得跺脚。 哥哥从里边走出来,冷冷的说道:“大家离他远点,此人身上的病会传染,是瘟疫。” 一听此话,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人都立马惊恐的后退,远远避开。 “瘟疫?!” “哪来的瘟疫?什么病啊!” “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瘟疫吗?” …… “你放屁!!”男人气急,大吼,“老子好好的,什么狗屁瘟疫!” 说着,他忽的大步朝少年走去:“如果我有病,那你碰了我了,你是不是也有病了?” “你不要过来!”少女大叫。 那边的几个老伯都忙跑过来拦这中年男人,但中年男人脾气着实火爆,直接就去砸他们的东西了。 那些仅剩的药材,已经收拾好了的木箱,还有刚才兄妹两人义诊的大帐篷,全部都被砸了。 兄长护着妹妹先跑开,拦着他的一个老伯被打的鼻子出血。 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练过几下子,这几个老伯怎么都抓不住他,一直在挨打,现场一片大乱。 路人不敢在这边多停留,跑的差不多了。 还有不明所以的人经过,大约听闻了什么后,也立马跑了。 中年男人最后将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伸手指着他们:“以后都他妈给老子管着点嘴巴!打不死你们!” 一脚将个破箱子踹飞,男人转身走了。 少女看着现场的狼藉,再看向一旁的兄长。 兄长正在看那些路人,被妹妹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袖后,兄长回神,追上去叫道:“你慢着!” “你干什么!”中年男人回头怒目。 “你要去哪里,你这样会将病给带到京城去的!”兄长跑过去,伸手拦挡在男人的前头,“你不能去!我不能给你过去!” 男人扬起一脚就踹在了兄长的肚子上,兄长捧着肚子摔地,眉眼痛的紧皱。 “哥!”少女忙跑上去,但根本无法阻止男人对兄长的拳打脚踢。 “你们前边跑得快的人,快去说一声!”兄长边挨揍边叫骂,“不要让这个男人进城!他身上有瘟疫,他会传染过去的!” “你还说!你他妈还说!”男人脚下开始下力。 围观的行人大多不敢停留,匆匆走了,一些个停了下来,看不过去来阻拦,但也只敢在旁边言语劝着。 打了半日,男人这才爽快了,唾骂了几句后,抬脚离开。 少女苍白着脸色,蹲下来扶兄长:“哥!” 兄长痛的龇牙,咬牙道:“这畜生……” 少女心疼,擦着眼泪将他扶起:“没事,哥,你先起来。” “畜生!”兄长又低声痛骂了一句,坐在地上擦着自己的唇角。 骂完一顿,有所感的朝前边的来路看去,看到一个女娃骑在马上,停在不远处看他。 兄长皱了皱眉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能是这个女童的神韵气质太镇定安静了。 “哥?”少女叫道,循着兄长的视线朝那边看过去。 一个小女娃高高坐在马背上,头发用一根簪子盘着,光洁的额头上边有一些细碎的发丝。 衣裳是常见的棉麻料子,似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这骑马的身姿仪态太好看了。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平地,一堆的狼藉和破烂,砸的很狠,几个老伯都受伤了,正在处理伤口,彼此照顾。 夏昭衣收回目光,踢了下青云的马腹:“走。” 马儿抬脚朝前边走去,驮着女童消失在了河道口。 “怎么了?”少女有些不解的看着兄长。 “我也不知道……”兄长很轻的说道。 “她,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少女压低声音。 “胡扯什么?”兄长微恼,“她是才来的,而且才是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一个人在这也是挺奇怪的……”少女嘀咕。 兄长爬了起来,因为力气有些大,牵扯到了肌肉,顿时又痛的龇牙。 “你小心点,”少女心疼,“我去给你拿药!” “去吧。”兄长说道。 他回身朝去路望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也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可能是妹妹的话让他觉得是挺奇怪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又是孤身一人。 算了,管他的呢,接下来反正没他什么事了。 第170章 生亡荣光 东西被砸烂的差不多了,能带走的没有几样,现场的老伯们帮忙一起收拾整理了碎木头和药渣,推到了河道口的山脚。 少女将小钱袋里的铜板和碎银都倒在手上,细细数了又数,拿走七个铜板后,剩下的递给那些老伯:“给!” 老伯们接过钱,连连道谢,夸他们心善。 少女一声不吭,耷拉着脸扶着哥哥离开了。 襄倦山往上原本有不少村落,自大乾在永安定都,南下各大山岭上的大小村落,便都被朝更南处赶去,只留下一些古寺道观。 襄倦山山上便有两座道观,一座大,一座小。 兄妹两人沿着山路爬上了小道观,摸黑从后边的院门进去。 与此同时,在隔着一座山岭的大道观后院,小女童牵着马,从石道上下来,也在后边的院门外停下。 小道士刚挑完水,抬手擦汗,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去看。 黯淡灯光下,女童身形矮小,牵马缓步迈入,见到小道士后,开口说道:“我找清源道长,他可在。” “你一个人?”小道士问道。 “还有马。”女童轻轻拉了下手里的缰绳。 小道士提着扁担过去,抬头看着马儿,又朝女童看去:“你找清源道长何事?他已出山云游八个月了。” “八个月?”夏昭衣轻皱眉,顿了顿,道,“那便罢了,依道长的性情,想必没人能够知道他的归期。” 小道士被她大人样的语气逗笑,说道:“你找清源师尊何事,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吗?” “倒也没什么难处,”夏昭衣回头看向青云,抬手抚着它的脖子,“就是想托他替我照看这匹马儿。” “照看马儿?” “我带它进城不方便,我怕它被缴走,这匹马儿陪我数月,吃苦颇多,我不舍。”说着,夏昭衣看着小道士,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若你愿意替我看好它,我会答谢你的。” “我叫藏逸,我倒不用什么谢,就是照顾匹马儿嘛。”小道士说道。 夏昭衣微笑,摘下腰上的小荷包,走去递给小道士。 荷包里面清香幽幽,沁入鼻端,凑近了香极却不浓郁,离远些又几乎闻不到。 “好妙,这是……” “送你,”夏昭衣笑道,“我用几味香草做的,无碍你修行。” 青云这时微微低头,在夏昭衣身上轻轻蹭了下。 夏昭衣摸摸它的脖子,说道:“小道长,我这马儿,就交给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道士就行。”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面的缰绳交了过去。 看着小女童离开,小道士转头看着这匹马儿,懵懵的说道:“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我这就,收养了一匹马儿?” 抬手又闻了闻手里面的小荷包。 “真香啊。” 从后院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下山。 她沿着石道缓步走着,绕去了大道观的另外一处后山。 夜已经很深了,她从后山下来,落在了半山腰上的空旷坟地里。 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月色戚白如雪,有些坟连墓碑都没有,只有很小很小的山丘凸起。 夏昭衣穿行而过,徐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最后停在最东边的孤坟上。 背着山坡,四周寂寂,除了泠白月色,就剩下土里烂着的一两片冥纸,和坟前旧黄的杯盏。 杯盏原本是一对,一只滚在土里,半埋着,另一只已不知所踪。 这是二哥军中挚友的坟,那个早年用身体替二哥挡掉一杆长枪偷袭的军人,因是孤儿,所以二哥将他葬在此处,而后每月都会来此,喝杯酒,说会话。 如今墓碑上的漆色已快凋落,被风雨吹打的破旧,很久没人来照料修葺了。 漆色剥落成这样…… 真的……很久了…… 夏昭衣抬手扶着墓碑,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秋夜清寒,山风大作,透过她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不是好哭的人,也向来忍得住,现在站在这里,她微垂着头,低声啜泣着,彻底崩溃。 第二天的天光破开云层,夏昭衣靠着墓碑睁开眼睛。 天边彩霞被金光晕染,深紫清蓝金粉,成片成片,随着行云流转。 她能看到山脚下边挑着担提着筐开始为生计奔波的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城镇。 “齐大哥,”夏昭衣轻声开口,“你说什么是荣光,什么是生亡?” 坟墓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有晨风呼呼。 “有的人死了,被祭入了庙堂,有的人死了,连青史上一篇残页都不曾留予,还有的人,死了是枉死,是朝堂更迭和势力争逐里的牺牲品。”夏昭衣安静的说着。 山上也很安静,除却风声。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看向天上还未散去的星子,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罢了。” 从地上爬起,夏昭衣拂去衣上黄土,捡掉坟前落叶,正色说道:“齐大哥,改日再来看你,我先回家了。” 说完,垂眸拱手,脸上的疲惫倦意不复存在。 下山去往京城,沿路行人比前几日要更多。 因是徒步,速度放慢了不少,路上偶尔能听人闲聊,各式消息都有,天下乱局,奇闻异事,八卦艳情,或冤假错案,其中听到最多的,无外乎于“瘟疫”二字。 等出了襄倦山一带,正式踏入京畿官道,行人的话也变得少了。 午时在路边一家茶肆停下,她没有进去,在茶肆后边的树荫下乘凉,就着水袋里的水啃着手里的小干粮。 随后又继续赶路,终于赶在黄昏城门大关之前,进入了京都外城。 中秋才过,八月十八。 夏昭衣入城后走了八十八步,停下后转眸望着东南方的长街巷道,心中默数捏卦。 乾坤亡。 卦数可变,未必正确,但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夏昭衣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这亡掉的是大乾的乾坤,与她无关。 而覆浪过后的新霸主,只要不是易书荣,与她更无关。 只是,不管盛世乱世,是兴或亡,苦的都是冲杀前线的将士和艰难求生的百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正北边看去,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 当初她从离岭万里奔赴北泽,就没有想着活着回来,对京城更没有一点的留恋或思及。 但是现在,数月奔波后,她的双脚重新踩在了这片大地上。 算不上故土,但也不该陌生至此。 是真的,厌弃这片土地了。 第171章 故居重游 定国公府的宅邸在盛景长街,占地极广,四周兴业盛荣。 夏昭衣是踩着夜色去的,门上所贴的封条没有再引起她任何情绪,她翻过丈余高的外墙,落在了内院。 森森幽寂,空无一人。 高墙将内外隔开,仿若两个世界,尽管此时外边也没有什么喧哗声了。 一步步走着,她神情平静,目光从花木楼宇上逐一带过。 院中到处都是杂草,没有一点秋日肃杀之意,攀爬的藤蔓将不远处的一座矮房给彻底吞没。 穿过几道月洞门,去到正堂,她脚步微微停顿,看着远处被拆毁的大门。 正堂的十六道大门,只剩下四道,其中一道破损了半边,垮在了那里,有黯淡黑红的大片血渍留在上面。 “抄家?”夏昭衣说道。 女童独有的奶音在寂寥夜色里听上去格外诡异。 她迈过门槛,进入大堂,一片狼藉凌乱,因为门窗破开的原因,倒没多少蛛网蒙灰。 正大堂上方原有一块匾额,是曾祖父亲手题字,上书:在明明德。 如今匾额也没了,留下尘埃大片。 夏昭衣静默站着,久久望之,心中沉痛如巨石钝击。 她在大堂里跪下,对着匾额悬挂处举手揖礼,无声叩首。 额头贴在地上,她沉沉闭上眼睛,忍住胸中澎湃,不再让自己轻易崩溃。 出来后,夏昭衣绕着整个定国公府慢步走了一遍,脑中能忆起许多前尘往事。 不过她没有令自己细想,根本不敢。 不知不觉,重新停在了府中的大湖旁,对面的院落恰是她的住所。 她的院落唤作仙逸居,是父亲取的,寄寓她此生自由无阻,如仙家般云端畅游。 她看着那边,目光迷茫,不过很快,她的眉头渐渐皱起,眸中逐渐清明。 刚才没有觉得那边有任何异常,现在不经意的看过去,她才似乎发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顿了顿,夏昭衣朝那边的石桥走去。 下了石桥,离仙逸居还有十丈之多,两旁非常干净,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杂草丛生。 近了有浓郁的桂香飘出,夜风带着花瓣落下,溅着月色,朦胧里似结着微霜。 写着仙逸居三字的匾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鹤归湖三字。 字迹潇洒,可是陌生,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 前院的门和墙都被拆了,用修整的篱笆环绕着,篱笆上风姿花影,摇曳如魅。 夏昭衣推开院落的木门,进去后的格局布置倒没有变,不过西边的房子被拆了一半,看模样,似才开始拆不久的。 地上散落着几张纸,她捡起一张,微微一顿。 “佳人北去香魂散,从今人间再无仙。” 夏昭衣看向另外一张,俯身捡起。 “年岁朝朝,新旧又翻一日,思及当初未能助力丝毫,终成我心头大憾,千古恨事。” 谁写的,谁留在这的? 夏昭衣抬起头四下看了眼,而后朝中院最大的堂屋走去。 里边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书房里面同样干净,她的书籍字画,以及收集来的那些藏书一件都没了。 心里倒没有一点心疼,相比于偌大定国公府被抄家,她的那些珍藏算得了什么。 后边的卧室里面也没有东西,空荡荡的,不过比起前面,卧室里面的灰尘比较多,看得出来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夏昭衣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关上。 她不想去想是谁了,于这个世界,夏昭衣已经死了。 谁还要怀念,便去怀念吧,她无权置喙他人的心思和想法。 而这院子,虽然先前是她的,被人这样“入侵”,难免心里不适,可整个定国公府都已经没了,房子算得了什么。 也不是她的家了,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弟弟在,能叫做家吗? 夏昭衣将手里的纸扔回地上,纸页轻飘飘的,落在了院中,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长街寂静无人,除却一些楼阁酒肆间或有笑声传来,其他住户们都已睡了。 夏昭衣离开后,徒步在夜色里走着,漫无目的。 四周高墙大宅,亭台楼宇,那些笑声或吟吟,或朗朗,充满欢愉。 偶尔会遇上巡城兵马,她便提前避开,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走了一个多时辰,心里的沉闷之感才终于散去一些,她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好。 不是无路可去,而是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 想了想,夏昭衣掉头朝南边走去。 清阙阁在煌宁东街,昼夜无休,门口虽挂着“打烊”的字牌,但去侧门敲三重四轻,自有人会来开门。 后堂灯火幽明,青衫大袖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书,这个点许久未曾被人敲响的侧门响起,让他微微愣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放下手里书卷,男人起身过去,拉开房门一顿,门口站着一个十岁女童,清瘦的脸盘,下巴略尖,眼眸大而亮,脸蛋洗的干净,白皙剔透。 而夏昭衣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后,眸色顿时浮起欣喜。 男人开口道:“你……” “言回先生好,”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你识得我?”男人好奇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笑,朝内堂看去,道:“我来找点活做。” “……小女娃,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不啊,我真的来找事情做。” “即便是端盘子洗碗,我们也不要你这么矮的个子。”男人说道。 从女童一出现,他的目光便一直都在打量她,顺便观察四周,想看看周遭有没有什么人藏在暗处。 不过好像没有,漫天漫地,一片阒寂,就只有女童一人。 夏昭衣仍是笑着,知道自己这小身板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她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男人跟前,说道:“言回先生,认得这个么?”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小物,愣了愣,忙回身对着案上烛火更加仔细的去看。 精细的手工,独特的编织,木簪上边绝伦的微雕。 所微雕的字体,天底下独此一家! 确认无误后,男人几乎大惊,回身大步冲来,俯身蹲在夏昭衣跟前:“女娃,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第172章 珍视之物 惯来处变不惊的人变得这样一个模样,让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暖。 她垂眸看了看发簪,又抬头看回面前的男人,说道:“先生,进去说吗?” “来来来。”言回先生忙道。 他起身关门,很轻的声响,将一街清寒也关于门外。 后堂干净宽阔,地上铺着一张软席,置着一座四方小案,案上一本书,一壶茶,一个烛台,一个纯铜香炉,香炉上淡烟袅袅,是一品的水沉。 “这发簪,你是哪来的?”言回先生跟过来问道。 “故人的,”夏昭衣笑道,“他与发簪主人交情不浅,临走前让我拿这只发簪来此地找活干。” “故人?是男是女?” “男,是我族中兄长。”夏昭衣回道。 “那你所说的临走前……你兄长临走,去了哪?”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言回先生微顿,而后也笑了,带着些许无奈。 是了,与她相关的人或事,且又交情不浅,定不是什么寻常等闲的人物,这类人大多数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怎好多问,问了又有何干。 而且,这小女童不卑不亢,端正端庄,身上的衣服料子却着实极差,兴许是家中出了变故了。 “罢了,”言回先生说道,“看在这发簪的份上,我便收留下你吧。” 小女童却又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的,先生,我之所以给你看发簪,是想要告诉你,我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我要找的活不是斟茶倒水,也不是端盘子和洗碗,我来此,更不是求你收留的。” “有意思,”言回先生一笑,“那你说说看,你会什么?” 夏昭衣略微沉吟,而后说道:“这里的单子,超过三百两又无人接手的,能否都给我看看?” 言回先生皱了皱眉,这小丫头先前的一言一行着实令人舒服,可是现在这出口便是三百两的语气,又让人觉得不讨喜了。不过,倒也有可能是因为出身贵胄,对三百两没有个概念罢。 “你是叫阿梨?”言回先生说道。 “梨花的梨。” “这样,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道,“这三百两的大单子,你是接不得的,这些单子动辄会要人命,不慎还容易被卷入一些是非中去。我这倒有几个好玩的活给你做,你可会写字?” 夏昭衣轻叹,第一次体会到两世为人的落差待遇。 前世,李言回和唐陆岭因着和她有点交情,遇上那些棘手麻烦的单子,三番五次登门找她,一次还上了离岭,爬了两日的山,上去后腿都软了,还是她送他们下来的。 当然,那些单子,她一个都没接。 前世她太忙,师父要她学的东西太多,一有空闲她便想着要去游山玩水,哪里会去管这些替人干活的差事。 但那些动辄千两万两的单子,她若说想要,他们怕是会抢着送来,哪像如今,她只想要个三百两的单子,却要被拎去写字。 “罢了,”夏昭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见她真要走,言回先生拦着她:“等等,你这便要走了吗,现在夜深,你不如留下来,明日我去找找墨坊和书坊的人,这里的人我都认识,给你找份活不会是难事。” “明日先生在吗?” “我这几日都在。” “好,我明日找你。”说着,夏昭衣朝他手里的木簪看去,“这个发簪……” “哦……”言回先生这才想起,垂眸看了看这根木簪,不舍的递了出去。 “我先告辞了,”夏昭衣接过来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找先生。” 看着小女童将发簪随手收在袖子里,转身要走,言回先生心里难受,忙叫住她:“阿梨小姑娘!” 夏昭衣停下脚步:“先生还有何事?” 言回先生动了动唇,而后说道:“没,没什么事情,只不过这木簪是我那位故人的,她在这世上所留之物不多,这木簪……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坏弄旧,当然,如果你想要出让也可以,我给你三百两。” 夏昭衣失笑,想说这发簪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到底是他人喜欢和珍视之物,她怎好言语相踩,而且,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这发簪自身的价值,而是对发簪主人的情义。 “好,”夏昭衣应道,“先生不要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了,我明日还会来找先生的,我先告辞。” 她抬手揖了下礼,转身便走了。 言回先生看着她离开,没有再多加阻拦,思及那簪子,心里有些叹惋,变得沉重难过。 一夜翻过,日上云霄。 言回先生特意嘱咐了店里伙计留意一名女童,但过去整整一日,都不见女童出现。 入夜后,他怎么都平静不下,坐在案前,连书也看不进去了,心绪难平。 直到敲门声三重四轻的响起,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去打开侧门。 门外还是这个女童,跟昨日一样的衣着和形容,不过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 “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说道,有些欣喜。 “言回先生。”女童甜甜一笑。 “来,进来坐吧。” 言回先生关了门,回去到案前,女童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下来了,看着他坐下,女童说道:“先生今日没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吧?” “倒是没有,不过给你找了份还不错的差事,若做的好,每个月可以拿五钱银子。” “那的确是不少了,”夏昭衣由衷说道,“言回先生有心了。” 五钱对于一个女童来说着实太多了,寻常酒楼里的跑堂伙计,偏远一些的两钱银子,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好一些的可能也才五钱。 “那阿梨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在富贵绣坊的水月号做个小掌事,你可听说过富贵绣坊?” “天下三大绣坊里,唯一一家和皇家无关的民间绣坊。”夏昭衣笑道,“先生竟能将我一个小女童安排进去做掌事,先生厉害。” “哈哈,”言回先生笑了,“我这可是清阙阁呀,阿梨小姑娘。” 第173章 喝了这个 实在是与这来历不明的小女童不算多了解,否则言回先生愿意,动用一下清阙阁的关系,甚至能给她寻到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活。 现在这世道,能有这么多银子真的不错了。 小女童却笑着,打开一旁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小物。 言回先生转眸看去,是一个掌心大小的木盒,没有上漆,外边的木头还有一些扎手。 夏昭衣拿了一根小木棒,在小盒子顶端不起眼的小孔里面轻轻戳入进去。 小盒子像是变戏法一样,四周瞬息弹出六七个暗格。 言回先生愣了愣,看着这盒子,再抬头看着女童。 “我今日做的,一个小机关,”夏昭衣放下小木棒,“先生可以检查一下,我一个钉子都没用,不过你仔细自己的手,可能会被扎到。” 言回先生抬手捡起木盒,做工非常精细,木头边缘削的平整,衔接处所用的皆是榫卯。 “你……做的?” 女童没回答,又从袋子里面取出一物。 言回先生看去,是一本音谱。 他伸手拿起,外表看上去有些陈旧,打开后才发现是新的,越往后边,纸页越新。 “只有一日时间,我完全不够将它做好,加之材料也不够,只能仿个一半,”夏昭衣说道,“不过,日后这种造假的事我不做的。” “所以,你现在无非是想让我看到,你有这么一手?”言回先生抬头道。 “先生信不信是我做的?” 言回先生皱眉,心中有些震惊,一时找不到言语了。 “那,先生再看看这个,”夏昭衣将小袋子提起,“不过,我怕会吓到你。” “是什么?”言回先生看去,他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能够吓到他。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夏昭衣说着,从小袋子里面取出又一个小袋子,边道,“可谁让先生觉得我小。” 言回先生正好奇看去,下一秒整个人猛的往后退去:“你!” 小女童抓着一条蛇出来,那蛇太粗大,蛇身还在动个不停,扭啊扭,拼命挣扎。 “毒牙我处理掉了。”夏昭衣说道。 “你快些放回去!”言回先生摆手说道。 夏昭衣失笑,将蛇给放了回去。 言回先生确定袋子已经被扎牢了,这才缓过气来,坐的端正了些。 他重新看着这女童,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些,谁教你的?”言回先生问道。 “我师父。” “你师父是?” 看他脸色不太好,夏昭衣说道:“言回先生,你稍微平复一下吧。” 言回先生点头,又忍不住看这女童一眼。 这天下有太多奇才,他见过不少,可这女童气定神闲的模样,总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也总觉得,这样的淡然镇定和自若,这世上只该属于自己最钦佩的那位女子,其他人若也有这样的神情仪态,真的不喜欢。 当世无双,贵的便是无双二字,诚然眼前这女童必然压根做不到如她那般,可言回先生就是觉得堵得慌。 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一些太狭窄了,毕竟面前这个女童,才多大点个子。 “原来你也有师父在教你的。”言回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点头道:“嗯。” “我现在知道你有手艺在身了,”言回先生声音略微变冷,“不过那些大单子真的不好轻易去接,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的。” 言回先生看了那边装蛇的小袋子一眼,起身道:“那你随我来吧。” “嗯。” 夏昭衣将案上的东西略微收拾,跟了上去。 清阙阁共三栋楼宇,这边的侧门是最南边的,前堂三间被打通,极为宽敞,平日用来招待食客。 言回先生走的略慢,在拐角口提了一盏灯,转身去往楼上。 青袍大袖笼住了橘光,留给身后跟着的女童,只有极淡的幽明。 二楼上去,一排窗户都敞开着,后边有一座池塘,夜风带来凉意,伴有隐隐桂香。 夏昭衣经过时,转眸朝窗外看去。 个子不够,看不到池塘,不过屋后有一颗齐屋的大树,树荫被月色投照了进来,枝桠后边,月明星稀,越衬的夜晚安宁。 言回先生伸手推开一道门,吱呀轻响。 夏昭衣跟随着迈过门槛。 “你且在这里等着。”言回先生回头说道。 夏昭衣点头:“好。” 言回先生在桌上留了盏烛火,便进去里边了。 这是一个小旁厅,前边有道座屏,绣着山水河川,四周有不少书,窗户紧闭着,满室墨香。 夏昭衣在案旁坐下,望着蜡烛上跳跃的火光。 过去好久,言回先生才从里边出来。 将小箱子放在桌上,他在夏昭衣对面跪坐,开口说道:“阿梨,这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见你与我有些渊源,便将你领到了这。现在我先问你,哪些单子你可以接,哪些单子你不愿意碰?”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肯定不做的。” “哈哈,”言回先生一笑,“可我这清阙阁,最多的就是这些啊,恶人呢?恶人你杀不杀?” 夏昭衣摇头:“不杀,我不是刽子手。” “哈哈,”言回先生低声朗笑,将小木匣推了过来,说道,“除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你且看看,觉得合适你就接下,我再给你看具体详细,但是有言在先,一旦你接下,你就不能不做了,我清阙阁可不是想来则来,想走便走的地。” “我知道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木匣的锁扣已开了,她抬手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卷一卷的花笺。 夏昭衣随手拿出一卷,缓缓铺开,是寻找亲生骨肉的,酬劳五百两。 夏昭衣将花笺递过去给言回先生:“就这个吧。” 言回先生淡淡看了眼,说道:“你要接吗?” “嗯。” “这是一个大户人家,所寻的是一个私生子,这种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名声败坏,极为难听。” “我知道的,我不会说。” 言回先生笑了笑:“把这个喝了。” 他拿出了一个青花瓷小瓶。 “喝了便是接了这笔单子,我随后就告诉你是哪个大户人家,以及详细的线索。” 第174章 一个人影 夏昭衣看向青花瓷小瓶,知道清阙阁会有许多规矩,但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说法。 她打开瓶盖,嗅了嗅,一饮而尽。 很苦,苦后带着些甘甜。 将小瓶放回桌上,夏昭衣说道:“好了,先生,剩下的可以告诉我了。”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倒是让言回先生有些意外。 “小小年纪有这般气魄,厉害。”言回先生说道。 “过奖了,先生。” 言回先生起身:“再等我一下,我去取。” “好。” 看着他离开,夏昭衣垂眸望回身前花笺上的寥寥数语,心里已经开始在想这五百两银子要如何花了。 这次言回先生出来很快,将详细的卷宗给了她,并同时给了她一百两,毕竟她已将那毒药喝下去了。 夏昭衣接过银子,从中拿出五十两放在烛台旁:“先生,我要设阁定号。” “你要设阁?”言回先生一愣。 “号初九,”夏昭衣道,“若有人带梅朵上门寻初九阁,先生请帮我留意。” “你且稍等,我需要记录备案。” 夏昭衣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抽出一张纸,推了过去:“梅朵图案在这,初九便是每月初九的那个初九,没有带此梅朵来寻我的,一概便说清阙阁无此阁号。我每月初九会来清阙阁一趟,其他的便没什么好记录的了。” 言回先生点头,接过纸张:“好。” 夏昭衣带着花笺卷轴和五十两银子起身:“我这便走了,多谢先生照顾。” “我何曾照顾你了?”言回先生淡笑。 “先生将我领到这,算是已破坏规矩了,所以还是要谢过先生。”夏昭衣说道。 而且,她明白言回先生对她的这些照顾,都是为了她袖中发簪的主人。 故人已亡两年,他还能如此惦念,于故人而言,怎不算是一种慰藉? 而且她这位故人现在并非身在黄泉,而是切切实实的在行走人间,脚踏大地。 这个中玄妙,她不知要如何去解。 跟言回先生道别,夏昭衣离开了清阙阁,去往远处一家同样挂着打烊,但永远不会打烊的客栈。 洗了一个热水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终于渐渐入睡。 ……………… 城门外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着城门打开。 行路的,挑担的,牵马的,推车的,坐轿的…… 城门外被堵的透不出风。 人一多,话也多了。 哪里因为瘟疫死了一大片人了。 哪里闹了饥荒,又饿死了好多人。 哪里有人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当众活活打死,官府来了都没用。 …… 一辆马车在人群里,马车里的男人听着外边的这些声音,唇角似笑非笑。 他身旁坐着一个十八来岁的年轻女子,看着他的这个模样,笑着说道:“公子,你在笑什么?” 男人抬眸朝她看去,淡笑道:“都说到了乱世,民不聊生,可你瞧瞧这些人,嘴巴就不曾停下来过。” 声音异常粗哑,听上去像是病了许久。 “能多说说话,终归是好的。”女子道。 “他们也不敢说上太多,”男人侧眸看着窗帘,“提来提去,无非瘟疫与饥荒,还有些搬不上台面的琐事,那些叛乱的军队,攻境的入侵者,他们只字都不敢提。” “眼界本就这么点了,你不能强求他们,公子。” “哈哈……”男人笑了,忽然呛了口气,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女子忙拿了帕子过去:“公子,你咳慢些。” “不必这样,”男人忍住喉中奇痒,淡淡道,“我的咳病你该已习惯,怎每次都要这样,无需将我当弱者来看。” 女子微顿了下,收回手点头:“是,公子。” 男人虚握着拳头,在唇边又咳了好一阵,才终于平复一些。 他抬手掀开车帘,让外边的风吹入进来,但人太多,这吹入进来的风,寒意里带着汗臭。 他皱了皱眉,松开了手。 “娘……”一个小女童呆呆的看着车帘,轻轻拉扯了一旁少妇的衣袖。 “嗯?怎么了?” “那车里面的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小女童说道。 少妇抬头去看,身边好些人也抬头看去。 车帘的帘布已经垂下了,看不清里面,只听到隐隐有一些咳嗽声传出。 马车精美,车帘为锦布,这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 城门终于打开,人群开始朝前走去,一路检查身上凭证,逐一放行。 小女童的目光始终跟着这辆车,刚才那惊鸿一瞥,车上这男人,好看的让她觉得如同天上仙神下凡。 马车过了城门,便直接朝内城奔去了,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真的好好看。”小女童喃喃的说道。 马车开始颠簸,男人的咳嗽反而好了许多。 他重又抬手将车帘打开,悬在了内置的支木上,窗外晨风入怀,带着沿路浓郁的包子香。 “还是京城好,”男人说道,“活在这这京城的百姓真是前世修福。” “也未见得的,公子。” 男人点点头,目光望着窗外。 人流如织,往来密集,路过一家客栈时,他忽的一顿,朝一个娇小人影看去。 马车匆匆,那人影一闪而过。 是她? 男人一凛,忙叫道:“停下。” “公子?”女子不解。 车夫缓缓停下车子。 男人掀开车帘,大步迈出,下得马车后往后看去。 包子铺白烟袅袅,菜贩们高声吆喝,路边的八仙桌旁,坐满了在吃早饭的素衣百姓。 没有那个人影。 “公子?”女子跟着走了出来,难得见到他这个模样。 随着马车停下,好多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来,都觉得眼前一亮。 这男人太好看了,紫衣大袍,墨发如缎,五官俊秀绝美,气质卓然出众,不过可惜的是,容色有些太过苍白病态。 车夫也看了过来,出口喊道:“少爷?” 男人顿了顿,收回目光,回身重新去到车上。 “公子,这是怎么了?”女子问道。 “兴许是我看错了吧,”男人淡淡道,“我以为我看到了阿梨。” 女子一愣:“阿梨?是那个阿梨?那个小女童?” “嗯。”男人应道。 第175章 道听途说 一碗稀粥放了下来,而后是一盘包子。 “小客官,您吃好的咧!”伙计说道。 夏昭衣一笑,学他的语气:“好的咧。” 伙计笑着离开,夏昭衣从筷筒里面取出一双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很轻的在热粥上面搅拌。 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三餐早饭了,这是又换的一家。 热气从粥里腾腾冒出,她安静搅拌着,同时听着四边的说话声。 鸡毛蒜皮者多,论天下国事者少,但大概形势,是能听出一二的。 邻桌有人提及了几句定国公府,没有人拦着他,似乎不是什么避讳。 佩封的情况也被人提及了不少,但是提起的时候,都带上了“瘟疫”二字。 粥慢慢凉了,旁边的人换了几桌,夏昭衣起身在桌上放了十个铜板,拿了两个包子走了。 相邻两条街的小叫花蹲在角落里面,身前的碗儿缺着一个大口子。 他饿的难受,眼巴巴的看着对面的酒楼,想着快到天黑,好发一些剩饭剩菜给他。 一个包子被一只白净小手放下,小叫花忙抬手去抓,先塞一口到嘴里,再抬头看看是哪个好心人。 小女童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嘴里的包子,无奈道:“你也不怕这包子有毒,你就往嘴巴里面塞。” 小叫花几口将包子吞下,都顾不上嚼,而后擦着嘴巴,看着这个女童。 “我还有一个,你要是不是?”小女童又道,手里面当真还拿着一个包子。 “要!”小叫花说着,伸手要去夺。 小女童一下子避开,变戏法似的,包子出现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想要可以,我同你打听几件事,你如果能说的详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大鱼大肉。”夏昭衣说道。 “好好好!”小叫花忙点头。 旺来福客栈后面有一个大湖,湖上画舫来回,湖对岸似有一个金秋小诗会。 不为生计奔波来回的才子佳人,好些人都在对岸,才子折扇轻摇,一身风雅,佳人窈窕淑女,举止端庄。 大多数目光都在他们身上,才无人会去管那边桐树下走来的一对衣着简陋的小儿。 小叫花的目光离不开女童手里的包子,眼睁睁的瞅着。 女童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就将包子递了过去。 小叫花一把夺走,不过舍不得吃,就捧在了手里。 “我这还有很多铜板,”夏昭衣说道,“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答一个,我给你一个铜板。” 小叫花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铜板,觉得颜色好看极了:“你问,你问!” “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 “啊……”小叫花一愣,“你怎么,问这个?” “你回答就行了。” 小叫花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童。 缓了缓,小叫花说道:“好像是说,跟宁州潘家有关……” “宁州潘家?”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我就知道从听说定国公府出事,到他们被抄家灭门,一共也才三天的时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夏昭衣点头,听到“灭门”二字,像银针从耳朵里扎入般难受和钻心。 她将一枚铜板递了过去。 小叫花忙欢天喜地的收下,便见女童的手指里面又多了两枚。 “灭门……是怎么灭的?”夏昭衣艰难的问道。 “什么怎么灭?” “是赐酒,还是白绫,还是……砍头?” “砍头呀!女眷流放,男的砍头,就在盛景西南那边的大刑场上,一百多颗人头呢,哗的一下就砍掉了!”小乞丐绘声绘色的说道,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刀。 “什么时候的事情?两年前吗?” “对,就在定国公和夏大小姐刚出事没多久,好像是四月吧,对,应该就是四月,那时节天气好,我记得清楚!老刘子就是那过后没多久死的,尸体还是当铺那几个伙计帮忙用席子卷了扔出去的!” “四月。”小女童呆呆的重复。 “你要不提这个,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被你一提,那阵子好像死了好多人,还有不少姑娘都失踪了呢,就在这天子脚下,说来也是怪了。”小乞丐继续说道。 小女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小乞丐停了下来,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女童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将手里的两枚铜板递过去,而后又拿出一枚,说道:“除却定国公府被抄家,这两年,朝堂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嘿嘿,这我哪能晓得啊,”小乞丐忙收起又到手的两枚铜板,笑得合不上嘴,“我就知道砍了不少人的头,好几个大户都被灭了满门呢,对了,这里面有个事情挺蹊跷的,去年礼部尚书林宏儒,全家被人杀了呢,一晚上的功夫,被杀的一干二净!那血都从门缝里流出来了,那个吓人,我还跑去看了。” “礼部尚书林宏儒?那任青书呢?” “任青书辞官了呀,就因为定国公府和陶家那事辞官的,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辞不辞官的,还不是他辞官回去的路上被人给劫了,就在丰和县外边,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任青书好像没死,不过伤的严重,估计要残了吧……哎,两个都是礼部尚书,惨啊。”小乞丐说着,连连摇头。 夏昭衣递去一个铜板,又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大事,以及,你说的被灭了满门的那几户人家,都告诉我。” “好好好!”小乞丐第一次见赚钱这么容易,开心的不行,忙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一一道出。 他常年在市井流窜,这铺子赶他,那铺子赶他,认识的人多,去的地方多,道听来的消息便也多,尤其是哪户人家一出事,街上稍有什么风声,他总是会第一批跑去凑热闹。 那时凑热闹为了看看能不能混乱里边捡点或抢点什么宝贝,以及谁家成亲,红妆在长街经过,阔气一些的总会撒些糖和铜板,引得路人争抢,一片喜庆。 小乞丐现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些所见所闻还能被当消息来卖,换几顿饭钱,真的值了。 第176章 我在等人 日头渐渐变大,他们在这里坐了约一个时辰。 问到最后,夏昭衣没有什么问的了,而小乞丐的小口袋已经入了近三十枚铜板。 手里面的包子被他吃了,毕竟有这么多铜板,以后想买就买。 只是看到这女童好像要走了,小乞丐心里觉得可惜,希望她赶紧再问几个。 夏昭衣坐在那边,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大湖,湖上的风吹下一片金黄枯叶,她从头上拿下,在手里面把玩。 “你在想啥呢?”小乞丐问道。 小女童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乱,这朝政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 如果不是世道大抵还算清明,如果不是前线那些将士气血如铁,也许整个大乾早就覆亡了。 可是,夏昭衣从不觉得宣延帝是这么无能的一个人,他早先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君王,他最懂什么是制衡,最懂什么是赏罚,人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年里面,变得这么荒唐? “喂!”小乞丐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你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我能告诉谁呀!” “如果你去跟其他人炫耀,那么谁都知道有这样一条生财之路,你以后就没有铜板可以赚了。”夏昭衣又道。 小乞丐一顿,抬手挠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的!” “给。”夏昭衣又伸过手去。 这次不再是铜板了,她手里拿着一钱碎银。 小乞丐眼睛都亮了,盯着这一钱碎银,这次也不敢夺了,而是结结巴巴道:“这个,给,给我的?” “换件好衣裳吧,入秋以后越来越冷,你这件衣服受不住的,”夏昭衣说着,把银子交到他手里,站起身子道,“以后还想从我这里赚钱,每月初七就来这里,我想找你了会过来,我若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我就不来。” “好,好!”小乞丐忙道。 小女童便转身离开了。 小乞丐捂着自己的小口袋,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捏了捏自己的脸,做梦了一样。 别人都说天上掉馅饼,他这是天上掉了好几十斤的馅饼了吧。 夏昭衣没有离开这边的湖畔,去往了湖对岸的一座茶馆。 说书先生正抚尺一下,声音清脆。 夏昭衣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些小糕点,托腮看着外边的大湖。 那小乞丐说夏家之事和潘家有关,能有什么关联? 潘家发起于宁州,香火不算多盛,但是族里不多的几个男丁都非常有出息,上一辈里面,最大的官位做到了尚书令。 这一次,潘家也被灭了满门了。 夏昭衣心里始终不认同灭门一说,无论一个人所犯何罪,都不该株连他人,尤其是遭灭门的还有府上的丫鬟,仆妇和护院们。 他们为了生计出来服侍别人,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要被无辜枉死,这世道于他们才是真正的艰难。 收回目光,夏昭衣伸指在杯中的茶水上面沾了沾,在桌子上面描画。 画了一个“井”字,而后在空白处轻点。 小乞丐刚才话里面提到了太多名字,包括谁家成亲的事情,他因为一直喜欢凑这热闹,也能道出不少。 豪门大户成亲,绑的都是个“利”字,成亲前未必有“利”,成亲后能照应的就都会照应。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史合嘉的三子史琢文,娶了庄孟尧的侄女庄静。 史合嘉如今还是御史大夫,他因一桩陈年往事,据说早在十几年前就和陶家不相往来了。 而且史合嘉脾气非常不好,性格偏执,任何和陶家过从甚密的人,也都被他一视冷遇。 可是,庄孟尧跟史家现在算是亲家了,庄孟尧却借兵给了靖安侯陶岱卓。 老佟和支长乐便都是江南兵营的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借兵而被靖安侯拿去随便乱使唤了。 夏昭衣手指在桌子上面漫无目的乱画,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了,小手沿着桌子上的纹路描摹着,又随意写了个井字。 想了想,她起身唤来伙计,付了茶钱后,又顺走了桌上没碰过的糕点。 出门随意将糕点给了几个乞丐,夏昭衣便径直朝东平学府所在的淮周道走去。 学府门前一片墨香,商铺都以卖纸墨为多。 夏昭衣买了个篮子,再去这些商铺里挑了些纸墨,便去了学府后门。 后门依山傍水,有条小溪,落叶铺在溪岸,金黄的一整条,煞是好看。 后门有不少人在走动,都是学府后院的杂事。 夏昭衣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引来了不少目光都看着她。 “女娃,你在这里干什么的?”一个中年男子走来,随口问道。 “我在等人呢。”夏昭衣说道。 “等谁?” 夏昭衣一笑:“不告诉你。” 其实是她不知道,学府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随便来上哪一个都好。 “嘿,你还跟我卖关子呢?”中年男子笑着道,看向她篮子里边的纸墨,“你这些价格可不便宜啊。” “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不要个小书童,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呢?” 夏昭衣微顿,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说错了,是我家小姐的。” “这还能说错?”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不想要理他了。 中年男人又问了几句,见她爱理不理,想将她赶走,看她一个小丫头模样,想想还是罢了,便自己走了。 更何况,能来东平学府读书的人,他一个惹得起的都没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夏昭衣坐在这边,不急不躁的等着,她现在剩下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一天两天的,都能够等。 “哎哟哟,我的老腰。”一个呼声这时从前边传来。 夏昭衣耳朵尖,一下子听出这个声音,抬头看去。 邱先生被人搀扶着,从外边的街道走来,边喊着让人慢点,边伸手托着自己的腰肢。 夏昭衣见是他,有些无奈,是谁都好,怎么会是这个老邱头。 果不其然,不待她起身过去,老邱头已经先看过来了,眉头一皱,伸手指道:“这哪家的丫头,跑这来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第177章 门都没有 以为夏昭衣会自己离开,所以老邱头身边的随从没有来赶人,但是见小女童还这样站着,一个随从就走来了,叫道:“这里哪是你呆的,走远点!” “邱先生,”夏昭衣看着老邱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是来找我的?”老邱头指着自己。 夏昭衣点头:“对。” “可我没见过你,你是哪户人家的小丫头?大门不走,你走后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夏昭衣走过去:“我耽误不了先生多久的。” 那随从忽的拉着她:“上去干什么!有话在这说!” 邱先生横了夏昭衣一眼,抬脚走了,边道:“问你什么你直说即可,磨磨唧唧藏着不说,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清楚吗?真是哪来的野丫头,当这东平学府是个什么地?走后门?门都没有!” 夏昭衣从随从的手里面挣开,实在不喜欢被人抓着。 她抬头看着老邱头走了,头都不回,暗道这老邱头,脾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拎着竹篮回身去先前的位置坐着,才坐下没多久,随从就又拽她了:“你别给我在这待着,听不懂先生的话吗?” 夏昭衣起身,往外边挪了一点,重新坐下。 “嘿,你这野丫头!”随从跟来,“叫你滚,你听不懂吗,非得让人动粗?” “你这是仗势欺人吗?”夏昭衣抬头问道。 “给我滚!”随从伸手推她,非常用力,“这里不是你呆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夏昭衣被猛推了一下,手掌磕在了一旁的地上。 细小的石子嵌在掌心里,所幸没有流血。 她爬起来,捡起旁边的篮子,回头看着这个随从,说道:“待人还是和善一些好,我在这里根本不碍着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动粗?” “给我滚!”随从粗暴的叫道,伸手又推她。 这一次没有推到,小女童不知怎的,给避开了。 随从没去管她怎么躲开的,叫骂道:“下次别让我看到你,给我老实点!” 说完转身走了。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吹拍掉上面的尘埃,收回目光朝街道看去。 “小丫头?”身后传来先前那中年人的声音。 夏昭衣没有回头和理睬。 “你还在这呢?不走的?”中年人走来又道。 “我等人。”夏昭衣淡淡道。 “你来这是想走后门啊?”中年人说道,“家里有哥哥,想来学府求学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中年男人顿时嗤笑,摇摇头:“我还真当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呢,原来你不自量力的跑这来是想给你家里人求学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样的事情邱先生肯定遇的多了,看到没,他都不想睬你。” 夏昭衣皱了下眉头,抬头看他,冷冷的说道:“这些话出自那些世族权贵的口便也罢了,为什么你也要在这冷嘲热讽?天下学子都想自己能去好学府求学,这是人之常情,我今天如果真的是为我哥哥来到这,你该钦佩的是我这个幼小女童走到此地的勇气,而不是在这奚落我的贫贱。” 说完,她往一旁走去几步:“你不要同我说话了。” “嘿,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中年人叫道。 不过看这女童已经被步步赶到这边的分岔口,离后院的大门远了好多,中年人也懒得再赶她了,又嘀咕骂了几句,再度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昭衣抱着手里的篮子坐在一旁的磐石上。 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偶尔会有人来问她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等人,她一概不予理睬。 好些人说她古怪,也有好些人说她不识趣,她始终面淡无波,像是听不到一样。 前边大门到了下课的时间,很是热闹,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能排队到这边的路口。 夏昭衣还在等着,等了很久,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詹陈先生!”夏昭衣跳下磐石,朝老先生快步走去。 一身素衣布袍的老人回头看来,只见是一个小女童。 “你是哪家的丫头?” “詹陈先生,”夏昭衣到他跟前,一笑,“我叫阿梨,梨花的梨,我有事找你,想同你借一步说话。” “我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呢,你找我何事?”老人打量着她。 夏昭衣轻叹,递去一张纸:“先生,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 老人接过来展开,上边的两个字,让他愣了愣,朝夏昭衣看去。 不是认出字是谁写的,而是写着“瘟疫”。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忙问。 夏昭衣没有回答,说道:“先生,近来京城一直都在传这两个字,您应该也有所听闻,对不对?” “你先同我说,这个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说道。 而且现在仔细去看,他虽暂时认不出这两个字是出自谁的笔下,但真觉得这两个字的书法妙极,翰墨沉着,笔锋飞逸,神韵轩昂,气度广阔,大家之笔啊。 “先生,借一步说话?”夏昭衣说道。 老人看着这“瘟疫”二字,咬咬牙,道:“罢了,你随我来。” 老人脚步一转,回身朝书院走去。 夏昭衣抬脚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了邱先生和他的几个随从。 推了夏昭衣一把的随从一见到她,登时怒骂:“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走来,又要伸出手。 “你干什么!”詹陈先生猛然怒吼。 随从被吓了一跳,缩了回去,忙道:“詹老先生,这,这女童……” “我带来的人,你想干什么!你看不见我吗?”詹陈先生叫道,转头看向邱先生,“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邱先生托着腰,起先压根没注意到夏昭衣,还是随从先跑过去的,现在他看着这边,眨着眼睛。 詹陈先生骂完他一句就朝门内走去了,夏昭衣就在一旁跟着。 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骂,叫道:“这有我什么事啊?” 看到随从低着头回来,邱先生怒斥:“就没你这么多事的!” 第178章 求一封信 天色黑压压的积沉下来,书院的廊道挂上灯笼,好些还没有离开的学生们,有的聚在一起谈经论道,有的散着步,畅聊天地。 看到詹陈先生过来,大家都问好,抬头看到先生后边跟着的小女童,都多打量上几眼。 詹陈先生带着小女童去了一座小书房,他在屋内点了灯,而后关上书房的门,走来说道:“你说罢,这字是谁给你的,令你跟我说这两个字又有何用意?” 夏昭衣将篮子放在了桌上,说道:“先生,你仔细想想,这人若真的想要让你知道他是谁,岂会令我这样故弄玄虚,我早便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那样也省事不少。” “你这是何意?”詹陈先生有些生气了。 夏昭衣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收回目光在桌案前盘腿坐下,说道:“先生,瘟疫之说四起,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但我们从南边而来,清楚知道这瘟疫一说是假的。” “你是说,没有瘟疫?”詹陈先生皱眉。 “是,先生,你觉得这瘟疫一说,是针对谁的?”夏昭衣问道。 詹陈先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说道:“都说这瘟疫是从佩封而来的,因为那里死了很多人,你若说针对的话,那是针对赵将军?” 夏昭衣淡笑:“我家哥哥一开始尚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是在针对赵秥。可是,这似乎又没有必要,这样做对于赵秥而言,顶天不过让他们困死南边,不给他们回京,以免将瘟疫带回。可现在的情况是,即便让赵秥离开佩封,他也不会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佩封就有可能失守。所以,赵秥已经被死死的拖在那边了,除非林耀部队被彻底歼灭。” 詹陈先生摸了摸白须,点头说道:“是,你说的有理,可如若传这‘瘟疫’二字不是针对赵秥,那么是对谁?”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而起,尤其是这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传谣,背后所图的利益绝非小打小闹。”夏昭衣道。 “乱民心?”詹陈先生肃容道。 “而要乱民心,最大的得利者会是谁呢。” 詹陈先生抚须,沉吟道:“这如果细细琢磨起来,那牵扯太远了。” “除却一些政客,还有就是商人了,”夏昭衣说道,“先生,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赚钱呢。” “矿采?” “怎么可能会是矿采。”夏昭衣笑道。 “那是书法名家的笔墨?一字千金。” “先生,是贩卖恐慌。”夏昭衣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明白过来了,点头:“是了,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京城里头富庶人家太多了,个个都怕死,如果瘟疫一说盛起,这城里怕又要疯了一样的抢药草和药丸了吧。” “嗯,而一旦民心乱了,朝政必会有施压手段,到时候,朝堂上怕是又得有一番争执。” 詹陈先生抚着白须,望着一旁的书架沉思。 过去好久,他转过眸子看着面前的女童:“你方才提到你哥,所以,是你哥来跟我说这些的。”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跟你说这个吗?”夏昭衣笑着道。 “嗯,你哥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这个?” “一是因为先生可以做到将这些话带给能够镇住民心的那几人,二,我想同先生交换。” “交换?你想交换什么?” “一封推荐信,”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纸,推过去至詹陈先生跟前,说道,“先生,我哥哥家境贫寒,但一心好学,不求来东平学府读书,但求先生能帮我哥哥推荐至青山书院。先生德高望重,若是先生的亲笔手信,青山书院那边必会欣然收下我哥哥。” “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吗?”詹陈先生意味深长的看着女童。 “有或没有,皆在先生一念之间。”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哈哈。”詹陈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对你这个小丫头颇为感兴趣,怎么这些事情,你哥哥不来同我说,反倒是要派你来?” “不是的,我是来替我哥哥买笔墨的,”夏昭衣朝一旁的篮子看去,说道,“出门前恰好想起我哥哥先前同我提过的这些,我就将他随手写的字给带了出来,交给了先生。” 詹陈先生朝她所看的篮子看去,里面的确是一些纸墨,纸张的种类不少,廉价的广德纸数目最多。 他看回到这女童身上,五官生得清秀,眼眸明亮,身上衣服不华贵,但是很干净。 而这里,最让詹陈先生觉得好玩的是,这个女童说话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能抓着人的耳朵,将人朝她想要的方向所引去。 这是一种不小的本事和能力了。 “这么看来,你哥哥还挺有见识,”詹陈先生说道,“你哥哥叫什么,你明日令他来这见我,我当面考考他,若他让我喜欢,还去什么青山书院,直接便安排在这东平学府吧。” “不了,”夏昭衣微笑,“先生,食淡饭者不可与食海味山珍者同桌,薄福之人过享其福,必有从天之祸。来东平学府求学,的确是我哥哥心中一直所向往的,但更适合他的到底还是青山书院,那边家境相差不大,志同道合者多,才能尝书海之乐,你说是不是?” 詹陈先生也笑了,轻叹:“是,是,这东平学府都为贵胄,你哥哥来此,想要守住本心的确会变难。” “还请先生赐信。”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 “不过,我话也要说在前头,”詹陈先生看着她,“我最不喜被人提要求,你今日来此说的话皆带有目的,这心思未免不正,而后你又张口便要求交换,这也着实不令人喜欢。可你这丫头,偏巧又机灵和讨喜,所以,我现在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无关你哥哥所提到的瘟疫,而是单纯喜欢你这小丫头,你回去后可要同你哥哥好好说说。” “好。”夏昭衣点头。 “欸?我可是在夸你呢。” 这丫头,也太淡定了些。 “谢谢先生夸奖。”夏昭衣依然还是平静的说道。 第179章 找不到人 詹陈先生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拿一个小童无计可施。 他失笑摇头,起身去磨墨了。 写好书信,詹陈先生递给了夏昭衣。 夏昭衣收好信告辞,准备离开,詹陈先生叫住她,说道:“这纸上的字,你还没说清楚呢。” 夏昭衣停下脚步:“什么?” “这字是你哥哥写的?” “是。” “当真?” 詹陈先生紧紧的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非常的平静,没有一点慌乱和不自在。 “先生,我哥哥写的便是我哥哥写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说辞?”夏昭衣回答。 “我还记得你同我说的那句话,你问我,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詹陈先生说道,“如果是你哥哥写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气来问我?我怎么可能会识得你哥哥的字?” “先生,”小女童不慌不乱的说道,“我先前同你说过四个字,故弄玄虚,否则你怎肯会听我说下去,而且这个字……你当真不觉得眼熟?” 詹陈先生皱眉,摸出这张纸来打开。 极其飘逸潇洒,大开大合,一个寒门子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少说也得练好几个春秋吧。 “詹陈先生去过襄倦山吗?”夏昭衣说道,“大道观后山八角亭外有一座石碑,碑上的字,你可曾有留意?” 詹陈先生微顿,而后惊诧道:“这个字,是仿照定国公的!” “还有……定国公吗?”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凛,无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童,她的眼睛太明亮了,但眸光并不咄咄逼人和尖锐,像是瑞雪过后的明月,特别的安静平和。 联想及定国公,詹陈先生所有的感官便都变的不同了,尤其是室内这样一灯如豆的昏黄光线下,他闻着四周的墨香,似真似幻,一瞬间从这女童身上,竟宛如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身影,清绝纤瘦,孤寂清傲,荣冠天下,绝世而独立。 这念头有些疯狂,詹陈先生及时令自己打住。 “已经没有定国公了,”夏昭衣开口说道,“今日之事,谢过先生,就此告辞。” 说着,她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皱眉,心跳无端觉得飞快,他坐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灯火下被覆盖了一层极淡的夕色。 “疯了,我这是,”詹陈先生轻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之感?” 夏昭衣从学府后门离开,拎着篮子朝淮周斜街走去。 前方有个十字口,几匹快马奔过,留下低声骂骂咧咧的人群。 夏昭衣朝那几个骑马的人影看去,马儿跑的很快,他们的背影也很快消失。 夏昭衣心里无端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皱了皱眉,不想多管,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马匹一路狂奔,至陆府大门前停下。 一见到是他们,门内的护院赶紧先一步奔进去跟老爷夫人禀报。 正在小妾房里听曲的陆容慧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放下茶盏,从兰园出来时,碰上了自己的妻子刘氏。 夫妻两大步赶往前堂,一进去陆容慧便忙问:“怎么样,可有刘腾的消息了?” 风尘仆仆的手下摇头,呼吸还没有平稳过来,说道:“没有,他们完全失了联络,我们留在寿石和故衣的两处联络点派了不少人去找,但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人,那边的人说……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啪!”陆容慧一手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盏都跳动了起来。 “遭遇不测?那尸体呢?一大群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那我让他们去寻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一点下落都没有了?” “老爷,”刘氏在一旁说道,“你稍微平复一下,杜太医说了,你急不得。” 陆容慧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一急就会这样,心跳也会奔的很快。 刘氏这样的提醒,让陆容慧脾气越发暴躁:“我怎么急不得了!现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找不到那些药是一码事,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怎么办!” 刘氏冷冷的收回目光看着前面,不说话了。 陆容慧起身,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的走。 “这不可能出事,”他低声说道,“刘腾有分寸的,他为人也算圆滑,遇上什么事情了都有办法应付过去,不可能出事的。” “对,不可能出事,”他皱起眉头,脚步越走越快,“会不会是被山上的滚石给堵了路,要不迷路了跌入了山谷?更或者,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被那些叛军给杀了?” 如果是叛军的话,陆容慧心里面也会放心一些,不管这些叛军从刘腾这里问出什么,想要拿他陆容慧做些什么文章,总之到时候直接说对方是挑拨离间,妄图打乱朝纲,那一切都好办了。 处理这些问题,他陆容慧有的是手段。 “不过还是要找。”陆容慧终于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下,说道,“你立即派人再去故衣一趟,跟那边的人说,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到刘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手下有些为难,真要是跌落了山谷悬崖,怎么把尸体给捞上来? 佩封东北一整片的古山高岭,谁都拿它没办法,更何况,现在佩封的尸体都成山了,谁知道那个刘腾会不会在里边的。 不过死个刘腾而已…… 但想归想,手下还是乖乖领命:“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待手下离开,刘氏起身,也准备要走。 陆容慧将她叫住:“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林姑娘是怎么说的么?” 刘氏皱了下眉头,坐了回去:“你指的是什么?” “她说刘腾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还说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无人能挡。” “哦,”刘氏应了声,说道,“记得。” “竟真的被她说对了,”陆容慧说道,“当时距佩封大雨,可要提前一个多月呢。” “那又如何?”刘氏神情不悦,“这天下会识天卜命的多了去了。” “她师父说的这个药引肯定就是有用的,”陆容慧喃喃说道,“但是刘腾下落不明了,康儿这个药我得另外想办法了。” “那你就想办法吧。”刘氏说道,“我身体乏了,先回去休息。” 反正也不是她的儿子,刘氏甚至觉得刘腾就这样死了也好,造孽。 第180章 一位故人 第二日,夏昭衣拎着小竹篮早早的下楼了。 对客栈里面新住进来的这位小客人,掌柜和跑堂的都觉得好奇,并且她的言行举止有礼有序,实在令人心生好感,见到她便想同她笑着打招呼。 夏昭衣一一回笑,出了门跟昨日一样去附近的包子铺和茶楼酒肆逛了一逛,便朝青山书院走去了。 青山书院原本建在城外,后来走水了,大火烧伤烧死了许多人,这其中,大部分人是为了搬出书院里面的藏书而葬身火海的。此事被大臣上报后,宣延帝深觉痛心,直接在城里赐了块风水宝地给他们重建。 当时这个皇命一下来,满朝文武百官都齐齐称颂宣延帝惜才如宝,仁厚礼贤。 如今一晃,都快已七年了。 夏昭衣站在青山书院门口,看着不那么崭新了的门匾,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还有至深至切的悲。 她略微整理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门口的护院从她出现后,目光就在她身上了,见她这样走来,正准备发话,小女童却先开了口:“我这里有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推荐信,”她拿出一封信来,“我想要见这里的院士一面。” 詹陈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护院的神色松缓下来,接过信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我送进去。” “有劳了。”夏昭衣道。 护院拿着信进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这位男子夏昭衣未曾见过,看岁数也不太像院士,应是这里的先生罢。 中年男子四下望着,再看着夏昭衣:“你兄长呢?” “兄长今日忽然生了大病,卧床难起,但因詹陈先生已给了推荐信,且说好的就是今日,兄长怕失信于人,所以令我前来递信。”夏昭衣道。 “也好,”中年男子点头,“不过他既已生病,来不了也不算失信于人,我记下了,会登记在册的。” “多谢先生,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夏昭衣说道,“我有一位故人托我带几句话给贵书院的郭庭先生,这位先生可在?”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面略有一些忐忑,生怕会说已不在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子直接便点头了:“他倒是在的,你若想见他,同我来吧。” “好的,”夏昭衣舒心一笑,嫣然灿烂,“多谢先生啦!” 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西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个布衣男子握着笔,正在画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 布衣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同样一身布衣,挽着发髻,安静的陪着布衣男子,边抬头去看那边的鸟儿。 “郭庭!”中年男子走来,开口叫道。 布衣男子没回头,正聚精会神的在画画。 旁边的女子回头,伸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 “嘘什么嘘的,”中年男子叫道,“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你可知道我身边这小女童是个什么人?” 女子朝他身后的女童看去,除了干净漂亮,气质姣好一些外,看衣着和打扮,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 “她是……”女子开口问道。 “东平学府的詹陈先生亲笔给这位女童的兄长写了推荐信,推荐来我们青山书院读书呢!”中年男子说道。 “詹陈先生?”女子讶然,“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 她重新看回到女童身上,这才觉得厉害了。 詹陈先生的名望颇高,而且性情孤傲,似乎从来没做过这样写推荐信之事。 布衣男子也执笔回过头来,看着夏昭衣,目光好奇的打量,最后和她对上视线后,布衣男子忽的一愣。 这女童眸光里的眼神,他瞬息觉得非常熟悉,似有什么在脑海里边一闪而过。 她看着他,眼眸里面忽然带起了些许笑意,秋水落花般和畅。 “那她兄长呢,”郭庭开口说道,“不是她兄长要来这里读书的吗?你将她带到我这,又是作何?” “这女童说跟你认识,有位故人托她带话给你呢,”中年男子道,“我人可带来了,你们聊吧。” 说着,中年男子看向夏昭衣:“阿杏,我先走了,等下你若是不识路,你让郭庭带你离开吧。” “是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好好好,阿梨,我这次记住了。”中年男子笑着道。 夏昭衣也微笑,待他离开后,转头看向那边的郭庭。 女子走来,开口说道:“阿梨,梨花的梨?” 夏昭衣已记不得自己同多少人这样介绍自己了,现在听别人这样说起,觉得好玩,笑道:“对,叫我阿梨便好。” 她看着女子盘起来的发髻,再看了郭庭一眼,说道:“姐姐,你是郭庭先生的妻子吗?” 女子脸颊微羞,点了点头:“嗯,是的。” 夏昭衣心里浮起暖意,如此看来,郭庭应该是过得不错了,至少没有被夏家的事情牵扯。 她转向郭庭,抱拳拱了下,说道:“郭庭先生,夜枕星梦山河,携友狂醉高歌。” 郭庭一愣,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不过容色到底保持着平静,只是眼睛里面的眸光变紧,凝在了女童身上。 “你在说什么?”郭庭说道。 一旁的女子奇怪的看向郭庭,再了解他不过了。 “郭庭先生,孙大哥……你就不记得了吗?”夏昭衣又道。 郭庭抿唇,面色有些青白,看着这个女童,一时间心绪狂涌。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试探你的,我认识孙大哥,也认识你,更认识……”她目光朝一旁的女子看去一眼,继续说道,“夏二哥。” 郭庭放下笔,脑袋有些嗡嗡的。 “三郎,你怎么了。”女子问道。 “我无事,”郭庭朝她看去,“我同这女童说些话,你先去忙吧。” 女子微顿,只好点头:“好。” 她看向夏昭衣,微微笑了下,而后转身离开。 “你随我来。”郭庭说道,随便拿了镇纸压在未完成的画上,便转身朝另一道月洞门走去。 到了一个堆满木柴的小院,郭庭在院中石凳旁坐下,看着夏昭衣,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孙大哥,也不知道什么夏二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第181章 咎由自取 夏昭衣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石桌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郭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眼眸不掩审视。 “你不必要这么防我,”夏昭衣说道,“我若真的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你觉得,你身上除了这条命,我还能贪图到什么?而我若是想要你这条命,我去官府告发你了就是。” “我听不懂。”郭庭说道。 夏昭衣看着他:“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毕竟株连二字并非儿戏,凭着你和夏二哥的关系,你和你的娘子可能都难逃一死。” 话音刚落,她眼前便衣袂一晃,一只大掌顷刻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稍有拿捏,便能拧断她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郭庭冷冷的怒瞪着她。 小女童没有丝毫躲闪,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任凭自己的脖子在他手掌下,没有一点畏怯之意。 “我说了,我认识孙大哥,”夏昭衣平静的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尤其是关于夏二哥的事情,我知道的更多,我说几件给你听吗?” 郭庭的手没有离开,依然还在她的脖子下面,甚至加重了一些手里的力道。 “你若就这样杀害了我,我家中哥哥不会作罢的,”夏昭衣又道,“我来这里找你,护院看到了,带我来的先生也看到了,我一失踪,你必定会引人怀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拿着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来的,你这一掌在我的脖子上捏下去,你可就要成为这众人瞩目的焦点了,哪怕你能将我的尸首处理得当,可抽丝剥茧下去,你怕不怕被人翻出你和夏二哥的交情?到时候,你保得住保不住自己的家?” “你在威胁我?”郭庭怒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丝毫不因他的怒意而有任何波澜:“我来这里不为其他,我就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定国公府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被宣延帝定罪,以至满门抄斩。” 郭庭一顿,狐疑的看着她:“你不知道?” “此事未曾昭告天下吧。”夏昭衣说道。 她原以为定国公府几世勋贵,碧血丹心,名望荣极,所行福国利民之事多不胜数,且定国公和世子才因抵抗北境入侵而战死,为国捐躯,所以轻易不会定罪,即便定罪也会昭告天下。 可是从她来京城后的所见所闻所得来看,根本就没有,那消息灵通的小乞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和宁州潘家有关。 满门抄斩,夏昭衣想到的便是谋逆,可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谁谋逆,二哥吗? 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连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不想要,一心想去江湖之远,泛舟喝酒,当个游侠的二哥,会谋逆? 脖子上面的力道微微松开,郭庭收回了手。 他看着夏昭衣,眸光里面的疑虑并没有一丝消除,冷冷的说道:“你竟想问这个?” “对。”夏昭衣说道。 她大费周章,折来折去,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比她的命都重要。 “那没什么可问的了,”郭庭看向那边的木柴,淡淡道,“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所以,你若真是孙大哥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少听少问,否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对贵妃不敬?”夏昭衣看着他,“哪个贵妃?如何不敬?” “你何须细究?”郭庭眉头一皱,瞪着她,“你一个才多大点的小女娃,你能懂什么?问这些恼人之事作甚?” “好,”夏昭衣点头,“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夏二哥的尸体……葬在何处。” 郭庭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一紧,并且夏昭衣还清楚看到了他眸子里面一闪而过的狠光和杀意。 “你问这个干什么?”郭庭冷冷的道。 “祭拜,”夏昭衣轻声道,“是,是扔在了哪里了吗?” 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更咽。 方才被郭庭掐着脖子都未曾喑哑,现在只觉得胸闷的透不过气。 当初知道父亲和大哥的死讯时,她一个人在茫茫雪原上发着呆,空气稀薄的难受,令她呼吸困难。 她以为那样的窒息和绞痛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再一次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她屡屡痛不欲生。 初次听闻定国公府出事之时,在丛云市集外见到匾额被换之时,入夜在坟冢前所见一片荒凉之时,在定国公府故居重游之时,以及现在这样的秋色清晨里,惠风和畅。 她从来不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是现在,这样的仇恨已经快要将她生生吞噬了。 郭庭唇角勾了抹嗤笑,说道:“满门抄斩的人,你指望能有人安葬吗?” “那,扔在哪里了?” “西边携来山,外坡那边的古林,过去这么久,尸骨早就不在了吧,那边多狼。”郭庭淡淡道。 夏昭衣指尖紧握,深深的嵌入掌心里,镇定问道:“那你可知,在古林的哪一处?东,南,西,北?” “这我如何得知?”郭庭眉头一皱。 “你就……不曾去祭拜?” “何必,”郭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唇角,“你觉得,我有去的必要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郭庭先生,”夏昭衣从竹篮里面拿出一张纸,推了过去,说道,“你擅于作画,能否为我画上?” 郭庭冷冷的看着她递来的纸,再抬眸看着她,他摸不透这来历不明的女童。 “我真的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夏昭衣说道,“即便你再不信,现在也不过只是画画而已,这不会成为什么把柄,就算我拿着这张纸去告发你,你也大有理由可以赖掉,你无需这么防我。而我让你画画,我是想要去祭拜夏二哥。” 郭庭皱眉:“我说了,尸骨肯定不在了。” “我还是想去,”夏昭衣低低道,“我去看一眼也好,我就是想去。” 郭庭沉了口气,将纸推掉,说道:“不必这么麻烦,那边很好认,我直接告诉你就行。” 第182章 致富之路 的确很好认,携来山的古林外有许多祠堂和大户人家的祖坟,在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说那就是当初丢弃尸体的地方。 夏昭衣点头谢过。 看着面前这位故人,她心里面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是忍下来了。 看得出他现在的日子其实已经归于平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打破什么。 告辞离开,夏昭衣又去了湖边那座茶馆,叫了一壶茶水和一盘糕点,她支着腮,看着窗外的大湖,一坐便是一日。 伙计来来往往,对这女童非常好奇,不过没有来赶她,因为她虽未曾动过桌上的东西,但是会不时点上一份糕点,点一次给一次赏钱,现在桌子上面,已经有近十盘糕点了。 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将这些糕点装在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离开茶楼。 夕色在湖上交织出成片金灿,许多小童在湖边捉迷藏,跳皮绳,成群的玩。 一座轿子从湖边抬过,去往远处一家酒楼,和夏昭衣擦身而过。 轿子里边偶尔传出一些男人的咳嗽声,听上去很隐忍。 待到了酒楼,轿子去往了旁门,停下后,跟在轿子旁的年轻女子恭敬说道:“公子,到了。” 帘子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旁门外边的几个姑娘看到这手就觉得索然无味,定又是哪户干瘪的老头。 但等帘子彻底掀开,轿中高挑清秀的男人走出后,姑娘们都一愣,随后目光惊诧讶然。 好俊美的儿郎! 除了脸色偏白一些,眉眼里的神采很是精神,秀致俊挺的五官,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人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抬脚进了旁门。 楼上一间包厢的窗户里,一个小丫鬟回过身去,说道:“姑娘,沈家那郎君来了。” 正在那边翻琴谱的美人抬头望来,点点头:“好,你备茶吧。” “哪种茶?” “哪种都行。”美人收回目光,说道,“他来我这,也不是来喝茶的。” “是。”丫鬟应声。 丫鬟刚将茶具备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丫鬟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男子,无论见了多少次,只要许久未再见上一面,总觉得会眼前一亮。 “竟是沈公子。”小丫鬟俏笑。 “是我。”沈谙淡淡说道,绕开小丫鬟朝里边走去。 “沈公子这样可不妥,我总得跟我家小姐打声招呼的。”小丫鬟笑着跟了进来。 沈谙没有理她,绕过座屏后,停下脚步,看着那边倚靠在躺椅上的美人,说道:“你师父呢?” 林清风眼皮也不掀:“不知道。” 沈谙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看去。 年轻女子点头,而后大步上前,一把抽走了林清风手里的琴谱,粗鲁的给扔在一旁。 林清风眉头一皱,抬头愠怒说道:“这是干什么呢,好好说话不成,动粗算个怎么回事。” 她声音太过娇细,哪怕现在生气了,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你师父呢?”沈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林清风抬手将自己的外衫拉了拉,透明的轻纱拢在雪白的香肩上,煞为诱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林清风没好气的说道,“我那个好师父,常年在外东走西晃,我能知道什么。” “我表妹死了,”沈谙语声冰冷,“这笔账,我会跟你们算清楚的。” “林又青?” “是。” “哦,”林清风点点头,“那你去找他算呗,不过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表妹死了,那找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去,你找我师父兴师问罪做什么,是我师父亲手杀的她?” “你师父递了把刀子,也许你也在其中兴风作浪过。”沈谙说道。 “我没有。”林清风皱眉说道。 “但愿你没有,”沈谙朝她屋内的摆设看去,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这画,是新添的?” “别人送的。”林清风站起身子,不慌不忙的去捡起刚才被扔出去的琴谱。 拍了拍琴谱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她看着沈谙,说道:“你若喜欢,这幅画你便拿去吧。” “这是前朝肖尘子的亲笔之作。” “陆容慧送的,”林清风朝那画看去,“今日刚送来的,我估摸再有半个月,我的名气可能要满京都都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沈谙看着她。 林清风一笑:“到时候我盛名天下了,你自然会知道啊。” 她转身回去,坐下后道:“左右我们也算是个老熟人了,我现在给你支个致富的路,你可要听?” “我不缺钱。” “小钱不缺,大钱缺不缺?”林清风笑道,“过几日瘟疫可就要爆发了,我给你几个药材学名,你去收购,越多越好,到时候开个几倍的高价重新卖出去,总是能赚的。” 沈谙一顿,而后皱眉:“那瘟疫的谣诼,是你的手笔?” “干点什么不得要点银子?”林清风反问。 沈谙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微狠,沉声说道:“是,你要银子,但你想没想过你传出去的这个瘟疫,对那边的人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与我何干?”林清风漂亮的眼眸眨巴了一下,“奇怪了,沈郎君也从来不是将他人性命和安危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怎么现在如此在意?” “沈冽在那边!”沈谙咬牙道,“你这瘟疫一传,若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就是你那个像条丧家犬被赶出沈家大门,又像只寄生的虫子赖在郭家的弟弟。”林清风讥笑。 “柔姑!”沈谙怒声叫道。 一旁的年轻女子顿时上前,同时袖子里明光一闪,一把冰冷的锋刃就架在了林清风的脖子前。 铁片冰凉,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脖子上面直接带出了一道血丝。 林清风被她陡然欺身而来吓了一跳,紧跟着整个后背都绷直了,僵硬在那边,看着柔姑握着匕首的手。 缓了缓,她抬起美眸看向沈谙,寒声道:“怎么?你今日敢在这里杀我试试看。”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沈谙冷冷的看着她。 第183章 一盏湖灯 柔姑神色冰冷,脸上没有一点波澜,手里面的匕首稳稳的拿着。 一粒血珠忽的滚落了下去,沿着林清风白皙修长的脖颈滑落胸口。 林清风神色镇定,实际俏丽的脸蛋已经白了。 屋内的小丫鬟也吓到了,手放在茶海上边,不敢吭声。 室内沉默着,过去好久,林清风轻声开口说道:“好,我知道你敢,我嘴快,冒犯了。” 她的眸光平定,没有一丝隐恨,说出来的声音始终细柔,不带任何情绪,连怨愤都无。 沈谙的眉梢微挑,看着她的目光从冰冷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放了我,”林清风又说道,“我,我想活着。” 沈谙看了柔姑一眼。 柔姑收回了手里的匕首。 “你知不知道你表现的这样聪明和隐忍,恰恰是给自己找了一条死路?”沈谙说道。 林清风抬手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脸色惨白的,手里面的濡湿感,令她头皮发麻。 “我不敢了。”她垂着眼睛说道。 “你若表现的再惊惶一些,我倒是能信你,你这个模样,心中恨比恐惧要多,今日这仇,你肯定会来寻我报的。”沈谙又道。 林清风暗暗磨牙,手指都在发抖了,但不敢再抬眸看他。 沈谙却在这个时候忽的回身,说道:“走吧。” 柔姑冷冷的看了林清风一眼,跟上沈谙。 林清风一愣,这才抬头朝沈谙看去,看着他的背影彻底离开了小别厅,她才缓过神来。 就,就走了? 先才听他的那些话,似乎还是要杀她的,以免留有后患,可是,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姑娘……”小丫鬟颤颤巍巍的走来,开口喊道。 “他想干什么?”林清风喃喃,“他在想什么?” “姑娘,您脖子上的伤口,我给您处理一下。”小丫鬟说道,边伸手过来。 林清风不客气的将她推开:“走开。” 她现在,烦着呢。 …………………… 回去不想坐轿,沈谙散步至湖边,停下来看着远处的花灯。 柔姑在一旁同他一起望着,过去好久,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公子,我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她出言不逊,你至少也要好好教训她一番。” “命都快没了,还不叫教训吗?”沈谙淡淡道。 “可是她接下来肯定会记恨着,还有瘟疫那事,怎不叫她收手?” 沈谙看着那几盏明明灭灭的花盏在湖上飘远,一笑:“胡说什么的,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我们大大方方进来的,很多人看到了,在这里杀人,我不得给她赔命?还有,她可说自己快要名扬天下了,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大话,她敢说这个,就说明有八成的把握了,我现在杀她,我也要跟着名扬天下吗?” “噗。”柔姑笑了。 “瘟疫那事,怕她就是想收手都难了,让她折腾吧。至于知彦那边,我其实无须那么担虑,他毕竟有外祖父在,郭澍可不是吃素的,有郭澍坐镇,也不必我这个大哥费什么心思了。” 柔姑看着他轮廓略深的侧容,听得出他语气里极轻的哀。 柔姑微微抿唇,看向那边的花盏。 “中秋的气氛还不没过去么,竟在这里放湖灯。”柔姑说道。 “不知道。”沈谙回答。 很多小花盏,正一只一只的被推入湖里,浩大一片。 湖太大,湖对岸的人影细小到看不到,那边一座宽阔的大桥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好多小孩子趴在桥上看着湖灯,兴致勃勃。 这时风向起了变化,那边的湖灯被水流带着,飘到了这边。 好多湖灯上面的灯都已经熄了,唯独一盏花灯里面的烛光异常的明亮,这盏花灯的造型,也跟其他的不太相同。 “这花灯好奇怪。”柔姑说道。 沈谙看了过去,忽的一顿,目光落在花灯外边。 “这字……”沈谙说道。 “嗯?”柔姑不解,重新朝那花灯看去。 花灯是一个小平台,两只仙鹤立在一旁,另一边是一棵老松,松下一个棋局,一把琴。 那烛光放在两只仙鹤后边,用一团透明的纱布围圆了罩着。 纱布上面写着一行字:“乘仙而去。” 沈谙抬起头,朝湖对面看去,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女童立在那边,看神情模样,似在看着这盏湖灯。 “阿梨!”沈谙很轻的低呼。 “阿梨?”柔姑也朝对岸看去。 “走。”沈谙说道,转身大步朝大桥过去。 柔姑忙也跟上。 迈上大桥,穿过人群,终于大步至这边的湖岸,往来的人影里面,不见刚才看到的小女童了。 沈谙轻皱眉,说道:“走了?” “应该是。”柔姑说道。 四周好些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朝沈冽看来。 男人清瘦修长,立在人群里面,实在出众。 “公子。”柔姑又说道。 沈谙看过去:“嗯?” “我怎么觉得你有一些失落?”柔姑好奇,“即便这个女童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好玩和神奇,但你也不该反常成这样。” “反常?”沈谙琢磨着这个词,而后笑了,“或许。” 他转过身去,朝大桥走去,说道:“从那些妇人口中,我得知了一件事情,在又青死之前的几天里,这个女童是她唯一频繁接触的人。” “还有这事?” “这女童一向胆小,但为了林又青,她忤逆了一位管事的仆妇,遭了仆妇的虐打。” 柔姑起了好奇:“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的接触里边,林姑娘和她说了什么。” “这,就只有这个女童知道了。”沈谙道。 走到桥上,他停下脚步,抬眸看着漂远了的湖灯。 湖风吹着他束起来垂落的长发,柔顺如墨黑的绸缎一般。 “而且,又青死后,她性情大变了,”沈谙很轻的继续说道,“人怎么会在那么短的几天里面,性情大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之前一直在隐忍,待林姑娘死后,便不用再忍了?又或者,这些都是林姑娘教她的?” “呵,”沈谙笑着摇头,“不,我表妹如果真的那么厉害,她早就逃出来了,也许你说得对,是阿梨一直在为了某种目的而隐忍吧。” 不仅仅是这个目的,这女童上上下下,包括她的字,沈谙都充满了好奇和兴趣。 第184章 梨花的梨 月色无边,天地只余一些细芒的微光,整座帝都陷入了最深的阒静。 青山书院后侧的偏门打开,一个浑身包裹的严实的男人提了盏很淡很淡的灯笼走出。 长街寂寂,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路口。 惠平当铺已经打烊了,后边院子的门虚开着,偶尔会有人过来,无声推开后,再无声关上。 伙计在门内等人,来一个,迎进去一个,帮忙提灯笼,全程无言。 后堂辟开的别厅里燃着五根蜡烛,满室清幽。 人到了大约七八,掌柜的才从袖子里拿出书信,放在了桌案上。 “七月时,东南州府,”掌柜的开口说道,“飓风挟大雨,岭塘县被淹五日,城乡溺死两万余人。烈风一路朝西北移去,风速变大,又撞上了南边来的几个飓风,先后在佩封造成了十日不绝的大雨。” 室内其他人没说话,有人在看桌上的信,有人在沉思。 “里边出现了两个人,”掌柜的又道,“一个叫林清风,这女子早先一个月便说佩封将有十日大雨,另一个是个女童,不知道姓什么,称她阿梨,她……” “梨花的梨?”坐在桌案另一旁的男人忽的开口说道。 众人望去,郭庭愣愣的看着掌柜,问道:“是也不是?” 掌柜的拢眉,点头:“是,你知道这女童的事了?” “梨花的梨。”郭庭却又重复着这一句,目光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手里拿着的那封信。 “你怎么了?”掌柜好奇问道。 “我今日来此,便也是说这件事情的,我不知道是否同一个人,一个女童今日早上来找我,亦自称阿梨,她说……她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郭庭说道。 众人皆一愣。 “她多大?怎么会认识?”掌柜忙问。 “十岁或十一岁,至于怎么认识,她只说是故交,我以为是来试探我的,但是她所问的那些无关试探,而且她压根不知道定国公府发生的事情。” “奇了。”一个男人说道。 “不如先说说,那飓风里边的阿梨是怎么一回事?”拿着信封的男人道。 掌柜收回目光,神色依然有些愣怔,而后道:“这女童的事情,说来便要比林清风更加玄乎了。她救了十来个难民,在城外荒村里住了数日,带着他们……造了一艘小船。” “造船?”旁人讶异。 “是,所用的并非惯用的造船法,而是机关榫卯,那些人说,那图纸都是她自己画的。她还负责寻找食物和药材,几乎无所不能,身边跟着两个忠心耿耿的大汉,这些也就罢了……她还救了江平生的一个特使,她亲自跑去佩封城,偷了匹马闹得满城风雨,在赵秥准备弃城之时,劝服赵秥留了下来,随后她就离开了,有说她造船,就是为了来京。”掌柜的说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说出来的每个字,众人却都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这个,叫做阿梨的女童?”有人说道。 掌柜的点头。 “假的吧。”又有人肃容道。 “可能,”掌柜的看向那封信,“但是这封信是何川江给我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还不清楚么。” 听闻是何川江写的,大家的面色比先前还要愣了。 何川江最重立足于实,不会妄言,不爱夸张说辞,他能写信寄到这边,便真的可能就是如此。 “那这个女童……真的邪了。”有人说道。 “你今日所见的那个女童,她来找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掌柜的看向郭庭。 郭庭回忆了下,摇头:“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先问我定国公府为什么会被定罪,最后再问我他们的尸首在哪里。” “你怎么说?” “如实说的,携来山的古林外,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道。 掌柜的点头:“确然是这样,当初官府是给扔在那边了。” “她口才厉害,”郭庭又道,“能牵着我顺着她的想法去说,对了,她当时是拿着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亲笔信来的,是给她哥哥的推荐信,不过她说兄长病了,暂时来不得,大概明日或后日就能见到了吧。” 掌柜略喜:“如此甚好,那你就等着,她这兄长叫什么?” “我特意打听了,叫百友。” “姓百?” “嗯。” “所以你说的那个女童,叫百梨,”掌柜的道,“也不知是不是佩封的那个女童,那女童劝服赵秥留下守城,这是大功,郑国公府那边该好好谢过她才是。” 众人点头,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沉默一阵,坐在郭庭身旁的男人问道:“北境战事,今日有什么情报过来吗?” “那边没有,不过朝堂上有,”掌柜朝他看去,“狗皇帝要派李循去了,带兵十万。” “李循?”郭庭开口讶然道,“建安王世子李循?” “他才多大,派他去?” “是啊,朝中再无人,也不能派他去吧。” “十万的兵马,给他?狗皇帝这是疯了。” “声音小点。”掌柜的皱眉说道。 大家的声音其实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了,可是说话太多,便显得乱和响。 郭庭身旁先才问话的男人又说道:“田大姚和宋致易那边呢?战事如何了?” “明日才送到。”掌柜的回答。 男人点点头,不语了。 众人各自又问了一些,再同旁人轻声讨论,待伙计来说快亥时五刻了,才停了下来。 如往常一样,一个一个离开,中间所差的时间要略微拉长。 郭庭坐在那边等着,目光若有所思。 “百友什么时候到书院,你派人来我同说一声。”身旁的人忽然说道。 郭庭朝他看去,眉头轻皱:“方兄对这女童有兴趣?” “比我府上的暗卫要强些。”方观岩说道。 “好,”郭庭应道,“若他来了,我会令人去府上寻你的。” “嗯。”方观岩点头。 这时恰轮到他离开了,他却这才想起什么,从袖子里面摸出一瓶膏药,回身交给掌柜的。 “上次听你说他咳嗽的厉害,这个膏药给他涂在喉咙外边试试。”方观岩说道。 掌柜的接过药:“好的。” 方观岩恭敬颔首,而后朝院外走去,接过伙计手里的灯笼离开。 第185章 我明白了 “……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 白日里,男人的声音似乎响在耳边。 画面紧跟着变化,视线似在高处俯瞰人间,最后停在盛景大道西南边的行刑台上。 画面被放瞬息放大,人山人海,白酒浇过冰冷的大刀,刀刃高高扬起,带着冷冽的寒光斩下,便是百颗大好头颅。 一片鲜血蒙眼,夏昭衣蓦然睁开眼睛,虚望着幽深的黑夜,而后眼眸渐渐聚焦。 夜色很深,天地无音,她安静的躺在床上,呼吸并没有变得急促,但背后全是冷汗。 过去好久,她平静的坐了起来,坐在木床边缘上,看着透着一些淡光的窗棱,黑暗里,幼小的面孔冰冷如寒霜。 郭庭所说的那些,夏昭衣一点都不信。 想要一个人死,或者想要灭掉一个族,有的是说辞。 成王败寇,这盆污水这样泼在夏家头上,如若她没有回返人间,是不是夏家就要白白承着这些侮辱和罪孽了。 夏昭衣下床,过去推开窗户。 窗外的冷风打来,寒意加重了许多。 她看着外边宽敞的街道,手指在窗台上轻点,捏着卦数。 很多事情,入冬后就不那么好办了。 甚至,很多人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看不到了。 寒灯哀离,越秋卧野。 横尸之地,在西南。 卦数不能作真,但实际上,她的卦象对未发生的事情而言,八成都会变成真的。 倘若现在这个冬天真的不会好过,那么她需要多准备点银子,清阙阁那边的单子,得先去了结了。 这时,下边一个更夫敲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夜色里清脆,回声幽长。 夏昭衣收回目光,也不关窗,回去继续睡觉。 郭庭第二日早早起来了,洗漱后便去了书院的大门。 等了半个时辰,勤学的学生们都来了。 看见几个陌生面孔的,郭庭特意上前去问,没有一个是那女童的哥哥。 到了午时,他特意又出来问护院,有没有见到新生,护院摇头。 傍晚,他跑去问了昨日的老师,也说未来。 郭庭只好忍着,打算明日再看看。 对这件事情上心的,不仅仅是方观岩,掌柜的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专门问这件事。 从派来的人口中得知,这个阿梨的名声,已经彻底传来京城了。 昨日掌柜的便提过,郑国公府那边该要以这件事情好好谢过这女童,现在郑国公府上上下下都颇为惊讶,也想要去好好寻找。 同时,这人带来的消息,还有关重宜剿匪之事。 重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无人不知,郭庭得知这女童竟是从那龙潭虎穴里面活着出来的,登时便讶然的睁大了眼睛。 不管此阿梨是不是彼阿梨,那个在佩封的女童,都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和好奇。 而想当然的,这样的兴趣和好奇绝对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有,这名号,怕是会直接传去到宣延帝那边。 这女童,若能为他们所用就好了…… 不过,郭庭心里面也是觉得欣然的,毕竟来找自己的这个阿梨,看上去跟孙大哥和夏二哥关系颇好,若是这样,就是助长他们了。 太阳渐渐沉下,这个叫阿梨的女童,的确已经在勋贵世族和大大小小各个官员之间传开了。 对于一些奇人奇闻之事,人们总是喜欢再浓墨重彩几分,哪怕是这些官员也不例外,尤其是,后院都开始传了。 那些常年居于后宅,大门不出的妇孺们,对于这类事情总是特别热衷,更会为了添些话头而道的绘声绘色,修辞夸张。 陆容慧回府之前,刘氏在后院已经听了那些姨娘们的无数版本,平时没什么耐心的她,这一次按捺着自己的性情听着她们说话。 等前院来说陆容慧回来了,刘氏登时坐不住了,起身朝前院走去。 陆容慧先回书房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同僚。 刘氏便在另一处等着,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书房的门打开了,丫鬟来唤刘氏,刘氏忙赶了过去。 陆容慧脸色不是那么的好看,正在看手里的一封信。 刘氏关上门,过来说道:“刘腾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容慧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 “不知道,”陆容慧说道,“大概是死了吧。” “死了?”刘氏皱眉,“你可听说了那个女童的事情?” “阿梨?”陆容慧掀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发妻。 “还有她救下来的那些难民,这里面有人提到过那些尸体被削了颅顶。”刘氏说出来都觉得心跳漏拍。 陆容慧将信不轻不重的拍在书案上,愠怒道:“你在说什么?我压根听不懂,什么叫尸体被削了颅顶?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些难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也不知道刘腾去了哪里,从现在起,我们不认识什么刘腾。” 刘氏一顿。 过了好久,刘氏轻声道:“那,也好,我明白了。” “明日你出门去,随便找几个夫人赏个花,喝个酒,聊些儿子女儿的亲事,顺便将林姑娘预测了天机的事情传一传。”陆容慧又说道,“一定要将林姑娘的事情盖过这女童的风头,还有,太史局那边也要传过去,一定得让人知道林姑娘的神机妙算。” “行吧,”刘氏点头,“我明日就去,不过,林姑娘的事情差不多也传开了的,我明日得说出点新鲜的花样才好。” “明日派人再去林姑娘那边走一趟,”陆容慧皱眉说道,“她也的确是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的,若能好好助我们就好了,也不知她跟夏文善那女儿能否一比。” “那你可真的想多了,”刘氏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嗤笑说道,“就这林姑娘,她如何能跟夏文善的女儿比,连比的资格都没有,你所有的女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夏昭衣。” 反正,他那些女儿,一个都不是她生的。 第186章 叫一碗面 隔日一早,刘氏便盛装打扮了一番,早早出门了。 同一时间,郭庭去了青山书院门口,开始在那等着。 而夏昭衣,她是在巳时才慢悠悠下的楼。 她的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去柜台结了账,而后便彻底离开了这家客栈。 街道不远处有家裁缝铺,她进去后没多久再出来,身上换了件男童的衣服,头发尽数束起,刻意画了眉,两道不浓不淡的剑眉,让圆润清秀的面庞英气了几分。 出来后,夏昭衣便朝城外走去,昨天一天,她都在忙着清阙阁那边的单子,今日下午差不多就能寻好了。 她还需要再接两个单子,有了足够多的钱,才能去做足够多的事。 出城比进城要容易许多,不用排太长的队,不过路上盯着她的目光不算少数,她回头对上他们的视线,从容而自信,反倒是那些盯着她看的人有些讪讪。 哪些是好奇的目光,哪些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夏昭衣几乎一眼能分辨的出。 不论哪个世道,在孩子身上打主意的人贩子,永远不会少。 城外很乱,她没走官道,去了通往丰和县的路。 路上许多卖粮食和蔬果的,前边的路被堵了,她过不去,一时也不想上山,索性就在不远处的露天酒肆坐下,要了壶茶。 又偷得浮生半日闲,胡乱看看市井倒也不错。 偏巧的是,她侧眸便看见了几个熟人。 中年男人坐在一方桌子旁,正在大口吃面,呼哧呼哧的响。 他旁边坐着一对兄妹,兄妹面前只有两个糙米馒头,和半碗清水。 少女没有动,不时朝自己的兄长看去。 兄长脸上有不少淡去的淤肿,也没有动馒头,安静的坐在那边。 这三个人,倒坐在一起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 中年男人吃完,放下手里的碗,见他们两个人还未动,顿时皱眉:“你们怎么不吃的?我等着赶路呢!” “给我妹也叫碗面,”兄长声音很轻,“她得吃点热乎的。” “有馒头还不够?”中年男人一怒,“有的吃就不错了,敢在我这挑三拣四?” “你就给她叫碗面吧,”兄长垂着头,“我知道你昨天赌钱赢了不少,我们兄妹给你做了那么多事,给她叫碗面也无妨的。” “啪!”中年男人在桌子上一拍,“给你什么你他妈就吃什么!少来老子这边扯这提那的!” “哥……”少女拉着兄长,“没事的。” “我求求你了,”兄长将脑袋垂的更低,“叫碗热面也不用多少钱的,大不了我这几天都不吃饭了。”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便扬脚踹去,将兄长所坐的长条凳给直接踹翻,兄长瘦弱的身子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中年男人上前就去踹他:“你他妈屁话那么多!吃面,吃面,我打死你!” “你别打了!”少女忙去拦着。 兄长抱缩着脑袋,在地上不敢发出一声痛呼。 老板带着伙计跑来,见此情况,忙出声相劝,但不敢上前真拦。 旁边的客人也躲远了点,看热闹可不能在这么前排。 “别打了呀,客官,有话好好说,”伙计在一旁叫道,“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中年男人才不理会,继续踹着,嘴上的谩骂未曾停下。 伙计无奈摇头,看向地上那一声不吭的少年。 这时,衣袖被人拉了拉。 伙计垂头看去,是只叫了一壶茶的小童。 “茶钱。”小童递来一枚铜板,开口说道。 “好咧。”伙计接过来。 小童却没离开,而是走向了中年男人,开口说道:“你不是得了瘟疫么,怎么在这里龙精虎猛的?” 中年男人一顿,回头看着小童。 见是一个小童,他放心下来了一些,不过现在情绪正亢奋,他伸着手就快戳到小童鼻子跟前,喘着气叫道:“你他妈找死吗,你咒谁呢!” 地上躺着的少年抬头朝小童看去,旁边的少女也有一些不安。 小童一抬手,在他伸来的手腕上飞快放了一件东西。 中年男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自己手腕上的木头快速伸展,弹出的其他木块瞬息将他的手腕拷上,紧的难受。 “你!”中年男人惊道,另外一只手伸来要抓她。 小童一下子退开到后边的桌旁,身手快的出奇,吓得旁人都连退了数步。 “再动一步,你的手就废了。”小童说道。 手腕着实太紧,中年男人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另一只手握着这手腕,叫道:“你这是干了什么!” “我在吓唬你,你多动几步其实也没事的。”小童一笑。 “我弄死你!”中年男人抓起一旁的茶盏砸去,被小童轻易避开。 “这是瓷器,要钱的,要钱的!”老板忙心疼的叫道。 中年男人抓着自己的手,想要将手上的木头给摘下来,可实在太紧。 “给他们叫碗面。”小童看向那边的兄妹。 妹妹正扶着兄长,顿时一愣,看向兄长。 兄长一直看着小童,目光同样呆愣,惊艳于她刚才那个身手,这步伐着实太快了。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要你来管这闲事?”中年男人叫道。 “那我可就厉害了,”小童淡淡说道,“我不算什么大人物,但至少你这手我现在想废就能废,你不想要这只手了的话,你继续去揍这少年吧。” “你……” “他好像真的挺厉害的。”老板忙对中年男人说道。 “是啊,这个木头可是蹭的一下就变出来了的。”伙计指着中年男人的手。 中年男人疼的已经脸色发青了,垂头看着手腕上的木头,整只手掌因血液不循环而开始发麻。 咬了咬唇,中年男人看向老板:“给他们来碗面。” 小童却又伸出两根手指:“两碗。” “你!” “两碗。”小童重复说道,面无表情。 这气势,让中年人无端觉得胸口闷。 他看向老板:“两碗汤面,最便宜的。” “最贵的,加点肉。”小童说道。 “你!”中年男人眉头怒皱。 “反正不是我出钱。”小童看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男人快气死了。 而后,小童朝那对兄妹走去,俯身在妹妹耳朵旁边低语。 妹妹一顿,看着小童。 “听明白了么?” 妹妹抿唇,点点头:“嗯……” 第187章 瞎学一通 前边的路终于疏通了一些,沿路过去,有很浓很浓的臭味,好几缸腌了许久的咸菜,就这么倒在路上。 行人捂着口鼻,骂骂咧咧,几个衣着朴素的老人边抹眼泪,边在收拾。 夏昭衣过去时绕开那些破碎的瓷片,脚步渐渐停下,朝老人们看去。 他们跪趴在地,手里拿着抹布,有备着两个大木盆,将咸菜和酸水推入进木盆里边。 夏昭衣想了想,转身去往另外一边。 附近的菜贩们都躲远了,有几个乡妇在那边骂这几个老人,言语比较粗陋。 夏昭衣在一个卖菜的中年妇人旁边坐下,看着那边正在收拾的老人们。 中年妇人拿着片菜叶在鼻子下面挥着,一直在骂好臭,看到小童这样坐下,中年妇人皱眉:“你坐这干啥的?” 小童双腿屈着,一只手支着腮,看着那边的老人,说道:“看热闹。” “这热闹有啥好看的?你也不嫌臭?” “不嫌。”小童摇头,目光一直望着那边。 中年妇人古怪的看着她,看穿的干净,别是个傻子吧。 收拾了很久,老人们终于收拾完了,期间木盆的咸菜端去远处的沟渠里倒了两次,擦完之后,又用清水洗了两遍,地是干净了,但空气里面总有余味。 老人们收拾好了以后,就走了。 中年妇人回头,发现小童还在这边,开口说道:“他们都走了呢,你还看热闹啊?” 夏昭衣摇头:“不看了。” “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夏昭衣朝她看去:“我不是来看名堂的。” “那你看个啥?你不是看热闹的?” “我来看侠客的,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来帮他们,”夏昭衣看回那边湿嗒嗒的地面,“有点遗憾,现在侠客好少。” “你也太闲了吧?这东西是他们的,又是他们自己弄倒的,他们自己收拾也没啥不对。”中年妇人撇嘴,不过看她这么小的个头,也觉得难免,小儿哪识愁滋味。 “不闲,我在赶时间,”说着,夏昭衣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看着中年妇人道,“他们已经在收拾了,但是旁人还在骂骂咧咧,这是不对的。” 中年妇人露出一个夸张鄙夷的神色看着她。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走了。 “脑子有问题的吧。”中年妇人在后边说道,随后转过头去要跟旁边的菜贩们好好道一道这个不正常的小孩。 夏昭衣离开后,脚步加快。 几个老人没有走多远,他们岁数比较大了,才收拾完这地面,多少有些体力不支,坐在路旁休息。 有一个老人在低声哭着,形容灰败,旁边无人安慰他,每个人都很累了。 夏昭衣微做停顿,从袖子里面摸出了几个碎银,走上前去。 “老人家。”夏昭衣开口说道。 老人们一顿,抬眸看来。 夏昭衣摊开手:“一位大哥哥,叫我把这些碎银给你们。” 比较精神一些的褐衣老人一愣,抬头看着她:“哪个大哥哥?” “他走了,他说那些咸菜当他买下来,”夏昭衣将银子递去,“你们收下吧,我跟那个大哥哥不认识,我回去也找不到人,这钱你们不收下,我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愣。 褐衣老人神色露出些为难,但终究是伸出了手,将这些碎银从她手里取走。 “多谢你了,”褐衣老人说道,“那少侠,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说他叫夏空学。” “夏空学?”褐衣老人重复。 夏昭衣一笑,点头:“嗯。” 不想多做逗留,她笑道:“老人家,我还有些事情,我得先走了,你们休息。” “你又叫什么呢?”褐衣老人忙问。 小童只是笑笑,转身走了。 “夏空学。”几个老人在她身后念着。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啊。”一个老人说道。 夏昭衣背对着他们离开,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眼眸变得沉痛了许多。 记忆里面的少年趴在书案上,对着一旁的少女痛呼学海无涯,回头无岸,溺死其中,尸体都没处捞。 少女左右各执着一支墨笔,同时写着两行字,无语的斜了他一眼,说他不学无术。 少年又是一声哀叹,挠了挠头皮:“我叫什么夏昭学,我该叫夏空学,全白忙活了,不对,把夏字也给改了,改成瞎最好,瞎学一通!” 少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回头就找父亲告状去!” 告状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从来都不是告状的性子,这样的话,也就逗逗二哥。 夏昭衣停下脚步,眉头轻蹙,那些翻涌而来的回忆越多,她越发觉得自己难以承受。 不过很快,她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好一切情绪,继续朝前走去。 寻人于夏昭衣而言全然不是难事,何况对方给出来的线索很关键,尽管不多,只有三条,但稍作抽丝剥茧,她没用多久就寻到这了。 到了丰和县,她再一路打听,套了些话,花了些银子,将所有该整理的线索整理,该理清的前因后果理清,她再找了家客栈坐着,提笔梳理,一一落在纸上,差不多就算完事。 接下去认亲的事情不归她管,线索送去到清阙阁,对方确认后,她领了余下的款和解药,就算了事。 当然,那个所谓的解药,只要她高兴,自己也可以做,但是她想偷个懒。 夜晚就在这家客栈住下,但实在没有什么困意,她下了楼,在大堂里面趴着,叫来的东西堆在桌上不碰,就在那边听着几个酒客的说话声,望着窗外的明月。 他们什么都在说,借着酒劲甚至有些上头。 夏昭衣听着听着,逐渐竖起耳朵,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晶亮。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出发?” “说的是下个月初一呢。” “李循才多大啊,十六还是十七?带的动吗?这可是十万的兵马啊!” “当然是希望他带的动了,要是带不动,我们就跑吧,上一次他们打到仄阳道,中间一路杀了多少人?奋劳县都快被杀空了!满城的尸体呢!” …… 第188章 睡觉要紧 酒客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人再继续。 几个人闷闷的喝酒,其他桌子的人被影响到了,心情也变的低落。 一个酒客又喝了一大碗酒后,将碗给砸了,嚷道:“不扯这个了,聊别的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另一个酒客说道。 那碗的碎片,有一些溅到了夏昭衣这边。 夏昭衣捏着手指,算不出什么来,天象也看不出什么。 她轻悠悠呼了口气,依然还是趴着的,不过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点的姿势。 既然要聊别的,一个酒客便转了话题,说道:“最近的事情你们听说了没?” “什么事情?”其他人看过去。 “京城里边传着的那个林姑娘。” “林姑娘?谁啊?” 另一个酒客这时说道:“说是很厉害呢,未卜先知,提前了一个月便知晓了佩封城的大雨会有十日之长。” 夏昭衣对这些事情本兴趣不大,正欲闭上眼睛,闻言愣了下,眉心轻蹙。 “怎么可能,提前一个月?” “可不就是,当时很多人都知晓她提过的,而且她料准了的事情多了去了,神通广大啊。”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事情的?” “成,那你们可就慢慢听着了。” 夏昭衣也在这边听着,中间因为趴久了,脖子不舒服,她将自己给转了过来,朝里面趴着,顺便看着这酒客说话。 他说的兴致勃勃,手舞足蹈,方才大堂里面的那些闷沉感,似被消散了。 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旁人总有打断他,说吹牛,他就跟人争。 看他们这样说着争着,夏昭衣终于有了一些困意了,她唤来伙计付了钱,指指桌上的饭菜:“我一口都没碰,都是干净的,谁要便送谁吧。” “这……是不是我们店里的饭菜不符合小爷的胃口啊?”伙计好奇的问道。 “不,这些饭菜很香。”夏昭衣笑道,其他的不想多说了,抬脚朝楼梯走去。 第二日一早,她就回京了,在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递了一份造假的户籍,进城后便直奔清阙阁。 招待的不是言回先生,这位先生面生,夏昭衣不认识。 因言回先生事先有过嘱咐,所以这位先生没对这么一个小童的到来有什么奇怪之感,直到翻开记录在册的名字后,这先生才摸着胡子讶然的重新抬头看着夏昭衣:“你……叫阿梨?” “对的。”夏昭衣道。 “你是从何而来的?”先生又问。 “盛景长街。”夏昭衣回答。 “盛景长街?你家住在那边?你不是从城外来的?” “你需要对我知道的那么多吗?”夏昭衣看着他。 先生这才觉得自己失态,讪讪道:“失礼了。” “无碍,但是你为何对我好奇呢?”夏昭衣反问。 先生失笑,摸了摸胡子,道:“实不相瞒,近来京城传言一个从佩封而来的女童,也叫阿梨,很是神奇,我见你们名字相同,于是有此一问。” “哦,”夏昭衣点头,“那,先生,我这一笔单子的话……” 先生收起书册,道:“我需要把这些东西递交过去,令雇主核查,你后日来取余下银两和解药。” “好的,”夏昭衣说道,“不过,我还想再接一笔。” “嗯?”先生好奇看着她,“你竟还想要?这么多银子,还不够么?” “先生,规矩。”夏昭衣道。 先生失笑,点头:“好,我不多问,你且等着。” “嗯。” 先生重新取了木匣出来,夏昭衣随意挑选了一个打开,忽的笑了。 先生这次没有多问,安静的等着,虽然不知道她挑选了哪一个。 夏昭衣放下来说道:“又是寻人。” “嗯?” “找阿梨,”夏昭衣放下手里的花笺,道,“看来先生说对了,这阿梨真的很神奇。” 先生也笑了,点点头:“是,我本不该告诉你,但是近日来寻她的人很多。” “有人接了吗?” “接出去几笔了,能不能找到,谁先找到,看他们自己的命数。” “开出来的银子,都是一样的?”夏昭衣好奇。 “有一千两,有两千两,少的五百两。” “应家找个亲生儿子才给五百两,现在寻一个素不相识,甚至都不知传闻几何,是否真假的女童,竟愿意花上两千两。”夏昭衣说道。 “接么?”先生看着她。 “不接。”夏昭衣笑道,将花笺收卷,系好后放回木匣,重新选了一个出来。 这次打开,她略略看了眼,对先生道:“就这个吧。” 先生接过去看了眼,点头,道:“好,我去给你取详细,你稍等。” “嗯。”夏昭衣应道。 待先生走了,夏昭衣看着桌案上留下来系花笺的细绳,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等取来详细后,她没有再喝那小瓶子的药,直接领了一百两银子,便离开了。 街上熙熙囔囔,贩夫走卒遍地,她走的缓慢,一直在想东西。 不知不觉,穿街过巷,待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又到了湖边的这间茶馆。 说书先生的抚尺拍的响,她却有些不太爱听了。 回过身来,准备寻个清幽之地,她的脚步却一顿,看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靠在那边吹着湖风,非常大大咧咧,没有规矩的姿势,双手枕在脑后,正夸张的打了个哈欠。 旁边好些身着锦衣的人路过,有的安静说着话,有的轻笑着打闹,愣是没有一个人认出那靠在树下准备打盹的人是工部尚书宋度的儿子宋倾堂。 算算之前在重宜跟他见面,也快要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当初莽撞横冲的小儿,如今成了马匹上英姿飒爽,执枪荡匪的少年郎,夏昭衣眼眸浮起了笑意。 不过不打算上前和他说些什么,她抬脚走了,经过这边的老树时,脚步未停。 宋二郎真的快睡着了,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忽的皱了下眉,有所感的抬起头朝右手边看去,只看到一个小童走远了的背影。 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算了,睡觉要紧。 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第189章 又见到了 一连过去五日,郭庭始终未能等到那位兄长,他终于放弃。 在这期间,詹陈先生也曾派人来问,得知这兄长未来报道,有些纳闷,再派人来叮嘱,如若这兄长来到书院,立时通知人去找他。 郭庭心生奇怪,但爽快应下。 不仅是这兄长未曾出现,那位叫阿梨的女童也再也没出现过。 掌柜的甚至派人去携来山外那六松悬崖上守着,数日来依旧未见人影。 这几日,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 瘟疫的传言四起,皆从城外而来,越传越盛,朝廷在八月二十六日时下了禁令,每日都有专门的官员和卫兵去大大小小各个药铺里边清点药材,官员身上携带药材名单,但凡记载在册的药材,每日售出不得超过十两,违者斩,整个大乾的所有药铺皆要如此。 而在此之前曾大量收购过此类药材的药商,好些人都被提审了,家眷四处奔走,想要救人,关系曾交好的官员也爱莫能助。 药材之事为其一,其二,朝廷重整了十万大军,将于九月初启程北去,天子将亲自登台祈福,出城送行。 京城已经开始禁严,四方二十六道门城,平民只出不进,异族皆被抓起,违抗者当场斩杀。 其三,在瘟疫传言之外,城中又起一个传言,称宋致易叛乱大乾后,随即便安排了人高马大的死士入了京城,共近千人,待得时机成熟,这千人必会立马手执长刀,上街砍杀,让长街血流成河,他们再趁乱杀出城去,不为其他,只为祸乱天下。 相较于其一其二,其三才最令人心悸,一时间人心惶惶。 沈谙这些时日皆在京城,每日都会派柔姑去清阙阁一趟,柔姑皆空手而回。 沈谙不愠不急,若是阿梨能这么轻易被找到,便也不是阿梨了。 他每日就在客栈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来去街上走上一圈,悠闲悠然。 京城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很小,这样上街闲逛,竟让他撞见了林清风两次。 林清风见到他仍有些怯意,这世上男子,林清风见的着实太多,自认谁都好对付,哪怕乖张凶戾一些的,都可以磨一磨,唯独沈谙,让她根本捉摸不透。 沈谙见到她倒是没有丝毫感觉,目不斜视,像从不认识一样,保持着自己不疾不徐的脚步离开。 一旁的小丫鬟不敢说话,只是忍不住还是会朝林清风脖子上面的伤口看去。 林清风皮肤极为娇嫩,雪白如玉,但她皮肤也有一个不好,就是容易留疤,而且伤口恢复很慢。 如此一道伤口在脖子上,不好好照顾妥帖,这个疤痕怕就要跟着终身了。 回来客栈,柔姑端了茶水进屋,沈谙已经在窗边翻书了。 将茶水放在一旁桌案上,柔姑说道:“公子,茶。” 沈谙抬起眼眸:“有劳。” 柔姑顿了下,道:“公子,我们还不走吗?那阿梨,许是见不着的。” “我那日算了一卦,”沈谙淡笑,“还有缘见面的。” “公子也说过,卦象算不得数。” “不,”沈谙摇头,笑道,“凡出鞘之剑,必明光烁亮,其光,即便我双目皆眇,我心不瞎。” 柔姑点头:“嗯……” 此次沈谙来京是为两件事,一为沈冽日后的前程,二是要来见林清风的师父。 第一件事情差不多办妥了,第二件事情,那来去无踪的老头,见不到也便算了。 只是这横空冒出来的小女童,总令柔姑觉得有些微妙。 “又见着她了。”沈谙这时说道。 柔姑抬眸朝窗外看去,不远处的一家胭脂铺前,林清风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在那边同人说话。 柔姑扯了下唇角,说道:“着实难以令人相信,她竟也算得上跟公子你师出同门,瞧瞧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这样成日在街上晃悠,遇见个有些身份的人便上去攀谈,跳梁小丑一般。” 沈谙笑着,没有说话。 柔姑眼睛里面满是不屑和鄙夷。 先前林清风同他们炫耀,称她未出几日会名扬天下,她还曾一度好奇,会是什么事情。 结果,未等到她名扬天下,这风头已经被阿梨抢走了。 陆家那两口子前些时日反复折腾,也没将林清风的名号闹响,林清风索性就自己去街上为自己“招揽”名气。 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那瘟疫,她精打细算,想的妙极,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朝廷一道律令下来,全部作废。 她此前便曾囤了不少药材,如若不是这次陆容慧替她保下,怕是她现在已经进去了。 “这女人,小聪明太多,”柔姑忍不住又道,“只着利于眼前,全然无长远之计。” “让自己闯个大名声,这还不是长远之计么。”沈谙淡笑。 柔姑看了沈谙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我先告退,我也想去看看书了,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沈谙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书,笑道:“去吧。” 街上,林清风正同宋五娘在说话,宋五娘身边跟着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 对林清风,宋五娘倒是很有好感,谁让这林姑娘生的实在漂亮。 夏昭衣现在正坐在沈谙楼下的大堂靠窗口的位置。 她依然还是一身男童的打扮,现在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林清风和宋五娘。 她今日来此,是寻潘家的一位故人,夏昭衣料想此人未被牵连,所以特意来赌一赌运气,结果就撞见了窗外这样一个场景。 不过,这倒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姑娘,前日她去定国公府所在的盛景长街寻线索时,便也见过一面。 这林姑娘,在京城的相交倒是不少。 现在这位宋五娘,是宋二郎的堂妹,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叫宋玉亭,如今也长大了。 想起宋二郎,夏昭衣不由在想此次十万大军北行,他会不会跟着同去。 忆起当初父亲大哥出征时的场景,夏昭衣心里面又唏嘘几分。 收回目光,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抬眸朝另外一边看去,继续耐心等着。 第190章 当铺后院 夏昭衣没有等多久,大约半个时辰后,她便看到了全九维。 先前推算他岁数不过二十五,但现在看去,他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头发略有些斑白,这模样,似乎要老上十岁。 不过他身姿还是挺拔的,非常瘦高,手里拎着壶酒瓶,来这边买酒。 近来的事情,大街小巷少了许多人,客栈大堂里面更是不多。 全九维把酒壶给了伙计后,就在柜台那边等着。 他要的是黄酒,而且要热过的,这家客栈的黄酒是老字号了,时常会有很多人来买。 等伙计打了酒回来,全九维从侧门离开。 夏昭衣慢悠悠的吃完手里的马蹄糕,起身结账,朝另一边的大门走去。 绕过客栈隔壁的铺子,夏昭衣在另一条胡同口看到了全九维。 他走的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另一条胡同,他推开一个小院,走了进去。 夏昭衣在附近看了圈,记下后,转身准备离开,脚步却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看去。 那边有个中年妇人,刚才夏昭衣便略有注意,不过只当是个寻常民妇,但在全九维走来后,她的目光时不时会看向全九维,现在全九维进屋了,她也似要走。 夏昭衣原本的打算,是等天黑后,她摸进去,直接绑了全九维。 与其在那边拐弯抹角的问话,以及被对方将信将疑的试探,不如她直接拿把刀放他脖子上来的干脆。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另外一番热闹了。 妇人没走多远,进了一个小院,没过多久便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些孩童的衣料。 她在院子里坐下,开始缝补,跟寻常妇人并无差别,不过会时不时抬起头,朝不远处全九维的院落看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男人回来,妇人将他叫进屋子,没过多久男人便出来了,离开院子,去往了大道。 夏昭衣再度跟上,尾随着男人到了一户大宅后门,后门的仆妇跟男人很熟悉的模样,说笑着招呼,让男人进去了。 夏昭衣闭上眼睛,脑中勾勒着整片街道的模样,舆图上屋宅建筑拔地而起,树木茂密,人群往来,她的视线从远处而来,一路穿过繁华拥挤的十二大道,最终停在这座大宅的前门。 夏昭衣一顿,睁开眼睛,是于府。 这里本不是于府,而是唐家。 工欲善事,必先利器,知己知彼,是她的习惯,而对一个地形的熟练掌握,这是兵家的第一要义。 是以,夏昭衣这些时日便一直在穿街过巷,四处行走,将沿路所看全记在脑中。 才过去两年,实在没有沧海桑田之感,和记忆里相叠,也只有几处不同。 其中就是这边唐家的府宅,变成了于家的,原因不明,她目前没多大兴致去查。 那男人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想等了,转身离开。 天色渐渐黑下,夏昭衣在街上四处闲逛。 着实清冷的很,没什么人,许多店铺早早打烊,巡街的卫队变得多了。 她避开那些卫队,在巷道里面走着,待时间差不多了,她朝全九维家走去。 刚刚过来,她便发现了一件好玩的。 今天她跟踪的那个中年男人坐在了下午妇人所坐的地方,状似在看月亮和发呆,目光不时会朝全九维的屋子看去。 而全九维,他现在换了一身衣裳,已经从另一道门溜出来了。 这一身衣裳比较黯淡,行于夜色里面很难辨认的出,但是也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他一路走得平静,没有回头四顾,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异常。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一条宽阔小路,穿过落满星子的池塘,全九维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四周很安静,空无一人。 一些屋舍里边还有灯光,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去到了一个庭院,推门进去。 夏昭衣看着那个庭院,没有上前。 全九维是潘乃锋的私生子,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屈指可数,夏昭衣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全九维这条命是师父的故友救的。 在全九维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潘乃峰的原配乔氏一定要处死他,师父的故友救下他后才知道原委。 潘乃峰对全九维心有愧疚,一直在背地里暗暗给他钱财,细心栽培。 但是全九维的性情着实有些怯弱,甚至是穷酸,夏昭衣以前遇见过他一次,总觉得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 可今天所见的全九维,谨慎小心,从容平静,这模样和神情,跟记忆里面所去甚远。 夏昭衣抬头朝前边看去,循着刚才一路走来的方位,这前边应该是煌宁西街。 中路段从南开始数去的第六间……是惠平当铺。 这当铺有些耳熟…… 夏昭衣轻皱眉,总觉得在哪听过。 这时,又有人过来了。 夏昭衣朝那人看去,觉得身影很是眼熟。 待那人侧身进入院门的时候,夏昭衣一愣,是郭庭。 全九维……郭庭…… 夏昭衣咽下心头之惑,继续安静等着。 夜色寂寂,这边还有其他人经过,有些是单纯的路过,有些则也是去惠平当铺那后院。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再进去,那些人也没有出来。 倒是撞见了一个贼子在行窃,但她没有阻拦,看着那贼子偷了一袋东西跑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那边的后院有人出来了。 只有一个人,恰是全九维。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没有跟去,继续在这观望。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再又出来一个。 除了全九维和郭庭以外,夏昭衣还看到了一个熟人,是曹幼匀。 夏昭学交友遍布天下,曹幼匀和郭庭都是夏昭学的好友,但是夏昭学跟郭庭认识是在乡野行侠之时,跟曹幼匀认识,则是在点将堂。 曹幼匀来自定陶曹家,曹氏古老悠久,和醉鹿郭家天下齐名,但比起郭家喜好闲云野鹤不同,这几代的曹家开始入住京都,并在京城根基极深,封侯拜将。 曹幼匀在族中排行老六,和曹七郎曹曜都是夏昭学的莫逆之交。 第191章 百友为夏 单凭全九维和郭庭两个人,夏昭衣不敢那么肯定这当铺后院的人在做什么。 但现在加上一个曹幼匀,夏昭衣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绝对是因为定国公和潘家的事情而聚在一起的。 曹幼匀惯来心高气傲,所结交的友人皆非富即贵,周身皆是荒唐离谱的事,他有句话曾被世人怒斥了许久,甚至传到宣延帝那处,惹了宣延帝大怒。 他说,宁可娶其貌不扬,甚至丑陋的富家千金,都不想看那衣衫褴褛,家徒四壁的绝色佳人一眼,穷人就该老实的呆在穷人的堆里,收起好高骛远的攀交之心,乖乖过那平庸日子,安守本分就好。 这话回忆起来,现在都还觉得鲜明。 人一个一个从后院离开,夏昭衣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人出来。 一共走了九个,除了曹幼匀,全九维和郭庭之外,其余六个,她都不认识。 而这家当铺的名字,她确定自己是听过的。 不过,不论如何,这里面的人于她,应该都是“朋友”了。 想到之前所想的,她还要去绑了全九维,夏昭衣忽然就笑了。 算了,便“饶”过他好了,至于那对监视着他的夫妇,既然全九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那她也不好多动。 毕竟换作是她,如果知道有人暗中监视自己,她肯定变着法子的让这两个监视者为己所用,想让他们回去禀报什么,全看她的心情。 倒是于家,之前夏昭衣没有兴趣去关心为什么唐府会变成于府,现在看来,得好好去查查了。 ……………… 郭庭没有回去青山书院,而是去了醉仙楼。 那女童的事情,现在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这里面最积极的,除了掌柜的和一直以来不怎么说话的方观岩外,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杨冠仙。 郭庭在楼上等了好久,杨冠仙从楼下上来,将木质楼梯踩的清脆。 他脱了外袍递给身旁的侍从,令侍从离开,没有他的吩咐,谁都不准过来。 “久等了,”杨冠仙说道,“走吧。” 穿过二楼大堂,从一条过道去到另一处的楼梯,再上楼后,便是杨冠仙的书房。 书房门口贴满了各式符文,待进去书房后,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把悬在墙上的桃木剑,背景是巨大的大衍辟邪图。 空气里面满是檀香,杨冠仙关上门,走到书案旁,开口说道:“那百友,至今仍没去你们书院?” “没有,”郭庭摇头,有一些好奇的说道,“就这件事情,你让我来这等你?在那边不也可以问么?” “终归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杨冠仙肃容说道,而后取了桌上的笔,蘸了蘸未干的墨,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郭庭看过去,是“百友”。 “怎么?”郭庭问道。 杨冠仙没有停笔,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夏”。 郭庭一顿。 “你看,”杨冠仙提起笔,开口说道,“也许这个百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不知道为什么,郭庭听到这句话,竟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看着纸上的几个字,舔了下唇瓣,说道:“你是说,这个所谓的兄长,是那女童……编造出来的?” “她的来意也很明显了,夏,”杨冠仙伸手指去,“夏昭学的‘夏’,定国公府的‘夏’。” “我稍后还要行夜路回去的……”郭庭轻轻的说道。 “这女童着实厉害,”杨冠仙在郭庭对面坐下,说道,“甚至詹陈先生都未曾见过这位兄长,就能给她提笔写一封引荐信,这女童如何做到的?” 郭庭皱眉,回忆那女童的谈吐,而后说道:“实不相瞒,她说话的语气,眼神,气度令我觉得舒服,哪怕她所说出来的话让我不喜,可是她能把握住尺寸,不会彻底激怒我,还能循循诱导我去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才十岁?” “十岁上下,看着很年幼。” “这世上不乏天才,可是她能做到这样,绝对不仅仅是天纵之才,她……是别人悉心栽培出来的吧。”杨冠仙道。 “你这是何意?她被人派来试探我的?” 杨冠仙失笑,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谁?” “你还记得夏姑娘的师父么?”杨冠仙问道。 郭庭一顿,而后道:“夏姑娘的师父……我怎可能会知道,那样仙风道骨的人物,离我着实太远了。” “他能栽培出一个夏姑娘,你说他是否又能再栽培一个女童出来?”杨冠仙说道,“至少我愿意相信那日去找你的那个阿梨,她一点恶意都没有,她也绝对是为了夏家而来。” 郭庭没说话了,目光落在纸上的“夏”字。 “还有一个说法,”杨冠仙又道,“郭庭,你说人会不会起死而生?” 郭庭整个人都不好了,抬头说道:“你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大晚上的,你这样神神叨叨,我待会儿还要怎么回去?” 杨冠仙轻叹,搁下手中的笔,说道:“我只是太过惋惜,夏姑娘那样的佳人,不该就这样仙去。” “打住!”郭庭忙道。 说完,郭庭觉得不对劲,又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夏姑娘是阿梨?” “我是有这样的感觉。”杨冠仙道。 郭庭皱起眉头,有些恼了:“杨冠仙,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怎可以这样亵渎!” 杨冠仙神情变得沮丧,他垂眸看着纸上的“夏”字,过去许久,开口说道:“有件事,你可能并不知道。” 郭庭很想让他闭嘴,不要说,可是又想继续听下去。 杨冠仙轻叹:“那年夏姑娘殒命于雪原之上,易书荣得知是她后极为震怒,好在易书荣也算是个人物,没有羞辱夏姑娘的尸身,他惋惜钦佩,将夏姑娘的尸身连同所拖行过的大雪一同收敛,装进了冰棺里,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郭庭觉得有点冷。 这样的夜深人静,他躲在这样一个书房,听着杨冠仙用这样的语气说着这样的故事,他向来勇猛的性子,是真的觉得很慌…… 第192章 八十六口 不过,关于后来的事情,郭庭隐隐是能够知道一些的。 夏昭衣的尸身被葬在了不屈江北山梅岭,那里据说风景如画,常年积雪。 后来听说很多人集资筹款,想要问易书荣买下夏昭衣的尸身,开出的价格达黄金万两,但都被易书荣拒绝了,不过到底只是听说,此事不知道真假。 见郭庭没说话,杨冠仙继续说道:“当时夏姑娘被葬在清梅岭,后来,那清梅岭上忽然着了火,大火被扑灭后,成片梅树成焦土,而起火点,正是夏姑娘的墓地。” 郭庭一愣:“夏姑娘所葬的地方,起火了?” “看吧,我便知道你不知道,”杨冠仙说道,“雪山能着这么大的火,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更何况,夏姑娘那破损的尸身还与霜雪同葬,但就是被烧了,她被烧成了灰……” 郭庭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事:“那,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似乎,是她师父。”杨冠仙道。 “那位世外高人?他为何这么做?” 杨冠仙摇头,皱眉道:“这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而且,这件事情的真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夏姑娘的尸身的确被烧了,那清梅岭的确着了漫山遍野的火。” 郭庭轻叹,心情复杂。 “我一直在想,如若真是那位高人所为,那是为何呢?”杨冠仙低声道,“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往北境?那里战乱贫瘠,他过去肯定诸多不易,去了那边后,似乎也没有找易书荣复仇,仅仅只是焚毁夏姑娘的尸身……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为什么。” “那便不想了,”郭庭说道,“你少看点这些书籍,少研究那些旁门左道,真正让你去占星看卦的时候,你又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这是大智慧。”杨冠仙挺了挺腰杆。 “你这是大肚子。”郭庭指着他肥胖的腰围。 杨冠仙摇头:“跟你也说不清,不过现在就是不知道去哪里找这阿梨是好。” “她若真是佩封来的那个,想必她不出现,我们也见不到她了。”郭庭道。 “那你说……”杨冠仙看着郭庭,“我的这个猜测,要不要和他说?” 郭庭微顿,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 “我做不了主,你去问问掌柜的吧,不过,他可能都不知道夏姑娘的棺椁被化为一炬了吧。”郭庭道。 “唉,”杨冠仙叹着摇头,“太伤神了。” 郭庭看向窗外的夜色,起身道:“我得走了,再晚回去,明日的早课都未必能赶得上了。” “还是要多加留意下这女童。”杨冠仙道。 “好。”郭庭应道。 他回身要走,目光不经意的带过,却看到书房另一边的画。 确切来说,也不是画,上面还有模型摆设,只是这个模型……是纸做的小棺材。 画非常大,像是舆图一般,下边由几张书案拼凑一起,那画上的小棺材成群一片,近百个。 郭庭忍不住道:“你这是……” 他回头看向杨冠仙,目光略带些悚然。 “这个啊,”杨冠仙一笑,说道,“这些是棺木群。” “你好端端的,在书房里摆这些做什么?”郭庭着实理解不了。 “哪里是好端端的,”杨冠仙走过去,拿起一个纸做的小棺木,说道,“这里共八十六口呢。” “八十六口?所以?” “昭州南塘县那乔家,你可还有印象?”杨冠仙说道,“当初逃走,让满城百姓给他们做替死鬼的那个。” 郭庭了然了:“阔州江边那漂下来的八十六口棺木,都是乔家的人。” 杨冠仙将棺木放回去,说道:“我做这些,可也费了不少功夫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摆这些做什么呢?” “没办法,我就这点爱好了,”杨冠仙笑笑,看着图上这些,说道,“而且,我查着查着,还找出了一些好玩的呢。” “什么好玩的?” “你还是回去吧,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杨冠仙不太想说。 郭庭也没什么兴趣,点点头,告了辞。 隔日一早,天空阴沉,似要下雨,天地都闷闷的。 最先打破宁静的,是惠平客栈后边传来的哭骂声。 “遭贼了,遭贼了!” 四周早起的邻居都闻声跑来。 妇人痛哭着,怒声骂道:“遭贼了啊!” 一个小乞丐挤开人群:“让让,让让!” 旁人嫌弃的打骂他,小乞丐忍着那些踢打,对妇人道:“有个大侠拿了包东西给我,说是别人偷的,不过我得问问你,你到底丢了啥?” 众人一顿,朝小乞丐看去。 妇人忙抹掉眼泪:“什么大侠?” “就是大侠呗,”小乞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快些说,你丢了什么,你说对了,我就给你,要说的不对,我还得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丢东西呢。” 旁人一听这话,都赶紧催促妇人快说。 妇人想了想,开口报了些丢掉的东西。 小乞丐听着也记不住,过去说道:“你说的玉镯子,是这个吧?” 妇人见到,一把夺了过来,欣然道:“对对对,还有这些衣物,应该也是我的了。” 不过她没去打开,一些私物着实不方便在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下去清点。 妇人破涕为笑的看着小乞丐:“那位大侠是谁,叫什么呢?” 小乞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得走了,那位大侠让你日后小心点。” 妇人连连道谢。 小乞丐转身就跑了。 绕过几个庭院后,小乞丐停下来,对等在那边的小童说道:“我就照你说的那样说了,你看可以吗?” 夏昭衣点头,问道:“四周那些邻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衣着稍微好一些的?” 小乞丐摇头:“我仔细观察过了,都没有,你说的那个当铺后院,瞅着也没人出来。” “给。”夏昭衣递了十个铜板过去。 小乞丐忙高兴的接过来。 “最近京城戒严,你行讨是不是不便了?” 小乞丐数着铜板,抬头道:“是啊。” “换地方呢?” 小乞丐微顿,想了想,说道:“对了,有件事情,我出个价钱给你好不好?这个消息还挺好玩的。” 第193章 你坐那边 夏昭衣一笑,看着他的眼睛:“你出多少?” 小乞丐伸出手指,有些不太自在的看着她:“五文,你觉得怎么样……” 夏昭衣变戏法似的,手里多出五个铜板:“给。” 小乞丐看着她掌心上的铜板,再抬起眼眸看她:“你就这么爽快的给我了?也不骂骂我?” “你说的好玩的消息是什么?”夏昭衣笑着问道。 小乞丐舔了下唇瓣,取走铜板后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些时日,京城里边盛传的死士,说会上街砍杀人的,你可有听过?” 夏昭衣点头:“嗯。” “这事情我们都很害怕,毕竟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嘛,所以这阵子,我们几个人就去打听,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事。” “然后呢?” 小乞丐又四下看了看,说道:“带刀的没看到,现在管的严,可是人高马大的真的看到了不少,那种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胳膊碗大,其实这也没什么,但奇怪的是,我前天看到的几个明明之前是认识的,但是又装作不认识。” “然后呢。” “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我悄悄的跟上去看,然后我看到了几个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 “对,”小乞丐点头,“那几个说书先生非常的焦虑,他们进去屋宅后,过了好久,只出来了四个,还有两个没出来,其中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昨天我按捺不住,去胡芳斋门口打听,结果说成老头生病了,这阵子都不会来了,可是我怀疑,”小乞丐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下面比了一刀,“成老头可能被杀害了呢。” 说完,他看着面前的小童。 她正在想东西。 沉默了一阵,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别人。” “我才不说的,”小乞丐说道,“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啊,我怕查起来,咱们两个都得玩完。” 夏昭衣一笑:“我先才问你的,我问你能不能换地方,你还没回答呢。” “哪能啊,”小乞丐愁眉,“我们去哪里都一样被赶着走,只有心善的人能给我们一口吃的,有说要将我们赶出城外,但是九叔说,被赶出城外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死在那荒山野岭了,到时候还得被狼给叼走呢,把我们吃的大卸八块的,到时候……” “别自己吓自己了。”夏昭衣打断他。 小乞丐点点头,说道:“对了,你问我能不能换地方,这是要干什么呀。” “没事了,”夏昭衣说道,“你先找个能安身的地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好。” 夏昭衣转身离开。 小乞丐摸着手里的铜板,高兴自己又小赚了一笔。 天空终究没落下雨来,不过风陡然变得大了,而且很冷。 说书先生的抚尺拍下,人数不多的大堂里边,好些人托腮听着。 夏昭衣的目光看着外边的于府,高挂的匾额上,于府两个字极为崭新。 于家的几个小姐外出归来,从轿子上下来后打闹嬉笑着,待她们进去之后,门口又静下了。 这时,大堂门边传来一些动静。 夏昭衣本无心去理,但是听到了一个女音,她转过了头去。 林清风带着丫鬟进来,跟伙计笑着说话,让伙计来些好酒好菜。 小丫鬟抬眸在大堂里边望了圈,目光落到了夏昭衣这边,走来说道:“小孩。” 夏昭衣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这个位置让给我们好不好呀呢,”小丫鬟其实也没大阿梨这具身体多少,但像哄小孩一样说着,“你是在等人吗?要不去隔壁的桌子?” “你怎么不去隔壁的桌子?”夏昭衣问道。 这里算是热闹的地段,但是街上和大堂里边都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空荡荡的。 小丫鬟笑了笑,说道:“这样,姐姐这里有块糖,你去隔壁好不好?” 说着,将手里边的糖放下,并直接伸手去端夏昭衣跟前的盘子。 夏昭衣只叫了三样东西,一壶茶,一盘炒田螺,一盘蜜豆糕。 小丫鬟端起来放去了隔壁,很快就转移走了,拍了拍手,说道:“你也过去吧。” 夏昭衣看着那边走来的林清风,说道:“是我个子太小,让你觉得我好欺负,还是我衣服穿得太朴素?” 林清风正准备坐下的,闻言朝她看去:“你说什么?” “把我的东西端回来,”夏昭衣看向小丫鬟,“原本怎么摆的,便也怎么摆。” “喂!”小丫鬟眉头一皱,“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呢,让你让个位置而已,你有什么好不情愿的?信不信到时候直接把你给轰出去?” “城西辰白道那有个仓库,里面堆积了百来箱药材,你不赶紧出手,打算囤到什么时候?”夏昭衣看着林清风,淡淡说道。 林清风脸色白了白,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知道的?” “把我的东西端回来。”夏昭衣这话又是对小丫鬟说的。 小丫鬟愣在那边,不知道要不要去。 林清风一步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你从哪知道的?” “端回来。”夏昭衣依然还是对小丫鬟说的。 林清风心里一急,忽的伸出手要去抓夏昭衣的脖子。 但听“锃”的一声脆响,随即便见眼前明光一闪,她惊忙收回手,右前臂还是传来一阵锐痛。 锐利的刀子直接割破她的衣衫,划破了她的皮肉,鲜血涌了出来,渗透衣袖。 “小姐。”小丫鬟忙叫道。 夏昭衣将匕首收回刀鞘,放在桌子上,看向小丫鬟:“把我的菜端回来。” 那边端着小菜过来的跑堂见到这样一幕,愣在那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清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从齿缝间蹦出,“我见你是个小童,不想跟你动真格,倘若你还这样,我便不客气了,你怕不怕你家中父母明天横尸街头?” “不肯端吗?”夏昭衣没有理她,看着小丫鬟。 林清风气急,可是看着她手边的这把匕首,不敢上前了。 她一只手捂着伤口,鲜血还是渗透了衣衫,沿着指缝流了下来。 第194章 你怕不怕 跑堂在一旁傻了眼,尤其是看到鲜血这样滴在地上,越来越多,他忙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跑来道:“你们要闹出去闹,别在我们店里,再这样我喊人了,外边可都是巡守,我出去招呼一声就有人了!” 到底是京城,这里的跑堂底气要足的很多。 大堂里边为数不多的人都看了过来,看到林清风袖子上大红的鲜血,都有些憷。 林清风全然顾不上了,她看着夏昭衣,手指微微发抖,比起这小童无礼的态度和她伤口上的剧痛,她心里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这小童所说的药材的事情。 这小童怎么会知道的? 陆容慧帮忙一起遮掩,已将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了。 药材囤了百箱,是花大钱买的,她所想的是每日一点点的带出城,能带多少是多少,陆容慧当初还让她一把火烧掉,她才不会烧呢。 这件事情,是陆容慧身边的人说的?还是之前卖给她药材的药商? 可是这小童的衣裳实在朴素,与寻常民夫家的孩童无异,容色气度倒是不俗,坐姿仪态端正,模样沉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将交道打的那么深的人,就连这小童的父母林清风都觉得不可能,毕竟她所穿的衣料真的很寻常,且偏劣。 林清风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小童,一时心念百转,拿不定主意。 丫鬟还立在那,没有去将那几盘东西端回来。她犹豫的看着林清风,这事情当然是得听林清风的。 夏昭衣看向跑堂的,说道:“小哥,劳烦你去喊一声巡守军。” 跑堂皱了下眉,古怪的看着她们,点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林清风回头叫道,“不用了!” 跑堂的停下脚步:“你们到底要闹啥?” 林清风忌讳夏昭衣的匕首,看了匕首一眼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孩,你若告诉我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着,林清风看向丫鬟:“把她的饭菜端回来。” 小丫鬟有些气不过,不太高兴的回身过去,将那些东西移了回来。 心里面带着火气,因而她放下东西的时候声音很响。 “把那些端过来。”林清风又道。 她指的是跑堂端来的那些酒水。 小丫鬟看了林清风的袖子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在想让不让先让她包扎一下,但还是过去端起酒水,顺带看向那边的跑堂:“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跑堂的没理会。 小丫鬟不耐烦的说道:“你倒是走啊,这店又不是你开的,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死不了的,你在这里你家掌柜的还能给你加钱不成,你不知道多管闲事会惹祸上身吗,你惹祸了你家掌柜的会给你担着吗。” 跑堂听着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本来这种事情就懒得多管,但彻底不理会也有些放心不下,便走远了坐在柜台那边看着。 林清风将夏昭衣对面的长条凳轻轻踢出来一些,就要坐下。 小童抬眸看着她:“离我远点。” 林清风一顿。 “我不想看到你。”夏昭衣又道。 林清风按着伤口的手缩紧,剧烈的疼痛能让她稍微冷静。 她到底还是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没有先才那么生气了,变得平静了很多,低声缓缓道:“我说完几句话就走,你不用急着赶我。还是那药材的事,就算被你知道了那些药材,你这个小屁孩也拿我没办法的,我能躲过第一次,就能躲过第二次,但是你要怎么办?你的父母又要怎么办?即便你早早没有了父母,你身边总还会有其他人,只要我愿意,我能让这些人统统完蛋。” 夏昭衣听着可笑,说道:“你用不着怕我,我如若想对付你,我早早便去揭发你了。” “不,我没有怕你,”林清风笑了,唇角勾了个弧度,“我现在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容不得身边有人背叛,但如若你这小童要帮着那个人一起瞒我戏弄我,那你的下场也会不好受的。惹了我,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我现在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她的面色仍是惨白的,笑的有些勉强,目光看着小童,隐含警告和杀意。 但是她这样的逼视下,小童的目光却也看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避和退让。 林清风一直习惯自己的气场,以及别人被她气势所逼后的躲闪,可是这小童的淡然若定,让她脑中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个让她尝尽挫败感的沈谙。 偏偏,这个女童这时却又忽的笑了,说道:“成吧,我姑且信你不怕我了,毕竟你才被我的匕首所伤,却能继续坐在这里威胁恐吓我,林清风,你怎么就不怕激怒了我这尚且年幼,脾气又不好的小孩,而后被我抓起这匕首刺过去呢?” “你还是油盐不进?”林清风挑眉。 “是你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的,”夏昭衣回答,“你先才说说几句就走,那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你当真不怕死?横尸街头,五马分尸,皮肉分离,我还要将你砍了手脚扔到水缸里边腌制着,你怕不怕?小童,天下就要乱了,你玩不过我的。不如这样,”说到这里,林清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或者,你日后便跟着我了?替我干活的话,我可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买很多使唤丫头,给你买大宅子。” “你说了真么多,又威逼又利诱,而实际上,你连阻止我出这道门的办法都没有,”夏昭衣拿起匕首起身,冷冷的道,“今日兴致全被你破坏了,这地方你若想待便待着吧,一旁都是你的血,气味闻着也令我不好受,因为你这样的人,你的气血都是脏且臭的。” 林清风怒目瞪她,再也维持不下脸上的笑。 “别想着发民难之财,”夏昭衣又道,“我暂时虽不想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但我不定哪天一无聊了就会去说,我手里掌握的东西比你想的要多的多,即便你能处理掉那批药材,你也逃不掉的,保重。” 第195章 相同遭遇 小童说完便转身走了,也如她所说的那样,林清风根本就没有办法去阻拦她。 小丫鬟面色难看,气不打一处来,收回目光看着林清风的衣袖,说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林清风闭上眼睛,呼吸有些重。 小丫鬟知道,她这是真的气死了。 用了许多的功夫平静下来,林清风起身道:“回去吧。” 离开前看了窗外的于府一眼,这一趟,白来了。 林清风在京城并无固定住所,一直在几家大客栈里边流连,今日高兴住这里,明日高兴去住那边。 回到客栈,衣袖拢上去,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出现在白嫩纤细的右前臂上,血块凝在伤口周围,伤口笔直细长。 小丫鬟拿了东西过来,要替她清洗包扎,林清风惯来怕痛,忍着泪花坐着,转眸望着左手边的座屏。 小丫鬟细心处理着伤口,抬眸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清楚林清风的性格是不会这么白白受委屈的。 林清风却拿不定主意了,脑子里面都是那个小童所说的话。 到底现在身上有短板,把柄就在对方手里,而且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这小童的刀法着实太凌厉,到底是谁?身后站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给了这小童这样的底气? 敲门声忽的响起,林清风抬眸看去。 小丫鬟道:“我去开门?” “去吧。” 小丫鬟走了过去,门一拉开,她蓦然吓了跳,低声叫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样子?” 中年大汉一身狼狈,鼻青脸肿,手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有一阵酸臭。 “林姑娘呢?”中年大汉叫道,“没出去吧?” “我在。”林清风的声音响起。 中年大汉当即一把推开小丫鬟,大步冲了进去:“林姑娘,我这出了个事情!” 话音落下,看到林清风手上的伤口,他顿然愣住:“你的手怎么也受伤了?” 而且受伤的位置还跟他差不多。 林清风朝他的手看去,也愣了下,说道:“你又是如何受伤的?还有你这脸,你被人打了?这失踪的几天,你去哪了?” 中年大汉本来一肚子火气,看到林清风这白嫩嫩的手被生生划了道口子,他反而不那么气自己这几日所遇到的事了。 他在林清风对边坐下,怒声道:“我遇上了个多管闲事的小童,被整了一把,这几日都不好受,那对兄妹现在跑了。” 小丫鬟关上门过来,听到这惊奇道:“小童?你也遇上了个小童?” “什么叫也?”大汉眉目不善的看过去。 “我这手,也是被一个小童划的,”林清风垂眸看着自己的前臂,“而且这小童还知道了我们那批药材的事情,连在辰白道都一清二楚。” 大汉一愣,瞪大了眼睛:“这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清楚。”林清风摇头。 大汉慌了,忙道:“这件事情得马上想个办法,现在有法子运出城吗?” “查的严,怎么运?”林清风不悦道,“若是能运出去,我早先就运走了,实在不行,只能毁掉了。” “你可别!”大汉忙道,“这花了那么多银子,毁掉不心疼么?将军会杀了我们的,他们就在等着我们的银子呢!” 林清风心下烦躁,起身朝另一边走去。 “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大汉又道,“快要入冬了,我们能准备点银子就多准备点,现在做的这些,都是在为日后建功啊。” 林清风没说话,前臂上的伤口剧烈作痛。 “还有,之前的那些乌金,你转手卖掉没有?” “我今天去于府就是想要找于成玉说这事的,便遇上了那个小童,”林清风说道,“如此又被耽搁了。” “你们这到底是发生了啥?她一开始就专门在那等你?又是知道我们药材的事,又是弄伤了你,这小童到底是个啥来头!” 林清风抿唇,脸色越发阴沉。 遇见那小童真的纯属偶然,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找于成玉。 乌金的事情,一开始是想找宋家那条线的,后来听说宋倾堂回京了,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临时去找于成玉。 虽说找人帮忙这点事情,惊动不了宋家的大人物,作为主家的嫡子,更是不可能有什么闲工夫管这些,但偏偏宋倾堂是个鸡毛蒜皮都要掺一脚的人,林清风不得不忌惮,宁可麻烦一些,都不想继续跟宋家有牵扯了。 所以,在那边遇上这个小童,真的是偶发事件。 可现在回想的话,那小童所坐的位置,却也是自己挑中的,加之这小童又知道的这么多,林清风无端觉得后背有一阵冷汗冒了出来。 “说话呢,在想什么?”大汉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林清风朝他看去,摇了摇头,问道:“你这几日的情况呢,那对兄妹是怎么跑的?” 大汉想到他们就暴躁,搭在桌上的手恶狠狠的拍了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时日将我害的可苦,说来说去,也怪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屁孩多管闲事,下次被我遇到,我定当狠狠给宰了!这次也是被偷袭的,让我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不然,这几个小王八蛋都得死!” 他的手被那小童暗算,这些时日钻心的痛,大夫说如若再晚点把那个木疙瘩给弄掉,他的手可能真的就废了。 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这对兄妹引起的,他何至于受这么大的苦,因而他看这对兄妹越看越讨厌,可手不好,又只能依靠着他们。 结果,两个兔崽子说反就反,先把他哄骗去藏炼山,再也跟着偷袭他。 他脸上的这些乌青肿块,就是那对兄妹套了个麻袋给揍的。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到现在都没逮到。 唯一庆幸的是,那对兄妹只知道瘟疫是假,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跟林清风的往来。 而且,看那对兄妹,便知道根本不敢去告发他们,他们自己就在助纣为虐,拿什么去告他? 可脸上的这些痛,还是让大汉气恼,又恶狠狠的拍了下桌子。 第196章 有事禀报 但是大汉根本猜错了,那对兄妹并没有朝外面逃去,而是想办法来了戒备森严的京城,并且在京兆府门前徘徊了数日。 妹妹心里惶恐,几次劝兄长,但是劝不住。 兄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远远看着京兆府门口的登闻鼓,暗暗握紧拳头。 天空一个惊雷,阴沉了许久的天幕终于降下雨来。 兄长站在屋檐下看着那边的京兆府,雨水溅落进来,很是寒冷。 这一次终于支开了妹妹,他思索良久,深呼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后大步走去,拿着鼓槌在登闻鼓上狠狠的敲下。 一旁的官吏登时上前询问,兄长颤着声音道:“草民有事禀报,还是大事。” 登闻鼓击响,无论何事,都要先打三十大板。 兄长乖乖趴下,任由包铁的棍子落下,第一下就快熬不住了,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着。 妹妹提着竹篮,推开客栈后院马棚旁的屋门,高兴的叫道:“哥!” 飘着臭味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妹妹看到木床上留着的字条,看完后惊恐的伸手捂着嘴巴,忙转身朝外边跑去。 挨完板子的兄长将知道的所有事情道出,京兆尹梁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待问清楚该问的,便令人将他收监关押,随后立即去找陆容慧。 妹妹在门口等了又等,天色彻底黑下来后,她坐在屋檐下大哭了起来,最后被客栈后院的马夫寻找到,将她带了回去。 这件事情当晚便在惠平客栈里被曹幼匀说了出来,事关瘟疫,即便早先便知道是假的,但现在幕后推手露出水面,众人最先想的还是跟郑国公府有没有什么牵扯。 “听那一带的几个铺子说,他有个妹妹,这段时间这对兄妹不时会来逗留。”曹幼匀说道。 “这个妹妹在哪?”郭庭问道。 “附近的客栈吧。”曹幼匀道。 “我们去找找?”潘平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自己讨论。” “要找的话赶紧,”曹幼匀道,“盯上她的人绝不止我们。” “那就郭庭去吧,”杨冠仙看向郭庭,“你为人师表,身上最具亲和,你去比较妥。” 郭庭点头:“好,若你们觉得有必要,那我去找她。” “其他姑且不论,”潘平叹道,“至少这对兄妹心里是存着仁义侠气的,遇上这些事,大可以自己跑掉。” “兴许胆子小,怕后日被牵累也未必,”曹幼匀说道,而后看向掌柜的,“此事就先翻页,让郭庭去找吧,现在说一说夜荨岭那边,我今日听闻田大姚一路打到了及第?” 掌柜的冷笑:“何止,快要碰到门治了。” “门治?”杨冠仙一愣,“那安家的人岂能坐得住?” 门治安氏,天下大族,太傅安秋晚姓的便是门治安氏的安。 “坐得住还是坐不住,看他们自己了,”掌柜的淡淡道,“比我们更想看戏的人,大概是狗皇帝吧,对于安氏来说,也许是一个很好的表忠心的机会。” 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这个表忠心的机会未免太残酷了,田大姚要真打过来,他们若还要表忠心,剩的就是一条死路。而一点忠心都不表,宣延帝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对这么个狗皇帝表忠心,还不如跟着田大姚,虽然草包了点,但恰恰能被安氏制住。”郭庭说道。 “兴许田大姚缺的就是安氏这样的大族,有了安氏的名望,田大姚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给自己竖起旗杆呐喊了。”方观岩道。 “所以宣延帝不是在看戏,而是在害怕?”曹幼匀道。 “哈哈,”方观岩笑了,“或许,他这个皇帝的位置如今越来越不好做,四方动乱,内忧外患,快要入冬了,那些没了食物,耐不住寒冷的北元军又得挥着刀子杀过来了。” “别这样,”郭庭皱眉,肃容道,“苦的终究都是百姓,那些北元军已经杀了我们太多人了。” “造孽的是李据,”潘平说道,“都是这个狗皇帝干得好。” “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掌柜的皱眉道,“还有一件事,佩封那边又不好过了。” “怎么?”曹幼匀忙看去。 “林耀虽然南下,但是佩封北边又多了几支人马,佩封这口肥肉,看来谁都想要咬下来。”掌柜的说道。 “辛苦赵将军了。”郭庭轻叹说道。 “这个阿梨……当真没有动静了吗?”方观岩看向郭庭。 杨冠仙也看了过去。 对于这女童,杨冠仙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好奇。 郭庭摇头,说道:“没了。” “没了便算了吧,不过,我们也得做点什么了,”曹幼匀沉声道,“除了找到今日敲鼓人的妹妹,全九维那边的事情,也要解决了吧?” 全九维今天没来,他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的,那些人盯他盯的着实太紧。 “打草惊蛇终归不太好,就放在那吧,”掌柜的说道,“并且近来越渐森严,接下去几日,你们能不来便不用来了,等李循带兵出师后再来吧。这些时日别联系我,我这若有事情自会派人去找你们。” 众人点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曹幼匀脸上神情略带有一些不屑。 在座的这些人里边,曹幼匀是完全可以放开胆子的,他的马车在街道上夜行,哪怕遇见了巡守军,也只有对方对他客气的份。 却在这时,门口那边忽然传来了拍门声,非常急促。 众人皆一愣,纷纷朝掌柜的看去。 掌柜的也愣住,朝前堂正大门的方向看去。 “开门!”前堂响起一个声音。 曹幼匀听着耳熟,忽的一顿,叫道:“是宋倾堂这蠢货!” “他怎么找到这的?”掌柜的愠怒,“你可知我们现在所做与林耀无异?我们也是叛军,干的都是全家掉脑袋的事。” “我去说吧,”曹幼匀起身,没有一丝愧疚,也没有因为掌柜的愠怒而着恼,说道,“我先将他一并给走,诸位告辞。” 大家的面色都非常难看,只有方观岩点头,说道:“去吧。” 第197章 自有分寸 曹幼匀并不是从大门出去的,而是自后院绕过去。 宋倾堂的动静不小,不过好在没有引来夜巡的官兵。 看到曹幼匀出来,宋倾堂登时大步上前,怒声说道:“好你个曹子均!” “你给我小点声,别人不要睡觉的吗?”曹幼匀压低声音说道。 “你跟我走!”宋倾堂过来后就拽着曹幼匀的手腕,朝前边带去,“你真是不要命了!” “你这是干什么的!”曹幼匀怒声说道,想要挣开宋倾堂,但压根不是对手。 宋倾堂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曹幼匀年长宋倾堂六岁,却被他像个弟弟一样拎着,直接就给推上马车:“上去!” 曹幼匀从来高高在上,鲜少这么狼狈和跌跌撞撞,被推上马车后,他整理衣衫,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宋倾堂上来。 宋倾堂上了马车,让随从扬鞭驱马。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曹幼匀问道。 宋倾堂面色难看,冷冷道:“我何止知道你在这,我还知道你们在这干什么,曹子均,你胆子可真大,谋逆之事你都敢干!这样聚众在一起,虽黑灯瞎火,可你当真以为无事了?” 一开始曹幼匀尚有一些侥幸,只当他是误打误撞,现今听到“谋逆”二字时,他眼眸瞬息浮过一丝杀意。 宋倾堂没有看他,一脸不在乎的看着前边,说道:“你可知你这样会害了曹家?说不定连带我宋家也被你们拖累了,你现在日子过得不舒服了?钱不够花?权不够用?” 曹幼匀是宋倾堂的表哥,宋倾堂的生母曹氏,正是曹幼匀的父亲曹孟庭的幺妹,两家渊源极深。 曹幼匀没再说话,面色难看,心里面打着鼓。 车厢里面沉默着,一直去到宋府,下车后宋倾堂又非常不客气的将曹幼匀给拽了下来。 曹幼匀心里面极为羞怒,他也曾练过剑术骑射,可一点都不是宋倾堂这在战场上真正拼过长枪,流过血泪的郎将的对手。 进到书房之后,宋倾堂就将曹幼匀给推摔了一把,曹幼匀差点没摔倒,踉跄扶稳后说道:“你这是要与我动手了吗?” “我已经动了!”宋倾堂说着,去书案上拿了封信,递过去,“你自己看看!” 曹幼匀一把夺来,拆开信后看了眼,俊容一下子变作青色。 “丁凤!”曹幼匀咬牙道。 “曹子行也掺和了这事,表嫂发现后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这才给我娘亲写信。”宋倾堂说道。 “你娘也知道?”曹幼匀一个头两个大。 “能不知道么?”宋倾堂眉头一皱,“就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样子的蠢事!这稍有不慎,得多少人掉脑袋?” “那你今日还去拍门?” “拍门又如何?我不拍门,能让你们警醒?能让你们知道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你和曹子行?”宋倾堂气恼的说道,“不要一股脑子热血你就冲上去,这天下还是姓李的!曹家现在一半的人都在京城,这李家就算将来会丢了大半个天下,但只要他们还是这京城的主,就能随时要了你们曹家的命!” 曹幼匀垂头看着手里的信,对丁凤语气里面的又怨又恨和哀哀丧丧,着实生恼的很。 “妇人就是容易坏事!”曹幼匀怒声说道。 还是丁凤这样家境不怎么样的妇人,嫁给曹曜,真是高攀! “你少扯这些!”宋倾堂叫道。 曹幼匀将信递了回去,说道:“我们所行的事情没你们想的严重,我自己也有分寸,怎么护住曹家,我都懂,全身而退的法子也多得是。” “听你的意思,你是要继续了?” “你胆子便这么小?”曹幼匀看着他,“你真的以为我不去做这个了,曹家就能安稳了?你不记得定国公府是怎么没的?他们什么都没做,整个夏家就直接在史书上被抹平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你以为我们不做,苟且着,就能活着?你想多了!刀子在那狗皇帝手里,他要对谁挥下就对谁挥下!你说得对,曹家现在一半的人都在京城,所以哪天狗皇帝一个不高兴,想要把刀子架到我们曹家,或者你们宋家的脖子上的话,你有什么能力去反抗吗?你是不是就跪在那边,乖乖的把自己的脖子伸过去,让他们砍?就跟当初的夏家一样,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宋倾堂咬牙:“你这是胡扯,你扯那么远干什么?你我都知道,宣延帝之所以敢动定国公府那是因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对,夏家能打的人一个人都没有了,所以夏家就被推出去灭了,但是狗皇帝要对我们动手的话,也根本就不用费力,他若是来一个一个拔掉我们,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宋倾堂,你怎么还不清楚,这大乾烂的透顶,这狗皇帝就不是个东西!” “你不要再说了!”宋倾堂叫道。 曹幼匀抬手扶额,先才说话太过激烈,他有些接不上气,顿了顿,道:“今后还是这样,我的事你不用多管,我说过了,我自有分寸,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不行。”宋倾堂沉下脸,“这件事情你不能再管,不然我对你可不客气了。” “怎么?”曹幼匀看着他,“你还想要对我如何?” “我能对你如何?”宋倾堂冷冷一笑,“我顶多就是留你下来做客,再想办法去解决掉那群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曹幼匀神色变得冷肃,“宋倾堂,你不能乱来,那些人是什么你可清楚,我们全部都是因为夏昭学而聚在一起的!这世上能记得住定国公府的人就我们了,你要对付他们,你对得起当初死在北地雪原上的定国公和世子,还有夏大小姐吗!满门忠烈,落得如此下场,你心里作何之想!” “因为定国公?”宋倾堂皱眉。 “是!” “哈哈,”宋倾堂笑了,“说的好像大义凛然,可你们这样做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看你们就是想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第198章 师出须名 曹幼匀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也知道面前这个表弟不是自己能够说的进去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转身去到书案后边坐下,冷冷的说道:“你要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左右不了,不过你也别想改变我,我现在拿你没办法,你想怎么对我便怎么对我,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记仇的很。” 宋倾堂冷笑:“你威胁我?” “我被你威胁了一整个晚上了,现在反过来威胁你一下又如何?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曹幼匀说道。 这话从曹幼匀嘴中说出来,宋倾堂真觉得好笑,毕竟曹幼匀是出了名的嫌贫爱富,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却自称百姓。 宋倾堂收起他摔过来的信,说道:“你记仇的很,可你拿我没办法,你若执迷不悟,我就将这些事情同舅舅说,到时你说不定就被赶回定陶了,你忘了你们曹家的定风阁了吗?” 曹幼匀唇角勾了抹冷笑,看着那边的灯笼:“行啊,宋倾堂,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跟你是什么血海深仇呢。” 定风阁在曹氏定陶大宅,不是什么寻常的院阁,一旦进去定风阁,一生都别想出来,曹幼匀的三叔现在还在里面幽禁,等待老死。 “行了,我不与你扯这些了,”宋倾堂沉了口气,说道,“那里屋有个睡觉的地,你自己进去睡,明日我让舅舅接你,就说你宿醉在此。” 曹幼匀神色冰冷,没说话。 宋倾堂看了看他,转身走了。 曹幼匀看着被他关上的书房门,心里恼怒,暗暗咬牙。 隔日一早,曹家的人便来接走曹幼匀了。 宋倾堂离府更早,早早便去了惠平当铺所在的煌宁西街。 他在对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窗口里坐着,视线较为隐蔽,但能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当铺照常开门,往来者众多,到了巳时,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进进出出的都是伙计,他没看到掌柜,或者掌柜的也穿得跟伙计无二差别? 很轻的拍门声响起,宋倾堂回头看去:“进来。” 手下推开门走入,沉声道:“少爷,后院没有异常,几乎无人员走动,不过门外有个小乞丐挺奇怪。” “小乞丐?” “对,他在那边逗留许久了,状似无意的经过,视线常往那后院瞧去,偶尔也会绕过街角往前边来。” 宋倾堂拢眉,朝楼下街道看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见到过个乞儿坐在那边。” “他很警觉,有人多看他几眼,他就会离开。” “那现在呢,他人在何处?” “跑了……” 宋倾堂摇了摇头,说道:“罢了。” “属下要不回去同六燕说声,如果再看到这个小乞儿,就将他逮住?” “去吧。”宋倾堂说道。 “嗯。” 手下离开,房间里又恢复安静。 宋倾堂抬手倒了杯茶,端着杯盏看着那家当铺,神色严肃。 过几日李循便要领兵北行了,明日开始肃清街道,也就只有当铺还能这么热闹。 他着实好奇当铺后边坐镇的人是谁,敢在天子脚底下聚众,还挑现在这样的时候。 思及昨夜曹幼匀所说的定国公府,宋倾堂觉得这才是最让他不安的地方。 自古出师皆须有名,而定国公府这名号一竖,自能招揽到大批豪侠聚来,毕竟大乾着实对不住夏家。 可也因为现在定国公府已无人,所以谁都能拿这名号来用了吧,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谁知道拿定国公这名号要去做什么。 最怕,是毁了定国公一世的清明。 所以,这当铺后边的人,宋倾堂一定要查出来。 偏偏此事又和曹幼匀有上牵系,他甚至不能跟其他人说,只能自己在背地里暗查。 这时,一辆华丽马车跑来,在附近停下。 小丫鬟跳下马车,回身抬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握着了她,随后一个年轻女人从车上下来。 女子生得漂亮,眉眼妩媚,衣着光鲜,她下车的身姿,宋倾堂一眼能看出她的右臂受伤了。 下来后略整理了一下衣裙,她们便进去了,许是衣着的原因,那些还在排着队的人并没有出声拦她。 宋倾堂在脑中回忆,没什么印象。 小丫鬟搀着林清风进去,伙计出来招待,小丫鬟直接点名要见掌柜的,伙计一乐,说道:“我家掌柜的不爱见人,你们有什么事同我说行了。” “要说的是一笔大买卖,”林清风笑道,“还是同你们掌柜的去说比较妥。” “如果是做买卖,您往外边请,得去那排队。”伙计伸手说道。 “是大买卖,”林清风说道,“这笔生意成了,我们能各赚万两呢。” “哈哈哈……”伙计直接大笑,伸着手道,“您还是去外边排队吧。” 林清风叹气,说道:“那成吧,我只好去找找别家了。” “好的好的。”伙计道。 “可若是日后你们掌柜看到别家赚大了,要是来打听问起,得知今日是你将这笔生意往外面推的,到时候你可担得起这后果?”林清风说道。 伙计依然还是笑着:“您请您请,我们店小,容不下大佛。” 林清风面色才终于变得难看了,不过还是大方的福了一礼,转身走了。 “好生奇怪,”小丫鬟出来便忍不住道,“哪里会有人将大生意往外边赶的。” “也许不信我这是笔大生意。”林清风淡淡道。 “那活该他们亏了。” “又也许,”林清风看向那边排起来的长队,说道,“他们根本不差钱。” 这家当铺铺面极大,财气也极大,都这样萧条的关头了,其他的当铺早早关门闭业,只有他们还愿意开门做生意,捏在自个儿手里的银子大把的往外面流,似乎丝毫不怕自己会被亏空。 这气魄,没有金山银山在后边镇着,哪敢这么做。 林清风抬起头,看着当铺上边的招牌。 若是能将这个店给吃下来就好了,有了这家店的银子,何愁什么东西买不到手。 第199章 保命重要 郭庭从京兆府附近的照德客栈出来,容色严肃。 这家客栈的掌柜早年是个落地的读书人,非常爱才,可怜来京考试的许多书生家境贫寒,便专门在此建了个客栈,供穷书生们落脚。 客栈后边有个马棚,那对兄妹早先便住在这里,但郭庭似乎来晚了,那妹妹已经离开了。 街上人影疏落,稀稀拉拉,许多铺子都没有开门。 郭庭站在街道上,四顾望着,心里忽觉有些悲凉。 这样一个萧条世道,只身孤零零一个少女,能去哪里? 郭庭心绪有些沉重,转身走了。 在他不远处的胡同口,夏昭衣安静的看着他离开,再回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妹妹抱着一个小包袱,吃着手里的一个饼,一夜未睡的眼眸布满血丝。 她吃的有些慢,吃完后擦了擦唇边的碎屑,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我吃完了。” “还要吗?” “饱了。” “好,”夏昭衣点头,道,“那,打算好了吗?” 妹妹没有说话,安静良久后才说道:“打算好了,我跟你走。” “好。”夏昭衣应道。 清阙阁生意同样冷清,大堂里边几乎无人。 夏昭衣让妹妹在外边等着,给她叫了壶茶水和小点。 这些时日,夏昭衣稍有时间便会来这边,除了言回先生之外,其余的几个先生也都眼熟。 进去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先生。 妹妹没有碰桌子上面的茶水和糕点,一直在那坐着。 等看到他们出来后,立马不安的站起。 “便是这位姑娘?”余有海说道,边打量妹妹。 “我叫陆宁矜。”妹妹开口道。 “阿梨说你会写字,写给我看看?” 妹妹点头,沾了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子上边一笔一划的写着。 “你的字挺好看,练过一阵子吧?”余有海道。 妹妹抿唇,轻声道:“我上过一阵女学,那时爹爹一定要让我去的。” “哦。”余有海点头。 上过女学,想必曾经家境不错,如今看来是落魄了,不过他对别人的故事没有多大兴趣。 “多大岁数了?”余有海又问。 “十四了。” “那除了写字之外,还会些什么?会打算盘么?会绣花么?” “她会一些医术,至少能认识绝大多数药材。”一直未开口的夏昭衣这时说道。 妹妹一愣,朝她看去:“你怎知道的?” “你觉得呢?”夏昭衣这样问道。 妹妹想起“义诊”的事,心里一惊。 瘟疫的事情闹得很大,如若不是朝廷重典,不令任何人提及,恐怕现在满城都会沸沸扬扬。 也许面前这小童便是那个时候知道的? 妹妹没说话了,点了点头。 “既然会这个,那就更好办了,”余有海说道,看向夏昭衣,“如此便不愁没吃的了,交给我即可。” “谢谢先生,”夏昭衣道,“我得走了,你多照顾些她。” “不客气,不过阿梨,我今天卖给你的这个人情,你可得记着,日后别忘还我。” 夏昭衣淡笑:“还是先生会做生意,先生放心,我记着了。” 跟妹妹没什么可嘱咐的,夏昭衣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惠平当铺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夏昭衣到这边已经午后。 太阳照得烈,哪怕是秋日,大家也被晒得受不了。 夏昭衣刚去到那边,一个人影就忽然冒出来拽她:“二丫!” 夏昭衣回过头去,见是那小乞丐,说道:“二丫?” “你怎么没被吓到的?”小乞丐笑嘻嘻的道。 “以后不准叫我二丫。”夏昭衣肃容道。 小乞丐讪讪的笑了下,抬手挠头:“那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叫个二丫近乎呀。” “叫我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我也有名字的,”小乞丐忙道,“我的姓氏可厉害了,我姓轩辕。” “好。”夏昭衣点头。 “好什么呢,我还没说完呢,叫铁柱。” “嗯,”夏昭衣又点头,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你看那边。”小乞丐说着,抬起头朝前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看去。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说道:“那边怎么了?” “据我的观察,那边有个人。”小乞丐神秘兮兮的道。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这里哪里都有人。” “不对,他是在偷偷监视那边的当铺,”小乞丐说道,“我也被人盯上了,在后院那边,盯上我的人好像还不少,还好我机灵,溜得快,不然我完了。” 夏昭衣没说话,抬头看着那边的二楼。 因为是在同一边,所以这里于那边的二楼而言,是个死角。 “对了,还有一个古怪的事情。”小乞丐又说道。 “什么?” “嘿嘿……”小乞丐说着,“那这次的消息,你可得多给我点钱了,你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能不能给个二十文啊?” 夏昭衣一笑,点点头:“好。” “还是阿梨痛快的!”小乞丐也乐了,说道,“是这样的,昨晚听说这儿有人来拍门呢,叫的可大声了,邻居都给吵醒了,最近夜禁厉害,居然还有人敢这样闹,都觉得奇怪呢。而且这当铺的掌柜的非常和气,与人和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惹得别人不开心,半夜上门吵架的。” “那吵起来了吗?”夏昭衣问道。 “没有,拍门拍的很凶,只有男人争吵了几句,然后就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小乞丐道。 夏昭衣点头,摸出了二十文递去:“给。” 小乞丐忙不迭接过,美滋滋的拿在手里,不过顿了下,抬起头说道:“阿梨,我能问你个事吗?” “什么?” “今天看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怎么我一问你要钱,你反而笑了?” “想笑就笑啊,”夏昭衣又笑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就真的不会觉得我贪得无厌的嘛……”小乞丐又道。 “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有什么,不过,”夏昭衣轻皱眉,“我上次便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你又过来了。” 小乞丐又挠了下头:“那,以后不来了。” “这样才对,”夏昭衣说着,又递去十文钱,“找个地方安身,保命才最重要。” “嗯……” 第200章 十香排骨 小乞丐拿了钱离开了。 夏昭衣看着惠平当铺的门口,想了想,也转身走了。 今日有很多事要忙,首当是惠平当铺,但如今这情况,惠平当铺没什么可去的了。 按照这几日听来的,赵秥还要留在佩封,不过陶因鹤和朱培已经往京城赶了,要么今日,要么明日到。 夏昭衣这些时日算了算,朝廷还能剩多少兵力,也去了解过赋税和兵役,发现宣延帝的情况可能比她所想的还要糟糕。 这一次陶因鹤和朱培回来,一方面是安置伤员和处理阵亡的士兵们的后事,抚恤家属,另一方面,朝廷调度了顾泸军去往佩封守城和反攻。 田大姚不能不管,宋致易也不能放松,同时各地的叛军动乱频频爆发,虽然这些流民所组成的叛军不像田大姚和宋致易那样根基深厚,可是聚拢和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动乱爆发的密集,绝对比田大姚和宋致易更令宣延帝不安。 除却这些,北边还有北元军在虎视眈眈,冬天到了,他们的南下已是必然。 但对于宣延帝而言,他心里边应该还有一个顾虑,就是这些在京城的世家大族们。 说他们的心向着宣延帝,别说宣延帝,就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各家有各家的谋划,一旦李家的江山不保,他们抛弃李家绝对只是眨个眼的功夫。 这里面,似乎醉鹿的郭家比较危险,郭家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家,但在京城只有一个占地不那么大的宅子作为往来落脚之地,跟其他世家卯足了劲要来京城不同,郭家虽然与诸多官员交好,却特别不愿意参与到任何朝政事情上来,也正因为他们的势力全在外边,且宣延帝没那么容易控制得到,所以,宣延帝绝对会在郭家身上下功夫。 这一次佩封救济,郭家出了不少力,夏昭衣已经隐有听闻,宣延帝要对郭家行赏了。 而这个行赏,未必就是郭家想要的“赏”。 郭家缺钱吗?不缺。 缺什么?官位。 毕竟郭家如今最大的官位,是郭澍的第二个儿子郭兆海,只是个江州刺史。 夏昭衣甚至连说法都替宣延帝想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再赏你们一个京官做好了,即日便来上任吧,不得抗旨,否则就是不给我这个做皇帝的面子。 在大乾没有彻底倾覆倾倒之下,鲜少有人愿意直接与宣延帝作对吧,朝廷对付叛军流寇没有多大能耐,但是对付这样的世家,磨好了刀子就是。当然,也有可能会彻底将郭家逼的反了,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小,毕竟谋反太累太吃苦,费力不讨好。 而对付郭家,不过仅仅只是宣延帝要去做的其中一步而已,比郭氏更麻烦的事情,还有大把。 脑中边随意想着,夏昭衣朝城门处走去,离城门太远,至少还要走半个时辰,她的鼻子下边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夏昭衣停下脚步,因这香气而鼻尖一酸。 她抬眸朝前边看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芳尘楼前,而这熟悉的香味,是她以前最爱吃的十香排骨。 以前回京,二哥总要牵着她到处乱跑,寻找吃喝,她最爱的有两个,一是常味鲜的百花糕,二便是这里的十香排骨。 这次回京,她忙于奔波,几乎没有来过这里,现在不经意间闻到这味,夏昭衣眼眶瞬息便微微红了,想极了二哥。 门内这时走出一个年轻男子,青衣长衫,腰悬翠玉,手里拿着打包好,用油纸连盘子包裹着的食物,朝另一边走去。 夏昭衣脑袋嗡的一响,目光凝在年轻男子削瘦高挑的背影上。 男子走的徐缓,步伐轻松散漫,这模样姿态,几乎要和记忆里边的人重叠在一起。 夏昭衣的心咕咚咕咚跳了起来,拔腿跑了上去。 “等等!”夏昭衣叫道。 男子回头看来,长得清秀,但完全陌生的脸。 “干啥呢?”男子奇怪的看着这个小童。 旁边些许路人也好奇的看过来。 夏昭衣抬着眼睛,顿了顿,说道:“失礼了,我认错人了。” 男子点点头,上下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夏昭衣心跳还有些乱,她极少会这样失态,但刚才那个瞬间,激烈的情绪翻涌着,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这时,门内又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一袭深色布衫,胳膊略有些粗,看上去很壮,手里同样拿着打包好,用油纸连盘子包裹着的食物。 他看了看这边停着的小童背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街角拐口停着一辆朴实的马车,男子上去马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坐在车上的少年:“世子。” 少年不过十六岁,穿着材质上品的褐色锦衣,容色精神,星眸奕奕,皮肤雪白光滑,接过递来的排骨,修长的手指就要覆盖上去。 “仔细烫。”一旁的男子忙道。 “嗯,”少年点头,手掌盖在上边,说道,“烫才是好的。” “现在去哪?”男子又问道。 少年将手里的排骨放在一旁,说道:“要么去鹤归湖,要么去别仙苑,你让车夫看着心情去吧。” “好。”男子点头。 马车从拐角驶出,朝着夏昭衣来时的路跑去。 ……………… 京城二十六道城门并未全部紧闭,有七道尚还可以通行,但是查的非常严格。 城门外鲜少有人进出,跟往日的长队相比,太过萧条。 到了未时,一列马队走在空旷宽敞的大道上,朝城门走来。 几个守城官兵上前,马队最前边的大汉跳下马,摸出怀里的信和册子,就欲开口说话,城墙上的城门郎忽的高声说道:“来者可是云梁沈家沈公子?” 戴豫一顿,抬起头朝城墙上看去,叫道:“正是。” 城门郎抬手抱拳,漫不经心的遥遥拱了拱,而后对城楼下的守城兵们说道:“放行。” “是。”几个守城兵应道,而后没多问话,转身回去。 杜轩冯泽同戴豫一样,都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城门郎,心里暗觉古怪。 不过,这里到底是京师,他们没多问,也不想多在这里停留,便进城了。 第201章 钱多烫手 穿过外城门,城内城外便是两幅光景。 天下最富最荣之地,楼阙高起,街道明净开阔,来往行人虽不多,却更平添了一丝庄严气魄。 鼻下有桂香飘来,似能消去赶路风尘,只是不太惬意的是,没走几步,戴豫他们便见到了尤为不喜欢的沈谙。 沈谙一袭月白色长衫,衬得白皙面庞玉般温润,他立在外城内不远处的灯石座旁,眉眼带着笑,看着他们过来。 石头拉着马缰,侧头说道:“少爷,沈谙在那。” “在等我么?”沈冽坐在车中问道。 “看情况好像是的,”石头回答,不过又撇了下嘴,“可鬼知道到底是不是等你的。” “让他上来吧。”沈冽说道。 石头不高兴的点头:“好。” 马队朝沈谙那边靠去,停下后,石头握着缰绳说道:“我家少爷让你上车呢。” 语气里的不屑和无礼,让柔姑很想要将他拽下来揍一顿。 沈谙却笑了笑,毫不在意,从另外一侧踩上去,掀开车帘进入。 柔姑也跟着上去,坐在了石头旁边。 石头侧头白了她一眼,叫道:“少爷,走么?” “走。”沈冽的声音传出来。 石头轻轻扬鞭,让马儿跑动。 柔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看着另外一边的街道。 马车颠簸着跑了起来,秋风舒爽,车帘和窗帘都在微动。 “上次你说未必还能见到,这不是见到了么。”沈冽说道。 沈谙一笑,道:“怎么不问我在这边等了你多久。” “兴许没多久,”沈冽看向窗帘偶尔透进来的光,说道,“你最爱算来算去,大约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掐着时间过来等吧。” “哪里能算的这样精细,谁都办不到的。”沈谙笑道。 沈冽没理了。 “不是说此次同路的还会有陶将军和朱将军么?”沈谙又道。 “他们被留在襄倦山的天成营了,”沈冽唇角讥讽,“得观察几日。” “瘟疫?” “对,”沈冽好笑,“那些人不知道我也是从佩封来的,也不知道我一路随行,否则我也得被留着,不过,”沈冽的眉心轻皱,“方才在城门外边时,城门郎似乎知道我。” “嗯,”沈谙点头,笑道,“我花了些钱。” 沈冽一顿,朝他看去:“什么?” “我给那城门郎花了些钱。”沈谙说道。 “怎么?钱多烫手了?” “哈哈,”沈谙笑了,道,“怎么可能,谁会嫌自己的钱多呢。” “那你……” “得让人知道,郭澍郭大侠最宝贝的外孙进城了。”沈谙说道,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沈冽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继续不想说话了。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说道:“你看看这个。” 沈谙接了过来,打开后一顿:“这是……” “我在佩封遇见了一个人,陆容慧的人,你可知他在做什么?” 沈谙看着上边的内容,笑了。 “其实也不荒唐。”沈谙说道。 “这还不荒唐?”沈冽皱眉。 “这法子,眼熟得很,”沈谙将纸重新折好,递给沈冽,顿了顿,说道,“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你,你在佩封可见到了先前我们在重宜遇上的女童?” 沈冽面色变的和缓,说道:“阿梨?” “对。” 沈冽摇头:“没有。” “没有?” “嗯,不过倒听闻了她不少事。” “我也听闻了不少,”沈谙笑道,“听这些事情时,都差点觉得她不是一个小童了。” “她很厉害。”沈冽说道。 沈谙又笑了,点点头。 “是啊,很厉害,可惜不太好亲近。” “不好亲近,便不亲近,亲近了要做什么?”沈冽看着他,说道,“你的性子便又好亲近了吗?你想跟阿梨亲近,你谋算着什么?” “这不荒唐,”沈谙却指着沈冽还没有收进去的纸,说道,“你可知两年前,夏大小姐死后,便有人提议过要用相同的法子对付她吗?” 沈冽面色大变,皱眉怒道:“当真?” “那可是夏大小姐,离岭夏昭衣,识天卜命,素手占星,她那脑子,能不值钱?”沈谙说道。 沈冽咬牙:“这易书荣,真该被千刀万剐!” “别急,”沈谙又笑了,“我只是说有人想要,未必就有人去要。” “这么说,没有成?” “易书荣不让,”沈谙说道,“他怕太过得罪人了。” 沈冽了然了,冷笑了一声。 的确,定国公府是没了,可是夏昭衣身后还有一个高人在,易书荣根本得罪不起。更何况,易书荣谋的是整个天下,除了那位高人,夏昭衣死后得尽的天下豪侠之忠义和钦佩,也是易书荣得罪不起的。 当初传来易书荣将夏昭衣尸身厚葬,以及昭告天下,称已将那擅自处死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的将军给斩杀了,同样也是挫骨扬灰的时候,沈冽便觉得可笑了。 不过好在,也是易书荣这样的心思,才终于没有让更荒唐的事情发生。 “说来说去,”沈冽说道,“那你可知道这个法子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的老熟人,”沈谙目光变得冰冷了一些,唇角却仍带着笑,说道,“我师父的师弟,最近名气不小,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 沈冽一愣:“嵇鸿?” “是。” “他是疯了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沈谙笑了:“你觉得,我能理解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此人不能留,”沈冽肃容道,“佩封的事情也与他有关。” “你这气魄还是可以的,”沈谙笑着说道,“不过,要想对付他可没有那么容易,他阴险狡诈的很。更何况,他害的是别人,也跟你无关啊,你气个什么呢,还想杀人?” “我又不是没杀过人,”沈冽不太喜欢沈谙这样的话,转头看向一旁的窗外,冷冷道,“他现在是与我无关,害的是别人,但是对于这种为达自己目的而枉顾仁义道德律法人命的,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所有人,这种人,留不得。” 第202章 夏家的书 京师繁华,富甲天下,共内外双城,内城十二大道,外城纵横六十四大道,高楼林立,满目酒楼茶肆和商铺,占地宽阔且错落有致的屋舍大宅比比皆是。 郭家在京城的大宅位于淮周大街,离东平学府极近,沈冽来京求学之处,便是这东平学府。 沈谙在车上略微叮嘱了一二事,沈冽沉默听着,待快到了淮周街,沈谙便下车离开,带着柔姑走了。 石头巴不得他们赶紧走,终于是呼了口气,侧头对车厢里的沈冽说道:“少爷。” “何事?” “没事,就是,黄昏的天气真好啊!”石头说道。 沈冽没再出声。 石头嘿嘿笑了,扬鞭又轻抽了下马臀。 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现在事先得知沈冽要来,便收拾的更加干净舒服。 沈冽在闻道居住下,戴豫他们去各自整理东西,沈冽将石头也给支走,自己收拾完东西后,去了书房。 书房非常大,藏书极多,沈冽进去后便发现许多书似乎都是才搬来的,很多书架也是新添的,因为摆设的模样实在太破坏格局。 他随意捡了几本书看,要么是兵书,要么是道集,古拙高深,他从未接触,因而读起来有些费解。 沈冽合上书,转身朝外边走去,恰遇到管家过来,沈冽问道:“书房里的书是怎么回事?” 管家一笑:“老爷说公子要在这读书,我便将这府上的书都给搜集了过来。” “这书不对,”沈冽举起手里的书,说道,“这书是哪来的?” 管家看去眼,脸上的神色变了下,而后笑道:“公子,这书的来历可不小。” “什么来历?” 管家微微垂眸,道:“这书,是定国公府被抄家前,被人送到我们这来的。” 沈冽一愣:“什么?” “这事老太爷是知道的,”管家笑道,“送来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们府上一直少有人住,留在这保管再好不过。” 沈冽未曾知道外祖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垂眸看着手里面的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读一读这些书没有坏处的,公子,”管家说道,“这里许多书,还是夏大小姐的珍藏,不过另外一部分,被郑国公世子给拿走了。” “赵琙?” “是的。”管家点头。 沈冽还是觉得有些怪,皱眉道:“怎么你什么都同我说,这样大的事情也直接告诉我,你起码,起码……” 起码也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在他一连追问下才透露才是,现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跟喝水吃饭一稀松平常,反倒让沈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公子不是外人,”管家又笑道,“而且这些事情,府上很多人也都知道的,此事牵连重大,大家知道也不会往外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都是郭家的人,郭家好好的,我们才会好好的嘛。” 沈冽只好点头,顿了下,问道:“府上现在有多少人?” “不多,只有十六个,我们每日都无事做,很是清闲,公子来了正好,可以给我们立立规矩了。” “不需要,”沈冽说道,“平时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吧,每日管一管我们的饭即可。” “好的,公子。”管家回道。 沈冽“嗯”了声,便回去书房了。 再进到书房,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立在门边,看着满屋的藏书,心里面忽然多了一丝悲凉。 垂首翻开手里的书,着实深奥的很,这本道集,应就是夏大小姐留下的吧。 这么轻的一本书,沈冽却觉得拿在手里好似重达千斤。 …………………… 夏昭衣拎着一包袱的东西,从外边回来。 客栈里边很冷清,掌柜的在那边打着算盘,不时摇头叹气。 伙计们都围着一张八仙桌,有些趴着睡觉,有些支着腮帮子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夏昭衣过去他们跟前,将八仙桌上的筷筒轻轻拿走,放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 掌柜的抬头看来,小童回身对上目光,冲他一笑。 笑得干净好看,还送了两颗小梨涡,掌柜的也不由笑了,又摇了摇头。 夏昭衣走过去说道:“掌柜的,不开心呢。” “赔大发了,怎么开心的起来呢。”掌柜的说道。 夏昭衣道:“我在街上听说,赋税好像加重了?” “今天一共就赚了两钱,被拿走了一钱三十文,剩下的七十文,还得给工钱。”掌柜的叹息。 “粮食也要没了,”夏昭衣笑道,“今天有没有被收走呢?” 掌柜的笑笑:“嗯嗯,收走了一些,但还给我们留了点吃的。” 不过,他们早就收到风声了,所以昨日便偷偷藏好了大半。 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得过成一个什么样,兵荒马乱的年代,真令人不踏实。 这时,楼上一位住客下来喊要热水。 掌柜的吆喝那些睡着了的伙计们赶紧去。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回楼上了。 包袱里面装着的全是全新的工具,钉子,榔头,起子,钳子,撬杠……还有不少针线。 夏昭衣铺开一旁的图纸,而后拿出六枚铜板,在图纸上摆了个太仙孤鹤阵。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什么神神叨叨的阵仗,其实就是一个算术用来定位的辅助工具。 夏昭衣比了比距离,觉得差不多合适了,撤走了铜板。 不过她没有急着开动,而是单手托着腮帮子,想一些事情。 桌子上的烛火晃了一下,夏昭衣才收回目光,眼眸仍然有些迷茫,伸手在烛火上边轻轻点着,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烫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夏昭衣起身过去开门。 伙计站在外边,手里捧着盆热水,说道:“我家掌柜的让我给你送来的,洗脚用的。” 夏昭衣弯唇一笑,往一旁让去:“有劳了。” 伙计将热水端来,目光看到了桌上这些东西,愣了下:“呀,你这是要学木匠呢。” “对呀,”夏昭衣说道,“哪里都饿不死手艺人。” “有出息,有出息。”伙计说道,而后转身要走。 夏昭衣叫住他:“小哥,等等。” “嗯?” 夏昭衣笑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第203章 一封来信 隔日一早,街道便开始肃清。 内城十二大道上,除却一些有背景的大商铺仍开着,小商号们早已关门。 街上都是巡骑卫和巡守军,几乎无行人,若真有急事出门,也只从僻静的胡同巷口经过。 这一带路伙计比较熟,穿过几条小巷,他迈过大桥,去到了湖对岸的一家大客栈里。 这家客栈的一个小二不认得他,但因职业相同,很快就能聊上。 提及林清风,小二点头:“是在这呢,你找她何事?” 伙计笑道:“也不是我找她有事,是我遇到了个男子,非让我把这个给她。” 说着,伙计拿出手里面的一个小包袱。 小二疑惑的接过来,打开包袱,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是啥?” “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帮忙递过去就成,这个给你。”伙计说着,摸出了几个铜板。 小二怕被掌柜的看到,忙接过来,压低声音道:“还给赏钱呢?” “现在这种时候了,不给赏钱,谁愿意跑出来啊?”伙计说道。 “不过我还是得问清楚,什么样的男子给你的?”小二肃容道。 伙计伸手比划了下:“比我高,比我壮,江湖大侠的样子,长得威武豪爽的,三十来岁。” “名字知道不?” 伙计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林清风看了信后,她会认识的。” “好吧。”小二这才点头,松了口气,说道,“那我去跟她说声。” “嗯嗯。” 小二拿着小包袱上楼去了。 小丫鬟接过包袱,掂了掂,有些重量。 小二将伙计的话都说了。 小丫鬟点头:“成,我知道了。” 看小二的目光还在包袱上,小丫鬟匆匆将门给关了。 林清风站在窗边,正在望着偌大湖光。 以往湖上会有许多画舫或渔船,现在特别的静,湖水碧汪一潭,偶有晨风拂来,掠起成片成片的波纹。 小丫鬟将包袱递过去,把听来的话转达了一遍。 林清风打开包袱,上边的信封外边写着她的名字,和“亲启”二字。 看着这字,林清风愣了下。 小丫鬟看过去,说道:“好俊的字!” 林清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拆开了信封。 一行一行字看下来,林清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看到最后,她将纸揉作一团,抛在地上,怒声说道:“欺人太甚!” 小丫鬟话都不敢说,睁着眼睛看着她。 林清风这时回头,一把夺过小丫鬟手里的盒子。 盒子重量不轻,林清风研究了半响,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你拿着,”林清风将盒子递给小丫鬟,“看看怎么开。” “哦……”小丫鬟伸手接过。 林清风又去捡起地上的那封信,将揉作一团的信纸抚平,朝屏风后边悬挂着的一幅字画走去。 字画是从夏文善题字的石碑上拓下来的,她看着信纸上的字,再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 一笔一划,撇捺勾提,全部一样。 林清风垂下手,脑袋有些懵。 “呀,开了。”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未动,说道:“送来。” 待小丫鬟走近,她才发现盒子不是中规中矩的开法,是从斜侧打开的。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白瓷小瓶,两个小幕后。 林清风看到这熟悉的白瓷小瓶,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 白瓷小瓶里面装着龙脑川穹丸,是她早先大量收购过来后,放置在辰白道的仓库中的。 她取出手帕,用手帕包裹着捡起小木盒,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的同样是她收购过来的,是外敷的药膏。 另外一个木盒,她也打开了,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面色彻底白了,是乌金。 小丫鬟看到这些,也傻了眼,伸手虚掩住自己的嘴巴,轻声道:“小姐,这人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他,他对我们所做的都知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小童么?”林清风问道。 小丫鬟点头,当然会记得,怎么可能会忘。 “送信的,说的是高大健壮的大汉?”林清风又问。 “会不会,那小童就是他的人?” 林清风怒笑:“信上令我将京城的药商名字罗列给他。” “京城的药商?”小丫鬟不解,“这是为何?他如果真的能清楚我们那么多事情,对于京城的药商应该也知道的吧?” “千行百业皆有两面,一面在明,一面在暗,”林清风看着墙上的字,说道,“他想要的是黑市暗线,而且,也有可能他是在试探我。” “试探……忠诚吗?”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眉头一皱,恼怒的看了过去:“什么叫忠诚,这人与我是何关系,便要我对他忠诚了?我是他的奴仆吗?忠诚?” 林清风一直脾气都很好,很少这样发怒,小丫鬟忙垂下头:“是我说错话了,小姐。” 林清风冷冷的收回了目光,看向那边盒子里的东西。 辰白道那边的仓库是交给罗大和刘成看守的,他们大概有二十余个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会让人将这东西取出来? 而且,看目前这情况,罗大和刘成那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看守的仓库被人进去了,否则早就来找她了。 想着,林清风有一些放心不下了。 她将盒子里边的东西收拾好,将信给烧了,给小丫鬟嘱咐了几声,转身朝外边走去。 此事只是一个开头,相信这人接下来会有更多的要求。 把柄拿捏在别人手里,自己就要变成一个牵线木偶,长久下去,只会越发身不由己,她得马上想个办法挣开才可以。 一切的祸源皆在那边的仓库,可她就是弄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如何查到辰白大道的仓库的,又如何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出这药,更还有,那乌金…… 到底是谁? 为何针对她? 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甚至是,这个人到底还知道她的多少事情? 林清风觉得后背发寒,而想到那日在于府门前所见到的那位小童,这样的寒意就变得越来越重。 第204章 不算是偷 全城戒严,想要穿街过道,须要想好完全的说辞。 林清风对这些从来不会多想,她自觉自己最强的一处便是随机应变。 不过现在运气不错,她一路寻过去时,只遇上了三队巡骑卫,并没有太过刁难她。 刘成对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寻来大感意外,林清风沉着脸,一声不吭的进去里边,撞见罗大和几个人在仓库里边赌钱,怒从心头起,上去抓着骰子就扔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几个男人都有些愣,没料到她会发这样的脾气。 “这,今天街上人都没有……”罗大弱弱道。 林清风恨得咬牙,转身朝里边的货物走去。 这个仓库非常的隐秘,说是仓库,但对外只称住处,毕竟仓库是用来大量囤放东西的,谁听到这两个字不会去想有什么好东西呢。 林清风的目光在这些箱子上边一一看过,速度非常快。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箱子的不寻常,非常的明显。 林清风上前,一下子将箱子打开,眉头一皱。 刘成和罗大就跟在旁边,箱子上边一层的白瓷小瓶空掉了一个,上边留有一张字条。 “不算是偷,因为我已还你了,夏空学。” 刘成和罗大不识几个字,看不太懂,但是看这个模样已经能猜出什么了,抬起头看着林清风。 “我让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林清风压着声音问道。 “看,看守。”罗大回道。 “为什么这个人取走了东西,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林清风举起字条,“人家还在跟我示威呢!” “但是不可能的,我们也就今天才偷懒,前几日我们一直都盯着的。”刘成忙道。 “是啊!”罗大点头,“我们真的盯的很仔细,毕竟这事,这事要是发了,我们几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的不是……我们哪敢松懈的。” “对,要么就是这个人的本事是真的厉害,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对了,林姑娘,你不是会算命的吗,要不你算下是谁?” “是啊……” 林清风气得不想看他们了,摇了摇头。 她转身出来,在仓库门前坐下。 动作比较大,拉扯着手臂上的伤口剧烈的疼。 顿了顿,她重新打开手里面的字条,看着上边的“夏空学”三个字。 近来出现太多人了,一个名气盖过她,被人满世界想要找到的阿梨,一个在客栈里割了她一刀,不知进退,行事胆大包天的小童,现在还有这个“夏空学”。 这些人,以前名号都未曾听过,哪里冒出来的? 而尤其是这字,林清风真的觉得发寒,跟夏文善的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死人的字…… 林清风身体微微颤栗了下,不敢再看了,收起字条。 罗大和刘成在她身后,不敢说话。 林清风沉默坐了好半响,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看着,这几日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来处理掉这批货。” 罗大和刘成顿时松了口气,这批货迟迟未处理,他们心都像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林清风抬脚离开。 这样来来回回,两个时辰便消磨过去了。 她没有回去自己的客栈,而是去了另外一边相邻街道的酒楼。 花钱打点了一番掌柜的,她提着裙子上去。 房门是柔姑开的,林清风平和的看了她一眼,朝里边走去。 沈谙靠坐在床边地上,正在看书,坐在室内不外出的时候,他不喜欢束发,一头绸缎般的墨黑长发柔顺的披散着,随着他的坐姿而垂落在地,而他又偏好墨紫,广袖大袍的紫衣随着头发一同垂落,被窗边的风拂着,颇为闲散风雅。 柔姑关上门跟在林清风身后。 林清风看着沈谙,开口说道:“有一事,我想让你帮我。” “等我看完这一页。”沈谙头都未抬。 林清风拢眉,便只好耐心等着。 半响,沈谙才慢吞吞的垂下手,抬眸看来:“何事?” “我被人伤了,一个小童,我想做一笔买卖赚钱,也被这个小童发现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了这事,我派人严守的仓库被这人溜进去了,拿了我的货物又让人给我送来,并且还以此胁迫我。我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我不知怎么办了。”林清风说道。 “你都未曾问我要不要帮你,你便开口说这么多。”沈谙好笑道。 “我师父半年未同我联系了,既然他不管我了,那我也不孝一次,”林清风道,“你不是要对付我师父么,我可以帮你,怎么帮随便你,你吩咐,我照做。” “你师父真可怜。”沈谙说道。 “我也很可怜。”林清风看着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可怜。” 林清风皱眉,顿了顿,摸出两张纸,说道:“一封是早上他令人送来的书信,一封是我才去那边仓库取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帮我。” 说着,看向柔姑。 “拿来吧。”沈谙说道。 柔姑接过林清风的纸,朝沈谙走去。 沈谙打开,顿了下,说道:“这字很好看。” 柔姑看去一眼,摇头:“不如阿梨。” 自打看了沈谙“偷”回来的木板,她这些日子便都念念不忘,见到书法总想比较一番,也曾临摹过那上边的字,可是只有大半个“通”字,连完整都算不上,哪里够她临摹。 林清风坐在那边,听闻这两个字,眼眸一敛:“阿梨?” “你认识?”柔姑看过去。 “想不认识都难,她近来的名气那么大,怎么会传不到我这呢,”林清风回答,又道,“不过,听你们的语气,你们像是认识?” 她着实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跟阿梨有关的困惑,本想让沈谙帮着一起对付这不知哪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但如若他们真的认识,她岂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了。 沈谙弯唇笑了笑,看着纸上的字,没有回答。 认识都谈不上吧,不过两面之缘,而且,这女童在江边对他的模样实在太不友好了。 他倒想认识的,对方却不屑。 这在沈谙人生所遇里边,还是头一遭。 第205章 决不轻饶 两张纸上的字都不多,沈谙看一遍便会背了,但是这个字他着实喜欢,柔姑说比不上阿梨,他倒觉得各有千秋,所以又多看了几遍。 林清风还在等着,沈谙好半响后才抬起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让我帮你对付这个夏空学,我可能对付不了。” 林清风“噗嗤”一声低声笑了:“你对付不了?这世间还有你对付不了的吗?” “当然有,比如我自己的这个病,比如你师父。”沈谙回道,而后将手里的纸递给柔姑。 柔姑接过,送回到林清风身前:“拿回去。” 林清风看了纸张一眼,看回到沈谙脸上,说道:“此事,真的不帮我了吗?” “三日后宣延帝要亲临重天台为北行军送行,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城里的防守会稍微放松,这是你最好的时机。”沈谙说道。 林清风一顿,皱眉道:“你是说,要我转走那批货物?” “不然?你之所以忌惮那人,不就因为被人捏着了把柄?” “可如若,我在转走的路上被别人撞见了,那我岂不也是……” “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要如何打点,是你的事。”沈谙道。 说到这里,沈谙想到了沈冽所说的“药引子”的事,唇角忽的勾了抹冷笑。 “你这突然之间,又笑什么?”林清风问道,沈谙这个笑,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不笑什么,”沈谙说道,“我能帮你出的主意就这个,其他我帮不了,至于你师父,我不需要借你的手去对付,不过,你要帮我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继续散布瘟疫,”沈谙看着她,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沈冽已来京了,如今在淮周街,他是从佩封来的,一同来的陶因鹤和朱培被留在了襄倦山的天成营,但他却安然进了城。” “你是说,要我散布沈冽得了瘟疫?” “是,”沈谙说道,“说的情况越紧急越好。” 林清风笑了:“我还真当你们兄弟之间有多好,这才转头的功夫,你便要害他读不成书了?” “比害他读不成书还要惨一些,”沈谙淡笑,“是害他当不成官,大乾气数将尽,这等亡朝的京官,不当也罢,沈冽该是有个大好前程的男儿,平白在姓名上多上一个无用荒唐的前缀,太不讨喜。” “气数将尽?”林清风看着沈谙,笑着道。 “气数将尽。”沈谙同样笑着回答。 …………………… 回去后,林清风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她的手腕受伤了,懒得提笔,便让小丫鬟在那边写。 小丫鬟虽然识字,但是练得少,写的很吃力,一笔一划,歪歪扭扭。 等写的差不多了,林清风令小丫鬟收好纸张,去楼下交给小二。 小丫鬟很快回来,进门便说道:“小二说,那边的伙计大概要黄昏过来取,小姐,我们要不要偷偷跟上去?” “跟什么跟,”林清风垂头看着书,说道,“你觉得你能想到,夏空学便想不到吗?” 小丫鬟点点头:“嗯,不过,这个名字真奇怪,读起来也拗口,夏空学,谁会取这样的名字啊?” 林清风面无表情的扯了下唇角,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她停顿了下来,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远。 辰白道在城西,她要想将这批货最快运走,必然从西城门离开,但是货物太多了,她肯定要打点很多人,而且还不能引起动静被这个姓夏的察觉。 这批收货的钱没赚回来,就又得花出去一大笔钱。 林清风恼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夏昭衣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有出去。 伙计取了东西回来,上楼敲门,夏昭衣接过后答谢,打赏了伙计一钱银子。 这钱赚的太容易了,伙计连连道谢和夸赞,忙说去打盆热水过来。 夏昭衣笑了笑,待他走后回到桌边。 纸上的字不太工整,上边写了不少人名,比夏昭衣这几日打听出来的要少三个,多五个。 夏昭衣将这八个人的名字单独罗列在另一边的纸上。 这些时日她在查唐府和于府的事情,也牵扯到了这些药。 唐家原为大药商,在南山甚至有一座二十里广的药山都归唐家所有。 于府则略清贫,但这两年却忽然暴富,赚了很多很多钱。 两家以前有不少矛盾,于合曾当众怒斥,总有一日,一定让唐成业给他三跪九叩。 本是怒言,也作戏言,但一年前,唐成业真的当众给他下跪了,并且没过多久,唐府就变成了于府,而唐府原本的那些人,都已离开京城了。 具体原因没有人知道,街头巷尾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说的天花乱坠,甚至有人说于府请了一方大仙给做的法。 夏昭衣则觉得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于府手里有唐府的把柄,要么就是于府已经有足够能使唐府屈服的权威。 而这段时间,于府一直没有放松对全九维的监视,盯的非常密集,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夏昭衣觉得,不如她就去于府找下于合,好好问清楚得了。 将两张纸放在一旁,夏昭衣拿起桌上的木头,对着烛火端详。 郭庭那日所说的话,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着。 “……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 也许定国公府的罪责真的没有昭告天下,但是那些大臣权贵们,宣延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罪犯。 证据会非常充足,罪恶会非常滔天,足够抵消那些所谓的千秋之功,也足够令这千秋功臣灭满门。 这一系列的罪证绝对复杂庞大,牵动牵连无数,这里面会有很多人枉死,也会有很多人可以借机攀爬,踩着人血,吃着人肉,翻上高岭,坐拥富贵。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轻饶。 第206章 别被吓到 因为手头还有事情,以及许多线索还需要整理,夏昭衣想的是明日晚上再去。 但是等月落日升,天明之后,于府自己却先出事了,于合被人暗杀在了家里。 京城这几日肃清,街道只有寥寥几人,于家的人去报官,官府不怎么愿意出面,只派了两个小官员过来,并且不是想着破案,而是来封锁消息。 但先前所闹出来的动静,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传的不快不广,夏昭衣到下午才从几个闲聊的客栈伙计这儿听到的,她下来的时候恰好有人来打酒,都是邻里街坊,大家认识,坐在那边正在闲聊。 店铺能卖的东西不多,朝廷都有限制,夏昭衣只能买一个馒头和一壶茶。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关于于合被杀的事情,她不知道真假,但若是真的,也不会觉得太巧,毕竟这段时间关注于府的人似乎太多了一点,不仅仅是惠平客栈后院的那些人和林清风,她在打听和寻找线索的时候,也遇上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夏昭衣觉得有些胸闷,她听了一阵,不想再听了,将食之无味的馒头吃光,起身回房。 另一家客栈的小二这个时候在门口探头探尾。 去送信的伙计看到了,忙起身过去,将他拉到角落里边:“你咋来了?” “林姑娘让我过来送个信的。”小二说道。 伙计要替小童瞒着身份,怕店里其他人察觉,忙伸手道:“那信呢,给我。” 小二将信交了过去,动了动唇瓣,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又觉得不说也罢,反正那小丫鬟说,觉得不太对,可以不用说的。 伙计拿了信,便打发小二走了,转身去楼上找小童。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喊了名字,也没反应。 伙计尝试推开门,门没上栓,一下子就开了。 房间里面没人,被褥桌子收拾的整整齐齐,不过小童的几个包袱都还在。 伙计觉得有些不妥,赶紧退了出来。 他抬手挠了挠头:“奇怪,明明看到她上来了的,怎么又不见了。” ……………… 书房里面燃着龙涎香,气味较平日要稍微浓郁一些。 静谧无声,只有宣延帝偶尔翻开一页的声响细细响起。 内侍在外禀告,随后领了一个年轻的高大男人进来。 宣延帝放下笔,看着男人叩拜行礼后,问道:“何事?” “皇上,于合死了。”男人说道。 宣延帝皱眉:“谁?” 男人一顿,含糊道:“于合,当初指证赃物赃款和提交了药单证据的那个。” 宣延帝点头,很轻的说道:“想起来了,是那个人。” “昨日他惨死家中,被活活放血死的,还未找到凶手。” “荒唐!”宣延帝愠怒,“朕即日就要去重天台祭天,这临了的关头闹出这等事来,李东延和钱顺是干什么吃的,肃清街道,给朕肃清了一桩命案出来!” 说到最后,宣延帝还怒拍在了桌子上。 男人微垂下头,不敢说话。 缓了缓,宣延帝道:“于合平日可有什么交恶?” “启禀皇上,是有不少,”男人回答,“他赶走唐成业后的这一年,颇有一些小人得志之态,很不将人放在眼里,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可笑。”宣延帝气笑了。 “这死因,要不要查?”男人抬起头问道。 “查吧。”宣延帝说道。 提及查字,他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容色又沉了下去,说道:“这些时日让你们去查的东西,没有一件给我办妥当的。关于佩封那女童,我让你们去查的时间最久,查出来了么?” “没有……”男人面露为难,“她大约是孤儿,不太好找。” “孤儿不可能会有这般神奇,要么是讹传的,要么她便是哪家养出来的暗卫。”宣延帝说道,“我再给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后若再查不到一点有用的,你便交了佩刀,去天成营喂马吧。” 男人微顿,而后领命:“是,属下遵命。” 宣延帝看着男人离开,皱着眉头提起了笔。 一旁的内侍这时说道:“皇上,老奴心里边一直压着几句话,这几日每次想起,总觉得心里困惑。” “什么话?”宣延帝朝他看去。 “这件事情查不出来吧,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刘司阶,”内侍道,“如若根本就没有这个女童呢?” “没有?” “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内侍看着宣延帝,“皇上,这女童骑马在城里跑的时候,安成公主都还没进城呢,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谁知道是真的假的?会不会是佩封当时发生了什么必须要瞒着皇上,所以编造了这么一个女童出来?” 宣延帝深深的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收回目光继续写东西。 内侍还有不少话能说的,但忍下来了,点到为止就行了。 ……………… 于府外边很清冷,看不出有任何不对。 夏昭衣没多停留,朝南边的巷弄走去。 走了很久,天色彻底暗了。 院子外边的老树下,那个男人没坐着了,他们的院子也无人。 全九维的小院,二楼点着烛火,淡黄色的一抹。 屋内陈设简单,他正在练字,临摹前朝书法家,慕容修的《花朝录》。 烛火微晃了下,似有风进来,他笔端微顿,抬起头,而后便听到了一些声响。 全九维一惊,没有握着笔的手去摸放在几案下的匕首。 “谁?” 门口传来敲门声。 全九维赶紧回头看过去。 “我推开门进来,你先有个准备,别被我吓到。”门外响起略带着奶音的童声。 实际上,全九维已经被吓到了,他的汗毛全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也一层一层,浑身发寒。 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便看到一个十岁的小童出现,一身颜色偏暗的深色布衣,容貌清秀,束着不合年岁的发髻。 全九维整个人都不好了,举起匕首:“你是谁!” 第207章 给我出来 夏昭衣回身关上房门,看着全九维。 她就是担心会将他吓到,所以才特意绕了一圈来这边敲门,毕竟大晚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还是一个小童,如果胆气不那么大的人,说不定能当场被吓死,但现在看来,还是被吓的不轻。 “不请自来,失礼了,”夏昭衣拱手道,“我叫阿梨,近来许多人在找我,不知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自然是听过,全九维没有说话,上下打量她。 小童刻意掩去自己是个女童,乍一看的确雌雄难辨,模样生得玉润可爱,白嫩娇俏,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夜色里面忽然出现,才更令人可怕。 夏昭衣任他打量,转眸看向房间。 房间很矮,但很宽敞,光线只有案几上的一盏烛光,案几一旁的书架只放了一半的书,都有些破旧了,另一边是木板床,床上铺着薄被,深秋了,未免有些不够。 “你找我何事?”全九维问道,手里面的匕首没有放下来过。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去,说道:“于合死了。” “你认识于合?” “你也认识?”夏昭衣反道,“这么说,你可能已经知道前段时间在外边盯着你的人,就是于合派来的。” 全九维皱眉:“你来找我何事?” 夏昭衣看了他的匕首一眼,抬脚走过去。 全九维下意识后退,离开书案。 离的近一点了,女童的脸在烛光下的变得分明起来,一双眼眸冬雪一般,明亮而平静。 全九维保持着距离,紧紧握着手里面的匕首,一点都没有松懈。 “我是想同你问几个问题的,你一定知道唐府为什么会变成于府吧。”夏昭衣问道。 全九维面上的神色依然非常不善,因她这问题而深深多打量了几眼。 夏昭衣看着他,与他对比之下,她显得太过沉静。 沉默半响,全九维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夏昭衣眉梢微不可见的挑了一下,顿了顿,夏昭衣笑了:“罢了,我找郭庭去吧,打扰了。” 她抬手又拱了下,转身要走。 “别走!”全九维忽的喝道,“你还没说呢,你是什么人?” 小童却不理,朝门口走去,去拉房门。 “站住!”全九维叫道,上前去抓她。 手里面扑了个空,他没看清小童是怎么避开的,她已回身后退了出去。 “你要不平静一下?”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全九维手指有些颤抖,见这小童身形娇小,他忽的眉眼一狠,举起握着的匕首,朝她猛的刺了过去。 匕首的刀锋又扑空了,女童站在了他的右侧。 “全九维!”夏昭衣怒道。 全九维回过头来,举着匕首又朝她刺来。 人又不见了。 全九维一咯噔,张目望着,四下都没了影子。 一阵凉风忽然涌来,全九维朝窗边看去,窗扇打开着,窗外夜色幽幽,风如凉水,吹的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层层冒出。 他垂下手,眸光却越发凶戾,小心走到窗边,确认已经没人了,才将窗扇关上。 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全九维心跳越来越飞快。 他抬头看向那边的门,刚才真的有女童来过? 她的身手怎么这么快,是人还是鬼? 而且,就这么走了?凭她这个身手,想要偷袭和暗算他,那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吧…… 阿梨。 全九维在心里面很轻很轻的念出这个名字。 夏昭衣没有走远,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抬头看着全九维的小屋。 夜色里面,屋院寂静森冷,二楼那盏烛火光线昏黄。 忽的一下,烛光被吹熄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天色幽黑,加之最近肃清坊市和街道,偌大长街空无一人。 夏昭衣攀上了一座酒楼,沿着酒楼外壁,一下子爬到了楼顶。 高处的风呼啦啦的作响,吹得她碎发衣袂乱舞,她在檐角旁坐下,拍了拍手里面的灰。 高空能俯瞰的更远,偌大京都恍如一盘沉睡的棋,极目之远能望到天边若隐若现的皇宫。 皇宫门前广场空旷,御街延伸出去是各大官邸,因为太过遥远,几乎要看不清楚。 夏昭衣在脑中回顾着这几日搜集来的信息,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远处的惠平当铺。 一队巡守卫经过,举着火把,照亮了那边的街道。 惠平当铺宽敞的大门里边,没有半点烛火透出。 夏昭衣单手托腮,偏着脑袋看着那边。 这时一顿,她朝街道另一边的角落看去,遥遥似有一个人影,而且所对的方向正是惠平当铺。 巡守卫的火光渐渐远了,宋二郎从矮墙上跳下来,靠着角落坐着,嘴里面叼着根草,用来打发时间。 实在是不想来的,但是曹氏又哭又求,他只好来了。 天不亮也无处可去,虽然不知道在这里有什么好盯着的,草被他打过了,蛇早就惊跑了,傻子才会继续把这里当碰头的地方呢。 困意袭上来,宋二郎拿下草,打了个哈欠。 夏昭衣是南边的街道绕过来的,宋二郎穿着一身黑衣短打劲装,又坐在隐秘角落,实在看不清脸。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到她手里。 她掂了掂,扬手朝那角落抛去。 宋二郎何其敏感的一个人,石头还没落下,他就瞬息弹跳了起来。 “谁!”宋二郎低声喝道。 耳廓听到一些动静,他拔腿追了上去,一个人都没有。 宋二郎四下张望,浑身戒备,月色这时推开乌云,照在了他幽黑英挺的面庞上。 夏昭衣一顿,居然是他。 “谁!”宋二郎又低声叫道,“给我出来!” 夏昭衣想到了曹幼匀,但不知道宋二郎跟这惠平当铺是不是也有关,还是他发现了曹幼匀的不对? 最近遇到的很多困惑倒是也可以问一问这个宋倾堂,他绝对知道不少的,但是夏昭衣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问他问题,怕是要被他反过来问一堆了。 恰巧这时又有一队巡守卫从北边过来,火把的橘光缓缓,照亮了街道。 夏昭衣不想逗留,转身走了。 宋二郎也察觉到那边来人了,四下又望了圈,不甘的去藏了起来。 第208章 翻过城墙 伙计坐在大堂里面,托着腮,快要睡着了,一直看着外边。 客栈早便打烊了,桌椅板凳都倒放在桌上,大门关着,只开着一扇。 掌柜的惜油钱,只给留了一小盏,伙计的眼睛都有一些昏花了。 过去好久,伙计觉得有一些撑不住了,起身想要去关门,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伙计的揉着眼睛回过头去。 木楼梯上边,小童“咦?”了声,说道:“你怎么还没睡呢。” 伙计一愣,眨巴眼睛:“你怎么从楼上下来的。” “我看到这里还有光,想下来讨根蜡烛,”小童回答,看了客栈单开着的门一眼,“小哥,你这是给谁留的门呀?” 伙计的还是觉得奇怪和纳闷,挠了挠脑袋,摇头:“没啥,那个,你来讨蜡烛是吗,等着啊。” “嗯。”夏昭衣点头。 伙计取了一根蜡烛,夏昭衣接过来后一顿,抬头又道:“对了,小哥,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南街那边有几个旧书摊吗?” “旧书摊?挺多的吧,那边好像有个学堂。” “有没有比较出名的呢?” 伙计笑了:“这我哪能知道呀,我又不爱看书的……” “嗯,那好,那你早些睡吧,”说着,夏昭衣晃了晃手里的蜡烛,“谢啦。” 看着小童回去楼上,伙计又看向单开着的那道门:“真是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房后,夏昭衣点了蜡烛,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桌上的图纸。 买不到舆图,就自己画了一张,她画画不算多好,那些花鸟虫鱼,山水松竹,她并不拿手,但是画舆图,制造图纸或机关图解,她甚至能双手左右开弓。 不过这具身体的左手实在没什么力气,她想要做到如右手灵活,最起码要练个一年。 全九维的家所在的地方,在图纸上变作很小的一点。 夏昭衣一路沿着小路,很快就去到了于府。 她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 全九维对她的敌意非常重,重到让她觉得,他所害怕的不仅仅是她的忽然出现,更好像,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 全九维藏着什么? 何故那么紧张? 而跟他有关的,也就潘家的事了吧。 他……恨潘家吗? 她当时没有多问,一个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对话了的人,只会浪费时间。 毕竟这个全九维一上来,便想用匕首直接要她的命,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这么暴戾? 夏昭衣起身,托着下巴在房间桌前缓缓的来回。 思索半日,外边传来了更夫的声音,夏昭衣停下了脚步,转眸朝窗外看去。 三更了。 于府和全九维的事情需暂时先放一放,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夏昭衣轻叹,回京这段日子,她真恨不能自己可以变出个好几个自己来,着实分身乏术。 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整理,她吹熄蜡烛,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依然还是月明星沉,满城寂静,高处能看到远处行走的灯火,巡守的骑兵卫们也不知换了几班。 夏昭衣一身轻便,落地后朝最近的城门走去。 城墙极长,城阙一座连着一座,每座城阙上下都各有六个守城士兵,戒备森严。 但是要守着偌大京城的所有城线,对于现在的大乾来说,兵力是完全不够的,更何况,现在是最容易发困的时候。 夏昭衣找了个最暗的角落爬上去,翻过城墙后朝襄倦山走去。 天色渐渐亮了,她偶尔会打几个哈欠,再摸出袖子里面的小瓶子在鼻子下面嗅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继续赶路。 终于在天明之时到了襄倦山,她不急于去南边,而是撑着上了山道,最后实在太累,她一头卧在了大道观后门,呼呼大睡。 几个道士拿着扫帚和畚箕经过,一个道士眼尖,“呀”了一声:“有个小童!” 其他人见状,都纷纷跑来。 “她怎么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啊?” “哪里受伤了?” 扶着小童的道士检查了下,抬起头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身体都还是热乎的,不凉。” “睡着了?” “睡这?” 大家朝小童看去,她呼吸平缓,没有呼噜,但呼气吸气非常的有节奏,好像……还真的是睡着了。 夏昭衣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已经未时了。 她在木板床上坐起,身上盖着一件道袍,看了看四周,弯唇一笑。 拉开木门出来,屋外恰有两个小道士在晒着日头聊天。 其中一个夏昭衣认得,走过去后笑道:“藏逸。” 小道士们抬起头看来,被夏昭衣唤出名字的那个说道:“你醒了啊,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藏逸?” “是我托你照顾我的马儿的。” “啊!”藏逸起身,“你就是那日那个女童?” “嗯,”夏昭衣点头,递去十两银子,“捐给道观的,小小谢礼。” 藏逸忙接过来,一旁的小道士也站了起来,同夏昭衣道谢。 这么多银子,小童大大方方就给了,两人好多话想问,小童却抬臂一拱手,笑着说道:“青云还得麻烦你们多照顾几日,我又得告辞了。” “等等,你不是来接青云走的啊?”藏逸忙道。 “嗯,我路过来睡一觉的,再会。”夏昭衣说道。 看着小童转身离开走远,藏逸和身边的小道士藏丰对视了一眼,有些傻。 “来睡一觉?” “可她好像直接睡地上了。” “她从哪来的啊,看着穿得挺干净的。” “搞不懂。” “我也是。” 天成营在襄倦山东南,夏昭衣路上吃了几个野果,过去那边的路上,渐渐能听到许多整齐划一的喝声。 从襄倦山牧场的半山穿过,她在大门口停下,去到正要拦她的守卫跟前,开口说道:“劳烦去同陶因鹤陶副将通报一声,就说一个叫阿梨的小童找他。” 守卫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小童有些奇怪,和旁人对视后,忍不住“噗”的一声低笑了出来。 笑完忽的一愣,看回到她身上:“谁?阿梨?” “你认识呀,”夏昭衣一笑,“嗯,就是我。” “好,”守卫肃容,“且稍等。” 第209章 谋个亲事 陶因鹤正在练兵,闻言穿着一身盔甲,亲自跑了出来。 见到大营外边的小身影,陶因鹤大喜,叫道:“阿梨!” 小女童不卑不亢,不急不喜的温和样子,真的让他觉得太舒服了。 而且这么小的丫头,他感觉像是闺女似的,很想过去给抱起来拍一拍。 不过到跟前后,就被小女童行礼的大人摸样给活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 “陶将军,”夏昭衣揖礼道,“多日不见了。” “长高了啊,阿梨。”陶因鹤笑着道。 “嗯?长高了吗?”夏昭衣闻言,特意垂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板,抬头笑道,“那就愿再多长点。” “来,进去说,”陶因鹤道,“这些时日你过的如何?都去哪些地方了?我有很多事情要找你呢。” 夏昭衣笑着跟在他旁边,说道:“将军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和长白了?” “对对,气色好多了。” “那就说明我过的还不错呀。”夏昭衣说道。 “哈哈哈……”陶因鹤朗笑。 进去便是一个大校场,士兵们按照规划在操练,尘土被马蹄带着扬起,被风卷来,夏昭衣个头比较矮,不时抬手挥着。 穿过操练的场地,后方还有另外两个校场和扎满帐篷的营地。 日头依然很大,山影带着山上的枝桠一起,斜斜的落在地上。 好多人站在大帐前说话,看到那边陶因鹤领着小童过来,都停下望来。 “那就是阿梨?”赵唐问道。 朱培点头,看着那个小童,之前没怎么细看过,现在其实更认不出来,但总觉得好像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这时,那小童抬头不知对陶因鹤说了什么,陶因鹤停下脚步回话。 赵唐扶着挂腰的大刀刀把,朝他们走去:“陶将军。” “赵将军,我带她先去后林,等下回来。”陶因鹤说道。 赵唐点头,朝小童看去。 女童目光沉静,带着笑意,同他微微点头:“赵将军。” 小身板削瘦,脊背端直,清秀眉眼配上白嫩的肌肤,已经可见几年后长大该是个不俗的美人了。 难能可贵的还是这气度,赵唐看着欢喜,说道:“你就是阿梨。” 夏昭衣点了点头。 赵唐看了陶因鹤一眼,笑道:“别看这女娃现在还小,日后长大了可了不得,你父母在何处?我给你谋个亲事如何?绝对让他们满意,让你这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一堆丫鬟伺候着。” 夏昭衣稍稍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人像是不认识了一样,而后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是孤儿。” “那更好了,”赵唐喜道,“那岂不就是你自己做主了,或者我给你找个义父,再让他出面给你谋这个亲事,你看如何?要么你自己去挑,觉得哪个人看了顺眼,想认他做义父的,我一定出面给你摆平!” “更好了?”夏昭衣看着他,“赵将军,你觉得当孤儿,是件好事?” 赵唐一顿,说道:“啊?” 夏昭衣干笑了下,看向陶因鹤:“陶将军,走吧。” “嗯。”陶因鹤点头,嘲笑的看了眼赵唐。 赵唐眨了下眼睛,看着女童转身走掉。 刚才那些话,换谁听了都会开心吧,这是直接给一个孤寡无依的女童找一座靠山了,这样的乱世,没有靠山还怎么活? 后林在山脚溪谷另一边,绿树葱翠,溪水清澈,山林延伸出去,拐过襄倦山后,是茂密绵延的漫山古林,长达五十里。 清风拂来,散去一些日头的炙热,夏昭衣和陶因鹤在溪边停下。 “我今日来找将军所说的事情,于将军可能会陷入大不忠,但绝不会不义。”夏昭衣回身说道。 陶因鹤点头,听着她说下去。 “佩封现在最缺什么?”夏昭衣问道。 “嗯?” “粮食,衣物,还有药。”夏昭衣道。 “可能要做回击了,”陶因鹤唇角有些无奈,说道,“不能一直被动下去,那些丢掉的地还得收回来。” “朝廷拨款了多少?” “阿梨,”陶因鹤笑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有个女人囤了很多药物,她本想借瘟疫之祸高价卖出,发笔灾难财,但是朝廷觉察及时,处置了一大批药商,她侥幸逃了过去,但那批药物现在还在城中,她没有办法出手。”夏昭衣道。 陶因鹤看着她,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批药物种类繁杂,消炎止痛祛湿治疮毒的都有,她收来的价格大约是三万两,借着瘟疫发财,她至少能赚十倍,”夏昭衣说道,“陶将军,三万两低于成本价收来的药物,这数量你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大了,对于佩封城的守军们来说,这批药物很有可能会是救命的关键。” 陶因鹤有些犹豫:“可背着朝堂截下这批药物的话……一旦被发现了,那到时候……” “如果这批药物被朝廷拿走了的话,陶将军,那到时候能有多少到佩封?” “朝廷,总不会不管佩封吧。” 夏昭衣笑了:“多线吃紧,留给佩封的能有多少,郑国公府在朝廷的对头又有多少,将军也是清楚的。在我看来,这批药物,在你们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再转到你们手里要来的踏实吧?” 陶因鹤想了想,仍是摇头:“不成,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可能就在明日了,”夏昭衣道,“明日宣延帝要出城去重天台,她如果要转走这批药物,应该就在明天。” “明日?这么急?” “毕竟她很害怕,”夏昭衣一笑,“这批药物她决计不敢再留着了,应该会尽快想办法运出城,到时候你们在城外拦道即可,最大的难题,她自己替你们解了。” “嗯……”陶因鹤应道,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夏昭衣看着他,叹道:“陶将军,这批药物到了你们手上,你们到时候想给谁便可以给谁,给北军也好,大溯军也好,江南军也好,或者自己全部留着都行,这是你们的权力了。而如果这批药物落到了朝廷那儿,可能一层一层去到宣延帝的手里都没剩多少了,你可想清楚。” “但是这件事情,我真的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得跟将军商量,他……” “在这之前,我其实是想直接去找郑国公的,”夏昭衣打断他,“赵秥人在佩封,时间怕赶不上了,不如,你进城去找郑国公试试?” 第210章 不缺银子 陶因鹤现在是被“禁足”了的,想要进城,对他来说需要费些功夫。 但这不在夏昭衣所担心和考虑的范围,陶因鹤是赵秥身边的得力副将,进出一道城门的能力,夏昭衣知道他是有的。 其他没有什么事情可说了,夏昭衣同陶因鹤告辞,想要尽快回去。 陶因鹤见她真要走,好奇道:“阿梨,你此番来这,就是同我说这药物的事情?” “嗯,”夏昭衣点头,“这件事情不是小事。” 一旦被送出城,接下来这批药物的流向,夏昭衣几乎可以猜到十之八九。 最不亏钱又最快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卖给那些军队了。 对那些叛军,夏昭衣谈不上是喜是恶,毕竟这是李据的江山。 但是如果不是卖给叛军,而是送去北境呢? 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她一点都不想要让这样的可能发生。 陶因鹤神色变得严肃,看着夏昭衣,说道:“那,阿梨,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你真的是孤儿吗?”陶因鹤说道,“如果这些话有冒犯到你……还望见谅。” 夏昭衣笑了:“你有此一问,是想要知道我的目的?或者是说,觉得我不可信。” 陶因鹤忙摇头:“不是,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我不知道你这阵子是不是都在京城,如果是的话,你应该对佩封的阿梨会有一些耳闻吧?” “嗯,我知道很多人在找我。”夏昭衣点头说道。 陶因鹤认真道:“你很厉害,阿梨,以你这样的胆识和才干,你完全能找到一个良主当靠山,若你真是孤儿,无依无靠的话,郑国公府……你想来吗?” “是这样的吗,”夏昭衣皱眉,“所以,刚才赵唐给我说什么亲事,其实是为了拉拢我?” “赵唐?”陶因鹤疑问,“我没跟你提过他的名字,你认识他?” 夏昭衣不置可否,淡淡道:“他应该不认识我。” 陶因鹤看着她,心里面有种感觉越来越奇怪。 以前遇上的小丫头,他就跟寻常哄孩子那样弯下身子,将手搭在小孩的肩膀上,哄她们不要难过,可是这些动作面对面前这个丫头,他做不出来。 她身上的气度,让他压根就没办法将她当做小孩来看,而她所做过的事情和留下来的说法,更让陶因鹤时时在想,哪样的父母能生出这样一个心智才能的姑娘来。 “前边的大营,我便不回去了,”夏昭衣这时道,“陶将军,我就先告辞了。” “好吧,”陶因鹤点头,“这药物的事情,多谢了。” “谢我干什么,”夏昭衣一笑,“这些药物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过慷他人之慨罢了,我受不起这谢字。” 说着,她抬手抱拳:“再会。” “再等等,”陶因鹤跟上去,“还有定国公府之事,你还没有答应呢,而且你身上缺不缺银子,我先给你五十两留着傍身?” “不了,”夏昭衣边走边笑道,“我不缺银子,定国公府之事就不提了,我不去的。” “为什么?” 夏昭衣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陶因鹤见她这样,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离开溪边,穿过几个草坡,夏昭衣从另一侧走了,不想回去营地。 陶因鹤看着小童的小身影离开,心里面对她的困惑越来越浓。 他当然不会盲目就全部都相信了她的话,回京之后,郑国公府的人也肯定会去好好探查。 但如若是真的,这个小女童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办到的,又为什么要将这么大的一份厚礼送给郑国公府? 但想起她在佩封做的那些事,陶因鹤现在就可以确定,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待小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陶因鹤收回目光,转身回去。 ………………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石头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少爷。” 沈冽坐在窗边看书,看的有些入迷,没有听见。 石头拿着信过去,容色并不是很开心,又叫道:“少爷。” 沈冽这才抬起头,乌黑狭长的眼眸望来,淡淡道:“何事。” “信,”石头不太高兴的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沈谙令人送来的。” 沈冽接了过来,拆开信封。 石头在旁边冷眼看着,视线渐渐移到了沈冽的书上,结果发现他看的专注的这本书,又是那夏小姐留下的。 这几日,沈冽一直都呆在书房里边,这其实该是一件好事,刻苦读书的少年才俊,多讨喜。 而实际上,石头却发现,他每次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书,全是那夏小姐留下来的。 虽说那夏小姐被称为天下无双,但石头总觉得有这类名气的人,未必就真的有真才实学,比如轻舟圣老,比如沈谙。 定是因为那夏小姐是个女儿身,又是个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加之死前的大节和大义,所以才被世人这样褒赞吧。 而她留下来的这些书,石头偷偷翻阅过的,压根就看不懂,生僻字也很多,很多都神神叨叨的。但偏偏就是这些书,让沈冽这几日看的着迷了一样,放不下来。 他家少爷该看的,明明应该是经世致用治国为官之书,看这些旁门左道三教九流的干什么呢?又没用。 石头看回到沈冽,他还在看信。 信有好几页,他才拿来的时候,就掂出了份量不轻。 现在沈冽看的慢,而且神情似乎越来越严肃了,让石头有些好奇这信上说了什么。 一张张看过去,沈冽垂下手,微微有些愣怔的虚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沈冽敛眸,朝他看去,说道:“点个火。” “啊?” “火折子呢?” 石头明白过来了,去取了烛台,吹了吹火折子后,将蜡烛点着。 沈冽起身将这些信给烧了。 火起的大,纸页蜷缩,很快就变成了一团枯槁的灰。 石头清理掉后,沈冽重新坐了回去。 捧起书的时候,却静不下心。 空气里面还有焦烟味,没有那么快散掉。 他转眸看向窗外,心里面忽然有些迷茫。 第211章 陪我喝酒 这些时日街上虽清冷,但书生还是要读书的,淮周街每日清晨和黄昏都会有人往来。 沈冽原本打算等大军北行,城禁解除之后再去东平学府,但是现在沈谙的信上,让他这几日称病闭门,不要出去,包括不去东平学府报道。 “朝威将压,郭家自危,此时来京,与人质何异?你虽非郭姓,但郭家自小盛宠于你,天下皆闻……” 而且,沈谙直接在信中言明,让他不要忘了是谁让他来京城读书,并一路督促他快来的。 沈冽明白沈谙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不必多想了。”沈冽很轻的说道。 石头正端茶过来,闻言抬头朝沈冽看去:“你在说什么,少爷。” 沈冽仍看着窗外,是不大不小的庭院,树儿黄了,草儿枯了,夕阳的光透过镂花的窗落在他俊秀的面庞上,像是覆了一层暖白的玉。 他没回头,淡淡道:“我自言自语,不必理我。” “茶,少爷。”石头将茶盏放下。 “好。”沈冽应道。 他终于舍得从外边收回目光了,垂头重新拾起案上的书,他看着上边深奥的文字,眉心还是皱着的。 石头见他恍惚,知道他喜欢独个儿呆着,便道:“那,少爷,我先告退,外边还有点事。” “嗯。”沈冽点头。 石头离开,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沈冽安静了良久,拿开镇纸,拾笔蘸墨,只是在落字的时候,笔端又停了。 沈谙在信上除了让他装病一事,还同他说了叛军局势,和近来京城的一些大事。 他只在提及郭家时多了些着墨,其他的事情陈述的简练,不带个人情感,一一告之后,让他务必回信。 沈冽顿了顿,最后回复了四个字,收到,已阅。 …………………… 比起前几日的萧条,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哪怕已入夜。 街上走动的人多了,不过平民少见,大多数为官吏和士兵。 明日宣延帝亲临重天台祈福,各项礼数细节皆要重新思量检查,六部难安,包括刑部,因为宣延帝似乎有意要大赦天下。 夏昭衣没有回去客栈,而是去了湖边。 她看着湖对岸林清风所在的客栈卧房,没有烛光,一片黑暗。 湖风吹来,她有些松掉的头发被吹起,碎发在脸庞边凌乱,但心却好像许久未曾像现在这样平静了。 从当初隐约得知国公府出事,到后来不敢得知真相,再到一路披荆斩棘到此,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现状,她一直都未曾平定过。 可是现在,出奇的静。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的愣了。 南边星辰较多,呈仙池倒逆,东边星象隐晦,忽明忽暗,北边一颗明星独居,伶俜在外,耀眼过天上群星,西边什么都没有,似乎积沉着许多乌云。 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微拢。 又是一个大凶之兆,怎会是在明日? 登天祈福的日子,定是太史局挑了又挑的,可是现在这凶相,明日出的事情绝对不会小。 夏昭衣不喜宣延帝,可是明日他登重天台是为北行军祈福的,如若明日出事,那军心如何能定? 出师未捷,自乱其脚,这是大忌。 夏昭衣重新抬头,却又停顿。 她愣了愣,看向远处的湖光。 风依然还是很大,似乎能将她吹得清醒。 天地余风声,她为天地客。 而于这人间,她的确已经为一个“客”字了。 所以,宣延帝的事情,她去管吗?管的上吗? 身为一个客人,她为什么要管? 管这一个下令令她家破人亡的罪魁…… 夏昭衣从未这么清晰的感受过恨意在自己心中滋长,很缓很慢,但也很痛。 骤痛似要从身体里面将她撕裂,碎掉骨头,裂开血肉,痛不欲生。 她舔了下干燥的唇瓣,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而且,她现在该做的应是去好好休息,一日来回,徒步走了那么多路,她身体耗到了极致,困乏难当。 “走吧。”她很轻的对自己说道,终于转身离开。 离开的路依然僻静,避开那些主道和人群。 一队人马隔着三条长街同她“擦身而过”,马蹄声踩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清脆幽静。 宋倾堂忽的一勒马,跟在他后边的手下们忙也停住,许多马儿人立而起。 宋倾堂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前边紧闭着的惠平当铺。 昨夜那人扔了块石头给他后就没有后续了,而当时他也实在不方便露脸,所以没敢继续去找。 可问题是,对方知道是他了吗? 这个感觉,让宋倾堂心里一阵不爽。 这时,前边传来马蹄声,一个士兵骑着马奔到他跟前:“宋郎将!曾将军召您有急事。” 宋倾堂不耐烦的看过去,扯了下马缰,说道:“知道了。” “最好快点!将军好像很急。”士兵又道。 “哦。”宋倾堂应声,长腿一夹马腹,“驾!” 然而,等他快马加鞭赶去知北衙门时,等到的却是一桌酒菜。 曾棠之已脱了盔甲,一身素衣坐在那边笑道:“来,陪我喝酒。” 宋倾堂皱眉,走过去说道:“将军,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吧。” “巡城的活哪里用得着我们干,现在还是晚上,早着呢,来,喝了。”曾棠之说着,举起了酒碗。 宋倾堂觉得纳罕,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让自己过来喝酒,但心里面虽嘀咕着,盘腿坐下后,还是端起了酒碗。 喝了一口,不算辣,但是有点苦。 “这酒……” “吃肉吃肉,”曾棠之又叫道,往嘴巴里面塞了一大块肉,边吃边道,“咱们这一别,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下一顿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吃了。” “很快的。”宋倾堂说道。 “来,喝酒。”曾棠之又举起了碗。 宋倾堂给自己倒了半碗,跟他虚举了一下,仰头喝下。 这味道,还是不对。 他晃了下脑袋,头晕感越来越重。 抬起头看向曾棠之:“将军,这……” 话未说完,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后边的帘布被人掀开,一个清瘦高大的人影从里边出来。 曹幼匀看着地上的宋倾堂,冷冷的哼了一声。 第212章 有个死人 天光未亮,半城已醒,万户灯火交织,金晃晃迷离一片。 待天再亮开一些后,衣着朝服的百官们已聚在了宽广的宫门前。 为首的亲王宗室和相熟的人笑语,政见一致的公侯大臣们互相交谈。 仪仗队肃穆端正,京城十二卫的将士们高骑在马上,列阵各两千余人,总达两万之多。 宫门外的御街两旁,站满了好些日子不能出门的百姓,所有人翘首望着,挺直了身板。 日出前七刻,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喝,而后泰一钟击鸣,便见宫门大开,同时乐声高奏,先行的明黄色华盖在半亮的天幕下从宫门内如云而出。 大臣们左右退开,分作两列,提袍跪下,齐呼万岁。 声音传来,御街旁的百姓们也纷纷下跪,万众高呼,声响震天。 卫兵们没有下马,待听到礼官高喝庆吉,他们便拉扯马缰,回身朝御街走去,队伍绵长数里,缓缓朝前。 举着幡幢旌旗的卤薄们跟上,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从宫门里走出,手里捧着盛放供器珠宝的玉盘的少年们,浩浩荡荡。 待他们走后,始终停在宫门外的玉辂、金辂、木辂被驾士所驭,引车前行,未曾停下吹奏和敲鼓的乐师们随之其后。 再然后,才是从宫门里徒步走出,百人相随的宣延帝。 万岁声未曾停过,随着长队前行,沿路百姓纷纷下跪。 也有人没有出去,比如夏昭衣所在的客栈里的那个伙计。 其余人都跑去了,伙计留下来偷偷守店。 他是自告奋勇留下的,因为知道楼上的小童也没去,他近来时常想跟小童多说上些话,毕竟于他是条非常不错的财路。 小童大概是卯时六刻下来的,同宣延帝启程的时间几乎不差多少。 “小客官。”伙计高兴的迎上去。 小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热闹,直接道:“我想要两个馒头,有豆腐汤吗?” “有的有的,”伙计忙应道,“你且等着,我去拿。” “有劳。”小童说道。 伙计小跑着往后厨去,跑了几步回头看来,总觉得小童今日的神色不是很好,虽然平平静静,但总觉得像是有一些心事。 夏昭衣从筷筒里面抽出筷子,用随身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搁在了帕子上,抬眸朝关着的大门看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外边的阵仗规模几乎可以想象。 较为微妙的是,她前世活了那么久,其实从未见过一次天子祭天,只听家人提过这场面,尤其是二哥,说她一定得见识一下什么叫天子之威。 她一直没什么兴趣,祭天而已,她常做的。 这天就在这,这地也在这,谁都可以祭,谁都可以拜,万物皆刍狗,管你是什么天子又如何,该你生老病死,你还是得生老病死。 但是现在,夏昭衣知道这祭天,不仅是做给天看的,还有做给那些正在高呼万岁的百姓看的,还有整个天下。 她收回目光,心里面还是平静不下。 昨夜的星象让她无法定心。 伙计这时忽然惊慌失措的跑来:“小客官!小客官!!不好了,小客官!” 夏昭衣回眸看去:“怎么了。” “有个死人!外边有个死人啊!”伙计伸手指着后院,“那个井边,躺着一个死人!” 夏昭衣点点头,问道:“小哥,我的馒头和豆腐汤呢。” 伙计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弄的反而有些觉得的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很轻的说道:“小客官,死人啊……” 夏昭衣很淡很淡的笑了下:“已经死了的人,该是官府管的啊,小哥。” “可是……” “我的馒头呢,”夏昭衣看着他,说道,“小哥,我等下要出去一趟,真的很饿了,能不能先帮我的馒头拿上来呢。” 伙计皱了皱眉,无奈的说道:“好吧,我这就去给你拿……” 轻轻嘀咕了声,伙计转身走了。 只是没出去多久,伙计又急冲冲的跑了进来:“小客官,不是死的,是活的,活的!我刚才又去看了下,真的是活的,他动了,你快来看看!” 夏昭衣无奈的失笑,摇了摇头,推开了桌子起身。 宋倾堂脑袋昏沉沉的疼,一阵晨风吹来,冻的他好冷。 他睁开朦胧的眼睛,想要看看四周,可又觉得眼皮子好沉,像是被人压着了一样。 不止是眼皮子,浑身都是,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体里面灌了许多许多的沙子。 怎么回事…… 他嘀咕着,费劲的想要从地上爬起,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什么。 “在那,在那!”远处有人很低很低的说话,听语气有一些急促。 宋倾堂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费力的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坐起来,这时,他忽的一愣,忙垂下头。 我的衣服呢!! 宋倾堂傻了眼,混沌的神思终于褪去一些。 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除了腰下盖着一件短衣外,什么都没有了。 又一阵晨风拂来,他被了冻的哆嗦。 衣服哪去了? 宋倾堂呆愣愣的,伸手徒劳无功的在自己的光溜溜的身体上摸着,试图找出些什么。 “真的不是死的,我看到他动了!”那人又道,声音很近了。 “妈的!” 宋倾堂顾不上想其他了,忙爬起来,用短衣贴在腰际下,准备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四下张望,慌乱无措,还未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听到那个声音低呼着响起:“哎呦我的娘咧!” 宋倾堂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个跑堂模样的男人虚掩着自己的嘴巴,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童。 小童眨巴眼睛,有些懵的正看着他。 宋倾堂忙伸手要去捂自己的屁股,同时前面的短衣掉下来了一点,幸好被他及时拉住,才没走光。 他一前一后捂着自己,恼怒的不行,不自在的避开他们的目光,顿了顿,忽的一惊,忙又抬起头朝那小童看去,随之瞪大眼睛:“阿梨!!?” 晨光里,小童的皮肤白皙嫩滑,眉眼清秀,呆呆的点点头:“是我。” 轰! 宋倾堂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213章 你跟我走 伙计给了件衣裳,宋倾堂穿上,因为身形太高大,这衣服勒的他难受。 别别扭扭的下了楼,宋倾堂脑中准备着措辞,暗暗下定决心,等下见面了绝口不提今早的事情,反过来要严厉质问这个女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过去的小半年又折腾出过一些什么事情来。 一直要咄咄逼人,把她问的哑口无言,甚至把她吓哭最好,虽然隐隐觉得吓哭她好像有点不太实际。 从木梯下来,宋倾堂朝大堂看去,一愣,看向伙计:“阿梨呢?” 伙计正擦着桌子,指指后边:“走了。” “走了?”宋倾堂看向后门,“走去哪里啊?” “她一早就说有事,就在这等着我吃饭呢,现在说来不及了,抓起一个馒头就走了。” “这就走了?”宋倾堂指着自己,说道,“就不管我了?” 他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好奇来问一问发生了什么吧,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可这女娃就一点都不好奇? “你?你去报官啊,”伙计说道,又狐疑的看着他,“等等,我说你该不会是去花天酒地了,结果没钱给,被人剥光了丢出来的吧?” “胡扯!”宋倾堂眉头一皱,怒喝,“少这样污蔑人!” 他本就生得高大,多年的军营生活将他历练的威严,这样蓦然一喝,让伙计惊了一跳。 “切……”伙计很轻的嘀咕了声,将擦桌子的抹布抖了抖,往肩膀上一甩,“那你现在没啥事了,你走吧,这件衣服的钱小客官替你给了。” “她有没有说去哪?” 伙计一摊手:“我怎么可能问这个,干我们这行的哪能乱问客官的事情?” 宋倾堂横了他一眼,转身朝后边走去,顿了顿,又回身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恕不能告。”伙计摇头说道。 “那她就没什么话留下来给我?” “我问了,她说跟你不太熟。” “……” 好吧,确实是不太熟的。 宋倾堂点点头,抬眼扫了一圈四周,而后抬腿离开。 看模样,她应该还会回来,他现在便先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找曾棠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后再回这边找她。 出来后,他又在四周望了望。 这里的地形倒也不难记,就在湖岸。 远处热闹喧嚣,一扫这一阵子满城诡异的安静,看来皇上出发了。 今日他本该也要去的,现在他被扔在了这,上边应该已经调人过去了。而他现在露面的话,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毕竟今日祭天,什么乱子都不能出,否则随便一个罪名拍来,他的下场都不会好过,甚至还要连累到家人。 宋倾堂没有从大道过,而是去今天他醒来的那片巷弄。 走到这里,他就觉得难受,于是加快脚步。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抬头朝空中看去。 远处离地面好几丈的檐角上,小童坐在那边,一身和飞檐颜色相近的衣裳,将她的小身板完美的隐藏了起来。 “阿梨!”宋倾堂叫道。 夏昭衣回头看来。 宋倾堂面色一白:“你别动!你的梯子在哪!你别乱动,危险啊!” 夏昭衣笑了,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宛若游龙的长队。 这里已经是附近一带最高的地方了,仍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觉得浩大京师变作了浮空的海,人在其中渺小如砾。 “阿梨!”宋倾堂找了半天,没找到梯子,又抬头叫道,“你怎么上去的!” 话音落下,便见女童伸手一撑,灵活的从飞檐跃下来,抓着檐角借力,瞬息跳在了下面三层楼的屋檐上。 宋倾堂被她这身形吓到,总觉得随时要掉下来,但一眨眼,便看到女童已经稳稳的落在自己跟前了,正在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 “你,你徒手爬上去的?”宋倾堂问道。 “山野之人,爬个山不难的。”夏昭衣道,“你没事便先回去吧,我得走了。” “等等!”宋倾堂忙伸手拽住了她。 同以前老佟和支长乐拽她时那样,这些男人似乎一急就喜欢拉人后领,偏巧她正惯性向前,这样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她脖子被生生卡了下,喉咙发痒,呛的难受。 夏昭衣伸手捏着自己的脖子,咳的脸蛋都粉了,问道:“何事?” “你不是说有急事的?怎么在这上边看起了热闹?还有,你怎么爬上去的?你来京城干什么?你这半年来都去哪里了?”宋倾堂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朝东边走去,边道:“我没看热闹,我在看对自己有用的。我靠手爬上去的。我说了,我是山野之人。我来京城,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是我的私事。这半年我都在往京城赶,没去过其他地方。”说完,她看了跟在旁边的宋倾堂一眼,“我回答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你跟我一起走,很多人都在找你。” 夏昭衣淡笑:“凭什么。” 虽然是笑着的,可是语气里面的不屑让宋倾堂听出一丝冰冷。 他又伸手去拽她,被她先一步避开了。 小女童回身看着他,不悦道:“不要再随意拉扯我的衣领。” “没有什么凭什么,”宋倾堂肃容道,“我要你跟我走,你就得跟我走,朝廷里边不少人在找你,连皇上都在找你。” “朝廷?”夏昭衣弯唇,莞尔一笑,“哪个朝廷,谁的朝廷?”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年幼,我当没听见你刚才的话,”宋倾堂说道,“以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再说。” “你回去吧,”夏昭衣说道,“我的事你不要多管。” “你得跟我走。”宋倾堂又要拽她。 “你还来?”夏昭衣看向他的手,“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喜欢强行压迫别人的事果真是你们这些人最爱干的。” “我们这些人?” 夏昭衣转身朝前边走去:“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皇上和朝廷。” 这话宋倾堂听着着实怪异,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抬脚跟上:“阿梨,我不想对你动粗,但是你现在一定得跟我走。” “谁都没资格压着我的头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小女童压根不理他,脚步一步未停,冷冷的说道,“你们也没这本事。” 第214章 钟声绵长 宋倾堂这辈子和很多性情乖张,脾气古怪的人打过交道。 不说其他,他宋倾堂以前便也是个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看这个女童,宋倾堂发现自己完全没了脾气。 一来这女童没做什么恶事,相反,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她还是个头一号的大功臣。 二来这女童实在太小,气度举止却有些令人不敢冒犯和逼近,上次在重宜见面时还没有太多这样的感觉。 宋倾堂继续跟着,边道:“我方才说了,很多人在找你,这很多人也包括坏人,你想没想过,坏人会抓你去干什么?” “没人抓得到我。”小女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说道。 “呵,”宋倾堂真的发笑了,“你不觉得你这话说的很狂妄吗,你才多大岁数,才多大的身板,要想抓你还不容易?” 小女童也笑了,笑容灿烂:“对,你说的很对。” “什么说对了?” “我就这么狂。” 宋倾堂停下脚步,看着她的小身影还在走。 腰背挺得笔直,手里面拿着一根小绳索在缠绕,脚步其实还挺快的。 这么一个神气的模样,让宋倾堂忽觉来气,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箍她的腰,打算抓起来扛在肩膀上直接带走。 手却一下子落空了。 他甚至都没看清小女童是怎么溜掉的,她已经站在了前边,回身看着他:“怎么?” “你这是什么脚法?”宋倾堂愣道。 “我虽不喜欢挟恩图报,可我的确是好心救了你,给你买了身衣裳,结果呢,你恩将仇报?” “我带你走,是为你好。” “这世间众生皆苦,活着无趣,我若杀了你,也说为你好,你觉得如何?”女童反问。 宋倾堂眉头一皱:“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因为对付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我只能胡搅蛮缠,”夏昭衣看了下天色,说道,“我还有事,不与你做这无用之争,你别再跟着我。” “可是朝廷在找你!” “那是你的朝廷,与我何干?”夏昭衣说道,“别再跟我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掌心的伤疤好了吗?” 宋倾堂一顿,下意识握紧拳头。 夏昭衣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回过了身去。 宋倾堂咬牙,忽的又抬脚跟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夏昭衣恼怒,回头瞪他:“宋倾堂,你有完没完。” “我不抓你走了,这就行了吧?我现在跟你一起走,你如果不是去杀人放火,或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你怕什么。”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继续走,不打算理了。 宋倾堂便也继续跟上。 但是没多久,宋倾堂就发现自己可能会跟不上了。 因为这个女童会爬墙,而且身手很快,一下子就翻了过去。 宋倾堂站在房子下边叫她,她一声都不理,翻上去后,小身影就消失了。 宋倾堂四下看着,绕过一个街口朝前边跑去,就看到女童在远处又翻了个房子,身手快的像是猴子一样。 “阿梨!”宋倾堂大声叫道。 一点用都没有,对方压根不想理会他。 宋倾堂四下张望,朝远处一家开着门的酒楼跑去。 “哎哎,客官,小店今天不营业的!”刚回来的掌柜忙叫道。 宋倾堂径直跑上了酒楼的顶楼,扶着栏杆朝远处看去。 女童的身影变得很小,正翻入了一家大宅。 宋倾堂回头朝他们的来路看去,忽的一愣。 他这才发现,这个女童所走的路完全是笔直的一条线,有路走路,没路翻墙,管你前面是商铺还是宅子。 这样着实省了很多的路,可是……也真的太一点道理都不讲了吧。 “客官,客官。”掌柜的带着一个伙计跑了上来。 “是我!嚷什么!”宋倾堂不耐烦的叫道,“瞎了你的眼,小爷我都不认识了?” 掌柜的一顿,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哎!宋郎将!” 宋倾堂暴躁的挥手,不想理了,继续看着远处已经快要看不见了的小女童。 街道上边渐渐开始热闹,回来的人比肩继踵,成群成片,说话的嘈杂声渐如热水沸腾,逐渐变大,似雷从远处滚来。 而小女童像是逆流的舟,跟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在高空俯瞰,整座京都像是大张的口,她是笔直的箭。 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直线的,待她直入人海后,她偶尔会避开一些房子,也恰好能避开许多人群,所行的路线,仿若之前都已经看好了。 不过,她要去的那个方向是…… 宋倾堂一愣,阿梨要去重天台? 他眨着眼睛,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宋倾堂转身朝楼下跑去。 “宋郎将!”掌柜的见他跑下来,开口叫道。 宋倾堂拔腿跑了,速度飞快。 ……………… 郊祀繁复,程序礼节一重又一重。 夏昭衣渐渐放慢脚步,因为知道自己完全赶得上。 南城门已在眼前,她轻松翻了过来,城门外满是卫军,她望了望,最后朝东边走去。 天高云淡,秋风清朗,落叶枯黄在地,连着道旁清溪,还有不少抱立枝头残守,有疏有密。 夏昭衣上到一座遍是斜径的半山,而后改道南边。 远山钟声高鸣,响彻云霄,似千浪共卷,涤荡天地。 夏昭衣止步,已能看到天边的圜丘了。 圜丘共九层汉白玉圆坛,每层十二陛,全高六丈,建于八十年前,比前朝的承天台要多出足足六层。 圜丘往北是登步街,宽十丈有余,长达百丈,尽头是天乾殿,供奉先皇和神龛。 钟声仍在继续,回音悠远,绵长天边,四周天灯高悬,极为壮丽。 宣延帝还没有来,重天台下的人在视野里变作了很小的一点。 守卫守着,礼官立着,圜丘四周祭品都已陈设完整,神位严谨,神器规整。 夏昭衣在山崖边坐下,将浩大山河收入眼底,最后目光投向了重天台另外一边的山脉。 越是乱世,越要祭天。 越要祭天,越会有人想要作乱。 如果是她,想要破坏这一场祭天,会用什么方法? 第215章 万人向往 祭天是举国大事,重天台外站满了人,遍野人海。 城里的百姓没有出城,但是城外的百姓人能来的都来了,甚至有人早几天便从临近的城县朝这边赶来。 这些祭祀所用的东西,包括神器或法器,皆是寻常百姓得终生才能所见一二之物,他们现在看着圜丘,满怀好奇与崇敬,低声议论着。 有懂的人在人群里高谈阔论,那铺地的氍毹需要多少人一起编织,那招摇的幡旗得经过多少工序手艺,那祭祀的牛羊所喂养的饲料要如何的极具考究。 众人听着惊艳和神往,看着高耸的重天台,这才是真正的另外一个世界。 天空远远飞来一只鸟儿,张着翅膀,还未到圜丘周遭,就被一支弩箭射中,鸟儿未来得及扑腾几下,便直直坠落。 也在这时,远处的乐声渐渐近了,早就候在这里的大鼓们在此时被奋力击响,比钟声更有力激昂。 有几人正在看那鸟儿从远空落下,听到鼓声,忙又好奇张望,朝人群看去,便听到远处传来的高呼声,喊着“万岁”。 几千匹高大的骏马走来,马上的将士威武庄严,尤其是走在前头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健壮男儿。 如云旌旗翻滚在后,后边是眉目清秀的少年们,他们手里恭敬的托着玉盘,玉盘上面盛放着各式名贵珠玉,华光璀璨,或精致玲珑,或雍容大气,或高雅脱俗,每样皆是绝伦的人间极品。 一波又一波的人跪下磕头,齐呼声如排山倒海,衬着那些鼓声,震耳欲聋,全场都沸腾了起来。 “快看,快看,那是皇帝!皇上来啦!”人群里面一个小童跪在地上,激动的对旁边的妇人说道。 四周的人看着路过的皇帝,跟着别人一起高呼“万岁”,心潮澎湃而虔诚,有人甚至无端热泪盈眶,哭了起来。 大臣们握着笏板,恭敬的跟在宣延帝后面,耳侧听着如雷的呼声,入目满是人海,他们也随之心潮澎湃。 天地那样辽阔,深秋的远山一片金黄,他们走在这里,跟在宣延帝后边,脚步沉稳,官袍加身,受着万人的注视和向往,手里握着可以主宰他们富贵贫穷的大权,也是在这个时候,“权力”两个字,似乎要比以往都更加鲜明了起来。 钟声冗长,鼓声激荡,直击人心,回肠激荡。 也有不少人悄然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了前边的宣延帝的背影上。 宣延帝如今年岁已不算年轻,身板虽努力挺得笔直,但已有淡淡的佝偻。 权力? 不,真正的权力,是宣延帝身上的那套龙袍才是…… 一朝天子,万盛之尊,他们如今走过庄严的宫门,绵长的街道,肃穆的城门,现在要走向锦绣堂皇的重天台,所有万众齐呼的高喝,皆是冲着这个背影而去的。 好些人心跳忽然加快,看着那个背影,在想若是自己走在那里该有多好。 建功立业,雄霸天下,征服和摧毁,有着掌控一切的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每个男人身体里面每一滴鲜血都在呐喊摇旗的渴望和向往。 又有鸟儿飞来,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再度被射了下来。 夏昭衣看着那些鸟儿落下,容色平静,待那鸟儿彻底坠落远山,消失不见,她撑着身子从悬崖边上爬起,转身朝另外一处的斜径走去。 山风从天的尽头吹来,清寒料峭,群山千树招招。 遥遥相对的西边高崖上,两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子立在丛影里,垂眸看着底下的重天台。 “真是热闹的,”白衣少年在风中还要摇着他手里的折扇,平静的说道,“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吧,又或许是前些时日太过肃清萧条了。” 一旁的男人没有说话,促狭的眼眸漆黑雪亮,眸光里边没有半点温度。 “我看到我爹了,”白衣少年又道,“我让他告病在家,别来就行,他偏偏要来,这一路走来也太辛苦了些。” 男人朝人群看去,目光很轻易就能找到郑国公赵明越身上。 “还是要来的,”男人开口说道,“最近郑国公府被人盯得紧,不能有半点口实落在别人那里。” 白衣少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静了一阵,男人说道:“你方才说的,城里面的什么药物?”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我七叔去管了,”白衣少年说着,合上了折扇,抬头朝西北边看去,说道,“如果事情办成了,那批货物应该是被拦下了吧,如果没有办成的话,那就有些可惜了,听说那批药物很值钱。” 男人点了下头,又道:“如果这批货被截了下来,你们会怎么处理?” “尚未想好,你觉得呢?” “这是你们的货物,我又如何能想好。” 白衣少年笑了下,说道:“你说,我要不要给宋致易和田大姚送一点过去呢。” “不要,”男人微摇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送了也浪费” “不是好人,但可能是好棋呀。”白衣少年笑道。 男人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冷笑,仍是摇头,没有说话了。 这时,鼓声停了下来。 男人和白衣少年一起望去。 恰也是这个时候,一只鸟儿飞了过去,一支利箭射去,但鸟儿速度太快,这支箭落空了。 鸟儿扑着翅膀,飞向了重天台,像它这样的漏网之“鸟”还有不少,但靠近圜丘后便不好再碰,否则一支带箭的鸟儿坠在重天台内,死得就不仅仅只是一只鸟了。 “他们该动手了吧,”白衣少年看着远空的鸟儿,说道,“还是说,祭天结束之后呢。” “等李据上香祈福之时吧,”男人说道,“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我竟有些期待。” “我也是,”白衣少年一笑,看着人群里的郑国公,“不过我更期待看到我父亲等一下的表演,难为他了。” 男人弯唇笑了笑。 长空白云翻卷,日头渐大,礼官在下边组织祭礼,万千百姓皆伏跪在地,一片虔诚。 第216章 铺天盖地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好走,夏昭衣用手里的匕首去拨开拦路的枯枝和横生出来的荆棘。 她要避开人群,那么就必然要走一条远路,不过最后还是需要横穿旷野,去到对山。 山下到处都是人,远处的重天台在进行什么仪式她无心去理会,也听不到,四周全是嘈杂。 这时,空中又飞来几只鸟儿,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两只鸟儿被射落,其余的朝重天台飞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眸朝对面的群山看去,心里面的不安变得浓郁。 天阔云高,阳光照落下来,山顶绵长的轮廓像是一条淡金的线,勾勒着起伏颠簸。 高空风急,云飘的飞快,山腰和山脚苍林幽微,偶尔有风下来,带起成片成片的舞动。 又有几只鸟儿飞来,夏昭衣抬头去看,是从南山的另一面飞来的。 一支弩箭射去,一只鸟儿被射穿,哀鸣了一声,掉落下来。 但也在这时,越来越多的鸟儿飞来了。 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 从最初色彩斑斓的山雀和黄鹂,变成了通体黑色的寒鸦。 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是乌云一样,从山那边飘来,巨大的阴影朝人海漫去。 那些手里举着弩箭,藏身在各处的士兵们愣在那边,呆呼呼的望着,像是梦一样。 听到动静的百姓纷纷抬起头,见到山呼海啸一样的黑浪,惊讶的瞪大眼睛。 圜丘旁的礼官们目瞪口呆,大臣们抬头望去,瞬息也愣怔了,张开了嘴巴。 刚刚铿锵诵完祝词,手里还举着大檀香的宣延帝眉头一皱,忙抬起头,而后难得的错愕当场。 寒鸦啼叫,像是黑色的毯子被倒铺在天空,大地的阳光被遮去大半,只有四周高悬的天灯还在照亮人间。 反应过来之后,遍山遍野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一旁的内侍高喝“护驾”,然而根本没有人敢上去,这是重天台,此时能上去的只有天子,而天子没有发话。 “射啊!快射!”远处的校尉喊道。 队正们该传达命令的,可是看到这么多的鸟,密不透风,该射哪一只? 无数弩箭朝空中放去,击落下来一只又一只的鸟儿。 下雨一样的鸟尸,落在地上,人群爆发出尖叫,慌忙四窜。 偏在这时,数不清的老鼠从高山逃窜了下来,朝着人群奔去,在人海里流窜。 “啊!!!” 人群尖叫着躲开,挨挨挤挤中,好多老鼠被爆踩,鲜血喷出,内脏泄了一地。 数万人朝外边跑去,而天空还在落着寒鸦的尸体。 慌乱里有人摔倒,还未爬起就被其他人一脚踩了过去,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因为挤得难受,直接挥拳朝前边个子略矮的人怒骂打去,满肚子的火气在混乱里爆发了更混乱的争执。 有孩童跟父母走散,站在外边不知所措,路过的人顺手一牵,直接在人海里将他带走。 莫名而又庞杂的恐慌像是一团巨大的烂泥落在了清水里边,而后瞬息散开,染了满湖混沌,天上地下,凌乱不堪。 宣延帝还站在那里,圜丘最高的圆坛四周,幡旗怒张,迎风招展。 天上的寒鸦绕着圜丘半空打转,有些飞向远空,有些逐渐栖息落下,在那些祭祀的牛羊上贪婪啄肉,密密麻麻的在几个大圆坛上停了一圈又一圈。 宣延帝从惊愕中回神,除了漫天嘈杂,似乎还能清晰的听到周围幡旗猎猎翻飞的声音。 大臣们都抬头看着他,好些人开口疾声呼喊,喊了数遍后跪倒在地,哭嚷着希望他快走。 宣延帝始终没动,他孤零零的站在上边,一直抬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目光。 风儿呼啸卷来,夏昭衣的碎发被带起,娇小的脸蛋被风吹的略显苍白。 她立在半山坡的高处,身后是一条清澈的大河,落了几只鸟儿的尸体,被河水卷去了下流。 她的目光平静清冷,越过疯狂惊恐的人海,落在了远处高台上的那抹背影上。 没人敢上前去扶他,或者是所谓的护驾,表现出来再大的惊忧,也只敢在台下陛前痛哭,以表忠心。 毕竟,这个可是连碧血丹心的功臣都可以说斩满门,就斩满门的皇帝。 夏昭衣脊背发寒,手里面的匕首还握着,刀把被她攥紧,紧到在微微发颤。 她忽然觉得,天空上这些喧天雷动的寒鸦,像是一双眼睛,正在可笑荒诞的注视着这个人间。 而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就是命运握着的一把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去替大乾曾经的定国公府讨回一个血债。 不过,她也知道的,知道这些寒鸦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这不是命运,这是人为。 耳边有孩子的大哭声,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 有人求饶,有人谩骂,有人哀哭悲泣。 数万人众在祈求天降福瑞的祭天台周围,被深深的绝望逼得疯狂。 远处的士兵们开始疏散人群,几个大臣和将军站了出来。 夏昭衣看到宣延帝回过了身去,将手里面的香烛郑重插在了青铜长鼎上,并行了一个大礼。 圆坛下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自安静叩拜。 夏昭衣面淡无波,收回了目光,手里的匕首抬起,砍下路旁一截粗壮的木枝,以木枝为杖,朝前边走去。 最后一个铁笼被拉开,密密麻麻的寒鸦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循着生肉的气息朝远处飞去。 除了圜丘上的祭品,那些新鲜的尸体也在引诱着它们。 人群还没有散尽,因而寒鸦并未尽数落下,远处又有将军怒喝,令士兵快些将这些鸟儿赶走。 惊起的寒鸦一波又一波,在天空盘浮戚叫。 几个手下拍掉手里的灰尘和铁锈,回头看向后面。 罗锐看了他们一眼,对李骁道:“少爷,所有的鸟都放出去了,没了。” 把玩着手里玉石的少年抬起头,将玉石收起,淡淡道:“嗯,那走吧。” “那这些笼子呢。” 少年头也不回,说道:“扔这。” 第217章 小童拦路 南下有一个山谷,大约六个人等在下边的河道上。 李骁一声不吭的过去,几个手下也没有出声。 远处的嘈杂声将此地衬的安静,李骁走在最前,沿着湍急的河道逆流往上走去,手下们沉默的跟在后边。 南边的风要略急于北边,呼呼吹来,将枝桠摆的乱晃,视线也被扰的不舒服。 白衣少年看着他们离开,讶然说道:“竟是李骁。” “嗯。”男人应道 白衣少年摇头:“没想到啊,不过,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男人看他一眼,说道:“你觉得我能知道吗?” “唉,”白衣少年叹气,“我原本还在想会是谁,东南西北哪路人马都可以,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李骁。他是李家的人,最没道理来的人就是他了吧。” “嗯。”男人点头。 “今日来此地的绝非只有他们,”白衣少年收回目光看着男人,“定还有其他人,但是这风头教他们给抢去了,其他人见有人出头,大约也按兵不动了。” “还有这样子的说法么。”男人淡淡道。 “我也就是随便一猜,”白衣少年喟叹,不紧不慢道,“先前我还同你说我也在期待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倘若提前知道是那样一幕,那我的期待未免太过恶毒了,下边死伤肯定不少,只能说世事如棋,看不透啊。” 男人点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说道:“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白衣少年应道。 回身准备跟上时又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山下一条小道上,愣了愣,说道:“兄长,你看这个。”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边皱眉说道,边垂头朝少年所指的山崖看去。 崖下小道上空无一人,但是一旁的丛杂密林里偶有前行的微动。 “是什么?”男人问道。 “刚才瞅了一眼,像是个小童。” “小童?” 白衣少年盯着那差不多消失了的动静,说道:“这里现在情况混乱,出现个小童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个小童不走大路,走一旁的悬坡。说欲盖弥彰也许不太恰当,反正定是在防人无疑。” “你刚才可看清是女童男童?”男人好奇道。 白衣少年一愣:“你该不会是以为那个阿梨吧?” “也许呢?” “这个我没看清,”白衣少年皱眉,“太快了,而且你看,现在没踪影了……要不,我们下去?” “不了,”男人摇头,回身离开,“我们走吧,李据的人应该快过来了。” “怎就叫做李据的人了呢,”白衣少年忙跟上,不悦道,“今日来这的人马至少还有我郑国公府的人,我郑国公府的人可不是他李据的人。替他守江山是一回事,但那是我们养出来的兵马,我们的功不能算他头上。” 又来了。 男人无奈轻叹,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朝前边走去。 西南山脚的隐蔽处停着一辆马车,李骁大步下了石阶,掀了车帘迈了进去。 其余随从没有一同跟着了,四散开去,只剩罗锐翻身上马,在前边领路。 蔡和先生一直坐在车厢里边,待马车朝前走去,李骁也缓回过了气来,才开口问道:“少爷,成了吗?” 李骁冷笑,淡淡道:“天下要乱了。” “那便是成了。”蔡和先生一笑。 “最先谢我的人大概是田大姚了,”李骁朝前边遮蔽着的车帘看去,说道,“他一直想要安氏给他一个出师之名,今日之事就当是给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好了。” “是,”蔡和先生点头,“我们也要做准备了。” 车厢里面光线幽暗,只有偶尔颠簸厉害时的窗帘微动,才会有明光投来。 李骁长长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忽的也笑了,往后面的车厢靠去,摸出了把玩半日都嫌不够的玉石,在手里面玩弄着。 这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李骁皱眉,朝前边看去:“什么情况。” “我问问。”蔡和先生说道。 他过去掀开帘子,问道:“黄孝,怎么了?” 车夫侧头:“少爷,有个小童拦路。” 李骁一凛,将蔡和先生微微掀开的车帘一把扯到一旁,抬头朝前边看去。 平常不会有小童拦路,但凡心智健全的看到马车都会躲开,真要有想死的,那直接在经过时一鞭子甩开就好。 正是因为马车停了下来,李骁才直觉有些不对,等他一掀开车帘,见到前边的情况后,浓眉登时一皱。 路被拦了,真就是一个小童,不过她并未站在路中央,而是在一旁三人高的磐石上悬腿坐着,磐石后边几根粗长的树枝拦腰折断,倒在了路中央。 “下车!”小童清脆的喝道。 李骁挑眉,觉得可笑。 罗锐已经拍马上前了:“你是谁?” 小童看都不看他一眼,看着后边的马车。 车上的人影挡在了车夫后面,且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大清。 “下车!”夏昭衣又叫道。 “杀了她。”车上的人下令道。 “是!”罗锐应道,面无表情的从马背上跳下,速度飞快的抽出了悬在马上的冰冷长剑。 但才转身,他便听到“嗖”的一声呼啸从耳边穿过,他忙回身用长剑去挡,又有一声呼啸在右边响起,他再快也做不出反应,紧跟着肩膀一阵锐痛,他后跌了步,拿着长剑的手险些没有握住。 两支三寸长的小箭跌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木头做的,带着倒刺,一支干净,一支染血。 “下一支对准的是你的眉心了。”小童开口说道。 罗锐捂着肩膀抬头,小童抬着手臂,手腕上边缠着木弩,对准了他。 鲜血从伤口里面渗出,一下子染了罗锐小半个衣袖,淌落在地。 罗锐咬牙,忽的拔腿朝小童奔跑了过去,同时举起手里的剑。 夏昭衣皱眉,手里的木弩又连发了两道,罗锐一声惨叫,跪趴在地。 射的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右腿。 两根带血的弩箭穿过他的身体后落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裤脚涌了出来。 “下车!”小童抬头,对远处的人继续喊道。 第218章 于我无损 一切发生的太快,罗锐瞬间就趴在了地上。 李骁一步跃下车子后便看到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咬牙忍痛。 李骁抬起头,小童已经站起来了,一身朴素简单的衣服,极为清贫的模样,头发盘成小髻,插着木簪,眉眼清秀干净,皮肤白的能发光一般。 李骁一愣:“是你!” “是你!” 那小童几乎也在同时说道。 李骁大怒,左臂往后一探:“黄孝!” 车夫抓着刀就抛了过去。 “阿梨,”李骁上前,“好一个阿梨,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少爷,她有暗器!”罗锐忙叫道。 “没关系,”夏昭衣一笑,“我又不是来杀人的。” “少废话!”李骁怒目,“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你手中所持弩箭未必见得就能伤我丝毫!” 夏昭衣摇头:“我不杀你,这样杀了你太便宜,总该有人为重天台那些枉死的百姓负责。我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出现,是为了让你余下几日寝食难安,因为你做的这些恶事,包括当初的佩封,有人皆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我这个人还算有点本事,最擅神出鬼没,你说你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就看到我这么一个小童坐在你房中喝茶,你会不会被吓死?” 思及当初佩封的事,李骁气得面皮发紫,握紧手里的刀,恶狠狠的瞪着她:“就凭你嘴硬,你以为现在你能逃得掉吗?你把自己困在了这个石头上,你难道一辈子都不下来!” 夏昭衣又笑了,抬起了手,手里的木弩对准他:“是吗?” 李骁握住刀把,严正以待:“不妨试试我能不能躲得掉!你的木弩能有几发?” 夏昭衣看向他的手,说道:“其实你刀法不错。” 并且看得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不低,但是夏昭衣不认识他,从未见过。 “少废话!”李骁语声阴狠,浑身紧绷着,半点不敢松懈。 “你可要记住了,”夏昭衣又说道,“今天来这里的阿梨,不仅知道重天台的事情是你所为,还对当日佩封的事情一清二楚呢。” 话音落下,她手里的弩箭机括声起,三支弩箭朝着李骁射去,全在左边。 李骁身形如龙,异常矫健,下盘稳且敏,但紧跟着的一支弩箭,却是往更左去的。 已经被逼的往右的李骁不需要躲,但是须臾一瞬他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但想扑过去已经慢了。 弩箭狠狠的扎在了马儿的臀部,马儿声嘶,狂奔了出去。 “啊!少爷!”车上的蔡和先生惊惶失声。 黄孝差点没被从车上翻滚下来,紧紧的抓住了马缰。 李骁情急之下抓住车厢,下意识妄图拉住马车,整个人被朝前边带去,幸好松手及时。 然而等他仓促抬起头,却发现磐石上边的小童已经不见了。 李骁浓眉怒皱,边四下看着,边握紧大刀朝马车追去,最怕她还没有离开,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忽然偷袭。 马车没有跑出去多远,不远处的长道上就是拦路的断树。 长道两旁高树参天,阳光渐幽,天上偶有重天台惊起的寒鸦飞来,叫声戚戚。 马儿可以从断树下边跑过,车厢却被狠狠的一撞,几乎断裂。 李骁追上去时,车上两个人已经被彻底吓坏了,差点没有晕厥。 同样快要晕厥的,还有留在原地的罗锐。 伤口的剧痛让他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和着鲜血一起,沾湿了衣衫。 意识被剧痛模糊,恍惚间贴着地上的耳朵觉察到有人在走近,细到了极致的脚步声。 罗锐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去。 他的剑被人给捡了起来,而后被人往远一些的地方放去。 夏昭衣单膝蹲着,看着他说道:“我给你留了一条腿,但是你的右腿肯定保不住了,今后瘸腿已是必然,你的少爷不会留你在身边的,偏偏你又知道他那么多恶事,你觉得,他这么心狠手辣的人,还会让你活着吗?” 罗锐脸色惨白,恶狠狠的看着她,气得眼眸充血。 “不用这么生气,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夏昭衣说道,“你告诉我你家少爷是谁,我就能帮你一把。” “你,做,梦。”罗锐一字一句的从齿缝里面蹦出这三个字。 “好吧,”夏昭衣无奈道,“我并非不能找到这个答案,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而已。” 说着,她的手直接去探他的胸口。 罗锐饶是痛的不能自己,对付一个小童的力气还是有的,立时伸手去抓她。 手腕却忽的被扣上了一个机关木块,随即这木块弹出其他木头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整个手腕都被箍紧了,像是要将他的手给夹断。 就这么一个功夫,小童已经摸走了他衣衫里的几封文书和文牒,还顺手摘走了他的腰牌。 她也不怕前边的李骁会回头寻来,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当着罗锐的面拆开了看。 “少爷……”罗锐痛苦的叫道,声音喑哑,“少爷!” 耳旁风声呼呼,他的声音根本不够被前边的人听到。 “李骁,”女童这时说道,“竟然是他?” 语声清冷,像是冰雪做的珠子滚在了盘子上一样,罗锐恨不能爬起来将女童杀了。 夏昭衣收了起来,原封不动的放回在了罗锐的怀里,顺手除掉了他手腕上边的机关。 将那柄放远了的剑也拿了回来后,夏昭衣说道:“你自求多福吧。” “小贱人……”罗锐骂道。 “如果口舌之快能让你好受些,那你随意,反正于我无损,告辞。” “小贱人,小贱人,小贱人……”罗锐看着她的身影继续痛骂,嘴巴没有停过。 北边的嘈杂声已经渐渐静了,只是天上的寒鸦却不见变少,来来回回飞着,绕着整个巨大的天空盘旋,黑压压一整片。 夏昭衣上到山上,垂眸看着下边的兵荒马乱。 宣延帝已经不在重天台上了,大量军官和士兵正在往附近的山上走来。 现场一片狼藉,许多尸首,好些已经面目全非。 很多人手里面拿着火把,想要驱赶那些寒鸦。 夏昭衣站了会儿,轻声叹息。 第219章 几分姿色 京城从未有这样的时候,明明日头正好,是太史局所选的这几日最好的日子,可是南城却忽然飞来好多黑压压的鸟,停在城楼上,停在街道上,停在酒肆悬挂在外边飘扬的酒旗上。 它们是成群结队的,偶尔飞得低一些,一大群拍着翅膀从街道穿过,吓得好多行人叫着跑开。 街上成群成群的人远远的在跑,天上成群成群的鸟儿俯瞰盘旋。 跑远了的人有些好奇,停下来看着天空,紧跟着便听到附近的店小二或伙计们的骂骂咧咧,以及看到一些住户拿着扫帚扫着门前的污物。 “这些是乌鸦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今天可是个大吉的日子啊。” “我的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啊。” “别胡说,你别胡说。”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大家走吧。” “走吧走吧。” …… 各个地方都有人在窃声议论。 议论的多了,声音便也响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聚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些寒鸦飞的远,甚至穿过了半个京城,去往了西城。 天空长云翻卷,万里秋色寒烟,鸟儿黑压压飞来,正在城门下等人来的城门郎抬着头看着,随后对旁边的守城官兵将太史局的那些官吏们骂了一遍。 “不会挑日子,真他娘的不会挑日子。”城门郎最后骂道。 旁边的士兵点点头,不敢同他一样骂出来,同时也不觉得这些鸟儿对自己能有什么影响。 身后的城门是开着的,这边是西城最偏僻的一道城门,平日鲜少有人过来,因为这道城门出去后最先去的只有一个秃弥岭,而那边自前朝起就是出了名的闹鬼的荒地。 大乾在永安定都后,一点点扩建,从内城到外城,再继续向外推开,建到这里时,因外边平坦开阔,工部说适建城门,因闹鬼的邪说心有忌讳,皇帝令太史局来此一观风水,太史局说无妨,于是这一道镇威门就建了起来。 镇威门是京城二十六道城门里边最悠闲自在的地方,工钱便也被有意的缩减了一半,多数是讨不到好的或者被罚的人才被调遣到这。 不过,这里也不是没有油水的,这边人少偏僻,往来者无几,一些需要运出城,又不好走大道的货物,往往会冒着险来这边探探口风,打点关系。 比如现在,就有这么一个大买卖上门来了。 对方开的价格高,城门郎大为心动,且因为有上边的人在其中牵线,他实在没有理由去拒绝。 但这种铤而走险的“买卖”,多少会提心吊胆,他今日一日都平静不下,偏偏如今又遇上这些黑压压的寒鸦,城门郎觉得糟透了。 货物太多,不敢大张旗鼓,所以最先是一次来上三辆板车先行。 等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后,只能一辆板车一辆板车的来了,中间间隔的功夫需要耗上不少。 城门郎在这里守了大半日,至少还得来上个十辆板车才算结束。 远处能听到很多人在指着天空议论不休,想必那车水马龙,商贾往来的街道上,应该更热闹喧杂了。 不知道耽误不耽误那些货物过来。 城门的人等的焦急,城外的人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刘成抬头看着,脖子都快要抬断了。 “怎么还没来呢,急死人了。”刘成不止一次的叹道。 林清风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里拿着把牡丹薄纱菱扇,面淡无波,但纤长的手指不时会捏紧扇子,也在焦虑着。 “这婆娘倒是有几分姿色。”赵唐远远看着林清风,开口说道。 赵稗看他一眼,说道:“不学好。” “长得是真的不错,”赵唐打量着林清风的身段,说道,“而且她这手段也可以啊,一个女人敢有这等魄力做这种事情。” 赵稗想也是,点了下头:“嗯。” “哎,七叔,”赵唐朝他挨近了些,嘿嘿说道,“你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这婆娘弄来给我?” “成日婆娘婆娘的叫唤,在军营里边净不学好!”赵稗训道。 “对喔,军营!”赵唐一喜,“这女人犯的这些事儿,砍头都够了,咱要是稍微耍点手段,弄来军营里边当个军妓也不错的嘛。” 赵稗摇摇头:“不理你。” “切,要是六叔在就好了,六叔肯定会拍着胸脯把这事给我定下来的。”赵唐又嘿嘿道,说着看向另外一边匍匐着的陶因鹤。 陶因鹤眼角余光看的到,但故意无视。 “陶将军,我六叔在军营里边多久找一次婆娘的?”赵唐开口问道。 陶因鹤:“……” “够了,”赵稗皱眉,“不要再问。” “对啊,问这些也太不妥了。”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男音。 赵稗和赵唐吓了跳,回过头去。 白衣少年手里摇着折扇,看着赵唐:“你这样可不对啊,赵唐。” 赵唐讪讪,没敢说话了。 “世子。”陶因鹤也恭敬的开口说道。 “嗯,”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看向赵稗,开口道,“七叔。” “怎么这么快就从重天台回来了。”赵稗问道。 “嗯,我特意过来看看你们这边怎么样了。” “还需要等,重天台那边还好吧?” “真惨,出事了,”赵琙手里的折扇又摇了摇,面色沉沉,“是大事。” “怎么了?”赵唐忙问。 赵琙看向赵稗和陶因鹤,问道:“你们是不是也想问怎么了?” 赵稗和陶因鹤对视了一眼,点头。 “哎,可惜了,”赵琙朝赵唐看去,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若不在这,我现在肯定会告诉他们重天台发生了什么,但你今日品行不端,说话轻浮,我今日便不想满足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就不说了。” 赵唐噎住:“你……” 赵琙转过了头,摇着扇子,目光落在下边的林清风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四弟,就这样的姿色,你就看上眼了。” “这样的姿色?”赵唐无语的反问,“你觉得她不好看?” “你做个姑娘模样的打扮肯定会比她好看,”赵琙一笑,“不如明日就来个?” 赵唐:“……” 第220章 正中下怀 一辆又一辆的板车被推出了城。 太阳变得很烈,一个手下从土阶下上来,附在林清风身旁说药品差不多都齐了,林清风这才吐了一口气,说道:“那走吧。” 她坐的久了,腿都有些麻了,扶着小丫鬟站了起来。 陶因鹤看着他们,转头压低声音道:“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动手?” 赵唐现在不太敢说话,看向一旁的赵稗和赵琙。 赵稗说道:“走吧,应该可以了。” 林清风他们先下土坡,往西北边走去。 赵稗带人绕后,其实压根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人员早就安排下去了。 在他们也离开后,对边高山上的背风坡后,柔姑收回视线,望向后边低声咳嗽着的沈谙,开口说道:“公子,我们是黄雀在后,还是让给螳螂。” 沈谙咳了良久,缓过来些后说道:“黄雀,螳螂?你不觉得你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话,未免有一些太过不自量力了吗。” 柔姑垂下头:“不敢,公子。” “这里是京师,是他们的地盘,我们斗不过的。” “是……” 沈谙朝远处那几个人影看去,这其中,白衣少年一身白衣尤其明显。 沈谙摇了摇头,唇角冷冷一勾,低声说道:“郑国公府的世子果真如传言一样,真是骚包。” “噗……”柔姑没能忍住的低声笑了出来,毕竟头一回在沈谙口中听到这样的形容。 “走吧,”沈谙收回视线,“没我们什么事了,让我们的人手回来。” “嗯。”柔姑点头,不过有些不甘的重新朝那边看去。 这么一笔巨大的物资呢,这样被人拿走了,真是可惜,不过转眼想到林清风吃瘪发怒的神情,柔姑又觉得很痛快。 秃弥岭之所以被称为秃弥岭,因为最高的那个山岭方圆十里皆一片黄土,每到午后就会弥漫起一阵障雾。 其实这里几百年前是青山绿水的,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这里的地下有珍稀药物,能治百病,药效奇特,所以永安几乎一半的人都抱着竹篮跋山涉水往这边赶。 土地被成片成片的连根刨掉,挖了一年又一年,连年挖下去,这里终于寸草不生,后人就给取了个名字,叫秃弥岭。 但饶是如此,依然还是有人不死心,几百个人组在了一起,继续在这边挖。 土地秃了,那就挖地下的,结果挖出了好几个古时的墓葬群,有人下去寻东西,再也没有上来过,又渐渐传出许多闹鬼的传言,后来人都跑光了,只留下这里一片秃岭。 百年过去了,秃弥岭没有再长出新芽,但是闹鬼的传言像是滚雪球一样渐传渐大,这里最后人烟罕至。 现在秃弥岭东北的凹丘下,一辆一辆的板车停在大太阳底下,板车上盖着厚重的布,用来遮挡阳光,民夫们满头大汗,擦着汗在那边等着。 小丫鬟撑着伞给林清风遮阳,林清风心底的石头彻底落下,脚步都轻盈了很多。 “城里还剩下几箱,实在装不上了,也不可能再多派辆板车回去,所以就先扔在那,反正就那么几箱,分流掉很快的。” “而且今天祭天出了大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我们这样出来可以确保没有人发现,日后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罗大和刘成跟在她们后边,边走边道。 林清风“嗯”着,没有说话,在想接下来的路线。 其实出城之后,她几乎就已经安全了。 在京城里边,她也没能忍住将宣延帝当一个皇帝看,可是出来以后,没了高压的桎梏,什么皇帝,谁是皇帝,她要是高兴,她也去找个山头,自己当王去。 但是,路线还是要好好规划的,因为拦路的阿猫阿狗太多,她一路过去,千山万水,着实难受。 胡思乱想之际,林清风忽的停下脚步,抬头朝前边看去。 跟着打伞的小丫鬟停了下来,也看了过去,有些不解:“小姐,怎么了?” 林清风拢眉,心头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但仔细琢磨,又琢磨不出半点。 “姑娘?”刘成和大罗看着她。 林清风看着远处的路口,沉吟半响,忽的说道:“我们走吧。” “那就走呗。”罗大说道。 林清风看向远处的那些土丘,沿着车辙绕过去后,就能看到那些板车了,可是她现在不敢上去了。 罗大和刘成还在等着她,林清风却忽然掉头,往另外一边走去。 “哎,小姐?”小丫鬟自然而然的跟过去,“怎么了。” “不要了,”林清风痛苦的说道,“不能要了。” 虽然割肉一般的疼,但是比起性命来说,自然还是命更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出什么事了?”身后的手下都跟了上来。 林清风脚步走的急,说道:“我们被人盯上了,走吧。” 随行的人都一愣,可是回头去看,什么都没有。 “谁啊……”罗大有些不解。 林清风却不说话了,咬着唇,心有不甘,可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甚至因为太气,眼眶都红了。 这么大一笔物资,这么一大笔钱! 林清风的双手握紧手里的扇子,快要将扇把拧断。 未出几步,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抬手愤恨的擦掉,沉声道:“走!” “她走了?”赵唐看着往另外一边走去的林清风等人,不解的说道。 “我们的人被发现了?”陶因鹤也不解。 “估计是吧,”赵唐看向赵稗,“七叔,追吗?” “追什么,她走了才好,”赵稗说道,“这批货物在我们手里,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那,就这样便宜我们了?”赵唐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也在怕,不过正中我们的下怀,不追就行了,”赵稗看向那边的凹丘,说道,“发信号,动手吧。” 陶因鹤点头:“是。” 赵稗回头看向后边的赵琙,说道:“世子,你先在这,不要出去。” 这一身拉风的月白长衫,真的是刺眼得很。 “不想不想,我不想出去。”赵琙摇头,慢悠悠的说道。 赵稗点头,带着陶因鹤和赵唐一起走了。 第221章 想起一人 傍晚的风来的很急,空气里面带着一股浓郁的烟味,从南边而来,吹向漫漫京都。 夕阳在西边挂了抹残影,像是火烧一样的云彩正逐渐褪色,天空渐渐被星夜并没。 街道上的灯笼逐一亮起,一盏盏的,烛光柔和。东平学府门口车马往来,行色匆匆,那些卖文房四宝的店铺都早早关门了,酒店茶肆也没剩几家。 又一阵马蹄声迅疾踏来。 章孟骑着马赶回,快到门口时一愣,看着郭府大门口前的人群。 三四辆轿子,二三辆马车,也有人单枪匹马来的,牵着马绳朝大门口张望着。 管家在门口应酬,一起的还有石头。 章孟跳下马,好奇的牵马过去:“文管家,石头。” “回来了啊。”石头说道。 “嗯。”章孟点头。 管家看了他一眼,并未马上理会,对身前的中年男子继续说道:“……这个实在不便,我们表少爷一路着急赶来,路上染了重症,不是不给见,而是不好见,这病来得及,派去告诉我家老太爷的人都才出发不到两日呢。” 中年男子笑了下,说道:“你看,沈公子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现在染了病,我家老爷来探望下也是应当的嘛。” “这病主要是会传染,还不是怕别人也跟着遭罪嘛,”管家轻叹,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就跟表少爷说一声,表少爷为人敦厚,日后他病好了,定会登门拜访的。” 章孟收回视线,看向石头:“你们忙,我先进去了。” 石头有苦说不出,应道:“好吧。” 他也想进去,但是没办法,他得硬着头皮跟管家在这里应付这些访客。 同外边相比,大宅里面要清静许多,章孟一路去到闻道居,可以清晰的听到远处刀枪比划的声音。 戴豫手里握着大刀,有些辛苦的招架着沈冽手里的长枪。 沈冽出招不留情面,长枪在他手里大开大合,横扫,突刺,长劈,斜挑侧冲,每一招行云流水,连贯到极致。 戴豫握着刀的手好几次被震得虎口发疼,刀把险些脱了出去,他也在试图回击,但是大刀和长枪在先天的近身搏斗上就落了下风,吃亏很多,尤其是对方已将长枪使的出神入化,他根本半点好处都讨不到。 冯泽站在武器架旁看着,章孟走过去,问道:“打多久了。” “二十几个来回了。”冯泽回答,目光没有离开沈冽和戴豫。 两个人说是比试,其实打的很凶,沈冽步步紧逼,大有迫人之势,戴豫也没有松懈,咬着牙关接招,并一直在找时机,想反攻回去。 又打了数十招,两人终于停下。 “打不过了打不过了,”戴豫收回大刀,气喘吁吁的说道,“少爷的沙袋没白缠,下盘越来越稳了,我跟不上少爷的步伐了。” 沈冽的呼吸也没好到哪儿去,咧嘴一笑,扬手比了个枪花,将长枪插在了兵器架上。 一旁的仆从递来巾帕,沈冽接来擦汗,看向章孟:“查清楚了吗?” “嗯,”章孟点头,“是祭天的时候出的事情,皇上才到拜位,香都没来得及上就出事了。” 章孟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大概经过都告诉了沈冽。 一旁的戴豫和冯泽都讶然的扬起眉毛,惊诧还有这样的事情。 沈冽略显平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坐着,漫不经心的擦着额头的汗,举目望着院外的夜色,乌亮促狭的眼眸若有所思。 秋色萧萧,院外灯笼一路高挂,月色也探出了头,在枝桠上挂着一轮莹白。 “现场死了很多人,当时场面混乱,人挤人,一摔倒就基本爬不起来了,被活生生给踩死的。”章孟说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鸟会吃人呢,”戴豫嗤声说道,“没事老自己在那边吓自己,而且人一多,脑子不好使的也跟着多了。” “少说几句,这不是什么小事。”冯泽在一旁说道。 “切。”戴豫低声哼了哼。 章孟看向沈冽:“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冽淡淡道。 “对了,外边好像好多人来拜访,少爷怎么不见呢?”章孟又问道。 沈冽一笑,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说道:“我先前也好奇,怎么来这么多人,现在算是明白了。” “跟重天台的事情有关?” “必然了,京官真是不好做,接下来的数日甚至数月,整个京都皆要人人自危了吧,他们此时来寻我,无非是想要找我的外祖父。”沈冽说道。 不过话里面提到的数月,沈冽自己都觉得悬,因为不确定这大乾还能不能撑到那会儿。 沈谙给他的信里将局势说的非常严峻,宣延帝能用的兵力不剩多少了,疆土也被东一片西一块的占走,此为外患。 而对内,党争不休,各派势力迭起,朝政大臣和王公贵胄,以及没有爵位头衔,但却在各地根深蒂固,伫立数百年了的世家大族们的明争暗斗越发如火如荼。 这其中,大臣同大臣之间互为政敌的不少,王公贵胄之间也各种相轻,而那些世家大族们则可能才是宣延帝最需要去头疼的,因为这些世家大族们势力庞杂,许多朝政大臣便来自这些世家,同时为了巩固家族,他们还与那些公子王孙们联姻。 而除了沈谙在信上所说的这些之外,沈冽还有一个发现,便是他们一路赶来京城的路上撞见过太多书生们聚拢在一起讽议朝政,大张挞伐的画面,这样的声音虽然越靠近京城越少,但是宣延帝的手一共就这么点长,他堵不住整个天下的口。 章孟听到沈冽这样说,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所以少爷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 “我本也不爱好这些应酬。”沈冽说道。 他扶桌而起,长身玉立,晚风打来,他一袭短打的劲衣端的是意气风发之态,又说道:“这些黑鸟不会无缘无故飞来,这后边的始作俑者,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谁?”戴豫问道。 “我们之前在佩封遇到过的,”沈冽冷然一笑,说道,“想要让赵秥出事,险些让佩封失守,结果落荒而逃的那个人。” “李骁?!” “嗯,”沈冽应道,“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未必就是他,但他有这么做的胆量和决心。” 第222章 来的是谁 夜已经很深了,秋日晚风森寒,明月高高挂着,月光漫过千山,天地笼着很淡的白茫。 圜丘往南十里的南山脚眼下挤挤挨挨,那些赶不及回家的人都躲在背风坡后面,围着大大小小的火堆取暖。 附近丰和县外同样有很多人聚拢着,丰和县县令派了不少民兵过来看着他们,唯恐他们进去到县里夺吃的穿的。 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很多,有去寻吃的,有去打水的,还有几个懂医术的人在帮忙照顾伤者。 但凡有伤的,皆受伤不轻,好些人甚至断了骨头,忍不住口中的嚎啕哀叫。 夏昭衣跟在几个乡村郎中后边帮手,不过人手太少,忙不过来。 给一个不肯让男郎中们碰,也不肯在别人跟前卷起自己裤管子的妇人固定好断掉的小腿,夏昭衣让她妹妹扶着回去那边的背风坡,她留下来收拾东西。 夜风吹得急,远处嘈嘈杂杂,有几个孩童的哭声。 夏昭衣抱着小医箱出来,忽的被人叫住:“是你,小童!” 夏昭衣转过头去,是两个素衣老者,看着有些面熟。 “你是不是就是那日在市集给我们银子的小童?”一个老者欣喜的问道。 夏昭衣想起来了,一笑:“是我。” “真的是她!”身旁的老者高兴的说道。 问话的老者快步走来,忙道:“小童,那位夏侠士,你可还记得他的容貌?” “夏空学?” “对对对!” “记得啊,”夏昭衣笑道,“生得很好看。” “你能同我们详细说说吗?”老者期盼的望着她,“他的眉眼口鼻可有什么特点,脸上有无黑痣?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那日穿着的衣服是何颜色款式?” “我忘啦,”夏昭衣说道,“你问的这些我答不上,我就记得他很好看,而且,我看他帮助你们只是想要帮你们而已,并不是想要图报的。” 老者皱眉:“这位夏侠士宅心仁厚,他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我们却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这实在难受……” 夏昭衣拍了拍手里药箱,笑道:“老人家,我现在还忙着呢,我得去帮人,先告辞了。” “好,好,救人要紧,我们不耽误了。”老者说道。 看着小童离开,另一个老者叹道:“好看的人都是龙章凤姿,剑眉星眸的,真要这小童说,她说不上也不奇怪。” “嗯,不过这小童竟还会医术,”老者失笑,“而且,我竟分不出她是男是女。” “哈哈,应该是个女童,”另一个老者笑道,“方才好几个妇人痛死了都不给男郎中碰,只有这小童才行。” 老者摇头:“这些妇人真是陈腐,有什么能比命重要的。” “这个管不了,我们走吧。” “嗯。” 他们转身朝山下走去,想去找自己的同伴们碰头。 未出几步,另外一边的山头忽然传来巨大的动静,里面有许多欢呼声。 “发生什么了?”另一个老者好奇的看去。 “不知道,但应该是好事。” “等下一起去看看?” “不了,”老者摇头,“如果是好事,争抢这好事的人也便多了,我们这把岁数了,抢不过别人的。” “唉,那走吧。” “嗯。” 好些人都被那边的欢呼声惊到,忙在问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刚到一个正在给伤者接骨的大夫身旁,便有人兴高采烈的跑来,说有好心人来分发吃穿用度,等下也要送到这边的山头来。 大家都高兴坏了,纷纷夸赞,也有人在担心和害怕,会不会前边的山头先发了,这边就会少很多。 一些人越想越不安,干脆合计着一起,打算先去那山头看看。 不少人都走了,大夫看向一旁的小童,说道:“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你先才一直在这里救人,跟着一起去的话,他们会多照顾一些你。” “懒得走,”夏昭衣笑道,“而且风大,有点冷。” “哈哈,今晚倒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夏昭衣回道。 她抬头朝那边的山头看去,心里面在想来的人会是谁。 今天祭天的事宣延帝彻底怒了,他甚至连面子工程都不想做,直接走了。 平日各处灾情灾荒,皇帝都会派人去安抚民心,今日这样的伤亡其实与灾荒无甚区别,可宣延帝除了留了兵马在那边清理现场之外,所有人都带走了。 现在皇帝没有表态,并且正在气头上,会是哪派人马敢在这样的时候过来,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洗干净递去给宣延帝泄恨吧。 ………… “慢点慢点,都有的!” “你们当心点,不要挤!” “不要抢,都会有的,别抢啊!” …… 人群挤挤囔囔,争先恐后,这些声音根本听不进去。 潘斌华将手里面的东西暴躁的放下,说道:“真是不想管了,平时看着都挺正常的人,现在真烦!” 郭庭坐在旁边整理东西,淡淡道:“别说没读过书的人,就是读了书的也容易不自控,人越多越不知道什么是规矩,脑子早就不会去想东西了。” “真不想给了,”潘斌华皱眉,“这些东西要是我的,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谁爱给谁给,公子他到底还是心软。” 郭庭朝那边的人群看去,心里面也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有几个男的因为别人拿到手的东西比自己多,正在怒斥凭什么。 来之前差不多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幕,但还是决定要来,毕竟如他们所说,众生皆苦。 “郭先生!”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郭庭和旁人都回过头去。 来的是他们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过身旁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人高马大,非常健壮,只是皮肤太黑了些,跟旁边气喘吁吁的少年相比,这个少年一点气息都没有紊乱。 少年有些眼熟,高出郭庭一个脑袋多,郭庭说道:“这位是……” “骁虎营宋倾堂。”少年双手抱拳说道。 “这位是宋郎将,宋尚书的儿子。”旁边的少年说道。 宋二郎皱了下眉,有些不太喜欢这人多话。 第223章 凶神恶煞(一更) 郭庭是认识宋倾堂的,不仅认识,还可以说非常熟悉,只是在宋倾堂那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郭庭。 少年又同宋倾堂将郭庭也介绍了一番,说是青山书院的一位先生。 宋倾堂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教书先生,因为他挨了太多先生的手板子,为此还曾恶整过好几个先生,其中一个的胡子都被他险些烧光。但自打被忍无可忍的宋度扔进军营里面后,他现在回头再看这些教书先生,却反倒生出许多敬畏之意。 “郭先生好,”宋倾堂恭敬揖礼,“我来寻个女童,先前听说有人在这见过她,听闻今夜捐赠的事情,先生是负责的管事之一,所以烦请先生帮忙,帮我留意一下这个女童。” “好说,宋朗将,”郭庭回答,“这个女童什么面貌和衣着,个子多高,岁数大约多大?若有名字更再好不过。” 宋倾堂点头,边在脑袋里面回想,边沉吟说道:“她十来岁左右,是个女童,今日作男童打扮,衣着墨褐色棉衫,紧袖束腰,发髻用木簪盘着,这点跟寻常的孩童略有些区别。眉毛描的略黑,模样倒很可人,秀致静丽,眼眸略大,雪亮雪亮的。哦,对了,她叫阿梨,梨花带雨的梨。” 本可以说梨花就可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个梨花带雨,兴许脑子里面这个丫头实在是乖张孤僻,不太好惹,所以就越发想看一看她哭戚戚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郭庭听到“阿梨”两个字的时候一愣,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阿梨”,他面上波澜不惊,淡淡的点了下头,说道:“好的,宋郎将,我会帮你留意的,不过恕我多嘴一问,这个女童的性情如何,你和这个女童是何关系?别误会,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不了解这个女童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惊扰了这个女童。” “这个……”宋倾堂脸上露出了一些为难,要他说的话,他还真的说不上来。 “就比如,”郭庭又说道,“她认识不认识宋郎将的?如若不认识,我们这样忽然跟她提起你来,会不会显的有一些太过冒昧?如若认识也好说,但是宋郎将既然是在找她,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发生了争吵还是不小心走散的,如若是发生了争吵,这样冒冒然提起,怕是将她给直接吓走了呢。” “吓?”宋倾堂干笑了声,“那怕是有点难,我看她那模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真不怕被吓到。” “哦?”郭庭也笑,温然道,“如此说来,你们还真的发生了争吵?” 宋倾堂摇头:“也说不上,反正,反正……” 他想了想,道:“反正到时候看到模样差不多的女童,你让你的手下帮我留意一下,我就在这一带帮忙,不会乱走,她的名字……也不必叫她了,你说得对,不惊扰为好。” “哦……”郭庭意味深长的应了声。 这一声“哦”,让宋倾堂颇觉心虚和不自在,觉得对方误会自己了,心里面不定怎么想他。不过他本来就是个不擅长打这种交道的人,现在也不想解释什么了,说多错多,不如乖乖闭嘴,于是又干笑了下,不说话了。 郭庭心里面却越发起了怀疑,几乎可以凭直觉认定,宋倾堂所说的这个阿梨,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阿梨。 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郭庭越发好奇了,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阵子在京城里面到底掀起了什么样的暗潮吧。 郭庭应了下来,转头让那边的手下过来,交代吩咐了下去。 不过现在情况太乱,想要在人群里面找到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女童,未必就有那么容易。 这一点宋倾堂也知道,他同郭庭道谢后,就真去一旁帮忙了。 他生得高大,板起脸来着实凶悍,过去那边后,伸手就抓起一个正在叫嚣不公平,凭什么别人领的比自己多的男人的衣领子,怒声说道:“爱要要,不要滚!给你东西还废话这么多,你找死吗!” 那男人个子才到他肩膀,整个人忽然被悬空拎了起来,脸色都吓白了。 旁边的人也被忽然出现的宋倾堂给吓了一跳。 宋倾堂手一扬,直接将这个人给摔了出去。 好在人群密集,挡着的人多,这个人没真被摔死,踉跄的跌在了人群里。 “要想领东西的给我老老实实的排好队伍!”宋倾堂大喝,“这东西虽然是白给你们的,但不是欠你们的,没有规矩可不行,不想要的说一声,自己滚蛋!” 人群噤若寒蝉,看着这人高马大的少年。 面庞其实还有一些稚气,毕竟宋倾堂也才十五六岁,可是他身上的威严和煞气,让很多人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人……一定是见过血光,杀过人的。 那些一直在争闹的人都不敢了,好几个平时喜欢在村里出头和起哄的人,现在也不太敢说话。 面对真正凶悍强势的人物,这个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人群的动静和声音渐渐低下,终于有人动了,想要过去排队,没走几步,又被一声暴躁的喝声给吓了一跳。 “喂!!说你呢!给我去后面!谁准你插队的!” 中气十足的喝声,吓得被点到的那人腿快要站不住。 而回头看到少年浓眉怒目,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有你们!”好在少年没有针对他,转眼看向了其他人,怒斥,“已经领过了的还过来?你手里面拿着的是什么,贪小便宜的人可一样东西都不给了,再不滚蛋你手里面的东西我全部抢回来!” 全场无声,那几个手里还拿着东西的人皆觉得脸上讪讪。 很多人都看了过去,刚才肆意吵闹,争的面红耳赤的几人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之下,被人齐刷刷的用目光注视着,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些人呆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呆,转头就走。 第224章 敢下去吗(二更) 秩序恢复了安静,宋倾堂在一旁彻底闲下。 也有人偷偷将领到的东西带回去后又过来排队,但这几个分发物品的人的眼力都非常高,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一点宋倾堂颇感惊讶。 等这边排队的差不多了,他们又带着东西,自己去寻找人分发。 沿路遇上很多人道谢,宋倾堂跟着他们,没在人群里面看到那个女童。 但是对他所说的这件事情,郭庭的人倒是真的放在了心上,在分发东西的时候会特意询问。 恰好就真的有人知道,忙道:“我认得我认得,是个小童,会医术的对吗?” 问话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医术,转头令人去喊宋倾堂过来。 答话的人的同伴皱眉道:“应该不是吧,说是个女童呢,那个小郎中是个男的吧?” “女的女的,”最边上的人说道,“六牛家那婆娘死活不肯给男郎中碰,男娃都不可以,这小童就说自己是个女娃!” “咋的?她说是就是啊,脱裤子验呢?小童的胸脯都还没长肉吧?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郭庭恰好过来,听到这些粗鄙的话,皱起眉头来。 宋倾堂也听到了,瞬间也是“噗”的一声跟着笑,笑完眉头一皱,怒斥道:“还是不是人,小孩子的玩笑都开?” 郭庭郁闷的看了他一眼。 宋倾堂余光瞅到,挺了下自己的胸膛,轻咳了声,说道:“带我去看看,是不是我过去看了就知道,不过不准声张,知道么?” 他方才凶悍的模样,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哪里敢惹,只在心里面同情那小童一把,怎么招惹上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军爷。 几个人应声称是,领着宋倾堂要走。 郭庭见状,忙也说道:“这边山头刚好分发完了,我们也得过去,我先一同过去看看路吧。” 宋倾堂倒没什么,随便他跟着。 两个山头看上去离的很近,真要走起来,那绝对非常费劲,尤其现在还是晚上,比较好的是,虽然风大,但是今天的月色非常亮,加上火把照着,至少不会踩空。 看到他们回来,好些人忙围到路口,尤其是看到他们手里面当真拿着吃的用的,都高兴坏了。 “真的有!” “还真能分到呢!” “那边还有剩吗?还剩多少?轮得到我们吗?” …… 大家的声音纷纷问道,你一句,我一句。 老郎中正在给人把脉,摸着胡须看过去,说道:“真巧,恰好我也饿了。” 夏昭衣倒是不饿,她来之前吃了不少野果了,而且她现在腰上挂着的小口袋里边,还装着两个小肉饼。 她的手里面捣着药,一下又一下。 老郎中见她又走神了,喊道:“小娃。” 夏昭衣“嗯”了声,抬头看他:“怎么了。” “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心思呢。”老郎中笑道。 夏昭衣微微弯唇,笑而不答,垂下头继续捣着。 她现在想的最多的,还是宣延帝此时会发一场怎样大的火,身边的人全都要遭殃吧,最惨的应该是天荣卫。 “在那,刚还看到的,应该就在那边呢!” “就在那,就在那,刚刚给我二哥看完胳膊的。” …… 很多人朝这边走来,还有好些殷勤的声音在争相说话。 老郎中好奇的看过去,夏昭衣也循着走近来的动静回过了头。 宋倾堂一眼看到了蹲在那边的小童,哼了声,大步走来:“阿梨!” 郭庭一愣,还真是她! 千方百计想找,连头绪都没有,怎么都找不到,未想竟就在这。 夏昭衣看到宋倾堂倒没什么感觉,看到郭庭也在,倒是有些讶异。 她站起身子,看着宋倾堂这模样,肃容沉声道:“大呼小叫的,什么事情?” 后边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人都一愣,本还以为这女童要遭殃的,没想到她表现的压根就不将这威猛高大的军爷给放在眼里。 郭庭倒是比较平静,他跟她交过手,手都掐在她的脖子上了,她都能眼睛不眨,这宋倾堂的一个吼声,她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我找了你一整日,你躲在这边干些什么破事都不……”宋倾堂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杵上,想到她是来帮人的,后边的话被生生止住,恼道,“我让你等我的!” “你跟不上我,也要怪我吗。”夏昭衣反问,很不喜欢他这样兴师动众带一帮人过来的样子。 她将药杵放在药罐里,摸出手帕擦手,边朝外边走去,说道:“有话过来说。” 众人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清瘦的小背影,这小大人的模样,真不像个孩童。 宋倾堂沉了口气,跟了上去。 其他人不好再跟,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 郭庭一肚子的话想问她,现在也觉得有些不便。 另外一边的空地因为山风很大,所以几乎没人。 夏昭衣停在崖边,山脚下黑黢黢的,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晦暗,山脚丛林像是黑色的海,风一吹来,成片被拨起,远方寒山清野,满目枯瑟。 夏昭衣在崖边停下,没有说话,等着宋倾堂开口。 宋倾堂跟着停下,说道:“阿梨,我还是挺喜欢你这小丫头的,机灵聪明,有胆有识,为人也算热忱善良,我不太想跟你动手,免得说我欺负你。” 夏昭衣无奈的摇了下头,抬头看着他:“宋二郎,你说在街上绑一个小孩走,是对的吗?人贩子可恶吗?” “这不一样。”宋倾堂皱眉说道。 “怎么不一样了,不顾别人的意愿强行逼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情,这就是不对。” 宋倾堂摇头:“你不要同我扯那些歪理,你跟我走吧,我不想为难你。” “嗯,说不过了,你要用暴力压迫了。”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大怒:“阿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夏昭衣笑道,“宋倾堂,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你才对。” “你这是何意?” “你敢跳下去吗?”夏昭衣看向下边的悬崖。 宋倾堂循着她的目光转眸朝崖下看去。 第225章 只身一人(三更) 风呼呼吹来,脸像是被针一样刺着,又冻又痛。 月色恰被几缕乌云遮挡,远处还有月光,下边却没了。 “我敢,”夏昭衣说道,“我不仅敢跳下去,我还能做到将你一并带下去,但是我下去能活着,你下去大概就要摔死了吧。” “哈,”宋倾堂气笑了,“阿梨,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呀,”夏昭衣笑着收回目光看着他,“我方才说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句话,我要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你如何做到?” “你觉得呢,”夏昭衣笑道,“你猜我当初是如何逃出龙虎堂的,再猜我当初是如何给抗匪村献计的,还有,猜猜我当初是如何只身闯入佩封城的?” 她说话的模样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但听在宋倾堂的耳朵里面,知道她是真的怒了。 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个子,可是宋倾堂却觉得她真的能做到。 她做的很多事情他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的,她的身手他也不是没见过,隐约还记得她有个古怪的武器,被她唤作千丝碧,如今却好像没看到她带着。 宋倾堂又笑了,笑容里边带着怒意,说道:“好,那我就看看,你如何将我给推下去。” 说完,他的大手就朝夏昭衣抓了过去。 跟之前一样,面前人影一晃,他的手落空了。 知道这女童步伐奇诡,他已先有准备,朝着风声掠去的地方去追。 但女童速度着实太快,哪怕他判断准确,也完全追不上她的速度。 随即“嗖”的一声,一块石头打了过来。 宋倾堂往一旁躲去。 紧跟着又是一发,几乎是同时打出来的,他再快也避之不及,脑门上切切实实的中了一下。 宋倾堂捂着脑袋抬起头。 女童蹲在对面的山坡上,手里面捏着一个弹弓,瞄准了他的脑袋。 “嗖”的,又是一下。 宋倾堂这次偏了下头就避开了,大怒:“阿梨!” 夏昭衣垂下手,起身叹道:“宋倾堂,我身上是带着弩箭的,我不是真的想推你下去,但你却是真的想要抓走我。” “我用不着你手下留情,我如果技不如人,死了就死了!” 宋倾堂怒道,拔腿追了过来。 夏昭衣真是服了他的倔脾气了,转身跑掉。 宋倾堂这次速度飞快,大步迈上土坡。 夏昭衣忽的回身往后,从他身侧避开,想往下跳去,却被事先已有预判的宋倾堂探手抓住了肩膀。 削瘦的肩膀抓在宋倾堂手里,非常的瘦弱,宋倾堂还未来得及一喜,这女童就像是泥鳅一样,忽的一矮身,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巧劲给直接绕走了。 这么一个动作,让宋倾堂心里一惊。 这个动作幸好是这小女童所做,如若是个跟他差不多体型的成年男子,唯恐他会被对方给反制擒住。 虽然宋倾堂从未见有人用过这一招,可是刚才他手腕使不出力气,以及胳膊被反向一扭,完全做不出反抗的瞬息,让他可以判断到接下去自己的下场。 这么一个巧劲和招式,根本无解吧。 他朝女童看去,女童又离他三丈远了。 “你属驴的吗?”女童无语的说道。 宋倾堂现在信了,信她真的没有想对自己下死手,这才是她无意间露出来的一招,以她的实力,她绝对可以做到真的杀害他吧。 而且,宋倾堂现在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这女童从一开始跟他说话起,似乎就没将他当成一个人物。 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感觉,也不能说是人物,就是怎么着他也比这个女童大上四五岁,如此小的女童,也该有个对待大哥哥或者大叔叔的态度来对待他,何况,他好歹也是个郎将,寻常百姓看到一个巡城的守卫都能心生敬畏,更何况是一个郎将。 但是这女童从始至终都没将他放在眼里,甚至,甚至跟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还有一些对待晚辈,或者弟弟的感觉? 他现在仔细回想她有时候对他表现出来的一些不耐烦,似乎的确就是大人对小孩的不耐烦…… 就像现在,她有些气恼的问他,你属驴的吗? 他家里面的那些堂妹表妹,哪个会有这样的口吻。 宋倾堂抿了下唇,语声终于放平和一些了,说道:“阿梨,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 “嗯。”夏昭衣点头。 “回去不是害你,”宋倾堂拢眉,“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你,什么人都有,你在外头不安全,也许你不知道,你甚至都惊扰了圣驾,天荣卫都在找你,你可知道天荣卫有多可怕?” “你觉得,有我可怕?”夏昭衣反问。 宋倾堂一顿,觉得被噎住了,沉默一阵,他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我一起回去见他们,好过他们翻天覆地来找你,甚至可能伤你。” “你错了,宋二郎,”夏昭衣淡淡一笑,“我去见他们,他们才会伤我,我明白我现在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们决计不会信我这么一个小童是孤身一人的,定会严加拷问我,让我交代出我身后的人来,我若说没有,就把我往死了的逼,宁可信我随便捏造出来的人物,都不会信我的真话。” “这不还有我吗?”宋倾堂皱眉,“他们伤你,我来保你!” “你还是保你的宋家吧,今天重天台的事李据定要气坏了,你爹这几日的日子不会好过,你最好什么事情都别招惹,不然宋家会被开刀的。这几年,李据杀心极重,灭了多少门,你应该有数吧。”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静默,忽然想到了曹幼匀和惠平客栈的事情。 这件事情成了他心头的大石,如这女童说的,这些年皇上动不动就杀人,自打抄了夏家后,皇上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用暴政来形容。 如若曹幼匀的事情被揭露,宋家绝对会被连坐,甚至没有好果子吃。 见宋倾堂没说话,夏昭衣又一笑,说道:“是不是不打算抓我了?” 顿了顿,宋倾堂问道:“这么说,你背后真的没人?” “没有,”夏昭衣回答,“只我孤身一人。” 第226章 技不如人(一更) 两个人隔着几丈,女童一个人站在崖边口,身后是怒张的月野,将她的身影衬的伶俜单吊。 天上有夜鸟飞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后,看到天上飞着的鸟,宋倾堂就觉得一阵头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这声鸟鸣,他不禁抬头去望了一眼。 不是今天所撞见的寒鸦,是一只大鸟,翅膀张开很大,在空中滑翔而过。 宋倾堂拢眉,收回目光看着夜色里面的女童。 “罢了,”宋倾堂沉声说道,“我抓不到你,你想去哪便去哪吧,只是你尚且年幼,许多世事不知,日后行事自己注意分寸,别惹一些不该惹的事情上身,还有就是天荣卫那边,你也须当心,那些人可比我难缠的多。” 夏昭衣点头,好奇道:“不过,你现在放过我,是因为抓不到我,还是被我方才的话说通了?” “不可能,”宋倾堂说道,“我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我抓不到你,技不如人,至于你的那些话,它说不通我,也不会轻易改变我。” “好,”夏昭衣点头,“这样也挺好。” “你走吧。” “嗯?”夏昭衣看着他,“走去哪?” “你想去哪就去哪,反正我不抓你了。”宋倾堂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哦,”夏昭衣笑道,“那我就呆在这里,我还得救人呢。” 说着,夏昭衣就朝那边的来路过去。 宋倾堂眉头一皱,上去拉她,跟先前一样又要去扯她的后领,被她躲开。 “唉,”夏昭衣回身看着他,“你又想怎么样?” “用不着你救,那些人还死不了,你早点走吧,我把你的名字给喊了出来,你也在这里露脸了,知道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宋倾堂说道。 “我又不怕。” “你能帮得了什么啊,”宋倾堂真的怒了,“叫你走你就走,你这小屁孩怎么不听话的!” “他们是死不了,但是伤的不是手就是脚,有些受伤严重的人连腰肢都受损了,我救的就是他们的命,对于务农的劳工者来说,干不了活就是死路一条,苛捐杂税那么重,你替他们免吗?”夏昭衣反问。 宋倾堂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忽的嗤了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夏昭衣看他离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郭庭没有坐在那边干等,而是和同伴一起去分发物品了,途中不时回头朝那边看去。 宋倾堂黑着一张脸从黑暗处走来,小女童跟在他身后,间隔有些远。 宋倾堂径直朝郭庭走来,抬手抱拳:“郭先生,烦请借一步说话,可否。” 郭庭微顿,点头:“好。” 看着郭庭跟宋倾堂一同离开,夏昭衣隐约可以猜到宋倾堂大概想跟郭庭说什么,不过看他们两个人这模样,似乎宋倾堂还不知道她跟郭庭之间也曾有过一些交集。 夏昭衣在原来的地方坐下,继续捣药。 老郎中已经在给另外一个伤者接骨了,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多看了她几眼。 不止是老郎中,周围好些人都在打量她,猜测她是个什么来头。 “前辈,你的手法错了。”女童忽的开口说道。 老郎中一顿,垂下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按到上边去了。 夏昭衣将捣好的药泥倒在一旁的小瓶子里,递过去说道:“老前辈,我先走了。” “欸?你去哪?”老郎中问道。 夏昭衣微微弯唇笑了笑,转身走了。 她力气不够,接不了骨,虽说不是帮不上忙,可继续呆着怕是真的会影响更多的人,干脆离开。 …………………… “……原来这小童还有此等事迹,”郭庭温然道,“宋郎将放心,我定不会说出去的,只不过今夜是你声张了呀。” 宋倾堂摇头,无奈道:“我也不想,我就想把她带走,大不了强行绑走,然而我不是她对手。” “哦?”郭庭惊讶道,“这小童竟还会功夫?” 倒是也谈不上功夫,就那么几下,宋倾堂不认为她是个真正的练家子,但是也是就那么几下,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或者让自己全身而退,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个女童是个非常会取巧的人,相比起稳打稳扎,拳拳到肉的蛮力而言,她非常轻盈灵活,甚至说奸诈狡猾。 但这些跟眼前这个教书的先生讲的话,似乎有些费劲。 宋倾堂停顿了下,直接道:“嗯,比我厉害吧。” “不不,”郭庭笑道,“宋郎将也厉害的,能承认一个女童比自己了得,这胸怀和气魄也实属难得。” 宋倾堂到底还是不喜欢这些文人的酸腐气,皱眉道:“哪里什么难得不难得,事实就在那里,我就是技不如人,我不承认,难道就比她厉害了吗?罢了,不提这些了,总之今晚的事情我们便当没有发生过,如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找一个男童,叫阿猫阿狗都行,不能叫阿梨。” “好,”郭庭点头,“我会吩咐我那些同伴的。” 话音刚落,外边一个人影小跑了进来:“郭先生!” 郭庭回头看去,说道:“什么事?” “天荣卫来了!”潘斌华喘着气,说道,“现在在前山头那边,很快就要来我们这了。” 宋倾堂一愣,顿时大步朝外边走去。 郭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随即跟上,边对潘斌华道:“他们来干什么的,可问清楚了?跟我们有关?” “不知道,听说来者不善,很是凶狠。” 郭庭点头:“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先撤吧,找那边的山路离开,不要跟他们正面碰头。” “好,不过这些人未必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不,”郭庭皱眉道,“跟这些人的交道,一点都不要打的最好。” “好。”潘斌华应道。 宋倾堂大步跑了出去,没有见到夏昭衣,随手拉了个人问道:“那个女童呢?” 被拉来的是个姑娘,被宋倾堂吓了一跳,随后发现,这个军爷的皮肤虽然黑了些,五官却非常俊朗,高鼻深目。 “那女童,她,她走了。”姑娘说道。 第227章 阴魂不散(二) 宋倾堂松开这个姑娘,看向刚才夏昭衣坐着的地方,又嗤了一声。 还以为她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还说什么天荣卫有她可怕,结果现在转头就跑了。 郭庭就在宋倾堂后面,听闻女童走了,心里顿觉一阵失落,他有很多话想要好好问问她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同宋倾堂说了一声,便跟潘斌华先去收拾整理那些物品。 宋倾堂也不想多呆了,一来他跟天荣卫的人本就没有什么交情,二来他留在这里,那些人一旦开始问东问西,身边这些人说不定又要七嘴八舌的争功争风头去了,到时候他摘都摘不清。 是以,宋倾堂也走了。 不过他没有走多远,找了可以避风的地方呆着,大约过去两个时辰后,他重新折了回来。 天空已渐渐亮开,遍山大大小小的火堆都还燃着,困乏至极的人或挨着,或疏散着,就地而睡。 轮流值班的人靠在那边,也困得不行,哈欠打的满脸眼泪,因而压根就没发现两个混迹在人群里面,悄悄把手探进别人口袋的窃贼。 这两个窃贼一开始小心翼翼,渐渐发现没人撞见,便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一个窃贼把风,一个窃贼去摸口袋,小刀片渐渐划开正在熟睡的一个大汉的衣裳时,一只大掌忽的从后边探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窃贼一惊,没来得及抬起头,就被来人一把拎走了。 宋倾堂将他扯到一旁,冷冷的说道:“胆子肥了!” 窃贼认出他来,忙开口求饶。 宋倾堂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道:“那些天荣卫来干什么的?” 小贼当然是认识天荣卫的,闻言先道:“官爷,你可不要把我供出去,我也没拿多少东西,我是家有老母,她……” “铮”的一声脆响,小贼话未说完,眼前便见寒光一闪,紧跟着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锋利,直接入肉,血丝渗了出来。 兵器带着的寒芒有着天然的威压,小贼浑身绷紧,未说完的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面,害怕又讨好的看着面前高大的军爷。 “说,”宋倾堂语声冰冷,“那些天荣卫是来干什么的,多余的废话我不想听。” “他,他们来查今天那些鸟的事。” “还有呢?” “没了。”小贼说道。 宋倾堂微顿,道:“仅此而已?” 小贼想了想,又道:“还有,问了一下今天来送东西给我们的人是谁,但是大家都答不上,毕竟那伙人啥也没说嘛。然后这些天荣卫就很凶,那样子像是要吃了我们一样,不过倒是也没动粗的……” “其他呢?还有吗?” “其他?”小贼摇头,“没,没了。” 那就好。 宋倾堂想着,松开了匕首。 小贼的压迫感并没有因此而散掉,不安的看着宋倾堂手里的匕首,唯恐他忽然一个暴怒,又不想放过自己了。 宋倾堂看向东边亮开的天幕,一夜未睡,他的精神也未好到哪儿去,脾气更是,略带着一些暴躁的说道:“那些偷来的东西你送回去,我就在这边看着你,以后你不要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然你的手就等着被剁掉吧。今天能被我发现以后也肯定能被其他人发现,多行不义必自毙,其他人未必就像我今天这样肯放过你。” 小贼一喜,忙连连答谢。 宋倾堂不耐烦的挥了下手:“滚!”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 几日的城禁,一时未能让街道回缓过来,最是热闹的清晨,如今赶市的人也没有多少。 空气里面依然还有难闻的烟味,昨天重天台发生的事情,在昨晚入夜的时候就传回城里,并渐渐传开,大家都明白那股烟味是什么,不仅仅是烧那些鸟尸而起,更还有人在传,说死在混乱里的那些人也被直接扔进去给烧了。 从昨天黄昏开始,街上一直有很多人在跑动,来来回回的车马和军队,仿若那上万只密密麻麻的寒鸦并没有被烧死,依然还弥漫着,铺天盖地的遮在整座京都之上,甚至,是整个还姓李的天下。 店里面的生意更差了,伙计坐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打着盹,看着寥寥无几人的街道,心里叹着民不聊生。 后边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伙计回头看去,一愣,起身道:“小客官。” “小哥,有白面馒头吗?”夏昭衣笑道。 “不是,你昨晚不是没回来吗?怎么现在从楼上下来的。”伙计看着这个老是神出鬼没的小童,真的觉得奇了怪了。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小哥,我想要两个白面馒头,如果没有现做的,那就有什么算什么,送我房间来吧。” “有的,有白面馒头的,但是你……” 夏昭衣一笑,转身回去楼上。 伙计实在想不通,不过也不想了,当了这么多年伙计,见了这么多人,他最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混得好。 拿了馒头,端了汤,伙计送去了楼上。 小童正在屋里缝补一个沙包,伙计多看了几眼,没多问,让她吃好喝好,有事吩咐,再拿了她五个铜板的赏银,而后走了。 “是沙包吧?”伙计出来后站在她的房门口,好奇的自言自语,“缝这个干什么?” 夏昭衣缝了很久,最后几针绕了个结扣,而后将线剪短。 几个沙包的重量刚刚好,非常适合她现在的身板,她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将沙包给缠了上去。 两只脚都缠好,她起身在房间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还不错,这才回来收拾东西。 用干净的布包好两个馒头,她塞到小口袋里面,而后双手捧起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低下头喝汤。 房门却在这个时候被忽然拍向,夏昭衣一顿,抬头看去。 拍门的声音太不友好,又拍了几声后,门外的人怒道:“是我!” 是宋倾堂的声音。 夏昭衣皱眉,觉得这个人太讨厌了,怎么阴魂不散的。 第228章 关你屁事(三) 宋倾堂是骑马赶回来的,回来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客栈,所以直接过来了,没想到一打听,她还真的在。 这女童,宋倾堂简直怀疑她是不是长着翅膀的。 房门被打开,女童一脸平静,平静又带着些无奈:“有何贵干?” 宋倾堂径直迈了进去,还不忘回身将两扇房门“啪”的一声重重关上。 “宋倾堂!”夏昭衣语声不悦的说道。 男人似听不到,大步朝房中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你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 说话间还朝她的床铺看去,发现被子是乱的,看起来她还小睡了一觉。 夏昭衣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我说了不抓你就不抓你,”宋倾堂说道,“我知道抓了也没用,你这人鬼得很。” “你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宋倾堂看着她雪亮的眼眸,说道,“你说你孤身一人,我姑且信了,那你孤身一个女童,你来京城干什么?你搅入那么多是是非非里面去又是干什么?” 夏昭衣面淡无波,冷冷的说道:“我二哥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虽然很粗鲁,可我如今觉得真的很有道理。” “什么?” “他说这世上诸多烦恼,只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夏昭衣说道,“这句话共八个字: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宋倾堂眉头一皱。 “别来烦我了,”夏昭衣又道,“你自己身上一堆的麻烦都还没有解决好吧?” “我何来麻烦?” “哦,”夏昭衣点头,“昨日清早被人剥光了扔在外面的男子,大概不是宋郎将。” 宋倾堂神色终于有些不自在了,思及昨日差点被她全部看光,他连她的眼睛都避开不看了。 女童却继续说道:“你身上酒气不浓,绝不是酗酒流连花巷被人扔出来的。你身上也无外伤,尤其是脑部,所以显而易见,你是被人下药,而不是打昏的。下药的这个人应该跟你认识,因为他不是真正想害你,否则你早没命了,他想羞辱你,但也不想真的让你难堪,否则扔你的地方便不是这偏僻的客栈后门,而应该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任何一条长街。” 宋倾堂一愣,重新看回到她脸上。 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谁干的,但是没想到这个女童能说出这么多来。 但这女童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宋倾堂整个人都傻了,眼眸也难得愣怔的瞪大。 她说道:“我没猜错的话,是曹子均干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忽的一笑,微垂着的眼眸都浮上了笑意。 不是什么友善的笑意,而是充满了戏谑和恶意,狡黠又调皮,本就晶亮的眼眸,像是含了水光一样。 宋倾堂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曹幼匀的字很少被别人知道,但是这女童现在喊的是曹子均。 “你,你……”宋倾堂说道。 “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京城,跑路了,”夏昭衣说道,“你要做的应该是去找他寻仇,追上他后把他暴揍一顿,而不是来我这里管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的闲事。” “你,你怎么认识他的?”宋倾堂说道。 这个时候想到了那个惠平当铺,宋倾堂眉峰一扬:“阿梨,你该不会是就是那个当铺的人吧?” “不,我同你说过的,我孤身一人,”夏昭衣微笑,“你现在该回去了,为了阻止你出城追上他,曹幼匀绝对还会在曹家和宋家给你安排一堆的麻烦拦着你,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情和脾气,你还不清楚?” 宋倾堂越想越暴躁,忽的一摇头:“管他的!反正我都一宿没回去了!不成,你还是得告诉我,你来这京城到底想干什么?” “哦,”夏昭衣应道,而后看着他,“关你屁事。” 如果不是因为面前这个小童是女的,而且她溜得快,手段多,他拿她毫无办法,否则宋倾堂现在一定按着她的头,朝面前这汤碗里面狠狠的摁去。 “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宋倾堂起身怒道,“我打不死你也拼死扒了你一层皮!” “你要真当我是女孩,你还这样大咧咧闯进我睡的卧房里来吗。”夏昭衣平静的反问。 “你还说?”宋倾堂大怒,“亏你还是个女娃,一点女娃的样子都没有,我一个大男人闯进你卧房,也没见你赶我走!” 夏昭衣见他被气成了这样,懒得跟他争了,起身去整理被子,说道:“你回去吧。” “不成,”宋倾堂看着她,“今后若有男人再闯你的房间,你记得要赶他走,知道么?” 夏昭衣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看着他,又吐出了那四个字:“关你屁事。” “你!”宋倾堂气得要冒烟,看着她瘦瘦小小,又粉嫩玉润的模样,骂道,“女孩子家家,你张口闭口说脏话!” 夏昭衣真的懒得理他了,继续整理被褥。 宋倾堂又呆了一阵,想起她说的曹幼匀的事情,心里面也是气急,不知道那家伙真的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毕竟按照那家伙荒诞的行事风格,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我先回去了,”宋倾堂说道,“你不用为了躲我刻意换客栈,我不会烦你了,若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总之你是安全的,我不会跟别人说你在这。” 说完,他直接就走了,唯恐害怕这女童又说出什么“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房门被带上,夏昭衣将床尾的被角整理好,回身跳下床。 她朝门口看去,无奈的摇了下头。 同时在看着这道门的,还有并未走远的宋倾堂。 他在那边的楼梯口停了下来,也回头看着。 浓眉轻轻皱起,想到昨日自己真的快被她看光了,同时今天又这样一股脑的直接闯进了她的卧室。 宋倾堂脑子里面忽然冒出个想法,要不……就把她娶了吧? 虽然她还小,可是他能等她长大,反正两个人也没差多少,撑死了五六岁…… 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宋倾堂赶紧勒令自己停下。 他收回目光,摇了摇脑袋,不让自己多想了,赶紧走人。 第229章 逐一调查 于府门前人往人来,进去和出来的都是沉默面孔。 于合被虐杀,死相凄惨,邻里都有耳闻,是从于府后院杂仆那传出来的,但是邻里没人敢声张,甚至因为现在天祭刚过,满城黑云压顶,于府自己连白帐都依然不敢挂。 于府最近的酒楼里边,生意终于缓过来一些,跑堂的正在小跑着送东西,送完了几叠小菜,又拎着热腾腾的大酒壶给几桌满上黄酒。 靠窗的位置有个客人唤他,跑堂的将擦布往肩膀上一挂,招呼着过去,忽的一顿,回头看向后边的位置。 “欸,咋又是你啊!”跑堂的张口说道。 小童坐在那边,那日是男童打扮,今日是女童的模样,跑堂的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来,着实是这个小童令人印象深刻。她长得雪白玉润,眉清目秀,一双眼眸乌黑明亮,眸里面的神采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更还有,她那日的凶悍模样和年龄着实太不相符。 夏昭衣正看着外边的于府大门,闻言回头,看到跑堂后一笑:“小哥午好。” 很少会有人这样冲跑堂的笑,小女童这一笑,跑堂心里面的咕噜一下子散了大半。 “小哥给我来几叠小菜吧,”女童说道,“随便来几个,最贵的也成。” 跑堂的打量了她一下,略厚实的粗简棉衫,寻常最惯见的那种,多半是出于还能勉强吃得上饭的清贫人家。 跑堂的“切”了声,说道:“最贵的你倒是吃得起。” “吃得起,我顺便还可请你吃一顿。”女童还是笑吟吟的。 跑堂的也跟着笑了,摇头说道:“那倒不用,你在这等会儿,我等下就来。” 说完拎着酒壶去其他桌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于府大门,在刚才说话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看到有两个人进去,隐约记得衣衫,只是没看到容貌,不免有些可惜。 跑堂的果然很快送来吃的,似乎真的担心这女童付不起账,所以都是最便宜的素菜。 夏昭衣道了声谢,拾起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垂头吃东西,只是目光和注意力全在外边,倘若有人在那门口出现,她会漫不经心的看去一眼。 她吃的很慢很慢,吃了小半个时辰还剩下大半桌子的食物,不过没再继续,结账离开。 出来后没走多远,夏昭衣在附近换个男童的打扮出来,去往另外一边的酒楼,同样也是靠窗的位置,喊了些食物后,她跟先才一样,慢悠悠的开始吃。 就这样往复在四边流连,直到最后一家酒楼打烊,她干脆在此寻了个客栈住下。 接下来的数日,她一直都在于府附近一带的街道,按照丧葬习俗,于合的棺木理应早就送出城了,但到现在都没有,于府的大门也渐渐闭上,谢绝了友人拜访。 五日后的入夜,寒风大作,吹着沿街窗棱晃动,月色隐在乌云里边,街道上只有零星灯火。 大概在亥时三刻时,安静良久的于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街道风声呼号,隐去了马车的声音。 仆从跳下车子,恭敬的掀开车帘,一位穿着斗篷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迈下。 仆从去敲门,男子立在他身后,身形高大魁梧,昂藏七尺。 侧门开了,里边的人出来跟他们说话,而后似受到了惊吓,慌忙将中年男子迎了进去。 夏昭衣轻轻捏了下手指,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彻底关严,卸下自己腿上的沙袋,再拿了桌上的小斜包,转身离开客栈。 马车被于府的人给牵了进去,夏昭衣从巷口的高墙翻过去,于府里面同样一片幽静,只有远处的正堂有幽幽两盏白灯。 风声从树梢枝桠穿过,呜咽如泣,夏昭衣悄无声息的朝正堂而去,却在快靠近的时候,不巧发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夏昭衣忙在黑暗中藏好,娇小的身形实在利于藏匿。 那人一身夜行衣,如若不是远处一根枝桠反弹的力度太大,夏昭衣根本注意不到他。 他也是朝着正堂去的,看体型是个男人,中等个子,行动很是迅速,翻墙的身手不亚于她。 他翻上了正堂屋顶,便纹丝不动的趴在了那边,彻底和夜色融为一体。 夏昭衣轻皱眉,倚在了这边的墙角,不太好过去了。 风越来越大,刺骨般冷,那人就那样听着,当真一下都没动过,这忍耐力着实太过惊人。 过去良久,那拜访的中年男人终于从正堂里面出来,待他大步离开后,屋檐上的人总算有了反应,爬起来弓着身子,朝另一边的檐角跑去。 夏昭衣活动了下冻僵的脚腕后追了上去。 比起她在寒风里吹了这么久,对方要更惨一些,因为他吹的风要更大,且长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所以夏昭衣跟上他并不费劲。 男人出了于府,是朝北去的。 夏昭衣听到马车的声音似乎是往东南方向,她回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眉心轻拢,思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跟上这个男人。 这段时间她一直守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等这辆马车,还有是将来于府拜访者的面孔,同她先前所打听到的药材商们联系在一起。 林清风提供给她的名单着实帮了她太多忙,她到目前为止,已经能将好些人都对上了,这些人她还会再去逐一调查。 当然,她来这里绝对不是专门为了查林清风药材的事情,那些还轮不到她关心,她来这里,是因为查出了夏家当初被定罪的其中一条“证据”,是同给军营的药材有关。 京城能和军营有上往来的大药材商一共就那么十几个,在这其中,于合是发达最快,最高调的,并且他还和全九维有上牵扯,一直都在派人监视全九维。 而且,关于于合发达的这件事情,本身就诡异莫名。 于合和唐成业交恶,唐成业是个大药商,他的药山便是座金山银山,断不可能会穷到变卖府宅,还卖给于合,最大最直白的原因,只能是于合用唐成业的身家性命和整个家族来威胁,又或者,于合靠上了一个大靠山。 第230章 你认识我? 而这里是京城,官员再横也不敢乱来,能做到京官,每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谁都害怕会被别人戳脊梁骨,那么这个靠山,又会是谁。 夏昭衣能想到的绝对权力,便是这件事情同皇家或者公侯伯爵有关,而恰恰,定国公府的罪状之一,便是贪污了赈灾之粮和军中的药品物资。 寒风迎面而来,空气似凝冰,冷寒彻骨,前面的黑影在夜色里面翻墙而行,速度渐快。 夏昭衣的短胳膊短腿跟着有些吃力,一路跟到了盛景长街时,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定国公府后院。 夏昭衣远远的愣住,看着那边的院门。 四处夜色沉沉,但偶尔还会有些灯火,独定国公府那一整片,幽黑无光,寂静慑人。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人真的是消失在定国公府的。 缓了缓,夏昭衣跟了上去。 这几日天气转冷太快,早些的桂花已经散了,空气里只剩极清冷的残香。 夏昭衣翻过高墙,跳下来后张望了阵,直觉朝自己的仙逸居走去。 或者不叫仙逸居了,现在那已经被不知道是谁给改成了鹤归湖。 沿路杂草繁盛,深秋也未见凋零多少,枯槁败落的缠成一团一团,许久未曾有人打扫。 偶尔会有奇怪的虫子在角落里边叫,而且因为今夜特别暗沉,所过之处所见的树影墙影比先前来时要狰狞许多,暗夜里如鬼魅一般。 夏昭衣忽然有个荒唐的感觉,人道京师繁华,富甲天下,但在这样金玉富贵的繁盛之地,却短时间内存在着这样一座定国公府,像是落座着一处荒冢,人人皆避而不见,人人皆视如虎豹。 她步步走着,心里生出的情绪全部被强压了下去,待靠近仙逸居时,她庆幸自己的直觉未错, 院中有人,动静很小,但是在静谧环境中,很容易被人捕获到。 甚至,还有琴声…… 夏昭衣皱眉,压根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大晚上在已经被查封了的定国公府里弹琴。 ……………… 乌云遮天,夜色弥漫,庭外长草漆黑,曾经的金玉朱檐爬满枯藤,雕梁阑干更是半点不见。 院中是另外一个光景,庭院里面点着两盏烛光,罩着月色灯纱,一把古拙长琴横卧石桌上,琴旁有一只雅致的小酒壶,酒壶不是用来装酒的,而是燃着倒流的梅香,极具禅意。 弹琴的是个男子,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断断续续的拨挑着,神态有些漫不经心。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恭敬的跪在他跟前。 “……那会儿风声忽然变得很大,我听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路千海说这件事情一定要压下去,上头开始重视了。于楷一直说是,除了问这件事情会不会连累到他以外,其他的一句都没有再提。而关于凶手,他们没有一点头绪,起初怀疑过唐家,但是唐家的人能杀的都被他们给杀光了,他们也有想过会不会是江湖义士干的,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觉得江湖义士如果来管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不会这么轻松简单,可能人尽皆知,满城风雨了。” 白衣男子没说话,微垂着头,继续弹着琴。 琴音在黑暗里面传来,一声一声,每一声都泠泠如珠玉滚地。 “路千海令他们在接下去的三日将于合的棺木运出城,而且只能挑晚上,城防那边路千海会去打点,如果三日内此事没有办成,那么于合的尸身就直接埋在于府后院种花养草了。还有,路千海在离开前,让于楷在十日内给他十万两现银。” 白衣男子的琴声戛然而停,他抬起头,终于开口:“十万两?现银?” “是,要现银。”手下回答。 白衣男子笑了:“可以,可以。” “其他我没再听到了,现在要回去吗?” “嗯,回去吧。”白衣男子说道。 手下领了命,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白衣男子又拨了拨弦,忽的加快了速度,手指在琴上一抹,而后疾快的捻拢拨挑。 一串琴音流泻,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弹了半响,他的手掌忽的按在了琴弦上,止住了混杂的琴音。 “烦。”白衣男子吐出一个字。 他压根就不会弹琴,只是喜欢琴的音色,拨一下就响,特别的清脆。 一旁的倒流梅香,烟如瀑布,熏暖温雅,他松开手后又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还是觉得一声一声传出来的比较好听。 琴音清冷,似冰珠,如玉碎,像凤鸣,衬在这清寒夜色下,这样极冷极雅,清媚又明艳之感,似有佳人归来,让他喜欢到了极致。 风呼呼吹来,一个清瘦的小身影从院外走来。 白衣男子微顿,有所感的抬起头,猛然一惊,愣在了那边。 来人是个小童,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遮着一层布,只留下一双眼睛。 她的步伐很奇特,不疾不徐,非常轻盈,加之夜风迎面,她衣衫微鼓,似迎风踏浪一般。 渐渐走近,夏昭衣看清他的脸,眉梢微微扬起。 白衣男子还在看着她,呆呼呼的,没有回过神。 从刚才她出现后,他就陷入了这样的呆滞,虽然被惊到,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这样呆愣着。 夏昭衣走来,好笑的看着他:“竟没被吓到?” “有的,”男子开口说道,“很吓人。” 这样的晚上,空无一人的荒宅,忽然冒出来一个不明来历的小童,但凡听过一些鬼怪戏文评书的人,都会被吓到吧,他怎么可能没被吓到。 “吓人,你还来这干什么?”夏昭衣说道,微微偏头,“你不怕我是鬼吗?” 她提及这个,男子正色了一些,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不是我先问你的?”夏昭衣脸上的神情略微严肃了些,不太高兴的问道,“你好端端的郑国公府不呆,来这定国公府做什么?” 男子一顿:“你认识我?” 夏昭衣想起之前在这里所捡到的纸页,和上面写的字,忽然鸡皮疙瘩翻涌了上来。 第231章 夜话闲庭 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世代交好,两家往来甚多,因此赵明越几次都表示,想要让两家联姻。 夏家嫡支只有夏昭衣一个独女,夏文善说做不了主,他当初允诺过夏昭衣的师父,今后夏昭衣的亲事随夏昭衣开心。 此事一度令不少人哗然,哪有女儿家的亲事随女儿家自己,不过什么事放到夏大小姐身上,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 于是赵明越又亲自暗示到了夏昭衣面前,夏昭衣委婉表明了拒意,但赵明越没有作罢,此后见一次便重提一次,直到没多久后爆发了北境之乱,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而赵明越心心念念想要让夏昭衣嫁去郑国公府,就是嫁给眼前这个白衣男子,郑国公府世子,赵琙。 夏昭衣算了算年岁,赵琙如今至少也有十九了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竟将她这好好的院子给折腾成了这样,还大半夜穿个白衣过来弹琴,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闹鬼吗? 夏昭衣转过头去看着四处,说道:“你不像是胆子这么大的人,这四周藏了不少你的护卫吧。” “先不提我的护卫,”赵琙浓眉轻拧,俊秀清朗的面容露出些不悦,“你还未说,你如何知道我的?你又是谁?” 黑暗里面枝桠迎风,招摆急促,这里虽经过一番推墙倒院般的翻修,但具体方位风向不变,如果要藏人的话,夏昭衣知道一般都会藏在哪里。 “回答我的话,小丫头。”赵琙又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 她收回目光,落在男子的脸上。 只是过去两年的时光,他的容貌基本没有改变,眉眼秀致净丽,肃容时眸光深敛,隐伏杀机,笑时放肆而沉稳,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人身上混合的恰到好处。 世人都能被他纯良无害的模样给骗了,只有走的近的人才知道这人有多阴险狡诈。 “此处亡人的故人,”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赵琙唇角微微勾了缕笑:“没想到,你竟认识我亡妻。” 夏昭衣:“???” “嗯,”赵琙看着她的神情,淡笑,“看你年岁尚小,你如何和她认识的,她以前游历江湖时撞见的?” “我不记得她有过婚配。”夏昭衣说道。 “你能知道她多少事情呢?”赵琙笑道。 夏昭衣回身又朝四边看去,迈开小步在夜色里踱着,闲闲道:“夏家出事后,这院子你就占为己有了?你不怕被人发现,牵连到郑国公府么?定国公府被抄家一事,你们定也受创不少,那阵子是不是很难熬?” 赵琙唇边依然带笑,看着她的小身影:“那些烦心事,不提也罢,今夜夜色有感,适思故人,阿梨,我想听听看你口中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思念她太甚,你便说些她的事与我听,当可怜可怜我。” “不要试探我,”夏昭衣缓慢说道,“我说跟她是故人,就是故人,你知道她多少事,我便也知道多少,而且知道的肯定比你还多。” “哦?”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方才藏在于府的那个人,是你派去的?” 此话一出,她便明显看到他眼眸里面一凝的寒光,不过夏昭衣知道,赵琙不是什么急躁的人,不会沉不住气,立马就要让他藏在暗处的手下们冲出来。 他那几个贴身侍卫如若还是原先那些人,夏昭衣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今天可以安然离开。 “你也去了于府?”赵琙问道。 “于府跟夏家出事有些关联,是吗?” “你为何要管这事?” 夏昭衣淡笑:“因为是故人啊。” 她在旁边一张石凳上坐下,冰冷的手指随意放在膝盖上,夜色沁凉,她没有缩一下,小身板坐的笔挺端正,看着赵琙,继续说道:“不用揣测和猜疑我身后有谁,我只身一人,另外,我确信你这一个月来定听过我的名字,说起来,我在佩封所行之事,还帮了你们郑国公府一把呢。” “是,此事还要多谢姑娘。”赵琙说道,脸上的冷然退去一些,又浮起了笑意。 夏昭衣也笑了笑,而后很轻的说道:“赵琙,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皇上要对定国公府下手,这些时日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在想,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赵琙低低一笑,说道:“你连定国公府是如何被定罪的都不知晓,就要管这事情?” “天下将乱,皇上要稳人心,安是稳,杀也是稳,我们的这位皇帝是个心狠的人,在他看来,安抚功臣未必有杀鸡儆猴来的有用。夏家的定国公和世子都没了,剩下个受了重伤的将军和不到十岁的小儿,这的确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了吧。”夏昭衣说道。 “我不知道。”赵琙摇头。 “你看,朕连这么大的一个功臣都能杀个满门,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呢。”夏昭衣笑道。 赵琙又笑了,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你懂个什么呢。” 几片落叶被急来的风带落下来,夏昭衣抬起头看着枝桠,平静的说道:“大乾一共十四个大兵营,除却这些兵营之外,世家大族们也有养着自己的军队,越是乱世,越是将不从命,所以当个仁慈的君王,哪有当个暴君来的慑人呢。君王要立威,那就一定要见血,滥杀无辜也不行,一定要有借口,定国公府被摆出来的一条又一条罪责,都是处心积虑谋定好了的吧。” 赵琙还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这个小丫头,因为她的脸上遮着层布,视觉的重心便都落在她的眉眼上。 她这样抬头看着上方的眸子,非常的明亮,像是织着一汪水光,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开,白皙光洁。 她很认真,说这些话的时候,口吻很静,话语却似带着悲怆。也许是夜色太深了,他也太困了的原因,他恍惚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从漫漫长古的时空里飘出来,落在寒山清野上,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第232章 说一说她 “你方才说,这些是你这段时间里自己想的?”赵琙问道。 “是啊,”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看着赵琙,说道,“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我一直想要求个答案,后来才慢慢知道,定国公府本就是杀给你们这些王公子弟和朝堂大臣们看的,你们被吓到了便好,其他人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呵。”赵琙皮笑肉不笑,极轻极轻的一声低笑,夜色里边吐出了清淡的白烟。 “之所以不昭告天下,这一招便更妙了,”夏昭衣也跟着笑了,“日后别人问起,多提几句之后,他方委委屈屈的说,是定国公府自己的错,定国公府仗着自己有功,行着大不义之举,罪状罄竹难书,朕只是晾在当初老定国公为国尽忠的份上,为他们保留最后一丝气节和脸面,但你们非要逼朕骂朕,迫朕说出来,朕委实委屈的很。” “哈哈哈!”赵琙哈哈大笑,声音朗朗,看着女童说道,“好玩好玩,你可真好玩,这些也是猜的?” “不然呢,”夏昭衣容色变得认真,“莫非定国公府真的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犯罪,”赵琙停了笑,“能犯罪的有谁,定国公府一共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回来后说不了话,饭都不吃了,一个还小,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当回事,他们谁去犯罪?” 夏昭衣垂下眼睛,淡淡道:“所以,我刚才的猜测,都是真的了。” 赵琙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女童脸上明明有一层布,容色也面淡无波,可是他刚才仿若看到她似在悲痛和愤恨。 “你同我说一说她吧。”赵琙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良久,说道:“今天于家的事情,你派人过去是因为其他的纷争,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同夏家有关?” 赵琙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我想听一听她的事,就那么难呢。” “是同夏家有关吗?” “阿梨,”赵琙弯唇一笑,“这样,你先同我说几件跟你夏姐姐有关的事情,你只要愿意说,那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昭衣不由挑眉,看着赵琙的目光浮起些疑惑。 “怎么了?”赵琙问道。 “你当真这么喜欢夏昭衣?”夏昭衣说道。 “你为何觉得有假?”赵琙反问,“我已说了,她是我妻子。” 夏昭衣脑子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了“冥婚”两个字。 “哦,”夏昭衣说道,“既然你同她交情这么深,那该知道她最不喜欢被人窥探了吧?” “窥探?”赵琙拢眉,“你这丫头,何出此言?” “拿她的往事来当做交易,她知道后会很生气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自己去查吧,告辞了。” 说完转身要走。 赵琙忙也起身:“阿梨!” 夏昭衣回头望着他。 隔着夜色,赵琙一袭白衣立在琴后,眉目几许悲凉,说道:“我其实不信你同她认识的,可是我又心存一些侥幸,你诚实同我说,到底认不认识她,我不为难你。” 夏昭衣点头:“当真认识。” “那,与我说说她,可好?” “不好,”夏昭衣说道,“逝者已矣,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信我同她认识也好,不信也好,于我不能当饭吃,我不在乎,告辞。” 她收回目光,回身离开,同时身上的注意没有离开过院边的角落,提防忽然有人蹿出来拦她。 等彻底走出了院落,她停下了脚步。 前边就是湖,晚风太急,湖上迎着微光的水面,涟漪所带起的褶皱几乎没有平过。 夏昭衣回头重看了眼自己的院落,回想刚才赵琙的神情,她心里面的感觉就像起潮的雾。 前世跟这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她本来回京就少,跟这人见面的次数便更少了,真要说有交集,那总共也才两件,一就是赵明越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想要她当儿媳妇,二便是赵琙和夏昭学的交情还算不错,夏昭学经常会提及他。 不过,夏昭学本就天性开朗,喜好交友,四海豪杰,乡野书生,朝堂贵胄,夏昭学的交友是遍布天下的,所以这没什么可稀奇,甚至夏昭衣连赵琙的字都没见过,第一次见还是上次来这里,在地上捡到的那几句。 忽然发现一个不太相熟的人对自己表现的这么深情款款,这个感觉夏昭衣只觉得复杂又不适。 罢了,她收回目光,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世子,”季盛从树影后边走出,“追吗?” “为什么要追?”赵琙看了他一眼说道,抬手又放在了琴弦上,几声泠泠琴音鸣起。 季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说道:“若这女童真是阿梨,就这样让她走了未免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不是与我们为敌的,恰恰相反,她还帮过我们不少,这样一个有本事,又神出鬼没的良才,如果能趁早收为己用,对我们来说无疑于如虎添翼。” 赵琙又在琴上拨了一声,琴音动人。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抬头看着季盛,开口说道:“没事,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此事我们不管了。” “可是……” “这不是我的地盘啊,”赵琙打断他,“她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现在将她拉拢过来,岂不就是挖人墙角了嘛,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做不出来。” 季盛无语:“这算哪门子道理的,她今天可是跟踪我们的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呢……” “嗯。”赵琙漫不经心的应了声,陷入了沉思。 十来岁的小女童,可是表现出来的心智真的太不寻常。 别说十来岁的女娃,就算是他,都不敢大半夜一个人来这边。 而且听口吻,这个女娃是从于家跟来的,于家最近可是在悄咪咪的办丧呢,那大堂还停着一具惨死的尸首。 这个女童,别的不说,胆气的确是过人的。 “我不服。”赵琙忽的说道。 “嗯?世子?”季盛看着他。 “明日我一个人来,你们别跟着了。”赵琙说道,站起身子,“今夜我也一个人睡这,你们回吧。” “……” 第233章 凛冬将至 夏昭衣没有离开夏府,夜色越来越深,她迎着晚风,一个人安静的在夏府错落有致的院落屋舍中走着。 好多话其实可以直接去跟赵琙问清楚,可是她分不清这人的话里面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真假,加之她着实不喜和这样从小攻心权术的人打交道,这才直接离开,不过,他却也没怎么留她,倒是让她有几分意外。 而且,夏昭衣着实费解的是,对她所说的与定国公府有关的那些往事,他一点其他念头都没有,全部都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夏昭衣。 没有深入追问她一个陌生的小女童为什么会对此事有这么浓厚的兴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深夜出现在于府,没有疑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来历?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远处落败,藤蔓缠绕的方正大院,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生前的住处。 她其实不敢回来的,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甚至能不接近盛景长街,她便尽量避之。 现在看着黑暗里的院宅,夏昭衣轻抿唇瓣,眸光变得深沉,静默半响后,忽的转身离开。 寒风迎面呼啸,她碎发乱舞,脸上如沁寒的冰刀割来,但心头却有一股灼热滚烫的血液忽然沸腾燃烧了起来。 赵琙的这些话虽没有直接言明,但已让她几乎确认之前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这个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善恶是非,惯来柔茹刚吐,怯大压小,她懂。 对宣延帝的处境来说,他牺牲一个夏家来作巩固王朝之举,她也懂。 那些所谓的律法条例和赏罚分明,皆不是用来维护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而是王朝的秩序,她更懂。 但是懂,却不表示她可以接受,可以原谅。 兔死狗烹,烹的是她整个夏家。 欠她的,她要讨回来,见血的,便用血偿。 凛冬将至,她就做这冬日来临前最先至的一场严寒风暴。 从高墙翻出来,夏昭衣未做停歇,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 风声呼呼作响,吹得窗扇晃动。 案几上点着一盏烛光,墙上各挂了两盏油灯,勉强能够照亮半个书房。 书房里面坐着六人,另一人站着,将刚送来的消息说完,而后告退离开,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 这里是杨冠仙的醉仙楼,自惠平当铺因宋倾堂一闹后暂时不宜再碰面,他们已许久未曾聚首了。 但这几日太过风平浪静,宣延帝不动声色,毫无动作,对重天台祭天那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朝廷至今甚至一个说法都没有,任由民间各种谣言猜测甚嚣尘上,这着实不像是宣延帝的行事之风。 所以今日忍不住的,杨冠仙直接书信邀请走的近的几位知己来自己的醉仙楼小聚,反正他这醉仙楼多的是可以卧榻之床。 巧的是正聊的兴起,便有人来报,是于府那边传出来了一些消息。 “你们怎么看?”杨冠仙问道。 其他几人没有说话,都在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郭庭说道:“于合的死,他们连真凶都不调查,就想要压下去了,谁都知道于合惨死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该好好调查清楚才是。” “我更好奇的是这十万两现银,”方观岩说道,“如今民不聊生,银子并不好弄,而且只给了十日的时间,于楷拿得出来吗?” “路千海背后是梁凡斌,梁凡斌是安秋晚的人,安家最近的情况你们应该清楚,也许是缺银子吧。”郭庭说道。 “提到安秋晚……田大姚在及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方观岩问道。 “没有任何消息,那边的几条道都已经被封了,消息送不出来,临近几个县的人在想办法联络,但是那边的情况比较严峻,只知道田大姚最近杀了很多人。”郭庭回答。 杨冠仙点头:“别说我们的人,就连朝廷也彻底和那边断了联系。” 方观岩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一脸讥讽。 在座的人都颇觉无力和无奈,没再说话。 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会讥笑,因为田大姚之所以杀这么多人,全然是因为泄恨。 及第和门治离的极近,为了让门治三千余安家族人彻底撤走,这一场仗打的非常辛苦,调动了燕南和横评近六万人马在门治茶山县设战防保全他们,死伤惨烈。 田大姚本就是个易怒偏激的人,久打不下后,想也知道按照他的性格,定是会拿及第的百姓出气。 当初大家都在观望,想知道安家落在田大姚手里之后,安家会作何抉择,是投降田大姚,还是以死向大乾表忠心,但怎么都没想到,安秋晚会走出这样一步棋,在最短的时间内请动了六万大军。 毕竟燕南和横评两大兵营,近些年连宣延帝的号令都不一定能调动得了,真正买账的,反而是扎根于世,千百年奋斗出来的世家大族。 当然,安秋晚这样的聪明人早就给宣延帝卖了个面子了,先给宣延帝“献策”,涕泪相求,让宣延帝救救安家,而后以宣延帝的名义去调动他早就已经打通好关系的军队,这样远在京城的他也可以安枕无忧。 这些事,众人心里都清楚,宣延帝也是如此,不过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十万两现银也许是安秋晚的意思,但是让于家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尸首的事,应该是李据自己的意思了吧。”方观岩道。 “嗯,”郭庭点头,说道,“不过我不解的是,现在李据应该苦于重天台的事情才是,天下人都在等一个说法,他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要来管这小小一个于府,还要要求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的尸首。” “你想到了什么吗?”施以看着他问道。 郭庭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有,或者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让路千海身边的人查一查。” “好。”杨冠仙点头,“我明天想办法令人过去传信。” “嗯,”郭庭应道,看回到书案上的两张纸上,说道,“那此事便等明日吧,现在我们继续先才的话题。” 第234章 一个棺材 书案上的两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阿梨,一个是沈冽。 阿梨是郭庭写上去的,沈冽是方观岩写的。 郭庭所说的继续先才的话题,针对的是纸上的沈冽。 这张纸被拿了出来,推在书案的正中央。 墨渍已干了,原本被烛光所照亮的色泽渐渐淡去。 先前一直传有一种说法,说沈冽所谓的来京求学,实际是被郭澍专门送到宣延帝的眼皮底下当人质的。 在沈冽刚到京时,上门寻他者寥寥,但重天台出事之后,拜访的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不过皆被他以病婉拒,并且他到京后几乎没有出过郭府,连学府都未去报道。 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低调安静的好像死了一样,现在有传他胆小怕事,躲在家中不敢出来,有说他真的得病了,命不久矣,来京城是疗养的。 方观岩提了笔,勾了张地图在纸张上。 “这是这一年来有迹可循的他所去过的地方,你们看下这些行踪,与京城那些世家子弟相比要如何。”方观岩说道。 众人最先不知他画这么多曲折路线和地名是为的什么,现今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扬眉。 “他竟去过这么多地方,”郭庭说道,“他年岁不过也才十五吧?” “是,”方观岩点头,“他一年去的地方,便比我小半辈子去的都要多了。” “厉害,”杨冠仙赞叹道,“行远山,踏实地,必有所得,能迈的出步伐,不辞奔波劳碌的人,多少都比我这眼高手低的要厉害,更何况还如此年轻,这魄力难得。” “先别急着夸,此人是善是邪都尚且不明。”方观岩说道。 杨冠仙嘿嘿一笑,看着他:“方兄,你此言差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些我们说了不算,你说是敌是友还中听点,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就是善的,哈哈!” 方观岩看了他一眼,没有同他争,继续说道:“沈冽现在所住郭府,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地方?” “郭府就是郭府,能是什么地方?”施以问道。 郭庭略作沉吟,一愣:“郭府,是当初被世子用来暂存夏小姐书籍的地方?” “是。”方观岩点头。 众人的面色这才终于变了。 夏昭衣生前最为人称颂的并非她的德行容貌,而是她的才智,她所阅所藏的书籍据说皆为不世智慧,许多都是先人所留下的孤本古书,上至九天星辰,万象千秋,下至四海山川,浮世苍生。夏昭衣能素手占星,能观天测雨,能洞察人心,这些本领皆来自于她所学,也不是说并非不能有人传承,可这人若是大家都不熟悉的沈冽…… “沈冽聪慧,郭家同辈之中,他是最聪明的那个,”方观岩说道,“这些书他绝对会看的,恐怕今后这个人,我们不能不防。”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想太多了,”郭庭皱眉说道,“你说的防是何意?” 方观岩朝他看去:“你觉得是何意?” 幽光里面的这抹眼神郭庭再熟悉不过。 郭庭朝桌上的“沈冽”二字看去,没有说话,神色并不是很好看。 他不喜欢这样,虽然知道出于立场,方观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这样的行为,总让他觉得心里不适。 也许因为自己在书院教书,所以心中难免爱才? 郭庭也不知道。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略有些急。 众人回头看去。 门直接被从外面推开,杨冠仙最信任的随从焦急进来,开口便道:“老爷,出大事了,天荣卫正在四处查人,潘参政家在半个时辰前去了人,京城几大书院的先生被带走了至少一半,现在那些天荣卫现在正往煌宁西街走去。” 众人一愣。 “什么?” “原因呢?” 杨冠仙也道:“知道原因吗?” 随从摇头,顿了下,又道:“老爷,煌宁西街啊,惠平当铺在那呢。” “未必就和当铺有关吧……”郭庭很轻的说道。 施以起身:“我先回去查清楚,你们自己也当心点,近来不太平,很多事情随时可能会波及到我们。” “好,”方观岩也站起身,“我也先回去,明天得派人去于府探探。” “等等,”杨冠仙叫道,“你们先在楼下喝点酒,多喝点,万一被人撞见好有个说法。” “嗯。”方观岩点头。 郭庭也跟着离开了,酒量不佳,所以泼了很多酒在身上,闻着酒气很重。 杨冠仙留他在这,但是郭庭心里挂念着书院,所以执意要走。 寒夜凄凄,不远处天幕有橘光,隔着几条长街,似两个世界,一边寂静,一边喧哗。 郭庭脚步匆匆,穿过几条街道回去书院,路上遇到几队迎面来的巡守卫,被叫着问了好一阵话才放行。 沿街许多居民都睡不踏实,好些人悄然披了衣服摸黑爬起,去往窗边探目。 有几队士兵速度非常快,几乎是跑的,脚步声带动起来的动静,似踩在人心上,令人无端发慌。 沈冽拉开房门出来,朝院外看去,尚还在看书,没有宽衣。 石头恰从前院打听回来,见状上前喊道:“少爷。” “外边发生了什么?”沈冽问道。 “东平学府好些先生和管事被带走了,”石头回答,“来了好多兵马,听说特别的凶。” “有没有来我们府上问话?” 石头摇头:“没呢。” 沈冽眉心轻拧,点了点头,这时,另外一边的高空传来一声惨叫,叫声非常凄厉。 沈冽和石头同时看去。 “走。”沈冽皱眉说道。 郭宅的南面是两条大道的交汇处,一个非常空旷的十字路口,冰冷的石板路正中央停放着一个棺材,发出叫声的是旁边布料铺的掌柜。 他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起夜后回来看到街上放着一个棺材,再好奇提灯下来,见到棺材里面的死尸后,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 惨叫声引来了许多人,还有不远处的巡守卫,几个巡守枪兵跑来,看到路中央的棺材,都讶然的停了下来。 第235章 全都带走 沿街许多住户因这动静,都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几个士兵举着火把,朝棺材走去。 橘色的火光照耀,映出了棺材里面躺着的男尸。 没有腐烂,五官清晰可辨,一个士兵鼓起勇气去摸了下,尸体都才刚刚僵硬。 “刚死不久。”士兵说道。 又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校尉下了马背,过来说道:“怎么回事。” “死了人,棺材不知道是被谁搬来的。”士兵回答。 校尉朝棺材里边看去,一顿:“我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大人认识?” “谁先发现的?”校尉问。 布料铺的掌柜上前:“大人,是小的。” “带回去。”校尉说道。 掌柜一愣,忙道:“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晚上起夜然后……” “闭嘴!”校尉眉头一皱,“带走!” 几个手下上前架住掌柜,掌柜高喊冤枉,被他们捂住了嘴巴。 “都看什么!”校尉抬起头,怒目冲那些探出头来张望的人看去。 众人赶紧回避,纷纷关窗。 那些还特意披了外袍下到楼来的人忙转身要走,校尉大手一挥:“这些人都带走!” 士兵们应声齐上,好些人傻了眼,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好些人趁乱转头就跑。 士兵们追上去,有一个抓一个,动静顿时更大了。 三秋晚风扑面,送来远处嘈杂,沈冽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子立在暗影里,风将斗篷吹得微张。 “少爷,可能过不去了。”石头小声说道。 “有口棺材。”沈冽看着远处的长街中央。 石头举目望去,人群慌乱的街道上,果真是有一口大棺材。 “真邪,”石头皱眉,“少爷,咱先回去,我明日再过来打听。” 沈冽没说话,看着前方朝这边逃窜而来的人。 追在后面的士兵没能追上他们,瞅到立在这里的少年和仆从,立时上前:“你们两个跟我走!” 近了后看清眼前的少年,夜风里肤色白皙如雪,眉眼俊秀,士兵微顿,收回目光绕开他们往后边追去:“你们站住!” 石头哼了声,叫道:“欸!不是说要跟你走吗!” 士兵头也不回的追上去,没有理会。 这少年郎肤白如玉,气质卓然,生得俊美,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养出来的,京城贵胄太多,他未必得罪的起。 石头收回目光,看着沈冽:“少爷,回去吧。” 沈冽点头,却倏地惊然,迅疾回身朝后边看去,一声锐利的尖啸从风中划过,带起一道银茫,笔直的弩箭直接穿透才跑出去的士兵,力道巨大,将士兵的身体带摔在后。 沈冽抬头朝弩箭来源望去,边伸手拉着石头往路旁的檐角躲去。 跑在前面的人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吓得大叫,掉头跑的更快。 士兵被钉在地上,高声呼救,鲜血从口中大口溢出。 又有数支弩箭射来,在他眼中被放大,他挣扎想逃跑,来不及了,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知觉,是身体被无数箭矢扎穿的清晰感, 一切发生太快,石头吓得面色惨白,愣愣的说道:“少,少爷。” 随着他话音刚落,外面街口传来惨叫,无数箭矢从黑暗中射来,抬着棺材的士兵最先被弩箭穿透身体,刚翻身上马欲离开的校尉被射下马背。 很快,长街口一片哀嚎,血流成河。 还未断气的士兵们痛苦挣扎着,很快又被新来的箭矢钉在身上。 布料铺的掌柜睁着眼睛,双脚一软,跌坐在刚才还抓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上。 其他被抓来的人同样傻在那边,看着身旁刺目的血水,手脚发颤。 最后一支弩箭让一个士兵彻底断气后,弩箭没了。 “少爷,”石头朝沈冽看去,“这是不是党派恩怨……” 没有杀附近居民和看热闹的,每一支箭都精准射在士兵身上,没有断气的就再补一箭,冷漠残忍,毫不手软。 而且,这是在京城内城。 沈冽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去吧。” “嗯!”石头忙点头。 一支弩箭在后边瞄准了他们的背影。 “杀吗?”单眯着眼睛的男人问道。 “不相干的,不杀。”旁边的男人回道。 “他会不会乱说?”男人看向同伴,“我确定他刚才看到我了。” “你蒙着脸的。”同伴回答,举目看着少年的背影,“这少年应该是个聪明人,这种事情被卷入进去没有半点好处。” “好。”男人应道,手里面的弩箭转了方向,对准远处的棺材,拉满弓后疾射了出去,重重的钉在了棺木上。 “弦上箭,不得不发,”男人说道,而后看着满地的尸首,又道,“真他妈痛快!” ……………… “老爷?老爷?!” “老爷不见了!” “你们谁看到老爷了!” 于府后院嘈乱一片,仆从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跑。 已是四更天了,睡下的都被叫醒,帮着一起去找人。 先前于合在府中死相凄惨,很多人心有余悸到现在,如今于楷再忽然失踪,大家都慌了。 夏昭衣坐在漆黑的屋檐上,看着于楷卧房的大门。 风打来特别的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空气里有很淡的白烟。 四周人来人往,动静很大。 她垂头看着手里面的匕首,把玩了下后,收起来起身离开。 大概是死了吧。 是不是她亲手杀的,好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只是没能问清楚想要知道的,多少有些遗憾。 翻过一个屋顶,夏昭衣准备朝外面跳去,忽的听到前面传来一整片哭声,嚎啕哀极。 “老爷啊!!” “老爷!” 人群跪倒在尸体前,哭得泣不成声。 于府大门口的灯笼打在棺木上,照出上边好多新鲜没有干涸的血水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弩箭箭孔。 同这口棺木一同来的,还有上百个士兵。 为首的男子面色沉冷,说道:“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于楷吗?” 管家哭着抹泪,连连点头:“是,是,这是我们家老爷。” 男子手一抬,下令道:“全都带走。” 第236章 年岁已高 晨起太阳初升,街道上腥气未散尽,地上的血水都没能处理干净。 几个街道被封了,附近居民不敢出来,但消息是长了翅膀的,早在昨夜事发没多久,就已经被渐渐传散了出去。 午夜出现在街道口的棺材,连夜被全部带走的于府家丁,还有五十多个被射杀在箭矢下的巡守枪兵,无论哪一件都吊诡出奇,稍微添油加醋一些,版本一时翻倍般上涨,各有说法,再贪生怕死的人也耐不住猎奇,要寻根问底。 权贵们面上无波,暗里却清楚一场狂涌待发。 早朝过后,朝臣们各自奔走,与同气相求的人碰面谋划。 小官宦们没有那么神通的本领,只能派手下去街道路口打听消息,或者去大牢附近花银子买。 各路人马穿梭,明线暗线交汇,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六部官衙,都没能静下。 从祭天事发后到现在,所有人心里都似被悬了一块重石,摇摇欲坠,风雨欲来。而在众口相议的奇事之外,更让权臣们不安的是昨夜被连夜带走的数十个书院先生一事,以及今日早朝告病未来的参知政事潘堂峰。 同平章事虞世龄,翰林学士卞石之,刑部尚书陆容慧去见宣延帝,皆被拒之,前朝便转向后.宫,亦无所得。 午时的风带着热意,变得清爽,三百年屹立的天盛宫座正皇宫中城,巍峨庄严,宣延帝此时正立在殿门外,台阶下守卫森严,兵甲林立,他双手负后,抬眸望着高空飞檐上似欲腾空的金龙,眸色静敛,不见喜怒。 廖内侍快步走来,穿过宽大威严的汉白玉广场,迈上台阶后恭敬说道:“陛下,安太傅接到旨意后就来了。” 宣延帝似没听到,沉默许久后才终于收回目光,看了廖内侍一眼:“嗯。”转身朝殿门走去。 廖内侍垂首,待宣延帝进去后,才转身匆匆,又往来处。 安秋晚容色沉冷,年近花甲的他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等在秋风里头,垂落的细碎白发被吹的乱舞。 廖内侍快步回来,恭敬道:“安太傅。” 安秋晚双眉微展,上前说道:“廖内侍。” “安太傅,您随我来吧,”廖内侍端手说道,不过说完又一笑,道,“对了安太傅,有件事还得同您求个人情。” 安秋晚略显不悦,说道:“何事?” 廖内侍还是笑着:“是刘司阶的事,前阵子陛下令刘司阶寻那个叫阿梨的女童,刘司阶没能找到,当真自请去天成营喂马了,这事可不太好……天荣卫和天成营那些恩怨,太傅是知道的,现如今刘司阶真去天成营了,这,这不是让他生不如死嘛。” 安秋晚微顿,而后也笑了:“看不出来,廖内侍和刘司阶关系不错。” “一同当差,自是必然,”廖内侍说着,将声音压的更低点,“此事,就辛苦一下安太傅了?” “这也得看皇上龙颜,我见机行事吧,若不成,廖内侍也勿要怪罪于我才好。” “不会不会,小的哪敢呢,小的不会的,”廖内侍忙道,“您随我来吧,安太傅,我领您去见陛下。” 安秋晚点头,朝前面走去。 快近天盛宫时,远处传来动静。 安秋晚和廖内侍停下脚步。 “公主,公主,您还是回去吧。” “公主,陛下现在肯定在忙政事,咱还是先不来了。” …… 一群内侍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少女,大步从远处走来。 安秋晚脚步渐停,走的慢了一些。 廖内侍回头,说道:“安太傅?” “年岁已高,我的腿脚都不便喽,”安秋晚说道,“走慢些,廖内侍。” 廖内侍点头:“好,那我就陪您走慢点。” 他收回目光,看了远处那衣鲜明媚的少女一眼,暗暗摇了下头。 往常遇到这事,他也是要躲的,但今日跟着安太傅,他自认可以不用躲,因为平日安秋晚最喜欢管这等“闲事”,还总能讨得公主欢心,皇上发笑。 朝堂上面无论发生什么,安太傅都是笑呵呵的,那些根本影响不了他,哪怕是昨夜那些诡谲荒诞的事,在活了一世的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所以今天安太傅心情倦怠和恹恹,廖内侍猜想是同及第的事情有关。 思及那些,廖内侍也跟着倦怠和恹恹了。 说起来,上次安秋晚在宣延帝跟前哭诉安家不易,将临亡族,求宣延帝派兵拦阻叛军,争些时间给安氏迁族,廖内侍当时便在一旁帮着说尽好话,分析时局,才终于求得了宣延帝的点头。 这也是廖内侍今天敢在安秋晚跟前开口替刘司阶求情的原因。 可是那会儿所谓的分析时局,廖内侍哪里懂得多少,他只知道顺着安秋晚的话说下去,怎么有利怎么说,真正这天下的时局到底如何了,他能知道的根本不多。 不说他,就连宣延帝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消息,都已经滞后许久了。 前边的公主领着一大群人往天盛宫去了,廖内侍跟在安太傅旁边,依然还是慢慢吞吞。 似乎嫌走的太慢,安太傅索性同他闲聊了起来:“来时听说,虞大人和卞学士,还有陆尚书都来过了?” “是呢,”廖内侍点头,“陛下不想见。” “还有其他人来吗?” 廖内侍笑了笑,摇头:“没了,陛下龙颜不悦,谁还敢来见呢。” 当然,多少人暗地里面找他,包括后.宫派来的人,他就不好同安太傅说了。 “嗯。”安秋晚点头,停下来说道,“我腿脚不太好,容我缓一缓。” 廖内侍停下脚步:“好的,安太傅。” 安秋晚便弯下腰,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边不经意的抬头朝远处宫宇望去。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风自远空来,吹过宫阙楼宇,扫着万象人间。 安秋晚捶了阵腿,不多久便见几个内侍紧紧的架着安成公主的胳膊出来了。 “父皇!父皇您做什么!” “你们这群狗奴才,松开本宫,松开!” …… 安秋晚收回目光,对廖内侍道:“这把老骨头,好像终于好些了,我们走吧。” “嗯,走吧。”廖内侍回道。 第237章 求才若渴 宣延帝靠着软榻,手里捏着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卷,一旁的案几上置着几个花瓷玉盘,玉盘里呈着蜜豆糕,大桃酥,香糖蜜饯等小甜点。 近十年来,宣延帝的嘴巴常泛苦涩,是以经常需要小甜点冲味。 廖内侍进来通禀,宣延帝点头,随意摆手,令殿内其他内侍都退下。 一直到安秋晚进来参拜后,宣延帝才意犹未尽的将书卷搁下,说道:“太傅。” “陛下。” “好久没读旧书了,”宣延帝笑道,反过书卷看着封面,“太傅你看看,这本书还记得吗?” 安秋晚抬眸看去,书卷皮上的书名褪色的严重,依稀可见《览道序志》四字。 这本书是前朝发现的古书,原版折损的太严重,重新抄写的,但因是前朝,这本也很旧了,书卷起皱的厉害,有强压过的痕迹。 这本书倒没什么可读的,甚至能够归类到三教九流中去,但是宣延帝以前喜欢过一阵子,经常捧着看。 安秋晚点头:“记得,陛下,怎么今日陛下想起要看这本书了。” “旧书不厌百回读,”宣延帝笑道,“许久未读的书,再读一遍,思绪中出现的竟是当时读这书时的场景,而不是书中文字。” 安秋晚也笑了:“陛下这是思忆过往了。” “来,坐。”宣延帝拍了拍另一旁的软毯,似招待好友一般。 安秋晚应诺,走过去坐下。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宣延帝说道,“朕梦见朕年幼时,父皇颁布昌兴新政,修道通商,轻徭薄赋,那时天下兴盛繁荣,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两年父皇每日都喜笑开颜呢。” 安秋晚笑道:“先皇圣明,朝政清朗,国定民安。” “是啊,国定民安。”宣延帝说道。 安秋晚抬起眼睛,笑着看着宣延帝,没有接话。 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宣延帝今日将他召来是何意了,来时所想,可能是昨夜的事情,毕竟昨夜于楷出事,是同他有关的。 路千海多日未去找于楷,昨夜才去找了他,前脚一走,后脚于楷就出事了,还以那样诡异的方式。 如今市井谣言四起,甚至隐隐有国君不明的言语传出,而从之前祭天出事之后,宣延帝就一直沉默,对于那些事闭口不谈,没有要给这天下一个交代的意思。 这样下去,只怕越发无法收场。 “真是一本好书,”宣延帝又说道,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古书,手指轻抚着,“当年父皇还在时,朝政不用朕管,朕没事就喜欢看些闲书,这些奇闻异事,养气降心和奇门遁甲的,都太有意思了。” “是啊,陛下当年真的看了很多书,那些翰林院好些数一数二的人,论博闻广记,可能都不及陛下。”安秋晚说道。 “朕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墨国的那些书,”宣延帝笑道,“父皇总说是些闲书,对经世治国无用,然诸子之学,治无不贯,其皆各有所长,书中文字无善无恶,皆为天理自然之道,字句之间不用清浊之辩,读之学之即可,即便有伤神费脑之处,也是在钻研个中奥妙,而不是在想是非对错。” 安秋晚微顿,而后笑道:“陛下所言,是指那些普世之文都太过迂腐了?” “迂腐?”宣延帝哈哈笑出声音,“是了,太傅,迂腐二字,所用妙极啊。” 安秋晚笑笑,垂了垂首。 他知道宣延帝意有所指,但他着实猜不出他的心思,跟了三代君王,宣延帝是安秋晚最摸不透的那个。 以前对宣延帝,他还能以长者的身份说道一二,但自从宣延帝想要灭掉定国公府,安秋晚便默然了。 他也是在那时才发现这个皇帝够狠,不仅是狠,还妄为胆大,无不敢行。 “朕有时候会恨自己无人才可用,”宣延帝又说道,“可是当我出趟宫门出去走走的时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成群往名利场而来的读书人,那些出现在吏部大大小小官名后的名字,都在告诉朕,朕有太多人才可用,可人才呢?朕一眼望去,感觉好多人,又感觉一个都没有。” “会有的,陛下,”安秋晚说道,“总会寻到的。” “而剩下那些人,太傅说他们迂腐,朕觉得的确是,可又不是,朕经常觉得这些读书人精得很,又坏得很。” “陛下,”安秋晚忙道,“万不可有如此念头,君臣不可二心,君信臣,臣忠君,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朕才说真累,”宣延帝不见喜怒,垂头翻了翻手里的书,说道,“朕方才所说,还是这一类书好看呢。” 安秋晚看向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太傅你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这类书一清二楚,哪像那些读书人的书,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该教什么,不该教什么,这些人自己就得先被教一教。”宣延帝说道。 想起昨夜天荣卫带走的那些教书先生,安秋晚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本想问问那些先生教了什么不该教的,问话之前忽的一顿,转眸重新望回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一阵寒意从安秋晚脊背冒出。 这本书是《览道序志》,是墨国大夫黄赢所写,墨国当年的国都,正是如今的及第和门治。 像是有一根刺被卡在了喉咙里,安秋晚艰难说道:“陛下所言甚是,修身方能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而立身又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所读之书,的确重要。” “也许读了对朕胃口的书的人,才是朕所想要的人才。”宣延帝笑着说道。 安秋晚也笑了下,垂首:“嗯,陛下。” “太傅是认可的?”宣延帝看着他。 安秋晚终于明白过来今日被召见是何事了,点头说道:“嗯,臣深以为然,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早朝时,臣先问问其他几位大臣怎么看。” “也对,这的确是应当的,集思广益嘛。”宣延帝笑道。 安秋晚也笑笑,悄然捏了把汗。 第238章 给我回来 一回去,安秋晚就看到了焦急等在安府的梁凡斌。 从听闻宣延帝将安秋晚召走后,梁凡斌就急急赶到安府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安秋晚的书房。 听完安秋晚说的,梁凡斌恼道:“陛下这是将老师当枪使?” “是。”安秋晚点头。 “呵,”梁凡斌气笑了,“现今虽战乱,可到底人伦明,礼乐兴,仁义正,此时推文改教变,岂不就是逆天下之道,冒天下之不韪,仅仅只谓他中耳之心悦?读书人的口舌,是能封住的吗?此事若由老师提出来,翰林院和政事堂那些人怕是要活生生剥了老师的皮!成,他之功也,败,老师之罪也,甚至会进史官之笔,背千古骂名啊。” “并非讨他心悦如此简单,”安秋晚面色沉冷,淡淡道,“只是我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他的心思着实太难猜。” “老师不该应下的。”梁凡斌说道。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在拿安氏要挟我,”安秋晚朝他看去,“仲回,门治安氏迁族之事,我便不会背千古骂名了吗?” 梁凡斌抿唇,不说话了。 “不过,”安秋晚又说道,“他召我进宫却仅仅只是说这个事,倒是令我不解,我在离开前试探询问他昨夜街头暗杀之事和于家之事要如何处理,他没有理我。” “说起来,祭天之事,陛下至今也没有给出一个交代,”梁凡斌说道,“他不是一个能容忍别人欺他的人,西北侵兵,多年未平,天下四起叛乱,如雨后春笋,久镇不息。祭天之事,更是欺负到了他的鼻子跟前,还有于合的死因,我们尚没有查出,于楷也跟着死了。甚至昨夜,五十三个亲军京卫,就横死在街头呢。现在他什么都不做,放任天下谣诼四起,这似乎不太像是他的性子。” 一旁的茶水已凉了,安秋晚端起来,垂眸看着。 沉吟半响,安秋晚说道:“其他事情暂时与我们无关,但于府的事,我们不能不顾。先前说的,潘乃峰还有一个私生子在外,未被一同株连,可找得到他?” “于楷迟迟不肯说,如今他一死,恐怕更找不到了。” “不,人死了才好办,”安秋晚说道,“于楷定经常派人盯着那私生子,你让路千海想办法去找到那几个人,于楷死了,这几个人没理由再给他卖命了。” “嗯,”梁凡斌点头,“不过老师,昨夜于府上下,包括后院的杂仆都被带走了,只剩下几个看门的留守府中,他们不是被刑部带走的,是被燕云卫,所以若要查的话,恐怕还得去燕云卫那边要人,万一他们问起来,那就……” “燕云卫?” “嗯,昨夜死了那么多巡守兵,李东延气坏了。”梁凡斌道。 “呵,”安秋晚笑道,“是了,李东延怎么可能会猜到于合于楷这样的药商会同我们,甚至陛下都有关联,这样的商贾人家,他连夜带走的又不止这一户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问还是不问?” “不用问了,我同那些人向来交恶,不会放人的,”安秋晚说道,“另寻他法吧,你去找一下路千海,你们两个人去琢磨,老夫有些累了,想歇息了。” 梁凡斌轻叹:“老师,您注意身体。” “嗯。” 梁凡斌双手揖礼:“那学生就先告退了。” ……………… 街上清冷寂静,人影寥寥,几个街道口被封了,往来只有不肯绕远路的权贵人家的车马,以及官府的人。 又一辆马车经过去,车上的少年同宋倾堂打了声招呼。 宋倾堂回头看了眼,没理,收回目光后继续看着身前空地。 三秋天寒,血水没能马上处理掉,有些直接冻在了地上,地面还有不少碎裂的圆孔,是箭矢造成的。 让宋倾堂觉得可怕的,正是这箭矢的力道。 从地上的碎裂角度,可以判断得出箭矢来时的方向,一共有三个来源,东,南,和西北。 这个街道口很宽敞,两对角最宽的地方,达五十多丈,如果有人要藏身暗处射箭,那么能藏身的地方也离得很远。 离这边最远的应是东边,但是东边射来的箭矢所造成的圆孔破坏力,要比南边和西北的力道更大。 是弓弩,比他在兵营和造兵营里所见的那些弓弩都还要厉害,不过看得出,对方没有拥有多少架这样的弓弩。 “少爷,少爷!” 宋倾堂回过头去,是他的随从执剑。 宋倾堂转身过去:“怎么了?” “夫人在找您呢,让您赶紧回家一趟,”执剑说道,看到宋倾堂的形容,忍不住又道,“少爷,您这都多久没回家了,以前在外边行军打仗,那没办法,现在回京了还老往军营跑,夫人在家可天天唠叨您呢。” “知道了,”宋倾堂有些不耐烦,“你先回去,我等会就跟来。” “上次您也这么说的,最后还不是没来,”执剑撇撇嘴,“我还是在这等您好了。” 宋倾堂抬脚佯装踹他:“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执剑忙不迭躲开,无可奈何,说道:“那成吧,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您可记得要回来啊。” “滚滚滚。”宋倾堂叫道。 执剑只好转身走了。 宋倾堂留在这,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后,这才回去。 一回府,宋倾堂便被在门口等的焦头烂额的执剑领去见曹氏了。 别厅今日格外热闹,宋倾堂的大嫂林氏和其他几个妾室都在,林氏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妾室所出的子女正围在曹氏身边和曹氏嬉笑。 除却这些人,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丁凤笑着坐在一旁,正和林氏说着笑。 丁凤后边的妈妈手里面抱着个娃娃,正呼呼大睡。 宋倾堂还没进门便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回来!”曹氏叫道。 宋倾堂停下脚步,一个头两个大。 屋内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给我进来!”曹氏又说道。 林氏的两个儿子捂着嘴巴,发出“咯咯”的笑音,其他的小孩不太敢笑,尤其是见到自己生母的眼神后,都噤若寒蝉。 第239章 真是你啊 宋倾堂沉了口气,终是回身进屋。 曹氏看向林氏,说道:“你先带她们回去吧,我有点事情同二郎说。” “嗯。”林氏点头,起身福礼后,看了丁凤一眼,心里好奇她们要说什么。 林氏和几个姨娘带着孩子们走了,丁凤后边抱着娃娃的妈妈也跟着出去了。 别厅里面安静下来,丁凤这才冲宋倾堂笑道:“二表弟,好久不见。” 宋倾堂随口“嗯”了声,去到林氏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看着曹氏:“说吧,什么事情非得要我回来。” 他这模样落在曹氏眼中,着实生恼:“外边就那么好,你数数上个月你总共回家了几趟,让你回来跟要你命似的,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 “我看二表弟是该成家了,”丁凤笑着打圆场道,“可能有家室就会好些,能够定的住心了。” “对,”曹氏点头说道,“再这样下去,明年开春了就给你物色个媳妇,由不得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你找我回来就这个事情吗?”宋倾堂说道,“我下午还要回军营的,有话快说吧。” 曹氏语塞,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她真是搞不懂这个儿子,总觉得二儿子要是能有大儿子一半懂事就好了,从小到大,净不让她省心。 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曹氏说道:“六郎写了封信,给你的。” 一听闻是曹幼匀的,宋倾堂顿时面色一变,忙起身拿来,拆开信封。 “我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日你同六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匆匆离京是不是同你有关,我让你好好跟他说一说,你是不是动手打他了?”曹氏说道。 宋倾堂将信看完,神色难看,青筋都爆出来了,如若不是曹氏和丁凤在这,他早就一把将信纸撕烂了。 “信上说的什么?”曹氏见儿子神情不对,好奇道。 “他在挑衅我,”宋倾堂咬牙道,“他说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他还是会继续和那些人往来,让我们不要白费心机。” “他竟是这么说的!”丁凤惊道,“他未免也太,太……” 曹氏“啪”的一下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曹六郎,太大逆不道了!他这是要毁了我定陶曹家吗!” “姨母,您莫气,先息怒,”丁凤忙过去道,“他性子惯来不羁,离经叛道的很,此番说不定就是故意气气表弟。” 宋倾堂气绝。 还气他? 还嫌气不够他吗? 把他迷晕了,扒光了,扔街上了,就这样,那曹幼匀仍觉得不够? “不是,”宋倾堂镇下心来,沉声怒道,“这个混蛋真会这么做,我得去找到他,不把他的皮给剥下一层来,我跟他姓!” “胡闹!”曹氏叫道,“你是姓宋的,跟我一个姓还了得,传出去别人要怎么说我。” “我走了。”宋倾堂说道,转身朝外面走去。 “等等!二郎。”曹氏忙起身,“你下次多些回来啊!” 宋倾堂却头也不回,直接大步离开了。 “姨母,您别气,”丁凤扶着曹氏,“表弟这性子……” “这一个两个的,”曹氏伸手扶额,气得头晕,“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 丁凤安抚着她,边抬头朝宋倾堂离开的方向看去,心里面不安至极点。 如若真如宋倾堂所说的那样,曹幼匀真在信里面挑衅了,那么这件事情一旦事发,曹家必定要受牵累的。 这可怎么办。 ……………… 与淮周街清冷寂静,学子绕道而行不同,其他几大街道皆人往人来,车水马龙。 京城第一医馆平安堂的药柜前,学徒看着手里的药单,摇头说道:“不行啊,小姑娘,你这个药方,我们这里抓不了。” “为什么呢?”夏昭衣问道。 “这几个药材要的份量太多了,我们这里不能给。”学徒将药单递回去。 夏昭衣接过来,想了想,说道:“那,你看这样可以吗,你们抓一些给我,剩下的我去其他药铺里面抓。” 学徒笑笑,没理了,看向其他人:“下一个。” 夏昭衣拿着药方,没有马上走,在这边一直站着,边看其他人抓药。 几个学徒忙活了好一阵,看到她还是不肯走,过来打发她了。 离开医馆,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心里面估算着一连串的数字。 一个人影忽然蹿来:“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去。 铁柱拄着根拐杖,手里边还拿着碗,笑呵呵的说道:“真是你啊。” 夏昭衣笑笑。 “你生病了?”铁柱看着夏昭衣的药方。 夏昭衣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还在京城呢?” “是呀,不在京城,我也不知道去哪好,”说着,铁柱压低声音,贼兮兮的说道,“阿梨,你还要消息不,我卖给你啊?” “好,”夏昭衣说道,“边走边说吧。” “嗯嗯。” 街上很多人,鲜少能看到人笑,或行色匆匆,大步赶路,或慢步走着,却长吁短叹。 铁柱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心情最好的,他找了阿梨很久,甚至每天都要去惠平当铺那守着,但迟迟没有等到,为此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等身边人少了些,铁柱才低声说道:“阿梨,昨夜街头那些事,你应该听说了吧,一口大棺材呢,还有好多亲军京卫死了。” “嗯,”夏昭衣点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铁柱当即摇头,一本正经的。 “噗。”夏昭衣一笑。 “我想说的是,昨夜这件事情太轰动了,以至于盖过了另外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我才觉得有些可怕。”铁柱道。 “嗯?另外一件?”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带走了好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呢!”铁柱肃容道,“而且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同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一件事情有关。” “教书先生被带走?”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她的确不知道,今日醒来,到处都在议论的是昨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以及被活活射死的五十多个亲军京卫,她想过要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240章 晚上有事 迎面有几人抱着物什,愁眉苦脸的走来,铁柱闭了嘴,待他们离开后才说道:“阿梨,我前些时候同你说过的,我说京城里边盛传有好些外来的死士,他们要上街去砍人。” 夏昭衣点头:“嗯,我记得的。” “后来我不是去查看过了吗,是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他们还带走了很多说书先生,其中有两个没回来,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那成老头没过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城外,是横死的,可惨了。我当初就猜测过,我说成老头肯定是被杀害了,真被我说对了。” “官府呢?”夏昭衣说道,“官府的人有没有去查?” “现在每天死好多人呢,官府根本就忙不过来,你都不知道现在世道多乱。”铁柱说道。 夏昭衣拢眉,点点头,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铁柱小心翼翼的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那我的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嗯?”夏昭衣回头。 铁柱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肚子。 夏昭衣了然,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他的碗里:“给。” 一钱银子的是有些份量的,和破碗发出了很轻的碰撞声。 铁柱愣了,垂头看着破碗里的碎银,再抬起头:“阿,阿梨,太多了吧。”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秋冬不好过,你拿去买件衣裳吧,”夏昭衣说道,“你的消息很有用。” 铁柱点点头,将碎银小心收起,忍不住又朝夏昭衣看去。 女童在他身边慢慢走着,似在想东西。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都是积压的云层,不过天光还是亮的,就是有些闷。 这样的天光下,女童的脸显得异常的白嫩,能反光一样,如此端挺的走在人群里面,铁柱觉得她其实很惹人注目的,只是岁数比较小。 铁柱收回目光,心里面忽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他从小街头长大,有口饭吃就行了,脸皮是个啥,他从来不带的,但是现在却有些怪怪的感觉冒了出来。 这个感觉,叫自卑。 这次给的钱真的太多了,现通的货币,一钱等于一百文,小女童直接就给了他这么多。 他从小到大,那里有人会对他这么大方,这么好过。 铁柱觉得唇瓣有些干涩,他舔了舔,看着夏昭衣。 他很少会反问她什么,比如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消息,他明白很多话该问,很多话能闭嘴就闭嘴,但现在铁柱有些忍不住了。 “那个,阿梨,你自己的衣裳好像就不怎么样嘛,我看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啊……” 女童想东西有些出神,闻言随口道:“暖和就行了,我每日要去很多地方,好衣服对我来说不太实用。” “哦,”铁柱应道,又道,“阿梨,那我以后要找你的话去什么地方呢,我之前有好几个消息想跟你说的,但是我现在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嗯,”夏昭衣想了想,停下脚步道,“这样,铁柱,你帮我一个忙吧。” “嗯?”铁柱眼睛一亮,“你说,阿梨,什么忙?” 夏昭衣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的写字先生,说道:“来。” 铁柱跟了上去。 来托写书信的人不少,排着队的有六七个。 写字先生写得虽快,但是他们念的慢,有些人还停下来想一想。 夏昭衣带着铁柱过去,写字先生说道:“小客官,写信呢?” “借纸笔一用。”夏昭衣说道,在摊子上放了几个铜板,边朝他铺子上的其他字画看去。 写字先生见她模样似是读过书的,点点头,将一旁多出的笔墨递过去。 铁柱跟在她一旁,虽在街上见多了这样的写字摊,但他鲜少过来,现在跟着过来,觉得特别新奇好玩。 摊子前的人还在念口信,很慢很慢,写字先生一笔一划写着,边转眸朝旁边的女童看去。 女童好像是在写药方,写字先生看着她的字,渐渐愣住,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忽的一愣,这小女童的字,咋个跟他的一模一样? 写字先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字,再又重新朝她看去。 “喂,喂!”身前的客人不悦了,抬手敲了敲桌子。 写字先生回神,讪讪道:“方才没听清,你再念一遍……” “好了。” 女童这时提起笔端,吹了吹上边的墨,待稍微干一些后,对写字先生道了谢,便带着小乞儿走了。 写字先生抬眸朝她看去,暗道真是奇了。 “给。”夏昭衣将新一张药方递给铁柱。 铁柱接过来看着上边的字,除了一二三四五,他就只认识个“白”和“山”。 “你是让我帮你抓药?”铁柱抬头说道。 “抓不到的,”夏昭衣停下脚步,说道,“你的记忆如何?” “马马虎虎吧。” “那你多带个伴去帮你一起记,”夏昭衣看着他手里的药方,说道,“这个药方是吃心血重症的,上面的药材绝对会让他们回绝你,你就在旁边站一站,装的心急火燎一些,将他们和其他人的对话记下来,能听多少是多少,重点是提到的一些药材数目。” “好。”铁柱似懂非懂的点头,又道,“去哪个药铺呢?” “哪个药铺都要,京城几个大药堂,我只去了平安堂和保和堂,其他都还没来得及去。” “嗯,那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呢?”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栖鹿院么?在惠阳街的七里桥,是一家书铺。” “知道的,今晚去那里等你吗?” “我今晚有事,明日吧,明日巳时。” “哦……”铁柱点头,将药方折起。 远处这时一阵喧哗,夏昭衣和铁柱抬头看去,人群纷纷朝两边让道,迎面跑来一队巡守骑兵和枪兵卫,速度很快。 看着他们经过,铁柱很轻的说道:“现在真的是人心惶惶的呢。” “是啊。”夏昭衣说道。 “每日都有好多人死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了。” 夏昭衣微顿,朝他看去,笑了笑:“我去忙了,你也小心点。” “嗯。” “明日见。”夏昭衣说道,便转身走了。 铁柱垂头看着手里的药方,再抬头朝女童的身影看去。 没记错的话,她刚才说她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什么事情,不都是睡觉的吗,像他们这样没屋子可以睡的,找也要找个角落去睡。 第241章 开棺验尸 夜色降下,风越来越大,呼呼呼的乍响。 远处的灯火耀耀,传来的光芒如熏醉,打在垂方庄零星几盏白色的灯笼上,颜色有种诡异的艳。 虽说是庄子,实际上却是座前朝遗弃的宫殿,宫殿里有不少又长又宽的高巷子,巷子里的风特别阴冷,最东边通往进去,宽阔的平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十六口棺材,是昨夜死的燕云卫。 其余十七人,皆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子弟,尸首已被各自接回,剩下的三十六人暂时摆放在这,择日出城埋掉。 夏昭衣经过此地没有停留,一直往最北而去。 于楷的尸首也在这,本该是被带去刑部或京兆府衙,但是李东延一怒之下连同燕云卫的尸首一并带来了。 偏殿里面没有光,非常幽暗,夏昭衣从侧门摸黑进去,适应光线后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今夜的月色太稀薄。 她估算着脚底距离,走出去五丈差不多后,从袖子里面摸出火折子。 就准备吹亮一些时,她停下动作,黑暗里面听到了其他动静,非常的细微,是从左前方传来的,有些距离。 夏昭衣没有再动,将火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回袖子里。 对方也在摸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那阵动静又微微响起,是木头移动的摩擦声。 棺木? 夏昭衣敛眸,扶着一旁的墙,蹲下了身子。 动静响了一阵,没有再继续了。 夏昭衣凝神屏气,黑暗里面再没有声响,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人还在。 这时,外边响起不少脚步声,很细碎,很轻,不过没有刻意遮掩。 “这里面,给放在这里面了。”一个男人小声说道,言语带着殷勤讨好的意味。 有人提灯而来,大约四五个男人,衣着清一色的燕云卫服。 走在最中间的是个少年,光线映照下的脸,让夏昭衣眉梢微扬,是李骁。 随着他们走动,灯笼的光也在变化,夏昭衣小心挪动,朝另外一边的掩体滚去。 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在前面引路,指向殿中一口棺材,说道:“就是那一个。” 李骁点头:“没你的事了。” “小郡王,我就在外面等着,您要有什么事就喊我。”男人又说道。 李骁没说话,摆了摆手。 男人告了退,离开了。 李骁朝那口棺材走去,手下举起手,将手里的灯笼抬高,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棺材盖的颜色跟棺材区别略大,盖上也并不缝合,棺材上有许多箭孔,很多飞溅出来的木屑还挂着。 “打开吗?”一个近卫问道。 李骁点点头:“开。” 两人上前,将棺盖移开。 李骁没有上前,往另外一边看去,目光有些厌恶。 一个略显斯文的男人上前说道:“少爷,我去看看。” “去吧。” 男人应声,从怀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袱铺平,开始验尸。 夏昭衣背对着掩体,靠在那边,不明白怎么哪里都能看到这李骁。 偏殿里陷入安静,只有男人验尸取工具时发出一些声响。 李骁等的有些不耐烦,朝另外一边走去。 这大殿异常冰冷,呼吸都透着寒气,他借光抬头,打量四周,目光触及角落那些蛛网和灰尘时,他忽的冷冷一笑。 这地方,三百年前据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如今,不仅连个打扫清理的人都没了,还成了被人放棺木的内城义庄。 “好了没有。”李骁开口说道,不太想要继续呆着。 “是毒杀的,”男人说道,“暂时不知是什么毒,但是他死前煎熬,指甲里面全是木屑,舌头都被他自己咬破了半截。” 李骁回头看着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令一个守卫帮忙,将于楷的尸身翻过去。 男人一顿,抬头又道:“少爷,木屑就是这棺木里的,他被装进去的时候,大约还没有死透。” “据那布料坊的掌柜说,他发现这棺木时,人已经死了,”李骁说道,“凶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死掉?” “应该是。”男人说道。 “奇了。”李骁好笑说道。 昨夜这棺木害了五十多个燕云卫横死街头,若是跟李东延有私仇,直接弄死李东延就行了,如今看样子,那幕后之人是对整个燕云卫有仇。 但现在再看,那人对这个姓于的也积怨不少。 一个药商,一个燕云卫,有什么联系吗? 或者是说,什么人会同时恨上这两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敢在京城街头,直接当街射杀这么多燕云卫的人,这胆气和谋断能力,倒是跟他李骁有的一拼。 “再好好查查,还有没有什么,”李骁起了兴致,说道,“查细点,不用急。” “是,少爷。”男人应道。 他让守卫帮忙将尸体给摆正,忽的一顿,很轻的说道:“这是什么?” 另一个守卫将灯笼提高一些,男人绕到棺木另外一边,抬起尸体的右手,下面有一块石头。 男人用布抱起石头,说道:“少爷,有一块石头。” 李骁看了过去,不过一块寻常可见的普通石头。 “上面有毒么?”李骁问道。 “应该没有。”男人说道。 说完男人眉头微皱,又道:“等等。” 他提起于楷的手,掰开僵硬的手指,细细看着掌心里面的伤痕和凹痕,再将这石头放入进去。 “怎么回事?”李骁道。 “倒没什么,”男人回答,“大概死前太痛苦,抓了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松开以后便留在棺材里了。” 李骁点点头,没说话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脖子的肉没有烂,”男人抬起头看着李骁,“通常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抓自己的脖子和胸膛,但是他抓的是身子下边的棺材,可能当时全身僵硬,动弹不了,而且夜里面任何喊声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却死的无声无息,极有可能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什么毒物?”李骁又问。 “有好几种可以,我需回去查阅典籍,再逐一排查。” “好,”李骁点头,“你继续。” 第242章 什么声音 继续验下去,所获寥寥,没有更多东西了,重点还是在这毒上。 男人将石头放回去,把于楷双手摆放的位置尽量复原,随后两个近卫一起将棺盖挪回原处。 先前引路的人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 “小郡王,好了吗?”他声音很轻的说道。 李骁一声不吭的走出去,并未理他。 跟在李骁后边的男人轻声回道:“好了。” “好的好的。”引路的人点头哈腰。 殿门不关,外边的灯火渐渐远去,偌大偏殿又浸入黑暗。 夏昭衣依然蹲着,没有动。 先才李骁进来之前,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其他动静,所以,现在黑暗里面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一声不吭的藏着。 大殿非常安静,空旷幽深,空气里面有木头腐朽的气息,枯败难闻。 夏昭衣纹丝不动,但长久保持下去,始终悄然无声,她不由猜测那人是不是通过其他地方离开了。 就在这时,她耳廓微动,终于捕捉到黑暗里的一细声响。 是从棺木那边传出来的,依然还是先前所听到的木头被轻轻移动的声音。 夏昭衣凝神屏气,悄然朝另一边猫去,脚步无音。 一点星火忽的亮起,很淡很淡的光。 夏昭衣忙藏好,顿了顿,转过头朝棺材所在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看去时,那点星火忽的熄灭了。 夏昭衣微皱眉,暗道不好,她现在所藏身的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住她的影子。 暴露了? 罢了,那懒得藏了。 她站起身子,抽出了匕首,全身的感官注意,全集中在双耳。 “小郡王?”外边传来引路男子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匆匆朝这边走来。 “后门在哪,从哪过去?”李骁边走边道。 “啊?这是?” “少废话!”李骁身后的近卫说道。 “小的知道的,小的这就领您过去。”引路男子忙道。 殿外的淡光渐近,不过又逐渐偏向西北,绕过这大殿,是有一条长道可以离开垂方庄。 听李骁语气,似乎略急略恼。 有大门和旁门不走,要走最远最偏的一道门,看来前面来了他不想见的人? 夏昭衣恶作剧心起,就准备开口发声。 身后却传来轰响,那棺木直接被人给一把推在地上,“砰”的一声,非常的响。 李骁等人被大惊一跳,脚步一停。 “什么声音?”李骁怒道,气息都乱了。 “好像,好像是棺木的动静?”引路的男人结结巴巴道,刚才他甚至被吓得低叫了一声。 “里边是什么声音!”院外同样有人问道,声音粗野,大步朝这边走来。 李骁咬牙,知道这怕是走不掉了,与其留给对方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日后被当把柄嗤笑,还不如就大大方方站在这。 “进去看看。”李骁恼道,抬脚朝大殿走去。 灯笼照来,驱散幽暗,远处空旷地面上,棺材盖摔在那边,微微倾斜在棺木上。 李骁停下脚步,身旁的人也都停下。 李骁抬头看向四周,握紧佩刀,说道:“去点灯。” “是……”引路男子头皮发麻的应道,转身朝最近的一根柱子走去。 明光大起,半个大殿都亮了。 殿中的大小摆设多半蒙尘,除了于楷的那口棺木之外,另外一边还有几口破旧棺木,不过里面没有尸体,连在这干了七八年的引路男子都不知道那几口破棺木的来历,也不想去碰。 李骁朝于楷的棺木走去,看了一眼里面的尸体,再抬头说道:“出来!谁!” 无人应声。 “去找!”李骁令道。 两个近卫点头:“是。” 门外这时响起一个粗野男音:“里边在干什么呢!” 来者众,两队人马,李骁回过头去,和为首的李东延对上目光。 “哟,”李东延没料到会是李骁,粗眉一挑,“怎么是建安王的小郡王?” 李骁收回目光,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呵,可以可以,”李东延迈过殿门,说道,“不过小郡王怎么穿着我燕云卫的衣服?” 李骁容色不悦,看着棺木里的于楷,冷冷道:“昨夜这事闹的动静不小,我手下耳闻好多人甚至怀疑是我建安王府所为,我气恼不过,今夜便专门带人来查一查,穿你燕云卫的衣服不过是方便行事罢了。” “哦,这样啊,”李东延皮笑肉不笑,“那好说嘛,直接同我说一声即可,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是不想麻烦日理万机的李将军啊。”李骁朝他看去,面色冰冷的说道。 李东延还是干笑着,垂眸也朝棺木里的尸首看去,说道:“这一个小小药商,没想到能惹出这么多事,如今连建安王府都给惊动了呢。” “是。”李骁随口应道,抬起头又扫了眼。 那人绝对还在这大殿里! “这大殿还有其他出口么?”李骁看向引路的男人。 这人正因刚才李东延的一个目光而怯着,忽然被问话,结巴道:“有,有的。” “指路。”李骁道。 “是……” 男人提着灯笼,朝大殿后边走去。 李东延开口道:“小郡王这就要走了?” “不必送我。”李骁说道。 李东延看着他的身影,无声嗤笑了下,目光变得厌恶。 “去看着那领路的,等下他回来后,把他叫来,我要问话。”李东延对身边一个近卫说道。 “是。”近卫应声。 大殿深处有一条很窄的甬道,有几个房室。 引路的很少来到这边,虽然守着棺木和棺材,但一些偏僻的地方,他是不敢来的。 一直往前边走去,终于看到一个出口。 引路男人提着灯笼,低低说道:“小郡王,待会儿李将军肯定要问我话的,那到时候我……”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李骁冷冷道。 反正这个看门的就是个看门的,多的他也没能知道多少。 引路男人点点头,心下哀叹,守了那么多年的棺材,这次真的是提到棺材板了,两边都不讨好。 风从出口外送来,清寒刺骨。 李骁忽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来处。 “小郡王,怎么了?”引路男人下意识问道。 第243章 刀剑交锋 李骁没说话,神色冰冷。 风呜咽呜咽的,前方走过的路没了光照,一片幽静。 他之所以不从殿门离开,而是选择这边,是在想会不会遇到推棺盖的人,不曾想,这边的路口是直接通的,连道门都没有。 所以,那人跑了? 会是谁? 而极有可能的,这个人在他们进去之前,就已经藏在那了,将发生什么都给看去了吧。 “你先回去,”李骁看向引路男子,“我就在这等着,等李东延回去之后,你过来找我说声。” 既然那人在大殿里面藏过,不定便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让人给诈了。 “啊?”引路男子看着他。 “耳朵聋了?”李骁说道。 引路男子忙垂头:“是,小郡王,我这就去。” 引路的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李骁就站在这里,冷冷的看着他离开。 灯笼的光在黑暗的廊道里缓行,引路男子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在这微光里显得有些凄清。 这时李骁一顿,忽的开口叫道:“站住。” 男人回过头来,不解的看着李骁,连带着手里的灯笼也转了过来。 循着李骁的目光,男人看向他身前丈外的地面。 铺地的是四棱雕纹方砖,容易积沙,是以这里虽然风大,但依然蒙了不少尘埃。 男人看着那些乱乱的沙,隐隐也看出一些不对了,将手里的灯笼提高一些。 光线照去,阴影偏移,被风吹的凌乱的尘沙上,微微浮现出一排很浅很浅的脚印,如果不是手里的灯笼所带起的阴影,实难发现。 这排脚印不像是女人的大小,也不可能是他们留下的,因为贴着墙,且身后没有。 想必走着走着,转了道。 男人一惊,先朝身前不远处的偏殿看去,再看向李骁。 李骁抽出佩刀,抬脚朝那边走去。 身后两个近卫也缓缓抽刀,跟在他身后。 “出来。”李骁边走边道,声音压得比较低。 夏昭衣藏在偏殿里,双眉微蹙,被发现了? 她没有离开,是想要回去再看一眼于楷的,至少要弄清楚于楷中的是什么毒,是以才藏到了这里。 “出来。”李骁又说道,声音越来越近。 夏昭衣也不想藏下去了,从梁上跳下,朝外面开口说道:“李骁。” 女童的声音清脆响亮,铿锵有力,在幽深偏殿里忽然响起,带着空旷回音。 李骁同手下们一愣,转眸朝身后另一个偏殿看去。 李骁很快忆起这声音,顿时怒道:“阿梨?!” 竟然是她! “敢不敢进来?”女童笑道。 李骁看着那道门,眉头深压,握紧手里的刀。 这女童他打过数次交道了,诡计多端,且身手也了得,正面对着干他未必会怕,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不得不留几分心眼。 “这里面有没有其他路?”李骁问道。 引路的男子摇头:“没有的。” “那好,”李骁说道,“去取些灯油或酒水,快去。” 引路男子一顿,点头:“是。” “取什么,不用费工夫了,”夏昭衣说道,走了出去,“我不过揶揄一句,真当我会信你敢进来,还是你认定我胆小,会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女童的小身子倚靠在那边,气定神闲的模样,唇角笑着,眼睛也带着笑,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 “怎么哪里都有你!”李骁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夏昭衣敛了神情,说道,“李骁,怎么哪里都有你?” “呵,”李骁点点头,“也好。” 这阵子他派尽人手,用尽谋士,始终没能找到她,现在她主动送上门来了,再好不过。 他提刀猛的拔步而起,大刀以最快速度朝女童的颅顶砍去,“锃”的一声砍在了石壁上,锐刃和宽厚的宫殿石壁发出巨响,擦出了一细花火。 刀势很快被收回,锋刃带风,往后横劈,速度飞快。 夏昭衣矮身避开,在刀锋又一度斜砍而来时,她贴地朝另一边滚去,一手击地,借力猛然跃起,腾空侧翻落定,角度极钻,避开又一个攻势。 随后她欲往另一边疾步而去,彻底拉开和李骁的距离,却有一声刀剑交鸣之音骤响,刺耳尖锐,又带出一阵火花。 夏昭衣收势朝后看去,此时与李骁已拉开了两丈多距离。 是一个忽然冒出的黑衣男子,身材修长高大,手里握着长剑,将刚才李骁的那阵攻势给生生拦截下来。 李骁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他是抱着杀心出招的,每招都用尽全力,能将他的攻势扛下来,这男子也出力不少。 因此两股力道骤然相抗,他毫无预兆和防备,被震得虎口发麻,好在多年的底子在那,得以依然稳稳握住,没有脱手。 “少爷!” 身后两个近卫迅速提刀冲来,李骁也没有废话,起招攻去。 黑衣男子长剑连挡,毫厘不让,形与气相左,阳极与外,滴水不漏,身似游鸿。 “你先出去!”黑衣男子开口说道,是对夏昭衣说的。 这声音尤为耳熟,夏昭衣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李骁久攻寻不到破绽,暴怒说道:“你们两个走开,碍手碍脚。” 两个近卫闻言退开,一个看向那边的女童,说道:“少爷,那女童。” “去抓她!” 两个近卫随即朝女童冲去。 没了他们在身边占着空间,李骁的姿态很快放开,一招风扫梅花,大开大合,凌人之气。 黑衣男子没了多余人手的攻击,反拆招为攻势,长剑灌足内劲,意气大盛,同样开合如远山阔江,强攻了过去。 这时听得一声尖啸响起,箭矢破空,正在找跑的无影无踪了的女童的两个近卫惊忙反应过来,回身避开。 女童腕上的机弩对着他们,又连发数箭。 两个近卫飞快躲着,但女童毫无章法的乱射,其中一个近卫的肩膀终是中了一箭。 弩箭虽短,力道却极大,几乎穿透了他的肩膀。 前殿传来许多声响,李东延带人来了。 夏昭衣没剩多少弩箭,抬头对那黑衣男子叫道:“快走!” 第244章 那人是谁 夏昭衣以弩箭断后,黑衣男子很轻易摆脱掉李骁的纠缠。 最后一支弩箭发出,夏昭衣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阿梨!”李骁躲开弩箭后怒声叫道,追了上去。 月光隐在乌云后边,夜色漆黑如泼墨,外边是长长的甬道,两旁宫墙高耸。 李骁追跑出去,黑暗里面女童的身影不见了。 他微顿,抬起头朝屋檐上看去,恰逢女童在上方清脆的吹了一声口哨。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骁叫道,看着黑暗里面的清瘦剪影,恨不能将她乱刀砍死。 “定国公府被抄家时有一条罪状,与药用补给有关,”夏昭衣说道,“总计三万箱药用被夏文良和潘乃峰截取,只留了六千给大北军,截取下来的药用被他们寻了京城几大药商分流出去,变作现银。而这里面有几个药商看不过去,站出来揭发,其中一人,便是于合,是里边那个死者,于楷的父亲。” 李骁最初不知女童为何提这个,现在眉头微皱,定定看着她:“然后呢?” “当初抄定国公府的人,是谁的人?”夏昭衣一笑,“除了天荣卫,还有就是李东延的人吧?” 李骁微顿,说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你不是想查吗?”夏昭衣说道,“告辞。” 她转身朝大殿另外一边的飞檐跳去。 近卫忙道:“追吗,少爷。” “你说呢!”李骁横眉道,“追!” “是!” 两个近卫回头往弃殿跑去,恰逢李东延带人大步赶来:“怎么回事!” “你速去追那个女童,”李骁迎上,语气略急,“她叫阿梨,此女名字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但是她刚才亲口承认了,那些燕云卫就是她们的人杀的!” 李东延觉得耳熟,但一时想不起,说道:“她亲口认了?” “你快派人去追,不然来不及了,”李骁怒道,“这刁女可不是什么善茬,让她逃走后患无穷!” 李东延被他说的脑子一团乱,不过知道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他转身大步离开,边调遣人马去追。 待李东延离开,李骁看向立在门口的男人:“过来。” 男人刚检查完尸体,急于想洗手,惯来喜欢端着手站的,眼下站姿别扭,走来说道:“少爷。” “女童的容貌可记住了?”李骁问道。 男人略作回想,道:“大概能记住,但若要我画,我只能画个一二分,不过少爷认得她,在一旁指点的话,会好一些,” “好。”李骁说道,“我们先回。” 他回身朝大殿走去,路过甬道时,在那几个脚印旁边停下。 虎口隐隐作痛,是刚才和那黑衣男人交手时留下的。 他从小喜欢强武,常年在练,府中请了许多名师和将军过来指点,皆夸他身手一绝。在他与人交手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半点上风都没占到。 尤其是那个黑衣男人的岁数也没多大,若比他大好多,他勉强可以接受,可是若和他年龄相仿,他心里面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会如立微风的烛上之火,暴躁难平。 这个男人,也是跟阿梨一伙的吗? 他一定要揪出这些人! ………… 一队士兵从眼前快步跑过,四处搜寻,极矮的树丛都不放过,有人已经去扛木梯了,似是要将那些屋顶都给翻上一遍。 夏昭衣不紧不慢的在巷道里面走着。 夜色太静,所以那些人的动静离的多远她能够辨析的出,而她走路喜欢走“近路”,墙挡翻墙,屋挡越屋,因而那些人想要找她,除非再多派上些人手,堵的水泄不通的那种。 走出好几条街,夏昭衣找了个高楼屋顶坐着。 夜色漫漫,浩大京师遥不及边,房檐屋楞间灯火明明灭灭,也有万家之多。 夏昭衣拆下手上的机弩,活动着手腕,从怀里面摸出一瓶小膏药擦上。 李东延行事非常暴躁,昨夜街头横死了那么多燕云卫,今天街上的巡守卫都多了一倍,还有好多人在那随意举发他人,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李东延,今日白天据说便带走了好几十户人家。 当然还有布料铺的掌柜,他从箭矢下逃过一命,转眼便被燕云卫带走,要去一尝酷吏的铁鞭。 擦完膏药,夏昭衣没有马上收起,而是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在想于合和于楷的死,究竟会是谁干的。 于楷和燕云卫两者之间有没有其他的牵系,夏昭衣并不完全清楚,但是这两个人的的确确都跟定国公府有关,至于是不是真的因为定国公府,她会去查清楚,同时说不定李骁也会帮她一起查。 以前若说出现这样的事情,夏昭衣会觉得惊讶,觉得谁胆敢在京城闹成这样,当街射杀朝廷军队? 但今天听闻此事后,她心里面除了觉得有些诡谲之外,其实也没多大讶异。 都道乱世出枭雄,如今世道尚未彻底大乱,她便已隐隐嗅出了味道。 前有胆大妄为,敢想敢做的李骁,后有手段颇多,敢于谋算的林清风,还有各种藏在暗处,伺机待动的势力们,比如郑国公府的赵琙。 赵琙的人手在暗中监视于府,这是夏昭衣亲眼撞见的,但在于楷出事的时候,夏昭衣正在和赵琙唏嘘世道呢,所以可以确认跟赵琙无关。 而李骁,今夜若不是看到李骁也在查这个,夏昭衣肯定会将他也列入猜测名单。 虽然李骁和定国公府没有什么牵扯,但是这个人,他喜欢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搅和,性情残暴冷漠,真的是他夏昭衣都不会觉得奇怪。 同时,像他这样的人,夏昭衣不知道还有多少。 以及,今夜那个黑衣男子,他是谁? 夏昭衣拢眉,没有半点头绪,但是可以确认的是,这个人一开始跟她相互警惕,后来她现身出声后,这个人出面是来帮她的。 “认识我?”夏昭衣低低的说道。 可是,她认识的人并没有多少,即便有,也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除了宋倾堂,不过宋倾堂是最没有理由来管于楷因而何死的人了吧,他既不是燕云卫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更不是京兆府衙的人。 第245章 日暖云高 晨光云影初开,以往街上早早便有包子铺的香气,今早的长街清清冷冷,只有官员的马车静静经过。 一夜惶惶,窗外灯火来回了整个通宵,沿街住户们都没有睡好,也不敢去张望。 整夜搜寻未果,李东延雷霆大怒,消息传至建安王府,李骁直接砸了手里面的银耳枣羹。 一品的白瓷碗在地上碎开,汤汁飞溅,屋内的丫鬟们齐齐垂头,不敢吱声。 “李东延的人是出了名的恶狗,连他们都找不到,这女童可见真的有点本事,”近卫跪在地上说道,“不过李东延不会善罢甘休的,惹急了,他大概真的能挖地三尺。” 李骁用巾帕擦掉手里的汤水,将巾帕放下,阴沉着脸,方才暴怒的情绪被他强压了下去。 近卫抬着头,安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梨。”李骁冷冷的说道。 他不信这个阿梨是只身一人单打独斗的,她身后定有同党,那么这些同党对他所做过的事情必然也一清二楚了,如此下去,他会一直处于被动。 谁的手心都不是干净的,但只要有一个人的手心被翻出来了,其他露着手背的人都会立马群起而攻之,哪怕日后他成了大业,只要这个恶名悬着,就是一把能出师指着他们的利剑。 不能让这些事情被揭开,否则真的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去把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叫来,”李骁说道,“再派人联络嵇鸿先生。” “是。”近卫应声,转身要走。 “等等。”李骁又道。 近卫回过头来看着他。 李骁皱着眉,若有所思的说道:“去查一查于家父子这些年药材生意的往来,以及和他们走的近的人,还有李东延的燕云卫这两年出过哪些奇怪的事情。” “是。”近卫点头。 “去吧。”李骁说道。 近卫离开,才到门口,另一个近卫脚步极快的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少爷!” “何事?” 近卫行过礼,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安太傅遇袭了,身边随从一死六伤,两名近卫死了,安太傅腹部遭刺,几个太医现在都朝太傅府赶去。” 李骁一顿:“遇袭?” “是,”近卫垂首,“就在乐平街口,昨夜李东延的人一路搜寻到了乐平街,因此这几条街今早人都不多,遇袭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人撞见,等巡守卫赶去时,地上都是血,安太傅命垂一线。” 李骁没说话,良久,冷笑道:“好玩,,越来越有意思了。” 快近午时,街上巡守的人增加了数倍,路上行人则较昨日又少了一半。 惠阳街的七里桥原本是坊间最大的市集,如今也清冷寥寥,商铺不过才开了十之一二。 铁柱蹲在栖鹿院对面的墙角角落,身前有个破碗,里面零星两个铜板,他四下张望着,从巳时开始等,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终于看到女童的身影,铁柱松了口气,不过没有起身去迎,不动声色的靠在角落里面,看着她吃着一个烧饼,不紧不慢的走来。 目光对上后,她还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没事吧。”等女童近了一些后,铁柱低声说道。 “没事,我只是有些睡过头了。”夏昭衣不好意思的回答。 “啊?” 夏昭衣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怎么样了,查出了吗?” “给你,”铁柱递来一张纸,“都写在上边了。” 夏昭衣好奇,接过纸张,看了一眼便愣了,说道:“这是谁写的?” “你说我可以带一个伴去,我就带了大胖过去,他给我记的,他识字。”铁柱说道。 夏昭衣点头,看着手里面的纸,字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大体布局工整,内容简洁干练,非常的清楚明白,一些字不会写的,便在一旁用同音字代替,并有标注。 “他写的好不好?”铁柱有些紧张的问道。 “好,”夏昭衣一笑,收起纸张,“多谢啦。” “没事,你放心,大胖跟我很熟的,他嘴巴严,不会说出去的。” 夏昭衣点点头,伸手递去一个碎银:“给。” 铁柱接过银子,却没有以往那么开心,他拿在手心里面,一时觉得这碎银特别沉。 “阿梨,我都觉得我比那些店铺里面的伙计赚的还要多了……”铁柱说道,“要不这样,我再给你说几个事吧。” “好,”夏昭衣点头,“你说。” 铁柱收起碎银,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垂方庄吗?” “嗯,听过的。” “昨夜那边出事了,燕云卫的人一晚上都在找人呢,闹得沸沸扬扬,整条街全是火把。” “这个我也听过了。”夏昭衣笑道。 “哦,那,那今天早上安太傅遇刺的事情,你知道了么?”铁柱又道。 夏昭衣好奇:“安太傅遇刺?” “是啊,就在乐平街口,三死六伤,安太傅自己都命垂一线呢,”说到这,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阿梨,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肯定是因为及第的事情呗,安太傅的根在门治,大成王一路打过去,安太傅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让燕南和横评那么多兵马在茶山县死掉,这事早就天怒人怨啦!”铁柱说道。 “大成王,”夏昭衣拢眉,“田大姚现在有名号了?” “是啊,大成王。” 夏昭衣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你也管他叫大成王呀?” “朝廷的人肯定喊他们反贼或者狗贼,但是我觉得大成王喊着顺口多了,”铁柱撇嘴,“再说了,现在好多人背地里都这样喊了呢……我反正觉得大成王人挺好的,以后如果他真的能成什么大业,那咱们兴许不用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了。你看看,”铁柱朝街口看去,“这里可是七里桥,以前多热闹啊,现在才多少人,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日暖云高,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因为街道人少,那些光落下来,照在大方石板铺就的路面上,非常的安和。 第246章 栖鹿书肆 夏昭衣平日喜欢清净,很少来七里桥这边,只有来栖鹿院这边买书时才会过来。 以往来时,这里都是盛世太平之象,人流往来,接踵比肩,卖糕点的,烤肉的,汤水的小摊铺到处都是。 但现在,只有日头了。 夏昭衣托起腮帮子,支在了膝盖上,等下本要去清阙阁的,但是现在忽然想偷个浮生半日闲。 铁柱见她静下,也学她的样子,托起了腮帮子。 他歪着头看着她,觉得这几日她的模样好像有点变了,肤色和气质越来越好,个子也长大了一些。 这样的侧容,她的鼻子挺挺的,睫毛浓密而纤长,若有所思的样子,真好看。 “阿梨,”铁柱开口笑嘻嘻的道,“你在想什么呀?” 夏昭衣敛眸,转过头去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发会儿呆。” “哦……”铁柱点点头,又道,“阿梨,大胖说你的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小女童写的呢,还说我骗他,可是我是亲眼看着你写的嘛,我们差点吵起来。。” “因为这点小事就吵架,多不值,”夏昭衣淡笑,“以后别这样了。” “我们吵习惯了,”铁柱挥挥手,“没事还经常打架的呢。” 夏昭衣没说话了,收回目光。 铁柱看着她,顿了顿,说道:“阿梨。” “嗯?” “你说,会不会打仗呢?” “不是已经在打了吗?”夏昭衣说道,目光一直望着那边的阳光。 七里桥就在前方,有点远,很大的桥面,宽阔清冷,桥下一片粼粼水光。 “我是说,会不会打到京城来啊?” “会。”夏昭衣点头,不做犹豫。 “啊?真的会啊?” “嗯,”夏昭衣应道,“真的会。” 四起之乱,已经可见平息不下去了,各地的封侯贵胄,把宣延帝放在眼中里的人越来越少,不能说宣延帝没有手腕控制好那些封侯,他一直是个醉心权术的人,对待君臣之道,他最有一套。但可惜,今年的灾情实在可怕,由西向东,再向北,一路漫延,席卷过城池荒野,荡着人间,他再有手段心术,也难与天斗。 夏昭衣心中怅惘,起身说道:“铁柱,我先走了。” “等等,阿梨,”铁柱忙也跟着起身,“我下次想见你的话,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夏昭衣如实说道,顿了下,又道,“铁柱,你不曾想过要去给自己找份谋生的差事吗?” “嗨,哪里会有人想要一个叫花子啊,而且现在这世道,那些掌柜的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怎么可能会想着多要一张吃饭的嘴。” 夏昭衣笑笑:“我以后没事便会来这边逛一逛,你若想找我便也多来几趟,兴许就能遇上了。” “好吧。”铁柱说道。 夏昭衣准备离开,一辆马车在这时慢悠悠的走来,在栖鹿院门口停下。 车夫下车后,伸手掀帘,一个熟悉人影从车中走出。 赵琙一身白衣墨边的松烟长袍,面容温润,白皙干净,俊雅的气质让他惹了不少人注目。 他准备往书肆里面去,有所感的一回头,便看到那边站着的两个小童。 赵琙双眉微合,看这女童有几分熟悉,尤其是她这双眼眸,明亮乌黑,蕴了水一般,幽静清韵。 “世子?”随从很轻的唤道。 赵琙回神,点点头,收回目光朝书肆走去。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好,走出来的精气神都不一样。”铁柱说道。 “你也很精神啊。”夏昭衣笑着看他。 “欸?”铁柱一顿,“你是说我也长得好看?” “我说的是精神,你的脸我看不到啊。”夏昭衣说道。 铁柱抬手摸着自己脏兮兮的脸,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嘛,我们叫花子就得有叫花子的样子,脏就脏呗……” “我还有事,再会。”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铁柱看着她离开,侧过头去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再闻了闻衣袖。 老实说,他自己早就闻不出来有没有味了,要是真的有的话,那她岂不是很难熬? 铁柱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破碗,起身后又朝她消失的地方看去。 要不然,去找个地方洗个澡好了。 栖鹿院不是京城最大的书肆,但年代应是最古老的,除了在售的书籍之外,还藏着许多古老孤本,那些晦涩难懂的都在北厅,比起其他经世书籍,这边鲜少有人造访,打理书铺的学徒有些偷懒,是以这边经常蒙尘。 赵琙入了书店,往北厅走去,穿过层层书柜,迈过门槛,迎面的墨香淡了许多。 四边角落和书柜摆着许多镂空铜炉,燃着防腐防潮的熏香,隐隐有极淡的茉莉清气。 “今日这香更好闻了,”赵琙随口说道,“又是老师新调的吧。” 随从笑笑:“应该是的,世子。” 在北厅最北,随从上前推开书柜,露出一个楼梯,赵琙进去后,随从将书柜推了回来。 光从楼梯上传来,隐隐照亮台阶,空气里有很浓的药香,上去后有三间房,赵琙推开临窗的一间,恰逢一个女人推门出来,赵琙恭敬垂首:“老师。” 女人约二十五岁,墨发长垂,一身青衣大袍,广袖委地,见到赵琙淡淡道:“你来了。” “我来见见兄长。”赵琙说道。 “别再叫他出门,”女人双眉微皱,“祭天那日他回来后,身体到现在未好。” 赵琙面露愧疚:“是,老师。” 女人点头,转身走了。 屋内的药香更加浓郁,帘帐拉开一半,阳光从窗外入来,投照在铺了锦缎的光滑木地板上。 描刻着松墨青山的屏风后面,两个小丫鬟正在整理书册,见到赵琙进去,两个小丫鬟福礼:“赵公子。” 赵琙点头,看向床上倚着软枕的男人,开口喊道:“兄长。”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翻着手里的书,没有抬头。 赵琙笑笑:“兄长就是兄长,我便是这么喊了嘛,嘿嘿。” 男人没再纠结,抬眸说道:“找我何事?” 第247章 怀璧非罪 赵琙抬头,朝两个小丫鬟看去。 小丫鬟笑了笑,其中一个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小香炉上点一根细香,端捧到一侧书案上,而后同另一个小丫鬟福礼,再朝床上的男人福礼,转身离开。 线香袅袅,带着禅意。 赵琙端立着,听她们绕过屏风,合上房门,脚步声远去后,他面色顿然变了,慌忙几步上前到男人床边,坐下后便道:“兄长,你同我说实话,那街头的事情是你干的吗?” “哪个街头?”男人安静问道。 他后背倚着青布缝制的荞麦枕,墨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分外柔软,面庞生得英俊,轮廓清晰,但脸颊清癯的不太正常,眼眶微微下陷,周遭细纹都在增添着他的岁月感。 “淮周街啊。”赵琙说道。 男人摇头:“不是我。” “那,兄长可听闻那边出事了?” “你指的是那口棺材,和那些被当街射死的巡守卫吗?” “好吧,我还以为是你,”赵琙松了口气,双肩也垂了下去,低低道,“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男人说道。 赵琙若有所思:“我甚至要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别人的耳目了,我才开始调查于家,于家就出事了,还以这样的方式。” “嗯。”男人应声,垂头翻了几页书,很轻的沙沙声。 “兄长,这几日又发生了不少事,”赵琙朝男人看去,“有一事你应不知情,就是李骁昨夜带人去了垂方庄,据说在那边撞见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女孩,李东延今日一天都在找这女孩,挖地三尺般的架势,但所寻未果。” 男人停下来,说道:“阿梨。” “是。” “查出她是谁的人了吗?” “无迹可寻,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刁钻得很。” 男人点头,继续看书。 “说来也奇,不过一个小小女童,却好像无意间在整个京都掀起了一股暗涌来。”赵琙又道。 “不,”男人未抬头,淡淡道,“掀起暗涌的人,是想要抓她的人,与她无干。” “兄长不觉得这是怀璧之罪么,”赵琙说道,“她不知从何而来,但如若她不出现,何人能认识她,知她怀璧?” “不,”男人摇头,“怀璧非罪,罪在觊觎者,嫉恨者,或无能者。” 赵琙顿了顿,一笑:“如此听来,兄长对这女孩倒有几份喜爱?” “荒诞者横行,离经叛道者无畏,”男人淡淡道,“无畏者,我都心悦。” “可惜此童善恶尚不可知,身后有无其他人也不清楚,先才我以为兄长认识她,原来是不识的,那这女童是敌是友,我们便要再观望一阵了。” 男人不作声,又翻了一页。 赵琙也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赵琙说道:“对了,兄长,今早安秋晚遇袭了,现在命在旦夕,此事你知道了吗?” “嗯。”男人点头,“知道。” “我觉得,像是苦肉计。” 男人微皱眉,抬起头来:“苦肉计?” “是啊,”赵琙一笑,“虽然很多人一下把目光朝茶山县看去,认为是门治和及第的调兵之事让安秋晚被仁义之士恨上了,但据我所知,在不久前,我们的好皇帝把安秋晚叫进了宫,出来后安秋晚的脸色便一直难看,我想,大概是李据让他做一些不太情愿的事情罢。” “这是一种可能,但不能排除调兵之事的缘由。”男人说道。 “哈哈,”赵琙笑道,“兄长,我忽然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情,这安秋晚平时看着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处事圆滑有道,但真要细数起来,想要害他的人好像也不少,一时之间我竟拿捏不准是谁,包括我们都有这个动机。我们是因于家之事才查出他来,他藏得这么深,那么其他人的其他恩怨,不知同他有关的又有多少。” 男人点点头。 “兄长,你有什么看法吗?”赵琙说道,“我总觉得此事会有不少牵扯,若真的是苦肉计,兄长想过没有,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安秋晚不惜把自己变得这般惨况,都不愿去做。” 男人仍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垂眸看着手里的书。 赵琙等着他的答复,等了良久,没有动静。 但是赵琙知道他的心思没在书上,这双略显苍老的眼眸只落在那几行文字上,未曾动过。 “兄长……”赵琙低声喊道。 “嗯,”男人应声,抬眸说道,“这,不想管。” 赵琙抿唇,失笑了下,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屏风,说道:“如今这朝政,就跟海上漂着的船一样,东摇西摆,晃啊晃,谁也不知道这一艘破船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我近来听说,南边又有不少股势力纠集在一起,不日便要起事了,你看,这艘船是不是千疮百孔的呢,这边的洞没补上,那边又漏水了。” “嗯。”男人点头。 赵琙又轻叹了一声,看着男人:“兄长,前些时日我觉得你又恢复了些活力,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们同去看祭天时,我看得出你心情颇佳,而今才过去几日,你又清风小茶等闲事,心无所牵了么?” 男人轻眨了下眼睛,转眸朝远处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望去,地上的光反映在他的眸子里,光芒散开,似远飘的思绪。 线香一截一截燃灰,越到下面,香气越甚,一株临尽,白烟轻袅。 赵琙起身说道:“等兄长身体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出去走一遭心境才会好,老闷着不妥。” “不了,”男人收回目光,“我不想见人。” “如今已算是入冬了,城外清野寒山,我们去平原上赛马都好,何需去见别人的面孔。”赵琙微笑。 “如此,再看吧。”男人回答。 “嗯,”赵琙点头,看向一旁的香炉,说道,“近来越见街道萧条,尤其是今日,因李东延一闹,好些店铺都未开张,来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芳尘楼,也关着门的。” “没事,”男人看着他,“出去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不怕,”赵琙一笑,“我是来买书的嘛,兄长,我改日再来找你。” “好,”男人应声,又道,“别叫我兄长。” “哈哈……” 第248章 城门入夜 午时过后,天气变得阴沉,一直到快要傍晚时,起了一阵非常大的风。 风刮过大街小巷,吹着沿街不多的摊位拼命晃动,飞了漫天的布料和纸笔,搭在街上的帐篷亦倒了很多,一些商家只好早早关门。 整整一日,街上的巡守卫兵力持续在增加,布告栏上被贴满了女童的画像,不过有人发现,这些巡守卫似乎不仅是在查这个女童,好些先生模样的文人和茶楼酒肆里面的说书人都被带走了。 街上人流稀少,城门处却来来往往都是走动的人马。 其中有几个大户出城,随行人员达三四百个,马车上堆着装满钱货的箱子,被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护着。 城门官事先被打点过,查的却依然严,每个箱子都翻找过去,开箱倒柜,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晃乱了路人的眼。 也有不少人往城里赶,也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 有几个女眷坐在车里,看着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马车,摇摇头:“真是蠢,现在还进城。” 同时也有人在进城的马车上看着出城的车队,对身边同伴发笑:“现在出去,他们以为外边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夜幕临近,城门关闭,出城和进城的人都被挡着,好些人便干脆留在原地,等着明日开城。 天上星子寥寥,晚风迅疾,城外好一些,聚在一起生个火堆,城内的人一直被驱逐着,好些人躲在角落里面,不敢发出动静。 巡守卫来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专门来看女童,有的是来看成年男子。 待快子时时,又一队人马过来,直接奔那些女童而去。 好多女童已经睡了,被强行抓着肩膀拎起。 “不是的不是的,”一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求道,“官人,我家娃真不是那邪童!” 男人没有管,掐着女童的下巴抬起来。 肉被揪的深痛,女童张嘴大哭。 “带走!”男人挥手说道。 身旁的男人一把将女童夺走。 妇人傻了眼,忙去抱他的腿:“官人,这是干什么,这是我家的娃!” “滚开!”抓着女童的卫兵将她踹开。 “带走!”不远处一个卫兵也在指着一个女童,而后伸手揪住另一个小童,看了眼,还算白净,推给身后的人,“这个也带走!” “大人,不能够啊!我家妹妹没做错啥!”一个少女尖叫着冲过去,被一下子推开。 好多人起来张望,看着这些女童被抓走,四周大乱,哭喊声响起一片。 城外就在城墙下的人,隐约能听到一些动静。 一个丫头掀开车帘望着外边,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道:“大小姐,里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脸上蒙着纱布,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安定平静,就着车厢里的烛火看书。 “跟我们无关。”女人说道。 小丫头点点头,又探出头去听了阵。 “大小姐,好像是抢女娃娃。”小丫头说道。 女人微顿,抬起眼眸朝外面看去。 夜色漆黑漆黑的,外边一点光都没有。 “这可是天子脚下,”女人说道,“怎么这里也乱糟糟的。” “嗯,明日就进城了,”小丫头回头看着她,“大小姐,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的……” “都到这了,不走了。”女人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书。 小丫头点了点脑袋,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女人的面纱。 面纱很厚,烛光也有阴影,所以面纱下的脸看得不真切,单就这样看去,女人露在外面的这双眼眸实在太漂亮,睫毛纤长,眼儿弯弯,映着烛光,眸子里面含了水一样。 “大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有一些干饼子呢。”小丫头说道。 “不吃了。”女人回答。 “嗯,好的。” “你困了吗?”女人看过来,“困了的话,你靠在那边睡一会儿。” “嗯,等下困了我就去睡。”小丫头笑道。 她准备放下车帘,放下之前,忍不住又朝外边看去。 哭喊声还在继续,一直响着。 小丫头叹气:“真的是乱呀。” 车帘落下,勉强将那些哭喊声挡上一挡。 不过这夜实在不平静,或许是京兆城门处便是如此,小丫头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外面疾奔的马蹄声吵醒,不到一个时辰,前前后后来了好几队人马。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城门呢,”小丫头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说道,“好多人呀。” “如今战乱四起,消息便也多了。”女人淡淡道。 “大小姐,你还不睡吗?”小丫头朝她看去。 “明日进城,睡最好的酒楼,”女人说道,“现在不睡,不想委屈自己。” 小丫头嘻嘻笑了,又说道:“那明天是不是也能吃到最好的饭菜呀。” “得看掌柜的舍不舍得给了。”女人回答。 小丫头想想也是,说道:“是啊,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她看向被风吹得微微鼓动的车帘,轻声叹了下,往车厢里边翻了个身。 又一队人马从官道上下来,城门上的守卫跑下楼来。 为首的官兵们才入城,一个妇人哭喊着奔了过来。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大人!我的女娃儿被抢走了!她才十三岁啊!” “滚开!”两个城门守卫上前,用长矛将她架开。 “大人,大人!” “还有我的女儿,也被抢走了!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儿,不犯事的!”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 其他人也都奔过来,大声哭喊。 “真吵!”为首的男人用马鞭朝最先奔来的妇人一指,“把这个人拉出去打死!” 妇人一愣,未来得及慌神就被几个守卫架住了胳膊。 知道不是说着玩的,妇人忙连声求饶:“大人,我知道错了,饶命啊大人!” 高大的守卫们架着她朝外面拖去,妇人惊了神,又蹦又跳,浑身挣扭。 “官老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一定老老实实!饶命啊!”妇人凄声喊道。 其他人早就不敢再说话了,怯怯的看着妇人被架走。 为首的男人冷冷的朝那些人看去。 刚还一哄而上,哭哭啼啼,现在呢,一声都不敢吭了。 下贱的人,就是下贱的性子。 男人扬鞭,骑马跑远了。 第249章 千年古都 妇人被带去城外打死,尸体就扔在那边,等第二日清早打扫这片街道和城门的小吏们收拾完后,随车一起带去三里外的土坑倒掉。 城外露宿的人看着那个妇人被打死,等城门守卫回头拿眼扫来时,大家纷纷避开。 守卫们回城,开了一条小缝的城门重新合上。 尸体被扔在土阶下,好些人都跑去看,再啧啧摇头回来,议论不休。 小儿最是无畏好奇,几个皮一点的男孩怂恿旁人一起组团,成群结队跑去,嘻嘻哈哈跑回。 小丫鬟坐在车里,面如土色,看着外面的况景,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的女人还在看书,又翻过去一页。 小丫鬟缩了回来,靠在车厢里。 “你若是在外面,你未必比他们好。”女人忽的说道。 小丫鬟一顿,抬眸朝女人看去:“大小姐,什么?” “聚在一起的人越多,就越愚笨,越邪佞,越猪狗不如,”女人目光未抬,淡淡道,“你看看外边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生?” 她的声音很轻很静,听在小丫鬟的耳朵里面,分外的冰冷。 小丫鬟想到她的容貌,本来以为自己习惯了,不害怕了,可是听着她的这些话,小丫鬟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是畜生。”小丫鬟轻轻的说道。 “睡吧。”女人说道,再也没说话了。 第二日,队伍早早开始排队。 马车进城时被要求下车检查,小丫鬟多打点了一些银子,城门守卫收了银子,依然没有轻易放行,勉强同意不用下得车来,他自己爬了上去。 路人都在焦急等着排队,进进出出,嘈杂声不断。 城门守卫忽然大叫了一声,慌忙从车上逃窜下来。 小丫鬟惴惴不安,忙扶住他:“官爷。” 大家都朝他们看去,看到城门守卫一张脸给吓得惨白,不由好奇朝马车看去。 城门守卫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小丫鬟:“你,你们。” “官爷,五两银子呢。”小丫鬟很轻很轻的说道,因为害怕,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五两银子啊。 旁边的几个守卫上前,想问里边是什么,便见这守卫一挥手:“进去进去,快点进去!” “嗯嗯!”小丫鬟一笑,跃上马车,一推始终面无表情的车夫,“走,快走!” “怎么回事啊?”旁边的守卫低声说道,“能不能放的?咱可不能什么人都给放进去。” “没什么,就是脸吓人,”守卫白着脸,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下,轻声说道,“这女人没嘴唇的,牙齿在外面,跟烂掉的死人一样。” “哦,那还好,”守卫点头,“就是丑了点,不是太坏的人就行。” 马车慢悠悠在街上走着,小丫鬟帮女人整理好面纱后,掀开车帘,任窗外秋风入来。 “京城的街道怎么有点冷清啊,”小丫鬟看着外边,说道,“空空的。” 女人转眸朝外面看去,没有说话。 虽然清冷,但能看得出这里的街道有多宽阔,沿路的商铺店面若都开张,会是怎样一派气象。 马车经过几个烧饼摊子前时,女人忽的一顿,开口说道:“停车。” “嗯?”小丫鬟回过头来,“大小姐,饿了吗?” 车夫在路边勒马,停了下来。 女人起身往外面走去,下车后越过那些摊铺,在后面的布告栏前止步。 布告栏上贴着三张女童的画像,画的不能说多像,勉强只有三分神韵和灵气,一旁写着名字,标注了身高。 “阿梨?”小丫鬟跟在她旁边,开口念道。 “阿梨。”女人低声说道。 “大小姐,怎么了?”小丫鬟朝女人望去。 女人看着画像,忽的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真有本事。” 小丫鬟一愣,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傻。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有个把月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冷笑,不是嗤笑,是开心的笑,笑意能够从面纱下的唇角,一直扩散到眼角眉梢,蕴入眼眸里边。 而她的眼睛,是真的好看。 “大小姐,你认识这个阿梨啊?”小丫鬟问道。 女人又笑了,点点头,回身往马车走去。 小丫鬟又看了眼布告栏上的女童,转身追上女人。 车夫重新驾车,马车朝前跑去。 风渐渐大了,女人遮脸的纱被吹得飘动,她看着窗外,说道:“永安古都,九百年前便天下闻名,归属魏国,为兆益故郡。那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当时的永安为天下才子文人竞相而来之地,这其中有户大家喜欢每年在永安设宴做学术探讨,你猜猜是谁。” 她很少说这么多,小丫鬟呆呼呼的摇头:“不知道。” “醉鹿郭家。”女人说道。 “哇,那个时候就有郭家了?” “世家大族生生不息,开枝散叶,他们的家族子弟比皇室要多多少都不知道呢。别的不提,就之前门治安氏迁族,便有三千人了。”女人说道。 小丫鬟似懂非懂的点头,看着窗外的街道,觉得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世界。 女人继续说道:“鸿德帝建立大乾,在此定都,他励精图治,任用贤能,颁布了许多农产推动条例和治安法规,永安又被推入繁华之境,鼎盛时八方来拜,外族商人纷至沓来,这里商贾云集,文人四方辐辏,是真正的盛世。” “嗯。”小丫鬟应道。 “这么一座古城,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雨了。”女人又道,“你看它,现在冷冷清清,好像没多少人,但藏在后边的暗涌,谁知道会掀起怎样的狂潮呢。” 小丫鬟朝女人看去,顿了顿,低低的说道:“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呢。” “高兴。” “高兴?” “嗯,高兴,”女人一笑,“乱世即成,我尚有一命见证,自是高兴。” “可是,乱世的话,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乱世,一点都不好啊。”小丫鬟看着她说道。 今天的大小姐似乎很不同,怪怪的,这一路上她话不多说,表情也不多,加上她面纱下的面貌那么恐怖,小丫鬟总觉得她活着也就这样了,与行尸走肉无异,可是,她居然会笑的,还会说这么多话,不过说的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第250章 冷眼旁观 女人像是没有听到小丫鬟的话,依然还是看着外面,但是她眼睛里面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了,好像非常开心。 “大小姐?”小丫鬟叫道。 过去好久,女人笑着说道:“乱世啊。” “啊?什么?” “乱世呀,”女人回头看着小丫鬟,说道,“乱世,就一定是坏吗?” “乱世,当然是坏的啊。”小丫鬟觉得她疯了。 “不,”女人摇头,说道,“天下合久必乱,乱久必合,永远没有长盛的王权,大乾行将就木,不破不立,乱世,是该高兴的。” 小丫鬟听不懂,皱眉朝窗外看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高兴。 女人又笑了,看向马车经过路上又出现的一个布告栏,上面同样也有女童的画像。 “我们如今看三百年前之象,如长河之水东流,清浊分明,三百年之后的人看我们,换作我们在河里,春秋难辨。统言历史二字,不过是后人于岸上冷眼旁观。如今将有举世一炬,万物置死地而后生,此毁灭与重建,我今尚有一命存焉视之,自是值得举杯欢畅。”女人说道。 “哦……”小丫鬟已不想去深思她话里面的意思了,随口应道。 这时她也看到外边布告栏上的女童,小丫鬟忽的害怕了起来。 大小姐是跟这女童认识的,而这女童可是在天子脚下被通缉的,万一弄不好,不知道此事会不会牵累到她们。 “大小姐,”小丫鬟转眸说道,“你忽然这么多念头,是跟这女童有关?” “是,”女人点头,“我与她相处不长,不知她的抱负,也不知她日后会不会成就什么,但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朝气。” “朝气?那是什么?” 女人又笑了,眉目却变得怅惘,半响,轻声道:“是一个,我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她抬起眼眸,京城街道宽阔,很轻易就能看到高楼琼宇上的天空。 跟昨天一样,行云极缓,着淡墨之色,阴沉沉的,但是也很开阔,穹顶茫无边际,天高任鸟飞。 ……………… 京兆府门前热闹嘈杂,兵卫们横着长枪挡人,将门前一大片空地留置出来。 四面都是人,水泄不通,很多是教书先生的学生和家眷,也有说书人的亲友,除却他们和因其他事情来此处的人外,今日新多了许多哭声。 刘掌柜是来打听自己茶馆说书人老李头的事情的,才挤开人群上前便被这些哭声吸引,大概了解情况后,不胜唏嘘。 “这难办咯,”刘掌柜低声道,“被带走的是女童,不是男童,你说带走她们是干什么的?这不显而易见了嘛,带走了还想要回来?” “那也没有办法,”旁人说道,“除了来这里哭,别的地方能去哪,直接去皇宫门前吗?哪怕是要被拉去砍头喽。” “惨,真惨。”刘掌柜说道。 几个妇人哭得昏厥过去,刘掌柜摇摇头,摸了颗梅糖塞到嘴里。 “刘掌柜。” 衣袖忽的被人一拉,刘掌柜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不高兴的皱眉,收回自己的手,朝前边看去,说道:“行啊你,全九维,这里都能被你找到。” 全九维一身洗的褪色了的衣衫,神色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道:“不是的,刘掌柜,我来这是因为民山先生的事情。” “哦。”刘掌柜应声,懒得理他。 全九维顿了顿,道:“那什么,刘掌柜,之前求你的那件事……” 刘掌柜没反应,像没听到。 旁人看过来,好多打量揶揄的目光,全九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刘掌柜,咱借一步说话?” “你烦不烦,”刘掌柜暴躁的说道,“你个穷鬼,老想着歪门邪道,滚!” “噗!”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嗤笑。 “刘掌柜,这事你真的帮帮我,你只要帮了我,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成,我给你当牛做马。”全九维又去拉刘掌柜的衣袖,声音极低极低的说道。 “滚开,”刘掌柜甩开他,“还当牛做马,一把岁数了,媳妇都娶不起,破烂个玩意。” “哈哈……”有人直接笑出声音。 全九维垂着头,手指有些颤抖,缓了缓,硬着声音说道:“刘掌柜,我晚上再去金玉堂找你。” “你可别来,”刘掌柜说道,“没您那出息。” “我晚上再找你。”全九维还是这样说道,转身走了。 旁人见他连脖子都红了,待他一走便问刘掌柜是什么事,刘掌柜摆着手:“没啥没啥,借钱的。” “哦……”众人恍然。 人潮一直未散,有人走,有人来,喊冤喊青天大老爷的喊累了,停下来愣愣的望着远处高悬的登闻鼓,跪久了的,磕头累了的,都歇下来了。 周边大街则清清冷冷,往来者甚少,还不及巡守卫多。 两个捏糕的摊主并肩坐着闲聊,望着远处的街口,糕点在炉子里面热着,炉子里的水烧的咕噜咕噜响。 “也该歇歇了,都围一天了。”一个小贩说道。 “退下来经过咱这,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这买一点吃的。”另一个小贩道。 “那你可要占便宜了,你摊位比我好。” “那也不见得,我这边在忙,肯定就去找你了。” “哎,不说这些了,来不来买还不一定呢,现在谁不是穷光蛋。” “喂,人呢!”清脆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小贩回头朝自己的摊位看去,忙起身迎去:“来了来了。” 小丫鬟一身罗衫,摸样干净,头发梳的大方,还斜插着小簪花,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的。 “姑娘,来点啥?”小贩笑着问道。 小丫鬟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朝不远处的马车看去,小贩这才看到,那边的马车上坐着一个娘子,脸上蒙着纱,露在外面的眼睛尤为清丽。 跟小丫鬟对上目光,女人点点头。 小丫鬟得到确定后,对小贩道:“你这摊上的糕点,我都包了。” 小贩一愣,没反应过来。 隔壁摊位的小贩说不出来的羡慕,眼睛都直了,便见这丫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说道:“你那摊位的,我也要。” 第251章 赵大小姐 小贩大喜,忙起身说道:“好的好的。” “先准备着,每个糕点都包好。”小丫鬟说道,丢下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转身走了。 对面茶楼伙计在门口摆了长条凳,几个人并肩坐着闲聊,看到对街两个小贩高兴的爬起,一个伙计撇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卖几个糕点出去就乐成了这个样子。” “欸,不对啊,他们这是在干吗?”旁边的伙计说道。 两个小贩一脸喜气,将笼屉一层层抬下来,再将糕点一个一个依次装入油纸里。 “这是全给买下来了?”一个伙计说道,带着惊讶。 一个伙计从怀里摸出瓜子,边磕边朝那小丫鬟离开的地方望去:“那婆娘人呢,” “刚才往那边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伙计伸手指去。 “在这在这!”有一个伙计叫道,指向另一边。 那丫鬟正站在临搭的面摊前,在和面摊的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也是一脸高兴,忙不迭冲她点头,再之后,小丫鬟离开了,往另一边的酒楼走去。 “她这是干什么?”伙计嗑着瓜子,不解道。 旁人摇摇头。 忽的一声锣鼓声猛然敲响,伙计们一惊,街上不多的行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好几个男子手里拿着锣鼓,跑出来疯狂击响。 大家纷纷望去,一个男人上前,笑着高声吆喝:“乡亲们,乡亲们!” 待目光都吸引过来后,男人往不远处靠在路边的马车一指,高声嚷道:“赵大小姐,这位江南来的赵大小姐,她今日请大家吃喝玩乐!咱这条街上的,所有你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你随意享用!” 说完,又是“咣”的一声。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不解的看着他。 那两个还在包糕点的小贩也眨巴眼睛。 这时,远处卖糖人的小贩叫道:“来来来,吃糖人,大家随意取!付过银子了的,来拿就是!” “我这的云吞面和饺子也是,要吃的来排队!” 对面同样也是卖糕点的小贩大声叫道:“我们这有红豆糕,玉茶糕,蜜豆糕,桂花糕……要的快来!” 两个小贩互相对看了一眼,而后不服输的高声叫道:“我们这有马蹄糕方糕和酸枣糕,大家赶紧咧!付过钱了的!” …… 街道一下子沸腾了。 伙计们惊愣的看着,好几个呆呼呼的站着,嗑瓜子的那个将手里的瓜子一甩:“咱等什么,去拿吃的啊!” 其他几个忙爬起,便见那小丫鬟笑嘻嘻的走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下说道:“伙计们,做买卖不?” 赵宁坐在马车里,车帘是拿着的,车里光线昏暗。 不时有手里抱着糕果的人跑来同她道谢,她没有吱声,安静听着。 过去许久,小丫鬟掀开车帘,从外边进来坐下,笑道:“大小姐。” 小丫鬟从小自大没有受过这么多关注,今日被好多人直直望着,被好多人跑来道谢,她的喜悦和骄傲是自内心散出来的,脸颊到现在都还潮红,额头也出了汗,将发丝给黏着了。 果然,有银子了,底气也足了好多呢。 “京兆府衙那边的人有过来吗?”赵宁问道。 “有的,那边渐渐来了好些人。” “好,”赵宁说道,“让曾隔走吧。” “去哪呢,大小姐。” “去其他街道找个上好的客栈,我乏了。” “嗯,”小丫鬟应声,掀了帘子,对车夫说道,“驾车的,大小姐说走,咱去其他地方找客栈,大小姐困了。” 车夫一声不吭,扬起了马鞭。 看着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朝另一边走去,好些人都望来。 “江南的赵家小姐,是哪个赵家呀?” “真有钱,哪家大小姐都没这么豪气和阔绰的……” “是啊,好生厉害呢。” “好吃好吃,这真好吃!” ………………… 京兆府后衙的书房,小吏进来,将外边的情况给说了。 梁乃神色不耐,闻言随口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吏走后,魏从事好奇说道:“天下还有此等奇事,大人,我去看看?” “这有什么可奇的,”梁乃边看着手里的书信,边道,“钱多没地方花的人又不是没见过,两年前南阳侯那二儿子不还一掷千金,包了整个青玉楼送那群纨绔子弟玩耍。” 魏从事面露鄙夷。 提起那群纨绔子弟,梁乃从手里的书信上抬起头,不悦道:“昨晚那事,真是李东延干的?” “是他,”魏从事点头,“女童都是他喊抓的,不过打死那妇人的人不是燕云卫的,是天荣卫的。” “这我知道,”梁乃皱眉说道,“所以你看,这事我怎么管,那妇人也真是,好端端的跑去拦天荣卫的兵马,这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也不是好端端的,”魏从事说道,“大人,她亲闺女被人给强抢了呢,怎么会是好端端的。” “不管不管,”梁乃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信,“就算想管也轮不到咱管,等下我直接进宫去找陛下说一说,让陛下管。” “嗯。”魏从事应道。 ………………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而来,街上的东西已经不够分了。 有些人拿了木盆过来,装了好些糕点。 有些人直接去这些木盆里面抢,揣在怀里就跑。 有些人肚子撑的不行,坐在街边难受的想吐。 还有人因为谁拿多谁拿少,或者排队的时候挤挤挨挨踩了脚而打作一团。 不过场面没有混乱到哪儿去,因为巡守军和巡骑卫很快来了,大家脾气再大,也不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很多人甚至拿了一个糕点就准备走。 “大人,来一个?”一个小贩将所剩不多的糕点递给宋倾堂。 宋倾堂抬手接过,闻了闻,张口咬下,从怀里面摸出几个铜板扔给小贩。 小贩接住后一顿,有些舍不得这铜板,但还是笑道:“大人,这糕点的银子付过的,赵小姐说了,她请。” 宋倾堂四下看着,边随口说道:“我不喜欢吃别人送的东西,成不成?” “成,成。”小贩说道。 第252章 没有钱了 宋倾堂将糕点几口吃完,觉得还不错,又摸出几个铜板:“再来个,包好。” “好咧!”小贩高兴的说道。 宋倾堂拿了糕点离开,准备去找自己的手下,未出几步,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面还贴着女童的画像,这几日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闹得满城风雨的。 这些时日,宋倾堂不时去先才那客栈里面找她,一直不见她回来。 现在这大街小巷贴满了她的画像,估计她更不可能回来了。 这丫头,不知道跑去哪里躲着了。 宋倾堂拢眉,垂头看着掌心里面还带热度的糕点。 家里面那些妹妹最喜欢吃甜点,也不知道这丫头喜不喜欢。 ……………… 一踏入晚秋,天气冷的越来越快,一日日骤降,直坠严冬。 短短的七八日功夫,衣服已加了好多层,天色暗的很快,不到酉时,街上便灯盏片片,映的长街通明。 一列巡守卫经过,看了布告栏上飘摇欲落的女童画像一眼,没有理会。 一阵疾风吹来,画纸晃了晃,飞落了飘去。 金玉堂后门的暗巷,全九维呵着手,缩在角落里面。 画纸被吹来,全九维垂眸看去,皱了皱眉,又是她。 一脚踩上去,脏兮兮的脚印落在了画像的脸上。 觉得还不够,全九维俯身捡起,揉作一团,撕碎后扔在地上,被风吹走。 后门这时被打开,一个厨娘四周看了眼,走来低声说道:“就是不成,找不到机会。” “大娘子就再帮帮忙吧,”全九维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枚铜板,“我见他一面就成,其他好说。” 厨娘接过铜板,笑了笑,脸上不情愿。 全九维咬牙,硬着头皮又摸出两个铜板:“大娘子,你就帮帮忙吧。” 厨娘垂头看了眼,不掩嫌弃,收起来后说道:“那我再去给你看看,要不成我就没办法了。” “好好好,谢谢大娘子。”全九维说道。 厨娘转身回去了,伸手掂了掂手里的三枚铜板,加上之前从他那收来的,前后加起来还没二十文呢,真是个穷酸鬼。 进去后,厨娘找了个借口把其他人支走,再从另外一边绕过来,伸手招呼全九维过去。 “你进去后可别卖了我,不然我以后不帮你了。”厨娘在前边匆匆带路,边压低声音说着。 “不会的,我不会说。”全九维道。 穿堂的廊灯很暗很暗,寒风里吹得摇晃,打在他们身上,光晕晃的人面模糊。 到了隔园门,厨娘指了指里边:“这里上去就成,掌柜的要是喊人打你出去,或者去报官,我可不管的。” “知道的。”全九维垂眸说道。 厨娘转身走了,全九维也低着头,从这边往上走去。 刘掌柜的卧房在另一边的单独小院,一正一右两排,右边那排是刘掌柜儿子和女儿睡的,还空出来的一间,他一直想给自己找个小妾回来住。 刘掌柜现在在卧房里边算账,一边就着账本在算盘上敲打,一边摇头感叹如今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全九维没有过去敲门,而是在外边的角落里面藏着。 风吹来特别冷,他微微缩着身子,打量着不大的院子。 隐约判断动静,刘掌柜的媳妇何氏现在在女儿的卧房。 全九维看着那边的卧房,目光幽幽,隐在黑暗里的面庞被染了一层阴鸷。 过去良久,何氏所在的屋子烛光熄了,看样子,今晚是睡在女儿的卧房了。 这就难办了。 全九维移开目光,看向了刘掌柜儿子所在的卧室。 刘掌柜的账单越算越觉得头疼,他算不下去了,搁下了笔。 他认识的几个掌柜都说生意没有办法做了,好些人甚至想要收拾收拾跑去江南。 他已经辞退了不少伙计,但如果这情况继续下去,他可能三个月后就得关门了。 茶壶里的水凉了,他喝了口,起身去到门边。 “连麻子,给我烧壶热茶来。”刘掌柜拉开门叫道。 “好的咧,掌柜的。”前堂值夜的伙计高声应道。 刘掌柜准备关上房门回身。 “你儿子的命还要不要?”一个声音低声说道。 刘掌柜闻声回头,看清后吓了大跳:“你干什么!” “闭嘴!”全九维压低声音,手里的匕首就在被吓傻了的男童脖子上,“给我进去!” 男童嘴巴塞着一团布,脖子已经被割开了一道浅口子,血丝尤为扎眼。 “你别乱来!”刘掌柜惊道。 “进去!”全九维怒声说道,“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他!” 房中烛火两盏,书案前的一盏快要尽了,刘掌柜被全九维逼到书案前,脸色惨白的怒道:“我也不是没有帮过你,我以前给了多你多少银子了,可我现在不也是生意不好做嘛!你看看我的账单,全在这,我没钱了!” “有多少给我多少,”全九维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跟你废话。” “我真的没钱!”刘掌柜快哭了。 “你婆娘的首饰盒,”全九维朝那边看去,“去拿来!” 刘掌柜也看去,不敢动。 “去啊!”全九维忽然暴躁的怒叫道。 “唔唔……”男童支吾着说不出哭,低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全九维朝他头部打去。 “你别打我儿子!”刘掌忙叫道,“我去给你拿!我去给你拿还不成吗?” 他转身朝化妆台走去。 烛光落在铜镜里,微微有些刺目。 他的步伐很慢,边在想怎么办。 铜镜中这时光影一晃,他大惊,忙要回头,后背蓦然一痛,同时他的嘴巴被人给紧紧捂住。 冰冷的锋刃刺穿他的身体,很快离开,但随即又刺了回来。 一刀,两刀,三刀…… 对方动作非常快,疯狂的刺着他。 鲜血从他嘴巴里面涌出来,他身体一软,站不住了,被对方给扔在了地上。 他想挣扎爬起,却只见鲜血淋漓的刀刃高高举起,最后一刀朝他的脖子猛刺下来。 刘掌柜彻底没了气息,眼睛不甘的睁着。 全九维大口喘着气,半个身体都是飞溅起来的鲜血。 身后的男童吓坏了,瘫靠在书案前,已经尿裤子了。 全九维拔出匕首,朝他走去。 第253章 送个园子 推开卧房的门,全九维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地上了。 手里面的一大包金银首饰也跟着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平静不下。 匕首和衣服已经扔掉了,他现在身上的这身衣服是刘掌柜衣柜里的,非常不合身,松松垮垮。 外边渐渐传来好多人的叫声:“着火了,着火了!” “哪里着火了啊?” “是北边的,远着呢。” “那边火势很大,大家都先出来躲躲,能帮忙的去帮忙!” “天啊,真的着火了呀!” …… 全九维听着外边的动静,往后面靠去,仰起了头。 不怕,不怕,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而且只是个开酒楼的掌柜而已。 更厉害的人他都杀过,还是个朝廷的三品大官,不照样没查到他身上吗? 而且不怪他,他几次三番去找刘掌柜,说尽好话了,是刘掌柜自己越来越不把他当人看,每次都将他轰出来,并数次当众羞辱他。 不怪他。 真不怪他。 手还在颤抖,全九维握紧手里的包袱,再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这一大包东西能够让他完全心安下来。 ……………… 秋冬季节最怕着火,火势很大,飞快蔓延,朝外吞噬,整条街道还在睡觉的人都被唤起来了。 街坊们奔走取水,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离大火近的几户人家急的大哭,情绪崩溃,已经被火势牵累了的人则不想活了,被身边的人紧紧拉着。 火光耀目,整条街道被照明,吹来的风带着炙热,烈焰灼灼,似要将天幕烧穿。 赵宁披着外袍和斗篷,在丫鬟的搀扶下立在街边远望着。 “火势真大,不知道有没有死人。”小丫鬟说道。 “应该烧不到我们这儿。”赵宁说道。 “那也不能回去的,我们就站一站吧,等火势停了再睡。”小丫鬟说道。 又一队巡守卫跑来,大约有三十多人。 身后跟着另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年骑在马上,准备去救火的,经过这边时忽的一愣,随即勒马。 街边的人朝少年看去,少年生得英挺俊朗,皮肤略黑,人高马大。 赵宁眉头微皱,觉得有些眼熟,稍作回想,是那位少年郎将。 “你们先过去。”宋倾堂冲身后的人说道,他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小丫鬟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道:“大小姐,你认识吗?” 旁人也都望来。 赵宁抬步走过去,施礼说道:“宋郎将,许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宋倾堂一喜,“你咋来京城了?” 赵宁笑笑,说道:“嗯,前些时日来的。” “你住在这吗?”宋倾堂说道,抬头看向后面门庭开阔,装潢豪气的客栈。 “嗯,这阵子都会在这。” “那成,”宋倾堂说道,“我先去救火,等我明日清闲了来找你。” 旁边众人好奇的朝赵宁看去,没想到这位大娘子还跟朝廷有品级的军爷认识。 而且听这意思,还熟得很,这位军爷要来找她呢。 这一阵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娘子就是当初豪气干云,包下整条街的赵大小姐了。 她远看很是清冷,脖颈修长,身材高挑削瘦,但周边似乎有道无形的墙,写着生人勿近,将旁人远远的隔绝在外。 不过稍微近了还是能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年轻的,眼眸很漂亮,上了妆,但眼角还是有老态,微微下垂。 不少人私底下猜测过她的年龄,有人说二十六七,有人说三十一二,但无人敢上前过问,这位赵大小姐太神秘了,而且大家都注意到的是,一旁的小丫鬟喊她是“大小姐”,而非夫人之类的称呼。 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嫁不出去的呢。 “好,”赵宁对宋倾堂说道,“宋郎将明日几时来寻我都可,没有其他意外,我不离开。” “嗯,”宋倾堂一笑,“那我走了,先告辞。” “好。”赵宁说道,又施礼。 宋倾堂匆匆走了,上了马背离开。 小丫鬟好奇的低声说道:“大小姐,你是怎么认识京城的军爷呀。” 而且这个少年看上去英姿飒爽,容貌生得特别俊朗。 “剿匪认识的。”赵宁回答。 “哦……”小丫鬟低声应道。 是了,想起来了,当初大小姐可是从贼匪手里逃出来的。 乍一回来,整个赵家都惊了,街坊邻里全部都炸开了一般,一时之间成了街头巷尾传了又传的奇闻。 好多人跑来赵家问话,各种各样的都有,有些人话里面所带着的试探和猎奇,已经到了严重冒犯的地步,但这位大小姐一点脾气都没有,安静的听着,礼貌的回答,没什么笑容,但足够客气。 而且,小丫鬟觉得她都不能被称之为大小姐,毕竟她岁数好大了,而且听说跟人有过婚约的呢,跟着她一起回来的那位举人先生,管她喊的就是师娘来着…… “载春。”赵宁说道。 小丫鬟看过去:“嗯?” “那几个哭的厉害的,看到了吗?”赵宁看着前面的人群。 “看到了的,”小丫鬟说道,“他们家的东西被烧光了,所以才哭的,毕竟一无所有了嘛。” “是啊,”后边有人说道,“怪可怜的呢。” “全给烧光了,明日也不知道睡哪了。”又有人说道。 “载春,”赵宁说道,“昨日寻住处和店铺时,似乎有一个废弃的大园子离这边很近。” “嗯,”小丫鬟看着她,“很近,就隔两条街。” “买吧,”赵宁说道,“让这些人去住,送他们。” 小丫鬟愣了下,点点头:“好……” 身边的人也愣了,眨巴着眼睛,惊在那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个大园子,京都的大园子,这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这就送了? “你去同他们说一声,”赵宁又说道,“让他们不用哭了。” “是,大小姐。”小丫鬟应道。 看着小丫鬟朝那边走去,众人再看向远处还在哭喊的人,心里面都在暗暗羡慕。 房子烧了归烧了,可是地还是他们的嘛,现在又能平分一个院子,这太好了。 第254章 她被抓了 大火在三个时辰后被彻底扑灭,街上除了兵甲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 小丫鬟也睡了,在锦绣软榻上裹成一团,朝着靠墙的一面。 偶尔有风从外边吹来,带着寒意,小丫鬟在梦中吸了吸鼻子,呢喃几句听不懂的梦语。 卧房很大,隔开两个别厅,主卧那一处,赵宁立在窗前,窗开着一扇,风就是从这来的。 远处的星火灭下去了,士兵们气喘吁吁的躺在路边,隔街有几个包子铺开张,小摊前挂着几盏灯笼,在黑黢黢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像是启明的灯。 赵宁安静的看着那几盏灯,许久未动。 待天光渐渐亮开后,她才收回目光,抬手合上窗扇。 小丫鬟睡了很久,醒来时日头升的好高。 她揉着睡眼,反应过来后惊醒,糟了,睡过头了。 她忙从床上爬起,刚穿好衣物,便见软榻前的小桌上放着张纸条,是赵宁留的,嘱咐她别打扰她睡觉,今日想去哪玩皆可,下午酉时前回来便成。 小丫鬟捏着纸条,再抬头朝赵宁的主卧看去,顿时笑了。 太妙了! 可以自己去玩了呢! ……………… 大火留下来的废墟被寒风呼呼吹着,不时带来大片灰烬。 废墟前围着好多人看热闹,一片唏嘘。 最前边还有哭声,是酒楼逃生出来的伙计们在哭,一共死了十二个人,除了刘掌柜一家四口,还有几个来不及逃生的房客和隔壁睡得正熟的祁掌柜两口子。 小丫鬟跟在人群后面围观,不少人认得出她,对她分外客气,说话的神态带着明显恭维。 小丫鬟嘻嘻笑着,同大家招呼,神采飞扬。 看了半日热闹,一队佩刀守卫大步过来,撕掉不远处布告栏上的废纸,将几张新的告示贴上。 大家一拥而上,围过去看热闹。 “这上面写的啥?” “摆摊写字的,过来给念念!” …… 小丫鬟捡起地上的废纸,看着上面的女童,抬头好奇的问道:“官爷,这个阿梨,不找了吗?” 几个男人正准备走,闻言回头看了眼,说道:“哦,找到她了。” “啊?”小丫鬟好奇,“找到了?” 几个男人没回答,直接掉头走了。 小丫鬟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纸,画像上的女童眉眼分明,她没见过,倒也说不上像还是不像,丑还是美,但这气度很是干净。 找到了,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小丫鬟将这张纸小心叠好,打算带回去给大小姐看看,毕竟从大小姐那日的反应来看,她跟这个女童是有些渊源的。 小丫鬟带着废纸离开了,街边一个小乞丐还坐在那边,目光有些愣。 一个路过的人往破碗里面扔了个铜板,打断他的思绪,他回神后忙笑嘻嘻的说道:“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等对方头也不回的走远后,他收回目光和笑容,看向那边的公告栏。 没听错的话,刚才真的是说阿梨被抓走了。 不是吧。 铁柱皱眉,挠了挠头皮,怎么看阿梨都不像是会被轻易逮住的人啊。 铁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笃定,也许是小女孩平时说话的笑容和神情? 越想越觉得坐不住,铁柱收起破碗和铜板,起身走了。 ……………… 军营的床不舒服,热水也是。 宋倾堂睡醒后吃了点东西,等了好久才盼来可以洗澡的热水。 洗完穿着中衣,用巾帕抹着脸出去,来路遇到不少人招呼,他点点头,随口应着。 待回到房间,端起桌上搁着的温热参茶,喝了口后,他心情才终于大好。 昨夜太累了,脖子和胳膊很是酸痛,跟打了三天的仗一样。 手背有些地方被烧伤,到时候还得去要点膏药。 垂头看着手背上边的伤口,宋倾堂又喝了口参茶,而后放下,准备去更衣。 “少爷。”执剑这时进来,手里捧着一堆膏药。 宋倾堂随手拿来一个,打开口凑在鼻子下闻着。 执剑看着他,委屈的说道:“夫人知道少爷跑去救火,把我给臭骂了一顿。” “有什么好骂的。”宋倾堂看他一眼。 “你说呢,少爷,夫人还不是怕你伤着。” “嗤,那当初她该拦着我爹别把我送军营去,战场更危险呢,动不动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搞不好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呸呸呸!”执剑忙说道,“少爷,你这是说什么呢!” “谁家儿郎不是儿郎,昨晚去救火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要都这么想,我看这火谁也别救了,一直烧下去,迟早把咱宋府都给烧穿。” “少爷!”执剑急的跺脚。 “娘们儿啊你,还跺脚!”宋倾堂叫道。 执剑气不打一处来,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知道少爷这些时日是咋想的,跑去巡街,不巡街也摊不上这救火的事。” “你知道个屁。”宋倾堂说道。 提及这个,他下意识朝书案上的通缉令看去。 干什么去巡街?还不是满大街都贴着这丫头的画像,他跑去巡街的话,至少她要真有什么,他能最快得到她的消息。 说起来,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还得收拾收拾赶去见赵宁,昨夜看到赵宁时宋倾堂便觉得高兴,毕竟赵宁是他目前在京城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跟那丫头有点渊源的故人。 说不定找到赵宁,就可以有办法找到那丫头了,甚至那丫头直接就会去跟赵宁联系呢? 循着宋倾堂的目光,执剑也看了过去,说道:“咦,我刚才端参茶进来好像没看到这个。” “我昨晚带回来的,一直就放在那,没看到是你眼瞎。”宋倾堂不客气的说道,边在手背上抹药膏。 “昨晚?”执剑说道,“哦,那不奇怪了,她今早才被抓的呢。” “什么?”宋倾堂朝他看去。 “就这阿梨,”执剑说道,“早上传来的消息,说她被抓到了。” 宋倾堂一愣:“她被抓到了?” “是啊,这几日满城搜罗女童,想不被抓到也难嘛,”执剑说道,“少爷也想抓到她呢?” 宋倾堂没说话,还是有些愣。 第255章 说来邪门 屋外风清日朗,白云舒卷,风从敞开的门外吹来,打在宋倾堂单薄的中衣上。 执剑指了指宋倾堂的衣衫:“少爷,会着凉的,你赶紧去更衣吧。” 宋倾堂垂头看了自己的衣衫一眼,随口“嗯”了声,又道:“执剑,李东延那些人的行事风格,你说这女童落在他们手里,有好果子吃吗?” “少爷,你这说的什么话呢,就这女童犯的事儿,她都应该被……啊。”执剑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 宋倾堂拧眉,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转身朝里面的屏风走去:“我今日不巡街了,你去跟赵校尉说声,我等下出门有事。” “嗯嗯!”执剑喜道,“少爷,夫人想着让您回去吃个饭呢,她可牵挂着你了。” 宋倾堂没吱声,换好衣物从里边出来,拿了挂在墙上的佩剑,直接走了。 执剑忙不迭追上去,但是喊不住,宋倾堂脚步迈的大,一下子没影了。 执剑气呼呼的立在内门台阶上,唉,回去又不知道要怎么跟夫人交代了。 宋倾堂穿过校场,朝旁边的小路走去,推开一侧守卫稀少的偏门,不远处就能看到李东延的燕云营了。 宋倾堂想了想,去隔街买了两坛上好的石冻春,抱着朝燕云营走去。 去的西侧的偏门,两旁的守卫非常恭敬:“宋郎将。” 宋倾堂点点头,迈过门槛后停下,说道:“可以啊你们,听说那个小妖童被抓到了?” 守卫笑笑:“跟我们没关系,都是我们将军厉害。” “那其他女童咋办?”宋倾堂说道,“放回去了?” “这个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个守卫说道,“我们都在这站着呢。” “哦哦,”宋倾堂点头,说道,“辛苦了辛苦了。” 守卫也笑着应和。 燕云卫这边宋倾堂认识的人不少,好多还是前两年一起在战场上拿命陪过来的。 他进去随意找了几个不当值的弟兄,寻了个房间,坐下来便是一顿吹牛拍马。 酒过三巡,大家都带着微醺醉意,一人借着酒劲感叹:“这些个地方都是拜高踩低的,我们过得那叫不是个滋味,还是二郎好,谁敢给二郎脸色看。” 宋倾堂摆手,笑道:“说哪的,我这不也是会投胎,找了个好爹嘛!” “哈哈,”另一人笑道,“可不能这么说,二哥你多有能耐本事,我们都看在眼里,谁敢不服你!” “就是,你是立过战功的,你那本事,我看以后肯定比宋尚书还厉害!”又一人说道。 “得得得,”宋倾堂还是笑着,“等这阵子在京城休养过后,咱再回北境去打,你们也去争个功,以后也飞黄腾达。” “好!”一人豪气冲天,说道,“回去以后再干.他.娘的!” 宋倾堂给哥几个倒酒,朝门外看去,说道:“哎,说来也是,你们这呆在燕云营的,的确不如去我那边的好,近来听说你们这好像四处在抓女童,京兆府衙门口天天被人喊冤,你们燕云营都被人骂穿祖坟了。” “哈哈哈……”其他几人大笑。 “不赖我们,干我们屁事。”一人说道。 “我们将军喊抓的,没辙啊。”坐在宋倾堂身边的人笑嘻嘻的说道。 “也是,”宋倾堂点头,“不过听说早上好像被抓到了?” “什么早上,”最胖的一人笑道,“是早就抓到了,早上才发现这个女童就是那妖童,可把我们将军给乐坏了。” “这样子啊,”宋倾堂说道,暗骂一句难怪好几日都没见到那死丫头了,又笑道,“对了,那女童犯的到底什么事,被你们给这样惊天动地的找,我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小黄毛丫头能掀什么风浪出来。” 屁,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宋倾堂心里真想骂娘,那臭丫头的本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不知道哪学的脚下功夫,真要是遇上功夫不怎么样的人,绝对能被那丫头戏弄成猴子。 “说来就邪门了,”一人放下酒碗,“真要说起来,估计你都不信呢。” 他便将那夜垂方庄的事情慢慢说出,旁人跟着补充,其中加点道听途说的鬼怪之言,把宋倾堂说的半信半疑。 其他的宋倾堂绝对不信,比如所说的她躲在棺材里面,忽然跳起来,对抓她的士兵咬过去。 看阿梨干干净净的样子,那些汗臭味的手,她会用嘴巴咬? 但是可以确认的是,阿梨真的去过垂方庄,真的去过那放着棺材的偏殿。 想到之前街头放口棺材的事,的确吊诡,人心惶惶了好一阵,但那件事情也可以确认跟她无关了吧,真要跟她有牵扯,她还跑去垂方庄看个什么? “真吓人,”宋倾堂说道,“也好,抓到了就成,那就不提这个吓人的玩意儿了,咱说说别的,最近出的几个税制,你们听说了没,你们谁家里有田的,我有几个小道消息要说……” “好好好!” “宋二哥你说说看!” 大家很快转移了话题。 聊到很久,外边天色渐黑,中间因为没酒没菜了,还专门令人去买。 众人感叹还是京城的日子舒坦,不当值就自由自在,胡闹去玩,不然在前线军营里,别说聚众嬉闹,便是躲起来偷偷喝酒被发现,都要军法处置。 宋倾堂起身离开,一人起来要送,宋倾堂摆手说不用,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庭院后,他的眼眸变得清明,先才的醉意都消失了,就黑黝黝的脸颊还浮着点红晕,两种颜色搭着,像是被晒伤了一样。 斜月沉沉,落了满目清影。 宋倾堂出来后没有往来路去,而是绕了个弯,朝前衙的小路走去。 这条路非常僻静,鲜少有人来,远处月华光影明亮,此处却恰被两旁高墙所挡,漆黑一片。 宋倾堂走着走着,心里忽生心烦,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高墙间笔直的一条路。 高高的墙幽黑森冷,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眸,可怜的睥睨着行走的人。 京城真烦,宋倾堂皱眉想着,还是北境好,平原开阔,民风豁达不羁。 瞧瞧那群在沙场上还有个人样的兄弟,回来到这燕云营,就变的跟个兵痞一样。 不,在被抽调去北境时,他们本就是这燕云营的兵。 烦,真烦。 第256章 我来救人 前衙很热闹,火光明亮,来来往往都是人,有要出门去巡街的,有刚巡街回来的。 宋倾堂止步的地方说是前衙,其实离燕云卫的门面还远着。 他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远处看守大牢的六个兵,想着怎么过去比较好。 这时一队人马朝这边走来,大约八个人,中间还走着两个妇人。 两个妇人端着手,衣裳干净明亮,称不上富贵,但绝不简朴,用料非常好。 她们神态轻松,正开口同旁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们说话,带着点奉承意味,不像是被抓进去坐牢的。 他们朝这边走来,宋倾堂看到自己的影子,往后面退去一些,想避开他们。 后边是另一条小路,夜风料峭,萧瑟漆黑,往里面去可以通往牢房的另一侧,但那边的铁门是被锁死的,进不去。 那些人越走越近,宋倾堂想着干脆躲远点最好,又往后面倒退几步。 一道寒芒却在这时忽从身后逼来。 刀刃破空所带起的轻微风声,登时让宋倾堂回身,伸手挡开对方的前臂,并同时去擒拿对方。 来人动作迅速,非常灵敏,瞬间避开他的所有进攻,掌握主动。 一来一回数个回合,宋倾堂咬牙,有些吃不消了。 他功夫不差,好歹也是战场里面舔着刀口上的血大步迈过来的,体能和力道上面从来没虚过谁,现在却被对方压的有些无法动弹。 渐渐被逼至墙角,对方的下手越来越狠,手里面的匕首银光弄影,数次都要击中他要害。 宋倾堂眼眸变很,调动起周身力量去硬碰硬的对抗,对方的身手却着实敏捷,半点便宜都不给他占。 一阵风声扫来,匕首攻向他颈部,宋倾堂为避开这致命一刀,往后面墙角退去,却看到对方将才挥出一半的匕首收回,一刀银光在他指尖陡转,紧跟着匕首从另一个角度击来。 耍我! 宋倾堂瞪大眼睛,紧跟着就看到瞬间逼近的锋刃。 这一刀绝对不是耍他,他已无路可退,仓促间,宋倾堂避开要害并伸手去挡,但已料到这一刀必然会让自己见血了。 刀刃却霍然停住,随即又被收回。 又耍我? 宋倾堂大怒,当即挥出拳头。 对方腰身一扭,侧步避开,没有再进攻的意思。 无端生出一股默契,宋倾堂也停了下来,喘着气低声说道:“你是谁?” 方才太乱,黑暗里面只看到一个模糊黑影,身材高大修长,个头跟他不相上下,现在静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更瘦一些,也许是一身黑衣的关系。 是了,黑衣。 穿着夜行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想着,宋倾堂又要挥出拳头,准备先发制人。 “宋郎将。”对方这时开口,声音清越低沉。 宋倾堂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好耳熟的声音。 男人将脸上的布扯下,黑暗里面大概只能看个轮廓,但能觉察得出,对方皮肤很是白皙。 “是我,沈冽。”男人说道。 宋倾堂愣了愣:“怎么是你?” “我来找阿梨,”沈冽说道,“宋郎将躲在这儿也是找她?” “你找阿梨?”宋倾堂狐疑的看着他,“你找她干什么?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沈冽微顿,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说来的确非亲非故,但我敬她,”沈冽说道,“宋郎将呢?你在此为的什么?” “非亲非故。”宋倾堂琢磨着四个字,觉得怪怪的。 沈冽看着他,又说道:“宋郎将?” “啊?”宋倾堂回神,而后摆手,“没什么,嗯,你说得对,我来这就是找那臭丫头的。” “好,”沈冽点头,“那稍后我们见机行事,不如你去引开他们?” “等等,”宋倾堂忙喊停,“你是来救她走的?” “当然。” “我不是,”宋倾堂摇头,“我是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的。” “好,那你先问,等你问完我再救。”沈冽说道。 “不是,你怎么还是没懂我的意思,”宋倾堂皱眉,“现在那臭丫头可是朝廷的案犯,怎么能让你说带走就带走?” 沈冽看着宋倾堂,顿了顿,一笑:“我现在懂宋郎将是什么意思了。” “你回去吧,”宋倾堂说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这事我当不知道,等我想办法见了那丫头,问清楚怎么回事后,我再找你说。” “好,”沈冽点头,“那有劳宋郎将了。” 这么好打发? 宋倾堂看着沈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他现在手背和前臂还发麻呢,怎么当初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能打的。 “沈冽,”宋倾堂忍不住说道,“你的身手跟谁学的?拳脚功夫不赖啊。”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沈冽说道,“宋郎将先去找阿梨吧,同我问她一声好,她若问及,宋郎将便如实告诉她我今夜来过这。” “好,”宋倾堂点头,“那你走吧,改明儿有空我再找你好好讨教拳脚功夫。” “好,”沈冽说道,“如此,告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宋倾堂看着他隐匿在黑暗里面端挺的身影,脑子里面有点乱,感觉这么轻易把人打发走,有点难以置信。 这时,一阵女童的哭声忽从大牢里面传来,还伴随着阵阵尖叫。 宋倾堂一愣,朝身后看去。 沈冽也停下脚步望去。 “不要不要!” “我要回去找我的娘亲!” “救命啊!!!” “你别碰我,不要碰我!” …… 女童们惊叫着大哭。 同时传来鞭声和男人的唾骂声。 “人牙子,”沈冽走来说道,“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女人。” “他狗娘养的,”宋倾堂说道,“他们要卖这些女童?” “几日前已经卖了二十个了。”沈冽说道。 “二十个!”宋倾堂倒吸一口凉气,“混账东西!” “你救不救?”沈冽看着宋倾堂。 “救?现在?” “好吧,”沈冽抬手将遮脸的布重新戴好,“那我去。” 话音落下,步伐已大步奔了出去。 “喂!”宋倾堂压着声音叫道,“你别去!” 说完也跟了上去。 第257章 安置不了 燕云营的牢房不大,总共不到十个牢笼,现在里边全是女孩,十个牢笼关满不止,后院柴房也派上用场,关了六十多个。 挑选中的女孩被拉扯到一旁,还要再经过人牙子的挑选,五官清秀是主要,随后便是牙口和骨相。 “哭什么!闭嘴!” “再哭现在就弄死你!” “你哭什么,你丑成这样,挑不上你!” …… 几个男人暴躁的在骂,边拿手里的鞭子抽。 女孩们挤在一起,最外边的人吃痛,拼命想往里面挤,被里面的人惊惶推出去。 鞭子抽的噼里啪啦响,那些被捏着双颊在“挑选”的女孩子们不敢哭,强行忍着自己的啜泣。 一旦有情绪崩溃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些人会毫不客气的抽来一个清脆的巴掌。 外边的女孩子们挤挤挨挨,最里面有间牢房却很安静,破旧潮湿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女孩,黑暗里面没有半点声响。 “闭嘴!别哭了!” “割掉你的舌头信不信!” 男人的叫骂声不断传来,声音暴躁。 女孩子像是听不到,丝毫不受影响,眨着眼睛躺在那边,沉默的看着浮空。 “这个不行,”一个牙婆子摇着头,将手里的女孩往旁边粗鲁推去,“下一个。” 又一个女孩被推来。 牙婆子捏着她的脸颊逼她张开嘴巴。 女孩浑身发抖,怯怯的看着她。 “看什么,挖了你的眼珠子!”牙婆子叫道,眉目凶狠。 女孩眼眶红了,忙避开眼睛。 牙婆子哈哈笑起来,看着她的牙口还算好,往另一边推去:“再来。” 再一个女孩被推了过来。 “不行不行,”牙婆子厌恶的往旁边推去,“狗牙都长得比她齐,下一个。”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被从外面摔进来。 女孩子们惊呼着往两边跑开。 两个牙婆子也被吓到。 牢里的男人们第一时间推开人群冲去:“谁!” 守卫慌乱从地上爬起,就要发话,这时又一团黑影被摔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背上轰然剧痛,两个守卫在地上摔得狼狈。 再傻也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胆肥了!”牢里一个男人唾骂道,拔出大刀朝外面跑去。 还未到门口,大片风声迎来,倏然间只看到一个人影腾空侧翻过来,长腿带起的劲道正中他脸颊,同时来人手里还借势抛来一团黑影,稳稳的跟飞出去的他砸在一起,摔落在地。 方才吵成一片的女童们都静了下来,愣愣的看着一身夜行衣的不速之客。 沈冽眼眸一扫,随后大步过去,揪起刚才被他踢中的男人,手里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阿梨呢?” 男人没说话,恶狠狠瞪着他。 “你犯不着为了和你不相干的事丢掉自己的性命,”沈冽语速飞快,“她在哪?” 说话间,匕首已入.肉,血丝渗出来,男人全身的注意全集中冰冷的锋刃上。 顿了顿,他沉着脸伸手,往最里面指去。 沈冽收回刀势,朝最里面走去,步伐极大。 两个牙婆子忙垂着头往两边退去,拥堵在道上的女孩们也赶紧避开。 沈冽拔了根火把,到最里边后止步。 牢笼没有上锁,铁链是虚挂着的,空气非常难闻,有极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酸味。 沈冽看到这个铁链,双眉微合,觉得有些不对。 “阿梨?”沈冽开口叫道。 火光照来,让牢房亮了半片。 女童感受到光芒,撑起身子爬起,有些呆滞和茫然的看过去。 沈冽一顿,微拧的眉心拧的更紧。 他没再说话,举着火把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将火把插回去,经过人群时,沈冽忽的伸手将一个牙婆子从女孩堆里面抓出来。 牙婆子惊叫挣扎,但很快就叫不出了,沈冽的巾帕将她的嘴巴牢牢堵住。 沈冽再冷目看向另外一个。 那妇人脸色一白,睁着眼睛看着他。 沈冽转眸扫了眼其他女童,顿了顿,抓着先前的牙婆子离开了。 经过时,那些男人一个吱声的都不敢,为首的男人整个脸颊都肿了,脖子上的血水流的不多,但特别醒目。 从沈冽进来到现在,前后所费的时间极短,快出去时,外边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咕嘟咕嘟的。 宋倾堂藏在树上,看着远处越走越近的火光,又捏着嗓子叫了几声。 看到沈冽出来,手里还揪着个人,宋倾堂忙跳下来,说道:“阿梨呢?你怎么带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先走。”沈冽说道。 宋倾堂是踩着点过来的,正是换班当口,所以这里看守的人不多,如今看来,沈冽也是。 宋倾堂跟在沈冽后面,从先才他们动过手的小路经过,东绕西拐两炷香的功夫,沈冽在一个安静小院停下,松开了手里的妇人。 “阿梨呢?”宋倾堂停下来便问道。 沈冽扯下面纱,说道:“里面的女童不是阿梨,容貌有几分相像,不过那女童,”沈冽停顿了下,而后再继续说道,“她双耳都是血,唇齿也是,反应略呆滞,我怀疑她可能被刺聋双耳,以及嘴巴也被做了手脚。” 宋倾堂傻了眼:“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呢。” 宋倾堂转头看着幽黑黑的夜色,皱眉说道:“所以我就知道,那个丫头哪能这么轻易被逮到,可是他们干什么要那样对一个小女童?” 沈冽没说话。 安静一阵,宋倾堂像是想到什么,朝沈冽看去:“对了,你不是说要去救那些女童?你怎么把这女人带出来了?顺便,那个假阿梨你怎么不带出来?” 女人一直杵在旁边,忽然被点名,惊忙抬头望去。 “现在救出那些女童,你说我要怎么安置。”沈冽说道。 宋倾堂点头:“的确,我们安置不了。” “里面还有一个牙婆,”沈冽道,“我至多只能带一个出来,本想杀了里边那个,但是那些女童在,不好当她们面动手。” 听到“杀”字,女人脸色更白了,身体都不由颤抖。 这时远处传来口哨声,非常尖锐,三长一短。 宋倾堂抬眸看去,说道:“大牢的事被他们发现了,要集结人手来对付了。” 第258章 赚点小钱 沈冽也看去,面色平静,没什么太大变动。 他收回目光,说道:“我带这女人先走,牢里面的那个,你能找机会杀掉么?” “杀掉?” “是。”沈冽应道。 宋倾堂摇头:“不行,我不杀人,她就算做的不好,有官府在那。” “好,”沈冽说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说着带着吓坏了的女人要走。 “等等,”宋倾堂拉住他,“你住在哪里,我怎么找你?” “淮周街郭府。” “你,”宋倾堂皱眉,“你不怕我举发你了?” 沈冽看着他,忽的弯唇笑了,没有说话,回身带着女人走了。 什么怪人…… 宋倾堂嘀咕着,待沈冽同那女人消失后,宋倾堂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和前臂。 痛的不行,酸胀的难受,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胳膊明天要抬不起来了。 “才不是我不厉害,”宋倾堂小声说着,“是我昨天救了一晚上的火,本来就酸着。” 以后有机会了,得好好的跟这沈冽切磋上几个回合。 不过,宋倾堂朝那边的灯火看去,眉头又皱起。 沈冽很明显也是掐着换班的时间来的,而且看他刚才在这一带东绕西拐,走的熟练,不定这里面早就有他打点好的人了。 目的真的那么简单,冲着那臭丫头来的? 那,那臭丫头人呢,死哪儿去了? 宋倾堂又嘀咕几声,转身往另外一边走了。 …………………… “反了!”李东延一拍酒桌,怒声说道,“谁干的!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 “那人跑了,还带走了一个,一个……”跪在地上的属下不敢说话了。 “一个什么?”李东延喝道。 属下硬着脖子说道:“一个,人牙子。” “什么人牙子?”李东延皱眉,“人牙子在我燕云卫的大牢里?” 一旁的李东迎轻咳了声,低声说道:“哥,是我喊去的。” “你喊什么去?”李东延回头看他。 “人牙子,”李东迎看了他一眼,有点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卖几个女童赚点小钱。” “你背着我把那些女童给卖了?”李东延瞪大眼睛,“李东迎,你疯了是不是!” “也没卖几个嘛,抓了那么多,让我赚点小钱怎么了?”李东迎一张粗粝的脸涨的通红,说道,“难道那些女童你还一个一个送回去不成,你本来不也打算给冲到军营里面那什么吗,这不是一样的?” 说完,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赶紧转移话题:“你说说,那人什么样子,伤了我们多少人?” “死了三个弟兄,皆是一刀致命,重伤两人,还有几个轻伤。”男人回答。 “还死了人了?”李东迎眉头一皱,转头冲李东延说道,“哥,这可不行,这是你燕云卫的地盘,这人在这里闹事,就是摆明了不把你和燕云府放在眼里!” “那阿梨呢?”李东延冷着脸问道,“他带走了没?” “没,”男人很轻的说道,“他进去看了眼,然后就,就走了。” “那也就是说,发现是假的了。”李东延冷笑。 “那个阿梨,”李东迎好奇说道,“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阵子把你给忙成这样。” 李东延没说话,脸色阴沉的难看。 安静很久,他开口说道:“今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什么?”手下抬起头。 “哥?”李东迎也不可思议。 “别宣扬出去,否则军法处置。”李东延又说道。 “这算怎么回事,”李东迎不解,“哥,这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 “你以为我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追查这个女童是因为什么?”李东延提高声音,怒瞪李东迎,“瞧瞧你给我干的好事!说不定今晚那混蛋就是你给老子招惹来的!” “这你就胡说了,这明明是那女童!” “你给我滚!”李东延一脚踹去。 还坐在月牙凳上的李东迎被一脚踹翻了凳子,一屁股坐地。 他大气也不敢出,垂着头爬起,容色讪讪:“那,那什么的,哥,我这就走了。” “滚!”李东延叫道。 李东迎看了眼桌上的山珍海味,这都还没有开始吃呢,这么多好吃的,真可惜。 心底咒骂了声,李东迎将倒在地上的月牙凳扶起,转身走了。 李东延看着不争气的弟弟,心里恼火到极点。 诚然,那些女童最后能放回去的不超过一半,但怎么处置,还是得由他说了算。 把手伸到他口袋里,还不打算说一声,这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胆子,越来越大了。 高墙内的动静渐渐息了下去,夜色恢复阒寂。 铁柱坐在街角,看着对面高耸的墙。 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是阿梨惹出来的动静吗? 跟阿梨有关吗? 铁柱皱着眉头,有些苦恼。 可即便真的是阿梨惹出来的,他又能帮上什么呢? 一阵寒风刮来,早就被冻傻了的铁柱吸了吸鼻子,缩紧了一些。 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在他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里,同样的一阵寒风刮入了三楼一间开着窗的上等客房。 不同的是,房内很暖和,小女童一身富贵锦衣,立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燕云营。 “小姑娘,你不睡吗?”后边的中年男人开口说道。 “睡的,”女童开口说道,“你先去睡。” “那我把主卧给你,我去睡那边……” “好。”女童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中年男人看着她的小身影,忍不住又多打量几眼。 一开始,他怀疑这女童是布告栏上边贴着的那女童,但现在,布告栏上的女童已经被抓到了呢。 可他又猜不透,这个女童今天带他来这边是干什么的。 唯一确定的是,她一定大有来头,而且是非奸即盗的那一种,谁让她出现后让他做的事情都非常奇怪呢。 但是没有办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实在穷困潦倒的厉害,而她一出手甩出来的银子,心动的让他无法拒绝,毕竟他是个马上就要被追赌债的砍死的人。 算了算了,不归他管,他越少知道越好,到时候跑的越轻松简单。 第259章 喜怒无常 香炉白烟轻缈,从四周镂洞而出,沿着精致华美的青铜壁,散在空气里。 宣延帝侧卧在锦毯上,眼眸半阖,正在给他揉捏肩背的安嫔一时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天荣卫的人离开已经小半个时辰了,是来禀报燕云营的事情。 宣延帝容色平淡,令人看不清喜怒,他安静听完便让人退下,而后就保持这样一个侧卧的姿态,没再说话。 “陛下,”安嫔终是忍不住了,柔声唤道,“陛下,您睡着了吗?” “嗯。”宣延帝鼻子很轻的应了声。 “噗嗤,”安嫔低声一笑,“陛下,哪有睡着了还会回答别人的呢。” 宣延帝睁开眼睛,眸光落在安嫔年轻艳丽的面庞上。 安嫔一双眼眸似含着秋水,笑吟吟的看着他。 “燕云营的事,”宣延帝说道,“爱妃怎么看。” “前朝的事,妾可一点都不懂呀。”安嫔笑道。 “你看,朕等到现在,李东延都没有派人来跟朕通禀一声,”宣延帝说道,“这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陛下呀,”安嫔从后边轻拥住宣延帝不再年轻的身体,手指从他腰侧穿来,与他手指相缠,“可能太晚了,李将军怕打扰到陛下呢。” “明日可以定他的罪了,”宣延帝闭上眼睛,慢慢的说道,“但是他平日办事又很合朕心意,所以朕到底是罚他,还是不罚呢。” 安嫔笑笑:“陛下现在想的,说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了呢,您现在看李将军讨厌,但明日说不好又喜欢了呢。” “哦?”宣延帝重新张开眼睛,冷冷的看着安嫔,“你这是何意,你是说,朕是个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人?” 安嫔忙缩回手,垂下头说道:“没有的,陛下,臣妾并无此意。” 宣延帝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安嫔脸色越来越惨白,大气都不敢出,保持着低着头的姿态。 沉默良久,她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时,外边传来廖内侍的声音:“陛下,您睡了吗?” 宣延帝终于收回目光,朝外边看去,淡淡道:“何事?” “欧阳将军求见。”廖内侍说道。 宣延帝暴躁皱眉,刚才不见喜怒的脸变得不耐和暴躁。 “你出去跟他说,朕龙体欠安,要睡了。”宣延帝对安嫔说道。 安嫔缓过气来,莞尔笑道:“是,陛下。” 她起身离开软榻,白嫩光洁的小脚穿上鞋子,整理好衣衫后,朝外走去。 宣延帝看着她离开,收回目光又躺了阵,可心烦意乱,再无睡意。 他坐起身子,心里的厌恶情绪似雪球般逐渐滚大。 他转眸往自己空旷的大龙床看去,思及半年来在那床上所做的噩梦,他越看这大床越烦,忽的开口喊道:“来人!” 廖内侍正在门口听安嫔的交代,闻及宣延帝的喝声,他忙推开刚掩的殿门进去:“陛下。” “把这个抬出去,砸了。”宣延帝指着自己的龙床。 廖内侍一愣,朝那大床看去,而后垂首,说道:“是,陛下。” 若是以前,他还会劝一劝,但现在根本就不敢。 廖内侍转身走了,很快,数十人跟在他后边进来。 龙床上的被褥被几个宫女收拾好抱起,内侍们作势要抬起龙床。 宣延帝忽又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一顿,朝他看去,反应快的人松开手,跪了下来,其他人忙逐一效仿。 宣延帝看着跪在地上被自己吓成这样的数十人,心里只觉好笑。 廖内侍咽了口干唾沫,上前说道:“陛下,您吩咐说要把这龙床抬出去。” “我要你把这龙床抬出去,你便当真听了,”宣延帝冷笑,“此等深夜,兴师动众,你不觉得荒唐?你也不劝一劝朕?这龙床若真砸了,朕睡何处?明日再传出去,世人要怎么议论朕?” 廖内侍惶恐跪下,磕首在地:“陛下,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听陛下的话,陛下要老奴做什么,老奴便做什么。” “那朕让你去死,你也肯的呢。”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便料到他会说这句了,颤着声音道:“肯的,老奴肯。” 宣延帝笑了笑,抬眸看向那些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奴才。 “他不劝我,你们呢?”宣延帝说道。 跪着的宫女内侍们脸色煞白,不敢应声。 “看来也不敢了,”宣延帝叹道,“那你们说,朕留着你们有何用呢。” 殿门还敞开着,寒风从外边呼呼吹来,宣延帝的声音很轻,听在他们耳朵里边,比寒风更冷。 “罢了,”宣延帝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轻轻揉着,“你们下去吧。” 无人应话,谁都不敢第一个出声或站起来。 半响,廖内侍先道:“是,陛下。” 其他人纷纷附和。 东西重新归整,宣延帝已起身去看书了,没再发话。 等众人退下后,廖内侍上前说道:“陛下,要不要吃点什么。” 宣延帝没抬头:“不用。” “嗯,”廖内侍说道,“那老奴先告退。” “等等,”宣延帝放下书本,说道,“明日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了,去找刘鹏选几个补药送去给安太傅,你亲自带人去送。” 廖内侍应声:“是,陛下。” 宣延帝顿了下,道:“欧阳隽走了?” “应是走了,老奴带人进来前差人去宫门带话了。”廖内侍回答。 “嗯,”宣延帝点头,“好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嗻。” 出来将殿门带上,廖内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 皇帝这是越来越难辨喜怒了,虽不至于残暴,可每日这样,日子也不好过。 廖内侍抬头朝前边广场尽头的宫门看去,也不知道欧阳将军到底走没走。 廖内侍想了想,侧身招来一个小内侍。 附在小内侍耳边低语,小内侍点头,低声道:“现在去吗?” “去吧。”廖内侍说道。 “嗯。”小内侍应声,转身从小台阶下去,身影匆匆消失在黑夜里。 风变大了,廖内侍哆嗦了下,将衣衫拢紧。 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第260章 独来独往 月落日升,大地重回天明。 是个晴朗的一日,和风舒暖,行云缓慢,街上往来的人比先前要多很多。 啼哭的人继续啼哭,喊冤的人喉咙快哑,京兆府衙门口依然热闹如故。 梁乃早朝还未回来,事情都报到了京兆府少尹朱岘这,朱岘不胜其烦,又打发走来通禀的吏员后,搁下握了半日的笔,说道:“这李东延真不是东西,不是说那阿梨已经找到了吗,其余女童便不放回去了?” 魏从事干笑着,没有接话。 “真是混账东西。”朱岘又骂道。 “大人!”外头再次传来小吏的声音。 朱岘直接叫道:“本大人不在!” 魏从事“噗嗤”一声笑出声,外头的吏员也笑了。 “不是的,大人,这次来说的是别的事了,”吏员说道,“东市头发现了一具女尸,还留着一封信呢,信封外边写着这女尸是个人牙子,卖了被李将军抓走的那些女童。” 朱岘一顿,起身朝外边走去:“什么女尸,什么信,给我看看。” 魏从事也跟上去。 吏员候在外边,待他们出来便将信递上,说道:“此信在女尸身上发现的,还未拆开,大人过目。” 魏从事好奇的凑过去一起看,渐渐愣在那边。 信上所列是女童被拐卖后的去处,长长一排,让魏从事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落款的名字。 “阿梨?”魏从事说道。 “假的吧,”朱岘皱眉,“阿梨不是在李东延手里。” “那会是谁干的,”魏从事看着他,“是假借阿梨之名的侠士?” “什么侠士,”朱岘瞪他,“这是杀人,是知法犯法,是非该由咱们来定,世上哪里有什么侠士之说,分明是草菅人命之徒。” “反正这人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从事回嘴,“也是个草菅人命之徒。” “那也不能私法滥杀,”朱岘肃容,“亏你还是我们京兆府衙的,怎么可以意气用事。” “不说这个了,”魏从事说道,“大人要不要去看看那女尸?” “不去了,”朱岘收起手里书信,“一具尸体无甚可看,我等仵作验尸后来告知情况即可,你想去看便同他们一起去,我先带人去寻一寻这些女童,省得外边那些无知妇人哭闹个没完。” 魏从事撇嘴:“女娃儿养这么大被无缘无故抢走了,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这跟无知有什么关系,我看大人现在该偷着乐呢吧,派人去寻人多轻松,比去问李东延要人可轻松多了。” “你赶紧滚滚滚!”朱岘一脚踹了过去。 …………………… “可邪门了,真的是一具女尸,就那样被扔在街角,跟个破麻袋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最近的怪事可越来越多了。” “是啊,我又想起前不久深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了呢。” “别说了,你们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赵宁淡淡听着,缓慢用汤匙搅着手里的汤水。 宋倾堂从窗外收回目光,说道:“这里可真吵。” “平日不吵的,”赵宁微笑,“平日清冷死寂的很,如今这样,反倒才有京都大市的味道。” “也是,”宋倾堂说道,眉目变得忧虑,“这几个月着实萧条,民生太艰。” “宋郎将昨日在忙?”赵宁问道。 “嗯?”宋倾堂看着她,而后有些不太好意思,淡淡道,“嗯,是有点忙……” 昨天听说阿梨被抓住了,他也就觉得没必要过来了,结果折腾了一天,最后被告知是假的。 也不知道李东延和燕云卫那边是咋想的,没事弄个假的干什么? 赵宁仍是笑着,有些意味深长,收回目光后,她看着被自己在搅拌着的汤水。 一圈,一圈,再一圈。 涟漪慢慢扩散,汤里面的银耳和枣子都快碎掉了。 “那什么,”宋倾堂说道,“大娘子,你还记得那个阿梨不?” 赵宁笑道:“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忘掉?” “哦……”宋倾堂应了声,又道,“那,你来京后和她碰面过没?” “没有,”赵宁摇头,“我来京时,甚至都不知道她在京城,我还是在布告栏上看到她的画像才知道的。” “所以这些时日,你们都没碰面?” “没有,”赵宁说道,“她应不知道我来京了,但即便知道,按照她那性子,她也不会专门来找我叙旧,毕竟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于她可能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 宋倾堂听着有些怪,可又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的确,”宋倾堂低低说道,“她行事太过乖张,没见过这么不讨喜的丫头。” “宋郎将此言差矣。”赵宁说道。 “什么?” “讨喜二字,”赵宁看着他,“讨字之意为求,阿梨则不是,她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 宋倾堂觉得脸上讪讪,听着怪怪的,好像赵宁在给他难堪一样。 可是坐在对面遮着面纱的这个女人,眼睛里面分明又带着笑意。 “独来独往啊。”宋倾堂重复着,边不动声色继续打量她。 他一直在想那臭丫头后面是不是有什么人,但仔细想想,当初认识她时,她和一大票仆妇童奴一起,是从贼窝里面逃出来的。 再之后,同她打交手的那些过程里面,她的确也都是只身一人,没见她身边出现过谁。 真是独来独往? 可她一个小黄毛丫头,上哪学的这么一身本事,和一张不说则已,一说就气人的口才的。 等等,宋倾堂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是当初他们刚见面时,这个臭丫头曾咋咋呼呼吓唬过他。 当时好像自称睦州曾氏,然后很快又被她当场否了。 会不会,真的和睦州曾氏有关? “大小姐,大小姐!”小丫鬟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没敲门,推开门便跑入进来了。 赵宁没有一点受惊,平静的看着气喘吁吁的小丫鬟:“怎么了?” “女尸,东市那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小丫鬟说道。 “嗯,我听说了,你不必这么惊慌。”赵宁说道。 “是,是人牙子,”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听说是昨夜进去到燕云营里边,帮忙拐女童的一个人牙子呢。” 第261章 看看热闹 因为看得出赵宁对那女童的在意,所以这些时日小丫鬟一直在留意打听和燕云卫有关的事。 方才听到女尸同燕云卫有关,小丫鬟凑过去细问,打听清楚后才狂奔回来。 小丫鬟自己先被吓坏了,毕竟燕云营可是京兆护卫府,而人牙子,那是拐卖活人的,女尸更不用说了,那直接就是死人一个。 怎么想怎么害怕,小丫鬟觉得这不是小事。 不过她现在说完,赵宁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军爷先惊起说道:“拐卖女童的那个人牙子死了?” 小丫鬟看过去,愣愣点头:“是,是啊。” 宋倾堂眉头一皱,这沈冽,下手那么快吗? “宋郎将?”赵宁看着他。 “嗯,”宋倾堂说道,“赵大娘子,我先去看看,今日打扰了。” “此事同阿梨有关吗?”赵宁问道。 “也谈不上有关还是无关,”宋倾堂抬手抱拳,“在下择日再来,先行告辞。” “好吧。”赵宁点头。 看着少年军爷匆匆离开,小丫鬟很是奇怪,低声道:“大小姐,他是不是才来没多久,这就走了吗,那牙婆子的死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呀。” 赵宁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小丫鬟转过头来看着她,发现她又开始搅拌手里的汤水了。 “大小姐,”小丫鬟指了指,“枣子和银耳都碎了呢。” “嗯,”赵宁应了声,说道,“无妨。” 汤匙和瓷碗摩擦出很轻很轻的粗粝声,赵宁看着宋倾堂没喝过一口的茶盏,微拢眉道:“我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他来找我是为了阿梨。” “嗯?” “阿梨还在牢里,那女尸是谁杀的?” 小丫鬟轻声说道:“也许是看不惯的江湖侠客干的呢。” “哪里有这么多江湖侠客,”赵宁淡笑,“说书先生的那些话本少听一些的好。” “嗯,”小丫鬟点点头,又道,“不过,大小姐,那阿梨还在牢里的话,有点凶多吉少呢。” 赵宁停下手里的汤匙,抬起头看着宋倾堂离开后关上的门,目光始终若有所思。 “大小姐,要不花点银子去打点打点?”小丫鬟提建议。 赵宁没说话,半响,说道:“那日被火烧死的刘掌柜,还没有出殡吧。” “这,这要怎么出殡啊,”小丫鬟嘀咕,“他们一家几口都死光了,家财也烧的精光,谁有那么好的心去给他们料理后事呢。不说别的,他们的尸体差不多都已经成灰了呢。” “我。”赵宁说道。 “什么?”小丫鬟眨巴眼睛。 “我给他们料理后事,”赵宁扶着小方案站起,说道,“不仅帮他们料理,这后事还要闹得越大越好。” 马儿跑过长街,往来行人漫不经心的看去。 一些学子认出马背上的人,喜要上前,名字还未叫出,就见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些学子不认识,但见马背上男子高大威猛,肤色黝黑,有的学子目露钦佩向往,有的则鄙夷不屑,暗道穷酸蛮子。 宋倾堂勒马,马儿在郭府门前停下。 他刚翻身下马,大门便自己开了。 宋倾堂抬头,出来的人恰好是沈冽和他的几个随从。 沈冽穿着一袭墨色锦衣,衣料上乘,绣着极淡的东菱云纹,腰别一条颜彩更深的暗色腰带,整个人修长高大,轩举爽朗。 四周往来的不少人转眸望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皆觉惊艳。 京城的富贵公子哥不少,像这样眉眼俊秀,肤色雪白,气质若玉的却着实少见。 附近不少茶水铺子和笔墨铺子的伙计们也好奇出来张望。 这就是郭府的表少爷吗? 来京也有一段时间了,听闻一直病着,从没见他出来走动过,连他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深居简出的像个闺秀一样。 现在一看,丰姿英朗,相貌轩昂,一点都不像是病怏怏的模样。 “你出来的正好,”宋倾堂大步上去,“我正要找你,走,进去说。” 说着握着沈冽的胳膊就准备拉回门内。 杜轩和戴豫上前欲发话,见沈冽已转了身,没有抗拒,便咽了回去。 一进到门内,宋倾堂回身去关本就没开多大的大门。 沈冽开口说道:“你若是为那女尸的事情来寻我,可能你误会了。” “误会?” “那女尸同我无关,”沈冽看着他,“我昨夜带走的那牙婆还在我这,死在那边的,应该是我没来得及杀掉的那个。” 宋倾堂一愣:“你是说,死在东市口的那人不是你干的?” “我还以为是你。”沈冽说道。 “怎么可能会是我,我就算真要杀她,我也是悄咪咪的去杀,把尸体扔街上,我给自己找麻烦吗?” “那你觉得是谁?” 宋倾堂顿了顿,忽的一惊:“不会是阿梨吧?” 沈冽双眉微合,没说话了。 “这丫头心狠手辣,说不定还真能干得出!” “我准备去看看,你去么?”沈冽说道。 “是了,看你要出门,你准备去哪?” 沈冽绕开他,上去开门:“去燕云营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看看热闹。” 门外石头的马车已从侧门驱来了,正好奇看着被宋倾堂拴在门口的马。 看到宋倾堂跟着出来,石头“咦”了声,觉得眼熟。 “那一起去吧。”宋倾堂对沈冽说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沈冽点头,一撩袍,跨上马车。 戴豫和杜轩跟着进去。 石头扬起鞭子,侧头朝宋倾堂看去一眼,一甩鞭,马儿朝前跑去。 宋倾堂握着马缰,抬头朝郭府门上的大匾额望去。 心里有个很微妙的感觉,让他觉得神奇。 这可是郭家,醉鹿生生不息了一千多年的大世家。 可这郭家低调的在京城像是不存在一般,以至于他遇上了郭家这独一无二的宝贝外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还有沈冽,有郭家最受宠的表少爷这样一个身份加持,换做是谁都会在京都的富家公子和官宦勋贵子弟中混的风生水起吧,他也是低调的像是扎入人堆里边,这些时日,毫无所闻。 “怪怪的。”宋倾堂低声咕噜。 第262章 人山人海 燕云府官衙平日是寻常百姓避之不及的地方,出行的基本只有附近居民及巡城骑卫和枪兵。 今日燕云府官衙却空前热闹,连隔街都满目人影,围堵的水泄不通。 石头驾着马车远远停下,侧头说道:“少爷,前边不好去了。” 沈冽应声,从马车上下来。 宋倾堂也翻身下马,抬眸眺去,说道:“我出来时还没这么多人。” “你的马是牵进去,还是留在这里让石头代为看管?”沈冽道。 宋倾堂闻言将马缰扔给石头。 石头伸手接住。 “谢啦!”宋倾堂叫道。 人群接踵,挤挤挨挨,好多人都在叫骂。 宋倾堂对这一带很熟,往一个方向指去:“咱们从那边绕过去,大不了去那客栈楼上。” 沈冽点头。 人越来越多,聚一起各种叫骂。 越往前边,前头的叫骂声和哭喊声便越清晰。 “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当兵的当街杀人了!” “强抢民女,臭不要脸!” “一群兵痞!滚!滚!” “把我们闺女还给我们!把闺女还给我们!!” “我们的闺女你凭啥拿去卖!把闺女还给我们!” …… 愤怒的百姓包围了燕云府大门,平日在街上威风凛凛的巡守卫们,如今辛苦的用手里长枪结成一道无济于事的“围栏”。 他们后边不远处瘫着两个妇人,浑身都是血,还喘着气,一个捂着小腹,一个趴在地上,咿呀咿呀叫痛和哭着。 “看看啊,乡亲们都看看!杀人啦!这是杀人!”人群里面一个流里流气的矮个男人指着前边大喊。 “没天理啦!”他旁边一个同样痞相的男人也高声嚷嚷,“这些当兵的抢我们的闺女,还要打死闺女的娘,前几日就在城门口那边打死了一个呢!” 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很多声音都在后边嚷着。 前边的人群愤怒着一直在朝前冲,巡守兵们艰难的拦挡着。 他们不敢再动手了,众怒难犯,第一波没有压下去,他们就已经失去气势了。 “让李东延滚出来!”人群里边不知道谁高喊了这么一句。 曾郎将刚从门内大步出来,闻言按着腰间佩刀上前,怒道:“哪个人喊的!找死吗,活得不耐烦了!” “当官的来了!这个人是当官的吧!” “他不是李东延,让李东延滚出来!” “让李东延滚出来!还我们闺女!” “我们闺女在哪,狗官还我们闺女!” …… 众人疯了一样,拼命的朝前边挤去。 曾郎将往后面退去一步,心里生怯,看着前边的人海。 他以往最有用的震慑没用了,反而掀起了更大的狂怒。 几个最前边的巡守卫被推攘着,无数只手伸来推他们,揪他们胳膊的肉,扯他们的头盔,还有人从下边伸脚踹他们。 一个脾气暴躁的巡守卫忍无可忍,伸脚将一个个子不高,好对付的妇人踢出去,又去扯另一个妇人的头发。 妇人哇呀呀叫痛,妇人后边的人群冲上来揪打这巡守卫,毫不客气的拳头和爪子落在他身上,两旁的人被带动,将临时围成的“栏杆”冲垮。 “还我们的闺女!” “我们跟你拼了!” “李东延狗官,滚出来!” “先打死这个!” …… “反了反了,”曾郎将说道,伸手指去,“弄死他们,弄死他们!” 人群已经冲上来了,他话音刚落,几个近卫便上前拉他。 “郎将,我们先进去!” “此地不宜久留了!” “弄死他们!”曾郎将情绪变得激动,越被人往后拉去,他越暴躁,“这些刁民,一个都别想活了!” “那人说要弄死我们!” “打死这个狗官!” “对,先打死这个狗官!” “我的闺女,还我闺女!!!” …… 现场彻底大乱,随着曾郎将进去,大门里面冲出一百来个提着长枪的士兵。 愤怒的人群失去理智,跟军官们厮打在一起。 “打啊!打啊!”先才叫的最凶的一个男人兴冲冲的挤在人群里面,推着前人的后背,恍如推着一堵厚厚的人墙。 “打死这些狗官!打死这些当兵的!”后边有人也兴奋的叫着。 这里不乏平日被燕云营的巡守兵欺负过的人,现在都在推波助澜的起哄。 平时那些当兵的高头大马骑着,长枪在手握着,鼻孔长在额头上,有一个算一个,脾气不好还瞧不起人,他们全都记着呢。 “往死里打!嘿嘿!” 沈冽跟着宋倾堂从另外一边绕来,站在人群几十丈外,远远望着。 “怎么乱成了这样。”杜轩惊道。 “这下可得死好多人了。”戴豫说道。 后边的人还在叫嚣和起哄,前面的人已经冲撞的红了眼,愤怒的在跟人拼着。 “这热闹,”宋倾堂声音有些艰难的吐出来,“你觉得好看么。” 沈冽望他一眼:“我并非因热闹好看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宋倾堂皱眉。 “看热闹。”沈冽说道。 “你!”宋倾堂叫道,“这有差别吗?” “看热闹,无关看好难看,”沈冽说道,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闹得这么大,不会善了了,恐怕会有更多人要流血。” 话音刚落,远处街道传来更大的动静,人山人海里有人高叫:“军队来了!” “一大堆官兵来了!” 整齐划一的上千个士兵们穿着清一色盔甲,手握长枪,从远处大步奔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男人骑着高头大马,面容冷厉,骑马的速度略快。 沿街张望的人看都不敢看他们,纷纷避开。 同时西边也传来声音,更庞大的一支兵马赶来了。 宋倾堂咬牙:“李东延在那!” 沈冽循目望去,目光跃过人群,看到了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宋郎将!”身后忽然响起声音。 大家回头,一个队正大口喘着气,说道:“宋郎将,我可找到你了。” 说着递来一封信:“一个男人非要我交给你的,说事关宋尚书,一定要我找到你。” “我爹咋了?”宋倾堂说着,边接过信,速度拆开,扫了一眼后,双眉紧紧的皱了起来。 第263章 打红了眼 “你先回去吧。”宋倾堂抬头对队正说道。 队正点头,告辞离开。 “等等!”宋倾堂又叫住他。 队正回过头来:“郎将有什么吩咐?” 宋倾堂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说道:“算了,你回去吧,自己注意安全。” 本想说让他回去跟人说一声,外边的事情最好能不管就不管。 但现在闹成这样,不管是不可能的,此事绝对会传到皇上那,皇上一旦震怒,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人能好到哪儿去。 何况,现在闹的是燕云府,等火烧大了,说不定会烧到他们隔壁来。 再何况,他这次回京只是来修养,临时在这边骁虎营找了份差事,他都不算是真正骁虎营的人,等明年开春了又得去北境了。 待队正离开,宋倾堂收回目光看向沈冽,说道:“是阿梨写的。” 沈冽一顿:“阿梨?” “嗯。”宋倾堂垂下头,这才去细细看这封信。 跟他爹宋度无关,大约不那样说,怕队正不肯送信,估计也打点了不少银子,否则队正哪里会这么积极的找人。 信的内容略长,宋倾堂看完后呼了口气,抬头说道:“我得走了,这丫头让我帮她个忙。” “她现在在何处?”沈冽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自己看吧,”宋倾堂直接将信递去,“借你看几眼,记得还我,我走了。” 沈冽垂下头,目光触及到信上字迹时微顿,愣在那边。 “信上怎么说的,少爷。”戴豫出声说道。 沈冽回神,飞快扫过去,看完后抬头淡淡道:“阿梨说那牙婆子不是她杀的,她现在去里面救那些女童,要宋郎将带队人马过去帮忙。” “她去里面救那些女童?”戴豫一愣,“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去,少爷,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 沈冽拢眉,抬头看向远处的燕云府。 愤怒的百姓追着那些士兵们,几百人直接冲进了府里。 随后赶来的军队在冲撞人群,硬是要在里边分开一条道来。 其余兵马在调整顺序,包围人海,腿快的人已经先跑路了,有些人来不及跑,被一把抓了回去。 这燕云府大概从未像今日这样狼狈。 “我去里面看看,”沈冽将信收起,“你们令石头先回去,这里恐会更乱。” 燕云府前庭开阔,更多的士兵们举着长枪跑来。 眼睛充血的百姓未必就是女儿被夺走的,更还有饥寒交迫数日,或者遭遇了不如意不公平者,长期累积或突然迸发的大不了不活了的愤恨念头,让他们怒意如火,烧的理智荡然无存。 拼了,拼了! 反正不活了,怕什么! 脾气不受控制的暴躁,他们怒吼着冲向视线能看的到的士兵。 长枪刺穿小腹,鲜血狂涌出来,随即便会有人推开他迎去,朝举枪那士兵的脸抓去。 临死前怒意冲毁一切,连恐惧都觉察不到,甚至还会觉得爽快,死前也要再打这些人一下。 前头的怒骂声远远传来,被关在牢里面的女童们吓坏了。 狱卒和守卫们也都吓傻了,跑出来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办?” “我们咋办啊?” “会不会打过来?” “怎么闹得这么严重?”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拿不定主意,燕云府还从来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又一声惨叫响起,非常的惨烈,更惨的是,离他们很近很近。 一个守卫吓的腿软,差点没摔倒。 顾不上了,小命重要。 “我走了,要留你们留,反正我就是被调来暂时顶班的!”他颤着声音说道,转身便朝另一边的小路走去。 “我也觉得,我们走吧,真要打过来,我们不能白白送命啊。”又一人说道。 “你疯了!”旁人拉住他,“万一到时候没打过来,我们这样逃掉,会被抓去严惩的!” 话音刚落,又响起一声惨叫,众人脸色惨白的朝惨叫声看去,随即愣住。 一个女童贴地滚出,爬起后,擦了擦脸上的血,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在女童身后,那两声惨叫声还在继续叫着,喊着救命。 “阿,阿梨?”一个狱卒叫道,她的脸和画像并不完全像,可也有几分神似。 女童清秀瘦弱,脸上的血痕让她肤色更显雪白。 她手里握着柄匕首,看到他们后面色未变,沉着冰冷,抬步走来,同时匕首在她手里比了个花,换做正握姿势,银闪闪的刀花流转,日头下,刺到了他们的眼睛。 也许是她被传的太邪了,也许是她身后两个守卫叫的太惨,又也许现在军心已经被前庭那些暴.乱所动摇,因此现在走来的分明是个小女童,可她一步步而来,却愣是让这十几个当过兵的高大男人脊背发凉。 一个守卫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随即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便壮胆似的叫道:“站住!” 女童脚步一顿,当真乖乖的停了下来。 “阿梨?”又一个人说道。 “我打不过你们,”女童开口说道,声音清脆好听,“不过你们稍微会审时度势一点,便应知道继续守在这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你想干什么!”先前那守卫又叫道。 “你们让开,”女童道,“我去救人。” 守卫们互望一眼,一个忽的大声叫道:“你快滚,我们就当没看到你!” “好吧,”女童说道,“那等会儿见。” 说完她身形一闪,往另外一边的大树奔去,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不见了!!” “她往哪儿去了?!” “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男人们大声惊道。 “大家小心!”一人忽然喊道,“她可能会偷袭我们!” 因为昨夜被黑衣人偷袭的事,所以现在守卫又增加了十三人。 现在这十三人四下望着,尽量让自己和同伴的后背靠在一起,唯恐这神出鬼没,邪门的吓人的女童忽然在身边出现。 夏昭衣已经沿着一棵大树跳上了屋顶,单膝蹲着,弓着腰背,像是一只随时起跳的豹子。 看到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全部高度戒备在前方,她忽的脚尖点地跃起,抓着挑檐,以诡异身形无声潜入进了大牢。 第264章 我在杀他 “她去哪了?” “真的不见了。” “她,她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男人们很轻的说着。 一个守卫的目光看向前边躺在地上惨叫的男人,忍不住说道:“我过去看看。” “你不怕没命吗?”旁人拉住他。 “她应该不敢出来了吧。” “你随便他去得了。”另一个人叫道。 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呼救,捂着自己的胳膊,大腿也受伤了,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 “看起来没啥事,”守卫检查了下,叫道,“别嚷嚷了,没有要你狗命的伤口。” 他朝另外一个男人跑去,伤的同样是胳膊和腿,伤口都很深,但不足以致命。 守卫扶起其中一个扛在背上,往后边的小路走去。 想想又有点怕,停下脚步,唯恐这女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给自己一刀。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爆发一阵清脆的叫唤。 女童们带着奶音的童声大声叫起,像是清晨悦耳鸟鸣,惊彻云霄。 守卫回过头去,那些浑身戒备的男人也惊忙回头,便见成群女童从牢里面狂奔而出,像一阵忽然冲来的浪潮,朝他们狠狠撞来。 …… “你们跑出去,没人敢拦你们,勇敢跑出去就行!” “想想你们的娘亲和爹爹在外面因为你们跟人拼命,你们怕什么?” “你们不用怕,有我在。” …… 小女童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而女童们一想到爹娘在外面可能会死,愤怒害怕的血液在体内狂烧,越跑越快,疾冲出去,朝着那些守卫和狱卒们撞去。 成群的女童扑上来,人肉组成的车轮一般,压过这些高大的男人,边怒声叫骂着,边疯狂捶打他们。 夏昭衣用银簪又解开一个锁孔,扯下锁链。 牢里面激动等待的女童们顿时倾巢而出,大叫着朝外边冲去。 夏昭衣转目看向最里边的大牢,双眉微皱,抬脚走去。 气味很难闻,锁链虚挂着,她轻轻一扯就开了,女童躺在破旧的小木板床上,许久眨一次眼睛。 夏昭衣推开门进去,踩过地上腐烂潮湿的枯草,在床边停下。 女童眼珠子转动了下,朝夏昭衣望来。 小脸蛋脏兮兮的,很多污泥,脸上满是血痕,跟脏污混合在一起。两侧耳朵鲜血最多,凝成了干粉,还有大片黏在脏乱的头发上。 她的衣衫破旧碎乱,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着,有长有短,成片断裂的短发,一看便知是被粗暴撕扯断的。 夏昭衣垂眸看着她,握在手里的银簪发着抖。 女童麻木呆滞着,但是眼睛里面有惧意。 夏昭衣平息满腔怒意,压着声音说道:“我带你走。” 她伸手去触碰女童,女童微不可见的后退了一下,但没再有明显抗拒,被夏昭衣轻轻扶住。 “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叫你们打我!” “来啊!继续来打我们啊!” 外面还有不少女童留着。 夏昭衣扶着女童出去,抬头一惊,叫道:“你在干什么!” 一个年约十二岁左右,一身花裳的女童手里拿着守卫的刀,正从一个守卫的胸膛提起来。 四周都是飞溅的血,旁边的女童们也被溅了大片。 “我在杀他!”女童大声说道,抬起头来,眼眶通红通红。 守卫身上好多乱砍的刀伤,已经断气。 一旁还有两具尸体。 其他的守卫狱卒,有的已经跑掉了,有的奄奄一息昏厥着,形容狼狈。 还有两个小女童手里面也拿着刀,一把刀是干净的,一把刀带着血,两个人怯怯的看着夏昭衣,握在手里的刀有些发抖,没有说话。 夏昭衣朝地上的尸体看去一眼,没再出声,扶着身边的女童,往另外一边走去。 其他女童都看着她,安静了下来,一千沉默。 未出几步,前边忽然传来一阵尖叫,那些跑出去的女童惊忙跑回来,身后追着数百个一身铁甲的士兵。 三个拿着大刀的女童大惊,忙扔掉手里的刀,往后面跑去。 女童们被驱赶回大牢门口,士兵们飞快包围过来。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竖眉铜目,一身戎装,大步推开士兵们上前,目光一扫,落在那三具守卫尸体上,瞪大了眼睛。 “好些个心肠歹毒的恶童们!你们真是找死!都给我杀了!”男人勃然大怒。 士兵们微顿,好几个朝他看去,真,真要杀啊? 也有人闻言便举起手里的长枪,直接朝最近的女童刺去。 “啊!!!” 女童们的叫声本就尖锐刺耳,一时间尖叫声起,往身后逃去。 这时一声暴喝响起:“住手!” 一柄刺去的长枪被快速跃来的男人挡下,男人手里的长枪一挑,将这柄长枪挑飞,而后朝前一指,长枪带出凌厉风声,怒声说道:“丢人不!” 士兵被这力道震得虎口发麻,抬头看清来人,一愣:“宋郎将。” 宋倾堂看向为首的中年男人,喝道:“杜一德,你疯了!” 伴随他话音落下,身后一大队士兵大步跑来,背对着女童们,和燕云巡守卫们面对面相向。 “宋倾堂!”中年男人眉头怒皱,“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燕云府!” “你燕云府对这些个头还没你肩膀高的女娃动手,你还喊的响亮?你不要脸!” “那也轮不到你管!” “我今天就管了!我不仅在这里管,我还要闹到皇上那儿,让皇上管!” “宋倾堂!”杜一德咬牙切齿。 “我们要到前面去。”一个女童忽然高声说道。 众人看过去,女童很是害怕,颤着声音继续说道:“我,我们的爹娘都在那边,我们想要回前面去。” “就,就是,”另外一个女童也跟着叫道,“我们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关着我们。” “我们不是坏人!” “他们还打我们!”一个女童伸手指去。 “你们闭嘴!”杜一德叫道。 “你给我闭嘴!”宋倾堂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 “宋倾堂!”杜一德气的冒烟。 “走!”宋倾堂叫道,“我们就到前面去,找你们爹娘给你们做主!” 第265章 丢人丢人 几千个官兵将燕云府围住,冲进府里的平民死伤两百多个,剩下的聚拢在一起,怒目看着那些兵丁们。 现场只剩几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两个是方才急急赶来的京兆府少尹朱岘和魏从事。 在人群外边,有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的人想要进来,被李东延先一步喊人给挡住了。 最烦这些文人,仗着读过书,逢人就爱指点比划,偏偏也是因为读过书的原因,他们满腹经纶水墨,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擅抓人纰漏,有时那话里就跟带着长矛一样,把人给步步逼到角落里边,张口无言。 刚才情况太乱,不慎把这些人给放了进来,现在就站在那边大骂特骂,骂的狗血淋头。 “……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天子脚下,你们目无君上,而对手无兵器的平民举刀,足见你们只会欺负弱小,猪狗不如……” “……女尸是那牙婆无疑吧,且不管是谁杀的她,她帮你燕云府卖出过女娃,这是事实……” “……他们冲撞了燕云府的确不对在先,但既已停罢,便应当休战,接下去的是非应由律例定夺,你竟还要杀,这是以公徇私,用我大乾的兵马泄你私愤!李将军,你到底是我大乾的将军,还是那菜市里卖肉提刀的屠夫……” “……真爱杀人,我这就去启奏陛下,北境正愁无人杀敌,你爱杀,你上那杀个痛快……” “……你干什么这样瞪着我?啊?我问你,你干什么这样瞪着我?你是要杀我对吗,来,来杀我,我看你今日到底敢不敢杀我……” “……孩子们啊,你们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将士百战死,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没有这些百姓,哪里有家,哪里有国?你们没上过战场,就真不将自己当成一个兵了吗,还是说你们巡街巡多了,真以为自己是那些百姓口中的恶犬了?不能够啊,孩子们……” …… 烦! 真烦!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你们了! 李东延暴躁皱眉。 同时看着满地的鲜血,也知道今日在宣延帝面前不好交代了。 “爹!” “娘!!” “娘亲!” “爹爹,你在这里吗?” …… 里边忽然传来女童们的大声疾呼。 不是赶回去了吗! 李东延回过身去,伸手怒指:“拦着她们!” “你私自关押童女,李东延,你想干什么!”朱岘上前骂道。 “真是胡闹,这些女娃没犯过事,凭何被你当罪犯对待!” “你还叫牙婆子来卖她们,李东延,你混账东西!” “今日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看陛下怎么严惩你吧!” …… 又开始了,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李东延强压着心里面的气,骂不还口,因为还不过。 “娘!!” 女童们已经跑过来了。 被包围住的平民里面,有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欣喜的叫出名字。 有的女童在地上看到爹娘的尸体,扑过去张口大哭。 不少女童则呆呆的站在人群一旁,四下望着,不知所措。 宋倾堂带着兵马就在后边,李东延看到他,怒道:“宋倾堂,你干的?” “是,就是我干的好事!”宋倾堂昂首挺胸说道。 想到这人的爹也是个用嘴巴逞凶斗狠,杀人不见血的文官,李东延怒不可遏:“你好长的手,伸到我们燕云府来了!” “人不是我放的,”宋倾堂看着他,“我只是刚好路过,带人保护这些要被你们杀掉的女童。” 后边跟来的杜一德听到这话,差点背过气去。 刚好路过,谁他妈刚好带着一百多个兵跑邻居家去路过? 等等,好像不对。 杜一德缓了缓,忽的怒叫道:“宋倾堂,你跟那个阿梨是什么关系!你同她认识?!” 宋倾堂一顿,随后拔高声音:“认识又如何,就是认识!你他妈来抓我啊!” 魏从事皱眉,暗道这宋倾堂真是脑子通肠子。 他暗暗推了朱岘一把,张口说道:“是啊,我们也认识,不就是这阿梨让我们来的吗?” 朱岘被推,眨着眼睛,听魏从事说完后反应过来,扬声道:“就你心心念念想要抓的那个女童吗?不错,我们也算认识了,今日便是她托人递书信来的,不然我们怎赶的过来!” 真笨。 夏昭衣站在女童中看着宋倾堂,暗暗说道。 有时觉得他很聪明,脑子灵活,可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但凡长了个脑子都不该当众认下。 虽说她不觉得“阿梨”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现在这节口,换谁在李东延的位置上,都会想方设法,拼命甩锅和泼脏水给“阿梨”,将她说的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吧。 如今高声认下,有什么好处? 想着,阿梨转眸看向魏从事和朱岘,书信的确是她送去不假,不过这两人方才的话很明显是在替宋倾堂打掩护。 夏昭衣看着魏从事,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因她这一抬头,一个看守大牢的守卫看过来,大惊,忙伸手一指:“妖童,那妖童躲在那,将军!就是那个阿梨!” 众人顿时齐齐望去。 宋倾堂也看过来,一愣,真是她! 夏昭衣一身素布衣,模样干净,手里搀扶着一个女童站在人群里,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让她没有半点不自在,甚至,她还微微一笑,说道:“要抓我可以,换个地如何。” “抓住她!”李东延怒声说道。 那些守卫们作势扑来。 女童们抱着脑袋惊叫。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忽的响起,众人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刚才还在人群里的小女童,瞬间出现在文官旁边的空地上,正以指鸣哨。 “给我站住!”李东延亲自追了出去。 女童转身往另外一边的假山跑去,几步跃上,再跳向屋顶。 李东延跟着要追,人到中年的他虽每日锻炼勤身,身手到底没有小童来的灵敏。 女童在屋上回身,伸出手指在自己白嫩的小脸蛋上刮着,笑得俏皮可爱:“羞羞,亏你还是个将军呢,连我一个小童都抓不到,丢人丢人。” 第266章 飞檐走壁 李东延额头青筋暴涨,一整日累积下的所有情绪要在他胸腔爆炸一般。 “拿箭来!我要把她射下来!”李东延大吼。 近卫应声跑走去取箭,同时杜一德令人速去将女童所在的屋子围住,一些身手好的人利落翻上假山与屋顶,但女童早就朝另外一边跳去了。 “追!”李东延得力的几个校尉们大声叫着,带着自己的兵马先追了上去。 他们燕云卫今日一事若想有个善了,那必须要抓住这个女童。 “是那边的墙,她想出府!”杜一德边跑边伸手指向东院,“去那边!” 近卫将弓箭取来,同时跟来一队弓箭手,箭上弦,齐齐朝女童身影瞄去。 宋倾堂皱眉,还真拿来了。 “我说李将军!”宋倾堂高声喊道,“你刚才众目睽睽下没抓到她已经够丢人了,这么多弓箭手要再射不中她,你丢的就不止你一个人的脸了!” 李东延咬牙,瞪了他一眼,继续瞄准。 “跟个小女娃过不去,我看这女娃可爱单纯的样子,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宋倾堂继续说道。 “你闭嘴!”李东延叫道,手一松,弩箭疾射而去,但连屋子最外边的飞檐都没碰到,直接擦着屋顶往一旁的树上射去。 “噗!”宋倾堂偷笑。 李东延没理会,沉着脸又搭起一箭。 弓箭手们也纷纷拉弓,数十支弩箭射去。 女童伏地往另外一边的屋檐滚下,落地后又飞快上树,动作极快。 好几列弓箭手从后方校场奔来,有人上了屋顶,有人架了木梯往高墙爬去,四面八方,天罗地网,想将女童围住。 但是等他们这一番摆设布阵,女童已经离开前院,往人最少的一边奔去了。 一大群追兵追在后边,速度不极她,她爬树翻墙的身手着实灵敏,等追兵绕路跑来,便听见前头追来的人喊出她的方向。 “她在前面!”有人喊道。 “杀了她!把她射下来!”有人大声怒道。 “你们去那边,先在那边等着!” “她在这边的屋顶!” “下来了,往那边跑去了!” 一个用最快速度追来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女童在自己眼前翻上两丈高的铁衣堂,怒声骂道:“妈的!又让她上去了!这邪童他妈的是不是会飞檐走壁!” “是啊!”刚消失的女童回返,在屋上冲他一笑,“被你说对了。” 说完,她忽的抬手,一支细小弩箭从她手腕上的微型弩箭装置射.出。 士兵始料未及,愣在那边,忘了要躲。 弩箭沿着他左耳耳廓擦过,“砰”的一声钉在他后面的墙上。 士兵睁着眼睛,面色惨白,那一阵清晰的风声,让他刹那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我可不像你们,我不乱杀人。”女童说道,声音清脆。 随后回身又消失了。 后边的人追上来:“在哪?她往哪儿去了?” 士兵往上面指去,指完双腿蓦地无力,瘫软在地。 疾跑太累了,还有这弩箭,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追!”其他人喊道。 两个人留下来扶他。 女童并未如他们一开始所料的那样,往东院府外跑去,而是奔向了后边的大校场。 跟着她在校场四周的屋舍上绕了一圈,本以为她会上山,她却换了个方向,又往前边跑去,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 几百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在燕云府中绕行疾奔着,想要抓住她,可她何止是会飞檐走壁,她根本就是神出鬼没。 大家被绕的晕头转向后,忽的发现,她好像彻底不见了。 上头下令彻底搜索,从外边增派了更多兵力过来。 沈冽早就在其中,方才还同一大队人马一起追着夏昭衣,现在他套着一身盔甲,手里提着长枪,沉默走在一群士兵里,一个小院一个小院的找过去。 其实隐约觉得她可能已经走了,毕竟她堂堂正正在上边跑着都不能被抓到,若有心藏起来,便更寻不到。 身边的士兵们骂骂咧咧,将她从“邪童”骂到“奸童”,越多人附和起哄,粗鄙不堪的言语便也越多,尤其是关于身体上和男女间那方面的羞辱,让沈冽厌弃和恶心。 忍无可忍,便不用再忍。 又搜到一个小院,数人进去大屋,沈冽走在最后,将门关上。 “欸?”前头一个兵回身,“关门干什么,要看不见了。” 沈冽将长枪倚在门后,活动手腕,冷冷道:“揍你。” 搜索了半个多时辰,无果,女童恍如人间蒸发,而燕云府则里里外外狼狈不堪。 皇宫来了内侍,宣延帝召李东延进宫,在场的几个文官也一同前去,魏从事自称位卑言轻,便不去了,继续留这。 朱岘指着那些女童,对李东延说道:“李将军,这些女童不打算放了吗?” “见了皇上再说。”李东延不耐说道。 “她们无辜且无罪,你还要留着?” “我劝朱大人凡事点到即可,手伸得太长,把人彻底得罪了可半点好处都没有。”李东延说道。 “陛下圣明,会放的,”魏从事拉住朱岘,低声说道,“大人还是先进宫吧。” 朱岘鄙夷的看了李东延一眼。 越自尊大,越见器小,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惹下这般祸事,重则民心尽失,贻殃朝政,轻则日后燕云营的巡守卫上街都要被人唾骂,届时提及燕云府,便是个臭不可闻之地,不定还将入史官的笔,遗臭万年,人所不齿。 而现在不论轻重,就今日这事,皇上就铁定饶不了他。 一介武夫,不知薡蕫,愚眉肉眼,躁畏沽虚。 活该! 朱岘一拂袖,说道:“走便走吧,这就走!” 还未到府门,外头忽然响起震天般的锣鼓喧嚣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嘿哟嘿哟!乡亲们咧,今儿个都看过来咧!”一个男人用戏腔高声唱道,声音尤是洪亮。 随着这一声戏腔落下,又一阵锣鼓声响起。 紧跟着锣鼓声后边的,是忽然乍响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轰隆如雷,直接盖过了那些锣鼓声,震耳欲聋。 第267章 应者云集 几百串鞭炮一同乍响,周遭人群捂着耳朵躲远,愣是开出一片空地来。 “让让,乡亲们,行行善,咱再让开一点!”一个粉头油面的男子在前头高声叫道。 眼熟的人认出他来,是在七里桥长喜小道场的戏台上常驻的柴喜鹊,原名柴庆云。 他不跟任何一个戏班子,高兴了就自己上去搭一出戏,长着一张出了名的能说会道的嘴,也出了名的不怕事儿大,跟各路人马都混的熟,长袖善舞。 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特别高,中间的人踮起脚尖才发现,他是站在两个趴着的壮汉的背上。 “后边有人来了,你们赶紧让开!”柴喜鹊又叫道。 众人回过头去,一愣。 数不清的轿子被人抬来,人山人海像是忽然长了山川陆地,被硬生生分开道来。 待最前边抬轿子的人走进,柴喜鹊一扬手,唱道:“鞭炮起咧!” 随即又是噼里啪啦的数百串鞭炮。 杜一德领着近卫和几个校尉大步走出,高声怒道:“这是干什么!” 声音被鞭炮声淹没,待静下后,柴喜鹊一回头,喜道:“哟,这不是杜郎将吗?” “姓柴的,你在台上唱不够,到我这来干什么!” “今儿个大喜啊,我来接女娃娃们回家嘛!”柴喜鹊声音生得洪亮,中气十足,高声说道,“你看,杜郎将,轿子我都备好了,就等着给女娃娃们接风洗尘呢,哦,还有,我们还摆了个大宴,寻云楼摆了几百桌酒席,摆到大街上去了,到时候乡亲们想去都可以去呢!见者有份!” “哇!!”人群爆出惊呼。 “现在去能行吗?” “什么时候啊?” “就寻云楼吗?去了就成吗?” 柴喜鹊笑道:“现在哪成,我这不还没把女娃娃们接回来吗?你们快喊他放人呐!” “就是,放人啊!”有人高声叫道。 “不是都说那阿梨抓到了吗,事情闹得这么大了,也该放人啦!” “放人!放人!放人!” “快放人!” …… 人群嚷到后面,变成齐刷刷的“放人”俩字,喊的铿锵有力。 与此同时,那些轿子穿过广袤人海,一座座抬到前边,一眼望去,达两百有余。 李东延和朱岘还有皇宫来的内侍们从大门出来,见此情况,李东延大怒上前,一旁的内侍出声说道:“李将军,圣命在前,时不我待。” 李东延咬牙止步,手指气得发抖。 “走呗,李将军。”朱岘说道。 一个小小文官,竟也敢这样对他。 李东延怒瞪他,今日一辱,他来日定加倍奉还! 齐声连天的“放人”二字,加之鞭炮声响不绝,让燕云府像被笼罩了一层阴霾。 今日这脸丢大了,真的真的丢大了。 而倘若仅仅只是丢脸,那还好办,更怕的是已经有不少兄弟丢命了。 同时,等着他们的路是未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丢掉什么。 “我们出去吗?”人群里面有小女童很轻的说道。 “我们这样出去,应该不会对我们动手吧。” “那边那些军爷是保护我们的。”一个女童朝宋倾堂指去。 “那,我们走吧?” 有几个胆子大的女童试探性的往外面走去。 曾郎将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女童们吓到。 但很快又因外边的喊声而提起胆气,一个女童大声说道:“我,我们没犯事,我们不是罪人,我们现在要回家!” “对,我们要回家,你要是再把我们抓回去,很多人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另外一个女童也叫道。 “你们是恶人!现在天下的老百姓都讨厌你们!” ……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有人带头在先,其他人都似有了勇气,纷纷出声,大声痛斥。 那几个女童最先朝前边走去,看到当真没人敢上前拦她们,一下子狂奔了出去。 大门就在前面,近了近了,外边还有欢呼声呢。 她们加快速度,用力奔跑。 门前几个守卫想拦她们,见她们这样狂喜奔来,不敢伸手了。 女童们跑出大门,见到外面人山人海和鳞次栉比的轿子,开心的回头看向后边。 越来越多女童出来了,有大人想跟着离开,被守卫强行挡住。 曾郎将面色阴沉:“她们无过无罪,可以走,你们不行。” “冲撞了燕云卫府,你们想走?”一旁一个郎将也说道。 许多女童担忧的站在那边,抬头不安的看着自己的爹娘。 “滚。”曾郎将转头瞪她们,“还不滚?” “娘……”一个女童哭了。 “你们走吧,”一个妇人哭道,“快走。” 宋倾堂拢眉,不太想看这些,恰在这时有一个队正跑来,声音极低:“宋郎将,林将军大怒,令你带兵马快些回去呢。” 宋倾堂面无表情,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朝人群看去,女童所剩不多,那边还有魏从事等人在,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这些大人,冲动做出这样冲撞朝廷宿卫京师府的事来,那么后果怎样都该自己去承担。 而对于宋倾堂私人而言,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那丫头。 这死丫头,仗着自己身手好就这样戏弄别人,她当真一点都不害怕逼急了这群疯狗,再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吗? 真是胆大包天。 宋倾堂收回目光,对一旁亲近的两个校尉吩咐了声,准备走了。 走之前他过去同魏从事耳语。 魏从事点点头。 宋倾堂说完离开,顿了下,又回头低声道:“刚才我意气用事,多谢你和朱岘了。” “没什么,”魏从事说道,“不过二郎日后切忌这么冲动。” 宋倾堂点点头。 魏从事和朱岘都是石荣先生的学生,宋倾堂的父亲宋度也是,因此他们方才才站出来替宋倾堂圆话。 宋倾堂告辞离开,走之前跟曾郎将还有刘监军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望着他的目光快要喷火了。 喷火就喷火,还能烧了我咋的。 宋倾堂收回目光,扬长离去。 “这龟孙子。”曾郎将骂道。 “年少轻狂不知事,以后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刘监军说道。 “郎将!”一个守卫这时大步跑来,“郎将,那边出事了!” 第268章 接风洗尘 又出事!! 曾郎将快要吐血了。 守卫疾奔而来,忙声说道:“左护府院里有数十个弟兄被打昏关在大屋里,他们说是一个男子干的,不是那邪童。” “男人?”刘监军上前一步,“什么男人?那人抓到了没?” 守卫摇头:“那人穿着我们的盔甲,面貌看不清,灰头土脸的,他连着骗了三波弟兄进去,打昏以后估计就走了吧……” “那么多人打不过他?”刘监军说道。 守卫面露僵硬,垂下头点了点。 “必然是打不过,要能打得过,还能被人打昏?”曾郎将说道,“都是饭桶。” 他转身朝里边走去,说道:“走,带我去看看。” ……………… 将身上的盔甲脱掉,沈冽抚平衣上褶皱。 一旁的守卫将盔甲捡起,皱眉说道:“沈郎君,那我娘的病,可就都交给你了。” 沈冽点头,看着他道:“你见到过阿梨么?” “那女童?见过啊,”守卫伸手,将自己带血的衣袖给沈冽看,“她来大牢门口时我撞见的,她还偷袭了两个守卫,幸亏我当时不忍,跑去看那两个守卫的伤势了,这不,我刚带其中一个准备离开,其他人就被女童们给撞开了,这血还是我扶他们时沾上的。” 袖子上边鲜血浓郁,一整大片,可见对方伤势不轻。 “她当时有受伤吗?” “没呢,她身手好得很,”守卫说道,“真的是厉害,这么点个子的丫头,愣是把我们这么多人耍的团团转。” 沈冽没说话,从衣袖上收回目光后才道:“我走了,这几日你自己当心,燕云卫府恐不会平静。” “要出事也出不到我们头上的,”守卫一笑,“没事,不怕。” 沈冽点头,转身离开。 外边依然人山人海,这些时日京城的老百姓虽天天有热闹看,可没有一个热闹像今日这般轰动。 戴豫和杜轩在酒楼上拍着栏杆翘首等着,平静不下。 终于在人海里看到沈冽身影,戴豫忙一推杜轩:“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两人往楼道迎去,等沈冽上楼来后喊道:“少爷。” 沈冽进得包厢,戴豫关上门后大步走来:“少爷,怎么样了,见到阿梨了吗?” “见到了,”沈冽说道,“不过隔得很远,追不上她。” “追?那她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没找到,至少是安全的。”沈冽说道。 “这丫头,”戴豫沉了口气,“之前不还是挺乖的嘛,一口一声大哥叫我,多甜的,怎么到了京城这么闹腾。” 沈冽坐在桌旁,正在倒茶,忽的有所感的抬头朝窗外望去。 此处是另一个窗扇,外边所对的是燕云卫府大门出去的街道,入目是京都繁盛豪华的楼宇,一条一条宽敞的街道此时几乎围满了人,远处尽头有许多轿子及敲锣打鼓声。 沈冽开口道:“那些轿子……” “便是那江南来的赵大娘子雇来的,”杜轩说道,“据说在寻云楼还摆了几百桌酒宴,要为这些女娃娃们接风洗尘。” “出手阔气。”沈冽说道,抬手饮茶。 “戴豫还说阿梨闹腾,我看着赵大娘子才是真的闹腾。”杜轩又道。 “嗯。”沈冽应道,修长的手指托着茶盏,倚着唇瓣若有所思的轻轻转动。 他放下茶盏,起身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啊?”杜轩和戴豫看着他,“少爷,去哪?” “寻云楼。”沈冽朝门口走去。 “去寻云楼?”杜轩最先跟上,“少爷,你不是不爱凑热闹的吗?” “阿梨脱身后可能会去那。” “可阿梨也是不爱凑热闹的人啊。”戴豫也跟上。 “所以我才说可能。”沈冽回道。 …………………… 来接女童的轿子共一百九十三台,是短时间内在京城能大致寻到的所有轿子。 不过坐满只有七十台左右,其他女童大多数不肯走。 轿子被抬起,一路吹锣打鼓,往盛景南街的寻云楼而去,后边跟着浩浩荡荡准备去饱餐一顿的路人。 女童们大多数第一次坐轿子,鼓起勇气后,好奇的掀开窗帘往外边张望。 沿路许多百姓在看热闹,围了一街又一街,见她们望来,好多人开始起哄,嬉闹指去。 这些目光注视难免长人虚荣,许多女童避开后坐回轿子里,心里平静不下,一时竟分不清,这几日的牢狱之灾到底是好是坏。 寻云楼是京城最气派的酒楼之一,奢华豪庭,占地极广,虽不止一次被达官显贵一掷千金的包下来过,但是像今日这样摆个上百桌,且还要摆到大街上去的场面,从未有过。 轿子一座接着一座停下,胆怯的女童们被迎了下来。 周遭的目光全部投射而来,女童们皆手足无措,便手牵手聚在一起,直到六七个美人出来迎她们进去。 “真是福大命大,遇上赵大小姐这样的大善人了。” “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出手阔绰的女子。” “就这豪气,哪个男的能够比得上!” “她到底多有钱呐,金山银山吗?” 旁人们议论不休,看着那些个女童被带进寻云楼。 楼下大堂最先摆好佳肴,女童们怯怯进来,见到衣着鲜丽,站在那边招呼伙计的载春,都停下脚步。 载春望来,弯唇一笑,走来说道:“你们可来啦。” 胆子大点的几个女童福礼问安,低低道:“谢谢赵大小姐。” “别别别,”载春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就是个小丫鬟,你们叫我载春姐姐便成。” 女童们点点头,开口喊道:“载春姐姐。” 载春望了眼,皱眉道:“不对呀,你们怎么就这么点人?” “她们爹娘被困在那边,她们便不肯来。” “还有人的爹娘死在那里了,也不来的。” “这样子啊,”载春点头,又道,“那你们呢,你们的爹娘看来是没事的吧?” “……我没有爹娘了。” “我有四五个兄长和姐姐,我爹娘是不会去拼命救我的……” “我也有好多兄长,我宁可我爹娘不来救我……” 第269章 贵客来访 女童们一个接一个的说着,载春轻叹,摸摸她们的头,看向那几个美人,说道:“领这些姑娘们入座吧。” 几个美人应是。 一个女童忽的说道:“载春姐姐,我们能留下吗?” “什么?” “这顿饭吃完,是不是就要将我们赶走了呀,”另外一个女童说道,“我们想要留下来……” 载春皱眉,看着她们可怜巴巴又带期盼的目光,她心里变得不是滋味。 顿了顿,载春挤出一个笑容:“乖,先去吃饭吧。” 等女童们入座后,载春招来一个美人,吩咐她在这里照顾好女童们,而后她回身去楼上客房。 赵宁坐在窗边,脸上蒙着素纱,身上着一袭同色襦裙,外边罩着宽大的暗色衣袍,她身前有一盘棋局,左手与右手对弈。 载春合上门,走来喊道:“大小姐。” “我听到外边的动静了,”赵宁捏着棋子,没有抬头,说道,“来了几人?” “只有七十几个女童愿意来。”载春说道。 “嗯。”赵宁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安静一会儿,载春说道:“大小姐,这顿酒席散了,她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呀。” 赵宁落下一枚棋子,抬眸望去,不解:“什么?” “我看这些女童怪可怜的,孤苦伶仃,”载春看着她,“大小姐,咱们不是要在京城开店吗,要不就收留几个做事?” “做事,”赵宁淡淡重复,收回目光望回棋局,说道,“不必了,吃完便让她们何处来,再往何处去,若是你觉得可怜,我便每人送她们几钱银子,多了也不好,在身上容易被坏人惦记。” “可是……” “不必说了。”赵宁打断她。 载春目光变得困惑,望着窗前的赵宁,但见她已投入精神去专注下棋,不好再打扰,到唇边的话咽回下去,告了退。 别人都说自家大小姐心善,载春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心善。 有时候觉得是,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仅仅只是想要花钱。 比如,这些时日一直有不少人来求她们救命,有些是家财被偷窃一空,过不下去的,有些是病入膏肓,想要活命的,在载春看来,全部都是可怜人。 但大小姐未曾眨过眼睛,说不救便不救,毫无恻隐之心。 别人的夸奖,她不当回事,别人的谩骂,她更不屑一顾,载春摸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性情的人,哪怕跟她身边也有数月了,依旧是不懂。 关上门,载春一时不想下楼去见那群女童,打算先寻个地方歇脚。 楼梯传来急急的脚步声,载春停下脚步,见匆忙上来的是伙计。 “载春姑娘,”伙计见到她后叫道,大步跑来,“载春姑娘,好些人想要拜访赵娘子呢。” “我家小姐说了不见的。”载春说道。 “今日来的非寻常人,”伙计压低声音,“都是些贵胄呢。” “哦,”载春说道,“那也不见的。” 伙计上前一步,附在载春耳边低声说了几个人名。 载春一顿,惊道:“他们?” “是的呢,载春姑娘,你去问问赵娘子,要不要见的。” “好吧,”载春点头,“我去问问。” 她转身回了房间,伙计便在门口等着。 赵宁听完,直接道:“不见。” 载春一愣,说道:“大小姐,一个都不见?” “是,一个都不见。” “这不成呀,”载春上前,低声说道,“这些可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小官,这些都是大人物。” 赵宁落下一子,抬头说道:“我也会是大人物啊。” 载春眨巴眼睛,呆呆看着她。 说起来,好像也真的是如此,自她跟着大小姐来京城的第一天,大小姐便直接闯下了名声,到如今,连这些贵胄子弟都亲自上门拜访,谁说不是大人物了呢。 门口这时传来敲门声,载春看了眼,说道:“小姐,我去看看。” 门外还是那个伙计,一等门开便道:“载春姑娘,又来人了,这次来的是安太傅家的六郎君。” 载春走出屋来,将门带上,说道:“我家小姐说,一个都不见。” “啊?”伙计傻眼,“一个都不见?” “嗯,”载春点头,“麻烦伙计了,你去同他们说一声吧。” “好吧,”伙计应声,“那我去说一声。” 载春在门口想了想,干脆也跟了过去。 赵宁不稀罕见这些人,但她可不一样。 这些达官显贵,于她们寻常百姓,甚至是为奴为仆的丫鬟而言,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一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便去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吧。 寻云楼大堂摆满桌席,入座的都是女童,掌柜的没让那些行人进来,要蹭吃蹭喝的,自己去街边的酒席去。 但是那些达官子弟并不在“行人”行列之中,掌柜的巴不得他们进来,但几人一见大堂里边全是女童,便纷纷止步,索性在外边站着。 掌柜的深感不安,在外边同他们赔笑,但因这些人似乎彼此互看不顺眼的样子,掌柜的只好这边去一下,那边去一下,几边都不敢耽误。 “他竟然也来了。”赵唐摇着扇子,看着那边的李骁。 李骁是刚来的,现在带着近卫,面无表情,双手背后,望着街道尽头都摆着的酒席。 在另外一边,站着的是安太傅的儿子安于平,带着两个随从。 还有跟他们三方都不相熟的,是宣平侯世子孟笑川。 掌柜的恨不能自己多出好几个分身来,好在伙计终于下来了,面色比较为难。 不等他开口,掌柜的便说道:“是不是赵娘子不肯见?” 伙计点头:“是啊。” 掌柜的呼了口气,说道:“罢了,那我便去说说吧。” 他朝离自己最近的李骁走去:“小郡王。” “让她下来,”李骁打断他,“这是命令。” 掌柜的一顿,看着李骁的侧容:“小郡王,您是说。” “我怀疑她同那邪童认识,”李骁说道,“你直接去同她说,先才是礼,她若不肯见好就收,那就之好用‘兵’了。” 掌柜的面露为难:“可是小郡王……” “你废话什么?”李骁身旁的近卫怒声斥道,“叫你去,你便去。” 第270章 阿梨在那 掌柜的只好转身,还未进得大门,便听那边的赵唐懒洋洋的扬声说道:“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去,我让你替我去询问请示赵大娘子,你便磨磨蹭蹭个半日?” 掌柜的暗骂了声,转身过来对他问好,开口说道:“小郡王说那赵娘子同前段时间的邪童认识,让我去将那赵娘子请下来问话呢。” “奇了,”赵唐摇着扇子,“这类张口就来的事,你也愿意去跑腿?旁人说赵娘子同阿梨认识,便就真的认识了?那你,”他折扇一收,戳着掌柜的肩膀,“我说你跟昨日被砍头的那个罪犯认识,还朋比为奸,你赶紧去自首去。” 掌柜的讪笑,轻推开扇子:“哪能这样呢,赵将军,这怎么可能的,再说,昨日也没听说有罪犯被砍头的。” “别去了,”赵唐潇洒将扇子打开,“别平白劳累美人,跑上跑下的,多累,你再跑一趟,去问问赵娘子肯不肯见我吧。” 载春刚好过来在门内,听到美人两字,她抿着嘴巴偷笑。 还美人呢,要是被这正说话的公子知道她不仅容貌被毁了,吓人的可怕,就连岁数也一大把,一点儿都不年轻了,还美人个屁呢。 她悄然往外边看去,还未看到说话公子的人影,目光停在对街巷弄的一个身影上。 好俊俏的男子啊。 载春愣怔着眨着眼睛,发现不止她一个人在看,堂内的几个美人也在往那边瞅。 他们所站的角度,似乎恰好她们能看到。 沈冽微微抬着头,望着寻云楼高层,阳光打在他白皙光洁的面孔上,似能反光。 身影修长高大,因着一阵墨色衣衫,越发显的腰身极瘦,在人群里着实显眼。他面容清俊,神情平淡,但因气质使然,似带着一股先天的倨傲与淡漠。 “上去吗,少爷。”戴豫说道。 “必然去不了,”杜轩说道,“那边好些人都似吃了闭门羹呢。” 他指的是赵唐他们。 “阿梨会在这吗?”戴豫担忧的说道,“那李骁也在呢。” 沈冽收回目光,往那边的李骁看去。 李骁正回头看着赵唐,目光不掩敌意。 赵唐则懒洋洋的摇着扇子,目带挑衅。 “那不是赵将军吗,他们这模样怎么好像要打起来。”杜轩说道。 “那正好,”戴豫哼道,“赵将军快去揍死这王八蛋吧。” “未必,”沈冽看着他们,“可能李骁更强。” …………………… “必然是李骁更强啊。”夏昭衣自言自语似的开口说道。 一身富贵锦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她旁边,专心吃着东西,没有说话,或者说不敢说话更恰当。 夏昭衣垂下头,调羹舀了口汤喂到嘴巴里边,又抬头看去。 远处门口的两个少年武将还在对视,似有无形烽火在其中烧着。 说是两个少年武将,其实代表了当今朝堂上的两股势力,当然,如今朝堂上的势力何止是这两股。 夏昭衣心底默数着日期和时辰,另外一只手随意点着,最后大拇指停在无名指上端。 夏昭衣拢眉,这难道真的会打起来吗。 “吃,吃完了吗?”中年男子这时低声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面色很是不安,不自在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了,说道:“你怕了呀?” 这怎么可能会不怕的。 中年男子都要怕哭了。 他本身就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徒,虽说这女孩替他还了大半的债,但是他这张脸着实是有不少人认得,到时候来质问他为何忽然荣华富贵了,他怎么回答? 说都是这女童给的? 可这更不行,因为现在中年男子几乎肯定,这女童就是那个阿梨了。 一个被满大街通缉过的女童,所行之恶得多可怕,其他不论,光就今日燕云卫府门前暴.乱一事,起因便是因这个女童吧。 要是被旁人知道她和这女童沾亲带故,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别怕,”夏昭衣说道,又往嘴巴里面喂了口汤,咽下去后说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不过,也不会发生什么的,我如果真要去招惹别人,我不可能带着你。” 中年男子神色依然焦虑,闷闷点了下头。 夏昭衣心下轻叹。 她当初还以为赌徒必然都是穷凶极恶,胆大包天之辈,如若知道这个人胆子这么小,怕风怯雨,她当初定不会选他。 不过看他被吓成这样,夏昭衣放下调羹,正准备要离开时,寻云楼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大叫。 夏昭衣抬头,便见李骁已冲到赵唐处,抓着赵唐的衣襟往墙上撞去。 赵唐的随从上前去拦,被李骁的近卫缠住。 赵唐抓着李骁的手掰开,并去回击。 李骁挡掉攻击,同样拳拳到肉的回击过去。 几乎所有桌席上的人都起身往那边望去,也有少数人在飞快的吃着,或者趁此机会把那些好吃的都装进自己带来的口袋里。 安于平和孟笑川退远一些,掌柜的和伙计们在劝架拉架。 但两个都是武将,高强的手脚功夫傍身,谁来劝架,谁最先遭殃。 “……真打起来了,”夏昭衣说道,而后起身,看向中年男子,“我们走吧。” “这就走?”中年男子看着她。 “不然呢?”夏昭衣笑道,“你不是怕了么。” 中年男子讪讪,起身说道:“那好吧。” 人群大量朝寻云楼聚过去。 夏昭衣和中年男子则往另外一边逆流而行。 “这就回去了,那你今天来这边是要干什么的呢。”中年男子不安的问道。 “来看看人,想看一看那赵家娘子是个什么模样,再看一看会有哪些人找她。”夏昭衣回道。 中年男子“哦”了声,说道:“那就好……” 他真怕自己会耽误她要做的事。 “阿梨?”戴豫忽的说道,看向远处人海里经过的女童和中年男子。 沈冽闻言望去,说道:“在哪?” “好像真的是她!在那!”戴豫欣喜说道,边大步朝外边走去。 但就准备开口喊她时,杜轩一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别嚷出她的名字!” 第271章 争论不休 女童梳着精致发髻,斜插着一支云梦梅花簪,身上衣衫精美,雅黄襦裙,缀着藕荷色花纹,面料上乘。 这样一个明眸皓齿,顾盼神飞的雪玉女孩,如若不是他们数月前共处接触过,单凭路上多看几眼,怎么都难以同那盘着简练发髻,一身轻装简便,清冷疏狂的阿梨想到一块。 人群往寻云楼涌去,挤挤挨挨。 沈冽和戴豫杜轩推开人群,被挤得行动极缓。 终于穿过人海,沈冽停下脚步,张目望着,女童和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已消失不见了。 “少爷,”戴豫转过头来,“找不到了。” 沈冽眉心拢着,点点头:“嗯。” “算算时间,她应该才来不久,不应当这么快就走啊。”杜轩说道。 “可能不想被李骁认出来?”戴豫低声道。 “也是。”杜轩往身后看去,寻云楼外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他们不知不觉追出来好远,那些人在他们视线里变得芝麻粒大小了。 “少爷,怎么办?”戴豫问道。 “走吧,”沈冽收回目光,“我们回去。” 本就寻她而来,既然她走了,那便没什么好留了。 …………………… 东明宫临着太吟湖,一片开阔水榭通达四面,湖上还有六座大廊桥,湖光潋滟,穿桥洞而过,沿岸树枝垂绦,因秋冬岁凉,树枝金黄枯槁,满湖清寒。 李东延和朱岘等六人,跟随内侍穿过太吟湖,湖风徐徐,迎面而来,带着残余桂香,沁入鼻尖。 远处有年轻女子的笑声,在宫里能这样开怀朗笑的,唯有那三个备受宣延帝盛宠的公主了。 “公主,好像又有人来了。”宫女笑着说道。 阳平公主抬头看去,皱眉说道:“可真烦,等父皇清闲了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她还有事去找他的呢。 宫女笑笑,将手里的球抛去:“公主,接着,到您啦。” 李东延跟随内侍进到东明宫,遥遥听到宫殿里似有人在争论吵架,他脚步渐渐变缓,问道:“何内侍,怎么这么多人?” 何内侍笑道:“是呢,从早朝结束后就来了,都是为了新政的缘故,先才虞大人和潘大人吵的不可开交,宋大人和虞大人都快打起来了。” “宋尚书?”李东延说道。 “是啊,”何内侍点头,“新政牵扯最大的就是工部了。” 李东延“哦”了声,没说话了。 这宋度,当什么尚书,自己儿子都教养不好,还管新政? 大殿里面吵闹不休,外边站着许多官员,除了为新政而来的,还有数人是为禁书令和边防战事而来。 何内侍进去通禀,李东延和朱岘同外边的官员们站在一起。 朱岘见到梁乃,抬步走去,低声喊道:“大人。” 梁乃面色冷肃,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见到梁乃这模样,朱岘心下一沉。 燕云卫府发生的事情想必早已传到宫里,百姓群情激愤,在京兆之地与官兵冲突,造成大量伤亡,这般不安定的矛盾爆发,放在任何帝王面前,都是必然要解决的重中之重。 可梁乃这神情,似乎此事并没有那么危急。 梁乃的性格,朱岘再明白不过,这说明眼下有更严重的事情摆在前面。 朱岘心底轻叹,抬头看向前方宫宇。 天幕大张,寒风倒卷,高耸屹立的宫殿金碧辉煌,可朱岘忽然觉得它老了,破败了,萧索干瘪。 房子也会瞬间苍老掉吗? 他眼眸变得迷茫。 宫殿里来时的那阵嘈杂依然还在,朱岘收回目光,在梁乃身边安静站着。 何内侍进去通禀,宣延帝坐在书桌后,淡淡说道:“让他们等着。” 声音不掩疲累。 何内侍应声告退。 待他一走,工部侍郎黄觅便紧接先才的话题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此事万不得行!当初张贤宝提议的临宁兴修水利之事,虞大人可是赞成,并积极主张的,后朝廷耗费了大量钱财和人力,可结果呢,快要竣工时,安江的宋致易反了,那一整片如今都被宋致易这贼子窃走,包括了我们兴修的水利!如今虞大人的提议亦决不可取,陛下,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大兴人力之本了!” “不,陛下,臣能明白虞大人的意思,”中书侍郎魏尧君随即说道,“如今游手好闲之徒太多,唯各安共分方而天下平矣,外患棘手,内忧亦不得不顾,灾荒令百姓大量北逃,如何安置是个当务之急,虞大人想安排这些人力去开垦荒土和进山采矿,这能免去大量游手好闲之徒危害百姓,是个良策!” “陛下,”虞世龄说道,“张贤宝一事,当时谁都无法料及宋致易会反,宋致易反后,张贤宝已自己沉湖谢罪了,黄侍郎是觉得他一人死还不够,所以想让本官也同去吗?” “胡扯什么,”宣延帝慢声说道,“吵了半日了,吵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没了分寸吗?” “臣不敢。”虞世龄垂头说道。 “陛下,虞大人这话说的太过诛心!”黄觅说道,“老臣未曾这样想过,老臣不过就事论事,虞大人竟说老臣想让他死!同朝为官,这太污蔑人了!” “陛下,”宋度说道,“虞大人的提议太过不切实际,真的行不通。” “宋尚书,你们对于其他人的提议皆作否决,你们自己又有何高见呢?” “是了,今日所提各种皆被你们否决,你们自己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话说的轻松,在工部任职的是我们,又不是你们,你们动动嘴皮子了事,我们却知易行难。” …… 殿外守卫面无表情的立着,两边还各立着几名内侍。 内侍面上恭敬,耳朵却高高竖着,将他们的话努力记住。 不进去看都能想到那几个大臣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了,面红耳赤,怒目圆瞪,兴许脖子都急粗了。 以前多好,只有两个派系,无非是主战还是求和,现在又多了,有主张革新的,有守旧的,有和亲的,甚至有大胆想同叛军结盟,先消灭其他叛军势力的。 这里边,光是主张革新的又有许多分歧,要么想严刑酷法,要么提议变革税制,还有人提出要迁都。 内侍们已经听乱了,想着皇上耳边被那么多人吵着,必然是更乱吧。 第272章 一人之手 日暮渐沉,天光逐渐暗下。 饭菜备好了,石头过来敲门:“少爷,该吃晚膳了。” 书房窗扇开着,晚风潇潇,带着寒意吹来。 屋内亮着两盏烛灯,罩着云清蝉翼纱,将烛火变得透白。 沈冽坐在书案后,指骨虚撑着唇,愣愣的望着案上压着镇纸的书信和翻开的古籍。 “少爷?”敲门声又响起,而后石头直接推开了书房门。 沈冽抬头望去:“何事?” “啊?”石头说道,“少爷,我以为你又趴着睡了呢。” “没有。”沈冽回道。 “该吃饭了,”石头无奈道,“少爷,你又看书看的不记事了。” 沈冽点点头,说道:“帮我端来吧,我在这吃。” “看什么书呢,”石头望去,嘀咕道,“又是那类书吧,老看些不正经的。” 嘀咕完,他不高兴的转身走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沈冽收回目光,看回到书信上,心头仍是震惊。 这些古籍都是定国公府送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夏大小姐的珍藏。 她偶尔会提笔题注,落款字迹清绝洒然,翰墨秀润,精致超逸似古坊琴弦之妙,却又有天地开合之气,大漠孤烟之势。 两种浑然不同的气韵,在她笔端下天成于一体,相携共生,张力游跋。 他初见时被这字所吸引,同时又觉熟悉,一时忆不起在哪见过。 直到今日打开宋倾堂递来的这封信,他忽然忆起了数月前在磐云道所见的木板。 那上边的字,女童说是她自己所写。 木板他怎会随身带着,可是递来的这封信,他一回来便做了对比,若不是刻意模仿,下苦功夫去学去抄,这两者上边的字迹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气势相同,蕴韵一样,最重要的是,习惯不会骗人,不仅是书写的习惯,更还有行文用词。 可,怎么可能? 少年拢眉,心头颇乱,诸多念想冲撞在一起,匪夷所思,可又觉得云雾四散,月明在前。 书房的门这时被推开,石头端着饭菜进来:“少爷。” “嗯。”沈冽应声,将信收起。 石头将饭菜放下,看了眼一旁的古籍,心里嘀咕,果然是这些书。 他边摆放碗筷,边状似不经意的说道:“少爷,学府那边也该去报道了……” “不急。”沈冽回道。 “怎么会不急呢,读书是很紧要的事情,得亏今年出了些事,不考试了,不然少爷指不定要错过今年了。” “嗯。”沈冽应声。 这敷衍的语气,让石头真是生气。 摆好东西后,石头告退离开,离开前看到沈冽没有要开动的意思,在那边望着灯罩上透明的银丝云纹发呆。 真是的,读的什么书。 石头气呼呼。 自家少爷本来多精神的一个人,就是这些书读多了,竟恍惚成这样。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恢复安静。 饭菜的香气冲散了屋内清冷,风仍从窗外吹来,拂动沈冽的碎发。 过去良久,他抬手将古籍轻轻合上。 …………………… 风打着廊灯,摇摇晃晃。 一听说李骁回来,焦急等着的蔡和先生便大步穿过廊道和空地,赶到凌风院。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李骁光着上身,叶俊正在为他上药。 蔡和先生进得屋来,见此情况,走来说道:“少爷,伤得重吗?” 李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话你该去问那姓赵的。” “他伤的更重,”叶俊说道,“少爷把他胳膊都卸了。” “这可了得,”蔡和先生惊道,“少爷,他可是天成营的将军,手握重兵的,这要闹起来,便是王爷都保不了你。” “他保过我么?”李骁问道。 蔡和先生皱眉:“可是少爷,此事到底需想个办法,你下手着实太重了。” “那便闹吧,”李骁唇角冷蔑,“李循带兵在外,真要闹起来,谁又怕谁。倒是他们,天成营的将军?结果被我当街打成了熊样,丢人。” 蔡和先生朝他臂膀的乌青望去,说道:“话虽如此,但是少爷,当初嵇鸿先生提过的,我们最不宜在明面上招惹的便是郑国公府。” “够了,”李骁打断他,“先生不要再说,既已发生,便已发生,惹都惹了,还能如何?” 蔡和先生微顿,点点头:“好吧,少爷说的是,那便不提这个了,我今日来找少爷,是想问,那阿梨的事情,少爷打算如何?” 李骁眉头一皱,顿时更觉心烦。 “今日燕云卫府一闹,似乎超出我们的想象了。”蔡和先生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说道,“我们白忙了一圈,又回原点了。” “李东延现在如何了?” “尚未可知,还在宫里。” “还在宫里?”李骁挑眉,“就这么点事,皇上都不会判了?惹得民怨载道,愤而暴.乱,当罚则罚,还要重罚,他拖到现在?” “不是,少爷,如今宫里乱着呢,”蔡和先生道,“虞世龄和宋度他们也才出宫不久,听说在宫门口又大吵了一架,两帮人马互不相容。现在宫里,欧阳隽还未出来,潘堂峰也是,轮到李东延,估计要再往后推一推了。” 对虞世龄和宋度,李骁倒无甚之感,随意点头,说道:“可惜李东延了,他真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他已是废棋了,”蔡和先生说道,“少爷,阿梨呢,少爷有何打算?今日在燕云卫府,她可是活生生的出现了,还将燕云卫们闹得人仰马翻。” 每每听到这女童的名字,李骁的脸色都不由阴沉。 功亏一篑,他再一次尝到了这四个字的滋味,就如当初在佩封,精心谋划了那么久,将每一步都计算进去,不容有误,却半途被这忽然冒出的女童搅乱,功亏一篑。 今日也是,如若她不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出现,那么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惜了他大费苦心收买下的李东延身边的亲信,让他们拼命怂恿李东延去大量抓捕女童。 也可惜,蔡和先生写下的那些栽赃陷害他人的“审讯”,已经成了一张废纸,哪怕按过押。 第273章 天下真好 他本想借李东延之手以假乱真,等到一切既定后,哪怕真的再出现,谁又会把这真的当成真。 毕竟阿梨这张面孔,除了他,有几人看过? 届时她对他的所有指控,他想赖给谁便赖给谁,全可推为他人的诬陷和攻击。 一切本该按照既定轨迹进行,只要再拖一天,再拖一天便可,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乱子。 接下去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要么她死,要么再找一颗棋子,替他去死。 以及,他快要没有耐心了。 李骁忽的站起身子,叶俊退开一步,低声叫道:“小郡王?” 李骁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 寒风灌入进来,打在他未着寸缕的上身,他眉眼微沉,望着远处暗夜里闪烁的灯火,忽然觉得,那像是一双狼的眼睛。 “少爷,会冷的。”蔡和先生说道。 “不冷。”李骁回答。 他甚至觉得还很热,是胸腔里面发散出来的热血和战意。 过去很久,李骁忽的说道:“真好。” “什么?” “天下真好,”李骁抬起头朝天幕望去,天上没有星星,一片墨蓝色的,有乌云如薄纱般飘过,李骁淡淡道,“先生,大乾多大来着?” “多大?”蔡和先生一笑,“这,很大啊。” “对,”李骁点点头,“很大。” 大乾开国三百年,北起长平高原,南至地钧海疆,西接贺川荒地,东临长海群岛,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哪怕如今外来入侵,四方割据,国土面积依然庞大的吓人。 蔡和先生看着李骁,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 年少者,轻狂也,敢逐日月,敢追星辰,踏凌霄,平四海,哪个少年不曾有此一梦。 “少爷,”蔡和先生说道,“你先将衣物穿上,不然会染风寒。” “我今日闯了大祸,”李骁说道,“我当街将天成营赵将军的胳膊卸了,郑国公府一定会找我算账,我因害怕担责,故而要离京暂避。” “少爷,你要离京?” “你去收拾下,你们同我一起走,”李骁回过头来说道,“我们去归禾。” “那王爷那边……” “不用管,”李骁看回到外边天幕,“等到了归禾,我再给他书信。” 蔡和先生点头:“好,我这便去收拾。” “从简。” “是。” 简单休息,隔日辰时未到,李骁便带人离开。 随行亲信门客三十人,近卫六十余人,一队车马也算浩荡。 李骁骑马当先,选的路是盛景南街。 他穿着一袭松绿锦袍,雍容华贵,面庞微带着少年的稚嫩,神情却冷漠不耐,眉目轻蔑。 早行的路人望来,又不敢太过打量。 车马一路往前,马蹄声在行人不多的清晨长街踩出清脆的蹄声。 到了寻云楼楼下,李骁勒马停住。 后边的随从们也跟着停下。 寻云楼地段较其他地方要热闹,尤其是昨日才大摆盛宴,现在这里聚集了很多清早赶来的菜农和果农。 “拿我的弓来。”李骁说道。 叶俊将弓递来。 李骁搭箭上弦,忽的举起了弓。 周遭百姓惊到,下意识往两旁避开。 却见少年弯弓,高高扬起,对准了寻云楼上的客房。 掌柜的方才听伙计说李骁来了,正急急赶来,还未出大门,见到他手里拿着的弓和已经上弦的箭,吓的面色惨白,不敢动了。 忽的,少年松开手指,箭矢如电,嗖的疾飞出去,带着巨大力道射.入三楼客房外的栏杆柱子上。 掌柜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这才走出来,开口喊道:“小郡王。” 李骁将弓递给叶俊,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拉扯马缰离开。 “小郡王?”掌柜的又叫道。 李骁不发一言,头都未回。 身后人马随行,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在经过时被掀起。 蔡和先生抬头看着栏杆外的那支箭,心下轻叹,面淡无波的将车帘放下。 人马彻底离开,掌柜的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掌柜的,他这是什么意思,”伙计的站在一旁,悄声说道,“他这大清早的发的什么邪火,昨日吃亏的是那赵唐,又不是他。” “不知道,”掌柜的回道,“你去找东家说说,待会儿郑国公府的人怕是也要找来了。” “得嘞,”伙计的应道,将抹布往肩上一甩,“我这就去找。” 载春站在窗边,待李骁的人彻底走了,她才悄然松气。 步出回廊,栏杆外斜插着一根箭,入木极深。 楼下许多人抬头看她。 赵宁极少露面,在外露面的都是载春,她如今也算是个大名人了,这一带的人见到她都是欢喜的。 载春没什么表情,收回目光后回去。 赵宁在镜子前描眉,眉笔很轻很轻的带过自己的眉梢,闻言淡淡道:“让掌柜的找个木梯,随便喊个人将箭矢取下吧。” “是,”载春点头,又道,“可是,他这算什么意思呢,这是在说,他想要杀我们吗?” “不想猜。” “这不能不猜啊,大小姐,这说不定就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赵宁没说话,指腹蘸着胭脂,在眼皮上晕散,处理的精致仔细。 载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一旁的窗台看去。 阳光渐渐探头,落在窗台上,很漂亮的一层光晕,但载春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赵宁看着铜镜里面的载春,说道:“在骂我?” 载春一愣,回过头来,和她在镜中对上视线。 “不,不敢的。”载春说道。 “这有什么好不敢,嘴巴长在你那,心里面的想法也在你那,你怎么想都是你自己的事。” 载春垂下头,惴惴不安。 “或者,你心里面还在想,这赵宁都这个模样了,她还描什么眉,描的再好看,嘴巴不还是一样可怕。”赵宁又说道。 “没有。”载春很轻很轻的说道。 赵宁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道:“我发现,我真好看。” 载春一顿,抬头看她:“什么?” “正因为嘴巴丑了,所以我要把我的眉眼描画的更美,”赵宁对上载春在镜中的目光,说道,“嘴巴变成这样,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得到的惩罚,我是无辜被害的。眉眼更为精致,却是我所能做的,对自己最大的弥补。” 好像,不是很听得懂。 载春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 第274章 你在哪呢 赵宁画完眉,抬手梳发。 她的头发很短,只到肩下,头发不多,很是单薄。 载春上前,说道:“大小姐,我来吧。” 赵宁将梳子递了过去。 载春从发尖开始梳起,梳的小心。 赵宁没有盘过发,也从不挽髻,这几个月养下来,头发养回不少光泽,乌黑柔顺。 载春梳着,抬头看一眼镜子里面的赵宁。 其实这样去看,赵宁真的很美。 虽然岁数不年轻了,但她眼角的细纹在精心容妆过后,几乎看不出来,很媚,很明亮,同时又不妖。 不过,载春是被她面纱下的唇瓣吓到过的,真的太可怕。 这时,敲门声响起。 载春看过去,说道:“兴许是来说那箭矢的事,我去看看。” “好。”赵宁点头。 载春放下梳子,过去打开房门。 掌柜的手里拿着一个精致长盒,见到她后笑道:“载春姑娘,刚才的事没把您吓着吧?” “掌柜的,你看什么时候找人搬个梯子,把那箭矢取了?”载春说道。 “已经令人去取啦。”掌柜的说道,将手里的长盒递来,“载春姑娘,这个。” 载春好奇,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林姑娘送来的,这里边是刘博言的醉牡丹,可是真迹呢,她想来拜访赵娘子。” “林姑娘?”载春看着手里的长盒,手感摸上去极是舒服,“谁啊?” “林清风,林姑娘,云梁来的,名气可不小。” “哦,”载春点点头,“你稍等,我去问问小姐。” “嗯嗯。” 载春回去同赵宁说。 赵宁看了眼盒子,说道:“这是送我的?” “肯定是的呀。” “那收下吧。” “嗯,”载春应声,“那我去同掌柜的说一声回来便备茶,大小姐也准备下吧……” “不是的,”赵宁说道,“礼物收下,人就不用来了。” “啊?”载春一愣,“这怎么成,既然都收下了,那肯定也要见的呀。” “是她自己要送我的。”赵宁看着她。 载春拢眉,看了眼手里的盒子,说道:“可是大小姐,这不合规矩,会被人诟病的。” “谁的规矩?”赵宁问道。 “就,就是规矩啊。” “我的规矩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可……” “罢了,”赵宁收回目光,垂头整理锦盒里的发饰,淡淡道,“你要是觉得为难,拿回去吧,我对这些画作本也无多大兴致了。” 载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那,我还回去了。” 赵宁没说话了,兀自摆弄手里的物件。 待载春离开,赵宁抬起头,望向梳妆台后边的窗扇。 窗是开着的,风很轻柔,阳光暖软。 林清风。 她心里面轻声念着。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她说的。 赵宁从袖子里面摸出一个干净的小荷包,胖鼓鼓的,有很淡的花香。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眉头轻拢,顿了顿,开口说道:“载春。” 刚关上门的小丫鬟回头叫道:“在呢,大小姐。” “那几间铺子谈得如何了。” “都妥了的,”载春过来说道,“近来生意不好做,大小姐给的价格又好,那边说了只要大小姐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盘下来。” “那便下午吧,”赵宁起身说道,“你去安排,顺便,那刘掌柜一家的后事也该准备了。” 载春微顿,低低道:“大小姐,昨日去燕云卫府要人已经闹得很轰动了,这后事,还要继续吗?” “要的。” “好吧,那我去安排。”载春垂头说道。 离了房,载春发现自己现在真忙。 之前赵宁说要再找几个人手时,她还有些不乐意,现在觉得,要是有人能陪自己分担一下就好了。 从寻云楼大门出来,沿路不少人同她打招呼。 载春偶尔应几声,应多了也觉烦躁,脚步走的有些快。 “是她吗?”林清风看着下边脚步匆匆的小丫鬟。 “对,就是她,她就是载春。”大罗说道。 “派人跟上她,不要被她发现,将她今日去过的地方都记下来。” “是。”大罗应道。 这时,路边一个小乞丐忽然跑出。 林清风“欸?”了一声,看向那个乞丐。 “姑娘,姑娘。”小乞丐朝载春跑去。 载春回过头,当即往后边退去:“你别过来!” 铁柱笑嘿嘿的说道:“你就是那个载春姑娘吧。” “没钱给你,”载春说道,“去去去,往一边去。” “不不,我不是要钱的,”铁柱把破碗往后面背去,“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我也不是包打听的,”载春说道,“你走开。” 这几日真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找她,烦。 载春朝前走去,铁柱跟上,笑着说道:“载春姑娘,就借一步说话嘛。” “走开!” “要不这样,载春姑娘,你看你们才来京城,肯定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有什么地方刚好我能帮得上忙呢,我对京城大街小巷可熟悉啦。” 载春没理,厌恶的皱着眉头。 铁柱就在一旁跟着:“真的,我知道你们有钱,可是有钱人很好骗的,说不定别人为了赚你们的钱故意讹你们,我就不会嘛。” “你烦不烦,”载春停下脚步,怒声说道,“哪跑来的小乞丐,这么不要脸,不知天高地厚,你不也是想来骗我们的钱吗?看看你这穷酸肮脏的丑样子,你离我远点,身上的味儿真令人讨厌,再缠着我我就报官了。” “别这样嘛,我就打听个人。”铁柱嬉皮笑脸的说道。 “恶心死了。”载春嫌恶的说道,在鼻子下挥了下手,转身走了。 铁柱这次没再跟上,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臭吗? 前天才求着澡堂老板放自己进去,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洗的澡,这几天天冷也没咋出汗,会有那么大的味儿吗? 看着载春离开,铁柱收回目光,回头看向寻云楼。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到底在哪,他知道阿梨被通缉,所以不敢在街上说出她的名字。 而且,也不完全就确定这个丫鬟和那赵大娘子跟阿梨是认识的。 呼—— 阿梨啊阿梨,你在哪呢。 第275章 还未出来 半掩的木门被拉开,陆宁衿端着药碗进来,搁在床旁的小几上,看向床上睡着的女孩。 女孩睡得很恬淡,脸上的伤口被清洗干净了,原本的五官清秀漂亮,跟阿梨有三分相似。 “药还是烫的,可以凉一凉,”陆宁衿说道,“阿梨,她情况还好吧?” 夏昭衣坐在床边,摇摇头。 “唉,”陆宁衿轻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言回先生要我交给你的。” 夏昭衣回头,缓了下,伸手接来。 陆宁衿看着她,低声道:“阿梨,你开心一点,你心事好重的样子呢。” “嗯,我在想东西。”夏昭衣说道,边打开信。 信上内容大抵又是清阙阁有几单棘手生意,以及,有人带着梅朵寻她。 夏昭衣将信纸收起,起身说道:“等下药温了便唤她起来喂她吧。” “她……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不能了,”夏昭衣朝床上的女孩看去,“她也没有办法再开口说话了。” “真可怜。”陆宁衿说道。 夏昭衣去书案上收拾纸笔,陆宁衿回头看着她:“这样的话,她便不能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了,要不,我们取一个吧。” “你来吧,”夏昭衣说道,“我不给人取名。” 陆宁衿抿唇,点点头:“那好,我回去翻翻书籍,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嗯,”夏昭衣看向药碗,“记得给她喂药,我先走了。” “好。” 从房内出来,中年男子坐在外屋,正无聊的扔着骰子玩。 见到夏昭衣,中年男子忙收起骰子。 “我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在这边帮忙磨药粉吧,他们会算你一点工钱。”夏昭衣说道。 “磨药粉啊……那多少工钱?” “不多,很少,你若是不想留这,你也可以先回客栈。” 夏昭衣说完,转身往外边走去,不等中年男子再说话,门已经被关上了。 惠阳长街如今是整个京都最清冷的几条街道之一,夏昭衣来到清阙阁,门前倒是有不少人往来,伙计来回跑动张罗,生意极好。 这些食客非富即贵,模样打扮都可见身份不低,夏昭衣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太想露脸,便绕了一大圈,从另外一边进去。 她已算这里的常客,管事亲自出来将她迎入进去,在后院一座辟开的小厅堂里等着。 厅堂三面开敞,光洁明亮,采光极好,距前堂之间有半边湖光可赏。 管事端来茶水,笑道:“阿梨姑娘,你等等,言回先生容后就到。” “多谢。”夏昭衣说道。 管事的走了,夏昭衣看向身旁几个立着待命的丫鬟,说道:“你们也去忙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是。”丫鬟们应声。 窗外清风吹来,一旁微垂的两条纱幔扬起。 夏昭衣端起茶水,浸泡的是上好的毛尖,她品了一口,入味甘醇,香嫩清雅。 她望着里边翠绿的茶叶,眼眸变得怅然。 父亲生前最爱喝的也是毛尖,她每次回京,路上总会顺路带回去一些。 以及,当初父亲总想让她在京城多住一阵子,她也总呆不住,自小到大,她在京城所住的时长从未超过一个月。 还没有,现在这一趟回来呆的久呢。 李言回踩着木阶上来,笑道:“阿梨。” 夏昭衣抬头,弯唇一笑:“言回先生。” “昨日你是又闹得满城风雨啊。”李言回笑道。 “不是我,我也没想闹成这样。” 李言回在她对边坐下,说道:“不是你?有人假冒你?” 夏昭衣笑了,摇头:“不,事情起因是那人牙子被杀一事,我指的是我没有杀她,如果言回先生说的是后边在燕云卫府的事,那的确是我,不过我是被逼的。” “那便怪了,”李言回拢眉,“现在到处都在传是你所为,当时留着一封信,京兆府传出来的话,说信是你写的,上边还有许多人牙子死前招供出来的已经被卖掉的女童所在,市井如今对你褒贬不一,有不少人一直称颂你呢。” “不是我,”夏昭衣说道,“言回先生,那朵梅花是谁送来的?” “不是一朵,”李言回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推过去说道,“是两朵。” 夏昭衣打开小盒,里面真的躺着两支梅花,以树木草叶编织的,保存的鲜亮干净。 她一共送出去过两支,一支陶因鹤,一支老佟和支长乐。 “他们人呢?”夏昭衣说道,“可有说找我何事?” “都是想见你,”李言回淡笑,“我让他们晚上再来,特意将时间错开了。” 夏昭衣点头,将梅朵取出,盒子合上后推了回去。 “先生还有何事找我吗,如果没有,我有几件事情想询问先生。” “还好,就几单棘手的生意,稍后给你看便成,你先问吧。” “嗯,”夏昭衣说道,“我问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李东延现在的情况如何了,第二件事,我想请先生帮我调查一下两年前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两,以及,当时押送银两和置办辎重的官员和辎重队是哪支。” “两年前的事?” “对,”夏昭衣点头,“户部那边应该可以查,清阙阁人脉通达,烦请先生帮我查下,多少价格先生尽管开。” 李言回双眉微合,略作思虑后说道:“也好,价格先不提,等我能查到人再说。” “多谢先生。”夏昭衣微笑。 “第一件事,李东延的情况,”李言回说道,“暂时还知道,因为他昨日进去后,至今没有出过宫。” 夏昭衣一顿:“还未出来?” “是,都一日一夜了,”李言回笑了笑,“不过,我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先生此言何意?” 李言回笑着垂头,提了茶壶在自己的茶盏里倒水。 水声缓缓冲下,他放下茶壶,端起茶盏说道:“阿梨,重天台祭天出事一事,你觉得严重吗?” “该当是国之大恸。”夏昭衣说道。 “可你看后续呢。” 后续,哪里有什么后续。 夏昭衣摇了摇头。 第276章 两年时间 李言回笑了,淡淡道:“后续便是,皇上大发雷霆,派人速查,刑部,京兆府,天荣卫三方人马查破了头,至今毫无头绪,按照往常,哪怕查不出任何东西,至少也得有人为此事负责,可如今除却礼部和中书省的几个不轻不重的官员被问罪下狱之外,此事还会有后续吗?” 夏昭衣没说话,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神色平静。 “这后续,至多是过个数月,他言办事不力,然后随便砍几个官员的脑袋,便做是一个交代,”李言回说道,“而幕后那个黑手,皇上大概会就此放过,因为他力所不能及。” 过去好一阵,夏昭衣开口说道:“这个,跟昨日李东延的事有何关系吗?” “阿梨,你还听不出吗?我言下之意,我们的皇上,他懒政。” “懒政。”夏昭衣轻声重复。 “是啊,皇上如今醉心权术,把满京都的官员都看的牢牢的,可是对那虎视眈眈的外患和四起的叛乱呢,你看他,他如今连急都不急了。我想,咱们这个皇上,他不需要天下,他就要这一方京都便满足了,反正天下离常年坐在皇宫里面的他远着呢。而李东延,就是他用来看住这些官员们最好的一条狗,你说,他舍得对这条狗下手吗。”李言回说道。 夏昭衣在案下的手微微拢紧,握成拳头。 “皇上可能老了吧,嫌累,”李言回又说道,“比起李东延在宫里呆了一日一夜,那欧阳将军急急从前线赶回来,至今也没能见到皇上一面呢。” “欧阳将军,”夏昭衣低声说道,“欧阳安丰吗?” “不是,欧阳安丰将军两年前战死了,是他大儿子,欧阳隽。” 夏昭衣手指微颤,胸口堵闷的难受,点点头:“嗯,欧阳隽。” “阿梨。”李言回看着她。 夏昭衣抬起眼眸,平静的回望:“嗯?” “你认识欧阳安丰将军?” 夏昭衣一顿,说道:“我若说认识,你会说,你年纪还这么小,两年前更年幼,是如何认识欧阳将军的,同时又会奇怪,既然我认识,又怎么不知道他两年前便去世了,对吗?” “哈哈,”李言回笑了,“你这话要我怎么接呢。” 夏昭衣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说,所以便不说了。既然李东延现在还在宫里,便还在宫里吧,不过言回先生,两年前赈灾银两的事,还望你帮我。” “说来也怪,两年这个时间,对你来说似乎很玄妙。” “对,”夏昭衣并不否认,说道,“是很玄妙。” “好吧,阿梨,他人之事,我从来不多加过问,你的我便也不问了。不过我总觉得你不过一个十来岁小童,却失了些孩童该有的活泼,所以,”李言回又摸出一个小荷袋,推过去说道,“给你,阿梨。” “是什么,”夏昭衣好奇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笑了,“糖。” “桂花糖,路边看到的,便给你买了,很好吃的。” “先前也有人给我送过糖,先生,我看上去很嘴馋吗?”夏昭衣抬头笑道。 “正是因为不馋,所以才让你尝尝这好吃的,”李言回说道,“阿梨,听先生一句,你多笑笑吧,你这小丫头笑起来很好看的。” “皮囊而已,”夏昭衣淡笑说道,意味深长,“先生,这于我真的只是皮囊而已。” “哈哈哈,又来了,你这丫头。” “说说让先生棘手的单子吧,”夏昭衣收好糖果,“我近来没多少时间,就挑最贵的来。” “哈哈,”李言回又是大笑,“好好,便给你最贵的。” …………………… “卖糖葫芦咧!卖糖葫芦咧!” “三文钱八两的饼子,来一个吗,三文钱八两的饼子,李叔,要不要?” “炭火有人要吗?快过冬啦,炭火有人要吗?” …… 长街上小贩们卖力叫嚷,驻足的人却不多。 街边一家面摊上,三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坐在那边,面色都不是很好看。 隔壁桌的几个男人酒足饭饱,正在吹牛,其中把脚翘在长板凳上的那个,声音嚷嚷的最响。 “……你懂个屁,这样的邪童就该被五马分尸!你知道什么叫邪吗,就是专门使坏,不分好坏的那种,指不定哪天就害到了我们头上!” “他们说那天晚上街头的暗杀和棺材也是她干的呢,”另一个男人说道,“还真的有点怕,听说这女童当时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就是,”翘着腿的男人叫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抓到了绝对要狠狠的弄死她!” “得了得了,都不一定能抓到,这女童说不好就是个鬼,专门跑来吃我们的!” “是鬼也给打死!绑起来吊那城楼上,再枭首示众!” …… 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嘴巴没停下来过。 从先才的话里面判断,那翘着腿的男人的表兄似乎是燕云府的兵卫,昨日受伤不轻,所以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骂的这么凶。 “面来咯,面来咯。” 老板这时过来,将托盘放下,三碗面依次端出。 面条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换作以往,三人早就拿筷子开动,但是现在三个人保持原来的坐姿,面容阴冷,一动不动。 老板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客官,你们吃面啊。” 脸上皮肤最黑的男人忽然抬起头看来一眼,目光如雪,冰冷的像是刀子一样。 老板吓到,而后尴尬的笑了笑,低低道:“吃面,吃面。” 说完便转身走了。 “哎!老板,我们这里再来碗汤面!放点肉杂!”隔壁桌的男人叫道。 “来了来了。”老板回道,忍不住又朝那三个男人投去一眼,怪吓人的。 不过好在,终于有一个拿起筷子擦了擦,准备开动。 其他两个人也没再僵坐着,各自拿起筷子,垂头吃面,全程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 什么怪人啊。 老板心里面嘀咕。 不过这下完了。 老板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三碗面的钱能不能收来。 他抬头四下望着,要是这个时候能有巡守卫队路过就好了。 第277章 在那等着 老板的担心无疑是多余的。 他们三个很快吃完,放下铜板后便离开了。 隔桌那几人还在大声嚷着说话,天南地北一通瞎吹,声音虽响,但容易被街上的嘈杂吞没,很快消失不见。 回到客栈,老佟走最后一个,关上房门。 支长乐去关窗扇,室内光线瞬息变暗了大半。 “阿梨的情况很不好,”支长乐说道,“怎么办。” “不知道,”老佟皱眉,“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们要不先回清阙阁等消息?” “不知道。”老佟还是这样说道,边将目光看向庞义。 黑黝黝的男人没什么大表情,抱着手里的刀,安静的站着。 “庞义,你咋看?” 庞义看他一眼,摇头。 “我还以为阿梨会成为大英雄的,”支长乐在桌子旁坐下,说道,“她在佩封立了那么大的功,明明该被赏个大把银子,怎么反而变成了通缉犯。” 老佟没再说话。 室内沉默下来,过去半响,老佟说道:“去清阙阁吧,就在那边等着。” 他去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里边隐隐传来清脆的珠玉琤珰之音。 老佟朝门口走去:“走。” 出来天色尚算明亮,路边有刚蒸熟的糕点香传来,十几个小童围在小贩身边,手里各握着一两枚铜板,眼巴巴的望着小贩手里的梅花糕。 “好像很好吃,”支长乐说道,“要不我们也买点?” “嗯,买。”老佟二话不说便走过去。 “到我了到我了!”一个小童叫道,把手里面的铜板高高举起。 “我先来的,到我!”另外一个小童叫道。 大家争先恐后往里边挤,一只大手一下子将他们给拨开。 “一边去,”老佟叫道,手里面的铜板往摊子上一放,“给我来五个!” “什么人啊。”一个小童低声说道。 “就是,白长了岁数。” 老佟眼一扫,凶神恶煞的瞪过去,小童们顿时噤若寒蝉。 小贩也不敢招惹脸上带疤又人高马大的壮汉,忙将糕点包好,递了过去。 老佟接过,转身回来,走没几步,脚步一顿,朝街对面看去。 那边是一个赌坊,人很多,进进出出,里边全是吆喝声。 “怎么了?”支长乐问道,也朝那边看去。 老佟拢眉,说道:“又看到那些人了。” 庞义一愣,也抬头看去。 “进去了,”老佟说道,“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还是不了吧,”支长乐嘀咕,“要去你们去,我这辈子反正是打死不进赌坊了。” “也罢,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老佟将包好的糕点揣进怀里捂着,说道,“走吧。” 庞义皱眉:“我想去看看。” “你要去?”支长乐朝他看去。 “嗯,我半个时辰后去找你们,你们要没在清阙阁,我就回客栈。” 说完,庞义便转身走了。 “奇怪了,”支长乐看着他的身影,说道,“怎么他对这些人这么积极?” 老佟摇摇头,看着那边的赌坊门口,低声道:“我也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他们所说的那些人,是当初在丛云市集就撞见过的,这一路走来,路上几次三番都碰见,不眼熟也变得眼熟了。 “走吧,”支长乐说道,“我们先走。” 老佟收回目光,“嗯”了声,抬脚走了。 …………………… “压大还是压小!” “要封盘了!速度速度!” “子丑不开,今日玩戌亥!” “流局!居然是流局!” …… 赌坊里边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法都有。 庞义进来后随便站了个赌桌,一边押注,一边不动声色的张望,看到那几人朝另一边的厅堂走去。 这一局很快结束,庞义赢了一倍,收了银子后,他转身又去另一个赌桌。 身边的男人们有的笑,有的骂,吵的耳朵难受。 庞义又赢了一局后,朝另外一个厅走去。 那几个男人停在一张都是人的赌桌旁,脸上神色有些不耐。 前边一个正在玩赌局的男人,看模样似乎是他们的同伴。 这其中站在后边的男人里,有两个庞义在襄倦山遇到时,他们彼此还假装不认识的。 庞义收回目光,继续押注,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个男人手气不怎么好,一直在输,输的越多,就越想回本,脾气也见长。 身后同伴几次催他,他都不肯走,要么让其他人先走。 庞义默不作声,继续押注,手气意外的好,几乎没有输过。 若是遇上其他客人这样,赌坊的打手早就盯来了,可是庞义身后背着的大刀,生生吓住了他们。 又过去大概两炷香的功夫,那男人的同伴终于耐心耗尽,上前拉扯。 这人早已输急了眼,甩开同伴的手:“别管我!” 这一声吼的比较大,这边都能传来。 庞义拳头微紧,眉头也拧做了一团。 这个口音,就是这个口音! 平时可以伪装,但是这样怒急之下,口音瞬间就出来了。 几个同伴被他怒吼,顿时更恼了,上去扯他。 四边的人往一旁让开,不过赌徒最不怕事大,加之许多人都是拉帮结派来的,好多人在一旁起哄。 庞义没看过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留在赌局上。 他们越吵越凶,但相较于之前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口音,接下去的谩骂声都尽量是字腔正圆的京城口音。 拉扯半日,太影响赌坊生意,赌坊的打手们终于出来维持场面,让他们要么滚,要么安静。 那赌徒的气焰渐渐熄下去了,被同伴拉走。 庞义这一盘恰好看了,庞义又赢了。 他这次没收钱,相反,还将今日赢的一半银子拿出来摆在桌上,说道:“输了算我的,赢了给你们,见者有份。” 一直看他不爽的诸人一顿,而后个个笑开了,叫道:“哥们,这哪好意思!” “大兄弟的手是真的红!” “你这是要走了?” “晚上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呗?” …… 庞义没回复,直接走了。 “还算是个懂规矩的。”身后有人说道。 “来来来,开赌啦,压了压了!快点!”庄家叫道。 …… 第278章 别后再聚 傍晚暮色早早降下,天影沉墨般满布阴云。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清阙阁厅堂里,看着窗外一盏一盏亮起的灯。 “阿梨怎么还没出来啊。”支长乐托着腮,无聊的说道。 “不知道。”老佟说道,他正在剥核桃,夹子用力夹着,再用筷子将核仁挑出来放在一旁。 厅堂里有不少食客在吃东西,伙计很是忙碌,街上则冷冷清清,那些小贩们推车走了,街道便一下子空了。 过去好久,一个小丫鬟从内堂走来,在他们身边后福了一礼:“两位侠士,里边请。” “可以进去啦?”支长乐喜道,忙起身。 “嗯。”小丫鬟笑着点头。 “好咧!”老佟说道,忙将夹子放好,开始收拾东西。 后院湖边的别厅里,夏昭衣提笔在纸上写字,言回先生坐在她对面,手边是一个又一个小卷轴。 檐外的灯在晚风里摇晃,别厅里灯光明亮,映着湖水,多了一层清和。 听闻动静,夏昭衣抬头看去,看到支长乐和老佟,弯唇一笑。 “阿梨!”支长乐高兴的叫道。 老佟一推他:“别大呼小叫!” “哦,对对!”支长乐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两人大步跑去,几步迈上木阶:“阿梨!” “阿梨,可把我们想坏了!” 女娃一身华贵锦衣,恬静坐在铺地的方垫上,梳着干净精致的发髻,整张小脸蛋雪白光洁,眉清目秀,像是变了个人。 “阿梨,你变标致了呀!”支长乐笑道。 “哈哈哈,”言回先生在一旁朗笑,看过来说道,“看来你们果真是认识的。” “认识认识,真的认识。”支长乐乐不可支。 “你们等下,”夏昭衣开口说道,“很快。” 说完在纸上继续书写。 等写完之后,她递给李言回。 李言回简单看了眼,满意点头,将纸张卷做一筒,扣上银石金印,和其他卷轴一起,放入一旁的木匣子里。 而后他又取出一个木匣子,递过去:“阿梨,老规矩。” “好。”夏昭衣接过木匣子,很沉很沉。 李言回抱着手里的木匣子起身,笑着说道:“你们久别重逢,就在这小坐吧,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说,我们这儿就是开饭馆的。。” “言回先生请客,我们不会客气的。”夏昭衣笑道。 “哈哈哈,好!”李言回说道,“不打扰了,某先告辞。” 夏昭衣点点头。 等李言回离开,支长乐和老佟忙在方案旁坐下:“阿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进京后就发现情况不对了,好多人都在骂你,街上有你的通缉呢!” “说来话长,先不说吧,”夏昭衣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呢?” “昨日城门关之前来的,”支长乐道,“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这找你比较好。” “阿梨你看,”老佟忙说道,“这个。” 他将手里的包袱放下,将刚剥好的核桃仁也放下,再从怀里面摸出温热的梅花糕来:“阿梨,给。” 夏昭衣笑了,伸手捡了颗核桃仁放入嘴中,看向包袱:“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支长乐期盼的说道。 夏昭衣将包袱解开,里边是三个小匣子,还有几包衣物。 衣物非常华贵,衣料是一品的明月绸,缎带和披帛都是上等的羡白青,她打开一个小匣子,精致华美的首饰陈列,另外两个匣子则是珠宝玉器。 夏昭衣抬起眼眸,说道:“老佟,这些是……” “我们这一路用你的法子赚了好多钱,”支长乐急不可待的说道,“我们专门采那些难采的药,一个有钱的富绅花大价钱跟我们买呢!还有还有,我们运数好,在鸣溪山又救了个有钱人,他答谢我们,给了我们整整五百两!” “我们想着来京城得给你买点什么,就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是不是店家讹我们的,阿梨,你看,你喜欢不?”老佟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从他们身上洗磨的快发白了的旧衣裳上收回目光,看回到这些衣物上,点点头:“嗯,喜欢的。” “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支长乐说道,“阿梨,你找到家人了吧?” “没,”夏昭衣摇头,“我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去世了。” “啊?”老佟一愣,“怎么会这样?” 夏昭衣笑了笑,将梅花糕的袋子解开,说道:“好香啊。” “那……你别太难过,对了,我们身上还剩点钱,此次来京打算做些小买卖,你要没地方去,要不跟我们一块儿?”支长乐说道。 “好啊,”夏昭衣取出一枚梅花糕,说道,“我到时候可以去找你们玩。” “这里安全吗?”老佟抬眼打量四周,“阿梨,你如今被通缉,这里的人又认识你,要不我们先走?” “吃点东西嘛,”夏昭衣笑道,“言回先生说了,他请客的,不吃白不吃呀。” “可是这地方……” “无妨的,只有这个地方我是最安全的。”夏昭衣咬了一口梅花糕,还有温度。 “真好吃,”她说道,将袋子递过去,“你们要吗?” 支长乐伸手接过,顿了顿,皱眉看向老佟:“我怎么觉得有件事情好像没着没落的?” “什么事情?”老佟问道。 夏昭衣也好奇看去。 支长乐苦思了阵,摇头:“想不出来,到嘴边愣是说不出。” 老佟被他弄的,也皱起眉头:“你这样一说,我好像也觉得有件事情空落落的。” 想了半日,老佟忽的说道:“哎呀!是庞义!” 支长乐一顿,忙道:“对对对!庞义呢!” “庞义?”夏昭衣看着他们。 “是了,庞义也随我们一起来京城了,之前有事走了,说要半个时辰后来这找我们的,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来呢。”老佟说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支长乐有些担忧。 老佟想了想,说道:“要不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去客栈找我们了。” “他去哪了,”夏昭衣起身,“发生了什么?” 第279章 大吉大利 天色彻底降下,街上行人散尽,赌坊的人渐渐走光,不剩三四。 老佟从里边出来,摇头:“没有,打听了下,都说没见过。” “会不会出什么事?”支长乐有些不安,“他最守时,不会这样的。” 老佟没说话,同样难安,看向夏昭衣。 女童外边披了件斗篷,正安静看着赌坊,雪白的脸蛋在夜色里像是能发出光。 “阿梨,”老佟说道,“要不我们先回去,冷的。” “你们信赌吗?”夏昭衣开口说道。 “什么?” 夏昭衣抬起头,迎着老佟身后挂着的灯笼,笑着说道:“要不,来赌一赌?” 老佟和支长乐对视一眼,问道:“咋赌?” 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两枚钱币。 说是钱币也不妥,形状生的太奇怪,像是金叶子,又像是小刀。 “这是什么呀?”支长乐问道。 “长秋生铁铸的龟币。”夏昭衣回答,抬头看向赌坊,而后朝上抛起。 钱币落地,指向东南。 夏昭衣捡起钱币,手指轻捏,按卦象排出数字,说道:“走吧,往东南两百六十七丈。” 老佟和支长乐懵圈。 但女童已迈开步子了,他们赶紧跟上。 “这个东西不准的,”夏昭衣边走边笑道,“但说了是赌,左右没有头绪,便赌一赌。” 老佟和支长乐点点头:“……噢。” “不过,”支长乐忙又说道,“阿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定就真的被阿梨给赌对了呢!” “小声点!”老佟立即喝道。 支长乐反应过来自己又把阿梨的名字叫出来,随即抬手又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一直往东南走去,有不少街道要绕,不过大致方位始终不变。 这个点几乎没什么人了,街上风吹的很大,沿街灯笼摇摇晃晃,还碰上了一支巡街的京兆护卫队。 但越往东南,越渐能听到一阵嘈杂声。 “奇了,”老佟说道,“这个点还有人敲锣打鼓?” “还有哭声,”支长乐说道,“谁家死人了吧。” 等到了夏昭衣所说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庞义,但是隔着一片石阶的空地外,哭声越来越惨。 “这谁家死了人,大晚上给哭成这样,邻里也不出来说一说。”老佟骂道。 “死者为大,也没什么好说的吧,”支长乐接道,“就是这哭声,真是怪的很。” “奇怪了。”夏昭衣看着那边。 “什么?”老佟问道。 “去看看吧。”夏昭衣说道,朝前边走去。 上边是一间小院,光火明亮,院子里边好多人在哭,披麻戴孝,旁边还有人拿着锣鼓,时不时敲上一下。 “……哎呦,刘掌柜,你就这么去了,你走的可太冤了!” “刘掌柜,你走好,你全家都走好,我给你烧纸钱,你们慢点走想吃什么跟我们说,一定给你烧。” “刘掌柜,你们的酒可好喝了,我以后可上哪儿去买哟!你们的饭菜也做的可好了,以后万一我想吃了,我可怎么办哟!” “刘掌柜,刘掌柜啊!给你烧纸钱啊!哇,你死的好惨啊!” …… 众人都哭干了,根本没有眼泪,哭声还带上了拖着极长的唱腔,加之词也快说光了,听着很是怪异。 看到台阶下走来两个壮汉和小女童,院子门口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立马跑来,堆笑道:“女娃,两位爷,路过呢?” 老佟好奇:“这是在干啥啊,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了?” “睡睡睡,当然睡的,”中年男人笑道,拿出几个小红包递来,“来来,女娃娃,这个给你。” 夏昭衣伸手接过。 中年男人又给老佟和支长乐递去:“两位爷,给你们的,路过讨个喜,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夏昭衣打开小红包,里面是十枚铜钱。 十枚铜钱,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嘿,好玩。”支长乐看向老佟和夏昭衣。 夏昭衣回头看向小院对边的建筑,有些眼熟,稍作回忆,她忽的一笑:“这里是李东延的家?” “嗯?什么李东延,我可不知道的。”中年男人忙挥手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笑道:“好,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嘿嘿,女娃娃回家睡觉儿去吧,好梦好梦,大吉大利。”中年男人说道。 “多谢了,”夏昭衣说道,抬头对老佟和支长乐说道,“我们走吧。” 待他们离开,中年男人又跑了回去。 老佟回头看了眼,奇怪道:“阿梨,这怎么回事啊?为啥给我们钱?” “附近的人应该都收到钱了,肯定比我们的要多得多,”夏昭衣笑道,“除了那李将军的家。” “这是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等回去后,我把我被通缉的事情连起来跟你一起说好啦。”夏昭衣说道。 她重新拿出钱币,往上边抛去,钱币重又落下。 夏昭衣看向东边,说道:“我们再往那边去,如果找不到,就回客栈吧,明日再想办法。” 老佟和支长乐点头:“好。” ……………… 风越来越大,从相邻的两座房子中间穿过,呼啸如刀。 月影被树枝摇的凌乱,照着地上的斑斑血迹。 有一组带血的脚印是朝着外边的,脚印尽头是一双胡乱被抛弃的鞋子。 不过鞋子的主人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藏在黑暗里,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有人也藏在黑暗里,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过去很久,鞋子主人终于从黑暗里面爬起,大口喘着气,朝外边走去。 庞义没有马上跟上,小心擦掉脸上伤口又渗出来的血,心里默数到二十,这才起身跟去。 但人算不如天算。 “这里有尸体!”后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三具尸体!都是男人!”另外有人叫道。 “快叫人!” “这里发现尸体了!” …… 前边有一队巡守卫赶来,远处听到动静了的巡守卫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赶来。 庞义皱眉,看着前面快要消失了的男人,不得不往另外一边躲去。 第280章 我入个股(一) 三具尸体,两具经过一番打斗,多处负伤,一具是从后边一刀致命,显然偷袭。 官府惊动,连夜赶来,路上不少衙卫叫苦不迭,暗道真是多事之秋。 庞义避开人群,赤脚走在巷道里。 月色把他影子拉长,两旁房舍只有零星几间亮着烛火,极淡极淡。 他从一个巷口里出来后,皱眉望着前路,迷路了。 右边渐稀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来者不止一人,他抽出匕首准备藏往暗处,脚步却忽的一顿,转眸望去。 支长乐手一指:“嘿!真在那!” 庞义愣了,看着他们。 两个膀大腰粗的男人中间站着一个还不到他们肩膀高的小丫头,女童冲他弯唇一笑,唇边两颗小梨涡,笑得粉润可爱。 官府将尸体的事情压了下去,第二日一早,只有临街少数人在议论,但不敢太过声张。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起了,去后院打水烧。 客栈的伙计和厨子也才起,见他们过来,热情招呼。 夏昭衣睡在内室,昨晚回来晚,还没有醒来。 中年男人在外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到窗边看着外边,忧心忡忡。 窗外就是燕云卫府,一整个早上都静悄悄的,上街巡逻的卫队只有三支,据说现在去街上的都是京兆护卫的人了。 好吧,这关他什么事,中年男人想要的是钱。 房门被敲响,中年男人回头看去。 又被敲了几声,挺柔和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过去开门,才将门打开,支长乐就端着汤汤水水进来,同时一只大手从外边伸进来,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将他瞬间抓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被关上,中年男人往后看去:“你们干什……” “闭嘴!”老佟抓着他喝道。 支长乐将水端进去后出来,抓着中年男人另外一边:“跟我来!” 两个人将中年男人拖进了另一间客房。 房门“啪”的关上,中年男人被推的踉跄,站稳身形后看着面前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一回头,又看到另一边的小床上,坐着一个光着上身,肌肉强健的男人。 庞义正在处理自己的伤口,抬头冷冷看来一眼,继续处理。 中年男人颤着声音:“你们干嘛呢,不是说跟那女娃认识的吗?” “你叫啥?”老佟问道。 “我,我不说,”中年男人不敢看他,嘀咕道,“那女娃都不知道我名字的,她也没逼我说。” “也成,我给你取一个,”支长乐说道,“叫你老短。” “啥?” “他叫长乐,你就叫短命,短命不好听,就叫你老短。”老佟回答。 “……行吧,”中年男人说道,“老短就老短。” “你是个赌徒,但是跟了我们,你得学老实点,得戒赌。”老佟说道。 “你现在的身份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被我们知道你在外边给阿梨惹是生非,你的小命就没了。”支长乐道。 “看到没,”老佟指向庞义,“他昨天路过赌坊,看几个赌徒不顺眼,恨铁不成钢,进去就把人给宰了。” 中年男人脸色一白,看过去,恰遇上庞义又抬眸看来。 男人气质阴戾冷酷,一看就是真的杀过人的。 “我,我现在没赌。”中年男人说道。 “你不是笨蛋,阿梨的身份你肯定猜到了,”支长乐压低声音,“我告诉你,知道了烂在自己肚子里就行,要是敢声张出去。” 他拔出匕首,一把插在桌子上。 蹭的一声清脆响,中年男人吓得微抖。 “不过你现在跟着阿梨,我们也算是自己人了,”老佟拍在他肩上,“安分守己点,大鱼大肉少不了你,要是心里面有个猫猫狗狗的,呵。”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中年男人说道。 看着面前这些人,他知道是真不好惹,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会过成一个什么样了。 老佟和支长乐来京前想的,是在这里盘个铺子,做些生意。 但即便萧条荒凉,这里的租金仍然很高。 他们商量了下,决定去找个稍微地段偏僻的小店铺盘下,最好还能有小院,这样女童没地方去,他们还能收留她。 给夏昭衣房中的热水换了两盆,她才醒来,一起床便有热水可以用,热茶可以喝,让夏昭衣心情大好。 她抹了脸,神清气爽,长长呼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 窗扇开了小半,清风徐来,阳光落在窗棱上,晴朗的一天。 脑中思及昨夜言回先生的话,夏昭衣眉心轻轻皱起,想了想,她转身去拿外套,披在身上。 才拉开房门,便看到老佟和支长乐过来。 他们是来说要去看铺子的事情,夏昭衣点头,想了想,说道:“昨夜那铜钱可还记得?” “嗯,那铜钱怎么了?” “近来京城来了位有钱小姐,就是昨夜给我们铜钱的那个,”夏昭衣道,“我听闻她最近也要找铺子,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选她店铺的附近租,或者做些和她生意周边相关的买卖。” “这,不好赚吧,”老佟皱眉,“她卖什么,我们该避开才是。” “图个噱头,不亏的,”夏昭衣一笑,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银票递去,“这里一千两,我入个股,亏了没事,赚了分我。” 支长乐和老佟一愣,接过银票,当真是一千两,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一应正规,开具的是大照钱庄。 “阿梨,你哪来这么多钱?”支长乐说道。 “我自己赚的,”夏昭衣说道,“对了,到时有看中的铺子想盘下来的话,你们记得先去街上找个识字先生,再找个人少的布告栏,让识字先生撕一张最新的税制和户田制改的告示给你们,盘铺子时带去,可以压一压价格。” “那是什么?” 夏昭衣笑了下:“户部前阵子新发的告示,接下去的生意兴许会越来越不好做,很多商户可能会急于出手,所以现在盘个小铺子下来,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第281章 想要借书(二) 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却又是非常可观的一笔银子。 老佟和支长乐出来在客栈外边的街口站着,老觉得怀里面的银票沉甸甸的,非常重。 夏昭衣说今日要去书院一趟,往大街另一边走了,他们两个人看着远处人烟稀少的燕云卫府大门,不知道去哪儿。 良久,支长乐说道:“对了,阿梨先才说,让我们去打听一个有钱小姐?”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先去找她?” “嗯,走,”支长乐说道,“听阿梨的,准没错。” 日头越来越大,快巳时了。 夏昭衣在东平学府后门外止步,两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在前边门口吵得激烈。 夏昭衣安静站着,打算等他们吵罢再上去,两人却不依不饶,吵个不休。 一炷香后,门内一个仆妇出来,手里面提着个篮子,在一旁不痛不痒的劝了句,便绕开走了。 待仆妇走近,夏昭衣上前说道:“这位妈妈,您且留步。” 仆妇望去,见是一个一看便富贵伶俐的有钱人家小丫头,笑道:“什么事啊小娘子。” “我找詹陈先生,”夏昭衣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劳烦妈妈把这个递给詹陈先生,他看后应会见我的。” 仆妇接过,笑道:“好的,我这就去,小娘子稍等。” 夏昭衣笑着点头。 仆妇转身回去,那两个少年还在争执。 仆妇将纸递给一个少年,说道:“快别吵了,这是那位小娘子要交给詹陈先生的,看模样是跟詹陈先生认识的。” 少年吵得面红耳赤,闻言接过纸来,朝不远处的女童看去。 女童个头虽小,却立的笔直端挺,兴许因为无聊,手里还折了枝花儿在玩。 这气度模样,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养的,少年点点头,横了对面少年一眼:“回头找你算账。” “我呸!”另一人啐道,回头望来,看着女童。 “咦?”他双眉微拢,“好眼熟,在哪见过。” 门内有人出来:“蒋三,我可找到你了,邱先生找了你半天了!” “来了来了。”少年应道,往门内走去。 过去一阵,前边走的那个少年出来了,看着门外的女童,面色有些古怪,说道:“你来吧,詹陈先生在等你。” 上午的书院是生机最盎然的时候,朗朗读书声传来,少年们清脆一致的念书声,很是悦耳。 夏昭衣跟在少年后边,按照上次来时的路穿过庭院,廊道,宽阔空地,到了詹陈先生的小书房。 “先生,小娘子带来了。”少年说道。 “让她进来,你去沏茶。” “是。”少年应道,转向夏昭衣,揖了一礼。 夏昭衣笑笑,上前推开门。 书房窗明几净,窗扇大开,日暖风清,伴着墨香花香,很是怡人。 詹陈先生站在书案后,正在写字,听闻动静抬头,目光落在女童身上,拢眉说道:“还真是你。” 夏昭衣转身合上门,过去笑道:“先生好,许久不见了。” “你是个骗子,”詹陈先生看着她,“你兄长呢?” 夏昭衣在他案前停下:“既然先生知道我是骗子,那说不定我的兄长也是捏造的呢。” “真是无耻,我最不喜欢你这样的人,”詹陈先生收回目光,继续写字,说道,“你要是我学生,你会被逐出书院。” “那先生为何又同意见我?”女童还是带着笑,一点都不觉得羞恼。 “看看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詹陈先生说道,抬眸又看来一眼,“说罢,今日找我何事?” “我是来同先生借书的。” “借书?”詹陈先生皱眉,而后摇头,“不借。” “好吧,”夏昭衣笑道,“那我告辞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站住,”詹陈先生叫道,“阿梨。” 夏昭衣回头:“嗯?” 詹陈先生搁下笔,站直身子说道:“好一个阿梨,梨花的梨,你今日找我真的是借书这般简单?你不怕我找人抓你?” “谈不上怕,因为没人抓得了我,”夏昭衣看着他,“先生,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那你是好人吗?”詹陈先生反问。 “要抓我的那个人,先生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夏昭衣说道,“李东延,可是好人?” 詹陈先生皱眉,没有说话,过去半响,开口道:“你要借什么书?” “书名说不出,我想自己找。” “哦?跟何有关?” “变法,税制,还有历来与劳役相关的书籍。”夏昭衣说道。 这些书,寻常书店几乎不会有,有也是歌功颂德当世的较多。 詹陈先生朝那边书架看去,他共有三个大书架,女童所说的这类书,他的确是有几本,可是…… “我不想借,”詹陈先生收回目光,“你这女童,来历不明,好恶不明,我不借。” “好,”夏昭衣笑道,“打扰先生了。” 她再度转身。 詹陈先生却又不满了,又叫道:“站住。” 女童耐心极好的回头。 詹陈先生打量她,顿了顿,说道:“按照他们所说,你的身手和本事都应不弱,你怎不来抢一下?” 夏昭衣看着他,又笑了,淡淡道:“先生告辞。” 不再多话,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拢眉,又喊道:“阿梨!” 女童脚步未停,已拉开书房的门,离开了。 詹陈先生满心不悦,气骂道:“什么顽童!” 他回头往内堂看去,目光越过其中一个书架,落在后边的内厅上。 日头明亮,所以地上的阴影并不明显,不过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的。 “世子。”詹陈先生叫道。 赵琙坐在地上,正在看书,全程没有出过声音,詹陈先生这声叫唤,让他回头望来,温和说道:“在。” 詹陈先生走过去,说道:“世子,为何不抓她,这女童绝非等闲之辈。” 赵琙一笑,露出洁白牙齿:“老师,你怎么会想要抓她呢,抓不到的,真要动粗不定还会得罪她,到时她找你报复,你怎么办呢,我可是为你着想呀。” “找我便找我,我岂会怕?大不了一死。” “何必呢,”赵琙笑道,“为意气丧命,何必呢?” 第282章 借走书了(三更) 赵琙生得好看,喜欢穿白衣,他每次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像一块无暇润泽,散着光芒的玉。 詹陈先生在他对面坐下,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觉得没必要,我觉得有必要,各有所求。” “是,是,”赵琙点头,恭敬道,“老师说的有理。” 詹陈先生朝门口看去:“这女童,就这样放过她吗?” “老师似乎很讨厌她?” “她戏弄我,怎能不讨厌?” “这样呀,”赵琙说道,“不过老师,这女童我是不可能对她如何的,一无怨二无仇,三她还多次有恩于我们,真说起来,我还得还她几个人情呢。” 詹陈先生想起佩服的事了,不再说话。 敲门声又响起,詹陈先生看去,扬声道:“何事?” “先生,”少年在外边叫道,“容我进来。” “进。” 少年推门进来,先同赵琙礼过,说道:“是郭家那表少爷,方才宋五又去了趟,他们这会儿不再说病着,不过推脱有事,近来依然没有要来学院报道的意思。” 詹陈先生皱眉:“这沈二郎,郭家真是白养他了,不学无术,心慵意懒,这与废物何异?” “沈冽,”赵琙说道,“听说这人面容生得极好?” “沈双城便是年少俊美,否则能引郭晗月看上眼?”詹陈先生讥讽,“可沈双城是个什么人,出乖弄丑,贻笑大方之徒。” “说来,我倒是要去郭府走一走,”赵琙说道,“我妻那些书当初无处可放,都搁在那边,不知这沈二郎会不会翻上一二。” “连书院都不肯来的人,你指望他读那些?”詹陈先生说道,看向立在一旁的少年,“今后你同宋五都不必再去郭府喊人了,我已无耐心,我给郭澍的面子也够多了,他外孙不争气,日后怪不到我。” “是。”少年应声。 “下去吧。”詹陈先生说道。 “我也告辞,”赵琙起身,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去拜访拜访,瞧瞧这容貌生得俊朗的沈冽是个何般模样。” “世子可真是浮夸之辈。”詹陈先生嗤道。 这时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 詹陈先生皱眉,喜静的他,书房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 “何事?”詹陈先生说道。 “先生,容我进去。”外边是宋五的声音。 “进。”詹陈先生不耐道。 宋五推门进来,看了眼屋内的其余两人,见不是外人,快步走来说道:“先生,先才是否有个女童来过?” “是,怎的?”詹陈先生说道。 赵琙也好奇看去。 “她好像去了邱先生那边,问邱先生借走了几本书,邱先生那的蒋二亲自将她送去门口,蒋二回来的路上撞见我,他还暗讽先生有眼无珠。”宋五气呼呼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恼道:“老邱头那家伙把书借给她了?” “好像是的。” “这老邱头!” “好玩,”赵琙在一旁笑道,“这女童真是好玩。” 石头得知书院的人来了,又被戴豫给赶走了,忙第一时间跑出去追。 身上没凭函,且又不是上下课的时间,正门的人不给他进。 石头气喘吁吁的绕过一个街口,往东平学府后边跑去。 淮周街的人还是很多的,石头边喊“让让”,边推开挡路的行人。 那随从离开有一阵了,但是石头抱着侥幸,希望詹陈先生正在上课,或者有事外出。 前边有个女童从后门小道出来,往相反方向走去。 石头随意扫了眼,一顿,又看了过去。 女童衣着不俗,手里抱着几本书,应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不过,好眼熟。 她已经转过身去了,背影很是清秀端挺。 石头的脚步渐渐停下,一愣,是阿梨?! 等等,不可能吧,那个会捉蛇,一点都不老实和安分的野娃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个秀气端庄的小娘子。 石头收回目光,不管了,先去找人。 加快脚步跑至后院,后边的仆妇却不给他进,将他拦了下来。 问及詹陈先生是否在府上,仆妇给予了肯定回答。 石头一下子就失力了,跺了下脚,也不知道该骂谁。 这少爷,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到底怎么想的呢! 戴豫也在思考,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打发走了书院来的书童后回来,停在书房门口没进去,有些发愁。 书房里,沈冽和章孟正在说话。 案上铺开一排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人名,皆是如今在朝为官的官员们。 这些来自沈谙才令人送来的信,将信封塞的满满当当。 “李骁已经离京了,建安王似乎是最后才知晓的,他们父子……很奇怪。”章孟说道。 沈冽点头,没有说话。 “离京之前,李骁在大街上当众射了一箭在赵大娘子所住的客栈外,不知何意。但看赵大娘子,她好像并没有被惊扰的意思,甚至,她这些时日买下了不少铺子,要开张做生意了。” “她要做生意?”沈冽抬头说道。 “是,很多人纳闷,如今不景气,朝廷又一连颁发了不少针对商户的令改,她这似乎是在迎难而上。不过,也有人觉得她就是想要花钱散财,毕竟她钱多的可怕,而且好像不在乎。”顿了下,章孟想起什么,“对了少爷,夫人留给你的铺子,好像有一家被她们看上了,不过只是随口问了下,没有继续深问,但如果到时候她真的中意,少爷,您会出手吗?” 沈冽看回到纸上,摇头:“没必要。” “但,这倒是个认识她的好机会,这娘子也算是个人物了,近来诸多目光都在她身上,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每次皆惊天动地,不少人都想攀交拉拢她呢。” “嗯,那交上了吗?”沈冽淡淡问道,提笔在纸上圈了一个人名。 “这个好像没有,她性情颇怪,”章孟说道,看着沈冽圈出来的人名,念出来道,“安秋晚,这是……安太傅?” 沈冽垂眸望着纸上的人名,说道:“我若去拜访安太傅,应该不会见我吧。” 章孟点头,失笑:“在他面前,我们只是无名小辈,可能老太爷去拜访,他都未必肯见吧。” 第283章 不在府上 沈冽“嗯”了声,搁下笔,说道:“那便可惜了。” “可惜什么。”章孟问道。 “大乾要失去一个安太傅了,”沈冽很轻的说道,“可惜,苍生。” 章孟看回到纸上,沈谙的字很好看,笔势惊鸿,收意舒缓。章孟现在看着安秋晚三字,并不太懂沈冽的话,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安秋晚没有太大的功绩,他所做的一切皆在维护安家氏族的利益,与黎民无关,甚至,他别自己去祸害黎民苍生就是万幸了。 外头这时传来声音,沈冽和章孟抬头看去。 “石头,你心急火燎的干什么呢。”戴豫叫道。 “少爷呢,”石头的声音由远而近,带着喘息,“少爷!” 章孟笑了,说道:“这石头,定又为学府的事来的。” 话音落下,便见石头跑入进来:“少爷!” “我在。”沈冽说道。 “我知道你在,”石头上前,“少爷,你怎么又把学府来的人给赶跑了呢。” “没有赶,”沈冽垂头整理桌上的书信,“是礼待。” 一张纸一张纸收好,他放回信封里,打开一旁的小木匣,将这封信放在厚厚的一叠信上。 这些全是沈谙寄来的,沈冽想回信也无从回起,压根不知沈冽现在身处何处,就今日这封莫名送来的在朝官员的名单,也是他上个月便写好交给别人,特令那人今日送来郭府的。 他永远搞不懂自己这个大哥脑子里边装着什么,又想着什么。 “少爷,读书有益,读书真的不是坏事啊。”石头说道。 “我何曾说过读书是坏事?”沈冽抬头说道。 “东平学府里的先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儒,您去那边拜师交友,总好过在这府里闷着吧。多少人想进东平学府都难,您倒好,机会就在跟前,您不伸手去握,少爷,你这,这真的让人生气!”石头气的眼眶都红了。 “少爷不去自有少爷不去的道理,你这干生气的,你气谁呢,气少爷啊?”章孟笑着说道。 “现在不必去,去了也无用,”沈冽朝屋外走去,“我去练会儿剑。” “少爷!”石头叫道。 章孟跟上去,路过石头旁边伸手拍了拍石头。 石头翻了个白眼,整个人说不出的无力。 窗外风吹来,他无奈摇了摇脑袋,回头往外边走去。 戴豫还在门口,笑嘻嘻的抄着手靠着门框,说道:“看把你急的,少爷不读书也不会怎么样嘛,你还真指望少爷去当官?” “你懂个屁!”石头说道。 “我可不懂屁,”戴豫说道,“你懂?我放个出来,你闻闻我早上吃的什么?” “恶心!”石头叫道。 越过门槛时,他顿了下,回头说道:“对了,那个阿梨,你还有跟她联系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么?” “阿梨怎么了?”戴豫来了精神。 “我刚才去学府的时候,看到她好像从后门出来,是说去借书的。”石头说道。 “真的啊?”戴豫喜道,当即看向沈冽,叫道,“少爷!石头说他见到阿梨了!” “你嚷什么呀你!”石头被吓了一跳。 沈冽正在束袖,闻言一顿,抬头说道:“什么?” “走!”戴豫立即拉起石头过去。 石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就一个路人甲乙丙丁。 被拽过来后,他简单说了刚才撞见女童的事,本也没多少好说,是不是她都未必。 沈冽却听得认真,又多问了一遍。 石头又重复一遍,嘀咕道:“我也没看清,少爷真想知道,去后院找个仆妇问问就行了呗。” “也是,”沈冽看向戴豫,“戴豫,你去打听下。” “是。” “哎,真去啊,”石头皱眉,“我就那么一说的。” 戴豫已经转身走了。 搞什么啊,石头看着戴豫的背影,读书的事情不咸不淡,却连个阿梨的事情都这么上心。 戴豫不喜走大门,从侧门出来。 刚拉开门,便见门前有守卫打扮的人正抬手准备叩门。 这衣着戴豫认得,是郑国公府。 他看向后边,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骏马旁边,手里摇着扇,笑吟吟的。 “世子?”戴豫开口说道。 “哦?你认得我。”赵琙笑着说道。 戴豫也笑了:“不认得,我猜的。” 他们一路随陶因鹤和朱培回来,在天成营小待过,天成营的赵唐等几个郑国公府的年轻男子,他都见过,眼前这个排除一下便不难猜出。 “沈二郎可在府上。”赵琙说道。 戴豫顿了下,说道:“我家少爷刚出门了,去城东说有事。” “哦,出门了啊,”赵琙笑道,“那无妨,我进去等吧,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戴豫傻眼,顿时头皮发麻。 赵琙笑着走来,合上手里的折扇。 戴豫忙道:“世,世子。” “嗯?”赵琙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戴豫急得快出汗了,眼珠子转着,说道:“这,我,这……” “你怎么了?” “府,府里有点乱,我们几个男子在里边,闹得很是狼藉,世子先别进来,我去令人打扫一下。”戴豫说道。 “无妨,我又不介意。”赵琙笑道。 “但,但是……” “嗯?” “我还是去说一声吧,”戴豫说道,“世子稍等。” 说完扶着门准备回身。 “别了,别了,”赵琙说道,“不必麻烦了,既然沈二郎不在府上,那我择日再来,你们慢点打扫,不必慌张。” 戴豫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说道:“是,世子,等少爷回来了,我同少爷说一声。” “好,”赵琙重打开折扇,微笑说道,“有劳。” 待门被关上,赵琙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褪了。 无才皱眉,上前说道:“世子,这沈二郎也不知轻重了……” “无妨,无妨,”赵琙回身,往坐骑走去,说道,“他不知道我要来,这手下也是无意才撞见我们的,怪不到沈冽头上。” 守卫们跟着回来,无才翻身上赵琙身旁的马匹,说道:“那这样的手下真不是东西,没点规矩,胆子也大。” “本就是些江湖人,你指望他们胆子小到哪儿去,”赵琙拉扯马缰回身,边道,“何况闹得难堪了,对谁都不好,至于规矩嘛,可以慢慢立。” 第284章 史书笔法 一直到傍晚,老佟和支长乐才从外边回来。 此处客栈生意清冷,现在是饭点,穿过厅堂时也不见几桌食客。 老佟径直往柜台去,问道:“楼上的饭菜给送去了吗?” 账房正在打算盘,知道老佟指的是谁,抬头笑道:“还没呢,他们没有下来喊。” “那跟昨日一样,”老佟说道,“上的快一点。” “好的,小的这就去后边吩咐。” 老佟和支长乐回去楼上,庞义在窗边吹风,沉默的看着窗外暮色。 屋内没有点灯,天光黯淡,老短就着外边的光影,正在认字。 听到动静,老短抬头看来,眨巴了下眼睛。 “挺勤奋啊。”支长乐说道,过去点烛火。 “阿梨回来了吧,在隔壁吗?”老佟看向庞义。 庞义看了他一眼:“嗯。” “走。”老佟拉起支长乐。 夏昭衣回来便在看书了,房中点着四根蜡烛,圆桌上置着一根,她手边一叠纸,一方墨砚,一支笔,还有一壶冷掉的茶。 敲门声响,她翻了一页书说道:“进来。” 老佟轻推开门,和支长乐进来后回身将门关上。 “阿梨,你也在看书呢。”老佟走来说道。 夏昭衣抬头,一笑:“怎么样了,今日出去可有收获?” 老佟将手里一包还热乎的米花糕放下:“阿梨,这给你的,挺好吃的。” “好,”夏昭衣拿来,“多谢。” “没找到好位置,”支长乐说道,“我们打算明日去找份闲活做着,边找铺子边挣点钱。” 夏昭衣拢眉,顿了下,说道:“找闲活的话,你们打算找什么?” “去看看谁要我们,建房子伐木都行,再不济,我们两个人去当挑夫,反正我们力气大。”老佟说道。 “做挑夫啊,”夏昭衣低声说道,眉心微蹙,“你们若要去做挑夫,那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一下。你们若是去做挑夫,或者任何苦力活,你们极有可能会被抓去徭役。” “徭役?可是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成年男子还挺多的。”支长乐不解。 “因为这里是京都,”夏昭衣看着他们,“京都多贵胄,一些豪门子弟喜欢轻装简素上街,街上也满是大街大户的随从和侍卫,皆为成年壮汉,更不提数不清的守卫和兵甲,若无职责在身,他们平日也喜便衣,所以你在街上看到不奇怪。但你们两个人这样强健的身板去做苦活,你们觉得会不被带走吗?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打仗的兵和苦活最终的力役。” 老佟面色浮起不自在,皱眉看着桌上的烛火。 支长乐看到他的神情,知道他又想起他们两个人是逃兵的事了,一时无言。 沉默良久,老佟说道:“阿梨,你会不会瞧不起我们?” “为何有此一问?” “我,我们两个人贪生怕死,”支长乐低声道,“我们两个人是逃兵,现在还是,就算江南营那边不是人呆的,可是我们逃出来了,也得去其他兵营里面继续当兵才是……我觉得,我们被抓去当苦.役都成。”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垂头看着手里的书。 老佟朝她看去,女童神情平淡,很安静。 “阿梨?”老佟轻声叫道。 “嗯。”夏昭衣许久应声,抬起眸子看来,忽的弯唇一笑。 老佟和支长乐愣了下:“阿梨,你……” “你们都是老兵了,老兵熬过多少苦,即便我没经历过,也能知道十之八九,”夏昭衣说道,“我一个未曾在兵营里练过半日的人,有何资格去瞧不起两个老兵?” 老佟眼眶微红,朝一旁看去。 支长乐咬牙:“可是阿梨,我们就是逃兵啊。” “你们应该有苦衷,”夏昭衣弯唇,“但是不用跟我说,我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也不喜欢干涉别人,你们想怎么过随你们,别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就成。” “饭菜来咯!”门外这时传来伙计的声音,敲得是隔壁的门。 老佟和支长乐回头看去,说道:“阿梨,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你们先去,”夏昭衣抬手抚了一下手里的书页,“我未看完,吃不下的。” “那我们给你端过来?我们不打搅你,你一个人在这边吃?”支长乐说道。 “嗯,”夏昭衣笑道,“那多谢了。” 支长乐和老佟离开,很快就端来饭菜,大鱼大肉皆有,米饭是一大碗香喷喷的。 放下后他们嘱咐夏昭衣吃完喊一声,他们马上过来收拾,而后便走了,将门轻轻带上。 房中烛火恢复平静,夏昭衣看着它,抬手轻轻的放在上边。 火苗的热度在掌心下面燃着,温热温热的。 再把手降下去一点的话,就会很烫。 她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书,神色变得凝重了。 今日一天只看了一本,还有这里的半本,文字不多,陈述简练,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冰冷冷的拓在纸页上。 但夏昭衣却依稀觉得每个字,每行句,皆比杀人的刀,毒人的药还要可怕。 她一直知道苛.捐.杂.税.重于山猛于虎,历朝历代皆如此,可是亲眼看到,亲手触碰到这些文字才知道,这到底有多鲜血淋漓。 最严苛的是前朝,每顷田须交三分之二收获,草食一石,皆按授予的田地数量征收,不论耕种与否,不论天旱雨涝,若不交够数目,便是各种酷刑。 除却各类杂.税,还有繁重可怕的徭.役,和残酷冷血的刑罚手段。 夏昭衣想起自己以前所看过的几本史书,历朝历代,每位帝王,除却残暴异常的,书上对他们皆有歌功颂德之词。 其中有几个末朝之帝,因民乱四起和外族入侵而灭亡,书上也有唏嘘怜悯之词去悲歌慷慨,而后再论功过。 夏昭衣现在忽然觉得可笑。 史书笔法,当真厉害,那么多分明是强欺苍生,惹民.怨.载.道之人,却被刻画的像是降志辱身,面对已定大局无能为力的悲士。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暴.徒? 第285章 勿悖于道 之所以找这些文籍看,因为这些与六部各部皆息息相关,与定国公府被定死罪的诸多罪令密不可分,与近月来所颁布的条令牵系,还会影响今后的浮生人间。 只是夏昭衣未能想到,文字背后会这般生灵涂炭和丑陋贪婪。 她合上书本,看着一旁散着香气的食物,没有半点胃口。 耳边似响起师父曾提过的一句话,师父说,这世间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阶层分明,唯善恶不明。 她现在虽觉得史官可笑,可从另一种立场来说,她又能理解他们。 因为史官大臣们站着的地方是高处,而阶层,便是他们须费尽笔墨去着色的。 着色,固化,拦挡,不让利益被分,资源被夺,可是在高处之下,是被吸光血汗的万千伏尸。 要打破这些阶层,唯有战争,可是战争过后又能有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踩着万骨登上高尖的人,又是新一头生吃血肉的兽。 夏昭衣望回烛上火苗,师父,我困惑。 ……………… 燕云府一事后,京兆府衙前的哭声少了很多,但是人数不减。 好多人成日坐在门口,一有官府的人进出,便会蜂拥而上,被衙卫和守卫飞快挡在外边。 上午的天幕飘满阴云,随时将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街口驶来,众人抬头看去。 有人认出来:“好像是刑部尚书陆大人的马车!” “尚书大人!”有人欣喜说道,随即起身跑去。 越来越多的人跟上。 “陆大人!我爹被抓去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能放回来,他没有干过坏事,只是个老实本分的说书人!” “我们先生未曾作过恶,为什么也被抓了呢!” “是啊!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放人?” “要关多久啊,大人,我们送去衣裳都不成,这天越来越冷,他们可咋办!” …… 咋办咋办,你问我咋办,关我屁事。 陆容慧脸色难看的坐在马车里。 “让开,你们让开!”车夫挥着鞭子,“别过来!” 远处的守卫和衙卫们赶来,正辛苦的挤着人群。 “哎,哎~!”陆容慧开口说道,声音慈和,“别这样,别伤到他们,都是些小老百姓的,谁允你这么粗暴了。” “是,大人。”车夫应道。 “大人英明,大人为我们请命啊!” “陆大人,我弟弟还在牢中,他被抓进去好久了,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陆容慧没再出声,端坐在马车里,被晃的微微摇摆。 马车在京兆府前停下,车上的随从先下来,回身牵住陆容慧。 陆容慧迈下车子,抚了下官袍,朝大门内走去。 朱岘无精打采,正在批卷。 梁乃泡了壶好茶,刚给自己倒上,便听闻衙卫跑来,说陆容慧来了。 梁乃看向魏从事:“给我藏好了,我等下来喝。” “是,大人。”魏从事应道。 一等梁乃走了,魏从事便将壶里的茶水都倒在了自己的茶壶里,再往里边添了壶热水,扔几根自己的廉价茶叶进去泡着。 朱岘抬头看了一眼,垂头说道:“我这还坐在这呢,你当我的面这样,可妥当?” “嘿嘿,好茶该喝则喝,冷掉了,就不叫好茶了,”魏从事笑嘻嘻的说道,“咱大人舍不得拿去招待陆大人,这茶得被冷个两个时辰呢,味儿都变了。” “胡闹,奸邪。”朱岘说道。 魏从事倒了一盏过去放在朱岘手边:“骂我干啥呢,我又不独享。” 朱岘将茶盏推向一旁:“不喝。” “哎,陆大人过来,是不是跟咱大人说李东延的事?”魏从事在一旁坐下说道。 近几日让朱岘提不起精神的,便也是这事。 他在皇上面前将该说的都说了,皇上全程冷脸,看向李东延的目光厌恶阴冷至极。 朱岘认为李东延这次难逃一死,可是到现在这么多日了,李东延还在宫中,听说被关在那边。 没有处罚,没有罪行,只是被关着。 这算个什么事。 “不知道。”朱岘说道,又批了个卷宗,整理好放在一旁,再打开一个。 “那些个教书的和说书的也惨,”魏从事又道,“全部聚在外边,也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 朱岘停顿了下,沉声说道:“姑息必成大过,该有名者无名,逍遥法外,无名者却有名,至今身陷囹圄。现在是陛下自己私意妄然,不顾律法,那我当这破官有何用!” 魏从事赶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压低声音:“你这话说的未免太大了,这里是哪,是官衙!” 朱岘推开他起身:“宁疏于世,勿悖于道,老子辞官了!” 笔一搁,帽一摘,他朝外边走去,还未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下来。 沉默一阵,他转身回来,将帽子重新戴上,坐了下来。 “我,办不到,”他眼眶一红,噎声道,“寒窗这么多年,辛苦考的功名,我办不到啊。” “我差点接起大人的帽子戴上。”魏从事说道。 朱岘抬头瞪去。 “我觉得自己会是个好官,”魏从事捡起被朱岘推开的茶盏,喝了口说道,“你不当这个官了,就由我这样的好官来当,不然万一来个咱们梁大人这样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一年到头没办成什么好事的,或者陆容慧那样脑满肠肥,贪图名利,纵情享乐的,要么再是个李东延那样不拿百姓当人看的人来当这个官,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朱岘没说话,陷入沉默。 “你也不是个好官,”魏从事又说道,“意气用事,说一套是一套,冲动啊,冲动。” 魏从事摇头叹声。 “滚。”朱岘说道,“干你的活去。” 说罢重新提笔,继续审案批卷。 梁乃令人泡了壶茶,手下端来放在陆容慧手边。 梁乃笑道:“陆大人不须亲自来的,派人说一声,本官过去就可以了。” “近来多烦忧,出来走走也好。”陆容慧说道,端起茶盏喝了口。 梁乃笑笑:“是啊,烦心之事太多了。” 转头看向一旁的手下:“去把那几个案宗都拿来,再把魏从事和李从事叫来。” 手下领命:“是。” 第286章 那小贱人 案子委实积压的太多了,真要整理,梁乃自己都觉得头疼。 不说其他,重天台那案子至今毫无头绪,相比之下,街头所出现的那口棺材和死掉的几十个燕云卫兵,甚至都不算大案了。 好在手下还算能干,将这些整理得当,梁乃拿出来照本念就可以。 不过规整案卷时,有封书信特意被李从事递上来,梁乃拆开信看了眼,眉目变得凝重,看向陆容慧,说道:“陆大人,这里有个案子很是奇怪。” “何事奇怪。”陆容慧说道。 接过梁乃递来的信,陆容慧的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看完,笑着说道:“无稽之谈,哪会有这般事。” “开人头骨,取人脑髓……”魏从事站在陆容慧后边,看着信上内容念出几个字。 声音从后边轻飘飘的飘来,陆容慧顿觉头皮发麻,回头厉声道:“谁许你站在本官背后偷看书信了!” “小的不敢。”魏从事垂头。 “梁大人怎么教手下的,”陆容慧看向梁乃,“规矩呢。” “魏新华。”梁乃喊道。 “在,大人,”魏从事离开陆容慧后边,说道,“小的已经没有站在陆大人后边了,大人。” 陆容慧将书信放到一旁,讥讽道:“评书听多了,什么事都敢捏造,真是捣乱。” “上边罗列的几个线索和指向,我觉得倒有几分真。”李从事在一旁小声说道。 “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陆容慧肃容说道。 李从事将头垂的更低一些。 陆容慧哼了下:“重天台的事,半点线索都没有,那口棺材的事也没有下文了,前阵子在燕云卫府闹事的那群刁民还没有处理,听说街头又发现了几具无名男尸,那几具无名男尸处理的如何了?” 梁乃笑笑:“还没有头绪,可能要作悬案处理了。” “看看,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完,”陆容慧说道,“那叫阿梨的邪童也没捉住,留着都是后患,办事不力啊,梁大人。” 梁乃仍是笑。 “罢了,一件件来吧,先说那群刁民的事,”陆容慧拿来名单,淡淡道,“本官认为公开处审较好,明日早朝本官便去请示陛下,问陛下能否公开去判。” “好,陆大人此法甚妙。”梁乃应道。 魏从事在一旁白眼都翻穿了。 他真想出声问问梁乃,明明各司其职,算平起平坐的的刑部和京兆府,怎么好好的京兆府尹会被刑部尚书给压的不敢透气。 “便不提这些了,就是近日城外的灾民又增了一倍呢,”陆容慧继续说道,看着梁乃,“这一件件,一桩桩的,梁大人,咱得赶紧处理了,不能落人话柄啊。” “陆大人所言极是。” 陆容慧面色终于好看一些了,将名单按在一旁的案几上,说道:“那我们便先说说如何处理这批刁民为好吧。” 天色渐渐沉下,几个冬雷砸在了空中,未时时落下大雨,陆容慧出来时,终于看到京兆府衙门前变得冷清了。 他坐上马车,几个随从跟上,陆容慧面色难看,说道:“先不走。” 正准备拉扯马缰扬鞭的车夫停了下来。 想了想,陆容慧看向一个随从:“你去找下林姑娘。” 而后俯首在随从耳边低声说话,声音低的,连车厢里的其他几个随从都听不到。 “去吧,快点去。”陆容慧说完后道。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应道,带着伞离开马车。 待他下了马车,陆容慧对车夫道:“先回刑部吧。” 车夫领命:“是,大人。” 大雨哗啦啦降下,黑云翻墨,疾风带豆大的雨滴乱撞,在屋檐瓦楞上敲出珠响。 小丫鬟关上背风处的窗扇回来,说道:“小姐,好大的雨,这边都给打湿了。” 林清风伏在案前练字,因天光太沉,屋内点了蜡烛,她闻言淡笑:“是的呢,好大的雨。” 她旁边有两张纸,她仿照上面的字在临摹。 屋内还有另外一人,是个大汉,正在睡觉,好在窗外雨大,所以暂时听不到他恼人的呼吸声。 又练完一张,林清风抬起笔,看着自己的字,说道:“可真难。” 旁边的两张纸皆出于同一人之手,一张纸上内容较多,另外一张只有寥寥数语:“不算是偷,因为我已还你了,夏空学。” 小丫鬟站在旁边,笑着将这句话念出来。 “你笑什么。”林清风不悦的看去。 “嘻嘻,”小丫鬟还是笑,说道,“这个名字,是真的好奇怪,也不顺口呢。” “这一听就是假名,”林清风嗤声,“这人叫阿梨。” 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情,满城都被这女童搅得风风雨雨,她不难猜出当初就是这个女童搞的鬼。 真是气,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竟有那么大的能耐,现今风头一时无两,反倒是她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名气,直接被盖了过去,就跟外边这冬雨一样,直接风吹雨打,飘零无踪了。 “小姐,字也不像呢。”小丫鬟又说道。 “哪有那么好练,”林清风揉着自己的手腕,摸到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伤口,心里边一阵恼,说道,“这小贱人,总有一日让她好看。” 她看着纸上的字,形似神不似,因为模仿痕迹太重,显得生硬,还不如她自己的字好看。 林清风转身往桌边走去,抬手倒茶,边道:“京兆府那边打点了吗。” “打点了的,信交给李从事了,他说会选个好时机,不过也巧,我刚才听说,好像陆大人今日恰好就去了京兆府。”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端起茶盏,唇边露出笑颜:“如此甚好,急死他,叫他这阵子又看不上我了,我就在这等他乖乖派人找我。” 小丫鬟掩唇笑了,说道:“小姐,你这招可要吓坏他了。” 林清风笑容得意,本想说吓人就是件好玩的事,可话到嘴边,忽然又忆起那阿梨。 当初这小贱人也是将她吓得不轻,那书案上就还放着两张她恐吓她的“证据”呢。 “真是根肉中刺。”林清风低低道。 “什么?”小丫鬟听不清。 “不拔掉,我这些时日怕是都不会过的好了,想到就生烦。”林清风又说道。 第287章 令人讨厌 小丫鬟还是听不懂。 林清风没再说话,喝完茶放在桌上。 外边的风更大了,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窗上。 伙计过来敲门,说楼下有人找,同时手里边拿着一封信函,说是另一人送来的。 小丫鬟道过谢,回身将信送来。 “让那人在楼下等着,”林清风拆开信,淡淡说道,“我看心情再决定见还是不见。” 小丫鬟点头:“好。” 将信纸展开,林清风边看边去软榻坐下,捡起一旁的梅子塞入嘴里,眼睛渐渐凝住,望着上边的字。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有热血在身体里面渐渐烧起。 小丫鬟回完话回来,见她这模样,说道:“小姐,你怎么了?” “嗯?”林清风看去,而后摇头,“没什么。” 小丫鬟疑惑的看着她。 林清风却心情大好,又喜道:“楼下那个找我的,你去把他叫上来,我正好有事找他。” “啊?” “去啊。”林清风皱眉,恼道,“你去叫。” “好吧。”小丫鬟点头。 林清风收起信纸去外厅的小床边踢了踢:“起来了,我有客人。” 壮汉揉着眼睛醒来。 “我有客人,”林清风又说道,扬起手里的信,“我还有一笔大买卖,你现在可以去跟将军说了,我一个月后就会给他送去十万两银子。” 壮汉还没又缓过来,撑着身子爬起:“多少?” “十万两,”林清风看着他,眼眸明亮,顾盼神飞,“这次的十万两一定能到手,你先去藏起来,别在这妨碍我。” 壮汉愣愣点头,说道:“好,成,我先走。” 他从小床上下来,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那木头险些将他的手废掉,他好的比林清风要慢上许多。 他离开不多久,小丫鬟就带着陆容慧派的人来了,恭敬笑道:“林姑娘。” 林清风莞尔笑着,令小丫鬟去关门,她在桌旁桌下,说道:“来的正好,我恰好有一个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啊?”随从问道。 “前几日一个晚上,街头发现了几具尸体,那几具尸体的事,你同我好好说说,还有发现尸体的那几个守卫是谁,我也需要知道。”林清风微笑说道。 …………………… 才过申时,整个天幕都压了下来,像是入夜了一般。 老佟和支长乐,还有庞义和老短在屋里玩牌。 说着要老短戒赌,但老佟和支长乐自己玩上了瘾,不过夏昭衣不赞成赌钱,他们便赌上了劳活。 输得最惨的是支长乐,他需要早起十五天烧水,帮他们洗衣服三次,倒洗脚水十次。 窗外天色黑的吓人,他们起来点蜡烛。 老佟多点了几根,打算送烛台去隔壁给夏昭衣。 支长乐望着窗外大雨,说道:“还是阿梨厉害,今早我们要出门时及时喊住我们,不然这会儿就成落汤鸡了。” “她还看得懂天象啊?”老短问道。 “那是,阿梨什么都会,可厉害了,”支长乐嘿嘿道,“我最喜欢阿梨了。” “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一天没说几句话的庞义在旁边说道。 门忽然被推开,老佟急忙进来,说道:“不对呀,阿梨不在房里。” “啥!”支长乐忙起身,“什么?!” “我去楼下问问。”老佟将烛台放在桌上。 “我也一起去。”支长乐说道。 大雨滂沱,学府的学子们撑着伞,脚步匆忙,门口停满来接的马车。 夏昭衣撑着伞,手里抱着用油纸包好的书,逆着人群在学府门口停下。 “我是来还书的,”夏昭衣抬着头说道,“我找邱先生。” “你进吧,邱先生有提过。”守卫说道。 一旁几个少年经过,身后跟着随从,少年们边走边高谈阔论,其中几个转头随意看她一眼,继续朝外边走去。 夏昭衣顿了下,回首朝其中一个少年看去。 少年很高,跟人嘻嘻哈哈的说着,一旁的随从给他撑着伞,需要将手高高的举起。 诸葛平。 夏昭衣看着他,竟然,这么高了。 当初那个追在自己后边要她带着玩的小孩,如今个头已经快赶上她二哥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同守卫点了下头,进去到里边。 詹陈先生脚步匆匆,走的很急,从回廊下来,心情颇是烦躁。 史有容走在他一旁,神色同样焦急:“……各种方法都用过了,就是没用,之前还有安太傅可以去说上一二,自安太傅出事后,现在没人敢说了。如今已快冬日,我想的是,老师能不能找院士说说,联合几个先生一起去找虞大人潘大人说说,共同联名上书给陛下。” “你觉得可行吗?” “总得试试,不然真的要看那些人冻死在牢里吗,我听说前日里边抬了一具尸体出来,是得病熬不过了的一位先生。” 詹陈先生脚步一顿:“竟有这事?” “是,但不知道是谁,具体没有打听出来,尸体抬去哪了也不知道,没有一个家属被通知到,书院里也没有消息。”史有容说道。 詹陈先生容色严峻,继续快步朝前:“也可能是假的,不当真了。” “但是老师,生病饿死冻死这类事在大牢里边是常有发生的,即便这个是假,可还有太多可能是真啊。”史有容跟在一旁说道。 已经快步出回廊了,詹陈先生打开手里的竹伞,忽的皱眉,抬头朝前边看去。 正在开伞的史有容也抬头望去。 一身简素暖袄的小女童走来,手里抱着书,迈上台阶时止步,抬头望了过来。 詹陈先生眉头皱的越深,一阵厌恶。 夏昭衣莞尔一笑:“见过詹陈先生。” “少跟我虚礼,令人讨厌,”詹陈先生冷冷的说道,“没见过比你更让人不喜的小童。” “我还以为先生见多识广,”夏昭衣笑道,“先生多出去走走,总会见到的。” 詹陈先生大怒:“你这没教养的小儿!” “先生的教养,我见识到了。”夏昭衣还是笑着的。 史有容在旁边傻眼,看着这女童,再转头看着詹陈先生:“老师……” “以后你别再来这学府,早点滚!”詹陈先生骂道,拂袖而去。 史有容忙撑伞跟上:“老师!” 第288章 雨夜夺车 夏昭衣回头看了眼他们的身影,收起竹伞,朝前走去。 廊外雨水飞溅,因回廊设计巧妙,极少会有雨点打落进来,但风还是冷的,过不了几日,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邱先生的小院很吵,屋里都是人。 夏昭衣过去时,恰逢蒋二和蒋三从书屋里出来。 夏昭衣上前喊道:“小先生。” 蒋二蒋三转眸看来。 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小先生,我是来还书的,这些书,劳烦你帮我还下邱先生。” 用油纸包的规整的书被递来。 蒋二伸手接过,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什么小先生。” “你借这些书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旁边的蒋三问道。 “小先生温文尔雅,当得起的,”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辛苦小先生了,再劳烦替我谢过邱先生。” 蒋二被夸的不好意思,说道:“嗯,好。” “那我告辞了。”夏昭衣说道。 她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看旁边的蒋三一眼。 蒋二看着她的背影,心情甚好。 回味着温文尔雅四字,他捧着书回身,蒋三很不爽的扯住他:“你也不看看这里边的书对是不对。” “那当然是对的,不对她还冒着大雨来送啊。”蒋二回道。 “切!”蒋三哼道,看向那女童消失的方向,忽的一顿,说道,“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什么?” “她上次来找过邱先生的,被我给赶出去了!”蒋三怒道,“她这是记我仇呢!” 邱先生小院里的嘈杂,走出去很久都还能听到。 除却他的小院,书院里边走动的人也多的不似已经放课了的书院。 夏昭衣没从大门离开,去的是之前来的侧门。 雨水渐渐变小,但天色越加昏暗。 夏昭衣摘下腰间的小荷袋,取出小油球灯绕在小指上,小球虽小,光却明亮,在她的指尖下晃着。 大道上的灯笼挂起数盏,光影打在那些已关门了的书香墨坊外,颇显清冷。 夏昭衣独自走着,路上行人不多,那些人不时会将目光望来。 夏昭衣没有看过去,眉头却渐渐皱起。 到前边的路口后,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风变急了,打在她身上,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开,露出冻的有些发红的额头。 那些行人,很多都是天荣卫。 他们没有认出她是那个被通缉的女童,但是她不会认错。 铁柱很早就跟她提过,那些教书先生和说书先生被带走的事情,她期间去青山书院看过,得知郭庭未被带走,于是这件事情便没有再打听,但现在看这情形,李据的手似乎要伸向东平学府了。 “驾!驾!” 远处响起鞭声和车轱辘声,碾过水面,一路溅水。 车夫扬鞭过来,抬头朝前方执伞的女童望来。 女童眼眸乌黑雪亮,安静和他对视。 这女童,真好看。 车夫随意想着,收回视线,又扬鞭朝马臀上拍打了一下。 马车离路口越来越近,经过时,车夫再朝女童看去,发现这女童仍在看自己。 一股发毛的感觉从车夫心底生出。 他扬鞭,加快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道鞭声响起,车夫惊忙回头,只来得及见自己手中刚扬起的马鞭被一道绿鞭缠住,而后马车朝前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他冲了出去,摔滚在雨地里。 他狼狈抬头,那女童借着长鞭的力凌空一个跟斗翻上马车,坐在了他先前所坐的位置上。 车夫摸着被摩擦出血的脸,起身追上去:“抢车了!来人啊!抢车了!路大人!路大人!!” 夏昭衣还未坐稳,车厢里面传来剑声。 长剑刺出来,落空了。 路千海以剑挑开帘子,外边没人。 “我找你很久了。”车厢顶上传来清脆的女童声音。 路千海一惊,但不敢出去,抬头看着车厢内侧的车顶:“你是谁?” “于楷出事那晚,你就是坐的这辆马车去于府找他的,对不对。”女童问道。 路千海心下一颤,怒道:“你是谁?” “你叫路千海吧。”女童说道。 路千海牙根一咬,手里的长剑忽朝上边女童的声音来源处刺去。 落空了,没有刺中。 “于楷已经死了,那十万两银子,你们从其他地方弄到手了吗?”女童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 “你是谁!”路千海大怒,长剑拔出来,又再刺。 马车还在跑着,车厢木板极厚,刺穿太耗体能,雨水从孔洞里漏了下来。 “出来!”路千海叫道。 “砰”的一声,一支弩箭忽从正前方射来,钉在了他身后车壁上。 力道太大,半截入木,箭尾嗡嗡发颤。 路千海忙朝前边看去,心跳漏拍。 拂动的车帘将外边的光影带动进来,可以看到女童清瘦的身影。 “你被我绑架了,要想活命,老实点,”夏昭衣扬起绿鞭抽在马臀上,“驾!” · 梁乃头都快大了。 忙到现在还没有回家的他,又接到了报案。 “有人死了吗?”梁乃问进来的衙卫。 衙卫摇头:“不是,是被抢了马车。” “谁家的马车?” “没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但是听说有人在喊大人。” “喊我?” “不,不是,是车夫在喊车上的人大人,想来那车上是一个官员。”衙卫说道。 “这样啊,”梁乃不解,“是车夫在喊吗,可你刚才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这个案子不是车夫报的?” “车,车夫跑了……”衙卫皱眉说道,“这个车夫很是古怪,呼救的人是他,等人都来了,他又不要任何人帮助,听说脸上还带着血,直接跑了,还特意嘱咐说别报案。” “那那些住户为什么还要报案?”梁乃问道。 不报案,他也不用知道了,不知道岂不正好。 衙卫不知道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既然有人报案了,那你随便找几个人去看看吧。”梁乃又道。 “朱大人已经带人去了,”衙卫说道,“因为那个车夫喊的是大人,朱大人害怕真的是在朝官员,所以令我来同大人禀报。” “既然去了,那就成了,”梁乃收回目光,“你也下去吧。” “是,大人。”衙卫应道。 第289章 又闯祸了 车夫脸上都是血,一整块皮肉生生磨了下来。 大夫小心的给他处理,他痛的龇牙,双目噙泪,又不敢哭出来,眼泪渗入到伤口里会更痛。 安于平坐在一旁喝茶,轻轻吹开茶叶和热气,扑来满鼻茶香。 下人进来通禀,说梁凡斌和吕孟笛来了。 安于平点头,将茶盏放下。 梁凡斌和吕孟笛急急进来,一眼瞧到半脸是血的车夫,皱了下眉,看向安于平。 “十四郎,路千海找到了吗?”梁凡斌走来问道,容色焦急。 “没有,”安于平说道,声音有些疲累,“府上能派出去的暗卫都出去找了,还没有消息。” “暗卫?那报官了吗?”吕孟笛不解,“我来时见府外静悄悄的,路上也没有半点动静,此事还未报官?” “你们问他,”安于平看向车夫,“前因后果再说一遍。” 梁凡斌和吕孟笛望去。 “是,”车夫已经吓坏了,颤声道,“路大人要我去东平学府,那些儒生在商议跟皇上请命的事,想借路大人来找太傅。路大人见到那学府门口有天荣卫的人,便不想进去了,要我快走,然后我就撞见那女童了。” “什么女童?” “劫车的,是个女童,”车夫脸上吃痛,龇牙了下,说道,“还有这个,她落下的。” 他伸手指向安于平手边的一个小物。 梁凡斌循目望去,上前说道:“这东西好像有些眼熟。” 一颗琉璃小球,球体透明,中间是油芯,小球上缠着冰丝穗儿。 “这个是什么?”吕孟笛问道。 “定国公府被抄家后的第二晚,路大人带我进去过里边,我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在,在夏大小姐的仙逸居中。”车夫说道。 梁凡斌和吕孟笛一惊,互相望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我怕同定国公府有关,便不敢报官了。”车夫低低道。 “定国公府的余孽,可真多,”吕孟笛说道,“那此事要如何是好,若不报官,路千海怎么办?” “大哥已经进宫了,”安于平说道,“看皇上的意思吧,梁叔,”安于平看向梁凡斌,“此事你怎么看?” 梁凡斌没说话,面容凝重,沉默半响才轻声说道:“这是偶遇,路千海本要去东平学府的,因看到天荣卫的人才走,事先没人能料到他的路线,所以不存在埋伏。” “分析的有理。”吕孟笛点头。 “会不会,仅仅只是绑架勒索钱财?”梁凡斌又道。 “可这东西,车夫确认是定国公府之物。”安于平指着桌上的小球。 “那女童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大费周章的将人绑走,这是在京城,她如此招摇也不怕,我觉得勒索钱财的可能较大,许是看马车不错,是个富贵人家,才因此突生邪念,毕竟近来流民越来越多了,世道不稳。”梁凡斌说道。 “如若,真的是为定国公府的事带走路千海呢?”吕孟笛问道。 梁凡斌朝他看去,眉头皱着,一时不知如何去说。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吕孟笛看着安于平,“十四郎,此事要同老师说吗?” 提及安太傅,安于平神色黯淡下来:“我的确还没有同父亲提及这事,让他好好养伤吧,此事若我们能解决,便不用烦他,若我们解决不了,此事真正该害怕的人,也不是我们。” 梁凡斌闻言笑了,皮笑肉不笑,带着些讥讽。 安于平看去,眉头轻皱,知道他是何意。 “真正该害怕的那个人,他才不会害怕,因为轮不到他怕,”梁凡斌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很容易找到替罪之羊替死之鬼,这把刀砍下来,死的只会是……” 我们。 这两个字,他动了唇瓣,无声念出。 安于平垂头看着桌上的小灯,脊背惊起一阵凉意。 不过他很努力的将自己的腰背挺的端直,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他不能缺。 亥时,雨势渐收,天地仍湿漉漉的。 清冷无声的淮周街忽然火光大明,近千个京兆护卫兵高举火把奔来,沿着淮周街西边街口往外涌去,粗暴的拍打沿街住户的门,喊人开门。 同时皇宫南侧宫门大开,一队骑兵狂奔而出,穿过御街,笔直朝城外跑去。 马蹄声踏着夜色,响的清澈。 沈冽刚沐完浴,戴豫和杜轩跑来拍门:“少爷,少爷!!” 一等沈冽拉开房门,戴豫急声说道:“出事了,少爷,阿梨这会儿又闯祸了!” “她当街绑了一个朝廷命官,连人带马车都给绑走了!”杜轩紧跟着说道。 沈冽本心下一紧,听到杜轩说完,无端一轻笑:“连人带马车?” “呃,”戴豫要说的话,因为沈冽这一笑,生生更在了喉咙里,顿了下,他忙又板起脸,“不是,少爷,现在问题是,外边到处都在找她,翻天覆地,此事也惊动皇上了,你听外边的动静!” 不用听动静了,但看外头高亮如火云的火光便可知晓。 “绑的是哪个朝廷命官?”沈冽问道。 “这个,不知道。”杜轩说道。 “少爷!”石头这时也跑来,心急火燎的说道,“少爷!” “何事?”沈冽望去。 “外边有官兵在挨家挨户的搜人,每家都进去了,那边的周府和李侍郎家都有人进去了,”石头喘着气说道,“少爷,咱们书房那些书可不能被看到啊,咱们要不先搬去厨房烧灶?” “这个不怕,”沈冽说道,看向戴豫,“我去穿衣,你们在府中随机应变。” “少爷你又要出去?”石头叫道。 “别碰那些书。”沈冽对他说道,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石头颓然叹气,摇了摇头。 “瞧瞧你那点鬼心思,”戴豫嗤声,“成日老跟那些书过不去。” “你别跟我说话!”石头现在看到戴豫就来气。 昨日好好的,人家郑国公府世子主动来拜访,他倒好,自作主张给拦在外头。 这么好的攀交机会,结交上国公府的世子,就不说日后少爷的仕途了,单是出去外边,脸上都像是贴着金一样。 一介武夫,真是人头猪脑! 石头气呼呼的转身走了。 第290章 无人可杀 长夜煌煌,没有安宁。 京兆十二卫全部出动,城外驻守的天成营也调拨了三千兵马入城,沿街沿户的拍门搜查。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阵仗吓到,官员们连夜派人奔走相问,平民百姓则躲在家里,不敢探头和开窗。 士兵们搜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火光往远处流去,剩下风声呜咽过黑暗广阔的长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待到天光初明,一无所获。 一夜未睡的十二卫将领们,除却李东延,都早早候在东明宫外。 赵唐也在,刚来不久,替赵稗来的,他很不乐意来,因为胳膊现在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寒风呼啸凌厉,席卷打来,众将领们疲惫不堪,安静立着,等过去小半个时辰,东明宫的内侍出来宣见。 待将领们迈上台阶,西边宫门一个探头的内侍皱了下眉,转身往后边跑去。 太吟湖边立着一众少女。 为首的少女容光鲜亮,一身黄白色团蝶刺绣锦袍,腰间缀着北地格雅进贡的上品帝王绿翡翠吊坠,修眉端鼻,云鬓高绾,环姿艳逸。 离她最近的四个宫女手里各提着一盏金兽暖炉,炉中烧着无烟银炭,热意散出,烘烤着少女,避免她受冷着凉。 内侍从远处快步跑来,一旁的宫女见到了,忙道:“公主你看,来了。” 少女抬头看去,见到内侍这神色,心里一阵不悦。 果然,内侍近了后弓下腰背说道:“公主,不得行,今日仍不宜去见陛下。” “我听闻京兆十二卫的将领今早进宫了?”安成公主说道。 “是呢,昨夜宫外出了大事,一个女童当街绑走了一个朝廷命官,十二卫将士搜了一整夜,至今还未抓到人,恐怕今日陛下的龙颜又不见喜色了,公主若是去找陛下,怕是又不讨好。”内侍回道。 “可恶,”安成公主皱眉怒道,“又是女童,该不会便是之前在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阿梨吧。” 话音刚落,身边宫女忽的低声道:“公主。” 安成公主一顿,转眸朝右边望去。 隔着几十棵残香消尽的桂树,一身华贵的阳平公主挽着穆贵妃的胳膊从石台后边的大道绕来,在路口时停了下,转眸朝她这边望来。 “她也在呢,母妃。”阳平公主声音很轻的说道。 穆贵妃冲安成公主弯唇一笑。 安成公主翻了个白眼,回身往后边走去,冷冷的说道:“我们走。” 她身后的宫女和内侍冲阳平公主和穆贵妃垂首行礼,转身跟上。 阳平公主回头看着她们,收回目光后说道:“母妃,她没有进去里边。”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仍是不佳,”穆贵妃看着前边,低声说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他莫非心情要一直糟糕下去。” “这可怎么办,”阳平公主担忧道,“母妃,我怕。” 说着,手指缩紧,攥牢穆贵妃的胳膊。 穆贵妃覆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别怕,等来年开春还有不少时日呢。” “正因为是开春,所以现在就要开始筹备了呀,”阳平公主眼圈红了,“母妃,我不要和亲去那么贫寒的地方,我不要,我也不想离开您。” “这还未定下来到底是谁去,你急什么,”穆贵妃哄着,“安成比你更适合去,你别怕。” “可宫里的人都说我长得比她好看。”阳平公主哭道,以前她得意于自己容貌胜过安成,如今却更希望自己是个丑姑娘。 穆贵妃皱着眉,安静一会儿,低声道:“先回去吧,实在不成,你去求你三皇兄和四皇兄,让他们去陛下面前说说,好过我们自己去找不自在。这类事,旁人的说辞总比我们强。” “我不要去求他们,”阳平公主更委屈了,“他们巴不得我去和亲的,我都知道,到时候我真去和亲了,他们仗着曾经和我感情好,就可以在父皇面前拿乔,让父皇觉得对他们有愧疚了,我才不是笨蛋呢!” 眼看她越哭越伤心,穆贵妃心疼的搂住她,看向旁边的宫女,使了使眼色。 几个宫女上前帮忙,一起劝着阳平公主离开。 十二卫将领很少有这么齐聚一厅的时候,现在加上一个天成营的赵唐,众人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夜未睡,身心皆疲,而跟前的皇帝喜怒无常,越发让人压抑难受。 满室安静,无人说话,只有宣延帝在看书,看完翻页时,会响起很轻很轻的折纸声,似乎在说这书房还是活的。 快到早朝的时间了,廖内侍不敢出声,但仍需硬着头皮站出来。 宣延帝点点头,说道:“再等等吧。” “是,陛下,”廖内侍垂头,又道,“不过今日的早膳,陛下还没用呢。” “你们也没用吧。”宣延帝抬头说道。 一直立着的将领们没有吱声,最后还是骁虎营的林绍旌说道:“还未。” “那就不吃了,”宣延帝一笑,淡淡道,“反正也都是白养的,一点用都没有。” 众人微顿,而后齐齐跪下:“臣等办事不力,望陛下降罪。” 降罪。 宣延帝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心烦。 如果可以,这些个白养的废物,他倒真的想通通杀了,可是,杀了谁给他办事? 宣延帝面色沉了下去,抬手将书合上,说道:“朕似乎许久未曾杀人了。” 众人皱眉,惊起一阵凉意,不知他想说什么。 “降罪?罢了,朕也不喜欢罚人,”宣延帝起身,淡淡道,“朕又不是暴君,你们回吧。” “臣等无能,罪该万死。”有几个将军说道。 宣延帝好笑的扯了下嘴皮,朝外边走去。 赵唐跪在人群最后,所以比其他人要稍微好点,没有那么重的负担和压抑之感。 可是,依然不舒服。 等宣延帝离开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站起,赵唐也跟着起身。 他沉了口气,肃容看向殿门。 虽然宣延帝喜怒无常,但是在刚才某一个瞬间,赵唐真的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宣延帝身上散出的杀意。 相信不仅是他,在场的这些将军们也都能感到。 皇上,是想要杀了他们的。 第291章 得利而邪 天幕半明半暗,朝霞与乌云共生,将满城繁华拢于绮丽吊诡的暗彩之下。 街上人荒马乱,行人还是有的,迫于生计的小贩也在壮着胆子出门,但肉眼可见的清冷。 一辆轿子从皇宫抬出,往安府而来,内侍宣见安太傅进宫。 安家几口兄弟面容严峻,终是瞒不住了,让大哥安于持和二哥安于道去同安秋晚说。 廖内侍耐心等在门口,等安秋晚被人扶出,廖内侍愣怔讶然,迎上前说道:“安太傅,怎伤的这般严重。” 安秋晚面如枯槁,虚弱笑道:“老夫年岁大了,廖内侍不必惊慌。” “廖内侍,”安于平说道,“我父亲这般模样了,您能否回宫同皇上请命,就由我们代为进宫?” 廖内侍看他一眼,笑笑,不做应声。 “胡闹,”安秋晚有气无力的呵斥,“皇命怎可违。” 安于平咬牙:“可是父亲……” “安太傅,请吧。”廖内侍说道。 安于持和安于道扶着安秋晚,看了其他几个兄弟一眼,给他们一个安慰眼神,而后扶着安秋晚往外走去。 马车已备好,尽管做了最大的防震处理,但对伤重的安秋晚而言,都不容乐观。 安于平将父兄送到门口,看着年迈的老父亲被扶上马车,他再转向那边的廖内侍。 一旁的小太监掀开车帘,廖内侍正要坐入,觉察身后一道目光,回头望去,是少年满含敌意的眼眸。 廖内侍寒意陡生,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坐入轿中。 长队离开,一个少女从人群后边走来,低声说道:“十四叔。” 安于平回头,是大哥安于持的三女儿安卿惜。 安于平辈分比她高,年龄却比她两岁。 “嗯。”安于平点头。 “我有点害怕,”安卿惜看向街道远处的马车,不安道,“十四叔,安府这到底是怎么了。” “别怕,”安于平淡淡道,“你的婚事照常,你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安卿惜绞着手里的帕子,仍是不安。 “我先回去了。”安于平说道,转身进了大门。 安卿惜抬起头,看着头上高悬的安府俩字。 希望祖父要好好的,她很轻很轻的在心里面念着,希望安府也好好的。 垂方庄后殿长廊里的一个偏室,阒寂无声,路千海嘴巴被一团布塞住,脚腕和手腕上皆扣着木块。 四周空气腐朽发霉,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还没醒来,像是场噩梦。 那个女童仍不在。 他断断续续醒了好几次,皆不见那女童,将他扔在这里后,她似乎就没回来过。 现在什么时辰了,过去了多久,有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抓他过来又是干什么? 反反复复的困惑让路千海不得其解。 他最终又闭上眼睛,周身动弹不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日大雨,今日大晴,街上兵丁们仍在找女童,布告栏上贴满了女童的画像。 画像是东平学府外的“路人们”描述出来的,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个女童进出东平学府,但是官府问及东平学府里的人,上上下下皆否认见过此女童。 雨夜视觉模糊,加之女童执伞,其实描述的并不清晰,于是执笔作画的画师索性便将之前画过的阿梨改动了下,衣着添了几笔富贵。 “一点都不像我了。”夏昭衣看着布告栏上边的画像说道,咬了一口烧饼。 支长乐和老佟跟在一旁,手里各拿着一个烧饼,边吃边道:“越不像才越好。” “你们都给我滚!” 远处街口响起怒骂声,一大群乞丐嘻嘻哈哈的跑出来,手里面抓着烧饼和饭块,一个妇人跟在后边,手里面拿着扫帚赶他们。 “滚蛋!都滚!老娘杀了你们!”妇人眼眶通红的骂道。 等乞丐们哄笑着跑走,妇人气得跺脚,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了。 “瞿寡妇!又被抢东西了呢!哈哈!”街边一个住户在二楼取笑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抢的可不就是寡妇!”一个铺子前的男人嚷道。 其他人都哈哈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笑。 “这一点都不好笑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朝她看去,脸上笑容渐收。 “这个,我也不知道笑的什么,”支长乐嘀咕道,“脑子没转过来,就跟着笑了……” “我也是,”老佟挠了挠头,“好像,挺欺负人的?” 夏昭衣看了那妇人一眼,回身往另外一边走去,说道:“因为,人聚众而蠢,得利而邪,无伤而盛气凌人,不怪你们,或许本性使然。” 支长乐皱眉,说道:“听不懂。” “那,阿梨,我要不要去帮帮那个寡妇?”老佟说道。 “晚点帮吧,现在人多,帮她不过是给她添麻烦,”夏昭衣脚步没停,很低的说道,“倒是那群乞丐,很多都是南方口音。” “我也听出来了,”支长乐说道,“该不会是混进来的流民吧?” 前边有酱香饼的香气扑来。 夏昭衣看去,想了想,抬头说道:“我稍后还有事,你们先去忙吧,找好铺子或院子后,若是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去清阙阁找言回先生给我留口信,我到时候去找你们。” “好。”老佟应声。 “我去买两个饼。”夏昭衣说道。 酱香饼香气浓郁,铺子前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年岁约二十三四。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过去,男子回头望来一眼,往一旁站去,腾出点空位。 “老板,来四个饼!”老佟叫道,声音颇是粗犷。 很浓重的南方口音,让男子回头看来。 夏昭衣本没有留意,因他又这样望来,她也抬起头。 不经意的目光对视,夏昭衣忽的一愣,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不悦的皱了下眉,恰好小贩将他要的酱香饼递去,男人付了钱,瞪了夏昭衣一眼,转身走了。 夏昭衣看着男人离开的身影,眼角突突的跳起。 “怎么了?”老佟很轻的问道。 夏昭衣没说,仍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有所感,回头望来,见女童还在看,厌恶的皱了下眉,加快脚步离开。 第292章 陶家的人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烤盘上的饼。 油水煎出滋滋声,将面团里面裹挟着的零丁肉末煎出浓浓香气。 夏昭衣沉默的看着,神情平静,但是老佟和支长乐看出来了,她走神的很严重。 老板将好了的饼一个个递来,夏昭衣拿了两个饼后同老佟和支长乐道别。 老佟和支长乐看着她离开,转头望向刚才那男人消失的方向。 “阿梨跟那个男的认识吗?”支长乐边走边说道,一脸好奇的咬了口饼,“怎么好像看到他以后就变得怪怪的。” “那个男的好像不认识阿梨,是阿梨认识他。”老佟认真的分析。 “但是阿梨也没怎么样,没出声,也没要去找他的意思。” “是不是跟阿梨认识的人长得像?”老佟好奇道。 话音刚落,方才见到的那群乞丐忽然怪叫着从那个方向大笑着跑来,声音哄吵。 老佟和支长乐停下脚步。 那男子红着脸大怒追来:“给我,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 “快吃快吃,快分了!”一个乞丐叫道,将一个饼扔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份。 另一个乞丐直接从他手里夺饼,扯着饼分成了好几份,众人边跑边狼吞虎咽的塞到嘴巴里。 “我杀了你们!臭叫花子!”男子抓起路边的木头木桶,能砸的都砸过来。 乞丐们叫嚷着往街道这边跑来,经过老佟和支长乐身边时,一个乞丐忽然伸手去抓支长乐手里的饼。 支长乐眼疾手快,先一步抓着他的手腕,扬脚踹去,奔跑途中的乞丐稳不住身形,带着身边好几个同伴往地上摔去,哇咧咧一团。 “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支长乐骂道,将手里的烧饼朝那乞丐脸上摔去,而后上前揪住那乞丐的衣领,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找死啊!” 身边的乞丐立即凶神恶煞的围上来。 老佟一步冲上去,用肩膀撞走一个,再揪起一个用拳头招呼。 周遭路人围了上来,纷纷指着那些乞丐骂和看笑话。 老佟和支长乐两人身高六七尺,膀大腰圆,一身蛮力,跟身边瘦骨嶙峋的乞丐相比,一个顶三。 刚才叫嚣的很凶的乞丐在看到老佟的身手也很厉害后,最外边的人已经跑路了。 老佟拉住支长乐:“走,等下巡守卫要来了。” “看你们以后还敢!”支长乐指去骂道。 “打死他们!”有路人叫道,指着地上的乞丐。 好些人直接付诸行动,人一多,打起来脑子热,有些人抓着扁担也跑来了。 乞丐们忙不迭爬起逃命,喊着求饶,整条街道终于变得热闹。 “看来不用我们去帮忙了。”远处一个男人望着这边热闹喧嚣的场面,低声说道。 身旁的女人一身男装,冷冷的看着这些乞丐,没有说话。 因为檐角的原因,女人的脸恰好隐在黑暗里,皮肤很白,但略有一些粗糙,五官精致,微微上着淡妆,脸颊右侧依稀可见一道伤疤,约有三寸来长。 那些乞丐被打远了,这边的人群逐渐散去。 那被抢了饼的男子还在,又回了小摊前,看模样似还要再买。 “夫人,我们走吗?”身旁的男人说道。 沉默良久,女人才开口说道:“你说那些乞丐都这个样子了,还活着干什么?” 男人一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跟条狗一样活着,至少也是活着嘛。” “他们活着,只会让更多人不好活着,”女人说道,“街头死个乞丐,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 “夫人的意思是……”男人看着她。 “明日我不想在街上看到这些叫花子了,”女人声音越发冰冷,“至少要少一半。” “一半?夫人,这的乞丐可太多了,直接死在街上,这儿的官府应该会管吧?” “管?”女人笑了,转身往后边走去,好笑道,“真要会管,我们那晚死在街头的人,你看他们查出什么了吗?” 男人皱眉,没说话了,安静跟上女人。 提及那晚莫名其妙死掉的手下,女人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更糟糕了,停下脚步说道:“林清风那边如何了?” “夫人问的是哪件事?我们要的那批货,还是找凶手?” “凶手,”女人说道,“有下落了吗?” “似乎还没有……” “我当她林清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女人冷笑,“这都几日了。” “属下再去催催。” “去吧,”女人朝前走去,说道,“乞丐的事情,今晚也要解决。” “是。”男人垂头应道。 “还有,”女人皱眉,顿了顿,干巴巴的说道,“明日寻个机会,你去陶家看看吧,多带些银子。” “是,”男人说道,“可是,他们问起我是谁的话,我要怎么说?” “谁会无缘无故带那么多银子给他们,能怎么说,他们猜不到吗?”女人好笑的说道,“要或者是不要,随便他们,不要,就等着饿死吧。” 说着,她回头看向那边摊铺前的男子:“连一个饼都能把他馋成这样,这些人,早就成废物了。” “是。”男人点头,再度应下。 乞丐被追打出去很远,远远看到巡守卫们,上去喊救命。 路人见到官兵,顿时四散,有些人扁担都不要了,扔在地上。 为首的队正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乞丐,嫌弃骂道:“滚!别靠近老子!” “谢大人,谢大人!大人安康,大人富贵。”乞丐连连叫道。 队正横了他一眼,抬脚走了。 乞丐一等他走远,便“呸”了声:“什么玩意儿,跟个狗一样,还把自己当个官!”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说道:“走,咱们继续抢,肚子都还没填饱呢!” “就是,走!”其他乞丐叫嚣着。 十几个乞丐成群结队走了。 角落里面两个的小乞丐探出头来,一脸厌恶。 “就是他们打得我,”大胖鼻青脸肿的咬牙说道,看向身旁的男童,“铁柱,你平时鬼主意最多了,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教训回去?” “我们一没后台,二没本事,个头都不高,怎么教训,”铁柱看着那些人,冷冷的说道,“这群畜生,他们继续这样闹下去,我们也会跟着受累,说不定会被官府给一起抓走,或者赶出城外。” “啊?”大胖害怕的看着他,“那我们怎么办?” “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不要老是问我怎么办,行不行?” 大胖一愣。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铁柱收回目光,在角落里面坐着,“也许有一个人能帮我们,可是她现在好像也自身难保了,我也找不到她……” “谁?” 铁柱抿唇,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他把纸打开,是很久以前的一张皱巴巴的通缉画像。 大胖认得,说道:“又是这阿梨。” “就是这阿梨,”铁柱看着纸上的女童,低低道,“也不知道她在哪。” 第293章 老头是谁 “女娃娃,给,你要的酒和花生!” 伙计笑吟吟的递来酒壶和一包现炒盐焗花生。 夏昭衣接过,甜甜笑道:“谢谢小哥!” 黄酒温烫,花生包着热意,闻着诱人,夏昭衣带着东西出了酒家。 后边有个小菜场,菜贩们高声叫卖着,肉铺的屠夫拿着大刀宰肉,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们叫成一片,等着富贵人家的仆妇们来挑。 夏昭衣从一群嬉笑打骂的男童中穿过,去了一条寂静胡同。 阳光暖暖打在小院上,院子里格外安静,半点烟尘之气都无,没有晾晒出来的衣服和冬被,也没有锅碗瓢盆,半张菜叶都没有。 夏昭衣走近后站在门外,眉心微微拢着。 她不喜欢全九维,上一次来寻他,不欢而散,从全九维的那些言语和神态,她还嗅出了太多不对劲。 可是,该要问的还是要问。 夏昭衣上前,抬手准备叩门,一顿,伸指在门环上轻轻一抹,厚厚的一层灰积在了她的指尖上。 夏昭衣去到另一边侧门,同样的,满是积尘,落了一把广锁。 她左右环顾,远处一个老人家在晒被子,正抱着木盆回身。 夏昭衣回眸,袖中飞快滑出一支银簪,她单手刺入门锁,耳廓轻动,循着声音微动银簪。 很快有“咔擦”一细轻声,门锁开了,夏昭衣单手接住掉下的锁具,推门进去。 老人家才回过身来,抬头朝前边看去,好像,刚才有人影闪过呢。 窗外阳光好,将屋子照的半片亮堂。 夏昭衣将酒壶和花生,以及手里的酱香饼放在桌上,去到灶台。 灶台是空的,柴火横七竖八的堆在一旁,碗筷只有两三个,看模样,有一阵子没人碰了。 楼上卧房很乱,被翻箱倒柜过,不过被褥是整齐的。 书桌同样乱,全九维藏书不多,夏昭衣记忆好,之前来过一趟,对他书册的摆放有些印象,现在一眼能看出,旁边书架上的书册少了至少五本。 除却被褥,桌椅也是整齐的,地上没有扭打过的痕迹,看模样不像是被人害了,更像是,跑路。 夏昭衣皱眉,回身准备离开,眼睛无意间带过,看到床底一物。 夏昭衣过去翻出,是一套男人衣物,上好的丝绸料质,雍容华贵,看款式像是年岁四十左右的富绅所穿。 内衬有很多血迹,衣角也有,其他地方则很干净。 全九维为什么逃走,似乎能猜到几分了。 带来的黄酒已经凉了,夏昭衣拎着酒壶,携上花生和酱香饼,离开了小屋。 回到街上,她将手里的黄酒等物随便赠人,而后寻了个茶楼,挑了一个临街窗口坐着。 她记忆里的京城秋末初冬,充满了煨肉熬粥的香气,到处都是蒸年糕和贴窗花的人,但是现在的街道,是显而易见的清冷。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茶盏,轻轻晃动下茶杯,茶水纹漪泛开。 于合死了,于楷死了,于府大半人口全被李东延关去了刑部大牢。 而全九维不知道杀了谁,畏罪潜逃了。 夏昭衣又晃了下杯盏,杯子里边的倒影被再度打乱。 她放下茶盏,起身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钱碎银,转身离开。 “哎,小客官,”伙计刚端来炒好的小菜,“我东西都做好了呢,你怎么就要走?” “你吃吧。”夏昭衣说道,抬脚走了。 伙计皱眉,把菜一放,就准备过去教训人,瞅到桌上的碎银后一顿,愣愣的捡起。 再抬头,女童已经走了。 “真是怪人。”伙计嘀咕。 ……………… 日头越来越大,强的有些刺目。 赵内侍悄然打了个哈欠,看了旁边的守卫一眼,忙又闭上了嘴。 身后大殿里边,群臣正争的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赵内侍觉得他们可真吵,他分明记得以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算有争执,也不会吵成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好像都好几年了。 这些年吵得越来越凶,有好几个都吵得辞官了。 脾气是真不好,人也是真焦虑呐。 没错,就是焦虑了,赵内侍觉得,这些个大臣,一个个都变得特别不安和惶恐。 “……陛下,老臣不认可江侍郎的话,现在轻傜薄赋,只会加剧矛盾,游手好闲者更闲,据田拥地者更懒,现在更要重税才可,当今之际,只有从这些拥占土地者手里夺粮,才能救济灾民!” “陛下!此万不可行,一旦重税,穷人更穷,吃不起饭的人,就彻底饿死了!” “陛下,臣认认可虞大人的话,并且臣认为,不仅要重税,还要重刑,近来京城流民加剧,当街掠夺强抢者众多,臣认为,时乱当用重典,现今之计应效仿秦律!” “臣附议!秦律有言,有人杀人而百步以内之人不救援,有人入室伤人,室内人呼救四邻不救援,皆有罪当重罚,臣深以为然,便该当如此!” “荒谬!你们太过荒谬!陛下,重税重典只会令人心更不往,老臣认同江侍郎的话,轻傜薄赋,安抚民生!” …… 赵内侍叹息,忽然心生一股感叹。 哀民生之多艰呐。 这时看到远处出现的诸多人影,赵内侍眨巴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个被两个男人搀扶着的老头是谁? 安太傅? 这才几日不见,竟衰老惨败成这个模样了? “安太傅,您慢点,要不您在这里稍待,我去请示陛下,看能不能给您抬个轿子来?”廖内侍说道。 安秋晚摇头,淡淡道:“廖内侍心善,不必了。” 话说的轻巧,他的唇色却惨白失血的可怕。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左一右扶着他,两个人的面色都很难看,每一步走的小心,唯恐伤到年迈的父亲。 “那好,”廖内侍说道,“不过,老奴还是先去同皇上禀报一声吧,我看眼下早朝还未退,安太傅,您是在这等呢,还是去殿里?” 安太傅朝前边高耸巍峨的崇政殿看去,想了想,说道:“便去殿里吧。” 第294章 大乾太傅 朝臣们谁也不服谁,争执凶狠。 吵了半日,没有丝毫结果,其实就税制和刑罚问题,这半个月以来是一直在吵的,偶有条例颁布,便有大臣嚷着要改,继续改,继续吵。 廖内侍没有声张,附在宣延帝耳际通禀。 说完后想了想,廖内侍又低低道:“陛下,安太傅伤势严重,这才几日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我看他的样子,是快撑不住了。” 宣延帝没什么表情,点头说道:“不用宣进来,让太傅去东明宫等朕吧。” 廖内侍一顿,而后点头:“嗻。” 廖内侍出来传达旨意,安于持和安于道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里虽气愤,但能压得住,一左一右扶着安秋晚,跟随去了东明宫。 早朝一直到午时三刻才歇,宣延帝下了早朝被几个大臣叫住,在他跟前又一顿吵,听的烦了,宣延帝暴躁的赶走他们,只觉心浮气躁,转身去往栖凤宫,寻容妃一同用膳。 烈日照下来,哪怕是冬日,也经不住长时间照晒。 安太傅本就站不住脚,周身重量皆倾在安于道身上。 廖内侍跟着立在一旁,等了又等,唤来一旁的小太监,低语几句后,小太监转身跑走。 过去好一阵,小太监跑回来,附在廖内侍耳旁嘀咕。 廖内侍面色沉了下来,点点头:“你下去吧。” 小太监同情的看了安秋晚一眼,告退了。 “廖内侍,陛下呢。”安于持冷冷的问道。 廖内侍不自在的笑笑:“陛下,去栖凤宫了。” 安于持和安于道也笑了,笑声干瘪,没什么温度。 “安太傅,您在这里稍待,”廖内侍看向安秋晚,说道,“陛下这些时日日理万机,难免忘事,我去催催。” “去吧。”安秋晚说道。 廖内侍转身走了,吩咐了下小太监,去给安秋晚端凳子打伞,以及递水。 小太监不安道:“这样行吗,廖公公,这样擅自做主,皇上可能会生气的。” “陛下哪有这么小心眼,去吧。”廖内侍说道。 小太监忍了忍,没忍住,四下看了眼,低声嘀咕:“公公,陛下可真有。” “放肆!”廖内侍眼一瞪。 小太监被吓到,心里恼,闷闷的应道:“嗻,那小的这就去。” 廖内侍冷眼看他走开,给点颜色就不把自己当个奴了。 转身往栖凤宫方向走去。 安家父子三人一直站着,几个小太监端凳子过来,他们没坐,小太监帮忙打伞,他们没拒绝,彼此间亦同样沉默。 廖内侍脚步匆匆,越走越急,到最后小跑了起来。 快近栖凤宫时,迎面而来一大队人,廖内侍看去,是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廖内侍当即上前问安。 “廖公公这般急切,是何事呢?”穆贵妃好奇问道。 “回娘娘的话,老奴去栖凤宫找陛下,”廖内侍声音有些喘,显得很尖锐,“安太傅等在东明宫外快一个多时辰了。” 穆贵妃抬首朝东明宫方向看去。 阳平公主挽在穆贵妃胳膊上的动了动,低低道:“母妃……” 穆贵妃一笑,抬手碰了碰精致发髻,慢慢说道:“这样呀,不过廖内侍能否缓一缓再去找皇上?本宫有些事要同陛下商议。” 廖内侍皱眉,抬头看着穆贵妃。 穆贵妃笑道:“廖内侍,很快就好,嗯?” 廖内侍叹气,垂头应声:“嗻。” 阳平公主也笑了,高兴的说道:“母妃,走!” 太阳越渐浓烈,廖内侍抬手擦拭了下汗水。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出来,廖内侍思及安秋晚那模样,不知要不要进去。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廖内侍鼓起勇气进去里面,却见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等在那。 廖内侍忙退出来,没让她们看到,拉住一旁的宫人:“陛下呢?” “陛下午睡呢,”宫人回道,“睡得可香。” 廖内侍傻了眼:“午睡?可知睡多久了?” 宫人摇头:“公公可以去前边问问。” 还问什么,这可如何了得。 廖内侍心里憋闷,四下望着。 东明宫的一个大太监这时喘着气跑来:“公公,公公!” “小点声!”廖内侍说道,疾步走去,“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安太傅撑不住了,”大太监说道,“他晕厥了,安家两位老爷先扶安太傅回去了。” “回去了?”廖内侍长长呼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便回去吧,对了,晕厥的厉害吗?” “可厉害,我看安太傅那模样有点悬,”大太监如实说道,“公公,皇上呢?” “皇上,在睡觉呢。”廖内侍说道。 大太监愣了下,朝栖凤宫宫门望去。 廖内侍脸色不太好,没再说话。 这几年宣延帝睡眠太糟糕,噩梦连连,好几次廖内侍值夜时,隔着殿门都能听到宣延帝的梦语。 以至于,宣延帝几乎不敢睡那张龙床了,甚至,上次他还想要将那龙床给毁了。 眼下宣延帝能睡个好觉,廖内侍是万不敢去打扰的,谁上去惊扰他,谁就活不到明天。 不管是他,还是里面的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因而,安太傅晕厥回去了倒也是个好事,不过,他到底是宣延帝圣旨召见入宫的,这样擅自做主离开,也不知道宣延帝醒来后会不会发怒。 马车颠簸,离开宫门后驶上御街。 安于持和安于道拥着昏迷的安秋晚,心绪沉沉。 等离开宫门百丈之远后,安秋晚睁开眼睛:“可算出来了。” “父亲,”安于持忙道,“父亲您醒了。” “我没有睡,何来醒。”安秋晚说道,坐起身子,抬手整理衣襟。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喜。 “父亲,那您是装的?”安于道说道。 “我身为大乾太傅,三朝元老,竟沦落至此,”安秋晚喃喃说道,“若无门治一事,今日李骁这样对我,我岂还会给他好脸色看?若无门治一事,我今日定敢直闯太央殿,当着群臣之面怒斥他,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可是大乾太傅!可门治安氏,现在夹着尾巴在做人了。” 提及门治,安于持和安于道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第295章 一人之下 马车不算小,但是坐着三个男人,空间显得逼仄。 安秋晚不是普通文官,作为门治安氏的嫡长子,他是家族悉心去栽培的,年轻时也曾驰骋沙场,弯弓射雕,体型魁梧强健。 安于持和安于道继承了父辈的强壮,可是现在他们看父亲的脊背,是肉眼可见的佝偻。 “父亲,我掀帘可否?”安于持轻声说道。 安秋晚点头:“可。” 车帘被掀起,安于持用金玉勾挽住,清新凉风随阳光扑入进来,车厢里光线充足。 安氏贵胄,几代累积的财富和世家行事之风,让哪怕是一个车厢,都极尽奢靡。 车厢四壁涂着青玉纹漆,地上置着极厚的软皮鹿地毯,凳子皆是一品的紫楠,夏日铺冰玉石制的凉簟,冬日是鸭绒丝绸软垫。车厢左边安置着一方嵌入地板的案几,案几上端为两尺长宽的镂空木架,夏盛冰块,冬放暖炉,现在熏炉袅袅,和着沉木香,怡神静气。 马车经过长街,许多百姓望来,迎面有一队巡守卫走来,得知是太傅车驾,往一旁恭敬避开,由他们先行。 因车帘掀着,经过时,恰能看到他们。 安秋晚收回目光,很轻的说道:“你们看到了吗,这些巡守卫的模样。” 安于持点头:“看到了,父亲。” “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回过头去对那些平民,便是又一副嘴脸了。我们在他们面前能安然享着他们的尊崇,但转眼到了皇上跟前,他要我们进宫,我们便进宫,要我们罚站于东明宫前,我们便只能顶着烈日受着。一等二等三等四等,是不是如此清晰?” “父亲,您想说什么。”安于道说道。 “我想说的其实你们都懂了,早就懂的,”安秋晚淡淡一笑,“所以呀,谁都想做人上之人,越在下边,被踩的便越惨。但这人上人又不好做,所以,我们安家同其他世家大族一样,都在极力维持家族百年根基,我们不做人上人,我们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足矣。” 安于持和安于道互看彼此一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以及不安。 “有主有次,一主多次,合而成形,始称等级。拥权者保权,附庸者保财,被掠夺者保命,以礼教忠孝德义廉耻之说辞教化,愚之美之赞之,此等鲜亮之皮,谓之江山社稷,”安秋晚笑道,“治国之道太难,而其中最难的,却是民智。” “民智?”安于道拢眉,“父亲,这是何意?” “国泰民安,才好坐拥繁华富贵,难的,就是如何使民安。没有诗书教化之人,粗暴,低俗,蛮横,愚钝,好寻衅滋事,恃强凌弱,甚至杀人放火,此为不安定。可有诗书教化之人,读下的书越多,张口吐出的字便越能化作尖锐利刃,杀人无形,毫不见血。读书便是民智,读的越多,民智开的越多,不想被欺压剥削者便也增多,此亦为不安定。” 安于持沉思:“既要使民安之,又要使民服之,其实,倒可以在所读的书上做文章。” “所以,为父才会被刺上这么一刀。”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拢眉,低声道:“父亲,这一刀刺得着实太狠,这番苦肉计,得不偿失。” “若不真刺,皇上哪会信,即便真刺,他现在恐怕也不信我,而对于安氏而言,这一刀还远远不够。” 安于持同安于道一惊:“父亲,这是何意?” “为父已年老,双肩佝偻,撑不住了,”安秋晚看向两个儿子,“安氏以后便靠你们了,你们诸多兄弟要团结,切勿内斗。” “父亲,您尚强健。”安于持忙道。 “不,我不能活,”安秋晚望回窗外,大道上几个菜贩挑担经过,菜筐里面半积着葱绿蔬菜,日头下煞为鲜艳,“田大姚自立为王,已逼近游州,宋致易吞并了湖广一带的起义散军,他们气势汹汹,挥刀北进,一路天灾战乱,近来已有五万难民在京城城门外徘徊,等冬日一过,来年开春,难民之数将会增加十倍。届时京城将会更乱,民不聊生,按照皇上如今性情,他可能会,”安秋晚停顿了下,皱眉道,“弃城去往河京。” 安于持和安于道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容色严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安氏决不可陪着大乾的李家折腾,田大姚在及第和门治挥起的大刀,安氏虽无损伤一兵一卒,元气却被斩了大半,如今天下骂名,一半在我安氏,我们想重立根基,重振安家,便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而让安家在京城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不行,”安于道摇头,“父亲,您是不能倒下的,您一旦倒下,安氏才是真正的垮了!” “目光短浅。”安秋晚说道。 “父亲……” “田大姚围攻门治,为何安氏能够完好无损的撤离,横评和燕南要卖我这个面子,因为我是大乾的太傅?不是,因为安氏姓安,”安秋晚笑了,笑意冰冷,“太傅算得了什么,即便皇上亲自出面,你看横评燕南能给多少面子,出多少力?安氏自身的底蕴名望和财富,是百年来安家子弟出将入仕,耕耘各地,安插势力,广交良友和对天下百姓的汗马功劳而立,与大乾何干。此次迁族,只要我们能站稳脚跟,不出五年,家族便能再度兴盛。这些时日,你们去安排出城之事,待我死后,携我棺木离京,庶支旁系之人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随他们。” 安于持和安于道不再说话,安于持拳头紧握着,眼眶通红,安于道心绪沉重,望着窗外。 “至于路千海失踪一事,”安秋晚又说道,“如若真同夏家余孽有关,务必尽快找出,实在不行,便切断同路千海有关的一切牵系。” “要放弃路千海?” 安秋晚点头,沉默一阵,低声说道:“不仅路千海,梁凡斌等人亦如是,必要的时候,该放弃便放弃,先下手为强,一旦形势不妙,记得先发制人。” 第296章 无用之功 消息是长着翅膀的,一从宫里传出,到黄昏傍晚,几乎满朝文武和贵胄世家都知晓了安秋晚被宣延帝“罚站”于日头下的事。 廖内侍最初担心皇上会因安氏兄弟擅自离宫而大怒,宣延帝的确是大发雷霆了,不过是对身边众内侍,以及容妃发的火。 久未杀人的宣延帝斩了五名内侍,容妃被降位为嫔,搬离栖凤宫,廖内侍被罚三个月的俸禄,思过七日,宣延帝还差太子李诃和八皇子李烨带大量宫中珍补去往太傅府探望。 夜幕降下,寻了一日一夜的官兵们继续搜查女童的下落,太子李诃到了安府,同时带来宣延帝的口谕,安家还需有人去往宫里一趟。 安于道主动站出,梁凡斌也想同去,二人坐马车,在安府一众护卫下,往皇宫而去。 月色黯淡,冷风呼啸打来,街边一路明灯高燃,照着车队前行。 车厢里安静无声,梁凡斌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安于道则不时不动声色的朝梁凡斌投去目光。 梁凡斌是安秋晚最得意的学生,跟随安秋晚身边已有二十五余年,不管是安于道,还是安于持,都非常明白梁凡斌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但是安秋晚今日亲口说,要放弃梁凡斌,甚至在危险来临之际,可以牺牲和推他出去替死。 安于道眉头皱着,心情复杂。 曾经因为安秋晚太过器重梁凡斌,安于道心里面羡慕嫉恨过他,如今再看梁凡斌,安于道只觉得可怜。 安于道收回目光,因风太大,抬手欲将另一边车帘放下。 几声惨叫在这时蓦然响起。 安于道和梁凡斌抬头往西边望去。 “救命,救我,救命啊!!”一个乞丐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腹,大叫着跑来。 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追在身后,其中一个加快速度,抬手一刀。 乞丐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往前爬着:“救命,救我!”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安于道叫道。 安府数个侍卫当即下马奔去。 隔着宽阔街口,两个男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跑来而离去,扬起数刀将乞丐彻底砍死,在侍卫们快近时才转身跑走。 “站住!”几个侍卫叫道,狂奔追去。 两个侍卫停下,看着地上被乱刀砍死的乞丐,满地飞溅的鲜血,乞丐的双眼还惊恐的瞪着。 侍卫们回头看向车厢。 “他死了,”梁凡斌说道,“什么人要对一个乞丐下手,会不会不是什么寻常乞丐?” 话音才落,又听另外一边响起惨叫。 没有去追的侍卫们纷纷拔刀,守在马车周围,浑身戒备。 去追两个男人的一个侍卫大步跑回来:“二爷,他们跑的很快,对此地形熟悉,可能追不上了,前边又发现三具乞丐尸体。” “速去京兆府报案,”安于道肃容说道,“再令人去附近找巡守卫。” “是!”侍卫应声。 “这里可是内城,”梁凡斌说道,“竟敢在此杀人,目无王法,胆大包天,这些乞丐也是胡来,这内城岂是他们能进的?” 安于道看向另一个侍卫:“不耽误了,叫他们回来,先进宫。” “是。”侍卫应声,去喊人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夜色里格外刺耳。 偌大皇城似变成一座猎场,杀手们在夜色里疯狂追杀无家可归的乞丐,同时在巡守兵们追来时快速逃窜。 一具又一具温热的尸体被发现,鲜血泼盆一般,出现在大街小巷。 京兆府的官兵连夜出动,因尸体太多,朱岘派人去北府兵找了大量民兵一起收尸。 街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在官兵勘察现场时,渐渐安静的皇城又响起了惨叫。 朱岘气得发抖:“可恶,可恨!” 周遭众人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后继续收拾现场,心情复杂。 夜色沉沉笼着,有人在梦里,有人被惊醒,有人自始至终未睡,黑暗里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 路千海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着跟前的女童。 角落里只点着一跟蜡烛,光线幽微,女童手里拿着一支笔,伏在棺材板上面写字。 “要喝水吗?”女童望过来说道。 路千海冷着脸,摇头。 “那,要上茅房吗?” 憋了一天了,早就想,可是怎么去? “你不怕我呼救吗?”路千海说道。 “你不敢,”女童一笑,“你对我的身手很清楚,而且这里统共没多少人看守,我对付起来很轻松。” “你到底是谁?” “我今日去了八个大药房,”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写字,边道,“平安堂,誉名堂,保和堂,仁心阁,方家药铺,广济药铺,本草东坊,惠民坊。” “药房?”路千海很轻的说道。 “这八个药房,五个出名,子铺遍地,三个只在京城小有名气,不过到底总店都在京城,总店里的往来账薄清晰分明,因药材药膏可囤数年之久,炼丹炼药丸所耗时间更久,所以他们的往来账至少都保留在十年以上。”夏昭衣继续说道。 路千海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大人那么聪明,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夏昭衣笑起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还需要问我是什么人吗?” 半响,路千海冷冷的说道:“你在做无用之功。” “你在尽无用之忠。” “你做这些有何意义,夏家余孽。”路千海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一顿,清晰的看到女童眼眸里怒张的凶光。 “你在说什么,”女童语声清脆,一字一顿的说道,“夏家,什么?” 偏殿空旷幽深,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就带着微弱回音。 她眼眸明亮,清瘦端挺的小身子坐在棺材板后边,这样一字一顿的说话,咬字清楚,吐字如冰,就像是,就像是阴司地府里传出来一般。 路千海头皮发麻,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 他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唇瓣,别开目光,不自在的说道:“良言一劝,你同你的那些同党,就别做无用之功了。” “我没有良言,倒有一句讥讽,”夏昭衣说道,“路大人,看过菜场里面,那些笼子里的鸡鸭吗?” 第297章 夏家之罪 “鸡鸭被关在笼子里,生死由屠夫主宰,路大人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能比鸡鸭好的到哪儿去。你,良言劝我?” “听不听由你,你做再多都是徒劳。”路千海说道。 “本就由我,”夏昭衣起身,将刚写好的纸沿着棺材板推去,说道,“有用之功还是无用之功,决定在我,我觉得有用便是有用,我觉得无用,那才是无用。但是路大人,你是站在一个什么立场来劝我的?敌人的立场。” 路千海朝纸上望去,眉头皱起,是……伏罪书。 “你知道对付敌人,最常用的办法是什么吗?”夏昭衣一笑,“是打压,贬低,侮辱,歪曲,你所谓的良言,是你不自觉的打压,你口中的夏家余孽,是你的侮辱,你为什么要侮辱?因为你害怕,越侮辱和贬低定国公府,你便越不会为自己所做过的孽行而羞愧,你在自我催眠,自我壮胆,就如这张伏罪书,”夏昭衣忽的一张拍在纸上,棺材板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路千海,你敢念出来吗?” 路千海看着这张伏罪书,神色惶恐,没有说话。 纸上的字写的很细,大小约拇指的指甲盖,工整匀称的分布在两尺宽的大纸上,一千多字,端正秀极,聚散收放妙绝,行笔如云,纵笼挥洒。 纸上文字的用字,句法,章法流利干净,主次分明,条条明晰,陈述的非常严谨。 这上边,还有大量数字。 八家药房后边都跟着一串药名,药名后面的数字精确到几石几斗几升,在后面还有一个汇总。 后边是定国公府被抄家时的两条罪状,那些文字路千海不会忘,如今每一个字都落在纸上,一字不差。 这个伏罪书,不管是字,还是文章的结构走势,都不像是出自十岁女童之笔,可是,路千海是看着她一气呵成写下的。 “看来是不敢了,”夏昭衣看着他,“路大人,我上边所说之话,有哪句是假的吗?” 路千海还在看着,没有出声。 “路大人,谁才是孽?”夏昭衣又道。 路千海一顿,抬起眼眸,面色煞白,缓了缓,他开口说道:“于家父子,是你们动的手?” “不是。” “那是谁?” “我也想知道。” 路千海心跳很快,越来越快,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眼睛都在发黑。 过去良久,路千海低低道:“有用吗?你这一张纸,有什么用?尘埃都落了,人都死了,有何用?” “公道,”夏昭衣喑哑说道,“清白,以及死在北境疆场上,那些忠烈亡魂们的热血丹心。” 路千海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通红。 “小童,你懂什么叫为政之道么?”路千海望来,“官场沉浮,君心难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夏昭衣没说话,冷冷的坐了回去,看着幽黑的殿外。 “夏家之罪,罪在功高,罪在挡路,罪在无权无靠,你可懂?”路千海说道,又摇头嗤笑,“你这张纸,你交给谁?京兆府?刑部?御史台?还是直达天听?你说我是笼子里的鸡鸭,你又何尝不是?你让谁来判这纸上文字的是非对错?这张纸,你只能用来私刑,只能定我一人的生死,于你所说的公道,清白,有何影响?还是说,你要等日后交到史官手里?或者,流传民间?” 说到这,路千海又笑了:“若是流传民间,将造成怎样的乱局?这天下已如此不太平,你还要去当这么一根搅屎棍吗?亏得定国公生前为国为民,你呢?你是想乱了朝纲,覆了天下?李家江山再不好,却实实在在的在维系江山安定,一旦秩序打破,你知道是何等的天塌地陷吗?小童,见过乱世么?”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那些平民会失去理智,提着刀就去街上乱砍乱杀,掠夺吃穿之用,你可知道会死多少人?到时候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你怕吗?”路千海看着她。 女童没有回答,角落里的烛火在这时发出滋滋声响,衬的空殿越发静谧。 “我不惧死,”路千海说道,“死有何惧,你要杀便杀。” “无耻。”女童终于开口。 路千海一顿,而后又笑了:“为何骂我?” “我真的不喜欢和你们这些官场里呆久了的人打交道,”夏昭衣说道,“因为你们的想法和说法会毒到我,我连辩论都不屑。” 她将笔拾起放过去:“你很快会有伴的,夏家落在盛景广场上的一百多颗人头,以及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三百多名或死或伤的受牵累者,你一个人,还不起。” “你是要我,画押?” “是。” “我若不呢?” 夏昭衣垂眸看着笔,淡淡道:“不也无妨,等你的同伴们一个一个来了,总有一个人会画押,你知道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见不得人好,”夏昭衣一笑,“均为穷者,一人忽暴富,其他穷者便皆眼酸心恨。均为落魄者,一人忽得生,其他落魄者又当如何?而凡落魄者,有人陪同,心里当觉舒坦,一旦无人相陪,其恐慌更甚。路大人,我绝不打你杀你或威胁你,也不利诱,我就陪你耗着,你会画押的。” “自命不凡。”路千海冷笑。 “是我懂人心,路大人知道什么是心术么,不知道也无妨,我会好好教路大人的。” 路千海看着她,心里渐渐起了寒意,想到她曾有个外号,叫“邪童”。 “你会邪术?” “是你心邪,”夏昭衣说道,起身收起纸笔,边将地上的一团布捡起,顿了下,看着布团说道,“如今世道多乱,人间多不太平,你眼睛未瞎,耳朵未聋,却一口一声为国为民,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造成这样混乱的日子是谁?是你们。那把刀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你能在一旁指点江山,实则呢,”夏昭衣朝路千海看去,“你们的仁义道德,是满嘴的虚伪。” 第298章 狭路相逢 从垂方庄后殿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台阶上站着,抬头望着天幕。 月色隐在云纱后,有时明朗,有时幽暗。 夜风吹打而来,她衣裙飞扬,脸颊和手传来冻痛。 夏昭衣抬手在唇下呵了口,轻轻搓着。 乱糟糟的思绪沉浸下来,她迈下台阶。 远空忽然响起数声惨叫,她抬头望去。 几个乞丐慌忙逃窜,一个乞丐捂着被砍了一刀的脖颈,鲜血疯狂喷出,他脸色惨白,跑着跑着,腿软了,伸手想要拉同伴,被后面追上来的人又砍了一刀。 惨叫声刺痛同伴的头皮,但是谁也不敢停下来,慌乱的狂奔着。 前边又冒出三个男人,开心的笑着,看他们跑来。 乞丐们停下脚步,有几个噗通一声跪下。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放过我们!” “我们就是乞丐,我们没钱的!” …… 乞丐们连连磕头,腿软的根本跑不动。 前后两边的人冲上来,冰冷刀刃砍入滚烫的身体,血雾在惨叫声里扬起。 “那边。”一个男人说道。 同伴们朝前面看去。 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缩在角落里面,不敢动。 一个男人抹了把脸上飞溅出来的血,大刀在手里面比划了下,抬脚朝他们走去。 小乞丐缩在了老乞丐身后,瑟瑟发抖。 “为,为什么要杀我们?”老乞丐颤着声音问道。 “呸!”男人吐了口血水出来,都是血的大刀在衣袖上擦了擦,而后拔腿跑去,大刀扬起朝他们砍去。 老乞丐忙侧身搂住小乞丐,吓得不敢再动。 一支细小弩箭忽从远处射来,射穿了男人疾跑中的手腕。 男人只觉一阵锐痛,不待意识到发生什么,手已经脱力,手里的大刀砰的落地。 后边的同伴们一愣。 这时空中又一细横影掠过,一支弩箭扎入了男人的后膝盖,男人瞬间不稳,惊叫着摔在地上。 男人们纷纷抬头往后看去。 一个女童蹲在高墙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弩箭对着那个男人,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本以为是官府的人,或者至少是个成年男人,却没想到是个女童。 近来京城关于一个女童的邪门说法,他们早就听闻了,是眼前这个? “杀了她!”一个男人忽的说道,抓着大刀跑来。 夏昭衣喘气很厉害,她是加速狂奔冲刺过来的,几乎用尽力气。 男人们追来,她朝那边打去几支弩箭,迅速转身朝另一边跃去,奔跑途中摘下了负荷不轻的腕弩。 男人们的身手同样敏捷,轻而易举跃上来,朝她追去。 女童胜在轻盈和弹跳力,很快跑向另一边屋宇,朝乞丐而去。 受伤的男人瘫在地上,切齿呼痛。 一个同伴跑去扶他,检查伤势后,举起刀子朝那两个乞丐跑去。 空中忽起一道鞭响,是女童在屋檐上边跑边甩来的一鞭。 男人眼前一黑,随即脸上传来尖锐剧痛。 “我的眼睛!”男人凄叫捂脸,没站住脚,摔在了地上。 夏昭衣利落收回鞭子,朝另一边的矮墙跃去。 矮墙踩脚点细小,男人们不好过去,夏昭衣为节省体力,速度渐渐慢下。 在体能上,十岁女童完全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并且这些成年男人的身手皆不同常人。 夏昭衣看向那两个乞丐,她现在想要全身而退还可以办到,但是这两个乞丐…… “官兵快来了,先把他们杀了!”一人指向两个乞丐。 其中一个男人顿时朝乞丐跑去。 夏昭衣忽的身形一闪,从矮墙上翻下,落地后手里的鞭子飞快缠住后边一个男人的腿。 不用她使力,奔跑途中的男人被直接绊倒,从墙上摔下,带下了几个同伴。 “暗器!”夏昭衣喝道。 抬手挥去。 一群男人顿时避开,还未爬起的伏在地上。 回过神来发现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人呢!”一个男人叫道。 “她跑不远,追!”又一个人叫道。 因他们这番动静而停下来没有继续的男人重新朝乞丐跑去。 “啪”的一声,长鞭再响,同样还是击向男人的腿,男人啪嗒一声摔地。 其余四个男人望向忽然出现的女童,又气又急,红了眼,提刀扑去。 “当心她的鞭子!身手给我灵敏点!”为首的男人叫道。 话音刚落,他喉间一痛,张着嘴巴发不出话,音被堵在了喉间,连呼吸都开始窒息。 一柄长剑从后边而来,刺穿了他的脖颈,耳边依稀还残存长剑刚出鞘的铮鸣之声。 长剑随即被抽走,大片血水从他口中吐出,须臾功夫于他似是永恒。 倒地时看到一身夜行衣的男人朝他的同伴攻去,速度飞快。 同伴们反应过来,挥刀迎上。 几人的身手皆不弱,都是专业刺杀的刺客,实在是这女童太刁钻,他们又疏于防备,才被伤成这样。 现在正面迎敌,刀剑相交,狭路相逢勇者胜,个个使出了浑身蛮力。 但才两个回合下来,他们就暗道不妙。 三对一,以多制少,他们却占不到半点优势,来者身法灵活,脚步如游,剑势凌厉,凶狠强攻,没有半点花哨,招招皆致命,虽是一对三,却将他们逼的后退。 失去了最初一击的先发制人,三个人彻底被对方带入被动。 夜风忽然大作,扬起地上腥气扑来,听得最刺耳一声锐响,一人手里的大刀被挑落撞地,随后一道森冷寒芒,长剑刺穿他的胸腔,拔出时带着血花喷出。 战况明朗,其余两人已觉不是对手,一人转身逃跑,一人以命掩护,殊死缠斗。 但逃走的人没能出去多远,一道长鞭追上来,女童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俏脸如霜,另一只手执着一把锋利匕首。 反手摸了下背后被长鞭划破的衣裳,大怒提刀:“我宰了你!” 大刀劈来,落空。 再劈,再落空。 又劈,继续落空。 女童停在他身前一丈处,忽的叫道:“别杀他!” 男人一愣,不待他回头,背上一痛,他被人一脚踹来,力道极大,顿时摔趴地上。 第299章 湖边夜话 夏昭衣走来蹲下身子,在男人胸前摸着。 除了一袋碎银,一包药粉,和一支用油纸布包住了箭头的毒镖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远处渐渐传来巡守卫的声音,夏昭衣起身看向黑衣男人。 夜行衣将男人身材的高大修长勾勒分明,宽肩窄腰长腿,他的脸上遮着布,看不清容貌,挺拔鼻梁将面布立体起来,一双斜长眼眸有几分熟悉。 “你是谁?”夏昭衣问道。 男人顿了下,看着她说道:“沈冽。” 夏昭衣一愣,难得错愕:“是你。” 男人望向远处路口一眼,回身蹲下身子:“先上来,我带你走。” 夏昭衣双眉微拢,顿了顿,趴在了他的背上。 女童的体重很轻,身形清瘦,身体重量虽覆盖了上来,双手却轻扶着他的肩头,上身也保持着距离。 沈冽背起她:“坐稳了。” “好。” 沈冽一手持剑,一手虚握着拳,在后背托着她,上前一步踩着矮墙,随即跃上了一旁的屋檐。 两个乞丐还留在原处,看着他们消失。 老乞丐紧紧抱着小乞丐,看回满地的尸体和挣扎要爬起逃走,却徒劳无功的杀手们,一直等到官兵们的到来。 走出去好远,身后动静越来越轻,远处灯火如龙,高举的火把在大街小巷汇聚。 夏昭衣从身后收回目光,开口说道:“今夜多谢了。” 寒风将她声音吹得零碎,暗光里听着很不真切。 “不必见外。”沈冽回道。 “前边没人,放我下来吧。” “好。”沈冽应道。 到前面的台阶前,沈冽停下脚步。 此处空旷幽寂,南边是旺来福客栈后边的大湖,湖水太大,此处为一流分径沿岸,湖面上零星还有二三十盏湖灯漂来,其中几盏湖灯的烛光竟还未熄。 夏昭衣从沈冽背上跳下,整理了下裙衫,抬手抱拳,一笑:“并非见外,是真的要好好道谢,不过,你怎么在京城?” “我在京城已有一段时间了,”沈冽说道,“祖父送我来求学的。” “东平学府?” “是,”沈冽点头,“不过我暂时还未去。” 夏昭衣又笑了,说道:“不去是对的。” 说着,她打量了沈冽衣着一眼,又道:“你……是否有事在身?” 沈冽微顿,摇头:“没有了。” 本是要寻她,但是寻到了。 这几夜他一直在找她,始终未果,思及此前无意在垂方庄与她撞见,他今夜便想来此一探,恰好路上便碰上了。 “也算是巧,”夏昭衣说道,“那你应该知道我近来在京城恶名远扬了吧?” “不算恶名,”沈冽说道,“冠你恶名者无一是善人,他们的话不过用来愚民而已,听听便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的笑了,笑声悦耳,笑得非常灿烂。 “好玩。”夏昭衣说道。 “好玩?” “是啊,”夏昭衣去到在台阶上坐下,抚着衣袖褶皱说道,“我这一路而来,除了言回先生之外,遇到的人个个皆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把我都弄得提不起精神。他们一个又一个,死板,恪守,顽固,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冽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她,说道:“你冷么?或者先回去。” “忽然兴致好,”夏昭衣仍笑着,抬头看向远处巡守卫们的火把,说道,“你说今天晚上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沈冽在夏昭衣另一边的迎风口握剑坐下,因为腿太长,一只脚踩在了台阶下方好几格的台墀上,高大的身子挡在女童娇小的身躯前,勉强能抵御一些寒风。 “不知道,但像是外来人,”沈冽说道,“他们极力掩饰自己的口音,刀法也很奇怪。” “刀法奇怪?”夏昭衣朝他看来。 “嗯,”沈冽点头,“他们的刀法很好,招式熟练,但是我交手时能够轻易觉察出他们有很多细节偏差,这种矛盾可能源于他们刀法精湛,却使不惯这种大刀。” “是一个人如此,还是跟你交手的几人皆如此?” “皆如此。” 夏昭衣拢眉,若有所思道:“莫非他们是一起换了武器,可这样有何必要,照样都是拿刀,都在杀人放火,是之前的武器坏了,丢了,还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被他们自己故意换掉了?不过,坏了丢了的话,再找与原先相同,一样称手的武器即可,除非找不到,又除非,原先的武器需要被遮掩,见不得人。” “大成军据说通用朴刀,”沈冽说道,“北元军的战刀术阵则很出名。”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沈冽:“北元军。” “有一定可能。” 夏昭衣抿唇,心跳开始加速,愣愣的又望回远处的火把。 如若那些人真是北元军,那么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北境,她还是会再去的,陶岚和易书荣脖子上的那两颗人头,她要亲自取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拦着她,就是复仇,就是杀戮,就是要他们死。 风声呜咽着,夏昭衣觉得眼眶有些酸痛,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 且不论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北元军,她都要好好去查一查。 “阿梨。”沈冽这时说道。 夏昭衣转眸:“嗯。” “这些人我会去调查清楚,你该回去了,”沈冽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若有棘手麻烦,随时可以去施礼道的连飞阁找我,是我娘亲留下来的一个铺子。” 夏昭衣接过玉佩,夜色里都能看出色泽莹润上品,玉上还带着他的温度,以及一股很清雅的兰香。 夏昭衣摩挲着玉佩,抬头说道:“嗯,你若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去清阙阁寻我,我今日身上未带什么信物,你直接去找言回先生即可,我会同他说一声。” 沈冽面布下的唇角微扬,点头:“好。” 夏昭衣捏着玉佩起身:“那我便先走了。” 顿了顿,她又道:“沈冽,我不喜欢太管别人的事情,不过还是想同你提个醒,东平学府那边,你若想去读书,最好等明年开春。” “嗯。”沈冽没有问为什么,点头应道。 夏昭衣笑了:“看情况,你什么都看出来了?” 沈冽仍是点头,说道:“回去路上当心,如若方便,明日遣人来连飞阁报声平安吧,虽然知道你身手好,不会让自己出事,但现在情形太乱了。” “好,”夏昭衣应下,“明日午时之前,我会让人去的,你回去也当心,我先走了。” “嗯。” 夏昭衣挥挥手,捏着玉佩转身离开。 沈冽还坐着,坐姿随意慵懒,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寒风呼呼吹来,沈冽收回目光,忽的笑了,抬手一揉自己面布下挺拔的鼻子。 第300章 便宜他了 “一共三百一十二具尸体,其中三具尸体是那些杀手,剩下四个杀手还活着,一个右眼致盲,眼珠上刺入一根绿棘,一个右腕和左后膝被弩箭射穿,剩下两个情况好些,一个被伤了腿,还有一个被捆绑着,据那两个乞丐说,打伤他们的人是一个女童和一个高大男子。”吏员在一旁说道。 梁乃垂着头,面色难看,没有说话。 朱岘捋了下胡子,说道:“女童,该不会是阿梨吧?”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吏员说道,转身去往后边端来一物,放在桌上,“大人们看看。” 托盘上呈着一件物什,木头做的,漆色光泽,结构复杂但又精美,说不出是何物。 “这是什么?”魏从事问道。 “他们的打斗现场找到的,据生还的两个乞丐说,这个东西是女童戴在手腕上的,可以射出箭矢。” “箭矢?”朱岘好奇说道,过去拾起。 “大人当心,”吏员忙道,“研究不出怎么用,许是暗器之类的东西,您还是小心点,以免触发什么。” “有些重量,”朱岘掂量了下,说道,“好家伙,这竟然是戴在手腕上的。” “那岂不就是弓弩?”魏从事看着它说道,再抬眸看着朱岘,“这东西很是灵巧,若是能大规模制作,用到战场上去,岂不妙哉?”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朱岘回道。 又掂量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你去兵部找下庄侍郎,就说我这有新奇一物,让他和造箭库的杜郎将一同过来。” “是。”吏员应声。 “真是奇了,”朱岘看回弩箭,爱不释手,说道,“这等宝贝,竟从未见过。” “大人……”先前那个吏员低低开口。 朱岘一顿,抬眸看去:“嗯,好,你继续说。” “那些乞丐尸体,要如何处置?” 朱岘转头看向梁乃。 京兆府衙的当家人,已经快要睡着了。 “大人。”朱岘开口喊道。 梁乃恍惚了下,掀起眼皮,声音粗哑的说道:“何事?” “那些乞丐,如何处置?” “杀了吧。”梁乃随口道。 朱岘皱眉:“大人,那些乞丐已经死了。” 梁乃困呼呼的,好半会儿,重新提起精神,坐的稍微端正点,说道:“什么时辰了?” 魏从事轻叹,在一旁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朱岘不再继续问了,看向吏员:“在辰时之前拉出城外埋了吧。” “不可。”魏从事说道。 “怎么?” 魏从事想了想,说道:“烧了吧,从西城的镇威门出去,把尸体集中拉到秃弥岭,然后放把火。” “为什么?”朱岘问道。 魏从事看着他,神色变得凝重,很艰难的说道:“城外难民可是越来越多了,冬日也快到了,尸首……不易腐烂。” 朱岘一顿,随即明白过来。 难民越来越多,吃东西的嘴便也越多,一开始尚能忍耐,等饿疯了,也许就…… 朱岘身上起了一阵恶寒,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吏员还在等话,朱岘的声音也变得艰难,说道:“就按照魏从事所说的吧,拉去秃弥岭烧掉。” “是。”吏员应声。 看着吏员离开,朱岘垂头看回到小弓弩上,说道:“这种东西,也是害人命的。” “杀敌,不当用‘害’字,这是保家卫国。”魏从事说道。 “我懂,”朱岘点头,“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就不想那么多了,走吧,喝酒去,喝完了暖身,早点睡。”魏从事说道,转身往外边走去。 朱岘看一眼已经彻底睡着的梁乃,低声说道:“睡你的觉去,明天醒来脖子疼死你。” 跟着魏从事一起走了。 隔日满城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小贩们也几乎不出来了,街上行人只有零丁数个。 昨夜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到。 没人敢去看发生什么,只有耳朵高高竖着,听着外边的惨叫,求饶,蔑笑,喝声,痛骂,以及来回跑动的巡守卫们的动静。 一直到巳时,街上才慢慢有了人间烟火,但也只有几家铺子开门,挑担和推车的小贩一个都没有。 唯一有着朝气的地方,只有那些书院了。 东平学府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石头往学府后门送去一篮煮熟的蛋,回来时从正大门经过,听着那些读书声,只觉得悦耳动听。 转过身想回府,抬头便看到远处戴豫和章孟回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很急。 现在看到戴豫,石头就觉得烦,甩了甩手里的空篮子,他在想要不要去哪里坐会儿。 两个人影站在石头后边的一个巷口。 “是他吗?”林清风问道。 “是他,刚那书院后边的臭婆娘给我暗示了,”罗大说道,“他就是沈冽身边那个随从,叫石头,每日都往后门送东西,听那臭婆娘的意思,好像是要给沈冽说情,想让沈冽去东平学府读书。” “噗,”林清风掩嘴低笑,“这脑子可真能动,给后院那些个仆妇们送东西,能管什么事?多少人想进东平学府读书,挤破了头都进不了,他送些小恩小惠就能了?沈谙那么城府深厚,智谋聪慧的一个人物,怎么有这么脓包蠢笨的弟弟。” “不是说,不是一个娘亲吗?” “那可不,一个嫡长子,娇贵得很呢,养的脑子都给养没了。”林清风说道。 沈谙当初处心积虑不想让这弟弟去东平学府读书,他自己却一股脑的想往里面冲,这种蠢招都想的出来,林清风真是觉得好笑。 “姑娘,那我们现在怎么做?”罗大问道。 林清风想了想,看着往另外一边走去的石头,说道:“投其所好,既然他们那么想进东平学府,咱们就帮上一把,等咱们把这个沈冽一步一步牵着鼻子走,我看沈谙到时候还要不要躲着不见我,他不是可心疼他这个宝贝弟弟了吗。” “那到时候可就好玩了,”罗大笑道,“好在姑娘先前经营得当,在京城人脉好,弄个沈冽进学府读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宜他了,”林清风说道,“走吧,明日便去后门堵这小厮。” “嗯。”罗大应声。 第301章 三日立冬 戴豫和章孟大步回来,书房的门是敞着的,戴豫先一步进去,兴冲冲的说道:“少爷!” 沈冽正在写字,闻言抬头望来。 “你看这个。”戴豫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一只小锦盒。 “林管事说,来人是个高个中年男子,很魁梧,他专门给了这个锦盒,说是要给少爷您的。”戴豫说道。 锦盒里面放着一支树枝编织的梅花,沈冽拾起来端详,轻轻在指尖转着,很精细,巧夺天工般的手艺。 “还有这个,”戴豫又放下来一物,“少爷你看,哈哈。” 是一包……桂花糖。 沈冽捡起,凑在袋子口闻了闻,说道:“也是那男子给的?” “说阿梨请你吃的,”戴豫说道,“少爷,你不爱吃甜食,要不给我?” “自己去买,回来报销。”沈冽说道,边将桂花糖放往笔架内侧。 “哈哈!”戴豫笑了。 章孟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跟个傻大个一样。” “我笑这真是巧,”戴豫笑道,“你说少爷怎么就遇到阿梨了呢?” 一想到阿梨,戴豫就觉得心情好,其实这些时日他耳边老是响着女童那甜甜奶奶的童音所喊的“戴大哥”。 他自小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虽有人称兄道弟,但从未有过姐妹,就不提姐妹了,他早早跟在沈冽身边,但沈冽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所以连带他也接触不到多少女人,以至于阿梨唤他声“大哥”,那声音清脆糯甜的,他至今不忘。 “巧么?”沈冽问道。 “巧啊!” 沈冽淡淡一笑,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梅朵,长指在伸展出来的“梅花”上轻轻点了一下。 “梅花”极富弹性,来回晃动了好一阵,才渐渐停下。 其实一点都不巧,自于楷死后那天,他去垂方庄验尸与她撞见后,他便一直在找她。 找了那么久才在昨夜遇见,不能算是巧,不过至少也算是碰上了。 沈冽放下梅朵,朝章孟看去:“安太傅那边如何了。” “不太妙,”章孟肃容说道,“已经渐渐有声音传出,说安太傅活不了几日了,太医院几位太医今日一早都赶去了安府,安府派了很多人手出去,同时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门前非常热闹,停满了车马和轿子。现在都在说,如若安太傅真的死了,恐怕很多人会算到那皇上头上。” 沈冽双眉微合:“看来的确不太妙了。” 章孟顿了下,说道:“少爷,在安太傅还未进宫之前,你早早便同我说想要去拜访安太傅,属下斗胆问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冽很轻的重复,转头望向窗外,说道,“还有三日便要立冬了吧。” “嗯。” 窗外桂树凋零,残香余存,清清淡淡,似有若无。 今日虽是阴天,但光线极好,很是明亮,沈冽迎着天光,白皙的面庞亮的似能反光,眉目若画,俊美如玉。 “应该就是这三日了,”沈冽说道,“我之所以想去拜访安太傅,是想劝他勿要自戕。” “自戕?”章孟一愣,“少爷的意思,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嗯,”沈冽点头,“局势所迫,若我站在他所站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 “可是,少爷为什么要劝他?”章孟不解,“咱们跟他也不认识,郭家和安家的交情,拢共也才那么丁点,我琢磨他应该很看不起郭家的。” “与郭家无关,我是担心他现在一死,天下会更乱,不过,”沈冽拢眉,没再说下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似乎说错了。” “什么?” “也可能,他不会死,”沈冽垂眸,重新拾起梅朵,很轻的说道,“她若真是她,应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死掉。” 章孟和戴豫对视一眼。 “少爷,你在说什么,什么他?” “没什么,”沈冽说道,想了想,他放下梅朵,“你们先不要走远,我写几封信,你们随后帮我送出去。” “嗯,是,少爷。”戴豫应道。 ………………………… 七里桥的市集外头,支长乐和老佟他们租的小院里,支长乐正将一袋又一袋大米往缸里倒去,没多久,米缸就满了。 木柴堆放好了,碗筷是新买的,肉很难买到,只买了几包比较零碎的里脊肉,蔬菜倒是新鲜,被逐一在灶台上摆好。 这里所有的桌椅板凳皆半旧,有些根本不能再用了,不过在杂房里找到了一个屏风,看上去还算完整,没有破损,于是支长乐叫来老短,一起拉外边打井水冲洗。 井水冲着屏风上面的灰尘,水被染成了黑色,支长乐看着这些水,再抬头朝外边看去,眼睛浮起担忧:“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老短不敢吱声,乖乖的洗着屏风,脑袋垂的低低的。 庞义正驾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往惠阳街道赶来。 只是今日诸多不顺,也许街上太过清冷,他驾着马车比较显眼,又也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套路,那些当兵的看上了这匹马。 快到七里桥时,庞义再度被一队巡守卫拦住。 一个队正上前,往车厢望去:“这里面是谁?” 庞义放下马鞭,回身掀开帘子,面无表情的说道:“没人。” 里边是空的。 “这马车是你的?” “租的,”庞义从怀里摸出租赁手续,“租半日,家里有两口人病了,租个马车好些。” 车厢很大,最里面的长凳下藏着一个人,路千海双手双脚被绑缚,整个人弯曲在狭窄空间里,正使出周身力气去扭动。 队正不是很识字,看着租赁也看不懂,随便扫了几眼,抬头打量庞义。 男人面带凶相,皮肤黝黑,看这身材体格,没有被拉去当兵谁信? “是南街铺诸葛车行的马车,”庞义说道,“我救过他们家的二爷,所以愿意租给我,官老爷,我还要等着回家救人,你们行个方便?” 说着,庞义从口袋里面摸出东西,脸色不耐的递过去。 队正望去,顿时眼睛亮了。 “官老爷们去喝个酒吃个肉?”庞义又道。 这出手着实大方,加上又跟诸葛家的认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不想纠缠下去,将租赁递回去,同时接银子过来。 “谢官老爷让路。”庞义说道,扬起马鞭走了。 路千海心下一沉,眼睛一阵酸楚,忽然就哭了,眼泪一直淌着,眼睛发痒发痛,又没办法去揉,煎熬到极点。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憋了很久的他再也不想憋了,他直接让自己尿裤子了。 第302章 做坏事去 马车在小院停下,支长乐和庞义将整个木柜拆卸下来,搬进小暗房。 路千海被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尿骚味。 支长乐嫌弃的皱眉,用大钳子夹着木柜,往院子的角落里扔去。 “你是真憋不住,还是故意的?”支长乐回来问道。 路千海说不了话,冷着脸躺在地上。 “故意的。”庞义站在旁边说道。 “你知道那柜子里面有什么吗?”支长乐蹲下身子,“夹层里边都是棉花,整整有两个夹层呢,就是用来防你的,哈哈!” 路千海愣了愣,而后闭上眼睛。 “地窖收拾的怎么样了?”庞义说道。 “快好了,等下就把这狗官扔进去!”支长乐兴冲冲的说道。 庞义点头:“我去插旗,再去还车。” “好!” 庞义的插旗,是在小院侧楼的屋顶上晒一黑一白两件衣裳。 屋上宽阔,晾衣裳的竿子连着隔壁的飞檐,挂的极高,因高处风急,衣裳在风里招摇。 老佟在立人茶馆楼上磕花生,一看到衣裳飞起,扔掉花生,转身朝楼下跑去。 街边坐着一个男童,正在看老师傅捏糖人,老佟走过去,很低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头。 “庞义好了。” 夏昭衣点点头,待老师傅捏完递来,夏昭衣道了声谢,把玩着手里的糖人起身。 糖人形状是个怀里抱着大葫芦的小男童,葫芦捏的比男童的身体还大。 “阿梨,你喜欢这个呀?”老佟笑道。 还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童趣”一面。 “只要是手艺活,我都喜欢,”夏昭衣抬头笑道,“你看这手多巧。” “巧,是很巧,我们现在去哪呢。” “那也不去,就在这。”夏昭衣说道。 她边走边将葫芦掰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卷成一卷的小纸,塞进了葫芦里,再将葫芦捏好。 速度很快,一气呵成,老佟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葫芦,都没见着她是如何塞进去的。 “老佟,你在这里等我。”夏昭衣抬头道。 “嗯。”老佟点头。 夏昭衣将衣服弄得褶皱一些,朝前边的江府走去。 抓着侧门环,夏昭衣连扣数声。 过去一阵,侧门被人打开,一个家仆没想到是个小童,皱眉说道:“你找何人?” “我找江侍郎,江平生。”夏昭衣说道。 “你找我家大人?你何事啊?” “有人要我将这个给江侍郎,”夏昭衣递去糖人,“他说事关江侍郎性命和前程,如若处理不得当,有可能满门抄斩。” “呸呸!”家仆伸手就推来,“哪来胡扯的小童!滚开!” 夏昭衣很快躲开,抬头笑嘻嘻的说道:“那个人说,你肯定会对我动粗,要我躲快点,他说他当初在佩封的时候帮过江侍郎一把,你要是对我动粗,到时候让江侍郎把你送战场上去。” 家仆皱眉,狐疑的看着他。 夏昭衣看他被唬住,笑着将手里的糖人递去:“喏,我给你了,你亲手交到他手里,别被别人拿去了。” 家仆接过来,打量了糖人一眼,再看向转身走掉的小童。 “稀奇古怪。”家仆说道。 关上房门,才转过身来,后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把家仆措手不及的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看清来人的面孔,家仆说道:“二,二爷。” 江平代冷冷的看着糖人:“这是什么?” “一个小童送来给大人的,说是一个神秘人给的,那神秘人在佩封帮过大人。”家仆回答。 “给我。”江平代伸手。 家仆想起那小童的话,有些犹豫:“那小童说……” 话未说完,被江平代一把夺去。 左看右看,没有名堂,江平代一把扭开糖人的身子,一卷小纸塞在糖人腹中。 江平代拉开卷纸,顿时一愣。 他抬头看向家仆:“你说这糖人,是让你交给谁的?” 他面色有些吓人,家仆结巴道:“交,交给大人啊。” “我大哥?” “对啊。” 江平代面色更差了。 纸上只有一句话:江平代,可惊喜否。 江平代收起纸,看向家仆:“你就当没拿过这个糖人,也不准对我大哥说,谁都不准提!” 家仆不安的看着他,有些惶恐。 “听到没有!”江平代提高声音。 家仆抿唇,点点头:“小人得令。” 江平代转身,带着糖人和纸张匆匆走了。 回去自己的小院,他匆匆进了书房,将纸张在桌上摊开。 七个字,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江平代,可惊喜否。 可惊喜否? 惊喜,否? 江平代一把将糖人揉成一团,往地上砸去。 路千海失踪一事,他可能比江平生还要早的得到消息,是吕孟笛派人跟他说的,怀疑路千海失踪一事,与定国公府余孽有关。 先是于家父子惨死,再是路千海失踪,江平代心里慌张,已经在府里来来回回走上两日了。 幸好撞上了这个糖人,没让这糖人落在江平生手里,可是,这糖人也恰恰说明,那定国公府余孽要将手朝他伸来了。 如此诡异,江平代,可惊喜否。 有惊喜吗? 有吗? 江平代越想越害怕,周身血液冻结了一般。 愣愣的看着这七个字,他想了想,又站起身子。 不行,他坐不下去,万一那人还来江府搞什么鬼花样怎么办。 想了想,江平代很快写了封书信,再搬起张凳子,端着凳子去往江府前院大门和侧门的必经之处坐着。 便在这里等着,一是等他唯一的奴仆从外边探听消息回来,再让奴仆将信送去给吕孟笛,二是等着看那个人还有没有什么花招。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好办法了。 江府斜对面的茶楼里,老佟这会儿坐在了一楼的大堂。 夏昭衣坐在对面,身子有些歪,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把玩茶盏。 现在茶楼酒馆饭庄又开始“断货”了,只有馒头和茶水能点,不过悄悄加钱的话,想要吃肉也不是没有。 “阿梨,我们在这里是等人吗?不是说,我们要来做坏事的吗?” 夏昭衣有些走神,抬起眼眸望来,顿了下,一笑:“对啊,坏事。” “你今日一天,好像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老佟看着她,“跟早上让我去的连飞阁有关吗?” “无关,”夏昭衣摇头,“跟早上我去的清阙阁有关。” 老佟一顿,随即道:“那边欺负你了?” “怎么会,”夏昭衣坐得端正了,看向窗外的江府侧门,低低道,“是我几日前托言回先生帮我去户部查的资料,言回先生办事效率好,已经查到了。” “查什么的呢?” 恰好小二这时过来,放下一叠炒肉,笑着道:“客官用好咧!” 老佟不耐烦的挥手:“去去!” 夏昭衣微笑:“谢谢小哥。” 小二对小童笑笑,看了眼老佟,将巾帕甩在肩膀上。 “倒也没查到什么,是我自己推断出来的,”夏昭衣看着那道门,说道,“因为江平生做不出那种事。” 话音落下,那边的侧门开了,老佟转眸看去,出来一个家仆。 “走,做坏事情去。”夏昭衣起身说道。 第303章 你太凶了 家仆心情郁郁。 江平代的眼神总让他说不出来的难受。 江平代在江府,就像是条寄生的癞皮狗,不务正业,没有生计活,之前靠着江平生在户部当了一个小吏员,一开始做的卖力,到最后越来越疲怠,最后干脆手一甩,回来继续当江家二爷。 但说是二爷,其实很没牌面。 江平代平日游手好闲,喜欢去赌坊里混,没事欺负欺负府上的丫鬟和家仆们,一把岁数了还娶不到媳妇,太差的看不上,太好的别人看不上他,如今快四十了,还死乞白赖的留在江平生身边,在西南的一个小院子里窝着。 江平生的夫人庄氏着实忍不了家里多这么一张只会吃饭和惹事的嘴,几年来一步一步排挤和激将着,最后江平代身边就剩个大头。 这些时日大头一直往外边跑,现在还没回来,家仆没办法找大头探口风,又在府里呆不下去,所以特意找了个借口出来转一转。 但是街上也没什么好转的,如今这街道越来越萧条和冷清,大家宁可在家窝着,什么活都不干,省点体力免得肚子一下子饿了,也不想去出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家仆寻思着等下回去怎么办好的时候,后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时另外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将他往后拖去。 家仆瞪大眼睛:“唔唔唔……唔唔唔!!” 家仆手脚并用,疯狂挣扎,但对方力气太大,没半点用。 被拖到后巷的角落里面。 蒙着脸的大汉一把抽出匕首,蹲下身子在家仆面前比划。 几个妇人拎篮子经过,吓得面色惨白,愣在那边。 “滚!”大汉回头对她们骂道,“看什么看,挖出你们的眼珠子!” 妇人们赶紧跑路,很轻的说道:“走走走!” 家仆连救命都不敢喊,紧紧的靠着角落,望着闪亮亮的刀尖儿。 “就是他吧?”大汉抬头朝另一边的角落望去,“江二爷让咱宰的就是这家伙吧?” 家仆循着他望去的地方瞟去眼珠子,还没瞟到什么,大汉的刀子递来:“看什么!找死!” “不敢,我不敢……”家仆带着哭腔说道。 “真是他啊。”大汉对着那边的角落说道,“成!” 说着,高高举起匕首。 一块石头忽然丢来,不轻不重的落在大汉头上。 “哎呦!”大汉吃痛大叫,暴躁跳起:“谁?谁?!” 他朝另一边的小路看去,手里匕首一指:“好你个小混蛋!站住!给我站住!我宰了你!” 骂骂咧咧着,他朝那个地方大步追去。 家仆还瘫在原地,艰难的咽着唾沫,四肢无力,动弹不了,双耳嗡嗡的,脑袋一片空白。 过去了好一阵子,他都起不来。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在小路拐角一上一下探出。 老佟皱眉:“这家伙胆儿也太小了,咋还不回去?不回去真等着我去宰他呀?” “是你太凶了,”夏昭衣说道,“你把他吓坏了呢。他手脚没力气了。” “那咋办?我去给他赔个不是?要不我把他打晕了扛回去扔在门口?”老佟认真道。 “别别,”夏昭衣失笑,“可千万别,以后有机会给他买几件新衣裳当赔罪好啦。” 又等了一阵,那家仆终于爬起。 刚一爬起,他忽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江府后侧门惊慌跑去。 “总算是走了。”老佟说道 “咱们也走吧。”夏昭衣抬起头,“支长乐得担心了。” “嗯,走!” 家仆“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恰好遇上几个仆妇准备出去,瞧见他这样子,仆妇们忙问他怎么了。 家仆哪里敢说,找了个角落蹲下大哭,没敢出来。 这个江平代,居然要拿他的小命开刀,杀人灭口。 他现在只能等江平生回府之后,直接去找江平生了。 越想越难过,家仆边哭边瑟瑟发抖。 回去七里桥,天色已不早了。 支长乐正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一看到老佟和阿梨出现,支长乐忙不迭跑来:“阿梨!” 目光瞅到老佟手里拎着的两只鸡,支长乐一喜:“哪买的呀!” “你猜多少一只?”老佟问道。 “多少?” 老佟比了个手势:“三钱。” “三钱!”支长乐傻眼,“这么贵!” “大家今天辛苦了,”一旁的小童一笑,“吃只鸡补补,还有一只先放鸡笼里,我明日送去还人情。” “连飞阁吗?”老佟好奇道。 “嗯,连飞阁。”夏昭衣点头。 “走吧,”支长乐接过老佟手里的鸡,“咱们先进去,吃饭重要。” 因为多了一只鸡加餐,所以要杀鸡和烧热水拔鸡毛。 老短对拔鸡毛似乎很有讲究,支长乐就干脆交给他了,在一旁做几盘小菜。 夏昭衣去了地窖,老佟去小睡,庞义就在地窖门口守着。 路千海靠在角落里,身上的官服被扒了,穿着支长乐的衣服。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望来。 男童打扮的女孩手里拿着根蜡烛,站在身前看着他。 “邪童。”路千海有气无力的说道。 夏昭衣一笑:“听说你尿裤子啦。” 路千海面色阴沉,眼珠子往另一边冷冷的望去。 “看你还说不说我邪童,”夏昭衣将四周土墙上的几个烛台点亮,再将蜡烛放在桌上,坐下说道,“以后你喊我一次邪童,我就提一次你尿裤子的事情,公平吧。” “要杀就杀,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路大人为了逃生,不惜忍辱负重让自己换一条裤子,怎么可能舍得死呢。”夏昭衣笑道。 “邪童!!!”路千海忽的怒喝。 夏昭衣从袖子里抽出伏罪书,一折一折铺开:“路大人今天晚上就要有伴了呢,不过咱们先来后到,路大人,你要不要先画押呢?” “邪童,你会不得好死的!”路千海咬牙。 夏昭衣一顿,目光变得迷茫,缓缓朝桌上的烛火看去。 不得好死吗? 她之前是怎么死的,她之前就已经不得好死了吧。 那些皮肉被生生磨掉的剧痛,她的血肉应该会留下很长很长的一道轨迹吧。 第304章 鸡汤喝吗 饭菜都做好了,老母鸡被煲成了一锅香浓的鸡汤。 支长乐来喊人。 地窖里很安静,夏昭衣望着烛火出神,路千海则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支长乐下来站在木梯上,又喊了声:“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去,点头:“嗯。” 她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伏罪书,将墙上的蜡烛都吹灭,只留下桌上半截。 踩上木梯离开时,路千海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夏昭衣一顿,转眸望去,问道:“饿吗?” 路千海目露不屑。 “鸡汤喝吗?”夏昭衣又问。 “呵。”路千海笑了。 “别笑,”夏昭衣看着他,“等下我端来,你看着我吃。” “别别!”支长乐眼眸一亮,“你吃东西不咋出声,这事换我来,我和老佟吃饭凶,以后我和老佟轮流在这吃饭!狼吞虎咽,馋不死他!” 路千海皱眉,抬头怒瞪过去。 夏昭衣笑了,从木梯上下来,看着路千海。 “你可知道,这老鸡汤要如何做?”她回到桌边,坐下来托腮笑道,“自家养的老母鸡最是肥美,先用热水将鸡血去除,再用去油的方法去掉鸡的皮下油脂,洗干净后提出来,在锅里倒上少许油,等锅热好,先把大蒜,香葱,陈皮,八角,姜片等等,随便哪几样和料酒,盐精,白糖,或者酱料一起炒,那个香味,路大人肯定闻过吧?” 路千海面色难看,握紧拳头。 “炒好之后加水,然后就是我们准备的各种原料啦,根据自己喜好来,你可以放阿胶,龙眼,桑葚,杞子,去核的枣,或者香菇,当归,灵芝,天麻,萝卜,山药……”夏昭衣边说,边伸出另一只手指,一二三四五的数。 “……鸡汤的做法真是太多了呢,这些原料可以放在老母鸡外边,也可以塞到鸡肚子里面去,然后用小火把它煨烂,那种烂烂的鸡肉,嫩滑的鸡皮,一口咬上去时,入味的鸡肉在唇齿间留下的香气有多么美妙,还有滚烫鲜香的鸡汤入口时的爽口滋润,路大人,你可曾记得?” 支长乐在一旁吞了口唾沫:“阿梨,我饿了。” “我也饿了呢,”夏昭衣朝他看去,起身笑道,“那我们去吃饭吧。” “嗯嗯,走!” 路千海看着他们离开,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待地窖的门关上时,他仿佛闻到了一阵鸡汤的香味,随之肚子咕噜了一下,好饿。 待他身心慢慢从难耐的煎熬里面缓过来时,地窖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路千海抬起头。 他没见过的一个中年壮汉走下来,手里面端着一大碗饭和一大碗汤,香喷喷的米饭上面盛着蔬菜和肉,大碗浓汤里,露着一截肥美的鸡腿。 路千海快疯了,目光惊恐的看着他。 老佟大步走去,两口大碗清脆一放,一言不发,拉开凳子坐下开吃。 军营里待久了,吃饭都是争先恐后,狼吞虎咽,现今遇上美味,更是吃的大口大口呼哧,咀嚼声很响,带着口水声,每一声都在刺激着路千海。 经历过垂方庄幽冥般的黑暗和车厢里的耻辱,如今再被这样折磨,路千海的眼眶又一酸,愤恨不甘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好在他是面朝着墙的,好在那个粗鲁大汉只顾着自己吃东西,压根不看他。 可是,为什么这样对他? 为什么?! 路千海咬牙越哭越悲愤。 这个邪童,你是魔鬼吗? ………………………… 朝中制改,加上各地物资频缺,地方府衙疯了一样的快马催人来京,六部已经被各类大小事务给忙疯了。 江平生累的喘不过气,回府的路上,他几乎快在颠簸不适的轿子里睡着。 等终于到家,他一进府便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只想赶紧睡觉。 路上遇到的家仆和丫鬟皆恭敬有礼,但快到自己的大院时,一个人影忽的扑着跑出来跪在他跟前,痛哭流涕:“老爷,救命啊,老爷!!!” 江平代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府里的规矩是江平生不在,便不开晚饭,不过江平代在后院横惯了,现在正在啃一个鸡腿。 太香了,舍不得啃完。 外边忽然传来动静,江平代一喜,是大头回来了吗? 他忙起身打开房门,顿时一愣。 江平生还穿着官服,站在院门口,身边跟着江府的家丁们,好几只火把高亮,映照着江平生的满脸怒气。 “你个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好事!”江平生怒斥。 江平代嘴巴还咬着鸡腿,愣愣的:“啥呀?” 那边庄氏和几个姨娘正疾步匆匆的赶来,庄氏喘着气上前:“老爷,发生了什么?” “把他给我绑起来!”江平生手一指,“还有他的小厮呢?也绑了!” “老爷,大头下午刚回,没多久又出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呢。”一个家仆说道。 “那就在门口等着,等他回来一并绑了。”江平生说道。 “是,老爷。” 好几个家仆朝江平代走去,一个人还拿着麻花粗的绳子。 江平代慌了:“不是,大哥,你绑我总得有个理由吧?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寻思我这几天很老实,我连赌坊都没去啊!” “父亲,”一个少年带着随从跑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牧儿,”庄氏拉住少年,“没你的事,别多管。” “牧儿,快帮我说说!”江平代双手背在后边,被几个家仆一圈一圈的缠住身子,叫道,“叫我大哥别这样干了!这不规矩!” “父亲?”少年看着江平生,“二叔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您也不能这样绑着他啊?” “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有数!”江平生说道,“把他关起来看好,没我的允许不准放了!” “是!”家仆们应声。 “大哥,我真的没数!我啥也没干啊!”江平代跳脚,“把我放了,快把我放了!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是啊,父亲,您说清楚,”江牧说道,“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就把二叔给绑了吧。” “雇凶杀人,你说该不该绑?”江平生说道,一拂袖转身,“不想看到这混账了!” “什么雇凶杀人!我没有,我没有啊!”江平代急死了。 但是江平生头也不回,扬长离去。 待人影走远,江平代侧头“呸”了一声,怒瞪向那些家仆:“我看谁敢动我!日后我打不死你们!” 骂完回身,将半开的房门一脚踹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不舒服的扭捏了下被捆绑的紧紧的身子。 一开始还以为是以前那些事被发现了,如今听到雇凶杀人,江平代心里面算是小小的松了口气。 不过,他再清楚了解不过江平生的为人了,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 他最近因为没银子花,一直老老实实的呆着,也没机会去得罪人。 现在身上这狗屁的绳子真的不舒服,江平代暴躁的又扭动了下身子,烦到了极点。 第305章 晚上好呀 江平生回了书房,一屁股坐下。 庄氏和江牧跟来,江平生冷冷的说道:“出去。” 这个模样是真的生气了。 庄氏皱眉说道:“老爷,你一个人清静会儿,我带牧儿先去吃饭了。” “去吧。” 庄氏看向江牧,低声道:“走吧。” 书房里面只点着两根蜡烛,光线黯淡,江平生久久未动,直到外边传来随从的声音:“老爷。” “进来。” 随从推门进来,将门轻声关上,过来说道:“老爷,真的有,好几个妇人看到了,那大汉凶神恶煞,手里的刀子又尖又亮。” 江平生往后边靠去,长长叹了口气。 “老爷,这是个什么事儿啊。”随从也叹气。 “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江平生望着顶上屋梁说道,“江平代一定做了什么。” 随从顿了下,说道:“老爷,恕我直言,二老爷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他平时什么都不瞒着大人的,在外边不管是赌钱输了,还是睡了女人付不起钱回来要银子的,他都会说。这一次遮遮掩掩的不给您知道,还想杀人灭口,指不定就是什么大事了。” 江平生目光沉了下来,安静思衬着。 过去好一阵,江平生起身朝外边走去,说道:“备轿!” 随从一愣,跟上前去:“大人,这么晚了去哪?” “回户部官衙,”江平生冷冷道,“我今晚睡那,这几日都不回来了,夫人那边你派人去说声,还有看好江平代,别让他跑了。” 边说着,江平生边大步离开。 江平代不舒服的躺在床上,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喊了几声让人进来给他松绑,没人理他,让送点饭进来,外边的人同样不作声。 江平代暴躁的抬脚去踹床架,踹的整张大床摇摇晃晃。 过去好久,他昏昏欲睡,脸上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 很重的一下,打的江平代脑袋一懵。 睁开眼睛,黑暗里面一个大汉站在他床边,声音冰冷:“醒了?” “你是谁?”江平代意识不清的问道,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来人啊,来……” 一个大布团瞬息塞入进来,将他的嘴巴堵的严严实实。 “唔唔唔……唔唔!”江平代疯狂的扭动挣扎。 庞义一把将他扛在肩上,朝门口走去。 门外看守的家仆们被绑成一团,面朝外边坐在地上,嘴巴里面都塞着布团,发出支支吾吾的鼻音。 支长乐站在他们跟前,手里拿着把大刀,待庞义扛着江平代出来,支长乐拇指往他们一指:“这个人,被我们绑架了。” 家仆们激动的挣扎。 “哼。”支长乐冷哼,扛刀跟上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的庞义。 一个时辰后,地窖的门打开,路千海抬头看去,黑暗里面一个人影被扔了下来,而后地窖的门重又关上。 “谁?”路千海低声警惕问道。 江平代被摔得很痛,好半天才缓过来,嘴巴被布团塞着,说不了话,只能挪动自己身子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较舒服的姿势。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迷茫而恐惧的望着,最后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角落。 这里是哪,他们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他是不是真的完蛋了…… 夜色越来越深,更夫敲着梆子经过。 街上的巡守卫们高举着火把,严正以待。 路旁几乎没有乞丐了,一个路人都没有,异常安静,更夫走的小心,尽量往巡守卫的火光处走去。 夏昭衣坐在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的屋顶上,身后背着一把小弓。 月明清朗,视野能见度极佳,不过高处的风太过冷了,又急又大。 看到远处晒出来的几件白衣后,夏昭衣放心下来,松了口气。 到底所有事情她都喜欢自己亲力亲为,不喜欢麻烦旁人,尤其是她如今所做的种种事由,一着不慎便有可能累及他们的性命。 今日一天,辛苦和劳累他们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起身,从飞檐上灵巧跃下,攀着酒楼外壁,几下落到地面,朝靖安侯府走去。 陶岱卓已经彻底躲在江南,在京的靖安侯府只剩几个家仆在打理。 不过在靖安侯府西南隔街的一个三进小院,里面所住的人同样姓陶。 夜色寂寂,风啸树摇,月色洒了满街,弄了一街的清影。 夏昭衣极不想要来到这边,她怕滋生的愤怒会将自己吞没,尽管心知肚明,陶岚的家人不该被无辜牵累。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碎发乱舞。 夏昭衣翻过院墙,轻盈落下,接着月色打量,院子里陈设简朴,收拾的却挺干净。 她一间一间探过去,在后院找到一间无人的杂房。 夏昭衣轻声推门进去,不多时杂房冒出火光,越烧越大,火势迅速在秋末干燥的物什上蔓延。 夏昭衣抱着杂房里寻到的一个花瓶出来,爬上屋檐后,她将花瓶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夜色里响的清脆。 “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啊!”女童的声音尖叫响起。 沉睡中的人纷纷被惊醒,离的最近的一个卧房门被打开了,大惊失色:“着火了!快救火!着火了!” 越来越多人跑来,纷纷嚷着救火,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拿扑火的扫把。 附近的屋舍都因这动静醒来,跑来帮忙。 蒋氏披着衣服,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人群外面,看着熊熊烈火,急得快哭了。 看到陶鼎和陶茂拎着水桶跑过去,她忙要丫鬟去拉他们,急道:“去拉着少爷,别累坏了,别烧到了!” “陶夫人。”女童清脆的奶音忽的响起。 蒋氏循声抬头,好些人也看了过去。 对面屋檐上,女童娇小的身影立着,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笑嘻嘻的说道:“陶夫人,晚上好呀。” “你是何人!”陶鼎上前骂道。 “你猜?”女童笑着说道,从身后抬起手,手里拿着一把小弓弩,弦上搭着一支箭,对准了蒋氏。 众人惊呼,好些人往旁边躲去。 蒋氏吓的脸色都白了 女童明眸单眯,手指一松,弩箭朝着蒋氏疾射而去,刺中了她的左肩胛,带着她往后摔去。 第306章 应当去死 秋冬最怕着火,尤其是金玉堂那一场大火才过去一两个月,现在看到火光住户们便觉得害怕。 越来越多人赶来救火,最近的巡守卫们也来了,同时有不少官兵朝着人群逆向跑来。 “站住!!” “不准跑!” “邪童!” …… 夏昭衣在屋顶上狂奔,同时又搭起弓弩,奔跑中拉弓,一支弩箭疾射而去,射中了狂奔途中的一个巡守卫,同样也是左肩胛。 弓弩不及成人所握的大,但对女童的身板来说却不小,不过她拉起来丝毫不费力,弩箭的劲道亦很大。 身后的人没有刹住脚步,撞了上去,更后边的人及时止住,去扶同伴,这是却又有一支弩箭“嗖”的一声射来,刺破他的布甲,左肩胛被带往后面,一阵锐痛。 “弓箭手!”有人回身高喊,“去叫弓箭手!” 话音刚落,一支弩箭穿过他前边士兵的脖子,射中他的左肩胛,惯性力道让他往前踉跄,和身后的士兵撞在一起。 巡守卫们往下面的屋檐躲去,有人已经不敢去追了,硬着头皮跟上。 屋檐虽可以躲人,但是到了路口,不得不露头。 一旦暴露,就有一支弩箭从前边射来,正中左肩。 一支,两支,三支…… 射完十二支,夏昭衣弓弩一扔,转身往屋檐另一处翻去。 “去追!”有人看到空中抛下的一物,叫道,“她没箭了!” 等追过去才发现,哪里还有女童的身影! 士兵们气喘吁吁,恼怒的看着前边月色下的飞檐,大声唾骂。 火势并没有多大,花了一个多时辰便彻底扑灭,整间杂房被烧的精光,一旁一个仆从的住处也被烧了大半。 蒋氏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弩箭的箭头带着倒刺,拔出来割着她的肉。 她不许人拔,又不得不令人拔,断断续续,痛的她大汗淋漓,哭叫声在夜色里响彻长街。 待到天明,弩箭终于拔出,为了检查有没有倒刺留在里面,大夫用剔骨的小刀烤火,还要挖开她的皮肉检查。 活了大半辈子,除了生孩子和丈夫被砍头时哭的昏过去,蒋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撕心裂肺了。 “那个直娘贼的小贱婢!!!”蒋氏痛哭大骂,“要杀了她,你们要打死她,杀死她!” 她对外面隔着屏风的两个儿子叫道。 累了一宿的陶鼎和陶茂坐在那边,一个快要睡着了,一个一脸麻木的听着。 …………………… “砰。” 女人将筷子不轻不重的放下。 一旁的男子没有继续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继续。”女人淡淡道。 男人点头,说道:“那女童所带的弩箭不多,射光之后便消失了,受伤的那些官兵身上的弩箭并未同老夫人那样带着倒刺,他们比较容易取出,老夫人却痛了一晚。” 女人看着桌上的一屉小笼包,目光不见喜怒。 安静一阵,女人开口道:“阿梨,她叫这个名字,对吗?” “是的,夫人。” “她近来名气一点都不小,把她做过的事情都找出来,午时前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是。”男人点头。 女人顿了下,抬头说道:“我们那几个被抓走的弟兄如何了?” “不出意外的话,昨晚应该都死了,”男人面无表情,垂眸答道,“如果没有,今晚我们的人去送最后一程。” 女人没说话,过去好久,重新提起筷子,夹了个小笼包放到嘴巴里面。 一大口小笼包,平时细嚼慢咽的她这次大口吞进去,还没有完全咽下,又往里边连着塞了两个。 嘴巴被撑的鼓鼓的,她大口嚼着,眼眶通红。 男人站了一阵,开口说道:“夫人,如果实在不忍,不妨便去看一看蒋老夫人?” 已经鲜少发火发怒的女人咽完所有东西,忽的抬眸瞪来,双眸充血,目光愤恨的似要撕碎他:“要你多嘴了吗!” 男人垂头:“不敢,夫人。” “闭嘴!”女人压着声音叫道。 “是。” 女人继续提起筷子,又往嘴巴里面塞包子,一个,两个,三个…… 她大口的嚼着,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不过她不准它们流下来,始终强忍着。 好在最后吃完这些包子时,她真的做到了。 懦夫才哭。 女人放下筷子,冷冷的说道:“收拾了吧。” “是。” 日头渐渐变大,陶家附近围着好多人,许多人冲着那片倒掉的矮墙指指点点。 陶鼎和陶茂带着几个家仆迎着那些目光在砌砖补墙。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最多的是骂活该,还有人发出嘲笑声。 人群里边忽然有人扔了颗石头过来,落在陶茂身上。 陶茂抬起头看去,一个大胖小子伸手指着他:“我爹说你家出了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卖国求荣,害死了很多将军!” 一个小孩见他出来,也跑了出来,叫道:“对!你爹还被砍了头,应该把你爹的头装在笼子里,丢去喂猪!” “你们也应该去死的!”一个小女孩叫道。 “你们不配活着!”一个老人也站了出来。 各种各样的唾骂像利箭一样朝着他们射来,要将他们射的千疮百孔。 陶鼎冷着脸,加快速度砌墙。 陶茂的手都在颤抖,脸色惨白的看向陶鼎,颤着声音道:“哥……” “快点干活,干完就可以走了,这道墙能堵住他们的嘴,挡住他们的话。”陶鼎说道。 陶茂点头,又拿了一块砖。 但是胃里忽然一阵恶心,让他没能忍住,跑去了一旁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双眼发直,只觉得头晕目眩,艰难的喘着气。 陶鼎朝他看去,皱了下眉,没有去扶,继续砌墙。 “你们全家都是畜生!祸国殃民,去死吧你们!” “为什么还让他们活着?他们都应该被砍头的!” “呸,就让他们活着,你看看他们,现在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砍头便宜了你爹!应该被千刀万剐,一片一片的割掉!” “还有你们家那个贱女人!她一定不得好死!” …… 陶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后,重新去拿砖头。 那边的陶茂双手捧脸,痛哭了起来,强忍着声音,哭得很低很低。 第307章 她不好惹 辰时刚过,宫门大开。 朝臣们一身官服,手拿笏板,鱼贯从皇宫而出,政见相和者结伴,也有人独行。 昨夜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耳闻,皆以为今日早朝又要到午时结束,未想现在就能出来了。 江平生神情疲惫,走在人群一侧。 “江侍郎。”身后一人唤道。 江平生回头看去,是工部侍郎黄觅。 这几个月,黄觅的嘴巴算是骂出了名气,从政十二年的他,往年对什么政事都闭口不言,但在这短短三月里,他像是只好斗的公鸡,谁同他政见不合,他便拍着翅膀奋力攻去,不依不饶。 “黄大人。”江平生说道。 “边走边说,”黄觅说道,“近来我手下有诸多不对劲,特想问问江大人那边是否也有这样的异常。”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静下。 江平生和黄觅也停下脚步,好奇的望去。 一座轿子从远处小侧门抬出,朝宫外水桥边的马车走去。 轿子后边跟随十二名士兵,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众大臣都认识,是燕云卫。 那轿子里面坐着的人该不会是…… 很多大臣不悦的皱眉。 “李东延出宫了。”黄觅说道。 江平生点头:“是啊。” 想补充一个这就无事发生了,可官场有些话实在不好同他人感叹。 “走吧,”黄觅说道,“我同大人说说那些不对劲。” “嗯,走。”江平生说道。 李东延坐在轿子里,轿子很颠簸,他的屁股被打的开了花,整整三十大板,每颠一次他都得咬着牙去忍,痛的他想骂娘。 打他板子的那几个人他都记住了,他日有机会,一定要找个时机让这些人不好过。 到了水桥,李东延被人扶下来,他稳着自己的身形步伐,状若无人的上了马车,他最亲近的两个近卫跟随在后。 车夫扬鞭,马车往御街开去。 大臣们看着马车离去,许多人心里徒觉荒唐。 真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 江平生回头朝身后的皇宫望去,叹息一声,跟着黄觅朝前走去。 近来发生的事情,两个近卫一件件的详细说去,提到最近的,是昨夜陶家的大火。 “那些巡守卫受伤的都是左肩胛,她的箭术极妙,只要能射的到,什么刁钻的角度都可以。”一个近卫说道。 “蒋氏肩上的那支箭有倒刺,拔了一整个晚上,其他人的箭倒没有。”另一人说道。 “蒋氏,”李东延暴躁的皱眉,“这女童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她绕来绕去,总好像围着什么在绕,可我又说不出来。” 一个近卫顿了下,说道:“大人,她以前的事我们不管,但是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是因为街头那口棺材的事,当时她去垂方庄翻尸体,被我们撞见了。” “是了,”李东延一拍腿,“她跟那些凶手有关,杀了老子那么多兵!” “可是,她不好惹啊,”另一个近卫低声道,“大人,我觉得我们继续跟她斗下去,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她神出鬼没,那么多人都拿她没办法,我们非但抓不到她,还得被她一直戏弄,上次那些脸就丢的够大了。” 李东延大怒望去:“你这是何意?” “大人先息怒,”近卫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看这事咱燕云卫就不管了,让其他人跟她斗去,我们见机行事,这些时日弟兄们也尽量夹着尾巴做人,等熬过这一阵,以后有的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尾巴现在想夹也不成,一时夹不住的,”另一个近卫很轻的说道,“后天一早,之前闹了燕云卫府的那帮刁民要在京兆府衙被公开判刑,到时候我们燕云卫一定会被提及,我听闻一些久不闻朝事的老臣和大儒都会去,以及大人可别忘了,闹事那天来燕云卫府阻拦的人里边,就有这京兆府衙的人。” 李东延看了他们一眼,没什么太大反应,眉头始终皱着,往后边靠去。 “大人在想什么?” “还是那个阿梨,”李东延说道,“我理不清,又觉得快要理清了。” “什么?” “她是在围绕一个点,”李东延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在中心一指,“这个点,是个什么呢。” “最早是佩服吧?” “不是,佩服之前,在重宜剿匪就听闻过她了。”另一人说道。 “于家父子的死很蹊跷,”李东延思衬说道,“于家那些人还在牢里吧?” “在的,大人。” “还有她前阵子,你们所说的她把谁给绑走了?” “尚书省路都事,路千海。” 不过一个从七品的小官,日常就忙些收发文书,稽察监印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路千海背后的人李东延是知道的,是梁凡斌,而梁凡斌身后,是安秋晚。 “安秋晚是不是快不行了?”李东延问道。 “是的,听说吊着一口气,就在这两日了。” “那我就直接去找梁凡斌问问清楚,那恶童为什么要绑走路千海,”李东延说道,“你们则带人去京兆府大牢,把姓合的那一家子带回燕云府,今晚严审。” 一个近卫面色犹豫:“大人,如此说来,那女童的事您是要管了?” “何止是管,”李东延咬牙,“我要亲手宰了她!” 屁股上面的疼痛让他什么能屈能伸,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屁话都不想去听,更不提这女童将他整个燕云卫府戏弄的太惨,让他颜面尽失,甚至差点在皇上跟前丢了性命。 此次出来,皇上的说法是看他日后表现,暂时让他回来当这燕云卫的统领,如若有丁点不满,革职查办,甚至人头不保。 瞧瞧,将他李东延害成这样,还让他认输服软,夹着尾巴做人? 他能当上宿卫京师第一府燕云卫府的将军,靠的是自己的拳头! 江平生和黄觅没有上轿子和马车,两个人并肩,沿着御街慢悠悠的走着,身后的随从们抬轿的抬轿,牵车的牵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阳光落下来,很暖和,到一处布坊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的大步追来。 “大人,大人!” 江平生和黄觅停下,回头望去,江平生认出是自己的家仆。 “何事大呼小叫?”江平生说道。 “大人,不好了!”家仆气喘吁吁的跑来,“二爷被人,被人给绑走了!” 第308章 要换牙了 【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复制黏贴了两遍,我现在马上改回来,这个章节一共四千字,我把下一章的内容黏贴上来,两个小时或者明天再过来刷新吧,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我想剁手】 “什么?”江平生一愣。 黄觅在一旁眨巴眼睛,摸了把胡子,朝江平生望来,有些讶然。 江平生缓过来后,恨不能马上上前,伸手捂住家仆的嘴巴。 “人被绑走了,”黄觅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江大人,要不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京兆府衙?” 江平生“嗯”了声,心跳变快。 昨夜连夜翻了大量资料,江平生现在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二弟被绑走了,而是路千海被绑走的事。 两者会有关联么? 加之昨天晚上陶家大火,江平生现在脑中有四个京官们讳莫如深的字冒了出来——定国公府。 江平生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已往这边去想了,唯恐一旁的黄觅也会。 如若江平代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那么死的就不仅仅只是江平代一人了,他的官位丢掉事小,唯恐,唯恐…… 江平生舔了下唇瓣,抬手揖礼,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对黄觅说道:“那本官就先去京兆府了,明日再找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道别,江平生坐上轿子后,心跳越来越快,就要透不过气。 等走了好一段路出去,江平生开口说道:“黄侍郎的车马还在后边吗?” 轿子外的随从答道:“回大人的,他们早走了。” “改道,”江平生说道,“回府。” 随从微愣:“大人,不去京兆府吗?” 还去什么京兆府,他现在真的巴不得自己这没用又废物的弟弟赶紧被撕票,死掉算了! “回府。”江平生压着声音,咬牙说道。 除了江平生,江平代被人强行绑走的消息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梁凡斌跟前。 “……似乎是昨夜的事情,但是今早才被人发现,据那些家仆说,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闯入进来,直接扛走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手下说道。 “那两个男人有何特征?” “不清楚,他们说记不住,就记得脸上有不少疤,对了,还说他们非常嚣张。” 梁凡斌冷笑:“能不嚣张么,敢闯入户部侍郎府宅里面扛着人走的人,这个世界上能找出几个来。”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手下低声问道。 梁凡斌没说话,眼珠子轻转着,在思衬。 他是才从安府回来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安府,安太傅的状况着实让他心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在此岁末了,反像是逃荒似的赶着来。 梁凡斌起身说道:“备马车,我再去安府一趟。” “是。” 梁凡斌才离开,又折了回来。 安于平正在招待几位来客,见到他来,上前说道:“梁叔,你不是才回去吗?” “你大哥呢?”梁凡斌大步过来,“我有事找他。” “大哥出去了。” “罢了,我去找老师。”梁凡斌说着,同他揖了下礼,朝内堂走去。 安于平看着他大步匆匆的背影,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下。 安于平抬手抚着自己的眼角,一股难言难解的慌乱袭了上来。 这几日的安家,或者是说这几月的京城,就像是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被拉断。 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以往那些最喜走马章台的贵胄子弟,自重天台祭天一事后也踏实消停了。 往年最热闹的时节是春与秋,但今年的秋末,好几个诗会都被取消了,连安于平自己最喜欢的赏菊诗酒会都没了消息。 现今越来越乱,一塌糊涂,律己全无,悬案一件接着一件。 而那根绷着的弦,安于平隐隐觉得它快断裂了,一旦断裂,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根弦那么简单。 弦音会颤,颤声会震,震动……他觉得会天塌地陷。 而相对于他们的紧张不安而言,那个人人提及失色的女童却截然相反,安于平甚至觉得,这个邪童将满京都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她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戏弄谁便戏弄谁。 安于平拢眉,有些喘不过气来,思及这些实在太觉胸闷,沉甸甸的一大片乌云砸落下来那般。 …………………… 木门一直没有打开,都快未时了。 支长乐和老佟老短正在屋里玩骰子,不时出去看一眼。 等未时又过去一两刻,木门才总算打开。 夏昭衣拿着小木盆从屋里走出,仍是男童的打扮,支长乐听到动静忙出去。 夏昭衣正在打水,抬头望来,咧嘴一笑:“早。” “不早啦,”支长乐过去说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还是早,”夏昭衣笑道,“时间于我无概念,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是一天的开始。” “哈~这算个什么说法呀。”支长乐也笑了,见夏昭衣将井水倒在木盆里,他赶紧去往厨房,从灶台上的热锅里舀一勺开水过来。 “阿梨你让让!” 支长乐跑来,将一大勺开水倒在盆里,和冰冷的井水和在了一起。 “好啦,”支长乐说道,“你试试水温。” 夏昭衣将巾帕浸入进去,点头:“水温很好,谢啦。” “那成,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看着他:“我不吃了,支长乐,这屋子里有没有小铜镜?” “铜镜?”支长乐皱眉,“还有,不吃饭怎么成呢,会饿的。” “牙疼,”夏昭衣无奈的说道,“我好像要换牙了。” 支长乐眨巴眼睛,听着这个说法忽觉新颖。 不过仔细去看,眼前这女娃不过也才十来岁。 想到她做过的一件又一件事情,支长乐再一度浮起浓浓的新奇和怀疑,有时候回头去看,好像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嗯,”他呆呆点头,而后又笑起来,“我这就去拿,你慢慢洗。”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抬手无奈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真的很疼。 前一世换牙,都由师父亲自拔的,拔之前牙齿也不曾这么痛过。 那会儿二哥痛的难受,她还不能理解,换牙有那么痛吗? 现在体验,果然是有。 不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前一世她来例假也不曾痛过,听人说会很痛,她还好奇是个什么同感,这具身体不知道会不会痛? 可千万别。“什么?”江平生一愣。 黄觅在一旁眨巴眼睛,摸了把胡子,朝江平生望来,有些讶然。 江平生缓过来后,恨不能马上上前,伸手捂住家仆的嘴巴。 “人被绑走了,”黄觅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江大人,要不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京兆府衙?” 江平生“嗯”了声,心跳变快。 昨夜连夜翻了大量资料,江平生现在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二弟被绑走了,而是路千海被绑走的事。 两者会有关联么? 加之昨天晚上陶家大火,江平生现在脑中有四个京官们讳莫如深的字冒了出来——定国公府。 江平生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已往这边去想了,唯恐一旁的黄觅也会。 如若江平代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那么死的就不仅仅只是江平代一人了,他的官位丢掉事小,唯恐,唯恐…… 江平生舔了下唇瓣,抬手揖礼,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对黄觅说道:“那本官就先去京兆府了,明日再找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道别,江平生坐上轿子后,心跳越来越快,就要透不过气。 等走了好一段路出去,江平生开口说道:“黄侍郎的车马还在后边吗?” 轿子外的随从答道:“回大人的,他们早走了。” “改道,”江平生说道,“回府。” 随从微愣:“大人,不去京兆府吗?” 还去什么京兆府,他现在真的巴不得自己这没用又废物的弟弟赶紧被撕票,死掉算了! “回府。”江平生压着声音,咬牙说道。 除了江平生,江平代被人强行绑走的消息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梁凡斌跟前。 “……似乎是昨夜的事情,但是今早才被人发现,据那些家仆说,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闯入进来,直接扛走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手下说道。 “那两个男人有何特征?” “不清楚,他们说记不住,就记得脸上有不少疤,对了,还说他们非常嚣张。” 梁凡斌冷笑:“能不嚣张么,敢闯入户部侍郎府宅里面扛着人走的人,这个世界上能找出几个来。”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手下低声问道。 梁凡斌没说话,眼珠子轻转着,在思衬。 他是才从安府回来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安府,安太傅的状况着实让他心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在此岁末了,反像是逃荒似的赶着来。 梁凡斌起身说道:“备马车,我再去安府一趟。” “是。” 梁凡斌才离开,又折了回来。 安于平正在招待几位来客,见到他来,上前说道:“梁叔,你不是才回去吗?” “你大哥呢?”梁凡斌大步过来,“我有事找他。” “大哥出去了。” “罢了,我去找老师。”梁凡斌说着,同他揖了下礼,朝内堂走去。 安于平看着他大步匆匆的背影,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下。 安于平抬手抚着自己的眼角,一股难言难解的慌乱袭了上来。 这几日的安家,或者是说这几月的京城,就像是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被拉断。 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以往那些最喜走马章台的贵胄子弟,自重天台祭天一事后也踏实消停了。 往年最热闹的时节是春与秋,但今年的秋末,好几个诗会都被取消了,连安于平自己最喜欢的赏菊诗酒会都没了消息。 现今越来越乱,一塌糊涂,律己全无,悬案一件接着一件。 而那根绷着的弦,安于平隐隐觉得它快断裂了,一旦断裂,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根弦那么简单。 弦音会颤,颤声会震,震动……他觉得会天塌地陷。 而相对于他们的紧张不安而言,那个人人提及失色的女童却截然相反,安于平甚至觉得,这个邪童将满京都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她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戏弄谁便戏弄谁。 安于平拢眉,有些喘不过气来,思及这些实在太觉胸闷,沉甸甸的一大片乌云砸落下来那般。 …………………… 木门一直没有打开,都快未时了。 支长乐和老佟老短正在屋里玩骰子,不时出去看一眼。 等未时又过去一两刻,木门才总算打开。 夏昭衣拿着小木盆从屋里走出,仍是男童的打扮,支长乐听到动静忙出去。 夏昭衣正在打水,抬头望来,咧嘴一笑:“早。” “不早啦,”支长乐过去说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还是早,”夏昭衣笑道,“时间于我无概念,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是一天的开始。” “哈~这算个什么说法呀。”支长乐也笑了,见夏昭衣将井水倒在木盆里,他赶紧去往厨房,从灶台上的热锅里舀一勺开水过来。 “阿梨你让让!” 支长乐跑来,将一大勺开水倒在盆里,和冰冷的井水和在了一起。 “好啦,”支长乐说道,“你试试水温。” 夏昭衣将巾帕浸入进去,点头:“水温很好,谢啦。” “那成,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看着他:“我不吃了,支长乐,这屋子里有没有小铜镜?” “铜镜?”支长乐皱眉,“还有,不吃饭怎么成呢,会饿的。” “牙疼,”夏昭衣无奈的说道,“我好像要换牙了。” 支长乐眨巴眼睛,听着这个说法忽觉新颖。 不过仔细去看,眼前这女娃不过也才十来岁。 想到她做过的一件又一件事情,支长乐再一度浮起浓浓的新奇和怀疑,有时候回头去看,好像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嗯,”他呆呆点头,而后又笑起来,“我这就去拿,你慢慢洗。”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抬手无奈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真的很疼。 前一世换牙,都由师父亲自拔的,拔之前牙齿也不曾这么痛过。 那会儿二哥痛的难受,她还不能理解,换牙有那么痛吗? 现在体验,果然是有。 不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前一世她来例假也不曾痛过,听人说会很痛,她还好奇是个什么同感,这具身体不知道会不会痛? 可千万别。 第309章 死前夙愿 “不了,”夏昭衣将手里的母鸡递去,笑道,“我是来送这只鸡给沈公子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林管事抓过老母鸡,失笑着摇了摇头。 沈家和郭家哪里会少这口鸡吃,小娃娃就是小娃娃,委实可爱。 “好,”林管事说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多谢啦。”夏昭衣抱拳,一副大人模样。 石头取了茶叶出来,女童已经不在了。 林管事将老母鸡递来,石头甩手便走:“要送你送,我不送!” 如若不是这女童跟自家少爷好像有点什么牵连,他甚至还想去官府那边举发了呢! 天气晴好,日头当空,路边衰草萋萋,桂花残香方褪,便有梅朵幽香袭来。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盛景长街停下。 载春从车上跳下,回身抬手说道:“大小姐。” 赵宁扶着她的手下来,抬眸朝前望去。 传闻盛景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四周兴业繁盛,商号林立,各色茶叶,陶器,珠宝,丝绸皆有,是整个京城商业贸易最多的地方。 赵宁看着街上穿着锦服,带着随从在逛铺子的富人,点头说道:“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这条街上还有这多人,果真名不虚传。” “大小姐,这是我们的铺子。”载春说道,看向马车停着的路边。 三间店面极广的铺子是并排立着的,一间卖刀剑,一间卖瓷器,一间卖花草。 “好。”赵宁点头。 三家店铺的管事们正恭敬在那等着新东家接手,手边一叠厚厚的新旧账本。 赵宁进去后一眼都没看,径直去往后院。 后院按照她的吩咐,三家打通成一家,宽阔开朗,又找了几个不错的园林师傅,设计打点的很是雅致。 “真好看,”载春扶着赵宁,笑着说道,“大小姐,这里比我们昨日去看的南煌街的铺子还要漂亮。” 赵宁没说话,抬头看着前面的府宅,漂亮的眼眸微微敛着,眉目很深。 载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顿了下,很低的说道:“这就是定国公府,买下来前便同您说过的,大小姐,会不会觉得不吉利呀。” 寒风料峭,轻轻吹动赵宁长垂的发梢和面纱下的一角。 “有什么好不吉利的,”赵宁淡淡道,“人间万古,从茹毛饮血,食果为粮,到如今广厦林立,虎啸风生,哪个土地上未曾死过人。” 她往前边走去几步,转眸看向南边。 这座院子在定国公府东南,隔着一条小路,她这样去望,一眼甚至望不到这堵高墙的尽头。 “真大。”赵宁说道。 “当然,这可是定国公府呢。”载春说道。 三百多年荣显至极的大族,从大乾开国便屹立在此了,累世的财富与荣光,堪用惊人惊世去形容,根本无法去想象。 “真难过。”赵宁又说道。 “是呀,”载春点头,“那么大的一个定国公府,就这样没了,你看,大小姐。” 赵宁循着她所指的看过去。 远处有一道侧门,门前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上的色彩褪色严重,已经淡了。 “里边肯定很荒凉了,”载春唏嘘道,“我也来京之后才知道定国公府居然是这样的下场,都不知道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宁拢眉,“不过,我想进去。” “啊?”载春一惊,压低声音,“大小姐,你说什么?” 赵宁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你不是一直问我那个小荷包是什么吗?” “对啊……”载春无端有些不安,问道,“您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荷包,到底是什么呀。” 赵宁从袖中摸出来,小荷包胖鼓鼓的,阳光下有些破旧了,但非常干净,荷包外边还带着一股香气,是赵宁身上的熏香。 “是一小抔骨灰,”赵宁说道,“夏大小姐,夏昭衣的骨灰。” 载春瞬间瞪大了眼睛。 “林又青给我的,”赵宁看着小荷包,很轻的说道,“她托我带回来,这是她死前的夙愿。” “我的,”载春低低道,“天啊。” …………………… 一大队官兵走过,押着好多人,长长的一大排。 路边的百姓围拢着,看着这些被押解的人,多数衣衫单薄,脸和手冻的发青,好多人脚上还没穿鞋子。 “也算是好运气了,现在日头好,”人群里面有人说道,“不然要被冻死了。” 有几人认出了这些人,低呼:“哎哎,我知道他们是谁了,那不是于家的人吗?” 四周在窃窃说话的人顿时安静了。 于家出的事情实在太邪门,现在大白天听人提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这些于家的家仆们,也真是倒霉,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明明他们自己就是受害者家属,现在却好像被当成了犯人对待。 “真可怜。”不知道是谁,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道。 从京兆府大牢到燕云卫府,路上要经过很多街道。 队伍很长,这几日一直躲着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 夏昭衣抱着一坛酒,手里拎着四包东西,两包是刚从芳尘楼花三倍价钱买的十香排骨,另外两包是她在常味鲜买的百花糕。 她没有去凑热闹,站在人少的街口望着前边被带走的人,旁边有人在说,这些是于家的人,又说李东延已经被放出来了。 李东延没有受到惩罚,夏昭衣一点都不意外,但凡宣延帝身边多几个可用之才,李东延都活不到今天。 夏昭衣轻叹,抬眸朝远处云端望去。 如果父亲还活着,恐怕如何都想不到才五年不到的时间,大乾就变成了这样。 五年前的大乾,大风泱泱,四方辐辏,万流景仰,兵多将广,如今真就像风雨海浪里颠沛冗沉的一艘破旧大船,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了。 行将就木者,易若摧枯拉朽。 冬日快到了,也将是大乾再也熬不过去的一个冬天了吧。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离开,未出几步,她的脚步忽的停住,有所感的抬头望着前边的身影。 夏昭衣一愣,周身血液仿若被冻住。 第310章 国公何罪 常味鲜的南边侧门,身躯高大的清瘦男子被一个健壮随从扶上马车。 男子一身苍青色华服,扶着随从的手病态般惨白。 侧容鼻骨高挺,眉眼深邃,只是太瘦了,瘦的近乎脱相。 夏昭衣愣愣的,像是做梦一样,忽然拔腿朝前边冲去:“二哥!” 四周太喧哗,她的声音被淹没,同时路口的士兵忽然开始抽鞭,那些在路边围观的过路百姓掉头就跑,朝四周涌来。 夏昭衣只来得及看见那马车朝南跑去,就被人群遮挡。 她推不开人群,个子不高,望不到前路,只拼命的挤着,大声疾呼:“二哥!” “你们让开!”她声音尖叫的几乎破碎。 越来越多人跑来,争先恐后,夏昭衣被人群带动,彻底失了方向。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人群外边的鞭子声响终于消停,被肃清的主街道上,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从北面驶来,前边后面皆跟着大量侍卫。 陆容慧坐在马车里,望见沿街百姓看过来的敬畏目光,心里很是满意。 “对付刁民,还是鞭子和刀剑好使。”陆容慧说道。 “陆大人说的极是,”梁乃道,“听闻上次陆大人来我京兆府衙时,曾被刁民围了马车?” “要不怎么叫刁民呢,”陆容慧看着窗外,淡淡道,“老老实实呆着的,那叫良民。” 梁乃也看过去,不咸不淡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可没有要给谁分个良民还是刁民的区别,你陆大人喜欢分,自己玩去吧。 目光从窗外带过,看到人群外边有个男童坐在酒楼外的角落里,娇小清瘦的身子孤零零的坐在矮阶上,显得有些可怜,手里抱着一坛酒,眼眶很红。 梁乃皱起眉头,说道:“那男童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陆容慧望去,目光却被酒坛子吸引:“咦,这男童抱着的居然是杏花坊的郎官清,这都能买到?” 梁乃也看向酒坛,奇道:“还真是。” “谁说现在吃不起饭了,”陆容慧收回目光,嗤笑,“连个穿的不怎么样的小孩都喝得起这等酒了,以后这酒本官再也不碰了。” 掉档次。 “哦。”梁乃随口应道,又看回那小童。 车马缓缓经过,渐渐看不到他了。 梁乃却忽的想起来了:“是她!” “什么?”陆容慧被吓了一跳。 “不是男童,是女童,那个人是阿梨!” 梁乃激动的探出车窗往后望去,上半身子都快要挂出去了。 想起来不必这样,又忙叫车夫停下,身子却被卡在了车窗里。 陆容慧伸手拽他,几个侍卫在外边帮忙推,路边的百姓则哄堂大笑。 陆容慧真觉丢人,梁乃却浑然不知似的,一等恢复自由身便忙跳下车,叫着几个侍卫:“跟我走,你们小声点,动静别太大!” 这话被路边百姓听到,后边不知道是哪几个泼皮顿时大叫:“官老爷说动静别太大!” “官老爷要来抓人啦!” “大家快跑啊!” …… 梁乃气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赶紧令人去抓这几个泼皮。 “大,大人……”一个妇人这时走来,生得高大魁梧,有点害怕,不过底气还算足。 梁乃望去,陆容慧也在车上探出头来。 “站住!”一个侍卫当即上前拦她。 “阿梨让我带话给大人,”妇人说道,“她还有几句话要我转交给大人。” “真是她!”陆容慧一惊,“她人呢!” “必然是跑了,”梁乃烦躁说道,看着妇人,“快说,她让你转交什么?” 侍卫闻言,让到一旁。 妇人鼓起勇气走来,说道:“她说其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不然她会用毕生所学,把两位大人的家眷都,都杀了。” “大胆!”陆容慧大骂。 身边的百姓们纷纷低声议论。 梁乃面如土色,说道:“你先跟我们走!” “她说不能够的!”妇人忙道,“我要是被带走了,她立马就去动手!” 梁乃一顿。 “其二,”妇人继续说了下去,“她要我三问大人。” “问。”梁乃咬牙道。 妇人皱眉,有些记不大清了,顿了顿,如是说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就记得一个,是问朝廷的,” “什么?” 妇人舔了下唇瓣,忽然拔高声音:“定国公府何罪!!!” 妇人嗓门生得大,瞬间提高了声音,中气十足,四周的人都惊了一跳。 梁乃瞪大眼睛,赶紧冲身边侍卫叫道:“抓住她!” 陆容慧也白了脸色,暗骂自己今日就不该出门。 “你们不能抓我!”妇人去推冲来的侍卫,被狠狠的压在了车厢外壁,“你们抓我你们家人就会死掉!她可是阿梨!” “是啊,定国公府何罪!”外边忽而有人高声叫道。 梁乃和陆容慧忙望去:“谁!” “定国公府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灭满门!”另一边响起了声音。 “定国公一家为国尽忠,保家卫民,为什么杀他们!” “无缘无故就杀人,让狗皇帝给一个说法!” 听到“狗皇帝”三个字,陆容慧差点没吓昏过去。 “抓住他,抓住这个人……”陆容慧喘着气颤声说道。 但是越来越多的声音被煽动了起来,侍卫握着长枪,压根不知道去找谁。 “狗皇帝!狗皇帝!” 另外一边有人大声骂着。 “狗官!为什么要杀定国公府的人!给个说法!” “让狗皇帝滚出去!” “这是我们老百姓的天下!” “定国公府何罪!” …… 夏昭衣还抱着酒坛坐在原处,抬头望着那边的人海,完全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而她斜对面的酒楼上,杨冠仙穿着道袍,摸着拂尘,笑嘻嘻的看着被人群的怒喊声包围的两个有权有势的朝廷大臣。 “还是钱好使,”杨冠仙说道,“阿梨那名号也很好使。” 方观岩负手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下边,说道:“光给钱还不够,那几个喊了狗皇帝的‘泼皮’,我得连夜安排他们出城了。” “直接杀了不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杨冠仙还是嘻嘻笑着。 “好主意,”方观岩点头,“但我还是选择送他们出城。” 第311章 太傅家训 人群的叫嚣声越来越强盛。 官兵们的鞭子出手了,这一次有人逃跑,有人留着,脾气不好的几个暴躁汉子甚至去夺侍卫的鞭子,场面越发混乱。 一个侍卫跑来,让梁乃和陆容慧先走,唯恐这些没了理智的百姓冲撞过来。 陆容慧看向那一直挣着的妇人。 将这妇人抓回去,那邪童说要杀他们全家。 可是就这样放了,事后皇上追究,他们绝对没好果子吃。 陆容慧不想管了,在马车上端坐着,将烫手山芋丢给了梁乃。 梁乃一咬牙,看向那边的两个侍卫,提高声音说道:“给我把这贱妇看好了,丢了找你们算账!” 说完赶紧使眼色,要他们放人。 侍卫有些犹豫,但到底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妇人当即推开他们,转身就跑。 两个侍卫愣了愣,一个忽然曲腿,伸手捂住自己的裤裆,连跳数下:“好痛!好痛!” 另外一个反应过来,不甘示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哎哟,大人,她跑了!” “没用的废物!”梁乃气急败坏的叫道,伸手指去,“还不去追!” 心里面却悄然松了口气。 陆容慧在马车上,拿了颗蜜饯放到嘴里,甘甜在口腔里漫开,他闭上眼睛,听不到,看不见。 · 安于道从外边大步回来,一进府便朝安秋晚的大院跑去。 “父亲,又出事了!” 天色渐晚,宽敞的大房明灯高悬,铺着松锦软毯的地板下烧着温烫的地龙,四周窗扇大开,寒风涌入,反倒舒惬凉爽。 安秋晚席地而坐,斜靠在矮几边,从书上抬起头,看着门外走来的二儿子,低声说道:“一天两天三天,每天都在出事。” 安于持和安于平在安秋晚另一边,抬头看去,没有说话。 安于道迈过门槛,进来将刚刚得知的街头之事道出,说道:“据说,诸多百姓在那大喊……狗皇帝。” 哪怕这是安家内院,这三个大字安于道都不敢轻易说出。 “狗皇帝,”安秋晚笑了,“骂就骂吧,还真能将他骂成一条狗吗?” 安于平皱眉,朝他看去。 “现在外面形势如何了?”安于持问道。 “没有发生太大的冲撞,附近的巡守卫都在第一时间赶去了,陆容慧和梁乃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燕云卫府,不过这消息送进皇宫的话,唯恐皇上会震怒吧。” 安于持皱眉,沉声道:“真是多事之秋啊,就要立冬了,也这么多事。” 安秋晚又笑了下,枯槁的手抬起来将书页轻轻抚平,说道:“无能之辈,常狂怒而不以已,能力不佳,则终日尽怒。” 几个儿子一愣。 “父亲。”安于平很轻的喊道。 “为父说错了吗?”安秋晚看着他,“咱们这皇帝,哪日不发脾气了,可他发的脾气,是冲让他发脾气的那些人发的吗?不是,他只会冲身边那些可怜的阉人和任他玩弄尽兴的女人。” “父亲,你以前不这样的,”安于平说道,“您最近所说的话,似乎越来越……” “刻薄?”安秋晚说道。 安于平一顿,忙垂首:“孩儿未曾有此一说!” 安秋晚笑着,抬头看向窗外。 风将窗外的树枝吹的乱舞,月影婆娑,附近的下人都被他遣走了,如今整个大院,除了他们父子四人,就还剩下站在大院门口候命的老管家喻南了。 “时候也差不多了,”安秋晚说道,“说了一辈子的慌,干了一辈子的违心事,死前将胸中想说的话吐出,才是生平一大快事。” “父亲胡说什么!”安于平忙道。 安于持和安于道垂着头,面色悲悯,没有说话。 安秋晚摘下手上翠绿的玉扳指,灯光下,扳指上光泽明亮,转动间有尖锐锋芒闪过。 安秋晚轻轻的放在安于持身前:“大郎。” 安于持放在腿上的手指握成拳头,微微颤抖,痛苦的说道:“父亲,我唯恐无力胜任。” “可惜四郎和七郎不在京城,”安秋晚说道,“大娘难产,去的太早,四娘和六娘,已有两年未得见了。” 安于平听出一些不对劲,看向安于持和安于道:“大哥,二哥?” 安于持和安于道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安于平看回安秋晚:“父亲这是怎么了,您今天何故说这些?” “勿躁,平儿,”安秋晚严肃道,“平日的沉稳何去了,气浮成这样?” 他看向安于持:“大郎,戴上。” “父亲……”安于持皱眉。 “啰嗦了一辈子,我今日不想说太多了,”安秋晚看着书册,淡淡道,“为父只说三点,你们兄弟听好了。” 房间里沉默下来,安家几个儿子安静的看着父亲。 火光下,安秋晚的容颜苍老的像是八十岁老儿,沟壑满布,短短几日,发上再找不到一根黑丝了。 安秋晚看着他们,说道:“第一,皇家不是天下,天下人才是天下,‘天子’不过是愚民和皇帝自欺欺人的说辞。我安氏祖训之一有‘忠君尽贤’之说,此话你们便当放屁,我们忠的是权,爱的是财,谋的是家族百年兴盛。失权者,凶死不过朝夕,定国公府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但倘若他日安家真的失权,必要如当下之安府,当退则退,尽快撤离朝堂,勿多周旋,学学醉鹿郭家,自在逍遥保富贵。” 几个儿子没有说话。 安于平眨巴了下眼睛,惶恐的看向安于持身前的扳指。 “第二,为民立命,”安秋晚继续说道,“你们切记,可不忠君,但要爱民。木生于土,我们为木,民为土,凡世家之族,皆基于万民之上才能立足,他们活得好,我们才能生得旺。” “那么,”安于平看着扳指,很轻的说道,“所以我们爱民,是因为他们能让我们富贵才爱,还是因为众生皆苦而爱?” 安秋晚顿了下,朝他看去,低声叹息,说道:“十四。” 安于平抬头看着他。 “勿要太过善良,良心,是最不值钱的,”他抬手拍了下儿子的肩膀,又道,“弱者,他们很好玩,他们易怒,也易于感激,稍微施点小恩,他们便能对你感恩戴德了,见过被喂一口肉的狗吗?它们的尾巴,摇得欢吗?” 第312章 死的体面 安于平皱眉:“可是……” “最成功的奴隶,”安秋晚一笑,“就是让奴隶,以为自己不是奴隶。” 安于平愣愣的看着他,心里边很轻的在重复这句话,很不是滋味。 “第三,”安秋晚沉默了下,缓缓说道,“大乾亡朝已是必然,我们安氏立足扎根后,一定要低调行事,多布暗线,你们必须记住,即便机会在前,也别去争谋君位,也别参与和搅入夺君之争。历来开国皇帝的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立的。” 安于持沉重点头:“是。” “此三点你们若能真正领悟并传予后人,我安家必能子孙兴盛,百年千年,生生不灭,春秋不熄。”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不轻不重说着,听来却似鼓声在捶。 窗外风变大了,开着的窗扇被吹得晃动,乌云在此时遮挡月色,月华笼了半庭,沉默凝了满屋。 “亥时了吗?”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朝外边看去,说道:“应该快近了。” “好,”安秋晚合上身前被晚风吹开的书页,说道,“帮为父关了窗扇,你们便回去吧,勿要在外面站着,等明日一早再进来。” 安于平手指发颤,忽的握住安秋晚的手臂:“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无缘无故为何要如此?” 安秋晚眉头一皱,叫道:“大郎。” 安于持走来拉起安于平:“十四。” “长兄为父,”安秋晚抬头看着安于持,“日后老夫不在了,你这尚还年幼的十四弟,你可要照顾好。” “我的确还小,”安于平眼眶变红,“所以父亲,您不能就这么舍下我!您如何舍得?” 安秋晚眉头皱的更深,别开头,苍老的声音喑哑说道:“合上窗扇,你们回去吧。” “我不!”安于平挣开安于持,忽的一下没忍住,他的眼泪滚落下来,跪倒在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爹,你能不能让我留下?” “大郎二郎!”安秋晚怒目看去,“你们怎这般没用!” 安于持和安于道同样红了眼眶,上前将安于平用力拉出门外。 安于持进来关窗,离开前,他停顿了下,冲安秋晚恭敬揖礼:“父亲入夜寝安。” “嗯。”安秋晚淡淡点头,端坐在矮几前,烛火将他的背影打得佝偻。 安于平还在外边哭喊着,跪瘫在地。 安于持将房门带上,和安于道将他带走,远远都还能听到他的哭声。 房中安静了下来,安秋晚坐着,沉默回顾自己这一生,从年少戎马沙场,到入朝后靠着安家势力平步青云,他这一生着实很顺畅。 但是,他不开心。 渐渐看透看清这世道,年少风发的意气便也渐渐被磨平,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悬崖上,对面一片冗沉冗沉的黑夜,他曾试探的反抗过,但无用,黑夜凝视着他,要想不掉落悬崖摔个粉身碎骨,那就得融入这黑夜,同它一起去凝视那些尚还在光明里的人。 一声叹息。 安秋晚站起身子,久坐腿麻,他踉跄了下,再一度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从多宝阁最右边的小抽屉里,他取出一支白瓷小瓶,冰润的瓷瓶握在手里很是舒服。 他在另一边的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自己平日阅过的书,又摆弄了下最喜欢的笔架和砚台。 “与你们打的交道,甚至比我的儿子们还多,”安秋晚看着案上的所有物件,说道,“我一生荣华富贵尽享,倒也没有遗憾了。” 他打开瓶子,抬头一饮而尽。 很苦,很涩,很是难闻。 安秋晚忍着难受,将瓶子收好,起身往床铺走去。 药效至少有半个时辰,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让自己死的体面。 房门却在这时被忽的叩响。 安秋晚一顿,回过头去。 很轻的“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一道小缝。 一个瘦小清理的女童迈过门槛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葫芦,抬眸看着安秋晚,右手将房门在背后关上。 女童生的清雅灵动,眼眸雪亮明艳,这样平静望来,安秋晚一时不知如何之态。 “阿梨。”安秋晚说道。 夏昭衣走过去,淡淡道:“我姓夏。” 安秋晚一顿,忽的笑了,说道:“难怪,难怪,你是哪一支的,或者,你是私生子?” “你喝药了?”夏昭衣看着他。 “是,你来的正好,可以看着我死掉了。”安秋晚淡笑道。 “是正好,”夏昭衣一笑,“我早先便来了,你若不喝药,我便不打算出来。” “哦?” “来,”夏昭衣将手里的葫芦递去,“安太傅,喝了它。” 安秋晚垂眸看着,哈哈笑了。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么药,但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吗?”夏昭衣说道,“是尿,这尿的主人就在外边,你若不喝,我便喊他们来强灌你。” 安秋晚面色变得难看,冷冷看着她。 “生气吗?”夏昭衣也笑了,“我听闻,我二叔夏文良当初在狱中受尽酷刑,有人不忍见他惨状,从外送了断肠的毒药给他,你便也是用这个方法逼他吐出来的呢。” “你是夏文善的私生女?” “喝了,”夏昭衣看着他,“我只数到三。” 安秋晚握紧拳头,忽的抬脚上前,出拳朝她攻去,待她避开后,他转身去拿墙上悬着的宝剑,女童身形却极快,一晃而至,将他拔出一半的宝剑摁了回去,剑声嗡鸣。 房门就在此时被再度打开,两个一直在心里默数倒计时的高头大汉从外面飞奔进来,转身将门关上。 “老贼!”支长乐叫道,扑来去夺剑。 庞义经过时顺手抽走了夏昭衣手里的葫芦,上前便将正要回身的安秋晚制止住,一把掐住他的两颊。 同时另一只手的拇指弹开葫芦盖,葫芦嘴对着他满是白须的嘴巴,强灌了进去。 “呕,唔唔,呕,呕……” 安秋晚痛苦挣扎,此生何曾受过这般侮辱,一边呕吐,一边被灌。 他努力发出声响,但是根本没用,他这偌大的宅院里,所有人都被支走了,那站在大院外待命的管家,此时昏倒在冬日冰冷的鹅卵石上。 第313章 此刀赠你 整个葫芦里的液体全部灌完,安秋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一品的织锦地毯狼藉不堪。 不是尿,但味道比尿还难闻和恶心,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他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安太傅,”夏昭衣说道,“这滋味好受吗?” 安秋晚抬起头,眼眶充血的瞪着她:“你不会好到哪儿去的,所有人都在找你,你一旦落网,你会被碎尸万段!” “你找死!”支长乐叫道,就要去揍他,被庞义拉住。 庞义看向夏昭衣:“带走吗?” 夏昭衣点头:“嗯。” 一个麻袋兜头将安秋晚罩住。 夏昭衣俯下身,看着颓废狼狈的老人,很轻的说道:“安太傅,除了我自己决定赴死,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杀死我,你信还是不信?你应该庆幸我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否则整个安家和整个安氏,全部都要为你的罪行陪葬。” 安秋晚没再说话,麻袋里面的神情愤恨狰狞,牙根紧紧的咬在一起。 庞义和支长乐带着安秋晚离开,夏昭衣留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夏昭衣翻着书籍资料,四处敲敲打打,真被她找出了四五个暗格。 不过对她有用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些纸页泛黄的陈年笔录,上边甚至看到了数桩三十几年前的大冤案。 三十几年,被胡乱丢弃的尸骨都不知道是不是化尽了,她沉默的放回了原处。 又找了一圈,夏昭衣离开房间,转身关上门。 一个清沉男音响起:“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过头去。 沈冽一袭黑色夜行衣,从横斜的梅朵疏影下走来,月色将他的影子抛在地上,被拉得极长。 “沈冽,”夏昭衣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他肩上落了几瓣梅花,幽香扑鼻,左肩往后的衣衫上有一排浅浅的陷痕,似乎靠在梅树下好一会儿了。 “我猜想安太傅这几日会寻死,所以我来看看。”沈冽说道。 夏昭衣拢眉,默了默,道:“安秋晚我已经托我朋友带走了。” “我来时见到了。” “你未拦?” “为何要拦?” “我以为……”夏昭衣顿住,没说下去了。 “你今夜还有其他事吗?”沈冽说道。 “还有一个人要绑,”夏昭衣如实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许是因为已将沈冽当做朋友,又被他撞见了“行恶”现场,这句话说出来时,她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些赌气。 “好,”沈冽点头,拿出一柄匕首递去,说道,“此短刀赠你,你注意不被人发现,缺人手了可以找我。” 匕首没有多长,不过她前臂大小,通体白金,纹以龙纹,饰以二十四星碎玉,流光如银。 夏昭衣没有接,抬眸看着他。 “它削铁如泥,随身轻便,对你有用。”沈冽说道。 “赠我?” “是。” “为何赠我?” “我很有钱。” “……” 夏昭衣失笑,终是伸手接来,倒没有多轻便,还是有些重量的,不过这重量很舒服,握着极有手感和质感。 “礼尚往来,我也该送你一些东西的,”夏昭衣笑道,“我先欠着。” “好,你当心。” “嗯,”夏昭衣抬手抱拳,“告辞。” “告辞。” …………………… 地窖的门被打开,安秋晚被推入了进来。 地窖里面烛光明亮,老短坐在桌边,正在吃宵夜,嘴巴塞的鼓鼓的,抬眸看来。 兜头的麻袋一揭开,安秋晚眯了下眼睛,而后瞪大。 路千海蓬头垢脸,手里抓着个饭团,正吃的狼狈,有所感的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的看过来。 江平代闭着眼睛靠在土墙上,隐约觉察不对,睁开了眼睛。 “路千海,”安秋晚痛心的开口说道,“你怎么变成了……” “太傅?”路千海难以置信的说道。 他们,他们竟连太傅都给捉来了! 而且看他模样,也狼狈的难堪。 支长乐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对安秋晚说道:“这是负罪书,你爱签不签。” 安秋晚冷冷的看着他。 “贼老头子,你还瞪我?”支长乐骂道,说着要脱下自己的鞋子,被庞义拉住。 “我一想到你骂阿梨碎尸万段我就来气我告诉你,”支长乐指着他,“要不是庞义拉着我,我拿鞋子拍死你我。” 安秋晚收回目光,垂头看向路千海。 在他来之前正狼吞虎咽的路千海脸上浮起羞愧,随后是悲哀,放下了手里的饭团,很轻的说道:“太傅。” “你一直关在这?” “我,”路千海更咽,忽的哭了,“太傅,我生不如死啊!” 庞义这时上前,用手里的绳子将安秋晚绑着,双手,双脚,再将他往地上推去,用细木头架着他,用来防止他以头撞墙。 安秋晚没再反抗,任由他摆弄。 路千海在一旁越哭越伤心,脏兮兮的袖子一直在抹脸。 离开前,庞义将伏罪书铺在地上,安秋晚转眸看去,目光如死灰。 将路千海和江平代也绑好,支长乐叫上老短一起走,地窖里的烛火被吹得仅剩一根,烛光如豆,照出地窖里面色蜡黄的三人。 安秋晚嘴巴被塞着布团,加之胃里还有反胃感,很是难受与折磨。 他往地上躺去,躬起身子望着那边的伏罪书。 天下皆知定国公只有一个女儿,而这独女惊世绝艳,人道天下无双,现在,又来了一个。 思及此女童这些时日将满京都闹出来的纷乱,她若真是定国公的女儿,似乎也不为怪了。 定国公…… 安秋晚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夏文良在狱中的模样。 他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左手被打的残废,被强喂了粪水后,不仅吐了苦胆,还吐了大量的血汁。 他蜷缩在地上向自己求饶,求饶不成,又生恼谩骂。 从被捕入狱那一天开始,夏文良便一直在骂。 他要是嘴巴能安分一点,或早点认罪,何苦会激怒他,受上那么多酷刑。 夏文良当时还咒他,咒他会惨死,会受尽凌辱。 安秋晚睁开眼睛,望着那边的伏罪书,烛光黯淡下,很难看清伏罪书上的文字。 同样的选择摆在他前面,签,不签? 毫不犹豫的,不签。 即便知道根本没有选择,他也不会去签。 我连死都不怕。 安秋晚很轻的在心里说道。 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怕,从未有过的害怕。 第314章 物非人非 夏昭衣是丑时三刻回来的。 地窖的门被打开,有一个人影被老佟推下来。 蜡烛已经燃尽,推下来的人不知道是谁,地窖里的众人说不了话,黑暗里只有刚被推下来的那人发出的很轻的鼻子抽泣声,似乎吓哭了 老佟从屋里出来,看到小童还在院子里,走去说道:“阿梨,休息吧。” 走近看到,她面前放着一坛酒,一大包凉掉的排骨,她正在解开另一个小包裹上的绳子,里面装着的是百花糕。 “这些是……” 夏昭衣将油纸摊平,看着润泽光鲜的糕点,说道:“这些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什么时候买的?” “今天下午,”夏昭衣抬起头,朝天上明月望去,说道,“我本想去一个地方祭拜我的亲人,但是我觉得……他好像还活着。” “你还有亲人?”老佟惊讶的说道。 “对啊,”夏昭衣一笑,回眸望他,“是我二哥,他若还活着,现在也才不过二十一二岁。” “那也比你大很多了呢。” “你看这些,”夏昭衣说道,“我先买的排骨,排骨一共十七个,我再买的百花糕,一共有二十三个。上乾下艮,天山遁,遁卦第五爻动,变天山遁为火山旅。主方如山,静止不动,喻义如旅店,客方为旅客,离火烧而不止,客方寻而不定。” 老佟挠了下头:“我听不太懂。” “于我是好卦,”夏昭衣笑道,“我本就为天地客。” “那就好,”老佟乐道,“对你来说是好卦就好,就怕是不好的卦。” “吃吗?”夏昭衣打开酒坛,“不过排骨有点凉了,但是他们家的排骨即便凉了也入味,口感不差。” “好啊,”老佟坐下,“当然吃!” …………………… 载春怕的快要站不住脚了。 四周幽黑无光,只有天上明月一簇,偶尔还有乌云飘来,将月华遮挡。 她跟在赵宁身边,挽着赵宁清瘦的胳膊,紧紧贴着她,害怕的快哭了。 “大小姐,我们应当白日来的,”载春很轻的说道,“大晚上,太吓人了。” 尤其是方才经过的地方,似看到好多陈年干涸的血渍。 要知道这整一座定国公府的人,要么被砍头,要么被流放,流放途中病死打被死者,又哪里知道有多少呢? “不怕。”赵宁回道,但她声音太过平静,夜色里听着更让人害怕了。 尤其是,载春瞥到她手里握着的那一个小荷包,自听说里面是骨灰后,哪怕知道是夏小姐的骨灰,她都想要离赵宁越远越好。 穿过一个月洞门,赵宁停下脚步,说道:“地图呢。” “哦,地图,对……”载春忙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图纸,吹亮火折子照着。 赵宁看着地图,抬头朝前边看去,说道:“应该,是那边。” “还要往里面去吗?”载春怯怯道。 “载春。”赵宁回头看她。 “啊?”载春一身的冷汗。 “看着我。”赵宁说道。 她抬手,将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 倏然出现的一张缺了唇瓣的嘴,让载春叫着回过身去,直接哭了。 “大小姐,你,你……”载春很轻的哭道。 赵宁将面纱戴回去,说道:“为奴为婢你都不怕,区区鬼怪有何好怕?” “可是,可是……” “这世上若真有鬼怪,那些滥杀无辜的人为何是被人杀死,而不是被鬼,”赵宁朝前面走去,边道,“若这世上真有鬼,那也是我赵宁。” 载春抽泣了下,缓过来后小跑着跟上:“大小姐,你等等我。” 越往前边,格局似乎越不对。 她们穿过了大半个定国公府,走了好久,终于见到了大湖。 “这湖通府外的,”载春说道,“好像里边过去,就是夏小姐的仙逸居了。” “嗯。”赵宁应道。 沿着湖岸,终于寻到一方大石桥,然而过去所见到的,却是鹤归湖三字。 桂树谢尽,月色落在湖光上,满湖泠泠。 载春忽的拉着赵宁的胳膊停下。 赵宁也正要停下脚步。 太不寻常了,周遭修剪收拾的干净,这根本不像是荒废被抄家的旧居,更应似一处雅致别院。 “大小姐……”载春的声音又颤了。 “去看看。”赵宁说道。 四周是用专门丈量好的篱笆环绕的,篱笆上缠着梅花,花儿新鲜,裁剪下来绕在此处应不超过一日。 幽香盈天地,清气满乾坤。 赵宁垂眸看着手里的小荷包,手指轻轻拂过布料,说道:“物非人非,不知道该不该放在此处了。” “放吧。”载春低声说道。 再带回去,她还怎么活。 “但是又青当时托给我时交代,要亲手交到夏二公子的手中,”赵宁说道,“或者我去寻到她二哥的尸骨,埋在坟旁?” “大小姐,您千里迢迢来京城已经够好了,哪来那么多讲究呢……” 赵宁没说话,静默了阵,回身说道:“回去吧。” “那这骨灰……” “我继续带着。” “可是……” “没有可是。”赵宁说道,脚步不停。 两个时辰后,街上响起清亮的锣鼓声,传遍大街小巷。 许多人纷纷开窗望来,但见是一队北府兵的民兵。 这大清早的,发生了什么? 很多人都不解。 不过京兆府前此刻围满了人。 好多人张望着,提心吊胆,来的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 等看到有衙卫出现,百姓们纷纷上前询问。 “官老爷,我爹什么时候放出来!” “我们先生在里面已经好久了,都冬日了,送件衣服都不成吗?” “官老爷,你行行好,这些是孝敬您的,让我们进去看一眼成吗?” “官老爷,行行好,我们家老赵头过的怎么样,您说一声可以吗?” …… 衙卫们没有说话,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等北府兵的几队民兵们绕了一圈大街回来,所有人的脸色都越发难看。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看着他们,好多百姓都充满不安,可能因为北府兵的民兵们很少出来。 不过,明日便是立冬了,今年一点立冬的气氛都没有。 现在,阳光没有出,北风凛冽,好冷。 第315章 世道真瞎 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漫天乌云。 四面八方的民众因北府兵的锣鼓声朝京兆府衙聚拢而去,新的几队民兵们则踩着时辰从京兆府衙西门出来,沿着壮观雄伟的永安古都长街,朝京城纵横的数十条主大道走去。 太傅府外,一队北府兵自西北走来,锣声渐次靠近,到了太傅府檐外,敲锣的士兵停了下来,等彻底经过之后,又重新敲响。 安于持听着锣声,说道:“敲锣的官府的人吗?” 管家点头:“是的,老爷。” “民兵还是巡守卫,还是衙卫?”安于持又问。 “是北府兵的。”管家回道。 安于持“嗯”了声,没再问话。 北府兵那些民兵,干的都是最累最枯燥的活,比如一百年前才兴起的公审惯例前的敲锣,这可是要大街小巷敲过去的。 也不知道今天公审的是谁,近来犯事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又一盏香燃尽,安于持看着洒落下来的枯灰,问道:“辰时了吗?” 管家点头:“应该是了。” “好,”安于持说道,“去取事先备好的丧服来,府里的白帐垂幔丧棒扎花这些,也可以准备了。” “是。”管家沉痛道。 安于持起身往外走去,才出庭院,见到安于道慌张跑来:“大哥,大哥,不好了!” “何事?”安于持问道。 “父亲不在屋内!”安于道脸色惨淡,“书房内一片狼藉,被人翻动过,父亲不知去向了!” 安于持大惊:“什么,那刘叔呢?” “刘叔昨夜被人打昏了,在外冻了一夜,现在只剩半条命了。” “走!”安于持怒声说道。 越来越多人聚拢到京兆府衙。 梁乃在后衙打瞌睡。 昨日忙碌一天,又遇上了街头那样的冲撞,以至于昨夜噩梦连连,他现在困乏的不行,抓紧时间休息。 朱岘在看文案,很想要一把撕掉。 等下要公开判审的,是之前大闹了燕云卫府的那些贫民和流民,到时候会来很多朝官,包括陆容慧,而他们只需跟梁乃一样,端着架子在那边坐好即可,主持局面的活,是他京兆府少尹干的。 流程和判文都有了,就在他手里,可是朱岘想吐,压根不想这样去判。 魏从事在旁边坐了很久,见他这般模样,说道:“你该不会又想要把头上的帽子给摘了吧?” “是有此意。”朱岘冷冷的说道。 “但现在你摘不了,已经要开堂了,除非你舍得将你的脑袋一并摘了。”魏从事说道。 朱岘没有说话,过去良久,他很低很低的说道:“为什么是非黑白能颠倒成这样,李东延已经被放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却要被砍头。” “他们冲撞了燕云卫府是事实,打死了数个朝廷将士,也是事实。” “先动手的,是燕云卫府的人。” “几条贱民的命,燕云卫府的大人们动手了还要嫌脏呢,你竟还敢还手?”魏从事唇角讥讽。 “还有那些被人牙子带走的女童,好多个都没有寻回,”朱岘声音有些喑哑,“也许不少女童已经被卖往乡下做瘸腿的瞎眼的男人的媳妇了。” 魏从事拢眉,声音吐字同样艰难:“极有可能。” “世道真瞎,”朱岘看回到手里的判文上,“而我辛苦读书做官,眼下却连保护他们的本事都没有。” “听之从之吧,”魏从事说道,“世道古今皆如此,早有易牙烹子献糜,桓公非但不怪,还将其认作亲信,你说这世上还有何等荒唐事不能接受?” “荒唐事……这两百多颗大好头颅,”朱岘看着上边的名字,很轻的说道,“今日就要落下了,又是一番血流成河。” 魏从事看着朱岘手里的纸,唇角勾了勾淡笑,没再说话。 实际上,是大好头颅吗? 于鲜活人命而言,或许是,可是于当权者而言,这样无田无地无才无钱,只剩了一张吃饭吵闹难以管教的嘴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真的不如就杀了算了。 历来盛世乱世之下皆有无数挣扎,说来可悲。 魏从事收回目光,继续工作。 巳时四刻,仍不见日出,乌云积沉下来,厚厚一层,似有落雨之势。 数千个身着银白铠甲的士兵将聚拢的百姓朝四周分开,划出一条通往御街中截的大道。 身穿朝服的官员们坐着轿子,被从大府内抬出,往大平广场而去。 一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 守卫们跟在两旁,再之后,是数百罪犯,衣着单薄,手里连着长长的镣铐,蹒跚走着。 两旁的百姓望着他们,有人笑着围观指点,有人悲愤难平,有人麻木冷漠,还有哭声传来,好多女童跟在两旁,哭喊着叫着娘亲或爹爹。 数匹快马忽从人群后面追来:“梁大人!” “大人,”跟在梁乃轿外的守卫说道,“天荣卫追来了。” 梁乃一顿,叫道:“停轿。” 梁乃从轿子里面走出,看着天荣卫追上来。 为首的天荣卫翻身下马:“梁大人,出事了,皇上召您入宫。” “现在?”梁乃惊讶。 天荣卫上前,附在梁乃耳边低语。 梁乃瞪大眼睛,低声惊呼:“安太傅……” “梁大人,交代一下,随我进宫吧。”天荣卫说道。 “好,好。”梁乃忙应声。 朱岘的轿子比较偏后,天荣卫从他身边经过去追梁乃时,他心里面还生出些侥幸,也许是宣延帝忽然良心发现,打算赦免这些罪犯了呢。 梁乃将他唤出轿子后,在他耳边低语。 朱岘的惊诧一点都不比梁乃的少:“何等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我先进宫,”梁乃说道,“稍后局面就由你主持了。” 本来也是我主持,你进不进宫有区别吗? 朱岘默默吐槽,面上神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干巴巴点头:“是,下官知道了。” 梁乃的轿子从队列里面出来,打了个转儿,往皇宫而去。 陆容慧在轿中好奇,唤人来问,没问出什么来,他很快也不关心。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早就当腻了,政务越少越好,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继续走吧。”陆容慧下令说道。 第316章 我骗你的 天光越来越沉,路边酒旗在寒风里猎猎招展。 长队一路去到大平广场,近百个女童尾随在后,抹泪哭着。 执剑从前头挤回来,看着抱剑而立,一身劲衣的宋倾堂,说道:“少爷,听说是直接砍头。” “砍头?”宋倾堂说道,“这还未判吧,人都没去呢。” “是没判呢,但是都这样传,说是刽子手不够多,今天一早北府兵的人被调去了好多。” 宋倾堂沉下脸,说道:“那便可能真是砍头了。” “少爷,咱们什么忙都帮不上,”执剑说道,“不过就算能帮得上,咱们也不帮的好,你可别忘了你被老爷关了多久,还有你那屁股……” 说着,之间朝宋倾堂的屁股看去。 这还是看在宋度的面子上,如若不是因为有个当工部尚书的爹在,就燕云卫府那事,林曹能将他的头都给砍了。 执剑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宋倾堂更烦躁了。 他被林曹打了五十大板,李东延却只被打了三十下,他竟然还比那畜生多了整整二十下,气死个人。 他抬眸看着长队朝前边开阔的广场平地走去,说道:“我越来越不喜欢呆在这了,我下个月便回北境去。” 说完准备要走,肩膀却忽然被人一搭。 “宋郎将。”低沉声音响起。 宋倾堂回头,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胖乎乎的,肥头大耳,着一身华服,身后跟着两个高大随从,一看便不像是寻常人物。 “你是谁?”宋倾堂拿开他的手。 “曹幼匀,”男人一笑,“宋郎将可认得?” 宋倾堂眉眼变得警惕:“你到底是谁?” “在下方观岩,”男人抬手揖礼,“惠平当铺,宋郎将曾去过的。” 宋倾堂冷冷的看着他,忽的转身就走,叫道:“执剑!” “是。”执剑应声,不明所以的看了方观岩一眼,跟上宋倾堂。 “宋郎将,”男人笑着跟来,“您这是怎么了,一点都不想知道曹子均的下落吗?”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管,”宋倾堂说道,“但是也别想拉我下水,我们互不认识,以后也别有牵扯。” “那你可认识阿梨?”男人又道。 宋倾堂脚步一顿,眉头重新皱起。 “应当是认识的吧,”男人说道,“那日如若不是看在阿梨的面子上,宋郎将也不会出手去管燕云卫府的事,屁股也不会白白被打上这五十来下了呢。” 宋倾堂终于回头:“你想说什么,为何提她?” “怎么宋郎将还是不明白呢,”男人笑道,“你一看便知,这身手不凡的阿梨姑娘就是我们的人啊。” 宋倾堂一愣:“她是你们的人?” “你对我们了解多少呢?”男人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替谁办事?” “定国公府?” “是也,”男人笑道,“宋郎将,我们可是正义之士,咱们是友非敌嘛。” “正义之士可不会自诩正义。” “哈哈,”男人朗笑,说道,“宋郎将,此处人多,咱们借一步说话?” 执剑听不太懂,但就是觉得害怕,低声说道:“少爷,别吧……” 宋倾堂垂眸略作思衬,说道:“好。” 说罢便准备同男人离开,另一个清越声音忽的响起:“宋郎将。” 这声音宋倾堂认识,当即回头,看到人群里走来的美少年,开口叫道:“沈冽!” 一旁胖乎乎的男人眉梢一扬,朝沈冽打量过去。 少年穿着一袭紫衫华锦,品貌非凡,眉眼若画,只是神情太冷,面无波澜,总令人觉得倨傲孤高。 他身前两个高大随从为他开道,不过实际上人群看到他便自发让路了,且目光凝在他脸上,移不开一般。 男人赞叹,这沈冽,果真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卓尔不群,俊美无俦。 “宋郎将,”沈冽走来,说道,“去哪?” 男人笑着开口道:“沈郎君好,百闻不如一见,当真少年俊才,人中龙凤啊。” “你见过我的才么?”沈冽朝他望去。 男人一顿,仍是笑着,心里骂了他一句兔崽子。 “你怎么在这?”宋倾堂问道。 沈冽收回目光,说道:“阿梨找你。” 宋倾堂愣了愣:“什么?” “怎么?”沈冽看着他,不解道。 宋倾堂朝男人望去。 男人头皮发麻,对沈冽说道:“沈郎君,你也认识阿梨?” “也?”沈冽说道,“你叫什么?” 男人心里连骂数声,而后道:“我叫郭庭,阿梨认识我的,既然她找你们,我便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发话,转身就跑。 宋倾堂看出不对,狐疑的望着他离开,半响才收回目光看着沈冽:“阿梨呢?” “我骗你的,她没找你,我今日也未见到他,”沈冽看着男人离开的身影,说道,“此人找你什么事?” 宋倾堂一怒:“沈冽,你骗我?” “他找你何事?”沈冽看着他,又问道。 宋倾堂气恼,说道:“他也说阿梨找我,结果你横插一脚,他给跑了,老子特么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接连被两个人骗,还都拿那丫头骗我?” “郭庭,”沈冽拢眉,“这名字听着耳熟。” “不是,”宋倾堂说道,“沈冽,你不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你干嘛就跑来骗我了?” “我见过他,”沈冽望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淮周街口那夜出现棺材时,他在屋顶上射箭。” 宋倾堂瞪大眼睛,回头看了那男人消失无踪的方向一眼,轻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日后恐还会找你,你少些往来,此人不知善恶,但你父亲还在朝廷当官,你谨慎行事,”沈冽说道,“我走了。” “等等!”宋倾堂跟上去,“我还没问清楚呢。” “我没时间听你问,”沈冽脚步未停,“有事书信给我。” 宋倾堂皱眉,看着他这背影,嘀咕道:“这个人的脾性同样也怪,跟那丫头有一比。” 执剑在一旁全程不敢说话,听到他们反复提及那“阿梨”时,他的目光便一直在看四周,唯恐被人听到。 好在这里又乱又吵,声音如沸。 不过,执剑倒是捕捉到了一个重点,说道:“少爷,您得谢一谢这沈郎君了,那胖子可真不是好人,他先说自己叫方什么岩,又说自己叫郭庭,连个真名都不敢说呢。” “曹幼匀,”宋倾堂沉声说道,“看看你,都跟些什么人混在一起!” 说着,他又想起自己的“光身”之辱了,烦…… 第317章 孤身一人 大平广场古时唤作天和,大平年间改名为大平。 三百年前,鸿德帝率百万大军攻破此地后,在天和广场杀了前朝不肯投降的最后百名官员,而后在此定都。 广场正面朝南,四方华表巍峨高立,地上汉白石雕琢着整齐细致的福润沧海纹,往上是腾云之龙。 现今四面立着军士,长枪明亮,哪怕密布乌云,他们身上的盔甲也令人觉得熠熠生辉。 轿子一座一座抬来,在广场东阶停下,陆容慧最先出来,拂了拂袖子,抬脚朝上走去。 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下来,朱岘也从轿子里走出,握紧手里面的问卷,颇觉沉重。 北风朔朔,满京都的目光似乎都在大平广场了。 勤劳的人去围观,懒得跑的人在茶楼酒馆围着等消息。 原先最热闹的京兆府衙门前,反而不剩多少人。 门前的伙计半身躺在长板凳上,靠在那边嗑瓜子,瓜子皮落了满满一地,连他的破鞋子里也丢了好多进去。 他百无聊赖,边哀叹世道怎么就乱成这样,眼角余光这时看到什么,他往后面望去。 宽阔的街口,一个衣着简素的女童牵着一匹马车走来,速度慢悠悠的,边四下好奇的望着,像是散着步。 马车上没有车夫,女童手里拿着根粗鞭子。 她在京兆府衙门前停下,小脑袋仰着,望着匾额上面高悬的“海晏河清”四字。 伙计好奇的看着她,下一瞬惊了一跳,赶紧从凳子上跳起,顾不上自己鞋子里面的瓜子皮还没有抖出,慌张朝那边跑去。 但是来不及了,女童踩着从马车上面搬下来的凳子,捡起了鼓槌,朝着登闻鼓用力的砸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伙计边跑边道,“这个不能玩的!” 鼓声响起,女童力气没有多大,所以不如别人锤的那般有劲和大声。 四周为数不多的人愣愣的望来,京兆府门口的守卫立即上前。 伙计没再过去了,喘着气看着女童站在那登闻鼓下。 “哎,”伙计叹息,“这傻的。” “……一敲这鼓,你就得被打屁股,这是规矩。”守卫说道。 另外一个也走上前来,准备好逮人,不过这女童带着笨重的马车,反倒是让他没那么紧张。 “所以,人都去了大平广场?”女童说道。 “你不知道?” “我来的路上不见多少人,”女童一笑,“不过这么说来,这里真正能管事的人也去了那边?” 两个守卫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说道:“你既已敲了登闻鼓,便先留在这,等那边回来之后,不会不管你的,不过你这屁股上的板子,一下都不会少挨。” “你知道他们去大平广场干什么吗?”女童忽的回头,朝离这边最近的伙计望来。 伙计“啊?”了一声,被这女童淡定闲适的模样弄的愣愣的。 来这里见官的人哪个有如此气度,更别说这些时日,伙计在门口见了多少人哭哭啼啼了,而那些敲了登闻鼓的,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惊恐,有人甚至敲完就能吓昏过去。 “说,说是砍那些乱民的脑袋的。”伙计很轻的说道,看着女童姣好的面庞,暗道可真是好看秀丽,尤其这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星子一样。 “乱民。”夏昭衣轻声说着。 她再抬头看向守卫,说道:“行吧,不用等他们回来了,我去找他们。” 说完,身子一翻,一个不用手的侧空翻,瞬息上了马拉扯缰绳,姿态还有几分帅气。 反应过来的守卫一步上前:“等等!” “你敲了登闻鼓,你往哪儿走!”另一个守卫连忙拉扯住马缰。 “你说我往哪儿走,”女童明眸一笑,“我往大平广场走啊。” 说完,她手里的鞭子扬起,朝着马臀击去,同时手腕一转,利落的一鞭朝着守卫的手背击来。 守卫吃痛,下意识松开,那马儿就撞了过来,他赶紧往后退去。 马儿眨眼便狂奔远去。 其他几个守卫从门口跑来,压根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对付不了一个小童。 “愣着干什么!”有人叫道,“快追!” 但是根本追不上,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远去的马车。 “这怎么回事,怎么这马车跑的比没车的马还快?” “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马种吧。” 他们喘着气说道。 马车一路狂奔,听闻声音的人纷纷让路。 速度越来越快,近乎失控,好在街上的人并不多。 等穿过御街,从东面出来后,前面开阔的路口忽然人山人海。 远处可以看到大平广场一角,诸多人聚拢着,密密麻麻,无处落脚。 马儿继续奔着,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夏昭衣取出火折子吹了下,在弩箭上点燃。 一支带火的利箭“嗖”的从她手腕上的臂弩疾射而去,力道巨大,声音尖锐。 人群大惊,许多人回头。 “驾!”夏昭衣又扬起一鞭,马儿吃痛嗷鸣,加快速度。 后面传来的惊慌影响前面,前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赶紧先躲命要紧。 惊恐在人群里散开,纷纷朝两边跑去。 女童驾车长驱直入,孤身一人。 朱岘念着判词,文绉绉,极长极长。 天光晦暗,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如似泡影,很不真切。 他念着,觉得有些口干,秋冬的干燥让他唇瓣也裂开了皮。 这时他停顿了下,抬头朝远处望去。 人群里不知道为何又一阵惊慌。 “怎么了?”陆容慧在后面问道。 朱岘收回目光,看回手里的判词,再抬头朝那些神情或愤怒或麻木的罪犯们看去。 广场这么大,人群嘈杂声这么响,哪怕他现在努力提高自己的声音去念这些文字,其实也没多少人听的到。 朱岘深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念。 远处那阵嘈杂声却更响了。 朱岘再度望去,甚至一直举着的手也垂下了。 “陆大人,有些不对。”朱岘说道。 陆容慧不耐烦的皱眉,起身朝外走来,身旁的几个官员们跟来。 “何事不对?”陆容慧说道,便看到远处的人群远远分开,一辆马车从更远的地方狂奔而来。 第318章 我告天下 马车速度飞快,像是一柄破海的利刃。 前方人群遥遥便呈锥形退开,待马车奔来时,已一路宽敞。 “给我拦住她!”陆容慧身旁的官员忽的叫道,边往广场的台阶走去,“谁抓住她,谁就是头功!” 女童驱着马车,狂奔至空地,五十多个士兵执着长枪迎面奔来,被毫不停留的马车气势所压,又往两旁退去。 空地上的地砖纹洛终于缓住车轮的速度,夏昭衣勒住马缰,骏马飞起长蹄,停了下来。 全场静谧无声,目光落在马车上。 女童在车上站起,一阵寒风席卷,吹开她额前碎发,脸颊因狂奔而苍白,她望向矮石台阶上的大乾官员,眼眸似瀚海星辰,明亮坚韧。 “妖童!”台上的官员叫道,“快,你们抓住她!” 话音才落,便见女童一蹬马臀跃起,踩着马首借力一个腾空,翻身落地时已冲来数丈,身形再一晃,忽而消失不见。 眨个眼睛的功夫,耳侧传来一个清脆声音:“抓住谁?” 脖子前一片冰凉,女童手里握着把匕首,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背上。 因为冲刺太快,她的呼吸还有些急,官员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吐息。 人群爆出惊呼,甚至都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去的。 士兵以最快速度将他们包围住,另外有一大批士兵跑向最上,护阵在陆容慧和其他官员跟前。 “你是京兆府的人么?”夏昭衣问道。 官员面如土色,大汗淋漓。 “不是?”夏昭衣看向后面,“谁是?” “你,你这妖童……”官员说道。 “妖童?我不仅是妖童,”夏昭衣冰冷一笑,很轻很轻的说道,“我还是鬼童,我本姓夏,名昭衣。” “夏昭衣?”官员低声重复,颇觉耳熟,忽的瞪大眼睛,侧眸朝她望去,“你,你骗我……” 这时身上一轻,女童抓着他的衣襟跳落在地,将他带弯了腰。 “走。”夏昭衣说道。 匕首始终贴着,已经入肉,血丝沿着刀刃淌落,沾染了他的官服。 官员不敢妄动,不安的看着她,脚步跟随她朝前面走去。 士兵们缓缓让步,没有上前。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看着远处走来的女童,再望向陆容慧。 陆容慧眉头紧皱着,忽的伸手一指:“抓住她,你们愣着干什么!” “大人,”一旁的吏员说道,“郭大人还在她手里呢。” “抓住她,”陆容慧仍是说道,“把这个女童抓住!” “我们没有权力牺牲郭大人,”朱岘说道,“郭大人是朝廷京官。” 四边的士兵仍围着女童,随着女童缓缓走来。 穿过大广场,跪在地上的罪犯们回头望着她,忽的有人站了起来,压抑良久的悲愤化作热血爆开,开口叫道:“阿梨!” “阿梨,救我们!” …… 近处被士兵们护着的官员上前骂道:“你吵什么!” 早就准备好的刽子手们站在远处,还没有露脸,目光随众人一起望着女童。 “……你若是杀了我,你如何逃得出去?”官员开口说道。 “逃走是最简单的,把你带上去才难。”女童居然还回答了。 “听我一句劝,你还是放了我吧,你现在离开还有一条生路。” “若你不过来,我本来打算绑个郎将官的,”女童淡淡道,“叫你逞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讨债。” “你,”官员顿了下,又道,“你是谁的人,那夏大小姐与你……” “与我有关还是无关,都跟你无关,不拿她镇你一下,你性子急了自刎怎么办,”女童随口说道,“你们酸腐文人忽然上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这妖童!” 越往上,离人群越近。 夏昭衣在罪犯们的左侧停下,望着上边两百多个士兵问道:“哪个是梁乃。” “梁大人不在。”官员冷冷的回道。 “那手拿文卷的是朱岘吗?” 官员望去,没有回答。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忽的高声喝道:“朱岘上前!” 朱岘一顿。 陆容慧叫道:“不准去!” 朱岘回头朝陆容慧看来。 “荒唐,荒唐,”陆容慧怒道,“这太荒唐了!我堂堂大乾京兆皇城兵马,你们这群没用的,竟被一个女童耍的团团转!任由她将你们牵着鼻子走!去把她抓起来!” “已经去喊弩卫队了,”吏员说道,“大人,您别急。” 朱岘沉了口气,忽的推开人群,朝前面走去,对上女童一双清丽眼眸。 这是朱岘第一次好好看清这个将满京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 他们中间隔着十丈之远,女童位于两格长扁的台墀下,四周围着一圈执枪士兵。 她一身暗色衣袍,身形清瘦,看模样真的很小,甚至比他侄女都小。 但是她手里却抓着一个朝廷五品官员,那官员被她抓的,腰背弯得极低,脖子上的匕首寒芒似吞吐嗜血,而那些血珠,正一颗一颗的滴落在地。 身后人声沸腾,苍穹灰暗,女童的眸光却沉静的恍如不知自己身在险境,正淡淡打量着他,似在斟酌。 “妖童,你找本官何事。”朱岘开口说道。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 “什么?”朱岘皱眉。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我要告李据。” 朱岘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李据是谁,陆容慧大声怒道:“大胆!” “我要告满朝文武,”夏昭衣继续说道,“我还要告这天下百姓。” 朱岘拢眉:“你这荒唐小童!” “我告李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他人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无为无愧!” “我告这天下百姓,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你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女童说道,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还有定国公府,”女童又说道,“我要告定国公府有眼无珠,蒙昧无知,认贼为亲,用心竭力去护豺狼虎豹,却损至友亲朋!蠢钝至极!” 第319章 告世之文 一阵大风过,将她声音吹动,但落在朱岘和众多将士耳中,依然清晰刚劲,朗朗似碎玉。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唇瓣微颤着,不知该说什么。 天幕苍茫萧索,笼罩满城,女童面庞冰若霜雪,目光冷厉,她手里的匕首还在官员的脖子前,已经远离了伤口,鲜血的流势渐渐缓住,但朱岘却从她年轻幼小的饱满面庞上看到杀气。 “这状,”朱岘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本官接不了。” “若你能接,”夏昭衣看着他,“你怎样判?” “本官……不能接。” “枉死的人不该白死。” “你放下匕首,”朱岘说道,“放下。” 女童看着他,目光炯炯,浮起极淡的笑意。 “李据该当斩。”她说道。 “你放肆!”陆容慧怒声斥道,“还不将这妖女杀了,你们给我上!郭朝,你在犹豫什么,你今日不自刎,你也活不了的!” 话音落下,却见女童转眸朝自己沉目望来。 陆容慧一顿,只觉头皮一麻。 石阶下的诸多士兵早已将马车包围。 长枪对着车厢,不知有何机关或陷阱。 四周的百姓们远远围着,好奇张望。 终于,车厢的门被一柄长枪推开一道小缝,为首的校尉一顿,里面无人,是满满的纸张。 车门卡住,再难推开。 校尉上前用力一撞,机关牵动车顶的四边横木,众人这才发现,这车厢根本没有车顶。 横木被校尉撞了下来,遮车顶的布失去牵动,顿时被大风吹飞出去,同时四边横木还各自牵引着四边的大弹弓,一等横木掉下,弹弓砰然击向车厢底座,半车纸页立时高高弹起,车厢底座也塌陷了下去,纸业风里狂乱飞去,白花花的,像是冥葬的纸钱,被风吹向人海。 离的最近的人最先蒙眼,好多人还被风迎面拍来数张贴脸。 识字的人在大风里捡起纸页,上书“告世文”大字,及整齐划一的沉香刻木的版印文字,干净清爽。 有人低声念出,有人匆忙凑成一堆去听别人念,有人飞快捡着纸页塞入怀里,能捡多少是多少,有人则抬头望着那些被风吹的漫天的纸页,暗道壮观。 校尉愣在那边,不知该当如何,身边的将士们同样如是,几个识字的士兵也去捡张纸,垂眸一行行默读。 陡然而起的纸张在空中飞舞,朱岘迅疾抬眸望去,陆容慧也抬起眼眸。 官员愣在那边,耳旁还响着陆容慧的话。 他浑身都冒着冷汗,汗水透背,脖间的伤口一阵痛过一阵。 “这些是什么?”朱岘惊道。 “大乾江山的吊唁,”女童说道,“带话给李据,他欠定国公府的,定国公府的人会去要回来,血债只能用血偿,所有手上沾着定国公府鲜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天影沉光下,她面庞轮廓似不真切,朱岘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容慧手指发抖,再度叫道:“郭朝,你还在等什么!你还不自刎吗,要惹得龙颜大怒,想令你九族与你陪葬吗!” 第320章 荒寂人间 匕首银光如镜,锋刃尖锐,上有一层极薄的鲜血。 官员望着锋刃,身躯发抖,锋刃倒映着他惨白惊恐的脸。 “快去死,赶紧自刎!”陆容慧还在叫道,“你的妻儿你不顾了吗!” 官员咬牙,忽的深深吸气,大声怒吼:“妖女!” 他弓下身子,脖子迎着匕首冲去。 匕首却先一步撤走,在女童手里一转,收往身侧。 他忙下意识伸手去推女童,同时陆容慧指去:“抓住她,快上!” 兵将们登时冲去,长枪破风,枪芒雪亮。 夏昭衣避开郭朝的推势,转身往后跑去,瞬间拉开距离。 终于脱离危险,官员瘫软在地,而后忙回头哭道:“我想要自刎的,大人,我冲上去了的,是她不给我死!是她!!” 陆容慧沉下脸,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朱岘没有出声,望着转瞬狂奔出去的女童,不解拢眉。 她本可以不用这样,以她的身手,以她的聪慧,她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羊入虎口,她为什么? 仅仅跑来宣战的? 不,若真这么蠢,她早就被抓到了,也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 而且,她是谁,定国公府遗漏的后人? 如果真是这样……朱岘忽的握紧手里的文卷,体内一阵热血狂涌而过。 如若这阿梨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他怎能见她死掉? 定国公府若还有人活着,那该是万幸之事! 可,可他有什么办法? 朱岘眼眶酸楚,渐渐泛红,手里的文卷快被他揉皱成团。 毕竟,他连那些跪着的,待斩首的流民贫民都没有办法救出啊。 广场下跑来近千个士兵,人山人海再度被分开数道,百姓们仓皇奔走。 夏昭衣望着他们,到处都是人,那些茶楼上,民房上,屋宇上,满目人群。 前边的士兵们也朝她跑来,她跑向广场正中央,却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眺着那些人海。 万众的目光也全在她身上,女童站在那里,娇小的身子立于天地,微茫一点,静立不动。 又一阵猛烈长风,纸页翻飞,灰尘漫天。 夏昭衣目光变得漠然,看向高空。 那些纸页让她恍惚觉得似看到了无数游魂,漫漫长空下叫嚣着,狂奔着,游荡着。 四周喧嚣,人声鼎沸,这是京城,最繁华盛极的人间,楼宇巍峨,街市繁荣,可是她忽然觉得偌大京都好像刹那一片清冷和荒寂。 甚至,她觉得身边的时光都如若忽从亘古穿梭而来,在滚滚风声中撞击着她的生命和灵魂。 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归来,便是看这苍凉的浮世么? 不……绝对不是! 夏昭衣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那些越跑越近的士兵们,目光变得明亮坚韧。 远处一支弩箭,在高空对准了她。 狂奔而来的弓箭手喘着气,将弓拉到最饱满,箭头上有锋利的倒刺。 “砰”的一声,弓箭手松开了弦。 长箭脱弦而出,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却有另外两支利箭从两个方向射来,一支正中他的眉心,一支从他左耳穿过。 利箭破开头颅,脑浆迸裂而出。 射箭的两人一顿,迅速望向对方所在的方位。 不过很快,高楼窗边的男人又迅疾搭起三箭,朝空中奔向广场的箭矢射去。 其中一箭与它相撞,将它击落在地。 而那弓箭手,他的身体在空中一晃,从酒肆的楼顶上摔落了下去,撞在二楼栏杆上,再掉落在地。 下边的百姓们惊叫奔走。 夏昭衣目光浮出大喜,望向那边的高楼。 她就知道! 就知道!! 一柄长枪忽从身后刺来,被她飞快避开,狂奔而来的士兵扑空,还未收势,紧跟着脖子一痛,利刃割开他的脖颈,大片鲜血狂涌而出。 他捂着脖子,睁大眼睛,女童情绪激动的眼眸凶狠冰冷的望了他一眼,转身狂奔向迎面而来的数百士兵。 沈冽从高楼收回目光,将手里的弓弩扔给杜轩,面无表情,淡淡道:“动手。” “是。”杜轩接过弓弩应道,困惑的朝高楼望去,不知那几箭是谁射出来的。 女童速度飞快,像一只敏捷疾跑的猎豹朝前面的士兵追去,在就要冲撞一起的瞬间,空中一道鞭声乍响,那几个跑在最前,举枪冲刺的士兵只觉得眼睛一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同时女童也真的消失不见,一个士兵忽觉肩膀一沉,抬头便见女童踩着自己翻身而过,同时一支利箭从她腕上射出,力道迅猛,瞬息穿透队列里一个士兵的喉咙,在士兵倒地时,她踩着那个士兵往队列边缘跑去,动作迅猛。 士兵们再度追去,空中鞭响和弩箭破空声不绝,眨眼数十人躺地,艰难的喘息,受伤处全在脖颈。 女童没有恋战,一直在夺路狂奔。 “她身上暗器诸多!”一个队正叫道。 “当心,这是个邪童!” 士兵们继续去追,并没有退缩。 夏昭衣脚步飞快,用尽全力在跑。 越来越多的人迎面跑来,她握紧匕首,目如刀霜,一手提鞭,一手握刀,体内激起从未有过的狂荡杀气。 广场西边这时忽然传来极大的动静,百姓尖叫逃离,同时有惨叫声起。 三十多个黑衣人窜出,手握战刀,刀锋雪亮,直接攻向还未列队的士兵。 长枪不及战刀灵活,加之盔甲负重和对方偷袭先手,因而如此仓促的近身肉搏,士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亦不是对手。 一个修长敏捷的黑影奔向无主马车,一剑斩开骏马与马车相连的绳索,他翻身跨上,一勒缰绳:“驾!” “阿梨!” 清亮的男音响起,马蹄声清脆奔来。 夏昭衣抬起头,黑衣男子冲开士兵,远远冲她伸手:“来!” 夏昭衣一愣,瞬间认出他来。 她避开两个攻势,朝他奔去,奔跑中握住他低伏的大掌,娇小的身形轻快灵活,借力跃上马匹,落在他身后。 “走还是继续?”男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道。 “走。” “好。”男人说道,调转马头。 第321章 为民立命 马蹄并未朝黑衣人们所在的方向奔去,而是跑向了士兵扎堆的广场东南处。 长枪攻刺的目标是马腹,但是骏马奔速极快,纵马之人的马术奇佳,迅疾走位穿梭,避开攻势,生死之际长剑如光,斩杀了数名士兵,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一条去路。 越来越多的士兵追来,更远处是京畿重兵。 密密麻麻的银甲长枪朝广场包围而来,骏马下了广场,奔向东南长街。 从广场离开的围观百姓聚拢了大片在这,没有走远,突如其来的烈马让他们大惊,纷纷避开。 骏马一晃而过,马背上的黑衣人高大清瘦,脸上蒙布,身后坐着一个女童。 少年太过高大,女童坐在马上,头顶才与他的肩膀齐平,因骏马速度太快,看不清女童的具体模样,匆匆一瞥只知五官秀气,肤如白雪。 这就是那个将天下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吗? 众人愣愣的看着他们跑远,那这个男人是她的同党吗。 大平广场上一片狼藉凌乱。 那些鲜血和狂风带来的泥沙搅在一起,被踩踏的到处都是。 几百个士兵还护在朝廷命官们前面,一个士兵骑着战马从远处跑来,翻身下马后奔来跪下,气喘吁吁的说道:“大人,他们跑了,我们的骑兵们赶来后也追不上了!” 陆容慧坐在那边,面色极差,冷冷道:“哦,本官已知。” 实际上,其实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容慧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今日就应该托病不来的。 好在接下来都是皇上的事了,戒备全城或各户搜查之类的,都与他无关。 不过眼前的事情得马上解决掉,他想回去了。 “朱大人,”陆容慧看向朱岘,说道,“时候不早了,该行刑了。” 朱岘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郭朝在朱岘脚边跪坐着,伸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战战发抖,闻言抬起头看向朱岘。 朱岘背对着他们站在那边,双手背后,握着文卷,目光虚望着前面,不知思衬什么。 “朱大人。”陆容慧提高声音叫道。 “朱大人……”郭朝也很轻的唤了声。 朱岘不是聋子,当然听到了。 他眼眸微微敛着,风太冷了,他觉得手指发冻。 沉默一瞬,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向陆容慧,说道:“不了,陆尚书。” “什么?”陆容慧说道。 “不行刑了,”朱岘看着他,目光沉稳平静,“斩首时间已过,今日不宜再行刑。” “朱岘!”陆容慧眉头一皱,“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 “刑场被女童捣乱,误了斩首时辰,我只依文卷上所说行事,既然误了时辰,便择日再论。”朱岘说道,“而且这女童所说的那些话,陆大人没听明白吗?她可能要冲着陛下去的,这些罪犯跟那女童也算是有层渊源,留着或许大有用处,我得去请示陛下。” 陆容慧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不过才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他说的或有几分道理,可是这样大庭广众下当面与自己叫板,让陆容慧着实不悦。 “律法和判词都让他们今日死,你这样擅自决定,朱大人,没有这样的说法吧?”说着,陆容慧站起身朝前面走去,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了,赶紧杀完赶紧走,“你怕了那女童,便由本官亲自来好了,邱聪,去同监斩官……” “陆大人,”朱岘伸手挡住他,“大人乃是刑部尚书,这种事由大人亲自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大乾的刑部尚书是个发号施令的吏员,这可太有失颜面了。” “你放肆,”陆容慧怒道,“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你胡扯什么?” 朱岘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去同监斩官说,将这些人先带回京兆府衙。” 吏员惶恐的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快去!”朱岘怒道,“想吃板子了吗!” “是,下官这就去。”吏员说道。 “朱岘!”陆容慧叫道。 “此地如今乱的很,大人早点回去吧,”朱岘恭敬说道,“余下的事情交给下官即可。” 陆容慧气得心里骂娘。 不过说来也罢,继续纠缠太浪费时间,既然他连锅带汤要全部接走,那就由他接走好了。 “成,”陆容慧恼道,“你要管便你管,此事若陛下过问起来,我半点不知情。” 说完袖子一拂:“我们走!” 他带人离开,在一众士兵护送下朝轿子走去。 另一边,监斩官同吏员们也在带那些罪犯们走。 朱岘看着他们,紧绷着的脸终是松了口气,握紧的手指也松开一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的厉害。 活了小半辈子,他第一次这么大胆,以下犯上去顶撞高官。 不过,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死刑犯一个个惶恐不安的起来,忽然又觉得很爽,很痛快,像是喝了一大坛烈酒,酐畅淋漓。 至于以后还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命,他会尽力去一试,因为这些人罪不至死,命不该绝。 “我是父母官,”朱岘很轻的说道,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要为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我不想枉为人……” ………………… “官爷,在前面!那匹马就在前面!”一个妇人不停说道,殷勤的引路。 官兵们跑去时,果然看到暗巷里面的高大骏马,不少人正围在旁边看着。 看到官兵过来,他们忙让开一条道来。 队正跑去摸了下马的脖子,狂风里,汗水只剩很薄的一层。 “离开有一会儿了,”队正回头看向身后的士兵,“去问话,附近都要问过去!” “是!” 风越来越大,在天地卷起狂沙,天色暗沉下来,灰茫茫一整片。 在此处隔街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沈冽换好衣物拿着佩剑从屏风后出来,看向坐在桌旁发呆的女童。 天光昏暗,她的面庞隐在幽光里,走神很严重,半响才眨上一次眼睛。 “阿梨。”沈冽走过去说道。 夏昭衣顿了下,抬眸望来,起身开口说道:“沈冽,我又欠了你一次。” “你未欠我,”沈冽递去一支小瓷瓶,“有没有我,你都能逃出来。” 第322章 我要救她 夏昭衣接过瓷瓶,打开嗅了嗅,好奇抬头:“我未受伤啊。” 沈冽看向她左前臂。 夏昭衣一顿,弯唇了然的笑了笑,解开束袖的衣带。 将臂弩取下,卷起衣袖,衣下的肌肤一片红肿,皮肉破开,大片青紫和血丝。 臂弩的威力太大,她这一次更加精进的改良了下,每发射一次,后坐力在手臂上摩擦,的确会很疼,且会受伤。 她将药膏涂抹在上边,黑色的药膏被指腹匀开,在肌肤上激起一片清凉,颇感舒服。 沈冽安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抹药,她小小的脑袋微垂着,虽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个少女都不是的孩童。 想到今日所见她奔向那些银甲士兵,一路朝最上方而去的小身影,沈冽尤觉后怕和惊心。 那感觉,就像是将一颗石子抛入江海,再有力的石子,又怎敌山呼海啸。 “阿梨,”沈冽开口说道,“我是骑马赶来时,才忽然猜到你的安排。” 夏昭衣抬眸:“什么?” “那些弓箭手伤不了你,当世最好的弩箭不过四百步,他们所带的那些弩箭应不超过三百步,加之今日风大,我过去时风向恰好变了,你所站的那处位置能轻易躲开那些弩箭,”沈冽说道,“那位置,应该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而后一笑:“你为什么不说我运气好呢?” 运气二字,若是别人说,他听听便罢,但是在她身上,他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运气加持。 见她臂上的药膏涂抹的差不多了,沈冽垂眸将手边的小木匣打开,里边盛着干净的纱布,他取出一条递去。 夏昭衣接过纱布,说道:“沈郎君,不论如何,我都要好好谢你,如果不是你出现,我今日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不论如何,”沈冽朝她看去,“你放在首要的第一位,都应该是保全你自己。” 他清俊的容貌没什么表情,语声也很平淡。 夏昭衣看着他,忽的笑了,眉眼弯弯,笑靥大方灿烂:“那是自然,我的命很值钱。” 来之不易,她宝贝的很。 她垂下头将纱布缠上自己的左前臂,一圈绕着一圈,缠好后将衣袖放下来,起身说道:“我今日还有事,得先走了,又欠了你一份人情,我会记住的。” 沈冽一顿:“这便要走?现在外边形势不好,你要去哪?” “我昨夜不是绑了一个安太傅吗?”夏昭衣一笑,“我去陪他玩,对了,接下去几日京城会越来越不太平,沈郎君你好好保重。” 说完,她抬臂拱手,又客套道了声别,神情自如轻松,转身离开。 好好保重。 沈冽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不走大门,而是从窗台往另一边寂静的巷道跃去。 他觉得,根本就保重不了啊…… …………………… 天色越来越暗,满城灯火寥寥,街上到处都是兵丁,来往速度飞快,一家一户严查。 一辆马车正朝七里桥而来,因街上人不多,车夫御马狂奔。 老佟呆的无聊,准备去市集看看有没有商铺开门,差点被这车子给蹭到。 看着跑的飞快的车子,老佟皱眉骂道:“没长眼的东西!” 马车在栖鹿院停下,一下车,方观岩便从车上下来,大步朝里边走去。 穿过一间一间的书室,他去到最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从阴暗的石阶上去。 这里往常最清冷,今日却颇是热闹,至少有四五人来了。 方观岩进得屋内,屏风后边,男子盘腿坐在案几后,身前一盘排骨,一杯清酒,不过他的筷子是放着的,并未动过。 较之前的披发素衣不同,他现今一袭劲衣,头发束冠,大方露出干净光洁的面孔,尽管脸上仍有些久病的疲态,却仍风姿俊朗,一身英气。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岁略长的青袍女人,双眉皱着,面色忧虑。 在他们一侧,一个手下正在说话,因为方观岩的到来而打住。 女人看了方观岩一眼,再看向这个手下,说道:“继续说吧。” “已经说完了,夫人,没有更多的消息了。”手下说道。 女人点点头,沉目看向对面的男子:“你今日,太鲁莽了。” “老师指的是?”男子问道。 “那三支箭,”女人不悦道,“三箭齐发,当初是定国公府扬威将军的拿手一绝,今日大庭广众下,你怎敢?” “我要救她。”男子看着她,淡淡道。 “那所谓的告世书,”女人说道,“你们谁带回来了么?” 男子看向身后随从,随从上前,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 女人接过,垂眸望了眼便一愣:“这字……” “熟悉么?”男子说道。 “定国公的字!”女人讶然,“这女童到底是何来历?” “所以我要救,”男子垂头,平静的说道,“也可能,她不需要我救。” 但那一瞬间,他反应不过来。 “可你这,”女人摇头,“还是太鲁莽,而且今日去大平广场本不该为此事,现在计划也全被那女童所捣乱了。” 男子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世子……”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我听闻,今日还有个黑衣人?” “嗯。”男子点头。 “我听闻,他是后边才出来的,”方观岩说道,“世子,那女童是否先是骑马赶来的,那黑衣人并未同她一起?” “你想说什么?”杨冠仙问道,以他对方观岩的了解,他不会刚来就无缘无故说出这些话。 “这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方观岩忙道,“世子,我听说那黑衣人的同伙也不多,只有三十来个。” 男人没说话,抬头看着他,在等他说下文。 “没有人会带三十来个人去劫刑场的,”方观岩说道,“这会不会恰好说明,这个黑衣人不是去劫刑场的,可是他又不是跟女童一起出来的,这说明什么呢?” 杨冠仙被绕的头晕,挠了挠胖乎乎的脖子:“方观岩,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今日就在现场,你别东绕西绕了,有话直说。” 第323章 应当去争 “三十来个人,劫刑场根本不够,”方观岩说道,“这三十个人的身手很好,听闻他们离开的也极快,这样,我们便不妨从头分析,这些攻占速度快,脱战敏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来去自如,这应该是一流的精锐刺客了,但他们跟女童可能不算同伙,且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劫刑场,那早早准备的黑衣是为什么?会不会,他们是专门冲着女童去的?” “然后?”青衣女人问道。 “夫人,我再三说了,”方观岩皱眉,“我们需要人才,这女童便是个人才,若能争过来为我们所用,这女童将是一柄利刃。” “的确,”青衣女人点头,“这女童确然有点本事,如果能为我们所用便好了。” 像今日这样直闯刑场之事,天下几人敢? “许多人争着要她,我提及过多次了的,”方观岩说道,“以及那郭府的表少爷,我们也需要重视。” 青衣女人看着他,收回目光朝对面的男子看去,说道:“二郎,你怎么看。”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捡起筷子往嘴巴里面放了一块小肉。 他慢慢咀嚼着,没有说话,又端起酒来。 青衣女人眉心皱起,清丽的面庞露出不悦。 “世子,”方观岩朝男子看去,低低道,“夏大小姐的那些书可全部在郭府,那沈冽也不知有没有去翻动过……” 男人平静放下酒盏,淡淡说道:“书本就要人看的,看便看。” “可是,那是大小姐生前的珍藏,大小姐的聪慧,与这些书可是密不可分的……” 男人微垂下头,眉心微微皱起,“生前”两个字带来的心痛让他有片刻窒息,这是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痊愈的入骨之痛。 “不如,就先将这沈冽招来。”青衣女人说道。 “不必。”男人低沉说道。 “方观岩说的对,”青衣女人看着他,“二郎,那些书有不世之才,若遇上心术不正之人手里,岂非……” “若真能读懂那些书,岂还能心术不正,”男人抬起头来,“老师,真正读懂那些书的人,这世间一切都看不上了。” 青衣女人微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罢了,”青衣女人脸上讪讪,“你坐在这,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青衣女人起身,委地的水袖和长衣从木板上带过,她绕开屋里众人和屏风,往外边走去。 男人看着她离开,平静的收回目光。 屋内气氛一时沉默,男人又夹起一块排骨上的小肉,放入嘴巴前说道:“还有何事吗?” 方观岩顿了下,说道:“世子,该争的,还是要争,若手中无权无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手中权势在手,那想如何生活,都皆可的。” 男人将小肉放入唇中,轻轻咬着,咽下后说道:“我没有说过不争。” “那……” 男人忽的放下筷子,说道:“我乏了,你们走吧。” 方观岩皱眉:“世子。” “也别叫我世子,”男人沉声道,“这个世子是大乾的世子,本该不是我,也早就不是我了。” 杨冠仙拉一拉方观岩的衣袖,低声说道:“走了。” 方观岩心生烦躁,但也无奈,只好同屋内其他人一起揖礼告退。 小丫鬟过去将房门关上,走来立在一旁待命。 “你也走吧。”男人说道。 “是……”小丫鬟垂头应道。 屋内清净下来,只剩男人坐在案前。 他看着面前的食物,没有再动,目光落寞悠远,不知真正落在何处。 青衣女人站在后院的书房窗边,一手扶着窗台,一手负在身后,立的端挺。 从窗外望上去,恰能望到那一处阁楼,她怒不可言,胸中憋着一口气。 杨冠仙和方观岩进来,门外的随从将门带上。 “夫人别生气,”杨冠仙见她此状,忙笑着走来,胖乎乎的脸蛋一笑起来就快挤成了一团,“生气的女人容易老。” “世子这样不行,”方观岩肃容说道,“他已经彻底丧志了。” “哪里哪里,”杨冠仙说道,“方才世子不是说了,他还是会争的,而且今日世子不也出门去了刑场了吗?” “那些书很重要,真的重要,”方观岩没有理会他,看向青衣女人,“夫人,世子不想管这些事了,我们不能不管,那些书当初落在郑国公府手里时我便觉不妥,如今又辗转到沈冽手中,此人有郭家在后,不可不防。” 青衣女人一直没说话,目光始终望着那处阁楼。 “夫人?”方观岩说道。 “他怎就不恨!”青衣女人怒道,“我着实想不明白,定国公府变成那般,他心里面半点恨意都无吗?他如何还能坐得住?” “谁说没有的呢?”杨冠仙皱眉说道,“世子心中,该比谁都痛吧?” “可若有,他现在便不该消沉,他应当出手,应当去争,那阿梨区区一个女童都能闹出这么多事来,他又何尝不能?” “我也这般觉得,”方观岩说道,“时不我待,如今大乾局势越来越不稳,我们若要出手,狗皇帝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 杨冠仙摇摇头:“说话的确是比放屁要简单的,有时候我杨某憋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你却能张嘴就来。” “杨冠仙!”方观岩怒瞪过去,“你这说的什么话?” “夫人,你消消气,别气世子,世子不易,你也不易,咱们都不易,”杨冠仙一笑,“那女童不易,沈冽也不易,狗皇帝坐在皇位上也是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们互相体谅下,多给点时间不就好了?” 青衣女人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又要胡搅蛮缠了。 “而且,”杨冠仙又道,“世子心中痛着呢,夫人,咱不能逼他,你不觉得,你就好像是……” 说到这里,杨冠仙忽的停顿下来,没再继续。 本想说,你就好像是摁着他的头,用各种“恩”情绑架着他,让他去造反,去争这个,夺那个。 可是这些话到底不合适,一旦说穿,杨冠仙真怕自己被当场扔出去,再也进不了这个门。 第324章 寒冬之雪 杨冠仙不再说话,生生止住了话题,好在惯来厚脸皮的他压根不觉得尴尬。 青衣女人的面色更差了,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外边的院子很小,种着几棵只在春天生机的树,如今都已经枯残了。 寒风吹动枯枝,晦暗天光下影子晃的婆娑,青衣女人重新望着上边阁楼的窗扇,她快等不下去了。 从栖鹿院离开,杨冠仙挤上了方观岩的马车。 方观岩冷冷的坐在车上,正眼不看他。 待马车开出去后,杨冠仙笑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会将我赶下车子。” 方观岩没有半点反应。 马车安静朝前跑去,快到杨冠仙的醉仙楼时,车夫停了下来。 杨冠仙没有马上下车,在黑幽幽的车厢里面坐着,说道:“世子当初,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方观岩微微侧过头去看他。 “世子同我说,夏大小姐有一个品行是他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杨冠仙望着方观岩的轮廓,说道,“那就是,夏大小姐从来不去干涉影响别人。” 方观岩唇角勾起抹冷笑。 “沈冽那边,你若要去自己去,别再世子跟前提及了,”杨冠仙继续说道,“世子深陷泥潭,自求不得,已足够苦,他不会愿意将其他人也卷入进来的。” “泥潭?”方观岩冷冷说道,“你是这样认为的么?” “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不重要,”杨冠仙说着站起身子,“世子是不是这样认为才重要。” 他掀开车帘,胖乎乎的身子离开,下了马车。 车帘垂落下来,晃动了下,遮住了外边的光。 方观岩脸上的神情没有改变。 夏大小姐,那是圣人,无欲无求,清心寡欲,可他们不是。 就算真是泥潭又如何,那也得游下去,等到出头的那一日,五湖四海就都是他们的了。 宣延帝坐在御书房里,冷冷的看着桌上的“告世书”。 除却呆立在他身边的安成公主,他的书桌前面跪着成群一片人。 安成公主看着书桌上面的“告世书”,想到被绑走的安太傅,压抑的透不过气。 宫外,竟然已乱成了这样。 良久,宣延帝终于开口,说道:“宣。” 廖内侍赶紧从外边快步走来,恭敬说道:“陛下。” “即刻召赵明越入宫,”宣延帝看着告世书,说道,“再快马加鞭,召赵秥回京。” 跪在下面的大臣们一愣,抬起头朝宣延帝看去。 虞世龄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陛下,佩封战线告急,赵将军此刻若回京,前线谁来守?” 宣延帝冷冷的看了一眼过去。 虞世龄继续说道:“何况赵将军同这邪童并不相识,当初赵将军呈上来的信函里边已将一切都明说了,这邪童是半路横空冒出的,而且……” 而且她当时在佩封所做,是要记大功的。 “啪!”宣延帝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声音沉闷的响。 虞世龄不再说话,闭上了嘴巴。 宣延帝朝廖内侍看去,目光冰冷。 廖内侍不敢多嘴,垂头说道:“嗻!” 宋度就跪在虞世龄身后不远处,他年岁已高,这样跪着,腰肢疼,膝盖疼,哪里都疼。 工部侍郎黄觅跪在他身边,跟他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今天听闻安太傅被绑走后,他们这些大臣就匆忙进宫了。 满城百姓的目光被大平广场吸引过去,却不知道全城禁卫变得森严,早就以最高规格戒备了起来。 结果,大平广场也出事了,那个女童竟以这样的方式向宣延帝挑战,想骂她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却发现她可能比谁都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毕竟一次两次,可以说一个人运气好。 三番四次都被她来去自如的摆弄,那真的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才能一绝。 更何况,作为工部的人,宋度和黄觅眼光精准毒辣,他们看一眼这“告世书”就知道上面所用的版印,是当前最厉害的水准了。 人才啊,这女童或者这女童身后的人,绝对是个人才。 其他官员心里面也各有思量。 以前不明白这个女童到底要做什么,直到这几日她射伤蒋氏,再以这一封“告世书”宣战,便再明显不过了。 她是来替定国公府讨说法和公道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宣延帝。 可有意思的是,宣延帝拿她没有半点办法,数万戍京将士,却连个女童都抓不到…… 明日才算正式入冬,可是很多大臣觉得,这女童所洒出来的这一车纸页,就像是绒绒大雪一样,厚厚的覆盖下来,将整个大乾盖在了下边。 大风呼啸,草木折腰,风从罅隙或两座屋舍中而来,带起一场呜鸣。 破败的大堂里有着很浓重的霉味,蛛网被风吹的零落破碎,有一些消散,有一些则黏死在了角落里。 夏昭衣点了几根白蜡烛,抬头望着原本挂着大匾额的高堂,仿若还能看到那四个大字,在明明德。 路千海跪在她后边,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抬头看着身前的女童。 气氛沉默安静着,过去很久,夏昭衣回过身来,看到路千海的姿态,她开口说道:“你不必跪着。” “你带我来此,不就是想要我跪着么?”路千海说道。 “我不喜欢跪这个字,”夏昭衣走去门槛上坐下,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路千海没说话,转眸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不安的皱起。 女童的声音很轻很轻,这样的破败宅院里面,听上去非常的诡异。 “我是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她又说道,“你看,我活过来了呢。” 路千海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后边退去一步。 “不仅是我,”夏昭衣说道,“活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父亲,我大哥,他们都活着,不信,你看你身后。”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声音幽幽传来,真的如鬼似魅。 路千海当即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可是幽暗的大堂里边,风声呜咽,总觉得那些角落都充满了极度的危险,似有人影。 第325章 找你索命 他重新看回这女童,呼吸有些喘。 身后白蜡晃悠,昏暗光晕在宽阔大堂里斑驳落着。 女童一身暗衣坐在门槛上,清清瘦瘦的一小团。 路千海很低的说道:“你这邪童,以为我会被吓到么?” “还要口口声声邪童,真是贼喊捉贼,”夏昭衣说道,起身回头望来,“你这邪人。” “你到底为何带我来这?”路千海说道,“要杀便杀,你给我一个痛快。” “带你来看看神佛,”夏昭衣说道,抬起头看着大堂正上方,“似你们这等祸乱天下之辈,需要寻个地方好好静心。” “我祸乱天下?”路千海笑了,“邪童,咱们两个人究竟谁更祸乱天下?” “你的伏罪书可在我这呢,”夏昭衣望向他,“你连罪都伏了,怎么又不认了?” “又是伏罪书,即便我认了又能如何?”路千海坐在地上嗤笑,“一个小童,目光短浅,你恨定国公府被抄家灭门,可你知道你若宣扬出去,到时候灭的就是整个天下了,区区一个定国公府,你拿他同天下相提?你说,你是不是祸乱天下?”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路大人,你的说辞可一点都没变。”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就算是错,错了又如何,需要用更大的错去弥补这个小错吗?非得拉着天下人给定国公府陪葬你才肯罢手?” 夏昭衣敛眸,目光冷了下来,背对着天地寒风,她的肤色白皙似玉,容色沉寂如霜。 路千海回望着她,眼神没有躲闪,威严凛然。 “你知道你有多荒唐吗,”夏昭衣开口说道,“当我指出你是邪的,你称自己不是,当我指出你邪在何处,你又振振有词陈述自己邪的有理,并以所谓的大义遮掩自己的邪佞。从头至尾,什么言语对你有利,你便迅速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罪大恶极。” “不,我承认,我的确罪大恶极,那你杀了我吧。”路千海说道。 “我当初说过一句话,”夏昭衣说道,“我说刀子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实际上,刀子非但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还是握着那柄刀子的人,路千海,你踩着我定国公府的衰亡往上爬,吸着我定国公府的血来成就你自己的仕途,你的眼睛里面所看到的怎么可能会是天下兴荣和百姓疾苦,你不过是拿这些让自己冠冕堂皇有个理由,而一旦有需要,你也会转瞬弃这些于不顾。” 路千海看着她的目光变的阴狠,握紧拳头,但是双手间连着绳索,虽不紧,行动却受限严重。 “你怎么可能会承认你罪大恶极,你一直都觉得你是对的,你觉得你在为国为民,为更好更安稳的江山社稷,”夏昭衣继续说道,“让你在这段时间还能偶尔保持傲气的,便是你自诩的凛然正气,还有你的文人傲骨和轻狂了,可你说,如若我将这一切撕扯下来,这里面的腐朽和恶臭会不会熏到你自己?瞧,一个所谓的君子,满口天下苍生,却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利己小人,厚颜无耻,心性坏极,揣着好处装弱者,路千海,你有没有觉得脸红呀?” “你住口!”路千海忽的说道。 “而你所谓的为天下苍生实则也荒谬,”夏昭衣笑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哪一个出发点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去索取?一边过多掠夺别人的血汗成果,一边声称为了天下苍生,路大人,我去你家劫走一大半财物,再对外边称是为你好,你可气?” 路千海咬牙道:“胡搅蛮缠!” 女童敛了笑,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真令人唾弃。” 她迈过门槛,进得大堂内。 大堂宽敞,因东西被搬被砸,越发显得四方开阔。 屋外天色昏沉,寒风将烛火带动,她停在蜡烛前,被映的满目灯火,明明耀耀。 “我没有骗你,”她看着烛光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们在看着你,你内里的虚伪丑陋自私阴暗,他们全都看的一清二楚。” 一阵大风吹来,路千海因她的声音和话中内容,觉得头皮发麻,脊背森寒。 “我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夏昭衣抬起眼眸,定定看着他,“你为何不信呢?” “她已经死了……”路千海说道。 夏昭衣拾起一根蜡烛,缓步走去,淡笑说道:“是呀,可是我又活了,你怕吗?” 烛火幽幽,女童的眼眸越发雪亮,碎发在风中舒卷,神情并不狰狞,相反,非常轻柔温和,可她这样望过来,却让路千海说不出的难受和恐惧。 路千海往后退去,随着女童走来,他渐渐退到了门槛,后背靠在破败的门上。 “你,你真是夏大小姐?”路千海抬着眼睛看着她。 “你觉得呢?”夏昭衣睥睨着他,淡淡道。 路千海唇瓣颤着,忽的说不出话。 女童站姿随意,脊背却端挺,脖颈纤细,双肩如削,一身朴素发旧的暗色衣裳丝毫无损她的气质。 她身上有种贵气,这贵气无关荣华,无关富贵,是腹中的清气和骨中的清华。 是啊…… 这世上能有几户人家养的出这样一个女童来? 即便是从小当做暗卫去训练的女童,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风华气度。 “怎么可能……”路千海喃喃道,“不可能的,你骗我!” 大风灌入进来,带着扬起的尘埃,那些细碎冷硬的沙石拍在身上,凛冽刺骨。 夏昭衣笑了,温柔的说道:“路大人,你听。” 路千海回眸,循着她的目光望向冷寂的暗夜。 “那些风声,呼啸悲嚎,”夏昭衣说道,“像不像是冤魂在泣诉呢。” 路千海浑身一个冷颤,双目赤红。 “我定国公府,英灵不散,磊落肝胆,浩如长风,化惊雷,破云雾,斩妖邪,而你,”夏昭衣望着他,弯腰将烛火递到他跟前,“路大人,你就是妖邪和魑魅。” “你做了那么多假账,伪造了那么多证据,你害死了他们,却还要称他们为余孽,”夏昭衣的声音和吐字变得很轻很轻,“你说,他们要不要回来找你呢?” “你别说了!”路千海忽的吼道。 “他们死的好惨,比我还惨,至少我是自愿赴死,他们呢?”夏昭衣目光浮起恨意与悲悯,“路千海,你拿什么还?” “不要再说了,你别说了!”路千海哭道。 “跑啊,”夏昭衣看着他,“他们追来了,你的脚又没绑着绳子,你怎么不跑?” 路千海愣怔的看向自己的双脚。 对,对啊,他的脚又没被绑着…… “他们找你索命来了!”夏昭衣沉声叫道,“你还不跑!” 跑,跑! 路千海忙爬起,惊恐的看着女童在烛火里的面孔。 夏昭衣唇角一勾,上前说道:“怕我么?” 路千海面色惨白,惊忙转身,仓促奔向黑暗。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夏昭衣面色变得轻松。 她“呼”的吹灭了烛火,低低道:“真难吓。” 第326章 不好露面 “不在?”吴内侍立在郑国公府大门下,皱眉说道,“郑国公不在,那世子呢?” “也不在呀,”管家赵来一脸焦急,说道,“我们国公爷和世子今早便去了方湖县,那边几个管庄园的老伙计跟六爷的夫人起了冲突,矛盾闹得太大,前几日好些人哭着来京,非得求我们国公爷去主持公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一来一往最少得六七日,如今又入冬了,听说过几日还有大雪,就算现在立马差人过去,路上都未必追的上,去那边的路可太多了,且每一条都是官……” 吴内侍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说道:“你现在速派人去令他们回来,能不能遇上是后话,我回宫同圣上禀报。” “辛苦吴内侍走一趟了,”赵来恭敬笑道,袖中的一锭银子悄然塞过去,“茶水费,吴内侍,辛苦了。” 送走了他们,赵来同家仆欲回身,一个少女大步跑来:“等等,等等!” 赵来转眸望去。 少女衣着寻常,简朴干净,跑来后说道:“这里是郑国公府吧?” 赵来打量她:“你是何人?” “有人托我将这封书信给世子爷。”少女递来封信。 “我们世子不在。”赵来立即便道。 “那等他在了再给他。”少女说道,将信递给最近的一个家仆,转身跑走。 家仆拿着信,抬头看向管家。 赵来走来几步夺走,朝府内走去。 · “汪汪汪!” 一只小狗摇着尾巴,灵活轻巧,从朱青色的缁地绒毯上跃起,张嘴咬住了肉块。 “接得好,”赵琙的笑音传出,“再来。” 说着,又抛起肉块。 小狗再度跃起,稳稳的接住,咬了几口直接吞下。 “妙极妙极,来,狗蛋。”赵琙招呼它过来。 小狗欢快的跑去,蹭在男子的白衣袖边,享受着他的抚摸。 赵来快步进来,说道:“世子。” “打发走啦?”赵琙抬头望来,笑眯眯的问道。 “一封信。”赵来递去信封,将那少女的形容和说的话描述了下。 “别是情书吧,”赵琙接过信来,边拆开边慢条斯理道,“那她就没戏了。” 信上内容不过两行,赵琙扫了一眼,眉梢轻轻一挑:“哦?” “世子,说的什么?”赵来好奇道。 “阿梨写来的,说定国公府有个疯子,”赵琙抬起眼睛看着赵来,“是路千海。” 赵来一惊:“路千海!” “是的呢,”赵琙收回目光,将信折叠起来,说道,“这可完了,这信上说他是个疯子,他在哪疯跟我无关,可万一弄坏了我精心修出来的小院怎么办?” “世子,您现在不宜露脸和出门,这件事情便找季盛去吧。”赵来说道。 “不急,”赵琙望着一旁的香炉,看着轻轻飘散的白烟,说道,“容我慢慢来想。” “想什么?” “这阿梨为什么要把路千海给我?”赵琙将狗蛋抱到怀里揉着,思衬道,“今日要不是她在刑场上面那么一闹,本世子何至于去欺君?要是被逮到我根本未出城,我的脑袋和屁股总得有个开花的。” “会不会是什么陷阱。”赵来说道。 赵琙没说话了,垂头看着狗蛋。 狗子被他抚摸着,快乐的舔着他指骨莹白的手指。 安静好半会儿,赵琙说道:“真烦啊。” “嗯?” “不去管吧,我那小院子在那边,容易被人发现,去管吧,我如今又不好露面,”赵琙轻轻捏住狗蛋的脸,“狗蛋,你说那阿梨是不是一条狗?” 小狗什么都听不懂,见他望来,冲他很轻的汪了声,以为在玩。 “对,她就是一条狗,太欺负人了,”赵琙将狗蛋放下,“去,去玩吧。” 看着小狗快乐的跑走,赵琙站起身子,抚了抚自己的白衣,说道:“那我也当一条狗吧。” “世子说什么呢……”赵来嘀咕。 “我去写信,你差人送去醉仙楼,既然是路千海,又在定国公府,那便是我兄长的事,轮不到我出手了。”赵琙说道,朝书房走去。 …………………… 又一队巡守卫过来敲门,分明已寅时了,但满条长街都是嘈杂,闹的不得安宁。 杨冠仙在书房里面画符,就着书上的符纸,一笔一划的学着。 郭庭坐在旁边看着他,眉目凝重。 等楼下的伙计上来敲了三声房门后,郭庭才开口说道:“那些官兵走了。” 杨冠仙应了声,将最后几笔描完,搁下了笔。 看着纸上没有干掉的墨渍,杨冠仙说道:“那继续说吧。”他抬头看着郭庭,“局势已经越来越乱了,各方都坐不住了,所幸现在是冬天,等冬日一过去,我不知道李据这江山还能撑得住多久。” “所以,”郭庭对他要说的非常了然,“你今日去了栖鹿院,那颜青临又说什么了?” “她急了,”杨冠仙拢眉,“还有方观岩,这家伙野心勃勃,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来。” “其实有野心未尝不是件好事,”郭庭声音变低,“我倒是觉得,如若二哥能有点野心便好了,他太过一蹶不振。” 杨冠仙看了看他,重新提起笔来,胖乎乎的手握着笔去蘸墨,说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和别人硬强迫着你去做什么,总是有区别的。” “这也没办法,”郭庭说道,“如果不是他们,二哥早就死了,到底是欠了他们。” 杨冠仙“呵呵”笑了声,将快干的纸放去一旁晾着,继续描画,说道:“今日我去大平广场,撞见了曹幼匀那表弟。” “宋倾堂?” “我本以为要动手,到时候有这么个身手了得的郎将在,我们的人多少都有点危险,而且混战里边也容易伤到他,所以我想将他骗走,”杨冠仙继续说道,“结果被一个人从中拦下了,你猜是谁。” “谁?” “沈冽。”杨冠仙说道,这时那少年的俊美面孔出现眼前,杨冠仙忍不住道,“不是我说,这家伙是真的好看,有些阴柔,又很凌厉阳刚,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太扎眼了。” 第327章 透着古怪 郭庭乍听觉得耳熟,仔细一想,说道:“是郭澍那外孙,如今住在淮周街郭宅的沈冽?” “正是他,因为夏姑娘的那些书,方观岩一直想对付他,”杨冠仙说道,停顿了下,又道,“还有一事,其实我们一直未说。” “何事?”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杨冠仙说道,“我三弟说沈冽当时也在,应是闻声出来的,带着他的随从一起。” “三郎放了他一马?” “路人不杀,更何况郭澍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三弟不想树敌,以及……”杨冠仙皱眉,声音变缓了下来,说道,“可能当时真的对他动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如果今日骑马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正是沈冽的话,以他的身手和当时他们相隔的距离,他要躲掉弩箭会比较轻易。” 郭庭讶然:“今日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会是沈冽?” “身形很像,不过不敢确定,但方观岩分析的有道理,他们不像是一伙来的。” “阿梨,沈冽,”郭庭喃喃念道,“颜青临。” “颜青临?提她作甚?” “你提及了淮周街的事。”郭庭看了杨冠仙一眼。 杨冠仙停顿,没再说话。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说来仍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 这场刺杀,颜青临组织时瞒住了他们所有人,只有杨冠仙的同胞三弟杨长军知晓。 虽说颜青临做事不需要一定告知他们,可这样被蒙在鼓里,让他们颇为不好受。 “以及,”郭庭又说道,“阿梨当初来找我时,一来便说她是定国公府的故人,所以我去问过二哥,二哥说不认识她,随后颜青临私下让我注意防范,称阿梨也许是来同我试探二哥是否还活着。” “这倒是没什么不对,”杨冠仙说道,“你同世子结拜,称兄道弟之事,外人绝不可能知道,所以来试探你的人的确只能是惠平当铺里的。” “是,当铺里知道二哥还活着的人包括掌柜在内,一共也只有我们七个,其余皆在她所怀疑的名单里,但是我思及淮周街的事,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也未必为她所信任。” 杨冠仙“嗯”了声,心里颇觉无奈。 本想说颜青临的信任与否也没多大紧要,但是他想起了自己今天在栖鹿院里面怂包包的样子,好吧,还是有点重要的。 “不过,她应该怀疑错了,”杨冠仙说道,“颜青临觉得阿梨是来试探世子是否还活着的,而实际上这段时间阿梨的所有举动,都在围绕着定国公府,而不是世子。并且,即便是围绕着定国公府,世子却不认识这么一个女童,她也没有再来找过你了。” “很古怪。”郭庭皱眉说道。 “是啊。”杨冠仙点头,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郭庭,”杨冠仙看着他,“当初我问你信不信人会起死回生,你可还记得?” “……你莫要胡说。” “你看,这不就结了,”杨冠仙手中笔端又蘸了蘸墨,垂头去描画符文,说道,“那就不要问我笑什么了,反正你不信。” “你想说的,又是夏姑娘?” “当初同你提起清梅岭大火将夏姑娘尸身烧成灰烬,那会儿我说不知真假,但是如今我可以拍着胸膛同你说,就是真的,”杨冠仙说道,“那清梅岭的确着火了,此消息被易书荣封锁,没有传入关内,我二弟数月前去北境特意就是为证实此事,他托了书信回来告诉我的。” 郭庭愣愣的:“你当时所说,是夏姑娘的师父……” “这一点着实不清楚,无从查起,我当初也是听一个道友对我提起的。”杨冠仙说道。 “这同阿梨有何关系?”郭庭问道。 “我不知道,”杨冠仙一摊手,“但我同你说的这些,你没有发现夏姑娘死后的遭遇处处透着玄妙与古怪吗,而阿梨同夏姑娘之间我觉得肯定有渊源,你要我说所以然,我说不出,但我不信这世上有这样聪慧胆大的女童,这种天赋之姿万中无一,怎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又与定国公府有牵扯?” “合着都是你猜的。” “是,”杨冠仙点头,“我现在非常喜欢这女娃,虽然今日计划被她打乱,可她带给李据的震慑绝对比我们的那场计划更有威力。” 郭庭也点了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这女童仅有一面之缘,那会儿她还没有在这京城闯出名声,谁能想到其后不过短短数月,这女童就成为全天下都注目和通缉的焦点,仅仅只是个女童。 这时楼下传来动静。 杨冠仙和郭庭同时朝书房门望去。 木楼梯被人踩的响,动静很大,跑上来后直接将门推开,一个和杨冠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哥!” 杨长军进来,手里面拿着封书信:“郑国公府送来的。” 杨冠仙接过书信,拆开后看着,神色渐渐沉下,他递给郭庭:“你看看。” 郭庭好奇接过。 “这赵琙,”杨冠仙说道,“踢球踢的真快,阿梨寻的是他,他转身便将锅往世子身上甩来,口口声声称夏姑娘是他的夫人,称我们世子是他的兄长,你瞧瞧这人,跟个狗一样。” “路千海,”郭庭抬头说道,“那我们如何做?” “如何做,是我们说了算的嘛?”杨冠仙浮起抹阴阳怪气的讥笑,“不是颜青临说了算的?” 月华隐在层层乌云后,天地无光。 到处都是呜咽的风声,地上破碎的草木横亘,还有瓦片斜飞而来。 路千海跌跌撞撞,在屋舍院落里没有方向的狂奔。 他饥肠辘辘,又因多日没有睡好,精神更是萎靡脆弱。 现在耳边全是那女童的声音,脑子里面则满是带血的人影。 风声在凄鸣低哭。 他看那边的树影下面像是有人。 他看那边的屋舍上面像是有头颅咕噜噜的滚下来。 他看湖里,像是有许多血淋淋的爪子要破开探出。 “啊!!!”路千海疯了,他狂奔着,加快速度,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撞在墙上或树上。 最后他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不敢动弹,全身缩着,双目惊恐的望着无边黑暗。 第328章 问心无愧 天色灰沉沉的,继昨日积云压城后,今日的天幕更为阴寒。 泰平居的最高楼里,熏陶的香风袅袅,厅室内光线明丽,一层一层的轻纱幔帐飞扬,妍姿俏丽的美人们正扭着腰肢,轻歌曼舞。 偌大酒席上满是美味,海味山珍,一应俱有。 富商们衣着精美,奢侈富贵,正笑语言欢,桌旁立着诸多侍从和娇美的丫鬟。 一墙之隔,赵宁坐在字画后品茶,脸上的纱布已经取下了,唇上的缺口很明显。 载春在旁边练字,眼角余光老控制不住的看过去,暗衬她喝水的时候会不会漏出来。 墙是空心的,墙的两面都挂着字画,隔壁的声音全听得到,只是太吵了,与其说是谈商业生意,不如说是各自吹牛摆谱。 赵宁慢慢悠悠,一个时辰才喝半盏。 过去好久,隔壁的声音渐渐少了,几个富商们逐一离席,离开时笑谈意犹未尽,他日再约。 大约一炷香后,她们的房门被敲响。 载春搁下笔起身,取来面纱为赵宁戴上,而后过去开门。 楚管事,李管事,和程掌柜走入进来,恭敬说道:“大娘子。” “辛苦了,”赵宁说道,“坐吧。” 他们在月牙凳上坐下,虽然吃的不多,但是喝了不少,一个个红光满脸,散着酒气。 楚管事最先说道:“丰和县那生意恐怕谈不下来,刘贺拐弯抹角,不肯说正事,所以先不指望。” 李管事跟着道:“绸邸丝绸那生意妥了,价格可以再压得低一点,因为他们行情越来越不好。” “海货的资源快断了,游州往东南一片如今不姓李,是大成王的天下了。” “粮食如今收不到,朝廷管制的严格,许多产粮富饶之地今年几乎颗粒无收,方才连掌柜提及,说今年收入最多的大府,也不过才八十四石。” …… 管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他们说的,赵宁在这边基本都已听到,不过她没有打断,安静的看着他们。 管事们能说的说完了,停了下来。 赵宁手指在一旁的桌子上轻点,非常有规律,一下两下三下……指甲和桌子碰撞,声音清脆。 沉默一阵,赵宁说道:“那些丝绸全部要了,在外头的棉花也全收来,接下来的十日开个收冬衣的铺子,别人不要了的冬衣若还能看,可以来换个不低的价格。” “这冬日收冬衣?”李管事说道,“恐怕不会有人愿意的。” “愿意的自会来,不愿意的那便不愿意。”赵宁慢声说道。 楚管事皱眉:“就是怕有人会财迷心窍,为了钱把自己的衣服给扒下来换,若是这样的话……” “因为愚蠢而冻死的人,与我们有关吗。”赵宁问道。 楚管事顿住,说道:“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粮食便不管了,”赵宁继续说道,“屯好我们自己所需的,其余半点不沾,茶叶要大批量的收,收最好最上等的,以及在五天内,你们尽最大可能打通去游州和湖广的商道。” “去游州和湖广?”程掌柜忍不住说道,“可是大娘子,那边战乱呢。” “所以那些投靠了新王的富贵人家才更惊心并且无所事事了,”赵宁说道,“打通好这条商道,茶叶以二十倍价格卖去,喝得起的人会来喝的。” “好。”程掌柜应下。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来,赵宁的面纱轻动,她的手指还在桌子上慢慢敲着,颇为规律,继续同几个管事们说话。 载春慢慢练字,这时看到窗外似有什么东西吹动起来。 她张眼望去,是一张纸。 可能又是那什么“告世书”,载春撇了撇嘴,收回目光。 · 天空上面仍飞着不少纸页。 昨天许多纸页被大风卷起,落在了屋顶上,树梢上,今日的风将它们重新吹落。 纸页上面的内容,识字的,不识字的,如今都已经快会背了。 朱岘看着手里几张皱巴巴,被强行抚平的纸,神情严肃。 因天光太昏暗,魏从事点了烛火过来,放在案前。 朱岘没有反应,目光在这些字上一个一个望去。 “兵部那边来消息了,”魏从事说道,“阿梨那臂弩是坏的。” 听到“阿梨”两个字,朱岘抬起头来:“坏的?” “内部全部被破坏了,应该有一个小机关,她脱下来扔掉时特意将这个机关触动,内部结构便坏掉了。”魏从事说道。 朱岘有片刻愣怔,而后点头。 “厉害吧?”魏从事说道,“是不是很厉害?” “阿梨吗?” “不然呢?” “厉害,”朱岘抬手在告世书上抚了一下,说道,“她,其实也不是坏人。” “哦?”魏从事说道,“当初朱大人不是说是非该由律法来定,不能意气用事嘛,这女童可是个草菅人命之徒,昨日死了一十七名士兵,伤了二十多人,这些人命,可都该算到她头上。” “但她昨日放了郭朝,”朱岘皱起眉头,看向昏沉沉的窗棱,“郭朝被陆容慧激的寻死,她若不是动作快,可能郭朝现在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而那些士兵……他们对她下的也是死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有什么对错可言。” 魏从事也皱起了眉头,转身回去自己案前坐下,说道:“罢了罢了,是是非非,太难理清,不理了,不过你可要当心了,你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 “我问心无愧。”朱岘看着他说道。 魏从事朗笑了出来:“无愧,这两个字好像才见到过。” 他将手里折叠好的纸页拿出,同样也是皱巴巴的,打开后在桌上铺好。 “你看,定国公府无愧,”魏从事念道,而后抬头,“朱大人,要不咱们去查吧。” “查?” “你不是说阿梨是来找你告状的吗?好你个问心无愧,你当时不是不敢接?” 朱岘一愣。 “敢吗?”魏从说道,“朱大人,人家小女娃敢闯过千军万马告状到你跟前,你身为从京兆府少尹,竟然连接都不敢接?” 朱岘握紧拳头,眉头皱起,定定看着他。 “敢还是不敢?”魏从事扬眉,“不是问心无愧吗?” 第329章 成了疯子 无愧。 无愧…… 朱岘抿唇,看回到告世书上。 上边的字字句句很平淡,没有任何辞藻修辞与感情色彩,就像是信步走路般闲淡。 “定国公府未曾谋逆,未曾结党营私,未曾勾结外患,未曾暗中窃取赈灾之粮,以告世人,定国公府无愧。” 定国公府的罪状从未对天下公布过,也没有人会闲到去问朝廷定国公府犯了何事。 这年头,能活命便已不错,谁会去闲着找罪受。 如今这封告世文,说是在告诉世人定国公府无罪,不如是在说当年定国公府究竟犯下了何“罪”。 思及当年的种种,以及最后定下的大罪,朱岘仍觉得心有余悸。 那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那偌大定国公府便直接烟消云散。 真正是什么罪,有哪些罪,甚至连朱岘都不完全清楚,这样大的案子轮不到京兆府,是御史台刑部和天荣卫直接办的。 但是朱岘知道,定国公府无论怎么样,都不会犯下被灭门抄家的大罪,他所知道的那几条罪状,他清楚定国公府根本不会犯。 不仅他清楚,在朝为官的所有人都清楚。 但是清楚了又如何,能做些什么? 螳臂当车,不过一死。 现在看着纸上的“无愧”,朱岘心里百感交集。 “定国公府无愧,”朱岘轻声的念道,忽的,他一拍桌子,“好,我敢!” 手在书案上面拍的很痛,因为天冷,还有些发麻。 不过很快,心里那阵痛快之感便将手里的痛感冲散。 跟昨日在大平广场上拦住了陆容慧的屠刀一样,他忽然又觉得很舒服,很爽快,就像是积压许久的一口闷气冲破堵住胸口的大石,完全释放了出来。 只是还没高兴够,外边忽然传来惊忙的脚步声:“大人!大人!” 朱岘抬头看去:“何事?!” “大人!”衙卫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大声嚷道,“出事了大人!路大人,路千海,他出现了!” 街口远远围了许多人,巡守卫和衙卫们赶来后便开始驱逐他们,但是这片地方太过宽阔,又是望来人流密集之处,所以怎么都赶不尽。 朱岘和魏从事随人大步过来。 路千海跪在地上,衣衫单薄褴褛,身上被诸多铁链捆绑着,几根腕粗的铁链跟地上的巨石锁着,六个锁匠在旁边研究。 “路大人!”朱岘走去叫道,回头看向一旁的衙卫,“怎不给路大人弄个外衣披着?” 衙卫面露无奈,指了指他。 朱岘皱眉,走过去叫道:“路大人?” 路千海完全没有反应,跪在那边,嘴巴里面碎碎念着。 一个队正递来一件外袍。 朱岘接过来后盖在路千海的背上,路千海忽然疯魔一样惊起,双目赤红:“不要碰我!我杀了你!” 说着张嘴就要朝朱岘咬来。 好在队正反应快,及时将朱岘拉开。 “就是这样,”衙卫说道,“路大人不给我们碰,他,他疯了……” “等等,”魏从事说道,“这是什么?” 他指向路千海怀里露出来的纸张一角。 “取来。”朱岘说道。 队正和衙卫互望了一眼。 队正上前,用刀鞘架在路千海脖子上,将他的头强行往另外一边偏去,衙卫将他怀里的纸张取出。 一等刀鞘离开路千海的脖子,他却速度极快的,回头一口咬在了刀鞘上。 是真的咬,用尽全力,他半截牙齿被生生磕坏,掉落了下来,血水从牙床里面渗出,颇是吓人。 朱岘别开头,皱眉摇头,将纸页打开。 “伏罪书。”魏从事先低声念了出来。 一行行看下来,两个人的脸色齐齐白了。 比起告世书上的简短数语,这张纸上面的文字巨细详尽,数字语法全部精细精炼,用词谨慎。 “收起来,”魏从事很轻很轻的说道,“快点。” 朱岘反应过来,最快速度收起,心跳很快很快。 “你们怎么样了?”魏从事看向那边几个锁匠,“快了没?” “快了,大人,就好了。”锁匠应道。 魏从事望回到朱岘身上,再转向路千海。 他因为牙痛,正在那边低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魏从事叹气,摇了摇头:“恐怕咱们的太傅大人,现在会更加糟糕。” 路千海被发现一事很快传开,朝廷上上下下皆惊动,路千海的家人和太傅府的人第一时间赶去京兆府衙,见到路千海这模样,全部吓傻。 同时,东平学府也因路千海一事而炸开锅。 看着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轿子,林清风唇边的笑意变浓,说道:“你看看,可真是急坏了。”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笑着看过去。 经过东平学府,再往前面走上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郭府。 小丫鬟上前拍了拍门,过去一阵子才有人过来。 家仆打量着她们:“你们是……” “我们来找沈郎君的,”小丫鬟说道,“石头认识我们,你去问问石头,就说是一个林姑娘,直接问石头就行啦。” “石头?”家仆点头,“你们等等,我去问问。” “那你的速度可要快些呀。”小丫鬟说道。 等家仆关门离开,小丫鬟撇嘴,回来对林清风道:“在这里等个门都等了半天了,他再这么一来一回,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以为郭家多有钱呢,连个守在门后的家仆都雇不起吗。” “少说点话。”林清风说道。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等多久,很快就听到里面的动静。 石头大步跑来,拉开门看到果真是她们,顿时一喜:“你来了,林姑娘。” “石头小官人。”林清风笑道,福了一礼。 “来来来,进来。”石头嚷道。 家仆跟在后面,过来后拉了拉石头的衣袖,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少爷那还未说呢。” “没事的,你懂个屁。”石头推开他,笑脸对林清风道,“来,快进来。” 小丫鬟开心的过去扶林清风,说道:“走,小姐。” 同时不忘在林清风耳边很轻的说道:“还真的被小姐料准了呢。” 林清风唇角一扬:“这又不难。” 毕竟家仆过去禀报时最先遇上的人必然是随从,而后再是少爷。 而这个随从又巴不得赶紧让他家少爷去读书呢。 第330章 大家小姐 “来来来,”石头高兴的带路,“林姑娘,这边。” 家仆跟在他们后边,总觉得这样有些奇怪。 不过看到石头把这个林姑娘带去的地方是舟心苑,不是沈冽所住的院落,他便稍稍安心下来。 待石头领人进去,家仆瞅准机会,掉头往另外一边跑去。 章孟和戴豫正在下棋。 戴豫捏着颗棋子,望着棋盘沉思。 “你快输了。”章孟说道。 “别出声。”戴豫不悦道。 “这是战术。” “别吵我,我能救活。” 家仆从外边大步跑来,书房的门是敞着的,家仆跑入了进来。 章孟和戴豫回头看去。 家仆张望着:“欸?少爷呢?” “刚和戴豫练完剑,少爷在沐浴呢,”章孟说道,见到家仆喘着气的模样,又道,“发生了何事?你怎么这么惊慌?” 家仆过来说道:“方才有两个小娘子过来找少爷,说是一个林姑娘,认识石头的,我在路上碰到石头,石头一听说此人,立马就跑去了,现在直接把人给迎进了府里,往舟心苑那边去了。” “直接给迎进了府里?”戴豫说道,忽的一乐,“哈哈,这石头,该不会是在京城遇上了什么交好的小娘子了吧?” 章孟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皱起眉头说道:“不对啊,这怎么能直接迎进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家仆被他们气笑了。 “你去找少爷,”戴豫对章孟说道,“我去那边探探情况。” “咱们局还没下完呢,今晚请一整只叫花鸡的,胜负都快定了,不能这么赖皮。”章孟不高兴道。 “这哪里就是胜负已定了,还可以救一救的,我去找少爷帮我。” 说话间,刚沐浴完,一身墨蓝衣袍的沈冽从外边进来,随口说道:“救什么?” “棋!”戴豫指道。 沈冽走过去,扫了一眼,捡起棋子随便一落,翩然离开:“救了。” 章孟赶紧往棋局看去,一喜:“彻底死了!哈哈!” 戴豫委屈:“少爷,这棋……” “搁哪都是死,”沈冽说道,“我救的是你,不是棋。” 章孟哈哈大笑,笑完看到一边跟着傻乐呵的家仆,这才想起正事,过去沈冽书案前,将石头和那林姑娘的事情说了。 沈冽刚将镇纸落下,正在研磨,抬头说道:“林姑娘?” “长得可美,穿的体面,言行举止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仆说道。 沈冽点头,说道:“知道了。” 垂下头继续研磨。 “少爷,”家仆说道,“就,不管了吗,您不过去吗?” “不管了,你去忙你的吧。”沈冽说道。 家仆只得点头:“好吧。” 待家仆离开,沈冽看向戴豫:“你去院外,石头跟那林姑娘怎么闹都行,别带到我这。” “我寻思这事有些怪,”戴豫说道,“石头在京城和大户人家的姑娘能有什么往来?” “嗯,”沈冽说道,“这林姑娘找的是谁。” “少爷您啊。” “但她和石头很相熟,”沈冽提起笔来,蘸了蘸墨,说道,“所以这林姑娘的手段,还不明显吗?” 戴豫一顿,恍然大悟状:“这姑娘厉害啊!不过少爷不好奇这姑娘找你什么事吗?” “没有兴致,”沈冽说道,“若有什么重要的事,石头早声张了。” 石头端来刚冲泡好的茶水,放在林清风手边,高兴的说道:“这么说,我家少爷读书的事情,林姑娘真的给打点好了?” “不然我怎会上门来呢。”林清风笑道。 “还是林姑娘厉害!林姑娘真是妙!”石头开心的不行。 林清风也笑,捧起茶盏来,顿了顿,忍不住提醒道:“不过,你家少爷人呢?” “哦,我刚才在那边遇上个家仆,让家仆去找他了,很快过来的,您放心,不过……”石头说到这,面色露出些为难。 “怎么?”林清风看着他。 “就是……我家少爷可能不是那么喜欢读书,也不对,”石头嘀咕,“他是喜欢读书,可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书,所以他现在心思好像不在学业上了,到时候若我家少爷来了,林姑娘不知道能否帮忙劝一劝,您一个姑娘家,又长得好看,兴许我家少爷会给您面子的。” 林清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小丫鬟也跟着笑。 到底是那些个州府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就看这个随从的模样和谈吐,跟京城里面的这些人家怎么比。 哪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随从会说这些不体面的话,什么您一个姑娘家,又长得好看,兴许我家少爷会给您面子。 这些话,不知道的以为是茶楼的跑堂和伙计说的呢。 “好的,”林清风笑眯眯的说道,“我会帮你劝一劝,没事,你家少爷再顽劣,应该也会害怕棍子的吧。” “棍子?” “别别,别误会,”林清风笑道,“不是说我要拿棍子,我是说郭大侠的棍子,再不济,写封书信回去叫个人过来,都得驯一驯这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毛病吧,好男儿怎么能不读书?又不是没钱读不起。” “是啊,”石头点头,嘀咕道,“不过不太可能,老太爷从小疼爱我家少爷,从来没凶过,我家少爷如今生得也高大,一身功夫没几个人打得过他,拿棍子……应该不会。” “该不会是个莽夫吧。”身后的小丫鬟忍不住说道。 “才不是,你可别乱说,”石头不悦的皱眉,不过想到还要靠她们帮沈冽求学,语气柔和下来,“我家少爷很俊美的,不是莽夫,可好看了。。” 说着,他朝外边看去,有些着急,很轻的咕哝:“奇了,少爷怎么还没来。” 小丫鬟看向林清风,不由皱起眉头。 她虽然没有见过沈冽,但是是见过沈谙的。 那沈谙生得太好看了,即便是病怏怏的,是走在街上却都扎眼得很,谁不将目光多往他身上投去呢。 所以这个沈冽,即便再莽夫,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想着,小丫鬟也跟石头一样往外面望去,好奇起来这个沈冽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 第331章 曾经少年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 石头有些站不住了。 林清风手边的茶水都凉了,中间忍不住出声委婉的催促了几次。 石头让她们等着,自己跑去喊人,结果被戴豫给拦在了院外。 石头闯了好几次都被拦了下来,气不打一处来。 “别费工夫了,少爷说了,不见。” “我这是为少爷好!”石头恼怒,“你懂个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戴豫说道,“你再这样,少爷准把你送回去,你真以为少爷脾气好就可以由着自己乱来吗。” “我什么时候乱来了?乱来的是少爷,还有你们。”石头气的又想绕开他。 戴豫沉了口气,一把抓住石头的后领朝外边拖去。 “你还真是块石头,是茅坑里的石头!”戴豫将他摔在平地的石凳上,“真是不知好歹,我问你,那林姑娘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你直接把人领进府里来,人家万一是个女刺客女杀手的,偷偷溜去井里下毒怎么办?” “你扯什么呢!” “我扯什么?我告诉你,你石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戴豫指着他,“要不是有求于人,你这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能这么狗腿?你这段时间忙来忙去,还不是因为学院读书那事,那什么林姑娘是允诺了这点好处给你吧?” 石头别开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面色冰冷。 “自己回去好好琢磨,我看你是上头了,没个规矩,”戴豫说道,“再不老实,少爷不把你送回去,我都得怂恿少爷把你给送走!” 说完,戴豫转身离开。 石头还坐在那,脸色奇差,瞪了戴豫的背影一眼,不过眉心渐渐松开了,认真思考琢磨起来。 小丫鬟就在不远处,悄然看着,想了想,转头跑回来。 林清风听完,眨巴下眼睛:“真的这样说的?” “对。” 林清风垂头看向手边冰凉凉的茶盏,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完全不见了。 “小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小丫鬟说道,“我们在这里浪费了不少时间了,晚上不是还有个人要见吗?” 而且在这里呆的越久,小丫鬟现在越害怕。 本来觉得这里的人都呆呼呼,没什么脑子,乡下来的又笨又憨,结果被她听到这样一席话,小丫鬟便越看四周越诡异古怪。 说石头引狼入室,小丫鬟反倒觉得是她们在羊入虎口呢。 林清风也觉得烦闷,在这浪费的时间着实有些太多,超出她原本所想,她今日还有好多事在等着呢。 沉了口气,林清风站起身子说道:“好,我们走吧。” 石头在石凳上呆了好一阵,起身回来打算让林清风和小丫鬟先回去,远远看到她们两个人朝大门走去。 石头赶紧往假石后边藏去。 想到戴豫的那些话,石头皱起眉,心里面隐隐也觉得古怪和不对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得不去思考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 不过,不管是什么,石头可以认定的是,对方一定是冲着自己家少爷来的。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从定国公府门外驶过。 窗帘掀着,寒风灌入进来,车上的女人安静的望着高大静谧的府宅,面无表情。 她衣着简便轻练,但足够保暖,头发束成发髻,不过仍看得出是女子模样,并没有刻意伪装。 “那有钱的赵大娘子在这置办了几个铺子,从那边过去就能看到。”一旁的男子说道。 女人如若未闻,目光始终凝在车外的高墙上。 马车很缓很缓,她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道:“林清风那边,如何了。” “的确是个精明的女人,购置成批货物和处理事项拿手一绝,她一直做这个,赚了不少钱。”手下说道。 “我们需要快些弄到这批物资,”女人说道,“我不想再呆在这了。” “夫人莫不如先回去?” 女人摇了摇头。 男人便也不说话了。 马车继续往前,很快到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门口残败的不成样子,褪色的封条大大的贴着,台墀上还有许多黯淡颜彩,过去了两年,风吹日晒,当初的鲜血都还留有痕迹,虽然很薄很淡,却也肉眼可见。 女人忽然想起了一人,说道:“那个阿梨,还有动静吗?” “没了,夫人,在大平广场闹了一阵,又失踪了。” “怪不得她要对我母亲下手,”女人唇角勾了勾,“原来是定国公府的人。” “定国公府的人没有死透,也是奇怪。” “死透吗?”女人很低很低的说道,眉目轻轻敛了起来。 她转头去看刚刚经过并正在远去的大门,风阵阵吹来,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飘了出去,穿过人间,穿过千山,穿过云海,落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空里。 少年郎意气风发,弯弓百步穿杨,笑起来似四月阳光,一口洁白皓齿,一双明亮星眸。 学府里众人追捧。 马场上无人能敌。 战场上骁勇善战。 好打抱不平,惩恶扬善,知交满天下,为人热忱重情义,交友不问贵贱,只问志同道合,满心念着要去江湖当个闯荡四方的游侠。 他不知愁,从来都是笑着的。 笑着对她伸手,问她摔痛了没? 笑着对旁人斥骂,哪来那么多男女设防的规矩。 笑着离开,而后头也不回,跟人打闹着远去。 这个背影,她觉得永远都忘不掉。 可惜,没了。 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年了。 都怪她,都怪那个女人…… 如若不是她,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如此! 可是她死了,就那样死了,太便宜她了! 虽然被挫骨扬灰了,可是还是恨,好恨。 定国公府彻底远去,陶岚从窗外收回了目光。 “定云。” “在,夫人。” “倾我们所有人之力,找到这个阿梨,”陶岚说道,“不管用尽什么方法,找到她。” “是,夫人。”男人垂头恭敬应声。 “我恨定国公府的人,”陶岚唇角牵起冰冷笑意,沉声说道,“一个都不能活着,这个阿梨,我会让她生不如死。” 一定会。 第332章 挡路的人 冷风如刀,迎面刮来,白昼直接转为黑夜,天边霞光不曾露面。 长街清冷寂静,夜夜不熄的灯火照着疲惫巡街的士兵,除了各大官衙依然亮堂如日,靠近内城的几家大酒楼在子时之前同样也是灯火惶惶。 官位在身的大臣不宜再去,王公贵族们的限制则少很多,还有家财万贯的大富商和大地主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林清风从轿子上下来,被伙计热情的迎入进去。 跟随去到三楼,在一间大包厢外边止步,伙计恭敬的说道:“夫人,林姑娘来了。” 等了一阵,包厢的门被一个男人打开,一股寒气扑了出来,伙计哆嗦了一下。 包厢里面没有烧地暖,清冷阒然,同外边的火热嘈杂似是两个天地。 林清风皱了皱眉,走了进去。 小丫鬟和刘成想一起跟进去,被男人拦了下来。 林清风回眸,淡淡道:“怎么?” “姑娘是知道我家夫人身份的,”男人说道,“姑娘一个人进去吧。” 林清风笑笑,目光往旁处看去,手里的手绢轻轻懒懒的压了压唇,脚步未动。 因为她就站在门边,男人没有办法合门,站了会儿,男人说道:“林姑娘?” 林清风漫不经心的望去,眉梢微扬:“嗯?” “姑娘该进去了。”男人说道。 林清风眨巴眼睛:“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男人一顿,冷冷看着她。 林清风笑眼弯弯,不为所动。 屋内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深青色束腰长衫,外边披着颜色更深的青貂皮裘,背对着门口立在窗边,寒风就是从她敞开的窗口吹来的。 “让他们进来吧。”女人开口说道。 林清风挑眉望去,虽然一直在谈合作,可现在还是第一次和这个夫人正式见面,本以为最起码有三十往上的岁数了,但听这个声音,还年轻的很。 男人冷着脸往一旁让去,林清风带着小丫鬟和刘成走了过来。 窗扇被夫人合上,她回过身,目光落在林清风脸上,淡淡打量。 跟她所想象的大有不同,一个女人能在京城这样男人玩弄权势和财富的地方闯出自己的名气,该当长得精明和娇艳,面前这个女人却没有半点精明的面相,五官整体偏向雅致和清媚,一双美眸无辜无害,姿态清丽可人。 “见过玉夫人。”林清风福礼说道。 “客气了,林姑娘,”陶岚淡淡回道,“坐吧。” 林清风没有马上去坐,而是看着女人从漫步走来,在烛光里露出面庞。 五官生得极好,眉眼鼻梁唇瓣无一不精致,只是肤色和皮下的肌肉走势,让她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和老态,明明是中原人的面庞,却有着北境人的粗粝皮肤。 待她近了,林清风才在桌旁坐下,脸上始终带着笑,不卑不亢。 “玉夫人之前要的货已经交出去了,但是这一次的实在有点难办,”林清风直接说道,“外头战火四起,到处都不太平,您要的这些我去弄的话倒也不是说有多难,只是这里面的周转的话……” “你想要加多少钱?”陶岚问道。 “钱倒是小事,”林清风笑道,“难的是我中间遇见的人。” “人?” “近来京城有一个女人名声大起,置办了数个铺子,做起生意来风风火火,不知道夫人有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陶岚停顿一下,说道:“赵大娘子?” “是呀,”林清风点头,“她的人也在收货呢,她财大气粗,给出来的价格高,我所认识的那些掌柜的,都更喜欢同她做生意了,所以你要我去周转的话,这个赵大娘子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赵大娘子。”陶岚低低重复。 没人知道赵大娘子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又是从江南哪个地方来的,只知道从她迈入京城的第一天起,她就出手雷霆,直接让满京都的人都记住了她。 她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一番大动静,甚至什么都不做,坐在屋里喝茶,也有建安王府的小郡王一箭让她继续扬名。 一旦有了响亮的名号和过硬的做派,哪个生意人会不喜往来,这才短短的时日,她的铺子就又多了十家。 “她一点都不好对付,软硬不吃,”林清风说道,“我曾几次想拜访她,都被她拒见,忍痛想将我最心爱的刘博言的醉牡丹送她,她也看不上呢。” 陶岚没有说话,眉心微皱,思衬着。 “这可真是烦,”林清风看着她,一笑,“你看,玉夫人,你有没有办法能够去对付对付她?” “对付?”陶岚掀起眼皮,“怎么个对付法?” “她拦在中间,咱们两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是?”林清风笑着说道,“把她除了,彻底兴不起风雨了,你要的那批货我自然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面给你弄到。” 陶岚忽的也笑了,说道:“京城这么大,能做的生意这么多,那批货对林姑娘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不至于动干戈和见血吧?” “一山不容二虎嘛,”林清风斜坐着,垂眸把玩手里的手绢,“出名的女人只要一个就够了,物以稀为贵,一旦多上那么几个也就不值钱了。” “那林姑娘怎么不自己动手?” “因为,”林清风望向她,慢慢说道,“我的手下没有玉夫人的手下厉害呀,街头那么多乞丐,说清就清了大半,这么狠厉干脆的手法,谁能办得到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一直绵绵软软的,似乎说出口的不是什么杀人见血的事,面对陶岚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她眼睛都未眨。 “林姑娘厉害,”陶岚面色不改,淡淡笑道,“借我的刀,杀挡你路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在这里,玉夫人能信任的过且能帮你办成事的人只有我一个,我们除掉这个女人,对以后我们的合作不是更有利吗?”林清风说道。 这点陶岚不否认,资源在手,人脉在手,的确更有利。且林清风只重金钱利益,而她陶岚最不差的便是钱,所以合作起来的确愉快且能够信任。 第333章 黄雀在后 大风呼呼吹着,才停下不久,又刮起来一阵。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冻得发抖,他一直在搓手取暖,目光没有离开过前边的聚豪阁。 等了又等,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进去的那个娘子才出来。 小丫鬟将林清风扶上轿子,再让轿夫们稳着点,起轿离开。 轿子里面光线很暗,林清风借着聚豪阁透进来的灯火看着手里的银票,上边的数额越看越让她心动。 果然出手阔绰,光是订金就给了这么多。 等轿子慢慢走远,中年男人这才爬起,跟了上去。 “你对这女人,有什么看法么?”陶岚站在窗边,看着林清风的轿子离开。 定云也望过去,顿了顿,说道:“她很狡猾,很奸诈,很不将夫人放在眼里,而且嘴巴里面的话,很难确定哪句是真。” “但她很好使,”陶岚望着轿子,说道,“不过,如若我们能够搭上赵大娘子,兴许会比她更好使。” “嗯,夫人。” “可惜了,”陶岚双眉微合,“这林清风都是个乖张难缠的人了,说不定那赵大娘子会是个更不好对付的人物。” 定云点点头:“嗯。” 陶岚收回目光,准备回身,这时一顿,又望了下去,目光落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 “那是谁。” 定云循目望过去,观察了一阵,说道:“看模样好像是在跟踪林清风。” “跟着他,”陶岚面色冷下来,“别被发现。” “是。” 轿子没有走多远,穿过两条长街后在一家宽阔豪华的客栈前停下。 小丫鬟扶着林清风的手出来:“小姐,慢点。” 中年男人远远藏着,看着她们进去,轿夫抬着轿子离开,他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确认她不会再出来了,这才转身走掉。 真冷。 中年男人缩紧自己,加快脚步朝内城走去。 这里离连飞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得按照石头的嘱咐去连飞阁把林清风的事先交代了,再又得绕一大圈回家睡觉。 寒风一阵又一阵,街边的灯笼摇摇晃晃。 几张纸被从高处吹来,一张糊在了男人的脸上。 他拿下来,又是那“告世文”。 随便将纸揉做一团,男人往地上扔去,大步离开,不过想想又觉得这样扔掉怪可惜的,当草纸擦屁股都好,于是又折了回来。 他俯下身子捡纸团,忽的一顿,眼角余光往前边瞄去。 街角有个影子,露了半片衣角,如若不是风吹的那衣角翻动,他可能注意不到。 男人很快回神,将皱巴巴的纸页捡起来展开抚平,折叠起来塞到怀里后继续往前面走去,跟之前的步伐一样。 不过他脸上没有变化,心里面却急躁的不行。 巡守卫呢,巡守卫呢? 想到之前在街头被杀死的那些乞丐,他越来越慌。 带回连飞阁去肯定是不行了,他看到前面有家酒楼正在关门,顿了顿,忽的鼓起勇气大步跑上去:“等等,赵大头,我回来了!” 他迅疾的追跑过去,在伙计还发懵的时候,一把闪了进去。 “你谁啊?”伙计看着他。 “等下跟你说,嘘……”中年男人忙道。 这时顿了下,回过头去,却见大堂里面还有六七人,正在上楼的模样,现在回头看着他,皆是块头高大的男人,其中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中年男人一愣,站直身子。 “你是谁?”潘平问道。 中年男人舔了下唇瓣,指指外边:“我,我被人跟踪了,是之前杀那些乞丐的人,所以我就跑进来了……” 郭庭一顿,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转向身后几个男人,说道:“去看看。” “是。” “三弟,”杨冠仙再看向杨长军,“把这人绑起来。” “别,别啊!”中年男人惊道,“绑我干什么,我是好人……唔唔……” 嘴巴被一把捂住,杨长军和杨冠仙一样的体型,大腹便便,但是他的肉差不多都长力气去了,轻而易举就将个头同样不小的中年男人给举起来,捂着嘴巴往后院带去。 “不小心撞进来也不好意思咯,”杨冠仙朝楼上走去,边走边嘀咕,“哪里不好走,来我这。” 更何况,跟着他的人也未必是那些什么杀乞丐的人,搞不好此人是个赌徒或者被仇家寻仇的人,他这样跑进来,也直接把麻烦给带来了,两边人一个都别想跑。 进了书房,潘平将路千海被送去官府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昨夜收到赵琙的信后,他们挑了个最晚的时间去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太大,他们分头去找,结果因为杨冠仙和杨长军长得一样,横冲直闯的路千海本就脆弱的神经被彻底绷断,疯了。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郭庭说道,“这样被活生生吓疯,于他也不知道是够还是不够。” 杨冠仙摇头:“远远不够。” 书房的门被推开,杨长军走入进来,急急道:“大哥!” 众人回过头去,却见杨长军半个身子都是血。 “你没事吧?”众人赶紧起身过去。 “不是我的血,”杨长军忙说道,“是那男人的,我们把他抓了回来,他一得自由便以最快速度自杀了,一点犹豫都没有。” “自杀?”杨冠仙一愣。 “你看这个,”杨长军递来一物,“快看!” 是一些碎银,还有一支尖镖,尖镖用一块干布包裹着,上边的色泽在烛光下幽绿,极不自然。 杨冠仙伸手去接,潘平忙按住他的胳膊:“当心,可能有毒。” “嗯。”杨冠仙应道,小心握住干布。 不过他看的也不是这只镖,看的是这块干布。 将镖扔在了书案上的墨碗里,杨冠仙将干布小心在桌上摊开,避开上面的毒液。 “怎么了,杨兄。”潘平不解问道。 “这块布,”杨冠仙仔细借着烛光端详,说道,“不是我们的。” “这当然不是我们的。”潘平皱眉说道。 “不是,我说的是,不是我们中原的,”杨冠仙手指在干布旁边摩挲着,说道,“技术是从我们这学的,学过去后有一些改变,但还是能看得出不同,还有上边的这个花纹……” 说着,杨冠仙忽的回身,走去多宝阁上边取下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 小木匣子里装着的是他二弟杨长山从北境令人带回来的一块木牌符令,因为知道杨冠仙就好这口。 杨冠仙将木牌符令搁在桌上,将装木牌的小锦囊同这块布一同比对。 “看!”杨冠仙兴奋的说道,“是不是很像,这针线的走势和布料的花纹。” “所以说,”郭庭抬头说道,“此人极有可能不是中原人?” “应是北元来的,而且我三弟说了,他自杀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可能?”杨冠仙说道。 潘平略作沉思,说道:“训练有素,深藏秘密。” “对,”杨冠仙放下手里的布和锦囊往外边走去,“走,咱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334章 吃饺子吧 石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脑子里面全是赵大头。 天刚刚亮,石头便爬起来了,不等沈冽起床,他直接出府,朝连飞阁跑去。 淮周街离连飞阁距离很远,他气喘吁吁到了连飞阁,伙计才刚刚开门。 石头进去便连番询问,得知赵大头一夜未归后,他一屁股跌在了长凳子上。 “怎么了石头?”伙计不解的问道。 石头眼睛有些放空,喃喃的说道:“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严重不?”伙计被他弄的害怕。 石头摇摇头,没有说话,不知从何开口。 门外这时进来一个清瘦身影,手里拎着很大的食盒。 石头和伙计望了过去,一顿。 夏昭衣也抬头看来,看到坐在长凳上的石头,她皱了皱眉,不明白怎么又碰见他。 “姑娘。”伙计认得她,忙笑脸迎来。 “这个,”夏昭衣将食盒递去,“我包了些饺子,还是生的,劳烦送去给沈冽。” “好咧!”伙计开心的接过来,说道,“上次那老母鸡送去,我们东家据说很高兴呢。” “嗯,那吃了吗?” “没吃吧,听说还下了几个蛋。” “噗嗤!”夏昭衣笑了。 笑完停顿一下,眼角余光捕捉到那边始终面色惨白的石头。 她看过去,虽然有些好奇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不过她没兴趣多问,跟伙计告了辞,准备离开。 石头一直看着她,忽然脑中灵光一动,忙追上去叫道:“阿梨!” 夏昭衣停下:“怎么?” “你,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石头很难启齿。 “不能。”夏昭衣说道。 “阿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就帮我一下吧。” “不帮。”夏昭衣说道,直接走了。 石头快哭了,眼圈红通通的,看着小女童径直离开的小身影,他焦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直觉得这就是个讨人厌的小女童,但是刚才看着她,他才忽然发现,这可是阿梨,那个当初能徒手捉蛇的女娃,现在还将整个京城给闹得沸沸扬扬,却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她的阿梨。 她甚至还有一个外号,叫邪童,这么厉害的女童,她要是愿意,她肯定能帮得上忙的。 就在石头打算厚着脸皮追上去时,女童却又折了回来,站在门槛外边说道:“你要我帮的,与你家少爷有关吗?” 石头一喜,忙说道:“不是跟少爷有关的,是……” “哦,”夏昭衣说道,“不帮。” 这次走得干脆。 石头眨巴眼睛,欣喜的感觉还未完全散开,随即又被一盆冷水砸下。 他瘫坐回长凳上,又气又恼,破口骂道:“你个邪童!” 夏昭衣一路回去,经过七里桥后下来,一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看情况,是朝那不远处的栖鹿院跑去。 这段时间一直听戴豫和支长乐说栖鹿院门前的马车特别多,她不由想起之前和铁柱在栖鹿院门口撞见的赵琙。 若不是栖鹿院门前的几个告示牌上有太多她的通缉头像,她倒挺想进去里面再翻一翻书的。 回到小院,散满了浓浓的饺子香气。 支长乐和老短正在忙活,看到夏昭衣回来,支长乐高兴的迎过去:“阿梨,送去啦。” “嗯。” “你包的很好看,那沈郎君应该会很喜欢的。” 夏昭衣一笑:“应该是。” “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喜欢那沈郎君!”支长乐又说道,“虽然还没见过什么样。” 老短在后面连连摇头,一脸嫌弃。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老短算是发现了,这个支长乐平时看着是个人样,一等遇到阿梨,立马就开始溜须拍马,一个大男人,嘴巴甜的跟抹蜜一样,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在奉承和夸赞,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把糖给当正餐呢。 夏昭衣被逗笑,说道:“他长得可好看了,你见过他以后再去听说书先生的评书,以后说书先生说哪个人物俊美,你的脑子里面不定就会浮出沈郎君的面孔了。” “哇!!”支长乐眼睛都亮了,“那肯定是个很好看的美男子了。” “吃饺子吧。”夏昭衣笑道。 · 石头一路闷闷不乐,垂着脑袋回来的。 连飞阁的管事跟在他旁边,拎着夏昭衣送来的食盒,一路都在哄他。 入了郭府,一路去到闻道居,远远听到刀枪比划的声音。 “少爷天天都在练身手,难怪那么厉害,”管事说道,“我觉得少爷可以去当个武将。” “当什么武将,”石头不高兴的说道,“武将那么苦,看看宋郎将,被晒的跟个大黑炭一样。” “可是少爷练的都是上阵杀敌的枪法……”管事嘀咕。 石头懒得听他的话,加快脚步。 看到石头回来,身后还跟着管事,冯泽叫道:“少爷!石头回来了。” 沈冽没有反应,手里的长枪攻势迅猛,将戴豫和杜轩逼的连连后退。 刀枪撞击,碰撞声铮鸣,杜轩退到了书房窗外,无路可退,沈冽极快收住攻势,说道:“看,不是长枪不行。” 长枪在手,但凡耍的厉害,根本由不得人贴身半步。 戴豫喘气说道:“那就是那些个当兵的不行。” 一回头,戴豫看到那边的石头,擦了把汗说道:“你这小子,大清早的,你跑哪去了?” 石头横了他一眼,闷闷的走来,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把赵大头的事情说出。 “少爷!”管事的大步从他身边经过,跑向沈冽,兴冲冲的拍了拍食盒,说道,“饺子,那阿梨小姑娘特意一早送来给你的轿子,伙计说是她自己亲手包的。” 沈冽正在用巾帕拭汗,闻言一顿,说道:“饺子?” 他伸手欲去拿盒子,随即又缩了回来:“不成,我的手都是汗,你先送去我书房。” “哈哈,这哪里有什么讲究嘛,要不直接送去厨房?”管事的笑道。 “那,”沈冽看着食盒,“你打开让我瞧一眼。” 管事的眨巴下眼睛,觉得今天的少爷怪怪的。 他将食盒打开,一共上下三层,非常大,每一层装着二十来个饺子,排的整整齐齐,长得一模一样,饺子面皮的香气散出来,闻着颇是馋人。 “这么多!”戴豫高兴的叫道,“阿梨有没有说有我的份啊?” “没有。”沈冽说道。 第335章 道不相同 饺子至少有五十多个,块头不小,薄皮大馅。 章孟拿去厨房了,沈冽回房沐浴,出来时听到院中传来大骂,戴豫和石头快动起手了。 石头面红耳赤,死死揪着戴豫的领子,伸脚抵着戴豫的腿,被杜轩和冯泽死命往后拉去。 戴豫正扯着石头的手往外掰:“我警告你啊,我不想跟你动手,不然你这臭小子还不够我两拳!给我松开!” 石头没说话,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瞪着他。 “怎么回事,”沈冽走来,沉声道,“石头!” 石头不依不饶,还想去挠戴豫。 沈冽握着他的手腕强行掰下:“石头!” 杜轩和冯泽将石头往后面拉去,而后杜轩将赵大头的事情说了。 “戴豫说了石头几句,石头气不过了。”冯泽紧跟着说道。 “这戴豫能说出什么好话!”石头眼眶通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忍你很久了!”戴豫怒喝。 沈冽没有理会他们二人,看向冯泽:“你速带银子去赵大头的家里,他一夜未归,家人会急坏,你尽快安抚好。” 冯泽松开石头,垂首应道:“是,少爷。” “杜轩,”沈冽转向杜轩,“带人去问林清风赵大头的下落。” “是,”杜轩应道,“但如若赵大头被害了怎么办?” 沈冽朝石头望去。 石头抬手一抹眼泪,说道:“大不了我一命还一命!” “先找到他吧,”沈冽看回杜轩,“未必便出事了,如果真被林清风发现,她应该不会轻易下死手。” 杜轩思衬着点头:“好,少爷,我这就去。” 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一个家仆同杜轩擦身而过,朝闻道居跑来:“少爷!” 家仆跑进来:“宋郎将来了!在府外等着。” “让他进来。” “他说邀您去马场,想跟您赛马。” “不去,”沈冽轻拢眉,“若有事找我,让他进府,去后厨寻我。” “后厨?好,我这就去说。”家仆又跑了。 戴豫整理好衣衫,低声喊道:“少爷。” 沈冽看向石头:“收拾一下,待赵大头的消息传回,不论他是好是坏,你即刻启程回醉鹿,我让章孟送你。” 石头一愣:“少爷,你要把我赶走?” “回去对你好。”沈冽说道,转身往院外走去。 “少爷!”石头忙追上,“我是来服侍您的,您这要是把我赶回去,老爷二爷会骂死我的!” “耳朵聋了吗?”戴豫挡在他跟前,“少爷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我又没做错什么,”石头哭道,“那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少爷着想吗?” “滚去收拾你的东西!”戴豫将他往后边推去。 “少爷!”石头看着沈冽已走远的身影,哭着喊道。 宋倾堂进得府来,跟在家仆后面。 跟平日的简练行头不同,宋倾堂今天穿了一身厚暖的金线埋丝褐色华服,披了件墨色大裘,头发尽数束着,簪着玉冠,较军装来的丰神玉秀。 在后厨院外见到沈冽,宋倾堂大步过去:“沈冽!” 沈冽一袭深紫锦袍,正若有所思的坐在树下石凳上,寒枝料峭,凝了许多霜,枝桠白茫茫的,将他雪亮的肌肤反出光来。 “阿梨呢!”宋倾堂直接便道,“那日将她救走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沈冽说道,“坐。” 宋倾堂皱眉,在他对面侧坐下,说道:“你带了那么多手下,那日你是有备而去的,你为何事先不同我说一声?” “事先我不确定她会出现。” 宋倾堂沉了口气,点点头,说道:“那你可知,一共死了一十七名士兵,二十多人负伤,还有三人重伤,命在朝夕。” “是这三十七名士兵先动的手。” “是那臭丫头先闯的刑场!”宋倾堂怒道。 “我知道,”沈冽说道,“我在场。”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宋倾堂气急,“她真是定国公府的人?” 沈冽顿了下,点点头,始终面无表情。 “定国公府……”宋倾堂在桌上撑住额头,“我这几日脑子乱的很。” 沈冽看着他,没有说话。 过去一阵,一个家仆端来酒水放在石桌上,在宋倾堂跟前也放了只青瓷玉盏。 跟在他后边的家仆则在他们前面各放了筷枕,筷子,小碟,小碗,同杯盏一样,都是镶金的青花瓷。 宋倾堂抬起头看着沈冽:“你还有兴致请我喝酒?” “不是,是我自己要吃东西,你恰好来了。”沈冽说道,拾起酒壶倒酒。 “我被你气死了,”宋倾堂皱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可是通缉要犯,你怎么还这么悠然自得,我处在要不要将你捉回去的矛盾里,我很是难受。” 沈冽停顿一下,说道:“我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我们本不应认识。” “你这是何意?”宋倾堂一股火气冒出来,听这话的意思,对方好像要跟自己断交,他宋倾堂怎么就不配做人朋友了吗? 沈冽在宋倾堂跟前的杯盏里也倒满了酒。 宋倾堂看着这盏酒,面色沉冷,一等沈冽倒完,他端起来便一饮而尽,“砰”的一声,重重放下。 “我没有其他意思,”沈冽看着他,“只是想谢你,你我立场不同,但你却几次有心偏护我,此义难得。” “这有什么好谢的,”宋倾堂自嘲似的勾勾唇,“要不是正因为我们认识,说不定我的命早没了。” 燕云卫府一次,他见识到了这个男子的身手,就是因为认识,他才没有一命呜呼。 大平广场一次,要不是沈冽现身,说不定他就傻愣愣的跟着那个死胖子走了,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而如若沈冽不现身,他也不可能会知道闯刑场的黑衣人就是沈冽。 一切都有因有果有然,哪里有谁偏护谁的说法。 “你说的道不同,”宋倾堂看着沈冽,“是什么道?” 沈冽摇头:“我没有道。” “既然没有,那你我怎么就不同了?” “阿梨有,”沈冽说道,“她的道和你不同。” 宋倾堂一顿,肩膀沉了下去,一双好看的浓眉皱起:“是了,如若她真是定国公府的人,那我和她……不对,”宋倾堂不悦,“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道和我不同,你却要偏向她?” 第336章 前路不明(一更) 话问出口,不等沈冽回答,宋倾堂自己先笑了。 “我这问的太荒唐了,”宋倾堂说道,“你说得对,我们的确道不同,阿梨若是定国公府的人,那她为定国公府讨还公道乃天经地义,任何一个但凡有血性正气的人,都会偏向于她。” 沈冽面淡无波,在他的杯中再度斟满。 “沈冽,”宋倾堂看着酒壶倾下的酒水,很轻的说道,“其实定国公府一事,朝臣都颇为震撼和气愤。” “我不想与你太谈政事,”沈冽放下酒壶,“我说了,你我道不同,我是局外人,你是局中人,我们的矛盾不可调和,这是立场决定的。” “那你说,我现在要怎么办?”宋倾堂看着他。 “怎么办取决于你,你亲自来问我,那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只能觉得,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举发我。” “举发?”宋倾堂笑了,“沈冽,你不是只身一人,你身后可是有郭家和沈家在的。” 沈冽淡淡一哂:“郭家在京只我一人,至于醉鹿,你觉得如今宣延帝这只手,还能伸得到那边去吗?” 他笑的轻懒,语声也轻懒,这时一阵风起,宋倾堂穿的保暖,却忽然觉得脊背发寒。 “少爷。”后边传来厨娘的声音。 宋倾堂抬眸望去,厨娘端来了三份饺子,一份是蒸饺,两份带汤盛在碗中。 “你还有闲情吃饺子。”宋倾堂说道。 跟在一旁的家仆将一碗一盘两份饺子摆在沈冽跟前,另一碗饺子放在宋倾堂跟前。 而后是各类调料,各四小碟,分别在沈冽和宋倾堂面前规整摆下,与酒盏筷子为同一套色泽的餐具,极具讲究和美观。 宋倾堂望了眼,两边的饺子个头差的很多,样式也不一样。 “你的待客之道可真好,”宋倾堂说道,“自己吃的那么大一个,给我的这么小。” “不是的,这位郎君,”家仆赶紧说道,“您那饺子是我们厨娘现做的。” “我的饺子是阿梨做的。”沈冽说道。 宋倾堂正准备提筷,闻言一顿:“阿梨?” 说着忙抬眸朝身后厨院望去。 “她不在这,”沈冽忽的一笑,掩都掩不住,似天光破云般灿烂,“她今早送去我茶馆的。” 宋倾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冰块脸笑成这样,他愣愣的目光瞄向沈冽的碗,饺子薄皮大馅,白嫩润滑,他竟越看越可爱。 “她,她还会包饺子呢。”宋倾堂抿了口口水,垂头望着自己的饺子。 他的饺子其实也不小,但是跟对方压根没法比,而且郭家特意留在京城照顾沈冽的厨娘,厨艺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宋倾堂就是觉得很不舒服,口中发馋的紧,想去尝尝沈冽那碗里的饺子滋味如何。 不过想到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听他话的模样,他又不想吃了,夹起自己碗中的饺子,蘸了蘸料,一口塞入嘴中。 边嚼边抬眸看向沈冽,对方吃的慢条斯理,没半点声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宋倾堂顿了下,也放慢速度,慢慢的嚼着。 越吃越觉得古怪,他本来想上门兴师问罪,好好让对方摸着良心惭愧一下,再跟他保证以后再不乱来了,然后这事,他可以暂时放弃自己的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结果,他现在居然跟对方坐在这里一起吃起了饺子,来时的满肚子心思现在彻底感受不到点滴了,一时甚至分不清是吃人嘴软,还是被对方的言谈举止弄的无话可说。 不过,沈冽所说的宣延帝的手,让宋倾堂心里沉了几分。 他不想去想,却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大乾,已经越来越看不清前路了。 大雪是在申时落下的。 风雪来的很急,不过一个时辰,漫天漫地都裹了一层银霜。 满京都肃冷清静,城门外流连多日的流民纷纷往最近的山头走去避雪。 往山上的山坡到处都是缩成一团的人,好多人衣衫单薄,脚着破鞋,走得艰难,挤挤挨挨里,诸多矛盾产生,尤其是往陡坡上走去时,动起手的人直接将别人推入山崖。 摔死的人得一痛快,摔不死的,卡在山坡下面绝望的哀嚎呼救,无人回应,除却愤怒激斗的人之外,谁都是麻木倦怠的一张枯瘦面容。 大雪落了三个时辰,官道上面一队快马在夜色里奔来。 “开门!”为首的男子高声冲城墙上叫道。 城门郎望下来:“来者是谁!” 男子抬头迎着城墙灯火,高举手中令牌:“剑南节度使秦兴部将,毛师古!” · 大雪纷扬,像是絮絮的棉花。 宣延帝站在东明宫外,定定望着皑皑大雪。 夜色幽深,万籁无音,整个皇城如同死了一般。 宣延帝抬着头,灯火打在他脸上,将他脸上越渐细密的皱纹映如刀刻。 远处三个身着银色盔甲的男人大步走来。 为首的是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陛下。”陆明峰跪下说道。 “说。”宣延帝看着天明。 “赵明越和赵琙的确出城了,多方可以证实。路千海一个时辰前开始吐血,口中胡言越来越多,恐难熬过三日。正阳道今早有一具尸体横尸街头,尸体与之前在街头屠戮乞丐的男人们是一伙的,尸体上有一封信,称此人不是中原人,为北元人。字迹我比对过,与那邪女的字迹不同,应不是她所为。” “北元人。”宣延帝低低的说道。 一阵风吹来,他有些花白的须在风里瑟动,他微微眯起眼眸:“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个人了,靖安侯何在。” “应还在重宜。” “他年轻的时候,倒是一个带兵打仗的能手,”宣延帝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把他召回来吧。” “是。” “陶家人呢?”宣延帝又道。 “老样子,还住在那,蒋氏的伤口比较严重,这几日都在养伤。” “好,”宣延帝终于收回目光,转向陆明峰,“把他们抓起来。” 陆明峰一顿,有些讶然:“抓起来?” “关在天荣卫府,把消息放出去,声势越大越好。” “是。”陆明峰垂首。 宣延帝看向陆明峰身后的两名手下,其中一个是新顶替刘司阶上来的谢大钧。 宣延帝眉心轻皱,心里那口恶气在胸中发酵的越来越大。 第337章 一个杯子(二更) 当初这个女童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宣延帝便要刘司阶去查,给出的时间是十日。 十日后,刘司阶没有查出,宣延帝将他发往了天成营喂马。 天荣卫与天成营历来交恶,不出一个月,刘司阶便被折磨的身心俱疲,积郁成疾,被天成营的一个小郎将发往了常阳。 这些都是宣延帝十日前才得知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没有狠下心对李东延动手。 刘司阶是个得力人才,办事够快,够狠,够准,宣延帝当初恼他连个小童都抓不到,加之君无戏言,他便当真将刘司阶赶去了天成营。 如今才知晓,那个小童根本不是什么寻常小童,而刘司阶的办事能力和手段,却是其他人所难以企及的。 痛失一个刘司阶,宣延帝不舍再失去一个李东延,打了几棍子便派回了燕云卫府,否则,李东延的脑袋哪怕是十个都不够割。 而保下李东延,便是认定李东延无罪,既然李东延无罪,那有罪的是谁?便只能是当初冲撞燕云卫府的那群贫民。 这些人宣延帝不想管,直接交给了手下。 而后,几日前的刑场便闹了那样荒唐的戏码。 夏贼之女。 宣延帝眼眸冰冷,当初这些人到底是如何办事的,将这样一个幼女给放跑了出去。 斩草必除根,留着祸害无穷,果不其然。 · 快马入城,疾奔离开。 堆积的大雪减缓了马蹄声响,但在寂寂长街里仍是不小动静。 石头躺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声响,他翻了个身,毫无睡意。 不知过去多久,外边终于有人声了。 石头皱起眉头,心里凉了半截。 一边希望他们快回来,好告知他赵大头的生死,一边又害怕他们回来,因为少爷说了,要他明日便走。 石头坐起身子,望着门外,一时不知要不要出去。 犹豫半响,他到底还是披了衣服出去。 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杜轩叩门,冯泽几乎同时打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少爷等到现在,戴豫才带人出去寻你。” 杜轩点点头,转向沈冽,走去说道:“少爷。” 沈冽在地席的软垫上看书,杜轩进来时他抬眸望了过去。 “寻不到,”杜轩恼道,“那林清风也找不到人,今天一日了,她似乎也失踪了。” “她平日打交道的那些人呢?” “都寻不到,全不知情,几个油腔滑调的被我一怒之下差点动粗,也忙称不知道。官府那边没有动静,应该不是惹上什么官府的人,少爷,会不会这个林清风也出事了?” 沈冽垂眸,顿了顿,说道:“赵大头家里几人?” “他家里没啥人,就一个媳妇和一个男娃,他爹娘都没了。” “做最坏的打算,”沈冽说道,“多给他们些银子,至少保证他妻儿终生衣食无忧。” “嗯,不过少爷,这林清风是个精明人,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杜轩不解的说道,“我今日打听来的,她特别能干,京城的富商们十有八九都与她交情,还有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后院,今年世道清冷了,但据说去年春秋两季,各个夫人小姐公子哥的赏花赏月赏秋会或诗词对联的聚会,她都是座上宾。会不会是林清风真的对赵大头动手了,又发现赵大头是石头派去的,同我们有关,所以这才藏匿起来了?” “没有任何证据,不要乱猜,”沈冽朝另一边望去,“冯泽” “是,少爷。”冯泽忙走来。 “你去查一查林清风这一阵子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与谁见过面,以及那赵大娘子的动向。” “赵大娘子?”杜轩在一旁好奇说道,“此事与赵大娘子似乎没有关系。” “林清风既是个精明能干的聪明人,她对忽然冒出的强势对手便不会坐视不理,去查一查那赵大娘子的动向,我们可以推一推林清风想做什么。” “是。”冯泽应道。 石头躲在角落里,看着冯泽从书房里边出来,他很想要过去问一问,又不太敢,最后看着冯泽消失在大雪里。 风雪刮来,只披了一件外袍的石头冻得瑟瑟发抖。 他收回目光看向书房,沈冽似乎还没有要出来的打算。 石头心里难过,默了默,转身回房。 沈冽让杜轩也回去休息,章孟在一旁看棋谱,见沈冽还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开口说道:“少爷。” 沈冽抬头望去:“何事。” 章孟拢眉,合上棋谱起身走来:“少爷,你明日真要令我将石头送走吗?” “若你不便,我可以令其他人。”沈冽说道。 “不,不是,”章孟在方案另一旁坐下,说道,“我是觉得,你似乎不仅仅是罚石头这么简单,以及,少爷,那日你说你想去见太傅,是怕他出事,你说太傅一旦出事,天下将会更乱。” “你想问什么?”沈冽看着他。 “安太傅,他是在阿梨手里吧,”章孟声音变低,垂眸望着沈冽的书,为难的说道,“少爷,你分明之前在担心挂记着安太傅,可是为什么现在对安太傅失踪又那么不放在心上,你当时说可惜苍生,可是在阿梨出现后,你对这个女童似乎很不一般。少爷,我不是想过多干涉你,只是害怕你会不会是……” 章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向来不是个多嘴的人,这还是头一次。 烛光在纱罩里边烧出声响,似乎有蜡油淌落下来,沈冽开口说道:“不会。” 他抬手,将桌上微微倾斜倒扣的茶盏翻过来,放的端正,说道:“你看这个杯子。” 章孟望去,白瓷小盏,烛光下反着莹泽的光。 “假使这个杯子是大乾,”沈冽说道,“安太傅坐在杯子旁边,他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一杯水,另一样东西是一罐盐,你看,”沈冽修长的手指托起小盏,在指尖来回缓缓的转着,他看着杯盏说道,“杯中太咸,他会加水,杯中太淡,他会加盐,自安太傅入朝为官并有能力左右朝局开始,他所做的,其实一直在调和朝政。” 第338章 不管是谁(三更) “他心中无是非善恶之分,”沈冽放下杯子,“甚至为了他所维护的,他可能会不惜为恶。” 章孟若有所思的望着杯子,说道:“我明白了,当初少爷说想要去劝他,正是因为他所处正中,而他一死,安家会退出大乾朝政,一旦安家离开,那些正在观望的世族也许会效仿,这些世家大族若不再支持李氏江山,照如今四面楚歌的情况来看,李氏的江山会在最短时间内倒下,而李氏江山倒下越快,越受罪的正是天下苍生。” “所以少爷不是因为敬重安太傅。”章孟抬头说道。 “他身上无一处能让我敬重,”沈冽合上书页,顿了顿,说道,“石头路上恐会想不开,若再任性行事,你直接告诉他,我让他离京是因为他身手不好,京城将有大乱,带着他于我们而言行事不便。” 章孟点头:“是,少爷。” “乏了,”沈冽起身,“你也去休息吧,明日出城务必小心,城外如今不安全。” “嗯。” 大雪落了整整一夜,隔日巳时,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毫无光亮。 陶茂手里拿着几个刚买来的酱香饼,还热乎着的,从街上小跑回来,远远听到家中传来怒喝声。 他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远远看到一大队兵马在自家屋宅前一个又一个的往外带人。 大哥被两个大汉架住带出来,使劲挣扎,不得解脱。 家里屈指可数的家仆和丫鬟也在其中,最后边是蒋氏,那一箭射的她元气大伤,连脚都是软的,现在被人粗鲁的扯出来,没半点能动的力气。 陶茂赶紧藏起来,捂紧怀里的酱香饼,目光愣愣的望着身前的墙。 那些人叫骂着,将人都给带走了,他听到有几个士兵在高声询问他的去处。 陶茂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平息下来,眼泪却直直的滚了下来,他蹲下身子,伸手捂住嘴巴,无声的哭起来。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幼时身体好的很,自从家里出事后,他一害怕就会痉挛,甚至呕吐。 身后的兵马带着他仅剩的家人走了,陶茂蹲在角落里边,越哭越难受。 头上的墙垣有许多枝桠,风将那些积压的沉甸甸的雪块砸落下来,冻的他发抖。 怎么办,他抱紧自己,哭得绝望难受。 · “带走了?!”陶岚抬起头惊诧说道。 “是,”手下是快步跑回来的,喘的有些凶,“都带走了,除了陶茂。” “那陶茂人呢?” “不知道,我们没有找到他,猜测他应该是去买酱香饼了,所以我让行风带人在那一带找,我先行回来同夫人说。” 陶岚愣愣的收回目光,望着面前丰盛的早餐。 沉默一阵,陶岚说道:“你先去一同找,找到之后保证他安全,直接带回,现在就去。” “是。”手下应声,转身离开。 “定云。”陶岚又说道。 一直在她身后的男人恭敬道:“夫人。” “速度拟信送出仄阳道,让刘穆堂率部将在陈洼一带抢道,所行流民一个不留,如果可以,最好将那一带的乡县平掉。” “是。”定云领命,转身离开。 又要动我陶家的人了,是吗? 陶岚握紧拳头,你敢动一下,我就敢让你睡不踏实! 陶家人被天荣卫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开,潘斌华匆匆赶来栖鹿院告之。 颜青临放下手里的书卷,皱眉说道:“这个时候将陶家的人带走?” “莫非西北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了?”方观岩就在书房里面,开口说道。 “世子呢?”潘斌华问道,下意识抬头往窗外的阁楼看去。 “他在楼上。”颜青临淡淡道。 “我去跟世子说一声。”潘斌华说道,转身要走。 “站住。”颜青临叫道。 潘斌华回过头来:“夫人还有何事吗?” “此事我去说即可,你先回吧,让你那些在官衙里办事的人多留心,这几日多打听点消息回来。”颜青临说道。 “好吧,”潘斌华点头,“那夫人去说吧,我先走了。” “嗯。” 等潘斌华离开,方观岩看向颜青临。 颜青临看了他一眼,重新拾起书卷,说道:“此事我不想告诉他,左右他现在无心功名,说了也没有意思,反而讨一个嫌。” 方观岩点了点头。 “继续你刚才所说的,剑南道怎么回事?” “张灵辉投靠了宋致易,一个月前举了反旗,剑南节度使秦兴被包围,现在困在益州。”方观岩说道。 “真是七零八落,”颜青临笑了,“如果益州被拿下,重宜那一片全部都没了,再往上便是盘州的寿石和佩封,又是佩封。” “佩封是个好地方,”方观岩说道,“能真正夺下来便妙了。” “妙在何处,如今那边横尸遍野,”颜青临转眸望向敞开的窗扇,大雪飞扬落下,院中凋尽叶片的枯树被点缀的银装素裹,“真正妙的还是这永安古都,千百年兴盛,得其得天下。” “那么,夫人,”方观岩停顿一下,很轻的说道,“我们之前大平广场的计划,精心策划了那么久,如今便不管了吗?” “自然要管,”颜青临拢眉,“只可惜,先才街头的那些造势,虽然将定国公府的名号喊了出去,却让那女童捡了现成的便宜,她将风头尽占。” “倒也殊途同归。”方观岩说道。 “同归吗?”颜青临抬眸,“谁知道这女童到底装的是什么心思,我们连正面都未同她见过,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清楚,她以告世文将自己是定国公府的人告之天下,她便真的是定国公府的人了吗?” 方观岩一顿,说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不定她借的便是定国公府的名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见过面才清楚。”说到这,颜青临心情总算好一些了。 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是借着定国公府的名号,还是真的是定国公府的人,真正定国公府的世子夏昭学,可是在她这栖鹿院中呢。 名号越响,其实于他们何尝又不是越有利。 第339章 雪夜离京 第二场风雪是在黄昏时来的。 北风狂暴的呼号,卷着霜雪在高空盘旋,天空黑漆漆的,像是有双眼睛望着无垠大地,目光冰冷。 安于平坐在门前,卧房里灯光通明,地板下烧着地龙,房中央置着银炭,暖气散出来,他觉察不到丝毫冰冷。 整个安府的人都在忙碌,丫鬟家仆们来回奔走,太太姨娘们在各房收拾东西,整个安府最静的就是他这颐和居了。 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执伞从远处走来,路上丫鬟们恭敬行礼,她轻轻点头,进得院里望到门前的人影后,她柳眉轻蹙,抬步走去。 “十四叔。”安卿惜开口唤道。 “是不是要出发了。”安于平说道。 “嗯,”安卿惜点头,“所以我来看一看你。” “放心吧,”安于平说道,“我会照顾好大哥的。” 安卿惜轻笑,说道:“十四叔,该是我父亲照顾你才是呢。” 安于平也笑了,淡淡点头:“都一样。” “这个,”安卿惜递来一物,“十四叔。” 安于平望去,是一只碧绿色的玉簪。 “这只玉簪,十四叔若有空闲,能否帮我交给他。” 安于平抬眸看着,并未伸手去接,顿了顿,他开口说道:“此物,不交也罢。” “十四叔?”安卿惜惊讶,微微睁大眼眸。 “你走吧,”安于平说道,“等下她们要过来喊你了。” “可是这玉簪,”安卿惜垂眸望着手里的簪子,“我一离京,那我的婚事……” “你没有婚事了。”安于平打断她。 安卿惜止住,脸色微微变白。 “别想了,”安于平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低低说道,“本也不是什么好婚事,废了便废了。” 少女仍是惊愣的,一双秋水剪瞳隐泛水光。 大雪在伞上积了薄薄一层,从倾斜在后的伞檐落下,一阵风吹来,她的手指冻的有些冷,终于缓缓将玉簪收了回去。 “我当初,不喜欢他的,”安卿惜很轻的说道,“还是十四叔同我说,说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话便是,父母不会害我。身边的人也都在同我说,定远侯家那君博郎是个难得的良人,品貌出众,才学一等,是以我才渐渐倾心,结果现在,十四叔又说本也不是什么好婚事。” 安于平望向别处,胸口被堵住,沉闷压抑的难受。 “你们需要的时候,便是天赐良缘,你们不需要了,这桩婚事废了便废了,可是十四叔,我已经喜欢上了君博郎,我的心是肉做的,它不能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安卿惜又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她一贯的温柔,雪夜里听闻,就像是冬日开出了四月的春桃。 “不提了,”安于平沉默良久说道,“你回去吧,准备一下可以出发了。” 安卿惜抿唇,点了点头:“好,那我走了,十四叔同我父亲留在京城,注意保护好自己,京城局势越加不安定了。” “你放心。”安于平说道。 “祖父的下落……也希望尽快找到。” “会的。” “嗯……” 安卿惜收回目光,心里面沉痛,缓了缓,她执着伞转身离开。 安府门前排着长长的车队,五十多辆马车上,坐着安家的各房太太,公子和小姐,以及育有子女的姨娘。 随行的珠宝财富和锦衣玉帛尽量精简,也足足有近一百五十辆马车。 若是白日,这等显贵大族出城,该是锦衣瞩目的一幕,然而现在,他们只能趁夜离京。 车队往城外而去,车轮轧过厚重的雪地,无声无息。 五百多个随从和近千个近卫跟在马队一旁,城门和巡守卫队皆已打点过,待出得城门,往东南三十里的长道驿站上,会有三千多名燕南军在那边等候。 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北风呼号的雪夜,大乾权倾朝野的安氏一族,就这样悄然无音的离开了京城,彻底退出大乾的政治舞台。 安于平从安府出来,抬头看着车队车尾的身影,一旁的小厮为他打着伞,但呼啸而来的风雪依然能打在他一身华服上,穿透富贵的衣裳,刺骨寒冷。 待车队见不到影子了,小厮开口说道:“少爷,咱们回府吧。” 安于平不作声响,仍是望着,长街空空,什么都没有,小厮也不知道他望的到底是什么,只得陪着他久久站立。 天明初启,大雪未定。 朱岘一身厚实保暖的衣袍,从街口走来。 刚到官衙,魏从事急急从后衙跑出来,抬头看到朱岘,脸色惊惶的说道:“大人,你来了。” “何事?”朱岘被他这神色略略吓到。 魏从事看了两旁的守卫一眼,拉着朱岘往外边的登闻鼓下走去。 “大人,死人了,”魏从事压低声音,“昨天晚上大牢里冻死了六人!其中两个本来就病的厉害。” 朱岘一愣:“冻死了?” “尸体卷了破席子,现在扔在大牢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魏从事皱眉,“大人,通知家属吗?” 朱岘眉头紧皱,风雪吹来,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分外的疼。 “大人?”魏从事喊道。 “再,再看吧,”朱岘有些犹豫的说道,“等梁大人来了之后问问他,这件事情本就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现在没钱,”魏从事又说道,“得给剩下的其他人保暖了,否则明日倒下的人还会有更多。” “衙里没钱了?”朱岘一愣。 “那些钱的支出都有了预算,剩下的没有多少,”魏从事叹息,“现在外头的破衣裳又贵,就算钱有多,也不可能花大钱去给这些牢犯们置办厚衣厚被。” 朱岘心绪变得沉重,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大人,”魏从事顿了下,又说道,“当初这些人被带来咱们这里关着到底是为什么?一关就关了这么久,上头也不给一个说法,最后这锅全让我们给背了。” “你要我如何回答?”朱岘反问。 “罢了,”魏从事沉了口气,“此事我去想办法,大人去办公吧,里边还一堆事情等着你呢。” “你去哪里?”朱岘见他真要走,忙问道。 魏从事摊手:“我能去哪,我去找老师和师兄们讨钱去。” 第340章 无事可做 雪下的太厚太厚,积了半截小腿。 东平学府大门开着,只有一二三名学子往来。 书院里的先生除却几个常年住在书院里的人还在,其余都没有来。 魏从事离开,去了几户先生家中拜访,像詹陈先生这样清贫的,根本拿不出东西,像邱先生那样还算殷实但也不大富大贵的,不会愿意在这个时节往外拿钱。 魏从事又寻了几户同学,寻到宋府时,宋度不在府中,曹氏正和孙子们玩,闻言准备令人打发,宋倾堂恰巧路过,一言不发,掉头回屋将自己的被褥抱了出来。 家仆跑来跟曹氏说,曹氏赶紧带人去拦堵,最后被宝贝儿子弄得没有办法,派人送了二十床被褥出去。 “如今这什么天气,也不知你在闹什么。”曹氏气恼的说道。 “对我们来说不过压在仓库里摆着好看,对别人来说是救命的,”宋倾堂望着前院回来的奴仆,冷冷的说道,“何况这样压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了。” “你在说什么?”曹氏看着他。 “没什么,”宋倾堂回过头说道,“你继续陪你的孙子们玩,我出去一趟。” “二郎!”曹氏忙叫道。 宋倾堂已大步离开。 二十床被褥仍不够,魏从事寻了好些人,最后想到了京城的商贾们。 因为就在盛景街,他最先想到的人便是近来在京城名气颇大的赵大娘子。 魏从事转身往左手边的小道走去,抬头便能看到远处占地辽阔的定国公府。 高大的府邸在皑皑白雪中一片素净,积雪无痕,瓦墙清孤,静谧空旷。 魏从事皱眉,心底难受。 不过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渐渐停下,望着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 女童执伞站在一棵梅树下,抬头远眺着飞雪绕空下的定国公府。 雪地的光映着她白嫩的脸蛋,晶莹无暇,轻灵水嫩,她侧容安静,眸光不符她的年龄,太过悠远苍茫。 似乎有所感,她停顿了下,回眸望来。 魏从事一愣,这张脸他认得的,在燕云卫府见过一面,还有那通缉令上见过的无数次,虽不足以说一模一样,可大致的眉眼神韵是极像的。 女童没有移开目光,与他隔空静望,目光非常的平淡。 魏从事手指微微握紧,一直在找她,终于见到了,可眼下他只身一人,身边没个守卫,连抓她都办不到。 甚至于,即便身边有上四五个守卫,都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她。 这时,女童忽的抬脚,缓步走了过来,脚步轻盈,鞋子在砾砾雪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在五步外停下,女童开口说道:“魏从事。” 声音清冷,若冰珠落在镜面上。 魏从事不知该说什么,定定的看着她。 “真巧。”夏昭衣又说道。 好半会儿,魏从事说道:“你认得我?” “我看过户部和吏部的资料,”夏昭衣说道,“我没事也回去官衙门口的茶楼坐一坐。” “哦……”魏从事说道。 眼前这女童似乎长了个子,同他之前在燕云卫府所见的那女童的个子要高上一些,且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瘦,虽然现在仍不胖,但瘦而不柴,且气色白润,看上去非常健康。 “路千海身上的伏罪书,魏从事同朱大人藏起来了吗?”夏昭衣又道。 魏从事面色微变,他看了眼定国公府,而后说道:“是,不过你,你当真是定国公府的人吗?” “我是,”夏昭衣转眸望向远处的高墙,说道,“魏从事和朱大人有心了。” 这句话听来有些像是夸赞,不知为何,从她口中说出,魏从事竟觉得很受用。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魏从事问道。 夏昭衣顿了下,仍是望着飘雪的定国公府,摇头说道:“没有了。” “没有了?” “嗯。” 她该做的都做完了,能查的也查完了。 当初那些子虚乌有的“罪证”,被她一个个击破,全部找出了推翻的证据,她的确无事可做了。 “还有安秋晚的伏罪书,”夏昭衣又说道,“他还未签字,等他一签字画押,我便将他送回来。” 魏从事一惊:“安太傅,他真的在你手里?” “不止是他,”夏昭衣笑了,回头看着魏从事,“我手上还有四五人,其中有人已经认了伏罪书了,但我暂时还不想放。” “你这是,你这……” “魏从事这是要去哪?”夏昭衣转了话题。 魏从事轻叹,说道:“我去找赵大娘子。” 他虽然不是什么迂腐顽固的人,但是这女童就这样当面坦坦荡荡的说出安秋晚在她手里,在魏从事看来,她根本是捏准了他拿她没办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挑衅。 而实际上,有什么办法呢? 他打又打不过,说也未必说得过,对方个子比自己小一个头,气场却远在他之上。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这位娘子近来一直在囤货,魏从事大概是想去寻帮助。” “是,”魏从事不打算瞒着,直接便道,“官牢里死了不少人,需要保暖之物。” “有之前被带走的那些先生吗?”夏昭衣好奇。 “……正是他们。” 夏昭衣拢眉,很低的说道:“无妄之灾。” “是啊。” “还有城外,”她转头往另外一边望去,说道,“听说死了好多好多人,这一场严寒风雪下来,恐怕又要死更多人了。” “人命嘛,”魏从事自嘲般的讥讽道,“这世道,最不值钱的便是这个了。” 夏昭衣点点头。 这半年,她从重宜一路来京,再到来京之后所闻所见,她已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挣扎死去。 就连她自己,手上都沾了人命。 心绪沉重,夏昭衣看向魏从事:“魏从事,你去找赵大娘子吧,不过我听闻她性情孤僻,不好说话,你大概要多下点功夫了。” “噢。”魏从事应声,被这别人口中的“邪童”关心,他竟也觉得受用,并很开心。 这时两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个头高大,非常威猛。 魏从事忍不住好奇多瞅了几眼,一人忽的回头,凶神恶煞的望来。 第341章 新鲜说辞 魏从事皱起眉头,回望他。 不过男人瞪来一眼便走了,没再有其他动作。 “别怕,”夏昭衣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魏从事看回到女童:“你的朋友?” “他们非要跟来一起,”夏昭衣一笑,“魏从事画工如何?” 魏从事顿了下,没有说话。 “希望魏从事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她仍是带着笑,眼睛明亮,但是眼眸里面多了一丝警告意味。 魏从事很不喜欢被威胁,他长了一身的反骨,可是这女童的威胁同样还是让他受用。 魏从事不作响声响,顿了顿,也觉得没有其他话可以说了,抬手告辞。 女童撑着伞,略略点头。 魏从事快步离开,在前面又碰到了那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站在街口,鬼鬼祟祟,正在看着另外一处。 魏从事对他们两个人没有半点好感,特意绕远了一些。 大雪越下越大,风又开始呼号,支长乐和庞义折了回来。 “阿梨!”支长乐在风雪中跑来,说道,“冷不冷?” “不冷,”夏昭衣说道,“你们看完啦?” “也没啥好看的,绕了一圈都是高墙,”支长乐说道,“不过我们遇见了几个古怪的人。” “嗯?” 支长乐看向后面还在赶来的庞义,说道:“快点。” 庞义的面色阴沉,走来说道:“阿梨。” “那几个人我觉得古怪,但是庞义看到他们好像更不对劲,”支长乐说道,“庞义,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庞义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人?”夏昭衣问道。 “不是中原人,”庞义沉声道,“刚来京城的那几天,我曾追着一个赌徒离开,后来你们在街上寻我,我浑身都是血。” “刚才那些人跟他们是一伙的?”支长乐道。 “可能是。”庞义说道。 似是想起不开心的事情,他的神情更加阴郁。 “是漠北吗?”夏昭衣看着他。 庞义容色绷紧,低低说道:“我是至屠人。” 支长乐一愣:“你是至屠的?” 至屠在西北,属七月道,十年前便被常言王灭了,后来是翁迎将军率领了十万兵马将它给打了回来,但打回来的只是土地,原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没几个活着了。 “原来是至屠。”支长乐又喃喃说道。 那夜遇上庞义时,他浑身都是鲜血,夏昭衣不喜欢过问别人的事情,对于庞义一身鲜血只字不提,支长乐和老佟倒是问了几句,但是庞义一直阴沉着脸不说,他们便也不多问,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去杀仇人了。 “你要是早说便好了,”支长乐说道,“这群王八羔子,竟然来我们京城了?” “他们也许早便来了。”夏昭衣说道。 “嗯?” “回去吧,”夏昭衣执伞回身,说道,“等下风雪要更大了。” “等等,阿梨,那几个人的事情要不要管呢,”支长乐忙跟上去,“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谁知道肚子里面藏着什么。而且我看庞义有点按耐不住了,他估计蠢蠢欲动的想要杀那些人呢。” 夏昭衣停下脚步,隔着风雪看向庞义:“庞义,想动手吗?” “想的。”庞义看着她说道。 “好,”夏昭衣说道,“那走吧。” …………………… 魏从事在厅堂里边等了很久,楚管事终于从内堂走出。 “魏从事。”楚管事说道。 “赵娘子如何说的?”魏从事忙道。 “我家大娘子忙,”楚管事笑笑,“她不见客。” 魏从事一顿:“不见客?” “对的。” “那我所说的那些事情,楚管事可帮我转达给赵娘子了?” “不帮。”楚管事直接说道。 他这么直截了当,让魏从事一愣。 “不帮?” “对的。”楚管事点头。 “这样,”魏从事容色不悦,“楚管事,劳烦你再去问一趟,此事到底能否帮忙,我可是京兆府衙的人。” 虽然魏从事从不摆官威,但对方这样的冷漠态度,着实让他生恼。从来商人见官,哪个不溜须拍马,哪怕他只是一个吏员,但年年想着送礼的人都有大把,每个都被他给赶了回去。 “那我再去问问,”楚管事说道,“不过魏从事,还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吗?如果还是之前的说法,我家娘子肯定不同意的。” 魏从事眉头快拧成一个结:“还要什么说辞,这是救人呀。” 楚管事笑笑,说道:“前些时日,有个可怜的十二岁少女来求我家娘子借她些钱给她病重的母亲看病,我家娘子一文钱没给,你猜她做了什么?” “什么?”魏从事好奇问道。 “我家娘子让人买了瓶毒药送给这少女,并让人带话,钱是没有的,要么早点送她娘亲走,别哭哭闹闹吵到她跟前。”楚管事说道。 魏从事一怒:“怎有这种人?” 楚管事摊手:“我家娘子只爱做生意赚钱,人情味的东西,她不管的,我就更不管了。” “人情味的东西不管?”魏从事皱眉,“我记得她可曾多次宴请四方呢。” “所以她才这么有名啊,”楚管事一点都避讳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东家,说道,“即便是宴请行人,对我家娘子来说也是一笔买卖。” “呵,呵,”魏从事气笑了,“难怪连那阿梨都说她不好说话,性情孤僻,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还是个女人。” “阿梨?”楚管事看着他,“是京兆府衙一直通缉的小女童,阿梨?” “是又如何?你要去举发我不成,空口一句话,你以为官府会理你?”魏从事不屑说道,起身准备要走。 “魏从事稍等,”楚管事喊住他,说道,“你可与那阿梨认识?阿梨真是这么说我家娘子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魏从事反问。 “你稍等,”楚管事说道,“我去问问家娘子。” 莫名其妙。 魏从事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已经够乖张和逆反了,平时在官衙里,朱岘每次都能被他气得堵住话头,结果先是一个阿梨,再是一个赵娘子,甚至这个帮忙传话的管事的性格都比他的更难对付。 第342章 陈年旧事 楚管事这一次进去没有多久,很快便出来了。 魏从事忙看去。 “魏从事,我家娘子说帮,”楚管事笑道,“要多少帮多少。” 看到魏从事明显愣住,楚管事笑着将手里的白纸和笔递来:“魏从事,这边来,纸笔在此,您自己写,想要什么都行。” 魏新华做梦一般,伸手接来纸笔,顿了下,说道:“楚管事,莫非你家娘子认识阿梨?” “对啊,”楚管事大大方方应下,“我家娘子这条命还是阿梨救的。” “噢。”魏从事收回目光,在纸上落字,心里面有些郁闷和心虚。 他跟那女童顶多就一面之缘,认识都谈不上,现在在这边借着这女童的名号,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在骗吃骗喝…… 不过,骗了就骗了,而且吃就要吃得饱,他魏新华别的没有,脸皮的厚度管够,所以非常不客气的,魏从事在纸上写了一大堆东西。 完了交过去,楚管事看了眼,说道:“就这么点啊。” “嗯?” “魏从事先回吧,这些东西随后便送去官府,您不用担心,”楚管事说道,“我拿去给我家娘子看。” 魏从事恍恍惚惚点头,搁下笔告辞。 楚管事进得别厅,赵宁正在窗边与自己对弈。 载春端着银耳汤进来,听到赵宁淡淡说道:“就这么点么。” “我也是这么说的。”楚管事说道。 “阿梨的面子不止,”赵宁将单子递回去,“加十倍,若魏从事觉得多了无用处,让他送去城外救救灾民也不错。” “嗯,好的。”楚管事接过来。 看着楚管事离开,载春收回目光说道:“娘子,是那阿梨来了吗?” “不是。”赵宁捡起一颗白子落下。 “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载春说道,“不过娘子,城外那些灾民,其实你也可以救的,为什么不救呢,我听说死了好多好多人啊。” “管一顿两顿饱,就叫救吗?”赵宁望着棋盘,说道,“城外近十万人,要救他们,散尽我全部身家也救不过来。” 载春叹气:“那只能看着他们活生生饿死和冻死了,苍生何罪呢。” “苍生?”赵宁念叨着,转眸往窗外望去。 窗扇四扇相连,涂以棕漆,精细雕花,非常大,几乎凿了这一边整面的墙,窗扇最低处垂地只余半尺,几乎落地。 受了数十年的阴暗,如今她特别喜欢光线,越明亮越好,所以为了厅堂明光充足,才令人凿了这面墙。 现在赵宁身旁的窗扇开着,因为不在风向,窗外雪花飞扬,也丝毫不影响她静观天地。 载春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大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江南很少下雪,”赵宁望着窗外,“这么大的雪,在江南几乎看不到。” “是的呀,”载春也望去,“湖州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天气。” “当年湖州一场大雪,我被人扒光了衣服,从城里扔了出来,”赵宁平静的说道,“便是你所说的那些‘苍生’干的。” 载春一惊,瞪大眼睛朝赵宁看去。 “那雪地太冷了,他们指着身无寸缕的我痛骂,吐了我好多口水和浓痰,可是我跟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那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呢?”载春气恼。 “因为你家的好老爷,”赵宁笑了,侧眸看着载春,“想必你不知道,赵励是个养子吧?” “老爷他,他是养子?” “当年我父亲想要个儿子想疯了,他养了那么多小妾,一个怀上的都没有,问题出在他自己那,他不愿承认,天天打骂那些可怜的女人,如若我不是跟他长得七分像,他不定还要怀疑我娘亲是不是背着他偷了人。后来,我爹实在生不出,他便从远房同姓亲戚那抱养了赵励。好玩的是,他对那赵励比对我好,我年幼时实在想不通,他爱的到底是血肉亲子女,还是一个所谓的姓氏。最后渐渐的,我看那赵励就像看到一个行走的成型的香火精妖怪,而看我父亲,我看到他好像背着列祖列宗的棺材板。” “噗嗤。”载春听到这个比喻忽的笑了。 不过笑完,她又马上止住,很轻很轻的问道:“那,大小姐,老爷是怎么害得你呢?” “你说呢?”赵宁捡起棋子,垂眸端详,棋子润泽,上边的琉璃光彩很淡的映着窗外大雪。 “毁去一个女人,可真是太容易了,”赵宁说道,“其实我父亲都想把家业全部给他了,但他就是非要视我为眼中钉,一步一步编造流言构陷,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别人一提及赵家赵宁,便是个放荡无耻下流淫贱的骚货。” “还有这种事,”载春愣道,“可是我在家中听别人提及您时,都是赞誉有加的……” “因为我遇上了我的亡夫,”赵宁望回天幕,叹道,“你瞧,有权势多重要,他的权势可以直接令那些人闭嘴,只可惜,我们成亲不出三年,他去重宜剿匪时被杀了。” “我闻言忍痛去往重宜,寻求官府帮助,想要将他尸身带回来,但我那时仍是天真,我以为湖州那些‘苍生’已是人间至恶,殊不知,那些劫匪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 “原来是这样,”载春唏嘘说道,“我不知老爷竟是这样一个人,太坏了!” “不,”赵宁看着她,“他不是人。” “对,不是人,人没有这么坏的。” “他是香火精。”赵宁又说道。 “噗嗤!”载春被她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又给逗笑了。 “我亡夫因剿匪而死,我因去寻亡夫而失踪数十年,所以,应该彻底没有人再敢侮辱我了,”赵宁冷笑,“所有人都可以当做过去的那些事情不曾发生,我却不会,可我真要去找他们讨一个说法,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又能做些什么?” 也的确不能做什么了,载春觉得。 她看向棋盘不远处的银耳汤,总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惨,衣服被扒光,身体被人看光,再被吐恶心的浓痰和唾沫……她不能理解那姑爷怎么还会要她,如果是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第343章 怎么是你 赵宁很少说这么多话,今日雪景使然,她发现自己说的似乎比较多。 载春可怜的看了她一眼,指了指银耳羹,说道:“大小姐,记得趁热喝。” “好。”赵宁点头。 “那我下去练字了。” “去吧。” 载春回过身去,很轻的对着自己的刘海呼了口气,她是真的不喜欢练字。 楚管事送走了一脸震惊的魏从事,回来整理账本,店铺里冷冷清清,几乎没人,楚管事乐得自在,打算赶紧处理完手头的这些帐,就去后院热一壶黄酒,好好赏赏雪。 整个街道几乎没有人,天色越来越暗,未时都没有,阴暗的像是入夜一般。 楚管事将账本整理好,去后院差小厮热酒,他再令人搬来铺了软毯的藤椅在后院,优哉游哉的躺了上去。 风雪越来越急,啸声猎猎,载春打了个哈欠,看着手边一大叠纸,困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还是很喜欢赵宁的,自从跟了赵宁,吃得好,穿得好,再也不是后院谁都可以使唤来使唤去的小丫头,甚至因为跟在赵宁身边,谁都想要拍她马屁,好去接近赵宁,那些奉承的话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但是有时候她又很讨厌赵宁,一是害怕她唇上的小口子,虽然不经常见到,但是每次撞见都觉得吓人。二是赵宁的性情太过古怪,有时候人很好,有时候又不近人情,冷漠的像块冰。三就是赵宁老让她练字和读书。 她们缺账房吗?缺伙计吗? 根本就不。 那为什么要让她练字,载春想了很久,觉得肯定是因为赵宁想要带她出去的时候想要带的出手,让她这个小丫鬟不给她丢人。 可是好枯燥,她特别犯困。 又打了一个哈欠,载春爬起来,想要去楼下拿些零嘴。 从房间里出来,是一条长而宽的廊道,前后都是打通的回廊,风灌入进来,特别冷。 因为天色太黑,店里的伙计早早上来挂了灯笼,得以照明。 载春揉着发酸的脖子往楼梯走去,眼角余光似捕捉到什么,她回过头望去。 一个男人正从远处的栏杆外身手利落的翻上来,目光和她对上。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随即,又有两个男人从他身边上来,一看都是个头高大的彪汉。 载春终于回神,惊恐的往后退去一步:“来人啊!有人闯进来了!!” 最先上来的男人暴躁皱眉,暗道她坏事,抽出袖中的匕首大步跑来。 载春忙回头朝自己的房间跑去,风雪灌入喉中,干燥的难受,她手脚发软发慌,险些跑不动。 隔壁的门被打开,赵宁一身灰袍大步出来:“何事?” “坏,坏人!”载春哭叫道,边跑边伸手去拉赵宁。 金属出鞘声追在身后响起,载春毛骨悚然,觉得就像是贴着自己的后背。 随即匕首猛然刺了过来,载春有所感的发出尖叫,被赵宁猛的一拉,往前面踉跄跌去。 载春尖叫着,看到锐利闪亮的锋刃,心脏快从喉间跳出来。 男人再度刺来,她脑袋空白,猛的将赵宁推了出去,回身跑入赵宁的房中,一把将门关上,瑟瑟发抖。 匕首刺入赵宁的小腹,男人想拔出来,被赵宁死死抓着手腕,同时赵宁另外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弯成爪子戳向男人的眼睛。 混乱里没有戳中,却也生生的挠下了对方两道血痕。 男人想伸脚踹她,自己的头发却忽的被人揪住,往后一扯,随即一只大掌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啪”的一声摁在了门上。 力气非常大,大的将门快给撞坏。 庞义凶狠的看着他,眉目狰狞,一点一点收拢手里的力气。 “赵宁?”身后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飞快从他们身边跑过。 “怎么是你!”夏昭衣惊道,扶起赵宁。 匕首还插在赵宁小腹上,大片血水涌出,她一手捧着小腹,一手握住夏昭衣的手:“阿,阿梨……” “没事的!”夏昭衣说道,“你先别乱动,支长乐!过来帮把手!” 支长乐正提着刀,在一个男人身上补了两下,闻言跑来:“来了!” 楼梯下面的打手和伙计们提着兵器跑上来,撞见这一幕全部吓坏:“大娘子!” 支长乐在夏昭衣的提示下小心抱起赵宁,夏昭衣看到上来的手下,忙跑过去:“热水,清水,纱布,银针,止血药,创伤药,快去!” 楚管事愣愣看着她,惊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 载春瘫软在地,满脸都是眼泪,看着被支长乐抱进来的赵宁和门口一大滩的血,她被吓坏了。 东西很快被送来,夏昭衣关上窗扇,在清水里洗净手,让支长乐先离开。 载春缓过来后跟着爬起,哭着随支长乐走出房间,将门关上。 门外三个男人变成了三具尸体,本是二死一伤,但伤者以最快的速度自我了结了。 楚管事询问载春发生了什么,载春摇着头,一句话没说,只是一直哭。 “被吓坏了,”支长乐可怜的看着她,“姑娘家遇上这种事,真的经不住。” 这时楼下又上来一个伙计:“楚管事!” “何事?”楚管事回过头去。 “楼下又有人来,”伙计说道,“还是两伙,一个是工部尚书家的宋郎将,一个说是来谈生意的,之前我们东家看中了他们的铺子,但是他们没卖,现在说改变主意了,来谈一谈。” “还谈个屁!”楚管事说道,“不见!” “那宋郎将呢?” 是了,楚管事记得大娘子提过,那宋郎将是她的故交,要见的。 “宋郎将留下,”楚管事说道,想了想,又道,“罢了,还是我下去招待吧。” 宋倾堂站在楼下开阔的铺子里,环顾打量着四周的瓷器。 他虽然现在成了个动不动喜欢拿拳头说话的武夫,但到底自小便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对这些瓷器,他目光刁钻的很,一眼能认出哪些是上上品,哪些是上品,而其他档次的,别说劣质品,便是中品都没看到,看来赵宁做生意挑的很。 第344章 身由自己 宋倾堂望了一圈,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铺子里面站着的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男人也在打量四周,有所感的转眸望来。 宋倾堂皱眉,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男人愣了下,说道:“宋郎将?” “你是沈冽身边的随从?”宋倾堂终于想起。 “正是在下,”杜轩一笑,抱拳说道,“我叫杜轩,见过宋郎将。” “你来这里找赵娘子何事?”宋倾堂说道,“你家少爷令你来的?” “嗯,”杜轩点头,“我来问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宋倾堂点点头,“看不出沈冽也会做生意的。” 想到沈冽,宋倾堂便忍不住想到那盘饺子,以及包饺子的人。 胸口忽的有些闷,宋倾堂说道:“那什么,你家少爷和那个阿梨,是不是很熟啊?” 杜轩挑眉,没想到宋倾堂的话锋拐的这么急。 “无妨,你如实同我说吧,我知道他们认识,”宋倾堂看着他,“就是不知道,他们有多熟?” 杜轩笑笑,说道:“嗯,以前便认识了的,是同宋郎将一起认识的。” 宋倾堂双眉一皱,知道对方这是故意要跟自己绕了,那成吧,谁怕谁。 等楚管事下来的时候,楼下大堂两个男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疯狂打着太极。 楚管事在内堂听了一阵,楚管事也皱起了眉头。 …… “……你家少爷那性情我还不清楚吗,可我看他对阿梨的事情就挺上心。” “其实少爷很正气,他好打抱不平,他性情是外冷内热。” “热吗,对了,咱吃东西吧,热一热就熟了,那内热的性情,跟阿梨该不会真的很熟吧,熟到什么地步?” “宋郎将什么时候认识阿梨小姑娘的,我家少爷便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宋郎将跟阿梨多熟,我家少爷便也一样。” “你家少爷是不是喜欢阿梨啊?” “那阿梨小姑娘生得可爱,谁不喜欢呢,我也喜欢。” “我看你家少爷那喜欢跟你的喜欢可不一样。” “一样的,少爷他性情冷。” “那不就结了,他性清冷,却偏偏对阿梨的事很上心。” “不的,宋郎将,我说了,我家少爷是外冷内热。” …… 听他们绕了半日,绕回来,又绕过去。 楚管事一阵摇头。 不过,听他们话里面的语气,好像对阿梨都很熟? 楚管事想了想,回身上楼,打算去问问本尊到底认识不认识。 匕首很深,好在伤的位置并不致命,但出血厉害,赵宁的衣袍被染了半身。 夏昭衣一层一层纱布替她包扎好,满手都是她的血。 用巾帕浸一浸热水,夏昭衣缓缓擦去纱布外边的血痕。 赵宁的皮肤上都是疤痕,大大小小,什么样的伤口都有,方才揭开她衣裳时,夏昭衣愣了好一会儿。 赵宁始终清醒着,饶是痛的浑身都是汗,也没有发出一声叫唤。 热巾帕擦过一遍,夏昭衣拧一把清水后再过来擦。 “阿梨,”赵宁这时开口说道,声音孱弱,“我找了你好久。” “先别说话,”夏昭衣说道,“养些力气。” “不用养,”赵宁一笑,“区区一把匕首。” 夏昭衣摇头:“不,这世上只有身体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要养好。” “你看到我右胸下的这道伤口了吗?”赵宁说道,“阿梨,你看看。” 夏昭衣望去,她的身子很瘦,肋骨分外明显,夏昭衣不知道她说的是那一道,这里到处都是伤口。 “我右胸下,曾被他们咬了一块肉下来,”赵宁唇角讥讽,“活生生咬下来的,那两个畜生一人一口,然后当着我的面嚼着,生吃了下去。” 夏昭衣手指缩紧:“是那群劫匪吗?” “对呀,”赵宁又笑了,“所以有时候,连身体都未必是属于自己的,别人想怎么处置你,由他们说了算。” “别想这些,”夏昭衣看着她,“你现在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了,你身体的权力,在你自己。” “我啊,也就随口一说,”赵宁笑得开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赵宁。” “这是对的。”夏昭衣也笑了。 楚管事被支长乐拦在外边,磨了一阵,支长乐才不高兴的敲了下门:“阿梨。” “我去看看。”夏昭衣说道,放下巾帕走去开门。 楚管事等在门口,因为风寒,搓了搓手。 等门打开,一个粉雕玉琢的清丽女童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明亮的似秋日的月。 “何事?”夏昭衣说道。 “说啊。”支长乐对楚管事说道。 楚管事一阵郁闷,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 常年处理账本和各大商务,练就了楚管事精要概括事项的本领,他用了简短几句话,将楼下大堂两个男人的斗嘴描述出来。 “他们竟然也来了,”夏昭衣说道,想了想,又道,“你稍等。” 她回房去赵宁身边低语。 赵宁点点头。 而后夏昭衣出来,对楚管事说道:“我同你下去。” 宋倾堂自小在京城街头浑着长大,被曹氏宠的无法无天,爱拉帮结派欺负人,论起较真和抬杠,他体内那股驴劲从没输过。 夏昭衣下去时,他和杜轩的架势俨然还能再斗上个八百回。 听闻内堂传来的动静,宋倾堂和杜轩转眸望去,同时一愣:“阿梨?” 一旁的伙计郁闷上前,在楚管事后面低声说着,楚管事点了点头。 “赵宁出事了,”夏昭衣走去,开口说道,“宋倾堂,楼上有三具尸体,你也算是半个官府的人,你去看看。” “赵宁出事了?”宋倾堂惊道,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忙道,“成,我去看看!” 说完大步跑了。 “这么好打发?”楚管事和伙计看着他跑走,讶异道。 “杜轩,”夏昭衣抬手抱拳,一笑,“你怎在这?” 杜轩也下意识的抬手抱了一拳,而后道:“铺子的一些事,特来寻赵大娘子的,她,出事了?” “对。” 杜轩看了那边的楚管事一眼,压低声音道:“阿梨,你同我来。” “嗯?”夏昭衣不解,跟着杜轩往前边走去。 第345章 三具尸体 到门后,杜轩轻声道:“其实不是铺子的事情……” 事情说来太繁杂,他从沈冽不愿去东平学府读书开始说起,到最后以林清风结尾。 夏昭衣安静听完,没有说话,目光往内堂望去。 “阿梨?”杜轩看着她。 “赵宁伤的不轻,那群人是下死手的,”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而且以他们的身手,楼下的人全部都不会是对手,但他们不打算杀其他人,只想悄无声息的杀掉赵宁,这是为什么呢。” 思衬了阵,夏昭衣又想到个关键事,说道:“对了,这几人不是中原的,是北境人。” “异族人?” “嗯,”夏昭衣点头,“现在赵宁身体太弱,等她恢复些元气后我再去问她近来可否得罪过谁,你们关注的我也会问。” “多谢了,”杜轩说道,“但是那异族人……” “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夏昭衣说道,“不过,稍后风雪会越来越大,你先回去吧,不然不好走了。” 杜轩往外望去,天黑茫茫的,风声狼嚎。 “好吧,”杜轩应道,“那阿梨小姑娘,我先告辞了。” “路上小心,”夏昭衣抱拳,“再会。” “嗯。” 杜轩离开,夏昭衣回去楼上,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全程离不开她,一路打量。 这就是那搅动京城不安宁的女童? 容貌秀丽娇美,清雅灵动,没有半点狰狞和凶性,乖巧温和的模样,竟然就是她呢。 女童上楼后,迎着风雪朝廊外走去。 三具男尸在地上躺成一排,店里面没有廉价的布,用丝绸去盖尸体又不想便宜这几个混蛋,所以楚管事令人直接扔在那。 宋倾堂站在一旁,眉目凝重,待女童过来后,他开口说道:“是北元人。” “他们怎么处理?”夏昭衣说道,“你带回衙门吗?” “不知道。”宋倾堂望着尸体,很沉闷的说道。 衙门近来越来越忙,就不说他今日所知道的几位先生被冻死的事,便是如今天下不安定,各处皆有人被杀被抢,甚至凶手都送来了,衙门都没太管,只是关押起来,忙的判文无人去写,管刑狱的节推整整半个月未曾回家了,焦头烂额。 饿疯的,冻疯的,被凌辱到极致气疯反杀的,到处都是隐患,而不止是衙门,其实满朝上下皆一片消极倦怠,就连皇上身边以往办事最得力的天荣卫,如今也像是无头的苍蝇。 所以,这几具尸体带回去,除了给衙门的人增加一时的碍手东西外,宋倾堂知道,不可能有人会去查的。 而大乾怎么变成了这样? 宋倾堂心绪沉的像是直坠深渊。 这时一顿,他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当即回头看着身边的女童:“阿梨,安太傅在你手里?” “嗯。”夏昭衣点头。 “可还活着?” 夏昭衣抬眸看去:“你猜?” “我最讨厌别人说你猜,你要么就说,要么就不说。”宋倾堂皱眉。 “显而易见,别人冷着脸说你猜,就是不想说,之所以说你猜,是因为不想拒绝的太直接,这是给你面子啊。” “你!” “阿梨很少这么冲的,”支长乐站在后边轻声对庞义说道,“她好像心情变得不好了。” 庞义看着他们,肃容点点头。 夏昭衣蹲下身,看着地上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眼看她伸手要去碰毒镖,宋倾堂出声道:“有毒的,你当心。” 夏昭衣望着毒镖,再看向这些尸体。 三个男人,一个死于支长乐的补刀,一个死于自尽,一个死于庞义的手,他们没带什么武器,只有匕首和毒镖。 宋倾堂也蹲下,他将一具尸体的手抬起,看着虎口上面的茧子,说道:“都是武夫。” “嗯。” “你为啥对我这么凶?”宋倾堂又道。 夏昭衣顿了下,侧眸望去:“你话题怎么拐的这么快?” “你对沈冽凶不?” “?” 看着女童神情实力演绎的不解,宋倾堂回眸看回尸体,闷闷的说道:“我找了你很久,你都藏在哪了。” “你都用藏这个字了,那我的藏身处岂能随便告诉你。” “我又不去抓你。” 夏昭衣没理会了,伸手去翻尸体的袖子内缝。 她这般模样,让宋倾堂很是烦躁。 夏昭衣翻了圈,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将尸体的手摆了回去。 “你找什么?”宋倾堂问道。 “在看是不是专业的杀手,”夏昭衣缓缓说道,“应该不是,不过这一个自杀的有些太快了,我们没能反应过来他便死了。这几个人同我上次与沈冽遇见时的那几个男人应该是一伙的,但当时那些男人自杀的没有这么迅速,虽然后来也听闻他们在牢里自我了断了。” “哦,”宋倾堂点头,“你同沈冽经常一起吗?” 夏昭衣侧头看他:“跟你什么关系?你想抓他?” “呵,”宋倾堂避开她视线,“对啊。” “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夏昭衣说道,“但以后遇见沈冽,我会打小报告的。” “你!” 夏昭衣忽的“噗嗤”一声笑了。 一直冷着脸的小女童忽然笑颜灿烂,梨涡似酒,如一朵绚烂桃枝瞬息绽开一般,不过宋倾堂望了眼便不敢再看。 他觉得心跳有些快,扑通扑通的,很不舒服。 其实对一个小童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他又不是变态,那到底怎么回事? 宋倾堂费解的望着廊外的大雪。 嗯,可能是这小童太不像小童,行事做派比成人还老练伶俐,上跳下窜,精灵古怪,将整个京城搅的天翻地覆,所以他早就没将她当个小童看待了。 对,就是这样,当个小猴还差不多。 不对,宋倾堂皱眉,那岂不是更变态了? 这时听到女童敛了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安静说道:“他们不是专业的杀手,却有专业杀手寻求自我了断的办法,虽然知道他们是北境来的,但这样速速求死未免太快,且第一次没有这么快,为什么呢?” 宋倾堂收回视线看着她。 “可能,”女童皱眉道,“这京城便有能迅速组织控制他们的人在,只是,杀乞丐是为什么?这些乞丐要饭又不会要到北境去……也许,有乞丐得罪了他们?” 第346章 陶家之女 风雪越来越大,成片从廊外吹来,屋檐上积雪太多,落雨般唰唰砸下。 内梁上,扶廊上,地板上,霜雪渐累,夏昭衣和宋倾堂仍蹲在尸体旁,夏昭衣将脑中所知晓的所有相关事情一条一条梳理。 楚管事见他们不知寒,等了一阵,忍不住走来劝他们进屋。 这边是三个大铺子打通的,整个二楼三楼全被连在一起,有的是房间和厅堂。 夏昭衣应了声,没有跟宋倾堂一起,而是去了赵宁的卧房。 赵宁靠在软枕上,正望着窗外大雪,失血太过严重,她双唇都是白的。 卧房内还有几个店铺里的伙计在,其中一人刚端来一碗药放下,药香散着浓浓苦气,冲淡了一些房中的血腥。 听到夏昭衣的动静,赵宁回眸望来,很轻的说道:“阿梨。” 夏昭衣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在软榻旁坐下,把住赵宁的手腕。 “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赵宁弯唇笑道。 “先别说话。”夏昭衣柔声道。 把着脉,夏昭衣思衬着,而后去到桌旁提起纸笔写下几个药方。 每张药方都不一样,有煎起来喝的,有搅拌成药膏,用来敷在外边的,写完她在上边特意标准了顺序与日子。 楚管事就站在一旁,看到她将药膏的制法写的这么详尽,楚管事眉梢都扬起来了,以他一个商人的角度,不免觉得这女童太不懂事,竟也不怕这法子被人学去,制成药膏拿去卖钱。 写完之后,夏昭衣没有多停留,去到软榻旁同赵宁叮嘱几声,便离开了。 宋倾堂在小别厅里边等,左等右等,等了半会儿,茶水凉尽,他起身推开门出来,外头除了立着等吩咐的伙计,一个人都没有。 “宋郎将。”伙计恭敬喊道。 宋倾堂往外边走去,又遇上个伙计,宋倾堂将他喊住询问。 伙计一笑:“阿梨姑娘呀,她离开一会儿了。” “走了?”宋倾堂一愣,“她身后那两个男的也跟走了?” “对呀。” 宋倾堂气恼的暗骂了一声。 这死丫头,非得现在回去吗,这漫漫大雪,迷人双眼,看得清路吗? …………………… 天光彻底沉下,夜色不到申时便漫了满空。 廖内侍从敞开着的殿门外边进来,看了眼软榻上面不知道有没有睡着的宣延帝,很轻的说道:“陛下。” 似乎,是睡着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廖内侍打算回身离开。 宣延帝开口说道:“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宫门外,是带去哪里呢?” 宣延帝睁开眼睛:“直接带到这里来。” “嗻。”廖内侍应道。 廖内侍转身出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折回,身后跟着八名高大士兵,其中几个士兵手里各架着一个人,一个是年约五十的妇人,一个是二十五上下的男子。 二人被压跪在地,遍体鳞伤,天寒地冻只着一件单薄牢服,进得这殿中后才方觉温暖。 士兵们叩拜后退到两旁,廖内侍也没有离开,立在一旁候命。 蒋氏身体已经冻麻了,艰难的抬起头,看到软榻上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她手指痉挛般的抽搐起来,往后面微微退去:“皇,皇上。” 皇帝没有应声,目光冷漠的看着她。 这个妇人,周身狼狈,满头蓬乱,五官看得出年轻时应算是个美人,但气度很市井,没有半点贵妇的模样,兴许是在牢里被打的,又兴许是这两年的贫瘠生活给熬的。 宣延帝看向另一个人,地上的男人有所感的,也抬头望来,目光跟妇人一般无二,布满惊惧。 “陶鼎。”宣延帝淡淡说道。 陶鼎跪在地上,手指缩紧,僵硬的想要握成拳头,饶是害怕绝望,仍和宣延帝对视着,不想移开目光。 宣延帝看了眼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变得更冷,浮起了厌恶。 两年前,陶鼎还是他身边的亲勋翊卫,是他器重得力的羽林郎将,文武双全,器宇轩昂,现在呢?瘦成了猴子,脸上全是伤口,左眼这道伤口是竖着下来的,让他整只左眼眯在那边,看模样,这只眼睛是要废掉了。 宣延帝坐正身子,端起案几上的参茶,因隔一阵子便有人进来替换,始终都是热的。 “牢里很冷吧。”宣延帝喝了口参茶后说道。 沉默好一阵,陶鼎吐出一字:“冷。” “这雪下的,不知道北境那边,陶岚是不是会冷?”宣延帝看着殿外幽暗的大雪说道,一双苍老眼眸深敛。 这个名字,让蒋氏和陶鼎的心里都重重一沉。 “大雪啊,”宣延帝摇摇头,叹气,“不知道在北境埋了朕多少的将军和士兵,那四野八荒都是白骨,当年良将何安在,如今可愿奉持而归之?” 蒋氏朝陶鼎望去,她的眼圈通红,惧意到极致,近乎要压垮她。 陶鼎想伸出手去护住自己的母亲,可是,不敢。 他看着上边高坐着,一脸沧桑神态望着殿外的皇帝。 从昨日一早被官兵破门而入,他便知道他们陶家终于要到头了。 两年的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最怕的就是这一刻,但等院门真的被踹开,那巨响传来时,他甚至觉得如释重负。 “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你们吗?”宣延帝问道。 “不知道。”陶鼎回答。 他也想问,为什么不杀他们?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鲜血洒就洒了,这两年的猪狗不如和市井唾骂声,他早便不想活了,可是,他又不敢死,谁不怕死呢? “因为,北元大军就压在朕的边疆上,对朕虎视眈眈,”宣延帝哈哈笑了,压低声音说道,“别看朕是个皇帝,但是朕胆子小,朕一旦将你们都杀了,陶岚会在外边兴风作浪,会怂恿那些个蛮人一路杀到京城来,会把朕也给杀了。为什么他们能杀的这么凶呢?因为,”宣延帝忽的拔高声音,面目变得狰狞,“因为朕的大将,朕的士兵,全被你家那贱人给害死了!蒋氏,你这个贱妇生养出来的好女儿!!!” 第347章 天地一白 宣延帝不是一个喜怒于色的人,尤其是这两年,他越发阴沉,讳莫如深,谁都不知道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这乍然而起的吼声,连廖内侍都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噗通一声跪下,紧忙说道:“陛下,龙体为重!” 蒋氏面色惨白,目光僵硬,望着宣延帝忽然指来的手,她的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贱妇,”宣延帝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个贱妇!” “不,不的,”蒋氏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么响起来的,小声哭道,“皇上,小人不是的。” “给我掌嘴!”宣延帝指着她骂道,“把她的嘴给我打烂!” 最近的几个士兵应声,当即过去,两个士兵架住蒋氏,一人扬起手,朝着她的脸狠狠的扇了下去。 一声,两声,三声…… 清脆的耳光声“啪啪”响起。 陶鼎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但半个求饶的字都不敢发出。 士兵力气大,不到十个耳光,蒋氏已经撑不住了,满口的血,血水从她的眼睛里都淌了下来。 士兵不敢打死,停下来朝皇帝看去。 皇帝的目光却也充着血,满是血丝的一双眸子望着奄奄一息的妇人。 解气吗? 不! 就算千刀万剐了她,都不足以消他心头千分之一的恨! 宣延帝看向一旁无声跪着的陶鼎,说道:“陶鼎。” 陶鼎没说话,面如死灰的跪在那边。 宣延帝很低很低的笑了,又喊道:“陶鼎。” 耳朵嗡嗡的响着,陶鼎觉得自己现在像是活在一场噩梦里。 他有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抬起头看向宣延帝。 “朕会杀了你们,你们的尸体将被挂在城墙上大晒。”宣延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陶鼎眼圈通红,方才因蒋氏的戚叫,他双目噙泪,眼泪渗入到伤口里面,辣的直疼。 “朕还会砍下你们的头,用大雪冻住,趁着冬日,亲手送去到陶岚手里。” 陶鼎喘息声重,恶狠狠的瞪着他。 “你是不是很恨?”宣延帝说道,“朕比你心里更恨!” 我做鬼都不想放过你! 我想杀了你! 陶鼎心里愤怒咆哮。 残余的理智让他控制住了,这些一旦说出口,他和蒋氏所面临的酷刑将会更加可怕。 这世上,生不如死,比死还让人绝望和痛苦。 眼泪不可抑制的越流越多,他浑身都在发抖,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去跟皇帝同归于尽,但是他手上有着沉重的镣铐,且后边几个士兵的身手,每一个都不输给他。 不过,陶鼎忽的又想笑。 他知道皇帝今天把他和自己的母亲带到这边来是为什么了。 因为,他竟然是在害怕陶岚。 因为害怕陶岚,所以要拿他和蒋氏出气,因为害怕陶岚,所以他才会忽然爆发,吼成了那般模样,因为害怕陶岚,他竟然放着他们陶氏不杀,白给了两年的自由日子,自己在那恨了两年! 哈哈哈哈! 陶鼎真想大笑。 没想到这个看着八面威风,掌控着天下生杀予夺的皇帝,竟然这么胆小! 而怕的对象,还是他陶鼎的妹妹! 自两年前北境那神秘夫人的真实身份被揭开,是他们陶家的二小姐陶岚后,陶鼎就不愿再认这个妹妹。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妹妹真好,这妹妹真厉害! 能以一人之力覆了半座大乾江山,他们陶家也算是出了个大人物了。 若陶岚是个男儿身该多好,整个天下不定都能被她拿下呢,陶鼎真的想大笑出声了。 至于要杀他和蒋氏,要拿他们的人头去激陶岚,行啊,去吧,便拿着我的人头去吧,总有一日,我这妹妹也会要了你的人头的! 陶鼎眸光变得疯狂了起来,望着地上高贵的朱金绒毯,蚕丝做绒结,金银线织纹,绣着宝意天华,如今上面溅了许多血,血色渗入,变的黯淡深色,全是他母亲蒋氏的。 有朝一日,你宣延帝的血,也会溅在某个地方,会更多,更鲜红! 等着吧,陶鼎咬牙切齿。 两日后,盛景广场上高高挂起了五具尸体。 尸体双手以铁链绑缚,在牢固的高架上被风雪吹得摇晃。 风雪天出门的人少,一开始没有人注意,渐渐的,越来越多人发现了他们,甚至有茶楼酒馆的伙计听闻后,隔着数条长街都要过来一看究竟。 五具尸体满是鲜血,身上衣裳破烂不堪,最中间的是个妇人,风雪将她带血的脸吹得僵硬变形,那些血色沉积在皮肤上,被霜雪覆盖住,黯淡肮脏。 有人认了出来,是陶家那蒋氏。 终于死了!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死呢? “如果不是风雪的话,可能会当众处斩吧?”有人说道。 “不对,”一个茶楼伙计看着那五具尸体,说道,“旁边那几人都是陶家那几个脱不开奴籍的丫鬟和家仆,陶家那几个儿子呢?” “对,好像没有陶鼎和陶茂!”旁人说道。 “他们逃走了?” “不是吧,那咱们怎么办?” “关咱们什么事?” …… 偌大广场旁,只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看着那几具尸体,低声讨论着。 天地上下一白,苍苍茫有狂大的风雪陡卷,漫大一片天空上,大雪如书籍翻页,横扫过数条长街,向着遥远不知深处的远方掠去。 夏昭学披着雪白的银貂大裘,站在风雪里远远眺着那几具尸体,俊秀的五官在大雪里模糊。 那些尸体在风里高悬飘荡着,风儿戚鸣嚎啕,万千雪花从尸体身边经过,细碎的穿过他们的衣角和发尖。 像是,万千幽魂呢。 他们巨大无声的从北境回来,回来看着这大洪炉,这凄凄人世间。 夏昭学平静的目光渐渐浮起悲悯,望向被白雪铺砌的浩大广场。 那年,也是在这片广场,定国公府的男眷们落了一百多颗人头在这,鲜血如洗,堪比今日的大雪。 所以他始终不愿意来这里,两年来未曾踏足,今日再来,本以为会欣慰释怀些许,但根本没有。 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仇,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被摧破殆尽,经年刻骨,年岁越久,伤口越痛。 第348章 可怜公子 旧堂拿着伞,和久歌站在马车旁边。 大雪将车轮淹了小半截,天空黑蒙蒙暗下,那些纷飞的碎雪变的如尘灰一般。 “要回去了。”久歌很轻的说道。 旧堂看着夏昭学的身影,天地大雪里,他似凝在了那,修长清瘦的一抹。 旧堂摇头说道:“再等等。” “再晚些回去,夫人要责怪的,”久歌说道,“夫人责怪的是我们,不是世子。” “嗯,”旧堂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仍是说道,“再等等吧,公子很少有外露的情绪了。” 久歌闻言,喟叹了声,说道:“那,再等等吧。” 良久良久,夏昭学终于回过身子,旧堂忙撑开伞迎上去:“公子。” 夏昭学摘下半掩的风帽,霜雪往后滑去,他望了眼立在马车旁的久歌,说道:“怎不进车厢。” “因为不知道公子要站在那边那么久呀……”旧堂缓步跟在一旁,小声说道。 “嗯。”夏昭学应道,没再说话。 他走的很慢,在伞下微垂着头,旧堂个子不及他高,需要抬高手臂为他遮去风雪。 马车已被久歌从雪地里牵出,临上马车前,夏昭学回眸朝身后广场望去,乱雪迭迭,蒋氏的身影已看不清了。 “公子。”旧堂低低催促。 “嗯,”夏昭学收回目光,顿了下,看着旧堂,“你可知道陶家的人是何时被带进宫的吗?” 旧堂摇头:“不知道的。” “你知道吗?”夏昭学看向久歌。 “我一起同旧堂一起,我也不知道的呀。”久歌回答。 夏昭学点头,神情温和:“嗯。” 上了马车,旧堂将车帘落下,这时远处遥遥似有马鸣声响起。 旧堂和久歌抬眸望去。 一匹骏马奔来,马蹄声踏过霜雪,马上是一个少年,一身劲装,转眼便到他们跟前,经过时和旧堂对上目光。 宋倾堂皱眉,忽的一勒马,疾奔的马儿刹那人立,扬起一阵飞雪。 旧堂和久歌心里一紧,认出这少年身上的劲装乃是武将官服。 “你们是何人?”宋倾堂问道。 旧堂恭敬说道:“回官爷的,小的家就住惠阳街,我家夫人开了家布坊。” “车厢里坐着谁?” “正是我家夫人,”旧堂说道,“我家少爷当年从军,为陶岚所害,尸骨无音,不知葬在何处,现今听闻陶家的人死了,夫人不管风雪多大都想过来看一眼。” 宋倾堂一顿,喉间浮起苦涩,点点头说道:“节哀。” “谢官爷。”旧堂微笑。 “你们在这很久了吧?”宋倾堂又说道,“可曾见到过一个小女童,大约十来岁。” “女童?”旧堂摇头,“并未见到。” “那,”宋倾堂稍作回忆,“有没有见到两个个头高大,壮的跟熊一样的男人,脸上有疤,黑乎乎的,三十来岁。” “没呢,官爷。”旧堂回答。 “好吧,”宋倾堂说道,“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告辞。” 说完,马鞭一扬,驱马离开。 旧堂和久歌不敢多加逗留,也上了马车离开。 马车转过方向时,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望着马上少年往广场另外一边的侍卫们跑去。 数年不见,当初街头称霸的小刺头,已成了高大健壮的官爷了。 十来岁的女童,夏昭学浓眉轻皱,是阿梨么? 思及这女童,夏昭学想了想,垂下手朝前看去,开口说道:“旧堂。” 旧堂掀开车帘一角望来:“公子。” “不去七里桥了,”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 旧堂一愣:“公子,不回家了?” “回家”二字,让夏昭学神情微变,一股自嘲在心底涌起。 什么时候在身边所有人眼里,栖鹿院竟成了他的家? “不回了,”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 旧堂有些犹豫,明白不该说出口,可不得不说:“公子,如果去了醉仙楼,那夫人那里……” “去醉仙楼。”夏昭学说道,目光一直望着他。 旧堂拢眉,最后叹气,点点头:“好,公子,我们去醉仙楼。” 放下车帘,旧堂回过身子,久歌很低很低的说道:“真去醉仙楼吗?” 说着,他比了一个手势,暗示可以阳奉阴违,直接回栖鹿院。 旧堂白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缰绳,同样很低的说道:“就去醉仙楼。” 久歌胆子小,他要稍微大一些,再则,即便夫人真的怪罪下来,旧堂也觉得可以不必怕,公子会护住他们的。 而且,这一次去的是醉仙楼,除却公子可以护他们,醉仙楼的杨大人也会帮他们说话。 马车往前面驶去,飞雪迎面打来,旧堂望着疾来的大雪发呆,脑中回想方才公子的眼神,真的觉得,他好可怜。 这个可怜,跟当初刚出事时的可怜不一样。 刚出事时,虽然定国公府没了,但是公子身边都是友人,大家都在拼命护全他,为他谋划,那时公子没有一点求生之意,众人便轮流守护,无声相伴。 但如今,感觉完全变了,旧堂不知道用“可怜”二字去形容公子是不是对的,只是他常年陪在公子身边时越来越觉得,如今公子周围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利用他,摆弄他。 包括,公子最不喜欢的那个称呼。 他让别人别再喊他“世子”,但身边无一人改口,旧堂看不下去,改口称他“公子”,却被颜夫人训斥了一顿。 “叫他世子,是让他记得他身上的痛。”颜夫人是这样说的。 但旧堂叫着叫着,仍是习惯叫公子了。 公子聪慧,自己也不会察觉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变化,但他什么都不说,未曾露出过半点不满。 这两年,他未曾发怒,未曾开怀笑过,大多时间病着,死气沉沉,唯一令人觉得他还有生气的地方,便是对吃穿不讲究的他每个月会吃一次芳尘楼的十香排骨和常味鲜的百花糕。 如今公子想去醉仙楼,旧堂便觉得自己不能不依他,毕竟这是那两样食物之外,他鲜少提及的“想要”。 而且,今天到底是个好日子,那作恶多端的女人,她的娘亲可算是死了。 第349章 我不能忍(一更) 夜色蒙城,呼号的大雪还在持续,方圆千里一片皑皑。 今年的大雪来的比往常要晚,但也比往常更大,大雪阻断了小贩的谋生,阻断了官员间的往来,也阻断了信息的传播,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外出。 京城外的四方群山和旷野上,倒在大雪里的人越来越多,北风寒冷刺骨,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子,割在摇摇欲坠的王朝江山上。 在夏昭学从马车上下来,进入醉仙楼时,梁乃也从宫里回来的马车上下来,捂紧手里的暖手炉,脚步虚浮的回到后衙。 官衙里的所有吏员都聚在朱岘办公的屋室里,一听闻梁乃回来,众人急急走出:“大人!” “大人,如何了?皇上怎么说的?” “大人,能不能放?” …… 梁乃的脸呈不自然的青白色,皮下有着一片一片不起眼的血丝,俨然被冻坏了。 他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入办公厅堂,捧着暖手的小炉坐下,很轻的说道:“我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得见皇上,皇上说,不放。” “不放?” “这要是再关下去,人都要死光了。” “关在我们这里这么久,为什么不给个说法呢。” “是啊大人,你问清楚了没,到时候无论出什么事情,遭殃的都是我们。”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 朱岘和魏从事没有说话,魏从事在后边轻轻拉扯了下朱岘的官服,朱岘回过头去,魏从事的眼珠子往梁乃那边稍微斜了下。 朱岘一顿,朝梁乃看去,也终于发现古怪。 梁乃为官很有一套,左右逢源,在朝中无论和谁都相处融洽,以及,他非常忠心护主,皇帝若让他当狗,他怕只恨自己没长出一条尾巴。 但是刚才,他们向来奉赞皇帝德重恩弘的梁大人,话里面居然带起了埋怨,现在面对众人对皇帝的不满,他也没有出声制止。 “大人,”朱岘开口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梁乃在心底很快的回答。 他抱着手里的暖炉,官袍下的双腿一直不受控制的在抖,他怎么都停不下。 他好歹也是朝廷正三品大官,可是今日去见皇帝,皇帝理都不理他。 他以为皇帝在日理万机,等终于召他进去了,皇帝竟然,竟然在里面看安嫔跳舞! 大殿里舞姬们肤如玉,腰如柳,婀娜娉婷,衣衫似水,乐师们在一旁奏乐击鼓,宦官们奉承献媚,满堂都是女人盈盈的娇声媚语,他们大乾的皇帝,便在一片美酒佳肴里赞艳鼓掌,连声称妙。 这是梁乃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皇帝纵情声色,真的是第一次。 因定国公府一事,梁乃知道皇帝惹了诸多骂名,但在梁乃看来,这皇帝到底还是好皇帝。 他不耽于美色,不暴虐杀人,精于书画,擅隐忍谋事,可眼下时局这般动荡,京都外数以万计的流民饿死冻死,向来不贪美色美酒的皇帝,却反而拥起了美人。 可是,他京兆府大牢里,还关押着近百个先生呢! 吃的是他们京兆府的粮,吃穿用度也要他们去想办法,审不知道审什么,放又放不得,就这样悬在那边,不上不下,然后活活看着人冻死病死。 梁乃真的气死了。 “大人,”魏从事不怕死的说道,“您的脸色可真不好啊。” 过去良久,梁乃说道:“下去吧,一切老样子,你们都去忙。” 朱岘皱眉:“可是大人……” “我的话不好使吗?”梁乃忽的拔高声音,“我让你们都下去!” 院里大雪乱舞,众人出来后都觉得一阵森寒。 朱岘心里有气,快步回自己的屋室,魏从事匆匆跟在后面。 少数几个吏员跟着他们回来,其中还有姜司录和范节推,但在进屋时,朱岘头也不回的开口说道:“关门!” 魏从事进来后,当即将门一关。 紧随在后的一个官员差点没撞到鼻子,赶忙后退。 “嘿,这……”姜司录很轻的说道,有些气。 一旁的官员皱眉,叹道:“我们回吧,走吧走吧。” 案牍上的茶水已凉了,朱岘拎起小火炉上的茶壶,倒了热水进去中和,而后抬手咕噜咕噜灌下。 “砰”的一声,朱岘将水杯放回去。 “大人,”魏从事说道,“我觉得,情况不妙了。” “我很慌,”朱岘垂眸望着案牍上满满的案卷,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不出的慌。” “我来问你个话吧,”魏从事看着他,“如果天下真乱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朱岘一顿,回头看他:“什么怎么办……” “如果城门被破,不管是田大姚还是宋致易,或哪支胡乱成军的流民团伙,或上北下南随便哪一路异族之兵,他们要打入至京城,你说咱们身为大乾的官员,怎么办?”魏从事说道,“大平广场前身为天和,鸿德帝在天和上斩杀了多少名前朝之官,大人可还记得?” “你这说的什么话!”朱岘立时喝道,“能怎么办!你我身为大乾官员,城门被破之前,为什么还要活着?若真有那一日,我朱岘的尸体已经烂在敌军的马蹄下了!我虽为文官,但我誓死守城!我未倒下之前,城门不可能破!” “你先不要慷慨陈词,”魏从事严肃的说道,“大人,你认为冲锋陷阵,死于护国是死得其所,可在我看来,我身上沉压着的夙愿未了,我不想死。” 朱岘眉头怒皱,望着魏从事,像是不认识这位好友了:“你要投敌?” “你千万打住!”魏从事疾声道,“我不可能投敌!但是朱大人,你有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可咱们的皇上,他未必便愿意守国门死社稷,你看看这个!”魏从事捡起案牍上的卷轴,“大人,这份文书,你看到便不觉得遗憾吗!” 朱岘望着卷轴,握紧拳头。 “我们一死,定国公府的冤屈谁去昭雪?我们还活着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死后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要后人如何评价定国公府,是一提起来,便满嘴讥讽,痛声斥骂吗?大人,我不能忍!” 第350章 混账东西(二更) 魏从事情绪激动的将卷轴打开,正面对着朱岘,这里面还夹着路千海的伏罪书。 “大人,你懂我的意思了吗?”魏从事看着他,“如若大乾真的国破,我们怎么办?” 卷轴上面的文字是他们这两日一有闲暇功夫便讨论写下的,朱岘一个字一个字看着,眼眶通红。 “梁大人今日去了皇宫,屁用都没有,那些先生还是得继续在我们的牢房里关着,皇上根本不是忘了这些先生被抓来过,可能他就是想这样耗死他们!耗死之后,挨骂挨咒的是我们京兆府的人,而他皇帝高高在上,不会有半点事情!咱们这个皇帝,对付外敌无力,对付四起的叛乱无力,对付天灾无力,可是算计他的大臣,没人比他更顺手了!” “你到底,”朱岘艰难开口,“想说什么?” “皇上不会留下的,他绝对会离开京城,另寻建都之处,再谋江山。我们是京官,他若还想要保住他的权势和荣华,他说不定还会带上我们,朱大人,我问你,你会跟着一起走吗?” 朱岘皱眉,脑子很乱。 “你想的没有那么远,”魏从事看着他,“因为大人不敢去想大乾是否真的会完蛋,可你信我,绝对便如我所说的这样。” “那你是想让我走,还是留?”朱岘说道。 “走了,定国公府谁人去昭雪?”魏从事看着手里的文书,“可是留,我们未必便能留得,留给我们的只有三条路,一,随皇上离京,二,留下在大平广场上再洒一场前朝旧官之血,三,也许我们能侥幸不被砍头,但是京兆府后衙那些先生们的尸体,会让我们比砍头死的更惨,那些愤怒的学生和家眷们,会一人一爪,一人一口将我们挠死咬死,会将我们拖出去游街示众!大人……”魏从事顿了顿,抬头说道,“朱大人,我们现在便先逃吧。” “逃?”朱岘大惊。 “祸不旋踵,我并非危言耸听,田大姚连攻七州,宋致易如今也快称王,还有入冬前,北境那些要过冬的兵马已经打到了潘余,即便不提他们,就如今城外那渐增的十几万流民,朱大人觉不觉得他们像是一颗随时爆燃的火种?天下是说翻就翻的,豕突狼奔,如泄洪之口,我们如若不提前有所准备,那浪潮翻卷而来时,我们就真的连逃都来不及了,指不定哪日,我们在官衙里坐着,如常办公,皇上的天荣卫就过来直接将我们带走,连家人都不及道别。” “不成,太荒唐了,”朱岘听的心跳紊乱,忙摇头,“你所说的那些事皆还未发生,你不免有危言耸听之嫌,当初北元军攻至仄阳道时,便有一堆人说大乾将亡,还不是撑下来了吗。” “你气死我了!”魏从事恼怒,“那时我们还有良将,还有大军,将那些蛮子赶出仄阳道我们是付了大代价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好心将局势分析与你,所有的利弊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有理有序,你却说我危言耸听!” “那你说逃,我们逃往何处?在朝为官,朝未亡,你要我逃?”朱岘朝梁柱一指,“我朱岘莫不如直接撞死在这!” “我问你,当初你我是否下定决心要还定国公府一个清名?”魏从事问道。 “你别给我扯远!即便你逃走了,你又如何还定国公清名?” “那成吧,”魏从事敛眸,冷冷道,“那朱大人继续留着,我走。” 说完,魏新华放下手里的文书,抽走了上边的伏罪书,准备要走。 “你给我站住!”朱岘拉住他的胳膊,“你这是去哪?” 知道这好友驴劲大,反骨多,但朱岘感觉魏新华今天是真的在较真。 “我要为定国公府正名,不是一时兴起说说的,”魏从事冷厉说道,“我还会回来的,只是希望他日再遇见,你我还是同道之人。” 说着,魏从事扯下朱岘的手,抱拳一拱:“告辞。” 他回去自己案牍前,拿了几本近日所持之书和记事小册,便头也不回,直接离开。 朱岘还站在原处,头疼一跺脚。 这魏新华,这畜生! 他说走就走,衣袖一甩,形容潇洒,可他朱岘哪有这般容易。 他若也走,谁来兜底,谁来主持局面?这京兆府又不止他们二人! “混账东西!”朱岘破口大骂。 ……………………… 檐下的汤烧的咕咕作响,载春蹲在炉子前,一边伸手取暖,一边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发呆。 “载春,载春!” 身后的楚管事站在楼梯上喊了好久,终于走来,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推:“在想什么呢,载春。” 载春大惊抬头,脸色都黄了。 “怎么回事你这是?”楚管事被吓到,“你可还好?” 载春抚着狂跳的胸口,摇头:“没,没事,李管事,你喊我干什么?” “汤水还没好吗?”楚管事望去,“等着给娘子换药呢。” “哦……”载春望去,当即伸手去揭小瓷盖,拿起的瞬间被烫的将瓷盖扔了出去,忙捏住自己的耳垂。 好在这瓷盖结实,没有摔碎。 “载春?”楚管事皱眉,不悦的说道。 这得亏是大娘子自己从江南带来的人,这要是换成是他这边雇来的,或者是他的手下,楚管事绝对立马赶人,管它外边是不是狂风暴雪。 载春用抹布包着瓷盖捡回来,一看锅里,水都快干了。 她面色变的不好,低声道:“我,我没留心。” “你没走远吧,你就一直蹲在这儿的吧?”楚管事终于忍不住,“你这是做什么?连个汤水都看不好?” 载春垂下头,握紧手里的瓷盖,难受的想哭。 “成天干些什么都不知道,”楚管事又道,“还不快去再烧一锅?” “知道了。”载春闷闷的说道。 “得亏好运,是娘子身边的丫鬟,笨手笨脚。”楚管事说道,转身走了。 刚一回身,前边的伙计匆匆跑来:“楚管事,楚管事!” “干什么呢?”楚管事不悦,“大呼小叫!” “前边有人找,是上次那个官府来的人!”伙计说道,“那个京兆府的魏从事!” 第351章 胸有山河(三更) 将汤药重新熬煮,载春搬来一张竹凳坐在旁边。 楚管事出去见那个所谓的官员了,不多久,她听到楚管事上楼的动静,等再下来,楚管事将这个官员一并领了上去。 自上次遇袭后,楚管事派人去武行雇来了三十多个身手一流的壮汉,有他们在,再有坏人闯入也不会害怕,可是,载春对那些人的恐惧虽然消除,剩下对赵宁的害怕却一点都没少。 这几日赵宁一直在房中养伤,载春回避着不敢去见她,她也没有差人喊她上去。 但大娘子的伤到底是会好的,等她从房中出来,总是要碰面的。 她怎么办? 载春垂头,借着廊下的几盏琉璃灯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又盈出来。 这几日甚至在想,如果那日大小姐直接死了,那该有多好…… 汤药终于好了,载春让一个伙计端上去,她洗漱后,悄然回自己的卧房。 隔壁那官府的人似乎还没有离开,载春无心去理,这几日来见大小姐的人着实太多,别看现在虽已入夜,前几日凌晨来找的都有。 她今早听几个伙计议论,说来找大小姐的人皆不是空手来的,送来的礼品补药一盒接着一盒,尽管大小姐如今生意越做越好,一点都不差钱,但是许多珍稀之物可是银子买不来的。 过去良久,载春听到隔壁的卧室门终于再度打开,那官府的人出来了,但他似乎没有离开,而是被楚管事领去了另外一边,听动静,似乎今晚要在这住下。 “怪了,”载春捏着被子,虚望着黑暗,低低说道,“一个官府来的人居然在我们店里住下了,不是说为官的最看不起商人么,怪事。” …………………… “这一步不对,我觉得应该走这一步。” “要不我们试试走这步,再一步步走下去?” “我拿不定主意,你来拿。” …… 屋子里几个男人对着一本棋谱在讨论,这几日他们一直围着这本棋谱,一页一页研透,棋谱由简入深,越到后边,趣味越浓。 讨论半响,没有一点头绪,支长乐抬头朝屋外望去,说道:“都这么晚了,阿梨还没睡醒吗?” 小屋里边静悄悄的,一点烛光都没有,从今早到现在,女童都没出来过。 确切来说,是从定国公府回来后,她就一直在里边了,除了昨晚出来吃了一碗饭之外。 “不知道醒没有,”老佟也望去,担忧说道,“昨日见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再去看看。”支长乐说道。 院子积满了雪,刚落下的雪花松软如棉花,踩上去细细碎碎。 支长乐过去木屋前敲了敲门,很轻的说道:“阿梨?” 过去一阵,木门被从里边打开,女童并未穿着寝衣,模样很精神,甜甜一笑:“支长乐。” “阿梨,不吃饭吗?”支长乐说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屋子里,我们都很担心你。” “没事的,”夏昭衣说道,“不用担心我,我饿了就会来吃的。” 支长乐仍是不太放心,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在锅里放几个馒头,你若是饿了,便自己去热一热。” “嗯,好,”夏昭衣点头,“你们早些睡吧,明日天气便会晴朗了。” “明日就晴朗了吗?”支长乐喜道,“那真好。” 夏昭衣笑着指了指门:“那我,关门了哦。” “记得饿了去吃东西呀,可别把自己饿坏了。”支长乐忙道。 “知道啦。”夏昭衣笑道。 木门重新关上,支长乐摸摸脑袋,还是好奇她在做什么,不过阿梨喜欢与人保持距离,他便也不好多去干涉追问。 听闻支长乐的脚步声离开,夏昭衣从窗棱上收回目光。 屋中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火,她曲腿坐在八仙桌上,双手搭着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枕在手背上。 在八仙桌四周的石砖地上,有着连绵起伏的山丘和旷野,还有工巧精美的玲珑城池。 这里是半个大乾江山,江河行地,乾坤造化,万象人间草木与山川,被她用手捏在了地上。 她没有半点睡意,也觉察不到饿,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墙上所挂的一幅旧字画,是老佟从旧书店里买的,说挂在这儿装饰,现在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两年前的今夜,她着一袭青鹤长衣,跪在离岭山崖,观星落币。 师父说,以身挡劫,必有大难,但她仍是去了。 夏昭衣抬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脸颊上。 在行刑前,那长满倒刺的刑具直接割裂了她的脸颊,那些木刺烂在了里面,让她痛不欲生。 那个痛是深入骨髓的,若让她回忆比较,也许比死前所遭受的皮肉削磨之痛更清晰强烈。 当初路千海问她怕不怕死,她没有回答,其实她真的不怕。 世人常喜欢以“死”唬人,提及死亡便觉忌讳与惊恐,这是自出生而始,周遭所有人所灌输影响的。 但于师父和她而言,死亡在他们这里根本不算什么。 万事皆具于有识,有识依附于有命,生为命,死亦为命,她敬畏的是命,而非死。 是以,这几日养性静心时,她才忽然惊觉,师父当初所说的必有大难,也许根本不是她身死,而是师父可能已经料到了定国公府的衰亡。 可即便如此,将她再度置身回两年之前,她仍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奔赴云湖。 只是,天一定要亡定国公府吗? 屋外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夏昭衣收回思绪,从桌上轻盈跃下。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的脚步很稳,避开地上所有的山河城池,踩着空地走去开门。 “阿梨,那边打起来了,还着火了!”一等她开门,支长乐便连忙说道。 夏昭衣抬头随着他所指望去,天边火光明亮,焰炎如跃。 “还有女人和小孩在哭,”支长乐又说道,“吵得特别凶,不知道会不会闹到我们这里来!阿梨,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第352章 杀人放火(一更) 那些哭声越发尖锐刺耳,夏昭衣皱眉说道:“别去,是官兵在抢人。” 她回头望着支长乐,又道:“我去看看,你先回屋,发生任何事情都别出来。” 她回房换了轻便简练的衣裳,带上匕首弓弩和千丝碧,出来时庞义和老佟也在院中,见她出来忙上前:“阿梨!” “我们一起去!” “别,”夏昭衣说道,“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出来,尚还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抢男丁。我去看看便回,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我。” 说着,抱拳一拱,转身离开。 看着女童又不走正门,而是直接从东北的高墙翻出去,支长乐收回目光,不安的说道:“我眼角一直在跳,总觉得害怕。” 老佟抬头看着天幕上的橘烟,很轻的说道:“我也是。” 大火越来越旺,从起火的屋子迅疾朝两边漫去,与以往起火不同,今夜无人来救。 夏昭衣猜错的是,这些官兵不是来抢男丁的,他们正将几个写字先生从小巷的矮平民居里往外拖去。 妇人们哭着在后拉扯,上来拦路的小孩们被打或被踹,这些官兵下手没有半点仁慈,地上已经躺了两个昏迷的妇人。 附近的平民因起了大火不得不跑出来,不敢上前靠的太近,远远望着他们。 不仅是写字先生,听闻附近还有在书院读书的少年,官兵立即上前叱问是谁,而后一并拖走。 火光照亮百姓脸上的惊恐,官兵脸上的凶戾,一个高大的少年不肯走,家人与官兵爆发冲突,为首的队正耳朵被挠出血,盛怒下他直接抽出白亮的刀子。 “娘!!”少年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睁睁看着刀子刺穿娘亲的小腹,在雪地上流溅出大片血花。 “娘!!!”少年喉咙破音,奋力挣开周遭官兵,红着眼睛朝队正扑去,被一刀砍在肩上,半个身子差点没有分离。 家人们嚎啕大哭,周遭人群呼吸凝滞,好多人忙遮住孩子的眼。 队正握着手里的刀,望着鲜艳的血水,似在心头浇灌滋生了一朵毒艳的花。 “没说不让杀人,是他们反抗!”队正颤着声音说道,忽的提高声音,“再敢反抗的,我继续杀!” 隔街的官兵们也在抢人,进屋厮扯时若不慎打落油灯,便又烧起一场火来。 有人在指认,哪些是街头写字的,有人借此机会发泄私愤,将所认识的读过书的逐一指认。 那些先前未被带走的教书先生们不再好运,很多人不想离开,藏起来被发现,强行拽走,少不了一顿拳脚,也有人怕连累家人,颤抖着声音说自己有脚。 一座又一座的书院和私塾的门被破开,官兵们冲入书院,带走留在书院里的所有人,包括护院。 许多地方烧起大火,火势越来越旺,站不住脚了的百姓们终于赶去救火,人影来回疾奔,穿夹着尖叫嚎啕的痛哭,浸了血的大雪被踩的到处都是,和了鞋底的泥,脏兮兮成片,被大火融成泥水,汩汩流走。 “大人,大人!” 朱岘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睡着,头沉的难受,嘶哑说道:“何事?” “出大事了,大人!”来人将朱岘拉起,“大人,你快起来!” 梁乃也被人从府里叫起,他惊忙穿好衣物,临出门前,史氏拉住他:“不论发生何事,拂晓时记得派人回来传个话,不然我就带着儿子们去官衙里找你!” “你胡闹什么!”梁乃不耐烦的扯开她的手,朝门外的马车大步走去。 上了马车,车夫扬鞭。 李从事将暖手的小炉递去,说道:“是天盛宫直接传出的命令,出动的不是宿卫京师的十二卫,是驻京的宣武军。” “直接出动了军队?”梁乃惊道。 “对,抓来的人关不下了,东城那边的旧址都快被塞满了。” 梁乃掀起车帘,这一条街道尚算宁和,但也有许多人出得房子远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远处,人影荒乱,天边火光如曜。 “我这才离宫多久,是在我离宫后下的令吗。”梁乃说道。 “应该是,所有人都不知情,皇上这是突发的诏令,”李从事皱眉,“而且宣武军是上过战场的,他们杀性极重……他们的刀子,今晚已经见血了。” 梁乃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他们杀,杀人了?” “就我所知的,便已有二十多人了……” 梁乃说不出话了,捂紧手里的暖炉,明明才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又进了温暖的马车厢,可他现在觉得通体冰冷,这寒意是从骨子里面散出来的。 京兆府此前热闹了数月,但夜间还这么热闹的,今晚是第一次。 数十辆板车拖来用白色麻布或破衣衫遮挡的尸体摆在雪地上,不知道何处去寻说法的平民能想到的只有京兆府衙,他们大声嚎哭,吼叫着求青天大老爷出来。 登闻鼓被愤怒的百姓击响,一个接着一个,响声不绝,以往一闻鼓声就上前的守卫,如今都退进了衙门里面,唯恐盛怒之下的平民像之前冲撞燕云卫府那样冲撞过来。 梁乃的马车从街口往后面驶去,他远远望了这边的人潮一眼,面无表情的放下车帘。 “现在还只是惠阳街那一片,”李从事说道,“不知道陛下是杀鸡儆猴,还是要将满京城的都……若是满京都,怕是三日三夜都抓不完,也根本没有那么多牢房可容人。” 梁乃没说话,手掌摩挲了下怀里的暖炉,方才那阵寒意褪尽后,现在终于觉得好受一点。 马车驶入官衙后院,后院灯火通明,好些小厮打扮的陌生面孔牵着马守在门前,焦急的张望,一等梁乃从马车下来,他们眼睛顿时大亮,忙跑来:“梁大人!” “梁大人,小人是潘参政家的家仆,我家大人在宫门外等您!” “小的是林尚书家的,我家大人也在那等您,他听闻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去了。” “梁大人,我是东平学府的,我是瞿监院派来的!我们院士也进宫去了。” “大人,我家大人说务必请您一同进宫面圣!” …… 梁乃看着他们,眉头拧成一个结。 第353章 我找沈冽(二更) 去,势必要与天子为敌。 不去,得罪的便是同在朝为官的朝臣们。 而梁乃是真的不想去。 皇上这一次下令的是宣武军,不是京兆卫,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就是想要这么干,现在去劝他,这完全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了想,梁乃忽的抬头朝人群后面望去,一眼看到了朱岘:“朱岘!” 朱岘一顿,从人群后走出,说道:“大人。” “今晚乱的很,前堂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本官脱不开身,”梁乃说道,“你随他们去。” 京兆府的官员们目光皆望向朱岘,那些小厮随从们也好奇回头。 朱岘神情绷紧,点点头,应声说道:“是,大人。” 大雪不知何时停下的,风却变得更大。 广袤夜空没有半粒星子,四方云层沉坠,宛如踮脚伸手便可触之,夜岚翻涌着,怒号似掀起千尺江浪。 又一个年轻人倒在雪地上,滚烫的鲜血汩汩而出,妇人哭着跪倒在地,尖叫着推他。 体型略矮的校尉随意擦掉刀上的血,抬头叫道:“别光顾着看我,不乖乖过来的全部都是这个下场!” “罗校尉!”后边一个士兵这时快步跑来,“那边有个书店,叫栖鹿院!” 罗校尉回头望去。 “动手吗?”士兵过来后喘着气说道,“听说是家百年的老书店,以古籍为多。” “好,”罗校尉看向不远处的两个队正,“这里交给你们了!” “是!” 七里桥是京城坊间最大的市集,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市,从东到西,三里之长,商号林立,酒铺遍地。 栖鹿院所占据的位置就在七里桥桥头往下处,最是显眼。 外头喧哗夺天,栖鹿院却没半点动静,罗校尉领着兵马过去,手下上前拍门:“开门!” 拍了半响,一片安静,手下直接扬脚,将门给大力踹开。 门被踹向两边,触动机关,一支锐利的弩箭飞脱而出,刺穿士兵的脖颈,带起一串血线。 紧随其后,数十支弩箭从二楼三楼窗户“嗖嗖”射来,罗校尉拔刀都来不及,便被弩箭射成了筛子。 后边的士兵立马掉头,在被射死之前开口,高声呼人过来。 二十多人的一拨小队,瞬间成了雪地上的尸体。 颜青临站在窗口冷冷的望了他们一眼,回身往后院走去,边说道:“衣服都换好了吗?” “换好了,夫人。” “头发弄乱,衣服弄脏弄褶皱,”颜青临脚步未停,“出去后混入那些大哭的人群,分一拨人去救火,藏好自己。” “嗯。” 整个栖鹿院早就空了,自入冬以后便每日都在藏书,到昨天,最后几箱书也被送走了。 一楼几间书厅全部空空如也,近五十个书柜上一尘不染,整个书肆空的清冷,一片岑寂。 众人将最后的东西收拾好,临走之前,颜青临回头看了眼偌大厅堂,目光最后留在北厅方向。 空中残着墨香,还有用来防腐防潮的熏香,因光线幽暗,所以望不到尽头,那边就像是个空洞洞的幽深眼眸。 整个书院都清空了,唯独一个地方还没有。 那边一直进去,推开暗格往上,便会发现一个阁楼,那阁楼所住之人的身份不日就会为世人所知。 大乾亡,而定国公府世子还活着,等这样一个时机让世人知道他的存在,无异乃定于一尊,这契机着实太妙。 你不想回来,那便不用回来,不回来正好。 颜青临冷冷的收回目光,拂袖离开。 惠阳街和淮周街离的很远,纷乱暂时没有波及至淮周街,但是淮周街已乱作一片。 东平学府为官学之一,学府各大职事皆从家中赶来,聚于一堂,院士和几个学监已经出发去宫里面圣,其他人则四处想办法去周旋保护学子。 整条淮周街到处都是往来的马蹄声,开笔墨纸砚的商铺老板们也都来了,他们进去学府后,守在外边的空地上等消息,唯恐被殃及,毕竟连路边的写字先生们都被带走了。 几匹快马经过,朝东平学府跑去,没多久,又跑来一辆马车,马车在经过郭府门口时,一个清瘦身影从车底掉了下来,待马车毫无所知的离开,借了趟顺风车的女童从地上爬起。 一旁便是郭府,女童拍掉身上的雪后上去叩门。 门很快被人打开,门内的家仆打量着女童。 “我找沈冽。”女童说道。 比起街上的人心惶惶,整座郭府显得太过静穆。 草木萧疏,夜寒风疾,家仆的奔跑声踩碎了这个静谧,快至闻道居时便忍不住喊道:“少爷,少爷!” 沈冽的书房今日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正坐在沈冽跟前品茶,杯盖慢慢悠悠的碰了碰茶盏,闻言朝外望去,笑着慢声说道:“不论是被你赶走的石头,还是这一个,你从不管教你的手下。” 杜轩在书房门口,听闻此话颇觉不悦,待家仆跑近后说道:“夜深了,声音小点。” “少爷!”家仆并不理会,直接跑进房门未关的书房,“少爷,阿梨,阿梨来了!” 沈冽双眉微合,没有半点喜色。 “竟然是她,”沈谙说道,“你们认识?她竟还亲自来找你。” “认识,”沈冽说道,站起身子,“我去见她,你早些睡。” 沈谙一笑,淡淡道:“我也想见她,不如你坐回来,让她进来找我们。” “不了,”沈冽看着他,“她来找的是我,她不知道你在这,也许根本不想见你。” “我同她貌似并未有太多交涉,她不至于这么不喜欢我吧。”沈谙仍是笑着。 “可能喜欢你的人本就不多。”沈冽说道,已转身朝外走去。 “怎么会,”沈谙回头看着他,笑道,“我容貌生得俊美,喜欢我的人可是很多的。” 沈冽出了书房,迈下台阶时脚步一顿,看向家仆:“府中除了闻道居和舟心苑,还有何处院落是常年在收拾的?” “都是在收拾的,皆很干净,若用来招待客人的话,流月阁不错。”家仆了然的说道。 “去点灯备茶。”沈冽看向杜轩。 杜轩忍不住道:“可是少爷,如今这形势,阿梨来找你未必便有心思喝茶。” “去备着。”沈冽抬脚离开。 用不用得上是另一回事。 第354章 没有立场 一阵风吹来,檐上的积雪往下坠,落在了女童的发上,肩上。 女童动也未动,手里捏着块佩玉,若有所思的望着大门。 留在原地陪着的家仆不由又多打量她几眼。 女童轮廓清瘦,五官分明,头发用一根木簪盘成发髻,像是男儿打扮,所穿衣裳颜色黯淡,衣裙上有大片血渍。 她进来后便不曾动过,神情冰冷的望着府外,府外到处都是喧嚣的车马声,她听的专注。 真的很难去想,这样一个身量都还未长开的女童,体内竟藏着那样惊世骇俗的力量。 又一阵马蹄声踏来,后边跟着一辆车子。 夏昭衣拢眉,已经是第九辆马车,第十六匹马了,而且这辆马车上边有很大的哭声,跟方才过去的那一辆一样。 她衣裙上的鲜血不是她的,是一个少女的,少女的哥哥被强行带走,少女上去拼命,被捅了数刀。 她下去想救她,救不了了,刺赵宁的是匕首,刺入这少女身体的是大刀,少女的胆囊破了,肾脏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到处都是血。 而她的哥哥,夏昭衣更救不了,因为一旦救下,官兵定会回来找麻烦,苦的便不是那少年一人,而是全家,她不可能每天守在他们家门口去对付这些官兵。 而且夏昭衣发现,这些士兵的盔甲不是京城十二卫中的任何一支卫队,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带走这些人,带不走的,甚至可以就地处决。 李据,你疯了吗? “阿梨。”清沉男音蓦然响起。 夏昭衣回神,转眸见到少年就在身后,她停顿一瞬,忽的笑了。 近来几次见他皆是一身黑衣,两次还遮着脸,忽然见他穿了身紫衣,披着白貂长裘,形容清冷富贵,俊秀挺拔,一时间夏昭衣没能认出,这才发笑。 沈冽见到她衣裙上的血,心下一惊,不过看她神情无恙,又放下心来:“是为了那些书生的事吗?” “不是,”夏昭衣拿起手里的玉佩,“我今夜来,是有一个大忙想请你帮我,就是……” “嗯?” 夏昭衣双眉轻蹙,不是很能开得了口,顿了顿,说道:“一个月前,我有几个异姓兄长来了京城,如今天下将乱,民不堪命,我想请你暂时收留这些兄长一阵。他们身手皆不弱,为人仗义正直,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沈冽没料到她是来说这个的,点点头,抬头朝府门望去:“他们是在外边吗?” “没有,他们在七里桥,”夏昭衣将玉佩递去,一笑,“七里桥东边有家春林糕铺,后边一排民房,院子最大的那个就是我们一直住的,明日还得劳烦你去接下他们。这枚玉佩虽是你的,但是他们知道我一直戴着,给他们看他们会跟来的。对了,我那地窖里还有不少人,先不用管。” 沈冽接过玉佩,玉佩冰冷,没有半点温热,他下意识看向女童的手,发现冻的发红。 “我明日直接带玉佩过去找他们,所以,今晚你不回去了么?”沈冽问道。 “嗯,我一直想去一个地方,总寻不到机会,”夏昭衣笑道,“今晚倒是个不错的时机,我等下就去。” 说着抬手抱拳:“劳烦沈郎君了,这次麻烦着实不小,他日我必相报。” “我陪你去如何?”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顿:“你陪我去?” “嗯,”沈冽看着她,“我身手也不弱,加之鲜少抛头露面,见过我的人不多,不会认出我,而且即便认出也不必怕,大乾如今风雨沉舟,在我身上他们奈何不了丝毫了。” “还是……不必了,”夏昭衣笑笑,“我自己一个人去即可。” 说罢,她又抱了下拳:“时不我待,便先告辞,我明日或者后日来找你,我那些兄长的事,拜托沈郎君了。” 沈冽皱眉,指尖握着玉佩,很想再说些什么,女童已不再停留,笑了笑后,转身走了。 府门被打开,重新被关上,她脚步轻盈,身子也轻,地上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一股失落感漫了上来,沈冽极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除了幼时对沈谙有过挽留之外,他没有挽留过别人,但即便是沈谙,他也一次都没有挽留成功过。 而面对她,他更不知要如何开口,毕竟他没有立场。 “少爷?”几个家仆见沈冽站在这里面无表情的望着玉佩发呆,开口叫道。 沈冽抬头:“嗯?” “天冷,”一个家仆低声道,“少爷先回屋吧。” “哦。”沈冽应声,不过没有动。 又等了阵,家仆看着他:“……少爷?” 虽然沈冽一直没什么情绪变化,但是他望着玉佩的眼波似乎变了,从怅惘失落渐渐变得乌黑明亮。 “我知道她要去哪了。”沈冽忽的说道。 “阿梨小姑娘吗?”家仆说道。 “嗯。”沈冽点头,转身往闻道居快步走去。 两个家仆追着他走了,剩下几个互相对望,其中一个家仆低低道:“少爷平时好像不这样的。” “他是不是,对她,有那什么呀……”一个贼兮兮的家仆伸手边指着沈冽离开的方向,又指向府门说道。 众人都起了好奇,抬头朝沈冽消失的地方望去。 闻道居门口,戴豫和章孟正在张望,看到沈冽回来,戴豫忙道:“少爷,阿梨呢!” 戴豫本来已经睡下了,是被杜轩给死命摇醒的。 戴豫的起床气很大,就要暴跳如雷时,杜轩将他往外一拉:“你那阿梨小妹子来了!” 于是戴豫速度飞快的穿好衣服跑了出来,看到沈冽只身一人回来,不提多难受了。 沈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快步过来后对杜轩说道:“召集在京的所有暗卫,分为三支,一支去往燕云卫府,暗杀李东延,一支去往京兆府和刑部大牢,将里面的囚犯尽数放出,一支去天启街,在尚食阁待命。” 杜轩从不多问,应声说道:“是!” 应完便转身跑开。 第355章 久居太平 沈冽随即转向戴豫:“你带四人去陆容慧府上,陆容慧若不在,把刘氏和陆容慧的独子控制住,带去连飞阁。” 戴豫顿了下,问道:“那,佩封之事可以说了吗?” “可以。” “是。”戴豫应声,掉头便走。 沈冽回身将玉佩递给冯泽,将夏昭衣所托之事道出后说道:“现在便去,明日一早街道或要肃清,不便行走。带他们回来之后好生安顿,而后你去工部尚书府或骁虎营找到宋郎将,要他至少带五百兵马去东平学府。” “五百兵马?”冯泽拢眉,“如若宋郎将不应,怎么办?” “他会应的,你去吧,”沈冽转身往书房走去,说道,“去七里桥时仔细当心。” “是,少爷。” 沈谙正立在一个书柜前翻书,书页翻过,一股很陈旧的墨香。 他慢慢的翻着,而后合上,将这本书放回去,修长的手指在一排古书上划过,又取下了一本。 沈冽从门外进来,沈谙回头望去,眉梢微微扬起:“就你一人吗?” “我要出去一趟,”沈冽说道,“你今晚要回去,还是留在我这。” “在哪都不安全,你这也不会安全。”沈谙笑道。 “那你自便,我去换衣。” 说着,沈冽掉头要走。 “等等,”沈谙喊住他,“先别急着走。” “何事?” “你这的书是否不对,”沈谙扬了扬手里的古文,“这些书,似乎是郭澍留下的。” “这里是郭府,我外祖父留下他的书有何不对?” “那,夏大小姐的书呢?”沈谙说道。 沈冽面色始终冷漠,没有半点波澜,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他换好一身黑衣出来,沈谙持着一本古文立在书房门口,说道:“知彦。” 沈冽朝他看去。 沈谙脸上不带笑意,认真的看着沈冽:“那阿梨若真是定国公府的人,你卷入进去没有多大好处,别被她利用了。” 沈冽沉默,现在院中雪地上回望他,静了一阵,沈冽开口道:“我如果告诉你,我若是求着她利用她都不屑理我,你作何之想?” 沈谙一顿:“她不屑理你?” “小人之心,君子之腹,”沈冽朝前走去,边将遮脸布提起遮住口鼻,“别污名她,不然翻脸。” 沈谙:“……” 少年人清傲冷冽,器宇轩昂,大步离开,沈谙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轻轻皱起。 这什么人,替他着想还骂他小人,还说,要翻脸。 “阿梨。”沈谙轻轻念道,握着古文的手指动了动,算不出,凶吉模糊,这女童,他这次是真的想好好会一会了。 惠阳长街由数条街道组成,按东西南北区分,并非只有一条主街,仅七里桥的市集,兵丁们便花费了许多功夫。 因栖鹿书肆之事,几个郎将迅速集结士兵过去包抄,同时派人去上一级汇报,然而等到现场发现尸首身上的弩箭时,一个郎将大惊,细细查看后迅速再派人去燕云卫府和京兆府,因为这些尸体身上的弩箭,和当初在淮周街街头刺杀燕云卫兵的弩箭一模一样。 士兵骑马快步跑离,穿过嚎哭的长街与火光,与往另一条大道而去的数千个士兵们交集而过。 大火映天,融化的雪水越来越多,几栋房子在大火里倾塌,变作乱石枯炭。 临街的读书人能跑的都跑了,不仅是写字先生,算命先生,连茶楼酒肆算钱的账房先生们也忍不住一起跑路。 御街上的住户们因外面的动静纷纷开窗望来,满目都是官员们的车马和灯火,到处都是人,抬头望向远处,可以看到天边一整片火光。 这数月来的不安惶恐,很多人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如今再看到这一场景,才发现还是怕的,他们惊恐的双手发颤,心头钝痛,一直久居太平和享着人间最富贵的安宁,现在第一次直面清晰的感觉,天要塌了。 皇宫大门紧闭,大臣们等在雪地里,禁卫们面无表情的立着,目不斜视。 虞世龄手里捧着暖炉,每次呼吸,唇前都一大片白烟。 身边几个同僚不安的聚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 越来越多人赶来,已经告老的大官,极少过问朝事的公卿,那些没有入朝资格的小官员们也在,宫门前火光如昼,但是宫门始终紧闭,进去报信的禁卫和内侍再没出来过。 朱岘没有去抱团,独自立在一旁,抬头看着宫门,心里七上八下,耳边全是魏从事那些话。 他转过头,目光看向那些王公贵族。 大乾当初多好啊,他刚为官的时候,大乾兴荣鼎盛,长治久安,商业贸易繁荣,国力强盛,轻傜薄赋,天下一心,怎么才短短数年,就变成了这样。 他忽然想起之前他站在东明宫前抬头仰望宫宇时的心情,那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衰老了,像是一个枯槁老头,顽固的守着最后的残华。 原来,真的会老的。 宫门这时终于被打开,众人纷纷停下说话,转眸望去。 廖内侍神情严肃,缓步走出,皱眉说道:“陛下令你们,回。” 他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听的清楚,此时寒风凛冽,这简短一句话像是一把匕首,在众人的心口剜了块肉下来,寒风便从这空洞里吹进身体,浑身冰寒。 “廖内侍,”卞石之上前,诚恳说道,“老臣想进宫面圣,廖内侍再去说一说。” 廖内侍望了满朝文武一眼,走到卞石之身旁,背过身去,很低的说道:“别去了,皇上他……在跳舞呢。” 卞石之一愣,睁大眼眸:“什么?” “载歌载舞,好不欢乐。”廖内侍说道。 他极少这样说话,现在眉眼满是焦虑。 卞石之呆愣着抬头朝前边微微开启的宫门望去,里面吹来一阵冷风,让他一个寒颤。 “皇上,他在载歌载舞啊?”卞石之很轻的重复,“怎么可能呢。” 廖内侍苦笑了下,说道:“大人,老奴先回去了。” “那,皇后娘娘呢?”卞石之忙又道,“皇后娘娘,她在干什么?” 第356章 南宫皇后 不同于历朝历代的皇帝,李据后宫里的众妃嫔皆不是什么显贵出身,包括皇后南宫氏。 南宫皇后虽是已病故的尚书右丞南宫农的独女,但南宫农一身清贫,靠学识才华而登高,非同朝中安秋晚等有显赫家族在后的官员,是以,待南宫农病逝后,南宫家便几乎无人。 好在李据宫中的嫔妃出身皆不高,无一世族公卿之后,所以南宫皇后并没有过的多难。 而南宫农死后,尚书右丞一职一直空置,有人便道是李据偏爱皇后,是以不再设令。 南宫皇后从不过问前朝之事,除了两次,一次是十三年前李据一条律改,民怨载道,前朝大官托人求到南宫皇后面前,南宫皇后劝服了李据,不日便大修律令。 还有一次,是两年前问罪定国公府时,诸方被牵连,南宫皇后出面,将临安侯府生生从刀口下面救了出来。 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卞石之能想到的,也只有南宫皇后了。 廖内侍摇头,说道:“皇后娘娘能在哪里呢,皇后娘娘自然是在她的文德宫里,外头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可她不想管。” “不想管?”卞石之惊讶。 廖内侍“嗯”了声,不想再逗留,简单行礼告辞,便转身走了。 宫门重又关上,卞石之收回目光,回头看向虞世龄。 虞世龄神情悲郁,无言可说。 雪映长空,一排排琉璃宫灯下,天地的寒气似被覆了一层浓郁颜彩。 管事姑姑念和从前边跑来,脚步匆匆。 太子李诃听闻动静,朝殿门望去。 南宫皇后则垂下眼睛,面容有些惨白,她实在不愿听到皇上的任何事了。 念和进来,冲李诃福礼,而后俯在南宫皇后耳边轻语。 李诃看着她们,有些不安。 “本宫知道了,”南宫皇后低声说道,“你去收拾吧。” 念和心中说不出的难过,点点头:“是。” 看向李诃,福礼告退。 待她走后,李诃说道:“母后……” 南宫皇后没说话,神情凄冷。 “母后觉得,事情严重到了哪一步?”李诃说道,“难道,那陶家的人真的就杀不得,一旦杀了,天下就会乱?” 沉默良久,南宫皇后才开口说道:“他不敢杀陶家的人,可是,他现在杀了。” “杀了,而后呢?” “因为他不想忍了,”南宫皇后抬眸看着自己的独子,“陶家的人的确杀不得,因为你父皇害怕。是不是想不到,你父皇,他竟害怕陶岚。如今杀了蒋氏,不是他为了破除心中之惧,而是,他不想要这江山了。” 李诃呆愣,睁着眼睛:“什么?” “他兴许早就不想要吧,”南宫皇后淡淡一笑,“这两年他噩梦缠身,困扰良久,朝中之事又一桩接着一桩,令他不胜其烦,而天下四起战乱,兵败连年,你父皇一直在逃,可他逃不掉。” “可父皇英伟,文韬武略,他怎会是懦弱之辈?”李诃忙道。 南宫皇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更深了。 英伟,那是因为他身边得力之人多。 当初的大乾,满朝文武,兵多将广,自然有英伟的资本。 现在呢,有什么? 而懦弱,他怎么便不是懦弱之辈了,否则,他为何要拿定国公府开刀? 说出去恐怕无人能信,这个皇上,他心里最恨的人不是陶岚,不是易书荣,不是北元那一个个猛将,他最恨的,正是他们大乾立了累累战功的定国公府。 他恨定国公府招惹了陶岚这般不好惹的女人,将整片北境残害成这样。 他恨定国公府没能在第一时间击退北元那些入侵,恨定国公府作战不力。 他还恨夏昭学,恨他没死,恨夏昭衣替他赴死,恨他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被从北境送回,却还要受着万民之敬! 而他这个皇上,却还要亲自去探望,去安抚,去做给天下看! 那一阵子,南宫皇后亲眼看到宣延帝魔怔了一般,日日夜夜在念叨那位天下无双的夏昭衣。 他说对付陶岚那样的贱人,只有夏昭衣这般奇女子可以,若她未死该有多好,带着父兄惨死的滔天之怒,夏昭衣一定可以用诸多办法亡了北元。 他还说他夜不能寐,被噩梦所扰,太医院皆是废物,能医好他的人,绝对只有那回春妙手的夏昭衣。 他一直在念,停不下来,念及一次,对定国公府的痛恨便更甚。 彼时,定国公府早已无权无势,加之天下大乱,叛逆四起,公卿们心不能定,世族贵胄们左右摇摆,那些在外的兵权收不回来,将不从命,皇上急切需要立威,需要震慑群臣和王公子弟,所以,他又将目光看向了定国公府…… 便是这样,一条条,一桩桩,他为自己找了越来越多的理由,说服自己可以去下杀手。 心魔是这世上最难挡的,而一个擅隐忍,惯阴沉,好谋算的皇上,他的心魔一旦汹涌滋长,谁能去拦。 南宫皇后拦不住,她尽了所有的力气了,所以,拦不住,便不拦,自她保下了临安侯府,这一年来,南宫皇后所做的事情就是冷冷看着皇上逃避和懒政。 没人看得出他这么懦弱,都以为他勤政,都以为他爱民,实际上,他瓦釜雷鸣,德不配位! “可惜你了,我儿,”南宫皇后悲悯说道,“太子殿下。” 你可能当不成这大乾的皇上了,这片大好江山,你无法拥有了。 你每日都在刻苦学习治国之道,每日都在请教大儒学者们如何能当好一个仁君,每日在想着如何平乱,如何安定天下。 但是,可惜了 “母后,你……让我害怕,”李诃说道,声音不自觉带着颤抖,“可惜,什么?” “你说可惜什么呢。”南宫皇后温柔的说道。 李诃眼圈微微泛红,望着自己的母后。 他忽的想到那太央殿上的金光闪闪的龙椅,想到满朝文武叩拜父皇时那雷鸣般的“吾皇万岁”,想到千军万马静立,抬头仰望着父皇,只等天子一声令下的肃穆之势…… 这一切,他即将要拥有,他被册封为太子时,在万千目光下走向高坛,敬天地,留青史,那个时候,他差这一切便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母后在同他说,可惜? 第357章 竟是姐妹 李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站在正殿门外,抬头望着冰天雪地,心似茫茫荒野,飘浮起大片枯灰。 身边的侍卫和宫女们沉默立着,望着他的身影,惯来麻木,不存在任何情绪的他们,现在也在惴惴。 静立良久,李诃迈下台阶。 身后的内侍忙上前撑伞,赶紧为他遮挡风雪。 巍峨宫殿上,长风呼啸,白雪连绵起伏,覆盖满皇城。 在李诃离开文德宫,往宫外走去时,一个清瘦身影同他隔着一座高墙擦身而过,朝文德宫西北而去。 三步一哨,十步一岗,隔一盏茶便能遇上的巡逻禁卫,让夏昭衣哪怕是在雪夜,行动都大为受限。 走了半个多时辰,她翻过一座宫墙,轻盈落下,看向宫殿里透出来的一点昏黄。 佳应宫清冷寂静,这里没有守卫,只有两个内侍和一个宫女,内侍已经去休息了,宫女还陪在宁嫔身边。 宫外发生的事情,这里不会得知,宁嫔现在正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的在缝一个小平安符。 平安符上绣着一个昭字,四周是寓意吉祥安康的绣纹,花式繁复精美。 只是雪天实在太冷,宁嫔的手一直在哆嗦,银针将指头刺出好多血来。 又一针刺到了指腹,冻麻了的手指不知道疼,半响才传来锐痛,她已含在唇中吮着,望着平安符上面的针脚,周身微不可见的发抖。 “娘娘,要不还是歇息吧,”宫女妁兰说道,“外头天都快要亮了。” 宁嫔摇摇头,重新提起针线,说道:“赶不及了。” “还是睡吧,”妁兰说道,“您一直在发抖,咱们在这里冻坏了是不会有人来看病的,送药的都不会有。” 宁嫔没说话,仍是在缝着。 妁兰在一旁无奈,看了眼快燃尽的烛火,回身去柜子里再取一根。 在宁嫔身旁,有三个红漆金边的大木箱,里边都是平安符和往生符,已有尽千个。 妁兰回来,将蜡烛放在桌上,这根还没燃尽,她舍不得替换。 这宫里什么都缺,每次都靠皇后娘娘想起,才有那么点赏赐,但是距上次皇后娘娘的“想起”,已经快四十三天了。 从来没这么久,柜子里的烛火都只剩七根了。 “去年做的那一批,娘娘都烧了,今年也是烧掉吗?”妁兰问道。 “嗯。”宁嫔点头。 “这样做,可真没意思,”妁兰撇嘴,“平时打发闲余,做一做也无妨,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娘,休息吧。” 最重要的是,她困的睁不开眼了。 “不睡。”宁嫔坚持说道。 妁兰没忍住,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眸全是眼泪。 这时,外头的风大了起来,呼呼刮着,像是要将宫门给吹开。 妁兰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即一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响起。 是风太大了吗? 她转眸看去。 又一阵敲门声。 妁兰眨巴眼睛,头皮发麻。 不仅是她,宁嫔也听到了,抬头看去。 “咚咚咚。” 妁兰伸手捂住嘴巴,看向宁嫔。 困到极致,神经衰弱,本就易疑神疑鬼,加之现在宁嫔所绣之物乃烧给死人的平安符和往生符,妁兰汗毛根根竖起:“娘娘,您也听到了?” 宁嫔愣愣的,点点头。 妁兰的目光瞅到她手里平安符上的“昭”字,惊恐的说道:“该,该不会是夏大小姐吧?您不会真的把她给招来了吧。” 宁嫔抿唇,缓了缓,说道:“去开门。” “我,我?” 宁嫔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针线,亲自起身过去开门。 哪怕是个冷宫,也还是很宽敞的,烛火有限,照不到太远,她渐渐步入黑暗,到门口后将门拉开。 尽管做好足够多的心理建设,但看到门外站着的小女童,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这女童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也愣在了门口,抬着眼睛困惑的打量着她。 “你,你是何人?”宁嫔开口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她极少这么失态,但现在看着宁嫔,她满是不解和惊愣。 “你到底是何人。”宁嫔又说道。 深宫里出现这么一个衣着简素的女童,如若不是她见多识广,换成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要被吓死吧。 夏昭衣缓过神来,弯弯唇,说道:“你,可认识林又青?” 宁嫔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喜说道:“你是又青派来的?” “你真的认识?”夏昭衣看着她。 宁嫔一顿,不再说话,同样也开始打量她。 妁兰在烛火旁,悄然探着身子,却看不到宁嫔在和谁说话,心里那发毛的感觉越来越重。 半响,宁嫔点头:“林又青,是我妹妹。” “亲妹妹?”夏昭衣说道。 “是。” 夏昭衣皱眉,脑中思绪翻涌云起。 莫怪她当初第一眼看到林又青便觉得眼熟,总像是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宁嫔。 她跟宁嫔只有两面之缘,一面是二哥非得拉着她去参加国宴,她随父兄进宫时,在路上遇见过。 还有一面,是太皇太后去世前,她进宫替她看病,在太后的寝宫里遇见过。 这宁嫔,竟是林又青的亲姐姐? 一个是天子的妃嫔,一个,是她远在朝野之外的重宜山贼匪盗窟里遇见的被囚女子。 这两个人,竟然有这么深的牵系。 竟然,是亲姐妹…… “你到底是何人?你来此做什么?”宁嫔没了耐心,声音冰冷的说道。 夏昭衣敛了思绪,说道:“我是定国公府的人,我来找你质问些事。” 宁嫔一顿:“你是,定国公府的人?” “你似乎不是贵妃,”夏昭衣说道,“我定国公府的一条罪状,上对贵妃不敬,我多方打听后得知,是你。” “对……”宁嫔垂下眼睛,说道,“我不是贵妃。” “怎么个不敬法?”夏昭衣说道,“他,如何对你了?” 大风猛烈灌入,女童的声音在风雪里冰冷如刀。 宁嫔恰迎着风雪而站,周身凛冽冻痛。 “你,”宁嫔重新抬起眼眸,说道,“要不你先同我说,你是怎么认识林又青的?” 第358章 知难行易 这一张面孔,跟林又青的相似度近乎七八,眉眼及口鼻皆像是一个模子刻出,她的肌肤要更光滑干净一些,毕竟夏昭衣遇见林又青的那个晚上,林又青的脸上全是淤肿和灰烟。 夏昭衣没有回答,她朝宫殿里面望去,恰好见到一个宫女探出身子望来。 目光对上,宫女一愣,难怪方才瞅了半天见不到人,原来是个个子还不到宁嫔肩膀的女童。 可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女童为什么会在五更天出现在深宫里。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宫女身旁那满满的平安符上,虽看不清平安符上绣着的字,但是她认识这个东西。 “你,进来坐吗?”宁嫔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抬头看她:“不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 “你如实同我说,”夏昭衣说道,“当初我二哥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你不敬,怎么不敬?” 寒风将宁嫔的脸打的霜白,她面部快要冻僵。 女童的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可是宁嫔却觉得有一丝危险气息从她眸中散出。 这个女童,应是个杀过人的人,这般冷锐肃杀之感,是漫不经心的孤傲蔑视,但平心而论,她的举止又令人觉得舒服,没有半点强势与霸道。 “好,我同你走。”宁嫔说道,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宫女,离得太远,在宫女耳中,她们的对话已被风吹的破碎。 “我过去交代一些事,可否。”宁嫔问道。 “好。”夏昭衣点头。 宁嫔转身过去了。 冷宫里每日最大的担忧便是如何活着,因而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宁嫔只嘱咐妁兰记得要在腊月初十那日烧掉这些平安符和往生符,而后再取了一件灰旧的大裘,便走了回来。 妁兰追出门边,惶恐的说道:“娘娘!您这,真的便要走了?” 宁嫔回眸望她,点点头:“对。” “那我……” “明日,或者后日,”已经步下了台阶的女童回身说道,“你也可以走了。” “什么?”妁兰朝女童望去。 暗黑的幽光里,女童的眼眸明亮,并不如公主娇蛮时瞪大的眼珠子那般慑人,而是像诗经里的水一般。 “注意保护好自己,”女童看着她,“如若宫中大乱,你藏好不要出去,寻一个好时机再走。” “宫中会大乱吗?”宁嫔低低问道。 “走吧。”夏昭衣回过身去。 妁兰看着她们离开,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抹清瘦身影。 耳边响着女童方才的话,妁兰不知真假,可是她更害怕了。 于她而言,离开皇宫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哪怕寸步难行,食不果腹,而且身为冷宫妃嫔的宫女,这宫里谁都可以给她脸看。 可是,她安全安逸啊。 宫中若大乱,那她的天也将要塌了。 地上脚印两排,宁嫔的脚印略深,夏昭衣的脚步轻盈,雪上几乎无痕。 她们穿过宫宇,绕开宫墙,走的路荒寂而幽深,彼此沉默。 夏昭衣有许多方法可以对付这个嫔妃,她身上带着三种毒药,两类机关,甚至,她可以同吓唬路千海那样,将她吓上一顿。 但世事真是意外,她所想的方法都没有用上,轻而易举便将她带出了,这算不算是知难行易。 不过,她没有半点开心,相反,她现在的心绪如这朔风里的乱雪一般。 在她重新回到这世上的那一日,林又青当着她的面死去了。 那时,她们一同站在千里之外的重宜山贼匪山寨。 她不认识林又青,也没有过话语交流,甚至对她发生过什么都一无所知。 如今,她托言回先生四处打听而来的所谓的“贵妃”,竟是那林又青的亲姐姐。 她暂时没有找出这里面的牵系,可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千丝万缕相绕其中。 风雪渐渐静了,她们也到了皇宫边墙。 两根不起眼的绳子悬在草丛下。 夏昭衣过去拉扯出来,忽然停顿一下,转眸往身后望去,眉头轻皱。 “怎么了?”宁嫔看着她。 夏昭衣抬头望了圈,有些不解。 她这才发现,这一路过来似乎太过顺遂,几乎没碰上人,难道是风雪太大,时间太晚,那些禁卫们偷懒了? “夏姑娘?”宁嫔又道。 “没事,”夏昭衣收回目光,将一根绳子递去给她,说道:“我先上去,等下你握紧绳子,我拉你。” “好。”宁嫔点头,接过绳子。 绳子很粗,有她一半的手腕大小,她拉了拉,绳子的上边很牢固,应该不会掉下,就在她想发问如何上去时,手腕上忽的一紧,一个小物被女童按了上来。 宁嫔下意识要缩手,看清是一个木块,被触动了机关,迅速将她的手腕连同绳子一并圈住,框的极紧。 她睁大眼睛朝女童看去:“夏姑娘,你这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等下我拉你出来时,你切记另外一只手也要拉住,否则你的胳膊可能会扯伤。”夏昭衣说道。 宁嫔垂眸看着手里的木块,着实太紧,勒的她眼泪快出来了。 身边女童这时一晃,她抬起头,便见女童身姿灵活,轻易跃上高墙,动作快的宁嫔根本看不清,随即便一气呵成的跳出了宫外。 宁嫔眨着眼睛,惊诧这女童身手实在太妙。 因仰起了头,视觉角度改变,她的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转头朝左手边望去,隐隐见到远处拐角的地上似乎有东西。 这时,她手里的绳子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宁嫔反应过来,另外一只手忙也握住,不待继续看清那边的东西,她手里的绳子便被“扑哧”一声强行拉了上去,她甚至都没有稳好身子,匆忙间忙伸脚抵着宫墙,避免摩擦或撞到檐角。 绳子非常快,紧而下一瞬,她姿势狼狈的从宫墙上头摔倒宫外,重重凿地,溅起了大团雪花。 第359章 发生何事 周身剧痛,坠地带起的震感让宁嫔缓了良久。 她从雪地上翻身爬起,怕掉身上的雪,看着女童将一块固定在墙上的小木头取下。 宁嫔手里的这条绳子便卡在这木头里,不知道这女童用的什么办法,牵引力竟这般大。 夏昭衣将木头取下,绳子留着,她回身过来,将宁嫔手上的木头也取下。 两块木头都废了,内部结构一塌糊涂。 她丢在不远处的树下,转眸看着揉着自己胳膊的宁嫔,开口说道:“我没料到它这么灵敏,你还走得动么?” 宁嫔垂下手,点了点头。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宁嫔“嗯”了声,朝宫墙看去,脑中回忆刚才所看到的东西。 她在上到宫墙时曾扫了一眼,那边似乎是躺在地上的守卫,不过她不能确定就是。 夏昭衣已走出数步,见她望着宫墙,说道:“在想什么?” 宁嫔摇头,目光沿着宫墙望向尽头,根本望不到,幽深寂寂,万籁无声,皇宫真的太大了。 她平静的回过身,朝夏昭衣走去,说道:“走吧。” 天色渐亮,宫门外大臣们仍执着守着。 御街往后浩长一片,皆是如昼般通明的灯火,但凡有品级的官员,基本都赶过来了。 快要到早朝的时辰,宫门终于又打开,仍是廖内侍,来宣告今日不早朝。 平日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的权臣们此次皆怒了,潘堂峰直接推开廖内侍,大步往宫里面闯:“本官便去见见皇上!问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使不得!” 宋度等一众官员赶紧上前拉住他。 “你们放开我!”潘堂峰气得发抖。 宣延帝数月来三番四次同读书人过不去,当初刚查那些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的时候,第一个找的人便是他。 他听出了宣延帝话里的暗示,他没有答应,第二日他直接托病不去早朝,而后得知,安太傅被传去了天盛宫。 潘堂峰对安太傅并无多大好感,便作壁上观,想看这安秋晚有什么段数,未想这安太傅真能对自己下狠手,直接将自己的半条命给“行刺”没了,但不论如何,皇上的那些想法必然又是落空了。 当时潘堂峰还曾担心会不会又被皇上找去,未想皇上昨夜便直接纵容军队在京都行残忍凶戾之事,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此等行为,与祸国暴君何异? 而群臣百官齐聚宫门外,顶着一夜大雪,吹了一夜寒风,结果他见都不见,就任由王公大臣们在外晾着。 历朝历代,即便百年前灭绝天彝,好杀成性,昏庸无道的端高宗都断然不敢这样对待满朝文武!更别说今日来此处的,还有大乾数十个勋贵之家。 这是疯了,真的疯了。 潘堂峰仍在挣着,不过已经年迈的他压根不是众人的对手。 大臣们一齐劝着,想安抚下他,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匹快马迅疾奔来,马上是燕云卫府的士兵,浑身是血,大声叫道:“让开!让开!” 平日这些士兵见了高官大臣,不说客客气气,也断不敢这样凶狠叫嚷,不过见到他们身上带着的血,众人纷纷往一旁躲去。 他们越跑越近,到宫门前缓下,虞世龄上前喝道:“发生何事了!” “虞大人!”一个士兵立即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单膝跪下,“虞大人!我们李将军死了!” “什么?” “李东延死了?” “谁杀的?” …… 大臣们忙问。 “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一剑刺在将军心口,血水止不住,将军活活流血死掉的!”士兵说道。 虞世龄看向廖内侍,说道:“廖内侍,这下本官有进宫的说法了吗?” 廖内侍面色青灰,伸手朝士兵一指,说道:“你随咱家来。” “是!”士兵应声。 几个士兵跟随廖内侍进得宫门,士兵们进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臣,每个大臣脸上都写着盛怒二字。 宫门沉沉关上,天上却又飘下雪来,不及昨夜那般大,细细碎碎的,落在人的肩头,发上,眉睫上。 “我来之前听闻,昨夜惠阳街七里桥那家颇有名气的栖鹿院中,有弓弩射出,死了二十多名士兵。”吏部侍郎李精鸣说道。 “李东延,竟然死了……”一旁的工部侍郎黄觅低低说道。 “会是同一拨人么?”李精鸣又道。 众人沉默。 这谁知道呢。 “回去吧,”卞石之说道,“既然不早朝了,都回去歇息吧。” 说着,他看向那边站着的朱岘。 “朱大人。”卞石之开口喊道。 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朱岘正在发呆,闻言回头,抬手揖礼:“卞大人。” 卞石之走了过去,诚恳说道:“京兆府衙,这阵子怕又要乱了,朱大人辛苦。” “下官不敢。” “你要当心,”卞石之却又说道,声音很低,“切记当心。” 朱岘一顿,眉头轻皱起。 卞石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远处自己府里的马车走去。 当心什么? 朱岘茫然望着他。 是自己在查定国公府一案的事情被他得知了,还是他在大平广场擅自做主保下那些“乱民”的命要被皇上算账,还是京兆府衙真的要大乱,要被人围攻,亦或是,那些神出鬼没,动不动就要人命的刺客会来暗杀他? “真是要命啊,”朱岘很轻很轻的扯了下自己的唇角,“我朱岘这颗人头,可见真是朝不保夕。” 然而就在他也准备回身离开,卞石之刚准备踩上马车,大臣们也纷纷道别之时,又有马蹄声慌乱奔来。 所有人都怕了这蹄声,几乎同时心弦绷紧。 一个士兵骑马跑来:“报!报!” 近了后发现,这名士兵身上所穿的,是守城兵将的盔甲。 “何事!”虞世龄颤着声音问道。 士兵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腿软的站不住,惊恐的说道:“大人,永定门城外流民纠集,正漫山遍野跑来,他们喊着要进城!要破城门!”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士兵从远处骑马奔来。 “……广渠门门外有数万流民,他们疯了!”士兵下马后颤声说道。 第360章 竟是京城 黎明的光很晚才穿透云层,烈风吹不散遍空低垂的乌云,千里一片阴霾。 城外的流民不是第一次聚拢在城下了,但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规模。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号召和鼓动,饿疯了,冻疯了,终于挨不住饥寒的流民们全从地上站了起来。 城门外遍野都是人,高声怒吼,狂声怒骂,守城兵连城墙都不敢上去,唯恐被乱石砸中。 临近城门的百姓们纷纷出来,立在城墙另外一头,不安的望着高耸的城楼。 天上行云浩瀚,天空仿若睁开了眼睛,高空垂眸,绵长浩大且不见边际的城墙就像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里外两个世界,一边阒寂无声,一边狂躁愤怒。 身后忽的传来巨大的震动。 百姓们纷纷回头,随即赶紧朝两边躲去。 数不清的士兵们远远跑来,大步流星,铁甲如云,分数路朝城墙奔去。 疾风呼啸,雪花渐渐变大,先发的弓弩手上了城墙,对着城外乱民举起了弩箭。 “回去!”领兵的将领按着腰上大刀怒喝,“不回去决不轻饶!” 石块扔了上来,虽城墙高达七丈,极难扔的到人,身边的近卫仍将盾牌严严护在将领身前。 “回去!”将领再度喝道,“不回去,死!” “我们回去也是死!” “放我们进去!” “狗皇帝!杀了狗皇帝!” “给我们一口饭吃吧!我们不想死!” …… 回应将领的是更大的躁动。 “回去!”将领容色冰冷,声音洪亮,“不想死的,回!” “开城门!” “我们不回!” “回去也是死,不回!”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 最后万众成一呼,齐声高喝的“开城门”三字,浑厚似雷霆击鼓,憾山震地。 “娘,我害怕。”城门内一个男孩抱住母亲。 妇人抚摸着他的头,不安的望着远处城墙那近万个铁甲士兵。 “爹,会射杀那些人吗?”另一边有一个少女很低的问道。 身旁的父亲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少女颤着声音说道,“我希望把他们杀了,不然他们进来,我们怎么办?” “对,”父亲点点头,“他们进来以后,我们就完蛋了。” “多杀点,多杀点,一定要多杀点……”少女望着城墙,喃喃说道。 “开城门!” “开城门!!” …… 城外的呼声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 愤怒的热血燃在心头,一时将死亡的惧意推去一旁,哪怕锋芒高高在指,哪怕前方石壁如铁,他们激怒狂吼,不知畏惧。 将领目光冰冷,抬起手来,沉声说道:“放!” 随着一声令下,五百多支弩箭从高空脱弦,朝着人山人海射去。 城外传来巨大的慌乱,有人哀嚎躲避,有人高声求死。 城内百姓纷纷侧头闭目,仿若就发生在跟前。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飞快搭上弩箭,将领继续警告,而后又是一声冰冷的“放”。 越来越多的弩箭射去。 城内百姓渐渐平静麻木,他们看着那边的城墙,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想翻上城墙去看热闹。 …… “这竟然,是京城。” 听闻动静后的梁乃啧啧摇头。 身旁的吏员们没有说话,大家忙着手里的活,其实已经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了,根本就忙不出个头来。 梁乃看着手里这些案卷,也觉得乏味。 积压太多,便索性积压着,他有的是副手,轮不到他亲自出手。 这时又一个衙卫从外边跑入进来:“大人!” “说。”梁乃说道。 “听说散了,”衙卫喘着气说道,“宫门前的大臣们都散了,各回各家了,不过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好像带人去城墙那边看了。” 梁乃点点头:“知道了。” 可真是闲的。 他如今真庆幸自己没有去那边傻乎乎的一起站着,这一夜冻下去,几个人受得了? 思及此,梁乃好奇问道:“对了,可知道有谁未去么?” “什么?”衙卫奇怪的看着他,说道,“大人,就,只有礼部尚书张浦翔和户部尚书宋度带着些人一起去了呀。” 他刚才表达的不清楚吗? “不是这个,不是城门,”梁乃指指皇宫方向,“宫门,谁没去宫门?” “不,不是您吗?”衙卫低低道。 “除了我呢?” “除了您之外吗?”衙卫皱眉,思索了下,说道,“好像,刑部尚书也没见到。” “陆容慧?”梁乃问道。 “对,”衙卫点头,“似乎是没看到他。” 这陆容慧。 梁乃又啧啧一声,他好歹可以派个朱岘去,有个推脱借口在,这陆容慧是真的嚣张啊。 “大人!”外边又传来声音,“大人!不好了!” 梁乃抬头看去:“大呼小叫,什么事情?” 又一个衙卫跑入进来,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大片血渍:“牢里来了二十几个刺客,他们把犯人全部放走了!” 梁乃一惊,忙站起身子:“什么!” 京兆府大牢其实很少用到,死刑犯不会留在这,基本在刑部,而偷蒙拐骗那样小打小闹的,也根本用不到他们这把牛刀。 所以,如今整个京兆府大牢关押的基本都是那些教书的和说书的,现在有人来闯,目的很明显了。 “那些刺客走了没?”梁乃忙问道,“我们有死伤没?” “走了,他们走了,我们的死伤不算严重,不过好像,他们等一下要去刑部大牢……” 走了就好。 梁乃绕过书案:“走,去看看!” 走到门槛后边,梁乃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 屋里面温暖如春,烧着无烟银炭。 而外边风声呼呼,夹着风雪扑到他脸上。 他抬起一张红润的脸,眉目望着高空风雪,忽的觉得,怎么那么不对劲…… “怎么了大人?”身后跟着的李从事说道。 “很奇怪啊,”梁乃不安的皱起眉头,看着李从事,“这竟然,是京城。” 跟刚才调侃般的唏嘘不同,他这一声,带着他满心的费解和疑虑。 这竟然是京城。 城墙外流民数十万,他们嚷着要进城,被皇家最高阶的士兵们拿着弓弩在射杀。 宫门外,站在政治权力中心最高尖的权臣们立了一宿,却见不得君王,被朔朔寒风刮了一整个晚上。 而他的京兆府,这可是大乾都城的京兆府,管辖着京师和全国所有州府的京兆府,居然,被人闯入洗劫了? “这竟然,是京城。”梁乃愣愣的说道。 第361章 奸细来京 京兆府的大牢以青灰色方砖垒砌,两边砖墙上开着十几个铁窗,四边开阔,窗明几净,空旷明亮。 光从铁窗里投下,雪花在光线中絮絮飞扬,飘入进来。 前些时候,大牢里寒冷困苦,自赵宁的大棉被和棉衣送来后才有所好转,现在牢中空无一人,因跑的疾乱,地上散落着好多棉絮,像是鹅毛一样,散的到处都是,被踩得脏兮兮的。 梁乃迅速集结了京兆府所有的官兵,沿路去追,同时派人去调请京卫。 这么多羸弱的文人,梁乃料想他们大雪天里跑的不远,而且一个个在京拖家带口,不愁找不到,所以一时不急于去宫里禀报,想等抓到人后再说。 但手下很快来报,发现这些文人所跑去的方向不是他们自己家,而是东平学府。 京兆府和淮周街这一整片是燕云卫府和骁虎营的地盘,不过几个时辰前李东延刚被刺死,燕云卫中诸多兵马重伤,现在整个燕云卫府大乱,自顾尚且不暇,而骁虎营的人则大部分被调去城墙,不会留多少兵力。 梁乃气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进宫一趟。 正大门那边喊冤叫屈了一晚上的人还在哭哭啼啼,闹个没完,梁乃着实嫌他们烦,领着几个手下匆匆从侧门出来,恰逢朱岘回来,迎面撞个正着。 “你来的正好,”梁乃当即停下脚步,“你赶紧再回去,进宫一趟!” 朱岘皱眉,不解说道:“发生何事了。” 一旁的吏员忙将事情简略陈述。 朱岘一愣,惊讶道:“竟这么严重?” “你快去,”梁乃伸手指向皇宫方向,“此事耽搁不得!” “可是大人,”朱岘说道,“下官一夜未睡,如今心律不齐,跳的难受,脚步也虚浮,我觉得,我快站不住了。” “你哪来那么多事!”梁乃一怒,“叫你去就去!这是本官的命令!” 朱岘气急,这着实欺人太甚,他忽的想起了魏从事来。 此时若魏从事在,他会如何做? “还愣着干什么?”梁乃说道,“快去啊!” “不行,”朱岘说道,“去不了。” “去不了?”梁乃快喷火了。 “对,”朱岘点头,“因为……” 他眼睛一翻,“啪塔”一声,往雪地上倒去。 “朱岘?”梁乃一愣,蹲下去拍他脸,“朱岘,你给本官起来!别装睡!” 怎么拍都没用,拍不醒。 “你,你……”梁乃气得扬起一脚踢了过去,“无耻!你给本官等着!” 梁乃并不是个燥脾气的人,可接二连三遇上这种事,谁能心平气和。 语罢,他穿着官靴的脚用力踩上朱岘的胸口,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身后的手下都傻了眼,李从事赶紧去扶朱岘,仍扶不起,李从事干脆不管,忙追上梁乃。 等人都走光了,彻底消失,朱岘才睁开眼睛。 他在雪地上坐着,捂着疼痛的胸口剧烈咳嗽了数声。 畜生! 朱岘揉着胸口,恶狠狠的在心底痛骂,真是个畜生,跟魏新华一样,都是畜生! 坐了好一阵,朱岘从地上爬起,抬手拍了拍屁股上的雪。 才进得后衙,准备回屋去补上一觉,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大人,等等!” 朱岘回过头去,满心烦躁。 来人是个生人,没有见过面,朱岘很想就不管了,他回身准备回去,那人却在门口叫道:“大人!有人托我送封信给大人,说有奸细在进城!是北元那边的!” 朱岘脚步一顿,随即惊忙回身走来:“你说什么?!” 来人将信递来:“大人你看!” 朱岘一把将信夺来,上书京兆府尹或京兆府少尹亲启,署名是……林清风。 还加了个“或”字。 不过这林清风,听着着实耳熟。 “谁给你的?在哪给你的?”朱岘问道。 “是个小丫鬟给我的,还给了我好些个铜板……”来人低声说道,“在刑部尚书府府邸的那个街口。” “我知道了,”朱岘说道,冲两边的衙卫抬了抬手,“把他抓起来。” 衙卫立即走来。 来人一愣:“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就是一个送信的!” 朱岘已经拿着信回身走了,边走边拆开信封。 他已经想起林清风是谁了,是那个名满京都,和达官显贵们皆交好的女子。 说来,朱岘似乎还和她一起吃过饭,从来女子不宜抛头露脸,这个林清风却是个意外。 京城诸多富商背地里戏称她风尘,不过朱岘倒也没见她和哪个男子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信上字体秀娟,的确像是个姑娘家所写。 内容简单,称北元物资贫乏,特意派人来京购置,来往款项巨大,具体难以查出,不过隐约得知与绸邸丝绸有些关联,这上面,还有那北元人所住的客栈地址。 朱岘脚步顿住,见到这几个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绸邸丝绸,那不是赵宁近来已做成的那笔买卖吗? 这些巨额的贸易,朱岘皆清楚,他没事便会查税,前阵子刚好查到。 若是绸邸丝绸,那这个奸细……是赵宁? 朱岘将这封信收起,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恨不能自己生出个三头六臂,且做个不用睡觉,不眠不休的木头人,该多好? 不过,奸细的事情到底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得先将那些奸细控制起来。 朱岘立马朝前边大步走去,打了个哈欠,看来这觉真是没办法睡成了。 …………………… 淮周街口车马如流,许多离开了宫门的文官都往这边赶来。 除却文官们,那些学子和文人也冒着风雪来询问到底是何情况。 不过越靠近东平学府,那些学子文人便越怯步,因为那学府门口,笔挺挺的站立着数百个身着银甲的士兵。 为首的郎将面无表情,个头高大,望过来的目光跟要吃人一样。 宋度的马车也往这边赶来,待见到连东平学府都有兵马了,宋度心里的不安变浓。 第362章 果真认识 马车渐近,待看到跟个木桩一样杵在那边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后,宋度眉头一皱,忙叫道:“停车!” 车夫在路边停下,宋度下得车后,快步朝对边走去:“二郎!” 宋倾堂望了过来,淡淡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 宋度走近后急切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皇上吗?” 难道皇上连东平学府也要动手? “你是谁?”宋倾堂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说道,“本郎将在值岗,走开。” “?”宋度看着他。 宋倾堂无动于衷的看着前方。 若这是在家里,宋度早就伸手朝这龟孙子的耳朵掐去了。 真是胡闹,不认他这个爹,还认不认他这个官? 这得亏是他的儿子,换做任何一个士官在这里这样目中无人,宋度早给脸色了。 “行行行,”宋度说道,“小民这就走。” 转身要走,却听后面传来动静。 众人回头望去,两百多个官兵跑来,脚步疾快,远远看到他们后,为首的士官大步跑来:“宋郎将!” 宋倾堂皱眉,上去说道:“骁虎营,宋倾堂,你们是?” “我们是京兆府的!”士官喘气说道,四下望了眼,“我们的大牢被劫了,那些罪犯朝东平学府跑来,宋郎将可有看到?” “东平学府?”宋倾堂皱眉,“你确定?” “等等!”宋度从后面走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京兆府大牢被劫了?!” 士官望去,忙揖礼:“见过宋尚书!” “怎么回事?”宋度同样一夜未睡,闻此只觉得心室发疼,“谁劫的?” “还不知,因是寒冬大雪,又才刚刚天亮,且对方忽然袭击,我们这才措手不及,听闻那些人已往刑部大牢去了,宋大人,那些罪犯当真没有来此?我们需要抓回去!” “刑部大牢!”宋度面色惨白,“胆大包天!!” “这什么人干的?”宋倾堂也懵了。 “大人们,我们先走了。”士官不多停留,看他们的模样,还真的一无所知。 宋倾堂点头,转眸望回到前面的东平学府。 学府大门开阔宽敞,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府门。 门前台阶霜雪被踩烂,往来都是人影,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昨夜许多东平学府的学子也死在了宣武军刀下,家人带着尸体来此痛哭,祈求能帮忙讨一个公道。 不过尸体被带进了学山上,所以这里听不太到哭声。 宋倾堂忽然觉得眼角有些跳,很不舒服的抽搐着。 他回头朝远处的郭府看去,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 陆府后门,大雪飞扬落着,僻静无音。 一个小丫鬟坐在墙角,望着不远处的街口。 雪实在太大了,小丫鬟抱着自己的胳膊,冻得难受。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小姐嘱咐的,一定要看到那个送信人的回来才可以。 坐了会儿,她起身来回走着,不时将手放在嘴巴下面呵,不过没半点用,冰天雪地,太冻人了。 “真的吗?这么乱了吗?” “对呀,可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我听说很多人去了,但是我们老爷好像没去。” “老爷现在还在睡觉呢,听说早朝都省了,他更不起了。” …… 身后几个妈妈从院门里出来。 在门口见到小丫鬟,开口同她招呼。 小丫鬟回过头去,没理会,收回了目光。 她可不喜欢这些妈妈了,表面客套,背后编排了她们一堆的不是。 妈妈们“切”了声,翻翻白眼,往另外一边走去。 “来我们府里这么多日了,白吃白喝白住,还得使唤我们。” “我听说那个林姑娘不是个好东西,跟一大堆有钱人和当官的眉来眼去。” “要不然,一个女人能混成她那样?” “就是个骚娘们!”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真不要脸!” …… 妈妈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往前边走了。 拐角另外一边,一个小女童和一个女人缓步走来,与她们擦肩而过。 女童皱了下眉,回头看去。 女人不由也一顿,看了一眼后说道:“怎么了。” “她们的话,”夏昭衣说道,“让我觉得不舒服。” “这世道对女人的恶意本就这么深,”女人说道,“男人功成名就,视为理所应当,女人稍微有些成绩,背后不定多少人指指点点。” “我大约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夏昭衣说道,抬起眼眸,“我总觉得,你同这个女人会有些渊源。” “我?” “她叫林清风。”夏昭衣说道。 宁嫔一愣,惊讶:“是她?” “果真认识?” “嵇鸿先生的徒弟,”宁嫔回眸朝那些妈妈们消失的地方望去,“若是如此,按照她们所说,那清风现在岂不是……” 宁嫔朝前面的府宅看去。 “你们关系不错?”夏昭衣问道。 “尚算可以,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未进宫前,她也才多大呢,”宁嫔仍有些愣,“她竟然,混的这般出色了。” 夏昭衣笑笑,朝前面走去,说道:“也许你们可以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她看到前边站着的小丫鬟。 小丫鬟正四下张望,有所感的回过眼眸来,和她对上目光。 小丫鬟眨巴眼睛,觉得这个女童有些眼熟。 而后目光朝女童身边的女人看去。 女人高挑修长,个子非常拔高,眉目清秀,谈不上美艳,但气质清丽,独树一帜。 小丫鬟眨巴眼睛,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比一旁的女童更为眼熟。 顿了顿,小丫鬟忽的伸手捂住嘴巴,手指头指去,低声惊呼:“啊!” 夏昭衣眉头一皱,随即身形一晃。 小丫鬟才后退半步,忽的被人握住肩膀,她才回头,一把匕首搁在了她的脖子下面,冰凉刺骨。 “闭嘴,”女童清脆的奶音响起,“再发出半个字,我杀了你。” 小丫鬟瞪直眼睛,眼角余光拼命往她看去。 这个女童,个子也才和她差不多啊! “林清风,在陆府?”女童又说道。 “我,我不知道。” “老实点!”女童没半点心慈手软,“助纣为虐的东西,我杀起来不眨眼睛的。” 第363章 来龙去脉 陆府的观澜苑,寒冬将大池塘冻成雪白明镜,大雪覆盖上去,像是铺了一层暖暖的白毯。 窗口敞开着,林清风一袭鹅黄色衣裙,站在窗边看雪,手里的檀香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自己垂在胸前的乌发。 她唇角弯弯,带着笑,一双眼眸明亮晶莹,该是个聪明精于算计的人,但她的眼角又微微下垂,卧蚕生的美,加之下睫毛被她特意用小刷子往外卷,看上去清纯可人,人畜无害。 这几日林清风一直住在陆府,每日吃得好,住得好,加之怀里揣着一大笔银子,这些天真是林清风这半年来心情最好的日子了。 现在想到那封信到了京兆府衙后,官府的人出动,那玉夫人忽被包抄的模样,林清风唇角的笑意便更加浓厚。 “还钱财交易,准备货物,做梦呢。”林清风对着大雪,很轻很轻的笑道。 这么大一笔钱进了自己的口袋,她想做点什么不成? 谁让那玉夫人是个北元来的,倒是去大乾的京兆府告她林清风啊,哈哈。 就看这次那玉夫人的命大不大了,如果命大,侥幸让他们逃出来,那她便接着将赵宁推出去,一切赖到赵宁头上。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林清风淡淡道:“那送信的人回来了?” “小,小姐……”小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清风蹙眉,回过头去,顿时一惊。 小丫鬟身后还站着两人,而她之所以惊诧,因为一眼看到那高挑女子的面容。 这样漫不经心的乍一眼望到已死故人,她惊的差点没发出声音。 稍微缓了下,林清风看着宁嫔,说道:“你,你是施姐姐?” “清风。”宁嫔说道。 “真是你!”林清风欣喜又难以置信的望着她,眼眶渐红,忽的跑过去抱住他,“施姐姐,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靠在宁嫔肩头,林清风的眉头又皱起,心思翻起百层浪,各种猜测,却根本摸不清情况。 宁嫔“嗯”了声,推开她,平静说道:“我也没想到。” “真好。”林清风抬手拭泪,将目光望向一旁的女童。 “林姑娘。”女童笑吟吟的望着她。 林清风眉眼浮起困惑,而后一愣,眼眸微微睁大,沉声道:“是你。” 她胳膊上这道伤口,疤痕估计一生都不会消退了。 “真巧,”夏昭衣说道,“我带人来找陆容慧,恰在这里遇到了你。” 林清风后退一步,谨慎道:“你找陆大人干什么?” “欺负他,”夏昭衣说道,“我在佩封撞破了陆大人做过的一件大恶事,现在我要拿这恶事要挟他。” 林清风面色变白,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越发清明,说道:“原来,你就是阿梨。” 女童笑笑,忽的拐了话题,问道:“林又青为什么会出现在重宜兆云山?” 林清风朝一旁的宁嫔看去。 宁嫔从进来到现在,脸上神情始终没半点波澜,平静的和她对望。 “你们……”林清风开口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施姐姐,你不是在宫里的么?” “回答她的问题吧,”宁嫔说道,“你我的命,都在她手里。” “施姐姐?”林清风费解的看着她。 这句话让林清风满是不爽,什么叫做命在别人手里,她林清风最讨厌这种感觉,她的命,只能在自己手里,半点由不得人。 “林又青为什么会出现在重宜兆云山?”女童重复问道。 林清风抿了下殷红的唇瓣,顿了顿,说道:“又青姐姐偷了师父的东西逃走,在路上被马贼给抓去了。” “胡说,”宁嫔当即道,“又青怎会偷你师父的东西?” “为了,救施姐姐啊,”林清风朝她看去,一双无辜眼眸又泛起红晕,“还不都怪师伯,当初为了攀交太史局孔监正,非要将你送给他做女儿,被顶替进宫当妃嫔。自那以后,又青姐姐便处心积虑想将你救出来,那次她同师父师伯一起去了北境,她忽然胆大,将师父师伯辛苦得来的东西偷走,我猜,她大约是想去定国公府,拿这东西换定国公府的人想办法将你救出吧。” 宁嫔呆愣,转眸朝一旁的女童看去。 夏昭衣眉心微皱,轻声问道:“你说的那物,是什么?” 林清风看她一眼,摇摇头:“不能说。” “说。”宁嫔说道。 久居宫中,宁嫔这一字令下,所带的威严是宫里最常见的喝令。 林清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咕嘟嘟冒了出来。 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梳子,不悦的梳了两下头发,冷冷的说道:“说便说,是……” 故意拖着尾音,她扫了她们一眼,而后低低道:“是那夏昭衣的骨灰呗!” “什么?”宁嫔惊道。 夏昭衣懵懵的眨巴了下眼睛。 “又青姐姐为了躲避师父,刻意绕了南下的路,”林清风说道,“师父他们一路追,追了两个月,听闻她在逃跑的路上被马贼给抓走了。再后来,重宜那些马贼被剿了,师父抓了个落单的拷问,从他那得知,又青姐姐不久前被那些马贼给捅死了,死的……可惨。” 说这话时,林清风朝宁嫔看去。 宁嫔依然平静,毕竟关于林又青去世的事,她已从身旁女童口中得知了。 林清风的目光又看向夏昭衣。 她这也才想起,若这女童真是阿梨,那么当初她便是从兆云山逃出来的,对林又青那些事情,她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才对。 “难怪,”林清风说道,“怪不得你们会在一起,是又青姐姐托你去救施姐姐的吧?” “不是,”宁嫔说道,“是我欠她一命。” 再回顾林清风的话,宁嫔心里越发难受,说道:“看来,又青偷走夏大小姐骨灰那时,定国公府还未出事,所以,这差不多是两年前了,又青竟在那匪窝里受了两年的折磨。” “对。”林清风点头。 “她,真傻。”宁嫔声音变低。 “夏大小姐,”夏昭衣这时在一旁说道,“她,真惨。” 宁嫔朝她望去。 连我的骨灰都不放过,我跟你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夏昭衣脸色极差。 第364章 多年未见 回风将大雪飘荡进来,女童细碎的发被带起,脸颊越发显得清瘦莹白。 宁嫔望着她冰冷的眉目,心底一阵不忍,说道:“阿梨,对不起。” 林清风也朝女童看去,手里的梳子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 她满心困惑,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自那天收了陶岚的钱后,她装模作样先回客栈,随后便连夜来了陆府,除了陆府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 是那些嘴碎的婆子? 夏昭衣没有出声,又一阵风吹起,碎发闹得她脸颊发痒。 她对身体发肤这些东西从来浑不在意,生死都能置之度外,死后或被碎尸万段,或被挫骨扬灰,那又如何,于她何惧。 可是,她现在气恼不过的是,这些人怀里所包藏着的祸心,竟连她死后的骨灰都想着要利用,甚至去同她仅剩的兄长做交易。 欺人太甚! “阿梨……”宁嫔又叫道,声音很轻很轻。 夏昭衣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她:“你还有什么未了的牵挂么?” “对不起。”宁嫔说道。 “一码归一码,在此事上你未曾对不起我。” “也是,”林清风这时说道,目光重新打量女童,“那告世书一出,世人皆知你也是定国公府的人,阿梨,你是私生女,还是?” 答复她的,是女童淡淡扫来的冰冷眼眸。 林清风一顿,抿了唇。 “又青拿夏大小姐的骨灰是为了与夏二公子做交易,那,我师父同师叔呢?”宁嫔看着林清风,“他们要夏娘子的骨灰做什么?” 林清风把弄着自己的发梢,在梳子上面来回的梳弄着,说道:“泡酒呗。” 宁嫔眉头一皱。 “噗嗤,”林清风忽的发出笑声,银铃一般,“吓你的,具体做什么,我师父未曾告诉我,这些年他神秘兮兮,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联系他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呢。” 多年未见,昔日温婉的小妹忽然变成这般乖戾多变的清媚女子,让宁嫔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可以走了么?”夏昭衣说道。 宁嫔看过去,点点头:“那,走吧。” 话音才落下,女童立即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清风眉梢一挑,看向宁嫔:“施姐姐,你们要去哪?” 看她们现在这样,似乎不是为了她,好像只是……顺路来看她一眼? “清风,”宁嫔认真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保重。” “姐姐说笑了,”林清风确认她们不是来对付自己后,笑嘻嘻的说道,“姐姐入宫前可乖可巧了,半点不义之事都未曾做过,可姐姐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宁嫔一愣。 “你还是快走吧,”林清风又梳了下头发,说道,“那脾气不好的小女童可真的会杀人的呢。” 宁嫔定定看着她,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杵在一旁的小丫鬟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松缓下来,忙向林清风走去:“小姐,可吓死我了,她们……” “啪!”一个猛烈的耳光毫无预兆的扇了过来。 小丫鬟捂着脸,扑通一声跪下:“小姐!” 林清风脸上的神情温和带笑,淡淡的看着她:“胆子真大,把她们直接带过来了?” 小丫鬟哭道:“不是的,是她们拿刀子要挟我……” “那你就去死啊,”林清风眨巴眼睛,“若她们是来杀我的,你将她们带过来了,她们到时候就会放过你?” 小丫鬟擦着眼泪,不敢说话。 “横竖都是死,死一个也好过死两个吧,你说对不对?”林清风又道。 “我,我这就掌嘴,我笨。”小丫鬟哭道,忙抬手左右开弓扇自己。 “行了,”林清风皱眉,“起来去收拾东西,我们得走了。” “嗯,好。”小丫鬟赶紧起身,跑去收拾东西。 林清风厌恶的看着她的身影,同样都是小女童,怎么自己这个贴身丫鬟这么蠢? 阿梨那样的女童,定国公府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林清风看着房门,心里起了浓浓好奇。 兰园是陆容慧最疼爱的连姨娘的住处,连姨娘当年是柴喜鹊的得意弟子,音如莺啼,娇柔婉转,唱的一首好曲,身段又是一流,陆容慧路过长喜道场时,看了戏台上的她一眼,便动了心。 已经好几日了,陆容慧都睡在连姨娘这,昨夜也是在这里的。 外头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满京城人荒马乱,刘氏连夜往兰园跑了三四趟,陆容慧都不肯挪窝,刘氏气得干脆不管他了。 现在兰园外边静悄悄的,大雪无痕,一个出入的丫鬟家仆都没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个仆妇端着参茶从后院那边过来,在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入了兰园,仆妇四下望了圈,低声骂道:“怎么回事,雪天就不用干活了吗?” 直直走向主屋,仆妇抬手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的。 仆妇小声推开,探头去看,忽的睁大了眼睛。 屋内的丫鬟家仆全被捆绑成一团,连姨娘也在其中,她们抬头看着她,拼命使眼色。 仆妇大惊,忙要回头,边张嘴要叫出声音,就被站在门背后的男人一把捂住嘴巴,粗鲁的将她朝地上撞去。 手里滚烫的参茶清脆摔地,仆妇跌趴在旁,而后就被其他男人上来五花大绑,扔向人堆。 她抬起头,这才看到,她们的老爷,大乾的刑部尚书陆大人,嘴里塞着一大团布,将口腔塞的又鼓又大,双手被捆绑着,吊在了梁下,双脚拼命的扑腾,像一只落了沸水弹起来的虾。 戴豫冷冷的看着又一个仆妇被绑起,抬手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个。 这府里的人心还真大,少了这么多人都没发现? 屋外风雪嚎啕,大雪渐渐将仆妇留下来的脚印给盖上。 过去小半天,外边又传来动静,戴豫调整好姿态,继续守株待兔。 等了一阵,虚掩的房门终于被推开,声音很轻。 屋里面的丫鬟家仆们照例抬头看去,顿时愣在那边。 戴豫没有留心她们,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沙包大的拳头。 第365章 他是大官 房门被一点点推开,风雪从外灌入进来。 跟先前一样,戴豫蓄势待发,准备要么直接打昏来人,要么捂住嘴巴。 等门静止的一瞬,他当即一步出去,伸手抓人。 脚步稳健,掌势带风,但就要抓住来人的肩膀时,戴豫忽的一惊,忙要收势。 跟前的女童却更快,身形一晃,已从他手下逃脱,同时听得匕首出鞘的声音,戴豫还未回神,脖子一凉,冰冷的锋刃就贴在了他脖颈下。 速度太快,似逐电追风一般,戴豫的冷汗都出来了,甚至“阿梨”的“阿”字都还未喊出,睁着眼睛用余光看着立在身侧的女童。 夏昭衣一顿:“戴大哥?” “阿,阿梨……” 屋内其他黑衣人刚围上来,听到他们的对话都顿住。 夏昭衣忙退开,收刀后从袖中摸出一支小瓷瓶递上:“戴大哥。” 戴豫接过,抹了一把自己出了血的脖颈,这才觉察痛。 “好快的刀,若不是你收的快,可能我……”他看向女童的匕首,愣了下,说道,“怎么这匕首……” 夏昭衣垂眸望了眼,抬起匕首,说道:“是沈公子赠我的。” “少爷送你的?”戴豫讶然,又重复说道,“少爷,送你了?” 夏昭衣眉头轻皱,看着他:“嗯?” “不不不,”戴豫忙道,“阿梨,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他急了,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干脆不说了,转眸看向门口的女人。 宁嫔刚从外面进来,抬手将房门重新虚掩,抬眸与他对视。 戴豫看着有些眼熟,但又确定未曾见过她。 “戴大哥?”夏昭衣说道。 “嗯,”戴豫看回女童,一笑,开心的说道,“阿梨,数月未见,你真的长高了不少呢。” 虽一直知道她就在京城,但始终碰不上,只在大平广场那日远远的看了一眼。 如今近看,女童的个头已从他的臂膀到肩上了,都说这个岁数的孩子长个子最快,果不虚传。肤色也养的妙极,白嫩粉颊,能透出光一般。 “戴大哥,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是沈公子让你来的?” “对,”戴豫点头,看向后面的陆容慧,“是少爷让来的,阿梨你可知,这王八羔子当初在佩封那边挖人脑子呢。” “挖人,脑子?”宁嫔轻声说道,这手法,她怎觉得那么熟悉。 “对了,这位姑娘是谁?”戴豫问道。 夏昭衣看了宁嫔一眼,说道:“她是宫里的妃嫔,随我同宫中出来,她本名施又青。” “施又青……”戴豫低声重复,一愣,“难怪我觉得她眼熟,她是那林又青的亲姐?” “你也认识林又青?”宁嫔说道。 戴豫的脸色顿时沉下,看着她的目光变冷,干硬的点了下头。 其实也不能算是认识,毕竟没见过。 沈谙这两年来找沈冽数次,便几乎都是为了寻这林又青,所以他们这些跟在沈冽身边的近卫,对林又青的画像熟的不能再熟,也讨厌的不能再讨厌。 反正,任何跟沈谙有关,跟施盈盈有关的人或事,他们全都讨厌。 而林又青和施又青,一个是沈冽的表妹,一个是表姐,两人同名不同姓,同沈谙一样,都师承轻舟圣老。 这施又青的姓氏,跟施盈盈的姓氏可是一个姓。 而施盈盈那女人,当初给了尚且年幼的沈冽多少苦头,那可都是一笔笔刻在骨子里的账呢。 是以,现在戴豫很想吐。 “阿梨,”戴豫说道,“那你呢,你来此做什么?” “我也找他。”夏昭衣说道,朝悬在梁下的陆容慧望去。 陆容慧一身单衣,蓬头垢脸,他的目光早就落在她身上,现今与她对视,眼眸满是惊恐,脸色惨白。 从今天这些人闯入进来开始,陆容慧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懊悔不该偷懒,该跟着人一起去皇宫才是,而现在听到这人提到佩封的事,他的心更是凉了大截。 “我本想令陆容慧替我看好这宁嫔,再借他的权势帮我做些事。”夏昭衣说道。 “借这杂种的权势?”戴豫说道。 “他不是一般的坏人,”夏昭衣看着陆容慧,说道,“他是大官,不过,沈公子令你来这是因为他在佩封所做的恶事么?” “怎么会,少爷哪有那么大的闲心去打抱不平到动私刑的地步,”戴豫看向陆容慧,说道,“不过具体做什么,少爷未交待明白,他只让我将他或他的妻儿带去连飞阁,但眼下风雪还不够猛,我是打算等大一些后再带出去,那样过问的人少一些。” 夏昭衣点点头。 “不过阿梨,”戴豫皱眉,“这样一来会不会使你受到影响,你方才说你带这个女人来此,是为了陆容慧的权势。” “不会,”夏昭衣说道,“你方才说的是陆容慧或他的妻儿,那么你带走陆容慧,他的妻儿便归我吧。” 陆容慧听闻此话,脸上的青筋都出来了,双腿在空中艰难的踢打着,悬挂在梁下的手臂酸痛的快断,几乎没有知觉。 夏昭衣抬头,重新望着陆容慧,顿了顿,抬脚走过去,说道:“只是,戴大哥,我有一些话想要私下问他。” “私下?” “嗯,”夏昭衣看着陆容慧愤怒的脸,说道,“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一炷香大概就够了。” “好,”戴豫二话不说,点点头,“那里边有个小别厅,我这就给你安排。” “谢谢戴大哥。”夏昭衣一笑。 陆容慧终于被从梁上放下来,夏昭衣进去到别厅里面,几乎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戴豫站在外面安静等着,同时继续注意观察门外的动静。 宁嫔就站在一旁,目光偶尔往他身上去打量。 沈公子,宁嫔忆起他们方才的对话,现在才慢慢反应过来,竟然是“沈”。 “你们口中的公子少爷,”宁嫔开口说道,“是沈冽吗?” 戴豫冷冷的看她一眼,不作声响。 宁嫔看着他,平静说道:“那看来就是了,也不知过去了这么多年,沈冽找到郭晗月的死因了没有呢。” 第366章 朕不要了 闻及郭晗月的名字,戴豫需要费些功夫才能将她同沈冽联系到一起。 戴豫没有见过郭晗月,郭晗月在沈冽八岁时便去世了,而后沈冽才被接到郭家。 至于郭晗月的死,戴豫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听人隐晦的提过几句,不知具体。 现在宁嫔问沈冽有没有找到郭晗月的死因,戴豫甚至迷惑郭晗月的死因是有什么蹊跷之处吗,而且在他记忆里面,沈冽大约都没有去找过什么所谓的死因吧。 换言之,若是郭晗月的死因真有奇怪的地方,何须等沈冽去找,整个郭家都不会坐得住。 戴豫现在奇怪这女人为何要说这个,无缘无故提及,她想干什么。 “还未找到吗?”施又青说道。 “你知道?”戴豫看着她。 “不知道,”施又青摇头,“所以我才好奇,因为她死时的症状同我母亲一样。” “哦……”戴豫应道,不打算再理,不过沉默了阵,他有些忍不住,到底还是问道,“那你母亲去世时,她是什么症状?” “很惨。”施又青说道。 回忆起那时光景,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很快止住自己的思绪,不愿再多去回顾。 戴豫等了等,见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不再多问,古怪的收回目光看向夏昭衣和陆容慧所在的小别厅。 大约真的就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女童出来了。 神色同进去时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走来同戴豫谢过,顺带告辞。 “切记多加小心,”戴豫叮嘱道,“这几日时局不定,到处都很危险,我知道你身手好,但多留些心眼。” “戴大哥也是,”夏昭衣说道,“万事小心。” “我会的。” 夏昭衣微微一笑,抱拳微拱,带着宁嫔离开,但到门口时,宁嫔停下脚步,说道:“阿梨,我有几句话要说。” 夏昭衣转眸看她:“什么话?” 宁嫔望向戴豫,说道:“因为我姨母的原因,你讨厌我,实际上,我和我母亲,以及我妹妹,我们都不喜我姨母。” 戴豫皱起眉头,困惑的看着她。 “施家儿女不婚娶,”宁嫔继续说道,“但我姨母贪恋上了我姨夫,说什么都要同他一起,哪怕当个卑贱的妾,我母亲发自内心不齿她,如若不是母亲意外出事,可能我此生都不会与我表哥往来,同我师父相识。” “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戴豫说道,“你是想让我转话给我家少爷?” “对,”宁嫔点头,“我活不过几日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无法得知母亲去世的真相,但我仍不想母亲死的不明不白。这位壮士,郭晗月的死定于我母亲的死有关,有可能便是同一人所为。” “行吧,”戴豫语气松软下来,说道,“我会同我家少爷说一声的。” “多谢了。”宁嫔说道,福了一礼。 出来时,风雪变大,天地如浊浪高掀,长空浑浊,视野模糊。 夏昭衣走在前头,宁嫔尾随在后,两人无言。 等出了兰园后,宁嫔看着女童在前的娇瘦身影,开口说道:“阿梨,稍后你要去哪。” 夏昭衣垂着眼眸,闻言摇头:“还未想好。” 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可是又觉得那些地方好像也没有必要再去。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不知道。” 宁嫔停下脚步,说道:“阿梨。” 夏昭衣也停下,回眸看着她。 “对不起,”宁嫔低声道,“定国公府的事,你二哥的事……对不起。” “有用吗?”夏昭衣说道。 两人相隔数步,一高一矮,风雪从她们中间呼啸而过,宁嫔眉目悲悯愧疚,不敢与女童雪亮清澈的眼眸对视,别开了目光。 “我知道没用,可我心里委实……” “你当初便该知道,你的所为将对整个定国公府造成多大的伤害,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我不会苟活的,”宁嫔垂下头,双眉轻蹙,“我会以死谢罪。” “要一个人死,这再容易不过,”夏昭衣说道,回身迎着风雪朝前面走去,声音平静传来,“这世上,兴荣之所耗,无不以年月为量数,可覆灭和摧毁,却不过一朝一夕一眨眼。死有何用,一文不值,谢罪的谢字,是以天下之大可笑也。死便是死,这是偿命,无关谢字与愧疚。” 宁嫔缓步跟上她,沉默良久,说道:“你说得对。” 风雪打来,似刀子般割痛,宁嫔裹紧外罩的风衣,在冷宫里冻了那么久,却忽然觉得,皆不及这一场大雪来的冻骨。 “真冷啊。”宁嫔低低说道。 在夏昭衣带着宁嫔去往刘氏所在院宅时,一身黄袍的宣延帝看着窗外的漫天风雪,同样很轻很轻的说道:“真冷啊。” 廖内侍闻言,说道:“陛下,要再添几壶暖炉吗?” “添吧,”宣延帝说道,“多添几壶,越多越好。” “是。”廖内侍应声,转身走了。 才迈出宫门,迎面看到禁军副统领荀斐带人匆忙跑来。 廖内侍眉头一皱,不待开口问话,荀斐奔来说道:“廖内侍,有刺客!” “刺客?”廖内侍大惊。 荀斐已绕开他,顾不上其他,直接冲入东明宫:“皇上,有刺客!” 宣延帝停顿一下,搁下书卷抬眸,出奇的镇静。 反倒是一脸急匆匆的荀斐僵在那边,尴尬的说道:“皇上,刺客……” “抓到了吗?”宣延帝问道。 “尚未……”荀斐说道,“只发现了,禁军尸体……” “刺客,”宣延帝敛眸,很轻的重复两个字,说道,“一时竟不知道是哪路人了,这天下想要杀朕的人,太多了。” “皇上,大雪封冻,行路困难,人手恐不够……”荀斐越发尴尬,“臣申令全宫戒严,且从宫外调三千兵马。” 宣延帝看向立在门口,并未离开的廖内侍,说道:“过来。” 廖内侍抬步走去,恭敬道:“陛下。” “传朕指令,”宣延帝说道,“即刻收拾东西,弃宫。” 廖内侍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抬头看着他:“陛下?” 荀斐也瞪大了眼睛。 “这皇宫,朕不要了。”宣延帝说道。 第367章 天要翻了 宫殿里一时安静,廖内侍和荀斐皆无言。 皇宫,不要了……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天子之口,换谁来听都会觉得荒诞可笑。 廖内侍缓了缓,说道:“皇上,迁都非同小可,何况现今冬日,隆冬大雪……而且迁都的话,需同三省六部那些大臣们好好商议才是……” “朕需要你来教朕怎么当皇帝吗?”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当即跪下,惊惶道:“老奴不敢。” 荀斐额际冷汗都出来了,杵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廖内侍。 廖内侍的迁都二字,算是最好听婉转的说法了。 宣延帝说的分明是弃宫,并未提及迁都。 迁都哪有这般容易,古往今来,无论定都在哪皆需反复思量,再三比较,六部共同商议,太史局观星象察风水探乾坤,皇上则皆需御驾亲征数次,工部拟案,定夺蓝图,且光是城垣建造,便需数年功夫了。 这些,宣延帝统统没有,一点预兆都无。 这是……真的弃宫,这是跑路! 廖内侍硬着头皮去传旨了,荀斐则忘了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带人离开东明宫,往北走去。 路上大雪茫茫,迎面跑来数百名禁卫,是去护卫东明宫周全的,同时又有许多人影疾跑奔走,同他一个方向。 内侍局,天荣卫,金吾卫,其他禁军分部都派人过来了,许多宫女内侍好奇张望,询问发生了什么。 荀斐被几个相识的人喊住问话,他没有回答,和他们一起过去。 又有数具禁卫尸体被从雪地里面挖出,不是刺客特意藏的,而是风雪太大,将尸体掩埋,是以过去了大半日,旁人才惊觉不对。 尸体的致命处皆在咽喉,一击毙命,干净利落,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伤口。 部众们继续检查尸体,并去往附近排查,宫里来的其他几个官员帮忙协助调查。 跟了荀斐五年多的一个手下走来,说道:“大人,皇城开始戒严了吗?” 荀斐面色青黄,正看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听闻手下的声音,抬头看去。 “大人?”手下迷惑的看着他,说道,“您是怎么了?” “无事。”荀斐心不在焉的说道。 “皇上……没有什么吩咐?” 有呢,怎么没有,天大的吩咐,说出来吓死你,皇上他说要跑路了。 荀斐呵呵笑了。 “大人?” “咱们,”荀斐喃喃说道,“是不是在做梦啊?” “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手下有些怕了。 这几个死掉的低阶巡卫,跟荀斐半点交情都没有,他不至于这样吧。 寒风过耳,呼呼作响,荀斐觉得自己的脚有些虚浮,他走去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我他娘的真的怕了,”荀斐说道,“这他妈的,跟个做梦一样。” “大人?”手下看着他,“做啥梦?” “天要翻了的梦……”荀斐说道,顿了下,他看向远处被人群围着的尸体,压低声音道,“等下趁没人注意,这几人身上的钱财你全部给我搜出来,他们的寝屋床铺也去翻一翻,有多少钱财是多少。” “大人,最近缺钱啊?”手下也压低声音。 荀斐没回答了,看着那些尸体的目光变得冰冷。 若皇上现在真要弃宫,他得干一票大的…… 否则,今后的日子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他这才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很快又接到了上面的指令,要他们立即派人手,同金吾卫一起将整座皇城围住,只进不出。 同时,宣延帝终于下令宣官员大臣入宫。 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于奔波的大臣们困乏至极,不得不重整容妆,进宫面圣。 梁乃也接到了传旨,眼下这关头,他着实不愿意见皇上,可惜朱岘不在,他只能自己去了。 随内侍从京兆府大门出来,那些哭喊不休的家眷们忙追来。 内侍厌恶的看了他们一眼,说道:“梁大人,你办事不力啊,怎将这些人这样扔在外边,置之不理。” 梁乃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个小小内侍,竟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这堂堂京兆府尹说话。 气不打一处来,梁乃憋住,等到了皇上跟前再跟他算账。 不过眨眼,他忽的惊起一身冷汗。 不对,这些狗奴才都是见风使舵,看人眼色行事的,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别人……现在这奴才这样,是因为看了谁的脸色吗? 梁乃看着他们,心里慌了。 眼珠子转了转,他脑子一热,忽的捂住胸口,效仿今早朱岘的那一招,喊了声完了,一宿没睡,胸口发痛,而后噗通砸地。 众人垂头看他,面无表情。 为首的内侍皱了皱眉,抬手说道:“把梁大人抬起,回宫。” 一行人离开,京兆府门前,百姓们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看着身穿官袍的京兆府尹就这样被一群内侍们抬走,全然不剩威严,他们傻了。 那些大雪吹来,席卷过大街小巷,不远处的客栈屋檐上,浩大一片白雪从高空砸落下来,在众人的视线中碎裂,哗啦啦的,白璧无瑕的那么一大块,瞬息成齑粉,掀起一片白雾。 百姓们忘却哭了,远处皇朝的士兵们穿梭于宽阔长街,纷乱的动静传来,让他们忽然觉得,很快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出现,比他们失去了至亲还要可怕…… 城中仍然荒乱。 宣武军的蛮行并未因任何劝阻中断,他们同天荣卫一样,直接受命于皇帝,皇帝没有令下,他们便不停止,在惠阳长街留下一片哀嚎,他们已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而在近百里外的广渠门和永定门外,上千伏尸的鲜血将雪地染红,渗透融化。 流民们愤怒的砸着城门,与强势暴力的弓弩相比,不过以卵击石。 百姓们惶惶不安,望着渐沉的天色,听着城外的哀嚎悲鸣,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家里藏好坐好,安分守己。 皇宫门前,可并行数十辆马车的天下第一长街,四面八方的朝臣们被传入宫。 皇城的宫门紧紧闭上了,一直到过去两个时辰,天色全黑后才打开。 近百个骑兵从宫门内奔出,朝王公大臣们的府宅奔去。 第368章 夜色无边 永安城,雄踞华北平地,俯瞰中原,土地辽阔,千里沃野,北依长明恒山和钟龙山脉,西踞虎水岭,望龙山,四方水利畅通,润泽古都,千年不绝。 永安城垣绵长,共二十六道城门,其非正规四方之城,依据山脉水系走势,永安城墙蜿蜒盘桓,外郭城城墙达近三百里之长,光当年烧制墙砖所用之力,便倾尽近十州之人。 三百年前永安城破,鸿德帝率领百万大军在此建朝大乾,至此,永安成为八朝古都,更聚辉煌,春秋兴盛,荣光无上。 但今晚的永安,万家灯火齐黯,天空墨云黑沉,历史张开它的双臂,化作一阵北空来的朔风,呼啸汹涌,席卷过人间。 骑兵们跑向朝官府中,所带消息是令当家主妇在明日酉时前整理好行装家财,携带家眷入宫。 聪明的夫人忙追问发生了何事,礼貌恭谦,欲打点银两,被来人冷漠拒绝, 性情烈一些的夫人则直接与人起了矛盾,几乎爆发争斗。 宋府接到传话后,曹氏大骇,速令人去寻宋倾堂。 宋倾堂已在东平学府门前守了整整一日,闻言狐疑:“你别是在骗我吧?” “真事,真事!”执剑泪花都出来了,“是真事!传令者马也未下,一等夫人领众而出,他居高临下在上面吆喝我们,给的期限就一日!” “那我爹入宫后,没回来?” “没有啊!怎么都打听不出来消息,张大人家的夫人来送口信,问要怎么办,称那皇宫有进无出,五品往上的大臣都被关在里面了!” 宋倾堂眨巴眼睛,懵懵道:“怎么会这样。” “少爷,夫人令你现在回去呢!”执剑说道,“谁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家里人都很害怕。” 宋倾堂缓了缓,摇头说道:“不成,我暂时还不能走。” “怎么还不能走呢!”执剑急道,“夫人都吓坏了!少爷你可知那户部的熊大人,那林氏和传令的士兵吵了起来,差点动手,那士兵直接说要带人来抄家!现今这形势是真的危急!” “扯!一个传令的还抄家呢!” “他可以添油加醋,可以随便他话说八道啊!”执剑说道,“少爷,快回去吧,夫人要你回去呢!” 宋倾堂握紧手里的长枪,想了想,他摇头:“不成,我还是不能回。” “少爷!!” 以前别人用茅坑里的石头形容宋倾堂的脾气又臭又硬,执剑不爽到极点,动不动要和人动手,现在他真的觉得,别人形容的一点错都没有。 “你回去吧,”宋倾堂说道,“我在值岗呢。” “你才不是在值岗!”执剑气道,“我先去骁虎营问过的,这才打听过来,那边可没有派任务给少爷说要在这值岗,少爷私自带兵过来,这,这是不对的!” 幸好现在不是用兵当头,且宋倾堂身为郎将,也的确有权带个四五百兵出去逛逛,但执剑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能比的过现在家里出的事情大。 宋倾堂不再理他,面色阴沉,望向长街另一头的雪地。 “少爷,咱走吧!” “少爷?” “你,你!”执剑一气之下,膝盖直接噗通跪了下来,“少爷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宋倾堂浓眉一皱,顿了顿,看向身后的士兵:“把这小子送那边的郭府去,同沈冽说一声,让这厮跟他那石头当个结拜兄弟!” “少爷!你!” “滚!”宋倾堂骂道。 执剑眼眶通红,哭了起来,抬手一抹眼泪,转身跑了。 士兵看着他跑掉,说道:“郎将,这……” “不管,”宋倾堂收回目光,看着东平学府,说道,“继续站着,半个时辰后换班,轮流站。” · 寒风凌厉,传令骑兵们在夜色下奔跑。 除却当朝权臣们,王公贵胄府第上也被人频频光顾。 各王侯将相,及他们同宗族人府邸皆恭敬领命,称会照办。 街道重新肃清,不时有完整队列的士兵们跑过长街,有去城门的,有去抓人的,有去传令的。 士兵们跑过之后,街道恢复寂静,幽暗无声的夜色里,许多双眼睛悄然睁着,惊心胆颤的望着黑夜。 朱岘出去了一整日,终于带人回来,一无所获。 他端起茶水还未喝半口,听闻了朝里发生的事情,惊讶说道:“大人也被带走了?” 李从事点头:“对,下午大人府上来人,说宫里传出来的话,要他们即刻收拾行装,携家眷入宫。” 朱岘瞪大了眼睛:“收拾行装,携,携家眷入宫?” “对……”李从事焦虑。 “我的天啊,”朱岘愣愣的,将茶水搁在桌上,又说道,“天啊!” 魏从事所说的那些话,仿若在他耳边再度响起。 “……祸不旋踵,我并非危言耸听,田大姚连攻七州,宋致易如今也快称王,还有入冬前,北境那些要过冬的兵马已经打到了潘余,即便不提他们,就如今城外那渐增的十几万流民,朱大人觉不觉得他们像是一颗随时爆燃的火种?天下是说翻就翻的,豕突狼奔,如泄洪之口,我们如若不提前有所准备,那浪潮翻卷而来时,我们就真的连逃都来不及了,指不定哪日,我们在官衙里坐着,如常办公,皇上的天荣卫就过来直接将我们带走,连家人都不及道别……” 一语成谶! 朱岘忽觉得有些手抖,喉舌也干燥的不行,忙又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再去倒水。 “大人,我们怎么办?”李从事看着他,“这天下,怎么办啊?” “不知道,我不知道,”朱岘喃喃说道,“你容我缓缓。” 他今日是要去捉那信上所提的北元奸细的,可是去到那边之后,得知他们刚离开了。 的确是有这么一伙人,的确行迹可疑,只是他晚去了一步。 这说明信是真的,并非胡言。 但是有什么用? 天要是真的翻了,有什么用呢? “魏新华呢?”朱岘看向李从事,“你去魏新华家里看看,他人呢?” “我今日去了,”李从事说道,“他不在家,邻里说他这几日都不曾回去。” 第369章 各司其职(一更) 魏新华没有婚娶,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但是六年前便病故了,现在他家一个人都没有。 魏新华如果不在家里,那想要找他,这偌大京都,便真不知道该去何处找。 现在整个京兆府,只有朱岘和李从事知道魏新华罢官离开的事,暂时能瞒便瞒,不过看目前这情况,似乎都不用刻意去瞒,因为不会有人追究了。 “魏从事一定早便知道不对,所以先跑路了,他一直聪明,这次也洞察先机了。”李从事说道。 朱岘摇摇头。 他记得清楚,当时魏新华说要回来的,他离开不是跑路,他说的是要为定国公正名…… 可是,他现在在哪? “还有,大人,”李从事犹疑了下,说道,“今日梁大人被带走时,那模样可狼狈了。” “狼狈?”朱岘望去。 李从事上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将今天梁乃被拖走的场景说出。 朱岘愣了:“竟这般无礼?!” “梁大人是我们京兆府的大人,对我们梁大人这般,那对我们京兆府……” 朱岘舔了下干燥的唇瓣,想起手里的茶盏,端起来再度喝光,而后重新去倒。 连饮三杯,他将茶盏砰的放在案上,说道:“召集人手,我们京兆府的兵马还有多少,都召集起来!” “大人这是要?”李从事看着他,朱岘的这般模样,似乎喝的不是水,是酒。 “我有话说,”朱岘说道,“事关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你快去。” 一听闻性命二字,李从事不敢耽搁,点点头:“好,下官这就去!” 看着李从事跑远,朱岘握紧自己的拳头,容色坚毅。 京兆府在京都,京兆十二卫除了绝对的几支皇家卫队,其余卫队京兆府都有直接调动的权力,不需同宣延帝请示。 因而,京兆府本身的兵马其实不多,全京兆府机构办事的文员加上衙卫和兵卫,全员加起来不过六百上下。 等朱岘将人手都集合起来才发现,有至少五十人跟魏新华一样人间蒸发,剩余的多数人脸上神情阴郁暴躁,他问了几个才知道,这些人家里不乏读书人。 朱岘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心里有个大概,他踩上李从事准备的椅子,出声示意众人望他。 大院灯火通明,京兆府的官员们抬起头,这位生得高大,正当壮年的朱大人,胡子被风雪打的霜白,几日没睡好的脸,憔悴的像是老了十几岁。 朱岘的心跳有些急促,他悄然深呼吸了一口,忽的高声说道:“皇上有密令下来,不容违抗,自此刻起,京兆府全员上下,听我号令!” 李从事就在他一旁,闻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 朱岘双脚都在发抖,努力镇定自己,说道:“曹司户,林司法,林从事,你们带五十人去将这十年来还未封存入库的所有案卷整理装箱!姜司录,你带二十人去往前衙,受理案件,录入在册即可!刘长史,你带一百二十兵马守在大堂,保护姜司录周全,若有人闹事,当场三十大板!” 姜司录惊道:“大人,现在吗?” “现在。” “可现在这时辰不对啊,现在入夜,已快亥时……” “姜司录觉得有何不对,我京兆府外的登闻鼓都快被敲烂了!”朱岘疾言打断他,伸手指向外边,“历朝历代,登闻鼓起,官员需将手中诸事皆罢,立即受之,不即受者,加罪一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而今呢?” 而今? 姜司录默默在心里一翻白眼。 登闻鼓起,官员的确需将手中诸事皆罢,可天子更需虚心相闻,千古不废朝。 而今,天子装聋于先行,我等芝麻小官只好作哑于在今咯。 “范节推。”朱岘这时转向另外一边。 数日未睡好,今天又被劫了大狱,提心吊胆了一天的范节推苦逼兮兮的抬头看着朱岘。 “你带二十人陪同姜司录去前衙,”朱岘说道,“如若姜司录懒政,稍有懈怠和不作为,大刑伺候!” 范节推一愣。 姜司录气得胡子都翘了一翘。 而朱岘已不理了,转向了其余人,继续派令。 相较于众人的不满,李从事立在朱岘身边,仍在惊骇,久久难以回缓。 寒风将院中火把吹得摇晃,那些灯火也在朱岘的脸上摇晃。 李从事身上起了一阵寒颤,朱岘,你这是不要命了啊…… 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喝:“大人!大人!不好了!” 现在这局势,忽然响起这般张惶高叫,诸人皆心惊肉跳。 朱岘脸色惨白,朝外看去,镇定叫道:“何事大呼小叫!” “大人!”来人跌跌撞撞跑进来,用跌打滚爬形容都不为过,“大人啊!” “到底何事!”朱岘装不下去了,颤着声音叫道,“你他妈快说!!” 你要吓死老子吗! “兵马,兵马!”来人哭叫道,“两千兵马朝东平学府去了!青山书院刚被屠完!” 朱岘脚一软,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好在李从事扶的及时,朱岘也运气好,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你说什么!” “青山书院被屠了?” “屠?!” “现在去哪了?” “东平学府?!!” …… 整个大院都惊了。 众人惊诧的目光看向了朱岘。 这里所有的文员官吏,绝大部分都是出自东平学府,两千兵马去往东平学府,这说明什么? “大人……”曹司户颤着声音叫道,“大人,怎么办?” 朱岘手指痉挛般的抖动着,不受控制。 他预想过一百种一千种情况会变得多糟糕。 他真的有过预想和心理建设的! 可是等浪头真的席卷打来的这一瞬,他才明白到底多可怕,多黑暗,多无力。 那是汹涌滚滚的历史车轮在碾压过来,苍生在其下,毫无反抗能力,只有绝望哀嚎。 “不怎么办,”朱岘抓着李从事的声音站起,说道,“其实我早知道了,我说了,我有皇令在身,但是,有什么办法吗?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艰难的站着,看着他。 “你们各司其职,不容懈怠,跟我在一起就行,我保你们一定安全,”朱岘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敢逃,那……” 他虚浮的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 第370章 少爷不在(二更) 青山书院的大火是忽然起来的。 跟惠阳长街循序漫延的恐惧不同,两千兵马忽然突击,包围了青山书院。 昨晚浴血一夜,今日休整一日,这一批宣武军部众刚刚尝尽凌辱践踏他人之乐,一等包围青山书院,他们握着长枪,提着刀锋,直接闯了进去。 整个青山书院占地四十余亩,是七年前城外书院走水后,宣延帝亲口御赐的城中宝地,书院建筑较为崭新,白墙红柱青瓦,精致大雅,威仪大方。 宣武军从东至南朝里包抄,不明所以的护院迎上前来,未等开口,士兵们手里的长枪直接贯穿他们胸口,鲜血滚烫溅出。 宣武军们一路挺进,留宿书院的学子和仆妇们仓惶逃命,高声求救,不分男女老幼,被尽斩于刀下。 闻声而来的院长和几名德高望重的先生被几个无名小卒当场斩杀,不留二话。 圣贤祠上,宣延帝御赐手书“圣贤大风”的横匾砸落下来,抛入圣贤祠,一把大火从这燃起,火光冲天。 同时竹门院,御书阁,明理堂,诚德堂,三台坛等书院建筑皆燃起大火。 火光里嘶吼哀鸣,哭声凄厉,墨香琴风在皑皑大雪里化为枯烟。 当年七十余人用命在烈火中救出来的藏书,毁于一炬,彻底不复。 大风呼啸,将烟火吹向天地,离开青山书院的宣武军们并未做停歇,直接朝东平学府而去。 狂奔而来的人将这个消息带到东平学府,整个东平学府彻底大乱,院士和学监们数个时辰前都被传召入宫了,现在书院由邱先生和大晗先生主持。 才刚啃完干粮,喝了口冷水准备换班的宋倾堂听闻消息后皱起浓眉。 一旁的近卫们皆愣住,转头望着他。 少年郎将抬眸眺着远方长街,尽头风雪漫空,一片阒寂。 沉默了瞬,宋倾堂沉声说道:“刘鹰!” “在!”身后一个近卫应声。 “速度回去调兵,让林将军派八百人手过来。”宋倾堂说道。 近卫顿住,不敢应下,双目微微睁大的看着他。 “耳朵聋了?”宋倾堂回头看他。 “郎将,你现在这是要,是要……” “快去,”宋倾堂厉声道,“别废话!” 近卫垂下头,默了默,忽的抬头高声应道:“是!” 看着他走远,宋倾堂握紧手里面的长枪,转头对其他人说道:“我稍稍离开,即刻回来,你们在这里站着,哪里都不要去,盯好东平学府的大门,不准任何人再进去,谁都不行,哪怕是东平学府的院士都不行,可清楚?” “是!”身后手下们应道。 宋倾堂转身,朝远处的郭府走去。 今夜郭府门前连灯笼都未点,幽暗幽暗的,全靠远处灯火传来的微光照明。 宋倾堂抬手拍门,过去好久,终于有人开门。 家仆揉着睡眼,看见一身盔甲的宋倾堂,一愣,说道:“宋郎将?” 宋倾堂看他睡意惺忪的模样便觉得来气,怒道:“沈冽呢,叫沈冽出来!” “宋郎将找我家少爷何事?”家仆说道,“我家少爷不在。” “他不在?”宋倾堂皱眉,“他去哪了?” “不知道,我家少爷昨夜离开后便未曾回来,今日一整日都不见人影,”家仆看着他,“宋郎将……你是不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沈冽竟不在…… 宋倾堂抿唇,想了想,问道:“他走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还是带着随从走的?大约去哪了?几时走的?” 家仆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怕,一时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难道少爷犯事了,他来拿人的? 或者少爷出事了,他来核实的? “宋郎将!”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 宋倾堂和家仆转过头去,冯泽骑着马从街口那处跑来,说道:“宋郎将!” “你家少爷呢!”宋倾堂看着他骑马跑近,扬声问道。 冯泽下得马来,快步迈上台阶,飞快说道:“宋郎将!骁虎营大多兵马被调去城门了,燕云卫府如今情况正乱,虽有五成被调走,剩下五成仍可以一用,且燕云卫府离东平学府近,宋郎将不妨派人过去试试!” 宋倾堂眉梢微挑:“你家少爷吩咐你来的?” “是。” “他人呢?” “不知道,少爷听说青山书院出事了便交代我过来,他骑马往另一边去了。” “那你们之前在哪的?”宋倾堂望了眼冯泽来的路,问道。 “天启街,”冯泽说道,“宋郎将,你快些去吧,少爷说你耽误不得。对了,少爷还说燕云卫府的兵马很重要,时局当乱,兵马在手便是资本,宋郎将务必要把握好!告辞!” 说完,冯泽朝郭府大门走去。 家仆听的愣愣的,但马上出来将台阶下冯泽留下的马匹牵好,抬头看着宋倾堂:“宋郎将,您……” 宋倾堂看着冯泽进到郭府大宅,眉头皱起。 燕云卫府出事,他压根不知情,真的情况正乱? “你回去吧。”宋倾堂对家仆说道,转身大步离开。 冯泽进得府里后,快步往流月阁走去。 才从小苑穿过,冯泽脚步一顿,随后心里浮起浓浓的不悦。 阿梨委托少爷代为照顾七里桥那边的几位朋友,将他们接来后,管家暂时安置在了流月阁。 冯泽眼下来找他们,结果却看到了沈谙坐在这里正同他们谈笑。 这沈谙,他居然还在这? 这是郭府! 死皮赖脸在这干什么! 冯泽压下怒气,走去说道:“老佟。” 老佟和支长乐正被沈谙逗笑,抬头朝他看来。 “这位兄弟好,”老佟站起身笑道,“阿梨呢?” 冯泽看了一眼那边笑吟吟的沈谙,不太高兴的收回目光,对老佟说道:“暂时不知道阿梨在何处,但她不会有事,我家少爷怕你们担心,会出去找,所以令我来说一声。” “那知彦呢,他人在何处?”沈谙说道,“他昨夜出去,一夜一日都未回,现在也不打算回来?” “嗯。”冯泽淡淡点头,正眼不投去一下,对老佟和支长乐抱拳告了辞,转身便走了。 第371章 黑衣男子 这个态度…… 饶是笨拙如老佟和支长乐也看出了一些不对。 “我与知彦,是同父异母。”沈谙说道。 原来是这样。 “他们不喜欢我,”沈谙一笑,“我们母亲之间有些渊源纠葛在,不过知彦同我关系很好。” 老佟和支长乐点点头。 老佟说道:“这很难得了。” “是啊,”沈谙说道,“自小父亲便偏爱我,对知彦则相反,知彦当年年幼,遭过我父亲不少虐打,他没有做错什么,我父亲想打,便打了。” “竟有这事?”支长乐讶异说道。 “嗯,最惨的那一次,知彦整个后背几乎无一块肌肤完整,腿骨差点被打断,数日下不得床来。” 老佟和支长乐互看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自他们来到这后,所受招待非常好,好酒好菜,大鱼大肉,这辈子都没吃的这么欢脱过,不过整整过去一日,还未曾见过这宅子现在当家的主人是何模样。 而现在沈谙在说他们父亲对沈冽有多不好,这到底是别人父子的事,他们在这做客的,能说什么呢。 沈谙看着他们,笑笑,说道:“一时唏嘘,且看你们二位亲近憨实,我失态了,没有把住嘴门,都说家丑不外扬,果真言多必失。” “没啥,没啥。”支长乐乐呵呵道。 “不过既然已提到,我便再说几句吧,”沈谙仍是笑着,幽幽叹气说道,“正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所以知彦自小性情孤僻,好内向独处,不喜与人说话,据说当初刚被接去郭家时,他甚至一个月都未开过口,故而,我现在担心你们相处下来会觉得他脾性古怪,会不喜他,届时若他令你们觉得不自在,二位兄弟且莫放心上。” “哪里会,”老佟忙说道,“不会的。” “那便好,”沈谙笑意微微收敛,温言说道,“我如今这身体已快不行,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令我牵挂,便是知彦了。他是个冷冰冰的人,没什么热心肠,现在能有你们这些朋友,于我该当是个高兴的事。” 支长乐憨憨点头:“对对对,高兴,高兴。” 一阵寒风吹来,扫来落雪二三,檐角昏黄灯笼在夜色里晃啊晃。 沈谙抬起手,触了触身前的茶壶,说道:“这才端来的,凉的真快呢。” 支长乐和老佟循目望去,打转的灯火下,沈谙的手指非常修长,本该是一双漂亮的手,但皮肤太过枯槁,起皱厉害,比他们的手还要粗糙和老态。 “冬天了嘛,冷的是快一点的哈……”支长乐笑道。 沈谙也笑,点头:“是。” 抬头望了望浓墨夜色,沈谙站起身子,说道:“许久未有这般畅聊,意犹未尽,想必现在的时辰应很晚了。” “还好,”老佟说道,“我们本来也睡不着,不是在这等阿梨嘛。” “我也是在等知彦,”沈谙说道,“今夜恐怕无眠了,我去想办法找找他,先告辞。” “那什么,”支长乐忙起身,说道,“如果可以,不知能否帮我们也看看阿梨去哪了?” “好,”沈谙点头,停顿了一下,忽的笑道,“说来我着实佩服你们,我认识阿梨在你们之先,那时我便很喜爱她,一个满是灵气,坚韧聪慧的乡野小丫头,可惜那时她便不近亲我,看如今你们的交情,真如兄妹一般呢。” 支长乐挠挠头,傻笑了两下:“是,是吗?” “我会想办法的,”沈谙抬手揖礼,“某先告辞,明日见,你们早些休息。” 一把周菱青花竹骨绸伞倚在檐下,沈谙过去拾起,抬手撑开,像是一朵暗花在夜色里绽开。 他回身冲支长乐和老佟一笑,抬脚走了。 雪夜朦胧,他红唇白肤,眉眼若画,执一把伞,那样一笑,绝艳似月下桃李。 老佟和支长乐被晃了下眼,便见他一身长衣宽袖,翩翩离开,背影孤绝。 好半日,老佟说道:“好生……奇怪。” “你也觉得?”支长乐回眸看他。 “我又说不出是哪奇怪,”老佟皱眉,“不过,这个沈府我有点不想呆了。” “我也是……”支长乐说道,“可是阿梨还没回来。” “对啊,阿梨还没回来,”老佟抬头看向高空,夜色深邃悠远,大雪绵绵飘荡下来,他很轻的说道,“也不知道阿梨在哪。” 比起通风报信的人快步奔走,宣武兵们并没有多急。 杀人是个体力活,他们离开青山书院后,行进速度略慢。 虽然这几日杀意狂生,戾气冲天,但宣武兵到底是一支正统的朝廷兵马,两千人步伐整齐,偶有人小声说话,声音极轻极轻。 淮周街越来越近,穿过这条街,前面便是京城闻名的三大大湖桥之一,锦峰桥。 锦峰桥往北二里处,就是当初于家那口棺材被发现的淮周街口,那夜那街口同时还死了数十个燕云卫兵,据说现在路旁的商铺和民房上还能看到一些箭孔。 宣武兵们终于开始加速,为首的陈都尉骑在马上,从桥上陡坡下来时,渐渐觉察不对。 “大人,有人?”身旁同样骑着马的近卫说道。 锦峰桥前是四通八达空旷的街口,大地霜雪沉沉,一片苍白,但前方幽黑夜色里,似有一个人影,单枪匹马。 陈都尉没有停下,眉头皱起。 的确是人影,一个男子,一身夜行黑衣,身形修长,宽肩劲腰,马上姿态颇具风华,潇洒俊逸。 双方隔着五十来丈,看对方这架势似乎在等人。 “他手里是……”近卫又说道。 男子的手握着缰绳,同时似乎还有一物。 “是弓!”另外一个近卫惊讶叫道。 话音落下,便见男子抬起了手,黑暗里一根长箭上弦。 “不好!”近卫叫道,随即拔刀。 却见那箭已脱弦,疾射而来。 一点微小在黑暗中被放大,带着巨大的力道瞬息奔至跟前。 几个近卫不说打马上前,甚至连佩刀都未拔出,便听得“噗”的一声,箭矢穿过陈都尉的眉心,鲜血从后脑喷出,溅落在马上。 第372章 来者何人 陈都尉眨巴了下眼睛,身子微微晃动,随即从马背上跌下,重摔在地。 “都尉!” 近卫们惊呼,数人下马去扶,同时抬头朝前面看去。 幽暗中的男子垂下手中长弓,宽阔街口在他背后拉出开旷天地,大雪如鹅毛般洒下。 “追!”几个近卫怒吼,拍马上前。 士兵们徒步狂奔了上去。 男子看着他们跑来,身形未动,马儿略显不安,在雪地上刨着马蹄。 待他们离他只有三十步远后,男子才不紧不慢的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东边街道而去。 剩下的上千兵马还在桥上,湖桥下一片冰封,寒气更甚。 后边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良久才隐隐传来噩耗,陈都尉直接被人一箭射死! 现场顿时变乱,众人大惊。 宣武军大军留在城外,只五千兵马随宣武将军冯磊入京,此次陈都尉带了两千人奉皇命而行,他的副将和监军则在远处长街上随冯磊行清扫计划。 陈都尉的尸体渐渐冰冷,已有士兵骑马奔回去相告,不过一来一回,所需时间至少半个时辰了。 剩下的两个近卫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不敢擅自做主,一方面又怕耽误皇命。 反复商议,最后咬咬牙,他们硬着头皮令人将陈都尉的尸首带回去,同时继续启程,去往东平学府。 可是在下桥行到街口时,众人却愕然发现,那些去追黑衣男子的兵马一个都未走远,东边街道空旷的雪地上,他们横七竖八,远远躺着,身旁的马匹失主,漫无目的的信步闲逛。 风雪自长街尽头咆哮而来,一个近卫高声怒吼:“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骂完他定睛,更远处的幽光里,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男子的身影,高大挺拔,平静的骑在马上,遥遥望着他们。 不过不是一个人了,身后好像多出了四五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少爷,这狗娘养的好像在骂人。”戴豫叫道。 “你也在骂人。”沈冽说道。 “他先骂的!” “骂吧,”沈冽轻扯缰绳掉头,往另一边走去,“毕竟我都杀人了。” “少爷你去哪?”戴豫看着他,“咱们不继续跟他们玩玩?” “不了,”沈冽说道,“打不过。” 戴豫看着他的背影,这一本正经的语气,戴豫忍不住嘀咕:“……要不要这么直接。” 东平学府门前灯火通明,数十辆后来的马车和马匹,皆被宋倾堂的兵马拦在外头。 不明所以的人刚刚才经历一番生死浩劫,眼下全在破口大骂。 学府里面则不时有人出来问情况,以及试探宋倾堂。 地上的霜雪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烂,宋倾堂俊容阴沉,不想搭理人,偶尔回上一两个字,最后烦了,让人快滚。 又一个人被他骂跑,无奈的离开,可惜回不去学府了,因宋倾堂说的有出无进,哪怕被派来探口风的人也不例外。 宋倾堂看着这人被士兵架着胳膊扔到外边的车马堆里,再看向一个站在马车上大哭,插着腰指着自己怒骂的妇人。 妇人一身华服,家境应该不俗,她是这里面骂的最狠的一个人,不是她骂的话多毒辣,而是她最持久,从头至尾没停下来过。 宋倾堂往后一招手,无声唤来一个近卫。 “郎将。”近卫上前说道。 “二十个嘴巴子,”宋倾堂看着那个妇人,说道,“你亲自动手。” 近卫看去,停顿一下:“打……女人?” “下手要重,”宋倾堂说道,“老子一夜没睡,脾气暴躁,忍她很久了。” 近卫点点头,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数个少年从那边而来,站在士兵外面冲宋倾堂扬手。 宋倾堂看去,扫了眼后便收回目光。 这几个少年面色苍白,都是骑马奔来的,是京城各大官胄子弟,不少是从小跟着他厮混的。 “郎将,”身后一个手下看着那边,忍不住说道,“他们……” “我连亲爹都不认,”宋倾堂冷冷道,“他们爱找谁找谁。” 一旁耳光扇得清脆响,二十个很快结束。 少年们看着那被抽出血来嚎哭的妇人,再看着打完耳光回去的近卫。 “二郎怎么不理我们?” “二郎这是要干什么?东平学府不给进,连我们都不理了?” “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可我们今夜来此,不就是因为发生了的那些事吗?” …… 少年们你一句,我一句,皆在彼此眉眼里望见不安。 今夜来此,因街上那些暴行,因青山书院,因他们不少人的父亲在朝为官,此时困囿于宫墙。 天色渐渐由黑转向墨蓝,来这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许多身着华服的少年和大家千金,宋倾堂在这里还看到了自己不怎么亲近的堂妹,五娘宋玉亭。 火光通明,照亮每个人的面孔。 宋倾堂一概都不理会,继续守在原地。 寅时二刻左右,一个士兵从前边骑马奔来:“郎将!” 宋倾堂心下一沉,大步走去。 士兵快速从马上跃下,低声说道:“来了!好多人!真的来了!是宣武军!” 宋倾堂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辛苦。” 来的比想象的要晚很多,他甚至还抱有侥幸,以为不会来了,或者是瞎传的谣言。 宋倾堂抬头朝前面的雪地看去,握紧手里的长枪,说道:“都打起精神来!” “是!”众军士应声。 前方是淮周街口,过来时会经过郭府门口。 郭府今夜并未点灯,幽光里,众人渐渐看到了先行的宣武军。 没有灯火的大雪暗白暗白的,那些迟来的宣武军们望着这边的淮周街,俱是一愣。 比起青山书院的安静,东平学府几乎是摆好了阵仗在等他们。 虽然事先已有预想,毕竟青山书院出事,东平学府不会不知情,只是这阵仗,太过出乎他们意料。 宋倾堂容色紧绷,冷冷的看着他们,待他们快走近时,宋倾堂握着手里的长枪,大步走上前去,扬声叫道:“来者何人!” 剩余的两个近卫彼此看了一眼,岁数略大的那一个上前,高声说道:“你又是何人?” 第373章 生死交锋 长街一边明,一边暗,光线泾渭分做两个天地。 那些宣武军加快速度走来,宋倾堂伸出手,长枪横握,说道:“止步!” 他身上所传银甲与宣武军身上的玄甲不同,宣武军轻易认出是巡守卫。 不过一个小小京都巡守卫。 “让开!”近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我等奉皇令而来,识相的滚开!” 他惯来跟随在其他人左右,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高声喝令,这无端而来的威严感,让他的声音中气十足。 “可有手谕?”宋倾堂说道。 近卫眉头一皱,拔出佩刀,直直指去:“滚开,没有时间与你废话!” “手谕!”宋倾堂半步不让,冷冷的看着他,“奉的什么皇令?” 奉的皇令是踏平东平学府。 至于手谕,为世人所诟病之举,宣延帝哪里会有什么手谕。 “让开!”近卫说道。 “手谕!”宋倾堂回道。 近卫大怒,双腿一夹马腹上前,手里的大刀直劈而去。 宋倾堂手里的长枪一抬,刀枪交击,火光鸣响。 宋倾堂本身力气便大,现在又因站着,脚踏大地,借力所回击的力道更大,马上的近卫踉跄了下,及时稳住身形,虎口震痛。 “干什么!” “你找死吗!” “你是谁!” 近卫身后的士兵们上前,高声怒喝。 宋倾堂后边的士兵们同样上前:“郎将!” 同时纷纷摆好阵仗。 宋倾堂手里的长枪驻地,入雪半尺,溅起细碎雪花。 “手谕!”宋倾堂沉声说道,声音洪亮。 这里的每个士兵皆人高马大,而宋倾堂又尤为拔高,一身银甲,虎背熊腰,这样站着,俨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 近卫煞为狼狈。 一开始以为他至少有些岁数,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脸上尚带着稚气。 眼下再听得郎将二字,更明白这还是个官阶不小的少年,面色更难看了。 比他年轻,比他高大,比他官大,甚至力气也更甚于他。 近卫握紧大刀,不过怕什么,他们这次是奉皇令来的,有什么好怕的! “让不让开?”近卫咬牙说道。 宋倾堂从他目光里看到阴狠和咒骂,宋倾堂更加凶狠的瞪他,说道:“没有手谕,滚!” “当真不让?”近卫的刀锋再度指去。 回答他的仍是那个字。 “滚!” 近卫大骂:“你找死!” 大刀再度劈去,身后众士兵提枪跟上,身手矫健。 刀光在空中重重挥下,重新带起一阵呼啸,宋倾堂挡开大刀的顷刻,长枪横扫而去,锐芒破开大雪,将近卫从马上带下,其余宣武军士兵扑了过来,宋倾堂身后的巡守卫们同时迎上。 宣武军皆上过战场,几日的屠戮早已唤醒他们体内的嗜血。 至于在京城与京兆宿卫拼杀会导致如何,那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之内,就如为什么要毁掉青山书院和东平学府,也不归他们管,他们奉的是皇令,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巡守卫在挡着他们。 方才近卫与宋倾堂那一击刀枪之撞已吓得身后不少人面色苍白,当真正的冲突爆发而起时,那些惯居太平的少爷和久居深闺的千金们,皆惊的或捂嘴或瞪眼,腿软着被自己的随从丫鬟们惊忙护着往后拉去。来投奔东平学府的文人书生,以及一些家眷们,见到此情此景则更是吓呆。 冷兵器交击,锐利刺耳,东平学府前,两军奋力迎敌,气势汹汹,鲜血泼在雪地上,将冷冽霜雪浇沸,蜿蜒流过那些倒下的,尚还留有余温的身体。 出乎宣武军意料的是,这支巡守卫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每个人骁勇善战,行动敏捷,且进退有序,有章有法,俨然久经沙场的军人,哪里像是在京城混日子的巡守卫。 而那少年郎将拼杀在前,杀红了眼。 宋倾堂满腔激愤,他的长枪和刀刃从来不会指着“自己人”,可是已由不得他了,但凡他有任何一丝手软,对方的兵器便直冲他面门而来。 那些宣武军没有猜错,宋倾堂身后的这些兵马都是当初同他从北地一起回来的,这也是他们现在愿意跟随宋倾堂来这的最大原因。 比起京城的巡守卫兵,他们更能吃苦,更具耐力,哪怕在这轮流守了一日,一旦投身于激战,他们便是如虎的猛将。 只是,宋倾堂心里大悲。 这些士兵没有死在北境,他们从那大大小小的突击,反攻,围剿,防御等各大战役中活了下来,却极有可能在今晚葬身京都。 而如若活下来,也不知道接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宋倾堂清楚明白,这些宣武军的确是奉皇令而来,忤逆皇帝,这是叛逆。 不仅仅是这些人,可能整个宋家都要被他牵累,更不论宋度现今身在宫中。 可是,他没有选择,东平学府这扇大门,他今日守定了! 说他叛逆也好,要拿宋家来要挟他也罢,宋倾堂浑身血液沸腾,滚烫燃烧着,长枪朝身前宣武军的头颅扫去,宣武军士兵被重击拍倒,眼睛翻白,七窍流血。 不等他反应过来,宋倾堂身后的士兵随即上去,重重的一枪朝着他脖颈的柔软处刺了下去,鲜血喷溅。 朔风卷雪,四方潇然,如阴司传来的叫嚣声,咆哮朝人间张口。 京城最大学府,大乾三大官学之一的东平学府门前,巡守卫的银甲和宣武军的玄甲激烈冲撞在一起,杀戮如扫,杀气昂然。 玄甲兵的数量占据优势,黑压压成片,而巡守卫们体力已是至极消耗,长此拖下去,只会陷入被动。 宋倾堂抬头朝东北望去。 沈冽让他去试试调度燕云卫府那五成兵马,他派去的人至今未回。 调的动的么? 赶的过来么? 时间来得及么? 但就在这时,一阵激愤的高喝声忽而乍响,直冲云霄。 宋倾堂一顿,挡开一波攻势,在近卫掩护下回眸望去。 东平学府入后门的山道上,数百个瘦骨嶙峋的文人怒吼着跑了出来,步伐整齐,衣衫褴褛。 宋倾堂愣了愣:“他们怎么在这?” 第374章 天色见谅 雪越来越大,怒风莽莽,这些羸弱的文人们多数是赤着脚的,踩着霜寒的雪地,已似感觉不到冰冷。 他们疯狂的跑下来,有人手里抓着石头,有人手里抓着粗壮的树干,没有多余的话,从侧翼朝着宣武军们直接冲撞了过去。 半个时辰前,詹陈先生带着二三人冒着大雪和浓黑夜色往后山上去,同他们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 詹陈先生离开没多久,山下便传来了动静,两队朝廷兵马交战了,凶狠激烈。 他们躲在山上,饥寒交迫,眼望着苍茫深夜,双耳充斥年轻战士们声嘶力竭的呼喝,他们终于站不住了。 也许那些兵马是来抓他们的,也许他们已经连累了东平学府,可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犯的到底是什么罪。 天下事皆要于法有据,他们所犯之事却迟迟没有章法明文。 数月牢狱之灾,无妄无咎,他们每日盼着出去,日复一日,渐渐消瘦绝望。 狱中投身人有功成名就者,有碌碌无为者,皆沦为阶下囚,或病或死,无人相问。 常言道书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可书中也有他们低如这足下之雪的贱命,踩烂踩脏,黑白由人。 如今前路渺茫无望,后路退无可退,有人站起来高声怒吼,为什么不拼了,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拼!为什么要像个无能懦夫一样龟缩在这! 这世间已枉圣贤之教,大道不复,大理不存,天无昭日,人无立身,既然如此清浊难辨,不如用自己的血肉去浇灌出个清白人间! 数人数番陈词激昂,众人多日积攒的怨恨和怒意便被彻底点爆。 他们冲了下来,双目通红斥血,奋以趋之,意气昂扬,慷慨赴死。 衣衫单薄的肉身冲撞一身玄甲的宣武军,仅凭他们满腔愤慨,根本无济于事,这是送命。 鲜血刹那成片喷溅而出,冰冷的长枪刺破没有任何防御的身体,瞬息带走一条人命。 热血过后的清醒终于令后面的人怯步,有人还在冲,有人转身往后逃去。 但宣武军们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们,怒追了上去,像是人潮大浪里的逆流。 宋倾堂迅疾下令朝宣武军右翼猛攻,试图截断。 然而双方兵力的悬殊差距,是他们正在被渐渐包围。 交战越发惨烈,宋倾堂几次想要突破过去,皆不得成。 凄厉惨叫在屠杀中声起,熬过饥荒寒冷的文人们成片倒在长枪下,也有人寻得间隙在反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便当替人报仇。 东平学府的大门大开,那些德高望重,桃李天下的老先生成片迈出,沉目站在东平学府的台阶上。 宣武军们当即自发分出兵力朝他们扑去。 宋倾堂转目大喝,令人速去保卫,同时,巡守卫大后方的那些少年们终是忍不下去了。 他们脱了风衣大袍,推开拽拉他们的随从,有随身佩剑的提剑跑去,没有的就在那些尸体旁边捡。 皆学过骑射和拳脚功夫,拿不拿的出手另说,作壁上观,他们办不到! 酣战至极点,双方倒下的兵马越来越多,就在巡守卫渐渐吃不消时,东北方向忽然浩荡奔来了上千个燕云卫兵。 他们并未在远处观战,一靠近便狂喊着冲杀过来,手中的大刀朝着宣武军们砍了过去。 宋倾堂随部众皆一愣,那冲杀在最前面的人,宋倾堂一眼看到,是杜一德。 竟然是这老匹夫! 宋倾堂没想太多,一抹脸上被溅起的血,朝前面的宣武军们继续杀去。 领着宣武军们过来的两个近卫早已死在了乱枪下,眼下的宣武军根本没有统帅和布军,比起宋倾堂和杜一德各自领兵,他们毫无组织,混乱一团。 而之前面对巡守卫时的人数差距优势,随着燕云卫的加入,也彻底消失。 在最短的时间里,宣武军便溃不成军,他们往后退去,不解为何过去了这么久,派去找冯将军的兵马还没有消息。 他们露出后退意图时,宋倾堂便喝令手下们止步。 燕云卫府那边的杜一德见宋倾堂的人马没有动作,他便也让人停下。 激烈的混战场面让双方一度杀红了眼,现在看到这些巡守卫们没有不依不饶,反倒是宣武军难以相信脱战竟这般容易。 但是绝对不敢再继续拼杀下去了,他们双目警惕的看着宋倾堂,渐渐往后面退去,将距离隔开的更清晰明朗。 宋倾堂大口喘着气,身上多处负伤,冷冷的回望他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甚至好多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正踩在尸体上面。 宣武军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头看向东平学府。 大乾三大官学之一,京城最大的学府。 那些先生们立在门口,通明的灯火下,他们面色阴沉愤怒,他们的学生们护在四周,还有许多投奔而去的学子文人,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人影。 天色渐亮,长街阒寂,沿街的居民们躲在家里种,大气都不敢出去,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们真的觉得天彻底的塌了下来。 宣武军们没再动了,他们退开后便站在那,同京城两大宿卫京兵们两相对峙,空气凝结。 宋倾堂握紧手里的长枪,知道这些宣武军们是在拖延时间。 他们在等,等真正能做主的人来。 而他宋倾堂却不能主动去进攻这些人,他只能守,迄今为止,他一直都在守。 时间缓慢流逝,天光彻底明亮。 宣武军们没有等到他们想等的人,东平学府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 没有资格被召入宫的小官吏们,并不从政但满腹诗书的富家子弟们,那些识字多或者不多,腰缠万贯的各大商户们…… 第375章 巷弄尸体 晨光穿透稀淡的云层,缓缓从东而来,漫过千山荒原,离离大地,照向京都,细腻温和的拂过巍巍城墙外的尸山血海。 数不尽的流民们站在乡野上,官道上,群山上,他们远远躲开了弩箭的射程范围,眺着城墙下铺成长毯的尸体。 那堵高耸的,望不到边际的城墙像是难以攀越的山头,上面的士兵们规整有序的站成长长一排,坚固环绕着京都。 逆光的北风吹来麻木腥气,呼呼掠过天地,流民们没有散去,他们固执的站在那,隔着浩大空间与城墙对望。 林曹靠在角楼城墙内休息,周围都是骁虎营的人,他们负责这一整片的城墙。 熬了一宿,林曹困乏疲累,但他睡不着,微睁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街道,身旁的士兵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匹快马忽从远处奔来。 “让开!快让开!” 马上的人遥遥高喊。 道路上的士兵往两旁避去,那些靠坐在地的人抬头望来,神情露出不安。 来人太慌张了,这模样,是又有什么事情吗…… “将军?”士兵勒马停下后高喝问道,“林将军呢!” 林曹从地上站起,拍了拍银甲上的雪,说道:“找本将何事?” 士兵转头看到他,忙从马背上跳下:“将军!” 士兵大步过去,急的快哭了:“将军出事了,大事!” 跑近之后,士兵几乎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疾声道:“宋郎将带着五百兵马去东平学府门前拦了奉皇上口谕的宣武军,两方人马大动干戈,死伤无数!” 林曹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太困了,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林曹周围的人全都惊愣,监军和几个校尉站起身子,那些瘫着的士兵全懵在原地。 “将军,你快去看看吧!”士兵又说道,“我从东平学府过来已费了不少时间,那边现今……已不知道如何了。” “这个宋倾堂!”林曹大骂,“他是嫌老子脖子上的脑袋太碍眼了是不是!!!他就一定要让老子被砍脑袋了才开心!!!” 上一次带人闯进燕云卫府的事还没完呢,现在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 林曹睡意全无,将靠在墙角的佩刀提起,大步朝另一边的坐骑走去,怒声说道:“本将这就去砍了他的脑袋!我要亲手剁下来!” · 越来越多的人往东平学府而来。 满地尸首卧在晨光里,鲜血蚀入雪地,染出大片殷红,令人震撼。 人群哗然议论,越来越多的喧嚣声响起。 宋倾堂握着长枪,笔挺立在人群前,隔空对望宣武军,似风雨不动。 杜一德领着兵马站在另外一边,脸上的神色则越来越不对。 他看着宋倾堂,看向宋倾堂身后那些人,再看到地上惨死的文人们,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青白。 宣武军们还站在那边,他们有皇命在身,没有接到命令,他们不会离开,哪怕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他们也会留在这里。 可是,在昨夜锦峰湖桥,陈都尉出事就派去找冯将军的人马,怎么还没有动静? 即便冯将军没有动静,那,其他人呢?皇宫那边呢?京兆府呢?其他的巡守卫呢? 为什么都没有动静? 这时,宋倾堂后面人群的吵闹声越来越响,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声骂他们。 士兵们抬头朝那边看去,好多人伸手指着他们,神情愤怒凶狠。 “滚出淮周街,滚离东平学府!” “滚出去!你们这些畜生!” “杀人魔!” …… 人群里面还传来哭声,一个老妇跪在地上拍打着大雪,哭嚎的望着前面雪地上一个眼眸半睁,没了生息的士兵,周围许多人拉扶她,被她哭的双目通红。 谩骂声越来越多,难听的话语汇聚到一起,最后所有人齐声高喝,让他们滚出去,响彻云霄。 林曹带着一队十来人的卫兵朝淮周街赶来,遥遥听到声音,他痛骂几句,加快速度。 一支弩箭却在这时忽从远处射来,他大惊,惊忙勒住缰绳,狂奔的马儿被瞬时勒令停止,顿时人立而起,随即因雪地在阳光照耀下渐融,打滑的严重,他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弩箭扎在了他左边五步外,箭尾还带着力道,嗡嗡作响。 林曹破口骂了几个脏字,一夜未睡好的衰弱心室狂乱跳着,近卫上前扶他,边拔出随身兵器。 林曹抬头四望,不知是谁。 “将军!”手下忽的叫道,伸手指向前方。 一条僻静的巷弄里,好几只野狗正在雪地里刨着。 “是一具尸体!”手下叫道。 “过去看看。”林曹说道,起身走去。 “将军,危险!”另一个近卫拦住林耀。 “危险个屁!”林曹叫道,“这点都怕,我还当个屁的将军!再来偷袭本将军,本将军一定能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了,我砍死他!” 三四只野狗正在刨雪,雪粒飞扬,它们听到有人过来,抬头望来。 “汪汪汪!”野狗们疯狂叫着,边叫边后退。 林曹赶跑它们,然而抬头看到它们身后的巷弄时,林曹彻底傻了。 近卫们跑来,顿时也傻眼。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弄,在四通八达的街口附近。 野狗们所刨的这一具尸体往内,是成堆的尸体,皆是身穿玄甲的宣武军,兵器皆在,地上没有半点血痕。 有些尸体埋在雪中,有些堆积若小丘山,目测有近五十具。 “这,这是宋郎将干的?”近卫说道。 “不可能,”另外一人说道,“宋郎将早早去了东平学府。” “那,”近卫压低声音,“会不会是有人看不惯宣武军在青山书院的恶行,所以……” 话未说完,林曹回身给了他脑门重重一下:“放你娘的狗屁,什么叫恶行?” 近卫被打的懵,傻着眼睛看着他。 林曹气不打一处来,手下的兵一个两个,全都不带脑子。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现在还早,可能没人发现,你们分三路人马,一路去找宣武军的人,一路进宫,一路回府调派人手,东平学府那边,我一个人去。” 第376章 我来还人(一更) 林曹大步回去,拍掉坐骑身上的雪,翻身上马后看了眼那扎着地上的弩箭。 林曹皱眉,抬头朝前路看去。 方才射来的太快,他没有看清到底是哪个方向射出来的,不过射箭之人,现在说不定就在前面盯着自己。 而且,能干掉这么多宣武军,对方的人数应该不是自己单枪匹马能够对付的。 林曹握紧手里的刀,站在原地望着,没有再走一步。 他左手边最近的第一排房子一间民房的三楼里,两个人影站在黑暗里打量他。 “是林曹吗?”冯泽问道。 “不知道,”杜轩皱眉,“他的画像太寻常,我对不上,不过按照现在的时辰,来的人应该是他。” “叫嚣的颇凶,还以为多有种,”冯泽嗤声,“就这。” “谨慎点没错,”杜轩看着雪地上的中年将军,说道,“要是不谨慎,他说不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冯泽点点头,望向巷道里面的那些尸体。 好在野狗只是刨着,没来得及啃,否则便真的惨。 这些宣武军的尸体不是他们搬去的,是昨夜锦峰湖桥上下来的宣武军们忙于去东平学府,又不能放任自己兄弟的尸体就这样散在大街上,所以将尸体搬挪进去。 少爷说能拖多少时间,是多少。 只是天光彻底大亮,这街口附近的居民对昨夜发生的事情可能清楚个大概,但其余寻常巷陌里的人看到这些尸体,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惊吓了。 冯泽收回目光,看向林曹,说道:“天色这么亮了,还要动手吗?按常理来算,东平学府此时应该已没了,那些兵马该在回程的路上。若他们迟迟未回去,我们再怎么拦道,那边也会带兵马过来的。” “还是要动手,”杜轩拢眉,“拖一个半个时辰都好,不过,”他眺向远处长街上,林曹分头行动的近卫们,其中一人才刚过远处的锦峰桥,“等那些人走远。” “好,”冯泽说道,“我先去安排人手。” · 朱岘靠在东平学府内的游廊檐下,昏昏欲睡。 昨夜听闻消息后,他便带人来了,两边路口被成群的兵马堵死,他不得不翻山走另一条路过来,幸好东平学府没出事。 现在外边还在对峙,喧哗声震天,早早听闻宋尚书家的二儿子固执倔强,牛气大,脾气暴,性格烈,如今总算见识到了,他这一把长枪经此一战,彻底杀出了威名。 不过,朱岘实在太困,他几日未睡,着实撑不下去,哪怕天塌下来都难挡他的睡意。 渐渐的,他响起了呼声,靠在那边,不省人事。 随朱岘一起来的李从事,现在跟数十个学子一起,站在东平学府侧门外的石道上往下张望。 虽然街道上陷入僵局,且情况暂时看上去于东平学府有利,可宣武军不是独个儿来的,他们身负皇命,后面站着的是整个王朝。 身边的学子们皆忧心忡忡,焦虑不安。 李从事的眼眶也通红通红的。 他出自青山书院,年少时家境贫寒,全靠深厚师恩支撑学业,可昨夜青山书院彻底没了,听说老院长也死了。 李从事想想就鼻子发酸,心里难过,又抬袖,一抹眼泪。 这时一个少年从东平学府大门的台阶上下去,怯弱的走去宋郎将身边。 李从事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很快便见他局促不安的走了回去,边抬头冲门口的那些老先生们摇头。 那宋郎将仍立着,石像一般,目不斜视的望着那些宣武军。 李从事皱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觉得京兆府应该也做点什么才好…… 想了想,李从事回身往门内走去。 大雪又飘落了下来,渐渐变大,外边剑拔弩张,如紧绷的弦,东平学府内纵深多进的风雅院落,却在皑皑大雪里静谧安宁,空旷无音。 李从事进了学府,往大门走去,穿过几座已无人的小院,远远看到之前朱岘说要暂时休息的游廊。 等等…… 李从事的脚步忽的一顿,怀疑自己看错了。 朱岘正靠在廊下呼呼大睡,但他并非一人,廊外多了一个清瘦身影,是个……女童。 女童是才来的,正在收伞,大约觉察到他的动静,回眸望来。 雪白似能反光的面孔如玉般光洁,眉眼清秀干净,沉静温和。 李从事的脚顿时像是被钉住了一样,不敢再过去。 女童却静静的看着他,似在等他。 一阵风吹来,李从事悄然吐了口气,鼓起勇气抬脚走去。 “你,你是阿梨?”李从事说道。 “是我,”夏昭衣点头,说道,“你是京兆府的人吗?” 李从事看向朱岘。 朱岘快乐的打着呼噜。 “嗯……”李从事应声。 “我去京兆府寻你们,得知你们在这,”夏昭衣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说道,“前些日我将安秋晚等人绑走了,我现在还给你们,地址在这。” “?”李从事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女童,她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么惊人吗? 为何要用这样平淡的语气? 他垂头望着女童递来的信,手指有些僵硬,缓缓抬起接过。 “我听闻京兆府大牢被人劫了?”夏昭衣说道。 李从事点头,何止被劫了,逃出生天的这帮文人,昨夜自杀式的冲击一身戎装的宣武军,死了一半多呢。 “可知是何人所劫?” “不知道。”李从事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转眸望了眼睡的酣畅的朱岘,说道:“朱岘看起来困极,稍后我走了,你尽量别喊他起来,容他多睡会儿吧。” 李从事望向朱岘,握紧了些手里的信。 “告辞。”夏昭衣说道,转身走了。 李从事看着她撑伞离开,清瘦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他不解的举起信,望着信封外的“朱岘亲启”四个字。 罢了,既然是亲启,那他再好奇也忍一忍吧。 不过这女童,他以为会是个乖张凶戾,不好对付的人,着实没想到会生得这般清美,性格温和。 夏昭衣下了廊道后,并没有往来路离开东平学府,而是走向了东平学府的大门。 第377章 有我在这(二更) 整座学府所有人都聚在学府大门,愣是将这座京都第一府门挤得拥堵不通。 又一个少年下去台阶,小步跑向宋倾堂。 大雪鹅毛般洒下,满地尸体皆覆银白。 少年踩着大雪走近后很轻很轻的说道:“二郎……” 宋倾堂如若未闻,冷冷的站着。 “你辛苦了一晚上,先去歇息吧,先生们都很担心你呢。” 宋倾堂没说话。 少年便在一旁等着。 过去良久,少年低低催促:“二郎?” “回去。”宋倾堂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燥。 少年颇是无奈,点了点头。 身后人群的谩骂并未被大雪平息,如若不是有人阻拦,一些人甚至捡了石头和雪团想朝宣武军们砸去。 夏昭衣从一旁的小门出来,目光扫过雪上人海,落在远处的宋倾堂身上。 “他不会回的,”少年回来后说道,“他从小到大,都这个驴脾气。” 夏昭衣闻言朝他们望去。 少年有所感的也望过来,和她目光对视。 东平学府里面有不少女眷,像大晗先生,光孙女就有四个了,经常喜欢来书院借阅书籍。所以对于现在出现在这,且气质仪态清雅轻灵的小女童,他没想太多。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回宋倾堂。 那些先生们无不担忧,继续同众人商议对策。 有说要进宫好好问问,有说要出城避避风头,有说只能继续留着,同力协契。 夏昭衣望着宋倾堂的目光变得模糊,渐渐像是穿过他,望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有用吗? 夏昭衣心里面很轻很轻的说道。 所谓忠孝仁义,是非黑白对错,不过是维持秩序安定所用的权术。 当手握重权者自己选择撕破伪善的面具,打破一切,那么在绝对暴力的支配下,不脱离这个当权者的“权”字,所有决策,皆不过徒劳。 “皇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呢,”那边有一个声音这时悲痛的问道,“他是不是听信了谁的谗言,所以要对我们下手?”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很快淹没。 夏昭衣唇角牵起一抹讥笑,她敛眸垂头,打开了手里的伞。 绸伞忽而绽开,似一朵藏青色的花,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望来。 她回眸与詹陈先生和邱先生对视一眼,笑了笑,迈下台阶。 詹陈先生和邱先生愣住,但不敢叫出她的名字。 看着她走下台阶,朝少年郎将走去,脚印落在雪地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宋倾堂似一座冰冷石像,雪花在他的银甲上积了厚厚一层。 “继续站下去,会冻死的。”女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本就清淡的音色,在大雪里听起来更为清冷。 宋倾堂微愣,终于转眸朝她看去。 女童的气色很好,肤色白皙,脸颊红润,似带雪的梨花一般。 “谁让你来这的?”夏昭衣问道。 宋倾堂停顿一下,说道:“沈冽。你怎么在这?” “来看看英雄啊。”夏昭衣一笑。 唇边两颗浅浅的小梨涡,看出来她是真心在笑的。 宋倾堂神色有些不自在,收回目光说道:“哪里什么英雄不英雄的。” “如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觉得凭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打得了吗?”夏昭衣问道。 “打不了,也得打。” 夏昭衣朝前面看去。 隔着五十多丈,那些宣武军士兵们也在看她。 “不过你放心,”夏昭衣说道,“不会再有硬仗了。” 宋倾堂双眉轻皱,朝她看去。 “我听闻,青山书院已经没了,他们是连夜过来的。”夏昭衣问道。 “嗯。” “你是京城巡守卫,你在这里拦着他们执行命令,所以昨夜你们刚开始动手时,便肯定会有人回去禀报,但如今天都亮了,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这是为什么呢?”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愣了愣,也朝前面看去。 他困乏疲累,也做好赴死准备,被她提及,他才恍惚说道:“被人,挡着了?” “现在天亮了,”夏昭衣说道,“夜晚可以做很多坏事,因为众人都在睡觉,但是白天,所有人都清醒了,他们睁着眼睛,可以清楚的看到发生了什么,可以清楚的去思考,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也可以清楚的去想,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有利的。” “你想说什么?”宋倾堂嘶哑问道。 “你回头看看身后,”夏昭衣一笑,“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真正的众怒是这世上最不能惹的,哪怕是集大权在握的皇上。” 宋倾堂没有回头,垂眸定定看着撑着伞的女童。 她没有出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站下去,甚至站到死。 可是她忽然出现了,她微笑的模样,让他蓦然生出了许多困意和疲惫。 “去休息吧,”夏昭衣说道,“你已经可以睡了,有人在夜里替东平学府挡掉了最大的危险。” “不成……”宋倾堂收回思绪,摇头说道,“我不敢。” “有我在这,”夏昭衣看着他,“我替你守着,你信不信我?” 宋倾堂眨了下眼睛,疲倦的眼眸微微明亮:“阿梨,你……” “去休息吧,养好精神和身体才能继续打拼,不然就你这样,我都能把你打趴。” “郎将,”身后一个近卫也很轻很轻的开口说道,“去休息吧。” 宋倾堂沉默着,不作声响。 这感觉真的很微妙,很古怪。 女童瘦弱娇小的身影,双肩如削,不堪一击,可是她身上的力量,宋倾堂知道可以有多强大。 她这一阵子长高了很多,比之初初相见时,她现在的个子已经快到他的肩膀了,但仍然还是个女童不是么。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童,却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安全感? 并且最重要的是…… “阿梨,”宋倾堂缓缓说道,“可其实这些于你而言,都是闲事,你为什么要管?” 她什么样的性格,他不清楚十分,也懂个六分了。 “因为沈冽和你,都是我的朋友啊。”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笑了。 “去休息吧,东平学府真的不会有事了,你也不会有事。” 她的声音分明冷冰冰的,哪怕笑着,都是清清冷冷,可是听着就是觉得温暖和让人犯困。 真的,好困。 宋倾堂忍下一个哈欠,眼泪都快出来了,甚至觉得自己要拿不动手里的长枪。 第378章 人荒马乱(补更4.22) 一直到巳时六刻,东平学府的事情才终于传入皇宫。 廖内侍熬了两宿,好不容易得以休息,便被急急赶来的小太监摇醒。 听完小太监说的,廖内侍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本以为已无事再可令自己惊撼,没想总是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吓在那等着。 “青山书院,没了?”廖内侍难以置信的说道。 “没了,”小太监还喘着气,“林内侍让我来问问公公,他未曾听皇上提过,甚至连宣武军的人马,都不曾在宫中见过,公公是否也如此?” “我也未听皇上提过,可能是天荣卫带出去的口谕吧。”廖内侍说道。 “宋尚书还在宫里呢,”小太监皱眉,“那个宋郎将这次可真是闯了大祸。” “不不,”廖内侍抬起手,声音虚浮的说道,“是积了大德,立了大功。” “可有什么用呢,皇上要真想让东平学府完蛋,那也不过多喘一口气罢了。” 廖内侍没说话了。 他掀开暖软的被子下来,拾来外套披上,说道:“宋尚书他们,现在在哪?” “几个尚书都在东明宫,虞大人和潘大人他们在天盛宫,”小太监说道,“公公,您这是要去找皇后吗?” 廖内侍摇摇头:“咱们得想个办法,把宋尚书给保下来。” “那肯定来不及了,林内侍让我来找您时,陛下已经雷霆大怒了,这都过去了快半个时辰了呢。” 廖内侍手里的动作停顿,看着小太监:“陛下,咋说的?” “林内侍没讲。” 廖内侍垂下手,一屁股坐回炕上。 “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廖内侍呆呆的说道,“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呢?” 话音才落,外边传来极响的动静。 廖内侍抬头看去,皱眉说道:“去看看,出了啥事。” 小太监打开房门,才开一条小缝,忽的就被人粗鲁的推开:“给我出来!” 一只胳膊探入进来,直接揪着小太监的衣领往外拽去。 小太监忙惊呼救命。 廖内侍吓了跳,忙捡起剩下的衣服,边穿边跑出去:“这是咋的了!发生什么了?” 数十个士兵冲入内侍局西院,正一扇门一扇门的踹开,但凡里面有人,全部扯出来丢到院子里。 看到廖内侍跑出来,为首的队正态度才算恭敬了一些,说道:“廖公公。” “这是怎么回事?”廖内侍怒道,“干什么呢,这可是内侍局!” “我奉的是皇上的令,”队正说道,“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不见了,我们正在搜查。” 廖内侍一愣:“宋尚书和黄侍郎不见了?” “对,然后,”队正看了眼院子里面站成一团的太监们,说道,“这些人皇上也让我带走。” 本来一头雾水的小太监们听到这话瞬息慌了。 “别呀,我们可没犯事啊!” “廖内侍,救救我们!” “我们今日见都没见过宋尚书和黄侍郎,为什么要抓我们走?” “别吵吵!”廖内侍喝道,看向队正,“这是咋回事?皇上怎么说的?” 队正挑了下眉,古怪的说道:“廖内侍,我看您也去收拾收拾呗,看您这情况,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没提醒您,您要是收拾慢了,指不定就和这些人一样了。” 廖内侍眉头一皱,一个小小的队正,竟敢这样和他说话。 “我去问问皇上,”廖内侍哼道,“你忙你的去!” 说着转身进屋,去收拾得体,并未理会院子里连连唤他的小太监们。 离开内侍局,廖内侍脚步匆匆往天盛宫走去。 一路上所见皆人荒马乱,宫里的禁卫们在四处抓人,一队队的小太监和宫女被推攘着往东北带去。 廖内侍垂下头,谁也不理,谁的话也不搭,加快脚步,心里边越发慌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尖锐的哭声忽从前边传来。 廖内侍抬头看去,两个内侍被摔在地上,嘴巴打的都是血,正哭叫着爬起。 看着有些眼熟,廖内侍终于认出来,是佳应宫那边的小太监。 “这是咋了?”廖内侍大步走去。 一个禁卫抬头,见到是廖内侍,随意行了个礼,说道:“廖公公,这俩人是佳应宫的,他们佳应宫的宁嫔跑了!” “宁嫔跑了?”廖内侍看向他们,问道,“那,妁兰呢?” 一个内侍捂着肿肿的脸,哭道:“也跑了!” “你们该打!”廖内侍大怒,“宁嫔和妁兰什么时候跑的?那佳应宫一共才多大,这都看不好?让你们去冷宫是干什么的?你们以为是去混吃等死的呢!” “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妁兰一直在骗我们,然后她就自己偷偷跑了。”另外一个内侍大哭。 “我们这不是跑出来找她们嘛!然后就遇上了……”内侍哭着看向那几个发泄一样打他们的禁卫。 早知道就不说了,更不出来找人了,佳应宫是个角落里的冷宫,谁管他们啊。 “打死你们活该!”廖内侍厌恶的瞪他们,头疼的说道,“我去找陛下。” 说完,什么也不想管了,大步离开。 这一件件闹的! 自数日前发现刺客开始,宫里便一刻安宁都没有了。 或者是说,自安太傅第一次被行刺之后开始,宫里便彻底没了宁静。 以前也不是没有打打闹闹,但顶多是那些个争宠的妃子在自作聪明的算计来算计去,说白了,她们自认为手段多好,可皇上又不傻,全看在眼里呢,就跟看猴戏一样。 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才彻底的天塌地陷,永无宁日。 廖内侍走着走着,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他忽然哭了。 这皇城内的一景一物,大小宫殿,他再了然不过。 他可是,在这生活了足足四十年的人呐,比起皇帝和不爱走动的皇后都还要熟悉。 风雪呼号着从廖内侍两边而过,他顾不上别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脸,呜呜大哭了起来。 第379章 暗夜的光(一更) 同一时间在哭的,不仅廖内侍。 整个皇宫,到处都有人在哭。 因为没有听话配合而遭了毒打的太监宫女们哭得凶狠。 公主们也在哭,她们哭了好久,眼眶红肿,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也不理。 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些最低阶的嫔妃们,她们中许多人进宫后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但是她们如今纷纷被赐了毒酒,白绫,和匕首。 王公大臣们盘着腿,坐在空旷的大殿里。 有人也在哭,有人神情呆滞,有人还在吵个你死我活,还有人闲的发慌,用身上带着的银两与人玩起了小游戏。 廖内侍哭完以后去到天盛宫,之前小太监说,皇上雷霆大怒,但廖内侍却发现,皇上似乎心情颇好。 书房里还有一个少年,正在作画。 身着锦衣,气度清华,颇为俊俏。 廖内侍回想一阵,忆起是安太傅的小儿子,安于平。 竟然是他…… 廖内侍对安于平印象很深,他虽在朝无官位,但他颇具才气,多次在京都公子小姐们的诗酒会上大展才华,诗词送到宫中,宣延帝也夸之又夸。 不过看到他,廖内侍最先想到的是他的父亲,大乾太傅,安秋晚。 廖内侍叹息,这安太傅失踪的可真是太久了,至今生死未卜。 “皇上,好了。”安于平这时抬起笔说道。 廖内侍望去,安于平身前的画是一座湖亭水桥,只简单数笔勾勒,但曲线生动,极具灵气。 “妙极,妙极!”宣延帝笑呵呵的看着,说道,“真乃神功妙笔,果真只有二十笔,便这般传神了。” 安于平将笔搁下,谦逊垂下头。 “不过安卿最闻名的,还当是诗词作赋吧?”宣延帝说道。 “于平不敢当,拙诗而已。” “朕便再出题考考你,”宣延帝笑道,“不如这样,就依着南北儿歌四字为朕做首盛世诗吧。” 廖内侍望向安于平。 少年揖礼领命,略作沉吟后说道:“回陛下,有了。” “哦?”宣延帝好奇,“这么快?” “北城长桥过千车,南楼一眼望万侯。摇鼓糖浆馋小儿,秾华香屏满城歌。”安于平说道。 “哈哈哈哈……”宣延帝登时开怀,“好才华!妙!” 廖内侍点头,的确是首好诗,可是……他眉头轻皱,困惑不安的看向宣延帝。 这时,天荣卫正将陆明峰和御驾车前军都尉孙逸客从外走来,两人面色皆非常不善,尤其是陆明峰。 待他们走近,廖内侍进去通禀。 安于平准备告退,宣延帝却让他留下,直接令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 安于平揖礼称是,面色无波的退到一旁,安静站着。 廖内侍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林内侍则过来廖内侍一旁,扯了扯廖内侍的衣裳,让廖内侍同他离开。 宣延帝回书案后坐下,拾起近来把玩最称手的玲珑翠金玉如意,只有手掌大小。 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后,恭敬行礼,而后陆明峰开口说道:“皇上,燕云卫府也叛变了。” 宣延帝一顿,说道:“什么?” “杜一德带了数千兵马去了东平学府,与宣武军大动干戈。林曹不知去向,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宋府人走光了,一个人都不剩,应是连夜走的。宋倾堂还在东平学府外,以及……那个女童也在,阿梨。”陆明峰说道。 听闻最后一句话,一直垂首的安于平抬起头来望去。 “阿梨,”宣延帝淡淡一笑,“这女童,竟还生龙活虎的活着。” “那边已围有数万百姓了,”陆明峰说道,“所以郭府,去不了了。” 宣延帝脸上的笑容散去,眉目变得阴厉。 陆明峰看着他,不敢再说话。 按照宣延帝之前所想,东平学府由宣武军去踏平,郭府则由天荣卫的人马去带人,就如昨天将安于平从太傅府带到宫中一样。 但淮周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正位于淮周街的郭府,便真的不好去了。 “宋倾堂,阿梨,”宣延帝慢声说道,“这两人若不死,换你死吧。” 皇帝的语气轻轻懒懒,带着不耐,说出来的话,却就是能轻易定夺人的生死。 陆明峰跪下,说道:“是,陛下。” “郭澍那外孙,我今日一定要看到人,”宣延帝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淮周街那边围着多少人,你必须把他带到我跟前来。” “是,”陆明峰又应声,“陛下,臣告退。” “去吧。” 陆明峰从地上起身,作揖离开,诚惶诚恐。 宣延帝转向孙逸客。 “陛下,都妥了,”孙逸客恭敬说道,声音很轻,“城内城外,官道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宋度和黄觅,还未找到吧。”宣延帝说道。 “我来时遇见荀斐,金吾卫和禁卫还在找。” “预谋,”宣延帝笑了,“朕的工部尚书,工部侍郎,这胆气,厉害。孙逸客,若要拿下东平学府,你说需要多少兵马?” 孙逸客皱眉,半响,说道:“陛下,东平学府门前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果城外没有流民,也许能调动十二卫全力镇压,但是现在……” 他其实还想说,朝中的王公大臣,可全被软禁于宫了。 整个王朝,就像是一张用家族,氏族,亲友织成的细密繁复的网,军中绝大部分将士,一半之上与朝中大臣密不可分。 就如骁虎营宋倾堂是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其他大臣们的儿子侄子学生同样,皆分布于王朝军机各处。 强权之下,众生惊惧,雷霆之势必可以镇压一切,可偏偏有人不怕死的站出来要反抗了。 这样的力量,是吓人的。 就像是一束光,忽然高亮于暗夜,那么世人必当逐光而去,甚至可能同化为光。 全力去摧毁打灭,不是不行,区区东平学府,区区宋倾堂。 可是,怕的便是宋倾堂死后,东平学府在白日万众目光下消殁之后,又该当如何? 第380章 沈冽是谁(二更) 书房里面沉默安静,宣延帝不再说话。 安于平立在一旁,全程不卑不亢。 过去良久,宣延帝将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搁在砚台旁,很轻很轻的一声脆音。 “调遣城外宣武军大军入城,”宣延帝说道,“不止东平学府,京都所有学府书院,不论大小,皆不能存。” 孙逸客微微一怔,垂首说道:“是。” “传令宫卫,禁卫,金吾卫,宋度必然还在宫中,掘地三尺也要将他寻到。宋府黄府上下所有人,以及和宋黄两府有牵连之人,尽数都要寻到,一个不留。” “是。”孙逸客领命。 “你下去吧。” “臣告退。”孙逸客说道。 宣延帝看向安于平,淡淡道:“安卿。” 安于平垂首:“皇上。” “你怎么看?” 安于平愣了愣,抬头看着宣延帝:“皇上,什么怎么看?” “宋倾堂,”宣延帝说道,“你们年龄相仿,父辈皆在朝中为官,平素可有往来?” 安于平双眉轻皱,摇头说道:“回陛下,没有,我好文,他好武,且我父亲与宋尚书私交甚少,所以……” 宣延帝唇角一勾:“那,沈冽呢?你可认识?” “沈冽是谁?”安于平问道。 宣延帝看着他,发现他神情并未有异样,的确不是故作的困惑。 宣延帝收回目光,望向笔架下的黄龙玉薄意清平十方笔搁,说道:“郭澍外孙,沈家嫡子,沈冽。” “原来是郭前辈的外孙。”安于平说道。 “你既不认识宋倾堂,对宋倾堂此次之举,你觉得是对是错?”宣延帝又问。 安于平心里越发好笑。 从宣延帝招他入宫的那一瞬,安于平便知道,大哥安于持告诉他的父亲当初的话,果真一一应验了。 父亲说,城外难民会增加十倍。 父亲说,依皇上的性情,他会弃城。 父亲说,大乾,不久矣。 皇上问他知不知道沈冽是谁,他说不知,实际上怎会不知。 再不出名,那也是郭澍的外孙。 而且,早在宫里的人去安府召他入宫前,大哥便预料过他会被传召。 不止是他,但凡所有在京城的世家贵胄儿郎,皆会被传入宫。 他进宫时,便和宣平侯世子孟笑川及定远侯独子,这个差点要成为他们安家女婿的石天阳君博郎遇见。 而郭家,虽然除了江州刺史郭二爷郭兆海之外,再无一人入仕,可郭家的名望地位在那,且沈冽又在京中,宣延帝绝不可能不顾。 甚至,比起宣平侯,定远侯这样的大乾侯爷来说,那些扎根数百年的世族,才是宣延帝最急于下手和看重的。 沈冽没得选择,他不可能不进宫,因为宣延帝根本不会放过他。 不过说来玩味,整个京城,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安府在今冬的前几场大雪里已人去楼空,如今的太傅府,他进宫了,便只剩下安于持和几个近身随从亲卫们在那维持兴荣假象了。 而想拿他安于平去要挟门治安氏,宣延帝的如意算盘,打的大错特错。 像现在,他岂会不知道宣延帝将他独个儿叫来书房,又是谈民俗,又是作画作诗是为得什么吗? 包括,宣延帝还特意将他留下听他们谈话呢。 这是招揽,暗示,想收他培养他吗? 可惜,我安于平看不上你李家的权势。 安于平抬手,恭敬揖礼,缓缓说道:“陛下,对于宋倾堂一事,其实我有困惑。” “困惑?”宣延帝说道。 “是,”安于平说道,“陛下先才说,这是一场预谋。” 宣延帝花白的眉梢微微挑了下,望着他的目光变冷。 “陛下,”安于平抬起头来,对上宣延帝的目光,“青山书院之事,除了陛下之外,无人能提前知晓,而东平学府,便更无人猜到将要有此一劫。陛下说宋尚书和黄侍郎胆气大,可在我看来,若他们能有预谋造反,怎敢再入宫来?据我所知,刑部尚书陆大人便因故没有进宫。” “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安于平继续说道,“极有可能宋倾堂只是带兵经过,日常巡守京都,恰遇上了宣武军,双方起了冲突。而燕云卫府杜一德郎将以为有人寻衅,所以带兵前去支援宋倾堂,结果越闹越大。所以皇上,我认为此事或与造反谋逆无关。” 过去良久,宣延帝皮笑肉不笑,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在说朕蠢,不会分析,不如你?” 安于平心下一咯噔,摇头:“没有,皇上,我只是如实说出心中困惑。” “那要如何解释宋度和黄觅失踪一事?如何解释宋黄两府之人逃走一事?宋倾堂没有谋反?哈哈,”宣延帝笑了,眉目忽而变得狰狞发狠,凶恶的说道,“就算他宋倾堂真的没有谋反,就凭他今日之举,朕已经想将他千刀万剐了!” 安于平被吓到了,后背渗出了冷汗。 本以为自己能挺直腰杆,不屑皇上的青睐,可是见到盛怒的宣延帝,他到底还是怕了。 “你真蠢,”宣延帝看着他,“安太傅平素许是太宠你了,你若有你父亲十分之一的聪慧都好,沉不住气,自不量力。” 安于平垂下头,惶恐的眨了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滚下去吧,”宣延帝神色浮起不耐,“朕不想看到你了。” 安于平悄然深吸了一口气,恭敬道:“是,陛下。” 安于平转身离开,又被宣延帝叫住,让他连同刚作的那幅湖亭水桥一并带走,说话时,宣延帝的神态根本不掩厌恶。 安于平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般侮辱,努力忍下性子,也只能忍下性子,顺从领命。 出得天盛宫,在几个侍卫的带领下,安于平往东明宫去。 大哥再三令他沉稳,他的确没能忍住,不过这样也好,他本就受不了那皇上的“青睐”,最好别再找他。 走着走着,安于平的脚步渐渐变慢,抬头朝前边一群经过的士兵看去。 看清其中一个士兵的脸后,安于平大惊,眼睛微微睁大。 宋度也看到了他,心跳慌乱而起,忙收回目光,下意识朝身边的沈冽靠近。 第381章 一道暗门(补更4.22) 一行宫卫共十四人,分为两列,每列七个。 沈冽走在中间,微垂着头。 宋度的靠近,让沈冽下意识抬眸,朝前看去。 安于平并未将目光停留在宋度身上太久,他飞快便转移走眼眸,别开头视若不识,平淡离开。 只是这个震撼感却怎么都消不下去,安于平心头波澜狂涌。 这胆子着实太大了吧……宋尚书不知道现在被人撞见,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吗? 安于平想回头再看一看,但忍下来了,唯恐将更多人的目光给带过去。 宋度脸色惨白,觉得周遭一切晃悠悠的,他腿软的快站不住。 “少,少侠……”宋度声音很轻很轻的开口唤道。 “莫怕。”沈冽低低说道,语声柔和。 宋度自认在朝为官数十载,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可生平真的第一次这般失态。 他的脚都在哆嗦了,呼吸缓不过来,若不是强力撑着自己,恐怕真要一头栽地上,不省人事。 黄觅跟在宋度后面,方才一直垂首,闷头走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的看着宋度握着兵器的痉挛的手。 等这段路走过去,四周僻静许多,沈冽才道:“方才是谁?” 宋度仍未缓过来,走在他旁边,边走边道:“是安秋晚的小儿子,安于平。” 沈冽点头,说道:“大人可好,需不需要先寻个地方缓缓?” “别,不了,”宋度说道,“就快到了。” 摘星台的阁楼已经能够看到,再往前走点,就是一条“近路”,太吟湖如今封冻若镜,这条“近路”又在僻静林木深处,四周冬树掩映,哪怕残枝凋零殆尽,也极难会被人察觉。 湖镜结冰极厚,宋度和黄觅踏上去皆不觉害怕,如履平地。 平安穿过太吟湖,避开了那些湖亭和水榭,一行人很快到了摘星楼。 摘星楼正殿仍有人,他们从后偏门进去,去往了寻机室。 寻机室大殿开阔空旷,四壁皆是一尺长宽的正方体机关暗格,共一千一百二十四个。 每格机关暗格都能转动四面,上刻四种各不相同的远古纹符。任凭这些暗格如何转动,转动几格,暗格上的纹符都能拼成巨大的天幕星象图,能与天上群星呼应。 表大运,表山河,表万象,表乾坤。 但天幕星象图太过深奥,星盘之局难定,近十年来,只有两人能完全定局,卜天识机。 一是定国公府长女夏昭衣,二是太史局监正孔泽风。 不过二人如今皆已不在世,夏昭衣两年前葬身云湖雪海,孔监正一年前大病去世。 自孔监正病逝后,此处鲜少有人再来,荒凉清寂。 宋度和黄觅跟随沈冽进去,一进得殿内,宋度便攀住了黄觅,在黄觅的搀扶下去到大殿正中的地席上坐下。 腿软的难受,气都险些喘不过来,宋度坐下后,只觉的天旋地转。 黄觅起身,抬手冲沈冽揖礼:“终于可以大方说话了,这位少侠,还请问名字。” “沈冽,”沈冽说道,“醉鹿郭氏为我外祖父家。” “竟然是沈少侠!”黄觅欣然大喜,“多谢沈少侠!” “不必言谢,我是为宋倾堂而来,我应当的。” 听沈冽提及儿子,地上的宋度胸口一阵闷痛。 “这小兔崽子,”宋度说道,“我要是还有命活着出去,我宰了他!” 黄觅皱眉,在一旁难以平静。 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真是的,怎么就会出现这种事,他一个堂堂正三品工部侍郎,转眼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项上人头不保。 可平心而论,他双手,不对,还得加上双脚,都赞成宋倾堂的做法。 黄觅连连摇头,太烦,着实太烦。 “对了,”宋度抬头说道,“沈少侠,你先前说会离宫,暂时将我同黄侍郎留在宫里?” “如今宫里大乱,时局动荡,带你们离宫多有不便,相较之下此处最为安全,”沈冽说道,眼眸望向左手边的高墙,“那边第七个暗格有一个机关,能触发一条暗道,你们暂时进去躲躲,我尽快来接你们。” 宋度回头朝他所说的暗格看去,顿了顿,宋度收回目光看着沈冽,说道:“沈少侠,你出宫的话,是否去找二郎?若是去找他,还烦请沈少侠帮我带话,让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有事。” “好,”沈冽应下,“我会派人同他说的。” “多谢沈少侠。”宋度眼眶浮起红晕,感谢道。 沈冽看向身旁几个亲卫,同他们嘱咐留下来保护好宋度和黄觅,而后带着两名亲卫离开。 黄觅扶起宋度:“大人,我们先进去吧。” 宋度点头:“嗯。” 他们一同去到沈冽所说的机关前,果然,真的有玄妙,他们右手边三丈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着实有些太奇怪了,”宋度看着暗门,愣愣的说道,“黄侍郎,咱们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黄觅看着地上的暗门,明白宋度问的是什么意思。 “咱们两个,是工部的人。”黄觅说道。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年年都要翻修维护和革新,所以,没人比咱们两个人更清楚皇宫有多大,宫殿有多少。”宋度说道。 “但是,”黄觅拢眉,“咱们对这么一个暗室却毫不知情。” “对,”宋度点头,“可是沈冽却知道。” “奇了。”黄觅不解。 “怪了。”宋度同时说道。 顿了顿,宋度看向一旁沈冽留下的亲卫们,好奇问道:“沈少侠先前来过这吗?” 一个亲卫大方点头:“少爷前几日曾来过宫中一趟。” “前几日?”黄觅皱眉,神色变得狐疑,“他来宫里做什么?” “保护阿梨姑娘。”亲卫回答,有些不喜这位黄侍郎脸上的神情。 黄觅停顿一瞬,说道:“阿梨?那个小女童?” 第382章 长街哗乱(一更) “是,”近卫点头,“阿梨姑娘进宫是来绑宁嫔的。” 黄觅:“……” 近卫的语气特别平静,说的像是逛街买串糖葫芦一样。 “那,宁嫔呢?”黄觅问道。 “被阿梨姑娘带出宫了,约莫在陆尚书府中。”近卫并未隐瞒,如实说道。 “陆容慧?”黄觅脸色大变。 “嗯?”近卫看着他。 黄觅收回目光,不再说话,一颗心七上八下,平静不下。 此时已从暗门上下来了,下面一片昏暗,几个近卫吹亮火折子,是条长长的廊道,尽头不知深处。 一行人不敢走远,在廊道附近停下,近卫们去墙边寻找可以点燃的烛台或火座。 黄觅看了他们一眼,对宋度低声说道:“大人,有一件事情,我今早才听来的。” “何事?”宋度心不在焉的问道,他如今满心愁肠,皆在宋倾堂身上。 黄觅又看了那些近卫们一眼,俯身在宋度耳边很轻的说话。 东平学府的事情是巳时传入宫的,在巳时之前,黄觅还是大乾的黄侍郎。 近些年月他跟虞世龄闹得凶,在事发前,刚跟虞世龄吵的面红耳赤,便想着去角落里冷静冷静,于是凑巧隔着殿门听到了外面几个内侍的小声嘀咕。 陆容慧没有同其他官员那样一并进宫,宣延帝却并未动肝火派人去抓他,因为宣延帝才得知了一件可怕的事,便是陆容慧为了治脑瘫独子所犯下的那些滔天之罪。 现在说的是,陆容慧已经被寻仇的绑走了,死相凄惨。 而这等丑事,宣延帝没有声张必要,便没传出去。 宋度听完瞪大眼睛:“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宋度愣愣说道,“阿梨绑了宁嫔去陆府做什么?” “而且沈少侠跟阿梨还认识,”黄觅说道,“还保护她……” “罢了,咱们不好奇了,”宋度看向那些近卫,“咱们苟活着吧,这条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是啊。”黄觅叹气。 …………………… 离开皇宫,沈冽往天启街去。 一到尚食阁,他便令人去东平学府,将宋度的话带去宋倾堂,而后去往书房。 杜轩和冯泽等了好久,待沈冽回来,他们将外边发生的事情用最简练的话语概括。 沈冽昨晚是连夜进宫的,去策划布置带宋度和黄觅离开一事,所以对东平学府后来发生的事情皆不清楚。 听闻那些文人自杀式冲向宣武军,他墨眉微合,说道:“幸存多少人?” “不到五十。”杜轩说道。 沈冽点点头,没有说话。 “少爷,不必自责,”冯泽见沈冽模样,以为他不开心,说道,“与我们救他们出来无关,若不是我们将他们从牢中劫出来,他们现在可能就同青山书院一个下场,已经被屠杀在牢中了。” “我没有自责,”沈冽看他一眼,说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自责,我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杜轩问道。 只是困惑和不解。 不是不知士为道死这四字,可是,为此徒劳付上性命,当真值得? 沈冽微摇头,没有回答。 杜轩和冯泽清楚他的性子,便不再继续,接着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林曹已经被抓了。 除了林曹,宣武军派来问情况,和派去求支援的双方人马,皆在中间几个路口被他们安排的暗卫截断暗杀。 城外那些流民,除却永定门和广渠门,又有四道京都城门被围,朝中增派人手,不问缘由,一律射杀。 宣延帝御驾车前亲兵全面部署,具体在皇城离宫往东城举央城门一带。 几乎可以确切认定,宣延帝所选中的目的地,便是河京。 河京有锦屏行宫,城垣坚固,李据给自己留了充分时间,即便他如今离开京城,这永安京都姓的仍然还是李,他绝对会留下不少兵马控制京都,除非城破。 杜轩和冯泽是按照时间线一条一条说下来的,绕回东平学府后,终于提及了忽然出现的女童。 沈冽神情本惯持他素来的清冷,平淡听手下说事,闻及阿梨,他抬起头来,俊容如惠风化雪,说道:“阿梨去东平学府了?” “对,”杜轩说道,“阿梨还替宋郎将守在那了,不知现在是不是仍在守着。” “她替宋倾堂守在雪中?”沈冽说道,敛回眸光,声音变轻,“这冰天雪地的……” “对了少爷,”冯泽这时道,“杜一德该气坏了,我们将他骗去打了宣武军,如今见到当初将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阿梨,不知道他现在心里作何之想。” “嗯,”沈冽随口应声,想了想,说道,“我去东平学府,许会一直留在那了,等戴豫回来后,你们便一起出城去找陶将军。” “是。”杜轩和冯泽说道。 话音才落下,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紧而一声吆喝:“城破了!城破了!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他们冲进了城里,逢人就杀,到处抢劫,城破了!大家快跑啊!” 沈冽一顿,转眸望去窗扇。 杜轩和冯泽大惊,快步去到窗边。 一队人马继续敲锣打鼓,渐渐往远处跑去,边跑边继续吆喝:“城破了,城破了!大家快跑啊!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冲进城里来了!快跑!” 长街所有住户皆探出头来,好些人惊的直接从屋中跑出:“你说什么!” “永定门破了?” “谁到处抢劫?在哪抢劫?你们说清楚点!” …… 百姓惶惑不安,越来越多人奔了出来。 杜轩回头看向沈冽,惊道:“少爷!” “假的。”沈冽说道。 “啊?”杜轩一顿,“假的?” “我先走了,”沈冽道,“街上的事不用管,你们等戴豫回来即可,我先去东平学府。” “是。”杜轩和冯泽点头,不过仍是被这一声声锣鼓敲得心慌。 随着这些锣鼓声,寂静了数日的长街刹那哗乱,如似疯了一样,数不尽的住户们跑了出来。 有人在最快的时间里整理好东西,拖家带口,往东北方向跑去。 有人去寻亲戚友人同行结伴,或者街坊邻居互相招呼搭伙。 锣鼓声越来越急,虽然远去,但每一声都重重捶在了人们心头之上。 第383章 苍雪郁郁 恐慌的传播速度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同时不论故意还是无意,恐慌总会在扩散的途中分裂出数十个版本。 哗乱从天启街开始,迅速朝正阳道和御街,盛景长街弥漫。 孩子们站在大雪里大哭,妇人慌乱的催促着丈夫,人群行色匆匆,有人挑担,有人推着板车轧过雪地。 许多商铺里的货物被哄抢,掌柜的崩溃无力,拦不住人多,连自家店铺的伙计都跟着一起抢夺。 街上散着好多零碎物品,甚至还有不少账本,田产,地契,平时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此时掉在雪地上顾不上捡,被踩满脚印,陷入雪中。 人群挤挤挨挨,像惊慌的浪潮,争前恐后朝北边跑去。 正阳道最空旷的开阖处,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上,赵琙身着一袭织锦白袍,修长立在窗边,手里的折扇轻摇,望着下方街道上的沸沸扬扬,笑道:“看看,这京城的老百姓都被吓成了什么样,惊弓之鸟。” 他身后立着数十个侍卫,最近的季盛低声说道:“可是世子,这样吓他们不太好吧,人群拥挤踩踏,会死不少人的。” 赵琙微摇头,淡声道:“现在不被吓,到时候会被吓得更厉害,你以为永定门真的不会破么,这京城里嘴馋那些流民们的人,可不止颜青临一个。等那些流民真的冲进城来,你说,饿疯了嫉疯了恨疯了的人会如何,那可是真的会活生生吃人肉的。横竖都得被吓上一回,莫不如帮我去拦一拦宣武军,我老师可还在东平学府门前站着呢。” 说到这,赵琙手里摇着的折扇停下,抬头朝右前方的街口望去。 提及东平学府,此次最令他刮目相看的,是那宋倾堂。 大乾少年才俊向来不少,所以当初虽留意过他,但没多放在心上,果真烈火识真金,等此次风波过去,无论宋倾堂或死或活,他名扬天下,载入青史,已是必然了。 “不知东平学府门前现在如何了,”赵琙继续轻摇折扇,说道,“但愿这宋倾堂别累死战死,否则,就真的可惜了。” …… …… 苍雪郁郁,映的刺目,地上的尸首,不管是骁虎营的巡守卫,还是身穿玄甲的宣武军,皆被宋倾堂令人搬运走,同时身后那些围拢而来,大声叫骂的百姓们也被他令人赶走,退到很远很远的街口之外。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们则越来越多,有人提刀,有人抱剑,皆着薄衣劲装,不顾家人阻拦,一定要赶来。 “东平学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敢不敢去?” “我为何不敢?” “那走,不来是懦夫!” “走就走!” …… 他们纷纷而来,呼朋引伴,无端冲起豪情狂澜。 沈冽派来报信的人骑马奔来,在人群后面停下,费了许多功夫才挤入进来,又被骁虎营的人挡住。 宋倾堂刚入睡不久,他的身体困乏累倦到极致,可他始终无法闭上眼睛,直到坐在一辆马车外,被人包扎伤口时,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纱布一层一层裹上胳膊,不知不觉,终于以靠着的姿态睡去。 报信之人终于得以到他跟前,不忍吵醒他,转目望向另外一边。 前方宣武军们同样一夜未睡,困乏至极,可迟迟得不到诏令,他们进退两难。 对峙的两军前,清瘦女童执伞立在风雪中,似在茫茫大雪上开出一朵藏青色的花。 报信之人眨了下眼睛,一喜,说道:“那小姑娘是……” “是那阿梨。”宋倾堂的近卫回答。 她站在那边良久了,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众人不是第一次见她,大平广场,燕云卫府,她几次闹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看着她,仍会觉得惊诧和离奇。 没有三头六臂,没长一双翅膀,简单朴素,清丽干净,娇小身影在硕硕大风里立的端直。 “太好了!”来人欣喜,“我去找她!” “哎!”近卫喊不住。 “阿梨姑娘!”来人从一侧越过数百兵马,跑上去说道,“阿梨小姑娘!” 女童回过头来,目光沉静的看着他。 “我家少爷,云梁沈冽,”来人说道,“少爷令我带话与宋郎将,但宋郎将方睡。” 夏昭衣点头,温声道:“你说。” 来人四顾一眼,压低些声音道:“我同少爷才从宫里出来,宫中情况大乱,百官皆被软禁,我们已将宋尚书带去安全之地,同时宋府的家眷皆被少爷派人手安排保护好了,少爷特让我来同宋郎将说一声,望他心安。”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微微一笑:“沈郎君真好。” “啊?”来人顿了下,忽的有些不自在的笑笑,仿若是在夸他,说道,“对,对的,我家少爷人可好,长得也俊美……” “宫里还有其他消息吗?”夏昭衣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我们没有逗留太久,不过宫中是真的乱,所有的内侍和宫女皆不得好过,对了,好多妃嫔被赐死了。” 夏昭衣眉心轻皱,说道:“赐死?” “是。” “呵……”夏昭衣笑了,笑意冰冷。 “阿梨姑娘,”来人好奇,“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恰好路过,便留下来替宋郎将守一阵,”夏昭衣说道,转眸望回那些宣武军,“因我名声不好,此时这恶名却能派上些用场。” “并不是的,”来人忙说道,“阿梨姑娘人很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接话。 她站在这里已良久,目光一直望着那些宣武军,因个子不够,且视野受限,她望不到太远,目光所过之处,皆是被冻得苍白的面孔。 她握着伞的手从温热渐变为冰冻,风雪打来,刺骨之痛。 而她有多痛,这些士兵所承受的必是翻倍。 但是谁都没有动,她不曾退让,那些宣武军们亦如是。 第384章 我是沈冽(二更) 送信之人还有其他要务在身,没有多停留,离开了。 在他刚走不久,远处有沸天的喧哗声响起。 有人高呼城门破了。 有人惊叫天要塌了。 有人大喊救命,哭声凄厉。 夏昭衣未动,目光也未曾望去一眼,对面的士兵们亦如是。 整条淮周街上,对峙的两军静默无声,空气里暗涌浮动,剑拔弩张,外界嘈杂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又刮起一阵不小的风雪,一队兵马在郭府另一边的侧门停下,最先下马的天荣卫上前,用力拍响后门。 家仆们正站在门内,听着终于响起的声音,他们望着这道门,不敢动。 前院大门外立着数千兵马,上万百姓,但此时诸人都聚在后院,不曾去前院看上一眼。 因为沈谙说,后院会有宫里来的“客人”。 他们等了又等,终于来了。 本就粗鲁的拍门声变得暴躁和不耐烦,一个家仆皱眉,回头朝后边的青衣男人望去。 男人坐在梅树下,似听不到外面的动静,恬淡的看着手里的书,边端起石桌上的酒杯,浅浅饮上一口。 “沈大公子……”家仆很轻很轻的叫道。 “嗯?”沈谙笑眯眯的抬头。 家仆局促道:“外边这……我家少爷还未回来……” 现在郭府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 沈谙笑道:“放心,他今天一天都不会回来。” “可是外边……” “你很害怕吗?”沈谙看着他。 家仆身边的其他家仆们面色都不是很好,不安的看着沈谙。 虽然不喜欢沈谙,但是他们对沈谙都很客气恭敬,跟沈冽身边的近卫们所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完全不同。 “看来真的很害怕,”沈谙说道,“如此,我帮你们吧。” “大公子要怎么帮……” 沈谙未说话,收好手里的书起身,拂去肩头上的霜雪。 门外的天荣卫面色越渐难看,一人后退一步,准备扬脚去踹。 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望着他们,青衣墨绿,长袖长袍,轮廓深邃,面容俊美,不过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 几个天荣卫停顿一瞬,为首的皱眉说道:“你是谁?” “你们又是谁?”沈谙淡笑。 笑起来着实好看,映着大雪,温润如玉。 “沈冽?”天荣卫说道。 “你觉得,我像吗?”沈谙问道。 传闻沈冽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眼前这男子倒的确有夺目之貌相,只是他看上去似乎岁数偏大,而且…… 为首的天荣卫看向沈谙的手。 一双枯槁起皱的手,似是老年之人。 “沈冽来京后,一直病在府中,未曾出门,也未曾去学府报道过。”身后一个天荣卫忽的低声说道。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是了,的确是如此。 眼前这男子看上去虽年岁偏大,不过久病抱恙,人是会显得憔悴。 而且这一身青衣,看似简素,布料做工和绣线却皆不俗,是一品上好的西窗烛。 “你是沈冽。”为首的天荣卫说道。 “你说是便是吧,”沈谙笑道,“正是我,我是沈冽。” “跟我们走一趟,皇上的口谕。” “我?” “是。” 沈谙往其余天荣卫看去,叹声说道:“必然是打不过你们,若我不肯或反抗,怕是有苦头吃了。” “那就乖乖跟我们走。”为首的天荣卫说道,态度并不糟糕。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沈谙忽的猛烈咳嗽,伸手支在唇下,咳的厉害。 一咳咳了好久,看模样的确病的严重。 几个天荣卫互望一眼,为首的天荣卫皱眉说道:“你可还好?” “病的严重,咳着咳着,倒也习惯,”沈谙虚弱笑道,“只是,我需要些人手照顾,我愿随你们一同去宫里,但我能否带两个随从?” “也好。”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看向里面的家仆,就要伸手随便指两个人,沈谙说道:“一直照顾我的那两名随从不在这。” 他回过身去,说道:“去流月阁,把老佟和支长乐叫来。” 家仆们一愣,面色变白。 见无人去找,为首的天荣卫不耐烦的叫道:“快去!” 沈谙微微一笑:“去啊。” …… …… 在天荣卫们来郭府后院带人的同时,另一支天荣卫在谢大钧的带领下,去往东平学府。 清一色身穿天荣卫黑褐色制衣的兵马出现,紧袖束腰,袍服上沿边绣着金丝勾纹,庄严森冷,他们是历来每一个大乾帝王最信任得力的心腹。 他们从宣武军兵马右侧走来,遥遥望见了人群前的女童。 走近后,谢大钧勒住缰绳,目光睥睨冰冷。 天荣卫司阶,是朝中诸多大臣都害怕的存在,可是在他这样逼视的目光下,女童没有半点不安。 “阿梨。”谢大钧开口说道。 “请叫我夏姑娘。”夏昭衣看着他。 谢大钧眉梢一扬,望着她的目光变得讥诮:“夏家余孽。” “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说这四个字的人,已经疯了,”夏昭衣面不改色,平静的说道,“还有比疯掉更可怕的下场,你要不要试试?” “哦?” 夏昭衣一笑,同样说道:“哦?” 远处那些喧哗声更响,杂乱沸反,他们两个人隔着大雪对望,女童虽笑着,眸中波光平和,但是她身上所散出来的巨大挑衅,让谢大钧着实想要伸出手掐住她柔弱的脖颈,一把拧断。 “宋倾堂,”谢大钧抬眸望向女童身后的兵马,叫道,“宋倾堂出来领旨!” 东平学府大门前的诸多先生,在看到天荣卫出现的那一刻,便觉腿软,许多人现在已下得台阶来。 一日大雪沉寂,昨夜的愤慨怒意渐渐消散,与之而来的,便是对强权的畏怖和未来的迷茫。 这一劫,如何逃? 这里可是京城,可是天子的鼓掌之中! 也许,真的只有以死证道,一死长明了。 现在,听闻“领旨”二字,他们心里都悬上一口气。 “别吵,”人群前的女童却说道,“他才睡下。” “你,”谢大钧伸手指去,傲然道,“闭嘴。” 第385章 我不闭嘴(一更) 谢大钧之所以能顶替上来成为新的天荣卫司阶,因为他办事老练,足够的心狠手辣,他手里面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的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先后娶的两个媳妇都被他酒后活生生打死,他的横和恶,名响京都。 现在他这样一指,带着惯来的凶戾麻木,不怒而威,目光残忍冰冷。 众人望着他的手指,再望向被他指着的女童。 女童笑了笑,脸上神情平淡,不过倒也真的没说话了。 是怕了吗? 毕竟天荣卫有品阶的人,哪个不是活阎王。 身后有学生很轻很轻的嘀咕,替女童担心。 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其他人对女童的了解,很多是从传闻听来的,有些人仍将信将疑,而他们两个对女童的性情,却至少清楚个三四分。 不需太多,仅这三四分,就足以对这女童笃定,知道她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也知道她到底多有手段和本事,眼前这谢大钧,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仿若看到了他印堂发黑。 “叫宋倾堂出来,”谢大钧看向那些巡守卫们,厉声说道,“我有皇上口谕!” “我说了,”女童说道,“别吵他。” “你找死吗!”谢大钧忽的怒喝,“我让你闭嘴!” 燕云卫府和大平广场的事,他不是没听过,但以讹传讹的事,他也遇的足够多了。 现在他面前只是个女童而已,区区女童。 何况,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架不住他谢大钧是个暴躁脾气,也架不住这里有千军万马。 女童又笑了,这次没再听话,说道:“闭嘴?不,我不闭嘴。”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谢大钧大怒,“骁虎营众兵士,尔等今日已酿灭族大错,不想满门抄斩的,把这邪童杀了!将功补过!” 诸人一顿,僵凝在那,并未有动。 “你以为,”女童执着伞,慢步上前笑道,“你又能活多久?” 话音方落,她忽的身形一晃,顷刻掠去。 谢大钧大惊,强烈的危机感逼迫而来,他应激性的伸手去拔刀。 刀刃才出刀鞘一半,女童已瞬息上了他的马背,站在他身后,左脚的膝盖抵在他背上,同时手里的锐利匕首横在他的脖子前,稍有吞吐,便是夺命。 而另外一只手,她稳稳的握着伞,顺带连他头上风雪都一并遮去。 所有人瞪大眼睛,目光不可置信。 出手实在太快! 她怎么办到的? “说,”女童连呼吸都未变,笑道,“你能活多久?” 谢大钧头皮发麻,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死亡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近。 脖子上的锋刃贴着他,有尖细的锐痛传来,刀片冰冷刺骨,他动都不敢动。 身边的天荣卫们拔出兵器,想警告她滚下去,脱口却差点问出你是人是鬼。 “我不愿杀人,”夏昭衣轻声说道,“可你不得不死。” 手劲一狠,血线封侯,腥红喷溅,狂涌而出。 全场震惊,远远看着马背上的女童。 她,她就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这么直接把人给…… 这可是众目睽睽! “谢司阶……”离得最近的天荣卫喃喃说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人,真的从来没有。 皇权之下,谁不是匍匐叩首? 刀剑军队相逼,谁敢这样狂妄,目中无人? 被惊醒的宋倾堂拨开人群大步跑来,双目圆睁:“阿梨!” 谢大钧伸手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脖颈,呼吸困难,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浑身麻木,若不是夏昭衣的手拽住他的肩头,他恐怕会从马上摔下。 “阿梨……”宋倾堂语声沙哑,“你在干什么?” 夏昭衣左手握着的伞,伞柄靠在肩膀上,她面容冰冷,抬头望向三丈外的宋倾堂,没有说话。 惊骇当头,宋倾堂扫过那些淋漓鲜血,重新抬眸,愣愣望着她。 漫天飞雪,挥挥飒飒,昨夜激战的尸首被搬走后,尸首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大雪覆盖。 谢大钧的鲜血,很快也会被盖去。 茫茫纯白的雪花,能遮去大地一切多余色彩,抚平所有的坑洼参差。 宋倾堂不知是风雪使然,还是女童这一双清如寒星的眼眸,他渐渐平静下来了,转眸望向那些还骑在马上,惊惧的天荣卫,和他们身后那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宣武军,以及另外一边,困顿乏力,进退犹疑的燕云卫。 很是奇怪,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从谢大钧和女童身上,聚拢到他身上了,似乎在等他开口。 为什么? 他根本没有任何处理这个女童的能力和权力,为什么这些人要看着他? 连宣武军和天荣卫也在等他说话。 宋倾堂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在北元韶光山,那一场大战让双方兵马折损惨重,他们一队三十人与大军走散,行于幽寂山道里,那时也是这样飞雪茫茫。 因他父亲官位显赫,所有人推举他为领队,由他带路,调度支配一切,包括必要时候的生命牺牲。 他推却不得,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需要这个人大步走在前边带路,所以他只得逼迫自己硬着头皮扛下,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懦弱,他无法辜负他们的生死相托。 现在,身后这些骁虎营的巡守卫,他们于他,同样生死相托。 宋倾堂的手指微微收拢,才平复下来不久的情绪,在心底又变得澎湃。 天光沉暗下来,他回头望向那些巡守卫。 士兵们也望着他,年轻的郎将不过才十六七岁,发丝落着雪花,凝着白霜,唇瓣无色,眼角憔悴,清癯黝黑的脸颊上有一道口子,是昨夜才落下的。 宋倾堂双眉微蹙,收回目光后,重新看向夏昭衣。 女童的眼眸清冷平静如一,似跳出固化的岁月时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盏被清风摇晃着的湖灯,清冷又温暖。 “我……”宋倾堂动了动唇瓣,忽的伸出手,指向谢大钧,沉声说道,“把他,吊起来。” 第386章 挡路者死(一更)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像雷霆之力,忽而乍开,掷地有声。 “宋倾堂!”天荣卫们高声大喊,“我等奉皇命而来,你是要造反吗!” 宣武军们互相对望,难以置信。 杜一德上前数步,愣愣的看着宋倾堂,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 他带兵赶来,完全是被人给骗来的,可就算被骗,宣武军的兵马他也已经杀过了,在对方眼里,自己和宋倾堂穿着的是一条裤子,现在,宋倾堂要反? 那他咋办,如何自处? 四名手下从宋倾堂身后出来。 宋倾堂看着他们上前,心跳狂乱,眉头紧皱,深深压在眉骨上。 反? 对,他就是反!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些天荣卫到这里为的什么,他想也知道。 他们带来的旨意,绝对不会让他活着,不会让东平学府活着,更不会让他身后的这些手下活着。 所以,他不能领这个旨。 天荣卫们愤怒的咒骂宋倾堂,回头看向那些宣武军:“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们啊!” 宣武军们看着他,再望向对面的宋倾堂,他们没人能够做主。 而且如今已快酉时,他们站了一天,冻了一天,饿了一天,外边半点消息都没有,终于来了天荣卫的人,为首的司阶却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便被一个女童给当众…… 这种击杀所带来的直面冲击,是震慑的。 四名巡守卫上前,将谢大钧的尸体拖走。 那女童已下了马,撑伞立在马旁。 天荣卫们看着她的身影,无人敢拦那四名巡守卫。 “宋倾堂,”一名天荣卫叫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你会死于千刀万剐!” “才多少人手,这你也敢造反!你等死吧!整个宋府都会为你陪葬!”另一名天荣卫骂道。 宋倾堂没有说话,沉着脸看着谢大钧的尸体被高高吊起,在风雪里悬荡,摇摇欲坠。 那几名天荣卫望着谢大钧的尸体,握着缰绳的手疯狂发抖。 “宋倾堂!!你真的在找死!” “你今日如何对待谢司阶,明日就是你的下场!” “别吵他。”女童微微侧头说道。 几名天荣卫顿住,朝她看去。 “不听话的人,要被吊起来的。”女童又道。 天荣卫们脑袋都空了,不知是被气炸的,还是被惊住的。 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 …… …… 本该升起满城灯辉的京都,今夜火光寥寥,而跟这两个月截然不同的是,清冷寂静的街道却困满人群。 冯磊的兵马被堵在了中城御园。 四通八达的路口,一眼望不尽人海。 冯磊破口大骂,满肚子火气,手下抓了数人来问,道是城门大破,流民入城,天下大乱。 “放你娘的屁!”冯磊指着一人骂道。 他们现在被堵在路中间,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若非这里是京城,他真想一路杀过去,杀一条血路出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乱,到处都在哭,天塌地陷的绝望化作一柄灭世锋刃,悬于人间众生之上。 天色渐渐暗下,有百姓回头了,因为前方皆被堵死,无路可去。但这些回流的百姓,反更成为阻碍,冯磊的大军几乎原地踏步,寸步未进。 直到有人寻来,遥遥望到这边的高头大马,扬声喊道:“将军,将军!” 挤开人群跑来,他几乎要哭,腿一软,在跪倒摔地前被旁边近卫及时扶住。 “将军,出事了!”来人快速说道,“宋倾堂反了,昨夜他带人守在东平学府前,与我们大动干戈,后来燕云卫府的人跑来帮他们,我们兵马损失惨重,派回来报消息的人再无音讯!” 这些冯磊都已知道了,冷冷说道:“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来人咽了口唾沫,换气说道:“天荣卫谢司阶带一队人马过来传旨,话未说几句,就被阿梨杀了,宋倾堂将谢司阶的尸体高高悬起,要,要造反。” “造反!”冯磊怒道。 “宋倾堂人手五百不到,但燕云卫府有数千兵马,我们的人在那边对峙,不敢妄动,我来时,那几个天荣卫已经回宫去禀报了,我与十二人分头回来,我撞见了将军,只不过……”来人望向身边的人海,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真的城破了吗? “阿梨也在?”冯磊身旁的欧阳副将问道。 “是,”来人点头,“就是那个阿梨!” “怪了,”欧阳副将说道,“当初大闹燕云卫府的人不正是她么?李东延的死,莫非是杜一德搞的鬼?” 冯磊面色阴郁到极致,咬牙说道:“东平学府。” 他本以为对付东平学府会跟踏平青山书院一样轻松,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堆破事! 而皇命在身,除却东平学府,他还要去城外调遣宣武军大军入城,结果身前,是如蝗灾一般的人海。 看着这些挤挤挨挨的人头,冯磊最后的耐心被彻底磨没,终于忍无可忍,手里的长枪一扫,朝前指去,怒声说道:“管他是谁在搞鬼,开道,挡路者死!驾!” 骏马奔去,长枪刺入前方站在人群后面的一名妇人。 人群猝不及防,惊叫四散,无奈空间逼仄狭隘,无路可去,只能往前方四处挤压。 冯磊收回长枪,转而攻击下一个人。 欧阳副将在身后傻眼:“将军!” “还等什么!”一旁早已暴躁的孙校尉怒声说道,“跟将军一起上,我们杀!” 他率先冲了上去,朝着被冯磊刺倒在地,还未彻底断气,哭叫喊救命的妇人一刀砍了下去。 欧阳副将僵坐在马上,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 四周尖叫声刺耳欲聋,百姓们仓皇奔走,许多都是拖家带口,无论是谁,无论妇人孩童还是老人,能杀的,挡路的,他们绝不手软。 鲜血如似泼盆一般,浇在雪地上,凄厉的哭叫声似聚起一片雨云,惨绝阴霾。 欧阳副将忽觉一阵天昏地暗,他眼睛一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第387章 她就是炬(一更) 东平学府至御街这一段路也被严重堵塞,回去的天荣卫们费了许多功夫才摆脱人海。 而御街往东,再往北,直至举央城门的一整片东城,聚拢着密密麻麻,数十万百姓。 冯磊带人杀来,在正阳道时遇上由京兆府刘长史所带的一百个兵马,正在辛苦的组织疏通人流。 远远听闻杀戮之声,许多人逃跑的更快,大喊“流民来了”。 刘长史抬头望去,惊诧于速度这般快,便见如浪潮一般狂奔而来的人群后边,是高高骑在马上,挥舞兵刃的军队。 军队! 刘长史呆愣。 大乾的军队,怎会在大乾京兆屠杀平民! 刘长史不敢停留,迅速让自己的人手跟着逃跑,遇上前边来的两千多名北府兵民兵,让他们跟着一起跑。 人群越发失控,四处逃命,随着冯磊的屠刀,大量百姓朝淮周街跑去。 寒风呼号,四方墨色彻底沉降,东平学府后院所有的储粮皆拿出来做饭,送出府来,同时有自发的百姓和商铺人家为士兵送饭。 学府里的先生们组织人手藏书,而后分散人流,准备令人往城西几道城门退去。 同时有人去联络尚还未被软禁于宫中的文武大臣,试图去劝说他们一并离京,并调动尽可能调动的人手。 大晗先生坐在宋倾堂身边,同他聊当下处境以及后续安排。 宋倾堂安静吃着糕点,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有什么后续安排,如果说非要有,那就是尽可能活着,尽可能保全目前想要保全的人。 “郎将!”一名手下上前,“郎将,有人找您,自称沈冽随从。” 宋倾堂点头,说道:“带来。” 火光下,一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子跟随另一名手下上来。 男人同宋倾堂问好,左右张望一圈,皱眉说道:“宋郎将,我家少爷当真不在此处吗?” 听他话中语气,宋倾堂眉目不解:“你家少爷何时来过?” 说完一顿,他回头也去张望,站起身来,问手下道:“不对,阿梨呢?” “阿梨姑娘方才走了,她说有重要的事情等她。” “走了?”宋倾堂无端觉得心咯噔了一下,一股无名的失落浮起。 “二郎?”大晗先生看着宋倾堂。 宋倾堂呆呆的,虚望着四周人影。 他从来不曾这样,可是,今日看到那女童的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好像能生出许多勇气和胆量。 她的存在和眼神就是一股力量,强大的让他觉得天塌下来,他也能伸出双臂去撑住,压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站在那里,她就是炬,千万之中的唯一。 “我家少爷说要来这的,已经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一旁的黑衣男子说道。 宋倾堂回神,看着黑衣男子,皱眉说道:“但我一整日都未离开过这里半步,也未曾见到过沈冽,你最后一面见他,是在何处?” “这么说,少爷的确没来。”黑衣男子嘀咕说道。 顿了顿,他抬起头道:“如此,宋郎将,我先去其他地方在找,若你见到我家少爷,同他说声我寻过他。”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宋倾堂担心说道。 “应该不会,小的先告辞。”黑衣男子说道,行礼离开,不做停留。 …… …… 大雪渐渐停了,风却变得更疾,摧枯拉朽一般,呼啸过天地。 孙逸客站在皇城东门上,一手按在腰上的别刀上,遥望着皑皑灯辉下的阁楼屋宇和远处攒动的人头,心头悲怆。 京城着实太大,屋舍俨然,楼宇壮丽,繁华时,街市盛景长明,灯光璀璨。 他琢磨了三日都没能弄明白,为什么陛下要离京,舍去这大好河山。 三名手下骑马从宽阔长道上奔来:“都尉!” 孙逸客站在城楼上望下,说道:“如何了?” “肃清完毕!” “举央门附近再无闲人,无敢再犯!” “城外已清!” 孙逸客点头,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宫中金平广场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华盖云集,禁卫们林立护满宫墙,宫女内侍神情麻木,围着舆驾而立。 远处太央殿里,宣延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望着空旷大殿,定格在虚无一处,久久未动。 今日离开,他日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平时坐在这龙椅上受百官朝拜,他习惯到近乎麻木,并未有什么太大感触,但如今即将要离宫,他竟忽然觉得不舍。 为何不舍? 宣延帝因为这种不舍而浮起厌恶。 明明只要他一日为君,朝臣亦皆在,那么早朝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河京那边的行宫同样金碧辉煌,他有何好不舍的? “陛下。”廖内侍的声音在正殿门口响起。 宣延帝敛眸,朝他望去:“何事?” “陛下,公主们都上车了,不闹了。”廖内侍说道。 宣延帝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身旁的扶手,是精致雕琢的黄金龙头。 他的手掌摩挲着龙头,这触感,以前怎未曾发现这么舒服? “那些家眷来了多少人?”宣延帝问道,目光端详着龙头,没有移开。 廖内侍垂首:“都来了,没有不敢来的。” “若说有什么遗憾,”宣延帝说道,“就是宋倾堂和那夏贼之女还未死。” “会死的,”廖内侍说道,“这是迟早的事,陛下。” 迟早? 宣延帝不这么认为。 他如今就在京城,都拿他们没办法,日后他在河京,恐怕更没办法。 可惜,不得不走了。 宣延帝拍了拍龙头,说道:“将这龙椅,给朕一并带走。” 廖内侍愣了下,望向宣延帝所坐的龙椅。 历朝历代的龙椅,皆是紫檀木所制,漆以黄金金漆,但是大乾,这龙椅是实打实的黄金所铸,极为沉重,若要将它带走,绝对是个不小的累赘。 不过对于宣延帝的话,廖内侍不敢有异议,垂首领命:“是,陛下,老奴这就去唤宫卫们来。” 第388章 千古之耻(一更) 龙椅被遮以绛墨色龙章辑丝缎布,以十六根长担上下左右架住,二十多个宫卫合力,将龙椅从安放了三百年的太央殿里抬了出来。 宣延帝上了龙辇,龙辇宽阔空敞,宫灯明亮,暖香清幽,南宫皇后端坐其中,一身湘鸾凤翔方云深青色长衣,未着冠,未上妆,发饰只有一支珠翠牡丹衔珠,面庞素净。 宣延帝撩袍坐正,望着前方,淡声说道:“龙辇当配冠服,皇后这身简素衣着,礼制呢。” 南宫皇后面淡无波,说道:“礼已崩,乐已坏,礼制,是什么?” “皇后,在讥讽朕?” “本宫不敢。” 宣延帝冷冷一笑:“你以为,朕不会心痛吗?” “是吗?”南宫皇后说道,“陛下的心痛,其实痛与不痛,也就如此。” “放肆。”宣延帝眉头一皱,语声变厉。 南宫皇后也笑了,她转目望向车窗,帘子是垂着的,宫灯之下,缂丝绸布细腻柔美,是当朝最精致的工艺,绣着腾飞的祥云。 她没再说话,能说的,早已在他耳边说够了。 有什么用? 大臣们五人一辆马车,车马在皇室勋贵之后,他们被与家眷隔开,四周护卫人数要更多。 现在大臣们坐在马车里,已算宽敞的马车因人多而显得逼仄,车内昏暗无光,借着外边的火把能够幽幽看清彼此的脸。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外头都是耳朵,而且也不知能说什么,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他们现在冻的腿麻手僵。 不知过去多久,听得远处内侍尖锐刺耳的声音高高响起,数个年岁已高的大臣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车队缓缓出发,一辆一辆轮来,车轮倾轧过霜雪,微微颠簸着。 不同于其他朝臣,虞世龄脸上神情颇为轻松自在。 他抬手掀开帘子,望着外边,整齐划一的禁卫军面无表情,马蹄踏在雪地上,那一簇簇火把的光,将雪地映做橙色。 东城宫门去往举央城门的道路全被肃清,那些纷乱未离去的百姓们站在路旁巷道里,望着浩浩而来的车马,瞪圆了眼睛。 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夜,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去哪? “皇上!”人群里边有人忽然伸手指向长队里的一辆车,又叫道,“那是皇上!” 六马牵引的龙辇宽而大,富丽明煌,奉车都尉坐在车辇外,形容威武庄严,其下长板各坐六名舆马司阶,目不斜视。 有人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旁人受了影响,也一并跪下,渐渐的,磕头在地的人越来越多,有高呼万岁的,有大声问皇上是怎么回事的,也有问请皇上做主的。 有人跪,便有人不跪。 他们抱着怀里的包袱,愣愣的望着马车。 惊吓了一日,如今再见这庞然长队,他们说不出话了,似乎那柄高悬的灭世利剑,终于斩落了下来。 举央城门内有一条开阔的江河,是长明恒山的安河支流,淌过京都。 百年前扩城时,将城墙外移近三十里,将这段江流留在了京都东北,谓其兆安河。 兆安河共三座大石桥,大雪将兆安河封冻为镜,百姓们聚在大安道江边,被京卫隔在身后,望着远处而来的灯火。 江风浩大,吹得人瑟瑟发抖,随着灯火而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也在传来。 夏昭衣盘腿坐在江边酒楼的飞檐上,身形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真可笑。”她很轻很轻的说道。 一国之君,弃城而逃,千古之耻,还要这般声势浩大,奢靡铺张。 你是在跑路,还是在庆功? 大安长街外的一条胡同里,一匹骏马朝这边奔来。 胡同狭长,因骏马速度不慢,人影慌忙朝两边散去。 骏马忽的止步,前蹄扬起,带起一片细粒雪花。 沈冽勒马,朝前望去。 狭窄的胡同口外,一辆马车正艰难前行。 “让让,让一让!” “你们别挡着我!” “让开!” …… 从前而来的百姓抬头望到骏马上的少年,皆暗道长得俊美,不过这胳膊……血? 沈冽浓眉微皱,扯绳准备离开。 听到那人又叫道:“笨手笨脚,倒是快点!我乃京兆府的人,你们别挡着我办事,散快点!” 沈冽抬眸又望去,便见那辆马车登时被更多人围住了。 “官老爷?” “您真是京兆府的人?” “官老爷,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您救救我们吧,官老爷!” …… “你的话可真多。”车厢里面传来一个无奈声音。 沈冽想了想,轻扯马缰,缓步跟了上去。 围来的人越来越多,李从事手里的马缰都快被人夺走。 朱岘坐在车厢里边,不敢出去。 车厢里昏暗无光,还有一股难忍的气味。 朱岘手里捏着封皱皱巴巴的信,上边写着“朱岘亲启”四字,他今天反复看了又看,信上内容早已会背,他现在心里有多不安慌张,他捏着这封信的力道就有多大。 李从事在外头被层层围困,已经快哭了。 前面那些叩拜声渐渐传来,逐渐盛大。 李从事伸手指去,叫道:“对对,皇上,皇上来了,你们找我不顶事,快,去找皇上!” 人群一顿,皆回头望去。 “对,皇上来了!” “快走!” “咱快去见皇上!” 那可是皇上,天命之子,大乾国君。 看着人群跑开,李从事“呼”了口气,冷汗一身。 “大人,”李从事很轻很轻的说道,“可吓死我了。” 长队缓步而来,一马当先的,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钱胥天,后边跟着金吾卫统领和天荣卫正将,以及他们的副将。 年轻健壮的士兵跟在长队两侧,宽阔的队列中间,宫中内侍太监和为数不多的秀丽宫女缓步走着。 第389章 虽千万人(一更) 这是许多内侍和宫女,时隔多年后再重新踏上宫外的大地。 迎面而来的风似乎与宫里有所不同,但他们无心留意太多,尤其是宫女们,她们神情麻木,呆滞的走着。 内侍太监不好去寻,但是秀丽宫女,到了河京,自可再找。 所以,宣延帝坐拥一万宫女,此次只有她们八百人出得宫来。 剩余的,听说会被赐死,听说会被放出宫去,听说继续留在宫里守着,具体,她们无从去知。 长队行缓,渐至大石桥。 石桥东南侧,一辆马车艰难挤开人群。 周遭人骂骂咧咧。 几名京卫回头看到,不待他们说话,马车车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子探出身来,高声喝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奉皇命来此!” 京卫们一顿。 那些骂骂咧咧的百姓也随即噤声。 李从事握着缰绳的手垂下,回头看向朱岘,很低很低的哀求:“大人,说好了的,我在这儿就停下……” 再往前,他可不敢了。 朱岘点头:“你走吧。” 李从事有些犹豫,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说道:“大人,您真的要……” 朱岘皱眉,转眸望向对面的人山人海,那些灯火,璀璨夺目,化作一朵一朵金色晕开的花,只开在盛世年间。 可惜,要到头了。 朱岘收回目光,出来接过李从事手里的缰绳,说道:“你走吧。” “大人……” “我要去,”朱岘说道,“没事。” 最坏的打算他已做好了,就算会出事,就算今日将在这里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他都认了。 “大人,您手都抖了。”李从事说道。 朱岘看着自己的手,殊不知,他面色也已青黄。 朱岘深深呼吸一口气,睁大一些眼睛,缓了缓,对李从事说道:“若我今日出事,你按照我所说的,回去接手好京兆府,京城百姓不能无主,若我们京兆府也不在了,他们就真的完了。” 李从事眼眶泛红:“可是大人……” “你走吧,”朱岘说道,不想啰嗦,看向远处已经走上石桥的钱胥天,“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人您保重。”李从事说道,一抹眼泪,跳车离开。 朱岘握紧手里的缰绳,看着渐渐过去的钱胥天和浩浩荡荡的士兵,他目光沉沉坚毅,努力抑制自己的手抖。 前面的灯火变得沉浮迷离,此处喧嚣震天,数十万人,此处又静谧无声,天地似独他一人,回首向来萧瑟处。 朱岘忽然想大笑。 魏新华说,他们还会再碰面,但恐怕魏新华都想不到,他朱岘今日会这般勇猛。 今日一过,他朱岘不论是何下场,青史上必有他一名,留他数行。 虽并非徒甚美名,可有所回赠,何其乐哉! 只是遗憾的是,他现在未备一壶酒,此时若能酣畅狂饮,才叫痛快。 皇帝的龙辇从桥上而过,华盖云集,再往后,是勋贵们的豪华车马。 朱岘吞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仍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不已。 望到大臣们的那些车马了。 来了,来了。 朱岘发抖的越发厉害。 我怕什么? 我有何好怕! 朱岘咬紧牙关,目光如铁。 大道将清,当乘兴而歌,英烈之名,今日由我朱岘去正!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忽的扬鞭,在马臀上面狠狠的抽去。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迅速狂奔了出去,像是一支脱弦的箭,直直冲向刚下得桥来的皇家长队。 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辆马车冲撞皇帝仪队,迅疾有人高喝:“有刺客!” “是我!”朱岘高声喝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 规整有序的士兵们恰举起手里的长枪,收住势来,同时从此处往后的车队,停了下来。 朱岘大口喘气,心跳狂乱。 荀斐就在前边带兵,掉头过来,怒声说道:“什么人!” 朱岘仍在喘着,朝他看去。 “说话。”荀斐手里的长枪指去。 “朱大人。”一个女童的声音忽的响起,众人朝另一边人海望去。 女童绕开发愣的京卫,朝大道走来,说道:“朱大人,你可还好?” 朱岘望着她,说道:“阿……” 梨字被他忍住。 “谢朱大人愿意走这一趟,”夏昭衣说道,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人也带来了吗?” “带来了。”朱岘说道。 “那就,”夏昭衣抬手揖礼,“请大人为民请命。” “不,”朱岘摇头,“你不是民,定国公府,是英烈。” 荀斐皱眉:“什么定国公府?你们究竟是何人,再不答话,我手中长枪无眼。” “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岘转向荀斐,摸出一并带来的官印文书,“我想见陛下。” 荀斐接过去查看,说道:“还真是,做得这么大的官了,竟一点常理都不懂,此处队列,岂能容你擅闯,在此见陛下,陛下岂能轻易下地?” 桥上车马里,已有几个大臣掀开帘子望来,认出朱岘,皆一愣。 卞石之直接从车上下来,身旁的禁卫立时将他拦住:“大人。” 卞石之皱眉,忽的伸手,将禁卫横在身前的手按了下去。 “大人。”禁卫厉声说道。 “敢,就杀了我。”卞石之说道,大步朝朱岘走去。 潘堂峰随即也下得车来:“等等我,卞大人。” 越来越多的大臣们走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卞石之走近后问朱岘。 “大人,”朱岘揖礼,说道,“有一桩大案未结,陛下不得在此时离京。” “大案?”卞石之说道。 这真的是…… 天大的案子,又能如何,陛下此时是个什么情绪,什么心思的人。 案子? 别说案子了,就是城墙倾塌,大地崩裂,都阻断不了他的脚步。 卞石之望向朱岘身旁的眼眸明亮如雪的女童,愣了一愣,说道:“这是。”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 卞石之大惊,恰随步而来的潘堂峰也惊愣住。 “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荀斐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冷声说道,转向朱岘,“至于这位大人,恕本将失礼了。” 第390章 前定国公(一更) 但是……卞石之看着朱岘。 也没人有这样的勇气,敢以这种方式冲撞天子。 朱岘,这是将自己的脑袋给押上了。 眼见往这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荀斐伸手挡住跟在卞石之身后的潘堂峰,说道:“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 “至于这位大人,”他转向朱岘,“不管你口中大案是什么,恕本将失礼了。” 说罢,荀斐侧头望向手下,欲令他们将朱岘带走。 “大人!”朱岘看向卞石之和潘堂峰。 “住手。”卞石之当即道。 “大人,此事不归您管。”荀斐说道。 “什么案子?”卞石之看着朱岘。 “大人,”荀斐提高音量,“队伍还得继续,您后边的长队可至少有一万人在等着,这里头,还包括您府宅里的家眷呢。” 家眷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咬字,果然见到卞石之面色微变。 潘堂峰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又是家眷,老是家眷,总是家眷。 安秋晚之所以被宣延帝逼的用苦肉计,为的什么?正是所谓的家眷。 可他潘堂峰就不同了,宣延帝当初便拿装病不上早朝的他无计可施,因为他潘堂峰媳妇早年病故后,这些年来一直孤家寡人一个,至于他潘家那几个弟兄,他拿扫帚赶都来不及,更不提能要挟到他。 “那我来,”潘堂峰大笑走来,“朱大人,什么案子?你尽管慢慢说。” “潘大人!”荀斐咬牙叫道。 “此案与定国公府有关,”朱岘说道,声音铿锵,“下官今日要替定国公府沉冤昭雪!” 卞石之一愣。 潘堂峰的眉毛扬起,看着他:“朱岘,你……” 荀斐心里大骂这人真是疯了,看向手下:“把朱大人带走!” “我看谁敢!”朱岘忽的大喝,“你几次三番打断本官的话,现在又想绑本官走,你,心虚了?!” 他的手指忽的指向荀斐,官袍大袖骤晃,青火般烧动。 “荀副将,”式道候骑马而来,“发生了何事?” “我要见陛下!”朱岘朝来人看去,“是陛下让你来问话的吗?你去同陛下说,京兆府少尹朱岘有事求见!” 式道候坐在马上,古怪的看着他。 “去啊,”潘堂峰叫道,“愣着做什么?” 一个,两个,疯了吗? 式道候的目光这时看到马车旁的女童。 女童有所感,也抬眸朝他望来,眼眸明亮如雪。 “这女童是谁?”式道候问道。 朱岘眉头微皱。 夏昭衣开口说道:“我叫阿梨,我是前定国公府后人,前定国公夏文善之女。” “前定国公?”卞石之说道。 “是,”夏昭衣一笑,“因为这定国公三个字,我夏家不要了。” 卞石之愣了下,第一次听到这话。 若是寻常孩童所说,顶多当童言无忌,但是她…… 等等,这是阿梨? 卞石之这才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 “阿梨?”马上式道候高喝,出声打断卞石之,手中长枪一指,“你是阿梨?” “听闻李据一直寻我,我来了,”夏昭衣说道,“李据呢,倒是让他出来见我。” “你放肆!”式道候斥道,看向荀斐,“荀副将,还等什么!” “上!” 荀斐高喝,率先朝女童攻去,出枪迅猛,直指女童面门。 夏昭衣朝另一边退去,远离朱岘,同时抽出长鞭。 同时一柄长剑横空而来,“砰”的挡开荀斐刺来的长枪,交鸣声清脆乍响,一簇火光。 荀斐猝不及防,而后举枪再刺,看清来人,一个清瘦高大的俊美少年。 长枪被再度挑开,对方力量要胜于他,紧跟着,荀斐甚至没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的,他的长枪已被对方左手握住,一个猛然力道,长枪脱手,被少年夺走,随即横空一扫,那几个惯性奔来的禁卫们被长枪扫中脸门,痛呼跪地,或后摔。 而后长枪在少年左手灵活抖转,清脆一声,倒插于雪地。 几滴鲜血顺着少年的左臂淌下,溅落在雪地上,夏昭衣抬头看着他:“你受伤了?” 刚才几个过招,对方甚至都未能近身,不是现在留下的伤。 沈冽执剑站在她跟前,温声说道:“不必担心,不碍事。” 说着望向马上的式道候,目光冰冷:“还不去么?” 四周的士兵此时皆围来,周遭百姓们一片沸腾,炸开了锅。 式道候咬牙,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潘堂峰和卞石之,以及来的越来越多的大臣们挡在那些禁卫跟前。 虞世龄本在车上坐着,甚至打算睡个觉什么的,见此情况,也一并跟来。 后边的长队停滞路上,许多人不解的探出头来,被身边的士兵们要求回去。 同时那些士兵们也不解,想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京卫后面经过。 有高头大汉在前头开路,马车通行速度要顺畅很多,朝大安石桥而去。 望见停滞的长队,魏从事皱眉,放下车帘,说道:“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赵宁坐在幽光里,淡声说道:“过去看了便知晓。” 魏从事点头,握紧手里的卷轴。 “大人们,不要让我们难做,”荀斐愠怒说道,“你们拦挡在这,没有半点用处。” “我们等皇上过来。”朱岘说道,声音已有了许多底气。 这些老臣们,果不让他失望。 人群里面,他还看到了自己的上属京兆府尹梁乃,现在随大流藏在人群里,头都不敢露。 式道候回去复命。 宣延帝手指握紧,坐在龙辇里,面容变厉。 “朱岘?”宣延帝很轻很轻的切齿说道。 南宫皇后作势起身,宣延帝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眉目冷厉:“皇后,干什么?” “本宫去看看。”南宫皇后平静的看着他。 “皇后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宣延帝说道。 第391章 你这昏君(一更) “不然,废后?”南宫皇后笑了,“陛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不国,何来帝后?” “皇后若执意不听话,你觉得仅仅是废后这般简单?”宣延帝看着她,“皇后想要让多少人跟着你陪葬?朕可以立即将文德宫宫众斩首于此,皇后信否?朕若令人将念和那颗脑袋塞入你怀中来,你可怕?” “皇上!”南宫皇后双眉怒皱。 “我劝你,安分当你的皇后,”宣延帝松开她,“给我坐好!” 他的手劲极大,捏的南宫皇后手腕发痛。 南宫皇后揉着自己的手腕,怒目望着他。 很早很早之前,南宫皇后便觉得宣延帝变得不认识了,可从来不曾如现在这般陌生。 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将这些人斩首于此,血染大安长道,大安不安。 “传天荣卫陆明峰,禁军薛岱,”宣延帝扬声说道,“速去。” “是!”式道候应声。 “包卿。”宣延帝又说道。 坐在外边的奉车都尉回身跪下:“臣在。” “还拿的动刀吗?”宣延帝问道。 奉车都尉面无表情,点头:“回陛下,臣拿得动。” “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那女童的人头。” “陛下!”南宫皇后怒道。 “闭嘴。”宣延帝冷目望她一眼。 “是!”奉车都尉应声。 …… ……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而来,快要冲破京卫的防护。 许多人高声叫着“大人”,求他们做主,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救救黎民。 这里大人太多,不知是在叫谁。 但也正因为人多,所以众大臣站在这里,底气越足。 士兵们碰不到朱岘,亦碰不到被沈冽护在身后的女童。 双方僵持,荀斐冷笑的看着沈冽。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可知这里有三万禁军,五千天荣卫,还有各大京卫和金吾卫,羽林卫,这里是皇城,是天子脚下,而天子,他就在这。 逞一时之能,却不知即将插翅难逃! 这时,前方本也已停滞的队伍,忽然重新朝前走去。 “看来皇上不会来了,”卞石之看向朱岘,说道,“朱大人。” 朱岘看着前方队尾的士兵,握紧手里的拳头,忽的扬声说道:“好!” 这一声喝,中气十足。 众人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朱岘爬上马车,立在高处,看着前头的队伍,体内热血澎湃。 “李据!”朱岘扯破喉咙,叫道,“你这个昏君!” 众大臣瞪大眼睛。 百姓们再度炸开锅,一片沸腾。 卞石之惊道:“朱岘!” “你胡说什么!”礼部尚书张浦翔抬手指去。 站在这里护他是一回事,为的是气节,风骨,敬他的孤胆,狂勇。 可他怎能在众目之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有人甚至要去拉他:“朱岘,你下来。” “梁乃!”还有人朝人群里面快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的京兆府尹看去,“梁乃,朱岘可是你的手下!” 朱岘热血冲头,手脚发抖,一颗心激动难平,语声都颤抖了:“昏君!昏君!你滚回来,你滚回来给我抬起头看看上苍,看看这青天,你愧不愧对它!” 朱岘朝天指去。 “朱大人,”夏昭衣也开口说道,“你平复一下。” 主要怕他太激动,容易撑不过这一口气。 因情绪波澜巨大而出意外的人,着实太多。 朱岘面部涨得通红,望向大道两旁的百姓,大声说道:“我,京兆府少尹,朱岘,我是你们的父母官!” 百姓们渐渐静下,抬眸望着他。 “平日你们的冤屈,你们的案子,皆由我受理,今日,我也要告状!” “我要告李据,我要告满朝文武,我还要告你们!” 朱岘的手朝他们指去,眼眶跟着红了,热泪嗪出。 “朱大人……”夏昭衣担心的上前一步。 “我告李据,他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就是你们,你们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定国公府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毫无作为,不知羞愧!” “还有你们,我告你们这天下百姓,你们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他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朱岘疾言说道,胸口剧烈的起伏。 所有人看着他,万人无声。 朱岘不擅强记,但当初女童的字字句句,他大部分都记得。 午夜梦回,反复惊醒,字字如鞭,他忘不掉。 夏昭衣眼眸红了。 “把他捉下来,就地正法!”荀斐厉声叫道,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从震撼中回神,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人会这般大胆,这般狂妄。 “来啊!”朱岘望着他们,“尽管来,爪牙鹰犬,助纣为虐,你们一个个,都是狗东西!” “朱岘!!!”荀斐喉咙快要撕破。 “让你们看看,这里面是谁!”朱岘说道,“都睁大眼睛看看!” 他握住身后的车帘,猛然一扯,车帘掀起,周遭灯光映入进去,照亮车厢里面的人影面孔。 一共,四人。 看清最前面的老头后,众大臣全都惊呆。 “安太傅!” 江平生也傻眼,迟迟找不到的江平代,竟在这里。 安秋晚蓬头散发,狼狈至极,双手双脚被捆绑着,他的嘴巴被塞着厚厚一团棉布,后背还有一根笔直的木头。 这木头,让愤恨发抖的他现在想垂下头都办不到。 “说得好!!”人群后边忽然响起一声高喝,极为洪亮。 朱岘几乎第一时间认出这声音,赶紧回过头去。 “朱大人,说的太好了!”魏从事大步走来,眼睛含泪,“我把这个带来了!” 第392章 不配为帝(一更) 他举起自己的手,手里面一份厚厚的卷轴。 在魏从事后边,赵宁一身白衣,脸上遮着纱布,她立在那没动,她的手下们则跟在魏从事身后而来。 在他们身后更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掀开车帘,从上下来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妇,约莫五十多岁。 刘氏战战兢兢,回身向车厢,抬手将车里的灰袍女人牵出。 灰袍女人很是纤瘦,从车上缓步下来。 “我,我可以走了吧,”刘氏害怕的说道,“我已按照你们的吩咐,将你畅通无阻的送来这了。” “好。”灰袍女人点头。 刘氏转身要上马车,顿了下,又道:“那我家老爷呢?我家老爷能给放回来吗?” “我不知他去处,”灰袍女人说道,“无能为力。” 刘氏哭了,害怕的环顾了一圈,知道不是自己该呆的,转身上去马车。 女子朝人群走来,边抬手将头上兜帽摘下,抬起了头。 一张清丽略显冰冷的秀致面孔,许多人都不认识,只有常在宫中走动的禁军副将荀斐惊讶叫道:“宁嫔?!” 佳应宫闹成这样,那几个太监可全都没好果子吃了,全世界都在找她,未想竟出现在这。 宁嫔? 众人打量女子,看着她走近。 “阿梨。”施又青说道。 夏昭衣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魏从事将手里的文卷交给朱岘,朱岘接过,手指仍在颤抖。 “痛快吧?”魏从事看着他说道。 痛快,的确痛快。 酐畅淋漓,从来未曾这么豪情万丈过。 “风头被你抢光了,”魏从事说道,“本来想着,这出戏我自己唱的。” “哈哈……”朱岘笑了。 魏从事望向马车另一边的女童,抬手揖礼,说道:“夏姑娘。” “魏从事好。”夏昭衣说道。 “夏姑娘虽年幼,却聪慧,魏某心中有一点一直不明,不知夏姑娘能否指点一二?”魏从事说道。 “不敢当。”夏昭衣道。 魏从事淡笑,忽的回过身去,负手在后,高声说道:“夏姑娘,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故的杀意,哪怕滥杀无辜,缘故也因那人生性凶残暴戾,视人命为草芥。那么昨夜青山书院大火,院士学监先生护院学生们齐齐葬于火海,紧跟着东平学府被数千一身戎装的兵马所围,这些,皆出自咱们好皇上之手,你说皇上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话,说是在问夏昭衣,他的目光却在人海里扫着。 而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如此一吼,近处的百姓皆能听到。 后边听不到的,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 传入众人耳中,尤其是那些大臣们的耳中,像是平地一声惊雷乍开。 “你说什么?青山书院没了?” “东平学府发生了什么?” “东平学府的先生们呢?我的老师大晗先生呢?” “你说慢点,”同大臣一起被叫进宫的杜院士拨开挤来,“东平学府……东平学府怎么了?” 魏新华一个都未理,侧过头去,目光望回女童。 所有人的目光便随同他一起,望向了立在马车旁的女童。 她不怎么说话,但根本没办法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起,那么多双目光看着她,但她没有开口,一声未语。 宣延帝为什么要对青山书院和东平学府下手?实际上,早在当初朝廷开始抓捕说书人开始时,李据便想要对文人下手了吧,只是那时或许还未起杀意,应该只想控制文人的喉舌。 再而后,天下局势越来越乱,可能李据发现自己已再无力回天,于是便开始做弃都之谋算。 而他对文人赶尽杀绝,也许并非他与文人过不去,而是,他不愿将大好人才留给破京之敌,拱手将自己的文明送与敌人。 于是,宣延帝举起了他手里的屠刀,挥斩了下来。 但这些,全是夏昭衣的推测,也可能是其他人的共同推测,所以再如何联系前因后果,只能做分析推断之用。 现在万众目光皆在她身上,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她便不知道要如何说。 见她不语,魏新华笑了,说道:“因为,我们的皇上心胸狭隘,他见不得人好,倘若他抱头鼠窜般逃出京都,万一京都的文人不再当他们自己是大乾的人了,那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就,杀。” “从那些冻死饿死在我京兆府衙大牢里的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们开始,到兵马在惠阳长街上光明正大的杀人放火,再到青山书院一炬成灰,东平学府数千兵马包围,你们说,咱们这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子,他配为天子吗!” “还有更荒唐的,那就是被满门抄斩的定国公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定国公府被定的罪,全都是狗屁!盛景广场上,一百多颗定国公府的人头,还有三百多名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受牵累者,他们何其之冤!” “文人并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定国公府更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这个皇帝,他不配当皇帝!” 魏新华的情绪并不如朱岘那般激动。 他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带着平日自得的反骨叛逆,寥寥几句言语,比朱岘更直接的,伸手向皇帝伸去,要将那“天子”的外衣扯碎。 朱岘说,皇上德不配位。 现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说,皇上心胸狭隘,不配当皇帝。 可皇上,还有配不配的吗?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 皇上,他不是生来就是皇上吗? 父天母地,天覆地载,天下之王。 “朱大人,”魏新华看向朱岘,“路千海的伏罪书!” 朱岘点头,垂头打开手里的卷轴。 前方这时传来动静。 他们抬头看去,大批兵马过来,迅疾将这里包围。 第393章 你去何处(一更) 领兵而来的,是禁军统领薛岱,宣延帝的两名亲勋翊卫跟随他在侧。 百姓们仓皇后退,不敢靠近,荀斐迎上前去,叫道:“将军!” 拥堵人海硬是分开道来,薛岱骑在马上,一身金线墨衣,腰佩金刀,看了眼拨开人群而来的副将,收回目光望向遥遥站在马车上的朱岘。 “逆贼不必活捉,”薛岱说道,“格杀勿论,这几个逆贼的人头,一个千金!” “是!”士兵们高声应道。 “沈冽。”夏昭衣低声说道。 站在她身前一直不言的少年回眸望来,没有半点身陷囹圄的惶恐,平静说道:“我在。” “帮我护好朱大人,”夏昭衣说道,“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虽然她未曾料到朱岘会以这样冲击长队的方式和气魄出现,但她既已让朱岘带人而来,便有保他全身而退之能。 “你去何处?” “擒贼先擒王,”夏昭衣一笑,“我去把李据抓来。” 沈冽:“……” 女童笑得无邪,语声轻松,似乎压根不知她现在的话有多惊世。 但是沈冽知道,她真的会这么去做,而且,他拦不住。 天空渐渐又落下雪花,拂过她的眉睫,女童的眼眸明澈,清洵如泉。 沈冽看着她,真的觉察,她不过才小小一只,在他高大的身形比对下,她瘦弱娇小,纤细的双肩似乎一捏便碎。 沈冽敛眸,转头往四周缭乱人影望去一眼,说道:“你等我。” 说罢,他将长剑入鞘,迅疾拔出地上的长枪,枪花一扫,转身朝右前方奔去。 夏昭衣一顿,忙也跟上:“沈冽!” 潘堂峰最先站出来同那些士兵对峙,要想对朱岘动手,从他潘某人的尸体上踏去。 其他朝臣们失望愤慨至极,也纷纷挡在马车前,大大小小官员,誓要同禁军们对抗。 沈冽现在所去的右前方,是先才一路护卫大臣们车马的禁军骑兵。 就在薛岱准备下令将这些朝臣们强行扯开时,便见人群右侧奔出一个清瘦修长的少年。 少年身手极为矫健,瞬息冲出,士兵们立时反应过来,但比少年步伐更快的,是他的枪法。 出手皆杀招,枪刃诡异,凌厉残忍,没有半点手软,也不恋战。 这枪法! 薛岱眉头怒皱,看着少年迅速攻去,留下数具鲜活尸体和倒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士兵。 将一个骑兵挑下马后,沈冽单手抓着马缰一个利落上马,随即纵马朝来路奔去,对迎面而来的女童伸出长臂:“阿梨!” 夏昭衣方才就追在他身后,奔跑途中握住他的大掌,借力飞身跃上马背。 沈冽当即调转马头,往身后的追兵们猛烈冲去。 “你要同去?”夏昭衣说道。 “嗯。” “可你身上有伤。” “无妨。”沈冽说道,加快速度,单手纵马,手中长枪横扫,扬起成片血花。 “拦住他!”薛岱拔出手里的刀,说道,“把他们拦住!” 话音方落,薛岱忽的瞪大眼睛,怔怔的望着前方迅疾而来的黑色圆点。 圆点在他眼中逐渐放大,躲无可躲,下一瞬,他的耳朵听到很轻很轻的“噗”的一声,哪怕在四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都清晰可闻。 那黑色圆点化作一支细长的弩箭,从他眉心穿过,喷溅出来的小血花,从他鼻梁上滑落下来。 “拦……住……”薛岱呆愣的说道,身体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将军!”身边近卫和校尉忙扑上去。 夏昭衣的臂弩瞄向更远处一个校尉,说道:“距离李据的龙辇至少还有五十辆马车,冲破这里的人潮,往前会好很多。” “好。”沈冽应道,手里的长枪没有停过。 荀斐扶着薛岱艰难喘气的身子,看着这少年像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剑,在人海中冲出一条道来,气得咬牙。 并非他的禁军们不行,而是这少年所倚靠的不过一个字,快。 士兵们还在疾跑,按列布阵,他直接趁众人没有防备之际杀了过去,且不恋战。 毕竟谁能想到他竟然敢这样,一枪一马,势单力薄,竟敢冲击军队。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他,他凭什么这么狂! 前方听闻动静,遥遥开始布阵。 沈冽一路杀去,出手如电,势如雷霆,所向披靡。 待快靠近那数十柄直刺而来的长枪时,沈冽低声叫道:“阿梨!” “嗯。”夏昭衣应声。 “左数第六人为棋盘天元位,”沈冽说道,“其右角星,上小目处,有匹好马。” “好。”夏昭衣点头,扶住沈冽的肩头,半蹲在马上。 骏马越奔越快,没有半点迟疑,朝那数十柄长枪冲撞而去。 待马儿靠近长枪,沈冽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人立而起,夏昭衣的弩箭射去,那士兵应声而倒。 同时沈冽背起她跳马,将被马儿冲散的兵阵彻底打乱。 长枪挑刺,横扫,行云流水,势动如啸,杀开一条路来,朝那刚失主的骏马奔去,重新翻身上马。 “拦住他!” “拦住那个人!” …… 士兵们边追边高声喝道。 大雪纷扬,拂天掠地,周遭百姓雷动,少年浑身浴血,杀出重围,骏马朝前狂奔。 骑兵们紧追不舍,怒声疾呼。 还在继续前进的长队,沿路守卫们停下望着纵马奔来的少年,和追在少年身后的兵马,一时愣怔。 许多反应快的守卫们则举起兵器想拦,或被对方手里的长枪击中手背,兵器落地,或直接被对方击落下马,或死或伤。 那些马车也停了下来,不少勋贵掀开帘子朝外望来,只来得及看到骑马远去的少年背影,和坐在少年身后的女童。 “外边发生了什么?”老佟坐在马车里,不安的说道。 沈谙修长的手指只掀了帘子一角,他看着外边,眨巴了下眼睛,难得的懵逼。 他,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谁跑过去了? 沈冽? 那马背上还有个女童,那女童他倒是肯定不会认错的。 所以,真有可能是沈冽? 这时,叫叫嚷嚷,喊打喊杀的士兵们追了上来。 嫌吵的沈谙将帘子垂落。 第394章 天子无悔(一更) 帘子一落下,车厢里更暗了。 老佟和支长乐如坐针毡。 从进宫,到再出宫,他们两个人就不曾平静过,紧张到数次呼吸困难,差点缓不过来。 “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支长乐看着黑暗里的沈谙,开口问道。 “没什么,”沈谙微笑,慢声说道,“少年轻狂,怒发冲冠为红颜呢。” 不过,红颜两个字,放在这么小的女童身上,怪别扭的。 “什么少年?”老佟问道。 沈谙又笑了下,不说话了。 他重新望回窗外,没有再去掀帘,望着窗外的剪影,脸上的笑容收敛。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手指轻轻的动着,吉凶难测。 …… …… 少年一骑驰骋,掠过毫无防备的士兵。 四周人海欢腾,那些山呼海啸的“万岁”,在望到快马而来的少年后,纷纷变成惊呼。 人群中许多人惊的起身,越来越多人立起,似江海波涛一般。 快近龙辇时,沈冽一把勒住缰绳,停下望着前方。 近五十个天荣卫在陆明峰的带领下迎面而来,见到单枪匹马的少年,他们也顿住。 沈冽握紧缰绳,神情冰冷。 本就不爱笑的他,用石头的话来说,虽然俊美好看,却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现在他的俊容阴沉下来,浑身浴血,便更如修罗一般,杀意盎然,寒气凛冽。 跟随在马车旁的守卫们回过神来,但无人有所动作,愣愣的看着少年。 初见摄于其气势,搏龙之勇,奔雷之魄,再见惊于其风华,捧月之貌,天人之姿。 沈冽握着长枪的右手微微发颤,身上墨色劲衣大半染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没有多做对峙,前后几乎就一个眨眼的功夫,沈冽便复又纵马,狂奔迎上前去。 身边守卫这才注意到,他后边的马背上还侧坐着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女童。 他们要去干什么? 他们是谁? 守卫们惊醒,拍马追去。 少年的马越奔越快,没有半点犹豫,身上的杀伐之意也越浓。 陆明峰皱眉,抬手下令:“杀了他。” 天荣卫实际上并不是武将,他们不需身手武力多好,只需办事狠辣,擅观言察色,洞悉人心即可。 不过,陆明峰亲自为自己挑选的近卫,那必须是人高马大,好勇凶悍之辈。 随着陆明峰一身令下,近卫们纷纷拔刀,骑马冲上前去。 就要交锋的瞬间,一个娇小人影从少年的马背上跳下。 为了消化骏马奔势带出来的惯性,夏昭衣贴地一个跟斗,迅疾从地上爬起,回头朝身后追来的守卫们望去一眼,而后身形一晃,朝前边的马车奔去。 而少年,长枪在握,枪刃凌厉,交战一瞬便送了两人归西。 夏昭衣快步朝前奔去,那些守卫们登时分头,一队兵马追在她身后,同时前方已有人摆好拦阻之势,,以及,她的双耳听到了“护驾”二字。 她用最快的速度越过人群,咬牙疾跑。 相较于沈冽的单枪匹马,和她的狂奔冲刺,夹在人海和车马中的骑兵们反倒没有那么开阔的空地可以放开手脚。 且女童身形吊诡,有时甚至直接翻越马车,灵活的似一只猴子。 眼看已经追不上了,很多守卫们停下来,看着前面的人马继续去追,同时女童的身影渐渐靠近视线尽头的龙辇。 “护驾!” “抓住她!” “护驾!!” …… 声音越渐传来,宣延帝的龙辇停下。 廖内侍面色苍白,跨上龙辇,从舆马司阶中而过,跪在车厢外:“陛下,是那阿梨,后方传来,那阿梨追来了!” “朝朕而来?” “是。” 南宫皇后侧头看着宣延帝。 帝王一身龙袍,面不露惊,仍是久居人上的威仪。 廖内侍跪在外边,手都在发颤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怕,这龙辇四周,高高低低,百人之多,且无一寻常武将,皆是品阶不低的天子近卫,光这龙辇上舆驾骖、服之马的司阶里,就有三个勋贵世家的少年英才。 一个女童,来就来,为什么要怕? 可是,这个女童不是傻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吗? 她又为什么要来,她便不怕? 宣延帝坐在里面,没再说话,静的让廖内侍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 他望着身前明黄色的缂丝绸布,想开口再唤一唤,声音却堵在了喉中。 南宫皇后轻轻笑了。 宣延帝朝她看去。 “陛下,”南宫皇后说道,“怕么?” “皇后在说什么?” “此女童,传奇也,”南宫皇后看着他,语声始终不疾不徐,“她若非有十足把握,今日怎敢如此冲撞天子仪驾。” 宣延帝望着她的目光变厉:“皇后视朕的千军万马,如若不存?” “但说不好,这龙辇四周便有她的人在呢。” 宣延帝微愣。 “陛下,”南宫皇后又笑了,“两道这人山人海的百姓,堵住了陛下的千军万马,他们,是怎么来的?会不会是这女童?” 宣延帝朝外望去,隔着垂帘,外边人影绰绰,他泛白的眉头皱起。 “那般开阔的大平广场,她都敢闯,也轻易脱身,今日这长道,她应该更来去自如吧。” “皇后说了这么多,想说什么?”宣延帝寒声说道。 “陛下,”南宫皇后望着他,一双眼眸温和宁静,“你可曾后悔?” 后悔? 宣延帝也笑了。 他不知道身边的皇后在问他什么后悔,也许是在说今日离京,也许是在说定国公府,又也许,是下令除掉那些令他厌恶不喜到极致的文人,不管是哪件,宣延帝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他一个悔字都不会有。 他是天子,天下他说了算,他为何会有悔事? 大乾盛世,东风入律,五谷丰收,民安物阜,曾幅员辽阔,八方来参,而今日离京,国之命数也,因干旱,因雨涝,因连年战乱,因人祸妖孽,与他何干?何干?为什么要悔? 第395章 一言之权(一更) “朕,不悔。”宣延帝说道。 “真的没有吗?”南宫皇后问道。 “从来没有。” 南宫皇后点点头。 外边的动静越来越乱,统领们高喝,近卫们疾跑,严正以待。 南宫皇后其实也好奇,那么多人,女童真的能成功刺杀么? 如果不能,她来干什么? 以这女童的才智,她不会那么傻,来自投罗网。 “本宫,很喜欢阿梨。”南宫皇后说道。 “皇后在说什么?” “陛下却不是一个好国君,”南宫皇后继续说道,“在其位,该当谋其政,而今举天下,皆战事,生灵涂炭,苍生如入熔炉,或饿死,或淹死,或冻死,或枉死于刀下,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而陛下,你为帝,于大乾谓之天子,该当治世为职,念民为责,保四方无虞,抚天下大平,无可推卸。但如今敌军还未兵临城下,陛下便自弃国都而逃,李据,你乃千古荒唐。” 宣延帝冷冷听着,微勾的唇角,笑意冰寒。 “陛下是个性情易变之人,稍有盛衰兴废,都能引得你一番喜怒波折。所谓的宣延盛世,不过历代历朝之基,贤臣良将之佐,于陛下自身没半点功德可言。当国运真正遭逢大变时,陛下根本不懂兴利剔弊,定倾扶危,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你的远谋深算和心机城府,皆在玩弄权势,对付臣子和你的后宫女人之上,于天下,陛下就是个毫无经天纬地之才,彻头彻尾的废物。” “皇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宣延帝手指发颤,咬牙沉声说道。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一言之权,交给无能胆小者,实乃天下的大不幸,”南宫皇后说道,而后起身,“陛下,不必出来。” 语罢,她伸手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宣延帝呼吸大喘,面色青黄,但并没有拦她,从南宫皇后开口说出她喜欢阿梨这句话时,宣延帝就猜到自己这位皇后要做什么了。 他却也不敢出去,南宫皇后这一番话,说的他心头震撼。 反了,反了,天下反了,诸侯反了,地方官反了,如今连他的皇后都反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以前,若是还在宫里,他绝对直接废后,打入冷宫,甚至赐死。 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做到,连抬手打她一个恶狠狠的巴掌都没有办法。 宣延帝看着宫灯照耀下的车门,他却连这一步,都不敢跨出。 倒不是因为那女童的行刺,他的近卫有多拔众,宣延帝一清二楚,区区一个女童,他压根不怕。 怕的,是那数万人的目光,以及如今完全不受控制了的南宫皇后,当着天下,她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宣延帝握紧拳头,发颤到抽搐,眼眶通红。 “皇后娘娘!”外头传来廖内侍的惊呼,紧跟着,万民排山倒海般的高喝对皇后亲临的恭迎。 宣延帝闭上眼睛,这些喊出来的千岁,真是刺耳如针。 南宫皇后迈下龙辇,长长的青衣拖过雪地,被疾快赶来的宫女们伸手牵起。 她望着只有数辆马车相隔了的女童,眉心微合,果然,就是个小小的女童。 夏昭衣在马车上停住,与她隔空对望,也愣了一瞬。 那些茫茫的大雪吹来,夏昭衣迎风狂奔的面色被映衬的惨白,她没有犹豫,稍作停顿便继续奔来。 南宫皇后望着她,抬脚走去。 “皇后娘娘!”廖内侍和念和惊忙叫道。 身边的近卫们更全身绷紧,警惕不敢松懈。 “没事。”南宫皇后说道。 她喜欢这个女童,不愿看到她就此丧命,同时,她也无法看着宣延帝出任何状况。 她如今再厌恶皇帝,皇帝也是她的夫君,也是这一国之君,是大乾的帝皇。而一个国家的皇帝,他不该在他的千万臣民前受一个女童的挟制逼压,那损的不仅仅只是皇帝的脸面,更是整个王朝。 大乾即便即将要易主更名,现今还是大乾,而她,是大乾的皇后。 “阿梨。”南宫皇后开口喊道。 女童已至眼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垂眸望着雪地上的南宫皇后。 那些近卫们纷纷举着长枪,将马车包围。 马车里坐着的是德贵妃和她所生的两个皇子,大一些的皇子护在德贵妃跟前,小一些的躲在她怀里。 马车同龙辇相差十步,中间隔着几行宫女和内侍,现在纷纷逃开,只剩高大健壮的侍卫。 “我只给你三句话时间,”夏昭衣说道,“我朋友被人包围了。” “你去传令,”南宫皇后看向廖内侍,平静说道,“让他们住手,同时去找薛岱,让那京兆府少尹将想说的话说完。” 廖内侍一愣。 南宫皇后看着他,目光温和,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去啊。” 廖内侍抬头朝龙辇望去。 这事南宫皇后能做主么? 陛下,可听得到皇后娘娘的话? 不过,宣延帝并未出声。 廖内侍顿了顿,领命:“嗻。” 夏昭衣看着廖内侍离开,转头看回到南宫皇后身上。 “现在,可以多说几句了吗?”南宫皇后说道。 夏昭衣双眉微蹙,望了南宫皇后身后的龙辇一眼。 “阿梨,”南宫皇后说道,“你当真姓夏?” “是。”夏昭衣说道。 “难怪你身上有她的影子,”南宫皇后喟叹,“本宫,好想她。” 夏昭衣安静看着她,说道:“你跟我走么?” “你要绑我?” 夏昭衣沉默了,没再说话。 她朝李据奔袭而来,有八成把握,因为她身上带着五瓶成分各异的烈毒,十个机关。 所谓刺客,一次成功即可,凭借最快的速度,只要能近李据的身,她就赢了,胜面如此之大。 但是她没有料到,南宫皇后会在这里等她。 第396章 她办得到(一更) 按李据今日的排场,他没有道理会害怕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女童,更断不可能派,或者允许南宫皇后出来说这些。 但是,南宫皇后现在就站在这,并直接开口让廖内侍去传话,而且,南宫皇后说让朱大人将想说的话说完。 所以,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第一个念头是皇帝出事了,但这不可能,南宫皇后再不喜皇帝,她也断不会让李据出现任何意外,因为李据是她的丈夫。 那么,南宫皇后说服了李据? 夏昭衣几乎瞬息排除这个念头,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说服皇帝,如果现在可以,那么当初他要对定国公府下手时,南宫皇后早就可以。 所以,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南宫皇后威胁,震慑,或者,用利益将皇帝留在了龙辇内。 这么多念头极快在夏昭衣脑中而过,她瞬息做出判断,故而才冲动脱口,问南宫皇后要不要随她一起走。 其实,问什么呢,多此一问。 堂堂一国皇后,怎么可能会随她离开。 “阿梨,”南宫皇后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借一步说。” “娘娘万万不可!”念和忙道。 带着一队护卫从后边跑上来的太子李诃瞪大眼睛:“母后,你说什么呢!” 他护在南宫皇后跟前,拔出随身佩剑,转身指向夏昭衣:“拿下这个妖童!” 夏昭衣看着南宫皇后,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不了,我与皇后,无话可说。” “你放肆!”身后的林内侍条件反射般的就斥了出来。 “皇后记住自己的话,”夏昭衣说道,“你既有止战之意,我便不动干戈,但如若。” 她停了下来,更多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本宫一诺,石赤不夺。” “好。”夏昭衣说道,重新抬眸望向龙辇,握着匕首的手指缩紧,能清晰感受到刀把上的沟壑纹理陷入手掌的痛感。 她想杀李据,充斥周身的沸腾热血,都在咆哮着要她去杀掉这个人。 自入京后,她一步一步,逐渐触碰到淋漓真相,明白并非株连,明白全是构陷,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人心之祸后,她的滔天怒焰,足以活活生吞掉这个所谓的帝王。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男音。 众人望去,一身浴血的少年一骑奔来,长枪难挡,跑近后迅疾勒马,马儿前蹄高扬,霜雪飞溅。 数百个士兵跟随在他身后,奋力拍马怒追。 这边的近卫们迅速包抄上去,为他气势所惊,不敢靠近。 夏昭衣讶然望着他。 “走还是继续?”少年问道,气息因纵马狂奔而乱,更显的战意如歌,杀气昂然,似乎只要女童说继续,他就留下来继续厮杀下去,舍命相陪。 夏昭衣看着他,再望向少年身侧,那些将少年团团包围的士兵们。 夏昭衣眼眶渐渐红了,唇角却忽的浮起一个笑容。 “走。”夏昭衣说道。 “好。” 夏昭衣一扬手,手中木块朝沈冽一侧士兵们斜掷而去。 不过孩童巴掌大的正方体木块在空中飞旋,过程中迅速分解伸展,逐层渐变为半寸长的长方形平滑长木,几个身手快的士兵仓惶躲掉,长木重重横击在另一侧来不及躲的数个士兵脸上,高一点的鼻梁骨一阵剧烈酸痛,个子矮一些的被击中额头或双目,双目昏黑。 女童同时一个跟斗从马车上下来,身形晃过天子近卫,下一瞬握住少年的手翻身上马。 白雪纷乱,天地皑皑,战马冲开人群,长枪所向,凛冽如饮,那些先前愤追在后的守卫们如今却全然不敢相拦。 南宫皇后立在大雪中,反应过来的宫女内侍们执着华盖奔来。 “娘娘。” “皇后娘娘,大雪了。” …… 南宫皇后如若未闻,望着消失在长道上的身影。 华盖在风雪里飞扬,还有两旁扛着的长旗,叠叠作响,瑟瑟翻飞,在喧哗嘈杂的人海里,清晰传入到南宫皇后的耳中。 “皇后娘娘,该回去了。”念和低声说道。 “你说,为什么呢?”南宫皇后望着天尽头。 “什么?” “这女童不是办不到,”南宫皇后说道,“可是她就这样走了,这是,卖给了本宫一个面子?” “不对的,娘娘,”念和说道,“她也是怕的,咱们这么多人,她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全身而退,小小年纪,目中无人,皇后娘娘这是良善,寻了个台阶给她下呢。” “不仅今天能够办到,”南宫皇后继续说道,“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天,只要她愿意,以她的身手,宫墙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宫中守卫百密总有一疏,只要让她得到机会,她就能成,但她没有。” 念和看着她,低声说道:“娘娘,咱们回去吧。” “太子!”几个近卫跑来,手里拿着女童所扔之物。 李诃欲接,旁边的内侍忙道:“太子,仔细有暗器,或毒物。” 李诃不为所动,仍是拿起。 一块长木板,并无特殊,连接处是紧密复杂的榫卯,如今已固定成木板了,掰动不得。 李诃在自己的手掌上很轻的拍了下,非常结实。 宫中能工巧匠皆为当世能人,他见过许多机关,却未曾见过这般精巧的。 “不愧是她的妹妹,”李诃淡淡说道,“也可能,是她生前留下来的吧。” 说着,他回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南宫皇后的目光正看着他。 李诃忽然笑了,笑得很疲惫,他低声说道:“母后,其实我们大乾,人杰地灵,英雄辈出。” 今夜这女童,今夜这宛如战将的少年,多么可惜,他们原本都该是为大乾所用的大能之才。 甚至这少年,李诃觉得他若从军建功,凭他一身勇武,日后绝对能成为媲美史书上那些一夫当关,神勇盖世的千古名将们。 可惜,真的好可惜。 第397章 我们在这(一更) 李诃鼻翼一阵酸楚,他将木板交给身旁内侍,令他们交由兵部侍郎庄忠道,而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这是平生第一次,他未同南宫皇后告退,直接便走。 南宫皇后看着他,纷扬大雪快迷了眼。 “皇后娘娘,”念和说道,“回去吧。” 南宫皇后点头,不过转身时停顿了下,回眸朝皇宫方向望去。 夜色深邃,雪夜苍茫,天边尽头只有人海,以及人海之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豪华楼阁,除此之外,望不到更远处。 南宫皇后深深凝睇着,心头浮起大恸,许久,她收回目光,朝龙辇走去。 长队重新出发,无人再呼万岁,百姓们渐渐变得沉默,神情畏怯麻木,睁着眼睛看着他们。 除却风声,天地一片死寂,大雪如絮,覆盖积压下来,沉甸甸的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那些跟风,从众,狂热,以及迫入骨子里的对帝王的尊崇敬畏都在冰天雪地里渐渐平息下来。 南宫皇后那一身素衣让人们似乎终于意识到,天子,这是在离京,皇上,这是不要他们了。 一种比城门倾倒要来的更深的恐惧轰然砸了下来,让数十万人恍惚不知从何而来,茫茫不知向何而去。 …… …… 朱岘站在马车上,紧紧攀附着车轼,手里拿着路千海的伏罪书,正高声朗诵着上边的字字句句。 马车外边围着三十多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他们手挽手,铸成一道人墙。 而人群最前面,大乾的参知政事潘堂峰正和几个士兵扭打着,胡搅蛮缠的乱挥乱咬,急了甚至发出犬吠声,引得周遭百姓哄堂大笑。 若是寻常官员还好,但这几个官员,没有皇帝的命令,这里再大的武将也不敢轻易对他们下重手。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非但拉不开拧在一块的大臣们,还反倒被他们张嘴一顿唾沫星子乱骂。 赵宁站在人群外面,身边的楚管事为她执伞,一旁还有几个手里提着暖壶的小丫鬟,暖壶灯光幽幽,照的她白衣蒙黄。 “根本没人在听,”楚管事叹气,“朱大人声音再大,也比不上看热闹的人心大。” “不碍事。”赵宁说道。 “不碍事吗?” “有几人能听得懂账本,听得懂药材药方的书面学名,又有几人听得懂军队辎重分批分类有十种装卸的规格?不需要他们听懂,他们只需要知道结果,知道今夜朱大人是有理有据的站在这,这就够了。” 楚管事点点头,说道:“说给懂的人听,做给不懂的人看。” “明日你寻些说书先生,”赵宁说道,“令他们将朱大人所说的数字背下,记住关键细节,日后茶楼酒肆走着,散播出去。” “如今这般萧条,不好传呢。” “冬去春来,万物总有复苏日。” “好的,东家。”楚管事应下。 赵宁转眸,目光又落回马车旁的宁嫔。 自从她出现后,赵宁的目光便不时看去。 初见惊诧,几乎站不住脚,现在仍未平息下心中惊撼 她未曾听林又青提及过有同胞姐妹,但眼前这女子的面孔,除了同胞姐妹之外,赵宁想不到其他可能。 身后这时传来动静。 众人回过头去。 荀斐见到是廖内侍骑马而来,身旁还有陆明峰跟着,随即快步走去:“廖内侍!” 天荣卫也来了,这事便好办许多,他一个禁卫副将拿这些大臣无可奈何,但天荣卫便不一样了。 只是,陆明峰的面色似乎有些太过难看。 廖内侍下得马来,看到荀斐,正准备说话,却见到那边的尸体,顿时愣住:“薛岱将军?!他怎么也……” 廖内侍一路而来,见了不少尸体和伤兵,心中着实为那少年的杀伐所惊,如今看到薛岱也死了,廖内侍眼眸瞪的老大。 “那少年呢?”荀斐问道,“廖内侍可曾见到他?他如何了?死了吧?” “别提了。”廖内侍说道,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只觉得脖子一片冰凉。 他领了皇后的懿旨,带人去传令,路上撞见迎面而来的少年,他远远伸手想拦住对方,哪知那少年奔至跟前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奔跑途中手中长枪带风扫来,幸好廖内侍身后跟随一起去的羽林郎身手好,迅疾挥枪挡开,少年也没有恋战的意思,直接奔离。 当时那长枪刺来时,离廖内侍的脖子就一尺距离,如果不是羽林郎格挡的快,廖内侍觉得自己也是冰冷雪地上的尸体一具了。 一旁的陆明峰则咬牙切齿。 死了?那少年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 这少年勇猛,身手太好,出枪如龙,毫不手软,陆明峰上一次见到这么能打的,是建安王府的小郡王李骁。 不说以一敌百,那太夸张,但是在防备不充分的情况下,拦不住他们却是真的。 “没死?”荀斐惊道,“那臭小子去哪了?” “是在说我们吗?”女童清脆的声音忽的冰冷响起。 荀斐抬起头,撞上沈冽冰冷的黑眸,顿时握紧手里的兵器。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如果是在说我们,我们在这。”夏昭衣又说道。 沈冽骑在马上,额前碎发微乱,被汗水打湿在额际,清俊的面庞上大片血痕,越发将肤色对比的越发雪白。 那些士兵们反应过来,忙提枪高举,对准他们。 夏昭衣和沈冽同时朝廖内侍望去。 廖内侍被他们齐齐望来,再这样一言不发的盯着,又觉得脖子一片冰冷。 “咱家,”廖内侍低声说道,“这是来干什么的?” 哦,想起来了。 廖内侍逃避似的不敢看他们的目光,大步朝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 第398章 因为是你(一更) 陆明峰还站在原地。 荀斐看着廖内侍的身影,转头再望着陆明峰。 不用问什么,荀斐已经意识到了,原来并非如他所想,以为皇上要对这些人彻底动手,可,为什么呢? 荀斐困惑不解,眼眶渐渐发红。 大臣们都停了下来,看着廖内侍从分开的人群里出来,众人心如擂鼓,疯狂乱跳。不过廖内侍一开口说的,却是令士兵们退开,传皇后娘娘的懿旨,让京兆府少尹朱岘将想说的话说完。 众人皆一愣。 卞石之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 “谢皇后娘娘千岁!”卞石之跪下来高声说道。 其余大臣反应过来,纷纷叩谢。 夏昭衣从马上下来,闻声望去,因为个子原因,她只能从人群狭窄的缝隙里望见一二。 “阿梨。”赵宁走来说道。 夏昭衣看过去,说道:“赵宁。” “沈公子。”赵宁再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福礼说道。 沈冽下了马,正抬手轻抚马儿的脖颈,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你的伤势严重么?”赵宁说道,“我那边有马车,沈公子要不要去处理下伤口呢?” “不必。” “沈冽,”夏昭衣回身说道,“你去包扎下吧,你伤的的确严重。” “不碍事的,”沈冽垂眸看她,“一点小伤。” 女童没说话,一双雪眸抬着,无声和他对望。 沈冽眉心微微皱起。 顿了顿,少年很低的说道:“好吧……” “这个给你。”夏昭衣递出一个小盒子。 沈冽接过,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盒,问道:“这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伤药,对我来说很有用,你试试。” 沈冽顿时笑了,皓齿洁白,说道:“好。” 楚管事领着沈冽离开,赵宁带来的守卫们尾随跟上,护在他们身边。 “沈公子长得绝色,”赵宁看着他们的身影,说道,“如此冷面少年一笑,似春回大地,溪水冲开寒冬冰涧一般。” 夏昭衣点头:“沈郎君的确俊美。” “据传沈公子是个并不好相与的人,却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何止沈郎君,”夏昭衣说道,“赵大娘子据传是个更不好相与的人呢。” 赵宁笑了,望着夏昭衣,说道:“因为是你,你是阿梨。”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夏昭衣问道,“是魏从事?” “嗯,他同朱大人发生争执后来寻我的,这些时日一直住在我那。” “如此说来,你们来这之前,该不会不知道我和朱大人会来吧?” “自然不知。” “太涉险了,”夏昭衣皱眉说道,“你便这样过来了吗,就不怕这些士兵会当场将你们杀死吗?” 赵宁一顿,朝那些士兵们望去,从身边的士兵望向远处,密密麻麻,满目都是手拿兵刃的高大男子。 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想过,她不鲁莽,只是比起这里的士兵们,这里的百姓要更庞大,如溪河比之江海。而这些已经被吓坏了,彻底绝望的人,根本不需要她赵宁费多少工夫,几句话就可以完全煽动…… 所以,滔天民怒之下,这些士兵再高大健壮,凶狠残暴,又算得了什么? 当人潮掀起狂澜,热血冲破本就不多的理智,民怒便会如滚滚而来的巨轮,碾碎这一支所谓的帝王之队,碾过史书,碾过时代,摧枯拉朽。 当然,这里必然也会一片尸山血海了。 赵宁本就自认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对所谓的天下苍生更无半点怜悯,但是这样的心思……她不愿让身旁的女童知晓。 这个话题不想继续,赵宁收回目光,说道:“阿梨,那个宁嫔,她是什么来历?” “与林又青很像,对吗?”夏昭衣说道。 赵宁点头。 “她是林又青的亲姐姐,她叫施又青。” “施?”赵宁皱眉,“也叫又青?” “有趣吧?”夏昭衣说道。 “确实有趣,但也古怪,古往今来的兄弟姐妹皆是同姓,她们却同名不同姓。” 提及她们,夏昭衣心中有不少疑惑想问赵宁,不过现在并不是恰当的时候。 夏昭衣望向宁嫔,再看向马车上的朱岘。 安秋晚和其他人已被从马车上带下,马车里除了他们,还有平铺在长凳下的一众账本。 江平生等四个官员将这些账本搬出,其余大臣在雪地上清点翻阅。 朱岘念完伏罪书,现在手里拿着的是他当初和魏新华一同整理的文卷。 文卷上面,是定国公府的所有罪责,未曾公告于天下,但京兆府却必然会有。 方才这里一触即发,但廖内侍将剑拔弩张的对峙平息下来后,现在朱岘的声音,近处的人都能听到。 四周的百姓们仍留着,他们不敢散去,紧紧的望着围在大桥前的官员们。 风雪很大,飘洒下来,人海呼吸吞吐,皆是一片寒气。 楚管事站在马车外面,打了一个哈欠,很轻的问车夫:“现在是丑时了吧?” 车夫已经快睡着了,说道:“快寅时了呢,很晚很晚了。” “真冷啊。”楚管事说道。 车夫点了点头。 刚点完,身后的帘子便被掀开,沈冽走了出来。 “沈公子,怎么就下来了。”楚管事说道。 “我弄好了。”沈冽说道。 “这么快?” “嗯,”沈冽应声,“多谢。” 说完,他拾起倚在马车外的长枪便走,未出几步,他的脚步停顿下来,想了想,将背上绑缚着的长剑取下,说道:“有些累赘,我暂放在此处可否?” “可以的,”楚管事说道,伸手接来,看着沈冽这模样,心中仍不放心,“沈郎君,你这是又要过去?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没事,”沈冽说道,“多谢楚管事。” 而后又跟先前一样,转身便走。 楚管事皱起眉头,望了望手里重量不轻的长剑,再抬头望着他。 少年背影挺拔,一身墨衣多处破损,衣上鲜血将深色衣裳染得更深,无损他的风华俊秀,反更令他的气质凛冽数分。 “英雄出少年啊。”楚管事叹道。 第399章 他们很吵(一更) “……夏昭学大贪,乃留贰万车,遂散于天下大商,换白银八十三万有余,恐于事发,借昔日部众,率众诈降,事发牵累其余兵众,长邱诸郡相继陷没,祸国殃民……” “……自二十三年夏至日起,京城谣诼四起,察疑天乱者危言不计,谣诼之源,谓有心人广散,经查,童庄楼,川海阁,开悟堂,同明楼等十三家京城酒肆茶楼,受命于夏家潘家,散布谣言,暗藏赈灾粮款,通达叛乱州府,夏家潘家私欲窒塞,去善为恶……” “……其一面表善,数次请缨,一面为乱,通敌叛国,以掌蔽天,经截获,共有一十四封夏昭学与南丰往来信件,以南境六州为筹,欲私联南丰对抗北元,另有二十三封与燕苏丞相赵壁之的往来信函……” …… …… 一阵又一阵的北风猎猎呼啸,朱岘迎着风雪,高声念着定国公府罪状。 随着沈冽过去,四面八方的士兵们的目光齐齐望了过来。 沈冽视若无睹,大步朝夏昭衣走去。 楚管事留下的伞被赵宁握着,微微倾斜,遮在女童头上。 “阿梨。”沈冽唤道。 夏昭衣回头,一顿:“你处理好了?” “好了。”沈冽说道。 夏昭衣朝他身上看去。 怕女童不信,他特意伸出手,手背上的三道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了。 “你身上的呢?”夏昭衣问道。 “身上还没,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沈冽如实说道。 这里到处都是士兵,全部都在提防监视她,谁都看得出,这些人会随时准备攻击和压制住他们。 而他身上的伤口,处理起来会很费功夫,沈冽有预感,几道入肉数寸的伤口,布料已经黏在伤口四周了,撕扯下来会将伤口拉扯更大,实在有碍行动。 夏昭衣弯唇笑了,眼眸明如皎月。 “谢谢你,沈冽。”夏昭衣说道。 “这个,”沈冽拿出小药盒,“剩余的可以都给我么?” “你觉得好用的话,我多做几个给你。”夏昭衣笑道。 沈冽也不客气,淡笑:“好。” 那些士兵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荀斐和陆明峰皆在不远处。 他们四周是赵宁带来的数十个高头大汉,皆是花重金雇来的死士。 一行人站在这里,就像是孤岛被汪洋所拢。 直到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停滞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朝前而去,到了此处中断后,长街才变得空旷起来。 不过不多时,孙逸客便领着五百兵马从前而来,但并未在此逗留,径直去往长桥,领着后续队列往前,是官员们的家眷。 大臣们愣住,回眸去看,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马车跟随长队而去。 孙逸客带着兵马回来,经过时骑在马上,淡声说道:“大人们,可要快点了。” 大臣们看着他,目中不掩怒焰。 “我们走。”孙逸客说道,勒马往前。 陆明峰想了想,翻身上马,跟上孙逸客。 孙逸客却忽的停顿下来,目光看向马车前的雪地上。 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孙逸客一愣,瞪大了眼睛。 “安太傅?”孙逸客说道。 “不用管。”陆明峰说道,声音有些疲累,毕竟太晚了,他一直都是早睡的。 孙逸客仍处于震惊之中,就跟方才过来的安秋晚一样。 陆明峰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早已见惯位高权重的人在自己面前跟一条狗一样苟延残喘,如今安秋晚这模样,算得了什么。 思及此,陆明峰看向朱岘。 朱岘现在所念的这些罪状,听上去有多令人切齿,当初定国公府的人在大牢里所受的酷刑就有多切骨。 天荣卫倒是没插多少手,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扳倒定国公府,能促成的,只有安秋晚。 陆明峰后知后觉的,忽然觉得庆幸,当初这事若是被皇上一口令下要他去办,那现在跪在这里的人,会不会是他? 陆明峰看向人群里的女童一眼,收回目光,跟随孙逸客一起走了。 大臣们陷入沉默,望着一辆又一辆过去的马车。 朱岘不为所动,开始对账,对信。 八家药房后边都跟着一串药名,药名后面的数字精确到几石几斗几升,在最后面还有一个汇总。 不存在的信件无法去对峙,但是安秋晚和路千海的伏罪书皆在,以及,人证就在这里。 “大人们,还没有结束吗?”人海里面一个站着的掌柜忽然叫道。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另有人也高声说道:“大人们,还要多久?” “我们今后怎么办?” “皇上呢,皇上要去哪里?” …… 越来越多的声音高声说道,嘈杂声起,渐渐像暗涌翻滚,吞并了其他所有。 朱岘停了下来。 抬头望向前面的人海,再转头望向自己的来处。 “我们知道定国公府没罪了,我们知道了,大人,我们怎么办?” “我们饿了一天了,大人,您不是我们的父母官吗?” “皇上这是去哪?城门到底有没有塌下?” “磨磨唧唧,烦不烦,定国公府人都死光了,你在这边废话半天,跟我们有关吗!” “大人,我就想知道我们可以回家吗?” …… 朱岘嘴唇干裂起皱,望着那些人,顿了顿,回过身来,继续审案。 “真的快结束了。”赵宁说道,目光看着朱岘。 夏昭衣点头:“嗯。” “他们很吵。”赵宁望过去。 “他们在害怕,无可厚非。”夏昭衣说道。 “可你苦苦追寻真相,寻找线索,如今却要草草了结,会不会成心中憾事?” 夏昭衣笑了,摇了摇头。 她抱有的想法要远远糟于现在,最坏的打算都已在她脑中,如今这样,已是圆满。 “我觉得,”赵宁轻叹,“很难过。” “难过?” 第400章 法不责众(一更) 赵宁点头:“嗯,难过。” 她望着人海,确切来说,是人海之上,那些天降的大雪。 这些世人要的是什么,赵宁早便知道,也懂如何去应对他们。 面对楚管事时,她尚能保留思虑,但是现在站在女童身边,她胸腔里面忽然一股戾气爆发,抑制不住。 “阿梨,”赵宁说道,“你说,定国公府被抄家的那日,定国公府诸人那些头颅被砍落下的时候,这些人,是不是也这样麻木的看着?” 夏昭衣抬起眼睛,因风雪而敛眸,看着赵宁的眉眼。 沈冽也朝她看去。 “有一股寒意从我的胸腔漫向四肢,只教脊背都冷彻,”赵宁说道,“世人的心性,是不是愚昧又狠毒?”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宁的目光变得悠远,虚望着茫茫苍雪。 那些大雪,像是低沉下来的烟霞气雾,成团成团,飘荡过人间。 当年湖州那场大雪,可比今日要更猛呢。 冰天雪地,未着寸缕,是她。 口水浓痰,万人唾弃,也是她。 那些人面,她虽厌恶憎恨,往后余年里更多的却是懒于回顾,不屑去想,想起就觉累和烦,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忆了起来。 数十年过去了,真快。 “世人于我,是闲人。”夏昭衣说道。 赵宁一顿,垂眸看着她。 “闲人,也就是无关轻重的人,”夏昭衣微笑,“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不在意,不当饭吃。” 赵宁也笑了:“我也这样认为,但如若这些人欺负过你,对你有过很大的伤害呢?” 夏昭衣轻轻皱眉,望着赵宁。 “如果这个伤害是无法原谅的,那么等有足够的能力之后,就以牙还牙。”夏昭衣说道。 “若是上万人欺负你呢?” “只要是欺负了,一个,或者上万个,有区别吗?” “法不责众。”赵宁说道。 夏昭衣顿了下,很轻的说道:“法不,责众?” 她收回目光,望向雪地上心绪沉重的大臣们,心里面又很轻的念着这四个字,法不责众。 不是的,夏昭衣很想说,法不责众这几个字只有两类人能说出口,一类是心怀大能,可包容天下的仁者,还有一类,是能力不够的人的推托之词,有足够能力,又有满腔仇恨的人,他们绝对不会仁慈。 只是,思及满腔仇恨四个字,夏昭衣的眉目浮起浓浓的困惑。 夏昭衣忽然在想,二哥,真的还活着吗? 当初闯大平广场,她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告世文一出,天下皆知她与定国公府的关系。 白日她站在东平学府门口,虽单纯以赤子之心,不为任何目的,可是,来了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儿郎,她的二哥呢?去了吗?看到她站在那里,他会好奇她的身份吗? 现今,这兆安河大石桥前,两旁火光如昼,人潮如海,二哥又身在何处? 前边车队缓缓朝前。 安于平坐在幽暗的马车里,车中还有另一人,是宣平侯世子,孟笑川。 两人没有说话,车轮碾过柔软的雪地,颠簸的并不严重。 车外又响起马蹄声。 今夜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实在太多,甚至还有杀戮和惨叫,不过打开车帘望去的人少之又少。 谁都清楚,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该明哲保身,看不到听不到,相安无事。 安于平未去理会,马蹄声却停了下来,有人出声叫道:“安十四爷!” 安于平一顿。 孟笑川朝他看去。 安于平抬手掀开车帘望出去。 一个士兵骑在马上:“安太傅被夏家女童绑来了,现在正跪在兆安桥前受判,安太傅模样极惨,安十四爷,您要不要过去?” 安于平大惊,忙从马车上下来:“你说什么,我父亲在兆安桥前?” 士兵从马上下来,缰绳递过去:“安十四爷。” 安于平垂头看着缰绳,顿了顿,伸手接过。 “安十四,”孟笑川掀起车帘,说道,“你要去?” 安于平抬头看着他。 “若我是你,我不会去。”孟笑川沉声说道。 车里的暖炉虽然烧尽,但还留有余温,现在站在雪地上,风雪猛烈刮来,安于平的锦袍狐裘在大雪中飞扬了起来。 他清秀的双眉皱起,耳边响起大哥的话。 若是大哥在,现在会如何? 该权宜,还是该…… 可是,那是他的父亲! 安于平收回目光,迅疾翻身上马,而后扬鞭而去。 孟笑川看着他的身影,摇了摇头,垂下了帘子。 …… …… 人群越来越乱,喧嚣沸天,很多人想要挤入进来,街边的京卫们快挡不住。 长队离开后留下的空地渐渐被百姓围来,人群争先恐后,纷纷问怎么办。 荀斐派了数百禁军去拦,同时派人去调兵马。 朱岘已经没有继续了,因为声音被彻底被淹没。 现在他垂着手坐在马车上,看着还在对账的大臣们,忽然想笑。 他抬头望向深黑夜幕,真的笑了,发自内心的会心一笑。 这些官员们,最大的有三朝元老,最年轻的不过才三十出头,所有人心里都不会不清楚,定国公府的那些所谓罪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们现在都在帮忙整理,归案,以及最重要的,便是见证。 “朱大人。”魏从事在旁边说道。 朱岘朝他望去。 “等下去喝几杯吗?” “哈哈哈……”朱岘笑了。 他看向那些士兵,说道:“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他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有他们啊。”魏从事朝那边的女童和少年望去。 朱岘也看了过去。 “不过很奇怪,”魏从事说道,“沈郎君身边居然一个随从都没有。” “阿梨。”朱岘很轻很轻的说道。 “嗯?”魏从事抬眸看他。 “真厉害,”朱岘拍了拍一旁的伏罪书和告状,说道,“我从来不信一个人到底能神通到何种地步,自打见了她,我信了。” 这些证据,都是女童整理出来的,千丝万缕,逻辑清晰,巨细靡遗。 不说她耗费的时间,便是这行文的功底和精炼的表达能力,朱岘叹服。 第401章 不哀不悲(一更) 陆续有大臣受不住寒冷,回去了马车。 卞石之和潘堂峰等官员们用魏新华带来的笔墨伏在账本上撰写文章。 安秋晚和江平代他们还在大雪里跪着,双膝发麻冻痛。 从头至尾,除了在各类文书里面念及他们的名字,实际上并没有人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包括在这里的宁嫔,也无人去过问。 几个同安秋晚一样位高权重,且头发花白的老臣们偶尔会朝安秋晚看去,不胜唏嘘。 卞石之最先起身,将手里的文书交给朱岘。 朱岘忙下得马车,双手郑重接过,但见上边所写文字,文章标题是《寄天下圣贤之书》。 “谢大人。”朱岘说道。 “我有一个学生,现今在宜安,他著作颇丰,近年有意编写大乾史论,今日这些文章,朱大人可交给他,”卞石之说道,“他姓方,单名窦。” “好,多谢大人。”朱岘感激道。 “至于朝廷里史官们所写的那些帝纪列传,”卞石之拢眉说道,“至少现在不宜。” 朱岘点头:“是。” 又一位大人过来,将手里的文章交给朱岘,上书标题:《夏国公哀辞》。 朱岘谢过。 卞石之没有离开,随意看了眼朱岘手里的文章一眼,说道:“朱大人,其实夏家于你并无交情,你今日之举,不怕身家性命尽毁吗?” 朱岘一顿,点头说道:“怕。” “那你何故还要来?” 魏从事抬头朝朱岘看去,几位大人也都看着他。 朱岘轻皱眉,握着文章的手指微微收紧。 过去好一阵,朱岘缓缓说道:“说来……怕大人们取笑,其实朱某今日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定国公府,我是为这天下所有的浩然正气,为道,为心,为了乾坤朗朗……我不想令天下义士失望,不想让英烈壮士的鲜血白流,不想让无辜枉死的人永封在妄罪孽海里……今日朱某若死在这里,绝不会害怕世人笑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因为我朱岘死得其所,仰不愧天,这世间最痛快的死法,唯蹈节死义。” 他说的很慢很低,没有慷慨陈词或扬眉昂首,这样凛冽大义的话是朱岘以前最不喜欢,也不屑听到的浮夸之辞,但是他现在缓缓说了出来,热泪盈眶。 卞石之沉默的看着他,点了点头,昏黄的一双眼睛微泛红光。 又有几个大臣走来,将手里文章交给朱岘。 张浦翔离开前对卞石之说道:“老师,天寒,回去吧。” 卞石之“嗯”了声,看向跪在地上,始终将头垂着的安秋晚。 心中万言千语想说,到嘴边又不知能说什么。 罢了,说了也无甚意义。 “你好好保重,”卞石之对朱岘说道,想了想,他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今日我尽量保你无虞,你离去后速速去往北府兵,北府兵折冲都尉杜毅是我的人,可以信任,你将此物交给他,他认出此物后必会全力助你。” 是一块随身玉佩,通体翠绿,非常厚重的古玉。 朱岘接过,郑重道:“大人,多谢。” “京城,便全指望你了,”卞石之声音隐隐带着颤意,“此去一别定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不知是几时了。” 朱岘点头。 实际上,这里也很快便不是“京城”了。 说弃都弃国乃千古大耻,但几乎史上所有王朝都皆有南北之分。从今后,李氏江山可能变成南乾,北乾,但绝对不会再是大乾,除非李氏族人能率大军重新打下天下,但卞石之和朱岘都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宣延帝办不到。 卞石之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朱岘握着玉佩,尚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但很快在风霜里冷却。 这样大的风雪,朱岘忽然觉得,这一场风雪似乎在埋葬着一个王朝。 “哀矣,悲矣。”魏从事这时说道。 “什么?”朱岘看着他。 “外敌率舞,内乱相和,帝王无为,朝堂病根深痼,得冬日一时之宁而后开春狼烟四起焉,世将大乱,民则疾苦,哀矣,悲矣。”魏从事说道。 朱岘眉头轻皱,握紧手里的玉佩,忽的,朱岘笑了。 “不哀,不悲,”朱岘说道,“会清明的,一切都会变好,你看,”朱岘将手里的几篇文章拍了拍,“谁能想到,定国公府会有昭雪的一日?这就是在变好,会越来越好。” 魏从事看着他,忽的也笑了。 “变好?这烂摊子,你可有得收拾了。”他朝人海望去,已经可以想象接下去几日将面对什么,怕是觉都无法安睡。 剩余的大臣们将手里的文章放到朱岘手里,一一告辞,上了马车。 马车还在原地,没有离开,许多人的目光望着雪地上的廖内侍和荀斐。 廖内侍站在那边,惶恐不安,浑身焦虑。 他不知道要拿朱岘怎么办,南宫皇后并没有说要怎么对付朱岘,而他派去请示的人,廖内侍想也知道,定是回不来了,因为那边全是拥堵的百姓,已经冲开了京卫,堵上了街头。 而除了朱岘,那边还有个难缠的女童和难挡的少年,拿他们两个人又当如何? 或者这样说,能拿他们如何吗? 廖内侍一个头两个大。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廖内侍惊了跳,回过头去。 是赵宁身边的一个死士。 高大的汉子俯身下来,在廖内侍耳朵旁边嘀咕。 廖内侍面色变了,抬头看着大汉。 “我家娘子说了,”大汉说道,“她做得出来,你要是不放行,咱就同归于尽,而且我们不一定死,但是你们,死定了。” 廖内侍面如土色。 他在宫中内侍局,那是有品阶的大官,宫中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即便是贵妃皇子,也很客气。而他虽从来不摆架子,待人也宽厚,但是那气势毕竟是多年权势熏出来的,现在就在这么一个江湖草莽面前,廖内侍觉得自己弱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 “快滚!”大汉却又这样说道,凶神恶煞,压根就不怕他。 廖内侍气得发抖,目光看向赵宁,随后和赵宁旁边的女童对上视线。 又是这个女童想的招数吧! 这个女童,真是个无法无天的邪童!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有点凶。”夏昭衣说道。 赵宁看过去,淡淡说道:“不用理,他凶错对象了。” “没凶错也不理,”夏昭衣一笑,“让他凶,打不到我,气死他。” 人群外面,骑马而来的安于平被困的进退皆难。 身边有其他骑马的士兵在,他显得并没有那么突兀。 目光早早望到了跪在地上的安秋晚,安于平浑身血液冻僵。 现在他看着廖内侍,顺着廖内侍的目光朝另一边看去。 一个执伞的白衣女人,早早便注意到了,但是未曾细看,现在才发现,她身边有个深色衣裳的女童,和深色衣裳的少年。 此女童,便是阿梨吧。 第402章 亘古孤寒(一更) 最终,安于平都没有上去。 待那些士兵们来开道,肃清长街时,他下得马来,随人潮退往一旁。 大臣们的马车陆续离开,禁军们跟在两旁,没人理会那些百姓们山呼海啸的怒喝。 等那些马车尽数远去,数万人的目光看向桥头空地上的京兆府少尹。 “大人……”一个妇人叫道。 朱岘疲累的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还走得动吗?”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走得动的随我一同回京兆府衙吧,”朱岘说道,“一起回去,我有话说。” 语罢,他的目光在人海里望着,伸手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说道:“你们出来。” 几个男子一愣,不明所以。 “把他们抓到马车上来,”朱岘看向地上跪着的安秋晚和江平代等人,“一并带回去。” 还有最后的大审没有结束呢,当然,不可能是在今晚或者明天,就京城近日发生的这么多大事来看,恐怕要延期好久好久了。 “阿梨,你一起去京兆府吗?”赵宁说道。 夏昭衣摇头:“不了,我去东平学府看看。” ?“好,”赵宁点头,“先上车吧,不过……” 她看向那边的宁嫔,对朱岘说道:“朱大人,她能上我的马车吗?” 朱岘看向宁嫔。 宁嫔垂首,顿了顿,自行转身,朝赵宁的马车走去,站在车旁等她们。 她心中也有好多困惑,困惑来源,是赵宁频频望她的眼神。 ?赵宁的马车宽敞,车厢着色不似大富大贵之家,喜欢浓烈厚重的深色,而是以湖绿色锦缎为主,清雅之风。 来时的魏从事去找朱岘商议今后的安排,楚管事坐了另外一辆,赵宁上去后将车厢里的暖炉烧开,梅香四散。 马车出发,跟上朱岘的车马,手下们尾随在侧,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数十万人。 赵宁不喜柔软,是以车上就一个被楚管事放置装饰的鸭绒软垫,她取来递给沈冽,沈冽未接,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赵宁点点头,看向了宁嫔。 真的,太像了。 “你一直打量我,是因为林又青吗?”宁嫔说道。 赵宁点头:“你们,是亲姐妹?” “原来你也认识我妹妹,”宁嫔低声道,“真好。” “不好,”赵宁摇头,“我与她认识的地方,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愿去。” 宁嫔轻皱眉,想起林又青的惨死,心里纠痛。 回顾那阵地狱般的岁月,赵宁也沉默了,缓了缓,她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女童安静的看过来。 “今日,你算心愿已了吗?” “算,”夏昭衣微笑,“了了大半。” “真好,”赵宁也笑了,说道,“那剩下的小半呢?” “可能,要去河京吧。”夏昭衣说道。 李据的命,她不想留。 赵宁点头,说道:“有一物,当初不知你是定国公府后人,便未同你提过,如今,交给你才是最妥帖的。” 夏昭衣好奇:“同定国公府有关?” 赵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带囊,顿了顿,伸手递去。 夏昭衣看着泛旧泛黄的荷包,不解的接来:“这是什么?” “你的姐姐,夏昭衣的骨灰。”赵宁说道。 夏昭衣瞪大了眼睛。 沈冽也愣住,朝夏昭衣手中之物看去。 “又青生前交给我的,她希望我能让牧文想办法将此物带离山寨,送抵京城。”赵宁说道。 夏昭衣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心绪似一口缠满藤蔓的枯井,那些藤蔓越渐汹涌,疯狂漫向大地,朝四周肆意扩散,咆哮怒吼。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她浑身冰冷,四肢麻木,甚至,她想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阿梨,”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一只缠着纱布的大掌伸来,“给我吧。” 纱布上还带着血,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恍如从枯井上探下来,要将她拉上去。 夏昭衣愣了愣,抬眸看着身旁的少年。 沈冽轻皱眉,有些不自在的缩回手,说道:“……抱歉,我唐突了。” “你懂我?”夏昭衣说道。 沈冽没说话,一双深邃黑眸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女童的眼眶渐红,却蓦然莞尔,将手里的荷包交给了他。 沈冽接过来,明明不算多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旧黄旧黄的荷包在他宽厚的大掌上,被稳稳的托着。 夏昭衣看着荷包,她真的……不敢拿。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冰冷和惊恐,超越生死,突破伦常,击碎时空和宙宇,像是要逼着她伸出双手站在幽黑的山海口,去抵挡来自亘古的洪水猛兽,是一种彻底的对人生认知的完全颠覆,没有家族,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天地独她一人,四海八荒,再无生灵。 她怕了,怯了,握着荷包的那个瞬间,从来不惧怕孤独的她,像是被漫天的孤寂重重压下,没有人间苍生,没有山河万里,空空的,茫然无边,一片冰寒。 “谢谢你,沈冽。”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 沈冽望着她,眉眼温和,说道:“他日放晴,我陪你寻个地方葬了吧。” “不用,”夏昭衣摇头,“不用葬,寻个荒郊野外,撒了吧。” “撒了?”赵宁说道,微微皱眉,“阿梨,恐会不妥。” “不会,”夏昭衣说道,“乘风而去,天高云阔,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宁嫔低低说道,目光悲悯的望着少年手里的荷包。 “你想又青了?”赵宁问道。 “嗯。” “她死前几日受了几个男人最大的凌辱,”赵宁说道,“她便不想活了,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宁嫔垂头,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想抑制,但越哭越汹涌,伸手捂住了脸。 一个时辰后,马车堪堪到了京兆府衙。 夜色太深,这边的混乱场面终于平缓,马车一路而来,跟随者越来越多,几乎京城半个城阙的百姓全来了。 留守京兆府的吏员们傻眼,看着人海里的几辆马车,难以置信。 第403章 今夜顺畅(一更) 大雪纷扬,迷乱众目,雪地上的霜雪吞没了许多石阶,密密麻麻的人群将京兆府衙围的水泄不通。 朱岘从前衙往后走来,闻声而来的吏员们纷纷叫着“大人”,睁着眼睛望着他。 在他没回来之前,乱了一整日的京都让整个京兆府提心吊胆,而失踪一日,久久不见踪影的朱岘,让很多人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或者,逃跑了。 朱岘一身风霜,发丝蓬乱,大步走来,明明很狼狈的模样,落在众人眼睛里面却似乎与平日大有不同,他的眼眸里面宛如有一把明耀燃烧的火,熠熠生辉,清明透彻。 “速备户籍,”朱岘进到后衙时便扬声叫道,“曹司户,把近来缴税最大的几个商户名册给我!林司法和范节推,这几年犯事比较厉害,打架凶悍抓去关过的混子地痞的名册都给我!” 他的声音洪亮,疾声说着,并未停下脚步,边继续下令,调动人手。 形势危急严峻,被点到名字的吏员和他们身边跟随的小吏没有多问,当即领命,转身离开。 同时,几辆马车绕开前衙,从京兆府后门经过,去往另一边的大道。 街上依然人山人海,楼宇窗口上满是人影,火把高燃着,风雪里幽微。 马车在离开路口后,一辆车子朝淮周街而去。 魏从事撩开车帘望着那辆马车,说道:“未想今日竟这般顺畅。” 赵宁端坐车中,闻言说道:“并非我们顺畅,而是皇上顺畅。” “皇上顺畅?”魏从事皱眉。 “你可能不懂阿梨有多大的能量,”赵宁朝窗外拥堵的人海望去,说道,“楚管事,你说两军交战时,什么东西最为可贵?” “兵力?”楚管事说道。 “怎么可能?”赵宁说道。 “不是兵力,那么,粮草?” 魏从事摇头,说道:“是兵器。” “兵器?”楚管事不解,“兵器能有多大不同,哪比得上兵力?” “的确是兵器,”赵宁说道,“一人拿短刀,一人拿长矛,长矛胜,而一人拿长矛,一人拿远程射击的弓弩,那么弓弩于十步之外便可取拿长矛之人的性命。再者,精进改良过的弓弩,如若能一发射出十根弩箭,那是不是可以说是以一敌十?” 魏从事想到了之前街头乞丐被杀时所捡到的臂弩,虽说内部已全部损坏,但是拿到手时,外头质感仍是能感受得出制作的精良。 他明白过来赵宁的意思了。 “更何况,”赵宁又道,“如果再配上毒药,配上机关呢,真正厉害的大家,莫说以一敌十,便是以一敌百都做得到。阿梨半年奔波,为的便是今晚,她怎会不做足准备,她的厉害我是见识过的,所以我说今晚对皇上而言是为顺畅,半点不假,因为我和阿梨都放了他一马。” 对于赵宁想要煽动百姓的谋算,魏从事不知,楚管事却清楚。 楚管事望向街口另一处缓慢朝前的马车,真好奇赵宁跟这么一个小小女童有段什么样的交情,才让对谁都冷漠提防和算计的赵宁,唯独待她这般推心置腹。 马车很慢很慢,好在街上虽然拥堵,却也是流通的。 开阔的街道口共通三条大道,南边往锦峰湖桥去的大道街口,数百个男人正在收拾尸体,火把照耀的夜色里,他们抬着平民的尸体往路旁堆去。 夏昭衣的手掀着帘子,那些尸体血迹斑斑,有些伤损的严重的,脸上肌肤成了两半。 “冯磊干的,宣武军统帅。”沈冽说道。 “这个急性子的莽夫,”夏昭衣皱眉,“他现在应该很后悔,不过李据都离京了,他没什么可怕的了。” 说着,夏昭衣朝沈冽望去,说道:“沈冽,你怎么会出现在兆安桥?” 沈冽的目光从那些尸体上收回,“嗯”了声,说道:“我猜到你会去那。” “你来时便已负伤了。” “小伤。”沈冽回答。 不过提及身上的伤,伤口便又开始作痛,尖锐刺骨。 今日他离开尚食阁,本要去东平学府,刚到淮周街时,遇上了先前苦寻的赵大头。 赵大头被人捆绑着往一条街口拖去,高呼救命,沈冽不作他想,念着救人要紧,跟了进去,未想是一场暗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至少有十个拿着弓弩的人藏在暗处,待他一追进去,那些弓弩便迅疾射来。 他猝不及防,负伤往一个视线盲角处藏身,随后有二十多个杀手奔来,没有多余的话,扬刀便砍。 至今,沈冽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赵大头做诱饵来暗算他。 以及赵大头,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沈冽的手背上,仅这几道伤口便已不是小伤了,入肉之深,撕裂了皮肉,怎么会是小伤,更不论他身上那些口子。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极响的锣声。 虽然百姓们绝大多数都在街上,但眼下快凌晨了,所有人都困顿深乏,锣声在风雪中一起,甚至没人能反应过来。 夏昭衣循着声音朝外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经意的一瞥,她瞬息愣住,而后眸中神色大变。 沈冽注意到了,说道:“阿梨?” 夏昭衣心跳狂奔,收回视线,飞快说道:“我有要事要办,你回去后好生休息,我他日来看你。” “何事这般急促?”沈冽不解。 夏昭衣没说,告了辞,抬手掀了帘子。 缓慢行走的马车根本不需要停靠,夏昭衣同车夫说了声,直接跳下了马车,朝西边跑去。 沈冽跟了出去,抬头见到女童已在数十丈之外了。 “沈郎君,”赵宁留下的车夫说道,“您要下车么?” 沈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了。” 没人喜欢被人这样纠缠跟着,而且她应该没有什么大危险。 不过,她这般不淡定,看到了什么? 夏昭衣跑进了一条小巷里,四下望着。 四周很多人,可是,没看到她所看到的那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陶岚 是不是她看错了? 第404章 血海深仇(一更) 锦峰湖桥北边一道巷弄里,陶岚一袭黑衣,站在黑暗处,冷冷的看着远处结冰凝霜的湖面。 手下一个接一个来报,皆是未能找到陶茂。 “夫人,会不会是您看错了,这里如今到处都是人,很乱。” 陶岚没有说话,侧容淡漠,目光凝在远处,不知她在想什么。 手下们看着她,在等吩咐。 外边喧哗声不息,倦怠了一夜又突逢天变的人群,说话声音越发暴躁。 “夫人……” “我真的看到他了。”陶岚说道。 自陶家出事以后,她每日都在找他,今夜于酒楼高层往下望人海,无意中一瞥,她看到街道里随人流仓皇奔逃的少年,她不会认错,那就是陶茂。 “再找两日,”陶岚道,“必须要找到他。” “王爷已经连着催四道了……”定云低声说道。 “就两日,”陶岚仍望着湖面,眸色变得坚韧,“两日后若还未找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 母亲的尸体还高挂在那,大哥陶鼎被抓走后,再无音讯,但已能猜到凶多吉少,所以陶茂,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他也是她当初一手宠爱着的,疼惜到大的弟弟…… 夏昭衣背贴在另一侧墙边,凝神屏息,专注听着。 竟然真的是她…… 听动静,人数至少在十人以上。 说来,对陶岚会出现在京都,夏昭衣并不意外,当初街头乞丐被杀时,沈冽提过这些人所使用的刀法,他们便猜到了北元人头上。 而后,她去找了蒋氏。 那夜所放的火,所射出去的弓弩,全部都在同陶岚宣战和挑衅。 不过,按时日和脚程来算的话,这边去往北元,冬日行路,绝对不够来回。 所以,陶岚要么早早便在京城了,要么,她这数月便在永安附近州府。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关心说道。 夏昭衣抬起头,不远处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走来,面容憔悴,眼眶通红,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边好多纸钱。 “是不是和父母失散了呢?”妇人说道。 陶岚皱起眉头,一个手下当即拔出匕首。 “下手要快。”陶岚沉声说道。 “是。” “小姑娘?”妇人又说道,脚步没停。 陶岚的两名手下贴在另一边墙角,握紧手里的匕首。 随着妇人走近,一名手下蓄势而发,另一名则要扑向那“小姑娘”。 但就在冲出去的瞬间,一根木头朝为首的手下脸门上摔去,“啪”的巨响。 紧跟着便见女童的身影高高跃起,抓着墙角,借力朝另一名手下的脸上踹去。 两个男人脑袋被袭击的脑袋发懵。 其余男人当即跑来。 “你快走!”夏昭衣回头冲妇人叫道。 同时挥出长鞭,朝迎面跑来的男人们大步狂奔而去,眼眸晶亮,浑身血液沸腾般燃烧。 妇人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转身往后面跑去叫人。 有几个男人朝妇人追去,被女童的长鞭拦住。 横劈而来的长鞭有无数尖锐碎片,避开了厚重的冬衣,专门攻击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和脸面。 未曾料到这女童竟这般有攻击性,因而才让她占了上风,一等缓过来,一个大汉直接徒手抓住女童的长鞭,并用胳膊去缠绕,发力一扯。 本想将女童拽来,但她的反应速度更快,长鞭瞬时脱离女童的手,随即一柄匕首出现,伴随她灵巧似猫的身影,锋刃封喉,血线喷洒在了冬衣上。 大汉的手鲜血淋漓,痛意比脖子更甚,他跪在雪地上,脸门咣当砸地。 随着他倒下,一支弩箭忽的穿空而来,在他不远处的大汉眉心一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也跟着倒了下去。 又有几只弩箭射来,被大汉们避开,但要抓住这个泥鳅一样的小童着实太难。 匕首,弩箭,暗器,她身上像是变着花样一般攻击他们,招招致命,同时步伐敏捷轻盈,避开了绝对压制性的所有力量,让他们包裹在厚实冬衣下,不如身着劲衣灵活了的身躯陷入完全被动。 场面一度变的古怪,向来制裁别人,有着压倒性力量和体魄的北元人,在这里无处落刀,变成了木桩。 除却招式上的差异,让他们惊诧的更是这个女童身上的气势,这女童的所有出招都太过凌厉迅速,已经完全不像是为了自保的绝地反击,更像是血海深仇。 一个又一个大汉倒下,夏昭衣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看向前边的空地,碎发被汗水黏在额际,双目怒焰如烧。 跑了? 她带着这么多手下,就这么跑了? 她脚边有近十具尸体,鲜血在苍白雪地上冲出七沟八壑,弯弯曲曲。 还有一个大汉站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惊恐的盯着女童。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眸看着他,眸中怒意终于散去,冰冷似深渊寒霜。 “你也给我死。”她缓缓说道,吐字清泠,而后身影一晃,匕首带起一细血线,连跑都忘却了的大汉捂着脖子跪下。 “在那,在那!就在那里面!” 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 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举着火把而来。 跑入暗巷后,俱是一愣。 雪地一片寂静,高大的男人们的尸体被风雪冷却,血水结霜。 一个女童正在尸体上摸索,小手探入他们的胸口,一具一具的找过去,听闻有人过来,她也没有抬头。 众人愣愣的看着她,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巷道的风呜咽作响,汗水干掉的碎发和衣角一起被吹乱,夏昭衣将剩下几具尸体上有用的东西都搜光后站起身子。 天光初亮,女童的小脸蛋在将明未明的晨曦柔光里,光滑的似是剥了壳的鸡蛋,那些飞溅在脸上的血渍,更映衬出肌肤的白皙。 她沉默的走来,在人群丈前处蹲下身子,将搜出来的银子尽数摆在空地上,少说也有十多两,于街坊众人而言,是一笔巨款。 而后她便走了,清瘦身影踩着晨光雪地,消失在街口。 第405章 皇帝是狗(一更) 房门被不轻不重的推开,陶岚微垂着头走入进来。 定云和行风跟在她身后,进屋后两名手下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神里看到后怕和复杂,定云回身,将房门很轻的关上。 陶岚早已不是当初易怒易喜的性格,她没有发作,站在房中大桌旁,目光愣愣的虚望着。 两名手下便也没说话,沉默的站着。 等窗外天光大亮,陶岚开口说道:“有人回来了吗?” “夫人,没有。”定云很轻的说道。 “都死了……”陶岚喃喃说道。 “这女童便就是那阿梨吧,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了。”行风说道。 “是,”陶岚点头,“应该就是她。” 行风皱起眉头,一股寒意冒出,充斥全身。 他们一直在找她,终于撞见了,十几人却对付不了她一个女童。 当时如若不是他和定云觉察场面已失控,立即护着陶岚逃跑,也许现在他们也回不来了。 陶岚在桌旁的月牙凳上坐下,抬手触碰了下茶壶,冰凉凉的。 “如今在京,还有多少人马?”陶岚问道。 行风心算了下,低声说道:“算上我与定云,不出八人了……” “八人?”陶岚笑了,“就剩八人了?” 行风艰难的点了下头。 可能,还没有八人了,这女童神出鬼没,身手一流,其余人手去办事情,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又沉默良久,陶岚说道:“你们准备一下,等他们回来,我们便离开吧。” “离京吗?”行风问道。 “是。”陶岚点头。 没有必要再继续找陶茂了,未必就能找到,同时她要保证自身能安全离开。 同时这一趟来京,她已经损失了太多,不仅是离开云湖时所带出来的六十多人,还有之前的林清风,带着她给的银子跑的无声无息,这一笔账,回去之后她免不了要被数落。 以及,这个阿梨…… “那夜若不是这阿梨放的火,将我陶家重新推到世人面前,也许我母亲便不会死。”陶岚很轻的咬牙说道。 心中翻起巨大的痛,陶岚看向窗外。 街上依旧是沸天的喧哗,天翻地覆的恐惧悬于千万人心头。 他日,她还会来的,再来便不是带着这些手下了,她要坐着富丽大轿,从城门被抬入进来,她要睁大眼睛看着这些恨她入骨,却不得不对她下跪的百姓们,到底如何的没用和气急败坏。 …… …… 谢大钧的尸身高悬在成文墨坊外,离地五丈之高,远远近近的人抬头便能看到。 四周都是哭声,从天启街的中城御园一路而来的尸体铺成一条为宣武军开道的血路,苍雪能掩去淋漓血色,但掩不去痛失亲友的嚎啕。 宣武军们退至了淮周街口,冯磊手里握着刀,望着远处东平学府门前密密麻麻的人海,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快要冻僵了。 昨天怒杀而来,誓要踏平东平学府,可是未能如愿,这里的人太多太多了,若是寻常百姓反倒还好,但这里有半座京城的显贵,并且,他平息下来后回头去看,才明白自己一怒之下上头,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人,骁虎营的,燕云卫府的,北府兵的,还有逐渐赶来的其他朝廷宿卫京师。 而皇上,在场的所有人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早知道皇上要离京的打算,所以,现在的京城,乱而无治,困顿无序,真要出来什么乱子,无人可以压制住其他人。 东平学府里,被学生们苦劝进来休息的詹陈先生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又翻了个身子,他不安的坐起,望着敞开的房门外的雪地,扬声问道:“郑国公那边,可有消息了?” “先生,还没有呢。”宋五的声音在外响起。 詹陈先生皱眉,焦虑难耐,顿了顿,他掀开被子下床,披上大衣出来。 “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宋五见状,赶紧打伞。 詹陈先生站在门口,问道:“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 “好多了,总之咱们学府能保下来啦。” “还是怕,”詹陈先生喃喃说道,抬头望着天上大雪,“皇上,真的离京了?” “还皇上呢,”宋五嘀咕,“我看他就是个狗。” “你放什么厥词!”詹陈先生当即低斥。 宋五一顿,而后忍不住了,说道:“先生,他自己不要当皇帝的,而且他还想着要让咱死呢,青山书院都没了!要不是宋郎将,咱们也差点完蛋,这什么皇帝,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皇帝了!” “你,你,”詹陈先生皱眉,“你这无知小儿!” 宋五撇嘴,没说话了。 他从来不敢忤逆詹陈先生,这暴躁老师的性子急了,什么话都骂的出来,但是宋五刚才真的忍不住。 “再去看看,外头什么情况了,”詹陈先生说道,“看看那些**走了没。” “是,先生。”宋五说道。 詹陈先生看着他撑伞跑了,叹息一声,朝身旁的廊道望去,抬手轻轻抚着身侧的檐柱。 险些,这些老伙计也要葬身火海了。 宋倾堂睡在另一边的厢房,昏昏沉沉,几个亲卫在照顾他。 门口还有三四个少年,衣着显贵,皆为富家子弟,正站在雪地里很轻很轻的说话,愁眉不展。 远处渐渐传来几个声音。 “我说了一句那皇帝是狗,被我家先生给骂了,”一个声音恼怒的说道,“他说我放厥词,说我无知小儿,可我觉得我没说错。” “詹陈先生真是拎不清,”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我也觉得你没有说错,那皇上都想要了我们的命了,而且还连夜逃走呢,丢死人了。” “他不是拎不清,他是自己跪了一辈子,忽然发生这种事,我看他缓不过来。” “也是,咱们还小,跟他不一样,不过我们家李先生就没这么凶。” “嗯。” …… 两个人的声音是经过的,边说话边朝外边的大门走去。 隔着院墙,几个少年闻声移动着目光,待他们走远,少年们的目光看向人群里体型最瘦的诸葛英。 第406章 俊美少年(二更) 宜安诸葛,不输给门治安氏的天下大族。 同时,诸葛家也是如今人丁最兴旺的世家大族,此次在京的诸葛府,共有六人被带入宫,现随皇帝离城,共同去了河京。 诸葛英是诸葛三爷家的第三子,族中排行第七,他看着那两个书童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着。 “这话,你们觉得大逆不道吗?”泰平居大东家的独子,同时也是东平学府学生的魏潮声问道。 若是以前,何止大逆不道,连听都不敢听,可是如今,他们应不出声。 大家的目光,不自觉的又看向了诸葛英。 “老七?”安和悦叫道。 “嗯。”诸葛英应声。 “你觉得,大逆不道吗?”安和悦重复魏潮声的话。 “不,不了吧,”诸葛英说道,“已不算大逆不道……” “那我方才说的,”安和悦压低声音,“天下,就在我们眼前了。” 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说得众少年又热血澎湃。 “皇帝离京,百官随去,京城大乱,公则一,私则万殊,一旦‘公’被打破,那便谁都可以去争一争……”安和悦继续说道。 “更重要的是,”魏潮声说道,“如今满京都大半的目光,都在这东平学府,这便是名望……而诸葛家眼下也是最当得起的。” 诸葛英心脏乱跳,目中浮起期盼向往,不过,向往归向往,他明白现在他们讨论的事情有多么严峻,那不是几句话说说就行的,那是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我,我拼不得。”诸葛英说道。 “你没有勇气。”魏潮声说道。 诸葛英不爱听这话,眉头一皱:“那让你魏家去,你二叔不是也有官阶在身吗?你们泰平居在京城谁人不知,你去争。” “我二叔那官阶便算了吧,此次连离京的资格都没呢,”魏潮声说道,“你不争,肯定有其他人去争,以后若是改朝换代,说不定我们就错过当开国大臣的机会了。” “我也没有资格,”安和悦说道,“我虽然姓安,但我往上六七代的祖师爷才与门治安氏有那么点堂亲关系。” 几个少年看向旁边嚼着桂花糖,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梁俊。 梁俊停下手,看着他们。 “你平日鬼点子最多,你怎么看?”安和悦说道。 “我怎么看?”梁俊摇摇头,伸手朝厢房指去,说道,“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看。” 众人朝屋内望去。 “你这不废话么……”魏潮声嘀咕。 就是因为宋倾堂此次功勋最大,经此一战后,他从此名扬天下,因而他们才聚拢到这边来,不过这是一码事,另一码事,却也由衷钦佩他,换他们任何一个人去拦挡杀戮成性的兵马,他们无一个人敢。 院门外这时传来动静,他们抬头看去。 因宋倾堂身体太过疲乏,大晗先生特意叮嘱不要任何一个人来此打搅,他们几个人还是狐假虎威溜进来的。 院子的门被人推开,执剑走了进来,边回头道:“……对,我家少爷太累了,伤势倒还好,可能还没您伤的重呢。” 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跟在他身后进来,手执一柄青伞,着一袭墨紫色劲衣,衣上有淡不可见的雅致竹纹,腰系深色长带,足登墨云缎靴,脚步沉稳。 院中的几个少年好奇的看着他,能让宋倾堂身旁的执剑这么恭敬相对的,谁呀? 少年也抬头看来,众人皆一愣。 雪地纯白,少年的面庞光洁如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这已经不足以用“俊美”来形容了,而是惊艳,这样轻懒望来,一目若惊鸿。 执剑见到院中的几名少年,也是一愣,认出诸葛英来,开口说道:“诸葛公子,你怎么在这?” 诸葛英笑了笑,说道:“来见见宋兄,这位是……” “哦,这是沈郎君。”执剑介绍道。 “沈郎君?” 几位少年望去,安和悦说道:“该不会是淮周街周府那沈郎君,云梁沈家?” 闻言,少年们的眸光变得复杂和深意了起来。 那云梁沈家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沈双城做的那些事足以令人诟病长久,现今为茶楼说书先生们谈笑取悦食客之用,后世说不定就是奇闻异志里的一篇文章了。 而且,听说这沈冽不学无术又病怏怏的,早些怎么都不肯入书院学习,来京城已快半年,从没见他露过脸,后来书院不肯要他了,他反令他的贴身随从三番四次往书院跑,还给后厨的仆妇们送鸡蛋,送甜点的,说出去都觉得丢人呢…… 不过,传闻里他相当绝色,倒的确生得好看,只是这病怏怏,怎么看都不像。 执剑眼见这几个少年的面色,心里起了嘀咕,怕惹得沈冽难堪尴尬,脸上堆起笑容,说道:“嗯嗯,是的,我家少爷还在休息呢,几位郎君有什么,要不再寻个时间过来?” 安和悦和魏潮声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目光里面看到不悦,这小厮的话,摆明了要赶他们走嘛,那凭什么这沈冽就可以进去。 “没事,我们不怕冷,你不必担心,”梁俊说道,“我们牵挂宋兄,走了也不放心,干脆就在这等着宋兄醒来,你不用管我们,你忙你的去。” 执剑气闷,这话说的,让他怎么回? 算了,懒得理了,爱咋咋的,他继续领着沈冽往厢房去。 雪地空旷,少年们的目光一直看着沈冽。 沈冽快经过他们时,朝他们望去一眼,仍是轻轻懒懒的一瞥,没什么感情温度,便慢悠悠的收回了目光。 待他们进去,安和悦低声道:“他去找宋兄干什么?” “这小厮对他也太客气了。”魏潮声说道。 “就是,比对我们好就算了,但他对诸葛兄都不见得比对这个云梁沈家的好呢。”安和悦撇嘴。 “该不会是郭家也有什么安排和打算吧?”魏潮声紧跟着道。 “会吗?”安和悦眨巴眼睛,“不是说郭家最不爱掺和朝政了吗?” “不知道。”魏潮声摇头。 第407章 说几件事(一更)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诸葛英和梁俊在旁沉默,看着沈冽和执剑的身影。 迈上矮阶,沈冽在檐下收伞,霜雪簌簌落下,他顿了下,抬眸朝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望去。 几个少年没有避开,直直看着他。 沈冽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转身进屋。 执剑跟在他后边,回身关门时,他抬头也见到这几个少年避也不避的目光,心里些微不悦,冷着脸将厢房的门轻轻合上。 “这沈冽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是个油头粉面的娘娘腔。”安和悦说道。 魏潮声点头,说道:“那小厮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们。” “是啊。”安和悦皱眉。 这事有点难办,毕竟这小厮是宋倾堂身边的随从,最怕就是这些身边人碎言碎语。 “废话,”梁俊这时说道,“他待沈冽如座上宾,我们跟看猴子一样看沈冽,他喜欢我们才有鬼咧。” “那怎么办?”安和悦和魏潮声朝他看去。 梁俊又拿了颗桂花糖塞入嘴巴,嚼啊嚼,望着厢房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说不定,之前沈冽不来东平学府读书是有原因的,”梁俊说道,“我觉得他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还靠谱。” …… …… “少爷,少爷。” 执剑很轻的将宋倾堂唤醒,本就睡不太深的宋倾堂坐起,曲腿撑了半天的额头,才缓缓清醒。 沈冽盘腿坐在外屋,目光虚望着案几上熄了的铜烛台灯芯。 一旁红泥小火炉上,茶水咕嘟嘟冒泡,白烟暖烫,茶香沁人。 宋倾堂的近卫们站在另一旁,目光忍不住多次往少年打量。 “沈冽,”宋倾堂的声音沙哑响起,走来说道,“可算见到你了。” 沈冽闻声回头,看了看他,似乎还行,并未有外边那些街坊们传的伤情严重。 “你昨日去哪了?”宋倾堂在他对面坐下,“你的手下找不到你,我以为你也出事了。” 执剑端来两盏茶,一盏放在宋倾堂跟前,并替换沈冽身前已冷却但未喝一口的茶盏。 “我昨日被人暗算了,后来去了兆安桥,同阿梨一起拦了皇上御驾。” “咳咳……”正端起杯盏饮茶的宋倾堂被呛到,咳了阵,抬头说道,“你说什么?你跟阿梨拦了御驾?” “嗯,你为何惊诧,你不也抗了皇令吗。” 宋倾堂的目光看向沈冽手上的伤势,还有他脖子上的一道伤口,愣道:“我说这丫头昨天忽然不见了去了哪,不过,你们居然还能逃出来?” “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大人,他当街痛斥皇上为狗皇帝,也安然无恙的离开了。”沈冽说道。 “……狗皇帝。”宋倾堂说道。 执剑也在旁听的一愣一愣,这边与兆安桥相距太远,如今街道大乱,各种各样的传闻着实太多,真假难辨,真正的消息反而闭塞。现在听这寥寥几句,隐约可知兆安桥那边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我现在来找你,是有几件事想说。”沈冽说道。 “好,”宋倾堂点头,“你说。” 沈冽一双黑眸望向执剑,再看向那边的几个近卫。 宋倾堂微顿,想说这几人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他皱了皱眉,侧头道:“你们先出去。” 待他们离开,带上房门,沈冽直接说道:“我有要事,半个时辰后离京,你父亲同宋府之人,以及黄侍郎亲眷,我皆安排在连飞阁。还有林曹,他在我的手上,我半月后才会放人。” 宋倾堂惊住:“林将军在你那?” 难怪要那几个近卫离开,毕竟他的近卫也皆是骁虎营的人。 “我若不截住他,你和整个东平学府恐怕都已不在了,”沈冽说道,“他愚忠。” 宋倾堂浓眉拢起,轻轻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你半个时辰后离京,是去干什么?”宋倾堂闷闷的说道,“眼下京城局势太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去追人,会回来的。”沈冽说道。 他要去追沈谙,按照他们队伍的行进速度,他追上的地方,大概在龙担山的双江宫府。 “你需多加注意,”沈冽又道,“如今天下将乱,你凭借此次护东平学府之举将获大量威望拥戴,切记不可擅用,也切勿被人利用。” “我懂,”宋倾堂点头,“那小丫头呢?她现在在哪?” 提及她,沈冽脸上浮起愧色,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们回来时,在马车上她似撞见了故人,跳车急急走了,我不适合跟去,她现在应该寻了个地方休息了吧。” 如若被她得知老佟和支长乐被自作主张顶替自己的沈谙故意使坏,一并带走,不知她会作何之想。 想着,沈冽起身道:“我知道你身体困乏,不过你别睡太多,宣武军还在外面,他们可能会退走,也可能会孤注一掷,彻底大开杀戒,你多留点心,我先告辞。” 那几个少年还在院中,大雪渐静,他们看着那边的执剑和近卫,议论该由谁去亲近这小厮。 还没讨论出来,便听得厢房的门被打开。 “这么快便出来了。”安和悦说道。 沈冽从屋中走出,宋倾堂跟在后边,说道:“那你回来大概是几时?” “不清楚,未知之数太多。” “你能早些回来吗,京中局势变成这样,人心惶惶……”宋倾堂说道。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那丫头在,或者沈冽在,他就会踏实很多。 “我尽快。”沈冽看着他。 宋倾堂点点头,这时余光瞅到院中还有其他人,一顿,望去说道:“你们怎么在这?” 四个少年两年前都跟宋倾堂等几个富家子弟们一起瞎混过一阵,算起来关系很铁,不过打宋倾堂晒成黑炭回京,这些时日他们几乎没有联系过。 毕竟宋倾堂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忙着读书,要考功名,宋倾堂则已是武将,有官职在身,没他们这般空闲自在了。 “宋兄辛苦了,”魏潮声说道,“我们来看看你。” “以及我们都在害怕担心,眼下的局势如何是好。”安和悦如实说道。 梁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望向那边的沈冽。 第408章 不是兵马(一更)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执剑上去同沈冽低语,而后随沈冽离开。 梁俊看着他们消失在院门,眉头越皱越紧。 胳膊肘被人轻轻的撞了下。 梁俊回神,诸葛英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梁俊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没说话,几个猜测和想法在脑中发芽,越来越茁壮,无端觉得有些激动。 沈冽从东平学府的侧门出来,这边较大门清冷许多,只有零星几个百姓靠在这睡觉。 执剑送到这后要回去,他一路观察沈冽的神色,到这后彻底确认沈冽未因那几个公子哥的眼神和嘀咕而生恼,这才暗暗放心。 其实在这之前,执剑便知道京兆圈中的绝大多数人对沈冽是什么样的看法。 何止是今天撞见的这几个公子哥,便是自家后院的夫人小姐们偶尔提及沈冽时,也都是啧啧揶揄,虽然并不刻意,但言语里的鄙陋和轻视,执剑看得懂,更不提那些“两姓子”,“不学无术的混子”,“寄人篱下,有家不能归的丧家儿”等说法,着实刻薄。 好在,人与人就是不同,沈郎君这气度清华,执剑喜欢得很。 送走沈冽,执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詹陈先生的宋五,宋五大步匆匆的朝里边跑去,脚步很急。 见到执剑,宋五忽的停下脚步,说道:“你是那宋郎将身边的随从?” “对啊……”执剑被他的模样弄的有些怕。 “我去找我家先生,你快去找宋郎将,”宋五语速飞快的说道,“京兆府那边带话过来了,说永定门快撑不住了,真的要破城了!” 执剑瞪大眼睛:“什么?!” “快去快去!”宋五说道,“这回是真的!” 执剑心跳大乱,忙点头,转身往另一处跑去。 所有在外的流民,现在皆朝永定门而去,遍山遍野都是人,密密麻麻,远远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吼声,巨响如雷,数万人齐声高喝“开城门”。 呼号大风袭过积雪及膝的旷野,扬起成片雪粒,天上的,地上的,远方的,穿杂交汇,白雾茫茫。 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们喘着气,困乏疲倦的睁着眼睛,惊恐的望着城墙下的人。 除却那些在疯狂呐喊的百姓,更多的人是在堆砌尸体,他们将尸首拖来,沿着城墙铺砌,踩着尸体,磊作小山。 射杀多少人,就有多少“砖”。 士兵们已杀了太多太多的人,弩箭都快射光了。 而更击碎他们心志的是,不久前才得知,皇上已经离城了,所有官衙机构皆空,除了被派来固守城门的宿卫京师,妃子皇嗣,文武百官皆走的一干二净! 听说数条长街的文人学子惨遭杀戮…… 听说京城几个颇有历史年代的大书阁中的藏书都被皇上令人搬走了,搬不走的便放一场大火…… 听说青山书院被宣武军一把火烧得精光…… 听说东平学府险些被踏平…… 现在唯一还能维护京城秩序的只剩一个京兆府,派去的人还没有回,可即便回来了,能带回什么好的消息吗? “开城门!” “开城门!” …… 百姓们山呼海啸,斥声雷动。 后边的人往前面挤,朝古老厚重的宽大城门涌去,挤挤挨挨里,无数人被踩踏,最前边的人被挤往城墙和城门,动弹不得。 而城门内除却数千士兵,那几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俱是一片素白空荡,见不到一个平民。 士兵们都累了,又累又饿,城墙下靠睡着长长一片,好些人因城外的动静而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眼神空洞迷茫。 这时,城墙上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惊呼和喧哗。 “那是什么!”有人叫道。 “我的天啊。” “裴副将!快去找裴副将!” …… 城下的士兵们惊起,好些人问发生了什么,有些人抓着长枪跑上城墙。 等上去高墙,望见远处而来的几个庞然大物后,众人皆愣住。 三座高大的行军楼被缓缓推来,行军楼下,跟着数十辆云梯车和冲。它们出现在狂野上,四周的流民们纷纷避开,有人张嘴大哭,直接对着它们跪拜在雪地上,连连磕头。 城墙上的将士们似凝冻住了,愣愣的看着它们靠近。 “推车的都是平民,”一个校尉喃喃说道,“不是兵马。” “可是,平民哪来这些东西?” “谁给他们的?” 是啊,其他人都在想,谁给他们的。 这时,身后传来各自营队要求集合的紧急命令,除却城墙上轮班值岗的士兵,其余士兵都被严令以最快速度下去集合。 与此同时,城外流民们渐渐发现身后缓缓而来的行军楼和战车,他们的情绪变得高亢激动,一阵巨大欢呼。 方观岩坐在马车上,看着那些行军楼远去。 不知是车厢里的银炭烧的太热还是体内的热血太过澎湃,他的手心眼下全是热汗。 方观岩掏出手帕擦了擦,目光激动期盼的望着。 几阵马蹄声从西北而来,速度飞快。 车夫在外叫道:“大人!” 马车周围的护卫们第一时间护在四周。 五匹烈马奔来,为首的男人高大魁梧,面色狂怒,下得马后直接大步走向马车。 护卫们忙阻拦,男人挥起一拳砸向一个护卫,并未恋战,摆脱纠缠便一步跨上马车。 “方观岩!”杨长军暴喝,揪住方观岩的领子,将一身厚重华袍的男子直接从车厢里拽出,往雪地上丢去。 雪地积雪深厚,方观岩身上衣袍厚实,除了觉得身体笨重不灵活不自在外,半点痛意都没有。 但随即而来,剧烈的痛楚从鼻尖传来,他的泪花直接喷出,被杨长军沙包一样大的拳头打在了脸上。 “我大哥呢!”杨长军暴怒叫道,“世子呢!郭庭呢!” 叫骂着,又一个拳头砸向了方观岩的脸。 “哈哈哈哈哈……”方观岩含着泪大笑了起来。 “我大哥呢!”杨长军又暴喝,再一个拳头。 “杨三爷!”守卫们纷纷上前拦他,无人拦得住。 方观岩痛的双眼模糊,嘴巴还在笑。 “哈哈哈……”他越笑越朗,压根像是不知道脸上的痛。 第409章 崖边积雪(一更) 守卫们费了许多力气,终于将杨长军拉开。 一个守卫去扶方观岩,方观岩没起,坐在雪地上,抬手抹了抹鼻下的血,抬头冷冷的看着杨长军。 杨长军被七八个守卫压在地上,唯恐他再暴起,杨长军带来的人马冲上去推走他们,双方发生激烈的冲突。 “都给我住手!”杨长军扯开斗成一团的手下们,摸出把匕首朝方观岩扔去,“方观岩,我大哥人呢!醉仙楼发生什么了?那几具尸体怎么回事!” 匕首跌在方观岩身前雪地上,刀刃上带着凝固的血,刀把上缠着几丝很细的铜丝,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皆为方府上半年特意定制的一批匕首。 方观岩看着匕首,笑了:“你们三个兄弟,一个胸无大志的匹夫,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一个没长脑子的莽夫,都是蠢货!” “你把我大哥和世子弄哪里去了!”杨长军爆吼,彻底失去耐心。 “最先动手的人不是我!”方观岩叫道,“是你大哥,他和世子现在都在夫人那,但是我劝你,你一个人去了也没用,除了白白送死!” 杨长军一愣,他的手下们也愣住。 “送死”两个字说的实在太过严重,虽然在醉仙楼见到那些尸体时他们同样惊愣,可是,现在局面真的发展成这样,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到底发生了什么!”杨长军说着,一把冲上去揪住方观岩的衣领,“颜青临她想干什么!” “世子不听话,杨冠仙也不懂事吗?”方观岩抓着杨长军的手想掰开,“不会见人眼色行事,目中无人,我说一句难听的,他们落在了颜青临手里,夏昭学不会有事,你大哥杨冠仙这条命那就说不定了!” “他们在哪?!” “丰和县。” “你跟我一起去!”杨长军扯起方观岩,“走!” “你别逼我动真格,”方观岩反抗道,“你要送死你自己去,我们谋划那么久为的就是今日,你要是敢在今日捣乱,不仅杨冠仙要死,杨长山也活不了!活活他扒掉一层皮!” “我打死你!”杨长军暴躁怒吼,又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挥了过去,方观岩的眼角破了,整块皮肉高肿。 众守卫们忙扑来,拉扯着杨长军往外,又是一番混战。 方观岩被打的双眼昏黑,耳朵嗡嗡作响。 肚子忽然一阵锐痛,那杨长军在混乱里捡起那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小腹。 匕首被拔出去后,杨长军又朝他脖子刺来,被守卫们扑开。 “你真以为老子不敢剁了你!”杨长军捏着匕首指着他吼道,“我杀了你!” 方观岩的两个近卫扛起方观岩朝马车上跑,其余人拼死拦住杨长军。 “不关我们的事,杨三爷!” “真的,是颜夫人干的,跟我们家爷没关系!” “人也不是我们杀的,是颜夫人的人!” …… 守卫们纷纷说道。 吓坏了的车夫忙驾车逃离,杨长军踢开身边这些碍手碍脚的守卫,喘着气看着马车,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你们骗鬼!”杨长军咬牙说道,泄愤一样踹向一个守卫的肚子,对自己的手下说道,“全给我杀了!我醉仙楼死了人,这几个也别想活!” 方观岩痛的浑身冷汗,唇色都白了,他捂着肚子,幸好冬天衣服厚实,虽然还是伤到了,但不至于致命。 两个近卫扶着他,一个人给他止血,一个人探出车窗外边往身后看。 车夫飞快奔着,边扬鞭挥打,让前边的流民快滚蛋。 马车朝下坡跑去,速度越来越快,前边出现一块凸出的石坡,车夫勒不住奔跑的马势,慌张间一声惊叫,完整的话都来不及发出,车轮轧过石坡,飞冲了出去,整辆马车往雪坡下摔去,人仰马翻。 杨长军本要往他们追来,见状不屑再寻,立即掉头朝丰和县方向而去。 去往丰和县的路上全是人,都在往京城方向赶去,地上的大雪有很深很深的滑痕,那些行军楼和战车便正是从丰和县出去的。 杨长军用马鞭挥开那些挡路的流民,朝丰和县狂奔。 丰和县最北的小灵村外全是民兵和用米粥雇来的健壮流民,村外横置着长长一排长木枪刺,用来防那些横冲的流民。 村子东面人较少,十来个男人两两抬着尸体出来,扔往村子东边的长山沟里。 其中两个男人走在人群后面,行动很缓,手里抬着的“尸体”实在太沉。 山沟里面满满的积雪,其下雪层里面已不知掩埋了多少尸体,除却死在丰和县附近的流民,还有大量偷偷跑进来藏身或偷吃,结果饿死病死冻死在角落里的流民,待来年开春,积雪融化,还要再重新处理这些尸体。 冬日风寒,长山沟这边的风却似乎更冷更阴,村民们都不愿意在这里逗留,一将尸体扔下去便匆匆跑了。 走在人群最后面的两个男人,绕往了一条远路,在崎岖的山坡后张望,确定四周无人,忙将手里的“尸体”放下,解开封口。 杨冠仙喘着气从麻袋里坐起,拉扯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气:“快憋死我了!” “爷,您先起来!” “这里不能多呆的!” 两个男人忙说道。 杨冠仙扶着他们爬起,揉了揉自己的腰和屁股,抬头看向远处的小灵村和天尽头相邻的环山村,心里焦虑难安。 一个手下将麻袋扔下山沟,说道:“爷,咱走吧!” 杨冠仙点点头,收回目光,跟着两个手下朝外走去。 崖边的积雪深厚,杨冠仙捡了根粗木枝做杖,不过因为体型较胖,有时候没控制好,一脚踩下去,比两个手下要陷得深很多,拔出来就跟费力了。 为了节省体力,他全程没说话,等走到前面一个僻静山谷坐下,他才问道:“有没有去打听过,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那几个‘大家伙’刚被送走,”高一点的手下说道,“去的都是永定门,城里的情况不清楚,我们是绕西边来的,其他几个城门全被大军驻守着。” “东平学府呢?还在么?” “在的,在的,我们出来时,听说宋尚书家的二儿子带兵在那边拦下了宣武军的人!” 杨冠仙顿了下,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第410章 轻舟圣老(二更) 栖鹿院出事那天,夏昭学恰好在他的醉仙楼,他们对栖鹿院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隔日,颜青临派来一个自称姓蔡的中年妇女要带走夏昭学,这个女人杨冠仙从未见过,但觉她对夏昭学非常不客气。夏昭学不想回去,拒绝了,蔡妇当场发怒,称栖鹿院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夏昭学还这般冷漠麻木,痛骂夏昭学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她如泼妇般一直骂着,骂到杨冠仙这样自认脾气相当好的人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说了几句,结果挑得蔡妇的怒火更盛,双方起了激烈争执,蔡妇直接上来拉扯夏昭学,被杨冠仙的手下推走,蔡妇一怒而去,杨冠仙猜测她定是去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的是非,所以才在半个时辰后便回来,并带来了大量人手。 若是知道对方翻脸这么彻底,杨冠仙早就做好准备,但亏就亏在一个始料不及,对方的人手杀上来,直接掐着他的脖子去客房里面威胁夏昭学时,他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更气人的是,在被绑走带出城外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忽的惊觉,距离他醉仙楼,仅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这么快,那可以说是相当近了,再略作回忆了一下那些匕首的细节,是方观岩那畜生! “爷,咱们现在去哪?”一个手下问道。 “回丰和县。” “回丰和县?”手下惊诧的停下脚步,“爷,丰和县那边都是颜青临的人,咱们这样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城里回不去了,在荒郊野外会冻死,”杨冠仙说道,“还有,世子还在他们手里。” 提及世子,手下皱眉,说道:“他们还真将世子当傀儡了。” 傀儡两个字着实刺耳,杨冠仙不喜欢他用这样的词去形容夏昭学,却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喃喃道:“颜青临,是个狠女人。” 山谷绕过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路上碰见零星几个迷路了的流民,看到杨冠仙主仆三人,犹豫了下,缓缓在后面跟着。 一路过来,跟上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达三十多个。 手下觉得张扬,杨冠仙反倒觉得不错,随口道:“都是可怜人,跟着就跟着吧,赶他们走他们也无路可去,再说了,大隐隐于市嘛。” 手下轻叹了口气,点点头:“是,爷。” 山谷口外有条宽河,冬日已经结冰,过去时好些人在河边砸冰,远远还听见有人高兴的喊抓到了鱼。 “爷,饿不?”手下问道。 “哪里顾得上饿。”杨冠仙说道,虽然真的很饿,肚子咕咕叫,但是嘴巴半点胃口都没有。 跟着他们出来的流民们已经朝河边跑去了,前面又传来许多人打到鱼的激动喊声。 这里面,有六七个老人特别显眼,他们聚在一起,衣着朴素,不过荣光尚算可以,比起流民的瘦骨嶙峋,他们虽也清瘦,但精神矍铄,身子健旺,他们所捕获的鱼也特别多。 “爷,往哪?”手下说道。 杨冠仙想了想,说道:“走,找他们去。” 老人们围在一起,竹篓里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不过说是他们捕获的,其实都出自一个白衣老者的鱼竿。 老者坐在河边,身前一排鱼竿,观察非常敏锐,哪个稍一有动静,他便伸手指去,其他老人立马去提。 杨冠仙的靠近,让老人们目光变得警惕,其中两个老人特意上前一步,挡在竹篓前。 杨冠仙笑着抬手,揖礼道:“长者们好,某姓郭,单名庭,来自京都。” 他本就生得胖,笑起来圆润憨厚,很是讨喜,加上举止有礼,老人们的脸色微微变好。 “我因遇上些麻烦事出得京来,现在听说城外大乱,暂不宜回去,我与丰和县衙门里的几个吏员是老友,我打算先去他们那暂住,但眼下积雪太厚,从这往县城须比平日耗上更多时间,因而我们主仆三人想借个地方暂时落脚,喝碗热汤,长者们放心,我们绝对不占便宜,而且必有厚报!” 几个老人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来讨吃的。 眼下这局势哪有什么多余的吃喝,不过这人的模样虽然略显落魄狼狈,但他身上这件衣服的料质倒的确富贵。 杨冠仙看着他们,目光这时一顿,转目望向那边垂钓的白衣老者。 方才这边围着人,所以没能看清这个老者,现在离的近了,杨冠仙才注意到这老身身上所穿的衣服和发冠上的玉簪都与其他老人不同,且在他们说话时,这老者一直未曾回眸望来一眼。 这衣服不是寻常衣服,这是件改过的道袍,别人未必能认得出来,杨冠仙这样的内行一眼就能认出。而且,不像是穷人家随便拿件衣服胡编乱改穿身上的,改的非常讲究和精细,丝毫没有破坏道袍身上原有的隐溪派宗纹,而隐溪这一流派的宗纹,绝不是襄倦山上的道观会使用的。 几个老人互相看彼此,不知要不要应,这时却看来者直接朝白衣老者而去,恭敬说道:“上家?” “骗子。”白衣老者头也不回的说道。 杨冠仙一愣:“什么?” “我说你是骗子,”白衣老者望着河面,淡淡道:“姓郭,名庭?你不是姓杨么,你怎么姓郭了?” 杨冠仙大惊,两名手下也愣住。 “你是谁?”杨冠仙问道。 最重要的是,他压根没有印象见过这老头。 “杨长山,”老者说道,回过头来看着杨冠仙,“是你什么人,弟弟还是哥哥?” 原来是这样,杨冠仙虚惊一场。 三兄弟面貌长得几乎一样,但是体型却大不相同,杨冠仙太胖,杨长山高瘦,杨长军健壮,与他们走得近的人基本全靠体型来辨他们三个兄弟。 “你认识我二弟?”杨冠仙说道。 “他在漠北跟踪我那么久,我岂能不认识,”老者说着,离开竹凳站起,看着杨冠仙道,“在此处遇见你也好,我正寻我徒儿,恰有些事要问你,你不是要喝热汤么?来吧。” 说完,不理会这些放置着的鱼竿,也不看那竹篓里的鲜鱼一眼,负手朝村子方向走去。 杨冠仙反倒站在原地,狐疑的望着他的背影,不打算跟上。 身旁一位老人见状,轻推了下他,说道:“年轻人,赶紧去,这可是机缘。” “什么说法?”杨冠仙侧头问道。 “轻舟圣老,”老人压低声音,“他就是轻舟圣老。” “轻舟圣老?”杨冠仙一愣,不过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沉声问道,“当真?” “骗你作甚,快去,”老人真是急了,“这是机缘,千载难逢呢。” 毕竟天下谁人不识轻舟圣老呢? 老人干脆伸手推了他一把。 杨冠仙看向白衣老者的背影,想到二弟,心下一横,跟了上去。 第411章 阿梨师父(一更) 一路往村里,路上几乎没遇见人,村中屋舍堆霜,杨冠仙和两名手下跟在白衣老者后面,没走多远,白衣老者在村东附近的一个小院前推开了院门。 村东这一片是整个小灵村最穷困的地方,居住的全是老人,平时腌制些酸菜拿京城几户大酒楼去卖,还有几个老人会些医术,在村里帮人看病。 杨冠仙跟着白衣老者进去,两名手下跟在后面。 个子高一点的手下停下脚步,回头往后边望去。 “怎么了?”另一个手下说道。 “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高个子手下很轻的说道,神情严肃。 毕竟颜青临他们也在这个村子,不得不小心。 另一个手下四周望了圈,什么也没看到,说道:“快点进去吧,多逗留才不安全。” 两个手下一并进屋。 在他们离开后,一个身影悄悄从一间矮房的拐角探出头来,望着那座院子。 “全九维,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身后响起叫声。 身影吓了跳,赶紧回身捂住来人的嘴巴,瞪目说道:“别嚷!”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被他这么激动的反应给吓懵。 全九维松开他的手,说道:“叫我什么事?” “就我师父啊,”少年指向白衣老者和杨冠仙进去的小院,“我听年老头说我师父领了个大胖子回来,让我来端茶,我这不遇见了你嘛,要不你去呗,我刚好还要帮刘老头他们砸米糕呢。” “我还有事,”全九维回头往后边走,“端茶递水是你的活,你自己去。” “喂!”少年见他这模样,顿时来气,拉住全九维,“什么叫端茶递水是我的活,你在京城犯了事来投奔我们师徒,要不是我们师徒收留你,说不定你跟外头那些饿死的流民一样了,你还嫌弃端茶递水的活了?不行,今天这茶水还非得你去端不可!” “松手!”全九维扯开他。 “我就不!”少年倔强道,“不瞧瞧自己是条什么狗,还敢看不起我!给我倒水去!” 话音方落,少年的衣领被全九维揪住,往身后矮墙上猛的撞去,力气非常非常大,墙上雪花大片砸落了下来,少年痛的龇牙,后背都麻了。 “我警告你,再出言不逊,我一定宰了你!”全九维凶狠的说道,“如果不是你师父,我现在已经南下了,他将我一路骗回京来,图的什么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师徒俩一路混吃骗喝,还敢对我蹬鼻子上眼,回去告诉嵇鸿,老子不奉陪了!” 说着,将少年往地上扔去。 少年捏着衣领猛咳,冬日干燥,寒气呛了进去,后背又生痛,等他缓过来,已看不到全九维的身影了。 少年暴躁的一捶雪地,忙爬起来朝小院跑去。 屋子里窗明几净,非常空,没有半点烟火人间气。 杨冠仙坐在桌子旁,望着桌上的纸张,上面写着告世文三字,这内容杨冠仙早就会背了,还是滚瓜烂熟的那种。 “怪我,”白衣老者叹息,“若是知道她在京城闹得这般大,我便不放她来京城了。” 杨冠仙不作声,看着桌上的纸页,目光一动未动。 “你应当见过吧?”白衣老者又道。 杨冠仙看他一眼,点点头,唇瓣仍是抿着。 “原来是你的徒弟,”杨冠仙身后的手下说道,“都在想她一定是高人养出来的,不奇怪了。” “哈哈!”白衣老者摸了把胡子,说道,“岂敢,岂敢,是她自己聪慧。” “你找不到她吗?”手下说道。 “你们看京城那么多官兵,谁找到她了吗?”白衣老者反问。 “这倒也是……”手下嘀咕。 “师父!”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带着风雪扑来,一个少年跑入进来,怒声说道,“师父,全九维好端端的冲我发脾气,然后就跑了!” 杨冠仙一愣,惊讶说道:“谁?” 白衣老者皱眉:“跑了?” “太坏了,蠢透了他!”少年跺脚骂道。 看到少年这一身狼狈,白衣老者反应过来,斥道:“瞧瞧你,什么样子,收拾你的容装去,再端些吃喝的过来!” “那全九维那边……” “快去!”白衣老者打断他。 少年撇嘴,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走了。 “全九维,”杨冠仙说道,“上家,你也认识全九维?” “哦?”白衣老者一笑,说道,“听你的语气,你也认识一个叫全九维的人?不过可能同音吧,天下同名同音的人可别太多。” “也是也是。”杨冠仙笑道,严肃的面孔一笑起来,变得憨厚可爱。 他抬手抚着桌上的“告世文”,笑眯眯的胖脸神色微变,目光意味深长。 全九维这名字鲜少会有同音,“全”取周全之意,“九”取广数之意,“维”取维护保全之意,当初全九维还是个婴孩时险些被潘乃峰的原配乔氏弄死,幸被一高人救下,高人为其取名全九维,连同姓氏都寓意保这孩子平安。 前些时日,全九维忽然失踪,人间蒸发,未想竟在这碰到,而且那少年说的是,全九维跑了,且跑的有点莫名其妙,那么他杨冠仙可不可以认为对方是在躲自己? 以及,杨冠仙更大胆的在想,眼前这个所谓的轻舟圣老,跟全九维又会是个什么关系。 这人先才认出自己不是郭庭,是因为见过二弟杨长山,二弟办事向来谨慎,在外从不用真名,即便被人发现了行踪,也断不可能被人知道姓“杨”。 所以,这个姓氏,这轻舟圣老是如何得知的? 一个可能,这人在京城撞见过他们三兄弟的任何一个,或者光顾过醉仙楼。 第二个可能,便是全九维告诉他的,且极大可能是他二弟出发去北元时便说了。 还有,这轻舟圣老竟然在找阿梨,还敢自称是阿梨的师父,呵…… 别的不敢说,至少能教出阿梨那样女童的高人,有一点杨冠仙是必然肯定的,那便是这样的高人定年高德劭,超然之意,旷世怡定,一句话都不用说,仅是站在那都会让人觉得心神舒畅通泰,很显然,眼前这看似仙风道骨的轻舟圣老没这个感觉,杨冠仙对他更无多甚好感。 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此人的目的是什么,找阿梨干什么? “这字,”杨冠仙望着告世文,叹息说道,“每每看一遍,便都会惊艳一遍,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竟有这般笔力,不过说起来,其实我与她不仅认识,还间接做过几笔生意,便是这墨。” …… 第412章 那些老人(一更) 少年端着汤水进来,便听杨冠仙一直在大谈生意经,其中夸张成分很多,连少年都听得出来,这胖子在吹牛,但看师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出声提问的模样,少年知道,这是师父在套话。 他过去将茶水放下,听了一阵,摇头出来了。 屋外又下起了雪,少年的目光沿着漫漫雪地朝村中望去,皱起了眉头。 全九维这个臭东西,再次遇见了,一定要让他好看! …… …… 全九维并没有多逗留,一路朝东跑去。 之所以选择东边,因为他知道嵇鸿先才带了几个老头去那边垂钓,一定收获颇丰。 果不其然,才出村子,他便见几个老人提着鱼篓回来,他装作偶遇,上前去简单哄骗,便接过他们递来的鱼篓。 时辰还早,但天色越来越暗,眼看似要有一场大风雪,全九维躲开老人们后朝南边快步走去,想要在风雪来临之前赶到环山村。 环山村和小灵村相距不远,两村遥遥可见。 快到环山村时,村东北口有数十辆战车被人推了出来,朝小灵村而去。 路边许多流民停了下来。 全九维站在人群里,因一路而来,不少流民对他手里提着的鱼篓垂涎,所以他特意抽出匕首握在手里,现在四周的流民没人敢太过靠近他。 那些战车全九维并不陌生,当初这批战车的图纸,还是郭庭在惠平客栈当着他们的面绘制出来的。 那会儿许多人提意见,不过全九维对此并无兴趣,他不信这些战车造出来能派上用场,毕竟这太可笑了,就凭他们区区一千不到的人,就想着替定国公府平反,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看到这些战车了。 难道,真的就给他们谋划成功了? 全九维回头看向身后的小灵村。 说起来,杨冠仙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找嵇鸿干什么? 看杨冠仙当时的模样,还带有一些狼狈。 但是如果杨冠仙他们真的谋划成功了,那么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定国公府能不能平反的问题了,而是……大业。 全九维看着那些战车离开,同时远处又来了一批战车,他彻底静不下心了。 不过,真要说谋划成功,还是等打下来再说,而且即便打了下来,如何守住才是大问题呢,更何况,打不下来吧。 …… ……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潘斌华从院外大步进来,迈过门槛后说道:“夫人,那些战车都运去了,不过去襄倦山那边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颜青临一身灰色长袍,立在八仙桌旁,桌上铺着一张京兆舆图,插着大大小小的小木标,她手里提着的笔正在舆图上描画。 闻言,颜青临抬头说道:“最后一次去的人,大概多久了?” “六个时辰了。” “三个来回都够了。”颜青临低声说道。 “路上流民太多了,这些流民全饿坏了,都疯了,会袭击人的,说不定……不过风雪也大。”潘斌华说道。 颜青临搁下笔,说道:“不行,天成营的兵马至为重要,你去组织三十个人手再去。” 说完停顿了下,稍作沉思,又道:“让林德先生同去吧。” “林德先生?” “他口才好。”颜青临说道。 潘斌华面露为难,说道:“林德先生眼下在世子那边呢,他未必会肯。” 颜青临沉下脸来,冷冷的说道:“不肯也得肯。” 潘斌华无奈,垂下头说道:“是。” 从颜青临所在的小院出去,这一成片的屋舍和院落,皆被他们的人手严格管控住了。 与这栋小院相邻的另外一栋小院,戒备尤为森严,潘斌华站在门口,极不想进去,脸上火烧一般,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屋子里的人,百般犹豫间,却忽的听到里面传来了笑声,并非多开心洪亮的笑,而是充满无奈。 笑声是林德先生发出来的,他着一身厚实的棉袍,坐在长板凳上,靠着身后墙面,光亮从旁边的窗棂上照入进来,同时屋子里的方桌上还点着一个烛台。 “原来如此,”林德先生叹笑道,“我着实白白担心了,不过说来也是,狡兔尚有三窟,杨冠仙出了名的机灵,鬼点子多,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哈哈。” 夏昭学坐在床铺上,同样靠着墙,说道:“他现在应该逃出去了。” “也亏得你力保,才让他能活这么久,”林德说道,“不过世子,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夏昭学苍白的唇瓣牵起淡笑,“颜青临不会将我怎么样,傀儡有傀儡的用处。” 林德一愣,看着夏昭学,说道:“世子,傀儡?” “对,”夏昭学点头,“傀儡。” 沉默了阵,林德说道:“不是,世子,你不是傀儡。” 潘斌华悄声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说话声,“傀儡”二字,让潘斌华觉得耳朵针扎般刺痛。 “这样,我同世子说一说这小灵村的一群老人吧?”林德说道。 “老人?” “是,”林德一笑,“这些老人,他们皆无后,最初只有三人,这三人为邻居,他们的儿子入得同一批军籍,加了同一支营队,不多久,一场战役让这支营队全军覆没,他们成了送黑发人的白发人。后来,越来越多失了子女的老人来寻他们,便住在一起了,一同赚钱,彼此照顾。这小灵村东边的六七座院子,住的全是这样的老人。世子你看,这些老人都尚还在努力经营生活,世子怎么就甘愿为人傀儡呢?” 夏昭学朝西边的窗扇望去,说道:“竟还有这样的老人。” “他们磕磕绊绊,活的辛苦,可总是活着的。”林德说道。 潘斌华在门外听着,眼圈泛起了红晕。 他很想推门进去跟林德先生说,世子跟那些老人不一样,他不仅仅是没了亲人,也不仅仅是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所背负着的“债”字着实太沉了。 “说来,”林德这时笑道,“我昨日遇到他们,他们向我打听一位侠客,这侠客的名字颇有意思。” 夏昭学点头,说道:“嗯,什么名字?” “与世子一字之差,”林德说道,“叫夏空学,空空如也的空。” 夏昭学一愣,看着林德:“什么?” 第413章 空学满否(一更) 他的眼神不像是没有听清楚,更像是因听清楚了而惊愣。 林德拢眉,说道:“世子认识夏空学?这个名字未免太过奇怪,也不知是谁取的。” “夏,空学。”夏昭学收回目光望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很轻很轻的念道。 他也曾取过这个名字,被父亲严格要求写三篇解析时,他趴在书案上对一旁的妹妹哀嚎,他要改名夏空学。 自那之后,这个名字便经常被妹妹用来取笑他,从离岭寄来的那些书信里常附有一言:空学兄,今日满否? 夏昭学眉心微合,指尖微微揪紧被褥,那时不时涌起的剧痛,又从心尖漫向四肢,直教呼吸都困难。 “世子?”林德望着他,叫道。 “嗯,”夏昭学应声,抬眸望回林德,“先生,这夏空学,他做了什么?” “世子当真认识他?” 夏昭学淡笑,不置可否。 这个名字让他好奇,以及方才,林德称其为侠客。 “具体我不清楚,隐约听他们提及是个女童说的,当时他们听闻我是京城来的便来随口问我是否认识此人,具体并未详说。”林德说道。 “女童?” “嗯。” “女童。”夏昭学沉吟。 现在闻及女童二字,脑中最先出现的便是颜青临或杨冠仙他们经常挂于嘴边的那个女童。 “阿梨。”夏昭学低低说道。 眼见夏昭学又走神了,林德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扯远了。 之所以提及那些老人,是想要激励鼓舞世子,想让他重新振作,毕竟这样一蹶不振,只会让颜青临的气焰更加嚣张。而且,人到底是要活着的,多少人死乞白赖,苟延残喘,都还想要挣扎的活着呢。 “世子,”林德苦口婆心的说道,“你需为自己做下打算,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傀儡么?”夏昭学问道。 “是……” 夏昭学笑了,看向门口。 隔着一道门,外边有一双耳朵,或者两双,三双…… “先生关心则乱了,”夏昭学说道,“我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我甘愿为傀儡,我是指,我不会有生命之忧,因为他们将我当傀儡,他们眼中,傀儡有傀儡的用处。” 他的声音坦荡自然,没有高扬,也没有压低,平静说着,潘斌华在外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是他,旁边的看守们也都听到了。 潘斌华观察着他们的神情,看守们倒没有什么波动,对待这位所谓的世子,他们早便从当初的同情变作麻木。 潘斌华却心下忐忑,唯恐这些守卫去颜青临跟前乱说。 等等,潘斌华眨了下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过来不是来听墙角的,他有颜青临的命令在身。 同时也唯恐夏昭学会继续道出什么能惹颜青临不高兴的话来,所以潘斌华忙伸手,一把将木门推开。 屋内正被夏昭学一番话说的眼眸明光大亮的林德先生被吓了跳,心生不悦。 “见过世子,”潘斌华不自在的揖礼说道,目光垂着,不敢看夏昭学,身子再转向林德,仍是垂着头,“林德先生,夫人请你过去。” “老朽不想去。”林德哼哼说道。 “先生还是去吧,”潘斌华说道,“先生读过书,有个词叫先礼后兵。” 林德气得想骂人。 “先生去吧,”夏昭学说道,“横竖都会过去。” 林德气恼又无力,抬手挠了挠后脑,到底是怂怂的站起身子,说道:“那老夫便先去看看。” “好。”夏昭学应道。 林德朝门外走去。 潘斌华同夏昭学揖礼告退,被夏昭学喊住:“且慢。” “世子何事?”潘斌华垂头问道,从头到尾不敢去看靠墙坐在床上的年轻男子。 “醉仙楼的事,”夏昭学说道,“醉仙楼,死了多少人?” 潘斌华心下一咯噔,不敢说。 “死了多少人?”夏昭学又问。 “二十一二吧……”潘斌华轻声说道。 沉默一阵,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动手的,是方观岩的人吗?” 门外就站着那些守卫,潘斌华根本不敢出声,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夏昭学又不说话了。 潘斌华等了一阵,抬眸朝他瞄去一眼,见他眉宇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世子?”潘斌华说道。 “将门关上。”夏昭学说道。 潘斌华一愣,他可不敢去关,外头还有人。 “关上。”夏昭学声音浮起已经少见了的严厉。 潘斌华抿唇,转身将门关上,看了那些守卫们一眼,还有站在外头等他,一脸不解的林德先生。 潘斌华回身走来,说道:“世子。” “醉仙楼后院杂房关押着一个男子,”夏昭学很轻的说道,“方观岩是否拿这个男子去对付沈冽了?” 潘斌华顿了下,说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沈冽呢,如何了?” “我不知道……” “方观岩回来了么?” “早便回来了,今早去了前线,现在还在那吧。”潘斌华说道。 夏昭学迷惑:“前线?” 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潘斌华忙捂住嘴巴。 “什么前线?”夏昭学看着他。 “就,就前线……” “潘斌华。”夏昭学语声变厉。 潘斌华不知如何是好,顿了顿,忽的一跺脚,说道:“前线,就是永定门,城外都是流民,全是人,遍山遍野都是人,这些流民想进城,但他们哪里能和那些宿卫京师们斗,所以世子,你,你懂了吧。” “老师要去组织那些流民?”夏昭学说道。 潘斌华讪讪,用力点了下头。 “她真的疯了。”夏昭学说道。 “不是的,世子,”潘斌华说道,“现在起事未尝不可,皇上他,他跑了!带着文武百官去河京了!” 夏昭学俊容没什么表情,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耳中仿佛喝了一杯茶般平静。 “皇上跑了,她就能起事成功了吗?”夏昭学问道。 “但是城里现在很乱……” “不对,仅靠流民必然不行,”夏昭学说道,“以老师的性格,她定有好几手准备。” “嗯。” “我明白了,她让你叫林德先生过去,是要他去天成营当说客吗,”说着,夏昭学摇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可让那些本已流离失所,受尽苦难的流民去替她铺路,她于心何忍?” “夫人的心有多硬多狠,世子不是比谁都更应该清楚吗?”潘斌华弱弱的说道,“毕竟世子当初之所能活下来,就是因为……” 看到夏昭学脸上僵顿的神情,潘斌华忙止住,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甚至想给自己来个大耳光。 第414章 世子去哪(一更) 屋外风雪变大,呼啸作响,摇的房屋轻晃。 潘斌华和林德一前一后离开小院后,林德拉住潘斌哈:“你和世子在里面说了什么?” 潘斌华摇头,看向颜青临所在的院落,说道:“等会见了夫人,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再不想应也得先应下,她正在气头上。” “你先说清楚,”林德拽着他不放,“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方才你出来时,世子的面色奇差,我离开时他还不是这样的。”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 林德不死心,看了颜青临的院落一眼,拉着潘斌华去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道:“潘斌华,我看你平日对世子不错,你也不算没得救,我说真的,我要帮世子逃跑的话,你帮是不帮?” “你别说胡话了。” “那老妖婆走火入魔了!”林德指向颜青临的院子,“你还看不出来吗?” “老妖婆?”潘斌华皱眉,打量着林德快花白的胡子,按岁数,他都可以做颜青临的爹了。 “你帮不帮?”林德威胁,“你不帮,我有的是办法整死你,现在就可以!” 潘斌华沉了口气,回头看向那些守卫,说道:“老先生,你自己看,这里看上去有很多人看守,其实并不多,对不对?” “这还不多?”林德说道。 这边四个,那边五个,已经够多了。 “世子可是上过战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潘斌华说道,“他若真要离开,这里的人数起码再加个十倍才能挡住他的发力狂奔,至于弓弩,这样大的风雪里,弓弩根本无用,老先生,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就算我帮世子让他跑走,世子自己也不会肯!这根本就不是……” 话说到一半,潘斌华戛然而停,张大嘴巴望着前边。 林德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抬头便见两个人影被从屋中摔出,落在快被积雪吞没的台阶上。 “发生了什么?”林德惊道。 院中的守卫们当即朝屋中跑去,其他院落的守卫们纷纷奔来。 又有数人摔了出来,夏昭学一身单薄的暗色棉布袍从屋里一路打出,守卫们对他不敢拔刀,在他到门口时,几个守卫扑了上去,直接用手环抱住他,并朝里面推去。 夏昭学的脚法手法不如当年,用力夺下一人手里的兵器,未出鞘的大刀连打带挑,终于挣开他们。 越来越多人跑来,并不敢直接动手,而是想将他绑回屋里。 有了兵器在手,夏昭学的招式要灵活有力许多,从木屋到院子门口,一路横挑,倒打,肘击,硬是打了出来。 “世子!”潘斌华和林德叫道。 夏昭学的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的,在挣打过程里出了好多血。 他咬牙将身后的人击退,回过身来看着十步外的潘斌华和林德,说道:“林德先生!” “世子当心!”潘斌华叫道。 夏昭学“铮”的一声拔出手里的大刀,回身指向冲来的守卫,将他们的脚步生生逼停。 “世子不要让我们难做!” “你回去吧,求您了!” 风雪中夹着很细小的雪粒子,落在刀刃上,撞出细微清脆的声音。 夏昭学喘着气,顿了下,回头看着林德和潘斌华,说道:“我不是世子,我大哥才是。” “世子要去哪?”潘斌华惊惶问道。 对面院落里,颜青临闻声出来,见到此场景,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冷冷的看着夏昭学。 夏昭学浓眉微合,到底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忽的将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拔腿狂奔。 “世子!”林德和潘斌华高声叫道。 那些守卫们赶紧追上去。 风雪迎面灌来,夏昭学在农舍里翻出来的棉布袍太过单薄,寒风入喉,似锐剑穿肠,透骨之寒。 前边迎面而来的守卫们伸手拦他,被他以诡异的步伐避开,转眼他便在他们后方,迅速拉开距离。 脚腕传来生生剧疼,夏昭学的步伐却没有停下,奔着奔着,他的鼻头一酸,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 “不学了,太过躲躲闪闪,万一熟练后成了习惯就糟了。” “成习惯还不好吗?这要的就是成习惯。” “为兄是要上战场杀兵斩将的,这样躲闪,被手下看到会平白损了士气,罢了,不学了。” “不学便不学,像是害你一样,哼……不过,要不再学两招?关键时候可以保命的。” …… 眼泪越渐汹涌,夏昭学抹掉眼泪,泪痕很快被风雪吹干,他咬着牙,速度越来越快,奔离了他们视线。 潘斌华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顿了顿,潘斌华回头朝颜青临看去。 颜青临的面色终于变了,她恨恨的望着夏昭学离开的方向,这样黯淡的天幕下,面皮因愤怒狰狞而显得青紫阴冷。 …… …… 漫天匝地的嘶吼声,轧过风雪,疯狂咆哮着。 流民们前赴后继,朝城门冲来,无数人爬上城墙,哪怕明知是死,体内被愤怒和不甘所燃烧出来的沸腾血液也让他们无所畏惧。 夏昭衣被一声尖锐的咒骂声所惊,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面很温暖,她睡在锦绣大床上,屋外天色昏暗,房中隔着屏风,点着几盏华灯。 这里是连飞阁,她凭着从陶岚那些手下的尸体上搜出来的物件一路寻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施礼道。 比起满都城的喧哗不宁,连飞阁是少数还安然营业的商铺。 夏昭衣太困太乏,进来问掌柜的可否借一处卧睡之榻,掌柜的认识她,立即就令人收拾出房间来,甚至还专门为她准备热水。 她本睡了,迷迷糊糊爬起来沐浴,再迷迷糊糊回来睡觉,一闭眼再睁开,天色已暗。 街上又传来咒骂声,是两个女人在吵架,听声音,年岁都不清了,似乎四十左右。 夏昭衣没有动,侧卧在床上。 枕头被褥上有很清雅的杜若幽香,这气味她曾在沈冽身上闻到过,很淡很淡,似有若无。 想必那些枕头被褥和她现在所盖的一样,都被杜若之香熏染过,再沾在了他身上吧。 第415章 要杀沈冽(一更) 楼下准备了丰盛的吃食,一等女童下去,精神面貌极好的林管事便忙招呼后面的伙计送来。 夏昭衣抬手捡了个白面馒头,笑道:“谢谢管事的,这个就够了。” “小丫头在长身体,不够的,”林管事端起旁边的肉来,“来来来,蘸一蘸。” “管事的自己吃,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夏昭衣说道。 林管事仍是盛情再邀,夏昭衣婉拒不下,最后被管事的塞了个装满食物的包袱在怀里,包袱里塞了好几个油纸包的馒头和碎肉酱,以及各种小糕点。 如若不是害怕会增加负重,看管事的模样,像是要将半个厨房都塞来。 夏昭衣捧着包袱,难以名状的暖意浮出,跟管事的道谢道别后,背着包袱出来。 街上纷闹不休,乱嘈嘈似油锅炸开,到处都是车马行人的身影,不安和躁郁斥满天地朝暮,无孔不入,一刻不歇。 离开施礼道,主道上忽然传来三声乍鸣的锣鼓声响。 四面长街的喧哗瞬间停下,数万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朝锣鼓声望去。 锣鼓声尖锐刺耳,咣咣敲着,每次皆三声连发。 一队北府兵的人从主道尽头快步走来,边疾声高喝:“朱大人有令!凡岁数十五之上,四十五之下的男子速去京兆府!二十之上,四十之下的妇人同去!小儿老儿去城西辰白道!” 说完,又是三声连发的锣鼓。 从宫门出来的御街开始,沿着数条主道,从内城朝外城,数十队北府兵同时敲响锣鼓和扬声高喝。 跟在后边的兵卫们指着路边发愣的百姓:“去啊,你们愣着干什么!” “都赶紧去!外边已经打进来了!” “快去!” …… 人群里也有人带头高叫,称危难关头,大家需得一起上。 许多孩童的哭声响起,不少妇人则惊惶的拉着自己的男人往后边躲去,不想让他们走。 天光越来越暗,整片京都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少数火把被人点起,暮色下的明光火炬特别耀眼,照亮密密麻麻的人海。 夏昭衣离开人群,朝另外一边的巷弄走去,半个多时辰后,她在清阙阁门前停下。 清阙阁的门虚掩着,她轻轻便推开了,大堂里面空无一人,那些酒客们所坐的席位上空空如也,摆在案上的筷筒,箸枕全都不见了,柜台上的算盘,账本,笔架,墨砚,酒水,招财饰物摆设等也全都清空。 整个大堂,只有最中央的酒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幽幽。 夏昭衣朝里边走去,指尖缠着小油球灯,随她脚步微晃。 “阿梨?”一个男音响起。 夏昭衣抬头,大堂二楼的漆木扶手旁,余有海抱着一捧书站在那。 “有海先生。”夏昭衣说道。 二楼的东西同样被清扫一空,宽敞空旷,余有海看着女童上来,笑道:“正清理东西呢,清阙阁许久不曾这样空荡了,最近一次大清空,还是三百年前。” 夏昭衣走到跟他跟前,望了他手里的书籍一眼,说道:“那,清阙阁还接单子吗?” “接,清阙阁永不打烊,”余有海笑道,“阿梨是来下单子的?” “我想找人,”夏昭衣看着他,“夏昭学。” 余有海一顿,说道:“定国公世子?你……二哥?” 对于眼前女童的身世,余有海身为清阙阁人本不该多话,但近来这女童的一举一动,让余有海着实忍不住好奇,脱口而出。 “世子?”夏昭衣拢眉,摇摇头,“不,他不是世子。” “他是世子。”余有海说道。 “不是,我二哥绝对不愿认下这个身份,”说着,夏昭衣从腰上摘下小荷袋,拿出一锭白银,“有海先生,我想找到他。” 余有海望着她白净小手上的厚重白银,沉默了瞬,看着女童说道:“阿梨,若说寻人,其实没有人比你厉害,我有两条线索,你不妨一试。” “两条?”夏昭衣一喜,“先生快说。” 小油球灯的微光映入女童眸中,将里面的欣喜反照,似星光一般,余有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女童笑成这样。 余有海也笑了,说道:“我昨日才从清阙阁情报暗人处得知一个未曾对外宣扬的隐秘消息,称宣武军烧了栖鹿院后发现一处暗室阁楼,此阁楼或为你二哥曾居住之地。是以你先才提到世子……不,夏二爷时,我才不觉惊诧,因为他极有可能真的未死。第二条线索,若你二哥真的同栖鹿院有关,我不妨破例一次同你说一单栖鹿院才在我清阙阁所委托的单子,你看如何?” “先生……”夏昭衣抬手揖礼,“多谢先生愿为我破例。” “不是为你破例,”余有海笑笑,眸中笑意退却,说道,“这是生意。” “生意?”夏昭衣好奇,“先生要我做什么?” “杀人,”余有海说道,“正是栖鹿院前日在此委托的单子,所杀之人,为淮周街郭府现在所住之人,郭澍外孙,沈冽。” 夏昭衣一愣。 “不过听闻,沈冽已随皇上出了举央城门,你若要去杀他,恐怕要追很远,所以暂时不急,所以,你可以先去找你的二哥。” 夏昭衣没说话,目光落在余有海捧着的书籍上。 这些书籍很旧了,幽光里微微泛黄。 “阿梨?”余有海看着女童,“你在想什么?” “栖鹿院。”夏昭衣说道。 竟然是栖鹿院。 要知道老佟和支长乐他们的那一间小院,和栖鹿院不过百丈之距…… 二哥真的在那边吗? 那么近? “那这单生意……” “不接。”夏昭衣想都不想的说道,目光仍若有所思的望着余有海怀里的书籍,满脑子全是栖鹿院。 以及,还有一个人曾在栖鹿院出现过…… 赵琙! 余有海皱眉:“不接?” “嗯,”女童终于抬起头,并将手里的银子放在余有海怀里的书籍上,“不仅不接,我买沈冽的平安。先生,我下单,沈冽的命,我保了。” “可是,”余有海说道,“阿梨,栖鹿院若真同你二哥有渊源,那么要杀沈冽,不定便是你二哥的意思,你不接?何况,你这还是唱反调……” 夏昭衣弯唇,灿烂一笑。 且不说二哥与栖鹿院是否有关,这单子是否真的是二哥的意思,就算是,就算二哥,哪怕父亲和师父,当面亲口让她去杀沈冽,她倒是看看,谁使唤得了她。 第416章 奉车都尉(一更) 她这一笑,让余有海又跟着一并笑了。 “你这女娃,”余有海拿起她放下的银子,笑道,“哈哈,罢了,此单清阙阁接了,那边有纸笔,你去下单吧。” 夏昭衣转眸望去,二楼南边窗口,空荡荡的一片案席中,有一张案牍上端正摆着一套笔墨纸砚。 “我去将这些收好,”余有海拍了拍怀里的书籍,“你写好后晒干,装入信封放入案牍下的木匣里即可。” “好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整个清阙阁,只剩下余有海和在后院装点箱子的伙计二人。 清阙阁历朝历代的所有订单和资料全部都会留存,这几日清阙阁上下百人共同整理,存入暗室,余有海手里抱着的恰好是剩余半箱。 留在二楼的这一套笔墨纸砚,是留给下订单的客人所用,哪怕天下再乱,清阙阁永不打烊。 余有海看着女童过去,脸上仍是笑着,顿了顿,忽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回过身来,说道:“先生何事?” 不卑不亢,不惊不诈,这沉稳安静的模样,余有海越看越喜欢。 “阿梨,你可知这清阙阁上下,都可喜欢你了呢,”余有海笑道,“眼下世道大乱,你一个小丫头可要照顾好自己。” 夏昭衣微笑,抬手道:“多谢先生厚爱。” “哈哈哈!”余有海摆摆手,转身朝楼下走去。 一楼因无人烟,空旷大厅里,任何动静都能带起回音。 余有海捧着手,往后院而去,到楼下时一顿,回头往门口望去。 大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几个高头大汉,为首的男人异常强壮,像一头黑熊。 “此处可是清阙阁?”男人开口说道。 夏昭衣闻言一顿,手里的笔微微停滞。 “是,”余有海说道,“这里是清阙阁。” “可打烊了?” “不打烊。” “好。”男人走入进来,身后的手下们尾随而进。 “某乃御前奉车都尉,包速唯,”男人面容冰冷,说道,“今日来此纯为江湖之事,我要清阙阁替我杀二人。一,阿梨。二,随阿梨闯杀皇上仪队的那名少年。” 余有海双眉轻皱,看着男人没有表情的脸。 昏黄光线下,这位自称御前奉车都尉的男人生得很是俊朗,同余有海所见过的那些皮肤黝黑,彪悍魁梧的武将们截然不同,他的岁数似乎才二十上下,年纪比余有海所想的要轻上很多,而且,他很面熟,但是余有海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如果他真的是御前奉车都尉,这个官职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他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官位,要么出身显赫,要么能力绝卓。 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他身后一名手下上前,一包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一旁的矮脚方案上。 余有海这才看到,这些跟随而来的人,皆身着天荣卫的制衣。 “里面是金子。”包速唯说道。 余有海面不改色,看了矮脚方案上的钱袋一眼。 “接么?”包速唯又道。 余有海顿了下,说道:“接不接,不是我清阙阁说了算,是要接单子的人说了算。” “好,”包速唯点头,道,“那这笔单子,我便放在这清阙阁了。” 说着,他四下望了圈,说道:“清阙阁的规矩我懂,纸笔呢?” “纸笔……在楼上。”余有海说道。 “好。”包速唯立时朝楼上走去。 余有海的目光随着他,本不用随他去,但放心不下,于是将怀里的书册放在一旁的桌上,跟了上去。 好在女童已经不在了,案牍上一切如常,笔墨纸砚摆放端正,一如来时。 包速唯差了一名手下过去,他则四下望着,打量四周。 余有海安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投递整个大堂,不知道那丫头走了没有。 手下写完,待晒干后拿来,让包速唯过目,包速唯递给余有海:“这样可行?” “随意。”余有海说道。 包速唯还给手下,看着手下将纸装封,投往案牍下的木匣里。 “此木匣可牢固?”包速唯饶有兴致的问道。 “牢固。”余有海点头。 “若是强破呢?” “期内有暗格机关,若是强破,会起火燃烧,书信不留,要开此木匣,只能用钥匙。”余有海说道。 “好东西,”包速唯冷笑说道,“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物。” 余有海笑笑,并未问是什么。 包速唯则垂头望向了自己的手臂,抬手抚了一抚,直接说道:“兵部庄侍郎和造剑库杜郎将曾得一物,便是这阿梨留下的臂弩,其内部构造同样神奇,有个特殊的触发机关,能让内部彻底损毁,那臂弩同此木匣,异曲同工。” 余有海垂首,应声称是。 “此木匣不知道是何人所造?”包速唯又问。 “三百年前的事了,”余有海说道,“余某实在不知。” “那,当代的能工巧劲呢?清阙阁总该知道这个吧?你觉得能造出这样臂弩的人,当世能有几个?” 余有海笑了:“大人,我未曾亲眼见过那臂弩,我怎么知晓呢?” 包速唯眉梢微扬,冷冷的看着他。 余有海心下一顿,看着这个模样的包速唯,终于发觉为什么觉得他长得如此面熟了。 建安王家那出了名的凶悍的小郡王,李骁。 这两个人太像了,连挑眉的神态,和高大威猛的体型都几乎一样。 但是,比起那养尊处优的小郡王而言,眼前这鞍前马后的奉车都尉反而要略微白净。 怎么会,这么像? 夏昭衣就藏在一处梁柱上,看到包速唯出现后,她的第一眼便差点以为是李骁。 甚至李骁跟他更像亲兄弟,跟建安王世子李循反而不那么像。 若不是担心会牵连到清阙阁和余有海先生,她现在可能已经下去好好会会他了。 第417章 书肆废墟(一更) 包速唯等人一直没走,盘东问西。 夏昭衣听了一阵,包速唯虽问题不少,但余有海实在太擅长话术,对于对方的每个问题,看似在回答,实际皆绕了过去,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答上。 夏昭衣不想多耽搁,从另一处悄然离开。 出来时,街上的火把较之前要多许多,因她在高处,所以能眺的更远,可以望到远远近近皆有规整有序的举着火把的长队,那些火光穿梭在各大宽阔的主街长道上,皆往南城而去。相比之下,清阙阁所在的惠阳长街显得颇为清冷寂静。 夏昭衣转身,往惠阳长街另一处,最有名的七里桥坊间而去。 路上人影寥寥,沿街有许多废墟,是宣武军在惠阳长街绑读书人时的混乱中被烧毁的房子,幽暗中黑焦焦的,寒风从中穿过,呜咽声似是悲鸣。 走了很久,夏昭衣从七里桥上下来,望向远处黑暗里,同样被烧毁了的栖鹿院。 栖鹿院是她以前很喜欢来的一家书肆,这里有许多古老书册,还会在这里寻到很多不见经传,但切实有才华有见解的文人闲客所赋之孤本。 她对栖鹿院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栖鹿院东家姓顾,很少有人见过他,那会儿所知的是,二哥与栖鹿院从无交集。 先前居住在此,往来间经常有抬头看一看栖鹿院,现在夏昭衣推开栖鹿院被烧成枯木了的大门,呜咽一声,簌簌掉下许多灰来。 大火并未烧的透彻,大堂里许多书架仍有一些斑驳漆色,不过可见上边的书在大火之前便被清空了。 她四下张望走着,从几个厅室走过,最后从北厅尽头已被发现的暗阁往楼上走去。 有雪花从狭窄的石梯上方飘落下来,地上有许多烧焦的纸片,越往上越多,其中有未被烧彻底的,夏昭衣俯身拾起,吹掉上边的雪和灰烬,提起指尖的小油球灯。 字体潇然,笔意似清风袭人,一派明窗逸处,洒然不羁。 一阵寒风吹拂而来,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她愣愣的看着纸片上的几个字,再抬起头,往石梯高处望去。 越来越多的雪花飘下,又有几张纸片被吹下来,她上去捡起,拾级而上,走出石梯后视线没有变的开阔,而是很狭窄的一道走廊。 毕竟暗阁,隐匿使然,她推开门窗后进去,空间才豁然开阔。 这边的石梯起火情况不严重,大火是从另一边的门窗烧上来的,窗扇地板已成枯焦,拔步床剩一方轮廓,另一侧的案牍和书架,尚有一些东西留存。 地上满是飞扬的纸片灰烬,她甚至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字迹。 夏昭衣站起身,抬头望着四周,眉目不掩困惑。 没有道理,整个书院都空了,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间暗室? 假的? 如果真的是假的,那么是谁伪造的? 甚至连她以前写过的东西都能弄来,若是伪造,也太煞费苦心。 以及,留下这么一间暗室的目的,无外乎向世人或朝廷宣告,夏昭学还活着,那么,这个目的的目的,又是什么? 告诉世人,夏昭学活着,这句话能得到的最大好处…… 夏昭衣的双眉轻轻皱起。 其实,也有可能是真的,这间暗室的确是二哥所藏身的,那么,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要告诉世人? 天下初乱,必将群雄四起,逐鹿江山,难道,二哥也要争? 不,夏昭衣摇头,二哥不会。 哪怕夏家发生如此大的巨变,哪怕于二哥而言,天地翻覆,人间颠倒,二哥也不会去争这东西。 更何况,二哥不是自负自满的人,没有足够实力的事情,他不会去做,而若是能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他早早就能替夏家平冤,根本轮不到她。 悬着小油球灯的指尖轻点,夏昭衣神色变得严肃。 也许二哥,出事了。 但是,她要去哪里找? 赵琙? 可是,李据将王公贵胄们都带走了,郑国公府不可能不被一并带离京城,赵琙会不会也跟着一起走了? 夏昭衣敛眸,垂头望着手里的纸片,纸片上面是她的字迹,写着“天下宴如”,宴如二字只剩一半。 记不清是何时何地,写的何物了。 她缩紧手指,将纸片揉成一团,目光变得明亮,如洗山色上的月圆一般。 …… …… 沿着举央城门的安河支流一路往东南而去,出了兆安河流域,有一方城镇,名唤古槐。 安于平骑在马上,走的很慢,辽阔雪地上,天尽头有淡远火光,像是很细很细的带着芒光的发丝。 从凌晨到现在,他不吃不喝不睡,疲累到了极致,就这样跟在前面的队伍后边。 追上去吗? 他几次问自己。 但心底同时有一个声音在说,不知道。 风雪呼啸而过,天地茫茫,他握着缰绳的手被冻得很麻,这样的天寒地冻,他每一次的呼吸都能被自己清晰听到,似乎自己在和自己对话。 越孤寂,越清醒。 并非身体的清醒,而是似乎第一次这么亲切的觉察自己于天地间的存在。 昨夜人潮稍散,他没有上前去见父亲,而是藏在人海里,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克制下来。 他太了解父亲了,这样的狼狈和万人唾骂前,高傲如父亲,不会愿意展露在自己的孩子跟前。 安于平眼眶泛红,握着缰绳的手因忽起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身后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安于平回过身来,迅速勒马,往起伏错落的雪坡磐石后躲去。 不过多时,有三人骑马而过,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兜头的帽子抵着风雪。 后面跟随的两名手下同样包裹严实,他们身形皆高大,速度飞快的从路上经过,朝前边的长队追去。 今日一日,安于平不时碰上这样追逐而去的人马,但是这三人似乎不同,身上所穿皆不是朝堂上各个兵马的制衣。 很快,他们三人就消失在了下坡路口,不过却改了方向,往古槐的龙担山而去。 那边有小道,的确可以更快追上前边的队伍,看来他们对这里的地形比那些朝堂的人要了解的多。 “少爷,”戴豫边跑边低声说道,“那边好像藏着个人。” “不管。”沈冽说道。 马儿眨眼奔出去好远,在入山口时出现一支火把,火光明亮,火把旁边满是霜雪的枝桠下悬着一块小牌子。 沈冽忽的一勒缰绳,马儿人立而起。 第418章 五个逃兵(一更) (啊啊啊啊,标题错了,五个条件,qaq,这句话不计费,发表之后再补上的qaq) 木板不大,且有褶皱,上边只有半个字:“通。” 戴豫和杜轩也停了下来,循着沈冽的目光望去,落在了木板上。 “怎么好像有点眼熟。”戴豫说道。 “此路不通的通。”沈冽说道。 “想起来了,”杜轩说道,“磐云道!这是阿梨写的。” “沈谙?!”戴豫当即说道,转头朝四下望去,“他在这?” “沈郎君。”一个气息较沉的年轻女音响起,伴随声音落下,柔姑从树后走出。 沈冽望去,皱眉说道:“沈谙让你在此处等我?” “是,”柔姑点头,“公子说,你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沈冽唇角冷笑:“说吧,他想干什么?” “沈郎君爽快,”柔姑看着他,“公子说有五个条件,只要沈郎君能答应,那阿梨姑娘的两位异姓兄长现在便可平安无事。” “五个?!”戴豫激动的叫道,“你们他娘的太恶心了吧!” “说。”沈冽说道。 “第一,沈郎君三年不得回醉鹿郭氏。”柔姑说道。 “放你娘的屁!”戴豫骂道。 “为何?”杜轩不解。 柔姑没有理会他们,目光看着沈冽:“第二,开春后,沈郎君需回一趟沈家,尽孝。” 戴豫闻言气得又要破口大骂。 “第三,宫中摘星楼中的寻机殿,四壁共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暗格,公子想让沈郎君趁此宫廷无主之际,前去一五一十的绘制下来。” “这是拿我家少爷当什么使唤!”杜轩恼道。 “第四,明年四月,沈郎君再去一次重宜兆云山,除了龙虎堂外,附近有数张山型地图,需得沈郎君亲自绘制,我家公子便不去了。” 戴豫咬牙,朝沈冽看去:“少爷!” 他想打人了。 沈冽面淡无波,冷冷的看着柔姑。 “第五,”柔姑停顿一下,说道,“公子说,沈郎君需允诺三年内必成家。” “啥?”杜轩说道,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公子说他命不久矣,在这世上唯独牵挂的人,便只剩沈郎君。他早先替你算过命盘,其中姻缘着实不妙,若你不早日成家,只怕公子不会心安。”柔姑说道。 “管的真宽!” “脑子有问题!” 戴豫和杜轩同时骂道。 “这五点,”柔姑看着沈冽,“沈郎君只要应下,老佟和支长乐便能无虞。” 沈冽终于出声,说道:“不应。” “不应?” “林又青,”沈冽淡淡道,“她当初带走的是夏大小姐的骨灰,对么?” 柔姑一愣。 “林又青被囚在马匪后山时,与一姑娘相识,她与这姑娘说了不少秘密,这些秘密里,有沈谙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我却已知道的,不知我那兄长是否有兴趣?” ?柔姑皱起了眉头。 “宫中寻机殿天幕星象图我可以绘制,其他四点,免谈,”说着,沈冽一扯缰绳,“五日后连飞阁见,我不希望老佟和支长乐有任何手上,告辞。” 说完,不给柔姑任何时间思虑和答话,他勒马回身:“我们走。” “是!”戴豫和杜轩大喜,忙跟了上去。 待柔姑回神过来,人已经走了。 柔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绪变沉。 早年沈冽还年幼时,便知道他不好对付,如今大了些,根本已对付不了了。 其实沈冽是个什么样的人,柔姑并非有多在意,不论沈冽是黑是白,是善是恶,柔姑皆无感,但是于沈谙而言,沈冽这个弟弟是他心头唯一的波澜。 “就不能老实点吗?”柔姑低低的说道。 …… …… 骏马踏雪,难明夜色里疾奔出去半里之多,沈冽渐渐停下,敛眸往来路望去,再看向另外一边。 这里他曾来过,同五舅舅一起,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不过才六年,地形却已经有很大不同。 “少爷?”杜轩说道。 “我在看路,”沈冽说道,“我们继续追。” “继续追?”戴豫一愣,“不是说要回京去宫里吗?” 沈冽摇头:“等我们回去,皇宫可能不是皇宫了。” 从惶乱惊变里回神的人们,不会放过帝皇弃掉的宫城,那是一个寸土寸木皆贵比黄金的神秘敬畏所在。 古往今来,多少高耸庄严的皇城在改朝换代中面目全非,那些铺砌的瓷砖,金砖,银暖石,高悬的丝绸幔帐,装点的织锦缎布,各种金玉宝饰,名贵书画,和一流大家亲手制成的古琴乐器,文玩陈设,无一不将被掠夺,摧毁,焚烧。 寻机殿也不会例外,等他们赶去京都,也许整个皇城已遍布尘灰,成枯炭焦土了。 “如果咱不回去,少爷,为什么要对那女人应下这一点?”戴豫说道。 “缓兵之计,”沈冽说道,目光望向远处一条溪河,“应该是那边,走。” “少爷等等!”戴豫和杜轩忙跟上。 溪河分源于安河,人工凿出,用以灌溉良田,入得古槐境内后,流域广散,分支颇多。 如今逢冬日,暗渠冻结为冰,河道上霜雪堆积,附近村民们鲜少出来,因为此地常有成群结队的流民等待“狩猎”。 不过现在基本没有流民了,开道的关宁行军和殿后的李氏铁骑几乎将整片平原一扫。 这条溪河与大河相邻而望,帝王的长队便在大河的另外一头。 想要追上,只能马不停蹄的奔赴龙担山,那边有可供数万人休息落脚的地方。 只是,风雪越来越大,幽暗无光的前路着实分不清是路是坡,加之沈冽身上伤势严重,最终不得不停下。 寻了一方无人居住的破败小屋,戴豫生火烧水,杜轩帮沈冽上完药,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翻出地图,在地上铺开。 “龙担山太大了,”杜轩说道,“他们人多,行路略缓,我们相比之下虽然灵活,但是他们游散巡逻的兵队很多,一旦遇上,到时候就难对付了。” “少爷,”戴豫也道,“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就在连飞阁等着,沈谙应该不会这么不识趣,真的要对老佟或支长乐如何……” “还是要去,”沈冽垂头望着地图,说道,“他们一路不会顺畅的,越往河京,拦路的人会越多。” “可是……” “沈谙也许不会,但是老佟或者支长乐呢?”沈冽抬眸看着戴豫,说道,“如若他们两个人想偷偷逃跑了呢?” “我差点给忘了!”杜轩一拍脑门,“他俩可是江南兵营的逃兵!” “逃兵?!”戴豫瞪大眼睛,“他们两个人是逃兵?” 杜轩自觉说漏嘴,弱弱的看了沈冽一眼,点点头:“嗯。” “阿梨知道么?” “阿梨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杜轩说道,抬手将地图抚平,“不过阿梨不说什么,我们也没什么可说。” “这可是逃兵啊!”戴豫怒道,“这,这是逃兵,少爷,逃兵!!” “你先冷静,”杜轩忙道,“他们两个人另有隐情,不是战场上弃甲而逃的兵,他们是被逼的。你不记得半年前在土地庙里碰见靖安侯时,那些江南兵营的士兵们在干什么了吗?” 戴豫没再说话,收回目光望着篝火。 第419章 凛冬巨兽(一更) 柴火旁架着两个精致小银锅,一锅是开水,一锅是温酒,火堆最上面有刚扔下不久的残枝,枯槁卷曲,烧的劈啪作响。 戴豫看着火堆,越发觉得坐不下去,起身说道:“少爷,我出去透透气,可否。” “好。”沈冽点头。 戴豫转身要走,停顿一下,回身看着沈冽。 沈冽一双黑眸随着他起身和转身,现在也看着他。 因身上负伤,且一日赶路疾奔,沈冽本就白皙的面庞显得更为苍白,好在火光橙暖,如此光线下,他光洁俊美的脸上似铺了一层温润的玉,连他平日的清冷孤高都中和了几分,黑眸则更显清澈,缀了湖光一般。 “少爷,你不用管我,”戴豫说道,声音很低很低,“我就是有些不高兴,至于老佟和支长乐,我之前怎么对待,以后还是会怎么对待,不会无缘无故给他们气受,绝对不吵架,不嘲讽,更不会提及这事儿,免得激了他们。” “好。”沈冽点头说道。 戴豫呼了口气,说道:“那我去透口气。” 说完,转身朝外面走去。 北风怒打屋楞,戴豫推开破旧的木门,屋中火堆被呼啸进来的寒风冲得摇晃,有许多积雪筛筛从房梁上掉落。 看着戴豫合上门离开,杜轩收回目光,说道:“少爷,都怪我,嘴巴太快了,逃兵的事……他最不喜欢了。” “不碍事,我从未想过要刻意瞒着他。”沈冽说道。 “也是,咱们也不可能没事跑去他面前说,哎,你看,那两个家伙是逃兵!”杜轩说道。 沈冽“嗯”了声,望回到地图。 杜轩担心的朝木门又望去一眼,起身将地图朝沈冽挪近。 “不用,”沈冽说道,“就放那。” “嗯?”杜轩将地图移回去,说道,“这里,可以吗?” “好。”沈冽点头。 杜轩看着地图,再抬头看着沈冽。 地图上的山川大地非常详尽,地名标注的很细小,离得这么远,少爷看得清么? “双江宫府,”沈冽这时说道,“东南那一片,是皇陵?” 杜轩看去,说道:“不是皇陵,是龙渊。” “龙渊?”沈冽不解,“竟离龙担山这么远?” “远吗?”杜轩俯下身子,瞅了瞅,退远了一些看,说道,“好像是有点……但是我听闻,龙渊就在龙担山下,这么看来,好像不是。” “嗯,”沈冽说道,“我也未曾去过。” “看这距离,离得未免太远,不过龙渊上的元禾宗门离龙担山要很近,在皇陵东侧。”杜轩说道。 沈冽随杜轩的话移去视线。 “咦,少爷,我才发现这元禾宗门真大,堪比双江宫府了呢。”杜轩又说道。 相比之下,皇陵显得极小,也许皇陵在地下,地图上不好显示,所以只能看到一个入口。 至于出口,这个皇陵的出口,暂时无人得知。 沈冽看着地图,神情变得严肃,眉宇越来越紧。 “少爷,你想到了什么?”杜轩问道。 “沈谙,”沈冽说道,“他对支长乐和老佟的兴趣,无非在我或者阿梨身上,他也许是想将我引去这里。” “皇陵?”杜轩望去。 “他对皇陵不会有兴趣,”沈冽说道,“是龙渊。” “龙渊?”杜轩困惑,“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提五个条件呢?” 沈冽淡淡冷笑,说道:“也许,逗我玩。” 杜轩微顿,渐渐明白过来了。 因为沈谙生母施盈盈的原因,沈冽从小便厌恶术阵,星诡这类东西,避而远之,眼不见为净。 但沈谙却喜欢一次又一次来信,喊沈冽一同去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而且非常能吃定沈冽,连哄带骗,所使用的最多的一招,便是卖惨。 在这之前,他们去的最后一次类似之地是重宜兆云山,虎豹豺狼之窝,凶险嶙峋之路,沈冽起初以为是给沈谙寻药,后跋山涉水,陪着沈谙爬上山后才知晓,是沈双城年轻的时候追着昭州南塘县的乔家至此,而沈谙来此的目的,又同那些奇形怪状的星图术阵有关。至此,沈冽对这些的不满直达巅峰。 可能正因为沈谙对沈冽太过了解,知道沈冽对这些东西忍无可忍,所以这次没有直接说明,而是故弄玄虚,遮去真实目的,等把沈冽骗去了再说。 毕竟这样的把戏,不是第一次了。 “那,少爷,”杜轩说道,“现在你知道了,还要去吗?” “老佟和支长乐还在那,”沈冽说道,“我会去。” 至于龙渊,去或者不去,他不知道,毕竟世上诸事皆有变数,拿不准。 荒原上风雪咆哮,万象辽远,长风自远空来,袭过破败小屋,奔向离离雪海,掠杀天地。 沿着古槐镇外的群山一路往龙担山而去的浓浓夜色里,数百队骑兵分散奔袭,有浓重的腥气被寒风裹挟而来,冬夜高山里藏身的猛兽们渐探出头。 跟随鸿德帝打下大乾李氏江山的李氏铁骑们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部队,有着最顶尖的训练系统和战斗装备,他们今夜的铁蹄踏遍雪原,一直搜寻流民踪迹,所有流民,不管男女老幼,皆被轮作刺客处理,格杀勿论。 凛冬化作凶猛的巨兽,叱咤风云,一个又一个流民在大地上倒下,生前受尽无尽苦寒的他们,从遥远的故乡被天灾人祸一路驱赶至此,炽烈期盼的衣食温饱并没有到来,那个他们尊崇为天子的帝王没有给他们一丝仁慈,一柄柄冰冷的刀刃结束了他们苦难的一生,任他们绝望孤苦的倒在阴沉漆黑的血泊里,被逐空高掀的历史惊涛所吞没。 戴豫立在残败的院落外,眺着远处茫茫夜色。 他不喜逃兵,因为他早年从军北行的亲兄长便是为逃兵所累。 逃走的人侥幸生还,坚守的人被割下头颅,高悬城上。 而那一战,本不该输。 这时,天边似有人在嚎哭尖叫,转瞬却又似听不到。 戴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此处离古槐镇近,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但随即,他忽的瞪大眼睛,而后转身朝院落奔去,撞开木门,低声惊叫:“少爷,出事了!” 第420章 郑国公府(一更) 寒风咆哮,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方向。 郑国公府同其他贵胄宅邸一样,一片漆黑。 大门前霜雪高积,往日一直高亮的数盏大红灯笼,已经熄了两夜。 郑国公府属籍郑北,根也在那,故而在京的这座府邸则远不及定国公府占地辽阔。 与定国公府先祖随鸿德帝南征北战,打下大乾不同,郑国公府先祖是前朝龙章帝的宗室亲贵,因看不惯龙章帝暴政酷刑,拒谏饰非,沉湎酒色,因而投靠了鸿德帝,并将郑北十二府共同带来姓李。 现在,狂暴的风雪里,郑国公府满府枝桠乱晃,但看似无人的府邸,黑暗里却有几队人在府中无声走着,推开一间又一间的院落和房门。 夏昭衣伏在一处屋檐上,一动不动,肃容盯着,最后发现,他们只是在检查屋宅……为首的是留在府里的老管家赵来。 夏昭衣悄无声息从屋檐上下来,远远跟了上去。 “汪!”一声犬吠声忽在远处响起。 夏昭衣一愣,黑暗里的身形也顿住,皱了皱眉,她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汪汪!”小狗的叫声很愉悦,两条后腿站在地上,挺着小肚腩,走得摇摇晃晃,眼巴巴的望着眼前悬着的肉。 “汪……”小狗怎么都吃不到,前爪去挠,总差一点点才可以勾到。 “哈哈哈……”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响起,不再逗它,将筷子夹着的肉喂到它嘴里。 小狗一口吞下,愉快的原地摇尾巴。 风雪太大,夜色太浓,加之冬树枝桠遮蔽,西南宅院里的这片幽黄灯火,夏昭衣先前竟未有注意。 暖气从屋里溢出,温和熏香裹挟其中,屋檐下挂着一只朝南的精美盘风铃,风雪里隐隐还能听到很轻的清脆鸣响。 夏昭衣靠近后惊讶发现,赵琙竟在,而且此时入夜还未睡,还在和爱犬相戏。 不过,她注意到厅堂里除了伺候的仆人,还有几个男子。 赵琙又夹了块肉,继续逗弄小狗。 小狗人立而起,目光追随着眼前的肉,扑哧扑哧的吐着舌头。 几个男人正在说话,其中有几人身上还有未化的雪。 他们所说最多的三件事,一是京城彻底大乱前,醉鹿郭氏的外孙沈冽派了亲信前去天成营借兵。 二是城外流民中出现了非常先进的攻城机械,这些工程机械绝对不可能是散乱无序的流民所该有的装备,现在唯恐有南下的叛军前来,但是前方探索消息的人暂时未回。 三是京城目前的秩序,皆由京兆府少尹朱岘调度安排。 除了这三件事外,还有无数旁事,比如,城中已出现了许多小规模的组织,拉帮结派,四处寻衅滋事,有几户人去楼空的大官府邸,已被他们闯了进去,一番抢掠。 他们说了半日,停了下来,赵琙右侧一位谋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向赵琙:“世子。” “嗯?” “这兵,世子是借还是不借呢?”谋士问道。 “借啊,”赵琙一边逗狗一边说道,“为什么不借?” “可是世子,这样一来,咱们手上就没有多少兵了。” “佩封一事,郭先生忘了?”赵琙转眸望来,“如若不是沈冽及时送去物资,这会儿咱们不仅没了虎奔营,从佩封到盘州和寿石,甚至岭南剑南都可能没了。” “真的要借吗?”谋士另一边的一个男子说道,“世子,我觉得如今世道大乱,咱们得保存实力。” “保存实力,”赵琙笑了,将肉丢给了小狗,而后又夹起一块肉来,说道,“保存这点实力干什么呢,对于一个民族和皇朝来说,民生才是真正的实力。” “咱们目前就只剩天成营了……”男子很低很低的说道,“赵秥将军已被困死佩封,咱们手头真的没有其他的兵了。” 赵琙这次没再逗弄小狗,将肉丢给了它,搁下筷子笑道:“萧庞,郑北军当年在西北战场上死了多少人?” 屋内几乎瞬时沉默下来,无人说话,目光皆望着面前的少年。 “最后又剩了多少呢?”赵琙说道,抬手比了个手势,“只剩八千人,而后韶光之战,仅仅只有两千人活着了,这是我郑北军的最后一场战役。” 有几人眼眶红了,垂下头虚望着身前的天华锦纹软毯。 地暖汩汩烧着,伴随地暖一同蒸发成烟气的,还有悲伤,沉痛,和血性。 “当年我还小,我也不懂,问过我父亲,父亲说,兵嘛,就是用来保家卫国的,”赵琙说道,“何况,现在说的客气点,是沈冽借兵,但是真的是他借的吗?他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来借兵,为的什么?呵,他一个久居宅府的病人都能想到借外力护京都,我一个坐享荣华富贵的世子,反倒畏手畏脚了?” 沉默良久,几人点了点头。 夏昭衣贴在最幽寂的窗口外,听得并不真切,偶尔才能听到几句。 他们说了很久,快寅时的时候才停下。 厅门被推开,几人陆续出来,被候在外边的家仆们领去厢房里睡觉。 倒不是故意选择这么晚的时间来此,如今京城已无人好怕,无人可防,只是从城外襄倦山到城内,再加上如今风雪拦路和街道混乱,到了这里,已是入夜。 郭自豪还坐在那,没有离开。 赵琙起身准备要走,见到郭自豪还在,说道:“郭先生,你还有话说?” “世子,”郭自豪神色郑重,说道,“我认真问您一句,对如今天下局势,您如何看?” “我?”赵琙坐了回去,笑道,“我没有什么看法,先生何出此言?” 郭自豪默了一默,低声说道:“如今京中无人再比世子位高权重,且手握兵权,且郑国公府身后,还有强大的郑北靠后为山,现今,是最好的机会……” “哦?”赵琙挑眉。 “世子,您便不向往吗?” “你是说,当皇帝?” “是,”郭自豪紧紧的看着赵琙的眼睛,缓缓说道,“世子,君临天下,九五之尊,万人之上,被万众俯首称臣,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当真不向往?” 第421章 我二哥呢(一更) 这间厅室的房门是横推的。 推开之后,现在并没有合上,暖气从里面洋洋而出,熏香清幽,他们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夏昭衣在另一侧檐下幽暗处,安静听着郭自豪的声音。 郭自豪说的很慢,目光锁在赵琙的眼睛上。 赵琙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君临天下,万人之上…… 于每个男人而言,这都是至高的追求,尤其是他们这样常对人下跪,叩首,任由别人生杀予夺,主宰自己的一切的人。 越是这样,越是明白权力二字所代表的无上可能。 所以,怎么可能不向往。 赵琙的神情渐渐严肃,但他永远正经不了多久,忽的弯唇,洁白牙齿一个灿烂笑容。 “郭先生,”赵琙说道,“何止向往,我简直稀罕的不行,但是我的胆子嘛……就这么点大。”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捏在一起。 郭自豪看了的他的手一眼,重新望着他的眼睛。 “而且,我不爱打江山,”赵琙又一笑,眼睛弯弯的,“打江山得收拾烂摊子,皇上大摇大摆离京,自己潇洒快活去了,却要别人给他擦屁股。你看朱岘,现在苦巴巴的,多惨。我呀,除非哪个盛世年间的皇帝愿意送我江山,否则我才不当呢。” 说着,赵琙垂头招呼自己的小狗:“富贵,过来。” 小狗“汪汪”叫着,朝他跑来,尾巴摇得欢乐。 “富贵?”郭自豪说道,“世子,它不是叫狗蛋吗?” “叫什么不重要,”赵琙笑眯眯的看着人立而起的小狗,手指玩着小狗的下巴,说道,“不就是一条狗嘛,姓赵钱孙李哪个姓都可以,重要的是,它活的很开心。”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郭自豪喃喃道。 “不,”赵琙笑道,“太平犬也会被杀掉吃狗肉的,要做,就做富贵人家的爱犬。你说对吗,小富贵。” “赵琙。”一个清脆童音忽的响起。 赵琙一顿,转头朝门边望去。 小女童一身素色暖袄,双手抄胸,靠在门边,小发髻有些乱,发丝和肩上皆着霜雪,一双眼眸清冷漆亮,落在他脸上。 郭自豪惊了跳,忙道:“你是何人!” “哎,大呼小叫干什么!”赵琙拦住他,说道,“你可别吓坏我的小阿梨了。” “你怎么没随李据离京?”夏昭衣说道。 “哈哈,”赵琙笑道,“你看本世子,是笨蛋吗?阿梨,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呢。” “我二哥呢?”夏昭衣说道,“他在哪?” “你二哥?”赵琙抬抬手,狗蛋顺势跳入到他怀里,他抱着狗蛋坐下,边玩弄着小狗,边看着女童说道,“可你二哥说不认识你,阿梨,你是不是夏国公的外室生的呀?” 说完,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眼前的小女童没有露出半点生恼或难过,反而,她一双漂亮明亮的雪眸蕴出了笑意。 “我二哥,他怎么提我的?”女童笑着问道,神情带着几丝狡黠调皮。 赵琙眉头轻皱,俊容浮起些微困惑。 这抹笑容,似曾相识。 “罢了,”夏昭衣仍笑着,从靠着的门框站直身子,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说道,“那我自己去问他吧,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赵琙看着她,说道,“我这几日躲着皇帝,一直东躲西藏,手下都找不到我呢。” 他也还是昨日才知道,京中出了这样大的事。 说起来,这女童好像还胆大包天的去拦了皇上的銮驾,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她,这瘦瘦弱弱的个子,不知如何办到的。 倒是…… “阿梨,你长高了不少啊。”赵琙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目光望向旁边的郭自豪,“那这位先生,你知道吗?” 郭自豪一直打量她,撞见女童望来的眼神,郭自豪愣了下,而后道:“约莫是出城了。” “大约的去向,先生可知?” “应该是往南,”郭自豪说道,“这些时日他们防我们,具体去向不会给我们知道的。” “防你们?”夏昭衣拢眉,看向赵琙,“赵琙,栖鹿院是谁的?” “颜青临。”郭自豪说道。 夏昭衣一顿:“颜老师?” “阿梨小姑娘也认识吗?”郭自豪说道。 “怎么会是她,不该是顾姓老板吗?” “顾老板两年前病故了,”郭自豪说道,“因膝下无子,五服之内只剩颜青临一位表妹,是以栖鹿院归了她。” “所以,将我二哥藏身在栖鹿院的,是颜青临?” “正是。” 想到栖鹿院楼下大堂空悠悠的近百座书架,以及二哥那只被烧毁些许的卧房,还有郭自豪所说的“防”字,夏昭衣的双眉合的越紧。 她之所以也叫颜青临一声“老师”,因为她小弟夏昭嘉喜欢画画,父亲特意请来了画功一流的颜青临来府教他。 夏昭衣与她不过两面之缘,她年约二十三四上下,喜欢穿简素衣袍,五官干净,举止大方,为人和善,原来二哥,是被她救走的。 “哦,对了,”赵琙这时出声道,“郭先生,你赶紧同小阿梨说一说,那个什么方府,醉仙楼,定江楼的,所有与栖鹿院有关的一干势力都同阿梨好好说说,她是咱自己人,自己人。” 郭自豪心底失笑,这世子,这是忙着推锅踢球呢。 郭自豪正要应话,赵琙又道:“不成,怕是一时半会儿记不住,这样,你去写下来,尽量详细,让小阿梨按图索骥。” “是,世子。”郭自豪拱手应声。 赵琙扬声唤人送来笔墨纸砚,看着郭自豪朝另一边的桌子走去,而后他笑嘻嘻的喊道:“阿梨!”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着他。 赵琙捧起怀里的小狗,举起狗狗一条肥嘟嘟的前腿,可爱的小爪子被他招呼着,说道:“进来嘛,老站在门口做什么,跟我说说你姐姐呗,你知道她多少事呢?” 夏昭衣一笑,双手又抄胸,往门框靠了回去:“有什么好说的,我姐姐跟你又不太熟。” “你个外室生养的小丫头片子!”赵琙哼道,抬起狗蛋的脸,“狗蛋,告诉这小妮子,我跟她姐姐两情相悦,鸿雁传书,以月为盟,她姐姐私底下将终生都托付给我了呢。” “是吗?”夏昭衣说道。 “所以我才说,我们是自己人啊,”赵琙笑的眉眼弯弯,“阿梨,你这么厉害,要不要来我郑国公府?你只需叫我一声姐夫,你要什么,姐夫我都给你。” “哦,”夏昭衣淡笑,说道,“可她还是跟你不熟。” 第422章 有迹可循(一更) 郭自豪写完,待墨干后送来。 纸上所写多为商铺,其次酒楼,宅府只有两家,其中还有一处学府,是青山书院,郭庭。 青山书院已毁,却不知道郭庭如今如何。 夏昭衣收起纸页道谢,准备离开。 “阿梨!”赵琙有些不甘心,抱着狗蛋上前,开口喊道。 夏昭衣回头。 赵琙忽将狗蛋往前一递,送到她跟前,夏昭衣下意识后退一步。 “看,它可不可爱?”赵琙笑道。 狗蛋吐着舌头,双目望向门外大雪,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爱。”夏昭衣说道。 “叫我一声姐夫,狗蛋都能送给你。” 夏昭衣皱眉,抬眸朝赵琙看去。 赵琙生得很俊朗,肤色是贵公子的白,五官继承了郑国公夫人江氏,江氏年轻时,以美貌出名。 倘若赵琙能稍微沉稳一点,而不是这样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他绝对会很好看,比不上沈谙沈冽那般绝色,在京城却也卓然于众。 现在让夏昭衣看不透的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前经清阙阁之手,夏昭衣了解了很多户部兵部的消息,其中就有郑北军的。 郑北军,已经快要不存在了。 可是,今年年初岭南剑南剿匪事急,多次来京恳求救援,朝廷皆称无兵可发,连连推托时,却正是看不过去的赵琙愿意将仅剩的两千郑北军再抽调三百人出来,随宋倾堂南下。 要知道,这剩余的两千郑北军中,还有大量重伤者,能抽调三百精兵,这足够用慷慨二字形容。 夏昭衣抬起手,很轻的摸在狗蛋的头上。 毛绒绒的,很柔顺,很暖和。 “狗蛋,”夏昭衣看着狗狗说道,“再见啦。” 说着一笑,轻轻的拍了拍狗蛋的脑袋,又对赵琙道:“今日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我会相报,告辞。” 说完,转身离开。 “哎!择日不如撞日!”赵琙在后边叫道,“就今天报好啦,喊我一声姐夫就行,让我过个瘾嘛!” 看着女童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夜里,赵琙摇摇头,叹道:“真是,兄长不让我叫,我让叫姐夫也不肯,这都什么人。” …… …… 街上的混乱比几日前要更甚,四面八方皆有焰炎高燃,有人面色苍白的缩在街角,有人绝望愤怒的高声大叫,远处还有严肃凶狠的口令,遥遥的高声吆喝着………从举央城门回来的居民躲回家中不敢出来,也有人与亲友聚在一起,派人轮流出去打探。街上马蹄声不绝,在城门长街上往复,途径人烟稀少的街道,有人聚在一起,疯狂的在砸烂商铺民宅,抢夺完物品后分散逃跑。 夏昭衣来到醉仙楼,一楼同样被砸烂了,没有来得及跑掉的歹徒们被巡逻的北府兵们抓走,门前的鲜血尚未被大雪掩埋。 大堂破烂不堪,带不走的桌椅板凳被砸的稀烂,柜台上的算盘架子折了,珠子滚了一地。 夏昭衣去到二楼,大堂较楼下要干净,但通往厢房的路上,她一眼看到了大片血渍。 这些鲜血要较为暗沉,夏昭衣一路寻去,在一间房中发现了三具尸体。 寒冬尸体腐坏较慢,这三具尸体,至少死了三日以上。 隔壁房间,她又寻到了一具尸体,将尸体掰过来,正面让她一愣,低声惊道:“玉衡!” 同样已死了多日,身上多处伤口,致命一刀在脖子。 夏昭衣许久未曾手抖,将尸体放平,她起身跑往其他房间。 一间一间寻去,二楼三楼,累计共十六具尸体,这其中再没有熟悉面孔,只有玉衡。 除此之外,她还寻到了一间书房,不过已被烧毁大半,残存之物,一把桃木剑,几张符咒,还有道文经书。 回到玉衡身边,夏昭衣在他身上摸索,只有银钱二三,一只贴身玉佩,不是多名贵的玉种,是玉衡母亲病故前留给他的烟波软玉,玉佩上有玉衡二字,平滑的反面,被歪歪扭扭的刻上了两个字:久歌。 “我现在没有时间与体力好好安葬你,等我回来。”夏昭衣很轻的说道,将玉佩放了回去。 离开醉仙楼,她又去了惠平当铺,当铺同样无人,而无人的当铺,早被列为最先打砸的对象,现今一片狼藉。 不过狼藉里却又可见干净,这个干净,是指被砸坏的桌椅板凳中,除了木屑,再无他物。 东边渐渐有晨光探头,寒风吹来风雪,夏昭衣转身离开,迎面碰上由朱岘亲自挑选,并暂领队正甚至校尉等职务的“在册恶棍”们。 “恶棍”们一边帮着北府兵连夜组织民兵,一边在街上维持秩序,将胡乱打砸的歹徒们一个一个抓回去。 夏昭衣站在街角看着他们离开,紧了紧背上的包袱。 大雪纷飞而来,她抬起头,天空不见星子,寒风呼啸。 继续找下去,也许依然没有收获。 栖鹿院空了,惠平当铺空了,没有空的醉仙楼楼上有那么多具横死的尸体,其中还有从小就跟在二哥身边的玉衡。 这其中,空掉的栖鹿院,属于二哥的那个阁楼没有空。 没有空的醉仙楼,书房里的模样俨然可见是临时被烧毁的,但没有被烧毁完整。 若说这个世界上,比强敌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内斗。 所以,接下去的这几个地方都不用去了,他们既然防着郑国公府,那么郑国公府所能写下的地址,应都无人。 虽然郭先生说过,他们出城去了。 可是,京城那么大,二十六道城门,不算水路,不算山路,也根本无法判定是哪一道。 夏昭衣摸出六枚铜板,她甚至连运气都不敢去赌,唯恐二哥现在有危险,她不能及时赶去。 “赌吗?”夏昭衣望着铜板,很轻的说道。 她握住硬币,掌心朝下,准备松开手指时,忽的顿住了。 在事发之前的几日,路经栖鹿院时,栖鹿院大厅里的书都还在。 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书肆所有藏书搬完,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但是,真的没有。 同样,这里的惠平当铺也是空的。 “暗室,”夏昭衣很轻的说道,“或者暗道?” 她回头,朝身后的当铺望去。 第423章 古老暗道(一更) 天光初启,跃过辽远苍山,一声寒风呼啸,千里人间飞雪。 平原上起了重重雪雾,吞没远处人影,和晨光里巨大的攻城机械。 城墙已被损毁的面目全非,城墙下积累的尸体高堆如山,流民们一批接着一批,轮流向城门发动进攻。 夏昭学站在高坡上,风雪遮掩了他的视线,茫茫烟雾里,人群细小如砂砾,疯狂而汹涌。 夏昭学戴着一顶老翁斗笠,身上的衣服,是从几个流民的尸体上脱下的。 他站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许多人从他旁边的矮坡平路上经过,还有装满馒头烧饼的木车队,一辆一辆朝前面推去。 这些食物,远不足让上十万的流民们充饥。 “喂!”有人推了他一把。 夏昭学回头。 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三四个体型差不多高大的同伴。 “你一个人?”中年男人说道。 夏昭学打量他们一眼,点点头。 “跟我们一起不?”中年男人说道,“看到前边那些尸体了吧,这里肯定会越来越乱,你一个人说不好明天都活不过去。” “你们去哪?” “一不一起啊?”一旁的同伴说道,“你想死在这吗?到处都在死人呢,咱们这脚下的雪说不定都埋着好几具尸体。” “不了,”夏昭学说道,“多谢相邀。” “真不考虑?”中年男人有些不甘心。 一路而来,他将看着健康,身材高大的男人尽数拉拢,眼前的年轻男子高大,挺拔,看步伐身姿,说不定还是个当过兵的,如今这番谈吐举止,让他觉得此人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不了,多谢。”夏昭学依然这么说,似乎不想继续纠缠,他转身朝前边走去。 “杜哥,这人不知死活。”一个男的对中年男人嘀咕。 被称为杜哥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了。” 说着,他的脚在身下的雪地上蹬了蹬,说道:“哎,你说咱这脚下的雪,真的能埋着好几具尸体?” “今年风雪大,说不定还真有。” “哎,真惨,”杜哥叹了声,朝另一边走去,“走,抢粮食去!” 夏昭学往东,杜哥带人往西南,两处身影渐次在天地拉开距离,中间穿梭着朝北方永定门而去的上千人潮。 同一时间,在大雪之下,地下丈余之处,夏昭衣指尖提着小油球灯,从幽深狭长的古老甬道里走来。 甬道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地面上的风雪喧嚣皆闻不到,只有幽寂的压抑和无边黑暗。 甬道的地上有很多脚印,她经过的几个路口处,一些脚印朝其他路分散。 而在一些路口,偶尔还能看到已呈枯骨化的尸首,倚靠在角落。 其中几具尸首身上的衣裳,虽然腐烂,但依稀可见是前章朝的官员制服。 四下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前路未知,后路幽长,分路朝其余方向延伸,漫向黑暗远处。 整个密道织成巨大疏散的网,连接京都与外城,夏昭衣在其中缓步走着,手中一豆灯火,照亮所行之处。 …… …… 村口围满人,又一批食物被运走,几名手下回来汇报存粮数据。 负责管理这方面的人,是颜青临一直留在惠平当铺当伙计的梁金洪,他逐一记下,进屋告诉颜青临。 颜青临坐在书桌后,正在看信,闻言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淡淡道:“知道了。” 梁金洪转身离开,迎面一个人走来,进屋说道:“夫人,派去天成营的人终于回来了。” 颜青临当即抬头,忙问道:“怎么说的?” “说是他们做不了主,这件事情需郑国公府的命令,但是赵琙已经被皇上带去河京了,所以……” “这是推托之词,”颜青临拢眉说道,“他们不想帮。” “林德先生呢?”手下说道,“这件事情让林德先生去吧,他肯定能说服他们的,毕竟林德先生同天成营有那么点交情在。” 颜青临面色沉下,说道:“他不会的,他是叛徒。” 即便林德愿意前往,等去到天成营,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番说辞了,终究是个隐患。 思及梁金洪方才所说的粮食存贮量,颜青临抬头说道:“吩咐下去,林德的命不用留了,杀了吧。” 手下一顿:“杀了?” “对,杀了,”颜青临说道,“以及,那些流民也该好好分一分了。” 昨夜才开始供那些流民吃第一顿,今天就觉察快不够了。 当初惠平当铺耗费巨大财力,囤了那么多的粮食和物资,到头来,连两日的伙食都供应不上。 太多吃闲饭的嘴,养着有什么用。 “好,”手下点头,又道,“那,潘斌华呢?” “这个废物。”颜青临说道。 如若不是潘斌华去夏昭学面前乱说,夏昭学根本不会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并杀了吧。”颜青临说道。 “是。”手下应声。 待他离开,颜青临垂眸,重新望回手里的信。 手指将信上褶皱抚平,颜青临这段时间迅速消瘦的面庞上露出焦灼。 “你得快点来,”她对着信纸很轻的说道,“夏昭学靠不住,天成营也靠不住,你只有我了。” 林德席地靠坐在窗下,抬头望着墙上的窗棱,约莫快正午了,风雪很大,光也刺目。 潘斌华蹲坐在他旁边,目光落在身前地上,有些呆滞。 之前夏昭学就被“关押”在这,房间不大,但很空。 潘斌华越想越烦,抬手捧着自己的头。 “喂,”林德推他,“你到底和世子说了什么?世子怎么想着要跑?” “就流民的事。” “还有呢?” 还有那几句说到一半的话,当时潘斌华没敢再说下去,屋里变得安静,直到他转身离开,夏昭学都没再开口。 但是当他跟着林德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时,谁能想到夏昭学就忽然一路打了出来呢。 “我不知道世子在想什么,”潘斌华说道,“以往都镇得住他,这两年他都好好的,相安无事,这一次怎么就想着逃出去?” 第424章 世子跑了(一更) “镇得住?镇?” 林德听到这个字,哈哈笑了出来。 “镇,镇,”他又说道,“此字用在世子身上,你觉得妥吗?” “哪有什么妥或者不妥的呢,”潘斌华声音变轻,说道,“世子如今都已经跑了,我才可怜。” 他不过是来问话的,如今却和林德一起被关在这里。 近几个月,颜青临行事作风越来越凌厉凶狠,以往温柔爱笑的她,如今用“杀人不眨眼”形容都不为过。 “人真是会变的。”潘斌华低声嘀咕。 这时,房门忽然被粗鲁的推开,。 潘斌华和林德先生抬起头,潘斌华见来人,忙起身说道:“江峰!夫人还气么?” 来人冷冷的看着他们,抬抬手:“带走。” 后边几名手下走上前来。 “喂,江峰!”潘斌华睁大眼睛,同时被人架着胳膊扯起,“这怎么回事?你们带我去哪!” 林德跟在他后面,不耐烦的说道:“你说去哪,送我们上路呗,走着!给老头子我快点!” 叫江峰的男子朝林德多看去几眼。 林德其实脸都吓白了,但仍高抬胸膛,一脸视死如归。 潘斌华却一点都不想死,用力挣扎着:“我要见夫人!我要说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干,为什么要杀我!放开我!” 挣扎的再用力也无济于事,被人连推带扯,往门外带去。 屋外大雪连天,北风卷转,江峰走在前边,带路朝西村外而去。 “颜青临!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杀我!”潘斌华大骂,“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久,她连我都杀!她专门杀的就是我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得鱼忘筌!想要立身安命,跟谁都不能跟颜青临!” 风雪将他声音吹得破碎,潘斌华一路都在骂,声嘶力竭。 林德腿软的走不动,几乎是被拖着往前。 拉扯到村外,山野雪径上零零散散的流民朝他们望来,尤其是望到潘斌华时,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令好些人的目光泛起贪婪。 夏昭衣才从隐蔽的暗道石门出来,听闻远处隐隐传来的“颜青临”三字,转身抬眸眺去。 待离村子稍微远一些了,江峰在空地上停下,拔出手里的刀来,说道:“就这了。” 林德和潘斌华被强行按跪在地,仍拼命挣着。 压着他们的男人着实需要费上点功夫,尤其还要将他们的冬衣拉扯下来,好露出脖颈。 “对不住了,”江峰说道,“脑袋得带回去交差,但我这刀太钝,不定得砍上好几十下,不能给你们个痛快了。” “畜生!你这个畜生!”潘斌华浑身发抖,望着身前雪地大哭。 江峰看向那几个男子,让他们压的再稳一点,而后举起刀朝潘斌华的脖子砍去。 刀锋还未落,一个身影疾步冲来,用力撞在他身上,同他一起摔砸在地。 速度太快,快的江峰连刀把都脱了手。 紧跟着,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江峰翻身爬起,喉间却猛然一痛,一把匕首扎入了他的喉咙,满口鲜血汹涌翻出,他瞪大眼睛,艰难喘气,朝旁边的清瘦身影看去。 是,是个女孩,发丝凌乱,满是雪花,面色惨白,呼吸还有些乱。 夏昭衣是疾冲过来的,短时间内的疯狂加速,几乎耗尽她体能。 她一把拔出匕首,鲜血喷溅。 “你们可能听过我的名字,”夏昭衣抬眸说道,“我叫阿梨,放了他们,我不想杀人了。” “阿梨?!”林德和潘斌华同时叫道,不掩欣喜。 “放了他们!”夏昭衣忽的厉声喝道,看着那几个男人的目光失去了耐心。 当真有两个男人下意识松开了手。 林德立马挣开他们,往还半蹲在地上的女童身边爬去。 潘斌华也得了自由,连滚带爬的过去,手脚哆嗦。 “滚。”夏昭衣说道,目光看着面前四个男人。 “滚!!”林德立马叫道。 江峰彻底气绝,痛苦离开。 男人们看着地上的尸体。 一盏茶前,这具尸体还是他们的小头儿。 远处的流民们皆目光惊诧的望着这边。 他们亲眼看到,这么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是如何将一个高大男人给击杀的。 而接下来,那四个七尺男儿,竟就在这么一个女孩面前灰溜溜的离开了。 潘斌华回头看着他们的身影,难以置信的抬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又哭了。 还在,还在! 他的脖子还在! 林德站起来将江峰的尸体往外边踢去。 同时踢来雪花,盖去那些淌在地上的鲜血。 夏昭衣缓过来一些后,拂去衣上的雪站起,回头看向潘斌华,说道:“我认得你,重天台祭天那日,你同郭庭一起在南山脚救济百姓,分发药物。” 潘斌华停了哭声,睁着眼睛看着夏昭衣。 “我二哥呢,”夏昭衣又说道,“我二哥,夏昭学呢?” 林德踢移着尸体,闻言转眸望来。 潘斌华吸了吸鼻子,说道:“世子跑了,昨日跑的。” “跑了?”夏昭衣说道,“为何?” “老夫来说!老夫说!”林德走来说道,“阿梨小姑娘,我口才比他略好,你知道多少事,想要老夫从何时开始说起?两日前,两月前?” 夏昭衣弯唇一笑,说道:“辛苦老先生,便从先生所知的与我二哥有关的一切开始说起吧。” “好!”林德说道,“不过颜青临那老匹娘报复心极强,说不好会带人赶来,我们边走边说。” “嗯。”夏昭衣点头。 林德看向潘斌华。 潘斌华受惊不轻,手仍然还是哆嗦着。 “愣着干什么,走啊,”林德说道,“你还想回去不成,回得去吗?” “哦,哦,走。”潘斌华抽噎着跟上。 …… …… “啪!” 颜青临一掌击在桌上,怒声说道:“你们说什么!” 四名手下不敢抬头,将头垂的基地极低。 “阿梨,当真是阿梨?”颜青临说道。 是与不是,并未确切去证实,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她!” “好,”颜青临气笑了,“好得很,夏家的人,都好得很!忘恩负义,白眼狼!”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目眦尽裂。 第425章 就你不能(一更) 天光渐渐暗下,林德和潘斌华跟在夏昭衣两旁,远离人群,朝茫茫雪海走去。 林德以前是个说书先生,评书讲的头头是道,为了方便节省体力,能五个字说完的,他绝对不十个字说,因此练得一手极佳的表达能力,虽然字少,但通俗易懂。 他先认识方观岩,再接触到其他人,只是他不知道从何开始,就有了上下等级之分。 同颜青临走得近的人,不知不觉成为“上等人”,类似于他这样边缘徘徊,却又摆脱不了的,就成了“下等人”。 而得知夏昭学活着,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恍然发现,除了上下等级之分外,还有分散开的“势力”之分。 杨冠仙,郭庭,杨长军,潘平等人非常讨厌颜青临。 方观岩,江峰,梁金洪等,则是颜青临的忠实拥护者。 而夏昭学,便一直处于被颜青临“软禁”的状态。也正因夏昭学在颜青临手里,所以杨冠仙,郭庭他们行事之时,总会忌惮和不得不从。 “颜青临一直想让世子造反,”林德边走边慢声说道,“世子不愿配合,多次惹得颜青临不快,据闻有次,颜青临怒极之下,打掉了世子手中的筷子。”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起眸子看着林德:“真的吗?当真?” “方观岩说的,应该不假。”林德说道。 “是真的,”潘斌华在一旁低低道,“夫人她,啊呸!颜青临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此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那,我二哥呢?”夏昭衣说道,“他为何还要留在那边?” “可能因为世子身子不好,”林德说道,“而且这两年的衣食住行都是颜青临出的,可能世子受了恩。” 不…… 夏昭衣望着身前雪路,这不应该是理由。 二哥是个有心气的人,他决不会甘愿受这样的辱。 而且衣食住行,杨冠仙开着醉仙楼,会给不起吗?何况二哥有那么多朋友,谁都可以救济,当然,即便二哥不想连累这些朋友,那么二哥自己也是有手的。 “不过后来,”林德继续说道,“陶家蒋氏被赐死悬尸,世子带两名侍从前去盛景广场,回来时未去栖鹿院,而是去了杨冠仙的醉仙楼,此事,将颜青临彻底激怒。” “所以,便屠了醉仙楼?”夏昭衣问道。 “可怜杨冠仙,可怜世子。”林德说道。 “至,至少,”潘斌华说道,“世子现在还是走了,打了那么多人跑了不是吗?” 要不是他这样跑掉,他们也不用被砍头的…… 那被强压跪下,望着咫尺雪地的惊惧和森寒,潘斌华回想都觉得腿软。 “我二哥走之前,说过什么吗?”夏昭衣问道。 林德看向潘斌华。 夏昭衣也朝他看去。 潘斌华舔了下干燥的唇瓣,说道:“世子问了我皇帝和流民的事,他很不喜颜青临拿流民去送死的做法,可能真的觉得厌恶了才离开的……对了,还有沈冽的事。” “沈冽?”夏昭衣说道。 “对,”潘斌华说道,“沈冽一名手下被北元人跟踪,躲到了醉仙楼里,杨冠仙他们正在谋事,害怕这人回去乱说话,就把他给关了起来。之后醉仙楼出事那天,方观岩将这人抓走,就是去对付沈冽的。” “方观岩与沈冽有何过节?”夏昭衣问道。 “倒无过节,只是当年夏大小姐那些藏书被郑国公世子赵琙转入淮周街郭府,方观岩对此事不爽了很久……” 夏昭衣点头,说道:“所以我二哥去了哪,你们都不知道的,对吗?” “我不知道。”林德摇头说道。 “我也是。”潘斌华说道。 夏昭衣皱眉,想了想,说道:“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潘斌华说道,“没有……” 甚至在之前还一直做着春秋大梦,假使颜青临如果真的能成事,那么自己作为开国功臣,是不是就可以和京城里面的那些达官贵胄们一样,出门行轿,吃喝玩乐,人人敬畏。 现在呢,脑袋快没了。 “我也没有,”林德说道,“如今这局势,京城肯定回不去了,在外头的话……” 跟这些饿疯了的流民们一起,要么成为他们的食物,要么变身为他们中的一员,把别人当做食物。 无论哪一种,林德都不愿。 “阿梨小姑娘,”林德看着夏昭衣,“你去哪?你方便的话,我们两个跟着你行吗?” “对,”潘斌华也道,“我们跟着你!” “我本想和你们就此道别,”夏昭衣说道,“因为我要回去找颜青临。” “你要回去?”潘斌华一愣,忙道,“不可,阿梨姑娘,我们还是走吧,她那边人多,不好对付的。” “别回去了,”林德也赶紧说道,“对付颜青临不急于一时,就她如今这不自量力,她自己能将自己给玩死。” 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在此一别,日后有缘再见。” 说完,她便赶紧利落的转身。 “别!”林德追上去,“阿梨姑娘,你不是要找世子吗,我猜到世子去哪了!流民的事情他铁定不会管,帮哪都不对,所以我猜世子一定去追皇上了!世子不杀李据肯定不会罢休的!可惜如今他孤身一人,无疑以卵击石,莫不如我们去追他,助他一臂之力,你觉得如何?” “你们别跟着我,”夏昭衣说道,“趁天还未全黑,你们寻个安身之处吧。” “对,我们去追世子吧,”潘斌华追在后边说道,“前边就是居阳山,穿过去往东走一马平川,世子肯定去追皇上了的。” 夏昭衣没说话,脚步未停。 大雪纷扬,鹅毛乱舞,正落雪的大地,每一步都走的辛苦,相比之下,女童要显得轻盈许多,他们二人跟着,边跟边劝,实在太累。 眼看真的要回去了,潘斌华快急哭,忽的提起一口气,加速奔上去,拦在夏昭衣跟前:“阿梨姑娘,谁都可以杀颜青临,可就你不能!” 第426章 莫大之恩(一更) 夏昭衣终于停下,抬眸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潘斌华眼眶泛红,喘着气说道,“世子之所以能被颜青临咬得死死的,因为世子欠颜青临两条命!” 林德跟上来,同样喘的厉害,看着潘斌华。 潘斌华抬手抹了把眼泪,说道:“世子还活着,可朝廷却没有追究,是因为当初有人替世子去死了呀。他们那时将世子救出来后,颜青临的大哥颜墨章顶替世子坐牢,最后被砍头,还有颜青临的儿子,他替了国公府的小少爷,是颜青临亲自抱去的!” 看着夏昭衣愣住的神情,潘斌华哭道:“因为脸长得不一样,所以夫人就让他们喝了大量的毒药,让他们的脸发烂发肿,面目全非,在牢里又被酷刑折磨了三四日才被拉去砍头的。因为怕小孩儿哭闹,颜青临还把自己儿子毒成了哑巴!” 夏昭衣眨着眼睛,风雪入喉,灌得满腹凄惘。 “所以世子才能被颜青临拿捏住,因为世子吃不下这份恩啊!”潘斌华泣不成声,“阿梨姑娘,你别去了,真的别去了。” 林德在后边傻眼,这些事情他从未听人提及过,方观岩半字都未曾说。 他愣愣的转向女童,说道:“阿梨……” 良久,夏昭衣说道:“我明白了。” 声音没有什么不同,跟之前一样平静,寒风里听着,同风一样冷冽。 “那,我弟呢?”夏昭衣又问。 这个林德知道,说道:“一年前病死了,走的不痛苦,很安详。” 许是原先便认定他已死,所以现在心里反倒没那么悲,夏昭衣点了点头。 “阿梨,”潘斌华看着她,小声问道,“那现在,你还要回去吗?” 不知道…… 方才想回去,本就不是想去杀人,她真的不喜欢杀人,只是想去问颜青临知不知道二哥去了哪,又为何能将二哥困在阁楼里。 现在她明白了原因,可是仍想回去找颜青临。 但是回去后,她不知如何面对。 又是深深的迷茫困惑,压得夏昭衣透不过气。 到底,是人命的债。 哪怕二哥不想受这恩,可是已经受了。 风雪渐渐变小,天色却更沉暗,很远很远的天边,若隐若现的火光在雪雾里燃着。 夏昭衣转过身子,朝前边走去,忽然觉得有些迈不动步子,沉得难受。 林德和潘斌华忙追上:“阿梨小姑娘,你去哪!” “找我二哥。”夏昭衣说道。 “我们跟着你!”潘斌华说道,“阿梨小姑娘,你带上我们吧。” “好。”夏昭衣说道。 …… …… 天光沉下,长道两旁耸立天地的群山,便似在黑暗中化为狰狞迫人的猛兽奇怪,森然欲搏人。 一条燃着火把的长队,万点金光似淬成长长的火龙,缓缓在群山凝视中,从远处游来。 双江宫府早已备足万事,火光明耀如日,以少府少监魏森,行宫掌司季长明,行宫守御方子高为首,近千人恭候宫门前,等待圣驾。 空地极为辽阔,被一方清水大池环绕,池水明净清澈,映着雪木疏影,是从午时开始烧的沸水浇灌融化的冰层。 四周守卫戒备森严,但也只限于平地,双江宫府的南边高山上,两个身影立在黑暗里垂眸而观。 “好大气派,”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说道,“臭不要脸。” “不然为什么要当这皇帝呢?”旁边的老人笑着说道,“不就是为了这气派吗?” “不就是权力嘛。”少年冷笑。 “哈哈哈哈……”老人哈哈大笑。 如若是别人说出这六个字,老人定会觉得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但出自这少年的口,老人闻之便觉大为舒坦。 “你师父未同你说,权力是个有用的东西吗?”老人说道。 “师父未曾说过它有用还是无用,”少年看着远处游龙,说道,“师父不屑。” “傻,”老人说道,“但凡有人,便有权,你师父令你做事,你乖乖听话,这便是权。” “这不一样。”少年抬眸说道。 老人又笑,点点头,说道:“是啊,不一样。” “不提这些了,不过,”少年看着他,“裴老宗主,你也不喜权,但今日这皇帝带人过来,如若要上得元禾宗门,你这个做宗主的要不要出去跪叩迎拜?” 老人敛了笑,望向那些灯火。 “恐不得不去,”他说道,“人活于世,终是难避那么一两件违心之举。” 说到这,他看向少年,说道:“于我只有一两件,于大多数人,却是上百件,上千件,甚至贫寒困苦之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得以自主,你可知为何?便正是这‘权’字。” “不,”少年说道,“我师父,他所做便皆是随心之举,无人能耐他何。” “因为,你师父也有权啊。”老人说道。 少年一顿,好奇抬头:“宗主,哪里呢,我师父何来权势?” “你师父手里的权,不叫权势,叫能力,大能。” “大能……” “有能者,便是权,”老人又捋了下绵长白须,说道,“你说得对,你师父是不屑,他若是肯,何事不能办到?” 少年看着他一袭白衣,轻皱了下眉,转眸望回山下,说道:“还是有的,我师父心中也有憾事。” 老人淡笑,拍了拍少年的瘦弱的肩膀,不再说话。 风雪呼号,长队在雪中行走极缓。 为了避开山上的霜雪或巨石砸落,队伍所行的路要偏于山脚,脚程便多出好多。 走路的人精疲力尽,坐车的人困乏无趣,前方明亮的双江行宫,似是一盏高亮的灯,点着希望。 沈谙掀起车帘,望着天尽头的双江行宫。 终于快到了。 他虽经常赶路,却未曾这样连日连夜的坐车。 更不提,车厢里现在很吵,很臭,很挤。 老佟和支长乐睡不惯车厢,直接躺在车厢地上睡,呼噜声非常响。 未漱口的嘴巴张开,喷出的大把口气,沈谙已经快晕了。 不说沈冽来跟他要人了,沈谙觉得自己已经受不了要赶他们走了。 第427章 比你好看(二更) 一个多时辰后,为首的镇国将军钱胥天的坐骑才踩过宽长的迎龙桥,在双江宫府门前停下。 魏森同季长明忙迎上,行宫守御方子高则去后边迎銮驾。 沈谙随身之物不多,简单收拾了下,看向地上睡成猪的老佟和支长乐,伸脚去推。 轻推了几下,没有反应。 沈谙沉默了阵,蹲下身。 “醒醒,”沈谙说道,“快到了,你们醒醒。” 推了好多下,支长乐才终于有了反应。 黑着脸的沈谙随即弯唇,一抹温和笑容,柔声道:“醒醒,快到了。” “快到了啊……”支长乐嘀咕,抹了把唇角口水爬起。 沈谙忙退开。 “这睡的,我脖子都要歪了,”支长乐揉着自己的脖子,瞅到一旁老佟还在打呼,支长乐伸手用力推他,“起来起来,给我起来!” 推了好几下,老佟也终于醒了。 宣延帝的龙辇进去,皇亲国戚跟随在后,再往后的车马就不用过迎龙桥了,需下车徒步。 许多大臣年事已高,一番马车颠簸,叫苦不迭,一听能下来走走,个个求之不得。 沈谙带老佟和支长乐下来时,前后马车已有不少人站在雪地上了,皆为锦衣长裘的少年才俊。 老佟和支长乐不及在车上自在,没敢抬头,两个人有些怯的站在沈谙一旁。 偏沈谙还不肯走,在同马夫道“辛苦”,说着一大筐暖心之言。 往来的少年,大官,以及不知是谁的家眷们,经过这里时都免不了朝面相俊美的沈谙多望去几眼,目光便也不经意的会从老佟和支长乐身上带过。 老佟和支长乐慌得不行,心下焦虑。 不行了。 支长乐上前,想催沈谙快走,沈谙终于在这时回头,见他们二人之状,不解道:“嗯?你们这是怎么了?” “饿,饿了,”支长乐说道,“沈郎君,咱还是快走吧。” “哦,”沈谙说道,“不过还是要再等等的。” “等?等什么呀?”支长乐小心的往四周打量一番,说道,“等谁?” “很快的。”沈谙笑道。 支长乐要哭了,回头看向后面的老佟。 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这等。 越来越多人经过,负责看守他们的几个士兵有些不耐,上前来催。 沈谙微笑,让再等等。 鉴于是郭家之人,早前被上官再三嘱咐要好生对待,士兵们便再给几分面子。 又过去好一阵,沈谙才笑着看向支长乐和老佟,说道:“我们也走吧。” 人群拥挤,雪地上行走缓慢,前方迎龙桥分作左右两个部分,沈谙他们走的左边分桥,桥旁下池水在寒风里漾开碧波,光泽清澈。 左右分桥之间可以互望,隔着十来丈的宽阔空间,沈谙一眼望去,可以见到好多贵胄。 这些贵胄,可是平日在京城跺一跺脚,都能吓哭一群人的呢。 双江宫府很大,大堂摆满方案,每张小方案上置着四人份佳肴,碗筷精致,摆放规整。 李据无心吃饭,已去寝宫沐浴休憩。 南宫皇后和几位贵妃皆说身体不适,未来这里。 沈谙进去时,整个大堂异常安静,只有太子李诃及身边的幕僚,还有其他皇子公主,或一品二品大臣们在说话。 其他人不论穿梭其中,还是跪坐用食的,皆静谧无声。 沈谙去到一方角落里落在,老佟和支长乐跟着他,待沈谙跪坐后,他们两个人以侍从的身份跪在他后面。 “再上来一点。”沈谙低声说道。 “啊?”支长乐抬头。 “替我看着四周。”沈谙又说道,而后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 他坐的极为偏僻,身后大约三丈远的地方才有一个执枪而立的守卫。 而左前方,便是一根双人合抱的大柱子,恰能挡掉一部分视线。 沈谙将书打开,将手里面已经拆开的纸条不慌不忙的夹入其中,抬手抚平。 老佟和支长乐一愣,压根不知这张纸条是何时被人递来的。 纸上内容有些长,沈谙读完,慢条斯理的翻过,去看下一页。 而后他将书合上,双眉轻皱。 “说的什么呀?”支长乐忍不住问道。 沈谙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逃跑路线。” “逃跑!”支长乐和老佟一喜,低声叫道。 “对的,”沈谙笑道,提起筷子说道,“饿不饿?” 饿倒是没有多饿的,一路过来,虽然颠簸的辛苦,但到底是跟在皇帝身后,哪里会被饿到。 “你是沈冽?”一个声音这时响起。 沈谙抬起头。 荀斐冷冷的打量他。 薛岱一死,荀斐作为禁军副统领,被临时扶正。 “是我,”沈谙说道,“军官有何吩咐?” “谁允许你坐在这的?”荀斐上前,夺下沈谙手里的筷子,说道,“每个人皆需对号入座,岂由你乱来,起身,随我来。” 老佟和支长乐大气不敢出。 沈谙笑了笑,起身说道:“好。” 老佟和支长乐也赶紧起身。 给沈冽所安排的位置,其余三人皆是年轻公子。 三个公子面色冷漠,看上去都没有什么胃口,冷冷的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沈谙坐下,冲他们三人笑了笑。 三人没什么好脸色,淡淡看他一眼,暗道没皮没脸。 而瞅到沈谙的手后,左手边的年轻公子直接将手里筷子放下,厌恶的瞪去一眼,转向其他地方。 另外两名公子看到,也朝沈谙的手看去,一看到他手背上起皱的苍老皮肤,顿时也胃口全失。 沈谙仍是笑着,虽然同样没有什么胃口,但似乎喝酒上瘾了。 他将大袖往手臂上拉了些,不时提酒壶往杯盏中倒,一次却只倒个一两滴,为的就是将整个手背露在外面。 左手边的年轻公子不掩厌恶,直接说道:“病秧子,不知会不会传染?” “会的,”沈谙说道,笑容可掬,“多看几眼也会的,除非,你把眼珠子挖了。” “你可真招人嫌。”年轻公子压低声音说道。 沈谙仍是笑着,说道:“我比你好看,我都招人嫌了,你可怎么办。” 年轻公子一顿。 另外两个人也愣了下,朝沈谙看去。 的确,论及容貌,沈谙这张面孔堪称绝色。 可是,这,这也太不要脸了。 第428章 双江行宫(补更4.23) 不过,如今时局紧张,哪怕坐在这大堂用食,也没有多少缓解。 所以,左手边的年轻公子忍了下来,没有要同沈谙做口舌之争的打算。 只是在用食完毕,陆陆续续起身之际,他佯装绊倒,怒踩了沈谙的脚背一下,扬长离去。 踩的很痛,沈谙垂头看了眼,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老佟和支长乐也看到了,老佟说道:“这人故意使坏的吧。” “找个机会教训一顿!”支长乐说道。 沈谙看着他的背影,忽的一笑,转身唤住身旁经过的一名俊朗少年。 “哪个?”少年朝前面看去。 “那个,”沈谙笑道,“锦绿色衣袍的那个。” “他啊,”少年说道,“定远侯家的小世子,石天阳。” “那个君博郎?” “对的,正是他。”少年说道。 “好的,多谢。”沈谙微笑。 双江宫府虽大,但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睡觉的地方,皇亲国戚优先,而后是高官大臣,再而后是世家少年,随后才是四品外的官员,和所有官员的家眷。 一同来的还有许多府邸的管家,平日在府中所受待遇极好,如今在这只能就着大厅席地而睡,连多出来的被褥都没有。 整个行宫戒备非常森严,不许人走动,几乎无声。 天地寒风呼呼吹着,像是低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巨石。 宣延帝坐在行宫书房里,身前是一幅画,是已故画师水墨秋的《春秋停骖狩猎图》。 图上的他正值壮年,带着亲勋翊卫和亲王子弟们狩猎,战果颇丰。 除了他,图上还有夏文善,翁迎,毕时俨,欧阳安丰…… 宣延帝呆呆的看着画像,目光涣散,目中光华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廖内侍一直守在旁边,数次想开口唤他,皆忍了下来。 过去良久,宣延帝抬头说道:“几时了?” “回陛下,大概快寅时了。”廖内侍说道。 “你怎么不叫朕回去睡觉呢?”宣延帝问道,语声很平和。 廖内侍垂头:“老奴看陛下在想事情,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呢,没来找我吗?” “啊?”廖内侍抬眸,“陛下说的是谁?” “虞世龄,卞石之他们。”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摇头:“没有,陛下。” “一个都没?” “一个都没。” 宣延帝笑了。 廖内侍心底叹息。 这几个大臣最是闲不住的,以往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喜进宫来唠叨,如今在这行宫,那么近了,却不愿意来了。 “也许是太累了,”廖内侍说道,“虞大人,卞大人,他们年岁都已高了。” “皇后呢,睡了吗?”宣延帝说道。 “睡了……吧,”廖内侍说道,“都已这么晚了,陛下,您也休息吧。” “我心头,还有一口闷气在。”宣延帝说道。 “闷气?”廖内侍担心道,“陛下,老臣这去给您唤太医过来。” “是心病,”宣延帝看向《春秋停骖狩猎图》,目光落在同样正值壮年的夏文善身上,说道,“朕的禁卫军统领,竟就在街上被杀了。” 廖内侍一愣,闭上了嘴巴。 “若是当时就知道薛岱死了,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宣延帝又说道,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切齿说出,那平息下来的怒焰又再燃起,熊熊烧着。 廖内侍垂着头,没有说话。 绝对不放过? 当时那场景,能办得到吗? 拥挤不堪,混乱嘈杂,尾大不掉的他们,是没有办法拿灵活矫健,如鱼得水的女童如何的。 宣延帝闭上眼睛,过去好久,终于又让自己静下。 “把画卷合上吧。”宣延帝说道。 “嗻。”廖内侍上前。 看着画卷被一点一点卷起,宣延帝说道:“朕若未记错,元禾宗门便在这附近。” “是的,陛下。”廖内侍点头。 “都说这些宗门的老宗主仙风道骨,甚至有人还有长生之能,”宣延帝轻笑,“不若便趁现在见见?” “哪有这般神通,”廖内侍也笑了,“不过招摇过市的旁门左道罢了。” “朕去睡了,”宣延帝起身,“明日你令人去将这宗主唤来,朕兴趣颇浓。” “是,陛下。”廖内侍说道。 …… …… 又一抹晨光探头,溶溶于霜雪上,逐渐遍彻长野。 沈冽牵着马缰走在前面,长坡狭窄,加之霜雪铺地,非常难走。 杜轩和戴豫跟随在后,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岁数约二十五上下,前天深夜被人追杀时,一路逃到了沈冽他们所在的小院附近。 追兵紧追不舍,所遇之人格杀勿论,不留活口,所以沈冽先发制人。 待解决掉这些追兵,那已破败的小院也不能多呆,不得不连夜再赶路。 这个妇人苦苦哀求,希望跟着他们,而戴豫太过喜欢她怀中所抱的婴儿,替她同求,沈冽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不过只答应带到元禾宗门。 上山的路难行,妇人的腰上缠着绳子,另一端在戴豫那边,给她稍稍借力,防止她摔落下去。 而她怀里的孩子尤其乖巧,一路不哭不闹,逗她时还会露出笑容,乌黑的眼眸明亮如星。 待这段陡峭山路走完,在路边暂停休息。 杜轩搭木架烧水,沈冽去附近探路,戴豫整理干粮。 妇人望着干粮,眼巴巴的发馋。 戴豫抬头看到,皱了下眉,说道:“等下给你。” “我,我想要一个饼,可以吗?”妇人问道。 “我做不了主,”戴豫说道,“等下开吃之后,我拿我的那份分给你,成不?” “好。”妇人点头,目光仍望着干粮,饿的快要发狂。 杜轩将水袋里干净的水倒往锅里,拧上盖子后朝他们看去一眼,心里叹息。 救了这个,也许会有下一个,救了下一个,还会有更多更多。 他们此行不适合带人,更不适合救人。 食物有限,水有限,万事都要量力而行,可是不救,又真的不忍这对母女就这样死于荒野。 虽然心里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有人在死去,可是如果死亡就发生在眼前,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见死不救。 杜轩摇了摇头,起身去寻找水源了。 第429章 天下之患(一更) 龙担山北部,一到秋日便枫叶飘红,山上有诸多亭台水榭,加之双江行宫坐于龙行口,帝王之风加持,使得这里是文人豪客们以往最喜爱来的地方,因而山上路非常多,也非常顺,有许多可以直接通元禾宗门及双江行宫的西山。 沈冽站在崖边,山下有几个小村落,还有两家修建于百年前的望江楼。 沈冽脚下的这一座望江楼是当初修葺双江行宫时的增建,先皇明泰帝取名齐天楼。 高处俯瞰,齐天楼占地辽阔,被建筑群分割为三个庭院,布局精巧,轩廊分明,齐天楼往南二十里,差不多就到双江行宫了。 杜轩经过时看到他,走来说道:“少爷。” 沈冽回眸,见他手中几个水壶,说道:“往西百步,有处干净水源,我已把冰层凿开了。” “好。”杜轩点头,不过没有马上离去,转头朝前望去。 身前大江开阔,千里冰封,天地视野极为广袤,隔江对岸是一片茫茫银白,待冬去春来,霜雪融化,这里该是成片成片的阔野良田。 “好痛快!”杜轩不禁说道。 沈冽一笑,俊逸洒然,说道:“对。” “难怪那齐天楼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来作诗赋词,站在此处,与共天地,心境真的阔然舒坦!”杜轩笑道,“我现在特别想喝酒!” 话音方落,他的目光看到远处长道上缓缓走来的一小队骑兵,约二十来人。 “李氏铁骑。”杜轩说道。 “这是第三支了,”沈冽说道,“先才已过去两支。” 杜轩冷笑:“真的厉害,李氏铁骑。” 前夜是他们第一次同李氏铁骑交手,如若不是他们先发制人,袭击在先,对方分散严重,可能昨晚连全身而退都未必能做到。 这支比宣武军还要绝对服从李氏政权的军队,被李家训练,供养,保护的极好。 多年来的北元之战,拖垮了大乾数十个世家大族,全军覆没的何止定国公府。 伴随着忠烈祠庙的长生碑一座接着一座的立起,那背后倒下的,是一支支由热血铁骨所浇筑的军队。 但是,李氏铁骑完好无恙。 有着整个大乾最好的战斗装备,最精要的训练指挥系统,这些新一批李氏铁骑的年轻战士,他们的屠刀所挥向的,是古槐平原上手无寸铁的羸弱流民。 现在,他们骑着威武健壮的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缓步走在去往双江行宫的路上,威风凛凛,这样的威风,是大乾最高统治者所赋予的。 “如若这支军队能派去北元,不知可以斩杀多少蛮人。”杜轩说道。 “这支军队,”沈冽说道,“日后会成天下之患。” “天下之患?”杜轩说道,顿了顿,他微点头,“我懂了,天下已经四分五裂了,大乾已经没了。” 但李家绝对不会这么甘心退出,他们必然还会卷土重来,再争天下,那么这一支李氏铁骑,就是李家最好的一把利剑。 “少爷,”杜轩看向沈冽,“皇上退出京城,看似荒唐,实则以退为进?” 沈冽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些李氏铁骑。 杜轩循目望去,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停了下来,正抬头看着他们。 隔着巨大的浮空,双方相距何止百丈,彼此在眼中,皆是微弱一点。 杜轩一愣,说道:“他们会上来吗?” “不会。” “我们被发现了。” “没关系,”沈冽说道,“刚才过去的那两队,也都发现我了。” 杜轩:“……” “那,怎么办呢?都发现我们了,我们此番过去的话,行动必然不利。” 沈冽一笑,看了杜轩一眼,说道:“前天晚上我们杀了六个人,已经足够他们戒备了,现在发不发现我们,都一样。” “也是,”杜轩说道,“是这么个理。” 他摇了摇手里的水壶:“我先去打水,免得又结冰了。” “嗯。” 那些骑兵当真没有上来。 为首的队正收回目光,轻踢了下马腹,说道:“走。” 有几个士兵经过时又抬头望来,却见远山上这人根本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仍在那边,纹丝不动。 “不用理会,”队正说道,“走吧。” 毕竟想理也理不了,相隔太远,人家又在百丈高山之上。 沈冽看着他们离开,眉心轻轻合起。 心里总有一个感觉,李氏铁骑,日后还会再遇。 热水热汤煮好,干粮也都贴着锅微微热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份肉食。 戴豫当真想将自己的食物分作两份,被沈冽阻止,要他再拿一份新的给妇人。 妇人连连道谢,狼吞虎咽。 沈冽看了她一旁的孩童一眼,看向杜轩:“熬点粥吧。” 杜轩一顿,说道:“少爷,本也没多少米……” “没事。”沈冽说道。 杜轩只得点头,起身去拿小米。 妇人眼眶红了,忙跪下磕头:“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米粥里加了点肉,杜轩考虑到孩子可能也饿了很久,所以煮的不多,也很稀薄,以免孩子肠胃不适。 戴豫在旁边看着妇人一勺一勺喂着娃娃,一路以来一直安静的娃娃大概是被烫了嘴,忽然大哭,哭声嘹亮。 妇人吓坏了,忙放下勺子,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巴。 “别哭了,别哭!” 孩子还是哭着,嚎啕不已。 妇人一急之下,抬手拍她的嘴巴:“我叫你别哭!” “喂!”戴豫忙伸手抓住她手腕,“打她干啥,小孩子懂什么!” “少爷……”杜轩看向一旁在看地图的沈冽。 妇人也朝沈冽看去,很是害怕。 “已经上山了,”沈冽看着地图说道,“此去元禾宗门,皆为山路,应不会有追兵了。” “不过还是不要哭得太响的好,”杜轩紧跟着说道,看着妇人,“太闹腾了,耳朵吵。” “是,是。”妇人抱紧孩子,抬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去哄。 戴豫有些不放心,过来低声问道:“少爷,真的不会有事吗?” “嗯,”沈冽点头,顿了顿,抬起眼眸看着戴豫,“你不必觉得为难,我既然同意带上她,就无后顾之忧。” 戴豫“呼”了口气,说道:“嗯,那我去收拾东西,我们休息完后好出发。” “好。” 第430章 吾皇万岁(二更) 越近元禾宗门,山峦起伏越大。 一路霜雪满径,雪地无痕,零星有些木屋建筑,空无一人。 快至下午申时二刻,方才抬头见到远处元禾宗门的一两角建筑。 不过再更靠近一点,他们停下了脚步。 远处禁军森严,皇家卫队严整,山门一片肃穆。 “少爷,”戴豫轻声说道,“看来这下面就是双江行宫了。” 沈冽点头,抬眸朝右手边望去。 那边过去一二里,应该就是龙渊了。 “休息半个时辰吧,”沈冽说道,“来时路上有不少房屋。” “嗯。” 风呼呼吹来,积雪越来越深。 禁军们严肃立着,似不知冰寒。 元禾宗门的山门内,广大的建筑群沿着群山起伏而依,其气势规模,丝毫不输山下的双江行宫。 除了守卫森严的禁军,还有许多身着白底紫边长袍的元禾宗门门人。 今早陆明峰令几名天荣卫山上唤宗主下去,称皇帝召见,被告知老宗主已闭关,不见客。 天荣卫们对此事做不了主,回山下交差。 回来时,恰宣延帝醒来在用膳。 宣延帝闻言并无着恼,反对此兴致更浓,恰身体疲软,今日不想赶路,并因多日沉闷压抑,于是决定主动上山去走走。 不过,并不好走。 从行宫往上望,抬头可隐隐看见元禾宗门的建筑屋角,但真迈上脚步,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跟随他的人非常多,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在,早已纷纷在心底喊苦。 现在,宣延帝负手站在元禾宗门的长禾殿里,抬头看着空敞无人的大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内侍从外边脚步匆匆而来,垂头说道:“陛下。” “嗯。”宣延帝应道。 “仍说是闭关,不愿见。”林内侍说道。 宣延帝回过身来,笑着说道:“他回你话了?” “未曾。” “你说什么,都不理你?” “是。” “闭关,闭关,”宣延帝说道,抬脚朝迈过门槛而出,望着天边说道,“当真有趣,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么?” 门口立着的门人们,无人作声。 “朕甚少听闻元禾宗门,”宣延帝又道,“今日来此一见,你们这元禾宗门,未免有些太大了。” “好几个山头呢,”阳平公主说道,“的确是好大。” “看看去,”宣延帝笑道,“看看仙家之风,到底是何模样。” “嗯,”阳平公主忙上前,挽着宣延帝的胳膊,甜甜说道,“父皇,我陪您。” 远处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藏在雪坡下,皱眉看向身旁的老人,说道:“老宗主,他不会看上你这地了吧?” 跟他一样躲躲藏藏的老宗主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不看上,他都当是他的。” “呸,”少年说道,“所以我就说,当皇帝的是真不要脸。” “哈哈哈,”老宗主大笑,忙捂住嘴巴,伸指在唇前,“嘘,嘘。” “糟了,”少年看到他们去的方向,不安的说道,“那方向,会不会撞见我师父呀?” 老宗主也看去,眉头皱起,说道:“还真有可能。” “那怎么办嘛,”少年抬头看着老人,“我师父会不会打死他替我师姐和夏家报仇?” “那我这宗门还真的要完蛋了,”老宗主被他一说,顿觉心慌,“你这师父,他相当记仇。” “去看看?”少年说道。 “我不是在闭关嘛,咋去?”老宗主问道。 “那怎么办?” 老宗主一摊手。 “算了,”少年猫了回去,望着外边,“反正不是我的宗门。” “要不,你去看看?”老宗主拍拍他的肩,“你拦着你师父,只要保下我的宗门,以后我进土了,就归你。” “不去,”少年头也不回,望着外头说道。 “去嘛。” “不去。” “去一下,本宗主很喜欢你的。” “不去。” “去不去?” “不!” 老宗主登时扬起一脚,对着少年的屁股,把他给踹了出去。 动静太大,诸人回头望来。 少年摸着屁股爬起,回过头去,老宗主已经溜了。 而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在他身上。 少年很小,年约十三,束着发髻,插着木簪,一身灰色棉袄,很是陈旧。 顿了顿,小少年忽然高声叫道:“李据!” 众人一愣,随即看向宣延帝。 林内侍当即上前,怒喝:“大胆!放肆!” “你个死太监,别跟我说话!”小少年高声叫道,看着宣延帝,“你这不要脸的狗皇帝灰溜溜的从京城跑了呢?你知道现在京城的老百姓们得被吓成什么样吗?我告诉你,你作了这么大的孽,你迟早得用自己的血来还!” 阳平公主吓的瞪大眼睛,四周跟随的皇子和亲王们全都呆愣。 “给我抓住他!”林内侍忙伸手指着远处少年,“抓住这信口雌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别让他跑了!把他五马分尸,把他碎尸万段!!快去追!!” “来啊!”小少年大声喊道,“放马过来啊!来追我啊!” 说完转身就跑,速度奇快。 禁军和天荣卫们立即狂奔追去。 宣延帝看着少年逃走的身影,从始至终未曾发话,但搀扶着他的阳平公主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陛下……”林内侍回身看着宣延帝惨白的面孔,说道,“陛下……” 宣延帝如若未闻,看着远处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两个屋宇之中。 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许多人都跪了下去。 侍卫跪下了,随行的官员跪下了,皇子跪下了,贵妃跪下了。 远处元禾宗门的门人们不明所以,但也很快被同伴拉着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众人齐声高喝,俯首跪地。 阳平公主见状,松开宣延帝的胳膊,夜跟着一并跪下。 然而在众人高喝声的间隙中,远处的小少年遥遥传来的怒骂依然清晰可闻。 “狗皇帝!” “狗皇帝!!” “没皮没脸的狗皇帝!!!” 没跑多远的老宗主已经快晕过去了。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第431章 撕破脸皮(一更) 山上的呼声,山下隐隐能够听闻。 许多人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今日皇帝出行,所以闲杂人等,包括官员们的家眷都需回避,因此不少人被赶回来时的马车。 沈谙现在坐在马车上,书本夹层中又多了一页纸。 他看着上边内容,修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抚平。 支长乐和老佟也在车上,两个人沉默的坐着,呆呆的望着对面的车窗。 守卫们没有像在行宫里面那么严厉了,车窗外好多人在走动,说话,很热闹。 沈谙看完后将书页合上,看到支长乐和老佟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且郁郁寡欢,说道:“你们两个,不开心呐。” 支长乐朝他看去,直接说道:“沈大公子,你有没有办法直接让我们走?” “呆不住了?”沈谙笑道。 “不想呆在这里了,”老佟说道,“我们受够了,沈大公子,你帮我们想想吧。” 之前一直在车上,本来就很难受了,没想到下车之后更难受压抑。 尤其昨夜拿来给他们的饭菜,是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吃完后剩下的,老佟和支长乐说不出的恶心。 让他们吃不知道谁吃过的东西,如果以前,也许吃得下,但是现在,他们办不到。 自打跟在阿梨身边后,她待人接物所传递出的平等尊重和礼貌宁和,让他们不知不觉也在被改变着。 那个感觉,叫尊严。 但在这里,半分没有。 谁都可以吆喝他们,到处都是“贵人”,而他们因为有另一层特殊身份所在,还要加上提心吊胆,不敢抬头。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其实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沈谙说道,“看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无家可归,食土啃草,老病谁怜,你们在这,不还有一口饭吃吗?” 支长乐看向老佟。 老佟回望他。 顿了顿,支长乐看向沈谙,说道:“这里,不好。” “我们不喜欢这里……”老佟也道。 若真贪图一口饭吃,他们当初便不会在白三哥无辜枉死之后离开江南大营。 思及白三哥,支长乐忽然心一横,语声变厉:“沈大公子,谁给你递的纸条?既然有人可以给你递纸条,你必然也可以知道怎么带我们出去。” 沈谙长眉微挑,看着支长乐。 老佟在旁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说道:“对,沈大公子,我们是粗鲁性子的莽夫,我们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哪怕鱼死网破。” “也哪怕,撕破脸皮?”沈谙说道。 “对。”支长乐说道。 “这样啊,”沈谙笑了,“那阿梨那边,你们怎么交代?”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 “阿梨与我二弟交情甚好,我二弟又与我手足情深,你们若对我如何,阿梨那,你们让她面子往哪儿搁?” 支长乐咬牙:“只要我们还活着,阿梨那边我们会去请罪,沈大公子,你若不想出个招来,你这纸条的事,我们现在就去说。” “以及你的真实身份。”老佟补充。 两个男人虎背熊腰,尤其是老佟,生得又黑又壮,一张凶脸,他们唯一憨厚的模样,只有在那个女童身边时才会展露,现在沉下脸来发出警告,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孔,怕是真的土匪都狠不过他们。 沈谙笑叹,果真人心难测,看来要压不住他们了。 罢了,反正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有无办法?” 沈谙转眸望向窗外,天色沉沉的,不过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风雪了。 “办法,有的,”沈谙说道,“不过得看你们两个人敢还是不敢了。” “敢!”支长乐的眼睛瞬间放光,“真的敢!” “有办法吗?”老佟说道,“真的?” 沈谙笑了,在窗边回眸而望,窗外白雪,将他面庞染得极为好看。 “你们说,被上千人盯着容易脱身,还是被五六人盯着容易脱身?”沈谙说道。 因为外边吵闹,他语声也轻,倒是不怕被听到。 老佟和支长乐没说话,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沈谙沉默了下,暗道自己吃饱了撑的,跟他俩卖什么关子。 “自然是五六人,”沈谙自问自答一般,“如此,我们便去闹个事吧。” “闹事?” 沈谙的手指往后面指去,一笑:“后面那辆马车,定远侯家的独苗,他的皮可能有点痒。” …… …… 半个时辰后,双江行宫地牢的门被打开,老佟和支长乐被丢了进来。 沈谙走的较慢,不耐烦的士兵在他背后猛的一推,而后将门关上。 老佟从地上爬起,伸指碰了碰唇上的伤口,龇牙说道:“就这里了吗?但这是地牢啊,我们怎么逃?” 沈谙没说话,抬头打量四周。 “还能出去吗?”支长乐也问。 “能的,”沈谙说道,态度始终温和,“耐心等等。” 老佟看了他一眼,转身寻了个没多少杂草的角落蹲着。 支长乐过去跟他一起蹲。 老实说,沈谙的性子脾气真的太好了,一路过来都是笑嘻嘻的,没有三吆四喝,没有黑脸相对,如今被他俩一顿凶后,依然温言温语。 老佟心里面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我本以为对沈冽的态度至少会好点,”沈谙这时又说道,“没想到,还是说关地牢就关地牢,他们难道不记得沈冽是个‘病秧子’了吗。也是,管你是什么公子哥,是什么身家背景,如今都不过人质罢了。” “沈公子,不要说话。”外边有人喊道。 “那你听得清我说的什么吗?”沈谙笑着提高声音问道。 “不要说话。”外边的人依然这样说道。 沈谙笑着收回目光,用之前那样很轻的声音嘀咕般说道:“好好好,不说便不说了。” 他也寻了个干净的地面坐下,从怀里摸出书来翻开,安静的看了起来。 老佟和支长乐蹲在角落,沉默的看着他。 想开口问问到底咋出去,又觉得一直烦着人家不太好,之前的那股狠劲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而且,这会儿肚子开始饿了。 第432章 有人越狱(二更) 长禾殿外。 三百余名元禾宗门的门人跪在雪地上,鸦雀无声。 他们是自发过来的,虽然几个元禾宗门的仙师再三话里有话的表示,那个跑掉的小少年他们不认识,但此事到底是发生在宗门上。 而小少年一路往山崖,不知跑去了哪,半个时辰后,彻底没了踪影。 山风越来越大,随着天色沉降,皇子公主们劝宣延帝回去。 宣延帝没说话,他站在一处雪坡上,雪坡下面是一条陡峭的崖边斜路,底下悬崖万丈,崖风逼人之寒,左手侧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倒是有一条索桥,极长极窄,北风中摇摇晃晃。 这里很危险,但凡有人来推上一把,站不住脚跟的宣延帝就会摔落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父皇。”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唤道。 真的太冷了。 她平时喜穿明艳大红色,或者鹅黄色,但如今不敢华丽张扬,并且特意穿的单薄,现在上身着耦荷色美人桃刻丝暖袄,下着一袭藏青暗彩盘金锦裙,披着灰毛紫裘,颜色尽可能低调。 风口处,她瑟瑟发抖,着实后悔来了。 想想此刻的安成,在行宫里定然舒坦,应在暖香炉旁烤着,因太热,定还有宫女打着宫扇为她缓燥呢。 宣延帝一直沉默,过去许久,终于微微侧头。 林内侍见状,赶紧上前。 “陛下。”林内侍垂头说道。 “今日睡在此处,”宣延帝说道,“你去令这宗门里的掌务准备。” 林内侍应声:“嗻。” 阳平公主傻眼,说道:“父皇,睡在此处吗?” 宣延帝的目光望着空旷悬崖和对岸隐匿于黑暗的山头,说道:“都说世上宗门皆仙家之风,朕今日巧遇来次,便来试试。” 阳平公主撇嘴,哪有什么仙家之风,只有一个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那些话,字字如针,刺入耳朵,刺进心尖。 连一个山野的臭小子,现在都可以当面羞辱堂堂大乾的帝王了! 她当时发现宣延帝的手在颤抖时,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痛楚,如绞如割。 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到了极点! 林内侍很快去吩咐,宗门里的掌务掌司和仙师们赶紧调动门派和座下弟子配合。 林内侍请示宣延帝,问要不要令人去山下取被褥等起居用物,宣延帝摇头说不必。 既然来感受仙家之风,起居便同山上门人一样。 阳平公主挽着宣延帝的胳膊,说不出的不喜。 她金枝玉叶,也要用这山上清寒的被褥衣食吗? 今日走了一日山路,还准备回去后,去行宫里的浴池好好洗一洗的。 …… …… 东西很快备妥,宗门准备了晚膳,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常丰盛,皆是山上门人自己种的,还特意杀了一头猪,十只鸡。 吃完后,穆贵妃侍寝,宣延帝躺在元禾宗门的木板床上,虽然铺了很厚的被褥,但依然硌的腰背发疼。 这间房是元禾宗门上最好的厢房,房中宽敞干净,三面采光,以一道隔间书柜,将厢房分作里外两个。 宣延帝安静的听着风声,许久才有困意,慢慢睡去。 屋外的皇子们还在找那少年,禁军和金吾卫几乎将少年消失的那个山头寻了遍,一无所获。 山上传来消息,说皇上要留宿元禾宗门,卞石之等一众老臣闻言大喜,连同荣国公和几位亲王,一并去找未一起跟去元禾宗门的太子李诃。 建安王庶女李娉,平宁王嫡女,已被封为郡主的李奕舒,连同荣国公的三个女儿,以及其他年轻贵女们共同去找安成公主,想和安成公主一起去找南宫皇后。 安成公主直接令婢女出去拒绝。 “瞎折腾,”安成公主抚着怀里的猫咪,打了个哈欠,“去找了皇后又能怎么样呢,一切还不是父皇说了算,皇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吧。” 等年轻姑娘们寻去南宫皇后处,南宫皇后同样也是拒见。 那些勋贵亲王和朝堂老臣对宣延帝的不满,宣延帝心下全部了然。 如今,这些勋贵和朝臣没有去找宣延帝,却在宣延帝不在时去找太子,这于太子,是莫大的说辞。 所以,她今日若是见了她们,那么等宣延帝回来,便真是说不清了。 念和将这些年轻姑娘们劝走之后,转身准备回去复命。 却听得远处急匆匆一阵脚步声响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念和回头,是几个侍卫,速度非常快的奔来。 “大呼小叫,出了什么事?”念和问道。 “有人越狱逃走!”最先过来的侍卫单膝跪地,垂首说道,“有刺客!” “刺客!”念和听闻这两字,面色也变了。 这里不比皇宫,至少她对这里的地形便不完全了解,如若这里有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谁逃走了?”念和忙问。 “云梁沈家,醉鹿郭澍外孙,沈冽,”侍卫回道,“有人将他们劫走,地牢守卫被杀一十七人,另有三人身负重伤,劫大牢者至少有十人,他们之前潜藏在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隐藏极深。” 而因地牢鲜少有人去,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将人劫走了。 “沈冽。”念和念着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到没多少印象。 “现在不知这些人在哪,”守卫继续说道,“他们将沈冽劫走后便消失无踪了。” 可怕…… 念和皱眉,说道:“你且稍等,我去请示皇后娘娘。” “是!” 南宫皇后正在看书,闻言抬起眼眸,说道:“沈冽。” “是,”念和焦急道,“娘娘,这些刺客说不定现在离我们很近。” “这倒不怕,”南宫皇后说道,“这沈冽,他为什么会被关入地牢?” “这……应是犯事了吧?”念和说道。 “不对,”南宫皇后一笑,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事先便能安排好这么多人潜藏于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你说此人的谋虑是不是极深?” 第433章 白雪皑皑(一更) 念和看到南宫皇后这一抹笑,平静了下来,说道:“所以,他有可能是故意惹事,让自己被抓进地牢。” “让他跑吧,”南宫皇后收回目光看书,说道,“外边那些人,哪个不想着跑呢,他们被抓来,是来做人质的。” “可是皇后娘娘,他们如今到底是刺客。” “皇上不是不在吗?”南宫皇后淡淡说道,“既然行刺不到皇上,我们便也不多事了。把人手都派去太子行宫,我们这边不用留太多。” 念和一顿,看着南宫皇后。 很想说,可您是皇后,也是尊荣无上的凤体。 同时,念和又觉得难过。 皇后娘娘,是真的很爱皇上。 就比如昨夜,多次派她去书房探看,看看皇上到底有没有入睡。 皇上不睡,她便也不睡。 待得寅时,皇上离去,她回来禀告后,南宫皇后才收起手中书卷。 念和垂下头,这样的爱,给谁都好,却偏偏不能给一个帝王。 帝王,那是无情的。 …… …… 雪地极厚,攀爬太难。 行宫往北的深山里,老佟和支长乐终于随众人停下。 喘的最厉害的是沈谙,快透不过气了。 身前雪坡上有六道悬挂下来的腕大的粗绳,其中三道悬着一个竹筐,沈谙站到竹筐里,被人缓缓拉了上去。 老佟和支长乐则随其他手下一起,依次爬上去。 雪坡没有多高,不过十来丈,上到顶端后,往下眺望双江行宫,灯火中,整片行宫雄壮阔丽,气势迫人。 行宫后边的路则实在太多,那些还在寻找他们的士兵变作极小的人影。 老佟和支长乐手脚发酸,边揉着胳膊边收回目光,望向靠坐在后边猛烈咳嗽的沈谙。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你还好吧?” 沈谙咳得厉害,半响缓过来,口中满满的腥气。 手下递来一个水袋,他猛灌一口,方才觉得舒坦。 “还好。”沈谙回答,声音粗哑。 他扶着一个手下起身,略略整理衣袍,说道:“还有追兵,我们须加快脚步。” 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支长乐又看了眼身后的行宫,没想到,真的逃出来了。 劫后重生的喜悦忽然喷薄而出,一阵巨大的欣喜。 “走吧。”老佟也高兴的说道。 他们跟随沈谙一行人往西北而去,巨大的夜色天幕下,雪海被长风掀潮,席卷千山万岭,零星雪花越过龙担山横亘南北的山脉,飘向大地上裂开的黑暗大口,昏昏无光。 几片雪花飞起,撞来衣上。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头朝上望去。 林德和潘斌华跟在后边,唇瓣干裂,急于想喝水。 他们是从居阳山山脚横穿而来的,走了整整一日,双脚快断了。 “你们去古槐镇吧,”夏昭衣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最严寒的几日已过去了,余下时日会越来越暖,你们可以在古槐镇呆到开春,再想办法回京。” “现在去古槐镇?”潘斌华愣道,“这么晚了……” 夏昭衣从背上包袱里摸出两块干粮递去:“给你们。” 潘斌华就要伸手接过,被林德一掌拍掉。 “你还要不要脸了!”林德骂道,“今日都吃了一份了,现在还敢要。” 潘斌华吃痛,恼怒的瞪他一眼。 “阿梨,你自己留着,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林德说道,“你路上当心,我们身上还有银子,绝对能花出去,不怕。” “你们也多加小心,”夏昭衣抬手说道,“告辞。” “有缘再见。”林德说道。 女童转身离开。 林德和潘斌华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渐渐走远,叹了口气,转身朝东北方向的古槐镇走去。 天光渐明,一夜未落雪,隔日反倒更冷。 裴老宗主睡在南山腰上的茅房里,冻了一整晚。 被人翻来覆去找了一个晚上的小少年在另一张床上,睡姿豪迈,似乎还做了一场美梦,不时瘪吱嘴巴。 年轻人的身子,就是能扛。 裴老宗主感叹。 起身来到门边,他抬手推开窗户,晨光里,山头霜雪皑皑,万顷莹白,这样波澜壮阔的天地,他看了几十年了。 “你才跟你师父一年,”裴老宗主望着雪地说道,“不知是你跟他时间太短,还是人生下来便皆有不同,你和你师姐的心性,差的也着实太远了。” 身后的小少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贬低,翻了个身,睡得可香。 裴老宗主看他一眼,摇摇头,起身去屋外打水。 元禾宗门东南边的山腰至山脚,往南是无人居住的被苍雪覆盖的林海,下边则是成片的梯田和村庄。 天光初明,虽是冬日,但遥遥可见已点起许多灯火,有几间大户人家的院子,早早便升起了炊烟。 卯时六刻时,半九仙师下来送饭,同时带来一个“噩耗”:宣延帝早醒了,并称此处让他多日积郁些许消散,要再住一日。 裴老宗主皱眉,沉声说知道了。 等仙师一走,裴老宗主放下筷子,没心情吃饭了。 过去好一阵,裴老宗主叫道:“支离。” 床上的少年没有反应。 裴老宗主回头,又叫道:“支离?” 好一阵,少年睁开眼睛。 “去洗脸漱口,过来吃饭了。”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头发蓬乱,在床上坐着,意识混沌。 半响,两只脚放下床,坐在床边说道:“狗皇帝走了吗?” “可能还要几日。”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一顿,说道:“为了抓我?” “不知道。” “这狗皇帝。”小少年嘀咕了一声,起身穿衣。 柴房的门又被叩响。 裴老宗主过去开门。 “宗主,”一位门人站在门外,焦急说道,“阳平公主和五皇子,八皇子带人去斜晖阁了,说就算你闭关,也要将你叫出去!” “有说何事吗?” “就说你大胆,皇上亲临还敢闭门不见。” “臭不要脸,”小少年放下筷子,说道,“跑来别人家里扬武耀威,还大胆,还什么敢不敢,真恶心,恶心死我了!一个落魄的狗皇帝罢了!” 第434章 整整两年(二更) 斜晖阁的事情,宣延帝不知情。 除了早上醒过来的半个时辰,他没多久便又睡下了。 在宫里,他一直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人面,各种算计,还有那些战场上倒下的士兵,他们变成了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他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脾气越来越暴躁,一些事情,他明白自己不该发脾气,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那冲上心头的怒焰,让他想毁掉一切。 离开皇宫,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怪他,这一路以来,除却车马劳顿颠簸,他的心更无法平静下来。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作为母后的第一个儿子,他一出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选。 他的家,就是皇宫。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难道只有别人在难过吗? 那些心绪积压下来,宣延帝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只有昨夜睡在这时,他才觉知从未有过的宁和。 真的,许久未曾睡得这么舒服了。 空山天角,万籁清宁,与风动,与云平,身心端静,神游四海,任他江山成败,谁主沉浮。 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睡了好久好久,醒来天色已暗。 宣延帝终于坐起,呆坐一日的穆贵妃起身倒水,走来递到宣延帝身前:“皇上,您醒了。” 宣延帝没接,而是说道:“开窗。” “嗯。”穆贵妃应声,过去打开窗户。 外边有些吵,今日公主皇子带人去堵,却无人理睬,他们等不到皇上醒来,亦不敢真去大动干戈。 “发生了什么?”宣延帝问道。 穆贵妃将外面的情况说了。 宣延帝点头,说道:“也好。” 因睡眠充足,他现在精气神俱佳,倒也真想见一见这元禾宗门的门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皆说钟灵毓秀,这门主会不会当真是个仙家之风。 “我是觉得,未免太得罪人。”穆贵妃说道。 只是她管不了那些皇子。 “左右不是朕令人去的,就说朕睡了一日,不知发生何事,有何不可?”宣延帝说道。 穆贵妃点头:“嗯。” “不过,当真一整日都没有理会烨儿他们?” “没有,”穆贵妃说道,“他一声未吭,浑然不怕。” “如此啊,”宣延帝说道,“你令人去跟阳平说,直接将门给砸了吧。” 穆贵妃一顿,皱眉道:“这……陛下,阳平到底是个女儿家。” “让徽儿和烨儿去,不是更不像话吗,”宣延帝皱眉说道,“让你去,你便去。” 穆贵妃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脸色沉下来,说道:“是,陛下。” 穆贵妃派了人去说。 她的傻女儿压根不知这是口大锅,欣然应下,朝前方石门望去,说道:“点香!一炷香后再不出来,就给我砸!” 斜晖阁靠山而建,一共三层,建筑极广,不过阁中藏书寥寥,总共才两个书柜,异常空旷。 斜晖阁后有方大空地,空地另一端的山壁,便是宗主闭关幽居的暗阁。 “早知,我不骂他狗皇帝了。”少年藏在远处雪坡上说道。 “早知,我不谎称闭关了。”裴老宗主也说道,后悔不已。 实际上哪里有什么闭关的地方,这个所谓的暗阁,里面不过是用来囤放食物的山房之一。 “现在怎么办?”小少年问道,“他们真的会砸的。” “到时候再给我来上一个欺君之罪……” “那就完了。” “真的完了。” 两个人回身靠着山壁,一筹莫展。 沉默了阵,少年说道:“要不,我去找我师父吧。” “我怕你师父提刀出来。”裴老宗主说道。 “那怎么办嘛。” 裴老宗主抬头,望向浩瀚夜空。 从昨夜雪停后到现在,一直未下雪,晚来新霁,万里清朗,星子密布垂挂着,一片银河。 “如果,”裴老宗主说道,“我是说如果,支离,你师姐要还在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呢?” “喂,我上山时,师姐已经死了,我都不认识她。” “唉,”裴老宗主叹气,“算算日子,快腊月初十了。” “那就是整两年了。”小少年说道。 裴老宗主皱了下眉头,而后垂头数手指。 “你干嘛?”小少年看着他。 “居然,真的两年不到?”裴老宗主说道,“二十二年腊月初十,如今是二十四年,还真的两年不到。可我怎么觉得,像是过去了十年?” 少年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节哀。” 这时后边传来动静,少年回头看去一眼,不悦道:“这些不要脸的,看来是要玩真的了?” 裴老宗主也回头看去,被拉回现实。 香已经快烧没了。 大量禁军和金吾卫朝斜晖阁而去,元禾宗门的仙师掌务们急的团团转,但劝不住已经气了一天的公主。 待最后一点香烧完,阳平公主提着裙子迈上宽长台阶,在石门前的空地停下。 石门两人之高,三人展臂之宽,其上刻纹精雕细琢,以元禾宗门的图腾为主,两边石壁光滑平整,各有一盏精美的落地石雕灯。 阳平公主扬声说道:“裴老宗主!本宫同两位兄长在此已等候一日,没有耐心了!” 石门依然没有动静,毫无声响。 阳平公主点头,说道:“好!裴老宗主,冒犯了!” 说完,侧头就要令手下破门。 一声尖锐的口哨在远处响起。 支离站在雪坡上,双手抄胸,说道:“可以啊,臭不要脸的皇上,生养的女儿果然也臭不要脸!” 阳平公主一见到他就火冒三丈,闻言更是胸闷气短。 “放肆!”八皇子李烨上前喝道,“把这荒山野岭的泼皮抓住!” “荒山野岭你们还赖着不走,屁股长钉了吗!”支离骂完,转身朝另外一边跑去。 “给我追上他!”阳平公主叫道,“追上他重重有赏!” 支离速度飞快,跃上另一个雪坡,朝跟昨晚相反的山头跑去,看方向,是元禾宗门另一侧山门。 但这一次的地形着实不好,加上天黑路滑,他没有稳住身子,从雪坡上摔了下去。 第435章 师父救我(补更4.23) 山路崎岖幽黑,分外难行,支离忍着脚上剧痛朝前跑去。 这里戒备极为森严,几乎到处都有禁军和金吾卫的影子,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对这地形的熟悉,以及脚下步伐的灵活。 不过,虽是说灵活,其实他才练了一年不到,完全达不到自如之态。 追兵来势汹汹,支离跳下山门,忍着脚痛狂奔,想将距离拉开,但黑暗里着实看不清路,他小腿一痛,不知又绊到什么,刹那朝前摔了出去。 身体应激性做出保护措施,落地前护住了头部,肩膀却被尖锐之物刺中,锐痛传来,抬手抹去,出血了。 支离撑着身子爬起,继续往前跑,张口便是一串脏话:“真他妈倒了血霉,老子招谁惹谁了,狗皇帝,都赖你,你他娘的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吃饭咬舌头,筷子断喉咙,棺材进水,水导天雷,尸体变焦,引来野狗……” 骂的太快,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又摔倒。 身上的血淌在地上,留了很长一路的痕迹,支离快哭了。 “这他娘的是不是逃不掉了。”支离拉起衣角往上,想用衣服去挡伤口,可是鞋底也沾上了血。 “完了完了,”支离哭道,“我这会儿,真的完了。” 既然要完了,他什么也不顾了,张开嘴巴冲着上边的山谷哭着大喊:“师父!!救命啊!!!你可爱的小徒弟要完蛋了!!!”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被传开很远。 喊完他继续往前面跑。 “在那!” “我也听到了,是那边!” “追!” …… 追兵们闻声而来,速度飞快。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支离边跑边嘀咕,“我不能死的,要死也不能死在这狗皇帝的手里,不然我就是狗都不如了。” 他想发足狂奔,体力却实在不够,并且还害怕黑暗里面还会有更多的障碍物绊自己一脚。 现在,追兵们速度越来越快,他已经能够听到那些人的动静了。 如果真的要死…… 支离望向另一边的悬崖。 现在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他前面,那就是等一下这些追兵们追上来,他是直接现场被乱枪戳死,还是被带回去,再受尽折磨。 如果就死在这里,真的太惨了,他不想死在他们手里。 如果被带回去,师父肯定会救他的,虽然在救他之前,肯定还要酷刑虐待一番,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怎么办怎么办,赌一赌吗? 是在这里等追兵,但是直接从那边跳下去,自己来了结? 早知道就不硬出这个头了,果然盲目的讲义气没有什么好处,让裴老宗门自己去应付那个难题好了嘛! 天人挣扎了一阵,支离最后决定,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他撑着气,跛脚朝悬崖边走去。 崖边的回风让他瑟瑟发抖,越走越近后,他半点犹豫都没有,忽然开始狂奔,准备直接咬牙往下跳。 “别!”一声惊喝响起,有人从右边猛冲而来,抱住奔跑途中的他一并朝另一边摔去。 霜雪溅起好大,支离猛烈咳着,从地上坐起。 那些追兵们近在咫尺,火把明耀而来。 “手!”来人叫道,抓起支离的手,将他背起,朝另一边跑去。 支离还在咳着,干燥的霜雪呛的他喉咙疼,又因才哭过,他开始疯狂的打嗝,边咳嗽,边打嗝,泪花还在出,血也还在流。 “谢,谢谢。”支离说道。 这才发现,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异常高大,身形非常强健。 “我压着你的斗笠了。”支离说道。 男人没说话,一手托着他,一手用手里的木杖开路,脚下步伐极快。 “你是谁?”支离又问道,“你练过身手?” “等下说。”男人说道。 “好吧。”支离说道,也不说话了,安静打起了嗝。 半个多时辰后,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山头,男人在一个平坦空地将背上的小少年放下,而后蹲下生火。 这个地方已经有一个熄了的火堆,里面还有可以容身的小洞穴。 随着火光燃起,支离伸手烤着,边抬起头朝男人看去,忽的一愣,眨巴了下眼睛,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你是谁?”支离问道。 男人往火堆里加了些干燥的树枝,侧过头来看打量着他。 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个子完全没长开,特别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还站了很多雪粒子上去,脏兮兮的。 “你是谁?”男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支离说道。 这张脸,真的太眼熟了。 很俊朗英挺的脸,眉骨深邃,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尤其是转眸望来的这个微带着倾斜的眼神,和弧线干净的下颚…… 在哪见过呢,到底在哪? 为什么觉得快要说出来了,可是卡在喉咙里面,就是说不出。 “没有。”男人几乎不做思考的回答。 “真的没有?” “没有。” “你再看看?”支离指着自己的小花脸,“仔细看看?” “……” 男人沉默了下,掏出一张巾帕递去:“擦擦。” 支离接过要擦脸,却听男人说道:“不过我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寻的,尽量洗干净了,我还没用过。” 支离停顿,随后用来擦鼻涕,非常响的一声。 “你救了我,山上的老宗主会好好谢你的,”支离说道,“但是如果你是来寻仙问药的,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句残忍的话,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事。听了我这一句,你可能会后悔来这一趟,但还是尽量早点回去吧,山上现在乱得很,谁去谁倒霉。具体来了个什么客人,我就不告诉你了,我怕你有猎奇的心。” “嗯。”男人应了一声。 “不过,”支离继续说道,“感谢还是要有的,如果你愿意等的话,你就在这里多等个三四天,等那群狗畜生走了,一定会有很重很重的答谢礼给你的。” “你看,”男人说道,“你现在伤势这么严重,你要不保存一下体力?先不说话了?” 第436章 发现刺客(一更) 沿着西北山门外的一道小径雪坡,长长的血痕延伸到一个悬崖边后彻底消失。 几个士兵回去禀报,八皇子李烨要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底下悬崖万丈,士兵们皆犯难,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越来越晚,时近子时,一无所获。 阳平公主没有睡,她坐在斜晖阁里,斜晖阁后边八扇大门全部敞开,可以望到另一端的的暗阁大门。 台基上空地宽敞,三十多个将士在撬开石门。 到底此次来山上是散步散心的,山上亦不可能有强破石门的攻城机械,所以要开石门,难度很大。 李烨亲信蒋世邰领着二三人而来,经过阳平公主身边,朝后面看书的八皇子过去。 蒋世邰俯身,很轻很轻的耳语。 李烨抬首:“当真?” 阳平公主竖起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要去同陛下说吗?”蒋世邰问道。 李烨搁下手里的书起身,说道:“我去说吧。” 阳平公主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好奇至极。 不过,她平日在宫里只同老三和老四的关系比较好,跟老五和老八二人,三个人彼此都不喜对方。 实在此次只有他们几人来山上,老六和老九虽然也来了,但皆称身体不适,在屋中一日了,否则阳平打死都不信,她有一日会和老五老八这样坐在一间屋中。 看到外边荀斐正在和内侍局的人商量可以用什么巧劲,而护卫们还没将石门打开条缝来,阳平公主便不在这等了,起身一并去找宣延帝。 宣延帝正在用膳,听闻李烨说的,他道:“又一处殿室?” “在西南山边,距这有半刻时的路,”李烨说道,“寻人时发现的,殿室里灯火通明,因为离的偏远,所以这两日未曾注意。” “灯火通明。”宣延帝重复这四个字。 “殿外大门紧闭,三四个元禾宗门门人抵死相拦,”李烨说到这,停顿了下,说道,“起了番小冲突,未曾料到他们真的不怕死,一个门人……在混乱里被禁军护卫刺死了。” 这不是件小事,毕竟在人家山头上呢。 “胡闹。”宣延帝皱眉说道。 “会不会,是那个老宗主?”穆贵妃说道。 “昨日我们上山来时,整个元禾宗门几乎所有人都出来见圣驾,此人没有。昨夜元禾宗门门人,连带所有掌务掌司都跪于长禾殿时,此人应当也未出门,”李烨说道,“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陛下,我觉得此事很奇怪。”穆贵妃说道。 宣延帝朝她看去。 “如若要躲人,为何又灯火通明?如果不躲人,为何那些门人要抵死拦在那边?” “是啊,”宣延帝笑了,说道,“着实奇怪。” 李烨说道:“父皇,那现在……” “要不我去看看?”阳平公主站在门口说道。 穆贵妃朝门口望去,顿时面色都白了,忙使眼色。 阳平公主根本看不到,进去说道:“父皇,让我去看看吧。” 宣延帝笑着看着她:“阳平,你去干什么?” “这宗门稀奇古怪,同时又屡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视天子威仪皇家威严如儿戏,儿臣今日心头这口气,不出不快!”阳平公主说道。 “哈哈……”宣延帝朗笑,“你这是,意难平?” “难平。” “罢了,那你便去吧,”宣延帝笑道,“省得把你给气坏了。” “谢父皇!”阳平公主忙福礼。 穆贵妃在一旁面色难看,说不出话。 她还以为这女儿不知道这宗门稀奇古怪呢,知道了还如此争抢风头,谁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何事来? 这风头要真的这么好抢,李烨就不会特意来跟皇上说了,早自己先去,再派人手过来禀报了。 眼角跳的厉害,穆贵妃抬手轻轻触了触,一个极其强烈的不安之感,让她平静不下。 阳平公主带人走了,她刚离开,便有一人大步狂奔而来。 “陛下!”来人未等通报便直接进来,跪下说道,“发现刺客!陛下,此山头不宜再呆!一队派去追寻那小儿的十二人禁军士兵,皆被杀害!” 李烨瞪大眼睛:“杀害?!” “是,”来人说道,“刺客手法利落干净,现场没有多余搏斗的痕迹,几乎皆为一刀致命,足见其是个强盛好手!” 屋中所有人,包括一直垂着头,安静候命的宫女和内侍,皆抬头朝宣延帝看去。 宣延帝平和的神色缓缓皱起眉来。 “真是可惜,”宣延帝说道,“朕终于寻得一处可静心安眠之所,他们也要将这破坏。” 他抬起头,目光在房中望着。 这房间带给他的宁心之感,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一声“刺客”,直接将他重新拽回江山沦陷,金戈铁马,满目战火缭乱之处。 哪怕这里有近三千个随他上山的人,就算刺客身手强劲,以一敌百,也绝对不能将他如何。 可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加上这一声“刺客”,他对这里无一丝好感了。 “那便走吧,”宣延帝说道,“明日一早。” “是。”来人应声。 李烨则立时说道:“速调遣人员,全力戒备布防,同时派去寻人之人,五十人为一队,不容再出现任何闪失!” 说着,他回身又道:“父皇,儿臣先同去看看!” “去吧。”宣延帝说道,语声不掩疲惫。 穆贵妃看着李烨一脸积极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 什么时候,皇上的金吾卫和禁军,轮到你来调遣了。 看着李烨转身离开,穆贵妃抬头朝另一个方向开着的窗扇望去,比起这所谓的“刺客”,穆贵妃现在更忧心的,是她那被娇惯的半点不知事的宝贝公主。 也不知,去那边会如何。 …… …… 烦! 阳平公主现在心底只有这一个字。 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而且还是山上,还是雪地,还是夜晚。 长随在身侧的两个宫女说要伸手扶她,却走得跟她一样磕磕绊绊,差点还将她给带摔在地。 困得难受,偏又没轿子,真的好烦。 “有刺客!”她右手边空旷的山谷里,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在群山空幽处回荡。 “有刺客!”一旁的宫女闻言惊道,朝对边那些火光看去。 第437章 公主驾到(二更) 隔得好远,士兵手里的那些火把变成了点点星火。 这不是什么丘陵小山,这是龙担山的元禾峰,崇山峻岭,千峰万仞,要上得此山来,绝非易事。 这里,居然有刺客! 阳平公主也看去。 那边吵闹凌乱了好久,她一直没理,现在听到“刺客”俩字,她漂亮的细柳眉蹙在一起。 “刺客。”阳平公主重复这两个字。 宫女们最先缓过来,眼下情况,不能慌乱。 “不过离我们很远,”宫女说道,“公主放心,山门处都是禁军守卫,那刺客不敢来的。” 阳平公主点头,心里莫大的不安。 不过现在还有要事,她已经在父皇那边允诺下来了,得办正事要紧。 “我们走吧。”阳平公主说道,收回目光转身,一声惨叫就在这时响起。 众人忙又回眸望去,那边一连片惊叫。 “刺客!” “有刺客!” “在我这边!” “我们这!” “快来人!” …… 未身临其境,光听这几声声音,便能想象那边现在有多乱。 宫女面色惨白,说道:“公主,我们走吧。” 阳平公主点头。 转过身子,她抬头朝前看去,灯火下姣好清丽的容颜迎着山风,同样惨白的失了血色。 前边的建筑已能看到些轮廓了,真如李烨所说的那样,灯火通明。 阳平公主忽然困了。 赶紧去那边看一看,然后就回去吧。 她从昨日上来时就想回去了,想回去沐浴,想回去休息,想回去让更多的宫女伺候自己。 穷山恶水,这里真的穷山恶水! 远处的惨叫声,另一边正在朝观星殿的裴老宗主和座下弟子以及大仙师们也都听到了。 他们停下来听了阵,脚步更快的朝前赶。 “宗主,”半九仙师快跟不上裴老宗主的脚步,“那边说有刺客。” “嗯。”裴老宗主点头。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用。”裴老宗主说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边的门人从未见过老宗主的脸色阴沉成这样。 观星阁前满是禁军,台阶上都是血,一个门人躺在月台地上,已无生机。 白鹭仙师上前吆喝叫道:“让开!我们宗主来了!” 禁军们面色冰冷的看去,一位白须白衣的高大老者在十来个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的拥簇下大步而来。 李都尉站在月台上,正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听闻声音,走到栏杆处,看着台阶下的老人上来。 “宗主?”李都尉看着裴老宗主,说道。 裴老宗主理都不理他,径直上得台阶。 月台上其他几个衣着白底紫边的门人皆负伤不轻,见到裴老宗主,纷纷喊道:“宗主。” 裴老宗主蹲下身子,雪地上,门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倒是舍得出关了,”李都尉说道,“今日几次相邀,老宗主一分薄面都不给,看来皇命远不及此人一条贱命?” 几位仙师大怒,转头看他。 “不用理会,”裴老宗主说道,“他在挑事,故意激怒我们。” 裴老宗主站起身子,望着地上门人:“将知涯葬于西山尽合峰。” “是。”身旁仙师们应道。 后边几位门人出来,欲将尸体抬走。 “且慢,”李都尉伸手虚拦,说道,“裴老宗主才出关,大约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这具尸首,岂能由你说带走便带走?” 裴老宗主面色冰冷,上前一步,沉声道:“这是我元禾宗门!” “你的?”李都尉嗤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 裴老宗主冷冷的看着他,说道:“把知涯带走。” “我看谁敢!”李都尉忽然厉声喝道,他身后的禁军们纷纷拔刀,枪兵们则举起长枪,将裴老宗主等人包围。 “这样做,让你觉得很威风是吗?”裴老宗主说道。 “威风的不是你吗?老宗主,”李都尉挑衅一笑,“还有你这些门人,他们拦我们时,八面威风,胸板笔直,说话声音都叫的响亮呢。” “这是在干什么?”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个内侍高声叫道:“公主驾到!” 台阶下的禁军们纷纷下跪行礼,呼着公主千岁。 阳平公主在一片尊荣声中走来,迈上台阶,目光一路望着台阶上的白衣老者。 仙家之风? 倒的确有,如此岁数,仪态身姿极佳,甚至比这里的绝大多数禁军守卫都要挺拔端直。 “公主千岁。”李都尉和他身侧的亲随们垂首说道。 “老宗主好大气派,”阳平公主看着裴老宗主,冷笑道,“可知今日喊了你整整一日了?皆是闭门不见,怎么,现在倒是出来了。” “我要将我门人带走,”裴老宗主说道,“尽早入土为安。” 阳平公主朝尸首望去一眼,极快收回目光,说道:“别人待我如何,我便也待人如何,裴老宗主今日不给本宫面子,那恕本宫现在也不给裴老宗主面子了,来人!” 李都尉立即上前:“公主。” “把这具尸体,扔山崖下去。”阳平公主说道。 “是!”李都尉叫道,当即令手下去抢夺尸体。 “入土为安?”阳平公主好笑的看着裴老宗主,“元禾宗门有裴老宗主这样自视甚高的人在,怕是不会安宁了。” “你若执意要这么做,”裴老宗主看着阳平公主,“你会后悔的。” “大胆!”阳平公主旁边的宫女当即喝道,“你竟敢威胁公主!” 李都尉身后的禁军在抢夺尸体。 元禾宗门的仙师们拼命相抗。 禁军们不敢再轻易动用武力,抢夺尸体有些困难。 阳平公主在没有得到皇上确切的允许下,不敢轻易对裴老宗主动粗,现在面对裴老宗主的口头威胁,她懒得去管,目光看向前面的大殿。 此大殿,远看便觉高大,近了之后发现,比她所住的德阳宫中的正殿还要大。 门前九盏大灯笼,一字排开,而里面所透出来的光,更为明亮。 上边有一方大匾额,写着“观星阁”三个大字,字体遒劲,豪迈似沧海缚龙,倒列星河。 “开门。”阳平公主对李都尉说道。 第438章 天寒夜深(一更) 李都尉看了眼大门,说道:“公主,这个门,打不开。” “打不开?”阳平公主说道,“为什么打不开?” 斜晖阁后面的石门打不开就算了,这个木门也打不开? 李都尉垂头,说道:“打不开。” 阳平公主皱眉,忽然伸手,将李都尉的佩刀抽出来。 李都尉吓了一跳,便看到阳平公主拿着自己的大刀朝观星阁大门走去。 白鹭仙师欲去拦,撞见裴老宗主的目光,白鹭仙师停了下来。 “由她去吧。”裴老宗主说道。 阳平公主伸手推门,非常结实,纹丝不动。 这不应该是木门该有的样子。 阳平公主又推了几下,举起刀来,薄薄的刀刃贴着门缝隙,进到一半,像是有硬物堵着,怎么都进不去了。 她抽出刀来,看向裴老宗主:“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是什么?” “机关。”裴老宗主说道。 “机关?”阳平公主抬头朝大门望去,“什么样的机关?厉害吗?” “厉害。”裴老宗主回答。 听到“机关”两个字,阳平公主脑子里面最先出现的,便是离京那天晚上,女童手里所投掷出来的正方体。 她当时坐在马车上,远远望到那正方体在空中飞旋时,被瞬间打开成一块平滑的长方形木头。 那木头的威力其实不算多大,但胜在出其不意,速度奇快,并且攻人脸门,躲无可躲。 她对此尤感兴趣,如若她能得到这样一件小物,她想扔谁便扔谁。 这木头,最后被太子交给了兵部侍郎庄忠道。 这段时间赶路,她一直没有办法去找庄忠道问此物是何物,若是能被研究出一二,她一定令人批量赶制,身上带个数十个去。 “你,”阳平公主对裴老宗主说道,“上来将机关开了。” “我不。”裴老宗主说道。 “你还敢抗令?”阳平公主举起手里的刀,指着裴老宗主,“老宗主,我敬你是个老者,几次礼让,你别将我给你的好脸色弃之不顾,我不会再客气的!” “我,不。”裴老宗主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你大胆!”随阳平公主同来的一个内侍喝道。 “有能耐便自己开,要么就杀了老夫。”裴老宗主说道,双手负后,望向别处。 白发长须白衣,火光下,似能泛出茫茫白色的光华来,加之生得高大,如竹般笔挺,这样的裴老宗主,带着不怒而威的七分气魄。 阳平公主恼怒至极,本想来一趟看看便回去,谁想又是一个闭门羹,还遇上如此难缠的顽固老头。 “去找我父皇,”阳平公主对李都尉说道,“将此地发生的事情皆告诉父皇!” “是。”李都尉应道,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李都尉离开,阳平公主让那些抢夺尸体的禁军也停下。 她冷冷的看了眼裴老宗主,回身上前,继续打量观星阁。 宣延帝听闻裴老宗主现身,顿然欣喜。 穆贵妃在旁则喜忧参半,一边庆幸阳平未对裴老宗主喊打喊杀,一边又气她到底还是刁蛮,竟要将人的尸体抛下山崖。 回过神来却听到宣延帝起身说道:“朕亲自过去看看。” 穆贵妃忙道:“陛下,您要亲自过去吗?” “嗯。”宣延帝应着,已经朝外走去了。 “可是陛下,”穆贵妃赶紧跟上去,“天寒夜深,山路多有不便。” “睡了一日,正好走走。”宣延帝说道。 出得院落时,碰见荀斐带兵前来,颇为愤怒恼火的模样。 见到宣延帝,荀斐等人忙跪下拜见,而后告之宣延帝,石门终于被打开,里面皆是储粮,别无他物,根本就不是什么闭关之所在,整个元禾宗门皆犯欺君之罪。 宣延帝点头,不见喜怒,只说知道了,朝观星阁方向而去。 走了许久,离开此山头,中间是巨大的断崖,没有遮蔽物,抬头能见到远处的星火点点。 山风送来的声音,让宣延帝停下脚步。 还没结束,那刺客依然还在。 身边跟随者皆静默,无人敢说话。 风声呼呼,夹杂着各种声音,分外清晰。 宣延帝双眸微敛,沉默半响,他继续朝前,未发一语。 在他们停下望着远处时,远处的人也在望着他们。 李徽站在寒风里,抬眸看着天边那长长一队明亮火光,他自然知道这样的规模,出行的人会是谁。 “太不易了。”李徽的亲随,胡田安在一旁说道。 李徽点头。 他回头看向身下雪坡,千岩万壑,雪松杂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猎场,人为刀俎,其为鱼肉。 天地真大,真的真的太大了。 又一声惨叫声从远处传来,而后是士兵们的怒骂声,附近的士兵听闻皆在第一时间赶去。 李徽望着那边,说道:“肯定是抓不到了。” 不管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野泼皮,还是这不见踪影的刺客。 习惯于皇城平地疾奔的禁军们,在地形上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更不论,此前几日他们一直在雪地上长途跋涉。 “但是八皇子不会收手的,”胡田安说道,“两个人无论抓住哪一个,这都是大功劳。” “禁军可不是他的兵。”李徽厌恶的说道。 “但是禁军现在不得不听令,”胡田安一笑,“敢说不去抓吗?” 李徽冷笑,没再说话。 士兵们迅速朝声音来源处跑去,消失在李徽和胡田安的视线。 李烨也一并赶去,跑上雪坡后,除了三具尸首,看不到其他人。 “人呢!”李烨暴怒,“不是说了,五十人一队么!” 两名队正跑来,战战兢兢的说道:“八皇子!他们是末尾的!” “废物!”李烨怒喝,“再找,一定要给我找到!” 几个士兵出列去抬地上的尸首。 其他士兵们气喘吁吁,看着三具已没生息的尸体被抬走。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具。 到底是谁? 谁在这里“狩猎”?! 杜轩躲在远处的雪岩下,手里还握着匕首,胸口一阵钝痛。 虽然以最快身手速战速决,但还是被对方的手肘击中了两下。 第439章 似入仙境(一更) 大约半刻钟后,沈冽才寻来。 确认是沈冽,杜轩从藏身的角落里出来,说道:“少爷。” 不同于杜轩一身黑衣,沈冽身上所穿的是禁军的盔甲。 “少爷,你这是……”杜轩说道,目光看着沈冽身上的衣服,而后一笑,“少爷,你这模样,同数月前在燕云卫府时一样。” 他们今夜本要下山潜去双江行宫,出来的路上听闻一名少年哭喊,叫着“师父”,同时有许多禁军在遍山搜人,且因当时地形狭小,他们恰被身后追来的士兵们遇上,于是,留下了十二具尸体…… 为方便行事,灵活脱身,他们两人分开行动。 现在,沈冽不仅穿着禁军盔甲,脸也被抹了层灰泥。 沈冽垂头望了自己身上的盔甲一眼,抬头说道:“你先回去同戴豫和徐氏一起,我去行宫里看看,五个时辰后回来。” “少爷让我回去?” “你受伤了,”沈冽说道,“伤在何处?” “小伤不碍事,”杜轩抬手揉了揉心口,说道,“少爷一个人能行吗?” “能,我去看看就回来,很快。”沈冽说道。 最重要的是,宣延帝在此已有两日,按照沈谙的脾性,沈冽觉得他极有可能已经逃走了,只消下去找个人问问即可,若是没逃走,再另想他法。 远处有火把朝这边来,沈冽不多耽搁,和杜轩分开。 在黑暗拐角处,沈冽跟上一队搜寻的士兵,与此同时,天尽头传来响彻天地的齐声高喝。 那些“万岁”声被空旷山谷传开,回音如山呼海啸。 裴老宗主也跪下了,随着他跪下,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一并下跪。 宣延帝迈上台阶,阳平公主抬头说道:“父皇。” 宣延帝如若未闻,大步朝裴老宗主而去,亲自俯身,伸手扶起他:“老宗主。” 裴老宗主起身,面色平淡的说道:“见过皇上。” 语气疏离,拒人于千里。 身后跟随他的门人,一个个皆没有好脸色。 穆贵妃扶着阳平公主起身,有些恼怒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下,朝宣延帝的背影使了个眼神。 阳平公主撇嘴。 怪她干什么,她如今做的,哪个不是在维护皇家尊严。 何况,她并没有骂人,打人,和真正杀人呢。 她没有错,半点都没有。 “老宗主身子骨硬朗,”宣延帝说道,“怕是许多年轻人都比不上。” “是。”裴老宗主说道,模样非常恭敬,但没有下文了。 宣延帝身后的内侍和官员们皆皱起眉头。 宣延帝脸上的笑容微有凝固,说道:“裴老宗主,这是不喜朕来山上?” “不是。”裴老宗主说道。 “那为何,裴老宗主见到朕却不笑?” 身后门人闻言,皆起一身寒意。 知道宣延帝这是笑不下去了。 “老夫脸部生疾,笑不出。”裴老宗主说道。 宣延帝似笑非笑,说道:“好一个笑不出。” 阳平公主说道:“方还一身傲骨,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呢。” 裴老宗主垂着眼,顿了顿,转身朝观星阁走去。 宣延帝身边的羽林郎就准备动手,被宣延帝一个眼神退了回去。 裴老宗主去到左数第三侧大门,他抬起手来众人才见到,那雕花门上有一个木槿花镂空雕纹是外凸的,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 裴老宗主旋转花纹雕盘,中间两扇大门朝两边拉移,观星阁中明光涌出,亮堂刺目,同时还有旋律轻缓的乐曲音律,清脆细碎,缓慢悦耳。 众人被殿中明光所刺眼,待稍缓过来,发现门内丈外处有一道大屏风,挡住了内部所有视线。 定睛看清这道屏风,众人皆觉得眼前一亮,大为惊艳。 屏风上明月清风,山高水阔,天势围平野,星重青云端,此为意境。 屏风极大,极阔,无折叠,无拼凑,仅此一面大屏,不仅能覆盖住二人之高的大门,更横向绵延伸展,堪比壁画,此为气势。 屏风刺绣精湛,神韵呼之则出,似透明,非透明,线条流畅,工整精细,色彩绚丽明亮,内侍局几位女官皆被皇家贡品养出一双挑剔毒眼,但此屏风无论着色还是绣工,皆是上上之品,为她们平生所罕见,此为鬼斧。 更绝妙的是,屏风在动,很缓很缓。 屏风上,青云会移,星子微闪,明溪慢流。 眼光毒辣的女官看出这是双层屏风,会“动”的原因,是其上云母随光线而忽明忽暗,堪称精妙无双。 仅此一个大屏风蓦然在眼前铺开,给人之感,瞬息似误入仙境。 宣延帝收回目光,看裴老宗主一眼。 裴老宗主垂着眼睛。 “这里面,有人?”宣延帝说道。 “有。”裴老宗主回答。 “谁?” “一位我所尊敬的老者。”裴老宗主说道。 裴老宗主已属一派之长,德高望重,连他都尊称老者,这里边之人,让众人更起好奇。 那乐曲声很缓很缓,颇为静心宁人,宣延帝顿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穆贵妃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皇上。” 一旁内侍们也做出要拦他的架势。 “皇上,小心有诈。” “这里边未必安全。” “令里面之人出来吧。” …… 宣延帝看向裴老宗主。 裴老宗主仍垂着头。 宣延帝皱了下眉,抬脚迈过门槛,朝里面走去。 几个内侍叫上禁军,忙跟上去,穆贵妃则停在门口,不敢进去。 阳平公主提起裙摆也要跟上,被穆贵妃拉住:“阳平!” “父皇都进去了,别怕,母妃。”阳平公主说道,推开穆贵妃的手。 迈过门槛,大殿一阵清幽梅香,地上铺着平滑的白色大石,沿着屏风朝里面走去,最先看到一条水道,是一条半丈之宽,工整平滑的凹渠。水道里,水流潺湲而过,那屏风上面一闪一闪的“星光”,便是这映着灯火的水光反射。 等绕过屏风,抬眼望去,以宣延帝为首的众人,才被真正惊愣在原地。 宣延帝抬眼望着苍穹平顶,位居人上的他,第一次在部将前目瞪口呆。 第440章 到底何人(二更) 整个大殿要远远广于宣延帝的太央殿。 外边看此楼阁,似有数层,但实则没有,楼顶极高,颇为空旷。 四壁皆为机关暗格,与寻机殿神似。 但寻机殿暗格不过一尺长宽,这里显然要更大。 而且,这些暗格现在无人触碰,却自己在动。 大殿中央东西太多。 近万本书籍摆在地上,一长排一长排累着,工整干净。 另一边是几方矮脚书案,书案同样干净,其上各有笔墨纸砚,所有书案围作半圆之状。 在这些书籍和书案前方,则是一大片山川江河的微小模样,用黏土草木小石所摆,极为精致逼真。 而这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 巨大的银波冰玉为底,与地面平行,玉体泛蓝泛银,几乎透明,四周悬着数百盏大灯笼,及一百多面大铜镜。 灯笼有明有灭,所对应的铜镜反出的光线投射到银波玉体上,其内有萤光点点,似耀耀星辰。 每一面铜镜都可以调整角度,对应寻机殿里的天幕星象图,此铜镜所投映的,是真正的天空星幕。 冰玉色泽逼近深蓝,而铜镜的芒光投射略显虚浮,半影于空,因而整片“星空”的立体感非常真切,令人恍如身临其境。 加之大殿地面的水道为山泉活水,水流潺潺,清光倒映着,溢彩般奇幻。 至于入耳的曲乐之音,那是右侧水道上高低不一,摆置在上边的一排小“水车”。 流水带过,奏出五色音阶,拼成一首乐曲,煞为动听。 宣延帝颇觉震撼,从未撞见过如此一幕。 跟随而来的众人皆说不出话,望着整座大殿。 一个身穿寻常布袍的老者从最上面的台阶上走下,朝案几而去。 一手执笔,一手拿纸,边走边写。 似乎才察觉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望来,目光落在宣延帝和他身边内侍,以及阳平公主身上。 宣延帝和众人远远望着他,一时竟不知发出什么言语来。 直到林内侍缓过来,上前说道:“何人!见到皇上,还不过来拜见!” 连声音都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老者收回目光,将纸笔放于最近的案上,而后拾起一旁一物。 看清那物是弓弩后,身后侍卫忙上前,提刀挡在宣延帝身前。 阳平公主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紧紧的看着老者。 老者同裴老宗主一样,很是高大,一头白发,但他要更清瘦一点,而且没有胡子,皱纹极少,若非那一头白发,便说他四十来岁都可能相信。 老者在最前面的案几后盘腿而坐,将弓弩放在案几上,说道:“京城威风摆不下去了,来荒山野岭作威作福了?” 声音沙哑清越,因大殿空旷,而带着回音。 不知为何,这么不疾不徐道来的声音,令宣延帝忽觉脸上讪讪,火烧一般难受。 一旁的林内侍颤着声音骂道:“你,你大胆!岂容你在陛下面前放肆!” “他将你阉了,把你当奴隶使唤,你每日没多少觉可睡,还总要跟在他身边被他差遣,受他责罚,任他掌握你生死。如今他未发话,你却第一个站出来争风头,你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被人当狗么?”老者看着林内侍说道。 林内侍闻言惊惧,忙又说道:“你胡说些什么!” 说罢看向宣延帝,一颗心慌乱跳到极点。 “我这一番话,令你觉得你冒犯一旁的皇上了吗?”老者说道,“你发现了吧,你被阉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你的意识和你的脑子。” 林内侍双手都在颤抖,在宣延帝身边跪下:“陛下,这些话,这些话是他胡说的,老奴从未这么想过!” “对外张牙舞爪,对上谄媚奉承,你这样的狗着实坏透,你不仅认同了你骨头里的奴性,你还会将这样的恶一直传出去,而你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要当一条优秀的狗。” 林内侍垂着头,说不出话来,声音好像被一只拳头堵在喉咙,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抱住宣延帝的小腿。 “你是何人?”宣延帝出声说道,胸腔内一股暴起的怒焰。 老者看着他,目光冰冷。 “朕在问你!”宣延帝忽然喝道,“你是何人!” 老者此前除了皱了下眉头之外,没有任何表情,但在宣延帝暴喝之时,他脸上的鄙夷和厌恶毫不掩饰。 “你可知,你能盛气凌人,因为什么吗?”老者说道。 “你到底是谁!!”宣延帝怒道。 “因为,你有强权,”老者说道,“强权来自任你指挥的兵马,这些兵马帮你巩固你手中权力,让你可以任意杀人。但如若,你没有强权了,或者,你的强权遇上了对付不了的人呢?你凭什么还可以大声说话?” “你是在说你吗?”宣延帝看着老者。 “其实你清楚,当你的强权变得无用了,你会面临什么。比如现在,你灰溜溜的带着你的人,离开了京城,”说着,老者的手放在弓弩上,说道,“今日你能闯到此处,必然在外给了元禾宗门极大为难,我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内,若你的兵马不离开元禾宗门,那么他们便永远埋在山上吧。” “你,你大胆!”宣延帝另一旁的内侍高声说道。 “你们很可怜,”老者看着内侍,说道,“所以我不想再欺负你们,让你们看清如何真正活着很困难,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敢看清。” 内侍眉头紧紧皱着,抬头看回宣延帝。 “李据,”老者看向宣延帝,“只有半个时辰。” “你到底是何人?”宣延帝咬牙问道,面色铁青。 也许摄于此地的宏丽工巧,也许摄于老者的谈吐举止,所以,分明对方除了“狗”字,几乎没有任何脏话谩骂,可是,宣延帝就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比那些人当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狗皇帝”还要侮辱。 除了受辱之外,他还觉得害怕。 这种害怕,是对他所有意识的冲击,来自于思想,来自于观念,不是因为对方看不起他,而是因为对方,根本就是在蔑视他,那种真正的蔑视,从思想上的蔑视。 第441章 当世大家(一更) 阳平公主也在害怕。 她害怕的,是方才裴老宗主所提到的“机关”二字。 头顶“星空浩瀚”,身前“山川大河”,这些,皆是最精良的工巧手艺。 这里,绝对机关遍地,险象环生。 同时,惯来在她心底尊崇,至高无上的宣延帝,在这些时日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挫败,被羞辱,阳平公主仿若觉得像是心底信仰在缓缓瓦解一般,这种手足无措感,让她难受。 “机关,父皇,”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说道,“他有恃无恐。” 宣延帝侧头看她一眼,望回到老者身上。 老者面容生得严肃,冷冷坐着,没有什么悠闲或紧张之说,就像是一块观天观地的石头。 一只手平放在案上,握着弓弩,冷峻模样,一夫当关。 林内侍还跪在地上,听闻阳平公主的机关二字,林内侍眉头轻皱,抬头朝顶上的“星云”和四周的庞大暗格望去。 “陛下……”林内侍说道,“当世大家,我最先想到的,有一人。” “谁?”阳平公主朝他看去。 “昭州,离岭……”林内侍说道。 阳平公主愣怔了下,随即抬头,看向老者。 宣延帝闻言也一愣。 而且,他回缓过来了。 且不论是不是离岭,面前这位老者,至少都是个大家。 当世少有,了不得的大家。 这样的大家,该招入麾下,留以己用,而不是剑拔弩张,与其针尖麦芒之争。 等等…… 宣延帝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今日这番僵持,是如何起来的? 他进到此地,并不是想要来寻衅的。 包括来找裴老宗主,他也是怀着敬畏之心来的。 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裴老宗主至少还在见他时跪下了,磕头了。 对他的态度傲慢冷漠,则是因为…… 宣延帝的容色大变,盛怒的目光朝阳平公主望去。 阳平公主有所感知,转眸望向他,触及宣延帝的目光,阳平公主心底大惊,吓得几乎要腿软下跪。 宣延帝的目光恶毒,带着仇恨,诅咒,似恨不能将她生吃了一般。 “父,父皇……”阳平公主微不可闻的说道,觉得这样的宣延帝,陌生的可怕。 宣延帝随后又扬起一脚,朝地上的林内侍踹去。 踹的不是肩膀,不是胸口,是直接对着他的脸。 不知死活的狗奴才。 便是他一进来便呵斥老者过来下跪。 林内侍摔往后边,鼻尖剧烈尖锐的酸痛,让他的眼泪直接喷涌出来。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鼻子,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兵刃声,宣延帝抽出一旁侍卫的刀来,对着他就要砍下。 电光石火,刀影瞬息,林内侍惊骇翻涌而过,心头冰凉。 一道劲烈风声忽的破空而来,一支利箭撞在半空中的刀刃上,宣延帝虎口一麻,刀刃脱手飞了出去。 松开的刀刃被利箭撞击在地,金属碰撞声带着回音响彻大殿。 护卫们才反应过来,提起的大刀纷纷出鞘。 宣延帝虎口发痛,握着手掌朝老者看去,勃然大怒。 老者已将弓弩放回桌上,说道:“你身前一丈处便有流水,你可以去照一照你的脸,看看你如今神情有多狰狞。” “传令!”宣延帝说道,“将裴宗主极其所有门人拿下!” 另一旁面色惨白的内侍应声,转身往屏风外跑去。 一支弩箭便在这时射中内侍的小腿,内侍应声跌地,哀鸣惨叫。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老者是如何搭箭拉弓的,速度极快,快到似不用作瞄准,姿势利落,非常干练。 宣延帝看着捂着腿惨叫的内侍,涌出的鲜血在打磨光滑的白石地上,被内侍自己滚乱。 “陛下,陛下老奴去不了了。”内侍哭着叫道。 宣延帝的虎口仍在发痛,他握紧拳头,看向老者。 “半个时辰,”老者说道,“现在已经过去一盏茶了。” “若是朕不肯,你当真会杀了朕?”宣延帝沉声问道。 “会。” “你既为世外高人,你不怕朕一死,天下彻底大乱吗?” “你没那么重要。”老者说道。 宣延帝气笑了:“朕离开了京城,眼下的京城恐怕暗无天日了。” “不是你离开京城,是历史淘汰了你,历史还会有一百种方法去选择新的帝王。” 新的……帝王。 宣延帝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半个时辰,”老者说道,“我不等你。” 宣延帝直直的看着他,握着拳头的手似充满力气,又似浑然无力。 他的肩膀也像是挺不直了,一种说不出的老态,洪水般侵袭了他。 良久,宣延帝说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 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切齿,平和且疲软。 “重要吗?” “重要。” “你杀害了我徒儿一家,”老者看着他,说道,“定国公府。” 宣延帝笑了,平静说道:“果然是你,所以今日,你要来报仇?” “今日是你来寻衅,上门的人是你。” “那么夏家这个仇,你要不要报?” “轮不到我出手了。” 宣延帝点头,仍笑着,目光转向大殿四周的暗格,说道:“尊长,朕此生鲜少有钦佩之人,你是朕最为尊重的先生之一。” “尊重?”老者严肃的面容露出今晚第一抹笑,很浅很浅的讥笑,“这天底下,最不配提尊重二字的人,正是你。” “朕不配?”宣延帝朝老者看去。 “尊重基于平等,”老者说道,“你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便是平等二字,你以为的尊重,是你傲慢之外的施舍。” “平等?” “地上那把刀,你回头看一眼。” 宣延帝转头,看向落在地上的一刀一箭,再望向埋首跪在地上的林内侍。 林内侍一直在发抖,恐惧加疼痛,他的后背全是汗。 “陛,陛下……”林内侍颤着声音说道,瑟瑟发抖的模样,像是一条才从水里爬上来的落水狗。 一条,贱命。 宣延帝看着他。 第442章 谁要平等?(一更) 林内侍俯首在地,宣延帝注视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压迫,让他抬不起头。 一旁的阳平公主也不敢说话,垂头望着地面,喘不过气来。 平等。 宣延帝心底很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对,老者的确没有说错,他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就是这两个字,因为根本不屑去领悟。 这两个字,他为何要懂? 他生来便是帝王,站立在群山高峰之上,俯瞰睥睨人间苍生,振翅能达九霄,万民皆臣服于他脚底。 握于他手的,是世间最大的荣华富贵,是可以杀伐主宰别人的刀刃,是挥动笔墨,就能轻易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权势。 作为帝王,先天秉性便是野心,权谋! 便不论帝王,光是这世间所有努力往高处而去的人,为的什么? 那些英雄枭雄草莽,他们算人心,谋天下,踏着白骨残骸,穿过狼烟烽火,滚过荒芜血景,翻手阳谋,覆手玄机,哪怕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最后想要的,不正是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的狂妄,不正是那凌然世众,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平等? 谁要平等? 无能贱民才会要平等! 以及…… 宣延帝看回老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宣延帝轻声说道,“是以,于天地而言,平等为道?” 周围诸人无一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宣延帝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刚才忽然暴起的杀人之举,凶狠狂妄尽显,将他们都吓坏了。 “尊长,朕不及你,”宣延帝有些疲累的说道,“你若觉得朕对你的不是敬重,那便不是。” “时间不多了。”老者说道。 “朕想听尊长说教,”宣延帝说道,“尊长,可否指教一二?” “否。”老者回答。 宣延帝皱起眉头,那股无力感再度袭来。 老者坐在那边,端挺笔直,虽然面无表情,但并不盛气凌人。 可是,他对他的鄙夷和轻视,从头至尾都存在。 他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两年前夏昭衣出事后,宣延帝曾多次派人去过离岭,老先生不在山上。 宣延帝每次收到书信,说寻不到他,心中皆会觉得失望。 早早便特别想知道,能教出夏昭衣这样徒弟的高人是个何等模样,而且,当时国之大恸,大悲,加之他几次决策失误,不该调兵时调兵,不该增兵时送死,他急切想有人能为他指点,引他去走下一步。 但是,寻不到。 那些怒怨,越攒越凶,积愤化为戾气,化为残暴,最后在夏昭学不经意指出他布局错漏时,宣延帝无法再容忍夏昭学活在这个世上。 该死去的人,应当是夏昭学。 若夏昭学真这么厉害,当初为何惨败于容塘峡? 一个让手下去死,由妹妹替死的废物,他为什么要活着? 还享受着由别人牺牲所带来的尊崇! …… 宣延帝垂下头,心头戾气再起。 他用了许多功夫让自己静下,侧头对阳平公主说道:“你去传令,下山。” 阳平公主福礼:“是。” 她看了老者一眼,犹豫着转身,确定老者不会对自己动手后,脚步放开了一些。 阳平公主一出来,穆贵妃便慌忙上前,白着脸色握住她的手:“里边怎么样了?!” 正是因为可以听到不少动静,才更心惊胆战。 阳平公主几乎要哭了,强打起精神看向荀斐,过去交代。 荀斐领命,转身离开。 阳平公主站不住脚了,回身往穆贵妃怀里扑去,哭道:“母妃!” 她可能真的闯祸了。 宣延帝的那个眼神,让她怕到极致。 荀斐传令下去,山上各路人马便开始准备。 山头太大,跑路费劲,于是不少传令兵直接站在远处高声呐喊。 北风猎猎,拂过群山,四处都是嘈杂声,高举的火把在奔跑途中,像是火龙一般。 支离踮着脚尖站在崖边,单手抓着树枝,抬头远眺山上,好奇发生了什么。 夏昭学坐在火堆旁,斗笠的确被压坏了,他将坏掉的地方抽出来重新编织,以往非常拿手,如今编织却极为费劲,手指头不时笨拙的撞在一起。 不堪重负的树枝忽的被折断,支离吓得后腿,差点没掉下去。 缓了缓,他捂着肩膀跛脚回来,在火堆旁闷声坐下。 肩膀剧烈发痛,他泪眼花花。 夏昭学见他过来,放下斗笠,拿出一旁已经烤的滚烫的匕首,朝他看来。 “我其实不怕痛的,”支离说道,“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又站起身子:“我去那边看看。” 他朝另外一边走去。 “伤口里的树枝不挑干净,伤口会变的很严重,”夏昭学说道,“迟早都要一痛,早点解决吧。” 支离想了想,伸手指向身后的石壁:“我如果撞在这里,把自己撞昏过去,然后再……” 看到夏昭学微皱起的浓眉,他声音变低,改了话锋:“……会不会很不聪明的样子?” 夏昭学没说话,一声不吭的放下匕首,重新拾起斗笠。 支离松了口气。 回去坐下,确认对方不会再拿出匕首,支离说道:“没事,我师父很快就会来找我,虽然裴老宗主不肯露脸,但我要真的出事了的话,他绝对会马上去找我师父。” 夏昭学没说话,研究着斗笠,努力在让自己的手指找回感觉。 “我师父治病之术,当世翘楚,”支离又道,“山上名贵药材也多,到时候你随我一起上山,你想要什么便去拿吧,裴老宗主这次欠我的人情欠大了,他不敢不给。” “钱也可以,不过钱的话还是少拿一点,不是我们小气,而是拿了太多钱的话……到底铜臭味不好闻,沾染太多,对人不管于身于心,皆是大祸患,更不论,如今乱世,钱财其实也无多少用了。” “而且,我身上的钱财一直不多,这些年我还不是活下来了,不过,跟了我师父之后,我好像变得更穷了,就像现在,我给你看看我身上有多少钱……” 夏昭学重新捡起了匕首,朝他看来。 支离停顿下。 默了默,支离起身:“我去那边看看。” 第443章 源于认知(一更) 山中禁军分批下山,最后一批人守在观星殿门口等着宣延帝。 五皇子李徽,六皇子李鑫,八皇子李烨,还有九皇子李豪皆在这里等着。 等宣延帝出来,众人忙迎上前去。 宣延帝在大殿里的颓废模样,在迈出大殿后收敛。 他努力挺着自己的胸板,让自己立的笔直。 月台上,台阶上,将士们跪在那边喊着万岁。 这些他早就听腻了的呼声,现在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他还是大乾的帝王,永远都是。 裴老宗主领人进去。 门人忙去打理地上的血,裴老宗主朝大殿走去。 “还好,我以为这皇帝出来后会马上对付我们。”裴老宗主说道。 “支离呢?”老者问道。 裴老宗主拢眉,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 “现在派出了大量人手去找他。”裴老宗主说道。 老者点头,不见悲伤,看着远处地面上的血。 裴老宗主皱了下眉,又道:“不过,我心头有个困惑。” “什么困惑?”老者朝他看去。 “那内侍的出身,”裴老宗主道,“你说他做了一条狗,可是他出身便在那里了,他若不做这条狗,他的生存,便危矣。” 老者点头,说道:“他一来,便对我呵斥。” 老者惯来不喜攻击别人,但对方攻击在先。 “这倒的确,诸如‘大胆’‘放肆’,此类言语,他们喊的比谁都响,比谁都快,仿若权力拿捏在手,他们能得到的满足便也仅限于此。”裴老宗主说道。 “这不是权力,连残羹冷炙都算不上。”老者说道。 “可他们倒也的确可怜,”裴老宗主说道,“我并非要替这些人说话,只是我心头着实困惑,此局要如何去解。能者纵横天下,庸者禹禹独行,这些内侍的出身也许只能做狗。做狗,尚能活命,不做狗,可能命都保不下。毕竟这世上,真正坚毅顽强,有勇有谋有自主心智及不甘屈服的人,万中无一。” “不,”老者看着他,“身不由己,是为可怜,为虎作伥,并不。他们不是忍辱负重,他们已成爪牙。” “成为什么样的人,源于一开始的认知,”裴老宗主说道,“所以,要想轻易改变,谈何之难,到底可怜。我如今困惑之处,在于如何彻底改变他们。” 老者静默,顿了顿,说道:“你的困惑,无解。” 其实,并不一定没有,只是,不想说。 说的太多,怕对方觉得过于理想化,空谈浮夸。 裴老宗主说的没错,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确源于一开始的认知。 毕竟,人的思想极多数都是固化的,世人的认知水平,取决于整个时代的所见所得。 当权者唯有欺压,剥削世人,方能维持他们的奢靡生活,所以,他们不需要世人有多好的认知水平,只需要他们有一双会干活的手,每日去勤劳耕作。 而被当权者有意识控制抑制住思想,所导致的便是整个时代的思想局限和发展停滞。 这样的停滞,裴老宗主也会被影响到。 便是老者自己,他也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思考,才从此怪圈跳出。 跳出来后,天地清明,那些恶的,浊的,他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为如此,他此时的想法念头,他认定裴老宗主绝对会当做不切实际的空口之谈。 现在裴老宗主问,如何改变。 那就是破,自根源剔除,不破不立。 破的,不仅仅是宣延帝的大乾,而是整个阶级。 宣延帝倒下后,还会有新的“宣延帝”上来,也许会勤政,也许会广纳谏言,却如何都无法改变新帝王所代表的统治阶级。 这世上,有“爱民如子”的帝王吗? 从古至今,皆不会有。 而真正要破开这个局面,靠的决不是暴力去推翻,是思想。 思想,更多的是取决于当世的生活水平。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虽然“礼节”二字,让老者由衷厌恶,但此话所喻义的道理,是非常清晰的: 物质水平,决定一切,包括思想。 但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当权者,他们的存在就是要剥削你的物质,去满足他的奢靡享受。 这两者的矛盾,是在天然对立中,又共同进步的。 这也是让老者觉得唯一值得期待的地方,那就是统治者为巩固统治和纵欲享受,则必须要物阜民丰,国富兵强。 所以,一切皆会进步,大道朝前,光明可期。 只是,很漫长很漫长,也许一百年,也许两百年,也许,一千年。 当然,这些思想,也只是谈道罢了。 他并不是入世不得志,想要施展胸中宏图报复的救世豪杰。 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厌恶而去看透,看透后更觉厌恶,憎烦人心之恶,于此,他更享受山青水绿的逍遥。 入世,救世,这些皆与他无关。 他不是善人,不想当善人。 物至知知,刻刻不休,人间一切自有其造化,进步会有,迟早问题,由世人自己去摸索推进。 所以,眼下与裴老宗主的话题,不过虚掷光阴,盖无待说。 何况,他觉得自己未必已悟的透彻。 老者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辰。 着实想念大徒弟。 他耗费半生,从小农思想的怪圈中跳脱,而他的徒弟,是他从小就隔离在怪圈之外,一个清闲悠然,自由生长的灵魂。 这世上,能够听懂他所想,能和他促膝而谈,交流观点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下跪的大徒弟了。 …… …… 大风乍起,越来越猛,渐渐有雪花飘落下来。 女童竹杖芒鞋,抬起头望向巍巍高山。 雪花拂过她的眉眼,她努力凭记忆计算路程。 她身后是巨大的黑渊,为了抄近路,她在雪天选择了最险的一道天堑。 她以前来过元禾宗门,不过是八岁时的事情了。 当时是从龙担山东南处上去,未曾走过古槐平原这一条路,但是在山上眺望群山时,她仔细研究过。 因为身后的这个龙渊,着实太像大地张开的一道嘴巴。 第444章 不见人影(一更) 跃过最险峻的山岭,夏昭衣终于停下休息。 前方有块不小的平地,干净空旷,后面一片连绵的山壁,山壁上古树参天,繁密的枝桠伸展而出,遮挡掉天上浩浩落下的风雪。 夏昭衣砍了一大捆草木,抖落雪粒后生火取暖,把随身的干粮和水拿出来放在一旁烘烤。 风雪越来越大,山林间偶尔会有鹿声和狼啸,她坐在火堆旁,抬头打量着四周,如果今晚要在这里休息,一定需要做好充足准备。 抬手打了个哈欠,她眼睛里面泛出泪花。 火堆带来的热意和赶路的疲累,着实教人困乏。 又一个哈欠浮起,她揉了揉眼睛,眼皮快撑不开了。 但就在将将欲睡之时,一道劲烈风声忽然从远处而来。 夏昭衣瞬时惊醒,身体下意识卧倒,几乎同时,一支弓弩射在了离她一丈之远的斜坡上。 四周霜雪簌簌落下,弩箭的劲道非常大。 …… …… 远处一个黑衣人垂下手里的弓弩,紧紧盯着那边燃着火光的平地。 另一个黑衣人同样拿着弓弩,一根箭搭在了弦上, 他们是来打猎的,追逐一只野兔时,看到了这边的火光。 这一只弩箭自然不是去要对方的命,因为对方在视线角度之外,根本看不到,也正因为如此,可以判断对方人数绝对不多,不用担心打草惊蛇。 风声呼啸从林间穿过,那支弩箭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两个人站了一阵,一人说道:“流民吧?” “不知道,”另一人说道,“过去看看?” “不急。” 又一根弩箭被搭上弦,黑衣人拉开弓,这一次肩头微微朝向里面。 “嗖”的一声,弩箭射了出去。 一根之后,又搭起一根,更偏里面。 同伴见状,也跟着搭箭。 两人约射出去近十五根箭矢后,方才停下。 “走。”黑衣人说道,朝前面走去。 深山风嚎,他们走的静谧无声,手里的弩箭搭在弦上,谨慎在握。 稍微近一些后,发现只有火堆静静烧着,未见人影,他们所射的弩箭横七竖八的凌乱插在土坡上。 “人呢?”黑衣人低声道。 同伴四下张望,确定刚才并未看到有人影离开。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正在燃烧的火堆上。 “先回去吧,”同伴说道,“回去找柔姑。” 黑衣人点头,不敢呆下去,说道:“走。”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张望后退,并转身离开时,黑暗的高空里有一只弩箭静静瞄准了他们。 不过弩箭没有射出,夏昭衣垂下了手。 这两个黑衣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还带着进攻性非常强的改良弓弩。 来刺杀宣延帝的? “柔姑。”夏昭衣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没有听过,并不认识。 她垂头望着下边的火堆,四周凌乱的弩箭,让她知道这个地方不安全了。 眼下身体困极,又冷又乏,体能耗到极致,她没有精力和这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从树上下来,夏昭衣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摸出微微有点温度,还没彻底烫开的干粮,咬上一口,转身离开。 …… …… 山岭的风雪尤为大,肉眼可见的,从北空洋洋而来。 柔姑站在木屋外,抬头看着高处飘来的雪。 身上同样一身黑衣,耳朵冻得通红。 听到右边的动静,柔姑回头望去。 见到两名黑衣人的行色,柔姑皱眉,走去说道:“发生了何事?” 一名黑衣人望向老佟和支长乐所睡的木屋,上前在柔姑耳边很轻的说话。 “确定没见到人?” “没有。”黑衣人摇头。 柔姑想了想,说道:“我去同公子说。” 此事也许不是什么小事。 老佟和支长乐的耳朵贴在门内,两个人秉着呼吸,努力在听外边的动静。 听到柔姑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支长乐准备谁回去装睡,被老佟揪住,老佟比了个“嘘”声手势。 柔姑推开了隔壁木屋。 老佟和支长乐随即离开木门,去到另一边的木头墙贴耳朵。 沈谙睡得很沉,几日舟车劳顿,他身体不适之状加重,分外疲累。 柔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进去,一股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房中铜烛台上一豆星火,很暗很暗,光影朦胧。 柔姑在床前止步,看着床上侧卧朝内的男人,开口说道:“公子。” 沈谙向来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现在没有半点反应。 柔姑蹙眉,心下心疼。 低声唤了几下后,柔姑上前推他。 老佟和支长乐在房间这边,什么都听不到,耳朵快竖到天上去了。 “公子。”柔姑推了近十下,沈谙才终于睁开眼睛。 俊美容颜在黯淡烛光里,出现平时少见的混沌茫然,不过很快,他眼睛里的亮光聚焦,恢复清明。 柔姑退回去,垂下头恭敬说道:“公子。” 沈谙坐起,抬手轻揉额头,说道:“说。” “听到了吗?”支长乐轻声问老佟。 老佟点点头。 可是,柔姑的声音还是非常低,两个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好像又听不到了。”老佟说道。 “他们真的神秘兮兮的。”支长乐说道。 这个时候,听到那边传来动静了,是柔姑离开的脚步声。 老佟和支长乐忙停下,不说话了。 却在这时,他们房间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下一瞬,木门直接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柔姑手里执着盏烛台,光线幽幽,她穿着一身黑衣,烛光的线从下往上,躲闪不及的老佟和支长乐吓得发出声音。 “我觉得两位还是去睡觉比较好,”柔姑说道,声音在夜色里听上去非常空灵清冷,“毕竟已经这么晚了,你们说是吗?” 老佟和支长乐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和她大眼瞪小眼,没有说话,脸上讪讪。 “早些睡吧。”柔姑又说道,转身离开。 房间里重新恢复黑暗,隔壁也再没有动静。 半响,老佟和支长乐站起身。 “这他妈的……”老佟说道。 “睡吧睡吧,”支长乐朝床上走去,“还怕吃了我们不成。” 第445章 先发制人(一更) 晨光渐亮,搜寻了一夜,什么都没有找到。 现场只剩一个火堆,别无他物。 从火堆摆设的手法看,至少不是流民或其他寻常人。 柔姑踩着晨曦回来,想提议离开此地,另寻他处,却发现沈谙又睡下了,睡得非常沉。 房中烛火燃尽,柔姑站在床边,安静望着床上熟睡的男子。 他的眉头紧皱着,额际些许薄汗,可见睡的糟糕,柔姑不忍叫醒他了。 良久,柔姑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屋外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积雪更深,柔姑轻合上门,转头望到几个手下站在另一边木屋前,手里提着连夜打来的野味,在等她指示。 “煲了吧,”柔姑说道,“关紧门窗,气味别散的太浓。” “是。”手下们领命。 柔姑看着他们去忙,转头往另一边望去,顿了顿,她抬脚走向院外。 穿过一片小树林,柔姑在崖边停下,身下便是龙渊。 四周群山银装素裹,古木苍茫连片,那些雪花被长风送入龙渊,万千素净白雪刹那似被幽冥吞噬,瞬息消失。 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史上最早能追溯到和龙渊有关的文字记载,是在一千一百年前的卫郑之争。 夏朝末年,诸侯互相攻伐,近三十年的纷争和吞并,最后剩卫,郑两大诸侯国一争中原。 那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天下远惨于今朝,许多百姓为了逃离战火纷争,纷纷向深山而去。 龙担山当时不叫龙担山,未曾命名,路况亦不及现在,除却起伏连绵的苍翠古林,还有不时出没的凶禽猛兽。 龙渊便是在那时被人发现于群山里,并在后来的几次大地动中,龙渊像是一张越张越大的嘴巴,裂开于大地。 信息闭塞难传,所以龙渊之事,世人很多当猎奇的评书来听,但是于一些太平盛年间的王侯将相们而言,闲的发慌的他们兴趣颇浓。 千百年来,龙渊被很多人造访过,有些人害怕离去,有些人则想一探究竟。 六百年前,便有人在这里留下了一处暗殿,暗殿在龙渊下的石壁上,现在,沈谙想要寻到这个暗殿。 柔姑敛眸望着深渊,四面八方,寒风咆哮,她着实难以想象要如何下得去。 更何况,是沈谙如今这样的身子。 但愿一切顺遂,好起来。 柔姑心底很轻很轻的说道。 长风卷着霜雪,从柔姑头顶天空急掠而过,翻越数个山峰高岭,吹向元禾宗门。 一声沙哑的少年声音打破寂静。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没死!救命啊!!” 支离用最后的力气飞快跑上山坡,站在山门外,双手呈喇叭状叫道。 几个门人最先跑出来,见到戴着斗笠的少年,一人止步,先回身去找宗主和掌务,其余人围上来,有几人喜极而泣,伸手要抱少年时,才发现他的脸憔悴苍白,血色尽失,以及肩膀上的伤口,浑浊肮脏的可怕,略有些狰狞。 “活着太好了,”支离说道,“但是我快死了,你们快扶我进去,快救我!” “好,快!”几个门人忙叫道。 “来!”支离回过头去说道,“你也来!”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斜径山坡下,一个修长笔挺的年轻男子迈步上来。 晨光里,容貌俊朗清逸,霜雪如梨花般落在他的青丝和肩膀上。 “我不进去了,”夏昭学说道,“斗笠还我。” “你不进来了?”支离说道,“那你来山上是干什么的?” “我觉得,你先进去看看你的伤势比较重要。”夏昭学说道。 “你不会是路过的吧?”支离说道。 “斗笠。”夏昭学摊开大掌。 支离将斗笠摘下,递去说道:“看你赶路着急,应该有要事要办,等闲下来有空,你随时来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会同裴老宗主说一声,然后……” 说到这,支离自己停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措辞非常不对。 对方从头至尾就没有要求过什么报答,反而是他在这边一直反复提及与利益相关之事,未免显得太…… 夏昭学将斗笠戴好,说道:“告辞。” “好吧,”支离说道,“告辞。” 夏昭学转身离开。 支离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却忽的一愣,转过头去朝夏昭学的背影看去。 清瘦高挑,非常端挺,这个背影…… “啊!”支离灵光一闪,说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他长得像我师姐留下来的画像!” 说着,他就要朝夏昭学追去。 身旁门人忙拉住他。 “先疗伤啊!” “你伤的严重,咱先回去吧!” “只是长得像,不一定就是!” …… 支离也没有真的追上去。 他有些悲伤的看着大雪,和那抹快消失了的背影。 毕竟,只是长得像…… 虽然脸和背影都像,但是支离知道,师姐画里面的那个男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真难过。 …… ……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 两条端正的石阶大路,近五条小路。 虽然下了一夜的大雪,但并没有将雪地上的凌乱脚印抹掉。 夏昭学选择了最偏僻的一条小道。 其实他应该留下来问清楚,为什么宣延帝会带人连夜离开山头,不过,他着实怕了那小少年的嘴巴。 左右下山后都会先找一件衣服,他到时候可以自己打听。 但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般,他所想的,恰好是他所见。 一个身穿盔甲的年轻士兵,正从下面上来,走的略慢,若有所思,身材清瘦高大,步伐很稳。 似觉察到有人,他脚步微顿,抬起了头。 脸上很脏,满是泥土,但这样迎着光抬起,仍可见肌肤底子白皙,五官深邃俊朗,少见的好看。 多年从军和识人的经验,夏昭学一眼看出此士兵一身武艺,几乎不做犹豫,脑中第一瞬反应当即是利用地形优势先发制人。 他扬脚踹向路边古树,力道极大,树上积攒的霜雪平均拳头般大小,纷纷砸落,积攒的厚一些的连片雪块也轰然砸了下来。 第446章 见面便打(一更) 小道非常狭窄,称之为道,不如说是一个有稍微可以落脚之地的山坡。 古树枝桠茂盛交缠,这棵树体的震动影响四周,更多霜雪跌落下来。 霜雪不仅是对身体造成袭击,更重要的是脚下。 大量雪团滚落下来,短时间之内很容易造成身体不稳,被冲刷着摔落下去。 这个时候,是最考验一个人应激性应变能力的时候。 但是应变能力再强,除却霜雪之外,还有夏昭学这个对手在。 沈冽才稳定好身子,对方便冲了下来,伸手一招极快的擒拿。 沈冽往右后退去,踩中下滑的成片霜雪,但在摔倒的同时,他没有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减轻最大伤害,而是以同归于尽的狠劲,长腿朝对方扫去。 夏昭学避开足下攻击,但对方速度太快,他避开时难免仓促,身形同样不稳,失去了对对方最好攻击的机会。 沈冽重摔在地,好在道路狭窄,并未沿着山坡直接摔滚下去,他飞快爬起,对方已再度攻了上来。 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攻击,没有太多花式,行云流水,身手敏捷,像极战场上最利落干脆的进攻。 沈冽招招化解,不断朝山坡另一边后退,对方力气极大,无论出拳,劈掌,擒拿,凌厉迅猛,毫不拖泥带水,沈冽还是第一次在单打独斗时感觉这般吃力。 夏昭学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士兵这么难缠,他的猛攻被对方尽数破解,这不仅需要强悍的预判能力,更需要超强的身手去支撑这种预判。 又一个肘击被对方挡掉,紧跟着夏昭学挥拳朝对方的胸口击去。 不算多刁钻的角度,以对方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然而这个小士兵没有,他反而挺身而上,以胸膛接下这一拳,同时挥出他的拳头,在最快时间里调整了过来,转被动为主动。 同样快速的进攻,出拳如风,招式凶悍,夏昭学没有退让防守,继续保持着自己的快速攻击。 两个人硬碰硬的对打,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谁稍微有松弛,谁就落于下风,像是两匹狭路相逢的猛兽,一招一式,充满力量和杀意,尽可能要在最快时间里将对方解决掉。 林间古木因他们的打斗掉落簌簌雪块,同时风雪越来越大,待数十招交锋后,一片五丈之宽的巨大积雪忽从上空砸落了下来。 两人惊忙各自后退,仍被大雪劈头盖脸砸中,险些被埋在雪里。 同时灰头土脸的从雪下爬起,干雪呛进喉咙,咳嗽的难受。 沈冽坐在地上,抬手一抹俊挺的鼻梁,抬眸朝对面看去,目光似狼般锐利。 夏昭学也呛的难受,抬眉望来,打量这年轻的士兵,同时尽快调整呼吸,准备再度攻击。 “我这身衣服,是抢来的。”沈冽喘着气说道。 夏昭学一顿。 “我不是朝廷的兵马,”沈冽继续说道,“你要攻击的人,是我这一身衣服,还是路人?” “你为什么不早说?” “见面便打,你给我机会了么?” 夏昭学点头,虽然仍警惕,但身上杀气终于些许退散,周身肌肉也不再紧绷。 “好身手。”夏昭学说道。 如果不是先发制人,重伤对方在先,他觉得自己完全不会是这个少年的对手。 不仅仅是因为他荒废了一年多,哪怕三四年前的他都不一定打得过这个少年,对方身上的这股狠劲,和出拳出掌的速度及力量,夏昭学此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唯一一个不姓李的李氏铁骑副将,也是现在的御驾奉车都尉,包速唯。 “你是谁?”沈冽问道。 “百友,百姓的百,友人的友。” “夏?”沈冽几乎脱口而出。 夏昭学浓眉微挑。 沈冽微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你又是谁?”夏昭学问道。 “沈冽。”沈冽直接说道。 轮到夏昭学顿住,愣道:“你是沈冽?” “你认识我?” “淮周街郭府,醉鹿郭家,云梁沈家。”夏昭学说道。 同时再度打量沈冽,晨光里,少年五官精致,比例极佳,气质清冷倨傲,既有年少的轻狂,又带世家修养的内敛稳重。 外貌倒的确与传闻中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的沈冽一致,只是气质,未记错的话,坊间对他的传闻,包括方观岩口中的他,一直是个病怏怏躲在府里,不学无术,贪玩好耍的纨绔公子。 沈冽也打量他,对他身份略感好奇,不过猜到对方用的是假名了,既然给一个假名字和身份,他便没什么好继续问的。 沈冽从地上爬起,稍微拍打身上的霜雪,说道:“你若是要下去寻人,现在不是时候。” “你才从下面上来,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赶回山下了。”沈冽回答。 “赶回?”夏昭学讶然。 “嗯,山上有位能够震慑得住皇帝的高人在。” 夏昭学抬头朝元禾宗门方向望去。 “下面戒备森严,那些随皇上出城的人皆不得自由,你独自前去,危险极大,”沈冽说道,“我身上这身衣服暂时不能给你,你若要的话可以去行宫东北山岭,我昨夜杀死的那几个士兵刚埋下不久。不过,我下去时抓了几个人问话,临走时又打昏了不少人,所以下面的戒备可能会更严了,目前我不建议你去。” “……” 顿了顿,夏昭学道:“你下去是……” “打听消息。” 夏昭学点头。 沈冽惯来不喜多管闲事,但见他这身手和模样,不由问道:“你下去是?” “行刺。”夏昭学说道。 “行刺谁?” “李据。” 沈冽点头,并未觉得有什么荒唐和不自量力,说道:“你需要一把弓弩,这比我身上的制衣要好,而且,我觉得你不妨去山上宗门旁敲侧击下,打听他们昨夜是如何办到将皇上赶走的。” “好,”夏昭学说道,“你要去找这位高人吗?” “我不去。” 夏昭学点头,说道:“多谢沈兄弟。” “不必客气,”沈冽说道,不过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又道,“若有机会,再比划一番?” 夏昭学笑了,说道:“好。” 第447章 杀猪惨叫(一更) 杜轩就站在山口,等得焦急。 终于看到沈冽的身影,杜轩长长松了口气,大步跑过去。 “少爷!” 等沈冽上来后,杜轩发现沈冽的身形不对,惊道:“少爷,你受伤了?” “嗯。”沈冽点头,而且伤的不轻,拳拳到肉的硬搏,加之之前踩空的那一脚,他已能想象身上即将出现的淤肿面积会多大。 “伤在何处,严重吗?” “不用担心,不是在行宫里受的伤。”沈冽说道,回头朝下面看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还是这般陡峭的雪地,从上望下去,颇是险峻。 杜轩立在一旁,见沈冽迟迟望着下面,没有要走的意思,出声道:“少爷?” “嗯,”沈冽说道,“等一等。” “等谁?” 沈冽没说话,黑眸安静的望着这一条雪路。 杜轩只好沉默。 又过去好久,沈冽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 看来“百友”不会回来了。 “百友”说让他先走,他在下面呆一会儿,沈冽便已猜到他的打算,但萍水相逢,可以说的已说,他过问不了别人太多。 只是,沈冽心里着实发闷,因为如果真的是去行刺皇帝,可能会成功,但如今的情况,也绝对不会有退路。 杜轩跟上沈冽,好奇又道:“少爷,等谁呀?” “一个路人,”沈冽说道,“身手了得,谈吐从容,举止大方,并不多见。” 杜轩点头,这时想起重要的事:“少爷,可打听到了什么,沈谙呢?” “带着老佟和支长乐一并逃走了。”沈冽说道。 的确被他猜中了,沈谙的目的很有可能便是龙渊。 他们虽为兄弟,但相处时间很少,每次短暂相聚,便不仅一次听沈谙提及过龙渊。 “看来真是龙渊,”杜轩说道,“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找他?” 就算知道是龙渊,可是龙渊极大,在地图上面,那是好几座大村庄的占地面积了。 “这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了,”沈冽说道,“沈谙费了这么多心思将我引来,他最害怕的便是我找不到他。” 杜轩点头,笑道:“那成,既然老佟和支长乐逃出了那座行宫,小命算是保住了,我们也不用太急,少爷回去后便好好休息吧,戴豫今早本要送徐氏去元禾宗门,但一直放心不下少爷呢。” 沈冽点头:“好。” 只是…… 他停下脚步,回头往不远处的山路望去。 这“百友”,无端让他觉得不是什么等闲之人。 …… …… 戴豫不安的坐在院子里,静不下心。 徐氏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土阶上,不时抬头朝戴豫看去。 等看到远处沈冽和杜轩的身影了,徐氏忙道:“戴大哥,你看!回来了!” 戴豫忙也抬头,一看到沈冽,戴豫激动的快哭了,忙起身跑去:“少爷!” 徐氏抱起孩子去到院子外,看他们走近,开口说道:“沈公子没事吧?” “没事,多谢关心。”沈冽说道。 徐氏笑道:“那就好,戴大哥可担心坏了呢。” 戴豫一直在问山下情况,闻言说道:“对啊,少爷,可把我担心坏了。” “少爷,食物都备好了,汤也煮着,先吃点东西再睡吧,其他事情我去处理。”杜轩说道。 “好。”沈冽应道,他的确很困了。 徐氏轻拍着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待沈冽和杜轩进去屋子,戴豫也要跟上时,徐氏伸出手拉住戴豫:“戴大哥!” “嗯?”戴豫回头。 “沈郎君现在回来了,”徐氏有些难过的说道,“那,戴大哥是不是要准备送我去元禾宗门了?” 戴豫面露为难,说道:“嗯,对的……” “是不是,我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呀?”徐氏看着他。 “还好,不算麻烦,”戴豫说道,“这样,你先去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去。” 徐氏抿唇,垂下头看着怀里面的孩子,抬手轻轻抚着,很轻的说道:“妾身空手来的,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戴豫看出她情绪不好,但没办法,到底不能留下她,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杜轩说一声,很快回来。” “好……”徐氏委屈道。 一等戴豫转身进去,徐氏脸上的神情便瞬间变了,刚才的哀怨难过全部消失,取代的是兴奋和激动。 老实说,她也不想跟着他们,虽然有饭吃,但每次厚着脸皮要,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很是难受。 而且,这两日的相处,她看得出这几个人的出身和举止,绝对是超级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所以现在被他们介绍去宗门,进去不仅有面子,而且享受到的待遇绝对不会差。 徐氏忍不住轻轻的捏了下怀里面孩子的脸蛋,算你一功,表现还不错! 没白费她从尸堆里捡来,还抱了这么多天。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呆呆的看着她。 戴豫很快出来,徐氏双眉一蹙,变得凄楚。 “戴大哥。”徐氏哀怨的喊了一声。 戴豫“嗯”着,指指去元禾宗门的路,说道:“走着。” “好。”徐氏轻轻点头,抱紧孩子,跟上戴豫后面。 天上的雪还在下着,山路非常不好走。 戴豫人高马大,走的很稳,徐氏抱着孩子跟在后面,磕磕绊绊,很是吃力,她看着戴豫的背影,心里有些郁闷。 戴豫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徐氏敢打一百个包票,他绝对没成家,可能连看对眼的对象都没有。 走了良久,翻了几个小山头,终于看到了元禾宗门的山门。 一个门人正在扫台阶上的雪,戴豫走去说话,门人好奇的朝徐氏看来。 徐氏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这个的话,”门人皱眉,说道,“我得去跟掌务说一声,不过你们可以先进来,我领你们去会客堂,外面风雪大。” “有劳了。”戴豫说道。 跟随门人一起进去,路过一个山坡时,远处在崖边的一个木屋,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 “痛痛痛痛痛!啊!!” 徐氏和戴豫朝那边看去。 “不痛!!”发出惨叫的小少年又叫道,“一点都不痛,放马过来!我很勇敢,我是最坚强的!不痛!!” …… “啊!呜呜,杀了我吧!!” 第448章 摔下山崖(一更) 惨叫声很大,传入山谷,回音荡开。 徐氏皱眉,后退一步,抬起头看向戴豫。 一旁的门人尴尬,说道:“这边请,来这边。” 还未走远,又是一阵惨叫。 徐氏听着头皮发麻,抱紧怀里的孩子,快步跟上门人。 在他们离开山门不多时,一个小身影很慢的从斜径上来。 惨叫声隐隐传来,很淡很淡,在风里散开很远。 夏昭衣抬头朝山门望来,小脸蛋迎着晨光,脸颊有着非常怪异的绯红,额头缠着手帕,似是抹额,里面很鼓,卷裹了不少霜雪。 路上看到不少血迹,以为山上也会狼藉,上来却发现,除却那似有若无的惨叫外,这里很平静。 她拄着树杖,眺着这边的山门,想过去,却又觉得二哥肯定不会进到这里。 她已确定二哥往这边来了,因为一路过来,路上所发现的几个被人休息过的地方,留下的搭木架及火堆的手法,是二哥惯用的。 但是按照二哥的性情,他应该不会去到元禾宗门。 此次翻山越岭,连夜跋涉,二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刺杀宣延帝,不论成还是不成,他应都不愿将其他人拖下水,所以,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思及此,夏昭衣害怕的心都在颤。 不论成还是不成,都没有回头的路了。 二哥,他可能是去求死的。 不敢再耽误,夏昭衣收回目光,拄着拐杖朝另一边的路口走去。 脚步晃晃悠悠了一下,她皱眉,有些恼怒。 什么时候不好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 多日赶路,她需要好好休息,如若不是昨天晚上那几个凭空冒出来的射箭之人,逼得她连夜远离,她现在根本不至于烧的这么重。 现在硬撑并不妥,她需要休息。 抬头看了眼天色,越来越亮了,二哥虽然求死,却绝不会让自己死无所得,他是想杀掉宣延帝的,所以应该不会莽撞的在白天行事吧。 所以,她应该可以休息一阵。 “那就,休息一阵。”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不过这里风雪太大,她需要去寻个可靠之处。 支离被绑在床上,白鹭仙师手里的刀子一点一点的挑出伤口里面的木刺,里面还有好多木枝碎叶和泥块,除却这些,剩下的都是血肉和脓,很是肮脏。 几个仙师和门人在旁边帮手,支离嗷嗷大哭,眼泪横流。 裴老宗主坐在另一边,因为手抖,他割了支离不少刀,被赶来面壁了。 “……杀了我算了,说好那几味草药会麻痹我一阵的,为什么没有效果啊,为什么!呜呜呜,师父,我要师父!” “就是你师父喊我们帮你绑起来的。”裴老宗主说道。 “让我师父来!”支离大哭,“我痛死了,你们不是在救我,你们是在杀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就是一头猪啊!” “不哭不哭,”裴老宗主哄道,“不哭,撑过去就好了,听话,啊。” “啊!!!”随着白鹭仙师手起刀落,支离又一阵嗷叫。 早知道,昨晚忍忍痛,让那位侠士帮忙好了。 支离痛到昏厥。 门外传来敲门声。 裴老宗主抬头看去。 敲了三四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门人走入进来,低声说道:“宗主,当真有客来访。” 裴老宗主一顿,忙道:“可有孩童?” “有的,”门人点头,顿了下,又道,“不过,是个婴儿。” “婴儿?” “对……” “去观星阁说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三师弟去了,一来一回,约莫要点时间。” 裴老宗主点点头,起身说道:“那我便去看看。” 徐氏一直抱着孩子,没有松开过手。 那阵惨叫声仍时不时响起,总让她觉得不安。 戴豫坐在她旁边,脸上神色略有些急,急于想回去。 徐氏左右望着,忽然皱眉,隐隐感觉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戴大哥,”徐氏看向戴豫,低声道,“怎么能主事的还没来呀……” 戴豫摇头,他不知道。 徐氏叹气,瞅了瞅怀里的女娃。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会客堂的另外一边,有两双眼睛正在暗中观察。 徐氏特别的瘦,就剩一张包骨头的皮了,瘦骨嶙峋,很黑很高,怀里抱着的孩子看不清容貌,不过,这也太小了。 裴老宗主松开手里的小筒,看向旁边的江掌务:“应该不是吧。” “我看着也不像,”江掌务说道,目光还在看小筒,“尊长当时同宗主说的,应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他也说了,天命这种事,只能信个八九。”裴老宗主说道。 “旁边这人自称是醉鹿郭氏的一位护卫,”江掌务说道,“看着壮实,这些时日应该没吃过苦,不过,他好像急着想走。” “那就让他先走吧,”裴老宗主说道,“既然是个护卫,也没挨过饿,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我们就不耗他时间了。” “妇人留下吗?” “嗯。”裴老宗主应道。 “好。”江掌务说道,“我去说。” 待江掌务出去,裴老宗主又将小竹筒拿起,对准墙上的空洞,继续暗中观察。 “我这就可以走了吗?”戴豫起身说道。 “可以的,”江掌务笑道,“路上留心,还会有大雪。” 戴豫点头,看向旁边的徐氏,说道:“大嫂,那你就带着闺女留在这,等我们忙完我们的事,说不定会回来这里看你。” 徐氏面露不舍,说道:“好,多谢戴大哥和沈郎君这几日的相助,若他日妾身能摆脱眼下困境,定当相报救命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戴豫说道,“不用的。” 徐氏笑笑,不再说话,垂头看回怀里的女娃。 不舍是假的,谢意是真的,这些时日的确是多亏他们,她才能活下来。 戴豫再向江掌务道谢,而后告辞离开。 出得山门,霜雪变大。 戴豫一路往东北走去,路过一个山口时,他的脚步忽的一顿,目光看到远处一个小童。 小童走的有些晃,支着手里的树杖,步履不稳。 戴豫一眼认了出来,愣怔过后扬声叫道:“阿梨!” 风雪虽然大,但他的声音也不小,女童却像是听不到,走的越来越晃。 “阿梨!”戴豫又叫道,朝那条路跑去。 随着他奔跑,路边的雪块忽然往下掉。 戴豫这才发现这边是条假路,暗道不好。 便见前面的雪路崩塌下去,走在路上的女童忽然身形一歪,整个身体沿着雪坡直直的滚了下去。 第449章 借人寻人(一更) “阿梨!!” 戴豫吓坏了,大步跑下去。 雪山太大,成片霜雪下陷,掀起雪雾如浪,女孩的身影就像一粒沙石,投入茫茫雪海,根本无从去找。 “阿梨!!!” 戴豫快哭了,找了良久,手足无措。 这么一大片断崖,他一个人根本就找不过来! 他颤着手,对着雪海大声叫道:“阿梨你等我,听到我的声音你撑着,很快,我一盏茶就回来!很快!” 他转身朝山上跑去,拼着一口气,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回去。 沈冽才睡下,杜轩在一旁看地图。 这一路追来,杜轩一直忧心忡忡。 沈谙自己便有一帮能打能扛的手下在,轻而易举的事情,沈谙自己就可以办到。 所以,每次只要沈谙一找沈冽,所“托”之事皆非常险要。 这一次他费尽心思将老佟和支长乐拐走,引着沈冽来这,却不知道他要拿这龙渊做什么文章。 木门被“砰”的一声,用力撞开。 杜轩惊了大跳。 戴豫红着眼眶闯入进来,喘着气喊道:“少爷!少爷!” 沈冽睡眠浅,睁开了眼睛,见他模样,皱眉坐起身子。 “少爷!”戴豫大声说道,“阿梨出事了!她掉下山去了,快走,咱快去找她啊!” 杜轩没反应过来:“阿梨?” 话音方落,身边一抹身影已抓着刚脱下的外衣朝外大步跑去。 杜轩忙跟上:“少爷,等等!” “是我的错!”戴豫大跑跟在沈冽旁边,哭道,“都是我没看清路,我把那些雪给踩下去了!阿梨身轻如燕,她就不会有事的!” “哪个山头,什么时候,她一个人吗?”沈冽疾声问道。 “东北山头那边,阿梨就一个人,她掉下去后我找了最起码有一刻钟,我就跑回来找你们了。” “你不用跟着来,”沈冽说道,“你去元禾宗门找人帮忙,请他们多派点人手过来,允诺他们,不论找到与否,我必重重报答!” 说完,沈冽加快速度,狂奔离开。 “少爷,”戴豫边跑边在后面喊道,“过去就能看到了,那一整片雪全塌了,很明显的!你自己也当心啊!” “少爷等等我!”杜轩咬牙奋力狂追。 “算了,”杜轩又道,“我真是傻了,救命的事为什么要等,少爷我来了!” 江掌务和徐氏相对跪坐在方案前,江掌务已问了近二十个问题了。 徐氏回答的快哭了。 她是难民没错啊,问她为什么会成为难民她要怎么回答?她都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 而且,她觉得自己的本性不坏,好多人饿疯了,会吃别人的尸体,甚至还会易子而食,或者抱团去杀其他人。她可宁死都没有同流合污,宁可吃树皮都不碰人肉,更别说去杀人,正因为如此,她差点也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这才脱离大队逃出来的。 再比如她怀里的孩子,不是她的,她都捡来抱了这么久,她真的是个好人嘛! “等等壮士!我还没通报呢!等等啊!”一个门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江掌务和徐氏回过头去,便见戴豫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七八尺的高大男儿,眼眶通红的喘着气说道:“江掌务,我来借人!” “借人?”江掌务皱眉,“借什么人?” “我一个小妹,她掉下悬崖了,我想让你们帮我去找,”戴豫说道,“江掌务,你一定要帮我啊,我这个小妹不能出事的。” 江掌务一凛,说道:“你这小妹多大岁数?可是十一十二?” “对,对对对!”戴豫忙道,“你见过她吗?” 江掌务下意识朝后边望去。 一直处于暗中观察的裴老宗主忙大步从后厅堂走出,说道:“掉哪了?要多少人手?” “东北山口!过去就能看到了,人手越多越好!求求你们了,快点吧。”戴豫真的要哭了。 “快!”裴老宗主大手一挥,冲追在戴豫后边跑进来的门人叫道,“全部都去,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必须去,轮值做饭扫地的都去!支离房中的也去!” “那支离怎么办?”江掌务回头问道。 “一时半会死不了,”裴老宗主说道,指着江掌务,“你愣着干什么,你也给我去啊。” “我?”江掌务指着自己。 “我先去观星阁,”裴老宗主说着已朝外边大步跑去,顺便看了徐氏一眼,“你想要吃一口饱饭的话也得去,孩子丢支离那去。” “我?”徐氏也指着自己,懵了懵,又道,“支离是谁?” 戴豫未想这么容易,顿然欣喜,连声道谢,而后对江掌务说,他先走一趟,转身跑远。 门人一传十,十传百,已有人率先朝外跑去,渐渐的,一大片门人仙师穿过山门,近百人浩浩荡荡,前前后后,跑向东北山头。 白鹭仙师正处理到伤口紧要处,执意要留下。 支离痛的头晕眼花,看着其他被喊走的人关上房门,说道:“这是怎么了呀。” “不管,你少说点话。”白鹭仙师说道,专心处理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又说道,“没有紧急的事情,裴老宗主不会这样的,毕竟我的命很重要,他怎么舍得把人给喊走呢。” “那说不定遇上比你的小命更重要的事,”白鹭仙师随口说道,说完觉得这些话有些过分,又道,“也不是,主要是你现在也没多严重,死不掉,所以才把人给喊走的。而且你师父很厉害,你要真有什么危险,你师父会亲自出马的。” “要不你过去看看?”支离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行行好,你也去看看吧,放过我这个小可爱。” “呕。”白鹭仙师说道。 木门这时被推开,一个门人抱着孩子进来,说道:“这个孩子我得暂时先放在这,放哪呢?” “哪来的孩子呀?”白鹭仙师问道。 支离也好奇的抬头,尤为艰难的扭着脖子望来。 门人将简单经过说了下。 白鹭仙师点头,说道:“好,那就放那吧。” 指向对面的小床。 “好的,仙师。”门人说道,走进来将孩子放下。 第450章 你要活着(一更) 巳时快过,就要午时,但天色因风雪而越来越暗。 断崖下苍雪漫漫,遍岭霜白,岭下又有更多高低不等的悬崖,那些堆积在悬崖边的霜雪一直在不断掉落和下陷,形势险峻。 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们分散各处寻人,因山下东南处便是双江宫府,唯恐名字传出去被下边的人听到,戴豫便只好说,就喊女娃。 满山都是“女娃”“女娃娃”。 铲子挖了大量的雪堆,几乎要掘地三尺。 更下边的深渊,沈冽早早便下去了,因怕火把将冰雪溶化,造成雪堆底部湿滑,会发生更可怕的霜雪下沉,他几乎是摸黑前行。 但深渊太大,不知从何去找,寻了良久,不见人影。 从巳时到申时,所有人没有停下,一直在寻,始终未果。 天色越来越暗,阴沉降下,四野灯火稀薄,狂风又起,一场汹涌大雪。 裴老宗主提着铲子往上坡去,看着正在铲雪的老者,说道:“这一片几乎都找遍了,她可能是掉在了深渊下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恐怕凶多吉少,我想带人去下边找,又怕不安全,得你带路。” 老者一身与寻常种田农夫并无两样的寒冬素衣,正将一堆雪铲开,边道:“叫人回去吧。” “那,不找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要起大风了,”老者抬起身看着他,说道,“继续找下去,此处一半的人都活不了,劳烦选十个身手了得的人给我,我继续找。” “好,”裴老宗主点头,“我这就去。” “有劳。”老者说道。 看着裴老宗主离开,老者收回目光,提起来又是一铲,铲子带出来一物,一根由长长的布条卷裹而起小布筒。 老者愣了,伸手捡起布条。 很简素的布条,布筒里面裹着的是雪块。 布条有些破旧,里面的雪块同四周大雪不同,看去便知是将化未化时,重新被周围大雪冻起来的,没有内聚力的絮状。 真的是她,而且,她病了。 激烈澎湃而起的心绪冲击着数十年冷静自持的老者,他的手有些颤抖,哪怕当初站在山口望着她远离的背影,知道是一场生离死别,至此夏暖冬寒,再无相逢之日,他也没有这般不平静。 不过很快,老者便恢复平静,回身望向更后面的断崖。 四周地段他都挖过,此布筒是他现在所站位置的雪下三尺处发现的,积雪很深。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她的身手和应激判断能力,除非奄奄一息,否则哪怕病得再重,只要当时还有走得动路的力气在,就绝对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按照那壮士说的,雪路当时是从南往北,次第塌陷,所以她掉落下来后,第一时间不让自己被掩埋,那么便会被北边冲下来的雪和雪坡下滑的力道往东南带去。 现在已经找到了她身上掉下来的小物,那么基本可以判断出大致方位了。 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若真是她,跋山涉水而归,便断不会在此溘然再逝。 天道不允,天命不允! “师父,告辞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仿若耳边重响。 夜色下她郑重说出这句话,眉目迎着飞雪,朦胧若画。 他未曾言语,安静看着她离开,她的背影还未消失,他便转身离去。 而后,是她替兄身死的消息散于九州,惨烈至极,苍生震撼,天下大恸。 他独对群山而坐,天光清寒,千里无人,三天后,他起身往北,要带徒儿回家。 老者望着那边的断崖,握紧手里的素布。 “徒儿,为师来找你了,”老者很轻的说道,“要活着。” …… …… “要活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她的额头特别烫,浑身没有半点力气,眼皮沉重如千斤,难以睁开。 她做了个旧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她一身月白色长衣,提着一盏青灯,站在茫无边际的战场上。 到处都是尸体和未燃尽的火,那些尸体,完整的,破碎的,安详的,不瞑目的,满目疮痍。 风雪从天上呼啸而来,掠过远处高耸的城门,穿过破败的大型攻城机械,席过战场,吹向未知的遥远天际。 那些游魂们慢慢爬起,成千上万,他们经过她,随着风的方向而去。 她提着灯回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天地苍茫,他们萧条而孤独,明明那么多人,却就是那么孤独。 她的衣衫和青丝被风吹乱,手中青灯摇摇晃晃,乱了光影。 她忽然很想哭,没有原因的,就是想哭。 不过她没有哭出来,她沉默站着,望着他们远去,渐渐消失,而后,她的身边沧海桑田,万物更改,那些尸体化作白骨,化作尘烟,那座高耸的城墙被推倒重建,春风吹拂大地,万物生长茂盛,光彩重生,可是,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是一个旧梦,两年前在她得知父亲和兄长去世的消息后,她做过的梦。 夏昭衣清楚意识的到这个梦曾经做过,但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梦魇压着她的四肢,动不了,她像是能听到身边的动静,又像是听不到。 沉重的感觉持续好久好久,她几次试着睁开眼睛,渐渐能隐约感觉到,身体似乎被人背着,随着步伐一起一伏。 背着她的人有很宽阔的肩膀,穿着薄薄的衣衫,所以越发能感受到对方肩膀下的清瘦。 是谁? 谁救了她? 夏昭衣靠着他,脑袋昏昏沉沉,睁开到一半的眼眸又阖上了,依稀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下颚,线条干净坚毅。 “二哥……”夏昭衣意识模糊的喊道。 夏昭学微微侧头,看着背上昏睡的女童。 脸蛋红扑扑的,烧的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她刚才好像呓语了什么,听不清楚。 他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净遇上些生病受伤,状况不好的孩童。 “别担心,”夏昭学朝前缓步走去,说道,“我等下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不会有事的。” “二哥……”夏昭衣睡梦里又很轻的喊了一声,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滑落。 第451章 雪地的画(一更) 夜色笼下,越来越大的风雪使得能见度更低,夏昭学本想将女童送往元禾宗门,现在不得不暂找一个平地歇脚。 女童烧的很严重,额头滚烫,小脸通红,昏睡里不时呓语,口齿模糊不清。 夏昭学用裹着雪块的小布贴着她的额头,借着微弱火光,女童的脸很秀气,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见过,看岁数,比昨夜遇上的支离更小。 树荫外大雪纷扬,夏昭学抬头望着四周,他得想办法去弄些热水和药草。 “女娃,”夏昭学对睡梦里的女童说道,“我很快回来,你要是醒了,记得别怕。” 说完看到女童紧紧皱在一起的小脸蛋,他的浓眉也微皱。 顿了顿,他折下一截木枝,去到里边更平坦的雪地上。 女童不一定识字,但画应该看得懂。 夏昭学画了几个简单小画,怕女童醒来注意不到那些画,他在女童身边画了几个箭头,而后离开。 夜色无边,山岭上的众人踩着夜色,仍在继续寻找。 近十五人,点了十只火把,一层一层搜寻下来,非常仔细。 “少爷!这边!”戴豫站在悬崖边叫道,“那下面有东西。” 沈冽闻言,立马赶来,杜轩跟在他身后举着火把。 悬崖太过陡峭,几乎垂直。 崖下约三丈处,悬着一只散了的小包袱。 “我下去看看。”沈冽说道,当即朝另一边平缓崖坡而去。 “少爷!”杜轩跟上去,“少爷,等等我!这里危险!” 其他人忙过来,皆问发生了什么。 老者望到那只包袱,说道:“你们在此等我。” 眼看老者也从那边下去,戴豫和杜轩忙道:“别啊!老人家,危险!” 却见老者身手异常灵活,他们还未看清,老人家便从山头跃下,轻如燕雀,素色衣袍一晃,已至沈冽身下。 众人愣了大跳,沈冽垂眸望去,微微一顿。 这身手…… “这老人家也太厉害了!”戴豫惊诧。 杜轩眨了下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阿梨。”杜轩说道。 在燕云卫府时,女童飞檐走壁,几乎将所有人戏耍了个遍,当时那灵活身姿,便似神出鬼没。 沈冽看着老者,他已瞬息至斜壁上,拿下那包袱了。 其余干粮掉落悬崖,还有一个饼被包袱和枝桠卡着,饼纸外盖着一个小红章,细看是“连飞阁”三字。 老者往崖下看去,再望向后面的山壁。 沈冽从小高坡轻跳下来,看了老者手里的饼一眼,说道:“前辈,我去下面。” 老者点头:“好,我在此处再看,查查有无血迹。” “血迹”二字让沈冽脊背一僵,沉声道:“不会有的,我先下去。” “嗯。” 老者看着他离开,握紧手里的饼,很多关于女童的话想问,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老者收回目光,望向崖壁的其他霜雪,只剩这里和下面了。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便不再挖雪,一路寻着悬崖峭壁和下坠的雪堆。 过去了这么久,若真的被埋住,那早已绝无生机,如若还活着,就一定攀住了悬崖,或者不慎跌落。 死去的身子可以慢慢寻,活着的可能却必须与时竞。 杜轩和戴豫在上面看到沈冽下去,忙举着火把共同下来。 峭壁的路非常难行,许多地方霜雪积沉,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深渊,他们最后只能勉强在上方将火把尽量往外伸展,努力让火光照亮更多的范围,只是对于整个悬崖而言,这些火光未免微薄,渺如砂砾。 沈冽沿着积雪往下,许多地方无路,得靠臂膀的力量支撑才可以下去,好在崖壁下去没多久便是长长的大雪坡,雪坡上堆满松软的从崖上滑下的大面积积雪,远处是条宽阔大河,河水并未完全封冻,很缓很缓的朝前流动。 一阵寒风陡起,霜雪漫天,沈冽喘着气立在巨大的雪坡上,望着茫茫大雪,心头恐惧越发强烈。 缓了缓,他重新去寻,从东南处开始。 …… …… 火堆越来越小,几截枯枝在火中被烧的噼啪作响。 夏昭衣被剧烈的疼痛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四周幽光昏暗,风雪从高大的枝桠间隙中拂来,她望着那些风雪,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 过去良久,她撑着身体坐起,伤口满是手心,周身骨头似断裂,小腿有尖锐强烈的剧痛,她伸手揉着小腿,确定骨头没有真的断掉,才松了口气。 脑中记忆逐渐清晰,她没死。 这时眼角余光看到身旁地面上画着的箭头,夏昭衣转过头去,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朝最里面看去。 雪地上有几幅简单小画,她撑地爬起,跛着脚过去。 非常简略的画,但能让人看懂,简单而不粗陋,大意是指,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现在去找药物和水源,很快回来。 这画的画功不浅,不同于山水写意之画,这画的画风传神,自成一派,从未见过,画也不是新鲜的,因为有很多细碎的霜雪覆盖了上去,不知已过去多久。 并且,身旁火堆的火也快熄了。 又一阵风吹来,夏昭衣伸手抱住胳膊。 明明身体很热,滚烫滚烫的,却又觉得很冷,加上身上所受的伤,她冻痛的难受。 呵出来的气带着白烟,她四下望了圈,得去寻些干燥的树枝来续火,她不能冻下去。 从平地出来,她抬头看见远处有不少火把。 夏昭衣忍痛攀着树木踩上小土坡,那些火把似乎是朝她这边而来,看人数,不是朝廷兵马的规模。 是谁? 是救她的人带来的吗? 还是,看到她这边燃着的火堆过来的?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的确是在她这边,那,应该会过来吧。 夏昭衣往手里呵了口气,回身在雪坡上小心坐下。 身旁的大树结满雪粒子,她侧头靠过去,疼的不想动了。 昏昏闭上眼睛,又欲沉睡,听到一阵脚步声轻踩霜雪枯枝而来,她用力撑开眼皮望去,模糊视线里,一个颀长高大的男子从雪径下走来,觉察到她的存在,抬头望来。 第452章 你的妹妹(二更) 夏昭学右手提着水袋和一块形似锅子的石头,左手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山鸡和一捆药草,见到坐在树下的女童,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女童一双黑眸明亮若雪,愣愣的看着他。 “身体可好?”夏昭学走来说道,“感觉如何?” 狂风斜雪,他的鬓边青丝凌乱,覆霜在发,沿路草木萧瑟,他踩着霜雪,一身单薄素衣掩不住他的笔挺轩举,只是眉间眼角平添许多细纹,终不复年少风姿。 可是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啊。 女童没有说话,就这么抬着眼眸望着他,眼眶渐渐变红,润起了水色。 “你怎么了?”夏昭学走近问道,“我扶你回去?” 夏昭衣轻眨了下眼睛,泪珠子忽然滚落了下来。 夏家有少年,意气当酒,锦衫骏马,风生游龙,磊落肝胆,曾冒雨夜行千里救友,曾街市一掷千金买剑,好打抱不平,好饮酒听琴,喜云淡风轻,爱烟火人间。 他本是太平盛世的爱笑游侠,悠然山水,秋风走马,清朗若天悬皎月,心境无暇。 可是如今,夏昭衣不敢去想他的肩膀上到底扛了多少,扛的多累。 天下尚未兴亡时,夏家便已血祭天地,留恨青史,数百亡魂之冤,皆痛于他一人之身。 这里,还有她丧于北境雪地的那条命,定是他心头上的钝痛。 她错了,她真的发现自己错了。 可是,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不愿看着自己的二哥丧命于刑场之上啊! 那般剧痛,撕心裂肺,周身刮凌,她已受过一次,绝不忍心让二哥去尝。 可是活下来的,为什么也要遭受这样的苦,这样比凌迟车裂还要狠的痛! 夏昭衣垂下头,越哭越难受,清瘦的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着。 “小姑娘?”夏昭学被她哭的无端心慌,蹲跪下来,问道,“怎么了?” 夏昭衣摇头,没有说话。 她未曾哭成过这样,从来没有,前世没有,今生没有,听闻父亲和兄长的死讯,或定国公府被灭门的噩耗时也没有。 也许是病的太严重,影响到情绪,也许是发生过的事情太痛苦,彻底击溃她的冷静,她放任自己大哭一场,甚至还想浮一大白,不醉不休。 “小姑娘?”夏昭学看着她,男女有别,不好碰她,但看她哭成这样,着实想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冷静。 另一个远处有脚步声和火光而来,夏昭学抬头望去,浮起警惕,见是元禾宗门众人,他微合的眉心轩开,站起身来。 “在那!真的有!”戴豫欣喜的举着火把叫道。 杜轩的笑容凝滞,担心的说道:“不对啊,阿梨怎么在哭?” 老者和沈冽已大步而去,几步迈上高坡。 女童还在大哭,垂着头坐在雪地上,嚎啕心碎。 沈冽心头一紧,皱眉奔去,轻声叫道:“阿梨。” 夏昭衣抽噎着停顿下来,含着泪眼抬头。 “阿梨?”夏昭学说道,望回到女童身上。 夏昭衣看着沈冽,目光落在沈冽身后,紧随而来的老者身上。 老者鹤发童颜,同样一身素衣,清瘦高大,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容颜,淡漠看着她。 夏昭衣更咽不已,泣不成声,唇瓣发着颤,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你何曾哭成过这样。”老者说道。 夏昭衣点头。 师父最不喜欢哭哭啼啼。 其实她也不喜欢的。 一方干净手帕递来,沈冽低低道:“阿梨。” “多谢。”夏昭衣说道,伸手接过。 “夏二郎。”老者看向夏昭学。 “老人家是?” “我是昭衣的师父,”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小徒弟,她叫阿梨,同样是你的妹妹。” 夏昭学看着老者,愣道:“你是,尊长。” 世上没有人知道老者叫什么,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包括他唯一的徒弟夏昭衣。 无需名字,离岭尊长,仅此四字,足以名动天下。 “嗯。”老者点头,朝女童走去,伸手把住女童手腕的同时,又抬手放在女童额上。 “师父……”夏昭衣很轻很轻的叫道,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 “精力好得很,”老者说道,“还能哭成这样。” “你若不出现,我还可以哭的更久。” “恕我打扰你的兴致了。” 夏昭衣红着眼眶,忽然伸手,一把将老者抱住,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不喜与人亲近老者差点将她推开,好在及时控制。 不过女童并未依赖太久,很快离开他的肩头。 “师父怎会在这?”夏昭衣说道。 “你看病要紧,”老者说道,看向夏昭学,“你背得动吗?” 夏昭学仍处于惊愣之中,不知作何反应。 他何时真的有这么一个妹妹存在? 父亲同谁生的?他们兄妹四人,无一人得知,这得瞒得多深? 按照父亲的身份地位,他何须养外室? 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说,他概不会信,可眼前这位老者,夏昭学如何能够不信。 但若也是老者的徒弟,便也是养在山上的吧,一直在山上妹妹的也从来未曾跟他提过…… “你二哥一时接受不了,”老者说道,“阿梨,说点什么。” 夏昭衣不知能说什么,抬头看向夏昭学,顿了顿,很轻的说道:“二哥,我是你妹妹。” 她知道师父第一眼已认出她了,也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将她身份隐瞒。 若师父未来,她也会瞒住自己的身份,师父定然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一出现,没有问清她是否已说明身份的情况下直接认领自己为小徒弟,这是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绝对默契。 二哥已承受太多,她不想去揭伤疤,更不想让二哥不知如何面对重生回来的她,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那时的二哥。 有些过往,再痛也只能成为过往,不必更改,生命二字,便是师父都无法悟出个透彻吧。 夏昭学朝小女童看去,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大平广场上,她只身赴刑场,他不忍见她孤身被兵马包围,曾举弓出手。 “二哥,”夏昭衣又说道,“背我。” 说着,非常不习惯撒娇的她僵硬的伸出了手。 “等我病好,我们兄妹再一起去杀了李据,好吗?”夏昭衣看着夏昭学说道。 背她,便和她一起离开,随师父去哪都好,在还没有完全把握可以杀掉李据之前,她不想他冒险。 第453章 儿女之情(一更) 上山的路极为漫长,要走许久。 夏昭衣靠着夏昭学肩头,再度睡着了。 大雪飘洒而下,飞絮揽群山草木共舞,远树团团影影,四面云山明灭,不知此时何时,是梦是真。 夏昭学走的很慢,垂头望着身前的路,仍处于难以自洽的困惑里。 身后的女童呼吸声很轻,但他可以清晰听得到。 这个将满京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女娃,别人口中张牙舞爪的“邪童”,现在在他的肩上睡得乖巧安静,对他毫无防备。 ……这个女童,是他的妹妹。 阿梨两个字,极为陌生,以及除却在大平广场上那一面,他对这个女孩毫无一丝熟悉感。 小妹,我们真的有这个妹妹么? 越是困惑于此,心中便越痛三分,脑中父亲兄妹的笑脸亦越发鲜明。 夏昭学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万般苦涩。 “原来阿梨真的是定国公府的人。”杜轩跟在沈冽身后,看着夏昭学和夏昭衣的背影对戴豫说道。 “是啊,那竟然是夏将军……”戴豫感慨的低声道,“夏将军竟一直未死。” “谁能想到呢。”杜轩说道。 “真好,阿梨还有亲人在,”戴豫望向夏昭衣单薄的背影,说道,“我一直以为阿梨真的是孤儿,她若是夏将军的亲妹妹,那我何德何能,能受她喊我的那一声‘戴大哥’。” 说完望到前边老者在路边停下,回眸望着他们。 杜轩也看到了,和戴豫对视了一眼。 随着脚步过去,沈冽恭敬道:“前辈。” 水和药草已经被丢在原处了,老者手里提着石锅与山鸡,看着沈冽:“少侠姓名?” “晚辈姓沈,单名冽,溪水清冽的冽。”沈冽说道。 杜轩上前,欲接过老者手里之物,老者说道:“多谢,不必。” 说着,老者和沈冽并排往前走去,说道:“沈冽,可是云梁沈家?” “嗯。”沈冽应声。 老者点头,说道:“身手颇佳。” 以及容貌也生得着实好看,面若冠玉,俊美又不失阳刚之气,老者阅人无数,就少年这般姿色仪态,人世间寥落晨星。 “谢前辈夸奖。”沈冽说道。 “你与我徒,从何相识?” 沈冽知晓老者等他定是来问与她相关的事,说道:“重宜磐云道,阿梨是从兆云山出来的。” “她当时是何模样?” “不好,”沈冽双眉微合,“她衣着褴褛,脸色潮红,额头都是汗,似是病了,我问她买了蛇,不过……” 老者转眸,看着沈冽。 “她眼睛很美,”沈冽说道,“目光很明亮,清澈似湖光,举止也不若寻常落魄孩童的畏畏缩缩,说话声音清脆,大方从容。” 老者点头,面色淡漠,从今夜师徒相见至现在,他的神色始终不见波澜。 “大约是何时,”老者说道,“是今年六月吗?” “是,”沈冽说道,“六月十八。” 果真是六月。 老者抬头望向身前夜色里的高岚,目光深思。 按照这丫头的脾气性格,她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情定是尽快去京城寻人,依她一身本事,除非身有残疾,否则没有人或地方能留住她十天以上。 往前推十天的范围里,再算上赶路的脚程…… 或许,真的是六月十二。 前一夜天象逆动,繁星缭乱,异常明亮,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 常识上来讲,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旦忽破均衡,易月化寒,当为大凶之兆,绝非吉兆。 当然,老者不是刻板固守之人,凶吉算什么,要看对谁而言。 人世间最大的道并非均衡,而是此消彼长,有人凶,便有人吉,谁吉谁凶老者皆不在意,只做日常记录星象之用,可如若时间撞上,乃他徒儿…… 老者的双眉皱在一处。 同样不想去管谁凶谁吉,可他徒弟在其中若已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必然有颇多波折和跌宕。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他现在就要做点什么了。 “今日多谢你派人来告知,”老者说道,“寻回我爱徒,此为大恩,他日你若遇上难事,少侠尽可开口。不过,你似乎受伤不轻,身手再好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余下两日在山上休养吧。” “不了,多谢前辈好意,”沈冽说道,顿了下,忍不住又道,“不过,我令人去元禾宗门借人时,未曾料到阿梨与宗门的渊源,我救她,只因她是我朋友,并非因为图恩。” 老者的话,令沈冽有些不自在,也许是老者话里透出的间疏之意,像是……非常陌生的外人。 虽然他的确是外人。 老者白眉微挑,侧眸望他。 “你,”老者说道,“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沈冽一愣,黑眸浮起讶然和困惑。 “罢了,”老者看回前边,似不要继续这个话题,说道,“走吧。” 他们一直走在最后,脚步很慢。 老者的语声则更慢,他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缓步走着。 沈冽仍处于惊诧之中,没能弄明白老者那句话是何意。 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哪个“谁”? 是他所想的那样吗? “到底年少。”老者这时又说道,似是感叹,目光望着前方的皑皑雪路。 沈冽眉心微皱,没有过问,安静跟在老者身旁。 老者也不再说话。 别人感情的事情,他不插手,不多问,哪怕与自己的徒儿相关。 到底年少,所以有些心性吧。 虽然与沈冽未曾往来,但今日一番接触,老者能看出这是个清冷,不喜说话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很聪明,为人处世皆会带着几分孤傲与不屑,并非阴郁,或者应该说是懒,并不太紧要的事懒于多说,能省时省力便绝不浪费半点力气,随性洒然。 今日寻人时,沈冽所表露出来的不安担忧和事事亲力亲为,一人在先,不惧险阻的模样,因当时是寻人,所以没有显得奇怪。 但在方才,老者无心的一句话,以沈冽这样的心性,大可了了带过,但他没有,而是出言“反驳”,为何?便是心有在意,且年少气盛,故而没能忍住吧。 而在意一个女童,这未免奇怪,哪怕两个人岁数相差不过五六岁,女童到底是女童,除非对方知道,女童不是女童。 当然,不排除有些不正经不正常的病态之人,会将目光放在一个女童身上,但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会刻意去遮掩,至少在他这个长辈面前绝对会乔装造作。 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他大方坦荡,眼神干净。 倒是个不错的少年,老者又看一眼沈冽。 只可惜,爱慕他家徒儿的人着实太多,随着她重新长大,重新明艳,她身上所大放出来的光芒,会吸引更多儿郎追随在后。 但是,有什么用呢。 上一世那么多儿郎,哪个是她看得上的呢。 她的目光,在天地,在四野,在古今,儿女之情,是什么? 第454章 金枝玉叶(一更) 宫灯将整座寝宫照的亮如白昼,阳平公主呆坐在软榻上,寝殿里温暖如春,她着一袭单薄的月蓝对襟齐胸襦裙,一头保养极好的乌发长长披散着,望着远处案上的精致佳肴,目光涣散。 两名面容姣好的秀丽宫女端手立在一旁,不时不安的朝她望去。 一整日了,阳平公主一直这样,不吃不喝,偶尔会在软榻上躺一躺,更多时间坐在那边,长时间的盯着某一处发呆。 叩门声轻轻响起,阳平公主抬眸望去,宫女静书细声说道:“公主,我去看看。” 门外来的是穆贵妃身旁的女官,低声同静书说话,静书点头,说道:“知道了,玉菁姑姑。” “公主呢,还好吗?” “不好……跟之前一样。” 女官往殿内望去一眼,低叹一声:“好好哄哄吧,娘娘那边自顾不暇,分不出身过来了。” 静书点头:“是,姑姑。” 女官离开,静书合上门回来。 福了一礼,静书说道:“公主,贵妃娘娘说,我们明日一早,或极有可能连夜便出发。” “连夜出发?”阳平公主愣愣道,“外边风雪大不大?” “大的。” “那为何要这么急呢……” “公主,”静书担忧的看着她,“您吃点东西吧,若真的连夜出发,车上颠簸,会很辛苦的。” 阳平公主似是未闻,很轻很轻的应了声:“哦……” “对呀,公主,”另一个宫女凤琴关心的说道,“您先吃点东西吧,一日未进食了,不能饿坏身子,您金枝玉叶,身体可娇贵。” “金枝玉叶啊。”阳平公主喃喃说道,美眸望向案上的玉盘珍馐。 食物精美,盛放食物的器皿,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是她平日最喜爱的那一套瑶台八宝纹月白玉石餐具,镶嵌着华贵的特品珊瑚珠。 大乾宫廷膳食非常奢华,极具讲究,盛放食物的饮食器皿也会根据不同季节,时辰,场合,匹配不一样的样式材质。 这样极致细节的皇家风范,不仅体现在膳食上,更是阳平公主自小的成长过程中,所触碰到的方方面面。 无上尊崇,万千宠爱,帝王的掌上明珠,她,是大乾的公主啊! 阳平公主眼眶红了,眼泪滚落了下来。 “公主!” 静书和凤琴吓到了,忙在她身前跪下,扶着软榻说道:“公主,您不要哭呀。” “公主,皇上还是疼爱您的呀。” 疼爱吗? 阳平公主已经快记不清疼爱她的父皇是什么模样了,她的脑中全部都是宣延帝望来的那个眼神,凶残,恶毒,咒骂……那是极度的痛恶才会有的眼神吧。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为大乾的公主,她捍卫皇家尊严,何错之有? 那些山野之人不将他们当回事,那鲁莽粗鄙的贱小孩直接指着皇上的鼻子骂,若说这野孩子和元禾宗门没有相关,谁会信?仅此一条罪责,足以将整个元禾宗门抄斩! 所以,她做错了什么? 堂堂帝王,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怎可以让这山野孩童凌辱,皇家尊严又怎能让这荒山野岭的破败宗门肆意践踏? 阳平公主缩成一团,眼泪汹涌。 自离京后,她一直深压着的恐惧和害怕,在今天不再受制,似是狂涨的江浪,将她吞没淹埋。 “如果我当初早早答应去和亲,会不会今天的局面就会不同了?”阳平公主哭着说道,“我们就不会这么狼狈了,不会被嗤笑了,更不可能这么舟车劳顿,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冒着大风雪赶路。” 两个小宫女不敢接话,毕竟她们是这世上最不愿让阳平公主去和亲的人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人生地不熟,连言语都不通的地方呢。 “我不甘心!”阳平公主抬手擦掉眼泪,说道,“我一点都不甘心!” “公主。”静书担忧的看着她。 “对了,”阳平公主看向凤琴,说道,“你先前说的,佳荣郡主和李娉她们,去找了安成?” 凤琴点头:“是,佳荣郡主和李娉姑娘是想求安成公主一起去请见南宫皇后的,不过安成公主拒见了。” “而后呢?”阳平公主问道,“她们自己有没有去?” “去了,不过南宫皇后同样拒见了她们。”凤琴说道。 阳平公主抽噎着,若有所思的点头。 静书见她模样,说道:“公主,难道,您要去见她们?” “对,”阳平公主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别,公主,”静书忙道,“安成公主和皇后不愿意见她们,那必然是有原因的。更何况,她们也没有找您呀,咱们不能上赶着去找她们吧。” 阳平公主轻皱眉,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我去找安成。” 静书和凤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宣延帝共三位公主,自长宁公主李芯嫁给骁骑大将军翁迎长子翁孝和后,宫中便剩下阳平公主与安成公主二人。 两位公主自小便不亲,连表面上的亲和都不会去乔装,现在,阳平公主竟然主动开口说要找安成公主。 阳平公主向来说做便做,随即伸手轻轻推她们:“快,去拿我衣物来,给我更衣,我这就去找她!” “可是公主,现在天色太晚了。”静书说道。 “是啊,何况安成公主她向来和您不对付,我们去找她,怕是要……”凤琴没有说下去了。 “光靠我一个人不行,”阳平公主说道,“我脑子不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需得有人商量才行,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家国危难当头,哪顾的上以往那些小打小闹呢。” 静书和凤琴愣了愣,像是不认识阳平公主了一样,直直的看着她。 “你们快去呀,”阳平公主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静书等会随我同去,凤琴便留下来收拾东西吧。” 静书和凤琴只好点头,说道:“是,公主。” 看着她们去取衣物和洗漱用品,阳平公主收回目光。 “若我能有力挽狂澜的本领,那该有多好?”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说着,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别人,而是陶岚。 第455章 说来悲凉(一更) 夜色已经很黑了,安成公主早早睡下,值守的宫女不是很情愿的进来,轻轻将安成公主推醒。 安成公主困意浓郁,脾气便也不好,听了宫女说的,她皱起眉头:“让她走吧。” “可是公主,她是亲自来的。” “她比本宫尊贵吗?”安成公主问道。 “这自然没有。” “那本宫需要惯着她吗?” 宫女犹豫,说道:“阳平公主说,国难当头,她与公主您贵为大乾天娇,理应一心,不计前嫌。” “她说不计便不计,本宫若继续计较,反倒是显得本宫小气了,”安成公主慢声说道,唇角冷笑,“所以合着,这好人都让她做了,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可她真以为本宫不知在山上发生了什么吗?她自己犯了事,得罪了父皇,妄想将本公主也拖下水呢。拉扯什么大旗,往自己脸上贴金,而且就凭她,她能商议个什么所以然来,父皇都解决不了的难事,她能吗?” 宫女垂下头,说道:“那奴婢现在就让她走。” “不仅让她走,让她以后也别来。”安成公主说道。 “是。”宫女应道。 出来后,宫女尽量将话说的委婉。 阳平公主果然大怒,静书怕她在这闹起来,低声说道:“公主,再气也得忍着,咱们还可以去找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 若是以前,阳平公主一怒之下说不定就去闯门了,但是现在,她根本就不敢冲动,在宣延帝投来的那一个眼神后,她哪有冲动的资本。 “好,”阳平公主咽下怒焰,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说道,“我们走。” 出来后,迎面便是一场风雪。 阳平公主立在空旷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宣延帝所住的宫宇,她忽然觉得去找母妃和南宫皇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记得,父皇似乎并没有处死陶鼎。”阳平公主很轻的说道。 静书看了眼身后疏散立着的禁卫们,说道:“只处死了蒋氏,陶鼎还留着,听说被折磨的很惨。” “此次一并带来了吗?” “若真的还活着,定是带来了的,”静书说道,“公主,您问这个干什么呢?” “好,”阳平公主点头,说道,“带来了便好,走吧。” 说着迈下台阶,鸦青色的连帽斗篷,长长的拖过雪地。 静书看着她的身影,心里隐觉不安。 两刻钟后,阳平公主去找安成公主,且被拒之门外的消息,便传到了行宫中各个王室宗亲的耳中。 宣延帝并未睡,他负手站在雪地里,一直抬头望着空旷雪山,山上那些隐影的火把一个多时辰前便消失了,但他还不想回寝宫。 身后除了替他打着伞的廖内侍,还有九名蛾眉皓齿,花颜月貌的宫女,宫女们手里执着琉璃灯盏,灯盏在风中摇晃,打在宣延帝明黄色的龙袍上,袍上缂丝的行龙纹章似欲腾空。 一个天荣卫跑来说这件事情,宣延帝无动于衷,始终看着雪山,廖内侍微微挥手,示意一直跪着的天荣卫离开。 待天荣卫告辞走了,宣延帝淡淡道:“竟是送些没用的消息过来。” “两位公主一直不交好的,”廖内侍说道,“此次倒也有齐心之心。” “若是出了变故才有这心思,朕且希望她们一辈子都刁蛮跋扈。”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微顿,点点头。 是啊,不出这样的变故最好。 消息同时也送到太子手里。 李诃还未睡,房中共九人,除了太子府的几个幕僚外,还有八皇子李烨和九皇子李绶及他们的亲信。 刚收到的信函,宋致易开春将称王,同时,凎州也起兵乱,一个叫焦进虎的百户四处收留流民,组织壮丁,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迅速壮大,拉拢凎州兵府都尉陈子宝共同谋逆,斩杀凎州刺史及节度使,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一支拥有两万人的部队。 除却凎州之乱,各地四起的兵乱亦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今日送来的这些求救急信,朝廷真的已无力再做什么。 内侍进来说了阳平公主的事情,李诃点头,令人退下。 “这等小事,也要拿来说吗?”李绶说道。 “这不算小事,”李烨说道,“阳平公主是穆贵妃的人,穆贵妃可是皇上面前最受宠的。” 她们的一举一动,极有可能都同圣意有关,怎么可能不盯紧些。 “可我听说在元禾宗门时,皇上对阳平可是起了杀心的……”李绶说道。 提起元禾宗门,李烨面色变了变,移开视线,看向身前舆图。 “当真这么可怕?”李诃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父皇都连夜下山了,皇兄觉得呢?”李烨低低道。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宣延帝,比离开京城还要让李烨觉得狼狈。 “不过,”李烨又道,“今日陪着父皇身边的人仍是穆贵妃,所以对阳平的杀心应该只是一时的,她们仍会是父皇面前的红人。” “好吧,但阳平和安成向来不对付,”李绶说道,“不知道现在阳平去找安成,是不是穆贵妃的意思。” “会同和亲的事情有关吗?”李烨看向李诃。 “和亲?”李诃唇角苦涩,抬手抚平舆图上的微微鼓起,说道,“你们可看到,如今大乾还剩多少?” 舆图上的大乾,像是一块大饼,但已经东一块,西一块的被咬走了,千疮百孔。 “我们能控制的地方不多了,”李诃看着舆图,“六个月前若能谈好和亲事宜,尚可以结盟外援相助,如今再谈,对方要坐地起价了。” 说来悲凉,曾八方朝拜的大乾,如今却极有可能会被那些当初他们所看不上的相邻小国看不上。 现在地图上面,迅速扩张版图的是宋致易,他所占走的面积,已快有五分之一了。 自封大成王的田大姚也不遑多让,现在最让李诃担心的是,即将要迎战田大姚的石鼎镇能不能扛得住田大姚的板斧。 这个杀人如麻的疯子,走到哪里都要留下血流成河。 哪个地方反抗激烈,入城之后,他必大开杀戒。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城池甚至不攻而破。 石鼎镇,扛得住吗? 第456章 阿梨跑了(一更) 汤汤一夜大雪,卯时天明方静。 天光携云影,入江照山,遍彻大地,一只鹰隼拍翅,跃过群山,在裴老宗主的腕上停下。 不同往日,裴老宗主没有朝观星阁方向走去,穿过绵长索桥,朝东南沐阳峰而去。 一位老人站在崖边,望着广袤天地,身姿萧索,迎风飒飒。 “石鼎镇,”裴老宗主将信纸递去,说道,“约莫三日后。” 老者接来,望着信上文字,说道:“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乱世兵起,日后这天下格局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裴老宗主皱眉说道。 老者“嗯”了声,收起信。 “你有何看法吗?”裴老宗主问道。 老者摇头。 他仰以观天文,俯以察地理,皆作记录留世之用,是什么,便写什么,极少会有主观看法在其中。 那夜在宣延帝面前所说几句,已是这些年他鲜少的“说教”了。 “那个沈冽呢?”老者问道,“醒了吗?” “已经走了。” “走了?” “留不住,”裴老宗主说道,“不过,这少年郎长得着实俊美,清正玉质,剑眉星目,从表皮美到骨相,若是能留在我山上,定能有美出画来的仙家之姿。” “嗯,”老者说道,“你想的略多。” “宗主,宗主!”远处响起惊呼声。 “这是出什么事了,”裴老宗主看着远远跑来的门人,平静道,“他们可从不大呼小叫。” “宗主!”门人跑近后,气喘吁吁的说道,“那阿梨小姑娘,她,她跑了!” 原本还一脸淡定的裴老宗主瞪大眼睛:“什么?” 老者的反应要好一些,问道:“去了哪?” “我们追不上,”门人说道,“她醒来后听说沈公子走了,直接去追沈公子了!” 老者也愣了,说道:“什么?” “女大不中留?”裴老宗主下意识说道。 “放屁,”老者淡声说道,“我去看看。” 说完便朝索桥走去。 裴老宗主指着自己,对门人说道:“他方才骂我?” “好,好像是的。”门人回答。 不过这尊长,骂脏话都清清冷冷的。 夏昭衣没睡多久,烧还未退,脸颊上的红晕被北风吹白,唇色也白兮兮的。 她跑的很快,从山门下来,朝北边跑去,元禾宗门最小号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仍显得有些大,白底紫边,随着她奔跑而滚起大团大团的浪蕊,只是她的头发仍简单利索的用一根木簪盘着,略显凌乱,与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衫极不相符。 跑到一块高坡上,她停了下来,目光四下眺着,落在了远处山道上。 杜轩跟在沈冽后面,只有他们两个人,走的略快,沈冽一身轻便墨衣,显得腰身极瘦,边走边在掌心上缠纱布。 “……我觉得这些马与其让戴豫看着,还不如牵去元禾宗门,让他们帮我们看几天。”杜轩跟在后面说道。 “不了。” “而且,少爷也需要好好去元禾宗门上休息一下的。”杜轩看着沈冽说道。 “不了。”沈冽仍是这么说。 这时,隐隐似听到有人在喊他们,主仆二人抬起头来。 夏昭衣被高处的风吹得衣衫翻飞,娇小的身子似要飞走一般。 “等我!!”她大声叫道,从高坡上跳下。 “阿梨?”杜轩愣道。 沈冽双眉微紧,看着女童从高坡上下来,身影短暂消失在前方葱郁的雪树后。 “她怎么那么快便醒来了。”沈冽说道。 “是呀,都没休息好。”杜轩道。 他们去到前边一个山道口,女童大步跑来,因跑的太快,脸色苍白无血色,越发显得小脸蛋上的神情担忧不安。 “你不是病着吗?”沈冽迎上去,伸出手欲扶她,被她的小手直接抓住了大掌。 “你不是伤着吗?”夏昭衣说道,努力调整呼吸,抬头看着沈冽,迎着光的一双雪眸,倒映着天影云海,说不出的倔强和明亮。 说着,夏昭衣将沈冽的手掌朝上,握着他缠着纱布的手心:“你知道你伤的多重吗?” 她昨夜病的难受,情绪也崩溃了,昏昏沉沉中,只隐约有印象,沈冽似出现过。 今天一睁开眼睛,问过旁人,她便跑来了。 沈冽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被女孩紧紧握着。 “不过一些小伤,你先回去,”沈冽说道,“我不碍事,反倒是你,你烧得厉害。” “你们去哪?带我一起去。” 沈冽眉心微皱:“阿梨。” “杜大哥。”夏昭衣看向一旁的杜轩。 第一次被女童喊“大哥”的杜轩没那么快反应过来,而后下意识欣喜一笑,笑到一半收到自家少爷的死亡警告,忙打住。 “那什么,阿梨,我……” “阿梨,”沈冽肃容说道,“你回去吧,并非不带你,而是你病着。” “你可以不顾生死的为朋友闯千军万马,我也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沈冽微顿,心口浮起暖流。 夏昭衣最擅察言观色,见他冷峻面貌微有放松,便朝走去,说道:“走吧,去哪。” 才松开他的手,随即被他反握住手腕:“阿梨。” 夏昭衣回头看他。 沈冽认真的说道:“我此次是去找沈谙的,在京城时,他以我名义被天荣卫抓走,同时将老佟和支长乐一并带走,现在他从行宫里逃出,应在龙渊山侧。此行不危险,他不会将我如何,所以你不用同去,亦不必担心,我会让老佟和支长乐先回来的。” 夏昭衣猜到同龙渊有关,但没有想到会是沈谙。 “他,会伤害你吗?”夏昭衣说道,“他用这样的方法将你骗来,这太过分了。” “少爷早就习惯了,”杜轩忍不住说道,“沈谙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不会伤害我的,”沈冽说道,松开夏昭衣的手,“你先回去,你的身体要紧。” “你的身体也要紧啊。”夏昭衣不假思索的说道。 沈冽顿然笑了,不受控制的,唇瓣弯开一个灿烂弧度。 “嗯,”他点头,深深看着她,说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你放心,老佟和支长乐也不会有事。” “好吧,”夏昭衣不喜欢死缠烂打,说道,“那便到明日一早,若未见到老佟和支长乐上山,我便去找你,一日一夜,我的身体足够休息了。” 说完,怕沈冽拒绝,夏昭衣抬手抱拳:“那就先告辞了。” 掉头便走,干净利落。 杜轩看着她的背影,再抬头看向沈冽:“少爷……” 较之前的冷峻淡漠,沈冽的神情已温和许多,他看着女童,忽的叫道:“阿梨!” 女童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沈冽却不知道说什么了,顿了顿,说道:“快点好起来。” 夏昭衣点头,背对着他们说道:“你也照顾好自己。” 抬脚继续走了。 沈冽淡淡一笑,望着女童的背影一阵,收回目光转身,说道:“走吧。” 杜轩看着沈冽彻底好转的心情,眨了下眼睛,随后忙跟上沈冽的步伐。 不过忍不住的,他又朝女童的背影看去。 他似乎这才发现了点什么。 可是,阿梨还小啊,少爷不可能是那么不自持的人吧。 不对,这个说法似乎…… 毕竟少爷也没表现的多热情奔放,哪里不自持了,而且,热情奔放这四个字估计下辈子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牵扯。 只是,少爷这样清冷的性子,他们几个人一直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哪个姑娘心动,和风月之事绝对沾不上边,所以,也许只是朋友之间的欣赏? 毕竟阿梨这样长得玉润好看,白嫩干净,又满是灵气的小姑娘,谁都会喜欢。 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比较好了…… 第457章 有师父呀(一更) 晨风扬起地上的霜雪,零零散散的在山头乱舞。 夏昭衣拖着长长的大袖衣衫,从山门台阶下走来,脚步很缓。 这时有所感的,夏昭衣止住脚步,抬头朝上面看去,便见老者站在山门一侧,垂眸看着自己。眼神一如既往,似无风的古井,清寒淡漠。 夏昭衣没再往上,停在原地。 虽然昨晚已见过,还抱着师父哭过,可理智不及现在清明。 这样看着师父,那些巨大的空间时间所横亘出来的山遥水阔和生死相隔,仿若在身边凝成具象的画,画里有澎湃的海,绮丽冷艳,狂澜万丈,吞并塞野,淹没峰岭,荡过荒无人烟的城池。 而师父,他是天上孤寒的月,苍莽照着海与群山,孤傲冷峭,在夜空里寂静的悬。 又一阵风起,高处的霜雪飞来,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师父。” “又变成丫头了。”老者说道。 夏昭衣弯唇一笑,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袖大袍,说道:“没关系,还会长大的。” “岁数。”老者道。 夏昭衣摇头:“不知,醒来时大约十岁,已过去大半年,这其中不定有生辰在,所以现在兴许有十一。” “岁数本无关紧要,”老者说道,“莫不如,姑且就算作十二?” “为何十二?” “因为我一年前捡了个小徒,你若十二,便还是他师姐。不过这由你自己说了算,抉择在你。” “师弟?”夏昭衣好奇,“他有十一二岁了吗?” “嗯。” “那我便十二吧,”夏昭衣一笑,“我也想说的大一些,太小总拿我当小儿看。” 说着,夏昭衣提裙上去,到老者跟前后,抬头道:“师父在这是来等我的?” “嗯,听说你一醒来便去找沈冽了,”老者说道,“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沈冽受伤不轻,”夏昭衣望向来路,低声说道,“在京城时,他因我受了一身的伤,现今来此龙担山,也是因为我当初所托之故,若非是我,他现在不定过得多自在,岂会在这荒山野岭风餐露宿。” “他昨日寻你也受了不少伤,那么高的山岭,说跳下去便跳下去。”老者道。 夏昭衣一顿,抬头说道:“多高?” “很高。”老者说道。 “……” 夏昭衣抿唇,知道师父这是懒得形容。 “总之,是份不轻的情义,”老者又道,“如此少年,月华风貌,身手了得,又重情重义,实属难得。” “是啊,人中龙凤。”夏昭衣望着雪山,叹惋说道。 但真可惜,有那样一个处处算计他的哥哥在。 “对了,裴老宗主说你坏话了。”老者说道。 “嗯?”夏昭衣收回目光。 “他说你,女大不中留。” “……” “走吧,此处风大,”老者回身,朝宗门里走去,说道,“不过,你想好怎么见你二哥了吗?” 女童在一旁垂头跟着,拖着长衣长袖,说道:“就,用眼睛见呀。” “倒是不怕冷场。” “有师父呀。” “昨夜,难过坏了吧。” “说来现在也难过,还是有点想哭。” “那便哭吧,为师不笑你。” “师父倒是想笑,可师父根本就做不出笑的表情。” “……逆徒。” 夏昭衣俏皮一笑,说道:“像你这样了不得的当世大家,用脚也教不出逆徒,只能教出同样了不得的好徒弟。” 自五岁后,老者便没有牵过女童的手,现在更不会有这个习惯。 他们走在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 …… …… 夏昭学一夜未睡,天亮才堪堪入梦,没多久便又醒来,听闻外面声音,打开房门出去。 不少门人都朝崖边走去,不过又被仙师和掌务们赶了回来。 夏昭学过去时,崖边只有十人不到。 这边的悬崖恰能将下面行宫看清,行宫外停满马车,那些王室宗亲的贵胄们渐次出来上车,行宫东南处隔江的浩大一片空地,那些安营扎寨的大军已经开拔,整装待发。 这是,要走了。 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群里,专属于最高统治者的龙辇最为明显。 看模样,宣延帝已经在龙辇上了。 夏昭衣站在老者身边,侧头望向夏昭学。 二哥脸上的神情没有多大改变,很平和,淡淡的望着山下。 “二哥。”夏昭衣出声喊道。 夏昭学没有反应,缓了缓,才意识到是叫自己,朝女童看去。 “二哥。”夏昭衣依然还是这样叫道,咧开一个甜甜的笑,眼眸明亮清澈,眼眸里的光彩,像极了他最疼爱的妹妹。 夏昭学也弯唇,很浅很浅的一抹轻笑。 “阿梨,”夏昭学说道,“身体好点了么?” “好多了。” “嗯。”夏昭学点头。 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夏昭衣也不知该说什么。 晨光下憔悴的二哥,让她满腔的酸楚和心痛变得浓烈。 同时,素来无话不谈的兄妹,如今却相顾无言,这也着实难受。 “不用担心。”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师父。 老者仍望着山下,语声低沉,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我已派人去叫你师弟了。” “师弟?”夏昭衣轻声说道。 是了,师父先才是提过。 “只是,”老者收回目光,看着夏昭衣,说道,“你二哥心中的结,还需要你亲手去解开。” 夏昭衣一愣:“师父知道?” “不知道,”老者说道,看回山下,“但能猜。” 夏昭学还活着,也是老者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两年前,夏昭衣死于北元,不多久,老者便也去了,想将爱徒尸骨带回。 然而,他去到北元之后,所迎来的是漫山被大火烧尽的尘灰。 他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在北元住下,一住便是半年,不问世事。半年后,他去往几乎没有人烟的深山云岭游走散心,又是半年。 而后,才得知定国公府出事。 灭族之祸,夏氏族人被尽斩于盛景广场之上,另有三百与定国公府牵扯之人,甚至包括远亲仆从等,则被流放贺川荒地。 这样一场由当朝极权者亲自设计的人祸,老者不会怀疑夏昭学的死有假。 而夏昭学现在还活着,而且活的极不开心,这里边的是非恩怨,老者想便也知道该有多少了。 第458章 师姐师弟(一更) 队列开行,变作一条难以一眼望尽的长龙,足足半个时辰,行于最后的士兵才消失在视线之中。 一旁安河很缓的前行,江上漂着许多断裂的大冰层,这条江流会一直朝东南奔赴,直至入长海,期间,它会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原太子府兵曹参军宋英雄的二儿子宋致易所起兵的安江。 这个“太子”,不是如今的李诃,而是还未继承王位的宣延帝李据。 宋家为安江非常著名的士族高门,在安江威望极高,宋致易自小好交友,生性豁达,天下遍知己,此次起事,他携八面拥护,不过半年时间,恍如秋风压穗,已成一股磅礴势力。 河京距安江有数座深山古岭,还有归德,惊河二州,说远,有千里之遥,说近,却不过数州之隔。 夏昭衣望着人烟尽散的空旷长道,忽然觉得,大乾李氏此次去往河京,用“逃”字,“弃”字,皆不如用“退”字来的深刻。 本为天下之主,退而为次,而后会逐渐与那些还在不断林立的割据势力平起平坐。 并非不能重新夺回江山,但是,太难。 摧毁比重建容易,要想再统一中原,所要面对的险阻其实远远大过于抵御外侮和平息内乱。 因为李乾的退出,所空出来的霸主之位,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起逐鹿之心,最后,每一个奋力厮杀至能有本事和前天下霸主分庭抗礼的人,他们都会有可怕的野心,决心,狠心,都是从千万尸骸的血道中拼杀出来的,那一股舍我其谁的狠劲,绝对不是久居太平,生来便是王族贵胄的李氏族人可以比拟。 “大乾,没了。”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很轻,却很沉重。 三百年前,夏家先祖随鸿德帝共同入京,以功第一,封王拜相,共创数个盛世年间。 三百年后的今天,李氏族人亲手灭了居功至伟,为大乾冲锋陷阵的夏家,让夏家先亡于大乾。 那些她曾经并不是很喜欢的公叔堂伯们,皆与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惨死于李氏之手。 大乾虽然没了,但李氏还在。 血债,血偿。 夏昭衣所暂住的厢房,之前为李烨所住,已重新清理打扫干净。 老者随夏昭衣一起回来,院中干净明亮,雪地厚厚的,一整片无暇。 雪地上面还有两个人,白鹭仙师背着支离站在那里。 一看到回来的师徒二人,支离从白鹭仙师背上跳下,叫道:“师父!” 目光望向老者身旁比自己还矮一截的女童身上。 “这……”支离愣道,“我师姐?” 怎么看都比自己要小。 “师弟。”夏昭衣唤道。 小男孩身板很高,便是说十三四岁的小少年都会相信,虽然病恹恹的,脸上憔悴无血色,但生了一张非常好动活泼的面相。 “你二哥救了他,”老者说道,“他现在肩上伤口较严重。” “二哥救的?”夏昭衣讶异。 “嗯。” “这么小……真是师姐?”支离站在白鹭仙师身边,很轻很困惑的问道。 “我一无所知。”白鹭仙师说道。 支离皱着眉头,看着女童走来。 老实说,女童这一身打扮其实非常滑稽。 很大很长的衣服,头发也乱乱的,但就是这么一身衣服,放在她身上,似乎又显得不那么滑稽。 她的眼神太明亮清澈了,宛若山水桃溪,宁和灵巧,一种说不出的智慧闲定,与这个年龄实在不符。 “师弟。”女童走近来后笑道。 “师姐好,”支离说道,“见过师姐,师姐的身体好点了吗?” 夏昭衣摇摇头,她这次是真的病倒了,身体一直难受着。 “我也没好,”支离指着自己的伤口,“咱们两个人都受伤了,最担心牵挂的一定要数师父他老人家,师父,您辛苦了。” 说着,支离抬手,对老者深深揖礼鞠躬。 夏昭衣愣了愣,看向师父。 老者面淡无波,朝屋子走去,说道:“我不老。” 支离看着老者的身影,皱起眉头。 他是哪里做的不够好吗,不是师父派人找他时顺便吩咐他,尽可能多说点话,没话也要找点话,活跃气氛嘛不是。 “师姐……”支离望向夏昭衣。 “进屋吧。”夏昭衣淡笑说道。 白鹭仙师没有久留,扶支离进来后便同老者恭敬告退。 老者站在小别厅里,正在调药,闻言说道:“有劳了。” 支离看着白鹭仙师带门离开,收回视线凑到身边的夏昭衣一侧,说道:“师姐,其实师父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恭敬。” 夏昭衣一笑,说道:“师父不喜的不是恭敬,待人接物有礼之人,谁会不喜呢。” “嗯?”支离好奇,“那,师父不喜的是什么?” “是尊卑。”夏昭衣说道。 支离愣了下,看向小别厅里的师父。 原来是尊卑。 这个感觉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原来,师父排斥的不是别人对他恭敬客气,而是尊卑? 夏昭衣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师父。 老者非常高大,身板一直硬朗,不同于裴老宗主一身仙气飘飘,仙风道骨,师父的衣着随意,基本以朴素简练为主。 夏昭衣的笑意浮上眼眸,眉眼的笑,比唇角浅浅的弧度还要欣然。 还能和师父遇上,真好。 师父仍是这样,孤独冷傲,清高厌世,寡于言笑。 不对,不该说是厌世。 师父其实很爱这个世界,天上日月星辰,大地山水田野,他皆爱之。 师父厌的,是人间。 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诸如此类的尊卑有序,皆会令师父厌恶。 当然,这种尊卑,也不会存在于他们师徒之间。 从小到大,夏昭衣几乎没有叩拜过任何一个人,包括父亲和师父,因为师父没教过。 这时,老者端着托盘回身,托盘上满是瓶瓶罐罐。 走来将托盘放在案上,老者在两个徒弟的注视下坐下。 “边说说你二哥的事情吧,”老者说道,“见你反应,你大约什么都清楚了。” 夏昭衣点点头:“好。” 第459章 行个方便(一更) 久违的暖阳重临大地,穿透遍布的尘埃,照入古都,终于让永安在狂暴漫长的风雪后迎来些许光彩。 后厨溢满药香和汤香。 载春将药倒好,小心放入托盘里,端起来离开。 后院新聘来的柳厨娘拎着一只现杀的乌鸡从后门回来,见状喝道:“站住!” 载春像是听不到,加快脚步出去。 “我让你站住!”柳厨娘大步跑来,同时让其他人拦着她。 闻言赶来的林仆妇也大喝一声“站住”,直接去夺载春手里的托盘。 滚烫的汤药溅了出去,载春死死抓着托盘:“你干嘛呀!快给我松手!药都要洒了!” “谁让你碰药了!”林仆妇竖着眉毛叫道,“给你的活你干完了?” “要你管,松开!”载春想将托盘往回夺,力气上哪里会是林仆妇的对手。 两不相让下,林仆妇忽然一用力,将整个托盘打翻。 药碗跌在雪地上,汤药在霜雪上浇出一阵白烟来。 “你干什么呀!”载春带着哭腔叫道。 林仆妇在裙褂上擦着手,冲后边来的曾仆妇说道:“药洒了,再去煎一碗,看仔细了,别让不该碰的人碰。” 说着,斜瞟了载春一眼。 载春眼眶红通通的,气得发抖。 林仆妇看都不看地上的托盘和药碗一眼,直接走了。 “东西都拿不稳,怎么办事的!”柳厨娘冲载春骂道,“快收拾了,干活去!” 载春扁着嘴巴,忍住不哭,蹲下身子将药碗收起来。 楚管事站在二楼最南侧,凭栏望着后院这一幕。 看着载春将东西收拾好,起身离开,楚管事冷哼了声,这时听到另一侧楼梯传来脚步声。 “楚管事!”伙计看到楚管事,几步并一步跑上来,“楚管事,又有人来找娘子了,这次来了好多!好几队人马!” 说着将手里的簿子递来:“您看看。” 楚管事才歇下来没多久,喝了口茶来这里吹会儿风的,疲累接过簿子,说道:“程掌柜什么时候回来,你去催催。” “好咧,”伙计应道,“不过这几个,楚管事您给排一排,下面的人等我回话呢。” “就老样子吧,东家还在谈事呢,不是非见东家不可的,那就我和程掌柜见,其余的按先后秩序来。” “但是这个,”伙计将楚管事手里的簿子翻开几页,说道,“这几个人想要插队,他们特别凶,是个女人带头的。” 楚管事垂头看去,说道:“颜夫人?谁啊,我咋没听过这号人物?” “好像会杀人,”伙计很低的说道,“他们身上带着杀气呢。” “那也得给我等着,”楚管事将簿子一合,“杀气,来找人办事就别带杀气,不然就给他们神气看!” 赵宁坐在窗边,慢慢的喝着茶。 天边烧着滚滚浓烟,来自于永安皇城。 虽然京城还有京兆府在,可以暂时控制住大局,但皇城着实太大,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去全力看护。 不断有壮满胆子的团伙闯进去,烧杀掠夺,而但凡只要有一个人从皇城里满载而归,就必然能引更多眼红嫉妒的人结伴去抢,到现在,大约已死了一百多个留守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了,好几座宫殿被放了大火,甚至无人想去扑灭。 赵宁望着那些浓烟,手指轻轻转着唇下的茶盏,目光悠远。 对面的两个男子一直在说话,尽量不想去看赵宁缺失的唇,可越是这样,视线就越是不由自主的望去。 终于说完,他们停顿了下来,看着赵宁,也不敢去问对方到底有没有在听。 “好,”赵宁说道,“要多少银子。” “存货太多,我们的意思是,这个数……”对方伸出手指来。 赵宁看去,说道:“三十万两?” “不,不是,是三万两。”胖一点男人忙说道,生怕赵宁不谈了。 “三万两?”赵宁挑眉,“你们不怕亏惨了?” “但是,要现银,换算成金子也行。”男人说道,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赵宁的神色。 亏惨是必然,囤这些货就欠了一屁股的债呢,可没有办法,这些货不可能带出京城了,并极有可能被人抢光,还不如能换多少钱是多少。 “实在不行,”男人又道,“要不,换点粮食?” “现银吧,”赵宁说道,“必然是要现银的,五万两,如何?” 男人一愣,和同伴不解的看着赵宁,怀疑听错了。 赵宁已放下茶盏,去拿纸笔了。 两个男人看着她真的白纸黑字在写,也不敢问为什么,等快落款时,赵宁抬起头问道:“你们,确定要谈这笔生意吗?” “要,要的。”胖男人说道。 同伴也点头。 “好。”赵宁应道,在笔下落款。 一共三张,她签好名字,按下大拇指的印泥。 两个男人也落下名字,逐一按下指印。 搞定后,两个男人终于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仍没有多问什么。 楼下大堂满是人,见两个身穿华服的男人下来,不少人不悦的皱起眉头。 这也太久了,这样一来,还得等多久。 两个男人非常会看脸色,尴尬冲众人笑笑,抬脚朝外走去。 经过大厅东南侧时,他们被一旁的几人吸引,转头看去。 正中坐着一个女人,罩着青色缎衣,些许发丝微挽,其余长垂,脸上蒙着纱,眉眼很好看,不过眼睛不似少女饱满,四周有不少细纹。 有些……眼熟。 似乎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女人抬眼望来,眸光冰冷。 两个男人忙收回目光,离开大堂。 “看样子还要等很久,”颜青临身后一名男子说道,“夫人,我再去说说?” “去吧。”颜青临说道。 她时间不多,的确没有耐心去等。 这时,一个伙计拿着簿子从内堂走来,边看簿子边喊道:“抱歉抱歉,哪位是翟掌柜?” “我,是我。”一个有些岁数的男子站起身。 伙计就要过去,颜青临身后的男子高声喊道:“是我们!” 说着,男子走出去,看着那名翟掌柜,目光警告:“这位管事,行个方便?” 第460章 小鬼难缠(一更) 翟姓掌柜岁数不年轻了,此次带着一名账房,一名随从,三人望着高大强壮的男子,皆被吓到。 近来京城早就不似人间,常守的太平秩序被打破,所谓是非对错,黑白道德早就烟消云散。 昨日生龙活虎的人,今日或病死或横死,之前老实巴交的邻里,不定什么时候就提刀过来打砸。 到处有人在抢劫,有人在杀戮,有人变疯,有人变狂,只想安分活命的人,便变得提心吊胆,似诚惶诚恐的悬在高空的绳索上。 现在看着这个男子,和男子所出来的那一大团人影,翟掌柜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与人方便,与,与己方便,”翟掌柜艰难的挤出笑容,看向一旁捏着簿子,面色变得不爽的伙计,说道,“那就这位壮士先。” “你是翟掌柜吧?”伙计歪着头,问道。 “对,我是……”翟掌柜说道。 “你也姓翟?”伙计看向那边的男子。 男子非常高大,面相本就带一些凶神恶煞,闻言变得更狠厉。 顿了顿,他摸出些碎银,上前塞到伙计手里。 “既然他们肯让,便让我们先上?”男子压着脾气说道。 谁料这伙计脾气着实大,将银两拍回男子怀里,声音非常大的嚷道:“我们东家喜欢讲规矩!既然是翟掌柜,那就是翟掌柜!” 说着,伙计看向翟掌柜:“亏你还是个生意人,买卖是双方的事情,岂能容你一个人说让就让?你也不看看,这是我们东家的场子,你拿我们东家的场子送这个人情?你觉得像话?” 翟掌柜的脸被说的青一阵白一阵。 “还上不上了?”伙计又道,“不上我喊下一个了!” “上,上的!”翟掌柜忙道。 带刀男子这时一步上前,伸臂挡在翟掌柜跟前,恶狠狠的看着伙计:“小兄弟,我们在赶时间,行个方便?” “这里谁人不急啊?”伙计叫道。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带刀男子算是尝到了。 “既然翟掌柜愿意让,你又何必?”带刀男子压低声音,“你这是真不怕死是吗?” 伙计后退了一步。 这伙人一来,伙计就看得出他们跟其他管事掌柜大有不同,他们不是生意人,更像是刀口上舔血,杀人放火的杀手或歹徒。 正因为如此,伙计才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之前那伙异族人闯进来,官府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东家也受了不轻的伤,对歹徒,伙计那是相当的深恶痛绝。 当然,厌恶是一回事,伙计今天之所以敢扯着嗓子跟人对着干,一方面是因为楚管事说了,他们要“神气”,那就表明不用让,另外一方面,这里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敢来这闹事,那得看看有多少本事! “我怕不怕死不知道,”伙计瞪大眼睛,“你们倒是胆大包天的很,来到别人的地盘,不知道什么叫‘礼’字吗!” “噌!”男子手里的大刀直接出鞘,瞬息搁在了伙计的脖子上。 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好多人从位置上惊起,站着的人往后面退去,也有人高声喊道:“壮士万万不可!” 伙计吓的快尿裤子,虽然穿着厚衣裳,但冰寒刀刃似能穿透衣衫。 但也在这时,数不清的壮汉忽从侧堂,后堂及外面跑来,有人拿木棍,有人拿刀剑,还有人拿着斧子和大铁锤。 大堂瞬息被挤得站不下脚,一眼望去,人数竟达上百,更不提门外还有成片,所有人的目光瞪着那提刀的男人,似乎他稍有动作,就能将他打成一滩肉泥。 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愣住,颜青临等人也被这忽如其来的架势弄懵。 伙计依然腿软,叫嚷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我劝你最好掂量掂量清楚,你们这么多人,换我这条烂命值不值!” 大堂鸦雀无声,那些坐在那排着号的掌柜管事皆无言。 都说这赵大娘子惹不起,果,果真啊…… 颜青临纱布下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相信不仅是她,谁都没有料到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号打手在,这俨然是一个小兵营的规模了! 今日这笔买卖非谈不可,非常重要,他们是从地道回城的,今日还需回去,小灵村和环山村那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们,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着急。 周围的手下都在等颜青临的意思,那些掌柜们的目光大多数也朝她望来。 颜青临站起身子,说道:“齐千松。” 握着刀的男人回头望来,恭敬道:“夫人。” “刀放下,”颜青临说道,“你太鲁莽了。” 齐千松抿唇,垂下手。 “同这位伙计赔礼道歉。”颜青临又道。 伙计一等刀子离开,就朝后边退去,寻找最安全的地方。 楚管事方才从楼上赶来,上去喊他的一个伙计已将经过差不多同他说了。 楚管事一来便拿来伙计手里的簿子。 唐夫人。 所谈之事超过十万两,非赵宁不可见。 楚管事抬头看去,齐千松刚将大刀入鞘,正在想要如何赔礼道歉。 “唐夫人,”楚管事朝他们走去,说道,“见过唐夫人。” “有礼。”颜青临说道。 “这买卖,我们不做了,”楚管事说道,“唐夫人请。” 楚管事抬起手,做了个“请”,语声非常干硬。 颜青临皱起眉头。 “这位管事,”颜青临说道,“方才是我们失礼,对不住,”她福了一礼,继续道,“今日要谈的买卖于双方是共赢的,你们绝对能大赚特赚,一时意气于你我皆不妥,作为赔礼,我们可以在价钱上让步,还望管事包涵,望乞恕罪。” “请。”楚管事说道。 “莫不如,楚管事去问一问赵大娘子?”颜青临又道,“这笔买卖涉及到的数额,也许会超出你的想象。” “请。”楚管事仍然还是这样说道。 颜青临身边的人有些站不住了。 “这位管事,”颜青临看着他,“我若是你,我定会去问问自己的主子,而不是像你这样擅自做主,有些事情的后果,不是谁都承担得起。” 第461章 未来打算(一更) 楚管事笑了,将手里的簿子交回给伙计。 “这位夫人,”楚管事说道,“可能你有所不知,我们东家到目前为止,送出去的钱还没有赚进来的多,因为我们东家根本就不拿钱当一回事,所以,你所说的买卖数额到底有多大,我们东家根本不会感兴趣。” 说完,楚管事笑容一收,再度抬手:“请吧,唐夫人。” 送出去的钱,还没有赚进来的多…… 这句话,楚管事说的非常响亮,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赵宁的财大气粗在京城已经出名,但她后面得有怎样一座金山,才经得起这么折腾? 随着楚管事的这句话,那些打手们开始叫嚣,有人直接喊“滚”。 人群中的情绪极其容易传递和被感染,越来越多人上前,逞凶斗狠般的瞪大眼珠,似要动手。 颜青临冷冷的看着楚管事。 楚管事正眼都不想看她了,负手背过身去。 另一侧大堂同样满是排号等着的管事和掌柜们,其中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携一大票手下随从,站在人群外边。 “好大气魄,不愧是赵财神啊。”魏潮声说道,他着一身双拼色芙蓉锦华服,腰系玉带,祥纹云袖,登着软底青缎鹿皮靴,富贵至极。 梁俊站在他身边,衣着要略为简素,细看却是上好的明月绸,价格昂贵,他剥一颗糖塞嘴里,没有说话,只点着头,目光一动不动的打量着蒙着面纱的青衣女人。 “在想啥呢?”魏潮声问道。 “在想,到底是这个女人不好惹,还是赵大娘子更不好惹。”梁俊若有所思的说道。 “眼下这胜负,不是高下立判嘛?” “也就一时,”梁俊看好友一眼,“咱目光得放远。” “还有下一回?” “必然有,”梁俊看着颜青临,说道,“说不定,还会惊天动地呢。” “有那么夸张嘛!” 梁俊没说话了,嚼着嘴巴里面的糖。 赵大娘子来京一年都没有,却已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而这唐夫人,其他不说,单看她周围这些对她毕恭毕敬的壮汉便知道,她也绝对不是什么无名小辈,而且不是善辈。 能在自己不讲道理的情况下,纵容手下随意出刀架在人脖子上的,会是什么好人吗? 僵持没有持续多久,那位唐夫人到底带人走了。 梁俊转身朝另一边大门走去,站在门内偷瞧。 魏潮声忙也鬼鬼祟祟跟来。 那唐夫人出来后没有走多远便停下来,回头看着那边的正大门。 这三间打通了的铺子,招牌全部摘了,至今没有挂新的招牌上去,因而也不知道名字。 那唐夫人就站在那边望着,离得稍有些远,但能感受得到她目光里的厌恶和不悦。 “闹得这么僵,不是自找的吗?”梁俊说道。 “我看不是,”魏潮声说道,“她是低估了赵大娘子的能耐,本来有拳头的人的确能横行天下,但遇上比自己拳头更硬的,她也没辙。” “那也是自找的,做任何事都需知己知彼,低估对手,就是自己活该。” 魏潮声皱眉,觉得这话还是不对。 泰平居和赵大娘子经常往来,赵大娘子以前好像不是这么讲究排场的人,一定发生过什么。 这时,那唐夫人的目光似乎朝他们望来,两个人忙藏好。 不过也不怕,现在到处都有人在看着这个唐夫人笑话呢。 …… …… “唐夫人?”赵宁侧头望来。 “是,”楚管事垂首,“看年岁,三十未到。” “走了?” “走了,”楚管事说道,“不过动了一番干戈,恐怕日后还会有冲突,看他们模样,不是什么善茬。东家,我似乎……也有些太意气用事了。” “你没做错,”赵宁说道,“对于这种人不需客气,他们的特征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的,”楚管事说道,“日后若再遇上,我一定第一时间认出。” “不用等日后,”赵宁回过身去,抬手磨墨,说道,“你按照他们的模样去挑选高矮胖瘦相等的人出来,再按照他们的衣着款式和色彩去打扮。那女人不是蒙着脸么,这更好办事。” “嗯?”楚管事好奇,“东家,这是?” “要三组,让他们去招摇撞骗,闹的越大越好,名声尽臭,来我的场子闹事,岂能赶跑就算完?” 楚管事明白过来了,一笑:“是,东家。” “没有其他事了,把翟掌柜叫进来吧。”赵宁说道。 楚管事点头,告退离开了。 关门声音很轻,赵宁还保持匀速在研墨,摩擦的声音浑厚悦耳。 这时,远处又响起混杂的打砸声和咒骂声,还有孩童的尖叫哭声,范围非常广,是从正阳道方向传来的。 赵宁抬眉看去,同一时间,楼下大堂的诸位管事们也纷纷抬头。 “又开始了。” “这世道,可咋活呀。” “这可是咱们京城……” “快点吧,快点吧,”也有人看向大楼梯,碎碎念,“快点轮到我吧。” 魏潮声和梁俊已坐回到位置上了。 听着外面的嘈乱声,看着大堂里的小混乱,他们两个人保持沉默。 过去好一阵,梁俊才道:“泰平居的生意,怕是不行了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潮声说道。 梁俊点头,乱不乱世的,其实于他并没有太多感想,他也不知道为何。 “倒是你,你们梁家今后有何打算?”魏潮声又问。 “家里什么打算我不知道,”梁俊说道,“但是我想离开京城。” 他今天陪魏潮声来这,只是想要赌一赌传说中的赵财神是什么样的,然后再去看一看东平学府,之后就打算离京了。 “去哪?”魏潮声问道。 梁俊看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 “男儿志在四方,我闯一闯吧,说不定,真能给我混个开国之将来做了呢,”说着,梁俊咧嘴一笑,“到时候,你们与有荣焉,给你们点甜头尝尝。” “我觉得,你还是悠着点吧。”魏潮声嘀咕。 梁俊嘿嘿着,看向那边吵闹的管事们。 其实,他有点想去河京。 第462章 制造机会(一更) 想去河京,倒不是因为李氏皇族要去河京,而是因为李氏皇族带走的大量财富和人才。 梁俊这些时日一直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便是那天在东平学府后面所看到的沈冽。 所谓惊鸿一瞥,那日雪中少年留给梁俊的印象着实深刻,加之宋倾堂对他的另眼相待,让梁俊越发好奇和想要结交。 这里面,梁俊还有一个困惑,那日沈冽出现在了东平学府,那么,被皇上一并带往河京的“沈冽”,又是谁? 不论是谁,总之和真沈冽是有联系的吧,现在真沈冽不知去向,他去郭府找了数次都无人,干脆去河京碰碰运气,反正河京还有他交好的其他友人在。 陪着魏潮声从天亮等到黄昏,终于轮到他们。 铺子里数十盏明灯高悬,有如白昼,大堂里的人不减反增,许多人互相认识,特别能说会道,整个大堂乱嘈嘈的。 梁俊和魏潮声跟在一个伙计后边,伙计将他们往后院领。 魏潮声发现不是去楼上,好奇问了句,伙计回头笑道:“我们东家在房中闷了一日,去后院吹吹风呢。” 魏潮声点头,说道:“大娘子这些时日辛苦了。” “哈哈!是啊,是的。”伙计说道。 梁俊发现这个伙计心情颇好,不由多打量他一番,看到其脚上所穿鞋子,俨然是一双新鞋。 回想今日在大堂里遇见的管事和伙计,似乎个个都穿得干净,鞋面也素净,怎么看都不像是时逢乱世的人呢。 后院饭香浓郁,正在煮大锅饭,还搬了许多酒出来,是去送给那些一直站在暗中的打手们的。 魏潮声望了圈,说道:“赵大娘子呢。” “应该去那边散步了,”伙计也张望着,说道,“两位公子先在这等一等,我去找找。” “好。”魏潮声应道。 看着伙计掉头跑掉,梁俊感叹说道:“这赵娘子,哪来那么多钱啊。” “哈哈,”魏潮声笑道,“他人钱财他人事,管他的呢!” “一个女子,能这么短的时间闯出这样的名声,着实不易,钦佩。”梁俊说道。 “所言极是,”魏潮声点头,说道,“泰平居往来那么多商户,赵娘子是其中最利索干脆的一类,与她做生意极为痛快。” 两个人在这边说着,另外一边,载春抱着一大捆劈好的木柴进柴房,出来时看到两个俊俏年轻的公子哥仍在那。 初初放晴的暮色煞为好看,两个富贵公子在檐下谈笑风生,这画面着实动人。 载春在裙褂上搓着手,心里面满是不甘。 从赵宁被刺后那日开始,她便几乎没有离开后院了,并非她主动想要留下来,而是后院来的这几个厨娘齐齐压制着她。 虽然楚管事没说什么,但载春知道,赵宁肯定对楚管事说什么了,不然就凭她作为赵宁身边大丫鬟的身份,这几个厨娘哪敢。 还不如……被赶走呢。 如今这样,逃也逃不掉,回也回不去,每天被人盯着在这里做事,这滋味,别提多难受。 而这两位贵公子,在她还日日跟在赵宁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公子她不知能遇到多少,现在忽然就像是有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将她和他们生生的隔开。 载春心里难过,不舍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继续去干活,唯恐被他们看到自己狼狈落魄的模样。 “东家,”楚管事看着载春离开的身影,很轻的说道,“她好像没有更多的动作。” 赵宁看着载春,淡淡道:“会有的,没有,就给她制造机会,让她有。” 他们站在另一边院落,大片积雪的树枝掩映在前,极为隐蔽。 “东家,我没能弄明白,”楚管事说道,“您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做棋子啊,”赵宁轻声道,“乖巧的人只剩乖巧,有缺点的人才更好利用。” 楚管事微愣,这句话听着有些不寒而栗。 “东家,”楚管事不喜欢遮遮掩掩,直接说道,“您当初带载春来京城时,便想着利用她?可是,您还教她读书,识字,管账,我以为您是真的对她好呢。” 赵宁看着载春消失的杂房,说道:“嗯。” 楚管事了解她,明白她这样“嗯”,便是不想回答了。 赵宁轻轻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恢复速度极慢,伤口依然在痛。 当初想利用载春帮她对付赵家,未必就是在害载春,这和她教载春读书识字,是两码事。 载春随她背井离乡,遥亘千里,所以她才想为载春的日后铺一条谋生计的路,无论如何,都好过她继续在赵家做个被主子和大丫鬟们使唤欺负的小丫鬟。 那时候之所以挑中载春,便是因为载春身上的“缺点”,如今被载春推向刀口,险些丧命,赵宁在想,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反噬”? “明日帮我选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过来,”赵宁说道,“取名倚秋。” “是。”楚管事点头。 从取名来看,赵宁这是要对载春下一剂猛药了。 顿了顿,赵宁又说道:“要乖。” “嗯,”楚管事应下,“东家放心。” 且不说如今这世道,就是太平年间,一个财神爷要寻个乖巧的小丫鬟,那还不是一堆人争破脑袋要往上挤。 “走吧,”赵宁转过身去,朝那边还站在檐下的魏潮声和梁俊走去,说道,“他们还在等我。” 载春从杂房里出来时,恰看到魏潮声和梁俊随赵宁一并离开。 看着赵宁的背影,载春咬着唇瓣,目光变怨。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载春忙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东西垂头朝另一边走去。 “又偷懒,就跟个废物一样!”柳厨娘叫道,“手脚不能利索点吗?没给你饭吃?成天一副软绵绵的受气包样子,下贱蹄子!” 这,这是直接辱骂她了! 载春眼眶红通通的,不敢回嘴,垂着头快步走。 进去到柴房里,她一把将门关上,靠着门背后呜咽起来,又不敢哭得大声。 大小姐,呸,不对! 臭老太婆! 你这个臭老太婆! 第463章 吃完上路(一更) 山头往下,是巨大一片深渊,随着暮色降沉,群山无光,深渊在幽暗中似是一张吞噬万物的大口。 东边一个小山崖上,大量积雪被推下来,山坡上其他积雪和枯枝被带动,似是大雨瀑布般,齐齐砸落深渊。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东北处三十丈外的崖边,又一片霜雪滚落,巨大的寒气被掀来,他们两个人忙挥手赶跑雪雾,拍掉衣上的尘埃。 这两日,沈谙一直在房中没有出来,只有柔姑一个人可以进出,今天雪停后,沈谙终于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令人去那边挖雪。 老佟和支长乐已经看到他们准备的绳子了,就是那天逃出行宫时所用的,看那模样,似乎要下去。 这绝对早有预谋,并非偶然,老佟和支长乐细思极恐,越想越可怕。 他们这几天想要逃走十几次了,但是这柔姑神出鬼没,似乎他们一回头就能看到这女人在身后站着。 还……打不过。 支长乐的右眼现在还肿着。 “咱们怎么办啊,”支长乐看着深渊下消失不见的霜雪,说道,“不会把我们给推下去吧?这下面会有什么?” “会有个他娘的脑壳。”老佟骂道。 “欸?”支长乐看他,“你咋忽然这么暴躁?” “我想起白三哥了,”老佟说道,“白三哥当初就是活活给摔死的,老子真他妈受够被人胁迫的滋味了。” 提到白三哥,支长乐点头,叹道:“当初白三哥掉下去的悬崖,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尸体,虽然未必是全尸,但是这里,这里就好像没个底。” “你还真打算下去啊?” “那不然咋办?他们万一踹我们一脚呢?” “吃饭了。”柔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支长乐和老佟回头,柔姑一身玄色衣衫,面庞秀丽素净,手里拿着佩剑,远远站在山坡下看他们。 “不想吃!”老佟叫道,“谁爱吃谁吃!” “吃完了好上路。”柔姑冷冷的说道。 支长乐和老佟一个咯噔。 支长乐爬起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来吃饭。”柔姑说道,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老佟和支长乐气不打一处来。 “这婆娘,看着挺好看,什么脾性!”支长乐骂道。 “她说上路,”老佟愣愣的说道,“这是要咱们死?” “那我们现在跑?” “跑得掉吗?” “跑不掉也得跑,你真想死啊?” “那……” 支长乐推老佟,低声道:“走走走,快跑……” 他们跳下崖坡另一侧,弓着腰背,抓住草木往北边跑去。 柔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眉头皱起。 这两人还真是…… 柔姑抬脚朝他们走去。 半刻钟后,老佟和支长乐被摔在木屋地上。 木屋点了数盏灯,尤为明亮,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桌,桌上摆着饭菜,共两副碗筷。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柔姑说道,“别再想着乱跑,吃完饭便去休息吧。” 她转身离开,拉开房门时停顿了下,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往地上轻轻抛去。 “去淤血的,省着点用。” 瓶子滚了过来,老佟捡起朝被她合上的木门摔去。 “臭婆娘,打不死你!”老佟骂道。 瓶子碎了,里边的药膏喷溅了一地。 柔姑在门外听得到动静,她脸上没有什么波澜,抬脚走了。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手下才回来禀报,能清理的霜雪,基本清理了。 柔姑去找沈谙。 沈谙正在写信,闻言停笔,问道:“知彦来了吗?” “还没。” “可能他出事了……”沈谙低低说道。 “他的确受伤不轻,公子,等吗?” 沈谙的眸光一直停在信纸上,凝滞的笔端在纸上晕开墨点,“定国公府”的“府”字变得模糊。 “他的身手会让我放心,”沈谙说道,“若他不来,我没有底。” 说出这句话,沈谙自己都觉好笑。 这应该不是依赖,而是安全感。 自古智勇两难全,但沈冽都有,即便沈冽在他面前脾气再不好,但终归都会听他的,同时也会为他做最周全缜密的思虑,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柔姑看他一眼,垂下头,说道:“那,便再等。” “几时了?” “约莫戌时了。” “不等了,”沈谙说道,“让他们准备一下吧。” “好,”柔姑应道,“那,他们呢?” 她的目光往隔壁看去一眼,指得是老佟和支长乐。 “放走吧,”沈谙的声音多了许多疲累,说道,“本也未打算真的要对他们如何,给他们指路,让他们先去元禾宗门吧。” “是,公子。” 柔姑领了命令,转身离开。 沈谙还要继续写信。 信的内容不长,但字字需斟酌。 写着写着,渐渐心生烦躁,他搁下了笔。 最后,沈谙将信纸拾起,在烛火上烧作一团灰。 柔姑将木门打开,同老佟和支长乐简单指路,便去悬崖边了。 所选的这一片悬崖略微平坦,古树参天,绳索都已绑好,测试过牢固程度,不成问题。 柔姑令人多点了十根火把,彻底将山头照明。 她令人将一根火把用绳子绑住,极慢极慢的往下垂落,对于浩大深渊而言,火把似乎成了微末星火,最后变作极其渺茫的一点,渐渐消失不见。 几个手下是特意选出来的,平日皆不恐高,现今却都有些胆怯,尤其是这样站在崖边,回风吹荡上来,他们双脚忍不住发颤,一股窒息感直逼心室。 “公子来了。”一名手下说道。 柔姑回过头去。 沈谙身上穿着特意要她准备的夜行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沈谙穿这样的衣裳,利落干净,多了一股硬朗英气。 “公子。”柔姑过去说道。 来此地已有数日了,但沈谙几乎没有出来过,一直在房中呆着。 他看向悬崖,前后不见头的巨大深渊,与其说是口,不如说是眼,正在幽冥中凝视着他。 “这个深渊,你怕么?”沈谙问道。 柔姑一顿,怕这个字,从始至终她没觉察到。 真要说怕,便是担心此行毫无收获吧。 毕竟公子已经失望太多次了…… 第464章 深渊索桥(一更) 看出旁人害怕,柔姑自告奋勇,第一个先下。 几个手下将绳索在她身上缠好,她举着火把站在崖边,底下的风带着寒气扑面,似一层薄霜覆上,让她的脸在火把里坚韧如冰。 柔姑垂眸望着茫无边际的黑暗,因寒冷而微微抖索了下,但依然不知道什么叫怕,相反,现在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无惧,强大而勇敢。 准备下去时,她回头看向沈谙。 沈谙没什么表情,淡淡说道:“若是下去了觉察有任何不妥,高声告之。” 柔姑握紧手里的火把,张了张唇瓣,最后很轻的说道:“是,公子。” 她一手握着绳索,一手握着火把,从崖边被一寸寸慢慢降下。 为防火把烧到绳索,她将胳膊举的离绳子较远。 山风将火把吹得乱舞,她在下放时抬起头,沈谙站在崖边,垂头看着她,俊秀的脸渐渐远离。 柔姑收回目光,望向底下。 虽然不觉得害怕,可天地太大,他们这样一个小悬崖所掀起的雪雾,在他们看来似携着浓烟的巨兽,但于整个天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被轻踢一脚带起的小尘烟。 这样的对比,不能不心生敬意。 随着她放下,火把照亮的崖壁皆是一片霜雪,霜雪随着崖壁的沟壑凝结,弯弯扭扭。 光照范围有限,她看到的地方不多,不过继续下沉至十来丈时,她看到了一道贴着崖壁的索桥。 柔姑举着火把的手冲着上面招摇,火光在黑暗里划了一道小圈。 另外一名已经绑好了绳子的手下随即下去,接下来便是沈谙。 夜色特别晴朗,天上星子布漫,隔山的空旷山腰里,杜轩的匕首斩开一片草木,终于看到了人烟。 “少爷,那里是不是有火光?”杜轩身手指着远处崖边,有些激动的说道。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将融未融的霜雪特别湿滑,行路困难,他握着匕首的手背满是被荆棘割伤的小口子。 沈冽的手背缠着纱布略好一些,同样握着匕首的手割开另一边草木,望了一阵,说道:“应该是他们。” “他们没有等我们,已经下去了。” “嗯,”沈冽敛眸,“不像是他。” “是不是觉得他太急了点?”杜轩说道,“以往他好像从不这样。” 沈谙给杜轩的感觉说的好听点是从容不迫,说的难听点,便一直是温吞,慢悠悠的。 毕竟在杜轩他们看来,沈谙那个人就是一副天塌下来有我弟弟顶着,没他什么事的感觉,尽管这天是沈谙他自己给捅破的。 “走吧。”沈冽说道,将路边枯枝踩压下去,走在前面。 杜轩看着他,黑暗里,沈冽的背影尤为修长高大,宽肩瘦腰,脊背端挺,似是一杆长枪。 这两年正是少年长身体最好的时候,沈冽的个子突然就拔高了,甚至超过他,比他高出半个头。 从八岁郭澍将沈冽从沈家接来时,杜轩就开始陪在他身边了,初来郭家的沈冽,像是一只怯生生的羊,不爱说话,沉默不言,脱掉衣衫时,他的后背满是旧伤。 郭澍震怒,几乎与沈家决裂,那伤口给沈家老太爷看的时候,沈老太爷气得没将沈双城打死。 总之,陪在沈冽身边的这些人,皆对沈家深恶痛绝,杜轩也不例外。 看到沈谙就想吐,看到沈谙就想揍他。 现在,沈谙使唤不动沈冽了,便用这样一个威逼的方式,真是不齿! …… …… 最先下去的柔姑,已经缓慢靠近索桥了。 索桥贴着崖壁,极为狭窄,最多只能两人并肩,且索桥非常长,前后望不到边,一片幽黑。 而且靠近后发现,不仅仅只有这一道索桥,下边也有,隐于黑暗中,不知还有多少。 柔姑翻过栏杆,确认过牢固程度,将绳子绑在栏杆上。 索桥晃晃悠悠,随着她的重量落下,许多雪粒簌簌掉进深渊,再无动静。 柔姑攀着崖壁,一手握着火把,很缓很缓的前行探路。 第二人在柔姑落脚的地方下来,摇晃的索桥让他的腿脚不受控制的哆嗦,尤其是往下看时,那深渊里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让他跳下去,跳下去。 柔姑的身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火把似火柴一般,一豆火光。 一种空旷的孤寂感,让这名手下发寒,他握紧手里的火把,朝柔姑的背影跟去。 柔姑走的很小心,索桥上所铺着的木板分外不牢靠,哪怕很轻的放脚上去,都可能会将它们踩碎,至少已经有近十个木板掉下去了。 她边走边检查四周,发现每隔大约二十步,便会有一个大铁环出现在崖壁上,往上也有,她拍掉几个铁环上的雪,并没有发现有何图纹,是最寻常的铁环,不过奇怪的是,锈的并不是很厉害。 前边有一个宽阔平台,似是被人直接在山壁开凿出来的,柔姑加快速度过去,脚下的木板却忽然连着数片掉落下去,柔姑忙止住脚步,抓住索桥扶栏。 索桥晃的更严重了,柔姑终于有了恐惧,瞪大眼睛看着前边空荡荡的绳索。 差不多掉下去了六块,这一片都空了,并且现在不能保证更前面的木板是不是不会掉落。 “公子!”柔姑抬头喊道。 声音并不是多响,但被深渊回荡的到处都是。 “前边发生何事了?”沈谙问道。 柔姑一顿,朝后边看去,没想到沈谙那么早便下来了。 “公子,前边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平地,很宽敞,但是我身前的木板掉下去了。” “可以踩旁边的绳索过去吗?”沈谙问道。 “我,我不知道……” “过去。”沈谙说道。 柔姑愣了,不是“试试”,是“过去”,是命令。 “我……” 柔姑抿唇,回身看向索桥。 “过去了没有?”沈谙的声音响起。 缓了缓,柔姑说道:“我这就过去。” 声音很轻,几乎带不起回音。 鼓足勇气,柔姑迈开步子,踩往最里边的绳索。 这样一踩,绳索晃动的更厉害了,左右摇摆,晃动不停,而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第465章 在这附近(一更) 柔姑单只手举着火把,同时要担心火把烧到绳子,所以她整个人的中心全部都在握着绳索的右手上。 这样彻底浮空的失重感,柔姑从来没有体会过,现在,她真的怕了。 这个时候,绳子因她踩上去的力道猛然一晃,她重心不稳,身子在空中严重倾斜,紧急之下,她不得不松开火把,双手去握绳子。 火把顿时掉落悬崖,星子一样遥远,转瞬不见。 “柔姑!”后边跟随的手下望着掉下去的火把,惊声呼道。 “我没事!”柔姑忙叫道,“我没有掉下去。” “呼……吓死我了!”手下说道,声音都在发颤。 柔姑双手握紧绳索,身子在绳索上摇晃着,置身于完全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她很快就恢复理智和冷静。 她太清楚明白不过自己眼下的处境了,不仅仅是地形危险,更重要的是,若前面真的已无去路,那么他们就会回去,选择另外一条路,或者是无功而返。 而远远走在前面的她,未必有人会愿意过来救她。 一颗弃子,如今便是她。 柔姑舔了下唇瓣,望向前边的黑暗。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自救了。 深深呼吸一口气,柔姑攀着栏杆,一步步踩着旁边的绳索,摸索着朝前走去。 “公子!”在沈谙和柔姑中间的手下,回头看向后边的沈谙,“我们怎么办?” 沈谙握着火把,火光里面色平静,望着前边索桥外的深渊。 静了一阵,沈谙说道:“等。” “什么?” 沈谙没再说话。 手下发抖的厉害,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平衡。 “公子?”手下唤了声。 “等。”沈谙说道。 柔姑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要等。 等柔姑过去对面,或者,等柔姑掉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慢如蜗牛爬行,沈谙和手下的目光全在前面的黑暗处,手下已经快站不住脚了,深渊里的回风似鬼哭狼嚎,让陷入僵凝和诡异的气氛每一瞬都似煎熬。 甚至有可能,柔姑已经掉下去了,无声无息。 就在沈谙决定放弃的时候,柔姑的声音响起:“公子,我到了!这里有东西!” 柔姑跪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手扶在崖壁上,已经快虚脱了。 这句话几乎是她用尽全力喊出来的。 “好,”沈谙的声音传来,“有什么东西?” 缓了好久,柔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蜡烛。 蜡烛的光被点亮,她用手遮挡寒风,边举起来看向崖壁。 刚才所说的有东西,是她伸手触摸到的,随着烛光照去,崖壁上面出现一排图纹,她在沈谙的古书上见过。 除却图纹,她还发现了几个灯座。 还能用吗? 柔姑踮起脚尖,将烛光凑往这些灯座。 有几盏还能点亮,还有一些彻底亮不起来了。 随着这些灯座的光芒散开,这里的视线能见度清晰了起来,崖壁上面的图纹便更加明显。 “公子,是图纹!”柔姑说道。 柔姑用袖子抹开那些霜雪,随便一吹就是成片的尘埃。 同时,在平台的更前边还有索桥。 柔姑望着那边,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她现在所站的平台很宽敞,约莫五丈来宽,三丈长,比起方才的高空绳索要有安全感许多,但她明白,沈谙不会仅限于此,此行过来,是来找暗殿的。 平台这边的灯座被点亮,充足光线,让后来人稍微好受许多。 手下颤颤巍巍过来了,柔姑接过他的火把,而后是沈谙。 除却他们,上边又有新的手下下来。 此行除了沈谙和柔姑之外,一共来了二十二人,得有六个信任的过的人留守上边,其余人都会下来。 沈谙执着火把,抬头望着壁上的图纹,在图纹右侧有古字,柔姑只能认得一二。 沈谙看的很慢,修长的手指缓慢滑过壁上的图纹,火光下,他满是褶皱的手背披上了一层晚霞一般,温和了很多,减去几分苍老。 柔姑望着他的侧脸,他没有表情,一直很平淡。 沈谙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但他每天都在笑,柔姑跟在他身边最久,看着他对亲人笑,对外人笑,对路人笑,哪怕别人明知道他的笑容有多假,他还是会继续笑。 别人说他没羞没臊,说他不知廉耻,他浑不在意,唇边始终上扬。 只有在自己手下面前,他似乎才是真实的他,就比如现在。 良久,沈谙说道:“是地图。” “地图?” “还要继续找,就在这附近了,”沈谙回头望向四周,说道,“我们选的这个山崖是对的。” “是否需要分头行事,”柔姑说道,“我们下来的地方往南也有路,以及这里。” 柔姑看向更北边的索桥。 “好。”沈谙说道,回头望向其他手下,开始安排人手。 柔姑的目光还停在北边,那些贴着崖壁的索桥,空幽幽的,也许数百年都未曾有人踏过,思及方才在上边的惊魂,她现在仍心有余悸。 收回视线,她看向沈谙,沈谙擅于调令手下,已经分派好人手,留两人在此,还有两人需要回去,带更多东西下来,沈谙自己则会同柔姑一起,还有另外两名手下继续往北边的索桥走去。 手下们领命,分头行动。 沈谙没有马上走,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夜空特别晴朗,天上星辰闪耀,密布苍穹。 “公子?”柔姑轻声唤道。 “嗯。”沈谙应了声,目光仍在天上。 “公子,在想什么?” “知彦应该不会出事。”沈谙说道。 “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他真的回京城去寻机殿了。” 沈谙眉梢微扬,忽而一笑:“是吗?” “必然是的,”柔姑说道,“当时其他四点他皆不允,唯独这一点答应了下来,所以公子,你不必担心。” 沈谙笑得更开心了,说道:“这知彦,其他几点,哪怕假装答应一下都不肯。” “若他假装答应了,公子恐怕也不信吧?” “我让他三年内成家,他若应下,我倒是不会不信,”沈谙说道,“说来三年后,他也有十八十九了,成家有什么稀奇的呢?” 柔姑看着他,顿了顿,很低的说道:“公子如今也十八十九了,不照样也没有成家吗?” 第466章 排水的门(一更) 沈谙没有听清,回过头来:“什么?” “没,”柔姑说道,“没什么……” “家”这个字,于沈谙而言,一直是一个莫大讽刺。 可他希望沈冽成家,希望沈冽能有个安心立命的所在,这是不是说明,沈谙心里对“家”多少还有温暖希冀? 但柔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沈谙对外是好脾气,但在她面前,他不会隐藏的。 他腻烦死了“家”,恶心死了“家”,数年前一次过年,沈老太爷不知哪里不对,第一次派人给沈谙送了一堆珍馐糕果,当时试过了,没有毒,但沈谙在吃下第一口时就吐了。 沈老太爷还一副“我终于看得起你了”的高贵模样,带着他高高在上的施舍,但在沈谙这里,一文不值。那种反胃,从心理到身理。 沈谙回过身来,朝北边索桥走去,已经有手下率先过去了。 安全感是逐步建立的,柔姑迈下来的第一步,和点亮了的第一个石壁的灯座,驱散了许多惧意,手下们行事能放开手脚了,不再如之前恐惧。 他们走过很多索桥,又发现了数座类似的悬崖空地,被开凿的非常平滑,每个地方都有图纹,形状略有些不同。 除却这个高度的索桥,下面的索桥也有人下去,手下们沿着崖壁搜寻的很慢,并在更下边又发现新的索桥。 不知不觉,过去快三个时辰,共发现八座这样的悬崖空地,但还没有找到暗殿。 沈谙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柔姑便跟在他旁边继续去寻。 深渊顶上的苍穹渐渐泛白,薄光很浅,又迈上一个悬崖空地,柔姑踮起脚尖去点灯座,一声惊叫忽在此时响起。 众人忙朝声音来源看去,但见一个身影直坠深渊,身影手里还握着火把,在空中带出一条火龙,转瞬消失。 柔姑被吓得心脏狂乱,垂头望着崖下。 “在那。”沈谙出声道。 柔姑抬起头,见沈谙目光落在右侧下方,她循目望去,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沈谙走过去,大手一扬,将手中火把用力抛掷出去。 火光一瞬而过,经过陡峭崖壁时的光亮,柔姑看到了,不过不像是门,更像是,更像是……柔姑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形容。 “排水用的。”沈谙说道。 “排水?” “应该能进去,”沈谙望着黑暗里的“门”,顿了下,目光转过来看着柔姑,“你去试试?” 柔姑一愣,点点头:“好……” “门”在右下,要过去得重新绑绳,柔姑叫了一些人来帮忙。 在崖壁几处铁环上固定好绳子,确认牢固程度,柔姑腰上也缠了,从索桥内侧下去。 “门”的位置大约在下边两丈处,火把能照的光实在微弱,所以柔姑还得自己带火把下去,行动极为不便。 等摸索着找到“门”,的确如沈谙所说,似乎是个排水系统,很大,她进去绰绰有余。 用握着火把的手和双腿在悬崖上各找到一个支撑点,柔姑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循着“门”的痕迹在刨。 上边的人紧紧的看着她,等看到她终于进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一股腐朽干燥的霉味迎面扑来,柔姑半蹲在甬道里,手腕上的袖子遮着口鼻,举起火把,打量四周的砖墙。 前方幽深的甬道口漆黑漆黑的,那种被凝视的感觉,甚至比身后深渊还要来的强烈。 她弓着腰朝前面走去,路越来越多,柔姑不敢乱走,先回去甬道口,抬头同沈谙禀报。 沈谙当即调派人手,留了三人在这里,其余人随他下去,柔姑便在甬道口接他们。 头顶群山上的苍穹越来越亮,渐渐有晨光了,似乎又是晴朗一天。 一个接一个人下来,朝甬道里走去,柔姑跟在最后面,看着前面这些人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面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安,非常强烈。 她跟随在沈谙身边多年,并不是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更诡异的都去过,也许,因为先才不慎掉下悬崖的那名手下? 罢了,柔姑敛眸,不让自己多想,跟上他们。 …… …… 天亮了。 杜轩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发慌,加快速度奔跑。 跑没几步,他又控制不住,焦虑的回头朝另外一边的悬崖望去。 沈冽在山上看到这边的木屋,让他先过来,沈冽自己则往悬崖那些火光去了。 “天亮的也太快了……” 杜轩嘀咕,继续朝木屋跑去。 沈谙留了一名手下在这,认出是杜轩,手下走上前来。 远远看到这名手下,杜轩大声嚷道:“老佟和支长乐呢!” 手下往木屋指去。 虽然沈谙要柔姑放了他们,柔姑也指明了回去的路,但老佟和支长乐唯恐有诈,走走回回好几趟了,现在在里面呼呼大睡。 杜轩推开木门,老佟和支长乐睡相清奇,呼噜声震耳,没有被他大力推门的声音惊醒。 “老佟!”杜轩上前,“支长乐!” “让他们睡吧,”手下说道,“公子已说要放他们了。” 杜轩如若未闻,抓着老佟的肩膀猛烈摇晃。 “老佟!!” “支长乐!”杜轩又去拉扯支长乐。 推攘了好半天,两个人才缓缓醒来的样子。 杜轩望着他们胖了半圈的睡脸,这小半个月,他们俩的伙食貌似相当不错。 “回去,”杜轩喘着气,托着他们两个人的后背抬起,“快回去,我家少爷都快失信于人了!” “杜轩?”老佟先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在这呢?” “别问太多,没时间了,你们听我的,现在快去山上的宗门,不然阿梨就要来找你们了,”顿了顿,杜轩又补充,“阿梨受伤严重,还病的不轻,你们忍心让她下来吗?” “阿梨?”支长乐忙睁开眼睛叫道,“阿梨在哪?” “快回去山上!”杜轩要咆哮了,“我求求你们快点!” 手下站在门口,看热闹似的,看着杜轩一个人折腾半天,终于把人叫醒,现在听到“阿梨”被反复提及,手下开口说道:“阿梨?那个小邪童?她也在这吗?” 话音方落,屋内三个正打乱战一样的大汉忽然静下,齐刷刷望来,目光如刀。 第467章 千秋之殿(一更) “你说什么?” “邪童?” “你说谁邪童?” 手下看着他们,眨了下眼睛,不待说话,一只鞋子飞来:“我去你娘的!” 支长乐大声骂道。 老佟也跟着丢出一只鞋:“打死你个龟孙子!” 杜轩跟着要脱鞋,脱到一半,杜轩停了下来,看向老佟和支长乐。 老佟和支长乐收到目光,朝他看去,彼此眨巴眼睛。 “愣着干什么啊!”杜轩叫道,“阿梨,阿梨!” “对,对……” 老佟忙推支长乐:“起开!找阿梨去!” 支长乐懵懵懂懂,后知后觉,跟着愣愣点头:“哦,好,找阿梨!”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夏昭衣的小脑袋在高山上探了出来。 晨光照彻山顶,霜雪白的耀眼,一阵山风迎面而来,让夏昭衣微微迷眼。 她是昨天傍晚出来的,昨日花了一天时间在床上缝缝补补,终于把衣裳改的合身了,同时受不了这跟个麻袋一样的大袖子,她改成了束袖,看上去尤为利索干练。 “总算是快到了!”夏昭衣长长呼了口气,望着底下的龙渊。 昨天除了修改衣物,她还问了支离一大堆跟元禾宗门有关的事,但支离知道的有限。 那会儿师父去观星阁了,裴老宗主则一直躲着她,最后支离死缠烂打,拉来了江掌务。 反倒是江掌务更好说话,比起裴老宗主那肯定会互相套话的老人精,江掌务几乎知无不言。 据江掌务说,龙渊的存在可以追至千年,这千百年来,一直有人不断拜访探寻,直至六百年前,有人在此建立了一座暗殿,鲜少有人知道,元禾宗门正是为了掩饰此暗殿而建。 龙担山共有三个皇陵,都是这几百年来建的,无论哪个皇陵,当年建造时,元禾宗门的表现都非常积极,上下调度人手协助帮忙,为的是特意指引他们绕开龙渊下边的暗殿。 暗殿又名千秋殿,夏昭衣和支离一致表示这名字神神叨叨,江掌务尴尬笑笑,继续道,千秋殿的设计者和负责人叫孟妄子,孟妄子的第六个儿子,便是元禾宗门的创立人,叫孟长音。而此暗殿当初为什么建在这里的原因,现在宗门上可能只有裴老宗主一个人知道了。 昨日支离找了一天,都没找到裴老宗主,夏昭衣便干脆不等了,修改合身衣服后,给师父和二哥留了信,让支离交给他们,她便离开了。 现在望着下边的龙渊,夏昭衣往下跺了跺脚,说不定,那暗殿就正在她脚下呢。 “咚咚咚。” “咚咚咚。” …… 沈谙的指骨,时不时在周围墙壁上敲打,基本都是实心的。 从排水的甬道出来,他们现在行于一道长廊,长廊很宽,约有一丈,满是尘埃,故而每个人都蒙上了口罩。 怕消耗空气,沈谙令人将多余的火把都熄了,只留下两支,光线尤为灰暗。 “公子。”柔姑这时喊道。 沈谙回头,柔姑指着一处角落:“这边也有道‘门’,与外边那一道一样。” “门”很矮,藏在一个角落里,是一个长宽相似的方形。 “与外边那道一样?”沈谙打量着它,开口问道。 “是,”柔姑点头,“我亲手刨掉上面凝固的灰尘,我认得那些花纹。” “打开。”沈谙下令。 两个手下上前,用匕首沿着缝隙划开,待略微松动后,将方形门撬开。 先是一股更恶臭的霉味穿透面纱扑来,紧跟着,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冲了下来。 众人忙往后面退去,好几人胃里反呕,差点吐出来。 沈谙忍着反胃上前,将手里的火把微微下垂。 方形门没有完全撬开,只开了半个口,冲刷下来的东西黑乎乎的,被年月风干的厉害。 从一个手下手里接来长剑,他小心挑开这些东西。 什么都有,能分辨得出的,有纸笔,碗筷,药渣,石灰,金银,绸布…… 他以剑挑起一块烂掉的绸布,绸布包裹着的东西掉了下来,沈谙转眸望去,是,一个婴孩。 “小婴儿?”柔姑说道。 沈谙看着这么黑乎乎的一团,说道:“大约多大?” “这么小,一岁都不到吧。” “真作孽。”沈谙说道。 一个手下看着“门”口,很轻的道:“公子,我们该不会要从这里上去吧?” “先去查查有没有其他路,”沈谙回头说道,“若是没有,便只能从这里进。” 柔姑看着他,转眸望回到废渣堆里的婴孩。 沈谙为什么要寻这一处暗殿,柔姑并不是很清楚,她问过,但沈谙没说,现在看到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确认的是,这个暗殿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所。 其实说来,这些年沈谙去过的绝大多数地方,又有几个是良善的呢? 手下们分头去寻路,又点燃了几个火把。 柔姑陪沈谙站在这里,沈谙的长剑仍在挑这些废渣,除却方才的婴孩尸体,他又挑出了一个成人的头骨。 不同于婴孩风化发霉的干尸,这个头骨已经腐烂透彻,他提起来时,黑焦焦的绵软头骨甚至裂开,挂在剑上,拉开长长的丝。 柔姑眉头皱了下,别开视线。 “恶心。”沈谙淡淡道。 这两个字,他几乎从来不说。 “公子,”柔姑说道,“外边天色应已很亮了,你一夜未睡,先休息吧。” “不了。”沈谙说道,长剑挑向其他东西,一个小杯盏忽然滚出,朝他们来时的长廊滚去。 长廊空荡空寂,小壶滚动的声音分外清脆诡异。 一圈,两圈,三圈…… 最后卡在了地砖上的纹络里。 柔姑望着那小杯,愣了愣,说道:“公子,那只杯盏……” 沈谙已举着火把走去了,他取出一方手绢,将杯盏拾起。 “眼熟吗?”沈谙说道,小杯子在他手里轻轻转动着,“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是一个银质的小杯,却不是银白,长期的空气腐蚀和废渣里埋着,这只小杯子结着一层层黑块。 “这杯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呢。”柔姑惊讶的问道。 第468章 不信长生(一更) 杯子很小,两寸多一点,圆形,广口,无把,虽然杯身脏污,但露在外边的图纹仍可见其尊雅。 柔姑对这个杯子不陌生,三年前,沈谙挖过一口棺木,棺木旁的随葬物里有一个万寿缎布所包裹着的锦盒,锦盒里边陈列着一套银质的酒器,便共有七只这样的银杯在其中。 那座坟墓远在枕州六室山的群山峰岭里,极为隐蔽,约有三百年历史了,不是沈谙要挖它,而是沈谙的师父,轻舟圣老范竹翊。 那套酒器最后被嵇鸿拿走了,现在在林清风手里,她最喜欢收藏这些。 沈谙端详着小杯,手指不再转动,柔姑不知他在想什么。 “公子……”柔姑唤道。 沈谙抬眸看她,应了一声,将杯盏抛了回去。 杯盏跌回滚出来的地方,落在那些腐烂掉的,黑漆漆的废渣上面。 “你猜,这里是干什么的呢。”沈谙望着那只杯盏,问道。 柔姑摇头,转头看着他:“你未曾说过,我也猜不到。” 火把是沈谙拿着的,脸上遮着面布,高挺的鼻梁将布高高撑着。 “炼丹,”沈谙淡淡道,“好些都是药渣。” “药渣?”柔姑望向那颗坏掉的头颅,目光浮起惊诧,“这颗头颅那么软,难道是……” “而这个婴儿,兴许是来不及。”沈谙说道。 “真恶心。”柔姑想吐。 沈谙将手里的帕子丢了,拾起放在地上的长剑,朝前面走去,说道:“此暗殿名为千秋殿,大约有四个炼丹室,专门烧制长生丸。” “长生丸?”柔姑很轻的念着。 “你信这个世界上有长生吗?”沈谙回头看着柔姑。 柔姑摇头,说道:“不信,若真有长生,此处怎会荒芜?” 沈谙淡淡一笑:“我也不信。” 他抬头望着四周,边走边道:“但这里绝对会珍藏大量医书药籍,可能还会有一些药材。” “时隔百年,药材定是不能够用了。” “但能够看一看,哪些药材是他们所重视的。” 柔姑想到那颗头颅和那婴孩,一阵反胃。 沈谙似乎也想到了这个,脚步停顿了下,说道:“不过,有所为,有所不为,是非对错,我懂。” “嗯……”柔姑点头。 手下们找了良久,寻到了五道门,三道是堵死的,进不去,还剩两道。 沈谙带人先去最近的这一道。 门没有堵死,但很难开,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它打开。 冗沉的摩擦声听得人心头压抑,一寸一寸往里面挪,出现的是一个空旷宽敞的石室,中间有一张桌子,数张凳子,四周墙壁上挂着腐败的字画,除此之外,是满满堆积的尘埃和蛛网,再无其他。 沈谙举着火把上前,前方出现往下的台阶,手下们跟在他身后,同他一样,举目打量四周。 “可能这数百年来,只有我们来过。”柔姑说道。 沈谙在桌前停下,手里的剑轻轻在桌上划过,长剑锋利的顶端将尘埃聚拢成一处。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沈谙低笑,“这种感觉真好。” 他回过头去,看着手下们,说道:“一夜未睡了,在此休息吧。” “嗯。”众人应声。 …… …… 白日的光亮落下,深渊里的能见度要大好,可以望下去很远很远。 四周群山的霜雪缓缓下沉,崖壁周围不时滑落下雪块,有些地方已渐渐有汇作一起的细水在往下淌。 沈谙留在上边的手下们在不断清理四周的霜雪,至少要保持这一片的干燥,但很困难,这也是沈谙为什么宁可连夜下去的最重要的原因。 同时,他们的目光在不断的四处张望。 “他去哪了?”一个手下说道。 “不知道……”瘦一点的手下看着远处,说道,“那是不是有个人?” 同伴们皆抬头望去。 就在他们上坡没多远的地方,似有什么身影正在朝他们靠近。 “野兽?” “好像是人。” “他回来了?” “好像……是个小姑娘?” 那团草木越来越近,众人摆好防御架势,往后退去,严正以待。 一片茂林被拨开,霜雪唰唰落下,一张笑脸出现:“眼力不错嘛!” 女孩笑得俏皮绚烂,声音清脆,肌肤赛雪,元禾宗门的紫边白衣衬得她似能反出光来。 “阿梨。”一个手下认出她来。 其他人一惊,比之前更防备了,警惕的看着她。 这种时候,她出现在这,干什么? 若是来坏事,那着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们说的他,是谁啊?”夏昭衣问道。 “是沈冽,”一人说道,“你来找沈冽?” “我来找沈谙呀。”夏昭衣笑道。 众人的面色顿时大变,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戒备。 “噗嗤!”夏昭衣一笑,灿若桃李,说道,“不吓你们了,我来找沈冽的,沈冽人呢?” 几个手下皆恼,若是寻常小孩,绝对把她吊起来挂崖边吓半天。 “沈冽下去了?”夏昭衣看向悬崖。 “他去寻路了,”一个手下说道,“走了约莫一刻钟了。” “他不从这里过?”夏昭衣伸手指去。 “他说他不傻。”一旁最瘦的手下干巴巴的回道。 “也是,”夏昭衣点点头,“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说不定会把绳子砍断。” “胡说什么!”一个手下登时叫道。 另一个手下低声嘀咕:“我看他是胆小,怕了。” “哦,”夏昭衣看向那个手下,“你胆子大,要不我把你吊起来挂在这,看看你胆子多大?” 分明是一个小丫头,个头才到他们肩膀,且他们人多,她只影一人,可她这样说出来的话,就是奇怪的让人觉得不适不安不善。 这名手下不说话了,扫雪的扫帚还挡在自己的身前,一直保持着警惕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四下里望去,说道:“沈冽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一名手下朝南指去。 “不过他说的是去寻路,可能从什么地方绕北边去了也有可能。” “嗯,多谢啦。”夏昭衣抬手抱拳。 她转身准备走,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这几个手下。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了,”夏昭衣说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一带除了你们,可还见过其他人?” 第469章 死掉的人(一更) 夏昭衣记仇。 几日前她披霜沐风,翻山越岭到此,疲累倦极,那忽然而来的数箭,逼得她不得不拖着困乏的身体离开,这笔账,她记的呢。 几个手下不知她要问什么,如实告之。 “原来真是你们,”夏昭衣笑了,抬手又抱一拳,“我先去找沈冽啦,再会。” 回过身来,夏昭衣好奇的望向深渊。 这么说来,沈谙应该很早就带人来这了,而且看规模,人还不少。 想到沈谙特意带走老佟和支长乐来要挟沈冽到此,以及杜轩所说的,沈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夏昭衣的眉心微微皱起。 …… …… 光从天上来,入渊照壁,隐藏在阴影里的索桥细如竹筷,以及那些亮着火光的小平台,微弱橙光在日头下淡如白烟。 沈冽是从一道隐蔽的石阶下来的,石阶越走越宽敞,出现一道索桥,同时石阶还能继续往下,索桥下面又有不少索桥,一眼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沈冽迈上索桥,才第一步,甚至都还没迈上,他足下的木板便掉下去了。 他看着木板,再抬头看向前方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索桥。 索桥空幽幽的,柔光下灰尘飘浮。 沈冽后退数步,忽的开始发足,大步朝索桥奔去,玄色衣衫似一道呼驰的烈风。 随着他疾奔而过,木板成片掉落深渊,尘埃骤起,芒光下往四方大散。 远处木板大量缺失,沈冽脚步未减,边疾跑边抽出背上长剑,反手刺入崖壁,借力跃起,一脚踩上栏索,以最快速度继续狂奔,没有半点松缓,全凭足下之感掌握均衡,将自己的命狂妄的交付与最原始和先天的直觉感官,直到快至第一个平台时,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倾斜,足下一滑,沿着栏索直接滑了出去,利索稳当的停在了平台上。 身后传来木板砸在下方索桥的声音,回音荡开,如掀狂澜。 此处隐隐能看到沈谙手下所留下的长绳了,极远,幽光里一条一条绑缚在索桥上。 沈冽敛眸,修长身影在平台上后退数步,而后再度狂奔,空中尘埃势动,送这些死寂了百年的枯木朽株最后一程。 回音传来,正循着草木倾倒痕迹而行的夏昭衣在崖上驻足。 浮起的尘埃在宽达近千丈的巨大深渊下,如一条细长透明的水龙,逆着她的方向,一路往北。 夏昭衣微顿,随即拔腿,朝南奔去。 在尘埃即将散尽时,她拨开一片草木,找到了隐蔽的不能再隐蔽的石阶。 最先融化的雪水沿着石阶汩汩下淌,夏昭衣下到索桥前,索桥已经不是桥了,而是四根上下平行的绳索。 夏昭衣抬手轻抚绳索,绳索隐于崖壁下,崖上霜雪化水,似是水帘而下,山渊吹来回风,将绳索打湿些许。 索桥太长,对于不擅于长途奔袭的她而言,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找点东西滑过去了。 …… …… 空气很浑浊,没有半点风,干燥且腐朽。 柔姑一直睡不着,终是爬起,朝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你不休息吗?”柔姑轻声说道。 沈谙转头看着她走来,说道:“你怎还不睡?” “在看什么?”柔姑朝他身前望去。 火光里,一副破旧的字画悬着,上面的灰尘已被沈谙拍掉,难得的是,画上墨色干净,色彩虽失了光泽,但字迹清楚,勾风回折皆清晰可见。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柔姑轻轻念着,说道,“似乎,不押韵。” “何必押韵,”沈谙淡笑,“作给别人看的,强赋韵脚,作给自己看的,随性为之。” “往生客。”柔姑看着这三字。 “嗯,往生客。”沈谙说道。 “何意呢?” 沈谙又笑了,淡声说道:“死掉的人呀。” “死掉……”柔姑的眸光微黯,不知为何,忽然听到这几个字,心里一直说不出的沉闷,她又不是没杀过人,多的是人在她手里“死掉”。 “死掉的人,好像又活了,”沈谙看着字画,念道,“山海月中来。” “怎么可能呢?”柔姑说道。 “是啊,”沈谙点头,说道,“怎么可能呢。” “也许,作诗之人思及故人,梦见故人回来。又也许,作诗之人得了重症,寄期怀于诗词,臆想自己死后魂归故里吧。” “是吗?”沈谙说道,语声带着很轻的怅然。 柔姑转眸看他,忽然有些悲伤。 “应该是这样的,公子,”柔姑低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所以,”沈谙说道,“要活下去,死乞白赖,厚颜无耻,千夫所指,也要活下去。” “对,”柔姑点头,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我会一直陪着公子。” 沈谙抬手,斑驳枯槁的手指轻抚字画。 “往生客,”他很轻的念着,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往生客……” 指尖拂过墨字,纸上有凝结的尘块,微凸出来的触感,粗糙突兀,很想要将它用力刨掉,却又怕弄坏脆弱的纸张。 除却这一幅,四周还有近三十幅字画,彼此疏散挂着,相隔极远,沈谙逐一望过来的七八幅字画已烂彻底,无法再辨,唯这一幅清晰,没有落款,没有盖章,只有四行字二十字。 过去良久,沈谙收回手臂,说道:“走吧。” 他执着火把,转身朝下一幅走去。 一幅一幅望下来,除却这一幅,还有一幅的字画也尚清晰。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柔姑念道,顿了下,又道,“亡国诗。” 同样没有落款。 沈谙说道:“亡的,是章朝。” “章朝?”柔姑一愣,“三百年前?大乾开国?” “六百年前不会有这种纸,这是益州白龟纸。” 柔姑伸手,指尖拂过字画,没有半点粗砺,未结丝毫灰尘。 “对,是白龟纸,却也没有所说的千年不枯,长寿如龟,且莹润有余,光滑不够。” “胡闹,”沈谙忽的笑了,看她一眼,“跟个纸有什么好计较。” 第470章 时逢乱世(一更) 柔姑顿了下,抬起眼眸看他。 沈谙很高,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颚侧容。 他蒙着面布,所以越发显得眉骨深邃,眼眸如星,以及他的睫毛,纤长而细。 柔姑的耳边仍是他所说的“胡闹”二字。 胡闹…… 他说得轻快,且……宠溺。 许久不曾听到沈谙以这样的语声说话了,哪怕这个“宠溺”不过只是他随口一说的语气,并无他意。 “白龟纸,”柔姑看着沈谙,说道,“公子,那可能真的是三百年前所写,毕竟这数百年只亡了一个国。” “你可知,白龟纸还有一个别名吗?”沈谙说道。 “别名?”柔姑轻皱眉,“久留宣?益州纸?青檀纸?” 沈谙摇头:“白龟纸,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别名,叫百鬼帜,虽知道的人不多,但此名由来甚久。” “有什么说法吗?”柔姑未曾在这一块涉猎。 “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法,只是不吉利,”沈谙说道,“有人信福祸征兆,也有人不信此道,因人而异,但方技者,不会不信。” 柔姑点头:“我明白了,我听闻深谙炼丹的方技者,他们凡事极具讲究,尽大限度的趋利避害,连生火添柴都要占卜,敲定最佳的天时地利,所以,”柔姑抬头看回身前字画,说道,“这白龟纸出现在这,似乎不适宜。” “嗯,方技者不会不知白龟纸别名,”沈谙收回目光,执着火把朝前走去,边走边道,“只是,又是三百年前,我这两年所遇,皆与三百年前相关,时逢乱世,果真易生变。” “如今,也乱世了。”柔姑说道。 “好事,”沈谙说道,“时事造人,太平盛世只会出来一个又一个饱食终日,好逸恶劳的废物,许多大成就,需得乱世方可出。” 说着,沈谙停下脚步,朝前面看去。 柔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方小石门。 “我去看看,公子。”柔姑说道,抽出匕首,朝石门走去。 石门说小,其实并不小,比沈谙要高出半截,只是对于他们进来的那方大石门而言,要显得瘦小许多。 沈谙跟在后面,手里的火光照来,石门周围刻有许多同外边崖壁一样的图纹,积满灰尘。 石门很沉,柔姑伸手推开,同时匕首招架在胸前,缝隙变大,一股怪味扑来。 忽然有一黑物从石门中快速蹿出,柔姑低呼一声,往后边跳去。 黑物蹿向沈谙,沈谙急退,同时垂下火把,是一只体型肥硕的老鼠,非常大,比他们所见过的普通老鼠要大上五倍之多。 柔姑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向沈谙:“公子,我未看错吧?那真的是一只老鼠?” “继续推,”沈谙上前说道,“刀给我。” 柔姑点头,把匕首交给沈谙后,双手支在石门上用力。 又一团黑物蹿出来,沈谙这次眼疾手快,手里的火把迅速迎上,老鼠一头撞在火把上,滋啦声响。 沈谙不给老鼠逃跑,追进门内,火把在老鼠背上一烫,老鼠痛的四仰八叉,嘶声大叫。 “公子!”柔姑的声音在身旁惊呼响起。 沈谙抬眉,直起身子朝前边看去。 一座巨大的石室,非常大,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宫殿,仅凭他手中火把,甚至连两边墙壁都难以看到。 被沈谙烫了两下的老鼠吱吱叫着,翻身跑了。 前方一片幽黑,空旷无边,黑暗里面可以听得到很多细细碎碎的声音,那动静,是老鼠。 “好多!”柔姑说道,“可是,这怎么可能?它们哪来的?吃什么?” 这个地方存在腐物的可能性太少,而植物,这么大的荒荒深殿里,哪有阳光,即便有不需要阳光生长的食物,也完全供养不了这么多老鼠,尤其是这些老鼠的个头,俨然伙食非常好。 “而且冬天了,”沈谙皱眉,“冬日极少能见到鼠群。” “公子,先不要再往里面了,我将石门关好,你先休息吧。”柔姑不安的说道。 沈谙没有说话,目光望着幽深黑暗。 等了好久,柔姑低低催促:“公子……” “好,”沈谙点头,“回去吧。” 回过身来,他的目光重又往后面看去,心里面隐隐一股不安,非常强烈。 在柔姑将石门半掩回来之时,与她相隔近一里的山体外,夏昭衣推开了一道石门。 她寻了良久,没有找到可以供她从索桥上滑过去的木板或长布,便干脆不寻了,沿着石阶一直往下,走到了底。 出乎夏昭衣预料,上下共六层索桥,上面四层毁坏的厉害,最底下一层要稍微好些。 她沿着索桥走来,在第一个平台落脚,便看到了这道石门。 石门在崖壁上,是半掩着的,她推动起来毫不费力。 里边空气混浊,一股浓郁霉味,夏昭衣抽出帕子蒙在脸上,提着小油球灯朝里面走去。 很窄很窄的甬道,越往里面,越加宽阔。 前方出现往上的台阶,台墀石砖平滑,非常工整。 在台阶口,她发现了一个远高于她,甚至是远高于成年壮汉的灯座。 夏昭衣看了下地形,踩着高地跃起,而后一脚蹬在墙上,轻而易举上去了,摸出火折子时一顿,这灯座,竟有半壶油。 将灯点亮,夏昭衣跳下来,有些纳罕的抬眸望着灯盏。 灯油长期暴露,是会挥发掉的。 夏昭衣抬眸朝其他地方望去。 这个地方,近些年有人来过? 灯火所照亮之处,墙壁古老斑驳,满是尘埃,另外一边也有灯座,台阶往上,每隔一段距离皆会有。 夏昭衣又上了几处灯台去望,一些灯油较多,一些干枯无色泽。 看来真的有人来过,会是谁呢? 元禾宗门的人? 附近的村民? 罢了,先不想了,她先去找沈冽。 沈冽已经沿着沈谙所行的路,去往排水口了。 进去后需得弓着身子,他手里拿着被沈谙手下们所弃掉的火把,从排水口出来后站在宽敞的甬道上,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是哪条路。 第471章 画后藏物(一更) 空气中的气味非常难受,沈冽脸上蒙了帕子,依然还能闻到。 火把所照的墙壁,大砖石虽爬满蛛网灰尘,色泽古旧,但修磊的规整,每块砖石皆有两尺之高,三尺来长,而且,这些大砖石历经如此长的年月,其上基本无明显的断裂缝隙,极为坚固。 地上脚印凌乱,往哪的都有,沈冽跟着最缭乱的脚印痕迹往前,前方又出现一个十字口。 四下里安静,没有半点声音,他选择了最宽阔的廊道,越往前面,空间越渐开朗,一团黑物忽从幽暗里窜出,速度奇快。 是只个头奇大的老鼠。 见到这边的火光,老鼠立即掉头,飞快跑往另外一边,跑的太快,撞到了墙,晕厥了半会儿。 沈冽:“……” 老鼠缓过来后,飞速逃走,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沈冽转眸朝它出来的那个方向望去,抽出背上长剑,抬脚走去。 他手里的火把火光有限,照不了太久,但能感受得到前边的空旷,像是河流冲出两岸青山,往前方所形成的冲积扇地貌,忽而开阔。 这时又有几只老鼠窜出来,同样肥大,但不同于之前的那只,它们没有避开火光,而是猛然朝沈冽冲来,发动攻击。 沈冽眉眼一沉,后退一步。 最先冲来的肥鼠被迎头一脚踢飞,撞向自己的同伴,空中剑光一闪,神器出鞘的嗡鸣长嘶声在空中瞬息荡开,回音绵长,伴随剑鸣,三道浓血喷溅,三只蹿起的老鼠被沈冽一剑斩断。 剑锋如啸,沉而有力,音从亘古,连空中落叶都能一刀斩裂的断鸿,转瞬又送了十几只来不及跑路的老鼠归西。 其余老鼠四窜而奔,慌乱逃窜,动静乱作一片。 沈冽没有去追,有些纳罕的看着幽幽黑暗。 老鼠同蚁群,落单怕人,聚众则妄,敢主动攻击人的老鼠,要么鼠群庞大,要么攻击过同样大的生物,且赢了。 除此之外,这么庞大的鼠群在这样一个地方,它们吃什么? 以及,这些老鼠有没有鼠疫。 沈冽抬眸,根本望不到顶。 不过可以确认了的是,沈谙不会在这。 断鸿不沾血,老鼠残存的零微血水顺着剑端滴淌,最后一颗血珠子跌落在地。 沈冽转身往原路离开,出去后用火把将剑刃两面细细烤过,这才收剑回鞘。 将这一片的几个路口走去,遇见两道门,皆被堵死,除此之外,基本没有人的踪迹。 沈冽回到最原来的地方,继续往下一个路口。 一股浓烈恶臭扑来,他停下脚步,前方从一个排水口涌出来的大片黑色残渣让他眉心微合。 这些东西黑成一团,几乎不辩原样,细看他才发现,一个婴孩半埋在废墟里。 沈冽俊容沉冷,抬头看向半掩着的排水口。 这地方,他从索桥下来便觉得戾气煞气颇重,不论是老鼠,还是现在这个婴孩,这地方都不像是什么好去处。 又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永远都是这样类似的地方。 沈冽厌恶的收回眸光,朝前边走去。 沈谙他们仍在休息,一夜高强度的压力,众手下们皆困乏至极。 柔姑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搭了一个小火架,将一小碗热水烧下,抬头便看到石阶上走来的颀长少年。 沈冽的黑眸扫过熟睡的人,转过头去看到了柔姑。 “公子刚睡下。”柔姑走去说道。 沈冽没说话,在火堆外边看到了沈谙侧卧着的背影,他身下铺着一张很薄很薄的软毯。 “你是怎么来的?”柔姑又道。 “靠脚。”沈冽说道,走下台阶。 本想将火把放入火堆里,但是下来后看到对面悬挂着的字画,沈冽抬脚走去。 柔姑顿了下,跟上去。 “是通过上面的绳索下来的吗?”柔姑说道。 沈冽将火把微微举近,字画腐烂的严重,上边的墨迹退化消失,辨析不出。 望到另外一边也有,他执着火把朝那边走去。 看着沈冽身影,柔姑双眉拢在一起。 “这些都烂了,”柔姑再度跟上去,说道,“那边有几幅保存完好的,有一幅是三百年前的。” 少年沉默孤冷,在这边驻足,黑眸望着腐烂的字画。 柔姑便也不说话了,甚至不想在这里呆着,转身要走。 回身时的眼角余光,看到沈冽忽的上前,一把将悬挂着的字画扯下。 柔姑朝字画望去,一瞬瞪大眼睛,后退了大步。 字画后边的墙,是空凹进去的一个方格,方格里边,三颗干尸状的头颅挤在一起,死状并不安详,眼眸大睁,充满惊恐。 饶是柔姑这样经历过不少险事的,忽然撞见这样一个场面,也被吓得不轻。 沈冽扔掉手里的字画,看了三颗头颅一眼,转身往下一幅字画走去。 柔姑则返身去往沈冽第一幅看的字画,深吸一口气,她抓住字画,一把扯了下来。 光秃秃的墙,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的这一个动作,起了大片尘埃。 柔姑转头去看沈冽,已经走远了的他又扯了五幅字画下来,每一幅字画后面皆有暗格,暗格里皆挤着头颅,或三颗,或四颗,或一颗。 柔姑过去,掀起一幅未被沈冽扯下的字画,仍是光秃秃的墙。 奇怪了…… 她又掀起几幅,皆是墙面。 看到沈冽又扯了一幅下来,里边是一颗头颅,柔姑走去说道:“你如何得知的?” “猜的。”沈冽说道。 “猜?” 沈冽望着头颅,黑眸微敛。 “怎么猜的?”柔姑看着他,“你之前来过这?或是你遇上了和这里相关的一二?” 沈冽没说话,目光和暗格中的头颅对视。 望了一阵,他转身去往下一个,说道:“这些头颅是假的。” 柔姑愣了下,看向暗格里的头颅。 “假的?”柔姑说道。 沈冽又没回应了,径直往前走去。 柔姑站在暗格前,顿了顿,她从袖子里摸出块手绢,将手臂伸入了暗格,以手绢将这颗头颅抓了出来。 是……泥塑。 柔姑望着手里这颗极为逼真的头颅,不怪她没有认出,而是年岁太久,此处光线亦不好。 谁这么闲,这么变态! 第472章 夫物芸芸(一更) 一幅一幅看去,沈冽去往了对面,最后在那幅墨色干净的破旧字画前停下。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 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往生客。 他望着这三个字,目光浮起难得的困惑。 柔姑一颗一颗头颅检查过去,发现皆为泥塑。 沈冽到底是如何猜到的? 她回头去找沈冽,看到少年站在一幅字画前,那幅字画,正是那往生客。 柔姑想要过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将泥塑放回原处,转身回到沈谙身旁的火堆前坐下。 沈冽仍站在那,此处相隔太远,黑暗里的火光模糊不清,只隐约可见少年高大挺拔的身姿。 柔姑对沈冽从无好感,沈冽还小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不讨喜的孩子,沉默寡言,且脾气非常不好。后来沈冽去了郭家,三年后再见,好吧,脾气更不好了,以及,以前那么小的孩子,忽然就长高了那么多,且身手远超出同龄孩童。 可是,柔姑再不喜沈冽也没有办法,她明白沈谙有多看重这个弟弟。 这世上,唯一能让沈谙牵挂在意的人,只有沈冽了。 柔姑看着这个少年,再看向他身前的字画。 距离如此之远,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几行字仿若能映入她脑中,以及沈谙所说的那几个字:“死掉的人。” 即便如此,这几行字,也值得沈冽驻足那么久吗。 短短四行字,沈冽早已会背了。 他的目光像是在纸上,又像是穿过了纸。 “往生客”及“前尘旧梦里”,这两句话让他平静不下,心起狂澜。 纸上似有一双眉眼跃然,灵动如星子,忽闪忽闪,一笑则若弯月,灿烂若春荣桃溪。 阿梨…… 沈冽双眉轻皱,从纸上收回目光,望向更深处的幽暗。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寒来暑往,江河行地,乃天道之所在。 所以,往生客,复还来,此,算不算是逆水行舟? 来这里是因为沈谙,但沈冽忽然想离开了,这个地方太过诡谲,总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同她有关。 就在这时,他所望去的幽暗里传来动静。 沈冽一凛,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幽暗处隐隐似有一道门。 沈冽当即抬脚走去,未到门口,一阵轰然巨响从那边传来,大地都为之一震。 上空有碎石跌落,柔姑惊诧起身,声音来源处似是她用尽全力推开的那道门外。 睡于远处的手下们也纷纷惊起,沈谙亦睁开眼眸。 又一阵轰响传来,似重锤砸钟,振聋发聩。 伴随声响,浩大老鼠忽从前方幽暗处奔袭而来,密密麻麻。 沈冽当即拔剑,老鼠却远远从他所执的火光两侧绕开,朝远处奔去,只顾逃命,没有半点要停留之意。 沈谙的手下们逃往火堆,混乱里不免踩踏老鼠,喷溅而出的血水内脏,瞬息被它们的同伴踩得一塌糊涂。 老鼠朝他们的来路狂奔,浩浩荡荡,瘦小耳朵在火光中似透明薄晓,万千只涌向石门。 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这等画面。 待最后一只老鼠奔走,手下们似才找回呼吸声,转头望向沈谙。 “公子……”柔姑声音发颤,面色惨白。 “老鼠,跑光了吧。”沈谙说道。 柔姑一顿,多年相伴,几乎瞬息能明白他的意思。 “是,”柔姑说道,“应该跑光了。” “那便去里面吧。”沈谙说道,站起身子。 抬眸望见远处手执长剑的少年,沈谙眉峰微挑,颇感意外。 沈冽也望到他了,冰冷的收回视线,抬手将剑利落送回剑鞘。 “你一个人来?”过去后,沈谙问道。 “是。” “你竟真的来了。”沈谙笑道。 “看我为你送死,你笑的可真开心。”沈冽看着他。 沈谙的确笑的更开心了,说道:“没有。” 沈冽看向前边的石门,问道:“那里边是什么?” “不知道,”沈谙朝前走去,说道,“便去看看吧。” “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求个知道。”沈谙笑道。 沈冽冷冷的看着他的身影,跟了上去,未走几步,眼角余光注意到前边字画,他抬步走去,又是一幅笔墨清晰的字。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 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 亡国诗。 且这纸质太过明显,能一眼认出。 以及这字迹…… 沈冽一顿,不动城。 《不动城》是一本古籍孤本,是赵琙送来放在郭府的,夏昭衣的珍藏。 孤本上边许多手写之文,其中一篇文章的字迹与眼下字画几乎一样。 那篇文章,似叫《云梦隐索》,未有署名。 “知彦。”沈谙叫道,停在石门外等他。 沈冽回身,一声不吭,跟了上去。 老鼠一走,石门内再无之前的细细碎碎声,同时,之前那阵轰鸣声也不见了。 “会有鼠疫吗?”柔姑问出心中最大的不安。 “不会,”沈谙淡声道,“若有鼠疫,老鼠自己便会死,若不死也不会长寿,这里老鼠太多,且很健硕。不过仍不能掉以轻心,保护好口鼻,以及尽量不要用手去触碰这里的东西。” 柔姑点头:“是。” 出来时,几个手下从火堆里捡了火把,如今走的稍微分散一些,让能见度更广更大,可以看到地上成片的老鼠粪便,以及骨头。 当同伴死掉,那些老鼠还会吃掉同伴。 “何曾想到,这下边竟成了巨大的鼠场。”沈谙望着辽阔地面说道。 “不知方才那声巨响是什么。”柔姑担忧说道。 “我也好奇,”沈谙一笑,“走吧。” 笑得颇是轻松,浑然再无之前的阴郁。 大地是平滑方砖,同外边磊墙的砖石一般坚固,除却拼接的缝隙,砖石上没有半点裂纹。 他们一直往前,黑暗里高不见顶,侧不见壁,空旷似无边之境。 伴随他们所走过的地面,是脚下绵延出去的密密麻麻的老鼠粪便和骨头。 除却老鼠的细小骨头,他们又撞见已被吃得一干二净的泛黄人骨,以及一眼分辨不出形状的动物骨骼。 第473章 轰鸣巨响(一更) 动物的骨骼非常密集,沿着这些骨骼往前,则是更加密集的人骨。 人骨堆卧一处,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来具。 沈谙淡淡扫了人骨一眼,转头望向其他地方。 为了尽大可能让火光照远,他们差不多是一字排开,疏散而行。 “那阵巨响应该就在这里,”沈谙说道,“可是,现在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会不会是更里面?”柔姑说道。 “要继续往里面吗?”沈谙回头,对沈冽问道。 沈冽走在沈谙左手侧十步外,手中火把招摇,火光暖意没有半点驱散他眸中冰寒。 “随意。”沈冽说道。 沈谙一笑:“你似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来这里。” “问了你会说吗?”沈冽朝他看去。 “会啊。” “说了,能改变什么吗?”沈冽说道,“你就会走?” “不会。”沈谙笑道。 “浪费力气的事情,不想多此一举,”沈冽收回目光,看向伏地的白骨,“反正迟早会知道。” “多知道一些,总会有个安全。” 沈冽冷笑。 “笑什么?”沈谙说道。 “若是安全安稳的事情,你岂会来找我,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柔姑皱眉,不悦的看着黑暗里倨傲淡漠的少年。 身边却传来爽朗笑声,并不响,但很开心,还带着一丝得逞。 沈谙笑着看着沈冽,摇了摇头,朝另一边走去,说道:“走吧,去那边看看。” 沈冽没有马上跟去,看了眼他的身影,望回到身前白骨。 怎么会不想知道这个破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在这样一个深渊下,竟有这么这么多的尸骨。 邪佞,妖戾,凶煞。 还有那样一幅字画挂着。 这个地方,让沈冽脑中无端出现阴司地府几个字。 他本从不信这些,可她的出现,教他如何不信。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安惶惑,他方才一直在想,若有这样一个所在,于她是好是坏? 那些触摸不到的神秘和诡谲才最令人害怕,因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对抗。 “公子!快看!”前边一个手下的声音传来,非常惊诧。 远远落于人后的沈冽抬眸望去。 几声惊叹声从前面传来,幽暗无边的空间,似乎终于有了边界,火光里,隐隐出现了一堵高大的墙。 墙下有一道门,门非常巨大,四丈之宽,发出惊诧声的手下所指的是门外。 门外一片长廊,长廊同门齐宽,长廊两边是巨大的铁牢房,牢房的铁栅栏下,许多白骨倚靠,姿势可见死状绝望凄惨。 去得大门,需过一座水桥,桥下仍有水,很浅很浅,稀薄的可怜,但看桥高,能得知当年的水位不浅。 水桥很宽,为怕其损毁,他们分批而行,过了水桥,彻底踏过大门,墙上出现灯座,几名手下过去点火,三盏已坏,其余皆能燃起。 火光让牢房变的明亮,仍有几只老鼠出现,被手下们弄死,踢往一旁。 沈谙走的极慢,看着这些尸骨。 牢房和牢房中间隔着的是石砖,每个牢房都是对立的空间,每个牢房里大约都有三具到四具尸骨,这里面,还有小孩子的尸骨被发现。 牢房外面各有刻字。 天字贰。 地字1。 玄黄贰。 轨星叁。 长玄1。 …… 刻字似是牢房的名称,但没有任何顺序规律可循,非常凌乱。 待走到尽头,推开一道陈旧的铁门,又是一片廊道,但这下,沈谙看到了一个炼丹室了。 “公子!”一名手下一喜,看向沈谙。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了一阵巨响,非常非常大,震耳欲聋,沿路牢房的尸骨被落跌地,好些甚至被震碎了。 众人忙回过身去,走在最后的沈冽也回头,停顿了下,沈冽当即拔腿朝外边跑去。 响声非常大,震动感很强烈,可以感觉得出,就在附近! “知彦!” 看到沈冽追上去,沈谙也快步跟了回去,并令几名手下去追。 沈冽长腿大步,速度极快,跑过水桥后,朝之前白骨堆积处跑去,黑暗里只有手中火把,全凭感觉。 但同之前一样,动静又消失不见了。 沈冽抬起眼眸,在黑暗里寻着。 沈谙没有说错,就是这里,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知彦!”沈谙追了上来。 不擅长奔跑的他一口气没回上,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沈冽朝他看去。 “咳咳咳……咳咳!”沈谙摘下面上的布,咳的厉害,说道,“你怎这么鲁莽,你就不出事吗!咳咳……” “公子,别说话,缓一缓!”柔姑担忧的抚着沈谙的背。 抬起头看向沈冽,少年望着自己兄长的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平静而冷漠。 柔姑皱起眉头,收回视线。 沈谙咳了许久,沈冽才说道:“好点了没?” 沈谙看了他一眼,转向那些白骨,再看向高空。 “又没了。”沈谙说道。 “嗯。”沈冽点头,“很奇怪。” “会不会,是有人在这里做手脚?”一个手下很轻很轻的开口说道,又道,“或者……是鬼怪?” “等。”沈谙皱眉,“便在这里等着,看看是谁。” 这句话一出,众手下心里都起了慌意。 那巨响有多大,他们皆亲身体验过,人在百丈之外都觉得双耳发痛,若在这里等着,那等巨响再来的话…… 可是沈谙的话,谁敢不听。 柔姑的手还在轻轻的抚着沈谙的背,闻言,她朝沈冽看去,眸中浮起更多的恼意。 “好,”沈冽点头,“便在这里。” …… …… 巨大的响声,让夏昭衣也惊到了。 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台阶往上,仍是台阶,每隔大约三百台墀时,就会出现一个大平地,左右两旁皆有甬道,但她没去,继续往上。 台阶很宽,两旁距离有三丈之广,沿路她跃上去点了几盏油灯,四周的砖壁没有变化,让她奇怪的是,越往上,尘埃越少。 响声传来时,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头顶上则滚落下来许多灰尘,让她一度怀疑这个地方要塌了。 第474章 师父我怕(一更) 台阶的尽头,道路变得宽阔。 夏昭衣将路旁几盏油灯都点亮,光芒大散,尽头黑幽幽的,望不到底。 她一路过去,一路的灯光都点亮,渐渐能看到一扇锈的厉害的大铁门,同时两旁的墙壁还出现了许多蒙尘的字画。 字画皆很清晰,她一路望去,所用皆是白龟纸。 “春风吹雪尽,寒日照人闲。 不见青山老,空留白发还。” 没有落款。 她转向另外一边: “十年痴梦到今在, 今朝又是秋云, 如君莫作老来态, 白鸥归去也, 再无旧时爱。 谁似故人心似铁, 何须千里同载。 我生还是去程外, 天涯归路, 到底年少轻狂债。” 仍是没有落款。 再往前: “满腹惆郁, 再无新句, 昔别旧日旧游处, 只恐此身无据。 莫道人世难忘, 我亦非吾未许。 谁识天公真趣, 自笑老来心绪。” 亦是没有落款。 一共十二幅,最后一幅,上书:“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下面一幅画,画里桃枝烂漫,溪水清澈,一位闲士坐于其中抚琴。 画里既无积雪,也无浮云,更无装载往生客的棺木或竹席,只是一幅闲情逸致的画。 “往生客。”夏昭衣望着墙上的字画,轻声念道。 这些字画,全是白龟纸,十二幅下来,共两个人的字迹,其中一个人的自己颇为眼熟,但她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只约莫记得是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 “往生客。”夏昭衣看着这三个字,又很轻的念了一遍。 云迎往生客,而不是云送往生客。 这是,将死掉的人接回来吗?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前边走去,边很轻的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师父写的呢。” 她伸手去推铁门,但在这个时候,大地又轰然一阵巨响,非常非常大。 铁门忽然乍响的嗡鸣声,让夏昭衣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耳朵,快聋了。 碎石灰尘跌落下来,巨大的振动,震的她胸口都在发痛。 到底是什么声音? 这是有人触发了机关吗? 这时,前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渐渐的,动静越来越响,非常密集,伴随着动静,大地似乎在微微颤抖。 是……老鼠。 虽然还没有见到,但夏昭衣不难猜出。 她站起身子,抽出匕首,双眸沉冷,紧紧看着前方。 …… …… “这样……老鼠就能跑了吗?” 支离看着面前的巨大圆盘,惊讶的说道。 石室很小,只有他半个卧房那么大,四周空间密不透风,气味非常难闻。 他们从元禾宗门的暗室下来,不知走了多少台阶暗道,七绕八绕,才终于走到这。 现在一共三个人,除了他,还有老者和夏昭学。 夏昭衣临走前,再三同他嘱咐,要看好她二哥,别让她二哥跑了。 所以支离便去找夏昭学玩,被夏昭学几番逐客令,客客气气赶出来后,支离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夏昭学门口,直到老者来了,老者将夏昭学一并带下暗道。 裴老宗主则死活不肯下,说下面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老鼠,而且这个地方阴森恐怖,裴老宗主不敢来,但他大大方方的将他所知道的跟千秋殿有关的东西皆告诉了老者。 比如,这个暗室。 暗室里的开关,牵连着一座旁殿的地下机关,机关巨大,只要一响,大地便会震颤,双耳如古钟相撞,万状波涛齐奔一般。 “嗯。”老者应道,抬手在圆盘上又轻轻的拨动了一下。 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沉闷响声,因离的太远,他们只能轻微的感觉到山体晃动。 …… …… 又一阵巨响。 那已经逼近的老鼠瞬息发狂,朝正欲攻击它们的夏昭衣两旁奔去。 惊慌失措的老鼠,挤挤挨挨的过程里,从廊道的石壁爬上去,沿着两壁狂奔。不少老鼠撞在墙上,不少则相撞在一起,爬起来后,继续夺路狂奔。 有些老鼠慌不择路,朝夏昭衣撞来,被没有半点同情心的女童踢飞,打飞,揪着尾巴扔飞。 又踹开几只老鼠,夏昭衣踩着一旁高墙跃起,从墙上踢下一盏油灯。 油灯跌地,灯油飞溅,火势急速烧作一道半人高的小火墙。 被烧到的老鼠吱呀狂叫,更快的逃走,从火墙,及站在火墙后的女童身旁绕开。 所有的老鼠都在寻出口,而夏昭衣所在的廊道,正是通往下方的唯一出口。 这些鼠群汇作一道长河,迅疾奔来,夏昭衣及身前火墙便如水中横石,硬生生在河流中辟出片空地。 不知过去多久,老鼠才终于跑完,夏昭衣蒙着面布,仍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 她皱着双眉,绕开火墙,朝前面走去。 …… …… “看上去,好像还挺好玩的。”支离望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开口说道。 “不好玩,”老者说道,“其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建成,皆会有人负伤或丢掉性命,而如此大的机关,你更无法想象当初建造时会死多少人。” “也是。”支离点头,伸出手又欲去碰开关。 快触到时,他缩了回来,说道:“不成,师姐应该已经在下边了,会吓到她的。” “恐怕你已经吓到了。”夏昭学在旁边说道。 “走吧。”老者说道,转身朝西走去,在墙上触摸到一个机关,打开后,石门开启,出现一道往下的台阶。 夏昭学握着火把跟上去。 “又是台阶,”支离几步朝老者追去,“师父,我们还要走多远。” “我未曾来过,不知。”老者淡声说道。 “那你觉得呢?” “我从不觉得。”老者回道。 “你觉得呢?”支离回头问夏昭学。 “我不知道。”夏昭学说道。 支离叹气,一声不吭的跟上去。 走完这段路,又打开一道暗门,又是一座台阶。 下得台阶后,支离脚下踩到一物,他后退一步,是一根人的胫骨,一旁墙下还有一个头骨。 跟在老者身边这么久,倒不至于一惊一吓,他平静的跟上老者。 “师父,我怕。”支离很小声的说道。 “什么?” “我害怕。”支离说道。 一个白色小瓷瓶被老者递来。 支离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速效救心丸。”老者说道。 第475章 有人来过(一更) 是机关,来自于脚下。 机关启动前,脚底下的巨大震动,似乎有无数精密齿轮在转,非常庞大。 地上堆积的白骨分摊的更大,因巨响朝四周散去。 白骨十丈外,沈谙沉声说道:“既然有机关,便有人在动它,此处或有其他人在。” “我们在此,机关便在此时而动,或许是敌非友。”柔姑说道。 沈谙看向沈冽,后者今日心事思绪一直极重,频频出神。 “知彦。”沈谙唤道。 沈冽一双黑眸虚望着幽暗里的冰冷白骨,闻言回神,转身朝水桥走去:“听你们方才动静,前方似乎是炼丹室?” 沈谙跟上去:“嗯。” “所以,此地是炼丹的?”沈冽看向对岸火光里的铁牢,说道,“那铁牢里关押着的活生生的人,他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或许是药材。” “药材……”沈冽停下脚步,在水桥钱回头看着走来的沈谙,“以人为药材?” “是。” “那你来此地做什么?”沈冽说道,“学?” 沈谙笑了,说道:“若真要学,此次便不会喊上你了,我怎会让你助纣为虐,双手蒙泥?这种肮脏的事情,为兄即便要做,也不会让你知道的。” 就如挖坟盗墓,开棺刨尸,从来未曾喊过他。 至于杀人放火,能不让他知道,便不让他知道。 不是怕自己在沈冽面前无法雅持一个兄长形象,反正他本就没有什么正面形象可言,只是单纯不想让他去触及那些无法见光的阴暗。 他的弟弟,该当是阳光正直,自由生长的好男儿,不该像他。 沈冽冷冷的收回目光,走上水桥。 铁牢里,多次被震荡的白骨,有些勉强仍倚着,有些彻底跌碎。 一共有二十八个牢房,每个牢房至少有两具以上的尸首。 从廊道出来,前方三丈便是炼丹室,左边有回风幽冷,似是悬崖,右边是又一道长长的走廊。 炼丹室同样是石门,非常笨重,几个手下联手去推,半响才将石门挪开一点。 浓浓的药材香从石门内散出,待石门彻底推开,药香大散,浓烈盛放着。 四周同样有灯座,全部点亮,将整个炼丹室彻底照如白昼。 他们所进来的这道门,并不是正门,最大的门在至东边,三人之高,大门两旁各有两座仙鹤雕像的落地灯座。 石室中间有一座大炉鼎,两边各有三座小炉鼎,四周有许多排风之口,在最西侧则有两个排废渣的正方形大口。 台阶右边有长长的药柜,药柜前方是两张拼凑于一起的大桌子,桌子上有七个白色头颅,不再是外边的泥塑,而是真的人骨。 四周石壁除却药柜,还有两个书柜,书柜上边的书只剩寥寥几本。 沈谙过去翻书,手下们则去翻找药柜。 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好看,皆是经世流传甚广的医书,唯一的价值,恐怕就是落款年月。 有六百年前的夏朝,也有三百年前的章朝,以及夏朝章朝中间,近两百年的数国割据,权臣世家分裂的历史时期。 “这炉有数百年吧?”沈冽的声音传来。 沈谙回头,看到弟弟站在最大的丹炉前打量。 “至少三百年。”沈谙回道。 “我看不太像。”沈冽说道。 沈谙才收回目光看书,闻言又望去,视线落在丹炉上,说道:“是因为其历经数百年依然光鲜,色泽不变么?”沈谙一笑,“知彦,这地宫可是当年皇家所造,连着数百年,一代一代,边使用边开凿边建筑,所投入的皆是当时最顶尖一流的铸造工艺和设计呢。” “是尘埃,”沈冽看着丹炉外的精美纹洛,说道,“这些丹炉除了大小不一,工艺铸法皆是同期,但其他丹炉灰尘满积,这个除外。” 沈谙双眉轻皱,合上书本,朝他走去,近了之后伸手,就要去触丹炉,被身手极快的沈冽一把抓住手腕。 “万一有毒呢?”沈冽说道。 “那便有毒。”沈谙说道,修长手指在丹炉外一抹,拭了微末尘埃。 的确,如沈冽说的,尘埃很少。 他转身去往其他几座丹炉,不用伸手去抹了,厚厚积攒在外的尘埃,一吹能飘起雪来。 他不解的看向沈冽跟前的大丹炉,走了回来。 “的确,”沈谙抬手覆在丹炉上,“这三百年里,有人来过。” “范围再小一些,”沈冽说道,“五年。” “莫非是元禾宗门的人?”说着,沈谙想到了那个机关,“又也许,那人便在这里。” 话音方落,一个细微动静从沈谙方才所站的书柜后面传来。 沈冽一凛,当即抬眉看去。 随着他的视线,沈谙转过头去。 动静很细微,几乎听不到,但能感受得到在逐渐靠近。 柔姑缓步走来,靠近他们,很轻很轻的说道:“公子,我去看看。” “小心点。”沈谙说道。 “是。”柔姑低低应声,无声抽出匕首,朝那书柜走去。 动静越来越近,这时听得书柜摩擦的轻微声,似被什么从里边往外推,众人也这才发现,此处竟有密室。 柔姑眉目严肃,紧紧盯着书柜边沿,呼吸停滞。 一寸寸的,书柜被推开一道缝,一只柔嫩小手支在书柜的幽暗背面。 沈冽一惊,忙道:“住手!” 来不及了,一切瞬息而发,柔姑的角度看不到书柜背面,已经举起匕首,朝前面猛然刺去。 急冲而来的少年抓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去,柔姑应激性朝他进攻,一个回合都没有,被对方踢摔在地。 书柜后面的人在看到灯火后,就已将手收了回去,沈冽一把将书柜拉开,后边是长长的台阶,一个小女童后背贴墙而站,明眸望着居高临下的俊美少年。 “阿梨,”沈冽说道,“真的是你。” 夏昭衣弯唇笑了,说道:“意外吗?” 第476章 我听她的(一更) 意外。 不过一眼能够确认,她没有严重的皮外伤,头发亦不凌乱狼狈,沈冽放下心来,俯首伸手:“来。” 夏昭衣握住他的大掌,足尖稍一使力,轻盈跃了上来。 石室众目光望着书柜后出来的清瘦女童,沈谙亦颇感意外。 女童长得太快,个头较大半年前拔高许多,长腿纤腰,脖颈细长,脊背端挺笔直,足见日后身姿有多出众。 沈冽看着她抖落身上灰尘,说道:“不是有恙在身吗,为何还要下来?” 夏昭衣抬头,又是莞尔一笑。 “担心你呀。”她直接说道。 沈冽一愣,瞬息也笑了,不过很快,唇角弧度便被他控制。 “现在身体如何?你病的严重。” “还病着,”夏昭衣望向石室其他地方,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逞强的,我既然来了,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的目光落在了沈谙身上。 见过沈谙几次,他皆墨发长垂,广袖宽衣,如今穿了和沈冽一般无二的紧身劲衣,长发束为一捆马尾,减了八分羸弱,多了几分英姿。 沈谙正望着她,对上视线,沈谙微笑,抬手揖礼:“好久不见了,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手抱了一拳,淡声说道:“见过。” “未想到阿梨姑娘也在龙担山,你是何时来的?”沈谙说道,“听你们方才的话,似乎你们先前便遇到过,你还病了?” “你忙你的,”夏昭衣说道,“我不打扰你们,你们也别打扰我,我不喜欢你们打量我的目光。” 沈谙微微侧首,眸光望向众手下。 注视着女童的手下们忙将视线移开。 柔姑从地上爬起,方才摔倒时右手肘支地,现在仍痛的剧烈。 她揉着右臂,朝沈谙走去。 “公子。”柔姑垂眸说道,面色惨白。 “你受伤了?”沈谙说道。 柔姑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没有,属下去忙。” “去吧。” 柔姑回过身,努力忍住眼中泪花,去翻找药柜。 “你伤她了吗?”夏昭衣看着她的身影,轻声问道。 沈冽朝柔姑看去,说道:“方才动手了,她似乎受伤了。” 夏昭衣点点头,这时“哦”了声,说道:“对了,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双蝉翼薄的轻丝手套,递给沈冽。 沈冽接过,上边还留有她的体温,和一股很淡很淡的药香。 “我让我师弟去问江掌务要的,我试过了,韧性很好,大小应该与你合适,你带上去看看。”夏昭衣笑道。 手套上的暖意,似能从指尖传入心口。 沈冽点头:“好。” 夏昭衣朝石室中间的丹炉走去。 丹炉比她的个子还高,她沿着丹炉踱了一圈,踮了踮脚尖,勉强能看到上边的一些花纹。 四周没有凌乱脚印,沈谙手里也没有布,夏昭衣拢眉,看向跟来的沈冽:“这丹炉未免太奇怪了。” “对,这几年应有人来过。” “炉内有什么?” “还不知。”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丹炉,心里边一阵莫名不安。 “知彦,”沈谙说道,“掀开。” “等等,”夏昭衣叫道,“先不要。” 沈冽朝她看去。 女童抬手,指骨在丹炉外敲了敲,说道:“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如若一条缝隙,便出来一个机关呢?如若,这里边是毒气呢?” “哦?那阿梨姑娘有何看法?”沈谙问道。 “安全为第一要义,”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叫你的人,把那书柜砸了吧。” 沈谙饶有兴致的的看着她,笑了,他并未多问,令手下按照夏昭衣的吩咐去做。 几个大书柜被砸烂,除却夏昭衣上来的那一个书柜,另外一个书柜后面也有一个暗道,同样是漆黑不见底的台阶。 女童在一片残木里选了几个结实的木板,让人移来一张桌子,放在大丹炉旁。 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她手里像是自己有了生命,整齐工整且快速的削着木板,女童就这样在众目之下搭好了一座小机关。 将机关放在桌子上,众人退至出来的门外,夏昭衣将一盏点不燃的灯座递给沈谙。 “令你力气最大的手下砸,”夏昭衣说道,“砸桌上左边的木板,越用力越好。” 沈谙抬眸看向沈冽。 “沈冽不是你的手下。”夏昭衣又道。 沈谙一笑:“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的手下。”夏昭衣重复。 “可是,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的手下。” “阿梨,”沈谙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们兄弟二人的事。” “是,我知道,但是我看不惯你老使唤他。”夏昭衣语声冰冷的说道。 沈谙和沈冽兄弟之间的事情,夏昭衣本没立场去插嘴插手,可是,这一次沈谙带走老佟和支长乐,她便不能不管。 毕竟,是她将老佟和支长乐托付给沈冽的,沈冽来此寻人,一半是对她的承诺所在。 说是用老佟和支长乐在威胁沈冽,也是在拿她去威胁沈冽。 夏昭衣一点都不喜欢沈冽这个所谓的兄长。 “哦,”沈谙点头,笑得更开心了,“那,你看不惯了,又能如何?” “我听阿梨的。”沈冽这时说道。 沈谙面色微变,朝沈冽看去,语声无奈:“知彦,这里属你的力气最大。” “我听阿梨的。”沈谙又道。 沈谙又笑了,看着面前一高一矮二人,这两人今晚是复读上瘾吗。 沈谙将灯座递给一名强壮手下,令他去砸。 手下有些忐忑,尽力去瞄准。 “砰”的一声,灯座稳当的砸中石室里的木板,木板牵动机关,瞬息产生的连锁效应,瞬间带出一股巨力,凝于顶上方棍,朝丹炉炉盖冲去。 第477章 似曾相识(一更) 477 他们站在石门进来的台阶上,这个角度,夏昭衣的身高也能看到丹炉里的东西。 只是隔得太远,约莫是黑乎乎的一团。 沈谙他们也进来了,经过杵在这的女童和少年,沈谙边走边道:“拉拉扯扯。” “胡说什么。”沈冽立即说道。 “不理他。”夏昭衣说道,目光始终望着那边的丹炉,心里面那一阵不安越来越强烈。 丹炉两旁各三座小丹炉,共六,按其排位之序,乃辛甲殊曲,这里面,一座小丹炉靠柱而立,这根石柱的模样较其他石柱要更为粗壮,且上面画有符文。 沈冽因她神色而皱眉,也朝那柱子望去。 “不理我?”沈谙停下脚步,看着他们,“阿梨,你这便不对了,我和沈冽才是亲兄弟,怎么变的我像是个外人了?” 当真没人理他,两人都在望着那处。 “……” 沈谙抿了抿唇,转身朝台阶下走去。 “会有危险吗?”沈冽看着沈谙的背影,问夏昭衣。 “不是危险,”夏昭衣说道,“是……凶兆。” “凶兆?”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石柱是后期建筑的,石柱里边也许会浇铸着几具尸体,”夏昭衣看着石柱,说道,“因为那符文,镇魂咒。” “镇魂咒?” 夏昭衣垂下头,闷闷的点了点脑袋。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说这种感觉,以往看到这些鬼神之说,她皆不作理会,她只信凶吉。 可是现在,她一个已死之人都能睁眼醒来,又有什么资格去否定鬼神之说。 但是,这如何跟沈冽解释? 跟这样一个干净的少年去说鬼道神? 前边已经停下脚步,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对话的沈谙等了一阵,不见女童再开口,回过了头。 “阿梨,你认识镇魂咒?” 夏昭衣看他一眼,这次没有再和他作对,“嗯”了声。 沈谙笑了,说道:“可是,这里四处都是骸骨,怎么唯独这个地方有呢,难道说,那些镇魂咒镇魂符,全部都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是这里的这个‘厉鬼’要更凶悍?” “你听说过,抱柱之信吗?”夏昭衣说道。 “自然。” “如果我没猜错,”夏昭衣的目光看向那根柱子,“这里面的几具尸体的主人,也许当初是被活生生塞入进去的,有可能他们失信于当年的石室主人,所以才遭此毒手,而石室主人,他便直接以此辛甲殊曲做阵来炼丹炉,这个地方,邪佞的很。” “辛甲殊曲?”沈谙好奇,“那是什么?” “多读点书。”夏昭衣说道,没再回答,看向中间的大丹炉。 “……” 被一个小丫头要求多读点书,沈谙一时竟不知是气是笑。 “那,”沈谙说道,“阿梨,我能不能过去?” “能。” “没有机关?” “嗯。” “那你干嘛还拉着知彦?” 夏昭衣垂头,发现自己还拽着沈冽,松手说道:“你要去,便去呗。” “那知彦能来吗?” 夏昭衣皱眉,有些不悦的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看上去不爱说话,怎么说起来没完没了。 夏昭衣不说话了,自己迈下台阶,随即却又被沈冽握住手腕。 “别去。”沈冽说道。 夏昭衣抬起眼眸,因迈了一格台阶下来,且两个人身高本就悬殊,她的眼眸往上看来,睁得老大,壁上的灯火落在她眸子里,雪亮的像是星子。 “没必要去,”沈冽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沈谙脸上的神情更古怪了,看着自己的弟弟:“知彦,你……” 沈冽走下台阶,冷冷的说道:“我来看看。” 夏昭衣站在台阶上,望着少年孤傲的背影,抬手轻覆着被他握过的手腕,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大步走去,直接去往中间的大丹炉,只一眼,俊容一凝,随即越发严肃。 “是什么?”沈谙好奇跟上去,而后眉梢高高扬起。 丹炉里面,黑乎乎的一整团,是几个怀抱在一起的干尸。 其中一具干尸头朝上仰着,嘴巴大张,极为狰狞惊恐。 丹炉里面的水,早已经烧干了,在四周有许多枯败的花朵。 沈谙抬手去捡,被沈冽拦住。 这下沈谙没再坚持,看着这些花朵说道:“你说得对,范围应该缩短在五年以内。” “这些尸首呢?”沈冽说道,“你判断得出他们在这里的时间吗?” “难,”沈谙盯着他们,说道,“有可能,几百年前,有可能,也在这五年之内。” 沈冽点头,从丹炉里收回视线,抬眸朝那根大柱子看去。 石柱为圆形,需得三个他张开手臂方能合抱,四周皆是阿梨所说的镇魂咒,是直接雕刻在上边的。 “怎么?”沈谙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也朝石柱望来,“好奇里面是什么吗?” “镇魂咒,”沈冽很轻的说道,“这些东西,有用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沈谙笑道,“而且,里面未必就有那丫头所说的尸体呢,要不,我们把它破开?” “若是有,破开之后会如何?”沈冽回头看着沈谙。 沈谙的眉梢又是轻轻一扬,含笑看着沈冽:“知彦,你变了。” 以往的沈冽,一遇到这些事情,避之不及,厌恶至极,现在却主动问这些。 “会如何?”沈冽问道。 “能如何呢,”沈谙说道,“若真的有古怪之说,将他们放出来,要么变成‘厉鬼’,要么,给他们求个解脱,送去往生。” “往生……”沈冽很轻的重复这两个字,垂下眼眸,陷入思索。 “嗯?”沈谙朝他看去。 “往生,”沈冽说道,“这两个字,我在哪见过。” “你怎么了?”沈谙诧异的看着他,“知彦,你傻了?” “不是那些诗,”沈冽说道,“在来这里之前,我曾在哪里见过。” “哪里?” “书里,一模一样的序列。” 而且,不是夏大小姐,也就是阿梨的那些书。 在哪? “什么序列?”沈谙弄不懂了,“知彦,你说点我听得懂的。” “藏泥塑头颅的序列,”沈冽说道,“我凭直觉撕下的字画,但可能不是我的直觉,而是因为似曾相识。” 第478章 似曾相识(一更) 当时所见,那字画下面有阴影不同,他便直接撕了下来。 等往后面,他除却用双目去判断阴影,心里还有莫名笃定和熟悉之感。 很快证明,这种笃定和熟悉是正确的,他每一次撕下来的字画,背后皆有暗格。 之前未曾去细琢磨这种感觉,现在望到石柱,望到丹炉里的花,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是在书里,是有这个序列,并且,是施盈盈的书。 自小到大,母亲一直都视施盈盈为眼中钉,在沈冽眼中,母亲成日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干,生活里不是沈双城,便是施盈盈。 一次因巫蛊之事,母亲令身边的管事和仆妇们去往施盈盈的香雪苑大闹,近乎于“抄家”,其中夺来许多施盈盈的书,想要当作证据。 争夺时,香雪苑的人泼了大把水淋在书上,欲毁去书上墨字,所以将书夺来后,母亲让人在集解居里铺晒,满满一地。 他经过时曾翻过,书上注解千奇百怪,各类阵术闻所未闻,以及有几页纸上,直接画了一具被剖开的人体脏腑图,皆令年幼的他深觉不适。 他翻了数本,一本话本传奇经论的都没有,便走了。 但所看过的那些文字和注解,像是挥之不去,一直缠着他,让他连着三日都在做噩梦。 那藏泥塑头颅的序列,便在其中一页纸上。 “圣人不朽,苍为无度,万物无业,并作以时衰。” “言亡身,盖末之星,子守列张,茫昧于太微之南。” 在这两句话后边,便是一个星序图,两两相对,明星闪耀处,便是如今他所寻到的泥塑头颅所藏暗格处。 而在这张纸的下一页,有这样一句话:“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以及这张纸的又下一页,有四个字:枯骨生花。 沈冽抬头,朝石柱望去。 巨大的石柱,雕纹繁复,其内若真有活人被填入,那么这枯骨生花指的便绝对不是大丹炉里被人后期洒入进去的小花。 “知彦?”沈谙说道。 “施盈盈,”沈冽沉声说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沈冽从不在沈谙面前提及父母长辈的事情,这一次主动提及“施盈盈”三字,沈谙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生母的名字。 沈谙拢眉,说道:“无缘无故,为何提她?” “这里之物,包括你们之前所休憩的石室,我在她的那些书里见过相关一二。” “她的书?”沈谙说道,“你何时所见?” “戴豫同我说,宁嫔是你表妹林又青的亲姐姐,是你表姐,原名施又青,”沈冽回头望着沈谙,“对吗?” 沈谙俊容沉下,淡淡道:“是。” “施家是什么来历?” “你当真想知道?” “是,你知道多少?” 柔姑抬头看向沈谙,觉察得出,沈谙已经心生不快了。 说来,她跟随沈谙身边这么久,从未听沈谙提及过生母,隐约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很是不堪。 但这些旁人的嘴,谁爱信便谁信,流言这类东西,最当不得真。 “知道不了多少,”沈谙说道,“既然她令戴豫同你说这些,便定也同你说过,她及又青和我姨母,皆不喜欢我母亲。” “嗯。” “所以,母亲心高气傲,便也不与她们往来了,在我跟前几乎不提及那边的事,用她的话说,当她们死了。” 说到这,沈谙神色浮起讥讽,抬手抚着石柱,望着石柱上的镇魂符咒,说道:“知彦,其实我们两个人的生母,都是可怜的疯子。” 沈冽看着他的手背,枯槁萧索,皱如老树,沈冽收回视线,转身往另一边走去,说道:“我把那些炉盖都打开。”停顿一下,又道,“柱子下的那个,让你的人不要碰。” 夏昭衣在石阶最上方坐下,看着偌大石室里的人,她的目光最终停回到大柱子上。 来之前,想过这里会阴森诡谲,但一步步走来,这里的大而旷,超出了她的想象。 并且她有一个非常强烈的预感,目前沈谙他们所探索走来的,不过才是这地方的零星一角。 这时,她耳廓微动,隐隐听到一些动静。 夏昭衣一凛,目光变厉,几乎同时,一阵风声疾来,就在要攻击到她时,女童的身影不见了。 同时空中一道清脆的金属声,自然界里最阴狠的攻击者猛觉不安,下一瞬,偷袭者被偷袭,一柄闪亮的匕首飞来,将它的脑袋钉在了地上。 攻击者扑腾着自己弯长扭曲的身子,剧烈抖动,渐渐死亡。 夏昭衣抽出匕首,转眸见到大步奔来,已站在石阶下的少年。 少年奔来太快,面色有些苍白,没有说话,微喘着气看着她。 “这条蛇,太瘦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望向地上的毒蛇,说道:“过山风。”重新抬眸望着女童,“你没事吧?” “没,”夏昭衣一笑,拿出手帕将匕首上的血擦净,说道,“这蛇可是大补,你问问沈谙,要不要吃一顿?” “不必了,”沈冽又看一眼毒蛇,担忧说道,“阿梨,你莫不如先回去吧,你还病着。” “来都来了,看会儿热闹再走,别担心我,”夏昭衣收起匕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此处鼠群庞大,为何这条蛇瘦瘦巴巴呢。会不会它可能是被人关起来,更或者是饲养的,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人现在在暗中看着我们?” “你说这里,有人居住?” “猜的,”夏昭衣说道,回身看向身后石门,“据说这里数百年没有人下来,可是我方才上来的石阶,那灯油分明近些时日被人新增过。以及那个大丹炉,不也是被人碰过吗?” 沈冽想到了之前的机关,俊容肃沉下来。 “那些机关,”夏昭衣与他想的一样,说道,“现在唯一不能心安的便是机关,要不这样,我去周围看看,你沿路给我留个记号,我半个时辰后回来。” “我同你一起。”沈冽当即说道。 “那,谁给我留记号?” 两人顿了下,抬头朝沈谙看去。 第479章 说粗话了(一更) 沈谙站在他们不远处,是悄悄过来的,现在背对着他们,耳朵高高竖着,觉察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沈谙脸上露出笑容,微笑着回过头去。 “知彦。”沈谙说道。 “记得给我们留记号,”沈冽说道,“我们半个时辰后回来。” “你们两个,要不要留一个下来?”沈谙看着他们。 眼前的少年和女童,不论哪一个,都让人觉得颇有安全之感。 “我与你不太相熟。”夏昭衣笑道。 “我跟着阿梨,阿梨病了。”沈冽说道。 “我也是病人,”沈谙指着自己,“我病的不轻。” 夏昭衣笑了笑,看向沈冽:“你陪你兄长吧,记得给我留记号,我很快回来。” 她转身朝石门外走去。 沈冽看了眼沈谙,一言不发,跟上女童。 看着他们消失在石门外,沈谙脸上轻慢笑意散了,叹了一气,望向地上的毒蛇。 “公子。”柔姑走来说道。 “嗯。” “沈冽待这女童,似乎不比寻常,”柔姑说道,“他莫不是对阿梨有意吧?” 沈谙眉梢微挑,朝柔姑看去,目光冰冷。 柔姑一寒,垂下头说道:“我……” “知己二字,”沈谙说道,“柔姑,你可懂?” “知己?” “知彦一直如此,一旦将别人视为知己,他便肝胆都能抛,这是他的热忱赤子,以前对云弈和刘照江也是如此。怎么对云弈和刘照江这样时,你不觉得怪异,对女童就有看法了?” “不是这样的,”柔姑忙道,“公子,你想过没,阿梨现在还年幼,但日后长大了呢?” 沈谙一顿,双眉微凝。 “公子先才不是说想要让沈冽成家吗?你看这阿梨……” “这样一想,有点可怕。”沈谙说道。 “可怕?”柔姑不解,“公子,你是说,阿梨若嫁到沈家来,是可怕?” “非常可怕,”沈谙甚至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知彦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照顾他起居,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乖乖听话的女人,倘若是这阿梨,她得给知彦招惹多少麻烦?” 就说那条毒蛇,他见毒蛇要比常人更心悸十分,若寻常女童在他们面前打死一条过山风,他们早就目瞪口呆。可这阿梨便不同,她眨眼功夫将毒蛇斩杀,他们却觉得稀松平常,毫无惊讶之感。 这样一个姑娘,当当知己好友尚可,有如此传奇的女人为友,足以是人生幸事,可若是做妻子,那一生得多不安稳。 “所幸,现在还早,”沈谙说道,“知彦也未必就会对她动心,但我仍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要产生这样的念头。” 说着,他回过身来,未走几步,又往台阶上的毒蛇投去一目。 毒蛇死的极惨,那蛇头模样,令沈谙脊背一阵阵冒出寒意。 他目光变深,转身离开。 石室里其余几个丹炉的炉盖皆已被打开,一些是烂掉的药草,一些是奇怪的动物骨头,还有几个丹炉里面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 石柱下的丹炉没有去碰,与它相邻的丹炉里,有三层摆放整齐的金色小圆丸。 柔姑用巾帕包了一颗圆丸拾起,灯火下色泽鲜亮,浑不见岁月染沉,半点黯淡。 “这东西,有人敢吃吗?”柔姑回头看向沈谙,“我听闻吞金者会死,这丹药裹了纯金的漆粉,有何差别。” “只要牛吹的好,屎都有人敢吃。”沈谙淡淡说道。 “公子怎么……说粗话了。” “若这就是千秋殿里的长生丸,你说我得多失望,”沈谙说道,转身朝这间石室最大的石门走去,说道,“走吧,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声音轻淡,身姿清瘦,柔姑看着他,仿若看到幽暗石室里似出现千丝万丝无形的寂寥,慢慢朝他围拢,要将他消融于无边黑暗中。 会有长生的,柔姑心中坚定,一定会有。 她不愿不想,看到她的公子像这里曾有过的万千鲜活人命那样,化为荒凉枯骨。 最大的这道石门是半掩的,并未同其他石门那样难以移动,一名手下稍一使力,偌大石门如寻常木门一样轻松往内拉来。 与门轴有关,但门轴内部被厚重木石包裹,难以去看里边是什么部件。 石门外是宽长的走廊。 又是走廊。 “我以为几座炼丹室是相邻的,”沈谙敛眸说道,“这地方着实太大。” “公子,那条毒蛇,”柔姑说道,“我们要仔细。” “比毒蛇更可怕的东西,是放毒蛇的人,”沈谙抬眉环顾长廊顶部,说道,“但我不知这人藏在何处。” “此处当真还有其他人吗?” “那条毒蛇的确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沈谙说道,“走吧,也许我们还能与他碰到。” 长廊两边皆是平滑石砖,与一路所见无二差别,墙上依旧有灯座出现,但无一能点亮。 他们不疾不徐走着,火光轻摇,长长廊道里,十支不到的火把照不到多远,如长河中一舶摇晃的舟船。 沈谙走在最前,火把在后,将他修长身影投在地上,他望着那抹倒影,走着走着,渐渐失神。 脑中出现被女童斩杀的毒蛇,同时似忆起早被埋在岁月尘下的那些蛇影。 他怕蛇,怕到极致,不止被蛇妖过,亦见过活蛇吞人。 那么长的黄金蟒,生生将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怯弱女童在他面前吞没。 他仍记得女童被吞进去时,脑袋在蛇口,身体在外拼命挣扎的模样。 他被吓傻了,僵硬在那,一双纤细的手猛然伸来,捂住他的眼睛。 而后是生母怒斥的声音:“你们眼睛都瞎了!这么大的一个少爷都看不住!” 母亲从来不会责备于他,将他捧于手上,揣于心口,所以他未受到半点责罚,但那日看管他的人,他再也没见到过了。 除了这个,他被蛇咬,也是因为母亲。 她已经尽力在保护他了,但有何用,她若只有十日与这些打交道,他必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她若日日与这些打交道,又怎么能保护他周全。 第480章 不信鬼神(一更) 自小到大,这类事情从不缺少。 没有人知道他幼年过的有多提心吊胆,他问母亲为何要这样,能不能弃了,母亲说这是活着的资本,是保护自己的武器,不能丢。 他很想问,那谁来保护他,他真的害怕。 在母亲身边害怕,每日去见祖父祖母时,会更害怕。 不仅是祖父祖母,包括他们身边的仆从,所有人厌恶,痛恨,鄙夷的目光,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深埋,长出巨大黑暗的阴影。 他以为自己不被人疼爱,直到那日,他偶然撞见了被郭晗月所推攘的沈冽。 不过才四岁的男童,在回去的路上一直被他生母所推。 “我让你去哄你父亲开心,你怎不做?” “怎么就你这么不讨人喜欢?” “昨日令你背的文,你背会了多少?” “你真没用!废物!” …… 仆妇们垂首默然跟着,男童一路被推骂着回去,同样默然。 此后,沈谙经常会往这条路走,不时便能看到被推的跌跌撞撞的小童。 “我一想到你是他的儿子,我便看你生厌!” “你多看了那核桃糕数眼,是想要吃吗?” “敬茶的时候,手是不是抖了一下?” “你们沈家,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 “奶娘,今日他需罚马步,没有三个时辰,不准停下!” …… 那时,沈双城来施盈盈这时,总要说集解苑不好,说那郭晗月偏执善妒,还有郭晗月所生的那个宝贝儿子,也令他不喜到极点。 沈谙撞见这一幕幕后才知晓,比起自己在沈家的冷眼,真正爹不疼,娘不爱的人,是沈冽。 除了爹不疼,娘不爱,还有一个不时想要除掉他的姨娘,也就是他沈谙的生母。 为了救沈冽,沈谙亲手抓过毒蛇,被咬的那一口至今让他左手不灵活,若非救他的人来的及时,也许他早就死了。 那条毒蛇,也是过山风。 他从小到大,被蛇咬过不下五回,有的无毒,有的剧毒,皆不见母亲停手。 他们这对出生在沈家的兄弟,是真正的可怜人。 廊道前方出现两个路口,一左一右。 沈谙令柔姑掷铜币,选道左边,并在原地留了个显眼记号。 继续前行,沈谙走着走着,忽然说道:“你掷币的动作不对劲,你的手肘被知彦伤到了?” 柔姑微微讶然,抬眸望着他的身影。 “为何忍着?”沈谙又道。 柔姑没说话,望向一旁的石壁。 “等下回去若无路,要继续攀登,你打算如何?”沈谙递来一个小瓶,“上药。” “是。”柔姑接过。 前方渐渐出现一个石阶,石阶往下,空间越来越大,两旁的台墀延伸出去,延伸至他们的火光都找不到的远处。 脚步声都变得有回音了,抬头不见山顶,这里的空间,比先才所见的那些成堆的白骨还要辽阔。 “公子,你看!”一名手下指着远处高空说道。 众人抬头,一条长长的锁链悬于矮空,锁链下边垂着一座木牢,木牢里有几具白骨。 “这边也有。”另一名手下指着高空说道。 “还有这边!” 越来越多的空中木牢被人发现。 同时还有牵制这些木牢的机关。 两座木牢被放降下来,其中一座木牢还有一个小孩尸首。 木板上有许多抓痕,指甲挠出来的,地上还有很多衣服碎片。 沈谙捡起衣服碎片,来回端望,目光冷了冷,递给柔姑。 柔姑接过,惊诧道:“羽缎?这怎么会……” “看来这地方,比我们来的那片地方,要新的多。”沈谙说道。 柔姑看向那些尸体:“羽缎不菲,他们也算是有钱人了吧。” 沈谙笑了,又捡起一根肋骨,淡淡望着:“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被这里的人抓起来,放在木牢里吊上去?咱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款式不如何,但料质也不差。” “公子的意思是,这些尸首有可能也是闯入进来的?” “猜猜罢了,”沈谙说道,站起身,“在这里再仔细看看吧,极可能有不少机关,大家仔细。” “是。” 沈谙望回到地上的白骨,便是不知沈冽那边现在如何了。 …… …… 幽长甬道里,女童和少年缓步走着。 “圣人不朽,苍为无度,万物无业,并作以时衰?”夏昭衣说道。 “嗯。” “下面那句呢?” “言亡身,盖末之星,子守列张,茫昧于太微之南。” “你记得真清楚。”夏昭衣说道,“再下边那句,是不是叫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你看过这本书?” 夏昭衣点头:“看过,《居周则》,又名《众妙论》。” “邪书?” “炼丹的,也说不上是不是邪书,”夏昭衣说道,“信的人奉为经典,不信的人自是不屑。” “那,你呢?” “我,不屑啊。”夏昭衣笑道。 沈冽见她骤然一笑,火光里笑靥灿烂,他也不由微微一笑。 “但这枯骨生花,令我颇觉不安。”沈冽说道。 “嗯,可能是药。” “药?” “是呀,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在诸多炼丹家眼中,万物为一体,谁皆可为药,他们将人也视为药,他们口中的枯骨生花,即将人骨提炼药物。不过,就这邪佞之地,我觉得炼出来的定是剧毒。” 沈冽点头,顿了下,说道:“那,你所指的凶兆,与此有关吗?” “有……吧,”夏昭衣的声音变得不确定了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少年,很轻的说道,“沈冽,你信鬼神吗。” 沈冽看着她,女童明亮的雪眸似会说话。 沈冽看向前边,人生第一次对人说谎,他说道:“不信。” “我信。”夏昭衣说道。 “所以我保护你,”沈冽认真道,“我不信鬼神,便心中无畏,是不是会令你觉得踏实?” 夏昭衣顿然弯唇,丝毫不吝啬笑容。 “我也保护你,”夏昭衣说道,“我信此道,心有敬畏,行事仔细谨慎,是不是也会令你觉得踏实?比如……” 她忽的抽出匕首,朝前方幽暗处射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乍响,一条还未发动进攻的毒蛇惨死于锋利刀刃下。 第481章 沈谙师门(一更) 嗡鸣撞击声回荡,长廊两壁每块石砖都像在震动。 沈冽快步过去拔出匕首,抬眉朝前方幽暗处望去。 “其他的跑了,”夏昭衣跟上来说道,“听动静,五条不到。” “同样很瘦,”沈冽望着地上的毒蛇,“过山风会攻击同类,饿到如此情况还有同伴,可能并未关在一起。” “但很快会自相残杀,”夏昭衣说道,“除非再偷袭我们。” 沈冽用巾帕擦掉匕首上的脏污血水,递回给女童。 看着她将匕首收起,沈冽说道:“你下来时,与你师父说过吗?还是偷偷下来的。”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抬眸望着他。 “若他知道你下来了,他会一起来吗?”沈冽又道,“毕竟你病的严重。” 以前是不会的,师父从来一副你爱死你死,与我无关,有多远滚多远,别烦到我的模样,哪怕离岭大山在他面前塌了,他毕生心血珍藏被毁,他都不会有所谓。 就如两年前,她离开离岭,师父也只是看着她离开,半句阻拦都没有。 但是现在…… 昨日,支离在她床前一直唠叨。 “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个师姐呀?” “我只知道有个大师姐。” “师父可想念大师姐了。” “你都不知道,大师姐死了,师父有多伤心。” “但是我没见过大师姐,师姐,你见过她没,大师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师父说他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只有大师姐。” ………………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他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不过不管他。” 她往旁边走去,手掌在墙壁上的大砖块上轻按,说道:“不管他会不会来,我们要走的路还是要走,就当他不来好了。” 沈冽执着火把跟去,说道:“这些石壁很牢固。” “嗯,这下边是甬道,我从下边经过,绕开一个巨大岩体,去到了炼丹室里的暗道,再上来便见到了你。所以,此处应该不会有大机关,若有大机关,不会将石壁封堵的这么死,同时这里的岩体不会被轻易砸开,否则有坍塌的可能。不过一些小机关……” 她的指骨在石壁上敲了敲,发出实心的陈闷声。 “小机关倒是不足为惧。”她接着说道。 提及大机关,沈冽拢眉,说道:“你应听到那几阵巨响了。” “嗯,在地下,”夏昭衣抬起头说道,“其中一阵,我正巧站在铁门旁,震的耳朵都疼了。” 沈冽当即望向她的耳朵,担忧道:“现在还疼么?” “也还好,”夏昭衣一笑,抬手扯了扯右耳,少见的俏皮,“有时会有嗡鸣响,不留意就没事,而且嗡鸣响一结束那阵,我的听力会特别清敏,你看,”她指向后边的毒蛇,“我刚才就那样打死它的。” 沈冽循着她所指,朝毒蛇看去,说道:“那阵巨响是一个大机关,它将那些老鼠吓跑了,阿梨,”沈冽望回女童,“会不会是你师父担心你,所以同元禾宗门的宗主下来,恰老宗主懂这里的一些机关。” “你如此一说,似乎有这个可能。”夏昭衣点头。 “但这些毒蛇的确有人饲养,并且长期饿着它们,”沈冽说道,“我确认这里有人长住,或经常来此。” “嗯,”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前走去,同时手指在墙上不断敲打,边道,“你见过林又青吗?” 沈冽跟在她后边,望着她的小手在墙上敲打,不知不觉学着她的模样,也抬手在墙上敲着,因为个子要远高于她,所敲的地方更高。 闻言,沈冽说道:“见过一面。” “施又青呢?” “未曾。” “她们真有趣,同名不同姓,我师父最喜欢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了。”夏昭衣笑道。 “戴豫告诉我,施又青同他说我母亲的死与她母亲的死有关联,当时你也在场。”沈冽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施又青大抵想让你帮她查吧。” “那时施盈盈已经死了,她是在同我祖父祖母请安时,被我祖母令人强行灌的毒药,当时……我和沈谙一同在场。” 夏昭衣停顿了下,皱眉说道:“杀死一个人的母亲,却没有将他带离现场?” “嗯……” 夏昭衣“哦”了声,继续前行。 “我母亲是在施盈盈死后一年去世的,去世前一个月,她身上开始长许多红色小疙瘩,有脓包,一碰有剧痛,不久后开始咳血,血为黑色,双脚浮肿,几乎瘫在床上。在开始咳血时,她便伴有幻觉,见谁都想认为是想要害她,用匕首刺伤了许多人,还咬伤了我的奶妈。府中开始传她中邪,是……施盈盈鬼魂所害。” “这是中毒了,”夏昭衣说道,“沈府上下便没有人怀疑是中毒吗?” “怀疑了……”沈冽声音变低。 夏昭衣一顿,说道:“沈谙?” “嗯,”沈冽望向前方,低声道,“祖父祖母皆说是他,但找不到证据,后来祖母令人架了口大锅,逼沈谙承认,我赶去时,他们已将他的手按进了沸水里。” 夏昭衣笑了,冷冷道:“逼他一个小孩承认,无非是想要对郭家有个交代吧。” 沈冽轻拢眉,没说话了。 夏昭衣抿了抿唇,抬头看他,说道:“沈冽,我并非……” “无妨,”沈冽说道,“你说的是事实,我没事。” 夏昭衣看着他,忽的又笑了。 “嗯?”沈冽不明白她笑什么。 “没事。”夏昭衣说道,回身往前面走去。 其实还想问一问《居周则》的,虽然是本炼丹的书,但是在当世越来越少,这本书出现在施盈盈手里,不知和沈谙今日来这春秋长殿是否有关联。 而且,她现在对施又青和林又青的施家起了好奇,以及她们身后的师门。 包括她们师门远赴千里去北元寻她的骨灰,是要做什么? 这里边还有一个人,林清风。 她在京城疯狂敛财,当初甚至还想谋划一出瘟疫戏码,想发一笔民难财,她竟也是她们师门的人。 这个师门,有点意思。 第482章 别有洞天(一更) 远处传来水声,还有夹杂在水声里的铁索声。 前方出现一个分叉路口,分作三道,夏昭衣和沈冽选择水声的这一道,沿着石阶下去,空气变得清寒湿润,回音也变大,视野渐渐明亮,有日光从前而来。 石阶一旁的石砖墙渐变为铁索,十步一个矮石柱,铁索外有回风吹荡,是处悬崖。 待转过一个弯后,视野彻底开阔,是个巨大的溶洞,日头从石罅缝隙里穿入,对面是一片浩浩大水,飞流直下,直坠深渊。 他们所听闻的铁索声,来自于大水中的铁链,巨大的铁链系着数座大水车,随着水车摆动,铁链也在转动,牵系着远处黑暗里的不明物。 “这么大的动静,我们竟到这里才能听到,”夏昭衣说道,“那些石壁约有隔音之效,当初却不知是谁设计建造的。” “水很大,”沈冽说道,“现在陆上的雪水消融速度尚不及这般快,这里的水也许是河道。” 夏昭衣望着对面的瀑布,白练破空,飞响奔雷,这个地方,约莫是元禾宗门西北处山脚的河道分流。 “我大概知道我们在哪了,”夏昭衣思索说道,“这一片若有藏身处,也绝对不难找出。” 沈冽朝她看去。 “容我回忆。”夏昭衣说道,而后闭上眼睛。 视线一路从此原路返还,随即整个空间在她脑中被瞬息击碎,万千石块迸裂,一层层拆解分开,从他们最初下来的深渊开始,重新搭建。 上下共六层索桥,索桥木板急速铺陈,延向未知前方,她的身影出现在进来的平台石门外。 石门进来后的距离,往上的台墀,两旁的灯座,曾在台阶上所先后遇见的几个分叉口,那些分叉的廊道所延伸出去的方向,台阶上豁然开朗的空间,甬道里迎面而来的鼠群…… 视线一路漫延,穿过鼠群,穿过石室,迈入又一条甬道。 她所走过的所有地方,上下层次全部清晰,一片明亮。 未知的地方阴霾晦暗,便重新打破,置身于局外去俯瞰大地。 高空寒风呼啸,掠过旷野山川,远处元禾宗门在偌大的龙担山中,也只占零星一隅。 万物夏荣冬枯,山川植被不仅能看出四季变化,亦能判出山脉和河道走势。 哪几个方向将是死路,哪几个方向将可能是供水源头,哪几个方向又有无穷可能。 最后视线落在他们现在身处的溶洞之上,一条破山夺路,狂奔势凶的大河分流。 夏昭衣睁开眼睛,抬头一笑:“找到了!” 每每她一笑,沈冽便会随之心悦。 “在哪。”沈冽说道。 “但是未必有路,”夏昭衣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爬你走?” “……” “爬山,”夏昭衣指指他们后边的石壁,“我说的是爬山。” “我知道,”沈冽说道,“不成,爬山也未必有路,而且你病着,稍有不慎的话……” 他打住,没敢说下去,光是想想便觉害怕,他可是很少会害怕的人。 “好吧,你也是病人,不宜替我担惊受怕,”夏昭衣轻拢眉,说道,“那我们再想办法。” 她回身往上走去,说道:“却不知道你大哥在哪了,他们人多,应该不会出事吧。” “他们城府深,办事谨慎,应该不会。”沈冽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 …… …… 能点燃的灯座,都已经被点燃了。 四周火光明澈,照出头顶共一十六个大铁笼,其中九个铁笼里边皆有白骨,七个铁笼是空的。 最高的铁笼离他们少说有五十丈,最低的铁笼则只有三丈之高。 他们进来的地方往下是一排又一排的长石阶,共约二十层,对面最下方是一处三丈高的平台,平台上安放三个大丹炉,因平台太空旷,三个大丹炉显得孤零冷清。 沈谙现在站在平台对面的石阶上,望着那三个大丹炉,那处没有火光,只能在幽暗中看个大概。 这三个大丹炉,与他们在第一个炼丹室里面所见的最大的大丹炉一模一样。 但那里是炼丹室,这里则更像是一个开放的大型空间。 而平台上虽空旷,但陈设雕刻非常精细,包括平台边缘的纹络,都可见这三个大丹炉当初被怎样重视。 而沈谙之所以没有过去,因为那地上有一条蛇。 很粗壮的蛇,脖颈高立,长舌吐信,跟之前女童所斩杀的毒蛇一样,都是过山风,只是,这条蛇要肥壮很多。 沈谙觉得,自己有些腿软…… 两名手下已经执剑去了,必须要保证一击射杀才可以。 沈谙看着他们过去,顿了顿,回过身来望着他们的来处。 “公子,”柔姑看着他,“你去歇一歇吧。” “好了叫我。”沈谙闭目说道。 “好。”柔姑说道。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声惨叫响起。 柔姑惊忙回头,但见阴暗角落处又有一条毒蛇出现,朝一名手下攻去,目标是他的脖颈。 手下倒地的同时,将毒蛇斩做两半,高台上的毒蛇同样朝他进攻,张开嘴巴去吞他的脚。 柔姑立即拔剑,朝高台冲去,同另一名手下一起,利剑朝那条毒蛇刺下,却见高台另外一边,又出现了数条毒蛇。 “退回来!”沈谙叫道。 就这么短的功夫,被袭击的手下已经快不行了,浑身抽搐,尤其是半截被吞入蛇腹的腿,他怎么都抽不出来。 柔姑往后退,心下不忍,忽的举剑,朝这名手下的脖子抹去,送他最后一程。 “这边也有!”远处一名手下叫道,“公子,这里有三条蛇!” “我这边也有!”另外一边手下叫道。 “公子,这里有四条毒蛇!” …… 沈谙快昏过去了。 颤颤巍巍跑上到台阶最高处,他已面色惨白,望着下面的这些毒蛇,记忆里那一缸缸毒蛇,一坛坛泡着毒蛇的药酒,似乎顷刻变得鲜明。 忽的一阵反胃,沈谙回身俯在地上,张口吐了起来。 “公子。”柔姑忙抬手拍他的背。 第483章 自相残杀(一更) 手下们聚拢过来,以火把对着它们。 台墀干燥,平坦宽阔,毒蛇爬上台阶并未有太多阻碍停滞。 蛇身扭动蜿蜒,离得近的几条蠢蠢欲动,不停挑衅。 沈谙不敢回头,背对它们,手里握着拭嘴的巾帕,紧紧的拧皱成一团。 “公子,十九条。”柔姑在一旁低声说道。 “几条肥的?” “没有,”柔姑说道,“除了被我们杀掉的那一条。” “它死透了吗?” 柔姑抬眸望向那条大蛇的尸体,目光浮起浓浓的厌恶。 那条大蛇正在被同伴吞噬,同时那名手下的尸体也在被一条毒蛇吞着。 分明不肥的一条蛇,却能将嘴巴张的那么大。 “嗯……” “我们的人呢?死了吗?” “正在被……吃掉。” “好,”沈谙闭了闭眼睛,说道,“吃了这么多,这几条蛇便走不动了。” 柔姑一顿,抬眸看着沈谙,瞬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哪怕知道,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可柔姑的脊背仍寸寸冰寒。 “此处真有人,”沈谙又说道,“与丹炉有关,这些蛇不想让我们靠近那些丹炉,它们应是从那石台后面上来的。” 沈谙回身,望向远处的大丹炉,四周火光幽微,三座大丹炉在黑暗里快隐匿不见。 “后面应会有通道,”柔姑说道,“但是毒蛇太多了,公子,或者我们先退,等沈冽吧。” “不了。”沈谙说道,余光看到那些毒蛇,心中又起恶心,回过身来。 顿了顿,沈谙说道:“蛇畏火,也畏烟,令人脱一件外衣下来,涂一层黑枣丹,点火驱它们。” 他的声音越发虚浮无力,极不寻常。 柔姑侧头看他,担忧道:“公子,你可还好。” “照做。”沈谙说道。 “是……”柔姑应声,转向其余手下。 沈谙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双耳嗡嗡响,一阵天昏地暗。 涂过黑枣丹的外衣,烧出来的气味恶臭无比,有强烈的刺激。 他们以此开道,步步往石台方向走去,边抬头观四方,唯恐哪里又有袭击者出现。 毒蛇果真没有过来,远远望着他们。 “也畏人,”沈谙很低很低的说道,“世间万物,没有不怕人的。我们弱,它们便会嚣张,我们强,它们就是怂包。” “它们仍在看我们,似乎……很饿。”柔姑说道。 沈谙唇角淡淡一勾,朝上边的长蛇望去,目光变冷。 身边的同伴就是它们的食物,吃饱了的那几条动不了了,很快便会死,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贪? 那就只能先死。 石台四周的台阶要高大许多,台阶上雕有百年前盛行的詹璇刻纹,石台布局大气,光看四周灯座便不难想到此处衰落荒置之前的明煌炽盛。 三座大丹炉出现跟前,沈谙令手下去打开时,脑中忆起女童所摆设的那些机关。 “且慢。”沈谙又唤道。 手下们回头看他。 沈谙停顿一下,说道:“没事,打开吧。” 未必便会出现糟糕局面。 第一个大丹炉,里面是一排药丸,已经硬的如石头了。 柔姑取出来,以巾帕包着在地上砸,她力气大,却砸数下才开裂。 药丸里面包裹着红心,柔姑拿起给沈谙看,沈谙准备放鼻下嗅,被柔姑拦住。 沈谙没有继续,将其余药丸收起,看向第二个大丹炉。 柔姑也看去,下令道:“开。” 第二个大丹炉里同样还是黑色的药丸,第三个亦如是,但是第三个丹炉的药丸要柔软很多。 沈谙令人收起,转身往石台后边看去。 那边有一条大路,往下是近三丈宽的石路,台阶古旧,多处破损,沿路又有毒蛇,自斗的厉害,其中一条毒蛇正在吞噬另一条。 空气变寒,冷风从下吹来,风里隐带一股花香,极淡。 沈谙看着入口,忽然不敢下去了。 这边的地面要低于前边,加之石台很高,站在此处下眺,似站在京都的酒楼三层外。 下边没有火光,所以往深处,视线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沈谙静静的望着黑暗,斜飞入鬓的双眉轻皱着,那蒙面的纱布在方才呕吐前被摘下,侧容俊朗如刀刻,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皮肤因久病而白的几乎透明。 柔姑没有出声,站在他身后五步外,沉默的看着他的后侧影子。 “若这也算是一个炼丹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沈谙说道。 “对……” 沈谙沉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进来多久了?” “约莫有一日了吧。” “知彦离开多久了?” “两个时辰左右。” “好,”沈谙点头,望着黑暗的目光变得虚浮,说道,“那我们便下去吧。” 倒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山高水远的地方都去过,若再找不到,就去其他地方找。 只要没死,就一直找下去。 他的命,他自己续。 石阶往下,一路将灯座点亮,灯座里的灯油皆充盈干净,足以证实他们之前所想,这里真的有人。 石阶很长很长,一直往下,空气里的花香渐渐浓郁,等通往下面,出现一个空旷的分叉口,共三条路可选。 “我的头都大了。”沈谙说道。 话音方落,远处不知何地传来一声轰鸣巨响。 他们的耳朵倒不至于受惊,因为离得非常远,只能隐约感受脚下的动荡,以及一直在飘荡的悠长回音。 “是那边。”柔姑看向右前方。 “往右?”沈谙说道。 柔姑双眉微拢,不敢做主。 “不过这毒蛇,当真是从这里放上去的吗?”沈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毒蛇,去的未免太远了。” “会不会有暗格?”柔姑的眸子在四周转了一圈,又道,“公子,这里的灰尘好少,与我们来时完全两样。” 沈谙淡淡一笑:“有趣。” 说着,他抬脚往前走去,所去正是右前方。 远处又响起巨响,脚下的动荡要较之前更为清晰。 随着他们一路过去,沿路的灯座都被点亮,这里的廊道石壁更新更干净,雕纹更精细,就连铺地的陈砖都修葺的光滑平整。 第484章 没有阳光(一更) 廊道很长,百步之外后,地上的陈砖发生了改变,方砖上开始出现星宿或天地八方位的图腾,样式年代并不久远,取于百年前盛行的孚玺宗。 拐过一个长长的弯口,一座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宽长水桥出现,水桥两旁没有栏杆,不过那座水桥水位极浅,此处则很充盈,并且是活水,流动湍急。 迈上水桥,随着火光照去,看不见的黑暗被渐次驱散,一片巨大潭水跃然于桥前空地外,别有天地。 潭水不深,能见水底,约只抵沈谙膝盖,水底刻有浮雕图腾。 图腾极为宽广,现在只窥见一斑,难辨是什么。 派遣出去的手下很快回来,称两旁不见岸。 沈谙望向深潭黑暗处,说道:“那便淌过去吧。” 语毕直接走下深潭。 “公子……”柔姑来不及劝阻,潭水已没了沈谙双腿。 柔姑不作他想,跟着下去,其余手下们也纷纷下水。 潭水阻力不轻,他们行走较缓,足下所踩着的图腾,浮雕的泥石三寸之宽,四寸之高,踩上去勉强能减少一些腿部浸水的位置。 行至三十丈外时,先前那道巨响复又在远处响起,且伴随着巨大水声。 四周山壁及足下潭底随之震晃,地动山摇,他们堪堪稳住身形,抬头往声音来源望去,脚下却在此时忽然一轻,所踩的潭底瞬息下降了一尺有余。 顿然而来的失重,所有人全部踏空,摔在水里。 火把被潭水打灭两只,随即又是一声巨响,还未缓过来,他们脚下的潭底又往下沉降。 “回去!”沈谙爬起后回头叫道。 话音方落,巨响复起,潭底再沉。 火把越来越少,火光所照的水面被震动晃的满是涟漪,将他们的倒影荡的曲折蜿蜒。 水桥下的寒水灌入潭中,随着水面离地面的高度被拉开,桥水下来的声音也变大。 奔回岸边时,距离已过头顶,长年浸泡在潭水里的石壁极其光滑,只有数人上去,大多数摔了回来。 柔姑见状,抢前一步俯腰蹲下:“公子!踩我的背。” 方才蹲下,瘦长的手便握住她的右肩头欲将她扶起。 “你起来。”沈谙说道。 “公子你快!”柔姑叫道。 “公子!”地上的人伸下手,“我拉你!” 沈谙直起身子去握他们的手,这时一道巨响,潭底再沉,水潭里的诸人重又跌倒。 柔姑膝盖重磕在地上,顾不上疼痛,仓皇爬起去扶沈谙。 “公子!”柔姑红着眼眶,“快!踩我上去!” 胳膊却被沈谙反握住,一把往上推去。 “抓住她!”沈谙叫道。 地上的手下们抓住柔姑的手,柔姑回头惊道:“公子!” 话音才落,又一道巨响,沈谙在下跌时将柔姑用力上推:“你们抓稳了!” 柔姑被拖曳着拽回地面,回身趴在崖边:“公子!” 往下又降去的潭底将距离拉的更大,沈谙摔进水里,黑衣在黑暗里快看不清。 入水岩口大泻的桥水似一道白龙弯栈,高处飞川直下,溅起大珠小珠,声音嘈杂。 柔姑抬手抹泪,无声痛哭,忽听沈谙声音从水声中穿来:“不要走远,若我们回不来,便当我们死了,让知彦带你们离开!” “公子不会死的!”柔姑叫道,“公子你等着!我去想办法!” 沈谙坐在水中,仰头望着她。 四周手下们狼狈的稳住身子后,惊惶朝他望来。 “公子,我们怎么办?” “还……能回去吗?” 沈谙双眸微敛,轻蹙长眉,望着崖上。 现在没有离多远,连一丈都未到。 能回去,他坚信。 但是早回去,还是晚回去,便看柔姑了。 他们现在身处的潭水是一个大机关,是机关,便是人为,沈谙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挖到龙渊之底,甚至五丈都不会有。所以,这个水潭终究会停止下沉,而出水岩口的水恰能送他们回去。唯一担忧的,是身体会被冻到什么程度。 沈谙回身看向偌大潭水,常年野外涉水行山,是以每次出来时,身上都会做足准备。 譬如他身上这件冬裳,绵厚温暖,同时在衣裳里面又缝着特制的油布,不管是外套的黑色劲衣,还是他内里的中衣,皆缝制了数件。 但现在,凛冽潭水渐渐浸透渗入进来,似利刃尖刀,剐着皮肉。 “若我再多等一阵,便不会发生此事,是我之过。”沈谙说道。 “不怪公子,”旁边有手下说道,“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关。” 沈谙朝他看去一眼,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唇。 他……其实倒不认为这便是件坏事。 “逢三会一停,”沈谙说道,“很快又有声音了。” 手下们苍白着脸色,不安的看着他。 水位上升的很慢,但能够觉察得到它的升起。 为了防止落势,他们在水中蹲着,这样下沉时要略微好受,虽然同样有摔倒的风险。 巨响果真很快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有几人被跌的七荤八素,差点吐出。 过去良久,下沉的落势终于停下。 远处巨响依旧,但数声过后,地面都没有再动,足底下则有非常强烈鲜明的机关转轴感。 “一十七次,”沈谙说道,“每次约一尺,所以这里两丈不到,不算多深。” 两丈,可能三楼都不到的距离,若非光线太暗,抬头顶还能看到那几个已经上去了的手下。 沈谙转眸,朝对面的黑暗望去。 这机关在他们来时便开始动了,他不觉得是用来对付他们的,也许有人从这里去往对面,以此机关断后。 可若说建造这么大的机关,就为了断后,他也不信。 能断后的办法,成千上万,为何要选择最累的一种? 那么这里…… “想到水,你们会想到什么?”沈谙忽的说道。 众人的身子皆在水里,浸的发痛发麻,闻言朝他望去,不知他想说什么。 “冲洗,驱动,或者,灌溉,还有什么?”沈谙说道,“不过这里,不可能是冲洗。” 至于驱动和灌溉。 引如此多的水,驱动什么? 或者,以这些水去灌溉什么? 他在看到那些如山堆般的骸骨时,最先想到的便是口粮的问题。 但这里,又似乎没有阳光。 第485章 太恶毒了(一更) 支离蹲着大厅中央,抬头望着西北方向。 一连二十多声巨响过后,他等了又等,巨响都没有再响起。 “这次的响声不知是谁所为,”支离说道,“会不会是师姐呢?” 大厅里灯火通明,南边是长长的木架,晒茶叶似的,晾着一筐又一筐风干的药材。 老者背着手,在其中缓步慢行,不时捡起几味药材放在鼻下轻嗅。 夏昭学则在东边,他身前身后全是大书柜,这些书柜比本就足够高大的夏昭学还要高出半个身子。 支离说完,看向他们,发现依然没人理他。 从暗道出来后,他跟在师父后边穿过几条大廊道,而后不知不觉走到这。 看得出师父也是误打误撞来的,到这后,师父便停下观察,四处信步,东看看,西翻翻,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师父,”支离说道,“师姐可能真的需要我们。” 老者走的很慢,点点头,算作听到。 “师父~!”支离苦巴巴的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师姐?” 老者看他一眼,终于说道:“我是来接她的,不是来帮她的。” 夏昭学闻言一顿,从书上抬眸朝老者看去。 “你连自己的徒儿都不帮,”支离皱眉说道,“师父,不厚道啊。” 老者如若未闻,这时恰走到两个木架中间的宽长木柜前,他抬手,从摆放整齐的锦盒和药瓶中拾起一个水绿弹墨方盒,打开凑在鼻下一嗅,眉眼随之大变,将方盒拿下,惊愕打量。 支离始终盯着师父神情,见他飞长双眉挑起,支离心下大惑,上前说道:“是何物?” 半响,老者恢复平静,将方盒放回原处,说道:“没什么稀奇。” 身子却在说完话后明显的晃了一晃。 支离胸口一个咯噔,脊背都跟着绷紧:“师父?” 下一瞬,便见老者蓦地直挺挺倒地,砸出闷声一响。 “师父!”支离大骇,狂奔而去。 “前辈!”夏昭学惊忙放下手中读物,大步奔至老者身旁。 支离俯下身,就要抱起老者上身,老者忽的睁开双目,一双漆黑眼眸明亮锐利,逼视一般瞪着小少年。 支离“啊!”的一声后跌,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才叫不厚道。”老者慢声说道,已翩翩然爬起,继续去翻药物。 夏昭学也被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吓死我了,我师父吓死我了,”支离腿软的叫道,“师姐二哥,你扶我一把。” 夏昭学困惑的看着老者,转身扶起地上吓坏的小少年。 “师父,你从不曾这样的,你这是怎么了嘛!”支离拍着身上灰尘,冲老者的背影叫道。 老者没回答,身影已走远。 “他真的从来不这样的,”支离看向夏昭学,说道,“我师父是个极其稳重的老人。” 夏昭学点头,见他无碍,松手离开,但夏昭学自身面色仍不好,血气全无。 回去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夏昭学停顿一下,抬头朝老者所在的地方望去。 方才那一瞬,他心跳如奔,完全不知能做什么,好在不过虚惊一场。 妹妹,夏昭学心中啼笑皆非,你生命里最重要的师父,并非如你所说的不苟言笑,他也是有玩心的。 “差点忘了,”支离还留在原地,看着夏昭学嘀咕道,“这也是个不爱说话的。” 他抬手去翻竹筛里的草药,百无聊赖的翻着,边抬头望向师父离开的方向。 要不要去问问清楚,他老人家为何性情大变? 还未拿定主意,却见师父在远处的角落里摆弄,随后拿出一把三个脑袋那么大的大锤子。 支离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老者。 这,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老者掂着锤子,份量很够,他回身仰起头,望向石室头顶。 整个大厅共十二根大柱子,其中四根柱子要比其它柱子都大,成色亦更新。 老者拿着锤子,朝最近的那根柱子走去。 支离拔腿就跑,奔向夏昭学。 老者抬手摸了摸柱子,指骨在附近轻敲,绕了半圈后停下,后退半步,举起锤子。 “师父,会不会塌啊!”支离在远处叫道。 “这根不会。”老者说道,锤子往石柱砸去,非常利落,连着三下没有半点停顿。 石柱破开的裂痕处,碎石碎沙掉落,老者扔掉锤子,取出蒙面布和手套戴上,掰开泥块。 身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响起,支离跑来张望:“师父,是什么?” “绳子。”老者抽出一捆脏乎乎的麻绳,扔在地上。 “绳子?”支离垂下头,看着绑做一团的麻绳。 老者又扔了两捆麻绳出来,丢在地上。 “还有死人。”老者又道,手臂在里边摸索。 “死人?” “黏在一团了,”老者往后伸手,说道,“锤子给我,你往右站。” 支离忙去抱起,吃力的交到老者手里,而后往老者右边躲去。 又连着五下,碎石掉落的更甚,一团巨大的泥浆从石柱里砸落下来。 “好多灰尘……”支离用袖子在身前挥着,一手捂着口鼻。 好一阵子,灰尘终于散开,支离一眼便看到泥浆上正对着自己的一张人脸。人脸嘴巴大张,神情惊恐扭曲成狰狞模样,他赶紧别开头。 “好吓人!”支离叫道。 老者说道:“去拿个捣药的药杵来。” “我这就去。”支离应道,啪塔啪嗒跑走。 “前辈。”夏昭学走来,递来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药杵,青铜镊子,剪子,钳子等一堆小物。 “好,”老者接来,“有劳。” 夏昭学看向老者身前的大泥浆,双眉拢起:“这是……” “应是活着被填埋进去的,”老者说道,“其他几根柱子里或许也有。” “太恶毒了。”夏昭学说道。 “也不尽然!”支离捏着小药杵跑来,望见老者已有工具在手,他将小药杵在竹篮里放下,起身说道:“师姐二哥,若是易书荣,陶岚,孟津辞在你身前,你当如何?让你凌迟剐了他们,你可会做?” 夏昭学微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你看,”支离伸手指向地上泥浆,“他们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与其说恶毒,我们不如说它邪门,这个地方真的太邪门了!” 第486章 离岭乔氏(一更) 邪门的让他满是不安。 尤其是那块泥浆,这样抱在一团的尸体,让他一阵复一阵恶寒。 夏昭学倒不为那些尸体所骇,而是不解于他的话。 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 这类如果,实际上没有半点确凿证据,在妹妹那边是从来不曾出现的。 “你方才说恶毒。”老者忽然说道。 夏昭学朝他看去,老者没有抬头,手里的动作未停下,在刨,撬,钻,挖着泥浆。 “是,”夏昭学点头,“是恶毒。” “你觉得,昭衣若还活着,她会如何看?” “恶毒,”夏昭学说道,“妹妹不喜折磨人,她会给人痛快。” 老者“嗯”了声,说道:“若是阿梨在此,却不知道会如何说,她在京城所为你应有所耳闻,一个路千海,一个安秋晚。” 夏昭学拢眉,看着老者捡起一块破碎泥团丢到一旁。 顿了顿,夏昭学的唇角微勾,忽的笑了。 同一个师父,教出如此不同的徒弟,奇怪,却也不奇怪。 “师父只在懒惰问题上管我,其余皆由我,任我自由生长,从不过多干涉我的想法。”这是妹妹说过的话。 夏昭学回身,在老者身旁蹲下,看着老者灵活的手,说道:“妹妹喜欢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里边装着各类小工具,她喜欢敲敲打打。” 老者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挖出些泥浆丢在一旁。 那张将支离吓到的人脸已逐渐清晰,一具干尸,难辨男女,下面压着另外一具,那一具的头骨似乎有所碎裂,想来应已面目全非。 夏昭学便也不说话了,沉默的看着老者处理这些尸体,支离则背对着他们而坐,恹恹的望着前边的书柜,想快些离开。 几具尸体渐渐明朗,一共五具,用麻绳紧紧绑缚在一起,黏糊在一处,已经分不开了,除却被老者先掏出来的麻绳之外,他们身上还绑缚着五道麻绳。 老者查看麻绳与尸身上的布料后,再抬头打量四周,而后拾起锤子往下一道柱子走去。 支离忙爬起:“师父……” 话音未落,已见老者的锤子将柱子击开了。 支离抿唇,乖乖的弯腰,收拾地上的小工具放在小竹篮里,捧着竹篮朝老者走去。 这根柱子同样藏有尸体,老者将泥浆大略处理后,这里面是六具尸体。 另一根柱子里是四具,剩余的那一根柱子,是五具。 “这有什么讲究吗?”支离看着地上的这些尸体,说道,“五加五加四加六,这是二十具。” “讲究不清楚,但是,”老者的目光望向第一个柱子下边挖出来的尸体,说道,“我认识他。” “啊!”支离惊诧,“师父,你的故人?” 夏昭学也诧异,望着那边扭曲成一团的干尸。 “五,五,四,六,这是邪阵,”老者起身说道,“每逢七个月,紫微垣胃宿天船,积尸与东南秋常,泠岩会组成凶藏之象,其各星数,为五五四六,但还不止。” “不止是何意?”支离忙问。 “同一日,四面星象俱有变化,共六个凶相,”老者抬头望四周,说道,“此为其一,沧尸碑,其余五星象,不知是否会被搬来。” “若是有的话,那便不止是这二十个惨死之人,”支离说道,“师父,他是你故人,便不是什么坏人了,对吗?” “谈不上是我故人,他是离岭山脚六容村的脚夫,我与他数面之缘,但确然不是坏人。” “那……果真太恶毒了,对一个寻常村民下此毒手,谁所为?太贱劣了!”支离气道。 “前辈,离岭的脚夫,出现在这?”夏昭学说道。 “不奇怪,”老者淡目扫过地上众尸首,说道,“因为他姓乔。” “乔……”夏昭学一顿,“离岭乔氏。” “乔家的人!”支离惊道。 虽然他在离岭呆的不多,但隐约听闻过乔家的事。 南塘县就在离岭,当初昭州说有一场大叛乱,早早听闻消息的乔家唯恐全城慌乱,便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官府,而是自己先跑路,最后害得南塘县被屠。 三年后,阔州江边小村漂来成片棺木,一共八十六口,全部都是乔家人,还有乔家的远亲。 没错,不止是乔家的丫鬟家丁仆妇,就连乔家远在五代之外那些无辜的穷亲戚们也没有放过。 而这些棺木,不过是乔家后文里最为出名的其中之一,在乔家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吊诡离奇之事,恐怕说书先生三日也讲不完。 “走吧。”老者说道,走去捡起那大锤,似乎要一并带走。 支离见状,跑上去将那小竹篮带上,看了眼地上零散的尸首,支离说道:“师父,这些尸体咱们就不管了吗?” “管他干嘛?”老者头也不回。 “他们是无辜的,就这样横死,咱们稍微收拾下给他们一个安息都好。” “死都死了,”老者淡声说道,“做什么都没意义,你若觉得于心不忍,你可以留下。” 支离拢眉,捧着怀里的小竹篮看老者走远。 身旁瘦长的年轻男子这时说道:“妹妹曾说过一句话。” 支离扭头看他。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 劲瘦纤细的手拍了拍支离的肩,夏昭学续道:“她不爱看出殡,也极少参与葬礼,不过你若要整理这里,我可以暂时陪一陪你。” “我只是个孩子。”支离说道。 “什么?” “我刚才说不恶毒,但他们如果是无辜人,那就真的很恶毒。”支离看向那些尸体说道。 “不管是不是无辜人,以凌辱破坏他人的身体为痛快之所在,这都是恶毒,与对方是否十恶不赦无关。”夏昭学说道。 “那易书荣呢?”支离抬头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师姐二哥,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把易书荣和陶岚抓到你跟前来,你如何对他?” “千刀万剐。”夏昭学没再犹豫,平静的说道。 “知其恶毒,还要为之?” 夏昭学点头:“是。” 第487章 要去便去(一更) 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对的,还是要去做,支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虚伪。 不过,看夏昭学似乎没有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标榜自己是好人,这便又不算是虚伪吧。 可能,真的很恨。 支离觉得自己暂时还理解不了多深刻的仇恨,便干脆不去琢磨。 至于这些尸体,他也觉得没有整理的必要了。 看灯油书籍和草药,以及四周不多的灰尘,这里约莫有人常住。 谁住谁整理好了,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人,支离有些不负责任的想着。 老者拿着大锤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走出大厅后,老者停下脚步,负手望着前方黑暗。 又是乔氏。 数月前听友人闲聊时所提,重宜兆云山最先毁掉的那个匪窝,里面发现了乔家的月下芍,那当家的卞夫人也姓乔。 如今在这里,又碰上了同乔家有关的一二。 老者不清楚是谁跟乔家过不去,甚至,世人一直所传的乔家为狗胆鼠辈,弃全城百姓不顾,自己先跑路之事,老者都不觉得就是真的。 栽赃陷害,推锅替死,这种事情天下太多,何况乔家已死无对证。 但是,他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和乔家撞上,却也奇怪。 并不是奇怪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而是奇怪于到底何人所为,制造出这么庞大的基数。 就如抓球,五个红球,他抓到四次,这可以称之为巧合。 但如若是一百个红球,他随随便便去抓,碰上二十次红球都不足为奇。 眼下的乔家,似乎就是这一百个红球。 乔氏族人被打乱打散,遍布各地,皆是离奇死状,连此处龙渊的千秋殿都有。 会是谁所为? 就在这时,远处又响起一阵巨响。 老者抬头望去,与之前所响的二十来声不是同一个方向。 是他们分散了,还是另一边被人动了机关? …… …… 忽然而起的巨响,把夺路狂奔,满心慌乱的柔姑吓得腿软。 她及时扶住墙壁,一颗心七上八下。 好在巨响不是来自于身后,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她喘着气抬头,望着前面入口外的大平台。 缓了一会儿,她勒令自己提神,继续朝前跑去。 从平台下方经过,毒蛇不剩几条,柔姑没有理会,加快速度。 此处下来时不觉得台阶多,上去才发现要走的如此吃力,最上方的那些铁笼里面,那些白骨幽森森散着,她向来不怕骷髅,此时望到那些头骨,心都在打颤。 她怕死了,怕沈谙会死在这,怕沈谙也会成为这里的枯骨。 柔姑眼眶通红,又哭了。 远处那阵巨响又响起,她这次没被吓到,一路奔回来时做过记号的分叉口。 可是这里真的太大了,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沈冽!!!”柔姑顾不上了,站在分叉口大喊,“沈冽,你可听得到!!” 空幽幽的走廊,远远传来她的回音。 这种空旷和孤独,比她吊着绳索刚下龙渊时还要来的强烈。 “沈冽!阿梨姑娘!!!”柔姑声音带上哭腔,“你们在哪里!” 无人回她,除却远处又一道巨响。 柔姑抬手以袖子抹脸,擦掉眼泪,打算先回来时的炼丹石室。 跑了良久,她才发现路有不对。 他们沿路而来,但凡有灯座的,都点了火,她现在沿着火光回去,路况却似乎不一样了,她对这里没有丝毫印象。 柔姑停了下来,抽出匕首,紧紧握着。 长廊两壁破旧灰黄,石砖大而宽,透着无声的压迫。 柔姑往前走去,脚步变缓,四周太过安静,她仿若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面的心跳声。 这时目光落在前方,她愣住,双目圆睁。 前边石壁下出现一道矮门,这矮门她不会不熟悉,他们从龙渊下来时,便是她最先以绳索缚腰,将一道石门撬开。 那是,排水的口。 但他们从炼丹室出来,一路都未曾见到任何矮门! 如果见到了,不会不留意,不会不停下来关注。 一阵森冷寒意爬上柔姑后颈。 现在最要紧的,是立马找到沈冽和阿梨,回去救公子。 可是如若路不对,如若她自己出了危险,那公子怎么办?! “有……人吗?”柔姑很轻很轻的唤道。 她往后退去,望着前路光亮,灯座一个又一个,延伸至尽头,一片明亮。 “有人吗!”柔姑又大声喊道。 “谁呀!!!”远处响起声音,极远极远,听音色,似乎是小男孩的。 柔姑惊住,望着前面。 “你怎么是个女的!”那小男孩又叫道。 这里,怎么会有小男孩? “你见到我师姐了没有?你在哪里啊?” “对了,我师姐叫阿梨!” “你告诉我,你在哪!!” …… 阿梨! 柔姑变脸似的,喜出望外的喊道:“你能听到我声音吗,我不知我在何处,你能否听我声音而来!” 远处没有动静了。 “师父!”支离看向老者,高兴的说道,“有人!” 老者如若未闻,他正拿着大锤子,沿着路边一根石柱绕圈,抬头望着石柱上的纹理。 “我知道阿梨在哪!你们来找我吗!”远处的人又喊道。 “师姐!”支离变得兴奋,“师父,你听到了没有,是师姐!” “你要去便去吧。”老者说道。 “师父你不去?” 老者的指骨在石柱上敲了敲。 “那,师父,我就先让师姐二哥带我去了?”支离又道。 “好,”老者说道,同时后退一步,“你们走开。” 知道师父这是又要拆柱子了,支离和夏昭学往后边退了几步。 “也不知道师父来这里是来找师姐的,还是来拆别人东西的,”支离嘀咕道,“说不定师姐会遇上什么危险呢。” 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老者一锤子砸向了柱子。 支离忙又后退。 “师姐二哥,”支离抬头看向夏昭学,“你陪我去吧。” 夏昭学看向老者在柱子上砸出来的如半张蛛网一般的大裂缝,着实好奇这里边会是什么。 不过,救人要紧。 夏昭学只得点头:“好。” “师父,那我们走了啊。”支离说道。 回答他的,是老者在墙上又重重的一锤。 第488章 这太傻了(一更) 他们所在的空地不再是石室内大厅,更类似于一个山体大溶洞里的广场,老者所看上的石柱皆在沿路。 夏昭学制了一支火把,带着支离去寻女声来源,同老者分开。 此处为广场西边,前后共三座水桥出现于右边,女子的声音来自于隔着悬崖的水桥另一处,他们寻到时,恰与她隔着一两堵墙,还得继续找路方能进去。 好在入口并不难找,廊道内灯火通明,几个拐弯后,遥遥便看到前面的姑娘。 柔姑见到只有他们二人,尤其是这小少年的个子时,一瞬愣怔,好在很快想起这少年是阿梨的师弟,忙擦掉眼泪,奔上前去。 尽量用最简单言语概括发生的事情,夏昭学听完皱眉,说道:“还等什么,快走。” 他朝前走去,胳膊一紧,被支离拉扯住。 “你如何证明?”支离看着柔姑说道。 “我……”柔姑张口结舌,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 “是真的,”夏昭学说道,“走吧,救人要紧。” 支离忙跟上去:“你怎知她是真的,就凭她一身湿漉吗,这地方牛鬼蛇神什么都有,你好歹年长我近十岁,怎不多个心眼,哎,你等等我!” 潭水里的水位上升极缓,几名留在原地的手下绝望的望着冰冷水面。几个灯盏被他们取来放在崖边,火光下,除却那水龙撞入水面的动静外,水面安静的近乎诡异,不见一个人。 身后过去好久才有动静,柔姑终于回来,身旁跟着一大一小二人。 支离累得瘫在地上,伸手捂着肩膀伤口,痛的想骂人。 “公子!”柔姑伏倒在崖边,瞪大双目望着渐渐涨上来的水位,“人呢,这下面人呢!” “一个人都没有……人没了……”一名手下说道。 “可能死了吧,”支离轻声说道,“人死了没那么快浮上来,要等一等的。” “你不要胡说!”另一名手下斥道,不知这小少年是谁,但没有多余精力去管他是如何到这荒山野岭的。 夏昭学走到崖边,崖壁上的出水岩口很大,水流亦湍急,但整个水潭空间宽敞,水位上升非常缓慢。 他抬头往水流而来的方向望去,隐隐似有风来,吹拂他鬓边碎发。 他收回目光,看向十步外跪趴在地的柔姑,说道:“其实并不高,也许我们可以搭个人桥。” 柔姑微愣,抬眸朝他望去,抽噎说道:“人桥?是头脚接龙,拉着下去吗?” “是,”夏昭学说道,“你尽快安排,将我也算入进去。” 多了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似乎的确可以搭个人桥,柔姑当即看向身后手下,说道:“不用安排,由我下去,我身子最轻,比较好拉,我们就按个子来,留两个最高大的在上拉人,我先下去!” 说完,她一脚上前,直接跳下寒潭。 潭水已有人高,她下去倒不至于马上触底,水花溅开,夹带寒意腾上。 支离捂着肩上伤口跑来夏昭学身边,望着水里往下潜的柔姑,愣怔说道:“她也太义无反顾了。” “嗯。” “分明知道结果了,”支离低声说道,“水面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全部在水底了,便不说人在水底那么久,呼吸早就停了,便是这样冷的水,泡个一炷香都能将人冻死吧。” “她心中有执念,便成全她。”夏昭学说道。 “成全?”支离抬眸,看着身旁高大男子,“师姐二哥,你又不认识她。” 说话间,柔姑探出头,在水面上换了口气,又沉了下去。 夏昭学看着散开圈圈圆晕的幽暗水面,说道:“算半个认识吧。” “半个认识?” 因为颜青临不止一次同他提过沈谙,至少有五次在他面前说过,想请这位轻舟圣老的高徒来京,为他开方调理身子。 当然,这些话夏昭学只当听听。 颜青临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永远平静淡然,似乎真的为你好,但长久的接触让夏昭学明白,那不过是她故意想卖出的人情。 她不会去找沈谙的,她也不敢去找,私藏一个已经被砍了头的朝廷重犯,谁敢轻易让外人知道。 而沈谙,不过是她众多“人情”里的名字之一而已。 至于柔姑,是颜青临在他面前不经意和其他人说沈谙时提及过的一个随从。 柔姑又从水里探出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扎入水中。 “奇怪了,”支离看着她,说道,“师姐二哥,这潭水再深能有多深呢,我都隐约看得到她在水里的模样。” 夏昭学被他一提,双眉轻皱,望着水面说道:“是了,沈谙他们应就在这位置才是。” “她,好像没找到人?” 待柔姑又探出头,夏昭学高声说道:“柔姑!” 柔姑浑身冰寒,冻得发抖,抬头说道:“我找到了三具尸体……” “果然是尸体。”支离很轻很轻的说道。 “我再找,我继续找找看!”柔姑说道,又潜回水里。 “这三具尸体里应该没有沈谙,”支离低声道,“否则她早就停下来了,但她现在还没有放弃。” 柔姑的双耳被水声沉闷灌着,漫天匝地的冰冷浸润她的四肢百骸,如利刃般刺痛。 她又找到了一具尸体,水底看不到,只能通过冻的麻木的手去摸索对方。 不是沈谙。 她重新回到水面,将胸腔里憋着的这口气长长吐出来。 不是他就好,每次寻到新的尸体,她都害怕到不能自己,唯恐是他。 “你莫不如先上来,”支离冲她说道,“我怕你要冻坏了。” “我再找找。”柔姑牙齿打颤的说道,钻回水里。 “她这是要疯了啊,”支离看向夏昭学,“这太傻了,对吗?” “你的伤口不疼了吗?”夏昭学望着水面淡淡说道。 支离好不容易忘却不管的伤痛,因夏昭学这句话,似乎又开始突突发疼了。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肩膀,龇牙说道:“师姐二哥,你太不厚道了!” 夏昭学看向那些手下,说道:“搭‘桥’吧,她要撑不住了。” 第489章 心神不宁(一更) 在老者一路专注拆柱子,夏昭学他们将柔姑从水里拉起的同时,夏昭衣和沈冽自东往西,穿过左右两道高耸的天然大石壁,在空地尽头的悬崖边止步。 悬崖深杳处风声如泣,回荡长风吹乱沈冽手中火把,火影缭乱里,他们的身影在地上被拉扯的破碎。 四周一片漆黑,溶洞高处在黑暗中难以见顶,凭感觉依稀判断其空旷开阔。 而身边目之所及的视野,除了稍作打磨的脚下平坦岩石,便是身前这一道细长的栈桥,无声通往悬崖对岸。 夏昭衣垂头,将手里的纸展开。 纸是他们从墙上摘下来的一幅字画,字画背面已被她以地上捡的小石块画了长廊,石室,及几个大小溶洞,抽枝生叶般,逐渐形成一幅地图。 她重新捡了枚石子,以手为托,在其上标注。 写着写着,她目光停留在纸上,有些出神,不知为何,她脑中总忘不掉那根石柱。 沈冽抬眸环顾四周,这时又一阵风起,他的目光落在空中,黑暗里面,隐隐有东西垂挂着。 “阿梨,”沈冽说道,“那里有东西。” 夏昭衣抬头,溶洞太高,看不清楚,直到又一阵风起,垂挂的东西随风而动。 “那是什么?”女童明亮雪眸眨巴了一下。 “似乎是装在笼子里的骷髅,”沈冽沉声说道,“有好几排。” 夏昭衣目光垂落,望向笼子正下方,恰是深长深渊。 “好狠,”夏昭衣皱眉,“连死都不放过他们……” “风不动,便看不清这些笼子,”沈冽望向旁处,说道,“若要照亮这洞顶,不知需要多少火光。” “将这么多笼子悬吊上去,所废机关和人力,皆不在少数,”夏昭衣收回目光看着纸上地图,“如今这个人不知是何身份,他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可我们不能过去,他若在对岸砍一刀,我们只能任其宰割。” 说着,夏昭衣拢眉,又摇摇头:“不对,担心会砍掉桥索的人不会只有我们,每一个迈步上去的人都会有此担心。这人定也害怕我们会在他身后砍掉桥索,故而不会轻易从此经过吧。” “除非他完全肯定我们追不上他,或这条栈桥很短,能让他在可控制范围内逃离。”沈冽说道。 “我觉得还有其他通道,”夏昭衣抬起头张望,说道,“不论是他,还是当初建造这座栈桥的人,都绝不会将这样一条栈桥当做唯一的路,至于其他的路……” 夏昭衣一顿,回眸看向沈冽,正欲说话,便见沈冽看着自己,说道:“可能同那些大水车有关。” 夏昭衣笑了,说道:“就我们现在一路寻来,并未见到有其他可通之路,而先前所见的大水车的铁链所指向之处,如今剩下的唯一可能,它们所牵动的机关也只有在沈谙所去的方向了,那边或许有路。” 她垂下头,手指沿着地图虚线移动,说道:“应该在西南尽头,在我们下到龙渊石阶的更西南处。” 提及沈谙,夏昭衣不知为何,脑中又出现了那座石室。 她一直在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浓烈,但时刻存在,似一阵沁凉寒意始终于脊背缠绕,攀附不休。 她在探路寻找机关的这一段时间里,于心中小算数卦,皆为大凶。 但凶在何事,她不解,也难测。 枯骨生花。 枯骨生花。 这么四个字,为何会时不时冒出? 沈冽见她目光若有所思,便不言语。 但过去良久,见她始终出神,且视线变得涣散,沈冽低低唤道:“阿梨?” 明光在女童眼中聚焦,她抬起眸子,说道:“我们走吧。”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中字画折叠。 沈冽看着她收起字画,动了动唇瓣,欲言,但又止。 他们来时从两座大石壁中间穿过,石壁左右联成一条直线,内外皆为开阔空地,中间间隔的空间宛如一道高耸的宽阔大门。 一高一矮两抹身影回返,再度穿过这道高大的“门”,经过两座石壁中间时,他们的身影在石壁映衬下尤为渺小。 夏昭衣忽的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望去。 眼前橙光来自于沈冽手里的火把,更远处的黑暗将一切侵吞,在黑暗深处,她莫名觉得似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 “或许我们将火把熄灭了会更好,”身旁少年开口说道,“阿梨,你那小油球灯还在?” 夏昭衣笑了,抬眸看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沈冽垂眸。 夏昭衣笑着摇头,说道:“你说得对,熄灭了的确会更好,至少不会将我们暴露。” “那……” “先不管他,”夏昭衣最后望一眼远处,收回目光说道,“我们走吧,去找沈谙。” 距离及空间太远,沈冽手里的火把,在遥远山崖另一边望来,如远空星子一般细微。 黑暗里,一个男人站在陡峭岩石上,看着这颗“星子”远去,越来越黯,消失在视野中。 深渊长风吹来,风势颇大,男人大衣宽袍,裙袂猎猎,背负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柄短剑。 静默站了少顷,他迈下岩石,走到栈桥边。 面无表情的抬手拍了拍胳膊粗大的绳索,男人心里浮起些许唏嘘,但随即他便抽出短剑,锋利刀刃在绑缚绳索的石柱上利索流畅的碰撞出四声清脆铮鸣。 随着每一声铮鸣过后,都会有绷紧的绳索反弹出去的劲啸。 巨大的栈桥在短暂的惯性力后,猛然跌进深渊,积攒了百年的灰尘被风势所荡,在黑暗里掀起巨浪。但也因风声太大,侵吞一切,它所带起的动静近乎无声。 夏昭衣心下一咯噔,双眉皱起,怔怔望着前方廊道口的微光,来自于他们经过时,所点燃的墙上灯座。 足下脚步没停,方向偏差严重,被沈冽及时唤住:“阿梨。” 夏昭衣抬头,看着少年在薄光里的清俊轮廓。 “沈冽……”夏昭衣低低说道。 “在想什么?”沈冽柔声说道,“我不该多问,只是你心事颇重,一直出神,是身体不适,亦或是?” 第490章 越渐蹊跷(一更) 风过耳廓,如鬼低泣。 夏昭衣小脸蛋苍白,眼角浮着些许青灰,若非聚魂收神回来的眼眸依然雪亮,沈冽甚至担心她下一瞬就要昏倒在地。 夏昭衣缓了缓,摇头说道:“没什么,不是要紧的事,我们去找沈谙吧。” “要紧,”沈冽肃容说道,“你可知你的脸色有多差。” “很差吗?”夏昭衣喃喃重复,顿了顿,转过身去,边走边说道,“走吧,先找沈谙。” 此行虽不为沈谙,却也因沈谙,只有把沈谙的事情了了,她才有多余心思回石室去好好看看。 一切恍惚皆因那石室,她的精神能量被那石室消耗的着实严重。 “阿梨!”沈冽唤住她。 夏昭衣回首。 沈冽看着她,想了想,几步上前,在女童跟前躬身蹲下:“我背你吧,在我背上,不说走神,便是睡觉也可,我会保护好你。” 夏昭衣微愣,望着少年宽阔端挺的脊背,一时不知说什么。 半响,夏昭衣说道:“不必了,你起来吧。” 她上前伸手,扶住沈冽的胳膊。 “若让你背我,我会很窝囊,”夏昭衣说道,“我是想来帮你的,结果却给你添麻烦,我岂不是个笑话吗?” 沈冽墨眉一拧:“谁会笑话你。” “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并非我身体不适硬要逞强,待沈谙那些事了却,我再同你说我心中之虑,我们先去找他吧。”夏昭衣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又带着病体的微哑,沈冽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下担忧更甚。 而她却像是宽慰小弟一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经过了。 一路往前,灯火通明,远处虽有冲天大水,但潮雾并未散来,廊道里干燥,散着一股霉味,与此地特殊构建有关。 这一带已被他们寻过,能找到的机关基本已找出,所以回去的路畅行无惧。 沈谙留下的记号很明显,只是他们沿着记号寻到一个路口时,记号变乱,左右两边都有出现。 “沈谙的记号,别人在短时间内很难模仿的出,”沈冽说道,“我确认两处记号都是他们所留,不过他绝对不会留下这样两处皆有的记号。” “若是两条路皆通呢?” “那他也只留一条。” 夏昭衣点头,望了望四周,从袖中抽出地图。 “也许我们所发现的那个机关室牵连的机关便是在这。”夏昭衣看着地图说道。 “廊道会动?”沈冽问道。 “嗯。”夏昭衣点头。 他们先才寻路时又有数声巨响,加上下来的那一处,前后巨响共有三个方向。 那满是老鼠的陈骨空地为第一处巨响,大约响了五次,是三处巨响中最为剧烈的一次。 第二处是大水车方向,前后记不清到底响了几次,响声较沉闷,似闷在锅里的鞭炮声。 第三处同样沉闷,但面积更广,一共三次不到,响声突起时,他们正在寻路,随着巨响而去,由此在一间地下石室里发现了一个大型机关。 机关牵连甚广,凭手中火把难以一眼望尽,大大小小的齿轮满是锈迹,缓缓转动着,声音冗沉。 “当真大手笔,”夏昭衣看着地图,说道,“这千秋殿,我怎么觉得炼丹反倒是其次呢。” “像是屠宰场,”沈冽说道,“人命在此太过轻贱,譬如蝼蚁。” “想吐……” “身体不适吗?”沈冽忙问。 夏昭衣一顿,扭头看他,弯唇一笑,明眸如星。 “没,”夏昭衣说道,“我瞎嘀咕的,只是不喜这里。” 沈冽看着她,清俊眉眼严肃又透着无奈,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夏昭衣收起地图,看向右手边方向,说道:“应是这条路,走吧。” “好。”沈冽说道。 将折好的地图塞回两件衣袖的夹层里,夏昭衣眉眼微拢,一直强令压下去的那股无名之感又袭上心头。 她抬头看向前方,火光仍明亮。 地图之外那些她还未去到的黑暗,像是有无数影影绰绰的孤魂在游荡。 她不信鬼神,真的不信,可她连自己为何还会活着都无法去解释。 为何是她能重生,又为何在这个叫阿梨的女孩的身子里? 夏昭衣忽然忆起那日,林又青将“夏大小姐”的骨灰交付到她手中,一瞬间的彻骨冰寒,瞬息将她置于天地人间,四方宙宇之外,洪荒来的大水侵吞着她,她根本难以去抵抗,螳臂当车。 如今,她太低估这个地方了,来时没有料到会这般吊诡古怪,甚至冥冥中似乎同她有着渊源牵扯。 不过,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自己来对了。 暗暗沉了口气,夏昭衣将心底那些情绪再度强压而下,不准它们再干扰她。 这条路往前,又出现数个路口,这些地方皆能找到沈谙他们所留下的记号,证明没有走错。 约一刻钟后,他们寻到悬挂着木笼的大空地,七横八纵的锁链悬于空中,十几个木笼垂着,木笼里有白骨。 再往前是浩大空旷的石阶,台墀横向所漫极长,有一方高耸的大平台在石阶下的视线尽头,平台上有三座大丹炉。 此处说大殿不像大殿,说空地也不是,空间十分辽阔,所有灯座都亮起,光线依旧弱暗。 夏昭衣和沈冽下到大石台前,地上有不少蛇尸,远处一条大蛇的尸体嘴中,还有半具留在外面的人身。 看尸体衣着,是沈谙的人。 丹炉附近散着许多丹药和残渣,夏昭衣才用巾帕将它们拾起,便听得沈冽的声音,在石台后边发现了一条路。 “好香啊……”夏昭衣站在台阶口,小鼻子嗅了嗅,说道,“但是我说不上是什么气味。” 很熟悉,可再闻又很陌生,变成了另一种气味。 她的鼻子,似乎因为生病而有些失灵了。 并且有个名字在她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月下芍。”沈冽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是月下芍。” 她最近一次闻到这花香,还是半年前在那龙虎堂,在那山贼儿子的庭院里。 “这是乔家的,”夏昭衣皱眉,“乔家独有的月下芍,怎会在这?” 第491章 你要节哀(一更) 当初在重宜山上寻到这花时,她也曾好奇,为何乔家独有的月下芍,会出现在重宜山的匪窝里。 后来得知,那卞夫人姓的是乔。 “也许不是独有了,”沈冽说道,“我去看看。” 夏昭衣随着他迈下石阶:“为何说不是独有呢?” “因为沈府便有,”沈冽说道,“在我还未出生时,沈双城曾奉朝廷之命追捕乔家后人,他带回不少月下芍,沈府几位花农悉心栽培,种出的月下芍花香要更浓郁。所以,月下芍虽是乔家的,但未必便仅乔家独有,像沈双城这样将它们带走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你说得对,”夏昭衣点点头,“这也是一种可能,哦,对了,”她将还捏在手里的巾帕抬起,“你看,这上面的三个炼丹炉,是正儿八经的在炼丹,比起我们之前所见的炼丹室要好许多,没那么邪门,不过这个丹药,我着实不敢恭维。” 沈冽垂眸望去,见是一坨坨黑色或金色交杂的药丸和泥渣,他俊秀的墨眉拢起:“这些东西,能吃吗?” “谁知道呢,”夏昭衣轻叹,“吃了会不会死不清楚,反正肯定不会有长生,倒是死在这上面的累累人命,寿命积攒相加,不定万世千秋了。不过说来,若这些丹药真的有用,你大哥应该全部都带走了吧,他既能找到此地,定也深谙此道。至少目前看来,这东西他看不上。” “对,”沈冽唇角讥讽,“他必看不上,怕又要失望而归。” “又?” “对,又,”沈冽说道,“他这些年所去之处,皆凶险隐伏,杀机暗藏,与如今之地相差无几。半年前我们所遇见的磐云道,当时他正带我去往龙虎帮。” “你们上去了?” “嗯。” “正逢夏日,那气味怕是……” 沈冽点点头,那气味的确不好受,那山上满目乱石,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凹陷,乱石中伏尸数百,或淹死,或被砸死,腐烂散出的恶臭弥天遍地,他们上到山顶后仍浓郁的可怕。 沈冽侧头看向女童,恰是下坡廊道的大拐角,拐角过来的壁上烛光落在女童脸上,幽光里,她的脸色不似之前苍白无血,相反,脸上两颊红得异常。 她病的真的很严重,笑得若无其事,实则绝不轻松。 沈冽收回目光,隐下心底的伏涛波澜。 人们总爱传言和寄希于触不到的传说,过分神话,过分推崇,口口相传间,传说里的人仿若不再是凡胎。 譬如她,她并未如别人所言那般无所不能,不过一个身量都还未长开的清瘦女童,尽管他知道她是她,但即便是她前身,那也是会病会死的血肉之躯,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女而已。 盘踞于龙虎山上数百年的龙虎堂被她摧毁后,今世的她又成为口口相传,可沈冽不忘的,是半年前初见时,她孤零零从丰草长野中走出,手里提着一袋蛇,满头大汗,小脸蛋红如现在。 她的肩上所扛,他想去一同承担,绝不是像如今,让她为他而来,身上还带着病。 前日她在雪地上大哭的模样,他满心不忍,欣慰于她身旁有她心心所念的二哥,又心痛于她的无法相认。 “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个非常邪佞的阵法。”夏昭衣忽的说道。 沈冽回神,低低问道:“什么?” “那阵法凶神恶煞,虽然我不信此道,可那诅咒着实太阴狠,”夏昭衣边走边道,“而在龙虎堂山顶的那些墓群,它们的排列分布恰能对上这个邪阵。沈谙带你去那,莫非与此邪阵有关?” 沈冽拢眉,说道:“是。” “他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回去还要再翻一翻书,余下的我便没有多问,稍后碰面,我问一问他。” “别,”夏昭衣说道,“我随口一问,你不用问他。” “什么?” 夏昭衣没有说话,抬头冲他微微一笑,双眸亮若星辰,唇角有甜甜的小梨涡。 少年心跳忽的漏拍,故作镇定,说道:“阿梨?” “走吧。”夏昭衣说道。 她不想让沈冽因为这个去问沈谙,沈谙那个性子她着实不喜,一点都不坦然,不定又得拿此拿捏沈冽几下。 大斜坡下来是一个大空地,或者说是路口,前面共三条路可选。 照亮空间的光线来自最右边,那边的廊道灯火明耀,花香的方向则是另外一处。 穿过空地,有近十格台墀才能踏上廊道,沈冽步子要大,即便放慢了一些,身旁女童仍略微落后。 廊道里橙光通明,二人身影在橙光中渐渐走远。 他们身后廊道外的空地上,花香最浓郁的路口处,几个身影立在黑暗里,目光凝在他们身上。 为首的男人身形清瘦高大,浑身淌水,禁不住一身冰寒,微微发抖。 “公子……”身后手下轻声说道,“他们走远了。” “嗯。”沈谙淡淡应了一声。 “我们,不跟去吗?” “没有这个必要。”沈谙说道。 “柔姑现在肯定在担心公子……” “那就担心吧。”沈谙说道。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带起一阵森寒凉意,冰的他们牙齿打颤,冻痛的几乎发麻。 沈谙深深望了远处廊道口一眼,转过身去说道:“回去吧,寻个地方将衣服烤干。” 柔姑蜷缩在崖边,双手抱着腿,瑟瑟抖着,双目发愣的望着身前湖潭。 两名手下忍着冰寒下水,在湖底寻觅,一无所获。 一阵大风起,汹涌袭来的寒意,让柔姑冻的快脱去知觉。 她将头埋在怀里,闷声大哭。 “唉,”支离叹息,很低很低的说道,“真可怜。” 夏昭学循着他所说,朝柔姑看去,顿了顿,将身上外衣脱下,递给支离:“你去给她披上吧。” 支离接来,说道:“你身体不好,你不冷吗?” “她更冷。” “唉。”支离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去将衣服披在柔姑肩背。 冻痛的浑然没了知觉,柔姑兀自大哭。 支离又拍了拍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节哀。” 第492章 我去找他(一更) 两名手下在水底又寻良久,新找到几具尸体,但没有办法将他们打捞上来。 岸上同伴呼唤他们回去,一名手下不肯放弃,在水面又深吸几口气,重新下潜。 随着大水注下,潭水水位越来越高,下潜需很久。岸上同伴将一名下水者拉上来后,在岸边等了半响,不见另一名露头。 “莫非他也出事了……”一名手下怔怔说道。 “我去救他!”才上来的手下立马又要下去,被同伴拉住。 “别去了,枉死!” 夏昭学皱眉,将佩剑交递给支离:“帮我拿着。” 长剑分量不轻,支离下意识抱紧,抬头却看到身前人影快步离去,毫无犹豫的跳下崖边,他惊忙叫道:“师姐二哥……” 声音惊呼出半截,就被落水声打断。 支离抱剑奔到崖边,瞪大眼眸望着水面涟漪:“师姐二哥!” 夏昭衣和沈冽转过长廊,空旷溶洞将水桥那头的动静带起回音,传入耳中。 夏昭衣一愣,抬头看向沈冽:“我先去看看!” 随即夺路奔去。 “阿梨!”沈冽低唤,大步跟上。 水桥另一边,空地广大,崖边两处火堆,数支火把,二人立在崖边望着下方,另二人在火堆旁正起身,似欲朝崖边而去,还有一人坐在火堆旁,抬头望着崖边,是柔姑。 “师姐二哥!”支离冲着水面又大喊。 自夏昭学所带起来的波纹消散后,水面便再无动静。 “支离!”夏昭衣喊道。 一听到她的声音,支离忙回过头去。 “师姐!”支离焦急的指向水潭,“你二哥,你二哥跳下去了!” 夏昭衣快步奔去,所幸才至岸边,水面便被破开,夏昭学拖着一个高大男子探出头,大口喘气同时,抬头朝他们望来:“快,他没死!” 一名手下跳下水,同他一并将人托举。 随夏昭衣而来的沈冽当即俯身伸手,和其他人一起,将三人从水里拉上。 男子还活着,肺中积水被按压而出,终于回缓一口气来。 沈冽望着湿漉漉三人,愣了愣,转眸看向那边坐在地上的柔姑。 “沈谙呢?”沈冽问道。 柔姑悲痛的望着他,唇瓣动了动,话语更咽在喉,说不出来。 夏昭衣也愣了,目光扫过其余众人,最后落在支离脸上。 支离仍抱着剑,伸手悄悄指了指湖潭。 “公子在水里,”跳下同夏昭学一起救人的男子颤颤巍巍起身,说道,“我们的人都在水里,已经,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沈冽怔怔看着他,目光转向崖边。 水位已上来了,水面上浮光幽明,隐隐能见岸上倒影,并不真切。 大风夹着水汽袭来,四周火把在风中倾腰,那些风声入耳似擂鼓,沉沉击打着他。 顿了顿,沈冽说道:“我去看看。” 他将背上长剑取下,方才起身,手腕被支离握住:“不要,沈郎君,别去,已过了半个时辰,水底是活不了那么长的。” “也许水底有空隙,”沈冽说道,“我去找他,不定他们藏在里面等我去救。” “没有,”夏昭学站起身,看着沈冽,“我才从下面上来,水底都是尸体。” 尸体二字,让沈冽心头一痛。 柔姑捂住嘴巴,眼泪潸然,痛不欲生。 “公子是为了救我,”柔姑哭道,“他在最后将我托举而起,他自己没能上来,他,他用的他的命救了我!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我去看看,”少年声音有些颤抖,从支离手中抽出来,“即便他真的死了,我将他尸体带回来。” “别,”夏昭衣出声说道,“沈冽,你不要下去。” 他多日没有睡好,且下得这千秋殿后一直未吃未喝,这样的身体,扛不住冬日才融化的冰水。 沈冽看向她,眼眶红了:“这是我哥。” “我懂,”夏昭衣说道,看向柔姑,“你们为什么会掉到水里,是否中了什么机关,莫非与那些巨响有关?” 柔姑更咽点头,哭道:“起初只是一方潭水,极浅,巨响过后开始下沉,每逢巨响,下沉一尺有余,这根本料不到。” “整座潭底都下沉?” “嗯。” “既然能下沉,那便能上来,”支离说道,“师姐,要不咱们想个办法将潭底捞上来。” “要的,”夏昭衣说道,她将地上的长剑拾起,递回给沈冽,“你不要下去,我们一起去找,这么大的机关,很快就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沈冽深深望着她,一双黑眸通红,微不可见的点头,垂眸接剑。 “节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 这方潭水巨大,除却对面两岸,其余两边皆为悬崖,此悬崖所通,是他们之前所见的那一道栈桥。 这片深渊山涧是一个巨大弧度,自西南往北弯曲,半包围着这座千秋殿。 与他们下来的那道深渊相邻,但为大岩石所阻隔,是一条山体内部的冲壑,地形复杂,隐藏极深。 现在夏昭衣可以断定的是,他们之前所见的那座大水车,那些铁链所牵动的机关,极有可能便是这里。 仔细去辨,其实可以能听到远处的寒锁声,被风吹的嗡嗡。 火堆又燃一处,浑身湿透的数人在火堆旁勉强取暖。 夏昭衣将袖中“地图”拿出,用地上捡的小石将地图又补充了一部分。 那水车所在之处与此地连上,大约距离被标注好,至少有百丈。 “机关的确是机关,但未必是陷阱。”夏昭学看着地图说道。 “的确没必要大费周章,去设计这么大一个陷阱害人,”支离说道,“师姐,你说,做什么事情需要设计这么大一个机关出来呢?” “我不知道。”夏昭衣摇头。 天下万灵行事,出发的目的无非两个,生存,追求。 生存包括食物,衣物,繁殖。 而追求,它所囊括的着实太多。 千秋殿的追求,无外乎炼丹,按理来说,这里的目的理应纯粹,但是一路走来,她觉得这里又不似只炼丹那般简单。 复仇,残虐,享乐,这些都在追求之中。 若此处建造者生性凶残,造出这么个机关来做刑具呢? 这也可以称之为追求,因为的确有人,就以屠戮残害别人为乐,为追求,为满足自我愉悦。 第493章 小油球灯(一更) 复仇,残虐,享乐,这些也都在追求之中。 若此处建造者生性凶残,造出这么个机关只为做刑具,去凌辱虐待别人,亦不是没有可能。 这也可以称之为追求,因为真的有人会为满足自我愉悦,去屠戮残害别人。 所以夏昭衣说不知道,她猜不出造这个东西的真实目的,此地的极权和对待生命的残暴,比强盗更狠,比皇权更恶,是她目前在书外所见,所接触到的,最凶残阴邪之地。 夏昭衣抬起头,朝大风和水汽而来的方向眺去。 她同沈冽之前所见,那瀑布里巨大的水车们,宛如吞吐洪荒的巨兽,悬于高空大水中的铁链,则是它们的臂膀,所牵系出去的不止一个方向。 可如今往这边来的铁链并没有完全暴露于深涧上,所以,那是另外开凿了一条暗道? 这个可能性,又令夏昭衣不解,因为在这样的岩壁上凿洞,最大的风险是坍塌,她不认为那些人会舍得去冒这么大的险,毕竟这儿于他们而言,是块天大的宝地。 “你们看,那是什么!”支离忽然说道。 夏昭衣循着他所指抬头,是之前在栈桥崖边所见过的,高高悬挂在高空的长排牢笼,黑暗里隐匿模糊,起大风才能窥见一二。 “怎么这里也有,”夏昭衣凝眉,“已不止在一处见到了。” “对,来时下台阶的地方也有,”支离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乔家的人。” “乔家?”夏昭衣朝他看去,“为何有此一说?” “师父他老人家呗,一路过来尽砸柱子去了,一砸一个准,里边都能掉出几具尸体来,有几具尸体师父还认识,说是离岭山脚六容村的脚夫,姓乔,那些尸体也都是乔家的人。”支离说道。 “师父也来了?那师父他现在……” “还在那边砸吧,砸的还挺起劲,”支离撇嘴,“专注砸柱一百年。” 沈冽失魂落魄站在一旁,黑眸垂落在“地图”上,闻言抬起眼睛看向夏昭衣,触上女童有所感而望来的目光,沈冽沉声道:“那枯骨生花,柱子里或许也是乔家的人。” 夏昭衣也想到了这个,微微点头,不知说什么。 若也是,那为何她会深觉不安,时不时便想起,且每次皆觉毛骨悚然。她和乔家从未有什么联系,顶多不过闻过那花香罢了。 先不想了。 夏昭衣收回思绪,起身说道:“我去那头看看,二哥,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夏昭学没有反应,缓了缓,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转眸朝女童看去,点头:“……嗯。” “你保护好支离,你们去找我师父,”夏昭衣望向支离,“找到师父后,让他先别砸了,先过来一趟。” “好,”支离连忙爬起,“师父那还有个大锤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语毕,回身便去拉夏昭学:“走,咱快点!” 夏昭学被拉着,转眸朝女童望去,至今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等等!”夏昭衣这时又叫道。 支离登时止步,回过身来:“师姐你说!” 夏昭衣看向夏昭学,而后垂头从腰上小布包又取出一枚小油球灯。 浑圆的掐丝缪琳半透明白色小球,掌心可握,大小如早餐铺子里油炸的麻球。 夏昭学一愣,便见她将小球内部圆轴内永久固定的灯芯点燃,空气从掐丝镂空中通入,供灯芯燃烧,橙光则从镂空内朝外四散,携着淡淡幽香。 球灯上悬着的水苍绶被她取下,取出一块干净绵帕将小球包裹,系一个精致结扣,再用小匕首在绵帕上扎出几个整齐平滑的通气圆孔,伸手递给夏昭学。 “你身上还淌水,这个能取些暖,放怀里,手里,袖子里皆可。”夏昭衣说道。 湖绿色绵帕被灯球映的透明,呈浅橘色,置在女童满是伤口的掌心上。 长风雄浑奔来,越过冗冗荒渊,融在黑暗里,化作千万柄冰寒利刃,女童手里的小灯球却似是一颗会发光的十五圆月。 夏昭学垂眸望着灯球,鼻翼渐酸,俊秀爽朗的面庞浮起迷茫,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谁教你的?”夏昭学喑哑问道。 “你说呢?”夏昭衣说道,不忍见他神情。 夏昭学抬手接来,暖意从绵帕中透出,熨帖在掌心上,握久了会有些烫,但切实很暖。 “多谢了。”夏昭学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 看着他带支离离开,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向身后沈冽。 耳侧大风鼓吹,他们此处为风口,少年长身玉立,俊容清绝,纵眼眸泛红,面庞不改半分倔强孤冷。 “我们休息吧,”夏昭衣说道,“等我师父来。” 沈冽静静看着她,默了默,看向柔姑:“沈谙烧水之物在何处?” 柔姑神情恍惚呆滞,抬眸回望他,起身说道:“我去取水。” “不必,”沈冽说道,“我去取,在哪。” “我这,”一名手下拿着小包袱起身,“我去吧。” 沈冽没有说话,转身朝他走去。 夏昭衣望着他的背影,她最不擅长安慰人,不知该说什么。 目光投向柔姑,夏昭衣说道:“我要去对岸,待沈冽回来,你同他说一声。” “对岸?”柔姑一愣,“你如何去?你要游过去?” “让他不用担心我,务必好好休息,在我师父回来前,我会回来的,”夏昭衣说道,顿了下,打量柔姑一身湿漉,又道,“这边风大,你不妨往廊道移步,在那边再生火,尽快将衣物烘干。” 说完,不多作逗留,直接转身离开。 潭水水位已满,在出水口附近停下,没有再涨,离崖岸约有二尺。 夏昭衣没有下水,沿着岸边一直去往潭水尽头,清瘦身影消失在柔姑视线里。 柔姑看着她走远,良久,回过身来望向身前湖潭。 大风掠袭,水面起波纹,涟漪飒飒,或交织,或晕散,纷乱不休。 这满湖沉沉,湖底,压着她的公子。 四周黑暗包拢而来,睁眼如盲,夏昭衣凭感觉缓步而行,并未拿出火折子去搏几分光亮,行止潭水边沿,她才拿出小油球灯,将灯芯点燃。 第494章 黄雀在后(一更) 球灯并不暗,但只能照亮身边方寸之地,隔远而观,连一点星火都不见。 夏昭衣将它绕在指尖下,蹲身撑扶住石岸,往下跳到涯边修饰湖潭的方石砖上,再借力跃向前边右手侧的石壁。 深渊崎岖,溶洞内不止两岸,有三岸,四岸……在巨大空间里静默矗立,蜿蜒间相离相撞,有大岩壁长达数里,亦有小岩壁不过三丈之长,它们起伏低昂,切割分离着巨大深渊,将它打乱的参差无序,错综陆离。 夏昭衣所站的石壁,是两岸相对最狭窄之处,湖潭非正规四方形,也不是圆形。 身前潭水波涛迭迭,她的脊背贴着石壁,凭着手中小球灯所照,步步往前。 石壁陡峭嶙峋,不妨碍她的速度,渐行渐远,鼻下也渐渐闻到一阵花香。 又是月下芍…… 先才那股寒意再度攀爬,她皱眉压制下去。 今日这惧意已缠绕她多时,攀附吸食着她的精气神,让她恍惚走神,浪费大量精力。 她不喜这种被无缘由的负面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股寒意扑腾的越凶,她便越怒。 夏昭衣闭了闭眼,睁开后继续往前,脚步加快。 前方花香逼近,越渐浓烈,风也变大,另一边的石壁不知被侵蚀或风化出残缺,还是已至尽头,大风呼啸拍来,摧山折石之势。 又走了一炷香左右,身后石壁渐变的平滑,被人工打磨过,越往前越平整,并有一层月白漆色涂于其上,色泽莹润干净,整整一片大墙,高不见顶。 同时前方崖岸轮廓隐约可见,较来时所下的那处崖岸大为不同,这边更开阔空旷,远处似有高耸的长台。 夏昭衣从石壁跳下,踩着潭水旁的白石迈上岸。 荒风鹤唳,自她手中一豆橙光外,辽阔空间一片混沌黑暗。 地上铺陈着整齐大块的青石砖地,砖上浮雕深浅相交,图案为细线缠枝的卷草和花卉,古拙精雅。 夏昭衣转眸四望,目光落在远处地面,抬脚走去。 伴随她的脚步和手里的微光,一道长长的水渍出现在青石砖地上。 水渍从水潭而来,通向前方,沿着水渍走去,远处十丈外,一座长台拔地而起,至少有三丈之高,边沿似有石杆环绕,正对夏昭衣方向的,是一片长长的石阶。 夏昭衣停下脚步,没有过去,目光重新望向周围。 风声似不太对,总觉得有其他嘈杂。 她敛眉听着,渐蹲下身子,指骨在地砖上轻敲。 一路敲去,去往左边,她寻到一块松动的地砖,用匕首沿着缝隙刨去,寻到一个点后用力撬起,顿时一股浓郁花香扑面而来。 伴随花香,还有细细碎碎的清脆碰撞声,似是竹筷,又似是干燥的石子,声音非常辽阔和悠远。 想了想,夏昭衣从衣角砍下一小块布料,绑作一个结,用火折子点燃,往下扔去。 伴随火光坠下,数十排悬着白骨的长绳一闪而过,数不清的白骨在风中碰撞,随长绳一起,剧烈晃颤。 小布团并未坠多久,能看得到地面,但火光消失的很快,又归为黑暗,只剩那些白骨,不安分的在下边相撞着。 下边的风同样很大,不亚于地面,应有通风大口,故而才能将花香带来。 夏昭衣拢眉,在想要不要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利箭破空声遽然响起。 她登时一凛,不待抬眸去看,单膝蹲着的身体已跃起,一个侧翻,避开箭矢。 未等她落稳,紧跟着又是一支逼近的箭矢。 夏昭衣迅疾避开,随即半点停歇都没,直接朝箭矢而来的方向猛然奔去。 同时抬手,被水苍绶悬着的小球灯往上一弹,她以中指挑缠住水苍绶最后一截,无名指在小球灯上一滑,蝉翼般轻薄的弯曲卡门将小球灯通风的几个孔洞堵上,不多时,橙光便消失了。 这期间,又有两支箭矢射来,皆被她避开。 待天地归为黑暗,射箭之人握着弩机,一时无的可放,反而愣住。 但很快,他又举起弩机,朝黑暗里的动静射去。 二连发的弩机,每次一前一后两根弩箭。 落空。 落空。 落空。 箭矢撞在青石砖地的声音非常明显。 射箭之人心下大慌,当即回身,朝里面跑去。 夏昭衣用尽最快的速度,无奈还要上台阶,三步并两步,奔上台阶后,空无一人。 高处风大,她无声喘着气,烈风入喉,烧得本就干燥的喉咙一阵阵疼。 手里的小油球灯在大风里很快冷却,她收了回去,没有再点燃,握着匕首,耳听八方。 黑暗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同时也因为黑暗,她不敢轻易朝前走去。 耳朵只能听到动物,辨不出静物,前面若是有陷阱,她无从去防。 拿着弩机的人没有走远,躲在黑暗里面,不敢妄动。 那橙光最后消失时所见一幕,是一个如野豹一样奋起的女童。 他心有余悸。 时间仿若定格,他左右望着,半点声响都没有,静的仿佛整个天地就剩他一人。 过去良久,他尝试抬脚,无声往后面退去。 第495章 底气不足(一更) 又是大风呼号,却无人的寂静。 男人不敢再妄动,忽觉自己活生生从一个本在黑暗里观察猎物的猎人,变成了一只猎物。 这时,头皮蓦然一麻,尖锐的惊惧感令他下意识后退,听得呼啸而来的劲烈风声,右腕一阵锐痛,手里的弩机来不及举起便脱力砸落。 生死一线,从未这么明显。 男人脑中万念空白,只等锋刃袭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的黑暗里一声高喝响起:“沈冽?!” 逼近男人心口的匕首蓦然顿住。 男人亦惊醒,当即抬手回击,女童以诡异身手极快避开,旋即再度攻来。 这一次迅速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但听一声极轻极轻的撕碎声,男人高大的身子一僵,冰冷刀刃刺穿衣裳,刺破血肉,直入心脏。 胸口的疼痛没有那么快袭来,他随即咬牙去抓女童,却被女童偷得间隙,在他迎来时手掌一撑,将匕首往他的身体里更送数寸,力透后背。 心脏生生被利刃撕裂,男人痛不能已,愕然垂头,黑暗里虽睁眼如盲,却似能见到滚烫鲜血从他身体里汹涌淌出。 “主,主人……”男人低声叫道,声音发颤,“主人!” 双脚虚浮无力,庞大的身躯直挺挺砸在了地上。 夏昭衣俯身拔出匕首,抬眼朝方才声音来源处看去。 来人并没有靠近,声音再度响起:“你杀了他?” 这句话的声音平静,沉稳,处变不惊,年岁约三十上下。 夏昭衣没有出声,因为对方不止一人,她听到了不止一个脚步声。 “当真是沈冽?”来人又说道。 空地辽阔,狂风怒吼,他同身旁两名手下握紧手里武器,满是戒备。 “是,是女童……”地上的男人用最后一口气用力说道。 胸腔中血液上涌,从口中淌出,令他口齿不清,且风太大,将声音吹得破碎,被他唤作主人的来人分辨不出他说的什么。 望着手下吐字的声音来源处,来人神情严峻。 对方是不是沈冽,无从知晓,但绝非善类。 高辞身手虽不是绝佳,却也不弱,他偷袭在先,反被对方在黑暗中一击击杀,对方的能耐,不容小觑。 半响,没有得到回音,来人说道:“沈冽?” “你认识沈冽?”黑暗里终于传来声音。 声音一响起,来者数人皆一惊。 是个女人,确切说,还是童音,少女都不算,语气同样平缓,毫无波澜,声音在开阔空间里带有回音,清脆细腻,空灵若山谷竹叶上的露珠坠泉。 “你是何人?”来人问道。 “你又是何人?” 来人敛眸,两只手无声托起两旁手下的手腕,让他们手里的弩机瞄准声音来源处,同时继续用平和语气说道:“你莫非是沈家兄弟培养的暗卫?” “不是。” “那么,你是谁?”来人说道,“这样,你听好了,若你不是他们的人,那么我们不如……” 话音蓦然顿住,四发弩箭疾射而出,并同时第二波弩箭上器,再度射去。 一连数发,没有停歇,双方相隔约二十丈,劲疾而去的弩箭在空中带起“嗖嗖”破风声,直到最后一支箭矢射完。 空间静了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 两名手下转头朝男子看去。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不难猜出男人此时的表情。 “走。”男人忽然沉声说道,转身朝后面走去。 两名手下微愣。 “主人……”一名手下说道。 这不像是男人的风格做派。 男人没有出声,神色冷峻,往后边走去。 两名手下只好转身跟上。 夏昭衣早已远离,退至台阶口。 那些人的动静极轻,她无法做出判断他们离开了没有。 等了良久,夏昭衣重新摸出火折子,将小油球灯点燃。 那些人已经走了,被她杀死的那个人离她很远,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零落散着许多箭矢。 夏昭衣快步朝尸体走去。 那些人必然还会回来,看他们的行事,似是常年在此地的一个组织,而现在没有带走同伴的尸体,兴许是怕了。 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身后还有其他人。 就如过了潭水,启动机关,过了栈桥,甚至能将那么难架难搭的桥索砍断。 这群人虽藏在暗处,但显然底气不足,不敢与他们正面相对。 夏昭衣在尸体旁边蹲下,小油球灯下,男子约三十左右,肤色极不自然,像极了沈谙久病的苍白肤色。 身上所穿褐色棉袍,衣袖极大,款式似前朝续衽曲裾,布料略粗,质地厚密,染料为草木,非矿物,似是苏木芦木。 夏昭衣伸手探了探,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除了火折子与火石,以及腰上箭壶外,连匕首都没有。 没有多停留,夏昭衣取下男人已经空了的箭壶,背在背上,对地上那些箭矢一番筛选,拾了完好的收起,再将男人的弩机拾起。 弩机非常沉,她抱在怀里往下走,下台阶后,回去之前所见到的地下洞口放下。 白骨互相敲打,声音清脆,月下芍花香阵阵,浓烈盛极。 夏昭衣执着小油球灯起身,遥遥望向黑暗里的高大石阶。 对上面着实好奇,但现在不宜去查究竟,因为同柔姑说了,在师父回来之前她便会回去。 倒是这水渍…… 夏昭衣转眸望向地面。 控制潭水的机关绝对就在这附近。 又一阵烈风卷来,带着大量水雾,似洪波涌起,潮卷吞野。 夏昭衣朝水岸走去,在岸边的水渍旁停下。 她所站地面下,是一片空旷的白骨晒场,极难可能会有机关,所以,这机关说不定是在那人跑路经过时,在那时还尚浅的湖潭上触发。 潭水盈盈,油灯小球落在湖面上,若静影沉璧,水面清浅,水下更深处便看不到了。 夏昭衣拢眉,收回目光。 转身时顿住,再度朝潭水望去,视线落在潭水下的一处光影上。 是……光吗? 水面粼粼,被风所带动,且橙光太小,范围不广,她看不真切。 夏昭衣一动不动的望着那处,想要看清,这时,忽然光影一闪,那地方似是暗掉了。 夏昭衣微愣,那下面,真的有光? 第496章 惊恐之象(一更) 那处光影在右前方水中,水面粼粼,被风所带动,且橙光太小,范围不广,她看不真切,似有若无。 就在她垂头要将小油球灯的光熄灭时,那边忽而光影一闪,她一愣,这下确定自己没看错,那边暗掉了。 那下面,真的有光? …… …… “师父!” “师父!!你在哪!” “我找到师姐啦!!” “师父,我想你啦!” …… 空地幽寂,火光来自于墙角火盆,火盆置于一个由三根二尺长的木头交叉捆绑的矮木架上。 火盆东南边正对一根被拆毁了的大柱子,地上零落着大片泥石,夹杂着成块破裂碎开的干燥尸骸。 由于来时见到尘埃还在飞扬,所以支离判断老者没有离开多久,但现在他喊了半天,半点回音都没有。 喊累了,支离双手撑在腿上,用最后力气大吼:“师父!!!” 空地把回音带了回来,全是小少年清越的喊声。 “师父肯定听到了的,”支离回头看向夏昭学,“可他为什么不理我呢。” 夏昭学蹲在地上,手中长木在尸骸中翻着,闻言说道:“你肯定他肯定听到了?” “呃,应,应该吧。” “那你又肯定,在我们来之前离开的人,就是前辈吗?”夏昭学抬头看着他。 支离一愣,说道:“师姐二哥的意思是,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未必是师父?” “嗯。” “那会是谁呢……”支离朝前边看去,又喊道,“师父,我看到你了!给我出来!!” 回音又被送了回来。 夏昭学收回视线,长木将其中两个黏在一起的头颅翻了个身。 头颅被挤压的厉害,其中一个严重变形,牙齿歪扭,形容狰狞。 支离在他一旁蹲下,看着地上骸骨,不解说道:“师姐二哥,你在看什么呢。” “这些尸体的处理方式有些不同。”夏昭学说道。 “怎么不同了呢?” “今日前辈最先敲碎的那根柱子,里面的尸体被灌了泥浆,但这些尸体,可能被烤过。” “用火烤?”支离讶异。 “是。” “惨。”支离说道。 “其实我也曾遇到过乔家人,”夏昭学说道,“如你一般大时,我曾救过一个人,是在睦州并合县东郊,他被很多人追杀,逃出时遇上了野狼,被咬走左腿,从膝盖往下全断了。救下他后,他告知我们的是假名,也许他假名太多,他自己都乱了,接下去的十日相处中,他一下自称林某,一下自称曾某,一下又称自己姓李,我的近卫听不下去,他才终于肯说实话,他姓乔。” “呼……”支离叹息,“又是乔,遭罪啊,那后来呢?” “又跟了我们半个月,回京前,我令近卫将他安排在横评,为他寻了一份尚还不错的生计,一年后被告知,他死了。” “怎么死的?” 夏昭学摇头:“具体死因不知,旁人听到他的惨叫声后赶去他房中,房中无人,地上溅有大滩鲜血,那出血量,他应是活不成了。” “太可气了!”支离叫道,“不过,会不会是皇帝的人?朝廷不也在追杀乔家吗?” “朝廷的人喜欢白日闯门,绝不喜半夜破窗。” “说的也是,”支离看回地上尸骸,说道,“那,师姐二哥现在也许有答案了?” “更不解了,”夏昭学说道,站起身子,“我们去哪,一路都寻不到前辈,是继续找,还是先回去?” “还是找一找吧,”支离也起身,说道,“师父真是的,怎么可以乱跑呢。” “或许他心里也有不解,”夏昭学说道,垂眸望了地上零碎的尸骸一眼,“我们走吧。” “嗯!” 支离应声,伶俐跑去墙角火盆旁,拾起他们放上去的火把。 这条路是他们先才没有来过的,若不是远远看到这边燃着火盆,以及柱子被敲碎,他们也不会过来。 不过虽然没有来过,但支离记得住师姐在“地图”上所画地形,知道往右前方东北方向一直走,便会遇到深涧,有几座石桥连接两旁。 若不往那条路,就目前这条廊道笔直走下去,则是一座炼丹的石室,那石室另一个出口出来是一座狭长的大牢笼,牢笼连接石室的同时,又与深涧最尽头的一座石桥相连。 他们这个路口,石室,石桥,似乎能拼凑出一个三角形。 现在他们决定一直往前,先去石室看看。 从这个路口去往石室的路要明朗清晰,简单许多,一路上支离不太敢说话,浑身戒备,充满警惕。因为若在他们之前离开的那个人真的不是师父,而是另有他人的话,那么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人在暗中偷袭攻击。 好在没有,除却地上发现几条蛇尸外,并未遇上什么麻烦。 遥遥望到石室门口灯火通明,石门非常大,一扇紧闭,一扇敞着,古拙庄严,石室里同样有光。 快靠近时,听到里面传来巨响,似有什么东西摔砸在地。 支离和夏昭学同时一凛。 “快!”支离叫道,已奔了出去,身法奇快。 率先到石室门口,只一眼,支离瞪大眼睛,似遇见什么惊恐之状,下意识的便又回过身来,背对石室。 待夏昭学赶来,支离忙跑回去,伸手相拦:“等等!等等!师姐二哥!” 夏昭学墨眉皱起:“里面是什么?” “我,我害怕,”支离声音有些发颤,“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怎么跟你说……” “莫怕,我在这。”夏昭学说道,推开支离,朝石室走去。 恰这时,里面又传来声音。 不知什么被摔翻在地,扬起半室尘埃。 夏昭学抽出长剑,去往门口。 支离手脚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跟在他后面,微垂着头,心跳咯噔咯噔乱跳:“若是见到什么可怕之象,你也莫怕……” 话音未落,夏昭学的脚步已经在石室门口停了下来。 目光望向石室,他顿时也愣了,一双星眸睁大,双目怔忡,俊容极少见的错愕,甚至是惊恐。 第497章 八分相似(一更) 约石室中心位置,一根大石柱洞开,石柱里垂挂着一个女童,双手绑在头顶,脖子被强行拉扯抬起,那张半腐烂的脸,正对着他们。 不仅是脖子被强行抬起,她的嘴唇和眼皮亦如是,极细小的铁钩拉扯她的眼皮,带往额际,眼珠欲裂,突兀逼人。嘴唇被扬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 若仅仅是神态狰狞诡异,完全不至于吓到他们,可是……这个女童的脸和阿梨有八分相似。 乍一眼,甚至以为就是他们不久前才看过的那个小女童。 他们望去的同时,悬于半空的女童也像是在和他们对视,且从她的脖子往下,是被剖开的,空堂堂的…… 耳边又传来巨物砸地的声音,室内未消散的尘埃重又飞起。 倒下的是石室里的大药柜和大书柜,夏昭学和支离转头望去,望见烟雾缭绕中的老者,支离一惊,叫道:“师父!” 老者正将石室里的药柜书柜砸烂推倒,乱声中未注意有人过来,现在闻声回头,望见夏昭学和支离。 二人站在石室门口台阶上,脸上惊愕神色还未收去。 老者收回目光,放下手中大家伙,慢条斯理脱下自己外衣,边朝中间被他砸坏的大石柱走去。 将外衣遮在女童尸首上,他回身看了眼门口二人,淡淡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而后便似无事发生,重新回去拾起地上的大家伙,朝下一个书柜走去。 尸首被老者的外衣遮掩,视觉冲击没那么强烈了,加之看到老者在这,支离刹那轻松,迈过地上的过山风尸体,下得石阶,小跑过去:“师父!” “嗯。”老者应声,边扬起手里的大锤,朝着书柜再又砸去。 支离忙往后退,说道:“师父,那柱子是怎么回事呀?” “没怎么回事。”老者说道。 看着老者将书柜砸的稀巴烂,并将残破书柜往下拖倒,支离拢眉,低声道:“可,可跟我师姐长得也太像了……这个世界上哪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呀。” 老者淡淡“嗯”了声,望着书柜后面露出来的暗道,没有回话。 支离也见到了这条暗道,惊讶道:“这里有路!” “嗯。” “我们下去吗?” 老者看了会儿,说道:“不了。” 提着大锤子,朝下一个药柜走去。 夏昭学面色泛白,走来说道:“前辈。” “衣裳怎么湿的?”老者问道。 “阿梨找你,”夏昭学说道,“那边出事了。” “对哦……”支离恍然道,“师父,师姐让你过去,那沈家大哥好像掉机关里了,那边有个好大的水潭,是个大机关!” “水潭?”老者停下脚步,肃容说道,而后不做犹豫,转身道,“走吧。” “那这边呢?”支离伸手指向被老者破坏的满室狼藉,“师父,这里不管了吗?” 尤其是那具女童的尸身,就,就那样由着她挂在石柱下吗? “救人要紧。”老者说道。 “好吧,”支离说道,忙跟上,“师父等等我!” 跑没几步,回过头来望着后边的年轻男子:“师姐二哥?” 夏昭学跟在他们后边,魂不守舍,目光数次忍不住,要去看那具已被遮挡住的女尸。 世上面容相似之人太多,这不奇怪,可是像成这样的……是孪生吗? 若阿梨当真是他妹妹,那么这个女童,也是? 经支离一叫,夏昭学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我们先不想,”支离抬头看他,说道,“稍后见了师姐,我再问问清楚,我们不乱想。而且有师父在,不怕的,” 支离指了指走在前面的老者。 夏昭学抬眸看去。 由于没了外衣,老者望去清癯似竹,背负在后的手仍握着大锤子。 如此重量的锤子,不影响他脚步丝毫,就像拎着一袋棉花般轻松。 就这么短的功夫,他已迈过石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 …… 白骨清脆敲打,大风中梆梆作响。 夏昭衣到底还是下来了,提着手里的小油球灯,穿梭在一片白骨声下。 这里并没有多大,虽然空旷,但与地面上的空地相比,十分之一都没有。 水潭方向有一片往下的石阶,她现在便朝那石阶而去。 沿路上有许多刑具,各式各样,无一不残忍凶戾,却也锈迹斑斑,可见许久未曾再用。 墙上的灯座皆已无油,燃不起来,倒是寻到角落里置在暗角架上的火盆,里面几块炭能成功的被她所带的小灯油所引燃。 火光范围变大,能见度便也增大,幽暗干燥的暗道里,两边墙上似被泼了血,斑驳不堪。往下的路上,正对她的石梁上则有长长一排铁钩垂挂着,有几颗白色头颅挂在铁钩上。 越往前面,血迹越少,渐渐传来水声。 同时,这条路转向了右边,绕开了水潭方向。 谁能想到,这水潭底,竟会有路呢。 水声来自于水潭壁的渗入,渗入的极慢,从墙缝里几滴几滴的淌落,夏昭衣过去时,那些谁在地上才汇成一道小小的水流。 这里也有不少白骨,碎乱在地,有些破裂的厉害,粉身碎骨,有些尚还完好,似乎都是成年男子的白骨。 夏昭衣迈过他们,在墙上又寻到一盏油灯,这次试了下,能成功点燃,里面的油灯是新鲜的。 前面的路还很长,似乎可以直接从这边,抵达柔姑他们休息的对岸。 不过,夏昭衣没有继续往前,回身朝来路望去。 现在是这水潭的右边,那么另外一边,会不会也有路? 也就在她回身望去之时,远处台阶口的火光同时大亮。 夏昭衣一顿,那边先才的火光,来自于她所引燃的火盆。 现在火光大明,这是新的火把,而且不止一支。 她当即踩着一旁的墙跃起,借力将墙上油灯打落,同时熄灭自己的小油球灯。 油灯砸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同时滚烫的油浇在地面上,又是一阵“滋”。 几乎她的火光一消失,那些火把的主人们就下来了。 约有六七人,皆是前朝续衽长袖,宽衣大袍。 第498章 多说无益(一更) 他们下来很急,脚步飞快,同时手中弩机纷纷抬起,前排下蹲,瞄准长道。 虽已将光熄灭,但是并未走多远的女童在他们的火光下仍能看到轮廓。 竟真是女童。 女童踢翻油灯从墙上跃下,站直身子后,抬头亦朝他们看来。 一明一暗,明光处众人模样,尽入她眼底。 这次为首的不是男人,是个岁数不年轻了的女人,赭色大袍,个头很高,很是硬朗。 望着女童身影,女人目中浮现惊诧,而后变作困惑。 女童太过娇小清瘦,这样一个女童,她如何过来的? 以及,当真是她杀死了高辞? 一旁手下抬头问道:“大人,动手吗?” 女人回过神来,看他一眼,淡声说道:“不急。” “女娃娃,”女人扬声说道,“我们要活的,所以不会轻易杀你,但你若不听话,便留下来同这些白骨作伴吧。” 风从身后廊道口吹来,阴寒透骨,还有风中撞的匆忙的白骨声。 男子们的弩箭瞄的很紧,定定望着女童,一触即发。 过去半响,听到一声轻笑:“是吗?” 虽是笑声,声音却清脆有力,没有半点带怯。 “我倒是最爱玩捉迷藏的游戏了,不如你们陪我玩一玩?” “你真的不怕变成刺猬吗?”女人看着她说道。 “怕的,但是刺激又好玩呀,不过游戏之前,我们要不先做个交易,我有许多好奇想要问你们,你们定也有问题想问我,我问你答,你答我问,如何?” 女人拢眉:“女娃娃,你是否看不清局势?” “大人,”一旁手下低低催促,“此女乖张诡异,多说无益,主人要我们尽快回去,我们没有太时间。” 女人“嗯”了声,说道:“女娃娃!你自己出来吧。” 夏昭衣低叹,也不想再多费口舌,说道:“罢啦,刺猬是吗?那便看你们能不能射中我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朝后奔去。 这下不等女人下令,两旁手下当即扣下手中机弩,劲疾的箭矢登时朝女童所在位置射去。 但女童速度极快,瞬息便消失在火把所能漫及的阴影处。 众人诧异,但弩箭没有停止,又一波射去。 六架弩机,十二发箭矢,弩机很重,相对的,射程更远,劲道极大。 一连数波后,女人出声让他们停止。 “没有动静了,”女人说道,“她跑了,不用再浪费箭矢。” “追吗?”身旁手下说道。 女人面淡无波,顿了顿,说道:“郭先生才从湖潭对岸回来,我们又要过去吗?自然是不追。” 她转身,大袖一甩,朝来路走去。 迈过石梯,目光触及上方铁钩悬挂的白骨,她皱眉与之凝视,心中平息不下,耳边又似响起那几声绝望无助的哭喊。 那场噩梦,缠了她半个月了。 女人的脚步停住,很轻的说道:“把火都熄了吧,寻个地方,我们在此藏起。” “在这里?”手下不解,“大人,她未必会回来。” “会。”女人说道。 因为里面唯一的一条路,尽头是大石门,被封堵死了,女童只能回来。 夏昭衣并没有走远,她藏在了廊道顶与右墙的凹陷处,并非规整的砖石,有足够大的空间让她藏身。 听得他们离开,又过去良久,她才从上边轻盈跃下。 四周黑暗寂静,唯剩水声,她摸出火折子,重新将小油球灯点燃。 从她前前后后所听来的,有主人,大人,郭先生。 看来此地的组织,颇是有模有样。 而实际上,这些其实皆与她无关。 她来此,是为了陪沈冽。 沈冽来此,是为了陪沈谙。 如今沈谙死了,她想找到他的尸体,而后便可离开,谁能想到现在会遇上这些人。 那人一出现便偷袭她,想要她的性命在先,她反杀对方是为了自保,但似乎又结下了新仇。 世事真莫名,一事接一事,一波连一波,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朝前面走去。 现在仍是想尽快找到机关,把潭底重新抬回去,早点带沈谙的尸体离开。 此地之人固然可恶,满手罪孽,也好奇他们在此地到底为的什么,但夏昭衣又明白,这不是他们现在病的病,伤的伤所能管的起的。 往前又遇到灯座,夏昭衣将它点燃,借着光继续往前。 一段路一段路下来,大同小异,每隔三十步便出现一个灯座。 到了尽头,一道大石门将路堵住。 她上去推了推,本就力气不够,石门纹丝不动。 石门前白骨较多,此处潭水渗入的更为厉害,沿着周边石罅缝隙流走,满地潮湿。 夏昭衣在周围细细打量,看来只能回去了。 难怪那些人没有追来,是料定此无路? 夏昭衣垂头,将小油球灯重又熄灭。 倘若回去,那些人当真在那守株待兔,那就别怪她吓人了。 若吓出一二个好歹,也怨不得她。 大风一阵阵送入下来,有时呼号若鬼泣。 女人站在石阶一侧墙壁,沉默望着黑暗石阶口方向。 所有的光亮都被掐灭,四周手下半点动静都没有发出,静的仿佛此地无人,只余风声和白骨交击声。 等了又等,似过去一个春秋。 举着弩机的手下们纵臂膀再粗实,也快吃不消。 “大人。”一人很轻很轻的说道。 “等。”女人回复他。 又一阵大风袭来,寒意入骨,女人皱眉,隐约觉察不安,四周空气里似乎有不对劲。 不止是她,身边手下们亦有此感。 众人凝神屏息,周身泛麻。 一阵响亮哨声忽起,声音来自他们身后。 女人一凛,当即回身。 “以后若要藏起来吓人,可别站在风口,”女童的声音带笑说道,“你们这宽衣大袖,风里鼓动,可瞒不住人。” 伴随她的话音,她手里执着的小油球灯逐渐燃起,明光渐增。 女童白皙光洁的秀丽面庞被照亮,眼若明月星辰,笑意灿烂,唇畔弯弯,有很浅的小梨涡。 撞见她的容貌,女人猛然后跌了一步,瞪大眼眸。 第499章 其乐无穷(一更) 不止是她,其他人脸上神情皆一瞬惊恐。 夏昭衣承认自己有些吓人,但比起一开始打算要趴在他们头上,披头散发倒挂来吓他们,现在这……不算什么吧。 “你怎么了?”夏昭衣说道,“吓到了?” 若真就这么容易吓到,那他们是怎么在这生活那么久的…… 尤其是面前这女人,夏昭衣方才见她一直神情冷漠,但现在,她脸色惨白,唇瓣颤抖不能已,像见了鬼一样,所有镇静自若似被击溃无存。 这时,女人忽然侧头,看向一旁手下,喝道:“放箭!” 手下们得令,当即朝女童举起弩机。 弩机重量略沉,趁这间隙,夏昭衣已掉头往台阶上奔去,奔跑途中踩着一旁石壁,借力跃起,灵巧翻上石壁顶,双手撑住顶部和右墙后,倒挂钩一个跟斗,迅疾往外翻去。 她刚才就是这样过来的,柔软肢体和灵敏身手,再借着起风之声,让她无声无息,像猫一样。 那些箭矢射空,男人们追上来,但要举起弩机对准上方,难度不小,而等调好角度,女童已跑远了。 男人们快步追去,女人出声说道:“别分散!” 她望着女童消失的方向,平静不下,但能确定了的是,她并不是她。 可,她又会是谁? 不受控制的,女人忽然扬声喊道:“你是谁!方才你说要问话,问吧!” 回音空旷,传散出去,整个地洞皆能听到。 夏昭衣已至地下最平坦处的空地,在连排的白骨下,背靠柱而立,风将她碎发吹乱,她望着声音来源方向,不明白这女人前后之间的转变。 那一声“放箭”,与其说要抓她,不如说被吓坏了。 而且,似乎是她的模样吓到了对方。 火光簇簇亮起,女人迈上台阶,眼睛谨慎四望,沉声说道:“女娃娃,我不伤你了,你出来。” 身旁手下紧紧相随,有人举弩机,有人拔剑,满是戒备。 “女娃娃,你可还在?”女人又道,朝前面走来。 南来的大风掠袭空地,从柱子周围呼啸而过,带动白骨起歌,交响不绝。 动静似来自四面八方,一时他们分辨不清到底是否有人。 数支弩箭朝黑暗射去,无的放矢,去处无音。 “你想问什么,”女人又道,“你出来,我保证不伤你。” 他们微微分散,但又不敢散的太开,空地太大,火光所照实在有限。 南边是大风口断崖处,上边下来的洞口则被他们封堵,现在唯一能去的,似乎只剩北边。 夏昭衣贴着柱子,没有动,看着女人率先朝北面走去,边走边四望,口中仍在唤她。 火光点亮上空白骨,连排枯骨纵横交错,疾风里幽光森然。 地面平整干净,北边不似南边潮湿,也无刑具与泼血。 随着他们脚步而去,尽头出现一排宽长整齐的往上大石阶,石阶旁的石壁上垂挂着近十幅字画,字画间隔中的墙上灯座,在火光经过时,遥遥可见其精美如宫灯。 “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女人扬声说道,“你为何会和沈家兄弟一块?你这样一身本领,师从何处?” 空地上又疾射而过数支箭矢,其中一支离夏昭衣很近,从她五步之外而过。 夏昭衣所站地方不见五指,四周黢黑,因此处空地空旷,空中又是成串如顶棚的白骨,无处可着,加之火光明亮,一旦被发现便难以藏身,只能一直被追着东躲西藏,所以她现在不打算出去,因为她的身体耗不起。 “女娃娃,出来!你若想活着,你只能出来,你当真不怕死吗?”女人又说道。 夏昭衣望着他们的身影,脑中有些东西,似是明朗,却又有更大困惑。 她转过视线,望向上来的那条石路。 那里已去过了,说不上一无所获,但的确没有实质性发现。 按距离来算,那道尽头的石门所在位置,大约是水潭中间,石门背后是什么,她着实好奇。 以及,还有至为关键之点,便是她之前在上边所看到的那团出现在水里的光影。 毕竟她之所以从上面下来,就是因为那消散的暗光,但现在下面静暗如幽冥,什么都没有。 “我与你保证,我不会伤你性命,你乖乖出来。”女人再度说道,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明亮。 看这架势,似乎不找到她,便不会罢休。 并且现在火光靠近,照影而来,她被发现是迟早的。 手心里的小油球灯余温正在迅速消退,夏昭衣将它收起,微侧头望向灯火处,说道:“若我现在出去,你当真不伤我?” 忽如而来的清冷声音,众人登时朝来源处望去。 那些弩机齐齐瞄准她所藏身的柱子。 女人抬起手,示意手下们将弩机放下,说道:“是,我允诺你,绝不伤你,你出来。” “这话,你自己信吗?”夏昭衣笑道,“你都不信的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当真不会伤你。”女人说道,朝她缓步走去。 “夫人,她已经逃不出去了,我们大可不必。”旁边的手下跟着她,很轻很轻的说道,恰逢大风吹动,万骨齐鸣,他确保这声音女童听不到。 其中一名手下,刚垂下弩机不久,又重新拿起,对准柱子。 “你们有没有想过,”夏昭衣说道,“你们以为的瓮中捉鳖,实际上,是我的地网天罗?” “莫要嘴硬,你且出来。”女人说道,同时压住手下的前臂,令他放下弩机。 “那便斗一斗,”夏昭衣一笑,“其乐无穷。” 她抬起头,望向漫空白骨:“失敬了,诸位。” “什么?”女人不明。 身旁手下们亦如是。 话音才落,听得一声利刃出鞘,音如龙鸣。 手下们忙举起弩机,数箭连发,紧跟着却听到高空中传来一声崩裂。 不待他们抬起弩机对准高空,女童清瘦身影从柱子上落下,单膝跪地拾起地上一根弩箭,下一瞬,她的身影出现在另一道柱子前,并瞬息踩上二人高的柱子,至顶端后,手臂一划,利刃破空,空中长绳“崩”的一声,如琴弦断裂。 第500章 记得收尸(一更) 交织成大网的白骨长链顿时塌下一方,风葬百年的骨头落石般簌簌砸地。 男人们追上去,弩箭朝女童连发。 同先才一样,女童跃落在地,轻盈一点,便往另一处奔去。 她速度奇快,瞬息又上得一根高柱,回锋斩断绳索,转眼又一片白骨塌陷,哗啦啦在地上敲出脆响。 弩箭声被淹,同时视线被扰,几个男人绕路朝另一边柱子奔去,欲去前路拦截。 数十支箭矢未伤女童丝毫,同时随着成片白骨塌落,系于同一条长绳所牵的骨链下坠,整排整排齐齐坍圮,跳珠落盘般嘈杂,势同山崩。 地下空地本就被白骨长链所覆,如此一塌,无处幸免。 一人大喊“不好”,转身欲退,无处可退,被数根长绳压下。 倒不说有多重,而是丝缕成网,又串坠白骨,太碍行动。 就这么一个间隙功夫,藏于柱子后的女童忽然奔出,疾跑途中,手中长弩箭扎入一人咽喉,借力于空中一个前空翻,转瞬潜入黑暗。 其他人眼睁睁看着,挣开骨网赶去,便见同伴满嘴鲜血,脸部窒息发红,双目惊恐。 “追!”一人怒道,朝女童消失方向追去。 女人扯开身上的线,跑来见地上还未咽气,痛苦等死的手下,她眉头一皱,心中再无半点怜悯仁慈,对前头的手下怒声说道:“不必留活口了!杀了她!” 说着,她转向身后随她一起的手下:“可能要出事,你先回去同主公禀报,让他多派人手。” “是!”手下应声,转身朝北。 夏昭衣靠在一根柱子后,急速运动让她头昏脑涨。 满地白骨令追来的人手脚缓了很多,一些年月太久的枯骨被踩碎踩裂,粉末被大风扬起,穿过空旷大地上的数十根高柱,向黑暗处缥缈,有股异样的苍劲奇观。 也正是这些动静,让夏昭衣现在可以清晰辨认出四周动静,哪个方向的人离她最近,哪个方向的人正在远离。 她握紧匕首,蓄势待发,心中倒计时,准备跃出去再一击搏杀,然后再跑。 黑暗中弩箭破风而驰,穿过连排柱子,其中有数支扎在她所藏身的高柱上。 因而,哪怕她暗中突袭,主动权在握,却也要承担被乱箭射中的风险。 男人们亦不敢掉以轻心,这女童的身手和凶猛狠辣,他们已有见识。 火光寸寸漫延,柱子后边为他们的首要目标,每每快至一排柱子前,都会连射数发弩箭。 又行至一排柱子,并确认无人时,顶上蓦然传来巨响,大块碎石迸裂砸落,橙光中尘埃大起。 巨响过后,又是巨响,碎石如注,沙尘倒泻。夏昭衣下来又被堵上的地洞口,被人生生凿开,且凿的更大。 嘈杂声音之外,遥遥听到少年清越的喝声:“师父,那边有人跑过去了!” 夏昭衣一顿,扬声说道:“师父,他们有弩机。” 老者手中大锤又要锤下,闻声朝支离所指方向看去。 来时,他在那处空地放了盏灯,微弱光线所照范围有限,基本已看不到支离所指的跑过去的人影。 支离的速度不及老者,还在水潭旁的巉岩上爬着,听到夏昭衣的声音,他高兴的喊道:“师姐当真在下面吗?师父你当心点,石头掉下去砸到师姐怎么办!” “多少弩机?”老者收回目光,问底下徒弟。 “六架,来者约十人。”夏昭衣说道。 反应过来的众人看向声音来源处,一名手下叫道:“杀了她!” 女人抬头望着被砸开的高处洞口,后退一步,神色难言。 若只有一人前来,没有什么,但这老者身旁,跟着一位小少年。 半月前来龙担山时,便听过这小少年的声音,若真是那小少年,那这位老者,是他们目前所对付不了得。 犹疑这片刻,手下们已朝弩箭冲去。 “退下!”女人同时叫出声。 话音才落,听得一阵闷声,一名才射出两支弩箭的手下被人抓住后领,往后丢来。 女人惊忙上前去扶,思及女童出手如电,杀人不眨眼,且不再与她谈判,她心下大寒,片刻不敢逗留,扶起手下,低声道:“我们走。” 又一名手下被扔来,痛声摔地时,手里火把跟着摔落,烫的他应激性躲闪。 其余人纷纷朝动静方向转去,弩箭无的放矢,在手中犹豫,举剑之人则疾奔过去出招。 对方快的看不清人影,他们才挥去手中剑刃,便被人拿住手腕,同时卸去兵刃,伴随兵刃跌在骨头上的脆响,他们的身体被一股力道往后甩去。 一前一后,眨个眼的功夫,三个人被推摔走了。 几支弩箭朝人影混乱射去,然后便在胡乱途中被人击飞,摔在地上后都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火把灭了数只,未灭的火把摔在地上,火势大减。 男人们略带不屈不服,第一时间爬起,抬头只见一位老者负手拿着大锤,眉眼冷漠凌厉,立在一根柱子旁,高大挺拔的身子被火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黯淡的影子。 “水潭怎么升上去?”老者开口问道。 一男人怒目看着他,再望向其他同伴,忽然拿出一粒药丸,往自己口中喂去。 老者皱眉,并未阻拦或上前从他后背拍出这粒药丸,冷冷看着他药效发作,毙命于白骨上。 其余人尚没有这般勇气,又一人摸出药丸,就要喂入嘴中时,听得老者说道:“你们走吧。” 他与同伴一愣,抬头看他。 “记得收尸。”老者又道,便不理他们,转身朝右边二十步外,女童所躲的柱子后走去。 有一人邪念突生,扑去拾起弩机,最快速度朝老者背影射去。 弩箭很轻易被老者躲掉,他头也未回,一眼都未看过来,兀自朝自己徒儿走去。 偷袭之人咬着牙根,面色变得难看。 身旁同伴扶起他:“我们走。” “记得收尸。”老者背对着他们,再度这样说道。 待老者过去,夏昭衣问道:“发生了何事?” “一人服毒。”老者说道。 第501章 师徒并肩(一更) 夏昭衣点头,侧首往外面看去。 那几人正在离开,同伴的尸体被他们带走了,不见先才那个女人。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眸望老者:“幸亏师父来得及时。” 老者看着她,女童肤色太过苍白,唇角都血色尽失,这眉眼,这口鼻,皆是陌路人。 老者用锤子在地上拨了片空地,回身靠柱而坐,说道:“坐。” 夏昭衣拢眉,垂首拨开白骨,在老者身旁坐下。 师徒二人,一高一矮,并肩坐着,光线来源于远处落在地上的一支失了主的火把。 寒风携着寒潮,将火把寒光吹得摇晃,老者开口说道:“我在此千秋长殿至北的一座炼丹石室中砸了一根柱子,里面有具粗略做过防腐处理的女童尸身。” “女童尸身,防腐处理?”夏昭衣望着前方黑暗,低低道,“……莫非,这女童的脸和我很像?” 老者侧头朝徒弟看去:“你如何得知。” “看来真的如此,”夏昭衣说道,“我是随口猜的,这伙人为首的女人,她在见到我的脸后大惊失色,像是见了鬼,前后待我的态度判若两人。而师父砸了那么多柱子,唯独将这名女童拎出来在同我一见面时便说,可见不一般。” 以及一直缠绕她的那股寒意,她先前频频不解,这寒意来自何处,方才女人一直想唤她出去时,她忽然想到,也许这寒意与她夏昭衣无关,是这阿梨。 说着,夏昭衣抬眸,看向老者:“师父故意甩开师弟,是想先寻到我,与我通风,好去应对师弟及我二哥吗?” 老者面无表情,半响,点点头:“与你谈话,甚是省事。” 夏昭衣微微一笑:“师父,许久不见你笑了。” “僵了。”老者说道。 “什么?” “脸。” “噗,”夏昭衣笑道,“胡扯,怎么可能呢。” 老者不再说此,转了话锋,说道:“半年前,你是如何醒来的。” “被人打醒的,”夏昭衣说道,“糊里糊涂就挨了一顿。” “阿梨,”老者缓缓念出二字,说道,“你觉得,这阿梨与柱子中那女童,会是孪生姐妹吗?” “我未曾见过,不知有多像,但看师父这说辞,应是像极?” “还是不见为好,那女童面貌狰狞,神情诡异,你二哥与支离皆吓得不轻。” “将我二哥都吓到了?”夏昭衣讶然。 “乍一眼的冲击之感,他吓到也不足为奇。” 夏昭衣点点头,轻叹说道:“幸好师父提前知会我,否则在二哥跟前,我还云里雾里。” “你可知阿梨姓什么。”老者问道。 “我不知道,谁都唤我阿梨,若阿梨与那女童真是孪生姐妹,按此千秋殿柱子里皆是乔家之人来推,或许阿梨姓乔,说来,”夏昭衣皱眉,若有所思道,“关于阿梨,我大约得知两点,一,她去到那匪帮应不久,因为当时我醒后,来送药的那名女童,我不知她姓名,她也不觉有异,并未因此疑惑我。第二,阿梨在林又青死前,与林又青过从甚密,因而才得罪了刘三娘。” 思及林又青,夏昭衣停顿一下,说道:“林又青跟随她师父去了北境,将我的骨灰从北境带出,她想拿我的骨灰与我二哥做交换,私自逃走,未想落在了匪帮手里,我的骨灰便一同去了重宜,我不知与我在阿梨身上醒来是否有关,不过那火……” 夏昭衣看着老者:“师父,是你去北元放火烧的山吗?” “?”老者说道,“我烧山作甚?” “世人皆传,说师父不忍爱徒尸首被他人凌辱,故而一怒之下烧山。” “一,”老者说道,“若真如此,我只烧一具棺木,山上生灵众多,何其无辜。二,我去到那边后,已是漫山枯灰,非我所为。” 夏昭衣看着老者,又笑了。 她自然知道不是师父干的,但偏喜欢看师父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 师父还是师父,永远未变。 心情好了许多,夏昭衣转眸四望,听着风声远逝,说道:“那女人害怕我的脸,可见是柱中女童之死的知情人。来时我在上边为自保而杀了一人,后来又来了几个男子,为首的被他们称呼为主人,岁数年轻,应不出三十五。但他的死士们宁服毒而死,多余的必然问不出了,只能直接擒王。” “有关这水潭升降,可有何发现?”老者问道。 “尽头被堵了,”夏昭衣回头朝往下的石阶口看去,“那下边潮湿阴暗,满是刑具,一路有各类被折磨惨绝的尸骨,尽头是一方大石门。” 老者提起手中大锤。 夏昭衣摇头:“地方狭窄,锤子伸展不开,恐发挥不了。” 老者将手垂回。 “北面应也有路,”夏昭衣继续道,“还需好好找,但我觉得,机关应在潭底。” “沈冽呢?”老者说道。 “沈冽?”夏昭衣拢眉,“他不在岸上?” “说是去寻你了,看来没有找到你,”老者起身,看向北边,说道,“如今你还病着,该当休息,我去找吧,等下让支离陪你回去。” 光线已近昏黄,老者过去,拾起地上火把,在一根柱子后站了阵,快枯尽的火把重又明堂。 夏昭衣跟在他一旁,抬眸望着火光,忽觉时光斑斑,天地山河起伏,万里迂折后,又重回原点。 当年她也是小小个子,跟在师父旁边,后来终于慢慢长高,倒没有像师父二哥这样高大挺拔,但也足够修长,较一般成年男子齐高。 现在,一夕又成了抬头仰望的小豆丁。 “师父,”夏昭衣说道,“你说,我是怎么变成阿梨的呢。” “不知道。” “我是人是鬼?”夏昭衣又问。 老者垂眸看她,说道:“重要吗?” “好像,有点重要?” “你为此困惑过?” “那……倒没有,偶尔会好奇一下。” “那就不重要,”老者说道,边抬脚朝前走去,尽量避开地上白骨,“你独立存在,有自我意识,你尽可去逍遥自在,你是你,你若乐意,且当自己是神仙。” 第502章 来者不善(一更) 那些人消失的台阶非常干净,墙上所挂字画工整健秀,共十幅,出自二人之手,与夏昭衣来时经过的幽长甬道上所挂字画为相同作者。 字画上辞藻平静润秀,行文灵姿,多为一些寄情山水之意,表心中怅然,迷茫,无望。虽哀愁,但谈不上悲怨。 现在急于寻路,时间不够,夏昭衣同老者并未对此讨论太多,在经过时只简单扫去几眼。 台阶往上之路被对方封了,老者让夏昭衣往后退,扬起手中大锤。 凿开一个破洞时,支离趴在远处地洞口上大叫:“师父,师姐!我来啦!” 清越童音回荡,悠长无尽。 夏昭衣回去接他,老者则继续锤门,将石门上破洞变得更大。 一声一声巨响,沉闷雄厚,穿透巉岩石壁,在巨大山涧中低回传荡。 龙渊至西处,与千秋殿相对的大石殿,卫行川站在石殿外,手扶石栏杆,冷冷望着深渊对岸。 他身后是广袤空地,二十步外有一方石桌,石桌上青灯一盏,光线晦暗。 四名手下站在石桌更后边,安静待命。 回风呼啸,空间太大,距离太广,对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对面见此亦如是。 整个天地,就只有那声音,很响,巨大冗沉,每起一声,恍惚觉得脚底似有微震。 这时,远处隐有人影从长台上走来。 卫行川转眸望去,百丈外的暗光里,似乎只有两抹人影,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女人步伐匆匆。 手下跟在女人身后,因被老者摔了一跤,受创不轻,尤其是脚,如今跟在女人后边,他着实吃力。 女人走的极快,不论上台阶还是穿暗道,越走越快,手下快跟不上。 前朝旧服,宽衣大袖,女人的衣裳被风鼓吹,似是大张的翅膀。 她垂着头,眉心拧起,心绪波澜狂涌,双耳皆是女童的哭声惨叫。 “救命,救命,救我!!” “放过我吧,饶我一命,求求你们!” “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 女人脚步忽然停下,沉沉闭上眼睛。 那女童是活活“看着”自己一点点死掉的。 囚禁三日后,上了刑具,又过两日,才终于咽气。 那样的酷刑对于十来岁的幼童而言,何其绝望。 在这三日囚禁期间,女童曾逃走过一次,但在漫无天光的龙渊下,她一个时辰不到就被抓了回去。 这也是女人今日放了那女童一马,却又改变主意,带人等在黑暗里,想要活捉她的原因。 因为落在她手里,好过在外被其他人捉走。 她当时无能救那女童,如今这女童,她想着定当尽力。 而结果,这女童不仅不需要她做这些,甚至,他们的命还一度被这女童拿捏在手里。 女人睁开眼睛,眸色沉沉,仍觉像是荒唐的梦。 不论是当日那名女童之死,还是如今这名女童的超凡身手,皆令她觉得不真实。 当然,更不真实的,还是这龙渊。 她不应该来的,该当一直留在衡香。 身后跛着腿的手下终于跟上,看着女人背影,唤道:“夫人……” 女人回神,点点头:“走吧。” 长平台以大白石方砖堆砌,白砖四棱上浮雕着整齐划一的金螭兽纹,沿着长平台往前,可通三面,三面皆铺以相同的白石方砖,几座宝相庄严的殿室立于幽暗中,仿若以那水潭为隔,东西两面,天地云泥之分。 从长平台北面下来,女人快步走到卫行川身后:“主公。” 语气疲惫,较以往恭敬少了几分。 卫行川仍望着水潭方向,淡淡道:“见到那女童了吗?” “见到了,”女人说道,“在我们之前所见那几人中,又新增了一名老者,极有可能是元禾宗门上那贵客。” “他?”卫行川微挑眉,“他自称的?” “是我猜的。”女人回答。 “不可能会是他,”卫行川说道,“那贵客与沈谙师门并无相交,且不是好管闲事之人,这世上也无人能请得动他。” “那女童唤其师父。” “那贵客唯一的女徒弟,早就惨死在北元了,”说着,卫行川回头,“其他人呢?” 女人正欲说话,忽而微愣,转眸四望,说道:“高岱呢,他未回来吗?” “他不曾过来,怎么?” “他不曾过来?”女人拢眉,“我令他先行回来,他没有吗?” “没有。” 女人拢眉,朝他们的来路看去。 此处地形不复杂,他们从那地室北面出来,出来是一条宽长廊道,廊道尽头是悬空的断崖,一条长阶在左手边,长阶不陡,极平坦,台墀宽广,两百多步往上,便是高台,至此一路无阻。 “他只先我一步,他会去哪了。”女人说道。 “其他人呢?”卫行川问道。 女人容色微沉,说道:“我们不是那老者的对手。” “皆被杀了?” 女人摇头,平静说道:“我们同他们走散了。” 跟随她回来的跛脚手下朝她投去一眼,不敢说话,若被卫行川知道他们弃同伴而逃,他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卫行川点头,望回远处水潭方向,没有说话。 若非亲眼见过女童的身手,他必然不信一个老者有那么大能耐。 那处响声未停,一声连着一声,速度未曾放缓。 女童身手再好,也绝对拿不动这锤子,应是那老者无疑。 之前郭观先生说那些柱子不知被谁砸了,看来也未说假,若早知有今日,那大锤实不该留。 卫行川目光冰寒,握着栏杆的双手在栏杆上重重拍下。 掌心短暂一麻,随后冻痛袭来,十指重又抓紧石栏,似要将它捏碎。 他眼下人手不多,山外传来消息,京城出了大事,他派了诸多人手离开前往各处打听,如今这里所剩人手太少,真要对付这些外来者,太难。 而现在,连对方具体多少人数都未摸清,仅一老一小,要对付起来都这般困难。 “来者不善,”女人这时又说道,“这师徒二人身手奇佳,捕捉不到,若真要对我们动手,一路杀到此处,我们恐连自保都难。” 第503章 保护师姐(一更) “自保?”卫行川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走?” 女人轻点头,默然。 卫行川眼角余光淡看她一眼,令自己平复好心中情绪。 来者不善,实际上,他更不善。 如今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真想要对付这些人,虽然难,却也能。 此地新旧机关巧槛,他烂熟于胸,无一不精,正面对付不了,有的是迂回之法。 只是,冷静下来去仔细思考,他是否有这个必要,在现在大费功夫去对付这些人。 “派出去的那些人,且当他们死了,”卫行川缓缓说道,“所以,前后累积,我们此次已有不止十人死于对方之手,这是一个大亏。” 他抬起手,望着掌心上的浮肿:“立马便走倒是不至于,他们没这么大的威力,但是要继续对付下去,必然还会死更多人,是及时止损,还是不死不休……呵,我又不蠢。” 他的声音很低,自言自语,手下们早已习惯,看着他的大袖,如风口处的招魂旗幡。 沉默了阵,卫行川微侧头,唤道:“高元。” 一名手下上前:“主人。” “叫郭观先生和方为过来。” “是。” 手下转身离开。 女人看着卫行川,明白他不会再起冲突了,遂将目光移向远处高台。 那些随她一起去的人,不知是否还活着。 她一时担心他们出事死了,一时又怕他们回来,告诉卫行川她先弃他们而走。 心绪百般复杂,女人面淡无波,端在身前的手在袖中暗暗握紧。 …… …… 老者仍在凿门。 石门委实太厚,厚重程度,超过老者之前在此地所见的所有石门。 台阶旁的墙上灯座皆被点亮,夏昭衣和支离坐在石阶上,火光将满地白骨照的柔和清浑,似在安抚亡魂。 支离正在轻声吟背墙上所挂字画,不时摇头,一时觉得文藻略美,一时又觉太丧气。 “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尸如山,”支离看向台阶下的漫漫白骨,说道,“师姐,这说的绝不可能仅仅是这地室。这千秋殿里到处都是亡骨,我们所看到的一具具尸骸白骨,那可都是父母生养的啊。” “还有,师姐,这作诗作词之人究竟是何人呢,他心中应存有怜悯,但他是如何沦落至此,在此又扮演什么角色呢,为何他的诗词,能裱起来挂在这?” 他问了不少,半响,没有得到答复。 支离侧过头去,发现小师姐单手托腮,点着脑袋,堪堪入睡。 “师姐……”支离以气音小声唤道,“你睡了吗?” 没有回应。 支离叹息,亦单手托腮,打量她的小脸蛋。 想想着实害怕,乍一眼看到她的脸出现在柱子里,那惊悚模样,支离确认,自己哪怕今晚睡觉不做噩梦,三天之内也必然会做一个。 不过,这个姿势睡觉,师姐会不会脖子难受? 在他出神乱想之时,老者终于将石门凿破,提着大锤回来。 支离后知后觉察觉到,忙回身,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嘘”。 老者朝女童看去,说道:“她会冷的,你唤她起来,寻个避风角落再睡。” “师姐有起床气吗?”支离小声问。 “无,”老者说道,转身朝前走去,拾起倚在角落的火把,“你使点力气喊她,我出去寻机关,不论寻到与否,一个时辰内回来,我们离开此处。” “好的师父。”支离说道。 看着老者走远,支离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夏昭衣。 “师姐,”支离伸手,很轻的推她,“师姐。” 他不敢推的太重,推了几下后,夏昭衣浑然没有反应。 看着她渐渐泛红,且红的异常的脸,支离心里浮起担忧。 “师姐,你醒一下。”支离又说道。 “唉。”支离叹气,不忍吵她,转过头看向其他地方。 风声一阵阵打来,彻寒冻骨,在此睡觉可不行。 他想了想,起身将外套脱下,铺在地上,将夏昭衣放平在地。 好在台墀宽长,两个成人并肩横卧都不成问题。 墙上的精美灯座非常牢固,他用匕首研究了一会儿,才将它们取下来。 一盏一盏,摆在夏昭衣上上下下的台墀上,而后他朝上边跑去,将老者凿出来的那些石块搬运下来,来回跑了几十趟,在台阶三面磊了一堵矮墙,用以抵御大风。 如此,一个稍许温暖的小别间,算是做好了。 支离在台阶下面坐下,打了个哈欠,亦是困意来袭,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握紧手里匕首,不准自己睡。 方才跟在夏昭衣后边过来时,在地上看到几个弩机,但他现在不敢过去捡。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胆子很大,可到了这样白骨森森的地方,到底还是害怕了。 想着,又打了个哈欠。 他在手背上拧了一下,痛的泪花闪闪,坚决不睡。 就在他抹去眼泪时,不知是否错觉,恍惚觉得身下一晃。 支离垂下头,看着周遭地面。 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但他是一个警惕敏感的人,登时从地上爬起,睡意全无。 站了良久,半点动静都没再发生。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放心下来,重新坐回去,不过不敢再困了,集中所有注意力,将思绪留在周围。 老者一手拿着大锤,一手举着火把,沿路走去,但凡有灯座,有矮脚木火盆之处,都被他燃起火光。 方从尽头出来,踏上崖边台阶时,风送来一阵腥味,血气浓郁。 随着火把步步照去,血气变浓,一点鲜血从上边滴淌下来。 高台上横七竖八,近十具尸体,并未死多久,恰是先才在地室里,他让他们走的那批人。 他们死于长剑,看受伤位置及伤口形状,对方剑法凌厉凶狠,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和手软。 夏昭学未过来,极有可能是沈冽。 倒是奇怪,尸体死的并不远,此处石阶虽隐蔽,但站在这边的角度,完全可以看的到这道石阶,沈冽应无理由不下来查看。 除非,有其他更吸引他的目标,有可能是路,也有可能是人。 老者抬眸环顾,此高台大如旷野,四周全无遮掩屏障,风胡乱吹来,他手中火把东摇西倒,岌岌可危。 第504章 心血尽毁(二更) “咯噔”一声,极为清脆的交接声。 厚重古拙的剑刃,吞口处接上剑把上的剑格,空气中似有弹动的余音,低沉雄浑。 卫行川将它扣紧后,横剑入鞘,扣上护环,在将长剑放入剑匣。 “你确认,沈谙他们已死?”卫行川抬头看向恭敬垂首的老人。 郭观点头:“他手下之状,不像是装。” “我的蛇呢?” “遍地蛇尸,活者,应不足五条了。” 卫行川勾了勾唇,冷笑说道:“心血尽毁。” “沈冽还活着,”郭观说道,“此人若活着离开这儿,恐怕日后将一直烦缠我们。” 卫行川淡淡“嗯”了声,没有说话,将剑匣交给一旁近卫,垂头去收整其他。 郭观见他模样,说道:“此前他不爱多管,但沈谙死在了这,他不会罢休的。” “嗯。”卫行川又是这样应声。 郭观双眉合起,一时不知卫行川所想。 对于沈冽,卫行川总是轻慢,这种轻慢不屑的态度,常令郭观诧然。 沈冽一直天下无名,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点名气。 不过这名气,只是一个家族之怨,妻妾之争中,被亲爹厌恶的所谓嫡子,最后还成了寄于郭家篱下的外姓表少爷。 但卫行川和郭观却早在一年前便认识他了,源于沈谙。 沈谙及其师门之人,多次闯入他们之界,其中数次,沈冽都跟在沈谙身边。 这个身手凌厉,剑法一绝的沉默少年,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但这一年来,卫行川每次提及他,总是不放心上。 郭观非常不解,若能将沈冽除去,沈谙何止是被断去左膀右臂呢。 “方为应该到神哭岩了吧。”卫行川这时说道。 郭观点头:“若无意外,应该到了。” “好,”卫行川说道,“希望无意外,我稍后去休息,三个时辰后启程离开。” “是。”郭观应声。 女人就站在门口不远处,殿内的声音她全都听得。 这里除了室内,在外的光线永远昏暗,人影面容在沉黄的火光下,只有一个模糊轮廓。除却天生生长于此地之人,任何人长久在这样的环境,都免不了压抑。 更何况,这里还有近乎麻木的屠戮和戕害。 现在终于可以离开,女人心中却半点欢喜都无。 她隐瞒了那女童和乔溪央长得一模一样之事,不知是对是错。 兴许,并不是沈谙要来此,而是这女童来寻仇的呢? “陈氏。”门口传来声音。 女人回过头去,见是郭观,说道:“郭先生出来了,主公如何说的。” “三个时辰后离开,”郭观说道,“你去做准备。” “好,”女人应声,又道,“带不走的东西,如何处理?” “不处理。” “不处理?若是他们过来……” “北边索桥已被方为砍断,玉基台也快了,”郭观说道,“我先去忙。” 说罢直接离开。 北边索桥,陈氏皱眉,那么牢靠的索桥,竟也舍得砍断。 不过如此也好,对面的千秋殿理应成为荒坟一座,去的越少越好。 但这玉基台,他们要如何“砍”断? 她对这里,着实知之太少。 …… …… 天地霜雪融化,涌入大河,大河冻床也在消融,巨大的潮气伴随南来北往没有方向的回风,在整个山涧中散流。 风口处的寒风,冻的手指发麻,一盏青灯幽然,行于至南边的长坡。 长坡陂陀,山岩有一半未磨平,极为难行。 共四人跟随在方为身后,步履不及方为轻松,走的略慢,落后约十步。 越往下,寒气越重,山涧里除却风声,还有寒铁于大风中的抨鸣声,和大水冲入山涧的潮声,势同奔雷逐万古。 需尽全力,才能推开石壁上的石门,石门里花香芬芳,月下芍浓郁至烈,呛鼻欲呕,好在大风奔入,驱花香四散,稍稍得以舒心。 四名手下下来后,跟在方为后面,将壁上几处灯座点燃。 前行之路一片空敞,壁上灯火大明后,墙上剥漆的壁画也被照亮。 一幅巨大的万国朝拜图,所拜为章成宗平淳,为鸿章帝之父。 壁画色泽黯淡,已褪去往日光鲜,因湿冷潮气而衰落枯败的严重。 他们步伐极快,除却点灯之外,几乎没有停歇,一直朝长道最里面走去。 随着又一道石门被推开,巨大的狂风如山呼海啸,狂涌而来,方为被猛烈而来的气劲拍打的后退一步。 身后几名手下要好些,忙伸手扶住他。 石门外的地表半是石板,半是深渊,快与人宽的数十根巨大铁链伸展而来,幽光里交错纵横,在风中铮鸣嗡嗡。 “取火把。”方为说道。 一名手下立即掉头,朝身后跑去。 石室北壁有一个巨大的高木柜,木柜里放置着涂满油脂的火把,还有几个小木匣,木匣中装着火石与油膏罐。 手下带着火把回来,在上罩以灯笼纸,方位举着火把迈出石门。 大风狂啸,能明显感觉足下石板震晃,他步伐沉稳,走的小心,朝中间的大石柱走去。 几名手下站在石门内,不敢妄动,紧紧盯着他。 “去两人在门口守着,”方为这时回头说道,“若有任何情况,若有任何情况,直接去动机关。” “是。”手下们应声,分出二人去往门口。 去之前,两名手下去木柜中取弩机与暗器。 一名手下才转身,一阵惊惧的危机感直逼而来。 “谁!”他几乎脱口而出,手中弩机尚未举起,利刃入喉,余下话音戛然而止。 身旁同伴惊忙回身挥去暗器,被对方长剑连挡二声,回锋长鸣,一剑封喉。 石门内二人大惊,并未回首奔来,当即抬手去关石门。 来不及了,对方已大步奔至,一人抽出后背大刀迎上,望见来者面容,火光中俊美无俦,冠玉之貌,顿时认出:“是沈冽!” 同伴只身一人关不动石门,立即抽出长刀来助。 刀剑交击,数个回合,渐觉不敌。 作为方为身边身手最好的两名刀客,他们第一次觉得这般吃力。 第505章 铁链之丛(一更) 沈冽面色冰冷,迅猛连攻,招招逼人。 长剑在他手中丝毫不讲道理,全程没有任何招架,只有连续不断的进攻,完全不给他们机会,一招一式皆为取人性命。 因此,他们容不得半点犯错,被逼的只能不停去躲闪和招架,陷入完全的被动。 忽而一声细微的衣裳割裂声,才被挑落大刀的手下垂头,望着刺穿自己心脏的剑刃。 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迅速上前,忍着被利刃再度割开的剧痛,试图去抓沈冽的手。 另一名手下同时扬刀朝沈冽挥来,先一步被沈冽的长腿踹开。 “……快去机关!”紧紧抓着沈冽剑把的人艰难叫道。 摔地的同伴忍痛爬起,朝另一边的机关奔去。 长风陡狂,卷起远处大瀑,携着湿重水潮自入口处扑袭灌入。 机关在风口,并不难辨,恰位于壁画上的右边华盖。 同伴用尽全力奔向风口处,推开墙上暗门。 沈冽摆脱纠缠追去,另一抹从入口而来的身影于他之前先至。 老者去抓这同伴的胳膊,就要握住时,大地忽然一斜,朝东面猛然倾去。 三人皆趔趄,最短时间内调整平衡,这同伴的手掌迅疾往墙上用力推击,掌骨重压下暗门里三尺长宽的暗格,听得墙内机关卡位之声接连响起,一环扣一环。 老者同沈冽一凛,当即转眸环顾四周。 不论机关为何,他们需最快速度将石殿地形留于脑中。 未待看仔细,四面共八个无序排列的暗门洞开,暗门背后所藏为十六孔弩机,登时利箭疾射。 八架十六孔,共一百二十八支,在弩箭射来之前,老者同沈冽各往两处角落奔去。 同时老者手中大锤掷向一面暗门,弩机被砸的粉碎,内部构造暴出一半,未射出的箭矢还有数捆。 箭雨疾驰,力道巨大,撞入对面石壁,数支弩箭不堪重力,断折为两截。 那名按压机关的手下寻了最安全的道往方为所在的那道石门跑去,恰又遇大地一颤,他身形不稳,险些跌落悬崖。 弩机内的弩箭贮藏虽多,但一共只两波,箭雨便停下了。 沈冽看向老者,起身说道:“前辈,我出去看看。” 说完,长剑陡转,插入背上剑鞘,往东边石门跑去。 老者身形一晃,过去拾起大锤,亦跟了上去。 石门外狂风怒吼,烟涛飞珠溅玉,远处铁链交织若树丛枝桠,方为插在石柱上的火把变作枝桠丛中一点星火。 前后两次震动,皆因他掰断了卡住铁链的机关,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余下几个机关全部毁掉。 风声急遽,铁链震颤,石室内发生的动静,他毫无所觉。 悬空的石板令手下脚软,叫道:“大人!” 方为闻声回首。 “大人,遇袭!”手下面色惨白的叫道。 方为已看到从石门里出来的沈冽了,当即拔出背上大刀,说道:“你速过来!” 手下畏高严重,强撑着加快速度,咬牙攀上铁链。 一思及脚踏万丈悬崖,几乎要吓趴在地,需靠匍匐行路。 “将这些石头全部推开!”方为说道,同时将手中粗长的圆木棍递来,提刀朝沈冽迎去。 手下朝他所指的石柱看去,幽光里,四方立体的大石柱,单面便比三个伸展双臂的他还要长。 方为所说的石头,是石柱上卡着铁链的所有石块,一眼望去,有近二十个,其中一半已经被方为推开了。 推开的地方,石柱内部的铁链松动,不再被卡住。 手下了然,攀上一截铁链,朝最近的还没有被推开的石块走去。 将大圆木棍用力插入石块中心特制的凹心,扣紧木棍上的环扣,他将木棍往前推去。 方为看着狂奔靠近的少年,厉声说道:“沈冽!” “你们在做什么?”沈冽止步问道。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方为说道,“你若再不回去,你剩下的那些同伴必死无疑!”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手下终于成功推开一块大石,听得铁链声起,摩擦声刺耳尖锐。 沈冽眉眼肃冷,随即扬剑扑去。 方为立即横刀拦他,却见少年一柄长剑使得比他的大刀还要凶猛,直击要害。 方为立即招架。 刀剑交击,方为挡住攻势,怒目瞪着面前少年:“阴魂不散!” “此处尸骨万千,”沈冽沉声怒道,“冤魂的确不散!” 长剑挑开大刀,再度进攻。 老者在他们身后,并未立即上前。 火光范围实在有限,单凭目前能见度,视线所能看到的大石柱一共四根,其中两处的铁链已垂落,方才两次倾斜,应就来自这两处。 老者闭上眼睛,整个山涧在他脑中重新构建,那些起起落落的建筑,迂回波折的山崖,铁链所牵系的两端,逐一清晰明朗。 很快,他睁开眼睛,身形迅速掠去,绕过长石板上的刀剑之争,翻过铁链,抓住方为手下朝外扯去。 “沈冽!”老者回身喝道,“你速回去,阿梨在此岸水潭边的空地地下石室!速去!” 语毕,他手中大锤挤入被手下推开的石头卡位,并抽出其上的长木棍。 被老者扯开的手下摔在铁链上,脊背剧痛,但很快又爬起,朝老者攻去。 老者头也不回,手中长木棍一个陡转,陡转时击打在手下头部,行云流水的回到手中,插入一块石头的凹心处,欲将石头推回原位。 沈冽看向老者,往后退去,退开缠斗。 方为的大刀不依不饶的逼了上来。 向来以攻为主的沈冽变攻为守,挡开两招攻势,而后轻易避开余下的所有攻击。 方为还要追上,少年已在五步外,转身时黑眸冷蔑不屑的看他一眼,提剑入鞘,随即长腿狂奔,迅疾离开。 方位看着他的背影,握着大刀的手虎口发疼。 少年虽不语,但那眼神却似在说:“你以为我是你?”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之前还有两次,每次都未分胜负,但他想要抽身离去却极为困难,哪有这少年如今这般轻松。 他以为的势均力敌,原来,不是。 第506章 正在倾塌(二更) 脚下所踩之地在一点一点倾斜。 老者用周身力气,终于将一块石头卡回原位。 石柱里的大铁链,远远粗于其他,将石头推开容易,重新挪回来,须将其所对应的铁链也一并卡回。 而铁链沉沉,失了一半的支持力,重力正缓缓打破平衡力,将偌大铁链尽数往深渊带去,于老者而言,难上加难。 方为提刀跃过一条铁链,望着抽出木棍的老者,说道:“老家伙!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来不及了。” 老者未理,去推下一块石头。 方为皱眉,大刀在掌心一转,朝老者袭去。 就要砍到老者时,老者身形一晃,连人带木棍去往另一块石头,重新着手推石。 方为转头看他,嗤笑:“如此身法,你若要杀我,将我拖疲累之后,定能让你偷袭成功。” “我不杀弱者。”老者说道。 方为倒未动怒,摇头说道:“我不是弱者。” “我不杀丑的。”老者又道。 方为眉头皱起,说道:“我不丑。” “丑。”老者说道。 方为冷冷看着他,忽而又笑:“你这老头,有趣。” 老者没理,继续推木棍。 着实太难,他用上所有力气,一寸寸,一丝丝在挪。 方为面色冷然,又扬大刀,朝老者攻去。 逼近时,手腕忽而一痛,瞬息被卸掉兵器,而后一道劲烈风声,他随身多年的大刀“砰”的一声,插入另一处石柱,极深的卡在了铁锁环扣中。 老者甩开他的手,说道:“兵器都保不住?” 方为往后跌了数步,先才还能保持不愠,如今这句彻底令他恼羞成怒,当即握拳,朝老者再度攻去。 又是手腕一痛,被对方抓住,紧跟着方为瞪大眼睛,对方并未回击,而是抓着他的手腕,顺势朝木棍直直打去。 他勃然大怒的这一拳,将石头往前推了数寸。 指骨短暂麻痹,而后剧痛袭来,骨头似裂开了一般。 手腕再度被甩开,他稳住身形后看向老者所站之地,怒目道:“你故意换地,故意激我,就是等我这一拳?!” 老者继续去推,说道:“再来一拳也可,你这一拳让我省力不少。” 方为平素冷漠残忍,从来不是一个不自持之人,今日接二连三,他完全失态失控。 他没有再上前,看着老者说道:“两根铁链已放出去了,你来不及了。” 老者回身继续去推石,说道:“分阴必争。” “你感受不到吗?”方为说道,“正在倾塌。” 这里共有七根大石柱,从他们足下三丈之处,一方朝外延伸的山崖上拔地而建。 而他们所站之处,是凌空卡在大石柱上的数块大石板,连接着石柱与石室。 随着铁链下沉,石板下淤沉百年的沙石正缓缓剥落,石板也在寸寸倾斜。 老者不再说话,用尽双臂之力,将石头卡回去。 两根铁链放出去,好过三根,四根,所有都放出去。 能争一寸时间,便争一寸。 事危累卵,来不及力挽狂澜,便陈力而为,持危扶颠。 …… …… “什么声音?”夏昭学从“地图”上抬头,朝南边望去。 沈谙几名手下闻声望去,苍劲寒风呼啸,穿天透地,只有风声。 “好像,没有其他声音。”柔姑说道,语声沙哑干燥。 夏昭学起身,朝南边走去,心中浮起不安。 几名手下也跟着爬起。 “好像……是有。”一名手下说道。 声音掺杂在风声中,太过模糊,像闷雷,像山崩,又像古寺钟声所荡起的苍凉回音。 柔姑双眉合起,顿了顿,有所感的朝水潭望去。 “你们快看,”她伸手指去,惊道,“出水口出来了!” 潭水水位本已满,没过出水口,离岸约有二尺,如今出水口又出来了,虽然只有极小数寸。 夏昭学朝岸边走去,盯着出水口。 “是……他们寻到机关了吗?潭水下方发现了排水之口?”柔姑轻声说道,心中半是煎熬,半是抬不起头的复杂情绪。 她的公子出事,理应她去找,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火山汤海当前,方知何为大能,大才,何为差距悬殊。 所以她止了哭声,连哭都觉羞愧。 因为老者将夏昭学留在此处,是防他们胡乱走动,及再入水中去寻尸。 竟……还似变成了拖累。 “底下的排水之口?”夏昭学说道,眼眸紧盯着出水口。 倒是有这种可能,装着满满一湖的水,除非巨力,否则潭底极难被托起。 将水最快排掉,速度大于出水之速即可,但是…… 夏昭学浓眉一紧,严峻说道:“不是!” 不是出水口! 他往出水口方向走去,望着水位,说道:“不是在排水,潭底还在下沉!” “什么?!”柔姑惊诧。 众人瞪大眼睛:“还在沉?!” “对,”夏昭学说道,“还在沉。” 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的,速度极缓极缓,若非柔姑发现出水口,他们没有人能注意到。 …… …… 支离垒的矮墙,只到他膝盖上数寸位置,恰能为躺在地上的夏昭衣挡风。 现在支离站在矮墙外,仍是台阶上,迎着风,神色严肃又害怕,紧紧的盯着南边黑暗。 足下又有数次颤动,最近一次比之前几次都要轻,很快归为平静,无事发生。 可他心底总有不安,挥散不去。 又一阵大风扑来,带着浓重潮气,支离哆嗦了下,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没事。 他抿紧小嘴巴。 师父说了,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师父的话永远最可靠,他放下心来去等时间就好。 可是,还是怕呀。 支离回身,看向矮墙里熟睡的夏昭衣。 说是熟睡,看师姐烧成了这般模样,根本就是昏死了过去…… 呸呸呸! 他立马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胡说什么! 打完发现,嘴巴根本没有说,是自己的思想活动,于是又抬手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瓜。 拍的太大力,恍惚有了幻听,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支离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像……不是幻听? 那会是什么声音? 他转眸,朝声音来源处的黑暗里看去。 第507章 天崩地裂(一更) “砰噔。” “砰噔。” “砰噔。” …… 声音很轻微,但很有规律。 支离望着那边良久,想了想,拾起一个小灯座。 心中怯弱不敢,可一直呆在这空等,只会更害怕。 “师姐,我很快回来。”支离对地上的夏昭衣小声说道。 白骨被风往北边送来,在台阶下积成长长一片滩涂,支离不敢走远,足尖分开白骨后再落脚,行的缓慢。 去到最近一根柱子后边,他小心藏着,悄然探头。 风骤然变猛,寒风拍来,湿气颇重,数条骨链带着长串白骨撞在柱子上,未被柱子所挡的其他部分朝他的脚滑来,他忙避开。 地上非常湿滑,风雾在地上凝了浅浅一层薄水,支离舔了下唇瓣,重新朝前面走去。 光线范围有限,前方似乎出现一道往下的石阶,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石阶传来的,变得清晰,也频繁了起来。 这下面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哪怕风声,也吹不出这样的效果。 就在这时,足下又传来颤动。 这一次颤动较之前要强烈,支离忙稳住身子,大地上白骨一片嘈杂,那“砰噔”声在同时变得强烈,且尤为刺耳。 寒风瑟骨,支离喘着气,站直身子,未想紧跟着又是一阵颤动,更为剧烈。 伴随颤动,地面忽朝南边倾斜,坡度不大,但地上略湿滑,那些骨头们最先有反应,往南边稍稍滑来,为柱子和摩擦力所阻。 支离身手好,没有摔倒,心底却大惧,当即掉头,朝石阶跑去。 “师姐!”支离大声叫道。 再一度一阵颤动,地面倾斜坡度变大,白骨齐刷刷往下滑去。 支离逆它们而奔,不慎踩中,摔滑在地,手中灯座打翻,火光熄灭。 所幸混乱里,他极快抓住了地上的骨头绳索,忍痛借力爬起,继续奔跑。 夏昭衣被颤动所惊,恍惚睁开双眸,眼神迷离茫然,视线模糊。 三面矮墙半塌,上方台阶的几块石头推着台墀上的灯座朝她撞来,她意识不清的撑起身子,手掌触碰到滚烫的灯座,灼痛感令她乍醒。 “师姐!”支离大步迈上台阶。 夏昭衣艰难起身,看着他跑来,喑哑问道:“发生何事了。” “塌了!”支离说道,俯身拾起一盏灯座,“师姐我背你!” “不用,”夏昭衣也拾起一盏,转身说道,“走!” 他们往台阶上跑去,迈过老者所凿的洞口时,又遇一阵颤动,大地倾斜加重,满地白骨似江海退潮,在旷无人烟的空地广场上往南奔走,声势浩大。 石门外的廊道宽敞明净,老者经过时留下的火光,似是一条明长火龙。 “师父呢?”夏昭衣边跑边问道。 支离跑的略慢,说道:“师父先走了,叮嘱我照顾你。” 语气有些不对,夏昭衣回头朝他看去。 目光一眼望到他肩膀,肩上伤口似乎裂开了,鲜血从衣裳里面渗透出来,深色布料黯红一片。 夏昭衣皱眉,正要开口,支离先说道:“师姐,你的脸色好吓人!” 夏昭衣抿唇,说道:“嗯,我们不说话了,尽快出去,出去再说。” “若是撑不住的话,我背你,”支离说道,“我背的动的。” “我还想背你呢,”夏昭衣说道,“不说话了,走。” 又遇数次颤动,一次比一次严重。 两旁石墙沙块簌簌落下,地面严重往后倾斜,伴随一次巨大声响,有大量水声自他们出来的那方地室传来。 夏昭衣拉着支离,脚步渐渐虚浮,漫天匝地的困顿感频频要将她往昏暗里拉去。 尽头狂风袭来,支离目瞪口呆:“师姐,好像没有路了……” “有的,”夏昭衣吃力的说道,“师父留的灯,就一定会有路,高山是路,江海也是路,能爬能游,都是路……” “师姐?”支离朝她看去,她最后的声音,缥缈的快听不清。 “我现在要多说说话了,”夏昭衣说道,“你别理我,我说话会好受点。” 支离担忧的说道:“我给你说说故事吧。” 夏昭衣弯唇,淡笑道:“傻,听故事更容易睡。” “那,那我不说了。” 夏昭衣笑了笑。 说是要多说说话,但着实不知能说什么,她努力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尽量加快速度。 脚下之土从平地变为斜坡,让他们多费许多功夫,尽头出来果真有路,左手边一道险峻石阶,石阶上泥石因倾斜而崩坏,一道缝隙裂开极大。 支离一步迈上,抢在夏昭衣前头,高举手中灯座望了眼周遭,这才回身拉她:“师姐当心。” 话音方落,整片大地往南再度倾去,二人齐齐跌地,险些摔回廊道。 支离撞到伤口,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呼痛,疼的满眼泪花。 夏昭衣忙扶起他,看了眼伤口,暗道不好。 “不碍事的师姐,”支离唇色苍白,说道,“快走,我们先上去。” 说着,拉着夏昭衣往上面攀爬。 夏昭衣支着崖石跟上去,虽然难受,但对环境的超强判断力和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感,让她身体所选择的角度和落脚点,都倾向于目前能及的最安全的选择。 四野风声如啸,二人衣裳头发在风口处猎猎而作,崖边风大,他们弓着身子,伏的极低。 支离手里的灯盏已打翻了,凭借的全是夏昭衣手里的一豆灯火。 “有尸体!”上去后,支离望着地上已挤做一堆的尸体们说道。 夏昭衣看去一眼,转目看向其他地方。 地上石砖突起,出现许多裂缝,太过空旷庞大的平地,凭她手里之光,望不到尽头。 “师姐,”支离又说道,“我们两个人,像蚂蚁一样渺小。” 夏昭衣摇头,一片判断地形方位,一边说道:“我们不渺小,我们只是病了,伤了。” 话音落下,远处蓦然一声惊天巨响,似万雷齐炸,天地轰鸣。 夏昭衣一凛,当即朝那些尸体奔去。 “师姐?”支离惊声叫道。 话音还未落下,他们脚下的大地瞬息塌陷,他登时失重。 第508章 撑不下去(一更)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支离踏空的身体朝南边摔去。 一只手就在这时极快拽住他手腕,截断他的落势。 “脚踩稳!”夏昭衣咬牙喝道。 天旋地转后,支离抬起头,四周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踩稳了吗?”夏昭衣问道。 支离忙不迭点头:“踩稳了!” “好,”夏昭衣说道,“我拉你上来,你尽量不要拉扯到肩膀伤口,用脚和腰力。” “嗯。”支离应声,照夏昭衣的话去做,忍痛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唯恐再有地动。 待他爬上去,夏昭衣抓着他的手,去握住一捆弩箭,说道:“你在这里,不要动。” 支离在黑暗中摸索,大约是五根弩箭,弩箭插在地砖缝隙中,因他们这番坠势,弩箭似乎往下滑了不少,隐隐有断裂之意。 “师姐,你去哪?”支离不安的问道。 “点灯。”夏昭衣说道。 话音落下,一团明光从她手中的小油球灯中亮起。 她转眸四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尸体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寻一个方法逃出去,”夏昭衣说道,将手中小油球灯递给支离,“你别动,我去取箭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动。” 支离肩上伤口鲜血直淌,望着夏昭衣苍白的脸,红着眼眶道:“师姐要当心。” “嗯。”夏昭衣应声,转身攀着地砖,朝另一边爬去。 三具尸体卡在他们右边两丈外的石罅里,弩机已被压碎,箭壶挂在另外一边,摇摇欲坠。 支离看着她往那边爬去,努力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让小油球灯的光照范围再大一点。 地形陡峭,但于夏昭衣而言不算多困难,只是取下箭壶后,她扶着凸起的地砖闭了闭眼,一阵头晕目眩。 “师姐,你可还好?”支离忙叫道。 “无碍。”夏昭衣回答。 话音方落,又一阵地动,恰逢她眼前一黑,身体朝下摔去,支离吓得惊叫,很快听到她的喝声:“呆在那边!发生什么都别动!” 夏昭衣一身虚汗,艰难的攀住石头,重新爬起来,抽出箭壶中弩箭,插在石罅中,借力撑起身子。 “师姐!”支离高高举着手中的小油球灯,因伤口原因,他的胳膊剧烈颤抖,痛不能已。 看清远处的娇小人影,支离几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师姐,你还上得来吗!” 女童伏在远处地砖上,往下摔了近三丈,将两者的距离完全拉开。 “无碍。”夏昭衣还是这样说道。 缓了缓,她将箭壶背在身后,往上爬来,然而紧跟着的地动,让他们两个人身下的地面往下滑去,角度更为倾斜。 他们忙将脑袋埋于地上,双手各自握紧手中箭矢。 支离被吓得哭了起来,怕被夏昭衣听到,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愿哭出声音,清瘦肩膀在小油球灯清和的芒光里一颤一颤。 夏昭衣从怀里抬起头,一阵大风吹来,双耳嘈杂,绕天匝地的,满是那些骨头在风中碰撞交击之声。 听闻动静,脑中能想象得到千条万条骨链,为地室中的柱子们所拦,垂挂在空荡深渊上,似垂天之帘,大风一起,尽兴招摇。 相对的,那些水声变小了。 那些破开的潭水并未太大影响到这些骨铃。 但这水亦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流光,夏昭衣几乎能设想到它们忽然崩塌之景。 “撑不了多久了。”她很轻的自言。 甚至不知在说身下石台,还是在说她自己。 将头趴了回去,她的眼皮分外沉重,如这身下深渊,誓要将她拖入黑暗一般,不依不饶,不止不休。 “师姐?”支离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师姐!” 夏昭衣想抬头回应他,未能成功。 甚至,她恍惚觉得自己应了,下一瞬却发现她还是趴在那里,眼睛还是闭着的。 “师姐!!”支离急坏了,哭道,“师姐,你醒醒!” “无碍……”夏昭衣说道,语声含糊不清。 支离左右望着,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鼓起勇气,叫道:“师姐,你撑住,我来找你!” 拿着小油球灯的手被他移去,想去抓住一块地砖,大地在这时又猛然一颤,非常剧烈,他下意识回神去握紧手中箭矢,随后便朝夏昭衣方向望去。 夏昭衣同样紧紧的握着箭矢,她用力抬起头,撑起身子,说道:“别动,我过来!” 说是这样说,撑起到一半的身子,又颓然了下去。 她忽然很幼稚的想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手脚,还有脑袋和身体,想看看是不是被人绑上了千斤坠。 一会儿觉得轻飘飘的,一会儿又觉得沉甸甸,身子似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师姐,师姐……” 支离的喊声越来越远。 “师姐,我来找你!” “啊!!!师姐!有人来了!” “师姐,你撑住,我们有救了!你抓紧!别掉下去!” “不对,不是,我现在就来找你!师姐,我来了!” “……不成,我下不去,说不好我会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师姐,你千万撑着,你听到我的声音了没!我给你唱歌,我唱歌很难听,师父说死人听了能吓活!” “哇,呜呜,我在放什么屁!!师姐,你不要有事……”眼看夏昭衣半点反应都没有了,已经胡言乱语了的支离彻底大哭,更咽着冲夏昭衣喊道。 他转过头去,看向来者:“沈郎君,快一点!我求求你,快一点!” …… 沈冽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从神哭岩一路狂奔冲刺而来,他未做片刻休息,为了使奔跑更迅速,他连石室里拾来的火把都未点着,直至大平台时,才将火光点起。 远远望到黑暗里崩坏的岩体建筑,倾翻的高台似一只将醒未醒的巨兽,他一度慌乱,周身冰寒。 所幸,听到了支离的声音。 快步迈过山体摧折所造成的巨大地缝,他攀住地上的砖石往上跃去。 支离遥遥看着他。 距离像很近,实则又很远,沈冽高大清瘦的身影快速往上爬来,但地表着实险峻陡峭,数块大地裂开起撬,中间空罅能填入一栋房子。 眼看他走近,支离哭着往下面指去,说道:“先救我师姐,我师姐掉下去了!师姐在下面!” 第509章 开山破岩(一更) 小少年声嘶力竭,声音吼得尖锐破碎。 沈冽一直循着他的声音而往,抬头终于见到他手中芒光,便直接将火把插在地上缝隙中,双手去攀登,朝他所指方向而去。 遥遥望见伏在地上的女童,沈冽黑眸一紧,拼尽速度,快步奔去。 女童双手握着箭矢,单薄身影陷在地砖凹陷处。 好在地表倾斜严重,但还未到垂直,除却忽然下坠的重力之外,手臂并不需多大力气。 沈冽胸口剧烈起伏,扶起她肩膀,她一双纤瘦小手却紧紧拽住箭矢,不肯松开。 “阿梨……”沈冽极轻的唤道。 没有半点反应,唯独这双手,一直抓着箭矢,于梦中都在拼尽全力。 沈冽墨眉微拢,说道:“冒犯了。” 他俯下身,用力将她的手掰开。 掌心拉扯的剧痛,让女童眉眼微皱,黑暗里觉察自己的身体被人打横抱起,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鼻下闻到一股清香,似梅似兰似杜若,复杂却不浓郁,既陌生又熟悉。 她想睁开眼睛,极其困难,努力良久只撑开一道缝,但视线本就模糊,黑暗里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又遇数次地动,一次比一次剧烈。 沈冽单手搂着她,没有因地动而停顿,加快速度朝支离走去。 支离更咽着,看着沈冽将夏昭衣抱上来,他忙倾过身去,说道:“师姐!我师姐可还好?” 话音方落,一只牢固狭长的空箭壶递来。 支离抬头。 “拿着。”沈冽说道。 支离抽噎了两下,伸出手握住箭壶另一端;“好了。” “上来,注意肩上伤口。”沈冽说道。 “嗯。”支离握着箭壶,借力往上边跃去。 “走。”沈冽说道,转身朝来路走去,片刻停留都无。 上来容易,下去略难,沈冽尽量挑选平坦之地。 大风数阵,破山怒号,势益渐高,每每风起尘扬,便有浩大一片细碎的骨头敲击声从东南方传来。 大地颤动亦接连不断,一次强过一次,几个较为剧烈的地动,让整个地面彻底垂直宛如有一只无形巨手凿破混沌,掀地如嶂。 “要塌了,要塌了……”支离咬着牙低声说道,“不准塌,不准塌……” 他的肩膀极疼,努力强忍,跟上沈冽的步伐。 “不准塌,不准塌,我命令你不准塌,不然我天天骂你,做鬼了也骂你……” 话音方落,脚下剧烈一震,他足下一滑,险些没有摔出去,被沈冽及时拉稳。 “快走,”沈冽说道,“要塌了。” 支离小跑在沈冽身旁,边回过头去。 沈冽的火把还留在原处,已离的很远了,火光极乱,平息不定的橘光里,塌陷处似乎并非南边地室下的柱子和东南处的水潭,而是以地为山,不堪重负的中间脊背正在缓缓塌陷。 支离忙收回目光,望着前面近在咫尺的高台。 “近了近了,我们近了,我们会没事的!冲,冲,冲……一二一,一二一……”他喘着气,吃力的说道。 眼看还有十丈之近,前方一路平坦,却听得身后一声拨古之响,地面终于彻底断裂,巨大的深渊张开嘴巴,从中开山破岩,尘埃扶摇而起,山涧长风回荡,咆哮幽冥,高处失势的数万碎石直滚幽崖。 “冲啊啊啊!!”支离高声大叫,加快速度。 脚下大地飞速下沉,漫天沙尘狂涌而来,遮挡了他手中的小油球灯,视线全无。 断裂的北面大地与东西两岸的连接处本就撕裂,剩余牵扯急迅断开,整块地面飞速坠入深渊。 “啊啊啊啊!!”支离狂呼呐喊,“我跟你拼了!!” 喊着喊着,他身体一轻,双脚离地,被人一把抓走。 沈冽抱着夏昭衣,狂奔途中蓦然抓住支离背上衣裳,长腿用力蹬在下坠的地面上,极尽全力,跃上高台。 轰然一声巨响,断裂的大地沉沉砸下,卡在了东西两侧的断崖之下。 沈冽侧摔在地,臂膀一阵痛麻,怀中仍拥着女童,尽心护全。 支离摔在他不远处,从地上爬起,脑袋一片空白。 “还没坏!”他举起手中小油球灯,说道,“竟然还没坏!” “师姐!”想到夏昭衣,他大步跑来,“师姐!” 沈冽扶着夏昭衣坐起,抬手贴在她额头上,好烫。 支离也探手去触,心疼的又要掉泪:“这都能烧水了。” “我还活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 “师姐!?”支离一喜,高兴的说道,“师姐?” 他看向沈冽:“师姐刚才是不是说话了?她说了什么?!” 沈冽一手扶住夏昭衣,仍在喘息,闻言摇头。 支离不明白他摇头是何意思,看向夏昭衣,说道:“师姐,那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昏迷中的女童动了动唇瓣,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师姐……” 沈冽这时起身,取下背上长剑,递给支离:“替我拿着。” 而后,他蹲下身,将夏昭衣背起,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支离抱着他的长剑,抬手触摸了下冰冷剑鞘,顿了顿,回眸去望身后空幽幽的深渊。 那边是高台,他来时,还曾见到一个宽袖大袍的人影跑上了高台。 现在,水潭旁的空地,连带着这整片高台,全部都掉下去了。 “心有余悸,”支离说道,回身跟上已在十步外的沈冽,“我还以为要死了。” “不会。”沈冽轻声回道。 “多谢沈郎君,”支离小跑着上前,说道,“舍命之救之恩,支离日后定当相报。” “不必了。”沈冽说道。 “要的,多谢沈郎君。”支离再度说道。 沈冽没再说话。 支离回头又望身后一眼,劫后重生,咧唇一笑,笑着笑着,鼻翼发酸,又想哭了。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又看向沈冽,说道:“我师父呢。” “在暗室。”沈冽说道。 “还有暗室?”支离讶然。 “嗯。” “竟然还有暗室……”支离抬起头,四下望着,说道,“这地方大的可怕,当真杀机四伏。等等,我忽然想起,那我们要如何回去呢,水潭那必然去不了了,也不知师姐二哥他们如何了。” 沈冽闻言,脚步微停,俊容浮起一丝落寞。 第510章 终难带回(一更) 水潭塌陷,已成必然,就如方才那一幕,万劫不复。 那么,潭底的尸体也必将…… 脚步变得沉重,沈冽微垂下头,望着小油球灯所照的身前石砖,压下心底思绪。 现在不该是伤怀悲愁时,他也不是伤怀悲愁之人。 支离望见他神情,想起沈谙坠湖之事,支离抿唇,不再提那湖潭。 但气氛一直压抑沉默,难免心头发闷,总得分散下注意力才好。 支离看向他背上的夏昭衣,笑笑道:“沈郎君,你同我小师姐是如何认识的?” 沈冽转眸看他一眼,说道:“在重宜,路上认识。” “方才一路辛苦你了,”支离又笑,“带着我们两个很累吧?” “不累。”沈冽说道。 “你觉得带着我们两个,像不像拖儿带女呀?” 沈冽轻皱眉,朝他看去。 “呃,”支离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我和小师姐两个人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 “我比你们年长不了多少岁,”沈冽说道,“我并不大。” “是的呀,”支离笑道,“沈郎君年少有为,少年才俊,不仅一身武艺高强,生得还极其俊美。性格也好,重情重义,谁能结交到沈郎君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沈冽:“……” “沈郎君翩翩美少年,美得就像诗人笔下的繁花盛景,哦,不对,沈郎君你气质颇是清冷,更似月色下的清湖孤舟。哇,我越想越美,湖潭桥边上点染着灯火,岸边喧哗热闹,孤舟则辟世于人间,其中温着一壶暖酒,远处夜色恢弘,弦月高悬,星子寥落……” “支离,”沈冽出声说道,“前边路不太好走,你多留意。” “好!”支离笑得开心,随意看去一眼,全是平地。 “不会不好走的,”支离说道,全然忘记肩上疼痛,继续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奉承功力,说道,“你看,我做一番比较,沈郎君虽不爱说话,但实则并不拒人于千里,相反,沈郎君待人温和,举止落落大方,若以四季来论,沈郎君就像是秋日,虽清冷,但又温暖。” 沈冽:“……” “我就像是夏天,我脾气暴躁,谁都敢骂,前几日还将那狗皇帝当面骂了一顿,别提多爽了!嘿嘿……” “我的小师姐,你觉得她像不像春天呀?”支离看向肩上的夏昭衣,笑得一张小花脸满是喜气,“小师姐笑起来真好看,如沐春风。” “嗯。”沈冽点了下头。 “可惜,相较之下,师姐二哥实在可怜,”支离变了神情,皱眉说道,“他也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不过跟沈郎君天性喜欢安静不同,师姐二哥身上经历太多,他更像懒于说话,不喜说话,厌恶说话。他呀,就像是冬天,真希望他能开心一些,虽然知道,他极有可能开心不起了。” 沈冽又点了下头。 “沈郎君,你真的很好看,”支离又转过头来,看着沈冽在清浑芒光里的绝色侧颜,笑道,“我跟随我师父身边这么久,你是我目前所见的所有男子中,数一数二的好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惊为天人,不过我没说,我怕师父说我沉不住气,而且,那会儿和你还不太相熟,贸然来说,会很奇怪……” 沈冽没有再出声打断他,“嗯”了一声,面淡无波的走在他身旁。 支离嘴巴却似停不下,一路走,一路说,一炷香差不多的时间,终于到了神哭岩。 “好险峻……”支离望着狭窄的石道。 崖边风大,巉岩高耸,陡峭难行,这样的路,他未负伤时都不敢轻易去走,更何况现在。 “小心走,”沈冽说道,“别分心,别说话。” “哦……”支离点头,望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很小声的嘀咕,“我怎么觉得,你的重点是,别说话……” 沈冽如若未闻,迈下石道。 支离挠了挠头,乖巧安静的跟了上去。 未出几步,忽见沈冽停下脚步,正打量深渊的支离也随之停下,听得沈冽出声说道:“前辈。” 老者举着火把,从崖下走来,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仍拿着大锤。 “师父!!”支离欣喜叫道。 回去上方平地等老者,待老者过来,支离眼眶红肿,立马奔去:“师父,我和小师姐差点死了,多亏沈郎君冒死相救!” 老者点头,取出膏药和纱布抛去,说道:“肩膀的伤。” 支离伸手接住,顿了下,说道:“处理伤口的话,我自己不成的……” “练。”老者说道,朝沈冽走去。 夏昭衣靠在沈冽肩头,彻底陷入昏迷,小脸蛋通红异常。 老者抬手,覆在她额上,神情严肃,说道:“继续烧下去,命留住了,人也会傻。” “路已毁,得另寻其它路回去。”沈冽说道。 “好找,”老者看向坐在地上,正在解衣的支离,“徒弟。” “嗯?”支离抬头看着老者。 老者沉了口气,说道:“你受累了。” 支离才平定的情绪又起波澜,眼眶又红了,却咧开一个灿烂笑容:“师父,我虽然做的不如沈郎君好,但是我也保护过小师姐的。” “上药吧。”老者说道。 “嗯!” 他垂下头,才拧开药膏的盖子,忽听远处一声雷霆巨响,磅礴水声惊天而起,巨石迸裂,他们脚下的大地跟着微微颤动。 沈冽当即转首朝远空黑暗眺去,双眸愣怔,呼吸停滞了一般。 “那处大水潭,终究是垮了。”老者说道。 沈冽说不出话,胸口沉闷,似有大石重重压下。 伴随爆裂声和水声,那悬在高空的南面大地,也跟着砸进深渊,轰雷一般。 沈冽深深望着那边,心头骤然一痛,黑眸泛红,被热泪浸润的眼眶酸涩发痒。 终于再难忍住,他垂下头,眼泪滚落了下来,随即便抬手,手背在脸上一拭。 · 总算垮了…… 方为艰难回头,看向声喧处。 他的双手被吊在铁链下,双脚悬空,只有等手下醒来,方能解脱。 但这个被老者捶昏过去的手下,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来,甚至可能昏迷上一天一夜。 第511章 只是偶然(一更) 而主公他们,断不可能在那等他们一天一夜,更不可能派人过来查看他们是死是活。 这次出行,本就以死士的身份而来,能活是侥幸,若亡,则理之当然。 石室里灯光犹在,老者并未熄掉,方为望着变作昏黄一点的石室,回顾老者的身形和身手。 老者远强过于他,这样的身手,他未曾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哪怕是教他一身刀法的曹总教头,也远不及老者厉害。 沈谙的师父,轻舟圣老,包括轻舟圣老的师弟嵇鸿,很久之前方为便见过,他们二人皆无此身手,气度风华亦远不及这老者。 倒有一个人,在方为的脑中渐渐冒出。 那位,据传在元禾宗门上住了半年之久的老者。 极有可能,便是他了。 · 夏昭衣病着,支离伤着,对方神秘莫测,不知几人,亦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机关,所以老者没有直接去找人麻烦,留下沈冽,先去寻路。 一路避开机关暗道,根据此地方位风水定路,寻到了三个出口。 再按记忆中的山外脉络河道走向,老者很快选择好去往元禾宗门最近的一个出口。 至于出去会不会遇上其他不可阻挡的路障,那便听天由命,凭运气了。 夏昭衣一直未醒,老者回来坚持接手,背着夏昭衣走在前面。 出口呈喇叭形状,由宽变窄,由高变矮,从绵长的环形石阶上来后,辽阔开敞的空地渐渐变为一条百丈长的狭长甬道,一处不起眼的矮洞在甬道尽头。 洞外挡着几棵参天古树,哪怕寒冬料峭,依然枯枝如网。 老者以指鸣哨,清脆洪亮,长音随风传遍山野江河,不出半响,空中一声高亢鸟鸣声回应,一只鹰隼展翅而来,掠飞群山,翱翔滑下,稳稳停在老者腕上。 老者以枯枝做笔,蘸草木汁液为墨,在割下来的衣角布料上书写,而后绑在鹰隼上,拍了拍它,温声说道:“去吧。” 鹰隼振翅,扶摇直上苍穹,消失在远空。 山地崎岖,加之冰雪半融,行路湿滑,裴老宗主带人在两个多时辰后方才赶来,并按信上所写,将老者的药箱也一并带来。 老者在大河边生火,以薄石为碗,于附近取材,现熬一碗热水。 待药箱送来,直接在此地为女童做降温处理,而后才一并回山上。 另派去寻夏昭学和柔姑他们的人手,因路程较近,比他们早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山上寒风萧瑟,夏昭学等在路口,良久,他们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远处,望到被老者背着的女童,夏昭学心头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对此女童并无多熟悉,论及亲切,也无一丝,但眼见水潭彻底塌陷,土崩瓦解,说不出的惶恐忐忑重重袭击了他。 老者的话他从未怀疑,这天下谁说这女童是他妹妹,他都不信,唯独老者说的,他不会不信。 但妹妹是一回事,亲与不亲,则是另外一回事,哪怕血肉相系。 妹妹。 夏昭学很轻很轻的在心里念着。 其实他明白,在听闻老者亲口说出这女童是他亲妹妹时,他便很私心的有所抵触。 因为他的妹妹,只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人。 若是再有一个妹妹,那已故的妹妹会开心吗? 以及,他认为自己已无心再去给另外一个妹妹疼爱了。 又一阵狂风拍来,打在身上,扬起夏昭学身上所披的元禾宗门外袍,大袖猎猎欲飞。 身后一个人影缓步走来,柔姑嗓音嘶哑的可怕,说道:“他们回来了。” “嗯。”夏昭学点头。 柔姑看到沈冽,眼神变得迷茫,干涩眼眶又起红晕。 “你们为何来此?”夏昭学说道。 柔姑朝他看去,顿了顿,说道:“公子他,不准我说。” “他已经死了,”夏昭学回头,“也不准说吗?” “便,更不能说了。” “你们这么巧,恰好在此时来此?” “倒也不是,”柔姑垂头,望着身前厚积的雪,“公子能去的地方有很多,龙渊不过其中之一。那时他还未定好下一个去哪,恰遇上宣延帝离京,要经过龙担山,于是公子顺势便也来了,因为时机正对,可以……牵制沈冽一并过来。” 夏昭学拢眉,望向远处沈冽,说道:“所以,来此是偶然。” “是可以这么说。” “却将性命赔上了。”夏昭学说道。 柔姑喉间更咽,艰难的“嗯”了一声。 夏昭学没再说话,他人是非功过,他很少评价。 不论沈谙对沈冽的做法,沈谙在临死之前将柔姑托举上来的行为,还是沈谙之前种种,他皆无权去论。 目光望向已上长道的一行人,夏昭学迈下崖石,朝他们走去。 “前辈,我来背吧。”夏昭学说道。 “不用,”老者说道,“我来。” 夏昭学看向额头绑着巾帕的女童,眉眼浮起不忍,跟在老者身旁说道:“她,病的很重吧。” “很重。”老者回答。 衣角这时被人一拉。 夏昭学回头。 支离抬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师姐二哥……” “何事?” 支离委屈兮兮的指了指自己肩上伤口。 夏昭学看去,说道:“又伤到了。” “对,那个……你这么想要背人的话,要不,背一背我。”支离说道。 他早就想让人背了,一路走得极度疲累,头重脚轻。 但这些元禾宗门的仙师弟子们才跋山涉水下山援救他们,是以,他不好意思开口。 夏昭学没有拒绝,回过身去蹲下。 将支离背起,他看到跟在人后的沈冽,开口说道:“沈冽。” 沈冽抬眸望来,雪地里,白皙如玉的肌肤似反着光。 夏昭学顿了下,说道:“你大哥的事,节哀。” “对了,”支离说道,“是沈郎君冒死救的我和小师姐,若不是沈郎君,我和小师姐现在定回不来了!” 夏昭学微侧头,看支离一眼,而后对沈冽认真道:“多谢。” “不必。”沈冽说道。 “还有一事,”夏昭学说道,“沈郎君,你可认识刘照江?” 第512章 重新从军(一更) 沈冽友人不多,相交好的更少,刘照江便是其中之一,忽被夏昭学提起,沈冽不明,说道:“认识。” “你与他关系可熟?”夏昭学又道。 沈冽点头:“尚可,夏二哥也认识他?” 夏昭学淡笑,背着支离继续往上,边走边说道:“不算认识,但是听过。刘照江的父亲刘墨,这半年来都在珏州吗?” “没有,他们父子二人如今都在苍晋。” “苍晋啊,”夏昭学说道,“好……” 沈冽跟在他身旁,不知他的“好”字是何意,便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便去苍晋,重新从军。” 沈冽一愣。 背上的支离也愣住:“师姐二哥,你要去当兵?” “嗯,”夏昭学点头,看向沈冽,说道,“替我瞒着,不要告诉刘照江和他父亲。” “那我小师姐呢?”支离忙道,“也要瞒着小师姐吗?” “对她有何好瞒,”夏昭学说道,“我去从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想被刘照江和他父亲刘墨所知,无非因为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令人困扰,亦不想自己困扰。 而既然阿梨是他妹妹,那他的去处,便该让妹妹知道,以免担忧牵挂。 “夏二哥是要去从小卒做起?”沈冽说道。 “嗯。” “不成啊,这怎么成?”支离有些激动,“师姐二哥,兵营里的小卒,尤其是刚进去的,肯定会被人使唤欺负呀。” “有何所谓?” “可你是当过将军的人!”支离急道,“这太奇怪了,你心中便不会觉得有落差吗?当年你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现在要从头再来,屈为兵营里人人可欺的小卒,这,这……” “到处都是新兵小卒,我与他们并无差别,”夏昭学淡然一笑,“不过是从头再来。” 至于落差,这两年他所见所闻所感受,早已习惯了落差二字。 何况,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何资格去谈落差,即使落差,又能如何。 沈冽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论珏州或苍晋,都在仄阳道之南,距离寒岭关仅就百里之遥。 刘墨所领的松炀营,隶属于赤门军,三年前曾并于翁迎所率的大定军,归为大定军中的左路军。 也是这一支左路军,后来出了两名叛徒,金建峰和金建义。 金家兄弟与陶岚勾结,临阵叛变,与北元军里应外合,包抄大定军。 形势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夏昭学挺身愿为死士,率两千夏家精兵与叛军周旋,以全军覆没的代价,硬是拖缠了北元军半月之久,让翁迎将军的大军得以与北军会师,才有了日后震惊天下的韶光之战。 金建义后被活捉,于旸门关内凌迟处死,金家六族全诛,金家的唐关守军被打散重组,其中八千兵马归给了伤亡惨重的赤门军。 赤门军也是整支左路军中,唯一没有叛变的军队。 沈冽明白,夏昭学如今选中松炀营,为的是什么。 可是…… 沈冽转眸,看向已走远了的老者,背上女童奄奄趴着。 她若醒来知道的话,她会如何? 久别有此一逢,匆匆几日,便又分离,寒冬未消,暖春未来,她的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只有与兄长的几日之聚吗? 何况,别,是生死之别,阴阳两隔。 聚,是形同陌人,寥寥数语。 她的心里,该当会很难过吧。 …… …… 夏昭衣并未睡多久,酉时三刻时便醒来了。 天色已大黑,室内轩敞明亮,点满灯盏,四边角落皆有珠玉灯座,门前药香袅袅,飘散进来,氤氲满室,暖软沁脾。 裴老宗主坐在八仙桌前看书,一个小弟子趴在他旁边呼呼大睡。 浑身似散架,头也沉甸甸的疼,夏昭衣辛苦爬起来,出声说道:“裴老宗主。” 看得入迷的老宗主回过头来,望见唇色惨白的女童,说道:“怎么那么快便醒了。” 边搁下书卷起身,去往门口,一排红泥小炉,他拎起最近门边的水壶。 滚烫的开水咕咕倒入杯中,老宗主走到床边递来,夏昭衣轻捏住杯子两旁的双耳,说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你师父一路将你背回来的,”裴老宗主搬了一张月牙小凳置在床侧,和蔼看着她,“身体感觉如何。” “我师父背的我?”夏昭衣讶然。 “对。”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而浅浅一笑。 师父一直都是不近人情的,她自懂事后就跟在他身边,他从来未曾背过她,不说背,连手都很少牵她。 她这一路成长,跌跌撞撞,任何事情靠的都是自己的双手与双脚,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情比同龄许多人要独立的更早。 “还没回答呢,小丫头,”裴老宗主说道,“身体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难受至极,但这才正常,”夏昭衣说道,“其他人呢?是否都平安回来?” “嗯,全在休息。”裴老宗主说道。 夏昭衣放心下来,垂头轻吹,杯盏烟缕飘散,清浅水面映出她额上两个红肿小包,皆上在左眉上。 “这些药丸,你师父叮嘱的,要吞服吃光,”裴老宗主指指枕边一个小盒,“里边是一次份量。” 夏昭衣垂头望去。 “以及,”裴老宗主继续说道,“阿梨,你可有孪生姐妹?”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裴老宗主:“是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吗?” “是这个。”裴老宗主从袖中取出一卷小笺,拆开后递来。 信上八列,约一百二十个字,是写给裴老宗主的,问裴老宗主,此去千秋殿的人,是否为元禾宗门上的贵客,为何而去,是否为女童寻她孪生姐姐,而女童,是否姓乔。 “真怪,”夏昭衣望着信笺,说道,“此人问你那么多,却未留任何信息供你回执,只一味在问,即便你要回答他,他如何能知。” “送信之人说,三日后再送信过来。”裴老宗主说道。 “送信之人,”夏昭衣好奇,“是差人送来的吗?” “嗯。” 第513章 山高水长(一更)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纸上文字,忽而洒然一笑。 纸为白龟纸,润泽光滑,纸上字迹端正,着墨崭新。 之前在地殿里,那种阴冷森寒始终缠着她,所指向的就是那炼丹石室里的大石柱。 她未见到那柱中女童是何情形,师父不建议她看,如今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实际也失了好奇。 师父所说的,其实也一直是她所想。 她为独立个体,她是她,是夏昭衣,与阿梨是两个人。 夏昭衣伸出手,将纸张翻过来,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淡笑,又看了看行文内容,抬头对裴老宗主说道:“应是在地殿里,我们所遇到的那些人所写,我的容貌吓到他们了。他们若要三日后再送信,便送吧,于我无甚可放心上。” “我在此六十年,从不知千秋殿中竟还有活人。”裴老宗主叹道。 “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活鬼,他们手中诸多罪孽,杀人如麻。” “在下边杀人?”裴老宗主讶然。 夏昭衣看着他,想想也是,师父他们应一回来就休息去了,裴老宗主不知下面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此信,我师父还不知情,对吗?”夏昭衣说道。 “嗯。” “给我纸笔,”夏昭衣一笑,“我画个图给你,再当故事同你讲。” 屋外天晴雪静,星子朗朗,大风在天地间奔袭,掠过一山又一山,吹化安河上断开的冰层,推着大江狂奔。 夏昭衣精神很好,一点都不像病人,一直到凌晨方才睡下。 巳时左右,老者醒了,支离醒了,夏昭学醒了,沈冽也醒了。 众人不约而同来此,因屋中房门始终未关,他们便屋内屋外的等着。 老者在屋内看书,夏昭学站在屋外檐角下发呆,支离趴在院中石桌上还未睡够,沈冽则在崖边望江。 整整一日,夏昭衣都未醒。 支离被白鹭仙师抱回去了,夏昭学被老者叫走,独剩沈冽还在崖边站着,瘦高身影,落寞寂寥。 天色渐沉,西边大地染了长长一片乌金,东边江流已隐于黑夜。 “少爷。”杜轩走来说道。 沈冽闭了闭眼,第一次这么不愿意听到别人喊他。 “少爷,我们还不走吗……”杜轩低声说道,“他们都等着呢。” 良久,沈冽回眸,望向院中还敞开着的主卧房门。 她应不会在此宗门长留,经此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他想进去见一见她,又恐心中不舍更烈。 “嗯,”沈冽说道,“你去同裴老宗主说一声吧。” “好。”杜轩应声,心中着实为难。 若非真有一件件要事,杜轩也不愿来催。 前去同裴老宗主道别,裴老宗主借夜色挽留,挽留不住,只好祝一路顺遂。 沈冽仍在原地,眼角余光望到杜轩回来的身影,他垂眸,掩去眼底思绪,缓了缓,无声转身,往下山方向走去。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下早已风起云涌,郭兆海在江州为官,郭家便不会置身事外。有多少想将郭家卷入进来的人,便有多少双紧盯着江州不放的眼睛。 而京城如今动荡,宋倾堂身上所扛所担负的,绝对不会少于郭兆海。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宋倾堂如今所处的风口浪尖,至少有一半是沈冽亲手将他推上去的。所以,他须回京,能助他多少,便是多少。 还有,沈谙死了。 沈冽抬起头,朝漫漫长空眺去。 这死讯,他得亲自送回云梁。 祖父祖母虽不喜沈谙,沈谙却都是他们的长孙。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走。 “少爷,”杜轩追上来,“少爷!” “嗯。”沈冽说道。 “就这么走了吗?”杜轩回头望一眼身后小院,通明火光从屋中投出,白茫茫的雪地像被铺了一层玉兰色的明月绸,“少爷,您不是等了一天吗?怎不进去呢?” “不进了。”沈冽说道。 他是等了一天,一天里不时想走,但又恐前脚刚走,后脚她便醒来。 踟躇犹豫,动摇徘徊,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他从未这样过过一天,就干站着,什么都没做。 光阴好似很快,又缓慢淌着,但很微妙,这样等着她醒来,竟不觉得无聊枯燥。 而他所等的,无非只是想当面亲口,同她道一声别。 此去山高水长,下次相逢,却不知是何时了。 照顾好自己,沈冽在心里很轻的说道,夏姑娘…… 天地清明,夜色萧然,远处大河奔腾,水声滔天。 戴豫牵着骏马,等在后山山门,柔姑和其余手下们也在。 沈谙一死,他们失主,想随沈冽一并离开,在古槐镇分道扬镳,再另寻去处。 “少爷。”戴豫将缰绳递给沈冽。 沈冽翻身上马,离开前回眸望一眼山门,一扯缰绳,说道:“走吧。” 山道不好纵马,马蹄踏雪无声,一行七八人,身影渐远。 · 夏昭学正在观星阁看书。 支离跑去同老者说,他要去从军,老者便来找他,问他是否去意已决,而后,就将他带来观星阁看书。 观星阁藏书巨大,老者所整理给他的这些则皆是兵书,有他看过的,有他未看过的,藏书堪比点将堂,有几本令夏昭学看的入迷,裴老宗主进来后他才方知,已过去数个时辰。 裴老宗主是来说沈冽离开之事。 老者坐在书案后,亦在看书,闻言说道:“就直接走了,什么话都未留?” “未留,”裴老宗主说道,“走的潇洒利落,好个翩翩美少年。” 夏昭学坐在老者相邻十步外的案几后,说道:“他是铁打的吗,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多呆几日,他身上负伤不轻。” “负伤不轻?”裴老宗主说道,“未见他提过半句。” “其中不少还是我伤的,”夏昭学拢眉,“那日清晨,我与他狭路相逢,我先出手攻击,他跌下去的那一跤,后背重砸在地,必然伤的不轻。以及,在那之前,他便负伤了。” “看不出来……”裴老宗主说道,摇了摇头。 “有说去哪吗?”夏昭学问道。 “没有。”裴老宗主回答。 第514章 太过巧合(二更) 夏昭学点点头,心中未免觉得有些遗憾。 “她还未醒吗?”老者问道。 裴老宗主知道他指的是谁,说道:“小丫头还在睡。” “八个时辰了,”老者说道,“未免太久。” “昨夜她精神很好,”裴老宗主一笑,“生龙活虎,眼睛明亮,非常伶俐的小丫头。” 老者“嗯”了声,说道:“让她睡吧,醒来之后,让她来寻我。” “好。”裴老宗主点头。 但他回去之后,等了又等,夏昭衣一直未醒,见她睡容,恬淡宁和,气色甚佳,不像梦魇与昏迷,裴老宗主便像昨夜一样,拿了本书,在桌旁守着。 老者亦在等,目光平静,望着正对大门的大屏风。 从龙渊回来后,这段时间,他心绪一直不平,尤其是,终于想到那些柱子代表着什么之后。 天上“星子”缓慢在动,星象陈繁,曳马欲盈,适相难合。 他看了一眼,目光毫无波澜,亦不想起卦。 脑中所想的,是六月十一日那晚的星象。 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 两年前,他徒弟决意往北时,前一夜的星象则相反。 本该相聚那一日的江褚八星,散于四方,其中五颗聚于紫微垣,侵蚀天柱,应损俱损。 不论是六月十一日那晚,还是徒弟离开前那一晚,两种星象,一分一散,皆是少见的大患大凶。 也正是因为那夜星象太凶狠,他徒儿才身披青云鹤袍,以不信鬼神之心,去拜天降乩,观星落币。 如今,老者在其下所凿出来的一根又一根的柱子,除却小规模对应的上一个又一个的邪阵外,若将所有立着柱子的位置统变为一颗星子,悬浮于空,那么这些方位所对应的,恰是这江褚八星。 若说这映照的是两年前那一夜的星象,却也不是,因为诸多尸体,是在两年之前,甚至五年之前埋入的。 而之前出现这一星象,有所记载着的,是在一百三十年前。 大凶星象中,又各立邪阵,阴损恶毒之极。 偏巧,至为关键的那一根柱子里,凿出来的尸体,与他徒儿如今的面容,几乎一样。 这种巧合,不寒而栗。 老者垂头,望着身前的书册。 忽而抬手,将书册一翻,书面朝上。 他不喜拐弯抹角,没有耐心去逐一破解,最直接干脆的方法,便是直接端了它,覆了它。 …… …… 隔日午时,夏昭衣才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未曾睡过这样长的一觉,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却未觉得半点累和沉,甚至一个梦都没。 裴老宗主已去休息了,江掌务坐在房中算账,怕吵到她,并未拨算盘,草稿打的审视辛苦。 不时有门人弟子跑入进来,同江掌务报钱,以及打条子去库房领钱。 江掌务平时小气抠门,如今给的大方,要多少给多少,还会关切的问一句够不够。 人往人来,异常热闹,门前的霜雪早被踩烂,鞋底带入进来,门内门外一片脏兮兮的淤水,不过好在,不时会有弟子过来及时清洗打扫。 夏昭衣的卧榻前被安置了一个大座屏,特意挡着,所以夏昭衣醒来了,江掌务他们也没发现。 夏昭衣肚子有点饿,不过好奇江掌务在干什么,所以没有出声。 听了一阵,她明白了,这些是暂时借的元禾宗门,而借钱之人,是……师父。 “我师父要买那么多东西?”夏昭衣终于出声,有些讶然。 江掌务一听这声音,立马回头:“阿梨姑娘,你醒了?” 边同时催促身旁弟子去为她端水送汤。 “我师父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夏昭衣说道。 老者虽然朴素清寒,但老者一点都不穷。 甚至老者愿意,用富可倾国去形容都不为过。 他随随便便用来观星摆阵的一颗玉石,拿到市面上去寻同样大小的,也许都要黄金千两。 更不提,这天地间的玉脉,金山,银矿,全在那等着他,只要他愿意多走一点路,多费一点脑子,多勤劳一点点。 然而,他看不上,没有兴致,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破坏天地平衡。 “不仅买了东西,”江掌务问一答三,说道,“尊长还雇了许多民工。” 夏昭衣越发困惑,说道:“为什么?” “都在山上呢,”江掌务说道,“正在集合,派发工具,尊长要将那千秋长殿挖穿。” 夏昭衣:“……” 这,这手笔,似乎未免有些太大了。 小弟子端来热水,夏昭衣接过后道谢,放在床旁,而后起身穿衣。 衣裳找不到,不知放了哪,只找到一件外袍,她披上外袍出来,说道:“我师父呢,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 “尊长在作图,”江掌务起身说道,“阿梨姑娘,你身体还不好,多穿一点。” 说着,又忙令小弟子去拿干净的衣裳过来。 “作图?”夏昭衣顿了下,说道,“我明白了,师父在画施工图?” “是的呢。”江掌务说道。 待小弟子取来衣裳,夏昭衣倒过谢,去往屏风后边换上,问了老者所在,便跑去找他。 老者的确在画施工图,千秋殿构造复杂,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可挖掘,毕竟是处大溶洞,若不慎挖到什么,极有可能造成坍塌。 而挖掉该挖的东西后,他还要将此填平。 看得出,这下面有着几代人数百年的心血,以及现在,还有人将下面当成自己的地盘。 但是老者决意不想留它。 他此生悠长岁月中,从未去捣毁破坏过别人的东西,更阴更邪的都遇到过,也只是一个过路看客。 夏昭衣找到老者,望着老者所画的精细到分寸的施工图,她站在一旁,只喊了一声“师父”,便没有作声。 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千秋长殿,不过看师父作图,着实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用的不是墨笔,而是师父自制的石墨笔,线条极其纤细,一横一竖,以尺来量。 看了一阵,夏昭衣抬眸,左右望了圈,而后朝门外走去。 才迈出门槛,听到老者出声说道:“沈冽前日便下山离开了。”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他:“沈冽走了?” 第515章 不亏欠她(一更) “嗯,走了,”老者说道,“你二哥明天也要走,他要去苍晋,入松炀营,从兵卒重头再来。” 夏昭衣愣了,看着老者。 老者回望她,身体站的笔直,手里还提着笔:“他在观星阁看兵书,你不妨去见见他。” “……嗯,”夏昭衣说道,“我去找他。” 迈过门槛出来,她步履有些缓,踩着霜雪离开大院,并未直接去观星阁,在院外的长石凳上坐下。 天很蓝,白云舒卷,晴空万里,山顶的风仍是肃寒,苍苍萧萧。 夏昭衣所面朝的恰好是元禾宗门的尽合峰,那是元禾宗门上的坟山之一。 这其中,有许多是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之墓,也有不少是方圆十里中的富贵人家,所念名山名派之风,以此为绝佳风水。 夏昭衣安静看着它们,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再无声的长叹。 天地霜寒,呵气成烟。 她站起身,朝观星阁走去。 夏昭学是一个痴迷兵书的人,不仅痴迷于看,更痴迷于写。 但他不是个好作者,他写的断断续续,常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前一段还在突破包围,后一段便去写后备粮草要如何运行。 夏昭衣曾替他编写收整过章落篇幅,但她这二哥,兴致一来时,行文一挥而就,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常常是通篇她看不懂的豪迈狂草。 一直到定国公府出征,他们都没能完成那部所谓兵书。 观星阁的门大敞,夏昭衣站在屏风外,高声喊道:“二哥。” 夏昭学从兵书上抬头,顿了下,说道:“我在。” 他从案几后起身,便见女童一身大袍从屏风外绕来。 裴老宗主特意叮嘱人修改的衣袍,她的清瘦身板穿得颇是合身。 “阿梨。”夏昭学说道。 “我听闻你要去苍晋,”夏昭衣走来说道,“明日便走。” “嗯,”夏昭学点头,“山外定已诸多战事,时不我待。” 观星阁大殿轩敞开阔,他们特意提高的声音带着回音,空灵徘徊。 夏昭衣迈上横卧中间,左右分割大殿的几格木阶,抬头看着兄长,说道:“我未想好接下来我要去往何处,但我会照顾好自己,二哥不用担心我。日后我每隔十天便书信一封托人带去给你,尽量让你知道我近况,以免牵挂。” 夏昭学弯唇笑了,说道:“好。” 夏昭衣在他书案前坐下,抬手拾来他已看过的几本兵书,随手翻了翻,看向坐回下来的夏昭学,说道:“二哥,我心中有诸多困惑,我能问你吗?” “问吧。” “颜青临的大哥,颜墨章,他替你受了刑罚,对吗?”夏昭衣问道。 夏昭学大约猜到她要问的是这两年的事,但未料到她脱口便是颜墨章三字。 夏昭学微怔,望着她明亮若雪,满是灵气的一双眼眸,他缓缓点头,说道:“不仅是酷刑,他替我被砍了头。” 语声虽轻,却重千钧。 夏昭衣握紧手中书册,将它们放回原处,继续问道:“颜青临的儿子,替小弟而死,对吗?” “对。”夏昭学回答。 夏昭衣点点头,没再说话。 沉默良久,夏昭衣说道:“这两年,颜青临一直控制你?” “用软禁形容较为妥当,”夏昭学说道,“她并不能强迫我去做任何事。” “软禁,”夏昭衣说道,“二哥,其实你可以逃的。” “对,”夏昭学淡淡一笑,说道,“所以我现在逃了。” 他笑的清雅温和,夏昭衣却能读懂这云淡风轻背后所藏着的苦涩无奈。 “二哥想去当兵,真好,”夏昭衣说道,“这两年来,你活的很辛苦吧。” 夏昭学弯弯唇:“尚可。” 不过是刚出事时,没了继续要活着的意愿,没了爬起来的斗志,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但终归,他现在还活着。 “二哥先前可是想去刺杀李据的,”夏昭衣说道,“这是一条无路可退的路,你知道的。” “嗯。” “不值得,”夏昭衣摇头,“这样的一换一,不值,二哥的命要远远重于李据。” “嗯,我想通了,”夏昭学抬手,轻轻将身前书册抚平,说道,“这样杀了他,于他根本不算什么,死在这皇位上,他仍是皇帝,要想真正去杀掉一个人,是彻彻底底的毁了他。” 夏昭衣点点头,欣慰于他能自己看开,她想笑,却又想哭。 “真好,”夏昭衣说道,“二哥,我很开心。” “嗯?”夏昭学看着她。 “开心你振作起来了,愿意去当兵,虽然我不舍我们兄妹就此短暂相聚数日,但看到你前路有光在引,使你能昂首阔步走下去,我着实很开心。” 她的声音一直平静温和,眼眸里秋水横波,盈盈似有泛红的水光。 “以及颜青临,”夏昭衣继续说道,“二哥虽然离开她了,但我知道她永远会是二哥心中的结。人不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可是二哥,你亏欠的不是颜青临,是颜墨章。” 夏昭衣没说话,目光变沉。 “慷他人之慨,再携恩以图报,”夏昭衣说道,“她是个坏透了的恶人。” “我所说的这些,”夏昭衣垂头,眸光垂落在书册上,“其实我知道二哥都懂,虽然那是一条惨死枉死的人命,可这条命,他不属于颜青临。哪怕是替小弟而死的颜青临的儿子,他的命也不属于颜青临,颜青临,她根本就无权去处置那条性命。” “二哥,”夏昭衣抬眸,望回夏昭学,“我们的亏欠对象,并不是颜青临,你一定要彻彻底底走出来。” 夏昭学没有说话,过去许久,他很轻的开口,说道:“好,我答应你……” 夏昭衣弯唇,但不待她笑意扩散,听得夏昭学说道:“其实,还有一事。” “什么?” “这几日,我不咳嗽了,”夏昭学说道,“手劲也恢复很多。” 夏昭衣眼眸登时睁大,怒道:“她下药害你?!” 夏昭学略觉意外,倏尔一笑:“可以啊,阿梨,这便听懂了。” 夏昭衣登时起身,抓来兄长的手腕。 “也只是我的猜测,”夏昭学看着她清瘦指尖按在自己腕上,说道,“或者是我逃出来了,性情视野开阔些许,胸中不再郁结。” 第516章 各有所求(一更) 情绪的确可以影响人的身体,但效果从未有这么立竿见影。 单从如今脉象来看,气血两虚,邪气滞肝,问题其实并未有多大,虽虚浮,却可调理。若想更进一步去寻出病理,得去师父那边借些东西。 但夏昭衣眼下可以肯定,二哥的确被下药了。 她脑中冒出数十种药,暂时无法找出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是哪一个,分量都极轻。 她不认为是颜青临仁慈,一个让那么多流民去为她攻城陷阵,垫脚送死在前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仁慈。是二哥这条命太值钱了,才让她无法下太重的手。 庆幸的是,二哥如今还很年轻,他的身体强壮,还能调理回来。 只是思及这两年他身上所承受的一切,夏昭衣容色越发沉重。 “小师姐!”支离的声音忽而响起。 夏昭衣思绪被牵回,抬头看着夏昭学,说道:“还好,情况不严重。” 话音落下,就听到身后蹦蹦踏踏的声音。 老者所教的醉逍遥,支离在偷懒的时候最得心应手。 几步奔来,支离开心的说道:“小师姐,我刚去找你,就听闻你醒了!” “你伤势如何?”夏昭衣问道。 “好疼的,”支离说道,“对了,下午他们就要出发了,师姐,我们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千秋殿?”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摇头:“不去了,我还有其他事。” 说着,她站起身,看向夏昭学:“二哥,你好好看书,我不多打扰了。” “倒也不算打扰。”夏昭学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牵起支离的手腕:“走。” 留支离在这,才是真的打扰。 观星阁外山风尤其大,师姐师弟二人从台阶上缓步走下,大袖欲飞,似风中两只蝴蝶。 支离嘴巴未停,说的是师父所做的准备,并顺口提及之前师父在观星阁中将李据气了个半死之事。 夏昭衣安静听着,走了长长一截路,她停下来,回眸看向已经远离了的观星阁。 “嗯?”支离也停下,抬头看去。 赤门军,松炀营。 夏昭衣眉心微紧。 其实以二哥的身份,他无论去往哪里,他都可以是笔直的一杆旗,只要振臂一呼,便会有无数人来寻他,投靠他。 二哥哪怕想要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办到。而她夏昭衣亦可倾尽所有去辅佐相助,为他招兵买马,广纳良将。 但是,她也尊重二哥的一切决定。 和支离一并回去这几日休息的院落,江掌务带人已走了,门前有人扫雪,夏昭衣定睛细看,颇觉惊喜,是老佟和支长乐。 觉察有人过来,他们抬起头,见到夏昭衣,顿然大喜,齐齐跑来:“阿梨!” “你们怎么……”夏昭衣看着他们身上不合身的棉衣,笑道。 “两位大哥觉得过意不去,这两日山上山下,一直在抢活干,扫了好多雪呢。”支离夸道。 “这衣服是……” “我们问山下一个老农借的,”老佟说道,“对了阿梨,我们刚才才得知,沈郎君已经回去了?” 提及沈冽,夏昭衣点点头,失落道:“是啊。” “啊!沈冽!”支离忽而叫道,“小师姐,你定不知道吧,我们二人的命皆是他救的!” 夏昭衣朝他看去:“我们从廊道里逃出来时?” “对,天塌地陷,乱石翻滚,”支离紧张的说道,“我们险些掉下去,是沈郎君不顾危险,义无反顾来将我们救走的。当时你陷入昏迷,绝对不知道有多惊险,尤其是最后跑上岸时,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差点就和我们一起掉进深渊了!” 他手舞足蹈,食指和拇指激动的比划一个分寸出来。 “沈郎君可真好……”支长乐说道。 “对了,阿梨,”老佟低声道,“沈谙,当真死了?” 夏昭衣看他一眼,点点头。 “哎,图啥呀。”老佟叹息。 “各有追求吧,”夏昭衣说道,“后果也各由人自己承担。” “可是沈郎君就这样走了,”支离转眸朝下山方向望去,难过说道,“我还未来得及好好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嗯……”夏昭衣说道,“他,大概回京城了吧。” 其实她也要回去的。 老者做好施工图,裴老宗主第一时间令人去临摹版印。 狂风越来越大,逐渐变烈,似要下雨,但天象诉之,几日以内皆是晴空。 长禾殿外满是人影,除却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外,有近五百名雇佣而来的民工。 另还有两百多人,在山下等着。 听闻龙渊下当真有一个存在了数百年的炼丹长殿,众人皆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加之人多壮胆,又有他们眼中的仙家大派指路,所以猎奇之心越发浓郁,迫不及待想去这传了几百年的神秘之所一看究竟。 肖掌司将人数名字简单做了汇总,送去给老者。 老者统一调配,分派人手,按照掌握来的情况,根据身份地位,主事能力圈出能负责的的名字。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们踩着快近黄昏的天色,浩浩荡荡朝密道而去,踏入千秋长殿。 夏昭衣回去后,一直在忙。 兵营里喝药极为麻烦,吞服药丸要简单许多。 夏昭学明天便走,她需尽快做出各种药丸,药膏。 好在元禾宗门上存货极多,应有尽有,不仅是药材,还有所有她用得上的制药工具。 红泥小炉在院中一字排开,药香浓郁,烟缕阵阵。 被搬到院子里来的八仙桌上,则摆着一盘又一盘的药材,和一碗又一碗熬制好的汤药,药膏。 老佟和支长乐洗净双手,在旁边帮她打下手。 二人虽然不懂不会,但跟在夏昭衣身边许久,已深有默契,明白她做事的习惯风格和物品摆设方式,更听得懂她独有的简略表达。 支离捧着本书,坐在敞开着的窗边看,除却被白鹭仙师寻上门来要他去换药外,大多数时间他都老实呆着,偶会会抬头看一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尽量不打扰。 不过,他心中的困惑也极深。 为什么觉得年龄不相上下的他和小师姐,在能力和学识上面,愣是有十万八千里之差呢。 第517章 一路平安(二更) 隔日天气更晴,辰时未到,便有艳阳。 还未被打扫的积雪,阳光下软似绒毛,沿边最先化水,沿着宗门低洼处,汇作一脉汩汩清溪。 夏昭学起的很早,他来时孑然,身上衣物全是一路过来的死人身上所扒,所以现在离开,只带一柄普通长剑,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的换洗衣裳,亦是不知名横死于荒野的流民的。 出来时,门外有人,是他正想去找的小女童。 小女童坐在院中石桌旁,身前有两个小包袱,她抬着小脑袋,正望着天上云海。 “阿梨。”夏昭学走去说道。 夏昭衣回眸,莞尔冲他一笑。 抱着小包袱起身,夏昭衣走去说道:“二哥。” “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宜在雪中坐太久。”夏昭学说道。 “二哥身体也不好呀,”夏昭衣说道,将其中一个包袱递去,“这包袱里是我昨日做的一些药丸还有药膏,有为二哥调理身子的,也有强身健体的,还有金疮药,伤药,骨痛药,外敷内服的都有,我皆已做了标注。怕你路上不便,以及又好心肠泛滥,胡乱送给别人,所以我做的不多,你带着倒也轻松。” 夏昭学抬手接来,包袱虽然小,还是有一些重量。 “好心肠泛滥,”夏昭学说道,“小妹同你说的?” “小妹?”夏昭衣一笑,“我才是小妹,同我说的,是我姐呀。” 夏昭学一顿,也笑了,笑意落寞。 “要不,”夏昭衣说道,“二哥,你唤我一声小妹试试?” 她微仰着头,天光云影倒映,眼眸亮盈盈的。 夏昭学看着她,缓了缓,摇摇头:“不了。” 他叫不出来。 夏昭衣却也不难过,她垂头将另一个包袱打开,而后再递去:“给。” 夏昭学接过,这个包裹要轻很多,里面有一个信封,一个小荷包,一枚用紫色长穗所捆绑的小石头,还有一个极小的布袋。 “信封里面是日后可以联络的上我的三个地方,”夏昭衣说道,“虽然我说过每隔十日会给二哥寄信,自然也会在信上留我的地址,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备无患。” “荷包里是一些银两,并不是很多,太多了惹人觊觎,太少了又怕二哥行事不便。” “这颗小石头,”夏昭衣垂眸望去,很轻的说道,“若有什么危难险要,紧急到连书写落款都无法做到,二哥可令人携这枚小石头寻我。我希望……二哥永远用不到这颗石头。” 夏昭学拾起小石头,编织精巧的紫色长穗,流苏柔畅光滑,小石头中心被穿透,孔洞圆润细致。 “布袋里面,是三只小油球灯,”夏昭衣说道,“行军打仗在外,夜行之路必不可少,灯油我都添满了,可用良久。” 夏昭学放下小石头,抬眸看着这个陌生的妹妹,一时无言。 这些东西,准备的非常妥帖细心,可是他却根本无法为这个妹妹做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谢谢你,阿梨。”夏昭学说道。 “山下还有不少干粮,和一匹特意为二哥准备的马,老佟和支长乐会在下面等你,”夏昭衣笑道,“不过不急,我说了你下去大约是在下午申时,在那之前,他们应会去玩,二哥即便去了也不会有人,所以,莫不如你现在先去用早饭。” “你不用做这么多的。”夏昭学语声喑哑。 “你去吃早饭吧,”夏昭衣又一笑,“我回去休息,我们……各自珍重。” “照顾好你自己。”夏昭学说道。 “我会的,”夏昭衣抬手揖礼,“二哥也照顾好自己,他日再相逢,我二哥定又变成一个大英雄了。” 大英雄。 夏昭学垂眸看着手里的两个小包袱。 年少时的热血慨然,他早便寻不到了,余烬的温都已凉的冰透。 大英雄,大侠客,那个妄想成为天下第一,妄想拯救天下苍生,妄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妄想徒手挽狂澜智勇破玄机的少年,他早就随着父兄和妹妹的死,一并长埋于北地苍茫的大雪之中。那些执着,那些无畏,那些轻狂,已被南来北往的风,吹的零落散尽,远走天涯。 他如今去当兵,撑着他的,不过是仇恨。 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笑得甜美,肌肤水凝的小丫头,夏昭学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昨夜才洗过,清爽柔软的头发。 “傻丫头,”夏昭学说道,“我尽量,我会努力去当大英雄。” “这个世界上,二哥还有我。”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好,”夏昭学点头,“你回去休息吧,早日康复。” “嗯。” 回去之后,夏昭衣没有回床上躺着,她倚窗而坐,枕着自己的胳膊,抬眼望着窗外白云。 不知过去多久,支离跑来找她,说二哥下山了。 夏昭衣点点头,风吹开她的碎发,天光下的小脸蛋,光洁如玉。 “小师姐,你在想什么呢?”支离问道。 想什么呢? 夏昭衣忽而一笑。 想起当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和她现在一般岁数的二哥。 那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看话本传记入迷,满腔热血,想去当大侠,闯荡江湖,大杀四方,斩妖除魔。 于是,他就真的跑了,孤身一人跑出了京城,结果被人骗了钱,骗了剑,流落街头,饿了三天后,被一个老乞儿赏了个馒头,最后灰头土脸去找当地官府,被恭恭敬敬送回京城。 他很不服气,自称在外过的很好,说了一堆大话,被父亲揭穿后,他扁嘴大哭一场,红着眼睛跑回房,十天未跟家人说话。 她过年回京后知道这些,懵懵懂懂觉得二哥应该是需要安慰的,但还未去找他,他便意气风发的提着把长剑来寻她了。 “小妹,你看,我这姿势帅气吗?”二哥横剑比了个他研究了很久的造型,一脸得意。 她觉得不好看,他又一连比了三四个。 “日后我力争绝颠,名扬天下,定让人给我立个一模一样的石像!”小少年神气的说道,“我要当个盖世大英雄!” …… “盖世大英雄,”夏昭衣望着窗外,眼眶渐红,低声说道,“二哥,一路平安。” 第518章 出入两难(一更) 天幕大张,夕阳似火,乌金覆盖群山,千岭万壑的霜雪皆在融化,云层陡卷千里,云影袭过空旷辽阔的古槐平原,平原上数座村庄安详卧于大地,静谧似无人烟。 天尽头的官道上,喧声沸天,京城出来的百姓宛如长龙,沿着安河一路南下。 相熟的人尽量走在一起,无亲朋友人的,便壮着胆子去同其他形影单只的人结伴。 有人有说有笑,有人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娘,”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很轻很轻的拉扯妇人的衣角,低声道,“我饿,你之前说过,一个时辰后会给我一口饼吃的。” 妇人手里挑着担,走得辛苦,唇瓣被烈风吹得干燥起皱,闻言垂头,男童眼巴巴看着她,泫然欲泣。 妇人心疼不舍,往旁边走去:“跟娘来。” 在官道旁将担子放下,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皮纸。 男童舔了下唇瓣,饿的双眸发光。 油纸里包裹着两个饼,其中一个饼已被掰下了一大半。 妇人从饼上再掰下来一小块,喂到男童嘴边,男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下,一只大掌就在这时伸来,一把夺走了妇人手里还握着的油皮纸。 妇人惊忙起身,却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他们围住,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岁,手里拿着她的饼,一张口,两个叠在一起的饼被咬走一大半。 “那是我的!”妇人惊叫。 话音方落,她挑着的担子登时被男人一踹,前边篓子里的东西倾倒,里边的物什散在路上,除却衣物,还有一小袋米和两筒油饼。 “你的?老子告诉你,这他妈是老子的了!”为首的男人叫道。 妇人扑去想护住,被另一个男人扯开,妇人慌乱中抓起扁担,未来得及打去,被又一个男人上来,冲着她的腿就踹了下去。 为首的男人转过身,吃着手里的饼,漫不经心的咬着,便以吊儿郎当的眼神朝经过的那些人看去。 不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没人敢看他,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走的匆忙,无声经过,对身后被拳打脚踢,哀苦求救的母子视而不见。 “哈哈。”男人笑出声音,舌头舔过自己的大牙齿缝,忽又扬起一脚,冲恰好路过的一个老头踹去。 老头被踹的猛然踉跄,忙连滚带爬起身,半句话都不敢吭,脸色惨白的冲他赔笑几下,被老伴扶着,赶紧离开。 “杜哥,没啥东西了,”身后一个男人走来,“就这么点破烂。” 被称作杜哥的男人,正是十几日前拦着夏昭学,问他要不要入伙的那人。 那时只有五人,如今“招兵买马”,一路拉人入伙,已有十一二个了,皆为大个头,臂膀壮实的大汉。 只要避开来往疾奔的战马军队,还有带着大量守卫随从的大富人家,剩下的寻常百姓里,无人是他们的对手,这几日抢夺来的食物钱财,将他们养的面色红润,打人的劲也更大。 将这对孤儿寡母一顿抢夺,杜哥带人走了。 妇人蓬头垢脸,形容狼狈,哭着收拾散乱的衣物,什么吃的都没剩下,什么都没了。 人群没有止步,寒风吹来,似锐利的刀子刮在脸上,生冷生疼,早已麻木。 京兆二十六道城门,东城的仁关门,举央门,西城的镇威门,在六日前,四日前和今日,不公告的情况下,忽然于上午巳时开启,开放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城中百姓尽可想走就走,但对带走的粮食有所限制,会逐一搜查,超出官府规定的粮食钱财,则全部没收充公。 相对下,入城更难,官兵严格把控搜查,若空手从城外而来,不带口粮的,一律不得入城。 沈冽去的是举央门,费了些功夫才得以进城。 城中万巷萧条,但秩序大体已得到控制,除了偶尔会遇上几队男人推着板车经过,街上基本看不到老人女人和小孩。 沈冽先带戴豫和杜轩回郭府,府中积压着三十多封信件,几名手下得知他回来,纷纷赶来,被杜轩私自在外拦住,要他们若非有太紧急的事情,尽量三个时辰后过来。 毕竟赶了两日路,加之沈冽身上满是旧伤新伤,他虽只字未提,但杜轩知道有多痛。 以及,龙渊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沈冽没有详说,但是沈谙都死了,可想而知情况有多严峻危急。 闻道居外风声凄清,杜轩站了良久,目光看向书房,顿了顿,他朝书房走去。 门窗皆开着,清雅墨香中有隐隐花香,杜轩轻手轻脚,探头探脑,进屋后转向书案,他家沐浴完的少爷趴在案牍前睡着了。 一袭白衣胜雪,墨发还未干透,披散垂洒,风入窗来,发梢轻盈飞扬。 杜轩不敢打扰,悄然将窗扇关上,安静离开。 沈冽回京的消息,宋倾堂是在晚上才得知的。 目前京城局势仍危,暂由欧阳隽掌管军事,朱岘负责城内秩序和内务总调度。 京中还有不少未跟宣延帝一同离京的官员,有些官阶比朱岘要大,现在也要接受朱岘的调配和命令。 这里面,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都还在京城。 现在,宋倾堂刚从永定门回来,在京兆府侧门下马,大步朝门内走去,刘鹰边跟在他身旁,边快速说着大小新闻。 宋倾堂进去后,没有直接去找父亲,而是要了两个馒头,坐在后院大口吞吃。 刘鹰在旁边,继续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同宋倾堂报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终于说到了半个时辰前,刘鹰的神色变的严肃:“半个时辰前,来了第四道圣旨,仍然是针对朱大人的……” 宋倾堂面无表情,继续吃着东西,咽下后,脸上才皮笑肉不笑的勾一勾唇。 不过说出口的话,却与此无关。 他垂头看着手里最后一口馒头,说道:“那,沈冽是一个人回来的?阿梨呢,她跟着没?” “没有,”刘鹰摇头,“只有沈冽,及两名近卫。” “嗯。”宋倾堂点头,抬手将馒头喂入嘴中。 第519章 一座孤城(一更)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由四张书案所拼凑于一起的大桌,京城舆图铺平在大桌上。 约有近十人在朱岘平日办公的屋内,宋度也在。 宋倾堂吃完后站在窗外台阶下,看着窗纸透出的灯光,他从永定门赶回来,不仅仅只为吃两个馒头,但是现在心中又起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去。 “宋郎将?”背后响起魏从事的声音。 宋倾堂回头,魏从事从另一侧长廊迈下走来,手里拿着几本册薄。 “魏从事。”宋倾堂抬手抱拳。 “宋郎将刚回来?”魏从事看着他一身仆仆风尘,说道,“正好卑职要找你,宋郎将之前要朱大人查的东西,查出一些眉目了。” 魏从事拍了拍手里的案卷。 “是惠平当铺的?”宋倾堂说道。 “正是,”魏从事抬头看一眼大屋,说道,“这样,咱们去隔壁说,宋郎将请。” 进得屋内坐下,魏从事打开一本册子,放在宋倾堂跟前,直接说道:“惠平当铺登记在册的东家,叫陈盛良,在三年前便是个死人了。” “死人?”宋倾堂说道,拿起册子。 惠平当铺是宋倾堂特意让朱岘去查的,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几日,但城外那些流民还在。 那些攻城器械暂且不论,光是供给他们的食物便要非常庞大,必由惊人的财力去支撑。 宋倾堂一开始想到的人是赵宁,魏从事特意去调查过,赵宁的钱财账目非常清晰,所有往来账一清二楚。 城中有名的一些大商贾也皆在调查名单里,这里面,宋倾堂忽然想到了那处令他尤为不安的地方,便是当初他深夜去逮曹均的惠平当铺。 他没有供出曹均,单纯托朱岘去调查,但是现在,魏从事递来的登名册和税薄里,这家惠普当铺的东家居然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 “当初审计时,司户将他给漏了吗?”宋倾堂抬头说道,“未去仔细核查?” “姜司录和曹司户说,这块内容当初是户部那边负责的,”魏从事说道,“平日由我们这边记载登入,但若户部的人要插手,便优先交于他们,看这情况,他们应是买通了户部的人手。” “不过线索并未就此断掉,”魏从事继续说道,“通过这个死者陈盛良,我们还查到他名下的其他几处产业,其中一处叫醉仙楼,我们查去时发现,这里不久前刚被报过官,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凶杀案现场,死了很多人。据左邻右舍说,醉仙楼的东家不姓陈,而是姓杨,且有几个孪生兄弟在。我们将醉仙楼上下搜查了一番,寻到了好几把杀过人的匕首。” 他又递来一份案宗,说道:“这些匕首出自一位名叫方观岩的男子,家住南街铺,曾下过一批这匕首的订单,此凶杀案极有可能便是他所为。蹊跷的是,那些邻居说,方观岩常往来于醉仙楼,同醉仙楼现东家关系不错。我们至今未寻到方观岩,此人略有钱财,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以他身家地位,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想找,要么,便是将妻儿藏了起来。他这条线,我会好好追下去,等明日天亮便去。” 宋倾堂点头,看着陈盛良这个陌生名字,心里越发觉得,外面那些流民,定同这惠平当铺有关。 “魏从事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便查出这么多。”宋倾堂说道。 “不敢不敢。”魏从事说道。 宋倾堂垂眸,看回案宗上,心中其实并未有太多欣喜。 实际上,这些流民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对付他们非常简单,只要拖,一直拖,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宋倾堂承认这样的念头很残忍,但这是最现实客观的,对方总有弹尽粮绝时,任凭一个人财力再雄厚,如何与一座国都的物资储备相比较。 就如现在,那些流民已经失去了一开始的士气与愤恨,他们人数大减,除却成片成片死去,还有大量南下,对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彻底放弃。 如今,城外所陷入的绝望和死寂,要远远深于城内。 而真正该让城内不安的是,流民过后,他们没有后援支持的这座孤城怎么办,以及他们所面临的四面楚歌。 永安为八朝古都,当今国都,没有人会不觊觎永安这块沃土,及它背后所代表着的至高无上。 谁最先夺下它,谁就能立地称王。 这个“王”的含金量,要远胜于田大姚自封的“王”。 而如今…… 宋倾堂抿唇,沉声说道:“魏从事,有一件事,我着实心忧。” “何事?”魏从事好奇。 “欧阳将军说,五日内会有六千援兵来京,”宋倾堂说道,“是……欧阳老将军死后留下的旧部。” 魏从事瞪大眼睛,惊道:“欧阳安丰将军的旧部?!” “嗯。”宋倾堂点头。 “那,前线怎么办?”魏从事觉得说不出话了,“欧阳将军一直固守前线,此次回京已被拖着无法回去,如若再从西北调兵回来,那我们的旸门关怎么办?” 宋倾堂没说话,他从永定门回来,就是想跟父亲说这个事情的。 “这样不行,”魏从事摇头,说道,“田大姚,宋致易,城外那些乱民,他们再怎么闹,他们至少……” 至少勉强还算作是内乱,而一旦旸门关,寒岭关这些关口失守,那些异族长驱直入,那么到时候亡的便不仅仅是国,而是族,是传承,是文明。 虽然现在就调回六千人,可是魏从事明白,在前线吃紧,对抗艰难的情况下,哪怕只调六百人回来都会大乱军心,都是大忌。 “这可如何是好,”魏从事瘫坐在椅子上,“李据这该死的狗皇帝,这个狗东西!” 偏偏他们如今所守的这座永安城,仍是姓乾。 不论是他魏新华,还是朱岘,还是宋倾堂,宋度,亦或是那整个东平学府,他们都是被这大乾的宣延帝,在脑门上写了个“死”字的。 可是若不守,这城中近百万平民所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日后他的路要怎么走,会变成何等造化,他脚下的这座古城,又将是枯是荣,魏从事满眼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第520章 夏家旧部(一更) 魏从事和宋倾堂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担忧事实上皆是多余。 这六千兵马,是欧阳隽在宣延帝离京的那一日,当夜派出去的急信。 预料到京城将大变是一码事,还有另外一码事,他惊喜于定国公竟还有后人。 欧阳隽没有告诉宋倾堂的是,这六千兵马名义上是他父亲欧阳安丰死后留下的旧部,实际上,其中三千人是当初定国公夏文善所留下的夏家军。 当初北境大乱,远征北境的两支大军,一支是翁迎的大定军,还有一支是夏文善所率领的北征军。 夏文善和夏昭德战死荒泽谷后,北军不能无帅,欧阳安丰临危受命,夏家残余的兵马便也归于其麾下,并投入进长达数月之久的韶光大战。 韶光之战,不论北元还是大乾,皆元气大伤,战事拖到最后,北元忽然派出八千冲锋轻骑兵,穿过被称为天堑的至屠北面的狭窄山道,以壮士断臂之勇,冲开刚将主力守军调走去支援韶光的旸门关南侧,一路直奔仄阳道,逼得乾军不得不调头去守身后,欧阳安丰便是在那时战死的。 待韶光之战终于结束,欧阳隽欲将这些一心要替定国公报仇的夏家精兵还给定国公府,便遇上了定国公府出事。 为保这些夏家军不受牵连,欧阳隽并未及时将夏家出事告知他们,并私自将他们留了下来,但谁能想到,定国公府还有后人。 这一年多,欧阳隽一直心怀愧疚,如今面对这仅剩的唯一后人,他不得不管,是以,当夜他便派人去了至屠。 若天下真要大乱,这世上真正且真心能保护好那小孤女的人,也只有这三千随着定国公出生入死多年的旧部了。 然而这大半个月里,这女童又消失了。 晨光从天尽头爬起,欧阳隽一夜未睡,坐在高耸的永定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亲卫已来唤了他好几次,都没用。 当晨光点亮天空,城墙下巨大狼藉的一面便也从黑夜中露出。 欧阳隽这才起身,走下城墙时回头对身后亲卫说道:“让习副将去知北衙门找我。” 这些流民的气数已尽,不用再在这里耗费如此大的人力了,需要重新安排部署。 “是。”亲卫领命。 欧阳隽带人回去知北衙门,刚从长街口拐来,便看到宋倾堂骑着马离开。 欧阳隽看着少年郎将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颇是无奈,想也可知,昨晚这家伙又得一夜没睡。 但是夏家军的事情,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宋倾堂直奔淮周街,经过东平学府的时候,脚步都没停,直接去了郭府。 家仆几乎就守在门口等他,他才敲第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家仆笑脸迎来:“宋郎将早!” 宋倾堂的手还抬在半空,瞧见他模样,说道:“这么巧,你要出门?” “不是的,”家仆笑道,“我家少爷让我在这等着宋郎将,来,宋郎将,里边请。” 郭府非常干净,霜雪都被清理了,湖桥水声潺湲,桥头几个妇人在做针线活,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开口冲宋倾堂问好。 这些郭府的仆妇们,神情并没有宋倾堂所想的宁和,眼角眉梢皆是忧虑。 到了闻道居,戴豫一身轻薄的武夫劲装,正在练刀法,抬头看到宋倾堂,戴豫眼睛一亮,收罢招式走来,抬手说道:“宋郎将!” 东平学府门前力守之战,戴豫现在对他尤为钦佩。 “沈冽呢?”宋倾堂直接问道。 “我家少爷才起,”戴豫说道,“杜轩和冯泽正在给他上药。” “上药?”宋倾堂拢眉,“杜轩和冯泽,需要二人?” 提及这个,戴豫叹息,点头说道:“嗯,少爷伤的很重。” “我去看看。”宋倾堂说道,抬脚朝主卧走去。 “哎!宋郎将!”戴豫忙拉住他,“别去,少爷不喜被人看身子,杜轩和冯泽也是打打下手。” “啥?”宋倾堂皱眉,“他又不是娘们,我也不是娘们!” “少爷就是不喜,等下就好,很快!”戴豫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倾堂走去石桌旁坐下等,说道,“我在军营里时,多得是一群光着屁股蛋一起洗澡的男的。” “没辙啊,我也常去澡堂里泡着,关键少爷就是不喜嘛,”戴豫说道,“宋郎将你等着,我去给我家少爷说一声。” 屋内,才起不久的沈冽坐在桌旁,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纱布。 伤势最严重的,要属左臂上的刀伤,伤口极深极长,隐隐有发脓溃烂之势,杜轩和冯泽看着都觉得痛。 这道伤口是在东平学府出事的那一天所伤的,本要去东平学府找宋倾堂的沈冽迟迟未去,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事后他们才知,他遇袭了。 伤他的共二十人,来路不明,身手上乘,还带着弓弩。 那些弓弩的弩箭,沈冽并不陌生,正是他才来京城不久时,发生在淮周街口的那一场针对燕云卫的刺杀。 除却弩箭,沈冽还从被他反杀的那些尸体上寻到几把刀刃带有铜丝的匕首,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铜丝上有倒刺,一旦扎入身体,这些倒刺也会嵌入肉里,将血肉撕裂。 所幸运的是,伤到他的大刀上面,暂时还没有这工艺性极强的匕首。 而他在受伤之后并未休养,去到连飞阁简单上了药,随后便骑马奔赴大安道,再之后,一路奔袭,一路受伤,身上的伤口似掉进了染缸,青,红,紫,乌皆有。 这次,这一身的伤,沈冽没有办法再自己来,只能让冯泽和杜轩为他上药。 两个近卫处理的非常小心,唯恐弄疼他。 关键是,即便弄疼他,他也从来不吱声,站在他背后更不知他神情到底疼不疼,是以下手能轻则轻。 只是眼见他一直沉默,冯泽和杜轩心里便越发难过心疼。 不是这少爷傻的不知痛,而是早年他还在沈家时,被打是家常便饭,不管是沈双城打他,还是郭晗月打他,一旦他呼痛,被人听到,他只会遭受更毒的打。 第521章 三日后走(二更) 杜轩端来茶水,放在院中石桌上。 宋倾堂打量在对面坐下的沈冽,说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冽说道,“朱大人厉害,我以为京中局势会很难控制,进城后一路过来,比所想的要好。” “这些可不是咱们能学得会的,”宋倾堂端起茶水,说道,“朱大人也不是学的,他是靠练,半辈子的为官之道呢。” 这为官之道,不是宦海沉浮,油腔滑调,阿谀奉承,而是真正的治世经验。 沈冽点头,说道:“你未来有何打算?我三日后便离京了。” “三日?” “天下已乱,我外祖父不可能置身事外,舅舅们催促我回去,”沈冽说道,“你呢,你接下来去哪?” 宋倾堂皱眉,说道:“东平学府有迁学之意,他们想去衡香,或许我会一路相送,也或许,我继续留在京城。” “朱大人他们呢?” “朱大人要继续在京,我劝过,但要他扔下这些百姓,除非他死。” 说着,宋倾堂变得烦躁:“可你也知道,他在大安道所为的,是抄家灭族之罪,这些时日,皇上接连发了数道圣旨,召他去河京。” 一旁的戴豫着实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他还有脸发?自己拉了屎就跑,难得有个愿意在后面给他擦屁股的,他倒好,还不让人给他善后系裤子!” “咳。”沈冽轻咳一声。 杜轩赶紧手肘撞他:“说啥呢!” “气不过!”戴豫叫道。 “我心中有很多疑虑,”宋倾堂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守下去,要说为了大乾,可皇上都跑了,要说不是为了大乾,那么守下去,为什么?” “你既困惑,那你为何还守?”沈冽反问。 “这就是我头疼的地方!”宋倾堂恼道,“我不想守,可是我又想守,你若真要让我现在就走,我根本办不到,可是让我去守着,我又很不爽,我气死我自己了!” 他抬手倒茶,又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现在的流民尚好对付,等接下来那些浩浩荡荡的叛军一路朝京城而来,凭城中之力是不可能守住的。如果一万中的万一,真的守住了,那然后呢?大开城门,恭迎皇上回来?然后,等着皇上砍掉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吗?尤其是朱大人那些所为,皇上怕是将他凌迟个四五遍都不会解恨。” 这些话,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宋倾堂心头,无人可说,他尤为苦恼。 他是朝廷武将,是大乾子民,父亲是当朝尚书,他对大乾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自小就印入在骨子里。 但是从东平学府出事后,他陷入极深的迷茫和认知怀疑。 又喝了一杯茶,宋倾堂缓过来,看着对面没有说话,正若有所思的少年,说道:“这段时间,你可有何经历?你说要去追人,可追上了?” “嗯,”沈冽点头,“追上了。” “你追的是谁呀,没出事吧?你伤势很严重?” “还好,死不了。”沈冽说道。 一阵风吹来,枯卷的叶子从树上飘落,落在他们的石桌上,沈冽望着它,顿了顿,说道:“阿梨应该会来京城。” “她离京了?”宋倾堂说道。 “嗯,我们遇上了。” “我说呢!这十几日我怎么都寻不到她,她真离京了!”宋倾堂叫道,“亏我白担心她那么久!” “她应该会回来帮朱大人,”沈冽说道,“不过她这几天生了重病,回京身体定也恢复不了多好,她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你帮一帮她。” “我帮她?”宋倾堂哼道,“她以前活灵活现,跟个泥鳅一样,我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好不容易她生了病,我得找回场子来。” 沈冽唇角一勾,淡淡说道:“原来宋郎将只会在人生病的时候才能找回场子?” “就没皮没脸了,”宋倾堂浑不在意,“怪她太厉害,你不知道我在她手上吃了多少亏!” 不过说着说着,宋倾堂忽的笑了。 他好几日未笑了,蓦然一笑,畅快轻松。 看到沈冽的目光,他抬手摆了摆,敛笑说道:“我还怪想她的。” 没出事就好,他真的担心她出事。 天知道这几天他睡在知北衙门里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时,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了。 脑中思绪一大堆,最后这些思绪都会变成一张脸,女孩站在雪地上,手里撑着伞,眼眸清澈明亮,越过人群望着他。 虽然敛了笑,但宋倾堂现在的眼睛里面仍有笑意。这些时日,满城死气沉沉,而去守城时,遍目所及皆是死亡,其中流民们发动了三次火力集中的猛攻,逼得他也不得不对这些苦寒中的可怜人以刀枪回击。他过的着实苦闷压抑,疲惫不堪,但现在,光是听到她要出现了,他就觉得开心舒畅。 沈冽坐在他对面,眉心微微蹙着。 宋倾堂这模样,沈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杜轩和戴豫侧眸看着自家少爷,仿佛能读懂他的心声。 两人默默在心里异口同声:少爷,那不就是你吗? “你,”沈冽说道,“你对阿梨……” 宋倾堂回过神来,抬眸说道:“什么?” 沈冽摇了摇头:“罢了,没什么。” “好吧,”宋倾堂说道,“你确认三日后要离京吗?大概是什么时辰?” “越早越好,可能辰时便走。” “哎,”宋倾堂叹了一声,说道,“未免有些可惜,你定是要去醉鹿了,醉鹿离京城或衡香极其之远,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总还会再见的。” “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活着,”宋倾堂忽而一笑,“皇上的天荣卫虽守不了城,打不了仗,但千里追缉和暗杀极有一套,我和我父亲,还有朱大人,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我们真是保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夸张了。”沈冽说道。 “但愿,”宋倾堂起身,说道,“你去休息吧,这一身的伤,之后还得长途跋涉,铁打的也受不了。本来还打算找你分析分析天下局势,你这模样,我都不忍叨唠你了。我先去巡城,有闲暇了再回来找你。” 第522章 喜欢的人(一更) 杜轩将宋倾堂送去门口,并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前去东平学府附近,打探消息。 沈冽回了书房,书房中间的长桌上铺着两张舆图,一张是京城,一张是天下。 戴豫端着刚好的汤药进来,抬头便看到站在舆图前,目光走神的沈冽。 将汤药悄然放在书案前,戴豫回头看他,见他似乎浑然没察觉自己进来,忍不住出声唤道:“少爷。” 沈冽侧首望他。 “药。”戴豫指了指书案上的碗。 沈冽循目看去,点点头。 “少爷,你在想什么?”戴豫好奇道。 “我想学更多的东西,”沈冽回过头来,望回舆图,“学海无涯,我所知太少。” “少爷这些年看的书已经够多了啊。”戴豫说道。 除却被沈谙叫出去东奔西跑,其余时间,不是习武便是学文。 醉鹿的其他公子哥们走马章台,花红柳绿,沈冽却几乎足不出户,只要不喊他,他甚至可以一年四季都呆在正平苑里不出去。 沈冽没再说话,戴豫看着似乎又陷入沉思的挺拔少年,不好再打扰,正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却听沈冽忽然说道:“你可有喜欢的女孩?” “啊?”戴豫看着他。 “有吗?”沈冽朝他看去。 戴豫眨巴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 “以,以前吧,”戴豫说道,“我小时候喜欢我们村一个小姑娘。”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她变丑了,我就不喜欢了。” “……” “不过,”戴豫快步上前,一脸八卦的说道,“少爷,我知道章孟和冯泽,他们俩可精彩着呢!” “他们有喜欢的女孩?”沈冽问道。 “对,章孟喜欢的姑娘是咱们醉鹿当井街的,章孟喜欢她半年多了,才知道那女的有个三岁的娃娃!” “……” “不过章孟还喜欢着她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你说也真是的,人家都有孩子了,居然还喜欢。” “哦,”沈冽说道,“喜欢便是喜欢,他喜欢谁都是他自己的事。” “就一直憋在心底呗,又不可能去跟人家说。”戴豫说道。 沈冽点点头,见戴豫没有要继续说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那冯泽呢?” 他可是极少这么八卦和沉不住气的。 “冯泽就更离谱了,他喜欢好几个女的,那些女的也喜欢他,给他递了好多手绢,里面大多数都是寡妇,”说着,戴豫压低声音,悄咪咪道,“以前在醉鹿的时候,他去过好几个寡妇那留夜呢!” “……” 沈冽忽然觉得,跟手下们讨论感情问题还是算了,要么误入歧途,要么怀疑人生。 “欸,少爷,”戴豫贼笑,“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你去忙吧。”沈冽看回舆图,聊天结束。 杜轩回来说东平学府的事情,迁学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寻常人家搬家,要组织整理的东西太多,尤其是东平学府这样的官学,估算时间,最起码还要再整理收拾十天。 相比之下,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便要简练许多,冯泽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余下时日,沈冽基本在府中养伤,只出去两趟,一趟是去施礼道的连飞阁,一趟去了定国公府。 他未擅自去到定国公府里面,身边只带了杜轩,二人骑马沿空敞长街缓行而来,停在正大门门口前,抬眉望着这座曾载过夏家数百年辉煌的府邸。 门庭宽阔高耸,哪怕萧索荒败,漆色黯淡,仍能见当初的显耀尊荣。 鼻下梅香清幽,一只大鸟飞来,立在高耸的正脊上,侧目眺向远处。 屋舍俨然,鳞次栉比,风声掠过大地,寂静无人。 大鸟一声长鸣,拍翅离去。 “阿梨当初一定很伤心。”杜轩说道。 身边少年没说话,目光悠远深邃,迎着天光的面庞光洁清澈。 良久,他说道:“但她很勇敢。” “不知道她的病情如何了,我怪担心的。”杜轩说道。 “嗯。”沈冽应声。 即便知道她身边如今有师父,二哥,师弟,整个将她奉若贵宾的元禾宗门,她能得到世上最好的照顾,但是生病难受的过程,终究是她的身体在承受。 “走吧。”沈冽说道,轻扯马缰。 天色阴寒,风很大,空荡荡的长街徒他们主仆二人缓慢远去的背影,马蹄声踩在铺地的方石板砖上,清脆安静。 隔日一早,整个郭家在京城的所有人,包括郭澍的远亲外侄,郭兆海的学生等,都聚于郭府,等沈冽下令出发。 载人加载物,一共十辆马车,四十匹马,规模比不上举族迁徙的世家,但也不小。 路线事先已打点好,马队穿过半个京城,最后从拂定门离开。 宋倾堂一路送到玉琅湖,在上湖桥前同沈冽道别。 看着马队从湖桥上经过,宋倾堂心中悲然。 聚散离合,古来有之,但乱世一别,却真不知再见要几时了。 拂定门外有近千人,流离散乱着,有人从外奔赴回来,放心不下京城亲人,想进城门,有人从附近县府赶来,想打听京城情况究竟如何。 在沈冽他们南下,迈上京畿官道网中最清冷的云舒官道时,相隔五十里之外的九谷官道上,一个男人快马奔来,在丰和县南边的丰和驿站下官道,奔入丰和县。 颜青临数日未睡好,状态不好,导致神色极差。 梁金洪进屋将信递给她,她看完后面色凶戾,一把将信撕毁,揉作一团后砸在地上。 梁金洪吓到,说道:“夫人,这是……” “几十万人,一道城门都没破开!”颜青临忽然爆吼,“这几十万个废物,饿成那样,冻成那样,不应该发疯发狂吗?不应该一鼓作气,拼死去拿下那道门吗!” 屋内的人皆吓了一跳,看着颜青临。 “砸了那么多银子,最后呢?最后什么都没了!” 梁金洪看向地上的信。 这封信是湖广送来的,应该是给他们安排下一步要如何做。 但现在,京城没有拿下,下一步的计划再如何绝妙,都没有办法去施行。 第523章 天地之客(二更) 这几十万流民来京,并不是偶然事件。 这一年来,颜青临他们一直都在筹划,计算,一路安排人手穿插其中,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像是赶着牛马,一路将他们“赶”到了京城。 同时不断囤货屯粮,并以惠平客栈的名义,对外以大力度收购。 这么多物资粮食,这十几日,顷刻败光。 而所选择的永定门和广渠门,除却破城车和冲车对城门具有威胁外,那些流民所发动的最凶猛的进攻,不过只是踩着同伴的尸体越过广渠门,冲入城内,以五万多人伤亡的代价,才杀死对方五千都不到的宿卫京师和一千来个平民,拼死奋战两天,连正阳道都未触及,便被杀退了回来。 并不能说流民没有发狂发疯,濒死绝望的他们早就疯了,根本无需费尽口舌去煽动,只是,他们终究是脆弱的。 现在,眼见京城已经根本没有办法拿下来了,而湖广那边的队伍,却已在开往京城的路上。 颜青临怒发了一顿脾气,转身朝内堂走去,几名手下忙跟上,被她冷冷喝退。 穿过内堂,去到后院,她回去这段时间供她休息的木屋,发泄一般,木门被她撞的极其响,满心怒火。 · “砰”的一声,不远处偏殿的殿门被一阵大风带上。 支离和白鹭仙师同时吓了一跳。 回首望了望殿门,虚惊一场。 相比之下,他们旁边的小女童要淡定许多。 夏昭衣坐在木凳上,垂眸望着地上的石碑,一点都不为方才那声音所吓。 龙渊下的千秋殿,已经又挖又填了数日,按照工程进度,至少还要两个月。 下去之后最先做的就是清场。 那些震慑人心的白骨被尽数倒入深渊,那女童还未腐烂透彻的尸身被遮以白布,连同在下边所寻到的书籍,字画,石碑等,被运上元禾宗门。 女童尸身被老者令人直接送往暗室,老者只身进去了,书籍,字画,石碑这些,则放在了这边的长禾殿大门外晾晒。 现在地上倒着五座石碑,其中两块的年限一样,其他都不同,最早的一块石碑落款时间,是前朝延和一十一年。 延和帝庙号章太宗,是章朝第二位皇帝,在位共一十三年,这块墓碑,是延和帝死前两年所建,距今约有六百年,恰好同之前江掌务所说的时间所对应的上。 极有可能,这千秋殿便是延和帝所建。 “这千秋殿若真是为帝王炼丹所用,未免滑稽,”缓过神来的白鹭仙师说道,“底下那么多尸骨,不论是祭祀,用人肉做药引,亦或是在下面做了劳工,活活累死苦死,或被杀人灭口,保守千秋殿的秘密,反正这数万生灵,都这么被害死了。而一个皇帝,分明应该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的。” 一番感叹,惹来身旁小少年一个白眼:“想多了吧你。” “嗯?” “你这话说的,皇帝在你的嘴巴里面好像成了一份苦差事,真要这么苦,一个个的谁还争破脑袋去当呢。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圣人说说还可以,皇帝去说,就是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真的想要为国为民为天下的人,他们才不当皇帝呢!皇帝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师父说了,这世间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阶层分明。若将人分三五九等,一个等级的递升用阶层去称呼的话,最高的等级就是皇帝,他那是在万民苍生之上的,他不剥削万民,他就活不下去。还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呢,这个天下,最罪大恶极的,就是狗皇帝!” 白鹭仙师一把岁数了,硬是被一个十二岁小童说的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支离一口气说完,转眸看向夏昭衣,邀功似的乐道:“小师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皇帝。”夏昭衣说道。 “嗯?” “是权贵,皇帝是权贵推出来的,”夏昭衣望着地上一堆字画,说道,“定国公府……便也是权贵。” “不,不是,我没有要说你不好的意思。”支离忙说道。 “我有何不好,”夏昭衣一笑,终于抬起眼睛,朝支离看去,“我自小的吃穿,基本都是我自己双手挣的。” “可,可是……”支离挠了挠脖子。 “我懂你的意思,”夏昭衣说道,“往大了说,局限性在那,其实,我也有很多不解。” 当初她去查找定国公府“罪状”时,曾翻阅了大量户部资料,苛捐杂税之重,令人骇然。 但若要她去改变,她却不知从何去改。 古往今来,一代接着一代,皆是新皇帝推翻旧皇帝,年号在变,王朝在变,皇位上的人在变,不变的是,皇帝这个身份。 可是,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去统治的,无人管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会乱套,所以她不懂,而这于她自身而言,何尝又不是一个局限性呢。 好在,夏昭衣望回地上那些字画,她同师父一样,一心喜好闲云野鹤,清风明月的生活,对于“入世”,她无此志向,不然,光是想这些东西,便要想破脑袋了吧。 眼看问题似乎要变得深奥,支离也赶紧打住,不想继续装高深卖弄了,他伸手指向字画,话锋一转:“那石室里也有很多字画,但后来山崩地裂,那些字画都跟着一并掉下去了,不论字迹还是辞藻,我觉得都挺好的。” 夏昭衣随着他所指,随意望去一眼,结果目光所望,恰是她当初最为留意的那一句。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往生客。”夏昭衣轻轻念道。 “是死人的意思吗?”支离说道。 “我喜欢客这个字,”夏昭衣一笑,“天地余风声,我为天地客。” “这句话也不错,”支离朝满地字画看去,“在哪?” “在我脑子里,”夏昭衣笑道,“我自己写的。” “师姐文采真好!”支离立即说道。 “就一个识字水平,”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的字画,又道,“倒是这里的作者之一,我终于知道是谁了。” 第524章 往生之客(一更) 她喜好看书,藏书,京中的诸多书籍,一半是她自己去京城各大书店里买的,一半是二哥云游时,遇到一些认为她会喜欢的书,再带回京城。 唯独一本书,叫《不动城》,是她离开昭州回京的路上,经过塘州,在丛云市集里买的。 卖给她的人,是一个破落道观里的老道长,老道长带着一堆书,站在一家小书肆门口,见她出来,上前问她要不要买。 她在诸多书籍里面,挑选了这一本。 老道长夸她有眼光,称此书当世仅此一本,且在观中留传了三百多年,若非窘迫,实在不愿卖。 夏昭衣之所以挑中它,一是因为其中多为一些散家之作,风格悠然,清逸旷远,归于自然田园。 二是因为,满本皆是手写,共有十二篇,四人笔迹 其他三人手写了数篇,只有一篇《云梦隐索》,手写之人唯独写了这一篇,也就是这篇的字迹与当下这些字画一模一样。 书上虽未署名,老道长当时提过,其他三人都是他们观中的道士,只有《云梦隐索》的作者,是一位路过暂住的客人。 此客人叫唐相思,大有来头,于当年堪称当世大家,诸多擅长,所以许多人钦佩仰慕他。 按照老道长当时的描述,这名客人的声望名气,与现如今,她的师父差不多。 夏昭衣那时颇感好奇,回京后特意去查过,除却在另外一本孤本上有人提及过孟相思之外,似乎根本查无此人。 她回离岭后又同老者提了提,老者也未听过,于是夏昭衣便权当是那老道长为了让自己的书更具色彩,而随口编造的。 “这里也有往生客。”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望去,地上又一幅字画。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 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与这幅字画相邻的,还有一首字迹一样的诗。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 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 “惊闻。”夏昭衣说道。 “听上去,好像过了好久才知道的。”支离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龙章帝是个无能昏君,天宁八年就已爆发民变,章末战乱持续近二十年,才被鸿德帝彻底推翻,惊闻二字,像是闭塞了许久。” “该不会,这人一直被软禁在此吧?”支离说道,又道,“噢,对啦,那掉下去的诗词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说的,‘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听上去,此人极其不喜欢下边的杀戮。” 夏昭衣转眸,目光望向其他字画,粗略扫来,每一幅字画中,都有极强烈的个人情绪。 还有一句词,也是同地室一起掉落深渊的,她亦记得。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似乎,此人从一开始满心欢喜去往千秋殿,到最后发现被骗,陷入哀愁,再是绝望,而后得了重病。 而他去千秋殿的目的…… 夏昭衣的眼睛看回那几个“往生客”。 往生者,死人也。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一个云“迎”,一个月中“来”。 他去千秋殿,难道是想要将死人复活? 这般巧,她便是一个……往生复还者。 “支离。”夏昭衣看向一旁的小师弟。 “嗯?” “那女童的面貌,与我有多像?”夏昭衣说道。 支离眨巴了下眼睛,看着夏昭衣的五官。 “也就长得像,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支离说道。 “你们可吓到了?” 支离点点头。 “那看来,很像了,”夏昭衣拢眉,“那,为何你们不问我为什么呢?” 师父还特意提前过来和她通气,唯恐露馅,结果是他们师徒二人多虑了,不论是支离,还是二哥,他们竟都未同她提起此事。 “为什么要问呀,”支离撇嘴,“小师姐姓的是夏呀,那女童必然是姓乔了,而且,这种晦气的东西,我才不要跟师姐说呢。” “那我二哥呢?他如何说的?” “师姐二哥?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之前小师姐在京城得罪过一个巡守军将领,那人上街抓了几十个与小师姐长得像的女童,所以让我别怕。” 夏昭衣一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从小木凳上起身,说道:“我去找师父,便去看一看那女童吧。” “我陪师姐一起去!”支离立马起身,“真的很像,若师姐觉得害怕,我陪在你身边说不定好受些。” “有师父呢。”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支离忙跟上:“师父冷冰冰的,没有感情,我就不同了,我生龙活虎,能蹦能跳……” 老者所处的暗室在观星阁山头的崖下。 夏昭衣同支离刚去,便遇上老者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 见到徒弟,老者停下脚步,说道:“来看她?” 目光落在老者卷起的袖子上,夏昭衣说道:“她……脸还好吗?” “也被我剖了。”老者说道。 “身体呢?”支离问道。 “我刚才说了个也,“老者回答,边朝上走去,说道,“走吧。” 夏昭衣和支离对望一眼,两个小童转身跟上老者。 “有什么结果吗?”夏昭衣问道。 “她是被活活虐杀的,而且过程极长,煎熬数日才断气。” 夏昭衣皱眉,有些怒意:“她不过才一个十来岁的小童。” “真是暴戾恣睢,丧尽天良!就该以同样的方法折磨回去这些人!”支离骂道。 “施虐手段繁杂,手法倒并不熟练,刀工略差,但下得去狠手,没有半点心慈手软。这施虐手段,结合在下面所看到的刑具,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老者说道,“他叫风清昂,我受一位朋友所邀前去晔山,在晔山认识他,许多年后才知道他喜好对各种生灵凌辱施虐。此人无恶不作,并将此著书立传,那本书,我倒也看过。” “还有这种人?”支离磨牙,“他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老者摇头,“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第525章 群魔将舞(一更) 尽管剖尸体时戴了手套,但老者略有洁癖,回长禾殿前先去净手,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才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支离忙不迭要拿,被老者避开:“不适合你。” 将书递给夏昭衣:“此书你应未看过。” 夏昭衣接来,翻开第一页,便是一幅骷髅图。 全身骨头详解,每一块骨头的命名和结构分析皆有。 “这本书是风清昂所写?”夏昭衣抬头说道。 “是他。” “……可这似乎是本好书。”夏昭衣说道。 前几页都是人体的解剖图,第一页到第十五页介绍的是骨骼,第十五页一直到第三十六页,介绍的是内脏。 再后面,是关于动物的骨骼与内脏介绍。 此类书不少,夏昭衣当年看过同类型的约有七八本,但平心而论,所看那些,画工不及它精妙,行文不及它通俗易懂。 “你再往后面翻翻。”老者说道。 “嗯。”夏昭衣应声,往后面翻去。 支离好奇凑过头来,一眼差点吓到。 “脑,脑花?” 老者正拧开水袋喝水,闻言望来,说道:“要你别看。” “师姐,这上面说的是不是喝脑花?”支离忍住恶心,伸手指去。 夏昭衣点了点头,望着上面的文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名来,陆容慧。 “这个又是什么啊?”支离朝旁边指去,“我要吐了,上边写着人肝?” 夏昭衣看了眼,合上书册,看向老者:“风清昂吃人?” “吃了不少。”老者说道。 “恶心……”支离起了鸡皮疙瘩。 夏昭衣肃容:“比他吃人更恶毒的是,他将恶散发了出去。” “对啊,”支离点头,“这女孩太可怜了。” 老者垂头,将水袋盖子拧上,边慢声道:“若他未死,他定还会继续为恶下去,乱世已至,群魔起舞,妖孽横生,百鬼过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枉死于天地了。” 老者没有待多久,便回去千秋殿了。 白鹭仙师去端汤药,夏昭衣和支离坐在石桌旁看书,支离身前是一本史书,但他看不进去,眼睛频频朝夏昭衣那边望去,猎奇心态颇重。 大约半个时辰后,半九仙师带了四个弟子去往观星阁,将其下暗室里的女童尸首抬出。 老者事先已用白布遮好,并叮嘱他们不要掀开。 他们抬着女童尸体去往尽合峰火化,经过长禾殿另一边的山道时,支离听到动静跑去,站在山头空地的凉亭往下眺望。 山顶风大,白布四周压着石头,但仍吹得鼓起。 “走好啊,”支离望着渐渐远去的担架,低声说道,“虽然被你吓的很惨,但我不怪你。” 入夜,夏昭衣快睡时,江掌务来找她,给了她一封信,和一个小竹筒。 信是裴老宗主所写,同她说之前那一直问她身份之人,曾说三日后再寄书信,但一直没有下文,现在终于送来了。 竹筒里的小信笺仍是那个字迹,这次没有再发问,而是要夏昭衣保护好自己,最好三个月以内不要去衡香和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 夏昭衣淡淡看完,将信收好,重拾起今日看了一天的这本书。 已经快看完了,越往后面,基本都是刑具介绍。 这里面的诸多刑具,的确与她在千秋殿中所见的一样。 包括师父还未去过的那个石室更下面,那里有着更多丰富的刑具,基本上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 书上未说是原创,还是收集,她也无从得知。 不过望着望着,她的目光渐渐走神,脑中忆起在湖潭旁所见的,湖底的那一团微光。 正是那团微光,将她指引去往地室,但去了地室,下面什么都没有。 “啊!”隔壁忽而传来支离的高叫声。 夏昭衣一惊,忙搁下书本,披衣赶去。 支离坐在床上,窗外夜色入来,他的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双目怔忡。 夏昭衣松了口气,将桌上灯盏点燃,说道:“做噩梦了?” “小师姐,”支离大口喘着气,看着夏昭衣,说道,“我梦见那个女童了。” “那你现在见到我,不害怕呀?”夏昭衣说道。 “怎么会呢,小师姐气质较她完全不同,”说着,支离揉揉眼眶,眼泪都吓出来了,“我梦见她被半九仙师他们抬走,盖着她尸体的白布忽然动了,她坐了起来,抬头冲我笑。” “别说了。”夏昭衣打断他。 “半九仙师他们没看到,还在往前走,她对我说,她要找我索命。” “只是梦,”夏昭衣走去在床边坐下,说道,“别怕,我就在你隔壁呢。” “我听白鹭仙师说,你过几日要回京城去了,对吗?” “嗯。” “外面的世道那么乱,你回去安全吗?”支离担忧的看着她,“小师姐,要不咱们不去了,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你看这里多好,有山有水有人保护我们。” “怎么扯到这了,”夏昭衣一笑,“还睡得着吗?” “我不知道,”支离摇头,靠往后边的软枕,看着女童,“小师姐,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未知之数,我给不了你准确的日期。” “希望千秋殿被彻底毁掉的那一天,师姐可以回来。” 夏昭衣微笑,将他的被角往上拉了拉,说道:“你放心,我总不会丢掉,我会尽快回来,你先睡。” 眼看女童要走,支离忙又道:“小师姐!” “嗯?” “那个,你到底多大呀?”支离好奇问道。 虽然打心眼里真的将她当做师姐去敬爱,可每次看到她的小脸蛋,总会好奇。 “你多大?”夏昭衣反问。 “才过完年,我应该算是十二岁了。” 这个年,其实根本就没过。 谁也没有将这个年放在心上,就是一个寻常日子。 元禾宗门上面没有过年过节的说法,所谓过年,无非只是用来记时。 师父也是如此,他最不喜这些节日。 而于夏昭衣而言,过年虽不在意,但是家人在意,是以以往每年都会回去陪一陪家人。 “是呀,才过完年,”夏昭衣说道,“我比你年长半年,我也十二岁,快十三岁了。” 第526章 全都劫了(一更) 虽然入门早晚也可以论辈分来排师姐师弟,但因为本就不知道阿梨的具体生辰,夏昭衣索性便说的大一些。 回到房里,无心看书。 她靠着床头,望着手中合上的封面,没有书名,只有封面角落里的“风清昂”三字。 从风清昂,她又想到了唐相思。 今天本想去同师父说一说这个唐相思,以及诗中所提的往生客,但支离跟着她,她便没问了。 夏昭衣“呼”了一口气,停止去想,下床将书放在桌上,吹熄烛火。 接下来几日,夏昭衣一直在看书。 除却这本书,她还看了其他几本炼丹,制药,酷刑,巫祝之类的书。 支离和白鹭仙师则成日在那边研究字画与石碑,不停翻看史书,自夏末章初开始,到如今乱世大乾的历代皇帝,所有名字,年号,庙号,谥号,他皆倒背如流,甚至还专门研究了各朝各代的风俗特色。 不过未来得及和夏昭衣讨论,夏昭衣在第四日清晨收拾了小包裹,准备离开。 元禾宗门的衣袍被她换了,身上一件褐色暖裳,束腰束袖束发,个头还未真正长开,却已有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骨子里的清华气质,内敛稳重的像是三十多岁。 支离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到后山山门,再三叮嘱,让她一定要快点回来。 夏昭衣笑道:“你好好看书,好好练习脚法,等我回来,我要出题考你的。” “若是我将师父给的那几本书都看光,小师姐是不是就能回来呀?”支离说道。 师父对他其实不严格,但师父本身就是个严肃,不苟言笑的人,有时候支离甚至会觉得喘不过气。 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师姐让支离发现,跟在师父身边也没那么压抑苦逼,尤其是小师姐还会没事和师父贫嘴几下,师父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支离看得出,师父的心情极好。 原来师父还是可以被人当面调侃上那么一两句的人啊。 所以对于小师姐的出现,支离可喜欢了,就像是春风吹来一样。 夏昭衣笑笑,依然没给出支离一个具体回来的时间,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跟支离,还有被他拉来的白鹭仙师道了别,夏昭衣转身离开。 前几日一直暖和,今天才又开始变冷,晚上应该会下雪,便是不知道京城那边的天气会如何。 老佟和支长乐等在山下,身旁跟着三匹马。 夏昭衣远远看到,走下山道后,过去说道:“你们也要离开吗?” “嗯,”老佟点头,“阿梨,我们陪你去京城。” “我俩好歹当过兵,能打能扛的,”支长乐说道,“你别怕我们碍事,给我们把长枪,我们给你砍十个脑袋回来!” 眼见支长乐吹大了,老佟忙拦着他:“说啥呢!”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回京城,是想绑人。” “绑人?” “谁!” “阿梨你说!” 两个大汉叫道,俨然一副就算这女童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能摘得下来的气势。 “朱大人,”夏昭衣说道,“可能要绑,也可能不绑,看他愿不愿走。” 这几日以鹰隼传信所得知而来的情况,称朱岘一直留守京城,而至少已经有两拨人马正在往京城去。 “朱岘朱大人?”老佟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 “绑了!”支长乐叫道,翻身上马,“走,阿梨,你一个人再厉害,力气也不够,我们两个人去绑!” 夏昭衣抿唇微笑,伸手牵过老佟递来的马缰,上马后说道:“那便走吧。” 北上的官道都是人,拖家带口,也有官兵走在其中,不少是跟他们一样往北去的。 因为逆行,行路太过不便,他们干脆下了官道,打算从古槐镇北上。 结果,傍晚时分,从东北方向涌来了大批流民。 一开始只有零星数个,后面越来越多,是从居阳山方向来的。 “这个样子太可怜了。”支长乐遥遥望着他们。 夏昭衣的马走在他们前头,看着那些行走缓慢的流民。 平原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映入她的眼睛里面,清亮温和。 “都是些老弱妇孺,”老佟说道,“没见一个成年壮汉。” “你说错了,”支长乐纠正,“也没有小孩。” 夏昭衣收回视线,加快速度,边说道:“小孩被吃光了,壮汉被留了下来,现在缺兵力。” 饥荒年代,人吃人的事情常有发生,而在佩封的时候,他们还曾见过更血腥残忍的一面,便是取人脑髓。但是现在听夏昭衣这么一说,老佟和支长乐的心里面还是咯噔了一下。 发现转眼女童已拉开了数丈距离,他们两个人忙拍马跟上。 这些流民是几日前颜青临下令驱散的,永定门和广渠门必然拿不下来了,这些人他们没必要再养着。 而成年的壮汉的确是要留下,跟夏昭衣所说一样,现在兵力紧缺。 至于粮食问题,她还在想办法,但是京城已经没有办法再弄到了。 有人冒充他们,一直在京城生事,挑衅别人,大打出手,她亲自出面已经无用,而身边几个手下,没人能有口才在现在这种关头去要到粮食,粮食如今已有价无市。 颜青临猜到是谁在给她惹麻烦,可是她拿那个赵宁,目前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对付,甚至还得想办法去讨好她,与她和解,因为那个赵宁手里所囤物资,实在太诱人。 手下进来将最新情况同颜青临回报,还有所剩无几的粮食库存。 颜青临站在窗边,双手搭在窗台上,目光望着窗外的村庄。 “眼看大军一日日要来了……”手下这时又说道。 颜青临眉心一紧,心情变得更糟糕。 城门没有拿下来,粮食也不够,留下来的壮汉约有三万,组建成一支军队,规模虽然可观,能增加兵力,但也是一张张吃饭的嘴。 “那些村民,”颜青临看到几个提着鱼篓从远处经过的老人,说道,“他们应该都有囤粮的习惯吧。” 手下一顿,说道:“夫人的意思是。” “小灵村,环山村,整个丰和县的所有村子,”颜青临的声音缓缓说道,“全都劫了吧。” 第527章 欠着脑袋(一更) 两日后一早,宋倾堂得到夏昭衣回来的消息是,恰逢他又在京兆府后衙吃馒头。 城门守卫快马回来,说仁关门外有一个女童想要进城,自称是前定国公府的人。 不等城门守卫说完,宋倾堂一把将余下馒头塞入嘴中,起身朝外跑去,迅疾翻身上马。 宋度看着儿子风风火火奔出去,叫都来不及,无语的皱起眉头。 城门守卫缓了缓,接上还没说完的话:“……还出了点事。” 这几日,想要进城并自称有头有脸的人太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劳烦这些城门守卫专门跑回来一趟。 等宋倾堂赶去仁关门,夏昭衣架在城门郎脖子上的匕首,都被城门郎的身体给温热了。 怕这城门郎受辱想不开,自寻短见,她特意用较钝的刀背。 “阿梨!”宋倾堂抬头叫道,不掩眸中欣喜,而后看向城内众守卫,“愣着干什么,快退下!” 夏昭衣站在城墙上,见守卫们退开,她终于松手。 重获自由的城门郎当即往自己的守卫们跑去,搂着自己的脖颈,面色苍白的打量这忽然冒上来的女童。 “开门。”夏昭衣说道,目光往城外斜去一眼。 城门被打开,躲远了的老佟和支长乐松了一口气,骑马进来,身后跟着夏昭衣的坐骑。 看着从城墙上下来的女童,众守卫们交头接耳。 宋倾堂认证了这女童正是定国公府的人,同时又听得他唤的那一声“阿梨”,有人已经想起一个多月前,拦着皇上御驾并闹得满城风雨的,不正是这个女童。 老佟和支长乐心有余悸,目光停在那些守卫们的长枪上。 夏昭衣翻身上马,回身看向城墙上的城门郎,抬手一抱拳,声音清越:“冒犯了!” 城门郎一个哆嗦。 宋倾堂看着他们骑马走来,高兴的又叫了一声:“阿梨!” 夏昭衣抬眸朝他看去,望见他喜不自胜的脸,夏昭衣双眉轻皱:“你怎么了?” “沈冽说你会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提及沈冽,夏昭衣忙道:“沈冽可还在京城?” “没,早几日走了。” 宋倾堂调转马头,跟她的马并排而行,边走边道:“你去哪了,你们路上真的遇见了?” “京城形势如何,”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几日我看到城外大量流民离开,应该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吧。” “京城形势目前倒是没什么,难得是接下去,”宋倾堂神色变得严肃,转眸望向萧条街道,说道,“宋致易半个多月前便从湖广出发了,他这次带了三十万兵力,兵强马壮,直奔京城而来。昨天又收到消息,留舟那边半个月前有民变爆发,你知道留舟离京城有多近。还有昨天傍晚收到的消息,燕南军和横评军也叛乱了。我们大乾如今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 “京中还有多少人马?”夏昭衣问道。 “京兆宿卫全部加起来,不过五万余人。” “京城城墙厚,”夏昭衣一笑,“勉强算它两万,你们有七万人。” 这一笑,不轻不淡,像是嗑瓜子看戏。 宋倾堂侧眸看着她,顿了顿,说道:“阿梨,你为什么回来呢?” “朱大人还在京城,”夏昭衣回道,“我带他走。” “你要去哪?” “哪里安全就去哪。”夏昭衣说道。 “朱大人不会跟你走的,”宋倾堂看着她,“我看他如今模样,誓要和城门共存亡。” 夏昭衣朝支长乐望去。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一捆麻绳,冲宋倾堂扬眉。 宋倾堂一愣:“你们这是要……” 夏昭衣灿烂一笑,忽而拍马:“驾!” 骏马疾奔而去。 到了京兆府,夏昭衣在后门跃下马来。 宋倾堂的坐骑紧追在后,下马后一步冲去握住她纤瘦的胳膊:“阿梨,现在白天!” “我知道呀,”夏昭衣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我还得休息几日,我又不傻,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可能在白天绑人去藏起来啊。” 说完,将他的手拉开,脚步轻盈的朝后衙走去。 宋倾堂眨巴了下眼睛,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背。 肩上同时又被人这样拍了拍,是老佟。 “别怕!”老佟回头说道。 紧跟着,支长乐的手也伸了过来,拍了两下:“我收起来啦!” 边说也边朝小女童跟去。 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拍他,偏偏手背跟着了火一样。 可能是因为,一直凶他,排斥他,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女童,忽然表现出来了友好善意。 而且宋倾堂发现,她现在的心情特别好,好到她的眼睛都盈着笑。 夏昭衣没有直接进去大屋找朱岘,在隔壁院子耐心等着。 来来往往好多人,有衙卫,有巡守卫,有大官,有小官,其中黄觅就来了两趟又离开。 宋倾堂站在夏昭衣旁边,说道:“你怎不去见朱岘?” “我没有公务上的事,顶多嘘寒问暖,不好打扰他。”夏昭衣说道。 “他近来很忙,忙到累了就睡,根本不会闲下来。” 夏昭衣想了想,回头说道:“那成,我们几日赶路,有些疲惫,先去休息。” “去哪?”宋倾堂立马问道。 这女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怕眨个眼,又在眼前消失了。 “还不知道,”夏昭衣一笑,“明日再来这看看。” 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老佟和支长乐登时跟上,边回头同宋倾堂道别。 “告辞啊,宋郎将。” “明日再回!” 宋倾堂拢眉,也想跟上去,又怕招人烦。 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从后门出来,马儿托人看着,还拴在那儿。 他们上了马,调转马头,三人一前两后,往北而去。 在附近一家酒楼上,楼上有数个高大的男人,目光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大人,应该就是那个阿梨。”身后一名手下说道。 为首的男人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女童的身影。 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多方追踪都见不到这女童,本以为她早早离京了,没想到还能碰上。 “她这颗脑袋,我还在陛下那欠着。”包速唯说道。 第528章 赵家的人(一更) 倚秋端了温烫的鸡汤来到门口,房门虚掩着,门里的人吵闹声不小。 听到敲门声,赵宁的声音传来:“进来。” 倚秋这才将门推开。 屋内还有十三人,宽敞的屋室变得分外拥挤。 见来者不过一个小丫头,屋内的人继续话题。 赵卉气得面皮发紫:“你的钱不干不净!你当初来京城的时候,手里那几百万两银子是哪来的?你敢说不是我赵家拿去的?” 赵宁坐在窗边,正在看账本,倚秋刚放下来的鸡汤散出浓浓香味。 “我唤你一声姑姑,那是我客气!你拿了我们赵家那么多银子来京城摆威风,你现在还要让人回湖州对付我们?赵宁,你还是不是人了!”赵卉继续骂道。 倚秋被她吓到,不敢多呆,匆匆离开。 “赵姑娘二十未到,说话还是客气点的好。”楚管事说道。 因为这是赵家的事情,且真没弄明白来龙去脉,所以平时伶牙俐齿的楚管事,这会儿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要你吵嘴!”赵卉一手指头指去,“你算什么东西,没我赵家的钱,你屁都不是!” 赵卉的丈夫蔡鹏义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冷冷的看着一声不吭的赵宁。 赵嫣和丝竹也在,赵嫣手里捏着帕子,因为赵卉该骂的都骂了,她也没什么好说。 “你是打算一直当哑巴了?”赵卉又道,“赵宁,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嘴巴漏风就不能说话了吗,还是你干尽缺德事,老天爷把你的喉咙给毒哑了!” 回答她的,是赵宁淡淡将账本翻了一页,动作有些温吞。 “赵大姑娘,注意你的言辞,”楚管事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赵卉抓起一旁的杯盏,朝着楚管事就砸了过去:“你给我闭嘴!” 赵卉的母亲林氏生了赵卉和赵嫣后,唯恐被上头那爱好带把的赵励养父骂她也是个不争气的肚子,所以在赵嫣出生后,就开始把自己的长女赵卉当儿子养,省得以后赵励的妻妾生个儿子,自家女儿吃大亏。 所以,早早跟着林氏管理酒庄的赵卉,嘴巴骂起人来毫不客气,一身泼辣蛮横。 被杯盏砸中的楚管事看向赵宁,气道:“东家!” 赵宁这才终于肯抬起头来,正眼看向眉眼倒竖的赵卉:“林氏怎么跟你说的?” “三百万两,”赵卉手一摊,“你从我赵家拿走了三百万两!” “错了,”赵宁说道,“是五百万两。” 楚管事愣住,这钱,还真是从别人那拿的。 “好啊,”赵卉咬牙,“五百万两,你还给我们!” “不还。”赵宁看着她。 “不还也可以!你在京城的所有产业现在全部归我们了!”赵卉看向楚管事,“她那些账,你肯定最清楚了,对吧?她这半年来是不是收购了许多粮食和茶叶,还有丝绸布匹?!” “那是我们东家的。”楚管事说道。 “你放屁,是我们赵家的!” “区区五百万两,”楚管事都不知是气是笑了,“在我们东家眼里算什么,我们东家一个月挣得都不止这五百两。” “玉明!”赵卉看向身后随来的大丫鬟,看上去有点岁数了。 玉明上前:“大小姐。” “去,”赵卉说道,“叫上我们带来的几个账房,把我们外头的人手都叫来,我们现在就把这地儿给接管了!” “那倒不必,”进来始终未说话的蔡鹏义终于开口,“现在京城乱成这样,接不接手这些产业还得看以后,这样吧,姑姑,”蔡鹏义看向赵宁,“你屯来的那些粮草和面粉,它们在哪?” “给了你们粮食,京城这些产业你们还会计较吗?”赵宁问道,面容始终平和,不见喜怒。 “你说呢!”赵卉怒骂,“恬不知耻,别人家的东西你也敢拿!手那么长,你怎么不死在那重宜呢!当然是全部还给我们!” 这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程掌柜,直接走到赵宁身边,俯首说道:“东家,阿梨小姑娘来了!” 赵宁几日不见柔软的神情露出温情笑意:“阿梨?” “对,是说来借住几晚的。” “令人将厢房打扫干净,备些好酒好菜。” “是。” 程掌柜本欲离开,看了屋内这些人一眼:“他们……” “无碍。”赵宁说道。 程掌柜点头,离开房间。 楼下大堂来办事的掌柜们仍有不少,从女童进来后就渐渐停下喧哗。 一个壮汉跟在女童后面,还有一个壮汉在外牵着三匹马。 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早先有过通缉令,以及一个多月前,她拦下皇上御驾时,不少人还在场。 好像长高了点,身姿挺拔,削肩纤脖,俨然一个小少女的玉立之态。 不多时,程掌柜便下来了,盛情将她们往后院领去,同时差人去将外头的三匹马领去马厩喂养。 “赵宁呢。”夏昭衣跟在程掌柜后边问道。 “在楼上接客呢!”说完觉得不像是客,又道,“好像是湖州那边来的亲戚,来势汹汹,正在上面吵架,可凶。” “应付得过来吗?”夏昭衣问道。 “能的能的,”程掌柜笑道,“我家东家什么场面没见过,我就没见她遇事局促过,这几个人不足为道。” 一楼后院有几个厢房,干净敞亮,程掌柜将他们领过去,再去唤后院仆妇过来稍稍打理,做一桌酒菜送来。 老佟和支长乐饿的要死,不过跟在夏昭衣身边久了,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尽量吃的跟她一样慢。 待吃完,老佟捂着肚子去找茅房,夏昭衣打算去楼上看看赵宁,支长乐跟在她后面。 沿着楼梯上去,到缓步台时,听到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动静和极大的谩骂声。 “打起来了啊!”支长乐吓了一跳。 楼梯口等着个人影,是被赵宁遣出来的楚管事。 见到夏昭衣和支长乐,楚管事说道:“阿梨姑娘。” “楚管事好。”夏昭衣认得他。 “阿梨姑娘,我们东家特意让我在这等着您,”楚管事说道,“您先别过去,里面正吵着呢,是他们赵家的事。” 第529章 不爱折腾(二更) 楚管事将他所知道的经过差不多跟夏昭衣说了一下。 支长乐举起五根指头:“真,真拿了人家五百万两啊?” “说是卖了他们所有的庄子,还将他们几家分店全卖了。”楚管事说道,“可也才五百万两而已,我觉得我们庄家刚来京城那会儿,手里头可不止这个数。” 赵宁刚来京城广撒银子那会儿,那是妥妥的富可敌国的架势。 五百万两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天价之位,但是对于能直接盖过京城那么多大商贾,大富豪,坐稳京城神豪的地位,让那么多人侧目注意她,五百万两真不够看。 “也许还有她夫家的吧,”夏昭衣说道,“这些先不论,里边吵成这样,需不需要我们去帮忙?” “里边还有两个打手在,倒不怕的,”楚管事说道,“阿梨姑娘,你之前去了哪?” 夏昭衣莞尔一笑,说道:“找亲人。” 赵卉她们闹了很久,终于从楼上离开。 夏昭衣已经回楼下了,不过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后院眺望着对面的定国公府。 凛冽寒风阵阵而来,拍在她身上,鼻下一阵清幽梅香。 赵卉下来后没有骂,脚步踩得很响,面色阴冷。 待人都走了,不多时,赵宁也下来了。 赵宁没去前堂,而是往后院来,遥遥看到夏昭衣,赵宁笑道:“阿梨。” 夏昭衣回头,莞尔:“赵宁。” 简单问了夏昭衣近来去了何处,虽然夏昭衣没有开口问起楼上动静,但赵宁主动提了。 “她们早早便来了,”赵宁笑道,“刚来京城前一天,恰遇上皇上离京,城中大乱,她们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远,不甘心回去,便留在了外城,数日前终于进来,总算见着了我。” “你打算怎么应付?”夏昭衣问道。 “我母亲留在赵家的嫁妆可不止五百万两,”赵宁眺向前边的定国公府,说道,“本来想将他们赶走了事,但他们明示暗示,反复惦记着我早早囤着的那些粮食,倒让我兴趣颇浓。” 夏昭衣点点头。 一旁的楚管事松了口大气:“原来那些钱是东家拿回自己应得的,吓得我真以为是不义之财呢。” “不义之财又如何,”赵宁朝他看去,“有那么重要吗?” 楚管事语塞,想说当然有,可又不想顶撞自己东家。 “阿梨,”赵宁望回夏昭衣,“接下去有何打算呢?” “你呢?”夏昭衣反问,“京城乱成这样,你不打算离开吗?” “当然要离开,”赵宁一笑,“只是还没想好要投靠谁。” “投靠?” “是啊,”赵宁说道,“宋致易,大成王,燕南军,横评君,江南兵营,大溯军……委实选不过来,谁也不知最后谁成谁败。若非我年岁已高,不爱折腾,不定我自己去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了呢。” 说着,赵宁又笑了。 楚管事在旁听着怪。 这还不爱折腾,恐怕整个京城除了身旁这位阿梨姑娘,第二能折腾的女人就是自己这东家了。 她们聊了阵,夏昭衣赶路疲累,便回去睡觉了。 晚上醒来,赵宁特意令人在后院烧着一大锅热水,夏昭衣沐浴完后吃了些东西,又继续睡觉。 隔日巳时,夏昭衣带了支长乐去往京兆府,老佟仍在闹肚子,留了下来。 整个京兆府仍乱,到处都是人,好多来打听消息的百姓,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 北府兵的巡逻守卫们刚经过,在京兆府前留了片空地,夏昭衣和支长乐骑着马,遥遥望着他们,绕道往另外一边。 “我说不上是谁可怜,”支长乐说道,“这些百姓可怜,但城外那些流民也是老百姓来着。我昨晚睡不着,起来找店里的伙计们闲聊,听说当初那些流民翻过了广渠门,一路快杀到正阳道了,死了好多好多人,那些尸体现在还没清理干净。” 夏昭衣敛眸,垂头望着身前缰绳,不知说什么。 “苦的都是老百姓。”支长乐叹道。 夏昭衣点点头,仍然沉默。 到了侧门,一眼看到立在后门外的高大身影。 宋倾堂转过头来,也看到了他们,顿然咧嘴,灿烂一笑。 “阿梨!”宋倾堂叫道,大步走来。 近了抬起手,去牵夏昭衣的坐骑,作势还要扶女童下马。 夏昭衣被他扶下来,古怪的看他。 “你昨夜睡在哪?”宋倾堂牵着马问道。 “床。”夏昭衣回答,朝里面走去。 “不是地就好!嘿嘿!”宋倾堂说道,边将缰绳扔给门口一个守卫,令他看好。 宋倾堂追上来:“你来找朱大人吗?” 这会儿,连支长乐也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你真是宋郎将?” “对啊。”宋倾堂朝他看去。 支长乐点点头,没说话了。 夏昭衣跟昨天一样,没有直接去找朱岘,而是去了隔壁小院,在院外一个台阶上坐下。 宋倾堂没多呆,去了隔壁大院看情况。 这时,夏昭衣后面的门打开,姜司录手里捧着一大堆书出来,见到夏昭衣,姜司录皱眉骂道:“哪来的小童,让开!” 夏昭衣回头的同时,起身往一旁让去。 姜司录带着几个从事很快离开。 支长乐在夏昭衣旁边坐下,嘀咕骂道:“这也太凶了吧,什么人!” “如今还能留在京中办公的,都是有担当的好人。”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讪讪,抿唇点头:“也是,阿梨说的对。” 宋倾堂去了很久,终于回来,不复之前的兴奋,肃容说道:“朱大人和我爹又被派了道圣旨。” “圣旨?”夏昭衣说道。 “嗯,召我们去河京,”宋倾堂在旁边坐下,说道,“但是去不了了,早上收来的消息,说那些流民冲击了安河官道,正沿着安河官道往河京去,我们即便想要去河京,也去不了了。” 夏昭衣没有说话,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望着远处白云。 “天成营要走了,”宋倾堂又道,“之前那些流民攻入进来,若非天成营及时赶来,恐怕现在伤亡的百姓人数远远不止一千,但是郑国公说撑不住了,得带着他们离开,以及赵秥将军也要离开佩封了,他们要回郑北。” 第530章 有人盯着(一更) 夏昭衣想起离京那一夜,在郑国公府里所听来的。 赵琙当时不可能知道她藏在外面,所以那些话绝对不是故意说给她听。 当时赵琙说,兵就是用来保家卫国的,要护得一方百姓周全。 而实际上,郑北军是真的太惨。 夏昭衣完全能够理解郑国公府要脱离大乾,回归郑北的想法,不论是在佩封守了半年之久,几次弹尽粮绝的赵秥,还是如今拼死护卫京城的天成营,郑国公府仁至义尽,并未对不起大乾。 说话时,有人过来了。 夏昭衣抬起头,是离开有一会儿了的姜司录,这次身后只跟着一名小吏。 撞上女童的目光,姜司录的面色有些不好,脚步也略有停滞,不是很自在的避开她的视线,继续走来。 他身后跟随的那边小吏中等个子,神情有些阴鸷,冷冷的看了夏昭衣他们一眼。 夏昭衣这下没有坐在门前,不碍着他的路,他们从她旁边经过,推开门,又合上门。 支长乐不喜欢这人,但想起夏昭衣之前说的,不好吐槽什么,只低声道:“阿梨,可能认出是你了。” 夏昭衣觉得坐在这里会妨碍别人,起身说道:“我们去其他地方吧。” 京兆府后衙极大,他们离开这,又去隔壁。 宋倾堂跟着他们在石桌旁坐下,夏昭衣和支长乐朝他看去,目带不解。 “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夏昭衣问道。 “城门那边如果出事,会快马来喊禀报的。” 夏昭衣等了会儿,见他说完这句,没有继续说下去,便也不说话了,在这望着那边的院门。 风习习吹来,院中残叶打卷落下,宋倾堂看着女童,她正抬手将鬓边碎发往耳后拨去。 望见她手心里的伤口,宋倾堂双眉皱起,抬眼看向她白皙玉嫩的脸蛋,侧容干净剔透,雪白的耳朵和后颈上也有几道很细长的伤口。 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真是一身的伤。 “你干嘛老盯着阿梨看?”支长乐忽然出声。 宋倾堂一惊,朝他看去,随即脸颊大红,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啊。” 说完窘迫的看向夏昭衣,女孩淡淡望来:“有求于我?” “我,我能求你什么。” “非奸即盗。”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脖子都红了:“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非奸即盗了!” “想让我帮什么就爽快一些,我这几日在城中无事,帮你也无妨,太繁琐太伤脑的免谈。” “没,没有……” 夏昭衣又看他一眼,单手托起腮帮子,望回院门。 宋倾堂轻咳一声,随意捡起话题,继续就着天下局势一通乱分析,也不知女孩在没在听,反正不尴尬就成,倒是支长乐会给点面子,不时应上几声。 最后,坐不下去了,宋倾堂只好找了个借口离开。 天色渐暗,夏昭衣带支长乐离开这小院,地形她早就摸清了,主要是看轮流替班的守卫。 宋倾堂就等在外面,一见到他们,忙起身迎去:“阿梨!” “宋郎将可真巧啊。”支长乐说道。 “刚才杜一德过来了,”宋倾堂说道,“我跟他不对付,所以就出来了,我一下午都和朱大人还有我爹在一起来着,没有特意在这等你们。” “杜一德,燕云卫府?”夏昭衣说道。 “对,就他,以前跟我不对付,但这段时间没少出力,也是个汉子,说来,燕云卫府死伤也算惨重。” 夏昭衣问道:“你们骁虎营呢?” “也很惨烈,”宋倾堂叹惋,“我们林曹将军,之前被沈冽绑走了,终于给放出来,整个人瘦了两圈,恰逢广渠门被破,他顾不得休息,爬起来去守城门,被捡走大刀的流民砍了好几刀!” 他们边走边说,宋倾堂就跟在他们后面。 夏昭衣这时停下脚步,抬头朝前面望去,一个人影快速朝长廊后边闪去。 支长乐和宋倾堂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 “阿梨,”支长乐低声道,“在看什么?” “没,”夏昭衣收回视线,说道,“没什么。” 离开这边的空地,夏昭衣没有继续再逛的意思,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是累了,想回去。 “我送你们。”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没拦着,宋倾堂便令人牵了自己的马来,跟着他们一并从后衙离开。 长街寂静,街道上没有几盏灯火,夏昭衣在马匹上仍打着哈欠,困得眼泪盈盈。 “这么困吗?”支长乐担忧道,“阿梨,是不是又病了?” 之前她生病的时候,一度非常嗜睡。 “又?”宋倾堂说道,“阿梨,你之前生病了?” 夏昭衣吸了吸鼻子,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没有回他们。 一路往盛景长街而去,绕道淮周街,走了良久,夏昭衣忽然勒马,抬头朝天上看去,不见刚才困色。 月朗星疏,墨蓝色的天幕似宝盘一般。 支长乐和宋倾堂也停下,不解的看她,跟着也抬起头。 “这是在看什么?”宋倾堂问道。 “没什么,我流鼻血了。”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忙朝她看去,支长乐也望去。 哪有什么鼻血。 “我在看星象。”夏昭衣又道,仍望着天空。 这样仰望的角度,她的眼睛特别好看,她的睫毛并不浓密,但很纤长,还有泪光的眼眸落了月色,清澈明亮,眼眸转动时,波光微闪,似秋水横绝。 “城外还有多少流民,都退了吗?”夏昭衣看向宋倾堂。 忽然投来的视线,正看她入迷的宋倾堂猝不及防,缓了缓,局促道:“什,什么?” “城外还有多少流民,都退了吗?”夏昭衣又问一遍。 “我不知道,”宋倾堂摇头,“今早是还有的,至少还有三四万。” “这是今早的,今日的呢?” 宋倾堂拢眉:“……我今天未问,不过人数应该只减不增。” “阿梨,你不困了吗?”支长乐这时问道。 “我装的,”夏昭衣神情变得严肃,“京兆府周围,我们一直在被人盯着。” “有人盯着我们?”支长乐一愣,看向周围,“那这里……” “三条街了,我们骑马,走路没人跟得上。” “天荣卫?”宋倾堂说道。 第531章 怎么是她(一更) “你早便知道了?”夏昭衣说道。 “是他们吗?”宋倾堂不答反问。 “有可能是他们,”夏昭衣双腿夹了下马腹,马儿重新往前,蹄声缓行,她说道,“城外流民在退,朱大人的利用价值可能也要没了。” “朱大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支长乐好奇问道。 “你若是天荣卫,你会怎么对付朱大人?”夏昭衣这话是问宋倾堂的。 “暗杀。”宋倾堂回答。 “把握大吗,京兆府这么多守备兵。” “百密总有一疏。” 宋倾堂见识过天荣卫的厉害,真要暗杀一个在眼皮子底下的文人,他们完全能够办到。 不过思及夏昭衣所说的“利用价值”,宋倾堂浓眉皱起。 他一直坚信城中还有天荣卫在,宣延帝定会留有人手向河京持续传递消息,所以,这段时间欧阳隽派人严防死守,将整个京兆府变作铜墙铁壁,就为保护朱岘和留在京城的一干官员。 但就如宋倾堂所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荣卫若真要杀人,拼死一搏,同归于尽,朱岘早早便死了,大可不必等到现在。 联系城外的流民,宋倾堂倒不至于认为那两道城门会让天荣卫产生什么感情,他们不会对城中百姓有任何怜悯,他们只对皇上一个人负责和交待,所以城门破与不破,对于已经放弃永安的大乾政权来说,早就毫无意义。 “流民一旦离开,城中守军便不用再苦苦自保,”夏昭衣勒马回身,“你曾在心中评估过守城值与不值,你觉得这些守军会不会?” 宋倾堂脸色变白:“若有人煽动他们,还带着皇令,那不提朱大人,我和我爹,还有东平学府,我们都会有危险……阿梨,我现在回去?” “你如今能信任的兵马有多少?” “只有骁虎营和欧阳将军。” “欧阳隽?” “是,他有六千亲兵刚进得城来,这些兵马是西北战场回来的,与城中守军大有不同。” 西北战场四字令夏昭衣眉心微不可见的轻皱,不过很快平复。 想了想,夏昭衣说道:“我先回去找赵宁,你寻个借口去见欧阳隽,让他速速调兵去京兆府,我半个时辰内必回来。” “好!”宋倾堂应声,“我这就去!” “当心姜司录。”夏昭衣又道。 “好!” 已经入夜,赵宁铺子里还剩约六七人,不甘心一日白等,还在守着。 夏昭衣回去时,远远就听到楼上传来的谩骂声,她刚迈入大门,楼上瓷器砸地,碎的清脆。 见她回来,守在楼下一日的李管事绕过柜台走出:“阿梨姑娘,您可回来了。” “湖州赵家那些人还在?”夏昭衣问道。 “还在呢,闹半日了,”李管事说道,“热水热汤都备着了,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食,有没有想吃的菜?” “不用,我去找赵宁。” 李管事又叫住她:“阿梨姑娘,下午有两个男人来寻您,自称是施礼道连飞阁的。” “他们人呢?” “我说您去京兆府了,他们便走了,没有什么交代。” “阿梨,是沈郎君的人。”支长乐在一旁低声说道。 “先去找赵宁。”夏昭衣道。 …… …… “说话!”赵卉的声音尖锐到声哑,“你在京中几个仓库我们都去了,你囤的那些货到底去哪了!你是不是早就运出城了?” “死老太婆!我在跟你说话呢!”赵卉捡起赵嫣手边的茶盏,又朝赵宁扔去。 茶盏碎在一名打手的脚边。 打手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正眼都没朝她看去。 赵卉气得发抖:“赵宁!!”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没人朝门口投去一眼。 赵卉继续辱骂,对于一天要响个十来回的房门习以为常。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宁。”夏昭衣唤道。 听到这个声音,屋内的人才转过头去看她。 赵宁倚着窗下棋盘,手里还握着书卷,她身前半丈处站着四名不动如山的打手,打手脚前全是碎片。 赵卉见进来是个小女童,收回视线,继续发火,却听赵嫣身旁的丝竹惊讶说道:“怎么是她!” 赵嫣一开始觉得眼熟,正在想是不是自己认错,经她提醒看去,顿然也忆了起来。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更明亮清丽,隐有一股锐气,个头拔高很多,四肢纤长,肤色如雪,虽仍是一身简朴衣着,颜色款式低调像街边小贩,可她身姿端挺纤瘦,愣是将这身衣裳穿出清贵风采来。 “你们认识?”一个男声问道。 蔡鹏义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先前几天都没来,今天是第一次来。 男人个头高大,二十多岁,比起赵卉赵嫣蔡鹏义等人的一身华服,他身上衣着要朴素许多。 但赵宁有注意到,从他进来到现在,虽坐在那未曾开口,但蔡鹏义不时会看他,赵嫣也是,哪怕赵卉中间一直对着她谩骂侮辱,停下来歇息的功夫,也经常朝这男人看去,似在等指示一般。 夏昭衣淡淡扫过他们,朝赵宁走去,俯首在赵宁耳边低语。 赵宁轻皱眉:“现在?” “嗯。” “你是何人?”赵卉冲夏昭衣叫道。 不等夏昭衣说话,跟随夏昭衣一同进来的支长乐伸手指去,大喝:“给老子闭嘴!”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口气非常暴躁。 赵卉被平地一声吼给吓到,余光看到坐在身后的蔡鹏义和身边的男人,再想到这次随行来的一干人等,她壮起胆子,上前怒骂:“你又是什么东西!我赵家清理门户,哪来又蠢又恶的狗在叫,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穷鬼样子,丑的脏眼!” “你他妈的!”支长乐爆脾气直接上来,当即就要过去。 夏昭衣说道:“支大哥。” 很轻很柔的声音,却让大汉的脚步硬生生止住。 同时,赵宁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这边有事,你们若还没骂够,不妨明日再来。” “骂?我还打你呢!”赵卉叫道,抓起又一个茶盏,直接对着赵宁的面门砸去。 第532章 剑拔弩张(一更) 茶盏没有砸中赵宁,夏昭衣先一步将她拉走。 茶盏撞在窗棱上,“砰”的一声,跌在地上后才碎。 赵宁身前那些打手仍无动于衷,动也不动。 “你非要多管闲事是吗!”赵卉看向夏昭衣。 同时赵宁也终于看向那些手下:“鲁雄。” 一名手下回身,恭敬说道:“大娘子。” “去楼下搬三箱瓷器来,”赵宁说道,“给我砸回去。” 赵卉面色微变,而后嗤笑:“你夺我家财,还敢对我动手?!” 赵宁未看她,对夏昭衣说道:“阿梨,我们走。” 赵卉不是轻易能被吓住的性子,当年在湖州,几个佃户扛锄拿斧寻上门,她都没怕过,眼看赵宁真的要走,赵卉冲身后带来的人马叫道:“把门给我堵了!我今天就要把这老妖婆绑回湖州去!” 跟她一并来的大汉们顿时冲上来。 赵宁一个手下冲窗外高声大吼:“都给我上来!” 支长乐就近抄起一张月牙凳,先做防身,护在夏昭衣和赵宁跟前,同时也高声大叫:“老佟!”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方木块忽从他身旁掠过,越过一触即发的混乱人群,疾飞过程里,木块展开,变作长木,速度飞快,所攻击的目标是坐在蔡鹏义身旁的男子。 如此快和毫无预兆的攻击,却被男子避开了。 虽然避开,但并不轻松,身旁的蔡鹏义险些被他撞倒在地。 赵卉和赵嫣当即朝他看去,那些要动手的人也停下来,纷纷回头。 木块撞在男子后边的柱子上,一块寻常长木,但又不寻常,链接处的榫卯非常精细。 男人抬起头,朝木块的主人看去。 撞上女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他双眉皱起。 蔡鹏义刚稳住身子,便第一时间伸出手去虚扶这个男人,让夏昭衣越发肯定这个男人才是他们这一伙人的中心之首。 “这热闹好看吗?”夏昭衣说道,“让别人出头,你躲在后面看戏?” 赵卉看了那男人一眼,忙冲夏昭衣叫道:“你这小贱蹄子在说什么!” “你他妈的小贱蹄子喊谁呢!”支长乐当即暴怒,“老子宰了你!” 男人没说话,但也不慌张,看着夏昭衣的眼睛浮起兴致。 门外传来上楼的声音,脚步声很乱,来者人数众多。 夏昭衣牵着赵宁,说道:“我们先走。” 赵卉就要再度发作,却听男人开口叫道:“阿梨姑娘!” 但回应他的,是女童头也未回的又一个木块。 这一次他避开要轻松很多。 在他出声时,局面似乎就陷入短暂的凝滞,因而夏昭衣牵着赵宁走到门口,赵卉堵在门口的几个手下一时竟不敢硬拦。 支长乐不会客气,手里的月牙凳指着他们:“给老子滚开!” 话音刚落,门便被人从外面踹开,老佟闯入进来,手里拿着上楼经过时顺手抄的扫帚。 眼见屋内的剑拔弩张,老佟忙问:“阿梨你没事吧?” “没事。”夏昭衣说道,牵着赵宁迈过门槛。 支长乐跟出去,顿了顿,退一步回来,看向赵卉:“十个嘴巴子,给老子等着。” “咋回事啊?”老佟低声问道。 “她指着阿梨的鼻子骂小贱蹄子。”支长乐快速回答,同样低声。 老佟也怒了,看向赵卉,不过没说话,手指伸过去,凶神恶煞的点了点,转身离开。 赵卉倒不至于被吓到,但脸上着实无光,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再看向那男子,很轻很轻的说道:“聂将军……” 男子没说话,目光仍看着门口。 随着赵宁她们离开,那些打手们蜂拥进来,一个个虎背熊腰,扛刀扛棍,其中一个打手一棍砸在进门不远处的案几上,声音非常大,气势十足。 赵嫣和丝竹站在人群后面。 她们的脸色非常苍白。 丝竹扶着赵嫣,攥紧手帕的手指控制不住的发抖。 “小姐……” 赵嫣反过来安抚她:“没事的。” 话虽如此,赵嫣也被吓得不轻。 不过,双方人马最终并没有真的动起手来,因为赵宁忽然派了楚管事上来,把这些打手都喊走了。 楼上静了好久,才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为首的便是那位被赵卉称为聂将军的年轻男子。 赵卉跟在蔡鹏义后面,下楼时回头往后头大院望去,没有看到赵宁。 那些打手们都聚在前面大堂,手里的家伙还在,就这样盯着他们,看着他们从铺子里离开。 “走了走了。”程掌柜第一时间去禀告赵宁。 赵宁坐在桌子旁边,点点头,看向对面的夏昭衣。 夏昭衣正在画图,是京城的地图,画的并不详尽,但纵横的街道长宽,皆按照实地比例。 同时她边画边标注几个关键客栈,或茶楼的名字,好让他们能看的更懂。 “阿梨,怎么不动手呢?”支长乐有些耐不住性子,问道。 “那人身手不凡,赵宁虽然人多,但动起手来肯定会死伤不少。”夏昭衣没有抬头,手里的笔也没有停下,几乎不做思考和停顿,一气呵成。 “他身手当真很好?”赵宁问道。 “嗯。” 赵宁点头,说道:“为了一时意气之争,的确没有必要让人负伤,甚至赔命。” “她们好像骂了你好几天了,”老佟忍不住道,“赵大娘子,你就由着他们去骂啊?” “不动手都好说,”赵宁说道,“动手也不怕,当然,能止战还是止战为好。” 夏昭衣很快作好图,搁下笔。 同时楚管事也从外面进来,到赵宁耳边低声说道:“东家,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他所说的准备,指的是他们可以离开京城了。 早在当初京城大乱,赵宁便有所吩咐,让楚管事备战,保存好重要东西,保持随时能说走便走的状态,哪怕午夜醒来,忽然就不想待在京城了,也可以随时离开,毫无后顾之忧。 “我先走了,”夏昭衣说道,“你们一路小心。” “好,”赵宁回道,“你也小心。” 看着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离开,楚管事皱眉,忍不住道:“东家,目前看去还相安无事,如此大的动静,会不会打草惊蛇? 赵宁看着桌上墨渍还未干透的纸张,淡淡道:“饿疯了的蛇藏在草丛里,你不打,便不会出来捕猎了吗?” 第533章 不放眼里(一更) 和夏昭衣分开后,宋倾堂直接去了知北衙门。 这阵子,满京都除了京兆府昼夜不歇,知北衙门和北府兵同样灯火长明。 他进去没多久,很快便出来了,上马赶往京兆府。 在他离开约半炷香的功夫,从知北衙门出来七人,各自骑马,奔赴不同方向。 有去东平学府,有去工部官廨,还有永定门等几大城门。 京兆府里。 朱岘还没睡,正在写东西,曹司户和刘长史坐在他对面,魏从事和其他三四人则趴在屋内另一边由六张案几拼凑的办公大桌上呼呼大睡。 姜司录带着两名小吏进来,将手里抱着的数十本册簿放在桌上。 朱岘抬头看去。 “你前日要的,”姜司录拍了拍它们,“京师兵马的伤亡和失踪人数,但凡户籍在京的,他们的家中人口我都整理在此,绝大多数还能联系上,有些已经出城,出城时也有名字记录在册,除却其中三十二人还未查清去处之外,其他全对得上。” 他的语气并不恭敬,很是懒散,朱岘没在意,说道:“放那吧。” 曹司户看着那些册薄,转头对朱岘说道:“大人,库房不剩多少银子了,若真按照之前说的银两去补偿,可能不够。” 姜司录看向屋子里的其他人,发现宋度他们不在,他再看向朱岘,朱岘正在和曹司户说话。 “宋倾堂呢?”姜司录直接问道。 朱岘和曹司户朝他看来。 “你怎么打听起宋郎将了?”曹司户问道。 “咱们整个京兆府,不就你和朱大人跟他走得近吗?”姜司录回答。 曹司户的姓氏来自定陶曹氏,是曹幼匀的远房堂叔,虽然这些时日曹司户和宋倾堂没说上几句话,但宋曹两族的关系一直在那摆着。 不等曹司户说话,姜司录又道:“还有那阿梨,怎么不见她呢。” “你回去休息吧,”朱岘说道,“这阵子辛苦你了。” “大人知道他们去哪了?”姜司录问道。 “大人坐在这里一日,门都没出去过,宋郎将和阿梨姑娘也没进来找过大人,大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去了哪?”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刘长史说道。 “倒是你,你问这些干什么?”曹司户紧跟着道,“你与他们的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倒没什么不悦和不耐,姜司录看他们似乎真的不知道,直接转身走了。 待他离开,刘长史说道:“他无缘无故,问宋郎将干什么?” “他越来越不将大人放在眼里了。”曹司户也道。 朱岘不知能说什么。 这几日不止姜司录,整个京兆府所表现出的人心不稳之象,他都能感觉得出。 “你去问问,宋郎将去哪了,”朱岘看向刘长史,“说不定姜司录哪里得罪了他,想寻他道歉,也可能宋郎将做了些什么,惹姜司录心中有芥蒂。” 刘长史点头起身:“我去看看。” 姜司录带着两名小吏离开,转弯去隔壁院落后,姜司录的神情变得焦躁,脚步也加快,留下两名小吏在院子里,匆匆上台阶,推开房门。 屋内灯火明亮,坐着三人,皆是小吏衣着,其中两人埋头办公,一人坐在窗旁饮茶。 见姜司录神情,饮茶那人皱眉,放下茶盏说道:“怎么?” “我看朱岘和曹温持的样子,他们应该真的不知道宋倾堂和那阿梨的去处。” 屋内其他二人闷头写字,当听不到,眼睛都不敢抬起朝姜司录和喝茶那人看去。 喝茶那人神色变的糟糕,没有说话。 姜司录便也不说话,安静等着。 但越等,心下越慌。 毕竟半个时辰前,他就跟在这人旁边,想听宋倾堂和那女童会说些什么。 结果,女童忽然望来一个眼神,吓得他忙躲开。 这个眼神,让姜司录不安到现在,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 但不管发现了,还是没发现,姜司录都慌得不行。 当初朱岘拦了御驾,当街骂狗皇帝,这些传到姜司录耳朵里时,他胆子快要吓破了,唯恐自己这个小小司录会被株连。 后来天荣卫的人来试探他,他觉察后立马投靠,以为有了靠山,结果,这个消失了多天的女童回来了。 就凭朱岘当初做的,姜司录确定,这个女童绝对会保护朱岘,如果现在朱岘出事,被女童查出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姜司录不知道这个女童会不会杀了自己去替朱岘报仇…… 想到这些,他的冷汗就一阵阵。 天荣卫,朝廷官员无人不怕。 可这女童比天荣卫还可怕,她可是直接在马上将谢司阶放倒的人,那么多天荣卫在场,谁能耐她何? 姜司录着实难受,他只想好好活着,苟且偷生,怎么就那么难呢。 安静一阵,喝茶那人说道:“朱岘还在那坐着?” “嗯。”姜司录艰难应道。 “其他人呢?” “都在,除了林司法和范节推,其他人全在。” 喝茶那人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忙吧。” 姜司录一愣:“这个,不管他们吗?” “管谁?” “宋倾堂和定国公那私生女……不去找包副将吗?” “包副将有要事,他会来的。” 姜司录不知说什么好,想想仍觉不安,说道:“我还是再去看看,外面太静了。” 宋倾堂在京兆府后门下马。 他跟平常一样,不慌不躁的将缰绳交给门口衙卫。 姜司录刚离开院落,便看到了宋倾堂。 姜司录当即往后面避去,藏入幽暗。 的确是宋倾堂,看那模样,刚从外面回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对方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姜司录又等了一阵,没有见到那女童。 昨夜那女童也曾离开过,今天又回来,所以,会不会是他多想,女童其实是去休息了? 就在这时,前衙那边传来动静,非常喧哗。 姜司录转眸去看,动静越来越大,明亮火光照来,最先进来的是燕云卫府的朱副将,朱贸。 刘监军跟在他旁边,身后是四个近卫,还有这段时间守城守的非常辛苦的几名大将,包括杜一德和曾佑康两个郎将,朱贸的侄子朱紫砚等。 第534章 夏氏余孽(一更) 京兆府里的衙卫匆忙跟在两旁,看神情很懵,也有些慌。 对方如此声势浩大,在当前局势下,不免令人揣测是不是城门那发生了什么。 杜一德走在人群里,一身是伤,脸上挂彩严重,好几道挠痕,是当初广渠门被破时,不知被谁抓的,脖子上还贴着膏药,伤口撕裂的很严重。 现在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微垂着头,入了京兆府后,每走一步,他都更握紧手里的刀。 朱贸的脚步迈的很大,后衙闻声而来的一名方城卫校尉上前说道:“朱副将,这是……” 话未说完,被朱贸一把推开。 推的力气不大,但这个动作令人哗然。 刘长史恰从左院长廊下来。 他去打听宋倾堂去了哪,而后去了躺茅房,见朱贸气势汹汹,他好奇走来:“朱副将,发生了何事?” 朱贸朝他看去,停下了脚步。 “这是……”刘长史的目光不解的看向朱贸身后的人马。 朱贸眉头皱起,冷冷的看着他。 但很快,他继续朝前走去,步子更大更沉,快要靠近时,忽然抽出手里的大刀,侧身朝刘长史砍去。 刘长史瞪大眼睛,想躲都来不及,便听到刀子砍破自己身体的声音。 衙卫们大惊,纷纷后退,很多人在府里是不带刀的,少数几人带着佩刀也不敢拔出。 有人远远看到,赶忙回身朝大院跑去。 与此同时,京兆府西北方向也传来动静,外面的古坊巷涌来大片火把。 夜色格外晴朗,大风吹拂人群火把,将长龙招摇。 这些时日一直藏身京兆府周围,盯着京兆府的几十双眼睛们远远看到,皆知要出事,纷纷回头,跑去同各自主人通风报信。 “刘长史,刘长史没了!”小吏跑进院内,惊忙叫道。 宋倾堂正在集中院中人手,大院这边除却衙卫外,还有欧阳隽留下来的人马,当初是用来防暗杀,保护朱岘安全的。 现在闻言,宋倾堂心下一沉,说道:“没了是何意?” 朱岘和曹司户站在门前台阶上,看向小吏时,小吏身后的火光他们也看得到。 “刘长史没了!”小吏的声音抖得厉害,“刘长史被燕云卫府的朱副将砍死了!!” 朱岘大惊,曹司户一个踉跄,朱岘赶紧扶住他。 宋倾堂全然没想到对方这么快,他当即回头,冲后边一个校尉叫道:“护送朱大人离开!快!” 转首看向身边小队正:“你去将屋里的人喊醒!” 话音落下,朱贸已出现在视线里。 那名校尉立马带人拉着朱岘和曹司户离开。 宋倾堂拔出兵器架上的长枪朝来人走去,整个大院约只有四十多人,纷纷跟上他。 与此同时,右手边也传来动静,许多人大步跑来,为首的是骁虎营副将林绍旌。 “朱副将!”林绍旌远远叫道。 朱贸手里的刀还带血,朝他们望去,皱起眉头。 不过很快,朱贸大刀一扬,直直指向宋倾堂:“捉拿叛贼宋倾堂!” “朱副将稍慢!”林绍旌叫道。 来不及了,已看到朱贸率先朝大院空地冲去。 魏从事和李从事等人被推醒,外面传来的刀枪声,让他们大惊,睡意全无。 队正让他们快跑,李从事起身收拾手边笔墨册薄,魏从事将他一拉:“还整理个屁,快跑!” 话音才落,门口已有燕云卫踏入进来,队正暗道不好,回头让魏从事他们快从北边窗户逃走,他则提枪朝门口冲去。 直刺的长枪被对方挡开,队正收势要攻,却听对方压低声音:“快跑!” 队正一愣,抬头看去。 杜一德叫道:“还不快跑!” 杜一德两名亲随守在门口。 队正手指发颤,点点头,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跟上魏从事他们。 整个京兆府的衙卫,是不止这点数的,但是现在没人敢动手,全部都被燕云卫府的气势所吓,有些人甚至还没带兵器。 宋倾堂带着欧阳隽留下的人马往另一边的侧门退去 “朱副将!”林绍旌带来的人马在后边,林绍旌高声叫道,“朱副将!!” 朱贸一柄大刀杀红了眼,连连朝着宋倾堂砍去。 宋倾堂边打边退,四十多人抱团极为紧凑,身后空间大,不至于被对面包围,落得个三面受敌的困境。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战,人数相差数百倍的情况下,根本撑不了多久。 “林副将,我们不帮宋郎将吗?”林绍旌身边一个校尉说道。 林绍旌没说话,转头朝东边看去。 “林副将?”校尉急坏了,“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林绍旌忽然掉头,朝另外一边大步走去。 “林副将?” “跟上来!快!”林绍旌说道。 满京兆府灯火明耀,周遭附近百姓全推开窗户探头望来。 好些人披了衣服下楼,有人直接去收拾行当,又觉天要塌了。 同一时间,七八支长队自各个方向朝京兆府奔来,马蹄声疾乱,火光照亮空旷长街。 京兆府的衙卫们狼狈奔走,宋倾堂带着为数不多的前线战士已被逼到后门。 京兆府这些大院虽然占地辽阔,但到底只是庭院,一旦出了京兆府,去往宽敞的街道,那么他们这四十多人,还不够对方练一炷香的手。 宋倾堂一时无法下定决心要怎么做。 在这里缠斗,还是步步后退,去往街上。 无论哪条路,他知道自己今晚都死定了,但哪条路才能将时间拖得更久,为朱岘争取逃命生机,这是关键。 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骑马奔来,遥遥看到京兆府的灯火通明,门口拥挤的军队将宽阔街口挤得站不下脚。 夏昭衣一勒绳,说道:“这么快。” “是敌是友?!”老佟忙问。 “敌。”夏昭衣说道。 “我们怎么办好,”支长乐焦急道,“他们怎么那么快,这是早有预谋了的吧!” 夏昭衣抿唇,回头看向老佟和支长乐:“我前去拖延时间,你们两个人先去东平学府。” “你一个人?”老佟伸手要拦,“别呀阿梨!” “他们无非就是图命图利,我去跟他们辩一辩,”夏昭衣说道,“你们先走,他们至少伤不到我。” 说着,她一扯缰绳,欲扬鞭策马,前方响起一道声音:“夏氏余孽,我寻你很久了。” 第535章 李氏走狗(一更) 五个男人从西斜街骑马而来。 离得有些远,且灯火在背,为首男人的脸只能看清隐约,但夏昭衣轻易认了出来,那个曾在清阙阁下单,要寻她杀她的天荣卫。 此人给夏昭衣最大的印象,是他有一张和李骁高度相似的脸,但他的岁数要大李骁一点。 “你们先走,”夏昭衣侧头对老佟和支长乐说道,“不要回头,越快越好,放心,我不会有事。” 支长乐和老佟互看对方一眼。 跟在夏昭衣身边太久,他们明白很多局势和场面,的确只她一个人应付起来会更轻松。 多余的人,或许只能成为她的拖累。 “好,”老佟这次应的爽快,“我们先走,你多加小心!” “夏氏余孽,”夏昭衣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一队人马,高声说道,“那我要如何称呼你,朝廷鹰爪?可大好江山摆在李据跟前他都没守住,像丧家犬一样灰溜溜的滚出了京城,如今李家都成狗了,那么他们养的废物该被称为什么?” “狗屎!”老佟在她背后回头叫道,声音非常响,粗犷有力。 “噗!”夏昭衣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顿时笑出声。 包速唯皱眉:“我看你还能笑多久!” 语毕猛然加速,朝女童冲去。 却听得更清脆的一声“驾”,女童也冲了过来。 快靠近时,空中一道清脆的鞭声作响,女童先发制人,包速唯迅疾往另一侧避去,拉开两匹马的距离,同时拔出大刀,忽然发现,女童也在拉开距离。 两匹马一左一右,一南一北。 “谁要跟你打!”女童的声音传来,“你连跟我当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包速唯立时掉头去追她,却见她冲自己的几个手下抬起了手。 包速唯“当心”二字没来得及叫出,她袖中弓弩已射出去三箭。 两箭落空,一箭引发了一声尖锐的马鸣声,被射中臀部的坐骑发疯,刹那冲了出去。 包速唯迅速拉扯缰绳避开。 回过头去,女童已奔出去五丈之远,且越来越远。 她的声音传了回来:“来追啊!不怕你主子吃剩的骨头都不给你了吗?真可怜!” 说着,她还回头看去:“汪!汪!” 包速唯从未被这样羞辱过,消沉多年,自认已沉稳,眼下却仍被气得发怒。 并且他知道,这条街看似没人,空旷静谧,但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和耳朵,刚才发生的经过,早都被看去听去了。 身后传来的女童声音,京兆府门口的兵马隐隐能听到,回过头去,远远见一个女童策马狂奔,往北而去,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有人认出她。 “是定国公府的!” “就是那阿梨!” 一名校尉闻声跑去数步,高声喝道:“站住!” 相隔五十多丈的空间距离,女童理都不理,极快留给他一道背影。 到处都是人,京兆府四周几乎被全部包围。 夏昭衣分不清谁敌谁友,没有靠近。 不过她认识燕云卫府的兵甲,就目前情况来看,燕云卫府是从京兆府正大门进去的。 若宋倾堂和朱岘他们还活着,只能往东北处的侧门撤退。 夏昭衣夹紧马腹,又抽马臀:“驾!” 宋倾堂带人正在往外面的街道退去,为了拖延时间,能有多慢,便有多慢。 对方气势汹汹,人也多,但宿卫京师跟真正在前线以命厮杀的战士仍是有所不同。 从前线刀刃下活下来的人,他们身上的凶狠,是鲜血和白骨淬炼出来的。 现在生死之际,他们拼的更凶,完全当成一场守关之战。 有人负伤,有人倒下,宋倾堂咬牙格挡开攻势,高声叫道:“我们不是孤身奋战,我们也是有援兵的!拖住!大家一定要拖住!” “拖住!”身后诸人高声回应。 朱贸提起大刀,用力又朝宋倾堂劈去。 这时,最后面有人高喊:“宋郎将,我们后面有兵马!” 宋倾堂一顿,并未去问是敌是友,也不管到底是谁,直接叫道:“太好了,我们的援兵来了!兄弟们,给我上,我们杀回去!” 他的眼睛都发光了,表现出来的强烈兴奋和渴战,让一直追着他们砍杀的燕云卫短暂愣住。 就这么短的功夫,有三人成了枪下亡魂。 “宋倾堂!”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宋倾堂无暇回头,只觉得声音熟悉。 “你给我出来!”那声音又说道,“别在里面浪费时间了!出来投降!” 宋倾堂眉头一皱,忆起这个声音主人的同时,心里的狂怒更甚。 这个声音是林绍旌,骁虎营林副将。 但是,林绍旌现在说的是别在里面浪费时间了,出去投降。 投降?! 林绍旌是骁虎营的副将,一个军队的副将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支军队,他完全不能信任了。 这可是,骁虎营! 他去到知北衙门,第一时间令人去通知援兵的地方! 宋倾堂一声暴喝,手里的长枪挡开一波攻势,紧跟着朝对方攻去,连斩二人。 “宋倾堂!”林绍旌的声音又响起,“我已派人去找宋尚书和黄侍郎了!还在京的所有官员,我都派人去寻了!你快出来!” “你给老子住嘴!”宋倾堂大喊。 胳膊挨了一刀,他满心激怒,眉头都不皱一下,长枪朝对方脖子刺去。 “别人去找他们,未必喊得动,”林绍旌又叫道,“但是骁虎营便不同了,因为骁虎营里面出了一个宋倾堂!一个力保东平学府的大将士!” 虽然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是为了刺激自己,可是宋倾堂还是受影响了。 他双眸通红,满是浴血厮杀出来的血丝。 “你无路可退了!”林绍旌叫道。 是啊,无路可退了。 出去定有大量兵马等着,留在这里也迟早力战而亡,或提前被对方杀死。 但是…… 宋倾堂咬牙,对身后的人高喝:“兄弟们,跟我喊!给我滚!” 身后二十多人回应:“给我滚!” “拖下去,我们会有人救的!”他叫道,“拖着!” “拖着!” 第536章 我们的人(一更) “宋倾堂!你不要再冥顽不灵!”林绍旌怒声叫道。 除却他身边的亲随,身后的骁虎营将士神情皆不解和怪异。 先才让林绍旌去救宋倾堂的小校尉震惊难言,不明白形势怎么变成这样。 “宋倾堂!!”林绍旌又大叫,恨不得真带人冲进去,把那驴脑袋给砍了。 回应他的,是里面那些儿郎们的又一声高喝:“给我滚!!” 这时,前方有士兵快马奔回,下马后奔至林绍旌身边说道:“林副将,北府兵的人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林绍旌抬头朝前路望去,对方的兵马还未看到,但是火把所映的天幕一片橘红。 林绍旌眉头一皱,忍无可忍,举起手里的大刀:“跟我上!诛杀逆贼宋倾堂!” 有人提起长枪,有人抽出大刀,抽刀声绵软无力,更多的人沉默站在原地。 林绍旌回头看他们,叫道:“你们反了!” 无人回应。 “我回来找你们算账!”林绍旌叫道,冲亲随们摆手,“愿意跟我上的都跟来!” 陆陆续续,只有四十多人跟上去。 留在原地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离开,神情复杂。 他们唯一能帮宋倾堂的,只有不举起手里的兵器,但也仅此而已。 魏从事和林从事他们就藏身在不远处,一行八人,包括护送他们过来的小队正,将这些动静全部看在眼里。 林从事拉了拉魏从事的衣袖,眼神询问要不要出去。 魏从事摇头,一旦出去,未能说服对方,自己死事小,同行其他人皆会受到连累。 “事先未收到任何风声,”林从事说道,“怎么忽然兵变要对京兆府动手了?” “兵未变,”魏从事说道,“是将变。” 而且很仓促,连给手下最基本的心理建设和预示都未做好。 林从事一顿,几乎很快想到:“天荣卫?” “林副将不会无缘无故对宋郎将下手,东平学府出事的时候,他的确对宋郎将有诸多不满,但是这么多天守城守下来,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所以,现在也许是林副将家中家眷出事了。”魏从事说道。 “那现在,宋郎将怎么办。” 魏从事皱眉,沉默少顷,说道:“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跑出来了……” 林绍旌带进去的人并不多,但是宋倾堂不知道。 他如果能带人冲出来,外面这些骁虎营的人不会对他下手。 “我去喊!”身后的队正说道,“我去把宋郎将喊出来!” 林从事一把拉住他:“骁虎营的不会对宋郎将下手,但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我不怕死!” “即便宋郎将跑了出来,依他的性格,绝对不会放下我们八人不管,自己带人逃走,我们终究会成为累赘,把他给害死!”魏从事说道。 队正愣住:“那怎么办?宋郎将可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身陷囹圄的。” 林从事脸上发热,避开他的视线。 身后吏员们没人再说话。 这时,那些士兵抬头朝前面看去。 魏从事卡着角度回头,来了大量兵马,极其遥远,兵甲隐约可辨是北府兵。 魏从事心下一沉,可能宋郎将即便跑出来都未必还能活着了。 连骁虎营都能被天荣卫拿下,跟宋倾堂几乎没有关系的北府兵,他们更不值得被信任。 几乎这念头刚一落下,一声清脆喝响蓦然而起:“宋倾堂!” 众人忙循声抬头,朝对面酒楼高层望去。 高空风声劲烈,夏昭衣碎发衣衫乱舞,蹲在飞檐上,手里拿着一把长枪,边高声喝道:“出来!北府兵的人来了!” 宋倾堂已步步被逼退到后厨方向,连回头的空暇都没有。 “不要管前面的攻击,右边十五步外那道月洞门,门后有三十人埋伏!干掉他们!” 女童清越嘹亮的声音似夜莺高歌,覆于高空,清脆悦耳。 宋倾堂挡开一波攻势,高喝:“好!” “她说的是我们吗?”藏于月洞门后的几个士兵说道。 未等到答复,宋倾堂就带人杀了过来。 但提起手中长枪对着身穿骁虎营兵甲的士兵时,他犹豫了。 也就这么犹豫的功夫,同他一起浴血厮杀的一名士兵已经将这名亲随一击刺杀。 女童的声音又响起:“林绍旌在另外一边,不用管他,朱贸交给我的弩箭,你把身后那几个缠着你的人干掉,然后直接掉头跑出来!” “弩箭”二字被她喊的极响,而喊完,她就真的举起臂弩,对准远处的朱贸。 朱贸听到自己名字被点时,已抬起了头,现在看到远处直直对着自己的弩箭,他往后退去。 他不信对方的射程能有这么远,可是那一瞬的胆怯,和这个女童所做过的所有事情,不得不让他害怕。 燕云卫府作为京兆宿卫之首,风光数百年,第一次栽跟头就是在这女童手里,直接跌下神坛,栽的极为惨烈。 这女童在燕云卫府将所有人戏耍的团团转时,朱贸恰不在京城,回来听说了她的所为,他一度觉得是谣诼杜撰。 但所有人都这样说,以及这个女童,她真的去拦了皇上的仗队,连皇后都亲自出来,拿她没辙。 阿梨。 朱贸看着那被传的出神入化的女童,如此耽搁的功夫,身边的将士已经奔走了,去追逃走的宋倾堂。 而后,朱贸便眼睁睁看着这个女童的手又垂了回去,继续去看路,为宋倾堂指引。 妈的! 朱贸反应过来,对方的射程真的没那么远,他这是上当了! 追上去的士兵已经将他和宋倾堂隔离开去,朱贸眼见不可能再追上了。 “杀了宋倾堂!”他对前面的将士高喝,“宰了他!!” 北府兵的兵马听到女童的声音,尽可能以最快速度跑来,为首的将领大喊:“宋郎将!我们来了!” 后边的民兵们齐声高喝:“宋郎将,我们来了!” 声音响彻云霄。 魏从事高兴的说道:“阿梨姑娘信任北府兵,北府兵是我们的人!” “如果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李从事皱眉,“朱贸带人闯进来的时候,我们连去找援兵的人都没派出去。” 第537章 被拦下了(一更) 魏从事摇头,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到北府兵那边的人来,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不过,看着灯火惶惶,那些兵马过来,他心里兴奋之余,却蓦然又起寒意,唇边的笑意凝住。 “朱大人现在不知道在哪了。”魏从事很轻的说道。 “朱大人不会有事的,”队正回答,“叶校尉保护朱大人先我们一步离开,现在应该是护送朱大人去找欧阳将军的敬云军了。” 魏从事松了口气,点点头。 骁虎营会叛变,燕云卫会叛变,但是欧阳将军的敬云军不会,虽然这次随他一起回京的只有敬云军几名亲随,但是听说,不久前又来了六千兵马。 宋倾堂带人从侧门奔出来,一行人只剩一十三人,其中四人重伤,重伤者里的一名老兵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给我拦住他们!”林绍旌在他们身后的士兵狂潮中怒吼,“黄卓!戴元久!林豪杰!给我拦住他们!!!” 宋倾堂回头看向站在原处的骁虎营将士,队列整齐划一,没有人动,目光安静皆看着他。 宋倾堂飞快收回视线,扛着同伴的臂膀往前跑去。 跑着跑着,他忽然很想哭,因刚才那两个用长枪和身体拦挡在院门前,为他们争取时间的士兵,也因没有办法带出来的几名昏死过去的重伤同伴,还有身后这些沉默的昔日战友。 宋倾堂越想越难受,眼眶通红。 北府兵的人马已经赶来了,并没有和追在后面的燕云卫们动手,双方在宽阔的街道上僵持对峙。 一等安全,宋倾堂和同伴便赶紧给那些伤员检查伤势,手忙脚乱的撕开他们的兵甲。 这时有所感,他抬起头朝右后方看去,女童骑在马上奔来,手里横着比她个子还高的长枪。 他看着女童勒马,轻盈跃下跑来,鼻子一酸,忍着哭声说道:“阿梨。” “我来。”夏昭衣放下长枪,拿出随身的小匕首,取下腰间的布包,着手处理一名伤员的伤口。 身旁的士兵们看着她利落的手法,收回目光,去照料其他伤员。 前边魏从事他们已从藏身处出来了,伸指怒斥林绍旌和朱贸。 北府兵这次来的是别将葛严庆,他坐在马上,握紧腰上佩刀,板着一张严肃面孔,没有说话。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吵架是这些文官擅长的,他不去插嘴了。 宋倾堂和另一个士兵一块,正在脱一个重伤士兵的兵甲。 鲜血和汗水黏着了皮肤,内衫活生生被扯开,痛的士兵双目噙泪。 夏昭衣取出布包里的小竹筒,抬手扔去:“倒在伤口上,省着点用。” 宋倾堂伸手接住,听她又问道:“朱大人呢?” 夏昭衣看到魏从事他们了,却不见朱岘。 “我让叶校尉先带他走了。” “不能走远,还得回来,”夏昭衣说道,“方城卫和欧阳将军的人应该快到了,眼下最安全的还是京兆府。” 宋倾堂这时一顿,皱起双眉,起身说道:“我有些事,辛苦你先帮我照顾他们!” 说完大步朝前面奔去,看到人群里的林绍旌,怒道:“你之前说的,你派人去我家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林绍旌手里的刀朝他指去,“宋倾堂,你最好乖乖过来!否则你家里的人全部都要因你赔命!” 宋倾堂握紧拳头,怒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答应你,只要你过来,你家人一定会没事!” “放你娘的屁!”宋倾堂大骂,“我爹和黄侍郎的脑袋比我还值钱!会没事就你娘的祖坟里爬鬼了!林绍旌,我宋倾堂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如果我宋家任何一个人出了意外,不管是不是你干的,我今天全部都算到你头上!我宋倾堂这辈子什么事情都不干了,就缠着你林家所有人不放,被我抓到一个,我就千刀万剐!” “你试试!”林绍旌暴怒,“我今天就偏要杀光你们宋家的人,我还要把你也给剁了,我倒要看看是你变成的鬼厉害,还是我这把刀厉害!” “好,你他娘有种,你给老子等着!”宋倾堂叫道,转身朝葛严庆走去,问他借马。 葛严庆亲随下了马,宋倾堂才翻身上去,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北府兵校尉快马奔来,疾声说道:“别将!” 葛严庆回头看去。 校尉压低声音说道:“都尉在来的路上遇上方城卫包围!” 宋倾堂闻言脸色大变。 葛严庆一惊:“方城卫也……” 校尉这时一顿,看向前面的林绍旌,还有林绍旌后边的骁虎营。 两军对峙的剑拔弩张气氛,让校尉也一惊。 意识到葛严庆刚才说的“也”,校尉惶恐道:“别将,骁虎营他们……” 话未说完,他自己止住,舔了下唇瓣,继续说道:“我来时路上,在香海酒家门前看到了骁虎营的林曹将军,他拦下了敬云军的叶校尉和朱大人,说要护送他们走。” 宋倾堂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夏昭衣也听到了,抬头看着他们。 顿了顿,夏昭衣垂下头,飞速将手里的纱布包扎好,将随身药物交给旁边的士兵,简单吩咐几句,便拾起长枪和匕首,起身跨上骏马,策马离去。 葛严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顾不上再和这些人耽误时间,葛严庆看向前面的几个文官吏员,让他们快过来,一并离开。 朱贸没有办法追上去,燕云卫府的大队人马皆在京兆府正门外。 他朝那边的林绍旌看去。 林绍旌假装看不到,他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现在根本使唤不动自己的部下。 不过,对方发生了什么,才这么急匆匆的离开。 但不论是发生什么,只要是他们焦急惊虑的,那么于他们就有利。 林绍旌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心底又唾骂了一句,自己都分不清是在骂天荣卫,还是在骂宋倾堂。 “阿梨!”宋倾堂快马狂奔,看着前面的女童身影,又叫道,“阿梨!” “你先回家!”夏昭衣没回头,高声说道,“我去找朱大人!” “你等等我!” “驾!”女童又一扬鞭。 负重较轻的骏马很轻易就能拉开距离。 第538章 奉旨办事(一更) 香海酒家在御街西南侧,夏昭衣一路北上,路上遇见许多兵马,最多的是方城卫。 夏昭衣尽量避免和他们正面接触,不想惹太多麻烦。 京城局势忽然变成这样,是她没有料到的。 目前可以信任的人,除了欧阳隽,就只剩北府兵了。 卞石之在离开京城前,曾将随身古玉交给朱岘,北府兵的折冲都尉杜毅虽是武将,但却是卞石之一手提拔上来的,并且北府兵的兵制和京城其他的宿卫京师们不同,被征用而来的这些民兵,对于朝廷的忠诚度并没有这些宿卫京师们来的强烈。 等找到朱大人,必须立马离开京城了。 夏昭衣快马奔至香海酒家,地上没有血,四周没有人,前方是十字路口,她经过时未做停顿,直接忽略正北的皇宫和西北方向的北府兵,径直往东边长街奔去。 “阿梨姑娘!”前方楼宇上忽然传来声响。 夏昭衣抬头,神情严肃警惕,马蹄声未休。 街道宽敞,两边楼宇皆高三四层楼,其中一座楼铺,三名男子站在二楼外的屋檐上。 三名男子皆一身夜行衣,一人拿剑,二人拿刀。 “阿梨姑娘!”个头最高的男人叫道,“我们是连飞阁的!” “您是要找朱大人吗?”另一人说道。 夏昭衣打量他们,朗声道:“朱大人是从这边过去的吗?” “您放心,方才骁虎营的林曹将军亲自将朱大人接走了,就是从这边过去的,他已安全,在。” “多谢!”夏昭衣说道,又一鞭拍马,“架!” 马儿狂奔而来,匆匆经过,狂奔离去。 三个男人看着她一步不停,收回视线后你看我,我看你。 “她听到我们是少爷的人,好像没什么反应?”一个男人说道。 “她很急。”另一人说道。 “朱大人已经安全了,阿梨姑娘为什么会急?” 三个男人沉默一瞬,皆是一惊,没再交流,飞快转身朝另一边的屋檐跳回去。 远处的马蹄声却在这时忽然停下,他们遥遥看到女童勒马,急速停止的骏马人立而起,一声鸣叫。 夏昭衣脸色苍白,看着空地上八具双手被绑缚的尸体。 不过很快,她便从马背上跳下。 绕开能看出容貌的尸体,她将一具半个脖颈断裂的男子翻过来,用袖子擦净头颅上的淋漓鲜血,是曹司户。 其他几具尸体逐一看去,没有朱大人。 夏昭衣抬手将曹司户的眼睛阖上,重新上马,沿着地上的血蹄印,朝东北方向追去。 · 林曹面色凝重,一行十六人,速度不快不慢,在镇国将军府门前停下。 他从马上下来,回身朝后头横趴在马背上的朱岘走去,说道:“朱大人,到了。” 朱岘嘴巴缠着白绫,双手被反绑着,倒挂着的上半身,让他面部充血,额头青筋暴涨。 控制着他的士兵揪住他的后背,将他从马上拎下。 “朱大人喝水吗?”林曹问道。 朱岘扭着手腕,没办法挣开,怒目瞪着林曹。 “我不过奉旨办事,”林曹说道,“得罪了,朱大人。” 说着,林曹亲自押着朱岘的后背,将他往钱府押去。 一行人牵马,匆匆进府,大门关上,冗沉的声响后,归于静谧。 地上的马蹄血印黯淡了很多,夏昭衣一路追来,血印渐渐找不到了,同时前面出现了三个路口。 她勒着缰绳,转眸望了下,寻到一处高楼,正准备翻上高楼查探时,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空旷幽寂的长街上,马蹄声显得异常清脆,略凌乱,至少二人同来。 夏昭衣不打算回避,回身朝他们看去。 来的两个人都是方城卫,纵马奔来时,遥遥看到大路中间横立着一人一马,近了才发现,马背上坐着一个脊背笔直的女童,手里执着比她个子还高的长枪。 两个方城卫下意识勒马,虽没有见过她,却不难猜出她。 “你们是守城将士,护过京城百姓安宁,我不想对你们动手,”女童开口说道,夜色里声音朗朗,“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在我离开后半盏茶的功夫你们再来,我不会同任何人提及你们。” 两名士兵皱眉,看着她。 “你们不说,便只能死,我仍可以在这里等下一波人马。”夏昭衣继续道。 “镇国将军府。”一个士兵说道。 “好,多谢。”夏昭衣说道,一扯缰绳,转身奔去。 两名士兵便站在原地,当真不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钱府占地非常大,林曹并没有去到后宅,只到堂屋。 正堂里坐着六人,其中一人,是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除却陆明峰,屋内还有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和荣国公长孙牧亭煜。 他们都是下午才到京城的,钱远灯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靠在那边快要睡着了。 其余人都在大堂西侧,围着铺着舆图的长桌。 林曹带着朱岘进来,朱岘抬头看到屋内众人,神情变得冷蔑好笑,转目望向林曹。 林曹看他一眼,不理会他目中的轻视,看向陆明峰。 “倒是够快,”陆明峰说道,“其他人呢?” “应该快来了。”林曹回答。 陆明峰所说的其他人,是工部尚书宋度,刑部尚书陆容慧,工部侍郎黄觅,户部司储郎中刘定波和其他三名未一同去河京的朝廷官员,除却他们,还有宋倾堂。 陆明峰点点头,朝大堂另一处指去:“把他关里面。” 林曹望去,这才发现,那边竟有一个大笼子。 早年便听闻钱胥天爱训虎,曾前先后捕获过三匹虎,当然,皆未能训成。 这么大的笼子,应该就是当初关老虎的。 陆明峰指完,便收回了目光,正眼都未朝朱岘看去。 林曹将朱岘关了进去,朱岘在铁笼里坐下,闭上眼睛。 嘴巴的布还在,双手反背在身后绑着,束发凌乱,官袍上有大片鲜血,是林曹令人杀叶校尉和曹司户他们的时候溅上去的。 林曹看着他,转眸望向陆明峰:“我去寻其他人。” 陆明峰已收回视线,继续看舆图,闻言淡淡道:“去吧。” 第539章 她不放弃(一更) 远远望见镇国大将军府,大门紧闭,长街空旷无人,夏昭衣顿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她到底是没能追得上。 四下望了眼,她将马儿牵往附近一家人去楼空的大院,而后徒步,悄无声息朝将军府靠近,绕开正大门,自东南角翻入。 将军府里有烛光,来自正堂,但她没能过去,因为到处都是人,除却三步一哨,十步一岗的天荣卫,藏于暗处的暗哨们更多,戒备极其森严。 她最终只能先去到一间别院暂避。 衣袖上浓浓的血腥刺激着她的鼻端,夏昭衣闭上眼睛,坐在院中角落里,抬头靠着身后石墙。 这里有那么多天荣卫,此等规模,她能想到的只有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亲自来了。 林曹将叶校尉和曹司户他们的尸体直接丢在街上,可能因为不想负重。 而对于陆明峰的行事作风而言,朱岘的命也是他可以轻易舍弃的。 带一颗头颅回河京交差,远比比带个不配合的成年男子要来的省事。 并且陆明峰这个人软硬不吃,不会接受任何性质的谈判,不会被说服,不会被打动,极其擅长话术,尤为洞察人心,即便现在有碾压式的武力将他制服,他也会在被制服前第一时间对朱岘动手。 而实际上,现在差不多整个京城的军队都是他们的人,欧阳隽和北府兵的那些兵力,完全不够相抗衡。 ……不行。 夏昭衣睁开眼睛,她还是得想个办法,不能放弃。 略作沉思,夏昭衣支地起身,快步朝来时的路回去,重新翻出高墙。 回到藏马的民宅,院落里还有三人,正是先前自称连飞阁的三名黑衣男子。 一见到回来的女童,三人便上前:“阿梨姑娘。” “你们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朱大人那边如何了?” “情况不妙。”夏昭衣如实道。 “那,阿梨姑娘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人,”夏昭衣转眸朝外面看去一眼,说道,“等两个传令兵。” “可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拿刀的男子问道。 “对了,倒是可以杀了那两个传令兵,让我们穿他们的衣裳进去将朱大人救出来!”另一个男子忙道。 夏昭衣摇头:“易进难出,凶多吉少,你们没有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她拾起靠墙的长枪,过去牵马,顿了下,回头说道:“你们在京有多少人?” “加我们三人,共有一十六人。”拿刀的男子回道。 “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在各处监看,”另一个男子回道,“阿梨姑娘若有需要,我可以尽快去将他们召集而来。” “不必,”夏昭衣说道,“但还是召集回来吧,能尽早离京便尽早,如今这些守城兵马在京城不会久留,你们无人可监看了,倒不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个……”拿刀的男子低声说道,“阿梨姑娘,少爷将我们留在京城,并不是真的令我们监看这些军机,而是要我们尽可能第一时间掌握动向,好保护你周全。” 夏昭衣一顿:“护我?” “嗯,”男子点头,“你在龙渊甘为少爷赴汤蹈火,少爷铭记于心。” 夏昭衣终于莞尔,笑道:“沈冽有心了。” 相比之下,她去到龙渊其实并未做什么,反倒是沈冽在危急关头将她救下。 而在龙渊之前,她所受的沈冽之助要更多。 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马脖子,说道:“我先去蹲人,你们尽快离京吧,见到沈冽后替我同他道一声谢,等我清闲了,我去找他喝酒。” “可是……” “尽快回去吧,”夏昭衣说道,“告辞。” 离开小院后,她翻身上马,回去堵人。 不确认刚才遇到的那两个方城卫传令兵是否已经过,但能确认的是,一定还会有其他传令兵。 很快,就被她撞见了两个燕云卫。 策马狂奔的两名士兵完全没料到路边会奔出一匹骏马,未待有所反应,对方长枪扫来,他们跌地的瞬息,尖锐的红缨枪头直指喉间,稍一吞吐,便能顷刻见血。 “可知我是谁?”女童冰冷的声音响起。 两名士兵已面色苍白,看着站在他们身前的女童。 “照我所说去做,否则我便一直缠着你们二人,”夏昭衣说道,面容森冷,“不论是京城还是河京,我会一路跟去,我还能查出你们家中所有活着的人和你们祖坟的下落,想让你们祖宗被挖出来开棺见天吗?” 此话若是别人说,未必尽信,可是出自她口中,不敢不信。 夏昭衣将长枪收回:“我要你们去同陆明峰说,朱岘是宋致易派来的奸细,你们在京兆府翻到了他通敌叛国的信件残页,被一名吏员撞见,吞入腹中。” 两名士兵一愣。 “听明白了吗?”夏昭衣问道。 一名士兵试探性的撑身坐起,见她没有进一步动作,说道:“只,只要我们说了这个,你就放过我们?” “是。” “好,”他艰难点头,“我答应你,即便事后他们追究,我们就说是另一个同伴所说,是他亲眼所见。” 夏昭衣没说话,往一旁让去。 两名士兵松了口气,前去翻身上马。 看着他们离开,夏昭衣握紧手里的长枪。 要想保住朱岘的命,目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虽然酷刑在所难免,并且天荣卫的酷刑…… 夏昭衣抿唇,不敢再想,飞快上马,转身往知北衙门奔去。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一夜,不仅对于她而言,整座京城皆无人能眠。 街上到处都是奔腾的马蹄声,高亮的火把织成长长的火龙,照彻空寂长街。 除却京兆府中那一场小规模拼杀之外,再没有爆发任何冲突。 不论是燕云卫还是骁虎营,或其他宿卫京师,谁都不愿意自己损兵折将,去投入到无意义的厮杀中去。 风起遥远的长明恒山,翻过千岭,急掠原野,搅动着巨大的寒气荡遍京城,俯瞰人间。 那些奔袭于街道的火光长龙,忽似穿梭于规整行文里的横竖撇捺,数笔成字,万句成书,名曰历史。 第540章 京中局势(一更) 自镇国将军府到知北衙门,差不多要横跨小半个京城,途中马蹄疾乱,人声喧嚣,夏昭衣不论敌友,尽数避开。 知北衙门一片狼藉,门前物什散乱,人去楼空。 夏昭衣掉头去往北府兵,正逢北府兵人马撤离,周围百姓不再躲在家中观望,各家各户赶来,聚在街上,尾随兵马离开。 夏昭衣进到北府兵问情况,出来后人越来越多,快将路口堵住。 她拽着缰绳避开人群,上马去往政事堂。 到了政事堂后,听闻欧阳隽刚将来这暂避的魏从事他们带离。 夏昭衣只得绕去太府衙门,仍一无所获。 她没有多停留,出了大门后重新跨马,朝西城奔去。 满城灯火辉明,许多百姓在不明情况下起来动身,从众往西,人海如奔涌的浪潮。 夏昭衣绕不开大部队,不得不先回北府兵,恰遇见了在门口的宋倾堂。 “阿梨!”宋倾堂先看到骑马而来的女童,登时奔上去,“你是在找欧阳将军?” “我追不上他们了,”夏昭衣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猜你会回来,”宋倾堂说道,“我爹他们没事,我在知北衙门派出去的那些人比林绍旌的人动作要快,现在只有朱大人和曹司户他们被带走了,我爹他们暂随东平学府的人马出城。” 夏昭衣点头,说道:“我需要至少五十个身手一流的高手,你可有办法在半个时辰以内寻到?” “眼下很难,”宋倾堂说道,“阿梨,你要做什么?” “陆明峰来了,”夏昭衣说道,“朱大人现在在他手里。” 宋倾堂大惊:“陆明峰?!” “曹司户和林校尉他们已经死了,是林曹杀的,尸体如今还在大街上躺着。” “林曹……”宋倾堂说道。 但也不意外,这样的事情,林曹确实能干得出来。 “等等!”宋倾堂忽然惊起,“朱大人现在在陆明峰手里,对吗?” 夏昭衣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宋倾堂看着马背上的女童,说道:“杜都尉亲自率了一千人直奔东城,说是要去救朱大人,陆明峰那行事作风,说不定直接会将朱大人杀了!” 夏昭衣一凛,说道:“多久了?” “我是两炷香前来的,我来时他们已出发了。” 夏昭衣缰绳一扯,马儿利落掉头,直接奔出去:“驾!” “等我!”宋倾堂叫道,回身奔向卫府,去上自己的马。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奔上长街。 宋倾堂这会儿没有离开,死死追在她后面。 沿路百姓见状,不敢挡路,纷纷避开。 “也未必会有事,”宋倾堂直接高声叫道,“你不要担心,得看皇上有没有下令,若皇上要一个活着的朱岘,陆明峰不会轻易杀朱大人的。” “但李据不会下这个令,”夏昭衣回道,“京城局势不明,李据不敢。” 虽然她让那两个燕云卫去污蔑朱岘通敌,会让陆明峰觉得朱岘还有点价值,不会那么轻易杀掉,可是,陆明峰到底不是一个让人猜得透的人。 这个天荣卫正将,他残忍阴狠,乖张凶戾,人命在他眼中,是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如今京中的局势,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掌控。 譬如她和宋倾堂,没有猜到陆明峰在京城,也猜不到骁虎营会顷刻变成敌人,而于陆明峰而言,他定也没想到宋倾堂会先一步令知北衙门的人去传消息,让他至今除了被林曹抓来的朱岘外,再没有捉到其他人。 按陆明峰的性格,他此次来京定是做了充足准备,但是如今被打乱,不说她,就连陆明峰都未必知道他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而这个不确定因素,恰是夏昭衣所不安的。 越往东边,人越少,快到香海酒家时,他们抄了近路,避开主干大道。 远处灯火通明,大片嘈杂,遥遥听闻动静,正是北府兵。 夏昭衣勒马止步,抬眸望着那边。 “阿梨?”宋倾堂说道。 她的脸在半明半暗里,看不大真切。 “你别去,”夏昭衣侧眸看他,“你的命同朱大人一样,在他们眼里很值钱。” “你想一个人去?”宋倾堂皱眉。 “我不露脸,”夏昭衣说道,从马背上跳下,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宋倾堂,“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把杜都尉劝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宋倾堂想同她一起,但现在着实太明白她的性子,只得点头,而后看着她身手利落的踩着一旁的石墩,往一堵高墙跃去,双手撑在高墙上一个跟斗,纵身跃上屋顶,一气呵成。 · 陆明峰已离开舆图,眼下靠坐在那,翘着腿,正在看手里的信函。 牧亭煜坐在他旁边,手指点着桌子,有些焦躁。 他的目光望着屋外的夜色,不时又朝虎笼子里的朱岘看去。 牧亭煜今年年方十九,他皮相生得不赖,但比起京城里面高大的贵胄子弟,他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肩膀。 屋外又进来两名手下,一人说骁虎营一无所获,追不上宋度等人。 一人说前头的北府兵来势汹汹,正在挨家挨户查人,大致区域范围就在这两大街区,迟早会找到将军府。 陆明峰没有抬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两名手下离开,牧亭煜转过头去:“陆大人,说两句呗。” “世子想听什么?”陆明峰看他一眼。 “陆大人接下来是何安排?”牧亭煜说道,“宋度他们或从西城离开,有欧阳隽的人保护,我们目前没有办法追得上他们。” “追不上,那便不追了,”陆明峰说道,“这已超出我们的设想。” “设想,”牧亭煜慢声重复,又道,“那陆大人,我们接下去做什么?宋度他们追不上了,东平学府也夹着尾巴跑了,那咱们……” “我们等个人。”陆明峰说道。 “谁?” “阿梨,”陆明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等她来了,我送份礼物给她。” “阿梨,”牧亭煜叹息,“我娘子的亲妹妹。” “怎么,”陆明峰朝他看去,“世子同郑国公家那世子一样,都是夏大小姐的夫婿?” “那可不,”牧亭煜冲他一乐,“为了让我娘子坐实人尽可夫这美名,我连我的清誉都搭上了呢。” 第541章 受制于人(一更) 陆明峰没有再理,习惯了这位世子的油腔滑调和不知所谓。 见陆明峰不理,牧亭煜问道:“对了,陆大人说要送阿梨一份礼物,是想要送什么呢?”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那边的虎笼子:“难道是这位朱大人的脑袋?” 陆明峰掀起眼皮,朝朱岘看去。 朱岘闻言,也抬头朝他们望来。 “不过这位朱大人若真通敌卖国,陆大人舍得轻易杀掉吗?”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笑了,慢声说道:“通敌卖国,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 “陛下连京城都不要了,朱岘能卖什么?” 牧亭煜挑眉:“那朱大人的意思……” “朱岘这颗脑袋只是附赠,”陆明峰看着朱岘,说道,“我要送那阿梨的,是一盆冷水,该有人削一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了。” · 长街到处都是寻人的兵马,杜毅也亲自去寻了。 夏昭衣寻了一圈,没有找到杜毅。 她看着完全失控了的局面,再抬眸看向尚还在幽光里的大将军府。 “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头,是沈冽的手下,手里握着未出鞘的刀。 手下从房檐上下来,说道:“阿梨姑娘,你回来了。” “怎么只剩你一人了。”夏昭衣说道。 “他们去寻人了,我们明日午后便走,我不放心朱大人,所以回来看看。” 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 “这些人,是阿梨姑娘唤来的吗?”手下指的是北府兵。 “不是。”夏昭衣说道。 她宁可他们不来。 “那阿梨姑娘现在要做什么,”手下说道,“有没有在下能帮的上的?” 夏昭衣抬眸看他,顿了下,说道:“我在找北府兵的杜都尉,我寻不到他。” “好!”手下忙点头,“我这便去!”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沉了口气,转身往另外一边,继续寻人。 找了好久,仍是没有找到杜毅。 宋倾堂在暗巷里站不住了,将坐骑藏好,跑出来找她。 夏昭衣接过宋倾堂递来的干净手绢,没有去擦额头的汗,而是呆愣愣的看着那些北府兵。 “现在即便找到杜都尉,劝说他离开,也已经来不及了吧,外边这么大的动静,镇国将军府不可能听不到。”宋倾堂低低说道。 “对,”夏昭衣声音有些沙哑,“外面这些纷乱,陆明峰都听得到,而北府兵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燕云卫和方城卫他们又岂会不理。如今敌我双方,这边已彻底乱了,前有朱大人在对方手里,后有京兆守兵们正在赶来,而杜都尉,”夏昭衣拢眉,“他应该已经出事了。” “我去找人,”宋倾堂说道,“没有杜都尉,总还有能主事的人,没有主事的人,我去主事,你别担心!” “你别去!”夏昭衣拉住他,“如若杜都尉没死,天荣卫以他的性命要挟,你说北府兵的人会不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递上去?” 宋倾堂一顿。 “你先回去,”夏昭衣说道,“我去钱府探一探。” “你也别去,”宋倾堂立马道,“那太危险了!” “于我不危险,”夏昭衣声音有些沉重,“我只怕朱大人出事。” 宋倾堂见惯了她从容自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不掩低落,他的心不由揪紧:“阿梨……” “或者你想个办法,北府兵的人不能久留了,他们没必要枉死于此,”夏昭衣说道,“我先走了,你保全好自己,若有任何不对,切记速速离去,半个时辰内若我没回来,你别再等我。” 话音方落,她见到沈冽那手下回来。 “阿梨姑娘!”手下一靠近,便急促说道,“我寻到了杜都尉的尸体!” · 杜毅死于一处暗巷,除却杜毅,还有四名近卫和一名校尉。 手下不敢立即声张,第一时间回来找夏昭衣。 尸体死了已有一段时间,死的悄无声息,六人皆是从后面被人捂嘴抹脖,身手极为利落迅速。 夏昭衣让宋倾堂去喊人,让他带着北府兵的人马尽快离开,她则寻了一处荒败院落,在满是残叶的台阶上坐下,疲累的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沈冽的手下沉默跟着她,看着女童清瘦的脊背,不知能说什么。 良久,夏昭衣终于坐起,抬眸望着满庭萧索,神色仍是落魄。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唤道。 “从朱大人落在他们手里开始,我便输了,”夏昭衣说道,“陆明峰没有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杀掉杜都尉,也许他是杀给我看的。我今夜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他的眼睛在,他把我的狼狈全看在了眼里。” “那并非狼狈……” 夏昭衣拿出六枚古旧的龟币,垂眸看着它们。 此前五日,她共测十一卦,其中九卦大凶,剩余二卦,一卦为未知,一卦为抉择。 这不奇怪,乱世不凶,那谁凶。 现在,所有的主动权全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盘受制于人的对弈,她如何能解。 甚至,朱大人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虽然让那两个传令兵去传话,说朱岘通敌卖国,但信与不信,都在陆明峰,更或者,也许陆明峰根本就不在意朱岘到底有没有通敌卖国。 今夜北府兵在外头的一切,看在陆明峰眼里,或许就是一场闹剧, 可不怪北府兵,他们怎能猜到陆明峰会来? “阿梨!”宋倾堂在外面高声叫道,“阿梨!你在哪?” 沈冽的手下眉头一皱,说道:“这怎么能大声喊出来,我去看看。” 不待他离开,夏昭衣扬声叫道:“我在这!” 沈冽的手下一顿。 夏昭衣收起龟币,起身说道:“我在街上找杜都尉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藏。” “阿梨!”宋倾堂奔入进来,急声说道,“出事了!” 夏昭衣看着他。 “不知何处而来的数十人,他们直接冲进了镇国将军府!” 夏昭衣一愣:“是冲进去的?” “数十人?”沈冽的手下惊道。 “对!” “我去看看!夏昭衣当即转身,朝另一道院门跑去。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忙跟上。 第542章 彻底倾垮(一更) 说是冲,并非自正大门闯入,共七十多个黑衣人,事先潜伏高墙,悄无声息,待听一声锐哨,他们齐齐冲下,直接往正堂奔去。 朱岘一凛,朝外望去。 陆明峰和牧亭煜也同时抬头。 “这是……”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除却藏于暗处的天荣卫,府上还有八十多个身手了得的将士,突如其来的刺客以最快速度冲破第一第二道防线,但在正堂外被拦截了下来。 来势汹汹的刺客挥刀大斩,看护宅院的将士不遑多让。 双方所使用的皆是大刀,锋利强劲的刀刃交击,灌足了力量,一着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五名刺客直奔正堂,本欲劫持陆明峰,再去寻朱岘,未料闯进来便见到了巨大的虎笼子,和笼子里惊惧朝墙里挪动的朱岘。 屋内守卫不给这些刺客片刻喘息,扬刀朝他们砍去。 其余人护着陆明峰和牧亭煜等人离开,一名守卫手忙脚乱的去开锁。 朱岘心跳飞快,脑袋一片空无。 虽早已不止一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体验,但从未如现在这般逼近和清晰。 眼看屋外又有人拼死冲来,陆明峰一把抽出身旁近卫的佩刀,跑向虎笼。 “陆大人!”牧亭煜惊道,伸手抓了个空。 朱岘手脚被缚,已极力躲在最里面,陆明峰一把推开对不准锁孔的守卫,手中大刀朝朱岘连刺五刀,三中二空,所中全在小腹。 朱岘瞪大眼睛,脏腑破裂涌上来的鲜血从他缠着白绫,无法发声的唇中溢出。 陆明峰一把扔掉大刀,说道:“我们走!” 屋外一片激战,院中鲜血如泼,腥气大散,数名刺客冲入屋内,在同伴掩护下打开笼子。 朱岘瘫靠在角落,艰难呼吸,鼻下好多血色泡沫,睁着眼睛看着冲进来的刺客们。 直到有人将他口中的白绫取下,他才好受许多。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起他,朝外面跑去,被挤压的伤口鲜血狂涌,痛的他浑身是汗,一阵阵抽搐冷冽。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像很快,又像很慢,迎面一阵寒风呼啸袭来,带来远处女童清脆焦急的唤声:“朱大人!” 将他救出来的几名刺客停下脚步,背着他的那人直接将他扔在地上,像扔一个麻袋。 “站住!”宋倾堂见这几人跑走,高声吼道。 朱岘侧卧在地上,翻身的力气都没了,残喘着气,虚望着身前长街。 幽暗的灯火里,女童狂奔而来,朱岘动了动手指,想去抓她。 “朱大人!”夏昭衣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看向他被鲜血浸染成暗色的官袍。 朱岘握紧她的手,说不出话,眼神满是绝望和害怕,眼泪和鲜血混成一片,身子剧烈的抽搐颤抖。 他张了张嘴,艰难的说道:“百……姓……” 夏昭衣眼泪夺眶。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终于跑来。 朱岘躺在地上,半个身子的鲜血,眼睛半睁,眸中再无半点神采。 · 京兆府的倾垮,和留守京城的宿卫京师们的离京,直接令整座京城彻底瘫痪。 没有人看守了的城门,大量百姓外逃,无秩序的逃离造成数场可怕的踩踏,伤亡无人统计,几座城门皆有大片淋漓血肉和尸块。 出城后遇到的抢掠和打斗事件变多,家族大的紧紧团结,人丁凋零的努力寻求同盟。 许多贪婪疯狂的目光盯上那些马车,一旦人群里有人站出来煽动,那些乘坐马车之人所面临的便不仅仅是灭顶之灾,还有亡门绝户之难。 除却大量外逃的百姓,也有许多百姓选择留在城里。 有些人出于保守,不愿离乡背井,有些人害怕京城之外更为可怕,不敢轻易离去。 而京城也并未有多好,人去楼空的屋宅被人侵占或纵火,那些带不走的完好家具被搬空。 皇宫自不必说,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冲入进去。富贵人家也大量遭殃,那些王公将相的府宅,只有少数几户因为没有更多精力去侵占掠夺,而侥幸逃过一劫。 城中不论黑夜白天,随处可见冲天之火,一些难以控制的火势,摧枯拉朽般,吞没数街屋宅。 东平学府后也有火光,火势并不大,只有近处才可见。 夏昭衣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最上方的外焰,天幕澄澈碧蓝,千里如洗。 李管事从外头快步走来,在赵宁身旁低声说道:“几大城门都堵的厉害,堵到隔街去的都有,看情况,我们今晚出不去了。” 赵宁点头,说道:“那便明日寻个人不多的城门。” 宋倾堂站在一旁,闻言皱眉。 他父亲和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是一并出城的,属于最早的一批,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这两天因为城中还有天荣卫和燕云卫方城卫的人在,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城和火化朱岘,所以拖到了今日。 按照如今这样堵下去的情况,恐怕这一路都不会遇上了。 以及,欧阳将军的那些兵马,现在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随欧阳将军回去北境呢。 沈冽那名手下这时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说道,将小包袱放在夏昭衣身旁台阶上。 “这是什么?”宋倾堂说道。 “前天晚上闯入镇国将军府的那些黑衣人之物。”手下回道。 宋倾堂当即过去,伸手打开包袱。 夏昭衣回身看他。 包袱里有几枚用粗布包裹的暗器,有一枚玉牌,两个手绢,一只鞋。 “都是死人身上的,”手下说道,“其中玉牌主人死在钱府的花舞阁,他负伤逃走,撑不住了死在那的,尸体未被人发现收走。” “这只鞋子……”宋倾堂说道。 “未烧透的半具尸体,鞋底绣有名字。” 宋倾堂抬起来,当真是有。 “李怀成。”宋倾堂说道。 赵宁眉头轻皱,朝宋倾堂看去。 宋倾堂有所感,抬头望她:“赵大娘子认识?” “很耳熟,”赵宁说道,“但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 第543章 你还活着(一更) “这个名字虽不常见,但同名同姓的应也不少。”沈冽的手下说道。 赵宁点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宋倾堂将鞋子递给她:“汗脚来着。” 赵宁停顿了下,没有再接。 她垂眸打量,略作沉思后说道:“是赵卉她们的人。” “谁?”宋倾堂不认识。 “确定吗?”夏昭衣问道。 赵宁点头:“确定。” “是谁呀?”宋倾堂又问道。 “我同你细说,”赵宁说道,“你把鞋子放下。” 赵卉她们来京其实没多久,但是那个阵势,赵宁一眼便觉得不对劲。 大多数商贾之家,都比寻常百姓更怕死,他们比谁都擅长趋利避害,明哲保身,而这样乱的京城形式,赵卉她们不仅有恃无恐,反而气焰更嚣张。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湖州商贾,有什么底气在京城和她叫板?赵卉再泼辣凶狠,但能守住万贯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没脑子。 是靠山,而且是一个能压得住她这个京城富豪的靠山。 加之赵卉口中来来回回皆围绕粮草,衣物,兵器去打转,对瓷器,金银玉石反倒看的其次,赵宁心中已有猜测。 “叛军,”宋倾堂说道,“但湖州那边尚太平,会是哪支队伍?” 赵宁摇头,看向前方的大火:“他们为什么要救朱大人?他们这一次的死伤并不少。” “为了卖我们一个人情?”宋倾堂说道,看向夏昭衣。 确切来说,也许对方是想卖她一个人情。 “阿梨”二字,早已名扬天下,能以一人之力和李氏政权相抗的女童,哪个叛军不想得到。 “成了,可以卖人情,”赵宁说道,“败了,可以让我们受挫,于他们而言,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败了,岂不是多了一个敌人?”李管事说道。 “那得看我们猜不猜得出他们是谁了,”赵宁看向被宋倾堂收起的鞋子,说道,“何况,我们和他们本就是敌非友。” 宋倾堂沉了口气,将包袱收拾好,扔在一旁:“也谈不上敌人,帮我们救人未成,怎么着都不会成为敌人。” 赵宁点头,没再说话,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堆,再看向身形单薄的女童。 这两日,女童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守在冰窖外。 幽冷的地窟出口,她安静坐在小板凳上,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悲伤成这样。 “阿梨。”赵宁很轻的开口。 夏昭衣顿了下,回过头来:“嗯。” “你要随我们一起离京吗?”赵宁说道。 宋倾堂闻言,忙也抬眸朝夏昭衣看去。 “我要去找我师父。”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皱眉,张了张唇瓣,又不知能说什么。 “乱世了,”赵宁一笑,“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我真想看着你长大,阿梨长大了,一定很漂亮。” “好,”夏昭衣说道,“等我长大,我第一个就去找你。” “我五十多岁了,再见面,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世俗年岁和身体皮肉,何以能禁锢你,”夏昭衣很浅的莞尔,“你比我所见许多十七八岁的人还要年轻。” “就是就是,”李管事忙道,“东家尚年轻,有些人二十出头便老气横秋了,东家一直洒脱逍遥,比他们好多了。” 宋倾堂一直看着夏昭衣,看她终于露出笑容,宋倾堂欲言又止,最后转开头,朝另一边看去。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压抑,不想和她离别,但又没资格和立场让她留下。 以及,这样乱的世道,他绝对绝对不希望她留下。 她说要去找师父,能教出她这样徒弟的师父,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定也会给她最好的照顾和生活。 相比她能过的无忧无虑,他心底的眷恋不舍,算得了什么。 · 京兆府后院的尸体几日前已被北府兵的人收走了,地上的鲜血还在,这几日转暖,这些腥气散出的气味刺鼻难受。 夏昭衣将朱岘的骨灰洒在了京兆府后院的一棵百年榉树下。 几层新土覆上,颜色与旁边不一。 京兆府外有许多百姓在大哭。 皇宫被肆意破坏,贵胄府宅被凌辱践踏,唯独京兆府,众人不约而同的在无形中达成共识,没有一个人闯入进来,穷凶极恶的人也放过了这里。 “是在哭朱大人吗?”老佟很轻的问道。 “他们不知道朱大人去世了吧。”支长乐回答。 “京兆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应该也能想到朱大人去世了。”老佟说道。 夏昭衣抬手又洒一抔新土,说道:“可能他们太害怕了,毕竟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那他们怎么办,只能在城里等着外面的人攻打进来吗……”支长乐有些难过的问道。 一阵清风拂来,夏昭衣看着地上黄土,说道:“也只能等了吧。” 统治者想统治的是活人,而非死城,除却北境那些异族人攻打进来之外,任何一支叛军入城,城中百姓基本不会面临大规模的屠杀。 但害怕仍然会有,惯来太平安宁的日子被颠覆成这样,谁也不知道明日等着的是什么。 毕竟,之前流民还从广渠门攻入进来,一路冲到了正阳道。 而那些流民,他们当初也是生活安宁的百姓。 · 宋倾堂随赵宁他们一起离开,赵宁雇足人手,但离开的非常低调,五百多人乔装为寻常流民,混在数万人海里。 夏昭衣则在三日后才离开,出城的人没有之前那么多,他们骑马从西边的镇威门出来,绕开秃弥岭,往襄倦山而去。 襄倦山山脚遍野都是人,越往上,人越少,而后遇见了一道“关口”。 二百多个天成营将士脱了盔甲,穿着寻常衣裳站在那边守关,是大道观和小道观当初问山下天成营借来,防流民冲击的兵马。 夏昭衣不想太麻烦,独自从险峻山岭上去,寻到了大道观。 叩响大道观后山的山门,不多时,门便被人从里边拉开,拿着扫帚的小道士打量女童,一喜:“你还活着!” 第544章 我失败了(一更)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小道士摸摸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话说的不太对,说道:“失礼,失礼,我有些太冒犯了,这话说的不应当……” “藏逸小道长好。”夏昭衣说道。 “你还认得我?”小道士讪讪笑道,“喊我小道士就好,小道长不敢当,对了,你是为了那匹马儿来的吧,来,进来。” 小道士往旁边退开几步。 后门空旷了很多,当初积累在地的木材和晒着的粮食都不见了。 夏昭衣跟在小道士身旁,随他往马厩方向走去。 小道士几次回头看她,好奇她这半年去了哪,过的好不好。不过看得出她神情低落,笑不达眼角眉梢,唯恐揭她伤口,便没问。 一路清冷,除了路过的两个小道士,没见到其他人,夏昭衣说道:“清源道长可回来了。” “嗯,我们师尊半个月前刚回来,不过眼下又去山下了,不定要后日才回。” “他去山下做什么呢?” “山下太乱了,山下那伙恶人几日前在丰和县里烧杀掠夺,师尊便带我师父和师伯他们一同下山,看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 夏昭衣点头,说道:“接下去的数月,说不定要更乱了。” “对,那群恶人真的太歹毒了,那些流民就是他们张罗来对付皇上的,刚把皇上赶走,他们就过河拆桥,又将那些流民给赶跑了。师兄说,下面遍山遍野都是尸体,观主怕我们吓到,严禁我们下山,山腰都不给我们去。” “把皇上给赶走?”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笑了笑。 李据是被人赶走的吗? 不,他并没有力战相抗,他是不战而退,是灰溜溜逃跑。 但历史都不是一家之言,更不提口口相传的流言。 也许,有人就是骨子里割舍不下天子情怀,就是接受不了被遗弃,或者,就是看不清现状。 可能百年后的某个野史里,说不定李据还会是一个爱民如子,憾而离京的良君呢。 在马厩见到青云,长了不少膘。 青云还认得她,蹭着她打响鼻。 “你长高了好多,”小道士说道,“刚才没太明显,现在站在马儿旁边,你好像拔高了一个肩膀。” 夏昭衣微笑:“我还会再长的。” “乱世了,”小道士叹息,“你尽量往江南去,那边离北境远,又富足。” 夏昭衣拿出一个暗绿色小锦盒,递去说道:“这个赠你。” 小道士接来:“这是何物?” “日后有什么心愿,你将此物交给清源道长,清源道长会告诉你的。” “你之前送我的小香囊太好闻了,现在还有余香,我可喜欢了,”小道士摸着光滑的锦盒表面,发现是丝绸,“清源师尊脾气怪怪的,我有时候都不太敢同他说话。” “一物降一物,”夏昭衣微笑,“我认识一个脾气比他更怪的老者,还是清源道长想攀交数十载,但始终不得机缘的。” “谁呀?”小道士好奇。 夏昭衣笑笑,牵着缰绳的手挥了挥:“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离开后山山门,空中云海似白马,随风而奔,夏昭衣转眸看向身旁乖巧温顺的青云,轻声说道:“半年多过去了,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 青云轻扬马头,算是回应。 夏昭衣抚了抚它,说道:“我们走吧。” · 夏昭衣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挑了一条极其遥远的山道,绕开京城的所有官道系统,自安江东边去往龙担山,沿路下来,几乎遇不到人。 除了远,他们的速度也很慢,本数日可到的路,硬是走了十几日。 待回到龙担山,山下许多花儿都开了。 老佟和支长乐不愿去元禾宗门吃白饭,二人留在山脚几户村庄帮忙干活。 夏昭衣将坐骑留下,牵着青云回去,上山时已近黄昏,一个门人远远看到她,出来相迎。 支离听闻她回来,第一时间跑来找她,寻到她时,她正趴在山院后崖的凉亭石桌上。 风很大,夕阳的金光染着六角飞檐,小少女单薄的身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支离走上前去,说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眸望来,微微一笑:“支离。” 支离皱眉,走到凉亭下,看着她的眉眼:“小师姐,你不开心。” “嗯,”夏昭衣说道,“因为我失败了。” “失败了什么?” 夏昭衣笑了笑,看向远处的尽合峰。 她的目光眺的极其遥远,长风拂过群山,整个天地仿若都能装入她的眼中。 “我此次去京城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我失败了。”夏昭衣说道。 “莫非是那位朱岘大人,他出事了?” 夏昭衣点头。 支离心绪变沉,在旁边坐下。 这几日,老者和老宗主都在千秋殿,那些传信的鹰隼便也去了山下,支离好多事情都无法知道。 “我在京兆府两日,却没有发现异常,是我的疏忽,”夏昭衣小声说道,“而后,所有都乱了,我一直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小师姐是人,不是神。”支离说道。 “是……背叛。”夏昭衣说道。 “谁的背叛?” “三年前,翁迎将军的大定军,左路军叛变了,”夏昭衣说道,“如今,我所钦佩的那些仍在京中守城的将士,他们也叛变了。” “小师姐,不要难过,既然外面都不是好人,那以后我们便不信任别人了,”支离说道,“以后我们一直跟在师父旁边,那尘世间的权政角逐,你争我战,与我们再无关系。” 夏昭衣转眸看着他,点点头,眼眶却有些起雾。 “小师姐,你别吓我,”支离慌了,“你哭了?” “没,”夏昭衣忍了回去,“我只是又想到了朱大人。” “朱岘大人一定是个很好的官,能让小师姐这么喜欢。”支离说道。 夏昭衣莞尔:“嗯,他活的非常正直,赤子之心,浩然正气,一直在保卫和热爱他的百姓,为国为民。那天晚上……他死在了我跟前。” 朱岘临死前的那两个字,以及他用尽全力握着她手指的力量,至今鲜明。 “师姐别难过……”支离安慰道。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流血流死,活活痛死,”夏昭衣说道,“就一口气,他便没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师姐……”支离心疼的说道。 夕阳渐渐沉下,东方漫来的墨色像张着巨大的双臂,拉来一张天地之被,盖住苍穹。 而后,不知是谁,不慎碰倒了星盘,散落的星子点缀云端,组成万千种星象,俯瞰人间。 第545章 一眼三年 宣延二十五年,庚寅年,历史在这一年的开春挥起笔墨,划下了铿锵有力的一道惊雷。 浩大的大乾版图,因外族入侵和天灾连年,最终被不断爆发的内部战争所割裂。政治中心从永安京兆转向河京,经济基础被彻底打破,百年文明则在青山书院一炬烈火后,随着东平学府的南迁,转往了衡香。 高度集权的李乾江山并未发生过严重的朝臣争权,宣延帝李据的迁都,更大可能性的保存了政权的完好,只是在对整个江山统治的格局上,李家已失去了绝对霸主的统治地位。 二月初八,宋致易发兵攻陷永安。 永安城作为大乾都城,最鼎盛时期,常住及流动人口一度达到一百八十万,但当永安城门大破时,城中只余三十万人不到。 满城荒凉萧条,伏尸遍地,未烧尽的大火摧着长片街市倾垮,扬起漫天焦灰,随风大作,袭向这座古城的新主。 二月十一,佩封守将赵秥率虎奔营和大溯军的先锋营,及部分愿同他离开的百姓们彻底退离盘州。 二月十六,林耀终于拿下佩封,未同赵秥离城的十五万百姓,在其后半月里,被林耀屠杀了一半。 四月初七,田大姚攻陷石鼎镇,左翊卫大将军梁宗光战死,游州往东的全部城镇沦陷,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并于市集悬首示众。 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七月初二,凎州焦进虎率兵五万,南下攻打佩封。 同月,剑南节度使秦兴被昔日叛将张灵辉部众乱箭射死,宋致易拿下益州,剑指盘州。 九月十一,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攻破田大姚部众,侵占了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 十一月二十三,李氏铁骑八千人兵马悄无声息穿过常阳,突袭湖广,造成宋致易三万兵马损失,大量粮草被劫。 与此同时,西北战场节节败退,没有李乾支撑了的各部众,断粮断草,大半年来连丢数城,退回至屠。 群雄竞起的乱世纷争背后,是各大家族的兴衰相替和角逐,大量贵胄氏族迅速衰亡,也有成批新的权贵火速崛起。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极力避世不愿卷入天下纠纷的各大氏族,逐渐被形势所迫,不得不站队,择良木而栖。 这其中有不少世家大族在各方军阀势力的威逼利诱下,直接摆脱他们,自己起兵,比如探州蔺氏,平鹤白氏等。 有跃跃欲试者,有左右逢源者,有举步维艰者,也有不甘任人拿捏者。 到处都是笼络人才,招兵买马的呼声,同时各方势力派出大量说客,四处奔赴游走,中原和江南的几大巨富家的门槛快被人踩烂。 辛卯年开春,一队百人兵马,沿着昭州的崎岖山道,穿过久无人至的荒山,攀上离岭。 山上空无一人,那位传说中的老者不在,屋舍大敞,数百张生宣纸被吹出书屋,遍院都是。 百来人不敢轻易踏入,唯恐冒犯,因而无人去捡院中散落的白纸。 他们在院外等了半月,不见归者。 隔年开春,壬辰年二月初十,他们再度拜访,地上生宣半烂,满地杂草,他们悬在院外的刻字木牌无人动过。 这次只等了五日,他们便下山了。 夏至酷暑,他们重新寻来,依然无人。 待得冬日,霜雪飞扬,将山头满积,浩瀚林野一片苍茫,他们伫立良久,这次没有多等,抱憾而归。 癸巳年初春,他们没有再来,被战事所困。 从壬辰年七月开始的牟野之战,共拖了三方兵马,大大小小打了数百仗,规模逐渐变大,战争中心渐渐移向阔州的南辽县。 南辽县地处黎秋平原中部,沧江最大支流经此而过,南辽县最大的江边小村阔江村有一个非常难听的别名,又称棺材村,据传当年,上游曾漂来八十六口棺木,后来发现,棺木中的尸体皆为乔家人。 恍如从天而降的倒霉事,棺材村三字就这样莫名其妙安在了阔江村头上。 癸巳年三月,天光上下一碧,万顷春和,凎州留名县外的北边河道旁,有一百来个小摊贩从方圆四十里的大大小小村落赶来,在此摆摊。 一辆简素马车从村外乡道上走来,速度很缓。 坐在车厢外的车夫是个异常魁梧的中年大汉,臂膀结实有力,眼睛很小,目光很凶,令人一看便不敢轻易靠近。 待到河道旁,车内传来一个娇媚女声:“停下。” 马车往路旁靠去,没有占道。 周遭村民扭头看来,好奇刚才说话的姑娘是谁。 一只纤细的手从里面推开车帘,而后露出一张素净白皙的脸。 清秀似山溪,但投目望来的眼神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妩媚。 衣服着装可见富贵,青丝尽绾,原来已是人妇。 林清风从车上下来,手中手绢轻按了下唇口,抬眸朝江对岸看去。 两岸相隔太远,江天成了一线,才隐隐可见几艘渔船。 “那边就是阔州吗?”林清风问道。 车夫“嗯”了声,态度不冷不热。 好多人这才发现,车夫左边的手腕似乎不怎么灵活。 “你先进去找人吧,”林清风说道,“我在这边走走。” 车夫这下应也不应了,驾马离开。 林清风看着马车,再转眸看向那些村民,她弯唇一笑,冲他们友好的福了一礼。 转身望回对面江岸,她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真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林清风嘀咕。 四年前的年末,凎州兵乱乍起,凎州刺史被斩杀后,整个凎州归给了焦进虎和陈子宝。 焦进虎野心勃勃,隔年侵占了阔州和枕州,并南下越过万善关,想攻打佩封,结果失败,退回凎州。 这两年休养生息,焦进虎觉得他又可以了。 结果,他才带兵出阔州,不出五日的功夫,接连给他遇上了田大姚和云伯中,还有宋致易在牟野爆发的三方混战。 焦进虎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三方人马他似乎谁都得罪不起,所以立即带人退回凎州。 第546章 多年不见(一更) 统观焦进虎的整个地盘,只有凎州,阔州,枕州,和丰原东南部。 焦进虎心心念念想要拿下佩封,因为佩封是块肥肉,不是它多富裕,而是它所占据的战略地形优势,实在诱人。 只要能拿下佩封,焦进虎坚信以他现在的实力,定能依据佩封的地形,一口吞下整个盘州。 林清风摇了摇头,回想一路过来的萧条荒凉,她望着对岸的江天,只觉得焦进虎在痴人做梦。 逛了一圈,不过如此,林清风转身离开。 正源村是留名县外最近也最小的村子,林清风在村中一家供人落脚的茶馆外见到了自己的马车。 跟着伙计上了二楼,并不宽敞的二楼空间里,抬头便见到一个朴素老者坐在窗前慢悠悠喝茶。 老人面容清癯,精神矍铄,以木簪挽起的束发干净整齐,望之便觉舒服。 一个少年坐在老人旁边,伸手拖着腮帮子。 听到上楼的动静,少年回过头去,看了林清风一眼,冷冷的收回目光。 “哟,这白眼翻的,”林清风捏着帕子走去,笑吟吟的看着少年,“多年不见,还这般不待见我,多大的仇呀。” 少年没理会,端起茶盏一饮。 林清风看向老人:“师父。” 嵇鸿抬抬下巴,示意林清风坐对面。 林清风笑着坐下,看了后边的大汉一眼:“你去楼下。” 大汉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大汉踩着木板,吱呀呀下楼,嵇鸿说道:“谁都白你眼,便是你的问题。” “那又如何,”林清风抬手倒茶,“讨厌我却又拿我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 她看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没理她,看着另一边的窗口,窗外花红绿柳,孩童在江边嬉闹。 “他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林清风问老者。 “小舟,你师姐叫你。”嵇鸿唤道,看着少年。 “没死呢。”少年回道。 “啧啧,”林清风摇头,看向老者,说道,“说正事吧,不同他这消磨时间了。” 嵇鸿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淡淡道:“已确认了,沈谙未死。” 林清风神色微变,垂眸看向桌上的信封。 “他这些年的行踪都在这上面了。” 林清风没去碰,望回老者:“他诈死的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不是天底下最明确的吗。”嵇鸿说道。 林清风皱眉,端起茶盏,望向窗外。 沈谙的目的的确明确又简单,一是活着,二是保护他的宝贝弟弟。 在这两个目的里,他活着要排在沈冽之前。 只要能让他活着,哪怕伤害沈冽,他也在所不惜。 这个从头到脚都充满矛盾的男人。 “那些人也查清楚了。”嵇鸿又说道。 “哪些?” “元禾宗门上的那些,”嵇鸿放下茶盏,“是离岭那位。” 林清风一顿。 当世有太多高人,但是能上到顶尖,傲视天下的,一共就那么几个。 “这么说来,那个阿梨当时也在,”林清风说道,“并且随他们下了龙渊。” “对。” 林清风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腕。 虽然已隔多年,但是手腕上的伤疤褪不掉了,对于爱美的她而言,这道伤疤委实碍眼。 除了这道疤,还有她当初在京城损失掉的那一笔巨大的银子,现在想想,都是挖肉般的疼。 “疼吗?”一旁的少年这时开口说道,“听说你在她身上吃了大亏。” 林清风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朝少年看去。 “讨厌她却又拿她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少年又道。 话音落下,一杯水便迎面泼来。 少年一抹脸,怒目瞪去。 林清风放下茶盏,冷冷看着他。 “小舟。”嵇鸿沉声说道。 少年“啪”一声拍在桌上,起身离开。 这位下楼梯的动静比刚才的大汉更大,踩得噼里啪啦。 嵇鸿收回目光,淡淡道:“花了半年时间填平整座千秋殿的,也正是离岭那位,自那之后,他们师徒便似人间蒸发,没有踪迹了。” “千秋殿碍着他什么了吗?”林清风说道,“以他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 “确然是他所为。” “真是奇怪,对了,沈谙与他们关系如何?” “你问我?”嵇鸿说道。 林清风沉了口气,说道:“应该问沈冽。” 嵇鸿捡起桌上的马蹄糕掰下一小块,塞入嘴里:“这些年最好先别招惹沈冽。” 林清风没说话,半响,这才抬手,去拾起桌上的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一整叠的纸,笔迹至少五人,皆来自嵇鸿这些年四处安排的“眼睛”。 “应金良那边近来有什么动作?”嵇鸿看着她问道。 林清风抬眸看他一眼,说道:“屯粮,筑高墙,搞排场,每日往各处写信,剩余时间都在等消息,要是不小心被他知道哪家世族或巨富投靠了其他人,没选择鸟他,他能难受的两天吃不下饭。” 嵇鸿眉头一皱:“没别的了?” “眼皮子浅的人,你能指望他有什么?”林清风反问。 嵇鸿沉默了下,又道:“那他写信,都给谁写?” 林清风唇角讥讽:“郑北十二府的赵明越父子,燕南横评的云伯中和毕世集,宋致易那也送了,不少剩下的都是给那些世家大族们写,就差没跪到他们门前去了。” “倒是会挑人。”嵇鸿说道。 “可不就是,田大姚,焦进虎这类没读过多少书的莽汉,应金良是看不上的。” 嵇鸿又往嘴巴里塞了块糕点,不说话了。 “枕州六室山,”林清风看着最后出现的地名,说道,“我们要去枕州吗?所以你才让我来这?” “不去。”嵇鸿说道。 “不去?” “去了没用,一旦我们进入沈谙的视线范围,他有一百种方法避开我们。” “他可真是废物,”林清风好笑的说道,“躲我们便算了,师伯那也要躲。” 嵇鸿这时望向窗外,神情变得放松。 “他来了。”嵇鸿笑道。 “谁。”林清风循目望去。 “我让你来这,不是为了枕州,而是为了他。”嵇鸿说道,目光停留在江边一个年轻男子身上。 第547章 冒名顶替(一更) 几个脚夫推着载满货物的板车经过,路旁坐着三三两两在一起晒日头的民夫。 拿着书卷的年轻男子停在靠近江道的老榆树旁,这里立着一块半旧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最新的告示,是半个时辰前才贴出来的。 没什么内容,又是些无关紧要的,但年轻男子看的很仔细。 他个头很高,身上穿着简素布袍,容貌不算多好看,但阴鸷疏离的冷漠气质,令人不免多看去几眼。 “他是谁?”林清风问道。 嵇鸿将手里剩下的所有马蹄糕一口塞入嘴中,大嚼着吞下,笑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比你更恨阿梨的人。” “哦?” “卞元丰,”嵇鸿说道,“当初抓走林又青的那龙虎堂大当家的儿子。” · 推开门,卞元丰从黄府后门进去。 黄府不大,前后只有两个院子,扫地的家仆见到他,笑脸说道:“邱公子回来了。” 卞元丰没理,朝自己厢房走去。 将刚借来的书放在案牍上,他在后面坐下,面无表情的抽出书中夹着的一封信。 信上火漆仍在,没有开启过,是他问庞先生借书时,悄然折回去偷来的。 没有要还回去的打算,他直接撕毁信封。 信来自于横评,是庞先生的一位学生写的,此人令人送来不少米粮蔬菜,按信上所算时间,大概三日后就会到。 卞元丰看到下面,所提局势甚少,有关衡香的往来也未提,多是慰问,让老师照顾好身子。 还以为是什么书信呢。 他起身点了蜡烛,将信纸烧掉。 外头传来敲门声,刚才那家仆说道:“邱公子,有人找你。” “我病了,”卞元丰说道,“说我不在。” “好,小的明白。”家仆说道。 家仆离开,但很快去而复还。 “邱公子,来人给了我一个包袱,要我亲手交给你。” 卞元丰不耐的皱了下眉,说道:“放门口。” “好!那小的放门口了。” 将桌上的余灰用抹布擦净,卞元丰去开门取包袱。 包袱不轻,颇有些分量,包袱外有一封信,写着邱正博亲启。 卞元丰将信扯下来,扔在一旁,打开包袱。 包袱里有几张折叠整齐的画像,还有一套干净衣物,一本户籍,和一袋分量不轻的银子。 他打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让他一愣。 画上女子眉眼沉定,唇瓣缺了一块,画像旁边写着两个字,赵宁。 他认识这个女人,但他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 卞元丰皱眉,望回到那封信上,捡起来拆开。 信封里面又是一个信封。 “卞元丰亲启。” 浑身寒毛顿然竖起,卞元丰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来。 内容不多,他快速略完,收起信件塞入怀中,往外奔去。 在后院找到家仆,卞元丰疾声问道:“送东西来的人是谁?” “是一个小伙子,”家仆被他模样吓到,往外指了指,“我刚才看了眼,他好像还在外头等着。” 卞元丰当即朝外奔去。 巷子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心跳突突狂奔,握紧拳头。 家仆跟着走出来,小声说道:“可能,又走了吧……” “还用你说。”卞元丰说道,掉头回屋。 剩余几张画像,一张是林又青,他几乎记不清这个人的面貌了,通过画像旁的名字来认。 另一张是阿梨,这个女童的样貌,他倒是到死都记得。 大乾户籍制度,三年造籍一次,李据弃都城后,天下户籍频乱,各割据地自行造籍,如今这张户籍,仍是大乾样式,乃五年前了,名字叫莫海珠,重宜人氏,为民户。 一旁的银子分量不轻,他倒出来在桌上,少说也有二十两。 卞元丰重新拿起信件,冷冷的看着上面的字。 对方称自己为友人,非敌人,并要他三日之内离开留名县,以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求学。 这其实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之所以在半路杀了邱正博主仆,以邱正博名义来此“认亲”,再拜入庞贯轩门下,所愿就是想去衡香求学。 但庞贯轩实在严格,他所写的数篇文章皆未能被看上,统统打回,他正源村住了整整六个月,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庞贯轩的推荐书涵。 而看对方信上所说的,一切都已打点好,他可以直接已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了。 这,这令他心动。 可是,天上不可能无缘无故会砸馅饼下来,尤其是对方一上来就直接点名他的大名。 卞元丰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身前的书信,陷入沉思。 很快,他便做好了决定,去。 · 厢房里烛火幽幽,余一舟端着热腾腾的洗脚水从外面进来,放在床边。 “师父,洗脚。”他看向桌旁的老人。 嵇鸿正在看信,神情并不是很好。 林清风坐在他对面,慢悠悠的写着字。 “先放着吧。”嵇鸿说道。 “那您早点洗,凉的很快的。” 余一舟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朝嵇鸿看去。 见多了师父的和颜润色,每次看到他阴沉下脸来,余一舟便觉不安。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恢复安静。 “他倒是孝顺。”林清风说道。 嵇鸿没有理会,又看完一页信。 林清风抬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师父愁眉不展。 “有那么严重吗?”林清风说道,“这条商道,我们早就做好了它被断掉的准备。” “离我预估的时间差上半个月,”嵇鸿说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人心本就难测,我明日想吃臊子面,说不定到了明日,又不想吃了。” “但半个月的时间着实太长,”嵇鸿放下信,“我的最后一批货还没有送到,这是十万两。” “这么多!”林清风惊道,“谁的货?” “西北的,”嵇鸿手指敲打着桌子,“西北吃紧,只要有货,他们多少钱都敢收,我想着最后发一笔,如果被截断了,那我就亏大了。” 林清风拾过信来,目光落在信纸上的一个名字,皱眉说道:“聂挥墨,是他?” “认识?”嵇鸿忙道,“多熟?” 第548章 心中之选(一更) “你别对我抱希望,”林清风说道,“我只是听过他的名字,我并不认识。” 她将信纸放下,看着嵇鸿:“赵宁出身的湖州赵家,家境殷实,在三年前便举族支持田大姚了,但他们不是冲着田大姚去的,正是这个聂挥墨。” “不见得这些年他有什么作为。”嵇鸿说道。 乱世最产英雄,这些年各个势力你打我,我打他,地盘占了又被抢,抢了又去夺,已经有无数名字开始传扬天下,这其中,田大姚麾下至少有五名猛将已令人闻风丧胆,但聂挥墨不在这五人里。 林清风摇摇头,说道:“他看似没有作为,但田大姚却非常器重他,湖州赵家身处江南,却看不上江南兵营的庄孟尧,直接跃过燕南军和横评军,投靠了千里之外,目不识丁的田大姚,师父,你不觉得这聂挥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吗?” 嵇鸿皱眉,冷冷的看着信上的名字。 林清风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想了想,说道:“我如果能将师父把这些货保下来,赚的银子分我五成,如何?” “五成?你这是抢钱吗!” “那就六成,”林清风说道,“要么师父一成都得不到,要么就拿四成走,剩下六成归我。” 嵇鸿恼怒,瞪着自己的徒弟。 “怎么样?”林清风唇角浮着笑,乐吟吟看着他。 少顷,嵇鸿说道:“罢了,四成就四成,你打算怎么做?” “还没想好,试试看呗,”林清风一乐,“空手套白狼的事,我又不吃亏,想不出办法我也没损失啊。” · 卞元丰没有立即动身,他在黄府又呆了三日,想要看对方是否还有动作,但是三日里什么都没有。 第四日,卞元丰收拾东西,离开黄府。 出门时,家仆见到他带着包袱,关心上前,问他去往何处,卞元丰没有理,从侧门离开。 从正源村到留名县仅就一炷香的路,卞元丰进城后径直往城北的车马行走去。 在车马行附近的客栈里,他找到了曹育。 并未同曹育说这封信的来处不明,只说找到了办法可以立即去衡香。 曹育不识字,看着卞元丰放在桌上的书信和户籍,说道:“怎么又变成了莫海珠?” “能去就行,你收拾下。”卞元丰说道。 “成,我这就去,”曹育说道,转身要去收拾东西,忽而又停下,回头看着卞元丰,“那,黄府呢?” “黄府何事?” “黄府的人不做掉?”曹育给自己脖子比了一刀。 卞元丰一顿。 曹育坐下来说道:“少爷,黄府的人留不得,还有那庞贯轩,他当你是邱正博,日后他要是去衡香办事,又遇上你,那怎么办?” 卞元丰没说话,看向桌上的户籍和信函。 “要不,你先动身去衡香,这里就交给我,我把他们都宰了,再一把火烧了,事成之后我立即去衡香找你!” 沉默了阵,卞元丰说道:“不用,不会那么巧。” “你要放过他们?”曹育一愣。 “你去收拾吧,”卞元丰收起户籍和信件,“我们今日就走。” 曹育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衣服,还都是抢来的,包括他们身上的银两盘缠。 不到一刻钟,他们便下楼退房了。 车马行就在附近,过去时,卞元丰的目光一下被门前一个年轻男子所吸引。 男子二十多岁,着暗白色墨绿滚边的交领儒衫,手里摇着把折扇,背对着车马行大门,朝着街道。 他身旁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一名正在吆喝人喂马和搬马草。 这年轻男子书卷气息颇浓,一看便是家境极好之人。 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梁俊回过头来。 卞元丰没有回避,仍打量着他。 梁俊见他布衣青衫,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微微颔首,冲他笑了笑。 “少爷,少爷!”远处传来响声。 梁俊朝那望去。 又一个随从跑来,边跑边招手,心急火燎道:“少爷!” 梁俊皱眉,摇折扇的速度变快,待他近了,迎上前去说道:“怎么样了,打听到了吗?” “沈郎君刚走!”随从喘着气说道,“就半个时辰前!那伙计说不是去衡香的,是去左行的!” “刚走?半个时辰?”梁俊忙道。 “对,刚走!去的左行!” 梁俊折扇一合,回身看向后边的车马:“快点,你们手脚利索点!” “少爷?”曹育看向卞元丰。 卞元丰收回目光,转身去往旁边的茶棚。 曹育跟过去:“少爷,你不是很急吗?” 卞元丰叫了壶茶,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摸出一本书来,翻开看着。 待隔壁车马行的人手忙脚乱整理好行装,上马车追人去了,卞元丰才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马车背影。 他合上书,塞回曹育旁边的包袱里,起身说道:“走吧。” “少爷,你在正源村认识的仇家吗?”曹育问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朝车马行走去。 不是仇家,他们第一次见,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 只是有个词,卞元丰确定曹育听都没听说过,叫相形见绌。 看刚才那行人离去时的模样,相当手忙脚乱,却又有一丝兴奋和期盼,能让他们这类人紧张的,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事情。 · 马车朝城门外狂奔。 车夫一直喊人让开,往旁边靠。 梁俊摊开地图,用炭笔朝着左行方向画去一道。 几个随从都围在他旁边,讨论沿路地形,以及几条河道的来源与去向。 “不过,之前打听来的,分明说沈郎君要去衡香,怎么改道左行了呢。”一名随从说道。 “兴许沈郎君临时有事,”另一名随从说道,“不是说醉鹿那边已经有心中人选了吗?” “你们说会是谁啊?” “我猜是宋致易!” “我觉得庄孟尧也有可能!” “反正不可能是田大姚和林耀。” 一名随从看向梁俊:“少爷,你说郭家会选谁?” 梁俊摇头,收起地图说道:“我不知道。” 跟谁都无妨,反正他已经定好了自己想选的人。 第549章 在水一方(一更) 五日后,一只白鸽扑翅,落在临宁八江湖旁一座花事大盛的庭院里。 听到动静,一个正在后厨捏面团的清秀少年拿来抹布,擦了擦手上面粉,转身去往庭院。 将小竹筒从白鸽脚上摘下,竹筒底部有个“赵”字。 他收起小竹筒,准备去书房,院外传来笑声,朗朗豪爽。 少年本还平和的面孔顿然一沉。 瞧见院中还围着短襜的高挑少年,院外一个少年扬手,提了提手里还活着的野山鸡:“支离!你看我给你姐姐带了什么过来!” 支离回头看了那少年手里的野山鸡一眼,一声不吭,抬脚离开。 “嘿,你走啥走啊!”提着野山鸡的少年叫道,“给我开门!” 随他一并来的同伴抬手勾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幸灾乐祸:“难办咯!哈哈!” 书房的门半掩,支离伸手推开,屋内窗明几净,少女伏在案牍上,睡的酣熟。 窗外是片桃林,风摆斜枝,花姿照影,清雅花香似能被人看到,春光携它自镂空的窗棂外入来,书房内一片清和宁谧。 支离过去,将小竹筒放在书案上,低声唤道:“师姐,赵宁来信啦。” 又唤了数声,夏昭衣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赵宁的信。”支离指指小竹筒。 屋外传来动静,听到野山鸡拍翅大叫的声音。 支离眉头一皱,说道:“师姐,我出去看看。” 气冲冲回到院子,那两个少年不见了,丢在院子里的野山鸡被绑着脚,拍着翅膀在地上乱扑腾。 一旁还有一张纸,支离拾起来,歪歪扭扭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送你他娘的山鸡呢!”支离抬头冲着院外大叫,“我用脚写的字都比你好看!” 夏昭衣才拆开竹筒,闻言朝外边望去。 像是知道她看过来一样,支离又叫道:“师姐别管我,是柳现宝和林志远他们!” 将野山鸡丢进厨房的笼子里,支离擦了差不多半瓶的香草汁,反复洗手数遍,这才回去书房。 “师姐,”支离进来说道,“赵宁信上说的什么呀。” 夏昭衣正准备回信,闻言一笑,抬眸望来:“她说她出了一口恶气,她早早盯上了嵇鸿的一批货,现在将那批货的消息给了她同样看不顺眼的一个人,那批货被拦走了。” “嵇鸿,”支离眉心微合,“是不是就是那个喜欢招摇撞骗,到处冒充别人的老头?” “是他。” “这老家伙哪忍得下来,”支离说道,“他肯定会去把这批货要回来的,所以对于赵宁而言,岂不真的就是在看狗咬狗了。” “也许,她还想要黑吃黑。”夏昭衣笑道。 · 老佟和支长乐在入夜以后才回来,两个人满载而归,打了一大筐果子。 饭菜是隔壁的刘大婶过来做的,夏昭衣每月付她三钱银子,如今是第三个月。 在老佟和支长乐回来前,陆宁衿来这里送蔬果,进了夏昭衣的书房,呆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出来看到老佟和支长乐,陆宁衿笑吟吟叫道:“支大哥,佟大哥!” “小陆来了!”老佟笑道。 “现在要走啦!” 陆宁衿如今一直跟在清阙阁的言回先生和余有海先生身旁,四年前,清阙阁在临宁落脚后,陆宁衿便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上夏昭衣,让她来此定居。 临宁属安江,一直都是宋致易的地盘,这些年宋致易南征北战,临宁作为大后方,如今局势比永安还要稳定。 夏昭衣是三个月前才来的,自她来后,陆宁衿开心的不行,隔三差五便来这边玩,将从清阙阁听来的大大小小消息全部告诉夏昭衣。 支离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可能会影响到陆宁衿,夏昭衣笑说没事,在清阙阁,那些至关重要的消息,陆宁衿想知道都难,能让她知道的,皆无足轻重。 老佟和支长乐将果子放厨房里后,帮刘大婶将做好的饭菜端到院子里。 支长乐抬头看到夏昭衣和支离从书房出来,指了指厨房:“那只野山鸡哪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支离便来气:“那柳现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送我师姐的!” 支长乐和老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夏昭衣在桌旁坐下,抬头说道:“有什么好笑。” “那臭小子还不死心啊,”老佟嘿嘿说道,在另一边坐下,“要不我和支长乐去给他揍一顿。” 夏昭衣提起筷子,说道:“揍他的理由是?” “他对你死缠烂打啊!”支离忙说道。 “我都十日没见到他了,”夏昭衣说道,“他并没有烦到我跟前。” “那是因为,因为我拦着他了呀。” “那就是对你死缠烂打。”夏昭衣说道。 “师姐!”支离皱眉,“是你,他若不喜欢你,他便不会这样!” 夏昭衣默了下,说道:“那我去说清楚吧,打人终归不对。” 支离不悦的提起筷子:“我觉得有些人就是该打。” “毕竟年少,”夏昭衣说道,“难免躁动。” 老佟和支长乐在旁边听得乐呵呵的,听到这句话,支长乐笑得更开心了:“阿梨说这句话真可爱,阿梨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就是。”老佟说道。 眼看女孩一张清冷水凝的小脸蛋,越长大越秀美不可方物,个子也拔高的飞快,四肢纤细修长,瘦而丰润,瘦而不柴,老佟和支长乐已经能预见今后得有多少个“柳现宝”了,他们决定好好想个办法来应付。 “他家在哪?”夏昭衣咽下一口饭后,忽然又问道。 “你要去他家?”支离说道。 “把山鸡送回去。” “我去就成!”老佟忙道,“这小事我来,顺便我去给他说清楚!” “我一起去,阿梨你不用去!”支长乐也道。 左右是件小事,夏昭衣点点头:“那你们去吧。” 吃完晚饭,夏昭衣回去书房,支离看着老佟和支长乐拎着山鸡走了,他双手抄胸,哼了哼,转身回去,准备打水洗脸。 刚将脚步转走,他一顿,回眸又往身后看去。 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影。 第550章 数年未见(二更) 左右望了又望,没看到什么人影,支离皱眉,在想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回身离开,继续去打水,漱口洗脸后,回屋休息。 老佟和支长乐没多久便回来了,支长乐特意去找支离,说柳现宝一看到他们就跑了,柳现宝的娘早年难产病死,爹十年前就被抓走当兵,生死未卜,家里就一个年迈祖父耕点田拉扯他长大,柳现宝一跑,他们不好意思找老爷子麻烦,改日再找机会,不过那山鸡是还回去了。 “还怪可怜,”支离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没皮没脸,他拿什么喜欢我师姐啊,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华没才华,就这还敢喜欢。说难听点,以后谁嫁他谁倒霉,过一辈子穷日子去吧。” 支长乐讪讪,挠了挠头:“这个,他也还小,要不咱们不这么较真好了。” “我也小,”支离说道,“主要是他烦,他要不烦我师姐,我也不这么说他。” 支长乐离开后,支离看着身前的榫卯图册,怎么都看不进去。 他托起腮帮子,想到那个柳现宝,活灵活现的,倒是一点看不出家里情况这么惨。 罢了,不想了,支长乐收起书册,吹灭蜡烛,去床上躺着。 待快入睡时,他又习惯性爬起,往窗外看了看,书房的烛火还亮着。 于是他披了件外套,去厨房里将今日做的糕点放盘子里,再切了些水果放在一旁。 跟往常一样送去书房,夏昭衣还在看书。 支离将盘子放下,目光扫了她正在看的书籍一眼,不由皱眉:“师姐,这本书你都看了不止八遍了吧。” 夏昭衣一笑:“你还给我数着呢。” 支离望向她手旁堆起的两叠厚厚的书册:“也不明白师父要你看这些干什么。” “你要看吗?”夏昭衣说道。 支离摇摇头,顿了下,道:“支长乐和老佟回来了,同我说了下柳现宝家里的情况,他的身世很可怜,我说了一些……比较刻薄的话。” “他听不到,你日后别当他面说便行。” “小师姐,你说日后你若成婚,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为何要成婚?”夏昭衣反问。 “呃,”支离仿若被噎到,“不是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 夏昭衣又一笑:“这话是别人说的,我也可以有自己的说辞,我可以说,男大当不婚,女大当不嫁啊。” “你这是……师姐,那句话毕竟是约定俗成的。” 约定俗成四字,让夏昭衣轻笑一声,她望向手边这些一直在讨论“约定俗成”的书册。 “约定俗成的事,”夏昭衣说道,“也许在某一时间是对的,可未必一直都是对的。” “还能有时对,有时错吗?” “干旱时需要雨,洪涝时需要吗?”夏昭衣问道。 支离点点头,又摇头:“不对,师姐,我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说,呃……对了,好像很久没有沈郎君的消息了?” 支离口中的沈郎君只有沈冽一人,所以夏昭衣不用问是哪个,说道:“他去左行了,赵宁今天的书信上有提到。” “你说沈郎君这么多年了,为何不来找我们呢?”支离又道。 夏昭衣眉心微拢:“来不来找皆由他,我不知道。” “左行,”支离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沈郎君去那做什么。” 夏昭衣莞尔:“好好的,怎么忽然想到沈冽了。” “这些年我给沈郎君写去的几封信皆无回音,也许他不喜欢我们了吧,”支离叹息,“方才我说那些刻薄话时,我轻易便想到了他,沈郎君品貌出众,家世好,身手好,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不过,品貌和家世乃天生,这便罢了,身手好,为人好,这才是值得去夸的。” “你这感慨,着实有些多啊。”夏昭衣说道。 支离皱了皱眉,说道:“我就不在师姐这胡言乱语了,师姐你早些睡,都倒背如流的书了,要不咱就不看了。” “知道了,”夏昭衣一笑,“明早见。” 离开前,支离将书房的门轻轻合上。 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支离放下的这一盘糕果上。 说来,她时常也会想到沈冽,这四年至少寄去过五封书信,皆无回音,她去年路过醉鹿时,曾去过郭府拜访,但郭府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烂,她递上去的名帖据说至少得排五天。 夏昭衣只是经过,没办法停留,所以便没去成。 她之前也想过,那些书信会不会夹在寄往郭府的漫天雪花里,被一把送往后厨当柴火烧了,但那样未免又太过夸张。 这些年,她带着支离,老佟和支长乐去了许多地方,说是四处游历,实则不过在一个地方住上三四个月,便又挪窝。 所去之地皆是相对比较偏僻平和的地方,此次来临宁,尽管跟那些繁华大城完全没有办法比,且她如今所在的八江湖畔又在临宁极为偏僻的角落,但也是她这几年所来的相对而言最为富裕之地了。 真快,夏昭衣忽然发现,眨个眼的功夫,便是数年了。 隔日一早,老佟他们醒来,夏昭衣跟平时一样,已经出门了。 她每日都会绑着沙袋去爬山,回来则绕上很长很长一段路,专门去市集上买些大饼或馒头包子之类的回来。 日头已升的老高,老佟抬起手挡在额前,另一只手插在腰上。 这时有所感的,他垂下手,抬眼朝前面望去。 小院对面也是片桃林,郁盛生机,落英缤纷,满眼桃花里,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恰遇风起,老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支长乐擦着脸出来,望了圈说道:“阿梨还没回来呀。” “刚才好像有个人。”老佟望着前头说道。 “人就人呗,这里经常有人,”支长乐说道,“看上阿梨的又不止柳现宝那小子一个。” 老佟点点头。 才点完,便见那桃林里怯怯走出来一个姑娘,拘谨的站在一棵桃树下看着他们。 衣着破烂,头发蓬乱,像是一个叫花子。 第551章 不喜欢你(一更) 夏昭衣早早便回来了,但经过桃溪上流时,她被人堵住了。 柳现宝带着那只被反复折腾,但还没咽气的山鸡来找她,一大群被晒的黝黑的少年嘻嘻哈哈藏在附近,远远盯着他们。 夏昭衣手里抱着装在油纸里的包子和馒头,还有老佟最喜欢吃的千层酥油饼,她看着面前嬉皮笑脸,又略显腼腆的少年,极有耐心的听着对方支支吾吾说话,没有出声打断他。 安静听了半日,见柳现宝停下等她开口,夏昭衣才说道:“你可说完了。” 过分平静的语气,像是盆水兜头泼来。 柳现宝尴尬的点了下头。 “今年多大了?” “一十七了。” “嗯,”夏昭衣说道,“这只山鸡你带回去吧,以后别来找我,也不要在这里等我,我不喜欢你。” 柳现宝窘迫,忙说道:“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人很好的,我唱歌特别好听,我以后可以天天给你唱歌。” “我不爱听歌,对你为人如何也没有想了解的兴趣,”夏昭衣看了远处那些少年一眼,说道,“日后若再遇上觉得心仪的姑娘,最好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这很失礼。” 柳现宝一张黑脸大红,色泽光润,顿了顿,咕哝道:“你,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不想同我一块,你就不要管我那么多了……” 夏昭衣抿唇干笑,说道:“我没有管,因为我觉得被冒犯到了,言尽于此,告辞。” 三月的春日还带着清寒,柳现宝看着少女离开,觉得自己羞愧的浑身上下着了火,似乎只有跳进溪里才能缓一缓。 支长乐坐在三岔小路口旁的大磐石上,嘴里叼着根野草,百无聊赖的甩着脚。 终于瞧见少女身影,支长乐一把跳下,快步过去说道:“阿梨!你可回来了!” “遇上了几个讨厌的小鬼,”夏昭衣说道,“你在这是……” “来了个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娘,”支长乐说道,“她自称姓潘,来自宁州潘家,叫潘淑仪,支离说宁州潘家和定国公府渊源不浅,所以暂时把她留了下来。” “她有说什么吗?” “她就说她是想来找清阙阁的,误打误撞从陆宁衿和言回先生那听到你的名字,一路跟着陆宁衿来到这,具体问什么便没说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走吧。” “哦,对了,”支长乐跟在她一旁,说道,“她昨晚好像在河边呆了一宿,现在冻病了。” “严重吗?”夏昭衣说道。 “看着是挺严重,但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十句答两句,看着可怯。” “嗯。”夏昭衣应声。 未进小院,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 推开门进去,瞧见支离刚从厨房里捧着碗热滚滚的汤水出来,老佟则在小院另一旁晒被褥。 抬眼望见夏昭衣回来,支离和老佟同时出声唤她。 潘淑仪局促坐在石桌旁,努力忍着咳嗽,忍的脸都红了,唤来一阵更剧烈的猛咳。 “你不用忍,”支离将汤碗放下,说道,“等下凉了你再喝。” 潘淑仪点点头,低声说道:“多谢。” 支离摆摆手,表示不用,看向走近的夏昭衣:“小师姐,她叫潘淑仪。” 夏昭衣“嗯”了声,将怀里的食物交给支长乐,让他先拿去厨房,再转向老佟,唤他去厨房吃饭。 “夏姑娘……”潘淑仪看着夏昭衣,开口说道。 “叫我阿梨便好,”夏昭衣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一笑,“我能给你把下脉吗?” 潘淑仪怯生生点头,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手腕上脏兮兮一片黑泥,她往回缩,想将袖子放下。 “不打紧,”夏昭衣说道,“我看看。” 潘淑仪看了她一眼,只得将前臂又抬起,头垂的极低。 老佟将被子晒好,去往厨房,因为他和支长乐饭量大,夏昭衣每次买回来的食物数量都不少。 捡了个包子,老佟咬一口往院外看去,说道:“咱们这样走走停停好些年了,一直没遇见什么老熟人。” “这个也不是熟人,”支长乐也咬着包子,倚在一旁说道,“阿梨都不认识。” “算是故人?” 支长乐摇摇头,不知道。 四年前,老者让夏昭衣和支离出来游历,裴老宗主找到他们二人,要他们跟着夏昭衣,路上多多照顾。 这四年他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未曾回去找过老者,也未曾遇到过以前认识的人。 夏昭衣寄出去过不少信,但眼下乱世,书信太过不便,只有和赵宁往来了数次,原因无他,因为赵宁培养了一大群上品的好鸽子。 陆宁衿还是因为清阙阁的关系,无意间联系上他们的,陆宁衿也是他们这四年里遇到的第一位故人。 眼下这位潘姑娘,也算是误打误撞遇上的。 夏昭衣写了两副药方,他们的小院有不少药草,但仍有更多药材需要去药房里买,支离喊上支长乐一起去抓药,离开前让老佟去烧锅水,潘淑仪可能需要洗个澡。 看着支离和支长乐离开,潘淑仪尴尬道:“一来就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麻烦,”夏昭衣说道,“你与潘乃峰是何关系?” “我父亲喊他堂兄,他是我堂伯。” “出事那会儿,你还小吧。” “嗯,我姥爷以前救济过我在女学里的一位女先生,家里出事时,先生将我救下,一并带去游州,后来大成王攻陷游州,我和先生走散了。我不知道先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她好久皆未果,后来听到清阙阁有神奇过人之处,我便一路打听,过来想试试。身上本还有一些银两,路上被人偷走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那你可同清阙阁说了?” “我没有银子……这样,夏姑娘,你缺丫鬟吗?或者书童也成,我识字不少,还会写文章,我……” “不缺,”夏昭衣说道,“不过若你缺银子,我可以借你,五年内还我便成,你想要多少?” “五年……”潘淑仪愣道,“这么久吗?” “不收利钱,”夏昭衣一笑,“这你放心。” 第552章 男女之情(二更) 要借多少银两,着实不好开口。 看眼前少女模样,和她身上的那些传闻,潘淑仪知道她的生活应该很富裕,自然的,她尽可能便想要多借一点。 她有些局促,但还是开了口,要了二十两。 说完觉得有点太多,怕对方觉得自己贪心,她想要改口,夏昭衣已一笑,说道:“好,我先去书房写条子。” 潘淑仪悄然松了口气,搁在腿上捏在一起的手指都松开了些。 夏昭衣起身离开,潘淑仪望着她进去书房,而后收回视线,悄然望向庭院。 小院不小,花木繁盛,古拙清雅,北边一大片空地,有几个木桩和梅花桩,一旁还有一个小兵器架,只有三把长枪,两把大刀。 另一侧忽然传来声音:“喂!喂!” 潘淑仪回过头去,一个少年站在院外,正在喊她。 潘淑仪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过来!”柳现宝叫道。 潘淑仪起身过去。 “夏姑娘有没有生气啊?”柳现宝不安的问道,“她有没有骂我?” “为何骂你?”潘淑仪不解。 “那,她回来便什么都没说?” 潘淑仪困惑的望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柳现宝更郁闷了,也不知道她是不生气,还是压根就觉得没必要生气,如果是觉得没必要生气,那么是不是就说,她是真的不拿他当一回事。 想着,目光落在潘淑仪上,柳现宝打量几眼,说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潘淑仪没什么底气的反问。 “行吧,不问了,我管你是谁。”柳现宝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奇奇怪怪的。”潘淑仪也嘀咕,回身走来。 夏昭衣带着两张条子,以及银两从书房出来。 潘淑仪细看了遍,抬头言谢,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捧在手心里的二十两银子沉甸甸的,也让她心头无比安定。 老佟将烧好的热水抬去浴房,夏昭衣回房拿了套自己的干净衣衫,潘淑仪伸手接来时,眼眶红了大圈,连声道谢。 等到入夜,陆宁衿没有来,夏昭衣吃完饭没有马上回屋,怕潘淑仪不自在,陪她在院中坐了阵。 沐浴过后,头发也清爽了的少女,模样生得非常水灵,五官秀致,明眸皓齿,加之还病着,一咳嗽便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所聊基本上是路上见闻,她遇到过不少好心人,但也遇到过很多恶人,饿的难受了,草皮也吃过。 老佟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潘淑仪摇摇头,这时想到怀里的银子和欠条,她又道:“我可以找份活,或者,我找个不差的人家嫁了,给他们多生几个儿子,我便不会过差了。” “嘿,”老佟乐了,“这倒是个好主意。” 支离皱了皱眉,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坐在旁边,面淡无波,恬淡宁和。 “待病好了我便走,”潘淑仪又说道,“若陆姑娘明日未来,我后日去清阙阁寻她吧。” “她明日也不会来,”夏昭衣说道,“明日十八,轮到临宁征税征兵征粮,整个临宁皆会很忙,乡道轻易不敢有人走动。” “要征兵?”潘淑仪的目光下意识望向身旁三个男丁。 老佟和支长乐回望她,听到征兵二字,他们二人没当回事,脸上平静无波澜。 “我不去。”老佟说道。 “我也不去。”支长乐紧跟着道。 五年前作为逃兵,老佟和支长乐脸上一直挂不下去,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但这些年支离陪在他们身边,愤世嫉俗的小少年将整个朝政批判的一无是处,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能骂的皆被他骂了遍,论及他们逃兵一事,支离反斥他们,为何在江南兵营那样不将人当人的地方,他们竟然没有早点跑,要留在那边助纣为虐,定有无辜之人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们所连累过,说不定还丢了命。 老佟和支长乐在支离连年的指责炮轰下,心底那些负罪之感愣是硬生生给说没了。 “交钱交粮就行,”夏昭衣说道,“交了人便可以留下。” 潘淑仪点头,低声说道:“如此说来,还能变通,倒也不算苛政,我一路过来所见,路人皆在夸天定帝,也许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得以见到江山一统。” 夏昭衣笑笑,没有说话。 “小师姐。”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朝他望去,见支离伸手朝外边指了指。 今夜月色明朗,夜空浩大,整个天幕的能见度极为清晰。 支离伸手所指去的地方,一个身影落在地上,看模样,身影主人正一动不动的蹲在那边。 柳现宝听了半响,发现一点声音都没了。 这时有所感的,他抬头朝前面望去,支离手里撑着根扁担,一手插在腰上,正冲他友善的笑。 柳现宝爬起来,后退一步:“我,我来找夏姑娘的。” “死缠烂打,你烦不烦啊?” “我今日惹了她不开心,我想当面赔罪的。” “想多了吧?”支离嗤笑,“就凭你,还能影响到她开心不开心啊?你谁啊?” “……” “我,我喜欢夏姑娘来着。”柳现宝垂下头,声音变得低低的。 “喜欢我师姐的人多了去了,能从我这排队到那棵树下,我师姐要是皆有求必应,哦豁,忙不过来呀。” “胡说什么。”夏昭衣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夜色下清脆轻灵,音色如冰。 支离一撇嘴,冲里面说道:“我错了嘛!” “我能进去见一见夏姑娘吗?”柳现宝说道。 “不见!”支离手里的扁担一敲地面,又道,“不送!” “夏姑娘,他好像很喜欢你呀。”潘淑仪说道。 夏昭衣一笑:“喜欢我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已经说清楚了该说清的。” “他应该不是唯一一个吧,夏姑娘这么优秀,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潘淑仪羡慕的说道。 “那也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夏昭衣说道。 不过,提及男女之情这种事,倒是让她想起以前的不少回忆。 倒不是她的回忆,而是陶岚。 第553章 陈年旧事(一更) 夏昭衣唯一接触过的所谓男女之情,并不是来自于她自己,应该算是陶岚与她二哥。 除却在不屈江被伏后,陶岚频频找过她之外,在那之前,夏昭衣与陶岚所见不过三面之缘。 她与陶岚并不认识,话都未能说上几句,对陶岚的印象,只停留在对方待自己极为热情之上。 后来,夏陶两家订亲,夏昭学不堪忍受家里擅作主张所订下的亲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写了数十封信让她回京帮忙劝说。 夏昭衣一开始觉得不过小事,后来觉察二哥真的对此不喜到厌恶发吐之地,她便骑马赶回。 数日赶路,回得京城,说来也巧,恰被她撞见陶岚带着仆从家丁们“行侠仗义”。 虽那小贩不厚道在先,但夏昭衣亦不喜仗着权势和人多,便肆意凌辱欺人,毫不收敛的做法。 陶岚抬头见到她,她不愿多呆,掉头离开。 回去后,二哥趴在床上大哭,同她说了一堆理想信念,一堆人生志远,称实在不想让生命里多一个陌生人,还要与她强行亲密。 一想到午夜梦醒,扭头发现旁边躺着个毫无心灵共鸣的女人,非但打搅了他独自一人的自由空间,还会让他觉得自己行尸走肉。 以及,他也不想耽误这姑娘的大好姻缘,寻他这样一个看她哪哪都不爽,成日没好脸色的夫君,不如另觅良人。 夏昭学哭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但说的话情真意切,字字肺腑,终于说动了被夏昭衣事先叫来在门外偷听的夏文善。 怕夏文善睡了一觉又反悔,夏昭学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拼命怂恿夏文善立马去取消亲事。 再后来,便是不甘心的陶岚数次来夏家找人。 半座京城皆知晓陶岚对夏昭学有多倾慕,是早年从陶岚所谓的闺中密友口中传出,后来坊间数十个版本,有称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也有说女方恬不知耻,毫不矜持。 如今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流言更多,越传越烈,甚嚣尘上。 数月后,夏昭衣在离岭得知,陶岚在秋月诗会上同嘴碎的几位千金争执起来,动了手,将人打的头破血流,毁了容貌,被她父亲陶岱江赶去了塘州一处农庄禁闭。 再而后,夏昭衣重新听到陶岚这个名字,陶岚已人在北境。 到如今十年之久,陶岚成了北元的玉夫人,听闻去年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是易书荣身旁第一谋士和彦颇。 而当初在陶岚的流言蜚语里,最活跃的那位闺中密友,恰正是已故的潘尚书嫡长孙女,潘乃峰二弟潘道棠的长女潘月华,已死于潘家那场覆亡的灭族里了。 不论有没有陶岚,北元都会大举进兵,但若没有陶岚,北境边防不会那么快被破,远在京都的潘家和夏家,都不会因李据冲天恨意下的扭曲迁怒而被灭。 一切所起,恰因这男女之情。 夏昭衣抬眸望着月色,待明日征兵过后,她与师父所约的游居生活便要结束了,跨了四个年头,整整三年间隔,最后来了这临宁,却不知她等的那人会不会出现。 离岭山水,甚为想念。 · 隔日一早,夏昭衣如寻常一样,早早离开。 偷懒了数日的支离听到动静,出来让她等一下,他回屋飞快收拾,跟着夏昭衣一并离开。 师姐弟二人一身短打劲装,腿上缠着沙袋,沿着溪畔跑去桃林山。 桃林山山脚的八江湖有一处竣工不到五年的水利工程,此处原是虞世龄的心腹张贤宝向宣延帝李据所提兴建,投入了大量人力精力,快竣工时,宋致易举了反旗,这片耗费了大乾巨大财力的水利,就归给了宋致易。 后来,李据尚还来不及因此事发怒,张贤宝便于深夜自行离府跳湖。 如今这片水利,着实帮了宋致易大忙,不仅能改善每年洪涝之灾,更被引渠灌溉,浇出了安江万亩良田,保障了绝对的后勤之力。 是以,宋致易对此地的征兵管制不如其他地方那么严格,因为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此耕种。 上至桃林山,夏昭衣和支离在一座凉亭附近歇脚。 此处垂头,能将八江湖一览无余。 一阵清风来,花香满地,夏昭衣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凉亭西南百步外的一座无名荒坟,她之所以来临宁,并在八江湖畔住下,正是因为这座荒坟。 除却狂风暴雨,她几乎每日都会来这,荒坟也日日如一,无人拜过。 不过师父说了,那人每年都会在清明之前来此,除非他死。 支离抬手遮在眉骨上,眺着远处乡道,说道:“临宁这春天真好看!” “嗯。” “哎,天时地利人和皆被宋致易占尽,日后这大好河山,不定便被宋致易拿下了。“ 夏昭衣笑笑。 “可是,宋致易会对付郭家,”支离回头看着夏昭衣,“他当年起兵,几次盛邀郭澍,醉鹿那边都不理,听说结怨极深。若是真被宋致易盯上,郭家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沈冽也会受到影响的。” “宋致易的心眼会那么小吗?”夏昭衣笑道。 “谁知道呢,估计会吧,几次三番邀请一个人,都被拒绝,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宋致易这是打江山,不是生来就有江山,或者去和兄弟抢江山,一般靠自己双手去打江山的人,他们的脸皮厚度皆有过人之处。” “那是明面上,心里指不定怎么记仇。”支离说道。 夏昭衣一笑,没有说话。 下山往另外一边走,路上遇到几个逃兵役,往山上躲的男人,夏昭衣和支离特意远远避开,当没看见,也省得对方提心吊胆。 到了山脚,支离商量回离岭的路线,一艘渔船在前面湖畔停下,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背着把大剑上岸。 大剑太过显眼,支离抬头望去几眼。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回头望来,见是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过没走几步,他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站在那边看着支离和夏昭衣过去。 第554章 他是谁呀(二更) “两位少侠,”男子抬手抱拳,说道,“请问两位少侠,可是桃溪村人?” “对,”支离说道,“你有何事?” “在下想打听一人,”男子说道,“一名少女,年约十四十五,非本地人士,应刚到桃溪村不久,大约……不出四个月。” 支离眉梢一挑:“你一个江湖人士,好端端的打听一个妙龄少女作甚?” 男子顿了下,说道:“她,呃……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失散多年你还能知道她来桃溪村五个月不到啊?” “……我是多方打听到的。” 支离上下打量他,男子约二十七八来岁,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明亮,很是有神。 支离摆摆手:“这些年来我桃溪村的人那可是太多了,你说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我们这里一找一大把,你找别人吧,没空搭理你。” 经过男子后,支离侧头对夏昭衣说道:“这人一看就是说谎,我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找他问一个十四五岁的外来少女,估计张口就能给我说出二十来个。这人都失散多年了还能找到这,鬼信,说不好是人贩子。” 声音故意说的很大,让这男子听到。 夏昭衣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弄笑了。 一离开这边,去到乡道,支离的神色便变了,肃容说道:“小师姐,该不会是找你吧?” “听上去像是来找我的。”夏昭衣说道。 “也不知是敌是友。” “那把大剑看着怪吓人的。” “切,”支离一脸不屑,“咱们还怕他?” “我还得住个十来天才能走。”夏昭衣说道。 想想也是,支离点头。 一路回去,支离猜测这个人会是谁派来的,但着实难猜。 明面上知道夏昭衣在临宁的,只有老者,赵宁,夏昭学,沈冽。 夏昭衣在给沈冽写去的书信里面有提过,这几个月份可能都会留在临宁。 而暗里便着实说不清了,不管是赵宁,还是夏昭学,还是沈冽,他们三人目前状态都并非孑然,身边皆有成群的人。 以及夏昭衣这些年虽说是游居,但期间拜访了不止十人,所以,有人早就留意上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 市集清淡,街道几乎无人,只有零星几个铺子和摊位还在。 支离去这几家各买了点东西,并特意付了三倍价钱,因为觉得这种况景了还出来摆摊,极有可能太缺钱。 离开市集,才上乡道,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支离和夏昭衣循声望去,一支近一百人的兵马从远处乡道往东南奔去。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经常能看见军队往来,但都只有二三十人,像这么大的规模的,还是头一次。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边走边说道,“难道跟征兵有关?” “征兵不会出动这么多骑兵。” “会不会有人闹事。” “二十人以下闹事,那些小吏当场可以对付,二十人以上闹事,出动的就不止这一百骑兵了。” “这是为什么?” 夏昭衣莞尔:“因为闹事可以情绪传染,但凡有了出头之人,其余人很容易被煽动和效仿,区区一百人,镇不住。” “那小师姐觉得这些人是去干什么的?”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跟我们的关系应该不大。” 话音落下,她眉心微合,朝前面一排土坯木屋望去。 那排老屋经风沐雨,岌岌可危,早无人居住,一个块头不小的男人藏在墙垛里,另一边也许望不到他,但这边这个角度,他的背影一清二楚。 而且,看着着实眼熟。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在她手中,她一抬手,反手朝那身影丢去。 男人惊了跳,捂着后背,当即回头,目光带着盛怒的杀气,落在夏昭衣和支离身上。 两个少年毫不露怯,扔石头的那位饶有兴致的双手抄在了胸前。 “现在和我们有关系了。”夏昭衣说道。 “他是谁呀。”支离问道。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据说他们三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 抄了一条最隐蔽,但也最远的路,夏昭衣和支离带着杨长军回去。 支离头一遭见到杨长军,频频朝他望去,好奇这世上是否真有两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杨长军则忍不住数次朝夏昭衣看去,当初只远远看过那么一两眼的小丫头,现在像雨后春笋一样,蹭一下长高了。 一路几交流,回去后,夏昭衣带杨长军去了书房。 书屋满是墨香,案牍上的镇纸所压着的这张生宣,上面已被写了数个字,笔都还搁在一旁。 写字之人未写完便走,可见随性。 杨长军粗略打量,看样子,他们在这已住了一段时间了。 恐怕打死宋致易都想不到,天下人找了数年的阿梨,会在他的地盘上住着。 支离倒了几杯水进来,夏昭衣让杨长军落座,杨长军捧着水杯,平日糙惯了的武夫,现在忽然变得有些拘谨。 “宋致易为什么抓你?”夏昭衣问道。 “不是宋致易,”杨长军说道,“是颜青临。” “颜青临是谁?”支离问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没有说话。 她未曾同支离提过颜青临三字,因为颜青临的存在,和她所做过的那些事,不止是夏昭学心头上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也是夏昭衣始终不止要如何解开的题。 而且这些年,颜青临仿若消失了,未曾听人提及过她半句。 “我也想知道她是谁,”杨长军说道,“可能她现在就是个女疯子吧。” “她是做什么的?”支离问道,“女疯子可调动不了宋致易的兵马来抓你。”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杨长军一脸无语,说道,“之前以为她帮世子是出于一片忠心,后来发现她不过是将世子当傀儡,她自己想争权夺势,再后来,我们又发现她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居然喜欢那个宋致易喜欢的不得了。结果,宋致易去年登基称帝,没她半点事,宋致易左拥右抱,一群女人,她屁都不是。“ 第555章 非奸即盗(一更) 支离闻言,顿然哈哈笑了。 笑到一半停下,愣愣道:“等等,你所说的世子是……” “是我二哥。”回答的是夏昭衣。 “啊!”支离惊诧,“这女人好厉害,竟能将师姐二哥变作傀儡?” 夏昭衣平静的点了下头。 她着实不喜“傀儡”二字,二哥却的确是傀儡。 哪怕他们兄妹二人皆明白颜青临目的不纯,可惨烈替死人命也的确是人命。 若非颜青临,也许二哥早便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庭院里。 今日本打算找支离再教他们识几个字,现在支离和夏昭衣在书房谈话,老佟和支长乐只能无聊的托着腮帮子。 潘淑仪还放不开,与他们相处的并不是很自在,所以一直留在房里。 但呆的着实太闷,她望着窗外的桃花林,一旁流水潺潺,春光清和,尤其想要出去走走。 又坐又站,小半日后,她将枕边的银子揣在怀里,打开了房门。 恰逢有人也在这时从外叩响了院门。 老佟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熟人,一个柳现宝,一个柳现宝光屁股长大的好友林志远,除却他们,还有一个背着大剑的陌生男人。 柳现宝看到老佟就有点害怕,站在男人右后侧,弱弱说道:“你要找的,应该就是夏姑娘……” “你是谁?”老佟打量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也打量他,说道:“在下找夏姑娘。” 目光望到里面立在门前台阶上的少女,不待说话,老佟往一旁站去,挡住了他的视线:“这里没有夏姑娘,你找错了。” “在下来自醉鹿。”陌生男人说道,语声恳切。 “哦……”老佟应声,一时拿捏不准要怎么回答。 想问对方是不是和郭家有关,但不能开这个口,以及想让对方拿点凭证都不行,因为一开口就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万一是什么坏人呢。 目光看向一旁的柳现宝,老佟眉头一皱:“你怎么把人乱带来的,什么夏姑娘啊!” 柳现宝是个机灵鬼,看老佟这个反应,他瞬间明白过来了,眼珠子一转,他忽然鼓起勇气,动作飞快的朝老佟的腿上踹去一脚。 老佟始料未及,躬下身捂腿,就见柳现宝拉着林志远跑了,边跑边大声嚷嚷:“叫你上次欺负我们!” 连着扮了几个鬼脸,他们又对陌生男人叫道:“夏姑娘就在这,快用你背上的大剑砍死他们!他们绑架了你的妹妹!他们不是好人!” “你个王八龟孙子!”老佟骂骂咧咧,待他们跑远,他对陌生男人说道,“看吧,骗你的,这两个小屁孩耍着你玩的呢!我们根本不认识什么夏姑娘!” 陌生男人沉着脸,又朝里面看去,台阶上的少女不见踪影了。 “那,”陌生男人抱拳说道,“打搅了。” “没事,没啥!” 陌生男人转身要走,顿了下,回身又意味深长的说道:“若你有遇见这位夏姑娘,劳烦同她说声,我们表少爷有危险,夏姑娘若是可以,尽量在一个月内赶去醉鹿。” 老佟心下一个咯噔,眨巴下眼睛。 陌生男人抱拳,说道:“在下告辞。” 老佟看着他离开,手还扶着门框,想要出声喊他,又忍了下来,最终将院门一合,回身匆匆往书房跑去。 杨长军在回忆这些年的去处,以及他们三兄弟已经分开许久了。 大哥杨冠仙一直都在衡香,原本准备投靠宋致易,结果发现颜青临一直效忠的就是宋致易,杨冠仙被恶心到了,最近的打算,是想南下去找庄孟尧。江南兵营有富庶江南做底,资源充足,完全可以与宋致易一战。 二哥杨长山则寻了一处道观,一直留在道馆里修仙,天下不一统,他便不出山。 至于杨长军,他是想去找应金良的,但是后来听闻,此人胆小如鼠,行事畏首畏尾,且好大喜功,眼下地方没占多少,却已拥有满朝文武,大大小小几百个官职皆已有人,甚至芝麻大的小机构里的长史和小吏都被他亲自安排好了人手。 过家家呢这是,杨长军满心无语。 老佟叩门进来,将外头的事情说了。 夏昭衣说道:“沈冽要出事?” “对,他是这样说的……” “假的,”夏昭衣一笑,“你不用放心上,你做的很对。” “假的?” “沈冽若是不想理我,便一直都不会理我,更不会在有了麻烦以后才派人找我。” “人是会变的……”老佟不太自信的说道,“更不说,沈郎君还是个少年,少年心性,一天一个样。” “支离就不是。”夏昭衣说道。 “对,对啊!”支离挺起胸板,“我秉性始终如一,嫉恶如仇,正直勇敢,是非善恶清明于胸,敢爱敢恨。” “还淡泊名利,洒脱清正。”夏昭衣说道。 “就是!” 夏昭衣没忍住,咧嘴灿烂一笑。 老佟和杨长军也笑了,老佟说道:“那刚才那人,醉鹿那边要不要管呢……” 夏昭衣敛了笑,双眉微合:“也许,当初给沈冽的那些信,他根本没有收到。” “我也这样想过,”支离忙道,“沈郎君决计不会不理我们,说不定他也一直在寻我们呢!” “我们的信非但没有被他看到,还被其他人看去了,”夏昭衣手指在案牍上轻点,说道,“此人借沈冽的名义,想让我去醉鹿,却不知为的什么。” “哼,非奸即盗!”支离说道,“小师姐,要不我去把那个男的抓回来,好好问清楚他!” “你抓干什么,”夏昭衣一笑,“近来不是在征兵吗?” 笑得有些狡黠,支离太了解她这带着恶作剧的笑了,登时眼睛一亮:“小师姐的意思是!” “方才我听到外面有开门声,”夏昭衣看向老佟,说道,“那男人来时,潘姑娘是不是出来了?” “对,”老佟点头,明白夏昭衣想说什么,“那人大概看到潘姑娘了。” “他今早也看过我了,兴许不会信我,你帮我去问问潘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们一个忙,若是愿意,让她来,若是不愿意,我再另外想办法,”夏昭衣说道,“不过,语气尽量温和商量,她若不愿意,也不要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老佟说道。 第556章 世交之好(一更) 三月末的中原,莺飞草长,原野如海,风掀碧浪而起,逐繁花乱红千里,莽莽豪洒。 左行南城门外的古道上人烟稀少,近黄昏时,跑来一列二十人的马队。 左行县位于丰原东南,牟野之北,去年开始的牟野之战,左行最受其害,先后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兵马扫荡过,焦进虎敢怒不敢言,甚至恨不能亲自将左行送出去给他们。 现在各个城门只有零星几个守兵,成日摸鱼混吃,对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人皆视而不见。 眼下见到来者,打着哈欠的守兵提起几分精神。 马队为首的年轻男子,一袭玄色箭袖劲衣,五官俊美,眉目清冷,不见一丝赶路倦意,渐近时,抬眸朝他们淡淡望来一眼,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 左行作为四通八达的中原大城,常被当做中转驿点,但近来战事频发,牟野之战未分胜负,焦进虎又对此不闻不问,这里已许久没来过这样的贵胄公子了。 城中百姓不多,但都三五成群聚于一起,有下棋的,有吹牛的,有赌博的,妇人则多聚于巷弄,缝衣闲聊。 马队入城后,没有再纵马而奔,但速度仍不慢,并未走城中主大道,尽量辟开人多的地方。 玉云酒楼门前今日异常清净,人都被赶跑了,楼上凭栏的年轻男子把玩着手里折扇,一脸百无聊赖。 目光瞅见那边赶来的马队,看清马上男子后,他手中折扇差点没有掉下去。 他赶紧回身,朝身后雅间跑去,同房中数人喊了声肚子疼,立马打开门朝楼下跑去。 站在楼下望着马队走近,他气急败坏的上前:“沈兄怎么过来了!我在信上是如何苦口婆心劝说的!你怎么不听呢!” 沈冽自马上跳下,说道:“楼上几人?” 年轻男子扶额,一脸头痛。 年轻男子叫季夏和,二十出头,季家与郭家同在醉鹿,两家世交之好,季夏和为季家三房庶子,与沈冽自小一并长大。 “五人,”季夏和说道,“其他两个我不认识,一个是我二伯,一个是汉神营的校尉,还有你那个喜欢到处搅屎的表哥。” “郭裕?” “哈哈,”季夏和倏尔一乐,“看吧,你也认为他到处都在搅屎!” “现在情况如何了?” “我看他们的意思,是打算怂恿你去送死,”季夏和说道,“我着实不想你要你过来,反正你听我一句,这事不论最后如何,你都不要管,宋致易不是傻子,他要是有十双眼睛,起码七双是盯着你们郭家的。等下上去后,你任何话都不要说,能装傻便装傻,神情要尽量显得焦虑,能有多焦虑便有多焦虑。就当是走个过场。“ 五年前,宋致易举起反旗时,季家是第一批支持宋致易的世家之一,但是连年东征西伐,季家被拖垮严重,不论财力还是人力,损失极为惨烈。 近来,宋致易多次招内阁入宫,拟定新策,虽未颁布,但已有风声传出,宋致易想彻底侵吞已出不了多少力的世家。 本就想要离开宋致易,及时止损的季家在确认消息无误后,彻底下定决心外逃,但季家产业已多数在宋致易的地盘,完全割舍的话,不是忍痛断尾,而是忍痛断头。 听闻老家醉鹿那头的郭家近来心中已有可选之人,于是季家第一时间联络郭家,想要和郭家一并投奔新主,同时也想让郭家帮忙一起,将他们的产业能转出多少是多少。 郭家对此意见不一,四房极力主张帮助季家,郭六郎郭裕先行出发,同时派人联络季夏和,要他给沈冽写信。 季夏和当然不想让沈冽卷入到这个是非里来,本不想写,但怕其他人会给沈冽写信,让沈冽过来,所以季夏和还是写了,所写的几封信皆是要沈冽别管别来。 季夏和先派人去楼上说一声沈冽来了,而后才带着沈冽往楼上慢腾腾走去。 行至楼梯一半,季夏和还是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过来啊?” “不止你一个人给我写信。”沈冽说道。 “那你就过来了?”季夏和气恼,“他们要你来你就来,我要你别来,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我来有我的原因,”沈冽回答,“日后你便知道了。” “不会这么轻松的,”季夏和说道,“就这些年郭家对你的所作所为,你此次要真的同意去了,即便宋致易杀不死你,郭家那些人也能在暗中做足一百个手段去害死你。” 沈冽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堂一个人都没有,楼上雅间坐着五个男人,一个体型高大,浓眉大眼,武将出身,年约四十。一个面容俊朗,是季夏和的二伯季中川,季夏和的眉目有五分似他。最旁边的年轻男子,峨冠博带,白衣翩翩,是沈冽的七表哥郭裕。还有另外两个,看模样是一对兄弟,个头都不是很高,话也不多。 去到雅间,一番寒暄,沈冽坐下。 郭裕笑道:“时间过得着实快,方才细细算了一番,我与表弟竟有一年未见了,这一年表弟跑了天南地北,功劳苦劳全被你占尽,连醉鹿都不曾回来一趟。” “听老四说,贤侄原本是要去衡香的。”季中川说道,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细细打量。 二十都还未到的儿郎,容貌极好,剑眉星目,气质孤傲,既有谪仙般清绝出尘的不屑,又有少年人雄姿英发的朝气风采。 多年未见,与他记忆里那个孤僻,不喜与人说话,偶尔还有些乖张的男童相差着实太大,也与他妻子林氏所说的,在郭家抬不起头,寄人篱下,被几房皆不喜的少年相去甚远。 “嗯,”沈冽应道,“我本是要去衡香。” “去衡香不知做什么呢?”季中川又道。 “一些私事。” 季中川笑笑:“提及衡香,现今总是容易想起东平学府,不知这私事是否与东平学府有关?” “无关。”沈冽回答。 第557章 心上之人(二更) 季夏和在一旁脸色变得难看,这个二伯父,既然别人说了是私事,那就该有点分寸感。 可惜这话,季夏和作为晚辈不好去说。 余下小半会儿里,季中川对沈冽展开了全方位关心,沈冽不急不躁,有什么说什么,不见厌烦。 一旁的郭裕笑着看着他们,但笑着笑着,笑容开始僵硬,并在嘴角消失。 又是这样,这样的沈冽最招人厌恶,看不清他情绪究竟如何,说他失礼,他有问必答,说他有礼,可回话干巴巴的,全然不想跟对方交流,若非事先和季中川说了一番试探的话,怕是季中川会先比他更不耐烦。 这会儿说着话,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伙计送来沈冽来后,他们新点的几样菜式。 待伙计离开,季中川才开始进入正题,说起此次季家迁族之事。 “当年天下还姓李的时候,燕南横评的兵马便能轻易做到将安家举族迁出京城,毫发无伤,那会儿的李家皇上比及今日的天定帝可要来的更为凶戾和严管。” “与燕南横评无关,”沈冽说道,“是安太傅神通。” “表弟,”郭裕皱眉,“你这是何意,你是想说,若失败了,是季家的问题?” “我没有此意,我夸安太傅厉害,并没有便说其他人不厉害。” “那你便去将季家平安带回醉鹿来,须得毫发无伤。” 季夏和在一旁垂着头,翻了两个白眼。 沈冽淡淡一笑,说道:“还是表哥厉害,比安太傅更神通,表哥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季家平安回来了。” 郭裕一顿,而后沉声怒道:“表弟这是何意?” 沈冽看向季中川:“大概何时出发。” “既然贤侄来了,那越早越好,明日午后便出发,你看如何。” “可以,”沈冽说道,“我有两个要求。” “两个?”季中川拢眉。 “一,若遇危险,我尽力护全你们,但我不负责调度兵马,研究路线,你们自行安排。二,带你们离开宋致易的地盘后我便会离开,我不回醉鹿。” 季中川一愣:“这怎么可以,即便是离醉鹿最近的松州,离开之后尚有两百多里才到醉鹿。而且途中接壤华州,华州眼下民乱频发,全是起义兵,” “那便延迟出发,”沈冽说道,“多给你们一日商量安排这两百里的人手。” “表弟!”郭裕说道,“我们此次是来帮季家的,你这是何意?” “表哥又开始动嘴皮子了吗。”沈冽朝他看去。 郭裕恼怒看他,惯来温柔清雅,姑娘家眼里如静淡烟雨的翩翩公子哥,极少能被气成这样。 郭裕与沈冽已有一年多未见,这一年多之前,见面也甚少,难得在家里遇见一次,他也不会去正眼瞧对方一眼,即便说话,也是他话中带刺,任对方去接着,眼下还是他第一次被沈冽反着来打。 季夏和在旁憋笑的辛苦,但转眼想到自己姓的是季,现在郭裕好歹是帮着季家的,如此一想,笑意也淡了。 席间谈话变得困难,主动权不知不觉落在沈冽手里,但沈冽始终一副执礼恭敬的模样,哪怕说来的话令人生恼,都能因他波澜平静的语气而不好发火,而且,毕竟是他们有求于人。 季中川颇觉头疼,但谁让这沈冽一身武艺傍身,听说能以一敌三,看他这斯文内秀,情绪不外露的模样,也不知真假。 这郭家,养武夫便养武夫,教他读书做什么,或者,养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也可。 又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养个有功夫的读书人出来,那是真的可怕。 最终,季中川到底答应了沈冽所提的两个要求。 席间对话还没有结束,所聊话题太多,字字句句皆是乱世天下。 季夏和偶尔插嘴几句,大多数不知道说什么。 沈冽从旁,更是沉默,不问他,他便不答。 在场的人差不多都了解他的性子了,能不找他就不找他,好在这个年轻男子也不会说奇怪的话来故意膈应人,一开始的尴尬气氛过去,渐渐又开始活络。 快至戌时,酒席终于结束。 伙计将沈冽领去客房,沈冽带来的人都已入住。 戴豫等在房里,沈冽才倒一杯水,还未送到唇边,门被人从外叩响。 戴豫过去开门,季夏和拍着扇柄走来:“沈兄啊沈兄,你这性子!” 戴豫将门合上,回头望着沈冽,问道:“少爷,酒席上发生了何事?” “没啥大事,”季夏和说道,“就是你家少爷这性子太闷了,他但凡有人郭裕一半会来事,就凭他这身手,现在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戴豫说道,“那是我家少爷不屑。” “我的确很闷。”沈冽说道。 戴豫一顿。 “将窗扇打开。”沈冽又道。 “哈哈……”戴豫笑了,忙快步过去开窗。 “要不干脆出去走走?”季夏和说道,“城中那大湖还不错,湖边夜景可美。” 湖边夜景四字,让沈冽微微出神,他转眸朝窗外望去,夜风徐徐入窗,清和舒惬。 “赵宁那边,不知有没有回音了。”沈冽忽的说道。 “这次应该会有,”戴豫说道,“少爷别急,她肯定能联系得到阿梨的。” “赵宁是谁?”季夏和问道,“怎么阿梨听着好生耳熟?” “嘿嘿。”戴豫贼贼一笑,朝沈冽瞟去几眼,冲季夏和挑眉。 “是我的心上人。”沈冽说道。 “啊?”季夏和脖子一伸,瞪圆了眼睛。 也不知是被他模样逗笑,还是提及了她便心情好转,沈冽失笑,莞尔说道:“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季夏和“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连忙扑哧扑哧摇了几下:“你可别对我笑成这样,我一个男的我都受不了,你赶紧找你的心上人去,你冲她多笑几下,说不定就不是你的心上人,而是你的枕边人了。” “……” 枕边人…… 沈冽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倒是不敢想那么多,只要心上人变成眼前人便好。 一别数年,数年未见了。 第558章 一对兄妹(一更) 清晨乌云苍苍,夏昭衣和支离连着跑了十三圈,最后爬上山,在山腰凉亭歇息。 支离双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夏昭衣相对好点,缓过来后,她边以巾帕擦汗,边去往崖边。 该是日出的时候,但积压的云海遮住了日头,天地一片黯然。 “我听闻近期有大军调动,”支离走来说道,“驻扎在安江的几支兵马可能要去牟野,但看现在静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两日征兵,可能还在补充人手。”夏昭衣说道。 说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小院外。 桃花层林外,一身黑衣,背着大剑的男子在远处盯着小院门口。 支离也望去,唇角一勾:“这都两天了,这人就没怎么离开过,不愧是郭家训出来的暗卫。” “等下就会离开了。”夏昭衣说道。 “嘿嘿,”支离乐道,“到时候看看他的功夫怎么样。” “你先回去吧,”夏昭衣侧头看着支离,说道,“清阙阁替我们找来的那些人可能快来了。” “好,”支离点头,“你午时回来吗?” “我未时再回去。”夏昭衣说道。 “好吧,那小师姐放心,一切有我呢,我会处理妥当的。” 夏昭衣点头:“嗯。” 支离走后,夏昭衣又站了会儿,转身去到凉亭。 今天是征兵最后一天,附近几个村庄和乡野的氛围已不如之前那么紧绷严肃。 隔江对岸炊烟袅袅,哪怕快下雨,依然有渔民出门,划着扁舟陆续离开。 同时,他们这岸的船只也在变多,有不少人在附近靠岸,有扛麻袋的,有担竹筐的,脚步匆匆往乡道上跑。 快到巳时时,天空落下绵绵雨丝,渐渐变大,为省船钱而徒步攀山的赶路人遮着头顶,跑来亭中躲雨。 夏昭衣起身,为他们让出位置。 来的人越来越多,雨却没有半点要作歇的意思。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来了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衣着质朴,看上去像是兄妹。 亭里的人已经聊了很久,说日子一天天过的跌宕,有时觉得好起来了,有盼头了,没多久又打上一场仗,那些来收口粮的人,恨不能把他们的米缸给刮掉一层漆。 中年兄长站在凉亭一旁,听了阵,兄长说道:“宋致易是叛军,他的野心就在那,想要他不打仗,除非其他人把土地乖乖给他送来,否则不可能。” “可不敢胡说。”一位老大爷忙说道,“你在这说这话,可要将我们全给害了!” 夏昭衣听到那兄长的说话口音,回过头来。 一旁的妹妹眼角余光见到,抬眸朝她看去,不由眼前一亮。 少女一身玄色劲衣,身姿挺拔,脖颈纤长,袖子上卷着,露出半截白皙如藕的皓臂,五官秀美,姿色天然,看上去似乎雌雄难辨,但妹妹仍能一眼认出是女子。 这样一个安静清冷的妙人,立在一众朴素敦厚的农家人里,气质豁然拔出。 夏昭衣见对方打量自己,没有半点不喜,反倒唇角莞尔,冲她笑了笑。 不笑则已,这样一笑,耀如春华,妹妹不由被感染,忍不住走去,微笑说道:“小姑娘也是因赶路而在此躲雨?” “嗯,”夏昭衣说道,“姑娘好,姑娘打哪儿来?” 妹妹笑笑,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小姑娘进来点,这边雨水容易溅入。” 夏昭衣点头,又是一笑。 近看着实好看,巴掌大的脸,冰肌玉骨,精致明艳,虽仍不及许多出了名的大美人来的摄魂夺魄,但放在这乡间田野,也是首屈一指的美貌,更不论这气质,放眼天下也谁都不输。 “我们是来寻人的,”妹妹说道,“你应该知道那边三岔口拐上来,有一座荒坟吧。” “你们是来找齐老先生吗?” “看来来寻他的人还不少,”妹妹笑道,“齐老先生近些日可有出现?” 夏昭衣摇头:“没有。” “我同兄长是来学治水的,”妹妹轻叹,“前一年和去年,我们都来过,前一年他提前数日上的坟离开了,去年我们来的及时,却和他错过了,着实遗憾。” “如何错过的?”夏昭衣说道。 “他连着两夜都是半夜上的坟。” “……” “这性情……怕是见了他,都未必肯教我们什么吧。”妹妹又叹。 “不会的,”夏昭衣说道,“遇见即是缘,他会教的。” “小姑娘是本地人吗?”妹妹笑着看她,“听你口音像,又不太像。” “我家就在山下,这几日你们若无处可落脚,倒可去我家一歇,家里空房多,多住几人也无妨。” 妹妹一喜,但很快掩去悦色,说道:“怎好打搅,你一个小姑娘带陌生人去你家,你爹娘可会说你,左邻右舍怕也会有微词。” “无妨,”夏昭衣淡笑,“我爹娘已不在了,左邻右舍不会将管闲事的手伸到我这的。” 妹妹点头,不过平静下来后觉得未必可行,一见面就邀请别人去家里做客的行为,得提几分谨慎才可,于是说道:“我与兄长有亲戚在此,我得同我兄长商量下,看是去亲戚家方便,还是住在这山脚更方便……” “好,”夏昭衣说道,“我家就在江边,门前门后皆是桃林,下去后所见最靠江河的那一座小院便是我家,很好寻的。” “多谢小姑娘,对了,敢问小姑娘芳名?” “阿梨,”夏昭衣一笑,“梨花的梨。” 妹妹觉得有些耳熟,不过阿梨这样的名字,耳熟也不奇怪,天下同名之人那般多。 “我姓苏,我叫苏玉梅,我兄长叫苏恒。”妹妹说道。 夏昭衣点头,朝她兄长看去。 苏恒,思及他们兄妹来此学习治水之事,或许这苏恒便是那个喜好编修各类工书,专攻泥木匠车之杂类的苏恒。 说起来,夏昭衣还看过他的不少著书,其中一些书,夏昭衣已经可以料见日后定会代代相传下去,对整个世界的进步发展都将有极大推动助力。 这个苏恒,他好像一直想入工部,但科举成绩太差,始终是个秀才,有人曾说情到宋度那,最后宋度破格给了他一个极小的地方府州的吏员做,也算是个小官了。 难怪方才会说宋致易是叛军,在李乾为官过的人,不论是否喜欢宣延帝,对于宋致易皆是深恶痛绝。 第559章 肌大无脑(二更) 大约两刻钟后,成片乌云被高处的大风被吹向了东面,大雨终于停了,太阳露出了头。 凉亭躲雨的人陆续离开。 苏玉梅见夏昭衣没有要走的意思,过来问话。 “太泥泞了,”夏昭衣随便找了个托词,说道,“太阳很大,我待稍稍晒干后再走。” “好,”苏玉梅点头,“那我们兄妹二人先离开。” “嗯,”夏昭衣莞尔,“下山路滑,你们小心一点。” 苏玉梅太喜欢这个小姑娘的笑容了,这笑似乎能传染,她也不由跟着笑。 告辞后离开,下山的路当真不好走,兄妹二人寻了两根木杖,走的艰难。 下得山脚,苏玉梅特意望了眼远处,桃花林里当真有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房子,此处地势高,往下眺去只觉这座小院花事繁盛,古拙清雅,别有韵味。 “果真钟灵毓秀,也只有此方山水能养出这般不俗的姑娘,当真稀罕。”苏玉梅说道。 苏恒没有听清,回过头来:“什么?” “是说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位姑娘,谈吐容貌比之大家闺秀多了八分灵动,比之山野女娃又多八分清雅。”苏玉梅说道。 兄妹二人暂且绕开这片,去往他处,没走多远,忽听前面传来打斗声,苏恒赶紧伸手拦挡在苏玉梅跟前。 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奔来,速度极快,身后追着十来个差役,大喝着让他停下,手上兵器皆已亮出。 附近农家里出来许多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待人近了才忙不迭躲开。 差役使劲吆喝,让人拦住他,有几个差役抄路从前跑来,男子见躲闪不了,干脆提起手里的长剑冲去。 苏玉梅赶紧回过头看向另一边,皱眉说道:“这是要杀人了!” “没事,离咱们很远,”苏恒说道,“我们就不从那边过了。” 苏玉梅心情复杂,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动静,她回头去看,但见一个块头相当大的男人快步去往北边,同样带着兵器。 苏恒转头也看到他,脸色更白了,护着妹妹往后退去。 杨长军皱眉,见他们一直盯着自己,他眼睛一眯,不由动了杀心,不过只是想想,这种杀人灭口的事他干不出来,他脚步未停,抓紧时间,大步离开。 所有注意都被要杀人的黑衣男人吸引去了,柳现宝同他那群小伙伴们极少见过这样的场面,众人远远围着,却眼看这逃兵一步步朝江边小院跑去。 “不好!”柳现宝惊呼,“他之前就想过要去找夏姑娘的,眼下临死之前该不会是去找麻烦!” “你想多了,他不会死的。”身边响起一个清脆男音。 柳现宝一愣,扭头看去。 隔着两个人,支离双手抱胸,好像此事跟他无关,他不过一个看戏群众,淡淡说道:“他的身手不会出事,逃跑是没有问题的。” “你咋在这?”柳现宝叫道,“夏姑娘呢,万一此人为非作歹,夏姑娘怎么办?” “你还知道啊?”支离挑眉,“那你之前还将他带来我家?” 柳现宝尴尬,讪讪道:“我,我一开始不知道……” 目光看到支离身后,潘淑仪躲在人群里,有点不太敢去露脸。 支离说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死掉的,我们可不想因为我们而闹出什么流血事件。” “啥?” “看。”支离下巴一抬,便见小院忽然被打开,几十个武夫从里面跑出来,手拿棍子,扁担,锄头的都有。 二话不说,直接朝黑衣男人扑去。 人群沸然。 那些差役们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不待说话,便看到人群后面走出一个在临宁极富声名和影响力的乡绅,这乡绅不仅自己有钱有势,他娘亲的大舅子的表妹的儿子可是天定帝身边大红人的跟班呢。 黑衣男人最终没有靠近那座小院,被人追赶着往另一头跑去。 那些武夫们将他赶往西南村道后便不追了,没有人真的去下杀手。 远处响起马蹄声,围观众人回头,柳现宝大松一口气,相信闻风而来追人的军队不会轻易饶过这个黑衣男人。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等在人群外边的乡道上,看到军队快近,他们大步跑去,边冲军队伸手指向黑衣男人逃走的西南方向,不让他们靠近桃林。 为首士兵看向远处被差役追着,当真在往西南方向跑去的黑衣男人,当即朝那追去。 柳现宝彻底松了口气,拍着胸膛说道:“吓死我了。” “这点胆量,”支离上下看他一眼,“肌大无脑。” “什么大?”柳现宝没听清。 “胸肌!”支离抬手,手背在柳现宝胸前狠狠拍了下,“石头一样硬。” 他转身叫上潘淑仪:“咱们回去,等下有口福了,一堆好酒好菜呢。” 潘淑仪点头,面色仍有些苍白,抬头看向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 虽然之前问过她愿不愿意,她自己点头说愿意的,可是真的这么做了,她有些过意不去。 “你怎么了?”支离回头看着跟着自己身边,有些魂不守舍的人问道。 “没事,”潘淑仪低低道,“就,夏姑娘真的聪明,猜到他会当场动手,也猜到他会往这边来。” “那肯定是当场动手的,毕竟眼下人少,好对付,你看,那些骑马的士兵们追来,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被抓走军营里更不好逃。” “嗯……”潘淑仪点点头。 “不必自责,”支离又道,“他不是好人,咱们也没要杀他,你也看到了,他身手不错,肯定能逃掉的,而且也肯定有人接应他。” “对,”潘淑仪说道,“你说得对……” 这位乡绅,还有这些武夫,都是清阙阁找来的,虽然没有提过钱的事,但老佟说酒席一定要请,以及小礼也得送,夏昭衣便将剩下一切交给他和支长乐,还有刘大婶去安排了。 酒桌丰盛,对于动不动被收粮,平时省吃俭用的武夫们而言,犹如踏入了盛世。 他们吃了很久,好些人偷偷打包,想带回家去,一直到未时才吃完。 山上的路已半干,夏昭衣算着时辰,离开凉亭,打算下山。 下到拐口时,遇见一个竹杖芒鞋的白发老翁。 第560章 白发老翁(补更4.23) 老翁披着蓑衣,头戴箬笠,行的徐缓。 觉察有人,老翁抬头看去,触及一双清澈澄净的眸子,老翁有些意外,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撞见了,他赶紧垂下头。 夏昭衣看着他慢慢走来,没有动,直到经过她身边时,夏昭衣忽然开口:“老先生可姓齐?” 老翁没反应,埋头走着,数步后觉得这样不太成,扭头望来,以手做喇叭状放在耳边:“啊?” “老先生可姓齐。”夏昭衣重复。 “啊?”老翁夸张叫道,“你说什么?” 夏昭衣眉梢一挑,忽而伸手,一记拳头朝老翁的右眼打去。 老翁当即一步后退,身手利索的避开。 “你!”老翁面色大红,“你这黄毛丫头,你作甚!” “打你啊。”夏昭衣说道,又挥去一拳。 老翁这次没有那么快躲,他在躲与不躲之间犹豫,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再装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躲掉好时,右眼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夏昭衣力道半分不减,老翁捂着眼眶哇咧咧大叫:“打人了,打人了!” 身旁少女揉着指骨,眼眸望着远处,淡淡说道:“你欠了我师父十二年的银子,大概永远都不想还了。” 老翁一顿,捂着眼睛看她:“啥?” “一百二十八两,可不是小数目,”夏昭衣朝他看去,“不打算还了?” “你,你是……” “听不出我离岭的口音吗?”夏昭衣说道。 老翁大惊,转身便跑。 夏昭衣身子一晃,出现在他前头五步外,双手背后,好整以暇道:“你再跑一个试试?” “你……”老翁打量她,说道,“他那徒弟不是死在北境容塘峡了吗?你是何人?” “再听听我的口音?”夏昭衣又道。 “……京城的?”老翁面色有些变白,皱眉看她,缓了缓,渐渐想起一个人名来,“哦,我知道了,你莫非是那个,那个……那个阿杏?” “梨花的梨。” “哦,是阿梨!”老翁眼睛一亮。 这模样将夏昭衣逗笑,夏昭衣笑道:“齐老先生还是那么聪明。” 老翁回缓过来,皱眉说道:“我真的没银子!” “那就不还了?” “你师父有那么缺银子吗?”老翁不悦道,“还特意派他徒弟来此蹲点守我,他养出来的徒弟定是人中龙凤,这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提到蹲点守他,老翁有些不放心的四下望了望,说道:“要不咱们现在换个地?我在这里久了,说不好会被其他人看到。” “那你刚才还喊那么响,不怕招来人?” “你懂个啥,对于我们老头子来说,这招最管用,百试不爽。” 夏昭衣干笑了声:“可连累坏了其他老人了,风评全被你这样的人害惨。” “快走吧,”老翁说道,“我不能多留。” “你到底欠了多少银子?” “就欠了你师父!”老翁没好气道,“其他人找我,那是想让我死!象齿焚身,怀璧其罪,你可懂?” 夏昭衣纤细的手掌一摊,说道:“拐杖给我。” “干嘛?”老翁一把抱在怀里。 夏昭衣伸手夺来,脏的那头顺势落在老翁手里。 夏昭衣往山下走去,说道:“走吧。” 老翁看着被她牵住的竹杖,再抬眼瞪她,知道自己这一劫是逃不掉了,一脸郁闷的跟了上去。 · 小院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支长乐和老佟帮着刘大婶一起收拾杯盘狼藉。 因为清阙阁和乡绅的原因,差役们并没有来多问什么,倒是附近不少村民好奇过来探头,不过随着那些武夫们离开,村民们也渐渐走远了。 潘淑仪简单收拾了下小包袱,是夏昭衣昨夜睡前送来的两套没穿过的新衣裳,她抱着包袱同清阙阁的人一并离开。 柳现宝回家给祖父烧饭洗碗,又跑了回来,林志远还在原处,见他回来,羡慕的说道:“之前便知道夏姑娘有钱,未想有钱成这样。” “那肯定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柳现宝说道,“还是超级大户,寻常人家怎么可能养的出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放在寻常乡野间,这样一个身旁都是男人的年轻少女,甚至和他们一并住一座院落里,早就被人给数落死了。 要知道临宁附近几户村子里,那牌坊是一座一座的,到处都是烈女贞女的传说。 就这样的大环境下,愣是没多少人传夏姑娘的风言风语,她那气度气质摆着,总令人觉得不食人间烟火,联想不到那些淫乱荒诞的词上,也不像是故意端着架子摆出来的高冷高贵,相反,她可爱笑了。 林志远闻言,说道:“你早就知道了,这也敢追求人家啊?” “你懂啥,”柳现宝皱眉,“我追求她只是喜欢她,她家情况如何跟我什么关系,而且你要这样想,万一我真的追求到了,不定我摇身一变,也成有钱人了呢?” “原来你的如意算盘是打在这!” “什么呀,那是顺便的,我就是喜欢她,想到她就心动,都梦见她好几回了,跟个仙女似的……”柳现宝红着脸说道。 两人说着话,忽然望见远处桃林小蹊上一前一后下来的人。 “欸,有个糟老头子!”林志远叫道。 柳现宝看了那老头子一眼,目光便凝在夏昭衣身上,移不开了。 桃花纷然落下,被溪水打着卷冲往下游,少女肤如凝脂,映着雨后的淡粉桃花,看上去绮丽明艳,有难得一见的妩媚娇柔。 “真好看。”柳现宝看痴了。 老翁一路下来,骂骂咧咧,不过不敢骂的太狠,因为知道跟前这位少女不好惹。 进到院子,院中众人看到夏昭衣身后跟着的白头老翁皆感意外。 “小师姐,这老人家是谁?”支离说道,“该不会便是……” “是他。”夏昭衣说道。 听到小师姐几字,老翁抬头看来,右眼眶肿浮着非常明显的红肿。 “你这眼睛是……”支离说道。 老翁别开头,一脸郁闷。 “走吧。”夏昭衣一扯竹杖,带着老翁入院。 第561章 准备离开(一更) 厨房里还有很多剩菜,是干净的,专门为夏昭衣所留。 刘大婶盛了两碗米饭,夏昭衣今天胃口出奇好,老翁则更厉害,一边嚷着好吃,一边狼吞虎咽,很快便要第二碗。 支离托腮坐在旁边,看着老翁将刘大婶刚盛来的碗端起大扒,开口说道:“你吃的倒是香。” 老翁点着头,边拿筷子敲碗:“你也来点?” “听说你欠我师父钱,欠了整整十二年,东躲西藏,不敢见人?”支离说道。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老翁说道。 “厚颜无耻,我偏要提。” 老翁笑嘻嘻看向夏昭衣,说道:“丫头,这饭好吃吧?” 夏昭衣咽下口中食物,抬眸说道:“一百二十八两,欠了十二年,哪怕不算你利钱,也不算你十二年前的骗吃骗喝,偷蒙拐骗,你说你得还多久?” 老翁肩膀一耷拉,往上翻白眼:“这真不怪我,本来我是有那么一点小钱可以还的,你看,八江湖这水利,说的好听是为国为民,实际就是虞世龄他们想出来搞钱的,朝廷拨了银两,一层一层贪下来,张贤宝那畜生直接克扣了我应得的钱。我跑去京城找他,也没想到那张贤宝说死就死,欠我的银子都还没结呢。我就去告官吧,结果一听说我是去找张贤宝的,那些个差役小吏们差点没给我拎大牢里去了。后来我跑去工部,得,那边的人更死皮不要脸,说什么运作要钱,反倒拿了我七八两,结果翻脸不认人!我那时气得,被他们拖去小黑屋的时候,我真是气都透不过来了。” “当初张贤宝请你来八江湖,说要给你多少银两?” 老翁一比手势,神气说道:“四十五两!” 夏昭衣点点头,看向支离:“将我书房那张卖身契拿来。” “啥?什么卖身契?” “好咧!”支离应声,跑去书房,很快带着纸笔回来。 老翁接过来一看,眼睛快瞪直了。 “你这,这是……” “欠了十二年的一百二十八两,只让你卖身两年,很划算吧?”支离说道。 “不,不是,你们要我这一把老身骨干什么啊?” “少啰嗦,给我签了。”支离将手里的笔硬是塞到老翁手里。 “我不签!”老翁将纸笔拍桌上,一脸抗拒,“老朽命不久矣,能不能活过两年都是个问题,要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我现在一头撞死在这口井上!” “老佟!”支离当即扬首,嚷道,“趁马头驿的兵马还没走,快将这老头送去,让他当个喂马送水烧饭的!” “别别!”老翁忙起身捂住他的嘴巴。 支离惊觉他手脏,顿时大怒,一拳挥了过去。 老翁跌回位置,捂着眼睛喊疼。 支离在一旁连声呸着,大呼恶心。 老佟闻声而来,问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说道:“佟大哥,劳烦你等下陪这老翁去山上一趟,他要拜坟,切记看好他,不要让他逃走。下午我要去城里一趟,回来会很晚,你们下山后便收拾东西吧,我们后日就走。” “好!”老佟看向老翁,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他后颈,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咬牙道,“敢逃?” 老翁眯着眼睛抬起头,便见熊一样的大汉表情凶神恶煞的瞪着自己,同时左手收拢,指骨捏的嘎吱作响,一个沙包大的拳头。 “……” 老翁哭了。 · 潘淑仪安静坐在清阙阁楼下的大堂里,她身前摆着酒水,几叠小菜。 她吃的很慢,一边吃,一边在想接下去要怎么办。 清阙阁已经接了她的单子,但她不知去哪,也许在这里租个房子住下最好,不过不如跟在夏昭衣她们旁边省钱。 可是,她还欠着银子,心里多少不会舒坦。 身边传来一些动静,有人在夸门口的人好看。 潘淑仪下意识抬头朝门口望去,一眼便见到了夏昭衣和支离。 他们刚从外面进来,正去往柜台那边找伙计。 潘淑仪一喜,起身要去找他们,但忽然发现身前这些酒菜有些太多,她还特意叫了酱糖排骨和小牛肉…… 她忽觉不妥,毕竟还欠着人银子呢,她便红着脸坐了回去,将脸也垂的低低的,希望对方没有看到自己。 伙计是新来的,但是一听支离自报家门,一下变得热忱:“原来是支离小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夏昭衣和支离跟在伙计后面去往内堂。 支离忽然拉扯了下夏昭衣的衣衫,低声道:“小师姐,潘淑仪在那边。” 夏昭衣望去一眼,收回目光说道:“不理。” “她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们,这也翻脸的太快了吧。” “她有苦衷,别怪她。”夏昭衣说道。 陆宁衿在后院检查酒曲,听闻夏昭衣来了,陆宁衿开心的将册子交给旁人,自斜院跑来:“阿梨!” 夏昭衣莞尔:“我来看看你们,再找一下言回先生,我们可能这两日便会离开。” 陆宁衿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你们要走了?” “嗯,”支离点头,“我师姐可算是把人等来了。” 陆宁衿眼眶红红的,难过的说道:“如今这样的世道,下次见面肯定要好久好久了。” “你在清阙阁,你怕什么?”支离环顾一眼庭院,说道,“不愧是清阙阁,真是雅致清幽,做饭的地方都这么舒服。” “那还是京城的好,京城的还有水榭凉亭呢。”陆宁衿撇嘴说道。 一抹身影藏在斜院的月洞门内,探着头悄然看着这边的夏昭衣和陆宁衿。 夏昭衣有所感,抬眸朝那边看去,那抹身影立马离开,往树后藏去。 陆宁衿后知后觉的回头,看往那边,顿了下,低声说道:“可能是小桃。” 支离从旁听着,眉头皱起。 他没见过这个小桃,但是知道这小桃是谁。 当年小师姐在京城被燕云卫缉拿,那些人就用这个小桃来替代小师姐。 听说她被变成哑巴,被刺聋了双耳,这些年一直被小师姐托付给清阙阁照顾,那是大笔银子的托付…… 说白了,就是一笔单子。 “她近来可好?”夏昭衣问道。 第562章 不会白死(一更) 陆宁衿摇头:“脾气越来越不好了,经常发火……上次还动手打人,不过余先生真的待她极好,处处偏护她。” 说话间,刚才离去的伙计带着言回先生来了。 这还是时隔多年,夏昭衣第一次再见李言回,人依然清癯,精神极好,与三年前并无区别。 夏昭衣笑着迎去,抬手说道:“言回先生。” 李言回惊喜的看着已亭亭玉立的少女,笑道:“阿梨出落的这般秀美了!” 夏昭衣莞尔道谢,简单寒暄,随李言回去了另一道斜院。 春意浓,徐风悠然,一个丫鬟端来茶水,一壶上品的明前碧螺春,茶香清幽,鲜嫩翠碧。 待小丫鬟离开,夏昭衣取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说道:“言回先生,这里是五十两。” 李言回扬眉:“阿梨姑娘这是……” “我后日要离开临宁了,”夏昭衣说道,“身边有诸多东西,想寻一支可护送我们离开的人手,以及,我需要一艘船,无需太大,但也不能太小。” “护送你们去哪?” “离岭。” “离岭……”李言回轻敛眸光,说道,“是了,你是那位尊长的徒弟,只是离岭……” 他没有再说下去,唇边有些感伤。 一晃,竟就已六七年了。 再看面前少女,眉宇神采和笑起来的模样,和她竟越来越像,两个人仿若重叠了一般。 “好,”李言回点头,又道,“只是五十两,未免太多了。” “若先生觉得多,便看看能否给宁衿和小桃多些照顾,还有潘淑仪,先生应该认识,她才在清阙阁下过单子。” “嗯,那位潘姑娘想寻人,”李言回说道,“如今我清阙阁成日帮人寻人了,可这乱世寻人,当真是大海捞针。” “越是乱世,越容易与亲友走散,也想身旁有个亲近之人吧。她或许会在临宁住下,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就劳烦言回先生留些心了。” “阿梨也是姑娘家,”李言回笑道,“但阿梨一点都不输给男儿。” “这话不爱听,”夏昭衣也笑了,“希望日后别人提及我,是哪个儿郎不输给阿梨,而不是阿梨不输给哪个儿郎。” “哈哈哈哈……”李言回朗笑,摸了摸胡须,“这话若是其他姑娘家说,只当是儿戏或笑言,但从你嘴中说出,李某只有钦佩。” 夏昭衣微笑,抬手揖礼。 李言回唤来站在远处的一个丫鬟,让她去取纸笔,回过头来时沉思了下,抬头说道:“阿梨,有些话,我想以我李某人身份来说,而不是清阙阁的言回先生。” “何话?” “事关……夏家之仇,”李言回轻叹,“我本不该多嘴,可我与你姐姐交情甚好,她之一死,我心有不甘,而如今陶岚尚存,李据未亡,你可否有打算?” “她不会白死的,夏家也不会就此被抹去。”夏昭衣认真说道。 李言回点头,唇角又弯起一笑:“若有任何能用得上李某的,但说即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回先生言重了。” “不,是值得。” 夏昭衣胸中浮起暖意,说道:“阿梨谢过。” 丫鬟取来纸笔,李言回提笔落字。 刚写完一张,放在一旁晾晒,执笔写第二张时,一个身穿黑衣,其貌不扬的男子从外头匆匆走来。 还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小丫鬟一见到这个男人,安静收回目光,转身朝院外走去。 男人入了凉亭,瞧见亭中还坐着一个少女,眉头轻皱,看向李言回。 夏昭衣顿了下,起身说道:“我去外头等着。” “不用,”李言回唤住她,看向那男人,说道,“几等轻重?” “二等。” “那便说。” 男子点头,又看了夏昭衣一眼,开口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季家当真要走,已安排好人手来接,所定路线正是从临宁而过。” “消息来源可靠?” “可靠。” 李言回点点头,抬手摸着胡须,说道:“此事可同其他先生说过?” “未曾。” “不用同他们说,”李言回说道,“此消息,你便当不知道。” “是。” “还有其他事否?” “无。” “退下吧。” “是。” 看着黑衣男子快步离开,身影消失在树荫后,夏昭衣收回目光,想了想,她看向李言回:“我冒昧问句,先生为何要瞒着其他先生呢。” 李言回淡笑,继续书写,边道:“倘若传出去被人知晓,一掉又是数百颗脑袋,这世道,杀戮已经太多了。” “这个季家是……” “醉鹿的季家。” “季温淮?” “正是。” 夏昭衣点点头,莞尔道:“言回先生若一直这样下去,可能会不适合留在清阙阁了。” “人非草木,若真呆不住,这也是李某自身的选择。”李言回笑道。 两张纸皆写好,夏昭衣在纸上落款按印。 笔墨还未干,她望着纸上离岭二字,忽而觉得,它们像是从纸上跃然而出,活灵活现,招呼她赶快回去。 归心似箭,她当真想念离岭山水了。 离开清阙阁,陆宁衿一直跟着他们,不想离去,眼眶始终通红。 到一个糖葫芦摊前,支离买了三根糖葫芦,回头递给她:“给。” 陆宁衿看着糖葫芦,再抬头看着跟前的小少年:“这,这给我?” “对啊。” “我比你还年长不少,你倒是像哄小孩子一样,买糖葫芦给我。” “不是只给你一人的,”支离说道,“这根给那个小桃,这根就给潘淑仪。” 陆宁衿伸手接来,说道:“好吧,那我先替她们谢过。” “那个潘淑仪……”支离皱眉,说道,“她是个可怜人,你多照顾照顾吧。” 他刚才一直在想,虽然觉得欠着别人的钱,还去奢侈享受,这有些不太妥当。 但是每个人也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那酱糖排骨和小牛肉虽然贵,但顶多也就二三十文,而潘淑仪身上还揣着不少银两,人在银钱足够的情况下,适当追求想要追求的,这并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更何况,小师姐不缺钱,给的期限也足够多。 想到潘淑仪窘迫抬不起头的自卑模样,支离便觉别扭,其实欠人钱财,真的不需要太低人一头,因为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又不是欠钱不还。 再思及自己刚才在心里对她的不满和腹诽,似乎也很不对…… 他是一个不能心里有别扭的人,一有别扭就想着要去解决,否则会一直把自己想坏。 现在买了糖葫芦,忽然就好受多了。 第563章 一路顺风(一更) 夏昭衣行路已尽量精简,但这些年的衣裳书籍仍整理出了几大箱子。 院子里养的花草和药材被老佟和支长乐拿去卖光,连兵器架都砍成木柴,拿去送人。 当初来的时候,小院是何模样,他们便又将它变回了何等模样。 柳现宝听闻他们要走,百般不舍,难过了两日,每天带着林志远过来遥遥望着小院。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柳现宝早早起来干农活,便见刘大婶快步从村道上跑来,让他赶快去见日思夜想的夏姑娘最后一面,人家马上要走了。 柳现宝扔了手里的工具便跑,气喘吁吁的赶来,望见桃花林小院前围着一群高大健壮的汉子们。 江河边泊着一艘大船,这些大汉正在将箱子一箱一箱搬运上去。 柳现宝想进去问话,但看到支离就坐在院子里,正在吃烧饼,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两只鸟笼,里面各装着一只信鸽。 柳现宝的脚步生生止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了一阵,终于瞧见夏姑娘从书房里出来,手里抱着几本书,仍是一身袖箭劲衣,清爽干练,高束的马尾随步伐在身后轻摆,清风一起,发梢撒野般高高翘起。 在她身后,几个汉子抬着一个大箱子尾随而出。 支离见到她出来,几口将剩余的烧饼吃光,拎起鸟笼迎上去。 柳现宝舔了下唇瓣,摩拳擦掌,待看到夏姑娘从里面出来,他当即大步跑去:“夏姑娘!” 夏昭衣和支离听到声音,回头望去,支离手一伸,挡在夏昭衣跟前:“你给我站住!” “夏姑娘!”柳现宝喘着气冲着夏昭衣叫道,“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夏昭衣问道。 “我喜欢你!” “……” “你早就说过了!”支离说道,“我们都知道了的好吧。” “我就要大声说,”柳现宝高喝,“柳现宝喜欢夏姑娘!!!” 声音传的特别大,远远近近许多人听到,那些大汉们齐刷刷望来。 “你,你可真丢人!”支离气道。 柳现宝没理他,红着脸看向夏昭衣:“夏姑娘……” “说完了吗?”夏昭衣说道。 “夏姑娘有没有话想同我说?”柳现宝期待的说道,“既然你要走了,要不就对我说几句。” 夏昭衣摇头。 柳现宝一顿,说道:“夏姑娘,你哪怕,哪怕要我好好干活养家都好……” “我们走吧。”夏昭衣看向支离,转身朝江边走去。 支离看了柳现宝一眼,跟上夏昭衣。 柳现宝愣住,几步朝前跟去:“夏姑娘,你,你就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眼前的少女没有再理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柳现宝眨巴眼睛,愣愣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不甘心的又喊了声:“夏姑娘!” 支离听到声音,悄声说道:“小师姐,其实,说两句也无妨的……” “他之前要我别管他。”夏昭衣说道。 老翁早早就上船了,正在船舷旁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都是。 看着夏昭衣和支离上来,老翁笑得满含深意,嘿嘿的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没理会,在船上管事的引领下,去到为她准备的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个木箱,其余木箱都放入仓库里了。 夏昭衣打开木箱,取出纸笔,一直到船副手过来问可不可以出发了,她都没有离开过卧房。 从这里去离岭,最快也要十日,这十日她需整理出这些年游历所得,并不是师父给她的作业,而是她认为需要对自己的时光有个交代。 离开元禾宗门前的那几日,老者同她彻夜畅聊,说她需要长大,许多事情只有长大才能办到。 当时她也自认那两年戾气颇重,杀孽不少,需得沉静,于是接受了老者的提议,出来云游。 她不知去哪,老者便给了她一份名单,这些年所拜访之人,有些是以前见过的前辈,有些是曾编修过各种书籍的民间高人,有些是戎马一生,最后解甲归田的老兵。名单上,也有不少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夏昭衣翻开她随行的笔录,中间夹着一张纸,她将纸取出拆开。 上边写着三个字,是师父遒劲有力的落笔:“苍生难”。 临行前的那日清晨,师父亲手交予她。 因为她不知如何解开当初翻开史书时的困惑,她问老者,老者却也说,不知道。 这世间的资源和权势,永远只高度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而芸芸众生,万人之中,方只能有一人脱身,摆脱宿命,攀爬至上一个阶层。 并且爬上去的这人,他不会同情曾经的同道中人,他只会成为一个新的剥削者。 几千年来,一直如此。 夏昭衣垂眸望着纸上的“苍生难”,目光有些悠远。 她其实……仍未找到方法。 这四年,她学到了很多手艺,了解了更多的风土民情,但每夜睡前,她在书房里将这几十本已经倒背如流的书翻阅数十遍,仍没能想出一个方法。 但,肯定会有方法的。 江风从窗外入来,视野变得宽敞,一片江水茫茫。 夏昭衣将纸放回夹层中,起身去到窗边。 江风悠然,沿岸桃花纷落,绵延数十里,不见始终,盛大绮丽,蔚为壮观。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声音,是柳现宝的。 “夏姑娘,一路顺风!!我会一直喜欢你的!!你一定要保重!!我柳现宝,永远喜欢你!” 声音吼得太大声,声嘶力竭,破音到碎裂。 夏昭衣拢眉,抬手将窗扇合上。 她着实不喜男女之情,更不喜被人追求,乏味还耽误时间。 前世时,别人说她被很多人倾慕,她没半点感觉,因为敢到她跟前说喜欢她的,只有那么三四个,等她一沉下脸来,人都跑光了。 眼前这柳现宝倒是独一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听到隔壁传来支离的声音,同样嚷的非常响。 “柳现宝,你给我闭嘴!!别他妈丢人现眼了!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跳江游回去也要打爆你的狗头!!!” 第564章 那船挺大(一更) 安江西临熊池,因是逆流,一直到隔日中午才到熊池最大的北池渡口。 北池渡口和临宁共享八江湖流域,渡口附近有个大驿站,近来大军调动频繁,驿站那边平民轻易不能过去。 夏昭衣他们的船过来时,恰遇渡口船只千帆,许多泊在港口,往来有不少小舟摆渡而过,扬声吆喝要不要下船去岸上走一遭。 行船速度放缓,缓慢在船海中穿梭。 支离站在窗边叹道:“盛世此景叫繁华,乱世此景叫忙乱。” 他随手带来的鸟笼放在桌上,夏昭衣正在喂鸟食,闻言笑道:“很快便不忙乱了。” “嗯?”支离回头,“为何?” “宋致易不会放着水路不管的。” “他想管控怕也无能为力,八江湖这般大,他有那么多船嘛。” “只要想管,总有办法,”夏昭衣朝他望来一眼,说道,“外边有人吆喝,你想下去走走吗?” “不了,人太多了。”支离说道,望回外面,岸上人潮密集,怕是落脚的地都没有。 这时,甲板上传来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老翁在那边瞎嚷嚷。 支离皱眉:“这齐老头,又干嘛呢。”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昭衣轻沉了口气,放下手中长木签,随他一并出门。 周遭船只上的人都望着这边,老翁坐在船头,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抓着悬在上桅杆的一根长粗绳,背影摇摇晃晃,正在高声唱歌。 老佟和支长乐叫他下来,他就不,声音嚷的非常响,抬手又喝一口酒。 “疯疯癫癫的,”支离上前说道,“他这是干嘛!” “阿梨!”支长乐见到支离和夏昭衣出来,忙跑来说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上去的,听到他唱歌他们才发现的。” “喊不下来吗?”夏昭衣说道。 “一靠近他就说要跳下去,不给我们靠近!” 老翁喝完酒,垂下手后忽然仰头,声音拔的老高,学着狼一般“嗷呜——”一声叫,尾音拖得极长。 附近的人哈哈大笑,不少人指指点点。 “丢人死了,”支离说道,“小师姐,我去把他拽下来?” 夏昭衣看着老翁身形,摇了摇头:“不用了,随他去吧。” “嗯?” “今天是他已故兄长和亡妻的忌日,”夏昭衣说道,“我差点将此事忘了。” “……死在同一天啊?” “他兄长和他亡妻相爱,私奔时在同一日被劫匪杀死。” “这……” “中间说来曲折,他亡妻本就爱的是他兄长,谈不上谁对谁错,”夏昭衣说道,“让他闹吧。” 她转身准备回屋,想了想,又回过身去。 天空这时落下雨来,细细绵绵,夏昭衣映着江风春雨朝船头走去:“齐老先生。” 老翁回头看她,一张脸喝的通红,见到是她,下意识抱紧酒坛:“干嘛?!” “下雨了。”夏昭衣说道。 老翁似这才发现,伸出手来,雨水柔柔打在手上,他笑嘿嘿的:“还真是!” “下来吧,这里危险,”夏昭衣道,“若实在不想下来,我给你绑根绳子?” “我有!”老翁往身旁粗麻绳靠去,胳膊缠在上面,“夏家小女别扰我唱歌雅兴!” “掉下去了,很难将你救上来的。”夏昭衣说道。 老翁随意摆手,回过身去,放声高唱:“生死有命!万物以为有,万物皆可无,无知以为物,不师知无物……” 支离伸手捂住耳朵。 “难听的老爷天都哭了。”老佟说道。 “生人之行,死人之理,天下大伪于斯,荒唐兮咧……“ “齐老先生,”夏昭衣皱眉,“下来吧。” 老翁不理她,继续高歌。 周遭越来越多人望来,许多人从船舱里走出,几个孩童双手架在唇前,大声喊他闭嘴,委实难听。 “什么声音?”季夏和从船舱里出来,抬头望着前边,“谁在嚷嚷啊?” 船上不少人都在甲板上,看着声音来源处。 中间隔着诸多船只,且距离太远,看不太清。 但是那过于放飞自我,完全没有调子的歌声还是穿透力十足的杀了过来,时不时还有一声“狼”嚎。 “大梦一觉如百年,乍醒惊觉百味寒。魑魅魍魉横行走,万千丑态竞相演。小利强争大礼无,吃人血肉不吐骨。善伪虚言累连篇,阴阳两头真假面。自此我欲往云间,山水自在话清闲。偏来指手又画脚,仙风道骨要你怜?” 老佟不爽:“这是在骂阿梨?” “怎么可能,”支离捂着耳朵说道,“小师姐会对人指手画脚吗,给她钱她都不稀罕。” “这倒也是……”老佟点点头。 老翁越唱越激动,从船头站了起来,身形一个摇晃。 周遭的人惊呼一声,唯恐他真的掉下去。 夏昭衣沉了口气,回头看向支离。 支离一凛,忙打起精神,伸手冲老翁指指,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点头。 支离也点头,而后悄无声息走上去。 老翁又仰头,对着天空一声嗷嗷“狼”叫。 身后的师姐弟二人同时发力,身形一掠冲去,一人抓一边,将他从船头强行拉扯下来。 “砰”的一声,老翁撞在甲板上,手里的酒坛也摔地,还有小半坛酒,随着咕噜咕噜滚动,洒在了地上。 速度发生太快,老翁一时懵住,反应过来挣扎要爬起,已被支离拽住了胸前衣襟,再被随后赶来的老佟和支长乐拎起来拖走。 “散了散了!”支离冲四周叫道,“谁家没几个酒鬼啊!” “怎么不唱了?”季夏和好奇的望着刚才的歌声方向,“这就不唱了?” “好像说是在撒酒疯。”一旁的随从说道。 “有意思啊,”季夏和打开折扇,迎着烈烈江风也要故作风雅的摇上几下,说道,“别提,唱的不咋样,词还挺好的。” 戴豫和杜轩从船舱里出来,也是来追歌声的。 “不唱了吗?”戴豫说道。 “消停了,”季夏和说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糟老头子。” 随着船只渐渐往东,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望着前边一艘西行的船只,季夏和说道:“哦豁,那船还挺大。” 第565章 倒也清秀(一更) 天上乌云越聚越多,江面起潮,水天之间泛起一场浩大的烟汽。 那艘被众人瞩目的船只与他们中间有三四艘船,船上场景渐明,不过风波已平息,那个唱歌的老汉已经被人给拖回去了。 夏昭衣拾起酒坛,将地上的酒水用巾帕擦掉。 支离陪着她一起,边擦甲板边低声说道:“虽说今日特殊,但这个齐老头还是让我觉得荒唐,今后不知还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不怕,他胆子极小,不敢的,今天不过仗着酒气耍耍疯劲而已。”夏昭衣说道。 “才不是,我看就没他不敢的事情,”支离嘀咕,“那船头危且高,几人敢上?” 夏昭衣笑了笑,拿着酒坛起身。 细雨如绵,打在身上粘稠,委实难受。 “走吧,”夏昭衣垂头看向支离,“雨要变大了。“ “我看见了个姑娘。”季夏和凭栏说道。 隔烟隔船,雨软风软,江燕飞的低,岸上路人慌乱,少女微垂着头说话,一袭鹅黄色长衫在风中轻摆,削肩纤腰,端正笔挺的背影,仪态极妙。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季夏和又说道。 戴豫和杜轩亦望着那边。 “大户人家吧。”戴豫随口说道。 又一个少年爬起,甩着手里的巾帕,还凑在鼻下嗅了嗅,一副嫌弃酒气的模样。 隐约得见少年的侧脸,杜轩说道:“倒也清秀。” “应该不是寻常大户人家,”季夏和说道,“也不知是谁。” 他们身后船舱中,两扇窗户被人推开。 季中川看着外头,淡笑说道:“如此兵荒马乱,还有人能兴起高歌,倒是难得。” “季兄又不知人家是喜极而歌,还是悲而发歌。”屋内看着图纸的武将说道。 江风带雨入来,惹动着金珐琅九桃小铜炉上的袅袅香气,烟缕被打乱,漫的更开。 沈冽抬眸望向窗外,恰遇中间船只交错而过,露出大片留白,对边船只迎面而来,堪堪将要平行。 少女少年往船舱走去,脚步不慢,缓慢得见他们低垂的侧脸,烟雨朦胧里,侧容模糊不清。 沈冽收回目光,心头却一跳,有所感的又抬头,人已入了船舱。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心绪涌入心间,沈冽忽觉坐不下去,起身说道:“晚辈出去看看。” 声音说的平缓沉稳,但不待屋中众人说话,他已推开房门离开。 快步下得楼梯,他径直去往船尾,斜风细雨迎面,中间穿梭的船只遮挡了所有视线。 一阵清风过耳,沈冽眉心拢起,黑眸眺着远处渐远的船只,不知为何,心潮如江潮风波般难定。 · 傍晚时分,雨水变大,自苍穹倾盆般砸下。 船只才到熊池的庆安县,同其他赶路船只一起,寻了个避风的岸边停靠。 江边有几座小渔村,村里灯火明亮,不少在船上呆久的人特意去往村中寻落榻之处。 夏昭衣让船上管事安排好人手,分作三波轮流看守,如果没有非下船不可的紧急之事,谁也不可以下船。 老佟和支长乐闲来无聊,两人鼓捣了几个简易小网篓,在船尾丢下去,他们在外檐下的木阶上坐下,边闲聊,边等着。 支离趴在楼上窗旁,看着远处一片墨色江天,老佟和支长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能被听到。 他没有要故意偷听,左右老佟和支长乐所聊,也不过一些江湖趣事。 支离身后的床上,老翁半醉半醒的坐在床边,脑袋一晃一晃,有着淡淡乌青的两个眼眶里,眸光不知聚焦在哪,不时还打上一个酒嗝。 漫天漫地都是雨水,杂乱又静谧。 在他们的船尾三十丈外,有一艘与他们船只大小近乎相等的商船,正在缓缓驶来。 船上灯火黯然,除却船头船尾的灯笼,整个大船舱里只有一个房中点着幽微烛光。 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房中,一个是大乾镇国将军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另一个是大乾荣国公长孙牧亭煜。 他们跟前跪着四人,其余手下皆站在两旁。 牧亭煜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点着,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桌上仅有的唯一一盏烛火。 长久压抑,令地上四人皆喘不过气来。 他们此行以商船名义自惊河何来,往江南而去,对安江不过只是经过,但路上所遇一切表明,船上出现了叛徒。 经过安江的这么点路,他们不止一次被拦下,被检查,被反复询问。牧亭煜的信件公函不止一次被人翻动过,他的卧房数次皆有明显的潜入痕迹。而让他彻底暴怒的是,一个时辰前,有人喝了水后中毒身亡,查到源头,他们所饮用的水也被人做了手脚。 船上众人皆是牧亭煜和钱远灯身边相随至少五年的心腹随从,牧亭煜极不情愿怀疑他们,但仍一个个去查,最后排除下来,只剩眼前这四人有嫌疑。 这时,一个手下从外进来:“世子。” 牧亭煜面容冰冷,抬眸看去。 “雨势越来越大,”手下说道,“今晚水路恐难行,这条江上的其他船都泊在这里了。” “继续前行有多危险。”钱远灯问道。 “前边是古照峡,两岸奇峰狭窄,水流最急,如今天色已晚,又遇上大雨势,若继续前行的话,恐有不妙。” “那便停在这里,”牧亭煜说道,“正好你带人下船,去岸上取干净水源回来,船上所有食物及锅碗瓢盆皆重新替换,再为我和六公子各寻三件干净合身的衣裳过来,不必讲究料质,有衣裳替换即可。” “属下遵命。”手下应声,转身离开。 室内恢复沉默。 钱远灯坐在一旁,对于如此局面,他向来没有主见,提不出什么想法,甚至坐的越久,反而感觉越困。 船在岸边缓缓停下。 牧亭煜看着钱远灯打了个哈欠,他忽然便也觉得困了。 目光看回地上这四人,牧亭煜缓缓开口,说道:“我已没有耐心了,最后再给你们一次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如若没有,你们四个都不必活,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留这样的叛徒在船上。” 第566章 信和银子(一更) 雨越来越大,风向开始变乱。 支离起身关窗,关窗前喊老佟和支长乐早些回屋。 老佟爬起去打捞网篓,自江里提上,一路带水,网篓最中间绑着的几块肉都被吃掉了,几条鲜肥江鱼卡在渔网里仍活蹦乱跳。 支长乐拎来鱼篓放在旁边,倾身去将剩余的网篓提上来。 一条一条肥美大鱼丢入鱼篓里,好几只从里面跳出来,落在甲板上。 雨水冲刷着甲板,将鱼自船尾往船舱方向带滑出去。 老佟叫骂了声,跑去追鱼。 支长乐让他小声点,话音落下,耳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支长乐转头朝前面看去。 他们的船只后方大约有三十多只船,漫天匝地的滂沱水声里,那些船上渔火点点,刚才那个声音极快消失在了灯火之外的幽黑里。 支长乐四下望了望,没再听到了,他奇怪的收回目光,继续从网篓里拿鱼,丢到鱼篓里。 老佟抱着抓到的活鱼回来,二人清点了下,拎着大大小小的家伙转身离开。 在他们身后,怒砸的雨水将江面上殷红的鲜血冲来,流动过程里,鲜血逐渐变淡,黑暗则更好的将一切颜彩遮挡,天地似无事发生。 但有一双眼睛的主人,站在一艘没有半点光亮的渔船甲板上,正冷冷看着江面上的动静。 他一身蓑衣,戴着斗笠,身形隐匿在夜色里,高大挺拔,但并不过分狰狞魁梧,极其修长清瘦。 良久,他从江面上收回视线,目光眺向远处牧亭煜和钱远灯所在的那艘商船。 一个手下从后面快步走来,说道:“将军,一共四人,我们收买的那人确认在其中。” 聂挥墨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半响才抬起手指,往后摆了下,示意手下退下。 手下垂头,恭敬告退。 · 除却庆安县外的天然避风大港泊满船只外,在东去下游的安江临宁县外,同样满目舟船。 大雨在隔日清晨才歇,休息了一夜的舟船们重新启程,陆续上路。 桃溪村沿岸的高大群山上,苏家兄妹神情低落,二人一前一后自山上拄着竹杖下来,下山时俯瞰大地,满江盛景入眼。 山上那座荒坟已被人祭拜了,虽经一夜暴雨摧残,它又变回不堪,狂风带去成片断裂的枝桠,那些环簇的鲜花被打乱,新置的小香炉倾倒在黄土泥泞里。坟前新摆上去的酒水菜肴一片狼藉。 昨夜那般大的雨势,齐老先生再古怪孤僻,也不可能上来祭拜,所以是昨天之前。 而昨天之前,他们因为是外来人士,恰遇官兵追人,他们也被带走,一番刁难拷问,身上银两被全部拿光,这才放他们出来。 又一年,他们再一度错过了齐老先生。 兄妹二人步伐沉重,自山腰下来,目光望见远处桃林里的院落时,苏玉梅停下脚步。 苏恒走了几步,发现妹妹没有跟上,回头看她。 “阿梅?”苏恒说道。 山上雨水沿着地上沟壑汇作长渠,自他们身后汩汩流下,山风带起泥土和芳草的气味,万物既颓唐,又焕然一新。 苏玉梅看着那座小院,难过的说道:“我们没有找到齐老先生,身上也没有钱了,是不是很快便要离开临宁?” “嗯,没有钱,我们便只能回去。” 而且一样的路,现在回去会更难。 “我想去看一下那个姑娘。”苏玉梅看向苏恒。 苏恒双眉轻皱,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一夜雨打风吹,小院亦狼藉不堪。 他们走了小半刻钟到的小院门口,院子里有一对中年夫妻在打扫。 苏玉梅上前,抬手要叩响院门时,一旁传来个妇人声音:“是找夏姑娘吗?” 苏家兄妹回过头去,刘大婶正在打量他们。 “她叫阿梨,”苏玉梅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夏姑娘……” “你可姓苏?”刘大婶又道。 苏玉梅一顿,笑道:“对,看来便是了。” “你等我下啊。”刘大婶说道。 她转身跑走,匆匆回来后,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个小荷包。 苏玉梅接过荷包,摸出里面是银子,惊了一跳:“这是……” “夏姑娘说,若你们找来这里,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她说那个齐老先生这两年会一直她身边跟着,你们若是想找齐老先生,就按照她信上说的地址走。这些银两暂时借你们,不用利钱,想什么时候还便什么时候还。” 苏玉梅听着一懵一懵的,一旁的哥哥也傻了眼。 “她,说这个银子借给我们?”苏玉梅觉得掌心里火辣辣的,想将钱递还回去,“不成,这个钱我们不能要。” “那你也不要给我,”刘大婶往后边退去,“你给了我,这也不是我的钱,我留在身边不知道该咋处理。对了,夏姑娘说了,你们不是要找那齐老先生吗,那肯定还会和她见面的,你若是不想要,那就当帮我捎一程,到时候见面了替我还她。” “……” 苏玉梅一时语塞。 “信和银子,我可都给你了啊,”刘大婶指了指,“我还要干活,我先走了。” 说完,刘大婶也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苏玉梅拿着手里的东西,回头和哥哥你看我,我看你。 信和银子反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阿梨说齐老先生在她身边。 要知道,他们想找这个齐老先生,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这样神出鬼没的神秘高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跟在她身边的。 苏玉梅垂下头,拆开信封。 才拆开一个边角,江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夏姑娘!!!” 苏玉梅一惊,登时抬头望去,而后同兄长一并快步走去。 以为是那个好看的小姑娘回来了,却看到一个胳膊粗壮的少年站在江边对着茫茫江水深情呼唤。 什么你要好好的,什么我想你,什么一路顺风。 苏玉梅一阵头疼。 不远处的江边,一艘商船上的窗扇被人推开,季夏和穿着寝衣,揉着惺忪睡眼,无语嘀咕:“哪个二愣子大早上不让人睡好。” 第567章 乱世自由(一更) 嘀咕完,季夏和一眼看到岸边的二伯,扬声唤了下。 季中川昨夜并未睡在船上,几日水路颠簸,让他睡得颇为不适,所以昨夜宁可带人冒着大雨下船,去岸边寻了个民户暂睡。 今早醒来,天已大白,江边水流湍急,但不妨碍行船,听闻其他船只都走了,他便立即穿了衣裳过来。 柳现宝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季夏和,季中川边走边望着柳现宝那边,说道:“真是聒噪。” 撞见站在他身后桃林里的一对男女,看上去像是兄妹,季中川没有多留意,径直上了船。 苏玉梅和苏恒也见到他了。 男子锦衣华服,后边跟着不少随从,一看便身份不俗。 眼看他上了前边那艘大船,苏家兄妹收回目光,苏玉梅却忽然一顿,又朝季中川看了过去,目光浮起怒意。 “怎么了?”苏恒说道。 “那个人,季中川。”苏玉梅说道。 苏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谁。 “醉鹿季家的人,”苏玉梅说道,“十二年前,我们的那本《论木考工》,你不记得了吗?” 苏恒眨巴眼睛,想起来了。 那本《论木考工》,他们兄妹花了两年心血所写,研究了各式各样的木材,数目达上千,他们按照自己的方法分门别类,满怀热血的觉得,这样一套方法是一种开创,前所未有,必被后世奉为经典。结果,整本书都被人抄走了。 苏玉梅不服,闹了很久,但那人认识的达官贵人多,在事情闹大之后,越来越多人出面替那人“解决”,这其中就有这个季中川。 苏玉梅现在还记得这季中川所说的话,他说左右不过一本无用的杂书,难看又乏味,即便别人抄了又如何,抄不抄都没人看,迟早丢在杂库里吃灰。 这话将苏玉梅气的眼睛一黑,差点弃文从武,想拿把菜刀寻他拼命。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能在这个地方遇上,苏玉梅看着那艘船,深感厌恶。 同时船上探出头的年轻男子,她也看入眼中。 季夏和在窗前又叫了自己的二伯几次,终于问上安了。 似乎感觉到一阵敌意,季夏和抬眸朝苏玉梅这边望来。 苏玉梅一个白眼,转身离开。 满船的人一直在等季中川,一切都已准备好,一等他回来,下令可以出发,大船便拔锚起航。 这艘船上,沈冽所带的人只有戴豫和杜轩,二人同睡一房,在沈冽隔壁。 今天天刚亮,戴豫和杜轩便来找沈冽了,现在三人都在房中,觉察船开行,戴豫说道:“看来季二爷回来了,估计等下又要来找少爷。” 杜轩坐在沈冽旁边,一手提笔,一手拨着算盘,这几日时间他一直在清算沈冽名下的所有产业,闻言往外看去,想了想,转向沈冽说道:“昨夜虽耽搁,但水势推波,今日速度会比昨日快,四日后应仍能准时到广骓。” “甚好。”沈冽说道。 很平静的声音,但杜轩愣是听出了一身畅快,不仅是自己的畅快,还有沈冽的,虽然自家少爷始终垂首在写字,没有抬头。 杜轩笑了,说道:“这次事情一了,少爷便真的自由了。” 沈冽朝他望去一眼,也笑了:“乱世哪有真的自由?” “反正活的痛快了。” 这些年所经历过的事情,杜轩连想都不愿去想,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的所有事,只有切身经历过才明白是何等的欺凌和强横。 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奔波不算什么,但是出卖,背叛,抛弃,替死,回头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任由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他们自己舔舐受伤惨烈的羽翼,而后再云淡风轻丢下又一个“任务”,杜轩觉得,这早就不算是亲人了。 更或者,郭家不少人也许从来就没有将沈冽当过亲人。 不过现在总算熬过来了,此次事情一了,再去左行一趟,至此他们便天高海阔,彻底脱离郭家了。 没过多久,房门果然被叩响,季中川派人来找沈冽,沈冽离开前将方才写的东西推到杜轩跟前,杜轩这才发现是一封信,沈冽要他抄写五份。 粗略看完信上内容,杜轩愣愣抬眼,望向沈冽已离开的房门:“少爷这是,要玩的这么大啊……” · 庆安县港口,昨夜大雨,江流滔卷,连波狂涌而下。 东去的船只速度变快,西行的则停在原处,不敢再动。 岸上围满人,附近村庄的人对此见怪不怪,每年总能遇上六七次这样的场景,那些赶路的人则连呼倒霉,有些人干脆转陆路。 但在辰时二刻时,有两条船只却一前一后,在众人眼中起锚要走。 一些人说肯定要掉头,却发现没有,那两艘船就这样直接往西边行去。 “不要命了!”有人说道。 “管他们是死是活呢。” …… 船上正在用饭,听说后面有艘船也一并出发了,支离好奇探出窗外回头看了眼,还真的是。 “可能是急着赶路吧。”支离说道。 急雨过后的江风打来,一阵阵的,碎发在风里扬起,别提多舒惬了。 “咱们也急着赶路?”老翁好奇道。 “赶路不急,”夏昭衣回答,“只是现在不走,往后得拖至少十天。” “为啥要十天?” “田大姚这两年一直在造船和宋致易打水仗,砍树砍到了木湖岭南边。” 老翁一愣:“木湖岭的树竟也敢砍?” “下游又不是他的地盘,”支离回来说道,“去年秋尾就发了场小洪涝了。” 老翁皱眉,若有所思道:“防风固沙的树没了,那些泥石会被冲刷下来造成阻断,木湖岭现在应该在蓄水了,等水蓄到一定水位,下游的百姓就遭殃了,而木湖岭下来就是古照峡,古照峡那口子太小,再让木湖岭的水蓄上一波,发力继续往下冲的话,靠,老朽那八江湖水利都得被冲垮!” “还没这么严重吧……”支离说道。 “你懂个屁,现在是没有,等七八月份了你看看,东南来的烈风能带来多少降雨!” 第568章 桃之夭夭(二更) 支离眨巴眼睛,勃然大怒:“你个臭老头子,你冲谁嚷嚷呢,你才懂个屁!” 老翁懒得理他了,咬着筷子陷入沉思。 “齐老先生这两年一直在隐居,未曾过问世事?”夏昭衣这时说道。 “你也给我闭嘴!”老翁叫道。 “……” “靠!” 老佟和支长乐同时猛一拍桌。 老翁吓得抬头。 “给我回答!” “我看你找死!” “……” · 在支离探出头好奇往后面望时,后面船只的人也在看着他们。 甲板上就地坐着个高大男人,带着斗笠,背靠着船舱,胳膊搭在翘起来的腿上,迎着江风的双目微微敛着,在想前面那艘船上会是什么人。 手下没有人敢轻易过来说话,这几日聂挥墨的心情一直不好,不仅仅因为昨天晚上牧亭煜的事。 两艘船只就这样保持着前后相对距离,在滔滔江流中逆风破浪。 一整个上午,路上只遇到过两艘迎面而来往东的大船,除此之外,整段江流几乎无人,岸上倒是遇上不少村落,还有伶仃在外的无人孤村。 到了下午申时左右,他们到了古照峡。 古照峡两岸的山势并不高,也不险峻,但因其中江水奔腾,气势也变得雄伟起来。 激涌的江流让本就逆流缓慢的船速变得更慢,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出来的华光刺目夺人。 老翁令船上所有帆布全部拉开,他立在船头,扶着栏杆看浪,边以手势指挥身后的舵手。 说是古照峡最为狭窄,但宽也有三十多丈,上游流道端口诸多,众川汇入峡门时,水势带起数种走向,有流急有冲缓。 老翁凭经验提前预判,尽量避开暗涌,牢牢把控着整艘船的重力中心,以“之”字型逆流而上。 夏昭衣和支离老佟他们皆站在老翁两旁,头顶身后,皆是鱼帆在风中鼓动的烈烈声响。 遇上激流凶猛,整艘船会倾倒的厉害,不过很快又能在下一瞬调整回来。 支长乐吓得面色惨白,攀着老佟的胳膊快吐了。 支离大呼过瘾,甚至对着江浪展臂高喊。 夏昭衣兴致也很好,江风越大,心情越为畅快。 “他们好厉害!”身后船只上的一位水手说道。 聂挥墨同样立在船头,他看不懂这些,但船上都是经验老道的老手,能得他们这般惊叹,看来是厉害。 聂挥墨抬起头,斗笠遮住了上空的一碧晴天,但视线能望到极为辽阔的天边去。 四下无人,整片江水里,唯独他和前面这一艘船,这种空旷之意,伴随强烈江风和江流,在他的胸中荡起一股豪情。 男儿志在四方,志在庙堂,谁不想坐拥山河天下,霸主大业,有挥霍不尽的荣华富贵,左拥右抱的香车美人? 长河奔雷破青山,万里江涛轰万古。 聂挥墨握紧手中栏杆,热血熊熊自心头烧起。 这时,前面传来嬉笑声。 一个少年从前跑来:“小师姐,这边,这边!” 一袭鹅色长裙出现在视线里,少女雪白如瓷的肤色刹那吸走所有目光,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不及去细看五官如何,只觉得此情此景下出现这样一抹笑,明艳光彩到极致,教天地都失色。 聂挥墨似移不开视线,目光凝在少女脸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描绘眼前所见。 夏昭衣一顿,转眸往身后看去,支离也跟着一并望去。 聂挥墨不躲不闪,迎上对方的视线,大胆而炽烈。 不过,越看越觉眼熟,似曾相似。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了,唇边两颗小梨涡随之不见,微蹙起的眉心令她容色变得清冷淡漠。 笑容消失,她的五官便开始明朗,隔得有些远,依然能够觉察的到她的精致秀美。 “这人谁啊,”支离说道,“柳现宝复刻?” 夏昭衣也觉得眼熟,但是这个人戴着斗笠,加上距离所在,她看不真切。 “不对,”支离又道,“不可能是柳现宝,他旁边的人那么忙,就他这样站着不干活,说不定他便是那条船上的主人,能在这样的大江大浪里上路,也算是跟我们一样有胆有谋。” “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夏昭衣说道。 支离倒没这个感觉,不过这时发现对方居然还在盯着他们,支离火大,一步挡在了夏昭衣身前,背对着聂挥墨,挡掉了他的所有视线。 “不给他看,什么人啊。”支离说道。 “我们走?” “走走走!” 古照峡并不长,在老翁一通密集的指挥下,最难过的关口被他们顺顺利利通过。 傍晚夕阳余晖,壮阔的江面上浮光跃金,一片粼粼。 聂挥墨没有再等到那少女出现,心中有些许遗憾,但也觉得正常。 待船上开始点灯笼,支离悄悄往后边望,终于没有见到那个男人了,他无语摇头,回身说道:“小师姐,他在那边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不管他,”夏昭衣说道,“他站着的是他船,他的眼睛要看哪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想想也是,支离说道:“不过还是挺想骂他的。” 夏昭衣笑了笑,抬手又翻一页书。 隔日清晨辰时,他们到了松州。 松州是宋致易所割据的地盘最西南,出了松州,一片战火。 路上行船渐渐变多,不过许多都是南下去往江南的。 夏昭衣他们的船只在松州的九宁县停靠,而后上岸依着打听来的口碑寻了个酒馆。 他们人不少,坐了好几桌。 老翁喜好喝酒,夏昭衣见他眼巴巴想喝,便叫了两坛这边有名的桃花酿。 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前菜,老翁笑得合不拢嘴,等酒坛子被放下,他立即抱了一坛到自己跟前,冲大家乐呵呵道:“自己人,自己人,就不虚情假意,整有的没的啦!” 酒馆生意很好,往来不少客人,伙计忙的不可开交,抬头见到又有人进来,还这般高大英武,一看便不是寻常客人,赶忙跑上去招呼。 聂挥墨带着四个近卫,一进酒馆就在找人,目光扫了圈,落在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第569章 心头撩动(补更4.25) 少女那边的酒桌很热闹,虽然她好像没喝酒,但是酒馆的黄灯落在她脸上,仍是照出了淡淡微醺之感。 聂挥墨终于想起她是谁了,尤其是看到她同个酒桌上坐着的两名大汉。 当初他令蔡鹏义喊上赵家那对姐妹一同去京城逼压赵宁时,便是她出手搅了局。 赵宁藏在附近的人手,聂挥墨早便知道有多少,但那些不是他放在眼里的,直到她出现。 阿梨。 聂挥墨双眉轻敛,看着少女的清丽面庞。 倒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路还会有这样的惊喜。 支离的余光看到了门口,手肘不动声色的轻轻撞了下夏昭衣。 夏昭衣抬眸朝门口看去,便见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领着近卫去了另一边的窗口。 “我说他不是跟着你来的,你信吗?”支离说道。 夏昭衣没有说话,而是皱起了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小师姐?”支离又叫道。 “我在想问题。” “想什么问题呀?” 在想,她觉得她上辈子的脸蛋比这辈子好看,但为什么这辈子喜欢她的人好像比上辈子还多。 因为如今这个频率,似乎有点太大? 那么,她不得不担心以后会不会经常被人这样打扰了。 “小师姐?”支离再度叫道。 夏昭衣回神,说道:“关于自恋的问题。” “啊?” 确切来说,也不是自恋,她始终认可的,终究是上辈子的自己才是自己。 如今的身材,脸,所有的模样,全部来自于原来的阿梨。 她其实对如今这具身体始终无法有太强烈的代入之感,尽管不论是苦是痛,她所得到的体验没有半点差别。 想想便觉心烦,每次一思及这个,最后不由自主就往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去想了。 夏昭衣轻摇了下脑袋,不想了。 酒桌上,老翁已和旁人吹嘘起了牛。 这次来的人不仅仅是他们几个,夏昭衣将船上的船员也带了下来。 不过船停靠在岸,终究是要有人看守的,所以夏昭衣开了一笔不小的赏钱。 愿意留在船上看守的人可以平分这笔钱,在船上呆腻了想下来的,就跟着她一起走,双方都不吃亏。 现在加上夏昭衣这边,他们的人一共坐了四桌,老翁吹牛的对象不在这四桌的范围里,而是另一边的一桌老汉。 他们什么都吹,最后吹到了象棋,谁都夸自己是村里第一,全村无对手,聊着聊着,隔空下了起来。 “我以后老了,肯定是我们师父那样,仙风道骨,绝对不会变成这副模样。”支离一脸嫌弃的说道。 “不难,只要不喝酒。”夏昭衣笑道。 几个老汉下了半天,棋局早就一塌糊涂,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下的,老翁一个人可以和三个人下,这三个人彼此又在乱下,关键是,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认真,表现的极为重视这几场对弈。 最后有人高喊另外一个人作弊,闹了起来。 “就这样的棋还能作弊?”支离和老佟哈哈大笑。 几个老汉吵得一团乱,态度比刚才下棋还认真,结果,那三个认识的抱团在一起,一致欺负老翁。 老翁被他们一顿指责,又气又急,爆脾气一上来,上前就是一掌盖天虎。 夏昭衣和支离他们一愣。 挨打了的老汉捂着脑门,而后抬手打了回去。 另外两个老汉见状,忙加入打斗。 几个老头子就在酒馆里打成了一团。 支离望了阵,后知后觉说道:“差点忘了,我们是不是应该上去拦一下的……” 老佟和支长乐也反应过来,赶忙起身将几个好斗的老头子拉开。 伙计赶来赔笑赔礼,劝和双方。 支离在一旁憋笑憋的眼泪快出来了。 夏昭衣指骨托着腮,看着老翁,笑道:“酒品不行啊,齐老先生。” 回答她的是老翁故意使坏冲她打来的一个酒嗝。 虽然隔着酒桌,可老佟和支长乐还是立即将他拉扯开,一顿恶声警告。 一顿饭吃的嘻嘻哈哈,快吃完时,夏昭衣叫来伙计,让他再准备些酒菜,打包带走。 而后她问支离他们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比如易于保存的一些糕点等。 老翁当即提出想要带两坛酒走,被众人一致拒绝。 吃完很晚了,众人离开酒馆,出来时,门口站着已经被夏昭衣和支离给忘掉了的男人。 支离最先看到,第一反应就是挡在夏昭衣跟前。 但是对方没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让大家加快脚步走。 下得台阶,聂挥墨看着少女的背影,忽然开口:“夏姑娘。” 夏昭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聂挥墨抬起头,酒馆门前的灯笼将斗笠帽檐的阴影打在他脸上,仍看不清脸,但觉脸上轮廓较深。 “你认得我?”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聂挥墨又说道,唇边勾起笑来,望着少女的目光明亮熠熠。 “有什么就说什么,”夏昭衣说道,“若是你无话可说,在下便告辞。” “你不好奇我是谁?”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好奇吗?”夏昭衣反问。 聂挥墨笑的更开心了,说道:“我姓聂,我们他日定还会再见,倘若你日后知道了我是谁,你一定会惊奇的。” “后会无期。”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支离厌恶的瞪了这个男人一眼,跟上夏昭衣。 老佟和支长乐有些一头雾水,打量了聂挥墨数番,也走了。 上船后,支离拉了拉夏昭衣的衣袖:“小师姐。” “嗯?”夏昭衣回头。 “你说,会不会是咱们自作多情想多了,也许人家一开始就是因为认出了我们才一直看着你,而不是……那什么你。” “……” 那什么你,夏昭衣觉得听着有点怪怪的。 她点点头,说道:“随便他如何,那些都不重要,我先去洗漱了。” 聂挥墨也回了船。 这一次两艘船停的较远,因为两艘船中间的滩涂和岩石不太友好。 望着前面那艘船的轮廓,聂挥墨脸上神情变得阴冷。 得知了她的身份,昨日开始激起在他心头的那股撩动便消退不少。 第570章 神神叨叨(补更4.25) 这些年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女童,未想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气质出众了。 在男人对美丽姑娘的原始冲动的追逐之外,聂挥墨还是个极其冷静聪明的人。 什么人可以喜欢,什么人是敌人,他能分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少女,再勾人兴致,令人喜欢,除非她愿意投靠或者保持一直避世不过问天下的现状,否则,她只能是敌人。 而且以她的身手,名气,交友去看,她若成为敌人,便绝对是个强劲之敌。 · 云厚天低,又似有雨。 季中川他们的大船随路上遇到的一个商队一起,先后在广骓的渡口停下。 岸上已有人手在等他们,季中川和几位好友先下,沈冽和季夏和没有马上下船,在船上又呆了两个时辰才下,去往另一个方向。 接他们的马车非常宽敞,季夏和以扇柄掀开车辆一角,望着外头说道:“我二伯刚才下船那股高兴劲,我差点以为他要跳起舞来呢。” 说完后,车厢内仍沉默。 季夏和转眸朝好友望去,发现他温和安静的坐着,目光望着窗帘外透入进来的淡光上。 “你怎不说话呢。”季夏和说道。 “说什么?”沈冽问道。 “说什么都好,”季夏和起身过去,挨在他身旁坐下,“这些时日,除了那天你大大方方对我说起心上人之外,关于其他事情,我总觉得你都不肯与我开口了。” 沈冽没有说话,抬手去掀车帘。 外头的光照来,车厢内的视野要舒服许多。 因是将要下雨的天气,街上格外忙碌,百姓奔来跑去,路边商贩们更忙,熄炉火的,收拾摊子的,整理挑担和板车的,说是忙碌,但也热闹。 “沈冽,我在同你说话你。”季夏和不高兴的说道。 “因你是我的挚友,所以我的心上人是谁我只对你说,”沈冽淡声说道,“其他事情不与你说,因为你不是我近卫。” 季夏和皱眉,看着他好看到犯规的脸,顿了下,说道:“罢了罢了,其实你自小便这样。” 大约一刻钟后,风变大了,天上落下雨来。 他们已离开了城镇,去到郊外,马车在郊外一个大庄子前停下。 庄子的管事一直等在门口,一等他们下来,立即带人撑伞迎去。 戴豫和支长乐在另外一辆马车上,两人跟随沈冽后面,一并入庄。 在他们进去后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忽然跑来了一个小少年。 门口的人将他拦下,小少年挥着手里的信说道:“我来送信的,我找一个叫沈冽的郎君。” 门口仆从一愣:“谁?” “沈冽,沈郎君。” 仆从大惊,立即令旁人控制住这个小少年,转身跑入府内,去找管事。 管事听闻也吓了大跳。 沈冽在这的消息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季家要逃跑,此事隐瞒的极其之深,就来管事自己事先都不知道沈冽要来,还是人到了这里以后才被告知。 可是现在却有人上门,指名点姓要找沈冽。 管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掉头去找季夏和。 季夏和也是脖子一阵凉意,但觉得这件事情瞒着沈冽不好,一边令管事将这个小少年叫入进来,一边吩咐人去找沈冽。 几日赶路,沈冽一身疲意,正准备去沐浴,而后便休息,听闻此事,他不想去,令他们直接将信送来。 仆从又回去找季夏和。 小少年已经被带来了。 季夏和手里拿着小少年的信,正在问话。 看到仆从回来,季夏和往后头望了几眼:“沈冽呢?” “沈郎君说大概知道是谁,让我们不用担心,信拿去给他便好。”仆从说道。 季夏和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沈冽知道是谁?” “对……沈郎君是这样说的。” 管事吓得心脏快跳出来了,说道:“难道他一来广骓便将咱们出卖了?” “别乱放屁。”季夏和立即叫道。 目光看向前面也快被吓死了的小少年,看他着模样,刚才的一问三不知不像是装的,应该就是真的不知道。 季夏和有些说不出的焦躁,不过他平静的也快,既然沈冽觉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能便不是吧。 他想了半天,最后到底将信给了仆从,要仆从送去给沈冽。 沈冽已在澡房沐浴,信落在了杜轩和戴豫手里。 杜轩和戴豫精神倒是挺好,两个人坐在桌子旁,围看着桌上这封信,眉头紧皱。 季家这次的安排,不能确保每个人都守口如瓶,但即便暴露,也不会是冲着沈冽来。 而且,在他们前脚刚到这,后脚就送信过来的事,这些年已经不仅仅是你这一次了。 这是杜轩和戴豫都觉得很烦躁的事情。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信,他们总会用四个字去形容,便是“阴魂不散”。 等了半响,沈冽穿好衣裳来找他们。 杜轩将信递去,以及交代说了一些季夏和转交过来的话,沈冽点头,带着信回房。 沐浴完本很困,但是看着这封信,沈冽忽然没了睡意。 他靠着床头,安静良久,到底将它拆开。 信上内容跟之前数次那样,都是一幅图,没有任何的文字。 这样神叨叨的手法,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第571章 广骓世家(一更) 季夏和已打算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听完戴豫说的,季夏和一颗心彻底放下。 虽然这件事不小,但他完全信任沈冽,而且对沈冽那个大哥,季夏和再清楚不过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想多提他。 听说沈冽已睡下了,季夏和也打算回房去睡。 出来时看到外面天色还尚早,他想起几件事来,回头看向跟在后面一并出来的戴豫,说道:“你这些年一直跟在沈冽身边?” 戴豫没想会被问这个,点了点头,说道:“我跟在少爷身边快十二年了。” “那,前一年江州游湖的事,你也在?” 戴豫一顿,点点头:“在的。”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季夏和好奇,“当时都说你们死了,怎么就好端端出来了?” “……” 戴豫讪讪笑了下:“季少爷,这话……” 好像是在咒他们怎么不死似的。 季夏和也意识到了不妥,干笑几声:“没什么,就是好奇,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季少爷不如去问我家少爷,”戴豫说道,“我家少爷让说,我才能说。” “看来还不能告人呐?” 戴豫笑笑,跟季夏和告辞。 季夏和打开折扇,在胸前摇了两下。 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就是单纯好奇,想想这些年发生在季家的事情,再看看老邻居郭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其实心底不无唏嘘。 乱世乱世,天下这番乱世,哪家人能真正逃得了呢。 · 广骓与安江相邻,是宋致易发兵起家的两大后方,对宋致易而言,广骓和安江的存在,比永安京都还要重要。 季家投靠了宋致易后,迁族至广骓,在广骓一时风光无限。 像季家这样过来的世家不少,这些世家皆被宋致易优待,去年宋致易登基称帝,国号为平,年号天定,满朝文武和将相公卿里,一半以上都是他们这些世族。 当时朝堂从上而下,其乐融融,新上任的大小官员摆尽风头,但是没过多久,问题便渐渐暴露了出来。 大乾的文武百官,诸多都是从小官做起,由低向高,打败无数竞争对手,一步步攀爬上来,无论资历还是从政管理经验,都有数年磨炼。 而宋致易这样论功行赏安插的行政官员,空有满口纸上之术,毫无任何实战管理之能,一时间诸多弊端涌出,毛病一堆。 对于一个新建王朝而言,这样无疑致命,哪怕宋致易不提,在朝为官的人也渐渐明白这碗饭有多不好吃。 不少人起了辞官的心思,但是新皇不同意,将他们强留在官位上,与此同时,各类风声传出,宋致易的目光彻底盯上了这些世族的产业。 广骓是那些外来世家大族最喜爱来的地方,民间讥讽为“买官乡”和“求荣乡”。 眼下,季中川刚回到广骓,还没歇上半会儿功夫就被人拉了出来,名义上是去酒楼喝酒听曲。 广骓虽不是江南鱼米之地,但同样满是水道画舫,城中酒楼过半,满地富豪,入夜便莺歌燕舞,灯火辉映。 季中川和一干有名的世家子弟上了一座叫秦烟楼的酒楼。 年轻貌美的女乐师在上座弹琴,身段柔软的舞姬们娇媚起舞,广骓最知名的十个名伎来了三个,季中川乐呵呵的搂着其中一个名伎柔软的腰肢,手里的触感极其之好。 酒过三巡,起了酒意,但不该说的话众人绝对都不会说,只是彼此捧场,暗示,悄然打探。 今晚酒座上,关于郭家今后的打算,许多人都想从季家嘴中打听。 这一点,季中川的确不知道,郭裕当时也不肯透露。 但季中川现在偏不说不知道,而是用尽各种太极之术,敷衍搪塞,保持神秘,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而不能说。 喝到亥时,不得不回去了,季中川在随从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 到了门口,他醉醺醺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被随从扶上轿子后,他拍了拍自己衣袖上的味,一脸不耐。 “老爷,起轿吗?”随从在外恭敬的说道。 “嗯。”季中川应声。 轿子被人抬起,但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利箭从外射来。 季中川正巧倾身往右,想撑着额头小睡一觉,这支箭便从他上面直勾勾钉在轿子上,箭尾还在他脑门旁边晃啊晃,嗡嗡作响。 方才离他的左耳就只,只有五寸! 季中川吓得发软,快尿裤子了,眼睛瞪得老大,手脚剧烈发抖。 与此同时,其他几处地方亦先后响起尖叫,被暗杀的不止他一个人。 季中川的随从也在叫,慌忙掀开轿子帘布,季中川虽然害怕,却也极快调整好状态,冲随从疯狂使眼神。 随从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立马大哭:“老爷!!老爷啊!!!” 回头冲外大叫:“老爷的额头被射穿了!快报官!快去报官!!给我回府,快回府!” 轿子重新起来,季中川保持着原来模样,动也不敢动,确切来说,即便想动,他也动不了了,连骨头都瘫痪了一般。 一路提心吊胆,赶回季家,季家全府惊动。 季温淮这几日身体抱恙,听闻儿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当即掀开被子,非得下床,被一堆人搀着赶来。 几个当家的男人逐一进去看轿子里的长箭,又逐一出来,皆是吓得不轻。 季中川的随从已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得知不是只针对季家,众人略有些放心。 才松下来这口气,却听管家惨烈的声音自外嚎啕响起:“老爷,老爷啊,出事了!” 季中川的大哥季明友赶忙上前:“发生了何事?” 管家的膝盖一软,跪扑在地:“大少爷,大少爷没了!大少爷在街上被人一箭射死了!” 季明友瞪大眼睛,胸口窒闷:“什么?!你说什么!” 季明友的夫人曾氏眼睛一翻,昏了过去,被众人叫嚷着扶住。 季温淮耳朵不好,听清身旁老仆的转述后,他也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整个季府上下,同其他世家大族的府邸一样,彻底大乱了。 第572章 没有安宁(一更) 刺杀活动并没有马上结束。 除却己丑年六月宋致易举起反旗后的三个月里,这些年广骓府衙一直没这么混乱过。 唐县令急的连派七人跑去找刘知府,师爷幕僚小吏们齐聚一堂,丘县丞带着官兵差役和一干新设的巡检司人员在外到处乱跑。 这边谁家少爷死了,那边谁家老爷死了,有人不讲究,直接将尸体蒙着白布拖来县衙,有人则一堆排场,尤其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侯门世家,非得派人来喊唐县令亲自过去一趟。 广骓一直是大军驻扎重地,此事一惊动,数拨兵马入城,除却巡守军,巡检司和官府官差外,躲在家中的百姓还看到大量明晃晃的盔甲和战刀。 两个时辰内,整个广骓府的八大城门戒严,几条水道被封,官兵挨家挨户在搜人,全城大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瑟瑟发抖,昨日还醉生梦死,如今便觉生死悬于一线,头上天空说翻便翻。 一队兵马快步跑出城外,在近郊一座庄子前下马。 季夏和听闻此事,人都傻了,颤着手脚穿好他们带来的银色盔甲,却见他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在门口等着。 季夏和接来随从递来的坐骑缰绳,说道:“怎么还不走?” “郭家那表少爷还没来呢。”为首的侍卫说道。 “沈冽?”季夏和扬眉,“让他进城做什么,我二伯不是觉得他的身份不便吗?” “二爷亲口交代要那表少爷一同入城,说他身手好。” “啥?”季夏和眉头一皱,“不成,这算是个什么事,沈冽的身份可是在那摆着的,你让郭家表少爷给咱季家当侍卫?” 抛却郭家不说,沈冽还是云梁沈家的嫡长子,沈双城再不喜欢沈冽,沈老太爷也在那摆着,云梁沈氏富贵到什么地步,半个云梁都是沈家的。 在云梁,民间一直有种说法,便是沈家的人之所以这么好看,因为祖上一代一代娶的全是顶尖的大美人,早就不知道富贵了多少代。 季家逃出广骓要沈冽来亲自帮忙护送,这马马虎虎算是世家交情,但要让人来当近身侍卫,季夏和觉得这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为首的侍卫没接话,转头看到那边沈冽已带着戴豫来了。 二人身上已穿戴好秋雨营的盔甲,皆是高大挺拔的个子,沈冽略为清瘦,带着一股少年儿郎的俊气,戴豫魁梧壮实,那拳头拿出来,季夏和觉得可以将七岁以下小儿的脑袋当西瓜一样打爆。 眼看他们走近,季夏和脸上讪讪,颇感挂不住,但是人都来了,再将人赶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以及回城后被家里那些人知道,他少不了得挨好几顿火。 不情不愿,不畅不快,季夏和硬着头皮上前问候,众人上马离开。 入城后,城中并没有想象的纷乱,广骓是不宵禁的,但是现在街上除却搜人的官兵外,一个游荡的闲人都没有。 他们径直去了季府,季府一片嚎啕,府上家仆和丫鬟都扎上了孝带,虽然平常极少会备丧服,但不少人已换上素色白衣。 唐县令带人亲自来过,刚走不久,留了几个幕僚和小吏在这帮手,当是对季府的在意和留心。 灵堂还在搭设,四周已悬好白色幔帐,几个家仆正在置换白纸灯笼,大堂里阵阵哭声,来自于季令德的妻妾儿女。 曾氏哭了几次,昏了几次,现在彻底被人给抬下去了。 但季令德的尸体还未摆在堂内,正在内堂被人清洗净身,再换上未穿过的锦绣新衣。 季夏和进去内堂前被人拦下,要求脱了盔甲,一身兵戎,不好近亲人尸身。 沈冽和戴豫站在院外,院外有不少人,季府的门客都在此,还有来探望的与季府交好的友人。 众人低声议论,都被今夜广骓之事弄得心惊肉跳。 “少爷,你说会是谁干的。”戴豫很轻很轻的说道。 沈冽摇头。 想干这件事情的人太多,能干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少,范围实广,很难猜到。 一旁传来他人正在说话的声音:“一旦找到这人,那得罪的不仅仅是天定帝,更还有这些世家大族,这是一上来就结下血仇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人可是在广骓动的手。一出手就对付天定帝的广骓,天定帝绝对不会轻易罢手的。” 旁人说道:“但现在愣是不见人影了,那些弩箭倒是都被官府的人收了去,不知道能不能查出什么。” 戴豫从他们那边收回目光,低低道:“少爷,也就船上才安宁了,如今真是到哪都是腥风血雨。” 沈冽看着前面灵堂外的素幔,说道:“看来要推迟很久才能离开了。” 外面这时传来动静,有人说秋雨营的几名武将来了。 最先进来的是秋雨营的林副尉,沈冽和戴豫都不陌生,此人便是在同他们从左行一并回来的那名武将。 他带人径直去往里边,经过时一顿,朝沈冽和戴豫方向望来一眼,面无表情的离开。 对方可以装作不认识他们这样的无名兵卒,沈冽和戴豫还穿着别人身上的盔甲,不能不做做样子,于是恭敬行礼,喊了声副尉。 他们走后好半会儿,戴豫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季家二爷真就把咱们当侍卫使唤,晾在这不管了?” 沈冽容色平静,没有答话。 又站了小半刻钟左右的时间,沈冽说道:“走吧,出去散散。” 他转身往外走去。 四周都是人影,他们出了院落,绕过影壁,正大门半敞,往来之人纷乱。 因他们穿着盔甲,出去较为轻易,沿着宽敞街道往前,灯火越渐阑珊。 戴豫心里有怒火,越想越觉得气愤,忍不住说了数次。 瞧见身旁少爷始终走的安静,戴豫沉了口气,低低道:“明明快到头了,又要被耽误下去,不知这次会让我们在广骓待多久。” 走到一条河边,对岸几座酒楼灯火仍明,照的水面煌煌,夜风清寒打来,撞在他们的盔甲外头。 几具和他们穿着一样银甲的尸体躺在竹筏上,正沿着水势缓缓从上游拐口处漂来,鲜血将河面染得通红。 第573章 听说是她(二更) 一共五具,全是秋雨营士兵,皆死于一刀割喉。 沈冽和戴豫并没有下去打捞,河道下游很快会有尽头,尸体会在那边搁浅,自会有人去给他们料理后事。 “我以为死的只是世家子弟,”戴豫看向沈冽,“现在连寻常士兵都攻击了。” 而且木筏显然是事先有所准备。 戴豫的话音才落下,沈冽眉心一皱,回过头去。 四个无声奔来,正准备偷袭的黑衣人微顿,旋即二话不说,直接进攻。 戴豫怒骂一声,冲了上去。 四人身手不弱,敢偷袭军人之人,功夫底子都极好,但未想到这单枪匹马冲来的士兵更胜一筹。 三人拖着戴豫,其中一人朝沈冽冲去,未待出刀,先被对面同时迎来的猎物抓住手腕,轻易卸走匕首。 紧跟着下一瞬,脖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掐住,稍有动弹,顷刻拧断。 另外三人也没有在戴豫那边讨到好,一人被戴豫肘击,摔懵在地,另外一人被戴豫抓着手,反刺在自己的小腹上,还有一人,戴豫的匕首就在他的脖子上。 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宣告结束。 沈冽看向戴豫那边的三人一眼,再看向身前黑衣人,手里的触感极其纤细,他冷冷道:“你是女的?” 黑衣人遮脸的布下,脸快青了,怒目瞪着面前士兵。 对岸灯火如耀,男子五官背光,仍可见是少有的俊美。 黑衣人忽的抬手,想要自我了断。 沈冽飞快阻止她,而后手一松,将她摔往地上,被戴豫过来拖走。 四个黑衣人,三男一女。 戴豫用他们的衣带将他们的手脚各自捆好,没有问他们是什么人,也没有问他们的目的,就扔在岸边,任由其自生自灭。 回去路上,怕还有其他人偷袭,戴豫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心。 季府里,季令德的尸体已经安然躺在灵堂的棺椁里了,里里外外一片哭声。 沈冽和戴豫回去原来的位置,一切似无事发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可见仍被一直晾着。 快到寅时,季夏和困得都是眼泪,这才问起沈冽的情况,得知季中川根本就未吩咐什么,季夏和大惊了跳,忙从里面跑出来,没有找到沈冽和戴豫。 一问旁人,得知早就已经回去了。 季夏和气得想回去找季中川算账,但家里的情况让他无从发火,只好忍了下来。 余下两日,此事仍满城风波,虽然没有再发生伤人杀人事件,但人心惶惶,富家子弟皆不敢上街。 一共死了二十九人,包括一十三个秋雨营士兵。 其他驻扎在广骓附近的兵营没有损伤,官府的差役,广骓的巡守卫和才设立不久的巡检司都完好无损。 季夏和忙的脱不开身,他虽然是三房庶子,但整个三房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待遇与嫡子丝毫不差。 尤其是三房正室孙氏,待季夏和极其之好,当初若非季夏和的出生,三房早就被其他人盯上了。 宗族是会吃人的,就如前朝大乾的宣平侯之妹,嫁入了曹家,那还是有身份和品级的太太,没儿子照样被人轻视,丈夫一死,什么都不是了,宗族里一堆人等着侵占她们的家产呢。 现在季令德一死,孙氏便拉着季夏和,要他做这个,那个,手把手的指点教他,想让他在长辈跟前赚足好感。 季夏和终于喘过来一口气,顾不上休息,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城外庄子找沈冽。 季中川这几日派了不少人去找沈冽,杜轩皆称沈冽身体有恙,去不了,拒绝的干脆利落。 等季夏和跑去找到他时,沈冽正在外面垂钓。 说是他垂钓,其实是戴豫和杜轩的兴致,沈冽靠在一旁树下,睡得正香。 季夏和将他摇醒,在他身旁坐下,噗嗤噗嗤扇着折扇,先是做一番愧疚致歉,并表示他也受不了季中川了。 沈冽没回答,拾起一旁的竹筒,抬头饮水。 “他们惯来瞧不起你,你着实不应该继续给这些人脸,”季夏和又说道,“没见过求人办事还这种态度的,哪怕是我的二伯我也忍不了,欺人太甚。” 沈冽饮罢,放下竹筒,这才问道:“城中如何了。” “就那样吧,箭矢是造箭库去年的批次,专供秋雨营的,秋雨营这次死的也比较惨,现在家里人怀疑,可能是朝堂的内部党争。” “内部党争?”杜轩回头说道,“谁和谁?” “现在不少人都说是颜夫人干的,”季夏和压低声音,“不知你们听没听过这个人,听说她早年就跟了天定帝,为天定帝做足贡献,结果天定帝登基后,别说皇后和贵妃,她连普通妃嫔都没封,只册封了个三品诰命夫人。她满肚子火气怨气,干了不少疯事,不过也说不好,毕竟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她。” 这些杜轩倒是都知道,但觉得疯狂到杀自己人,大可不必吧。 “具体哪些疯事?”杜轩又问。 “我不喜欢呆在这里,常年在醉鹿,你一时问我,我倒是也说不上来,”季夏和扇着折扇,皱眉一阵,说道,“对了,我才听来的,说是半个月前便有一件事。颜夫人派人追杀一群人,一路追杀到我们广骓和安江,中途错杀了不止五人,但最后仍让这个人跑了。哦哦,对了!说起这个,你们知道救下那人的人是谁吗?” “谁?” “听说是阿梨!”季夏和眼睛都亮了,“就是数年前名动天下的那个阿梨!” 沈冽一愣,当即回过头来。 杜轩和戴豫也亮了眼睛:“你说是谁?!” “夏姑娘,定国公府唯一活着的那人啊!你们不记得了?” 说完,季夏和觉得不对劲,他以扇骨挠了挠脖子:“我怎么觉得,阿梨很耳熟,好像近来才听过。” “确定是她吗?”沈冽不动声色的问道,“在何处,安江?广骓?” “安江临宁,也不确定就是她,这是昨夜才传回来的消息,但是根据描述,都说是像极,名字和姓氏都对得上。以及救下来的那个杨长军,听说也和她确然是有一些渊源。不过她差不多十日前便离开了,带着一群人坐船往西去了。” 第574章 情之所钟(补更4.26) “往西?”杜轩和戴豫异口同声的说道,皆不掩饰话语里的失落。 两个人齐齐看向沈冽,沈冽神情平静,但眸中光亮仍在,一双黑眸清亮柔和,也不知是不是落在他脸上的春光给温暖的。 “是往西去了,”季夏和说道,“东西一并带光了,听说来这边住的也不久,就三四个月头,你说谁能想到,她这样厉害的一个奇女子,居然过起了田园一般的日子呢?” “少爷。”杜轩叫道,失落过后,又变得激动了起来。 这不是这些年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但却是离得最近的一次,而且只有短短十日左右的相隔时间。 以及她居住过的地方也一定有接触过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希望。 “季家接下去是何打算?”戴豫直接问了,“你们现在应该走不了了吧?大仇还没报呢,而且现在盯着你们的人一定很多,估计想走也走不了。” “这个……”季夏和面露为难,“这也不是我能知道的,现在一塌糊涂呢。” “既然如此,我先去临宁一趟,”沈冽起身说道,“季家那边便有劳你去替我说一声。” “你要去临宁?”季夏和皱眉,“你去做什么?该不会,你冲着那阿梨去的?” “那还用说。”戴豫也说道,已着手开始收拾渔具了。 回去庄子,稍微收拾,沈冽一身轻便衣裳从屋中出来,便见季夏和愁眉苦脸等在院中。 “沈兄,你还会回来吗?” “自然会。” “我忽然想起阿梨是谁了,你上次说你的心上人是阿梨,难道就是这个夏姑娘?” 沈冽点头,目光坦然。 季夏和更愁了。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夏姑娘,而是这个夏姑娘岂是池中物,虽然沈冽也不是池中物,可是就是觉得,觉得…… 季夏和挠挠头:“罢了,你喜欢的姑娘,你便去喜欢,你喜欢谁都可以,这次错开了,下次我帮你一起留意她,总还能找到的。” 沈冽笑了。 “切记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你这张脸蛋太绝色,谁都爱看你几眼,总之你早去早回。”季夏和又道,说完觉得自己像是不厌其烦的老妈子,啰里啰嗦的,便不多说了。 戴豫和杜轩收拾好了东西,二人从屋里出来。 去到庄子外时,半路遇上庄子里的管事,管事听闻他们要暂时离开,顿时吓坏,满心不想要他们走,但是又根本不敢去拦,最后被季夏和训斥了一顿,要他快些去备三匹快马。 沈冽同季夏和暂别,转身上马。 季夏和看着他们离开,又打开折扇,在跟前摇啊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管事见他一脸惆怅,正准备关怀一下,便听季夏和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沈冽是为自己而出门的。” “什么?”管事听不懂。 “自幼不管是他大哥,还是郭家之事,皆不是他所愿,你可知道他为何每次还是会去吗?” 管事依然听不懂,摇了摇头,很配合的说道:“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不想呆在郭家,”季夏和说着感觉自己都要哭了,更咽道,“我一个庶子都好歹有个人人宠我的家,我这可怜的沈兄,四处漂泊,连个家都没有。自小发生什么,都全是他独自一个人扛下来的,呜呜呜。” “不哭不哭……”管事忙哄道。 · 安江和广骓相邻,非常近,但广骓去往临宁却着实有些路,因为丘陵居多,山势不平。 路上小做休息,隔日一早,沈冽他们才到临宁,一路打听,去往桃溪村,繁花盛叶里,小院悠然坐落于江畔。 三人坐于马背上,遥遥望着小院,那条大江他们皆觉眼熟,来时曾经过这,确切来说,是在这里停靠了整整一晚。 原来无意之中竟有此一相逢。 “颜青临若是收到阿梨在此的消息,她绝对回来,”杜轩说道,“她这些年一直在清算以前那些旧账,她那么讨厌阿梨,不会放过这里的。” 沈冽点头,目光望向小院附近的桃林。 这些年他们都在长大,她的模样会变得如何,可会陌生到认不出来? 方才一路打听,听闻是夏姑娘,桃溪村的村民皆热情指路,很欢喜于她,有人甚至直接夸赞起她的容貌和气质,也有人对她的离开表示惋惜。 不知为何,那些夸她的话,他听在耳朵里也由衷开心,身心皆畅快。 “少爷,过去吗?”戴豫说道。 沈冽回神,点点头:“嗯。”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缰绳,徒步过去。 戴豫和杜轩便也跟着下马。 只是才迈入桃林旁小蹊,江边忽然传来一声极为洪亮的大喊。 “夏姑娘!!你今日可还好!!我昨夜又梦见你了!我好想你!!!” 沈冽眉心一拢,停下了脚步,抬眉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戴豫和杜轩眨巴眼睛,彼此互看了对方一眼。 “我喜欢你!!!夏姑娘!!你现在在哪里了,一路顺风!!!” “我去!”戴豫叫道,“怎么那么耳熟,咱们上次在这里听到的什么嚷嚷,该不会就是也他吧!” 杜轩:“……” 沈冽神情变得古怪了起来。 杜轩朝沈冽看去,有些僵硬的说道:“这,这算是情敌吗,少爷。” “这他妈还是挑衅吧!”戴豫叫道。 “不算挑衅吧,他又不知道我们少爷来这,亦不知道少爷对阿梨情之所钟。” “少爷,我去揍扁他!”戴豫说道。 “不用,”沈冽继续往前走去,“阿梨那般优秀,日后喜欢她的人会更多,你揍不过来的。” “那,难不成夸他和您一样有眼光?”戴豫撇嘴。 “……” 渐渐走近,远处的声音已经停了,不过少年仍在那边站着。 虎背熊腰的背影,非常魁梧,但到底年少,比之戴豫这样专门练肌肉的武夫而言,还是有些距离。 沈冽收回目光,看着跟前小院,一对中年夫妻正在里面干活。 丈夫在洗刚打回来的已经被拔光了毛的野鸟。 妻子在旁边洗衣裳。 第575章 几日田园(一更) 沈冽没有进去,不想太过打扰别人,同戴豫牵马往桃林另一边走去。 杜轩则带着他们今早路过市集时购买的礼品前去敲门。 庭院里陈设简练朴素,场地空旷,夫妻俩这几日已习惯有客人来访,并没有多惊讶,招待的并不热情,但仍泡了一壶上好的明前茶端来。 江风带着晨雾,柔和绵软,潮湿粘人,戴豫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份干粮,走来递到沈冽跟前:“少爷,差点忘了今早还未吃东西。” 沈冽接来,垂眸看了看干粮,抬头说道:“竟不觉得饿。” “嗨,少爷那是被相思喂饱了。”戴豫说道。 “……” 沈冽咬了一口干粮,远目眺向远影碧空,几片桃瓣落下,掉在他肩头,垂落的马尾青丝被上游的江风带起几绺,自后往肩前拂来,恰将桃花洒落。 一切少有的宁谧。 这时听得脚步声,沈冽和戴豫转眸望去。 柳现宝从上面下来,很难不注意到这边立着的两个男子,尤其是这小白脸,长相俊秀,气度清冷,站在那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柳现宝忍不住多瞧几眼。 待他走近,戴豫忽的说道:“吼的不错啊,嗓门挺大!” 柳现宝眉头一皱:“你嚷嚷啥呢你。” 戴豫扯了个笑:“我说老弟,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姑娘?” “我喜欢的姑娘天下第一好,换谁谁都喜欢。”柳现宝说道,虽然嘴巴硬气,但心里面也忌惮戴豫这一身精壮身骨,不想多停留,加快脚步。 “那她喜欢你不?” “她要喜欢我,我还用得着在这里嚷吗,”柳现宝委屈的撇嘴,“她话都不爱跟我说。” “那她现在去哪儿了?” “刘大婶说她回老家了,她老家在昭州,远着呢,”柳现宝说道,忽的不悦皱眉,抬头瞪一眼戴豫,“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你适才还耻笑我,不说了。” 说着,目光忍不住又看向旁边的小白脸。 长得真是好看,画本里出来的男子一般。 沈冽倒没有对他多看,听闻她连话都不爱跟他说,沈冽便已收走目光。 远处渔歌高起,还有南来北往招呼行客的吆喝,太阳渐渐变明,空气里的潮湿之感随之散去。 过去良久,杜轩终于回来:“办成了,少爷,房契和地契下午就能交接好。” “多少银子?”戴豫问道。 “这两口子看着质朴,但可能看出我们是真想要那房子,他俩便坐地起价,一开始说五十两,我应了,最后又非八十两不卖。” “八十两也不贵。”沈冽说道。 “他们不知我们是在帮他们,还这般讹人。”戴豫有些不太舒服的说道。 “好像也不太用我们帮,”杜轩说道,“阿梨走之前似乎已交代过清阙阁,要他们帮忙多看着,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话虽如此,但我们总归好心,也能帮他们彻底解决麻烦不是。” 杜轩沉了口气,看向沈冽:“少爷,我现在先回城,我去寻个人手来处理地契的事,我午时前尽快回来。” “好,路上多加小心。” “嗯!”杜轩点头,牵了马转身离开,似是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说道,“对了,阿梨好像回离岭了,她在这一共住了四个月不到,来这似乎来寻人的。” 沈冽对此不急,本想等他回来再问,闻言说道:“寻谁?” “一个老头子,也不知道是谁,他们两口子见到那老头子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青了,听说是阿梨打的……“ 沈冽挑眉:“阿梨打人?” “对……” 沈冽点点头:“那可能是他该打。” “呃,这个嘛……” “寻到了,所以离开了,”沈冽说道,“而我们恰好错过了。” “不不不,”杜轩忙道,“少爷,我们能寻到这里来,就是缘分。” “我何曾说过一时错过便是无缘?”沈冽说道。 “呃……” “快走快走,”戴豫叫道,“早去早回,我陪少爷再待一会儿。” · 杜轩去的很快,人手也很容易被他找到,他这些年专司这块内容,非常熟练。 随后他便去购置货物,以及买了些东西,打算送给左邻右舍。 沈冽和戴豫在桃林待了一阵,而后牵着马儿,沿着江畔信步去往山上。 惠风和畅,他走得缓慢,沿路遇上不少务农之人,见到他都不由侧目多望几眼。 对这些人的目光和打量,沈冽算不上温和,但也不冷漠疏离。 杜轩处理完这些事情,天色仍很早,沈冽不需要原户主两口子马上搬离,但因为他们才搬入进去不久,东西都未搬回来,收到钱了,立即打包便离开。 空荡荡的屋宅,什么都没有,四周桃花烂漫,水声潺潺,颇是宁和。 直到黄昏,杜轩购置好的那些东西才被送来,都是熟练的能手,主卧和书房,客房,皆被装饰妥当。 不过当夜沈冽并未睡在这里,而是去城中寻了一个客栈。 此后两日皆如此,白日来此游山玩水,随意寻户农家,吃些主人做的菜式,晚上便又回城里。 日子难得清闲,甚至自在到令人不想回广骓去面对那些浑杂风雨。 第三日,终究是要回去。 杜轩将房屋交由刘大婶看管和打理,每三日来清洁一次即可,他会每个月派人过来给刘大婶结算工钱。 刘大婶喜出望外,之前夏姑娘搬走,她少了笔不少的收入,如此又给填上了。 杜轩又留了联络地址给刘大婶,是睦州南安县的昭通钱庄。 原是开钱庄的,莫怪这般有钱,刘大婶细心将地址收好,称若遇上什么,一定第一时间联络。 杜轩又交代她,此事不能告诉别人,若是有人来这边寻人,皆说不知道,只说此房子已被人买走。 刘大婶心中早便知道不论是夏姑娘,还是面前这个沈公子,皆都不是寻常之人,连声点头,称记下了。 当夜,沈冽赶回广骓,季令德已葬下,凶手仍未找出,同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几乎要将整个广骓推向灭顶之灾。 第576章 立即便走(一更) 此次广骓多个世家大族男丁被于街头刺杀身亡一世,民间称之为问柳之祸,寻花问柳的问柳。 这次问柳之祸中,睦州曾家当为最惨。 曾何已耄耋,当初在宋致易造反的问题上,曾家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后来曾何被长子曾友之请出,将反对派的声音力压了下去,自那后,族中三分之二的人便搬来广骓。 此次问柳之祸所死的二十九人里,有六人皆出自曾氏,其中一人是三房曾祥之的小儿子,刚入秋雨营为兵。 六名族人一夕之间命归西天,当初的支持派压力变大,曾何震惊内疚,呕血数口,不省人事。 曾家内部冲突剧烈,曾友之将矛盾外转,联合其他世家,一并给官府施压,逼迫他们找出凶手。 一连数日,不管是唐县令,还是刘知府,皆被骂得没有脾气,一句话都不敢回。有几人越骂越上头,说出口的话非常难听,一传十十传百,加之一些人刻意造谣生事,话已彻底变味,极为大逆不道,只是一开始只有少许人在意,盛传后才知事态非小。 在广骓本地的几个老牌世家,这些年处处受着外来世家压其一头,心中早已怒怨,趁此机会,诸多人站出来指责,一时间又激发出重重矛盾,不可收拾,话赶话的说出越来越多的狂言。 沈冽回去广骓的当夜,城外大军调动,两万兵马入城,全城戒严。 听闻沈冽回来,季家尽可能打点人手,在隔日黄昏将季夏和送出城去。 季夏和穿着秋雨营的盔甲,随一干陌生士兵出城,一离开便直奔庄子。 天空乌云渐渐拢来,将月色遮蔽,夜风变的狂烈,天雨欲来。 季夏和进入庄子后,大步往沈冽院落而来,边走边将头上盔甲卸下,抬眼却见沈冽已携杜轩和戴豫在院中等他。 院里风大,檐上风灯晃动,花木齐摇,沈冽背风站在石桌前,身后石桌上摆着他来时的包袱行囊。 季夏和心里一咯噔,赶忙上前:“沈兄这是要走?!” “随你们一并离开,”沈冽说道,“你们何时走?” 季夏和松了口气,说道:“出大事了,眼下形势非常严峻,后日勋平王亲自带兵过来,就是天定帝起义前的结拜义弟,杀人如麻的那个晋宏康!” 沈冽淡淡道:“我认识,交过手。” 季夏和一顿,想起来了,他不久前还曾问过戴豫江州游湖之事,便正是与晋宏康有关。 两年前沈冽前往江州接郭家唯一为官,被困守江州的郭兆海,路上无意间遇上晋宏康的大军。彼时双方还未见面,对方便已排兵布阵,仗着人多,自三里外开始包抄,将他们逼入游湖县,后来沈冽被抛弃留后,其余人绕游湖的小南山离开。 沈冽是如何从江州出来的,季夏和至今都不知道,但对郭家,季夏和越来越感恶心。 不过想想,他自己的季家又何曾是好人,偏偏他姓季,家人又对他特别好,所以季夏和时不时陷入矛盾。 “若说宋致易是个伪善的人,好扮白脸,黑脸的事情便都由这个晋宏康所为,”季夏和低低道,“广骓出事时,晋宏康恰在石河,紧跟着曾家那群莽夫又闹事,如今局面只怕不好对付。” “何时走,”沈冽问道,“子时,寅时?” “家里说的是明晚。” “明晚?” “明晚亥时。” “要走便今天走,”戴豫眉头一皱,“你以为明天还能走得了吗,你信不信晋宏康早盯上广骓了?” “可今夜太仓促了,”季夏和朝他望去,“人手还未打点好,季家人丁不少,此次离开定兴师动众,到时候……” “明晚要走,今天还没开始打点?”杜轩打断他。 季夏和语塞,顿了下,说道:“打点是有,可季家人多……” “拖家带口,东西便能少则少,”杜轩又道,“你觉得仓促,那些人定也防你不得,季少爷,杜某认为你现在不妨回去同家人说好,今夜离开最佳。” “可是,今夜似乎又快要下雨了。”季夏和轻声说道。 “若雨势变大,明天的路只会更不好走。”沈冽说道。 季夏和抿唇,焦虑道:“我本是来同你说明日离开,想要令你们做好准备,岂料你们直接说今晚……罢了,今晚便今晚!” · 自那日大雨后,这些时日江流涛涛,汹涌奔腾,所以季家早便打算放弃水路,转为陆路。 沈冽随季夏和一起入城,戴豫和杜轩带着行囊去城外五里亭等候。 听完季夏和说的,季家人各有说辞,有人不同意,有人主张现在便走。 沈冽站在门外等着,一番关于他的并不友善的言论自屋内传出,虽极快被季夏和打断,但他仍是能听得到。 季家不少随从和老仆就在门外,闻言数次忍不住,朝檐下的年轻男子看去,一身束腰玄衣,立的笔直,高大修长,俊秀的眉眼冷淡平静,似乎屋内那些不怎么好听的话,不是在说他。 倒是有点担心,他会气得离开,弃他们不顾。 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真的有别人口中所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吗? 屋内吵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最后敲定下来,一个时辰后便走。 当家的男人马上去作安排,打通关系。 几个女眷心快发疯了,当初来时便将广骓当做以后安家立命的所在,是以,她们嫁到季家时所带的成箱成箱的嫁妆也给一并带来了,现在走的这么仓促,别说清点,就是现成的都未必能带走几样。 季夏和在后院东哄西哄,这一次,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孙氏都不想理他。 一切繁忙嘈杂,但又刻意压的小声,一股浓郁的压抑气氛悬在整个季府头上。 便是这样绝望无力的气氛里,满心委屈,不理解为什么非走不可的季府七小姐,悄悄派了自己的心腹前去告知曾家的闺中好友,求她想办法。 但如此短的时间,根本不够去想,七小姐终究同季府其他女眷一起,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马车,带着满心怨愤离开了住了好几年的家。 第577章 堵上城门(一更) 季家的人忽然要走,让林副将和熊家兄弟手忙脚乱。 林副将为了明晚的出城计划早早便睡了,想养好精神,现在连夜起来,第一时间去调遣兵马,派人手监控好几大路口。 林家同熊家的家眷不多,飞快收拾好行囊,在季家出城的路上相侯。 季家所选路线是林副将麾下所能控制得住的安防城区范围,并不远,但也不是最近。 马车轧过方石砖路,声音在夜里听来分外清晰,有不少起夜的百姓撞见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下广骓的形势,让他们半点不敢声张。 紧闭的城门早被强行打开,护城士兵们被林副将的亲兵上前捂嘴割喉,一切无声无息。 但在快出城时,仍是出事了。 疾快奔来的马蹄声踏破伪装的宁静,马上士兵远远出声喝令他们站住。 队伍最后边的人最先听到声音,吓得走不动路,被一旁跟随的士兵推着往前。 有人禀报到最前面,走在先前的季家男人们回头看到远处如云的火把,大惊失色,一方面派出人手去往后面,另一方面带着大队伍快速离开。 沈冽和季夏和,还有季家数个儿郎跟着季中川掉头奔去,家眷们担心坏了,纷纷掀开窗帘问情况。 男人们也不知道后边的具体情况,无人回答,惹得家眷们更为心忧。 长队不再顾及动静,开始奔跑,后方追兵越来越近,在最后面行走的家眷仆人吓得魂飞魄散,好些人摔在地上,腿软的爬不起来,被两旁跟着的士兵拎起带着跑,逃荒一般。 沿街住户听到街上的声响,纷纷闭紧门窗,不敢张望,零星几个胆大好事的在门缝里偷瞧。 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整个长队夜行仅仅靠着三辆马车外悬着的迎风灯照明,现在在风里东摇西晃,照的人心不安。 出城门时,队伍最后边的人离那些追兵们只有仅二百步的距离了。 林副将也在人群最后,抬头问城墙上亲信:“来者几人?!” “不足七十!” “我就知道!”林副将叫道,看向季中川,“七十人不算多,我都猜不到今夜要离开,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我们临时被人出卖了!” 季中川面色难看。 身后有追兵是迟早的,他们早就想好要做准备去应对,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回去请郭家帮忙。 但是在城里就开始被人追上,绝对不在他们的准备之中。 临时被人出卖,被谁出卖? 眼下不是寻找这个叛徒的时候,而是身后这些气势汹汹的追兵。 “七十人不算多,”林副将抽出手里的大刀,“区区七十人也敢来追,天王给的豹子胆,我们直接砍了他们!” 季中川心下一紧:“你是说要在这里动手!?” “便在这里动手!”林副将说道,大刀一指,“全都跟我上!” 林副将直接带人冲了上去。 季夏和握着马缰的手冻得发冷,转眸看向沈冽,颤声说道:“这就要动手了……” “若要动手,他们只能速战速决,”沈冽说道,“城内有两万兵马,还不包括巡守卫和巡检司,眼前这些人已被惊动,那两万兵马定已在赶来的路上。” 季中川控制不住心慌,手一直在发抖,眼看林副将冲上去,他的目光看向身旁儿郎们,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季庆文:“愣着干什么,你给我上!” 被点名的季庆文咬牙,只能硬着头皮冲去。 他一出动,季家其他男儿跟着往前。 季中川也一并走了,走没几步,回头看到沈冽留在原地,心里大为不悦,忍不住便说道:“贤侄,你……” “人手足够了。”沈冽说道。 季中川眉头一皱:“可是你……”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兵戎交接声,林副将带人迎头冲去,提刀便砍。 沈冽的目光紧紧看着林副将。 来时在船上,两人极少对话,林副将看不上他,不仅是林副将,熊家那对兄弟也是,他们对他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傲慢。 沈冽早已习惯,对此并未有多大看法,但是现在看着林副将手里所使的这把大刀,少说也有三十斤重,毫不吃力,其勇猛的确了得。 就这么一个瞬间,一颗滚烫的头颅被林副将斩落了下来。 季中川赶紧以手遮眼,将脑袋别到一旁,不敢去看。 “杀光他们!”林副将高声叫道。 季夏和也看到了那颗头颅,整个人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他虽然没有,但是身后一个堂哥摔了,好在旁人眼疾手快,否则这堂哥要被混乱的马蹄踩的不死也半活。 季夏和颤着手,提刀的手腕没有半点力气,不过他们目前人多,加上林副将一骑当先,逢人便砍,三十多斤的大刀耍的像木头的扁担一样轻松,那些人根本杀不过来。 一番连战事都算不上的小规模战斗很快宣告结束。 刚才一路叫骂,气势汹汹的追兵被尽数斩光,不少人想逃,但是林副将不让,手下成群冲上去,逮着人就砍,不要俘虏,只要尸首。 街头一片狼藉,鲜血泼盆一般,但林副将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大手一挥,令人将这些尸首全部搬到一起,堵在了城门口。 季夏和和季家一群公子哥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屠杀戏码,全部白着脸回来,眼看林副将的手下们真的将那些尸体搬来堵在城门下,季中川的宝贝儿子季庆文捂着胸口直接趴在马上呕吐了起来。 头上是已被林副将的人手所控制住的城墙,身后季家的长队已与他们拉开距离,而眼前这道城门,正在被残破的尸体一点一点堵上。 “我们会彻底激怒宋致易,激怒勋平王的……”季中川话都说不出了,一阵头晕目眩。 林副将攥紧手里的缰绳,顿了顿,说道:“顾不上了,走吧!” 沈冽朝身旁季夏和看去:“你可还好?” 季夏和脸色失血,茫然点点头:“还,还活着。” “那走吧,”沈冽说道,“接下去才是真正的恶战。” “恶战……”季夏和一个激灵,先打了一个恶寒。 第578章 商业买卖(一更) 夜半忽然大作的暴雨,和白亮亮自外照来的闪电将夏昭衣从梦里吵醒,不多时,一道万钧雷声自天空轰落人间,劈的万物震颤。 夏昭衣拢眉,睡衣却无,自床上坐起,靠在床头。 黄昏时料到会有大雷雨,他们继续待在船上将有不少隐患,所以她特意令人在左行最大的游子庄渡口靠岸,寻了家落脚客栈。 左行作为四通八达的中原大城,靠近岸边的几座村落皆有成片客栈,他们的船靠岸时,几乎又要被淹没在江边密密麻麻的船海之中。 又一道闪电辟开天地,一瞬刺目的白光让夏昭衣微微迷眼。 她掀开被褥下床,披衣去往桌边,烛火亮起,照亮她睡前未看完的几本书册。 才将书页翻开,外面忽然传来非常急切的拍门声。 来人吼了一阵,客栈的掌柜伙计并没有出声回应。 那拍门声越来越大,变成了砸门,最后直接踹门。 掌柜早被雷雨惊醒,但是夜半三更不愿出去,伙计们亦如是。现在听到对方踹门了,后院房门陆续被打开,掌柜和几个伙计各自披着衣裳出来,楼上也探出了不少张望的脑袋。 踹门的是个大汉,高大魁梧,极为不客气,待掌柜带人赶去时,他一个人在楼下空荡荡的大堂里,正扬脚将倒放在一张八仙桌上的长板凳踹飞。 掌柜的一见他便是个不好惹的主,抬眼看到门口还站着三人,一个精神矍铄,气度非凡的老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挽着发髻,容貌清丽的少妇,身上衣着一看便非富即贵。 掌柜的心头有怒火,但对方这模样让他明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左行连年祸患不断,掌柜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舔狗没当过,如今这样,只能忍了。 脸上堆出温和神情,掌柜的迎上前去,才说完一句客官们打哪来,领子便被大汉揪去,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干什么!” “把我们家掌柜的放下!” 身后伙计们连忙上前。 支离披着衣裳,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一起,就在楼上扶梯口。 “好凶啊。” “也不知是什么人。” “没个底气,谁也不敢这样。” 旁人低声说道。 好在大堂里的纷争没有持续多久,掌柜的息事宁人,不想惹事,对方赶路疲惫,想早些休息,并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支离回去楼上,看到夏昭衣房中灯火仍亮着,于是过去敲了敲门。 “小师姐。”支离轻声说道。 等了阵,房门被打开,夏昭衣见他模样,说道:“去楼下看热闹了?” “委实太凶了,”支离说道,目光朝房中书桌望去,“你是一直没睡,还是被雷声惊醒的?” “惊醒的,”夏昭衣回答,“你要进来坐吗,还是回去睡觉?” 支离想了想,觉得还是聊会吧。 他进去屋内,夏昭衣抬手关门,恰遇楼梯口的一行人上来,夏昭衣一眼看到走在前头的女人,眉梢微微一挑,顿觉意外。 林清风这几年瘦了不少,纤瘦秀致,挽着发髻,不端着走路,肆意散漫随性,反倒有些摇曳生姿。 她知道明里暗里诸多目光在看她,懒得理会,是以背后看着她的这双眼眸她也没有感知,随着领路的伙计往三楼的空房走去。 夏昭衣没有多注目,关上房门回来。 “小师姐,你还在看这些书。”支离站在桌旁说道。 急雨拍打着窗棂,屋外雷声轰隆隆滚过天际。 夏昭衣坐下说道:“雷声太大,注定睡不好了,看些书能静一静。” “也不会看腻?” “一直在思考,就不会腻。”夏昭衣一笑,“你有没有发现,左行特别奇怪。” “奇怪?”支离望着身边家具,“哪里奇怪了?” “焦进虎不管这里了,这里又几次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军队过境,但我来后才发现,这里没有我所想象的萧条荒寂,反倒到处都是人,一片兴荣繁盛。” “这倒是,”支离点头认同,“我也有此感觉,这里的人活的虽然奴颜婢膝,欺软怕硬,但活的其实还挺不错。” “一是因为这里的交通,”夏昭衣说道,“左行四通八达,水路陆路皆具备,游子庄是中原第三大的渡口,天下战事再乱,南来北往许多人还是不得不经过这里。还有陆路,亦是发达,左行的诸多官道都是第一批修建的。” “对,师父说过的,修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修路可以打开视野,打开格局,”夏昭衣说道,“还可以打开商业。” “商业买卖?”支离若有所思,“这倒的确是,这里好多人都在做买卖。” “焦进虎不管这里,其他人又懒得管这里,左行无人管束,同时因为四边压着军方而谨慎小心,不会有胡乱分子横行,反倒是促进了此地的兴荣。” “可是商业买卖,我总不太喜欢……”支离低声说道,“商人重名利,低买高卖,掺杂着假货卖,我总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是两码事,”夏昭衣认真道,“一种是方案,一种是方案中的管理。” 支离头大:“我听不懂。” “我也还未思考完,”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书上文字,说道,“总觉得像是对,又总觉得像是不对。” 支离点点头,说道:“小师姐,你提到修路,难怪要将齐老头带回来呢。” 夏昭衣朝他看去,莞尔一笑。 其实不是,带老翁回来只是想给他个安静环境,让将他毕生所学编写成书,否则他一身治水的本领就此消失,太过可惜了。 不过提到修路,他似乎也很在行。 “还有,”支离又说道,“小师姐此次来左行,我以为是来找沈郎君的……你却在这里半夜不睡,同我聊修路和买卖……” “……” 夏昭衣又笑了:“哪里,我半夜不睡,不是因为雷雨吵的吗?” 支离叹息,托起了腮帮子,望着桌上烛火。 夏昭衣看着他,顿了下,转眸望向窗外。 第579章 试试身手(二更) 一道雷电闪过,整片窗棂森白森白。 支离提及沈冽,其实这一趟,也确然是因为沈冽她才过来的。 回离岭有很多路,最近的是绕水路往上,直去塘州,经永义江就可以进入到昭州了,但是夏昭衣仍选择多一日的路程,专门来左行,因为之前赵宁的来信里提过,说沈冽要去左行。 不过如今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按照赵宁说的,沈冽这些年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来看,夏昭衣心里清楚,他应该已不在这了,但是惦念故人,仍是来了一趟。 如今外面雨势浩大,她不由在想,此时此刻的沈冽会在做什么。 · 广骓并没有那么凶的雷暴天气,但是滂沱大雨丝毫不让。 长队一路往西南方向所去,骑马和队伍里徒步的人皆披了蓑衣箬笠,长野一片荒泽,暗夜里茫茫无光,前途未知。 所去甚远,回头不见身后有追兵,林副尉让人不要放松警惕,大雨暂时阻断了没有任何防备的追兵,并不表示半路就不会杀出些什么。 以及,林副尉跟季明友还有季中川商议,要揪出叛徒,队伍里有这样一个人在,着实危险。 前面的长辈在讨论,后面季家几个儿郎也并行一起,在想会是谁干的。 季夏和没有过去,看着那几个兄弟,他仍未从惊忧里缓过来:“其实要走,早一年或者半年走都可以,如今天定帝将大半精力放在牟野,这些月频频调动大军,我们此行一直到松州,路上所经关隘何其之多,最怕就是刚好撞上了这些大军。” “半年之前,你认为季家会想走吗?”沈冽问道。 季夏和拢眉:“不见棺材不掉泪,之前跟在天定帝旁边,他们别提多开心了。” 大雨下了一整整一个晚上,赶了一夜的路,他们绕开八江湖,隔日清晨挑了一座不闻名的荒凉山谷休息。 人手分作两派,各休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便再度出发。 戴豫热了水和干粮,才递给沈冽,季中川派来的人说要喊他过去。 季夏和就在一旁,闻言跟沈冽一并过去。 马车停在路旁,季中川和季明友坐在一块,林副尉和熊家兄弟还有他们几个亲信随从皆在。 远远见这架势,季夏和心里不悦,忙抬手拉住沈冽,不太想让他过去。 “太凶了,”季夏和说道,“这个林副尉,我没见过他这么凶的人。” “他不会凶你,”沈冽说道,“也不敢。” “那是以前,他得仰仗我二伯,今后就说不定了,如今出逃广骓,我们季家定要开始走下坡路,谁敢说今后会如何。” 这边季夏和拉着沈冽,那边季明友伸手推了推自己的二弟,冲远处比了个眼神。 季中川望去,皱眉说道:“九郎这是在干什么。” 顿了下,季中川站起身,叫道:“九郎,你怎么也过来了!” 季夏和抬头看去,一时窘迫,松开拉着沈冽的手,说道:“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一路过去,是季家熊家女眷们的马车,她们都已下车休息了,一直在车上,颠的身体酸痛。 不少人抬头看到季夏和和沈冽,脸上神色皆不怎么好。 昨夜那番惊心动魄,谁的心里都有脾气。 季夏和不是傻子,怕沈冽往心里去,小声说道:“其实她们都懂什么是大是大非,知道我们这么做是对的,但她们就是心里有气,憋在那边不舒服,非得找个人来恨一下才能舒坦,这不,咱们两个人就成了靶子。” “她们不会恨你,”沈冽边走边道,“恨我反倒无妨,她们这些恨与不恨,我不会缺斤少两。” “你可别低估她们,”季夏和见他不放心上,说道,“这些妇人的嘴巴,那嚼起来是要害死人命的,你可知流言能杀人?” 沈冽侧头,无奈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你到底是想让我不在意她们,还是想让我在意她们?” 季夏和一顿。 沈冽已甩开他数步了。 季中川和季明友所在空地在几行台阶上。 沈冽过去,打量他们一眼,未待开口,坐在一旁的林副尉忽然便提起他那把三十来斤的大刀,就着沈冽的脖子砍来。 刀锋劲急,力道带起烈风,毫不手软和留情。 身旁众人全部看傻眼,季中川和季明友也没想到林副尉会忽然这么干,季明友近些时日因为丧子,神经相当衰弱,如此一刀,他捂着嘴巴惊呼出声。 本以为要见到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就要落在少年脖子上的这把大刀被躲掉,落下去的锋刃没有半点减缓,可见若是不躲,顷刻身首异处。 林副尉提刀欲再砍,手腕已被人拿住,少年身手利索迅猛,夺走他兵刃的同时,另一只手的掌骨击打他的肩前,随后长腿扬起后屈,踢在他后退肚上。 林副尉仓促招架,来不及了,膝盖一软,面朝着季中川和季明友方向单膝跪倒。 眨个眼的功夫,胜负已分。 那柄大刀在众人视线里跌落在地,落声铿锵。 熊家兄弟见状,各自提着武器上前,二对一,却倒的比林副尉更快。 “贤侄!”季中川忙起身叫道。 “二伯!!”季夏和怒气冲冲的奔上来,“你这是何意,你想干嘛!!” 季中川也不知道林副将这是想干嘛,和季明友急的不知道说什么。 “林副将想试我身手,”沈冽看向季夏和,“没有什么。” “对对对,”季明友见他如此一说,忙道,“就是想试身手而已。” 林副将从地上爬起,对沈冽说道:“林某服了,沈郎君身手当真厉害!” 话音才落,便见眼前少年主动攻来,林副将一步后退,忙抬手去挡,毫无作用,对方攻势迅猛,同之前那样,他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定神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抓着前臂,反手背后,整个腰往前面躬了下去。 沈冽出招太快,旁人皆没有反应过来,林副将疼的额头冒汗,而少年始终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 第580章 忘恩负义(一更) 林副尉身旁亲兵们迅疾上前,季中川和季明友也赶紧起来,异口同声:“贤侄!” 季夏和在旁看的暗爽,一等沈冽松手,季夏和忙说道:“礼尚往来,礼尚往来,沈兄也只想试一试林副尉的身手。” 一旁从地上爬起的熊家兄弟面色难看,揉着被打的发疼的肩膀和肚子,恼怒的瞪着沈冽。 林副尉疼的更厉害,整条胳膊麻的快没有知觉, 他上下打量身前少年,第一次开始正视他。 当初一直夸沈冽厉害的人,只有郭家和老邻居季家,说他身手好,以一敌十,林副尉对于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天生带着偏见,即便厉害,也只当比寻常士兵的身手来的有力。 刚才他的确只是想试一试沈冽,但是他的刀法也确实没有留情。本想对方能逃过他三刀,就让他留下来,倘若没有逃过,被砍死了就被砍死,他不想带着一个废物。但万没想到会被他反制,半点回手余地都没有。 沈冽一双黑眸冰冷淡漠,心头很少有这般怒意,他看向季中川和季明友,说出口的声音仍静淡:“两位伯父勿惊,晚辈也只是想试试林副将的身手,并无什么。” 季中川和季明友面色窘迫,尴尬无言。 “除却试我身手,伯父唤我来此还有何事?”沈冽又说道。 季中川缓了下,说道:“同接下去的行程有关,现在雨停了,那些追兵应该已出动,当初你表兄郭裕说会有人手在松州六桂里皆我们,但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荒谷山脉是往松州北部走向,到时候去往六桂里,我们可能要纵穿整个松州,所以……” 他看着沈冽神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所以什么?”沈冽问道。 “……不若,贤侄先派你身边亲随骑快马前去松州事先通禀一声,让他们来松州北部等我们?” “为何是我的亲随?” 季明友上前道:“因为贤侄的亲随都出自郭家,所以同那些人应该是相识的,由他们出面说话会较为方便,” “不方便,”沈冽直接拒绝,墨玉般的黑眸沉若寒潭,“我的亲随是出自郭家不假,但这些年与郭家不少人已有颇多交恶,我不想他们再同郭家任何人碰面,所以伯父不若另寻他人?” 季明友一顿,没料到他会说这些,居然这么直接便道出他同郭家的关系,还……交恶。 没有郭家,能有他沈冽今天吗? 如此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话,他就这么顺口说出来,全然不顾旁人如何想的? 真是个,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宵小! 季中川硬着脖子说道:“可是贤侄,若你的亲随不去,那么……” “林副尉的这些亲兵,大多数口音便是本地的吧,”沈冽看向一旁的林副尉,“随便派遣一个人手去,通行应比我的亲随更为方便?” 林副尉正在气头上,身旁亲兵们更是,其中一人闻言,上前就要怒斥沈冽,一旁的季夏和已将话头接去:“我觉得如此甚好!林副尉的亲兵一个个骁勇威武,犹如猛虎,比沈兄身旁好吃懒做,胆小怕事的亲随要好上太多了!” 季中川和季明友气得想上去捂住季夏和的嘴巴。 沈冽见此情况,已不想多呆,简单几句言语告辞,称还有事,便转身走了。 季夏和叫嚷着沈兄等我,跟着一并跑了。 留下近十人在原地一通暗骂。 戴豫和杜轩在远处听闻一些动静,正准备赶去,见到沈冽回来,忙问发生什么。 季夏和一肚子火气,但是当着戴豫和杜轩的面不好说出来,怕将矛盾变得更大,于是忍了。 “没什么,”沈冽淡淡道,“休息吧,很快便要赶路了。” 天空没有放晴多久,很快便又降下来雨来,众人休息和吃过东西,继续赶路。 季夏和特意跑前面去打听一番,回来告诉沈冽,当真派了林副尉的一个亲兵去了。 沈冽没有多大反应,随意应了几句。 季夏和看了后边略有些距离的戴豫和杜轩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和郭家,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啊?” 以他对沈冽的了解,他完全不像是会在外人面前直接说出那样一番话的人。 以及当初在江州游湖被抛弃,又逃生而出的详情,季夏和当真挠心挠肺挠墙的想知道。 “再有十里路,可能会有一番打斗,”沈冽说道,“那附近有个驻守点,运气好不会被发现,运气不好,对方可能会带人来拦。” “你这话题转的……” “我是怕你又站不稳,”沈冽看他一眼,“还记得昨夜吓成了何样?” 季夏和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们人多,太过显眼,不可能不会被发现,”沈冽又道,“做好准备,自小学习的骑射本事,到时可别忘了。” “知道了。”季夏和闷闷说道,只是平常打打人是一码事,上阵杀敌那是另一码事。 · 大雨让江面水位怒涨,上流水势湍急,一时很难离开。 夏昭衣站在窗边,眺着远江,江水滔滔,冲天之姿,卷了上游的山石黄泥,江面尤为浑浊。 客栈在江边,楼前一片巨大的空地,眼下全是人影,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时看到支离和老佟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夏昭衣拢眉,想了想,转身往房门走去。 才拉开房门,凑巧,又遇上林清风他们从楼上下来。 走在林清风身后的大汉,夏昭衣也不陌生,是当初欺负陆宁衿兄妹的那人,后被她以机关木卡住前臂,那滋味,他大概终身不忘。 眼下人多,他们同样未能注意到他,四人往楼下走去。 支离和老佟从外面进来,支离闷闷不乐,极为不高兴,抬头看到林清风等人,想起昨夜之事,支离不喜,和林清风对上目光时,冷冷的收回视线,朝前边走去。 林清风眼下脸色也极其糟糕,之所以中途来这游子庄渡口,是因为她安排在应金良旁边的人会给她送来消息。 早上的确收到了,她气的几乎要杀人。 眼下她心情正不爽,迎面而来的这个少年却给她看一张臭脸,谈不上是白眼,但是这个眼神,着实令她不喜。 双方就要经过时,林清风忽然伸脚,想要将对方绊倒。 第581章 擦身而过(一更) 支离何等身手,横伸而出的腿,他一眼看到,本可以躲开,但他没有,稳住下盘,足尖一抬,林清风“啊”的一声屈身抱住腿,骨头被伤及,泪花顷刻涌了出来。 旁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什么,林清风随即扑上去要抓支离,老佟一步上前,抬手将她一推。 林清风身旁的大汉当即也上前,抓着老佟的手就是一拳。 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下子打了起来。 两旁食客纷纷逃开,桌椅板凳一通狼藉。 掌柜的闻声赶来,又不敢上前,在外头劝着。 支长乐恰和老翁抱着一些吃食从另一头回来,瞧见大堂里的模样,支长乐忙将手里东西交给老翁,上前去帮老佟。 二打一,胜负很快定下,昨夜猖獗的大汉被死死压制在地,掌柜的上前劝和,看到一旁容貌清秀的支离,又让支离帮忙说几句。 “我两位兄长替我教训不长眼的畜生,我为什么要帮着那畜生让我两位兄长住手?”支离双手抄在胸前反问。 说完目光朝对方的同伙看去,却看到跟随在他们身旁的那个少年,正暗暗冲自己竖起一根大拇指。 支离颇有些意外,眉梢一扬。 余一舟不敢太张扬,很快收回拇指,继续翁头翁脑站在嵇鸿身旁。 林清风气得发抖,伸手拉师父,开口让师父出头。 嵇鸿一脸悠然,伸出手指:“当初我的四成,改成六成。” 林清风顿时松开他的手,不想理了。 好在老佟和支长乐并没有要对大汉下死手,揍了一顿,就让人滚蛋。 大汉被打的发麻,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林清风怒骂他没用,转身朝外面走去。 支离带着老佟和支长乐离开,老翁也乐呵呵跟上去。 才到门口的嵇鸿回头朝老翁看去,皱了皱眉,感觉有点熟悉,但具体又说不出来。 余一舟看师父止步,也不由回头,不知道师父在看谁,但是他一眼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正在上楼,刚打了一个大获全胜的架,现在大堂内的诸多目光都在看着他,身后两个大汉跟着,还有一个老翁步伐愉快的在追,这画面,别提多威风了。 同是少年人,再看看自己,余一舟心头叹气。 夏昭衣就在楼梯口,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并没有下去。 支离上得楼来,见到夏昭衣,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顿时又一沉。 夏昭衣见他模样,一笑:“我没料错?” “没,还真给我打听到了,但是沈郎君早就走了,”支离闷闷道,“而且好几天了,说是往松州和安江去的。” “安江?”夏昭衣有些意外,“可知他去那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支离一叹,“小师姐,你说会不会咱们在过江的时候,刚好和他们的船擦身而过?” 夏昭衣皱眉,点了点头:“应该是有这个可能。” 支离耷拉着脸,发自内心的发愁:“要真这样的话,好难过呀,我可想沈郎君了。” 一别数年,没能碰上,喜欢沈冽不仅仅是沈冽人好,更还有他待他们的救命之恩,这可不是寻常的救命之恩,是冒死相救于危难关头。 就连他自己的亲娘都未曾这样做到过,否则他也不会被遗弃于大水冲来的孤木上,历经九死一生之后,才被师父捡到。 回去房里,支离心情低落,支长乐把老翁抓来给他讲故事,老翁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讲的不知所云。 夏昭衣独自在隔壁卧房,她将这些年所收到的信件逐一再看了一遍。 赵宁前后寄来的书信一共是十一封,师父寄来三封,二哥是五封。 赵宁的十一封书信里,有五封都提到过林清风。 因当年在京城生意场上的几次交锋,赵宁对林清风颇为关注,至今仍是,但林清风行事诡秘,反侦察能力极强,很难让人能捕获到她的行踪。 不过有一件事,赵宁仍查到了,那就是,林清风一共有三个丈夫。 说来匪夷所思,但这样乱的世道里,消息阻塞,连年战乱,恰好成了作乱者的一张温床。 林清风的师父嵇鸿,便是当年在佩封兴乱过的修鞋老匠,此师徒极其贪财,效力于同渡广明侯应佑生。 当初宣延帝李据携文武百官弃京去往河京后,李氏政权对天下的把控逐步开始瓦解,广明侯是最先一批脱离李氏政权的勋贵。 应佑生颇有能力手腕和谋略,脱离李家后,他韬光养晦,日渐峥嵘,于辛卯年自封为皇,但在去年,应佑生忽遭大病,于六月初八病故,其子应金良继承皇位。 应佑生还活着的时候,共给应金良指了一位太子妃,三位良娣,两位奉仪。 其中一位奉仪,便是林清风。 当初在京城,林清风花了巨大财力敛了大批药材,而后试图掀起一场瘟疫谣言,坐等这些药材价格翻倍,背后所指示之人,便是应佑生身边的第一猛将方一乃。 赵宁还查到,当初嵇鸿忽然天下闻名的同渡修鞋老匠的称谓,也是这方一乃的手笔。 什么以少胜多,连环计谋,几乎都是假的,就是为了让这修鞋老匠一战成名。 铺张如此之大,早就野心勃勃,夏昭衣甚至在想,林清风和嵇鸿也许未必就是效力于同渡的,毕竟当初她还以为嵇鸿是李骁的人,如今看来,嵇鸿在李骁身边所做的那些事情,无非只是想将天下搅浑,浑水才好摸鱼。 就如现在,应金良登基称帝,林清风当了他的侧妃,但她同时还有另外两位丈夫,其中一位赵宁查不出来,另外一位,是燕南军云伯中手下一名军师,姓白。 此事都是赵宁无意中得知的。 夏昭衣一封封看到最后一封书信,上边提到林清风师徒最近的一批货被截,数额巨大,想是对他们的影响不小。 这封书信特别长,她的目光落到了“沈冽”二字,和“左行”上。 松州以东,都是宋致易的地盘,之前赵宁说沈冽在江州那边出了点事,同宋致易有关,不过赵宁给她寄信的时候,称沈冽已经平安,不用担心,所以夏昭衣没有再去留心,可如今,沈冽又去宋致易那了,不知是做什么。 以及……未免也太好打听了吧? 想了想,夏昭衣将信件收拾好,起身去找支离。 第582章 指名道姓(二更) 支离已经调整回情绪了,老翁虽然鬼迷神叨,但有时候说话还挺好玩,头头是道,将他的注意力很快分散。 听完夏昭衣的问题,支离略作回想,抬头说道:“倒还是真的很好打听,是守城的城门郎同我说的,花了些银子。” “如何说的?” “就说容貌俊美,一看便不是常人,还带了不少手下……” “如此,你便认为是沈冽?” “那当然不是,沈郎君是俊美不假,可天下好看的儿郎不止他一人,这个我懂的嘛,关键是,那城门郎指名道姓了。” 夏昭衣肃容:“指名道姓?” 支离被她这样的神情弄得一慌,眨巴了下眼睛,莫名也有些不安,点点头:“我问有没有俊美的男子经过此地,他说不少,而后主动说,其中一个姓沈,问我认不认识,我一听这姓氏,登时就起了精神,但他不肯说了,非得要我给银子,我就给了嘛,而后他说,当时沈郎君刚出城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后边追他,那人直呼了沈郎君的名字,所以他才记住的,就是叫沈冽。并且,沈郎君他们经过的时候有不少人,他听他们说话时提及,是去松州。” 说完停顿了下,支离声音变低:“……小师姐,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可能这般随意,”夏昭衣说道,“我进城一趟,大概一个时辰后回来,你们在房中,不要轻易出去,今日你们在大堂里面所争执的人,并不是什么善类。” “小师姐认识?” “交过手,总之我尽快回来,你们尽量不要出门。” 说完,夏昭衣转身便走。 支离一时心慌,朝老佟和支长乐看去。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老佟低低说道。 “说起来,好些年没有见到阿梨这么严肃了。”支长乐也道。 “罢了,”支离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小师姐让我们不出们,那我们便先不出去,等她回来。” 夏昭衣回房以最快速度换好衣裳,一身简练行装,是她平时经常穿的束腰玄色长衫。 离开房子,下得木梯,她直接去寻掌柜的,交代他,若是有人回来找他们,不论是谁,皆说已经走了。 掌柜的着实不想惹麻烦,头疼生恼的应下。 “有马吗?”夏昭衣又问。 掌柜的摇摇头,不过给指了一个车马行。 离开客栈,夏昭衣往车马行买马,径直往左行奔去。 游子庄去往左行的官道非常平坦,铺着上好的大砖石,因而昨夜的大雨并未让路变的泥泞,丝毫不必担心马蹄会踩落水坑。 迎面有不少马车,不时还能遇见提盔挂甲的士兵,数目不少。 左行既稳又乱,也算是个奇观了。 赶到城门下,城门口有诸多士兵排列,一位队正模样的人正在说话。 夏昭衣勒马,遥遥看着他们,没有上前。 整整过去小半刻的时间,他们才终于离开,又是往游子庄去的。 夏昭衣看着他们经过,收回目光望向城门,一眼看到了看管这道城门的城门郎。 左行的城门,其实根本不需要看管。 进进出出的人皆被随意放行,不放行也没办法,统共就这么点兵力,惹了民愤,他们没命挡。 而真要有大军过境,就如之前云伯中和田大姚的兵马来扫荡那般,他们也没辙,只能早早收到消息后先去躲起来,之前有几个没来得及躲的,直接变成了刀下亡魂。 这点大家都明白,虽然对方为财为粮,不屠城,不轻易杀人,但是看到身穿其他盔甲的士兵,心里头不可能不会不爽。 现在城门郎就翘腿坐在那边,登高望远,坐没坐样,看着城门外头的浩瀚乡野,不知在想什么。 一锭银子忽然被抛入过来,城门郎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反应仍慢了半拍,银子给掉在城墙上,清脆一声叮咚。 他赶紧接起来,好家伙,着实有点分量,这时一顿,抬头朝跟前看去。 少年,不对,少女? 少女站在那边,目光定定看着他,脸上神情不见喜怒。 “你,你干嘛?”城门郎说道,目光望了她身后的马面一眼,又道,“不是,你是怎么上来的?” “沈冽这个名字,是谁跟你说的?”夏昭衣直接问道。 城门郎一顿,看着她的目光浮起警惕和审视:“你是何人,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个?” “如实回答,银两我再加一倍。”夏昭衣说道。 手里的银子着实有些分量,拿在手里都觉得踏实。 城门郎咽了口干唾沫,说道:“这事……是他们自己说的,我在这里看守城门的时候,他们自己在那边嚷的可响,因为那公子长得好看,所以我就给记着了……” 话音未落,听得一声鞭响,他手背一痛,手里还没捂热的银子登时掉在了地上,又是清脆一声。 吃痛的城门郎捂着自己的手,勃然大怒,未待说话,听得少女声音冰冷:“你撒谎。” 若是寻常时候,有人这样喊沈冽,夏昭衣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他要去宋致易的松州,那必然会小心谨慎,不仅他小心谨慎,他的同行之人也会,断不可能这般张扬,毕竟左行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出现谁。 要么,城门郎说的是真的,若是这样,便是沈冽的同行之人出了问题。 要么,城门郎说的是假的,那,城门郎为何要说假? 少女气质清华,气势凌然,这一鞭抽来,手法利索,快准且狠,城门郎在这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明白眼前这少女是不好惹的。 “如实回答,”夏昭衣说道,“沈冽这个名字,是谁跟你说的?” 城楼另一处的守城士兵,而城墙下的都隐约听到这边的动静,正在赶来。 城门郎朝那边看去,又听得一道鞭响,极其刁钻的角度,另一只手的手背也登时吃痛。 夏昭衣素来不喜欢压着别人欺负,这次是真的怒了,寒声说道:“以及,你同几个人说过?我相信今天这个小少年,绝对不是唯一一个。” 第583章 盘个铺子(一更) 这一道鞭子比之前那道要重,城门郎的手背直接见血了。 跑来的那些士兵大喝什么人,不待夏昭衣说话,怕将事情闹大的城门郎先开口大叫:“都给我回去!” 这一声令夏昭衣意外,她看向那些士兵,他们迷惑不解,但也当真退下,没有过多纠结。 城门郎捂着手背,不敢看夏昭衣,目光落在地上那锭银子上。 本就收人钱财,嚷嚷吆喝几声,轻而易举之事,谁能想到惹上这么个姑娘,此事若真的被追究起来闹大,对他没半点好处。 这时,又一锭银子抛了过来,落在这银子旁边,扔的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下。 “我不伤你身家性命,只要你不撒谎。”夏昭衣说道。 城门郎看着银子,一咬牙,点点头:“好,我说!” · 江面上的风变大,呼呼刮来,停泊在港口里的船随着起伏江水而摇晃。 靠近岸边的一艘渔船上,余一舟趴在窗边,看着底下起伏的江浪。 身后林清风和嵇鸿正在同一个中年人说话,谈话内容极度不愉快。 等终于结束,那个中年人恭敬告退,林清风开口叫住他:“等等!” 中年男人回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在此地有多少人手?”林清风说道,“我今日被人欺负了,这口气不出不痛快。” 余一舟闻言,回头朝他们看去。 “谁敢欺负夫人?”中年男人一怒,“这还了得?” “你有多少人手?”林清风说道,“越多越好,若是可以,再去雇佣一些。” “行!”中年男人说道,“夫人告诉我他们是谁,到时候夫人不用出面,这事交给我们!” “究竟是你们被人欺负,还是你们欺负人不成,反被人教训啊?”余一舟忽的开口说道。 林清风火气大盛,朝他一指:“把这小畜生给我扔下江去!” 被老佟和支长乐揍得鼻青脸肿的大汉正不爽,闻言立马起身过去。 余一舟忙跑向嵇鸿,半路被大汉逮到,余一舟死死拉着桌子,被大汉往窗边扯去。 “师父,师父!!”余一舟尖叫,整个身体已被大汉抱起,就要塞去窗口。 “闹什么!”嵇鸿叫骂,“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是我徒弟!” “还不能杀个人了?”林清风叫道。 她腿上的骨头被踢到,至今还疼的尖锐,偏偏这所谓的师弟老跟她对着干,都这样了还要来数落她。 嵇鸿没理她,看向那中年男人:“此事我们不出面了,你去找人手,至少四十个,那些人在福瑞客栈,你们越早去越好,让他给你们指认。” 嵇鸿指的是那鼻青脸肿的大汉。 中年男人应声。 余一舟心有余悸,躲在嵇鸿后面,不敢再乱说话。 天空乌云密布,江风推着层层积压的云海过来,整片天空低沉拥堵,沉闷压抑。 岸边的人渐渐散了,因为从左行过来的兵马来了一波又一波,不知道做什么,但总令人害怕。 夏昭衣回来时,天上又要下雨,她没有马上回去客栈,在一个人群快散光了的空旷街口下马,牵着缰绳缓步,望着沿街各自收拾的铺子。 城门郎将他知道的都说了,夏昭衣试探数遍,不像是假。 城门郎说,同他说沈冽之事,并要他声扬出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模样应该是谁的手下,对方一出现便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让他照着他们所说的去做。 有人问及便直说,无人问及,便但凡是个看上去有点身家有点势力之人,城门郎皆可寻个话头,主动提及,总之就要让人知道,一个叫沈冽的男子去了安江和广骓。 此事若办得好,他日见面,再有赠银。 夏昭衣觉得脑袋发疼,问城门郎同多少人提过,城门郎沉默了阵,说记不清了,过去了这么多日,应该不少于五十人。 夏昭衣大怒,气得没将他从城墙上丢下去。 一阵寒风吹来,身旁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夏昭衣的目光终于寻到了一家挂牌的商铺。 掌柜的愁眉趴在柜台上,店里一共就两个伙计,正在收拾货物。 夏昭衣进去望了眼,是家卖布料的。 看到有人进来,掌柜的赶紧抬头:“客官来了!来来来,客官看看要买什么?” 边叫嚷着,边让旁边的伙计来招呼。 伙计反倒是一脸不耐,拍着手里的灰,恹恹走来:“客官喜欢什么材质,什么颜色,什么产地?” “我看你们要出让铺子,”夏昭衣说道,“盘下这家店需要多少?” 掌柜的一顿,上下打量她。 “我可以给现银,”夏昭衣又道,“但我需要在明日午时前办好交接手续。” “现银?”掌柜的眼睛一亮,“姑娘你不说假?” “只要在合理范围内的银两皆可,”夏昭衣说道,“掌柜的说一个数字吧,若价钱我可以接受,待黄昏雨停后我便派人送银两过来。” “黄昏?雨停?”掌柜的看向外头,“没有下雨啊。” “快了。”夏昭衣笑道。 · 离开商铺,夏昭衣仍没有马上回客栈,她牵着马又去了附近几家铺子,这才回来。 刚一回来,便瞧见客栈大门紧闭,客栈楼上有不少人探出头,冲着外面的人比划,好心劝阻他们快离开。 门前台阶上坐着两个胳膊粗壮的大汉,一脸清闲悠然的模样,实则在把风。 瞧见少女过来,因容色气质一绝,两名大汉不由多打量几眼,却见少女好整以暇的停了下来,弯唇冲他们笑。 “赶紧滚!”其中一个大汉粗着脖子叫道,表现的颇有气势。 “来了多少人?”夏昭衣说道。 大汉眉头一皱:“没你什么事,让你滚听得懂吗?” “再等等,”夏昭衣笑道,“看看我们谁的人多。”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觉得她这番话说的不太对劲。 这时忽见远处空地的拐角,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提着家伙跑来,看他们的目光和方向,正是往自己这边而来。 两个大汉当即站起身,神情变了。 “打架讲究个热闹,”夏昭衣莞尔,“听说附近还有不少官兵在,要不要把他们喊来看一看呢?” 第584章 我去找他(二更) 林清风和嵇鸿他们还在船上,不经意抬头,看到一个少女出现,再眼睁睁看着一大帮人往客栈方向冲去,林清风怒火中烧,一掌拍在了窗台上。 眼下游子庄到处都是兵马,她的人好歹还知道躲起来藏在客栈里面横,却眼看这个少女所带来的人手,直接就将她的人从里面赶了出来,一路打骂,追在后边往外头赶。 这,这算是个什么事! 嵇鸿颇是意外:“能在游子庄喊得动这么多人的人,不简单啊。” “我不会放过这些人的!”林清风怒道,“我腿上这伤,我要砍了他们所有人的左脚来还我!” “近些年很少见你这么暴躁了,”嵇鸿扭头看着她,“怎么忽然心性大变?” “近些年又无人招惹我!”林清风叫道。 话音落下,见到那名大汉被人跟球一样踢了出来。 本就被老佟和支长乐打的惨不忍睹,眼下这么一来,已经可见接下来数日都要下不来床了。 · 支离他们一直都在房中。 楼下的动静他们不是不知道,但是船上的管事过来跟他们说,这家客栈的掌柜要他们不要下去。 老佟和支长乐忍不了,非得下去,被支离给死拉着留了下来。 小师姐说不要去,便就是不要去。 现在又听到楼下的动静,还是从外面传来的,他们探出窗外,却见好大一个阵仗,一百多人追着五十多人跑,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一片混乱。 远处的官兵听闻这边的动静,纷纷赶来,高喝着怎么回事,但是没人理他们。 跑的跑,追的追,为首的队正被冷落在旁,觉得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的带人追上去,场面顿时更乱了。 夏昭衣穿过大堂,回到楼上,抬手敲门。 支离再熟悉不过她的敲门声,当即跑去开门,一喜:“小师姐,你回来啦!” 老佟回头见是她,忙也问道:“阿梨,外头怎么回事呀?” “这下面这些人是你喊来的吗?”支长乐也道。 夏昭衣回身将房门关上,走来说道:“是赵宁的人。” “赵大小姐?” “嗯,她近几年商线布的广,在游子庄一直有不少人手,我去找了几个掌柜,是这些掌柜寻的人。” “我看那些官兵在追他们,”支离说道,“小师姐,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啊?” “那几个掌柜叫我别怕,他们跟这些官兵常打交道,一切交给他们就好,”夏昭衣说道,在桌旁坐下,“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我在此地买了个铺子,是卖布料的。” “布坊?”支离皱眉,“小师姐,你买布坊做什么?” “不是买布坊,只是恰好我买下的铺子是卖布料的,”夏昭衣说道,“沈冽那边可能出了点事,我想过去找他,要不你们先回离岭吧,若有什么事情,就往游子庄这家布坊送消息。” “沈郎君那边出了什么事?”支离忙道,“小师姐你要回安江?” “嗯。” “出的事情严重吗?”老佟肃容道。 “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回去?”支长乐也忙道。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对面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的老翁。 老翁注意到她的眸光,朝她看来,眨巴了下眼睛,而后低声道:“得咧,我知道,你怕我跑了嘛,你放心你放心,这几日老朽跟着你们吃好喝好,人都长精神了,你赶我走我还抱着你的腿不走了呢!” “你抱谁的腿呢!”支长乐登时叫道,“阿梨一个姑娘家,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瞎话!” “你先带他回离岭吧,”夏昭衣看着支离,“我至多比你们晚半个月回来,你同师父说一声便好。” 支离有些不情愿,一来不想跟她分开,二来心里担心沈冽,闷闷道:“那,你要不要给师父写封信之类的?” 夏昭衣想了想,摇头:“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去之后会和师父当面促膝比较好。” 想着,她的目光又望向了老翁。 目光很平和,雪亮的眼眸像是会说话,分明很漂亮清澈的一双眼睛,但就是将老翁给看的不舒服。 老翁咽了口唾沫,心底有些不安:“你,你别老用这种眼神看我。” 夏昭衣笑了,眼眸盈满笑意:“我前些年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你逃跑,我便将你的画像广发天下,若被那些恨我的人知道你与我往来过,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你?” “我说了我不会逃嘛!”老翁一脸委屈。 支离看着他们,心里郁闷。 不仅支离,老佟和支长乐也闷闷不乐。 “小师姐,要不然,佟大哥和支大哥你选一个陪你去,”支离忽的说道,“虽然知道你身手了得,但真要遇上什么,你力气还是不够的。” 老佟和支长乐一听,忙点头,支长乐说道:“是啊,阿梨,要是遇上一些粗活重活,路上撞见什么拦路的大树,还是得我们干体力活的人在比较好!” 夏昭衣朝他们看去。 “要不就支长乐吧,”老佟主动说道,“他没我凶,我对付这老东西比较狠,这样你放心了吧,有我在,这老家伙跑不掉的!” 老翁欲哭无泪:“怎么又是我!” 夏昭衣抿唇,说道:“也罢,那就支大哥陪我去吧。” 支长乐顿时乐了:“好咧!” 支离也松了口气,忽的又想到什么,站起身来说道:“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和会沈郎君碰上的,那我现在就去写信,好些年没见到沈郎君了,我可想他!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小礼物可送!” 说做便做,支离当即就去另一边书桌上研墨了。 夏昭衣失笑,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刚才他们在看热闹,窗扇是开着的,眼下窗外的天色非常阴沉,很快就要降下一场泼盆的雨来。 不知为何,夏昭衣的心情忽然愉悦了起来。 也许,因为买下了一个铺子? 毕竟,这不仅仅只是一个铺子那般简单,这是她落在棋盘上的第一个子。 接下去,她还要做很多很多,要布线,要造局,要让李据和陶岚夜夜活在噩梦之中。 这三四年的光阴,真是让他们白赚了。 第585章 多年不见(一更) 商铺的交接在隔日午时处理好,夏昭衣没有先走,在客栈里目送支离他们的船只逆流北上,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面后,她才带着支长乐转身下楼。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防林清风师徒,不过林清风并未盯着他们离开的船只,除却懊悔没有查到是那艘船,因而不能提前做手脚之外,林清风的所有注意力全部都在这个少女身上。 支长乐去前堂柜台结账,夏昭衣去后院马厩里牵马。 客栈后院侧门外有一家露天茶馆,夏昭衣一出来,便看到那对师徒坐在茶馆里。 近几日天气阴沉,茶馆上方盖了层临时的遮雨油布,两旁都是行脚的走夫,林清风看着夏昭衣,这样正面而视,不论少女的容貌,还是身段气质,都令她觉得不适,更重要的是,对方比她年轻。 “好一个妙龄芳华。”嵇鸿在旁边说道。 对于他们的目光,少女没有避讳,反而牵着缰绳朝他们走了过来。 越近越觉得眼熟,眉眼气韵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卡在喉咙里却愣是想不起来。 林清风握紧手里的帕子,一股酸味从心头生出。 夏昭衣牵着马在茶馆前停下,说道:“等我?” “姑娘好手段,”嵇鸿笑道,“也少见的沉稳。” “多年不见,林姑娘嫁人了。”夏昭衣看着林清风说道。 林清风一顿,柳眉轻蹙,一双美眸不停打量着对方。 “胳膊上的那一刀,疤痕可褪了?”夏昭衣又道。 林清风的眉眼刹那瞪大,整个人亦激动的站了起来:“是你!!” “莫激动,”夏昭衣说道,“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你们在这等我何事,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便去赶路了。“ “你是阿梨?”嵇鸿说道。 “何事?”夏昭衣朝他看去。 嵇鸿一时惊诧,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永安沦陷,朱岘惨死,有人称看到她替朱岘守丧,在京兆府门前长跪不起,也有人说,她带着朱岘的尸体,回了朱岘的故乡塘州。 皆是传闻,难辨真假,但自那之后,这女童再也没在世人跟前出现过了,天下人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忘性好,几年时间冲淡,再偶有提及她,也只说她已葬身永安火海,不知死在了哪个角落,一番唏嘘,便无其他。 结果,这个女童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他们跟前。 不,已非女童,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夏昭衣还要赶路,想着支长乐在前堂应该已出来,便不想和这对被她吓愣的师徒多耽误时间,于是说道:“若是没事,告辞。” 她牵着绳子转身要走,脚步停顿了下,回头看向林清风:“之前陆容慧在佩封挖取人脑,以及京城瘟疫传言大盛一事,皆出自你的手笔,我没有确凿证据所以管不了,但我知道有很多想立规矩,拉拢人心之人必会对此感兴趣。于他们而言,寻不到证据也能造出证据,你说对吧?” 林清风胸中怒火一拱拱升起,最后反而唇边露出艳美一笑:“所以,阿梨姑娘是想要要挟我?” “我是想告诉你,”夏昭衣也一笑,“你作过的恶,还有我记着呢。” 林清风目光冰冷,唇角的笑意更浓:“好,我便等着看你要如何要挟我,咱们不妨过一过招,看看谁更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与我过招?”夏昭衣笑着收回目光,边走边淡淡道,“你也配。” 林清风极力保持着娇媚笑容看着少女走远,随后一屁股坐了回去,满心躁意。 都气成这样了,身旁师父却凉凉说道:“不得行,你连气人这件事,都输给了她。” 林清风抓起桌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给摔在了地上。 · 游子庄不缺乏各界耳目,昨日群架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终归会引起一些动静。 夏昭衣随便取了个化名,让人去传,再去车马行为支长乐也买了匹马,包了艘过江的船只,带着马儿一并去往对岸。 过江的渡船与回家的大行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江风更猛更烈,船身更为颠簸,他们船下的江浪不及昨日狂作,但仍盛大,迎风立身于船上,胸中豪气亦是满腔。 支长乐只觉得爽快,扭头看到旁边的少女,她的眸光眺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不知在想什么。 夏昭衣的余光注意到支长乐望来,淡声说道:“那边好多兵马。” 支长乐一顿,循着她目光所望望去。 极远极远的南边,似乎的确有一队兵马,正沿着远处环江的山坡过来,为首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 “这些人是……”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也许是焦进虎自己的兵马吧。” 说着,她看向另一处山头上高耸的瞭望台,那边到现在都还没有燃烟讯。 “这两日有许多兵马从左行来游子庄,不知是何事。”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没回答,过去良久,她轻声说道:“天下兵马走动,总有战事将发。” 长风扫来,群山草木跌宕,那兵马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似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大军,一队一队自山那头走来,浩浩荡荡。 · 太阳出来了阵,又很快消失。 大地未被晒暖,旋即又要迎来一场大雨。 按照之前所计划的逃跑路线,眼下整个季家已迟了整整一日的路,皆因季家当家做主的几人优柔寡断,畏首畏尾,为寻个保障,宁可破坏事先计划,走上一段从未去过的远路。 现在长队皆疲惫,谁的心里都窝着一团火。 走了半个时辰,又到了舆图上所定下来的一个点,季家主事的男人继续派出斥候去侦察。 一共六队,每队五人,三队去前方探路,三队去往后方。 季夏和跟着沈冽去了后边,戴豫和杜轩并未跟去,跟在他们后边的是林副将的亲兵。 他们所去的山道最远,出来是整片山谷,天尽头没有人烟,因在高处,总觉得云层再沉一些下来,就要压在他们头上了。 第586章 草菅人命(二更) 后边没有追兵,但是另外一边,出现在天际的一道雄踞于江边的高磊大墙,哪怕隔着如此远的剧烈,都可见其气势。 那个地方,比身后的追兵要来的更令人害怕。 “那边是古烟镇了,那地方就是你所说的据点,”季夏和说道,“我们如今算是避开了吗?” “不算,”沈冽说道,“彻底走出临宁才算。” 城墙下隐约可见军马往来,距离太远,人如蝼蚁。 “那边驻军还不算多,不到三万,”沈冽继续说道,“宋致易的整个西南战线布防主力军都还在松州等着我们。” 季夏和心下忐忑,点点头,又朝四野望去:“那至少如今来看,我们是安全的,对吗?” “那边有人!”身后一个士兵忽然叫道。 沈冽和季夏和垂眸望去,与他们相距约一百丈外的山道下,一对爷孙正从季家人藏身的那座山谷下来,一老一小,步伐蹒跚,模样慌乱。 前面是一条溪道,溪道另外一边,另一队侦察兵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朝他们赶去。 季夏和眉头一皱,说道:“走!去看看!” 爷孙俩身上皆背着竹篓,看模样是去采药的,老人近六十岁,小的十岁不到,下过雨的路尤其泥泞,他们走的一脚一个坑。 才走完这片下山坡道,远处响起的马蹄声让他们心下一慌。 老人当即抱着小孙子往后边退去,惊恐的看着来人。 五个高大士兵,身上银甲铮亮,骑在马上奔来,为首的举起手里长枪指着他们:“什么人!” 老人吓得腿软,忙带着孙子跪下,磕头说道:“我们是采药的,军爷,我们就是路过采药的!” “在上边看到了什么吧?”士兵说道。 老人脸色发白,抬头看他:“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眼看对方不信,老人哀求:“军爷,绕我们祖孙俩一命,我们家境贫寒,就靠采点不值钱的草药换几口吃的,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为首的士兵目光冰冷,扭头和同伴们对视一目,忽的手腕一发力,手里的长枪对着老人的胸膛便刺了下去。 一下未够,又刺一下,枪头随后转向老人的孙子。 沈冽同季夏和才从山坡上拐来,隔着老大距离见此一幕,季夏和高声怒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士兵抬头看到他们,没有理会,手中长枪冲着十岁不到的小童也极快刺入了下去。 季夏和怒骂一声,当即拍马赶来,沈冽同其他人迅疾跟上去。 赶到跟前,还未咽气的老人双目赤血,凶狠的瞪着他们。 季夏和翻身下马,扶起老人,马上几个士兵心头不快,但也跟着从马上下来。 “老人家!”季夏和扶起老人。 沈冽检查老人的伤势,再看向一旁小童。 所破损的位置皆在心口,鲜血淋漓,无力回天。 老人见来人身上所穿盔甲与那些人一样,忽的抬起手,用尽最后一口气朝季夏和的眼睛戳去。 沈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季夏和也吓得后退,松开了他。 “季少爷,此地不宜久留,”那为首的士兵这时说道,“您方才一声高喝,说不定会将周围藏于山中的人都给吸引过来,到时候麻烦就更大了。“‘ 季夏和激动的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一老一少:“谁教你这样草菅人命的,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士兵抬起头,没有半点胆怯,正眼看着季夏和:“他们不死,一旦说出去,那就是我们死,我们可不仅仅只是两条人命,这里面还有你的父母兄弟呢,季少爷。” “你这是为你的恶行所做的狡辩!”季夏和气得俊脸通红,“谁说只能杀了他们,分明还有更好的办法!你这恶徒!” “此地不宜久留,”士兵淡淡道,“我看季少爷还是先回吧?” 季夏和气得发抖,忍无可忍,挥起一个拳头朝士兵的脸砸去。 他自小练习骑射,也曾同沈冽一起学过半年的功夫,手劲非常的足,这一拳打下去,士兵只觉得鼻梁发疼发酸,眼睛都黑了,伸手捂着脸。 季夏和又要砸去一拳,被沈冽拦了下来。 “先回吧。”沈冽说道。 季夏和垂头看着地上两具尸体,忽的转身上马:“知彦,我们走!” · 去前面探路的斥候回来的较晚,前路并不安全,不停有大军调动,其中一队人马去侦察的时候恰好遇上一队大军离开的痕迹。 这个消息让季家几个主事的男人一时间腿都软了。 当初一拍脑门决定要跑,也做好了自认为的完全准备,现在真的在路上了,才明白这条路到底有多难。 看着一干人脸上露出的疑难声色,林副将最先忍不住了:“给个准信,现在怎么弄,什么时候走?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走不掉了!” 季中川手心里都是冷汗,看向一旁的季明友,季明友的目光则在看自己久病不愈的老父亲。 季温淮面色凝重,坐在马车旁边,手里还捏着拐杖。 沉默良久,他的目光看向人群外面的两名年轻男子。 季夏和刚刚挨了一顿小骂,因事有轻重缓急,他对“自己人”出手的事情等下再仔细算账,现在季夏和面色惨白的站在外面,一脸愤懑。 沈冽站在他旁边,没怎么说话,目光一直看着远处的古烟镇高墙方向。 “知彦。”季温淮出声说道。 沈冽转眸朝他看去。 “你觉得我们如何走,什么时候走较好?”季温淮说道。 “我不做决定。”沈冽回道。 “为何?”季温淮急切道,“知彦,眼下这种境地,有什么便说什么,你随便说两句都好。” “是啊,贤侄,”季中川也说道,“你只管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一旁的季夏和心里虽不爽,但也很轻的说道:“沈兄,便说说看吧,我,我姓的到底也是季……” 沈冽双眉微拢,顿了顿,用同样很轻的声音对季夏和道:“他们已浪费了一日一夜,如今剩下胜算最大的方法,便是带人以最快速度离开,遇到关隘便冲,遇到山河便绕,长途不间断奔袭两日,但你认为,你父兄和祖父们敢吗?” 第587章 我不做主(一更) 季夏和接不上话了。 这几日,家中长辈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行为,都让季夏和觉得失望和难受。 沉默良久,季夏和沉声说道:“我去劝劝,尽量一试。” 季夏和刚一走,杜轩便走上前来,很低的对沈冽说道:“熊开竟方才派人来试探口风,我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不想再留在这里陪季家耗了。” 熊开竟是熊家兄弟里的老二,他能派人来这里试探口风,让沈冽有些意外:“你如何说的?” “我装傻,敷衍搪塞了过去,”杜轩说道,“看来他们都忍不了季家那几个活宝了。” “下次再来试探,同他们表明态度,未将季家带出松州之前,我们不会走。”沈冽说道。 “是,”杜轩点头,顿了下,又道,“季家那几个女眷,对您和林副将似乎有诸多不满,这几日我同戴豫听到了不少说辞……” “值得在乎吗?”沈冽反问。 “可是……” 沈冽抬手拍了拍杜轩的肩膀,往戴豫方向走去。 大队在午后继续出发,季夏和果然没能说服家中长辈,一听说长途奔袭,冲击关口,尤其是前方就是松州,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季夏和与沈冽在胡闹。 近年来,宋致易一心想要扩展版图,统一牟野和丰原,松州是重兵部署之地,宋致易最强的攻阵兵便在松州。 直接冲击松州严防死守的关口,那无疑是以卵击石,季温淮和季明友死都不答应,哪怕季夏和着重强调身后会有大量追兵,季明友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在季明友看来,前面的重兵是可见的,身后的追兵却未见得就能追上他们,毕竟他们这几日所走的山路荒无人烟,极为偏僻,也许那些追兵已经朝另外一个方向追去了。 季夏和对家里人所抱着的侥幸极为愤怒,但他只是三房庶出,说多了容易招人讨厌,气恼叫道:“那就不要再问我们什么看法了!” 半个多时辰后,天上砸下滂沱大雨,远眺的视野被严重模糊,季明友继续派出斥候,季夏和当即跟着沈冽离开,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 他们离开大部队往南,走了大约半里,身后大雨中有快马追来,沈冽和季夏和勒马回身,追来的人是林副将身边的亲兵。 “沈郎君,我们林副将找您!”亲兵说道。 雨水沿着斗笠帽檐落下,沈冽抬眸朝亲兵身后望去,林副将带人骑在马上,身后人不多,只有三四个。 沈冽问道:“找我何事?” “事关这次行路。”亲兵说道。 沈冽略作思索,点头:“好。” 他打马就要上前,季夏和跟着一并去,被亲兵拦住:“季公子止步!” 季夏和眉头一皱:“你这是作甚!” “你先在这等我,”沈冽看着季夏和,“我很快回来。” 季夏和心有不安:“若遇到什么,你喊我一声。” 说完觉得底气不足,沈冽的身手了得,若沈冽都应付不了了,那么他去也只是多送一条命。 “没事。”沈冽说道,转身跟着亲兵离开。 林副将骑在马上,看着大雨里跟随亲兵而来的年轻儿郎,他的神色变得凝重,待人走近,他双腿夹紧马腹,扯了扯缰绳,马蹄轻踏,迎了上去。 “沈郎君!”林副将主动叫道。 “副将找我何事?” 林副将抬手抱拳:“之前多有冒犯,沈郎君勿怪。” “那些不过小事,”沈冽说道,“副将的近卫方才说找我是与行路有关,副将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林副将看了远处的季夏和一眼,眉目有些犹豫,开口说道:“当年在阔州,季二太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和季家结缘数十载,与季明友季中川称兄道弟,将季家当做我的本家看待,但如果能早先料到季家人会这般优柔寡断,我定不会提着全家的脑袋来助他们。熊家二兄弟与我是多年的生死相交,我将他们也一并拖下了水,心中又悔又恨。” “林副将是想带着兵马离开?”沈冽说道。 “不不不,”林副将忙道,“林某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可能就此扔下季家不管,只是眼下局势……这样说吧,沈郎君,我与你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们要想最快离开,只能用这样长途奔袭的办法!” “这些兵马都是你的人,你若要这样做,季家的人再竭力反对,也只能跟着你走。”沈冽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拖家带口,一旦遇上战事,到底难办,”林副将道,“沈郎君,你觉得……” 林副将停顿了下,并没有说下去。 “觉得什么?” 林副将想说,觉得将季家那些没用的女眷和家仆杀了如何? 那些累赘当真麻烦,不仅带着令人疲累,她们还满口的抱怨和指责,车上坐不了多久就嫌累,一边还要装作一副深明大义,舍己为人的模样声称自己无碍,可以继续赶路,那哀怨的语气,跟她们多伟大,谁欠着了她们一样。 林副将平日最不忍女人,家里几个婆娘,谁没挨过他的拳头,也就季家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被季家没用的男人们给惯的不像样子。 “沈郎君,”林副将转了话锋,“林某斗胆好奇问一句,去年江州游湖县,被困守小南山的那人当真是你?你最后是如何出来的,几人救你?” 沈冽眉心轻拧。 林副将继续道:“实不相瞒,去年还未大调前,我在汉神营当校尉,当时我就在勋平王的大军之中。” 林副将所说的大调,是去年年末宋致易为牟野之战所做的军改,包括管理体系和军队结构模式的改变。 沈冽仍未说话,不想回忆当时诸多场景,亦不觉得有什么好对人分享的。 这时雨势变的更大,天空一片晦暗,被长风所带来的雨水砸在身上,颇有分量。 沈冽抬头看向天幕,说道:“不如先回去吧。” “还不能回去,”林副将忙道,“还未商议好呢,或者这样,我先带人长途奔袭,于阵前扰乱敌手,你带人自后方绕山道而行,我们兵分两路!” “我不做主,”沈冽说道,“你同我商量这个,不如去和季家人商议。” 第588章 后有大军(二更) “不,沈少侠,”林副将正色道,“现在你不必要与我讲究这些,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便说什么,都是为了活命而已。之前诸多冒犯,你已说是小事,就不要再同我计较。” “我没有计较,”沈冽看着他,“世上任何决定都有风险,而这是季家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想平白令自己多生烦恼。当初在左行的时候便已说好,我只出力,若有敌人,我帮忙杀敌,若要撤退,我帮忙断后,除此之外,任何决定的事情我都不想管。” “如若季家因为他们自己的决议不当而送命呢?”林副将有些动怒,“你看他们如今缩头缩脑的狗模样!就这个样子,还不迟早被人给包上来抓走,送去菜市口一刀砍了,杀鸡儆猴?!” “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沈冽说道,“与我无关。” “你陪着他们一起死?”林副将怒道。 “若危险将至,无力回天,我会带着我的人离开,”沈冽回道,“他们做的决定,他们自己承受后果,我已尽力保护过他们了。” “你!”林副将竟不知作何回答。 少年的黑眸始终平静,身后的风雨来自遥远的大地尽头,吹打在他身上,但他笔直端挺,没有丝毫动摇。 “季夏和可是你好友?!”林副将叫道。 “但季家人不是。” “你连你自己好友的家人都不顾?!” “我不是要保护他们吗?” “如今你可以彻底救他们于危难,你也不管?” 沈冽忽的笑了,看着林副将:“郭裕要你出了松州后,找一个机会对付我,哪怕杀不了我,也要将我变作残废,这样的话,不知道郭裕有没有和季家的人也说过?” 林副将一顿,浓眉怒皱,直直瞪着沈冽。 “林副将指责我,做人怎么能够连好友的家人都不救,我倒是也想问问林副将,做人怎么能够谋害杀掉帮助保护自己的人?”沈冽又道。 林副将眸中划过一道杀气,握着缰绳的手悄然往腰间佩刀方向挪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斥候兵的马蹄声,一行五人,于大雨中快马奔回。 “副将!”一个斥候一见到他们,高声叫道,“副将,后面三里外出现大军!” · 天空怒雨咆哮,刷刮着群山遍野,沈冽和林副将骑马去往一道半山崖坡上,远方视线模糊,但不妨碍他们看清那一片覆盖了整道地平线的士兵。 风雨漫天,灰暗的天光投射在那些银甲身上,数万人步伐整齐,行动如一,像是没有生命,沉默而安静。 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应该是去往古烟镇,但是所选的路线与他们所处的山岭极近。 “之前朱郎将说过,清明过后天定帝要往牟野发兵,”林副将说道,“牟野如果未打通,剑南那一片永远处于分割状态。” “我们要被人发现了。”沈冽说道,目光看着在长队四方奔走的斥候,有回去的,有往外走的。 这里都是宋致易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仍派遣如此多的斥候,也许与季家出逃有关。 眼下虽狂风大雨,但是他们长队行过的痕迹不会那么快被消除,只要有一队斥候往这边奔来,他们绝对会被发现。 “走!”林副将当即回身,“我们追上去,越快越好。” 季夏和带着那几个斥候正在往他们这边赶来,眼见他们下来,季夏和停下等人。 林副将见到他,忽的也勒马停下,转头看向沈冽,冷冷道:“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谋算的?” “什么谋算?”沈冽反问。 “你知道郭裕要对你不利,你却仍要过来?”林副将紧紧盯着沈冽,“你便不想对季家做什么不利之事?” “对季家最大的不利之事,便是直接不用管他们,任凭他们留在广骓,我在其他地方看着宋致易如何对付他们即可,何苦跋山涉水令自己受累?”沈冽说道。 林副将皱眉,点点头:“好,我且信你,你放心,我跟郭裕半点交情都没有,他说的话我全部可以当放屁,只要你这几日尽心尽力帮季家,我可以反过来帮你对付郭裕。” 沈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驱马往季夏和跑去。 季夏和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询问的眼神看着沈冽。 “大军来了,”沈冽经过时没有放慢马速,“我们得快走。” 季夏和一听,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忙跟上他。 之前来报说发现后边有大军的斥候,已被林副将先差回来同季家几位主事的禀报情况。 是以队伍比之前的速度要快上许多,沈冽他们策马一直追到一处荒败的祠堂路口前,才将他们追上。 季中川就在队伍最后面,专门等着林副将和沈冽。 一看到他们的身影,季中川忙拍马迎上去,连声问后面的情况有多紧急。 林副将对季家几人早没了耐心,冷冷道:“现在知道紧急了,火已经烧到屁股了!” 说完,他的坐骑已朝前面奔去,同时开口号令自己的部众集合。 季家的人顿时大慌,队伍也缓缓停下,众人皆不解的看着林副将。 林副将所带出的人手约三百余人,熊家兄弟不足百人,季家自己养的更少,因宋致易去年颁布的几个政令,像他们这样世家能养的人手明面上不得超过五十人。 暗地里不是没有,但是此行出来匆忙,根本没有机会去城外庄子里面叫。 林副将知道季家贪生怕死,现在时间紧迫,不想麻烦,所以懒得动季家那五十人,他将自己的三百人和熊家的八九十人规整了下,分为三队,一队三百二十人,跟随他去前面奔袭侦察,先扫清障碍,剩下两队,一队和季家的五十人在一起,负责保卫长队,一队继续派当斥候的角色。 季中川见他不同自己商量,已经下令好了,心里颇为不悦,尤其是听说林副将和熊家兄弟要带兵马先走,他更慌了,拉着林副将:“万万不可!我们没有带兵经验,就你们有,你们一走,我们剩下的人如何是好?” 第589章 女人而已(补更4.26) 旁人皆看得出来季中川在担心什么。 一旁的季明友和季家儿郎们脸色都是白的,唯恐林副将和熊家兄弟不管不顾,甩开季中川的手便走。 林副将扫了他们一眼,最后转头,目光望向后面的沈冽。 戴豫和杜轩跟在沈冽旁边,看到这个眼神,皆皱起眉头。 “不如这样,”林副将说道,“我和开德留下来,让开竟带兵前去,沈少侠神武勇猛,便由沈少侠跟随开竟同去。” 熊开竟是熊家兄弟里的老二,一身腱子肉比戴豫的还要发达,真就人如其名,是头熊。 季中川觉得如此甚好,看向沈冽,问其意见。 杜轩心头不爽,正准备说话,便听林副将说道:“沈郎君不会不答应的,他先前同我说了,他会出尽全力保护季家。” “不错,”沈冽骑马上前,“我是如此说的。” 季夏和大为不痛快,忽的一咬牙,也跟着拍马上前:“我要同去!” 孙氏就在后边的马车里,听闻这个,瞪大了眼睛,准备下马车去拦人,被季明友的夫人曾氏拉住,说道:“你得顾全大局,眼下这样的情况,若你拦着不给九郎走,万一那脾性古怪的沈冽也不肯走了如何是好?” 孙氏皱眉,朝她望去。 曾氏安抚般的拍拍她的手背:“不会有事的,你便放心。” 她越是这样说,孙氏便越觉得不放心,从曾氏手里抽出手来,只恨自己的丈夫现在不在身边。 熊开竟领队,带着一干兵马走了。 戴豫跟着沈冽和季夏和一并离开,杜轩身手不好,沈冽不想让他去,将他留了下来。 数百人快马离开,大雨中朝前狂奔,后边跟着的长队也没有逗留,就如之前沈冽所说的那样,开始长途奔袭。 女眷们在车里被加快的速度所惊,紧紧扶着车厢,差点没有被下坡的落势带摔出去。 与此同时,身后的斥候们很轻易便找到了季家长队所留下的车辙印及马蹄印。 远处的雨势不小,但未到瓢泼程度,斥候们回去禀报后,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去大军前的四驾马车里。 马车里坐着的男子格外年轻,统帅三军不过才二十五出头,他被雨扰的心烦,一直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眼眸透着寒光,淡淡道:“车辙印可清晰?” “清晰!应就在这附近!”斥候说道。 “传陆栖原。”男子说道。 不多时,一名武将驱马而来,恭敬叫道:“王爷!” “带三千兵马去往青河山方向,季家人也许在那边,若遇上他们,能留活口便留,留不了的,记得带头颅回来。” 一出手便是三千兵马,对付一个落荒而逃的季家,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陆栖原有些不解,哪怕勋平王对季家杀兵堵城门一事再生气,也不会如此浪费兵力。 不过他向来不敢对这位外号“铁阎王”的王爷所做出的的决定问半句话,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晋宏康抬了抬手指,示意外面的人将车帘放下。 天光本就灰暗,待车帘一放下,车厢里面更加无光。 晋宏康一直冰冷的目光忽然浮现出一丝渴望和兴奋期盼。 他行军多年,败仗不多,而想要追捕什么人,更是从来都没有失手过,除却去年的江州。 让郭兆海平安无事离开江州,回去醉鹿,是晋宏康这几个月一直当做耻辱的头等大事,且不止郭兆海,还有被留下来断后的沈冽。 虽然只是偶遇,并未接到任何命令让他抓住郭兆海,但他拼尽全力,排兵布阵设下的天罗地网,愣是一个人都被抓到,何等的奇耻大辱。 更不提,沈冽如今竟还敢踏足大平,既然敢来,既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那就等着受死吧。 即便没有这三千追兵,前方的关隘,便不信沈冽能过得去。 · 古烟镇方向的据点,很快被青河山的大山所阻挡,被甩在了后面。 马车奔袭飞快,下坡路上遇到大石头,一辆马车忽然一翻,车里面几个身娇体贵的女人们摔得七荤八素。 队伍停下,将她们扶起。 季中川的两个女儿都在车里,季中川难得没有心疼之感,之让旁边婢女们快点将让扶上去,却被告知,车轮坏了一个。 “那就赶紧给我替补上!”季中川直接吼了出来。 两个女儿心头不悦,直接开口和季中川吵,抱怨出声。 季中川完全没有耐心,一甩袖子,骑马离开。 林副将等在前头,冷冷的看着后面情况,待季中川走近了,林副将开口说道:“真是一群毫无用处的累赘。” 季中川一听这话,心里哪能乐意,抬眼看林副将:“这是说的什么,那是我女儿。” “杀妻求将,烹子献糜,埋儿奉母,”林副将说道,“你可听过?” 季中川大惊,望着林副将的眼神变得惊恐。 林副将的模样在他眼中变得麻木和冷血,方才说话的语气太过冷静,也令季中川觉得头皮发麻。 “几个女人而已,”林副将又道,“数年前饥荒,多少人吃了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瞧你这在意的。” 冷冷说完,林副将骑马掉头,朝前面走去。 季中川只觉得手心里面一阵阵的冷汗,回头看向自己那几个还在骂骂咧咧的女儿,季中川忽然觉得,林副将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马儿一旦狂奔,速度便是飞快。 不过才一个多时辰,前面奔袭的数百人和后面的马队距离已经拉开很大。 青河山早就遥遥在身后,彻底看不见了,两旁出现几座荒村,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雨势已经渐渐缓了下来,路旁三三两两有撑伞务农回来的人,好几个的裤脚都还卷着。 他们见到狂奔而来的马队,那气势和速度,甚至要以为是马贼,远远便逃开了。 绕开这座城镇,继续往前,便是临宁的东南边,与夏昭衣当初所住的八江湖畔隔着最长的斜角距离。 而前面将会出现他们今天要闯的第一个关卡,马头驿。 第590章 为非作歹(一更) 大平今年新征的兵马,都安排在马头驿附近的成功营,规模不小。 马头驿驿丞费简明五十多岁了,个子矮小精瘦,待人接物爱耍滑头,不过非常实干,马头驿早就由军方接管,他这个驿丞本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但他干的尽心尽力,给马头驿添置了大量车马,粮草,还拉拢附近村民在马头驿附近盖了座油庄和一排小商铺。 今天雨水特别大,费简明带了几个人跑去油庄里帮忙,乡道上的泥石土块杂乱成堆,广袤的郊地上深深浅浅无数积水,他们才下得石路,便听到一连串的叫声:“费驿丞,费驿丞!” 费简明抬伞看去,不用来人说话了,远处天尽头纵马狂奔而来的一个马队已入了他们的视线。 “这是来了谁,”费简明看到那些人身上所穿的银色盔甲,叫道,“走走!去看看!” 驿丞本就迎来送往,尤其是这些军队来的士兵,他得招待好才可。 对方速度非常快,眨个眼就快到跟前了。 费简明已摆好迎接的姿势,抬眸却眼睁睁看着为首的高大将士朝自己举起了大砍刀。 费简明个子矮,一个后跌就避了过去,他旁边那干活卖力的汉子便没那么好运,几十斤的大刀一刀挥砍下来,连脖子带脑袋,还有半个肩膀都快被削了下去。 费简明大声疾呼,其余人慌乱四逃。 那士兵又举起大刀,挥砍下来的刀锋被横伸而来的长枪“砰”的一声给挡开了。 熊开竟杀意正浓,被上挑的长枪震得虎口发麻,顿时提刀往来人挥去,连着两下,大刀皆被长枪挑开,对方手劲未必胜过他,可是使动长枪的那股巧劲,却是熊开竟所比拟不了的。 “沈冽!”熊开竟怒声叫道,“你作甚!” “不杀平民!”沈冽声音如冰。 “这是驿丞!”熊开竟手里的大刀朝费简明指去,“此人不杀,那我杀谁!” 费简明脸色苍白,腿软的跌坐在地。 方才那一招冲砍,跟了他数载的大汉登时身首异处,那鲜血喷薄出来的画面,着实令人心头震撼。 “别杀人!”季夏和也冲了过来,叫道,“要杀就杀那些兵马!” 熊开竟不理,手里的刀再度砍了过去,仍是被沈冽拦下。 熊开竟大怒:“郭家寄养的!你非得同我作对!!” 戴豫追在身后,闻言瞬息暴躁,怒吼:“放你娘的狗屁,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他娘的撕烂你的狗嘴!” 熊开竟大刀朝戴豫指去:“你在给老子说什么!你有种给我再说一遍。” 举起的大刀被沈冽极快挑开,极其清脆的一声巨响。 已是今日第三次被挑开武器了,熊开竟忍无可忍:“沈冽!!” 沈冽不理他,回头看向几个士兵:“去将他们绑起来,吊在树下。” 几个士兵没有动,脸上神色略有些怯。 “一起去!愣着干什么!”戴豫叫道,率先下马。 费简明已被吓傻,泥坑里的水令他半身泥泞,脏乱不堪。 几个高大的士兵过来,将他们一共七人全部绑起,往嘴巴里面塞了大团的布,吊在僻静处的一棵大树下,半句交代的话或者威胁都没有,做完这一切,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费简明看着那些人离开,那生死一线的强烈冲击感,令他心有余悸,一直发抖,即便那些人彻底离开,他们也没能松过来一口气。 前边乡郊比来时的路要平坦太多。 熊开竟怒火中烧,一马当先跑在前头。 越想越不甘,他看向远处的小城镇,忽然一股怒意勃然而起,心中和脑中的冲动怒火让他调转马头,直直朝着那边奔去。 “他想干什么!”季夏和高声叫道。 沈冽双眉一拧,当即驱马追去。 但派给他的这匹坐骑不如熊开竟的汗血马,那熊开竟发足狂奔,将距离硬生生甩开,已经奔入了安江最偏远的小县城马头驿。 马头驿太小,不设边墙,熊开竟奔入进去后,举起刀直接就朝着一个平民砍了下去。 “住手!”季夏和大声惊呼,赶紧驱马。 城里刹那一片哗乱,而熊开竟不管不顾,逢人便砍,边砍边发足狂奔,所到之处,鲜血如泼,脆弱的人命在他的刀刃下顷刻被摧毁。 待沈冽和季夏和追上去时,地上已躺了数十具尸体,那些围在尸体旁边大声痛哭的家眷见那疯子后边还有数百个士兵,赶紧抱起尸体先离开这里。 熊开竟杀上了瘾,快意在心头激荡,瞬息又砍死了两人。 马头驿是有驻军的,那些士兵在最快速度赶来,季夏和见到那些人朝着远处的熊开竟冲去,边纵马边高声叫道:“就让这个老匹夫去送死好了!我们不用管他!” “没用的。”沈冽奔在前头,冷冷看着骑在马上于人群里大开杀戒的熊开竟,同时还有那些正朝着他们冲杀过来的士兵。 “全军听令!!”熊开竟回身高喝,“我们是骑马的,这些人手不过废物,给我杀!杀个尽兴!!” 林副将的部众有些犹豫,没有动手,他们本都是广骓和安江本地的人,连口音都与这些人一样,乡音是世上最亲切的东西,他们根本下不去手。 但是熊家那八九十人已经冲杀上去了,在马头驿守兵还没有扑杀过来时,长枪大刀的目标亦是未来得及逃跑的平民。 沈冽剑眉怒皱,回身去拦人,戴豫忙跟随同去。 “你们疯了,都给我住手!住手!!”季夏和叫道,双目通红,冲过去挡下那些兵器。 对方守军冲杀了过来,朝那些马匹刺去。 步兵对骑兵,各有优势,各有劣势,步兵的优势在天然灵活,骑兵想要发挥优势,却需要后天极强的马术和兵刃训练,亦或是本身便具有超强的天赋。 熊家子弟显然不具备这些优势,守兵们冲杀过来时,他们勉强能以马上姿态占据一时上风,但是长期在此处训练的年轻守兵们很快摆开专攻骑兵的阵仗。 第591章 不杀平民(二更) 季夏和抬眼看着那边的士兵,咬紧牙关,气得发抖。 此次季家出逃,所带兵马连五百都没有,人手着实少得可怜,承受不起任何损兵折将之事。 抛开此不说,在这样敌我鲜明的对战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熊家的人一旦倒下,接下去矛头所向便是一并而来的其他人,更何况,此处是马头驿,对方有的是源源不断的救兵和后援。 眼看林副将那些手下已杀了上去,季夏和看向沈冽一眼,亦不得不高喝一声为自己壮胆,冲杀而去。 沈冽看着他们,握紧手里的长枪,心头怒火如烧。 “少爷,我们是否也要……”戴豫说道。 沈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行动,怒目看着人群里的熊开竟。 混战场面骤然爆发,骑兵所具有的高机动性,冲开了守兵们的阵仗。 熊开竟带着三百多兵马边冲边杀,在马头驿大军未赶来时,率队直冲,一路砍杀毁灭,风卷残云般,在马头驿留下四百多具尸体。 · 出得城外,奔向郊野,熊开竟勒马停下,回身看向后边浩荡奔来的数百人。 “痛快!!”熊开竟高声叫道。 酣畅淋漓的杀意得到极大释放,那浇灌下来的大雨驱散寒意,更是爽快。 季夏和和沈冽走在队伍中间。 季夏和握着兵器的手都还在发抖,看着熊开竟那开怀大笑的模样,宛如在看一个魔鬼。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季夏和说道,“今日死了多少人,便有多少个家破碎!” 熊开竟笑完,目光也在人群里面找到了沈冽和季夏和,还有跟在沈冽旁边的戴豫。 望到他们,他的目光有些变冷,一把调转马头离开,说道:“走!继续给我冲!” 冲过马头驿,很快就会到松州,他们没有时间可休息,只能一路冲过去,必须赶在快马报信之人的前头,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胜算,便是攻其不备。 天色渐渐沉下来,他们的行军变得困难,夜雨中火把不好长明,只能勉强摸索前行。 但整体的地形和地势,熊开竟还是非常熟悉的,他带人绕开那些重兵驻守的关隘或据点,选择的多为平民聚扎之地。 亥时,熊开竟下令在一个郊野的山脚停下休息,生火烧水吃干粮,规定歇脚时间只有两刻钟。 季夏和没有胃口,他坐在旁边,只喝了两口沈冽递来的水,呆呆的望着远处的火堆。 沈冽和戴豫不知从哪里摘来几个野果,回来递给他,他望着手边野果,抬头说道:“吃不下的。” 沈冽在他身旁坐下,淡声说道:“我先带在身上,待想吃了便问我要。” 季夏和疲累的抬手揉了一把脸,垂眸望到自己鞋子上的血,说道:“我其实不怕杀人,当初拿剑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可以夺去别人性命的东西。我们逃出广骓后,我一直跟自己说,这一路定是刀光剑影,凶险颇多,但是我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你说我们和那穷凶极恶的歹徒有何区别?” 沈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黑眸望着身前的火。 戴豫动了动唇瓣,终究也将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一个脚步这时走来,在他们跟前停下。 沈冽和季夏和抬起头,熊开竟冷冷的看着他们,大掌按着别在腰上的佩刀。 季夏和见到他便觉一阵反胃,开口说道:“你要干什么?” 熊开竟的目光看了沈冽和季夏和的兵器一眼,再冷冷的扫过一旁的戴豫,而后对沈冽说道:“沈少侠厉害,兵器上边一滴血都没有,今日难得出枪,也只挑了自己人的武器。”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沈冽说道。 “也就嘴硬而已,”熊开竟冷笑,“说的不是一路人,却已经随我们行了一路,不是吗?” 说着,熊开竟在沈冽跟前蹲了下来,目光和他平视:“你今日若是要我宰了那驿丞,说不定马头驿里面那些无辜的百姓便不会死了,乱世里面还想心慈手软,你太天真了,年轻人。” “刀是你砍下去的,人皆是你杀的,你反过来却要将这些祸事算在我身上?”沈冽说道。 熊开竟又笑了,目光冰冷,看着沈冽的眼睛。 着实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岁数这般年轻,可是心思却比谁都沉,性子也少见的稳重。说他老实憨厚,他并不,说他机灵开朗,他也不,他平素只安静的站在一旁,不对人指手画脚,话也不多,可便就是无法令人忽视他的存在,但凡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关注过去。 而他的身手,试过了,当真厉害,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身手,应该被佩服,但这个人偏不易亲近,拉拢不过来。 这世上所有勇猛的将士,那得是自己这边的人才算是真的勇猛,若是跟自己为敌,那便是时时想将他大卸八块。 “接下去,还会有很多的人要杀,”熊开竟说道,“你拦不住我的。” “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在跟我斗气,故意要杀人给我看,”沈冽淡声说道,“你何以见得拿旁人之命做注能够气到我,你便没想过,我也会是个恶人?” 熊开竟哈哈笑了,站起身说道:“你若是恶人,今日便不会这般生气,不会这般婆婆妈妈的拦着我去杀那驿丞!” 沈冽抬眸看他:“不,我说的恶人是,我杀过很多人,我杀人的时候同样不会手软,我唯一比你好的地方便是,我不会去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 “像你这样手拿兵器的人,我家少爷杀了不止十个。”戴豫说道。 熊开竟敛目,望着沈冽的目光变深:“哦?听你们的意思,别有所指?” “你与其在想我们是何意,不如去想要如何稳定好林副将那些手下的军心,”沈冽说道,“这些兵马皆来自广骓与安江,你今日在城中肆意杀人,也许不经意间杀害了他们的亲朋友人,你不止要对他们有个交代,更要对林副将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第592章 少女拦路(一更) 熊开竟看着沈冽的目光变得阴狠。 沈冽不为所动,抬眸看他。 若是可以,熊开竟真的很想一刀宰了他,哪怕今日是季夏和说这话,他都敢杀,反正季家人没有一个在这里,不,应该是即便有季家的人在这里,那又如何,就季家如今落魄的模样,谁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可是,沈冽的身手他领教过,这个年轻人,完全有底气与自己叫板。 不想再在这里废话,熊开竟厌弃的收回目光,掉头离开。 沈冽看着他的身影,余光望到四周那些休息的士兵们都在看着他,他没有理会,别开头望向夜色浓郁的雨夜。 天下分崩离析不过数年,原属于李乾的天下百姓彼此之间根本还没有间隙疏离,或者敌对之感,沈冽也如是,哪怕如今所经过的大地已属于所谓的大平朝天定帝宋致易的领土。 他今天之所以保下费简明,因为他不久前才来过临宁,几日悠闲时光里,听过不少费简明之事。 费驿丞在临宁一带声望颇高,临宁募兵制的宽松,至少一半与他的斡旋的有关。 还有阿梨在桃溪村的数月悠闲时光,与费驿丞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以及,沈冽心中始终有抹遗憾,若是当年他让杜轩和戴豫带人离开京城,他同那些暗人一并留下,也许他可以保护好朱岘,不让他惨死于街头,不让她伤心成那样。 这天下应该要有正道,为民尽心者,绝不该有此横祸。 至少在他面前,绝对不允许发生。 而今日熊开竟与马头驿街头肆意屠杀一事,沈冽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这样过去。 纵容行恶者,也是为恶。 · 夏昭衣和支离一直在赶路。 大雨对行路造成不少阻碍,但也让路上几道关口的审查宽松许多。 他们没有绕远山而行,抄最近的路直接上官道,路上只短暂休息,便继续赶路。 两日后,他们到了松州与熊池和临宁西南部接壤的三角地区,大雨将荒野变作水泽,夏昭衣坐在茶馆窗旁,望着远处放晴后的天幕,层层舒卷的白云,给广袤大地留下明一块,暗一块的斑驳。 茶馆里面的人正在讨论发生在临宁马头驿的事,尚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道非常凶残,有人在怀疑真实性,有人在猜测会是什么人,更多人是在担心眼下安危。 夏昭衣慢饮茶盏,视线里面出现一队兵马,只有五人左右,速度奇快,往这边茶馆而来。 一听闻有兵马过来,茶馆里的茶客大半数匆匆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待那些兵马到门前下马进屋时,偌大厅堂就只剩六七个茶客了。 天空虽放晴,大地仍潮湿,茶馆地面上深深浅浅,许多水渍,带着泥土,颇为肮脏。 几个士兵进来问话,看模样略显老道,都不是新兵。 伙计上去恭敬迎接,有问必答。 夏昭衣坐在窗旁听来,他们大约是侦察兵,来找寻一队人马的踪迹,并不是找那队入了马头驿砍杀的数百人,而是在找季家的人。 她想起之前在清阙阁时,曾听闻过这件秘事,醉鹿季家想要逃出广骓,言回先生当时心软,不想多看杀孽,瞒了下来,没想到兜兜绕绕一圈,这件事又让她撞见,而且对方已经出逃了。 也许,沈冽来此便与季家离开有关? 那队士兵问了一番,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夏昭衣看了支长乐一眼,二人起身,在桌上放下茶钱。 在去往西边松州的僻静乡道上,这五个斥候遭遇了生平最大的耻辱,他们被一个单薄少女追了上来,对方见面就打,毫不客气,五人事先听闻身后动静已有所注意,但仍被打的毫无还击之力。 少女所使的是一根能伸缩的木棍,像是打习武木桩一样,单手纵马于他们中间穿梭,对着他们就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打。 去拔兵器的手背被打掉,抬手想还击的胳膊被打麻,对方速度奇快,棍法娴熟,五个高大汉子忍着痛都没办法回击,阵型早就被她冲散,超强的马术让这少女跟个泥鳅一样滑。 好一顿打后,少女攻向他们乱了阵脚的坐骑,顿时人仰马翻。 五个斥候摔地,抬头便见少女稳稳坐在马上,木棍缩了回去,在她手里一个灵活收势,别在了腰间。 少女抬手抱拳,声音清脆:“多有冒犯,我问几句话便走,不会为难你们,也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打你们是怕你们先打我,反正是敌非友,索性先下手为强。” 这,这他娘的算个什么理由! 几个斥候愤怒的瞪她。 “你们可知道沈冽?”夏昭衣说道,“他是否在护送季家的队伍里面?” “你是沈冽什么人?”一个斥候叫道。 夏昭衣见他们神情,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又道:“最后一次见到季家人是在哪里?” 几个斥候互看对方,无人回答。 “说吧!”支长乐骑马从后面走来,“说了放过你们,就会放过你们,我们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我们,越早说你们越早离开!” 几个斥候再三斟酌,最后终究派出了一人回答。 对于季家的情况,他们并不完全清楚,自始至终未曾见到季家,是收到了飞鸽而来的信报,才被派来在此侦察与拦堵,季家会不会经过这都是个未知之数。 夏昭衣问了季家出逃的日期,颇觉意外,对于要逃跑的人而言,这速度未免太慢。 又问了沈冽的情况,得到的回答非常肯定,沈冽的确在季家队伍中,勋平王亲口下的令,松州,熊池,安江三大州府的官兵近日尽数去缉拿沈冽,军方派出八方兵马,包抄追击,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得让沈冽活着踏出松州。 这般痛恨,让夏昭衣和支长乐万分不解,继续追问,斥候们难以说出一二。 其余又问了一点,夏昭衣便将他们放了,看着狼狈不堪的斥候离开,支长乐说道:“看来那个晋宏康和沈郎君有私人过节。” 第593章 当众施暴(二更) 有没有私人过节,这些等找到沈冽了自可一问,眼下能找到他才是关键。 “走吧,”夏昭衣一勒缰绳,“看是我们找得快,还是宋致易的兵马找得快了。” 安江极其之大,松州只比安江略小,熊池夹在两个州府中间,一面临江,一面便是此接壤的三角地区。 此地肥沃,平坦处丰土千里,丘陵起伏处山路陡峭,光是骑马走完这里,都需得半日的消磨。 夏昭衣仍旧选择走官道,虽然对方必然不会在这附近,但此处更容易碰上勋平王派出的兵马,从这些兵马手里得到的消息,也许比她自己去找要更容易。 · 两名士兵自后面快马奔回,到熊开竟跟前后停下,禀报后面的情况一切安好。 季家分开的两队人手如今皆靠这些士兵传信,熊开竟摆摆手,示意士兵去休息。 他们所停位置已在松州,前方是渡安口,是熊开竟的下一个目标。 这两日一直在野外奔袭,想再去城镇里造乱,搅他个天昏地暗,可是摄于沈冽那日所说的“军心”,熊开竟发现自己居然不敢了。 如今再想杀个尽兴已不可能,因为这一带非常戒严,重兵把守,前方已经可见有一场恶战要打。 思及此,更加不爽沈冽,虽然如今局面跟沈冽关系不大,但就是看他哪哪都不爽。 就在熊开竟憋着满腔怒火,觉得自己非常窝囊的时候,林副尉所带领的兵马在后面更加觉得不好过。 他带着这些累赘的马车,根本做不到迅疾奔袭,不仅是马车累赘,马车上的人更是累赘。 还有身后徒步跟随的仆从,已经累坏了一大片。 季家主事的几位爷经过这几日的非人折磨和历练,变得异常冷酷,对于那些仆从直接便说不用再理会,丢在路旁,若有口气,自己爬出去找个县城要饭,至于发了高烧重病的,那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一路下来,人员减了许多,可速度却没有更快,因为干活的人少了,平日里享受着他人伺候的人便得自己来干活。 众人越想越觉得胸闷,夜里聚在火堆旁小作休息时,被旁人一番泄愤抱怨的说辞气得眼睛通红的五小姐直接摔了手里的干粮:“我不吃了!” 干粮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的泥。 五小姐提着裙子转身,准备上马车,但抬眼看到马车,又想到了这些时日的颠簸,一身腰酸背痛更令她难受。 她抬脚冲着马车就是一脚,回首瞪着孙氏:“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非得要走!若现在未出来,在广骓过的该多安稳,何苦狼狈至此!” 孙氏沉着脸,脸色同样不好看,看了那边的季明友和季中川一眼,没有说话。 季中川容色绷得紧,沉声叫道:“别骂了,回你的马车上去!” “二伯父,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出来?”五小姐直接冲他发火,“看看我们现在一个个变得什么样子了,我们可是季家,醉鹿季家,百年望族!” “滚回马车上去!”季中川勃然大怒。 他向来温润,待晚辈更是极为体贴,从未发怒过,这几日脸色是不好看,但也只是阴沉,还是第一次冲人这样怒吼。 五小姐一愣,随即眼睛一酸,一连串的泪珠掉了下来。 “母亲!!”五小姐看向孙氏,她是孙氏嫡出的两个宝贝女儿之一。 “你冲佳儿凶什么!”孙氏看着季中川,“三爷不在,九郎跟着去前头了,就以为我们三房没人了吗?三爷可就在松州外那等着接我们的!” “少说两句吧。”大房的曾氏说道。 “好端端的这样凶我的女儿,还不让我说了吗?”孙氏叫道。 五小姐哭得委屈,原地跺脚。 孙氏起身过去抱她,想哄她停下。 孰料她这一哭,带动了其他气氛,越来越多人红了眼眶,最小的小小姐张嘴就是哇咧咧。 “都他妈够了!!”一声暴喝蓦地响起。 众人一惊,朝林副尉看去。 林副尉一双铜目瞪的老大,浓眉怒皱,目光扫了一眼,指向五小姐:“你,把这个捡起来,给我吃了!” 随着他的手指望去,落在地上那滚了圈泥的干粮上。 林副尉的气势着实迫人,无人不被吓到,五小姐在孙氏怀里甚至发起了抖,可是让她去吃地上这块干粮,那也是断不可能的。 “你,你胡扯什么,我不吃!”五小姐鼓起勇气叫道。 林副尉已忍无可忍,加之对方这样驳斥他,他蓦地起身,大步过去,抓着五小姐的头发将她从孙氏怀里扯出来,一把往地上按去。 五小姐惊叫,那娇嫩白皙的脸,登时就被按在地上,不仅是肮脏的泥块,更还有尖锐的石头。 众人惊坏了,孙氏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想拦不敢拦,甚至喉咙里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季中川慌忙起身叫道:“林副尉,别!” 突如其来的暴力袭击,五小姐四肢僵硬发麻,大脑亦是一片空白,她的头发被人揪了起来,入目是一张凶狠狰狞的面孔:“吃不吃!惯着你了是吗!我呸!” 一口唾沫被吐到额头上。 五小姐连恶心都感觉不到了,瞪大眼睛,愣愣望着他。 林副尉又捡起地上的干粮,往她嘴中一把塞来:“给老子吃了!吃了!” 五小姐的嘴巴被迫张开,那么大块硬邦邦的干粮不可能全部塞入进去,林副尉的大掌直接往她脸上抹去,不拿她的脸当脸,一顿粗暴的蹂躏。 旁边的所有人,包括季家主事的男人,所养的门人子弟,以及那些年轻的高大儿郎们,就那样看着,没有人敢出声和上前。 女眷们更是吓傻,谁也不敢发出半个哭声了。 林副尉将揉碎的剩余干粮一把扔在地上,指着半跪在地的五小姐怒声骂道:“再惹我,我会杀人!你这样的废物带着不过累赘,再敢骂半句,哭半字,我把你的肠子都捅出来!!” 林副尉转身离开,待他彻底走远了,孙氏才缓缓蹲下去,将地上的五小姐扶起。 一旁的姑姑和仆妇们也活了过来,无声过来扶人。 第594章 我是恶人(一更) 五小姐被扶上马车,整个人仍是木的。 外面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风声掠过,空气里有股隐隐的酸腐恶臭,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附近有野兽的尸体正在腐烂。 长队没有多停留,简单吃过干粮,林副尉便下令继续赶路。 季家一干人等的面色都很压抑,季中川弃了坐骑,上去父亲的马车,与父亲同座。 季温淮见他上来,久病的苍老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安慰他,要他别动怒,林副尉到底因他们季家而受累,发点脾气就发吧,不是什么大事。 季中川看了父亲一眼,点点头,目光望向一旁车帘。 动怒? 其实他没有…… 他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季温淮,怕季温淮受不住这个刺激,却原来父亲也没放心上。 “就怕五娘到时候见了她爹要乱说话,”季中川说道,“还有孙氏那嘴巴,你也知道的。” 以及,季夏和就在前面。 季夏和不足为惧,但是季夏和和沈冽的关系好,要是他煽动沈冽,凭沈冽那身手,还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 沈冽未必对付得了几百号人,可是擒贼先擒王,短时间内控制林副尉,对沈冽而言应该不难。 季温淮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沉,年迈的他一直病态,但此刻车帘外黯淡的迎风灯光亮落在他脸上,有股异样的阴沉与诡异。 “那就,不要让这几个女子拖累季家了。”季温淮说道。 季中川一顿,朝他望去:“父亲,你这是……” “季家够累了,再不能有更多矛盾,正好九郎本就不是孙氏所出,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的废物,”季温淮说道,眼眸微眯,“留着干什么?” ·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官道附近接连碰上三队人马,每队人马都被他们打了一顿,一些人嘴巴牢,不肯说,便耗上一些功夫去威逼利诱。 问出来有价值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确认下这些兵马所追踪的方向了。 加之从斥候口中问出的车辙印,季家有不少马车,太过陡峭狭窄的山路必不会去,因而似乎很好判断出他们如今能去的大概 后半夜时,夏昭衣带着支长乐迈上古山岭,前方百步外似乎有一队斥候,对方无声无息,只有一盏微弱灯光,夏昭衣亦没有出声,悄然跟着。 南边有一个大瀑布,泉水断裂而降,激起拒人千里的寒意,那队斥候在崖上停下,再没有动静。 夏昭衣和支长乐也停了下来,支长乐低低说道:“要不要将这伙人也打一顿?” 夏昭衣望着那头,皱眉说道:“地形不好,而且……对方不像是简单的斥候。” “不简单?”支长乐扭头看她。 夏昭衣神情认真,点点头:“嗯,所穿兵甲不同,人也变多了。” “人变多了?”支长乐重新朝那处望去。 如果真的变多了,那应该是从上头的山坡上下来的,也就是,对方这是有预谋的包抄。 “会不会,季家那些人就在这附近了。”支长乐说道。 “不知道,但也许我们后面也会有人,”夏昭衣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 泉水声音很响,足够盖去许多动静。 那队人马立在小平坡下来的崖边空地上,脚下青草茸茸,泥土潮湿,马上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远方的几盏迎风灯,它们正在风中剧烈摇晃。 很长很长的队伍,至少十一辆马车,速度较快,所去西南方向。 这队兵马非常安静,每一个士兵皆高大魁梧,年轻力盛,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的确不同于今日夏昭衣和支长乐所遇见的每一支斥候兵种,盔甲材质中含着玄铁,制工精益,结实耐抗。 不过,立在他们最前边的男子则相反,为首的男人一身青色长衫,书生模样,颇为清瘦斯文,他的目光凝在微光里的那支长队上,神情冰冷。 越来越多的士兵赶来,皆是同一玄甲,无声加入到队伍中来,青衫男子不发话,这些兵马便始终安静。 远处长队就要消失在视野里,隐见于暗夜的群山逐渐将他们的身影遮挡,再望不见。 夏昭衣将坐骑交给支长乐,只身一人回来,此刻站在北边山崖上,垂眸而观。 宋致易的兵马里面,她未曾听过有这样一支兵种,单看其模样与配置,与名震天下的李氏铁骑相差无二,也许这是宋致易所秘密培养出来的神秘武器? 夏昭衣神色凝重,抬眸望向季家那些车马消失的方向。 虽然季家那些车马看似消失在了视野里,但遇上这样一支铁骑,已注定逃不掉了,更不提,这里始终都是宋致易的地盘,松州还在前边拦着。 地上跑的,速度再快也没有天上传信的鸟儿快。 夏昭衣对季家从无交集,没半点交情,但是沈冽此行若是护送他们,那她便也站在季家这边。 想了想,夏昭衣的目光落回为首的青衫男子身上,她拿下腰上的木棍,忽的伸指放在唇下,一声清脆声响。 夜莺一般的清亮鸣音令众士兵大惊,纷纷抬首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黑暗里的树梢轻晃,见不得半个人影。 众人当即执起武器,提了十二分的警惕。 “何人!”青衫男子眉目冷厉,抬首喝道。 黑暗里再没有动静。 青衫男子看向身侧,说道:“火把!” 几簇火光亮起,照出男人的端正五官,夏昭衣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尤耿,于超,”青衫男子喝道,“各带三人上去!” 队伍中两名尤为高大的士兵应声,纵马而出。 八人山上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正欲下山回禀,那一声清亮哨声又响了起来。 “到底何人!”一个士兵叫道。 “故弄玄虚之人,”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还是个要和你们作对的恶人。” 众人惊忙勒马回身,火光下,一身玄衣的少女立在远处磐石上,身姿曼妙,纤长清瘦,皮肤白嫩清透,背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根长棍,夜风将她的马尾带的飞扬。 第595章 妇人之仁(一更) “受死!” 那名叫尤耿的士兵当即拔出大刀,朝她冲来。 其余士兵纷纷出刀,策马奔来。 夏昭衣脸上笑容微敛,背在后边的手指在木棍上轻点,于心中计算对方的速度与耗时。 待对方快靠近时,她才身形一闪,往另外一旁的古树跃去,足踏树干,翻身奔向另一边。 站定后,她足尖一挑,石头从地上弹起,她接住后扬手,朝一名士兵头上的盔甲扔去。 “咚”的一声,极其清脆。 正在找她的几个士兵当即拉着马转身,怒目瞪她,暗道好快的身手,当即又追了过来。 同样的,快至跟前后,人又不见了。 他们勒马停下,转眸四下张望。 这一次没有哨声,也没有石头了。 八个士兵没有放松警惕与戒备,略微分散去寻,人好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什么情况!”崖边两个士兵骑马上来问道。 尤耿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之。 两个士兵皱眉:“什么?” “是真的,”于超上前说道,“真的有此一姑娘,她在戏耍我们!” 姑娘二字已匪夷所思,再加个“戏耍”,两个士兵互看一眼,说道:“我们先去同将军禀报!” 夏昭衣没有走远,藏在暗处看着那两个士兵的坐骑。 有一些出乎她的意料,她认为这样重的一身玄甲,马儿会很吃力,但他们的速度其实并没有比轻骑兵慢多少。 也许与短时间加速有关,长途奔跑未必能快,又也许是马的品种,她不认识这种马,在此之前未曾见过,较一般的黄膘马要高大威猛很多。 想着,夏昭衣打算重新出去,再试一试。 · 支长乐留在原地照看两匹马,原处响起许多叫嚷声,他听着这些声音,心中没有半分担心,颇为淡定的望着。 眼睁睁望着那边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明,耳边听到的叫嚷声也越来越密集,支长乐轻叹一声。 阿梨一直待人和善,与人温柔,但她若是想气人,就没有她气不死的。 眼下这一大帮人,支长乐默默同情。 半个多时辰后,夏昭衣终于回来,支长乐从路旁的磐石上跳下,将缰绳递去:“没有受伤吧?” “没有,”夏昭衣一笑,“没有打架,一直在躲。” 对方一身坚硬玄甲,她这木棍敲上去,只会让自己的虎口发疼。 而且那些人的大刀,每把至少都有二十来斤重,削她一根木头,还不是削菜头般轻松。 夏昭衣翻身上马,说道:“走吧,我们得去追人了,季家就在前面。” 至于后边这些追兵,她差不多知道要如何对付了。 · 季家车马的速度已达目前极限,马车一路狂奔,路上磕磕绊绊所造成的颠簸,车上再无人出声抱怨。 季中川一直呆在季温淮的马车上,父子两个人断断续续说着话,多是对此次季家出逃所得出的人生感悟进行交流。 季温淮回顾一生,不算多辉煌,但也从无坎坷,作为百年望族的嫡长子,他一出身便万千宠爱,从小到大,美女,金钱,兄弟,别人的奉承和敬仰,他应有尽有。 光是回想,季温淮都觉得极其骄傲。 季中川这半辈子也没有差到哪儿去,但他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在心里算着路程,大约再往前二三里,就会到开平驿了。 熊开竟之前派回来的人说,会有三个骑兵守在开平驿等季家的车马。 但不是要和他们碰头,而是远远望见他们后,便立即掉头就走,快马回去。 熊开竟会在前面等着这三个士兵的身影,一旦看到他们出现在视野里,便立即下令进攻渡安口。 这样前后的时间会刚好,待熊开竟以最快速度破开渡安口,在前方开道,恰好也是季家车队赶去之时。 这里的时间非常紧促,不能相差太大。 季中川抬手抹了把脸,不知道要不要真的这么去做。 季温淮在一旁看着他:“进才,莫要妇人之仁。” 进才是季中川的字,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了,季温淮平时也不叫,除非极为正式和严肃。 季中川沉默了瞬,说道:“若真要现在下手,沈冽留下的那个随从也不能放过。” 季温淮想了想,道:“隐约记得,好像叫杜轩。” “嗯。” “让林副尉对付吧,”季温淮道,“你再去其他房挑几个人一并杀了,若只死和九郎有关系的人,他们想不怀疑都难。” 季中川点点头,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像是在菜市口的蔬菜摊上挑拣着蔬菜,要对谁下手,不对谁下手。 然而,对方不是蔬菜,都是季家的血脉。 眼看季中川还没有反应,季温淮说道:“快到开平驿了,要就趁现在,接下去还要赶很多路,累赘太多,拖累的只会是我们。” 季中川握紧手指,耳边忆起林副尉所说的那些话。 杀妻求将,烹子献糜,埋儿奉母…… 当初那场可怕的灾荒,百万人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之事常有发生,所以,骨肉算得了什么,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季家这些儿郎都还在,还愁没女人,没骨肉? 季中川不停给自己鼓舞打气,不停给自己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深吸了一口气,季中川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说道:“好,我去安排!” 他让车夫停下,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令队伍也停下。 林副尉又困又乏,听闻后边又叫停,他火气烈到极致,掉头便要来发怒,恰好看到季明友和季中川一对兄弟来找他,称有话要商议。 林副尉忍着性子,随季家兄弟去到一旁,避开人群。 听完他们所说,林副尉颇觉意外,扬眉说道:“你们也终于发现那几个人是累赘了?” 季明友脸色苍白,没有说话,全程都沉默着。 季中川则直接问道:“如何杀?” “杀人有多麻烦?”林副尉好笑说道,“都闹到了这一地步,还有什么可遮掩,拉下马车直接一刀砍了完事,当众杀才能当众令人服气,也免了你们一个个去警告,到时候他们自己就懂,要是敢乱说话,下场只会更惨!” 第596章 说跑就跑(一更) 林副尉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一半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 他招来心腹下令,速度一定要快,最好捂着她们的嘴巴,不要发出半点声音。 第一个死的是季中川堂弟季在德的三女儿,不明白发生什么的娇贵千金忽然被人从马车上拽下去,直接一刀割在了脖子上,紧跟着就将还活着的小姐丢到一旁湍急的河水里。 众人吓傻,望向大河。 马车外薄弱的迎风灯,照出水面上的血色水光,一大圈从水底浮上水面。 季家年轻的儿郎们纷纷出列,面容愤怒:“你干什么!” “你竟敢杀人!” 话音才落,林副尉骑着高头大马出来,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脚边的蝼蚁。 有人已经拔出了刀,握着兵器的手因愤怒和恐惧而发抖。 林副尉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们,与此同时,一个生了两日重病的千金和她的几个丫鬟也被拽下了马车,嘴巴被人捂着,她们抵死挣扎,纷纷被割断了脖子。 千金绝望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亲哥哥,眼睛瞪得老大。 她的兄长吓傻了眼,在林副尉强大且无声的压迫下,兄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百人的队伍,杜轩骑着马,走在最后方。 他们主仆三人在这里本来就不受待见,沈冽带戴豫离开后,他只身一人被排挤和孤立的更为严重。 一些恶意为之的小摩擦越来越多,杜轩深感恶心,但不想起冲突,他能忍则忍。现在队伍停了下来,杜轩也颇觉不爽,谁愿和这些人多呆片刻,他只想早点见到沈冽和戴豫。 他望向河水,索性在脑中计算银两和田产,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夜子时便可以离开松州,到时候季家的事情一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忙碌,可能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前头这时传来马蹄声,杜轩抬眼看去,来者四人,是林副尉的手下。 杜轩皱眉,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缰绳。 眼看他们走来,且目光似乎正在看自己,他二话不说,立马掉头,转身就往后面跑去。 周围的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杜轩跑出去了老大远。 四个士兵的确是来逮杜轩的,但没料到他这么机警,说跑就跑,三人当即拍马追上去,一人回身跑去回禀。 杜轩回头看他们,暗道果然,夹紧马腹:“驾!” 季中川和季明友闻言大惊:“什么?” 林副尉大怒:“你们做什么了!他怎么就给跑了!” 离的这么远,旁边水声又大,后面的人不可能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见到我们就跑了!” “一定是沈冽!”季中川叫道,“肯定是沈冽教的!” “现在如何是好?”季明友看向林副尉,“这个杜轩不能活着!他要是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那……” “那个杜轩身手不如何,”林副尉说道,“我这几个亲兵要是连他都追不上,那也不用跟着我了!” 说罢,他看向几个身手了得的心腹手下,叫道:“继续杀!” “父亲!!”季庆文高声叫道,看着季中川的目光充满陌生和恐惧。 季中川面色阴沉,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别停下!”林副尉说道,“杀几个娘们而已,为谁杀的,不还是为了你们季家?!” 杜轩用力拽着缰绳,胯下马蹄狂奔,可他总觉得不够快,不时用马鞭连抽数下,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扛着马儿跑。 那三个士兵紧咬着追来,速度飞快,杜轩两耳就听着那些声音,总觉的对方一步步在靠近。 季中川没有猜错,杜轩刚才转身就逃,的确是沈冽教的。 沈冽让他不论发生什么,先逃再说,如果对方要害他,他已经抢占先机先跑了,如果不是来害他的,跑出去了大不了再跑回来。 不仅如此,沈冽还教了一招最最狠的,但是杜轩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这时,身后快要追上来的士兵叫道:“姓杜的,你跑不掉了!老实点乖乖停下来!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杜轩回头,眼看他真的就要追上来了。 “等下给你个痛快,好过被折磨死!”士兵又叫道。 杜轩咬牙,收回视线,快马加鞭,同时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你还跑!找死!”士兵咆哮,“有用吗!” 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惯来斯文的杜轩忽然用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发出高喝:“季家的人就在这里!季家的人在此!!” 士兵大惊,甚至下意识勒住缰绳,杜轩趁机将距离再度拉开。 士兵很快又在马臀上重重拍下,边跑边对同伴怒道:“追上他!把他宰了!!” “季家的人在此!”杜轩仍在高喝,“季家的人要往开平县逃跑!!” “你住口!!”士兵大怒。 旷野风大,水声也大,但杜轩是边跑边喊的,中气十足的叫声,不说能不能叫来黑暗里的斥候和宋致易的兵马,但已足够让季家的人闻风丧胆。 疾呼声远远传来,林副尉一直冰冷的神情终于变了,震惊的瞪大双眼。 才痛失爱子的季明友捂着本就脆弱的胸口,心跳差点没停了。 季中川连叫疯了疯了,季家儿郎们瞬息从族中姑娘们被杀的愤怒惊骇中回神,愣愣的看着声音所传来的方向。 一路遮遮掩掩,为的不就是逃跑! “我去宰了他!”林副尉当即上马,亲自去追。 杜轩并未一直在喊,嗓子迎着烈风,让他受不了,他需要缓上一缓,而后再继续。 就在这时,前方的黑暗里遥遥传来声音,也是马蹄声! 杜轩暗道不好,他只想吓吓季家那些畜生,哪怕真将宋致易的兵马引来也没事,反正只要能逃出眼前这一劫,后面他有的是路可以走,这些年在安江和松州不是没有经营,否则当初不会那么轻易就能买下夏昭衣在临宁的江边小院。 但是,对方若是来的这么迅速,他岂不是先比季家的人早死? 伴随马蹄声,一道劲烈的鞭声忽然响起。 杜轩大惊,躲无可躲,身上骤然一痛,紧跟着他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第597章 你听清楚(一更) 杜轩身后的追兵拔出武器,觉察对方不过一二人,还有得打。 但鞭声只出现了一次,对方便将鞭子收了回去,同时来人疾奔的坐骑于黑暗里人立而起,止住了奔势。 “可是季家的人?”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夜莺般悦耳。 几个士兵因这声音一愣。 “不用担心,我们是友非敌!”少女说道,“后边有大量追兵,得快点走,我同你们回去后再详说我是谁。” 几个士兵不敢轻信,但眼见对方没有要对他们动手,暂时先不理,纷纷下马,举着手里的武器朝黑暗里的杜轩走去。 夏昭衣皱眉,循目望去。 被她打下马的男人在地上匍匐逃跑,似乎受伤不轻,那几个士兵气势汹汹的追了过去。 眼见他们就要追上了,并举起了刀,夏昭衣骑马奔去:“住手!” 手里的长鞭啪的一声挥出去,缠着士兵的手腕,一股巧劲,直接卸掉了兵器。 支长乐飞快下马,跑去扶地上那个男人。 “你他娘的管什么闲事!”一个士兵抬头冲夏昭衣骂道。 话音才落,支长乐便叫道:“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对你们不客气!” 士兵并没有陷入争执,再度扑上来,要对杜轩下手。 没看到杜轩彻底咽气,他们的任务便不算完成。 但是他们的进攻再度被那少女拦了下来。 同时支长乐带着杜轩将距离拉开一大截。 “追兵就要来了,你们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干耗着?”夏昭衣冷声说道。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迅疾的马蹄声。 夏昭衣抬头看去,林副尉带着两个亲兵奔来,其中一个亲兵手里举着火把。 远远见到黑暗里似乎多了一个骑在马上的清瘦少女,林副尉高声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臭娘们!”士兵指着夏昭衣,“她拦着我们不给杀杜轩!” 夏昭衣一惊,立马回头往后面看去。 林副尉的火光还在百步之外,她一手卸下腰间小油球灯,从马上下来,疾步过去。 小球灯的光虽黯淡,但足以照清支长乐所搀扶着的,这个脸色已被吓得惨白的男人的面容。 杜轩弓着身子,抬起眼睛看着她,脑袋仍是懵的,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下着实太痛,脑壳嗡嗡作响。 眼下看到这个少女,柔和橘光下的眉眼干净清丽,颇为眼熟,忽的,他瞪大了眼睛,一股欣然跃上双眸:“阿梨!!” 不同于他的极致兴奋,夏昭衣大囧。 不过现在不是自责和叙旧的时候,她同支长乐对视一眼,当即回身,抽出木棍,朝着后面那三个士兵猛攻了过去。 长鞭适合偷袭,强攻猛攻则必须靠硬碰硬的兵器。 那三个士兵正准备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对方已经跟豹子一般扑了上来。 林副尉带着人手赶到,恰好便看到自己三个手下像木桩一样被少女一顿狂揍,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一个已经被打趴在地,爬不起来,稍微起身就被少女重新打了回去。 木棍所击打的地方,全是关节处,以及头脸脖子。 林副尉暴喝,拔出武器便扑了上来。 还未靠近,听得一道鞭响,他的坐骑两条前腿被击中,整匹马一声嗷叫,朝前倾去。 林副尉猝不及防,翻滚跌地,但他没有停滞叫痛,动作迅速的爬起来,却又闻一道鞭响,他飞快后退,避开了双目被长鞭抽瞎的可怕后果。 好狠的贱人! 林副尉大怒,但不敢轻易靠上去了,手里数十斤重的大刀指着夏昭衣,切齿说道:“你找死是吗!” 同时望见少女手里的武器,那棍子已从右手变成了左手,右手提着的是长鞭,换兵器的速度之快,见所未见。 夏昭衣冷冷看着他,微侧头问杜轩:“沈冽呢?” “少爷和戴豫去了安渡口,不在这里。”杜轩说道。 夏昭衣点头,又道:“他们为何杀你?” “老子他妈的在跟你说话!”林副尉大吼,“把杜轩交出来,我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 夏昭衣收回目光,微微抬起头,一双雪亮眼眸正视着林副尉:“后边很快就会有追兵过来,现在带着你的人手离开还来得及,不然真正死的难看的人只会是你。” 林副尉怒火凶张,提着刀再度扑来。 他的刀尤为重,力道凶狠,一刀下去,再硬的骨头都能剁碎。 更不提如今他满腔怒火,时间也不够,因而手劲尤其之狠,可是,他连着数刀却都扑空了。 少女身手奇快,迅捷灵敏的可怕,身形如鸿,极其利落的避开他的所有攻势,让他更为恼火。 忽的,林副尉觉得手腕一沉,随后他跟前黑影晃过,紧跟着便脖子一紧,紧促的窒息感袭来,他整个身体“砰”的一声往后面倒去。 快落地时,被一只长腿撑住,同时耳边清晰的听到鞭子在他脖间勒的绷紧的声音。 几个被棍子教训了一顿的士兵傻眼。 那两个随着林副尉赶来的亲兵,已从马上下来了,兵器出鞘在手,其中一人还举着火把,他们同样也傻了眼。 太快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少女直接踩着林副尉的手腕,一个跟斗从他头上跃过去,同时长鞭缠上了他的脖子,被力道往后面拽。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这利落身手和动作,若是想要刺杀与突袭,林副尉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了。 显而易见,少女留了一线。 林副尉举着大刀,想要回身砍来,但少女将他扼住喉舌的姿势,让他无法动弹。 “你听清楚,”夏昭衣说道,“带着你的人手离开,后面很快会有追兵,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知道吗?” 说完,夏昭衣松开他,鞭子被一把收回。 林副尉捂着脖子,艰难喘气,整张脸憋的通红。 几个士兵却连扶都不敢上前扶他。 夏昭衣没有多看他一眼,包括其他几个士兵,直接回身朝支长乐和杜轩走来。 眼下还有诸多恩怨没有捋清,比如为什么要杀杜轩,或者有没有已经杀掉了沈冽身旁的什么人,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 第598章 全部杀光(一更) 林副尉咬牙看着他们,但再不忿也明白敌我之间的悬殊差距,就如这少女所说,继续耗下去只有等死。 他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即便当初沈冽当着他众部下的面将他制住,他都不曾觉得这般受辱。 因为,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是个女人! 林副尉憋着胸口好大一口怒气,往草地上啐了口唾沫,一把转身,大步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几个士兵不敢出声,朝那少女背影看去一眼,各自上马。 支长乐将杜轩扶坐在地,夏昭衣取出随身带着的伤药,将药膏以巾帕搓捏软化时,抬头有些尴尬的看向杜轩渐渐浮起淤肿的脑门,已经开始像个寿星头了。 杜轩捂着胸口,夏昭衣的那一鞭打在他的胸口上,不过的确额头更疼,砸地的瞬间太狠,脑袋现在还有点嗡嗡的。 支长乐问起刚才的情况,杜轩所知道的不多,夏昭衣听着,捏着药膏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如此说来,你并没有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之前少爷曾有,但是这几日我和他们相对安稳,他们没找我太大的麻烦,我也没想招惹他们。”杜轩说道。 夏昭衣拢眉:“若是要迁怒到你头上,要么早早下手,要么日后再算账,他们似乎没有太大的必要在这个时候专门停下来对付你。”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林副尉脾性相当不好,就连季家的人拿他也半点办法都没有,先前他还直接当着季家众人的面,将季九郎的妹妹当众踩着地上吐唾沫。” 夏昭衣一顿:“吐唾沫?” “对!” 夏昭衣肃容,想了想,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支长乐:“你先帮我照顾下杜轩先生,此地不宜久留,上完药便跟来,路可以绕的远一点,避开我们来时那一片。” “好!”支长乐说道。 杜轩看着少女快步走向马匹,忙起身说道:“阿梨姑娘,你要去哪。” 夏昭衣已翻身上马,说道:“救人!” 话音落下,她娇喝一声,马儿狂奔而去。 · “杀,杀光?!”季中川像是听到此生最不可思议的话,瞪大眼眸看着林副尉。 林副尉并未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把这些女的都从车上抓下来!” 车上登时惊呼一片,好多人叫着外头的兄长与父亲。 “这是做什么!”季中川赶紧上前,“林大规!你适可而止!” 林副尉一把抓来他的衣襟,季中川个头不算矮,但面对比自己魁梧许多的林副尉,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被对方整个拎起。 季中川抓着他的手背想掰开,季家儿郎们纷纷上前怒斥,却无人敢亮出兵器。 他们看着林副尉,这高大立在众人跟前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煞气冲天,浑身浴血的阎王。 林副尉眉目狠厉,看着季中川,一字一顿的说道:“一个不留!” “是!”手下们应声。 马车上传来连片尖叫,姑娘们纷纷攀着车厢,不肯下马,有人被强拖了下去,有人直接在马车上被刺死。 终于有季家儿郎看不下去,冲上前推开那些士兵,熊家大哥熊开德便立即提着大板斧冲过去对付这些季家儿郎。 季温淮望着外边彻底失控了的场景,苍老的手扶着车窗,脊背冰冷,头皮发麻。 季中川已经被林副尉甩开,季明友扶着他,季中川眼睁睁看自己的爱妾也被从车厢里拖出来,顿然哑声大叫:“别杀她!不要杀她!” “老爷救我!”美妾攀着马车,不肯下来,惊声哭叫,“我不想死,老爷!” 尖锐的长枪登时戳入美妾小腹,美妾死死不肯松手,大声哭着,鲜血从腹中涌上,一口一声,带血唤着季中川。 “快点!”林副尉对手下吼道,“婆婆妈妈!” 话音方落,隐隐听到奔腾而来的马蹄声,林副尉抬眼望去,那令他心头怒气大盛的黄毛丫头近在眼前,正扬手勒马。 来得正好,还以为拿她没有办法,居然敢跑到他的地盘里来。 林副尉当即上前,大手一指:“把这娘们也给我宰了!” 夏昭衣望着眼前场景,眉眼震惊,再抬头看向林副尉,亦勃然大怒,握着棍子自马背上急掠而来。 正准备朝她而来的几个士兵连人影都没有捕捉到,回头已见少女踩着马车越过车厢,一个侧空翻至林副尉跟前,手中长棍直接朝林副尉攻去。 林副尉后退一步躲开,随即提起十二分精神去挡。 之前不知这少女深浅,如今他绝对不会令自己疏忽大意。 但连着躲开数招,他便暗道不好,对方出招凶狠,速度奇快,他完全陷入被动,根本没有办法回击。 忽的面门一痛,木棍对着他的脸面直接砸了下来。 鼻梁的剧烈酸痛,让林副尉的眼泪直接滚出,这么一个漏拍,他彻底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几乎就瞬息的功夫,他周身关节皆被木棍重袭,但他毫无办法,被打的就像是没有回击之力的木桩。 一声清脆的匕首出鞘声忽起,但见眼前一片银光,再静定下来,便看到少女冰冷的眉眼凑近,她手里的匕首紧紧的贴着了他的脖颈。 “小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滋味,如何?”夏昭衣说道。 林副尉登时便想抬手攻击她,忽的脖间一痛,他看到自己的脖颈爆出大量血花,极高极高,滚烫滚烫。 抬起来的手慌忙去捂住伤口,他脸色惨白的怒声叫道:“宰了这婊子!快宰了她!” 回应他的,是夏昭衣一记清脆的棍子。 熊开德看傻了眼,不止是他,四周的所有人全部惊愣的看着忽然冒出来的少女。 夏昭衣回身看着满地女人的尸体,冷冷的看向季中川和季明友。 “废物,”她说道,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边走边道,“后面追兵快来了,你们要想活命便快走,我就在你们身后。拿板斧的那人,不想死的话便老实做人。” 四周一片安静,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铿锵有力。 熊开德握紧板斧,看向地上濒死的林副尉,杀人的时候不觉得像是梦,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第599章 厌女仇女(二更) 夏昭衣不想替季家的人收拾烂摊子,带着一身怒气回来。 支长乐和杜轩都已听到了那些女人的凄厉叫声,在骑马赶去的路上见到少女回来,他们停下脚步。 “阿梨……”支长乐叫道。 夏昭衣勒马,看一眼杜轩的寿星公头,被支长乐抹了药膏,一片绿油油的,她抿了下唇,说道:“杜轩先生,很痛吧。” 痛是当然的,但是杜轩不好意思说,讪笑道:“小伤,小伤。” “阿梨,前边发生了什么?”支长乐问道。 “他们在杀女眷,”夏昭衣说道,“死了不少人。” “真的在杀?”杜轩面色一白,“季家那些男的就眼睁睁看着?!” 夏昭衣点头,拉扯缰绳回身,看着远处很快便再度开拔的人群。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杜轩又说道。 夏昭衣看他一眼,摇摇头:“我把刚才那个男的杀了。” 杜轩一愣:“谁?” “那个我勒着脖子的。” “林副尉?!” “副尉吗?”夏昭衣拢眉,“区区一个副尉,作威作福成这般。” “阿梨,你适才如何得知他们会杀人?”支长乐扭头看着她问道。 夏昭衣看他一眼,平静说道:“他厌女仇女,杀杜轩先生是为灭口。” “厌女?”支长乐不解,“那是什么。” “字面意思,讨厌女人,”夏昭衣说道,“走吧。” 她轻踢了下马腹,马儿朝前面走去。 支长乐仍不解:“好端端的,讨厌女人干什么?” 杜轩也摇了摇头:“不知道。” 季家人离开的很快,现场唯一做的处理,就是将所有尸体仍入一旁的大河,这里面也包括林副尉的。 林副尉的家人不让,死死抱着尸体,最后反而是被熊开德给凶住的。 本来好好的兄弟,说没了就没了,熊开德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没有办法,后面追兵咬着紧,没了生命的一具尸体,比林副尉之前所嫌弃的季家女眷要来的更为累赘。 数十具尸体抛入河里,尸体在河面晃了晃,便沉了下去,浮起一大片猩红血色,将半截大河染得妖谲。 夏昭衣没有跟的太紧,带着杜轩和支长乐在后面慢行,途中数次回头,注意力全放在后面。 走到河边时,身下大地终于传来震荡感,那是至少百匹马儿狂奔才有的效果。 目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所想的出入太大,她之前觉得可以对付那些玄甲兵,是因为下意识认为季家的人可以团结,会接纳她的建议,但如今情况,是她自身根本就不想和所谓的季家多说一句话。 支长乐和杜轩也感受到了脚下动颤,支长乐回眸往后边望去,说道:“阿梨,可能是你所说的那些玄甲兵。” 夏昭衣没有说话,望着浓浓夜色,沉默半响,她扭头看向支长乐:“你先带杜轩先生跟上季家的人,不要与他们太近,保持距离。” “那你呢?” “我去惹事,”夏昭衣说道,“你们不用等我,我会追来的。” 支长乐一愣:“阿梨,莫非你这是又要去找那些玄甲兵?” “也算挺好玩,”夏昭衣露出一笑,“放心,我的马是我自己挑的,跑得过他们。” 语毕,她一扯缰绳,转身往后面跑去,纵马狂奔,清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看着她离开,杜轩皱眉,拉扯到额上疼痛,龇牙说道:“你们所说的玄甲兵有多少人,阿梨姑娘这样过去,可安全否?” 支长乐也不知道,他并没有看到那些玄甲兵的真正模样,但是从夏昭衣的那些描述来看,这些兵马不容小觑。 “阿梨说没事……应该就没事吧,”支长乐回答,“毕竟阿梨不喜欢季家这些人,断不可能为了他们去赴汤蹈火,所以目前这个难度级别,应该只有丙。” “难度级别?”杜轩看他,“这是什么?” “支离教我们的,他说世间万物,一切大事小事琐事的难度,可以分作甲乙丙丁四个级别,若遇上觉得困难的事情,不如先做一番预算评估,如果觉得是甲级,那就别去,乙级勉强,丙丁两级最次。” 杜轩听着,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倒是有些意思。” “我们走吧,”支长乐说道,“你同我好好说一说这段时间季家干过的那些事吧。” 他回去后,支离和老佟一定会拉着他问的。 · 天上厚重的云海被长风吹开,月过中天,清白月色洒下,因几日大雨,原野上到处都是水坑,夏昭衣纵马奔腾,幽暗里扬起大片水花。 她眼前的火光越来越明亮,对方不再于黑暗中潜行,高举的数十支火把聚于一团,夜色里招展若天边火云。 她倏然勒马停下,拿出自己的木棍与鞭子,缠缚在一起,睁着眼睛看着对方靠近。 两百丈,一百丈,八十丈…… 两方人马越来越近,为首的青衫男子沉声说道:“前面有人。” 他身旁两名近卫抬头看去,远处幽光里,一匹高大的骏马横拦在前,马上端坐着一个少女,清美秀丽的五官在火光蔓延下越来越清晰。 “杀了她。”青衫男子寒声令下,不好奇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也不想去管她想干什么。 尤耿和于超拔出大刀,但本就已经极快奔驰的马儿,无法再做到更快。 两方越来越近,只剩十丈远时,少女忽的一拉缰绳,一声娇喝,往他们右侧跑去。 两方都是极限速度,无法做到更快,后边的玄甲兵望不到前面,亦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便见一个少女从右前奔来。 不少人一眼认出那少女,之前在半崖上可被她戏弄的不轻,顿时怒瞪了眼睛。 但是前面的将军没有发令,他们不能擅自行动,就这么一两眼的功夫,少女已经往他们后面去了。 忽的,少女的坐骑朝队伍靠近,空中一道清脆的鞭响骤起。 紧跟着最外面的战马响起一声鸣叫,扑腾在地,坐在马背上的士兵摔滚了下来。 战马于荒野疾驰具有一定讲究,彼此之间皆有疏散距离以防冲击,但这匹战马的骤然跌地仍是让后面的士兵猝不及防,虽极快掉转方向,却必不可免的撞向了旁人。 好在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旁人虽被影响,但能很快稳住身形。 第600章 人仰马翻(补更4.27) 青衫男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少女,见她自右边消失,他便暗道不好,来不及对手下下令,身后的动静已传来。 他看向尤耿,下令将队伍分作两队,一队随尤耿继续去追季家的长队,一队随他留下对付那少女。 这功夫,又有三人被少女打落下马。 夏昭衣手里握着长棍,长棍顶端系着长鞭,目标是所有疾奔的马蹄。 青衫男子带人回身追来,看到此一幕,暗叹好身手,这么长的鞭子很难发力,对手腕的力道和巧劲有极大讲究,她能这般得心应手,底子绝对不浅,还有她的御马之术,青衫男子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马术胜过他麾下所有将士了。 尤其是她迅速靠近甩一鞭便又迅速离开,不同你近身,又无耻又无赖……可恨此时没有弓弩! “给我长枪!”青衫男子边跑边叫道。 身旁近卫所带皆是大刀,往外最近处的拿长枪的士兵当即将长枪甩来。 青衫男子一把接住,快马奔出,朝少女冲去。 夏昭衣回头看到他,双腿一夹马腹:“驾!” 若说整个队伍里面,有谁值得她提上几分心眼,便就是这个青衣长衫的年轻将军。 理由就一个,对方一身轻便,马也比她好。 夏昭衣驾马快速离开,青衫男子一骑当先追来,怒喝:“站住!” 回应他的是对方甩过来的一个鞭子,他当即扬枪,巴不得对方甩来,他好以长枪缠住。 鞭子至一半却又溜了,他扑了个空,但随即鞭子又摔了过来,攻击他的坐骑前蹄。 他飞快扬枪,又是作假。 接下来数次,对方像是戏耍他一般,次次皆如此,逼得他给出回应,且非常吃力,长枪根本就没那鞭子灵活,各个角度偷袭而来的鞭子皆有,他要保持同样的速度去逐一挡掉,完全无法近身。 “就这?”少女忽然说道,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青衫男子怒火中烧,漂亮的黑眸瞪大,想要冲上去,又怕对方偷袭他的马蹄。 “你是什么人!”青衫男子叫道,“你是季家的千金?”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数道鞭子,而后才是声音:“不是。” 青衫男子仓促去挡,叫道:“那你是谁?!” 名字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青衫男子一顿,并没有对这个名字觉得陌生,更无须反应时间和回想,直接便道:“你是己丑年将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的那个阿梨?!” 他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少女这么好的身手,她就算承认她是季家的人,他觉得自己也不会信。 就这么一个愣怔,对方一直弄虚作假的长鞭忽然连甩来两下,极其刁钻和反人类关节的角度,他忙扬枪去挡,第一鞭被收走,第二遍终于抽中了他的坐骑。 马匹扑了出去,他一直浑身戒备,加之身手不差,才没有摔滚下马,但也足够狼狈和难看。 抬起头,少女驾着马扬长离去。 “阿梨姑娘!!”青衫男子连忙大声叫道,“你为何要帮那季家!!” 顿了顿,忙又叫道:“你可愿意为天定帝效劳?!” 少女的背影在清白月色下很快消失。 “将军!” “将军!” 几个近卫翻身下马,跑来扶起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起身,俊眉深皱,还有些没回神,但很快,他忽的一凛,看向前面,叫道:“不好!” 这阿梨冲他前面的手下们去了! 青衫男子迅速检查自己坐骑的伤势,好深一刀口子,已见血了。 向来斯文的他骂了一句脏话,转身跑向一个近卫的坐骑,叫道:“走!我们追!” 但是来不及了。 遥遥见到发力狂奔,追上他手下的少女背影时,她正扬鞭朝他最后面的士兵挥去。 士兵有所防范,仍躲不过人仰马翻的命运。 青衫男子不顾形象,放吼大叫:“回头!把这姑娘拿下!” 那些士兵闻言,纷纷回身,少女一溜烟,一人一马一长鞭,说跑就跑,边跑还边偷袭。 青衫男子气得头发要竖起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手下在对方的高机动性下束手无策,他感觉数十根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欻欻插在了自己的身上,心痛不已。 更别提,这个人仰马翻的滋味,他之前差不多也算尝到了。 “今后出门我一定要时时带着弓弩!”青衫男子咬牙说道,“一定!!” 好在少女并没有多恋战,又击倒了七八个士兵,将现场弄的一片混乱后,她骑马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再度消失在青衫男子的视野里。 青衫男子咬牙切齿,但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来去自如。 同时,他也受伤了,方才那一下虽然没有从马上滚落下来,可是扭到了不少筋骨,一开始没察觉,时间一上来,伤痛感也来了。 “气死我了,”青衫男子大叫,“气死我了!” 他甚至感觉对方是在玩耍! 虽然这个词用在他这些精良的作战部队身上极其滑稽与不协调,可,可就是在玩耍! 他尽快让自己调整过来,回身看向身旁手下,下令再度分作两队,一小部分留下来照看伤员,其他人跟着他全力去冲。 但从追赶季家的兵马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全力的,再想要拍马加快速度,极限也就在那了。 后边发生的混乱,前面已远去的车马全然不知。 夏昭衣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支长乐和杜轩,他们两个人速度不慢,不过始终和季家的人保持着距离。 听到少女的声音,两个人回过头去。 “阿梨!”支长乐说道,“你可回来了!” 夏昭衣胳膊酸极,终于放慢些速度,说道:“支大哥,我需要休息。” 支长乐一惊,忙道:“受伤了?” 一旁脑门彻底肿成馒头的杜轩也大惊:“阿梨姑娘,你可还好。” “无碍,”夏昭衣说道,“就是有点太累了,我怕稍后体力不支。” “那咱们便去休息!”支长乐当即说道,“季家的破事不管了!” 从杜轩那听来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正被季家的事情给气的窝火呢。 第601章 杀光他们(一更) 去往开平驿的长野有诸多河流及山道,季家车马沉默奔行,途中不作半点休息与交流。 长风带着冰凉气息迎来,搅动他们身上沾染的血腥,越往开平驿,风越大,天上隐隐有雨滴垂落,季中川勒马停下,转头看向身后,吩咐人点亮火把。 脸色惨白的近卫将燃起的火把递来,火焰由弱转明,桐油裹挟着顶端易燃的草木,被烧的噼啪轻响,气味在空中散开,短暂冲开鼻尖下萦绕的腥气。 “走。”季中川说道。 一切平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远处守在开平驿良久的三个骑兵一直抬着头,终于在暗无光亮的天边看清火光下的马队,他们大松一口气,当即掉头,朝渡安口方向奔去。 季温淮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望着外头的火把,他浑浊的眼睛轻敛,垂在大腿上的左手捏紧右手的四指。 今日一切荒唐,但也造就了极大的轻便。 乱世本就没有伦理纲常,只要能活下去,保住家族最大的火种,所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道理。 几个女人而已,季温淮闭上眼睛,就这样吧。 · 已是寅时三刻,天空泛起微蓝,骑兵们的速度很快,从开平驿往渡安口,快马统共不到两刻钟。 熊开竟所率兵马严正以待,就等后面的消息到来,便可一声令下。 等待过程漫长煎熬,加之现在是最易发困的时候,熊开竟自己都哈欠连连。 不过等骑兵一将消息送回,他登时便恢复精神,拍马走出人群,一把抽出手中大刀,回头叫道:“都打起精神来!!” 季夏和坐在土阶上,脑袋正靠着沈冽的肩膀,昏昏沉沉,困的都是泪,闻言一个激灵坐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随身武器:“发生了什么?” 身旁传来“砰”的一声铮响,沈冽将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入鞘,起身说道:“走吧。” 季夏和仍困着,努力打起精神,抓着武器爬起,跟上沈冽,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三百多人上马,规模说大不大,却也是一只非常可观的突袭兵。 熊开竟给了他们半盏茶的时间休整,而后开口说道:“多余的话无甚可说,给我冲便是!见人就杀,该砍就砍,不要跟老娘们一样婆婆妈妈!今夜不准你们不尽兴,我们就比谁杀的人多!!走!跟我一起冲!!”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响在空旷天地中带着一股粗犷杀意。 说完,他便勒马转身,朝着远处地势开阔的渡安口奔去。 “驾!”士兵们当即拍马,尾随他一并冲上。 渡安口坐落于兴化山北崖山脚,是个有着六百年悠久历史的关口,历史上倒无多少著名战役在此发生,但但凡是个关隘所在,必有其地势之优,加之松州如今所处的战略地位,宋致易这些年对整个松州的所有关隘都进行过大规模的防御阵地修葺,并大量加派驻守兵马,如今渡安口的守军至少有两千余人。 但很可惜的是,这道关隘的高墙在西,而不在东,东边对内而敞,环抱整片长野。 今日渡安口同其他关隘一样,收到飞鸽而来的军事信函,渡安口守将特意在东边加强防御工事,增派人手,以沙包垒墙,设下两排拒马枪,并挖凿壕沟。 但时间有限,沙包有限,墙垒不到多高,壕沟也只挖到一半。 眼下关隘四周灯火明亮,二十个新增加的哨兵强打起精神,但仍不敌夜间的枯燥站哨,许多人困极,只等着辰时换岗。 一个哨兵悄然打了个哈欠,忽觉有些不对,脚底下似有什么在震颤。 他缓了缓,转身爬上行军楼,远处幽暗光线里,一队至少百来人的兵马狂奔而来。 看清来者身上的盔甲,哨兵觉得眼熟,松一口气,但旋即想起守将今日所严令之事,他立即回身往不远处的大锣跑去,边跑边高声疾呼:“有敌来袭!有敌来袭!” 管他是真是假,真的保命,假的就当是场乌龙。 落地半身高的大锣被击响,夜色里如雷震世,回音遍彻。 其余哨兵们纷纷往外看去,一队来势汹汹的兵马已逼近跟前,他们忙提枪迎去,同时有人奔去喊人。 来者直接绕开完工到一半的壕沟,为首的大汉跳下马来,跃过拒马枪和沙包,一个人一把刀,朝着最近的一个哨兵砍了过去。 大血溅起,尚还困顿,等着回去睡觉的哨兵登时倒地长眠。 “给我杀!!”熊开竟高声叫道,大刀朝下一个人劈去。 数十个士兵下马,跟随熊开竟冲了进去,见人便砍,其余下马的士兵飞快跑去搬开拒马枪,踹开沙包,让后来者骑马奔入。 简略的防御工事顷刻如若无存,好些木架上的火盆被踹开,有些火当场扑灭,有些烧起更烈的大火。 大队骑兵涌入进去,下马的士兵第一时间回到马上,随军冲杀。 季夏和握着手里的剑,眼看着戴豫斩杀了一个才睡醒跑出来的士兵,他觉得手里的剑都要掉到地上了。 “我,我下不去手!”季夏和看向沈冽。 沈冽看着满地厮杀,一双眉眼冰寒,淡声说道:“他们今日冲杀,可是为了你季家。” “我知道,但我不想杀人,”季夏和语带哭腔,“要如何是好!” “那便等着被杀。”沈冽说道,策马朝前而去。 “杀快点!”熊开竟在远处杀红了眼,高声叫道,“杀光他们!” 到处是惨叫,到处是求饶哭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绝地奋起的反击,但没有半点用。 渡安口守将见大势已去,带着数十名近卫骑马逃走,一并逃走的人不少,有人徒步便开跑,被追上来的人一刀砍死。 大火熊熊烧起,整个行军楼登时变作火海,季家的人自开平驿赶来,遥遥看到冲天的火光在夜幕里招摇,光焰艳丽,在欢迎他们。 “太好了!”季中川叫道,“快点!都快点!” 笼罩在季家儿郎们头上的阴霾终于因这大火开始消散,自由和喜悦呼之欲出,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句:“可以回醉鹿了!终于可以离开这破地方了!我们走!” 第602章 能撑便撑(二更) 渡安口的守兵死伤大片,只有不到一百人自这人间炼狱中逃出。 兵营中燃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熊开竟带人劫了粮库,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食物全部烧了。 听闻后面季家的人马来了,熊开竟不想等他们,带着人手直接往前而去,让季家的人在后面自己跟上,同时派人去找林副尉上前。 季家兵马一路奔去,开好的道让他们畅通无阻,入了渡安口,所见是火海中成堆的尸体。 沈冽和戴豫等在路上,看着季家的兵马过来。 季夏和骑马立在他们旁边,他的手还在发抖,衣袖上全是血。 方才他鼓起勇气将刀砍向了五个士兵,杀死三个,重伤一个,还有一个吓得腿软,边爬边跑,被路过的一个骑兵直接杀了。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年少时逞英雄,路见不平,拔过长剑,但从来没有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去杀人。 季家的人走近,最先看到他们,面上神色皆变了。 尤其是季中川,触及沈冽眼眸,他的手都是一颤。 季夏和拍马走去,叫道:“二伯父!” “出了点事,”季中川艰难说道,“我们被人追上了,边走边说吧。” 季夏和皱眉,这才看到他们不少人身上都带有血,尤其是裤子和靴子。 季夏和当即抬头朝后面的马车看去:“我母亲呢!” “她没事。”季中川说道。 季夏和顿时松了口气:“我去找我母亲!” 他和沈冽还有戴豫说了声,便去找孙氏了。 “都快点!”季中川回头叫道,“天快亮了!都抓紧!” 说完自己朝着马臀击去,加快速度。 经过沈冽身边时,季中川心虚不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朝他看去,开口说道:“贤侄。” 少年面色冷然,一双漂亮黑眸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季中川收回目光,扬鞭又是一喝:“驾!” 季家儿郎们匆匆路过,无人敢说什么。 只有季温淮的马车在经过时,苍老的手掀起帘子,看着路边骑在马上的端挺少年。 沈冽看了他一眼便望向身后。 季温淮本想说点什么,见此模样,想想还是罢了。 熊开德走在季温淮的马车另一边,他正准备赶去追熊开竟,见到沈冽,他握着板斧的手一紧,厌恶透了这少年。 人群跑着经过,速度很快,至末尾时,马车数量肉眼可见的变少。 沈冽看着他们,心绪也一点点变沉。 有两三个季家儿郎跟在人群最后面,触及沈冽的目光,无人敢说话。 戴豫看向沈冽,低声道:“杜轩出事了。” “应该还活着,”沈冽声音有些艰难的说道,“若出事了,他们反而坦然,想编造什么就编造什么。” “杜轩跑了?” “应该是。”沈冽说道,但那也凶多吉少。 他微垂下头,望着身前地面,心头一股沁凉的寒意。 “怪我,”沈冽又道,“我隐约猜到他会出事,但仍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我这便去找季中川问问清楚!”戴豫怒道,“我们的人在他这里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他一句交代都没有,若敢不说,我拧了他的头!” 说完,戴豫掉转马头,就欲朝前面追去。 “别去找他费唇舌,他不会直说的,”沈冽叫住他,“你去把季夏和叫回来,杜轩的情况我去后面找人问,我们的时间不多!” 戴豫不多问为什么,点头:“是!” 前边的马车飞快奔驰,整个队伍已经出了安渡口。 戴豫追上季夏和时,他正在孙氏的马车里,拉着孙氏问话。 孙氏什么都答不出,也根本不敢答,只以巾帕捂脸,将头侧往另外一边,低低哭着。 季夏和气急,但不知怎么办,连声叫着母亲。 戴豫追上来喊他的声音,前边的季中川等人也听到了。 季明友面色苍白,边策马奔着,边看向季中川:“二弟,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后边有追兵,岂敢耽误时间。”季中川说道。 而且发生了什么是迟早会被知道的,现在就差一个窗户纸罢了,不捅破之前,能撑多久是多久,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 相比之下,季中川其实更担心的是熊开竟。 熊开德被那身手高超的少女震慑住,所以一路没有发难,但是熊开竟是个出了名的莽夫,且没有看到过那少女的身手,说不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会不管不顾的将这个祸算到他们的头上,过来找麻烦。 还有前边那些开道的林副尉的手下,这些士兵敢追随林副尉一并离开广骓,叛离天定帝,这些人对林副尉的忠心显而易见,季中川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他们的反水。 所以,各种权衡和拉扯之下,季中川如今对身后的追兵竟一时欢喜,一时担忧。 希望他们既能追的快点,造成压迫感,好让熊开竟和那些士兵没时间和他们清算,同时又害怕被这些追兵逮回去,说不定直接就拖去凌迟了。 他的心情委实复杂。 后边的马车颠簸的厉害,戴豫在外头叫着季夏和。 季夏和坐在车厢里,心情更为暴躁,对哭哭啼啼的孙氏快要失去耐心。 但孙氏就是什么都不说,借着马车外的迎风灯,季夏和还看到车厢有血,木头上有手指生生抓出来的痕迹。 其实上得马车,见到车厢里面只有孙氏孤身一人坐着,季夏和便隐约猜到了其他人可能遇害。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那些堂兄堂弟全部都在,看模样,半点凌乱都没有,若是追兵干的,不应该是这些男人死在前头吗? 戴豫在外面再三催促,季夏和一扯孙氏的胳膊:“算了!您爱说不说,我不听了!我这便走!” 他扬手掀开车帘,叫道:“停车!” 后面的马车速度同样飞快,车夫将马车往路旁带去,勒马停下。 季夏和下得马车,从旁边仆从手里接过马来,忽然觉得不对,他抬起头朝车厢里的孙氏看去,瞪大眼睛说道:“难道说……” 孙氏忙摇手,眼泪直掉。 季夏和心下一沉,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于此同时,前面传来马蹄声,还带着熊开竟的怒吼:“沈冽在何处!” 第603章 沈冽跑了(一更) 随熊开竟一并来的,还有六七个跟随林副尉多年的亲兵。 熊开德带了数人跟在一旁,不过是来拼命相拦,想要拉住熊开竟的。 那女童瞬间将林副尉击杀,身手一绝,加之还在宋致易的地盘,前有守军,后有追兵,熊开德深知眼下不能再惹事端。 但熊开竟红了眼,方才听完消息就扬声要杀了沈冽去祭林副尉,立即就调转马头回来。 现在看着暴怒而来的熊开竟,季中川等人忙也拍马过去劝阻。 熊开竟手里的大刀挥来,刀锋凶狠,差点没将季明友给砍到马下,熊开竟指着季家等人叫道:“都是你们季家这破烂户!你们滚回广骓去受死!” 季家一众人苍白了脸色,季中川攥紧手中缰绳:“此,此话是何说法,杀死林副尉的人我们不认识!” “这与我们季家无关!”季明友也道,看向熊开德,“熊爷,林副尉身边那几个近卫回来说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个女的救的人是杜轩,可见是沈冽认识的,这些时日我们季家和沈冽关系到底如何,你们不都一清二楚,这怎么也要算在我们头上?!” “那你们干嘛找沈冽过来!”熊开竟怒目吼道,“林副尉与我熊家二兄弟保护不了你们?那小白脸来与不来有什么影响?说不定没有他,我们走的更顺畅!你他娘的知道他这一路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吗?!” 季中川差点没背过气去,觉得熊开竟这话更没有道理。 从林副尉反复同他暗示,以及诱导他去对季家的女人们动手这种种来看,也许林副尉当初要沈冽跟着熊开竟走,就是为了好下手。 季中川现在还痛心自己的爱妾就这样尸沉大河了呢! 如今居然还反过来怪他们季家,而且,能怪季家吗? 找沈冽来,一是因为沈冽勇武不假,但还有一方面,那还不是郭家四房的意思?郭裕早就定好要在途中干掉沈冽了。 所以,季家做错了什么? 季家不过是想要离开大平朝,回故土好好活下去而已,想活着都成错了? 真要怪,怪郭家去啊,郭家肯派人手接应他们,帮他们离开大平,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季家合作,一起干掉沈冽。 思及此,季中川心里更为窝火。 郭家派来的人本要在六桂里接他们,六桂里本也将成为沈冽的埋骨之地,可谁能想到广骓会忽然发生那样可怕的刺杀事件,又谁能知道他们还没有逃出广骓,就被人给追上了? 如今线路大乱,之前曾打算派沈冽的随从去六桂里找到郭家接应的人手,再前去松州北部会合,沈冽拒绝的干净利落,最后只能派林副尉的人去。 只等郭家那些人手来了便好了,季中川早就受不了林副尉和这熊家二兄弟了。 眼下熊开竟仍在大吼,双目通红,不停骂季家,也不停喊着要沈冽出来受死。 季中川让大部队继续前行,他带了几个人手留下劝阻。 这时一个手下快马跑来,在季中川耳边小声嘀咕。 季中川面色微变,低声说道:“当真?” “嗯!” 季中川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说道:“行,我知道了。” “何事遮掩,见不得人!”熊开德叫道。 “沈冽那叫戴豫的手下,带着季夏和还有孙氏驾着马车跑了,想必沈冽也跑了。”季中川说道。 “沈冽跑了!?”熊开竟叫道,“这孬种竟直接跑了?” “定是知道熊二爷这次真的动怒,不会手下留情,故而才逃的吧!”季中川说道,“毕竟他势单力薄,无以能与我们这些兵马相抗。” “呸!”熊开竟往地上唾了口口水,“下次再见,老子一定宰了他!!” · 戴豫不想和熊开竟缠斗,方才听闻他喊着要来砍人,戴豫半点脾气都没有,第一反应就是让季夏和赶紧上马,然后把孙氏连车带人一并带走。 到队伍后边,沈冽已经不在了,等在原地的是季家一个藏起来的仆从。 一看到戴豫他们的身影,仆从便赶紧从路旁跑出来迎上去:“沈郎君说先去找杜轩先生了!戴壮士,九少爷,你们带我走吧!” “少爷先走了!?”戴豫惊道。 “沈兄这般急?”季夏和说道,“他还有说什么吗?” “我只将我知道的告诉他,多余的我着实不清楚,沈郎君走之前留我在这里等你们,说若是今夜他与我们碰不上,便三日后在临宁八江湖的桃溪村碰面!” “少爷看来真的急坏了,”戴豫说道,“杜轩那家伙不能出事,我都焦灼的心急如焚。” 渡安口火光冲天,拒马枪内的行军楼这时被烧塌,轰然自半空跌落下来,扬起带灰星火,溅的比人还高。 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戴豫让这仆从先上马车,多余的稍后再问。 他扬起长鞭,马车朝着另一边幽深清寂的凌晨天光里跑去。 与此同时,开平驿方向有大量玄甲兵奔来,遥遥望到滔天大火,青衫男子气得头发都要竖起,从来不曾动过今天这样怒火的他,猛抽马鞭,暴喝:“驾!” 坐骑狂奔出去,身后兵马急速跟上。 路旁幽黑的草木丛林里,一双冷峻黑眸无声看着他们离开。 待最后一人消失,沈冽策马奔出,往他们的相反方向奔去。 天色越来越亮,东方云霞推开暗沉天幕,晨起鸟儿清脆高鸣,四野被笼罩在清美朦光之下。 沈冽一路回返,穿过开平驿,骏马到了昨夜出事的大河旁。 季家弃了许多马车,原本是横在路中央,被青衫男子的兵马给推去两旁,如今已有早起的乡民们围在附近,正讨论要不要将这些马车“吃”走,见者有份。 地上暗沉斑驳的鲜血可见此地经历过什么,不过一旁的大河水势滔滔,奔腾的水流已不见任何腥红。 沈冽往一旁扯缰绳,准备绕开他们。 那仆从所说,杜轩离开的地方便是在此处,若杜轩未出事,他会留下大量痕迹,若杜轩已经出事了,那么…… 沈冽没有往下想,力持镇定,也在这时,人群忽然爆出一阵喧哗。 “快看快看!有具尸体!” 第604章 何处分开(一更) “是个男尸!” “看模样是个将军!” …… 沈冽朝河边望去。 一具身着铠甲的庞大尸身卡在河道岸下,被围在河边的人群合力捞了上来。 隔得太远,沈冽看不到人脸,但一眼认出那一身熟悉铠甲,不是他们所说的将军,而是大平朝副尉的军士胄甲。 沈冽拢眉,打马过去,在人群外十步左右停下。 果真是林副尉。 身上铠甲的结构完好,扣缀甲片的铁丝并未见丝毫损坏,脸部被水泡的发白,有击打过的淤青显露,脖子上有一刀整齐平滑的口子,似乎是他唯一的致命之伤。 这个伤口,不是大刀,不是长枪,像是长剑或匕首所留下。 沈冽刚才并未见到林副尉,叫住问话的那个仆从也没有同他提过林副尉出事之事,沈冽一度以为是去追杜轩了,眼下见这尸体,死亡已有一段时间。 不太可能是追兵杀的,追兵若杀了林副尉,绝对会将他的尸体带回去高悬于城中。 而林副尉受伤逃走,自己跳入河中不慎被淹死的可能性也不大,他这一身铠甲近三十斤重,不见半点要脱掉的痕迹。 沈冽黑眸冰冷,面无表情,手中一扯缰绳,转身离去,没有多停留。 不管是谁杀的,杀的好。 清晨的风粘稠绵软,带着潮气,随着天光越来越亮,开平驿东郊近十座村郭的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今天的兵马尤其之多,从各个方向赶来,皆朝渡安口奔去。 快至巳时,渐渐有消息自开平驿传来,渡安口被季家连夜突袭,整个渡安口的驻守兵马除了不到百人逃生外,全部覆没,一把烈火将一切烧得精光。 比起马头驿的城中小规模冲杀而言,渡安口驻守军队所出之事,是一个真正炸在松州和安江头上的春雷。 因为暴怒之下的新帝王,绝对会以雷霆之威造就更多的生杀,不仅是季家,待清算来临,很多人都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同一时间,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大江古桥前,戴豫放慢马车的奔驰速度,和身旁那名小仆从一起,有些迟疑的望着前面木桥,不知能否承载得住马车的重量。 季夏和的坐骑跟在旁边,面容憔悴的年轻公子魂不守舍,待马车停下,他也下意识停下,方才后知后觉抬头,举目打量四周。 “不知安全否。”戴豫说道。 “你来骑马,”季夏和自马背上跳下,说道,“我来驾马车。” 他看向掀开车帘望来的孙氏,说道:“母亲,你先下来,徒步过去。” 孙氏疲惫不堪的点头,就要放下车帘,却望见木桥另一端有人影赶来,受惊说道:“和儿快看!有人!” 季夏和当即拔剑,并回过身去,戴豫也朝那边看去。 忽起的江风和晨光日曦里,一个清瘦秀丽的少女骑马奔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头大汉,木桥比想象中牢固,没有半点颤动。 季夏和提了十万分的警惕,却见戴豫大喜,叫道:“他娘的!那是杜轩!那姑娘是……” 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就在喉间,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倒是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戴大哥!” 这份青春独有的元气朝气,于这样的晨风之中,似能稍稍驱散昨夜留下的杀戮阴霾。 戴豫听到这声叫唤,差点没哭出来,高兴的大叫:“阿梨!!” 马蹄声清脆,人影转瞬至跟前,少女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饱满莹白的面庞混杂着稚气与英气,她从马上跳下,欣然上前说道:“戴大哥!沈郎君呢?” 戴豫还沉浸在喜悦中,闻言顿了下,有些懊恼:“少爷昨夜听说杜轩不见了,就赶去找杜轩了!” 杜轩正从马上下来,闻言大惊:“少爷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真的被先生说中了。”夏昭衣回头看他。 戴豫指着杜轩的额头,惊道:“好大!” 杜轩“呃”了声,抬手揉了揉。 夏昭衣抿唇,有些愧疚,但真的好大…… “我干的,”她主动说道,“我把杜轩先生自马背上打了下来,不过这是一场误会,我并非有意的。” “……”戴豫眨了下眼睛,而后说道,“不亏是阿梨,身手就是好……” 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沈郎君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我去找他。” “在渡安口就分开了,少爷应该是往开平驿去了,”戴豫说道,转头看向杜轩,“阿梨方才对你说的说中了,是何意?” “稍后说吧,”杜轩说道,“少爷还同你说了什么,就说是去找我?” “少爷要我去八江湖那小村等他,他三日后找我们碰面,我现在正带人赶去。”说着,戴豫回身,冲夏昭衣介绍季夏和和孙氏。 夏昭衣转眸望去,抬手一拱:“见过。” 自她出现后便一直打量着她的孙氏和季夏和不太自在的回了下礼。 “我去找沈郎君,”夏昭衣对戴豫说道,“支大哥和杜轩先生便先随戴大哥一并去八江湖吧。” “不好找的,”戴豫忙道,“我们来时走的路尽量偏僻,但还是遇上了好些兵马,幸好我们没有被发现,少爷应该会更警惕,一路绝对不会留下什么踪迹。不过阿梨你放心,少爷一定不会出事的,他说三日会来,便一定会来。” “但是……我留的记号是说去六桂里……”杜轩心惊道。 “啥?!”戴豫朝他看去。 杜轩头皮一阵发麻。 昨夜小作休息,夏昭衣便准备动身,杜轩着实心疼,将她拦了下来,说渡安口就在开平驿前边,只要季家的人一过去会和,沈冽在人群里没有见到他,便一定会回来找他,做好记号就成。 这也是刚才夏昭衣所说的,被他说中了。 考虑到开平驿附近地势复杂,都是丘陵,乡郊上有十几座村庄,如果前去找人,反而容易走散,夏昭衣便也觉得留下来靠谱。 随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就陪同杜轩一起留记号,以水桥湖畔和洼地旁最大的草木为主,总共做了大约十五处,所留皆是松州扶上县的六桂里。 第605章 他还活着(一更) 戴豫也跟着头皮发麻了:“如若少爷寻到了这些记号,那少爷去哪?去临宁找我和季郎君,还是先去六桂里找你?” “我先去找他吧,”夏昭衣说道,“不论沈郎君去六桂里或临宁,你们都去八江湖等我,”顿了下,夏昭衣又道,“八江湖哪里?” 杜轩一顿,忽的说道:“不成啊!” “什么?”夏昭衣拢眉。 戴豫也忆了起来,说道:“阿梨,便是八江湖临宁那桃溪村,是你之前住过的小院,但你不能回去了。” “此事说来话长。”杜轩说道,而后尽量用简单语句将当初她离开八江湖后被人发现身份的事情告之,以及沈冽去找她时,怕那对房东夫妇被影响,直接将小院买下来的事。 “你们将那小院买了下来?”支长乐诧异。 “嗯,”杜轩点头,眼神坦荡自然,“买下来后便闲置在那,少爷觉得此行为也许会冒犯阿梨姑娘,所以那小院我们未曾住过,交由刘大婶负责打扫清洗,每月我们给她固定工钱。” “沈郎君有心了,”夏昭衣说道,想了想,又道,“那便在临宁的福安客栈吧,你们路上诸多保重,我先去找沈郎君。” 她回身,干净利落的上马,顿了下,看向支长乐,说道:“尽量绕开清阙阁,也尽量不要让宁衿知道我们回来。” “好!”支长乐点头,“阿梨,你也要当心。” “嗯。”夏昭衣应声,同季夏和和孙氏道了声别,一声娇喝策马,狂奔离去。 · 山河蜿蜒,春和下千里玉树葱翠,日头遍照群山,渡安口大火渐灭,浓烟仍翻滚,开平驿附近的其他兵马来了大量人手,近万人立在空旷的荒地上,身上各式铠甲在阳光下熠熠刺目。 伤亡清点复杂,比之更难的是余下的清理收整工作,陆栖原赶来的较晚,远远看到兴化山下一片废墟焦土,陆栖原的面色瞬息惨白,双手几乎要连缰绳都握不住。 几个身穿玄甲的士兵牵马站在人群里,看到身后而来的陆栖原,一个士兵上马,迎了上去:“陆将军!” 这一身玄甲太好辨认,陆栖原喉咙干燥,说道:“曹将军呢?” “将军去追季家人手,留我在此等候陆将军,”士兵说道,“前面的季家交给我们将军去追,还请陆将军速派人手将整个松州与熊池封锁,以及活捉一个少女,是数年前在大乾朝京都一举成名的阿梨。” 陆栖原不管什么阿梨,皱眉说道:“要我别去追,这像什么话?我陆栖原的脑袋如今只是个摆设,随时都要掉下去!曹易钧这是要害我?” 士兵停顿了下,说道:“陆将军,我们曹将军说,你率三千精兵,却连拖家带口,带着一堆累赘的季家都追不上,导致渡安口数千将士在此连反抗余地都没有就无辜枉死,此为大失职,勋平王对你定不会轻饶!此事极有可能还会连累到你的家眷与手下,倘若勋平王一怒之下要砍了陆将军,按照勋平王这些年的行事之风,陆将军的家眷定也会被杀尽,以永绝后患,除非,陆将军自己死。” 陆栖原听着双耳嗡嗡,怒斥说道:“胡言什么!你们攻袭营的兵这般不知轻重,妄议将帅?!曹易钧怎么教你们的!” “将军勿动怒,我们曹将军是在帮你,”士兵忙说道,“我们曹将军将陆将军的锅接走了,到时候若出什么事,我家将军和陆将军一起受着,勋平王的怒气再大,也不可能同时斩杀掉两个将军,陆将军说是吗?” 陆栖原皱眉,心中怒意散掉不少,他点了下头,语声也变得温和:“看来曹将军此举的确是在帮我,等等,曹将军要我去找谁,阿梨?” “是,”士兵说道,“若非这少女拦路,我们早便将季家的人追上了,渡安口也不会遭此大难!” “她带着多少人?如何拦的?”陆栖原说道,“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带着人进来,那些关隘无一人发现?!” 士兵拢眉,顿了顿,驱使坐骑上前,在陆栖原耳边低声说话。 着实不愿告诉陆栖原,昨夜所见只有少女只身一人,此事说出去,对于他们攻袭营而言,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有些事,不得不交代。 陆栖原听完大惊。 “将军快去吧,如果能抓到她,兴许可以将功补过!” “对,”陆栖原点点头,“能补多少是多少,我这便去。” 他拉扯缰绳,将坐骑掉头,扬声对部下下令。 军中第二排的最右手边处,一双若有所思的晶亮双目看着陆栖原身旁的攻袭营士兵,再转头看回陆栖原,他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刚才那个士兵所说的那个人名就是“阿梨”。 “全九维,”一旁的郎将低声说道,“你怎么看?” 全九维回神,朝他看去,说道:“看什么?” “曹易钧要我们回去,”郎将说道,“找到了季家的人,曹易钧占功劳,找不到,我看是我们要倒霉!” “哦,”全九维说道,“在下没听到,我这边听不大清。” 郎将看他一眼,皱了下眉,收回目光。 全九维没理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继续去想刚才听来的那个人名。 阿梨。 数年前,这个丁点大的女童来找他时,名声虽有,却不及他后来逃出京城时来的大,而且,他那会儿也不确认对方就是定国公府的人。 眼下若是能将她抓住,定能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得好好想一个办法。 陆栖原下完令,带着兵马离开,不多做停留。 全九维收敛思绪,随身边众人一起,快马跟了上去。 同一时间,沈冽终于在一座丘陵山脚的古桥畔寻到了熟悉的记号。 他下马过去,徒手拨开松软的草木,泥土下压着一块树皮,上边是杜轩以绿草汁液写就的字,七个字在树皮背上挤挤挨挨:松州扶上六桂里。 沈冽紧绷的俊容终于松了口气,可见杜轩还活着。 第606章 奔赴松州(一更) 只是这树皮……沈冽的手指摩挲在光滑树皮上,这是整齐利落切割下来的一刀,杜轩会一些剑术,但绝对不会有这般精细的功底。 他将树皮上的沙石尽数拂落,确然是杜轩的笔迹,不会有错。 确定下来后,沈冽没再犹豫,以火焚之,垂眸看着树皮被火光吞噬时,他的脑中出现林副尉脖子上的那一刀,也许出自同一人之手,杜轩或许被高人救了下来。 待树皮焚尽,他起身离开,朝松州而去。 杜轩不知与谁一起,但戴豫那边至少暂时安全。 沈冽心中剩下的唯一担心,是救下杜轩那人别有所图。 毕竟这样的亏,他此生吃过太多。 六桂里在扶上县,位于松州西南,是季家拟定的出逃路线里最为关键的一步,郭裕所安排的数百人手一直在六桂里待命。 但季家刚从广骓出逃时,完全没能适应转变,行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加之大雨让沿路积水,地势难行,最后季家不知不觉,来了此松州北部。 巧的是,沈冽为对付郭裕所准备的人手,也都安排在了六桂里。 本该来一场清算,谁能想到变数会在季家这。 江风大作,沈冽沿着荒无人烟的江边一路南下,眼下风头正交,他只能远远避开官道和军队驻守的各大隘口。 在他身后大地的群山另一头,夏昭衣同样骑在马上,但是她的马停在了山腰上。 原野上到处都是兵马,夏昭衣肃容而观,远目眺向开平驿。 旷野上的风呼呼吹着,潮气退却后,风带起春日暖意,遍彻荒野与城郊。 视野太辽阔,所以她能看清到底有多少兵马,此等规模,非一夕就能办到,也非地方统筹便可为之,在这里应该有绝对权威的人在调度。 季家也许能逃出大平朝,但逃出之后,恐怕会是一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收留。 而沈冽,郭家会不会将锅都往他身上甩去? 眼下却不知沈冽在哪,夏昭衣拿捏不准他是去松州,还是先就近去八江湖,亦或是,沈冽会不会已经出事,被抓走了。 夏昭衣沉了口气,将下边地形熟悉心中,一勒缰绳,回身往另一边下山的山道走去。 若沈冽去了八江湖,戴豫他们会同他说情况,那么沈冽能安全。 若沈冽已被抓走,那没得救了,她只能准备一口厚棺。 眼下可以一去的,只剩松州。 但在去之前,她觉得自己还得顺手做点小事。 于是两个时辰后,夏昭衣穿着一个因落单而被她打劫的清瘦士兵的盔甲,一路逆着官道上往北而来的官兵,策马朝松州狂奔。 遇上官大的拦住她,反被她一顿呵斥,说军情要紧,拍马扬长离去。 入夜,她大大方方睡在一个小驿站里,第二日,踩着巳时的阳光迈入松州,而后又是一整日的赶路,才到六桂里的扶上县。 褪去一身沉重盔甲,她在村外寻了户农家买了身干净布衣,白皙肤色被她弄的枯槁,以务农老妇之姿开始在扶上县游逛。 沈冽绝对没有她来的快,所以夏昭衣学着杜轩的样子,在城外留了不少明显记号,但是等她过了一个时辰后出县城,准备去村子里找个地方入宿时,无意间发现,她所做的两个记号都被人挖掉了。 夏昭衣皱眉,而后不动声色将她做过记号的地方都走去一遍。 她一共做了八处记号,分布极广,相隔很远,最近的两处记号之间也有五百步。 但是这八个记号,她远远可见,全部都被挖光了。 夏昭衣估算过时间,她是从官道肆无忌惮,一路快马跑来的,而沈冽要到这里,绝对得明天午时。 只有她才能这么大胆跑来,沈冽可没有这条件。 因为这种送信的兵种,才不要沈冽那样个头的。 所以,谁挖的?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回去县城。 扶上县对于大平朝而言,虽是一座边城,但是对于整个中原大地而言,扶上县南来北往皆通。 街上人流密集,肩摩毂击,夏昭衣逛了一圈,最后装作买酒,朝她在纸条上所写的福全客栈走去。 她要了黄酒八两,坐在窗边等着,等了好半日,半点动静都没有。 客栈的生意不好不坏,但她这样一直占座,伙计有些忍不住了,走来说道:“客官,您这酒都给您打好了,怎么还在这坐着呢。” “租下这个位置要多少钱?”夏昭衣粗着嗓音问道。 “租,位置?” “租两日,”夏昭衣说道,在桌上放下两钱,“劳烦小哥去取纸笔来。” 伙计眼睛一亮,两钱银子,那可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 他声称不好做主,忙回头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心生好奇,仍是叫他取了纸笔过来。 却见这黄脸的老村姑提起笔来,落墨的几道横竖撇捺,就足见大家之风。 可写出来的这字…… 掌柜的跟着一字一句念着:“谁挖了我的记号,出来对峙。” “这……”掌柜的挠头。 “便贴在这里吧,”夏昭衣抬起头来,“这些时日就放这。” “这……”掌柜的困惑,“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 “银两在这,”夏昭衣起身将伙计没有收走的二钱银子往前推去,“劳烦掌柜的了。” 说完,她拎起桌上的酒壶,离开了客栈。 在街上又逛一圈,夏昭衣最后停在一个河道旁。 提及扶上县,她倒是有一位故人。 父亲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交好的老友,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此人有个老狐狸的外号,最拿手的就是把人卖了,人还替他数钱。 他擅诗文琴棋,养花调香,以及,还擅长接生和看胎…… 夏昭衣忽然在想,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择日不如撞日,左右她手中这壶酒也不是很想喝,干脆便去找他。 但,家住哪里来着? 一个时辰后,一个热心肠的大嫂带着夏昭衣寻到了城外一个养猪的大宅子。 一身臭熏熏的柳河先生自后院走出,目光落在夏昭衣身上:“你家谁难产?” 第607章 哪来的书(一更)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眼角的细纹是岁月刻下的刀。 夏昭衣看着他,恍惚了半响,走上前去,将手中册子打开,递到他跟前。 册子上,是她写的一张配方。 不论是配方内容,还是纸上字迹,都让柳河先生的神色大变。 他缓缓看去,抬起头来:“你是……” “前定国公府的阿梨。”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看着她,又看回册子,再抬头看她,唇瓣发颤。 夏昭衣一笑:“柳叔先忙,忙完,我请柳叔喝酒。” 柳叔二字,让柳河先生鼻尖瞬息一酸,紧跟着眼眶浮起红晕。 “好,”柳河先生点头,颤着声音说道,“好。” 夏昭衣并不想太过影响柳河先生的生活,今天拜访,只是单纯不想让手里的酒浪费。 她安静等在外面的小道上,柳梢轻抚,万物宁和,夕阳黄昏给天地铺了层暖色的毯。 柳河先生终于忙完,净完手后,领夏昭衣回他的小宅院。 一路上,二人所聊皆是此地风土人情的变迁,极少提及过往,尤其是定国公府。 但少女一口一个柳叔,到底是喊到了柳河先生的心坎上了。 因嫌身上味浓,柳河先生想先去沐浴,便让夏昭衣再多等一阵。 他家中藏书多,让夏昭衣自己随意翻看,夏昭衣便也不无聊。 却无意中,她寻到了那本一度让他们师门皆震撼的无名书来。 书很崭新,可见极少被翻动,风清昂三字,便落在封面角落。 翻开书册,所见图文与她记忆中完全重叠,随意翻到后面的吃脑花上,她翻不下去了。 将这本书放在桌上,她去翻看其它,却着实巧,又翻出几本崭新书册来,并没有风清昂三字的署名,但书册中的图案和文字,更加癫狂离谱。 夏昭衣沉了口气,忍着发麻的头皮看完,将书册同样放在书案上。 柳河先生沐浴完,换了一身春日青衫,回来见到少女在书架前安静看书,开口说道:“贤侄。” 夏昭衣抬起头,柳河先生的清癯模样终于有一丝文人之气。 “柳叔。”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的目光落在夏昭衣手中书册上,好奇道:“这本是……” “书是崭新的,”夏昭衣说道,“柳叔可能未曾动过。” 柳河先生尴尬一笑:“我爱买书藏书,但鲜少有时间去翻看。” 夏昭衣知道,其实就是懒。 她拾起案上一本书,递去说道:“柳叔看一眼这封面,可有印象在哪所得?” “风清昂,”柳河先生念着角落里的字,摇摇头,“看来有一段时间了,着实记不清,我看到书便爱买,买来又……” 他停顿下,不好意思说下去,垂头将书页翻开。 前边还好,他眼睛大亮,直呼精妙。 翻去后面,尚还红润的面色逐渐变黄变白,差点没有吐出。 “世间竟有这样的书!”柳河先生针扎一般将书合上,往案牍上丢去。 怕一旁少女误会,他转过头来,看着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眸:“不是如此的,我当真记不得这本书在哪所买,对此亦无兴趣。” 夏昭衣笑笑,将案上其他几本书都拾起:“这些全是。” “贤侄,这……“ “柳叔努力想一想,”夏昭衣将一摞书递去,“此书于我有些牵系,这些年我一直想调查,但无从查起,我师父倒是查到了一些,但不详尽。” “我当真记不清了,”柳河先生轻叹,“我这小半辈子收来的书,全在这里摆着,有些摆了三十年,我都未曾去翻上一翻。这样,我也去查,我若能查到,我如何告诉贤侄?” “别,”夏昭衣敛了笑,肃容道,“他们不是良善之辈,柳叔莫过多涉及,你若想不出,便不想,日后若再有接触,稍留一份心思,写信与我说便可,莫去接触。”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不怕李据,不怕宋致易,不畏惧任何强权,但唯独那一阵子在千秋殿之中,她感受到过极深的恐惧。 那一座座深渊,仿若皆长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就如,就如她手里捧着她自己骨灰时的那一股森凉寒意,那仿若是来自亘古的凝视,让她觉得自己渺小懦弱,毫无任何反抗之力。 柳河先生双眉轻拢,点了点头:“那,那我还是需要一个可以和贤侄通信的方式啊。” “方式……”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倒是,也可以有,只不过,还未想好。” 左行游子庄渡口,她所买的那一个铺子本是打算用来收纳信件,作为联络之点,但离得着实太远。 而且一个联络点远远不够。 此处扶上县倒是一个好地方,在这里设个点,不失为好主意。 只是,她不想影响和打搅柳叔的生活,所以,她这几日除却等沈冽之外,还得想个办法在此,或者附近设点才是,还需得信得过的人。 但扶上县除却柳河先生,她不认识其他人了。 “嗯?贤侄这是何意?”柳河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没事,我此次是逃亡来着,所以一时未作好打算,这样,柳叔,我两个月后派人来寻你一趟,再将我的联络方式告诉你,你看如何?” “逃亡?”柳河先生惊道。 “嗯,”夏昭衣点头,仍笑得甜,“逃亡。” 柳河先生皱眉,看着面前这少女。 老实说,他一直被人称作滑头和老狐狸,与他聊天,都是他主导着节奏,一群人凭着他忽悠。 但在这少女跟前,他半步都滑不动,谈话内容认真,却也轻松。 以及这“逃亡”二字,说得这般轻巧轻松,这性情脾气,倒真是……有点像她。 柳河先生叹了声,抛开那些逃不逃亡的,说道:“那贤侄可饿,要不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你今夜便在此休息。”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还有些事,得先走,之后不一定还会过来,不过……” 她眉心轻拧,转眸朝四周望去。 柳河先生耐心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柳叔,你可有特制的香料,稀有的那一种,越独一无二越好。”夏昭衣说道。 “自然是有,贤侄要做什么?” “送我一位故友,”夏昭衣收回目光,冲柳河先生一笑,“明后两日便要与他见面,忽然想起还没准备礼物,便有劳柳叔啦!” 第608章 寻常妇人(一更) 打更的老师傅敲着梆而过,天上一片星云。 夏昭衣离开柳河先生的住处后,便回了福全客栈。 不过不是入宿,而是坐在了福全客栈对面的布坊屋顶上。 高处的风吹来,扬起她垂在脑后的马尾,她单手托着腮帮子,目光落在早已打烊的客栈窗扇上,脑中则想着那几本书。 天下兵戎相斗,四起硝烟,她隐居数年,但各方战事的消息,她却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有关风清昂,以及当年千秋殿下之人,之事,她和师父都没有更多的收获。 当年师父为了她,将龙渊下的千秋殿给填了,但她心里明白,填不掉的。 暗处的眼睛还在,就能造出又一座千秋殿来。 虽说与她关系不大,她当初下去龙渊,只是为了沈冽,而沈冽又是为了沈谙。 可是,那往生客三字,她忘却不了。 以及,那据说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柱中女孩。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要填平千秋殿的原因。 坐了半日,思绪未见半分清明,她今晚要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按理说,她今日在福全客栈贴了这么张纸条,哪怕挖她记号的人不想明面上出来,暗地里便也不找掌柜的打听一番么。 杜轩当时提到过,扶上县表面平静,但暗地里绝不,沈冽在此安排了许多人手,但更多的人手,是郭裕安排的。 明着说是为了保护季家,但在保护季家之外,还要用来对付沈冽。 杜轩说,他们想让沈冽非死即残。 今日挖她陷阱之人,尚还不知是谁。 但不论是沈冽的人,还是郭家的人,当真不好奇是谁埋下的陷阱? 一些困意涌来,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便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 她转眸望去,来了一队兵马,速度奇快,眨眼便至跟前,匆匆而过。 兵荒马乱的世道,尤其是相对大平朝而言的边陲之城,这样来去匆匆的兵马不足为奇,沿街百姓未曾有一人推窗而望。 夏昭衣本也只看去一眼,便收回视线,但旋即,她再度转眸看去。 似乎,又有些不对。 这盔甲,是大平朝禁卫军的盔甲。 习惯性的,夏昭衣手指轻动,旋即皱眉。 大凶。 · 半个时辰后,数千兵马自扶上县南城坐镇营中而出,高举火把奔向全城客栈。 城中不论大小客栈,所有入宿者全被抓走。 除却客栈,挨家挨户的房门皆被叩响,凡有外来者,租房者,同样被官兵带走。 邻里必须互相举报,若有任何包庇,格杀勿论。 在这抓捕过程里,遇上不少于十起的反抗者,头颅当场落地,鲜血便洒在城中街道上,甚至尸体都未有空闲处理,任凭留着。 寅时三刻,大量官兵奔赴城外,扶上县三十里以内的所有乡道,一时间马蹄声响彻。 待天渐渐亮开,几家客栈里的掌柜和附近邻里,终是鼓起勇气开门出来,想办法收拾被弃于街上的尸体。 鲜血还未干,但已冷得彻底,搬运尸体的每个人,从头至脚,一片冰凉。 尸体大多都为异乡异客,无人好认领,本想弃于城外,但官府来了命令,要人搬去城中最空旷的小广场,官府还要验尸。 于是一辆又一辆板车,便往小广场推去。 福全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则快要哭了。 他们已先一步扔去了城外,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再去城外搬回来。 伙计推着板车,轧过清晨的石板路,咯吱咯吱作响。 掌柜的跟在一旁,一边喊着晦气,一边双掌合十,不断拜神灵,拜鬼佛,希望横死者别来寻他们报复。 才出城下了乡道,还未寻到弃尸的地方,便冲出来一伙人,直接揪着他们朝路旁摔去。 为首的男子揪住掌柜的衣领,恶语问道:“昨日写字那婆娘,可还记得是谁?!” 掌柜的面色青黄,舌头打结:“也,也是外来的,被官府抓走了!” “放屁,官府那边没有她!”男子声音变冷,“她可有留话给你们?” “没,没呀!” “她的模样,还记得吗?” 掌柜的回想了下,摇摇头。 “她的脸不好认!”一旁同样被压制着的伙计忙道,“黄黄的,黑黑的,一看便是种田的农妇!” “她什么都没有交代,留了纸条便走了?” “对,出手是阔绰的,直接就给了二钱,倒也,倒也不像是农妇。” “那二钱银子呢?” “啊?”掌柜的颤声说道,“你们是打劫的?” 为首的男子当即甩了掌柜的一记耳光:“她给的那二钱,交出来!” 掌柜的被扇蒙了,一时答不出话,伙计忙叫道:“自是在账房先生那!但你让账房先生认,定也认不出是哪个二钱,我们生意不好,可每月几两银子的流水总是有的。” 手下们看向为首男子。 男子神色阴鸷,松开掌柜的:“滚!” 两个伙计忙去扶七荤八素的掌柜,三人踉跄去抓板车。 看着他们惊忙推着板车离开,一名手下说道:“那妇人行事嚣张,还以为会留下诸多线索等我们去寻,岂料什么都没有。” “必不是什么寻常妇人。”男子冷冷说道。 “眼下如何是好,”手下说道,“我们死了四人,还有九人被抓走了。” 男子没说话,半响,沉声道:“不慌,这扶上县又不止我们的人。” “那季家的人和沈冽……” “必是不会来了,扶上县动静这般大,他们应该会绕道。” 说着,男子回头看向身后的扶上县:“我们去附近村野等消息,顺便再想办法救出城中兄弟。” “是!” 掌柜的被伙计扶着,脸颊火辣辣的疼,耳鸣还没有消退。 三人不敢回头,但也不敢回城。 绕了好大一圈,才去到郊野弃尸的地方。 说是弃尸,但也断不敢直接将尸体裹个草席就乱扔,本就横死者,哪敢轻慢对待,所以他们今早还特意挖了很深的土。 但寻到埋尸处,却见土已被挖开。 三人放慢脚步,慢慢走去。 忽见一个眼眶通红的男子自坟冢里爬起。 三人吓得差点没叫出声音。 “别出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少女声音。 三人回过头去。 是个容貌清秀明丽的少女。 夏昭衣伸指在唇前:“嘘,他是死者的兄长,你们别说话。” 第609章 月黑风高(一更) 死者的兄长,从客栈掌柜和伙计推板车出城开始便跟着他们了。 夏昭衣则跟在更后面。 眼看着那兄长将掩好的土挖开,夏昭衣的目光全程在他的手腕和下盘上。 是个武夫,而且功夫底子相当不错的武夫。 不过着实不好判断是谁的人,郭裕的,沈冽的,或者是潜伏在扶上县的其他势力的。 现在夏昭衣喊住客栈掌柜和伙计,四个人藏在暗处,看着那兄长挖完土,想将尸身拖走。 但死人的身子,哪有那么好拖,沉甸甸的,近两百斤,哪怕兄长的臂膀壮大如碗,拖得也费力。 掌柜的急了,想上去拉,被夏昭衣拦住。 于是,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兄长将头颅装在包袱里,别在腰上,将无头的尸体套上半截麻袋,背在肩上,快步离开。 “这,这可怎么办!”伙计急道。 “官府的人若问起,你们如实说,若未问起,你们便当什么都不知。”夏昭衣说道。 说完,她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又回过头来,看向掌柜脸颊上的红肿。 掌柜的眨巴了下眼睛,不太自在的抬手捂脸。 夏昭衣抿唇,转身离开。 那兄长背着尸体,尽量走无人的林子。 夏昭衣悄无声息跟随在后,大约小半个时辰,兄长进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随后夏昭衣便看着他去四处寻木柴,似要将这尸体火化了。 在这兄长劈柴找木头的功夫,夏昭衣在庙外寻了棵高树坐着,目光落在庙中被麻袋盖着的尸体。 昨夜是禁卫军亲自出动的兵马,而这些禁卫军,断不可能是远在京兆的宋致易亲派。 松州,熊池,安江,广骓,这四个地方里同样拥有禁卫军的就只有一人,便是宋致易给了绝对特权的勋平王晋宏康。 此次忽然突袭,目的非常明确,若说对付其他势力便罢了,但若是针对沈冽,那或许与郭裕脱不了关系。 当然,只是猜测。 按行程来算,沈冽今日便该到了,但眼下城中大乱,不知沈冽会如何。 不过,她倒是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个地方守株待兔。 本来想拉上这个兄长来帮一帮,可见他这悲痛模样,夏昭衣觉得还是算了,留个独处空间,让他一个人节哀好了。 · 城中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午后,城外则更久。 沈冽骑马从北处山野过来时,已是黄昏,他直奔扶上县,经过几座村庄时远远发觉不对,勒马停了下来。 太静了,静的出奇。 正当农务繁忙的时节,却未见一个农人,河道上只有零星几艘晚归的渔舟。 他没有再过去,下马后守在岸边,待扛着鱼篓的渔民下船,他上前询问。 因着一身士兵盔甲,几个渔民没有多疑,尽数告知,有人还添油加醋多描述了一番,也有人问他可否知情。 沈冽摇头,沉声谢过,翻身上马离开,在村子另一头的乡道上,他停下看着天尽头的扶上县。 他年少还没有防心时,曾着过郭裕的道,险些失了性命,所以这一次,他极其谨慎,将所有郭裕可能会耍的手段全部设想过去,自然也包括眼下这个并不算意外的突袭。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杜轩会同他失散,提前一步来了扶上县。 不知杜轩是否恰在城中住宿,若是,那现在便难了。 沈冽抬头看向昏黄天色,眼下只能忍着,待到彻底天黑,方可入城。 除却沈冽,同一时间和他盼着天黑的,大有人在,有的在城内,有的在城外。 城中虽乱了一日一夜,但该有的秩序并不会变,一到时辰,街道两旁的灯笼被照样点起,照着空幽幽的清寂长街。 东斜街口的小广场上,那些枉死的尸体一具一具,规整排着。 旁边仍有诸多官兵,验尸的几个小官员提着灯笼,还在一具一具检查过去。 一旁还有画了一整日的三名画师,若说画得不像,得被撕毁了重新再画。 而面对身首异处的几具尸体,那头颅无论看上多少眼,都教人胆颤。 变凉的晚风呼呼而来,画纸的边角起飞,寻来镇纸压着,仍被吹得鼓起。 一张画好的画忽的飞了出去,一名画师惊呼让人去捡,身旁的军爷们无动于衷,冷漠看着。 画师只得搁下笔去追,终于在角落里拾起画来,抬头一瞬看到了街角口的一双眼睛,狼一般凶狠。 他下意识要出声,这双眼睛很快消失,速度飞快。 画师愣怔,一时不知是不是画了一整日的画造成的错觉。 他拾了画纸转身,准备回去,一柄利斧就在这时从后面砍来。 沁凉寒意陡然而起,画师连回身都来不及,利斧劈入了他的后脑。 倒地的瞬间,画师都还是懵的,甚至连惨呼声都忘了发出,视线落在他手里紧紧捏着的死人画像上,很快,他也成了死人。 “什么人!” “那边有情况!” 士兵们很快发现不对,十来人提着长矛奔来。 一人检查画师,已经断气了。 同旁人商量了下,两人将画师的尸体扛回去,丢在了广场第三排。 追去的人越来越多,兵马奔走,迅速集结调遣,沿街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也压根不敢去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蒙着脸,蹲在大牢的屋顶飞檐旁。 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今夜月色特别好,能见度很清晰,她看到那些提着火把奔来跑去的士兵,眉心轻轻皱起。 应该不是沈冽吧……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到下面传来的一声闷哼。 夏昭衣当即回头,顿然一愣,一个黑衣人,将另外一个黑衣人放倒了。 她猫回去,迅速藏好。 同时一支箭矢“嗖”的一声,朝着她所藏身的角落射来。 这般快的箭矢,根本无处可藏,但庆幸她藏的地方易守难攻,对方从下面射上来的箭矢,准头完全不够。 她一翻身,朝另一边滚去。 又一支箭矢射来,夏昭衣飞快藏好,缓了缓,她蓦然自另一边下去,以最快速度闪去对方身旁,抬手卸掉了对方的弓弩。 第610章 黄雀在后(一更) 弓弩被夺走,弓手本能的抬手回击。 但来者根本不给他任何回手余地,下一瞬,他的喉咙被人以手指擒住。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压低声音说道。 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让弓手颇感意外。 “不说的话,我可拿不动这弓弩了。”夏昭衣又道。 弓手的两个就在近处的同伴赶了过来,见此模样,不敢轻易上前。 “你又是何人?”弓手怒道。 “我数到三,”夏昭衣看着他,“我要听实话。” 弓手略作安静,随后道:“我们是沈冽的人。” “沈冽是谁?”夏昭衣说道。 “云梁沈家,醉鹿郭家,你不认识?” “……哦,”夏昭衣说道,“那对不住了。” 她纤细的手指一松,弓弩“啪”的一声,重重撞地。 弓手瞪大眼睛,下一瞬,他蒙脸的布被对方一把扯下。 他忙去回击,夏昭衣一步退开。 四十来岁的模样,略长的人中让这张脸很好认。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在弓手同伴射来弩箭之前,转身奔入黑暗。 弓弩跌地发出的重响,立时将所有注意吸引过来。 除却官兵,四周黑衣人亦大惊。 莫说救人了,极有可能要将自己都给搭入进去。 夏昭衣没有跑远,看着这几个黑衣人仓皇逃走,以及远处举着火把赶来的士兵,她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被他们放倒的黑衣人尸体上。 本就是躲躲藏藏的夜行者,尸体倒下的地方在极其偏僻的角落。 想了想,她无声过去,俯身揭开遮脸的布。 还未来得及在幽光中看清,身后一阵脚步声逼近。 一道拳风随即扑来,夏昭衣迅速避开,同时抬手回击。 来者出招迅猛,拳拳重力,夏昭衣尽数闪避,蓦然反守为攻,拿捏住对方的手腕,手指一拧,借力打力的巧劲直接将对方的胳膊给卸了下来。 脱臼的剧痛让男人闷哼出声,但见黑暗里一道白亮之光,冰冷的匕首登时贴上他的脖颈。 夏昭衣拢眉,冷冷道:“你是哪伙人?地上这具尸体的同党,还是刚才跑掉的那伙,还是另一伙?” 说完,夏昭衣觉得熟悉,她熟练的又扯下这张遮脸的布来,顿然扬眉。 是今日在城外所见的,那背着兄弟尸体离开的兄长。 这时听得后面官兵靠近的声音。 夏昭衣收回匕首,抓着被脱臼之痛惹了一身冷汗的大汉:“走!” 大汉反抗了下,终究乖乖配合。 衙里一片混乱,几处大门全是奔走的兵马,但听动静,似乎街上更乱。 夏昭衣今晚是来守株待兔的,自然不会离开。 大汉痛得大汗淋漓,将牙根都咬的发酸,恨不能掐死这个少女。 夏昭衣不理会他,目光一直望着外头。 看来当真热闹,因为又让她瞧见了几个黑衣人离开,前前后后的,也不知是几伙人。 “你也是来救人的?”大汉低声问道。 “你呢。”夏昭衣没回头,随口问道。 大汉估算着自己现在偷袭这个少女有几分胜算,但刚才的交手,他甚至感觉对方都未出全力。 “嗯,”大汉应声,“我也是来救人的。” “……哦。”夏昭衣说道,并没有多大兴趣。 忽的,鼻下似闻到一阵血气。 她回过头去:“你受伤了?” 目光落在对方的左肋下,衣上有一片颜色较深之处。 “小伤。”男人咬牙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看上去不是现在伤的,回想刚才那套拳,在负伤情况下还如此彪悍,厉害。 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外面。 大汉则继续观察她,虽然感觉得出她敌意和杀意不强,可他终究不放心。 便……放手一拼吧。 大汉凝息,未脱臼的另一只手去触碰藏在靴中的匕首,边道:“我是独自来的,你的同伴呢。” “我也一个人。”夏昭衣说道。 大汉点头,手指握住了匕首,眼眸一狠,就准备拔出时。 夏昭衣回过身来:“我帮你接臂,你走吧。” 大汉变脸一般,心虚的看着她。 少女直接探手,抓着他痛的崩溃的胳膊往上抬起,一声骨头咯噔的声音,将他的胳膊归位。 这手法,大汉不得不说,属实一绝。 “告辞。”夏昭衣说道,起身离开。 大汉怕她耍手段,紧紧盯着她,却见她真的就这样走了,身形轻盈跃上一处水缸,紧跟着就像是燕子一样,灵活翻上了飞檐。 大汉喘着气,这才闭上眼睛,贴着矮墙仰起头来。 力气终于缓过来后,他撑着身子爬起,打算去探一探眼下情况如何。 才摸出清寂院门,耳后传来一道掌风,他忙回身去挡,同时心里大呼倒霉。 刚才他偷袭别人,很快风水轮流转,他被人偷袭了! 不是那个少女,是个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的清瘦男子。 可是出招比刚才那个少女要狠得多。 大汉拳脚功夫并不弱,但眼下先被偷袭,紧跟着就被完全带入了对方的节奏。 好不容易找到出拳的机会,就被对方紧紧的压制住。 忽的,他脸上挨了一拳,整个人跌去后边的墙上。 对方探手过来,将他脸上的纱布扯了下去。 大汉瞅准时机,一掌打去,对方轻易避开,旋即便要掐住他的脖子,就在这时,一粒石子忽从远处打来。 对方头一偏,避开了石子。 紧跟着,大汉便见刚才离开的少女飞快奔来。 抓着他的这个男人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大汉忙避开要害,紧跟着,对方就被少女缠住了。 两个人的招式皆很快,月色之下,瞬息便是数十个来回,绝佳的近身搏斗之术。 一方主攻,凌厉迅猛,一方闪避,以退为进。 大汉看着他们,知道少女一定会瞅准最佳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但他没料到的是,才打这么一会,少女忽然退开出去很远。 同时,对方也收了势,往后退去。 大汉则捂着又出血了的伤口,看着他们,在想如何和少女联手。 夏昭衣喘着气,双眉轻轻皱着。 清瘦的黑衣男子则愣在了那边。 少顷,黑暗里传来清冽声音:“……阿,阿梨?” 第611章 好久不见(一更) 嗓音是清冷的,语调却又带着轻微颤意,如此说出来的话,仿若覆在原野上的冬夜霜雪。 果然是他。 夏昭衣笑了,轻声说道:“沈冽,好久不见。” 恰起一阵夜风,似有蒙尘的云被吹拂而去,月色照着清白天地,少女窈窕的身姿凝成了一幅岁月起笔的画。 分明只有短暂一瞬,简单七个字,沈冽却觉得像是有什么在耳边,在心尖上荡过。 人道莫惊相思,漫因惆怅扰清狂,一惹相思,朝寒伏雨成狂澜,但若相思变相见,便似柔绿乍和烟。 沈冽弯唇一笑,千言万语到唇边,却又是一声:“阿梨。” “你们,认识啊?”大汉说道。 夏昭衣笑着看他一眼,语调都变轻快,对沈冽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杜轩不在这儿,他很安全。” “……好。”沈冽点头。 · 柳河先生一日一夜没有睡好。 外面夜色已深,晚风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他托腮看着窗扇,满脑子回忆那几本书是哪里所得。 定国公府虽已破败了,可是故人的子女还在,他可不想他们对他有半点误会。 何况,这几本书着实令人无法接受。 分明书中文字,和绘画功底,都可见作者极其有才华。 这般有才华的人,怎么能写出,写出这种邪恶阴毒的东西来! 真是他买的吗,他在哪买的? 外面忽然响起很轻的敲门声。 柳河先生一顿,抬眼朝外看去。 不是院子外的,是他屋子外的。 “柳叔!”少女清脆的叫唤很低的响起。 “阿梨!” 柳河先生忙起身,快步过去将门打开。 扑鼻而来一股浓郁腥气,柳河先生稍一皱眉,一眼看到三个从头黑到脚的黑衣人中,那个正在流血的大汉。 不由多问,柳河先生往旁退去一步:“先进来!” 柳河先生喜好藏书,是以书屋在他院中是独门独户的,且里面还置了一间偏厅。 沈冽将大汉扶去软榻,柳河先生打了小半盆水,让夏昭衣去取来药箱。 屋中多点了一盏灯,暖黄的烛光下,大汉肋下的伤口极其狰狞,不是刀剑所伤,也不是箭矢。 夏昭衣看着柳河先生利落的手法,收回目光,侧眸看向身旁的沈冽:“你去院中洗下手吧。” 沈冽看着她,反应似慢半拍,点点头:“……嗯。” 大汉在床上因痛发出极低的呻声,夏昭衣走去,低声说道:“柳叔,你屋中可有什么干净的衣裳,适合我那朋友穿的?” “有,”柳河先生未抬头,“勇儿生前那些衣裳都还在,在他屋中柜子里,全是干净的,随便挑。” “好,多谢柳叔。”夏昭衣说道。 院子里有许多花香及药香,繁簇花枝中,还有一口古老的青石井。 沈冽打了水,洗完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 这座小院地处偏僻,周遭蝉鸣鸟语,雅致清幽,他看着月色落下的影,宛似溶溶一场梦。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冽回过头去,才平息下的心跳又乱起。 夏昭衣手里捧着一套干净衣裳,笑道:“柳河先生有备着热水的习惯,恰好可以让你沐浴。” “嗯,”沈冽点了下头,顿了下,又道,“你先洗,我不急。” “我先吧,我去看看柳叔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能还需得去煎药。” “……好。” 沈冽接来衣裳,衣裳上有很清雅的花香,抬头见到少女转身要走,沈冽忙道:“阿梨。” “嗯?”夏昭衣回头。 沈冽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低低道:“你脸上的布,要一直戴着吗?” “……” 夏昭衣笑了,抬手摘下布来:“我给忘了。” 少女彻底长开的五官很是清媚,鼻梁变高了,唇瓣更鲜红,欺霜赛雪的脸蛋上,一双盈着水的眸子像是天底下最夺人心的蛊。 沈冽自小因着出众的外貌,反而厌恶皮相,从不喜评论别人美丑,再美的姑娘在他跟前,他也未有另眼相看。 这是头一次,沈冽体会到了惊为天人四字。 但他清楚知道,不是因这娇美容貌,而是因为这花一样的容貌,是她。 “阿梨变美了。”沈冽说道。 “他们皆这样说,”夏昭衣笑道,“杜轩和戴大哥,还有季家那公子,眼下都在临宁。” “杜轩是你救得?” “嗯,”夏昭衣点头,“说来话长,你先去沐浴,我再慢慢同你说。” “好。” 夏昭衣回身往屋里走去,忽又顿了下,回过头来,对上年轻男子仍在望着她的眼眸,一笑:“沈冽,你也更好看了。” “……” 沈冽极力雅持着自己的平静,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嗯,我知道了。” 待少女进屋后,他雪白的俊容立马浮起笑容。 他垂下头,抿了抿唇,没能忍住,索性便笑得灿烂放肆。 只不过…… 等等,他眨了下眼睛,他回答了个什么。 什么叫,他知道了? · 大汉痛的快昏死过去,但是伤口旁坏死的皮肉着实太多。 柳河先生已用了一些麻药,但这几味麻药生效得一阵子,眼下除却咬牙忍着,没有其他办法。 夏昭衣将药煎上,回来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了半响,她没办法帮忙,最后漫不经心的拾起几个药瓶,闻着药瓶中的药香。 抬眸见到柳河先生第不知多少次回过头来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昭衣说道:“柳叔想问什么?” “贤侄啊,”柳河先生悄声道,“这两日满城风雨,可是与你有关?”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应该?” “嗯,但不知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他?”柳河先生指向床上的大汉。 “嗯。”夏昭衣点头。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柳河先生说道。 “外面那个是我的故友,至于这个,”夏昭衣看向大汉,说道,“你叫什么?” 柳河先生睁大眼睛:“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知道的。” 大汉大汗淋漓,喘着气说道:“多谢姑娘相救,我叫林中虎。” 第612章 见面之礼(一更) 柳河先生一时懵了:“如此,你们还真不认识。” 夏昭衣点了点头。 “那外面那人呢,他叫什么?” “姓沈,柳叔唤他沈郎君即可。” “沈郎君,”柳河先生低声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刚才说,应该与你没有关系,那么与他们呢,闹得可严重?” 夏昭衣目光看向床上的大汉。 大汉正半睁着眼睛,残留的意识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咬着牙爬起:“或许严重,我还是先走,便不给你们拖累了。” “你先别激动,”柳河先生说道,“你的伤口又见血了。” “倒不是拖累,”夏昭衣说道,“你先休息,伤好了再说,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大汉点头,更咽道了数声多谢。 柳河先生对生活极为讲究,尤其是吃食方面,厨房中除却常备的食材,用具器皿是一整套精细的青冬瓷。 夏昭衣在锅中添了热水,灶下加了柴火,回来便在门前的药炉后坐着。 沈冽自房中出来,便见她盯着倚在角落的一把锄子走神。 徐和晚风吹起她马尾的发梢,黑色夜行衣反将她衬得更白,月色冷暖的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澄净似一汪雪湖。 但分明这么宁和,他又像是能听到动静,似星河入沧海,凌波逐玉白,古老行文里的诗词韵地,皆在他的凝眸处具象成了她。 安静一阵,沈冽抬脚走去,终是打破静谧:“阿梨。” 夏昭衣回过神来,唇角一弯:“洗好了。” 沈冽在旁边的矮竹凳坐下,说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伤了他。” 夏昭衣笑笑,打量他一身衣衫,的确合身。 “柳河先生与我父亲是故交,我唤他一声柳叔,柳勇哥哥早年从军,一直跟着我大哥,只可惜,他早早便战死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一顿:“我这身衣裳便是……” “你穿起来真好看,”夏昭衣一笑,蓦然想起件事,她自怀中摸出一件小物,递去说道,“多年不见,赠你的见面之礼。” 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小长盒,还带着少女身上的体温。 沈冽平复着心跳,修长手指将小盒打开,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雅幽香沁鼻而来。 “我问柳河先生特意要的香料,”夏昭衣说道,“本没想到还会再来寻他,故而一直带在身上。此品种甚少,柳河先生说以后可不会再制了,当然,你若是喜欢,我还是可以说服他的。” 几块香料,整齐规整摆放在盒中,上面还有柳河先生的雕字,一笔一划,皆是大家之风。 这样的礼物,夏昭衣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冽知道有多贵重。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为了轻装简便,能丢得都丢了,连这次一路穿着的盔甲和大刀,他都拿去同一个胆大的裁缝换了这一身夜行衣。 或者这样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在扶上县会有这样的重逢,早还在左行时,为了应对郭裕,他便做好了在扶上县沐一场腥风血雨的准备。 后来以为杜轩来此,他一路追来,皆提着十万分的心眼。未曾想,在扶上县等着他的却是他早以为在八江湖上遗憾错过的佳人。 若早早知道是她,他便带那几块早就想送她的玉来了。 将盒子盖上,抬眼看到少女清丽的面庞时,沈冽压着心跳,认真说道:“多谢阿梨相赠,此次来得匆忙,我未备礼物,待日后再补。” “好,”夏昭衣笑道,“对了,你可饿?我忽然想起,我一日未吃东西了。” “这怎么行,”沈冽拢眉,“胃可受得了。” 说着,他回头朝身后厨房望去一眼,起身道:“我去同柳河先生说一声,借用下后厨。” 也不等夏昭衣说话,长腿迈下台阶,快步走了。 “……” 夏昭衣失笑,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是想让沈冽帮忙看着药,她去随意做点什么吃的,再替他做一份。 不过,虽然知道柳河先生一定会把厨房借给他们,但她也是想着先去说一声较好。 既然沈冽去了,便由他去说好了。 柳河先生果然欣然答应,沈冽道谢离开,出得小偏厅时顿了下脚步,回头又看向柳河先生:“先生,看您外面藏书颇多,可否有烹饪之类的书籍?” “有的,右起第三个书架的第二排皆是,不过,”柳河先生皱眉,“你和阿梨皆不会做饭?” “……会一些。” 柳河先生打量他,年轻男子身上这气质风华,不仅仅只是大优于常人的俊美相貌这般简单,他这举手投足,皆可看出他自小的养尊处优和良好家境。 说不会做饭,却也不奇怪。 便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 “拿那本《膳食珍录》去吧,易上手。”柳河先生说道。 “多谢先生。”沈冽说道。 出来在书架上,沈冽很轻易便找到了这本《膳食珍录》。 他其实并不是不会做饭,在野外风餐露宿时,他会捕猎,会捉鱼,会烤会煮汤,这些于他不算难事,但真正要进入厨房,他怕自己分不清一些先后工序。 眼下夏昭衣一天未吃东西,他并不打算真的现学些什么,但有份参考,感觉会好一些。 出来前,他下意识将左手微微背在后面,不太想让夏昭衣看见这本书。 虽不觉得有什么,但过去被少女问起时,仍露出了一丝极其难得的不自在。 夏昭衣看着他拿出的书:“这是……” “食谱。”沈冽说道。 “呃。” “别误会,我会做一些吃的,”沈冽忽觉手足无措,“就……借来一阅。” 夏昭衣一笑,起身说道:“正好,我也会做吃的,要不,我们一起做?” 沈冽双眉轻皱,想要拒绝,但不想她继续饿着,以及不想她嘴巴遭罪。 他惯来是个胸有成竹的人,却对自己第一次正式下厨,全然没有半点信心,分明会烤肉,分明会煮鱼汤的。 而他这样的人,向来是不用去在意厨艺好或者不好,哪里想到有一日,会担心起做饭的问题来…… “……好,”沈冽点头,并未去逞强,坦然说道,“我做些烤肉吧,待回去后,我便派人多送些银两过来给柳河先生,当是买肉的钱。” 第613章 无话不谈(一更) 厨室明亮干净,置着数座摆灯,灶台旁的窗扇两旁,还有两座落地的梨花木月影灯檠。 夏昭衣在矮柜和木槅上挑着食材,边同沈冽说起她自左行回来的原因,以及和杜轩的相遇。 沈冽在旁切肉,柳河先生的砧板为白果木,有极淡极淡的药香味,每一刀下去,似都能闻到药香散起。 他切的不快不慢,每一块肉的厚度都很均匀,卖相极佳。 夏昭衣拿着清洗完的食材回来,便见沈冽单膝蹲在灶台后生火。 挺粗的活,可他做起来很是顺手,那火说起便起,慢慢在变大。 想来也是,都是风餐饮露,幕天席地的人,这点小活,委实不算什么。 沈冽将起火的柴火推入进去,动作带着些慵懒,听到夏昭衣准备切菜的动静,他抬头看去,起身说道:“柳先生家中只他一人么?” “对呀,”夏昭衣边切菜边道,“柳叔的妻子在生产时难产死了,留下了柳叔和他儿子,他儿子十多年前,也战死了。” “那这些年,柳先生都是一个人过的?” “应该吧。” 沈冽望向厨室里的三个灶台,对面还有一排小炉。 位置很多,锅也很多,所以他们一起做饭不会碍到彼此。 夏昭衣一笑,转眸看来,说道:“柳叔对生活很讲究,你瞧,屋内屋外,皆是个雅字,便连厨室也雅到极致。” 沈冽见她笑了,不由也一笑:“柳先生豁达,想来柳叔的妻子和儿子,也乐见于他过得惬意。” “是啊,”夏昭衣将切好的菜搁到一旁,又拿来新嫩的菜继续切着,笑道,“柳先生因为妻子难产而亡,他便去学了接生,到如今,他那一手接生的活极其之妙,救下了不知多少产妇和牲畜呢。” 沈冽看着她,像是有什么热意涌入心中,由衷说道:“几乎未曾听过有接生的男性,柳先生能有这番想法,委实令人钦佩,何况他妻子已死,便是学来了,对他也已无用,他此举,全然是为了旁人。” “可有些人,说不听的,”夏昭衣说道,“若非难产到性命不保,很少有人会来找他,柳叔如今有了些名望,被人推崇,人人称颂着,但是早年,他说要帮人接生,可差点没被打死。我听我大哥说过,柳叔早年接生过一个产妇,非要觉得自己‘脏’了,寻了个机会,跑去投河了。柳叔为此难过了很久,但他不想继续接生亦不行,因为能寻上门找他的,皆是濒死的,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些人当真愚昧。”沈冽说道。 “可杀死那产妇的,并不是产妇自己,”夏昭衣沉了口气,说道,“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而且那些想法,也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强加的。” 沈冽双眉轻拢,点了点头:“嗯。” “说些开心的吧,”夏昭衣弯唇一笑,“这些年,你去了哪?” 沈冽微顿,说道:“……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开心的。” “噗,”夏昭衣笑道,“那便不说,说一说我吧。” “好,”沈冽也笑起,清俊莞尔,“你这些年去了哪,我一直在寻你。”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趣事不多,但学到了许多。”夏昭衣说道。 自朱岘一死,她心中始终有结,是愧,是悔,是恨自己无力。 加之那段时间,她胸中总有口戾气所在,师父便令她暂时放下仇恨,给她自己数年时间去成长。 的确,许多事情,以女童之姿实在不便,需得长大才可,她便答应了师父,带着支离走了出来。 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小记,去到过许多地方,也曾去找了沈冽几次,但有些可惜,皆未找到。 还提到给沈冽写了五封信,可是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各自开始下锅。 沈冽的烤肉,由粗犷豪派的篝火木架,变成了三方小炉上的精致炭烤。 除却烤肉,他还煮了碗肉汤,并在另外几个小炉上,又架了两条烤鱼。 现在从旁看到夏昭衣在锅中炒菜,他略作思衬,又去洗了些肉回来,切片后随挑选来洗净的豇豆一起炒。 炒菜姿态有些生硬,升起的油烟气染着他的长眉青丝,他边炒着,边看夏昭衣的锅,同时还边听夏昭衣聊这些年的事,那本借来的食谱搁在一旁,未曾翻过半页。 放调料时有些迷茫,柳河先生这边的调料着实多,他拿起来闻了一些,觉得尚可的几味,准备大刀阔斧撒下去,赶紧被夏昭衣喊停。 但实际上,见多识广的夏昭衣,也并不时能将这些调料全给认全。 两个人琢磨了阵,夏昭衣取来筷子沾了下,含在唇中,旋即皱眉:“酸梅的滋味,但又怪甜的,可说酸梅,又不太像是酸梅。” “要放一点么?” “就一点点吧,怪浓烈的,可别太多。” “嗯。”沈冽点头。 他的手很稳,说一点点,当真一点点,回过头来看见夏昭衣望着他的锅,他的心跳忽的乱了拍,不动声色将小勺放回呈着调料的小瓷盅中,放回原处。 两个人离得很近,分明厨室中有着多种食物香气,可沈冽偏生觉得,好像只有她的气息。 灶台上已摆着一些吃的了,他之前怕她饿,让她先吃一些烤肉,她说等下同柳河先生一起吃,他便没有继续劝说。 而紧跟着,她又说,好久未同人这样畅聊了,她不想因吃东西而打断。 她还说,喜欢跟他聊天。 沈冽曾在醉鹿看过一场烟火盛宴,那些烟花蓦然乍响于天际,千树万树,璀璨耀目,以明彻光彩吞屠天地,那是万物皆震然的壮阔。 而在那一瞬,夏昭衣随口一说的那句话,沈冽忽然觉得,她亲手在他心中燃起了同样盛大的一场烟花宴。 这样无话不谈的聊着,他也喜欢。 尤其是像现在,她的眉眼清澈明亮,说话的神情带着些慵懒,淡淡的,一旦弯唇笑起,整个厨室的灯火和天上星子,都不及她眸中万分之一的光彩。 第614章 不能喝酒(一更) 四五盘小菜,两碗热汤,柳河先生随着夏昭衣迈进厅堂时,口水都出来了。 他望了圈,觉得少了些什么,让夏昭衣等等。 柳河先生转身离开,在厨室撞见端着两盘炒菜出来的沈冽,止步问道:“沈少侠爱喝什么酒?” “晚辈今夜不能喝酒,”沈冽说道,“明日一早便走,不易喝酒。” “一杯都不可么?” “……晚辈不胜酒力,一杯都会嗜睡。” “好吧,”柳河先生拢眉,“差点忘了你们的身份,可这一桌好菜,不喝上几杯,委实可惜啊。” “若先生不介意,晚辈便以茶代酒?”沈冽说道。 “我那行藏老窖,可是我珍藏数年的,始终寻不到机会来喝,今夜难得雅兴,庭院热闹,也有故人,唉。”柳河先生叹气。 “……” “无妨无妨,我自己喝,你快些去吧,那丫头一个人在里面兴许会乏,你去陪陪她。” “好。”沈冽应道。 夏昭衣倒不会乏,虽饿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但眼下却兴致颇好的在看柳河先生挂在厅堂里的字画。 听得沈冽进来的动静,夏昭衣回过头来,唇角浮起笑意,说道:“柳叔是去拿酒了吧。” “嗯,”沈冽莞尔,“他兴致颇好的模样。” 夏昭衣走去,望了眼桌上热腾腾的精致菜肴,说道:“可惜明日便走了,若今后有机会,着实想来陪柳叔再住几日。” 沈冽看着她,轻声说道:“会有的。”顿了下,又道,“你那朋友,需送些饭菜过去么?” “他不是我朋友,”夏昭衣一笑,“顺手捡的。” “……你不认识?” “今日见他为兄弟之死而悲痛,我心生不少感触,而且,没办法见死不救。” 沈冽点了点头:“嗯。” “晚些我送药过去吧,”夏昭衣说道,“他拳脚功夫不错,只是不知他性情和来历,我会在此多留几手,以防他对柳叔不测。” “嗯,”沈冽说道,“若要留后手,最好直接将坐镇营中的那些兵马利用起来。” “你怎知我有此打算?”夏昭衣又笑了。 “什么打算?”柳河先生抱着两坛酒进来,“阿梨,你们在说什么?” 夏昭衣过去接来其中一坛,放在桌上后笑着说道:“我在同沈郎君说,柳叔是只老狐狸,以前常把人卖了,人还替你数钱!” “哈哈哈……”柳河先生摆手,“俱往矣,俱往矣。” 桌子不大,菜虽然多,但每样份量中等。 入席坐下,柳河先生倒起酒来,非要给沈冽和夏昭衣都倒上一小盏。 两个人都是极其自律的人,眼下入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那一小盏酒,他们半滴都不去沾。 柳河先生吃得慢,聊得多,酒喝得更多,因与故人子女一聚,所以待酒劲上头,所聊便也都往故人去。 从夏文善开始说起,聊到昔日定国公府的辉煌,随后,聊到了夏昭衣。 夏昭衣在旁边吃东西,边陪他聊,听到他一个劲的夸着自己,她半点害臊与不自在都没有。 在柳河先生言辞夸张,往天上吹的时候,她数次笑出声音,还不忘抬手拍一拍柳河先生的后背,防止他一个酒嗝,把自己打岔气了。 沈冽也颇是配合,柳河先生极其善谈,言辞生动,绘声绘色,醉酒之后,附上他的眉飞色舞,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幅幅生动画面。 期间,沈冽常忍不住要看向夏昭衣,故事里的当事人就这样落落大方的坐在旁边,那些趣事,沈冽着实想开口问一问她,是否是真。 一顿酒席吃完,已快丑时。 柳河先生昏昏欲睡,沈冽起身,将他扶回房中。 回来时,夏昭衣正在收拾桌上碗筷。 沈冽走来同她一并收拾,边道:“柳先生一沾枕头,便直接睡了。” “这样的夜色,该当乘着庭院的风,将酒菜摆去院中的,”夏昭衣笑道,“如果醉了困了,便直接睡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拾来一床厚被褥盖着,然后被隔日的阳光晒醒,可惜眼下形势不宜张扬,委实失了许多乐趣。” 沈冽一笑:“倒是不怕生病?” “怕呀,”夏昭衣抱起手中的碗碟,笑道,“但好玩,人生在世,偶尔不循规蹈矩那么几次,才畅快呀。” 她转身朝外面走去,将碗碟放在井旁的小篮中,打起一桶水。 沈冽也走出来,将碗筷放入进去。 两个人继续闲聊,一起洗碗,聊着聊着,夏昭衣望到沈冽清洗碗筷尚算熟练的手法,渐渐有些走神。 仍是很漂亮的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指尖圆润,但,手上的茧有些变多了。 “沈冽,”夏昭衣抬起清澈眼眸,看着夜色里清朗俊美的年轻男子,“虽然你不喜欢,但我还是想一问,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 第615章 因你值得(一更) 夏昭衣点点头。 “戴大哥,杜轩,章孟,冯泽,还有,”夏昭衣勾了勾唇,笑道,“石头。” 沈冽已浮起阴郁的眉眼,在听到“戴大哥”三个字后,无声温和,似春风化雪一般。 并不是叫他,可是她口中这声“戴大哥”,着实亲切,似乎能将他一瞬带回数年前的盛都。 “不提这个了,”夏昭衣又道,神情变得认真,雪亮的眸光专注看着他,“沈冽,不用触及不愿回顾的事,那些已过去了,你是我极其在意和看重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好的。当然,”她又笑起,“若你心烦阴郁,觉得要找一个人畅谈方能开怀,那我愿意倾听。” 沈冽深深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从未这般情绪外露。 “阿梨,”他声音浅淡,“你怎么这么好。” “那是因为,沈郎君便是个极好的人呀,”夏昭衣笑道,“沈郎君值得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沈冽笑了,月色般姣美的俊容,清朗似玉,眉目如画。 这短短一夜,他所笑得次数,比那过去的三四年所加,还要更多。 但他心里面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很小声很小声的说着,若我不止想和你做朋友呢。 洗完碗筷,夏昭衣端了药,进去书房里找林中虎。 沈冽洗了满头青丝,半干的长发垂散下来,随意慵懒,为他偏白的肤色添了抹惑人之采。 他未再出去,坐在房中执笔写信,只是忍不住的,会不时抬头朝轻掩的轩窗望去。 树影借着月色投在窗上,大约过去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听到她出来的动静。 书屋之门被她悄然掩上,而后是她走近的脚步声,穿过小花苑和方砖铺成的小桥,去到与他一墙之隔的厢房。 未多久,便又听到她开门出来的声音。 夏昭衣站在檐廊下,望着燃着烛光的屋子,很轻的说道:“沈冽,是你为我准备的热水。” “……嗯,”沈冽应声,“不知你何时出来,水或许有些烫。” “你还在旁放了冷水。”夏昭衣说道。 “……嗯,你调和下。”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多谢啦。” “……不必见外,洗漱后便睡吧。” “好,”夏昭衣小声说道,“你也早些睡,做个好梦。” “嗯。” 听到她的房门重被合上,沈冽唇角咧开一个很轻的弧度,温和笑着。 今夜,他定然定然,会睡得很好。 只是,沈冽垂下眼帘,看着手中书信,明日他得起的更早才是。 夜色很长,但又很短,满城喧嚣的灯火并没有影响到柳河先生这一座偏寂雅苑。 隔日很早,公鸡打鸣,没睡多久的夏昭衣自睡梦里醒来,起来出门,最先闻到一股米粥的微甜之香。 厨室里没有人,锅里煮着粥,一旁的小炉上蒸着菜和腊肉。 夏昭衣在书屋里的偏室中找到沈冽,还有已经穿好衣裳的林中虎。 疼了一晚上,再硬朗的大汉,脸色也是菜黄的。 他坐在软榻旁,身上所穿一件布衣褐袍,手里端着药,苦涩的药汁让他杂乱的浓眉紧紧皱着。 沈冽立在窗前,窗扇开着,后苑的花香飘入进来,他出众绝伦的容色似羊脂玉般白净。 夏昭衣的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说话,她看了看林中虎,再看向沈冽,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起得好早。” “你怎起来了。” 沈冽顿了下,说道:“林中虎,会随我一起离开。” 夏昭衣拢眉:“你要带着他?” “带着他,对柳河先生而言最好,”沈冽朝林中虎淡淡看去,“他也愿意随我走。” 端着药碗的大汉看他一眼,垂下头默不作声的喝药。 岂敢不愿意,被自愿也是一种“愿意”。 夏昭衣没有说话,目光转向林中虎。 的确,不管在这里留多少后手,都不如将他带在身旁来得最踏实,虽然柳河先生也不是吃素的。 只是,带着一个伤员赶路,多少有些棘手。 “吃些东西么?”沈冽转了话题,“我煮了粥和一些小菜。” “我闻到香气了,”夏昭衣淡笑,“手艺挺好呀。” 挨夸了的沈冽也笑:“……嗯。” 昨夜未曾翻过的食谱,今早现学了一把,看来这本食谱是个好东西。 柳河先生宿醉一宿,起得却并不迟。 天色还未亮得彻底,他揉着发沉发痛的脑袋从主屋里出来,也在第一时间闻到了香气。 摸到厨房见到正在灶台后聊着路线的两个年轻人,柳河先生心生感叹,年轻真好,旋即再叹,好一对俊男靓女,一对玉人。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自己心里想想,说出去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冒犯。 听得他们越聊越远,还聊到了远在衡香的东平学府,柳河先生轻叹一声,心中有股悲凉。 山河远逝,曾经的师生,亲人,友人,皆在天下分崩离析后,变成了“异国”“异乡”之人。 就连本处南来北往中枢之地的松州,都成了大平朝的“边陲”之境。 邻乡变成邻国,何等无奈,更不提,成日打仗,烽火连天。 “柳叔,你还要听多久呀。”少女忽的说道。 柳河先生回神,讪讪进去:“呃……这个,并不能算是偷听……” “阿梨没有说你偷听。”沈冽纠正。 “哈,”柳河先生说道,“听你们说话,怪有意思,便不忍打断,毕竟自宋致易占了松州后,出去都成不便,消息也闭塞了,鲜少能听到外面的事。” 夏昭衣笑了笑,柔声说道:“柳叔,头可晕?” “还成,尚还可。” “吃点东西吧,沈冽第一次煮粥,很香呢。” 柳河先生看向灶台,再望向小炉,尴尬说道:“瞧我,分明我才是一屋之主,自昨夜开始却没半分招待于你们,倒是你们处处照料着我,像是我来作客一般……” 第616章 思她所思(一更) 扶上县时常会有兵马过境,但除却当初刚被宋致易的兵马入城侵占之外,已鲜少有这几日这般满城兵乱。 黎明升起的太阳从城外缓缓漫来,照着大地,城中东斜街小广场上又多了数十具尸体。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数十具尸体,皆是坐镇营中的士兵。 暗杀者目前只找到三个,已变成尸体,赵监军令人将他们的头颅砍下,高悬城中,尸体则开膛剖腹,晾晒在地。 他们所执武器,二人为利斧,一人为大刀,皆颇具分量,寻常士兵甚至单手提不起来。 除却这三个暗杀者,在坐镇营卫府后衙通往大牢的院中,又寻到数具黑衣人尸体。 尸体身上半点可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但从身材和所带武器可判断,并非那些暗杀者同党。 不过赵监军听闻后,当即也是大手一挥,下令砍下脑袋,以同样方式处理,归为街上那些暗杀者。 没能将暗杀者全部找到,并且处死,于整个坐镇营的所有军官而言,这是被人拿着鞋底在脸上呼打。 以及,对上更不好交代。 渡安口驻守军队被季家一夜灭尽,勋平王震怒,连发七道军令,若扶上县的乱子被捅上去,恐怕他们这些副将郎将和监军校尉,皆要提头去见。 现在自上而下,整个扶上县早已陷入喧哗又寂静的诡异之中。 要么静,要么乍乱,而后又骤静。 菜市空置,商铺关门,客栈打烊,街上无人敢走动,除了兵马,以及……不得不走的人。 夏昭衣和沈冽需得尽早赶去临宁,同杜轩他们报平安,否则不知临宁那边会急成什么样。 以及,夏昭衣当初在游子庄和支离分开前曾说过,她至多比他们晚半个月回离岭。 但变故太多,她怕是做不到了。 这可能还是她第一次同支离失约。 现在,夏昭衣和沈冽告别柳河先生的风雅居所,带着负伤不轻的林中虎一并离开。 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所以夏昭衣和沈冽今早商议时,一致提出,分开两路。 偷袭一队四五个人左右的巡守兵,对他们而言不算多难,放昏在地后,他们根据体型脱下来两件盔甲。 而后,夏昭衣先去城外等他们。 沈冽则带着林中虎,寻一个适当时机离城。 城外同样戒备森严,但较城中的噤若寒蝉要好一些,眼下农耕时节,所有当兵的皆知粮草可贵,所以不会和庄稼人过不去。 夏昭衣没有按照和沈冽的约定,先去东北那片湿地里的小树林中相等,她不太放心,所以出城后,便藏在城门附近,想亲眼看到沈冽出来,才好踏实。 时间行缓在走,她所藏身的树荫极其隐蔽,视野极佳,便在这样的角度下,她意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陶因鹤,当年随赵秥困守盘州佩封的那位副将。 夏昭衣见到他,的确是个意外,因为他身上穿着农人的朴素衣衫,并且特意将后背佝偻,委实难认。 陶因鹤并不是一个人,他在远处田野旁拉着一头老牛,身旁不时会有人经过,偶尔会有人停下同他说上一两句话。 他们那闲淡模样,像是单纯在聊庄稼收成。 眼下形势,夏昭衣不好去找他,以及,找到了也不知能说什么。 陶因鹤是郑国公府的人,宣延二十五年,郑国公脱离大乾,回去郑北,陶因鹤随天成营也一并远走。 如今,对方这样乔装打扮从郑北来到扶上县,定有目的,或同军事有关。 她这样贸贸然去撞破,并不妥。 只希望,两不相干。 他们走他们的,别来误了她和沈冽离开的安排。 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城门。 等了又等,大约巳时六刻,她终于亲眼看到沈冽和林中虎从城中出来。 夏昭衣略略松了口气,无声自树上翻身下来,悄然朝她和沈冽约好的地方先去。 所抄乃近路,故而去得略快,只是才歇下来拧开水袋的功夫,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夏昭衣一凛,准备藏起,却见骑马而来的正是沈冽和林中虎。 除却二人胯下所骑,还有后面还跟着一匹。 他们不可能徒步去临宁,要夺马是必然,但沈冽这样便带来了,让夏昭衣倍感欣喜。 近了后,沈冽下得马来,望见她尚未褪去红晕的脸,和鬓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他摸出自柳河先生那边所要的干净巾帕递去,关心问道:“遇上什么了么。” 烈阳当头,但湿地林间树荫广伏,是最好的避暑之处,夏昭衣出这么多汗,沈冽怕周围有伏兵,或者是,她是伏兵,去对付了什么人。 “多谢。”夏昭衣接来,轻轻拭着脸颊,一时有些心虚,蓦然失笑。 她没有回答,转眸看向后边的马,过去抚了抚马脖,纤长手指顺着马儿的鬃毛,阳光下,她发着光的肤色和战马藏青色的毛发形成鲜明对比。 “还是与沈郎君一起最好,省时省力,”夏昭衣笑道,转眸看向沈冽,“我鲜少有这样的感觉了。” 能想她所想,先她所先,也就以前同大哥二哥一起时会有,多数时间,皆是她身先士卒,周全一切。 沈冽弯唇:“……嗯。” 夏昭衣将为数不多的小包袱挂在马上,轻盈翻身而上,笑道:“事不宜迟,走吧。” 她的目光看向一旁望着他们的林中虎:“你的身体可还行?” 林中虎回神,顿了顿:“还,还行,你们别担心我,我没问题的!就,就是……” 他朝沈冽看去。 二十出头的俊美男子,和他对上目光后又变回一张肃冷面孔,周身气质,似阳光下一柄冰刃。 林中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走,他之所以会去卫府后衙的大牢,便是要去救人。 今早沈冽来找他时提到这个,并且直说,凭他一己之力,必然救不回人,而且整个扶上县在之后几天,会被把控得越发森严,如铜墙铁壁。 要走就趁今日,要留,沈冽则不会答应,为了柳河先生的安全所想,沈冽留给林中虎的只有一条死路。 一面是无谓枉死,一面是逃脱升天,林中虎再不愿,也知道哪条路该是自己去选择的。 虽然这个年轻男子说话疏远淡漠,没有半分余地,但至少,人家还愿意带着他这个拖累出城,而不是直接送他归西。 林中虎看向极远的天边。 满心哀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第617章 你喜欢她(一更) 回临宁的路逆风逆水,且季家在渡安口所闯的祸,让本就重兵把守的松州局势更为严峻,夏昭衣和沈冽决定绕开松州,沿最东边的古夏山脉先去广骓。 二人都是极其擅长野外奔袭的人,所选之路避开大道和水路,要么是敛尽平野的大山,要么是久无人至的长林。 一路说话甚少,多是交流路线,一停下休息,便颇有默契去分工。 夏昭衣照看林中虎伤势,或生火煮水熬汤。 沈冽负责打猎,上山下江,身手一流。 林中虎学着夏昭衣搭木架的手法,偶尔一起生火,要么便去伐木劈柴。 五日后,一场滂沱大雨拦了他们的去路,夏昭衣提前寻了个位于半山的破败庙宇,恰可供一夜休息。 大雨漫天漫野,掀起巨大的潮雾,林中虎清理完马匹,回来后忍不住在门口止步,抬头望着天光倒下的雨。 乌云积厚在浮空,黑压压漫向天边,不时有闪电撕破苍穹,偏偏又听不到半个雷声。 檐外一阵风吹来,因是背风坡,所以丝毫影响不到他,这么大的暴雨,他仍一身清爽。 林中虎轻悠悠叹气,暗道此少女真乃妙人。 身后传来些许动静,林中虎回过头去,但见少女靠着破旧的供台,沉沉闭着眼,沈冽正将她轻柔扶起,一手护着她的头,防止磕在供台一角。 林中虎没出声,看着沈冽将她扶到地上的软毯上,并轻轻盖上外衣,才说道:“你们俊男美人,着实般配。” 沈冽微顿,抬眸望去。 不见喜怒的一双黑眸,哪怕相处了数日,仍让林中虎猜不透。 但莫名的,林中虎今日胆子出奇的大。 “你,你喜欢这夏姑娘,”林中虎又说道,“可你不敢说。” 沈冽沉默了下,冰冷道:“与你何干?” “夏姑娘也喜欢你,”林中虎不怕死的继续说道,“可她待你并非男女之情的喜爱,你若不说破,她便一直将你视为友人,长此以往,你如何是好?” “……” “连她睡着了都不敢多碰一下,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动不动偷偷瞧她,你可知天下豪杰诸多,像她这般聪慧灵动的美人,多少人会喜欢。”林中虎又道。 沈冽收回视线,垂下眼帘看向熟睡的少女。 她的呼吸清浅,脸蛋丰盈饱满,秀丽白净,很小的一张巴掌脸,双眉是舒展的,应该睡得不错。 多少人会喜欢她,沈冽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但他知道,她名扬天下的前世,喜爱她的人,早如过江之鲫。 她当得,应得,不论她的前世或今生,沈冽皆不觉得有任何酸涩之感,这样耀如辰星的她,不被人喜爱追求,才是荒唐离奇。 而于他,他自是想成为她的情之所钟,如若……她肯谈情的话。 沈冽极难想象,她会有谈情说爱的那一日,或许她太不食人间烟火,太清然出尘,即便他将她放在心中最柔软之处,念念不忘,朝思暮想,他却都想象不出与她携手人间,共话天涯的那一幕。 这个当世无双的少女,她心里装着的是四野八极,而非人间情爱。 沈冽的眸光不自觉变得温柔,意识到后,他转开了自己的视线,这,不妥。 “……你若不敢说,我倒是可以帮你试探,”林中虎低低说道,“咱们都是男人,我懂你的。” “你话有些多,”沈冽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你这,你这还真是好赖不分。”林中虎说道。 沈冽没再说话,起身往外走去。 沿着古刹檐廊,沈冽在飞檐下止步。 视野极其辽阔,远处天江之中,一长片连营铺平在天际。 那是广骓的逐袁营,和秋雨营,摧石营一样,在大平朝的兵制军改前,都为汉神营,归属于勋平王晋宏康麾下。 而相比起秋雨营,摧石营,真正保留着汉神营主力的,便是这支逐袁营。 在这里会看见他们,沈冽不觉意外。 不过此次只是路过,待天晴后,他们会往西北方向而去,远远绕开广骓,所以不会去到那边。 沈冽面淡无波,黑眸深邃悠远,静静看着烟雨里的兵营,暮风携雨,落在他身上,清寒料峭。 夏昭衣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醒来缓了片刻,林中虎朝外指了指,悄声同她说,沈冽一直站在外面。 夏昭衣出去,少年挺拔的身影立在昏黄天光下,单看背影,便觉他心事颇重。 “沈冽。”夏昭衣说道。 沈冽微顿,回过头来,见她单薄身形,忙走来说道:“才睡醒么,出来会冷。” 夏昭衣笑了笑,朝他方才所望眺去,走去说道:“在看什么呢。” 寒云当头,天尽头的连营,一片灯火煌煌。 “那边是广骓,”沈冽说道,“那是逐袁营。” 夏昭衣点了下头,说道:“广骓因季家一事,那些世家怕是都不好过了。” “秋雨营也是。”沈冽说道。 想到林副尉的事,他侧眸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恰也想起这个,转眸朝他看来。 四目相接,夏昭衣眸中浮起笑意:“看你神情,你已知道秋雨营的那个林副尉死了,还与我有关。” 沈冽亦笑了,望着她乌黑水灵的眼眸:“嗯。” “是我杀得,”夏昭衣望回远处,叹息说道,“季家的人委实没用,竟就由着他将刀子挥向自己的家人,若我未去,可能那些女眷会被杀个精光。” “也许对于这些世家而言,一些所谓家人,是可以用来牺牲的。”沈冽淡淡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有接话,伸出手来去接檐下的雨。 雨水无序的打落在她纤细修长的指上,能清晰听到滴答声,画面却似安静了下来。 “阿梨,会冷的。”沈冽说道。 “李氏一直想杀我,”夏昭衣笑道,“从今之后,宋致易的人会一直追着你,而李氏和宋致易,他们彼此又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你瞧,真的是乱世呢。” 沈冽转眸看着她玉琢般的精致侧容,认真说道:“阿梨,你志在何处?” 第618章 果真是她(一更) “我指得,并非杀了李据,”沈冽说道,“也并非西北战事,阿梨,是你自己的所愿。” 夏昭衣没回答,脸上仍是那抹淡笑。 她微微垂着眼帘,看着掌心里越聚越多的水。 一阵风雨拂来,她低低说道:“以前我最喜爱的,便是四处走走,增长见识,多学一些东西。天地太辽阔,我喜欢去欣赏它的辽阔。” 她抬起眼眸,对上沈冽的视线,眼眸清澈明亮,安静温和:“但眼下,杀了李据也是我的所向,西北那处战事同样也是。沈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已身在局中,并非局外。” 沈冽轻轻点头,说道:“只可惜,天下分崩离析,无一明主,稍微看得过去的宋致易也不过如此。西北战事一直没有大定的后方,困难重重。” “你呢?”夏昭衣笑起来,“离开临宁后,你要去哪,要回醉鹿么?” 沈冽淡笑,笑意并未入眼,俊秀面庞迎向黯淡天光,他抬眸看着空旷无垠的苍穹。 “此生若可以,我再也不想回醉鹿,”沈冽说道,“这几年,我在睦州和盖州有一些置业,我之前的安排,是去睦州。” “那么,以后沈郎君再不过问郭家之事,沈家之事,天下之事?” “嗯,是有此打算。” 夏昭衣轻拢眉,点点头:“如此也好,娶妻生子,安稳度日,归于平常,比眼下这血雨腥风,的确要好上许多。” 只是,有一些可惜。 沈冽这样优秀的人,于世该是柄锋利的剑,不论才智或神勇,能比得上他的,夏昭衣忽然发现,几乎很难寻到。 “我……不会娶妻生子。”沈冽低低说道。 夏昭衣没有听清:“什么?” 沈冽笑笑,没有再说。 雨变大了,冲刷着大地,远山近山的草木皆在风雨里摇颤。 沈冽也伸出了手,修长的指,宽厚的掌,雨水打在手心里,沁凉之感,似落在了心底。 其实,他还有一些事要去做,待这些事彻底了了,他才能完全安稳。 沈冽抬眸看向远处水泽中的淡淡朦光,大雨扰了视野,逐袁营的灯火在天边变得模糊。 他此次之所以愿意深入广骓,一是因为郭义文明面上答应他,此事一了,今后郭家若有什么,再不会去找他。 二是因为,他得知此次季家所请的人里,有出自汉神营的林副尉,和熊家二兄弟。 一路过来,他从旁听着季家的人和他们聊出逃线路,涉及宋致易为牟野之战所做的军改,包括汉神营和秋雨营逐袁营的关系,还有安江,广骓,松州,熊池四地的所有驻兵,据点分布,战线布防,和粮草储备。 整个大平朝大后方的战事攻略图,几乎在沈冽脑中形成。 他并无对付宋致易的心思,对宋致易的江山没有半点兴趣,他从头至尾所想对付的,只有晋宏康还有他麾下这一支逐袁营。 这是他的个人私仇。 雨越来越大,天空一道惊雷,沈冽收回视线,低低道:“我们回屋吧。” 少女一直在看着他,撞上他的视线后,她弯唇,莞尔一笑:“沈冽。” “……嗯?” “我之前说过的,”夏昭衣笑道,“你要好好的,若有什么烦恼想寻人倾诉,我可以陪你浮一大白,一醉方休。” 沈冽轻拢眉,点点头:“……嗯。” “那,回屋吧。”夏昭衣说道。 她看出他有诸多心事,但他没有开口,她不好多问。 但猜测,应该是与醉鹿那边有关。 便在不久前,一个陌生男子跑来临宁,称沈冽有危险,让她去救。 那时她心慈手软,没真让差役将他捉去当兵。 现在看来,醉鹿那边果然发生了不少事,所以她去找他,他不知情,她给他的信,全都石沉大海。 夏昭衣素来不喜多管别人的事,可眼下真的想问问,沈冽这些年过得如何,当初便不怎么爱说话的沉默少年,如今身上似乎多了一层阴郁的冰。 尽管这一层冰,在面对她的时候不曾结出来过,可她不忍他过得不好。 夏昭衣颇觉慨然。 谁能想到,富可敌国的云梁沈家,显赫千年的醉鹿郭家,出自如此望极的两个世家的少年,却坎坷成这样。 · 同样大的雨,噼里啪啦打落在八江湖的湖潭上。 全九维双手抄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站在窗边,看着湖面上的万千涟漪。 优秀的人,到哪里都容易出众,再低调内敛,气质在那,谁不多瞧几眼。 他抱着尝试的心态派人多方寻觅打听,几日下来,还真被他打听出了这么一个少女,他便亲自来这一趟,最后十分确定,住在桃溪村的这个夏姑娘,便是当年在京兆闹得满城风雨的阿梨。 多凑巧,她住在这的那几个月,全九维随着陆栖原的兵马,还经过两回! 可惜,真的太可惜了。 身后传来敲门声。 全九维没有回头,冷冷的说道:“进来。”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个头略矮小的男子走入进来,低声说道:“大人,打听不出什么,与他们走得密切的,只有隔壁一个刘姓大婶,但只是帮忙干活而已,关于其他的,这刘姓大婶知道得不多。” “房主呢?” “原先的房主几乎与她没有接触过,并且在姓夏的搬走之后,房主易主了,新房主据说很神秘,乡里皆不知其身份,甚至未曾来此住过。” 全九维皱眉:“那个刘姓大婶,对新房主也不知情?” “嗯,也不知情。”矮个男子回道。 全九维没说话,沉默一瞬,阴冷说道:“不,她一定知情,即便不知情,她也是个关键人物。” “大人的意思是……” “将她抓了,”全九维望着窗外大雨,声音越发冰冷,“切记要她半死不活,只留半口气吊着,并让桃溪村的人其他人都看到,你们再以最快速度放消息出去,这姓夏的若是有点良心,可能就会乖乖回来救这刘大婶……不,她一定会回来的,”全九维唇角勾起抹冷笑,“这姓夏的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妇人之仁的婆娘。” 矮个男子点头:“小的明白,小的这便去干!” 第619章 讨厌我们(一更) 把筹码压在别人的良心上,这是全九维第一次这么干。 对别人,全九维或有几分保守,但是对那阿梨,不管天下人如何评价她,是好是坏,全九维只记得她当初在京城寻上门时找他说话的态度语气。 这个女童,其实很温和。 温和的人用对了方法便很好拿捏,温和的女人更是。 眼下只要拿下这女童,不对,已是少女了,那他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便全都可以扬眉吐气。 当年,全九维杀了那户他连姓氏都忘却了的掌柜一家后,他连夜逃出京城。 后来在南下路上,被自称阿梨师父的嵇鸿所骗,又回到京畿道。 再南下,他凭记忆里郭庭所绘制的战车图纸,自己临摹了一份。 细节未必考究,但绝对拿得出手,哪怕这个战车已制成成品也无所谓,他只是用来证明他有几分才干。 全九维拿着这份图纸,没有立马投靠任何一方,他忍着足足半年的穷困潦倒和饥寒,从旁观望天下局势,最终确认,夺下永安京兆的宋致易,他最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天下霸主。 说来可叹,当初他在京城时,本就是惠平当铺的一员,如果杨冠仙他们能老实一些,如今整个当铺的人,早就各领一份从龙之功了。 但世事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即便他带着图纸重新投靠,他至今都还未混出头来。 这些年,他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也暗中招拢了不少人手,但在大将高官面前,他仍是命不由己的一条狗。 见人得弯腰,得下跪,将军们一个不高兴,他的脑袋说搬家便搬家。 吃过的苦头,全九维可全记着呢。 眼下,抓到这个阿梨,便极有可能是他此生的转折之点。 以陆栖原的名义去抓,就算不成功,事后阿梨清算,也是算陆栖原头上。 而一旦成了,那就没陆栖原的事了。 全九维甚至已经想到如何将陆栖原拉下来,自己踩着他的尸体上去这一步了。 · 大作的雷雨,吵的整个临宁都无法安宁。 杜轩和戴豫睡在一个房间两张床。 两个人翻来覆去,听着彼此的动静,都知道对方睡不踏实。 已经,第十一天了。 在这之前,手头还算宽裕的他们每人一个房间,但一日日等下来,着实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于是今夜商议,换作两人一个房间,多半张床而已,挤一挤。 因为有可能……甚至还要等上一个月。 松州本来就是重戎重兵之地,现在因渡安口一战,形势如黑云压顶,摧城覆地一般,他们着实担忧。 又翻了一阵,戴豫先躺不下去了。 他自床上坐起,望向瓢泼雨势的窗扇:“这么大的雨,少爷回来的行程又得耽误了,不知道阿梨寻到他了没有。” 杜轩双手作枕,仰躺着看着黑幽幽的屋顶:“阿梨那么聪明,肯定能找到少爷,少爷身手好,绝对不会有大问题的。” “雨太大了。”戴豫叹息。 杜轩眼睛瞟去,眉心亦忧愁。 大雨如珠,噼里啪啦凿着人间。 但奇异的是,外头的雨声越嘈杂,室内反而像是被衬得更静谧。 杜轩渐渐听到一些隔壁传来的动静。 他起初没在意,后来听着不对劲,立即竖起耳朵。 偷听了阵,他轻声叫来戴豫,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并示意戴豫也小声。 戴豫轻手轻脚猫过来,杜轩指了指墙。 支长乐的声音倒挺欢快:“……你想啥呢,阿梨才多大,这两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对象?” 季夏和在黑暗里一脸八卦:“那你觉得,阿梨姑娘和沈郎君般配不般配?” “啊?他俩?”支长乐皱眉,“这个,我还从来没觉得阿梨和谁般配过,阿梨像是谈情说爱的人吗?” 他是认真的发问。 季夏和一时语塞。 戴豫和杜轩有些想挠墙过去。 “……女人嘛,哪有不成婚的?”季夏和说道,“若真要给阿梨姑娘配个良人,也就沈郎君那样俊秀的男儿才能匹配了吧。” “这话我可不乐意了啊,”支长乐是直肠子,坐起来说道,“沈郎君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但谁说女人便非得成婚的?你没同阿梨一起生活过,阿梨那般逍遥自在的日子,神仙似的,好端端的,为啥要去成婚?” “我怎么觉得话题有些偏了?”戴豫小声说道。 “这季郎君,扯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杜轩也气,“其实咱们少爷也不想娶妻生子的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还得看对象是谁。”戴豫说道。 “哎,对了,”支长乐好奇,“你和沈郎君关系很好吧?” 季夏和面无表情的“啊”了一声,被支长乐刚才那些话说得有些郁闷。 “那你可知,当年沈郎君在江州游湖,是怎么逃出来的吗?”支长乐问道。 戴豫和杜轩同时一顿,脸上神情皆变了。 季夏和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支长乐说道。 “……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你不好奇?” 季夏和没说话,沉默一阵,说道:“好奇,你就问一问我吧,别去问别人了。” “这是为啥?” “把你伤口挖开了,你乐意啊?”季夏和语气变得不善,往里面翻去,“睡了睡了,反正,你别去问沈冽,也别去问戴豫和杜轩,若你将他们当朋友的话。” “……” 季夏和没再说话。 支长乐也没有。 隔壁安静了下来。 戴豫和杜轩在一墙之隔的这边,同样也安静着。 黑暗里一切无声,窗外的雨声再肆虐咆哮,也没能让室内有半点波澜。 良久,戴豫爬起,用气音小声说道:“我回去睡了。” “若是少爷和阿梨遇见,不知阿梨会不会问起少爷这个,”杜轩说道,“少爷……会说吗?” 戴豫握紧拳头,静了静,低低道:“会吧,少爷不会骗人,更不会对阿梨说谎。” “那阿梨……会不会讨厌我们?”杜轩看着黑暗里的戴豫,不安说道。 恰逢外头一道惊雷,天地一片白亮。 戴豫垂下头,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心跳狂乱。 “也许,会吧。”戴豫说道。 第620章 都是兄弟(一更) 雷雨通常来去迅疾,这一场大雨却连着下到了隔日。 八江湖势益叠高,江水怒号千丈,两岸泥坝混沌,浪开分流,破山破城般东去。 潘淑仪坐在清阙阁窗边,看着窗外大雨,等了一阵,陆宁衿终于忙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糕点,放在潘淑仪跟前。 “谢谢陆妹妹,”潘淑仪不自在的笑起,“每次一来,你皆要送我些吃的。” “客气什么,”陆宁衿笑道,“若是不够,后院还有。” “嗯……”潘淑仪点着头,拾起块糕点咬了下,不好意思的说道,“那,陆妹妹,我托你的事……” “这活不太好找,”陆宁衿轻叹,“绣娘你干不了,写字的又瞧不上咱们女子,写写药方吧,又没几个钱,言回先生的意思,是想寻个要请女先生回去教字的大户人家再推荐你去,要不你再等等。” “那,找媳妇的呢?” “姻缘岂可如此随便,寻常脚夫农夫倒是大把想娶媳妇的,可我不能委屈你呀。” 潘淑仪咬着糕点,闷闷点头。 “潘姐姐,”陆宁衿看着她,“你莫怕,阿梨既将你托付给我们,我们定好好帮着你,若是你手头拮据,每日我送些吃的去你那。” “不不,我够了的,够的。”潘淑仪说道。 陆宁衿笑笑,抬手为她倒茶。 这时客栈外进来几人,速度极快的收了雨具,脚步匆匆往后院去。 陆宁衿一眼认出是桃溪村的几个暗线。 她不动声色的放下茶壶,将茶盏推去:“潘姐姐,你慢吃,我还得去忙。” “嗯,”潘淑仪点头,由衷道,“谢谢妹妹。” “不客气。”陆宁衿笑道,起身往后面走去。 这几人是来找言回先生的,陆宁衿跟过去时,听到他们正在说桃溪村新来了数个神秘人,昨夜蹲在刘大婶家附近一直盯着。 陆宁衿无奈摇头,阿梨在时还好,怎么阿梨一走,桃溪村反而更热闹了。 言回先生正在写信,因季家出逃广骓一事,大平通外的各路交通废弛,清阙阁的许多路线得重新去排,而这些全是言回先生在负责。 听完暗线说的,言回先生抬手摆了摆:“该怎么做怎么做,打狗就要狠一点。” “是得狠一点。”陆宁衿低声说道。 与刘大婶这些年月的相处,陆宁衿很喜欢这个大婶。 几人领命,赶回桃溪村。 陆宁衿也想去,她忙完手头剩下的活,便去同言回先生请了半日假。 言回先生对其他人严格,待她尤为偏袒,而且非常了然她要去干什么,拿了几钱银子出来,让她多买点果子,连他的份一并送了。 陆宁衿道谢,笑嘻嘻接来,便撑伞离开了清阙阁。 出来时看了眼,潘淑仪已经走了。 桃溪村在江边,往城郊野外走去还有很长几条道,陆宁衿一路过去,一路买东西,抄福安客栈后巷的近路时,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让她瞧见了个熟人。 支长乐? 那是支长乐吧。 陆宁衿顾不得坑坑洼洼的水,大步跑去,支长乐的身影一晃不见了,但她转眼却看到了那两个在桃溪村买下阿梨之前所住小屋的男子。 杜轩和戴豫百无聊赖的蹲在客栈后门聊黑历史,大雨哗啦啦下,声音被完全遮掩,突然出现的一片小阴影让他们两个人抬起脑袋。 陆宁衿上下打量他们,没有因为个头差距和男人们不好惹的面貌有半丝生怯。 “小姑娘……你看什么?”杜轩问道。 “你们……”陆宁衿声音压低,“你们认识阿梨?” 杜轩和戴豫顿时绷紧身体,懒散目光如狼一般锐利。 陆宁衿在清阙阁呆了不少年,自诩见过不少世面,一时竟也觉得头皮发麻。 这眼神,是杀过很多人的。 杜轩先变回脸来,脸上堆出儒雅的笑:“小姑娘,阿梨是谁?” 一旁的戴豫则动了杀机。 正上楼的支长乐见到在楼梯口窗边以扇子遮脸的季夏和,走去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在看什么?” “瞧!”季夏和朝下面一扬下巴,“有些糟糕,咱们好像遇见不该遇见的了。” 支长乐朝外探去脑袋,顿然一喜:“宁衿!” 陆宁衿抬起头,果然是支长乐,她也随之大喜:“支大哥!” 支长乐喊完,忽然想起夏昭衣叮嘱的绕开清阙阁话,顿时头皮发麻,笑意也凝在了嘴边。 几人小聚,戴豫和杜轩不打算介绍自己,季夏和的身份更不能暴露,支长乐便不提他们。 陆宁衿是个聪明人,见支长乐什么都不说,便知道是自己不该多问的,提了几句阿梨,支长乐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她便安静不语了。 倒是支长乐,得知刘大婶那边可能出事,他顿然紧张,但要去看看的话到嘴边了又噎住,眼下不宜生事。 陆宁衿无语,这相见,还不如不见呢。 她起身道别,支长乐喊住她,意味深长的说道:“别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 陆宁衿点头,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房门被关上,屋内众人冷着脸看向支长乐。 支长乐头皮发麻,无辜一摊手:“我也没料到啊!” “是你先打的招呼。”季夏和说道。 “我要告诉阿梨。”戴豫道。 “反正阿梨会知道的,”支长乐闷闷道,“我自己去说,在街上意外遇见,也不是我想的。” “是你先打的招呼。”季夏和还是这样说道。 “完了……”支长乐挠头,“阿梨最不喜欢累及别人,刘大婶那事是事先交代过,也付够了酬劳,但是这次再拖清阙阁下水,便完全不一样了,啊!” “不说也成,都是共患难的兄弟了,”杜轩说道,“此事从头至尾,包括这番遇见,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就可以彻底不让阿梨知道。但我们此次在阿梨面前维护你,日后若我们做了什么,你也需得在阿梨面前护一护我们。” 季夏和眉梢挑得老高,讶然看着杜轩:“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杜轩?” “成也不成?”戴豫看着支长乐。 支长乐苦着脸:“也不是不成,都是兄弟了嘛,但是……” “是你先打的招呼!”戴豫和杜轩异口同声。 “成,成。”支长乐小声说道。 季夏和无言,欺负老实人啊这是。 第621章 你去问他(二更) 全九维的安排是在雷雨过后的入夜动手,人手都已安排好,便等天一晴,夜一深,以陆栖原的名义去抓。 一整日等着焦灼,他在房中将那几本兵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手下却忽然跑进来,仓皇同他说计划全乱,他们的人被打得半死。 全九维怒然起身:“被谁?!” “全都蒙着脸,一见面便打,来者数量是我们几倍,老八说,一开始打时以为我们是当兵的,还留了分寸,后来发现我们身手不好,就往死了打我们!” 全九维将桌上的书朝手下脸上砸去:“知道你们是废物了!” “这,这弟兄们还留着气呢,得去看大夫,得要钱,实在不成,要不报官吧?” “看大夫还得花钱?你们人多不会动刀子吗?看完把那大夫宰了!”全九维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把手下连踹带打的赶出房门,全九维气笑,大戏还没上,他就落幕成闹剧了? 自地上拾起兵书,全九维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行,那阿梨当真有手段,人不在了还留了后招,那他就喊真正当兵的来! 不,他要喊更多人来! 全九维收拾了下东西,转身离开客房,出来时遇见五人自楼下上来,走在最右边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别人拿的是刀,小白脸拿的是剑。 全九维经过时还瞧见,这小白脸腰肢极细,胸口还有些鼓,全九维暗啐了口,又是个臭婆娘。 臭婆娘不滚去家里待着,拿着兵器到处跑,该死。 他将楼梯踩得更响,满心厌恶。 一人回头朝楼下看去,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进屋后,他终于想起是谁,对为首的男人说道:“大人,刚才那个人是全九维!” “谁?”为首的男人回头。 “楚筝,册子给我!” 男扮女装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本轻薄小册。 男人接来翻开,其上画像果真与方才那人有八分相似,一旁写着三字,全九维。 这本册子上的所有人名,都是颜夫人点了名要见到人头的,唯独这个全九维除外。 “夫人画功了得,当真是像,”楚筝说道,“我这便去追!” “我与你同去!”另一个同伴说道。 屋内剩下三人,认出全九维的男人看向为首男子:“大人,这临宁还当真有意思,一来便碰见这好玩的。” 虞彦驰取下满是雨的斗笠搁在一旁,将随身的大刀放在长案上,淡淡道:“册子留下,去将沈冽所买的那户房子查清楚,今日黄昏前,我要知道他买下那屋子的原因。” “是。” 虞彦驰将名册翻开,名册上所写名字和所画头像,大部分是当年在京城跟于颜夫人,而后又叛变之人。 最后几页则是新添上去的已死者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特意被他们圈了出来:季令德。 便是季家死于他们箭下的那位嫡长子。 那几夜在广骓,他们奉命暗杀各大世族的男丁还有城中巡守士兵,谈不上屠杀级别,但死的那些权贵之命已给后世史书留下了“问柳之祸”四字,一夜之间在整个天下掀起狂澜。 一切本该顺利,偏偏有两人与他们交过手,并活着离开,甚至还将他的手下反绑住,差点广骓的巡守兵发现,不论如何,这两人绝不能留。 不知他们姓名,但根据当夜种种分析,包括楚筝所再三强调的男子相貌极其俊美,虞彦驰有绝对把握,那对主仆便是沈冽。 大约小半刻,房门被叩响,楚筝和一并追出去的司马悟回来了。 “没有瞧见全九维,”楚筝懊恼说道,“追出去时便不见人影了。” “他似乎极擅长隐藏行迹。”司马悟道。 “他来此地,不知是否也与沈冽有关,”虞彦驰皱眉,“否则无端出现在八江湖作甚。” “那沈冽最好已经死了!”楚筝怒道,“不是说季家在逃亡路上死了很多人吗?” “早死晚死,他都会死,”虞彦驰淡淡看她一眼,“你大不可不必一提到他便如此沉不住气。” “是,”楚筝垂头,“小的知错。” “程妙德和刘辉去调查沈冽那所屋子了,你们若不想休息,也可一并去查,退下吧。” “是。” 大雨一直到黄昏酉时才终于停下。 整个山地都是水,势高处往下游奔来的江河如云中白马怒跑,激扬起大片银浪。 浪尖上的水花,都有半个人高。 林中虎大叹江河气势雄伟,回头看到身旁面淡无波,平静得出奇的一对男女:“你们怎的?半点豪情热血都无?” “有啊,”夏昭衣一笑,“很豪迈,壮志凌云。” “你呢?”林中虎看向沈冽。 沈冽回过头来:“我需得回答你?” 林中虎小声:“阿梨……你去问他。” 夏昭衣笑着看向沈冽。 男子深邃冷厉的眸子一瞬温然,这些年一贯沉稳冷静,近来最频繁的情绪外泄,皆在这抹柔和黑眸里。 江水大潮和天光交相辉映,在少女脸上落下清冷的玉白,她唇边笑靥为这缕清冷添加了一道甜美。 “此江水刚好,再大一分,下游便可能决堤了。”夏昭衣说道。 “这几日还会下雨吗?”沈冽问道。 “不会了,自我们头顶过去的大雨云,全都下光了,”夏昭衣抬头看向苍穹,“今晚的星星会很好看。” “阿梨姑娘的眼眸最好看,映着秋水,落着星子一样。”林中虎忙说道,目光悄然瞟向沈冽。 沈冽难得没投来死亡凝视,而是也抬头看着天空。 “不下雨便好,”沈冽说道,“下雨了,赶路会极其不便。” 夏昭衣笑笑,看向沈冽,男子抬着头,侧容弧线精致流畅,极其优越的眉骨和鼻梁,真就如画一样。 “可惜要分开了,”夏昭衣说道,“日后切记多给我写信,实在找不到我,你可以去找赵宁。” 沈冽眼眸变得幽深,他对上夏昭衣的眼睛:“阿梨,你喜欢野心二字吗?” 夏昭衣没有马上说话,安静看着沈冽的黑眸,神情宁和。 “看是锐意进取,还是狂妄自大,”夏昭衣说道,“其他的,我不多说。” 第622章 她脸红了(一更) 沈冽点点头,脸上没有半分失落,倒是一旁的林中虎发问:“为何不多呢说?” 夏昭衣微微笑,朝他看去:“因为我和沈郎君皆不是普通人,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的一个想法,一个行动,极有可能便是历史。” 林中虎一乐:“那,那我呢,我看得出你们都为当世翘楚,我与你们一起呆了数日,那我是否也已改变了什么?” “便是一场雨都可能会改变很多,”夏昭衣望回天上,“饥饿的士兵在荒郊上遇见一个原为他送半碗饭的老人,这都可能会成为历史。” 江水滔滔,林中虎胸中豪迈之情越来越大:“我忽觉一阵精彩,浑身都在澎湃,就如这壮阔的江河一般!” 夏昭衣敛了笑,望向前面的路。 这段路极不好走,是以三人都下了马,沿着古道牵马,走得极缓。 好几次,夏昭衣没能忍住,目光悄悄看向沈冽。 他稍稍领先半步,只能看见他俊美侧容。 她不是不多说,是不敢多说,她怕自己会不受控制说出许多不该说的。 而很奇怪的,她几乎从来不是这样一个人,对待他人的人生选择和决定,她都保持沉默,不会去干涉,可是对于沈冽,她着实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也许,是惜才。 可即便克制了,她刚才仍是说了不该说的。 什么叫做“皆不是普通人”。 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 夏昭衣头一次觉得自己失言成这样,真的头一次。 本意不想影响他,却似乎还是暗示了。 不过好端端的,沈冽忽然问她野心做什么。 等等,夏昭衣停下脚步,莫不是她自己理解错了,沈冽所问的野心与他自己无关,与她有关? 想问她是否有野心? 林中虎正在发表心中感慨,差点没撞上她的马背,忙止了步,一顿踉跄。 夏昭衣极快反应过来:“你可还好?” “好的好的,”林中虎哪敢说不好,“阿梨姑娘怎么了?有何不对吗?” 说着,林中虎转头四望。 沈冽也跟着抬眸四望。 夏昭衣摇摇头:“没,我走神了。” 林中虎“呃”了声,随即竖起大拇指:“阿梨不愧是阿梨!走神了都能引起我和沈郎君的紧张,果然是跺一跺脚就能引起历史改变的人!” “……” 夏昭衣少见的生出想把人一脚踹下水的念头。 虽然知道此人并不是真的阴阳怪气,可是听着就是阴阳怪气。 “你这张嘴巴若是能少说几句,也许你能多活几年。”沈冽冷冷说道。 夏昭衣面色讪讪,不太自在的朝沈冽看去,脸颊浮了些红,微醺一般。 沈冽眼眸微敛,压下想伸手拥住她的冲动,低声说道:“不理他。” “嗯。”夏昭衣点头,拉着缰绳朝前面走去。 她的皮肤白皙玉嫩,极其细腻,稍一变红,红晕在雪白光洁的小脸上便尤其明显。 沈冽看着她经过,不动声色掩去眸中幽深,回眸冰冷的看了林中虎一眼,跟了上去。 天光越来越暗,明月悬上,星子熠熠,整片大地古老而静谧。 这里极少会有人来,骑马横穿这片荒野,再走三里不到,就能到临宁了。 趁夜赶路是最好的,不过他们撞见了一队意料之外的人。 陆栖原亲自领兵赶去临宁,身后跟着一百来个轻骑兵,奔驰飞快。 夏昭衣和沈冽勒马停下,遥遥看着远处的火把消失在暗夜中。 若非有人追上去连喊了数声“陆将军”,夏昭衣根本想不到是他。 “陆栖原竟未去追季家的人,”夏昭衣说道,“他留下不知是找你还是找我,或者是为牟野之战调度兵马。” 除了这些外,临宁一直属于宋致易最安定的大后方,很难再发生什么大事。 沈冽朝这些兵马的来路望去,是马头驿方向。 “只有一百个轻骑兵,似乎是有急事。”沈冽说道。 话音落下,一片幽微火光将他黑眸点亮。 夏昭衣和林中虎也看到了。 “又有人来了!”林中虎叫道。 火光在天尽头的山脚之下,离得极远,但看行动方向,的确是朝他们这边。 “人不多,拦么?”沈冽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拉扯缰绳掉头:“拦!” 旷野上的风大作,呼啦啦自天边掀来,火把迎风猎猎,人数的确不多,比刚才跟随陆栖原的还要少,只有二十来个。 但是马却飞快,一等一的良驹。 快近时,夏昭衣一眼认出这些战马,从而更轻易的认出为首那个一袭长衫的年轻将军。 相距只有三十来丈距离时,夏昭衣高声喝道:“站住!” 曹易钧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抬眸见到月色下立在马背上的一男一女,他当即勒马,马儿瞬息人立,尘烟飞扬。 曹易钧拉着缰绳稳住胯下骏马,惊诧看着少女的脸:“阿梨姑娘?!” “你没去追季家的人?”夏昭衣问道。 曹易钧眨巴眼睛,打量一番她,又朝她身旁那笔挺高大,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望去。 他当然去追季家了,但是都已过去小半个月了,季家的主力大部队早已离开大平。 他虽然没能追上季中川他们,但是季家后面零零散散被抛弃的和自行逃出来的人,他倒是捡了一堆,总之交差是没问题了。 这才刚赶回,便听到有人去找陆栖原,说阿梨曾在临宁桃溪村住了数月,虽然人走了,但是邻居可以做文章,陆栖原此次就是要去找那几个邻居的麻烦。 曹易钧本想睡觉,硬撑着从被窝里爬起,带人便来追陆栖原了。 堂堂一个大将军,要和几个村妇村夫过不去,说出去都是笑话。 以及那个阿梨姑娘,曹易钧并不想得罪,他是想招安来着,虽然人家把他从马背上打了下来,不仅令他额头上的淤肿至今未消,还将他心爱的战马给伤得残废。 现在忽然不期而遇,曹易钧从惊愕中回神,随即露出大大一个灿烂笑颜:“阿梨姑娘!真是你!” 他容貌本就生得不差,如此一笑,皓齿洁白,当真好看。 笑完,拍马而上:“阿梨姑娘!!” 第623章 势不两立(二更) 夏昭衣和沈冽双双皱眉。 就在刚刚,夏昭衣才对沈冽说可能要有一场恶战,结果要动手的这个人却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骑马小跑着来了。 “阿梨姑娘!”曹易钧在他们十步外勒马,抱拳说道,“在下曹易钧,我的两个再从兄与夏大小姐私交甚好,便是阿梨姑娘你的姐姐!” “你哪两个再从兄?”夏昭衣问道。 “我祖父的堂兄的两位孙子,现定陶县曹氏曹六郎曹幼匀,及曹七郎曹曜!” 夏昭衣沉默了下,点点头:“是他们。” 严格来说,这两位是二哥的好友,她以前回京时,二哥出去郊游踏青偶尔会喊上她,与他们的确有几面之缘,但谈不上私交多好,不过他们跟二哥确实是莫逆之交。 “看来果真认识!”曹易钧笑道,“阿梨姑娘,我方才是去追陆栖原,有小人同他暗报,称你之前在桃溪村江畔隐居数月,眼下这陆栖原便是直奔桃溪村而去,我是去拦他的。对了,阿梨姑娘在桃溪村住得可好?临宁山清水秀,四季宜人,气候温暖,很适合居住吧?” “……嗯。” “哈哈!要不便留下吧!我给你买几处大宅,给你挑一打的下人伺候你,临宁多好的地啊!” 夏昭衣看着他,此人笑得……着实开心真诚。 伸手不打笑脸人,夏昭衣连重话都不太好说了。 “倒也不必,”夏昭衣说道,“你方才说,陆栖原是因我才去的桃溪村?” “然也!” “好,”夏昭衣说道,“告辞。” 说完,拉扯缰绳,和沈冽准备离开。 “阿梨姑娘也要去吗,我们不妨一起!”曹易钧忙道。 “别跟着我们,各走各的。” “可是……” 夏昭衣双腿一夹马腹:“驾!” 沈冽跟上去。 远远躲在半里外山坡后的林中虎听闻动静,骑马赶出来等着。 “阿梨姑娘!”曹易钧却也追上来,“等等我!” 他的马好,很轻易跟了上来。 怕给夏昭衣造成压力,还叮嘱身后手下保持距离。 “阿梨姑娘,便在临宁住下吧!” “我不是临宁人。” “又有何妨,”曹易钧笑起,“我也不是,如今乱世,四方狼烟,只要有一处安稳住所,管它在哪呢!” 夏昭衣没接话,又扬了一鞭。 “临宁不是正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地方吗,多好,”曹易钧继续说道,“阿梨姑娘,放眼天下,如临宁这样好山好水又无战乱危及的地方实在太少了,对吗?” 夏昭衣忽一勒马,扯着缰绳朝他看去。 沈冽和曹易钧忙也停下。 “我说了,”夏昭衣沉声道,“我们各走各的。” “阿梨姑娘莫气,”曹易钧抱拳,“我们是友非敌。” “不,你我立场不同。” “阿梨姑娘,”曹易钧肃容,“天下群雄逐鹿,军阀割据,你心中可有明主之选?或者,你心里觉得谁能与天定帝一争高下?” “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夏昭衣看着他,“我对宋致易的不喜与他是否明主无关,我也不想挑什么明主暗主,天下归谁便归谁,各方势力我皆不参与。” “不参与?”曹易钧皱眉,“可是阿梨姑娘,若是不参与,你为何插手季家之事?” “此事因我而起,”一直跟在夏昭衣另一边的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清冽低沉,“阿梨并非要插手季家之事,她只单纯来救我。” 曹易钧朝他看去。 暗夜里,男子皮相一等一的俊美,哪怕曹易钧出身名门,见惯了品貌轩昂的贵胄名士,此时也不得不说一句绝色。 “你……”曹易钧眼角隐隐在跳。 “我是沈冽。”男子说道。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曹易钧的双目仍瞪得老大,几乎下意识的,拉扯着缰绳往外退去。 这,这便不能招安了。 再强,再厉害,都不能了。 招入麾下根本对不起广骓府死去的那些巡守卫和城门卫,对不起渡安口死去的两千弟兄! “你倒是有担当!”曹易钧说道,忽地暴喝,“来人!此乃沈冽,谁取他项上头颅,黄金千两,提将拜勋!” 他话音方落,一道长鞭破空,夏昭衣手里的鞭子似自长了一双眼般灵活奔来。 曹易钧忙拔剑,速度远不及人,他手中才拔出一半的剑,连着刀鞘一起,“砰”一声清脆落地。 “将军!” 他的手下们骑战马迅速奔来。 沈冽长枪一转:“阿梨勿来。” 说完驰马冲去。 夏昭衣冷冷看着曹易钧。 曹易钧看向地上的兵器,再抬头怒瞪向夏昭衣。 他的身手不弱,是凭本事当上的攻袭营统帅,但他身为兵者,却连兵器都没有抓住! “你口口声声劝我留下,我倒劝你不妨考虑下离开宋致易,”夏昭衣说道,“天下若有明主,也绝对不是以难民为盾,苍生血肉为梯的宋致易。” “阿梨,你我势不两立!” “我本也未想同你为伍,你好自为之。”夏昭衣说道,拉扯缰绳看向沈冽,胜负已见分晓了。 曹易钧也望去,几乎快要昏阙,双手抓紧缰绳才未摔下。 因是连夜随他奔袭,这些士兵并未穿那沉重铠甲,机动性极高,又有如此一等一的战马,绝对是悍勇之辈。 可是现在,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沈冽马术极高,因他们没有铠甲,沈冽甚至根本不用出力,刀刃交击的火花曹易钧未见着半丝,对方出手极快,不伤人,不杀人,只以手中长枪击人下马。 曹易钧眼睁睁看着又有两个手下在手忙脚乱中被拍击下马,他暴声大骂:“废物!” 夏昭衣轻踢马腹过去:“沈冽!” 沈冽将最后两人都击下马,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倾身过去,在他耳旁低语。 沈冽点头。 夏昭衣转目望去,挑了三匹战马,其余的,被她以鞭子用力抽走。 沈冽则掉头朝曹易钧走去。 曹易钧瞪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你的坐骑。”沈冽说道。 “你!”曹易钧气得发抖,“沈冽,你最好今天杀了我。” 沈冽不解:“你为何认为我不敢这么做?” “你!” “你的坐骑。”沈冽重复说道。 第624章 终于到了(一更) 曹易钧到底下了坐骑。 沈冽手里的长枪毫不客气的扎在了马臀上,马儿惨叫奔走,随其他战马一起,一并消失在了夜色里。 风越来越大,似雷门敲鼓,火把在混乱中摔地,已熄灭数只,视野黯下许多,曹易钧在这躁动跳跃的火光里,看着夏昭衣和沈冽骑马离去。 近卫和手下们蔫蔫围上来:“将军……” 曹易钧脸色惨白,想骂脏话,可斯文如他,到嘴边只有四字:“气死我了!” 他一把将伸来扶他的近卫的手拍掉,又道:“气死我了!” 林中虎远远围观,看傻了眼。 夏昭衣将带回来的坐骑缰绳扔去,说道:“这匹马快!” 待林中虎换了马,夏昭衣的鞭子用力抽去,无主的马儿撒蹄狂奔。 林中虎回头往身后看去,忍不住问道:“阿梨姑娘,为何不杀了他们?留下岂非后患?” “你怎么开口便是杀,”夏昭衣看着他,“当初我们也没杀你啊。” 林中虎一愣:“这倒也是……” 目光下意识看向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沈冽。 沈冽给他一记冰冷眼神,驱马先行。 桃溪村正当夜来幽梦,村外溪流潋滟,虫鸣鸟叫,因着天热,村中诸多人家甚至窗扇大敞,丝毫不怕有贼匪盗寇。 陆栖原的马蹄声惊扰了桃溪村的清梦,村长乡长纷纷寻来,半个桃溪村的灯火亮起,月夜下,映着灯火的村中桃花更显清媚,点染了酒色一般。 全九维藏在暗处,看到陆栖原带来的这些兵马,心里一阵暗爽。 越来越多人往祠堂赶来,村长甚至吩咐人现杀一头猪来招待将军。 陆栖原喝了口水,砰一声放在桌上,看着脸上堆满笑意的乡长:“你说什么?叫我别去?!” 乡长擦着冷汗:“将军,桃溪村村民所犯何事?无人知晓那姑娘便是要犯,将军要杀要剐那阿梨,这与我等小民无关,可是你若要去寻其他人的不是,将军,这闹大了,村民们心里若有不满,今后谁来种地?” 一位乡贤也忙道:“将军,我们桃溪村民风淳朴,年年月月都交够粮食,若对无辜村民下手,这委实说不过去,连年战乱,民心本就惶恐,这要再来这么一出,我等如何是好?” 其余人亦纷纷开口劝阻。 陆栖原浓眉怒皱,只听不言,忽一拍案,伸手揪来乡长衣襟,将他提到跟前:“本将便问你,带不带路?问你那屋子在何处,邻里是谁,你们如此偏护,为得什么!?” 诸人惊忙下跪,纷纷磕头:“将军饶命!” 夏昭衣和沈冽经过这边时,听到的便是这番动静,还有陆栖原越骂越大的声音,夜色里传来,分外洪亮暴躁。 “他要寻你们,但待你们现在真去,他怕是要吓坏。”林中虎说道。 “桃溪村有这底气,”夏昭衣淡淡道,“除了粮食外,村中乡勇颇多,出了诸多兵力,陆栖原不敢真的在此动粗。” 何况是临宁的村子,宋致易亲自来了,都得戏瘾一把,含泪喊一声乡亲父老。 “我们不进去是吗?”林中虎问道。 “进去才是给他们带麻烦,”夏昭衣说道,“走吧。” 陆栖原骂了半日,仍无人带路,他看得出他们不是不怕,好些人甚至抖得不受控制,但这些人偏就还要拦着他。 全九维也恼火,一怒之下,他干脆不装了,直接走上前去:“将军!我知道在何处!” “是你。”陆栖原一眼认出是自己的手下,虽然喊不出名字来。 “我这便给将军带路!”全九维说道,“将军请!” 陆栖原发了一顿火,忽感疲累,扫了眼跪了一地的乡贤和村民,他起身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出来,藏在黑暗里的程妙德悄声说道:“看,全九维!” 虞彦驰“嗯”了声,目光看向后面灯火明亮的祠堂:“你们当真觉得,这些人是在维护阿梨的邻里?” “那不然,是在维护阿梨?”楚筝说道。 虞彦驰摇头:“她在这才住三四个月,也无大多功绩,值不上这么多人维护,除非,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手在这里替她撑着。” “沈冽?”楚筝说道。 “他住这更短,甚至都没住过这里。”司马悟说道。 “沈冽待这阿梨的态度真有意思,”楚筝冷笑,“买下她住过的屋子,却又不住,奇哉怪也。” “盯紧全九维,”虞彦驰淡淡道,“这次不可再跟丢,趁他只身行动时将他绑来,我们须第一时间送去夫人跟前。” “那沈冽和阿梨呢?”楚筝说道,“尤其是那阿梨,她在夫人名单上,可是重中之重。” 虞彦驰看了她一眼,看回前面,没有说话。 陆栖原和全九维正朝江边走去,后面跟着长长的火把队,火龙一般耀眼。 虞彦驰的目光落在全九维身上,脑中则因为楚筝的话想到那个阿梨,他连眼睛都蒙上一层冰霜。 真要说起,他或许是颜青临身边最想要阿梨死的人。 数年前,他的结拜义兄江峰,奉命带人去杀潘斌华和林德,结果被这横空冒出来的女童直接扎穿了脖子。 这些年,虞彦驰一直想找她,次次未能找到。 潘斌华是死了,他亲手杀的,并砍下了他的头颅放在江峰的坟前。 但是林德,半点音讯都没了。 不止是林德,这些年被写在名单上的人,他们能寻到的统共不到二十个,除了杨长军之外,其余皆是无关紧要的人。 而杨长军,他们追了数年,还被其反杀了数人,得知他大致去处,却拿他半点办法没有的感觉,更为可恨。 “盯紧全九维。”虞彦驰说道,不想再多留,转身回去客栈。 同一时间,临宁福安客栈,夏昭衣和沈冽林中虎在后巷悄然下马,抬头看着夜色下安然沉睡的客栈。 “我们失约数日了,”夏昭衣轻叹,“我近来……总是失约。” 包括和支离所说的要赶回去的日子,现在不知支离要担心成什么样了。 骄傲的来一发小安利=v= 我的第一本小说《浮世谣》可以食用啦! 写了八年,期间断断续续发生了好多事,成文150w,但是我前后写了大概有600w,我可真是个人才(贬)…… 身边好多朋友都不理解我,问我为什么不开新文,为什么不弃掉它,我自己也深知它的不足和缺点,可是我真的不舍,有一腔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念和坚守,太深太深了,入血入骨,成疯成魔,就这样一晃八年,它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支撑过我走过生命的最低谷,我也终于不辜负它,把它完结啦! ……叹息,好多想说,但是千思万绪涌上来,又不知说什么,忽然更咽语塞。 便谢谢我的编辑吧。 谢谢成全我的疯魔,愿意花一个宝贵的下午陪我折腾一本成绩稀烂的扑街文。 也谢谢我自己,初心不变,热血仍在,放眼整个网文圈,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作者会为了一本单机版小说,均订不到100的小说(可见我的编辑多好!这么烂的小破书她都愿意成全!),自己一度都看不下去的小说坚持八年,反复修改,小声bb:而且最后成品还不怎么样(捂脸)。 就,就是一本完全为了我自己的热爱而发电的文,可以丝毫不在意成绩好坏的文,所以,我谢谢自己完成它!(* ̄v ̄*)~ 最后,《浮世谣》是第一人称小说,不爱看的勿喷鸭! 最后的最后,大家相信我不会弃坑《娇华》了吧,我是如此长情痴情深情的痴儿~! 大家晚安! 第625章 身心健康(一更) 隔日天气尤为晴朗,云光岚影清澈,鸟鸣悦耳,临宁所有的花枝蔓草齐齐舒展,万象更新。 直到一声惨叫打破这份宁谧。 城西南的肖大夫被发现满门惨死,肖大夫腹上中了数刀,他的妻儿皆未逃过此难,家中被洗劫一空。 满城惊哗,官府立即赶去了,半个城的百姓都涌了过去。 宋知县才到城西南,乡下传来消息,是有关昨夜发生在桃溪村的事情,并带话,陆大将军要他即刻赶去。 陆栖原不仅将刘大婶抓走,靠近那小屋半里的人家被随机带走了近二十户。 陆栖原想带人离开可以越过一切政令,根本不需要官府过问,但那群乡贤着实难缠,执意要陆栖原将人留下,又哭又闹,待天亮后,来的村民更多,直接将陆栖原堵在了祠堂。 陆栖原一夜未合眼,干脆去呼呼大睡,由着这些乡贤跪在外头哭天喊地。 城里城外都乱,福安客栈的卧房里却静得出奇。 数日赶路,夏昭衣和沈冽都累垮。 夏昭衣睡得很沉,沈冽也是,快到午时都不见起床。 林中虎也困,但他睡到一半就被人扯着衣领揪起,三个体型一点都不输给他的壮汉将他围着,问东问西。一个与他们比起稍显瘦弱的贵胄公子也来凑这热闹,还夸张的带了纸笔在旁记着要点。 姓甚名谁,打哪来,往哪儿去,为何和他们一起。 哪怕阿梨姑娘和沈郎君都没这么刨根究底过。 林中虎甚至在想,阿梨和沈冽之所以不问,是因为知道带他回来有人会问,所以偷个懒? 对面数人面容不善,林中虎本也不想隐瞒,一五一十,逐一交代。 他是和二弟,外加他二弟的友人一同去扶上县的。 他为老大,叫林中虎,老二死了,身首异处,便是他在城外挖出来的那具尸体。 弟弟的友人叫李知之,他之所以去大牢,便正是要救此人。 而他们的身份……林中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是杀手。 杜轩当即皱眉:“杀过何人?” “不少。” “能说出几个名字?” “都是些横行乡里的恶霸,”林中虎垂头,“说了你们定不认识,我未杀过有名号的人,那些人物不是我们两兄弟能得罪得起的。” “还惩奸除恶呢?”戴豫说道。 林中虎看他们一眼,没胆说好人也杀,只要钱给够。 不过倒也没杀过什么好人,一听价钱,人都跑了。 问完这些必要的,还有其他问题要问。 戴豫和杜轩将他拉到一旁,问起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这一路上,沈冽可有没有对夏昭衣提过一些过往,尤其是过去这三年之间的事。 林中虎想了阵,摇头:“沈郎君话少,一路本也没说几句,没有提到过过去。” 戴豫和杜轩互看了对方一眼,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忐忑。 “不过,”林中虎忽然换上八卦语气,“沈郎君很喜欢阿梨姑娘,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啊!”戴豫忙道,“咋的咋的,路上有何发展?” 一说这个,杜轩也来了劲:“这一路你们怎么过的,夜晚露宿时,他们挨得近不近?” “我家少爷有洁癖,不洗澡他受不住的,你们路上洗澡了没?” “他洗澡时,阿梨姑娘离得可远?” 戴豫期待的双眼发光,对杜轩道:“我们少爷身材健美结实,哪像我和支长乐这般肌肉狰狞,少爷那身材最招姑娘家喜爱的。” “而且少爷貌美,”杜轩搓手,“阿梨如今长大了,正当青春,少女情怀……嘿嘿。” 支长乐和季夏和瞧见他们忽然兴奋,跟着竖起耳朵,听清在聊什么后,忙也凑上去,一并加入。 他们越聊越多,音量也渐渐提高,甚至聊到要不要去寻几本有利身心健康的图文杂书过来各放一本在夏昭衣和沈冽床头,也在这时,沈冽在一墙之隔的邻室被他们生生吵醒。 男人之间的聊天简直荤素不忌,戴豫嘿嘿分享他去过几次青楼的经验,杜轩未曾去过,但是在醉鹿有两个美妾,支长乐说以前在军营里有过几次,跟夏昭衣认识后,他没敢去青楼。季夏和也被迫分享经验,贵胄门庭出身,他早便有了三个通房丫头。 话题绕回沈冽身上,杜轩和戴豫叹息,不太好说沈冽从小在沈家被亲爹亲娘不喜,经常虐打,到了郭家又寄人篱下,颇受排挤,以至于自小性格孤僻,与人不亲。 他们支吾半响,支长乐问道:“莫非很多?” “难道没有?”季夏和也好奇。 不待杜轩戴豫点头,房门忽的被叩响。 杜轩过去开门。 夏昭衣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披着薄衫,一头青丝干爽柔软的垂着,将本就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衬得更小,身上还带着昨夜入睡前沐浴的花草香气。 “现在毕竟是白天,”夏昭衣说道,“你们聊这些时,声音可以低一点吗?” 杜轩顿时想钻地下去。 满屋子的男人一个赛一个尴尬。 夏昭衣朝他们看去,目光渐渐起了困惑,双眉也皱了起来。 见她这神情,支长乐不安的起来,小声说道:“阿梨……你,你在想什么呀?” “都说男女有别,”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又发现一个区别了。” 男人们登时又紧张又期待,在想是不是无意间为她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如你们这般讨论,即便被人撞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反而觉得是约定俗成,顶多闹下脸红。但女人的话,不说撞见不撞见吧,她们根本就不会讨论这个。” “这本来就不一样嘛。”支长乐小声说道。 “是我们不对,”杜轩说道,“阿梨姑娘,我们不该讨论这些。” “男欢女爱本就自然之道,没有什么该不该,”夏昭衣一笑,“就是声音小点吧,毕竟白日,而且我很困。” 她没多留,说完摆摆手离开。 杜轩关上门回来,男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眨巴眼睛。 “阿梨好像真的没生气,反而表现的特别……大度?”支长乐说道。 戴豫挠头,不知“大度”这个词用得对不对,但少女表现出来的模样,真的超乎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不过想想,毕竟,她是阿梨嘛。 第626章 灭门惨案(二更) 夏昭衣回到床上,却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想着刚才说的那句话。 除了提到女人根本不会讨论这些外,还有一个区别,男人们还能分享有过几个女人,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 但,女人便不好色吗? 夏昭衣不信,虽然作为女人,她好像就挺不色的,但她相信自己是个例外,因为她没空去色。 女人是好色的,但是女人不能表现出来,男人就可以。 所谓的礼制教条虽然也在约束男人,但男人提到这方面都会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并不真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女人却实实在在的被约束了。 以及,她很不喜欢隔壁那些男人刚才在聊自己经验之谈时的语气,仿若女人不是女人,只是玩物而已。 夏昭衣拢眉,忽然发现,她自己都几乎快麻木了,记不得这本就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 其实在师父所给的那些书里,不止一次有提到过这个,夏昭衣也曾思考过,但困顿会随着她越发深入的思考而变得越来越大。 那些困顿,她觉得可以同师父促膝聊上三天三夜。 躺了一阵,彻底没了睡意,夏昭衣起身穿衣,准备洗漱,便在这时,听到一阵局促上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略轻盈,一听便是姑娘,目的很明确,没有半分犹豫的冲着他们这边而来,并叩响了隔壁房门。 房里的男人被夏昭衣一打搅,唯恐给她留什么不好的印象,正在商量对策,忽然响起敲门声,靠近门边的杜轩忙去开门。 打开门看到是陆宁衿,杜轩的神情顿然僵住。 支长乐整个人都不好了,头皮发麻的站起,压低声音怒道:“不是叫你别来了吗!你过来干什么!” 支长乐平日嘻嘻哈哈,很少发怒,陆宁衿被他这模样吓到,但她胆子大,一步进来,将门在后面合上。 “出事了!”陆宁衿走来说道,“刘大婶被抓了!” “清阙阁不能解决吗?”支长乐的声音仍被压得很低。 “此事说来复杂,我慢慢同你说,”陆宁衿毫不见外的坐下来,“便从今日这灭门的惨案说起。” “灭门惨案?”屋内诸人讶然。 肖大夫一家被杀,根据现场可以直接判断是谋财害命,但是又发现零散着大量用过的膏药和纱布。 言回先生分析,极有可能便是他们所教训的那帮盯着刘大婶不放的三等流子所为。 以及这些人才被他们教训完,转头陆栖原就带着轻骑兵赶去找麻烦了,这里也定有牵系。 “我是觉得,定是那些三等流子背后的人去联系陆将军的,此人城府极深,见自己无法行事,便找更大头的过来,顺便替他一报私仇。而且,寻常人哪能轻易联系得到陆将军这样的大人物?此人不可不防。你们若觉得此事不重要,便当我未来过,我反正说完便走。”陆宁衿有些负气的说道。 却见屋里无人作声,甚至都没人要出声拦她一下。 陆宁衿气急,抬脚朝门口走去,走至一半,她回头说道:“想起来了,昨日一人自告奋勇站出,主动领着陆将军去寻屋抓人的,此人名字我也问到了。” 众人看着她,还是那样的神情。 支长乐并不是不想出声,而是知道自己已经完蛋了。 其他人也沉默着。 他们是真的不知能说什么,现在做主的回来了,两边各一个,就是不知听没听到。 陆宁衿眉头一皱,生气的回过身去,拉开房门。 门外正巧一人刚站稳,正准备抬手,见门开了,便放了回去。 巨大的黑影挡了光,陆宁衿抬起头,顿然愣住,眼睛都直了。 她个子不矮,寻常女子的个头,但是眼前这男人,她几乎堪堪才到对方肩膀位置,他比支长乐和老佟还要略高一些,但更瘦更挺拔,宽肩窄腰,一等的身段。 而他的脸…… 好,好绝色的男人。 雪白光洁的面孔,唇瓣略红,长眉如墨剑,眼眸似点着细碎寒星,眼型略狭长,俊美却显冷清薄性,鼻梁很是高挺,皮肤下的骨肉走向堪称完美。 这张脸,冰洁倨傲,俊美无双,像是一柄透着寒光,却又精细打磨,精雕玉琢的上古名剑,只可远观,不敢近身。 以及,他是刚起床的模样,外面只披了件长衫,墨发垂落着,檐下的清风惹得发丝微微翘着,极其生动。 陆宁衿不敢盯着他看,心跳极快极快,忙垂下头往一旁让去。 “那人是谁?”沈冽问道,声音清冽低沉。 就,就声音都这么好听。 等等,陆宁衿眨巴眼睛,懵懵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便听到隔壁也传来了开门声。 夏昭衣走出来,语声温和:“宁衿。” 陆宁衿大喜:“阿梨!” 夏昭衣笑起:“是我。” “你竟也在!”陆宁衿开心迎过去,握着夏昭衣的手,“我可想坏你了,你走后这一个多月,我空落落的!” 说着,目光落在夏昭衣和沈冽的同款装束上,她眨巴眼睛,而后夸张的伸手捂住嘴巴:“阿梨,你,你和……” 她回手指向沈冽:“你们成亲了?” “我住在左边。”沈冽说道。 “先进屋说吧。”夏昭衣笑道。 这边客栈人不多,客栈里的住客也不多,但终究廊檐不方便。 “不,不了,”陆宁衿为难的说道,“我是寻了个借口出来的,坐不了多久,你放心,言回先生不知你回来了,我谁都没说。至于支大哥,我,我是无意中撞见他的,阿梨,你可莫怪他呀。” 陆宁衿是个聪明人,联系前后两次碰面,已看出来一些了。 夏昭衣点点头:“那你便回去吧。” “还未说名字,”沈冽说道,“那人是谁?” 陆宁衿听他声音都觉得心脏刺激,她干巴巴僵硬了会儿,而后去回忆这个拗口到不行的名字。 “哦,想起来了,”陆宁衿说道,“他名字特别奇怪,叫全九维。” 夏昭衣双眸轻敛,缓缓说道:“全九维。” 第627章 惊世骇俗(一更) “阿梨认识?”陆宁衿说道。 “嗯,认识的,”夏昭衣点头,“看来处心积虑与刘大婶过不去的人便正是他。” 陆宁衿一怒:“他连环要对你下手,小人之心也!还将肖大夫灭了满门,委实可恨!阿梨,你想个办法对付他吧,要不我们去找到他杀害肖大夫满门的证据?” “不了,我急于赶路,今日便走,至于全九维……”夏昭衣忽的轻笑,“区区一个全九维。” 这抹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轻视,俨然是看不上全九维的模样。 “那……”陆宁衿说道。 “宁衿,你回去后,托言回先生找人送一句话给曹易钧,”夏昭衣说道,“就说我要全九维的命。” “曹易钧是?” “宋致易的一个将军,具体哪个兵营我不得知,但言回先生应该认识,他们的兵甲战器与其他军队不同。” “是攻袭营。”沈冽说道。 夏昭衣抬眸看去:“攻袭营?” “嗯,年初二月方建,皆为玄甲良驹,是宋致易亲自打造的一把利剑。” 夏昭衣拢眉,蓦然一笑:“听着耳熟,又是一把利剑。” “李氏铁骑,”沈冽说道,“的确是效仿。” 陆宁衿从旁听着,数次忍不住朝沈冽看去。 这般俊朗好看的人,好像多瞧一眼便多占一分便宜。 尤其是他看着阿梨的目光,陆宁衿简直要化了。 分明是个清冷倨傲的人,目光看向阿梨时,便能同融尽冬雪的春风一般,盈盈动人的光泽里,全是阿梨。 不愧是阿梨! 陆宁衿没有久留,离开福安客栈后,往清阙阁回去。 来时心事重重,总觉得遇上了棘手麻烦的事,回时便觉轻松畅快了。 陆宁衿乐滋滋的想,阿梨就是这样,每次遇上什么都能轻松解决,她所认为天大的事,在阿梨面前,仿佛就是一粒小石头给丢水里。 回来后恰在店外遇见又来寻她的潘淑仪,陆宁衿心情正好,便邀她进来,去后厨拿了好些吃的给她,一番盛情招待。 夏昭衣和沈冽则进了杜轩他们房中,商量离开的事。 白日定是不便的,只能待入夜。 以及,水路已被宋致易严控,只能行陆路,且关卡大道皆是重兵把守,他们能走的,只有荒山古道。 而季夏和的嫡母孙氏,这些时日一直在客栈房中闭门不出,吃斋念佛,她骑不得马,只能坐马车,这一点也需考虑进去。 夏昭衣对安江较为熟悉,但去往熊池松州那一片,她只知道大概。 沈冽和杜轩却将路线研究得极其透彻,中间有几条水路,几片荒野,他们都一清二楚。 最后研究出最稳妥的路线,也需得到松州九宁县八十里外无人之境的荒野上,届时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夏昭衣算了下时间,至少也得七日。 “支离要怪死我们了。”支长乐耷拉着脸说道。 戴豫不喜这语气,哼道:“和我们多待几日,苦着你了?” “这是逃命,”支长乐朝他看去,“又不是游玩。” 想到这几日一直在客栈里藏着躲着,支长乐觉得人都快憋疯了,他想说本可以不受此罪,好在忍着了,一说出去,场面定变得难看。 不过他不说,便是这副厌恶暴躁的神情,空气也凝结了不少。 夏昭衣笑起来:“此番又不艰难,便当是游玩,真要说起,当年沈郎君多次救我,那才是真正行走于刀锋,稍有不慎便是身死的危难。” 杜轩和戴豫的面色稍微好看一些了,看向阿梨的目光更喜爱和开心。 沈冽始终在旁面淡无波的望着地图,过于平静。 他其实并未受支长乐半点影响,支长乐的情绪想法,又不是她的情绪想法。 但夏昭衣这番解围的话,仍是让沈冽开心到了。 他完全听得出,她对他们,是在意的。 这种在意,与她去而复返,为他们千里行走的“报恩”有所不同,不论语气还是言辞,隐隐带着她的维护之意。 七天。 沈冽的目光落在地图往西这一路山川河道上,心绪稍便复杂。 既长又短的七天。 长在他不忍她颠簸吃苦,支长乐没有说错,她的确可以不用受此罪。 短在,就七天了…… 虽然本以为到临宁便要分开的,以至于这一路而来,心中诸多不舍,越近临宁,越是酸涩,多出这七日实乃意外之喜。 可是就剩七天,他觉得看不够她,听不够她,像是有一双手,要将窗扇缓缓关上,隔绝掉他的光一般。 哪怕都还未启程,她都还在身边坐着呢。 沈冽侧首朝她看去。 正逢夏昭衣垂首在纸上写地名。 笔端轻盈游走,轻闲慵懒,落字秀润清丽,墨却力透纸背,以至于字里行间总有一股飒然气势。 浑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气韵,在她笔下兼具一并,柔且狂,狂且敛,笔力沉雄,秀逸张扬。 字如其人,古人诚不欺也。 离开时间是在未时,街上仍有人,但不会多。 客栈掌柜和伙计收了好处,受了威胁,半句话都不敢多问,同时巴不得他们快点走,越走越远。 考虑到人多目标大,所以分成了两批。 夏昭衣和沈冽,杜轩一起。 剩下的戴豫,支长乐,林中虎,季夏和还有孙氏一起。 其中林中虎,季夏和还有孙氏,是一起坐马车的。 桃溪村仍是必经之地,今夜的灯火不如昨日,桃溪村恢复了安静宁和。 夜色下桃瓣轻洒,夏昭衣的目光遥遥看着祠堂方向,那边依然热闹。 杜轩忽道:“阿梨,你可认识柳现宝?” “……” 夏昭衣回眸朝他看去,美眸在夜色下清澈如水。 “上次我们来时,他在此一直深切呼唤你。”杜轩又道。 “他倒是对我说过爱慕之意,”夏昭衣一笑,“说来也怪,我都回绝了,人也不在这了,他怎还如此。” “是啊,”杜轩意味深长的说道,“他着实念念不忘,阿梨,爱慕你的人定然很多吧。” “欸?”夏昭衣突发奇想,“说来,你们男人分享床笫之欢时,都是一堆一堆的女子,你说,我是否也可以一堆一堆的男人?” 杜轩怀疑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被这惊世骇俗之论惊到。 一旁的沈冽也拉着缰绳愣住,俊容错愕。 “哈哈!”夏昭衣笑了,“逗你们的,我志不在此。” 说着,她娇喝一声:“驾!”先奔了出去。 杜轩觉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回头朝沈冽看去:“少爷,这……” 沈冽横他一眼,俊脸如霜,跟了上去。 小剧场: 杜轩:少爷,我们是想教她的! 戴豫:是她自己学歪了! 沈冽:我谢谢你们全家。 第628章 离愁别绪(一更) 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皆是晴天,一路过来,野径云翻,山峦叠翠,人烟极其稀少,偶有遇见几户村庄,夏昭衣他们也未曾进去,一心只顾赶路。 到九宁县的时间,比之前预算还要提前半日,但孙氏因这几日奔波,身体颇有不适,季夏和着急求救,夏昭衣便只好带着支长乐去山上寻些草药。 沈冽轻按着支长乐的肩:“我去。” 山林幽然,诸多陡峭悬壁,夏昭衣却最喜欢这样的地方,如履平地般畅快。 沈冽问了不少野草的名,她皆说得出来,还摘了几个野果,以溪水洗净,问沈冽可要。 二人啃着果子,坐在溪畔小憩,流水潺潺而淌,清澈明丽,头顶这些树荫遮了阳光,夏昭衣不时会抬头去望。 每每她抬眉时,沈冽总忍不住看她。 少女的侧容着实美丽,鼻骨和唇瓣还有纤长脖颈的弧线流利顺畅,肌肤水润莹白,映着溪光,明艳动人。 老被手下戏谑清心寡欲的他,忽然觉得有一把火因她而起,暗沉而爆裂,他需得拼命抑制,才能阻止这把火越烧越旺。 “沈冽,很奇怪,”夏昭衣说道,“这里鸟叫声甚少。” 沈冽转眸朝其他树木望去,似乎真的如此。 “不知是人为还是什么。”夏昭衣又道。 “人为,”沈冽的目光落在远处几个捕鸟器上,“应该好些天了。” 捕鸟器上落了不少零碎杂草,并非故意堆上去遮掩之用,应就是被遗落在此了。 夏昭衣捏了捏手指,说道:“鸟本为天地之灵,自由无拘,却总有人要利用它们。” 沈冽想起数年前的重天台祭天之事,说道:“这些鸟如今被捕,或与战事有关?” “卦象做不得数,只当参考之用,”夏昭衣收回目光,看着沈冽,“说起战事,其实我有一言。” 沈冽眼眸微微变深,安静看着她:“阿梨旦说。” 夏昭衣双眸认真:“天下已乱,各方逐鹿,眼下军阀割据太多,将帅谋士遍地,英雄枭雄辈出,沈冽,不论你今后选择隐居避世,或是被谁所请,我希望我们莫再如过去数年那般,断了联络。” “好。”沈冽淡淡一笑。 “不知下次再见要什么时候了,”夏昭衣轻叹,眺向远处天际,清脆咬了口果子,淡淡道,“愿前路顺遂,不管是你是我,一切称心。” 下山前,她将草药分量各自捆好,放在临时编织的小篓子里。 戴豫和杜轩脸上写满不舍,不想和夏昭衣分开。 林中虎更不舍,他看到沈冽便害怕,但此次他是要和沈冽南下的。 夏昭衣上了马,利利落落一扯缰绳:“待我回了昭州,我便写信去睦州同你报平安,我应该比你先到,但书信总有时日延迟。” “好,”沈冽点头,“我若安稳下来,便也立即书信与你。” 夏昭衣笑着告辞,再看向戴豫,杜轩,林中虎,还有季夏和和孙氏,一并道了珍重。 和支长乐纵马离去,中间复又停下,夏昭衣忍不住回头。 沈冽也上了马,正扯着缰绳朝她这边望来。 惠风和畅,徐徐轻柔,年轻男子身形秀挺高挑,遥遥和她对望,隔着这么远,她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的形容气质,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清冷。 夏昭衣忽然觉得有几分离愁别绪。 她回过身来,继续纵马。 说来,这些年她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每次离开时都是潇洒利落,没半分留恋。 这样的离愁别绪,最近一次都已是在多年前了,是二哥离开的那天。 哪怕四年前师父递给她“苍生难”三字,要她出来游历,她心中都无半分不舍。 “少爷,”戴豫叹道,“阿梨走了。” 沈冽没反应,目光看着少女背影消失的天边。 一直到彻底离开,她都没有再回头。 林中虎坐在马车上,车帘是掀开的,他看着天边,再看向沈冽。 男子的侧脸清寒如霜,还是一贯冷冰冰的俊脸,和生人勿近的沉稳疏离,但林中虎总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不同,是在少女一离开后,就发生的非常奇异的转变。 有所感的,沈冽回过头来,深邃而冷厉的目光扫来,林中虎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被吓得心跳都咯噔了下。 他发现是什么不同了,是杀气和戾气。 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他从一块冰冷遗世的玉,变成了一柄锐利霜冷的剑。 林中虎忽然想起之前在江边时,沈冽问及夏昭衣的“野心”。 林中虎艰难咽了口唾沫,用不着问了,这个年轻男子从头到脚皆是肆意凶张的野心和霸持。 他绝对不是善类,不是甘于安稳平和,或任人拿捏之辈。 而仅仅只过一个时辰,林中虎的这个想法就被得到证实,杜轩在九宁县西南外的山脚祠堂离开了一阵,等他重新追上来,身后已跟着近二十个手下,高头大马,无一不是身手利落的好手。 杜轩神情凝重,回来同沈冽小声禀报,还有三十多人,眼下分散三处,最快也需到华州永武城才能碰面。 所有人手本都安排在扶上县,是用来对付郭裕的,但季家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实乃败笔。 林中虎竖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耳朵都快贴到已放下的车帘上了。 肩上忽然被人以扇柄轻敲了下,吓得林中虎忙回头。 “偷听好玩吗?”季夏和说道。 林中虎讪讪:“我,我就是佩服。” 尤其是,扶上县当时被坐镇营的兵马扫荡过,他二弟都身首异处了,但听杜轩和沈冽汇报说起,他们却无一人受伤。 这些手下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强,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多留,在规定时间内未等到人,便开始做化整为零,四散分开的后手。 也是这样的警觉,让他们在整个扶上县的大搜查中活了下来。 “我也佩服,”季夏和打开扇子轻摇,目光变得迷茫虚浮,“世事多变,接下去要去华州,可是华州全是起义兵,整个华州都是四分五裂的。” 以及,季家的人现在不知在哪了,是在华州,还是离开华州,已到醉鹿了。 念及季家二字,季夏和就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又长又荒唐的噩梦。 第629章 用人不疑(一更) 华州虽与松州比邻,却一乱一安,天壤之别。 庚寅年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夺下华州后,他没有治城之能,导致华州律法崩坏,彻底四分五裂,各地兴兵。 到如今癸巳年五月,整个华州仍是一盘散沙。 夏昭衣离开松州后回到游子庄渡口,这次没有住客栈,她和支长乐去到之前所买的那家布坊里。 掌柜的已经换人了,原先的掌柜急于出手,卖掉店铺之后便带家小走了,留下的两个伙计被提升为掌柜,非常珍惜这个身份,但生意不好便是不好,一日下来不到十单。 东家忽然过来,两个掌柜非常殷勤,一改初次见面的不耐,端茶递水,鞍前马后。 两个人都是二十出头,按月份大小,一个自认大掌柜,叫吕庚,一个自认小掌柜,叫冯耀农,还是两个没有手下的掌柜。 生意太差劲,他们害怕被赶走,岂料东家非常好说话,回来后看了下账册,便搁在一旁,让他们再去进点货,务必让店面看上去光彩亮丽。 “没,没银子了,”吕庚为难说道,“店里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这些时日还需得开销。” “我知道,”夏昭衣正提笔,边写边说道,“我放五十两在这,你们再雇十个伙计,十个打手,我下个月令人送五百两过来,你们将隔壁的铺子也盘下。” 吕庚和冯耀农愣住,呆呆看着眼前少女,怀疑耳朵听错了。 她身后的窗扇开着,江边的风吹拂入来,她细碎的头发拂着修长脖颈,说不出的清逸洒然。 “支大哥,”夏昭衣将写好的字递给支长乐,“劳烦帮我去东治钱庄取下现银。” 支长乐应了声,转身离开。 吕庚吞了下唾沫:“东家,十个伙计,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你们也就一人管五个,”夏昭衣一笑,“铺子里生意不好倒也是好事,你们空闲的时间便多了,恰可以去附近生意好的铺子里学一学他们是如何经营的。” 吕庚和冯耀农互看了对方一眼。 生意不好竟还是好事,头一次听到当东家的说这样的话。 “我不在的时日,可有给我的信寄来?”夏昭衣话锋一转说道。 “没,没有的。” “我倒是有几封信要寄出,”夏昭衣说道,“但我不放心驿站,也不放心外人,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不放心外人……”吕庚看了看窗扇外面的天高云阔,忽道,“那要不,我们自己人去送?” 夏昭衣往后面靠去,眼眸浮起笑意:“除了我们,还有其他自己人吗?总共我,你们二人,你们还是掌柜的,断然是走不开的。” “不是要雇人吗?”冯耀农说道,说完忽的反应过来了,忙又说道,“东家,你放心,我们雇佣来得人绝对可靠,我们到时候想一堆方法试过去,不老实不忠心的,我们绝对不要!” “对,”吕庚也道,“东家,这事交给我们!” 二人情绪忽然高了起来,眼睛里有着明光。 支长乐取了银子过来,夏昭衣一钱不留,五十两全给了他们。 支长乐感觉心里头失落了一整块,看着在窗边写信的少女,情绪低落的说道:“阿梨,你不怕他们私吞了银两跑路嘛。” 夏昭衣笑了笑,淡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他们好像也无大能,”支长乐挠挠脖子,“那账册的字,比我还不如。” “但他们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功,”夏昭衣抬头看他,“你莫急,我不缺人也不缺钱,但他们缺机会,他们把握不住这机会,不是我的损失,是他们。” 支长乐皱眉,点点头:“阿梨,我懂了。” 这时外面传来叫骂声。 支长乐转眸朝窗外看去,是靠岸的一艘船只和岸上的搬运工惹起的矛盾。 船工和搬运工几乎要打起来。 “而且这里是游子庄,”支长乐若有所思的说道,“他们可能没我想得无能,能在这么混乱的地方经营住铺子没跑,少说也有几把刷子。” “不呀,”夏昭衣笑道,“前一个掌柜就跑了呀。” “……哈哈!” 隔日卯时,夏昭衣和支长乐便离开了。 渡口灯火通明,他们上去一艘渡船,船上人较多,挤挤挨挨,支长乐用庞大身躯给夏昭衣隔出一片空间。 越北上,船上人越少,沿江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一日后,江水中开始漂来浮尸,腐烂膨胀的面孔,整张脸都已变形。 船上渐渐起了谣诼,有人问能不能靠岸,再继续上去会不会出事。 船长巴不得人多走点,走完最好,选了个岸边停靠,但最后仍有二十人选择留下。 船长想要赶人了,船工们都是臂膀粗壮的大汉,在船长过来吆喝时,凶神恶煞站于身后壮势。 夏昭衣和支长乐所站略船尾,支长乐见这模样,怒骂了声,也不知是哪寻的扁担,抄起来就准备冲上去。 夏昭衣没拦他,但在支长乐之前,一个身形高大,像熊一样的男人先一步出去了。 比支长乐还要火爆的脾气,揪住船长的衣襟便朝一旁的货箱上撞:“你这厮混账!我们付够了船钱却欲将我们中途赶走,还带人来威吓!我今日便将你打死丢入这江中,让你去和浮尸作个伴!” 声音粗犷暴躁,中气十足,吼得岸上流民都转目望来。 船长被他撞得吐血,身后船工无一人敢去拦,被这气势给生生吓着。 支长乐看着那虎背熊腰的大汉,眨巴了下眼睛,看向夏昭衣:“好,好生猛。” 已算见多识广,可着实没见过块头这么大的,魁梧得真就如熊一般。 “长益。”一个男声不紧不慢响起。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说话者一袭儒雅蓝衫,摸着下巴长须,淡声说道:“莫要惹人命。” 大汉又怒骂了声,松开船长,将其摔在地上:“再不老实,割你头颅!” 第630章 好色而已(二更) 满船阒寂,看着那黑熊一样的男人回去。 船长颤颤巍巍爬起,抹掉唇角的血,灰溜溜跑了。 支长乐朝夏昭衣看来,将扁担放回去:“阿梨,此人健壮。” “可还记得那人唤他什么吗?”夏昭衣轻声说道。 支长乐略作回忆,一愣:“长益?莫非他是……” “平禹县钱奉荣,字长益。”夏昭衣说道。 “竟然是他!”支长乐低声惊道。 平禹县在及第,田大姚当年一路打到及第,剑指门治,那时还是大乾太傅的安秋晚因此受到掣肘。 后来,门治安氏在燕南军和横评军的帮助下举族迁往茶山县,为了保护安氏,燕南军和横评军死守防线,死伤惨烈。 燕南军还调拨大量兵马,将安氏悄无声息从京城接走,彻底退出大乾的政治舞台。 宣延帝二十五年初春,李据弃都东逃,一路南下去往河京,大乾名存实亡。 同年九月十一,宣布脱离大乾政权的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打败田大姚麾下五猛将之一的耿慧,把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和门治夺了回去。 钱奉荣曾归属田大姚手下,好勇善战,杀敌当先,据传有以一敌百之勇。 但是,此人太残暴,他不留俘虏,生性嗜杀。 去年,耿慧手下一名郎将的妻小被燕南军一队人马所虏,钱奉荣带兵追击,不信被燕南军所礼待的郎将妻小是俘虏,尽数杀之,三岁小儿都不放过。 钱奉荣杀性过头后方知闯祸,他当即便跑了,他这颗头颅至今还在田大姚军队里挂着三百两的悬赏高价。 支长乐不由多看去几眼,果然生得彪勇,他好奇起他们北上要做什么了。 数日漂泊,船里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昭州,夏昭衣和支长乐下船,经过时,墨蓝衣衫的男子忽的说道:“小娘子且慢。” 夏昭衣停下,朝他看去。 男子生得清瘦,双目锐利,太过晶亮。 除却钱奉荣之外,他还带着两个手下。 “这位小娘子乃富贵之相啊,”男子笑道,摸着长须,“可容在下与你算上一卦?” “天已黑,我需赶路,”夏昭衣一笑,“便不了。” 男子笑着点头,转眸看向窗外:“小娘子为昭州人?” 夏昭衣笑笑,转身离开。 支长乐跟在后面,面容冰冷的看了男子一眼,再看向钱奉荣,想将钱奉荣紧盯着夏昭衣不放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这娘子好俊!”钱奉荣对男子说道,“没见过这样的气度!” “想要吗?”男子看着夏昭衣背影笑道。 “古今美人,谁不想要!”钱奉荣叫道,“日后定要我身旁香车美人无数!”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 钱奉荣看向外面,夏昭衣和支长乐正在上岸。 少女身姿轻盈,轻易便上去了,足影若仙,再见她身影窈窕,清瘦修长,瘦而不柴,双肩和胸口圆润饱满,腰线又瘦极,盈盈不堪一握,钱奉荣越看越心痒。 “在船上这么久,竟未发现有此等美人。”钱奉荣说道。 “待你去了从信,那边美人更多。” “一到从信,我便寻家妓院去!”钱奉荣说道。 “着实可恨的几个人,”支长乐边走边边回头看一眼离岸的大船,“日后我要天天扛铜鼎,若再见面,单手抄起来砸他脸上!” “好志向。”夏昭衣笑道。 “阿梨可瞧见了他看你的眼神?!”支长乐收回目光说道。 “好色而已,”夏昭衣看得很开,“谁人不好色?” “……” 支长乐觉得自己被噎到了,自从那天将隔壁的她吵醒后,他第一次发现,在这种女人羞着脸回避的话题上,阿梨半点不当回事。 “我不喜他这眼神,却也没有办法,”夏昭衣笑道,“我没带臂弩和千丝碧,也没其他暗器,眼下定打不过他,说来,又谁人不是欺软怕硬的呢。” “也对,若他是个支离那样瘦弱的,我定将他眼珠子给挖了。” 天色越来越暗,前方弯岔口走来几个流民。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时,他们眼神怯怯的避开,加快脚步。 想到那些腐烂严重的尸体,支长乐低声说道:“不知又是什么战事,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 夏昭衣点了下头,没有接话,但支长乐看到,她俏脸已沉,如覆冰霜。 往前就是南塘县了,这一片都是夏昭衣再熟悉不过的景。 仔细算算,快七年了。 她是宣延二十二年,丁亥年离开的。 眼下癸巳年,若还按李据年号算,便是宣延二十八年。 去世时十六岁,如今该二十二了。 而二哥,二十四了。 过去这么多年,这里改变了不少,路旁许多树木都被伐了,原有的车马行和茶肆也不见了。 一路过去,看见越来越多的流民结伴而来,有些人瘦骨嶙峋,有些人倒还丰腴。 但昭州的村民着实心大,竟站在村子外看热闹一般看着他们,不少妇人甚至还抱着孩子在那看。 夏昭衣带着支长乐没有停留,走了约一个时辰,到了南塘县,直到寻了处客栈入住,夏昭衣才问起这些流民的情况。 “是那宋致易!”店小二气得差点手中茶壶甩了,“宋贼和田贼抢游州,宋贼直接水淹尉平府,死了上千人,那尸体都被冲到了沧江里,太可恨了!” “又是宋致易!”支长乐也怒。 夏昭衣稳住差点被店小二甩掉的茶壶,说道:“昭州近来没有战事传闻吧。” “昭州是有,但咱们这里还没打到,”店小二说着,变脸一般,换上喜色,“说来也奇,但是我觉得咱们呀,多亏那一位!” 他手指朝着离岭方向指了指。 “这话怎么说?”支长乐说道。 “市井里都这样传的,说只要咱们这位离岭尊者不标立场,那除了那逃跑皇帝之外,其余人不会轻易动咱们,怕着呢!” 支长乐被他神气的模样逗笑:“那若是,他站队表立场了呢?” “他敢!”店小二激动说道,差点又没把茶壶甩掉。 夏昭衣眼疾手快稳住茶壶,笑道:“小哥勇猛,他定然不敢。” “嘿嘿,”店小二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瞎说的,我可敬那位尊者了,你们吃着喝着,我忙去咯。” “嗯。”夏昭衣点头。 第631章 师徒促膝(一更) 离岭群山广袤,峰岭绵延,数十座村庄坐落山脚,越往山中越无人烟,内山山道崎岖,溪道纵横,到了傍晚,夏昭衣雇来的牛车无路可驶,停在了秋宁坡。 山脚露宿一夜,隔日开始真正的上山之路,待又过去一个黄昏和一个黎明,第三日辰时,他们迈上了离岭揽星峰。 秀岩美池,溪水婵娟,穿过良田阡陌,一座雅致大院立于艳阳中。 院外数棵千岁古树,百花繁簇,成群的鸡鸭奔来跑去,绕过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晒满书籍。 支离一本一本铺开,边翻边看几眼,这时有所感的,抬头朝身后望去,一眼瞧见阳光下立着的少女和大汉,支离大喜:“啊!!!” 鸡鸭一下子吓跑。 “师姐!”支离开心奔来,“师姐你回来啦!!” 戴豫闻声赶出,大喜:“阿梨!!” 屋内,老者正在写字,笔端稍稍停顿,肃容变得些许温和,回来了。 支长乐累得只想睡觉,戴豫却硬将他拽去杀鸡宰鸭。 支离兴冲冲陪夏昭衣去见老者,老者已搁了笔,正捏着粗布将小炉上的茶壶提起,缓缓冲泡两杯上好的定陶白芽。 茶香四溢,清幽缥缈,夏昭衣在软席上坐下,笑道:“师父可想我。” 老者走来将茶盏放在她跟前,淡声说道:“你失约了。” “虽迟了半月,可也来得及。” 老者坐回原处,端起茶盏吹了吹其上热气:“去救沈知彦了?” “嗯。” “与他数年未见,可有生疏?” “反倒更亲,”夏昭衣一笑,“我好友不多,见到沈郎君甚是开心。” 老者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眼眸闪亮亮的小徒弟。 “支离,你有何话要说?”老者说道。 “有的有的,”支离挨着夏昭衣近一些,“小师姐,沈郎君可长高了,更俊了还是长残了,他有提到我否,我的信他看了吗?看了可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这些年为何不找我们?” 老者沉默了下,说道:“支离,你出去。” 支离委屈看了师父一眼,爬起身来,不忘又在夏昭衣身旁小声说道:“师姐,我就在外等你!” 夏昭衣看着被合上的书房门,回头看向老者,笑道:“支离好友亦不多,师父莫怪他如此。” 老者饮了口茶,淡淡道:“七年前,你为你二哥千里行走,去了北境,不曾再回来,而如今。” 夏昭衣微垂下头,端起案上茶盏。 “这数年有何收获?”老者转了话题。 夏昭衣没回答,她很慢很慢的喝着盏中的茶,热气氤氲,忽觉光阴岁月半真半假。 放下茶盏后,她平静望向老者:“师父,功亏一篑。” “何解?” “师父之意,是想令我修身养性,化解胸中戾气,我知晓我当年杀戾颇重,万恨缠心,如今已过这些年,我以为我已平静宁和,可回程路上望见江中腐烂浮尸,师父……李据,该死。” 老者面淡无波,淡淡道:“若无遍野的尸体,怎配叫乱尸,你该当习惯。” “苍生难,”夏昭衣取出当年临行前老者所递三字,垂眸望着,“历朝历代,未曾见过如此荒诞的帝王。从来王朝将末,皆是各路诸侯举兵,奋力保全帝王,哪怕胸藏二心,也需得师出有名。为何挟天子可令诸侯,因为要做表面功夫,哪怕诸侯不拿所谓天子再当天子,也得求民心,求名声。可是李据,兵强而退,弃了天下和社稷,却是省了诸侯军阀再乔装伪饰,他们连借口不用,肆意聚众以侵天下。苍生为肉,群狼共分之,苍生,难矣。” “那么,你将何去,”老者说道,“北上,东去,亦或是南下?” 夏昭衣拢眉,目光仍望着苍生难三字。 北上,去找二哥,但夏昭衣明白,老者是在问她要不要对付陶岚。 东去,是寻李据,河京在至东,东边占据整个大乾三分之二的版图,至今仍是姓李。 南下,便是逐鹿中原,那是割据的四方军阀,遍布狼烟的烘炉。 她从未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师父却将南下当作了选项。 “我徒。”老者忽又说道。 夏昭衣抬眸:“师父。” “其实你心中明白,苍生难,真的难于乱世吗?” 夏昭衣摇头:“不论乱或不乱,苍生皆难,但乱世,只会更难。” “所谓苍生,皆是权势富贵者的燃料,”老者淡淡道,“不论乱或不乱,他们的一辈子,烧成一把灰。” 夏昭衣放下折旧的三字,认真说道:“师父当初要我所思所想的,我每每觉得有答案了,心中困惑却又越发的深,不过,却也越发的大胆。” “说来听听。” “仅是说说的话,说不完的,我已写了下来,支离应该已带回。” 老者点头:“那待稍后,便去取来与我一看。” “嗯。” “如此,北上,东去,南下,可有所选?” “有了,”夏昭衣微微一笑,“但若是要你为我选,你选哪道?” “不选,”老者垂眸端茶,饮了口后淡淡道,“留于山上陪我说说话,弹弹琴,煮煮茶,岂不逍遥。” “欸?”夏昭衣眉梢微挑,“师父竟有这般孩子气的话?” 老者放下茶盏,忽的,唇角弯开一抹笑。 他极少笑,甚至忘记如何笑,眼下也不知为何笑。 “说吧,”老者说道,“你将去哪。” “东。”夏昭衣说道。 老者点头,安静一阵,说道:“其实我不愿你入世,可你心中之恨在那山外世间,心魔终需除掉。” 说着,老者取了一旁的舆图出来,在书案上铺开。 舆图极其精细,布景构图比例悦目,山川河道气势雄强,州府地名的落字则秀逸温润。 颜彩皆有,非常舒适的调色,根据新旧,夏昭衣一眼便看出为近来新作。 “师父所画?”她抬头说道。 老者未答是否,淡淡道:“直接杀掉李据不过轻而易举之事,算不得畅快,毁去整个李氏基业,如同他灭夏家满门一般,方才叫复仇。” 夏昭衣深深看了老者一眼,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 第632章 师父变了(一更) 余下三个时辰,夏昭衣一直在书房里。 整个天下版块被老者搁置一旁,他所分析的只有李氏所占河山。 李乾政权以河京为中心,所占领土方圆三千里,离北境最远,也离整个天下乱世最远。 那一整片东地,富饶岁丰,远避战火狼烟,虽被宋致易的领土呈半包围之势所困,但是更东面是泱泱大海,是更开阔广大的天地。 老者着重分析的是地理人文,地理包括土质,气候,陆路水路分布,草木种类,矿脉,山势走向。 人文包括历史名人,文化演变和特色小吃,以及著名古墓,寺庙,行宫的留存。 一些历史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影响,老者也都缓缓道来。 夏昭衣并非没有做过功课,但老者说的更详尽,具体,生动。 除了分析这些客观存在之外,对于如何对付李乾,老者则半个字都没有提到。 又一壶新茶煮好,老者端起慢饮,平静看着案牍上的舆图:“当年大乾的大半国力,如今全在东乾之上,李氏当称之为窃国之贼,偷了半个天下去养他李氏一家。” “师父是特意为了我去了解这些的吗?”夏昭衣说道。 老者朝她看去,点了点头:“我知你执念。” “师父变了。” 老者长眉微轩:“未变。” “那莫非,师父一直就这样疼我?” “……” 夏昭衣笑起来,眉眼映着窗外的天光,似清水横绝。 “师父以前从不喜过问闲事,”夏昭衣说道,“我知道在师父眼里,乱不乱世都无所谓,统观历史演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谓乱世,于师父而言不过王朝更迭的一场儿戏罢了。师父乃天地之客,逍遥自在,关于我夏家那些纷争,师父其实也懒于理会的。但这张舆图,”夏昭衣垂眸看着案牍,“师父,你有心了,待我好的,像是被人掉包了一般。” “掉包,”老者看着少女的脸,“我徒,被掉包的,恰似是你。” “……” 夏昭衣笑笑。 恰逢这时,支离在外面第四次敲门,让夏昭衣过去喝鸡汤。 “去吧,”老者说道,“多年未回山上了,到处走走,多看一看,七年变化不少。” “嗯。”夏昭衣点头。 拉开书房的门,屋外阳光仍好,徐徐清风吹来,不知为何,夏昭衣忽然想到当初赵宁将骨灰递到她手中时,那一番透骨的寒意。 她从不觉得寂寥孤独,也极少害怕惶恐,但是那一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恐惧着自己的存在。 好在,当时沈冽伸出了手。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她缩在黑暗的枯井里,有人将手从上面伸下来,要她握着。 是无声而又坚定的力量,哪怕沈冽根本不能理解那骨灰对她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帮了她。 山上的鸡鸭很多,成群跑着,一只只养着很肥美。 夏昭衣在厨院外喝鸡汤,目光看着养得肥美的鸡鸭,只老母鸡跑着跑着,竟还能离地飞起数尺。 “这些哪来的。”夏昭衣好奇问道。 “那些当官的送得,五大箩筐呢!”支离说道,“师父说爬这么高的山送来也不容易,便养下来了。” 夏昭衣点了点头。 “小师姐你不知道,”支离又道,“师父离开时不曾关窗,我们回来时瞧见,那纸张书页被吹出来好多,漫山都是。恰好一只鸡笼坏掉,那些老母鸡拍着翅膀到处飞,那场面,真是绝了。” “师父岂容凌乱,他最受不了如此,应该会收拾的。”夏昭衣说道。 “师父当时并未在山上,他从晔山回来,便在南塘县等我们,而后我们是一并上的山。说来,这些年好多人来山上找我们,师姐猜猜,来找我们最频繁的人是谁?” 夏昭衣摇头:“不知道。” “是同渡的应金良,他留了六七封书信呢。” 支离提到应金良,夏昭衣倒是想起了一人,林清风。 她待林清风并无多大好感,也不想过多关注,可赵宁喜欢拿这对师徒开刀。 思及赵宁,她几次称想见她一面,聚上一聚,此次下山,她便顺路去看看吧。 山上的生活清闲自在,夏昭衣房中的桌椅板凳皆被盖了一层白布,用以防灰,但被褥和衣裳仍是要拿出去晒一晒。 她前世个子高挑,虽不能和二哥他们比,但放在寻常女子中是属于拔尖的。 如今的个子只能算是中等偏上,许多衣服要改一改才能穿了。 想着,夏昭衣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臂膀,紧实有力,但不够结实。 她前世身子并不是很好,是娘胎落下的病根,今生却仍然有些糟糕。 她每日晨练,跑步,练拳,练鞭子,力度和训练量都是够的,却就是没办法练出一身充满力量的肌肉出来。 戴豫和支长乐吃喝玩乐,每日只消稍作运动便有的东西,她却求不得。 在床底的小暗阁里,夏昭衣搬出一口小箱子。 箱子里所装皆是名贵的玉,爹爹和兄长们送的她自不会拿,但她自己寻来的那些玉和珠宝,她打算全部拿去换钱。 想着,夏昭衣收起箱子,抬头朝窗外的东院望去,那边倒也有不少她以前留下的东西可以拿去卖钱。 二哥时常觉得不能理解,问她常年在山上过得可枯燥,他们师徒二人如何耐得住。 其实真的不枯燥,甚至觉得时间永远不够。 老者除却看书和写东西,最爱的是将自己关在山上最大的屋室,也就是东院那媲美大殿的屋子里锯木头或者打铁,要么,便是鼓捣那些药草。 夏昭衣从小跟在他身旁,也养成了这样的喜好。 有时老者外出云游,她一个人更开心,在大屋室里天亮待到天黑,不用吃饭做旁事,别提多快乐。 她所微雕的那些木头,玉,石头,全部都可以拿去卖。 甚至,用夏昭衣三字落款的字画,似乎也能卖钱? 夏昭衣捏着手指,小小心算了笔,甚至已经想好这笔钱要怎么花了。 山上小住五日,第六日天初亮,夏昭衣便起床动身。 厨室外,支离他们更早的起来了,正在后院相侯。 戴豫和支长乐已整理好行囊,支离此次不会同去。 他一方面想跟着夏昭衣,另一方面又觉得和师姐差距太大,再三思量,他决定留在山上陪老者,多读两年书。 第633章 十万两货(一更) 洗漱吃完东西,夏昭衣带着昨夜整理好的包袱离开。 以往下山,她只带些许换洗衣物,这一次东西最多,她像是洗劫了自己一样,所装全是金银珠宝。 天上星子未散尽,支长乐和戴豫跟在她后边,迎着清寒晨风,他们缓步穿过百亩良田,一个修长高挑的清瘦身影远远立在紫薇岩旁,夏昭衣有些意外,走去喊道:“师父。” 老者双手负后,抓着一个小包袱,递来给她:“拿着。” 夏昭衣接过,手腕一坠,差点掉下去。 极重极重,但看老者拿着轻松,她一时没有准备,几乎脱手。 不用打开,光听碰撞的声音及这重量,她便知道是什么了。 “师父。”夏昭衣愣了。 “没什么可给你,这东西最实在,”老者淡淡道,“眼下乱世,钱庄不靠谱,我便不给银票了。” 夏昭衣点头:“多谢师父。” “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见我。” “嗯。” “去吧。” “师父告辞。” 未出几步,老者忽又叫道:“我徒。” 夏昭衣回头。 老者看着她,认真说道:“莫再如七年之前。” 夏昭衣双眉轻蹙,点点头:“好。” 下山虽比上山稍显困难,但体力却可省下许多。 隔日黄昏到了山脚,夏昭衣先跟随戴豫去附近一座村子里找齐老头。 齐老头正在研究两块石头,见他们出现,当即扔下手中一切,回屋取了包袱出来,兴冲冲道:“终于可以走了?!”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着说道:“这里日子这般苦么,你焦躁成这样?” “走走走!”齐老头上来推她,“我们走!” 戴豫和支长乐同时抓着他的衣领往后面提:“少对阿梨动手!”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离开。 齐老头忙不迭跟上。 天色越来越黑,夏昭衣在村中买了辆马车,马儿趁夜一路往南塘县奔去,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他们聚在一起,垂头走着,脸上神情所见,皆是悲怆。 “乱世最苦,是百姓。”齐老头感叹。 夏昭衣面色平静,似未听闻。 车帘外,天上星子寥落,是个晴朗一夜。 · 衡香。 一品的兰香自金银花缠枝博山炉中袅袅而起,赵宁斜靠着软榻,将书页又翻去一页。 倚秋端来参茶,轻轻放在一旁的红木小高几上,说道:“大小姐,那些人又来了。” 赵宁朝外面望去一眼,说道:“这么晚了。” “看来是真有所求,您看,是赶走还是……” “跟昨日一样,上些茶点,他们爱呆多久便多久。” 倚秋点头:“是。” 楼下别厅,辛顺看着新端来的茶水,听着管事推托敷衍的词,便知又是一个闭门羹。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后,随从当即俯身,他在随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随从点点头,转身出去。 百步外一家已经打烊的客栈,随从自后院进去,客栈大堂里坐着三人,聂挥墨正在看书,随从上前:“将军,与昨夜一样。” 聂挥墨没有抬头,侧容平静,烛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打了片阴影,另一半的脸在阴影之中。 “知道了。”聂挥墨淡声说道。 对面的蔡鹏义神情便没那么好了,他放在桌下的双手拧巴成一团:“聂将军,要不,我去找她?” “你不用去,”聂挥墨漫不经心的道,“她会把你扔出来的。” 蔡鹏义便闭了嘴,他壮着胆子打量聂挥墨的神情,可着实看不懂他是什么情绪。 数月前,潢口官道关闭,他收到一个消息,带人去拦截了一批十万两的货,他身旁的小吏劝说他将这批货据为己有,并同他分析利弊,称眼下官道关闭,局势正乱,其他人绝对不会发现。 蔡鹏义被说动,便将这批货偷偷藏起,不凑巧,七日后,他就被人举发了。 他当然否认,要人拿出证据,同时最快时间将这批货出手,一个神秘商人就在这时出现,以极低价格问他要了这批货。 他不想给,但是对方同他保证,有足够本事能让这批货在最短时间内离开他的货仓。 后来他才知道,劝他留下这批货的小吏便是举发他的人,并和这个神秘商人一起,都是赵宁的人。 以及当初提供给他消息,称有一批十万两的货要经过他所管辖的道的那人,也是赵宁派来的。 而那批货,是嵇鸿和林清风师徒的。 着实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十万两的货,她五千两就给拿走了! 蔡鹏义想到这,便浑身怒意燃烧。 但更令他难以招架的,还是眼前这位不见情绪的聂挥墨。 数年前,他得知在京城风生水起的赵大娘子正是他新娶的赵卉的姑姑,乃湖州赵氏失踪已久的赵宁,他立即便去聂挥墨跟前说这件事,终于混到了聂挥墨身旁一席幕僚之位。 而后,聂挥墨带他去到京城,当时那么好的机会,一旦事成,他在大成王那的地位绝对会大大提升。 可是这赵宁,她真是一点都不好对付,他们带来那么多人,硬是掰不下赵宁一根手指头! 如今这局,设得他人头朝不保夕,又是赵宁! 蔡鹏义着实想冲过去,将赵宁那张缺了嘴唇的脑袋给砍下来,立即丢去喂狗! 时间缓缓过去,烛火燃了半截,聂挥墨手里的书已不知翻过去多少页。 蔡鹏义发现,他是真的看得很专注,似乎并不为赵宁的闭门羹而着恼。 其实,十万两的货,丢了便丢了,蔡鹏义当然知道那些货有多值钱,可是,那仅仅对于个人而言值钱,对于大成王的千军万马而言,那真的就是个毛毛雨。 但聂挥墨知道这件事情后,却放下手边的其他要务,选择来走这衡香一趟。 这些年,聂挥墨不曾重用他,京城回来之后,他就被聂挥墨身旁的陈慧东安排了一个小县官,后来多次给聂挥墨写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一次的这批货,却直接将聂挥墨惊动了。 外面,公鸡开始打鸣了。 蔡鹏义朝微微泛亮的窗棂看去。 漫长一夜,又这么过去了。 第634章 安分一点(一更) 卯时,辛顺带人回来。 作为聂挥墨身旁最看重的谋士之一,辛顺什么都强,偏是体力不行,连着熬了数宿,辛顺的眼睛下面挂上了两个显眼的黑眼袋。 “将军。”辛顺恭敬揖礼。 “先生放弃了么?”聂挥墨看着书说道。 “不,”辛顺说道,“今夜还去。” 聂挥墨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去休息吧。” 辛顺告退。 他走后不久,聂挥墨终于合上书册。 赵宁所在的宁安楼仍旧车往人来,一整日都是奔疾的人马。 赵宁鲜少管事了,她所培养的几个大掌柜皆可独当一面。 生意越做越大,诸多军阀投来的目光便也越来越多,但此地为衡香,千古书香之地,东平学府于庚寅年迁来后,此地不曾受到任何战火干扰,不论田大姚还是宋致易,皆不敢动此。 宣武军当年在京城屠尽青山书院,杀尽数条长街的学子文人,破私塾,平学院,连写字先生都不放过,此举将天下文人学士彻底激怒。 李据弃都去往河京之后,有文人就此檄文声讨,加之定国公府冤屈大白于天下,故而这数年间,李据在东乾之外恶名遍扬,皆骂其无道,斥其焚祖夷宗,伤化虐民,无德无能,国之贼狗。 李据民心尽失,声名狼藉,什么帝王皆天命神授,什么圣人之性不可名性,这些诗书教化之理再难使人信奉,所谓礼崩乐坏,乃自上始崩。 而对田大姚,宋致易,或其他起义诸侯军阀而言,他们此时皆需能人谋士为己所用,万不敢得罪这些文人。 是以,东平学府迁入衡香,恰使得衡香于乱世之中成为一方诗书圣地。 赵宁极为聪明,随东平学府在衡香定居,并每年拨大量钱款赠予东平学府,名利双收。 又来了几辆华贵马车停在宁安楼前,衣着名贵的商人们自马车上下来。 宁安楼大门另一侧跑出几个小厮,吆喝照顾这些马车和轿子去一旁停靠。 商人们的车夫和随从态度自也随和,忽的瞧见小厮中面目最丑,虽高大却跛脚严重的那位,不由多一些侧目。 谷乙浑不在意,咧着口黄牙冲人回笑,嘴巴倒是能说的,一口一声爷和小哥,叫得可勤。 但这长相,着实不讨喜。 停靠完马车,众人前后回去大堂正面,这时瞧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焦急立在门口不远处,翘首望着侧门这边的空地,似在等人。 肤质和气质,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但是这身衣裳打扮,却又太穷酸了些。 就在大家漫不经心打量之时,那个跛脚丑小厮跟在后边出来了,小娘子一见到他,立马上前:“钱呢,你躲我数日,钱倒是给我!” 谷乙一张奉承笑脸,在看到她后立马收尽,忙快步过去推她:“没见我在干活,滚回家去!” 小娘子被推得踉跄,气嚷:“你将我的首饰全给卖了拿去赌,输的一分没给我剩!前几日领的工钱也不给我,你明知我怀胎三月,你要饿死我吗!” 车夫随从们停下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不可思议这竟是一对过日子的两口子。 楚管事这时拿着几本账册自东亭街回来,下得马车见到此状,楚管事没说什么,抬脚朝里面走去。 倒是小娘子见到了他,多年委屈冲上心头,再一次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楚管事!你为我做主啊!!” 楚管事脚步没停,小娘子抓着他的胳膊:“楚管事,求求你,你帮我一回吧!” “载春你干什么!”楚管事身旁的大汉立即将她推开。 楚管事冷冷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被她抓过的衣裳,像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楚管事!”载春大哭,“你帮帮我呀!” “你这婆娘给我丢够脸了!!”谷乙冲过来拽起她,“给我回去!” 载春还在哭,一口一声喊着楚管事,喊着大小姐。 周围邻里的商铺们虽习惯见这一幕,但还是会探出脑袋张望。 那些商人的随从和车夫们也围在那看热闹一般。 就看到这个面丑的跛脚男人将小娘子一路拽走,走远了竟动起手,在小巷口的拐弯处打她。 小娘子抬手反抗,但对方虽然跛脚,却生得高大,加之男女天生力量有别,完全不是对手,反招致更恶毒的殴打。 离开前,谷乙指着角落里鼻青脸肿,鬓发凌乱的载春怒声说道:“再给我这样闹到门口,害我丢了饭碗,我就他娘的把你肚子里的种给活剖出来煮给你吃!” 载春浑身发抖,捂着被扇肿了的脸抬眸瞪他。 “滚!”谷乙骂道。 附近仍有不少人看着,指指点点,细声嘀咕。 载春擦掉眼泪,扶着墙角爬起,跛着脚走了。 不远处一个小厮将全程看在眼里,目光落在载春脸上,实在熟悉。 想了想,小厮掉头离开,跑去远处那家归园客栈,自后门进去。 蔡鹏义熬了一宿,才睡下没多久,小厮过去直接将他推醒。 这是蔡鹏义亲口吩咐的,但凡有什么发现,不管什么时候,第一时间告知他。 他如今命在旦夕,聂挥墨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男人太深沉,蔡鹏义知道,聂挥墨可以面无表情动一动手指,他就能人头落地。 “载春?”蔡鹏义回忆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姑爷,我确定她就是当年跟着赵宁一起离开湖州的,”小厮说道,“我跟她以前见过好几次面,在后院里。” 蔡鹏义点着头,想了想,凑在小厮耳朵旁边低语,让他先不要声张此事,去周围先打听一下为什么载春会过成这样。 小厮应声,转身走了。 出来时,撞见一袭黑衣的聂挥墨,男人身板高大,多年行军打仗,练了一身魁梧体魄,他双手负后站在窗旁,一双深不见底的目光眺着窗外。 小厮咽了口唾沫,经过时喊道:“见过大将军。” “什么事都别做,”聂挥墨没回头,看着外面淡声说道,“安分一点。” 小厮一咯噔,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莫非,就是赵宁这事? 第635章 再三遇见(一更) 昭州离衡香,水路两天,陆路得多加两天。 正午时分,老佟在清澈大湖旁停靠纳凉,天光水光一片澄澈,另一边翠林如海,长风一起,一波一波绿浪叠叠卷伏,广袤无边。 路旁的茶肆搭了很大的棚子用以遮挡日头,伙计端来茶水糕点,齐老头想喝酒,跑去车厢外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拒绝。 齐老头小声嘀咕,骂骂咧咧,听到身后传来马车声,齐老头回过头去,一队一看便不寻常的马队从道上走来。 皆是膘肥体壮的马,六个近卫在前开道,后边的马车车厢华贵不俗,连车夫身上的衣衫都是很好的料子。 马车慢悠悠在茶肆停下,茶肆里行脚赶路的人赶紧退开腾出位置,知道这是不易惹的。 跟在车厢旁的随从对着车厢窗帘小声说话,而后去茶肆里面找掌柜。 众人看着他们,一片安静。 “好生张扬,”齐老头回来后对支长乐和老佟说道,“不知道马车上是什么人。” “未必便是张扬,”支长乐说道,“人家说不定已是最寻常低调的出行了,只是人家天生的档次在那。” 齐老头竖起拇指:“不愧是阿梨身边跟久了的人。” 喝完了茶,小作休息,老佟和支长乐便回去马车,继续赶路。 入夜到了离衡香只有七十里了的城郊山涧口,他们在山脚一家客栈停下。 山涧里水流涛涛奔下,夏昭衣吃了些糕点,想出去走走,齐老头忙也跟去。 “这老家伙,成天拉着阿梨聊石头和土质。”老佟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满说道。 “我们阿梨见识广,博学多才,谁不爱和她聊天呢。”支长乐得意道。 话音落下,却见他们来时的路,那队车马又来了。 这边就这几家客栈,马队过来停靠,跟白日所见那茶肆一样,客栈里的人纷纷退让。 随从掀开车帘,伸手自车上牵出一人,众人好奇盯着,是个年约四十,锦衣玉袍的清瘦男人。 男人轩昂矍铄,双眸晶亮锐利,肃容面貌,不怒而威。 他没多看旁人一眼,几个近卫开道,他随之一并进去客栈。 “其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支长乐说道,“咱们当年在京城看见过的那些大官,每个都能有这样的排场。” “就是。”老佟说道。 “但是阿梨只有独一个,天下谁不想要阿梨呢。” 老佟托腮,斜了支长乐一眼:“你一年比一年会拍马屁了。” 几家客栈檐下的风灯连排于风中晃着,这队人马上了一家客栈歇脚,不多时,客栈门前的空地上恢复热闹。 夏昭衣和齐老头在半个时辰后慢步回来,天上星子漫布,月光清冷,轻烟般的云偶尔飘过,像是为月亮遮了透薄的纱。 齐老头看到那边停靠着的马匹和马车,说道:“真是巧,又撞见了。” 夏昭衣随意望去一眼,收回视线。 隔日,他们早起出发,午时在衡香近郊的茶肆停下休息,没多久,又遇见了这队人马。 夏昭衣跟昨日一样,并未下马车,窗帘卷着,她靠在车上看书。 后面的马队缓慢停下,跟在车厢外面的随从看到这辆马车,再看向那边的支长乐和老佟,对车厢里的中年男人小声说话。 齐老头边吃花生边说道:“他们目标大,咱们目标也不小,马车比不上他们华贵,可现今这乱世,能有辆马车的,怎么看都不是常人,他们定也记着我们了。” 话音落下,便见那随从走来,拱手笑道:“几位壮士,多次遇见,实乃机缘。” 老佟和支长乐颇是豪气的抬手抱拳一拱:“好说!” “见过!” “诸位壮士也是往衡香去的?”随从笑道。 “对,我们去衡香。”老佟说道。 “巧了,我们也是去衡香的,几位是衡香人士吗?” 夏昭衣自书卷上抬起眼睛,朝窗外淡淡望去。 支长乐摇头:“我们不是,去衡香见个老友,你们呢,你们是衡香人?” “也不是,我们也是衡香去寻人的,”随从笑道,“两位壮士好粗的臂膀,孔武有力,若是去当兵,定能有番作为啊。” 支长乐和老佟脸色一僵,没有接话。 他们本就是当兵的,可惜是逃兵。 而且当的那几年兵,哪里有半分作为。 气氛僵凝了瞬,齐老头摆摆手:“走走走,你赶紧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歇息够了要上路,你们也快走吧,我们各走各的道。” 随从却也不尴尬,拱手笑道:“若是在衡香再有机缘碰到,那便真是投缘,届时可莫再赶小的,咱们到时便坐下喝茶一叙,交个朋友。” 齐老头神情不耐,再又摆手:“快走。” 随从笑着告辞离开。 老佟他们没有多留,稍微吃饱喝足,便又回来了。 老佟和支长乐在外驾车,齐老头坐入车厢同夏昭衣说那伙人没安好心,看样子是要拉老佟和支长乐入伙。 “这样到处招兵买马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齐老头特意强调,“赵大娘子又树大招风,我们进城去找她,指不定又要惹些什么。” 夏昭衣淡笑,收起书卷。 马车颠簸,不宜再看。 她望向外面的湖光水色,天空倒映大湖,清澈透明,天地似平行着两大片纯白的云,心旷神怡。 “提起这些,忽然想到衡香还有一个玄妙之处。”夏昭衣说道。 “玄妙?”齐老头注意到了她的用词。 “数年前,我们在龙渊之下有一番遭遇,”夏昭衣望着窗外,“后来我们死里逃生,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她要我保护好自己,最好三个月以内不要去衡香和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 “死里逃生,保护自己,”齐老头皱眉,“阿梨,听起来很严峻?” “倒还好,只是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我将这封信忘却了。” “那你此次来衡香是……” “仍是与这封信无关,”夏昭衣双眉轻敛,“凑巧东平学府和赵宁都在衡香罢了,至于那些玄妙的事,我等着那些人自己来找我。” 第636章 匹夫有责(一更) 衡香这几年有所扩建,正逢草木欣然之季,满城秀美,街道郁勃,街上人流密集,入目是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了的昌盛。 夏昭衣入城先让支长乐打听城中最繁华的几家客栈,入住之后,她取了两幅生前字画交予齐老头,让老佟陪他去出手,她则取了两件山上带的珠宝,去另寻卖家。 她并不求多高价格,与心中估价差不多便可,卖家却很豪爽,给出了比她估价还高出一倍的价钱。 两件珠宝轻松换了现银,时间还剩,她便带支长乐沿街去逛,随意看看有无要转手的铺子。 路过东平学府门口,仍是文房四宝的天下,真有几家铺子要售出,夏昭衣进去谈话,支长乐听到隔壁茶楼的拍案,便在门口等着,顺道一听。 茶楼在说的,正是游州从信一战。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死伤数目从上千变成近万,数万人流离失所,难民四逃,不少难民便逃来了衡香。 说书先生骂得口干舌燥,座下群情激愤,支长乐听着心底悲凉,那些漂来的密集的江中浮尸,他可是亲眼见到有多惨绝。 一辆精致奢华的轿子自后面而来。 跟在外面的随从一眼看到人群里块头最大的支长乐,顿然一喜,同轿子里的中年男子轻声请示后,抬脚走去:“壮士!” 支长乐回过头来,随从抱拳:“壮士,又遇见了,说来,这不是巧嘛。” 支长乐打量他:“萍水相逢罢了,你有何事?” 随从笑笑:“壮士英雄盖世,一身威猛,勇武气概,某一见便生相交之心,试问,谁不喜和英雄来往呢?” 支长乐垂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笑起说道:“当真威武?” “当真威武。”随从竖起大拇指。 支长乐被夸的脸红,挠了挠脖子:“好说,好说。” “壮士,敢问是哪里人?” 支长乐看向停在后面的轿子,缓过神来,皱眉说道:“你问这个作甚?” “壮士莫误会,我就是觉得,如壮士这般强壮健勇之人,该当于此乱世有番大作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岂甘平庸?” 支长乐摆手:“你们走吧。” 这时茶楼说书先生又一拍案,正说到激昂之处,满座哗然,纷纷痛骂宋致易。 “着实可气啊,”随从叹息,“这宋致易实乃恶贼!苍生黎民受苦受难,流离失所,人命贱如草芥,可叹啊!” 支长乐听着难受,点头说道:“百姓所求不过一口温饱,这他娘的,活着都成奢望。” “可不就是!壮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为国为民,当匡扶天下!你生得这般强壮,天生便该是建功立业之人!大丈夫驰骋沙场,一展慷慨抱负,一释胸中热血,岂不快哉?岂不磅礴?壮士没有半点向往吗?” 支长乐:“……” 竟,竟真的被说得满腔热血,四肢都有了干劲一般。 支长乐重新看向停在那边的轿子,不由说道:“那轿中所坐,是何人?” 随从一笑,上前说道:“乃可以助你成就大业之人!身份在此街上不好详说,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支长乐点点头:“嗯。” 随从拱手抱拳:“告辞。” 支长乐看着他们走远,胸腔里的心跳仍是快的,他抬手摸着,顿了顿,转身去找夏昭衣。 这家文坊并不大,夏昭衣和掌柜的就坐在椅子上,因外面那番对话,他们的交谈停了下来。 掌柜的听的双目正愣,隐隐似有热泪,胸中一口对世道的怨气恨气,不知如何去抒发。 夏昭衣端着茶盏慢饮,见支长乐进来,说道:“谈妥了,今后这家店是我们的了,连地契一并转给了我们。” 支长乐到嘴边的话于是变成了:“哇!” 他转头四下看去,文坊不大,但明亮干净,满满的书香气息,桌椅摆设极具考究,墙上所挂字画裱框精致,那些灯座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雅致。 “太好了,这家店铺。”支长乐由衷说道。 掌柜的回过神来,起身说道:“是了,我这便去拿纸笔。” 这里不比游子庄,店铺和地契的转交手续并不好办,还得去衙门那边跑几趟,但是掌柜的说他有门路,会在两日内都办好。 这家铺子便算是买好了,不过这里的这名伙计是掌柜的学徒,皆是会跟着掌柜离开,所以夏昭衣还得招个掌柜和伙计。 她当即便以店中笔墨写了招募,贴在了外头,取代了店铺转让的启事。 掌柜的一瞧这字,眉头都扬起来了:“着实是巧,姑娘这字竟与我这般像。” 夏昭衣一笑:“巧了,还真是像。” 掌柜的看着启事,蓦然大惊,转过头去,这才正式打量这名少女。 初见惊艳过她的清丽貌美和气质仪容,但美女到处都有,在商言商,容貌可推去一边。 至于买下店铺,也并无惊讶,衡香有一个赵大娘子在,所以女人做生意买铺子,都不算什么。 可这手字,不得不道一声绝。 他才不信这姑娘的字迹会同他一模一样,方才签在契约上的名字可不是这样的写法。 效仿他人字迹者不是没有,掌柜的自己都会一些,可是他需要时间,并且逐字逐句去模仿,但眼前这少女却…… 掌柜的看向墙上所挂字画,虽然都是他所出,但文字不多,再者,便是刚才的契约和才撕下来的这张启事了。 “姑娘,”掌柜的声音都有些颤,“高人啊。” 甚至连怪对方为何学自己字迹的脾气都没有,满心只有大写的服。 夏昭衣笑笑:“掌柜的莫要如此,真是恰好一样,店铺余下的事便有劳掌柜了,我明日再来。” 掌柜的拱手:“好说,姑娘。” 夏昭衣带支长乐离开,经过东平学府门口,恰遇几个形色匆匆的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快步出来,上去不远处的三辆马车。 其中两个先生,夏昭衣还识得,是邱先生和大晗先生。 “不知是何事,”支长乐说道,“形色这般匆匆。” 第637章 东平学府(二更) 那些学生都是陌生面孔,而先生中,只有其中一位是夏昭衣以前认识的。 几辆马车扬长而去,速度很快。 一旁有几家伙计坐在门口晒太阳,见这阵仗,很小声的议论。 “又不知出了什么事。” “东平学府一直便没个消停。” “毕竟风口浪尖嘛,着实难挡。” “唉,希望东平学府莫出事,否则我等也要跟着垮。” 夏昭衣看向东平学府,建筑风格并不如京城威仪庄严,多了几丝雅致古拙,上面所悬匾额仍是京城那块,是前任院长欧阳先生的亲笔。 眼前似浮现许多人的音容,夏昭衣收回视线,压下心头浮起的几丝酸楚。 回去客栈,齐老头和老佟还未回来,夏昭衣在楼下大堂要了些茶点。 所坐位置靠近窗扇,天光落下,明亮干净,夏昭衣在执笔写字,支长乐则托腮望着外面的窗口发呆。 大约小半个时辰,齐老头和老佟终于回来了,二人步伐很快,模样焦灼紧张。 支长乐开口唤他们,他们忙走来坐下,气息尚未平复,齐老头便说道:“我听说,大晗先生被毒死了!”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在纸上留下极深墨点,抬眸朝齐老头望去。 “就在刚刚!我看到尸体被送去东平学府了!听说前阵子好几个先生都被抓走了,一天毒死一个,眼下已是第三天,下一个是詹陈先生!” 支长乐傻眼:“谁干的?!竟要对东平学府动手!” “不知啊!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 “目前来看,东平学府明面上仍维持着风平浪静,”夏昭衣沉声说道,“那可能是,李据的人。” “天荣卫来了?”支长乐惊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但听到这三字时,她几乎要将手中笔杆捏断。 齐老头想了想,点头说道:“也是,之前他们可能过不到衡香,如今游州一乱,东乾的人马乘乱过来便变轻松许多。” “阿梨,”老佟看向少女,“眼下如何是好?你要管吗?” 夏昭衣没说话,将笔轻轻搁下,转眸看向窗外。 客栈一旁有条水波清漾的溪河,水声潺湲好听,阳光细碎落在上面,一片粼粼金波。 “不太对劲,”齐老头说道,“此事看来又很奇怪,衡香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这里有诸多眼睛都是因东平学府而来,眼下东平学府出得这事,那些势力没道理坐得住。难道都在暗中看戏,互相制衡,看谁先坐不住?” 这些年,东乾对东平学府并非一直没有行动,夏昭衣自赵宁处所收来的信中得知,所谓“圣旨”至少已颁七道,令东平学府迁去河京。 这是不可能的,傻子才会去。 东乾也曾暗中派来不少人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直接对先生们下手。 或许的确与此次游州战事有关,关口戒备松懈,来的人马变多,足够他们行事了。 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但是渐斜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脸失了血色,浮着苍白。 大晗先生德高望重,当年在京城,院士学监皆被带去河京,便是他和邱先生一起主持东平学府的局面。 以及,他还是大哥夏昭德的授业恩师。 其实,在河京也有一所“东平学府”,正是被带走的杜院士所创,但世人所认定的,只有衡香这一座。 去年,杜院士自缢了。 家国疮痍,桃李凋零,老先生的风骨不再恋世。 “阿梨?”齐老头低低唤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 “本就要对付东乾,所以这次的事情要不要管呢。” “管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夏昭衣说道,“明面上若我们出面,今后局面会更糟,所以,此事我们管不了,得让能管的人去。” “能管的人?” 夏昭衣起身:“我去找赵宁。” 宁安楼停着诸多马车,今日的车马尤其多,一旁的空地快塞不下了。 看守骏马的侍卫立了一排,华贵的轿子规整有序,谷乙随着其他小厮来回奔走,虽然貌丑,但说出口的话尤为讨喜,逢谁都叫爷。 夕阳前的天空铺着绚烂彩霞,明洁蔚蓝的底,棉白轻纱的云,徐徐清风缓送,该是非常惬意的时刻。 通临街是整个衡香最繁盛的街市,街道宽敞,东西两面各有两个坊市,尤其是东面那座市集,邻水而建,皆是吃喝玩乐。 夏昭衣所住的这座衡香数一数二的繁华客栈,便就在东街。 她带着齐老头一路往西街走去,边寻着赵宁所说的宁安楼,沿街许多人在点灯笼悬挂,迎接入夜。 一阵谩骂遥遥传来。 齐老头抬头张望,本就心情不如何,听到有人骂得这么难听,齐老头也跟着唾骂几句。 谩骂声中夹杂女人的哭声,好些人围在那边。 有妇人大声嚷道:“别报官别报官!我家那口子跑去喊她丈夫了,别报官!” “报官啊!不报官留着干啥呢,这都第几次了!” “报官有啥用,还是让她丈夫收拾她最好!” 齐老头勾起好奇,对夏昭衣道:“我去看看。” 他小跑了上去。 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着脑袋,蓬头垢面,哭得凄惨。 后面是家药店,女人身旁还散落着一些药材,齐老头眼尖,一眼看到两根须粗的人参,这可值不少钱。 药店的掌柜和伙计正在痛骂,掌柜的一看面相便是不好惹的人,谩骂途中,又伸手去揪打地上的女人。 “谷乙来了!”人群里面有人喊道。 “别打了,她丈夫来了,喊来赔钱了!” 女人跪趴在地,听到“谷乙”二字,发抖得更加厉害。 齐老头朝前面看去,来的男人个头不小,有支长乐和老佟那么高,但跛脚的厉害,面貌也奇丑无比。 男人在别人的领路下快步走来,近了之后忽然扬起一脚,对着地上跪趴着的女人后背便猛的踢去。 这一脚,来得比之前掌柜的和伙计的扭打还要严重,女人痛呼一声,贴着粗糙地面滑飞出去。 “你这不要脸的贼婆娘!”谷乙骂道,上前又是一脚。 第638章 忽有远客(一更) 围观的人纷纷叫嚷,有喊住手,有喊活该,好些妇人摇头啧啧,还有很多人哈哈笑,要男人下手再重点,教不好自家婆娘算什么男人。 齐老头在旁皱眉,看向后面走来的少女,忙拨开人群几步位置:“阿梨,你快来瞧。” 夏昭衣才过来,便见谷乙抬起的脚忽被人一脚踹开。 谷乙本就跛脚,顿时落了个下盘不稳,高大身子轰然摔地,跌了个结实。 横空冒出来的男人同样身材高大,俯身扶起地上的少妇,斥骂谷乙:“当街打女人,算什么东西?!”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一套深紫色干练劲衣,腰旁悬着佩刀,目光朝地上药材打量过去。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朝他所扶的少妇看去,乍见觉得眼熟,夏昭衣稍一回想,略略一愣,载春。 与数年前机灵娇俏的姑娘判若两人,肤色还是白皙的,但眼角眉梢皆是憔悴,眼下蓬头垢面,虽被打的惨,不过很多乌青淤肿看得出是旧伤。 场面因年轻男人的出现而变更乱,好事的人上前解释少妇为何被打,并说她该打,不值得同情。 也有人仗着人多指责他插手旁人家务,多管闲事。 齐老头也想上前理论,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自载春身上收回视线,说道:“我们走吧。” “可是……” 夏昭衣已转身往外面走去了。 齐老头看了眼年轻男人和少妇,还有地上爬起来的丈夫,掉头跟上夏昭衣。 宁安楼前的小厮和伙计不能去药铺那看热闹,趁着清闲,诸人踮着脚在那张望,随口议论着谷乙对朋友不错,对自家婆娘是真不好,也有说这个婆娘也不是好人,而后细数起一堆往事。 这时来了几辆马车和轿子,小厮们变了脸,笑盈盈的恭敬迎去。 夏昭衣和齐老头一路找到宁安楼,便见一个珠环翠绕的夫人自一辆精美雅致的轿子上下来,伸手搭在旁边丫鬟的腕上,脑袋微扬,朝宁安楼缓慢倨傲而去。 齐老头不嫌事大,嘿嘿说道:“阿梨,那夫人有点意思,好玩。” 话音落下,听得另一旁侧门传来一声“呀”的低呼,齐老头和夏昭衣转眸看去,倚秋捏着手绢,一双莹亮眼眸欣然盯着夏昭衣,随后快步走来。 “阿梨姑娘!可是阿梨姑娘?” “倚秋,”夏昭衣笑道,“是我。” “哎呀!”倚秋开心叫道,“阿梨姑娘,竟真是你!” 她惊喜的不能已,伸手想握夏昭衣双手,到一半又缩回去,失笑说道:“快快,阿梨姑娘请随我来吧,我们家大娘子可想你了!” 领着夏昭衣进宁安楼富丽堂皇的大门时,倚秋忽的想起自己此行下来的目的,她转头朝药铺方向望去。 算了算了,载春便自求多福吧。 外头的小厮们好奇打量夏昭衣背影,不知来得是何人,头一次见到倚秋这般激动。 大堂里的人也纷纷将视线投去。 楚管事正在对账目,一旁的伙计不明所以的轻推他,好奇问他来得是谁。 楚管事抬头,少女巴掌大的脸,肤白赛雪,眉眼水灵,五官玉琢般精致,一袭黛色长裙,以素银墨线勾勒出疏散的惜缘花纹,腰间是绣着双仙凤尾的暗白腰封,外披一件略显透明的鸦蓝色纱衫,缥缈的如似被清泉晕开的山水淡墨。 素净沉稳的配色,乍一眼在人群中低调内敛,多瞧几眼才是出众绝世的仙骨风姿。 而正因为眼下她是众人焦点,所以才有这多瞧几眼的功夫,楚管事愣了片刻,等恍惚将她眉眼和记忆里的小童对上,他手中所握茶盏差点将账本打湿。 但楚管事毕竟是楚管事,再惊诧也知道堂内人多嘴杂,克制住脱口而出的人名,忙绕过柜台,开心唤道:“姑娘来了!” 大堂里的众人不知少女是谁,各自猜测。 坐在最远处窗旁的一个随从站起身,好奇朝大堂内张望,越看越觉少女眼熟,伸手去推旁边打盹的梁俊。 喊了好几声少爷,终于将梁俊唤醒,但是等抬头去看,夏昭衣已被倚秋和楚管事领上楼去了。 大堂里一片议论纷纷。 梁俊拿出一颗薄荷糖塞入嘴中嚼着,皱眉说道:“什么姑娘,值得你这般激动。” 随从拍着脑袋,一个人名就要到嘴边,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梁俊抬手倒茶,随从“呀”了一声,叫道:“想起来了,是那个阿梨!” 梁俊手里的茶水一颤,往外边洒去:“谁?阿梨?” “对对,就是那个在东平学府门口,和宣武军他们对峙的女童!那个拦了皇上,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阿梨!” 梁俊忙站起,向来沉稳的性子少见这般不淡定。 “少爷,阿梨姑娘和沈郎君关系甚好,您一路要找沈郎君,眼下遇见阿梨姑娘,岂不比找赵大娘子更稳妥?我就说,咱们这一趟肯定得来的!来衡香就是对的!” 梁俊已听不到随从在旁邀功了,他心情澎湃的轻叩着一旁桌面,较频繁的速度暴露了他的激动心情。 缓了缓,梁俊坐回去,将没倒满的茶盏斟满,高兴说道:“便等阿梨姑娘下来吧!” “嗯!” 赵宁正在看玉。 她其实对玉没多大喜爱,可近来别人送礼,总爱送玉给她。 “这几块古玉当真是极品,你若是瞧不上,我随意往东平学府送去,哪个先生不爱。”屈夫人在旁说道。 赵宁没有反应,安静看着。 偏厅本就开着的门忽被轻轻敲响,倚秋进来笑道:“大小姐,您瞧瞧,谁来了!” 屋内众人转目看去,跟在后面进来的少女脚步轻盈,打量了一番偏厅,星子一般明亮眼眸朝赵宁看去。 赵宁眨巴了下眼睛,面纱下的唇角弯起,疾步走来:“阿梨!” “赵宁。”夏昭衣笑道。 “这般大了!”赵宁牵起夏昭衣的双手,上下来回,欣喜打量,“亭亭玉立,好一个曼妙的阿梨!” “个子还不够,盼着再长点呢。”夏昭衣说道。 “这岂会不够,”倚秋笑道,抬手比划了下,“阿梨姑娘分明比屋里的人都高的。” “阿梨说不高便是不高,”赵宁朝她看去,“今夜多弄些猪筒骨,没有就令人去现杀两头,多煲些骨头汤,再另外多煮些豆腐。” 夏昭衣被逗笑。 倚秋也跟着嘻嘻笑,同时看到自家娘子激动成这般,倚秋不知自己为什么,竟觉得鼻尖有些酸,眼眶跟着泛红了一圈。 第639章 在下失言(一更) 赵宁这些年名声在外,齐老头早便听过她。 之前听说夏昭衣和赵宁有交情,绝没想到是这样好的交情。 传说里毒蝎一样狠,冰块一样冷的赵大娘子在夏昭衣跟前全然没半分架子,那欣喜的模样是装不出的。 赵宁领着夏昭衣去到里面的上座,齐老头这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个女人,正是先前才楼下所瞧,一股子高傲作态的夫人,他还曾出言说了人几句。 屈夫人一双眼睛凝在夏昭衣身上,一双上了浓妆的眼眸充满好奇,欣赏,喜爱。 “阿梨,”屈夫人开口说道,“便是当年在京城那传说一般的女童?” “你带你的玉先回吧。”赵宁下逐客令。 “我以为我面子够大了,从不需在你这排号等着见你,岂知人上有人呢,”屈夫人故意哼道,起身走来夏昭衣跟前,“阿梨姑娘,我这才第一眼见你就觉喜欢,看着真是个妙人。我姓屈,家住城北,我丈夫死得早,家财全归了我,膝下无儿无女,每天都是清闲,阿梨姑娘若有空,可去我那边玩一玩,喝杯茶听个曲。” 夏昭衣微笑:“屈夫人好。” “你还不走?”赵宁说道。 屈夫人未觉半分尴尬,笑了笑:“那成,那我就先走了,阿梨姑娘再会。” “屈夫人慢走。”夏昭衣说道。 屈夫人笑着摆了下手绢,侧眸看向身后丫鬟:“走吧。” 小丫鬟应声,上前过来搀扶。 “阿梨姑娘,我这便先告辞了。”屈夫人对夏昭衣笑道。 倚秋笑着上前:“屈夫人,我送您。” 看着她们离开,赵宁收回视线:“阿梨,坐。” 她请夏昭衣在一旁坐下,并未回去软榻,就着夏昭衣身旁椅子而坐,隔着一方紫檀木高脚方几。 “此次你来衡香,未在书信上提过半句,说来,我距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倒是沈郎君给我写了一封信。” “沈冽?” “嗯,他有一大批货托我送去苍晋,在信上提到与你遇见之事。” “苍晋……那批货是给松炀营吗?” “嗯,恰好同你之前要我送的那批赶上了个前后脚。”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我与沈郎君一起时,他未同我说过这个。” “他之前都是自己派人送的,眼下不好送了,田大姚和宋致易在游州你争我抢,仄阳道被他们所控,我用银子所打通的暗线,反倒稳妥。”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倚秋端茶进来,笑盈盈道:“屈夫人当真喜欢阿梨姑娘,一直在提。” 两盏上好的一品龙井被倚秋放下,热腾腾的茶香散开,带着浓郁清甜。 赵宁抬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端起茶盏时说道:“屈夫人为人不错,有些往来并无不可,不过你此次来衡香,只是路过吧。” “我要去游州。”夏昭衣说道。 赵宁一顿:“你要去,游州?” “我长大了呀,”夏昭衣弯唇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一些事情,便该清算了。” “……” 赵宁肃容,这句话的份量,她知道有多大。 “阿梨,”赵宁认真说道,“若有任何需要我的,你不用对我客气。” “眼下是有,”夏昭衣便当真不客气的说道,“同东平学府有关,以及,”她看向坐在远处门口进来位置喝茶吃糕点的齐老头,“那位齐老先生。” 齐老头一听,忙站起身,抹了抹唇边的糕点:“阿梨,啥事?” “我想将这位齐老先生和另一位先生暂留在你这里两月,”夏昭衣看着齐老头,话是对赵宁说道,“那另一位先生,也许后天早上能来。” · 楼下的人一直在等。 先是被屈夫人插队,而后又被夏昭衣插队,他们都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毕竟有求于人。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才听得楼上传来脚步声。 倚秋陪着夏昭衣下来,楚管事见状迎去:“夏姑娘要走了吗?” “嗯,我得回去了。”夏昭衣说道。 楚管事“咦”了声,看向夏昭衣后面:“那位,老先生呢?” “齐老先生先留在咱们这里,”倚秋替夏昭衣回答,“现在在楼上同大娘子说话呢。” 楚管事觉得奇怪,不过没说什么,转头问夏昭衣可需要轿子或马车什么的。 夏昭衣摇头:“不用,我徒步回去,楚管事你忙吧,不用管我。” 屋外的夕阳余光快褪尽了,长街万家灯火燃起,宁安楼门前空地的一排灯座极是好看,特制的灯架和灯纸,将那些火光变得更明更亮。 倚秋一路相送,跟着夏昭衣出来,就在夏昭衣回身要她回去时,余光见到一个锦绣长衫的年轻公子快步奔来,到跟前后双手作揖,一个深深鞠躬:“阿梨姑娘!” 声音喊得不响,倚秋当即皱眉,就准备喊人时,夏昭衣说道:“你认得我?” “某乃梁俊!”梁俊喘气说道,“阿梨姑娘,我乃东平学府的学子,不对,是前学子!当年在京城得一见到阿梨姑娘的仙姿,我便记着了。” “当年我尚年幼,哪有仙姿可言,这样的形容放在任意一个女童身上皆是不妥。”夏昭衣说道。 “是在下失言,在下失言,”梁俊恼的想打自己的脸,“阿梨姑娘,在下想请阿梨姑娘帮我一个忙,实乃不情之请。” “你这人好生不见外,”倚秋说道,“阿梨都不识得你,怎一上来便要人帮忙的。” 梁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红了大半:“在下,在下……” 梁俊的几个随从这时追上来,喊了声“少爷”,见这局面也是尴尬,朝眼前少女看去,不太敢直视,悄悄打量。 “你想要我帮什么?”夏昭衣问道。 梁俊仍是为难,缓了缓,说道:“此事说来,阿梨姑娘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在下,是想要阿梨姑娘为我引荐云梁沈家二郎,沈冽。” “引荐?”夏昭衣眨巴眼睛,“你同沈郎君不认识?” “嗯……不认识的。” “果真,好奇怪。”倚秋在夏昭衣耳边悄声说道。 第640章 找了四年(一更) 夏昭衣看着梁俊,说是奇怪,其实也不奇怪。 不管盛世乱世,良禽择木而栖,毛遂自荐,皆是常态。 只是,他从何认识沈冽,又从何知道,她和沈冽关系不错。 当年在京城拦下李据离京的御驾,沈冽所出名的身份,仅仅只是助她长驱直入的悍将少年,极少数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赵宁必不会说,宋倾堂也不会,很多认识他们的人皆不是长舌之人。 以及,他是个出身很好的京城公子哥。 不说东平学府在京的学子,便是这身衣着和谈吐气质,都可见是用门第家世和富贵养出来的。 “阿梨姑娘,”梁俊语声诚恳,“我并非恶人,仅凭此赤子之心想追随沈郎君左右,还,还请姑娘引荐。” “恕我不能答应,”夏昭衣说道,“我同你不认识,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也没有精力去调查你的家底,不可能贸然为你引荐。” “阿梨姑娘,”梁俊拢眉,“我寻沈郎君,寻了近四年了。” “四年都没有找到他,那可见,你不怎么样嘛。”倚秋在旁心直口快的说道。 夏昭衣:“……” 她看了倚秋一眼,觉得自己和沈冽的膝盖都被射了一箭。 梁俊越发窘迫,他身后的随从有些按捺不住想替自家少爷出头了。 好在这时,夏昭衣说道:“你来衡香找赵宁,莫非便是因为沈冽。” “正是!” “你当真……找了他四年?” 梁俊尴尬不已,硬着头皮点了下。 这四年其实回去过几次,每次都待没多久,便又出来找沈冽了。 他本是那群好友中最自负的,因他没能找到沈冽,总被他们一番取笑,说他年少轻狂,不识天高地厚。 本来一开始找沈冽,是因为东平学府后院一见,惊艳于其人品貌非凡,有胆识,有魄力,沉稳内敛,孤傲不与世浊合污,加之当时正逢京城大变,天下将乱,梁俊一颗拳拳之心,着实想做点什么。 到最后,找着找着,就变成了一股倔强和执念,较劲一般,他非要找到不可,偏就不信自己找不到。 而这四年,他在京的那些好友,每一个都有所变化。 魏潮声家的泰平居在京城仍算首屈一指,但整个京城都是萧条的,他们的富贵日子跟着大打折扣,远不如从前。 上次回去见到魏潮声,他父亲正忙着同那些新任的京官们巴结讨好,人家新官上任几百把火要放,烧得他们苦不堪言。 诸葛英则随在京的整个诸葛氏一并去了河京。 他不得不去,当时宣延帝离京时所带走的六名诸葛氏,是宜安诸葛世族中最大的人物,牵动了整个诸葛家族。 安和悦虽出自门治安氏,但已是祖上无数代的渊源了,故而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他和梁俊一样,也有心中想要追随之人。 他去了同渡,投靠了应金良身旁一位叫方一乃的将军。 不过他混得不甚如意,方一乃身边门客幕僚着实太多,谋士成群,安和悦作为最年轻的一辈,说话都轮不到。 除却他们,梁俊的其他友人,阮子骥,乔擎,李奕然等,至今还留在京城。 还有几人则随东平学府一起,到了此衡香。 梁俊本想见了赵宁之后,便去找他们叙旧的。 说来唏嘘,当年他们这群一起苦读的同窗挚友,如今已被乱世打散,零落各方,风尘仆仆。 尤其是诸葛英,去了河京后,与他们几乎断了联络,四年只寻机会寄来三次书信,而他们想要写信过去给他,却是比登天还难。 那些书信,字字句句,皆是泪。 现在,这些故友各有所向,各有其命,梁俊的所愿,便是铁了心要追随沈冽。 “我帮不了你,你便同之前所想那样,去找赵宁吧,”夏昭衣说道,“赵宁应有办法能够联络沈冽,你写封书信自荐,让赵宁帮你寄去,沈冽看了若有意,他应会联系你,由他自行判断。” 梁俊一顿,目光看向夏昭衣身旁的倚秋。 倚秋极为机灵,见他这神情,伸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同大娘子说?” “阿梨姑娘方才所说的,还请姑娘到时在赵大娘子跟前为我作证。”梁俊说道。 倚秋轻叹:“罢了,既是阿梨姑娘开得口,我会同大娘子说的,也不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你四年都未碰上沈郎君,偏偏碰上了我们四年都碰不见的阿梨姑娘。” 若是寻常,赵宁甚至都未必会见这没有身份地位的梁俊一眼,眼下还要帮他送信呢。 梁俊心中喜悦,对着夏昭衣又深深作揖:“多谢阿梨姑娘!” 虽然没有为他引荐,却着实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我未做什么,不必言谢,”夏昭衣说道,“能否达成你心中所愿,终究靠你笔下才气。” 说完,她看向倚秋:“我先回去,便送到这吧。” “阿梨姑娘慢走。”倚秋不舍说道。 夏昭衣离开宁安楼,往东边走去,巧的是,她抬起头恰好望到远处的归园客栈。 宁安楼在通临西街,她一路过来便留意过沿街的客栈,眼下这家客栈不算多气派,很寻常的一座客栈,生意较冷清,没什么人。 “……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夏昭衣平静的看了几眼,就像寻常逛街,随意打量那样,收回了目光。 不过才将视线收回,她却忽觉头皮一麻,稍皱了下眉,她有所感的朝前面望去。 那个屈夫人站在宽敞的路口旁,领着一大队丫鬟仆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位夫人,全是一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的富态打扮。 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和她们隔空对望。 屈夫人等了又等,却见少女站在那边,亭亭玉立,一步也不动了。 “夏姑娘,”屈夫人伸出手招呼,笑着说道,“来呀!” 说着,她自行走上来了。 那两位夫人也跟着上前。 第641章 别打她了(一更) 三位夫人非常热情,毫不见外,上来便问夏昭衣可用过饭了,来衡香可习惯,今夜睡在哪家客栈,是短暂停留,还是长期住下。 她们雍容华贵,在衡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人,如此在街边,惹来了大量目光。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去打量被她们簇拥的少女。 夏昭衣态度不算冰冷,虽然疏远但又温和,她们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因为不想过于惹眼,她边说边离开,几位夫人便跟在她旁边。 晚风清亮,灯火曜着长街,千灯如星,夏昭衣不紧不慢的走,她们不紧不慢的跟。 一路介绍了衡香许多街道和古桥,衡香数百年前发生的几场有名的战事也被她们娓娓道来。 屈夫人话多,另外两位夫人也是能说会道的人,但只负责捧场和补充。 除了聊一些衡香之外,她们偶尔也提一嘴她们自身的现状情况,对夏昭衣则并未多问及,这个度把握的非常好,包括身体接触方面,她们也始终与夏昭衣保持着合适距离,并未靠近半步。 走到之前见到载春的那个药铺门前,人已经散了,药铺里面灯火通明,掌柜的正在教训伙计,骂他们看管不严,让别人进来偷东西。 而在更前面的巷弄,夏昭衣听到了一阵哭声。 载春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哭得凄惨。 谷乙一脚一脚朝她身上踹去,因是跛脚,他踹得自己都快累死。 旁边零星还有人围着,意思意思劝说上几句,不咸不淡。 劝着劝着,众人忽然停了下来。 诡异的安静气氛,让谷乙也停了下来,转头朝后面看去。 看清这两口子,屈夫人压低声音对夏昭衣说道:“是他们呀,赵大娘子那的人,这两口子近两年在衡香也算是出名的人物。” 夏昭衣看着载春,当初机灵娇俏的小丫头,现在满脸的伤,耳朵都被打出血了。 谷乙当然是认得屈夫人的,立即上前来喊,卑躬屈膝的模样与之前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比翻书还快。 屈夫人对这样的小角色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打量了载春一眼,侧目看向夏昭衣,在想夏昭衣会不会要出头,若她愿为载春开口,那一切好办。 却见少女没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载春。 不,确切来说,像是在看她,目光却又从她身上穿了过去,不知道落在何处。 屈夫人一愣,她,她竟然在这里走神发呆了? “夏姑娘。”屈夫人轻声说道。 夏昭衣平静回过神来,看着屈夫人说道:“嗯。” “现在是……”屈夫人等着她给话。 “走吧。”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载春看着夏昭衣的脸,很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眼看人要走,她忙开口叫住她们,跪在地上爬过去,没几步便被自己的丈夫揪紧头发,整个身体像麻袋一样被拽了回去。 “你别打她了。”夏昭衣忽然停下说道。 谷乙一顿,回头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冰冷,寒声说道:“再打他,你残废的便不止一条腿了。” 谷乙不知她是谁,可是看屈夫人,还有旁边那两位夫人的模样和站位,便知道此少女不简单。 这样的世道,身份地位若是差距悬殊,便是一个眼神都可以要一个人死。 “听到了么?”屈夫人适时开口,“别打她了。” “姑娘救我!”载春哭着又爬过来,“姑娘,救救我!” “拦着她!”夏昭衣另一边的夫人赶忙叫道,“别让她过来。” 谷乙于是又将载春控制住。 载春尖声大叫:“救我姑娘!我坏了他的孩子,他还把我的钱全部拿出去赌,给赔得精光……” 谷乙忙将她的嘴巴捂住,任凭她挣扎都不许她再说半个字。 夏昭衣看向载春的肚子,再看向谷乙,还是冰冷的语气:“别打她了。” 谷乙点着脑袋,避开她的眼神。 夏昭衣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在夏昭衣转过身去时,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自斜对面的归园客栈怒气冲冲而来。 都是干练劲衣的打扮,腰旁皆悬着大刀,步伐迈得很大。 穿着深紫色劲衣的男人边走边抽出手中的刀,同伴虽同样生气,见状忙将他拦下:“别!” 男人一把甩开他,冲出去破口大骂:“打女人的孬货!我今天便砍死你!” 屈夫人的丫鬟仆人们回头见着白花花的大刀,好些人叫出声音,围上屈夫人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忙散开。 谷乙认出是之前踹了自己一脚的男人,再看这架势,立即将地上半死不活的载春拉来挡在跟前。 “你今后还打你婆娘么!”男人大刀指着谷乙,“打是不打?再打我今天便砍了你这条胳膊!” “凌扬!”同伴上前将他撞在墙上,压低声音怒道,“莫要闹大!” “我砍死他!” “这是赵大娘子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莫要毁了辛先生的心血,将军也不会要你好看!”同伴声音极低,语速飞快。 “别杀我别杀我,我已被那小娘子教训了,我刚才已允诺不再打人了!”谷乙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载春跪爬过去大哭:“带我走,求求你们带我走吧!” 同伴拉着男人避开,不愿碰她。 谷乙继续求饶,场面一时又变热闹。 夏昭衣在外看不到里面场景,屈夫人竖着耳朵在听,同时悄然打量夏昭衣脸上神情。 少女一张俏脸漠然,仍没有什么表情,但屈夫人总觉得,比起之前来看似乎温和了很多。 年轻男人和同伴自巷弄里出来。 年轻男人脸上仍愤懑,将大刀送回鞘中,抬头便见到这群富贵女人。 之前他在药店门口拦下谷乙那一脚,夏昭衣见过他一眼,如今才好好打量,看模样气质,是个近卫。 年轻男人也打量她,富贵人家频出美人,所以稍感惊艳,便无其他感觉,他抬起手抱了一拳,随同伴离开。 “这个儿郎挺不错。”夏昭衣身旁一个夫人说道。 夏昭衣“嗯”了声,转身离开。 第642章 炎黄子孙(一更) 婉拒了屈夫人的晚宴邀请,夏昭衣回去通临东街的客栈。 支长乐和老佟在楼下听说书,满场座无虚席,空地处都站满人,极其热闹。 夏昭衣回房中吃了些东西,待伙计们送上热水,她沐浴完出来,凭栏坐在扶栏后,看着楼下满场的人。 说书先生案板一拍,所讲为《釉烧戏》,乃一个招贤纳士的故事。 期间楼下不时传来掌声,夏昭衣安静看着,耳朵终于听到一些别的动静,她回过头去,楼道口上来一个人影。 粗布麻衣,衣着贫寒,模样约四十出头。 来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完全没料到灯火阑珊处坐着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 对视一阵,来人缓过心神,冲夏昭衣笑笑,目光朝其他地方望去,作出一副坦然坦荡的模样。 少女却一动不动,看着他走来。 男人被盯得极不自然,目光朝又朝她看去。 “是通临西街那家归园客栈里的人要你来此的么。”夏昭衣开口说道。 男人大惊,面色煞白,见鬼一样看着少女。 夏昭衣本不确定便是此人,这神情让她笃定了。 “是也不是?”夏昭衣问。 “不,当然不是!” “你不是这家客栈的伙计,那莫非是住客?待我喊来楼下的掌柜一问,若你不是的话,那你便是,贼?” 男人急得大汗淋漓:“我不是贼!姑娘别乱说话!我是来找人的!” “我不与你浪费时间,”夏昭衣说道,“你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如若答应,你我相安无事。若你不应,那只好送你去官府了。” “为何要送我去官府,我又没犯法!” 夏昭衣站起身,淡淡看着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下戏场在戌时三刻时散尽。 支长乐和老佟回到楼上,夏昭衣正在房中写挽联。 墨迹待干,纸上字若游龙,气势凌然,苍苍郁张。 “长天悬明月,万古存风节。” 支长乐和老佟看了眼,说道:“阿梨,你要去悼念大晗先生吗?” “我不去,”夏昭衣搁笔说道,“明日我让楼下的伙计替我送去。” “那东平学府之事……”老佟关心道。 “东平学府之事好办,”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挽联上,“我托她明日上午帮我找齐衡香有钱有权之人,一并为官府施压,由官府出面保下东平学府。” “这个,可行吗?” “可行,保下东平学府本就该是衡香刺史的事,他们已经失职了,便只好有人出面提醒他们,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袖手旁观。” “说起来,阿梨,”支长乐不解,“衡香如今到底算是谁的地盘啊?”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大乾吧,不是李乾,是四年前的大乾。” 李据离京后,绝大多数江山版图失主,军阀们如豺狼虎豹,大快朵颐,纷纷占地占山,衡香则因东平学府而得一方平安无虞,无人来争。 这四五年来,官衙中的官员官吏俸禄,靠得全是衡香府和整个衡香二十八县,五十二村户,近九十万百姓的税收养活。 其实昭州南塘县那一片也是,天下还有很多零星之地皆是这样,宛如一片沸腾火海中的孤岛。 说来也是讽刺,历来时逢乱世,改朝换代,出现这样的地方时,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是前朝遗民,仍拥护尊崇着他们的帝皇,所谓的九五之尊。 但就如夏昭衣在离岭上同老者所说的那样,是皇帝抛弃了天下,结果便成了一种尴尬局面,这些地方的人都会迷茫困惑,他们是谁。 “不,不对,”夏昭衣又说道,“不是大乾。” “那是?”支长乐和老佟看着她。 “我差点也将自己绕进去了,”夏昭衣一笑,看着支长乐和老佟,“大乾未必就代表整个天下,五百年前,这世上还没有大乾呢。若说是谁,该当是炎黄子孙,华夏子民,只有这片大地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从古至今。” 她垂眸将墨渍已干的挽联拾起,看了看上面的字,收起后淡淡道:“人文初始,万世其昌,改朝换代如何更替,不变的是民族与血脉。区区一个大乾,它并没有多么重要。明日若黄刺史仍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摆不正自己的地位,那么他这条命,该去为东平学府的那些先生们赔罪。” 以及,她自赵宁口中得知,来得人果真是天荣卫。 她与天荣卫还有一笔旧账要清算呢。 朱岘大人死于她怀中的无力和痛恨,她刻骨铭心。 · 宁安楼后苑侧门,一个仆妇从外面悄然溜进来,门内有一个仆妇正在接应她,见她回来,忙问怎么样了。 外面回来的仆妇姓吴,摆摆手说道:“还活着呢,看那模样,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事。” “那就好,”门内的李仆妇说道,“那跛脚的还打她没?” 吴仆妇摇了摇头:“没了,但是她还在哭。” “算了,不打就好,”李仆妇说道,“倚秋姑娘在楼上伺候着大娘子,等她得空下来,我同她说一声,让她心里放心些。” “倚秋姑娘到底心善,这些年帮了那么多人,连这推大娘子去死的载春都帮,我看载春是恨死倚秋姑娘的。” 李仆妇叹气:“唉。” 两人窃窃说着,朝前面走去,却听到外面似乎又来了几辆送货的马车。 看热闹的心思一上来,吴仆妇和李仆妇立马加快脚步走去。 整个宁安楼灯火辉煌,入夜了还在大堂下候着的人,除却少数是衡香本地人,绝大多数都为外地赶来的。 现在所有人看着一车又一车的衣裳首饰,被人双手捧着往楼上送去。 不知道赵大娘子想干什么,但很多人猜测,也许是和今天忽然出现的那个神秘少女有关。 就算是赵大娘子在湖州本家的那些亲戚过来,赵大娘子都是用棒子将人赶出去的,却不知这个妹妹是个什么来头。 眼看又一批送上去了,坐在楼下大堂的辛顺皱起眉头,不待他说话,今日随他一并来的蔡鹏义先开口说道:“难道,是那个阿梨?” 第643章 通缉要犯(一更) “阿梨,”辛顺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楼梯处又上去的一批人,又说道,“阿梨?” 蔡鹏义殷勤道:“就是当年我随将军去京城,遇到的那个半路出来的阿梨,后来她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还拦了宣延帝的御驾。” 辛顺神情凝重,会是她吗? 蔡鹏义还在继续:“当时场面混乱,换作哪个小童都会被吓到,她就没有,还主动对将军出手,差点伤了将军,当时要不是她在,将军说不定已经拿下赵宁了!” 前面那些,辛顺听聂挥墨提过。 后面“拿下赵宁”这一句,辛顺听听就罢。 赵宁要是真的这么好对付,还是赵宁吗。 蔡鹏义终于寻到可以和辛顺交流的话题,嘴巴像是停不下,断断续续又说了一堆。 辛顺一句话没接,目光望着楼梯口,手中书册迟迟未翻一页。 渐渐的,蔡鹏义停了下来,看着这个聂挥墨身旁最温和的谋士:“奉才,你在想何事?” 安静一阵,辛顺淡淡看他一眼,说道:“没事。” 他垂头继续看书,边端起一旁已经凉了的茶。 煌煌灯火下,整条通临西街华光璀璨,宛似王朝盛世的缩影。 一双又一双潜伏在宁安楼外的目光皆在思忖,今夜这些自各大商行和市集奔来的马车是干什么的。 远处的归园客栈,许多密探悄无声息自后门进去,有从宁安楼来,有从东平学府来,还有从北方骑马赶来,送来最新军情。 一个衣着贫寒的中年男子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他先在后巷空地的拐角鬼鬼祟祟张望了阵,随后才去敲门。 开门的伙计面色冰冷,上下看他一眼,认出来后放他进来。 男人跟在伙计后面进院子,脖子几乎缩着,下午被他们找来要求办事时,就不太敢正眼看他们,眼下更慌了,他垂头看着手里提着的小包袱,额头满是渗出来的冷汗。 后院进来有一个另辟开的小偏厅,与前面的大堂并不连通,男人随伙计进来,下意识朝里面看去,便听伙计冷冷道:“不要乱看。” 男人忙垂下头。 跟着伙计自隐秘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去,二楼稍显宽敞,伙计在廊道第三间厢房外敲了敲门,对支长乐和老佟极为感兴趣的那名随从打开了房门。 “若有什么吩咐,您使唤一声。”伙计对随从说道。 随从淡淡点头,看向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和煦笑容:“回来了?” 目光落在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的小包袱上:“这个是……” “查出名字了,”中年男人垂头,“我还,还顺手偷了点东西过来。” 随从目光变深,说道:“进来吧。” 屋中点着三盏烛灯,随从让中年男人坐下,去到一旁倒茶,亲自端来说道:“有劳了,可有被人发现?” “这倒没有。”中年男人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看了眼随从正在写的字。 中年男人不认得几个字,但看随从书案上累的这些书籍,他应该是个好学进取的人。 “你好像很紧张,”随从笑着说道,“你不用怕,你帮我们办事,便是我们的人,只要你管得住嘴巴,日后在衡香若还有其他事情需人去办,定第一个想到你。” 那么多酬劳,中年男人确实大感心动。 随从说完,打开包袱,拿起里面的东西翻了一翻,眉梢高高扬起。 “竟然是杀人放火的通缉犯?!”随从讶然说道。 “什么通缉犯?”中年男人心虚道,“我不识字,我看这东西他们藏得深,还有这件血衣,我就顺手牵羊给带了回来。” 随从没说话,一目十行,将手里书册快速望去,再看了看包袱里带血的衣裳。 血衣上的血迹很沉旧,经年累月了。 书册上面的文字亦如是,纸张都泛黄起卷。 不知是何人所写,字迹清秀端正,称他们是宣延一十七年在平鹤杀的人。 这一页的大多数批判之词被人划了道极粗的叉叉,写着歪歪扭扭的狗屁二字。 在另一页,又出现第三个字迹,同样歪歪扭扭,写着:“恶人杀不得?替天行道,恶人当诛!” 三种笔迹,三种深浅不一的墨,但都很陈旧,有那么个几年功夫了。 “平鹤,”随从小声说道,“好生熟悉。” “平鹤啊,”中年男人闻言,忍不住说道,“是个地名,在同渡的西南方向。” 随从淡淡看他一眼,中年男人当即噎住,不敢再答。 是了,随从想起来了,他们身边就有一个平鹤的人,他稍后去问一问这个案子便是。 他收起东西,问道:“可还有打听出其他?” 中年男人见他没半点起疑,松了口气,说道:“有,我同客栈伙计问了下,说他们好生奇怪,一来便一直打听官府的事,除了官衙,还打听了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 “打听官府的事?”随从皱眉说道。 “对的!” 随从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爷,这事你放心,”中年男人继续道,“我同客栈伙计打听时,花了些小银子,所以他们不会去那两人面前乱说的。” “知道了。”随从淡淡道。 中年男人便不说话了,乖巧等着他发话,同时目光悄然朝包袱打量,又看回随从脸上。 这册子是他眼睁睁看着那少女一笔一划写上去的,这泛黄的纸本是白色崭新的,被她均匀泼了茶水,又沾了点特制的药粉,四角还给稍稍揉皱些许,然后以火蒸干。 他一路提着这个包袱过来,心里惴惴,但眼下看随从的模样,似乎没有半点怀疑。 随从不知在想什么,安静一阵,起身说道:“你回去吧,今日发生的事,谁也不可说,钱财明日令人送去你家,但切记别显山露水,若被人知道你发了笔小财,后面的麻烦便多了。” “是,是,小的知道!” “我指得是,你将遇上的麻烦。”随从不咸不淡的警告。 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再三称是。 随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第644章 风雨之前(一更) 木制楼梯被中年男人踩得咯咯响。 下来时,他脚步微顿,不受控制的回头朝后面的偏厅悄悄看去。 偏厅宽敞,点着数盏烛火,桌前坐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而已。 那男人俊朗成熟,侧颜轮廓深邃,一袭束袖紧腰的黑色长衫,黑底错金的螭离兽纹在烛火下微微反光,越显得气质内敛沉稳,带着些许冰冷。 几个魁梧高大的年轻近卫在男人附近站着,其中一个正抬眼扫来,对上中年男人的目光。 中年男人吓得赶紧收回视线,匆匆往后院走去,离开这家客栈。 “何人?”聂挥墨说道,抬手又翻一页,书页翻过时的一折声音轻细悦耳。 “章先生在来衡香的路上看中了两名壮士,想将他们招来,刚才那人是用来办点事的。”近卫回道。 聂挥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楼上的随从则带着那件血衣和那本小册去另外一个厢房找人,这么大的案子,来自平鹤的本地人绝对听过。 如今为宣延帝二十八年,发生在一十七年十月的案子,整好十年。 平鹤籍贯的近卫已快睡了,被随从自被窝里唤起来,因不识字,随从便借着桌上烛火一字一字读给他听。 这间房里一共睡着三人,其余二人皆被吵醒,围了过来。 听完随从读完,一人说道:“如此说来,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壮汉,还是绿林侠客?” “替天行道不假,可灭了人满门,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算什么侠客?”另一人说道。 “杀人便当杀满门,留着小儿作甚,斩草不除根才叫愚笨。” “行事太狠太毒!我看此二人要不得!” 随从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看着那名平鹤籍贯的近卫:“此案是真是假?” 平鹤籍贯的近卫神色凝重,检查了下血衣,说道:“是真的。” “当真有此案?” “当真。” 随从点头,顿觉欣然,如释重负道:“如此反倒是好办了。” 有弱点和把柄,何愁招不来这两人。 “你当真要将这两人招来?”一个近卫问道。 “嗯,”随从应声,收拾桌上东西,“你们继续睡,我去找先生商议。” 平鹤籍贯的近卫却忽道:“我又想起件事来。” “何事?”随从朝他看去。 “那个黄刺史,”平鹤籍贯的近卫说道,“他在平鹤石竹县当了十五年县令,宣延二十一年才擢升至衡香刺史,所以这桩灭门大案,当年应该是由他经办的。” 随从眉梢轻扬,颇觉意外,但很快,他想起中年男人所说,那客栈伙计提到他们打听官衙,以及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事。 他还纳闷这两名壮汉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呢,原来……莫非,是来寻仇报复的?! “我去找先生。”随从快速说道,收拾东西离开。 又有三辆装满绫罗绸缎的马车自归园客栈门前的宽阔长街经过,奔向宁安楼。 除却关注宁安楼的动静,东平学府也是各方所要关注的重心,大晗先生于下午逝世的消息暂时被封锁,只有少数人知道,等明日讣告一出,必是一个砸在衡香头顶上的惊雷。 赵宁半靠在软榻上,抬头望着窗外明月。 星子疏朗,满空浮云,明月时而被遮,时而华光大放。 她身侧摆满了各式珠宝玉器,那些珍珠玛瑙像是不要钱的堆放着,还有一等一的丝绸布匹和精美成衣。 除却侍奉的丫鬟们,屋中还有一人,屈夫人一身珠光宝气,靠在对面的太妃椅上笑盈盈说道:“你本不欲管东平学府之事,眼下却因阿梨姑娘而出手,这阿梨姑娘,今日才来衡香头一天,明日便要因她而掀起场风雨来,当真是个妙人。” “你最好别是讽刺与挖苦。”赵宁淡声说道。 “岂敢,”屈夫人笑道,“我是发自内心喜爱她的,这姑娘生得娇美,气质偏又清冽冰冷,虽不如绛眉姑娘那样大杀四方的明艳和倾国倾城,可是阿梨姑娘更令人心生好感和想要亲近。细想来说,这倒也怪,明明阿梨姑娘更疏离淡漠,不食人间烟火。” 赵宁神情略略温和,“嗯”了声,没有接话。 成片乌云恰在此时被高处的风吹拂而来,将月亮遮挡,赵宁拢眉看着它,忽的极少见的,幽幽叹了一声气。 “何故叹气?”屈夫人问道。 “喜极而叹,”赵宁平静道,“阿梨长大了,还有,”她朝屈夫人看去一眼,“你所谓那明日的风雨,算得了什么?” “嗯?”屈夫人不解,“何意?” “哪怕天下名山皆在阿梨面前崩塌,于她都不算风雨,”赵宁看回月亮,“明日?小场面罢了。” 夜色越来越浓,当浓至极致,转而变明。 东方天空淡开细微芒光,逐渐漫延过来,由朝霞开道,绚烂奇彩。 夏昭衣没有睡好,睁开眼睛望着天光在窗前落下的斑驳树影,她迷茫了阵,收起梦里父亲和大哥的音容,自床上下来。 六月气候炎热,夏昭衣就着昨夜睡前特意要伙计送来的清水在座屏后洗漱,穿上昨夜拿出的清爽简练,方便行动的衣衫,打开房门。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便起来了,在楼下打了几套拳,比试了一番手脚,正累得满头大汗。 见夏昭衣下来,他们收了功夫,去澡房洗澡。 夏昭衣在楼下大堂叫了许多早点,她所坐位置在窗边,窗外有许多早餐铺子和推车,笼屉里的包子被蒸出扑鼻的香气,飘了满满一街。 老佟和支长乐洗完后出来,在她对面坐下吃东西,吃着吃着,三人开始切切说话,声音极低。 老佟忽然冷笑,支长乐脸上也浮起阴郁,并转变为怒意。 说着说着,支长乐的手指在自己脖子前比了一刀。 老佟点头,又是一声冷笑。 夏昭衣咽下嘴中食物,低低说道:“……过了,略浮夸。” 老佟神情僵硬:“呃,那我……” “小声说话便好。”夏昭衣说道。 “阿梨,他们可来了?”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点头:“至少三人在盯着我们。” 第645章 一场风波(一更) 吃完东西,夏昭衣和支长乐从侧门离开,老佟独自走前门。 侧门外是个小菜场,人头济济,熙攘不停,支长乐给夏昭衣开道,保证少女畅行。 离开菜场后,支长乐一眼瞧见路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童,小童手里捡了大把被踩烂的菜叶,正撕下一片往嘴巴里塞。 支长乐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夏昭衣,低声说道:“阿梨你瞧,可能是流落过来的流民。” 夏昭衣朝女童看去,目光落在女童满是脓疮的光脚丫上。 支长乐又道:“便是想帮她,也只能帮一时,而天下需要他人帮助的人还有那么多,我们帮不过来的。”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我试试。” 语毕抬脚走去。 小童嚼着菜叶,觉察有人过来,当即惶恐往后面退去,将手里烂菜叶藏在身后。 “别怕,”夏昭衣说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人请你吃几顿饱饭,但需要你勇敢一点,你可愿意?” 小童没有说话,双目仍圆睁,眼眶泛起红晕,是被生生吓出来的眼泪。 支长乐见状,在五步外停下,没再靠近,恐自己吓到她。 夏昭衣俯身下来,凑在瑟瑟发抖的小童耳朵旁边很轻很轻的低语。 巷弄的风特别清寒,六月的日头也觉得冷,小童听着她的声音,像是听懂,又像是没有听懂,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颗的往下掉。 夏昭衣冲她笑道:“记住了?” 小童垂下头,抬手抹掉眼泪。 “支大哥,”夏昭衣看向支长乐,“我们走吧。” 一路去往官衙,行过数条大道,穿过几个市集和巷弄,迈过数座古桥,路上所见又有诸多流民。 支长乐这次没再出声。 夏昭衣也没有再上前同这些流民说什么,安静走着。 越近官衙,往来的车马越多,许多流民席地而睡,角落里靠着长长一排。 几辆板车被人推来,板车上面放着很大一个木桶,那些流民见到,顿然一哄而上。 推板车来的几个男人用大木勺子舀水在碗里递给他们,扬声问还有谁要。 碗的数量不多,争来夺去,不知多少人共用一碗。 “倒是心善,”支长乐边走边小声说道,“就是不干净,流民中若有什么易于传开的病,便糟了。” 夏昭衣没有说话,视线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官衙侧门。 眼下还早,约莫辰时二刻,但她确定官衙大门那边已经人山人海了。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我们骗来。”支长乐又悄然道。 “会的。”夏昭衣说道。 “当真因我和老佟嘛?” “嗯。” 支长乐小声:“……我和老佟真有那么大魅力吗。” 夏昭衣笑起,看向支长乐:“支大哥,你自信点,这些年你和老佟英气了很多,气宇非凡。” 支长乐老脸一红:“哪里哪里。” 夏昭衣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面掌心大小的镜子:“来,照照看。” 支长乐:“……” 粗厚的手接过镜子,支长乐难以置信:“阿梨,你,你还随身带着面镜子啊。” “镜子用处很多的,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支长乐点点头,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 气色很好,五官虽然有不少缺陷,但勉强还能看。 他这类岁数的男人其实该留胡子,但是支离嫌他和老佟有胡子邋遢难看,他们便都剃掉了。 反正跟着夏昭衣和支离,他们对诸多世俗和所谓礼节早就不放心上。 眼下一照镜子,支长乐发现他还是没胡子好看,大方干净,以及他的皮肤虽然麦色,还有些粗糙,但是皮肉饱满,的确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和有朝气。 我这浓眉长眼的,确实精神好看,支长乐在心里想道。 远处藏在暗处跟了他们一路的人看傻了眼。 “……他该不会是在照镜子?”一人说道,“还是当街?” “一大老爷们的,他有病吗?”同伴一脸嫌弃,目光悄然往附近一座客栈望去。 这座客栈的角度很刁钻,他们暂时看不清里面人的情况,但可以猜到,里面的人绝对也看到了这个大老爷们当街照镜子。 的确,负责招支长乐和老佟的那名随从,方才差点没拿稳手中茶盏。 他保持着端茶姿势,讶然地看着支长乐和那名少女。 少女背对着他们,昨日在墨坊面前同支长乐打过照面后,他便派人一路跟踪支长乐。 回来的人说,支长乐身旁还有一个少女,没看到少女的脸,但少女的身段绝佳,背影清瘦窈窕,堪称极品。 随从跟在章之身旁三年,章之又是田大姚身旁一等一的顶尖谋士,所以随从早便见惯了美人,对什么极品不极品的,他没多大兴趣。 现在看了眼,少女身材的确可以,但这位杀人放火的壮汉,你当街举个镜子是怎么回事? 眼看支长乐收起镜子,和少女有说有笑,连耳根都通红。随从心底轻叹,也许,是一些癖好吧。 有癖好的人随从见多了,倒也不足为奇。 想到正事,随从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对一旁的近卫说道:“可以准备了。” “好!”近卫应声。 人都是有软肋的,要将一个人收为己用,除却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可取之处,还得清楚知道这个人的软肋是什么。 眼前之人,既是身负数条血债的凶手,又可见和此少女关系亲近,那么对付起来便着实太容易。 前衙那边的风波,随从在来的路上收到不少消息了,虽说他昨日给对方的时间是今日黄昏酉时,但考虑到对方可能真的趁此前衙之乱去对黄刺史做什么,而后惹更大的麻烦,所以随从决定提前行动。 至于此人值不值得当大器用,招来了再说。 田大姚这些年求贤若渴,乱世虽然人才辈出,却也一将难求,那些史书上赫赫有名的乱世战将,除却识于微时的,哪个不需得费点心机留住呢。 前衙那边的动静,导致这条斜街张望的人大量增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前面那些商会的东家们派来打探情况的。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靠近后衙侧院时变得警惕,方才还有说有笑,现在严肃凝重。 随从下楼后,站在客栈窗内朝远处一个男人投去眼神。 男人点头,令一旁乔装的菜农可以开演了。 菜农登时大怒,朝一旁挑担的脚夫打去。 脚夫怒骂一声,同他厮打。 两人边骂边打,波及到身旁路人和小贩,于是这些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全部加入混战。 街上瞬间被惹起极大的风波,更多无辜人的被殃及,并朝前面好奇回头张望的壮汉和少女冲去。 第646章 要不要管(一更) 支长乐对夏昭衣的保护,几乎成了本能反应,第一时间将少女护在身后。 但人群推攘得越来越厉害,到底是将他们冲散了,混乱里,一个手劲极大的老妇一把拽住夏昭衣的手腕,将她带离拥挤的人群。 夏昭衣被强拽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下,巷弄里的人不多,青石板路上长满苔藓,两旁的屋子略显古旧。 夏昭衣抽回自己的手,转头看到后面又围来几个妇人,一个妇人笑容可掬:“姑娘别怕,这儿安全,咱们在这里躲躲。” 话说的亲切,众妇人的站姿却形成极强的压迫感。 夏昭衣没有说话,点点头,转目看向外面。 动静渐渐消了下去,听传来的声音,官兵们赶来骂人和抓人了。 而更远处,忽然响起了一片鼓声。 几个妇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朝鼓声方向看去。 夏昭衣唇角淡淡勾起,不愧是赵宁,一出手就必要闹个惊天动地。 比起官衙侧门的这场小风波,官衙前面的大空地上,眼下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衡香的几个大商会,除却跟赵宁不对付的,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黄刺史一开始傲慢,在府邸里不出来,施县令连派数人去唤,最后是刘县丞亲自去的,才终于将他请来。 黄刺史的轿子一来,见到官衙外面的大场面,便忙令人将轿子从官衙另一道门抬进去,这次他不再傲慢,是真的不敢出来了。 现在外面的鼓声一响,黄刺史急的将手下递来的茶水一把推去地上。 手下被吓到,黄刺史看了眼地上破掉的茶盏,没好气地叫道:“赶紧收拾了下去,别碍眼!” 手下应声,忙垂头收拾。 坐在旁边的一名吏员看着泼在地上的茶水,叹道:“这些茶叶便是外面那些商会送的,几日前还待我们恭敬有礼,眼下就要反了。” 黄刺史听到“反”这个字,气得拿脚去踢桌案,大脚趾头不偏不倚撞在了桌腿上,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才上任的一名姓田的从事看着黄刺史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咽下了要说的话。 黄刺史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但是他运气好,奇好。 比如东平学府选中了衡香,他恰好是衡香的刺史。 这四年,其他州省的刺史死的死,伤的伤,众叛亲离家破人亡,黄刺史却还能高枕无忧,成了整个衡香明面上权势最大的人物。 他喝着一品的茶叶,穿着昂贵的衣裳,家里赏玩的金银玉器一大堆,若是遇麻烦了,东平学府比他更紧张,那些跑来衡香避难的商人比他更忧虑,一堆一堆的办法和良策铺天盖地飞来,急他所急,难他所难,所以,黄刺史这几年脑子都不用动,全靠身边人周全忙活。这样的运气,没别人了。 “这些商会的人也真的是!”一个吏员愤慨说道,“有什么不能事先来通个气吗,非得闹得这么大?” “便是摆明了要逼我们吧。”另一个吏员说道。 “大人,东平学府若真的出事了,衡香便定也保不住了,于情于理,我们是要出面帮东平学府的。”田从事说道。 “是啊,”黄刺史冷笑,“我今天出面帮忙摆平东平学府的事,今晚霍司阶就来平了我黄府!” “那,那多派些守卫。”一个吏员说道。 “其实不用管这里的事情,等东平学府的事情了了,就让霍司阶带着我们离开,去河京最好了。”又一个吏员说道。 “那还得死上多少个先生才算完,有的等了,这东平学府也真是,跟我们一并随霍司阶回去有何不可?” “回去也未见得好,谁知道会怎么对我们呢,皇上捉摸不定,性情难测,当年谁能想到他做出弃都东逃这样的事情来?” …… 刘县丞站在堂内靠近门口的地方,听着他们分成两派,你一句我一句在那慢悠悠地说,刘县丞心里急的要死。 倒是快点给一个主意,外面再闹下去,施县令便招架不住了。 真要大门被踏平,群情激怒和惊恐的百姓,是会咬人的! 又一片鼓声自外头响起,一个衙役自外匆匆跑来:“不好了,大人,要动手了,看样子是要闯进来了!” “闯进来?大胆!”黄刺史大声怒道。 田从事起身说道:“大人,还是管一管吧,若是不管,不说晚上,我们现在就过不去这关了!” “眼下最大的财政税收来自于那几个商会,如若以后商会不给这个面子了,那我们的官府威严便岌岌可危……”一个吏员说道。 “可我们都要去河京了,还管这个干什么?”另一人说道。 刘县丞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拂袖,抬脚朝前衙小跑而去,想看看外面形势如何。 日头越来越大,风却忽然停了,衙门正前方的空地上,鼓声大肆喧嚣,人海沸反盈天。 刘县丞跑出去时,几个衙卫很辛苦的在拦着人群,不知是谁喊得口号:“让天荣卫滚!” 喊到最后,变成了“要天荣卫偿命!” 施县令焦头烂额,正在找那几个商会管事协商,这几个管事没有一个人理他。 并不是赵宁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令他们来此,而是听说东平学府出事,他们早便想要做些什么了。 听到消息已经最快速度赶来的天荣卫司阶霍正升,带着三名便衣近卫遥遥望着远处的人海,霍正升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这一幕倒是眼熟。” “当年在京城燕云卫府前面,也曾有此一幕。”近卫说道。 霍正升双眸轻敛,目光冰冷。 听说发起人是那几个商会,这么大的动静,商会绝不可能今早安排好一切,定是昨夜便在密谋了,但是天荣卫昨夜什么消息都没有。 毕竟这里是衡香,已不是从前,天荣卫再厉害,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保东平学府!”,紧跟着,所有人都开始喊这五个字。 “保东平学府!” “保东平学府!” “保东平学府!” 上万人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声音传散出去,越来越多人往这边赶来,来的路上也有人边跑边红着眼眶大声喊“保东平学府!” 第647章 事态紧急(二更) 不知道为什么而喊,也可能根本不了解东平学府近来出了什么事,但是共鸣的力量带着震撼人心的磅礴,仅东平学府四字便他们不由自主想奔逐而去,也想发出呐喊。 霍正升听着心烦,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未出几步,他有所感的抬起头,朝不远处的一家茶楼看去。 茶楼二楼,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那边。 二十四五的模样,双肩宽阔,臂膀结实,黑衣将他腰身显得劲瘦,他面淡无波的和霍正升对视,居高临下,一双眼眸深邃冷厉,霍正升能够清晰捕捉到对方身上散出的杀意和轻蔑。 衡香本就各方势力庞杂,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知道是哪家势力。 但不论是哪家,此人地位绝对不轻,这冷酷轻慢的眼神,一看便是久居人上,见惯杀伐。 霍正升没有与他对视太久,收回目光径直离开。 身后传来上楼的声音,聂挥墨微微侧过头去,近卫推门进来,走得很急,带着喘气:“查清楚了,那边的动静是文元先生的手下们所为,是我们自己人。” “为何闹此动静?” “还是为了来衡香路上所遇见的那两个大汉,大约认定是有用之人吧。”近卫回道。 “竟还是这二人,”聂挥墨不咸不淡道,“那么,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那名大汉在人群中走散了,不过控制住了他们的小妹,此二人看来已是囊中之物。” 聂挥墨点点头,看回远处空地,没再说话。 空地上已经有要动手的模样了,要想平息下这场风波,那几个商会的商主们已办不到,赵宁出面也绝对不行,能办到的,就只有黄刺史给一个态度了。 但是以聂挥墨这段时间对黄旭家的了解,这很难。 此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懦弱无能,好逸恶劳,聂挥墨此次来衡香,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赵宁,他为的,就是衡香刺史这个位置。 他早已有人手安排和打算,眼下赵宁忽然出面掀起这场风波,对于聂挥墨而言,是捡了个再大不过的便宜,直接由这些人将黄旭家从刺史位置上抬走,空出来的位置,他自由办法将他的人安排上。 不过,赵宁愿意出头,当真如蔡鹏义所猜那样,与那个阿梨有关? 聂挥墨看着远处赵宁所藏身的马车,眼前却浮现起古照峡所见的那名少女。 一望无际的浩瀚江面,奇峰危岩的两岸青山,在逆流而上,一路破浪的险途之中,他心起豪迈澎湃与狂涌的热血,那名少女便在那时忽然闯入他的视线。 肤若凝脂,赛月欺雪,笑时清媚娇美,明灿若盛春桃花,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湛亮若星辰,有秋水横绝其中。 长河奔雷破青山,万里江涛轰万古。 万古若太孤独,有这样一个少女相伴左右,便绝对不会寂寞,定是生平最大的快事。 但很可惜,她是阿梨。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聂挥墨有的是办法将她留在身边,但是阿梨,此女太危险,哪怕不是敌人,她也不适合作为伴侣。 空地上的口号喊得越来越大,已经有人朝里面冲了。 但凡有人率先,后必群起而之,那几个衙卫着实不够看,哪怕都卫府和守卫置所的人已经赶来了,也挡不住这泱泱的民愤。 刘县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日偶尔摆一摆官威的施县令,这会儿快要给那几个商主下跪了。 局面越来越混乱,几个衙卫朝里面跑去,要带黄刺史和那些吏员们先离开。 黄刺史虽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态到底多严重,怒道:“我看他们敢!衡香若无我,他们怎么活?他们不怕死吗?!” 田从事焦急说道:“大人,我们先走吧!” “你去告诉他们!”黄刺史对田从事说道,“皇上离开了京城,京城便变作了人间地狱,若是要对本官动手,且看他们明日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大人!!”田从事要骂娘了。 那些吏员皆也不安:“大人,先走吧!” “大人,权时制宜,眼下他们上头了,听不进去的!” “大人,不吃这眼前亏,待他们冷静下来后我们再去寻那些商会秋后算账!” “对!要天荣卫为我们出头!” …… 劝阻到最后,一大群人哄拥而上,推攘着黄刺史骂骂咧咧的离开。 后衙少说有五道门,其中一道才闹出场莫名其妙的街头混战来,他们便往另一边人少的去。 在他们离开后,前面的防线彻底被冲散,带头的人冲入进来,所过之处,肆意打砸,推桌倒凳,扯帘砸瓶。 黄刺史嘴上叫骂得凶,出来后稍稍冷静,便忽觉腿软。 在两边官吏搀扶下上去轿子,进轿子前,田从事忽地说道:“不对啊,那黄大人去哪?官衙都被冲散了,那大人的府宅又岂能平安?” 黄刺史面色一白,吓愣在那。 “大人,便去应了这事吧!”田从事又道,“事态紧急,不得不应!只要你答应出兵守卫东平学府,当前之乱定能平息!” “那我便去不了河京了!!”黄刺史绝望的大叫,“我要跟随天荣卫去河京找圣上,这天下还有比河京更安全的地方吗?我一家老少都等着我呢!!你们不想带家人去河京吗?!” 他看向那些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吏员们。 那些吏员们脸色都不好看,有些人急得眼眶都红了。 田从事也绝望了,他看着黄刺史,垂下手,再说不出半个字。 “你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一个略显尖锐的中年男音响起。 众官吏和衙卫,还有守卫置所赶来的守兵们朝声音来处看去。 一共十个黑衣人,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刺耳难听。 “黄旭家,你哪有命去河京?”中年男人淡淡道,“你比其他刺史多享了这四年的福,今天,你的好运到头了。” 黄刺史身旁的官吏们登时大怒:“你要做什么?!” “你是何人?” “快将他们拿下!” 第648章 北门刺杀(补更4.27) 气势叫嚷得非常凶,但是等黑衣人们真的亮出武器冲来,官员们一个个大叫,抱着脑袋往后面躲去。 衙卫和守兵们当即抽出大刀,扬起长枪,但对方身手十分了得,只用九人拖住了他们近二十人,剩余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男子以灵活矫健的身姿,直接冲向黄刺史。 黄刺史在一个轿夫的搀扶下越过轿杠,惊忙要逃,只听耳后风声掠来,死亡瞬息逼近的森凉让黄刺史什么都顾不上了,张口便大呼救命,紧跟着,他感到自己飞出了。 眼前画面飞一般掠过,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轻盈,随后他重重跌在地上,滚了出去。 临死之前的最后动静,他听到周围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而后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意识散尽。 黄刺史的确是飞出去的,但是只有他的头颅。 血线自断开的脖颈处喷射而起,一个官吏受惊过度,当场失禁了。 田从事腿软的跟着人往后跑,看着黄刺史的身躯倒下,满地的鲜血,他几乎要瘫在地上往后面爬。 好在黑衣人们并不恋战,刺杀掉黄旭家后便退了,没有穷追猛打来杀他们。 众人跑出去百来步,全部跌坐在地,愣愣的睁着眼睛看着远处身首异处的黄刺史。 鲜活的一条人命啊,就这样,就这样没了? 一个官吏颤着声音说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说完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田从事缓过来,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他呆愣愣的说道:“你想什么呢,这可是乱世,衡香外面到处战乱,砍,砍头而已……” 黄刺史被刺杀一事,很快传开。 前衙那边本就混乱,闻言所有人一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诡异凝重。 那些带头冲入衙门的人顿时慌了,衙卫和守兵大怒,终于开始反击捉人。 消息传至商会这边,李管事和楚管事大惊,他们知道这不是赵宁的安排,李管事去曹商主那边了解详细,楚管事转身上马车,将这件事情同赵宁说。 赵宁正在研究玉器的花式,闻言抬眸看去:“黄刺史死了?” “听说是割首!”楚管事说道,“十个黑衣人干的,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噫……”同在马车上的屈夫人抚着自己丰腴白皙的脖颈,“杀人便杀人,砍人的头干什么呢!” “也许怕一击杀不死,”赵宁淡淡道,“割首,则没有不死的。” “这倒也是,我听说有些人天生心脏在右边。”屈夫人说道。 “不知是谁干得,”赵宁轻拢眉,若有所思道,“杀掉黄刺史,是为什么呢。” “反正也是个酒囊饭袋,杀了便杀了吧,”屈夫人说道,“就是这砍头……” 她又抚了下脖颈,觉得难受。 “你先去留意其他动静,”赵宁看向楚管事,“若发生什么,第一时间来同我说。” “是!”楚管事应声。 远处茶楼,聂挥墨看着楚管事自马车上下来,沉声道:“看来不是赵宁的人。” “应金良,林耀,云伯中,还有郑北赵明越那边,都有人在衡香。”一旁的近卫说道。 聂挥墨冷笑了下,舌头在口腔中舔了下自己的后槽牙:“开始变得好玩了。” 夏昭衣已被那几个妇人带去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安全地方”。 几个妇人特别能说会道,不算热情,但说出口的话隐隐有讨好之意。 带去一家香料铺的后院,她们问夏昭衣要不要水喝,夏昭衣摇头。 一个妇人笑盈盈道:“别怕,我们不会对你如何,这水没有问题的。” 同伴觉得她失言,拉了她的衣袖一把。 在后院坐了约莫小半刻钟,没有找到支长乐的随从先回香料铺了,反正这个少女在他们手里,不愁寻不到兄长。 随从才来到后院,便听后院外面有人大声嚷着:“快去看,快去看啊!黄刺史在北门外被人砍了脑袋啦!” “真的砍了啊?” “什么?黄刺史死了?!” “尸体还在那吗?脑袋有没有带走?” “谁砍得啊?!” 众人边问,边追随而去。 几个妇人大惊,你看我,我看你。 她们其中不少人同之前探入客栈的那个中年男子一样,都是随从自本地找来的,故而对黄刺史被刺一事,她们坐不住了。 随从在回来时便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以为是支长乐干的。 好在聂挥墨的人手消息比较灵通,他很快得知不是,对方是十个黑衣人。 他看着那几个妇人的反应,这时一顿,转眸朝坐在井旁石凳上的少女看去。 少女生的美貌,巴掌大的娇美面庞上半点波澜都没有。 “姑娘?”随从开口喊道。 夏昭衣转眸朝他看去,等着他说下去。 便是这转眸,也不是瞬间看来,而是缓慢闲适的姿态,全然不见被人捉来的慌张。 随从忽觉好奇,他们兄妹此次不是正要去对付黄刺史么,眼下黄刺史被人杀了,虽然已确定不是她兄长干的,可是她半分开心,或者困惑她兄长哪去了的情绪都没有吗? “这可是砍头,”随从故意说道,“一个活生生的衡香刺史,他的脑袋被人割了呢!” “你们为什么将我抓来?”夏昭衣问道。 “这怎么叫抓呢,”随从一笑,“姑娘,我们以礼待你,是将你请来的,方才外面这般危险,我们保护了你呀。” “那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姑娘不曾听到吗?”随从指向外面,“刺史被杀了,外面很危险的!” “那便多谢,”夏昭衣看着他,“你叫什么,待我兄长寻来,我要他谢谢你。” 随从顿了下,如实说道:“在下姓王,名长七,长短的长,五六七的七。” 若能将那两个壮汉招入麾下,那么以后便是共事的同一阵营之人,所以名字这事,没什么可隐瞒,反倒落了个不诚恳的话头。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王长七。” “姑娘的兄长走散了,还需得等一阵子,姑娘莫急,应很快就能找来的。” “可惜,”夏昭衣说道,“你很快便要走了。” 第649章 留在身边(一更) “我要走?”王长七皱眉,“我要去哪?” “等下你便知道了。”夏昭衣说道。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温和淡然,一双眼眸清雅灵动,让王长七感觉,跟他所想的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妹妹完全不像。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可她这番气定神闲,若是装的,那不论演技或心态,都堪称一绝。 可若不是装的……王长七心下一咯噔,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妙。 “你,叫张什么?”王长七问道。 她那两个被通缉的兄长,一个叫张军,一个叫张本,但也有可能是异姓兄妹,因为这容貌长相,差的未免太多。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了叫骂声。 王长七忙过头去,院中的妇人们也转头看去。 一个伙计从前面大步奔来,惊忙叫道:“王七哥,官府的人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王长七不解,“今天那事不是摆平了?” 他指得是今日在街上故意惹出的风波,但就是场小打小闹,散得很快,等等,王长七忽的面色大变,上前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今日街头的事,即便没摆平,官府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寻上来,眼下还有什么比黄刺史被杀,和前衙那些商会逼反来得重要的。 如果真有,那么便是…… “他们说我们这里有杀害黄刺史的凶手,说就藏在我们这里!”伙计快步奔来,“王七哥,快想办法!前面拖不住了!要不我先回客栈那找将……” 将军二字被及时止住,不敢说下去。 同时王长七也怒喝:“找什么!住嘴!” 事情忽然变得混乱,王长七一时理不清,顿了顿,他倏然转头朝一旁少女看去。 对上少女湛亮的眼眸,王长七惊道:“难道是你?!” “我不是被你们抓来了吗。”夏昭衣说道。 “那是你兄长!?” 夏昭衣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点头说道:“可能是吧。” “怎么可能!”王长七叫道,自己把自己否认了,他知道是十个黑衣人! 他这下是真的乱了。 前面的叫骂声更响,听动静,直接往里面闯了。 妇人们慌了,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都不愿和杀刺史这样的大案挂钩,好几个人直接打开后院的门跑了。 王长七定了定心神,朝前面走去,打算好好论道论道。 才走几步,一大群官兵已经往后院冲来,还有大量去到二楼。 王长七正准备开口,官兵们根本不给他说话的半分余地,过来直接将他和伙计按倒在地。 脸上的皮肤摩擦过后院的沙石,伙计痛得张口大骂,王长七顾不上疼痛,第一反应是朝少女方才所在的地方看去,却见少女不翼而飞了。 在被人拎起往前面押走的时候,王长七忽然想到少女刚才说的那句话。 “可惜,你很快便要走了。” 很快便要走了。 很快…… 王长七瞪大眼睛,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陷阱里。 · 被抓的人,不止一个王长七。 牢房在衙门隔街,离得很近,王长七和伙计被推进去,里面已经关了大半的人。 王长七个子中等,在一堆高个大汉的比照下,他被衬得略矮,寻了个角落去坐,王长七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他很快意识到,关键不是在自己身上,是在那个少女身上。 “王七哥,文元先生会来救我们吗?”伙计小声问道。 文元是章之的字。 王长七摇头:“不会。” “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王长七说道。 他跟随章之身旁多年,虽然是有些主仆情谊,但章之为人,王长七再熟悉不过。 精准,毒辣,用计不讲究后果,只为效益。 对于他们忽然被捉走这件事情,如果他们在一天一夜内没能想办法自救,章之是横竖都不会来管的,只会派人调查这件事情会不会牵扯到他们,然后斩断所有往来。 至于王长七的嘴巴会不会乱说话,要么,他王长七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么,外面会派人进来暗杀掉他。 唯一还有些侥幸的地方,便是那位辛顺先生。 同样作为田大姚身边的谋士,辛顺先生性情温厚,待人和善,仁义很多。 可是王长七和辛顺往来太少,此次到衡香也并未多接触,辛顺先生不知会不会来救他。 “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伙计找到了自我安抚的话,“官府抓来这么多人,法不责众,等找到真凶,我们就会被放出去了。” 王长七朝铁栅栏看去,心里面说着,但愿吧。 如果只是寻常被抓,他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是现在,那个少女的声音总在他耳旁响着,让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究竟是哪里? · 夏昭衣寻到支长乐和老佟时,二人正在约定好的小吃坊里吃烧鸡。 夏昭衣将手里的荷叶包放下,支长乐打开一瞧,又是一只烧鸡,支长乐和老佟顿时乐了。 “路上买的,”夏昭衣笑道,“小贩正收摊,便宜价格给了我。” “现在收摊?”支长乐朝外面看去,“这正午都没到呢。” “估计是黄刺史被杀,他们害怕衡香失主了吧。”老佟说道。 支长乐点点脑袋,看着少女将倒扣的茶盏翻过来,提起小茶壶缓缓倒水,关心问道:“阿梨,你那边可还顺利?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呀?” 茶水已经凉了,茶叶有些苦涩,夏昭衣慢悠悠喝着,闲适一笑:“顺利的,他们都被抓走了。”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黄刺史吗?”老佟好奇。 夏昭衣摇摇头。 “啊?阿梨,你不知道的啊,那你让我和支长乐将人引去抓人,这……” “要杀黄刺史的人很多,我猜他今日一定会死,你看,他不是真的死了吗?” “其实他可以不死的,”支长乐说道,“阿梨昨夜说过,他若摆不正自己的地位他才会死,所以,黄刺史这是活该。” “也是,”老佟点头,“就是活该。” 两人边说边吃着,将烧鸡消灭完,把大爪伸向夏昭衣带回来的烧鸡。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呢?”支长乐边吃边问道。 “等两天吧,”夏昭衣一笑,“王长七身上的刺得拔,拔完了才好留在身边。” 支长乐和老佟齐齐一愣。 “留在,身边?” 第650章 是个妙人(二更) 田从事和那些官员们回到后衙,黄刺史的尸首就在大堂里躺着,临时设置的躺尸处,略显粗糙简陋,一块白布草草盖着。 一个官员昏阙了好几次,醒来又吐又流汗,没撑住多久,又昏了过去。 相比之下,田从事稍微好点,他手里捧着滚烫的茶盏,目光一直看着黄刺史的尸体,眼神有些颓然,有些悲凉,有时候又变得鄙夷。 外面不断有人跑入进来汇报情况,大堂里很吵。 虽然黄刺史死了,但那些商会的人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仍是要官府给个说法。 后衙的一整片官员全部倒了,施县令又还不够资格去主持这个局面,所以他们派人去请城南都卫府的仇都尉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主事来。 田从事估算了时间,觉得快要来了。 除却外面的混乱场面,还有一个混乱,便是那些官兵在到处抓人。 有些可笑,若真的这么好抓,那黄刺史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刀毙命,身首异处吗? 所谓的抓人,不过是泄愤罢了。 可怜的老百姓。 但这事,眼下田从事不好去说,毕竟施县令自己就快被逼疯了,顾不上去管这些手下。 又一个手下从外面进来,说仇都尉到了。 田从事想了想,起身打算出去看看。 他跟仇都尉只见过一面,不了解此人性情,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 才从后堂出来,一个守兵忽然跑来,叫他喊住。 “何事?”田从事问道。 “聂将军有两个人被抓来了,”守兵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你未时之前将他放走。” “聂将军”三字刚一出口,田从事神色便变了,悄然去留意四周。 守兵说完后,往田从事手里塞来一张小纸。 田从事不动声色藏好,守兵便走了。 田从事没再往前面去,转身去往后院的茅厕,打开纸条,写着王长七三字。 “王长七。”田从事轻声念着,随后将纸条撕碎,丢入坑中。 正衙门口,由两排高大的士兵开道,仇都尉再骑马慢慢走来。 架势摆得颇大,脸上一副谁都欠了他钱的模样,但行事却大方干练,大手一挥,全应下了,并当众派出兵马,去全城搜寻其他先生们的藏身之所,以及重兵保护东平学府。 如此好说话,反倒是众人不知如何接,忽的有人带起头,说谢谢将军,而后哗啦啦一整片人,山呼海啸般的叫着,谢谢将军。 “我看,连这仇都尉都有派人刺杀黄刺史的可能。”屈夫人在马车上说道。 “不会,”赵宁摇头,“他是我一个时辰前刚买通的。” 屈夫人眨巴了下眼睛,朝她看去:“多少钱?” “差不多值三十个铺子。” “三十个铺子对你而言是不算多,但你竟肯在这种事情上花钱?”屈夫人大惊。 赵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阿梨来衡香只是路过,她住不了几天,我想尽快办好她的所托之事,让她离开衡香时可以舒心一些。” 屈夫人轻叹:“也不知是羡慕你,还是羡慕阿梨姑娘了,这阿梨姑娘啊,着实是个妙人。” 想起少女的模样,屈夫人便想夸,当真喜爱得不行。 官衙这段风波,起得突兀盛大,平息的却也快。 不到午时,人便散得差不多了。 那些还在惆怅不知如何是好的百姓们,因为仇都尉站出来主持局面,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摆摊的继续摆摊,推车的继续推车。 屈夫人所在的衡香商会要聚在一起吃个饭,曹商主说有事要商议,屈夫人最喜欢凑热闹,打算去看看,下了赵宁的马车,回去自己的轿子。 赵宁不属于任何一个商会,虽然和这些商会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但没人请得动她。眼下也有几个商会来请她去一聚,楚管事婉拒了,说赵宁身体欠佳,得回去休息。 他们的队伍很长,楚管事和李管事坐在轿子里,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刚好将赵宁的马车护在中间,两旁则跟着数十个身手一等一的高头大汉。 当初这阵容,还被衡香不少商户诟病过,等习惯赵宁在商场上各式各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后,除了骂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之外,其他所谓诟病,都是小打小闹了。 穿过此间最大的坊市,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赵宁单手支头,靠在车厢案几上假寐。 听外面传来的动静,楚管事自轿子里出去了。 赵宁轻轻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但她本无心去管外面发生的事情,偏巧有个人名传入她的耳中。 赵宁掀起眼皮,抬眸望向前面,一双明亮目光似乎能穿透车帘。 “所以,”外头那个略显低沉的男声说道,“阿梨当真在衡香?” 楚管事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见一见赵大娘子,”男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你去请示。” “我家娘子身体不适。” “赵大娘子!”男人直接在外面高声说道,“阿梨姑娘可在你车中?” “你嚷什么你!”楚管事怒声叫道。 要不是男人生得高大,孔武有力,且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至少二十个手下,楚管事早便令人动手将他打一顿了。 车帘被掀开,赵宁一袭素白长衫自车厢里出来,目光落在前面男人身上,器宇轩昂,高大挺拔,眉目有几分眼熟,可一时忆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何人?”赵宁说道。 她将车帘整个撩起,所以车厢里面精致奢华的摆设,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 聂挥墨浓眉皱起,难道他猜错了,她真不在这? “你是何人?”楚管事跟着问道。 聂挥墨冲赵宁抬手一拱:“是在下冒犯。” 说完,带人便准备离开。 楚管事勃然大怒:“站住!” 岂有这样的道理,赵宁这些年还没被这么无礼对待过。 随着他一声喝令,他们的人当即都冲了过去,拦住了他们。 聂挥墨身旁的近卫都是带着武器的,登时摆出架势,只要聂挥墨一声令下,他们便是聂挥墨手里的刀。 赵宁不惊不乍,寒声道:“我问你的话,你回答了吗?你是何人?” 第651章 戏弄我们(一更) 聂挥墨回过身来,漆黑深邃的眸子朝赵宁看去。 赵宁没有半分畏怯,冰冷与他对视。 “你莫非,认不出我了?”聂挥墨说道。 赵宁早便觉得他眼熟,但着实很难想起。 她这些年见了太多人,胖瘦高矮美丑,形形色色,能让她记住的人都是说过十句话以上的,但眼前男子显然没有,否则她不会想不起。 “蔡鹏义,还记得么?”聂挥墨又道。 赵宁一顿,记忆刹那鲜明:“是你!” “我钦佩赵大娘子的行事风格,这些时日多以礼相敬,但赵大娘子直接让阿梨姑娘对我的人动手,是不是不妥?”聂挥墨说道,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半分怒意。 话里信息有些多,赵宁没有接。 “眼下我还有事,便待今日酉时再去宁安楼请罪。”聂挥墨又道,抬手虚虚揖礼了下,转身离开。 这次楚管事没有再拦,虽然对此人没有半分印象,但他看得懂赵宁的情绪变化。 赵宁看着聂挥墨离开的身影,保持着抬手撩着车帘的动作。 对方说是“请罪”,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警告。 便不说湖州赵家那点事了,就是前阵子她吃了对方十万两的货,也的确值得他来闹一闹。 她知道那个辛顺是他的人,这些时日辛顺日日都来宁安楼,她一直拒之不见,未想,聂挥墨这尊大佛,竟也在衡香。 以及,他和阿梨是怎么结下的梁子? · 辛顺和章之都不在客栈里,二人有各自的事要办。 听闻手下来报,称聂挥墨中午直接在路上拦了赵宁的车队,二人皆觉匪夷所思,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聂挥墨在衡香这段时间几乎不外出,多数时间都在归园客栈中看书,写字,品茶。 在辛顺和章之的印象里,聂挥墨是一个忍耐度极好的猎手,他有足够耐心去等待一场猎杀的最终收获,哪怕中间有其他势力争逐,他们的猎物极有可能被旁人夺去,聂挥墨都能不急不躁的在旁观望。 所以,聂挥墨的“狩猎”,常尝败绩。 而失败案例中的数次,只要他们中途动手,就能将猎物彻底夺来,可是聂挥墨偏就不去下这个令。 辛顺一度不理解,后来才发现,聂挥墨所享受的是狩猎过程。以及,中途夺来的猎物,极有可能失去原本的可口,比如忠心程度,归顺的程度,所以这样的猎物,聂挥墨其实是主动放弃。 他是这样一个将帅,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出击,什么时候该放手,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最丰美的一只猎物,稍微差点火候,他都看不上眼。 他极少参与事件中去,像是一个统观全局的看戏人,有一套专属于他自己独特的执行标准,冷漠凌厉。 但是现在,聂挥墨却带人当街拦了赵宁的车队。 辛顺赶回归园客栈时,聂挥墨在归园客栈的最高楼,目光眺着远处的衡香官衙。 辛顺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在楼下将今日和聂挥墨一并去街上的一个近卫喊到一旁问话。 近卫皱眉,看着这位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的谋士先生,有些犹豫的说道:“具体不知,但我猜测,或与那阿梨有关。” 又是阿梨。 “你慢慢说来。”辛顺说道。 其实近卫也只是猜测。 今日一切都挺好的,包括官衙面前闹成这样,也没见聂挥墨有什么情绪。 转变是自手下来报开始,说章之那个手下出事了,被官府的人当成刺杀黄刺史的凶手给抓走了。 事情听来荒谬,却也情理之中,因为官府那些衙卫和守兵的确是疯了一样到处抓人。 聂挥墨随口问了一句,人被抓走了,那么他们之前所提到的那个被控制住了的妹妹呢。 手下回,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有理由怀疑,王长七被抓走一事,同这个“妹妹”有关。 于是,几个近卫便看到他们这位素来冷面的将军变了脸色。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没人敢问,随后,聂挥墨便令人去找安排在黄刺史身旁的人,务必放了王长七。 本是件小事,远远不足以让聂挥墨亲自下令。 “那你为何猜测到阿梨身上?”辛顺问道。 “是将军拦下赵宁轿子时,点名要见阿梨。” “莫非,将军觉得那个妹妹是阿梨?” “是,”近卫点头,“而且将军没有隐藏身份,对方知道我们是谁了。” 辛顺皱眉,抬眸朝楼梯望去。 “奉才先生,”近卫压低声音,“令我困惑的是,即便是阿梨,将军何以这般激动呢,这些年的大人物,将军该交手的都交过手了。” 安静一阵,辛顺说道:“或许,是将军觉得遭了戏弄吧。” “戏弄?” “这个阿梨在戏弄我们,将军头一次被人这样戏弄。” 说着,辛顺又道:“我去楼上找将军。” 聂挥墨双手负后,高大身躯站在窗边,天光打在他身上,俊朗眉目轩昂似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来者是谁。 “奉才特意赶回来的?”聂挥墨淡淡道。 奉才是辛顺的字。 辛顺冲他背影抬手揖礼:“将军今日在街上,拦了赵大娘子的车队?” “奉才觉得我冲动了?” “将军定有将军的道理,”辛顺温然说道,“接下去,将军打算如何?” 聂挥墨双眸轻敛,平静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会一会这阿梨。” “所以将军故意闹上街头,是为了声扬?” “嗯。” “我觉得,”辛顺若有所思道,“将军可以更主动一些。” “哦?”聂挥墨终于微微侧首,“奉才有何高见?” “将军,你觉得阿梨接下去会有何行动?”辛顺反问。 聂挥墨看着他,眸中波光渐亮:“东平学府?” “阿梨是定国公府的人,便不会不管东平学府,”辛顺说道,“东平学府书香传承,所载数百年辉荣,当年宣延帝弃都城时,东平学府是许多年轻士兵们用血肉在宣武军的围剿下,生生捍卫下来的。阿梨也曾参与,将军可还记得,天荣卫司阶谢大钧,是被阿梨亲手杀死的,于众目睽睽之下。” 第652章 女扮男装(二更) 此事,聂挥墨自然记得。 “阿梨”二字这些年已沉寂,但是当年在李据弃都东去后,这个名字在最短的时间内名动天下,甚至盖过了她定国公府仅存孤女的光芒。 聂挥墨忽然在想,如果她愿意站出来,登高振臂,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去招贤纳士,那么那些被李据所弃的大乾子民,绝对都会在最短时间内聚拢到她的大旗之下。 这些忠诚和归顺,不是利益可以相比的,那是信仰和信念的存在。 那么,隐世多年的她忽然出现,是有这个打算么? “所以将军,”辛顺继续说道,“不论赵宁那边我们能不能得到和阿梨有关的线索,我们不妨有个二手准备,先去找到天荣卫在衡香的藏身之处,救下那些先生,这样,不管是对东平学府,还是对阿梨,都是一份人情。” 人情。 聂挥墨收回视线,目光重新眺向远空,舒卷的白云似成片巨大的棉花,晴空之下,半座衡香城府人声鼎沸。 “人情……”聂挥墨轻声说道,“送给阿梨的人情?奉才先生不觉得,似曾熟悉么?” 辛顺一惊,乍然忆起四年前在镇国将军府的事。 “朱岘大人德高望重,当年死的,确然是不值。”辛顺喃喃说道。 当年便也是他的注意,提议要聂挥墨尝试去救出朱岘。 聂挥墨派出的人手的确冲进了镇国将军府,但是陆明峰见情况不利,直接将朱岘用刀捅死了。 这是一件憾事,天大的憾事。 且不说公,于私,辛顺对朱岘是抱有钦佩和结交之心的。 “我一直不曾将阿梨当作是盟友或可拉拢的对象,便是因此事,”聂挥墨说道,“所以这人情或许可免,但先生若觉得仍有保下东平学府的必要,便去做吧。” 辛顺垂首:“是,将军。” “我也该准备一下了,”聂挥墨淡淡道,“去找赵宁之前,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 戏台上的乐曲又唱罢一首。 但场下诸人几乎没有反应,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掌声。 其中一个拍手的人,是满口不满的老佟。 花旦唱的勉强,心不在焉,青衣则干脆不唱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 不过根本没人在意,台下的人皆在讨论黄刺史被杀之事。 老佟爱听戏曲,一直在不满那青衣,但落幕时还是拍了手。 支长乐不怎么爱听,偶尔同他聊几句,其余时间一直在吃东西,嗑着瓜子四下张望。 夏昭衣没有和他们一桌,她嫌这边吵,于是去了靠近后面的安静角落里。 支长乐发现她在画画,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画,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人物或花草,是整整齐齐的一横一竖,纵横似棋盘,但又没棋盘那么规整有序。 说是地图,也不太像。 不过阿梨现在想要清静,他不好去多问。 又一台戏曲开场,唱的是《孤月船》,一出场便是五个戏子,极其热闹。 这一出戏是老佟的最爱,支长乐跟着听过几回,抬头朝台上看去。 戏场里的人来得越来越多,聊得火热朝天,夏昭衣画完最后一笔,重新丈量了下,确保自己无误。 她将齐老头留在这里,一是齐老头这近十年东躲西藏,避世太久,多出许多新鲜事物,他的反应漫上半拍。 比如这两年新出的瓷器,烧瓷方法与以往不同,包括玉石的新型雕刻手法,纸张的革新,漆色的重新演变等,齐老头完全不懂。 而赵宁处于上流社会,又是个广交的商人,她所接触到的新兴事物能让齐老头开上很多眼界。 第二,她让齐老头留在相对较为稳定的衡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造一座城。 当然,只是在纸上改造。 一座包含下水道排污,城防河建设,还有城中屋宇规划的城市建造。 她眼前这张图,便是一个雏形,她还得临摹一张,寄回去给师父。 她让支离提前带回去的给师父的册子上,写了她这几年来的诸多困惑,师父应该已经看完了,不知师父会如何解答,或者,师父也会困惑其中? 台上这时唱到最激昂处,老生拔出剑来,刺向青衣,小生赶来阻拦,在叠声的唱腔里,一片混乱。 夏昭衣抬眸朝台上看去,心中估算时间,差不多了。 她得去大牢里看一眼王长七现在的情况。 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由老佟看完戏曲后带回去。 夏昭衣和支长乐从戏场大门出来,闷坏了的支长乐长叹:“可算是出来了。” 这家戏场和大牢离得很近,大约三百步不到。 街上都是人,挤挤挨挨,还有大量官兵穿行其中。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牢里,而是寻了家卖衣裳的铺子,换了套朴素黯淡的男装。 女人要扮男人,那绝对不是换身衣裳和发型,或者再贴个假胡子便可以的事。 小半个时辰后,等在一家客栈后面的支长乐忽被人一拍肩膀。 他回过头去,便见到一个身形佝偻,眼神呆滞,脸上像是枯瘦起皱的糟老头子。 “干啥啊?”支长乐叫道。 “你再好好瞧瞧我?”糟老头子笑道,声音清脆悦耳。 支长乐吓得瞪大眼睛:“阿梨?!” 从头大脚,包括她的手和脖颈,皆是一色的暗沉枯黄,极为讲究细节的她,还给自己添了几处老人斑。 但若细看,的确是有她原本的五官底子在的,但是只有几分而已。 “吓死我了,”支长乐连声说道,“阿梨,你太厉害了!” “我不爱做男装打扮,”夏昭衣驼背朝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就是因为麻烦。” “你可以打扮成翩翩公子的嘛。” “雌雄难辨反而招人注意呀。” 支长乐点点头:“也对。”顿了下,又道,“可见戏文话本里说的都是假的,哪有一个美人女扮男装会不被发现的呢。” “倒也不是没有,”夏昭衣摆摆手,“我们便不用细究这些啦。” 她入戏颇深,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身形佝偻,摆手的姿态和说话的语调,皆是一个受尽生活苦难的糟老头子无疑。 支长乐觉得,老佟完全不用留在戏场里看戏的,阿梨这么出色,看阿梨不好吗? 第653章 口才不错(补更4.28) 随着时间推移,官府抓人没那么勤快了,送入大牢的人,一批比一批少。 但整座大牢仍挨山塞海,空气里的味儿让人几乎想撞墙去死。 王长七生无可恋的蹲在角落里,还在挣扎思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三个兄妹对自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章先生,更或者,聂将军? 但是,归园客栈隐藏得极好,他们没道理发现吧。 伙计在旁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看着他。 外面又传来声音,见怪不怪的“犯人”们谁也没去看。 带人进来的狱卒四下望了眼,在身后一个“犯人”的小声嘀咕下,将这边的牢门打开,把身后的两个“犯人”给推入进来。 关上牢门时,狱卒不安的目光看向刚被推进来的大汉。 大汉眼一瞪,唇形无声说道:“快滚。” 狱卒忙掉头离开。 周围的牢笼对新来的二人没有兴趣,这座牢笼里的人则无聊投来几眼。 大汉却着实暴躁,眼一扫,将一片目光给瞪回去:“看你娘呢!” 好凶的人! 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不想惹事的众人便回避了。 不过还有几人按捺不住好奇,朝大汉身旁的糟老头子看去。 这下大汉更凶了,伸手指去:“老子把你眼珠子给挖了!” 伸出来的手被老头子抬手按了下去。 支长乐收回目光,夏昭衣冲他摇摇头。 然后暴躁凶悍的大汉,就这么奇妙的被瞬息安抚下来了。 不过安静没多久,便听得他又叫道:“滚开!” 他跟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硬是被他用粗犷的嗓音分开条道来。 王长七还在思考人生,等觉察到周围动静后抬起头来,撞见分道走来的人竟是他这两日一直想招的那个歹徒,他吓得从地上弹起,往后面的墙角贴去。 这,这世界怎么那么小?! 就在这时,刚离开没多久的狱卒又回来了,身边跟着田从事派来的一个人。 田从事的官职不大不小,等事态稍稍平息后,从牢中放一个被误抓的人还是没问题的。 狱卒站在外面叫道:“谁是王长七啊?!” 王长七一听自己的名字,眼睛大亮,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那糟老头子伸手往他身旁的伙计指去:“他。” 伙计一顿,下意识朝王长七看去。 “你若不走,稍后便走不了。”老头子压低声音说道。 王长七手指都在发颤,往前一步就要说话,支长乐抬手,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狱卒已朝这边看来了,正在打开牢门。 伙计眼看这情形,忽然什么都顾不上了,心下一狠,高声叫道:“是我!我是王长七!” 王长七急了:“我才是……” 支长乐一拳挥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过支长乐没有打他,只是吓唬而已。 就这么个功夫,伙计已经迅速朝外面窜去了。 大牢的门重新关上,一切似乎恢复如之前那样。 王长七脸色惨白,愣愣看着大门方向,眼前全是人,挡住了视线,但是他仿佛能看到那边是有光的。 身旁坐下一个人影,少女带着笑意的声音清脆说道:“怎么,之前还意气风发,不过才数个时辰,便笑不出了?” 王长七双目圆睁,立即转头朝身旁的老头子看去。 这发型,这呆滞眼神,这皮肤状态,这从头到脚的,这,这。 但就在这个时候,短短的一瞬息的功夫,他忽然感受到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演变过程。 老头子的后背不佝偻了,双肩端挺笔直,眼神也不呆滞了,湛亮若雪,仍是这发型和皮肤状态,可是只消一个微妙转变,他就变回之前那个让他想说话,又不知怎么交流,极其难以讨好和亲近的少女了。 当然,和娇美二字还是不沾边的。 真的太丑了。 可她就是有这样的神奇特点,哪怕再丑的容貌,都还是那个气质。 是……她的眼睛。 王长七咽了口唾沫,之前那一种一脚踩入陷阱的感觉,在此时此刻变得具象化起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王长七说道。 同时不忘抬眸朝立在那边,用庞大身躯挡开人群,霸道的在这拥挤的牢笼开辟一片空间的高头大汉看去一眼。 “在来衡香的路上,我们遇见过几次,不过我在车厢里,你没有看到我。”夏昭衣说道。 “然后呢?”王长七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昨日在东平学府门前,你对支大哥所说的那些话,我恰好也在里面听到了。” “支大哥?”王长七皱眉,抬头又看一眼大汉,“你们不姓张?” “那是骗你的。”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一脸吃了苍蝇的神情:“你,你们至于吗!” 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他不就是想要招两个人入伙而已,招不到就算了嘛,还编这么场戏出来? 还,还害他干嘛! 却见老头笑起来,唇边在妆容加持下仍露出两个极浅的小梨涡。 “那你呢,”夏昭衣说道,“你今日在街上为何要演一出人群互殴的戏码,将我带走呢?” 王长七说不出话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很凌乱。 若真要这么说起,那么是昨天开始,他就已经是被算计的那个人了! 少女继续说下去:“古时求贤若渴,有以宝马锦袍相赠,也有以策略计谋相算,相比你今日所为,其实不算什么。” 本来就不算什么。 王长七心里冷哼。 “所以,我们所为,也不算什么。”夏昭衣又道。 王长七微顿,转眸朝她看去:“你是何意?” “你口才不错。”夏昭衣一笑。 王长七懵了,愣愣看着她,而后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你刚才是在夸我?” “我刚才说了,昨日我在东平学府门前听到你劝说我兄长的话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阁下口才委实是好。” “所以,你们现在算计的这些,全都是为了我……?” “因为你值得啊。”夏昭衣说道。 简单一句话,让王长七顿觉心身舒畅。 因为,你值得啊。 我,值得。 第654章 你跟着我(一更) 作为一个小人物,王长七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一个评价。 他看着夏昭衣,眼睛变得明亮,但他不是蠢货,理智很快回到他的脑子里。 他首先要确认的是,对方这样说到底是真心,还是别有目的。 也许对方图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章先生呢。 以及,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背叛主人的人。 “你们,是谁的人?”王长七冷冷问道。 夏昭衣摇头:“没有谁的人这样的说法,你愿意为我办事,我给你薪水,你若要走,那是我没本事,留不住人,我们是雇佣关系,不是主仆关系。” 这个说辞,倒也是新鲜…… “王长七,苍生受难,你心有不忍吧?”夏昭衣又道。 王长七皱眉,看向牢笼里关押的其他人:“难不难的,不都是活着么。” “可你在东平学府门口劝说我这位大哥时,并不是这么说的。”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冷哼:“你说像我这样高大强壮的人,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能平庸。” 王长七讪讪,没有接话。 “你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为国为民,匡扶天下。”夏昭衣补充。 王长七看了他们一眼,感觉脸上火烧一样不自在。 “莫非只是说辞,你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支长乐问道。 “说辞不说辞的,现在还有用吗?”王长七有些恼羞成怒,“我瞧你,可未见得被我说服!” 支长乐嗤声:“我一直便是这样想的,你怎知我没有认同你的说辞?” “那你还这样待我?若被我说服,那你今日酉时来找我便可,何必闹这样一出戏来?” “谁告诉你一展抱负就得投靠你们?我已在阿梨身旁,已是我最好的去处,换你,你会弃优而择良?” “切!”王长七怒斥。 “他妄图骗我入伙,居然还在这里牛气上了!”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神情温和,看着王长七说道:“那些说辞,你用来说别人时,自己心中不曾有半分受到感染吗?” 她声音本就悦耳,音色若珠子落玉盘,字字清晰,语气则是不经意带着的一股轻懒,现在平静说着话,听着都令人觉得心里安抚。 王长七没有接话,他在回想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确切来说,他的确没有半分感动感染的情绪在,一切不过只是话术而已,只是为了招人入麾下,怎么能把人骗来,就怎么去吹去夸。 为天下?为苍生? 他一个小小随从,哪有这么伟大,反正他跟着章之,章之又跟着田大姚,那么他当然是想要田大姚日后可以统一天下,建功立业的。 “你很厉害,”夏昭衣说道,“不论你当时假意或真心,至少你确实达成了你的目的,你该是个优秀的说客,而不是屈于人下的小随从。” “你别说了,”王长七冷声打断她,“我誓死效忠章先生。” “那位姓章的先生待你有救命之恩?” 王长七抿唇,摇头。 “养育之恩?” “……没有。” “那么,救过你的父母,或亲朋?” “无。” “知遇之恩定也没有,不然你不会还是个小随从。”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恼怒:“与你何干?” 支长乐脸色阴沉:“臭小子,我警告你,再敢对她大呼小叫,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你劝说我支大哥时,支大哥可没对你这么暴躁。”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抿唇,神情倔强,朝一旁看去。 夏昭衣淡笑:“王长七,少年人当立世,胸怀抱负,争功逐名,你这体魄上不去战场,可你当个以笔为刃的文官,绝对可行。” 文官。 王长七听着这两个字,眉心稍稍皱起。 “这世上宝马颇多,伯乐却少,相比起绝大世人怀才不遇的怅然,你却恰恰相反,你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怀大才。” “你,你少哄我。”王长七语声变软。 “那你又凭什么以几次相遇,便想招我大哥过去呢?” 王长七抬起眼睛朝支长乐看去。 支长乐忍不住叉腰,微微昂首。 “他生得英武,气势气质不同常人。”王长七闷闷说道,语速较快。 夏昭衣一笑:“所以,你对我大哥的了解,仅凭他的外貌,可是我却是亲耳听到你的那番说辞,至少我是了解你的才华的。” “……” “王长七,”夏昭衣语气变得认真,“你不该拘泥于一个小小随从的身份,在外面,有海阔天空的大世界在等你一展身手呢。” 王长七咽了口唾沫,胸中荡起一股跃跃欲试的热血。 “当个小随从有什么好呢,以你的才华,你该若大河出谷,一泻汪洋,揽尽沧海星河。从今后,皓皓千里,凭天凭地,你的畅快自由,无人可夺。” “畅快,自由。”王长七低不可闻的念着,心跳突突而起,侧眸看着夏昭衣。 缓了缓,他一摇头,冷声道:“不用白费唇舌了,即便我真有你所说的这般才华,我留在章先生身旁,也是最好的去处。” “你现在,在那位章先生身旁多久了呢?” “……” “他不识才,可我能。” “那我便去我家先生那自荐!” “可你在他身旁当久了随从,你永远被他压着一头。”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可,你认得清你自己么?”夏昭衣语声变得认真,仍是不急不缓的语速,“我说你有大才,你便真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一方面了?谋一城,谓之战术,谋一国,为之战略,谋外,谓之外交,谋内,还有吏,兵,工,礼,刑,户六部之分,各司其职。你觉得,你的才在哪一处?” 王长七看着她,顿了顿,他低低道:“我的才,在哪一处?” 夏昭衣笑起来,皓齿洁白,眼眸明亮,牙弓长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咧嘴的弧度所导致的面部肌肉走向,哪怕是再丑的妆容都遮不住的灿烂甜美。 “你跟着我,我自然会告诉你,以及,”她的眼波轻轻流转,望向牢门方向,“其实你也回不去那位章先生身旁了,那位以你名义离开的伙计,回去后定会以添油加醋的说辞掩盖他的冒名顶替。而他想白,就有一人要替他黑,即便你回去之后据理力争,但就目前你与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的情况来看,你怕是很难再取得章先生的信任了。” “……” 第655章 半日清闲(二更) 夏昭衣和支长乐没有多留。 夏昭衣让王长七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她会再来。 狱卒亲自过来放人,离开前,支长乐还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无人敢惹。夏昭衣则变回糟老头子,弯下腰背,佝偻身形。 牢笼里不少人好奇回头朝王长七看去,但没什么人敢上前来同他说话。 王长七面色有些木,听着牢门被锁上的声音,觉得不太真切,但胸膛里面的心跳声却很清晰。 从头至尾,少女的语气都很温和,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哪怕离开之前说着威胁人的话,但王长七并不觉得厌恶。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很奇特的吸引力,与她的声音和外貌关系并不算多大,而是她的言行举止和气质。 她具备那些士族千金们的优雅清傲,同时又有她们身上不具备的恣意洒脱。 不仅仅是看淡钱财和情爱的惬意,而是看淡天地自然,能够纵横古今的博然与潇洒。 越想,王长七越觉得复杂,其实人家也没和他扯那么远。 他叹了口气,贴墙抬起头来。 分明是他想挖人,结果人倒好,一铲子要把他给挖走 少女口口声声说他口才好,可是少女算计人的本事,少女的口才,已经明摆着完胜于他。 而且还是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以后的前途不定便是无量。 要不,他真的好好考虑一下? · 牢外日头仍好。 夏昭衣抬着手,遮挡在脸上,抬头看着一只鸟儿掠来,停在最近的飞檐上。 鸟儿跳跃着,叫声轻快,拍了下翅膀,又飞走了。 支长乐在后面跟狱卒说话,今天得以顺利进来,全靠支长乐的拳头和狱卒的家人。 支长乐说完后回来,抬头循着夏昭衣的目光望去,但鸟儿太多,他不知道她在看哪只。 “想吃烤鸟肉了。”支长乐冒出来这句话。 夏昭衣一笑:“若非逼不得已,其实我不爱吃野味。” 支长乐轻叹:“那些流民,恐怕要将野味给吃绝了。” 夏昭衣收回视线,冲他笑道:“狱卒那边,都说好了吗?” “嗯,半个时辰后便会将那姓王的放了,信也会给他。” “如此看来,若是顺利的话,那么后天便可以走了。” 多出来的一日,要等店铺的交接手续。 支长乐点头,说道:“我们才来不久,但总觉得像是来了许久,发生了很多事情,特别忙碌。” 夏昭衣笑笑,驼着腰,背着手,老态龙钟朝前走去:“这便叫充实吧。” 若非知道她是谁,就这走路形态和这说话的老气沧桑,支长乐真的要以为眼前之人是风鬟雾鬓,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头了。 阿梨,竟然也有戏瘾? 嘿嘿,可爱! 支长乐大步跟上去:“老人家,我扶您!” · 不止是支长乐有这样的忙碌感觉,整座衡香都有。 大晗先生离世的消息炸在众人头上,众人还没缓过来,便是黄刺史被杀一事,好在没多久,仇都尉站出来主持局面,再之后,便是官府派了大量兵马保卫东平学府。 一波接着一波,大起大落大起,短短半日,像是经历了半月。 但好在,仇都尉很会做人,严令禁止官兵们进去打扰,只在外面相侯,不得干扰任何东平学府的事务。 至于空出来的刺史之位,则是很多藏于暗处的势力们所要角逐的大戏了。 这场大戏,夏昭衣不打算参与。 在众人忙碌奔波,消化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时,夏昭衣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她刚买的铺子前看着远处两个老人下棋。 这半日,来应聘掌柜和伙计的人很多。 夏昭衣仍是老头子的模样,一一看下来,没有找到满意的。 倒是有人来买笔墨纸砚,做了几笔小生意。 今早老佟是从正大门离开的,实际是绕了远路,甩掉身后所跟之人后重新回到客栈退房,将行囊都给带走,正是带来这里。 店铺虽然不大,但有三层楼,还有一个小后院,后院同样不大,但正好可以停他们的马车,总算有个自己的地盘在。 这时,那两位下棋的老人忽然吵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走错了棋子,想要悔棋,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肯,走错棋子的人便道,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棋局,闲来娱乐也要这般较真。 两个人吵得不凶,但表现得着实在意,吵着吵着,回头一看,冲夏昭衣招手,让夏昭衣过去主持局面。 夏昭衣不是很想动,但还是给足面子,负手驼背过去。 因为扮相较老,两位老人唤她老大哥,她摆手称当不起,垂眸看棋局,目光不经意扫过棋盘一角,望见上面一枝雕琢着的梅花,她蓦然一愣。 “这个……”她生出枯槁苍老的手,轻抚着上面的梅花,“这个棋盘,倒是雅致啊。” “你看棋局就好!”老人家不客气的将她的手拍掉,“这是我祖辈传的棋盘!” “祖传的呀,”夏昭衣说道,“莫怪了,果真古拙精美。” “那可不是!”老人家浮上些得意,目带欣赏的打量自己的棋盘,像是顶珍贵的宝贝。 “没什么值钱的!”另一位老人叫道,“这是拈花斋的棋盘,百年老店了,店里面就有在售!” “那也没我这棋盘岁月悠久!”老人家不悦说道,“我这款至少三百年了!” “拈花斋所售的棋盘,都有这梅花雕琢吗?”夏昭衣问道,“这梅花可真是太好看了。” “有些是梅花,有些是桃花,竹子菡萏,春兰秋菊都有!”另一位老人说道。 这梅花,她在那本书上看到过。 那本书叫《不动城》,共十二篇,为手写孤本,极其散漫悠然,清新脱俗的文集。 其中一篇叫《云梦隐索》,卖书给她的那位老道长说,是一位叫唐相思的大家所写。 便也可能是……她在龙渊的千秋殿下所见到的那些诗词的作者。 《云梦隐索》这一篇,恰有一枝手绘的梅花,其形状与这棋盘上的一模一样。 思及“往生客”三字,夏昭衣总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而起。 “拈花斋,”夏昭衣问道,“离这儿远么?” 第656章 便宜行事(一更) 拈花斋在东平学府南面三里的流芳街。 整条街道高楼林立,锦绣古雅,远胜于她那家店铺所在的墨坊街。 夏昭衣问路到拈花斋,店铺正营业,店门大敞,占地很广,两旁铺子的一楼被打通,完全是一间大商行的规模。 “往生客。”夏昭衣看着拈花斋三个古雅大字,很轻很轻的念道。 千秋殿的事,虽然老者没有明说,但是夏昭衣可以清晰感觉到,师父不愿她接触太多。 此次来衡香,可能会遇到“那些人”是夏昭衣来之前便有的设想,她本不是为此来衡香,但真撞上了,顺路过来看一眼也不碍事。 店里客人不多,伙计却不少,所摆皆是名家大作或古玩,需得日日保养。 除却转卖的玉器瓷器,拈花斋还有自制的文物在售,不止棋盘,还有琴笛笔墨等。 夏昭衣眼尖,一眼在柜台上看到自己不久前才让齐老头出手的字画,是她生前写的八字:“山河苍苍,天地皇皇。” 本是要送给父亲的,但是没能等到。 所配的画是离岭西南处的大江,正逢冬雪,天地萧素,万物凋零,天空一只落单的孤雁,人间千径万壑皆是白霜,盛大而旷荡。 看此情形,似乎已有人要买,正在打包装饰。 一起在装的,还有其他几幅字画。 她不善画功,与名家完全没法相比,如今却能被当大作来卖了。 一个眼熟的姑娘这时从另一边走来,问道:“好了没。” 夏昭衣略回想,是屈夫人身旁的一个小丫鬟。 “好了好了,”伙计冲她笑道,“就好了,佳玉姑娘,您下次什么时候来?” “那得看夫人什么时候要我来。”小丫鬟随口说道,往周围的玉器上打量。 掌柜自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两幅字画:“东家许久不曾亲自来了,如今都要你过来取东西。” 叫做佳玉的小丫鬟没有接话。 东家。 夏昭衣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意外拈花斋的主人,竟是屈夫人。 若真要问什么,与其在掌柜这里旁敲侧击,惹人猜疑,还不如去直接问屈夫人来得干脆。 想着,夏昭衣没有逗留,转身离开。 出来时,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和她擦肩而过,朝店里走去。 夏昭衣脚步微顿,回头看着男人的背影。 很好看的背影,挺拔端直,宽肩瘦腰,双腿很长,好像又似在哪见过。 这次夏昭衣没能想起来,只有一个模糊轮廓,并不具体。 想不出便不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否则不会毫无印象。 男人才进店里,不知为何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夏昭衣的背影。 枯瘦如柴的老头,衣着朴实,脚步倒是稳健,走得挺快。 很寻常的一个老人,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聂公子,”掌柜一见到他,立马迎上来,“可找到我们东家了?” 聂挥墨收回视线望去,抬脚走去:“没有。” “那正巧,”掌柜看向小丫鬟,“佳玉姑娘,今日聂公子找东家未能找到,你便带他去吧。” “夫人在府上的呀。”佳玉说道。 “她不在。”聂挥墨说道。 佳玉朝他看去,撞见男人俊朗周正的面容,心跳漏了半拍,避开视线说道:“是,是了,夫人今天在外,才回去不久。” “回去不久是多久?” 男人的声音低沉,气息很稳,咬字则是冰冷的。 佳玉光是听声音都觉得紧张,低低道:“大概申时三刻。” 男人浓眉微皱,如此看来,他前脚刚走,屈夫人后脚便回府了。 “我知道了,”聂挥墨说道,看向掌柜,“有劳了,告辞。” “哎!”佳玉脱口唤道,“公子!” 聂挥墨回头看她。 佳玉心跳飞快,看着他说道:“公子若要去屈府,我这便要回去的,不如同公子一起。” “我酉时有别的事,”聂挥墨说道,“我已同你们府上的人提过,我今夜稍晚会再拜访。” 佳玉点点头:“哦……” 聂挥墨便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佳玉心跳仍乱,又不是没见过俊朗的儿郎,怎么紧张成这样。 屈府不难打听,夏昭衣是直接去的。 自报了家门,屈夫人听说是她,亲自迎出来,目光左右瞧着,便见端挺的老头上前说道:“屈夫人,是我。” 清脆若冰珠的声音,吓了屈夫人一跳。 “夏姑娘,”屈夫人走去,不敢置信,“怎好端端的,将你自己变成这样?” “便宜行事,未能换过来,夫人见谅。”夏昭衣说道, “来,”屈夫人忙做了个请,“夏姑娘快进来,我府上可供梳洗,快请进!” 夏昭衣微笑,跟着她迈过堂皇大门进府。 屈夫人早年守寡,家财万贯,膝下无子无女,是以潇洒痛快。 来的路上夏昭衣简单打听,得知拈花斋是她夫君的产业之一,丈夫死后她才继承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丈夫族中其他人,因为想夺家产的,皆被屈夫人“处理”了。 甚至民间有传,屈夫人的丈夫也是屈夫人害死的。 据说早年她的丈夫犯了可能抄家的大罪,屈夫人不想陪着受难,先下手为强,把她丈夫给毒害了,然后花钱打通了官府的人,保住了自己的命和自己的荣华富贵。 都是传闻,但不论真假,夏昭衣只当一听。 府中园林布置处处透着奢华,屈夫人想领夏昭衣去梳洗打扮,夏昭衣婉拒,她时间不多,不想浪费这梳洗的半个多时辰。 于是,屈夫人带她去了府里的水榭。 已是黄昏,丫鬟们上来点灯,清和灯檠大亮,湖光被映作琉璃色彩,水榭的帘栊皆拉上,湖风悠悠,惬意自在。 丫鬟们直接在一旁煮茶,在茶海上冲泡。 屈夫人抬眼见到夏昭衣的模样,忍不住的“噗嗤”一声轻笑:“阿梨姑娘,你这模样,我可着实不自在的。” 夏昭衣垂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些失礼。” 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外人面前,屈夫人喊她夏姑娘,在相处时,她则改口为阿梨姑娘。 不得不说,屈夫人委实厉害。 第657章 厉害老头(一更) 小丫鬟将茶水恭敬端上,上好的华州白瓷,毛尖茶香四溢,热气袅袅。 因还太烫,夏昭衣未去拿,她稍整理了下说辞,便直接开门见山,问屈夫人有关拈花斋的事,并直接提到那个人名,唐相思。 在她说话的过程,屈夫人全程安静在听,神情认真,待夏昭衣说完,屈夫人温然说道:“拈花斋并没有神秘之处,只是一间商铺,是李士品祖上传下的,每一代都能翻到族谱。至于唐相思,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夫人听过?”夏昭衣看着她。 “容我好好想想。”屈夫人说道,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虽然体态较胖,妆色很浓,但举止切实优雅。 安静一阵,屈夫人说道:“我幼时听我祖父提起过他,我祖父是个土财主,喜好附庸风雅,所以四处结交文人,这其中,便有唐相思。” “他们交情如何?” “这我不清楚,但的确是友人,我老家还有唐相思所赠字画,我可连夜令人去取来与你一看。” 若有字画,倒是可见字迹,夏昭衣点头:“如此,麻烦夫人了。” 屈夫人笑起:“阿梨姑娘,我不是一个太爱过问别人事情的人,但眼下着实被你勾起了好奇之心。这唐相思是我祖父的友人,该是极老的岁数,你是如何认得的呢。” “是一本书,”夏昭衣说道,“我曾买到一本他手写的散文集,颇觉好看,书上所写,他与衡香有些渊源。” “原来是慕才而来,”屈夫人一笑,“能惹阿梨姑娘夸赏的文章,绝对是世间一品的。” 夏昭衣也笑:“谢夫人夸我。” 晚风变寒,湖面上起了潮露,夏昭衣又小坐一阵,将盏中清茶饮尽后,婉拒了屈夫人的晚膳邀请,起身告辞。 屈夫人没有多留,但亲自将夏昭衣送到门口,并令人去抬轿子。 夏昭衣再度婉拒。 屈夫人无奈,轻笑说道:“若你今日忙,那明日呢,如果明日不忙的话,你来此看字画时便留下吃一顿饭吧。” 明日倒的确没什么事了,王才七若已过来,那再好不过,若不愿过来,她无需再勉强。 夏昭衣点头:“好,明日。” 屈府在北城,是个很好的地段,全是富贵人家,清静幽雅,寻常住户极少。 但富贵人家的大院并不是处处掌灯的,夏昭衣告辞后离开,还需得走很久的僻静暗路才可上灯火煌煌的大街。 夜色越来越浓,天地起了潮雾,她提着小油球灯,光线所照不远,地上落着很淡的一抹清浅圆晕。 因家中还有事,她脚步略快,脑中边回忆千秋殿下所见字画和甬道,还有石阵机关,最后挥之不去的,仍是那三字,往生客。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还有那首,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在塘州丛云市集卖她书的老道长说,《不动城》当世仅此一本,且在观中流传了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可是屈夫人说,她的祖父和唐相思是故交。 不知是否乃同一人,但即便是,夏昭衣却也不觉得可怕。 她一直不信有长生,可是她不得不信往生客,她的存在便是。 而且,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唐相思同她一样,皆是……往生复还来。 那个千秋殿,究竟是什么呢。 千秋殿下藏在暗处的人,为什么要将唐相思软禁在那,是否他们都知道唐相思的真实身份? 以及唐相思,他如今,还活着吗? 越走,夏昭衣脚步越慢。 这时,她耳廓微动,有所感的抬头朝前面看去。 迎面三个人,皆穿黑色夜行衣,后面所背,有剑有刀。 夜雾浓郁,狭路相逢,对面三人完全没料到黑暗里会有无声独行的一个老头,真的半点脚步声都没捕捉到。 夏昭衣没再刻意驼背,因有所思虑而神情凝重,夜色下宛如清癯挺拔,颇有智慧的老人。 气氛忽然诡异安静下来,相隔三十步,无人再动。 一阵很轻但很急促脚步声忽然传来,两个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夜行衣的男子从另一侧奔出来,其中一人脸上未覆蒙面的布。 夏昭衣朝他看去,一张称不上好看的面容,但很好认。 见到夏昭衣,他们微顿,随后目露凶光。 几乎同时,前面三个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拔出武器,大步朝夏昭衣走来。 其他二人冷冷看着,刚来的两人则抬脚朝另外两个同伴走去。 对付一个老头子,不需去投多余的注意。 却听一阵风声极掠,拿刀而行的大汉只来得及大惊,下意识扬起武器,右臂忽被人擒住倒扣,卸掉武器,同时逼得他上身朝右半扭,而后一记手肘撞在他背上,后腿被人猛然一踢,整个身体倾倒,紧跟着是身体几大关节处遭遇一连串重击,下一瞬,大汉“砰!”的一声,摔砸在地。 一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其余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紧跟着,所有人拔出武器,朝老人扑去。 夏昭衣手指一挑,提上线来,小指贴着小油球灯的纹洛机关,灭掉火光,于幽微芒光中迎身而上。 很快,夏昭衣便发现,这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方才那名大汉若非毫无防备,被她偷袭在先,她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但她没有同伴,顾忌不多,对方真刀真剑,反而因兵器无眼,怕伤同类,没她能放得开。 以及论及听声辨位和身法灵活,这些人在黑暗里全然不是她的对手。 胜负在片刻后见分晓,夏昭衣手中的小油球灯重亮,悠悠然垂于她纤细的指尖下。 她冷冷看着满地关节受损,爬不起来的黑衣人,不知要不要管一管闲事。 黑衣人未必不是好人,但要对一个路遇老人下死手的黑衣人,绝对不是好人。 甚至有可能,这些人会对屈夫人不利。 这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夏昭衣回过头去,男人的轮廓在小油球灯的芒光下渐渐清晰。 聂挥墨远远见到这边情形,放慢一些马速过来,眉梢轻扬起:“老人家,这些人是你一人所打?” 第658章 一段交情(二更) 马蹄声越走越近,彼此认出身上的衣裳,在拈花斋门口遇见过。 聂挥墨有些意外。 夏昭衣却更意外。 她对他的眼熟并不是来自拈花斋门口,是更久之前。 很强烈的熟悉感,伴随某件重要的事情而发生,可为什么到嗓子口,就是喊不出此人名字。 聂挥墨顿了下,自马背上利落下来,牵马慢行:“老人家?” “不是,”夏昭衣回答,“老身刚路过。” 说这话时,她的后背微微佝偻回来,神情也变得苍老,不动声色的收起小油球灯。 聂挥墨皱眉,朝那些黑衣人看去。 有数人尝试爬起,但蛇打七寸,专门被切中要害的他们没能如愿,踉跄跌撞,好不辛苦,关节处的剧痛感近似撕裂,要把人活活痛死。 “你可是好人?”夏昭衣问道。 聂挥墨收回视线,以为她误会了,说道:“老人家莫疑,我与他们并非同伙。” “我年老体衰,行动不便,见你有马,模样也不像个坏人,你不妨替老身去报个官,或就近寻个人家,让人去报官。”夏昭衣说道。 之所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她想尽快甩手走人。 聂挥墨不是傻子,方才老人望来的目光雪亮有力,哪有这般老态。 “老人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聂挥墨说道。 “屈府就在我身后一里外,”夏昭衣抬手抱拳,“有劳侠士了。” 聂挥墨的浓眉微不可见地挑起,望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明亮。 夏昭衣不想多留,又抬手一拱:“有劳侠士,我也只是路过而已,若侠士不愿管,那便不管。” 说完,她抬脚离开。 走出去数十步,夏昭衣稍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那男人就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 怪人。 夏昭衣在心里说道,不再停留或回头,直接离开。 晚间起的这场雾很快将她背影吞噬,聂挥墨仍望着黑暗,也是说不出的怪。 这时一个黑衣人忍痛爬起,忽然朝他偷袭进攻。 聂挥墨当即回身,一招制住对方所有的攻势后,大掌一探,掐住对方的喉咙,手指没有半分留情,听得清脆一声,黑衣人脑袋一歪,顷刻毙命。 尸体被他如麻袋一般扔在地上,他冷目看向其他人,翻身上马,朝屈府走去。 屈夫人知道他要来,一直令管家守在门口相侯。 聂挥墨过去后同管家说了此事,管家当即差十个护院前去一看,而后笑脸将聂挥墨迎入进来。 屈夫人还在水榭里,茶水换了一壶新的,她半靠着软榻,软绵绵的翻着手中的书。 手下来报,说聂挥墨来了,屈夫人将书合上,起身整理了下因半躺而稍乱的衣衫,看着远处高大的男人迈步走来。 “聂将军晚好,”岳夫人笑盈盈说道,“三年不见了呀。” 她没有福礼,同聂挥墨不需要。 “岳夫人好。”聂挥墨抬手一拱。 “来。”岳夫人往后虚请。 聂挥墨入座,俏丽的小丫鬟将茶水端来,岳夫人笑道:“聂将军几时来得衡香?听说今日一直在寻我?” “今日在街上,我拦了赵宁的车队,岳夫人应该已知。” 岳夫人笑笑,垂眸端起茶盏来:“赵大娘子乃我好姐妹,见你们闹得不快,我也不快。” “我为何拦下赵宁,岳夫人知道么?” 岳夫人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他:“聂将军自己将目的在街上说了不是,与阿梨姑娘有关。” “你跟赵宁走得近,这几日阿梨去找过赵宁了吧?” 岳夫人脸上笑意渐散,饮了口茶淡淡道:“嗯,是寻过了,我还见过了,将军要问什么?” “阿梨戏弄于我,岳夫人可知?” “不知。” “那现在呢,岳夫人可知?”聂挥墨看着她。 岳夫人双眉轻蹙,心中隐然已生不快。 她笑不出了,摆了摆手:“你们之间那些恩怨莫牵扯我,赵宁乃我姐妹,我见阿梨亦喜爱,将军此次若是要我帮你对付阿梨,恕我岳溪翎办不到。” 聂挥墨黑眸微微一眯:“岳夫人,你当真不帮?” “不帮,”岳夫人淡声道,“若她们要我对付你,我也定是不帮的,你们的恩怨归你们,我不插手。” “呵,”聂挥墨一笑,“如若,我拿赵宁的命要挟你呢?” 岳夫人双眉怒皱:“聂将军,这便过分了吧?” 聂挥墨往后面靠去,庞大的身子微倚着美人靠,不见喜怒的说道:“赵宁吞了我十万两的货,岳夫人知道此事么?” “哦?那不是嵇鸿和林清风师徒的?” “那对师徒在我们的地盘以见不得光的手段买去,中途又被我们拦下,不正是我们的货?赵宁将这些货吞了,我承若是她有手段,但我若以此杀了她,便也是我的手段。我与她所玩乃同一场恃强凌弱的游戏,怎么赵宁可行,我便是过分?” 岳夫人抬手轻轻揉了下额角,顿了顿,又端起茶盏去饮。 “我不杀阿梨,”聂挥墨又道,“但她需给我一个说法。” “别同我说,”岳夫人冷冷道,“我说不管,便是不管。” “赵宁的命,你也不管?” 岳夫人抿唇,一摇头:“不管。” “好,”聂挥墨笑起,“岳夫人好胆识,说不管,便果真不管。” 他自软席上起来,黑眸阴鸷,淡淡道:“聂某告辞。” 他转身大步离开。 岳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有些慌乱。 她同聂挥墨认识数年,源于聂挥墨的长兄,聂骞。 聂骞出身贫寒,早年喜好闯荡,自诩游侠。 她年少时性情豪爽,酒量颇大,便这样与聂骞相识,二人还有不少共同友人。 后来在对付李士品族人时,聂骞同其他友人一起助过她,她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并且直接将李府改成她岳溪翎的姓。 所以,因为聂骞的关系,她和聂挥墨的交情也是极深的,但要她去对付赵宁和阿梨,她办不到。 并且,岳夫人琢磨不透聂挥墨这人。 聂骞长聂挥墨十几岁,却远不及他深沉。 他到底会不会真的去动赵宁? 第659章 她是老头(瑟瑟的打赏追更) 岳夫人能这般维护赵宁和阿梨,是聂挥墨所没有想到的。 气倒是说不上,就是有些意外。 他知道岳夫人和赵宁关系好,但是也确认,岳夫人在这之前根本不认识阿梨。 阿梨和章之同时来的衡香,在路上有数番遇见,所以,她才来多久,和岳夫人才见过几次面,值得她这般维护? 思及那少女的眼眸,聂挥墨停下脚步,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世事当真奇怪,他越不想去想,便越控制不住。 尤其确认她就在衡香,且还对他的人下手后,她的模样便不时冒出。 虽然想也不奇怪,毕竟这是阿梨,数年前名动天下,已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那个小女童。 这样一个出色,凌于万人之上,站在整个时代最顶尖之处的年轻姑娘,确实很难令人不侧目。 可是聂挥墨隐隐觉得,他对她的注意不仅仅因为那些名声。 这是一个危险且可怕的感觉,他必须用自己的自律和自制毁去这个感觉。 或者,毁去这个阿梨。 “聂将军!”身后忽然传来很轻很轻的清丽声音,“聂将军,等等!” 聂挥墨回过头去。 岳府他再熟悉不过,是以出来时没有走主道,抄得是一条近路。 看着眼前的小丫鬟跑来,模样有几分熟,是下午在拈花斋时所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佳玉气喘吁吁,发髻略乱,耳边的碎发都被汗水沾湿了。 “何事?”聂挥墨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冷冷说道。 “聂将军,你,你莫气我家夫人,”佳玉说道,“将军所说的那个阿梨,她,她明日会来的。” 聂挥墨一顿:“她明日要来?” “嗯!与一幅字画有关!”佳玉以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抬眸看着幽暗光线里的聂挥墨,剑眉星目,着实俊朗,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盼,“夫人已差人去老宅取字画,明日那个阿梨便来看这字画,与一个叫什么唐,唐什么的有关。” “唐什么?” 佳玉想了半会儿,说道:“哦,唐相思。” 好吧,不认识。 聂挥墨点了下头。 “对了,”佳玉又道,“那个阿梨,实际上才走不久的,与聂将军几乎是前后之分。” 聂挥墨眉心轻拢:“她来过这?” “嗯!稀奇古怪的,还扮成了一个老头子的模样,不知她成日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 “她,她稀奇古怪的。”佳玉看着他。 “另外一句,”聂挥墨肃容道,“你说她扮成了什么?” “一个,一个老头子,也不知她好好一个姑娘,为何这样,反正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佳玉声音越说越低。 聂挥墨眨巴了下眼睛,转眸朝附近的假山望去。 一时竟不知做出什么神情,该是惊愕好,还是哭笑不得好。 佳玉仰着头看着他复杂变化的俊容,小声说道:“将,将军。” 聂挥墨真的又气又笑了,虽然气大于笑。 他找了她大半日,还在酉时跑去找赵宁。 赵宁倒是没给他吃闭门羹,门是开着的,但是赵宁不在,从不接受任何商会邀请的她,跑去赴宴一个酒席了。 而后,聂挥墨听手下来报,说阿梨在牢里将王长七给掉包了。 她亲自去牢里找了王长七,而王长七离开大牢后,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再而后,一个失踪了一整日的章之的手下苦哈哈的跑了回来,问他们情况如何了,可曾将那对强盗兄弟招入麾下了。 他表现的如此状况之外,章之不由问他发生了何事。 不问还好,一问更气人。 今早王长七派他出去跟踪那对兄妹,见少女停下同一个流民小童说话,于是便在少女离开后前去问小女童发生了什么。 小女童倒好,张口一堆吃的才肯说,并隐隐表示出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于是,这名手下便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被切切实实敲诈了一顿,还给人买了一套衣裳。 最后,那小女童借口去茅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一连环的戏弄,众手下皆大怒。 聂挥墨虽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示出怒意,心里已经想掐死那阿梨一百遍了。 而他今日跑了大半个衡香,甚至以为她会去东平学府,或者去救那些还在天荣卫手里的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故而派人去跟踪天荣卫,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守株待兔了大半日,最后还顺手将詹陈先生他们救了出来。 结果从始至终,都没能遇见这阿梨。 他找了整整一日,现在被人告知,她早以老头模样出现过他面前,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甚至,她竟还若无其事和他说话,并留下个烂摊子给他收拾,甩手走人? 聂挥墨气笑了,想骂脏话,但忍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身后丫鬟:“你确认,她明日当真会来?” “一定会的!”佳玉忙说道,“她似乎对唐相思极为看重!” “看重?”聂挥墨说道。 “对,似乎是位老人,岁数极大了,是我们夫人的祖父的友人。” “老人啊,”聂挥墨随口说道,“哦。” 说完,被自己这个反应弄得又一阵心情暴躁。 他眉头一皱,转身大步离开。 眼看他要走,佳玉心里一阵失然,忙道:“将军!” 聂挥墨止步,回头说道:“何事?” 神情冰冷,语声更冷,即便是在幽微芒光里,佳玉仍似能看到对方的眼神幽锐深邃。 “我,我……”佳玉小声说道,“将军,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还知道什么?”聂挥墨扬眉。 佳玉嗫嚅着,没有说话。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聂挥墨说道。 “嗯!”佳玉点头,“将军,奴婢,奴婢可以做你内应,将军今后想要知道什么,奴婢都可以告诉你!” “以前未曾见过你,”聂挥墨这才认真打量起少女的脸来,“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叫佳玉。”佳玉笑起来,嫣然好看,模样清秀,因气喘吁吁跑来,运动过后带着份娇弱,却又充满青春朝气。 “哦,”聂挥墨说道,“佳玉。” 声音听着冰冷,佳玉无端觉得后背起了寒意。 聂挥墨唇角勾起抹冷笑:“你跑来唤我,开口所说,希望我莫怪岳夫人,我便当你是为她好,怕我生气才与我说这么多。却原来,你是想讨好奉承我,与我当内应?” 佳玉拢眉,不安的看着他:“将军……” “岳夫人身边留你这样的人委实是个祸患,”聂挥墨冷冷道,“若不想有事,自己想好今后该怎么做人。若以后岳夫人出现任何意外,我第一个所想到的人便是你。” 佳玉瞪大眼睛,脸色苍白。 聂挥墨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第660章 为我布线(一更) 已经快亥时了。 墨铺的店门早早关闭,王长七坐在逼仄的小偏厅里,捧着已经凉掉的茶。 支长乐去隔壁听说书了,最后一场早就讲完,但全场散不掉,在激烈地讨论时事。 老佟坐在王长七对面看书,完全没有坐姿,翘着条腿,剥着花生,吃得老响,咀嚼声听得王长七难受。 而且,他不认识的字很多,遇到不认识的,他自己不拿过来请教,非得招手让王长七过去。 王长七能怎么办呢,只能过去。 肠子都悔青了,满脑子计划着逃跑。 等了又等,亥时已过,仍不见半分动静。 王长七开口问道:“这么晚了,她一个小姑娘还在外面,我瞧你半分担心都没有。” “是挺危险,”老佟漫不经心的说道,目光没移开书册,“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最好别碰上她,否则他们就倒霉了。” 王长七一乐:“你这说法倒新鲜。” 后院忽然传来敲门声,很有节奏,不轻不重。 王长七比老佟反应快,说道:“定是阿梨姑娘。” “够机灵啊。”老佟说道,边起身过去。 夏昭衣已将小油球灯熄灭了,等着冷却,眼下便把玩着绳索,在外面打量后巷之景。 隔壁就是酒楼,极其热闹,前堂的声音远远传来,男人们拍桌子急眼的都有。 “阿梨,”老佟打开院门,而后压低声音,“他来了。” 夏昭衣一笑:“好。” “房子给他收拾整理好了,不过怕他会跑,要不今晚让他和我们睡大通铺,我和支长乐把他夹中间。” “那他不想跑也得跑了,”夏昭衣笑道,“佟大哥,你们会吓到他的。” 王长七站在椅子前,便等着她进门。 少女脚步不疾不徐,还是老头的模样,气质着实一流,换了性别,加了岁数,宛如一个年老智者。 她在老佟之前所坐的另一面坐下,入座的姿态优雅闲适,一双眼眸乌黑雪亮,并不锐利,很是温和。 “坐啊。”夏昭衣笑道。 王长七并不是很自然,有些局促的坐下来。 老佟从外进来,又点亮几盏灯座,并将他的花生壳端走,去后院打水。 “老佟可对你说了我的名字?”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摇头。 看似大大咧咧的两个大汉,在保护少女这一点上格外谨慎。 “我姓夏,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王长七懵住:“你,你是当年在京城闹得惊天动地的那个阿梨?!” “我是前定国公府的人。”夏昭衣仍是温和神情。 王长七激动的站起,呆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女”。 模样实在看不清,这妆容逼真的就是一个老头子。 但是这双眼睛着实好看,清澈明亮,灵动朝气,会说话一般。 “坐,”夏昭衣笑道,“你不必这样。” 王长七坐了回去,半响寻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激动道:“阿梨姑娘,你,你当真是看上我,没有别的阴谋?” “我买了两处铺子,一处在左行游子庄,还有一处便是这家,但我寻不到好的人手帮我打理。” “呃,”王长七缓缓反应过来,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你将我招来,是要我……” “当个总管事吧,”夏昭衣笑起来,“你看如何?” “不是行军,也不是打仗,而是,做生意?”王长七怀疑自己听错了。 “确切来说,是布线,”夏昭衣敛了笑,认真说道,“我不缺钱,要铺子无甚大用,但我需要由我自己掌控的可供书信往来的联络之处,不止左行,也不止衡香,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将线布得更大更广。甚至,布出中原。” 王长七点点头:“我懂了,你想要我帮你招募人手。” “还有管理人手,”夏昭衣看着他,“总管事,这个位置如何?” 当然是妙极。 他本只是个小小随从而已,跟在章之身旁,盼着大成王打下江山,他跟着鸡犬升天,以后混个更好的日子过。 现在,总管事呢! 一个“总”字,让王长七恍惚觉得其下有千军万马,热血沸腾。 虽然同时,他又很理智的认识到,哪有什么千军万马,他眼下不过是个光头司令,还得靠他自己一个个招。 可,可就是充满干劲,像是有一方舞台专门为他搭建,他可以在上面自由施展。 而台下,必然是有观众的。 王长七非常笃定,并不是他对自己过分自信,而是信任眼前的这个少女。 他用了些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缓了缓,问道:“阿梨姑娘,你不怕,我今后也背叛你么?” “为何背叛我?”夏昭衣淡笑,“利,你今后要有多少有多少,名,跟着我你可以得到。” “若有人以美色诱你,我便将你阉了!”老佟不知何时出现的,抄手斜靠在门槛上说道。 王长七脸色一白。 夏昭衣朝他看去,无奈道:“佟大哥。” 老佟嘿嘿笑了下:“阿梨,我逗他的!” “我,我不近美色,不近美色的,”王长七结巴道,“我跟在章先生身旁许久,见多了美女,我看腻了,早看腻了……” “看把你吓得!”老佟哈哈大笑。 王长七不理他了,看向夏昭衣,郑重说道:“阿梨姑娘,我方才只是一问,怕得是你不信任我,既然你完全信我不会背叛你,那我王长七便跟你了!只是,还有一事,望姑娘答应我。” “何事?” “姑娘莫要问我任何与归园客栈有关之事,”王长七有些不安的说道,“我虽已易主,但我跟在章之先生身旁数年,我不想背叛他们。” “你放心,我从头至尾未打算同你问及。” 王长七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我需得改个名字,还有,我眼下身份不好抛头露面,得等他们离开衡香才好办,或者,我先离开衡香?” “不用,”夏昭衣淡笑,“你放心,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处,你先和一位姓齐的老翁留在衡香,我将你们托付给了赵宁,这段时间她会保护你们。至于新名字,你自己想一个吧。” “赵大娘子!”王长七喜道。 “嗯,”夏昭衣笑道,“是她。” 第661章 在想沈冽(二更)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王长七有些傻乐。 主要是,辛顺先生天天去宁安楼找赵大娘子,天天被拒之门外,可是现在,他弯道超车,直接被托付给赵大娘子照料了。 而且,不是他投机取巧的,而是这位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看中了他的才华,亲自挖他的。 居然被她这么煞费苦心设计,虽然有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嫌疑,可是王长七快乐啊。 以及,听阿梨姑娘的意思,他不用留下和支长乐老佟共事,而是去找那位齐老头。 能摆脱掉这两个大汉便好,他爽歪歪。 至于名字,王长七想了想,为自己取名王丰年。 既然要当总管事,那就取个寓意不错的,年年丰收,丰收连年。 自今后,功名利禄,他不用陪人去得,而是他自己的了! · 对夏昭衣而言,在衡香的诸事已妥,包括东平学府也有重兵相护,所以她放纵自己,隔日睡到巳时还未起来。 一夜无梦,很是香甜。 以为会梦到千秋殿或唐相思的相关,也并没有。 醒来外面有雨声,天色晦暗,阴云翻卷过天边,高空的风很急。 她不觉意外,这场雨会下很久,起码三天。 昨夜睡前特意将窗扇关小了一点,但风雨还是打入进来,窗台一片深色。 夏昭衣在后面垫了个软枕,并没有马上起床,而是半靠着床头听风声雨声。 被褥是老佟昨日下午新买新晒的,味道很好闻,一时也令她散漫。 但终归还是要起的,王长七,不对,是王丰年,他得去宁安楼。 她自己还要去屈府一趟,算算时间,唐相思的字画应该已送来了。 她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吃午饭,回来后再去宁安楼,和赵宁闲聊喝茶,待到傍晚,差不多便可以离开衡香了。 只是,她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夏昭衣手指轻捏,以风声雨声起卦。 下巽上乾,天风姤。 阴阳相遇,交互结合之意,但万物茂盛于天地,二者皆强,必行不长久。 夏昭衣笑笑,她向来不尽信卦象,只做参考之用,从不为其所控。 不过此卦,倒有几分意思。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她不再赖床,掀开被子起来。 · 王丰年坐在楼下,正在看店铺的账本。 这家店叫齐墨堂,到现在没改名字,看阿梨姑娘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要改。 原来的店铺掌柜很有心,账本做得非常工整,王丰年在这方面不擅长,他现在是抱着学习心态在翻阅的。 大半本看完,他回头朝后院看去。 老佟在烧水做饭,支长乐刚清理完马儿的粪便,正在喂马。 这画面,居然还挺温馨。 得亏知道这是阿梨姑娘了,寻常一个少女能这样镇住两个没血缘关系的大汉,怎么看都觉得难以置信。 楼上传来脚步声,少女下来了。 不疾不徐的步伐,但很轻盈。 王丰年收起账本,起身说道:“阿梨姑娘早。” “早上好,”夏昭衣说道,目光望向前面,“没开店门呀。” “老佟没让开。”王丰年迅速甩锅。 夏昭衣点头,一笑:“今后这些由你做主,你是总管事了。” 巴掌大的白皙娇容,一笑着实好看,王丰年也跟着笑:“好!” “不过眼下该准备一下了,我让老佟先送你去宁安楼。” “啊?”王丰年听出话中意思,“阿梨姑娘,你不去了?” “我要去的,但是我中途可能会离开,别怕,我晚点还会去一趟宁安楼。” 王丰年点点头:“嗯。” 老佟已烧好热水供夏昭衣洗漱,而后是热腾腾的食物。 夏昭衣早便说不需要他做这些,可是老佟非得坚持。 厨房很小,饭菜若不端去偏厅,就在厨房吃的话,这张桌子勉强只够四个人刚刚好,而且就挨着灶台旁边。 老佟今天是对着食谱学的粥,在夏昭衣喝粥时,一直问她味道如何。 支长乐听得终于不耐烦:“就一碗粥,喝来喝去这个味,你老烦着阿梨干嘛呀!” “你别说话!”老佟冲他叫道,看回阿梨,“阿梨,真的不错吗?” “真的很香。”夏昭衣说道。 筷子在碗里轻轻拨了下,散开上面的热气,夏昭衣看到老佟放在那边的食谱,忽然想起了沈冽。 沈冽那碗粥,做得也很好吃。 一个俊美无俦的儿郎,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轻搅,这个画面……竟觉得可爱。 她也不知这词对不对,一时想不到别的形容。 “阿梨?”支长乐唤道。 夏昭衣回神,朝他看去:“嗯?” “你在想什么呀。”支长乐好奇。 夏昭衣笑起来:“我在想沈冽,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 支长乐微顿,脑中乍然想起戴豫和杜轩离开前夕再三叮嘱他的事。 “一定要时不时在阿梨面前提起我们!” “最重要的是要提起我们少爷!” “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记得维护我们!” “这样大家便是兄弟!” …… 而他一直给忘了,好像都没咋提起过。 轮到夏昭衣不解看着支长乐了:“支大哥,你走神了。” 支长乐“啊?”了声,而后不自在笑笑:“是,是啊。” “你想到啥了,呆成这样。”老佟说道。 “嗯……想到沈郎君了,这个沈郎君啊,他长得真好看,容貌一绝,气质风华嘛,自也不必说,那个怎么形容来着,面如美玉,器宇轩昂,太出众了!” 支长乐用尽了一生所学的词汇。 夏昭衣和老佟则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支长乐说道。 “没有,”老佟摇头,“但我看你吃错什么了。” 一旁的王丰年全程看好戏,忍着笑。 不过笑着笑着,他缓慢反应了过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说的那个沈冽,可是云梁沈家的沈冽?” “嗯。”夏昭衣点头。 “他啊,”王丰年好奇,“阿梨姑娘,咱们和他的关系很好吗?” 他用的是“咱们”,这个词,至少支长乐和老佟听着还是挺开心的,说明夏昭衣拉人入伙非常成功。 第662章 原来是他(一更) “关系很好很好,”夏昭衣回道,“我和沈郎君有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 王丰年点点头:“哦……” 支长乐看着他的神情,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说道:“你想说什么?” “没,就是好奇,沈郎君之貌美,有耳皆闻。”王丰年说道。 本来想问一问那件道听途说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但既然沈冽和阿梨姑娘关系好,他便不开这个口了。 不过,真假也无所谓,现今这个世道,谁手里是完全干净的呢? 用完早饭,简单收拾了下,他们便出门了。 支长乐目标太大,夏昭衣让他不用一起,所以只有老佟,王丰年,还有夏昭衣三人。 到了拈花斋所在的流芳街,夏昭衣下马车离开。 雨水绵绵,她撑开前掌柜留下的竹伞,有些泛黄泛旧,但伞面上的墨花颇有韵致。 雨天别的没什么,就是衣裳容易打湿,会很粘稠。 算算时间,她走路去到衡香北区,起码得小半个时辰了。 屈府的管家一直在门口相侯,虽是六月的天,但遇上下雨,还是很冷的。 终于瞧见雨帘中走来的纤细身影,一袭浅绿色罗衫,发髻简单,青丝长垂,伞面为她单独辟开一方安静空间,伞上的天光被柔化,映得她一张白净的脸清澈无暇。 管家不能确定就是她,往前迎了十来步,说道:“可是夏姑娘?” 少女在见到他后,也加快了脚步,近了说道:“有劳相等。” 管家做了个“请”,说道:“外面天寒,夏姑娘快快进来。” “嗯。”夏昭衣一笑。 屈夫人是一个非常爱享受的人。 人生在世只有数十载,荣华富贵带不去另一个世界,那便在活着的时候能挥霍多少,便是多少。 是以,屈夫人的整座宅府都透着贵气,因为屈夫人喜欢贵气。 雕梁画栋,碧瓦朱甍,院中铺地的石头都要冬夏一换,夏日换吸热的寒石,冬日便是暖石。 夏昭衣随管家去到瑶阶苑,屈夫人先一步听闻她来,已等在门口,由一个小丫鬟为她执伞。 “阿梨姑娘。”屈夫人笑道。 “屈夫人好。”夏昭衣也笑。 “这身模样,更好看了,”屈夫人目带欣赏,上下将她打量数遍,“说你娇美,可你身上又透着股英气,旁人学都学不来的。” “夫人过奖。” “字画已拿来了,还不止一幅,除却字画,还取了些别的东西呢。” “别的东西?是什么?” “来。”屈夫人笑道。 穿过精致园林,上去大堂,室内的熏香和暖气扑面而来。 屈夫人见她鞋子微湿,令丫鬟去取新的,再回来,一众丫鬟捧着大小码子的新鞋,任由夏昭衣去选。 夏昭衣挑选了一双差不多的,准备换上,屈夫人又道:“待泡个热水吧。” 夏昭衣失笑,她前世在定国公府时都未曾这么讲究过。 “不了,我擦擦便好。”夏昭衣说道。 屈夫人便不勉强,让人取来烘干的暖软巾帕,又端来温水让她洗手。 光是进门便费了些时间,待进去后,屈夫人令人上酒菜,还问她要不要看支舞,听个曲。 夏昭衣笑笑,摇头:“我不爱看这些。” 屈夫人点头,令人去取字画。 小丫鬟应声,方才离开,管家忽然自外焦急喊道:“夫人!” 虽然是喊,却又像是压抑着声音。 屈夫人抬头朝外面看去。 她的管家她再熟悉不过,很少会有这么失态,直接在外喊她的时候。 不待她令人去看看,便见脱了鞋子,连换鞋都顾不上的管家,直接以一双软袜跑来:“夫人!” 屈夫人双眉轻皱,随即,她明白管家为什么会这样了。 看清门口出现的高大人影,屈夫人惊得自位置上起身。 夏昭衣随着她的目光好奇回过头去,一眼认出,是昨晚那个骑马来的黑衣男子。 “夫人认得他?”夏昭衣问道。 回头却见屈夫人脸色有些苍白。 “夫人可还好?”夏昭衣关心道。 屈夫人一时不知如何同她介绍,而这时,聂挥墨已换了鞋子,自外大步而来。 虽是大步,但他走得并不快,慢悠悠的以软帕插手,自若淡然的模样,好像他才是这的主人 走近后,聂挥墨将帕子丢给一旁紧张兮兮的管家,抬眸朝屈夫人看去。 统兵百万,向来沉稳的大将军,脸上少见的露出几分少年儿郎一般的意气风发。 然后,他像是这才注意到厅堂里还有旁人,敛了神情,缓缓转眸朝一旁的少女平静看去。 夏昭衣正在打量他,一双乌黑雪亮的眸子没有半分躲闪。 四目相对,聂挥墨忽觉有些慌。 当然,脸上神情不会暴露他的慌。 “你是?”聂挥墨问道。 夏昭衣不想给屈夫人惹麻烦,淡淡道:“我姓夏。” 话音方落,却听屈夫人直接说道:“她是阿梨。” 屈夫人没空和他玩把戏,若聂挥墨今天真要在这里动手,屈夫人只好拼一把让护院们都赶来相拦了。 夏昭衣朝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梨,”聂挥墨缓缓重复这二字,而后不咸不淡地一笑,“阿梨姑娘好镇定,竟还坐得住?” “为何不能坐?”夏昭衣声音微微变冷,“你觉得你很吓人?” 屈夫人沉了口气,说道:“这位是聂将军,聂挥墨。” 聂挥墨一直盯着少女,却见少女听到他名字时,神情骤然一冷,眸中划过一丝凶戾。 聂挥墨忽的懵了下。 跟他所想的似乎完全不同,难道她在这之前没认出他?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 原来是他。 怪不得几次都觉的熟悉,原来,是他! 无法对上名字和姓名,因为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且当时完全不认得。 朱岘的死忽然在夏昭衣跟前变得清晰。 她需得极力忍耐,才能控制这股怒意。 虽然知道,朱岘的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这时,去取字画的小丫鬟捧着字画回来了,撞见这一幕,小丫鬟远远傻在那边,不知该不该过来。 第663章 是因为你(一更) “是什么东西?”聂挥墨微微侧过头去问道。 小丫鬟脸色有些苍白,不敢接话,求助一般的目光看向屈夫人。 不待屈夫人说话,夏昭衣先说道:“与你无关的东西。” 聂挥墨朝她看去,黑眸冷厉:“那么,与你有关?” “是。” “那便也与我有关,”聂挥墨好整以暇的过去夏昭衣对面,撩袍入座,“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清算呢。” “你能这般顺畅的进入屈府,看来与屈夫人交情不浅,那你便应该替屈夫人做几分着想,而不是令人为难。” 屈夫人适时道:“还是阿梨体贴。” “她算计旁人的时候,可不体贴,”聂挥墨接道,目光始终冷漠看着夏昭衣,“说吧,王长七呢?” 夏昭衣摇头:“我已不认识什么王长七了。” 毕竟王长七自己给自己改了名。 聂挥墨神色微凛:“王长七不在你手里?” 夏昭衣没回答,看向那边的小丫鬟:“姑娘,劳烦将字画拿来。” 聂挥墨眉梢微挑,淡淡朝那丫鬟看去。 小丫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一般的目光再度看向屈夫人。 屈夫人很难推断现在的聂挥墨有多生气。 她虽然跟聂挥墨交好,可聂挥墨的真实性情,她是害怕的。 毕竟,这是拿着兵器在战场上砍杀过无数人的大将。 他战功累累,手握大权,名利权贵皆有,一旦交恶变成敌人,后果不堪设想。 “是给我的,”夏昭衣对小丫鬟说道,“拿来便是。” “你最好想清楚。”聂挥墨也出声说道,看着那个小丫鬟。 夏昭衣拢眉,自座位上起身,抬脚走去。 聂挥墨便也在这个时候起身。 见这情形,屈夫人惊得又站起,生怕他们动手。 夏昭衣脚步不疾不徐,神情半点未变,过去将字画从小丫鬟手里接来。 见小丫鬟的模样委实吓坏,她温和说道:“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如释重负:“谢谢夏姑娘。” 夏昭衣回头看向聂挥墨:“若有什么要找我算账的,待我们吃了这顿饭离开屈府后,我陪着你慢慢算。” 聂挥墨看了眼夏昭衣手里的字画和长方形锦盒,眼眸阴鸷:“如若我现在就要同你算呢?” “聂将军!”屈夫人低声叫道。 聂挥墨没理会她,冷厉深邃的目光望着夏昭衣。 屈夫人真的拿捏不准聂挥墨到底会不会跟夏昭衣动手。 或者说,谁都无法说准聂挥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如他曾经的心腹手下,因为家人被要挟而“背叛”他,他说杀便杀,没有半分手软,哪怕知道这个手下给敌人的不过是个错误信息。 可是,一个敌军的叛徒投靠,他却又欣然收留,后来才知,那个“叛徒”是诈降,在聂挥墨放松警惕的时候,反将他阴了一把,差点将他害死。 但即便如此,再次抓获这个叛徒的时候,聂挥墨都没有起杀心,依然将人留下,至今还关在天仁县的大牢里“驯服”,日日优待。 同一件事情,聂挥墨能有多个嘴脸,他城府极深,没人看得透他。 现在若真要动手,屈夫人要做个最坏的打算。 夏昭衣始终平静,雪眸明亮,没有半丝畏怯。 聂挥墨回看着她,好奇她会怎么接招。 当年在盛都,他得知朱岘出事后立即从西门赶去,亲眼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看到抱着京兆府少尹的尸首大哭的女童。 她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但谁都能看得出她哭得伤心悲痛,分明清瘦娇小的个子,可就是觉得,她身上仿佛有可以毁天灭地的能量。 阿梨。 聂挥墨着实想回到过去看一看,她究竟是如何去拦得宣延帝的御驾,那么小的她,怎么办得到的。 以及,那个传闻里堪比战神的俊美少年,又是谁。 “那便算吧,”夏昭衣淡淡道,“不过说好,这是你我之事,勿要牵扯旁人,否则,我也不会客气。” “你所说的旁人,是屈夫人?” “我不会客气的对象,则是田大姚。”夏昭衣回道。 聂挥墨神情顿变,看着她的眼神浮起杀气。 夏昭衣不惧,反上前一步,目光更加冰冷:“往事不追究,追究起来你未得几分理,我们便就论近日之事。那么,你想如何同我清算?是对我赔礼么?因为是你的人先招惹我们。” “招贤纳士不算招惹吧?” “哦,”夏昭衣眉梢微扬,“那我不知其善恶,做防备之姿,何错之有?” 聂挥墨双眸微眯,半响,蓦然阴阴一笑:“好厉害的嘴巴。” “所以,你要对我赔礼吗?” “我问你,在这之前,你当真不认识我?” 夏昭衣看他一眼,抱着字画回去座位。 聂挥墨的目光随着她的脚步:“或者换个问法,在这之前,你如何知道我在衡香?” 夏昭衣将字画放下:“我不知道你在衡香。” “还装?” “……” 夏昭衣抬起眼皮,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知道或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我对你并没有装这个的必要。” 聂挥墨皱眉,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更幽深。 少顷,聂挥墨淡淡道:“那么,你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机对付王长七?你是个清傲之人,即便章之将手伸到你身边之人上,你也不会闲的去计较吧?” 夏昭衣一笑:“所以,你认为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已知道归园客栈后的人是你,王长七是你的人,我的最终目的是你?” “不然?” 倒是,也成立。 他能这样推断,并无胡搅蛮缠。 夏昭衣笑了笑,没再说话,她自是不可能跟他说,我看中的人是王长七,她不想将王丰年推至风口浪尖。 “阿梨?”聂挥墨凝眉道。 夏昭衣轻懒投目过去:“是啊,你没猜错,便是因为你,然后呢?” “……” 聂挥墨反倒不信了。 少女的眼神明亮清澈,又带有一丝无赖。 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女人在他面前露出狡黠,但那些皆带有试探和故意卖弄娇俏之嫌,再大胆的姑娘来撩拨他,也是紧张和小心翼翼的,只有眼前这个,她从始至终镇定,有恃无恐,是骨子里散出的从容。 聂挥墨忽然想试试,她的身手到底有多好。 “先吃东西吧。”屈夫人这时说道。 第664章 辞藻风格(一更) “好。”夏昭衣应声,在位置上落座。 聂挥墨仍立着,目光一定不定的看着少女。 两个人虽是面对面的坐席,中间所距的空地却足够四五人跳舞。 屈夫人示意一直站在那边不敢走的管家去吩咐上酒菜,待管家离开,屈夫人看向聂挥墨,发现他还在盯着夏昭衣。 屈夫人忍着脾气不发,对夏昭衣道:“阿梨,此次来衡香,可有离开的打算?” “下午或明日。”夏昭衣回。 “这么快?”屈夫人道,“你似乎才来不久。” “嗯,本也只是路过。” 屈夫人点点头,面露几丝愧疚:“阿梨,此次,对不住了。” 夏昭衣冲她一笑:“哪里,是我麻烦了夫人呀。” 自屈夫人神情可看出,对聂挥墨到此,她也大感惊讶。 以及,屈夫人是维护她的。 屈夫人见她笑,也跟着一笑,紧绷的思绪总算有些好转。 “阿梨,”屈夫人由衷道,“你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什么忧虑都能被你化解。” “谢夫人夸奖,夫人的笑也好看,清爽豪迈,如沐春风。” 屈夫人闻言,笑得更开心。 但笑着,眼风朝聂挥墨那边望去,却见聂挥墨的眼睛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一直看着夏昭衣。 看不清是什么情绪的一双眼睛,幽深,深邃,若有所思。 算了,屈夫人妥协得觉得,他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说已足够好了,别发难便成。 管家离开后没多久,先头的小菜糕点很快上来。 虽没有想到聂挥墨会来,但屈府从不缺佳肴食材。 酱香排骨,玫瑰酥,如意糕,鸡丝蜜饯牛肉,花开莲蓉粉团…… 每一样精致可口,装在小巧的蓝底彩金瑶台餐具上,一整套极其昂贵,当年天和民窑一共才出两百套,屈夫人喜爱,花了番功夫到手六十套。 屈夫人开始同夏昭衣细细解说每道食物的食材。 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将热情的尺寸拿捏的精准,多一步觉腻,少一分觉假,恰到好处。 她讲话生动,夏昭衣数次被逗笑,聂挥墨却无动于衷,全程只看着对面的少女。 虽是白日,室内仍点了灯火,明亮柔和的光从灯檠里出来,少女的脸像是去了壳的煮鸡蛋,饱满丰盈,白皙透亮。 算账? 那早不是聂挥墨现在的情绪了。 他知道他不应该陷落在那种危险思绪里,但眼下着实太难。 抛开所有身份,他不过是个男人,她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血气方刚,战功累累,喜好征服。 一个青春朝气,笑容甜美,肤白如凝脂。 阴阳该当互补相交,但可惜,他清楚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条路上的。 不过,聂挥墨看着她的目光忽变得耐人寻味。 她该知道他一直在看她的,她就真的若无其事的坐住了,丝毫不受影响,哪怕是厌恶之感也没有? 不知为何,聂挥墨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半点意思。 他终于收回目光,抬头朝主座的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当即转眸看来。 “告辞。”聂挥墨淡淡道,起身离开。 离开前再朝少女看去一眼,对方正垂头吃东西,极其自然的动作,根本不为他所动。 聂挥墨看向前面,也不再理。 屈夫人的视线追随他离去,待他消失后,屈夫人唤来一旁的丫鬟,低声吩咐她去看看,聂挥墨到底走了没。 小丫鬟小跑离开,好久回来,说眼看着真出府了。 屈夫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摸出帕子在额上擦了擦,虽然根本没流汗。 她看向在那边一直吃东西的夏昭衣,心生愧疚,轻笑说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看来,一笑:“屈夫人,辛苦了。” “啊?”屈夫人哈哈笑起,“这怎谈得上是辛苦,阿梨,不好意思,这顿饭扫兴了,是我没料到他会忽然过来。” “不的,”夏昭衣说道,“这些很好吃,未有半分扫兴。” 她确实吃了不少东西,菜其实还没有上完,但已上的这些,她每样都吃了一点,总量至少两碗饭了。 屈夫人看去,总算觉得有些许安慰,松了口气说道:“看来是合阿梨胃口的,对了,”屈夫人看向那些字画,“阿梨,可以打开一看了。” 夏昭衣点头,取了巾帕擦嘴,这才将一旁字画打开。 自抱着这些字画回来以后,她所有的心绪便都在这些字画上,不过她向来不是急躁的性格,字画便在这里,跑不掉,迟早都能一看。 只是,思绪难免会起波澜,为分散注意力,她便一直吃东西,细嚼慢咽,但也吃了不少。 卷轴缓缓展开,纸上的字和画跃然于前。 屈夫人的目光自字画移向少女的脸。 少女脸上很少能见到太大的表情起伏,眸子安静落在画上,看不出她的喜怒。 “阿梨,”屈夫人问道,“可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唐相思?” 夏昭衣点了点头:“是我要找的人。” 纸上是他的字,没有落款年月,落款是大大方方的人名,唐相思。 “山色浮云中,寒烟万顷,满城霜露重。醉乡假意装从容,催泪断肠,月上人间花影空。” 所画是一片山月,半座衡香,画功极佳。 推断时间,他自千秋殿中,出来了? 夏昭衣又打开一幅,同样没有落款年月。 “翠竹青山老,小艇归来早,天涯雁影横斜绕,晚日南湖烟雨杳,酒力醒时少。” 他似乎偏爱此类辞藻风格。 “他应该很老了。”屈夫人说道。 夏昭衣微顿,抬眸看向屈夫人:“……可能是。” “呃,可能?”屈夫人说道。 夏昭衣没接话。 很多怪力乱神的事,夏昭衣此前不信,可现在由不得她不信。 而且,她很平静的接受了唐相思有可能活了数百年这件事。 或者,数百年前死去,数百年后苏醒。 所谓往生客,她与他皆是。 一旁还有个盒子。 夏昭衣拾起小锦盒,问道:“夫人,我能打开吗?” “本就是要你打开的,”屈夫人说道,“里面之物,是唐相思赠予我姑姑的。” 第665章 砸场子的(一更) 锦盒里躺着一块芙蓉种翡翠玉,细腻清澈,质地中上,价格不便宜。 玉的另一面雕刻着一枝梅花,正是夏昭衣在《云梦隐索》,还有那两位老者的棋盘上所见的梅枝。 雕刻技术很精妙,栩栩如生,见工笔,绝对是个微雕大家。 “我姑姑十岁不到便因病去世了,”屈夫人说道,“我爹还说,姑姑天生残疾,右腿缺失,是个哑巴。” “这块玉,便这样留下来了。”夏昭衣问。 “祖父说是要给姑姑陪葬,但是祖母不同意,祖母说姑姑年岁太小,还未出阁,墓冢里不适合放他人之物。”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玉上所雕是拈花斋的梅,唐相思也许很喜欢此梅吧。” “这也是我想同你说的,”屈夫人道,“我昨夜想了一宿,忆起唐相思之所以和我祖父结交,便是因为这拈花斋。不过,拈花斋那时是李家的,我祖父和李家兄弟关系好,便也因此认识了唐相思。” “夫人可知拈花斋存世多久了吗?”夏昭衣好奇。 “嗯,我昨夜还令人去寻了李家的族谱,大约是六百年前了,延和元年。” “章太宗,章朝第二位皇帝,这么久了……” “是啊,前朝了。” 夏昭衣将玉放了回去,抬手将锦盒盖上。 “阿梨,”屈夫人看着她,“恕我冒昧多问,这唐相思,是你的什么人吗?” 夏昭衣摇头:“不是,他不认识我,我只是看过他的著作,对他仰慕。” 屈夫人想了想,说道:“这样,阿梨,他既然在衡阳留过一阵子,且是个风流风雅之人,若专注去寻他的痕迹,定能找到不少。此事便交予我吧,能寻到的,我绝对不放过。” “不了,”夏昭衣说道,“夫人,此事便这样,你莫要再查,以及,”她的目光朝一旁几个丫鬟看去,“此事,不要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屈夫人的目光也朝那几个丫鬟看去。 丫鬟们垂着头,在屈夫人看过来时,齐齐福礼。 屈夫人看回夏昭衣,知道不是她说的仰慕那么简单了。 但夏昭衣不愿说,屈夫人便不问,尺寸这个东西,屈夫人比谁都懂。 “好,”屈夫人说道,“阿梨,我便当此事不曾发生过,但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书信一封即可。” “嗯。”夏昭衣微笑。 后续的饭菜持续上来,夏昭衣吃不下了,只吃了一点点。 屈夫人除却食材,再介绍了一些衡阳名胜和有趣的传闻,把夏昭衣又逗笑数次。 一顿饭吃了许久,除却一开始聂挥墨过来的不开心,至少结束的氛围很好。 天空的雨变小了,但是却砸下了大雷。 屈夫人称夏昭衣不喜轿子,那要不要马车。 夏昭衣摇头,但撑开伞时,却忽又回头说道:“屈夫人,可以借我件蓑衣,再借我匹马吗?” “好呀!”屈夫人求之不得,“阿梨且等,我这就吩咐。” 说完侧头看向一旁的管家,都不用她说什么,管家立马应声走了。 屈夫人笑起,看向夏昭衣:“我这管家,哈哈!” 夏昭衣也笑。 屈府骏马很多,管家选了匹最健壮俊俏的。 蓑衣反倒不好找,屈夫人穿不到蓑衣,丫鬟们也没有,只有府里的马夫和护院护卫们才穿。 管家找了小半会儿,令人寻了件没人穿过的蓑衣,确认干净没有气味,他还特意弄了些香料小薰了下,这才拿回去。 夏昭衣接来时,手指才一接触,便知道管家做了什么。 她微笑道谢,转向屈夫人,认真说道:“多谢夫人照顾。” “这才算是什么照顾呀,与我客气什么。”屈夫人笑道。 夏昭衣将蓑衣利落穿上,翻身上马,于马上一抱拳:“他日我定还会再来衡香的,定与夫人好好把酒言欢!” “甚好!我便等着!” 夏昭衣洒然一笑,一扯缰绳:“屈夫人,告辞。” “一路顺风,”屈夫人说道,“他日再见!” 夏昭衣点点头,双腿轻踢马腹,马儿抬脚离开。 走得不慢,很缓的速度,绵绵的雨落在她身上,渐渐变多,沿着斗笠的帽檐淌落。 夏昭衣边走边不动声色的抬眸打量四周。 她来时其实粗略观察过,但并不详尽,眼下仔细去看,排除掉雷雨下的大树,剩下可以监守屈府大门的地方并不多。 屈夫人在后面看着少女清瘦的背影,望了阵,屈夫人轻叹,带人回府。 夏昭衣则在离开一定距离后回过头去,看见屈府大门只剩护院,她掉头往另一边的巷子走去,随后下马,踩着矮墙根利落上墙,身姿轻巧灵活,转瞬翻上一处房檐。 那几个点被她逐一寻去,在屈府南边的大户里,她看到了三个人的脚印。 脚印所朝方向,还有因为下雨,对比出来的三个脚印的新鲜程度,夏昭衣有八成把握,刚才聂挥墨或者聂挥墨的人手就是在这里看着她经过去屈府的。 现在,人走了。 夏昭衣没什么表情的离开,重新翻上马背,她一扬鞭:“驾!” 雨水越来越大,一道轰雷骤降,街上行人疾奔,还有许多人缩在路边屋檐下小心慢行。 便听一阵清脆的马蹄疾跑声,一个身穿斗笠的清瘦少女一骑而过,马术高超,英姿飒爽,似风一般带起呼啸。 小半个时辰后,夏昭衣胯下的骏马在归园客栈大门前人立而起。 大地起风,吹拂她身上的雨,她看着上面的“归园客栈”四字,大门是敞开着的,但因大雨,里面没什么客人。 掌柜的人不在,伙计在看杂书,账房正在算账。 看到门口来人,伙计合上书册出来一望。 夏昭衣下马进去,将骏马缰绳一抛,伙计忙抬手接住。 她大步迈过门槛,走到大堂中央,抬眸四下打量。 大堂零星几个客人好奇朝她看来。 便见少女解下身上蓑衣,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张清媚秀净的脸。 身上长裙微带濡湿,却将她身姿衬得更加曼妙,纤脖挺背,瘦腰长腿,腰肢和挺翘的臀部又可见她极富力量,并非干瘪的枯瘦美人。 “给我来一个能做主的!”夏昭衣扬声高喝,“本姑娘今天是来砸场子的!” 第666章 女流之辈(一更)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客栈,带着两名近卫去了一座古雅茶馆。 章之的手下四处寻他,在这间茶馆的高楼雅座中找到他时,他正在听说书。 说书先生是单独喊来的,张口便来个《安侯斩六将》,聂挥墨让他换一个,说书先生又说《智取华东》,聂挥墨让再换。 六七篇名字过去,聂挥墨让他停一停。 说书先生冷汗都出来了,怯怯不安的看着聂挥墨。 聂挥墨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他是想要听说书的,否则也不会专门来这里,令人将说书先生叫上来。 章之的手下寻来敲门,说了客栈里面发生的事情,聂挥墨两旁的近卫听傻了眼,一个激动说道:“自称阿梨?!当真是阿梨?” 手下将少女的模样气质身手一番大致描述,近卫们看向聂挥墨。 年轻将军脸上不见波澜,黑眸微微敛着。 “她,她点名要见将军。”手下看向聂挥墨,低低说道。 “她说要见,我便要去见么?”聂挥墨反问。 手下噎住,缓了缓,手下皱眉:“可是将军,她要将客栈给拆了。” “这么多人,连个姑娘都打不过?”聂挥墨挑眉。 “不是,是辛顺先生要我们别动手。” 一旁的近卫轻叹:“奉才先生总是仁义为怀。” “是知道动手了也打不过。”聂挥墨淡声说道。 近卫朝他看去:“……将军,那你到底是希望打得过,还是希望打不过。” 聂挥墨看他一眼,黑眸隐起一丝笑意,起身说道:“走吧。” 因是大雨,归园客栈里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多少路人驻足。 整家客栈拆了倒是不至于,但是聂挥墨回去时,整个大堂没有一张桌子是好的。 客人已经散光了,所有的近卫,随从全在客栈大堂。 那些藏在暗处的暗卫们也在,分散三部分,各藏在客栈,后院,伺机而动。 柜台前面有一张长条凳,少女端坐在凳上,修长并拢的小腿微微倾斜着,双手随意搭在大腿上。 略显散漫慵懒的姿态,被她带出一股优雅,没有半分故作出来的镇定,客栈的伙计看得出,她是真的无惧,丝毫未被大堂里这么多男人所吓到。 聂挥墨带着两名近卫进来,人群往两旁退去,少女抬起眼眸,清丽雪亮的目光像是一柄锐利的剑。 聂挥墨停下脚步,黑眸幽深平静,扫了眼满堂狼藉,落回少女脸上,淡淡道:“砸场子?” 夏昭衣自位置上起来,一步步走去:“是啊,不仅砸场子,我还要……” 她蓦然加快速度,身形似风,骤然而去,一记拳风起啸,浅绿色罗衫带起翩然的影,转瞬至聂挥墨跟前。 聂挥墨迅疾闪避,凭借高超的本能反应避开,紧跟着,少女从后面而来。 聂挥墨迅速调整姿态接招。 周围的近卫想上前,没有机会。 聂挥墨和少女瞬息已是数招,大开大合的掌风拳风,近卫甚至不得不往更远处退去。 少女出招出拳好似男人,充满力量,但男女天生的体能差异,终究让她气势不如男人惊人。 但同时,女人的纤细柔媚亦是天生,她所表现出的力量结合柔和体态,两者并济,似是一抹惊鸿乍舞。 聂挥墨似铜墙铁壁,见招拆招,夏昭衣一时难以靠近。 夏昭衣的快速灵活也让聂挥墨一直被压着,想要回击根本没办法突破。 夏昭衣忽的拾起一条桌腿,踩在半塌的椅子上跃起,自上冲下,聂挥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擒住,却见少女借着他的手腕力道于空中一个陡然翻身,长腿跃向他后背,一记膝盖撞来,令他顷刻朝前跌去。 摔倒不至于,但踉跄得够惨。 也是这个瞬息,聂挥墨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故意露出的破绽让他抓着她,但接下去完全由不得他了。 少女的棍法和擒拿手法非常精妙,半控制,半殴打,那条桌腿快得像是毫无章法,对着他的膝盖,手腕,后背,一顿噼里啪啦。 聂挥墨终于瞅准空隙回击,少女却顷刻退出去半丈,极其目中无人的踩在了一张桌子上,稳稳当当,嚣张放肆。 一切快得连反应都跟不上,近卫们惊愣的看着,随即一个个朝前冲去。 “让你们动手了吗?”聂挥墨冷冷怒道,“都退下!” “是了,”夏昭衣居高临下看着他,“丢脸丢你一个人的便好了,丢一群人可真就是个笑话了。” 聂挥墨冷笑:“你当真觉得我们奈何不了你?” “不是我觉不觉得,这是事实,”夏昭衣唇角讥讽,“力战我确实打不过你们,可想要奈何我,聂挥墨,这世上能捉住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好狂妄的女人!”章之在后叫道,“阿梨,你今日挑衅所谓何事?” “没什么,就是,”她手里的桌腿朝聂挥墨指去,“想打他一顿而已。”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朱岘的死与他们无直接关系,间接关系可能也不会有,但即便是迁怒,夏昭衣也觉得,迁就迁了。 加之今日此人在屈府半点面子不给屈夫人,口口声声说要清算,好啊,那就算,她也恼着呢。 “一顿够么?”聂挥墨一撩袍,上前冷冷说道,“再来。” “她方才使诈而已!”章之看向聂挥墨,“将军此次当心。” “兵不厌诈,是我疏忽。”聂挥墨语声冰寒。 “你想多了,聂挥墨,”夏昭衣说道,“接下去,我的目标便不是你了。” 说着,她朝辛顺掷去一块木头。 众人惊忙朝辛顺看去。 辛顺亦被吓得后退,紧跟着便见少女一袭绿衫轻动,刹那冲来,目标却不是辛顺,仍是聂挥墨。 聂挥墨紧急调整过来,交手途中仍是挨了一棍。 “你这女人好**诈!”章之怒叫。 “说好的兵不厌诈呢!”少女语声清脆,一顿连攻,“是这男人不长记性!” 聂挥墨边挡边寻隙回击。 手下拔出兵器欲扔来:“将军!” “不用!”聂挥墨叫道,“免得说我欺负女流之辈!” 话音方落,少女似忽然暴怒,攻速越来越快。 “女流?”夏昭衣冷冷道,“本姑娘今日便打定你这区区男流!” 第667章 手下留情(一更) 在聂挥墨看来,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耐力将对方消耗到精疲力尽。 但他没有想到,夏昭衣的耐力也是惊人的。 四年来,每日坚持锻炼的她,在力量上无法达到和男人相抗衡,可是她的体力却不逊色于男人。 老者让她修身养性,她做到了,她的确减少了自己的愤怒和凶戾,但是仇恨是不会退减半分的。 那是不死不休的执念。 李据未死,易书荣未死,陶岚未死,一切便永远不会有终结。 她为自己定制了极强的耐力训练,前世羸弱的身体没有办法习武,今生的阿梨弥补了这些缺憾。 她挥着手里的桌腿,步伐灵活敏捷,似游龙飞鸿,以多个刁钻角度攻击,令战绩无数的聂挥墨完全不敢有半分松懈。 战地渐渐扩开,近卫们步步退开,挪出空地。 辛顺和章之被人保护,往两旁避开。 辛顺目不转睛的盯着,除却对聂挥墨的担心之外,大为惊艳于此女的身手和步法。 见到双方几招进攻和化解,辛顺甚至叫出声:“精彩!” 章之朝他看去一眼,看回夏昭衣和聂挥墨。 估算时间,已过了一盏茶,如此高强度消耗,正中他意。 章之侧头吩咐一旁近卫。 近卫点头,转身离开。 夏昭衣冷笑,边进攻边沉声道:“你的手下要暗算我了。” 聂挥墨朝那边看去一眼:“你怕了?” “不,是蔑视你!” 聂挥墨眼角一抽,蓦然拉开距离,还未来得及调整状态,她又冲了上来。 “文元!”聂挥墨冲章之叫道,“莫插手!” “将军!”章之叫道。 聂挥墨没有再理。 “也罢!”章之说道,“那某便不插手,但,插嘴呢?” 说完,不待聂挥墨有任何反应,章之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与宁安楼赵大娘子关系可好?” 夏昭衣不为所动,进攻速度无半分退减。 “赵大娘子如今在我们手里!” “阿梨姑娘,你不怕赵大娘子出事么?” “昨日拦下赵大娘子之事,你半分不知?” …… “他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夏昭衣好笑,“激怒我,是想要我直接杀了你?” “你认为你办得到?” “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尸体了。” “我若也要杀你,你以为你还能这样在我手下跟前对我动手?” 夏昭衣冷笑,扬脚踢起半张坏掉的椅子。 聂挥墨侧身避开,夏昭衣手中木头脱手挥去,在聂挥墨躲避时,她身法快如惊雷,朝聂挥墨喉间逼去。 聂挥墨抬手去抓她手腕,唯恐她又使诈,特意留了后手,但少女的身体过分柔软,攻击角度刁钻的令人发指,顷刻她的下身扬起,从侧面踢来,聂挥墨抬手去挡,对方只是作假,再度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又一连串的迅猛攻击。 双方斗了许久,聂挥墨挨了数棍后,再没有让对方得逞。 夏昭衣不想真下死手,毕竟谈不上完全的血海深仇。 一番怒斗,夏昭衣终于退开。 再好的体力也会累,她喘着气看着同样累的聂挥墨:“若要找我算账,派人直接去清阙阁点我姓名,再报个地点,我必赴约,我等着你的明算暗算!但赵宁和屈夫人那边,你若敢碰一下,我便将田大姚的人头悬在永安城门!” “在我的地盘说这样的话,你倒真不怕没命出去?” 聂挥墨一个近卫早便忍不下去了:“斗不过便斗不过,这种时候了还要虚张声势!” 话音方落,空中一道劲烈鞭响乍起。 若非他身旁同伴反应迅速,将他扯开,他脸上怕是要留一道伴随终生的疤。 但他右前方的椅子却是彻底不堪,在千丝碧的数百颗银光倒刺下裂为四截。 她动作太快,自哪甩出的鞭子,藏在何处的鞭子,无一人看得清。 夏昭衣冷冷朝他看去,目光不经意一扫,看向方才拉着他退开的那个近卫。 看着几分眼熟,很快想起,是之前去教训载春丈夫的那个年轻男子。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向聂挥墨:“告辞。” 她以长鞭击开拦路的近卫,去柜台取来自己的斗笠蓑衣,并未穿戴,拿在手中直接转身。 客栈大堂里近六十个男人全部看着她,没有聂挥墨的命令,无人往前。 她就这样如出入无人之境,在众目之下扬长离去。 几个近卫收回目光,朝聂挥墨看去。 俊容冰冷的年轻将军望着客栈外面,眼眸晦暗,看不清眸中翻涌的思绪。 “将军,”辛顺先生上前说道,“可有伤到?” “谈不上是伤,”聂挥墨淡淡道,“她手下留情了。” “不是将军斗不过她!”辛顺先生忙说道,“她有武器,将军没有!”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让个武器而已。” “她,她不是寻常女人……” “是么,”聂挥墨双眸微敛,朝他看去,“那么先生觉得,一个女人要想将体力达到和男人相等,她是不是得加倍付出?” 辛顺微顿,看向客栈大门,由衷说道:“果真,她的确不是寻常女人,佩服。” 说完稍顿,忍不住又道:“但是将军,她仍不及你!” “奉才先生不必如此,”聂挥墨淡淡道,“文元先生,你如何看?” “将军,你不该放任此女离去,”章之揖礼,“此等奸邪女子,若不尽早除之,后患无穷!” “那也得有除去的本事。”聂挥墨道。 “方才……其实有机会的。” “不会有机会。”聂挥墨摇头。 夏昭衣露出的第一个破绽,他之所以会上当,因为他根本没有和人如此对战过。 他的对手几乎都是男人,拳拳到肉的硬汉,即便和女人交手,也没有一个女人的身段能做到如她这般柔软。 出招不仅快,而且刁钻。 那样一个姿势,谁能想到对手会以长腿膝击他背部,她却可以办到。 接下去的交手,看得出她的确在用尽全力,但也的确手下留情。 对打他这件事,她用尽全力。 对他这条命,她手下留情。 聂挥墨抬手触碰自己的肘部。 已有预感,很快就会变青发肿。 她最初那一顿棍子,打得可真狠。 顿了顿,聂挥墨看向一个近卫,说道:“凌扬,你与她认识?” 第668章 姐妹茶话(一更) 众人的目光都朝那名近卫看去。 被点名的近卫走上前来:“将军,是见过一面,但谈不上是认识。” “何时?”聂挥墨沉声道。 叫凌扬的近卫便将那日瘸子打媳妇的事简单一说,一共打了两次,一次是药铺前面,一次是在后巷。 与他一同去的同伴叫向山,特意上前补充:“那个瘸子和他媳妇,皆是宁安楼的人。” “赵宁的人?”聂挥墨说道。 “是。” “她未对你说什么?” “……阿梨吗?”凌扬问道。 “嗯。” 凌扬摇头:“没有。” 聂挥墨点点头,收回视线望回外面。 雨越来越大,云霄彻底无光,大地积水变深,继续承载天空射下来的万千雨箭。 “她现在应该去宁安楼了。”聂挥墨轻声说道。 “我们去吗?”章之问。 聂挥墨摇了摇头:“不去。” 他转身朝后堂走去,一言不发。 归园客栈离宁安楼极近。 夏昭衣勒马下来,只戴着斗笠,身上衣衫被打得湿透。 伙计认得她,忙迎出来:“夏姑娘!” 楚管事闻言,也赶忙出来。 大堂里面仍有不少客人,好奇朝门口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拧掉衣衫上的水,开口打听王丰年的事,楚管事要她放心,已安顿好了,不过说完,楚管事有些欲言又止。 “楚管事要说的,与聂挥墨有关?”夏昭衣问道。 “阿梨姑娘知道了?”楚管事小声道。 “他昨日,拦了赵宁?” 楚管事点点头:“是啊。” “眼下赵宁可在?” “嗯,”楚管事忙做了个请,“大娘子就在楼上。” “好,我去见她。”夏昭衣说道。 楚管事没有跟去,而是先去后面吩咐人手准备一套干爽衣衫,再取几块毛巾过来。 赵宁正在房中写信,屋里燃着她最爱的腊梅清香。 敲门声起,倚秋过去开门,一见是夏昭衣,顿然大喜:“娘子,是阿梨姑娘!” 话音才落下,又惊道:“阿梨姑娘,您这是自哪来的?” 衣衫湿透,衣上诸多泥泞,头发黏湿在鬓边,稍有些乱。 虽谈不上狼狈,更无损她气质,但毕竟见惯了夏昭衣风雨不动的清雅模样,极少见到此状。 因她目光,夏昭衣徒劳的去拍了下衣衫上的泥泞,抬头说道:“我去找人打了一架,算不上是打赢。” “打架?” 夏昭衣点头,看向屋里走出的赵宁。 “阿梨,”赵宁双眉轻皱,“你该不是……去找聂挥墨打架了?” 夏昭衣失笑:“你猜得倒准。” 楼梯传来声音,楚管事带着干净的衣衫和干布快步上楼。 赵宁说道:“先进来,这里冷。” 屋里的气味很好味,倚秋一进来便去搬软枕,抱软被。 夏昭衣以干布擦着头发和衣衫,赵宁在旁搭手,说道:“我看,你不如去泡个澡。” “齐老先生和王丰年呢?”夏昭衣问道。 “在南楼,若要见他们,我令人去喊,很快便到。” 宁安楼很大,南楼是另一边,需得穿过两个小天井。 “不急。”夏昭衣说道。 将头发又擦了下,黏糊糊的,真不如泡个热水澡来得舒服。 “屈夫人派人给我送信,提到你们中午在屈府发生的事。”赵宁说道。 夏昭衣稍顿,抬头看她:“他太欠打。” 赵宁蓦然一笑,唇瓣在面纱下弯起:“这些年,差点以为你要成长生门的入定高僧了,看来还是有情绪的。” “我哪有那般死气沉沉。” “谁说你死气沉沉了,”赵宁抬手,帮忙将她的头发梳理,“你这一双眼眸,似日月星辰之光,着蕴灵气,哪会死气沉沉。” 夏昭衣笑起,看向倚秋:“是不是只有我才挨过你家大娘子的夸?” “那可不是!”倚秋整理着软榻,笑得娇俏,“大娘子待谁都冰冷,待屈夫人都是,就偏偏喜爱阿梨姑娘你!” 夏昭衣笑出声音。 收回视线,她抬手擦着头发,安静一阵,她对赵宁说道:“我不确定聂挥墨还会不会找你麻烦,但我有了别的主意,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倒不怕,”赵宁笑起,“昨日人手不够,所以我暂避了,今日我多雇了人手,衡香的守卫军也会来此保护我。倒是你,你方才说,不算打赢?” “他的身手比我所想要厉害。” “若是敌人,他将是劲敌,”赵宁说道,“我这两日调查他,今早才得知的一个消息,阿梨,还记得庚寅年九月,云伯中发兵十万在田大姚和宋致易两军对峙之时,忽然乘机突袭田大姚的平禹县么?” “嗯。”夏昭衣点头。 “并非云伯中打去的,而是聂挥墨劝田大姚放弃的。” “劝?”夏昭衣扬眉,“田大姚打平禹县和及第那般辛苦,聂挥墨劝得动?” “所以他才可怕,只有他敢劝,也只有他有办法能劝,以及,他还敢有放弃平禹县的念头,”赵宁沉了口气,看向窗外,“后来证明,放弃是对的,若是当时执意要保平禹县,田大姚的主力恐怕会被多线耗死,也就不可能有三方势均力敌的牟野之战了。” 夏昭衣点头:“他确实胆大。” “作为敌人,我必须要尽快想个办法除掉他。”赵宁说道。 想到赵宁吞了他十万两的货,夏昭衣弯唇笑起:“赵宁,你这些年惹了不少麻烦呀。” “生意人嘛,”赵宁也笑,“有利可图,我便去图,尽量不伤天害理,最多黑吃黑。” “说来有一事,”夏昭衣话锋一转,“赵宁,你为何将载春嫁给那个男人?” 赵宁微顿,默了默,她在夏昭衣软榻旁坐下,继续用干毛巾替她细细擦拭。 “因为,”赵宁拢眉,淡淡道,“我狠不下心去杀载春。” “杀?” “嗯,她在我身边很久,了解我很多事,将她放出去,她会是个隐患,以及,她也想杀我,”赵宁冷笑,“阿梨,你猜她为什么想杀我呢?与恨无关。” “与恨无关?”夏昭衣低低重复,而后说道,“那么,是怕你?” 第669章 闲云之鹤(一更) “嗯,”赵宁点头,“她推我出去挡的那一刀,哪怕我不怪她,她也不会信,更何况,我不会不怪,这种人注定不能重用。” “我明白了,”夏昭衣说道,“你是担心,若你将载春放出去,她会患得患失,疑你要动手,从而可能先下手为强,反过来对付你。” “她知道我太多事了,这种人,我理应不能留。” “不忍杀,不能放,所以你就将她嫁给谷乙。” 赵宁淡淡勾唇:“也算是我看走眼,我没想到谷乙看似忠憨,实则是个嗜酒滥赌的宵小,不过反过来想,也只有这种人才制得住载春吧。” 楚管事送来新烘干的暖软毛巾,倚秋去门口取来,捧着东西回来时听到这些,倚秋轻轻皱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宁拿走一块新毛巾,轻轻擦着夏昭衣的头发,说道:“阿梨,你同我说起这个,是想要让我为载春做些什么么?” 倚秋的目光当即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淡笑,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同样看向倚秋:“倚秋,你想说什么?” “啊?”倚秋愣住。 赵宁朝倚秋看去。 夏昭衣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倚秋怯怯看了赵宁一眼:“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但就是,觉得载春太惨了,偶尔会有些不忍心,想帮一帮她。” “那你帮过么。”赵宁问道。 倚秋忙摇头:“算不得是帮,只令人送过药和粮食,未曾送过钱财,她也不知是我!缠不上我的!” “缠不上你,”夏昭衣淡笑,“你怕她缠你,还愿意帮她。” “阿梨姑娘,我们,我们毕竟都是女人。” “倚秋真心善。”夏昭衣说道。 倚秋俏脸变红,没有接话。 这时一阵风转了风向,从背风处那头吹入进来。 夏昭衣朝窗外看去,豆大的雨点打入进来,沾湿了窗边的织锦软毯。 但是只有这一阵,余下的风仍是原来该有的轨迹。 “阿梨,”赵宁说道,“你还没回我呢,你提载春,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不是的,”夏昭衣转头看着她,“就是提一句。” “那你,不想要我做什么吗?” 夏昭衣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谷乙这类人太舒惬了,无论他们收入多少,身份地位如何,只要他们能娶一个媳妇,便也有作威作福的地了。” 赵宁点点头:“你如此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见,比他们的身份地位更低一等的,是他们的媳妇。不论是贩夫走卒,亦或是乞丐,”夏昭衣说着,目光转回窗外,“我以前喜清静,常年住在山上,这些年受师命隐居尘间,在世间见到了诸多不平之事。其实以前也曾遇到过,观察过,但此次,师父要我整理成册,记载下来。我细细去看,千疮百孔,不论以前盛世,还是如今乱世,所有看上去较体面的安稳,都有人在被欺凌,被付出。” “你要破局吗?” “师父说不用,我们做个人间观客便好,至于破局,便留给撑得起这份破局雄心的人吧。” 赵宁轻笑,将夏昭衣发上的簪子取下,用梳子安静梳理。 “其实你能破的,”赵宁说道,“但会很累,你是个闲云之鹤,本就出世于天地,逍遥自在,我实不愿见你入这浑浊尘间。” “所以,正因为有太多像我这样麻木不仁的人,才会显得朱岘大人那样的人多么的崇高和伟大。”夏昭衣平静说道。 赵宁手指微顿,轻轻一声叹息:“朱大人,太可惜了。” 又一阵风反了方向,逆行吹入进来,这次带入进来的雨水较多,将那片织锦软毯打得更湿。 倚秋“哎呀”一声,朝案牍走去:“娘子,你忘记压镇纸了。” 几张信纸吹拂在地,倚秋拾起放回原处,一张较惨烈,纸上的墨给晕开了。 “娘子,”倚秋拿着信纸朝赵宁看去,“是梁公子的信。” 赵宁微顿,说道:“那便有些麻烦了。” 她转眸看着夏昭衣:“是梁俊写给沈冽的,他怕措辞不当,还要我帮他看一看。” 夏昭衣淡笑:“看样子,他很在意沈郎君。” “良禽择木而栖,他相中了沈冽,便为他搭个桥吧,”说着,赵宁声音变低,“便是,可惜了他。” “可惜?”夏昭衣说道,“可惜了谁?” “自是这位梁公子,”赵宁看向书案上的信,“我甚至觉得,他跟着聂挥墨都比去跟沈冽要好。” “……为何?” “沈冽什么都好,唯独没有野心,”赵宁淡声道,“他太清冷了,孤高清傲,没半分雄心壮志,否则以他的身手,他如今的成就不会有半分输于聂挥墨。”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 她也有这种感觉,难免觉得几分可惜,但这是沈冽的选择,她无从干涉。 夏昭衣想起那日傍晚在江边时,沈冽曾问过她,喜不喜欢野心。 她当时回答,看是锐意进取,还是狂妄自大。 其实野心二字,如何定义呢。 成王败寇,小到谋钱财,大到谋天下,能成者,谓之志向远大,不能成者,谓之野心贪图。 所需得,其实是承载这份野心的实力,可有些人,实力到了,运数不够,最终惨烈的落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一切都是未知的,无人能定兴亡盛衰,最后是非评论,皆在旁人后人之口。 “我也想给沈郎君写信了,”夏昭衣说道,“与他一别,快两个月了。” 赵宁一笑:“那便写,若能收到你的信,他定很开心。” 说到这,赵宁声音变低:“其实,我觉得沈冽不会得偿所愿的。” “你指得是哪方面?” “他虽然想要安宁避世,可他在郭家这些年,包括此次广骓季家出逃一事,他的麻烦只多不少,不是他想要远离尘嚣便能远离的。以及,你身边的老佟和支长乐被王丰年看了数眼便相中,沈郎君那样的不世美玉,各方逐鹿者又岂会袖手而观。阿梨,宝剑不会蒙尘,因为天地不允。而对很多人而言,利剑若不为己用,那便,除之。” 第670章 皆看不上(二更) “而沈冽没有身家背景,没有领地士兵,没有军师谋士,他个人身手再厉害,如何与千军万马相抗?要么,沈冽真的能飞天遁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他便被那些势力逼得不得不投靠一方。乱世,本就身不由己。”赵宁继续说道。 窗外大雨滂沱,室内香炉燃着清和的烟,赵宁的声音徐沉温柔,反衬得室内更加静谧。 夏昭衣安静听着,没有出声。 赵宁说得这些,夏昭衣都懂,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冽不会将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沈冽也许没有野心,可是,他不笨。 当时她在游子庄发觉有人要对付沈冽,她千里奔赴回去,可是在松州和他重遇,夏昭衣明显能看出,沈冽变了。 待她仍真诚,这一点她感觉得到,但是当初孤傲桀骜的少年,切切实实内敛沉稳了许多,也更加高深莫测了。 夏昭衣确定,当初即便她没有回来,沈冽也能处理好他所遇上的一切麻烦。 “阿梨,”赵宁低低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沈郎君,”夏昭衣一笑,“我发现,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沈郎君总令我觉得心安。” “心安?” 夏昭衣点头。 这个感觉,说来有些微妙,她似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感觉到过。 不论是父亲,还是大哥,二哥,包括师父。 师父的确让人心安,在夏昭衣看来,世上没有师父所不能完成的人事,但师父这人,你不知他会不会出手。 打个比方,前面有个很隐蔽的水坑,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踩到这个水坑,师父看到了,但谁都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出声提醒你,全凭他心情好坏。 所以沈冽给得那种心安,夏昭衣在师父身上几乎没有得到过。 或者换句话说,她以前根本就不曾触碰什么心安之感,她一直以来都不需要,是沈冽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不管她需要或不需要,他都适时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极大的力量。 现在,赵宁说沈冽不会得偿所愿。 夏昭衣却觉得,他会的,他若真想要避世,他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这个安排,甚至可能包括切断和她们的一切往来。 大雨一直不歇,夏昭衣在赵宁这里并没有留多久,擦干头发和衣裳后,她去见了王丰年和齐老头一面。 二人聊得不错,齐老头见识广,人也善谈,王丰年似乎和他很合拍。 夏昭衣简单吩咐叮嘱了一些事后,便离开了。 赵宁已让楚管事备好马车,自宁安楼离开,经过归园客栈,夏昭衣掀起车帘看去,归园客栈的大门大敞,里面的人正在收拾满堂狼藉。 夏昭衣放下车帘,朝前面看去。 前面的门帘是掀开着的,虽是逆风,但仍有不少雨水打入进来。 本想引天荣卫去对付聂挥墨,但是赵宁说她已联络好了衡香守卫兵,所以能不多生麻烦,便不多生。 但是和聂挥墨结下的这个梁子,必然还会影响到日后。 说来,真的是个“乱”。 她和李据有血仇,和宋致易不对付,眼下和田大姚这边也有了过节。 而云伯中的燕南军和横评军与门治安氏为世交之好,而她和门治安氏,同样不共戴天。 应金良无勇无谋,任人唯亲,好大喜功。 焦进虎色厉胆薄,鲁莽冲动,欺软怕硬。 林耀更是残暴,在佩封屠杀了一半百姓,实为狗辈。 整个天下的角逐者,竟无一人是她能看得上的。 夏昭衣的目光不由朝西北方向望去。 那里,其实才该是她真正的去处。 整片中原大地沦为猎狗饕食之物,那些边疆的前朝战士却仍苦苦执守。 他们没有后备之力,甚至没有任何希望,凭借着的,不过一腔对民族和土地的真挚炽爱。 前是狼,后是虎,可是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退回中土,将大好边境相让,蛮夷沿着至屠和仄阳道一路冲杀而下,遭殃的将是整个中原大地。 那些卫戍边境的士兵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回去齐墨堂,老佟和支长乐差不多已将东西收拾好了。 他们的东西本就不多,走时少了个齐老头,反而更加轻便。 除了整理东西外,老佟还在厨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便等着夏昭衣回来,让她泡个热水澡的。 这么大的雨,即便斗笠蓑衣再撑伞,都会被打得湿透。 但一锅是不过的,老佟让她等等,将热水倒在桶里后,又赶紧添柴火再烧一大锅。 夏昭衣便去店铺前面等,将店门打开,望着前街的雨。 支长乐笑道:“阿梨,你看咱们这店,雨小的时候不开门,下得这么大了,别人都关门走人,咱们却把店铺给开了。” 夏昭衣也笑,看向隔壁:“茶楼竟还在说书。” “不是说书,是眼下发生的事。说是昨晚有人报官,抓到了一伙黑衣人,本来是要去行刺城南都卫府的仇都尉,结果被人半路给拦道了。经今日一查,你猜如何,他们竟就是在官衙后面刺杀黄刺史的那伙人!” “竟是他们。”夏昭衣说道。 “是啊,不过他们嘴巴硬,没能查出更多,但刺客找到了,总算能令衡香百姓们松掉半口气吧。” 夏昭衣点头:“嗯。” 顿了下,又道:“是我拦下的。” 支长乐跟她久了,见怪不怪,并没有感到意外,说道:“那,他们身手如何呢?” “还算不错。” 支长乐点了点头:“可惜不知是谁的人。” “田大姚那边可以排除。”夏昭衣说道。 昨晚和聂挥墨撞见时,看聂挥墨神情,并不认识他们。 天荣卫也可排除,他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至于其他人,夏昭衣皱眉,宋致易也不太可能,他没有将衡香弄乱的必要,他应该更希望衡香保持之前的稳定局势。 同理,云伯中也可以排除。 而剩下的势力,夏昭衣看谁都有可能。 第671章 谢过公子(一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声音是世上比洪水还要难堵的东西。 而带有目的性的声音,所造成的影响是极其可怕的,除却传播速度快,还有口口相传之间衍生而出的各种谣诼。 夏昭衣在离开衡香前,让支长乐将隔壁茶楼的说书先生喊来,先生懒得来,支长乐直接用绳子一捆,将人给扛了过来。 夏昭衣已沐浴完,清冽干爽的在大堂里端雅坐着,几句话安抚下说书先生,但接下去的话,却宛似平地一声雷,将先生惊得自己自地上爬起。 屋外仍是倾盆的雨,说书先生半身湿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看着跟前一身素雅的清丽少女。 “听明白了吗?”支长乐在旁寒声说道。 “随,随便我如何说?”说书先生说道。 “随便你如何说。”夏昭衣说道。 说书先生打量她:“你……任由我编排?” 夏昭衣点头。 “怕什么!你想如何说都行!”支长乐叫道,“不过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你心里绝对明白,不是东平学府,现在衡香会是个啥样,说是你帮我们保东平学府,其实你也是在保你自己的身家小命,懂不懂?” “懂,小的懂!” “钱不会少你,”夏昭衣弯唇一笑,“若是合作愉快,今后任何能赚钱的机会,我第一个便找你。” 她话音方落,支长乐摸出个小钱袋,朝他丢去。 说书先生忙伸手接着,一触手便知分量不轻。 抬头再看少女,说书先生安定下心来,揖礼说道:“小的必将竭尽全力!” 回去茶楼,说书先生不敢将此事同好奇询问的伙计们说。 没过多久,隔壁齐墨堂的马车自后院而出,在瓢泼大雨里朝东北方向而去。 多层防雨措施,让整个车厢紧密无虞,车窗牢牢关着,有清和的灯光自车厢中透出。 “这么大的雨,居然要赶路?”伙计好奇说道。 说书先生“嗯”了声,幽幽一声轻叹,转身离开窗旁,去书案后提笔书文。 · 东平学府此次共三位先生出事。 丧事一切从简。 夏昭衣令人送去的挽联随其他诸多挽联一起搁置一旁,未曾被翻动过,直接一把火烧成枯灰。 主事的新院士和学监闭门不见外人,连几位先生封棺下葬都未去。 去的只有六位老师,十位学生。 天地间仍雨势浩大,坟上最后一抔土被洒上,墓碑立下,搭建起数日的大草棚子便该撤了。 他们执伞在坟前站了许久,终是离开。 百步之外的竹林里,梁俊目光悲凉的看着这边新起的坟冢,深埋于地下的人,也曾是他的恩师。 雨势越来越大,执伞的随从几次劝梁俊先回马车上,梁俊如若未闻。 待天色暗下,一阵东风袭来,凛冽入骨,梁俊才回过身去。 清脆的吆喝声在这时响起:“且慢,公子!” 几个随从抬头看去,迎面是一辆朴实马车。 说话的人看模样也是个随从打扮,掀了车帘一角冲他们叫嚷。 待近了,他抬手抱拳一拱:“公子,请问衡香府城如何去呢?” 梁俊往东边指去:“一直往东便可到了。” 话音落下,听得车厢里面传来一阵嘶哑咳声。 梁俊和随从朝车门看去。 门帘被打湿得厉害,在门帘后面,有一层木门挡板,所以风未能将门帘吹拂进去,全黏在了挡板上。 而问话的这位随从,他所掀开的车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随从朝梁俊所指的方向看去,说道:“多谢公子,对了,听公子口音,公子不是衡香人士,像是京城的。” “嗯。”梁俊点头。 “那公子来衡香多久了呢?”随从又问。 “没多久。”梁俊答。 刚答完,车厢里面又传来咳嗽声,非常的压抑,像是极力忍着。 这声音,惹得梁俊和随从又不禁朝车身看去。 “我家少爷身体不好,”车上的随从笑道,“吹不得风雨,是以不好出来谢过。” “无妨,”梁俊说道,“身体重要。” “谢过公子,”随从笑道,“后会有期。” 车夫闻言扬鞭,准备驾车离开,却听车厢里的嘶哑男声说道:“这位公子,你姓什么?” 梁俊皱眉:“问我这个作甚?” “也许是我觉着公子投缘,总感觉日后还会再相见。” 梁俊“嗯”了声,说道:“我姓梁,梁柱,悬梁的梁。” “梁,”车里的人淡笑,“好,梁公子。” 梁俊又“嗯”了声,没再说其他。 若是寻常人忽然问这个,女的好说,男的,声音还这么不好听的,他绝对不理。 但看对方病得严重的情况下,他到底说了。 “少爷,我们走吧,”梁俊的随从说道,“您站了很久了。” 梁俊点点头,同这俩马车礼貌性道了个别,转身上车。 两辆马车的主人都没再说什么,一个朝南,一个朝东,很快便各自消失在要奔赴的前路上。 梁俊一上车便又陷入恩师溘然离世的悲痛中,做什么都觉乏,不想看书,不想喝水,外面的雨声令他心情更躁。 另外一辆马车的主人,则在阴暗的车厢里继续咳嗽。 咳了良久,他令随从点燃小几上的油灯。 昏黄油灯照亮他手上的枯槁,该是好看的手指,指骨修长,指节分明,可偏生手部皮肤枯槁,一大层皮肤呈流质状态,两只手都是。 随从取来药丸和水递给他,他并未接,若有所思的看着烛火,良久,枯槁起皱的手指轻动,捏指轻算。 “少爷。”随从很轻的唤道。 “方才那位姓梁的,”嘶哑的声音低沉说道,“我隐隐觉得,总有一些牵绊在。” “他品貌非凡,看上去的确不像寻常书生或公子。” “不奇怪,京城出来的,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有气质的。” “嗯,”随从点头,“少爷,约莫半个时辰不到,我们便可以到衡香了。” “好,”嘶哑声音浮起一抹很浅的笑,“但愿她还在,但愿我未失算。” 说完,忍不住的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第672章 俊美公子(二更) 衡香这一场雨已连着下了三日,看天公架势,似乎还要继续。 人间百态世相,诸多纷扰,可被大雨冲散个七八,剩余二三,是不得不因生存而出来的奔波。 而奔波途中,偶尔歇脚,说书先生的那些声音便伴随着抚板清脆传入。 一传十,十传百,浩瀚积厚的乌云暴雨之下,越传越广的声音扩散出更多版本,谣言万千,但皆围绕两个名字,一是阿梨,二是东平学府。 男子的马车驶入衡香,在一间简陋茶楼休息,便听到歇脚的送货朗们在议论不休。 随从去要了碗热水,端来让男子服药,男子微微抬手:“不急。” 他所坐位置在角落,僻静安宁,能将茶楼里的声音听得清晰。 越是简陋的茶楼,能得到的消息越多,滚烫的热水渐渐凉了,大堂里的人也换了几个批次,男子脸上神情始终温和,不见半分波澜。 因给够了银两,茶楼伙计没有来催,但天色越来越暗,大雨之夜需得提前打烊,掌柜的亲自走来:“客官……” 男子尔雅笑道:“好。” 他自角落中站起,比寻常男子更高半个头,身形清瘦,长发似柔软的黑色绸缎,一袭紫色衣袍,气度深沉内敛,极是稳重。 烛火照清他的脸,掌柜的不由“呀”了一声。 好俊美的男人,眉眼深邃,双眸似含星,鼻梁很是挺拔,脸上轮廓和骨相走向,完美到无可挑剔,宛如画中所出。 “客官,”掌柜的抬手一拱,“客官生得,着实貌美啊!” 一是惊艳于他的外表,二是他的声音太哑,双手太难看所形成的反差对比。 男人笑笑:“谢掌柜夸赞,我们这便走。” 随从上前,将手中所提外衣披在他外面,却有一样东西从男人身上掉出。 “我来,我来。”掌柜的说道,俯下身热情的替他捡起。 递给男子时,瞧见这样东西,是一个小锦盒,锦盒上有一个熟悉的签章。 “是又见先生的。”掌柜的笑道。 “哦?”男人也笑起,“掌柜的,你认识陈又见先生?” “我这家店名,便是陈先生所取,”掌柜的说道,“叫敬云楼。” “这锦盒并不是我的,”男人看着盒子,说道,“是我一位故人赠予我的,我见好看,便一直留着,对了,听说陈先生如今在东平学府任职?” “是啊,东平学府迁来后,陈先生便在东平学府当老师了,此次东平学府出事,可将衡香折腾得惨,不过幸好,那位阿梨姑娘放了话出来,谁要是敢动东平学府,她就跟谁过不去!” 男子笑笑:“阿梨姑娘是厉害,岁数这般年轻,便令无数男儿拍马狂追都莫及。” “唉,她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衡香,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想招待她几分都没机会呢。不过不管如何,我们衡香现在应该不会出大问题了。” “嗯。”男子点头。 这时外面进来一人,叫道:“老徐!茶叶!可有?” 掌柜的回过头去,一笑,叫道:“有有有!我这就去拿!” 说着,又冲男子说道:“你瞧,才同你说了又见先生,他的随从便来取茶叶了。” “又见先生喜欢喝你这里的茶叶?”男子笑道。 “那可不是,所以才得他为我的茶楼取名,”掌柜的说道,“我去取茶叶!” 掌柜的朝后堂走去。 又见先生的随从则立在门口甩斗笠和蓑衣上的水。 甩着甩着,有所感的,他回头朝后面的高大男子看去。 光阴有些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得出,男人极其俊美,温文尔雅。 无人不爱美,随从不由多瞧上几眼,却见对方冲自己一笑,并抬脚走来。 “你是又见先生的随从?”男子声音嘶哑,和他的外貌极不匹配。 “是,是啊,我是又见先生的随从。”随从说道,目光打量着他,越近越觉惊艳,其人淡然优雅,风姿一绝。 “我与又见先生有位共同好友,”男子笑着说道,“他家住龙担山,极近双江宫府,往西三里,便是那传闻中极其神秘的龙渊。” 随从听着古怪,皱眉说道:“哦……” “又见先生有位姐姐陈氏?”男子又道。 “是有。”随从点头。 “唉,”男子轻轻叹息,“说来,他们与我那位友人,都是数年的好友了呢。” 随从觉得莫名其妙,其人看着俊朗无双,可说话着实是怪。 “你姓什么?”随从道,“你那位友人又叫什么?我回去问问我家老爷,看看他认不认识你。” “我姓沈,”男子一笑,“我那位友人,他姓乔。” “乔?”随从神色微变,又道,“乔?” “嗯,我那位朋友,是在千秋殿里和又见先生认识的。” 随从点点头,千秋殿这地方,他不曾听过。 但是这个乔…… “你怎么了?”俊美男子看着他,“怎提到乔姓,你这神情……” 随从摇头,掩饰过去:“没什么。” 只是“乔”这个姓,在老爷那里的确不寻常。 老爷和老爷的姐姐陈氏,对“乔”这个姓氏一直讳莫如深。随从虽然不敢多问,心里却不会不好奇,故而对这个姓也变得敏感。 “来了来了!”掌柜的取来茶叶,快步出来,笑道,“我猜陈先生的茶叶也快喝光了,没想到天色这么黑了,下这么大的雨,陈先生竟还要你赶来,早知我今日下午便差人送去了。” “没事没事,”随从接来,笑道,“跑趟路而已,离得也近!” 账先记着,随从稍稍检查了下,确定没问题,便揣在怀里,戴上斗笠离开了。 离开之前,忍不住又朝这位羸弱的俊美公子看去。 对方一双深沉的眸子,他很难看出什么。 人很怪,但长得真是好看,随从心里想着。 掌柜的看着随从离开,笑着走近过来,说道:“太巧了,才提到又见先生,他的随从便来了。” 俊美公子笑笑,没有接话。 雨势如倒灌的奔流江河,大盆小盆,万珠齐坠。 他左手负在身后,抬头看向暗沉天光。 哪有什么巧不巧的呢,于他而言,天算比不上人算,他信人,不信天。 毕竟天,从来不曾优待过他半分。 “立安,”俊美公子说道,“去吩咐马车过来。” “是,少爷。”随从说道。 第673章 没有余地(一更) 衡香暴雨数日,千里之外的华州却一片星空朗朗。 风吹长草,荒野上灯火零星,灯火亮不到的幽深夜色里,凶猛的野兽正在啃食残破的尸体。 战场刚息,溃逃的溃逃,追击的追击,最后便成了这残破狼藉。 数只被箭矢射扎在地的黑鸟尸体被拔起,几个士兵面无表情的将它们扔在身后的竹篓里,朝下一批鸟尸走去。 除却鸟,还有马,还有人。 人吃不得,但鸟和马可以。 马儿的尸体被当场切割,分次送回去。 士兵们忙忙碌碌,隔着一条江的远处,几双幽深眼睛在黑暗里无声看着他们。 戴豫手里同样握着一支箭矢,箭矢顶端插着一只鸟尸,不是黑色的,而是极其鲜艳的翠鸟。 “遍地都是,”戴豫眉目沉重,“我路上撞见两个活人,他们说这是第三次了,用鸟攻人攻马,黑压压的鸟群一出来,真的挡也挡不住,什么鸟都有。” 杜轩神色冰冷:“这群人歹毒的很,这般毒害鸟群。” 月华穿过树荫,碎乱一地,星星白白,沈冽看着那些士兵清理完一片草地后,又往下一片而去,重复将箭矢收回去,将鸟尸抛于身后这一组动作,熟练到麻木。 他之前和她在九宁县外看见了大量捕鸟器,她说,这些鸟或与战事有关,当真被她说对了。 他们五日前刚从永武城出来,之前在松州分散的所有手下,终于集合完毕。 三人失联,失联之地在曳星。 而曳星,一个月前被一众新起的义军屠的一人不剩。 沈冽在此等了二十日,明白等不到了。 除却失联的三人,其余无人丧生,只有六人在奔赴途中被战乱波及受伤,但并无大碍。 还能相聚,便是幸甚,毕竟华州四分五裂,着实太乱。 等待的过程里,他们也有多方打听,季家的人平安离开了大平,已经回去醉鹿。 但是宋致易雷霆大怒,派出重兵,要醉鹿交出季家,否则屠尽醉鹿城县和六十八村。 所以季家虽回了醉鹿,却被醉鹿的官民上下一致要求轰出。 最后关头,郭家的人忽然站住,力保季家。 现在便等宋致易那边是何反应了。 宋致易和郭澍交好数十载,是翻脸还是给这个面子,所有人都在好奇。 沈冽百分百确定,这个面子宋致易会给。 真要宋致易攻打醉鹿,他没有那么多心力和兵力。 不同于游州那边的战事,醉鹿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 在曾经的大乾版图上,塘州和醉鹿的地形是最为古怪的两个,它们在舆图上像是一枝长梅和一朵蘑菇。 塘州很狭长,醉鹿则是上宽下窄,进可攻,退可守。 二者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接壤至少六座州省。 若要对醉鹿动手,不仅仅会触及华州这片八乱之地,还会动到牟野。 牟野如今几已成兵家必争之地,牟野之战明面上牵制了三方,暗中却不知纠结了几方势力。 宋致易可以在远离牟野的游州大举兵事,但一旦攻打醉鹿,他不仅是将郭家推向对立面,还有可能会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人大军压境,背刺一刀。 与其多个敌人,不如卖个面子。 虽然这面子,其实也没多大用。 毕竟郭家和宋致易的梁子,可不止眼前这个,一年前的江州游湖县围困,宋致易忘没忘不知道,但郭家还记着呢。 以及沈冽,他也记得刻骨铭心。 现在,沈冽从永武城出来,一是送孙氏和季夏和回醉鹿,二是去和郭家来一个彻底的清算,甚至决裂。 算完后,该走的走,愿留的留,他则回去找晋宏康,还有逐袁营。 这时听得后面传来脚步声。 杜轩看了眼,说道:“少爷,翟金生回来了。” 话音方落,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走上前来:“少爷。” 沈冽回过身去:“前路如何?” “往东山势险峻,趁夜更不好走,何况我们有马车。往南二里处发现一支兵马正在布防工事,明后两日恐又要开战。” “又要打?!”戴豫暴躁地叫道,“是林家的人吗?” “不是,林家的兵马这两日已经被打散溃逃了,”翟金生说道,“刚发现的那支兵马此前未曾见过,没有半分眼熟,看他们模样,似乎要埋伏暗袭,而且他们人数众多。” “大约多少人在布防工事,我们若强攻而去,几成胜算?”沈冽问道。 “少说一千二百人,强攻不好说,在那工事之后是否还有其他部署,暂时没有办法查清。” 杜轩看向沈冽:“能派出一千二百人布防工事,这支军队的总兵马不少于一万,少爷,我们需得谨慎。” 沈冽没有说话,少顷,沉声道:“没有谨慎的余地,一千二百人的工事战备,一旦筑成,他们此战不可能速战速决,吩咐下去,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准备离开。” “向南?”翟金生问。 “南。”沈冽说道。 半个时辰后差不多是子时三刻,加上赶路,到那边快近丑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困顿的时候。 若在此时趁其不备攻其最偏僻之处,是沈冽目前能掌握得最大胜算。 算上杜轩和戴豫,沈冽所带共六十二个手下,林中虎未算上,除此之外,还有坐马车的孙氏和季夏和。 先头部队虽负责冲锋,但对手短时间内绝对难成气候,所以在硬性需求上可以稍许放松。 后者负责逃跑,极有可能被对方回缓过来拦截,反而更需逃跑条件。 所以六十个二手下,沈冽重新分配。 身手一等的冲锋陷阵,骑次马开道。 强壮健硕的马则留于后面身手稍逊之人。 对他们,沈冽没有其他要求,只叮嘱冲破关卡后便一路狂奔,不得恋战,不要回头。 夜色越来越寒,远处捡箭矢的士兵根本不可能想到二里之外将有新的危机。 而二里之外正在布防工事的人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么深的安静夜色中,即将有一支凶悍骑兵冲杀出来。 风吹长野,一声狼啸未断,疲累不堪的筑工士兵们听到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困的生出了幻觉。 第674章 技不如人(一更) 短距离急速冲锋,破开还未成型的工事,不需要任何道理可言,一个字,莽。 沈冽身先士卒,长枪破风,但不是刺挑,而是拍击,将长枪挥如木棍。 玄铁所制的枪头月色下若寒光照影,所过之处,一片沉闷痛击。 利刃未破皮肉,但沉沉砸来的痛感更加直接。 紧随沈冽身后的手下们同样挥枪,一行队伍势如破竹,在最短时间里冲出。 防御工事后面是正在挖掘的壕沟,宽二丈有余,因还不深,骏马在操纵之下,直接踏泥而过。 迅速集结的工事士兵面对突袭的人马依旧没有办法,只能大声向后面的人呐喊。 后面的人一听出事,当即集合布阵。 幽暗夜色里看不清人影,只来得及看见高头大马如烈电而来。 拒马枪尚未设置妥当,人已至跟前。 首当其冲的男子高大清瘦,身姿英朗,横枪拍开一个士兵,紧跟着斜挑,又击飞二人。 有人在后面高喊,令人去拿麻绳和弓弩。 反应需要时间,离开需要时间,再带着粗长的麻绳回来,马蹄声已如暗雷滚过,所过之处,人仰物翻,一片狼藉。 但声音的传播,到底比四脚的马蹄要快。 几个带着兵马勘测地形的男人便在附近,一听到声音,当即提枪上马,最快时间赶来。 遥遥望见微光里冲来的人马,达五十人之多,陶因鹤边策马边看向身旁一员猛将,令他速去带兵。 都是马背上的一把好手,转瞬双方近在咫尺。 陶因鹤高喝:“你们是……” 话音未落,首当其冲的男人忽然加快马速,发动攻击。 已奔跑得这么急速的坐骑竟还能更快,陶因鹤始料未及,而对方出枪之快,如雷电催发,凌厉迅猛,陶因鹤仓促间扬枪去挡,被震得虎口发疼。 随他而来的将士便也顾不上对峙问话,当即扬起兵器,拦截下沈冽的第二道进攻。 两队人马相撞,人数悬殊,陶因鹤心里大呼不妙。 他只有十余人,对方有六十多。 他带着十足把握,自信能拦住这些人,只是这第一手交战,他便知输赢已定。 但意外的是,就这短短一瞬,对方的兵马已绕开他们,疾驰而过。 中间被人相护的,竟还有一辆马车。 陶因鹤立即反应过来,他们只是想逃走,并不恋战。 “拦着他们!”陶因鹤叫道,“快拦下他们!” 回答他的,是沈冽横扫而来的长枪。 陶因鹤忙调整姿势去挡,险些招架不住。 他身旁的大将赶来相助,却是比他更为仓促的身法,当场便被沈冽拍下了马。 其他人迅速朝沈冽攻去。 陶因鹤也扬枪直刺。 冷兵器交战,清脆碰撞,隐带回音,转瞬便是数十个回合。 马上交战并不轻松,身手更胜一筹的人,是可以全方位压制另一个的,以及,马上交战的容错率也极低,稍有不慎,便会毙命。 又数个回合,陶因鹤想要追去前面,不得摆脱。 他在力量上可以和对方持平,不见得会输,可是枪术和骑术,对方将他克制得很死。 那带着刁钻角度而来的长枪出其不意,以至于他仓促去挡,反落得力量难以跟上,被对方打得双手发麻。 眼看那些人全部走光,陶因鹤大怒,调转马头想绕开,对方却似先有预感,忽然一枪朝他坐骑的马臀刺来。 陶因鹤大惊,仿佛自己的屁股被刺中。 他“啊”一声大叫,整个臀部离马而起,周身力量全踩在了马镫上。 同时,他的坐骑已疯了一样,直冲而去。 “将军!” “将军!!” 他的手下们登时大叫。 陶因鹤迅速去安抚和尝试控制坐骑,边于混乱里回头看向后面。 忽然,他清晰的发现一件事。 只剩这个年轻男子一个人了。 对方的人全走了,就,就他一个人! 年轻男子身姿俊秀颀长,于马背上矫健灵活,纵马疾驰如履平地,转瞬又挡下三人。 陶因鹤瞪大了眼睛。 他方才冲手下们大叫,要拦住那些人。 结果,是对方一个人,将他们十一人全部拦下! 这时,还没能被他安抚下来的马儿忽然踩中了他们自己所挖的壕沟。 陶因鹤忙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又是一声大叫,而后在手下们一连串的惊呼声中,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过硬的作战经验,让他在坠马途中第一时间保护好自己的脖颈和颈椎,避开要害处,所以没有当场毙命。 手下们一哄而上,将他扶起,陶因鹤回过头去,愣愣看着已离得很远很远的那抹人影。 这么强的战将,当世不多,这些年名声大噪的钱奉荣或许都不行,因为他不善骑术。 剩下的,吕眉晖,洪元杰,毕应或许可以。 又或者,是数年前的沈冽,李骁,包速唯,他们应也可以。 眼前这个,不知是何人。 乱世,果真是英杰辈出。 被陶因鹤派去喊人的很快集结了三百兵马赶回。 扑了个空。 闻声而来的,还有赵唐和朱培。 陶因鹤虽没有伤到脖子和颈椎,但是腿骨是结结实实的折了。 手下去找担架,还有人去唤军医过来。 赵唐和朱培听完都不敢置信。 赵唐愣愣看着陶因鹤的腿,再看向今夜随陶因鹤一并出来的几名大将。 陶因鹤等人之所以十余人赶去拦对方五六十人,那是因为他们自认有这样的底气。 论及马术,射术,枪术,还有多年以来的作战经验,他们皆是能在军中制霸的大将。 可是现在,被一个人给拦下了。 只有一个人。 军医还没有到,伤亡人数已经清点统计好,送了上来。 无人亡,三人伤。 三人皆是自己坠下马背的,其中三人之一,是陶因鹤自己。 “以此人的身手,若想要杀人伤人,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赵唐沉声说道。 “他不恋战,只想迅速离开。”陶因鹤说道。 朱培道:“不伤人不杀人,可能不想搅入别人的战事。” “但是,”赵唐看向陶因鹤,淡淡道,“终归是耻辱,就这样从我们所占据的地盘里跑了,这口气,陶叔能忍?” 陶因鹤皱眉,低声说道:“技不如人。” 第675章 一位谋士(一更) 大乾名将诸多,陶因鹤虽远排不上号,但跟随赵秥多年,南征北战,曾平定诸多叛乱,陶因鹤这个副将当的半点不虚。 能让他心悦诚服说出“技不如人”,赵唐在旁脸色都变了。 军医最快时间赶来,一模骨,胫骨骨折。 陶因鹤忍着瀑布大汗,没再叫出半声,由着军医接骨。 赵唐和朱培从旁看着,除却骨头的伤势,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严重伤口,对方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将军,”朱培的手下这时低声说道,“汪先生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来得是一辆马车,古朴清素,外头的帘布泛了旧,角落下还打着块布丁。 车厢虽陈旧,但马是一等一的上好骏马,四肢健硕有力,奔来极快。 赵唐一步迈前,迎去喊道:“汪先生!” 马车跑得快,近三十步外时,车帘被人掀开,一个男子自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将军!快!速派兵马前去双坡峡!” 马车跑近停下,不待停稳,汪先生已掀开车帘快步出来。 修筑工事的士兵们皆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个子矮小偏胖,皮肤很白,双目虽然小,却异常晶亮,令人较为难受的是,他唇边留着很大一圈络腮胡,不修边幅的模样,着实邋遢和脏腻。 以为根本不会有机会能得见这位神秘谋士的真面容,却原来……是这样。 “快!”汪先生的脚才一落地,便冲迎面走来的赵唐叫道,“快,将军,速去双坡峡!” 赵唐停下:“现在?” “对!派二十个士兵前去等着,莫要再动手,遥遥唤其姓名即可,此人极有可能是沈冽,云梁和醉鹿的那个沈冽!” 赵唐和朱培同时皱眉,陶因鹤痛得快昏厥,听到这名字,遥遥望过来,高声叫道:“你怎知是他?!” “稍后细说!”汪先生冲赵唐抬手一拱,“将军,速派人去!” 赵唐点头,转身朝手下走去,安排人手。 “将军!”汪先生又道,“派个有身份的人去,若真是沈郎君,我们不可怠慢!” 陶因鹤撑起身子,想要过来,被军医和学徒,还有身旁几个手下劝住。 待赵唐吩咐完人手,二十个高大士兵骑快马离开后,汪先生才松了口气。 “某一听其人只带百人不到,急于想离开,便觉不对,”汪先生在陶因鹤对面坐下,恭敬说道,“当世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神勇的人无外乎便那么几个,而硬闯关卡,还手下留情至此之人,更是不多。更不提,其还有精干手下相随,极有可能就是沈郎君了。” “原来是先生的猜测,”赵唐说道,“如若不是沈冽呢?我派人去唤沈冽名字,可妥?” 汪先生垂眸笑了一笑,没接话。 他笑得隐晦平静,细小的眼睛被眼皮盖住了光,却仍似能感到他眸中的那缕狡黠和阴狠。 这抹笑,在场的几个将军都再熟悉不过。 一旦这位谋生先生露出这样的笑,便将有残忍的事情要发生。 但眼下,大家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先生,”赵唐说道,“还请回答,可是妥的?” “便当一块试金石吧,”汪先生淡笑,“喊错名字,能从其人的回应看出其品性,品性如何,我们便对症下药。” “……那如若恼羞成怒,杀人怎办?”赵唐问道。 “若是要杀人,在此关卡便该杀人了吧。”汪先生道。 “那是因为我们都看得出,他们不想惹是生非,只想闯关,但双坡峡已离了我们所控制之地,他们若在那杀人呢?” 汪先生脸上又露出了那样的笑:“那,便杀人好了。” “先生!”赵唐恼怒,“那你还令我派有身份之人前去?我的两员大将都去了!” “若是不堪重用,所谓大将也不过如此,”汪先生笑道,“今夜闯关之人,可不仅仅是骁勇善战,其不想搅入是非,故克制未对我们下死手,这不仅是自制自律这般简单,将军,此等来去自如和从容自信,几人能有?若是将这样的儿郎收入麾下,诸位将军无半分心动?” 赵唐拢眉,忽的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四少将军!”陶因鹤叫道。 朱培也忙起身,去拦赵唐。 刚才赵唐吩咐手下时,是令他们快马加鞭,最快速度赶去。 赵唐若要赶,必然赶不上了。 都是同样品种的上等好马,极限对撞极限,打个平手,中间说话时所拉开的距离,是如何都追不上了的。 汪先生笑吟吟看着他们,没有去拦。 好些士兵的目光从赵唐和朱培身上移来,看回这个汪先生身上。 这位汪先生眼下堪称郑国公府的首席谋士了,赵明越对他极为器重,称其有“王佐之才”,此次他们从郑北十二府南下至此,便是这位汪先生的提议。 这半年,从郑北,到游州,到塘州,再到大平的松州,和如今的华州,他们每一步都很险,却也次次化险为夷。 跟着这位汪先生,就像是曾经看过的杂耍,高空走单绳。 说来,这位汪先生在郑国公府当了幕僚数十年,不过是一年前才出头的。 一得赵明越的重视,他便如日中天,连何军师在郑北都不如他和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半分荣耀。 若说有大才奇才,他确实是有,却也性情不定,刁钻乖张,令人难以琢磨,极其不好相处。 眼下第一次得见其真容和言行,传闻诚不欺也。 朱培连同几名心腹大将终是将赵唐拦了下来。 赵唐气不打一处来,想对汪先生放狠话,又深知没必要,但这个地方是不想待了,在朱培等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此地。 全程旁观的军医还在处理陶因鹤的伤势,对此一幕不闻不问。 待伤势快处理好,陶因鹤问汪先生:“先生,若真是沈冽,先生待如何?” “这哪有如何不如何的说法,沈郎君与我们是友非敌,别忘了,在佩封的时候,沈郎君待郑国公府可是有大恩的。”汪先生笑道,习惯性的抬手在跟前摇着,忽又发现自己没带扇子来,垂下了手。 第676章 还是心动(一更) 穿过壕沟工事,一路奔袭长野,山坡广伏间,狼啸四起,杜轩提出小作休憩,被沈冽拒绝。 一直到华州的大丘湖畔,沿着尚还古雅的竹制长桥横穿过半个大丘湖后,沈冽才让他们停下休息半个时辰。 湖畔夜寒,潮气被巨大的晚风拂来,袭向岸边的人。 季夏和捏着一壶冷酒下马车,草地上,众人睡觉的睡觉,吃东西的吃东西,有些人睡不着,坐在那边眺着大湖。 季夏和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不论做什么,这些男人都保持着高度的安静和规整,与从广骓出逃时,林副将所带领的那一只秋雨营士兵完全不同。 秋雨营那些士兵也是安静的,正规兵营训练出来的士兵,在纪律上并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那些士兵和眼前这些男人,就是有最直观上的差异感受。 要说具体,季夏和说不出,这些时日,他要么陪着孙氏,要么就去找沈冽或者杜轩和戴豫,其余人,包括翟金生,他所说的话总和不超过十句。 对他们,季夏和唯一的了解,就是这些男人并不是沈冽真正意义上的手下,而是郭家的人。 但要说郭家训练出来的暗卫,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世族对暗卫们的训练的确会很严苛,但素质再高,也很难和杀过人,上过战场的正规军们相比吧。 可这些人,就是能将那些正规军都给比下去。 一切似乎又指向了江州游湖。 沈冽正在和杜轩翟金生他们说话,季夏和没有马上过去,待沈冽身旁的手下彻底走完,他才抬步走去。 沈冽坐在矮石上,就着幽微烛火看着手中地势图,听闻动静回头,季夏和晃晃酒壶:“此情此景,着实适合小酌。” 沈冽紧绷一日的俊容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看地图,淡淡道:“你喝吧。” 季夏和在他身旁坐下,打开酒壶,一股清冷酒香顿然溢出。 “真香啊,”季夏和嗅了口,看向沈冽,“当真不喝?小饮一口反而壮志。” “我不宜喝酒。” “那便当我欠你,待日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去寻个雅苑庭楼,赏花赏月,对酒当歌。” 沈冽点点头,没接话。 季夏和又笑了下,抬手喝了口。 自湖面眺向远处,茫茫月色下不见半点原野,只有粼粼湖面,巨大且冰冷。 大丘湖畔原是华州一处胜景,几大湖岸皆熙来攘往,游客纷至沓来,华盖云集。 若得春日闲,华州的公子千金们会租画舫游船,于湖上乘兴,山水相映间,慨而歌咏。 季夏和此前倒未来过,但此处所出的诗词歌赋经世传颂太多,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哪个不会背上几首。 “今日撞见的那伙人不知是谁,”季夏和收回目光看向沈冽,“一千多人的工事战备不是闹着玩的,整个华州,目前尚未有谁有这样集中于一起的庞大兵力。而且,我们穿过那道工事后虽一直往南,但我在马车上掀了帘子看到东边天幕下有零星灯火,是兵营。” “我也看到了,对方兵马不少于一万。” “你交战时觉得对方身手如何?” 沈冽微顿,浓眉轻轻皱起,没有回答。 “知彦?” 少顷,沈冽淡淡道:“你说起身手,我忽觉有几分熟悉。” “哦?交过手?” “不是,是他们作战的风格和枪术。”沈冽转过头去,黑眸落在他搁在一旁的长枪上。 想要回忆有些难,当时情况乱,诸多细节顾不上琢磨。 但这股熟悉感他确定存在,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有一个名字让他在喉间,又说不出来。 “你交手过的正规兵马不多吧?”季夏和说道。 “正规兵……”沈冽一顿,“我知道是谁了。” “谁?” “也许是李乾的兵马。” 当年驰马带她长驱直入,拦截李据的那一战,虽生死一线,却酣畅淋漓,沈冽从不觉得自己渴战,可是那一战着实痛快,记忆鲜明。 细细回想,今晚对方的出招,危局临来的招架和小规模布阵,的确与当年那些士兵异曲同工。 “那些人是李乾的兵马?”季夏和惊诧。 “未必便是,但极大可能。”沈冽说道。 “不对啊,华州不仅是四分五裂,还是四战之地,若非有绝对压倒性实力,谁敢吞下它,去打破这个平衡?” 沈冽的目光在地图上走了一圈,最后落在双坡峡。 “这里。”沈冽指去。 季夏和循目望去:“双坡峡。” “他们若要拦我们,要么双坡峡,要么郭庄江口和浦路坞,”沈冽说道,“浦路坞村庄多,以我们今夜不愿惹事的模样看,他们绝对认为我们不会去浦路坞。” “那便去浦路坞吗?”季夏和看着地图,“待回了醉鹿再出来,你去会他们也来得及。” “来不及,”沈冽摇头,“我不会再来华州。” “欸?”季夏和扬眉,“这极有可能便正是李据的兵马,你不心动?” “……我为何心动?” 季夏和脸上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举起手中酒壶嗅了一嗅:“得亏我现在酒香,否则我又要闻到你身上那些清雅沁鼻的淡淡香气了,你今日拿出来第几次了?” 沈冽俊容微红,却不禁唇角轻牵,扬起一抹笑来:“你胡说什么?” “依我说,你那些香料若实在喜欢,你干脆拿出来让杜轩研究,出个配方,或者直接放在小炉子里燃,熏衣裳,熏人,就别天天拿出来盯着个小木盒子傻看着了。而且,睹物思人,不如直接见人,那夏姑娘讨厌李据,你眼下若能吃下这些李乾的兵马,不正好有理由去找她了吗?捧着这一堆军功到她跟前,意气风发的同她说,看,阿梨,我替你报了个小仇了!说不定夏姑娘一高兴,又能再送你几块木头盒子,让你看个够,哈哈哈……” 沈冽被他逗笑,不想被他取笑,可忍不住的,又自腰上绸缎袋中取出小盒,深深望着。 月色下,黑木长盒精细雅致,清寒夜风轻动,幽香袅袅。 夜这么深了,她现在应该于梦中熟睡吧。 每次看到这个盒子,总是能忆起她亲手递来时的笑靥。 “好香呀,”季夏和打趣,“是风动?还是心动?” “是她眉眼在动。”沈冽淡笑。 第677章 不走水路(一更) 不论现在还是以前,沈冽的话一直不多,更不提能见他情绪外露。 季夏和看向这方小木长盒。 沈冽的手俊秀修长,夜色柔光下,肤色如玉,捏着木盒的力道很是温柔。 季夏和抬眼又朝沈冽看去,五官澄明俊美,剑眉星目,见过这么多俊俏儿郎,每次看沈冽都觉一绝,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 所以现在,连嘲笑他情话说得肉麻,到嘴边也只作笑叹。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在她面前小心安静,到他们面前,便捂不住了吧。 季夏和“哎”了一声,仰首看向浩浩夜空。 月明星稀,广寒大张,长风荡着云海,卷伏出万里波澜。 “那现在,是定下了吧,去浦路坞?”季夏和说道。 “嗯。” “当真不再回华州?”季夏和又道。 “嗯。” “那你和夏姑娘……”季夏和朝他看去。 沈冽轻轻一笑,将手中地图推来:“比起双坡峡和浦路坞的问题,华州至醉鹿的几道路口才是关键,即便没有夏家郭家的人在,宋致易的兵马也会出现。” 季夏和收起手中酒壶,脸上的笑也收了。 “我其实不太想回去了,”季夏和说道,“在永武城等人这二十日,我觉得也挺好,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那些面孔,我便觉恶心。” “回去见你父亲后,将你母亲安顿妥。” 季夏和皮笑肉不笑的勾勾唇:“拖家带口真是烦,你看夏家,看似家族庞大,实则尾大不掉,广骓出来这一路真是遭了大罪,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宋致易绝不会轻易放过夏家。” 沈冽没有接话。 一阵马蹄声在这时急促传来。 沈冽和季夏和回过头去。 附近的杜轩等人闻声走来,看着由远而近的骏马。 身形瘦小的哨探翻身下马,喘着还未平复过来的气息说道:“往浦路坞十五里外有囤兵,还有储粮仓!” 储粮仓三字让众人面色大变,下意识将目光看向沈冽。 储粮仓三字便意味着重兵把守,而且布线范围绝对不止储粮仓方圆五里这么近。 现在他们相距才不到十五里,甚至说不好,他们已经进入了对方的占地范围。 “少爷,会是我们之前遇见的那些人吗?”戴豫看向沈冽。 “不可能,”回答的是杜轩,“这一片下来黑灯瞎火,不见半点人烟,如若这整片大后方都是他们的驻地,那么中间的火光必不会断,毕竟前头布防工事的兵马达至一千多人,绝对会有人来回奔走。” “如果前面有人驻兵,那么我们还要继续去浦路坞吗?”戴豫又道。 “少爷,改道郭庄江口吧。”杜轩说道。 “不走水路。”沈冽说道。 “还是水路吧,水路的确妥当,”季夏和说道,“沿岸定有舟船,我们趁黑过去作恶抢一次,若你觉得失了道义,我他日送钱财过来赔罪。” “与舟船无关,”沈冽说道,“是浮尸。” 季夏和一顿,联想这些时日所闻所见,确然,郭庄江口那边的水道恐怕已恶气熏天。 他的脊背有些发寒,望向身前的大丘湖,天光水色澄净,于乱世中着实难得。 “那,我们去双坡峡吗?”翟金生问道。 沈冽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安静少顷,沈冽拿定了主意:“准备动身,先寻个荒村落脚,余下五日我们在此游走,五日后,我们从双坡峡离开。” 众人一愣。 “通知下去。”沈冽看向翟金生,语气不容反驳。 翟金生很快反应过来,点头:“是!” 华州原本昌盛,华州东南更是风雅名流之地,此地若有荒村,要么是被屠殆尽,要么便是因战乱而逃尽。 沿着湖岸往东南而去,派出去的六名暗探皆在一个时辰内回来,共寻到两处,一处在牛岭山脚,一处在渐春岗。 沈冽看了很久的地图,最后选择了牛岭山脚。 一行六十多人,不算多,但也不少的队伍,便在夜色里朝牛岭山脚方向而去。 较之前的狂奔突袭不同,现在他们异常安静,马蹄无声踏过岸边浅草,连车轮碾压过泥土石块的声音都显得轻微。 朝浦路坞的相反方向,前路变成无边无际的旷野,直到东边天际冒出淡白的光,并渐渐于天地相交的地平线上铺出锦绣朝霞,远处才仿若有了一个尽头。 沿路遇见不少尸体,有些被晒作干尸,有些腐烂严重,还有一些被野兽撕碎,只剩残肢。 男人们骑马而过,目不斜视,马蹄声轻沉,踏过荒野和柴径,迈入了狼藉破败的荒村。 沈冽没有停歇,带人去附近勘察地形。 说是荒村,其实村中的建筑和布景,包括祠堂前的空地规模,都可见这座小村原先的富裕程度,至少不输八江湖畔那座桃溪村。 甚至在祠堂后院的地窖里,戴豫还找到了几坛未开封的桃花酒。 他很心动,试图让沈冽答应他留下,并尝试搬出季夏和,沈冽拒绝得爽快,淡淡道:“放回去。” “少爷……” 触及沈冽黑不见底的平静眼眸,戴豫到底将酒坛放了回去。 除却酒,附近几个建筑不错的大院,还散落着许多绫罗绸缎,可见逃跑时有多惊惶。 村中没有尸体,倒是有一些野狗或其他猛兽的粪便,但数量很少,散布得也很广,由此推断在他们来之前,这个村子并没有留下任何供它们搜刮的食物。 回来,杜轩已将内务整理妥帖,林中虎也被他拽来,一并打扫收拾屋子。 屋中采光并不好,杜轩特意点了两盏灯火。 沈冽解开衣裳,将内衫脱下扔在一旁,林中虎恰跟在杜轩后面提热水进来,一眼瞧见了他的后背。 年轻男子挺拔高挑,宽肩窄腰,背上肤色冷白如玉,肌理健美分明,可偏偏上面,却爬了数十道疤痕。 每一道疤痕都整齐利落,不似蜈蚣那样狰狞,可在这样一片本该光洁的后背上显得极不协调,生生毁掉了美感。 注意到身后的目光,沈冽回过头来。 屋中灯火以他俊挺的鼻梁作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无论哪一半,都冰冷得似要吞人。 第678章 沈冽的伤(一更) 这种冰冷,不是故意放出来的冷漠疏远和拒人千里,他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偶有的笑容,才是他愿意释放出来的温和。· 林中虎一咯噔,支吾道:“我送热水……” 沈冽没说话,回过了头去。 杜轩不悦:“走啊。” 林中虎点点脑袋,提着热水跟上去。 沐浴的水桶在绘着竹林松风的座屏后面,水桶里的水已快满,热水冲调下后,杜轩试了下水温,说道:“少爷,水温好了。” 沈冽整理手边衣物,淡声道:“嗯。” 屋中的烛火映在他安静的俊脸上,芒光像是一层冰冷的玉。 说是整理东西,其实在想事情。 村子的地形,附近的山势,身后筑造防御工事的神秘兵马,浦路坞的储粮仓必也有数万驻兵,还有整个华州动荡不安的大局势。 仿若有一座越来越高大的山出现在前,冰雪,严寒,尖锐,残酷,他需要带领身旁的六十人翻越过去。 烛火“啪”的一声,一细很轻的烛油爆出,沈冽黑不见底的眼眸轻抬,朝它看去。 他正面的线条同样极佳,肌肉走向堪称完美,长裤遮住了半掩的鱼人线,腹上的肌肉不似戴豫他们那样狰狞粗壮,肤色冷白清绝,皮肤完好。 杜轩提着空桶从屏风后出来,林中虎跟在一旁,抬头朝沈冽看去,发现他这一面并没有后背那些伤痕。 不对,林中虎的目光落在了沈冽的肩膀上。 健硕结实的左肩膀前,有一条一寸长的伤口,像是用匕首刺的。颜色已很浅,褪成淡粉色,但仍明显。 杜轩忽的伸手将林中虎一拽,怒目瞪他。 林中虎回过神来,忙垂下头。 “少爷,早些休息吧,”杜轩走来,“天很亮了。” “嗯。” 杜轩告退离开,但受林中虎影响,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朝沈冽那些疤痕看去。 沈冽身上的伤疤,杜轩从不细致去看,他们几个贴身随从皆如此。 沈冽不是疤痕体质,小打小闹的伤口很少会留下痕迹,能留下痕迹的,都是重伤。 后背那些伤口,是当初沈冽还在沈家时,他的生母郭晗月打的。 肩膀这一刀,则是被接来郭家后,被一个仆人在睡梦时所刺。 对方太狠毒,目标是沈冽的心脏,若非沈冽睡眠轻,听到脚步声惊醒,也许早便死在了对方的匕首下。 谁派的这名仆人,至今没有查出,刺杀不成功,那名仆人当场便自我了断了。 刺杀一事之后,本就不喜说话的沈冽更加沉默,还有肩膀上的这个伤口,他几乎不让任何大夫轻易接手,一是戒备,二是后背的伤口,他不想给太多人看到。 以及这件事,他一个字都没有跟云梁的沈家提过,似乎比起云梁,他还是愿意留在醉鹿郭家。 从卧室出来,杜轩将门合上,转身看到林中虎还在八卦看着房门的眼神,杜轩用气音道:“你别多事!” 骂完白了他一眼,拎桶离开。 · 几十里外的长山山脚,密林遮天,大规模的军帐连绵成长线,一直到大丘湖的山林深处,不见尽头。 陶因鹤的大帐里,他躺在行军床上,双脚皆绑了石板,伤筋动骨一百天,已可见这数月都不能再行军打仗。 汪先生盘腿坐在陶因鹤身旁不远处,正在念陶因鹤接下去的行程规划。 变成一个双腿暂时残废的废人,汪先生把陶因鹤抛弃的彻底,连夜制定好了所有安排,就等天色一暗,派人趁黑将陶因鹤送回郑北。 又一个轻骑兵回来禀报,说双坡峡仍未看到任何兵马。 汪先生乐了,笑道:“有趣,这是去哪了。” “继续等吗?”骑兵问道。 “等,”汪先生说道,“去等着就成。” 陶因鹤端起茶盏,靠在软枕上慢悠悠喝了口:“汪先生少有这么失策的时候。” “不,”汪先生笑道,“他们绝对会去双坡峡,只是早晚问题。” “早晚?可我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谁跟陶将军是我们了?”汪先生笑眯眯的看向他的脚,“陶将军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陶因鹤咽下脾气,冷冷道:“行,那就是你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嗯,今夜子时,我们便发动进攻。” 陶因鹤没接话,抬手将剩余的茶水喝光。 “待成功拿下整个无曲,一顿风卷残云后,我们便从郭庄江口离开。” 陶因鹤一顿:“为什么是郭庄江口?” “那边尸体多,轻易不会有人去。” “你不怕有瘟?” “好怕的,”汪先生抬手,不安地放在胸口上,“可是怕也没办法啊,陶将军,行军在外,领兵打仗,难啊!某也想同陶将军一样,摔断个腿,好偷个浮生闲,离了这戎马倥偬,回去喝茶饮酒,美妾作伴啊。” 摔断个腿,你奶奶个腿! 陶因鹤是赵秥身边脾气最好的武将,也忍不住在心底喷人了。 这位如今在郑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汪固汪先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当个搅屎棍。 他没有追求,功名利禄他没兴趣,相反,他比谁都节省,身上的衣裳,马车的帘布,无论破了多少个洞,打补丁就还能继续穿,继续用。 对美女美酒,他也没兴趣,方才他所称的美妾,陶因鹤在郑北得幸见过一眼,三个美妾,三个都丑,丑就算了,还造作矫情,陶因鹤压根不想再看第二眼。 汪先生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享受,就比如现在,看陶因鹤过得不好,他就开心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欺负人,愚弄人,玩弄人。 行吧,跟他们家的世子爷赵琙,在某种程度上是异曲同工的。 那就是,致力要成为乱世中最特立独行的那根搅屎棍。 当然,他们现在从郑北南下,不仅仅只是“寻欢作乐”这么简单。 汪先生在暗中牵制均衡各方势力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随机应变的处事才能,陶因鹤还是服气的。 但人品,算了,拉倒吧。 帐外这时又传来马蹄声。 斥候和传令兵若遇紧急情况,不需要经过账内允许,可以直接进入。 年轻的小士兵一下马便快步跑入进来:“报!双坡峡发现大量暗藏人马!对方先偷袭,我军交手不敌,亡二人,伤六人!” 第679章 甚是诱人(一更) 陶因鹤闻言,激动坐起,速令人去叫赵唐和朱培,还有几员副将和监军。 待人齐后,来报信的士兵语速飞快,将得知的情况逐一细说。 在他刚说完之际,外面又回来一个士兵,说他们的人手准备撤退,但对方紧咬不放,尸体只能暂时推落双坡峡东边的悬崖,不便带回。 其中一位死者,正是赵唐的亲信陈立夫。 赵唐面色苍白,勃然大怒,随即令自己的近卫去调动人手,准备去双坡峡会一会那路兵马。 朱培忙叫住这名近卫,拉着情绪激动的赵唐,朝汪固看去。 自他们入帐之后,这位谋士先生便没有吭声,比起他们的激动情绪,他神情冷峻,那双老谋深算的小眼睛异常晶亮,全程若有所思的盯着传令兵。 “汪先生!”朱培叫道。 赵唐亦怒目望去:“汪固!!” “嗯,”汪先生像是才回过神,朝他们看去,淡淡道,“前头才来报,说未发现任何兵马,才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便又传来伤亡之事,到如今,直接变作我方逃亡,对方的身手和兵力,可怕。” “你说他们一听到沈冽二字,便更愤怒的冲杀过来了?”陶因鹤看向那两个传令兵。 灰头土脸的士兵点头:“是,将军!” “会不会就是沈冽干的?!”赵唐激动道。 汪先生露出一个笑容:“四少将军,眼下遭遇的是伏兵和突袭,对方一直在埋伏。且不说昨日那人到底是不是沈冽,假使就是沈冽,以我们派去得那几个兵马,用得着沈冽带人埋伏?他自己都打不过瘾,还得拉上一帮人一起分享揍人之乐?还,埋伏?” 赵唐“铮”一声拔出身旁佩刀,若非朱培拦住他,还有迅速围上来的手下们,他绝对上前砍死这个姓汪的。 汪固丝毫不理会,笑着捏了捏下巴长须,继续道:“我们跟沈冽是友非敌,我们的人即便遭遇埋伏,喊出‘沈冽’二字也定是和蔼可亲或迫切着急的,对方若是沈冽的好友,听到我们如此真切呼唤,绝不会干戈相向,所以,那些定是沈冽的仇人。” “先生继续。”陶因鹤说道。 “沈冽看似没什么名气,但各路枭雄真要探知此人,还是能查出一二分的。尤其是宋致易,沈冽助季家从广骓离开,直接将宋致易得罪大了。” “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宋致易的兵马?” “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汪先生说道,“或者,是郭家的人也说不定呢?” “郭家?”赵唐嗤声,“你在说什么笑,郭家对付沈冽?” 相比赵唐,陶因鹤知道汪固从来不说无凭据的话,沉声说道:“汪先生,郭家和沈冽之间,生隙了?” 汪先生一笑:“陶将军,并非人人如我们郑国公府这般兄弟和睦,伯歌季舞,上下一心。更何况,沈冽姓的是沈,不是他们郭家的郭,同为郭姓尚有嫡庶之分,何况外来姓氏者?与其说是生隙,谁知是不是当初便看不惯呢?” “这只是先生的猜测吧?”朱培道。 “巧了,”汪先生说道,“我们去松州那几日,恰逢扶上县全城戒严,你不是好奇我在城中为何能逃过那掘地三尺般的搜捕吗?” “为何?”朱培问。 “这个我知道,汪先生同我说过,”陶因鹤接道,“汪先生当时躲去一位老友家中,那位老友正是晋宏康的兵,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才被放回来没多久,因这特殊身份,那些搜捕的兵马没有进他家细查。” “他因残退役,在退役前,他是晋宏康麾下威名赫赫的那支汉神营中的参军佐吏,”汪固道,“他同我说起一些事,恰与沈冽有关。” “是两年前沈冽去江州接郭兆海的事吧?”朱培道。 汪先生点头:“嗯,当时沈冽凑巧与改了路线的晋宏康大军在游湖县外碰上,后来郭家那些人将沈冽抛下,他们先行逃走,留沈冽困守小南山。” “还有这事?!”陶因鹤惊道。 “你怎知不是沈冽自行要留下断后的?”朱培道。 “我那老友既为参军佐吏,跟随军事谋士身旁,自是分辨得清沈冽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弃,再者,逃走那百来人试图将晋宏康的注意全部引去沈冽身上的目的可太明显,也太强烈了,恨之欲其死呢。” “这没道理,”陶因鹤皱眉,“沈冽又没对不起他们,反倒是他们亏待沈冽,为何恨之欲其死?” “呵,”汪先生笑起来,小小的眼睛亮光闪闪,“陶将军,如若你将我抛下送死,你先行逃走,你猜我逃出生天后,将如何待你?” 陶因鹤顿了下,说道:“可沈冽我见过,他的性情……” “你怎知沈冽的性情还是你当年所见那般?人的性情可是一直在变的,也许便正是这被抛弃一事,就恰好让沈冽性情大变了呢?朱将军,”汪固笑眯眯的看向朱培,“如若你是郭家的人,你会怎么做?” 朱培冷冷道:“沈冽身手相当可怕,若我是郭家的人,自然是想要沈冽死,他若不死,我寝食难安。” 汪固点头:“若我是郭家的人,沈冽也必死,他现在不想报仇,谁知他以后会不会?在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抹不掉的。” “当年沈冽入京城,其实是被郭家送去给宣延帝当人质的吧?”赵唐说道,手里还握着光刃铮亮的佩刀。 “谁知道呢?”汪固笑道。 “若是真的,这沈冽也太惨了,”赵唐道,说完,他忽的一怒,皱眉看向汪固,“那么依汪先生之言,今日在双坡峡埋伏的,要么是宋致易的人,要么是郭家的人?” “又要么,沈冽还得罪过其他人,”汪固说道,“只是双坡峡那位置理醉鹿极近,加之宋致易的兵马近来对醉鹿虎视眈眈,所以只有他们二者最有可能。” “杀我爱将,我定不轻饶!”赵唐咬着牙根说道,又怒瞪汪固,“还有你!陈副将此等无妄之灾,皆因你而起!” “啊?”汪先生眨巴眼睛,“四少将军这话说的,这与我何干,我也不想他死的,若知他会死,我是千万个不会让他去的!汪某最乐意见到兵多将广一幕,怎堪忍受良将溘然离世?” 说着,他的眼泪掉落下来,他抬袖轻擦:“陈将军,你死得好惨啊!汪某定为你复仇!呜呜呜……” 赵唐将手中兵器一甩,怒然砸地,转身朝帐外走去。 身旁近卫忙拾起兵器,八九个人追了出去。 朱培没有跟去,收回目光看着犯戏瘾的汪先生。 汪先生擦了擦泪,端正坐好,看向陶因鹤身旁的李监军,冷冷道:“双坡峡至此,快马也需数个时辰,他们几人赶回报信,皆在一前一后,我们在此聊了这么久,不见再有人回来,那边情况恐不容乐观。你速派二十人去接应,将军医也带上,然后,将后面的追兵引去大丘湖南岸的渐春岗,我另有安排。” “二十人?”李监军犹豫,“先生,会不会不够?” “人若太多,你要将人吓走吗?”汪先生反问。 李监军点头:“是,我这便去派遣人手!” “记得派矮子,”汪先生说道,“如此一来,坐骑负重小,奔得快,矮子长得也好欺负,甚是诱人。” “……”李监军说道,“是。” 陶因鹤看着李监军离开,再看向全军最矮小的汪先生。 矮的……真的好欺负吗? 全军最不好对付的人,就是你了吧。 第680章 能活多久(一更) 汪固没有猜错,在双坡峡伏击他们的人,的确是郭家的兵马。 一千轻骑兵,一流的兵甲装备,率队而来的,是郭三郎郭子钰和郭六郎郭裕。 现在一路追着赵唐手下不放的人,是郭裕的亲随裴显宏。 追至一处名叫境坑阜的开阔平野时,裴显宏勒马停下。 遥遥看着那几人夺路而逃,越来越远。 待这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裴显宏调转马头:“我们回去。” 汪固派来接应的二十人,在境坑阜西北处终于和赵唐的几名手下遇见。 军医飞快处理几位伤员的伤势,领队而来的队正朝他们身后望了又望:“追兵呢?” “你还他娘的追兵呢!”赵唐另一名心腹大将李剑锋直接破口就骂,“你想让老子们死是不是?” 标志性的大嗓门让队正一下认出这位灰头土脸的人是谁,立即跪下:“李将军,这是汪先生的意思!汪先生特派我等诱敌深入!” 李剑锋暴躁地看向那边的军医:“检查完了没?没死就继续走!” “他的伤势不行,需得止血,万不可继续赶路。”军医扶着一个伤员说道。 李剑锋看了看伤员,转身朝那名队正和他身旁的士兵指去:“你,还有你,你们二人留下,待他伤势处理好就带他们回来!” 队正皱眉,但军令不容置喙,只得点头:“是。” 李剑锋片刻不想多留,领着其余人离开了。 军医傻眼,看向队正和那名士兵,再看向瘫软在地的伤员。 伤员浑身都是血,脸色苍白,眼神明亮惊恐,是渴望活下去的光。 队正沉了口气,冲军医抱拳:“我叫赵和根,先生若有什么,尽可吩咐。” 吩咐? 军医现在只想立马回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是华州。 若说眼下时局动荡,到处战乱,可华州这个四战八乱之地,乃乱中之乱。 谁也不知下一刻会遇见什么,尤其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坑阜。 作为一个开阔的平野,这里的视野能见度极其好,别人甚至可以在四里之外便发现他们。 想着,军医冲队正摆摆手,转回伤员,抬手撕开他的衣裳,想尽快将伤口处理好。 伤口越五寸长,被长枪一击刺穿腹背,大量鲜血随着伤员的呼吸而往外溢,看着都疼。 而伤员似乎已疼麻了,脸色唇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 军医的手法并不算多娴熟,止血的同时,还在清理伤口,动作很慢。 “这么多血,活不了了吧。”队正忽的开口说道。 军医叹气:“可能是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大刀出鞘声。 军医一惊,回过头去,是队正拔得刀。 “你!”军医睁大眼睛。 “与其受这折磨,不如早点解脱,”队正看着伤员,“死在敌人手里,还不如让自家兄弟送你一程,你说是吗?” 伤员惊恐地撑起身子,往后面退去:“别,别杀我!” “住手!”军医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带着他是拖累,”队正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些阴冷,“即便止了血,包扎妥帖,一路带回去也是拖累。” “这是我们天成营的兵!!” “时局利弊,先生该学会取舍,要么死一个,要么算上你我,四个都死。” 军医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目光又看向一旁的士兵。 这个士兵很懵,拿不定主意的回看着他。 “别杀我……我想活着!你们不能这样!!”伤员哭着说道。 “很快的,就一刀,”队正说道,“你的家人我们会帮忙照看,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也可以说。”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不行!”军医颤声道,“他可以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这是天成营的兵,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可以对自己人动手。” “那依先生的意思,就将他这样丢下,任其自生自灭?” 军医微顿,侧头朝队正看去。 队正忙摇头,惊恐道:“先生,不能扔下我,你不可以扔下我的。” “我说句不好听的,”队正道,“他这样半死不活的留在这里等死,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而且,这里来来往往到处都是兵马,还有流荡的难民,他要是被人捡回去当肉吃就算了,如若遇见救他的人呢?他万一把这事告诉别人,或者更严重,出卖我们的军机要秘,后果先生承受得起?” “要,要不,”一旁的士兵说道,“就杀了吧。” 伤员绝望地看着他们:“别杀我,我们是兄弟啊,别杀我!” “是啊,兄弟,”队正看着他,轻轻一叹,“对不住了,兄弟。” 语毕,他就要提刀,军医忽地叫道:“快看!那边来人了!” 队正忙回过头去。 所谓的“那边”来人,隔着少说也有一里。 是一大队流民,浩浩荡荡,百来人之多。 虽然隔得远,但是可以感觉得到,对方在看他们。 “不可以杀了!”军医说道,“那些人如果看到你挥刀的动作,你说怎么办?至少这具尸体上面不可以再有新伤!” 队正咬牙,怒目朝伤员看去。 伤员本已惊恐,这阴狠毒辣的目光却让他更是兜头一阵冰冷惧意。 “依先生之看,他还能活多久?”队正冷冷说道。 军医看向伤口。 因伤员方才的激动情绪,伤口又溢出不少鲜血。 “快了,”军医说道,“他快死了。” “可我看他意识还很清楚。” “因为他求生意念重,他想活着。” 队正想了想,他看着伤员,阴冷道:“听你刚才所说,你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亲?” 伤员不安道:“……你想要干什么?” “回去之后,我们可以很快打听出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老家,如果等一下你还没有死,希望你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队正将大刀送回刀鞘,冷笑着继续说道:“当然,你最好已经死透,或者那些难民根本不想听你说什么,希望他们只想,吃了你。” 最后几个字,让伤员的双手禁不住发颤。 队正看向神色复杂的军医:“我们走。” 第681章 大局为重(一更) 申时天空变暗,原野上浮起一片青灰色的雾霭。 穿过半座大丘湖,军医和另一个士兵跟随赵和根回去大营。 由于追兵中途放弃,所以汪先生派去大丘湖南岸渐春岗的伏兵没有派上用场。 在他们回去时,恰好看到这些回来的兵马整顿完毕。 伤员没有回来,伤亡人数这件事情需得同汪先生当面禀报,这是汪先生治军后的硬性规定。 赵和根不想同去,想直接去找直属军官,在分开前,他深深看了眼军医,眼眸阴冷,带着警告。 军医一路都苍白着脸,死气沉沉,他没有说话,沉默转过身去。 陶因鹤的近卫已经准备好出发的行装,越简便越好,汪先生仍在他的大营,同在的还有三名副将。 入夜要发动对无曲的进攻,所以对渐春岗的伏击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但现在汪先生却一直在分析双坡峡的突袭事件。 听闻军医回来,汪先生当即传唤,军医腿软得快支撑不住,背上全是冷汗,深吸数气后才挺直腰杆进去。 陶因鹤抱着软枕靠在那,正听着汪先生的分析。 走近了会发现,他其实快睡着了。 汪先生背对着所有人,看着木板上的华州舆图,右手拿着木杆,边若有所思地说话,边指指画画。 但所说的并不是无曲,而是双坡峡,以及华州境外和醉鹿所链接的古岭群峰和官道。 听到脚步声,汪先生回过头去,军医不敢看他的眼睛,当即垂首:“汪先生。” “那位伤员,不行了?”汪先生说道。 “嗯……” 汪先生轻叹了声,看向一旁弟子:“其身后事,规格三等。” “是。”弟子应声,拿出纸笔在本上记下。 “说说伤口吧。”汪先生道。 军医点头,将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伤员的伤口他本就检查过,说出详细不是问题,加上路上斟酌过语句,现在倒也镇定。 “难为你了。”汪先生又叹。 陶因鹤抱着枕头朝他看去。 汪先生极少叹气,今日叹得最多。 看模样也不是虚叹,而是真的悲,难为这没心没肺的人还有这样的情绪。 军医“嗯”了声,没有接话。 “可是,没道理啊,”汪先生看回身后舆图,“对方怎么放着这么大的诱惑不要呢。” “汪先生能不能换一下措辞。”陶因鹤说道。 “他们如此按捺不住,听到沈冽二字便一拥而上,连多半日的观察都没有,可见鲁莽无谋。但是在追我们兵马时,我们的矮子兵甚至都没过去,他们当时追着的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却为何不继续了呢。” 陶因鹤:“穷寇莫追。” “不,”汪先生摇头,“他们若真这么在意沈冽,就该穷追猛打,至少也需抓一个活口回去问话,但是,竟然就不追了?” 陶因鹤皱眉,伸了只手托着腮帮子。 “莫非,是有高人指点,”汪先生看回舆图,手指沿着几条河道所经,“李将军方才的描述,那些人可见并非宋致易的人手,所以,是郭家的。” “郭家待我们有恩,”陶因鹤道,“当初将军被困守佩封,是郭澍一挽狂澜,为我们筹集辎重。” “郭家是有大才的,”汪先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郭家立足千年,绝非不舞之鹤……也是,此次在双坡峡大兴兵马,他们要对付的人可是沈冽,怎能不派出一等一的人来呢?” 陶因鹤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节奏了:“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说对方有勇无谋,一会儿又说对方一等一?” “这才可怕之处,”汪先生回头看向陶因鹤,“这叫什么,这叫收放自如。陶将军,什么样的狗最可怕?” “凶狠的呗。” “不,是凶狠又听话的,”汪先生沉声说道,“说他们有勇无谋,他们却能说止就止,面对抱头鼠窜的逃兵而不心动,军中,有高人啊。” 陶因鹤点点头。 “也是,”汪先生叹气,“沈冽便是郭家养出来的,沈冽身旁那几个近卫,也是郭家养的,这次这笔仇,不好报咯。” “报仇?”陶因鹤皱眉,“我们和郭家有什么仇?” 汪先生肃容:“不问因由,杀我良将,残我士兵,这不是仇?” “可对方未知是我们。”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这些兵是跟着汪某出来的,汪某便要对他们的身家性命负责!人可以死,但不可以枉死!尤其是我们自己的兵!” 一旁的军医努力镇定地听着,脸色却更为苍白,眼前浮现伤员那强烈求生的目光,不知他眼下情况如何。 陶因鹤摇头,神色同样严肃:“此事的确是误会,若真要和郭家动干戈,需得同郑北请示,此次我回去会说明来龙去脉,军师不可在我寄来信件之前对郭家的人动手。” “将军是说,我们的人就此枉死?” “说法是要的,但佩封救援之恩,不可不念。” “郑北的说法,我脚趾头想都知道了,”汪先生冷笑,“息事宁人呗,就是枉死呗。” “先生。”陶因鹤沉声说道。 汪先生扬了扬眉,忽而变脸一样,又露出陶因鹤熟悉的笑。 “罢了,大局为重嘛,”汪先生笑嘻嘻的转过身去,将舆图朝另一面移动,看着地图上的无曲,“今晚,就先把这一块给吃下来!” 陶因鹤朝地图上看去,又看向汪先生,知道这件事情不会那么轻松过去。 汪先生向来轻视旁人的生命,若有需要,必要的士兵牺牲,他绝不手软和眨眼。 但是,他也记仇,犯到他头上的,他绝对睚眦必报。 陶因鹤生怕此次离开军营,汪先生便会立马去做出什么。 若是以前,赵唐能帮忙拦一拦,但现在死伤的,都是赵唐的人,这其中还有赵唐的心腹陈立夫。 而朱培,他虽冷静寡言,却也是个让陶因鹤放心不下的人,因为朱培什么都好,但他好猜忌和好杀。 沈冽啊沈冽,陶因鹤垂头看向自己的腿,你怎么把我给伤成了这样! 第682章 一个不弃(一更) 同一时间,才睡醒没多久的沈冽在院子里忽地打了个喷嚏。 翟金生停下正说的话。 沈冽回过头来,声音带着些许鼻音:“继续。” “少爷,你会不会生病了?”杜轩担心说道。 “无碍。”沈冽回道。 翟金生停顿了下,继续禀报。 方圆十里之内还有人迹,而且活动范围很广,不像是单纯的流民队伍,而是有所组织的平民。 在牛岭山西北面,还有大量焚烧的痕迹,但不是新鲜的,至少半个月了,毁去了大约百亩林木。 以及,南边的天气很糟糕,以今天的风向看,恐要下雨。 沈冽安静听着,忽的,又是一个喷嚏。 同之前一样,仍不是多响,却令杜轩吓得半死:“少爷!!” “无碍,”沈冽皱眉,“……你不必叫得这么大声。” 杜轩操碎了心:“少爷,身体要紧。” “我看少爷没有发咳流涕,莫不是有人在骂少爷吧?”戴豫说道。 “若是骂人有用,那我岂不时时都在打喷嚏了?” “那肯定就是生病了呀!”杜轩说道。 沈冽不想再拉扯,看向翟金生:“去双坡峡探看的是谁?” 翟金生担心的打量他一眼,说道:“是陆豹和史岩,已去两个时辰了。” “去渐春岗的呢?” “是陈为民,他带了三人前去,也有两个时辰了。” “渐春岗比双坡峡要近,他们去了这么久?” “嗯。” “我带人去看看。”沈冽说道,侧头正要吩咐戴豫备马,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自村外响起。 沈冽当即抬脚朝外走去,戴豫他们忙跟上,还有村道另外一边闻声而来的季夏和和林中虎。 回来的不是陆豹,也不是陈为民,是一名巡逻队卫。 这名队卫一见沈冽,迅速下得马来:“少爷,昨夜我们遇见的那支兵马正在加紧部署,入夜或对无曲发动进攻。另,附近遇到六支朝郭庄江口而去的流民,还有一支流民,则正往我们这边来。” “多少人?” “三百左右!” 杜轩惊讶:“这么多?” “三百多已经不叫流民了,叫流寇吧?”季夏和说道。 “身强力壮者几何?男多女多,老多幼多?”沈冽问道。 “老弱偏多!” “少爷,不能让他们过来,”杜轩肃容道,“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们在此。” “若真过来,你拦得住么?”沈冽问道。 “可……” “难不成,我们挪地?”季夏和说道。 沈冽淡淡看了他一眼。 季夏和微顿,自知失言:“呸,我们又不是打不过,我们也没做错事,凭什么是我们挪!” “既然能聚在一起,那么人群中定有说话管用之人,将这些人控制起来,其余一切好办,”沈冽说道,看向翟金生,“我先去渐春岗,此处交给你。” “是!”翟金生应道。 渐春岗本是他们要落脚的另一个选择,但相比之下,牛岭山的地势要更好。 沈冽带了戴豫等六名手下出发,这一带他不曾来过,但舆图完整,将山道河流标注详细,认路不难。 半个时辰后,沈冽到了渐春岗,路上并未见到陈为民等人。 而他们沿路留下的痕迹,只有去时,不见回程。 戴豫怕沈冽担心:“少爷,牛头岭和渐春岗区域广阔,山路繁多,也许我们不同路,或者他们在渐春岗另一边迷路了。” 沈冽摇头,低低道:“他们出事了。” 戴豫心下一惊,他知道沈冽从来不说这种没把握的话,缓了缓,戴豫道:“少爷怎知?” “陈为民守时。”沈冽说道。 戴豫听明白了,他看着沈冽,忽然无言。 略作思索,沈冽看向戴豫身旁的男子,令他和另一名同伴先回去,告知此处情况,他同其余人留下再寻一个时辰。 而后沈冽驱马往前,深入渐春岗群山。 夜色渐渐沉下,大地辽阔清寒,杜轩和翟金生侯在漆黑村口,久久不见归人。 去双坡峡的人没有回来,去渐春岗的也没有,包括沈冽。 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听见马蹄声。 前方哨兵发出暗号,本就没有灯火的村野刹那更为安静,杜轩和翟金生埋伏在村口隐蔽处,同时还有十来个手握尖锐利刃的暗卫。 沈冽停下马,眺着暗夜里的村口轮廓。 戴豫朝他看去,脸上神情难掩沮丧,轻声说道:“少爷。” 年轻男子背上的长枪高出他肩膀二十寸,银亮锐利的枪头映着月光,寒芒冰冷。 他的眸光深邃清亮,看着幽幽夜色下的村子,眸中像是有暗波在翻涌,又像是一汪没有波澜的古井。 戴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从沈冽幼年开始陪他,每当沈冽陷入沉默,戴豫便会无措。 随着沈冽的目光,戴豫看向前面的村庄,忽然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他们这一支孤军弱旅,似乎又回到了江州游湖县。 小南山实则不小,相对广伏数百里的大南山而言,才称之为小,实则小南山,是座无边无际的群山古林。 至高的那座山脉,他们曾被迫攀爬登峰过,虽是逃命,但戴豫忘不了登顶的那个感觉,整个天际的尽头都入眼底,群山变矮,村庄变小,待得入夜,便是无穷的孤独。 太大了,小南山真的太大太大。 那么大的一座小南山,被同伴抛弃是极其绝望的。 尤其是自认至亲的亲人。 那时他们被郭梓骗去南兴隘口,陷入晋宏康精密算计的罗网之中,精锐的骑兵冲击他们薄弱的防守,退入南山后,数百人彻底失散。 戴豫也同沈冽走散了,好在不到两日,便被沈冽带人找到。 郭家抛弃了他们,但沈冽没有,沈冽竭尽所能去找到所有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甚至,有时候还寻不到尸体,只能通过野兽啃剩的衣服碎片去辨认。 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古林里,寻人极其艰难,而除却环境艰辛,他们还要躲避晋宏康留下来的兵马的追击。 那数月,饥饿寒冷和孤独无时无刻不包围他们,人一旦陷入绝望,很多事情会失去理智,为生存而跌跌爬爬,或丧尽人性良知。 比如,吃人。 戴豫当然不会吃,他宁可自己饿死被人当食物,都不愿意张口去碰那些东西,更不论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 可总有人会屈服,向死亡低头。 比如章孟,比如冯泽。 戴豫闭了闭眼,抛开那些残忍画面,自思绪里回神,看向沈冽。 如今跟在他们身边的这些暗卫,便都是去年同他们一起自小南山出来的人。 从去年到如今,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回郭家,一直陪在沈冽左右。 沈冽也不曾抛弃他们,不论是在永武城苦等一月,还是今日翻山越岭去寻陈为民,每个人都没有被他放弃。 但是,有时候真的就找不到,面对苍茫无知处的无力感,谁都没有办法去相抗。 “少爷,”戴豫说道,“回去吧。” “如果陆豹和史岩没有从双坡峡回来,那么陈为民出事一事,定与醉鹿有关。”沈冽平静说道。 “醉鹿的人追击至渐春岗了?”戴豫一惊。 “那要看陆豹和史岩有没有回来了,”沈冽看着前方村口,轻扯缰绳,“走吧。” 第683章 沈冽之殇(一更) 暗处哨兵认出沈冽,警报第一时间解除。 杜轩他们纷纷从藏身处奔出:“少爷!” 未等他们跑近,迫不及待的戴豫便扬声问陆豹和史岩有没有从双坡峡回来。 杜轩焦急回答没有,转向马背上下来的沈冽:“少爷,您没回来,我们什么主意都没了。本想再派人手去双坡峡,但又怕坏事!” 戴豫脸色煞白:“所以少爷,你推论的与醉鹿有关,便……” 沈冽沉默地看他一眼,看向翟金生:“那些流民来了吗?” “来了,为首几人已被我们控制,所有流民都在西村。” “好。”沈冽说道。 回去所住小院,沈冽一路没有出声。 杜轩低声问戴豫发生了什么。 戴豫心头沉闷,摇着脑袋,疲累得不想开口。 推开卧房门时,沈冽停下,微微侧头说道:“有吃的吗?” “有有有!”杜轩忙不迭道,“我这就去送来!” 沈冽进屋没多久,一豆灯火亮起,清幽烛光略显微弱,只此一盏。 杜轩端饭菜进去时,却见他换了身衣裳。 极其轻便简练的玄色长衫,束腰束袖,最能衬其峻拔身姿。 他坐于桌前,正在看舆图。 烛火在他脸上落了层清浅的芒光,他年轻俊美的面容没有表情,眉眼专注,眸底藏着一丝凌厉,冰冷理智。 杜轩将饭菜放在桌上,看向他身前舆图,一颗忐忑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虽然沈冽失落时的模样也是沉默的,但现在的沈冽,杜轩自他身上看到了锐气。 “少爷,”杜轩说道,“您要出门?” 沈冽没有抬头:“吃完东西,我休息两个时辰便走,最快明日午时回来。” “您要去哪?” “双坡峡。” 杜轩点头,低声道:“少爷,注意安全。” “嗯。” 杜轩没多留,转身走了。 沈冽并没有胃口,但为了保持体力,把杜轩送来的饭菜全吃光了。 简单洗漱后,他和衣躺在床上,想要尽快睡觉,养足精神,闭眼却是修罗地狱般的一幕幕。 重新睁开眼,沈冽安静看着眼前黑暗,良久,他起身取来放于佩剑旁的小木盒子。 清香淡雅,媚而不腻,修长指尖拂过木上纹洛,虽知道非她亲手所刻,亲手所制,可思及她递来的模样,偏就有凝神清新之效。 朝着北方的窗扇被沈冽推开。 月色皎皎,明亮清澈,徐徐夜风吹入,扬起他鬓边青丝,也令他手中木盒的清香大动。 除她所在处,天地于他,无一是人间。 同一片明月长空下,相隔数十里外的无曲,遭遇了自庚寅年后最猛烈的突袭进攻。 作为华州面朝东南的第一座人口大城,钱显民攻下华州后,曾大兴城防,使得无曲的城墙极为坚固。 但今晚这支突袭兵马,来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等无曲守军发现时,他们已逼近城下。 战鼓大作,满城惊哗,钱显民留在无曲的刺史和副尉将官各从美女榻上爬起,仓促奔赴兵营。 街上乱作一团,早就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亡命天涯的百姓们纷纷带着细软出逃。 曳星才被新起的起义军屠了满城,他们经受不起任何惊吓。 兵荒马乱,奔赴北城兵营的赵刺史被堵在半路,胸中恐惧变成冲天怒气,他自马车上出来,站在车舆前,伸手一指:“给我杀了!拦路的都杀了!杀光他们!” 闻言惊叫的百姓们尚来不及跑,许多人已变作刀下亡魂。 惨叫声,哭声,求救声,呐喊声,无数声潮在偌大的无曲城中汇作风浪,一个浪头,便是一片沸腾的淋漓鲜血。 城防兵马所剩不多,不同之前遭遇的林家兵马,陈家兵马,或者流民聚众所组的万人军,这次的敌人彪悍勇猛,出刀利落,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赵刺史都不用跑去北城兵营了,半路得到消息,北城兵营的石将军直接带着余部开了北城门,逃得一个不剩了。 至于赵刺史和其他副尉将官,石将军留话,自求多福。 赵刺史破口大骂,将石百均喷得狗血淋头,而后怒斥自己的车夫,让他继续北去,从北城门追上姓石的。 天光大亮,赵唐一马当先,带着部众攻克无曲东南片的所有防守,冲入城中,彻底占领无曲。 城中狼藉赵唐见惯不惯,直接带人去官署衙门。 其余手下则分工明确,抢粮的抢粮,搜集盔甲和兵刃的也各自去忙。 赵唐将兵甲卸下没多久,外面的士兵来报,说在城北发现了赵刺史的尸体。 石百均逃跑的时候留了一手,猜到赵刺史定也会走这道北门,所以离开前令士兵将北门用防固堤岸的沙包堵的水泄不通。 目的很简单,有赵刺史这么大一块肥肉留在无曲,定能吸引走敌军的绝大数注意。 但赵刺史没能等到攻城兵马扑来,他先被愤怒的百姓们给打死了。 赵唐听完“哦”了一声,侧头吩咐近卫出城,将这件事情告诉汪先生。 汪固并没有随大军一起进攻,送走了陶因鹤后,他便在指挥大帐中呼呼大睡。 当赵唐的近卫骑马奔赴指挥大营时,赶了一夜路的沈冽在双坡峡的元一谷前勒马停下。 他微微抬着头,东升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因迎风疾跑,藏于帽檐下的鬓发略乱,俊美面容也失了血色,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冰冷似寒玉。 他的目之所及尽头,遥遥高悬着六具尸首。 隔得极远,看不清容貌,但是轮廓和体型,他不会认错。 如此高悬,不是侮辱糟践他们的尸首,而是挂给他沈冽看。 先前一直隐匿杀机于暗涌之下,明面上尚能假意维持所谓仁义友善,现在,彻底撕破脸面,再不留半分情面,更不留半点后路。 沈冽无所谓,此次去醉鹿,本就是要撕碎这张窗户纸,对方主动撕开,他省去许多麻烦。 可是,他们撕碎这张纸的方法,过于狠毒。 这六名出自郭家的暗卫,谁不曾为郭家赴汤蹈火,尽忠尽义过?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鸟还未尽,兔还未死。 就忙不迭先将“自己人”下油锅了。 沈冽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隐去眸底波涛,顿了顿,他一勒缰绳,骏马掉头,朝另一边的狭窄山道而去。 他的人,不会枉死! 第684章 严刑逼问(一更) 元一谷的山路是整个双坡峡最崎岖的。 针对擅长于野外荒林作战的沈冽,郭子钰和郭裕在此处布置了最精锐的暗卫。 但现在太早了,不仅仅是一日之内的时辰早,还有事发至现在的时间距离。 陈为民他们的尸体甚至才挂上去不到半个时辰。 严刑逼问一整晚,六个人,十二只眼睛,六十根手指头,能毁的都毁了。 郭家人自己培养出来的暗卫,牙关咬得比谁都紧,更不论,这些人恨他们。 正是因为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恨意,所以干脆挖了眼睛。 日头越来越高,一夜未睡的郭子钰吃着手中干粮,站在驻防的战棚石阶下,看着高悬在大石架下的六具尸体。 他身后站着五人,除却裴显宏和他的两名亲卫外,还站着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谋士和这名谋士的学生。 裴显宏看了看日头,称从今日晨光可见,将非常炎热。 郭子钰的亲随回头问中年谋士:“欧阳先生,这六具尸首可会晒干?” 欧阳寰淡哂:“晒干才好,若是腐烂了,我们的鼻子遭罪。” “……曝尸啊。”另一名亲随小声叹道。 郭子钰吃完手中干粮,拍了拍唇角的屑:“水。” 亲随当即将水壶递去。 不同于郭家其他少爷的白净秀气,郭子钰是相当粗犷,不修边幅的一个人。 大乾崇尚秀美,较前朝男子喜好留美髯不同,大乾许多成年男性都不好长须。 郭子钰则留了极其茂密的胡须,三十未到的他,络腮胡极其邋遢。 而他的性子,十岁便带亲随混迹赌场,十二岁提刀在街头砍死一个地痞,十四岁和醉鹿城乡外的匪帮们能称兄道弟,二十岁使得两个为他争风吃醋的春楼姑娘打得头破血流,一死一伤。 醉鹿喊得出名气的当铺酒楼或金银楼,皆奉他为上宾,白道吃得香,黑道混得更开。 许多人都说他少郭澍三分侠气,多上四分痞和野,但性格已是郭家诸多少爷里最像郭澍的那一个。 相反,他的父亲,郭澍第四个儿子郭义文,虽是郭澍正室所生,却是郭澍八个儿子里面,最阴沉寡言的那个。 这次来双坡峡的就是他们郭家四房,郭子钰和郭裕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一个族中排三,一个族中排六。 坐了一夜,郭子钰早累了,但想着还是来见一见这六具尸体。 昨夜审讯他不在场,毕竟曾是自己人,他怕心软看不下去,所以在隔壁坐着。 现在来看看尸体,当是送上一程,虽然他觉得自己这样挺无耻虚伪,但,管他的呢。 “三少爷,得休息了。”欧阳寰出声说道。 “这些尸体带回去不妥吧,”郭子钰抬着头说道,“除非用钉子在棺材上钉死了不给再撬,否则让人看到这死相,我郭子钰的名声又臭上几分。” “那便不带,”欧阳寰道,“我们带表少爷的回去就好。” “带他回去,恐还得厚葬?” “送还给云梁吧。” “哈哈哈,那他的尸身,咱们得照顾妥了。” “嗯。” “哎!”郭子钰一声叹,转身朝百米外的大帐篷走去,“沈冽啊!” 另一处帐篷,才起没多久的郭裕正在看信。 他姿态慵懒的斜倚在行军床前,边听着近卫禀报昨夜发生的事。 听到去找那群残兵败将的人在渐春岗意外撞见了陈为民,郭裕从信上抬头:“然后呢?没有继续再找了?” “没有,撞见陈为民等人后,便转头去对付陈为民了。” “欧阳先生没怪他们?”郭裕怒道,“那群人一看便与沈冽关系匪浅,未知其身份,他们岂可掉以轻心?” 郭裕直接起身去帐外找人。 欧阳寰同样一宿没睡,侍仆才替他脱下外衣,便听郭裕喊他之声。 欧阳寰冲侍仆朝外指了指,侍仆点头,出去请郭裕进来。 郭裕大步迈入帐篷,便见欧阳寰正端起温酒饮。 郭裕止步:“欧阳先生。” 欧阳寰好酒,陶醉地啧了下嘴巴,抬眸看向郭裕,笑道:“六少爷。” “来双坡峡大呼沈冽其名的那些人,先生可有派人继续去找?”郭裕问道。 “派了的。” “可有消息?” “这个嘛,”欧阳寰尴尬笑笑,“六少爷,一时半会,很难有什么消息。” 郭裕点头,顿了顿,他沉声道:“先生,我们的对手,是沈冽。” “是啊,”欧阳寰不解,“是沈冽没错啊。” “实不相瞒,他令我不安,”郭裕走进来在行军床后坐下,“而此次所遇人马,虽被我们痛打,但无非乃我们人数上占优。他们骁勇善战,极是剽悍,绝非华州这些流兵所能比及的。” “嗯,”欧阳寰点头,“六少爷,我知你之忧,故而我令裴显宏追至境坑阜便必须停下。” 事实证明,前面的确有诈。 事后他们派去搜寻痕迹的人手,在大丘湖南岸和渐春岗那边,果然发现大量对付他们的伏兵。 也就是在悄然观察那些伏兵时,被他们撞见了去渐春岗巡哨的陈为民等人。 算是个意外收获。 至于陆豹和史岩,他们是自己撞入双坡峡的。 陆豹和史岩善骑射,极为机警,要对付他们,欧阳寰所想的,是苦肉计。 捅伤两个暗卫,令他们躺在路旁草丛中,声称宿命相同,同为郭家所抛,言语交谈使得陆豹他们放松警惕,同时,暗藏的人手已悄然将他们包围。 可惜,这几个他们亲手培养出来的暗卫,尤其还经过南湖县的饥饿和寒冷的锤炼,他们性情坚忍如铁,在忠诚和死守秘密这一方面,将他们指甲一个个拔掉,手指一根根切掉都逼不出半个字。 更可惜,这群势如虎,勇如狼,坚如铁的男人,眼下都忠于沈冽,与他们为敌了。 “先生,你不妨一猜,我们此次在双坡峡遇见的人马是谁?以及,似乎沈冽和他们还未碰头?”郭裕说道。 “目前而言,他们不重要,”欧阳寰说道,“六少爷不必担心他们,眼下重要的,是沈冽什么时候来。” “他们不重要?”郭裕拢眉,“先生,他们训练有素,极其勇猛。” 第685章 付之东流(一更) 欧阳寰仍是摇头:“不重要,他们被我们突袭时,轻重缓急分得很清,当尸体成为负累,他们抛下悬崖时无半分犹疑。若说贪生怕死,弃信忘义,对于重伤者却不弃不离,尽力救护。他们分得清什么是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六少爷,你刚才猜得是对的,他们的确和沈冽还未碰头,也就是说,沈冽不在他们此行计划之中。观华州之局势,一触即发,四野虎视眈眈,绝容不得他们临时更改计划。不管是找沈冽,还是回双坡峡寻我们复仇,他们分得清轻重。” “我听明白了,可这口气,他们便就此咽下了?” “所以,得看沈冽了,”欧阳寰困得打了个哈欠,“沈冽越早寻来越好,将他尽快解决,我们速度离开此地即可。” 郭裕点头:“看来的确得看沈冽,不过他的手下在双坡峡失踪,他该赶来了吧。” “只盼沈冽能聪明一点,他跟那些人并没有碰头,我眼下最为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认为是那些人所干,追错了方向。” 郭裕沉眉:“嗯。” “希望他傍晚能到。”欧阳寰说道,又打了个哈欠。 他着实困得不行,一夜未睡外加高强度审讯,他的神经也是绷紧的。 手中握着的酒还有余温,方才那一口起了微醺作用,若是能往枕上一靠,软被一盖,以这种状态沉沉入梦,别提多爽快。 几个哈欠带着浓浓的赶客之意,郭裕没有多留,起身离开。 帐篷外日头极大,郭裕一眼看到百丈外空地上的大木架。 六具尸首离地少说两丈,被烈日曝晒着,也被高处的风吹着,像是破败的棉絮一般,摇摇晃晃。 郭裕眼眸轻敛,眸色变深。 给过你们机会,不知珍惜,今日之死,咎由自取。 他转身朝自己的大帐走去,稍后需得先去元一谷查看部署,沈冽是个可怕的对手,不得不提起一万分重视和防备。 身后传来狂奔的马蹄声。 不待骏马停稳,暗卫便自马上下来:“六少爷!我们的人在元一谷遇袭!” 郭裕一惊:“是沈冽?” “未必是沈冽,我们未见到对方,只发现尸首,对方来了几人都尚还未知!” “定是沈冽!”郭裕怒道。 竟来得这么快! 周围闻言而来近十人,准备去休息的裴显宏也快步走来:“我们的防守呢?我们在元一谷的部署不是昨日便安排下去了!” 报信的暗卫垂下头。 裴显宏瞪大双目,若铜铃一般:“那我们死了几人?!” “七人。” “废物!”裴显宏直接大骂。 骂完掉头朝另外一边走去,迅速调派人手。 郭裕也令人去喊欧阳寰和郭子钰,一些事情必须立即调整安排。 想了想,他喊住手下,自己去找欧阳寰。 踏入大帐前,又有数名暗卫回来,先带回两具尸体。 裴显宏等人上去查看,郭裕远远看了眼,便进去帐篷。 却见刚才困顿得泪眼婆娑的欧阳寰,正坐在床头,神色凝重。 “欧阳先生。”郭裕出声。 “某听到了。”欧阳寰皱眉说道。 “没想到这贼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悄无声息杀我们七人,他或许是单枪匹马而来,否则不会觉察不到。” “可有尽快将其除掉之法?” 欧阳寰沉默,顿了顿,看着郭裕:“六少爷,难。” “那就任由此贼嚣张?” 欧阳寰没说话,起身缓行,双手背于身后。 沈冽犹如猛虎,少年将才者也,当年才十三岁的沈冽,已能独战包括裴显宏在内的六名暗卫老师。 人皆有胜负欲和妒心,表面上夸沈冽年少有为的几个老师,心底或多或少都憋着股劲。 于是那两年,这些老师动不动便找沈冽比试,就在这来回比较之中,反将沈冽身手练得更好,尤其擅长以一敌众。 对付沈冽,哪怕是偷袭,欧阳寰都需得有足够的人数碾压之势,方敢去布局设阵。 而眼下,角色已颠覆。 他们在明,沈冽在暗,猎物变成了猎手了。 欧阳寰停下脚步,沉声说道:“当前最合适之选,我们离开。” “先生说什么?”郭裕当即说道,语声冰冷。 “我说,离开,”欧阳寰沉声说道,“我们即刻撤退,先离开双坡峡。” “先生,”郭裕面色难看,“你是说,沈冽甚至还未露脸,就将我们给吓走了?” “不不,并非是被他吓走,”欧阳寰郑重道,“六少爷,沈冽本领再高,也无通天之能,我们如今人多,沈冽至多在背地里做小动作,上不了台面,我们根本没有惧怕他的理由。但我们此行计划并非和沈冽意气之争,而是要伏击灭他!眼下计划已坏,目的已达不成,故而撤退,因为我们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郭裕的神情这才好看一点。 欧阳寰觉得欣慰,郭裕厌恶沈冽几乎人尽皆知,但无论郭裕个人情绪如何强烈,面对大局当前,他至少能保持住最基本的思辨能力。 半响,郭裕冷冷道:“此次计划,先生已详细周密了,但我们还是付之东流。” “十谋八难成,这本正常。”欧阳寰说道。 郭裕点头。 这次双坡峡之行其实非常顺利,欧阳寰此前的所有判断都是精准的,他所作的针对沈冽的围剿,在郭裕看来,非常可行。 虽是针对沈冽,实则目光放在沈冽那些手下身上。 沈冽不好对付,但沈冽有软肋。 他们这次出师大利,捉到了陈为民和陆豹他们。欧阳寰及时调整策略,改为正面挑衅吸引沈冽注意,后方两队兵马抄后,一方包围,一方断逃路。 假如沈冽不是倾巢而出,其他手下在更后方的窝点中藏着,那么则需放跑五六人回去,由第三队兵马跟踪。 总之,此次所作打算,务必要将沈冽其党一网打尽。 至于沈冽,就算他能凭借高超身手逃走,可没了戴豫杜轩等人,他也已经废了。 沈谙死了多年,冯泽尸骨无存,章孟和石头早同沈冽分道扬镳,沈冽身旁如今剩下还算亲近的,就只有戴豫和杜轩。 若戴豫和杜轩也出事,沈冽便彻底众叛亲离,废得一干二净。 而这样一个沈冽,郭裕有十足把握,擅于攻心之计的欧阳寰可以用各种阴谋阳谋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令他丧失斗志,如同行尸走肉。 一切本该完美,问题偏偏又出在沈冽身上。 根本没有人料到,沈冽会这么快将目光锁定他们,并亲自追击而来。 “怎么可能?”郭裕想不通,“华州东南这片原野太大,单一个境坑阜便有方圆数十里,双坡峡内更是山路崎岖,多纵横河道,入来之后要摸索许久,凭沈冽出现在元一谷的时间看,他也许昨晚便动身出发了?” 欧阳寰淡淡一笑:“世事如棋,皆在博弈尔,六少爷,我们走吧,此地无可停留。” 郭裕心头浮起暴躁,嗤笑了声:“我自是懂取舍。” 他转身朝外而去。 出来见得那六具尸体,郭裕想了想,快步回自己的大帐。 一盏茶后,他喊来裴显宏,令他将刚写好的纸绑在弩箭上,射向尸体。 锐利的箭头穿过毫无生气的胸膛,带着败坏淤紫的血液破膛而出,阳光下光彩诡异,发紫偏黑。 郭裕负手而立,遥遥看着尸体。 清风从他清秀眉眼拂过,他的目光冰冷而阴沉。 身旁是训练有素,正在拔寨起营的暗卫们。 “沈冽,我接下去的大礼,你可得收好了。”郭裕低声说道。 第686章 早有安排(一更) 越渐浓烈的日头,让远眺处的山水河道,皆是粼粼的反光。 沈冽站在山坡上,笔直挺拔的身影似凝为青竹,头上斗笠遮了日头,阴影下的幽深眼眸平静看着山野下离开的郭家暗卫们。 长队似龙,人数上千,所谓郭家暗卫,其实称“郭家军”都不为过。 郭家本便为大世族,立世千年而不衰,确有这样的资本去培育一支足够强大的家族子弟兵。 他们步伐不算多快,未待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沈冽便转身走了,骑马去到大木架前。 六具尸体高悬,郭裕“体贴”的在现场留了登云梯。 沈冽没碰,利刃割断木架牵绑岩石的粗壮麻绳,长腿踹向木架底座的木杆,三下踹折。 倾垮下来的大木架被他以臂力减缓落势,六具尸体晃荡沉降下来,颓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洞开在本该鲜活的面容上,其余留白处,渐被尸斑所染。 伤口形状和颜色可见,是生前剜得。 沈冽有些喘不过气,他抬眸看向远处,葱郁茂盛的林木遮去大多视野,遍山芳草青萝,还有成群成群的野杜鹃,烂漫盛开于偌大天地。 缓了片刻,他才无声蹲下来,一个一个割开绑在他们腕上的麻绳。 黑眸触及没有手指的手掌,许久不曾掉泪的他眼眶渐红。 皆是高大的壮汉,尸体不可能全部带回去,沈冽就地寻了柔软的土,将六人全部葬下。 原野上有野兽,他需葬得极深。 有饥饿的流民,他不能立崭新的碑。 待最后一抔土盖上,天上已残金染空,沈冽静静看了它们一阵,这才拾起地上的弩箭,取下箭上绑缚的信。 “寒微者也,见字如晤。 此六尸为薄礼,厚礼在后。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既敬业于邪僻虺蜴之微寒者也,岂留祸害于醉鹿之土。 贼之宗盟,活气将尽,而尔负信忘义之辈也,狼心狗肺,蛇性狐狎,终得众叛亲离。 寒微者也,尔当自愧于天地,还此贱命于醉鹿,自清自诛。” 是郭裕的字。 以及这寒微者三字,寒酸卑微之人,早年郭裕曾这样说过他两次。 那两次皆是举家皆在的大场面,郭裕表面玩笑,实乃真讽,郭家老爷们听着刺耳,但又因玩笑之故,不好真劝,只能勉强圆场。 沈冽那时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仍如是。 他平静地看完,染满淤泥的修长手指将信收起。 傍晚的风稍稍变大,很快大地将降温,变得寒冷。 沈冽俯身捡起之前摘下的斗笠重新戴上,最后看一眼六座新埋的坟,骑马离开。 回到牛岭山脚,入夜至深。 杜轩和戴豫轮流在路口等了一日,遥遥听到马蹄声,戴豫便拔腿跑出。 去时沈冽单枪匹马,回来仍是,戴豫心情变堵,上前叫道:“少爷!” 沈冽勒马停下:“今日可有发生什么?” “没有!” 沈冽点头,翻身下马:“我需尽快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是!”戴豫应道,顿了下,忍不住问,“少爷,陆豹他们……” “我亲手葬了。” “……葬了。” 虽已猜到结果,但亲耳听到,戴豫依然不好受。 “郭裕留了封信给我,”沈冽将信纸交给戴豫,“你交给杜轩,由他保管。” “真是他们?!” “嗯。” 沈冽不想吃东西,特意叮嘱戴豫他不需要,让杜轩或其他人都不用来找他。 回屋后,他屋中灯火又只亮了一盏,但没多久便灭了,静的像是他没回来。 戴豫带着信去找杜轩,信上内容让杜轩气坏,双目赤红。 “六尸为薄礼,六尸为薄礼?!此话如何说得出来!” “少爷亲手葬的。” “寒微者,”杜轩气笑了,“此前勉强维持假仁假义,现在干脆装都不装了,如此甚好!” 戴豫笑不出来,担忧地朝沈冽的卧室方向看去,仿佛视线能穿过几道墙体。 杜轩还在骂骂咧咧,骂完又是一阵气笑:“早先我还担心少爷撕不开脸,毕竟郭家有养育之恩,虽说少爷替郭家如此卖命,早已抵得干净,可少爷重情义,我不好劝说,现在好,杀得好!” “你疯了!”戴豫怒道,“什么叫杀得好?” “郭家会知道的,”杜轩声音变冷,“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他的视线看回信纸上:“他们是不是看少爷从小被沈谙牵着鼻子走,心甘情愿替沈谙跑腿,便觉得少爷真是个性情软弱之人?不,”杜轩一笑,“少爷其实很狠的。” 戴豫皱眉,顿了顿,抬手放在杜轩的额头上。 杜轩将他的手挥掉:“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八江湖的桃溪村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少爷得知阿梨姑娘住在桃溪村时?” “不,”杜轩冷冷道,“是我们随季中川从左行坐船去广骓时,曾在路上停靠休息。” “对,的确是在那休息过。” “少爷那日写了一封信,曾要我抄写五份,我在开船之前,下岸跑去投递了。” 戴豫迅速回忆起来:“是,你当时还说少爷这次玩的很大,我问你,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少爷料事如神,数月前便料到了今日!”杜轩笑起来,“其实也不难料,季家从广骓出逃,必定会惹怒宋致易,偏偏林大规和熊家那两兄弟还一路暴虐,更是火上浇油,宋致易怎会任由季家在外逍遥?他要对付带季家出逃的郭家和我们少爷,这是必然的!” “少爷的信上,说得是何事?” “华州去醉鹿,有几条正道?” 戴豫一顿:“莫非,少爷让宋致易的人在路上埋伏?” “而且,他们若要捕获最大的那只猎物,需得专门对付回醉鹿的兵马,而不是出醉鹿的人。而他们眼下的大猎物,你觉得是谁?” “定是我们少爷!” “对,”杜轩又一笑,“郭家嘛,必然要将少爷推出去当罪魁祸首,而此行也的确是少爷一路相陪。眼下最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少爷必然是从外入醉鹿,而不是从醉鹿出外。” “所以他们会伏击自外归醉鹿的人马?” “为了不打草惊蛇,万无一失的捉到那个沈冽,少爷建议他们最好按兵不动,除非见到郭裕和裴显宏亲率的兵马,沈冽一定藏于其中。” “裴显宏……”戴豫愣了,“少爷这招好狠,也好有先见之明,他竟将裴显宏也算进来了。” 提及裴显宏,戴豫和杜轩都有几分复杂。 裴显宏是暗卫教员,而他们是较出众的郭家暗卫。 正因为出众,所以当年他们才被郭澍亲自选去沈冽身边。 尤其是戴豫,相比起不太擅武术的杜轩,戴豫的好身手是裴显宏一手练出来的。 裴显宏久不出醉鹿,若他出马,定有要事,且一定与郭家暗卫有关。 所以,沈冽这真的是将他都算进来了。 而若宋致易的兵马不认识裴显宏,那宋致易这个皇帝干脆不要当了,因为手下探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属实废物。 至于郭家的面子,明面上宋致易不会对醉鹿真的动手,可背地里若能得手,他岂会放弃。 也就是这个明面上宋致易被牟野之战所牵动,而不得不给郭家的“面子”,恰也能让郭家放松警惕。 “一环接着一环,”戴豫说道,“早先还未到广骓,少爷便想到这么多了……” 也的确玩得大,以自己为诱饵,引宋致易去对付郭裕,即便郭裕能逃掉,也绝对元气大伤。 第687章 我很想她(一更) 隔日卯时未到,杜轩早早从屋里出来去准备早饭,便见到临时设置的马厩前,清瘦高大的少年正在喂马。 凌晨天幕还未见曙光,是柔软的墨蓝色,少年太过挺拔的背影,在天光下清寒而孤独。 但也是充满力量的。 听到脚步声,沈冽回头,杜轩快步上前:“少爷,我来喂吧。” 沈冽已喂得差不多了,将马草轻丢置一旁:“不用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虎口因常年握剑而有一层浅浅的茧。 “少爷昨夜未曾沐浴,是今早洗的?” “嗯。” “……起得这般早,少爷是又没睡好?” 沈冽没回答,转身去井旁洗手。 杜轩嗅了嗅,闻到一阵粥香,跑去厨房看了眼,出来说道:“少爷,谁煮的粥?” “我。” “啊?” 沈冽回头看他:“我想学做包子。” “……啊?” “我想学做包子,”沈冽重复,“或者馒头,其他糕点也可,你先教我揉面。” “……” 顿了顿,杜轩极其小声道:“少爷,难道咱们不回醉鹿了,要去开店?” 说完便觉得不可能:“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少爷忽然提起这些呢……” 问完适时递上干净的手帕。 沈冽轻轻擦掉手上的水,转眸看向厨室:“我很想她。” 杜轩噎住,这猝不及防的…… 可是,眼前少年的声音太过清越干净,眼神也是,并无半分杂质,黑眸清澈雪亮,似是再繁盛的人间灯火和明辉华筵都染不进去的孤华寒月。 “少爷,想做早点给阿梨吃?” “一个时辰后动身,尚还有时间同你学一学揉面,”沈冽放下手帕,“不过得先喝一下我煮的粥,我曾对照食谱煮过一次,但当局者迷,我自己吃不出是好是坏。” “阿梨如何评价?” 沈冽侧头看他:“你知道阿梨也在?” 杜轩眨巴了下眼睛:“……用得着猜吗?” 沈冽淡淡一笑,朝厨室走去:“来。” 少爷笑了! 杜轩心花怒放,当即小跑着跟上。 锅里粥香浓郁,没做几次饭的沈冽却将米水比例掌握得非常好,煮出来的粥不稀不稠。 杜轩竖起的大拇指几乎放不下:“少爷,太绝了!阿梨定喜欢的!” 沈冽将仅剩的所有面粉拿出:“这些用完便没了,先简单教我揉面,我随你一起做干粮。” “嗯!” 因为吃过没有食物的大亏,所以沈冽这两年在出行时都将食物放在第一首要。 其实,就算没有江州游湖县一事,他也早已有离脱郭家之念。 除却母亲去世后留给他的产业,还有沈老太爷赠他的几个大庄子和围场外,沈冽自己也有置业。 最早安排的置业之处在京城与塘州,庚寅年后,转去了相对较安稳的睦州和盖州。 云梁沈氏,富贵滔天,半个云梁几乎都是沈家的产业。 沈老爷子的经商手段堪称点石成金,沈冽幼年虽未跟祖父学过经商,但也耳濡目染,在钱财调度安排上,他所选的几处入股商铺和购买的几个钱庄,这些年都收益颇佳。 这些钱财保障了所有人的吃住,哪怕现在深陷战乱华州,杜轩都不会在沈冽的衣食上有半分瑕疵怠慢,仍精细富贵至一碗一筷的细节上。 眼前这些面粉是杜轩特意挑选的临宁面粉,事先就安排在永武城接应的物资里,如今已快用尽了,这么点也供给不了几个人。 接下去出了双坡峡,到华州的安渚关口,一路都不会再有补给。 去到最危险的醉鹿,反倒能变宽裕。 杜轩卷了袖子,将手洗了数遍,回来开始教沈冽。 但暂时不建议沈冽上手,只让他在一旁看着,他边揉面边将水和粉的调配,还有发面的时间反复说上数遍。 沈冽听得认真,杜轩说着说着,话锋忽的一转:“双坡峡外说不定已经动起手来了,咱们居然在这里揉面,怎觉得怪怪的呢。” “与我们无关。”沈冽说道。 “少爷,”杜轩停下手中力道,认真问道,“你是怎么猜到,陈为民会被抓去双坡峡,双坡峡那边又是郭家的人?” 沈冽眉心微不可见的轻轻蹙紧。 杜轩一顿,蓦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在旁人眼里,沈冽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无论遭受什么都不会倒下,他扛得住绝大多数人所不能面临的绝望,冷静凌厉得像是没有感情。 但别人不知道,杜轩还能不清楚吗,沈冽并非没有弱点,只是,他是一个自我调节能力非常强大的人。 他打不趴,吓不倒,喝不退,多大的苦难砸在他身上,他照样能挺着脊背站起,面无表情,沉默得像是不知道痛。 现在,沈冽早早起来,煮粥,喂马,来学揉面,这是因为他在努力朝着光在跑,想以平淡生活冲散杀戮凶戾。 杜轩想抽自己两耳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爷,这个面粉……” “无曲那支兵马被我们轻易突破防阵,当时我未杀人,便是不想多生事端,他们不难猜到我的意图。而他们既要对付无曲,定不愿军营后面出现问题,所以,他们也不会招惹我们。” “那,双坡峡那边呢?” “陆豹和史岩擅骑射,身手一等,为人警惕,而且守时,他们即便遇险,也断不会一起出事,定有一个人会活着回来。” 杜轩点头,冷冷道:“裴显宏也在,他太了解不过我们了。” “与他无关,”沈冽淡淡道,“是他们大营中的另外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沈冽看向渐渐变得明亮的窗外,黑眸冰冷幽深,“应该是位谋士。” 一个能清晰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冷静分析局面的人,也是一个能让郭子钰,郭裕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少爷说撤退便撤退的人。 这个,才是对手。 “他很厉害吗?”杜轩看着沈冽的神情问道。 “嗯。” “那也没辙,”杜轩手一摊,一声怪笑,“现在还不是在安渚关口上吃苦头?最好宋致易的兵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 第688章 八个女人(一更) 出发时间是在辰时,众人都是随时待命的状态,行装皆不多,更无需整理。 面团的发面时间不够,杜轩将未成形的面团用笼屉布一裹,准备路上停下休憩时慢慢烤。 队伍整合,少了六人,等新定的探哨们一走,整个队伍的人数不到四十五。 戴豫有些担心沈冽,偷偷打量他好几遍,没瞧出所以然,看向杜轩,杜轩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少爷厉害着。” 话音方落,前面传来快马声,一个暗卫骑马奔来:“少爷!” 沈冽正在等候人员清点,回过头去。 暗卫到跟前后,又觉得难以启齿,朝马车看去,孙氏才上去没多久。 “何事?”沈冽问道。 “那些流民,”暗卫皱眉,“他们想要跟我们一起走,他们,他们还……” “说啊,”戴豫叫道,“磨磨唧唧的。” “我们才将那为首几人放回去,他们便选了八个年轻姑娘,让这些姑娘脱光衣裳,眼下,眼下正在村外那野径上光溜溜站着……说是我们的兵马中没有女人,这八个姑娘送我们的。” 郭家为书香世家,暗卫们不同其他**,皆是读书识字,学过礼乐的,更不论,跟前这少年,清冷孤寒若遗世美玉,这些脏事,哪怕在他跟前说出都觉得像是亵渎。 “靠!”戴豫骂道。 杜轩也觉得腌臜,恼道:“这算什么事!去拦啊!” “拦,拦不住啊!” “那就杀了!”戴豫叫道,“谁想出的主意,便杀谁!” “不能杀,”沈冽出声,“能在流民中说上话,成为主力核心一员的不可能是单人,若是杀了他,他的亲朋不会放过那八个姑娘。” “那如何是好?” “我要了!”季夏和从身后走来说道。 “季少爷,你要那八个姑娘?”戴豫瞪眼睛,“你胃口还真不小。” “一路也不便带着吧。”杜轩说道。 “让他们保护好那八个姑娘送去醉鹿,”季夏和对暗卫说道,“我们就不带着了,如若能将这八个姑娘完好无损的送来,我不仅将他们全部人养下,我再送个庄子给他们!” 戴豫和杜轩愣了下,无声看着季夏和。 季夏和的财力,这没什么好说,真正高门士族的世家子弟,是一出生就被赠送大把银两的,名下庄子铺子,一间又一间。 但眼下情况,季夏和去到醉鹿,自身都难保吧。 “知彦。”季夏和转头看向沈冽。 这些暗卫只听沈冽一个人的话。 “你考虑好,”沈冽平静道,“承诺不可轻许,最忌一时意气之言。” “我见不得姑娘家受辱,”季夏和沉叹,“并非一时意气,后果我去承着。以及,给他们个希望目标也挺好,好过在乱世行尸走肉般飘荡,前路渺茫。” “好,”沈冽说道,看向暗卫,“传他所言。” 人员清点妥,季夏和没有去马车,而是把杜轩赶走,抢了杜轩的马和沈冽并肩。 日头很好,可以预见中午将会大热,出得东南村外的野径谷道时,抬头见到百步外的山坡上,那些流民在看他们。 一眼便可看出是哪八个姑娘,虽然不再光着身子,但是衣衫极其简陋的遮着。 她们好些人刚哭完,目光落在队伍前面那两个年轻男子身上,太过俊秀的外表和轩举气度一看便知身家不凡。 一眼谈不上钦慕或喜欢,但她们已没得选择了。 季夏和收回目光,轻叹说道:“这些人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活着找到我们。乱世惨,乱世的女人比乱世的男人更惨。知彦,你听过吃人顺序吗?” 戴豫的脸瞬间发青,忙道:“季少爷,我家少爷不沾这些脏事。” “成,那便不说,”季夏和看向天空,“天晴气和,本该是大美人间,谁料这大地,正生灵涂炭呢。” 生灵涂炭。 沈冽抬眸眺向天边尽头。 望不到的地方外,郭家那些兵马或已遭遇伏击了。 即便没有全军覆没,也必将血流成河。 · 沈冽的预判和计谋没有失败。 杜轩对戴豫的分析也完全正确。 三个时辰后,炎热的太阳炙烤大地,郭子钰所带领的郭家暗卫,在安渚关口,遭遇了一次全面包围的伏击战。 出动的兵马是晋宏康的秋雨营,这些年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士兵,在面对助季家从广骓出逃,一路杀了数千士兵的郭家暗卫,心头怒意熊熊,冲出来便是最直接的砍杀。 郭家暗卫身手不弱,裴显宏迅速令人保护郭子钰,郭裕,还有欧阳寰,他自己亲领兵马留下。 他们的人不少,对方的人却更多,如此规模,绝不可能一朝一夕调度而来,而他们的人手在此之前,却没有探到半点风声。 厮杀越渐激烈,对方的所有目标全集中在郭子钰等人身上,还有欧阳寰所坐的马车。 马车颠簸得令欧阳寰想吐,身旁的学生尽力托稳他,车帘早被欧阳寰一把撕扯下来,他看着外面的山道河道,脑中闪过数十种想法。 “掉头!”欧阳寰忽的扬声大叫,“四少爷,掉头!!” 郭子钰勒马停下,回头冲他吼道:“你说什么!” “这是秋雨营!秋雨营擅弓弩,他们伏击我们却并未用弓弩,弩箭去哪了?” 郭裕也停下,回过头来:“先生想说什么!” “此次伏击,他们提前到此,但绝对未曾想到我们会在现在经过,要么他们准备不足,或者弩箭极有可能一直都被安排在前面!不论如何,前面常林道是我们万不可去的地势,有去无回!” “那杀回去?”郭子钰说道。 “对!”欧阳寰叫道,“只能杀回去!杀至河台村,离此也就五里路,我们再绕去郭庄江口,从郭庄江口回醉鹿!河台村地形不易设阵,他们在那绝对没有埋伏!” 郭子钰点头,他看向旁的手下,高声怒喝:“那就杀回去!我们去河台村!” 郭裕攥紧缰绳,抬眼四下望了圈,心里怒火冲脑,双腿一夹马腹,跟着兄长一起掉头冲杀回去。 第689章 回到醉鹿(一更) 一方是伏击包围战,一方是遭遇战。 就如一方是猎人,一方是猎物。 猎物想逃出包围,需用尽全力。 猎人想逮住一只规整有序的彪悍猛虎,也并不是易事。 在江州游湖县,让沈冽率部逃出包围一事,一直令晋宏康愤怒,所以此次伏击,晋宏康下了死令,他必须见到沈冽的尸体。 面对从军作战经验丰富的秋雨营,欧阳寰不得不在最短时间内根据地形再度做出惨烈调整。 若想尽可能的保全兵力,就必须牺牲一部分人马吸引对方火力。 所以,他们一路杀往河台村,一路将兵马分散。 从整化二,二化四,四化八。 至河台村后,他继续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郭庄江口,他则弃了马车,同郭子钰他们踏入河台村连通安渚关口的河台山,计划待风头过后,再去郭庄江口。 狼狈不堪的人马,只剩百来人不到。 郭子钰愤怒的砸向一棵古树,指骨砸出了血来。 不擅骑马的欧阳寰跌坐在矮石上,眉头紧锁。 此次一战,不说活下一半的人,便是三分之一的活人,都未必有了。 夕阳橙光铺满天幕,厮杀声从东北处传来。 抬头可见烧得灿艳的余晖,还有倦鸟掠过云际的羽翼。 “会死好多人吧。”季夏和说道。 沈冽看向那些晚霞,没有说话,暖软的夕色让他的清冷白皮染了层芒光。 翟金生就跟在他们后面,语声冰冷:“不管哪边死得多,死的都是敌人。” “嗯。”季夏和应道。 用了两日两夜,他们绕了一条极远山道,在第三日黎明抵达醉鹿。 位于醉鹿金甲麟道的紫河西坊,沿着紫河北岸的一整条河堤长街,有七家客栈是沈冽名下的。 这七家空置的客栈悄然满员,掌柜的奉上热水和早已备妥的食物,总管事清点人数,少了足足二十五人。 杜轩接过总管事递来的名册,半响,淡淡“嗯”了声。 “他们,都出事了吗?”总管事低声道。 “乱世,正常的。”杜轩轻叹。 想到郭裕留下的信,杜轩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他取出信纸,递给总管事:“看完便去安排吧。” 这些暗卫的家眷,这两年是有不少调动和搬家的。 但一些老人,心中总有故土情谊,死活不肯离开,又不能明着对他们说和郭家那些暗涌隐伏的矛盾,以及想着,郭家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去动手,便暂时搁置。 跟总管事稍稍交接好事宜,杜轩转头回楼上卧房。 经过沈冽房门时,他在外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没有沐浴水声,也没有书册翻页声,想是应该已睡下。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虽然此处称不上是家,但到底是自己的地盘,是个可以暂时心安的所在。 杜轩直起身子,抬眸扫了眼客栈。 醉鹿。 醉鹿啊。 此处,也是他的故乡。 · 醉鹿郭氏,仅城中府宅,占地便足足有一百亩。 府宅对面便是闹市,茶水商铺林立,挑担小贩不绝,满街繁华昌盛,人流往来密集。 自庚寅年后,郭府大门便不曾关闭过。 不论白日黑夜,门庭皆是进出之人,各式衣着模样,或贫穷,或富贵,或年老,或气盛,真真是要将门槛踏烂。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停下,三个头戴儒巾,形容儒雅清癯的中年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门前守卫接了他们的拜帖,转身进去府内。 三人的面色并不好,有些丧气的站在马车旁,彼此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忐忑不安。 不多时,守卫出来,要他们进去在茶水间小侯。 他们此次来见的人,恰是郭府最忙碌的郭兆海。 自江州回来后,郭兆海便一直在郭府,几乎足不出户。 但也自他回来后,来郭家拜访的人,十个里面有七个是来找他的。 三个男人进去茶水间,已有九人坐在里面等着。 都是通诗书的文人,彼此见面,不管认识与否,都习惯拱手相问。 三个男人也不例外,同旁人打了招呼后,便安静坐下。 人一多,且地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故而一些人便藏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显露才华的,炫耀权贵的,还有诸多奇闻异事,也要拿出来一说。 三个男人沉默坐着,别人问及他们时,答上一两句,别人若不问,他们便像是不存在一样,只在角落里面呆着。 有人聊着聊着,提到衡香,以及东平学府。 那位当年在京城嚣张狂妄的小邪童重新出现了,并且放话出来,她将力保东平学府,任何敢碰东平学府的人,她必不轻饶。 说书先生们说得绘声绘色,称她哪怕对付不了千军万马,但与万军之中偷袭暗杀主将,于她完全不是难事。 三个男人本无言,听到“阿梨”二字时,其中一个男人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那人生得敏锐,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兄台也对那位阿梨姑娘有兴趣?” “没有,”男人摇头,“听着耳熟。” 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上新茶。 三个男人淡淡道谢,便听小丫鬟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我家老爷说,你们三人只能去一人,现在便去。” 三人一顿,随后彼此互看。 “我去吧,”一个男人说道,“我口才较你们稍好一点。” 小丫鬟领着他,悄然从一旁侧门离开。 其他人不是笨蛋,知道这是插队。 但行事隐晦,并未明目张胆,以及想见谁,本也是主人说了算,所以大家便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兆江不是一个人在书房的,书房里还有其他六人,其中郭家三爷郭岩川也在。 男人跟随小丫鬟进去,小丫鬟福礼后悄然告退,男人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小人王旭度,见过郭大人。” “坐,”郭兆江说道,“王先生客气。” 王旭度道谢,在旁坐下。 却见郭兆江并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王旭度轻皱眉:“郭大人……我此行目的,大人应该知道的。” 郭兆江淡淡一笑,说道:“沈冽一事,我做不了主,我们郭家已同他恩断义绝了。” 第690章 少年悍将(一更) 王旭度错愕。 他看着郭兆江,目光再看向旁人。 众人脸上的神情安静无波澜,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太过平淡。 “这,”王旭度皱眉,“郭大人,沈郎君是府上表少爷,自小长于郭府,恩断……义绝?” “一些家中私事,不方便同外人细说。”郭兆江温和说道。 郭兆江的性情,王旭度了解过,他能这么说,便真的是这么回事。 还有,对方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私事。 王旭度倍感震惊,用了些功夫缓和,他抬起手冲郭兆江一拱:“那,某便不打搅了。” “王先生稍慢,”郭岩川起身说道,“王先生,你自探州而来,途中定经颠簸,莫不如在我们府上歇息两日,一纾车马劳顿之苦。” “不了,”王旭度摇头,“我得去找沈郎君。” “无人知沈冽眼下身在何处,王先生去哪儿找?” 王旭度叹了口气,神情不掩疲惫:“那也得找。” 说完,他抬手又是一拱,转身离开之际却再度被郭岩川叫住。 “王先生!”郭岩川上前,“我父与蔺公知交多年,此次……” “我得走了,”王旭度略显不耐地打断他,“贵府既与沈冽断交,我便久留不得,告辞。” “为何久留不得?”郭岩川皱眉,“你言下之意,只认沈冽,不认我们?” 王旭度摆了下手,直接走了。 郭岩川微愣,转头看向郭兆江。 郭兆江神情仍温和:“由他去吧。” “他这是何意?”郭岩川羞恼走向郭兆江的书案,“我偌大郭府,比不上一个沈冽?沈冽能长这般大,是吃谁的,用谁的?” “王旭度所代表,乃探州蔺氏,眼下他头也不回地去追沈冽,定也是探州蔺氏之意。” “你是说……探州蔺氏将与我们决裂?” “或许吧。” “笑话!”郭岩川气道,“他们自身泥菩萨过江,四处求人,竟不将我们放于眼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他呢!” 郭兆江笑了笑,没再说话。 王旭度回去茶水偏厅,与林义平,蔺阵一说,三人不再多留,离开郭府。 出来时撞见急急回府的郭家四爷,三人招呼都未打,朝马车走去。 倒是郭义文认出王旭度,回头叫道:“哎!王先生?” 王旭度回头看他一眼,不作理会,俯身进去马车。 “这是怎么了?”郭义文不解。 一旁随从摇头:“不知道。” “算了!”郭义文心烦,“不理他!” 郭子钰和郭裕失了联络,而今天得到的几份情报皆不太妙,郭义文的眼皮已跳了一天,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心慌。 郭义文进去郭府,王旭度等人的马车扬长离去,长街灯火明耀,在尽头处,迎面而来两匹高大骏马和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稳稳停在了郭府门口。 门口守卫刚换岗不久,严整冷峻,却在瞧见马背上之人后,面露诧然。 戴豫和翟金生自马背上下来,杜轩抬手掀开车帘:“少爷,到了。” 守卫们的目光都朝车厢看去。 光线并不是很好,幽黑之处,宛如有隐伏惊世的雷霆,又像是深海中的暗涌。 年轻男子从车厢里走出,剑眉星目,深邃清俊,灯火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淡色华光,年少的稚气褪去一些,棱角越渐分明,倨傲清冷的宛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他一改平时轻闲装束,发上束着玉冠,今日所穿乃一身深紫色劲云松纹束腰锦衫,笔挺锋利,身姿秀颀挺拔。 守卫们看着他,本就不好亲近的表少爷,眼下更为陌生。 不仅是守卫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马车旁的年轻男子吸引过去。 不认识他的只道好一个俊美无双的贵气公子,认识他的,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熠熠生辉,锋芒大露。 杜轩拿出拜帖,上前递给一个守卫。 守卫不愿接,又不得不接,为难地送入府去。 郭义文才进去正堂,丫鬟端来的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听闻沈冽过来,他“哦”了声,将拜帖接来时才反应过来,惊声说道:“沈冽?!” 管事将守卫说的话描述一番,有些心忧:“三少爷和六少爷是去拦他的,如若未拦住,那么……” “啪!”郭义文将茶盏砸碎,“速去调遣人马,还有我大哥和二哥他们,速去叫来!” “是,”管事应声,又道,“那,表少爷呢?” “谁是表少爷!”郭义文激动说道,“姓沈的该滚回云梁去!” 郭义文的亲随余强看了下拜帖,抬头说道:“老爷,拜帖上所说,是来取东西的。”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郭义文怒道。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遇见三少爷和六少爷?”余强皱眉,“欧阳先生是一起去的,沈冽没有本事从欧阳先生的包围中离开吧?” 近千人马,还加上欧阳寰的脑子,余强不认为郭子钰和郭裕会出事。 郭义文朝他看去:“你想说什么?” “咱们人多,还怕一个沈冽?”余强说道,“既然他要取东西,就让他进府来取好了,便看他想耍什么花样。自然,不管有没有花样,他愿意自投罗网,我们只需等时机一到,直接将他拿下。” 郭义文沉眉,略略平静下来:“他能有什么东西?!” “正平苑里的东西,他八岁便来了郭家,几乎没有回过云梁。” “呵,”郭义文冷笑,“这白眼狼!” 守卫带话出来,同意沈冽进去。 “你留下来。”沈冽看向杜轩。 “是。” 在诸多目光注视下,沈冽朝郭府大门走去。 翟金生和戴豫跟随在后。 守卫们看着他走近,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武器。 沈冽没有表情,过分冷峻的气质,他们早先年便有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觉悟。 现在头一次就近打量,是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亦是一头能撕裂雷霆的荒古巨兽。 对,就是这个感觉。 是杀气,煞气,凶戾之气。 毕竟除了俊美,他的战无不胜同样出名。 悍将踏步而来,哪怕是个清瘦单薄的少年,那也是阎王绕道,战鬼奔离的嗜血杀戮,冰冷且狂妄。 不该放他进来的。 很多守卫在心里这样觉得。 无人可挡。 第691章 沈冽来了(一更) 沈冽来了。 郭府上下听闻此消息全乱了。 最先乱的是四房,但更多目光所投之处,是二房。 正同郭兆海数落探州蔺氏的郭岩川,惊得瞪大双目:“谁来了?” “是表少爷,”侍卫垂着头,“四爷接了拜帖,表少爷已进府了。” “郭义文放沈冽进来了?!” “是。” 郭岩川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郭兆海。 郭兆海神情无波,整个书房里,他是唯一平静的那人。 “二哥。”郭岩川低声说道。 “既然来收拾东西的,那便收拾了走吧。”郭兆海说道。 “四爷已差人去书卫置所调遣人手了。”侍卫说道。 “这样啊,”郭兆海淡声说道,“是要对沈冽动手?” “这不是必然的吗?”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看他一眼,点点头:“嗯。” 心里算了下书卫置所和郭府的距离,一来一去,待沈冽收拾完东西走人,都未必能赶得过来。 郭兆海垂头,继续看身前文书。 是他才在案牍中寻到的,同探州蔺氏有关的几封书信。 “二哥?”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没说话,半响,才淡淡道:“都说了,已恩断义绝,那便随他去,不用管他。” “但,是敌非友,”郭岩川沉声道,“我们不想再管,当此人已死,他却未必会放过我们。” 郭兆海摆摆手:“那你去吧,最好杀了他。” “二哥!”郭岩川声音微微提高。 郭兆海抬手翻了一页,不想再理。 郭岩川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几个随从跟着他一并走了。 郭义文也去了,还有五房的郭鸿博。 正平苑很安静。 纵进较深的苑宅,正堂的几扇大门大敞,大堂内亮着三座灯檠,光线柔缓明亮。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整理。 早在郭家决意与沈冽决裂之日开始,正平苑与“抄家”无异。 不是某一日忽然冲进来“抄”的,而是时不时有人过来搜搜翻翻,顺手带着些东西离开。 有的是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有的是墙上名家的字词书画,更多的,还是沈冽和友人的书信,被带走后,找人一并“研究”。 戴豫拉开书房几个抽屉时,厚厚一沓书信,不剩几封。 虽说本就无关紧要,所以大大方方放在这里,没有上锁,可这样被人不告而拿,终归是气。 翟金生收拾了墙上仅剩的几幅字画。 沈冽看了眼,摇头说不必带走。 包括衣柜里的冬衣夏裳,皆没有带走的必要。 唯一有带走价值的,是沈冽自书案贴墙的暗格中,拿出的一个红木匣子。 漆色光亮,匣子外雕纹精细雅致,盒子里所放的,一是郭晗月的遗物,一只价值连城的极品帝王绿翡翠手镯。 二是一枚深蓝色金刚石,约半掌大小。 极少见到这样的金刚石,剔透明亮,颜彩纯粹,没有半分瑕疵。若得正午艳阳高照,明亮天光能将它变作艳彩绚烂的绝美粉色。 当世或仅此一颗,无双之石。 “少爷,”戴豫走来说道,“郭义文来了。” 沈冽点头,将木匣合上。 书房在东跨院,与正堂所衔庭院,是清雅灵动的园林布置,宽敞旷荡,亦是沈冽年少习武之处。 郭义文所带人手,站在正堂外的空地上。 地上铺着大方澄砖,郭义文负手而立,神色冰冷。 他不打算进去。 戴豫穿过天井,从侧门入正堂,绕过水榭丹青座屏,自正堂出来。 郭义文略感意外,便见戴豫也是双手负后,站在台阶上说道:“郭四爷,我家少爷愿意见你,书房请。” 郭义文眉心一皱:“怎么,沈冽不出来?” “郭四爷,”戴豫咧嘴一笑,“求见和邀请,是有区别的。” 一旁管事脸色变青,上前说道:“戴豫!你是否弄错了,正平苑姓郭。” “正平苑是老太爷给我家少爷的,怎么,老太爷还健在,郭四爷就开始谋他家财了?” 众人面色都变了。 郭义文怒目看着戴豫。 知道沈冽这次回来绝对不简单,但未想,是平日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戴豫先站出来张牙舞爪。 戴豫手一摆:“郭四爷,请。” “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郭家地盘上目中无人?”郭义文冷冷道,“叫沈冽滚出来,收拾完东西后立即滚出郭府。” “正平苑是我家少爷的,要滚也是你滚。” “戴豫!”余强上前,“让沈冽出来,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出来肯定是会出来的,我家少爷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会出来,但你要说不客气,我想想啊,”戴豫在自己的下巴上挠了下,“郭家两个郎君,还有那个裴先生……哎,也不知是谁该对谁不客气呢。” “你说什么!”郭义文上前一步,“你们撞见三郎和六郎了?” “那个血呼啦的,”戴豫摇头,“惨啊!” “戴豫!!”郭义文喉咙都哑了,“三郎和六郎呢!!” 郭岩川和郭鸿博正在路上,听到郭义文这声撕破喉咙的叫声,当即加快脚步。 同时,沈冽高大的身影终于从水榭丹青座屏后走出。 橙亮明光里,沈冽将手中木匣放在高茶几上,在一旁坐下。 郭义文端不住架子了,快步迈上台阶,从戴豫身旁经过。 “沈冽!”郭义文咆哮,“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看了看他,俊秀眉目转向外面。 郭岩川和郭鸿博前后走来。 “郭二爷呢?”沈冽开口道。 这个称呼自他口中出来,让郭岩川和郭鸿博觉得陌生。 郭岩川看了郭义文一眼,肃容道:“你把三郎和六郎怎么了?” 戴豫进来说道:“若他们将我家少爷怎么了,郭三爷应该不会这么焦急,而是放鞭炮庆贺吧。” “你别岔开话题!”郭义文怒吼。 郭岩川伸手,淡淡拦着他,对沈冽说道:“的确如此,若是你出事,我郭府必张灯结彩,礼花齐鸣。你不是笨蛋,今日为何还自投罗网?”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高几上的红木匣子一眼。 不知里面是什么贵重之物。 张灯结彩,礼花齐鸣。 戴豫听笑了。 沈冽仍是无波,说道:“外祖父若知道你们对我赶尽杀绝,不知作何之想。” 第692章 把他废了(二更) 郭岩川皱眉:“怎么,你回来是告状的?” “我知道外祖父不在家,不然我不会来,”沈冽往身后靠去,姿态慵懒轻闲,“自投罗网一说,为时尚早,我今日回来是做个彻底了断,以免日后世人总将我与郭府牵系一起。你们听着不快,我亦觉得难受。” 郭鸿博冷笑:“不愧是姓沈!” 沈冽没有表情,黑眸安静看着他。 郭鸿博读不出这是什么眼神,但他觉得害怕。 以前便不喜欢沈冽,但至少有一种可以“掌握”住的感觉。 现在的沈冽,陌生且……残忍。 不知这个形容,对不对。 “你要如何了断?”郭岩川问。 翟金生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郭三爷。” 郭岩川对翟金生十分熟识。 翟金生沉默寡言,但办事利索,是最得力的暗卫之一。 当初正是郭岩川亲自选出他作为前去游湖县的暗卫。 “三老爷”变成了“郭三爷”,郭岩川心底冷笑,接来这封文书。 纸上内容极长,行文工整,字句简练,一件件统计这些年沈冽为郭府所办之事。 精准详细至年份日期,有些甚至标注了时辰。 郭岩川越看越呆,这什么都给记上了…… 那些外出办事,送人,救人,送货,抢货的便罢了。 竟还有郭鸿博的小儿子在明知他不爽的情况下,强行摸了他的佩剑这种小事。 郭七爷郭舞墨的女儿钟爱的一盆兰花死了,恰好正平苑也有,趁沈冽不在郭府时,喊人给抱走了。 沈冽订制的盖州墨,被郭十二郎拦截了一大半。 沈冽所穿衣衫风度翩翩,惹了郭裕眼馋,也令人做了一件,几乎撞衫。 …… “有这事吗?”郭岩川问郭义文。 郭义文火气正旺,垂头瞄了眼,收走目光时眉梢扬起,又垂下头细看。 “……我不知道。”郭义文道。 “你这心胸,”郭鸿博都气笑了,“好你个云梁沈氏!真真是狭窄狭隘!” “是杜轩写得,”郭岩川淡淡道,“仇也是杜轩记得。” “有差别吗?”郭鸿博反问。 郭义文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沈冽,三郎和六郎,你将他们如何了?” “郭三爷,”翟金生说道,“信上内容看了个大概,该有所了解了吧?” “你想说什么?”郭岩川说道。 “无论是恩是怨,两清了,”戴豫说道,“从今之后,我们和郭家恩断义绝。” “还没。”沈冽出声说道。 戴豫朝他看去。 “我的信,”沈冽看着郭岩川,“郭三爷,这几年所有寄给我的书信,被你们拿去了哪?” 郭岩川神色浮起心虚。 沈冽双眸一沉:“怎么?” 别说寄来的书信,便是沈冽抽屉中的书信,都已经被拿得七七八八了,从外新寄来得,更不必说。 早便拿他当敌人了,何来这些细节讲究。 安静一阵,郭岩川说道:“沈冽,郭家已无你容身之处,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 戴豫沉下脸:“那些书信眼下在何处?” “三郎和六郎呢?”郭岩川寒声道,“他们是否真出事了?” “你若将信交出,我们便给你消息。”翟金生说道。 “不会有信,”郭岩川摇头,“你们该担心你们眼下处境。” “郭家世代书香,郭三爷为世家子,窃人书信之举,不妥吧?”翟金生又道。 “既已决裂,提此已无意义,你们必须立即说出三郎和六郎所在,不然郭家这道门,你们今日出不得了。” “如果出了呢?郭三爷岂不丢人?”戴豫怒道。 “那便试试。”郭岩川沉声说道,神情肃正威严。 戴豫握紧拳头,怒不可遏。 三十多个新增暗卫这时从正平苑外赶来,在苑中候命。 还会有更多人马。 虽然郭家的兵卫置所在醉鹿益度县郊外,离醉鹿府有十五里,但郭家仅在醉鹿府的人手,对付势单力薄的沈冽,远远足够。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沈冽淡淡说道,“郭三爷,自你口中说出此话,真令人刮目相看。” 郭岩川负于身后的左手,在家常素袍下亦握作拳头。 沈冽过分俊美的面庞没有太大神情,甚至语气都没带上讥讽,但郭岩川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沈冽!”郭义文叫道,“我最后一次问你,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侧首拾起高几上的木盒。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什么清算,什么恩怨,都已无意义。 念子心切的郭义文忍无可忍,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沈冽的衣领。 喉间骤然一紧,站在沈冽身侧的翟金生出手极快,瞬息掐住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沈冽拿着木盒起身。 郭义文发不出完整的话,只有支吾声。 郭岩川和郭鸿博怒目圆睁,斥骂沈冽,想上前拦,碍于戴豫,他们不敢。 屋外的暗卫们迅速进来,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冽朝外走来。 郭义文在他们手里,暗卫们不敢乱来。 灯檠灯火将沈冽的影子拉得极长,他在门口时驻足,恰月色如雪,落了满园霜白。 垂头看了看手中盒子,沈冽说道:“废了吧。” 云淡风轻的声音,像是在说,有点困了。 伴随话音落下,翟金生单手迅速抽出匕首。 一声惨叫乍响。 鲜艳血水自郭义文手中喷薄。 五根手指头飞落在地,一根飞出了院外。 郭义文痛不欲生,满脸眼泪,惨叫连连。 近在咫尺的郭岩川和郭鸿博吓傻了,后跌一步。 但并没有结束。 在一片惊呼声中,匕首刺入了郭义文的左眼。 更惨烈的叫声响起,几乎要震碎人双耳。 “住手!!!”郭岩川跺脚,声音尖锐。 郭鸿博面色惨白,发不出半个字。 直面残虐,是需要勇气的。 鲜血喷然的一幕,最是触目惊心,可以直接击碎人心智。 不少人将目光移向沈冽。 年轻男子站在那边,沉默冷峻,身形清瘦高大,风华无双。 “沈冽……”郭岩川喑哑叫道,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父慈子孝,”沈冽淡声道,“郭义文,这是你儿子们送你的福报。” 第693章 阿梨的信(一更) 越来越多的侍卫护院及暗卫们赶来。 从正平苑到春和水榭,所有人十万分戒备,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中的五个男人。 沈冽昂首走在前面,冷静凌厉,似柄长驱直入的利剑,一人当先,无人敢拦。 所有人保持和他十步距离,像是一道无形界限生生将他们逼在十步外。 甚至,连沈冽轻懒瞥来的一眼都不敢去接。 郭义文被翟金生丢在正平苑,现在被翟金生抓着的是郭鸿博。 郭岩川则在戴豫手里。 极其不给面子的逮人手法。 抓人者走得四平八稳,端正大方。 两位郭家享尽荣宠的老爷跟在身侧,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抓着自己的衣襟。 但形象已不重要,郭义文的下场让他们的长辈和家主威严荡然无存,二人面如土色,只盼有谁能来救他们。 庭灯将偌大水榭照亮,锦衣华衫的女眷们出现在汉白玉色的大石桥尽头。 “爹!” “老爷!” “父亲!” 女眷们含着泪,焦急喊道。 郭鸿博的几个妾室噗通跪下:“沈郎君,放过我家老爷吧!” “沈表哥!不要伤害我爹!”郭九娘哭道,“我求你了!” 女眷们哭成一团,丫鬟仆妇们拦不住,侍卫暗卫们将她们护在身后。 沈冽脚步未停,径直离开。 “我认识阿梨!”郭十一娘忽然起身说道,“沈冽,我认识阿梨!” 一直不见半分情绪波动的少年骤然停步。 沈冽回过头去,俊容在庭灯下白皙若雪,冰冷似寒宫仙人。 “郭家待你恩重如山,你岂敢这样待我父亲,忘恩负义的鼠辈,阿梨那样的刚烈女子,定瞧不起你!”郭十一娘颤着声音大声说道。 少女面庞灵秀,一袭金银丝流彩飞花锦衫,脸上带着几分未经雕琢的稚气。 沈冽转头,朝她的父亲郭鸿博看去。 比郭鸿博脸色更难看的,是郭岩川。 沈冽的止步给了郭十一娘胆气,她继续说道:“沈冽,你若还是条好汉,便放了我的父亲,不然你定在世人面前做不了人,更在你的知己好友面前抬不起头!” 沈冽没有理她,黑眸定定看着郭岩川,寒意慑人。 郭岩川腿软得站不住,眼神因心虚而飘忽。 向来沉默的翟金生开口说道:“少爷和阿梨姑娘认识之事,郭家知道的暗卫不多,此其一。” “郭家惯来明哲保身,阿梨姑娘这样立于风口浪尖的大人物,郭家轻易不会在明面上有半分攀扯,这几位老爷更不可能让家中女眷卷入是非中来,此其二。” “的确有人会不知分寸,管不住唇舌,或管不住手眼,此其三。” “其四,要么这位郭十一娘误打误撞所得知,要么……” “要么,”沈冽看着郭岩川,淡淡道,“阿梨给我的信,被她看了?” 郭岩川脸色变白,移开视线。 “怪不得你拿不出信!”戴豫手腕一使力,叫道,“你竟将阿梨写给我们少爷的信拿去糟践了!!” “我不知道什么信!我也没看过!”郭十一娘说道,努力挺直脊背。 同时忍不住的,她朝父亲郭鸿博看去一眼。 “戴豫。”沈冽沉声道。 戴豫拽着郭岩川的衣领往扶栏上一把摔去。 女眷们顿然惊呼。 郭岩川的夫人南宫氏吓得跪爬过来求饶。 信是郭岩川给她看的。 说她是女人,要她分析信中口吻,判断阿梨和沈冽之间可有什么。 她看完随手放在书房里,被几个女儿瞧见了。 姑娘们平日在后宅本就清闲,瞧见其他女子写得信,还是写给沈冽的,一时间人人嬉笑起哄,逮着那两封信在争夺嘲弄,大声念着。 郭十一娘确实没有见过信,话传话,话赶话,她从旁人口中得知那闹得满城风雨的阿梨,和沈冽关系暖昧,走得极近。 阿梨是个有大义的好女儿,郭十一娘觉得,她定会看不起沈冽。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估。 郭岩川趴在石拦上,额上破了个口,血水沿着眉骨滑下。 事态的发展,同样超出了他的预估。 “是我!是我拿得!”南宫氏大哭说道,“是我得了这两封信,我看完后未好好收起,被她们撞见了!” 她往地上磕头,哭着说如何得的信,将责任全往身上揽。 郭岩川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由着女人给自己出面。 “信呢。”沈冽问道。 南宫氏噎住,那两封信,早在姑娘们那几日嘻嘻哈哈的你争我夺里不知所踪。 “欺人太甚了!”戴豫叫道,“什么书香世家,你们南宫氏同郭府一样,都是个笑话!” 南宫氏脸色惨白,眼泪一颗颗掉。 “阿梨去年曾到过醉鹿,”沈冽的声音异常冰冷,“她递来得拜帖呢,也被你们戏耍了?” “我,我不知情,我不知道有她的拜帖。” “我是喜欢阿梨姑娘的!”郭十一娘叫道,“阿梨姑娘若来,我求之不得,莫说她主动递拜帖,若知道她在哪里,我定天天去寻她!” “你不要说话。”沈冽淡声说道。 “拜帖一事,我真的不知情,”南宫氏抹泪,“没有这一回事!” “……来郭家递拜帖的人那么多,她的拜帖我们未必看到。”郭九娘颤声哭道。 戴豫笑了:“我家少爷的名字,你们岂看不到!” 说着,他揪起郭岩川的头发:“郭三爷,女眷们或真不知情,你呢?” “是我拦下的!”清脆男音猝然响起。 戴豫一顿,迅速看去。 快步奔来的石头推开人群挤出来,尚还在大口喘气。 他看向沈冽,眼眶通红,唇瓣都在颤:“少,少爷。” 身前空地无人敢进,空地上,年轻男子清俊挺拔地立着。 俊美面庞没有太大神情,但谁都能觉察到他怒张的杀意。 多年不见,陌生如斯。 分明近在眼前,却又离的遥远。 “阿梨姑娘的拜帖,是我偷偷拦下来的!”他大声说道,“府里的人都不知情,若要对付,便对付我!”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几封信。 “还有另外几封阿梨姑娘的信,我也拦下来了。” 第694章 割指断义(二更) 信封完好,并未被开过,信上带着他狂奔而来而升起的体温。 石头上前,颤着手将几封信递去。 沈冽垂眸淡淡看着,没有接。 一旁的翟金生拽着郭鸿博过来,将信拿走。 “多谢。”沈冽对石头说道。 石头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郭岩川和郭鸿博看去。 “少爷,他们是郭家的老爷,是你的舅舅啊……” “你住口!”戴豫叫道,“你懂个屁!” “这里有三封信,加上拜帖,一共四封,”翟金生说道,“看来郭家三夫人没有说错,她手中是两封。” “走吧。”沈冽说道。 戴豫拽上头破血流的郭岩川。 翟金生继续带着郭鸿博。 “少爷!!”石头疾呼。 沈冽没有停步,如若未闻。 石头的眼泪跌了出来。 年轻男子背影清瘦高大,笔直如松,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论及年龄,石头比沈冽要大数岁,如此才好方便照顾他。 沈冽自小比同龄人个高,石头看着他和自己比肩同个,到渐渐拔高,木秀于林,终于,现在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此后可能再无交集。 石头的眼泪越流越凶。 他拦信不是故意的。 看到那些千金们拿着信纸嬉闹取笑,他着实不能忍,才想着要将它们保护好。 他拦拜帖也不是故意的。 阿梨寻来时,恰是郭府对沈冽敌意最重的时候,他怕郭府的人伤及她,暗算她。 现在,少爷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以为他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要跟阿梨唱反调的石头? 郭府正门。 杜轩站在马车旁。 身前是三十多名自郭府而出的护卫。 之没有对杜轩动手,因为杜轩身旁的人一直在增加。 又有十来个暗卫骑马自长街而来,下马后快速至杜轩身旁。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都是才从益度县的官道上回来的。 去往书卫置所的几条路,他们再熟识不过,拦下郭府派去喊人的人手,轻而易举。 除却益度县,附近的郊县庄子,还有茶楼酒肆,钱庄银铺,与郭家暗卫有关的几个点,皆被他们切断联络。 赶来的暗卫们第一时间询问同伴形势如何,无人能知。 但剑拔弩张至此,应是对方遭殃,他们有利。 门内传出喧哗,众人忙望去。 几个暗卫从大门退出,往两旁散去,紧紧盯着门内之人。 沈冽徐步走出,一如来时冷峻。 戴豫和翟金生跟在他后面。 “少爷!”杜轩等人上前。 郭鸿博和郭岩川两位郭家老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在了灯火煌煌的长街上。 “沈冽!”濒临崩溃的郭岩川从地上爬起,“你要杀便杀,最好将我血溅郭府门楣!” “好。”沈冽说道。 郭岩川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但我看不上你的命,”沈冽双眸轻敛,“我只要你两根手指,你选。” 郭岩川将手背于身后:“沈冽!郭府门前,岂容你暴戾恣睢!” “或者郭三爷可以选择大义,”翟金生说道,“一头触死在此,落个千古佳话。” 郭岩川难以置信:“翟金生,我待你不薄!你何以同沈冽党豺为虐?” “郭三爷委实健忘,”翟金生面无表情,“谁先弃谁如敝履,谁又对谁赶尽杀绝,需得我帮郭三爷回忆么?” 郭岩川握紧拳头:“若无我郭家,岂有你今日,岂有尔等今日!” 翟金生冷冷地看向身后高大的门楣。 暗人皆有被牺牲的准备,这是自小所训,入脑入骨,所以即便被抛弃,并非不能接受。 可九死一生活下来,却落个被自己人赶尽杀绝,穷极迫害之途,那么,只能杀回去了。 醉鹿郭氏,再无半分归属之感。 “选好了吗?”戴豫叫道,“手指或眼珠,快选!” 郭岩川闭了闭眼,看向沈冽:“沈冽,今日过后,你我不共戴天。” “我以为早就是如此了。”沈冽说道。 “整个醉鹿都看得到你今日所行之虐举!你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与唾骂!” 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飞快奔来,在人群外停下。 几个儒士忙掀开车帘,遥遥见到远处郭宅门前的俊美男子,身姿若玉树,风华无双。 他们脸上露出欣慰一笑,几颗心同时落地。 果真是他们! “沈郎君!”王旭度开心叫道,“沈郎君!” 众人回过头去。 顾不得所有目光,王旭度自马车上跳下,用力推开人群跑去:“沈郎君!” 林义平和蔺阵跟在后面。 三个身形清瘦的儒士从未有过此等速度与力气。 至跟前后,王旭度欲上前,杜轩身旁一个暗卫快速过去拦下。 “我是王旭度,探州王旭度!沈郎君可还记得?”王旭度冲沈冽叫道,双眼欣喜明亮。 沈冽脸上很难有什么表情,平静看着他:“何事?” 王旭度张口要说,忽的一顿,看了看模样狼狈的郭岩川和郭鸿博一眼。 “不急不急,”王旭度改口,“沈郎君先忙,我不急!” 郭岩川气得发抖:“王旭度!” “选好了吗?”戴豫冲他叫道。 郭岩川攥紧双手,心底一片透凉。 难道,真要被砍掉手指,或者被刺瞎眼睛? 真要变作残疾之人,不得一具完肤之躯? “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杜轩走上前来,“郭三爷,我们既是来清算的,便断个一干二净。割袍割席或断剑断筷,都不如断你们手指来得可信。” 郭岩川深吸一口气,看向王旭度:“你们可听清了?这便是沈冽,豺狼之辈!” “你快割吧!”王旭度说道。 郭岩川脸色惨白,眼泪掉了下来。 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郭鸿博早就瘫在了地上,双耳嗡鸣。 “少爷,我选吧。”翟金生说道,不愿再耽误时间。 沈冽点头。 翟金生便拿出了匕首。 滚烫炙热的鲜血伴随郭鸿博的惨叫声响彻长街,撕心裂肺。 郭府门前的管家管事,还有女眷们齐齐惊呼,哭成了一片。 郭鸿博捂着断指,痛不欲生,满地打滚大哭。 郭岩川反倒异常平静。 虽同样站不住脚跌在地上,但他捂着断指处未发一声凄鸣,只是无言忍着根本忍不住的眼泪,心中恨意如排山倒海。 杜轩这时说道:“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 众人朝他看去,不明所以。 杜轩嗤笑,自袖中抽出一沓薄薄的纸来。 纸上所写,皆是这一句。 杜轩轻懒朝地上一抛,淡淡道:“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此话,对你们同然。待郭裕回来给他看,是男人就来找我们少爷拼命,让他别孬。” 第695章 可以一去(一更) 郭兆海仍在书房。 许多人来找他,他不曾动。 待总管家哭着跑来,同他说沈冽他们已离开了,郭兆海才自书案后起身。 郭府大门外的围观者,被郭家护卫们清场。 那个只剩挂名,毫无实权的李府尹带着官差赶来时,现场只坐着一个一脸麻木的郭岩川。 郭鸿博被作为人质带走。 翟金生临走前放话,他们安全离开醉鹿后,会将郭鸿博还给他们。 郭鸿博的夫人和妾室哭晕了好几个,不省人事。 而郭岩川,他不要人碰。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断指,目光愣愣的看着郭府大门上高悬的匾额。 郭府门楣高大,富丽堂皇,门前灯火明辉,立世千年所带来的不仅是人间最极致的富贵底蕴,还有足够强盛的嚣张。 但今天,他们所有的骄傲尊贵,被沈冽一脚踩碎。 “老爷!”南宫氏哭着跪在他前面十步外唤他。 妾室和女儿们全跪了一片。 郭岩川像是听不到。 直到郭兆海出现。 看到二哥,郭岩川的眼泪一下子淌落了下来。 郭兆海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当了数十载父母官,郭兆海所治理的数个州府,到最后的江州,皆是民安物阜。 他是个好官,见不得百姓受半点伤害。 但是现在看到同胞亲弟捂着断指,他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侧头吩咐总管家去才去强硬措施,把郭岩川带回府后,郭兆海没有多留,转身回去了。 郭岩川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淌了一片。 沈冽并没有马上回去。 手下们回去准备离开即可,他去了醉鹿的紫河坊。 坊间已歇业,但街上灯火犹在。 整片长河阒寂安宁,夜风清寒,吹得舒适,将白日炎热褪去一干二净。 他是来站一站的。 今日一闹,日后再无回醉鹿的可能,而醉鹿,的确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他安静看着整条河道,映着岸边的灯,流光粼粼,逢年过节,这里会有长长一条河灯,沿河上去的广场,则有巨大明丽的烟花盛宴。 沈冽的眼眸变得深邃,明亮澄净的眸底变得悠远。 “少爷,不看信吗?”戴豫小声说道。 “你们不在的时候再看。” “……嗯。” 沉默一阵,戴豫又道:“今日郭府一闹,老太爷不知会如何想。” 沈冽没说话,清俊眉目在晚间异常俊美。 “少爷,”杜轩这时回来,“问清楚了。” “真是探州蔺氏的人?”戴豫问。 “嗯,探州如今备战望桦,探州蔺公想请少爷前去,此有五封书信,”杜轩递来,“少爷,是刘墨和阮英杰他们的。” 沈冽接来,看了看封面。 “刘墨这几年一直在苍晋,阿梨姑娘的二哥夏将军,好像也在苍晋。”戴豫说道。 “嗯。”沈冽点头。 夏昭学当初明言,他重新从军这件事,不想被知晓身份,沈冽便一直未说,也未曾打听,避免引人好奇。 而夏昭学,他当真将自我保护做到极致,所用之化名,沈冽至今不知叫什么。 唯一能得知他身份的,恐怕只有她。 “能得刘墨他们信任,探州蔺氏或许值得一去?”戴豫道。 “可是,咱们还有晋宏康的仇未报。”杜轩说道。 思及晋宏康的逐袁营,戴豫怒道:“打不死那群鳖孙!” “少爷?”杜轩看向没有说话的沈冽。 沈冽垂眸看着信封:“可以一去。” “少爷要去探州?”杜轩一愣。 戴豫也愣:“少爷,真要去?” “蔺氏不会不知,我若真去探州,宋致易便决不会放过他们,眼下又多了一个醉鹿郭氏,但他们仍执意要请我,所以,不妨便一去。何况,这么多说客。” 杜轩看了眼他手中书信,低低道:“如此,睦州的宅子又得空上一阵子了。” “但是晋宏康那边……”戴豫道。 “还可以将翟金生他们的家人安排在探州。”沈冽又道。 “原来是这样,”杜轩点头,“少爷,我懂了。” 沈冽看着信封,将怀中几封书信也拿出。 信上字迹清逸秀美,他再熟悉不过。 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很想马上打开,但是他强大的自制能力克制了这种行为。 不在他们跟前看,因为他怕自己傻笑。 他做得出来…… 虽然他很想控制,但凭借过往几次经验,他确定自己绝对会这样,是忍不住的那一种。 能一阅心上人亲笔所写得书信,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谁能不笑。 “……少爷?”杜轩说道。 沈冽回神,抬眸淡淡道:“我曾问阿梨,她喜不喜欢野心。” “嗯?”杜轩眼睛一亮,“少爷,你是想……” 若说跟阿梨有关,杜轩那可就来劲了。 “探州虽不属西北六州,但它离苍晋,潘余,珏州都很近,”沈冽双眸一沉,“北元终究是阿梨心中最大的结。” “好!”戴豫喜道,“那咱们就去探州!晋宏康这贱畜,等探州风波平息后定不让他好过,现在就让他再喘气几月!” · 王旭度和林义平等人侯在客栈里,惴惴不安。 王旭度和醉鹿郭氏早有往来,极其喜欢沈冽,他一直都是主请沈冽的一派。 当初刘墨推荐沈冽之前,他们便曾考虑沈冽了。 但沈冽其人,性情冷漠疏淡,不易亲近,出了名的清冷,他们不认为自己说服得动。 眼下得了这几封书信,来了醉鹿,居然还撞见这事。 世上撕破脸的家人,到处都有。 但像沈冽做得这么绝,断得这么狠的,太少了。 这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节奏。 这让王旭度对醉鹿郭家产生了很大的看法。 沈冽是个冷静凌厉的人,王旭度确信他不会莽撞和冲动,所以沈冽选择做得这样绝决残忍,一定有沈冽的原因。 肯定是郭家的错! 客栈里的人马都已准备妥善,就等出发。 听到沈冽他们回来的动静,王旭度急不可耐的想下楼去问,便见杜轩来找自己。 “少爷同意了。”杜轩说道。 王旭度大喜:“沈郎君同意去探州了?当真同意了?!” “嗯,但是少爷有言在先。”杜轩说道。 “说说说!快说!”王旭度忙道。 第696章 错在姓沈(二更) 杜轩说得很清晰,沈冽的意思是,一,暗卫们的家属需得在探州落籍贯。 二,沈冽不会久留,不算是他们蔺氏的兵马或门客,只以友人身份相助,所以不需要将军之类的封号。 三,沈冽不要俸禄或佣金,任何银钱都不需要,但他要兵马,一千人,供他趋势调度,完全归属于他的名下。 一千人,这是狮子大开口。 还不如要俸禄或佣金。 王旭度却喜出望外,和林义平开心的握手。 “一千人?好说!一千人我还是可以问蔺公要到的!我是蔺公跟前的大红人!”王旭度说道。 杜轩“呃”了声,接不住话。 自知喜出望外而口不择言的王旭度抽了自己一巴掌。 好在是个文弱儒士,力气再大也有限。 他抬手揖礼,郑重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战事在即,能得沈郎君这样的战将,乃我探州之福!” 他这模样,杜轩心下动容,同样抬手,揖礼说道:“谢王先生厚爱。” · 兵马整顿完善,沈冽连夜离开醉鹿。 出得城外,乡野上遥遥见到两个人影骑于马上。 “来了!”季夏和的表弟程解世说道,“是他们吗?” “是他们!”季夏和拍马迎了上去。 晨风将季夏和的披风吹得飞扬,一身飒沓,意气风发。 这次出来,他备足了银钱和行囊,还把表弟带上了。 没办法,着实是不想留在醉鹿了,郭家不会因为他和沈冽的关系找季家麻烦,却绝对会找他的麻烦。 他倒也不怕,再找他麻烦,也不会真的将他如何,但是,他厌恶醉鹿了。 沈冽听了来意,问道:“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 “我母亲现在不在呢,没了累赘在咱们身旁,我也是很能打的!” “说自己的母亲是累赘……”杜轩幽幽道。 “这是我表弟!”季夏和介绍一旁的程解世。 季夏和的母亲是妾,家境贫寒。 她的亲妹妹,也就是程解世的母亲,同样过得苦。 生程解世时,她因难产去世,程解世跟着挑担卖菜的父亲长大。 待六岁了,季夏和的母亲向孙氏开口,问能不能把他接入府中,陪季夏和一起学点字,读点书,长大后有份像样的生计。 孙氏同意了,还亲自给程解世取了个名字,从程壮壮变成了程解世。 表兄弟二人感情尚算不错。 沈冽不认识程解世,淡淡打了声招呼,算作过礼。 一行人继续赶路。 在他们离开醉鹿后的两个时辰,昨夜去了书卫置所,本要睡在那的郭梓策马赶回了郭府,带了五百人马。 郭家其他早不住在主宅,娶了媳妇或纳了妾室而在外开府的儿郎,也都赶了回来。 还有庶枝的,旁系的,一些极力想和郭家攀扯关系的远亲,惊闻郭家出事,齐齐而动。 世家大户之所以大,除却庞大的富贵和权力,还有便是宗族祠堂里,那密密麻麻,数以上千的同姓之人。 代表醉鹿郭氏最极致荣光的嫡系一脉出了事,是一掌打在所有同宗之人脸上的巴掌,热辣辣的疼。 郭岩川的房中,大夫离开了。 郭岩川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包了纱布的手指。 翟金生所砍得,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他无法写信了,除非用左手练。 手指,竟就这样没了。 平日里最为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关心的手指,忽然失去,才明白重要。 郭家的大多数儿郎都在他房中。 郭鸿博的儿子则去找郭鸿博了。 郭兆海的独子郭梓从书卫置所带回来五百兵马,但是郭梓没有来他这。 郭岩川看着空掉的手指位置,眼睛浮起迷茫。 其实这一切,都是郭梓惹出来的吧。 郭岩川也越来越看不懂郭兆海这位二哥。 自郭兆海出仕任职之后,他们兄弟分隔两处,已有许多年未好好相聚。 往来家书,只言片语中又能了解多少。 倒是,每次郭兆海回醉鹿,最喜爱的人,是沈冽。 这一辈之中,他最器重的,亦是沈冽。 而这么多表兄弟中,和沈冽关系最好的人,是他的儿子,郭梓。 可偏偏,这次郭家同沈冽撕破脸的口子,却就是因为郭梓在游湖县卖了沈冽! 其实说起郭家和沈冽,郭岩川心里明白,早在游湖县之前,四房和五房便一直讨厌沈冽。 四房因为郭裕。 翩翩公子哥,风流倜傥,好奉承的人赞其醉鹿第一小公子。 但沈冽来后,其俊美不及沈冽,身高不及沈冽,学业和骑射皆不如沈冽,财富更完全比不上。 郭家再富有,四房也只能分个小份,而四房下的妻妾儿女还得再分,怎比云梁沈氏嫡长子的独一份。 那时沈家因郭晗月一死对郭家愧疚,郭家将沈冽接走后,云梁那边隔三差五便送来大批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泼天砸下的富贵,谁见了不会眼红。 说是沈冽吃穿郭家的,但云梁送来的财富,任沈冽当十辈子废物都没有问题。 而五房讨厌沈冽,则是因为沈冽的不听话。 郭鸿博极其厌恶沈冽与沈谙往来,在沈冽身上最常说得话便是,外姓人终究是外姓人。 世间诸多事,皆是滚雪球般的形态。 那些渐渐积攒的小矛盾,会逐步发展成憎恶。 但爆发的点,终究是游湖县郭梓为救父亲,出卖利用沈冽一事。 郭岩川此前对沈冽并不讨厌,可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站队。 谁能保证沈冽遭遇背叛出卖后,不会生恨? 谁能保证沈冽现在不生恨,日后便不会? 沈冽的确是外姓人,而他们,姓郭。 任何心有谋略之人,都会明白此道理,不能留隐患,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没有对错之分,或者,错在沈冽姓沈。 早在郭梓出卖沈冽的那一刻,沈冽已经是敌人了。 可是,分明知道不能留隐患,分明知道沈冽是头猛虎,怎么就,怎么就敢跑去沈冽跟前,羊入虎口,让自己当了人质! 郭岩川闭上眼睛,终究是世家子所带来的狂妄和身为长辈的自以为是,让他遭了此番大劫。 郭兆海,好你个二哥! 从头至尾不露脸,不愧是你! 第697章 来谈交易(瑟瑟的打赏追更) 窗外晨曦渐露,初阳照着大地,郭岩川浑身都在发抖,怒不可遏。 同一片晨曦,同时也落在游州。 沿着沧江北上,去往游州,数十座村庄荒荒无人,堤岸两旁是成片腐尸,大作的江风所掀起的不仅是滔天恶臭,还有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黑色苍蝇,数以千倾。 游州的云田山官道,整条建在云田山脉上。 官道另一面为千仞崖壁,崖壁之下,漫长二十里,皆是上流冲击而下的尸体。 对岸与此相隔百丈,绵山古林中不见人烟,偶尔得见双江汇聚处,气势雷霆的怒河冲天轰下,激起万千飞浪,翻腾的江雾裹挟着尸臭,冲向两岸。 而下了云田山官道,入了郊野。 野狗野猫,还有成群的食腐鸟,便成了这里的霸主。 再北往三十里左右,是游州从信,除游州府之外,最大的游州大城。 晨光洒落下来,大地得以一丝光彩,照在从信驿口高悬的三十颗头颅上。 头颅装在小木筐里,快腐烂了,嗡嗡嗡,飞着许多苍蝇。 支长乐戴上夏昭衣所制的面罩跑去打听,回来说,这些是天定帝的部众,被田大姚的会仁营所砍。 会仁营是田大姚麾下五大猛将之一,吕盾所率的兵马。 “田大姚的人,好像都很喜欢砍人脑袋。”老佟在旁说道。 “往东北处就是尉平府,”支长乐朝那边指去,“太惨了,死了至少一半的人。” “这片土地呢?”夏昭衣问道,“这些庄子,可还有人?” “有,在青香山。” 夏昭衣点头,望了圈,说道:“寻个可以落脚的,我们休息半日吧。” 游州兵荒马乱,以至于驿口人满为患。 所见伤者病者偏多,还有许多尸体,竟就直接倒在路边,等人去收拾整理。 老佟和支长乐找了半日,没能找到像样的客栈或茶楼。 每一间都委实脏乱,房间里面什么味都有,而且不是单间,得和人拼在一起。 两条长板凳加一块狭窄的门板,也算是一张床。 老佟和支长乐商量了下,回来跟夏昭衣说,就去附近随便找个没人的庄子,他们就地收拾出来的空屋子都比这里干净。 结果,附近几个庄子虽然没人,却满是尸体。 最后,老佟和支长乐直接往青香山而去。 到青香山,差不多是未时。 山脚戒备森严,守卫在入山口的民兵们不允许任何一个流民靠近,远远看到他们的马车,便出来十几个人,手执大刀,将他们拦下。 “嘿!”老佟怪叫一声,从一旁提起大刀。 夏昭衣出来拦住他,看向那些民兵,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们能说得上话的人,有劳通禀。” 自她掀帘出现,民兵们的眼睛便皆觉一亮。 精巧秀致的五官,肤色凝白干净,晶莹如玉,一双灵动水韵的眸子清澈明亮,颇是动人。 分明娇俏略显柔弱的五官,但气质偏是冰冷,不敢与她过近。 “你们是何人?”一个民兵说道。 “谈交易的人,”夏昭衣说道,“确切来说,也是给你们送粮食的人。” 青香山很大,坐拥从信南方一整片富庶山林。 青香山下共三个村庄,最大的一个村子以青香山命名,叫青香村,颇具规模,有足足两千户人家。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后,逃难的绝大多数人都往南去,青香山的几个村子也逃走了很多人。 水必然淹不到这里,因为地势高,但兵马会不会杀来便不好说了。 有人逃走,但也有很多人因故土情谊选择留下。 除却留下的,附近一些村子的村民也往这边跑。 等实在容忍不下人口了,推选出的领导者们不允许任何人再来,包括原本就住在这的村民。 民兵将夏昭衣的话带去村中祠堂。 詹七爷一听便摆手:“什么花样都出来了,不行!” “送粮食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旁的莫五爷嗤声,“让他们滚蛋!” 民兵不同以往干脆,犹豫了下,将来人的容貌一番形容。 白嫩娇美的妙龄少女,带着两个虎背熊腰,臂膀有三岁小儿的脑袋那么大的壮实汉子。 这番形容,听得众人扬眉。 “真有那么好看?”詹八爷好奇。 “特别好看!” “比史家那一大家子呢?” 青香村的史家,出了名的产美人。 民兵挠头:“这我不知道,都很好看,但这姑娘白,比史家那些姑娘都白!发光一样!她身姿也好,很是挺拔,那气度模样,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出的,就这点,史家妹子们远不及她。” “让她进来!”詹八爷立即说道,“快!” 夏昭衣已坐回马车里,支长乐和老佟一人提一把大刀,虽然坐姿散漫,一脸无所谓,但两个人高度警惕,是随时可以干架的状态。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那个去报信的兵民回来。 “将军们放行,你们可以去了,他们在村中祠堂等候。” 老佟“哦”了声,扬起鞭子。 “哎!”民兵伸手相拦,“下马车!” “什么叫下马车,听不懂,不会下!”老佟蛮横说道,马车往里面驶去。 “喂!”民兵在身后叫道,不过没敢上前去拦,对方这模样实在不好招惹。 “开玩笑,”支长乐嘀咕,“马车留给他们还能好?等回来,说不定把车厢都吃了,剩个车轮给咱们。” 村子里当真很多人。 民兵一路跑进去,一路跑回来时,便带起了诸多好奇,再看见马车悠悠然往村子里开,众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好些人直接跟在后面。 老佟一路打听,去了村中祠堂。 马车停稳当,支长乐掀开帘子:“阿梨,到了。” 祠堂门前开阔,不设高墙,村民们凑热闹看戏的眼睛全都盯着马车。 一个穿着天青色水漾长衫的纤细少女走出,轻盈落地。 短短几眼,能见的只有鼻梁高挺的侧脸和背影,还有过分雪白的肌肤。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长得真标致!来干啥的?” “不是说村外人不让进吗?” “是谁养的妞?” “詹八爷?” 第698章 几个将军(一更) 祠堂里一共坐着三人,在夏昭衣进去时,还有两人自外赶来,共五人。 厅堂不大,但光线充盈,右手边这道整齐方正的双扇合开窗,看模样是新凿的。 地上铺着一整张纹竹团花毡,有几个地方打着补丁,特意用家具压着遮掩这些补丁。 沿墙贴着许多新旧不一的案几,上面所陈列的花瓶和字画风格杂异。 靠东窗的位置有一张赤漆木书案,上面累着经卷,素简,还有大册字帖,十分凌乱。 支长乐望了一圈。 除却坐于首座的约莫五十岁外,其余都是四十左右的年龄,身着布衣素裳,只有右边次座那个男子肥头大耳,其他四人皆清癯削瘦。 其中一人,自夏昭衣进来便直勾勾盯着她,双目发亮,丝毫不掩对青春妙龄女子的渴望。 这眼神,支长乐真想过去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詹七爷坐在首座,捏着胡子同样打量来者三人。 那个民兵没有说错,这气度模样,的确不是寻常人家,尤其是这少女,是丢在人海中,都能被一眼看到的气质。 不怪自己的弟弟眼睛都看直了,詹七爷瞄了眼一旁的詹八爷。 “……哪个是将军?”支长乐开口问道。 詹七爷轻咳一声。 一旁的莫五爷适时开口:“你们何人,来做什么交易,送什么粮食?” “哪个是将军啊?”老佟也困惑。 “我乃威武将军,”莫五爷说道,挺直一些胸板,再介绍詹七爷,“这是我们的扬威将军!” 夏昭衣眉梢微挑,朝首座的詹七爷看去。 “噗嗤!”老佟没忍住。 “……扬威将军?”支长乐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夏昭衣,“阿梨,那不是你夏二哥……” “你笑什么!”莫五爷不高兴地冲老佟叫道。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詹八爷问道。 “你又是哪个将军啊?”支长乐反问他。 “某乃车骑将军!”詹八爷说道,并还抬手,学着儒士那般揖礼。 “……” 支长乐朝老佟看去,露出欲哭无泪的嫌弃表情。 老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夏昭衣耳边轻声道:“阿梨,要不算了,我们找下一家。” “这位娘子,你如何称呼?”莫五爷重复詹八爷的话。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詹八爷闻之心动,这声音,音色动听悦耳,若冰珠落玉盘,声线有力清亮,跟她略显娇美的容貌不太符合。 “阿梨姑娘人如其名,当真如梨花般雪润!”詹八爷说道。 “那你倒是介绍下你们都是谁啊!”支长乐叫道。 詹八爷于是看向莫五爷。 莫五爷起身,将在座五人逐一介绍。 除却詹七爷,詹八爷,刚来的两人是林三爷,詹九爷。 最胖的那个便是林三爷,肥头大耳,一个人有詹家的老七老八老九加起来那么大。 从言辞里面听出,这五人基本就是青香山三个村庄目前推选出来的“大人”了。 以及将军这个身份,约莫也是他们自己封的。 说话时,外面传来一个姑娘声音:“爹!那鹿肉放久了坏了,不能吃了!” 詹七爷眉头一皱,朝林三爷瞪去。 又肥又胖的林三爷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叫道:“哎!知道了,我这有正事!” 支长乐沉默看着他,再沉默朝身旁少女看去。 夏昭衣正在看林三爷。 “到你们了!”莫五爷冲夏昭衣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夏昭衣于是转了视线,看向莫五爷。 一双眼睛太过清澈,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莫五爷忽觉不太自然:“姑娘叫阿梨,这两个人呢?” “我叫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说道。 支长乐已不打算说话。 夏昭衣开口:“莫五爷,祖上可是安顺侯爷?你们自塘州迁来,已有五代?” 莫五爷瞪大眼睛,懵了,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收敛:“姑娘如何得知?” “詹七爷,詹八爷,詹九爷,”夏昭衣转向正座方的詹七爷,“你们是前章朝崇俊公后人吗?” 詹七爷起身上前一步:“你怎知道?!” “那么,你们祖上天宁年间北迁至此,是詹氏后人的旁系血脉。” 詹九爷“咦”了声:“姑娘知道得好清楚!” 夏昭衣微微一笑:“扯远了,今日到此,是想租赁场地,再雇佣一些人手,帮我赶制一匹军用武器。酬劳由你们选,是粮食还是金银财宝。” “租赁,”詹七爷皱眉,和其他几人对视,“谁指派你来的?” “没人能指派我。” “阿梨姑娘,”詹八爷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为你自己赶制?” “嗯。” “这……”几位将军上下打量她,听着颇觉怪异。 “我们要雇三百人,”老佟说道,“租七亩山田,可以先押银子给你们!而且我们租在这里,就必然要保这里安全,如果有谁来对付你们,交给我们好了!” “这话说得,”莫五爷忍不住道,“呵……” “爹!”外面姑娘的声音这时又响起,“你好了没,肉我蒸好了,等下不好吃了!” 詹七爷恼怒瞪林三爷一眼。 林三爷讪了讪,目光看向外头:“哎,你先走!快走!” “你搞什么呢!”姑娘叫道。 支长乐扶额。 “对你们没有损失!”老佟继续说道,“你们自己想,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是?” “我们怎么就等死了?”詹九爷激动地叫道。 “这话说的,什么叫等死?”詹八爷不悦道。 “那,你们姓什么?”夏昭衣问道。 温和平静的声音,让詹八爷又心痒痒,柔声道:“阿梨姑娘,你不是知道我们姓詹了吗?我们还是崇俊公后人。” 提起这个,带了几分骄傲,虽然都快七代了,早已是旁支的旁支。 “阿梨的意思是,你们姓田大姚的田,还是姓宋致易的宋!”老佟无语说道。 “宋致易和田大姚在游州争夺许久,总会争到此地,你们姓田,就要被宋致易争,你们姓宋,则田大姚不会放过你们。久争不下的尉平府是何下场,几位将军应看到了。”夏昭衣说道。 第699章 吃肉去吧(一更) 尉平府此前的存在,与衡香有些类似,但也与衡香不同。 衡香是无主,在军阀们分割大好河山时,因东平学府的存在而成为安宁孤岛。 尉平府之主,是降等袭爵的尉平伯,他从始至终认定尉平府仍属大乾,待李据忠心耿耿。 加之庚寅年田大姚攻陷游州时,将游州刺史骆志当街斩首,并悬头颅于闹市示众,所以尉平伯宁死都不愿开城门投降。 尉平府地势险峻,道路不便,易守难攻,田大姚早早便攻打下了游州府和大半个从信,却对尉平府无策,一直久攻不下。 而此次,宋致易派出率兵攻打游州的统帅,叫闻郎。 跟田大姚在游州打了数月,没有多少胜绩,大军行军时路过地势居奇的尉平府,闻郎本可绕城而过,但他偏不。 你田大姚打不下来的城,我打给你看。 打了几日,闻郎发现不能硬来,以及继续下去,吕盾所率的会仁营不日就会赶来救援尉平府。 所以闻郎下令,掘开河道,同时,还在尉平府东南两面的低洼处搭起长长一条防汛沙袋。 与其说,尉平府是被惠门河的江潮冲垮,不如说是被泡毁的。 江潮卷着黄沙侵入尉平府地下的井水系统,整座尉平府都浸泡在浑浊的脏水之中。 以及,江水来得并不快,城中百姓们是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水势慢慢变高,慢慢等死的。 待春汛一场大雨,倾塌的绝望彻底席卷了所有尉平府的百姓,他们成为沿江而下的上万具伏尸。 现在,少女平静说出“尉平府”三字,这三字,却是整个从信的噩梦。 莫五爷和詹九爷都在不爽,一旁的詹七爷却沉默了。 乱世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兵多将广,占着一块又一块土地的军阀们,根本不会管他们死活。 哪日一个看不顺眼,就来对付你,如同闻郎对尉平府那样,这些可能性都存在。 只是…… 詹七爷抬头,打量眼前少女。 “你要武器做什么?”詹七爷问道。 “军事武器能做什么?”这少女还帮他强调了两个字。 “你要打仗?” “倒也不是,但总是用来杀人的。” 詹七爷皱眉。 这“杀人”二字,她说得比“尉平府”还轻快。 “你要杀谁?”詹七爷又问,“大成王的人,还是天定帝的人?” “谁拦我,我杀谁。” “啊?你这……”詹七爷好奇,“听姑娘之意,这批武器不是用来对付大成王,也不是用来对付天定帝的?” “目前不是。” “那……” “你到底租不租!”老佟忽地暴躁叫道,“不租我们换地!整个从信还剩着的村庄有一大把吧?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占个山头去!” “哎呀,你大呼小叫的!”詹八爷起身说道,“我们这不是想问清楚吗!” 夏昭衣抬手,让老佟平静下来,对他们淡淡说道:“问吧。” 少女身上似乎有一股很奇异的力量,这么一个虚抬的动作,都没碰到壮汉,却当真能将这暴躁的汉子安抚下来。 詹八爷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像十七八岁含情脉脉的小伙子一般,温柔道:“阿梨姑娘真水灵,今年多大啊?” “你这鳖孙子!”忍无可忍的支长乐抄起了凳子。 …… 詹八爷被抬着出了祠堂。 劝架不成,反受池鱼之殃的詹七爷鼻青脸肿的坐了回去。 厅堂里多了很多民兵,紧紧盯着支长乐。 支长乐打完了人,去一旁拿来几张凳子,让老佟和夏昭衣坐。 他在夏昭衣另一边坐下,腿一抬,翘起二郎腿,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莫五爷默默去到詹七爷一旁站着,等着詹七爷发话。 林三爷有些走神,不时目光朝外头望去。 詹九爷则捏着八字胡,异常明亮的眼睛不时瞄一瞄夏昭衣,再瞄一瞄支长乐和老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詹七爷想了阵,抬头看向莫五爷,小声问道:“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莫五爷说道。 “你是个保守的人。”詹九爷忽地指指莫五爷。 “你有想法?”詹七爷看向詹九爷。 “咱们一穷二白,还有什么值得被骗的吗?”詹九爷反问。 詹七爷有些生气:“我们哪穷了?” “我们还叫穷?”莫五爷也道,“我们很有钱了。” “阿梨姑娘也看不上咱的鹿茸虎皮吧。”詹九爷道。 “看不上的。”少女自己回答。 “我觉得危险,”莫五爷说道,“咱们不认识她,人才刚来!” “这倒也是。”詹七爷拢眉,摸着下巴下的胡须。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明日给我们回答。” 詹七爷抬头朝她看去。 少女面色平淡:“此事于你们的确非小事,谨慎一些是对的,只是,劳烦替我们安排今日住处。” 詹七爷忽然发现,虽然这少女身旁两个壮汉很吓人,但她却非常好说话,看似不易亲近,但很好沟通,言谈间没有半分试探,也不给人设绊。 “住处好说,”詹七爷说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你们安排!” “多谢。”夏昭衣说道。 老佟摸出一锭银子,抬手抛了过去。 莫五爷忙接着,结结实实的银子,分量不轻。 “十两啊!”莫五爷用气音对詹七爷惊诧道。 刚还说自己不穷的詹七爷忙接来,好家伙,真金白银,说给就给。 “今晚住宿的钱!”老佟说道,“吃的随便看着给,这世道你们也不容易。” 说完,老佟忍不住看了那边走神严重的林三爷一眼。 “爹!”少女的声音在外适时响起,“你忙完了没,要不要吃肉了!……啥客人啊,发生了什么这是。” “肉!”詹七爷从银子上抬头,“对,对啊,肉!” 他冲莫五爷指了指夏昭衣等人:“还愣着干啥,现成煮好的肉,不领贵客去吃呢?再备些好酒好菜,都给我安排了!” “噢!对!”林三爷起身,“吃肉!我这就带客人们去吃肉!” “唉,”支长乐低叹,朝夏昭衣微微凑去,“阿梨啊,这些人真的不靠谱。” “走吧,”夏昭衣淡笑,“吃肉去。” 第700章 兵制在变(二更) 林三爷的女儿,叫林双兰,今年不过十六岁,现在卷着袖子等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把砍肉的大刀。 瞧见林三爷和莫五爷出来,林双兰抬脚迎去,目光一转,落在后面的三人身上。 视线一沾夏昭衣,她便移不开了。 青香村属于大山坳,村子里的女人干活比男人还勤快,都被晒得黝黑,林双兰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白的。 “那个姑娘是谁啊。”林双兰小声问林三爷。 林三爷虽然在祠堂里坐了半天,但跟没在场没什么区别:“走走,回去说。” 林双兰点头,忍不住又朝少女看去。 少女似有所感,明眸一转,朝她看来。 没有什么情绪的平静眼眸,轻懒瞥来一目,带着尚未收敛的清冷。 林双兰一个激灵,尴尬避开她的视线。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多,莫五爷让民兵们拦着围观的,选了一条小路去林家。 林家的宅子很大,正大门进去便见大空地上架着许多铁锅,好多妇人在忙碌,旁边铺着腊肉,冻肉,刚宰的鲜肉,还有几个妇人在煎猪油。 现场烟熏火燎,木头烧得劈啪作响,林双兰将手中砍刀往林三爷手里一递,让他自己去最旁的大铁锅里捞肉,她在围裙上搓了搓手,过去招待夏昭衣。 莫五爷正在问夏昭衣对住宿有什么要求,林双兰走近了有些局促:“五叔,你给介绍下呗!” 说着,冲夏昭衣不自在的弯唇笑笑。 莫五爷知道的也不多,简单说了人名,再介绍老佟和支长乐。 “阿梨姑娘真好看,天仙一样……”林双兰说道。 “林姑娘客气。”夏昭衣说道。 “来!”林双兰往里招呼,“你们先去厅堂坐着,我这就给你们端好吃的!” “有劳了。”夏昭衣道。 林三爷是当地乡贤,为人和气,放出去收租的地若遇上租赁的村民手头急,林三爷不仅不收租,反而还往人家家里贴钱。 林双兰是他的独女,但没有娇惯有钱人的做派,她平日喜欢干活,和村里的妇人们混成一片,比很多农家的姑娘还能干。 故而,林氏父女在整个青香山的三个村子里极受欢迎。 这也是林三爷这次能被选为民兵“将军”的原因,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当。 厅堂摆设简练,但干净明亮,林双兰端来上好的青香银针茶,不多时,几个妇人开始往里面送肉。 老佟和支长乐忙起身摆手,说不用了,要她们拿回去。 来回推托数个回合,最后各让一步,留下一盘。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老佟和支长乐能看出,这是将能杀的家畜家禽杀了,制成方便携带的肉,好随时跑路。 否则真打过来,人都未必能跑掉,不说这些牲畜了,所以,哪好意思吃这口肉。 林双兰又端来几盘素菜:“没事,吃!你们是贵客,敞开怀地吃!” 放下这些菜后,她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正在喝茶,慢悠悠地,目光落在莫五爷适才给她的一份游州整肃编制册上。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吃肉吗?” 夏昭衣抬眸看她:“好,多谢。” “阿梨姑娘真厉害,”林双兰朝那份编制册看去,“我虽然识字,但这些我都看不懂。” “看懂了也没什么用了,”支长乐说道,“这是以前梁宗光大将军整肃用的,石鼎镇没了之后,田大姚的兵制不一样,宋贼如果把游州打下,那兵制又得变了。” “还是有用的,”夏昭衣说道,“用来对比和改善,都可以。” “听到没有,”老佟对支长乐叫道,“有用!” 支长乐挠头:“我这不是惋惜梁将军嘛!” “梁将军的确是个大英雄,”林双兰难过道,“他待部下极好极好。” 提及梁宗光,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固,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位身先士卒,力战而亡的将军,无人不佩服。 直到夏昭衣轻轻翻了页册子,他们才缓过神来。 少女安静坐着,缓缓喝茶,似乎半点不受他们的情绪所影响。 “吃肉吧。”老佟对支长乐轻声说道。 莫五爷打理杂务很厉害,不多时,便为夏昭衣安排好了今夜住处。 待老佟和支长乐吃饱喝足,他们便跟着莫五爷派来得一个名叫二丁的小民兵离开。 天色渐渐沉下,青香村踏入夜休,四野的光只剩微薄。 除了林三爷之外的其余四个将军,眼下都在詹八爷的床前。 支长乐是个壮汉,哪怕他很克制了,詹八爷还是被打得左手吊了石膏。 关于要不要这三人留下,詹七爷拿不定主意。 詹八爷无所谓,虽然贪图少女美色,但他知道自己没戏,留与不留,他都行。 詹九爷觉得正因为乱世,多个机会可以尝试,未尝不可,不定便是机遇。至于对方是好是坏,青香村几千人口,还奈何不了此三人吗。 莫五爷依然还是不同意,在今日的往来上,他略喜欢这少女的性情。但真就几面之缘让人留下,保守如他,接受不了。 聊了半日,詹七爷起身说道:“罢了,老规矩,便抓阄吧。”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 詹七爷从袖子里摸出他们隔三差五便要抓一次的工具来。 屋外,夜虫吱吱叫,晚风清凉。 詹宅附近最大的一棵榆树下,一个浓眉大眼的八岁小童悄然探出头。 值夜的民兵站在那边,昏昏欲睡。 又打了一个哈欠,民兵实在受不了了,将手里的土长枪搁在一旁,往石块上一坐,便闭上了眼睛。 小童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非常有耐心的继续等待。 等对方彻底睡死,他静观好一阵,才悄然摸去。 民兵身后不远处,便是夏昭衣的马车。 小童确定,那马车上一定装着很值钱的东西。 毕竟这伙人太不简单,那出手的气派,还有那一身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绕到树后,小童踩在矮石上,在黑暗光线中掀开马车车帘。 空的。 小童吃了一惊,再三细看,竟然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这不是耍人吗?! 小童有些生气。 第701章 找到便好(一更) 从黄昏开始,小童便在这盯梢了,身上还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包包。 结果,空的。 小童气恼的松开车帘,从矮石上下来。 身上被咬得地方痒的难受,他挠了几下,瞧见已经开始打呼的民兵,小童想了想,抬脚走去。 这一趟不能白盯,否则岂不亏大了。 不过,本以为是个臭站岗的,没想到在他身上竟摸出了一个还挺有料的钱包。 这重量,少说也有三两银子。 心里的烦躁一扫而光,小童将钱包揣在怀里,准备回家。 一个头高大的民兵提着长枪从不远处的石阶下走来,恰看到这一幕。 “小贼!”民兵当即怒喝。 小童一惊,顾不上回头看,拔腿便跑。 人高腿长的民兵追上来,很快将小童逮住。 “给我拿出来!”民兵伸手去掏。 “哇!!”小童双手拽着他的手腕,一声清亮哭叫声响彻夜空。 熟睡的民兵被惊醒。 附近几口人家也被惊醒。 村子里的犬吠声刹那也起。 詹宅里正在抓阄的几位将军皱起眉头。 莫五爷去窗边探出脑袋望了圈,回身说道:“净是胡闹,不理了。” 他摊开手里的骰子,是六。 六是双数,也就是同意那姑娘留下。 “哇!!”那童音又是一嚎啕。 詹七爷不悦,看向詹九爷:“去,你出去看看。” 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林双兰去村北送完猪肉,沿河道近路回来,听到哭声,忙小跑赶来。 小童哭得狼狈,声音嘶哑,脸上写满无辜茫然。 个子快有两个小童那么高的民兵,正揪着他的衣襟斥骂,同时在他身上搜钱。 “你这是干什么!”林双兰出声跑来,“怎么可以欺负小孩!” “他偷钱!” “我没拿!”小童大哭,“杀人了!!救命啊!” 附近好些人伸手指着民兵,让他助手。 刚睡醒的民兵焦急在身上摸了半日,钱袋确实丢了。 “给老子老实点!”大汉指着小童骂,“钱袋呢!” 小童挣开他,坐在地上擦眼泪:“我没拿,呜呜呜……” 几个民兵上前问怎么回事。 大汉指着小童,将看到的说了一遍。 “没找到钱袋?” “没。”大汉烦躁。 “但我的钱袋真的不见了!”睡醒的民兵说道。 “我之前也丢过……”一个民兵回忆,“也是在这附近。” “你们就都赖给我吧!”小童哭道,“反正我人小好欺负!” “我来搜搜看!”一个民兵朝小童走去,“未必就在身上,他扔了说不定。” 小童惊叫一声,速度奇快地朝离他最近的林双兰跑去。 林双兰下意识伸手:“你别乱跑……” 小童抓着她的手,将她往后面追来的民兵推去。 力气不算多大,但林双兰走了一天,脚实在酸极,险些没站稳。 民兵忙扶着她,他身后的同伴则继续去追小童。 却听小童忽然发出一声锐亮怒吼:“你滚开!” 林双兰忙回过头去,小童似在下坡河边被人拦下了。 河边有一盏小灯笼,高悬在树上固定的木擎中,是村民专用来照路的,偶起的晚风徐徐,将灯笼吹得轻晃。 树下站着一个秀挺的清瘦少女,一身天青色长裙,衣袂临风,拦着小童的,是她手中的竹杖。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 民兵们追上来,近了瞧见,少女五官娇美又清冷,似将月色裁剪了,化为她的骨。 小童避开竹杖,往前再跑。 少女的脚没动,但她单手所握的竹杖像是长了双眼睛,瞬息三招,击打的都是小童的膝盖和肘部。 不算多重的力道,但是巧劲让小童吃痛。 小童叫骂着往后面退去,伸手揉着被击中的地方,抬眼怒瞪夏昭衣。 “阿梨姑娘!”林双兰跑来。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你滚开!”小童抬头冲少女叫道。 “他偷了我的钱!”民兵指着小童,“我的银子被他拿走了!”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看向小童:“钱呢。” “我没拿他的钱!!你滚开!” 说完再度要走。 再度被拦下。 “你刚才为何推人?”夏昭衣问。 “关你屁事!”被打痛了的小童大骂,“你滚!你这个臭东西!” “你休要胡说,嘴巴不干不净!”林双兰骂道。 “银子拿出来,”夏昭衣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滚开!!” “很好。”夏昭衣说道。 她收了手中竹杖。 小童准备就跑,紧跟着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随即,“噗通”一声。 小童哭都来不及,咕噜咕噜水泡从他嘴巴里冒出。 他水性不错,但现在反应不过来了,以及,四肢被打得好痛。 河边村民们发出一片惊呼。 一个尖锐女音惨叫:“虎儿!” 小童的母亲推开人群跑来,见此一幕,脸色惨白,当即看向立在水边的少女。 “你这小贱蹄子,你为什么欺负我儿子!”妇人大骂,边回头呼喊村民们帮忙下水捞人。 “我儿才多大,你一把岁数了,你怎么欺负小孩!”妇人转头骂道。 夏昭衣没说话,捏着竹子的手负于身后,平静看着妇人。 妇人眼眶泛红:“如果我儿有个什么,我一定拿命跟你拼了!” “好。”夏昭衣说道。 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妇人也落了水。 母子俩在水中拍出一片冰冷水花。 待稳定下来,他们瑟瑟发抖的浮在水面上。 “找到了!”后面传来民兵同伴的声音,“找到钱袋了!他扔草里了!” 民兵大喜,看向夏昭衣:“姑娘,我的钱袋找到了!” “找到便好。”夏昭衣说道。 水里,又气又羞的小童母亲破口大骂,脏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快别胡说了!”林双兰也生气了,冲水里的妇人叫道。 妇人指着夏昭衣:“……臭娘们,就你这臭不要脸的货色,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生了也是烂屁眼的!找个街角臭要饭的娶你,成天打死你!贱人!……”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声音有些嘶哑,叫骂声在夜色里听起来非常刺耳。 老佟和支长乐刚赶来,便听到这样的辱骂。 一并来的,还有詹九爷和莫五爷。 第702章 他不太行(一更) 詹九爷和莫五爷在台阶拐下来时,和老佟还有支长乐迎面撞见。 詹八爷的教训,让詹九爷和莫五爷脑袋一空。 怕支长乐冲动,又惹出事来,二人忙上前,好声好气让支长乐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稍后千万别动怒。 “走走走!别挡路!”支长乐推开他们,加快脚步朝河边赶去。 一声声恶毒诅咒传来,听得他们拳头梆硬。 见到少女站在岸边,背在身后的双手清闲握着一根长竹,天青色的裙袂临风蹁跹,清逸洒然,半点不受河中妇人的辱骂所惊,他们才稍稍松一口气。 “阿梨!”支长乐和老佟跑去。 夏昭衣转过头来,神情温和地喊了他们一声。 “难怪这么嚣张,原来带着两个野汉子呢!两个姘头!”妇人骂道。 “这女人嘴巴太脏,我去教训她!”老佟怒道。 “没事,”夏昭衣看回水中谩骂不止的妇人,“她骂我,我不掉肉,但她是真的落水了,可能还会生病。” 支长乐和老佟也朝妇人看去。 从认识夏昭衣之后,至今这么多年,支长乐和老佟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指着夏昭衣的鼻子骂成这样。 诚然,“阿梨”二字不是金银财宝,不会人见人爱,李乾那边至今恨着她,诸多段落文章,极尽造谣,污蔑,咒骂之能事。 读书人的嘴巴,读书人的笔,那是真正的刀子,可以杀人诛心。 但真的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 这般卑劣恶臭下流的言辞,听着都觉得脏。 以及“娘们”二字,支长乐和老佟早便开口不说了。 因为支离说,“娘们”两个字带着很强的蔑称意味,嘲讽男人时,常说他们跟个“娘们”一样,相对的“爷们”却是夸人的,这不公平。 支长乐和老佟当时不以为意,支离往夏昭衣的卧房指去:“可是,我师姐就是个女子。” 不仅“娘们”,许多粗话,支长乐和老佟都在渐渐改掉。 现在……哼,早知道不改了! 极致的嘴臭回去! “你们愣着干什么!”詹九爷赶来便冲岸上围观的人大叫,“还不下水把人救回来!” 莫五爷则朝夏昭衣这边走来,询问夏昭衣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及想劝夏昭衣回去。 “嗯。”夏昭衣应声,身子却没动,仍看着河里的妇人。 小童被村民和民兵们捞上去了,妇人还在水中,不给任何人碰。 在水中泡了那么久,那些想靠近她的民兵仍被她用力挣开,连咬带骂。 河水将她的头发衣裳打湿,苍白的脸庞,眉目狰狞凶狠,口中骂骂咧咧,称自己最好死了,到时候让人把尸体抬去对方家门口,就在那边臭着,她死,对方也别想好过。 小童心性再大,胆再比天高,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到,一直在岸边大哭。 詹九爷大怒,指着妇人说道:“把她拽上来,给我强拖上来!” 妇人边挣打,边继续骂。 夏昭衣面淡无波,听着她的骂。 越到后面,那些粗鄙的谩骂越是重复,她似乎已骂到词穷,或者词汇量便就这么匮乏。 这时,斜道上传来动静,妇人的家人们赶来了。 没有七大姑八大婆那么多,但也来了六七个。 乡间村庄,最忌惹了“大户人家”,所谓人丁兴旺,每每在与人起争执时最见有用。 六七人赶来,瞧见还在河中的妇人,性子泼辣的几个人上来便找麻烦。 民兵们当即去拦,莫五爷也第一时间上前。 “阿梨。”支长乐小声唤道。 他蠢蠢欲动,也想过去。 “让他们处理。”夏昭衣说道。 妇人被詹九爷令人从水里强行拖了出来。 她早就被冻坏了,浑身发抖,咯吱咯吱颤,河边的泥土滚了一身,好不狼狈。 缓过气来爬起,她抱住哭着扑上来的小儿,随后又对着夏昭衣一通骂。 妇人的家人围在她身旁,也在骂。 他们口中的辱骂,跟落水妇人一般无二。 林双兰站在人群不远处,此前不是没有听过这些骂声,是会觉得不舒服,但远不及眼下不适。 她不止一次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平静得不像话。 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听到这么多人连声对自己攻击,满口肮脏不堪的言论和诅咒,都会受不了吧。 “这是外来的吧?将她赶出去啊!” “说我们虎儿偷钱,证据呢!” “把这个臭婊子也丢水里去!莫五爷,你是不是瞧见人家水灵漂亮,你想睡人家!” “外来的凭什么在我们这里猖狂啊!把她赶走!” …… 莫五爷耐心劝着他们,让他们先将妇人带回去,这样吹风,早晚会生病。 他们不依,同时,来得人越来越多。 一些邻里也开始出头了。 “阿梨!”老佟咬牙,“我受不了了!” “没事。”夏昭衣说道,语声仍平静。 “让她滚出去!”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对,让她滚!”旁边有人也喊。 “滚!” “滚出去!” …… “这些不识好歹的!”支长乐握紧拳头。 林双兰听不下去了,小跑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看去。 “你先离开吧!”林双兰低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没事的,他们只会虚张声势,不敢真闹。” “他们敢的。”夏昭衣说道。 按照目前趋势来看,继续闹下去,就会要她赔钱了。 “敢也不怕,你先离开!” “我想看看,这个村子值不值得我留。”夏昭衣说道。 “……啊?”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莫五爷:“他不太行。” 说着,目光移向另一边的詹九爷。 詹九爷正在听那几个民兵说话。 高大的民兵用人头保证,他是亲眼看到那个小童偷的。 另有人说自己的东西被偷时,也曾瞧见这个小童在场。 “这个孩子手脚不干净!” “他就是个贼!” …… 詹九爷捏着胡子,没有打断他们。 忽的,他似有所感的抬头,便瞧见这边站着的,以夏昭衣为中心的四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辱骂声还在响,好几个字破音时,詹九爷没回头都想象得到口水在灯檠下乱喷的画面。 第703章 不想留下(一更) 相比起那些粗鄙咒骂,岸边这四人,静得像是隔绝于画外,包括林双兰。 夏昭衣过分处变不惊,使得林双兰也莫名安抚了下来。 詹九爷皱眉,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 情绪越渐激动的妇人家人开始动手了,要推开拦着他们的人,朝夏昭衣冲去。 莫五爷瘦巴巴的一身骨头,被推到一旁。 民兵扶稳了他,生气的莫五爷要冲回去理论。 现场要多乱有多乱,骂人的骂人,推攘的推攘,看热闹的在远处比划,还有人叫嚣起哄。 詹九爷越看越生气,看莫五爷要把那几人推回去,他忽地冲去,一把拉住莫五爷:“我来!” 瘦巴巴的莫五爷被再度推到一旁,回头看到,詹九爷直接令一旁两个民兵,把刚才推人的那个男人给扔进了河里。 “这几人,全扔进去!”詹九爷指向其他三人。 小童的母亲尖叫想拦,扑上来打人,詹九爷喊了两个民兵,将她押在一旁,用绳子绑了。 “还有你们!”詹九爷抬头看向那些围观起哄的,“谁还留在这看戏,明天便拖家带口,给老子滚出青香村!” 詹家三位爷里,詹九爷是最不常露脸的人,这还是头一回在村民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河里数人奋力扑打,无人去捞。 骂骂咧咧的小童母亲不仅被绑,还被堵了嘴。 那些围观的都静下了。 “给我抓!”詹九爷伸手指着他们,“不走的都抓起来,能抓几个是几个!” 民兵们顿时追了上去。 众人这才意识到害怕,当即往家中方向跑去。 “好乱……”支长乐说道。 “不然叫乱世呢?”老佟说道。 夏昭衣站了阵,转身走了。 莫五爷给夏昭衣安排的住处,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失了孩子的年迈夫妇,并未住在这座庭院里,但离得不远。 詹九爷处理完手边的事,带着莫五爷和几个民兵找来,路上遇到詹七爷和吊着胳膊的詹八爷。 “你这也要来?”詹九爷指着詹八爷。 “阿梨姑娘真把人踹下了水啊?”詹八爷忙问。 “一大一小,她踹了俩呢!”莫五爷叫道。 “看不出来啊,这小娘子够虎!”詹八爷笑道。 “你色迷心窍!”詹九爷怒道,“她可给我惹了一堆事!” “那你现在是要找人算账?” “啊,不然呢?” “走吧,”詹七爷沉声说道,“去找她。” “走走走!”詹八爷说道。 庭院也在河边,一旁高树掩映,树下悬着的灯盏为庭院建筑添了几分清雅宁和。 院中的灯火则是冷清的,只有厅堂里亮着两盏,偏黯淡的青灯落在门前台阶上,照着一个抱胸而立的大汉。 看到老佟,詹家老爷们脚步一顿。 詹七爷回头看了下和他们一起来的人手,在想是不是得回去多叫点。 “等你们很久了!”老佟出声说道。 詹九爷沉了口气,抬步朝前走去:“走!” 正堂比院外还要安静。 院外好歹还有虫鸣鸟叫,厅堂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夏昭衣在看书,林双兰也在看书。 林双兰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意好像是要来劝慰或者安抚少女,又或是想要拦着她,怕她真走。 结果一进屋,少女问她要不要看书,她看着对方捧着本书坐下,便也鬼使神差点头说好。 不过,她识字不多,许多看得费劲,半天才翻开一页。 老佟的声音响起,林双兰抬头朝门口看去。 詹家几位老爷和莫五爷进来瞧见她,詹七爷眉头一皱:“林丫头,你怎么在这?” 詹八爷不太老实的目光则第一时间朝林双兰对面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也正转头,朝他们望来。 这一双眼眸,詹八爷当真觉得心动。 清澈如雪,明明如月,眸中眼光澄亮,又宁和安然,似月华跌入其中。 “阿梨姑娘,”詹八爷出声说道,“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话音方落,被詹九爷的胳膊肘用力撞了下。 恰撞在詹八爷受伤的臂膀上,疼得想哭,但少女的目光正看着他,他用力保持住微笑。 之前还觉得这姑娘走或是留都无所谓,现在觉得,走了多可惜啊。 “阿梨姑娘既想要租赁我村中土地,怎么就对我们村的人动手了?”詹九爷先开口。 “那小童先冒犯我,”夏昭衣说道,“他冲下来时来揪我,想将我往身后推去。” 詹九爷微顿,事先准备好的腹稿瞬间好像用不上了。 “是他动得手?”詹九爷说道,“我听闻,是你用竹竿拦着了他。” “他先动手,虽然他没赢,但他便不是恶人了?” “恶人?”莫五爷皱眉,“他还是个孩子!” “是不是孩子与我无关,管教他是他父母的事,他既然攻击冒犯我,我便不会客气。” 林双兰弱弱举起手来:“还有我,他冲上来也将我推倒了,如果不是刘家那大哥扶着我,我就摔了。” “那,他娘呢?”莫五爷语气不善,“你怎么把大人也扔进去了?” “你说呢?”夏昭衣反问。 詹九爷伸手,将莫五爷拦了下来。 “大的该扔。”詹九爷冷冷道。 “那嘴巴骂得可难听,嘴巴都该撕!”林双兰说道。 “阿梨姑娘,”詹九爷看向夏昭衣,沉声道,“你才来第一日便惹出这些事来,我们青香村的山田不会租给你了,待得明日一早,你便收拾了东西,走吧。” “这不是还没决定吗?”詹八爷不高兴的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我的确也不想留下。” “哦?”莫五爷挑眉,“阿梨姑娘还会嘴硬呢?” “青香村与我所想大不相同,”夏昭衣淡淡道,“来时我看地形,青香村算不得闭塞之地,可乱世之难当于跟前,数里之外便是遍野荒尸,村民却仍无危患意识。全村千来人口,全恃民兵相护,但即便有所组织,上至民兵,下至村民,仍纪律全乱,一塌糊涂。所以,没有值得我所留之处。” 莫五爷发出一声嗤笑:“女子懂个什么?” “你闭嘴。”詹七爷说道,眉头紧锁着,觉得被人迎面拍了一巴掌。 詹九爷在旁面色更难看。 第704章 有事求见(二更) 少女所说的,是这些时间以来,詹九爷一直有所思虑的。 但村民就这素质了,他不知如何改变。 支长乐端着茶水走来,不客气的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一副他们爱喝不喝的模样。 “枉你们自称将军,”支长乐冷巴巴说道,“军纪没有,军法没有,治上无能,管下无方。而兵马相争,首看将勇,你们?院子里那口不装水的缸你们都搬不动!” 莫五爷气急,一张脸通红:“这,这与你这村外人何干?” 支长乐切了声:“你们得庆幸自己躲在这山坳里,但哪日上面的谁一个心情不好,往这边打来,我看你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明日一早我们就走,”老佟在门口说道,“所以用不着你们赶人了,赶紧回吧,我们得早点休息。” “别呀!”林双兰起身,“阿梨姑娘,要不留下吧。” “林丫头!”莫五爷叫道。 “林姑娘回去吧,”夏昭衣说道,“天色已晚,我们是该休息了。” “可是……” 夏昭衣垂首收拾书册。 林双兰有几分失落,只好点头:“嗯。” 从庭院出来,河流潺潺,静谧清雅,抬头可见村子另一边的灯火点点。 几位在村子里久居人上的老爷面色皆不好看。 对方摆出不想留,且瞧不上他们的样子,反而让几他们这几来赶人的脸上无光。 “不知哪里来的丫头,没见过这样的。”莫五爷说道。 “阿梨姑娘不是挺好的。”林双兰生气道。 “粗鲁野蛮,直接把人给踹下了水,你可不要学她!”莫五爷说道。 “好笑,”林双兰说道,“还粗鲁野蛮呢,咱们村里面随便喊一个姑娘出来跟阿梨姑娘比一比,哪个有她斯文清秀呀?” “这倒是的,”詹八爷认同,“阿梨姑娘温雅秀致,别说我们村,放到大城镇我看也没几个人比得上。” 詹七爷朝一旁看去,瞧见詹九爷眉头紧锁的模样,说道:“伯青,你在想什么?” 詹九爷摇了摇头。 “伯青,你有心事?”詹八爷问。 安静一阵,詹九爷沉了口气,说道:“你们先回吧,我再去找这个阿梨姑娘。” “还找她?”莫五爷下意识说道。 “嗯,”詹九爷摆摆手,“你们回吧。” 说完,不等他们说话,转身回去小院。 夏昭衣已回屋,老佟和支长乐趁着等热水的功夫,在厅堂里看地图。 厅堂的门敞着,晚风徐徐吹入,带着夏日独有的凉爽,拂过农村厅堂里的桌椅板凳。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支长乐抬头看去,詹九爷垂首迈上台阶,也抬头,朝他们看来。 “还真来了啊。”支长乐说道。 “怎么?”詹九爷说道,“听你话中意思,知道我要来?” “那你来干什么?” 詹九爷沉了口气,忽的抬手揖礼:“劳烦帮我唤一声,我有事求见阿梨姑娘。” “我去吧。”老佟懒洋洋地起身。 詹九爷看着他离开,再看回支长乐。 “坐呗,”支长乐招呼,“阿梨还没睡。” 而后他起身去泡茶。 詹九爷望了圈,在门口附近的一张竹板凳上坐下。 满院清和,老佟和支长乐的脚步声听来,更显清寂。 詹九爷若有所思地摸着胡子,看这两个大汉的言行举止,似乎真料到他会回头。 支长乐所泡茶叶,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夫妇留下的。 青香山盛产茶叶,青香白芽和青香银针一度作为贡茶,茶香是出了名的绝,远近闻名。 但支长乐这茶,将青香白芽的香气泡得混杂,清甜是有,但是太乱,寻常人喝不出其中粗细,对于自小品茶长大的詹九爷而言,属实觉得糟蹋。 说这阿梨姑娘温雅秀致,身边人却连茶都不会泡? 夏昭衣进来时,便看到詹九爷望着袅袅茶烟出神。 余光看到少女进来,詹九爷抬起头,起身说道:“阿梨姑娘。” “詹九爷好。”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看着她过去坐下。 少女仍是白日那身天青色裙衫,脚步太过轻盈,裙摆款款,若水漫荡而开。 此等气质风华,绝不是寻常之物。 詹九爷忽觉,简素厅堂似都不简陋了,她成了屋中最雅最明丽的景。 “打搅阿梨姑娘歇息了,”詹九爷走去说道,“阿梨姑娘,你今日一来便道出詹家与莫家的来历,对于青香村,你可是多留了心眼的?” “这倒不是,”夏昭衣摇头,“诸侯多子嗣,散枝于天下,青香村有安顺侯爷和崇俊公之后,附近的城县村庄,也有淮亦公和宣宪王的后人。” 詹九爷一顿:“你的意思是,只是凑巧?” “确实为凑巧,我见你们在村中颇有地位,故而一问,只是随口。” “……” 安静半响,詹九爷拢眉:“不,我还是不太信,若是依你所言,那么这些附近的诸侯子嗣,你都了解?还是恰好只了解詹家与莫家?” “都了解不敢当,但的确知道不少,詹九爷多份心眼和警惕是好,但在我眼里,你们真无特殊之处。” 少女的声音清脆好听,语声始终没有波澜,詹九爷听着,眉心越锁越紧。 “那么,我考考姑娘?”詹九爷说道。 “考吧,”夏昭衣说道,“但这种自证极其荒诞,希望事后可得詹九爷一句道歉。” “这是必然。” 从信是游州最古老也最大的城池之一,大量与农耕神话有关的典故,皆起源于从信。 文明发源之地,往往伴有大量诸侯王孙的诞生,只是日月轮替,嫡系一脉都尚未可能保全祖上富贵,不提旁支。 詹九爷这一支,并非从信本土王公,而是前朝天宁年间北迁至此,是詹氏后人的旁系血脉。 让詹九爷自己去寻百年前的同支,詹九爷还得去翻族谱。 但现在,眼前少女全都道出。 她甚至能说得更多。 她用始终平淡的语气,安静说着三百年来,从信几大世家氏族的兴亡,从信历代官员变迁,郡府制度演变,城乡变革建设,甚至还能说出从信几条官道始于何年开建,竣工于何时。 开口说要考对方的詹九爷,目瞪口呆,再说不出半个字。 第705章 答应留下(一更) 夜色越深,寒意越重,蜿蜒河道淌过青香村,清澈河水落着一轮皎洁的月盘。 詹八爷和林双兰等了许久,终于盼到詹九爷回来。 詹家大院的门庭中灯影清浑,詹九爷脚步徐沉,看到迎上来的詹八爷,詹九爷摆了摆手,不愿说话,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詹八爷看着他。 “到底会不会赶阿梨走呀?”林双兰焦急道。 话音方落,瞧见才离开的詹九爷重新出现。 “九叔!”林双兰快步跑去。 詹九爷是来喊人的,他叫来管家,令管家去把莫五爷喊来。 “喊他干什么?”詹八爷不解。 “村子里的名册在他那,”詹九爷沉声道,“我要选人。” “选人?”詹八爷道。 “快去,”詹九爷看向管家,“速去速回!” 星子越聚越多,也越来越淡。 隔日星散天明,鸡鸣狗吠,以莫五爷为首的几个村中管事便挨家挨户开始敲门。 待日上中天,村里所有的民兵,还有正值盛年的妇人,都到村中祠堂前的大空地上集合。 青香村是个大村,人一齐,浩浩荡荡,近千余人。 莫五爷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今日唤你们来这里,是要去对付昨日来我们村中闹事的那个女子,虽说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但此女子跋扈嚣张……” “诸位!”詹九爷的声音响起,盖过了莫五爷,“今日唤你们来这里,乃有要事!待我将阿梨姑娘留下,她会在你们中选出百来人做事,若是被选中了,可切莫给我们青香村丢人!” 莫五爷一顿,睁着眼睛朝他看去:“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阿梨姑娘是我们村中贵客,昨夜发生之事,不论你们有没有在场,都需知道是我们无礼在先,是我们对不住她!阿辉那口子一家,该扔!”詹九爷继续说道。 “你这说得啥!”莫五爷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不那样说,你今早会这么积极去喊人来吗?”詹九爷反道。 莫五爷倒吸一口气:“你耍我!” “这个稍后说!”詹九爷要走回去。 莫五爷拉着他:“不行,你得说明白了,怎么又要留那女子?” “跟你说不明白!” “可是那女子……” “你别再那女子那女子的叫,”詹九爷严肃说道,“要叫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莫五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詹八爷就是个离谱的人了,莫五爷头一次发现,詹九爷更离谱。 詹九爷转身回去,继续动员,并还带着几分警告。 莫五爷在旁听着发愣,站了一阵,转身跑去找能主事的詹七爷。 但詹七爷那边,还有一个色迷心窍的詹八爷,和一个从来状况外的林三爷。 莫五爷跑到一半便头疼地拍脑袋,这都什么事! 动员的声音遥遥传来,老佟不知要不要继续整理东西。 支长乐还在睡觉,夏昭衣也是。 连日赶路,支长乐非常累,夏昭衣则几乎失眠。 虽然夏昭衣没说,且神情一直清冷平静,但是老佟知道她心中不好受。 所见尸山触目惊心,所望山河满目疮痍,任谁都会难受。 赶路时停下休息,老佟时常看到她久久望着那些破败村落。 她眼睛里的光,像是有火在烧。 只是眼下,是整理呢,还是不整理? 夏昭衣的房门这时被打开。 老佟听到动静,忙转头:“阿梨!” 见她模样,却不是刚睡醒的朦胧。 “不用整理了,”夏昭衣说道,“他们很快会过来。” “……那咱们是要留下?” “嗯。” 老佟点头,又道:“阿梨,你饿不饿,我做了点馒头!” “好,”夏昭衣露出一笑,“我去吃。” 笑意清浅,但已见她是真想笑。 唉,老佟轻叹,以前那么爱笑的她,现在当真连笑都少了。 詹九爷很快带人找来,詹八爷也要来。 林双兰不仅非得来,还拉上她的两个小姐妹。 一行近二十人,停在庭院外头。 老佟整理到一半的马车还没收拾回去,瞧见这马车模样,詹九爷心下着急,不等老佟出来,他自己推开如同虚设的庭院木门进去:“阿梨姑娘!” 詹八爷见状,忙也跟上。 “干啥呢!”老佟从厨室出来,大声怒喝。 “阿梨姑娘呢!”詹九爷说道,抬眼朝厨室看去。 少女坐在厨室的八仙桌旁,正在吃东西。 一个馒头吃得慢条斯理,手中的调羹正慢慢搅拌着稀薄的米粥。 她抬眸朝外面看来。 詹八爷抬手抚胸,怎么吃东西都可以这么优雅好看呢! “阿梨姑娘!”詹九爷直接进去,“阿梨姑娘,你留下吧!” “对啊!留下吧!”林双兰跑进来说道。 跟着她的两个小姐妹不敢进来,在屋外悄悄打量她,双目皆是惊艳。 并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人,史家那些姐妹,都是村里出名的美人,可是气质气韵,还有这去壳鸡蛋一般的水灵肌肤,她们此前从未见过。 怎么会有人,可以发光呢。 “人选好了,地你也可以挑,”詹九爷说道,“价格好商量,阿梨姑娘,留下来吧。” “好。”夏昭衣说道。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詹九爷反倒没反应过来。 “……那么,阿梨姑娘是答应留下来了?!”詹九爷喜道。 “嗯,但詹九爷可否给我一点时间,我先用完早饭,稍后再谈拟定契约之事。” 詹九爷朝她桌上看去,顿觉尴尬:“这是自然,阿梨姑娘还请,我这便去外面。” “她当真不一样,”林双兰的小姐妹白五娘小声说道,“好特别的姑娘啊。” “她美得就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另一旁的郭素云同样小声地说道。 林双兰听到她亲口答应要留下来,心中悬着的一颗大石头也落下了。 “阿梨姑娘人很好,”她说道,“她识字,还肯教我,我一定会好好从她这里学写字的,到时候,我再来教你们!要让我们村里的姐妹们都学会!” “嗯!”白五娘开心点头。 郭素云看她们一眼,再看向屋里的少女。 她眉头轻轻皱起,心里面觉得有些酸涩。 第706章 一群姑娘(一更) 青香村后山有个辽阔广袤的茶园。 沿着茶园西面的水流往下,出现一座占地不小的道观。 说是道观,其实更像土庙。 观中供着的除了神农大帝,还有三清真人和六壬逍遥真人。 香案下累着干净折叠的纸衣蜡烛与崭新的河灯,香案上的供果糕点和花盘,则是假的。 饥荒的年代,自己尚不得一口吃,只好放些假物上去。 詹九爷特意将夏昭衣邀请至此,来商议租赁山田的事。 为了显得隆重,詹九爷还令人回去把詹七爷珍藏的几份唐州玉版宣拿来。 快正午的阳光分外明媚,山野开阔旷荡,花木郁盛,天边的尽头,白云在起伏的群山上舒卷,成群的大鸟拍翅而过。 夏昭衣和詹九爷站在道观山门的屋檐下。 清风吹拂少女一袭长衫,略显中性的款式,淡蓝与月白二色,像极清秀书生。 但又不似书生羸弱,更或者,说是年轻却已手握大权的自若官员,但多几分秀雅柔和,少几分年轻气盛的跋扈。 她的头发尽数以竹簪挽起,光洁白皙的额头和脖颈,白得耀眼。 詹九爷负手站在她身旁,神情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雇佣人手数量,山田规模,还有租赁租金和条件,基本都已谈妥。 在人手佣金这方面,詹九爷必须要为村里人争取到最大。 本以为少女是个好说话的豁达性子,却不想她居然开始砍价。 砍价的方式跟村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她淡淡笑着,分析资金,分析设备,谈论眼下时局,再是人力上的局限。 詹九爷发现,人的见识真的可以用作武器,直接在言语上让你哑口无言。 在没有涉及过的方面,你根本不知如何谈判。 最终,二人反复拉扯,讨价还价,詹九爷仍被少女压回了一半价格。 “我算是碰上对手了,”詹九爷喟叹,“所谈方面皆于你有利,此前可从未听过,山田起租是三个月的,别人一开口可都是三年。” “时局动乱,我也不想。”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摆摆手,转而转了话题:“阿梨姑娘,你瞧那些鸟。” 夏昭衣抬眸看去。 远空那群大鸟,展翅越过群山和原野,朝他们飞来,很快掠过他们头顶苍穹。 比鸟儿更快的,是从山边吹来的风。 “天那边,其实还是从信,从信可大了。”詹九爷说道。 “嗯。” “阿梨姑娘,正事谈完了,便再与我说说从信那几处矿山的历史吧。”詹九爷看向少女。 夏昭衣一笑:“原来詹九爷留下我,是为了听故事。” “就当是吧,”詹九爷皱眉,“实不相瞒,此前我寒窗苦读数十载,便为求得一功名,重振我詹氏一族。孰料天说翻便翻,我那时正南下睦州求学,若非我大哥令他几位睦州友人派人一路护送,我恐怕早已命丧他乡。阿梨姑娘,我天资愚钝,常逢开卷困惑,岁至高龄终无所成,但昨夜与你一席谈话,可谓大开眼界。姑娘颖悟绝伦,叙事生动易懂,简洁清明,詹某胜读十年书。”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昨夜一番谈话尚不足一个时辰,詹九爷如何信我。” “不,阿梨姑娘之自若得闲,定出自显贵之家,无几代富贵和累世涵养,出不来你这样的谈吐。” 说着,詹九爷抬手抱拳:“阿梨姑娘,村中多琐碎,诸事疲弊,我何尝不想如这鸟儿一般,往天高云阔处翱翔呢。” 夏昭衣笑意变深,转头眺向云边:“我接下去会很忙,詹九爷若要听故事,我恐没有闲暇功夫,但我带了一些书,詹九爷如有兴趣,我可以借你。” “妙啊!”詹九爷喜道,“多谢姑娘!” 契约内容,詹九爷交给了他身旁的封长史。 挑选人手的事,老佟和支长乐主动包揽。 夏昭衣一整个下午,便留在了这座青香村道观。 若说信奉,她其实没有,师父也没有。 观中所供奉的神农大帝,三清真人和六壬逍遥真人,夏昭衣皆不信。 但若说不信鬼神,她又很难解释当下的自己,委实矛盾。 夕阳残金布满长空,云朵染了色,火烧一般灼热,忙完农活的几个姑娘们悄然在道观门庭外探头,小心张望。 “阿梨姑娘?”林双兰开口唤道。 詹九爷留下的一个曾记事认出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并朝大殿指去。 “来!”林双兰让姐妹们跟上她。 “阿梨姑娘,”曾记事进到大殿,“林三爷的闺女来了。” 夏昭衣正在作图,闻言也没有抬头,淡淡道:“嗯。” 曾记事还想问可否会打扰到她,身后的林双兰已迈过门槛:“阿梨姑娘!” 觉察来者动静不止一人,夏昭衣这才搁下笔,抬眸看去。 早上林双兰带了两个,现在带了六个,而且不见早上那一个。 本就不大,只是唤作“大殿”的这块地,刹那显得拥挤。 “哎呀,”林双兰叫道,“阿梨姑娘,你在忙啊!” “不忙,”夏昭衣说道,“林姑娘找我何事?” “呃,我不想见外的,”林双兰大咧咧走来,“阿梨姑娘,要不,以后我就叫你阿梨,你叫我大兰子!” 夏昭衣一笑:“好,那就叫我阿梨。” “来来来!”林双兰招呼身后的姐妹们,“别愣着呀,都跟阿梨介绍介绍自己!” 夏昭衣转眸朝她们看去。 六个农家姑娘睁着明亮亮的眼睛,近距离的打量着这个昨日才来,就在整个青香村掀起风浪的阿梨姑娘。 白五娘是早上见过她的,这次离得更近,略显拘谨地说道:“阿梨真好看……好白。” “她是白五娘,我是她妹妹,白六娘!”她身旁的一个姑娘说道。 “我从小跟大兰子一起长大的,”体型最胖的姑娘说道,“我叫冯安安,阿梨姑娘,你真好看。” “我叫屠小溪。”最瘦的姑娘平静说道,打量了眼夏昭衣,便收走目光。 “到你们了,”林双兰看向最旁边的两个姑娘,“快说呀!” “她是我表妹,叫王盼,”冯安安介绍其中一位姑娘,又指着另一位姑娘,“这是刘怡宁,她很快就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去了!” 第707章 竟然是你(二更) 夏昭衣朝这位姑娘看去。 她没有问为什么,冯安安继续说道:“因为她快嫁人了。” “净是胡说,”刘怡宁不高兴地叫道,“谁说我嫁人了就跟你们玩不到一块去了!” “素云不就是这样吗?”冯安安哼道,“得等我们也都嫁了,才能跟你继续玩。” “素云就是早上跟我们一起来的,”林双兰对夏昭衣道,“她现在来不了了,她回去晚了,她丈夫会生气。” “哎,你们这群大闺女,”曾记事站在门外叫道,“一来一大群,围着阿梨姑娘吱吱喳喳,不知阿梨姑娘是要干大事的人吗?” “我们也可以干大事!”白六娘不服气地说道。 “对,”刘怡宁点头,“我们来找阿梨姑娘,就是为了跟阿梨姑娘学习的。” “你已经干不了大事啦,”冯安安冲刘怡宁叫道,“你快要成亲啦!” “你为什么老针对我!”刘怡宁生气地说道。 “成亲了,你就不是我们的好姐妹了,就跟素云一样,你以后就围着你婆婆和你丈夫转了!”冯安安还是大声地说道。 刘怡宁嘴巴一扁,眼眶变红。 白五娘和白六娘站出来劝架。 林双兰尴尬的挠头,走到夏昭衣身旁:“阿梨,我也不想带她们来你跟前吵的。” “是要来学习吗?”夏昭衣说道,“想学什么呢?” 林双兰愣了下,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 “阿梨姑娘,你肯教我们呀?”林双兰喜道。 “只要我不忙,我可以一直教你们。”夏昭衣莞尔。 “哎呀!”林双兰开心地叫道,“没事的,你先教我一个人,这样你就不会累了,我去教她们!” “都可以。” 林双兰看向那边快要动起手的姑娘:“你们听到了没呀!阿梨肯教我们了!” 姑娘们根本没在听。 冯安安和刘怡宁越吵越凶,什么话攻击性最强,便说什么,彻底失了和气。 最后还得曾记事从外面进来帮忙拉人,才将两人分开。 林双兰也气上了,跟夏昭衣说了声后,拽着两个姑娘朝外面走去。 其余姑娘都跟着走了。 屠小溪离开前停了下脚步,回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垂首执笔,有所感地抬头,和她对上视线。 屠小溪匆忙掩去眼睛里的羡慕,局促地转身走了。 快戌时,封长史才将契约送来。 詹七爷珍藏的这些玉版宣太过珍贵,封长史唯恐落错墨,糟蹋了上好的纸张,所以拟定好后,在草稿纸上练了一遍又一遍。 詹九爷忙完赶来,仔细看了下契约,和夏昭衣皆觉没什么太大问题,于是签订。 詹九爷签完字,自觉工整,抬头看到对面少女的字,先惊艳于字,再不解于名。 “阿梨姑娘,你没有姓氏吗?” “我姓夏。” “那你签这阿梨……” 这有效吗? 詹九爷有些生气,虽欣赏对方,可这名签得,太过不诚恳和不敬。 “我的名字不宜再现世,会将人吓坏,”夏昭衣笑起,“阿梨二字无妨,有效用的。” 詹九爷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少女这一抹笑,竟似带着几丝俏皮狡黠。 “可是,就只签阿梨的话……” “阿梨二字,詹九爷此前未曾听过吗?” “阿梨,”詹九爷拢眉,“我该在何处听过?” “从信是大府,当年我的通缉令应到过从信,”夏昭衣笑道,“即便我的通缉令未到,但庚寅年时,李据弃都而走之事,詹九爷该听过。” 詹九爷登时睁大眼睛,双眸圆睁。 “阿,阿梨?阿梨姑娘?!是你……?” “是我。” 詹九爷惊得自位置上起身。 桐木凳子的四脚在地上磨出刺耳声音,封长史和曾记事闻言从外进来。 “九爷,这是……” “詹九爷,坐。”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半响没缓过来:“竟然是你,阿梨。” 那便是定国公府之后,是满门忠良之后。 莫怪了,詹九爷深深打量少女。 这番谈吐,莫怪了! 他甚至根本不觉得有假。 “詹九爷,坐吧。”夏昭衣再度说道。 “有效用的,”詹九爷看着玉版宣上的字,“有效用,肯定有效用……好俊的字。” 既具力量锋芒,又携清逸飘然,狂而秀,内敛又张弛。 若非腕力笔力,谁能写出这般字来。 詹九爷仍平静不下,过去好一阵,他回头令封长史和曾记事出去。 “阿梨姑娘,这些年,你去了哪?”詹九爷坐下便恳切问道。 “四处走走,增长见闻。” 詹九爷点头,双目通红:“莫怪你绣口一开,便若史书大张,阿梨姑娘,不愧是你,不愧是定国公府!” 夏昭衣笑笑,将纸张推去:“墨干了。” “好,好……”詹九爷抬手收起,想到来时听闻的一些事,皱眉说道,“阿梨姑娘,你在这里若有任何吩咐,直接派人传唤我。以及我听闻林家那闺女带了一帮姑娘来烦扰你,若你喜欢清静,稍后我便去说。” “她们很好,不算烦扰。” 詹九爷松一口气:“嗯,嗯,那便成。” “其中有位姑娘叫屠小溪,詹九爷可认识?” “认识的,阿梨姑娘为何问及她?” 夏昭衣回忆她的模样,说道:“这个女孩衣衫是她们中最简素的,衣上补丁也偏多,鞋子的边角磨了一层旧毛。” “她啊,是个苦命人,”詹九爷轻叹,“她家本就贫寒,她爹是挑担行脚的走夫,家里穷困。她娘生病没了,隔年她爹挑担时因为雨天地滑,从土坡上摔了下来,断了条腿。但那时挑着的可都是瓷器呢,她爹赔不起,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后来没办法,那群人逼着他们一个月内赔钱,她爹只好托人把她送去姑姑家,他跳河,也没了。” 夏昭衣安静听着,淡淡“嗯”了一声。 “其实这样的苦命人,很多很多的,”詹九爷摇摇头,“帮不过来。” “帮的过来,若世道清明,天地更开,这样的苦命人会少很多。” “嗯。”詹九爷点头,忽然,他猛地抬头,望向少女的目光变得明亮而炽烈。 第708章 终会得见(一更) 眼前这少女,是阿梨。 是一个曾经站在这个王朝最高统治者面前飞扬跋扈的姑娘。 一个立足过时代风口浪尖,并注定要载入史册之人。 以及,詹九爷忽然意识到,她也是自己生平所遇到过的,最权贵显赫的名门。 她的父亲是定国公,兄长皆是盛名天下的少年将军,她的姐姐是举世无双的夏昭衣,整个夏家,载荣承盛数百年。 他埋头苦读诗书,不就是为了重振詹家吗…… “阿梨姑娘,”詹九爷声音有些激动,“你说的世道清明,天地更开,你可是要,要去夺这天下?” “不夺的,我只为复仇。” “你乃定国公府孤女,你若站出来振臂一挥,这天下仁人志士必如百川归海,涌入你旗下!” 夏昭衣笑了笑。 她的眼眸一如先前,清澈明亮,但这次的笑意,詹九爷看得出,并未入心。 “阿梨姑娘……”詹九爷声音变缓,“你说的复仇,是对李乾?” “詹九爷放心,我不会将青香山卷入其中。” “不不,”詹九爷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一问……” 甚至,他巴不得青香山可以被卷入其中。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成了,名垂千古,甚至村中诸多人可以一举成名,顶着此荣冠出去谋事,此后说不定能封侯拜相。 而败了,已远在千里之外的李乾,奈得了游州从信居远藏偏的青香村如何? 田大姚答应? 宋致易答应? 詹九爷喜不自胜,激动澎湃。 天时,地利,人和,齐了! 世间万万人,能有几人能得一幸遇此机缘! 詹九爷的眼前已铺展开一片宏图大业。 遥遥传来的惊呼声,吼碎了詹九爷的锦绣河山图。 “九爷!出事了,九爷!” 声音太过急促,詹九爷心下一咯噔,忙回头朝外边看去。 门口的曾记事先往山门走去,冲外面跑来的人叫道:“发生了什么?” “九爷呢,九爷可在这?” 詹九爷扶着八仙桌起身:“阿梨姑娘,我去看看。” “嗯。” 来人是一个年轻民兵,他冲走下来詹九爷朝远处指去:“九爷,你看!快看!又是他们!” 詹九爷和曾记事,还有跟随在后的封长史抬眸眺去。 夜色茫茫,远处群山脚下出现一片通明灯火,灯火明焰,照着数千黑压压的人头,人群正沿着古老山峦涌向青香村村头。 詹九爷当即爆了句极其难听的粗口,忽地一顿,看向后面的大殿。 隔着一片空庭,大殿里灯火清浑,但詹九爷知道少女听得到。 詹九爷自知失言地拍了下嘴,冲着大殿拱手,恭敬说道:“阿梨姑娘,前面出了些事,我且去看看!” “好。”少女在殿中说道。 将曾记事和封长史留下,詹九爷随年轻民兵匆匆离开。 山门往下的河道分岔口,遇见迎面上来的支长乐,詹九爷边走边抬手一拱:“支大侠!” “啊?”支长乐停下。 詹九爷快步走了。 “……大侠。”支长乐哈哈一乐,时常被喊壮士,少见的被喊作大侠,还怪有面子。 签订好的契约共两份,夏昭衣留一份,封长史收起另一份。 曾记事站在山门口眺着远处,瞧见支长乐回来,也是恭敬问好。 支长乐客套回了声,快步穿过空庭,高声说道:“阿梨!外边出事了!” 比起来喊詹九爷的那个声音,支长乐要平淡许多。 “应该是外边那些流民,”封长史说道,“他们想进来,上月末也曾这样过一次。” “外面人有点多,”支长乐对夏昭衣小声说道,“看规模,还是有组织的,再给些时日,说不定也能选出将军来,成为一支兵马。” “阿梨姑娘别怕,”封长史忙道,“外头能拦下他们的。” “拦得下这次,下次呢?”支长乐问道。 “那,肯定也行的啊。” “流民数量日益渐增,哪里能行,”支长乐看回夏昭衣,“阿梨,我看我们走吧。” “已经签好了,”夏昭衣说道,“没事的,这里很好。” 支长乐忙朝八仙桌看去,瞧见上面的笔墨纸砚,支长乐一声叹气。 “即便没签,去哪也都会这样,”夏昭衣弯唇,很淡的一抹笑,“支大哥,游州很乱的。” “对,相对来说,青香山已经很好了。”封长史赶紧道。 支长乐点点头。 殿外山风吹来,裹挟着清寒。 支长乐抬头看向大殿中所立着的三座神象。 威严慈净的面容,和蔼肃穆。 “又是流民……”支长乐又叹一声,“太可悲了。” 不管是当年佩封,被林耀所指使的流民军队。 还是被宋致易和颜青临利用,伏尸在京城城外的数万苍生。 亦或是这些年 夏昭衣也抬头,朝神象看去。 大殿里的烛火落在她光洁面庞上,有一层很朦胧的芒光。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神象安静垂眸而观,她亦安静凝视神象。 “阿梨,你在想什么呢?”支长乐小声问。 “我在想,世道清明,天地更开,”夏昭衣轻声道,“此生,终还会得见那一日的。” 支长乐沉默看着她,恍然有一种感觉,少女清瘦挺拔的纤细身影,似乎能扛得住整个塌下来的天。 可是,他们所认识的少女,一直清闲悠然,淡泊名利,这般逍遥自在的她,会去扛吗? 以及,他们也不愿意她去扛的,那多累…… 从道观方向眺望远处,暗夜幽深,天地茫茫,那些火把于整个天地,不过一片细瘦的斑驳。 而从远处眺望道观,山涧中的一抹亮,反而明显。 周遭的花木草树被道观灯火映染,整个黑黢黢的半山,独它有人烟。 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肮脏的中年男人站在流民人海的最外面,晚风拂天掠地,他无声望着山上这一片灯火,已经望了很久了。 “孙三,你想清楚了吗?”旁边响起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 中年男人朝他看去。 说话的人同样有些岁数,衣衫亦褴褛,但脸上清洗的很干净。 他继续说道:“如果还没有,我便不等你了,我去找其他愿意站出来带我们活下去的人,不然,我们真的要饿死了。” “那你去找别人吧,”孙三说道,“别找我。” 第709章 摆了摆手(二更) 说完,孙三转身离开。 迎面一个男人快步走来,同时伸手拦着他:“孙三哥,不得行!” 孙三叹了口气,没完没了。 男人拉着孙三去到一旁:“万一他们真的找了个新的,新选出来的那个必然见不得你好,你就完蛋了!如果现在是你来当这领头的,那就没人管得了你,你说什么是什么,假使再有些时运,说不定你就是那当皇帝的命!” 他们离举着火把的人海有些距离,至少五十来步。 远处的火光照来,孙三比那面容洗得干净的,和这个来拦路的男人都要高出一个头,身姿也更挺拔。 “孙三哥,就答应了吧,你好歹是尉平府的剑卫副队,咱们里面就你是当过军官的人!你若得道,兄弟们也好跟着鸡犬升天!”男人又道。 “我喊你一声哥,你放过我可以吗?”孙三愁眉,“我真不想干大事,我就想有口饭吃。” “可现在咱们没饭吃啊!” “那都没饭吃,为什么要我来当领队?” “你当过军官啊!” 孙三摇摇头,其实众人都明白,他那小军官是靠家世躺上去的。 可是现在,尉平府活着的人都才不到十分之一,他本还算不错的家世,早就随着涌来的江潮,被冲散得一干二净了。 孙三不想啰嗦,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来拦路的男人重重叹了一声,看向后面面容洗得干净的男人。 “钟哥,孙三哥他是个死脑筋,真说不通。” 钟哥冷冷地看着孙三的背影,略显生硬的游州口音说道:“不是死脑筋,是废物。” 他的声音不响,但是孙三听到了。 废物啊。 孙三心里想着,只要有饭吃,当个废物也挺好的…… 但是,现在真的好饿。 围在青香村村头的流民们,被高大的拒马枪拦住,在拒马枪后面,还有非常深的一条沟壑。 唯一可以进村的大路,则被三百个手持大刀的民兵守着。 这一条路上全是火把,熊熊烈烈的火光照着寒刃,年轻的民兵们严阵以待,也有不少人悄悄打着哈欠。 而这条路的前面,越来越多的流民们正在涌来。 仅隔着五十步的距离,流民们吵着要饭吃,要进去。 有人还扬声威胁,不给饭,就冲进去杀人。 詹七爷耳朵尖,远远听到这声音,登时怒了。 “把那个人给我打死!”詹七爷从上面快步走下来,伸手指着说要杀人的流民,厉声道,“谁把他打死,我分粮给谁!” 流民们愣了下。 詹七爷旁边的几个乡贤乡绅也都齐声叫嚷,要人打死那个乱说话的。 欲望是把爆燃的火,长久饥饿则是最猛最烈的燃料。 流民们的目光渐变,凶狠,贪婪,饥渴。 “打死他一定给粮!” “刚才说要进来杀人的全部打死!” “快打死他们!再敢放屁!” “谁最先打死这人,谁再得一碗肉!” …… 自认团结的流民刹那乱了。 群体一旦被支配,个人的良善,思考能力,辨别能力皆成虚无。 再富理性的长者,也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詹九爷赶来时,现场斥满凶戾狰狞的面孔。 被打死的几个流民不辩模样形状,其中一个头皮都被人撕扯下来了,足可见生前受了极大的痛苦。 尸体被流民们揪出来扔在地上,詹七爷令几个民兵提着粮食去换。 而这几具尸体,便在他们亲人的嚎哭声中,被高高挂起,悬在青香村门口。 詹九爷皱起双眉,站了会儿,转身朝祠堂方向走去。 未走几步,看到站在那边,被拉来凑数的老佟,老佟手里同样拎着一把刀。 詹九爷没想到他融合得这么快,想了想,抬脚走去:“佟大侠!” 老佟没什么表情的朝他看去。 “这个……”詹九爷不知道怎么说。 “流民够可怜了,”老佟语声沉重,“不该动他们的,可是他们自己想着要进村杀人,这个念头若不管管,村里面的人也不安全。” “是啊!”詹九爷叹息。 “都是为了活着,”老佟看向那几具挂起来的尸体,“这乱世,真他娘恶心!” 詹九爷于是没有再往祠堂走,留在这里跟老佟站在一块儿。 虽说詹九爷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老佟和支长乐是阿梨姑娘身边的人,想通过他们,多少能更近阿梨姑娘一点。 村前这番场面一直在持续。 流民们静了没多久,又有人壮着胆子开口,想要讨一口饭吃。 詹七爷退回了后面,在里面听着外头的声音。 众人都烦躁,也有恐惧。 如若真的逼急了,饿急了,拿命来拼,非要闯进来,那么如何是好。 风波到子时才渐渐退去,但詹七爷不准人放松戒备,轮流值守,必须要到天明。 而那几具尸体,就这样一直被高悬着,任凭尸体亲人苦苦哀求,詹七爷都不为所动。 孙三就坐在路边,看着退回去的流民麻木无声的经过。 以往看到可怜人,孙三会把自己身上的一些钱财拿出来施舍。 街边几个乞丐,为此还赖上过他。 但是现在,乱世风波殃及至此,他也成了可怜人。 “孙三哥!”一直在找他的闻言才终于寻到他,“孙三哥,都在找你呢!” “不去!”孙三想都不想地说道。 “不是,是要你来看看,选谁比较好,姓钟的又跑去找了两个人。” 孙三扬眉,有些意料之外:“奇怪。” “咋奇怪?” “之前选了数日才选中我,在我身上软磨硬泡了这么多天,现在一下子找了两个人,他这么急?” “你这不是油盐不进嘛!”闻言才嗤声,“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倒好,送你去当皇帝,你还不要。” 皇帝二字,让孙三呵呵笑。 “你笑什么?”闻言才不高兴地说道,“孙三哥,我知道现在我们处境不好,可是,大肥肉不是在前面吗?” 他指得,是青香村。 孙三抬头,朝前面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看去。 尽头的村庄,一片灯火鼎盛。 “是啊,”孙三说道,“那边真的是大肥肉。” “把这块肥肉啃下来,咱们就有资本了!” 孙三没说话,又摆摆手。 第710章 我是废物(瑟瑟的打赏追更) 他特别爱摆手,但是旁边的人最讨厌他摆手。 闻言才一把拍在他手上:“孙三哥!你到底去不去啊,你不去的话,那就我们选了!” “不去。” “这可是大事,今后我们走南还是闯北,就听今晚这人了!” “那是你们,不是我。” “你……” “我就是个废物,”孙三又摆摆手,“快走吧,别跟我这废物一块儿呆着。” 闻言才终于气上了,一把站起身:“我就说你媳妇为啥跑了吧!活该你媳妇跑了,就你这没出息的样,孙三哥,我当你是兄弟才来苦口婆心,你可真,可真是……对,你他娘的,就是废物!” 闻言才转身跑了。 孙三半点不觉得生气,继续看着流民一个个经过。 最后,他沉默地抬头,又朝最远处的半山腰看去。 那边的灯火,已经黯淡了。 这座道观他曾去过,不止一次,所以知道这是道观。 其实,真的不公平啊,孙三心里想着,他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这边呢,半山腰上的土庙道观,还能有着香火。 明明都是游州,明明都是从信,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隔日一早,天空下起蒙蒙的雨,黏稠稠的湿漉感,让万物都有些蔫。 两个衣衫整齐干净的姑娘,早早提着篮子,沿着泛满涟漪的河道来找夏昭衣。 院子里面只有男人的打呼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相当粗犷,打雷一般。 “阿梨?”林双兰在院中张望。 “这呼噜声也太大了……”白五娘小声说道。 支长乐听到动静走出来,示意林双兰安静,指指老佟的卧房:“他昨晚在外站了一宿,正睡着呢,你们别嚷嚷。” “……哦,”林双兰点点头,“那,阿梨姑娘呢?” “去后山了,你找她啥事?” “这么早去后山?阿梨姑娘有什么事吗?” “开工了呗,”支长乐回去厨房,“我在这里做点东西,等下给她送去,你有什么事就说,我顺路给你捎口信。” “开工,这么快啊!” 支长乐没回答,继续在厨室里叮咚一通忙碌。 林双兰走进去,好奇看了阵,没成想,对方竟很熟练。 厨室里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是那对老夫妻留下的。 今早卯时,詹九爷回去睡觉前,特意叮嘱旁人送食材过来。 送的非常大方,昨日村中刚宰得猪,詹九爷直接令人将属于他的那份都送来了,其中还有好大两条猪腿。 见林双兰进来,支长乐不想惹不必要的嫌疑和麻烦,主动提及猪腿和矮柜木槅上的蔬菜瓜果,都是詹九爷送的。 林双兰愣了:“九叔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说啥呢?”支长乐不高兴了。 “不不,我没有说阿梨姑娘不好的意思,”林双兰忙道,“只是之前九叔明明想赶阿梨姑娘走的,怎么转个眼的功夫就……” 支长乐斜她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忙活。 林双兰有些尴尬。 白五娘站在门外,见林双兰尴尬,她壮着胆子进来,站在林双兰旁身旁陪她。 林双兰笑不出来,皮笑肉不笑的冲她弯了下唇,抬眸看向支长乐。 她不是娇惯的性子,但在村里这些年,大家都对她很好,没见过眼前这样粗鲁的。 “阿梨姑娘,可比你平易近人多了……”林双兰说道。 “阿梨本来就人好。”支长乐没回头,菜刀切骨头,剁得蹦蹦响。 “你,跟阿梨姑娘身边多久了呀?” “好些年了。”支长乐不喜欢数字,懒得去计算年份。 “哦……”林双兰不知道说什么了。 支长乐切好肉,搁在一旁的热水里泡着,然后去灶台下收拾柴火。 林双兰跟着走去几步看,一旁的白五娘便也跟上。 这还是她们头一回这么近的看男人做饭,刀功一绝,菜切得又快又整齐,一边架着的锅已经热上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忙完就炒料,再放材,而后倒热水,看模样,似乎要做汤面。 “阿梨姑娘的饭菜,都是你做得吗?”林双兰忍不住又问。 “哪有,老佟喜欢做,不给我机会,”支长乐回道,“我争不过他,所以一般都是他做的。” ……还得,争着做啊。 林双兰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那,阿梨姑娘一个月给你们多少薪水?”白五娘小声问道。 支长乐停顿了下,忽地回头:“我说你们干嘛呢,找阿梨有事就说事,我给你们捎口信。要是不方便给我知道,你们就自己差人去跟她说一声,或者去那道观等她。要是没事,你们快走,别再这碍我手脚!” “……” 林双兰和白五娘从屋中出来。 天上雨势变大,两个姑娘共撑一把伞,站在庭院外的大门口。 “阿梨说的是,如果不忙,就会教我,”林双兰垂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纸笔,“但我看阿梨那模样,恐怕要很忙很忙。” “詹九爷那样脾性古怪的人,对阿梨姑娘的态度居然在几个时辰里就转变了……”白五娘小声道。 “书上说得嘛,肚子里有什么的那个,气质也会不一样。”林双兰想不起来。 “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白五娘说道。 “对,就是这个。” “那咱们去后山看看吗?” 林双兰想了想,回头朝小院看去。 厨室里传出面汤香气,颇是好闻,惹人发馋。 一个地方一道菜,眼下这香气,之前未曾闻过,还怪想吃的。 “他太凶了,”白五娘又道,“我们不好随他一起去,要不改日吧,阿梨姑娘总会歇下来的。” 林双兰点头,点到一半,忙又摇头:“不对,谁说同阿梨学习,就一定要学写字呢?” “那……” “阿梨那么优秀,她能教我们的可不仅仅是写字,这样,我去看看阿梨在忙什么,我去同她学!”林双兰将手中篮子递给白五娘,“你帮我带回去吧,我去山上找阿梨!” 白五娘没接:“我不太想回去,不然,我们一起去好了。” “那成,咱们便一起去!” 第711章 人与自然(补更4.28) 夏昭衣所选的位置,在比茶园还要远的陡峭后山。 山上难得的一块大平地,整个地方都被詹九爷的手下们圈起来了。 夏昭衣雇佣来的人手,正在高高搭起的,用来防雨的大帐篷下清理野草和杂木。 夏昭衣则在看名单。 最终老佟和支长乐选下来的人,只有九十一个。 村里太缺人手,又逢流民前来,拨不出太多人手给她。 只是……这些人什么都要来问。 芜杂和树木要不要分开放,挖到一堆野松茸,能不能自己带回家,野兔窝不小心被捣了,怎么办。 还有人大叫有蛇,声音才传到夏昭衣这边,那蛇就被旁边的人直接用锄头凿死。 然后夏昭衣眼睁睁看着两个妇人抓着劳动工具跑去蛇被凿死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下,对着扭曲的蛇尸又跪又拜,口中碎碎念叨着夏昭衣听不懂的本地方言。 除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人与人的矛盾也很大。 由于他们都是外地来的,不懂本土这些人之间有什么矛盾,所以老佟和支长乐在挑选人手时,挑得都是壮实高大的,并未深入研究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 现场的小冲突和摩擦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人悄悄跑来夏昭衣身旁嘴别人,问夏昭衣记不记得被她丢入河中的那个妇人。 夏昭衣点头。 于是这人朝场上一通乱指。 那个谁谁,是那妇人的姑嫂的邻居。 那个谁谁,是那妇人的堂兄的妻子的侄女。 …… 夏昭衣沉默了很久,什么都没说,让他回去干活。 詹九爷派来的曾记事在旁张了张嘴巴,但什么都不好说。 在他们身后,相隔至少三里的山外,林双兰和白五娘经过道观,穿过大茶园,到了后山山谷深处的大山涧。 迎面来的山雨变大,风也开始呼啸。 山涧旁的路口,站着好几个民兵。 民兵们认得林双兰,但还是将她拦下,后山这一片都不能过去。 “你别是在说笑吧,”白五娘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大兰子,林三爷的闺女!” “詹九爷的死规定,”民兵为难,“詹九爷说了,这一片暂时都归阿梨姑娘。” “那,阿梨姑娘也肯定愿意我们过去的。”白五娘说道。 民兵挠头:“阿梨姑娘现在没说啊。” “那就辛苦你们派个人,上去问问嘛。” 山高雨大,道路泥泞,上上下下着实不便,几个民兵其实不太愿去。 林双兰也看出来了,她明亮的眼珠子一转,说道:“别,不用去了,等下阿梨旁边的那个支壮士便过来了,让他带我们去。” “他啊,”白五娘压低声音,“大兰子,他好凶的。” “还能吓死我们不成?” 白五娘扶了下前臂上的竹篮,只好在这陪她一起等。 没多久,后面便见到支长乐的身影。 支长乐的脚步大,速度快,手里同样拎着一个竹篮。 他的竹篮更结实,整个包裹成一坨,密不透风。 近了后,民兵们喊道:“支大哥!” “支大哥!” 支长乐本就是兵营里出来的,早年在兵营里便人缘不错,最擅长打这样的交道。 跟民兵们打过招呼,他朝山上走去。 林双兰和白五娘就在路边看着他,却发现他目不斜视,压根没看到她们一般。 “哎,支大哥!”一个块头同样大的民兵叫道。 “咋?”支长乐看去。 支长乐认得此人,夏昭衣在河边把那对母子扔下去时,这个民兵是被偷钱的那个人的兄弟,叫刘冬心。 “这,林三爷的闺女!”刘冬心说道,“她们想上山找阿梨姑娘,你看能不能一起带着!” “这不是脚吗?”支长乐指向她们的脚,“咋,还要我背啊?整两个你背试试,叠罗汉呢这是。” 白五娘恼得,一张脸儿通红。 刘冬心也是无语,赶紧上前,拉着支长乐去一旁,小声同他解释。 “这样,”支长乐点头,“阿梨倒是跟我提过,说林三爷那女儿是会来找她学写字。” “你看,方便带上去吗?” “那走吧。”支长乐说道。 刘冬心连声称好,回头让林双兰和白五娘跟上。 林双兰和白五娘都不太高兴,闷声闷气朝头也不回的支长乐走去。 虽是上山,但支长乐走得四平八稳,到夏昭衣处时,他打开竹篮子,里面的面汤是分离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夏昭衣近些日胃口一直不好,支长乐不好浪费,所以做得份量便也不多。 夏昭衣提起筷子,问支长乐有没有吃过,支长乐诚实憨笑了下:“还没呢,这不见你起来得早嘛。” 说着,支长乐朝场地看去,问夏昭衣这里如何。 “他们很能干,比我所想得要快多了。”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点头,看了看那些收拾好的杂草树木,这些人的手脚是很利索。 “哦,对了,”支长乐说道,“有俩姑娘找你,林三爷那闺女和她朋友,应该快到了,落后了我点。” “没,我们到了!”林双兰叫道,“我们来啦!” 两个姑娘互相搀扶着对方,林双兰大口喘气,白五娘也累得快趴下。 虽说山上长大,平日也干惯农活,但这次走得路着实有点远,以及,支长乐的速度太快了,她们不想太落后。 “是来找我学字的吗?”夏昭衣说道。 林双兰轻轻点头:“嗯……” “就是来看热闹的,”支长乐说道,“阿梨,你忙你的。” “没关系,还是有时间教,”夏昭衣一笑,“我先吃些东西,你们准备下笔墨纸砚。” 说着,夏昭衣转过身去,让曾记事帮忙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出来。 凳子不够,便让人去抱几块石头,擦干净将就下。 林双兰和白五娘的气息平缓过来了,坐下后将篮子里的笔墨纸砚拿出。 雨太大了,她们二人又共撑一把伞,纸张被风雨打湿不少,夏昭衣见她们在晾纸,便让曾记事将自己的纸拿几份过去。 上好的宣纸一触手,绵软光滑的表面便令人喜欢,林双兰不敢太碰,缩回手冲夏昭衣说道:“阿梨,这个我们不能要!” “拿着呗!”支长乐叫道,“我们阿梨自己会做纸!” “啊?”林双兰惊讶,“阿梨还会做纸?” 曾记事也忙竖起耳朵望来。 第712章 以战止战(补更4.29) “何止是纸,阿梨还会做印刷刻板呢!”支长乐一脸骄傲,“你们先练着,这番冒雨上山求学,阿梨肯定喜欢你们的!” 夏昭衣正在吃面,不好说话,咽下去后低声说道:“支大哥。” 支长乐憨憨一笑,挠了下脖子:“一时高兴,嘿嘿。” 夏昭衣转头看向林双兰和白五娘:“你们先练,纸张不用担心。” “那,我们可以给村里的姑娘们也带回去一点吗……”林双兰不好意思地说道。 “想要多少有多少。”夏昭衣说道。 “阿梨真好!!”林双兰开心地说道。 白五娘也笑,伸手触着身前的纸,爱不释手。 吃完东西,夏昭衣还有漱口的习惯,支长乐都已提前便准备好。 待漱口洗手后,夏昭衣先去同曾记事吩咐一些事,并同曾记事去场地的另一边和其他几人说话。 过去约小半个时辰,夏昭衣才回来。 支长乐已收拾东西离开了,林双兰和白五娘的字却没写几个。 她们分心的严重,总忍不住要抬头,朝夏昭衣的身影看去。 单看模样,她是她们中最小的,可是从容气度和谈吐,却沉稳得像是她们的姐姐。 不说其他,单是和这些中年人们的交涉,谁在她面前都要低上一头,包括旁边的曾记事。 与岁数无关,财富无关,权力也无关,她身上那淡然自若的气场,似是与生俱来。 夏昭衣拾起二人的纸,看过后,一声不吭地放下,再拾起她们带来的书。 好些字,林双兰都不认识,书上被她圈圈画画得乱七八糟。 “阿梨……”林双兰紧张地说道。 “从这些字体开始练吧。”夏昭衣说道。 “哪些?”林双兰抬起头。 夏昭衣拾起笔,在干净的纸上写上名字。 林双兰,白五娘,白六娘,冯安安,屠小溪,王盼,刘怡宁,郭素云。 端端正正,规规整整的字,恰与这本泛黄的书册上所印字体一模一样。 跟着她回来的曾记事目瞪口呆。 他见过夏昭衣的字,明白她的字有多好看,未想她竟还能写出别的字来。 “这些名字,能对上人吗?”夏昭衣问道。 林双兰点头:“一两个字认识,便不难推断。” “先临摹这些,”夏昭衣搁下笔,“每个名字,需得写三十遍。” “好……” 夏昭衣没有多留,继续去忙了。 白五娘咬着笔杆子,诧异地看着她所写的字:“这个阿梨姑娘,竟将我们的名字都记住了。” “所以,咱们要好好学!”林双兰鼓足干劲,“名师出高徒,不能让她丢脸!” “嗯!” 雨越来越大,待得午后,才渐渐退却。 空山新雨,天地一片朗朗,整个场地大体得见轮廓。 林双兰和白五娘练完字,又被夏昭衣写了一串词语,以她们名字中的字所组。 林双兰的兰花,白五娘的五仁,冯安安的平安…… 詹九爷来时瞧见两个埋头写字的姑娘,大感欣慰,悄声在她们身旁叮嘱,一定要好好跟着少女学习,机会难得,而后詹九爷去找夏昭衣,问她材料运输之类的问题。 余下几日,林双兰一有空闲,便拉着姐妹上山。 白五娘来了两天,不想再来了,练字的新鲜感一过去,只觉得枯燥。 来得最勤快的,是冯安安和王盼。 而夏昭衣的场地,规模还未成。 众人原先所想,她是要做一批弓弩或是箭矢,不曾想,她拿出一堆这几日临时画得图纸,让他们跟着图纸做。 图纸十分易懂,全是木头,长宽多少,高度多少,磨圆的角需得多少大小,图纸上皆有标注。 识字的人被选出来当管事,负责告知大小,监督做工,和事后检查。 众人干得卖力,但全然不知做这些木头有什么用,直到所有图纸都做完的那天,支长乐和老佟一起搬来一个大筐子。 筐子里装着的也是木头,更精致,更小巧,造型结构更复杂。 多数都是夏昭衣亲自做的,其他人的手艺她不信任,不是觉得他们的手不如她巧,而是需得多年经验方才能做。 而后,支长乐和老佟在夏昭衣的指示下,当着众人的面以筐子里的小木头卡位,敲敲打打中,所有木头零件被拼成数个规模颇大的组合来。 不知是谁,带头开始拍手。 紧跟着,好多人都拍起了手。 一种莫名情绪在所有人之间传开,有极强的感染力。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这几个大组合有什么用。 詹九爷站在夏昭衣身旁,惊得合不上嘴巴,缓了缓后,悄然问夏昭衣,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模具装置,”夏昭衣毫无保留的说道,“里面的木片刀片皆可调整。” “……听不懂。” “可以称之为刮削器,细到弩箭,大到造房子的地基木墩,它都能做。” “弩箭!”詹九爷眼睛一亮,“阿梨姑娘,咱们打仗去吗?” “……” 这几日,这位自称想考功名的詹九爷表现出来的好战情绪,不像是从文,更像是从武。 诚然,文官中的确也有诸多好战的,但这数百年来的大乾官场一直被帝权所压迫,鲜少有这样的文官了。 而帝权,大乾的几位君主,其实一直是喜和平的,他们对外极少有侵略性,更或者说,大乾几代君主,都只想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当然,那是对外,对内,他们肆无忌惮。 沉默了下,夏昭衣说道:“我取其名,为十伤仪,一次推拉仅需一人,弩箭可同时造二十支,木墩太大,一次只能产两个,且耗时略久。” “……二十支,此地共五台十伤仪,那么是一百支。” “挺可怕的,”夏昭衣平静道,“二十支弩箭,少说会有十条人命。” 詹九爷沉声道:“乱世当前,无能为力,只能以战止战。” 夏昭衣没有接话,朝十伤仪看去。 其实若有足够时间,不用像现在这般赶制,她可以造出更精细的机械装置来。 不说同时造二十支,三十支,甚至五十支弩箭,她都可以。 不过,眼下这机器倒不是用来造弩箭的,也许日后用得上,但现在,她想造木墩。 平地起楼,遮风挡雨,有一处安稳之地,她可用来做更多的东西。 便是这材料运输,的确是眼下最头疼之事。 以及,她近日得动身去尉平府一趟,还得去从信看看。 第713章 一路平安(一更) 连日都是雨天,山上的水朝下冲来,河道满积,浮满浑浊黄泥。 待得终于放晴这日,村中组织人手疏通淤泥,阳光下,河水熠熠生辉,惹得眼睛发疼。 只要有人,便会有话题,干活之余,讨论最多的,是近来在后山上的工程。 被选走的那些人嘴巴并不牢,不仅不牢,还喜欢夸大,在人前带着一股骄傲,得意洋洋地描述着山上有多神奇。 聊着聊着,一人忽然用胳膊肘撞同伴:“看!” 众人回过头去,那个阿梨姑娘和詹九爷正并排自村道上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匹马,是从她来时的马车上拆卸下来的。 “阿梨姑娘还会骑马呀。”有人小声说道。 “阿梨姑娘什么都会的,骑马算什么。” 这几日,詹九爷待这位少女尊敬有礼,村里皆听闻。 莫五爷在外说,詹九爷中邪了,传到詹七爷和詹八爷耳中,差点没把莫五爷的“将军”一职给收回去。 眼下看去,哪里是尊敬有礼,简直是过分恭敬了。 在他们后面,支长乐也牵了匹马。 青香村总共只有五匹马,詹九爷让人牵出来给支长乐骑,詹七爷为此还心疼了一宿。 “他们这是要去哪?”有人忽然捕捉到关键。 “对哦!阿梨姑娘这模样,莫非是要走?” “笨,走就骑马车啦!”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说道。 众人转头,林双兰和冯安安拎着个篮子从村东头回来,冲他们说道。 林双兰人缘好,众人纷纷冲她打招呼。 林双兰回应了下,快步朝夏昭衣走去,开心道:“阿梨!” “阿梨,你们现在便走呀!”冯安安也道。 夏昭衣要外出办事之事,提前已对林双兰她们提过,并还专门布置了作业。 “嗯,”夏昭衣点头,“我不在这些日,你们的功课不要落下。” “我们一定好好练字和读书!” “好。”夏昭衣笑道。 “这位支大侠也去啊?”林双兰的目光看向支长乐。 “支大侠”三字,带着浓浓略揶。 这些日接触,支长乐对别人喊他“大侠”二字时,反应与其他称呼不同,林双兰发现了这一点,颇觉好玩,偶尔也跟着叫。 支长乐懒得跟小姑娘计较,没理她。 哼。 林双兰心里撇嘴。 詹九爷看回夏昭衣,说回正事:“阿梨姑娘,我的这些信,当真能送出去吗?” “我不能完全保证,只能说尽量。”夏昭衣道。 詹九爷轻叹:“说来,即便这些信能送出去,我这些老友却未必还会在原地,甚至,还有没有活在世上都不知。” “九叔,你别难过。”冯安安小声说道。 “阿梨姑娘,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詹九爷抬手,冲夏昭衣行礼。 “好。”夏昭衣点头。 “阿梨,路上一定要小心,”林双兰认真说道,目光看向支长乐,“支大侠,你也要小心啊。” 支长乐还是懒得理她,感觉这小姑娘一口一声“支大侠”,真是病得不轻。 詹九爷这次要夏昭衣带出去的信,一共有七封,皆是给他的同窗。 除却信,詹九爷还令家里仆妇和丫鬟准备了不少干粮。 夏昭衣的坐骑后面有个小箩筐,干粮和衣裳便都在里面装着。 夏昭衣翻身上马,同他们道别,便和支长乐扬长离去。 数日前村外悬着的尸体早已经撤下了,但经过时,支长乐仍同夏昭衣形容了一下当时场景。 越往村外去,路上所见越狼藉,一里外,便渐渐能见到迎面而来,或在路旁坐着的零星流民。 还有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的尸体,因着数日大雨,在原野上高度腐败着。 因着路上泥泞,夏昭衣和支长乐回到他们来时的驿站口,已快黄昏。 天色降沉下来,驿站口依旧人满为患,较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了好多官兵。 夏昭衣和支长乐骑着马,惹来的目光便变多,哪怕官兵就在附近,许多人仍盯着他们。 夏昭衣和支长乐没有多留,穿过这边几座客栈,朝戒备森严的驿署方向而去。 从信驿署的驿丞早便不在了,由掌控这里的军部接手,眼下是田大姚的人马。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驿署半里外的露天茶棚下歇脚,这里的人不及前面的客栈多,是为往来的军爷们所置。 他们过去时,半个客栈坐着歇脚的官兵,只有零丁二三路人。 伙计出来迎客,支长乐不给动马,让伙计搬张长条凳来便可。 两匹马儿健硕强壮,夏昭衣和支长乐的谈吐更惹人注目,那边的官兵频频打量过来,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尤其多。 伙计将长条凳搬来,同时呼唤同伴抬来一张八仙桌,让夏昭衣稍等,他进去泡茶。 “许久不见这样细皮嫩肉的了,也敢往这边来,”伙计在后院摇头,冲同伴说道,“她这是嫌命长啊。” “看她气质,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可真是好看。” “那又怎么样,咱们游州这些年,倒下去的富贵人家还少吗?” “这娘子真是不懂事,不说现在,就是以前还太平的日子,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乡道上走,都容易被人抢呢!” “就是,更别说这里的军爷久不开荤了,啧啧,给他们瞧见这么极品的美人,还不如狼似虎。” “你们少说几句,”掌柜的忙走来,压低声音斥道,“能来这里的岂是寻常人家,说不定是大成王麾下哪位大将之女或新娶的小娘子!”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几个伙计连着点头。 茶水泡好送来,还添几分小菜。 夏昭衣取出银针,还有一包小药粉,银针逐一试完,再将小药粉洒上,静待好一阵子,对支长乐说道:“可以吃了。” 伙计在旁,脸色都变了,不高兴地说道:“两位客官,我们怎么可能下毒的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夏昭衣坦荡说道,并未觉得半分愧疚。 伙计将抹布往肩膀上一搭,转身走了。 附近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随后目光看回少女。 太过从容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反让在此凶横已久的士兵们不敢乱来。 第714章 衡香的信(一更) 少女和大汉一直在这坐着。 士兵们虽然凶横,但军法在那摆着,他们不能在此多停留。 好些人走了,又有好些人来,天色越来越暗,伙计亮起灯笼,去往茶棚前的空地上挂起。 少女和大汉却还坐着。 伙计期间不是没来赶过人,结果对方直接拿了五两银子出来。 掌柜的还能说什么,亲自过来赔礼。 五两银子,在这里坐一年都没事,只要对方坐得住。 只是,他们发现少女茶盏里的茶,却还剩着半杯。 灯笼一共挂了八盏,空地上的木头灯柱各一盏,其余是去路旁高悬,一个伙计甚至跑去五十步外挂灯笼。 这家茶棚不会打烊,官兵们日夜不休,轮流值守,他们这家茶棚便也灯火彻夜。 掌柜的将茶棚选在这里,是为了安全。 哪怕近来流民一波一波的聚众,前面几家客栈都一度被冲击和洗劫过,他们这家靠近驿署和兵营的小茶棚却半点事情都不会有。 月上中天,夜风吹来几阵清寒,掌柜的熬不住了,叮嘱完今晚夜班的伙计后,准备去后面的帐篷里睡觉。 离开前,忍不住又朝外面的桌子看去。 那个大汉想是也困极,已经趴在了八仙桌上。 少女却仍清醒,她始终端坐在那,一双清澈明丽的眼眸,正望着空地上面高悬的灯笼。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个侧脸,当真美极。 掌柜的转身走了,打着哈欠准备去睡。 一队士兵从南面而来,出现在大道上。 一共五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所穿,皆是会仁营的盔甲。 他们的目光遥遥便锁定住了这家茶棚,随着距离变近,能看清茶棚最外面的两匹大马,和大马旁边的少女与大汉。 “真是他们!真的是!”一个衡香口音的士兵压低声音喜道。 为首的男人“嗯”了声,加快速度:“走!” 马蹄声让夏昭衣侧过头去。 她看着这队人马走来,不动神色。 支长乐快要睡着,听到动静抬起头,困顿地望去。 士兵们下得马车,为首的士兵大步走来,看着夏昭衣说道:“姑娘,王先生托我寻你。” 支长乐垂下头,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数过去,顿然一喜:“整好九个字!阿梨,正是他们!” 士兵们无声看着他,目光平静。 支长乐顿了下,挠挠头,只道自己困傻了。 夏昭衣起身,说道:“有劳王先生。” “姑娘,久等了。”士兵低声说道。 “你们赶路才是辛苦。” 支长乐也起身,将悬在马匹后侧的竹筐中的小包袱取出。 为首的士兵接过包袱,在桌上放下另一个:“阿梨姑娘,我们走了。” “好,一路平安。” “姑娘也保重。” 士兵们没有多停留,来也无声,去也无声。 留下的包袱是最寻常的简色素布,夏昭衣打开,里面有近十封信,除了信之外,还有一张舆图,和一包银子。 “等裴老宗主的大隼养好,今后我们便不必如此复杂了。”支长乐说道。 “嗯。” “欸?”支长乐看着夏昭衣正拿起的这封信上。 封面一角,落款着“沈冽”二字,字迹俊逸大气,端正豪迈。 “沈郎君的信啊。”支长乐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抬手拆开。 花笺为信纸,清香存余,轻薄却有份量。 支长乐瞄去一眼。 这般精致,这是信还是情书呀。 想到当初在客栈里,戴豫和杜轩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抓着机会就在阿梨面前替沈冽美言数句,这件事情,一直被他抛在脑后。 支长乐挠了挠手背,在想现在要不要适时说点什么…… 可是,支长乐的目光从花笺移向少女的脸。 如果要说,怎么说呢? 一直以来,眼前这个清清冷冷的小姑娘,在他和老佟心里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什么情啊爱啊,似乎跟她永不沾边。 可真要说起,沈冽也是个清清冷冷,月上谪仙一般的人,怎么他就动了凡心呢? “……阿梨,”支长乐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昭衣没有抬头:“支大哥想问什么呢。” “假使有一个人,跟你一样遗世独立,没什么人情往来,这样的人一看便不会招惹男欢女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有所属了,为什么呀?” “……” “嗯?” “你这,问得都是什么。”夏昭衣抬起头。 “就是说,要如何让他死心,”支长乐纠结道,“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喜欢他。” “支大哥,”夏昭衣看着他,“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呃,我,我就随口一问的,随口一问。”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们现在在这家茶棚,我手中这些物什皆很重要,支大哥是个懂轻重的人,断然不会在如此场合‘随口一问’。” 支长乐快哭了。 夏昭衣拾起信封,视线落在“沈冽”二字上:“莫非,支大哥说得是沈郎君?” “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的啦,绝对不是他……” 夏昭衣笑了:“看来是了。” “……” “沈郎君,有喜欢的人了?” 支长乐结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戴豫和杜轩提过几回。” “竟然,真的是他。”夏昭衣声音变低。 支长乐目光呈游离状。 “也挺好,”夏昭衣一笑,“沈郎君重情重义,若他有喜欢的女子,一定待此女子极好。” “可,可这姑娘不喜欢他呀,咱们身为朋友,该当让他死心。” “支大哥,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强加左右他人的情绪思绪,尤其是沈郎君,他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会有定夺。” “聪明人?”支长乐叹气,“真要聪明人,就不会喜欢她了。” 夏昭衣笑笑,垂眸看回花笺。 信上其实没有什么内容,没有报忧,也无喜事,但想想,沈冽当时的处境也不会有什么开心的事。 内容很简单,只说他已到安全之处,而后是问她的安,最后说若有空得闲,聚饮清茶数杯,便无其他。 行文简练,寥寥数行。 落款日期,是一个半月前的。 第715章 你们最配(二更) 花笺质地很好,清香是他身上的淡淡杜若。 夜风拂来,清香时有时无。 嗅觉是一种很奇特的存在,能将天边人变作眼前人,如常味鲜里的百花糕和芳沉楼里的十香排骨。 这花笺亦如是。 “阿梨,”夏昭衣念着花笺上的开头,“沈冽的字,真好看。” 支长乐端起茶盏,在旁默默饮茶,感觉这事……不想再管了。 他有一种自己越管越乱的感觉。 其他信,赵宁共三封,齐老头一封,王丰年三封,剩下的,都是支离的,而且支离的信封尤其鼓。 除了沈冽和支离的信外,在衡香的赵宁等人,都特意在信封后面用崭新的墨标注了日期。 夜里虽静,但时常会有官兵过来。 朝少女望来的眼神,因着夜晚困顿和对暖软被窝的渴求,变得更为复杂且肆无忌惮。 起夜的掌柜听闻他们还在,来前头看一眼,恰好看见少女和大汉准备离开。 比起坐着,起身的少女更显风华,一袭束腰束袖的灰蓝双色长衫,纤脖削肩,瘦腰长腿,胸口比不上那些丰腴女人,但也绝对饱满。 刚来的六个士兵一见得到她,顿然停步,有人咽了口唾沫,止不住某种最原始且压抑已久的欲望。 掌柜的看着他们走远,又看着那六个士兵低声说话,转身跟了上去。 掌柜的皱了下眉,一声轻叹。 “我看要出事。”旁边的伙计小声说道。 “去!”掌柜的赶他去干活,最见不得手下人多嘴多事。 只是,当真是要出事的。 这么一个水凝一般的秀美少女,她坐在这里,简直如一只肥美的兔子在诱惑群狼。 算了,叫你不知天高地厚。 掌柜的摇头,转身回去睡觉。 隔日,六个鼻青脸肿,双手后缚的士兵被人在路边发现,身上盔甲都被卸了,绑着他们手的,是他们的腰带。 问他们什么都不肯说,最后六个人被带回去军法处置,痛打数十大板后,调去军中干最苦的活。 昨夜睡得太晚,一直到正午,夏昭衣才从一间破败的民屋中醒来。 前面是荒弃数年的孤村,因尉平府的大水,村中横陈的尸骨都被推到村南一隅。 夏昭衣没有进村,而是在村外最偏僻的山脚寻到这几间堪堪欲倒的危楼。 屋外的阳光照入进来,她自地上坐起,有些没睡够,难得几分惺忪不清明的双眸,困倦的落在身边的信上。 沈冽的信,只有那么几个字。 可旁人的信,却提了他大半篇幅。 赵宁的最后一封信,便专门为沈冽而写。 按日期去推,该是送信者出发那日,她迅速写就的。 说的,是沈冽断了郭家三位老爷的指。 “阿梨?”支长乐的声音在外轻声响起。 夏昭衣侧过头去:“支大哥,我醒了。”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丝绵软嘶哑。 可算醒了。 支长乐端着碗温凉的水进去:“阿梨,你睡了好久。” 水是支长乐睡前烧得,放在一旁慢冷,眼下喝来,温度最好。 夏昭衣喝得很慢,喝完神情仍走神。 “……阿梨?”支长乐低低道。 “支大哥,我是否当真不近人情?”夏昭衣忽道。 “啊?”支长乐忙蹲下来,“阿梨,怎么了?” 夏昭衣双眉轻拢,侧头看着他:“我一直觉得,别人的事,别人不愿说,我便不多问,但忽然在想,这样是对是错。” “自然是对的呀,谁愿意被人烦呢?” “若是当初,我多关心下沈冽,追着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帮他。” “又是沈冽啊……”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眉梢轻扬。 “不,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夏昭衣笑了,垂眸拾来放在一旁的信。 “沈冽与旁人不同,他很重要,”夏昭衣看着信,淡淡道,“从未有人这般舍命救我,不求回报,只凭朋友二字便肝胆相照,沈冽,太不同了。” “天上的月,人间的雪。”支长乐福至心灵般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支大哥这番形容,当真恰当。” “……” 支长乐也看向那些信。 不求回报倒是真的,沈冽对阿梨的心思,都是戴豫和杜轩在那说啊说,半分不见这小子自己有什么表达。 但“只”凭“朋友”二字,呵呵,免了吧,才不是朋友呢。 虽然觉得,沈冽那样的性情,对朋友的确也会至情至性。 “唉。”支长乐幽幽叹息。 撞见少女望来的清澈目光,支长乐正襟危坐,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阿梨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上只有你和沈郎君最般配?”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 “……”支长乐莫名觉得紧张,也眨巴了下眼睛。 “我和沈冽,是,朋友啊……”夏昭衣说道。 “可男人和女人,也不是天生就看对眼的嘛,日久才能见人心,都是从,从朋友相处起来的嘛。” 夏昭衣笑了笑,垂头将信放回一旁。 “我们为何在这说聊镜花水月之事,”夏昭衣笑道,“支大哥,我们该动身去尉平府了。” “……” 支长乐觉得有几分失落,但又觉得,这才是她。 着实矛盾。 就如他一边不想帮戴豫和杜轩管,一边又觉得,也的确只有沈冽最配阿梨,阿梨也最配沈冽。 可,他们这样风华无双的人,真的需要人配吗? 阿梨就是阿梨,她一个人可以于群山上傲雪凌霜,要什么人配呢。 支长乐想得脑袋大,摇了摇头,不想了,再度决定,随他们自己去好了。 他们所在这座孤村,离会仁营大营很远,昨晚教训的那六个士兵,想是会引起一番不平静,但在他们回程之前,这番不平静应会平息。 六月的日头太大,夏昭衣和支长乐各戴了斗笠,快马驰骋于从信荒野,入夜亦不休,奔赴尉平府。 同一日入夜,三个身形矮小的男子骑着快马,终于在去往探州的路上追上沈冽的兵马。 哨骑遥遥发现,拦下他们。 男子于马上抱拳:“我乃衡香赵大娘子所派信使,前往醉鹿,受紫河西坊吴掌柜所指路,特奉信而来!” 第716章 动心之人(补更4.29) 营帐中灯火正盛,聚于一起商讨路线和探州附近布兵情况的男人们在地图上以炭笔勾勒。 哨兵来报,道是衡香,年轻清俊的男子自地图上抬首。 随后入来的信使送上五封书信,杜轩忙不迭接来,送去桌旁时,他先一翻,瞧见其中一封信的角落署名,他喜不自胜:“阿梨的信!” 随军案后许久不见笑颜的男子微微弯唇,挺直身板,淡淡道:“给我。” · 赶路多日,距尉平府还有三里处,夏昭衣和支长乐在群山脚下遇见正在填埋尸体的人群。 大大小小的新尸坑中,有几处是专门用来填埋原尉平府的驻守士兵。 他们的盔甲皆被脱下,堆起来如山一般。 人手不够,加之天热,所以诸多尸体早已呈白骨化。 人群似不知尸臭,一具一具抬着,丢入尸坑中,顺手黄土一抔,覆于其上。 穿过山道,遥遥得见尉平府的斑驳城墙,城墙上没有士兵,墙垛口下有许多箭矢。 尉平府地势险峻,非正规四方大城,城墙搭山而建,只有三座,夏昭衣和支长乐骑马踏上附近一座高山,恰能隔着巨大的山涧得见城中一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这么烈的太阳,都没能将城中的水晒干,而水上,尤可见浮尸。 灼灼日头使得半城水光耀目,夏昭衣沉默看着那些正在雕啄尸体内脏的大鸟。 此情此景,是天灾人祸后必然会出现的,来时便有所预料。 “阿梨,里面肯定有疫症了。”支长乐说道。 “嗯。” “吕盾想打尉平府,闻郎也是,待真将此城城门打开,二者却都扬长而去,”支长乐怒道,“我仍记得当年在京城,宋致易利用那些流民逼压京都之事。” 夏昭衣眉心轻拢,她也记得。 苍雪郁郁,跋山涉水的苦难生灵们,终于在绝望中成批倒在天寒地冻里。 谁都帮不了他们,世上无神灵,而所谓天子,不过一个腐朽软弱的残暴君王。 “走吧,”夏昭衣勒马,“我们去另一边。” “好。” 东南两面,闻郎部下所建筑的堤坝已经垮了许多,防汛沙袋零落一片,城中水势仍在,因为江潮冲来的不仅是水,还有大片淤泥。 这里的尸体是最先被处理的,越往江边,水况越好,巨大的惠门河沿着半座城池缓淌,孕育着尉平府,也毁掉了尉平府。 夏昭衣下了马,和支长乐沿着长长的山道慢行。 观天,观地,观江,最后,她在一处江边停下。 支长乐也停下。 “这里是最快的横渡点,”夏昭衣说道,“轻舟即可。” 江风拂来,支长乐眯起眼睛朝对岸望去。 “那边的山势,会不会不好走。” “会,这是一座古山,但翻过去就是平原了,再往北走十里,便是农姜道。” “尉平府和农姜道,竟然这么近?”支长乐惊讶说道。 “对啊,本就很近。”夏昭衣笑起,目光明亮且愉悦。 切断农姜道,便切断了游州北面与东与北的所有往来。 不管是宋致易,还是田大姚,更或是李乾。 这次天荣卫能去衡香,便是趁宋致易和田大姚在游州你争我抢时,乘乱自农姜道而行。 而眼下这突袭路径,不说完全控制农姜道,可时不时有人冒出来捣乱或打劫,总是扰了其太平。 农姜道大道平坦,四处皆有可逃之地,可提前派哨骑在农姜道蹲守,一眼可望数里,一直是最安全的商道。 如若农姜道变得不可控,宋致易和田大姚的人马可以换路,但李乾在西北方向的耳朵和眼睛,定不再好使。 而夏昭衣没有打劫的爱好,这条捷径,她打算告诉全天下。 黄昏时分,夏昭衣和支长乐离开尉平府,沿着惠门河北上。 去往从信府还有很多路,路上村郭中所见灯火,比游州南部要多得多。 夏昭衣和支长乐避开这些村郭,同前几日一样,寻了处偏远的山脚休息。 其他的信都看完了,只有支离的信,夏昭衣会在停下时一点点地看。 鸡毛蒜皮太多,连母鸡下了几个蛋,支离都连着三日记载在信上。 而且对于这种行为,他深刻认识到有多琐碎,但他在信上表明了态度,就是无聊,非常无聊。 不仅是母鸡下蛋,连他自己便秘或窜稀,他都要写。 夏昭衣在荒败的草屋中屈膝,以掌骨托着下巴,啼笑皆非。 看了这么多日,才终于看完支离的两封,她拿起第三封胖鼓鼓的信拆开,第一行说得便是,他去整理了大师姐的遗物,大师姐着实是个纯粹简单的人。 夏昭衣一行一行看下来,目光落在信纸上,却好似飘去很遥远的记忆深处。 世人对她有许多评价,但真正了解她的世人,能有几个。 支离跑去细细整理了她的东西,包括手札笔记,所以他所说的纯粹简单,或许有几分参考之处。 莫怪师父会说,她今世戾气重,心思重,情绪重,需得出去游历成长。 相较于上一世的太平年岁,她真的有太多改变。 可是…… 夏昭衣抬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 她仍记得,陶岚用带着倒刺的木棍砸下来的那一次次剧痛,还有木刺卡在溃烂的皮肉里所带来的折磨。 她不仅仅只是死于那场磨皮刮骨的酷刑,在那之前,她已受尽虐待。 卧雪而亡,重回人间,却是一场亡国灭家,她……又如何再去简单纯粹呢。 不过,夏昭衣浅浅莞尔,她的二哥还在,终是大幸,以及,她今世多了很多朋友。 想着,她拿起一旁的信。 最薄的这封放在最上,是沈冽的。 清香隐然,沈冽那双清澈深邃的黑眸似能跃然于前。 “朋友。”夏昭衣很轻很轻地说道。 “假使有一个人,跟你一样遗世独立,没什么人情往来,这样的人一看便不会招惹男欢女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有所属了,为什么呀?” 为什么? 夏昭衣认真地想了下。 喜欢谁,跟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关系,跟让他动心的人才有关吧。 该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才能让沈冽这样的人动心。 她将信放下,又拿起赵宁的。 赵宁在信上提到了一句聂挥墨极有可能也会来游州,让她当心。 此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明日就要去从信府了,她是得提上几分心眼。 第717章 从信会议(一更) 游州所处之地,西接西北六州,北与仄阳道中段路接触,东北往上,至云舒官道,可穿三大州府,直奔京畿, 宋致易要进军西北六州,必须拿下游州。 田大姚更不会放弃游州,整个游州在田大姚的战略版图上,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相比起从信南部的生灵涂炭,从信往北,一直相对安稳。 田大姚的兵马在游州不仅只有军部,自大乾左翊卫大将军梁崇光战死,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后,整个游州的官宦系统,被田大姚的部众全面接手。 尉平府被闻郎引江潮淹没,数万难民曾一度北上。为了维护从信往北数百里的平稳,田大姚令吕盾和现游州刺史林戈务必控制难民大潮。林戈直接下令,若有难民继续北上,格杀勿论。 所以游州恰便以从信的绕赤乡为分界线。 绕赤乡往南,人间炼狱。 绕赤乡往北,尤其是从信府,不说繁荣锦绣,至少富余之人,仍能清闲的去四处寻茶叶,挑金器瓷器。 入夜后的一场大雨,炎热数日的从信府因此降温。 大半座城池宁谧安静,但士族们最爱去的茶馆酒楼和烟花巷,仍可闻高扬的笙歌。 玉衡楼后院,管事撑着雨伞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人,皆戴着斗笠,风尘仆仆。 “可算来了,”管事往一旁退去,“快进来。” 热水,热汤,干爽柔软的衣裳,杂役们一一端来。 三人没有要去洗浴的打算,湿漉漉的斗笠直接放在上品的花梨木云纹案上,佩剑佩刀则不立身,仍傍在腰旁。 杂役们离开,管事留下,交代眼下从信时局。 三人冷冷听着,斗笠除去后,斗笠下的面色皆很糟糕,尤其是楚筝。 这几个月,他们一路追杨长军至八江湖不得,转而想去暗杀全九维和沈冽,还有那个阿梨。 但全九维比杨长军还难捉摸行踪,沈冽和阿梨更不必说,在八江湖时,他们就已经失去了目标。 这一个多月内一事无成,虞彦驰极其不满,恰好颜青临来信,田大姚麾下的八都军使将于从信开会,商议军事,应对开秋之战。 厌倦一路追人的楚筝主动请缨,和程妙德,司马悟一起,跋山涉水来了从信。 所谓八都军使,是田大姚新建兵制,独立与原有军制和兵种之外。 田大姚起事于夜荨岭山脚一座小村,当年天灾无收,税制不调整,易怒的田大姚徒手打死两个征税小吏,逃往深山躲了两日。 在山中,他越想越不甘,再出来,他拉上村中亲朋,跟着他反。 没人不敢跟,不敢跟的,他当场杀。 三日后,在地方官府还没半点觉察之时,田大姚直接带人闯去荣江县,将正在审案的知县,县丞,主薄和一干小吏给拖至街上,当场砍了。并以他们的鲜血为酒,歃血为盟。 荣江县是田大姚的故乡,除却荣江县,沿着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全跟了田大姚,田大姚的主力军便来自于此。 现在的八都军,则是田大姚采纳了章之的新军制,将除了荣江县和夜荨岭那些村县外,他所占的所有州府大省分为八大区,每个区特选一位正将都尉,招兵抢兵,包括强制正值壮年的男丁入伍。 牟野之战还在僵持,且不知会僵持到何时,但游州,田大姚和宋致易势必要有场大仗。 房内很安静,只有管事的声音。 说完从信时局,司马悟问起外面局势,管事的有什么说什么。 提及醉鹿之事,一直沉默的楚筝忽道:“沈冽干的?当真是他?” “是,姑娘,”管事朝她看去,“沈冽当街砍得,众目睽睽,数百双眼睛看着,不会是假。” “怪了,”楚筝嗤笑,“郭家想必也没想到,他们养了这么久的狗,会反过来咬他们。那,沈冽现在身在何处?” 管事摇头:“这个不知。” 楚筝收回目光,不理了。 司马悟让管事继续说下去,醉鹿的说完了,说到了同渡,而后是盘州,湖州。 无可再说后,司马悟挥手让他下去。 “等等,”楚筝说道,“那个阿梨呢,可有她的消息?” “便只有衡香那事,她放话出来,要保东平学府。” “这事我知道,其他的呢?” 管事摇头。 楚筝摆手,让他离开。 房门很轻的被关上,司马悟看向两个同伴。 “先休息吧,”司马悟说道,“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先去驿馆打探。” “田大姚的八都军使相聚,来得绝不可能只有我们,”程妙德道,“我们在此人手未必会够,要不要派人去武成军那要些人手?” 司马悟想了想:“暂且不用,太多反而不好隐藏。” “那好,明日我们分头行动,”程妙德道,“我先去休息。” “嗯。” 他们话音方落,楚筝抓着她的斗笠起身,抬步离开。 正准备起来的程妙德皱眉,看着被她带上的房门。 “她近来火气越来越大,若说不想来从信,可又是她主动提的。这一路来,咱们二人惹都不敢惹她,偏是她老给我们脸色看。” “怪我们无能呗,不然还是什么。”司马悟说道。 程妙德呸了声,抓起斗笠,也走了。 玉衡楼是这条烟花巷里面较为不起眼的一座春楼,跟从信几家大知名的春楼无法相比,且因世道缘故,生意更比不上。 楚筝拉开房门出来,去往为她准备的卧室,遥遥听到一个酒坛子被砸碎的声音。 大雨滂沱,但这声酒坛子碎得更响。 远处渐渐响起叫骂声。 听到一个人名,楚筝停下,扶着美人靠朝外望去。 也不知是否听错了,那个人名没有被再提,反倒是刺破暗夜的一声尖叫乍响。 “杀人了!杀人了啊!!” “那边发生了什么?”程妙德走来说道。 “说是杀人了,”楚筝抱剑而立,“乱世死人多正常,大惊小怪。” 说完,她转身走了。 程妙德听了阵,没人再喊“杀人了”,但场面依旧混乱。 算了,发生什么,明日便会知晓,他便也不多管。 第718章 我要女人(一更) “啪!” 一杯冷水,朝钱奉荣的脸上泼去。 被惊醒的大汉当即揪着泼水者的衣领,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挥去。 “别别,长益大哥,是先生要我泼你的!”泼水者惊忙说道。 钱奉荣的视线收紧,怒然将人松开。 泼水者赶紧躲去一旁,不敢再近他。 钱奉荣伸手捧住脑袋,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脑袋委实太晕,晃晃沉沉的。 缓了半响,他转头看向坐在屋中慢悠悠看书的文士。 “我说了,”钱奉荣说道,“以后别拿冷水泼我。” 一袭儒雅蓝衫的文士像是听不到,缓慢捏着自己的胡子。 坐了阵,钱奉荣从床上下来。 “昨晚那杂役差点被你打死,”文士淡淡道,“这里是从信,田大姚的地盘,我几次提醒你不要喝太多酒,你偏不听。” “昨晚那臭娘们伺候不了我!还他娘的赶我走!” 文士轻叹,搁下书朝他看去:“你身材壮实,个头又大,为何偏要找瘦弱女子?几人能受得了你?” “妓女还挑嫖客呢?”钱奉荣哈哈大笑。 旁边的小随从默默倒了杯水,放在文士手旁:“先生喝茶。” 又给钱奉荣也倒了一杯。 “如今还能去烟花巷里寻欢作乐的,多为从信士族,你在田大姚那可还有悬赏,如若真闹出事来,我可管不了你。” 钱奉荣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他神情越来越暴躁。 “我要女人!”钱奉荣忽地怒道,走来坐下,“你说从信美人多,我没见着几个!我要那江上所见的那样,就是在昭州下船的那个娘们!” “天下不缺美人,哪怕从信没有,游州府总有,眼下我只想你安稳!”文士语重心长。 “安稳安稳!”钱奉荣将小随从才送来的水杯往地上扫去,“女人都没几个像样的,我安稳他娘!我莫不如去当个阉人!” “你待自己可真狠。”文士摇摇头。 钱奉荣没说话,坐了会儿,忽又抬手,在桌上用力拍下。 “快午时了,”文士说道,“唤你醒来,可不是让你发火的,该去办事了。” 钱奉荣看他一眼,起身去换衣裳。 昨夜一宿的雨,外面仍是阴天。 文士转头朝外看去,绵绵的雨,街上行人该很少。 换好衣裳的钱奉荣准备动身,拉开房门前,他回头看向文士“谢忠,我最后说一次,以后别再拿冷水泼我!” 文士看着他,没有接话。 钱奉荣将门摔得很响,扬长离去。 “先生,他太粗鲁了,真是个野蛮的人。”小随从低声说道。 文士捏着胡子,脸上神情不见喜怒:“野蛮人才好,心思太多的,反而不好使唤。” “可他满脑子想着找女子……” “这就更好了,”文士看他一眼,淡淡道,“所有的麻烦,就找那些女人去吧。” 只是这女人,文士抚着胡子的手停下。 老实说,他其实也不信春楼里面有什么好货色,还是那些深门大户中的闺女来的水灵…… 得,投其所好才行啊。 钱奉荣从客栈后门离开。 客栈的伙计压根不敢惹他,遥遥躲走。 雨天本就人不多,后巷更少,钱奉荣淋雨穿过一条胡同,前边就是从信渡口。 他左右望了望,抬手将外衫脱了,里面的衣裳,是会仁营杂役兵的布甲制衣。 熟练将外衫藏在老地方,他大步走出去,跟前几日那样扛东西搬货。 东西着实太轻,旁人吃力扛一袋,他可轻松在左右两肩各扛三袋。 但谢忠再三叮嘱,他也得假装扛不动才行。 演戏可真累,钱奉荣烦躁。 这两日,田大姚八都军的几位特使会陆续赶至从信,其中有几个必会自水路而来。 谢忠说,随便摘下其中一位特使的脑袋,他们就可以顺利带去投靠宋致易了。 其实田大姚非常对钱奉荣的胃口,可惜,田大姚这边他结了血仇,早就呆不下去。 状似辛苦的将一袋货物从码头搬至集装处,见一旁一个瘦弱士兵快走不动路,实在看不过去的钱奉荣手一抬,把那快压垮士兵的麻袋轻轻松松抽走,朝那边的集装处一抛。 细瘦的雨四溅,还有麻袋外的些许尘埃。 瘦弱的士兵愣了愣,随后要感谢,不待说出口,不远处响起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好厉害!” 周围的人都朝声音看去。 两个年轻少女立在雨中,看衣着模样,一个小姐,一个贴身丫鬟。 小姐一袭乳白色的烟笼梅花百水裙,脚上穿着一双三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精巧盘起的云近香髻上插着一支白玉珠花簪,如花似玉的脸,娇媚粉嫩。 丫鬟执着伞,也夸道:“好大的力气呀。” 钱奉荣直直看着这位小姐,手指握紧了又松开,忍住上前去拉着她的冲动。 小姐没再看他,对丫鬟笑道:“走吧。” “嗯!” 主仆二人转身离去。 这句“好厉害”,还有那句“好大的力气”,不过是经过时地随口一夸。 钱奉荣仍看着她们,目光从少女们的背,移向了她们的臀。 “喂!”清点货物的小吏叫道,“这是你能看的吗?滚去干活!” 钱奉荣朝他看去。 “干活去!”小吏朝码头指去。 钱奉荣冷冷地将他一番打量,模样不算难记。 给老子等着! 钱奉荣在心底呸了一声。 只是走回来时,没能忍住,再度心痒痒地回过头去。 那对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了。 丝雨绵软,轻似飞花,沾衣又烦,稀稀疏疏间,行人来又去。 与从信渡口相去甚远的西南城门,夏昭衣和支长乐戴着斗笠,手提一筐野菜,几条鲜鱼,安静候在进城的队伍中。 队伍不长,很快便到他们。 支长乐提了提野菜与鲜鱼:“我想去当兵,不当底层的兵,我要当大兵!” “是大官吧!”城门郎哈哈笑。 “这是拿去孝敬的。”支长乐严肃道。 这般高大魁梧的男子,本也是要被捉走当兵的,既然自己想当,城门郎便不多事。 至于是不是受骗,那不打紧,街上盯着的目光多得是呢。 第719章 此行目的(一更) 天上的雨仍千丝万丝,到东城时,日色已幕。 长街清冷,寥寥无人,从信府的巡守卫们穿过干干净净的街口,至行中书院前,不少人会转头看一眼守卫森严的书院大门。 此地本为从信府行宫旧址,百年前改为书院,虽是旧址,但建筑半点不旧,一经书院改造,别具雅香。 只是,书院两年前便不教书了,现在多用来作从信府招待往来贵客之用。 眼下八都军使虽未到齐,但来得早的几个,近些时日已在这开了不少会。 巡守卫们脚步未作停顿,离开了书院。 他们走后没多久,一队长长的华丽轿子从另一道宽敞长街走来。 不同寻常出行的轿子,这些轿子颜彩鲜活,挑金缠纱,轿子旁各跟着娇俏伶俐的小丫鬟。 轿队至书院前的空地上,一个个衣着轻薄的香艳美人自轿中被牵出。 有些美人日日都来,有些则是今日头一次来。 她们低垂着头,自偏门迈入书院。 有高有矮,有丰腴,有单薄,任人挑选。 隔着几排建筑,换了一身衣裳的夏昭衣和支长乐叩响临江旁最高大的酒楼。 天光还没有全沉,酒楼大堂只点着两盏灯火。 店里生意并不好,掌柜亲自招待,将他们迎上楼。 夏昭衣要的是两间上房,掌柜的进屋后殷勤将铜平桑木凳拉出:“姑娘坐,热水和汤茶很快便送来。” 支长乐推开临水的窗子,清寒江风带着雨水吹来,颇是舒爽。 他望了一圈,对夏昭衣道:“好一派风景!” 夏昭衣走去,风吹起她的碎发,窗外江景入眼,烟雨朦胧,一幅山遥水阔的诗意墨画。 “这里观景一直可好,最好看乃冬雪之境,”掌柜的走来说道,“客官自永安来,定少见这般大的江潮吧?” “倒是经常见,”夏昭衣笑道,“五湖四海,我去过许多地方。” “厉害呀!”掌柜拱手,“姑娘年纪轻轻,眼界气度远超他人!” “那边的码头好大。”支长乐看着前面说道。 夏昭衣循目望去,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偌大空港比长街还要冷清,旁边泊着两艘大船,其中一艘船上幽幽亮着盏渔火。 “对的,可大了,”掌柜的上前,“此叫戏龙渡,是整个游州最大的渡口,鼎盛时,此地往来都是船只,可热闹了。” “现在怎么没人了?”支长乐问道。 “哎,归官府了,行人游客皆不得过,此江如今是官府的江,”说着,掌柜的往另一边指去,“从那开始,往这一片,这两日全是货船,两位客官来得晚了,若是早点,便可见此地近千官兵搬运货物呢!” “那应当很壮观。”支长乐说道。 掌柜的心里呵呵两下,才不觉得这样的“壮观”是什么好事。 伙计端来上好的青香山银针茶,随后是饭菜。 掌柜的再客套一番,告辞离开。 掌柜的妻子一直侯在楼下,终于得见掌柜的下来,她赶忙上前:“怎么样,身份可疑不?” “人就是做生意的。” “听说口音是永安的?” 掌柜的点头。 “那就是宋致易的人,咱们不能包庇,我还是去找官府说声!” “哎呀,你少给我多事!”掌柜的拉着她,“咱们来单生意不容易,他们出手不小气!” 掌柜的拿出一锭银子:“当年也没见这么大方的客人!” “有钱没命花,我看你怎么办!”妻子夺走他手里的银子,“要出事了,我可不管你!” 伙计在房中留了两盏烛灯,支长乐嫌光线太黯,又多点了两盏。 夏昭衣吃的东西不多,吃完,她便在旁看地图。 支长乐喊来伙计收拾东西,回来在夏昭衣不远处坐下,目光也落在她的地图上。 少女看得很认真,她手中有一支很细的炭笔,她轻轻地在地图上勾勒,或沿着山川脉脊缓移。 “今日进城所见,形势委实严峻,”支长乐小声说道,“如果我们要打听商会,怕是会很难吧。而且,想得到他们的信任,将比平日更难。” “嗯,会很难。”夏昭衣看着地图,随口说道。 支长乐托起腮帮子,轻轻叹了一声。 他们这次来游州,目的简单又纯粹,只是来看商会,买商铺,入商行的。 这是游州,仄阳道在北,至屠在西,是通往仄阳道和七月道最近最快的路。 西北战场战线时时吃紧,这些年,各地仁人义士都在捐赠,但所捐之物,已越来越少。 前线艰难维持,后方战乱不休,烽火连年,夏昭衣不想再依靠赵宁的商道,这次来游州,一是开辟自己的商队,二是截断李据的人。 至于田大姚,至于宋致易,她压根不想跟他们有半分交集。 之前连日赶路,加上青香村是个闭塞之地,所以,若非赵宁的信,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田大姚的八都军使要来游州聚首。 而八都军制,是田大姚当前最为看重的军改,所以对于从信府的管控,想也知道将会多严。 天色越来越黑,外面的梆子敲响。 夏昭衣无声收拾好东西,起身说道:“支大哥,我先出去了。” “嗯,”支长乐也起身,“你切记当心,若是丑时还未归,我便去找你。” “别,”夏昭衣肃容,“我不一定丑时回,但我绝对不会有事。” “可是……” “梆子声走远了,”夏昭衣看向外面一眼,“支大哥,我走了,切记别来找我。” 夏昭衣先去隔壁上房,换了一身轻便行事的夜行衣后,她并未从房门离开,而是直接开窗往楼上翻去,最后倒挂着檐角挺腰而上,身手灵活的上了高处飞檐。 这家酒楼是江边最大最高的,眼下立足高峰,一览群山,偌大从信府在她眼中似变作一副不规整的棋盘。 疾风掠来,她垂于身后的马尾飞扬,明眸扫过城池,最后落在灯火最通明处的一条长街。 隔得虽远,却好似能嗅到撩人香气。 那些璀璨灯火,明辉盛筵,织锦出一处温香软玉的销魂窟。 第720章 江州口音(一更) 从信府一整条烟花巷,长约三里,明如白昼,近年越来越繁华,远胜当初的太平年岁。 并不是世上所有男子都好寻欢作乐,只是好寻欢作乐的太多,尤其是士族大商贾们,外面越乱,他们越爱在此流连,一些要商议的事务来此寻人和洽谈便变得更为方便。 而来寻欢作乐者,也未必便是好色,此地才女颇多,诸多姑娘音律一绝,诗词一绝,舞姿亦翩跹如惊鸿。 夏昭衣不好听墙角,但是过来以后,她只能去听墙角。 言谈说话,可以分辨身份,但一路听下,着实为浮世百绘之缩影。 有人打人,有人骂人,还有妻室携一众仆妇来捉人。 有人吹灯寻乐,有人大庭广众聚淫,有人喝酒装疯卖傻,还有人借酒气高谈阔论,险些从栏杆处摔下。 最后,夏昭衣在明月楼楼上停下。 不是听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她忽然倦了。 感觉与这些人打交道所耗费的精力,还不如招兵买马,直接把从信或者游州打下来。 远处传来争吵声,夏昭衣抬眸看去,两伙人马从对面的锦绣酒楼中推攘而出,越骂越凶,还有人动起了手。 敢在当前形势严峻的从信打成这样,两派人马应当都不寻常。 口音不是外来者,是从信本土。 本土士族时常如畸形的怪物,一方面看不起新来的统治者,骨子里一股狂傲,一方面又不得不与他们配合,谋求稳扎稳打的政治地位,好保全富贵。 夏昭衣垂眸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她想到了一些其他事。 通往北元的商道,其实不止赵宁,还有其他人。 但这些商道,这些年越来越不安全,甚至发生过打劫之事。 夏昭衣之所以不想再托赵宁,因为赵宁树大招风,盯上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再加个西北商道,赵宁的麻烦会更多。 而将物资托给赵宁送往西北的,并不止她一个,至少有三十多人。 在很久之前的信上,赵宁便提过,沈冽也有。 二哥从军于赤门军松炀营,松炀营正将刘墨的独子刘照江,是沈冽的好友。 但沈冽所托之人不止赵宁,以及赵宁还提过,沈冽也想自建商队。 这件事是在江州南湖县之前,后来沈冽在江州出事,商队之事,便也搁浅。 可惜,当初在临宁和广骓交线处的那座荒野古刹中,她曾问沈冽今后有何安排,沈冽说,今后再不想回醉鹿,以及,他不想再过问天下之事。 宝剑蒙尘,天下之憾。 一个身影悄悄自后面上来。 哪怕处于走神状态,夏昭衣的耳朵仍敏锐捕捉到青瓦被轻轻踩响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倒是黑暗中的人没料到这里竟会有人,竟还平静的和他对视,一双眼眸乌黑雪亮。 “司马,为何停下?”后面一个女音小声说道。 司马悟没有回头,以手势示意同伴安静。 楚筝攀着屋檐爬上来,便瞧见了坐在高处,身影单薄的少女。 少女脸上并未蒙纱,幽微夜色下,侧脸鼻骨挺翘,面上肌肤饱满丰盈,吹弹可破。 三人都是一身夜行衣,少女的头发以软布束成一条长马尾,利索飒沓,头身比过分优越,以及她摆放略显随意的双腿,哪怕坐着,都能看出其比例傲人。 “你是什么人!”楚筝低声说道。 “江州口音?”夏昭衣说道。 楚筝一顿,看向司马悟。 二人极有默契,同时拔出匕首,朝夏昭衣冲去。 扑至跟前,却不见人。 司马悟有所感侧过身去,少女轻盈立在飞檐上,双手负后,笑吟吟说道:“确定要在此与我动手吗,虽然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慎将你们踢下屋顶,我可不管你们死活。” 如此一番身手,足可见对方远在自己身上,司马悟不敢再轻举妄动,一旁的楚筝却再度冲了上去。 司马悟想拦都来不及,楚筝的匕首已直直刺向少女。 在他们这些人中,楚筝的身手是最好的。 她争强好胜,早年因输给同为女儿身的闻黛而心有不悦,励志要成为第一,这些年勤奋练武,单论身手不论力量的话,他们没人打得过她。 匕首再度扑空,楚筝就着力道往一旁横劈,少女却须臾出现于她身后五步外。 “有本事,你便不要躲!”楚筝回身怒道,“躲躲闪闪有什么种!” “当真是江州口音,宋致易派你来的么?”夏昭衣问道,“或者,颜青临?” 楚筝瞪大眼睛:“留你不得了!” 司马悟皱眉,也跟着冲了过去。 “那么,”少女转瞬在另一个飞檐上,仍是平静温和的声音,“你们该当认识沈冽吧,当年江州游湖县发生的事情,我今日便同你们一次清算。” “沈冽”二字,让楚筝一顿,她上前一步:“你是沈冽那双姓家奴的什么人?” “你是,阿梨?”司马悟惊道。 楚筝大愣,猛地看向司马悟,再望回少女。 “你当真是阿梨?!”楚筝说道。 “是啊,”夏昭衣笑道,“我这样的身手,世上几个人有?” “你未免太狂妄。”司马悟沉声怒道。 “我不是一直这般狂么,莫非宋致易和颜青临未同你们说过。” 楚筝笑了,将脸上面纱扯了下来。 “是啊,可真狂,不然怎么和沈冽夏昭学那样的人狼狈为奸呢?夏昭学背信弃义,沈冽爱吃人,你这个妖女呢,你喜欢做什么?” 夏昭衣眉心微拧,旋即便散,脸上笑容如初:“区区吃人而已,何足大惊小怪?” “你们真贱!”楚筝咬牙,“沈冽吃自己的同伴,手下,战友,可当真威风!要我说,你尽早背弃沈冽吧,省得他将你也煮了吃了!” “……” “不跟她啰嗦!”司马悟叫道,“一起上吧!” 虽然知道未必是对方对手,可事已至此,他们不会退缩。 二人的匕首,再一度扑空。 夏昭衣站在他们对面的正脊上,纤细挺拔,风将她的马尾吹动,一柄精致匕首出现在她手中,灵巧丝滑地在她修长指尖上打了两个转儿。 她平静地看着司马悟:“回去给宋致易和颜青临写封信,我随时会去杀了他们。” “至于你,”夏昭衣看向楚筝,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今晚月色不好,但还是最后看一眼吧,今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话音方落,一支弩箭“嗖”的一声,朝她骤然飞来。 第721章 怒火至盛(一更) 箭矢射得太偏,夏昭衣的侧闪都显得多余,再一下瞬,她拔腿朝射箭之人冲去。 程妙德的臂弩飞快射出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臂弩的射出若无绝对经验,准确程度比弓弩和弩机要差太多。 而对方的走位,程妙德不说右手臂,连眼睛都跟不上。 下一瞬,他的手肘被人一把抓住,弩机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对准他自己。 若非程妙德反应及时,许是要将他自己的脖颈射穿。 他迅速回击,夏昭衣直接以蛮力卸下他的臂弩,朝后面追来的楚筝和司马悟砸去。 程妙德抽出匕首,来不及挥出便被夏昭衣再度拿住了手腕,顺势一扭,站势本就踉跄的程妙德几乎双脚离地,天旋地转后,他被生生折背,听到自己臂膀处一声骨骼脆响,痛不欲生。 分明是个单薄少女,力量却远比他所想惊人。 夏昭衣的匕首从后面横上他的脖颈。 刀刃的入骨凉意,让程妙德双腿一软。 但夏昭衣的刀没有马上割下,她抬眸看了眼天上月亮,暗沉的月色被乌云所遮挡,苍穹只有幽微的灰蓝。 “徒儿,你双手沾了许多鲜血。” “杀戾莫重,不是非杀不可的人,勿杀。” “生命消逝只在须臾,如朱岘在你怀中那瞬息,此不可逆也。” “你为医者,当知生死一线之际,与阴司鬼门相斗,多艰多难。” “这些年,你便去四处走走,好好长大,散性养心。” 诸多话语同时而起,夏昭衣垂眸,手中骤然用力,鲜血喷涌。 “程妙德!”司马悟大叫。 夏昭衣回身,清澈锐利的眼眸看向楚筝。 司马悟忙抬手,将她护在身后。 楚筝脸色煞白,握紧手中兵刃冲来:“我与你拼了!” 夏昭衣身形微动,脚腕却蓦然被人抓住。 若非她下盘稳当,恐要摔倒。 程妙德艰难喘气,口中和脖颈涌出大量鲜血,他死死抓着夏昭衣的脚,并用力撑身,试图抱住她的腿。 夏昭衣抬脚欲踹他的头颅,触及他坚韧明亮的双目,她犹豫了。 楚筝的匕首顷刻刺来,夏昭衣回身迎敌。 短刀相接,摩擦而起的火花锃亮,眨眼数个回合。 右脚被禁锢,丝毫不影响夏昭衣的身姿敏捷,她凭借腰力和左腿闪避,同时出刀疾如风,斩如虹。 司马悟随楚筝而来,一并拼杀。 “快走!”程妙德用尽力气嘶哑喊道。 “砰”的一声,楚筝手中的匕首被夏昭衣挑掉。 利刃撞在青瓦片上,琅琅一声脆响。 在夏昭衣的匕首割破楚筝的脖颈前,司马悟眼疾手快将她往身后拉去。 “快……走!快!”程妙德最后的吐字变得含糊不清。 司马悟冲来与夏昭衣做最后一番搏杀,终于看清局势,哪怕对方受碍,他们也完全不是对手。 继续力敌毫无意义,司马悟冲手背血流不止的楚筝叫道:“我们走!” 楚筝咬牙,看了眼程妙德,随司马悟转身。 后背蓦然一痛,是夏昭衣以足尖挑起的一块青石瓦片。 浓烈腥气自喉中冲上,楚筝没有回头,快步离开。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夏昭衣垂头看向程妙德。 男人眼神没了光彩,但方才那缕誓死顽抗的仇恨目光,她尤记得。 夏昭衣俯身,将他还未僵硬的手用力掰开。 屋顶上的人在杀战,底下的群架也一直在持续。 砸桌子,砸酒坛,互相推攘,还有人拔出刀子,不过并未真的下手。 夏昭衣以指鸣哨,长音尖锐,高空万籁皆可闻。 底下斗得正狠的人微微停下,抬头望来。 一袭黑衣的少女站在屋顶边沿,长风扫尽月白,她纤细身影将坠未坠,看得人心下发慌。 “姑娘你别想不开啊!”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人忙说道。 夏昭衣笑了,扬声说道:“多谢!劳烦同这家掌柜说声,这屋顶有具体尸体,派人早些收拾了,夏日尸体易腐,拖久了并不好受。” 众人没能反应过来,愣怔看着她。 少女说完,转身走了,不过很快,她又重新出现。 “差点忘了,”她的声音依然带笑,“这具尸体,乃安江宋致易的人,切记要告知官府!有劳!” 这下,她彻底离开,消失不见。 回去客栈,支长乐卧室中的灯火犹在。 夏昭衣入窗后,在隔墙敲了有规律的六下,支长乐终于安心吹灭烛火。 夏昭衣没有点灯,将匕首放在桌上,她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窗是开着的,江风徐来,她如似融入这屋中家具,久久未动。 “夏昭学背信弃义,沈冽爱吃人,你这个妖女呢,你喜欢做什么?” “沈冽吃自己的同伴,手下,战友,可当真威风!” “沈冽,虽然你不喜欢提及,但我还是想一问,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你的提及,只是……” “若不好说,便不说了。” “这些年,我手上沾了许多人命,以及……” “我不问了,沈冽,你好好的,不用再说,也别去想。” 夏昭衣闭上眼睛,黑暗里的脸色有些苍白。 “那是因为,沈郎君便是个极好的人呀,沈郎君值得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夏昭衣心里的怒火越来越盛。 自楚筝说出沈冽吃人这几个字时,这火种便已熊熊烧起。 颜青临和二哥的恩怨,她知道二哥不愿她管。这些年,她努力不去想,努力视而不见,当这件事不存在,当它已过去,但现在,皆成了这把火的燃料。 毁她二哥,又逼沈冽至那般绝境,到头来,他们以此嘲弄,傲慢在上,洋洋得意的继续糟践他们的名声与尊严。 又一阵江风拂来,似一双古老的手在轻拥。 夏昭衣侧眸看向窗外,俏脸如霜。 晨曦泛开极淡极淡的白芒,远空尽头下的山脉轮廓在江面上渐次清晰。 群雄相争,苍生受苦,师父说,这不过是人间该有的秩序,合久必分,分久必分,天下大势所趋,皆为造化。 一直以来,她对谁会一统中原,真的只持旁观之姿。 当然,李据不会再有希望,她誓死要灭李乾。 而现在,宋致易也不可以,任何宋致易所向往的心愿,她从今而后,都要去毁。 第722章 一男一女(二更) 隔日仍是绵绵阴雨。 辰时不到,江面上浩浩荡荡而来近百艘大船。 掌柜的负手站在门口,和邻里数十人看着那些大船。 码头上,杂役苦工们已准备就绪,便待大船一靠岸,就要开工。 买菜回来的两个妇人看到江边的男人们,上来找人群里的丈夫,顺便说起昨晚发生在烟花长街上的事情。 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屋顶上的,一个是屋子里的。 屋顶上的是黑衣人,屋子里的是一个妓女。 妓女天天都在死,他们觉得不足为道。 但是这个黑衣人便有话头可说了,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 “跑了一男一女!”妇人压低声音,“官府的人在抓了!听说,还是天定帝那边的人,就是那宋致易!” 掌柜夫人丁氏刚从客栈侧门出来,听到声音,耳朵高高竖起。 前面那些没能听到,跑了一男一女这几个字,入了她的耳,以及还有后面那句,官府的人在抓。 “一男一女……”她小声嘀咕,抬头朝客栈楼上看去。 “而且还有悬赏,但我们不识字,看不懂,悬赏银两得去金福坊门口的告示牌上看才行!” “对了,听说还跑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了翅膀一般,像是会飞,上跳下窜的……” 后面这些话,丁氏听不进去了。 一男一女,宋致易的人,还有悬赏。 昨晚来得这一男一女,那姑娘便是永安口音,永安曾是大乾国都,现如今是大平朝的国都,既是永安来的,说不定就是宋致易的人。 不管是不是昨晚来得一男一女,她都觉得需要去官府说一声,毕竟是外来的。 眼下这般时局,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们拿什么去保命。 想着,她转身回去,准备换身更简素的衣裳上街。 两个妇人带来的话题,热度并没有持续多久,众人的目光又看回江面上浩浩荡荡逆风而来的大船们。 今日的规模比之前几日都要大,其中几十艘船上,他们所见并不是成箱货品,而是披胄提缨的士兵。 旌旗在江风中猎猎大张,士兵们横竖成列,规整严肃。 岸上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越来越多人往江边而来,所有人的目光看着那些士兵,不敢再高声语。 客栈楼上,支长乐的门窗开了很小的一道缝。 他也在看,但只能悄悄地看。 一艘又一艘大船过去,江风吹遍整个人间,支长乐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战士最为荣光的时刻,除却胜仗而归,便还有这样英挺而立,不怒而威,为万千人所瞩目和敬畏。 支长乐觉得怀念,但又有些许厌恶与排斥。 仅这一刻,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男人好战,好征服。 但是打仗,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田大姚为人凶悍,对下治军严厉,对外酷刑颇多,且好虐杀。 这种彪悍风格,严重影响到田大姚所攻占下来的所有城池。 程妙德的尸首被送至官府后,官府贴出告示,同时将他分尸。 把人的头颅高悬于市集,已是“田大姚们”的老传统了。 丁氏走了很多的路去到金福坊门口,看完告示才觉察身旁的人在指指点点。她循着他们所指看去,一眼瞅到远处那颗人头,吓得赶紧双手祈福,口中碎碎念叨神明顾行,百鬼弃逃,家宅平安,凶煞莫扰。 这时,一片哭声传来。 不仅丁氏,周围的人都围了上去。 嚎啕大哭的是个十六来岁的姑娘,双膝跪在地上,求官衙里的老爷做主。 在她一旁,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身后有个岁数略大的妇人在拉她,边拉边打骂她,听意思,是她的母亲。 “昨晚死得净芸阁心雨娘子,正是她亲姐!”有人小声说道。 “看家人模样也挺清白的,怎么去当妓女呢。” “就是,死了便死了,哪还敢来闹,眼下这局势,这种事能上台面吗。” 丁氏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插嘴:“当婊子来钱快呗,这都不懂!” 官衙里面有看上去能做主的人出来了。 岁数略大的妇人见状,更着急了,拼命拉着地上在哭的少女想走。 少女坚持不肯走,便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打,揪得衣裳都变形。 “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为我姐姐做主!”少女忍着痛,大哭朝前面跪爬。 出来的只是一位司录,眼见围观的越来越多,他冲一旁衙役挥手,示意赶紧将尸体抬进去,将人也带进去。 妇人仍抗拒,连连说不想给官老爷添麻烦,这就走。 旁边的衙役们心生烦躁,直接将她扯开,朝地上摔去。 “你不想进来就别进来!”一个衙役叫道,和同伴抬起躺着尸体的担架。 少女跟着司录进去衙门,司录将她和尸体一起丢在大堂,便去后面忙了。 大堂里的衙卫也没有几个,且不是严正站岗,而是坐在一旁闲散说话。 少女跪在尸体旁边,等了又等,什么都没有。 她看向一个衙卫:“官爷……” 衙卫们像是听不到,继续和同伴说话。 “官爷!”少女提高声音。 几个衙卫终于有反应了,但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理了,照旧继续说话。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少女挪动一下麻木的双腿,看向那边打发时间的衙卫。 比双腿更麻木的,是她的神情。 缓了缓,她垂头看着一旁的尸体,哭肿的眼眸愣愣的。 这时,官衙大门外传来动静。 少女连回头的想法都没有了。 几个正闲散的衙卫们听到动静,忙都站起,朝门口跑去。 “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这是干什么呢。” “先生,她是来喊冤的。”一个衙卫说道,同时将她的情况简单一说。 “喊冤,那陈永明呢?”中年男人问道。 “陈大人近来可忙……”衙卫回道。 中年男人点头,朝大堂走来。 衙卫们忙跟上。 “姑娘,”中年男人温和说道,“你且慢慢同我说,我能为你做主。” 少女抬起头,中年男人眉眼生得温顺,鼻梁略塌,唇角挂着一抹笑。 少女动了动唇瓣,下意识哑声问道:“大人是……” “某姓辛,单名顺。”中年男人笑道。 “辛顺大人,”少女顿时磕头,“请大人为我做主!” 第723章 大军集结(一更) 前段时间,辛顺在衡香时,一直往宁安楼里跑。 日复一日所做的事情,便是枯燥的坐在宁安楼中等赵宁安排见面。 其实他知道赵宁是不会见他的,但是,他希望赵宁看得到他的诚意。 趁着等人的时日,辛顺也终于有时间静下心好好看书,这其中,五六本与刑狱方面相关。 虽说他是田大姚身旁最器重的谋士之一,但与章之好大局战略不同,辛顺笔墨最多的,是条例,律法文案,律法撰写。 不过,被采纳得着实不多。 他略温和的一套律法,用章之的话说,有悖于当前乱世。 乱世当用重典,仁慈只会养奸。 田大姚更喜欢剥皮塞草,斩首示众,而不是以德服人,以仁待人。 辛顺令人搬来两张凳子,一张让少女坐。 少女略显局促地看着凳子,再抬眸看他。 “坐,有我在,你莫怕。”辛顺仍是温和的语气,在她对面坐下。 “谢大人……”少女坐下。 辛顺的近身侍从端来清茶,其中一盏递给少女,少女接来时,手都在抖。 “你慢慢说,有什么说什么,不打紧。”辛顺说道。 “是。”少女垂首。 衙门口外,老妇人坐在路旁高大的石狮子下等着,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朝她投去目光。 少女进去很久了,越久,老妇人便越觉害怕。 忽然轰隆一道雷声,老妇人抬头朝天空看去,绵绵阴郁的天空黑云陡卷,烈风狂袭,几道闪电撕裂苍穹,转瞬又是大片雷声,还有倒如瀑布的大雨。 街上行人抱着头,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奔去。 老妇人也爬起,去官衙转角的屋檐下躲雨。 就这么些功夫,她便成了落汤鸡,这雨势大得,怕是连伞都兜不住。 老妇人拉着黏湿的衣衫,忽地觉得不对,她惊忙回过头去,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有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柄匕首在她的后背上连捅了数十刀。 老妇人被摔在地上,鲜血被大雨冲出更大的面积。 良久,终于有行人看到角落里的老妇人,一声尖叫响起,越来越多人望来。 待衙卫们撑着伞不慌不忙走来,妇人的尸体已经凉了。 “荒唐!”辛顺怒然起身,“岂有此理,这是衙门,在衙门前杀人!” 少女快步去到门口,看着被抬入进来的妇人尸体,她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派人去喊仵作,暴雨中一来一回,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少女被辛顺的两个随从扶到一旁,惨白脸色良久没有恢复。 而仵作才到,后脚便有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来找辛顺。 “奉才先生,”男子快步走来,“将军找你,还请先生速去军镇司。” 辛顺皱眉,想了想,叫来随从,在他耳旁低语。 随从点头:“是。” “你别怕,”辛顺看向少女,“便由我这随从保护你,不论发生什么,我替你做主。” “谢大人,谢大人!”少女忙起身行礼。 如注大雨凿遍人间,辛顺的马车奔向军镇司,沿路尚还有没回家的人,四处跑着。 漫大一片长空下,隔着数条大街的戏龙渡,最后几艘货船卸完货,驶离渡口,沿着绵长的江线停靠,以粗壮麻绳相连着江边巨大的石墩。 码头上的士兵和杂役在大雨中抱起货物,朝港口深处走去,一排一排的手推板车和马车等在空地上,待装满货物,便朝军镇司而去。 辛顺在军镇司后院大门外下车,前面传来上万士兵整齐划一的口号,似要与天上雷公相竞。 “今日的船都到了吗?”辛顺问上来迎他的军镇司守卫。 “都到了,先生。” 辛顺笑了下,脸上露出难得的满意,抬眸朝前面眺去。 待明日后日的都到,加上陆上来的,和原本便在游州的会仁营,这次,将有足足三十万兵马。 田大姚兵马虽多,但随着占地变广,绝大多数都为分散之状,鲜少会如现在这样,集结这般壮大的兵马规模。 集结口号声声传来,辛顺一个文儒先生也闻之豪情大起。 “俄顷雷掣风啸城,难拦雄兵万里程,漫天长角鼓寒声,倒悬北斗覆南辰!”辛顺张口说道。 “好诗啊先生!”身旁的随从和守卫们赞道。 “走!”辛顺说道,“我们去前面见见大场面!” 支长乐靠着窗,望着天上翻卷的墨云,双耳所有注意,皆在远处那些声音上。 “像是要打一场大仗。”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才刚醒不久,正坐在他身后桌旁轻轻搅动调羹。 滚烫的热气从碗中缕缕升起,她平静道:“如果是跟宋致易打,我希望他们能赢。” 支长乐有些意外,回头朝她看去。 夏昭衣从不站队任何阵营的输赢,眼下这番话,让支长乐觉得惊讶。 一辆简素马车从空敞无人的长街尽头奔来。 马车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带着箬笠的车夫也未张望,直奔江边最大的酒楼。 掌柜的趴在柜台上看外面的大雨,丁氏正在骂他。 听见有人来,掌柜的像是遇见救星,赶紧出来迎接。 随从下车撑开雨伞,转身撩起车帘。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模样极其狼狈的少女扶着车厢,小心翼翼的下车。 丁氏一见这少女打扮,脚步都迈不动了。 随从看向掌柜:“洪掌柜。” 掌柜的忙拱手:“敢问?” 随从伞面微倾,凑在掌柜的耳旁小声说话。 丁氏想翻白眼,这么大的雨,这么冷清的街道,有什么可遮掩的。 却见自己的丈夫瞪大眼睛,飞快后退一步,冲随从揖礼。 丁氏的神情也随之一变,她这丈夫再窝囊草包,也不是见谁都能行这样大的礼的。 随从拦下掌柜的动作,指了指一旁的少女,继续细细说话。 “成!一定办成,我一定照顾妥当!”掌柜的忙道。 随从没有多留,叮嘱少女安心留在这里后,便坐马车走了。 “来,姑娘,快请进!”掌柜的冲少女说道。 少女局促谢过,拘谨的迈过门槛。 丁氏好奇走上去,目光落在少女旧的褪色的布鞋上时一愣。 “哎!”丁氏说道,“你不就是今儿在衙门外跪着大哭大闹那女的吗?” 第724章 留下杀人(一更) 少女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掌柜的示意丁氏别说话,将少女领上楼。 “近来生意不好,我店中眼下一共就俩住客,他们二人是永安来做生意的,今日大雨,便一直未出门……“ 掌柜的边走边介绍,同时还说了下酒楼的招待设施,让她有什么需要,直说便可。 少女点着头,偶尔说几句谢谢掌柜。 房间在支长乐斜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绘着千里明月的座屏置景,两旁各有一尊鎏金异兽纹铜炉。 掌柜的将少女请进厢房,再三热情叮嘱,若有什么,定不要客气。 待离开,掌柜的看向对面两间客房,想了想,上前敲门。 敲得是支长乐的房门,却是隔壁间“吱呀”一声打开。 “找我啊?”支长乐问道。 “啊,客官,”掌柜的拱手,过去说道,“有些许事想同客官说,可方便容我进来?” 支长乐让到一旁:“进来呗。” 掌柜的进屋,客套行了礼,而后开门见山的委婉表示,待雨停后,希望他们离开。 “我们交得房钱不少吧?”支长乐皱眉,“这什么道理?” “小的会还退还客官……” “买卖讲究仁义二字,我们仁至义尽,反倒是掌柜的不太会做人?” 掌柜的拱手,语声带着几分哀求:“客官,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待下次有缘再来从信,我定好好厚待,咱们这次便当交个朋友?” 支长乐没接话,侧头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双眸温和,淡声说道:“没事,我们会走,此处客栈多,待天晴后我们便另寻他处。”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委实善解人意!” “听到了吧?”支长乐语声不满,对掌柜说道,“别烦我们了,走!” 房门在身后“啪”一声关上,掌柜的长长松了口气。 之所以让他们走,因为刚才那随从说,极大可能会有人来刺杀这个少女。他这完全是出于替两个住客着想,怕他们卷入到不该卷入的是非中来。 “刺客”二字着实令人犯怵,这份活若是别人交待,掌柜的定然不接,但是,这是辛奉才。 日后田大姚若能一统天下,辛奉才这样的人物注定是要封侯拜相的。 “阿梨,欺人太甚了。”支长乐走来说道。 夏昭衣淡笑:“支大哥,我们给了五两银子,不是笔小钱,洪掌柜接去时颇为欣喜,可见也爱这财,眼下来请我们走,定有其难言之隐,便不为难他了。” “说得也是……”支长乐坐下,“可搬来搬去,总归不舒服。” “昨夜本想离开,不在这游州寻商队了,既然不建商道,在这么大的客栈里继续住,也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八都军使之事吗?所以不在这建商道?” 夏昭衣摇摇头,冲支长乐笑了下:“是这里人文不太好。” “那,为何又要留下?” “还有几个人没杀。” 依然还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支长乐的眉心却皱起。 眼前的少女,比前几日要温柔很多很多,说话的语气都是柔软缓和的,但却也冷漠疏离,有一股说不出的冰冷杀气。 他和老佟极少在夏昭衣的事上多嘴,眼下却觉害怕:“阿梨,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转向窗外,瓢泼大雨倾天而倒,哗啦啦的雨声中,偶尔有巨大的雷声骤然轰下。 沈冽那些事,她不想同旁人提,不管真假,都不想提。 以及,虽然种种迹象来看,十有八九是真的,但她始终觉得不信。 沈冽是个那样清傲孤高的人,若是真落至那样惨烈的绝境,他也不可能会……吧。 “……阿梨?”支长乐看着她难得走神的双眸。 夏昭衣转过头来,唇边浮起一笑:“支大哥,日后再同你说,可好?” “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没啥的,我就是担心你。”支长乐关心道。 “好。”夏昭衣笑着点头。 掌柜的一下楼,便被丁氏拉去一旁。 耳朵都被拧疼了,洪掌柜一把扯下妻子的手:“轻点!” “给我老实交代,刚才给你说了啥!” 这么大的事,洪掌柜也不想瞒她,将大堂几个伙计支走,小心同他说了随从的吩咐。 “杀手?!”丁氏惊讶。 “她那娘亲,今日就死在了衙门外。”洪掌柜朝楼上指去。 “我倒是见到一个揪着她打的老妇,竟然,竟然死了?”丁氏起了鸡皮疙瘩。 “奉才先生稍晚便便派人来保护她,”洪掌柜道,怕丁氏要赶人,又补充,“这件事,左右其实跟咱们没关系,我们不会有事。” 未想,丁氏意外通情达理:“富贵险中求,既然是辛奉才的嘱托,咱们办成了,就是大功。” “对!” “终于熬到头了,”丁氏叹气,“早年我还看不上辛奉才那穷酸还要附庸高雅的模样,未想,风水轮流转啊。” “他早年也不穷。” “黄酒只要个二两,花生还得数着颗粒,呵。”丁氏回想都觉好笑,懒得跟丈夫多说,转身朝后面走去。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包袱不多,稍一收拾,便整理妥当。 外面的雷雨越来越大,巨大的乌云盖在整个从信上空,才下午申时,却觉得如入夜一般。 夏昭衣在窗边看书,支长乐见状,点了两盏烛火,让夏昭衣回桌旁。 “这雨怕是不会停了。”支长乐说道。 “应该是丑时才停。”夏昭衣道。 “啊?那不是半夜了?” “嗯。” “那咱们整理这东西……” “如若,掌柜的为我们准备了马车呢?”夏昭衣笑道。 “有这么急着赶人的吗?这也太过分了。” “只是一种可能,所以先整理好吧,反正要走。” 支长乐点头:“也只好如此。” 时间渐渐过去,天色始终如泼墨,待彻底踏入暗夜,也不见掌柜准备马车来赶人。 反倒是伙计,上来问他们可否要吃的,以及热水要否。 支长乐要了些吃的,伙计下楼去准备。 丁氏倒不乐意了,听说是洪掌柜差伙计上去问的,转头要去找丈夫麻烦。 从后厨打伞出来,穿过雨水没脚腕的大庭院,才上台阶收了伞,将雨伞倚靠在檐角,丁氏便被人用力往一旁扯去,同时嘴巴也被人伸手捂住。 冰冷刀刃贴着她的喉咙:“黄家那小婆娘,在哪?” 丁氏瞪大眼睛,僵直的身体半响才有知觉。 “快说!”男人压低声音怒道。 “我看不到你们!”丁氏忙闭眼,“我刚才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好汉别杀我!” “你说不说!”男人没了耐心。 丁氏伸手,朝楼上指去,颤声说道:“在,在……” 她忽的灵光一闪,手指往东偏了一偏:“三楼,扶手往左走,进去便能看到,是天字一号。” “若是耍我,便等死吧!”男人说道,抬手将她击昏,交给身后同伴,被同伴丢入没有人的黑暗杂房。 第725章 陶岚丈夫(一更) 整座泰安楼足足五层,三楼不上不下,冬暖夏凉,观景亦适宜,故而天字号房间全在这一层。 现在一共来了六个黑衣人,打从潜入酒楼后他们便发现,并没有所想的守卫森严。 看模样,也完全不像有埋伏。 思及辛顺匆匆去往军镇司,而军镇司今日首批大军集结,所以一时顾不上这边也有可能。 六人上去三楼,扶手往左,不用刻意去找天字一号房,左边就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 “速战速决。”一个黑衣人小声说道。 同伴们点头。 他们迅速且无声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口,里面有翻书声。 夏昭衣双眉轻凝,抬眸朝门口看去。 为首的黑衣人对同伴示意,而后“啪”的一声,一脚踹开房门。 门一开,多了一道通风的口,江风猛烈灌入进来,少女高扬的马尾似欲起飞。 黑衣人们一愣。 少女过分平静,一双清澈眼眸望着他们,哪怕她不是他们的目标,也,也太安静了点。 大眼瞪小眼一阵,一个黑衣人说道:“……我们被耍了。” 有两个黑衣人转头要走,为首的黑衣人说道:“等等!” 同伴们都朝他看去。 “《说云戏》,白看了?”黑衣人说道。 有道理!同伴们点头。 “黄家那小婆娘呢?”黑衣人迈过门槛进屋,抽出手中的大刀,“休想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洪掌柜听到杂房的拍门声,找到昏阙转醒的丁氏。 “你这死鬼!”丁氏用力拧他,“你说了不会牵连到我们的!” “痛,痛痛痛!”洪掌柜边躲边推,“发生了啥?” 丁氏反应过来,忙道不好了,拉起洪掌柜朝外面逃。 才离开屋檐,两道闪电劈开天空,刺得双目发白,紧跟着,巨大的雷声砸下。 丁氏气得冲着老天骂了几口,洪掌柜一把拉住她:“别吵!” “你干啥!”丁氏叫道。 洪掌柜朝大堂走去,抬头看着楼上。 丁氏用力拉他,很快,丁氏也听到动静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被摔出门外,洪掌柜和丁氏恰探头探脑上来。 支长乐活动手腕,指骨捏得咯吱响,出来说道:“大爷们看我够小姑娘不?” “壮,壮士!”洪掌柜绕过黑衣人们奔来,“壮士,你可受伤了!” “他们谁啊?”支长乐叉腰问道。 洪掌柜为难,不知道怎么说。 他的目光越过座屏置景,朝对面黑灯瞎火的房间望去。 少女蹲靠在门背后,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本就只有一豆灯火,觉察对面出事后,她便立即吹熄了。 眼下隐约感觉得到,对面的事情已平息,但她仍没有勇气出去。 “跟对面有关?”支长乐说道。 洪掌柜无奈点了下头。 “行吧。”支长乐回身进屋,准备关门。 “哎,壮士!”洪掌柜忙又道,抬手撑着门,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壮士,劳烦帮我们绑一下吧。” “……”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随从才带十人过来。 酒楼大堂里,六个黑衣人各自被粗重的麻绳绑缚,四个人半死不活,一个人在努力咬舌自尽,没有结果。 洪掌柜将随从叫到一旁,小声同他说事情经过,指了指楼上。 “竟有这般身手?”随从来了兴致,“且劳烦掌柜引荐。” “这个……他们说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有言在先,不想见官府的人。” “奇了。”随从说道。 虽说对方的顾虑在理,可当前时局,谁不愿多些路子,多些背景呢。 怕随从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洪掌柜转移话题:“对了,那黄姑娘一直未露面,也没有要吃的,也,不太理人。” 随从点头:“她姐刚死,她娘也死了,可以理解。” “嗯。” 想了想,随从说道:“我去看看她。“ 黑衣人先被送回去,并未送去从信官衙,而是直接送去军镇司。 洪掌柜为随从和其余手下准备好今晚住宿的客房,然后按照随从所吩咐的,煮了一碗米粥送来给黄姑娘。 黄姑娘对谁都戒备,唯独对随从态度稍微好一些,洪掌柜送完粥便离开,出来时,忍不住又去了天字一号房。 “准备好马车了?”支长乐开门出来后便问。 洪掌柜头疼:“客官,这么大的雨,也不好与您寻马车,您看,您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吃点啥?” “啪!”支长乐毫不客气的将门关上。 洪掌柜差点没撞到鼻子,暗道真是个古怪的人。 暴雨雷动,满城积水,载着黑衣人的马车去往军镇司的路上,迎面一辆马车从官衙方向而来,朝行中书院奔去。 马车在行中书院停下,两个仵作打伞下来。 一落地,目光很难不注意开阔广场右边那一排华丽富贵的轿子。 平日顶多十座轿子,今日多起来了,少说三十座。 两个仵作飞快收回目光,当作没有看到,抬脚朝书院侧门而去。 书院非常大,本就是行宫改造,里面檐廊曲折,水榭纵横,若无人带路,恐要迷路。 两个仵作跪坐在后面一间偏厅中,等着辛顺过来。 前厅丝竹悦耳,高官将领们觥筹交错,不时传来豪迈大笑,声音盖过了天上的雷雨。 过去许久,终于听到开门声。 “奉才先生来了。”一个近卫对他们说道。 两个仵作忙起身,回身行礼。 辛顺身上带着很浓的酒气,但他自己并未喝多少。 他解下外衣,交由一旁近卫,入座后淡声说道:“尸体如何,可查出了什么?” 两个仵作对看一眼,一人小声说道:“黄心雨,她有孕。” 辛顺一顿,眉毛扬起:“她,有孕?” “特意找了稳婆来再三检验,少说,有三个月了。” “这……” “还有一张纸。” 仵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后,是一张被胃液腐蚀得严重的纸张。 “倒还有几个字可辨,”仵作说道,“有一个名字在上面。” “什么名字?” “和彦颇。” 辛顺眉梢扬起:“竟是他?” 一旁随从好奇:“先生,是谁。” “这名字略有些拗口,你可能一时记不起是谁,”辛顺淡淡道,“但他的妻子,你肯定知道,叫陶岚。” 第726章 旺盛(一更) 陶岚…… 不仅是随从,跪在地上的两个仵作皆瞪大眼睛。 十年了,提及这个名字,犹是一把浇在烈火上的油。 而和彦颇三字,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陶岚丈夫是易书荣身旁第一谋士,却又都知道。 辛顺以自己的巾帕捏起这张被胃液腐蚀的纸张,的确是和彦颇三字。 “致谢公卿,奉君成业,受于和彦颇也……”辛顺敛眸念道。 将纸张顺平,认真去辨其他字,只有零星几个词可被认出,但单看看不出任何内容。 来游州之前,辛顺便知道这一程将有多热闹。 游州的地理位置,对于战略部署而言至关重要,而八都军使又在此一聚,怎能不惹那些豺狼虎豹的目光? “和彦颇,北元,”辛顺抬手捋着胡须,若有所思道,“净芸阁,心雨娘子……也好,就来试试吧。” 前厅欢笑声不绝,聚在一起的不仅只是各路将军,还有他们的副将,军师,幕僚,监军,和近卫等等。 男人们酒足饭饱,高谈完天下,阔论完谋略,剩下有家世的吹家世,没家世的聊发家史,再剩下的,便是女人。 聊女人的样貌,身材,甚至有浑到没边的,直接聊一些女人在床上的技巧。 游州刺史林戈朝从信知府马锦伟看去,后者又示意知县孔元杰。 孔元杰身旁的小从事转身出去,再回来,身后跟着数十个风情各异的美人。 席上男人们的目光变得炽亮,一个个打量过去,有称这个臀部翘,有称那个胸部饱满,还有男人指定某个美人抬手转圈,还有美人被要求,必须当场脱衣。 淫淫笑声大扬,满场欢愉。 辛顺回去后在门口站了阵,不太想进去,想了想,他看向随从:“备马,去泰安酒楼。” “是。”随从应声。 行中书院离江边酒楼,少说有三条长街的距离。 听闻辛顺亲自到来,洪掌柜赶紧下楼欢迎。 大堂已点灯,但伙计手中仍擎一盏灯笼。 洪掌柜接来灯笼,让伙计去其他地方点灯,他则躬身迎辛顺上楼。 这些年身处高位,辛顺见惯太多人对自己这样,但洪掌柜曾是接济过他几顿酒菜之人,辛顺着实不适,几次让洪掌柜不必,却说不通。 洪掌柜为了找话题,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辛顺脚步一顿:“黑衣人?” “嗯?”洪掌柜眨巴可爱的小眼睛,“莫非奉才先生不知?” “不知,”辛顺说道,“什么黑衣人?” 于是,洪掌柜将事情经过一顿描述,添油加醋,极尽所能的突出当时的凶险。 “我那婆娘还被打昏了呢!”洪掌柜痛心疾首。 辛顺摸着胡子:“竟还有这事,也是,我随将军去了行中书院,那些黑衣人要么送去了府衙,要么送去了军镇司,恰好与我错过了。” “是军镇司。”洪掌柜说道。 “那两位壮士呢?”辛顺又道,“他们可还受伤了?” 洪掌柜摇头:“一点都没有,不过,他们不想被卷入进来,不愿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如此,”辛顺点头,“那便不好打扰。” 上去三楼,洪掌柜特意指了一下天字一号房。 这次,天字一号房和隔壁的天子二号房都亮了灯火。 洪掌柜小声说道:“他们看着像兄妹,又不太像,说主仆嘛,也不是,白日在一个屋子,入夜便分开了。” 辛顺“嗯”了声,朝另一边的少女客房走去。 随从听说辛顺来了,出门迎接,辛顺让洪掌柜回去,不用进来,带着随从轻轻敲响少女的客房。 夏昭衣坐在屏风后的浴桶里,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动静。 她收回思绪,一串水花被她抬手轻扬起,她凝目望着晶莹饱满的水珠沿着纤细手指淌落,一点点的算着时间。 隔壁的支长乐也在算时间,在客栈待了一日,他极其闷,今晚想和夏昭衣一并出门,也终于说服少女同意。 整座泰安酒楼,入夜至子时,都没有一个人睡着,生意清冷那般久,已很长时间不曾这样灯火通明。 守在外面准备行动的新一批黑衣人,便只好在黑暗中继续等候。 同一时间,钱奉荣将手里的单子拍在了谢忠跟前。 一整日忙碌,身材健硕如钱奉荣,也腰酸背疼,累得够呛。 谢忠穿着一身发黄寝衣,刚睡醒的模样,头发颇是乱。 他垂眸看着桌上的单子,并未去接,恍恍然像是在醒梦。 “物资就这些,我直接把这几页撕下来了!”钱奉荣暴躁道。 “撕下来?”谢忠抬起头,“你不怕出事?” “辎重营的校尉和仓管敢说去?”钱奉荣嗤笑,“这是掉脑袋的事!他们只会伪造出一本新的。” “不能确定的事情,最好不要大言不惭,”谢忠说道,“这是聂挥墨的兵,聂挥墨其人,你该懂。” “呸!”钱奉荣说道。 “今日要你打听昨夜那具尸体的事,可打听出什么了?” “那得看官府查出什么,官府什么都没查出,我能打听出啥?” 谢忠点头,这一点说得倒是。 “你不用怕,”钱奉荣皱眉,“此事我比你更急,我是要去投靠宋致易的,眼下宋致易的人手出事,我若调查出仔细来,于我有利。” “你算是开窍了。”谢忠满意说道。 “我要去嫖昌!”钱奉荣话题一转,“给我钱!” 谢忠看了看他,转头看向门边的随从。 随从无语过来,将谢忠挂在一旁的外衣内衬的钱袋取出。 “善待人家姑娘。”谢忠给了钱奉荣三钱银子。 钱奉荣拿了钱,转身便走。 “他精力可真旺盛。”随从小声对谢忠说道。 “也挺好,”谢忠笑起来,“这些精力若不消耗,便是身旁之人遭殃,他性情太过暴躁,真惹急他,他对我们也不会客气的。” 有女人供他发泄打骂,于他们而言,是大大的解脱。 谢忠拾起桌上纸张,借着烛火慢慢地看。 “好东西啊,”谢忠笑道,“有了这东西,便知道需得多大的火,还有这起火的点,也变得好找了。” 第727章 好好说话(一更) 大雨渐静,满城积水汩汩涌往大江,泰安酒楼门前恍如河道。 洪掌柜打着哈欠,托腮坐在假二楼的书台后。 这里原本是说书先生的场,自大乾末始,这里便停了。 书台十步外是扶手栏,扶手栏上方左右各悬着两盏大灯笼,风将它们吹得乱晃,洪掌柜看着它们,堪堪欲睡。 楼上传来脚步声。 洪掌柜振作了下,转头望去,以为自己看错,忙起身过去:“客官,你们这是……” “天晴便退房,不是你说的吗?”支长乐说道。 “啊?可是现在已夜深,客官们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呢。” “承蒙洪掌柜这两日照顾,若有缘再到从信,我定再光顾。”夏昭衣笑道。 “你瞧,我这也不急着赶你们走,不若便等明日?这般夜深,诸多不便呀。” 夏昭衣仍笑着,抬手抱了一拳,转身离开。 支长乐也抱拳一拱:“有缘再见!” 这二人越看越让洪掌柜觉得奇怪,见他们缓步下楼,穿过大堂要去大门,洪掌柜忽然一拍脑袋:“哎,两位客官,我的房钱还没退给你们!等等!” 他作势追下去,但见男人摆手说不用,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的黑衣人们见有人出来,集体往黑暗处退了几步。 大雨淌地,几乎无落脚之处,黑衣人们看着他们沿着檐下水缓处而行,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很快迈入黑暗。 “这对男女有些奇怪。”一个黑衣人说道。 “是啊,哪有大晚上还往外面跑的?” “咱们不就是吗?” “对啊,咱们不就是吗。” “也对……” “他们会不会是被酒楼赶出来的?” “有这个可能。” “等等,今日上头说要抓一男一女,你们可记得?有没有可能就是他们?” “对哦,极有可能!” “那个还真不是我们。”一个清脆女音忽自后面淡笑响起。 黑衣人们大惊,忙回过头去,一人甚至吓得低叫出声。 少女肩后背着包袱,身姿端挺,笑得甜美,身后跟着那个高头大汉,大汉脸上写满看热闹。 “先劝你们不要动手,”少女先一步说道,“稍微有些动静,若是将客栈里面的人惊动了,那你们的下场,便不好说了。”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黑衣人警惕说道。 “过路人,”夏昭衣笑道,“听你们是从信口音,我同你们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阳川坊那边的烟花巷,一共有几家青楼?” “啊?” 夏昭衣重复:“阳川坊那边的烟花巷,一共有几家青楼?” “……” 黑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有一百家吗?”有人说道。 “没有吧,哪来那么多。” “六十家左右。” “这么少?” “这还少?” “明月楼那附近,近来有哪几家不迎客?”夏昭衣问道。 “不迎客?” “不可能吧,近来从信这般热闹,谁舍得关门。” “而且现在姑娘也多,好些新来的都是特意去尉平府流民那边挑来的,可都是大家闺秀!别提多少人等着想抢呢!” 夏昭衣点点头:“近来从信对伤药,管制得很严格吧?” “这是必然,同马匹一样,都充公了。” “劳烦诸位再同我说一说,明月楼那附近有多少医馆吧,行走的郎中也可。” “这个我还真知道,那方圆五里,医馆只剩六家左右了,郎中就……” 说着,这个黑衣人忽然停顿了下。 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向同伴。 同伴看回他,众人都有些愣愣的。 好像到现在,他们才忽然共同意识到,这气氛着实古怪诡异。 他们是来杀人的,眼下却在这里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你问我答……? “奇怪了,”一个黑衣人冷冷道,“这些你在泰安酒楼时怎么不问洪掌柜,跑来问我们?” 夏昭衣笑道:“洪掌柜这生意清冷,他知道的哪有官爷们知道得多?” “官爷”二字,让所有黑衣人刹那头皮一麻,随即便是杀意陡起。 “你知道我们是谁!”一人怒道。 支长乐朝两个人指去:“他们连官靴都没换啊。” 众人的目光循着他所指望去,两个穿着官靴的黑衣人顿然拔出兵器。 其他人也当即拔出兵器。 今晚已经被发现,行动注定失败,加之现在被认出身份,便只好杀人灭口,再跑路了。 “大家好好说话,还是不要动手了吧。”夏昭衣看着扑来的一个黑人说道。 扬起的大刀转瞬至跟前,朝着她的脸面砍了下去。 洪掌柜是被伙计用力摇醒的。 洪掌柜睁着惺忪睡眼抬头,伙计慌张得说不出话,拼命往楼下大堂指去:“看,看,快看!” “什么啊,”洪掌柜爬起,往栏杆外探头,缓了一缓,而后睁大眼睛,“壮士,你这是……” 支长乐揪着一个黑衣人,像扔麻袋一样,将他往大堂里丢来。 而大堂里,已躺着五个了。 黑衣人们被击中的都是重要的关节部位,一群人在地上痛得低吟,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洪掌柜忙让伙计去楼上喊人,他朝楼下爬去,跑来时,还特意抓了把扫帚当防身之用。 支长乐丢完便走了,没多久又回来,再度丢来一个。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夏昭衣也在,手中也抓着一个。 “姑娘力气这么大……”洪掌柜惊了。 “练的,”夏昭衣笑道,“我的臂膀可有力啦。” “……没看出来。” “掌柜的也多练练吧,关键时候有用。” “嗯,好……” “告辞。”夏昭衣说道。 “啊?” 夏昭衣再度一拱手,转身走了,比之前还要潇洒利索。 支长乐挥了挥手,也走了。 洪掌柜抱着扫帚,一脸状况外的看着空荡荡的大门,再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们。 后面传来许多从楼上跑来的脚步声,洪掌柜回过头去,对上随从的目光,他双目茫然。 随从放慢脚步走来,看着大堂里的黑衣人们:“这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洪掌柜说道。 第728章 要报官吗(一更) 这些黑衣人比之前那批伤得更重,甚至许多地方的关节都被击碎了。 辛顺被护在楼上,没有下来,洪掌柜上楼同他说自己的眼见,虽然也没见多少。 听到动静赶来的丁氏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外面,听了一阵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丁氏有些按捺不住,忽的叫道:“辛先生,民妇有一言!可否进来?” “进!”辛顺说道。 丁氏将自己的外衣扣上,腰带系好,稍稍整理刚睡醒的仪容,进去客房。 “辛先生,”丁氏说道,“民妇怀疑此一男一女,便是官府所要抓的那一男一女!” 洪掌柜面色一变:“你休要胡言!” “他们自称做生意,一口永安口音,永安现在正是宋致易的地盘!他们这身手大人也见到了,还有他们来的时间,恰好都对上!” 辛顺皱眉,如此听来,是有几分。 “罗泾。”辛顺说道。 随从上前:“先生!” “不管是否他们,你先立即派人去寻个笔力一等的画师,还请洪掌柜和掌柜夫人描述下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是!” 丁氏顿然笑了,小声说道:“辛先生,我见那金福坊门前的告示所贴,凡提供了线索都是有赏金的,眼下我们提供了这么多,那赏金的话……” “若真是他们,自是不会少了夫人的。”辛顺微笑说道。 丁氏合不拢嘴,用手肘一撞丈夫:“走啊,等什么!” 待房中的人都退走,辛顺抬手摸着胡子,双目变得深思。 想了想,他起身往外走去:“备马车,去府衙。” 马车于雨夜中疾奔离去,江边住户们都觉离谱。 平日肃清无人,眼下暴雨方歇,却各种嘈杂。 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真是的。 隔日一早,街坊们提着扫帚出来扫水,屋宅中的积水被人以水桶一桶一桶往外倒,泡废了的一些家具也被合力搬了出来。 一声尖叫远远自阳川坊方向传来,众人停下手里的活,朝那边望去。 很快,有人大步跑来,朝官衙方向奔去。 沿路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他一路大叫:“死人了,死人了,玉衡楼死了一个管事,三个伙计!” 不少人听到“死人”便吓得一哆嗦,寒毛竖起。 有人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朝烟花巷跑去,怕赶不上热闹。 阳川坊的锦葵医馆,李大夫懵懵的站在门口。 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被一个高头大汉轻轻推醒,问他近日可有人买伤药,绷带之类。 别人问一,他答十。 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说有,是玉衡楼,还说玉衡楼来了几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亲戚,其中一个姑娘,手背上好深一道口子…… 结果,玉衡楼出事了。 太阳不算多大,地上仍有大量积水,却挡不住爱看热闹的街坊。 邻里都往玉衡楼跑,一个认识多年的棋友经过,上前问李大夫怎么了。 “病了!”李大夫说道,转身去里屋。 医馆只有一个徒弟,跟李大夫同款神情,呆呆坐在凳子上,脖子上贴着伤药。 他也被人问话了,但他觉轻,容易清醒,结果那大汉直接拔出匕首威胁。 那匕首割开脖子的凉丝丝的痛感,徒弟差点尿床。 “师父,”徒弟忙起身,“咱们要不要报官?” “别惹麻烦!”李大夫说道。 “可是人命关天啊,咱们不是开医馆的吗?” “你我也是人命,我们能救更多人,那就是天上天!” “……” “有人在吗?”外面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 “今日不诊!”李大夫叫道。 “人命关天,也不诊吗?” “我师父说我们行医的是天上天!”徒弟故意扬声叫道。 李大夫赶紧上前捂他的嘴。 “噗嗤!”外面传来男人的笑声,“这啥医馆啊。” 这声音让李大夫和徒弟同时大惊。 锦葵医馆不算多大,夏昭衣和支长乐站在药柜前,便见里屋墙后,两个脑袋悄悄探出。 还真是他! 李大夫并不是很想出来,磨磨蹭蹭走出:“你,你们……” “我同她说,昨夜没控制好,伤了人,她来看看。” “呵,假仁假义。”李大夫说道。 “那就来点真情实意的吧,”夏昭衣笑道,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给那小伤员买些好吃的。” 李大夫不算是贪财之人,但这锭银子仍让人舒服。 “告辞。”夏昭衣说道,和支长乐一起离开。 李大夫和后面的小徒弟迟迟没动。 等官府的人从衙门赶来,经过医馆门口,小徒弟才鼓起勇气出去张望。 “师父,他们真走了。”小徒弟回头说道。 李大夫想了想,看向不远处的银子:“你把它收起,再把店门也关了。” “是。” 李大夫回里屋拿了外衫:“我去玉衡楼看看。” 位于烟花巷略偏处的玉衡楼,于整个烟花巷而言极不起眼。 四具尸体从里面抬出,身上盖着白布,正待板车过来,便拖去府衙。 知县孔元杰和县尉陈永明都来了,孔元杰看了一阵,便回去轿子,陈永明在外问话。 玉衡楼的几个姑娘在旁边捏帕子擦泪,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尸体是一个仆妇发现的。 “玉衡楼的东家是谁?”旁边的小从事忽的问道。 姑娘们仍是摇头。 仆妇和杂役们也都不知。 “难不成,平日主事的就这管事和三伙计?”陈永明问道。 众人齐点头。 “近来可有什么恩怨往来?有客人来闹场吗?” “没有,”一个姑娘说道,“近来生意其实不错,可管事并不是很想开门迎客,每夜迎几个恩客便让我们歇了,好多姑娘还没活做。” 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皆露出嘲笑揶揄神情。 “而且都是熟客,没有陌生面孔。”旁边的仆妇补充。 “你是说,没有一个生人来店里?”小从事问。 “嗯。” “那可能是熟人作案了吧。”小从事看向陈永明。 李大夫听得皱眉,没有陌生面孔? 他的视线看向地上所躺尸体,一个管事,三个伙计,虽然遮着白布,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女人,看情形,也没有当时所见的那个男人。 李大夫忽然惊觉糟糕,如果连店里的人都不知道那一男一女的存在,只有他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死了人,谁是这个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李大夫当即掉头,朝医馆跑去。 第729章 你自杀吧(一更) 四具尸体被运回衙门,自偏门抬入后院。 县官们的轿子停在前衙大门,随从掀开轿帘,陈永明面色疲软的从轿中出来,没走几步,转头看向另一座轿子。 “大人,您醒醒,我们到了……”孔元杰的随从在小声唤孔元杰。 孔元杰没有睡得多沉,缓了缓,他揉着腰出来。 陈永明看着那随从将他扶过来,低声说道:“大人,白玉馆那紫凝姑娘,看来让你满意。” 孔元杰哈哈笑起,同样低声道:“她啊,够骚!” 旁边的随从和衙卫们都心照不宣的笑。 进去衙门,陈永明将门内迎出来的衙卫叫到一旁,问辛顺还在后衙没,衙卫点头:“在,但还没醒。” 陈永明点头,望了眼四周,又道:“昨夜派出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不妙,”衙卫不安道,“现在还在军镇司。” “我是说。”陈永明以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前很轻的比了一下。 “很难,军镇司眼下大军严守,只能买通里面的人。” 陈永明面露烦躁,一夜没睡好的他,眼圈附近的眼袋都比平常显眼。 他摆摆手,抬脚朝里面走去,衙卫却又叫着他:“辛顺昨晚将书院的邰子仓叫去画像,洪竹明夫妇他们酒楼里的那对男女便是要通缉的那一对,画像已经送来了,辛顺还没有醒,那这画像……” “先送来我看。” “嗯。” 孔元杰进到衙门后便呼呼大睡,陈永明回了自己办公的屋室,他也困,但当前半点不敢睡。 两张画像被手下送来,在案上铺开。 邰子仓师承陆冬心,陆冬心的师父则是天下知名画师水墨秋。 水墨秋被称为“画三绝”之一,另外二绝,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 “洪竹明那两口子,说邰子仓画得像,几乎一模一样。”手下说道。 陈永明目光落在少女画像上:“如此,这少女该当很美?” “那丁氏说她肤色如玉,去了壳的鸡蛋一般,人群中极其好认。” “此男人也有几分英武。” “据说三十好几了,一点胡子都没有,也该是好认的面孔。” 陈永明点头:“不过也得防止贴个假胡子,或者此女往脸上涂点什么,遮掩肤色。你带下去让人临摹,必要让此画像贴满大街小巷!” “是。” 画像被带下去,陈永明在椅子上坐着,想到军镇司中的衙卫们,他便心神不宁。 外头传来清脆的一声叫唤:“爹!” 柔柔腻腻的嗓音,带着芳华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 一个少女自外轻盈迈入,手中拎着竹编圆形小篮,脸上笑容甜美:“昨夜你未回,母亲可生气,但她虽然生气呀,还是叫我将这些迎福糕和八珍糕送来给你,可是母亲亲手做的呢!” 少女将手中小篮放在案牍上,从竹篮中拿出糕点,一股甜香顿然盈屋。 “来!”少女将糕点推去,“爹爹尝尝!” 室外阳光照在她一袭紫丁香色双丝春茶宴款的长衫上,她衣上所绣的茶花,大朵大朵,绚烂欲开。 糕点推到了父亲跟前,父亲神情却没有半分开心,少女偏偏头望着他:“……爹?” “放这吧,”陈永明疲累道,“若无其他事,你先回去,代我同你娘说声安好。” “……” 陈韵棋抬手提起案牍上的篮子:“那便不打扰爹爹,公事繁忙,爹爹也要记得休息与吃东西呀。” “知道了。” 陈韵棋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小丫鬟侯在外面:“小姐。” “走吧。”陈韵棋说道。 “小姐,你不开心呀?还是老爷他……” 陈韵棋轻轻一声叹:“八都军使,还有数十万大军,父亲肯定累着了,我不好多留。” 街上积水仍深,此次她们是坐轿子来的,小丫鬟上前将轿帘掀开,陈韵棋垂首进去。 轿子离开,经过街口茶馆时,一队兵马奔来。 街上积水大溅,丫鬟和轿夫们被泼了个通透。 小丫鬟开口想大骂,见对方这身军士胄甲,她便忍了,恼怒地拍打着身上的衣衫。 对方目中无人,被溅得不止他们,沿街百姓纷纷避让逃跑,最后,这队兵马在从信府衙门前停下。 桌上的糕点已被陈永明推去一旁,他愁眉看着随手拿来翻开的案卷,思绪不知落去何处。 屋外传来许多脚步声,他抬头看去,便见面容不善的窦立新大步进来,手中大刀一出,就要朝他劈来。 陈永明忙道:“窦都尉!” 窦立新的近卫早先一步便将屋门关上,室内的光线黯了数分。 “这烂摊子怎么收拾!”窦立新怒道,“你连杀个女子都办不到!” “是宋致易的人,宋致易的人横出来捣乱!” “我已经给够你时间了!昨日第一批送去军镇司的衙卫,我好不容易揽下来,令我的人去审讯,结果第二批你又给我赔上!你可知眼下军镇司是由聂挥墨接手的,待得午后,我看你怎么办!” “能不能杀了他们?”陈永明颤声道,“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衙卫都给杀了!” “眼下是我的人在看守他们!他们若死了,我的人怎么办?我怎么办!!” 陈永明垂下头飞快想了想,抬头说道:“其他人呢,让其他人帮我们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只我一人处理!” “你敢让其他人暴露,和彦颇要杀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了!”窦立新警告道。 “那就,那就没办法了呀!” “也未必……”窦立新看着他,双眸轻轻眯起,半响,说道,“陈永明,要不,你自杀吧?” “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窦立新收回兵器,“军镇司那些衙卫我也不是杀不得,但是无缘无故被杀,容易怀疑到我。只有我将他们杀了之后,你立即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切都认了,揽到你自己头上,其余人便都无虞。” 陈永明一头冷汗,他张了张嘴巴,但说不出话。 “切记,需得说你和黄心雨有一段情事,她想去找你妻子,你不愿,争执之下,你失手将她打死,但又怕她妹妹乱说话,便一错再错,派人去杀害黄心月,最后再派人将军镇司里被抓的衙卫全部毒死。听明白了吗?” 第730章 她是阎王(二更) 窦立新没留多久,便带人离开了。 陈永明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地看着未关严实的门。 阳光从五寸宽的门缝中射来,在案牍上留下一道明亮。 大半生光阴在陈永明脑中翻涌,让他就这么死了,他着实不甘心。 若是没有生活指望的穷人,活着不如一条狗,那死便死。 可是他,正值盛年,前途大好,他凭什么去死。 门忽然被人推开,陈永明眯了下眼,进来的是他的心腹。 “大人,临摹的活吩咐下去了。”手下说道。 陈永明调整了一下坐姿,端正说道:“辛顺醒了吗?” “还没呢!” “孔元杰呢?” “睡得像头死猪,”手下嘲讽,“也不知道这紫凝姑娘是怎么折腾他的。” “还不知道谁折腾谁。”陈永明淡淡道。 孔元杰好施虐,阳川坊里出了名的几位绝色,他没有一个怜惜的,甚至几次差点闹出人命。 陈永明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想了想,说道:“我吩咐你一件事,你必须即刻替我办好!” “是!” 辛顺没睡多久,新多出来的几具尸体在后衙中惹出一些动静,辛顺便自床上醒来了。 仵作验尸,汇报皆是一刀致命,都在喉咙,与之前所见在屋顶上被发现的男尸的伤口手法出自一人。 既狠辣,又干脆利落,可见是个一等一的顶尖杀手。 辛顺慢慢喝着茶,目光落在地上的阳光上,走神得严重。 半响,他看向一旁的随从:“我昨夜让罗泾去寻画师作画,那画师画得如何了。” “画好了,画像也已送来。” “那画呢?” “陈大人令人拿去临摹了。” 辛顺皱眉:“去取。” 随从匆匆离开,辛顺起身,背手在屋中慢走。 几个仵作看着他,没有他的吩咐,不敢吱声或离去。 很快,随从带着画像赶回来。 并不是邰子仓所画原作,而是现场临摹的,墨迹都还崭新。 较一般通缉画像不太一样,这画像偏向层次与立体,比寻常扁平的画像多几丝栩栩如生。 画上少女面色平静,细眉明眸,面庞轮廓光洁干净,一笔勾成。 “怎么,是她?!”辛顺愣道,“她也在从信?” 随从好奇:“先生,谁?” “不可能啊!”辛顺拢眉,在椅子上坐回下来,“她怎么可能是宋致易的人,这搞错了。” “啊?”随从说道,“先生,此人不是我们要通缉的人?还是您认识的?” “嗯,我认识的,她绝对不可能为宋致易效力。” 辛顺将画像放在一旁,看向另一张画像上的男人。 “那我去说一声,”随从说道,“陈永明直接令人将画像拿去临摹,并说要贴去大街小巷,眼下先画好的几张,已加急去贴了。” 辛顺眨巴眼睛,抬起头来:“啥?” “说不定,就我赶回来这段时间,又贴出去好几张了,”随从说道,“这边府衙画师太多了,都是邰子仓带出来的弟子,眼下有活干,还是临摹这般简单的,他们一个个下笔如有神呢。” “这不胡闹吗!”辛顺起身,蓦然叫道,“怎么这般自作主张的!怎么就贴出去了,快去撕了!赶紧派人去撕了!快!!” 说急了,他伸手推随从:“快去!” “哦,哦……”随从被推着往门外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着急的先生。 随从快步跑走了。 屋中仵作看着辛顺,一个人壮着胆子说道:“奉才先生,这女子是……” “不出我所料的话,这几具尸体,皆是她杀的。”辛顺说道。 “那不还是要通缉吗?”仵作不解,“为啥让撤了?” 辛顺缓了缓:“对啊,是这个道理。” “对啊。” “不对不对,”辛顺摇头,“她要杀人,便让她杀好了。” “啊?” “先生?” 仵作们傻眼。 辛顺一拍脑门,也不知怎么说了,他端起茶盏喝,冷静下来说道:“应该这么说,她要杀谁,定有她的道理,她不会乱杀的。但是如果让她看到街上那些通缉画像,说不定她一怒之下过来找我们,那就是我们……” 他没说下去。 “我们有衙卫,还有军队啊。”仵作说道。 辛顺沉默了。 又喝了口茶,辛顺异常平静的放下茶盏,淡淡道:“你们知道,什么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吗?” “……这女子?” “她就是个活阎王,”辛顺说道,“反正不要惹她。” “活阎王……那更留不得啊。” 辛顺朝说话的仵作斜去一眼。 仵作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嫌弃,冷漠,还带着几丝“你好烦”的怪里怪气。 这还是之前心平气和,慈眉善目,甚至有一点温吞的辛顺先生吗。 “跟你们真是说不通,”辛顺说道,“不跟你们说了,你们下去吧。” “……” 待仵作们离开,辛顺重新拾起画像。 这眉眼,这唇鼻,太像了,也真是好看。 不过…… “来人!”辛顺扬声叫道。 近卫走入进来:“先生。” 辛顺边将画纸卷起,边问:“将军昨夜睡在哪,书院还是军镇司?” “将军在军镇司。” “那你便将此画速速送去军镇司,”辛顺递去,“你同将军说,她就在从信,还杀了五个人。” “是。”近卫没有多问。 画像被近卫带走,辛顺喝完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茶,起身去找陈永明。 办公的屋室空无一人,桌上倒是摆着几个糕点。 香气清甜浓郁,造型精雅,辛顺过去嗅了嗅,想来也是可口的。 刚起床,肚子饿,这糕点着实诱人。 辛顺多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穿着一身衙役衣裳的陈永明就藏在不远处的书柜下,恰好被阴影所挡。 他抬手拍着胸口,一身冷汗。 等辛顺离开的差不多了,陈永明从角落里爬起。 之前还在嘲笑孔元杰腰不行,结果现在轮到他腰疼了。 他理了下帽子,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目光落在案上的迎福糕和八珍糕上。 陈永明深深看着它们,目光变得复杂,屋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使得另外半张脸处于阴鸷之中。 忽的,他一扬手,将这些糕点全部扫到地上去。 第731章 是陈大人(一更) 从陈永明处出来,辛顺去往验尸房。 怕尸体腐坏太快,这里几乎不开窗,墙上的烛台亦用灯纸笼罩。 七具尸体整齐排开,尸体下各磊着五块大冰砖,足足三十五大块,导致整个验尸房气温极低。 黄心雨和老妇人的尸体在最里面。 黄心雨被人勒死,死相惊悚,曝眼长舌。 老妇人是被人捂着嘴巴,一连捅了数十刀,肚子里的脏腑全被利刃戳烂了。 剩下五具尸体,包括头颅被挂往外面的屋顶男尸,皆是一刀割喉,干净利落。 辛顺负手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这些尸体。 两个近卫跟着他,仵作们也都在这。 站了一阵,辛顺朝里面走去,目光缓缓从五具男尸身上移到里面的黄心雨母女。 “真是怪哉。”辛顺说道。 “先生,哪里怪了?”近卫问道。 “这五具尸体,都是阿梨干的,”辛顺指去,“而这两具尸体,却与和彦颇有关。而阿梨和和彦颇,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两个?” “一个是陶岚的丈夫,一个是定国公府遗孤,你说呢?” “倒真是……” “等等,”辛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五具男尸,“差点忘了。” “先生发现了什么?” “我先前被泰安酒楼那两口子带偏了,”辛顺皱眉,“既然这五具尸体都出自阿梨之手,她先杀了屋顶上这人,再杀了玉衡楼中四人,那么不恰好正说明,玉衡楼中有引她发怒之处吗?” “是……”近卫反应过来,“那么先生,属下这便带人去封锁玉衡楼!” “勿要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辛顺沉声说道,“要么,玉衡楼与宋致易有关,要么便与和彦颇那边的人有关!” “是。” 近卫匆匆离去,辛顺站了阵,站不住了,也转身离开:“我随你一起去玉衡楼!” 离阳川坊三街之远的一座布坊,一个伙计飞快从外面跑回来,自侧门进屋,反手将门锁上。 布坊前门是关着的,后屋的窗扇都遮了帘子,只有黯淡微光,伙计踩着木梯,飞快往楼上去。 三楼的光线终于明亮,他将揣在怀中的画像拿出,墨迹都还是崭新的。 布坊管事忙将画像拿去,看了看画像,再抬头比对眼前一男一女,欣慰地松了口气:“这完全认错了!” 茶案两边,各坐着一男一女,二人没有半分欣慰。 司马悟抬手,要管事将画像拿去。 画像上灵气逼人的少女,可不正是那夜要杀他们的阿梨。 “她这是弄巧成拙了,”司马悟说道,“想要害我们,却自己被通缉。” 楚筝看了画像一眼,垂头望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背:“我打不过她。” 甚至,根本没得打。 “她出自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出了多少战功赫赫的武将,你就算打不过她,也不丢人。” “不,”楚筝冷冷道,“我可以输给那些男人,但我不想输给女人。” 司马悟没接话,看向另一张画像。 “这个男人,倒没见过。”司马悟说道。 楚筝看去一眼,收回目光。 “玉衡楼不能再去了,”管事说道,“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阿梨可以查到玉衡楼。” “很难猜吗?”楚筝举起自己的手,“我这绷带,你可见到了?” “莫非是……” “锦葵医馆,”楚筝冷冷道,“必然是他们了。” “现在不能去,”司马悟看着管事,“这阵子风头过后,今后有得是清算的时候。” “也许,她现在在那边等着我们呢,”楚筝说道,“我真想杀了她。” “唉,”管事叹气,“这几日,便先在我这养着吧,定不会被发现。” 管事转头,让伙计下楼去准备一些吃的。 伙计应声离开。 听着下楼梯的脚步声远去,司马悟皱起双眉。 眼下,生死,受伤,都可以算是小事,要紧的,是颜夫人交代的任务。 颜夫人并没有指定要死的是谁,但是八都军使中的八人,他们至少要解决三个。 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阿梨呢。 同样的困惑,此时陈永明也有。 不过他困惑的人并不是阿梨,而是辛顺。 好不容易从府衙后门离开,他准备去阳川坊,便见着辛顺的轿子从路上抬过。 想来辛顺应该是要去玉衡楼的,陈永明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朝阳川坊去。 想了想,陈永明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迎面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官爷!” 陈永明拢眉,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剃完胡子的干净下巴。 “官爷,我看到过这个女子!”中年男子手中捏着画像,“我本要去官衙,遇见官爷正好。” “一点都不好,”陈永明说道,“我正要去办案,你有事便去官衙找人。” 陈永明匆匆离开。 “真是个怪人。”中年男子暗骂了句,抬脚去往官衙。 未走几步,鼻子下闻到一股烟火味,熏人的很。 他嗅了嗅,抬头朝右手边看去,见是官衙后面的政奉河。 “搁那烧什么都不知,真熏!”一个路人骂道。 “就是。”中年男子也骂。 骂完眼见不对,那边的烟火好似越来越浓。 “不好了,着火了!”声音传来。 “着火了,快来救火!快来人啊!” 短短功夫,浓烟滚滚翻卷,黑色烟气直冲云霄,焰火升窜,数丈之高。 城中着火是大事,四周百姓都惊动了,府衙中的衙卫们也大量跑来救火。 起火的是官衙后面的一座雅致木屋,这座木屋不寻常,通常是办公累了的官员们跑来吹风散心,垂钓河鱼之用。 众人就近取水,一桶一桶河水浇向木屋,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哎呀,有人!”一人叫道。 烧得一团黑的屋子里,一具穿着官服的男尸卧倒在地。 男尸发黑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柄剑,另一只手则压着一个还未完全烧透的小木匣子。 几个衙卫快步进来,瞧见官服上依稀可辩的花纹,大叫:“是陈大人!” “真是陈大人!” “大人!!” 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上面写着“孟连绝笔”四字。 孟连,正是陈永明的字。 第732章 她的弱点(一更) 辛顺的轿子在玉衡楼停下。 白日的阳川坊并不如晚上人多,尤其是发生命案这样大的事,短暂热闹过后,玉衡楼门前清寂无人。 附近的春楼都在骂骂咧咧,称今晚的生意必受牵连,玉衡楼里的姑娘们则在考虑今后何去何从。 近卫上前请示,辛顺点头:“去吧。” 衙卫和从信卫府的士兵将玉衡楼包围,大量人马进去搜寻。姑娘们的珠宝首饰被翻得底朝天,信函,书籍,书画皆被收走,大大小小的柜子统一打开,一些大柜子和拔步床还被用力挪走,查看有没有暗格机关。 整个玉衡楼鸡飞狗跳,女人急哭了的声音不停传来。 最后,在总管事的书房中,寻到了五封信,三封来自永安,两封来自临宁,信上内容,完全坐实了玉衡楼与大平朝之间的牵系。 从信卫府的一个年轻郎将出来,问要不要将玉衡楼里的人都带走。 辛顺想了想,点头:“都带走。” 看热闹的人这次不敢再靠近,远远围着,辛顺站在天光下翻看这五封书信,机要内容并没有多少,其中两封还是家书。 一匹快马疾奔而来,马蹄声穿透热闹人群。 辛顺回头看去,来者是府衙衙卫。 “先生!”衙卫下马后喘气说道,“出事了,陈大人死了!” “陈永明?” “陈大人自杀了!并还放火烧了和心筠!” 辛顺皱着眉,望着他没有说话。 “是……畏罪自杀。”衙卫继续说道。 “现场留有书信?” “嗯。” “知道了,”辛顺收回目光,转身朝轿子走去,“回衙门。” 随着轿子离开,玉衡楼里的姑娘和仆妇,还有杂役,包括后院的厨娘们都被一并带走,浩浩荡荡。 人群没有马上散去,谢忠和随从站在人群最偏处,谢忠的目光望着辛顺的轿子,眸中浮起羡慕。 “先生,这几日着实乱。”小随从说道。 “是啊。”谢忠点头。 “钱奉荣在码头搬了那么久的货,也不见有何有用的东西。”小随从撇嘴。 谢忠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钱奉荣所给的货仓的单子,可太有用了。 “咦?”随从叫了声,“先生,通缉画像!” 谢忠循着他所指望去,是两幅崭新画像。 只一眼,谢忠便当即认出画上之人。 “怎么是她!”谢忠惊讶,快步过去。 “先生,你认识?” “你也认识,”谢忠说道,“我们坐船来时,在昭州离开的那个姑娘。” “哦!”随从一拍脑袋,“就是钱奉荣这大色鬼念念不忘的那个美人!” “一定是她,”谢忠看向一旁支长乐的画像,“这个也对得上。” “那巧了不是?” 谢忠想了想,上前欲将画像揭下,听得大喊声传来:“那边,那边还有!快!” 谢忠止步,便见两个衙卫快步跑来,上来便将刚贴上没多久的画像撕掉。 他们手中已拿着一叠,撕下来的画像一折,准备往下一处去。 “两位官爷,”小随从喊住他们,“你们这是作甚呢,人抓住啦?” “搞错了搞错了,他们不是我们要抓的人!” “哦,那他们是……” “关你屁事!反正不是凶手!”衙卫骂道,两个人快步跑走,一副匆忙模样。 “我呸!”小随从啐道。 “走吧走吧。”谢忠温和笑道。 因为是玉衡楼出得事,所以第一时间送来贴这边的画像特别多。 衙卫们分头行动,累得气喘吁吁。 李大夫和小徒弟收拾完行囊,准备离开,便见两个衙卫将刚贴没多久的画像重新撕了。 “这奇怪的,”小徒弟说道,“师父,他们这是作甚?” 李大夫摇头。 “我看,咱们莫不如去衙门吧?” 李大夫也在犹豫要不要去。 时下正乱,医馆是个多好的容身之处,现在弃安稳之所而去,未来委实不知何去何从。 “而且玉衡楼的所有人都被带走了,那就说明玉衡楼的都不是好人,那杀他们的就肯定不是坏人,那我们指路的,便也不是坏人吧?”小徒弟继续说道。 虽然听着有些绕,但李大夫听懂了:“欸?你的脑袋瓜怎么这么聪明?” “那我们去衙门?” 李大夫想了想,依然犹豫:“要不,我们便去衙门看看,不一定进去,我们就在门口转转?” “嗯!”小徒弟点头。 一个大掌忽地拍在李大夫的肩头。 李大夫惊弓之鸟般吓得回身。 年轻高大的男子冷冷看着他:“李大夫?” 李大夫结结巴巴:“我不是……” “就是他!”男子旁边还站着一人,正是李大夫的棋友之一。 “你!”李大夫瞪大眼睛。 “我们聂将军有请,”年轻高大的男子说道,“还请李大夫随我们走一趟。” “将,将军……”李大夫的膝盖一软,差点没瘫地。 小徒弟眼疾手快扶着他,但小徒弟也是一头的汗:“是,聂将军?” 将军里姓聂的本就不多,最出名的那一个,位高权重,跺一跺脚,整个从信都得翻天。 “走吧。”男子说道。 辛顺回去府衙,听闻聂挥墨已经来了。 赶去验尸房,聂挥墨坐在椅子上,侧颜俊朗如雕琢,一双沉冷黑眸安静落在那五具尸体上。 “将军。”辛顺走近说道。 整个验尸房,又多了一具尸体,冰块才刚刚运来。 辛顺的目光落在聂挥墨手中所卷起的画像上,轻咳一声,说道:“这阿梨,她……” “先生有几成把握,能在从信抓到她。”聂挥墨开口说道。 辛顺顿了下,硬着头皮道:“这个,奉才想都不曾想过。” “你不想抓住她?”聂挥墨转过头来望着他。 “这,这抓不住啊。” “陷阱呢?”聂挥墨说道。 “陷阱?” “知她所求,圆她所求,她会乖乖自投罗网的。” 辛顺一愣:“将军是说,要么李乾,要么北元?” “你瞧,”聂挥墨的目光看回那几具尸体上,“她的弱点多明显。” “这倒,的确是的……”辛顺低低道。 不知为何,心下却觉一股心酸。 她才多大的少女,便背负如此深重的国仇与家恨。 第733章 背影好像(一更) 几个衙役将冰块在尸体下面摆好后,告退离开。 聂挥墨朝近卫示意,近卫上前,将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木匣子中的那封厚信递给辛顺。 信封上的“孟连绝笔”四字,辛顺一眼确认,的确是陈永明的笔迹。 “陈永明畏罪自杀,”聂挥墨说道,“他在信上称其与黄心雨有一段情事纠纷,黄心雨是他亲手杀的。” “……情事纠纷?” 辛顺忙打开信封,将信纸取出。 “黄心雨胃中纸张,除却仵作,还有谁知?”聂挥墨问道。 “外人不知,”辛顺回答,“陈永明也不知,我连黄心月跟前都未提过。” “所以,”聂挥墨唇角一勾,“他们以为死一个陈永明,好带偏整个方向。” 辛顺一目十行,近十页书信很快阅尽。 没有太有用的东西,一堆辞藻堆砌,风花雪月,描述着他和黄心雨的往来心路。 信的最后提到对家中妻女的愧疚,但连半页信纸都不占。 “太蠢了,”辛顺摇头,“且不说黄心雨胃中所取出来的纸张,便是黄心月,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聂挥墨站在陈永明的尸体旁,居高临下看着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手中的长剑还在,大火将他的皮肉烧得黏在了上面。 “若说黄心月不重要,他们自己都不信,否则不会来灭口,”辛顺继续说道,“显而易见,陈永明是临时被推出来自杀的,哪怕明知我们不会尽信,但死他一人,能保全更多。” “信上未提及黄心雨怀孕之事,”聂挥墨淡淡道,“你说黄心月同你提及时,称黄心雨卖艺不卖身。” “嗯。”辛顺点头,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先生在想何事?” “陈永明,”辛顺朝黑黢黢的焦尸望去,“我与从信渊源太深,和陈永明亦相识多年,他为人正直仗义,还曾接济过我三次,我如何都想不明白,他竟与那些人有关。” “毕竟人心隔肚皮。” “若是旁人,我不会这样,”辛顺皱眉,“但眼下,连陈永明都卷入,那张纸条便更令人不宁。和彦颇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此次八都军使聚于从信谋事,不知和彦颇会有什么手段。” 聂挥墨轻轻一笑:“将黄心雨胃中纸条一事散布出去,先生觉得如何。” “这,唯恐打草惊蛇。” “先生也可看作引蛇出洞,敲山震虎,”聂挥墨修长的手指在陈永明的长剑上轻轻一弹,“定有人方寸大乱,如坐针毡。” “这倒是,”辛顺点头,“以及阿梨那边,不定她也会有所动作。不过可能她知道的要更多,否则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从信呢。” 聂挥墨眸色变深:“阿梨……” 辛顺抿唇,欲言又止。 他是不赞成和阿梨为敌的,不论是出于大义,或者他个人对这少女的欣赏。 但这不是他说了算,毕竟阿梨也不会拿他们当友军。 “将军,”凌扬这时自外走来,“锦葵医馆的大夫已带到。” “锦葵医馆?”辛顺说道。 “我派人去请的,”聂挥墨转身,未走几步,侧头说道,“陈家那边我也派人去了,陈永明的妻女稍后会来认尸。你既与陈永明是故交,便由你从旁相陪观察,以及试探。” “将军是怀疑……” “未必是他。”聂挥墨淡淡道,转身离开。 孔元杰根本没有睡够,得知陈永明自杀,聂挥墨到来,他不得不硬撑着从软榻上爬起。 聂挥墨在验尸房门前让他不用跟来,他乐得开心,一溜烟跑回大堂,能睡多久是多久。 聂挥墨还未迈入大堂,便听到孔元杰传出的呼噜声,锦葵医馆的大夫和徒弟跪在地上,二人面色惨白,满脸惶恐。 聂挥墨在大堂内停下,抬手挥了挥。 凌扬当即上前:“将军。” “拖出去,二十大板。”聂挥墨平静道。 大夫和徒弟傻眼,支在地上的双手不受控地发抖。 却见几名近卫经过他们,朝孔县令走去。 尚在睡梦里的孔元杰被人架起,他睁开眼睛,睡意茫然地左右张望,来不及弄清眼下形势,已被人拖至院外。 “你们随我来。”聂挥墨对地上的师徒说道。 “是……”师徒二人忙互相搀扶起身。 院中响起孔元杰的哀嚎,聂挥墨如若未闻,带人往旁苑走去。 师徒二人垂头跟着,不敢多看。 经过正衙后的园林置景时,遇上来认尸的陈家人,脸色惨白的陈韵棋搀扶着走都走不稳的诸葛氏,跟在几个士兵后面。 小徒弟的脚步一顿,看着陈韵棋的背影说道:“是她!” 众人停下,已经过去了的陈家人也停下,回头望来。 “哦……”小徒弟看着陈韵棋的脸,“不,不是她,是我弄错了。” “谁啊?”李大夫赶忙问道,暗骂这个徒弟不知所谓。 “就,就今早那个女的,”小徒弟结巴,“这背影好像。” “哪个女的?”聂挥墨问。 “我也不知她叫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长得很好看,但可能是杀手。” “杀害玉衡楼管事和伙计的?” 小徒弟弱弱点头。 聂挥墨抬眸望去。 少女脸色霜白,没有半分血色,不安地回望着这个陌生高大的俊朗男子。 这个男人很年轻,但已可见身处高位,并习惯身处高位。 这种俯瞰捕猎,掌控力量的绝对权威,十个父亲都及不上他。 “背过身去。”聂挥墨下令。 陈韵棋没能反应过来。 “聂将军要你回身。”一旁的士兵提醒。 聂将军三字似砸在跟前的惊雷,陈韵棋头皮一麻,愣愣背过身去,周身都僵硬了。 聂挥墨面淡无波,无声打量着她。 纤脖削肩,瘦腰长腿,极好的身段,但若说与她一样,又完全不及她。 眼前少女偏瘦弱,而那个少女身上有一股力量,那是习武之人才有的韧劲,与深闺中娇养而出的四体不勤完全不同,那个少女显然更柔软,更有力,更灵活轻盈。 一股莫名索然,让聂挥墨烦闷。 “没事了。”聂挥墨说道,带人离开。 陈韵棋终于寻回一些呼吸,无措地看向诸葛氏:“娘……” “没事,”诸葛氏柔声安抚,“既然聂将军说没事,那便没事。” 第734章 几幅画作(一更) 太阳越来越大,积水清理后的从信变得分外湿热。 官府不如之前那般管控严格,于是城中几大戏场的人渐渐多起来,还有一些老师傅专门带理发工具和小徒弟过来在这里营生。 未时快过时,几队兵马自从信府衙中出来,沿着从信府主道,往各个方向而去。 大大小小的告示贴满从信府大街小巷,告示上内容,“和彦颇”三字异常瞩目。 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涌去告示牌前,好多人不认识“和彦颇”,但标注的“北元谋士”四字,像一颗爆燃的种子,在人群里炸开。 骂骂咧咧之际,有人关心起来贴告示的人:“那些不是衙卫吧?” “那些是聂将军的亲兵!”有人小声说道,“你们不知道吧,官府的衙卫出事了!” 一群人忙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赶紧闭了嘴,神秘兮兮的不肯告知。 但好奇的口子一打开,总有人能打听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几乎大半座从信都知道陈永明自杀和净芸阁的心雨娘子有关,死于衙门门口的老妇也是他干的,并且他还派衙卫去刺杀黄心月。 待傍晚,又一个惊人消息传出,称看押在军镇司里的衙卫,中午的时候全部都被毒死,是陈永明自杀前的安排。 一时间,陈永明被万人斥骂,身败名裂。 陈府自中午始便被官兵包围,府里上下都被严加管禁,陈永明没有妾室,只有一妻一女,眼下也都被软禁在房。 夜色越来越沉,补了整整一天觉的夏昭衣在简陋客栈中醒来,伙计送来一碗热粥,碗里没有多少粒米,贵得离谱。 支长乐在旁说今日在外发生的事,桌子上还有两张通缉令,画的正是她和支长乐。 夏昭衣慢慢以勺子往口中送粥,目光平静地落在画像上。 “城中商会我也去打探了,几大商会现在都是亲官府的,这些大商主都是近两年才被官府的人扶上去,正苦于没机会表现自己呢。而老派商盟处境凄惨,要么死于暗杀,要么隐退,还有不少人被迫捐财保命。” 夏昭衣淡淡道:“未想田大姚在从信布的局,竟比游州都府还来得深,也许是为了对付尉平府。” “结果尉平府被闻郎给直接淹了。”支长乐唏嘘。 外头梆子声响。 夏昭衣说道:“支大哥,你回去睡吧,我该出门了。” 支长乐点点头,临走前不太放心,低声道:“阿梨,他们知道你在从信了,你今夜小心。” “嗯。” 换好夜行衣,夏昭衣去到桌旁吹蜡烛,将画像一卷,一并带走。 月明星稀,西边高空云海沉沉,梆子声一路响去,寂寂长夜中别具清冷。 夏昭衣轻盈无声地穿梭于屋顶瓦楞上,半刻钟后,她翻过一道高墙,落在一座二进宅院。 宅院里灯火清然,主卧烛火已熄,外院只守着等候主人起夜的仆妇和小丫鬟,二人皆昏昏欲睡。 夏昭衣轻轻叩响主卧的门,好一阵,屋内响起翻身动静,还有一个朦胧声音:“谁啊?” “可是邰子仓画师?”夏昭衣说道,“我乃定国公府后人,阿梨。” 屋内刹那安静。 顿了顿,邰子仓从床上起来,妻子一把拉着他:“别去!” 邰子仓将夫人的手拿下,轻声道:“她既找我,便是有事,既是敲门,便先有礼。你且安睡,稍后莫发出任何动静。” “可是……” “我信定国公府。”邰子仓说道。 夫人轻叹,随之也起身:“我便为你点灯,等你回来。” “好。” 邰子仓批好衣衫,持烛开门。 门外所站少女,清秀端丽,一双眸子染了月华,是他付尽笔墨都难以描绘出的灵气。 “深夜打搅,还请先生恕罪。”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找我若是因为那些画像,当时邰某实不知情。” “先生画功一绝,此前与我未曾谋面,却将我画得几乎一样,”夏昭衣莞尔,“是以,我慕名而来,想请先生帮我也作两幅画。” “画画?” “嗯,”夏昭衣点头,“同样也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邰子仓一顿,“莫非,他们才是官府要通缉的那一男一女?” 夏昭衣笑笑:“便有劳先生了。” 邰子仓的书房就在隔壁,甚至比主卧室还要大上两倍。 邰子仓先回屋同妻子说了一声,便领夏昭衣进去。 书房里四壁皆是画卷,墨香浓郁,邰子仓将几个烛台亮点,小心套上灯罩,便去研磨铺纸。 灯火一明,照亮满室,夏昭衣看着墙上那些字画,最后停在一幅《春风入酒歌》上。 这幅画没有署名,其线条和格局构造,让夏昭衣觉得眼熟,画功更胜其他画作。 “这可是水墨秋的画。”夏昭衣说道。 邰子仓抬眸望去一眼,点头说道:“正乃师祖所画。” “水墨秋是你师祖?”夏昭衣朝他看去,“那你师父是何人?” “我师父姓陆,字冬心。” “陆冬心,”夏昭衣点头,说道,“水墨秋的八弟子。” 邰子仓笑笑:“说来有些巧,我也是师父的八弟子。” 夏昭衣看回画上,眸光有些飘远。 她之所以一眼认出水墨秋的画,因为当年家中实在有太多。 水墨秋画工一绝,在水墨秋所有画作中,她最喜爱的叫《春秋停骖狩猎图》,那幅画堪称水墨秋功底最强的一幅。 不过她只看过两次,那幅图一直在宣延帝手里,也是宣延帝的至爱。 在定国公府被抄家后,水墨秋的那些画应该都流向了宫廷,而宫廷在己丑和庚寅年的那一场后乾剧变后,这些画像不知下落何处了。 也许会被李据带往河京,又也许,留在宫中等那些百姓抢夺一空,或者,等宋致易打开皇宫大门时,被他占有。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其他画作,忽的一顿,落在一幅名为《烟雨乌衣巷》的画上,这幅画同样没有署名。 “邰先生,”夏昭衣说道,“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邰子仓看去,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我的一个师伯,他姓唐,叫,叫什么来着?” “……唐相思?”夏昭衣说道。 “啊,对!”邰子仓点头,“是我师祖未成名之前所收的弟子了,排行第三。” 第735章 几分沧桑(一更) 不止《烟雨乌衣巷》,邰子仓另取了三幅字画出来,卷轴打开,皆为唐相思所作。 唐相思的个人风格太过强烈,不仅体现在字迹和画功上,还有他的行文辞藻和画景构造。 但很可惜,邰子仓说他从未见过唐相思。 夏昭衣追问可有其他相识之人见过他,邰子仓皆摇头,见过唐相思的人,大多都已去世了。 夏昭衣鲜少有不甘心的时候,垂眸望回字画,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情愫。 “阿梨姑娘,你与他有何渊源?”邰子仓好奇。 “我不知道,”夏昭衣很轻地说道,“似有,若无。” “似有,若无?” 这感觉着实微妙,夏昭衣当真不知如何去理。 该称此为缘分,故而这些年随处可遇有他相关之一二,她与他之间,有冥冥之中的注定。 还是说,因他一直游走人间,经世落下诸多行迹,她只是因为关注上其人,所以才识得。 不论如何,她是真的想找到他,很想很想。 邰子仓见她略出神的模样,想了想,说道:“阿梨姑娘,这幅《香逐晚风》,我便赠予你。”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他。 少女的眼睛当真清澈,灵气逼人,专注于研琢人像的邰子仓着实喜爱。 他抬手作揖:“阿梨姑娘收下吧,我且还会帮你留意我这师伯,若有消息,我定告知。” “有劳先生,”夏昭衣认真道,“便请只作留意,切莫主动去寻。” “这是为何?” “个中因由不便告知,先生只需记得,若遇见,便留意,莫要主动寻人问及。” 邰子仓轻轻皱眉,点头说道:“好……” 夏昭衣看回字画,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强烈之感,她一定会遇见他。 · 黎明光现,天地轻白,高空的风太急,惹得云霞若浮花浪蕊,漫眼绚烂。 一队马蹄声踏破衡香清寂,入得城来的马队穿过通临长街,在宁安楼前止步。 门前扫地的伙计们停下动作,抬头望着来人。 这些年月在宁安楼做事,见了太多来奉承赵宁之人,所以这些伙计们多少也养出一身傲慢,对诸多权贵富人都不屑一顾。 但这一队人马似乎不同,三十余人风尘仆仆,虽衣着简素,但这气度气魄,伙计们一眼确认,是军人,并且是上过战场的军人。 离侧门最近的伙计悄然回去宁安楼,遇见正拿着账本经过的楚管事,忙上前将外头的情况一说。 楚管事去到窗边,但见来人已往大门走来,他正准备吩咐这个伙计去喊点打手过来,目光却定睛打量了眼为首的男人。 看着几分眼熟,此人略显文雅,皮肤也比后面那些人都白一些。 “不对啊,”楚管事皱眉,“这个人是……” 一个名字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但可以认定,是友非敌。 “我去找大娘子,”楚管事说道,“你去好生招待。” 伙计应声,才应完,听得那边响起困惑:“啥?谁是军爷?我?”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楚管事一瞬认出来了:“杜轩!你是杜管事!” 杜轩闻声转头,一乐:“楚管事!” “哎呀,真是杜管事!”楚管事喜笑颜开,忙大步上前,“杜管事怎来了!多年不见了啊,杜管事!!” 杜轩哈哈大笑,过来和他叙旧。 说来,二人不算多熟,楚管事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因为当年在京城,赵宁遭北境人刺杀那一日,这个杜轩和宋倾堂在他们楼下大堂疯狂斗了一个时辰的嘴。 宋倾堂分明是个利落的武将,话是真多,这个杜轩就更不提了,当时楚管事听了好半会儿,着实深刻。 一番寒暄,楚管事令伙计们赶紧招待贵客,还要将随行过来的这些男人们都请去招待,好酒好菜全给备上。他则领着杜轩去楼上,不过赵宁还在睡觉,需要去喊她起床。 上楼功夫,楚管事细细打量杜轩,不由唏嘘:“当年见杜管事,是个长衫磊落的文士,如今也被磨砺得几分沧桑,哎。” “……沧桑?”杜轩一愣,抬手摸自己的脸,“我变丑了?” “不不,更男人味了,更男人了!”楚管事忙道。 杜轩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肃容说道:“其实楚管事,我长相尚可的,只因我家少爷太俊美,旁人便总是忽略我。若将我单独拎去市集,芸芸众生之中,我的容貌不差的。” “是是,”楚管事点头,“杜管事并未说错。” 杜轩心情几分沉重,说不出话了。 赵宁主卧旁的书房很是辽阔,楚管事奉上上好的明前龙井,杜轩边等边饮,抬眸打量四周,这堂皇富丽的装设,他想在沈冽睦州的铺子里也弄个。 等了一阵,听得脚步声,杜轩抬头瞧去,随即起身:“见过赵大娘子。” 赵宁脸上遮着长纱,一袭青色缎衣,头发以木簪轻挽,素净宁和的模样与此华贵书房略有些出入。 “杜管事,”赵宁脚步很快,“坐。” 杜轩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多谢大娘子差人送来书信,少爷在探州时收到,着实开心。” 赵宁点头,关心道:“听闻了一些醉鹿之事,沈郎君可还好?” 杜轩笑笑,没有接下这话,说道:“少爷心系阿梨姑娘,收到书信后与我商议,决定令我去游州一走,看看能否帮上什么。经此衡香,我带了些礼来,多谢赵大娘子这几年的商路之便,这是礼单。” 赵宁没有虚托,看向倚秋。 倚秋上去接来:“多谢杜管事。” 赵宁看着倚秋回来,顿了顿,说道:“杜管事,恕我多事和僭越,我还是想一问,沈郎君今后……可有何打算?” 倚秋将礼单放在书案上,回身走来,同时也竖起耳朵。 当初也是在这个书房,大娘子和阿梨姑娘的那番对话,倚秋记得清楚。 大娘子虽然喜欢沈郎君,但对沈郎君是不看好的,这种不看好,带着很强的惋惜。 现在听大娘子听起,倚秋的目光不由看向杜轩。 第736章 我能做主(一更) 杜轩握紧了手中茶盏。 赵宁的眼神明亮干净,似一汪清澈平湖。 但杜轩心里是抖了又抖。 不知是不是随了主,这些年许多没把握之事或者未成之事,杜轩不爱开口与旁人说。 换作别人,他能拒绝的干净爽利,遇到不快之事从来不含糊,但赵宁的话,他需得斟酌语句。 “少爷的打算……其实我也不知,”反正沈冽不在,杜轩直接甩锅,“他什么都不同我们说。” “沈冽不告诉你们?” “嗯,少爷他胸有沟壑,心思缜密,没有把握之事,不会告诉我们。” “把握之事,”赵宁起了兴致,“也就是说,沈冽有谋算了?并非安于现状?” “安于现状?”杜轩轻拢眉,“怎么可能呢,少爷堂堂轩昂儿郎,满腔热血,安于什么现状?” “不不,我的意思并非沈郎君不思进取,安于一隅。只是,他太过淡泊,与世无争。” “是啊,”杜轩轻叹,“少爷品性高洁,冰壑玉壶,秉心无竞。” “但现在,沈冽要做什么有把握之事呢?” “这个啊,”杜轩露出无辜眼神:“赵大娘子,你是否有什么要让我家少爷帮忙?若是有,你尽可开口。” “……没有,就是关心下沈郎君。” “杜某替我家少爷谢过赵大娘子了。”杜轩恭敬揖礼。 “……” 楚管事站在门边,摇了摇头。 显而易见,这姓杜的又要打太极了。 见对方执意不肯说,赵宁不再多问,转而问及路上来时可有什么麻烦。 聊这个,杜轩便来劲了,从所见所得,到人文渊源,侃侃而来。 太过热情,赵宁招架不住,抬手将门边的楚管事唤进来,让楚管事同杜轩聊。 最后聊及游州局势,楚管事笑道:“阿梨姑娘在游州一处山野扎下了,王管事的货物昨日才送上去,有诸多粮食和日需之用。” 杜轩点点头,若有所思。 “杜管事此次去游州,只为阿梨之事吗?”赵宁问道。 “嗯,”杜轩应声,想了想,说道,“赵大娘子,我忽然想在衡香买几处商铺,你看,能不能帮忙看看?” “忽然?” “嗯。” 楚管事轻声道:“杜管事,说来,因为阿梨姑娘的缘故,眼下衡香的商铺可不便宜的。” 自打夏昭衣让说书先生放话出来,她将全力保护东平学府,且与和东平学府为敌者势不两立之后,整个衡香的格局似乎都变了。 那些说书先生本就以口才为生,话术绝伦,一番浓墨重彩的描述,最后在百姓之间口口相传,偏让衡香成了当下世人所以为的最安稳的所在。 就这样,她凭一人之力,让衡香的商铺,主宅,全部水涨船高。 “噢,无妨,”杜轩说道,“便就再买两个大宅子吧,少爷远去探州,在衡香有个住处,倒也方便。” “……要不,你书信同沈郎君商量一下?”楚管事好心说道。 “这个没事,我能做主,”杜轩笑道,“这方面,少爷平时都由着我的。” “那他心真大,”楚管事半带玩笑半揶揄,“倒不怕杜管事乱来。” “再乱来也就几个小钱,没事的!” “……” 倚秋在旁,看着楚管事的面色,“噗嗤”一声轻笑。 赵宁也笑,说道:“沈郎君出自云梁,云梁沈家的富贵,可以让湖州赵家跪着喊祖宗。当年沈老太爷来湖州,我爹为求云梁商道,那脸皮都快要贴地上去了。比狗还不如。” “呵呵。”杜轩跟着笑,夸云梁的,跟他属实没多大关系,跟沈冽也没多大关系。 “我明日便要走,”杜轩说道,“今日,便麻烦赵大娘子了。” “好说,”赵宁微笑,有点不死心,又道,“我听闻我的手下,是在西面的路上追上沈郎君的,不知沈郎君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呢?” “……” 顿了顿,杜轩只好说道:“我家少爷,要去探州。” “探州?”赵宁眉梢轻扬,“探州蔺氏备战望桦,沈郎君此去,可与此有关?” “……” 杜轩不想再撒谎,硬着头皮点了下。 “如此,真好,”赵宁忽的一笑,“沈冽此举,也算是‘入世’了。” 杜轩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抬手饮茶。 “明珠不该蒙尘,”赵宁轻叹,“沈郎君宝剑出鞘,必将有所为,日后可期。我若同阿梨说,阿梨该很开心。” “别,”杜轩忙道,“赵大娘子,莫要去提。” “为何?”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也莫对少爷有太多期许,少爷平生亦最受不得这个,我,我……”杜轩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赵宁点了点头,看向楚管事:“你去看看铺子,再打听一番出让的宅子,杜管事明日便走,我们今日尽量了却此事。” “是。” “杜管事,”赵宁看回杜轩,有些歉意,“方才是我失礼,既然你不愿阿梨知道,我便不说。为做赔罪,我送个棋盘给杜管事吧。” 杜轩想拒绝,但是棋盘又让他心动。 赵宁起身,笑道:“杜管事随我来。” 杜轩想了想,倒是,不妨一看。 收不收的,那肯定还是不收了…… 晴空朗朗,街道始兴。 倚秋扶着赵宁,带着杜管事穿过二楼檐廊,朝另一面走去。 垂直于他们后方的巷弄,有一对主仆则朝着前路笔直而去。 到了一户小院,主仆二人停下。 “就是这了。”曹育说道。 卞元丰看着眼前这户略显破败的木门,沉声道:“敲门。” “嗯!”曹育上前,叩响门扉。 好一阵子,木门被人打开。 载春探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来人。 主仆二人身形高大,一壮一瘦,年轻的这个着实好看,细皮嫩肉的。 “你们……找谁?”载春问道。 卞元丰看向曹育一眼,曹育了然,忽地大力推开门,在载春来不及发出尖叫时,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 卞元丰一步迈入院中,后腿将门在身后关上。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最好老实一点,”曹育看着被自己禁锢的瘦弱女人,“乖乖配合,不然,把你双手都砍了!” 第737章 画像临摹(一更) 同一时刻,邰子仓后院的门也被关上。 邰子仓有些疲累地回过身来,抬头看到夫人白氏站在檐下望着自己。 “不是令你去睡么。”邰子仓走去说道。 “夫君辛苦了,”白氏福礼说道,“今日,便不去书院了吧。” “得去的,”邰子仓脚步没有停,去往卧室。 “可是夫君,你太累了,”白氏愁容跟上,“你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眼下一夜未睡,再去上课,如何受得了?” 邰子仓摆摆手,没有理她,扬声唤来仆妇丫鬟,准备洗漱。 白氏轻叹,知道他倔强,多说无益,便转身去他画室,收拾昨夜残留。 画室里的东西,平日只有她能动,府里的下人们谁也不敢擅自进来,邰子仓平时温厚,但轻易动他画室,他是会发火的。 白氏进去一看,果真费了诸多笔墨纸张。 她轻挽衣袖,开始逐一收拾,案牍上整齐干净后,她收拾中间的长矮几。 几幅画敞开着,颇是凌乱,她铺开重新卷起,发现这几幅画作署名皆为唐相思。 “唐相思。”白氏念着这几个字,觉得有几分耳熟,但一时难以忆起。 想了一阵,仍未想起,白氏打算作罢,这时听得外面动静,邰子仓准备去学府了。 离开前的惯例,他在门口扬声对她道别。 白氏微笑出去,冲他福礼:“夫君慢行,早些归家。” “夫人昨夜等我,未好好休息,今日切记补觉,”邰子仓说道,看向一旁仆妇,“熬些补汤参茶,午后端去给夫人。” “是。”仆妇领命。 邰子仓离开后,白氏回去画室。 她打开其中一幅画作,名叫《烟雨乌衣巷》,看着画上之景,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偏偏到了嗓子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既然这些画作都被拿出,那便说明,此人对夫君或者那个阿梨姑娘而言,不是等闲之人,哪怕只是欣赏此人画风,她若能想出点什么,也一定有用。 便尽力一想吧! 收拾完画室,白氏回去卧室,却听一声极低的叫唤:“夫人!” 白氏回过头去,后院一个仆妇脚步匆匆而来:“夫人等等!” 仆妇快速走近,将一张纸条递来,低声道:“是陈府下人拼死送出的!” 白氏心下一紧,忙将纸条收拢袖中:“我知道了。” 回房将四下窗扇都关上,白氏打开纸条,是诸葛氏的求救信,望她想办法帮忙将陈韵棋“偷”出陈府。 信上言辞哀求,情绪强烈,不停提到诸葛氏宁可自己一死,都不想女儿出事。 白氏沉了口气,点燃蜡烛,将纸条焚烧于小瓦盅中。 她与诸葛氏相识,因她多年求不得孕,而诸葛氏一心想要儿子,二人一起求方,见了诸多名家医师,皆不得志,反倒促成二人成了多年密友。 这忙,白氏也想帮,可聂挥墨做主的事,她区区一个画师之妻,能奈何呢。 不过,倒是有一人或许能相助,便是昨夜登门的阿梨姑娘,可要如何去寻那般神出鬼没的她? 不,白氏眸子一敛,寻肯定是寻不到的,倒是,可以让她主动来! 一日风平浪静,时间缓缓过去。 一声钟鸣敲响,行中书院后面的巷弄里,登时涌出一大群学子。 不剩几人的大院里,几个学生仍留着,向老师请教问题。 邰子仓将壶中还剩的提神茶倒掉,清理完茶具后,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见两个学生自外跑来,有些不太高兴:“老师!” “老师,你说话不算数!” “老师,你怎这样的!” “啊?”邰子仓不解,“发生了何事?” “老师当初说今后画像临摹之活皆接来给我们做,怎么现在给了旁人?” “就是,老师言而无信!” “临摹画像?之前那活不是已给了你们么?” “是新的,新活!” 邰子仓带着自己之物朝外面走去:“带我去看看。” “那画像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老师之手,不是老师所画,那是谁?”学生边领路边说道。 随着他们出去,又有几个学生跑来,都很生气。 其中一人直接撕了画像递来,邰子仓一看,讶然低呼了声:“她啊!” “老师认识?” “看嘛,就是老师所画!” “蠢!”邰子仓忽然怒道,“白瞎了你们的双目,再仔细看看,这可是画?” 众人没太听懂。 “……这不是画,那是什么?” “这是印刷!”轮到邰子仓生气了,“亏得你们成日与字画打交道,如此都认不出来!你们是该焦虑担忧了,此等技术一旦传开,你们赚钱的路子便少了一条!” 邰子仓撇下众人,拂袖离去。 学生们懵了,随后加快追上去,一口一声老师和先生,问此次事件与谁有关,是谁在印刷,画上之人又是谁…… 邰子仓一概不回答,绕至行中书院前门时,瞧见几个将军自书院中出来, 他停下脚步,学生们也跟着停下。 那些将军的目光扫过来,他们忙齐齐垂首,摆出恭敬模样。 行中书院两年前便不教课了,一些先生见不少学生还想学,便在后面的弄堂里寻了个宅子继续教,学费收得很少,几乎只用作租地之用,每个先生每月的薪水比之原先缩了至少三分之二。 而行中书院,被原来的冯院士当作献上媚权之用,早出卖给了官府。 同样是院士,东平学府的杜院士去到河京后,不堪家国疮痍,山河破碎而自缢,这边的冯院士,却狗颠屁股,忙不迭阿谀逢迎,学生们心里皆是呸呸。 待这些将军离开,邰子仓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学生们见状,忙都跟上,继续缠着他问。 一路过去,邰子仓也见着了贴在墙上的这些画。 印刷技术其实已经很普及了,但是若她这般快的速度造出这么多来,邰子仓大感惊诧。 以及,画像的印刷不同活字,只能靠雕版,而雕版,得由着她手动去雕琢。 太强了! 邰子仓看着这些画。 哪怕是学生一笔一划临摹,都是有参差的,但是这画,她雕琢得与他所画得近乎一模一样。 当真是个奇女子。 第738章 她惹不得(一更) 布坊管事脚步飞快,手里捏着一大叠纸,飞快跑上楼。 楼上一男一女以换好夜行衣,正在整理匕首和小飞镖。 焦灼脚步声令他们停下,侧头朝管事看去。 管事喘着气停下,看着他们的眉眼。 “太像了,”管事愣愣道,“真的太像了!” “你在说什么?”司马悟不悦道。 管事上前,将手中一叠纸放在桌上。 “先前还说弄巧成拙,画得并非是你们,但是现在,你们瞧!” 楚筝忙将画像拿起,登时傻眼。 这次的一男一女,当真是她和司马悟。 看着画像,她一时竟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更可恶的是,一旁还有极其明显的落字。 宋致易、颜青临身旁走狗之一。 司马悟的画像上同样也有。 字迹是活字印刷通行的行书,大方整齐,但也规整呆板。 “哪里来的?”楚筝怒道,“哪里撕下来的?” “……满大街都是。”管事艰难说道。 “是她,肯定是那贱人!”楚筝激动地看向司马悟,“这从信府,只有她见过我们!” 司马悟沉眉看着画像,神色严峻。 若真的满大街都是的话,那么他们的容貌,已经无法行走于从信街了。 而凭借那少女的影响力,绝对不止从信这般简单,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他们的画像传遍整个天下。 而他们,是刺客,是杀手。 杀手的脸这般暴露,便再也不能当杀手了。 “邰子仓,”布坊管事说道,“整个从信的画像,一直都由邰子仓执笔,你们的画像定也出自他之手,他一定和那阿梨见过!” “那又如何?”楚筝咬牙说道,“我们去找这个人算账?若是那贱人就藏在暗中埋伏呢?” 这便也是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找锦葵医馆的李大夫算账的原因。 布坊管事看着她,忽地笑了:“原来,楚姑娘怕她。” 楚筝的手指将画像攥紧,盯着他快要冒火。 “您是刺客,是杀手,若您有害怕之人,那么……”布坊管事面露讥讽,没有再说下去。 楚筝一把将桌上的画像全部带走,转身回去自己的卧房。 司马悟收回目光,看着布坊管事:“为何气她?” “心魔,得除啊。”布坊管事脸上的讥讽散尽。 这次的画像,的确满大街都是。 夏昭衣雇了几个人手印刷,再去张贴。 有钱赚,这几个人干活特别卖力。 前面有人刚撕下,后面他们瞅准没人的时机便上去贴上,贴完就跑,贼刺激。 满大街都是楚筝和司马悟的画像,从信府几乎可以人手一张。 聂挥墨直接令人将邰子仓请去,同时还派人将卖纸张的文房店掌柜们也全部带去军镇司。 掌柜们皆说,来买纸的不是姑娘,也不是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一个瘦巴巴的二十三四岁的精瘦男人。 刚好现成的邰子仓在这,于是一夜没睡的邰子仓再度被叫去当苦力。 但掌柜们说得极其凌乱,一会儿眼睛大,一会儿眼睛小,一会儿眼角外斜,一会儿眉眼距离过短。 邰子仓快哭了。 最后聂挥墨亲自出面,逐个问去,得知大约一共有五个买画之人。 邰子仓点点头,执笔打算从第一个开始,却见聂挥墨又摆手:“罢了。” “……将军,不画了吗?” “其实早便知道,定是她临时雇的,”聂挥墨将一男一女画像拿起,垂眸看着,“她可有跟你说,这一男一女如何得罪她的么?” 邰子仓摇头:“并未。” “嗯。”聂挥墨点头。 邰子仓还保持着执笔姿态,在等聂挥墨下确凿的命令,到底是要画,还是真就作罢。 聂挥墨看了画像小半日,忽地淡淡一笑。 “……她可着实不好惹,”聂挥墨说道,“这般满城风雨,好记仇,同时敢想也敢为。” 邰子仓一时不太懂这是夸还是骂。 “你画她画像一事,她未找你算账?”聂挥墨朝他望去。 “并未。” “那,还同你说起过什么?” 想到唐相思,邰子仓顿了下,不过很快确定,这件事情没有跟聂挥墨说得必要。 “没有,”邰子仓摇头,“只是寻我画画。” “她的语气可凶?” “也没有,她很温和,还爱笑。” “笑……”聂挥墨敛眸,思及她的笑,倒着实想再看一眼。 古照峡中偶遇,她唇边那抹笑,总令他不时想起。 不笑时,她清媚淡雅,一笑时,天地花开都在她眸中,灼灼其华。 他见惯美人,比她美的可以寻出大把,气质却皆不及她。 这种气质,是刻入骨子中的清贵娇华,是青史所铸,时代所赋,傲立于天地浪头尖上的清傲孤绝。 “阿梨。”聂挥墨看着画像,低低说道。 “将军,”身后的辛顺适时道,“这不是阿梨,旁边有小字标注,此乃宋致易、颜青临身旁走狗之一。” “……” 聂挥墨朝他看去。 辛顺则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 瞧见聂挥墨这神情,辛顺心下一咯噔。 他刚才是故意出声的,现在看来……情况果真糟糕。 聂挥墨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再自律克制,也是有过不少女人的。 但自衡香出来后,他几乎不近女色…… 这几日行中书院,宝马香车,载歌载舞,美人多娇,那些将军们大饱艳福,唯独聂挥墨,他提不起兴趣…… 辛顺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 “将军刚才还说她不好惹,”辛顺小声说道,“将军,她当真是个惹不得的人。” 聂挥墨回忆得是少女在古照峡里的一抹笑,辛顺的回忆则是归园客栈里一地的桌椅板凳和木屑飞灰。 虽然敬她,但也怕她。 聂挥墨双眉轻拢,正欲说话,外面传来颇为急乱的脚步声。 凌扬自外大步跑入进来,见屋中人多,他走到聂挥墨耳旁轻声说话。 辛顺跟聂挥墨从来不见外,悄悄将耳朵凑了过来。 说得,是游州在从信的三名州官,尸体刚被人从津义湖里捞上来。 “是自杀的,”凌扬补充,“在岸边有他们为壮胆而喝光的酒坛子,还有他们脱下的鞋子和外衣。” “又是自杀,”聂挥墨笑了,“看起来跟陈永明一样。” 第739章 找我何事(一更) 津义湖旁围满官兵。 路人被拦在最外头,尽管官兵再三要求他们离开,但留下来的围观者却越来越多。 凌扬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聂挥墨下马走来,更后面,辛顺的车夫也刚到,辛顺从马车上跳下,小跑着追上。 湖边空地上,三具尸体并排而躺,被湖水泡久了的面容惨白如漆。 队正上前,将这边的情况更详尽的对聂挥墨描述,聂挥墨看向那三具尸体,一个之前一起喝过酒,另外两个没有印象。 仵作还在来的路上,辛顺上前检查尸体,确认的确死于溺水,并未发现其他外伤,或者中毒的迹象。 更深一层的,则需要仵作带回去剖开。 另一边的鞋子和酒坛,还有他们脱下的外套未曾被人碰过,原封不动的留在那。 聂挥墨过去看了下,没有什么被的发现,外套没有留遗书,鞋子和酒坛的味儿不小。 辛顺很轻地说道:“陈永明不过一个小小县尉,这三个却是州官。” “任位多久了?”聂挥墨问道。 辛顺一顿,看向那三具尸体。 “这个……倒没多久,都是这两年的。” 不仅他们,整个游州的官宦系统,本也是这两年的事。 老派的人,倒的倒,死的死,家破人亡为多。 凌扬出声说道:“将军,他们既是新贵,好日子才开了个头,为何寻死呢?” 聂挥墨没有说话,看着辛顺将那些外套翻过来,又翻过去。 辛顺问凌扬要来匕首,割开衣衫后,在其中的夹层也没有什么发现。 辛顺垂下手,看向聂挥墨:“尤为干净,没有银两,没有纸条,连佩饰都被取下了,看来在他们家中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那便从他们家人下手,”聂挥墨微微侧头,扬声说道,“传我命令,将此三人的家人,连同陈永明被软禁在府的家人,一并带去军镇司,严刑拷打。其五服之内,不论男女老幼,尽数关入府衙大牢,封其所有家财,此外,近半月内与之四人来往者,严查!” “是,将军!”一个郎将领命。 “也许在他们看来,一死可以了之,”聂挥墨声音冰冷,“本将便要让其他也想寻死之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要死便死,但他们留下的家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领命的郎将带人去传达命令,聂挥墨也没有多留。 夏昭衣和支长乐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外,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开。 支长乐声音很轻:“阿梨,你怎么看?” “或许是和彦颇三字,”夏昭衣说道,“大街小巷所贴这名字,看来起了作用。” “匪夷所思,这几个当官的,却豁出了命都要保这和彦颇?” 夏昭衣一笑,转头看向湖边。 几个仵作离得较远,现在才赶来,该检查的辛顺都已检查过,几个仵作勘察一番现场,便请求这些军爷将尸体带回衙门。 “支大哥,”夏昭衣说道,“你可知,什么时候最容易当上一个官?” “……什么时候?” “世道越乱,官越好当,历朝历代,王朝气数将尽和新王朝初建之时,只要有钱,就可以买个官当。” 支长乐一顿:“阿梨,你的意思是……” “游州很重要,若我是和彦颇,我定大把的砸钱在游州大小官位之上,”夏昭衣目光变冷,“或者,利诱收买。” “利诱收买”,也是陶岚当初叛出大乾时,最擅用的一招。 “阿梨,”支长乐问道,“你要调查此事吗?” 夏昭衣摇头。 她是厌恶和彦颇,但很显然,顺着这根藤摸上去,即便摸出了瓜,也没多大用。 和彦颇不是傻子,布在游州的棋局即便完全毁去,也不会伤他半分元气。 再者,这是田大姚和和彦颇之间的账,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走吧。”夏昭衣说道。 “嗯。” 夏昭衣转过身去,目光不经意一扫,却见远处一个妇人正在墙上的画像上写字。 说起来,夏昭衣觉得,这几日最倒霉的无疑便是从信府大街小巷的所有墙了。 各种各样的告示,想贴哪儿贴哪儿,而且,今日最大的污染源还是她自己。 现在,那个妇人正在写字的画像,便是楚筝和司马悟。 妇人的衣着打扮素雅得体,头发轻挽,脸颊皮肤白皙,颇有几分气质。 支长乐循着夏昭衣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那个妇人在纸上写完,去到下一幅画像上。 画像贴的密度较高,没走几步便是。 她提笔再写,写完女子的画像,再去男子的画像旁写。 然后,又去到下一个。 “她在写什么?”支长乐好奇说道,“阿梨,我去看看?” “不用去了,”夏昭衣肃容,轻声说道,“她写得是三个字,一个人名。” “是谁?” 夏昭衣抬脚走了过去。 白氏连着写了好几张,又去到下一张时,觉察身后有人过来,她忙回过身来,撞入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 夏昭衣看着她,目光再看向她身后画像上的新墨。 果真如她对她手腕和墨笔行走的判断,是那三个字,唐相思。 “你是白氏?”夏昭衣说道,“邰子仓的妻?” 白氏一顿,缓了缓,福了一礼:“阿梨姑娘聪慧。” “引我出来,所为何事?”夏昭衣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白氏张了张唇瓣,因为对方的太过直白,反倒局促。 “说啊。”支长乐脾气便没那么好了。 “我想,想同阿梨姑娘谈一笔交易。”白氏声音很轻,极不自在。 “交易的酬劳若是与唐相思有关,我可以考虑。” “那再好不过,便正好与他有关的。”白氏忙道。 “那便成交,”夏昭衣看着她,“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呢?” “你需得将这些写过唐相思三字的字画,全部撕掉,”夏昭衣抬脚朝巷弄另一边走去,“撕完之后来泰安酒楼找我。” “是,是!”白氏忙点头。 支长乐不悦皱眉,深深看了白氏一眼,转过身去,跟上夏昭衣。 白氏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底确认,她将这个少女惹生气了。 她忽然不知诸葛氏这忙,管得究竟是对是错了…… 第740章 是聂将军(一更) 丁氏在楼梯上朝上张望好一阵了。 她坐不下来,时不时便去瞧一瞧。 几次看到辛顺留下的随从经过,她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敢上前。 洪竹明从外面回来,瞧见丁氏还在这张望,他赶忙上去将她往柜台方向拉。 “你丢人不丢人!还在这看!”洪竹明低声斥道。 丁氏在柜台前将丈夫的手甩掉:“我要你去询问那赏金的事,你可去了,还嫌我丢人?!” “赏金赏金,你就知道钱!此前差点命都没了!” “现在命也是悬着的!”丁氏叫道,“所以这钱就更该要了!平白担了这风险,也不见辛奉才给你个什么福报!” 陈永明一死,军镇司大狱的官兵一死,丁氏以为该轻松了,结果,他们店里的侍卫越来越多,暗中监视者更多。 过分严峻的气氛,让丁氏浑身不自在,心中的怒意便也越大。 这些官兵侍卫她惹不起,自己的丈夫还不能拿来迁怒吗。 丁氏一手去掐洪掌柜的耳朵:“你快去要赏金!” 洪竹明才从外头打听和彦颇的事回来,心情亦沉重,被她一拧,洪掌柜也不乐意了,抬手拧了回去:“你这泼妇!” 两夫妻在大堂打了起来。 敞开着的大门被人叩响。 夫妻二人停下,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大惊。 夏昭衣站在门内略低的台阶下看着他们,刚才叩响大门的支长乐双手在胸前一抄:“这桌椅板凳噼里啪啦的,洪掌柜,琴瑟和鸣啊。” “……” 洪竹明忙松开丁氏:“客官……哎呦!” 丁氏不依不饶,非要讨一个小便宜,趁他松手之际,在他臂膀上用力拧了一把。 夏昭衣在一张八仙桌前止步:“洪掌柜,上些酒菜吧,清淡些。” “好,好咧……” 洪竹明打量他们,这平静宁和的模样,着实看不出什么。 他转身往后院去,丁氏盯着夏昭衣和支长乐,跟着他一起走了。 穿过后院天井,伙计正在砍柴,砍得邦邦响。 丁氏在进后厨前拉住丈夫,低声道:“他们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们算账的?” “算什么账?”洪竹明问道,说完想起画像的事,“不会吧……”洪竹明的声音也变低,“应该怀疑不到咱们头上吧?” “可是只有我们见过他们,会不会来灭口?” “……那也不怕,这里都是奉才先生的人呢!” “你忘记了她的身手吗?”丁氏比划了下,“那几个黑衣人,你不记得了吗?” 想到那晚,洪竹明咽了口唾沫。 “去找聂将军吧,”丁氏小声道,“我让陈康去!让军队的人把那弓弩带来!” “可是她也不坏啊,她又没害咱们,军队的人一来,她岂不没命活了。” “你懂个屁!她之前没动我们,谁保证之后就不会?这可是亡命之徒!而且要是能拿下他们,赏金不定翻倍呢。” “但是……” “可恨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都没什么有用的药,日后定要备一些!”丁氏说道,边过去喊砍柴的伙计。 伙计应了,从侧门离开。 丁氏回来去厨房,吩咐做几道菜,再让丈夫回去前堂稳住对方。 洪竹明不太想去,挨不住她的拧,捂着胳膊走了。 刚去前堂,便见一个衣着得体的端庄妇人自外走来。 眼下不便待客,洪竹明忙快步上前,准备寻个借口将人赶走。 白氏看了他一眼,径直去往夏昭衣跟前。 “阿梨姑娘。”白氏福礼。 “坐吧。”夏昭衣说道。 白氏将长条凳微微拉开,坐了下来。 “邰画师可知此事?”夏昭衣问道。 白氏摇摇头:“我夫君不知,还望阿梨姑娘莫要同他提。” “好,”夏昭衣抬头看向支长乐,很轻地说道,“支大哥。” 支长乐点头,转身朝站在那边的洪掌柜走去。 洪竹明正好奇瞅着这边,见状往后退去一步。 “咱们去后面喝几杯?”支长乐的胳膊搭上洪掌柜的肩,“走着?” 洪竹明朝夏昭衣和白氏望去一眼,“嗯嗯”着点头:“走,走……” 后厨的伙计准备好酒菜,端来时被支长乐半路拦下,只需送一壶清茶过去即可。 于是伙计又送去一壶清茶。 茶水一放下,夏昭衣便让他离开,她抬手将两个倒扣的青瓷盏摆正,端起茶壶缓缓倒水。 “你继续说。”夏昭衣说道。 白氏看着茶嘴中淌落的潺湲茶水,心绪没有半点被安抚。 眼前少女未曾打断过她说话,神情安静宁和,说话的语气也是,但白氏觉得无形中,愣是有一股气场压在她的心头。 “嗯。”白氏点头,继续说着她和诸葛氏的一些往来。 夏昭衣将半斟的青瓷盏推去她跟前。 “多谢。”白氏说道。 夏昭衣又给自己斟了杯,抬手缓缓喝着。 似乎为了动之以情,白氏将她和诸葛氏的交情说得情真意切,尤其是她生病那一阵子,恰逢邰子仓外出半年,诸葛氏便日日赶去照顾她,并在她落下病根后,为她到处寻访名医,终于治愈。 说这些时,白氏不时打量少女神情,平如镜,没有半点波澜。 “阿梨姑娘……” “嗯?”夏昭衣看她。 “那这个忙……”白氏低低道。 “我一开始便说要帮的,”夏昭衣莞尔,“不过,你得等等。” “等等?” “看他们手脚快是不快,”夏昭衣笑道,“待他们把能主事的喊来,不就好办了吗?” “能主事的?是,谁啊……” “谁将你的好友软禁起来,便让谁去放出来,莫不然,我来这泰安酒楼作甚。” “……” “至于唐相思,”夏昭衣淡淡道,“此事我不急,但是夫人今日在街上所为,可着实不应该。” “对不起。”白氏垂头。 夏昭衣笑笑,抬手将喝完的茶盏满上,继续慢饮。 白氏也端起茶盏,顿了下,忽又抬头:“将她们软禁在府的,是聂将军呀。” “真巧,”夏昭衣看向客栈大门,“你一说他,他这不就来了吗?” 白氏一惊,忙回过头去,聂挥墨一袭玄色长衣,高大挺拔,迈上了客栈大门外的石阶。 第741章 针尖麦芒(一更) 聂挥墨一路策马奔来,胸膛起伏略大,呼吸偏急。 一进来,他便撞入了少女的眸光。 她端挺坐在那,手中捏着茶盏,漫不经心的轻懒模样,却顾盼生姿。 当真是她。 聂挥墨迅速调整呼吸,轻轻沉了口气,抬脚走去。 有一丝很细微的惬意快乐感从心底悄然冒出头,他将它压下,却逆反出更多。 白氏忙起身,她未曾见过聂挥墨,但凭年龄气质确认,定是他了。 “聂将军。”白氏垂头福礼。 丁氏一直在后院另一道侧门盯着,看见聂挥墨骑马而来,她绕开洪竹明和支长乐,从一条小路自大门外进来。 “将军!”丁氏叫道,快步走来,伸手指着夏昭衣,“就她!那个女逃犯!” 洪竹明一听这声音,赶忙从后院跑来,瞧见聂挥墨,他几步上前,恭敬行大礼。 聂挥墨垂眸看着少女,少女和他对视,眸光明亮清丽。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并不如杏眸那般大,开扇形的双眼皮走向流畅干净,瞳仁乌黑清澈,惯来自信笃定的神采,让她清冷若梨的面庞灵气逼人。 但聂挥墨觉得,这是假象,真实的她不仅仅只是自信,更是狂傲,熠熠生辉般的散着光芒。 “阿梨姑娘,”聂挥墨沉声道,“又见面了。” “我也不想这么巧。”夏昭衣说道。 “不想这么巧?”聂挥墨淡淡勾唇,“你引我至此,的确‘巧’。” 长条凳被他以脚挪出,他在夏昭衣对面坐下,高大体型占了整一面,指尖在桌上敲打数声,洪竹明赶忙上前倒茶。 丁氏愣愣的,不解看着眼前情况,再看向倒完茶退到她身旁的丈夫。 洪竹明也不了解,但他更会审时度势,站好便垂了脑袋。 “找我何事?”聂挥墨端起茶盏说道。 “白夫人,”夏昭衣看向白氏,温然道,“你可以说了。” 白氏点点头,她颇为紧张,上前冲聂挥墨又一福礼:“民妇白苑清,见过聂将军。” “你丈夫是何人?”聂挥墨说道。 白氏微顿,不安地朝夏昭衣看去。 “看她没用,”聂挥墨冷冷道,“她泥菩萨过江。” 夏昭衣笑了。 “你笑什么?”聂挥墨看去。 “笑你气我没用,”夏昭衣看着他,“你火候欠佳。” 聂挥墨浓眉一挑,双眸轻轻敛起。 夏昭衣转向白氏:“即便你不说,他也查得出,你便如实说之。” “不帮。”聂挥墨说道。 白氏一愣。 “你不帮什么?”夏昭衣问道。 “若无特殊缘由,你不会现身,更不会刻意引我来此,”聂挥墨定定看着她,“无论你们要我帮什么,我皆不帮。” 他的眸色着实幽深,加之久居人上所练就的资深老练,根本让人难以看清他眸中所藏情绪。 夏昭衣唇边莞尔,又笑了。 她纤细修长的食指伸出:“一,以你我之间的恩怨,我好奇你为何会想到我将有事求你帮忙,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连我是什么性格都不去了解一下,你枉为大将呀。” 聂挥墨眸中浮现怒意,眼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下。 “二,世上可走之路很多,除却要你帮忙,还有交易可谈,更还有……威胁。” 最后二字,被她故意咬字加重,语声却又极轻。 “三,”夏昭衣看向门口,“若是不想听,你现在便可以走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找你坐下商量,是给你们面子,待我自己出手处理此事,那你的人便丢大了。” 门外这时传来马车声,稍一停稳,辛顺便自马上下来。 上台阶时瞧见屋中情况,他忙加快脚步,边走边抬手揖礼:“阿梨姑娘!” 洪掌柜和丁氏大惊,看着他朝少女走去。 这番恭敬模样,便是对聂挥墨都没有过。 “阿梨姑娘!”辛顺近了忙道,“你可是有何事?” “奉才先生。”聂挥墨冷冷地一字一顿道。 辛顺一愣,朝他看去。 触及他的眸光,辛顺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看来不太妙。 “我觉得阿梨姑娘该收敛一点,”聂挥墨看向夏昭衣,“听你意思,依然有事想我帮忙,既然如此,你的语气便不该处处往激怒我而去。” “或者在我看来,你的怒或不怒,我都不屑一顾?” 聂挥墨气得想掐断她的脖子。 夏昭衣有恃无恐的眉梢微扬,颇是挑衅。 这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辛顺在旁,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将军,有什么,我们慢慢说……” “无话可说。”聂挥墨起身,转身离开。 白氏心底一慌,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收回视线,端起茶盏。 “将军!”辛顺忙上前挡在他跟前,“将军先勿走!” “阿梨姑娘!”辛顺又看向夏昭衣,“您若有什么,您尽管开口!” “我本要她说的,是他直言不帮,我便不想说了。”夏昭衣说道。 聂挥墨霍的回身:“你是在以退为进?” “你是在自以为是?” “呵,”聂挥墨笑了,“你大费周章将我引到此处,若当真将我气走,你岂不心血白费?” “大费周章?我进来就坐这了,什么旁事都未做过,怎就大费周章了?” 一旁的丁氏气都不敢出了。 “阿梨姑娘……”辛顺轻声说道。 夏昭衣继续喝茶,不想说话了。 “凌扬!”聂挥墨大声叫道。 外面的近卫上前:“是。” “速调三百人马,携弓弩而来,将这泰安酒楼内外包围!” 近卫微顿,朝夏昭衣看去一眼,领命:“是!” 洪竹明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将军!莫要啊!这家酒楼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再加个十倍吧,”夏昭衣慢悠悠喝茶,淡淡道,“没个三千人马,拿什么抓我。” “阿梨姑娘。”白氏也快哭了。 聂挥墨怒目看着这个少女。 他只是想要她服个软而已,结果二人真的没办法聊下去,针尖对麦芒,彼此夹枪带棒的语气,只会将这场谈话以客栈被砸个稀烂为结束。 第742章 誓不罢休(一更) 在夏昭衣看来,情况也差不多。 她来之前并不知道白氏找她是这件事,只道白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院妇人,她若有所求,且不是昨夜或今早在她还在邰家时求她,而是在她离开后再求,足可见这件事是今日或近日发生,且就和从信的人事有关,且,白氏还很急。 这样的事情,无论白氏所求什么,直接由聂挥墨这从信当前最高权势者出面,要好办很多。 所以,夏昭衣才来这一趟。 而果不其然,白氏所求之事,的确找聂挥墨是最快的。 可最大的遗憾是,她看到这个聂挥墨就烦。 对方一碰面便直接挑衅,她更不能忍。 谈话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既然看似最快捷的这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即可,这又不是唯一的选项。 夏昭衣放下茶盏,准备起身离开。 聂挥墨却忽地抬脚走了回来,暴躁地一踢凳子,坐回下来。 夏昭衣眉梢微扬,明丽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你有什么筹码?”聂挥墨语声干硬地说道,“你既敢来找我,便可见你手中有我想要之物。” “你有兴趣谈这笔交易了?” “是有,阿梨姑娘名扬天下,得你出手的东西,必价值不凡。” 夏昭衣没说话,定定望着他。 聂挥墨状似平静地和她对望,心中做好被她揶揄嘲弄的准备。 “白夫人,”夏昭衣朝白氏望去,“你留下将你所求之事告知他,他若愿帮,我会谢他。他若不帮,你且回家。” “我,留下?”白氏听话的语境不太对,“那阿梨姑娘你……” “我还有要事,需得去处理,”夏昭衣看向聂挥墨,“事一成,我必有答谢。但若令你有为难之处,你不想帮,我也不会怨,只望不要牵连白夫人。告辞。” 她轻盈起身,朝后院走去。 聂挥墨愣了下,忙也起来:“阿梨!” 夏昭衣回身看他,等他说话。 聂挥墨沉声道:“那你所说交易,交易何物?” 辛顺在一旁也傻眼,听这意思,敢情给的是一张空头支票。 夏昭衣一笑:“你我有不少共同敌人,你且选一个人的脑袋吧。” 聂挥墨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的意思是,你为我当一次杀手?” “得也是我的敌人,”夏昭衣看着他,“即便是和彦颇,也没问题。” 聂挥墨:“……” 辛顺的傻眼顿时变成狂喜。 “将军!”辛顺欣然道,“千金啊,不不,这句承诺,值万金!” 聂挥墨的反应仍不大。 他看了辛顺一眼,再看回夏昭衣。 少女身形单薄清瘦,一袭束腰劲衣,将她腰身显得极瘦,不堪一握。 但她站在那边,就仿若有擎苍定海之力。 “你走吧。”聂挥墨说道。 “告辞。”夏昭衣向来干脆。 未出几步,又听男人叫道:“等等!” 夏昭衣耐心极好的再度回过身去。 “那,我要如何通知你去杀谁?” “我当初说,若要找我算账,派人直接去清阙阁点我姓名,现在不变。” “从信未必有清阙阁,我想要最快找到你的办法。” “没有,因为我明日便走。” 聂挥墨眉心一紧:“你要离开?” “嗯。” “阿梨姑娘,”辛顺忙道,“你要去哪?” 夏昭衣朝他看去,没有回答。 辛顺意识到自己越界,毕竟双方是敌不算友,之前在衡香斗的那几场,可着实是狠。 “那,”辛顺抬手,揖礼说道,“阿梨姑娘,若此忙我们帮了你,可否算是朋友了?” “交易买卖,算是什么朋友,”夏昭衣一笑,“你们要杀谁,我又不会赖掉。” 她看向白氏:“夫人,我先告辞。” 白氏垂头福礼。 支长乐没有进来,在外面等着。 待夏昭衣出来,他无声跟上去。 二人很快离开。 少女走得利索干净,大堂里的诸人缓过来却需要一些时间。 “将军。”辛顺走到聂挥墨身旁,小心观察他的神情。 “她着实气人,”聂挥墨冷冷道,“未曾见过这般乖张女子。” “阿梨姑娘实则温和心善,主要是……她吃软不吃硬。” 聂挥墨“呵呵”,转身看向白氏。 白氏忙垂首,极小声的:“将军。” “说说你的事吧,”聂挥墨坐回凳子,“你有何事?” “谢将军,”白氏说道,“民妇,想求将军放人。” · 离开泰安酒楼,夏昭衣和支长乐回到津义湖,沿着湖畔南岸,往军镇司方向而去。 湖边的民宅前间疏垂着几盏灯笼,用以照明,现场人群已散了,湖面宁和静谧,偶尔夜风起,泛开些许涟漪。 今日之所以来津义湖,因为要去军镇司蹲人。 广为张贴的画像,逃走的那对男女必会心慌,绝不可能久留从信。他们来此不是消遣游玩,定有任务在身,越想尽快脱身离开,任务便须越早完成。 今夜,明夜,这两日是他们最有可能动手的时机。 而不论是什么任务,不论是否近期执行,行中书院和军镇司,他们在离开前,两处总得去一处。 夏昭衣选择军镇司,因为八都军使的人马都在行中书院,军镇司虽也是军机重地,但监管上到底不如行中书院严密,以及,她今日派人去张贴头像,行中书院贴得比军镇司要密集得多。 军镇司南边大门外,同样停着不少华丽轿子。 轿子装点得绮艳秀美,晚风吹拂轻纱罗曼,隔着百丈都似能闻到那熏香之风。 男人们不是每夜都能寻欢作乐,但留在军镇司的军官们,总有人今夜需要寻欢作乐。 支长乐身手不及夏昭衣灵活,去茶楼后巷蹲点。 夏昭衣则轻易翻上一座高楼屋顶,于高空俯瞰大地。 夜色下的军镇司连营疏阔达千丈,直达西北城外,那些火光都变幽黑,远不可见。整个军镇司,就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 那一男一女不一定今夜便会来,但是夏昭衣愿意等。 不杀此二人,她誓不罢休。 她要用他们的人头,跟宋致易正式宣战。 第743章 魁梧大汉(一更) 夏昭衣料事极少失算,但泰安酒楼一去,再来军镇司,她已来晚了。 司马悟和楚筝并未在外面,而是早早入了军镇司大营。 来之前,他们和布坊管事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布坊管事不同意他们出去,司马悟和楚筝则想尽快离开,哪怕一直藏着,等画像广散出去,先于他们之前落到颜青临或虞彦驰手里,他们都必死无疑。 但离开之前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死了一个同伴,还半点消息都探听不到,一事无成,他们回去的下场会比画像广传更惨。 人越至绝境,便越会为自己找侥幸的理由,且越琢磨,会越觉得这些理由可以成立。 管事见拦不住他们,只好为他们分析局势,认为军镇司可以一去。 今日坐镇军镇司的乃林勃翰,是田大姚麾下厉狼营副将。 而自来从信后,便一直住在军镇司的聂挥墨,恰于这两日去了府衙。 所以管事觉得,整个从信百姓闻风丧胆的军镇司,反倒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不一定非要大将们的脑袋,随便干掉几个校尉或郎将,都是可以交差的。 司马悟也有此打算,于是在管事的帮助下,他们早早便出来了,伪装成了两名士兵,潜入军镇司。 现在的军镇司外,偌大一片黑暗中,支长乐倚着角落守点,半日未听到动静。 夜色静谧,风声便变的明显,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努力提起精神。 夏昭衣很少答应他一起出来“办事”,今日好不容易得她点头,他不想掉链子。 苦等半日,眼泪困得直掉,支长乐抬手揉了下眼角,耳廓忽地一动,听到极轻微的衣衫翻动声。 直逼而来的危机感,让支长乐忙闪避后退,身后骤然袭来的攻击者因他这个动作而扑空。 对方的体型颇大,较支长乐还要魁梧数分。 一招扑空,攻击者很快补上下一招。 支长乐忙抬手招架,对方在力量上却完全碾压他。 支长乐抬起的左前臂被一拳痛击,若是寻常人,仅这一招怕就要被打得骨折。 攻击者也没料到此人这般能挨揍,方才那一拳他用尽力气,世上没几人挺得住,以及打在对方结实的肌肉和骨头上,他的拳头也在发痛。 不过这种痛感让他觉得爽,越痛越激发他的兴奋,他继续挥拳,朝支长乐猛攻。 支长乐在接第一拳的时候便明白,正面硬刚完全不是对手,且对方也压根不给他出招的机会,他只能尽力躲避,过程中仍挨了数拳。 “喜欢躲?嗯?”对方发出兴奋叫唤,“躲啊,你给老子躲啊!” “继续,来,继续躲!” “哈哈哈,躲,躲?敢躲?老子还有活要干,你他娘的再躲!!” 支长乐个头高大,一直是人群中拔眼的魁梧汉子,但在这男人跟前,却被比衬得矮了半截,毫无还击之力。 攻击者没有留情,每招都很用力,就如他所说,他要赶时间。 支长乐的不断躲避让他暴怒,他越战越勇,一拳挥在支长乐脸颊上,支长乐摔跌了出去,口腔翻起浓郁腥气,一颗大牙吐出,满嘴都是血。 “躲!”攻击者大步上前,“给老子继续躲!” 就在他要揪起支长乐衣襟的前一瞬,一支尖锐弩箭“嗖”的一声,扎入他的臂膀。 紧跟而来的第二支,他迅速避开,接下去连着数发弩箭,箭箭将他逼退,远离支长乐。 男人边退边抬头朝弩箭方向看去,在后退途中,身上又中两支,一支在后小腿,一支在大腿。 夏昭衣快速奔来,臂弩中的弩箭射空,她抬手卸下丢弃,随即空中一道鞭响,她扬鞭朝男人迅疾冲去。 男人体魄强大,高大威猛,本就将支长乐完全比了下去,遇见更清瘦的少女,瞬息将她对比的更为娇小。 少女一近身便是强攻,鞭响若雷霆,招招击打向身体最脆弱之处。 从第一支弩箭射来,到现在她的乍然逼近,不过眨几个眼的功夫,男人很难有反应时间,现在只能轮到他连连躲闪。 脸颊忽的一痛,他抬手抹去,被千丝碧割出一道状似齿缝的伤口,鲜血瞬息涌了出来。 随即又是一道鞭响,男人怒喝一声,迎着剧痛扬手去抓,不顾鞭子上的细小倒刺,以胳膊缠住长鞭,一把将对方拉来,同时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料此力道足以令人踉跄,少女却没有反抗鞭子的对抗力,反倒顺力跃起,凌空一个倒翻,越至他身后,手中长鞭往后勾去,缠住他的脖子。 男人当然不会让她如愿,当即将胳膊朝另一边拉扯,旋即意识到此举不妙,要么断脖子,要么断胳膊,刀光火石间,他另一只手去抓满是倒刺的长鞭,暴喝一声,将坚韧细腻的长鞭瞬息扯断。 长鞭断开的同时,听得一声匕首出鞘声。 少女变戏法似的,手中又多一把短刀,凶狠敏捷地攻了上来。 男人得不到半分喘气功夫,带着一身的伤,陷入下一场躲闪。 军镇司的南大门在这时打开,一队兵马举着火把出来。 支长乐忍痛爬起,低低叫道:“阿梨!” “在那!” “是那边!” “速唤弓弩手!” …… 火把似云海,来得越来越多。 夏昭衣却似听不到,匕首快攻快砍,朝跟前男人劈砍。 男人顶着一身的伤回击,想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但他越表现出不想恋战,夏昭衣的进攻便越狠。 “你真是个疯女人!”男人怒骂,“拿命来!” 话音才落,胳膊又挨了一刀,鲜血溅起。 眼看士兵们要近了,支长乐大慌,低呼:“阿梨!” “你先去躲起来!”夏昭衣叫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出来!” 这种关头,支长乐明白听从她的命令的重要性。 他心里焦急,看了眼那边的官兵,又看向夏昭衣,顿了顿,他掉头朝另一边的角落跑去。 夏昭衣以余光确认支长乐已藏好,她握紧手里的匕首,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第744章 此人太猛(黑木钥匙的打赏追更) 她表现出的强烈杀机让男人暴怒,再度忍着剧痛朝少女冲去。 他没有躲避,直接徒手抓住少女朝他脖颈刺来的匕首,先一步刺入自己的肩胛,同时他的大掌朝她的脖子掐去。 夏昭衣没料到此人这般虎猛,但对身体脆弱部位的保护,一直被她视为第一要以,对方的指尖都未触及她的皮肤,她已提前退至五步外。 男人的力量可以压制她,但对她的灵活身手束手无策。 “砰!” 男人将夏昭衣的匕首从肩胛处拔出,用力摔在地上。 匕首撞击地面,发出脆响。 他狞笑地看向黑暗里的少女,随着远处士兵跑近,少女的脸在火光中快要照出。 但夏昭衣没有多留,她看了地上的匕首一眼,转身朝支长乐的相反方向跑去。 火光里一闪而过的清晰背影,让男人双眸一敛。 交手时千钧一发,无暇顾及其他,但仍能知其身段娇柔,现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中,果真窈窕曼妙,还有……几分眼熟。 伤口涌出的鲜血让他狂怒,却也兴奋,他吐掉口中血沫,转身离开。 士兵分作两波,一波朝着男人的方向,一波朝着夏昭衣而去。 夏昭衣几下翻上高楼,飞檐走壁一般,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男人便没那么好运,他身上带着血,血迹很容易让人跟踪他。 只是追得太远,追兵们跟身后的大部队断了层,恰夜深人静,光线昏暗,男人先手偷袭,瞬息拧断两个人的脖子,夺下其中一人的大刀,便朝其他人攻去。 哪怕身负重伤,他下手的力道也没半分衰减,伤口的疼痛和鲜血腥气反而刺激得他兴奋发狂,而手中有了大刀,更如虎添翼。 “来!都给老子来!!”男人大笑狂砍,边不断叫骂,“来啊,来!” 借着火光,一人认出他来:“钱奉荣!” 下一瞬,大刀朝着他的血肉之躯便砍了下去。 “来啊!”钱奉荣冲他砍去,“来来来,给老子叫!来,都来!” 他边砍边骂,远高于旁人的个头和体魄,砍这些士兵如同切菜一般。 除了速度快能够逃走的,地上只剩一片狼藉,满地碎尸残骸,鲜血在掉落在地的火把下横流。 后面的士兵们带着弩箭追上来,沿着血迹继续追去,追至江边,那些血迹消失在了戏龙渡岸口。 夏昭衣的匕首被捡了回去,林勃翰于夜半被人从美人怀中叫出,同时几匹快马奔去府衙找聂挥墨和辛顺。 长街被通明灯火点亮,军镇司附近的民宅里,百姓们纷纷惊醒,但无人敢开窗观望,胡乱猜想间,只将自己吓得瑟瑟发抖。 夏昭衣循着暗号,在一个茶楼后院找到支长乐。 支长乐被生生打掉了一颗大牙,痛得抓耳挠腮。 他将被偷袭,和对方完全压制着他打的身手概况告诉夏昭衣,最后捂着脸总结:“我从未见过这等身手,此人太猛了,真的太猛!” 夏昭衣随身皆会带一些伤药膏,闻言忽地加重指腹力道。 “哎呦!”支长乐叫道。 夏昭衣一笑,将伤药膏轻轻抹平:“再猛,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拳头哪能和菜刀比。别怕,这仇我们一定报回来。” “还是阿梨更强,”支长乐竖起大拇指,“你将他伤得都是血。” “若他有刀,我占不了便宜的。” “……阿梨,怎么我夸他,你要来说我,我夸你,你又开始夸他呢。” 夏昭衣笑意变深:“还不是为了帮你分散牙齿之痛。” 支长乐一顿,随即眉头又皱起:“你一提,又开始痛了……” “哈哈……”夏昭衣轻笑。 将剩余的膏药都给支长乐,夏昭衣让他先回客栈。 支长乐颇是自责的收起膏药:“阿梨,你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放心,我不会有事。”夏昭衣笑道。 支长乐点点头。 军镇司南大门外的这番打斗,一开始只是小事,但钱奉荣虐杀了二十多个士兵,将这件事情彻底变大。 不止南大门外的数条长街,半座从信府都午夜梦醒。 与之相反,则是军镇司偏北那一片连营,依然大梦酣畅。 追杀一个凶犯,不需要惊动数十万兵马,该睡觉的仍要睡觉。 司马悟和楚筝,便正朝这片连营而去。 外面忽然大亮的火光让他们受惊,虽然觉得不可能与他们有关,可如何全身而退,便成问题。 为防大火烧营,军制中的硬性规定,入眠后只点灯笼,不留火盆和火把。 而灯笼,也不是处处都有,平均五个大帐共享一只灯笼。 这样的黑暗条件,给司马悟和楚筝提供了很多方便。 他们这次的目标很明确,是在东北方向的吕盾的会仁营。 军镇司原本只属会仁营,此次八方会战,会仁营将军镇司腾让出来,自己迁至东北。 宋致易久攻不下游州,常尝败绩,便是因为会仁营固守游州。 布坊管事打听而来,称吕盾几员大将都在行中书院,但还有几个主力,不喜去行中书院,即便是找女人,也让轿子抬到军镇司。 若得这几人的首级,此次回去,便是大功。 遥遥又见巡守兵马,司马悟和楚筝最快时间藏起。 除却连营飞帐,另一边有连排建筑,虽不及行中书院古雅精致,却比外面的民宅要气派许多。 这排屋子前有一方大空地,用来分流操练士兵。 田大姚此次大手笔,除却下一步军事行动和部署,还有便是“正名”,让天下人看到,他田大姚的实力。 比起外面的黑灯瞎火,这方大空地的灯火分外通明。 空地上除却严加看守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娇俏的丫鬟和妈妈。 她们随大姑娘而来,伺候完了,便下来干站着,待黎明天亮,还得再上去伺候。 司马悟和楚筝研究地形,他们要想穿过这里,要么再度乔装,要么绕更远的路。 乔装必然不能了,都是熟人面孔,于是二人除了身上用来伪装的盔甲,一袭通体黑色的夜行衣彻底隐入黑暗。 一起行动的目标略大,司马悟先走,楚筝随后。 看着司马悟的身体灵活迅捷的跑走,楚筝皱起眉头,心中忽然打起了鼓,充满各种不确定。 夜色幽幽,似有一双眼睛。 分明她就站在黑暗里,但是她觉得,她像是在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 在广骓街头刺杀那些世家大族,酿成惊动天下的“问柳之祸”之前,她一直飞扬跋扈,自信满满。 在虞彦驰这么多手下里,她的身手是最好的,不仅没一个女人打得过她,那些男人也不是她对手。 可是在广骓,她被沈冽几招拿下。 在这从信,她险些被阿梨所杀。 若说拼个伯仲,她不会这般难受,可是,他们都没有太多招式和过程,是全方位的碾压着她。 眼下,也是那个阿梨,将他们的画像广传,逼他们至绝境。 楚筝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心念,自信,被完全击碎了。 她甚至,不敢迈出这一步。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一步。 毕竟,更难更险的任务,他们都完成的很出色…… 虽然不是沈冽和阿梨的对手,可是,他们也是颜青临手下,最为得意的一支杀手。 楚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朝前面走去。 第745章 她不可惹(一更) 楚筝的预感没有出错。 夏昭衣入了军镇司后,直奔的便正是会仁营。 比之楚筝和司马悟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后来的夏昭衣反而先他们一步。 在司马悟绕后而来时,夏昭衣修长的双腿倒勾在檐梁下,清瘦脊背一挺,轻盈翻上飞檐。 刚一落定,她便看到了司马悟的身影。 司马悟身手不如楚筝,但他是虞彦驰众多手下里最沉得住气的,故而这次从信一行,由他负责领队。 他步步谨慎,处处小心,奈何前后左右望遍,唯独缺了头顶。 少女的眼睛在暗夜之中清澈明亮,虽是狩猎,但没有半分狼一般的凶狠锐利,反似一泓落了明月的溪河。 判断出司马悟想去的方向,她从左靴外侧抽出身上最后一把武器。 时至丑时,快要轮岗离开的士兵们露出许多疲态。 司马悟身手飞快,悄然自后偷袭,利索地割断两个士兵的脖子,将他们无声放下。 喉中翻涌而出的鲜血让士兵们发声困难,司马悟用大掌紧紧捂住二者的嘴,逼迫他们更难发声,直到二人气绝。 他起身将手上尚还滚烫的血擦在二人的衣上,朝远处没有半点光亮的暗楼跑去。 惊喜就在这个时候从拐角的露天楼梯上出现。 夜风掠来,少女马尾高悬,一袭束腰青衣,缓步从楼梯上下来。 月光照亮她的脸,凝白水灵的肌肤上,一双银雪般的眸子盈着笑意。 司马悟大惊,迅疾后退。 “不止你会杀人哦。”夏昭衣温然说道。 声音清脆悦耳,但在司马悟听来,空灵似从阴司幽冥中而来。 司马悟握紧拳头,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甚至没有出手,他好像已经死了。 最后一个信念,是让自己的同伴生。 司马悟忽地高声叫道:“阿梨在这!快跑!!!” 说完,他率先朝夏昭衣冲了过去。 这一声,惊动得不止远处的楚筝,还有那些站岗的士兵。 司马悟奋力一搏的进攻被少女轻易避开,匕首银光在他眼前一闪,所割裂的却不是他的脖子,而是胳膊上的竖直一刀,深深撕裂了他的肌肉。 司马悟手里的武器应声掉落。 紧跟着,另一只手也被废掉。 司马悟绝望怒吼,冲上去想以牙咬她,下颚被少女踢中,下巴脱臼了。 “发现赵志和叶力的尸体!” “是刺客!” “在那边!” 士兵们的声音遥遥传来。 司马悟被踢摔在地,双臂已经无力撑他起身,嘴巴更无法说话,只能用力以喉舌咆哮。 “你以为出声便能救那姑娘一命吗,”夏昭衣俯首看着他,“她迟早都会死在我的刀下,而你,我不会杀你,便由他们处决你。” 士兵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夏昭衣以匕首将司马悟藏于齿缝中的毒药挑走,一抬手,将他的下巴接了回去。 “永别了。”夏昭衣起身冲他一笑,掉头离开。 司马悟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发出怒吼,双目通红。 楚筝藏在一条昏暗的窄道里,后背紧紧贴着石墙,满头大汗。 外面的动静非常响,判断出死了两个士兵,而司马悟尚还活着,但听那些士兵的话语,他双手被废。 半个军营的灯火亮起,士官们出来主持局面,要求掘地三尺也要搜到人。 楚筝贴着石墙往更里面挪去,缩在最狭小的空间中。 仅一墙之隔,听到诸多士兵跑过去的动静。 阿梨,阿梨! 楚筝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气得发抖。 她不是怕死,身为刺客,死有何惧,可这口气无法下咽。 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下去,变得更强,去找这个贱人报仇! 军镇司南大门外的修罗场,还有发生在军镇司内部的暗杀,让数个大将震怒。 吕盾匆匆自行中书院赶回,会仁营的将士们已穿戴整齐,于空地上等着挨训。 吕盾回来便朝他最得意的副手陈晋踹去:“废物!” 陈晋个头高大,勉强能撑得住这一脚,垂着头不作声响。 吕盾转头看向其他人,目光一顿,看向更北侧的女人们。 大姑娘们皆已下来,绫罗绸缎,花枝招展,颇是艳丽。 丫鬟和妈妈簇拥着她们,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吕盾越看越来气,扬声叫道:“来人!把这群娘们宰了!” “将军!且慢!”一个身形略矮的中年谋士自议事厅跑来,“将军!” 谋士不擅运动,拼了老命跑来,将手中对折的纸递给吕盾:“将军快请过目!” 吕盾一把夺来。 信上字迹潇然,疏阔流畅:“一,此为大平刺客,乃我所获,若敢冒功,定不轻饶。二,莫拿女人出气,若敢枉杀一人,夷尔等族人。阿梨留。” “岂有此理!”吕盾大怒。 “将军!”谋士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将军,三思。” “欺至我头上,如何三思!” “无人得知此信!”谋士看着他,声音越发低,“便无人得知将军被欺,且这信上所提,并非大事难事,区区小事尔。将军切莫为意气之争,惹上劲敌。” 吕盾沉下心来,垂眸望回纸张。 信上内容委实气人,气在“威胁”之意,但也如谋士所说,此两件事,并非多大的事。 “这阿梨!”吕盾咬牙。 “万不可惹!”谋士再三强调。 吕盾眉头一皱,朝他瞪去。 “……并非说将军不如她,”谋士忙道,“将军神勇过人,所率千军万马,自是不将此等女子放在眼中,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前大战在即,其他诸事皆可轻放,此账尽可先欠着,日后大胜凯旋,有的是清算时候。” 吕盾的神情这才有所变善。 他转头看向旁人,旁人皆望着他,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既无人得知信上内容,便也不知其被威胁。 吕盾调整了下气息,冲那些上前的手下一摆手:“将这些女子送回阳川坊。” 刚才吓坏的女人们,脸色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女人不能用来出气,那男人总可以吧。 吕盾看回自己的手下,勃然大怒:“你们这群不中用的,都该重罚!” 第746章 他的手笔(补更4.30) 黎明光亮,军镇司南边巷弄前的空地上,积重的血水哪怕被反复冲洗,仍有腥气残余。 士兵一波又一波离开军镇司,街上无人敢出来,再度变回八都军使来从信之前的肃清萧条。 所有客栈被寻过去,商铺,茶楼,戏馆,药堂,私塾也没有被放过,民宅中的柜子,床底,甚至水井都一一检查。 一无所获。 已被贴满画像的从信府街道,又被贴上钱奉荣的画像。 不仅正面,还有侧面。 钱奉荣本出自耿慧的迅龙军,在军中以勇猛过人出名,所以识得他的人太多,画像上甚至连褶皱的细节都有。 学生们再度有活可干,这次要得数目更广,足足三千张,不仅从信府,还要送去从信府之外,广洒天下。 学生们一边画,一边戏谑从信怕是今年最出名的地了。 邰子仓也在画,偌大学堂中满是墨香,地上散乱一地画废的纸。 一个仆妇从侧门进来,张望了圈,寻到邰子仓。 “老爷。”仆妇走来说道。 邰子仓看她一眼,继续画画。 “老爷,夫人问您,今夜可要回去。” “不回。”邰子仓冷冷道。 白氏去找夏昭衣,去找聂挥墨的事,邰子仓昨夜回家后得知,气得说不出话,在家待了半个时辰便走了。 昨夜到现在,他一直在学堂里,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今天看到大街小巷的画像,白氏知道他又被喊去做事了,在家等得焦灼。 “老爷,便不跟夫人怄气了,”仆妇叹道,“夫人于大义上,并无过失。” “你回去吧。”邰子仓说道。 仆妇没有走,她年岁略长,邰子仓从小被她带大,仗着这个资历,便又多说了几句。 好多学生抬头朝他们看来,很多人发出窃窃的笑,猜到一定是邰先生家中发生了什么夫妻争吵的事。 邰子仓只当看不到,继续画画。 仆妇无奈,只得先回家。 进来不见翘首以望的白氏,她侧头问另一个仆妇白氏去了哪。 另一个仆妇指了指邰子仓的画室:“来了个客人,嘘……” “客人?” “说不得的客人。”另一个仆妇神秘兮兮地说道。 邰子仓的画室,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进去,现在白氏竟还将客人带进去了,仆妇好奇过去看。 夏昭衣听到脚步声,目光望向外面。 “应是我的仆人,我去看看。”白氏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 仆妇将书院中的简单对话省去伤人的部分告诉白氏,白氏仍是被伤。 二人对话的声音很轻,夏昭衣不想偷听,但她们就在门口,她仍能听到些许。 仆妇告退离开。 白氏回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牍上的这些画卷上,顿了下,又看向少女。 有所感的,少女抬起明眸和她对视。 “见笑了……”白氏不好意思地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什么。 白氏在长案一侧跪坐回来,继续说她的回忆。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唐相思还有这层渊源,她之所以认识唐相思,起因于街边一个写字先生。 写字先生坑人钱财,替一个老人写信,一字收十文,唐相思看不过去,上前出头。 写字先生称自己的字好看,就值这个钱,唐相思直接拿了笔,一左一右各一支,当场表演双手作诗,引得一片叫好。 随后唐相思表示,如若写字先生非要这老人给钱,那么今后他将在他隔壁摆摊,分文不收,免费替人写信。 此举又引来一片掌声。 当时白氏与兄长一起,兄长见其人仗义,其字俊秀,其诗华美,心生相交之意,便领了白氏上前。 唐相思亦是个喜好广交好友的性情,就此结识。 不过,唐相思在从信只小住了一个月,便走了。 去向何处,兄长不得而知,此后只有一封信寄来,便再无音讯。 白氏取出一封信和一方长锦盒,盒中所装,乃一支上等狼毫。 “此笔乃他赠予我兄长的,”白氏轻声说道,“兄长十年前战死于北元韶光山,他未曾婚娶,临走之前,将这些珍贵之物都交予我保管。” “你兄长,乃军人。” “他自愿去的,都尉府的几员干领与我父亲关系交好,还曾劝他莫去,兄长执意要去,”白氏眼眶浮起红晕,语声仍温婉平静,“一晃,也十年了。” “是我勾了夫人的伤心事,抱歉。”夏昭衣小声道。 “无妨,”白氏莞尔,“倒是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你什么。” “不的,夫人帮了我很多。”夏昭衣说道。 她拾起锦盒中的笔,看着笔端处的梅枝。 一笔一划,当真是他手笔。 白氏见她看得认真,不好出声打断,目光垂在案牍上的摊开的数张画卷上,望着望着,渐渐走神。 夏昭衣唤了白氏数声,白氏都没能回过神来,夏昭衣只好伸手,在她跟前一晃。 白氏颇为窘迫,忙致歉:“阿梨姑娘,我失神了。” “无妨的,”夏昭衣温然道,“冒昧问句,邰画师生你气,与泰安酒楼有关?” “……嗯。” “聂挥墨可答应放人了?” “答应了,”说起这个,白氏莞尔,“阿梨姑娘的面子着实好使,他答应得颇是爽快。倒是……要累得阿梨姑娘因此欠他个人情了。” “我无妨。”夏昭衣说道。 白氏一时不知说什么,垂头看向锦盒旁的信,伸手将信推去。 “这封信,我未曾看过,但偶然听兄长提到过,这封信很重要,与唐相思有关,便,送你……” 夏昭衣没有接:“夫人,这样不妥吧。” “你帮了我,我定要还你个人情,兄长已死十年,这封信于世早无意义,若兄长泉下有知,他定也乐见我以此偿还。他在世时,最宠得便是我了。” 说着,白氏将信往前又递来:“阿梨姑娘,便收下吧,以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 白氏稍显犹豫,鼓起一些勇气,不太自在地说道:“阿梨姑娘的姐姐,乃离岭夏昭衣,她有一外号,人称其‘回春妙手’,可见医术高明。素闻阿梨姑娘和她出自同一师门,那么阿梨姑娘,可否也曾学医?” 第747章 关你屁事(一更) 夏昭衣的目光朝白氏的小腹望去。 白氏顿觉窘迫,抬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前,明白她已经猜到自己要问什么了。 “白夫人,”夏昭衣说道,“你想要孩子?” “……嗯,”白氏点头,“谁会不喜欢孩子呢。” “夫人,给我手腕,先左手。”夏昭衣抬手说道。 白氏一喜,忙将袖子往上拉,将左腕递去。 少女的素指在她腕上轻压,白氏垂眸看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不已。 “夫人,先平静下。”夏昭衣说道。 白氏大感失态,将脑袋往下垂了垂:“嗯。” 过去一阵,夏昭衣说道:“夫人,右手。” 白氏又将右手递去。 夏昭衣按了阵,抬起眼眸,白氏一双眼睛期盼明亮地望着她。 夏昭衣摇头:“夫人,你身子骨弱,不适合怀胎生子。” 白氏一愣:“果真……是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仅凭号脉,无从得知是你的问题,还是你丈夫的问题,我只知你眼下年岁已不轻,且身体过虚,不适合备胎。” “身体虚弱?那,到底还是我的问题了……” 夏昭衣沉默了下,面淡无波地说道:“夫人当真很喜欢孩子?” “当真很喜欢。” “我不愿将话说得太死,既然夫人想要孩子,那我直说。” 白氏有些紧张,点点头:“好!” “夫人若当真喜欢孩子,那便和邰画师和离。” “什么?!” “不是夫人的问题,是邰画师的问题。” “……” 白氏脸色变白,分外惨淡,唇瓣张了张,说不出话。 “若真喜欢孩子,和离也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不,”白氏摇头,“我更爱我的夫君,我只想为夫君留个后……” “那便听天由命。” 白氏垂下头,眼泪忽然掉落了下来。 夏昭衣见状,不再说话。 支长乐也在邰府,和夏昭衣一并来的,现在在客房呼呼大睡。 通常夏昭衣不会打扰他睡眠,这次却直接进去将他推醒。 本是说好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入夜,夏昭衣忽然说现在要走,支长乐以为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摇头,说离开后再解释,没有多留,和他一起自后门走了。 街上的人很少,有几条街甚至一个人都没,但无聊的人们总有方法打发无聊,邻里街坊好多人都坐在家中窗内,敞着窗和左邻右舍闲聊。 夏昭衣和支长乐并肩往泰安酒楼方向而去,路上说明原因,她不想被白氏拉去给邰子仓号脉。 支长乐好奇:“真是邰画师的问题吗?” 夏昭衣摇头:“此问题需得严谨,仅凭把脉,不可能知道究竟是谁的问题。” “那你说是他……” “问题若在邰子仓身上,白氏会放过她自己,而邰子仓不管是不是个看中子嗣之人,他也只能无奈。反之,便不好说了。” “原来是这样,”支长乐轻叹,“可是阿梨,你很少说谎。” “因为白氏的兄长是个令人钦佩的人,”夏昭衣一笑,看向尽头出现的大江,“我就当是替这个兄长照顾下他的妹妹。” “阿梨也是个令人钦佩的人!”支长乐当即说道,还竖起大拇指。 夏昭衣哈哈笑了,说道:“支大哥也是的。” “我?”支长乐挠头,不好意思接下这话。 泰安酒楼依然没有生意,看似冷冷清清,实则眼睛诸多。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忽然出现,丁氏直接从后院的竹凳上跳了起来:“怎么又是她!” 探头探脑到前面一看,自己的丈夫已经恭恭敬敬将人迎上楼了。 等了好久,洪竹明终于从楼上下来,丁氏忙上前问要不要去找聂挥墨和辛顺。 洪竹明沉了口气:“她让我们不要多事,若将他们喊来,她便让他们把我们的店拆了。” “她威胁我们?” “她笑眯眯说的。” “……” 洪竹明负手往后走去:“不用我们多事了,辛先生派来的人就在我们附近,若是看到了他们,便由这些人去说好了。” 丁氏也只能点头。 这一觉,夏昭衣睡了很久。 绕了一圈,又回到泰安酒楼,因眼下的确找不出比泰安酒楼更适合养足精气神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素白清冷,很淡很淡的金光染在东边天际线的尽头。 夏昭衣来开房门,打算下楼找轮守的伙计要点热水,她想沐浴,却意外看到大堂里面坐着一个高大背影。 听到下楼的徐缓脚步声,聂挥墨没有回头,直到这个脚步声渐渐停下,他才回过身去。 撞入少女的眼眸,他也略感意外,没想到她会起得这般早。 夏昭衣没说话,平静看着他,等他先开口。 安静一阵,聂挥墨打破沉默,淡淡道:“不是说昨日便走?” “关你屁事?”夏昭衣说道。 “……” 突如其来的粗口,比刚才撞见她更令人猝不及防。 聂挥墨缓了下,嗤声道:“我军中士兵都不及你这般粗鲁。” “你军中士兵粗不粗鲁我不知道,但你军中将领倒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好一张伶牙俐嘴。” “这叫实事求是。” 夏昭衣说完,转身看向一旁缩成一团,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伙计。 “我想要一些热水,辛苦小哥送我房中去。” 伙计连连点头,赶忙起身朝后面走去,终于有一个正当理由可以迅速消失。 夏昭衣吩咐完,回身准备回房,听得聂挥墨又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在楼梯上止步,微微侧头:“有完没完?” 聂挥墨发现自己今天的脾气着实是好,如此都没着怒。 “前夜发生在军镇司的事,阿梨姑娘不打算解释一二么?”聂挥墨说道。 “解释?”夏昭衣回过身来,脸上是揶揄好笑的神情,“解释什么?解释贵军看守着实差劲,活生生的大活人,就是本姑娘我,可以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还是解释贵军战力不堪一击,连个被我重伤的钱奉荣都奈何不了。亦或是解释贵军寻人也糟糕的难以言表,一日一夜过去,不仅没有找到钱奉荣,连宋致易派来得女刺客都没有音讯?” 第748章 阴差阳错(一更) “……” 聂挥墨看着他,一时结舌。 夏昭衣一摊手:“还要沟通吗?” 说完,她转身上楼。 聂挥墨气不打一处来,满腹准备好的兴师问罪之词,结果无用武之地。 他回身坐下来,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 夏昭衣推开房门回屋,鞋底踩到一张折叠的纸,她俯身拾起,上面所写扭扭歪歪,不成字形。 但这个墨渍,崭新崭新的。 她将这张纸来回看了下,除了这几个字,什么都没有。 她回身朝对面的厢房望去。 之前那边来了个小姑娘,看模样,她还住着。 顿了顿,夏昭衣抬脚走去。 黄心月背靠着门坐在地上。 外面的脚步声很轻,正在走近,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门被叩响,黄心月抬眸看去,没有动。 “姑娘?”少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敲门声又轻轻响了数下。 “姑娘,可是你塞得纸?” 黄心月垂下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手指有些发抖。 “……姑娘?” 夏昭衣在外面等了一阵,房门纹丝不动。 她双眉轻皱,重新望回手中的纸,不明白是何用意,转身离开。 黄心月听到脚步声远去,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哭着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聂挥墨还在楼下坐着。 大约一刻钟后,两个伙计挑着热水往楼上送去。 白烟袅袅,水声激荡得汩汩响。 聂挥墨侧头往他们看去一眼,不耐地收回视线。 吵架最气人的地方在于,当时没吵过,事后终于想起该怎么接话,可已吵过头了。 不过不急,她还会下来。 聂挥墨重新为自己倒水。 却就在这时,听得才上楼的两个伙计忽然发出几声大叫。 聂挥墨一凛,忙大步奔上楼。 夏昭衣打开房门,便见两个伙计惊慌失措地朝中间的座屏置景奔去,在座屏另一边的鎏金异兽纹铜炉上,高高悬挂着一个女人。 被吵醒的支长乐也打开了房门,揉着惺忪睡眼出来。 洪竹明则披着外衫从楼上快步跑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是黄姑娘!”洪竹明大声叫道。 两个伙计将少女从悬梁上解下,已经没有气了。 聂挥墨俯身掐她人中,双手用力按其心室,回天乏术。 “死,死了,就这样死了?”一个伙计喃喃说道。 “哎呦!”洪竹明一拍自己的腿,懊恼地大叫,“哎呦!!” 客栈里吊死个人,大清早的,他知道不应该抱怨,可,可当真是晦气! 聂挥墨转头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惯来明亮精神的脸蛋,此时有几分迷茫。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黄心月,有些愕然。 “阿梨……”支长乐朝她走去,低低说道。 夏昭衣后知后觉的“嗯?”了一声,朝支长乐看去。 “她……她咋回事啊。” 夏昭衣抿唇,看回满脸发紫的黄心月。 “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想,发生了什么。”夏昭衣说道。 看模样,她是踩在那尊鎏金异兽纹铜炉上自缢的,中间隔着座屏,只有楼梯口上来才见得分明。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丁氏披着一件外套跑了下来。 见到地上的女尸,她尖叫了声,往自己的丈夫跑去,紧跟着,便也是一样的反应,大呼晦气,直到撞见聂挥墨的眼神,她才停下,随后抬手打自己的嘴。 聂挥墨的近卫去叫仵作,洪竹明夫妇被聂挥墨勒令回房,未经他允许,不准下楼。 聂挥墨看向夏昭衣,让她也回屋,夏昭衣没有理他,抬脚朝黄心月的厢房走去。 支长乐赶紧跟上去。 厢房的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除却这个,还有便是辛顺让人准备的两套换洗衣物,除却这些,再没有其他东西。 黄心月自缢时所穿的,是她自己略显发黄的旧衣。 夏昭衣轻轻将床上两套折叠得整齐的衣衫拿起,再看向被褥和枕头,一点褶皱都没有。 “你与她认识?”聂挥墨进来问道。 夏昭衣摇头:“不认识,一句话都未说过。” “我怎见你对她之死颇有感触。” 夏昭衣顿了下,抬头望去:“跟你有关吗?” “这倒真有关,她与我手下官员的命案有关,是重要证人。” “呵呵。”支长乐在旁冷笑。 聂挥墨朝他望去,这才注意到这个大汉脸上开着五颜六色的染缸。 “被钱奉荣揍得?”聂挥墨问道。 支长乐学着夏昭衣的语气,但更大声地说道:“跟你有关吗?” “……” 聂挥墨的近卫这时走来,见此情景,皱了皱眉。 若是别人,敢这样对将军说话,怕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聂挥墨今日脾气出奇的好,看回夏昭衣:“你和黄心月既不认识,你跑来做什么?” 夏昭衣将黄心月的衣服放回床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本将在问你话!”聂挥墨跟上去。 夏昭衣没理他,径直回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 聂挥墨手掌贴在门上,作势要推开,及时忍了下来。 “阿梨!”聂挥墨在外面叫道。 夏昭衣拿出那张纸,垂眸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 她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此才更觉心凉。 白氏求聂挥墨放了陈府的人,可能是丁氏,也可能是聂挥墨的其他手下说了什么,被她听见,这给了这已举目无亲的姑娘最致命的一刀。 “阿梨?”支长乐在外叫道。 夏昭衣双手撑着头,看着身前的纸。 其实刚才多留点心眼,或者多留些注意在外面,或许就能救下这个姑娘。 还有陈府这件事,却间接也与她有关。 阴差阳错,当真阴差阳错,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聂挥墨没在外面多停留,转身去看尸体。 支长乐还在夏昭衣的门外守着。 过去一阵,夏昭衣将房门打开,已换好了衣裳:“支大哥,我们走吧。” “好!”支长乐点头,向来不多问其他。 聂挥墨回头远远望来,开口说道:“你要去哪?” 夏昭衣没回答,等支长乐换好衣裳出来,他们转身下楼。 “阿梨!”聂挥墨在楼梯上喊道。 少女和大汉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第749章 委实仗义 泰安酒楼的大门被夏昭衣拉开,支长乐跟着她一起踩着晨光离开。 同一时间,卿月阁的门也被打开,杜轩一身干练行装,从大门出来。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将坐骑牵来,杜轩接过缰绳,回头看着身后的卿月阁大门,脸上颇为满意。 这座宅子古拙精雅,建筑崭新,杜轩小通风水之术,知其藏风聚气,通感天地,此风水,实乃一绝。 “赵大娘子不愧是赵大娘子,”杜轩高兴地说道,“委实仗义!” 他昨夜在此睡了一觉,还梦见自己得了本古书,成了当今世上医术第一人,慕名而来者,将门槛踩得稀烂。 醒时他的嘴角都咧着,虽说对医术没有多大追求,但这种受人敬仰崇拜之感,着实爽快。 昨夜已饯行,今早不必再去宁安楼,且赵宁肯定还在睡觉,杜轩打算下次回来衡香,再去好好谢她。 “走吧!”杜轩说道,转身上马。 一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离开,直到这队人马彻底消失在清晨的石板路尽头,这双眼睛的主人才收回视线。 他身前有一张地图,画着整个衡香,卿月阁所在位置附近,没有旁的还像样的宅子了。 “立安。”他轻轻说道,声音嘶哑难听。 身后的随从当即上前:“少爷。” “这个房子,我想要。”他枯槁的手指在地图上落下。 “这,”随从说道,“少爷,有户人家住着呢。” “想个办法,”男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地说道,“给你五天时间。” “……是。”随从点头。 日头越来越大,很快午时。 夏昭衣和支长乐自从信北门出来。 相较于从信城南的森严戒备,北门要较宽松,人山人海,几乎无处落脚。 几队官兵在随机盘问路人,夏昭衣早早避开,寻了个茶馆角落,要了壶清茶。 支长乐看着她,欲言又止,夏昭衣说道:“支大哥想说什么。” “我觉得……很难,”支长乐不好意思地说道,“阿梨,商队和商道,不容易的。” 他从来不多嘴,可是看着眼前情形,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京城。 那是一种压抑的,绝望的,让人根本喘不过气的无力之感。 看着夏昭衣一言不发,支长乐有些紧张,又道:“不过阿梨,你放心,不论如何,不论多难,我都跟着你的。” 夏昭衣笑了笑,小声说道:“支大哥,你猜我方才在做什么?” “……什么?” “看到我右手后的那个男人了吗?”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一顿,目光朝夏昭衣身后悄然望去。 的确有个男人,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垂头坐在那边吃东西,但是动作姿态并不自然,他不时会抬起头,朝附近扫一圈。 支长乐赶在他将目光扫过来之前,移开自己的视线,避免被人发现。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便不是好东西。”支长乐说道。 “你看他的出身,富贵不富贵?”夏昭衣问道。 支长乐悄然打量,点点头:“看上去,还挺有那架势的。” 第750章 小木牌子(一更) 富贵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富贵的人未必都有气质,毕竟被宠溺养废,油头肥耳的好大儿到处都是。 但是很多气质,却的确只有富贵才养得出来。 支长乐悄然观察了阵,那人吃东西的讲究,瞄人的眼神,还有略显光滑的白弱双手,都与他蓬头垢脸的外表不符合。 过分戒备,又带着一股傲慢,但他却连鞋子都不合脚。 多余的不好判断,不过“落魄”两个字已能笃定。 “阿梨……”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他在等人,”夏昭衣的目光游离在远处,小声道,“便看看他等得是谁。” 支长乐点头,明白她的用意。 从信落魄的商户商主和书香世家着实太多,老派的富豪虽已失了家财,但能力都还在,给他们搭个平台,不定便有收获。 为避免惹人注意,夏昭衣和支长乐待水凉个透彻,便起身走了。 男人在原地又添了壶新茶,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的眼睛落在远处出现的一个人影上,眸光终于变亮。 从信城外几座茶楼在连年战火中大显破败,远处背靠山脚的那一排,去年还曾走水,烧死五人,烧伤三人。 男人身形佝偻,跛着脚朝茶楼后的偏僻山道走去,等在里面的人影清秀婀娜,风帽往后摘下,露出一张修眉端鼻,明丽白净的脸蛋。 少女睁着眼睛愣愣看着男人走近,对上男人没有半分感情的冰冷眸子,她喑哑叫道:“……父亲。” 男人一声不吭,直到靠近至十来步之距,他才将脊背挺起,瘸跛的脚步也变正常。 不说多秀挺的身姿,但瘦高清癯模样,气质已胜大众许多。 “父亲,”少女又唤了声,盈泪的眼眸似漾起秋波,稍一眨眼,泪珠子便滚了下来,“你真的没死。” “信上要你准备的东西呢?”男人问道。 “得等几日,”少女哭道,“城中戒严,且我与母亲眼下的身份不便走动,我费了诸多功夫才出城的。” “那就让白清苑帮你们!她不是都有办法将你们救活?” “已不好再麻烦她了。” “那你就忍心看你爹在这里受苦!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寻常衣物和干粮罢了!” 少女上下打量他,见他如此落魄,心中酸涩,又掉下一串泪。 “父亲,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当真做了对不起娘亲的事?” “我不与你说这些!我只给你两日,两日后,你必须要将这些东西寻妥,眼下我得走了,你身上有多少银两?” 少女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缓了缓,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家中已被抄,房产田产和铺子都被收走,娘亲的嫁妆也被收走了……” 男人夺来她的钱袋,颇有些份量。 准备塞入怀时瞧见泪涟涟的女儿,他暴躁地皱了下眉,从中取了些银两,将剩余钱袋放回她手中。 “快回城吧,自己路上注意安全。”男人说道。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哭着看着手中钱袋,再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男人自茶馆后的这条山道,一直往上山方向走去,遇见十来个采药下山的药农,他用最快速度藏起,避免与人碰面。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一条山道斜坡口便没再继续跟了。 一开始不好判断身份,白清苑三字一出,一下了然。 回来路上,支长乐问夏昭衣要不要管这个事。 “该是白夫人去管,”夏昭衣说道,“我会寄封书信给她,由她去处理。” “这其中有一条无辜人命,”支长乐说道,“他既然没死,在县衙后面那个叫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男尸,便是他找来的替死鬼。” “嗯,我也会在信上写下。” 前面传来许多声音。 三张一模一样的告示被贴在高大的布告栏上。 往来之人蜂拥而去,识字的慢慢看,慢慢念,不识字的到处问人是什么意思。 平常支长乐会直接用自己高大的身板蛮横地挤出一条道来,眼下却不太自信,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站在人群后面慢慢看。 围着的人太多,夏昭衣的中等个头很难看到里面的内容,只能听支长乐念。 司马悟招架不住酷刑,奄奄一息之际,被吕盾手下拉去菜市口斩首。 头颅将放在盒中,派人送往安江。 告示上还提到了“阿梨”二字,称是她亲手逮的人,送给会仁营当大礼。 支长乐念完沉默了下,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夏昭衣脸上神情写满“善意”,看在支长乐眼中,阴恻恻的,觉得脊背一阵凉。 事实的确如此,是她亲手逮得,也按照她的“威胁”,没有冒认此功。 但是所用笔法,却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形容得非常不错。 且没有表现得刻意露骨,而是字里行间淡淡透出,有意无意。 “支大哥,”夏昭衣说道,“劳烦再念一遍。” 支长乐点头,又念了遍。 夏昭衣平静听完,淡淡道:“我们走吧,还得寻处地方写信,找人送回城去。” “嗯。” 城外这一片,布告栏相隔距离甚近,隔上二十几步便能见到一个,皆贴上了新的告示。 一队兵马这时从城里出来,十余名士兵骑着骏马在前,后边是一辆奢华马车。 领头的校尉边骑边在人群中随意望着,目光落在人群后面的一间茶馆前。 少女背对着人群,正在安静写字,她身旁坐着个男人,双手托着腮帮子,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 能写字的人并不多,尤其还是个穿着中性装束的少女,加之身旁这个大汉,其身份并不难猜。 校尉眼眸变深,眉心稍皱了下,收回目光,当没看到。 “那个领头的,刚才跟我对视了眼。”支长乐说道。 “他过来了吗?”夏昭衣继续写字,边淡淡道。 “没有,看了我一眼,继续走了,目光有些……”支长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若是过来了,夏昭衣反而不惊讶。 她稍停了下,转头朝后面看去。 隔着人群,现在只能看到那辆高大马车。 “不知道去哪。”支长乐随意说道。 “去往去处。”夏昭衣说道。 “哈哈。”支长乐笑道。 校尉走出去很远,心却越来越不能平静。 忍不住的,他回头朝方才那名少女和大汉所在的方向望去。 这么远的距离,什么都看不到了。 鼻尖浮起几丝酸意,校尉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自怀中摸出一块小木牌子。 牌子边沿刻着精细雕琢的往生嵘,中间则刻着一个名字,叫夏兰舟。 这是大乾军队中的习惯,古来征战几人回,哀哀白骨,积尸草木,边关战友身亡,多以这样的小木牌子纪念或带回。 校尉手中的这块牌子,却正是这名少女亲手雕琢的。 也不是从边关带回,而是数年前,她托人一路打听,送至他的故乡。 一块小木牌子,一袋粮食,一袋银两。 校尉握紧手中牌子,需得很用力方才能忍住眼眶中的泪。 哥,我遇到她了。 校尉在心里很轻很轻地说着。 第751章 精神小伙(一更) 沿着文兴官道一路往西北,三日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青山林山脚停下。 山路宽且广,一个大拐弯上去,出现一座大瀑布。 湖旁有许多人休息,好些人就着湖水直接喝。 阴沉天幕下,瀑布两岸仍吟翠,飞溅的水花若素练绽起,沿路迸开万千银蕊。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马是半路从几个士兵那里强行买的,眼下牵着马匹走去,骏马过于扎眼,惹来许多目光。 夏昭衣取出用具,支长乐去湖边打水,一个负责将水层层过滤,一个负责搭架子生火。 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 夏昭衣惯来从容,不受旁人目光左右。 支长乐过滤时,不时抬眸朝人群望去,一双眼睛将那边的人来回扫了一遍又一遍。 忽地,人群里冒出一个男人来。 他真是忽然冒出来的,把支长乐吓了一跳。 夏昭衣注意到支长乐忽然颤抖的手,循着他目光望去。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捏着几张对折的纸跑来,脸上挂起笑容:“你,你可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向他手中的纸,果不其然,是他们之前的画像。 “是。” “不是。” 夏昭衣和支长乐同时开口。 “呃……”支长乐尴尬了下,看向夏昭衣,“阿梨,方便说吗。” “我这个名字何时不方便过提起吗?”夏昭衣很轻地反问。 支长乐皱眉,不自在地挠了下脖子。 她不会逢人便自我介绍是谁,但是别人问起她是不是阿梨,她很少会否认,都是大大方方点头。 “哈哈,”男人捏着画像,笑道,“阿梨姑娘,你这般有趣的!这位支大侠也同我所想的完全不似同一人!” “你找我们何事?”夏昭衣问道。 “哦,是这样的,”男人高兴道,“小人复姓诸葛,单名盼,便正是阿梨姑娘所想的那个诸葛,宜安诸葛,不过我这一支太过旁系,族谱得往上翻个数十位祖宗才到宜安嫡系。” “好,”夏昭衣点头,“不过你仍未说,找我们何事。” “阿梨姑娘,小人想为阿梨姑娘当牛做马!”诸葛盼一抱拳,“请阿梨姑娘收留我!” “这……” “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几个早便想要去寻你,这几年一直寻而不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走散的走散,如今我走运,恰来这从信想投奔辛顺先生之际,便遇见了这几幅画像!阿梨姑娘,便收下我吧!” 夏昭衣打量他,衣着款式简单,材质属于中等,鞋子上的淤泥并不多。 以及夏昭衣注意到,他来时的那个位置,还有三个男人在那边看着。 看模样,一个是侍从,两个是近卫。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不需要。” “呃,”诸葛盼拢眉,“阿梨姑娘,我读过不少书,脑子还是挺有用的。” “我自己的够用。” “……那你总得需要点人手嘛。” “你烦不烦。”支长乐说道。 “支大侠,”诸葛盼朝支长乐看去,“你需要人手吗,需要给你当牛做马的人吗?” 支长乐看了看他,回去继续过滤湖水。 诸葛盼于是看回夏昭衣。 “回去吧,后会有期。”夏昭衣说道,也转身回去。 诸葛盼却跟着她蹲下,继续说道:“阿梨姑娘,若你觉得我没用,但实际上我还有一个用处,我可以帮你赶人!” “什么?”夏昭衣转眸看着他。 “这些年你藏了起来,前阵子才在衡香露面,眼下在这从信,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年想要来找你,投奔你的人,都能重燃目标了,你肯定会被烦扰,但如果有我在呢,我可以帮你拦他们!” 他的五官并不算多好看,勉强称之为清秀,但是笑起来却着实灿烂,牙齿洁白,眉眼弯弯。 夏昭衣没再理他,待火烧起,将支长乐过滤好的水煮沸。 这过程中,诸葛盼一直留在这里。 水冷却需要时间,支长乐用过滤好的水将他们随身带着的几个水壶洗净,等沸水变冷后,装进去便可以离开。 诸葛盼再能说,也终于口干舌燥。 瞧见少女一脸不为所动的清冷模样,诸葛盼觉得当前情景和自己想象中差别太大。 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从小被人夸着长大,虽出身优渥却没有半点架子,爱好助人为乐,广散银两扶贫。 读书方面亦有出息,在学堂里一直属于先生偏爱的那类学生。 而这阿梨姑娘白手起家之人,该当觉得自己捡了宝才是…… “阿梨姑娘,我是认真的,我办事也可厉害了。”诸葛盼不想放弃。 夏昭衣看他一眼,礼貌性点了下头,目光看会那边继续过滤清水的支长乐。 支长乐垂着头,慢慢忙活着,但很明显,心不在焉。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他脸颊那些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淤肿上。 以往她被人这样相扰,支长乐和老佟都会第一时间起身替她赶人,他们二人对她的维护之意,比谁都强。 但现在,支长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似乎自军镇司南大门外被钱奉荣单方面碾压着打后,支长乐便变了个人。 变得极其不自信,畏手畏脚,再不同早前那般莽撞与不可一世。 “阿梨姑娘?”诸葛盼说了一堆,发现少女在走神,他于是连着叫了好几声。 “你去衡香吧。”夏昭衣淡淡道。 “衡香?”诸葛盼一顿,“呃,是东平学府?阿梨姑娘觉得我的学问尚还太浅?” “去到衡香后,你去宁安楼找楚管事,让楚管事帮忙考你,便说是我吩咐的。楚管事若觉得你可以通过,自会告诉你接下去去往何处。楚管事若觉得你不行,那他会轰人。” 诸葛盼大喜,自地上起身:“我明白了,阿梨姑娘这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支长乐抬头朝他看去。 诸葛盼捏着画像,喜滋滋道:“衡香,宁安楼,楚管事,好的,小的记住了,多谢阿梨姑娘!” 说完,他行了个大礼。 支长乐看着他转身跑走,低低道:“可真是个朝气热情的精神小伙啊。” 第752章 喜欢看书 诸葛盼没有多停留,遥遥冲夏昭衣抱拳一拱,便带着手下离去。 天色已很暗沉,支长乐起身去崖边看着他们离开,几人牵着马,很快汇入一起南下的人群里。 “阿梨,真要他去衡香吗?”支长乐回来问道。 少女坐在火堆一旁看书,闻言抬眸:“楚管事在这一方面比我有经验,他会帮我看人的。”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今后若是再遇见和他一样的人,便都唤去衡香吧。”支长乐坐下说道。 “不,”夏昭衣一笑,“若是诸葛盼可以一用,今后交给他。” “也是,”支长乐也笑,“经楚管事的考验,他便有经验了,交给他也妥!”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夏昭衣后方。 夏昭衣也回过头去,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女孩的皮肤明显被晒伤,脸上薄皮稀稀落落,一双眼眸乌黑清澈,葡萄一般。 她看着夏昭衣身旁的那些书,随着夏昭衣转眸过来,她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眸光亮了一亮。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女孩说道。 地方方言太过浓重,夏昭衣勉强听懂一些,冲她一点头:“你一个人吗?” “我爹爹在!”小女孩往不远处指去。 “好,”夏昭衣说道,“去找你爹吧,不要乱跑。” 她收走目光,顿了顿,视线望回女孩身上所穿的鞋。 跟女孩身上又破又脏的衣裳比起来,她的鞋子非常合脚,虽然有不少淤泥,但看得出是一双才穿不久的新鞋。 小女孩没有走,上前说道:“姐姐,我也想看书。” 这几本书,是夏昭衣从从信带出来的,她有一个去到一个地方,就淘三四本书来看的习惯。 以前在京城,二哥便时常带她去书摊上翻书,在去京城的路上,她遇到任何集市,也都会进去逛一逛。 “你可以看,”夏昭衣说道,“这些书你未必看得懂,但你可以问我。” 小女孩开心点头,走来翻了翻,选了本发黄的书,封面上的字不全认识,但摸上去质感不错。 她拿起书谢过,准备走,书却被夏昭衣一伸手握着了。 “小姑娘,这几本其实我还没看过,你若是要看,只能坐在这里看。”夏昭衣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小女孩眼眸睁得大大的,有些愣住,一脸不知如何接话的模样。 “或者,你可以先去找你爹爹说一下,你要在我这里看书?”夏昭衣又道。 “那,那我不看了。”小女孩局促地松开手,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地上的其他书,转身走了。 “现在的小姑娘,还都挺喜欢看书的。”支长乐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看书是好事。”夏昭衣说道,目光转向另外一边。 那大弯口不时有人上来,也不时有人离开。 她一开始没注意,现在发现,十个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个所穿的,都是跟方才那个小姑娘一样,差不多的新鞋。 其中几人,手中还拿有相似的小册子。 “支大哥,”夏昭衣合上书籍,“我有点事情,很快回来。” 第753章 攻心之计 夏昭衣沿着下坡回去来时路上,再沿长道往西北而去。 支长乐将冷掉的水灌入水袋水壶,一个个装好,再又煮了一锅水。 枯枝木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支长乐看着火光,沉默等水煮开。 等了一阵,他回头朝夏昭衣离开的方向看去,感觉她一时不会回来,他悄然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钱奉荣的面貌着实粗犷,浓眉粗眼,鼻子有点歪,但很挺拔。 支长乐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一直觉得自己拳头很大,沙包一样,但那晚被钱奉荣压着打时,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拳头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 身高也被压了一等,可关键是,那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他的身手竟半点都不笨重。 虽然比不上阿梨那般轻盈灵巧,但绝对胜过他,也胜过老佟。 或者这么说,他坚信即便他和老佟加在一起,他们二打一也不会有半分胜算。 夏昭衣从大弯口回来,遥遥见到支长乐在那边看画像。 虽然隔得远,但画像上的人依稀可见轮廓。 夏昭衣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回去大弯口下,拉住一个妇人,给了她二十文,让她帮个小忙。 妇人按照她的吩咐,去到大弯口上随便拉着一个看不顺眼的妇人理论为什么踩她一脚。 支长乐回头,恰看到少女低着头,缓步从大弯口下走来,刚好听到争执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支长乐忙收好钱奉荣的画像,塞回自己的衣袖。 夏昭衣看了一眼,便收走目光,没再关注,朝支长乐走去。 “阿梨,”支长乐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夏昭衣坐下,支长乐适时递上一碗冷却的温水。 夏昭衣接来放在一旁,拿出一本小册子递去,淡淡道:“是北元赠得鞋。” “当真是他们?” “宋田云赵不作,李乾江山已亡,北元此潜移默化的软骨之计,弱人思想,动人心念,与当年大梁往魏国云熙郡中投掷的纸团之举异曲同工。” 支长乐翻开手中书册,夏昭衣又道:“支大哥切莫看吐。” 支长乐才看第一页,已要吐了。 北元千里疏阔,丰草长川,秀水灵山孕豪杰猛士。男儿威猛,雄心魄体,拓疆域,为邻相爱,和睦互助。 “……这,这是在干什么?”支长乐说道。 “浅显易懂,虽露骨,但很多人能看得进去,多看几遍,再夸张的言语,不定也会尽信。” 支长乐又看了几页,完全看笑了:“一双鞋子,一本小册子,也不怕别人不识字?” “言语传播足矣,”夏昭衣说道,“和彦颇这是攻心之计,能信一个是一个,只要全部散发出去,他想要看到的效果,一定会达成。” “属实恶心!”支长乐骂道。 他转目看向不远处的人群,跟夏昭衣一样,之前不曾去注意,眼下一片望去,十人之中虽只有一二,可是将这些一二聚在一起,那便是成百,便是上千。 “北元贱畜,亡我之心不死!”支长乐又骂道,“阿梨,可有破敌之法?” “为什么要破呢,”夏昭衣笑道,“他差人免费送鞋,是为善举,连垂发小儿的码子都做了出来,多用心良苦。” “可是……” “等他把鞋子送完吧,”夏昭衣也望向那些人群,说道,“谣言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也能反噬的。” 瀑布旁入夜,气温极冷。 夏昭衣和支长乐收拾东西,放在马上的两个大竹筐里,往北边挪。 隔日一早,太阳照晒下来,大地回暖,他们便动身,继续北上。 越往北,局势越乱,村庄动荡,许多村舍和房屋被拖垮推倒,村民们如同青香村那般警惕戒严。 夏昭衣这次没有再进去到任何一个村庄,她沿着北去的路,一连半月,马蹄踏过山野,古道,荒谷,溪河,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她在地图上做好标记。 最后,她停在游州最北的雁田坡,遥遥望着远处的仄阳道。 第754章 宝马英雄(一更) 一别数载,几度春秋,她当年便是从这里快马奔赴西北的。 这里也是帝京出来的大军的必经之路。 广袤无人的原野,夕阳浮云染得天边一片金灿,大风一荡,摆动的长草似秋日麦浪,摇摇晃晃着,却有谁都无法比拟得上的平定人心的力量。 那是远古天地传递而来的旺盛生命,是大地之母在孕育万灵。 就连风,都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吹拂至今。 夏昭衣的眼眸变得深邃而悠远,投向更西北的大地。 自平原一路去往山地地带,这些安详宁和很快不复存在,将被焦土废墟,白骨荒野所取代。 当年一路杀进仄阳道的北元大军,见人就杀,留下一条生灵涂炭的千里血路。 没有粮食了,便抢,粮食抢没了,便食人。 到处都是他们的食物,劫掠者的勇猛和冰冷残忍的杀戮,让他们畅行无阻,手中屠刀直逼永安古都。 李据就是这样被吓怕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望了一阵,夏昭衣勒马回过身来,看向南方大地。 支长乐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打开:“阿梨,走吧,我们从头开始。” 夏昭衣唇边莞尔:“不是从头开始,支大哥,我们是现在才正式开始。” “好!”支长乐点头,目光坚韧明亮,“现在开始!” 纸上所画为游州地图,夏昭衣从师父所给的舆图上临摹而下,一路过来,纸上被她勾勒出大片可行路线,标注细描得密密麻麻。 一条路线代表一条商道,一条不行,便换一条,备选方案亦皆列在其中。 求人不如求己,她亲自用脚走过的路,用眼睛望过的山河,她便有了自己的判断和定夺。 甚至,她还能造路,如若那些村庄不允,她便自己带人跨山越岭,修筑栈桥。 有志者,事竟成。 “报!” 快马送来书信,骑兵自马背上跃下,奔入位于李根山的平兰军大营。 “将军,詹松的兵马已到穿肠峡!” 大营中站着二十来个身穿胄甲的男人,正中的林建锐闻言,眸中明光大亮:“可算来了,干他娘的!” 他转头看向一旁同样一身胄甲的年轻男子,抱拳说道:“沈郎君,便请随我一同出军!” 林建锐只年长沈冽几岁,二十才出头,眉眼中既有年轻稚气,又透着几分成熟。 他的父亲林新春是蔺明江手下大将,为平兰军正将,总率兵六千人。 两个月前,林新春才过完四十生辰,领军过西陵时忽然遇袭,死于詹松的父亲詹可为的刀下。 林建锐血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八字悬于行军床前,誓要报此血仇。 詹可为是名老将,曾是大乾西南战平都尉府副将,年轻时率兵打跑过地钧蛮民。长达半年的战役中,死于他刀下的地钧蛮民共计三百二十一人,伤八十六个,可谓战功赫赫。 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不仅詹可为,还有詹可为身旁的近卫和亲兵都在数。 詹可为不好功,但非常好战,统计敌军伤亡人数,让他充满荣誉感和成就感。 此次来穿肠峡的詹松兵马,前后不足八百人,林建锐埋伏此地多时,便等一搏。 林建锐率副将和近卫先离开,沈冽和戴豫翟金生等正抬脚要跟上,一只手忽然拉住沈冽,低声道:“沈郎君且慢。” 是林义平,林新春的亲弟弟,林建锐的二叔,也是此次和王旭度,蔺阵一起去醉鹿请沈冽来探州的三个文士之一。 他望了望大营外边,将沈冽拉到一旁,哀求道:“沈郎君稍后若陪我这侄子去穿肠峡,可务必替我在紧要关头拉一拉他。” “为何?”沈冽问道。 “他……”林义平不好说自己侄子菜,愁眉道,“他打架不行,打仗更不行,他第一次看见杀人时,吓得自马上跌下来,吐了半日。” 季夏和在一旁听闻此话,想到当初跟着林副尉从广骓出来时所见的城门杀人场面,他当时也被吓得不轻。 “既是第一次,现在应该变好了吧。”沈冽说道。 “就……五天前。”林义平弱弱举了个手指。 “……” 季夏和等人皆傻眼。 “如此儿戏!”戴豫说道,“若是杀人都怕,便可见从无领兵打仗之能,平兰营将士达六千人,岂可轻易交付给此等……此等新兵!” 林义平更愁了,不好继续说。 一旁的蔺阵说道:“此事说来,与我堂侄有关。” 林义平连堵住他的嘴都来不及,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堂侄和林贤侄自小一同长大,堂侄的乳母奶水不够,还是林贤侄的乳母过去喂堂侄的。二人亲如兄弟,林贤侄年轻丧父,主动请缨要求领兵,我堂侄便说服我堂兄给了此将领之位。” “……” 沈冽沉默。 林义平扶额,脑壳疼。 “林先生,”季夏和说道,“见你模样,也知此举不妥?” “没,没有,我并无此意。”林义平连声否认。 “那便是妥?”季夏和看着他。 林义平要哭了。 “唉。”季夏和叹气。 “走吧。”沈冽看向戴豫。 看着沈冽和戴豫离开,季夏和摇摇头,又看回到林义平身上。 林义平笑笑,汗大如豆。 连营之外的宽敞空地上,大军整装待发。 林建锐翻身上马,身上所穿乃其父亲的盔甲,略有些发旧,盔甲上还有许多血迹。 盔甲重达二十斤,非常沉,但他没有皱半分眉,横刀立于马上,威风凛凛,一身盎然。 看到沈冽和戴豫出来,林建锐一挥手:“牵来!” 一匹毛色发亮的红棕马被手下牵出,马儿高大强健,四肢矫健,肌肉匀称结实,脖颈上的鬃毛柔顺垂挂着,头部还有一撮更深色的毛发。 “沈郎君,”林建锐抬手一拱,“宝马当配英雄,此马名叫龙鹰,为贺川东南浪风郡的隗汉马场主所赠,我父亲遍寻全营都找不到能匹配此马之士。昨日我一见沈郎君,便觉此良驹非沈郎君驭之不可,还望沈郎君笑纳!” 士兵将马儿牵到沈冽跟前。 第755章 我去生擒(一更) 戴豫看了沈冽一眼,上前去抚马脖和马背,不禁说道:“当真是匹好马!” 马儿垂下头,身子朝他大掌中蹭去。 “少爷,还挺有灵性!”戴豫哈哈笑道。 沈冽不缺马,坐骑多达十匹,其中两匹还为汗血马。 多年识马,他一眼便知跟前这马当得起“宝马”二字。 只是关于骏马,他更注意到林建锐话中所提的人名与地名。 “将军与贺川有往来?”沈冽问道。 “贺川便在西边,经年通商,怎会不往来呢?”林建锐说道。 “通商?” “哈哈!”林建锐大笑,充满年轻朝气,“这个啊,早年是不好说的,若是被朝廷上面的人知道,轻则关押十年,重则抄家灭族。但实际上,探州一半以上的商会,包括我们军部兵营,和贺川一直都是有通商来往的。他们的货好啊!那马养的,健壮又高大,四肢矫健,荒野上跑出来的野劲,跟马场里驯的那是完全不同!” “说起抄家灭族,我想起了定国公府,”沈冽沉声道,“当年国公府被抄后,三百余人曾被流放至贺川荒地,林将军这些年可接触过一二?” “嘿,这个说来巧,还真有,当年他们本要从宁泗的汇水道去,遇上刘穆堂攻袭苍晋,李氏亲兵便改路来我探州了!” 戴豫忙问:“那他们现在何在?” “这我不知,”林建锐摇头,“那时我还年幼,不过每个自永安而来的被流放者,皆徒脚行数千里,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治,能活着一半都算好的了。” “那至少还有人活着!”戴豫说道,转头朝沈冽看去,眼眸明亮期盼。 沈冽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如果那些人很好找,这几年,她应该已经找去了。 他上前抬手抚了下马脖子,拍了拍结实的背部,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将龙鹰牵走。 好马皆烈,而上战场,只有在没得选择的时候才会骑一匹从未骑过的马。 穿肠峡在李根山东南,峡谷长八里,非常狭窄,林建锐所做安排,打算前后拦堵,来个瓮中捉鳖。 詹松此次所率兵马不足千人,赶去同詹可为的天力营主军汇合。 林建锐和副将艾山分头带兵,一东一北。 前边侦察骑兵快马奔回,称敌军已至,大概还有二里路。 林建锐以一块白色长绫绑缚在自己额头上,拔出父亲留下的佩刀,双目锐利深敛:“凭我如今实力,暂还杀不了詹可为,他让我丧父,我便让他丧子!” 他回身看向后边,大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做好作战准备!为老将军复仇!” “是!” “为老将军复仇!” 士兵们叫道。 “别!”他忙又举手,“莫出声,勿要将敌军吓跑!” 刚大作的士气一下子沉默。 戴豫忍笑,朝一旁沈冽望去。 沈冽侧容清冷俊美,黑眸看着下坡的峡谷开阔口,眸中似有碎脆的银光。 “少爷。”戴豫低声叫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向林建锐。 “林将军,今得你宝马相赠,我便将詹松活捉而来,当还一礼,”说着,他双手抱拳,“沈某请愿先行一战!” 林建锐一愣:“沈郎君的意思是?” “容我先行。”沈冽说道。 正午的阳光灼热炽烈,直射在沉重沉闷的盔甲上,盔甲下面的身子便像是被投入铁铸的熔炉。 峡谷中的青葱草木,烈日下仿若有烟气曲折,峡谷大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先行的步兵。 步兵们的眼中,前方也出现了一人一马。 年轻男子单人单枪,坐于马背上,日头照得他盔甲耀目,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光洁似玉。 步兵们渐渐停下脚步。 “詹松出列!”男子声音清越,“可敢与我一战?” 步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发出笑声,有人莫名觉得不安,笑不出来。 军前叫阵,乃兵家传统,古时点名将帅,将帅若敢不应,丢得便不止一人之脸。 但自章朝始,便已可应可不应,为了脸面白白送死,才是真的丢脸。 詹松踢马上前数步,冷目看着远处男子:“你是何人?” 沈冽目光一敛,忽地策马冲去。 马蹄敲打地面,转瞬奔至跟前。 步兵们忙往前冲来,摆阵欲拦,顷刻被骏马强劲无情的前蹄冲破阵型。 狭长的峡谷太影响布阵和后续部队支援,长队兵力再众,却尾大不掉,先头部队根本拦不住这单人单马,任由其势如猛虎,长驱直入。 詹松手中长刀忙砍杀过去,沈冽挡开数支长枪,“啪”一声横扫,重重地拍打在詹松后背。 一口浓血登时自詹松口中喷出。 近卫队长奋力赶来相拦,被轻而易举击杀。 沈冽长枪挑起詹松坐骑的缰绳,将他连人带马扯来,旋即截断另一处,以断裂的缰绳迅速缠住詹松的右臂,转而离去。 “将军!” 士兵们拍马直追。 林建锐看傻了眼,举起手中大刀:“将士们!都给我冲!冲!!” 队列随着他冲击而下,扬起的大刀和长枪在日头下发出刺目的光。 詹松又吐了数口鲜血,即便后背有盔甲相护,一路被拖行过来,也被生生磨掉半条命。 几个士兵将他从地上抓起,押到林建锐跟前。 看见林建锐,詹松想要挺起自己的后背,被几个士兵踹跪在地。 林建锐狂喜,怒声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去泉下向我父请罪,我很快便将你狗爹也送下来!” “我呸!”詹松吐了口血沫。 林建锐扬刀斩下,他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数圈。 “收起来!”詹松看向近卫,“派人送去阳公谷,送给詹可为那个老匹夫!” “是!” 林建锐转而看向沈冽,高兴地叫道:“沈郎君,莫怪我师父和王先生一定要将你请来,得沈郎君,犹如得千军万马!” 沈冽没有说话,深黑的眸子不见半分起伏的情绪,本就略显薄情的俊美面容因此越发淡漠疏离。 他看向地上的血,士兵们正在收拾身首异处的尸体,那洒出来的血还滚烫,在日头下似乎更加灼热。 第756章 爱看美人(一更) 李根山西南山脚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县城,林建锐将庆功宴安排在了这里。 秋月当头,空中飘满野花郁香,士兵们卸甲喂马,山湖南畔,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在比赛谁敢下水,谁游得远,或者谁潜得更深,起哄叫嚷的欢笑声不绝。 沈冽仍一身戎装,戴豫翟金生等人也都未脱盔甲。 他们站在山坡上,遥遥眺着湖旁的士兵们,蔺阵在一旁简练说着信报送回来的各路消息。 司马悟的人头已送至宋致易手中,宋致易勃然大怒,怒得不是阿梨姑娘,是得罪了阿梨姑娘的虞彦驰部众。 不过三天后,勋平王晋宏康便广发追杀悬赏令,谁能拿下阿梨的人头,赏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 隔日又追加了一个重磅大赏,手持阿梨人头,可换一座春萝县。 这个追加,是追给云伯中和田大姚的。 天空轻云纤绵,夜色像是裹着棉絮的清寒,黏糊糊的,又很冷。 蔺阵一件件说着外面的事,最后提到久违的两个人名,据称,钱远灯和牧亭煜在留靖府一带出现。 山坡下,林建锐的副将艾山亲自过来请沈冽去庆功宴。 沈冽本想待蔺阵说完后问他夏家族人流放贺川一事,闻言点头,侧头同戴豫他们淡声说道:“走吧。” 随着他们一路下去,路上瞧见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 好些人竖起大拇指:“沈郎君威武!” “沈郎君太俊了,神勇!” 湖边回来的士兵们穿着布衫,拿着盔甲,看到他们开心叫道:“沈郎君,一起来玩不!下湖比一场吗?!” “你这臭小子!”戴豫笑着叫道,“来来来,哥跟你比!我一脱裤子你就输了!” 所有士兵们哈哈大笑。 有一人故意起哄:“为什么输呀!” “不如戴大哥的大呗!”有人回答。 “哈哈哈哈!” 士兵们笑得更大声。 季夏和跟程解世也跟着笑。 沈冽一记目光扫来,戴豫的笑容僵在唇边,抬手挠挠头:“少爷,我这不闹着玩嘛。” “叫你戴大哥的,不止一人。”沈冽说道。 季夏和的手肘忙朝戴豫撞去,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上次在临宁那家福安客栈,你们几个人的荤话可全被阿梨听去了。” 戴豫顿时头皮发麻,看向沈冽。 那次过后,杜轩将阿梨路过桃溪村时的那番对话复述给他们听,沈冽当时在一旁,一张俊脸沉冷的像是阴司爬出来的冥王。 阿梨说,男人分享床笫之欢时,都是一堆一堆的女子,她是否也可以一堆一堆的男人。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 “少爷,我错了,”戴豫语声诚恳,“我忌口,以后再不乱言。” “与阿梨无关,”沈冽冷冷道,“一仍旧贯最怕习以为常,日后若成口头之禅,实乃鄙陋流俗。” “是,我改!” 蔺阵跟随在侧,暗暗竖起拇指。 身后的艾山则双目发亮发光,越发觉得此少年可为。 他将蔺阵拉到队伍后侧,边走边将自己的主意说给蔺阵听。 他想让沈冽当他的乘龙快婿,把自己的三女儿嫁给他。 蔺阵笑了笑,没搭话:“走走走。” “我说认真的!”艾山拉住蔺阵,“沈郎君也该到婚配的年龄了,我家静儿貌美,配他岂不俊男靓女?” “哎呀,”蔺阵拉他,“走走走,别提这事儿,走!” 除却今日在穿肠峡斩下詹松的头颅,俘获了他的所有部众,还有一件让林建锐开心的事情,便是堂弟林大力率兵将詹可为另一支兵马打得全军覆没。 双喜临门,让林建锐的笑声隔着一里之地都能听到。 沈冽等人过去,他们正在门口看一群美人起舞。 “好!!”林建锐带头鼓掌。 众人跟着一堆掌声。 一个手下跑来同他说沈冽回来了。 林建锐当即撇下一群美人,大步朝沈冽方向走去。 哗啦啦的,一群手下们跟着过去。 “沈兄!”林建锐遥遥叫道,“沈兄回来了!” 沈冽走近,抱拳说道:“林将军。” “来来来!”林建锐热情招呼,“今晚大鱼大肉,咱们不醉不休!我把杏芳楼的几位姑娘都请来了,沈兄看看喜欢哪个!” 沈冽同他过去,门口的美人们在林建锐离开后都没有停下舞姿,纤身翩跹,腰若水蛇,曼妙而柔软。 望到人群里走来的俊美男子,雄姿勃发似出鞘利剑,好几个姑娘移不开目光。 “太开心了!”林建锐高兴道,“从未有如此畅意欢快之情,尤其今日还得到沈兄神助,一定是我父在天之灵相佑!” “……将军言重了。” “不不,沈兄你不知,自见到你第一眼,我便觉得你非同常人。咱们两个人定然是有缘,才让我如此一见如故!沈兄,莫不然,我们今夜便结拜吧!” 季夏和看着林建锐五官乱飞的夸张神情,忍不住说道:“比他好看的,你也找不出几个啊。” “呃,哈哈哈!”林建锐大笑。 “我不结拜,”沈冽拒绝人向来利索,“多谢林将军厚爱。” 林建锐没有着恼,也没尴尬,哈哈笑了两声:“那行吧,反正不管怎样,我还是喊你沈兄,来,吃喝玩乐去!” 说话间,已走入大厅。 林义平愁眉苦脸和一群文士站在一起,看着林建锐心花怒放的模样,也没喝酒,怎么就跟醉汉一样。 林建锐拍了拍手,高声喝道:“姑娘们,进来!” 林义平闭上眼睛,心里那个无言。 亲侄子这架势,怎就跟个鸨妈一样。 外头那些美人灵巧分列,翩跹踩着舞步进来。 长袖似一朵朵水花,甩开,轻卷,高抛,整齐而灵动。 除却她们,又新来了一批红衣姑娘,共六人,身段更加轻盈,手中折扇连转,舒展之间,似水中芙蕖于晚风轻摇。 “好!!”林建锐拍手,大声叫道。 手下们随即跟着喊好。 林建锐转头看向沈冽,见他面淡无波,压低声音说道:“沈兄,莫非你不爱看美人?” “爱看。”沈冽回答。 “那沈兄怎……” “嘿嘿,我家少爷心里的美人就一个!”戴豫叫道。 “啊?那是……” “林将军,趁着当前不忙,我想问将军一些关于贺川荒地之事。”沈冽说道。 “这样啊,”林建锐皱眉,“眼下谈贺川荒地,多少有些扫兴,但既然是沈兄提出来的,我有什么可拒绝的理由呢。” “……” “来!”林建锐热情招呼沈冽在正席一侧坐下,“沈兄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我不知道的,我这边的手下定都知道,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我们去镇上抓几个好打听事情的走商,定包沈兄你满意!” 林义平忍不住了,呵呵冷笑:“知无不言即可,言无不尽,算了吧。” “什么?”林建锐回头朝他看去。 林义平闭嘴,眼睛朝一旁游去,不想理他。 也不知这才二十出头的人,怎么油得跟个陈年老锅上的油渍一样呢。 第757章 已有婚配 沈冽对贺川荒地最大的兴趣,只有夏家。 在他决定来探州时,其实并没有联想到贺川荒地。 现在才知道,探州和贺川荒地看似隔着群山和潘余,竟还有一条自南走廊,直接从群山之中开道,长达五百里之遥。 当年夏家仅存的族人,便是沿着这条自南之道,去到贺川。 林建锐让众人帮忙一起回忆和找线索,大约他们来时,病死,伤死之人便已有两百之多,连一半都不剩。 剩余之人继续徒脚而行,林建锐说,也许到贺川,已不剩几人,而想要在贺川活下,更是难上加难。 季夏和就坐在沈冽一旁,闻言忍不住道:“忠烈之后,该寻回才是,哪怕只剩一人,也该去找到。” “季兄恐怕不知贺川荒地有多大,”林建锐说道,“关外小国无数,我们只道它们是蛮荒之地,实则他们比我们中原大图还要广阔上数十倍。他们还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否则我们也不愿和他们经商往来。” “这条自南走廊,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吧。”沈冽问道。 “确实是极少数,毕竟被朝廷知道,当地的官府军政恐都要被一锅端。” “若是外人来打听,必然不会告之吧。”沈冽又问。 “那是必然。” “所以,”季夏和看向沈冽,低低道,“阿梨若非亲自来一趟,仅托人来打听,恐也打听不到。” 沈冽点头。 林建锐见他们模样,忙道:“沈兄,你对贺川荒地兴趣这般大,要不这样,待这边战事平息,我便陪你去这自南走廊走上一道!” “林将军亲自陪我去?”沈冽朝他看去。 “哎呀,哪有亲自不亲自的!”林建锐叫道,“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我第一眼瞧见沈兄便惊为天人,你比我少上数岁,却既沉稳又一身神勇,能称你一声沈兄,完全是我林某人的福气!” “……” “来!”林建锐端起酒碗,“沈兄,干!” 林义平在坐在另一头双手扶额,长长一叹息。 林建锐长得细皮嫩肉,此前饱读诗书,林义平都不知为何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变得这么粗犷,且浮夸。 沈冽不是不能喝酒,但不喜喝酒,且也不擅长。 林建锐没有为难他,此次为他准备的是本地的青梅果酒,酒气极淡。 沈冽喝了两盏,林建锐又令人安排其他表演。 出场的几乎都是美人,吹拉弹唱皆有。 林建锐不时言语提醒沈冽挑上几个,急坏了蔺阵身旁的副将艾山。 最后他一拍大腿,自己先站起,冲沈冽一抱拳:“沈郎君,你可有婚配?!” 沈冽朝他看去。 林建锐也抬头望了过去。 蔺阵心里无语,抬手拉扯艾山,想让他坐下。 沈冽有心上人这事,蔺阵是知道的,所以眼下艾山若说出想将小女婚配一事,沈冽必不会答应。 如此一来,丢人的是谁? 必然不会是艾山,反倒是从头至尾都无辜的女儿。 被人公然拒婚,女孩子颜面上绝对说不过去,哪怕她毫不知情,始终是事外之人。 沈冽看到蔺阵拉扯艾山的手,起身淡笑:“嗯,沈某已有婚配,艾副将竟提前知晓了,会不会是想赠我新婚之礼?” 第758章 探州悍匪(一更) 艾山几分错愕,本想寻个开场白,没料引出一个瓜。 “已有,婚配了啊。”艾山喃喃。 蔺阵当即起身,冲沈冽遥遥一揖,声音盖过艾山:“是了,我等早有耳闻,所以已备大礼,望沈郎君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他身旁几个将士逐一反应过来,一一跟着起身道贺,先把场面做足。 有人诚恳表示事先并不知情,礼会补上,先敬一杯。 沈冽只得又喝了几杯果酒,随后以茶代酒。 林建锐从头至尾没表态,待沈冽坐下后方悄悄道:“沈兄,你怎从未提过此事?” “不过些许私事,我亦不知林将军家中多少儿女。”沈冽说道。 “这倒没有,我今年年初方成的亲,眼下我妻身孕初显,娘亲本打算为我再添几个妾,但我父亲出事了,一家全乱,我亦无心再管这些。” “……嗯。”沈冽点头。 “说来也烦,”林建锐叹息,“我和我妻青梅竹马,我们都喜下棋作画,眼下我却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我妻则害喜明显,成日头昏乏力,下不得床,唉。” 季夏和眼见林建锐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忙接过话来:“林将军,我认识一些有名的大夫,到时可以请来为贵夫人开方调理。” “当真?”林建锐一喜。 季夏和于是将这话题接到了自己身上。 酒宴结束,林建锐想拉沈冽去湖边走走。 沈冽忍了一整晚,见林建锐这满脸红光,沉声冷道:“将军还是回去休息吧,酒醉去湖边,容易失足。” “我会游啊!”林建锐伸臂在跟前划动。 沈冽没再给眼神,转身离开。 林建锐忙要跟上,被叔叔林义平一把拽住:“我带你去游,走走走!” “将军还是别游了,大晚上的冷,真的。”戴豫对林建锐说道,跟上沈冽。 翟金生,季夏和,程解世等人纷纷跟随沈冽离开。 林建锐打了个酒嗝,看向林义平:“那我们去游?” “游游游!”林义平烦死了。 沈冽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离酒楼较远的另一座客栈,离得不算多远,徒步半盏茶不到。 掌柜早已备妥热水,不过上楼时戴豫要他们迟些送来,最好半个时辰后。 两个人影等在楼上楼梯口,本快睡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已先一步从椅子上起来,调整好状态。 “少爷!”平岳峰叫道。 他身旁的林中虎跟着喊了声“沈郎君”。 平岳峰瞧见沈冽的面色,讶然说道:“少爷,您喝酒了?” “嗯,些许果酒。” 沈冽天生肤白,雪白若贵族脂玉,酒气略上来,浮上极淡一层微醺,更显剔透。 “进屋吧。”沈冽说道。 “嗯!”平岳峰应声。 平岳峰原是杜轩留在醉鹿的七家客栈之一的管事,沈冽退出醉鹿后,七家客栈只留下一家未暴露的,其余人将在这几月分批离开。 屋中燃着好闻的熏香,地上铺以乌丝碎花毡,桌椅为一整套花梨木嵌云石家具。 戴豫和程解世去点灯,平岳峰将袖中地图拿出,在桌上铺平。 “探州府西南方向三十里处有几座城镇,我们的家眷可以从这里离开探州府,沿这几条路去。”平岳峰说道。 屋内没人出声,都在安静听他说话。 这十几日,平岳峰带着林中虎等人一直在外奔波,昨日到新盟镇沈冽留下的临时置所,后续转折到这。 沈冽手下的家眷们在入探州后便随王旭度去了探州,蔺家人热情招待,将他们安置在探州,当日便落了户籍。 有一处容身之处固然是好,但退路不能没有。 这些退路保障,沈冽便交给了平岳峰。 平岳峰则觉得,还是逐步离开探州府,去往这些开阔处的城镇住为好。 除却这些,平岳峰还将此地人文,风俗,民情,都逐一了解,眼下对他们说起时,他的手和话题还总是不自觉的指向探州东南处的山景城。 他自己没发现这一点,季夏和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想把这里给打劫了?” “嗯?”平岳峰看向季夏和,他不经意暴露了吗。 “山景城不属于探州了,”沈冽看着地图,“此地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也想打劫?”季夏和讶然。 沈冽点头:“不算探州,便不属于蔺公地盘,我们带人去转一转,并无不可。” 季夏和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正有此意!”平岳峰一喜,“少爷,若有机会,其实能拿下便好了。” “可是这在东南,跟西北还隔着一个探州呢,”季夏和皱眉,“沈兄,你来探州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安顿你的手下和蔺公的大义。” 沈冽虽然嘴上没说,但季夏和知道,还跟探州的战略地形有关。 探州地形特殊,纵深向西北六州,同时又和南边牵系,地势上来说,处于兵家之优。 西北六州皆遭过易家军和北漠军的侵袭,不敌时皆是探州出兵北上相抗,于整个西部战局来看,探州是北元人从西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大防线。 往西北,可牵制北元,防止偷袭。 往东南,军阀逐鹿,割裂河山,他们则居于边缘,相对独立。 往战局看,探州的对手不过一个望桦,比起云伯中,宋致易,田大姚而言,望桦的孙知禹着实温柔可爱。 总而言之,探州是个非常好的战略所在,可诱敌,可袭敌,可攻可守。 加上现在,他们无意中得知的可通商买卖的自南走廊,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尽占。 但要去打劫山景城,这个打劫…… 季夏和理解不了。 “这不难理解啊,”平岳峰的手指又指向山景城,“这儿有钱啊!” 季夏和:“……” “矿石丰富,”沈冽补充,“阿梨需要。” “对对,我刚才是有提过矿山!”平岳峰点头,见沈冽支持自己不敢说出口的想法,瞬间变得精神,“不仅是矿山,这里水源也丰富!” “阿梨姑娘,说过需要吗……”季夏和弱弱道。 “迟早需要。”沈冽说道。 “那,”季夏和看向地图,“成,咱们就当一次探州悍匪!” 第759章 打劫手册(一更) 季夏和此前打死也不可能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待半个时辰后离开沈冽卧房,季夏和回去后连夜没能睡好。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所琢磨的全是打劫。 论如何优雅斯文的打劫。 如何美化他们这个打劫的行为。 打劫利与弊的着重分析。 打劫十大守则。 最后,他昏昏欲睡,脑中所想已变成如何将打劫这个行为做大,转化成一份事业,好对得起他们探州悍匪团的名号。 隔日醒来,自觉黑化成功的季夏和尚不及去洗漱,便提笔挥毫。 “借局布势,力小势大。积微成著,积露为波,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 外面忽然传来许多动静。 季夏和过去推开门窗,是一群晨练的士兵。 士兵们只着布衫,其中不少人一件衣裳都没有,完全光着膀子。 八行五列,每队四十人,说是晨练,其实散漫在小跑,边跑边聊,沿着他们客栈所在的这条街道跑来。 渐渐跑近,他们说话的声音便传入季夏和耳中。 “我想在昨晚那群舞姬中找个相好,嘿嘿。” “想美事呢,轮不到咱们!” “昨晚的酒好喝,平日根本喝不到,可贵!” “我还打算捡几块肉回来托人送去给我爹呢!” …… 季夏和看着他们跑近,又看着他们跑远。 安静一阵,季夏和回到桌前。 探州这些兵马,不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又懒又痞,油得不像话。 远居探州,太安逸了,真的太安逸。 新兵未受太多战争疾苦,老兵跟着懒散怠慢,平兰军好歹也是正规军,当初平兰军的正将林新春被詹可为一刀砍了,竟都没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哪怕林建锐割指血书个什么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季夏和也未在他身上见到多少为了此目标去努力过的奋斗痕迹。 ……或者说,奋斗错了方向? 想到沈冽和蔺公的交换条件为一千士兵,季夏和开始担忧到时候选出来的这一千人,该是个什么吊儿郎当的模样。 想着,季夏和打算去隔壁找沈冽聊聊人生。 沈冽向来觉轻,外头这番动静,他怕是早醒了。 他才拉开房门,却见一个女子抬起手,正要敲门。 门“吱呀”一声,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你看我,我看你。 女子年约二十二三,面容干净,五官端正,季夏和看了眼她身上这件水墨破云纹锦衣,可见其在此县城中应是有头有脸家的千金。 “你要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女子开口说道。 季夏和敛眸,说道:“姑娘是谁?找我何事?” “你是沈冽?”女子问道。 “不是。” “沈冽人呢?” “姑娘是谁?” “我?”女子双手在胸前一抄,眉毛微扬,“本姑娘姓龙,万鸿镇龙县令的独女。” “哦……”季夏和点点头,“那,龙姑娘找沈冽何事?” 女子左右望了下,声音变低:“我听说,你们在打听贺川荒地?” 季夏和眉心微拢,点点头。 “你们到时候会去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好奇和向往。 “姑娘……何事?” “若是要去,可否带上我?”她弯唇一笑,“我认路,给你们当领队!” “姑娘认路?” “认得,而且非常熟!” “这个,”季夏和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沈冽住在哪?”女子说着,侧头朝两边望去,抬脚准备离开。 季夏和喊住她:“龙小姐,我们暂时不去,我会去问沈兄,若他答应,我便令人去你府上带话。” “若他不答应呢?”女子问道。 “嗯……那便不答应。” 女子皱眉看着他,明亮眼眸浮起几丝思索。 “龙小姐先请回吧。”季夏和说道。 “也可,”女子点头,“我姓龙,名月杰,我想去贺川,因我有远亲在那,我想去见他,有你们同行,安全便有保障。而我对你们而言,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向导,同意我去的话,我们双方都好。” 季夏和没有接话,只是温和淡笑。 “那,公子告辞。”龙月杰福礼。 季夏和同她客套,看着她去到楼梯口后才关上房门,想起刚才是打算去找沈冽,便又打开。 结果他猜错了,沈冽根本没醒。 不胜酒力的沈家公子因几杯果酒的缘故,意外睡了个好觉,季夏和在门口敲了半会儿,将戴豫和翟金生都从隔壁敲了出来。 “便让少爷睡吧,”翟金生沉声道,“少爷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 “申时才去林将军那整兵赶路,睡到未时都来得及。”戴豫说道。 季夏和想想也是,便回屋继续写书去了。 龙月杰走出客栈,贴身丫鬟如然一直侯在外面。 “小姐,”如然忙跟上,“可见到沈冽了?” “没,倒是见到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可能是姓季的那个。” “那,他答应了吗?” 龙月杰摇摇头。 前面这时跑来一辆马车,速度很快,快近时,车夫停下问聚盛客栈在哪。 这快马说停便停,龙月杰不由朝车夫侧目。 中等个头,一张脸晒得黝黑,脸上皮肤粗粝,双手满是茧子。 路人朝龙月杰她们刚出来的客栈指去,说就在前面。 车夫道谢,这次放慢速度,驱车往前。 一只手自车厢中伸出,掀开车帘眺向客栈。 “少爷,”车夫说道,“这次咱们不会再有差了吧。” 梁俊看着客栈上悬着的招牌,目光坚定有力:“绝对不会!” 车厢里的两个随从看着他,再彼此互相看对方一眼。 每次满怀希望,每次又获失望。 如此反复,按理说谁都会疲累,可偏偏他们家这偏执入骨的少爷就是打不垮,一路追逐,从北至南,从东往西,始终朝气蓬勃,充满信念。 “小姐?”如然看着龙月杰。 龙月杰的目光一直在车夫这双手上。 她想逃跑很久了,缺得就是个一等一的车夫。 车马行那些,她没看得上的,眼前这个又是别人家的。 眼珠子转了下,龙月杰的目光看回车夫脸上。 别人家的又如何,耍点手段,那不就成自己家的了吗? 想着,龙月杰转身回去客栈,打算在客栈里等他们过来。 孰料,马车稳稳停下后,随从们将梁俊从马车上扶下来,龙月杰看到梁俊抬起的头,顿时愣了。 梁俊有所感地望过去,顿时也一愣。 感觉眼熟,但是名字在喉咙里却怎么都念不出来。 龙月杰先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是表弟?!” 梁俊的随从们都愣住,朝她看去,又朝梁俊看来。 如然也傻眼,上下打量梁俊。 梁俊终于想起来了,愣愣道:“……表姐?月杰表姐?” “真是表弟!梁俊表弟!”龙月杰一喜,随后目光却是望向他的车夫。 如此一说,那么这个“别人家”,也可以算是“自己家”了! 虽然这个沾亲带故的关系,隔着一层表亲在。 第760章 追随左右(补更5.02) 龙月杰的母亲季晨花,跟梁俊的母亲季明节是亲姐妹。 龙月杰的父亲高中科举,后一年携家眷来了这探州。 本打算从远离京兆的小官当起,待积攒经验,步步高升,回京做京官,结果没当几年,天下乱了。 龙月杰随父被困在探州多年,但龙月杰所想的并不是回京城,或者去富庶的江南,她想去的,是更西边的贺川荒地。 龙月杰此前跟梁俊只见过两回,还都是没说上几句话的两回。 眼下这不期而遇,反倒让两人觉得亲切大增。 嘘寒问暖一下两方家族近来情况,而后龙月杰好奇梁俊为何来这。 梁俊说明了来意,因沈冽而来。 “你认识沈冽?”龙月杰眼睛变亮,“关系可好?” 梁俊失笑:“尚还不知沈公子如何看我,不过赵大娘子早已为我寄去了举荐信。” “啥啥啥啊这是……”龙月杰皱眉,“合着你们并不认识?” “嗯。” “我想去贺川荒地,”龙月杰说道,“表弟若心愿成真,可切记帮我美言几句。” “表姐为何要去贺川荒地?” 龙月杰左右瞧了瞧,上前一步,贴着他耳旁说道:“表弟,你可知我今年多大了?” “似乎,二十三了?” “二十四啦!”龙月杰说道,“但你看我这还未盘上去的头发便知,我一直待字闺中。” “嗯,然后呢……” “不是我没人要,而是我看不上那些来说亲的,我喜欢的呀,是贺川上的男人。” “……” 梁俊眨了下眼,朝龙月杰看去。 “他们身体棒呀,超猛的。”龙月杰一脸认真地说道。 “……表姐此话,也很猛。”梁俊难得结巴。 “总之,表弟你想想办法,”龙月杰说道,“届时沈冽去贺川荒地,你随口提我一下便成。” “沈郎君要去贺川?”梁俊这才抓到重点。 “嗯,据说是和夏家被流放的人有关。” “哦,夏家啊,这倒是的。”梁俊点头。 戴豫和一个暗卫这时从客栈出来,打算去附近逛逛。 梁俊瞧见他们,顿然一喜,飞快同龙月杰说了一声,便拔腿朝戴豫走去。 “壮士!壮士!” 戴豫和暗卫停下脚步,看着他跑近。 “壮士!”梁俊忍不住心中之喜,拱手说道,“壮士可乃沈冽沈郎君身边相随之人?” “是啊。”戴豫说道,同时上下打量他。 衣着乍看朴素,但素的只是颜色和款式,料质却是上等的织锦绸。 面貌眉清目秀,眉梢有些飞扬,端的是意气风发,像是纨绔,又比纨绔子弟多几分成熟稳重。 “在下梁俊!”梁俊声音异常有力,中气十足,“特来追随沈郎君。” “梁俊?”戴豫看向身旁暗卫,觉得这名字像是耳熟,又很陌生。 “衡香的赵大娘子曾为我书信一封,”梁俊的语气完全掩藏不住喜悦,随后,他反应过来此时更应该说得人名,“还有阿梨姑娘!我在衡香见过阿梨姑娘!” “啊!”戴豫果不其然的欣喜,“你还见到了阿梨呢!” “对对,就在赵大娘子的宁安楼,我们聊得甚欢!” “哈哈!”戴豫抬手一拍梁俊的肩膀,“自己人啊!来来,进来!” 梁俊喜不自胜,唇角咧至耳边,露着一口灿烂洁白的牙齿,回头忙让自己的随从牵好马车后进来。 林建锐特意吩咐过,现在这家客栈所住之人,全是沈冽的人马。 客栈掌柜和伙计,没有吩咐的话,基本都在后院待命,不会来前头。 现在,整个大堂空旷旷的,戴豫让梁俊先坐着,他去喊了一声,让后面的伙计送来茶水。 暗卫则去楼上喊人,不多时,季夏和,翟金生,程解世等人都下来了。 梁俊才坐下没多久,便又起来,同他们拱手相问。 梁俊口才一直很好,加之不惧生,擅交好友,双方各自介绍后,便畅聊了起来。 而同是贵胄公子出身,他与季夏和所聊话题更多,一旦问起喜欢何等工笔,谁的诗词,哪种流派后,便聊得停不下来。 沈冽虽然睡得沉,却也没晚到哪儿去,只比平时多睡了一个时辰。 洗漱时听翟金生说及梁俊,沈冽手中动作略停:“他?” “少爷还记得?” 沈冽点头:“嗯。” “赤子之心,倒很可贵。” “但我没什么可给他的,”沈冽垂头拾起绸布,擦干手上的水后放回原处,“走吧,去见见他。” “嗯。” 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梁俊便激动地开始搓手手。 季夏和瞧见他紧张的模样,哈哈大笑:“你别怕,沈兄人很好的。” “季兄见笑了。”梁俊笑道。 抬头朝楼梯望去,沈冽已自楼上缓步下来。 他未着盔甲,一身玄色长衣,腰间系着绸缎封带,垂着一枚琼英古玉,除此之外,周身上下没有其他饰品,但贵气已然袭人。 四年前自东平学府厢房一见,梁俊便再未见过沈冽,今其俊美如昔日,但越发成熟干练,清冷眉眼含着一股凛冽,似群山高峦之星,睥睨众生。 若说四年前的少年孤绝清冷,与世无争,懒理世俗,今日的他便已不怒而威,被生生锤打淬炼成了一柄绝世之剑。 梁俊几步上前,恭敬揖礼:“某乃梁俊,见过沈郎君!” “梁公子有礼。”沈冽说道。 “梁某今日总算得见沈郎君了,”梁俊喜道,“沈郎君出落得越发如玉立世,某恳请追随于沈郎君左右!” 沈冽朝季夏和看去。 季夏和一旁的程解世忽的开始紧张。 若说追随,其实他和季夏和都算是追随。 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程解世习惯跟着他们了,见得多,学得多,奔于事业,志同道合,且没有太多规矩和被发难,何其快哉。 “咳,”季夏和干咳了声,说道,“既认识赵大娘子,也认识阿梨姑娘,已是自己人了。” 主要是,一番谈话下来,觉得其人言行举止皆对眼,不惹人嫌,也没有心眼。 当然,真正的人心,还是得日久方才能见。 第761章 志同道合(一更) 沈冽没有说话,自季夏和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梁俊。 季夏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并不是很妥,他想替梁俊说几句话,却贸然用了“自己人”,且还搬出了赵宁和阿梨。 季夏和皱眉,低声道:“沈兄,我并未有以自己喜好,而用人情挟持之意。” 毕竟,他跟这个梁俊不过也才一面之缘,还真谈不上喜好。 沈冽看了季夏和一眼,淡淡道:“我没有多想。” 包括对梁俊,沈冽也没有多想。 虽然季夏和贸然搬出了阿梨,但也的确是阿梨,让沈冽对梁俊并无半点猜疑。 阿梨并未在给他的书信上提到过半句梁俊,可这才是她的风格。 若是梁俊有什么不当之处,她才会提,会让他慎用。 所以,梁俊其人,至少已经过她的那一关了。 但是如沈冽之前所说,他没有什么能够给梁俊。 “多谢梁公子厚爱,”沈冽说道,“但沈某并无雄心抱负,梁公子栋梁英才,胸藏沟壑,该寻明主去大展心中宏图才是,不宜在我这耽误。” 季夏和一愣:“沈兄……” 随即朝梁俊看去一眼。 “沈郎君,你有雄心抱负的。”梁俊说道。 “我当真没有,”沈冽看着他,目光平静清澈,“我对逐鹿江山没有半分兴趣。” “那沈郎君为何来探州?”梁俊拱手,“沈郎君,雄心抱负未必便是逐鹿江山,愿天下河清海晏,愿黎民不饥不寒,愿苍生物阜岁安,皆可是心中抱负!有所求,便有抱负!抗击北元是,回击醉鹿是,养精蓄锐,待得来年攻兵宋致易,亦是!探州地形太妙,我知沈郎君来此,绝非仅仅只是避世!” 季夏和听到这里,终于理解沈冽所想了,不由说道:“梁兄,不论是将对付北元,醉鹿,或是宋致易,皆不是一条好走的道,未来福祸未知,你为何还要奔赴探州寻我们?” 梁俊沉了口气,看向沈冽,又一拱手,恭敬说道:“沈郎君,且听我数言。” “好。”沈冽说道。 “自我初见沈郎君始,便惊为天人,非以貌,而以风华之气。沈郎君气度自然,无繁礼,无虚仪,坦率平荡,且不以貌美而轻视鄙夷旁人,乃其一,为品性也。” “……” “其二,时京兆局势动乱,青山书院毁于一炬,东平学府危海中摇沉,沈郎君早数月便先置身局外,摘清闲杂,似游龙旁观乱海,却又未作壁上观,紧急时刻愿伸援手,此乃谋也,道也。” “其三,世人愚昧,言语若三冬之寒,待沈郎君刻薄尖酸,忌你,嘲你,愚你,疑你,沈郎君不为所动,深远豁达,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此乃度也。” “综其二,其三,沈郎君受世人非议,仍愿出手,此乃仁也。” “且更不论文,武,礼,信,沈郎君皆为上乘之品!沈郎君大道至简,明月清风,不与世俗同流,梁某此生认定,愿誓死追随于沈郎君左右!无关今后荣辱财富,功名声望,只求顺心坦荡,志同道合!” 他说得一气呵成,毫无停留,说完整个大堂一片安静。 季夏和率先打破沉默:“厉害!当真厉害!梁兄一席话,若倒峡泻河,当真妙极!” 说着,季夏和看向沈冽:“沈兄!” 沈冽回看他,面容平静,心中却起了难得的错愕。 人世最难寻,当为“知己”二字,他此前与梁俊有无谋面都无印象,其人却能说出这般多,在知交好友为数不多的沈冽身上,确然震撼。 “少爷,这个朋友,便交了!”戴豫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眼下也忍不住了。 少顷,沈冽沉声道:“若梁兄愿留下,便留下,何时若想走,便走。在我身旁无拘即可,没有太多规矩。” 梁俊大喜,一撩袍,便欲跪下,沈冽一步上前扶住他:“更无需跪拜。” 戴豫和翟金生也几乎在同时出来拦他。 “别别别!”戴豫叫道,“可千万别来这一套!” “这……” “阿梨姑娘不喜跪拜,不喜将人分个三五六等,我家少爷便也不喜。”戴豫说道。 梁俊点头,忽然一笑:“沈郎君对阿梨姑娘……” “你这才来就开始八卦了啊!”戴豫也嘿嘿。 撞见沈冽的“友善”目光,戴豫一脸做错事的模样:“我什么都没说的,少爷。” 旁人却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今后便是自家人了!”戴豫一拍梁俊的臂膀,“日后都是兄弟!少爷!”戴豫转向沈冽,“我带梁俊去介绍介绍!” 沈冽点头:“我先去找林将军。” “嗯!” 除却马夫,这些年陪着梁俊一起奔波的,主要有三人。 马夫叫梁帆,其余三人分别叫兴志,平安,平元。 现在在沈冽身旁安定好了,梁俊准备派兴志回去给家人送信。 沈冽这边的人手介绍起来便有些复杂。 不是所有人现在都在沈冽身旁,从醉鹿到探州这数十日赶路,一路沈冽都有在安插人手。 其中,有三十多人随着杜轩去了衡香, 入探州后,暗卫们亦被广散,包括跟着平岳峰去奔波“探路”的。 沈冽身旁现在除了戴豫和翟金生外,另外只剩下十三人,戴豫逐一介绍过去,着重介绍了一下叶进和李斐。 戴豫试了一下平安和平元,二人根本没有多少身手可言,戴豫便打算将叶进留在梁俊身旁保护他。 而后,梁俊问了下当前探州的局势。 戴豫也说不上是什么局势,因为实在没有局势可言。 大战打不起来,小仗倒是不断,都是你偷袭我,我暗算你这种。 说着说着,戴豫忽的想起早上季夏和还提过一嘴的“打劫”之事。 “少爷有意要拿下山景城,”戴豫说道,“少爷向来不会随便说说,一旦说出口,恐怕真有此意向。” “山景城?在哪?” “东南那头,不过眼下不急,除却蔺家那些战事,少爷还打算去贺川荒地一趟。” “贺川。”梁俊想到了龙月杰的那些话。 说来,梁俊想起自己还没对他们提起龙月杰乃自己表姐这件事情,于是说给了戴豫听,同时再三强调一件事:“我这表姐的话,你们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 “她爱戏弄人,爱说谎,”梁俊沉了一口气,“我实不想让旁人知道,其乃我姐。现在有了我这一层关系在,怕她会要掀风作浪,届时,便靠戴兄斥之赶之了!莫给我留面子!” “竟还这样。”戴豫不太能理解。 “哦,对了,”梁俊自袖中拿出一包糖来,“戴兄,此乃桂花糖。” “糖?” “……哈哈,”梁俊笑了下,拾起一颗入嘴,再往前递了一递,“来,戴兄赏脸吃一颗。” “我这许久不吃糖了都,哈哈!”戴豫不太好意思地拾起一颗糖来,“这不小孩子吃的吗?” 将糖放入嘴中,一阵带着薄荷的清凉甜味弥漫上来,戴豫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甜倒是甜的。 “我嚼着糖的时候能才思泉涌,想法也多,自小便爱吃,”梁俊收起剩下的,笑道,“自我出京打算找沈郎君后,我便很少吃糖了,就等着将这吃糖的美妙滋味留在现在,哈哈哈!” “啊??那这糖得捂了多久?!”戴豫震惊。 “哈哈哈哈!”梁俊大笑,“新鲜的,新鲜的,这不路上遇见些孩子能送掉一些嘛!” “好吧,”戴豫也笑,“哈哈哈……” 第762章 沈冽陪练(一更) 秉着一颗“将与兵同行”的亲民之心,林建锐自接棒父亲的平兰营后,便一直住在兵营里。 昨晚喝了很多酒,他同样坚持回去,不宿客栈。 今早睡得沉,手下在他身上拧了半天,最后用针将他扎醒。 醒来的林建锐非常暴躁,手下第一时间逃走,一个不剩。 林建锐自个儿在床上散着起床气,瞅着行军床旁他早前所写的几幅自勉和训诫字画来平复暴戾。 等一盏茶后出得营帐,又是那元气满满,笑声朗朗的年轻将军了。 沈冽和翟金生骑马去城外找他们时,遥遥听到士兵们气吞如虎的操练喝声。 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翟金生面露些许欣慰,看向沈冽:“少爷,昨日一战,或许振奋军心。” 沈冽不抱什么希望,说道:“未必。” 在练兵的不是林建锐,是他手下另一员副将,方一童。 近百名士兵在草场最南边笔直站成数列,随着方一童下令,士兵们手中的长枪驻地,齐齐大吼。 配合着他们的吼声,场地中央的数百人挥枪比出招式。 往左往右,同手同脚的皆有。 沈冽和翟金生在兵营外下马,牵马而入,翟金生遥遥撞见这一幕,惊道:“这原来是配声的啊?” 领他们前来的一个士兵说道:“如此可增气势,士气大增,事半功倍。” 翟金生看了看他,收回视线看回草场中央。 训练规模不小,这边的草场只是一部分,湖对岸另一面的山脚空地范围要更大。 伴随着一道道喝声,士兵们在卖力……演出。 翟金生只能这样认为。 绵软无力,出枪迟缓,虽然其中不少人,看得出是想要比划出气势的,但姿态和力道皆不对。 “下午申时便要集合了,”翟金生看向沈冽,“少爷,接下去奔赴磐虞乡,得整整三日。” 他怀疑这些兵马吃不了苦。 沈冽没有发表看法,沉声道:“走吧。” 他们绕开这片草场,一路跟随去找林建锐。 林建锐正在和一位师傅学枪术,他自小好文,虽学过骑射,但着实不精通。 沈冽和翟金生没有过去,站在远处看了阵,翟金生轻叹:“林将军是真心想当好将军的。” 林建锐身着短打劲服,已经练了一阵了,但因为基本功不扎实,下盘不够稳,所以在练枪时,时常会被对面的师傅打到。 胡师傅是个耿直的人,拳拳到肉,棒棒到骨,好几次将林建锐手里的长枪直接打掉。 林建锐每次都是忍痛将武器捡起,含泪继续练。 又一下,林建锐的长枪脱手飞了出去,胡师傅收招再拍,长枪在拍向林建锐脑门的时候,被一只横伸出来的大掌骤然抓住。 极稳的力道,且出手极快,不仅在这样乱的形势下抓住长枪,且还没有被它的惯性攻势所带偏,稳稳的僵凝在半空。 胡师傅瞪圆一双眼睛望去。 沈冽面色平静,淡声说道:“这一下便不必了吧。” 胡师傅收招,冷冷道:“战场如虎,形势危急,这一下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练兵该适可而止。” “上了战场,谁与你管这么多?” 翟金生快步而来:“上了战场,他是将军,他身旁之人不会不管!我家少爷现在便也是在管!可我家少爷没有回击于你,真要是战场,林将军身旁之人拦下这一击,可就直接反杀你了!” “胡搅蛮缠!”胡师傅骂道。 林建锐的近卫上前将林建锐扶起。 林建锐揉着发疼的地方,说道:“好了好了,莫要为我去争,你们都是为我好,本将知道的!” 沈冽瞧见他一边痛得掉泪,一边还要先安抚旁人,便不说话了。 “哼!”胡师傅怒哼一声,掉头走了。 “沈兄,听说你昨夜宿醉,眼下可还好?”林建锐问道。 沈冽浓眉轻皱:“……我没有宿醉。” 他喝得并不多,宿醉二字,未免难听。 “哎呀,差不多的,沈兄现在可头晕?” “差得很多,”沈冽沉声道,“我不算宿醉。” “……” 看起来,对方好像很在意这个,林建锐只得识相地说道:“好好好,不是宿醉,我说错话了,本将说错了。” 沈冽看向一旁的兵器谱,过去拔起两根,转身朝林建锐抛去。 林建锐慌忙接着。 “我陪将军练一会儿,”沈冽说道,“将军可边练边与我说磐虞乡形势。” “好啊!”林建锐大喜,“沈兄陪我练,那我岂不如有神助!” 听着有点奇怪,沈冽皱了下眉,上前出招。 黄师傅没有离开,他喝了一大碗水,取了一块干布回来,边擦着汗,边看向沈冽和林建锐。 看到沈冽的步伐和招式,黄师傅皱起眉头。 刚才沈冽那一下,接得他大为震惊,震惊过后,便觉脸面尽失。 后面的对话更让人发火。 你这臭小子,自己想出风头,偏要踩着我! 黄师傅冷冷地看了阵,掉头走了。 快到申时,季夏和,程解世,戴豫和梁俊等人,都出城来了。 梁俊早上才来,下午便要和沈冽随军出发,心里别提多激动,出城这一路都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 季夏和与他气质相近,二人走在一起,满满的公子气,温润儒雅且又意气风发,一时惹了诸多路人的侧目。 等和沈冽翟金生碰面,差不多已要出发了。 林建锐眼尖,一眼看到面生又俊秀的梁俊,说道:“这位是……” “吾乃梁俊!”梁俊上前揖礼,“字子德!今早才来追随沈郎君的!” 艾山不由将目光打量他,见一表人才,脱口便道:“梁公子可有婚配?” “……啊?”梁俊看去。 “有,”季夏和替他回答,“他儿子三岁啦。” 喜当爹的梁俊朝季夏和看去一眼,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这样回答定有缘由,于是笑道:“是啊,女儿也有一岁了,我才喝完周岁酒出来的。” 艾山顿觉遗憾:“如此,可惜了。” 他的目光打量着梁俊,再看向一旁的沈冽,最后看向季夏和。 季夏和还没来探州,他在华州要了八个女人的消息,便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了探州,不然,把季夏和变成女婿,也是不错的。 第763章 花香醉人(一更) 艾山一路都在遗憾为什么没能早些认识这些年轻人。 林建锐则一路大聊磐虞乡之风土,偶尔同艾山说话,艾山就骑马跟在一旁,却难以接上。 林建锐不由有些不满,还是蔺阵帮忙打圆场。 蔺阵问艾山恼什么,得知还是女婿那事,蔺阵皱眉:“你这……也太小家子气了!乘龙快婿还不好寻吗?” “你懂什么。”艾山低声斥道。 抛开这几个年轻人俊秀的仪表之外,艾山更欣赏他们年岁尚轻便已走南闯北,见识卓绝。 探州实在太偏僻了,虽说山高皇帝远,此前作为边陲防线,有的是大把自由,可人生在世,谁不想过锦绣繁华的富贵日子。 探州,连看的书,写字的纸都是低劣的本土品质,好的还得走商路从东边买。 现在乱世一起,诸多货源阻塞,要么贵得要死,要么直接断货,衣裳料质便更不必说。 困囿于一隅,真不如去四海走走。 艾山继续苦恼,蔺阵劝了一阵,回头继续和他们聊扯。 沈冽不喜言辞,林建锐便从不追着他问答,多与季夏和和自己的几个副将在聊,现在多了个梁俊,场面顿然更活闹。 走出李根山开阔处的河道,林建锐勒马,回头往身后眺去。 夕阳似一条金线,和渐黑的云墨一并勾勒出群山壮阔,在古老的大地上留下巨大的黑影。 “此次在磐虞乡会师后,我定要在望桦有番大作为,”林建锐握紧拳头,“我要让家父在天之灵为我而感荣光!” “将军,会的!”方字熟含泪说道。 “父亲在上!!”林建锐忽然冲着高山大吼,“且等儿凯旋归来,建功立业!!” 梁俊被吓了一跳,朝林建锐看去。 季夏和轻轻叹息,想说习惯便好,眼下场景又不适宜。 林建锐哭着大喊了一堆肺腑之言,这才收回视线,激昂高喊:“走!!杀敌去!!” 磐虞乡离贺川非常近,是个不通诗书教化之地,说是乡,但一个磐虞乡,约有两个探州府那般大了。 林建锐对沈冽说起时提到了一句话,磐虞乡常人为二,奴役为五,剩余三,为奴役主。 每个奴役主都领着大把的奴役,多为贺川上捕来得。 沈冽当时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建锐说没错,就是“捕”,或者用“狩猎”,更或者,“抢”字更妥帖。 掠夺,奴役,最原始野蛮的侵占方式,是磐虞乡的正统,同时磐虞乡又表面上服从探州管辖,从探州处得到贺川荒地上所没有的锦绣绸缎和精致玉器,来满足奢华生活。 朝廷不是不想管理磐虞乡,但是管不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还是如此边防处的乡野。 以及,探州若遇上兵荒,还得靠磐虞乡拨出大量的奴役来充入军队,所以,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黄昏走到入夜,而后披星戴月,继续行路,一直到隔日清晨,他们到了临漳口驿站,林建锐才要大军停下休息。 驿站处早已候着六个传信兵,其中八封书信,是给沈冽的。 王旭度一封,刘照江一封,醉鹿两封,云梁一封,赵宁一封,杜轩一封,剩余一封,是夏昭衣的。 林建锐也收到了一堆信,几封家书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捧着书信来找沈冽,凑在他跟前瞅了瞅信封,林建锐眉头一皱:“醉鹿和云梁的?” 沈冽正将这三封信抽出,闻言“嗯”了声。 “谁出卖了沈兄!”林建锐大怒,“岂有此理,他们怎知你在我探州?!” “……这不用出卖。”沈冽说道。 “林将军,”季夏和忍不住提醒,“当初是王旭度先生,蔺阵先生,还有你的叔叔林义平先生亲自去得醉鹿找沈兄。” “是哦!”林建锐皱眉,“我这脑子!我分明是个读书人,怎么越来越像个糙汉子了?” 这话,季夏和不知道怎么接了,赔着笑了笑。 “来,看看,”林建锐又道,“沈兄,看看这两边说出个什么恐吓你的恶言来!待我们打下望桦,壮大了兵力,就去把醉鹿平了!” 沈冽失笑,淡淡道:“林将军,把醉鹿平了这话,连宋致易田大姚他们都不敢说。” “我林建锐就敢!”林建锐拍着胸膛,“平了他奶奶的!” “将军,读书人。”季夏和轻咳道。 “……哦。”林建锐于是垂下手。 沈冽并没有看这三封信,直接交给翟金生,让他拿去烧了。 翟金生有些犹豫:“少爷,若是信上有什么要紧的……” “没有。”沈冽说道。 “可万一……” “不会有,”沈冽拆开王旭度的信,沉声道,“重要的事情他们不会在信上说,即便于我有害,他们也只会藏着,等待时机成熟再来对付我,而不是大张旗鼓到我跟前。信上有的,要么辱骂,要么心机战。” “是了,”季夏和点头,“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好使。” 翟金生于是点头,去到一旁,将信烧毁。 林建锐也去旁边看信了。 沈冽一封一封看完,剩下夏昭衣的,他连封面都没有多看几眼,便揣入了怀里。 “阿梨说得什么?”戴豫好奇问道。 沈冽面淡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开始给王旭度他们回信。 “看看阿梨说了什么呗。”季夏和说道。 当事人依旧沉默,手中的笔已开始在纸上缓走,留下一串清逸潇洒的行文。 “小气鬼。”季夏和嘀咕,起身摇着扇子离开。 一直到人走光,信回完,沈冽回去为他准备的房间后,他才点了盏青灯,在驿站窗边坐下,拿出被他体温所染热的信。 一路颠簸,信上有风尘仆仆的浊气,他修长的指拆开信封,里面却有清幽花香溢出。 正当入秋,她竟放了些许桂花干在里面。 沈冽唇角勾起不受控制的笑。 这就是他不肯在他们面前看信的原因,傻笑这种事,自己躲起来偷偷就好。 他微微俯首,俊挺的鼻在信上轻嗅,还未展开信纸,便已醉人。 第764章 喝酒吃肉(一更) “砰!” 一坛桂花酒被放在桌上。 酒盖子一掀开,桂香顿然四溢。 窗外夜色清寒,虫鸣鸟叫,杜轩深深闻了口,露出陶醉神情:“妙啊!” 老佟将酒盖子放在一旁,说道:“这酒是真香,这青香村好山好水,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 眼看老佟捧起酒坛,杜轩忙将手中的碗递去。 酒水汩汩倒下,杜轩说道:“看来,你们在这村中过得不错,这般好的酒水你都可任取任用。” “那可不,”老佟给杜轩满上后,为自己倒酒,“阿梨才用两三日的功夫,就在这村子立稳了脚跟呢!” “哈哈!”杜轩开心,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阿梨!” 老佟也跟着竖:“阿梨就是厉害!” “噗嗤!”门口传来一个笑声。 杜轩和老佟回过头去,林双兰提着个篮子,旁边跟着冯安安,二人笑盈盈的。 “佟大哥,阿梨姑娘又不在,你们夸给谁看呀!”林双兰笑道。 篮子里是大盘大盘的肉,有腊肉,有红烧,还有刚炸得小酥条。 林双兰和冯安安将盘子一个个拿出,肉香伴随酒水,满庭飘香。 “这二位是……”杜轩问道。 老佟于是简单介绍。 “阿梨姑娘还是我们的老师!”冯安安说道,“她此前一直教我们写字!” “阿梨就是人美心善!”杜轩笑道。 “你咋这么会夸的!”老佟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你夸得再狠,也是我跟阿梨亲,我是她的佟大哥!” “这才半碗,你喝醉了吧你!”杜轩叫道。 林双兰和冯安安被他们逗得哈哈笑。 杜轩是傍晚才来的,进村费了很大的功夫,好在老佟还留在青香村,一眼认出他来。 但詹七爷仍不放心,只允许杜轩和他此次的副手武少宁入村,其他暗卫们等在村外。 现在詹九爷陪武少宁去村外唤人,老佟让杜轩先吃东西,完了带他连夜上山去看看,这才将杜轩拉入庭院。 林双兰和冯安安一直留在这没走,很多话杜轩不太好问,好在林双兰是个聪明的姑娘,听出杜轩言语里面有几分催促她们离开的意思,便找了个话头,带着冯安安走了。 杜轩确定她们离开院子后,低声问老佟:“这青香村树了多少敌,我们来时瞧见,南边那一整片全是兵马,我还特意派人上前打听,他们言明,一定要去对付青香村。” “你说为啥,”老佟长叹,“世道这般乱,咱们还在这里喝酒吃肉,换谁不招恨呐!” “这也不是顿顿有肉。”杜轩一双眼睛看得明白。 “这些时日来打过五回,两边都死伤好多人,不然你今日来也不必这么严。” “阿梨插手不?” “那肯定得管一管。” “那成,那我也管。” 老佟摇摇头:“我说你什么好,你这良心还得看人才能发一发的。” “良心值几个钱,”杜轩呸道,“良心是用来糟践的,看看我家少爷,血的教训呐!” 几碗酒下肚,二人脸色皆浮起红光,杜轩开始絮絮说着沈冽为郭家办过哪些事。 老佟不时也插几句这些年和夏昭衣去过哪几个地方。 说着说着,外面传来马蹄声。 老佟和杜轩回过头去。 马蹄声很乱,听着不太对劲,杜轩顿时酒醒大半,起身朝门口走去。 来得是武少宁,下马便大步走来,冲杜轩叫道:“那些流民所组的兵马正在赶来,人数非常多!” 他的话音才落下,外面响起锣鼓声。 十来个民兵提着锣鼓,在青香村的大小村道上狂奔,边敲边大喊,要人赶去集合。 “这他娘的……”老佟用湿毛巾抹了把脸,作势起身。 “你也要去?”杜轩忙叫道,“你醉成了这般模样,便不要去了。” 老佟昏昏欲睡,没走几步,差点栽倒。 武少宁于是在杜轩的指使下,将他拖到椅子上用绳子捆了起来,待老佟的呼噜声响起,杜轩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青香村外的确被大量流民包围。 火把似高燃的星火,芸芸簇成光海,瘦骨嶙峋的流民们眼睛却异常晶亮有神。 他们没有完全逼压到青香村门口,中间有二人高的拒马枪和拒马枪后面宽三丈的人工沟渠拦挡,并未那么好近身。 为首的男人个头高大,一头蓬乱头发和张扬的络腮胡,看上去尤为邋遢。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面容清洗得非常干净,略显斯文的男人,年约三十左右。 他们就站在拒马枪外面,没有半点行动。 青香村的民兵们提着武器出来了,越来越多,同样也是火海一般的火把,遥遥和他们对峙。 就这样站了许久,为首的男人看向一旁面容干净的男人:“钟军师,要……要打吗?” 钟乾坤看他一眼,说道:“陛下,不急。” 男人点点头:“好,都听军师的。” 钟乾坤朝青香村出来的那些民兵们看去。 望来望去,就是没瞧见手下们所说的三十来个兵马。 若只有一两个人说,那不足为信,但很多人都说瞧见了有这么一支兵马进去了青香村,这不由让钟乾坤心里发毛。 若要起事,充足的辎重和粮草是刚需,他们皆是流离失所的人,便只能去抢。 青香村是一块就在眼前的肥肉,只要啃下来,他们就能富裕了。 但如果青香村找了外援,那他得另寻一个对付他们的办法。 又站了良久,始终没见到那三十来个兵马。 虽只有三十人,但见过他们的都说像是正统的兵,个个人高马大,不怒而威,非常有气势。 钟乾坤现在最怕的就是,也许三十人只是先头部队,万一后面跟着数千,甚至数万的大军呢? 为什么想要啃下这小小的青香村,会这般难? 钟乾坤面色越平静,心里便越暴躁。 身后有几名才选上来不久的副将开始催促了。 “军师……”为首的邋遢男人再度回头看来。 “打吧,”钟乾坤淡淡道,“还请陛下下令,由丙队为先行兵马。” 这是老弱病残最多的一支队伍,就留给青香村的这些民兵们消化好了,省得还要多几张吃饭的嘴。 第765章 要人送命(一更) 武少宁先上去高坡,转身伸手,将满是酒气的杜轩拉上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兵堪称声势浩大,角度使然,火光辉映下的为首数十人暂看不到容貌,不过其中一人同时引起杜轩和武少宁的注目。 其人中等个头,身形清癯,背脊挺拔,一身布衣整洁,绾髻束发,发巾已被洗得褪色,但很干净。 随着“丙”字队的人马出列,杜轩皱眉,几乎瞬间明白对方的用意。 领头的几个将士身形魁梧,手拿大刀长枪,但是跟随在后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瘦骨嶙峋的病弱模样,不用武器攻击,折都能折断他们的骨头。 武少宁看向杜轩:“这是要人送命啊……” “当年在京城也是如此,宋贼让姓颜的那妇人领着那些流民去送死。”杜轩沉声道。 不同的是,颜青临玩弄心计,始终没有露脸,悄然派人在流民中引导情绪。 但是当前这一幕,这些人直接暴露了自己的企图。 领头将士在前面号令进攻,言辞过于匮乏,来来回回只有冲杀他们,好抢肉吃。 大方阵的后面是明晃晃的长枪,个头高大的士兵们面无表情,谁若退缩,格杀勿论。 更前面,则是怒气冲天的青香村民兵。 随着进攻号角吹响,领头的将士朝前冲去,后面的士兵以长枪驱人向前。 詹七爷在拒马枪后高声怒吼:“放箭!” 杜轩侧头避开,不忍去看。 青香村会射箭的民兵并不多,统共不足五十人,其中多数还是近两个月刚练的,现在弩箭齐发,能射杀几人便是几人。 出列得这队人马根本没有作战能力可言,连装备都是土棍土枪,领头的几个将士早便不是“领头”了,他们手里的长枪拼命朝身旁的人刺去,驱赶他们往前。 许多哭声从人群中爆开,绝望的吼叫暴怒的振奋,最后变成一个个死去的毁灭的数字。 终于有逼近拒马枪的,高大的拒马枪极其难越,便试图纵火。 詹七爷不会让这些人如愿,令村子最健壮的年轻人上去砍杀。 千辛万苦翻过拒马枪的人,要么成为被射扎在拒马枪上的烂肉,要么成为沟渠里的伏尸。 最后,所有人高喊着“杀!杀!杀!”一波一波冲击,青香村的民兵们也冲了下去,口号同样响亮,“保护我们的村子!” 溪边的风清凉微寒,杜轩身上酒气很大,但已完全没了酒意。 他背靠着土坡坐着,看着河道里潺潺的水流。 武少宁在上头看了阵,在他旁边沉默地坐了下来。 又一阵风起,杜轩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深吸一口气:“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嗯。” “我老以为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早没什么可怕的,现在才发现,经历多少次,都他娘的一样的吓人。” “这就是人跟鬼的区别,”武少宁说道,“有些鬼就喜欢杀人和打仗,他们便不会怕。” 杜轩笑了下,这时抬头,看到远处山头有一片灯火。 武少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好像是座道观。” “老佟跟我提到过这座道观,”杜轩说道,“很远的,得过几座大茶园。” “阿梨姑娘的租地在上头吗?” “在更后山呢,可远着。” 武少宁点了点头。 “供奉什么都不好使,”杜轩一直看着半山上的道观,轻叹说道,“若世上真有神灵,哪能见这人间这般涂炭呢。” 青香山这座道观,自打夏昭衣在此和詹九爷签了租地协议后,詹九爷便将此看作福地,严令手下,不准这里的香火断掉。 不仅是香火,夜间亦是烛光长明。 白五娘和白六娘手里提着篮子,踩过河道山泉,从茶园后边的山坡斜径翻上来,走了半日,推开了道观后院的门。 男人没在这里。 两姐妹望了圈,朝前面走去,男人坐在道观的山门外,远远看着青山村村前的火海。 “孙三……”白五娘低低唤了声。 男人回过头来,见是她们,从地上缓缓爬起,说道:“小姑娘。”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喊你不要出来的吗?”白五娘说道。 “下面在打仗,”孙三说道,“我出来看看。” 语气带着松松垮垮的颓废,一双没什么精气神的眼睛丧丧的。 白六娘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这里有些吃的,念着你好些日子没吃东西了,这些给你。” 孙三朝篮子里看去,都是些干粮,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 虽然不多,但够他吃个好些天了。 “你们也不富裕,就不要给我送东西了。”孙三说道。 “我们也不想给你,可总不能见着你饿死。”白五娘说道。 “对啊,”白六娘也说道,从篮中取出一叠纸,“你还得教我们练字呢,你帮我们看看,这几个字练得还行吗。” 孙三抬手接来。 “上面的是我的,下面的是六娘的。”白五娘说道。 “来,给你笔。”白六娘将笔递上。 两姐妹便像学生一样,乖巧在旁看着孙三批阅和纠正她们的错字。 孙三看得仔细,教得也认真,一笔一划地指导。 待几张纸都看完,递回给她们时,白五娘眼尖,看到他腰间垂着一件翠绿色小物,光影虽黯淡,却足见其精致精细。 “孙三,这是什么呀?”白五娘好奇说道。 “我二叔送我的,”孙三拿起来,“小玉笛。” “玉做的呀?” “嗯。” “这么短,能吹响不?” “既然是笛,自然可以。” “那你给我们吹一曲呗!”白六娘期待地说道。 孙三笑了笑:“不成啊,会惹来人的。” “这倒也是……”白六娘咕哝。 两姐妹不宜久留,言谈几句后便离开了。 从近路下来,她们快步往茶园方向走去。 一个身影悄然从下坡处探出头。 屠小溪看着她们离开,再抬头朝山上看去。 她本想去道观借点光练字,偶遇太过鬼祟的白家两姐妹,她便没有出声。 她们的篮子呢? 屠小溪想了想,悄然往道观走去。 第766章 不停戏弄(补更5.03) 比起后山的宁静,前村一直处于厮杀混乱的场面。 白家姐妹从山上下来,遇见心情低沉的杜轩和武少宁。 白家姐妹不敢上前,躲了起来。 隐约知道他们跟阿梨姑娘有关,看二人气质,的确比她们平日所见的男人们要强。 武少宁走着走着,朝她们藏身的地方看去。 白家姐妹忙藏得更里面。 “那边有人。”武少宁对杜轩低声说道。 杜轩看去一眼,没什么反应,脚下的步伐也没停。 暗卫们都在庭院里,有坐有站,非常安静。 整个庭院中,最响的是屋内老佟传出来的呼噜声。 看到杜轩回来,男人们纷纷围上来。 詹九爷也在,上前拱手:“杜先生。” “詹九爷,”杜轩回礼,而后说道,“我见贵村所用弩箭略显粗糙,不够精细,应该不是阿梨所制的吧。” “粗糙啊……”詹九爷露出几分尴尬,“确实是有一点,这些弩箭是我们自己削磨的。” “詹九爷实乃厚道之人。”杜轩又一拱手。 “杜先生指的是我未用阿梨姑娘所制的那批吗?”詹九爷沉叹了口气,“那是阿梨姑娘之物,我岂敢挪用。” 杜轩笑了笑,神色浮起几分疲惫。 这时封长史从外面进来,说祠堂后已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宴。 杜轩皱眉,和武少宁互看了眼。 若是平日,吃一顿便吃一顿,但现在,外头正浴血奋战,有人为一口饭在拿命拼着,有人为守护家园在誓死顽抗,这顿饭,叫他们如何吃得下去。 “便不吃了,”杜轩说道,“留着给打胜仗归来的士兵吧,我们不需要酒席,谢过詹九爷。” 武少宁也拱手:“谢过。” 詹九爷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点头。 但谁都没有料到得是,这仅仅只是开始。 混战持续到丑时,村外饥寒的军队撤退离开,留下满地尸首。 他们可以拍拍屁股留下同伴的尸体走人,青香村的村民们却不能放任村前变成一片乱葬岗,詹七爷甚至亲自出来,和众人一起搬挪尸体。 比起先前的混战,收拾这些才更令他们倍感压力。 死不瞑目的人睁着眼睛,像是在看着他们,满是怨恨与不甘。 更多的尸体,则是不完整的。 一阵一阵的晚风带着刺鼻的腥气,天空中夜鸟凄鸣而来,越聚越多,等待一场饱餐。 便就在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那些兵马忽然掉头杀了回来。 他们并未远去,只是熄了手中火把,狂奔而来的步伐,大地都在震动。 青香村的村民们吓得也拔腿狂奔,纷纷跑回拒马枪里面。 “哈哈哈哈……”跑来得人发出哈哈大笑。 詹七爷跑得太快,一不留神,跌在了拒马枪后的沟渠中,因为太深,别人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他从里面拉起。 他攀着土坑边沿看着那些人指着他们嘲笑,气得浑身发抖。 其他民兵们纷纷拉开弩箭,遥遥对着他们,可惜在射程之外。 “走!”带兵而来的男人一挥手,高声叫道。 于是他们在青香村村民的视线里离去。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还要不要出去。 詹七爷费了好些功夫才恢复一些力气,起身说道:“继续收拾!” 不收拾的话,会发烂,会臭掉,深受其害的,终究是他们自己。 但就跟之前那样,那些人一直在远处盯着他们。 一旦他们出来,并渐渐放松懈怠,大队兵马便狂奔而来。 一次,两次,三次…… 青香村的民兵们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天光渐亮,晨风吹拂人间,掀开新的一页。 彻夜未眠的村民们大量累倒在地,詹九爷和莫五爷也都来帮忙。几百具尸体,真的不好收拾,而不断赶来得野兽和大鸟,不停地在制造麻烦。 有人忽然发出暴躁的吼骂,将一具尸体砸在地上,用脚狂踩。 詹九爷等人忙上前相拦。 莫五爷直接指着他骂,詹九爷又将莫五爷拦下。 “有情绪就发吧!”詹九爷看向那些村民们,“但比起外头这些人,咱们过得已经是够好的日子了!” “那些嘲笑我们的人,他们没家,没饭,我们还吃得饱穿得暖!快冬天了,你看他们怎么死!”詹九爷朝外面指去。 “发完情绪,给我继续干活!要想活着过得好,这里的尸体一具都不能留下!” 众人看着詹九爷,都累得说不出话。 “干活了!”曾记事叫道,“干起来,都干活!” 能怎么办。 真的就只能干活。 看着众人各自去忙,詹九爷回头看向身后的尸体。 还有好多,不仅是他们杀的,对方也在杀人。 这是一场双方联手完成的剿杀。 也在这个时候,詹九爷忽然清醒认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敌众我寡。 外面只要有灾难,就会有不断南下的流民。 身强力壮的会被他们招入麾下,年老体衰的将被遗弃,或者……被吃掉。 他们的势力会越来越庞大,而他们青香村,始终保持着原地不动,在不断被消耗。 就如现在这样,对方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戏弄他们,可他们的人力却非常有限。 这场局,要怎么破? 林双兰在村里急坏了,来回地走。 小姐妹们都在,每个人都愁眉苦脸。 除了着急,她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院外这时走进来一个人影。 林双兰一见是屠小溪,上前问道:“小溪,你去了哪?” 屠小溪没有说话,目光看向那边的白五娘和白六娘。 白五娘和白六娘也朝她看来,两个人轻轻皱起眉头。 “……小溪?”林双兰说道。 顿了顿,屠小溪抬脚朝白五娘和白六娘走去。 “村子里开始缺粮食了,”屠小溪平静道,“为什么你们还要将吃的送去山上给那个男人?” 白五娘和白六娘顿时瞪大眼睛。 其他姐妹们闻言皆愣,冯安安站出来:“什么男人,谁送吃的了?” “你,你别胡说!”白五娘起身叫道,“胡扯什么男人!” “我亲眼看到了,”屠小溪声音始终不疾不徐,“那个男人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第767章 一个谋士(一更) 其他姑娘纷纷起来问话。 白五娘和白六娘越解释越苍白,最后编不下去了。 小姐妹们望来的目光让她们难受,白六娘急哭了,起身骂道:“就算是送吃的上去,也是我们平时自己省下来的口粮,有你们什么事!” 骂完,她转身就跑。 白五娘喊了一声“妹”,转头看向屠小溪,目光愤怒且仇视:“屠小溪,我讨厌你!” 她也转身离开。 “我们也讨厌你!”冯安安在后面叫道。 白家两姐妹离开了,剩余的姑娘们问要怎么办,最后,大家把目光看向林双兰。 “大兰子,我们要不要去和村里的人说?”刘怡宁问道。 林双兰面色凝重:“先不可以。” “万一是什么坏人呢,留这样一个人在山上,好可怕……” “可是说出去了,五娘和六娘怎么办?”林双兰打断她,“在山上养汉子,这话传出去,她们今后在村子里面就彻底抬不起头了,你要把五娘和六娘逼死吗!” 刘怡宁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说是我逼死她们,又不是我在山上养汉子!” “你声音再大点啊!还说你不想逼死她们,你怎么那么恶毒!”冯安安冲刘怡宁叫道。 刘怡宁气得跳脚:“冯安安,你有完没完,老是和我对着干!” “你刚才不是还说讨厌五娘和刘娘吗?”郭素云也道。 “我更讨厌你们两个!”冯安安叫道,转身跑走。 剩下众人看着她离开,目光看回林双兰。 “我回去想想,”林双兰严肃道,看向屠小溪,“小溪,你陪我去走走。” 屠小溪点头。 · 睡得晚,加上酒气使然,杜轩一直到未时才行。 八仙桌上罩着麻竹饭罩,饭罩下的饭菜凉得只剩余温。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老佟也不在。 杜轩离开庭院,没走多久看到一个村民,一经打听,得知老佟和武少宁他们都去帮忙收拾尸体了。 昨晚的没有整理完,今日又新增了一百多具。 比起昨夜,今日这一百多具可不是老弱病残。 对方自以为人多,玩起车轮战,一批换着一批来。 但今天很不凑巧,撞上了武少宁。 武少宁是个爆脾气,一开始能忍,但对方乐此不疲,几次三番后,武少宁忍不下去了。 流民兵没有马,他们便也不回村骑马,省得说欺负人,就近甩掉手里的尸体,抄起附近的铁锹铲子挖锄,一群暗卫们迎面冲了过去。 这群身高体壮的流民兵见青香村的村民们终于不畏畏缩缩,而是迎面冲来,顿时被激起斗志。 为首的将士们大声叫嚷:“看啊!这些龟孙子们终于急眼了!” “干他娘的!” “杀一个是一个,这破村统共也没多少人!” “兄弟们上!” 他们气势十足,奔跑速度也随之亢奋。 对面统共不到三十人,的确不足以放在眼中。 两边人马瞬间冲撞,为首的将士高举大刀劈去,大刀尚在空中,他便听到自己胳膊被生生折断的声音。 对方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放倒在地,他痛得嚎呼之际,泪眼瞧见一片鲜血从他身旁兄弟口中吐出,喷了他一脸。 铁锹直接对着脸拍,牙齿都被拍断。 更不提挖锄的杀伤力。 战争没有人性可言,都说刀枪无言,但至少削得利落,像这种挖穴,锄地,碎土,作垄的农作工具,在力量充沛的情况下,血肉之躯可以被击打的稀烂,是真正的毁灭。 不足三十人的“村民”,杀入毫无身手和作战经验的流民兵中,所过之处,人群像是齐哗哗倒下的长草,一片鬼哭狼嚎。 后面的人哪敢停留,掉头就跑。 青香村的村民们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瞬间便往高大的拒马枪后跑去,见此情形,他们狂喜奔出来,朝着流民兵追去,边追边愤恨怒骂,狂呼挑衅。 就这样,现场又多了一百多具尸体。 且还有一个被武少宁亲手活捉的“头儿”。 武少宁不负责处理这个人,詹七爷接手后,下令先关起来。 现在继续收拾残局,那些流民兵依然会来,但没有靠近,只远远看着他们,隔着百丈距离。 见到杜轩出来,武少宁面色不太自在,上前主动说道:“杜大哥,我们动手了,我带的头。” “唉,”杜轩叹气,“我早该猜到你会忍不住。” “还有个活的,我特意留的,现在詹七爷给抓走了。” “这些不归咱们管,”杜轩神色凝重,“就是这生杀之事,不知阿梨回来后知道,会如何想。” “阿梨姑娘会不会觉得我杀心重,要赶我走?” “这个不会,”杜轩摇头,“阿梨的性情从不赶人。” 武少宁一脸不放心地点了点头。 杜轩将自己的袖子卷起,在他肩上一拍:“走吧,继续收拾。” “嗯。” 远处,钟乾坤遥遥望着人群里的武少宁,问一旁的副将:“就是他们吗?” “对,”还没缓过气来的副将颤着声音说道,“他们像是当兵的,而且像是那种上了几十次战场的老兵!” “我瞧着也不大啊,”站在钟乾坤另一边的男人说道,“也就二十五六。” “他们看上去就不是寻常人,”钟乾坤冷冷道,“此等身形气质,青香村里的人投胎重造才追得上。” 极有可能,便是昨天所说的那一队骑兵了。 真有其人。 钟乾坤神情浮起几丝厌恶。 这时,一个士兵大步跑来:“军师!军师!” 钟乾坤回过头去:“何事?” “军师,有一个自称谋士的男子前来,想要拜见陛下!” “谋士?”钟乾坤皱眉,“谁?” “他自称姓谢,从从信而来,我看他打扮得很斯文,看上去是像读过书的!” “不见!”钟乾坤说道,“就说陛下不肯见!” “是!”士兵应声,准备离去。 钟乾坤这时看了远处的武少宁和暗卫们一眼,想了想,又叫道:“且慢!” 士兵回过身来:“军师。” “见吧,我也去看看。”钟乾坤说道。 便看看这个所谓的谋士,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对付这青香村。 第768章 一位壮士 流民兵们围成一团,谢忠和小随从安静坐在长板凳上。 钱奉荣不想坐,双手抄在胸前,面色带着几分暴躁。 钟乾坤带队前来,远远便看到这个个头高过常人太多的壮汉,还有其铁一般结实的臂膀肌肉。 钟乾坤脚步微微放慢,几乎一眼他就认定,这个男人绝对是自己日后定胜局的利器。 “军师来了。”谢忠不远处有人小声说道。 动静传开,大家都朝钟乾坤的方向看去。 谢忠和小随从也抬头看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钟乾坤缓步走来,目光从钱奉荣身上,缓缓看向坐在长板凳上一袭儒雅蓝衫的中年男子和他身旁的小随从。 被这么多人包围和打量,谢忠神色始终温和。 他有一双卧蚕眼,胡须下的唇角也是微微上扬的,所以他稍微露出一些喜色,整个人便看上去心情非常好。 钟乾坤将他一番细细打量后,开口说道:“你便是从信来得谢谋士?” “阁下便是钟军师了,”谢忠温然说道,“见过钟军师。” 话说得有理,人却不见起来,拱手作揖都省了。 钟乾坤暂且忍了,看向他旁边的钱奉荣。 近了可见,其人身上都是伤,脸上还有一道才开始结痂的极长的伤口,伤口极其狰狞,绝对不是刀剑所伤。 “敢问这位壮士叫什么?”钟乾坤说道。 “他姓钱,唤其长益即可。”谢忠说道。 钱奉荣没吱声。 他的真名现在很值钱,之前在田大姚那边挂着三百两的悬赏,后来军镇司南大门一事后,三百两白银直接变成两百两黄金。 “钱壮士好生威猛。”钟乾坤对钱奉荣说道。 钱奉荣看了看他,没什么反应。 钟乾坤于是看回谢忠:“敢问这位谢谋士,你和钱壮士是何关系?” 谢忠朗笑:“我和他是一起结伴的朋友,此次一并来投靠齐帝。” 齐帝,便是钟乾坤再三挑选的皇帝。 挑选出来的第二天,直接就把“登基大典”给办了,而第一个目标,就是拿下青香村,有一个专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 看起来有些儿戏,但是“登基”后的效果是实打实的。 自从有了名号,凝聚力便瞬间增强,男人们有了信仰和向心力,再不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的流民,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让他们的忠诚度都大为提高。 “欸?”谢忠说着,打量周围,“齐帝呢,怎不见其人?” “朕在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人说道。 谢忠朝他看去,便听男人身旁的一个男子喝道:“大胆,陛下在这站了这么久,你有眼无珠!” 谢忠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冤枉,朝这个所谓皇帝看去,哪有半分皇帝的模样。 “还不给我们陛下行礼!”那男子又叫道。 钱奉荣眉头一皱,作势要上前。 谢忠却起身,抬手撩袍,对着这位皇上盛重跪拜了下去。 “谢忠叩见齐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额头深深贴在了地上。 后面的小随从有样学样,无声起身跪下,同样也是标准的跪姿。 只有钱奉荣依然笔挺站着,双手抄在胸前,冷眼瞅着。 第769章 我要女人(一更) 这样大的礼,齐帝只有在登基那天才享受过,自那之后,根本没人这样拜他。 眼见谢忠和小随从五体投地,齐帝脸上露出大笑容,他身旁那男子顿时更得意,扬声叫道:“算你们还识相!不然要你们好看!” 谢忠趴在地上,好半会儿,声音带着颤抖:“陛下,小民可以起身了吗?” 齐帝喜道:“起,当然起!起来!” 于是谢忠高呼“谢陛下”,领着小随从一并起身。 齐帝极其满意地打量他,钟乾坤咳了数声,齐帝才反应过来,忙朝他走去:“军师?” “陛下,我有话同他们说。”钟乾坤说道。 “好好,军师请。” 钟乾坤朝谢忠看去,再一番打量。 才从地上起来,谢忠身上沾染着大把草木和沙土,他憨憨老道的笑着,神情温善敦厚。 “你随我来。”钟乾坤冷冷地说道。 青香村村前一片开阔,钟乾坤将谢忠领去南边河道上的高坡,伸手指着天际下的青香村,将这一个多月的烦恼尽数说出。 “竟有一个多月了?”谢忠讶然。 “是,青香村统共才那么点人,若是将他们啃下来,我们便有田有地,有充足的食物了。” “何不南下去往昭州,衡香,左行?往东横渡,也有大片富裕之地。” “未知之处,岂敢胡乱涉足?” 谢忠看着他,忽的摇摇头笑了。 合着,不是想当皇帝,是想杀了青香村的人,当村长啊这是。 “你笑什么?”钟乾坤问道。 谢忠摸着胡子,仍是笑着,目光眺着远处的青香村。 “很简单,钟军师,火攻足以。” “火攻?”钟乾坤皱眉,“火若烧起,死的是人便罢了,粮食可也保不住了。” “哈哈哈!”谢忠仰头大笑,“钟军师,我说得,是那个二人高的拒马枪。” 钟乾坤一顿,转眸朝青香村望去。 谢忠继续道:“那拒马枪后面还有三丈宽的沟渠,他们想以水扑救都难。” 钟乾坤若有所思地点头:“倒也是。” “哈哈哈……”谢忠忍不住又笑了。 在里面的人是死的,外面的人才是活的,外面的人能说跑就跑,里面的人哪会轻易弃村。 所以,里面的人只能留在那边被动挨外面的打,不就是外面的人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吗。 若说攻城,城池高达十几丈的都有,那确实难攻,可是连个村子都啃得这般费劲,还军师。 谢忠从未觉得这般滑稽。 钟乾坤非常不喜欢他的笑声,但想到此举若真的能破开青香村,便先咽下这口气。 “我去令人准备。”钟乾坤说道,转身欲走,又停下回身,问道,“那位钱壮士,他脸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谢忠微笑:“一位女子。” “女子?”钟乾坤大惊,“女人伤得?” “一位,相当绝色的女子,”谢忠故意说得暖昧,“长益啊,别的都好,就是在女人的事情上,他有些常人不及的瘾症。” 钟乾坤眨巴了下眼睛:“哦……钱壮士看来,是吃了床上的亏,如此,此女子够狠。” 谢忠知道他果然想偏了,又哈哈大笑。 钟乾坤厌恶他的笑,这次走得干脆。 小随从看着他离开,上前低声道:“先生,我看此人,不太行。” 谢忠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你猜,此钟大军师,最后会死在谁的手里?” “死?”小随从好奇,“先生,他真会死?” “快了,”谢忠拍了拍小随从的肩膀,“你且等着。” 钱奉荣等在山坡下,脸色一直很臭。 钟乾坤下山后一眼见到他,上前说道:“钱壮士。” “何事?”钱奉荣冷冷道。 “钱壮士生猛,”钟乾坤说道,“钱壮士这般体魄,看来难逢敌手。” 钱奉荣收回目光,心道用得着你说。 “脸上这伤,看着委实严重,”钟乾坤又道,“眼下结痂,该当很痛很痒。” “你什么意思?”钱奉荣登时发怒。 才夸他难逢敌手,又来撕他伤口。 那夜在军镇司南大门外,他被那阿梨追着狂打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是耻辱。 活了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杀气腾腾地追着别人砍,哪怕是被悬赏和逃亡路上,他照样虎胆雄威。 第一次被压着打,还是个女人! “不不,”钟乾坤说道,“钱壮士莫误会,我们这里尚还有零星伤药,钱壮士若需要,我令人去取来。” 钱奉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跟前:“说!你什么意思,我脸上的伤怎么了!” “钟军师的意思是,除了女人,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小随从的声音清脆响起,跟着谢忠从山上下来。 “对对!”钟乾坤被钱奉荣的力气吓到,忙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是在夸钱壮士你威武勇猛啊!” “你!!”钱奉荣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沙包大的拳头握得梆硬。 “长益!”谢忠出声,不满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钱奉荣朝他看去,满腔暴戾。 “放下钟军师,”谢忠继续道,“岂能对钟军师无礼?” 钱奉荣忍了忍,到底将钟乾坤一把松开。 钟乾坤双腿发软,头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般近。 旁边的流民兵们没人敢上前,都傻愣愣看着。 “哎呀!钟军师!”谢忠忙和小随从一起上去将钟乾坤扶起。 钱奉荣一脚将旁边的大石头踹下半坡,呸了口口水:“我要女人,给我女人!” “女,女人……”钟乾坤颤着声音说道。 “你瞧,我说了他有瘾吧。”谢忠在钟乾坤耳朵旁边小声说道。 钟乾坤看着他,又朝钱奉荣看去,点着脑袋:“有的,是有女人的,我这就去给你找来!” “钟军师不该这么说,”谢忠再次说道,“你该说,大把好看的女人,全在青香村。” “对对!”钟乾坤伸手朝远处的青香村方向指去,对钱奉荣道,“那个村子里的美女很多,最出名的是史家那几个美人!青香村的史家,历来盛产美女,连尉平府的人都知道!” “这么出名?”钱奉荣抬眼朝钟乾坤所指方向看去,“美女啊……” 第770章 她们跑了(一更) “美女啊?”杜轩在同一时间惊讶说道。 詹八爷连着点头:“是是,都是些美女,若是这些壮士还没有成婚,我们村里的这些美人……” 武少宁在旁皱眉,和身后几个暗卫对视了眼。 老佟反坐在竹椅上,双手抱着椅背,乐呵呵道:“不对啊,詹八爷,怎么我和支长乐来时,就没这待遇,这段时间,我少说也帮你们冲锋陷阵过不少次吧!” 詹八爷冲他笑了笑,看回杜轩,说道:“杜先生,是这样的,我们青香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知也没那拿得出手的嫁妆和资格,就,就当个妾也没事!” “何必这般作践自己?”武少宁是个直肠子,有什么直接便说。 “不不不,”詹八爷忙道,“哪里是作践,壮士们器宇轩昂,品貌非凡,若能当你们的女人,是她们的福气!” “不了不了,”杜轩不太自在道,“我们来这是等阿梨姑娘的,此等事情我们触碰不得,少爷也定然不允。” 詹八爷试图再劝说,杜轩拒绝得彻底,一来二回,詹八爷也不好说下去了。 杜轩将詹八爷送出庭院,却见两个姑娘牵着手快步跑来:“将军!将军!” 这个将军,喊得自然是詹八爷。 詹八爷闻声看去,认出是郭素云和刘怡宁,说道:“你们两个怎么了,急冲冲跑成这样?” 郭素云和刘怡宁喘着气,看着詹八爷说道:“将军,我们同你说件事。” “说啊!” 刘怡宁看了杜轩和武少宁他们一眼,目光浮起些犹豫。 詹八爷瞧见了她的这个眼神,不悦道:“说!这里没外人!” “那……八爷可不要对外说,这件事是我们告诉你的。”刘怡宁低低道。 一听这话,似乎还真不适合人这么多的情况下说。 詹八爷余光瞟了瞟旁边的杜轩和武少宁。 杜轩无语摇头,先一拱手,借口离去。 詹八爷随郭素云和刘怡宁去到一旁,二人声音很轻,怕旁人听到,小声将白五娘和白六娘的事告诉詹八爷。 詹八爷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她们自己都认了。”刘怡宁说道。 “你们可为你们说过的话负责?” “负责的,”刘怡宁有些害怕,“但是八爷,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是我们告诉你的。” “大兰子会讨厌我们的。”郭素云补充。 村中当家做主的几人里,詹八爷是平日最亲和最幽默,也最喜欢跟她们姑娘家嘻嘻哈哈的一位,是以,她们才决定来找詹八爷。 眼下,詹八爷头一次在她们面前露出严肃的一面。 安静一阵,詹八爷说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们说的。” “嗯!”刘怡宁一笑。 “谢谢八爷!”郭素云也道。 “若真有此人存在,便该是个隐患,是我谢你们二人才是,”詹八爷说道,“好了,你们快回吧,余下的事情交由我。” “好,我们这便走!” 詹八爷看着她们离开,想了想,他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迅速去集结人手。 · 杜轩在八仙桌上铺开他刚画的地图,有几分潦草,但基本能看出整个青香村,村前,还有周围几座高山的模样。 从昨日来此到现在,杜轩还未曾有功夫去后山一瞧夏昭衣的五台十伤仪,但既然这些是她的东西,他们便必须要保护好这个地方。 老佟提着椅子过来在旁坐下,看着杜轩和武少宁分析地形。 虽然流民兵有一点不太聪明的样子,但难保哪天不会开窍,且别的不说,光是之前实在不怎么样的车轮战,就已经让青香村的人叫苦不迭,如果接下去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什么阴损毒招,那么整个青香村根本不具备半分抗压能力。 屋外忽然传来很多喧哗。 “全诺,”杜轩看向离门口最近的暗卫,“你出去看看。” 老佟听到几个名字,说道:“我也去看看。” 一大帮男人从山上下来,手里面押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邋遢男人。 男人面色淡淡,说是麻木呆滞,不如说是平静。 詹七爷,詹八爷,詹九爷,还有莫五爷都在。 老佟和全诺远远看着他们走来,经过这边的庭院,詹九爷上前简单说了下是在山上道观里抓到的这个男人。 老佟朝男人打量过去。 男人也正抬眸看来。 一个人的形体身姿,是最容易彰显气质的,这个男人很是挺拔,一看便令人觉得第一印象颇好。 老佟收回目光,说道:“……偷吃啊?” “要是偷吃便好了!”詹九爷没好气地说道,“村子里出了两个不知事的丫头!让她们等着吧!” “这怎么又跟丫头扯上关系了?” “唉,”詹九爷叹气,“等晚些,佟壮士来祠堂一看吧。” “还要开祠堂啊?”老佟说道,“这么严重。” 在这些村子里,轻易不开祠堂审事的,一开祠堂,那八成是要被扒层皮了。 而且,还是女人犯事。 “他们活该!”莫五爷经过时骂了句,“臭婆娘!” 老佟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詹八爷。 平日里最喜欢姑娘家的詹八爷,眼下一脸凝重。 “看来真出事了。”老佟说道,忽然起了浓浓的八卦,回屋准备喊杜轩一起去看热闹。 一个民兵却大步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一听这个,心里面都是一惊,唯恐外头的流民兵有什么举动。 “白家那两个婆娘不见了!逃跑了!”民兵叫道。 众人松了口气,但随即詹七爷便大怒:“怎么可能逃跑!能往哪儿逃?给我追!” “必须给我抓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莫五爷也跟着叫道。 一大群民兵,现在正在白家翻箱倒柜。 很多地方明知不可能藏人,也被一通乱翻,东西摔了一地,一片狼藉,连不剩多少米的米缸也被砸了。 白家的所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叫,王氏挨了好几个嘴巴,还是她丈夫亲手打得,让她闭嘴,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女娃。 王盼站在外面围观的人群里,看了一阵,转身朝林家跑去。 第771章 回到从信(补更5.04) 林双兰和冯安安,还有屠小溪都在林家后院里。 林双兰揪着手,来回地走。 冯安安一双眼睛通红,坐在石阶上,一直在哭。 屠小溪相对平静,不时抬头朝走来走去去的林双兰看去。 王盼轻轻一敲门,林双兰忙上前将后门打开。 冯安安和屠小溪同时站起身朝她看去。 “太可怕了,”王盼脸色惨白地说道,“白家跟被抄家了一样,五娘和六娘的娘亲被打得可惨了!” “天啊!”冯安安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就猜到会这样!”林双兰焦灼道,“那山上的那个男人呢?” “被带走了!好多人抓着他下来呢!” “我好怕,”冯安安颤着声音说道,“如果五娘和六娘被抓到了,她们会不会被……” 她不敢说下去了。 “你不是说讨厌她们吗?”王盼看向冯安安。 “我那是气话!搁谁,谁不气啊!”冯安安哭道。 “但是,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屠小溪开口说道。 三个姑娘回头朝她看去。 屠小溪望着她们:“如果查到是我们放走了五娘和六娘,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刚才王盼去表嫂家送绣花,无意间撞见詹八爷正在召集人手,她便立即掉头去找林双兰。 林双兰知道出事了,当即便让白五娘和白六娘先跑,而她们几个人,都在场。 “查不到的!”冯安安立即说道,“屠小溪,此事你可不能泄密,要是说出去,我们几个人都要完蛋了!” 屠小溪双眉轻拢,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后院的门又被敲响了。 林双兰上前打开,是村子里的一个民兵队长。 林双兰脸色一沉,冷冷道:“刘三郎,你干什么?” “大兰子,将军们要我来你这里问话,”刘三郎看着她,“白五娘和白六娘呢?” “不知道,今日没瞧见她们!”说着,林双兰直接将门一关。 合门的前一瞬,几个男人上前,将门撑开。 林双兰力气不如他们,幸好王盼及时扶住她,不然得被这力道撞摔在地。 平日里和林双兰关系不错的民兵们,眼下一个比一个冷面,直接便闯了进来,开始搜查。 “你们干什么!”林双兰怒道,“这是我家,你们好歹给我爹几分面子吧!” “林将军同意的!”刘三郎边找边说道。 冯安安和王盼,还有屠小溪登时看向林双兰。 连林三爷都同意了,可见这件事情,无人再可以为她们兜着。 这是,真的触及到村子里的底线了。 天色越来越暗,西边天空灿烈烧金,青香村里的人在翻天覆地找人,准备实施村规。 青香村外的流民兵们遥遥望着青香村,虎视眈眈。 而从信驿署的西南方向,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坐骑踏上了这片旷野。 自雁田坡一路南下,足足二十七天,他们终于踏着晚秋余晖,重新回到这里。 比起去时的人声鼎沸,眼下旷荡清冷,偌大荒野上几乎无人,直到他们遇见一群正在拖食尸体的野狗。 尸首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并未高度腐烂,应刚死不久。 支长乐赶跑这群野狗,随着野狗的拖行痕迹而去,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坑。 坑上填着厚厚的土,周围被野狗扒得不成样子,狼藉草木中,断肢残臂横卧,飞虫遍空。 他们站在六丈外远远望着,并未上前。 “都是饿死的,”支长乐看向夏昭衣,“应该还有病死的,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外伤。” 死前所伤得伤口,和死后被野狗扒开的口子,支长乐分辨得清。 夏昭衣这时有所感地回头,看向南边天际。 随着天光渐消,星子高悬,南边山脚亮起一排稀稀疏疏的火把,一字铺开在整个天际线。 “应该是那些流民,”支长乐说道,“这么久了,竟还在这。” “或许不是流民了,”夏昭衣说道,“或许成军队了。” “那青香村会不会有危险?” “有危险也不怕,”夏昭衣打马转换方向,说道,“回去看看吧。” 支长乐明白她说得有危险也不怕是什么意思。 山上那些十伤仪是可以制造弩箭的,若真到了危险时刻,青香村的人绝对会动用。 他们并未从村前回去,而是绕一条远路,准备从东北方向下坡。 支长乐从坐骑后面的竹筐中拿出夏昭衣用竹篾编织的灯笼,像鱼竿一样,吊在马头前,用以照明。 夜风习习,天上是无边星辰,他们跟这二十多日行路一样,缓慢走在山坡上。 走着走着,夏昭衣的忽然勒马停下。 支长乐朝她看去:“嗯?阿梨。” 山间的风很大,不远处还有溪流声,夏昭衣转眸望了一圈,目光停在路旁的大磐石上。 “出来。”夏昭衣说道。 平静清冷的声音,在夜间山林中,尤为清脆。 支长乐登时警惕,也朝那个方向看去:“谁!” 他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但是夏昭衣的判断,他从来不会质疑。 沉默一阵,白五娘和白六娘惨白着脸从磐石后走出。 逃了数个时辰,两姐妹灰头土脸,战战发抖地抬眸看着她们。 夏昭衣还认得她们:“白五娘,白六娘?” “阿梨姑娘!”白五娘和白六娘一把跪下,“你能不能当作没有看到我们!” “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怎么回事!”支长乐叫道,“你们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白五娘一抹眼泪:“阿梨姑娘不是说,谁书读得好,谁就可以跟着你去外面谋一份生计,可以得到很多工钱吗,但你只要两个人。” “……我,说过吗?”夏昭衣说道。 “是大兰子说的,”白六娘哭道,“大兰子说,这是你说得。” “这跟你们出逃有什么关系?”支长乐问。 “我们就想着挣钱,想着离开青香村,跟阿梨姑娘一起走,”白五娘更咽,“我们那天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外面来的男人,他识字,会读书,还会写诗,我们就想着跟他一起偷偷地学,可以把村里的其他姑娘们比下去!” “现在,我们被人发现了,”白六娘越哭越伤心,“村里的人到处在抓我们,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第772章 种因得果(一更) 两姐妹虽哭得厉害,但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了。 支长乐看着她们,皱眉说道:“当前时局,你们私自收留外人,且还在这个时候上山送吃的给他,你们二人的确做错了。” 两姐妹垂着头,更咽着不敢应声。 “阿梨。”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问道:“是这个男人哄骗你们的吗?” “不是的,”白五娘摇头,“是我们自己提出来的。” “你们倒是诚实。”支长乐说道。 “断不敢欺瞒阿梨姑娘呀。”白五娘哭道。 夏昭衣从马背上下来,将她们扶起,抽出袖中每日都在清洗的手绢递去:“擦一擦眼泪。” 白六娘接来:“多谢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你能帮一帮我们吗?”白五娘哭道,“詹九爷见到你便怕,你替我们说几句好话吧。” “你们自己种得因,你们自己去面对这个果,”夏昭衣看着她们,“我只能同你们说,自这片山坡下去,到处都是尸体,吃过尸体的虫子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而穿过那些尸山血海,你们若是撞上任何流民,你们的处境都不及留在村中。” “你们正值青春妙龄,那些人瞧见你们,眼睛都得冒光呢。”支长乐说道。 白六娘哭着摇头:“不成啊,那我们也去不了,我们才不要落在那些人手里。” “你们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夏昭衣说道。 白五娘和白六娘互相朝对方看去。 “姐……”白六娘哭道。 夏昭衣没有等她们的决定,回去坐骑旁,轻盈一跃,上了马背。 “我们先回了。”夏昭衣说道,轻扯缰绳,马儿朝前走去。 支长乐也跟着上去,悬在马儿身前的灯笼轻轻摇晃,照亮着前路。 白五娘和白六娘还留在原地,二人茫然不知所措。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当真头也不回,白六娘哭得越发厉害。 “等等,妹,”白五娘拉着她,将她手中的巾帕掏出,“你看,阿梨姑娘留给我们的呢。” 巾帕上还有很淡的香草和花香。 “可是她不管我们呀。”白六娘哭道。 “但是她一直对我们很好,”白五娘说道,“我们回去吧,我们自己做错了事,我们自己去领罚。” “不要,我们会被打死的!” 白五娘看着她哭,再在微弱的星光下垂头看着手里的手帕。 “那也是我们该被罚的……”白五娘低低道,忽地,她拉住白六娘的手,“走,妹,我们去领罚!” 青香村的前村后店一直高度警戒。 沿着大山坳往东北去的一整片,全部都有人在盯梢。 支长乐坐骑前的灯笼,在很远的地方便已经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大家一声不吭,摆开架势,待他们走近,迅速发动陷阱,同时也终于瞧清马上的人。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落在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坐骑跟前,将支长乐的灯笼给带了下去。 灯笼里的灯芯碰到灯纸,迅速烧起,竹篾也开始起火。 民兵们赶忙上前扑火,结果哗啦啦,好些人踩中了自己设下的陷阱,被单只脚往高处吊去,场面瞬间变得壮观。 这一场不知道该不该被形容为闹剧的慌乱,在一炷香后终于结束。 杜轩和老佟一听闻夏昭衣回来,赶忙从院中奔出,朝后山跑去。 詹九爷和詹八爷也在第一时间赶来。 一个民兵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大步朝詹九爷走去,在詹九爷耳边小声说道。 “她们真回来了?”詹九爷说道。 民兵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她们是跟着阿梨姑娘一起回来的,白五娘手里还拽着一块手帕,她追着要上前,说还给阿梨姑娘。” 詹九爷面色变了变,带着几分凝重,朝那边的夏昭衣望去。 夏昭衣对杜轩出现在这完全感到意外,眼眸明亮亮的,唇边的笑意亦愉悦灿烂。 “九爷?”民兵询问詹九爷的意思,要不要将她们两个人关起来。 詹九爷一时也拿不准:“等等再看。” 杜轩并没有和夏昭衣太过叙旧,想着她才赶路回来,披星戴月,定是很累,忙让他们先回去庭院休整。 一行人边聊边朝庭院回去,詹九爷等人在旁笑着答话,跟着走。 等走出去差不多后,詹九爷背在后面的手比了个手势。 民兵登时上前,准备去拿住白五娘和白六娘。 “对啦,”夏昭衣这时回头,看向那边的白五娘和白六娘,“你们随我来。” 吓坏了的两姐妹抬头朝旁边就要动手的民兵们看去,再看向那边的詹九爷和詹八爷。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好多目光充满不友善。 杜轩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看向夏昭衣,低声道:“阿梨,这二位于你,可是……” “回去再说。”夏昭衣的声音亦非常低。 杜轩于是点头。 庭院里面有些乱。 暗卫们虽然高度自律,但到底人多,东西便也多,摆放得再规整,在并不算多大的小庭院里,仍显得拥挤。 而今日一天着实忙碌,詹九爷让人收拾出来的庭院,到现在还没有家具搬入进去。 杜轩跟夏昭衣能聊得话题着实太多,从游州被动分成南北两面,到即将入冬的气候变化,再到二人一个北上,一个南下的所见所闻。 现在还未吃晚饭,八仙桌上干干净净。 夏昭衣在长板凳上坐下,聊到了那些宣传小册。 白五娘和白六娘忐忑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进到小院。 但他们全都进屋了,屋内能站脚的地方着实不多。 两姐妹就在院子里面干巴巴站着,也只敢在这里站,万不敢出去。 里面聊得话题越来越广,加入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 白五娘和白六娘听不太懂,却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有极广的见识。 随着开饭,他们讨论着将桌子摆院子外面来。 白五娘拉着白六娘退去一旁,但发现好像所有人都无视了她们的存在。 只有那边的詹九爷和詹八爷会偶尔朝她们望来。 本来聊得正开心的詹九爷无意间看到她们,就会觉得一阵厌恶,神情都是说变就变。 白五娘和白六娘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里面将她们彻底忘记的夏昭衣。 又站了一阵,白六娘忍不住了,抬脚准备进去,白五娘拉着她,低声道:“别。” “姐……” 白五娘舔了下干燥裂开的唇瓣,说道:“你进去找了阿梨姑娘,又能让阿梨姑娘帮我们什么。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自己造成的。” “你是什么意思?” 白五娘看向那边的詹八爷和詹九爷。 尤其是詹九爷,他刚从聊天中抽身,出来准备为夏昭衣和杜轩他们布置张罗。 “其实阿梨姑娘已经帮我们了,”白五娘说道,“她帮我们搭好了台子,我们现在便鼓起勇气,去找詹九爷认错和自愿受罚,他应该会看在阿梨姑娘的面子上,不会赶我们走,或让我们下场太惨。” 第773章 我得则利(一更) 白五娘和白六娘互相打气,一起去找詹九爷。 詹八爷见状,跟着去到外面。 杜轩待他们都离开,回头问夏昭衣:“阿梨,那两个女子……” “她们还小。”夏昭衣说道。 这语气,杜轩想说你比她们还小个一两岁的模样。 “她们还得长大,”支长乐说道,“这样就很好。” “行啊!”老佟的胳膊往他肩上搭去,“你小子老气横秋起来了。” 支长乐叹了声,平日这会儿会跟老佟互动一下,眼下除了一声叹息,便没别的了。 老佟皱眉,觉察几分不对,正欲问话,听得夏昭衣说道:“说一说村外的局势吧,我们来时所见,到处都是乱葬坑与尸体。” “此事倒真是……”杜轩说道,“虽说我们昨日才来,却跟来了一个月了一样。” 他将那些兵马,尸首,对方来而又去,往复折腾青香村的事一一说出。 “看来,他们铁了心要吃下青香村了。”夏昭衣说道。 “对。” “可惜真不凑巧,”夏昭衣一笑,“我认定青香村了,整个游州逛下来,就这里的天时地利人和对我的胃口,青香村将是我在游州的门户。” 杜轩望着她乌黑雪亮的眼眸,欣喜于对方没有将自己当外人,这么重要的事,她这般直接便告诉了他,同时又忍不住低声说道:“阿梨,为什么是青香村呢?这个地方实际并不算多好。” 夏昭衣笑道:“杜大哥你看。” 她将一盏倒扣的茶杯摆正,纤长素指沿着茶杯往北轻划。 “这里上去,可穿插直入游州腹地。” “嗯。” 夏昭衣的手指又往南移。 “南边补给方便,青香村是整个游州的大南方,自官道下来到青香村,至少有五条路可行,不怕昭州和衡香而来的物资被隔断道路。” “嗯,对。” “往东,可陈列兵众。往西,深山沟涧,可迂回布兵,灵活变通。” 杜轩看着她圆润葱玉般的指尖所指,虽说是在光秃秃的桌面上,但可以想象得出外面的地形山貌。 “不对啊,”杜轩说道,“阿梨,往东这片天地开阔,于对方而言,冲击兵垒有益,与我方无益。” 夏昭衣莞尔,将茶盏往东边一放,清脆轻响。 “如果,我说的东边是这一片呢?我可以往,敌可以来,此为交地也。” 杜轩眼睛一亮:“是了,我得则利,敌得亦利者,亦为争地也。” “挨打的局面该改一改了!”老佟叫道,“我正一肚子窝囊气呢!这就冲出去砍他娘的!” 支长乐手肘朝他一撞:“说啥呢!稳重点!” 其他男人们哈哈大笑。 快开饭时,一个民兵快步跑来,称村外的流民兵又来了。 正在外面和白五娘白六娘说话的詹九爷骂了一声,抬脚就朝村头跑去。 没跑几步,骤然一拍脑袋:“我怎么把阿梨姑娘给忘了!” 他转身往后面的庭院跑去。 老佟和支长乐正往厨室走去,打算一起帮忙端盘子,见到詹九爷跑来,二人停下脚步,便看詹九爷进去找夏昭衣,喘着气说那些狗皮膏药又来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民兵急冲冲跑来:“将军,不好了将军!” “怎么了!”詹九爷忙道。 “他们要放火烧了我们的拒马枪!已经着火了!” “什么!”詹九爷脸色一白,抬脚又要走,这次及时收势,看向八仙桌后面的少女,“阿梨姑娘,救救我们吧!” 夏昭衣一笑:“挺好的,詹九爷,让他们烧吧。” “对,”杜轩也笑,“烧了咱们还轻松呢,烧吧!” “啊?可是……” “拒马枪后边还有三丈宽的沟渠,他们烧完后还得过那沟渠杀至村中,我猜他们已经砍伐好铺路的大木桥了。”夏昭衣说道。 “如此,咱们岂不更轻松,可以捡个现成的了?”杜轩说道。 “对。” 詹九爷看着夏昭衣,又看向杜轩:“阿梨姑娘,这是……” “别怕,詹九爷,”夏昭衣温然道,“稍后按我所说的去做。” 村前的大火烧得很快,流民兵们在拒马枪下面倒了大把的枯槁草木,秋冬的干燥气候着实益于燃烧,巨大的拒马枪不多时便一片赤红。 青香村的民兵们提着水赶来浇灭,旁边就是河道,倒也近,但拒马枪内还有三丈宽的沟渠,几块用来行走的大木板上空间完全不够,奔来跑去的人拥堵一块,好多人掉下了沟渠。 看着他们忙作一团,流民兵们在三十丈外哈哈大笑,同时亮出了他们准备的几十块大木板,吓得扑火的人越发腿软。 詹七爷和莫五爷在人群后面指挥,转头看到詹九爷和詹八爷从村里跑出来,莫五爷快步过去,却见詹九爷立马找到曾记事,要他喊人都停手。 “为何停手?!”莫五爷叫道。 詹九爷没有解释,又去吩咐其他人手去传话。 詹八爷拦着莫五爷,让他别管。 众人都不解,但也渐渐停下,回头看着后面的几个“将军”。 “把水桶都送回去!”詹九爷叫道,“都去祠堂,听我的命令!” “现在去祠堂?”詹七爷快步走来。 “对!”詹九爷叫道,“都来祠堂,听我的,快点!” “快点!”詹八爷也叫道,“都去!” 远处的流民兵渐渐发现了不对。 为首的几人看向人群中的钟乾坤。 “军师,怎么有些奇怪?”一个副将说道。 “对啊,”另一人说道,“他们不救火了?” “救也没用,会不会因为觉得没救了,所以打算往山里面逃?”又一人说道。 钟乾坤没有说话,双目头一次这般兴奋,遥遥望着远处越烧越浓烈的大火。 这些拒马枪有两个成年壮汉那么高,可想而知当初青香村为了造它费了多大的力气,也是这个碍事的拒马枪,让他们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现在爽了,一把火让它滚蛋得干净。 “一个人都没了!” “他们都不见了!” “该不会真的退到后山里面去了吧!” “得快!”有人看向钟乾坤,“军师,他们肯定没办法把粮食全部都带走,我们得快!” 对,粮食! 第774章 我们赢了(补更5.05) 钟乾坤立马看向右手旁身材魁梧的男人:“范洪!待拒马枪火势变小,你带先锋营先冲,见人便杀!” “是!”男人叫道。 他们左手侧百丈外的高坡上,谢忠手中握着卷书册,远眺着青香村前的大火,双眉紧紧皱着。 对于青香村人停止反抗一事,他也不解。 若说他们往深山里跑去,但是他站在高坡上能看得很远,并未见到西北面的高山上出现半点灯火。 是挖了地道? “先生,有几分蹊跷。”小随从低声道。 谢忠的唇角淡淡一勾,淡笑道:“有或没有,已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就是一个看热闹的。” 拒马枪下的草木因浇了树油,很快被烧成枯灰,拒马枪上的烈火也渐渐褪去。 进攻的号角吹响,平原上的男人们发出爆吼,朝青香村奔去,近二十个大木板子被人群扛着,疾奔于人海中。 “他们来了!”詹七爷看向詹九爷。 詹九爷握紧拳头,额上冒出冷汗,眼看他们越来越近,詹九爷叫道:“我们也上!冲!” 一排拿着弓弩的民兵们纷纷起身,手里的弩箭齐刷刷射去。 进入射程的流民兵们倒下,后来者直接踩着他们的背冲去。 流民兵人数太多,仅会射箭的这四十来个民兵根本不够用。 断截破碎的拒马枪枯木被踹去一旁,有的被直接踢碎。 打先头的人踹完拒马枪边迅速退到旁边,那一块块大木板像是搭桥一般往对面倒去。 “你们!你们快上!”詹九爷忙冲另外一边的民兵们大吼,“快!” 那些民兵们分成二十多组,每组九人,九人中除了拿大刀拿长枪的,还各有数人拿锤子大钉和大粗绳。 随着詹九爷一声令下,拿锤子和钉子的迅速跑去将大钉敲入木板,缠上粗绳。 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的范洪大惊,忙冲着身后的人群大喊:“快!跑过去!速度快!” 在提着大刀大枪的同伴们的保护下,那些大粗绳很快缠紧在钉子上,一待缠紧,民兵们便迅速往后拉,拔河一般,将大木板拖走。 木板上的人本就摇摇晃晃,随着如此一拖,哗啦啦朝坑中摔去大片。 “拉着木板!这边拖着!”几个副将叫道,“抓紧这边的木板,你们几个给我冲过去,杀了他们!” “上!都上!”范洪也叫道,“死了就死了,死了把这个沟渠填满,我们直接踏过去!” “简直禽兽不如!!”杜轩站在半坡上,遥遥骂道。 “但那些人的确不怕死地在往前冲。”夏昭衣的声音清冷平静,似融入身后的溪涧与夜色。 “阿梨!”老佟和支长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人带来了。” 夏昭衣回过头去,他们二人中间押着孙三,身后还跟着封长史和两个高大的民兵。 夏昭衣看向孙三,男人高挑挺拔,脸上虽邋遢,这双眼睛却很干净。 这一点让夏昭衣眉梢微挑,这样的处境,鲜少有人能处变不惊,他却当真没有半分焦灼不安。 “孙三。”夏昭衣开口说道。 男人也在抬眸打量她,第一眼便被她的双眸所吸引,凝了月色一样明亮清澈。 这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皆以她为中心,她没有半分跋扈,也没有半分神采飞扬,这般从容沉宁,是久居于此境的惯然。 “见过阿梨姑娘,阿梨二字,如雷贯耳。”孙三说道。 听着不像可以奉承,他的眼睛着实干净。 “你来看看,这几个说话的人,你可认识?”夏昭衣问道。 她话音才落,老佟和支长乐便押着他往土阶走去,停在夏昭衣和杜轩旁边。 遥遥便听到那些惨烈的叫声,上来后看到这护城河一般宽阔的沟渠之中的惨状,孙三睁大了眼睛,脊背发凉。 “认得吗?”杜轩说道。 孙三这才将目光朝范洪他们移去。 隔得很远,但都是之前朝夕相处的人,他一眼能认出。 “我……认得。”孙三说道。 “叫什么?”夏昭衣说道。 孙三皱眉,朝她看去:“阿梨姑娘,你想要我做什么?为何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方便称呼,”夏昭衣莞尔,“难不成,我们讨论时,还得说这个穿着褐色布衣的男的,那个个头不是多高的瘦子?” 孙三淡笑:“阿梨姑娘幽默。” “与幽默无关,”夏昭衣说道,“告诉我们名字,应该不算是背叛他们吧?” “就是,”杜轩补充,“我们真想要知道名字还不容易,随便抓个活口严刑拷打不就完了,找你还不是图个方便?” “你要是说了,就少一个人受苦,也是积善行德嘛!”老佟说道。 “快说!”支长乐叫道,“说了你也少受苦!” 孙三轻笑了下,无奈摇头,看向范洪:“阿梨姑娘所说得那个拿着长刀的褐色布衣男子,叫范洪,他右手边三人,叫江龙,薛强,包育新……” 孙三语速不疾不徐,在他说话时,无人打断他。 这一点让孙三也觉意外,这群看上去粗鲁野蛮的男人,他们的素质教养胜过太多人了。 这时又说完一个人名,这个人便在混乱中被一箭射中了脖子,朝沟渠中摔去。 虽然范洪叫嚣着说要拿尸体填平沟渠,但是这个大沟渠足足有三丈之宽,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填平,他的这个先锋营也没有那么多人。 等孙三说完名字,这场战役差不多已经宣告结束。 流民兵们准备的大木板,全被青香村的人拖走了。 范洪暴怒将手里的长刀插在地上。 他这个先锋营的兵马,现在一半以上都在这个大沟渠里。 有些人死得透透的,有些重伤昏迷,还有不少因痛大呼,轻伤者则试图攀爬着土坑边沿爬上来。 沟渠另外一边,青香村的民兵们大口喘着气。 这时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欢呼。 紧跟着,大量的欢呼声在这边响起。 “我们赢了!!” “哈哈哈,对,我们赢了!!” 詹九爷也是大喜。 詹七爷和莫五爷朝他跑去,还未靠近,便见詹九爷立马掉头,朝另外一边跑去。 第775章 阿梨踹人(一更) “阿梨!阿梨!”詹九爷遥遥大叫,兴奋得直挥手,“我们赢了!!哈哈哈!” “看把他给乐的,”老佟笑道,“不过这可真是一场大胜仗。” “是啊。”夏昭衣也笑。 一行人下了土阶,詹九爷已经蹦到了他们跟前,开心得一把胡须都要飞起:“太好了,真的太妙了!我们竟然赢了!” “本就不弱,为何要用竟然二字,”杜轩见缝插针一顿夸,“青香村人杰地灵,男人勇猛,女人勤劳,当有此大捷之战!” “啊,哈哈哈哈哈!”詹九爷大笑。 跟在詹九爷跑来的不少人,对此锦上添花非常受用,也跟着笑。 老佟这时说道:“阿梨,下边那些人的名字……” “我都记住了。” “那这孙三……” 夏昭衣朝孙三看去。 他像是个局外人,不为那些人战败而苦恼,也不为这些人欣喜而愤怒,脸上只有很淡的一丝悲悯,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你问詹九爷。”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一听,立马挥手:“来人,把他带下去。” 后面走来两个人,从老佟和支长乐这接手,把孙三带了下去。 詹九爷随着夏昭衣一起回去,路上担心那些人经此大败,夜间会不会来搞偷袭。 夏昭衣点头:“自然会。” “那如何是好呢。” 夏昭衣一笑:“詹九爷,要不,我们不按常理出次牌,你看如何?” “不按常理出牌?” “这些时日,我和支大哥几乎将游州走遍,我选了三条道,这三条道还需披荆斩棘,是以,我眼下最缺的,是人手。” “啊!”詹九爷一愣,“阿梨姑娘,莫非你看中了他们?” 夏昭衣点头:“利从近取,岂不方便。如今已消其势,若再瓦其心,其便不战而灭。” “我懂了!既可以招揽人手来干活,又可以离间他们,此乃离间之计,又一石二鸟!” “我暂时需得一百人,”夏昭衣说道,“过后再添一千,或者两千。” “对他们来说,这点人手倒也是够的,”詹九爷说道,“不过就怕他们也使诈,看清我们山上形势,给报出去使坏呢!” 杜轩笑道:“詹将军,他们不傻,我们此处饿有饱食,困有卧榻,雨有遮棚,寒有暖炭,为何要去外面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呢。” “这倒,也是……”詹九爷点头。 折腾了一整晚,东边天际悄然淡掉夜墨,在群山之巅上渐渐勾勒出一条曲折的白色芒光。 詹九爷没有马上去睡觉,将夏昭衣和杜轩送回院落后,立即吩咐人手去看看那边的小院整理好了没,今早安排这些暗卫。 然后,詹九爷去找詹七爷和詹八爷,说了夏昭衣的打算。 莫五爷也在,激动地站起:“这怎么行?咱们跟外头那些流民兵,那可是你死我活,真枪真刀拼命过的!这可是血仇!现在收留他们,还给他们饭吃?别忘了,他们恨不得我们死!就前几天,他们还怎么折腾我们的?” 詹七爷没有说话,眉目凝重。 詹九爷说道:“不吃我们的,那是吃阿梨姑娘的,十五天前衡香来得那批粮食,养外头的人是够的。” “那是她欠咱们的!”莫五爷叫道,“咱们不是把后山上的地给了她吗?” “我是想说,她养得起!”詹九爷有些不爽,“杜轩先生这次过来,不也带了很多吃的吗?” “反正我不同意!”莫五爷怒气冲冲地坐了回去。 “心里是不舒坦,”詹七爷说道,“但是,拉对面的人过来帮我们打对面,这其实有利。咱们死一个人,就少一个人,但对面人一直比我们多。” 詹九爷一拍手:“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而且,阿梨姑娘自己出粮食,帮咱们养着呢!” 莫五爷脸上的怒意这才稍稍褪去。 “那便,这么决定了?”詹七爷说道。 这时,外面一个人大步跑入小院:“九爷,九爷!” 詹九爷走去:“何事?” “白家的人来了,在那边揪着白五娘和白六娘打呢!打了个半死!” “半死?”詹九爷皱眉啧了声,“胡闹嘛这不是!走!” 詹八爷也起身,跟着上去。 远远听到哭声,老裁缝家门口的空地上,白福明和王氏,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正在对白五娘和白六娘拳打脚踢。 不仅是他们,旁边还有白家的亲戚和旁支一起在骂骂咧咧,偶尔也上去补上一脚。 有人说道:“詹九爷来了!” 白福明扯着白五娘和白六娘又打了几下,停下手看向詹九爷:“将军!” 詹九爷一看地上,都出血了,不满地叫道:“大晚上的,别人打仗累了一晚上,你在这边打女儿,闹得鸡犬不宁!你像话吗!” “将军,这两个贱货该打!”白福明叫道。 王氏自己脸上挨得打还肿着,这会儿指着白五娘和白六娘:“她们惹得事,杀了她们都不为过!” “我看该杀了你们!”夏昭衣快步走来,看到白五娘和白六娘的模样,让支长乐和老佟帮忙一起扶起。 她刚睡下没多久,现在外面披着一件略厚的深紫色外袍。 在她后面,同样刚睡下没多久的杜轩小跑着赶来。 “阿梨姑娘!”王氏说道,“为啥杀我们?” “你说为啥?”老佟怒道,“看把她们打成了什么样!” 说着觉得不对劲,在白六娘的胳膊上一按,浑浑噩噩的白六娘发出一声惨叫。 “阿梨,骨折了!断了!”老佟叫道。 “杜大哥!”夏昭衣看向杜轩。 “我来!”杜轩忙道,“把她扶回去,我懂医术!快!” “我为啥不能打!”王氏上前,冲老佟的背影叫道,“这俩是我肚子里生的,干了这么龌龊肮脏的事,我不仅打她们,我还要杀了她们呢!” 话音方落,夏昭衣忽然扬脚,将她踹倒在地。 王氏“啊”的一声惊呼,飞快从地上爬起,躲到白福明身后,目光看着夏昭衣,却不敢骂,最后白着一张脸看向詹九爷。 夏昭衣克制了一些力道,才没将她踹飞,但眉目已见盛怒。 这还是詹九爷认识她以后,头一次看到她这般情绪外露。 “阿梨姑娘……”詹九爷细弱蚊声的叫道。 第776章 杀人凶手(一更)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夏昭衣看着王氏,脆声说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脸,你摸一摸你身上的伤!你比谁都清楚自己被打成了什么样,你绝对知道被施暴被凌辱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可你为虎作伥,打得比他们还凶!” “她们,她们自己活该!”王氏鼓起勇气说道,“即便我们打死她们,那也是我们教训自己的娃!” “所以你觉得你挨得这些打也都是活该,因为你没有管好她们?” “对!”王氏语声铿锵,“打死我是我活该!” 夏昭衣看向白福明和他们的两个儿子。 他们根本不敢吱声,在夏昭衣望来时,白福明的目光朝一旁看去,不想与她对视。 王氏一颗虎胆,敢跟这个少女叫板,但白福明心里明白这少女目前在青香村里的地位。 夏昭衣看回王氏身上,王氏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惨白,但就是不想服输。 武少宁他们这时跑来,全都是刚起床的模样。 他们挤开人群上前,在他们后面,冯安安拉着屠小溪也挤了上来,两个姑娘因奔跑而大口喘气。 “阿梨姑娘生气了。”冯安安小声对屠小溪说道。 屠小溪望了一圈,最后看向夏昭衣。 “你真是个伥鬼,”夏昭衣的语声恢复平静,“跟你有关的男人活得都很好,跟你有关的女人过得全部生不如死,你是女人吗?” “我不是女人,你是吗,你连娃都没生过!但这些娃都是我生的!”王氏叫道。 “王玉兰!”詹九爷大怒,“你冲阿梨姑娘说什么胡话!” “哇,这个王氏胆子真大,”冯安安对屠小溪说道,“居然敢这样跟阿梨姑娘说话!” 屠小溪看了看她,握紧拳头,忽然上前大声说道:“谁告诉你一个女人是不是女人还得通过生孩子来证明的!” 她惯来文静内向,是林双兰诸多姐妹里最不喜说话的,现在忽然嚷得这么一声,瞬息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夏昭衣也感意外,回头朝她看去。 屠小溪不敢看夏昭衣的眼睛,顿了顿,继续冲王氏说道:“那男人还不会生呢,那他们是不是废物啊!” 现场顿时“哗”一声爆开,议论声音越来越响,有人怒斥她懂什么,有人指着她叫要不是男人,女人哪里会怀孩子。 动静越来越大,东边天际一片白光,鸡鸣狗吠声起,太阳也跟着缓缓高升。 詹九爷气得跳脚,拼命吼着人群滚回去。 村里的民兵们也出动了。 除却詹九爷的声嘶力竭,所有人的声音都被人海淹没。 支长乐这时大步跑来:“阿梨!阿梨!出事了!” 他努力推开人群,挤上前来:“白六娘死了!没气了!” “什么!”冯安安激动地拉住支长乐,“你说什么!” 林双兰跟在支长乐后面跑来,哭得双眼通红:“六娘没了!六娘被活生生打死了!!” “啊!!!”冯安安暴躁大吼,看向那边的白福明和王氏,“你们把六娘打死了!!” 屠小溪一抹泪:“你们是杀人凶手!” 王氏呼吸一窒,随后挺直胸板:“就打死了,我打死我闺女,是我乐意!就打死了!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冯安安作势冲上去要和她打架,被林双兰和屠小溪紧紧拉住。 支长乐看向夏昭衣,少女的面色惨白失血,眼睛却异常明亮,晨曦的光在她脸上落下,目光坚韧而盛怒。 “阿梨……”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抬眸看他一眼,顿了顿,看向周围人群,忽然扬声说道:“我开五十两银子悬赏!” 众人朝她看去,议论的声音渐渐变小。 “自现在起,所有打死子女的父母,可来我这里领五十两银子!”夏昭衣脆声说道,“年老打不过的,来我这里喊帮手!只要你找上门,我们就帮你打!” 众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目光看向她附近的武少宁和其他暗卫们。 这些个头高大的男人,神色冰冷,目光如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好惹三个字。 “五十两,”夏昭衣继续说道,“你敢打,敢杀,我便敢给!” 五十两绝对不是小数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混乱和脑袋发懵。 有人小声说道:“……那,不全乱套了吗?” “对啊,那岂不全乱套了?” “说话的人,是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却不受宠的那个吗?”夏昭衣朝他们看去。 说话的二人立马不语了。 但夏昭衣这句话立即点醒了更多的人。 王氏白着一张脸,拉着自己的丈夫准备趁乱离开。 詹九爷眼尖,喊人将他们拦下。 “阿梨姑娘,此举不妥啊!”詹九爷说道。 “乱套或不乱套,你们问他们。”夏昭衣看向白福明和王氏。 王氏双腿发软,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觉得天真的要塌了。 “不止是不受宠的,”夏昭衣看着王氏,缓缓说道,“哪怕是家里最得父母喜爱的,等你的父母杀光了其他兄妹,最后会不会来杀你呢?杀一个,五十两银子呢。” “人心隔肚皮,一定会的!”屠小溪又大声说道,“反正杀掉,再生就对了!” “是啊,乱套了呢,”夏昭衣忽而一笑,看着王氏,“你叫王玉兰对不对,来,王玉兰,你再把你之前的话大声说一遍。” 王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双唇哆嗦。 “说啊,”夏昭衣轻笑,“你打死你的闺女,是你乐意,你就打死了,我们能拿你怎么样,这句话,你说呀。” 王氏低声哭了起来,藏在白福明后面,不敢说话。 “你呢?”夏昭衣看向白福明,“躲在女人后面这么久,你说几句?” “我,我没有躲她后面……” “杀人你也有份,这会儿全让你妻子在这出头?”夏昭衣唇角莞尔,“你,贱不贱啊?” “噗通”一声,白福明跪了下去,大哭起来。 他的两个儿子跟着他跪。 “不,不对啊!”王氏这时叫道,“我打死她们,因为她们是叛徒!叛徒,你们说打不得吗!她们可是收养了外面来得汉子呢!!” 第777章 杀人偿命(一更) 她的声音叫嚷得很响,近乎破音,周围的人却很安静。 王氏抬头看向他们,众人的目光有困惑,有麻木,有鄙夷。 不是没有认同者,但无人先开口,这些认同她的人便也不开口。 “你真是一点为人母的样子都没有!”詹九爷上前,一夜未睡的声音浮满疲惫,“你听听你刚才的话,她是你女儿还是你敌人?你看看你的嘴脸!动物尚有舐犊情深,你连牛马都不如!哪个当娘的像你这样!” “我,我没说错!”王氏低声说道,“当时,不是整个村子都在找她们吗?她们自己做了不干不净的事,还害累了家人……” “詹九爷。”夏昭衣朝自己看去。 “阿梨姑娘!”詹九爷忙过去。 “白六娘死了,”夏昭衣说道,“杀人要偿命。” 她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能听到,像是被风吹碎,吹到每个人的耳中。 “……好!”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眼那边的白福明和躲在他后面的两个儿子,最后她看向王氏,转身走了。 王氏恰与她对视,触及她的目光,王氏再一度避开,避开后,又觉得满心愤懑与不甘。 杀人偿命。 这四个字,这个外来的女子就是摆明不要她好过了! 随着夏昭衣忽然离开,武少宁他们也跟着走了。 林双兰和冯安安还有屠小溪一并跟着离去。 詹九爷沉沉叹气,招呼周围的人也快散去,没必要再留。 庭院里遥遥传来哭声,凄厉嘶哑,是白五娘的。 还有杜轩他们在一旁安慰的声音。 夏昭衣的脚步停下,抬眸望着庭院,没再上前。 她一停下,身后的人便也停下。 林双兰和冯安安靠在一起,捂着嘴巴低声哭泣,屠小溪的眼眶也红着一大圈,不时抹泪。 “阿梨……”支长乐说道,“先回去吧,这一个多月风餐露宿赶路,你得休息。” “你们去安慰白五娘吧,”夏昭衣看向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她现在应该很需要你们这些朋友。” 林双兰和冯安安哭着点头,带上屠小溪,一起走了。 “我想去附近走走,”夏昭衣又看向武少宁和支长乐,“你们先去休息。” “可是阿梨姑娘……”武少宁说道。 “我很快回来。”夏昭衣说道。 “走吧,”支长乐对武少宁道,“让她去走走。” 跟在夏昭衣身边太久,支长乐明白这个时候是劝不住的。 天光彻底大亮,折腾了一整宿的青香村,仍有大量的村民早起去田地和茶园里。 后山最大的山脚泉水处,很多人挑着扁担排队打水,再摘几片鲜嫩的大叶搁在水桶上,挑回家去。 詹九爷和杜轩找到夏昭衣时,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着远处的道观。 “阿梨!” “阿梨姑娘!” 詹九爷和杜轩叫道,抬脚走上来。 少女的脸在暖软的日头下晶莹如玉,一夜未睡,但她的脸上没什么倦容,模样清清冷冷,目光却若有所思,深远专注。 听到詹九爷和杜轩的声音,她侧过头来望去,没吱声,看着他们走来。 “阿梨,咋还不回去睡呢!”杜轩担心道。 “阿梨姑娘,先休息吧!”詹九爷也道。 “你们两个也都没睡吧。”夏昭衣说道。 “那咱们回去吧?”杜轩说道。 夏昭衣摇头:“回去了也睡不着,坐在这里反而能静一静。” “是白五娘吗?”詹九爷忙道,“我这就回去让人搭个地儿给白六娘做灵堂,让她把白六娘先带走。” “不是,我不是说她吵。” “那……” “我在想一些事,”夏昭衣看回山上的道观,双眉轻拢,“不止是白五娘和白六娘,村里面的几个姑娘都非常喜欢学字。她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好像没有抱怨,反而很上进很努力。她们就像这山上的泉水,纯粹而干净。” 詹九爷微微愣住,顿了顿,有些惭愧地说道:“这些常见之态,我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去细究过,听阿梨姑娘一说,倒的确如此,都是我青香村中的大好闺女。” “但我又在想,以前的王氏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夏昭衣说道,“她也不是一下子变得这么大,她也肯定有过少女的时候。她少女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谁还在意她这种人呢,她现在面目狰狞,活脱脱一个泼妇的模样!”杜轩说道。 “要在意的,”夏昭衣朝杜轩看去,“杜大哥,不是在意她这个人,而是在意这个改变。” “这是,何意?” “那些现在正当芳华,年纪青春的姑娘们,我不愿看到她们变成她,所以,”夏昭衣目光变得更亮了,“要让她们读更多的书。” “好!”杜轩点头,“这一点我赞成!” 夏昭衣莞尔,转眸看回山上的道观。 今日那王氏所说的那些话,她本想斥骂她,最后却无意多说。 告诉王氏个体该当独立,生命不是附属这类话吗? 过于虚空和虚浮,只会惹来对方更多认知滑坡和胡搅蛮缠。 而且,夏昭衣不认为自己的认知就一定是对,所以在过往的为人处世中,她很少想过要“教”别人什么,她从不说教,从不干涉。 即便别人要跟着她做什么,踩着她走过的地方走路,她也不拒绝。 第778章 村子招人(一更) 一路跟着夏昭衣回庭院,到看她进屋后,詹九爷和杜轩才松一口气。 回过神来看到彼此,詹九爷的眉头却又皱起。 杜轩摆摆手,困倦道:“将军亦一路未睡,去休息吧。” 詹九爷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最后一拱手:“都休息吧。” 但待转身,詹九爷忍不住了,又回过身去:“等等,杜先生!” “嗯?”杜轩回头朝他看去。 “这个,女子学堂的话,”詹九爷犹疑道,“咱们青香村还没个男子学堂呢,总不能有女学而无男学。” “那你办啊。”杜轩说道。 “呃,这个办学堂的话,”詹九爷不太自在道,“杜先生,你看,要不咱们先建个男学堂?女学堂的事就暂时搁置一下,毕竟咱们青香村男丁多啊,那女子们连祠堂的族谱都难入,她们简单认个字就成。” 杜轩明白过来了,皮笑肉不笑的一弯唇:“将军啊,阿梨是姑娘嘛,她说得就是女学。” “可是……” “若是女学办好了,男学还没开,就让村里的男娃娃们在外头蹭听吧,”杜轩拍一拍詹九爷的肩膀,“没事的,若是再遇上不懂的,便直接去问女娃娃们,她们热情大方,全是热心肠,一定会教他们的。” 詹九爷叹气,知道没法说下去了。 青香村的炊烟袅袅升起,白烟带着大米的浓香,随东风飘荡而来。 钟乾坤坐在方石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面容阴沉恐怖。 周围的人不敢说话,气氛非常安静,风声都变清晰,一阵风声似一片嘲笑。 约半盏茶过去,脚步声匆忙传来。 钟乾坤回过头去,起身忙道:“人呢!” “他,他们真的不见了!”来人跪地,颤声说道,“我问了个遍,最后一次见到谢忠和他那随从的人,都是丑时左右了!” “混账!混账!”钟乾坤大声骂道,“真给跑了!将我们害得这么惨,就跑了!跑了!?!!” “但是,那个钱奉荣还在。”来人又道。 钟乾坤一顿:“他没随他们一块走?” “对,他对此似乎不知情,也在发火,打伤了不少兄弟了。” “带我去看看!”钟乾坤忙道。 钱奉荣怎么都不肯相信谢忠就此将他抛下,醒来后找人问了个遍,越问越暴躁。 钟乾坤赶去时,他正抓着一个人的衣领朝一旁丢去。 真的就是丢。 那么大的一个成年人,虽然瘦骨嶙峋,可好歹也有份量,在钱奉荣手中,却就如软绵绵的一包沙。 钟乾坤上前:“钱壮士!” 手才触到钱奉荣的肩膀,被钱奉荣反手一个对折,钟乾坤“哎呀呀”地叫起来:“钱壮士,是我,是我!” 钱奉荣侧头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 几个男人赶紧扶着钟乾坤,才没让他摔滚在地。 “钱壮士,”钟乾坤来不及站稳,便上前说道,“他们当真走了吗?” “走了。”钱奉荣压着怒火冷冷道。 “那,钱壮士,莫不如你便留下。” 钱奉荣像是没听到,一身怒焰,杀气腾腾。 “也不是我们对不住你啊!”钟乾坤又道,“对不住你的,是他们,我们这还将你奉为上宾呢!” 这句话,让钱奉荣的脸色终于稍微转晴。 他再度回头,朝钟乾坤看去。 “钱壮士,我们是要打江山的,既然你来这了,不定便是咱们的缘分,日后若大业能成,你就是开国大元帅!”钟乾坤又道。 钱奉荣看着他,又朝其他人看去。 “呵。”钱奉荣面无表情,阴阳怪气的冷笑。 他是跟过田大姚的,田大姚那军队是什么配置,这些人又是个什么鸟样。 说他们能打下江山,能成大业? 钱奉荣宁可相信明天太阳自西边出来。 不过,他现在很想要女人,真的想。 “你们这儿,真的一个婆娘都没有?”钱奉荣问道。 钟乾坤为难,点了点头。 “婆娘都哪儿去了?”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说话,钟乾坤也沉默。 风吹日晒,风餐露宿,这么久下来,哪怕钟乾坤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也面黄肌瘦的可怕。 他略显晶亮的双目,微微垂着看前面的地,眼神很复杂,有几丝阴狠。 “婆娘呢?”钱奉荣又问。 “都死了。”钟乾坤终于开口。 “咋死的?” 钟乾坤身后的一个男人也开了口:“有些病死,有些饿死,还有一些……男人们饿肚子了,能咋死?” 钱奉荣瞪大眼睛:“你们他娘的……” “该那狗曰的青香村!” “就是!是他们害得我们没饭吃!” “没女人,你们受得了吗?”钱奉荣叫道,“你们来上十个,在我跟前还不如一个婆娘!” 说着,他朝钟乾坤看去,叫道:“我要女人!我不管你怎么办到,你去给我找一个,我现在就要!小的老的我都要!” 他的话音方落,遥遥传来声音:“军师!军师!” 两个男人大步从前线跑来,气喘吁吁:“军师!!!” 钟乾坤忙走去:“发生何事?” “军师,青香村里跑出来二十个男人,说要招人!” “招人?”钟乾坤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青香村的人要招人?” 钱奉荣推开他上前:“他们要招什么人?” “说是去干活的,给饭吃,给粮食,还给银子,还有睡觉的地方!” “这么好?”旁人叫道。 “对啊,给我们饭吃?” 众人瞬间议论开。 钱奉荣看向钟乾坤:“你们当时说那村子里面的美人多,现在要招人,岂不可以借风?” “不可能的!”钟乾坤叫道,“你们都别吵了,那是骗人的!他们看中了我们饿着肚子,想把我们诱骗过去,一个个杀掉!” “他们说不是,”从前线跑回来的男人说道,“他们说他们的活多,所以……” “你给我住口!”钟乾坤伸手指着他,“你们两个人是叛徒,帮着他们传话,在这里蛊惑人心!来人!把他们两个人拖下去杀了!” “不是啊!”两个男人忙跪下,“军师,我们就是传话,把他们说的话说出来!” “这些都是他们说的!不是我们说的,他们亲口说了有很多吃的可以给我们,快入冬了,还有厚衣裳可以……” 钟乾坤一步上前,手里的匕首出鞘,朝着他说话的嘴巴直接刺了下去。 “你给我住口!”钟乾坤面目狰狞,不大的一双眼睛圆瞪,“我说过了,叫你们给我住口!!!” 大口大口鲜血从惊惧的男人口中涌出,喉咙一卡一卡,喘不了气,发不了声,很快,他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周围的人都退开数步,愣愣看着他,再看向钟乾坤。 和这个男人一起回来的同伴,吓得当场退远。 “谁敢去!”钟乾坤叫道,“骗你们过去是要杀了你们的!我们和他们那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血仇!我们杀过他们的人,他们杀过我们的人,他们还养我们?你们做梦呢!蠢货!去,都去!!!” 他连匕首都不想拔出来了,转身离开。 第779章 披荆斩棘(一更) 一整日,钟乾坤都惊惧不定。 不时有人跑来,说青香村又派人出来招兵买马。 那些人的口号一个比一个洗脑,甚至还有写满文字的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被揉作纸团,像雪花一般扔来。 钟乾坤识字,前线的人带回好几个纸团,钟乾坤看完撕个粉碎,气得又想杀人。 齐帝坐在他旁边,对青香村的行为没有半点看法。 他甚至觉得对方招人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们本来就嫌人多,僧多粥少,现在有人可以收留多余的,多省事。 不过他不敢发表这个看法,谁都看得出,钟乾坤极其在意青香村的招兵买马。 到后来,前线的人不敢回来触霉头,直到有饿坏的人真的想跟着青香村里来的民兵们离开,钟乾坤彻底坐不住了。 他带人赶去前面,遥遥听到有人大声说话,近了以后可以听清话中内容。 “……包吃包住,入冬还有暖被,来干活勤快的!不勤快的不要!” “来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有活干,有饭吃,你们犹豫啥呢!” 特意选出来的这几个男人,说话声非常洪亮,情绪饱满,极富感染力,钟勤坤听到大口吃肉时,自己都觉心动。 来啊! 快来! 来吃肉啊! …… 钟乾坤咬牙,拨开人群冲上去,指着对面几个男人:“把他们给我杀了!” 话音还没落下,那几个男人掉头就跑,跑得飞快。 夕阳将天地烧得红通通的,男人们健步如飞,边跑还边大声叫:“想要跟我们跑得一样快,得吃肉才行!” “来我们村子里,给你们肉吃!” 钟乾坤气得发抖:“青香村!青香村这帮贱畜!” “先生,”小随从站在远处,有些吃惊地看向一旁的谢忠,“青香村怎么忽然变了?” 谢忠也觉纳罕,遥遥望着夕阳下的恬静村落。 之前那一战,他便觉得这个村子不简单,今天一整日的热闹看下来,他越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这个村子一定有高人坐镇,”谢忠说道,“倒是想去会一会,是何方神圣。” “先生,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小随从担忧道,“从信那些兵马南下时一定会经过这里,他们不会放过这些流民,说不定,咱们只剩三天不到的时间了。” 谢忠点头,右手习惯性的揉搓着自己左手的手背,说道:“是啊,咱们的时间,紧得很。” 青香村的这番宣传,哪怕入夜后都在进行。 钟乾坤根本顾不上去想如何反扑,如何报复回去,他被焦虑占据身心,连睡觉都无法安宁。 原本主动权一直在他们这边,眼下他们彻底被动,由着对方反过来欺负。 再度被噩梦所扰,钟乾坤疲惫不堪地坐起,抬手揉着额头。 外面传来钱奉荣骂人的声音,钟乾坤皱眉,起身走去。 钱奉荣一见到他出来,上前抓着他的衣领:“为什么还不去打那村子?!” 钟乾坤双脚离地快半尺,艰难地抓着自己的衣领:“钱壮士,没,没法打啊!” “没法打?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去南边啊!带这么多兵马去南边,谁能抵得住?往南边就有女人了!” “不,不甘心啊!”钟乾坤忽然哭了。 如果早知道留在这里会是这样的局面,他定早早带人去南边。 谁能知道青香村这么坚挺,能耗他们这么久? “钱大哥,”一旁一个男人上前,“男,男人可以吗?” “什么男人?”钱奉荣朝他看去。 “不一定非要女人,男人也可以的……”这个男人说道。 钱奉荣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张口便大骂:“滚你娘的,爷没那癖好!洗干净你的屁股,滚!” “不是我,不是我的屁股!”男人叫道,“他们有专门的屁股!” “滚!!” 钱奉荣将钟乾坤砸了过去。 齐帝带着人马赶来,见此情况,掉头准备离开。 “你给我站住!”钱奉荣叫道,“我要去找婆娘,你陪我一起去!” “朕是皇帝,”齐帝看着他,声音发抖,“朕给你其他人,你要他们去……” 说着,颤颤巍巍将旁人往前推。 钱奉荣看着他,再看向那边的钟乾坤,一声暴怒,气得要死。 “谢子诚!”钱奉荣对着空气怒道,“别再让老子看到你,老子宰了你!!” 一列长长的火把队伍,此时正沿着青香村后面的山道,往后山走去。 老佟和武少宁走在前面,夏昭衣和支长乐,还有杜轩跟在后边。 一路走,一路聊着青香村山势的一些概况。 到山涧分路口时,支长乐的脚在原地踩踏好几下,说道:“阿梨,这段路可见成日被人踩过,比原先好走许多。” “距离咱们来去,也快两个月了。”夏昭衣说道。 “是啊。” “可真快,”杜轩在旁叹道,“距离我和少爷一别,也许久了,我很少和少爷分开这么久。” 夏昭衣莞尔,朝杜轩看去:“说来,自昨日见面到现在,杜大哥很少提及沈郎君。” 呀,被你发现了呢。 杜轩眼神游离,心里嘀咕。 “嗯,是啊……”杜轩点头,“一共也就三次吧。” “你还算着呢?”老佟回头说道。 夏昭衣说道:“是四次。” “……” 顿了顿,老佟说道:“阿梨就是记性好,对吧?” 他寻找认同感地看向其他同伴们。 男人们嗯嗯啊啊的点头:“对……” 杜轩赔着笑。 临行前,戴豫特意叮嘱他,让他别刻意在阿梨面前提及少爷,尤其不要挂在嘴边夸。 杜轩不太舒服,但是又觉得戴豫说得有道理。 时不时提,肯定会惹人烦,他非常了解自己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毛病,干脆便能不提就不提,欲擒故纵也蛮好。 这不,阿梨自己提了呢。 “算起来,阿梨也很久没和我家少爷见面了呢。”杜轩说道。 “嗯,”夏昭衣点头,“不过也还好,不算多久。” 相比之下,她跟二哥分开的时间要更久。 杜轩所说的那句话,他跟沈冽从未分开那么久,忽然勾起了她对兄长的想念,她与二哥,也从来没有分开这么多年。 不过多少也是万幸,比起曾经所以为的生离死别,也确切经历过的生离死别,二人现在都还活着,已经知足。 “不算多久……吗,”杜轩看着她,“其实,挺久了啊。” 少爷那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过去几百个春秋了呢。 夏昭衣笑了笑,没接这话。 杜轩心中颇觉失落遗憾,最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看来,还真如此。 想开口问问她,女子到了一定岁数,多少会考虑婚配问题,她有何打算。但又觉得,这类话问在她身上,似要将她拉入俗世一般,宛若亵渎。 杜轩挠头,看吧,还是不提及的好,一提及便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 沿着山道一直往上,火把所照之下,道路越渐平稳好走。 杜轩惊讶:“这路好顺畅!” 不止是他,支长乐亦讶然:“阿梨,这路太好走了。” “翻过土,再用木桩打的。”夏昭衣说道。 “对,”老佟笑道,“阿梨走时叮嘱的,这一片的路全用木桩敲打过!” “那得多大的木桩?”杜轩问道。 “很大,”老佟指指上边,“上去便看到啦!” 支长乐用脚又多踩了数下,大觉欣喜,看向夏昭衣:“阿梨,我明白你为什么说那些路都不是问题了,真的不是问题!” 她所选的三条大道,特意避开了坚不可摧的高山岩石,却仍荆棘遍布,有着大量的丛林溪泉和荒路古林。 现在有这开路之法,他们可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了。 支长乐想到她所说的话,靠自己的双脚去行走,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看着跟前这个脸庞尚显稚嫩的少女,支长乐忽觉眼眶发酸。 第780章 不是善类 山上一直有人,这个点已不忙,但睡着的人并不多。 当初拓平的大空地上起了一座占地辽阔的高厂,工人大多数睡在里面的北区,现在很多人正在玩牌,有几个人在另一头的半山上烤野味,香气四溢。 五台十伤仪摆在外面,上边各搭着高木棚子,用以防风防雨。 十伤仪对面的空地上堆积着大量的木头和铁具,几个保管人员正在巡逻。 越往上,路越好走,瞧见夏昭衣上来,那巡逻的三男二女愣了愣,忙快步走来。 “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他们纷纷叫道。 “多日不见,有劳你们了,辛苦。”夏昭衣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阿梨姑娘,我们开始造路了!”一个妇人说道,声音中气十足。 支长乐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她,再打量其他人。 老佟挨过来,低声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气质模样完全变了?” 支长乐点头:“这才一个月,都快不认识了。” “别怕,其他人还是老样子,就这几个变了的才提拔上来做监工和管事。”老佟说道。 “可见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支长乐说道。 老佟皱眉,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支长乐。 “干嘛?”支长乐瞪他。 “你这次跟着阿梨出去了一趟,回来怎么整个人变了样子,”老佟不悦道,“你受啥刺激了是不?” 支长乐沉了口气,摆摆手:“日后说。” “不成,现在说!” “阿梨姑娘!阿梨姑娘!”山下这时传来大声叫唤,非常焦急。 正在和那几个保管人员说话的夏昭衣回过头去。 来人声音很远,叫得费劲:“阿梨姑娘,杜先生!那些人又打来了!!” 声音在空灵山涧回荡,因而咬字变得模糊,听得也费劲。 “打来就打来呗,”老佟说道,“跟昨日一样不就好了。” “不对!”杜轩面色一变,“这是康剑的声音!” “是康剑!”武少宁也道。 “阿梨!”杜轩看向夏昭衣,“若非急事,他们不会这样大呼小叫!” “那看来便真的出事了!”老佟皱眉,“咱们这才上来,他娘的,那帮混账!” “走。”夏昭衣说道。 青香村东村前头,许多房子燃着大火,村民们慌忙救火,更多的人手则不得不去抵抗那些正往村里冲击而来的流民兵。 跟之前那次一样,这些流民兵被人逼着往前送死,更勇猛高大的兵马在后面等着青香村中这些人精疲力尽。 康剑遥遥看到山上有火光下来,便没有往上跑,等夏昭衣和杜轩出现在视线里,他忙大声说道:“先起了火,各个地方都起火,等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忽然冲过来了!” “那便是有人潜入村中放火,”杜轩步伐很快,边道,“那就是青香村的防守还不够严谨。” “现在很乱!村中这些火一起,村民都乱了,对方士气大振,攻势变得非常迅猛!” “干!”杜轩骂道。 “宰了他们!”老佟也叫道。 “要么是身手一等的习武之人,要么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军人,”夏昭衣说道,“青香村的防守对付外面那些流民而言足够,能悄无声息潜入进来的,绝不是善类。” 第781章 绝对力量(一更) 青香村前面的数排房屋在大火和哀嚎哭声中倾垮,火势朝村中快速蔓延。 杜轩让支长乐和老佟带人去帮忙救火,他和武少宁还有暗卫们去村前拦住流民兵的进攻。 沟渠外的战况对青香村而言暂时有利,詹九爷用得是之前的办法,只是民兵们分心着实严重,导致这边不断有突破口,已造成不少死伤。 又一排屋宇倒下,木屑尘埃在烈火中飞驰,屋主们嚎啕大哭,瘫软在地不起,村民们拉着他们往后面跑去,有人大喊去保护祠堂。 祠堂就在村口方向不远,火势太猛,尘烟陡卷,就快烧过去了。 詹七爷和几个乡绅一起在救火,被呛得连声咳嗽。 在村子西边,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正带着村中幼童和年迈的老人们朝后山方向跑去。 白五娘焦急跑上来:“刘老太爷不肯走,他说死也要和他的屋子死在一起,我们怎么都拉不动!” 林双兰一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去看看!你把这些小兔崽子带去道观!” “嗯!” 两位姑娘分头行动,在她们东面半里处,夏昭衣在一个角落的老人尸体旁停下。 尸体挨着土墙,还有余温,身上没有伤口和血,夏昭衣的手探上他的脖颈,沿着断裂扭曲的骨头按去。 被人从身后偷袭,活生生拧断的。 林双兰跑到祠堂前头。 火已经快烧过来了,固执的刘老太爷便是赖着不肯离去。 虽说一把岁数了,可是他个头高,体量重,姑娘和妇人们着实拉不动。 林双兰焦急过去一起劝,刘老太爷闭着眼睛,像是听不到,不时抬手将她们往前面推去,示意她们走。 “你们干什么呢!”支长乐提着一桶水过来骂,“火都要烧过来了,快走啊!” “刘老太爷不肯走!”林双兰回头朝他看去,哭道,“怎么劝都没用!” “走啊,老头子!”支长乐叫道,“着火了啊!” 刘老太爷还是闭着眼睛,谁来也不好使。 “妈的!”支长乐将手里的水桶往旁边一放,大步走来便将刘老太爷往自己的肩膀上扛去。 刘老太爷立马反抗。 支长乐完全没料到这个大爷这么重,劲头还挺大,他未出全力,一下子被推得踉跄。 “哎!”林双兰担心地叫道。 支长乐骂了一声,一把起身过来。 刘老太爷继续反抗,一招就被支长乐制服。 “老东西,跟我走!”支长乐将他往外面拖去。 刘老太爷余下的反抗再没半点用,最后支长乐一咬牙,直接把这老大爷抓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哇!!” “这劲儿大呀!” “这太壮实了!” 妇人和少女们发出叫声。 林双兰愣愣看着支长乐的身影,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她垂下头,不知是大火使然,还是什么原因,脸上滚烫滚烫的,心跳越来越快。 刘老太爷被支长乐一路往后面扛去,林双兰大步跟去。 老头子一直骂骂咧咧,还抬手打支长乐的脑袋,气得支长乐停下时差点把他往地上扔。 好在知道老人的身体不经摔,支长乐还是忍住了。 将老头子往地上一放,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很奇怪的动静。 老人还在骂,支长乐回头怒斥:“给老子闭嘴!” “你!你说你是谁老子!”刘老太爷气得抬手打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我像你这般岁数时……” 林双兰一把上前,捂住他的嘴巴,不想让他再出声,因为林双兰也听到了那个动静。 刘老太爷自然不让她如愿,抓着她的头发扯打。 “是这边!”支长乐叫道,抬脚跑去。 林双兰也想跟去,但唯恐刘老太爷跑回去,只好留下,就地跟刘老太爷推攘了起来。 越近,支长乐将这个动静听得越仔细,是女孩子的呼救声,还有一个男人非常恶心的碎碎念。 是个男人都明白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 支长乐瞪大眼睛,妈的! 他加快脚步奔去,一脚朝院门踹去,院门被从里面紧锁,支长乐连踹数下,终于将门踹开。 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但很快,男人似乎更兴奋,同时女孩被手掌捂着的嘴巴发出更凄厉绝望的哭声。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支长乐跑过院子,冲入屋宅,连踹数下,屋宅的门却不仅上了木栓,还被一个大柜子挡住。 支长乐最后踹开窗子,昏暗光线中,床上一片乱象,支长乐怒骂:“混账!” 床上的男人亦暴怒。 他知道有可能会被人打断,但没想到被打断得这么快,兴起之时的快意一扫而光,在对方破窗的同时,他裤子一提便朝窗户冲去。 看清对方高大的体魄,支长乐脑袋一懵,熟悉强烈的恐惧再度迎面而来。 是他! 钱奉荣! 支长乐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钱奉荣身手利落地翻过窗口,支长乐转身就跑,跑没几步,忽然停下,回头朝钱奉荣看去。 钱奉荣本来不打算追,他还打算回去呢,看到对方又回身,钱奉荣觉得几丝熟悉,但是两次都在黑暗里,他很难想起对方。 但既然回身了,那就跟院子里的这些尸体当个伴好了! 钱奉荣朝支长乐扑了过去。 支长乐没有跑,怒叫一声,冲了回去。 沙包大的拳头朝他脸上打来,支长乐凭借身手躲掉,朝对方回击。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支长乐知道不能用身子去格挡,对方招呼过来的每一个招式,他只能躲掉。 可是,钱奉荣的身手同样不差,虽然体型高大,可他却该死的非常灵活。 好几招支长乐不得不抬手用前臂去格挡,换来得是骨头几乎要折断的痛。 一力降十会,而此人不仅有力,他也“会”。 绝对力量当前,支长乐知道自己会败,他只能尽力去延迟败的时间长。 但着实太难。 “砰”地一声,支长乐被踹飞了出去,撞在院中柱子上,掉落下来的时候,带起屋檐上的诸多砂砾和瓦片。 “嗯?喜欢跟老子打?给你跑你不跑,来!”钱奉荣一兴奋就喜欢碎碎念,他再度上前,抓住支长乐的衣领。 支长乐的拳头朝他脸上打去,连他自己都感觉轻飘飘的,对方抗压力度也完胜于他。 第782章 铜墙铁壁(补更5.06) 挨了一拳的钱奉荣反而更兴奋,一把朝支长乐的脖子掐去。 在就要抓住的前一瞬,支长乐用支离所教得脱身法反向去擒钱奉荣,并且用上那一招身体锁人术。 钱奉荣不知道什么是身体锁人术,但支长乐擒拿他并缠上来的时候,他再度将支长乐踹了出去。 绝对力量的碾压真的无解。 支长乐胸肋一片剧痛,喉中咔出血。 身后一阵风吹来,让支长乐迅速意识到这次被踹来的方向是在门口,如果他起身往后跑,撑着这一口气,绝对能逃出这个院子。 看着钱奉荣再度冲来,他攥紧衣袖。 不,不跑! “来人啊!”支长乐大叫,“来人!!!” 钱奉荣一把朝他踹去,支长乐被后面的墙所挡,同时眼疾手快抱住他的双腿,将他瞬间放倒。 “支大侠!”外面踹来林双兰的声音。 钱奉荣怒骂,飞快起身朝支长乐的脖子掐去,再度被支长乐挡掉。 “你非要惹老子!” “你惹得起?” “嗯?惹得起吗!!” 钱奉荣的暴虐欲高涨,一拳又一拳,飞快迅猛地朝支长乐砸去。 肚子,额头,颧骨,脸颊,肩膀,支长乐用尽全力在抵抗,但很多地方都顾不上了,只能保护自己致命的关键部位,比如脖子,比如裤裆。 一下,两下…… 支长乐再度被打飞了出去。 “啊!”林双兰刚到门口,发出低呼。 钱奉荣抬头看到她,怒笑:“支大侠?小娘子,来,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爽!” 说着,就朝林双兰跑去。 林双兰掉头便跑,想到支长乐还在里面,又回过身来。 一个身影这时从她身边经过,快步冲向庭院,夏昭衣看了支长乐一眼,双眉怒皱,抬头看向钱奉荣:“又是你!” 钱奉荣撞见她,一愣:“阿梨!” “啪!”空中一道鞭响,银光一闪,夏昭衣挥出千丝碧,瞬息朝钱奉荣冲去。 钱奉荣握紧拳头,却忽地掉头,朝屋子跑去。 “不要让他进屋!!”支长乐哑声叫道。 夏昭衣身形一闪,顷刻挡在那道窗口跟前,同时扬手一挥,钱奉荣抬臂去挡,前臂顷刻出血。 “贱人!”钱奉荣骂道。 “阉人!”夏昭衣回敬。 “你!” 夏昭衣又扬手,钱奉荣顾不上了,转头朝支长乐冲去。 夏昭衣这次速度更快,伴随步伐,手中长鞭连攻。 钱奉荣忍痛攻来,同时抬手去抓千丝碧。 这个不怕痛的男人! 夏昭衣不得不放弃千丝碧,唯恐被他抓住,如上次那样迫使她松手,现在鞭子若落在他手里,走不动路了的支长乐第一个有危险。 千丝碧被夏昭衣迅速甩远,匕首出鞘,银光如碎雪般攻来。 钱奉荣对身体的弱点保护得比支长乐更好,加上个头压制,肌肉如铁,夏昭衣很难寻到机会。 以及,钱奉荣一直在防守。 夏昭衣看得出他想寻找机会逃跑,如若他进攻,说不定还能让她找到破绽,当他开始防守,哪怕做不到滴水不漏,仅凭这体型和力量,和皮糙肉厚不怕痛的特点,足够让他如铜墙铁壁。 这时,钱奉荣忽然爆吼,任凭夏昭衣刺入自己的后背,朝那边的支长乐跑去。 支长乐撑起身子,在地上后退。 夏昭衣一步挡在支长乐跟前,钱奉荣随即掉头,大步跑向院门口一直在小心朝支长乐移动的林双兰。 “啊!”林双兰惊呼,转身逃走。 夏昭衣冲过去的同时,手里的匕首朝前刺去。 钱奉荣伸手抓住院门,竟一把扯了下来,作势朝夏昭衣摔去,夏昭衣先一步避开,钱奉荣却听到外面的动静,转身朝门口闻声跑来的人砸去。 跑来的村民们个头不小,架不住钱奉荣的力量大,摔成一片,紧跟着,钱奉荣朝人群冲去。 “你们快跑!”夏昭衣叫道。 好在钱奉荣也想着跑,逃跑途中虽然也在攻击,但并没有真的伤到人命。 “帮我照顾好支大哥!”夏昭衣冲林双兰说道。 林双兰点头。 夏昭衣抬脚去追钱奉荣。 “支大侠!”林双兰朝支长乐跑去。 “里面!”支长乐朝屋子指去,“你去里面看看,别吓到她!” “好,好!”林双兰忙点头,起身的时候又不放心,看向支长乐,“但是支大哥,你……” “我没事!”支长乐叫道。 屋子的门根本推不开,林双兰从窗户进去。 一片黑黝黝的,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等过去后看到床上的狼藉,她惊呼一声,抬手捂住嘴巴。 钱奉荣沿着进村的路快速朝外面跑。 边跑边唾骂。 他压根没想到会在这么个村子里撞见这个贱人! 自军镇司一战后,他时不时会想到自己被人压着打的窝囊。 还是个女人! 这一路从从信出来到这,钱奉荣已经做了好几次噩梦了,虽然噩梦并不会影响到他,可就是不爽,就是烦躁,就是想要将她掐死,不掐死之前,他想好好的玩一番! 贱人,臭表子! 以及,她现在还阴魂不散。 钱奉荣人高马大腿长,奔跑的速度和力量一直不弱,夏昭衣几次追上他,在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 后面还跟着呀呀大叫的村民,让村头的人拦着他。 钱奉荣感觉自己比之前更窝囊了。 一番苦战恶战,他又添了几道见血的伤口,这个女人甚至有几次差点割断他的喉咙。 但饶是这样的处境,钱奉荣依然在脑中迅速作出判断。 青香村前面正在恶战,那边的民兵是真刀真枪的,哪怕他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个女人他却不能不顾。 最后,钱奉荣朝村子外的河道和高山跑去。 他体力好,迅速上山,那些民兵的声音渐渐远了,回头却看到这个女人依然不依不饶地追来! “臭娘们,有这体力跟老子在床上玩多好!” “阉人!”夏昭衣叫道。 “你!”骂钱奉荣什么都行,骂他这个,钱奉荣一百个不爽和不服气。 他停下回头,看着夏昭衣:“臭娘们,你要不跟老子试试!” 回答他的,是夏昭衣疾跑途中甩来的千丝碧。 第783章 放话在这(一更) 土坡上边的山地空旷辽阔,躲避银鞭便有大量的空间,但钱奉荣着实找不到回击的余地。 胳膊上又挨一鞭,尖锐的倒刺抽入皮肉,钱奉荣大怒:“你不是已经将鞭子扔了么!” “谁告诉你我只有一条!”夏昭衣娇喝,再度攻去。 目光瞅见他右后方的一点银光,夏昭衣于是改变方向。 “砰”地一声,钱奉荣一脚踩中地上的捕兽夹,正是青香村村民们设在这边的陷阱。 夏昭衣手里的长鞭紧随其后,钱奉荣于混乱中抓到一块长木朝她拍去,趁她避开之时,他双手抓住捕兽夹,一声爆吼,捕兽夹被他用力掰开。 “这就想对付我?”钱奉荣抓起破成两瓣的捕兽夹,抬手朝夏昭衣砸去,随即又拾起地上一块木板。 “臭娘们,”钱奉荣阴声道,“真以为我怕了你,给我一把刀,我能把你大卸八块!” 山野风寒清寂,夏昭衣冷冷看着他,乌黑雪亮的眸子在月色下似淬了寒光。 长途奔袭追逐,她并不是不累,但着实不想将此人放走。 钱奉荣握紧手里的木板,等着她的下一步。 看她握着鞭子站在那边,钱奉荣哈哈大笑:“怎么,你终于打不……” “动”字还未落音,夏昭衣猛地再度冲来。 钱奉荣掉头就跑。 这里都是陷阱,他在这边和她对着来,他就是个傻子! 夏昭衣继续穷追猛打,岂料钱奉荣当真不将自己的脸皮当回事,夏昭衣本以为他要用那长方木板跟她打一架,结果他往背后插在裤腰上,一手扶着在跑,用来挡她的银鞭。 又追逐近三里,追在后面的民兵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已经踏入了对方的地盘。 钱奉荣边跑边扬声大叫,让人过来接他。 山下的人听到声音,顿时跑来大量流民兵。 看到跑来的流民兵,钱奉荣这才停下,后背的木板一拔,朝夏昭衣打去。 银鞭破空,撞在木板上,撞击声在夜色中粗重浑厚。 钱奉荣本以为能用木板卡住银鞭上的倒刺,将她的倒刺夺来,结果发现,那鞭子上有个机关,可以将倒刺收放自如。 “你这婆娘,倒挺会造武器!”钱奉荣边打边骂。 “我最拿手的,是让你做不成男人!” “贱人!”钱奉荣朝她猛攻。 夏昭衣终于从进攻变为闪避和防守,忽地瞅准一个时机,她手中银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他腿上被捕兽夹所啮咬的伤口攻去。 钱奉荣发出痛呼,差点跌摔在地,夏昭衣加快速度掠来,钱奉荣却着实能扛,手里的木板连甩,速度极快。 “你这腰肢这般柔软,哪个男人不心动!” “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把你绑在床上,你这辈子都别想下来了。” “看你年岁尚浅,你尝过销魂的滋味吗?嗯?爷带你去乐乐!” “小娘子,够贱够浪!” 钱奉荣越说越兴奋,手劲越来越大。 “在前面!”流民兵们跑来,“他们在那!” 忽的,钱奉荣手中的木板被夏昭衣一脚踹碎。 银鞭朝他脸上甩去,钱奉荣快速避开,脸上仍是留下一道血口子,就在他之前被她打过的皮肉之下,甚至之前那口子都还没愈合。 倒刺撕开皮肉,鲜血淋漓,钱奉荣伸手一抹:“你这臭表子!” 他陡然伸手,忍痛抓住夏昭衣的银鞭扯来,夏昭衣当即扬刀,匕首斩断银鞭。 断裂的半截,被钱奉荣朝她扔来,夏昭衣迅疾避开,钱奉荣转身朝前面的民兵们跑去。 夏昭衣一手断鞭,一手匕首,立在原处看着他远去。 “钱壮士!” “前将军!” 流民兵们纷纷叫道。 钱奉荣大口喘气,因剧痛而暴躁。 他捂着脸朝后面看去,流民兵们循着他的目光抬头。 天上流云层层,纱幔般拂天掠地,少女迎风而立,一身玄色束腰长衫,在月色下单薄纤细。 隔山的灯火落在她背后,铺开一片画影,她冷冷看着钱奉荣,容颜清冷俏丽,双眸如冰。 “臭婆娘!”钱奉荣叫道,“来,继续追!” “阉人,”夏昭衣说道,“我将话放这,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我喊你阉人,我必让你做阉人。” “我喊你臭婆娘,我必让你在我身下哭着求我喊我爹!!”放狠话脏话,这可是钱奉荣的强项。 夏昭衣回过身去,抬脚离开。 “你以为你多厉害,臭婆娘,你能拿爷怎么样!”钱奉荣见她离开,顿时更来劲,“那屋子里的女人可被我玩爽了!你回去问问她,爷是不是让她很快活!” 夏昭衣握紧手中的匕首和刀,恨不能将他剁碎剁烂。 “你放心!很快轮到你!老子今日所说的话,你且全部记着!” 看着少女一声不吭,越走越远,钱奉荣没再叫嚷了。 当初在来游州时,他在船上遇见她,最勾他的就是这身材和背影。 他见过睡过那么多女人,独她这背影,让他念念不忘,一度魂牵梦萦。 真他娘的让人发馋! 钱奉荣低声唾骂了一口,满嘴的血沫。 青香村的祠堂保住了,并未被大火殃及。 刘老太爷的屋子被烧了一半,好在扑救及时,没有彻底坍圮。 詹七爷派出去的几个记事们统计回来,一共倒了十七个房子,有三人被熏死烧死。 除却这三人之外,死于沟渠攻防的有九人,死于村中暗杀的有六人,其余伤者,需要根据重伤轻伤另外统计。 对方的死伤更多,才收拾完没多久的沟渠再度被新鲜滚烫的鲜血泼上,还有数十人被暗卫们活捉回来。 詹七爷亲手拎着大刀过来要砍他们,詹九爷和詹八爷忙将他拦下,杜轩也上前,不赞成他杀人。 莫五爷越看越不满,上前跟詹九爷他们吵了起来。 就在双方因为这几个俘虏吵得越来越凶时,一个民兵快步跑来,远远叫道:“阿梨姑娘回来了!” 杜轩转头让武少宁在这看着,他同詹九爷说了声,快步离开。 找到夏昭衣时,她刚接手一位村中大夫,替支长乐接骨。 第784章 活不了了(补更 5.06) 支长乐伤得极重,尤其是他的肋骨,被钱奉荣踹至断裂。他嘴中一口口吐出的血沫,便是肋骨断裂后伤及了内脏,所出的血。 林双兰也在房中,房中水一脏她便立即去换,一盆清水,一盆热水。地上废弃的纱布她也立即去收拾,随时递来新的。 老佟瘫在庭院的石阶下,扑了一晚上的火,他困得连脸都顾不上洗,靠在那边呼呼大睡。 杜轩推了他几下,没能推醒,朝支长乐的卧房走去。 林双兰红着一双眼眶端着盆脏水出来,看见他问了声好,端着水去换。 “阿梨。”杜轩很轻地叫了一声。 夏昭衣没回头:“嗯,杜大哥。” 杜轩走到床边,看见支长乐这模样,他一眼便傻了。 “这么严重!何人所伤?”杜轩惊道。 “钱奉荣。” “钱奉荣?”听着耳熟,杜轩很快回忆起,“竟是那厮!” “杜大哥见过?” “倒是未曾,但他所为之事,出名的我都知晓,他那脑袋,在田大姚的军部中可值钱的很。” 夏昭衣点点头,继续处理伤势,将膏药一层一层抹上。 从头至尾,她的目光都没离开过支长乐的伤口。 杜轩学过医术,也看过很多医书,生平治过不少人,支长乐这伤势,他几乎一眼断定……活不了了。 杜轩皱眉,抬眼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侧容秀美清雅,面色平静,双手更平静,没有半分颤抖。 杜轩动了动唇瓣,什么都没说,心里面浮起一阵难过。 他看向支长乐的脸。 几次痛醒,又几次痛昏过去,现在支长乐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额头上面全是细密的汗。 太阳穴连着颧骨这一片,整个肿了起来。 “钱奉荣。”杜轩咬牙说道。 “对了,”夏昭衣说道,“史家有个姑娘被钱奉荣糟践了,杜大哥若是不忙,请大哥去帮一帮她。” “糟践!?”杜轩大怒,“这混账!好,我这就去,史家在哪?” “在我的房间。” 杜轩点头:“好,我这便去!” 未走几步,他又停下,回头朝后面的少女和男人看去。 少女跪坐在那,背影挺拔,床上的男人唇色越来越惨淡。 几乎已经料到是什么结局了…… 这时,却见少女拿起剪子,在一旁的蜡烛上烤,杜轩不解,紧跟着,便听“咔擦”一声,她直接用剪子剪开了支长乐的胸膛。 杜轩瞪大眼睛,心跳都跟着漏拍。 他回过身来,抬手抚着胸口,愣愣望着落在院中的月色。 只是被那画面所吓到,但他心里面清楚,阿梨不会伤害支长乐,只会全力救他。 但……他似乎快快气了。 史秀琦并没有睡,她睁着眼睛看着木板床上的房梁。 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像是灵魂深处的割裂,她浑身僵硬着,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一下就疼。 杜轩敲了敲门,很轻地在外面说,他要进来了,让她别怕。 史秀琦转动眸子看去,杜轩冲她笑笑,并未将门关上,留了半尺左右,任外面的风吹拂进来。 “别怕。”杜轩说道。 史秀琦认得他,这个男人带了很多厉害男人来村里,家里人都在议论,说他们是贵人。 史秀琦收回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你这,还未洗澡呀。”杜轩说道。 史秀琦的手不由攥紧床单,紧跟着,手指控制不住地在发抖,眼泪也跟着直掉。 “不不,”杜轩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温和道,“小姑娘,我并非嫌弃你脏,而是你需得立即洗澡,如此身体才干净清爽。”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味,重新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畜生未必干净!” “啪!”杜轩给了自己一巴掌。 咋说咋不对。 干脆不说了,他起身朝外走去。 恰好林双兰端着刚烧好的热水朝支长乐的屋中走去。 “大兰子!”杜轩学着村里人的叫法。 林双兰忙得两鬓全湿,脸颊通红,闻言朝他看去:“杜先生。” “她得洗澡,”杜轩说道,“她需要清洗!” “好,很快,我这就来!”林双兰叫道。 “不是,我是要你去陪她,我来!”杜轩说道。 把林双兰手中的水盆接来,杜轩轻声道:“陪着她就成,尽量别说话,多说多错,也不要想着安慰她。” “好!”林双兰点头。 “等下帮她一起洗澡,不过她会很痛,你看看要不要找个帮手,否则她可能会不受控制地攻击你。” 林双兰记着了:“嗯!” 杜轩端着水准备进屋,林双兰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裳:“等下,杜先生。” “嗯?” 林双兰有些害怕,不安地说道:“支大侠,他……会怎么样?” 杜轩沉默,唇瓣微动,半响,说道:“我不知道。” 林双兰的眼眶再度红了,眼泪滚落了下来,但很快,她抬手抹掉:“阿梨很厉害,阿梨肯定不会让支大侠有事的,对吧?” “……嗯。”杜轩应声。 林双兰感觉自己要大哭了,不想被他看见:“我,我去陪一陪史秀琦,辛苦杜先生。” “这算什么,你都辛苦一晚上了。”杜轩说道。 林双兰快步进到夏昭衣的房中,将门一合上,她贴在门背后便低声痛哭了起来。 抬眸看到床上的史秀琦,林双兰走过去:“你甭管我,我哭我的,你躺你的。” 说着,她在床边坐下,又是一顿哭。 史秀琦沉默看着她。 史家的姑娘一直以美貌闻名,这让家中姑娘们从小便总有一股骄傲,这样的骄傲,使得她们很少和村中其他姑娘们往来。 史秀琦此前跟林双兰的关系不好不坏,不算认识,也没结仇。 但是林双兰的热情和仗义,是附近三个村子都出了名的。 很多姑娘不是不想和她结交,但没有契机,很多姑娘家还腼腆,也不知从何开口。 林双兰一直在哭,喘不过气,衣裳一角被人轻轻拉扯。 她回过头去。 史秀琦看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喑哑说道:“我们,都别哭。” 林双兰抬手要帮她擦掉眼泪,意识到自己的手脏,从怀中摸出干净的手绢在她眼角擦拭。 “不哭,都不哭。”林双兰说道。 第785章 掏心窝子(一更) 晨风拂开新一日,林双兰在鸟叫声中醒来。 天上云层积重,地上的日光时明时暗,老佟坐在石阶上,双目布满血丝,神情颓然。 林双兰抬眼看向支长乐的卧房,再看向老佟,心觉惊恐,想问又不敢问。 她安静地经过老佟身旁,迈入他身后的门槛。 虽是日明,屋内却仍烧着火,蒸腾起一股热意,不大的房间非常难受。 杜轩和一个暗卫睡在门口,睡相毫无讲究,半口张着,偶有几声呼噜声。 支长乐的木床前,昨夜所见跪坐在那的少女,现在坐在一张方矮竹凳上,仍然在忙。 一块大石自林双兰心口跌落,还在忙,便说明还活着。 “阿梨,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吗?”林双兰小声说道。 “有,”少女的声音细微却冷静,“找人把他们抬走,寻一张床。” 林双兰看向杜轩跟他身旁的暗卫,点点头:“……好。” 杜轩被村里两个壮实的民兵挪到老佟的床上,还未将他摆正,杜轩睁开惺忪睡眼。 一个民兵说了情况,杜轩抬手揉了下脑袋,嘶哑问道:“她还在床前吗?” 民兵点头:“还在。” “何苦呢,”杜轩难过,“何苦折腾一个死人。” 林双兰从外进来,险些没能端住手里的热茶。 “死人……”林双兰愣愣道,“支大侠他……” 杜轩抹了把脸,从还未暖的床上下来:“你们去忙,昨夜一役,村中大缺人手,我们这边暂先不用管。” 说着话时,杜轩看到窗前木桌上的笔墨纸砚。 老佟这些时日也在写字,他原本只认识个佟,这些年跟在夏昭衣和支离身旁,识得的字越来越多,桌上的笔墨纸砚,他日日在用。 杜轩抬步走去,看着镇纸下压着的纸。 少爷定要怪他没用了,派了这么多人手随他北上,终于找到她,却未能帮得上忙。 杜轩拾起笔,在桌前坐了下来。 日过中天,奔波忙碌于村中肃整的詹九爷来找夏昭衣,被老佟在门外拦着。 晚秋初冬的风卷着庭院里枯败的草木,詹九爷看着老佟死青的面色,担忧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阿梨姑娘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谁来也不会有用,”老佟无力道,“便,就这样吧。” 詹九爷无奈,又立了阵,只得离去。 傍晚再来,情况同样。 不过抬头看到屋内,少女不再坐着,弓背趴在床旁,累睡着了。 没人敢过去,稍一过去,她就醒来,觉轻的可怕,谁也不好再打扰她。 待入夜至亥时,杜轩和所有暗卫们在庭院里商议如何是好。 有人提议直接硬来,否则如此下去,她先垮了,莫不如干脆当个罪人。 老佟赶紧否决这个危险的想法。 左右拿不定主意时,听到屋内少女的声音:“佟大哥。” “哎!”老佟忙转身过去,“阿梨!” 少女自床前回身望来,轮廓清丽秀美,唇边勾了抹释然的浅笑:“有吃的么,我饿了。” 老佟看着她的这抹笑,脚步渐停,随即巨大的欣悦自老佟眸中点亮。 他看向床上的支长乐,一日一夜未醒的男人仍闭着双目,身上被褥被整齐盖着,偶有起伏,是呼吸。 “有有有!”老佟忙叫道,“我这便去!” 回身发现杜轩等人都围在门口,暗卫给他让出条道的同时,目光从床上看向少女。 “阿梨?”杜轩的声音有些发颤。 夏昭衣弯唇,笑容变深:“他活下来了。” 庭院里顿时响起男人们的欢呼声和笑声。 夏昭衣睡了足足六个时辰,窗外的雨将她吵醒。 林双兰和冯安安坐在廊下小声背书,绵冷的雨溅落而来,清冷触感能令人意识清爽,事半功倍。 夏昭衣开门而出,两个少女起身迎来,恭敬说道:“阿梨姑娘。” “背书呢。”夏昭衣笑道。 “嗯!” “村中一切可好。” “都在收拾整理,还要另搭房子,不过早上听说又有两个伤员没撑住,死了。”林双兰难过道。 夏昭衣点头:“我去看看支大哥。” 林双兰跟上来:“他还没醒,不过气色好一些了,喂他喝水,能咽得下去。” 话音落下,已至门口,她转过视线,却见床上的男子已睁开眼,有些茫然地转动着眼珠。 支长乐痛得难受,动弹不得,听到走来的脚步声,艰难地侧过头去。 “支大哥,”夏昭衣在床边坐下,“不要乱动。” “阿梨……”支长乐喑哑说道,“我胸口好疼。” “你哪里都疼,”诚实的少女说道,“胸口最疼,因为我对你做了几件掏心窝子的事。” “……掏心窝子?” “字面意思。” 支长乐小心轻叹,连这么一声叹,都觉得痛得要命。 林双兰轻轻走来,站在夏昭衣后面看着床上的男人。 支长乐朝她看去,林双兰神色微微不自在,顿了顿,说道:“支大侠,你感觉好点了吗。” 支长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收回了视线。 厨房灶上一直热着菜,夏昭衣吃了些东西暖胃,拾起门口倚靠着的竹伞,离开庭院。 天空雨势变大,风迎面微寒,夏昭衣往前村走去,遥遥听见祠堂方向传来的争执声音。 莫五爷和詹九爷仍在为那几个俘虏而争吵,一个非杀不可,一个誓死力保。 夏昭衣止步停了阵,没有过去,继续朝前面而去。 地上泥泞湿滑,她迈过河道,在土坡上止步。 雨水伴着泥沙,从她快及膝的马靴旁流去,她看着山下一片狼藉的沟渠,滚着鲜血的泥沙在大雨中浮起,沟渠中还有数十具尸体还没清理。 望了阵,夏昭衣眺向远处。 当初在江上跟钱奉荣第一次碰面,钱奉荣并不是孤身一人的,他旁边有个儒雅打扮的中年书生。 按照正常人的性格,被人通缉至那么高的悬赏,定绝对不会再踏足此人的领地半步。 但是,钱奉荣反而去了从信府。 夏昭衣确定,一定与这个中年儒士有关。 他深得钱奉荣的信任,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似乎还可以控制钱奉荣。 此人,也许才是关键。 第786章 军师惨死(补更5.08) 小随从咬着牙,将干粮用力掰下来一块,放在小碗中烧开搅拌,泡开后洒了些许腌制的肉末进去,又煮了阵,这才端到谢忠手旁。 谢忠正在看地图,边看边摸着下巴上的胡须。 “先生,吃些热的。” “噢,好。”谢忠侧身说道。 洞中烧着小火,木柴在火焰里脆声响着,谢忠沉声叹道:“这青香村,难办啊。” “是啊,昨夜那般大的动静,还以为能拿下的,那几人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他们一来,这边的流民们啥也不是了。” 谢忠的视线看回地图上,神色越发严肃。 昨夜杜轩带着暗卫们的加入,是整个战局形势扭转的关键。 在暗卫们跟前,毫无战斗经验和军事素养的流民们连练手的沙包都不如,沙包至少不会跑,而这些流民被对方的杀气所震慑,顷刻大乱,落荒而逃。 谢忠当时就站在山头上,遥遥望着火海外的这一切,他也好奇这支兵马打哪儿来。 之前觉得青香村里有高人坐镇,眼下看来,还不止一个。 “先生,”小随从看到谢忠盯着地图发呆,说道,“趁热吃吧。” “时间不够了。”谢忠说道。 田大姚的军事部署将在入冬后开始,按照时间去算,就这几天,他们往南边而来的这一支大军正好会经过东北处那个驿署。 这些流民兵马聚众于一起,人多庞杂,日后必成隐患,田大姚的大军经过时绝对不会手软。 对谢忠而言,真是可惜。 “先生之前不是说,还得看钱长益吗?”小随从说道。 “那需得时间,他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要他发彻头彻尾的大火,需得慢慢酝酿火候。” “那咱们去浇个油?搬弄下是非?” “突兀。”谢忠说道。 他端起冷却了一些的碗来,忽又一顿,计上心来:“倒也不然,苦肉计可以一试。便由你去,寻个机会让他知道,咱们是被钟乾坤赶跑的。” 小随从笑起来:“先生放心,我定好好挑拨!” 沿着洞穴往南侧的山坡下去,迂回几道半崖,再走个一里山路,就是这些流民兵们的栖脚空地。 雨天的山路不易下山,等到山脚,小随从都不用刻意去弄个落魄模样,直接便能登台唱戏。 穿过流民兵们稀稀疏疏的阵营,还未打听如何去见“皇帝”,雨幕中传来的喧哗动静,已为他指明去向。 越往那头,围着的人越多,不时有呼救声和围观者惊恐的叫声。 小随从挤开拥堵人群,眼前所见让他伸手捂住嘴巴。 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好让他撞见这一幕,人群中追着钟乾坤跑的人,正是钱奉荣。 钱奉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两只手掌都缠着纱布,右腿跛得厉害,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对钟乾坤穷追猛打。 后面死伤近十人,尸首和鲜血混合在狼藉泥泞的雨地上,这些流民们的皇帝,那个叫齐帝的家伙,他惨白着脸色躲在帐篷里面。 钟乾坤边跑边求饶,但钱奉荣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追着钟乾坤又至一片人群,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避让,来不及跑走的人,被钱奉荣的拳头又伤一片。 一人差点将腿脚不便的钱奉荣绊倒,钱奉荣一把抓住他,硕大拳头朝着他的脑袋便砸去。 “嫌我没用了?嗯?嫌我没用!!” “老子帮你们干了这么多事,你们竟敢对我有怨言!” “你们凭什么!老子因为你们被伤成这样,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自己不争气!我帮你们把村子都烧起来了,你们倒是自己打进去,自己打啊!!” …… 钱奉荣将满肚子的怒气尽数发泄,这个早已经被他活生生打死的人,还在被他疯狂猛捶,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小随从眼尖,眼看那钟乾坤要扒开人群逃走,他立即朝钟乾坤跑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长益!”小随从大叫,“长益!” 钱奉荣一听这声音,立马抬起头来。 “小庆!”钱奉荣叫道,“可是你这厮?!” “长益,这!这!” 钱奉荣在人群里瞧见他,还有拼命撕扯想要逃跑的钟乾坤。 “便是此人将我和先生赶走!”小随从指着钟乾坤冲钱奉荣叫道,“此人还诬陷我们,说我们自己跑了!长益,就是他!他挑拨离间我们!!坏得很!” 钟乾坤瞪大眼睛,被如此颠倒是非黑白的说辞惊住了。 “你这狗嘴!”钟乾坤抬手要去撕扯小随从的脸,“你张口便血口喷人,我撕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暴怒的钱奉荣一把扑来,揪住他便按在地上一个拳头。 “钟军师!” “军师!!” 周围的男人们大呼,想上又不敢上前。 一个拳头,已让钟乾坤说不出话,紧跟着的一拳,二拳,三拳,钟乾坤除了痛感和濒死的绝望,什么念头都没了。 钱奉荣像暴怒的黑熊,将他活活打死在地。 至此,他所有的怒焰才似终于消散。 钱奉荣大口喘气,胸背剧烈起伏,回头朝小随从看去。 “长益,干得漂亮!干得好啊!!!”小随从双目明亮,举着大拇指大赞。 钱奉荣起身,朝周围的人群看去。 触及他的视线,瘦骨嶙峋的流民们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 “他!”小随从上前,指着钱奉荣叫道,“他以后就是你们的头儿,认准了,就是他!” 流民们没说话,看着钱奉荣的目光疏离陌生又害怕。 “我?皇帝?”钱奉荣说道。 “不是皇帝!你当啥皇帝,”小随从说道,“是头儿,是他们的老大!头儿!” “我当老大?” “对!”小随从点头,“就是头儿!你最大!” 说着,小随从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又开心又激动。 前几日先生还说过,这个钟军师很快就会死,还让他猜会死在谁的手里。 还真死得这么快! 来得及了,赶得上了,在田大姚南下的这支大军来之前,他们可以把这些流民兵全部集合起来避开了! 这么多兵马,何愁大事不成! 第787章 没时间了(一更) 村外局势,对流民们而言宛如变天。 村内无从得知。 夏昭衣在村前久站,极目之远,也望不到山那边所发生的“政变”。 村里有很多人寻她,找了大半个村子,才有人发现她执伞立在这里。 光与水雾在她身上交错,她纤丽身姿似淡入画中,听到有人唤她,回过头来,脸上清冷褪了几分,浮起几丝温软。 来人指着祠堂方向,说他们找她过去。 不难猜是什么事,夏昭衣平静道:“那些俘虏我要了,三个俘虏换一石米,十五个便五石米,你问詹七爷可愿做这笔买卖。” “以米来换?”来人讶然。 “以米来换。”夏昭衣说道。 “……好,我这便回去禀报!” 来人转身跑走,脚步在坭坑里溅起一朵一朵水花。 夏昭衣握着竹伞又望了眼天边,也转身离开。 回到庭院,听老佟和武少宁在聊又派了几个暗卫去送信的事,夏昭衣收伞时顺口问了句,武少宁“呃”了声,说道:“是杜轩给我家少爷的信。” “要差这么多人去么?”夏昭衣好奇。 武少宁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信息不对等之事。 先是说支长乐不行了,结果隔日晚上支长乐活了,那总得再快马派出去说一声,否则在少爷那边,支长乐不就真的撒手人寰了么。 以及,还要去衡香催促一下物资,以及衡香那边需得再增派人手。 这样一波接着一波的送信,他们也在头疼此事。 武少宁最后含糊其辞搪塞过去,说是郭家和沈家的一些事,不好多说。 夏昭衣点头,不再过问。 屋中,林双兰趴在桌上熟睡,支长乐醒着,正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夏昭衣过去查看伤情,支长乐像是遇见了救星,虚弱说道:“阿梨,你得把这丫头赶走。” “为何?”夏昭衣不解。 “她烦我,我想要清静。” “烦你?”夏昭衣点头,“好。” “我不能说话了,我胸口疼……” “嗯。” 伤势检查下来,没有需要重新包扎和上药的,夏昭衣让他好好休息,去到桌边将林双兰轻轻推醒。 林双兰眼圈浮着未睡好的疲惫,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状态几乎立即调整过来:“阿梨姑娘。” “支大哥不想你留在这,”夏昭衣温然说道,“我让佟大哥来照顾他吧。” 过于直接的说辞让林双兰懵了懵,她转头朝后面的床榻望去。 支长乐侧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那,那好吧,”林双兰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我不留了。” 她将带来的几本书收拾好,离开屋子前,忍不住回头又看向床上的男人。 支长乐正在看房梁,脑袋很放空的样子。 林双兰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一丝很轻很轻的叹息,酸涩,恼人,不由自主。 真是不喜这感觉…… 夏昭衣回屋后没多久,詹九爷派了曾记事过来,同她说詹七爷并没有答应她以米换俘虏的交易。 俘虏本就是暗卫们抓的,詹七爷不想拿他们用来换她的米,但若说继续杀他们,这又等同于要和她撕破脸。 詹七爷最后只好将他们全部交给詹九爷处置,詹九爷打算先关两日,孙三还在牢里,他们一定会有话聊。 夏昭衣听曾记事提及孙三,想到孙三的神情言行,她点点头:“便听詹九爷的。” 曾记事离开后,夏昭衣继续作图。 一尺一寸在她的炭笔下延伸,画得累了,便看一看师父亲手绘画的舆图。 窗外雨势渐静,同时天色向晚,忽听得啪塔啪塔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未干的地面进院子。 “阿梨姑娘呢!”来人喘着气问檐下乘凉的老佟。 “又是啥事?”老佟问道。 “流民!”来人朝外面指去,“流民来了!” “又他娘的来!”老佟激动地站起。 “不不,”来人忙摇手,“他们是一波一波,零零散散的来,问咱们之前说的收人,还算不算数。” “啥?”老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吱呀”一声,他身后的房门轻轻打开,夏昭衣出来说道:“还算数的,我随你去。” 村前被烧毁的几排废墟焦土上,聚满了闻声赶来的村民们。 有人提着刀,有人拿着长锄和斧头,愤怒的人们用极其仇恨的目光望着站在空地上的流民兵们。 詹七爷没有发话,詹九爷在一旁沉默,但渐渐已有声音叫嚷:“不同意收留他们!” “打死他们!” “这是血仇!” 流民兵们畏怯地站成一团,垂头望着积水的地面,不敢吱声。 随着夜色越深,明烈的大灯笼一盏盏悬上灯杆。 来报信的男人走在前头开路,夏昭衣跟在他后面穿过人群。 “阿梨姑娘来了。”男人对村里的将军们说道。 詹九爷一看到夏昭衣,一改冷漠旁观的神情,立时走来,神情几分焦灼:“阿梨姑娘!”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夏昭衣说,之前詹七爷虽有改口,愿意招募雇佣外面的人手,但眼下情形闹得太僵,村里的所有人都不答应。 “詹九爷,”夏昭衣说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但这事与青香村并没有关系。” “什么?” “这些人我全要,但他们除了现在误入之外,此后决不会再踏足青香村半步。我在外面招募人手,与青香村有关系吗?” 詹九爷心下一咯噔:“阿梨姑娘,你莫不是要和我们青香村分道扬镳?” “自然不是。” “那……” “詹九爷,我没有时间了,”夏昭衣肃容,“我需要人手,需要大量的人手去为我开路,我当初来青香村的目的一直便是这个,而不是特意为护你们青香村而来。” 这一点,詹九爷一直都知道,他皱眉看向那几个流民兵,论起恨,他也恨的。 “我先带他们走,”夏昭衣说道,“并且我承诺,他们今后决不会再入青香村,亦不会同青香村为敌。” 她转过身去,看向那几个流民兵:“你们随我来。” 第788章 谢忠何人(补更5.09) 从戌时到丑时,夏昭衣离开后一直没回来。 杜轩和老佟炒了半盆花生米,坐在院子里边吃边等。 终于盼到脚步声,两个男人往嘴中塞花生的手停止住,半响才敢起身来认。 夏昭衣像是在泥潭里滚过,一袭赭色衣衫半身是泥,胳膊衣袖全裹了泥浆,唯脸和手仍白皙秀净,应在路上就着河水洗过。 老佟早备有热水,立即为她准备沐浴,杜轩也忙去烧姜汤,称一定要驱寒。 两个男人提着大桶的水自厨室出来,瞧见少女屋中烛火通明,木门敞着,她站在书桌前,正在翻图纸。 杜轩一声轻叹:“阿梨从从信回来,好像就没闲过。” “就算没有外边的流民,光山上砍木头的事,她也忙不过来。”老佟说道。 少女好像找到了她要找的图纸,在烛光中拾起来细看,大约觉得不对,又提起笔在上面修改。 “走吧,”老佟轻声说道,“待她沐浴完,热气一上来,她很快就能睡着休息了。” “嗯。” 终于把夏昭衣等回来,老佟和杜轩心中的大石落下,困意却在这个时候一点都没了,二人干脆坐在庭院里继续等。 深更风急天寒,檐角的迎风灯晃晃悠悠,夏昭衣穿着干净的淡紫暖衫自浴房中出来,瞧见他们还在那吃花生。 “牙齿不要了呀。”夏昭衣走去笑道。 杜轩让她坐下,他将小泥炉上烧得滚烫的红糖姜茶端来,老佟去端灶台上的桂花糕和现炒的牛肉。 夏昭衣莞尔,拾起筷子,不等他们问话,她先说道:“青香村道观另一边的山脚有一个很大的断崖,有三个青香村那么大,下面是山涧和深渊,全是泉水。” “你将那些流民带去那了?”老佟问道。 “嗯,有一个山洞,今夜可作一时容身,明日的话,杜大哥,我想问你借几个人手。” “送吃穿给他们?” “嗯。” “好,没问题。”杜轩应下。 “不过,”老佟有几分担忧,“阿梨,青香村的人对此极为不满,若是继续招募那些流民的话,恐怕他们……” “我们与他们,本也只是交易。”夏昭衣说道。 “对啊,交易谈不成,那就不谈,敌意在他们,不在我们。”杜轩说道。 “我懂这个理,但外头那些流民和他们那是血海深仇。” “这个仇……”杜轩沉声说道,“外面的流民,本也不是流民,尉平府被大水所淹,人祸之灾,他们是流离失所的苦难者。” “但是,仇已经结下了……”老佟叹道。 “那是生存之战,”杜轩少见的严肃,“那些流民兵入侵青香村的行为我不赞成,但我能够理解。而我们若是让那些流民有个安生之地,于青香村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们若因此跟我们决裂,那也是他们站不住脚!” “杜大哥。”夏昭衣抬眸看他。 杜轩抬手揉了下眼眶:“阿梨,我好像失态了。” “这几日你与他们打了不少交道,辛苦杜大哥。”夏昭衣说道。 “那个莫五爷就是个傻缺!”杜轩说道。 “他是有点。”老佟点头。 夏昭衣淡淡笑了下,这时想到一人,夏昭衣看向杜轩:“杜大哥,我说一个人名,你看看可认识。” “谁?” “谢忠。” 杜轩思索半响,摇头:“不认得此人,为何提起他来呢。” 夏昭衣将从流民口中听来的外边的“政变”一事说出。 “这个钱奉荣厉害啊,”老佟喃喃道,“那这谢忠,又是何人?” “我也未曾听过,但应有过一面之缘,数月前我和支大哥乘舟北上,和他们在同一条渡船。” “能将钱奉荣这么难对付的人拿捏于股掌之中,此人心计颇深。”杜轩沉声道。 “现在外头那些流民归于他们了?”老佟不安道,“那如何是好,钱奉荣的拳头和这谢忠的脑子一起,如今又有了兵力,那岂不是……” 杜轩无语:“这‘谋朝篡位’的,可真容易。” “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政权’。”夏昭衣说道。 杜轩抬手压住自己眉梢上的跳动。 压得越狠,跳得越快,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这一座看似宁和的村子,着实危机四伏。 夜深至最暗处,便是天明缓缓抬头。 已快近卯时,这片大地上仍有大量的人睁着眼睛醒着。 有人在想明日会有什么劫难,有人在想温饱如何是好,有人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更多的人,他们目睹或者亲自参与了一场惨烈屠杀。 谢忠带着他仁善憨厚的笑脸接手了钟乾坤的“军师”一职,他所下的第一个令,便是整肃大军,挥师南下。 但是,他不带废物。 太矮的不要,太老的不要,生病的,哪怕只是一点风寒的,也不要。 “行军最忌抛兵弃甲,”谢忠站在人群前面,笑得像是来仁厚施粥的乡绅善富,“我不会抛弃你们,不会任你们流落荒野,伶仃求生,所以,我便给你们一个痛快吧。” 他抬手下令,在缓缓攀升的朝阳下,数千无处可逃的流民成为大地上绝望哀嚎的亡灵。 尸首被他下令垒作几个谷堆,他在剥下来的几件衣裳上写字,令人用大刀插在尸堆上。 简单直白的一句话:西去五里之青香村,阿梨在村中。 谢忠满意地看着挂上去的衣裳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余下之事,便是狗咬狗了。 这女子在军镇司南门外重伤钱奉荣,以至于他们此次北行计划失败,白来从信一趟,谢忠可都记着仇呢。 还有这青香村,他也看不惯。 别人饿得易子而食,这么一个小小青香村却还能有米有肉,多不公平,所以,一起下地狱去吧。 整个大军在这一次规整之中,人数大幅度减少,只剩八千。 谢忠没有多留,带着八千兵马南下,打算在两日后离开游州。 但谢忠并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带兵走远后,有数十人从远处的藏身之地出来,遥遥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其中几人被尸堆上迎风而舞的衣裳吸引,徒手爬了上去。 第789章 第一场雪(补更5.10) 自昨日钟乾坤被打死之后,便有大量流民悄然逃走。 对钟乾坤其人,他们不会产生归属和依附之感,但是钟乾坤一死,更残暴的统治者出现,他们反在混沌局面中清醒过来。 昨日便有大量流民往青香村逃去,一夜下来,陆陆续续寻来者更多。 詹七爷束手旁观,交于詹九爷,詹九爷一面担心父老乡亲唾骂他,一面又怕夏昭衣离开青香村,或者和他们翻脸。顿时左右为难。 恰遇杜轩领着十个暗卫骑马带粮而出,瞧见外面这些流民,杜轩于马上将人都唤了过去。 越过村外沟渠,更远处又有人跑来,扬着手上衣裳,衣裳最后被交至杜轩手中,问清乃谢忠亲手所写,杜轩气得当场立下毒誓,定要找出谢忠其祖坟,将其挖个底朝天。 很快,这件衣裳连同谢忠带兵南下的消息被詹九爷送至夏昭衣所在的庭院。 正替支长乐换药的少女面淡无波的拾起剪子,侧首看了眼衣裳上的字后,手中剪子剪去多余的布。 “阿梨姑娘,此贼极阴。”詹九爷说道。 夏昭衣唇角莞尔,声音平和温雅:“与人斗,其乐无穷。” 黄昏时分,杜轩的暗卫又带着信出发了。 一共十封信,每封信上内容相同,只有一句话:谢忠与阿梨结盟,所带五千兵马自从信诈降。 分崩离析的天下,各路为主的统治者人手一封,没收到信的,那不是夏昭衣看不上,而是她笃定,谢忠看不上。 杜轩不解为何是五千,而不是八千。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上夕阳,晚霞穿窗而来,照着她清亮夺目的神采,她的眉目掠过一丝叹惋:“或死或伤或逃,他们留不住人的。” 风将她镇纸下的图纸轻掀,似是史书一页,波澜轻涌。 至此,自尉平府始,到官道口终,随着最后的万人被杀,八千人南下,这一带方圆百里的数十万人,大大小小的城郭村野,近乎全空。 一座尉平府,半个从信,唯一还有生机的,竟是偏居于东南一隅的青香村。 但即便是史书,这么多人命砸下去的声音,也不过只清浅的叮咚一声。 谢忠不愿在青香村浪费时间,他的带兵南下,恰给了夏昭衣大量的空白自由。 她承诺过不会让流民进村,詹七爷和莫五爷一开始不信,直到有人翻过高坡越过山岭,瞧见他们在山那头所造的连排木房后,才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更多大型的木轴机关被造出,沿着西南山脚,巨石滚过地面,轧平荆棘,大大小小的各类机器松土挖坑,打桩铺砖。 渐渐的,流民们离开了青香村,随着造路北上,版图扩大,路段分工者去得更远。 游州的第一场大雪在寒月下弦月这日。 夏昭衣已离开青香村数日了,恰逢天冷,她带着已不是流民了的施工大队去到从信府中游赏。 冬日天冷,城门管理都显放松,施工队的几个管事发馋,问能不能去喝酒,夏昭衣给了银两,叮嘱不能多喝,入夜后便就地寻几个客栈。 管事们开心谢过,拿着银两高兴去买酒喝。 夏昭衣身旁只剩一个康剑,夏昭衣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康剑摇头:“我们很少喝酒。” “沈郎君似乎也不胜酒力。”夏昭衣说道。 “少爷也有喝过的,甚少。” 一片雪花忽落至夏昭衣眉睫,她抬眼看向天光,雪花洋洋洒洒,形状愈发的大,似如鹅毛一般。 远处高楼的轮廓已快看不清,风也在变大,浩荡从城外吹来,翻过高墙后拂掠长街。 夏昭衣忽然起了一些兴致,她想去泰安酒楼外面看看江景。 虽然八都军使已走,从信府街道管制不再严厉,但入冬惯来萧条,加之天寒夜冷,四处所瞧没有马车可雇,夏昭衣只能徒步。 康剑是个话不多的人,夏昭衣近来也越发沉默,很少说话,于是二人无声漫步,沿着一条一条街道往江边走去。 本以为泰安酒楼这会儿也是灯火稀疏,伶仃数盏,遥遥却见其高处烛光通明,原本她和支长乐所住过的那两间天字房,似有了住客。 渐渐走近,听到泰安楼伙计在院内喂马的声音,动静听来,马儿还不少。 康剑忽地止步,朝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望去。 夏昭衣侧头看他,眼神询问。 康剑收回视线:“那个过去的人,有几分眼熟。” 他轻易不说这样的话,可见是真的眼熟。 “要过去看看么?”夏昭衣问道。 “不了,眼熟的不是仇家,”康剑不好意思地笑道,“若是仇家,我定追去了。” 他不喜言笑,加之有几分不好意思,这笑容便显得略憨。 夏昭衣被感染,也浮起一笑。 却见康剑这时抬眸朝前面看去,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夏昭衣眨了下乌黑的眸子,循着他的视线回头,顿时也凝住了笑容。 泰安楼门前除却高悬的金铃点梅涂银灯盏,两旁窗隔的墙上,还各有三盏寒琼木灯檠,清冷通明的灯火下,沈冽转眸望来,一袭玄黑织金华服,将他如贵族冷玉般的肤色映衬得越发如雪。 他多年不曾穿得这般盛装贵气,眉目间的冷冽凌厉近乎迫人,在触及少女的眉眼后方才淡去,转而浮起春风华月般的欣悦和飞扬神采。 相比之下,少女便素净许多,头发,衣裳,皆是淡雅一抹,因此,她那双清澈光洁的眸子,便成了最好的装饰。 “少爷!”翟金生从客栈里走出,手中捧着几本书,随着沈冽目光望来,翟金生将余下的话咽下。 “你们这是怎么了?”季夏和的声音也响起,随后也停在了门口。 夏昭衣朝季夏和看去,再看向翟金生,脸上笑意变深,最后看回沈冽。 “愣着干什么!”季夏和轻轻推了下沈冽的前臂,“快去!” 790 飞雪翩然(一更) 簌簌掉落的雪,让江天成为清凌凌一色,将凝未凝的河水缓缓流淌,其上披着一层轻薄的白霜。 夏昭衣本冲着江雪而来,想着大雪未成气候之前还能走一走,沈冽便陪她。 好在天公作美,没多久,风雪便渐缓,月色露出,银光柔和洒下,落了一片清辉。 夏昭衣看着几片雪花在自己的指尖上淡去,化作一细水渍,她长指轻搓,水渍也不见了。 侧头朝身旁男人的高大身影悄然望去,二人如此慢慢走着,很是静谧,但沈冽没有开口,她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 就在沈冽也斟酌半日,准备开口时,夏昭衣终于打破沉默:“真好,上次收到你的信还是十日前,未想在从信便见到了你。我的回信你定没收到,得回去才能看到了。” 沈冽的眉眼温和清雅,不见多日赶路的半分疲倦:“我先去的青香村,未能遇见你,杜轩要我来从信府。” “你去过到青香村了?”夏昭衣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嗯。” “那,你这次来从信是何事呢?公干?” “……不是。” “不是公干,”夏昭衣眨巴眼睛,“该不会只是来找我和杜大哥的?” 沈冽俊容上微有晕染,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这次被他强忍着:“……嗯。” “是,贺川荒地的事么?”夏昭衣问道。 “……” 天影落在少女的眸子里,她的眼睛纯澈而干净。 沈冽发现,在她面前,他真的做不到从容。他是一个过分平静冷淡的人,她却只消一个笑,一个眼神,就能惊乱他寡淡无味的人生。 “不止贺川荒地,”沈冽黑眸深处轻涌着柔波,“还有北境货物和钱奉荣的些许事。” 夏昭衣双眉轻拢,看回前方,轻叹说道:“虽说都可以在信上说,但看似无事,真一件件说起,却又委实庞杂,辛苦你跑这一趟。还有钱奉荣,这厮……着实讨厌。” “他可有伤到你?” “没有,”夏昭衣摇头,“被我伤得倒是挺重,只是杀不了他,很是遗憾。说来,我未曾见过这样一个人,皮糙肉厚又耐痛,尤其痛意还会令他兴奋,蛮力更大,打得更凶。” “我在青香村见到了支长乐。” “支大哥……”夏昭衣低低道,“他眼下只能勉强靠扶墙走动,等过些时日我回去,还得给他推拿。” 沈冽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神情,他微微敛眸,转开变得沉锐的视线。 那日收到杜轩称支长乐不行了的信,他便立即想来游州,临行前又收到更加急送来得信,说虚惊一场,她将支长乐救了回来。 杜轩在信上的语气置满不可思议,完全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沈冽看完信后,心头的大石跌了下去,虽仍后怕,但确认支长乐绝对平安了。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记着,她并非是在不屈江替兄身死才荣冠天下,早在那之前,她便闻名四海。 定国公府的嫡长女,离岭夏昭衣,回春妙手,与阎王夺人命,占星卜卦,与天机斗无常。 细细去算,那时惨死雪地的她,也不过当前这般年龄。 这时飞雪又翩然,夏昭衣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远处的戏龙渡。 渡口外泊着三艘大船,船上黑灯瞎火,港口里更是清冷空荡,一个货物箱都没有。 “钱奉荣那夜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夏昭衣说道,“当时江水很急,他被我伤得不轻,却还能活着,着实命硬。如果那日他死在这江潮之下,那几日的诸多不幸,便不会发生。” 沈冽遥遥眺向远处的岸线,江边风大,但浪却不高。 杜轩在信上对钱奉荣的描述,沈冽凭着文字便起杀意。 现在站在这里听着她慢慢地说着,他觉得那些冷冽的杀意还能变得更残忍。 夏昭衣望了阵,发现身旁男人没再出声,她抬头望去,却见他面容森冷,锐眸如冰凌一般。 “沈冽。”夏昭衣低低唤道。 沈冽转过深沉的眸光,温和道:“你这些时日忙于游州,所得消息应暂不如我来得全和快。谢忠所带人马散得很快,叛逃和死伤者超过大半,他中途又弃了一批人,只剩四千不到。” “这般少,”夏昭衣说道,“那我所说的五千,还是看高了他。” “你投出去的那些信起了作用,他本意想去找宋致易,但被拒绝得干脆。若非他机警,觉察不对后反应迅速,先一日逃走,也许他那四千不到的兵马,会全部折在宋致易手中。” 夏昭衣点点头,语声几分沉重:“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笑不出来。” “悲悯那些流民么。” “是啊,都是鲜活的人命,在他手中这般糟践。” 说着,她忽的抬脚,将身前的雪踢了出去。 力道并不重,松散柔软的雪粒飞扬,被风吹往他们身后,很快消散。 沈冽低头看着那些雪雾散尽,恰遇她又抬眸,目光若雪,和他四目相接。 “我们久别重逢,其实不该说这些,”夏昭衣挤出一笑,“你太吝啬笔墨,信上皆寥寥数语,趁你现在来,我要好好听你说探州的风土人情。” 风吹动她鬓边的发,她的眼眸湛亮湛亮的。 刚才那一脚,是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淘气俏皮之举,仿若这些时日日夜操劳,主持着数千人工程的姑娘不是她。 褪去沉着冷静,满满的灵气流转于她的眼波,依然聪慧,却狡黠的令面前的男人想亲吻她的双目。 沈冽也一笑:“风土人情,或许我了解得还不如你多。” “但我想听听你口中的探州。” “……好,”沈冽点头,“我说给你听。” 歇下没多久的雪花,又开始变大。 万物凋敝,草木秃然,他们漫步走着,偶尔能闻到路旁残余的桂香。 夏昭衣有时会抬头看一看沈冽,他有一张俊美清冷到不似人间该有的面孔,太过不食烟火,以至于薄情疏冷。 但他的骨相和皮相都极致完美,一笑起来,唇角走向的弧度和这一口皓齿白牙,夏昭衣觉得比他手中的武器来得更具冲击力和杀伤力。 慢行一圈后,他们沿着江岸踏雪而归。 泰安酒楼的灯火在人烟稀少的江边尤为璀璨。 忽的,遥遥听到一声“阿梨姑娘”。 二人抬眸望去。 还在想是谁眼力这么好,隔得这么远能在雪雾中瞧见她,而后又听到:“抱歉,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啊!” “这还能认错。”沈冽皱眉说道。 夏昭衣听得他语气中几分不悦,心想认错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嘛。 便见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纤细清瘦的姑娘,寒天雪地之中,只穿着一袭简素的薄袄。 觉察到对面有人,她抬眸望来,渐渐止步。 791 酒不醉人(一更) 风雪迎面,吹开她的额前碎发,碎发下的面庞清丽秀美,一双水润乌黑的眼睛楚楚动人,似含着泪光。 她微微圆睁着这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沈冽。 夏昭衣认得她,是那日在城外,偷偷跑去找父亲的陈永明之女。 关于她的名字,夏昭衣没有去了解过。说来,那时还给白清苑写过一封书信,提过此事。 循着她略呆愣的目光,夏昭衣边走边侧头看向沈冽,一下撞入他的黑眸。 夏昭衣眉梢微动,眼波轻转,询问是否认识。 沈冽微摇头。 夏昭衣点了点头。 在这过程,意识到自己有几分失态的陈韵棋已收回视线,用更快的速度离开。 但经过后走了二十多步,她忍不住又回头,朝这一男一女的背影望去。 都是挺拔的人,男子比少女的个头要高出很多,二人一黑一素的衣裳很不相搭,以及并肩而行,中间却隔着数步,但饶是如此,仍看得出他们关系很好。 友人?情人?亲人? 那少女垂落的发并未绾髻,应当不是夫妻。 陈韵棋眉心轻皱起,收回目光。 心跳仍乱,像只乱窜的小兔,所谓惊鸿一瞥,这初雪飘扬的暗夜,江风略急的江岸,乍然一瞬的撞见着实惊艳,所带起的怦然心动强到忘却呼吸。似日久年深所读的诗文成真,似烟花盛燃,似明月别枝惊了鹊。 “少爷,阿梨姑娘。”后面这时传来声音。 陈韵棋脚步微顿,又回过头去。 刚才经过泰安酒楼门前,便有人将她认错,叫得正是“阿梨姑娘”四字,原来是这个女子,只是这个名字,听着又觉得耳熟。 罢了,于彼此都不过是过路之人。 · 此次来游州,算上沈冽,一共就五人。 一个非要凑热闹的季夏和,剩下三人皆是暗卫,翟金生,徐力,卫东佑。 刚才康剑所见身影便是卫东佑,也是他一直在门口等着夏昭衣和沈冽回来。 夏昭衣听到他的声音,多看了他几眼。 卫东佑眼睛亮亮的,指着他自己,满含期盼。 “是你。”夏昭衣说道。 “我就说嘛,阿梨姑娘一定还记得我!”卫东佑对徐力说道。 夏昭衣莞尔,声音却怅然:“当年在京城,多谢你了。” “当年在京城……”卫东佑拢眉,没说下去。 他是当年沈冽留在京城的暗卫之一,后来京中守将叛变,朱岘横死,京都大乱,他们一直留在她身旁相陪,朱岘的尸体便是卫东佑背回去的。 “阿梨姑娘,一日未吃东西了,来吃点暖身子的吧。”康剑在客栈里面说道。 他一出声,夏昭衣随之闻到了酒香与肉香,还有糕点的甜香,笑道:“还真饿了。” 大厅中间摆满吃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还冒着白烟,说话间,又有几道菜被端上来,夏昭衣记忆好,一眼瞧出这几人不是泰安酒楼的伙计。 她警惕有诈,准备发话,却听季夏和出声说道:“阿梨,你觉得给这泰安楼换个什么名字好?” “换名字?” 季夏和潇洒打开手中折扇,于飘雪的大冬天风骚扇起:“杜轩老兄自支长乐那听来,说泰安酒楼江景一绝,颇具人文诗情,想着游州从信总该有个落脚的地,这便买下来啦。”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环顾大堂,格局未变,但柜台后面是有几分空荡之感,原来摆设用的那些花瓶和质感绝佳的酒坛子,都不见了。 “原来的掌柜呢?”夏昭衣下意识问道。 “这,不归咱们管吧……”季夏和说道。 也是,夏昭衣收回视线。 只是觉得有几分惊奇,因那洪竹明一直声称这家客栈对他的重要性,而且还是祖产,竟舍得卖掉。 可想而知的,价格绝对不便宜。 众人都没吃东西,在等他们回来一起吃。 入座后,徐力捧着一壶温好的酒壶从后院走来,清甜的果香随他步伐溢开。 见夏昭衣转眸望去,沈冽温然道:“这便是探州的青梅雪梨酒。” “你们带来了呀。”夏昭衣欣然。 “何止呢!”季夏和说道,“若非我们能带的东西有限,我看这位沈大公子,巴不得将探州都给你搬来。” 夏昭衣朝季夏和看去。 “……莫听他胡言。”沈冽说道。 季夏和皱眉,桌下的腿朝沈冽轻轻踢去,被沈冽反踩住了脚背。 好心帮他还挨踩,季夏和顿时瞪去,却见他侧身去接徐力的酒壶,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羞愧。 泠泠清酒倒入杯中,酒香沁人心脾。 夏昭衣也不是擅酒力的人,不敢多喝,轻轻品了一口,不由赞美。 “这个酒不太会醉人,”季夏和说道,“不过,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昭衣看了看他,低头望着盏中的酒,再朝沈冽看去。 “他来后喝了很多酒,”沈冽淡淡道,“不知他在想什么。” 声音忽然清冷,似有不悦之事,夏昭衣点头,唇角扬起笑容:“那便不理他,我们喝我们的。” 她一笑,他便也笑:“嗯。” 除了酒,桌上的腊肉与糕果,也都是自探州带来的,还有探州不同做法的糍粑,沾了红糖之后的香味,向来不怎么嘴馋的夏昭衣一下贪上。 季夏和在那边提着筷子生闷气,越气越想,越想越气,忽然福至心灵,开口说道:“阿梨,沈兄想为你做媒。” “咳咳!”沈冽差点没呛到。 夏昭衣:“啊?” “季公子你喝醉了吧!”翟金生叫道。 “不是这个沈兄!”季夏和忙道,“是,是沈谙!沈谙那个沈兄!” 夏昭衣更震惊了:“啊?” 沈冽几乎把筷子捏断,平了平心气,沈冽说道:“他当真喝多了。” “哼!”季夏和嗤声,“我看你才要喝几杯。” 翟金生忽然起身,抓住季夏和的手腕:“你给我来!” 翟金生对季夏和一直非常客气,此次忽然粗鲁,季夏和完全没反应过来。 看着他们去往后院,夏昭衣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冽低头看她,顿了顿,沉声道:“阿梨,我大哥,他没死。” 夏昭衣抬起眼眸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的眼睛深沉且专注。 “他给我写了一些信,但是我看不懂,他惯来喜欢故弄玄虚。”沈冽说道。 回想起千秋殿下面的阴森诡谲,夏昭衣的心情变得压抑沉闷,但看沈冽也变低沉,夏昭衣又一笑,清媚明亮的眼眸雪亮乌黑:“他没死,那挺好的,如此你便跟我一样,又有哥哥了。” 792 都有哥哥(一更) 又有哥哥了。 这句话令沈冽唇角变得苦涩。 他和她都失去过哥哥,但他和她的哥哥,又是截然不同的二人。 她和她的兄长们生来峥嵘,而沈家那样的宅院,他和沈谙注定此生沉暗。 但看着眼前少女的笑,沈冽知道,他和沈谙之间亦有不同。 沈谙喜欢并享受活在那些黑暗之中,他却在满身躁戾之时遇见了她,像细碎的阳光,落在他心上。 “不过,他真要给我做媒?”夏昭衣好奇。 “……没有,”沈冽失笑,“季兄胡言乱语。” “沈冽,”夏昭衣认真道,“倘若沈谙真的还活着,能否让我见一见他?” “你想问千秋殿下的事?” “嗯。” “好,但至目前为止,都是他写信与我,我无法联系他。” 夏昭衣笑了:“如此一听,还真像是他的行事之风,果然还活着。” 这时又上来几盘菜,跟在伙计后面的还有翟金生和季夏和。 翟金生不知跟季夏和说了什么,季夏和一脸酒醒的模样,倒也没有说错话的不自在,平静坐了回来。 酒壶里的青梅雪梨酒,夏昭衣很喜欢,但不胜酒力,只喝了两盏。 沈冽更少,半盏。 而卫东佑他们还嫌不够喝,又开了一坛青稞酒。 吃饭时,卫东佑他们口中所说的探州,跟沈冽所提的又完全不同。 卫东佑跟徐力都觉得探州不够养人,土质松软,水质也差,但气候偏热,晚秋跳入湖中洗澡,也并不觉得多冷。 一些街头的新鲜事,他们也能说出很多,比如时常在街上看到别人打架,原因纯粹简单,仅仅是不小心撞到,或者多瞧了对方一眼。 徐力还说,探州人虽然个头都不高,但性子非常蛮横,不管男人女人,惹急了都是直接拿菜刀出门就找人干架的。 “那他们勤快吗?”包工头夏昭衣问道。 “懒,那可懒了!”卫东佑说道,“听说修个木桌都得拖个三天。” “哦……”那还是算了吧,包工头夏昭衣打消招人手的念头。 沈冽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夏昭衣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在旁边安静听着。 不过夏昭衣时常会转头问他几句,沈冽喜欢她跟他说话的样子,为此他第一次对她耍心眼,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他偏悄悄引导她再问一次。 楼上客房都是干净的,因黄姑娘的死,夏昭衣不想再住天字号楼层。 沈冽同她去了四楼,四楼的格局布置完全不同,客房数量要更多,中规中矩,简单宽敞。 廊道尽头有几道窗,伙计还在送沐浴的热水上来,夏昭衣和沈冽便停在了这。 没有光,窗外再白的雪也只有黑色的影。 但风是鲜活的,呼啸来去,偶尔改了风向,往室内吹来。 两杯酒足够微醺,加上暖菜暖饭,夏昭衣白皙的脸蛋此时浮着淡粉,一双眼眸更似含了秋水。 先前觉得很多话可以在信中说,现在发现,信上数语真的说不明白。 尤其是他去的探州和她所留的青香村,在他们手下和旁人眼中,都充满不完美。 “杜轩在信上不止一次提过女子学堂,”沈冽说道,“不过最难的一点,是寻不到女先生。” “我可以,但我太忙,”夏昭衣一笑,“我有太多要做的事了。你呢,这次是偷闲出来的吗?” 沈冽笑笑:“嗯。” 并不算偷闲,而是探州和望桦根本打不起来。 刚到磐虞乡,他们便被偷袭了,但是没能让对面如愿。 等他们迅速开始回击,对面便一直在躲,蔺氏的人一边追,一边又怕对方有诈,要引他们去什么陷阱,所以蔺氏又下令不能追太狠。 林建锐是个好战分子,同时又尽忠听话,既想着打,又不得不乖乖服从,不时问沈冽怎么办。 沈冽自我定位非常清楚,他自愿当个工具人,关于战略问题,他不给意见。这是当初来探州时就说好了的。 就这样反复拉扯,沈冽看出最起码还得僵持一个月,于是他说走就走,直接北上来游州,去见朝思暮想的人,一眼都成。 来后遇上几分坎坷,去青香村未见到她,一路北上,问了几段路,都不知她现在在主持哪段。 结果今天下午才到从信府,便在这里碰见了。 客栈门前的不期而遇,一眼就能将叠叠层山赶路的疲惫都扫尽。 而这些疲惫,在与她聊到现在,沈冽只字未提,本就是奔赴她而来,甘之如饴。 反倒是现在听她随口一提的太忙,沈冽脑中几乎条件反射地在想,他能做什么。 这时屋中热水备妥,伙计在后面恭敬提醒。 “你先去沐浴,”沈冽温和道,“沐浴完早些睡觉。” 夏昭衣点头,沈冽见她不知在想什么,却见她眼睛亮了一亮:“我大约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 “是纪律和人心,”夏昭衣看着他,“不论探州还是青香村,我们之所以觉得可以留下去,与纪律和人心有关。” 青香村是个宗族意识强烈的村子,女人不入祠堂,连祖宗拜祭都没资格参加,但青香村在固化思维之外,又有着淳朴善良,像大兰子这样的少女可以满村跑,在很多民兵面前说得上话。 当然,这也是她们自己参与劳动所得到的话语权。 虽守旧却能接受开化,虽固执却不是不能讲理,这是比地理条件更让人觉得优秀和可留的原因。 沈冽莞尔,淡笑道:“阿梨,你先去沐浴。” “嗯,你也早点休息。” 四楼的客房比三楼要小上一半,烛火清幽,窗外风雪越大,屋中越显静谧。 夏昭衣除去身上衣物,少女纤细光润的双腿迈入浴盆。 独自一人在屋中,格挡用的竹墨五牒屏便无需拉上。 她的视线越过半个屋子,停在烛台旁的湖绿色小荷包上。 荷包里装着银两和折叠的花笺,还有一张纸。 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公正道义。 夏昭衣收回视线,心绪忽然变得沉重。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将自己沉入浴盆里。 793 待客之道(补更5.11) 陈韵棋一直站在门口。 风雪打在她身上,她看着地上的雪,心随着漫天大雪一起,又冻又麻。 一直到晨光初现,后面的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轻轻打开。 披着一层薄衫的诸葛氏全然没想到女儿站在这里,愣了半响,不自在地从屋中走出,悄然将门合上。 少女被冻得太狠,有些缓慢地回过头去。 母亲脖颈处留着的红色淡痕,还有身上那股没散走的男人腥味,让她近乎麻木的双目渐渐变红。 “是……窦立新吗?”陈韵棋问道。 诸葛氏渐渐恢复平静,朝另外一边的侧房走去。 “母亲!”陈韵棋跟上,低声道,“是他逼得爹爹非得假死不可!你为何还要来这?你非得次次如他所愿?” 诸葛氏一声不吭,进屋后,将头上的发簪都取下,放在梳妆台前。 陈永明一“死”,在白清苑的帮助下,聂挥墨没有对陈永明的妻女赶尽杀绝。 这座院子便是白清苑的旧产,自陈家的家产田产被封后,母女二人尚还有两个去处,除却诸葛族人所提供的旧宅,另一处便是这里。 这里也是窦立新常让诸葛氏来“伺候”的地方。 能生出陈韵棋这样秀美的女儿,诸葛氏自然也很漂亮,年近四十,却让人觉得只有三十出头。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拍门声,声音非常急促。 诸葛氏皱眉,放下才拿起的梳子,起身走去。 陈韵棋要跟上,诸葛氏拦着她:“你别出来。” 来喊窦立新的,是他的贴身近卫。 诸葛氏才将门打开,近卫便大步朝主屋跑去。 “都尉!”近卫在门口大喊,“都尉!” 窦立新睡得很沉,男人在一整晚的放纵之后,困意是极重的。 好一阵,窦立新才撑着疲累的身子出来:“何事?” “赵监副使被查了,一个时辰前被人带去了行中书院!” “操!”窦立新大叫,“他娘的到底有没有完!!” “……都尉,季长史来问,我们要怎么办。”近卫艰难说道。 聂挥墨哪怕人不在从信了,但是他所下的严查死令,让整个游州官场至今仍地震着。 当初在津义湖旁跳湖自杀的三个州官,死前毁掉了所有证据,想要用自己的死换个家宅平安。 但是聂挥墨并没有放过这些人,这三个州官的家族都被抄了。 官场新贵们最经不起吓,尤其还要连累到宗族,宗族里的人最先不放过他们。 这几个月,自首的人越来越多,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层关系接着一层,谁能想到,当初不过只是勒死了一个净芸阁的黄心雨,竟快把和彦颇大人布置在游州的所有暗线全部牵扯出来。 窦立新和季长史跟游州这些官宦则不同,他们身体里流得血,可不是中原人的血。 继续这样下去,两年的布置和调度,还有花出去的银两,全部泡汤。 窦立新忽然抬头,看向还站在院中的诸葛氏。 诸葛氏努力降低存在感,忽然触及窦立新的眼神,她脸色一白,真真被吓了一跳。 “你的女儿呢?”窦立新问道。 站在屋中门后里的陈韵棋一愣,手指不由自主攥紧。 “她一直病着,一到冬日便身体不好。”诸葛氏艰难说道。 “聂挥墨好她这口,”窦立新冷冷道,“我为啥要你这老女人,不要你女儿那样鲜嫩的,我早给你说过原因了!” 诸葛氏整颗心都在颤抖,微微垂下头:“爷,我女儿真的病得严重。” “病着岂不更好,楚楚动人,见之生怜?我下午便要见她,你回去安排!” 诸葛氏咬着唇,但在他跟前不敢忤逆,假意先应了下来:“是。” 窦立新随着贴身近卫离开了,诸葛氏才回去侧室。 进屋便见到女儿瘫软在地,一脸惨白。 诸葛氏的眼泪掉了下来,俯身将她扶起。 双腿着实无力,陈韵棋根本站不起来。 “你那没用的父亲,将我们孤儿寡母留在这炼狱之中,到头来,你只会怪我。”诸葛氏说道。 “不如死了的好。”陈韵棋哭道。 “你尚还年轻,说什么死字,这大好人生你都未曾过过!”诸葛氏打她的手。 “那下午若要来找我,母亲如何是好?” “他想找你又不是一回两回,硬着头皮继续死撑下去,又待能怎?” 陈韵棋垂下头,眼泪越流越凶,却忽然想起一个人名。 “阿梨姑娘……”陈韵棋说道,“母亲,你可还记得那个阿梨姑娘?” 诸葛氏拢眉,点点头:“嗯。” “便是她在聂将军面前替我们求下这条命来的,”陈韵棋一喜,“母亲,她又来了,我昨夜撞见了她,她就在从信!” “她还会帮我们吗?” “会的,定会的,窦立新是和彦颇的人,和彦颇的妻子是陶岚,阿梨姑娘又是定国公府的孤女,她跟陶岚是死仇,她定会帮我们的!” 诸葛氏将信将疑望着她。 “母亲,我这便去找白姨母,母亲你先回舅舅那处宅子休息!”说着,陈韵棋擦干眼泪,往外面跑去。 同一时刻,夏昭衣和沈冽在邰府门口停下。 二人各自撑着把伞,天上的雪纷纷落下,夏昭衣的衣裳是今早伙计送来的崭新的金银线绣淡白色缎裳,一袭纤长的白纱拢在裙外,雪花落在上面,成了最贴合天地的饰物。 沈冽则是一身月牙白锦服,腰束淡金佩带,背影极为秀挺,宽肩瘦腰大长腿,站在夏昭衣身旁,足足高出一个个头。 两套衣裳的颜色搭配,出自于翟金生和季夏和的小心机,还有他们在从信商铺间的连夜奔波。 “是这里么?”沈冽问道。 这一片的屋宅都差不多,加上落雪,实不好认。 夏昭衣点点头,上前叩门。 很快便有一个仆妇将门打开,看到外面的夏昭衣,仆妇愣怔片刻,惊道:“阿梨姑娘?” 之前皆中性打扮的清丽少女,一袭华服下,气质更为出众,俏美又清冷的面庞,执伞立于雪中,活脱脱的自梅园雪景之画中走出。 仆妇的目光不由自主朝旁边移去,落在年轻男子俊美光洁的天颜上,下意识便道:“好俊俏啊。” 沈冽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她。 仆妇忽觉头皮发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是来找我们家老爷的吗?老爷……不在家呢。” “他去了哪?”夏昭衣问。 “自打之前夫人求姑娘帮陈县尉那事后,老爷现在一直留在学堂,每次去找他都在画画,昨儿我才将过冬的衣裳给老爷送去呢。” 夏昭衣点头,看来白清苑让她去找聂挥墨替陈家母女求情之事,的确触及到了邰子仓的原则问题。 “无妨,”夏昭衣一笑,“我不是来找邰子仓先生的,我找你们夫人。” “找夫人?”仆妇点点头,但又觉得直接将人放进来不太好,说道,“那,阿梨姑娘你稍等,我去问一问我家夫人。” “好。”夏昭衣点头。 仆妇歉意笑笑,将门轻合上。 沈冽平静的眉眼浮起不悦,看向夏昭衣冻得微红的手指,忍着将她捧来握在掌中的冲动,沉声道:“这便是这夫人的待客之道。” 夏昭衣笑了下,看向他:“你可冷?” “不冷。”沈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看向夏昭衣的手指。 794 良心可痛(一更)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手,手指上面有很多新长的小茧子,都是一次次疼出来的,手指粗糙了很多,眼下红的很不寻常,以及一直在发痒。 这具身体此前未生过冻疮,这个冬天,怕是难捱。 她不是没想过保护自己,只能说没有那些保护,手指现在的情况可能更糟。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抬头又看向沈冽,目光坦然干净。 沈冽从她的指尖望回她的眼睛,询问关怀之类的言语累赘多余,只能希望她的路造得越快越好。 门在这时被打开。 他们转头望去。 白清苑亲自迎了出来。 居家的冬日暖袄,温婉得体,脸上的笑容略显憔悴,但雅持着她一贯的端庄贤淑。 “阿梨姑娘,”白清苑福礼,欣笑说道,“许久不见。” 笑意中却带着几分局促和不自在。 “白夫人好。”夏昭衣说道。 “这位是……”白清苑看向沈冽,顿然惊艳。 “在下沈冽,”沈冽说道,“见过白夫人。” 白清苑画功不及丈夫邰子仓出名,却也是个擅画的,一双眼睛望去,便道为天人。 玉为骨,花为容,口中说得是敬语,神情也无半分倨傲,偏令白清苑觉得其疏离孤冷,不敢攀近。 就,就跟这位阿梨姑娘一样,都是让白清苑觉得不安的人。 “见过沈公子,”白清苑说道,而后看向夏昭衣,抬手做了一个请,“阿梨姑娘,屋外天冷,速速进屋吧。家中仆妇不懂事,阿梨姑娘莫怪。” 屋宅偏清冷,进去便看到邰府为数不多的仆妇丫鬟正在奔波抱炭。 白清苑节俭,邰子仓不在家,她能不烧炭便不烧,自入冬后,家中没有一日是暖和的。 白清苑将夏昭衣迎去正堂,炭火才起,暖意来得慢,她亲手奉上泡好的茶,微绿色的茶水飘着一等的雨前茶叶,尖尖的嫩芽,形同小舟。 “此前一别,还在想下次见到姑娘会是什么时候,没想岁末之前还能见到,着实太好。”白清苑坐下后笑道。 夏昭衣不喜客套,笑了笑后直接说道:“白夫人与我打过多次交道,应该了解我的性情,我素来麻木,对旁人的事鲜少放于心上,极难有共情之心,除非于我有价值。就如白夫人当初在街上所写的唐相思三字,知道其可以将我引出。” 白清苑面上的不自在立时变得更明显,同时心下略慌,不知她要说什么。 “阿梨姑娘,为何好好的要提起……” “但有一件于我而言是闲事的事,我插手管了,”夏昭衣看着她,“白夫人,便是我离开从信后,给你写得那封信。” 白清苑的手指骤然攥紧,脸色一白:“阿梨姑娘说的是,有关陈永明的那封信。” “那日我和支大哥离开从信,我们在城外无意中见到了陈永明和他女儿。我起初误认为陈永明乃落魄商贾,可以助我些许忙,等发现不是后,我抽身要走,不想再耽误时间,便将这些写在纸上,寄信给夫人,希望夫人为黄家姐妹主持公道。” 白清苑垂下头,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屋中几个炭盆上的暖意缓缓烘烤而来,她却觉得更冷,如坐针毡。 “看来,白夫人将我的信不当一回事。”夏昭衣淡淡道。 “不是的,阿梨姑娘……”白清苑不敢看她的眼睛,细弱蚊声。 “其实,我当时也可以将陈永明抓了,随便交给驿站的官差,”夏昭衣看着她,“但是白夫人,是你令我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我想着让你来补救,可你根本没有做到。我今早起来便去打听,陈永明彻底逃得无影无踪。” “那姑娘是自己自缢在泰安酒楼的,这,这不算是阿梨姑娘你害死的呀。”白清苑颤声说道。 “白夫人,说出这句话时,你的良心,可有在痛?” 白清苑眼眶变红,手指轻微发着抖。 “那时,陈永明要他女儿两日后准备衣物干粮给他,他女儿,可有找你帮忙?”夏昭衣继续说道。 白清苑偏头看向外面,不敢回答。 “看来,是有。” 屋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忽地起风,一阵雪花飘进屋室,被融融暖意瞬间化了。 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讥讽的表情,从坐下来后到现在,她一直很平静,说话不疾不徐,语声亦淡雅温和,但每一个字,对白清苑而言都像是一颗钉子。 白清苑看着满地的霜雪,不知如何是好。 在听到仆妇说,那个阿梨姑娘来了,白清苑便开始不安了。 她当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信,而她那样的奇女子,是脚踏四海的。 “沈冽,”夏昭衣看向沈冽,“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嗯。”沈冽望着她。 夏昭衣淡笑,目光却转向白清苑:“从信府有一个小县尉,叫陈永明,他是陶岚的丈夫和彦颇在从信收买的官员之一。这个陈永明,或者有可能是陈永明的同党,他们杀害了阳川坊的心雨娘子,意图灭口,后又在衙门口杀死了她们的娘亲。心雨娘子的妹妹黄心月得以走运,遇见了辛顺先生,辛顺先生怕她亦被人杀害,特意将她保护在泰安酒楼,但那伙人仍不放过她,几次追杀至酒楼,还撞在了我的手里。” “嗯,然后呢。”沈冽问道。 “陈永明事发,他便在衙门后边放火,杀害了一个替死鬼。他虽然逃了,但是他的妻女被官府的人抓走了。恰好我们眼前的这位白夫人,她跟陈永明的夫人是好友,便有求于我,让我帮她救出好友。陈永明该死,但我认为其妻女不该受其拖累和株连,我便去找聂挥墨,谈妥后,他答应将陈永明的妻女放了。” “可就因我此举……让一位家破人亡,被人四处追杀的姑娘彻底放弃了生念,自缢在我门前,”夏昭衣语声变缓,“那姑娘死前,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公正道义。” “阿梨,”沈冽低低道,“她执拗于她的心念,她是可怜人,但是她的死的确与你无关。如你所说,陈永明的妻女不该受连累。” “但是,”夏昭衣看着白清苑的侧脸,“陈永明的女儿,却在帮着她作恶多端的父亲逃走。我想着此事与白夫人有关,便写信给白夫人,特意说了这对父女两日后还会再见。我希望白夫人能让官府的人抓住陈永明,还黄家姐妹一个公道,结果……” “结果,”沈冽亦看向白清苑,“这位白夫人以为你将一去不复返,不仅没有这么做,还反帮了那位女儿,提供了物资帮助,让陈永明更好地逃走,是这样吗?” “是这样。”夏昭衣说道。 白清苑的眼泪跌落了下来,浑身禁不住在颤抖。 “她哭了,”夏昭衣淡然一笑,“沈冽,她为什么哭呢。” “绝不是因为良心,”沈冽说道,“因事发而哭,她在害怕。” “这眼泪,真不值钱。”夏昭衣说道。 795 你我之间(一更) 夏昭衣没再同白清苑说半个字。 她说,沈冽,我们走吧。 两个人便离开了。 白清苑瘫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撑开手中的伞迈下檐廊,秀挺背影在风雪中离去。 白清苑修长纤细的指攥紧木椅的扶手。 少女什么都没说,连惩罚都没说,如若说了,她至少有个底,可是现在…… 怎么办。 一个仆妇惴惴不安地将夏昭衣和沈冽送至门口,要他们慢走,合上门后,长长出了口气。 这对年轻男女,合在一起连四十岁都没有,这无形气场,真是吓人。 宅子外面的积雪没有人清扫,较来时又积厚数寸,沉默走了很久,沈冽低头看向少女:“那黄姑娘,可还有其他家人?” “没有,”夏昭衣摇头,语声失了方才的平淡,变得沉重,“据说她娘亲待她一直不好,唯一相依为命的,只有姐姐。” 沈冽浓眉轻皱,认真说道:“阿梨,我不喜我父亲,一直恨他,他视我更为肉中之刺,恨不得我在这世上消失。可如若他犯了事,我却绝对会受其牵累。” 夏昭衣脚步微微变缓,抬头望着他:“沈冽……” “所以我自小便认为,株连是这世上最愚昧荒诞的罪名。你保下陈永明母女之时,并不知晓后面将发生的事,于你当时所为而言,你无错。所以,”沈冽目光变深,“阿梨,黄姑娘的死,你可以为之可惜,却无需为之自责。” 夏昭衣看着他,顿了顿,看回前路。 雪越来越大,风自他们身旁穿过,安静良久,夏昭衣轻声道:“沈冽,谢谢你。” 沈冽侧眸望她,淡淡笑了下。 少女的目光一直看着前面的雪,纷纷扬扬的空地和巷弄,草木被覆,水井白了头,倚在角落的木柴和竹凳披了层白霜,万物静谧纯净,洁白无暇。 “谢谢……”夏昭衣又说道。 她清楚沈冽有多不喜欢他的幼年,也确定这些年沈冽从不与人提及,但是现在,他却肯剖开记忆,对她说起“父亲”二字。 “你我之间,何须说谢。”沈冽说道。 夏昭衣莞尔,抬眸望他一眼:“嗯。” · 夏昭衣此次进城时没有要久留的打算,康剑今早便去寻那些工人了,雪夜喝几壶热酒,每个人都睡得很好。夏昭衣和沈冽回去泰安酒楼时,这些工人们正准备出发离开。 同进城那样,不能一口气地来,现在亦需得分头行事,带齐昨日买妥的粮食和衣物,分批离城。 见夏昭衣回来,工人们都起身问好,纷纷叫着“阿梨姑娘”。 “我可能要晚点才回,下午或明早,”夏昭衣说道,“你们先回去,出城时注意小心,若遇上任何事情,不要莽撞,被带走便带走,一切有我。” “没事,阿梨姑娘,我们都是从信口音!” “对,阿梨姑娘你放心!” “嗯,”夏昭衣点头,“我有些事,先上楼。” 季夏和和徐力坐在大堂最里面,两个人身前铺满图纸,抬头看着夏昭衣去到楼上,他们再齐齐转头看向沈冽。 沈冽正在和卫东佑说话,不知嘱咐什么。 卫东佑点头,转身朝外面跑去。 “沈兄!”季夏和抬手,示意沈冽过去。 沈冽垂眸望了眼他们身前这堆图纸,委实乱七八糟。 自昨夜知道夏昭衣不住三楼的原因后,今早沈冽出门前就叮嘱了,要将整栋楼拆了重建。 “这只是初步草稿,”季夏和自己也意识到不太行,将图纸收起,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将你这酒楼上上下下,忽然一新,保证看不出之前的半点模样!” “你叫我过来是?”沈冽说道。 “那城外造得路,咱们是不是也得跟着去?” “你们不用去,我和徐力去。”沈冽说道。 “远么?” “算上现在下雪,徒步或许得四个时辰。” “这么远!”季夏和有些遗憾,“我还想着去见一见你家阿梨姑娘挥斥方遒,主持大局的模样呢。” “别胡言。”沈冽肃容。 “行行行,”季夏和说道,“不过沈兄,你快给这客栈取个名,我等下便去找人做匾额。” 沈冽朝他们一旁的窗子望去。 因屋内燃得无烟炭太多,过于热了,所以窗扇是开着的,又因恰是侧开的窗口,能隐约望到江面。 几艘舟船停泊,水面映影着天雪,江风在水天之间呼啸,长卷着荡向远处天涯。 沈冽忽觉心弦被触遇,说道:“就叫天雪楼吧。” “这么随意?”季夏和说道。 “那叫夏和楼。”沈冽朝他看去。 “别闹,沈兄,取我名字干啥!” “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挺好,”沈冽说道,忽而清俊一笑,“要不你改个姓,把季换成愿。” “什么乱七八糟的!”季夏和皱眉。 沈冽笑容变得灿烂,转身上楼。 “你家少爷哪不对劲了?”季夏和看向卫东佑。 “哈哈哈哈……”卫东佑大笑。 大堂的工人们隔上半个时辰便出发离开,每次离开都大约前后六七人。 夏昭衣一直在屋里画图。 沈冽站在四楼楼梯口,望了她的房门一阵,最终没有去敲,回了三楼卧房。 与此同时,陈韵棋在大雪里叩开了邰府的门。 开门出来的仆妇瞧见是她,想起今早的事,不想让她进屋,可又有些于心不忍,说道:“外面天冷,陈小姐先进来。” 让陈韵棋在院内的檐廊下等,仆妇去找白清苑。 自夏昭衣和沈冽离开后,白清苑一直在那呆坐着,没有挪动半分。 听闻陈韵棋来了,她缓缓抬起眼睛:“……她这个时候来找我?” “嗯,她穿着单薄,嘴唇都冻紫了。”仆妇怜惜道。 白清苑听着也觉恻隐,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屋内的炭仍很滚烫,陈韵棋迈过门槛进来,看向还未收拾的两盏茶杯,再看向白清苑。 “姨母,府上来了贵客?”陈韵棋小声问道。 “嗯。” “姨母……似乎心情不佳?”陈韵棋看着她的面色。 白清苑振作了下,冲她挤了个笑容:“没,没什么,你来找我是……” 796 我陪你去(一更) 丫鬟送来参茶,同时将夏昭衣和沈冽的茶盏收走。 两杯茶水已冷,未曾被他们碰过半下,陈韵棋看着丫鬟端走,转向白清苑。 一眼能看出白清苑在强颜欢笑,陈韵棋不敢多问发生了什么,在心底斟酌言语后,将自己的来因说清。 她的声音本就很轻很细,尤为柔和,加上家中变故,近来说话越发没有底气,小声说完后见白清苑睁着眼睛望着雪地,一时分不清对方有没有在听。 “……白姨母?”陈韵棋说道。 白清苑抬眸朝她看去:“嗯。” “我说得这些,姨母可听到了……” 白清苑脸上露出为难神情,转而眼眶变红,望回外边的雪地。 安静一阵,白清苑开口道:“别去找她,她不会想见你的。” “姨母说得是谁?” “便是你想找的那个阿梨姑娘,”提及她的名字,白清苑脸色都变白几分,“她不会帮你的,不仅不会帮你,甚至还会将你押送官府,你别找她,今后也别找我……” 陈韵棋愣了,一双美眸微微圆睁。 “姨母,她同你提起我了?” “你,你别多问了!”白清苑说道,顿了顿,她转眸朝陈韵棋看去,“贤侄,不是姨母不肯帮你,姨母如若孑然一身,定什么都帮你,豁出命也可以助你。可是,我有家,有丈夫啊。” “你是担心,她会迁怒到邰先生身上……” “你走吧,我什么都不能帮你了,她手眼通天,怕是你现在来这我,她都立即知道了。”白清苑颤着声音说道。 “为什么?”陈韵棋不理解,“我未曾得罪过她,她何以这般待我?” “你助你父亲逃走,我也助了!”白清苑激动道。 陈韵棋再度懵了。 白清苑平复心情,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后,冷静地看着陈韵棋。 “贤侄,我给你一些银两,你带着你母亲离开吧,离开从信走得越远越好。” “如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南边战乱,北边的人又在往南逃。姨母,那阿梨姑娘不是个好人吗,她会这么铁石心肠,不帮我吗?” “你怎还不明白,她不仅不会帮你,更会直接将你送去官府!” 陈韵棋面色惨白,手中捧着的热茶仿佛顷刻变冷。 “你走吧,”白清苑不敢再看她,唯独自己又心软,“今后能不找我,便别来找我。” 屋内的丫鬟仆妇们都不敢出声,众人的目光小心打量着客座上的少女,她像是反应不过来,一张俏脸失了血色。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将参茶放回去,有些局促地起身,冲着白清苑福礼。 “韵棋谢过这些时日,姨母对我和母亲的照顾……” 白清苑没有看她,侧容冰冷。 陈韵棋抿唇,抬脚朝外面走去。 雪花纷扬降下,她拾起倚在门外的伞,没再回头,快步离开了邰府。 · 时至未时,酒楼中的工人不剩几个。 卫东佑,徐力,季夏和还有翟金生都在楼下大堂,四人一起商讨酒楼装修的事。 今早翟金生便出门去找工匠师傅们了,已谈好开工的时间,就算冬日,工匠们也愿意干活,着实缺钱。 夏昭衣和沈冽一直在楼上,期间徐力偷偷去楼上瞄了眼,发现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 翟金生沉默,季夏和摇头,卫东佑不能理解为什么向来果敢决断的沈冽不说清楚。 “你不懂。”已经懂了的季夏和拍一拍卫东佑的肩膀。 “季公子之前不是还非得撮合吗?”卫东佑说道。 “是啊,我被他拉去后院说通了。”季夏和指指翟金生。 “一,如若阿梨姑娘不喜欢少爷,少爷一旦说出口,反致他们之间的交情于奇怪之地。届时覆水难收,再好的交情也回不去了。”翟金生说道。 “那二呢?” “二,”季夏和抬眸朝上边看去,“咱们这群人,包括沈兄,不都是流浪汉吗?” 卫东佑一愣:“咱们,流浪汉?” “寻常女子便算了,”季夏和抬手一拍卫东佑的肩膀,“这可是阿梨,眼界比咱们这些大男人都还高呢!沈兄除了钱,还有啥?” 卫东佑似懂非懂,唯独听明白一点:“的确,阿梨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寻常女子,哪个敢说造路便造路,捋起袖子便去干了。” “可是,”徐力道,“少爷总也不能这样一直拖着吧……” “这还叫拖吗?”翟金生皱眉,“咱们这次来从信,不就是因为少爷想见一见阿梨姑娘么。” “慢慢来吧,”季夏和轻叹,“徐徐图之,也就咱们操碎了心。” 话音落下,听得楼上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很轻很轻。 四人立即正襟危坐,对着桌上图纸一本正经的指指点点,一通胡说八道。 也不知下来得是谁,反正肯定是当事人之一。 脚步比开门声还轻,略显轻盈。 “一定是阿梨。”季夏和用气音说道。 “少爷咋没跟着出来。”卫东佑费解。 “很快,信我。”季夏和说道。 “阿梨姑娘来了。”徐力忙道。 “咳咳!”季夏和轻咳一声,指着图纸,“这根木头啊,我认为它不像木头。” “它,它是图纸,画上去的。”卫东佑结结巴巴地赶紧说道。 “哦……”自知失言的季夏和忙道,“那看看这个角落,我觉得这里的雕花可以仿照前朝的那个什么皇帝派给什么大臣去走访民间……” 夏昭衣好奇他们在干什么,下楼梯时乌黑雪亮的眸子落在他们的桌上。 这时,听得楼上又传来开门声。 季夏和露出得意神情,冲卫东佑扬了扬眉。 夏昭衣停下脚步,转眸往后面看去。 看到沈冽高大挺拔的身影徐步下来,夏昭衣冲他一笑。 “沈冽,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你自探州跋涉至此,我本想明日再回去,但是……” “我能陪你去吗?”沈冽打断她,语声温和。 “你要陪我去?” “嗯,我想去见识一下。” “倒是也行,但是路途遥远……” 沈冽淡雅一笑:“阿梨,能有探州至游州远么。” “这倒也没有。”夏昭衣莞尔。 797 万事顺遂 不同于夏昭衣带人进出城门都要分开行事,沈冽他们这次进城,是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进。 一群贵气逼人的年轻儿郎,一声不吭,已令城门郎吓坏,哪敢多问。 季夏和的坐骑也是宝骏,现在提出要借给夏昭衣,同时想着经此一别,他日相见又是山遥水阔,季夏和话便多了不少,问夏昭衣打算何时南下。 “我要往东,”夏昭衣笑道,“南下不知。” “往东?找李乾么?”季夏和问。 “嗯。” 此次下山,师父曾问她是北上还是东去,她选择得便是东去。 但北元的物资辎重却成难题,她经衡香北上来游州,为得便是寻一条运输之路,但乱世中的路着实难觅,干脆便自造了。 季夏和又问了一堆,还问及宋致易那边的悬赏。 夏昭衣颇有耐心,逐一回答,沈冽在旁却听不下去:“你若在学堂上这般求知好问,也许现在已成大家。” “那我现在还真有几把刷子,”季夏和洒然一笑,“本公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在整个醉鹿,我那文章和骑射本领,那可是一等一的。” “阿梨姑娘,你看看他,”徐力说道,“要不,阿梨姑娘考一考季公子?” “考?”夏昭衣说道。 “对!” “是啊,李姑娘,考他!烤熟他!”卫东佑说道。 夏昭衣笑道:“学术无可考也,辩一辩倒是可行,但我眼下匆忙,没有时间。” “既然季兄想卖弄,不如写篇文章,”沈冽说道,“杜轩得闲便喜搜集四方文章,整理成文集,便看看你的文能否如他的眼。” “那肯定没问题!”季夏和嗤声,“我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妙笔生花!” 四匹骏马被自后院门外牵至前堂,沈冽看向夏昭衣:“阿梨,走吧。” “嗯,”夏昭衣笑着点头。 同大堂众人告辞,才出得门外,便觉寒风凛冽,不过一道门的距离,却似冰火两重天。 季夏和他们都起身送至门口,瞧见少女上马身姿利索干净,季夏和忍不住又得夸上几句。 夏昭衣戴上兜头的风帽,于马背上回身,一抱拳:“他日再见!” “阿梨姑娘万事顺遂!”翟金生同样抱拳。 客栈门前没什么人,夏昭衣和沈冽策马离去,徐力和康剑则故意跟他们保持距离。 长街白雪皑皑,听到马蹄声,偶尔会有人探头出来张望,目光落在这一男一女身上,忍不住多瞧几眼。 一直到离开从信府,他们都没有说话,城门守卫见到他们,同样不敢拦,天雪之下的年轻男女,一看便不是好招惹的贵胄人家,便任由他们走了。 大雪虽大,城中的马蹄痕迹并没有立即被抹去。 陈韵棋撑着伞,从巷弄出来,目光无意识地自这些马蹄印上淡淡扫了一眼,垂头往前面走去。 但偏就那么巧,她所去的这些街道,全有这马蹄痕迹。 直到快到江边的长街,才见大雪所覆。 江上的风尤其寒,她看着沿街尽头出现的那座高大客栈,渐渐停下脚步,目光变得悠远而迷茫。 798 夜宿深山(一更) 风越来越大,陈韵棋身着一袭薄衫,背影却立得挺拔。 久望酒楼无言,她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大江。 顿了顿,陈韵棋抬脚走去。 江上的浪潮很缓,江面依然没有结冰。 陈韵棋握着伞柄的手有几分颤意,一行清泪自白净面庞上淌落。 她自认饱读诗书,早有气节风骨,要她委身于害她家破的聂挥墨,她无法做到。 转头望向身后的泰安酒楼,陈韵棋眼眸便得明亮,眸光凄楚而坚韧。 “阿梨,”她很轻很轻地说道,“既然你觉得我欠了黄姑娘一命,那我便顺道,一起还了。” 陈韵棋抬手抹去眼泪,往江边走去的同时,垂手将伞弃掉。 寒风迎面,临死多少会觉害怕,待双脚立在岸边,半个鞋底悬在外头,她闭上眼睛,再无犹豫,纵身一跃。 被大风吹来的伞面经过窗旁,卫东佑和翟金生同时看到。 下意识随着竹伞朝江旁望去,二人同时惊道:“不好!” 季夏和随着他们跑出屋外,便见二人头也不回地朝水中跳去。 “这还了得!”季夏和面色发白,忙叫后面听到动静跟着跑来的伙计去准备粗壮麻绳,等下用来捞人。 江水着实刺骨,手脚像是被数万根冰钉捶打,卫东佑和翟金生在水下捞了半日,上来换气数次,终于,跳江的女子被他们二人自寒江里拖出。 伙计适时递来暖毯,卫东佑和翟金生顾不上披,指着没有反应的女子:“她可还活着?” 季夏和抬手在女子胸口用力按了数下,再去捏女子的口鼻,就准备口对口渡气,女子一声咳嗽,口中的水险些喷到他脸上。 陈韵棋睁开眼睛,目光缓缓朝他们望去。 三个男人连同后边的伙计们松了口大气:“总算没白救!” 将陈韵棋带回客栈,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江面上的寒潮让视线能见度越发小,卫东佑和翟金生一边围着炭盆取暖喝参茶,一边在担心城外会是什么模样,沈冽他们现在去到了哪。 不过实际情况,比他们所想要好上很多。 虽然风大,但夏昭衣选择了一条背风山道,虽然路途要远上数个时辰,但风雪很难从高山那头吹来。 越往深山,山道越崎岖,他们不得不将马儿的速度缓下,待夜深至子时,方从山区离开。 全程为避风雪入喉,他们很少说话,等终于可以停下休息,方有几句交流。 徐力和康剑去清洗用具与打水,封冻的河道被他们凿开,竟在水下见着几条大鳜鱼。 鳜鱼冬日少见,但初冬鳜鱼最为鲜美,二人顿时抛下用具,一路追去,愣是在水流下端让他们带回三条近七斤重的大鳜鱼。 两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高兴得像十一二岁的男童,边叫嚷边欢快奔回,正在树木旁的夏昭衣和沈冽被逗笑。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手去抓的木枝再度被沈冽先一步夺走。 沈冽利落割断木枝,朝她看去:“阿梨,你去坐着。” “可我闲不下来。”夏昭衣说道,纤指漫不经心地一动,匕首在她手中陡转了圈,刀刃转了朵银花。 “看书呢?” 夏昭衣笑了笑,抬头朝天上看去:“那还不如瞧一瞧星象。” 少女往上望的眼眸尤为明亮,黑白分明,睫毛纤长而挺翘。 天上星子不多,但好像都跌进了她的眼睛,沈冽心跳漏了数拍,垂头手起刀落,又割下数截树枝。 旁边的少女却好像真的闲不下,没看几眼,又俯身来伐木。 沈冽再度抢先一步。 夏昭衣失笑:“沈冽,我又不是不会干。” 沈冽将木头抛掷一旁的木堆,回头望着少女眉眼,认真说道:“阿梨,我不日便要回探州,分担不了你太多,眼下这种小事便由我来。你的手指能休息便休息,好生保养。” 夏昭衣朝他的手指看去。 这样的寒天雪地,谁去触摸覆着霜雪的草木,都会变得通红,但沈冽这双手,哪怕红红的,也很好看,匀称的骨肉,指尖润泽,修长且有力。 “这个,”夏昭衣自怀中摸出一瓶小膏药,“防冻疮的。” 沈冽接来,每次她给他什么东西,身上总会沾着她的体温,还有很清雅的淡香。 沈冽脸颊忽地微红,心上人的体温与清香,自制力再强的年轻男子,也避免不了血气方刚的遐想。 沈冽语声变得喑哑,低低道:“没事,探州气候温暖,你不用担心。” “好。”夏昭衣点头。 沈冽垂下头,继续伐木,不敢再看她。 余光瞧见少女终于愿意坐下,沈冽唇角不知为何,轻轻上扬,克制不住。 夏昭衣看向康剑和徐力,把鱼打回来后,他们继续清洗用具,且将鱼现杀现洗,准备水煮。 “鳜鱼清蒸最好吃了。”夏昭衣出声说道。 “嗯。”沈冽点头。 “半年前和你自松州回去八江湖,你做得那些烤兔,味道比我二哥的还要好。” 于是沈冽又笑了,目光望向另外一处,淡淡道:“嗯。” “对了,”夏昭衣像是想起什么,朝沈冽看去,“沈冽,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冽手里的匕首差点没将自己割伤,他朝夏昭衣看去,一双黑眸有些不明,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徐力一个没拿稳,手里的铁锅跌进了河里。 他“哎呀”了声,赶紧去捡。 夏昭衣循声望去,眉眼却忽的一凝,自小石墩上缓缓站起。 “那边。”夏昭衣很轻很轻地说道。 沈冽也见到了。 在河对岸的山上,一只兽影悄然从丛林中探出。 夜色下的轮廓极其高大,四肢健硕,很快,在它附近又出现一只。 “篪山平原狼,”夏昭衣轻声说道,“其实不难对付,不过这种狼群至少会有二十只,若是饿极,就算有火它们也不怕。” 徐力和康剑也发现了那些狼群。 徐力拾来铁锅,挡在身前,和康剑小心退回到夏昭衣和沈冽身旁。 沈冽往四下望去:“我们得引去别处再杀它们,否则腥气恐会招惹其他野兽。” 毕竟这片小河滩,是他们寻了半个时辰才找到的休息之处。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其实,动物也很聪明的。” 徐力和康剑朝她看去。 “如果我们扒了它们的皮,将它们晒成一排,对于其他野兽来说,或许是个威慑。”夏昭衣继续说道。 “……”徐力和康剑怀疑自己听错了。 “正好,剥下来的皮可以当手套,也可以制成冬衣,”夏昭衣说道,重新拿出匕首,“沈冽你先忙,我很快回来。” 沈冽:“……” 799 风花雪月 面对火光和未知对手,狼群捕猎不会立即便上,先缓慢靠近包围,再伺机群起而攻。 但捕猎者在捕猎,被捕猎者却也在捕猎。 骤然冲来的少女,身形灵活轻盈,封冻的溪河镜面于她如履平地,顷刻过岸便拔地扑来。 群狼没有犹豫,当即迎上,少女手中长鞭破空,精准攻向两侧野狼的双目,同时手中匕首朝头狼的头颅攻去。 狼群有着最原始的凶残杀性,即便双目剧痛,仍疯狂扑来。 但少女也非独狼。 沈冽紧随而后,手中长矛刹那刺穿右边扑来的野狼。 随着鲜血喷溅,前方亦传来惨烈嗥叫,头狼在夏昭衣的匕首下剧烈挣扎。 狼群残忍凶狠,少女却也不遑多让,她手劲往下压去,匕首更入骨肉,头狼嗷呜着,悲壮死去。 头狼一死,群狼惊恐,有的掉头就跑,有的依然冲来,不死不休。 但在两个人类的顶尖高手面前,尤其还是擅长于野外生存作战的高手,这几匹野狼很快也成为刀下亡灵。 徐力和康剑跟在后边小跑上来,便见沈冽蹲在地上,将野狼尸体以软木枝捆绑在一起。 夏昭衣和他的手法干净利落,这些野狼死得很快,不过伤口虽然不多,但鲜血仍有大量喷溅。 沈冽的手已不辨原来白皙,满是狼血,徐力和康剑随即上前:“少爷,这个我们来!” 沈冽起身,看向夏昭衣:“逃走的那些狼可会报复?” “会吧,但等它们缓过神来,我们已不在这了。” “不对呀,”徐力说道,“我和少爷还会走这条路的……” “这条路很远,”夏昭衣说道,“我们为避风雪才来此,等你们回程,这边也会有积雪了,加上这崎岖山路,反而更不好走,或许还不如原本的路。” “那原本的路……” “听阿梨的。”沈冽说道。 徐力于是停住,乖乖点头。 夏昭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看向沈冽:“原本的路,怕是风雪也会更大,但相较之下,会比这里要好一点。到时,你和徐力会很辛苦。” “阿梨,是我主动要来的。”沈冽沉声道。 夏昭衣看向康剑和徐力提起的这一串狼尸,轻轻一声叹,说道:“走吧。” 沈冽浓眉轻合,想问她为何叹息,实际上,夏昭衣也不知为何。 回去后,徐力和康剑将狼尸搁在河边,沈冽在他们凿出来的河水中洗手,手指方才触碰到冰水,忽被少女柔软的手握住:“别。” 温热暖意自相触的肌肤瞬间袭来,涌入心口的同时,刹那荡向四肢百骸。 这些年的锻打,沈冽习惯于将一切掌握于自己手中,逼迫自己去当一个资深的捕猎者。 但在她面前,他根本无可坚硬,触及她的眉眼,心里面的柔软便一片一片倾泻,并不是他不想伪装,而是根本装不起来。 “等等吧,”夏昭衣说道,“等温水,不用多热,烧一烧便好。” “我不畏冷。”沈冽说道,后面那句没说出口,他不喜脏。 夏昭衣将自己的十指伸出:“我的手也脏,但有冻疮。” 沈冽低头看去,顿了顿,轻轻抬手,指尖触上她手指上的红疙瘩。 少女的手纤细修长,但自手腕处到指尖,有着大块小块的斑驳。 沈冽不敢去碰其他地方,轻握着她食指上的红疮,夏昭衣的手指忽地轻轻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幅度不大,但很明显。 沈冽抬眸朝她看去。 “呃……”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感觉,怪怪的。” “……” 夏昭衣看向河边,不知在想什么,又转眸,朝沈冽望去。 “对了,刚才的话没说完,”夏昭衣说道,“长冻疮很痒,还很疼,你便忍忍吧,水温了再洗。” “嗯。”沈冽点头。 夏昭衣动了动唇瓣,一副想要说话,却又忍住的模样。 沈冽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又觉得,肯定不会是风花雪月的那些事。 她的眼神太过纯澈干净,没有半点深意。 “阿梨姑娘,”康剑这时走来,问道,“这些狼,还要剥皮吗?是不是得烧个热水,烫一烫?” 夏昭衣朝那边看去,说道:“先放着,等下我去处理。” “嗯。” 800 她的梦语 剥狼皮不需要烧水,因为要得便是那层皮上的茸毛。 待水烧温,夏昭衣看着沈冽洗净手后,这才起身,拖着那些狼尸往丛林深处走去。 康剑下意识跟上:“阿梨姑娘,我帮……” “别跟来。”夏昭衣说道。 剥皮是一个很残忍的过程,夏昭衣自己都极不适应,有旁人在场,这感觉会更强烈。 将狼尸一只一只倒挂在粗壮的枝干上,夏昭衣抽出匕首,顿了下,抬手割了下去。 雪野有诸多野兽嗷叫,夜间是它们频繁出动的时刻,在山林深处,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同时还有很多惨烈哀嚎,每个地方都有正在进行的捕猎,这是真正弱肉强食的世界。 将几张狼皮完整除下后,夏昭衣转身出来,越来越大的风雪里,路口外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清瘦背影。 远处火光朦胧,除去了外袍,他束腰束袖的玄色衣衫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 听到脚步声,沈冽回过头来。 夏昭衣两手空空地看着他。 沈冽俯身,将长腿旁的小木篓提起:“我刚做得,还算结实。” 夏昭衣一声不吭过去接来,发现还有一个小盖子,就是不怎么圆整,有凹有凸,但外头的木枝所捏形状,看得出很用力的在圈一个圆形。 还怪……可爱的。 夏昭衣莞尔:“难为你了,我先去装好。” “嗯。” 待少女去而再回,沈冽上前,将沉甸甸的木篓接来。 “这一带鲜少有人过来,”夏昭衣闲聊说道,“上一次我和支长乐到过这里,也曾被狼群攻击过,不过那时我们没多少杀心,击退它们后,连夜走了。” “我们也遇见过几次狼群,它们很凶。” “那我们便要更凶,”夏昭衣笑道,“它们有力量跟利爪,还有牙齿,但我们有更杀伤性的武器。” “你们造路时,会避开这些野兽频繁出没的山野吧。”沈冽问道。 夏昭衣点头:“嗯,不过很多野兽若是饿得发狂,顾不上的。” 二人边聊边往回走,康剑已将温水备妥,蒸鱼和野果汤也已经好了。 吃完后净脸漱口,终于可以休息,为明日的赶路养好精神。 被褥是翟金生准备的,几床非常轻薄的蚕丝被,他们在背风坡后的柔软草地上铺平整,累坏了的夏昭衣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正在和她说话的沈冽没听到动静,侧头朝她看去,少女的呼吸很轻,随着每次呼吸,外袍下的身子微微起伏,睫毛也会轻轻颤动。 沈冽悄然起身,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夏昭衣轻轻动了下,昏昏沉沉中低声呓语:“谢谢。” “……不用谢。”沈冽很认真的回答。 “不客气。”少女呢喃说道,困倦声音还有一丝可爱的清脆奶气。 “……” 沈冽不曾外露过这么极致的温柔,黑眸似轻柔的水波,要将天地霜雪皆融化。 想到她这样一个聪颖冷静的人,应也不曾露出过这样的“傻气”,沈冽唇角的笑容便越发明媚,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深化作浪漫又自由的春风,在这严冬霜寒中轻灵飞扬。 克制住想在她唇瓣上亲吻下去的冲动,沈冽躺了回去,顿了顿,他朝左边侧身,背对着她。 801 多谢公子(一更) 泰安酒楼所在江边,是整个从信府最先看到天光绽露的地方。 楼道里放着几盆炭火,热气滚烫,两个伙计端着参茶和补汤,自楼梯口上来,轻推开客房的门,送入满室药香之中。 一听到开门声,床上睁着眼睛的少女便忙闭上。 “还在睡呢。”一个伙计小声说道。 “叫醒吧,不然又得浪费,我已吃不下了。” “所以说这人啊,要死也得挑个好地方,”伙计边端去桌边,边说道,“死在深巷街角,谁知道呢?死在这大门大户跟前,还是像咱们东家这么好心肠的一群人跟前,那可真是走了大运。” “那也得长得好看,”同伴露出贼笑,“你瞧她,花容月貌的,多好看。” “净胡说,就咱们这几个东家的做派,丑的肯定也尽心尽力得救!” 二人边说边走到床旁,开口去喊床上的少女。 昨日季夏和有过交代,男女有别,不可造次,所以他们不敢伸手去推。 喊了半日,少女没有反应。 一人扯着嗓子大喊,她都不皱下眉头。 “不会……就这样不醒了吧?” “要不,去找季公子问问看。” “嗯。” 待两个伙计离开房间,脚步声彻底远去,陈韵棋才又缓缓睁开眼睛。 她也不想装睡的,但她不知如何去面对。 昨天下午她便醒了,听旁人说话动静,救她的人正是这泰安酒楼的人。 说来奇怪,她没有听到任何跟阿梨有关的事,来找她的只有那两个伙计,和一个郎中。 两个伙计口中,说得最多的便是东家,还有季公子。 泰安酒楼的东家是洪竹明,这是半个从信府都知晓得事。 现在伙计口中口口声声的东家,却不是洪竹明。 什么时候换了掌柜的,陈韵棋半点不知,但听这些伙计的话,泰安酒楼将要重装,这些东家都不是本地人,且过几日便要离开从信。 也许那夜在酒楼门前,她所撞见的那位俊美公子,便是这季公子。 她……竟被他所救。 年少多金,如此轻易便盘下整座酒楼,再思及那俊美面貌和清冷气质,当真如若天人。 可是…… 陈韵棋垂下眼眸,短暂的风情念头过后,所要面对得,终究是凝重的现实。 现在窗外天光渐明,已是隔日。 昨天下午窦立新不知有没有真派人去找她。 若是没找到,又会如何对待母亲。 她托人给白姨母送去的遗书,白姨母会最后帮她母亲一把吗…… 外面渐渐又传来脚步声。 陈韵棋犹豫了一阵,这次没再合眼,抬眸朝外面进来的人望去。 伙计离开前将门虚掩,眼下被轻轻一推便开了。 进来的男人眉清目秀,形貌轩昂,伴随他进来,还有跟在后边伙计的声音:“季公子,我们想着睡得也实在太久了,所以……” 话音戛然,因伙计看到了少女睁着的明亮眼睛。 原来他才是季公子,陈韵棋想着,并不是那个男人。 伙计一喜,上前说道:“看来我们前脚刚走,姑娘你后头便醒了。瞧,桌上这汤还冒着热气。” 陈韵棋看他一眼,眼波轻转,目光看回季夏和脸上。 季夏和见惯了美女,但无论见了多少种风情的美女,在如此娇柔凄楚的病弱美人前,终究会起恻隐怜惜。 季夏和抬脚走去,温和说道:“姑娘醒了。” “嗯……” “某姓季,季节的季,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陈。” “好,陈姑娘,”季夏和说道,“我们有诸多疑问想问姑娘,不过还得姑娘喝完这汤药才是。” 陈韵棋没有要喝的半点想法,顿了顿,她鼓起勇气说道:“阿梨姑娘呢。” “哦?”季夏和挑眉,“你认识阿梨姑娘?” “认识的。” “那你是……” “她,人呢?”陈韵棋又问,声音不自觉带上一丝颤抖。 季夏和浓眉轻拢:“这个,她昨日午后便出城了。” “她出城了?”陈韵棋微愣,“那,她几时回来?” “不知,若要回来,兴许也得过个十几二十天吧。” “十几,二十天……”陈韵棋喃喃道。 之前听那伙计的意思,他们好像要后天便出发离开。 如此说来,他们并没有和阿梨重新碰头的计划? “陈姑娘?”季夏和看着她,“你认识阿梨姑娘?” 陈韵棋的手指在被褥下轻轻攥紧自己的衣袖。 她忽然有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因这个想法,心跳变得狂乱且无措。 她壮着胆子抬眸,水汪汪的眼睛重新对上男子的双目。 这一脸泫然欲泣的娇弱模样,季夏和不自觉的“呃”了一声:“你,你有什么苦楚你便说,我知你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跳下那江河,但你,但你莫要再想不开……” “季公子,出城的时候,带上我吧。”陈韵棋很小声地说道。 “什么?”季夏和皱眉。 “从信府已无我的容身之处,你们,便带我走吧,”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否则,你们即便走了,我还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让别人杀我,不如我自己了结。” “姑娘,”季夏和肃容,认真说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却只摇头,不说话,眼泪又一串串地掉,梨花带雨,哭得心碎悲伤。 季夏和无奈,先取了随身的干净手帕递上:“你先擦擦。” “多谢公子。”陈韵棋接来。 “此事重大,我做不得主,需得去商量。以及离开从信府南下,一路多坎坷,尉平府是个什么情况,你应已知晓。” “我不怕,只要能离开从信府,我便什么都不怕!”陈韵棋忙道。 季夏和点头:“好,你先将汤药喝了,我去与我的同伴们商议,若是他们答应,你便暂时跟着我们。” “多谢公子,多谢季公子!” 季夏和看向伙计,示意他们端来,而后他起身离开。 陈韵棋看着他的身影跨出房门,她的心跳越来越无措。 但一时,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心里隐隐觉得,只有跟着这群来历不简单的人一起离开,似乎才能得到解脱。 802 能抱你吗(一更) 季夏和离开后没有再回来。 陈韵棋喝完汤药便开始等待,待得天光越来越亮,雪静天晴,在她的焦灼不安中,伙计进来同她说,他们同意了。 陈韵棋情不自禁一笑:“多谢这些公子,多谢你们。” “得去给你买办衣裳,”伙计又道,“但是我们几位爷说了,只带你离开游州,到时候给你些许银两,你且看要去何处做点小生意,今明两日都可以好好想想,他们明日午后出发。” “银两便不必了,”陈韵棋忙道,“我不用银两。” 伙计没接这话,过去收拾桌上碗盘。 到送伙计离开,陈韵棋都仍欣喜,她将门轻轻合上,转头望着客房中的大小摆设,抬脚朝窗户走去,一颗心欢呼雀跃。 风从被她推开的窗外吹入,她额前碎发轻动,入目是开阔的江面和苍茫远山。 清寒的风吹散那些欢心,她的眼眸变得深思。 她不在意那些银两,但是他们却提醒她了。她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安全离开从信,离开游州这件事。这样的乱世下,她一个孤弱女子,未来只会更险更难。 · 天空并未晴多久,午后又起大雪,并且北风变得更急。 马蹄迎着风雪,一路穿山过岭,沿着古老崎岖的山道进到天下闻名的游州凤居山,最后在西南山脚停下。 背风的崖坡下,出现一座简陋茶棚。 说是茶棚,更像是一座长檐廊,它沿着山脚延长而去,至拐弯口才见尽头。 许多石块压着顶上的棚子,但其仍在风雪里被不时掀起。 夏昭衣同沈冽介绍,那是他们之前为了休息所搭,现在桌椅板凳都被一并带走,若是这茶棚能熬得过这场冬雪,她便令人回来修一修,日后赶路疲惫,便在这里歇脚。 她说话时,眼睛明亮明亮的,布着对未来的憧憬。还让沈冽观察茶棚的木头,虽然看似简陋,但木材都是崭新平滑的。 “对了,你再看那边!”夏昭衣像是想到什么,又朝另一处指去。 沈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约两百米外,道路没了尽头,遥遥可见万丈深渊,回荡的北风呼天卷地,带着浩浩大雪,飘落进幽冥。 似乎想到什么,沈冽转眸朝夏昭衣看去。 “古槐镇外有座龙担山,龙担山下有个千秋长殿,”夏昭衣一笑,“你说这凤居山的名字会不会是呼应,这凤居山下会不会有个万冬回廊?” 她乌黑的秀发都藏在风帽下,但两鬓那些柔软的碎发,不时从她明亮的眼睛前拂过,秀美面庞满是灵气,风雪中又带着几分柔和与俏皮。 沈冽也笑了:“阿梨,元禾宗门一别,这是你鲜少同我提起千秋长殿。” “总怕你伤怀,我便不提,”夏昭衣看着他,“但既然沈谙未死,我便也不怕你难过了。” 沈冽呵呵,望向远处深渊,仍是温柔的语气:“那他还不如死了好。” 夏昭衣轻笑出声,认真说道:“其实沈冽,我一直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嗯?”沈冽望回她。 “总觉得不相干的事,我便很少去问,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很重要,我不该不理,比如……”她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松州时应该一直追问你,你当初在江州游湖县发生过什么。” 康剑和徐力都一愣,目光朝沈冽看去,心中起了几分不安。 尤其是徐力,他的手心微微攥紧,有青筋在他手背上凸起。 沈冽却很平静,这份平静宁和,沈冽自己都觉惊诧,或者,是少女的眼神所给予的安定力量。 沉默了下,沈冽低低道:“那时我陷入困境,你应已知道原因,乃晋宏康所逼,我四堂兄所弃。” “嗯。” “被困丛林后,我们断食缺衣,有人伤重而亡,有人夜间被冻死,后面还有大量追兵,时日一长,许多人便变了。” 夏昭衣忽觉几分于心不忍,轻声道:“章孟……人呢?” 沈冽看向茶棚外的天光,浩浩荡荡的大雪,纯净无暇,但也残酷冰冷。 “他和冯泽主张吃掉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我没有同意,但渐渐的,我……默认了,”沈冽的声音变低,“我没有拦他们,但我闻不得那被煮熟的肉味,中途我独自一人离开,但我又放心不下他们。几天后我回来找到他们,发现冯泽也死了。因我离开,他们起了矛盾争执,他在过激的冲突中被杀,然后,他也被……” “被,吃了?”夏昭衣艰难说道。 “我见到了他被分割后的尸首。”沈冽闭上眼睛。 昔日跟随在侧的亲随,他的头颅却就在树底下虚睁着,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不是。 沈冽几次自噩梦中醒来,皆因这一幕。 还有另外一个同样忠肝义胆的亲随,章孟正在吃冯泽的肉。 “我,我没有吃!”康剑忙说道,“阿梨姑娘,我吃不下那些肉,我们和吃过人肉的那些人,已经分道扬镳了!” 徐力双眸通红,眼中似有大恨:“我亲哥,尚还有一口气,他们也不放过!” 夏昭衣看着他们,转眸看回沈冽。 沈冽已睁开眼睛,一双黑眸无声望着大雪,似有所感的,低头朝她看去。 “沈冽,”夏昭衣温柔一笑,“我跟你提起过钱奉荣,还记得吗?” “嗯。” “支大哥被他打过,还被他打怕了,一度消沉到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但是在桃溪村,支大哥又遇见他时,支大哥却没有后退。因为后退,便有一个已经受到很严重伤害了的姑娘,她可能会丧命,也可能会被掳走。” 说着,夏昭衣伸出手,很轻很轻的拍了下沈冽的肩膀。 “沈冽,真正的英雄,不是你有多厉害的拳头、枪法、剑术,而是你没有枪,没有剑,却仍选择去面对千军万马。” “就如支大哥,他害怕钱奉荣,也深知没有和钱奉荣对抗的本领,但他仍然选择上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一拼。” “就如你,”夏昭衣声音变得柔和坚定,“饥寒交迫,生死危关,你也作出了你的选择,还有你们,”夏昭衣看向徐力和康剑,“你们都很了不起。” “阿梨姑娘……”徐力红了眼眶,人高马大的大汉,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夏昭衣笑笑,看回沈冽:“我不擅长说这些,对别人也不会说这么多,但眼下就是想说……” 沈冽唇瓣轻轻莞尔。 “阿梨,”他深深看着她,“我能抱一下你吗?” 夏昭衣笑容变得灿烂,伸出手臂的同时踮起脚尖,主动抱住了沈冽。 沈冽一顿,一股热烫热烫的暖意像是从脚跟处攀爬上来,直教他的脊背都僵硬。 少女虽戴着兜帽,帽上沾着大量的雪,但不妨碍她清幽的发香似有若无的飘散而来。 沈冽缓缓伸出手,也抱住了她。 少女这时爽快地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慰一般地说道:“其实当初听了那些谣诼,我真当你可能吃过人肉的,但我不会觉得你变得奇怪与陌生,我只会生气那些混账,竟将你逼入那样的境地,所以。” 少女离开他的怀抱,抬起眼睛看着他:“沈冽,今后便释怀吧。” 胸口那股暖意越来越滚烫,沈冽眸色越发地深,忽的一股冲动,他再度伸手,将少女抱入怀中。 803 赵琙的信(一更) 从被动到主动,沈冽的胳膊圈住了少女的身子。 冬日衣裳厚,沈冽今着一袭紫貂大裘,加之个头高大,夏昭衣像是彻底陷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被他的暖意从四面八方包围。 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情绪让夏昭衣眉心轻轻拢起,她的指尖动了下,想要将男人推开,以避开这种奇怪之感,然而抬起得手却莫名变成去抱住对方,安慰似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耳边风雪呼啸,隔着宽厚的衣裳,她像能听到男人有力却混乱的心跳声。 这心跳声吸引着她的注意,听着听着,她自己的心跳都变乱了。 沈冽低着头,他高出少女太多,后背微微弓起,光洁雪白的脸颊就贴在她的发上,发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的近和清晰。 他闭了闭眼,没有拥着她多久,便松开了。 夏昭衣眸若点漆,抬眉看着他。 “阿梨,谢谢你。”沈冽低声道。 夏昭衣点点头,唇角微牵,微微莞尔,忽地不知说什么。 离开这片山脚,往西北处空地走去,便踏上了夏昭衣带人所修的道路。 风雪盖在新翻的泥土上,大地平滑整齐,两旁草木被伐,足足一条宽四丈有余的开阔长道。 地上时常能见到打入进土的长石板,像是大地上的补丁一般。 夏昭衣看着那些石板,说道:“我本想将这些石板铺满一整条道,但已入冬,时间不够,只能用来修复一些坑洼和地陷。不过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先修好能通行的路,将粮草衣物送几批过去,余下时间可以慢慢来。” “若缺人手,我可以随时从南边调度。”沈冽说道。 “这倒不用,”夏昭衣一笑,“杜大哥所带来的这些暗卫们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而且最缺人手的那会儿已经过去了,眼下他们都是熟手,咦,”夏昭衣朝前面看去,眼睛变亮,“他们看见我们了。” 迎着大风大雪,远处近百个男人们仍拖着大大小小的机关木床在干活。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阿梨姑娘回来了,男人们闻声纷纷朝后面看来。 “走吧!”夏昭衣对沈冽笑道,驱马上前。 “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你看我们快不快!你离开时还在五花儿林,现在我们快修到海安岭了!” “若不是大雪,我们还能更快!” 男人们迎上前来,抢着说道。 “少爷?!”武少宁等暗卫们遥遥看见沈冽,欣喜叫道,快步朝他跑去,“少爷你真来了!!!” 杜轩之前有跟他们提到过,但他们皆觉不太可能。 众人随着他们的话音朝跟在夏昭衣后面而来的男子看去,一个个皆觉眼前一亮。 “阿梨姑娘,”一个男人压低声音说道,“这男子好俊俏!” “看来杜轩先生没骗俺们!” 夏昭衣一笑,目光望了圈:“杜大哥呢。” “在睡觉,昨日他看了一夜的路线施工图!” 夏昭衣点头,回头看向沈冽:“杜大哥在睡觉,我们去喊他吧。” “我去便成,”沈冽说道,“你这几日不在,回来定有繁忙,你先去忙。” “也行,那你们去找他。” 夏昭衣领着这些男人修路造路,是修到哪建到哪,便在哪搭帐篷睡觉,若遇上路段糟糕的,甚至会现场搭建木屋。 北风呼呼吹鼓着帐篷的顶,杜轩的呼噜声很响,穿透帐篷传出,似要跟寒风一较高下。 沈冽带人进去帐篷,半点没惊扰到他,反见其睡相豪放,口水大流,与平日斯文儒雅模样相去甚远。 康剑和武少宁看了看面淡无波的沈冽,康剑上前,轻轻去推杜轩。 杜轩当真累到了,好半日才睁开眼睛,看到沈冽,杜轩乍以为自己在做梦,缓了片刻才清醒。 接过武少宁递来的温水,杜轩跑去外面咕噜咕噜漱口,吐了好几口后,回来又猛饮两碗,这才看向沈冽,抬手一拱:“没想到少爷竟直接来这了!如此说来,少爷去了从信府?” 沈冽正在打量帐篷中的杂乱衣物,闻言转过身来:“嗯,我先去的青香村,而后去的从信。” “你买的那家客栈不错,”徐力紧跟着说道,“我们便是在那碰见阿梨姑娘的。” “那客栈啊,”杜轩憨憨一笑,“那客栈长何样我尚不知,我派郭泽去买的。” “是很好,”沈冽说道,“这阵子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跟在阿梨身旁能学到得东西太多,受益匪浅,压根不觉辛苦!”说着,杜轩又道,“啊,对了,少爷你来得正好,有一事我正要找你!你还记得咱们从华州永武城出来后,曾遇上一支要攻打无曲的兵马吗?” 沈冽点头。 “我们以为那是敌人,怎料到,那是郑国公的兵马!”杜轩说道,“便是那郑北十二府的赵明越!” 沈冽眉心轻拢:“是他们。” “因为我们对他们动手,导致一员大将受伤,那赵琙便写信给阿梨,说了咱们一箩筐的坏话!信还在我这呢!” 康剑说道:“可是未记错的话,我们和郑北从无利益牵扯,不算敌,更不算友。夜间狭路相逢,我们为生而夺路,即便伤了他们的人,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误会。” “话虽如此,可这赵琙性情着实乖张古怪,少爷,你还记得一个人么?”杜轩说道。 “谁?” “夏昭衣。” “……” 杜轩轻叹,皱眉说道:“说来有些年岁了,那夏昭衣去世前曾和赵琙有过婚约。而这夏昭衣,她是阿梨的亲姐姐,所以这关系……少爷你看,赵琙岂不是阿梨的姐夫?” “……” 武少宁想了想,说道:“少爷,说来郑国公和定国公府,两家关系确实很好。” 沉默了一阵,沈冽淡淡道:“假的。” “什么?” “夏……昭衣,她和赵琙未曾有过半点关系,不过,你怎么随意看阿梨的信?”沈冽看向杜轩。 “不不,我不是有意的!”杜轩忙道,“我以为是写给我的,这信经赵宁之手转交王丰年,再寄往青香村。当时和我的书信一并送来,而且这信封上就只落款了赵琙二字,未提收信之人,我拆开后看,上来第一句亦无开头称呼,直接便是一首情诗,而后才是什么见信如晤,念之入骨,也无称呼,”杜轩打住,肃容说道,“少爷,他在信上将我们说得极其不堪,还提到了江州之事,他那口舌着实恶毒刻薄,难听至极。我唯恐阿梨看到这信,她会……” 沈冽沉声道:“郑北十二府远在永安帝京之北,为何郑国公的兵马,会跑到南边的华州来。” “呃。” “对,”武少宁说道,“这才是重点,从帝京南下,这中间数十州被宋致易,田大姚,还有云伯中所瓜分,除却大州省,其间的山林河道亦有上千,而郑北那些兵马,跑来打一个华州的无曲?即便打下了,如何守?难不成,跟当初赵秥在佩封那般,被困个动弹不得?” “你稍后把信送去给阿梨,”沈冽看向杜轩,“同她如实说你已看完。” “……我是要给她的。”杜轩委屈脸。 “这封信的内容,我并未碰过,”沈冽强调,“你也要同她说,就说我不稀得看。” 杜轩笑了:“嘿嘿,少爷,这是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哈。” 沈冽没理会,继续道:“你再以我的名义书信一封,寄去郑北,便说,我沈冽下次还敢。” “少爷要结下这个梁子?”武少宁说道。 “告诉他们,”沈冽语声变寒,“要么赵琙亲自同我赔罪,要么他们的兵马别在永安以南让我遇见,我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但他们的野心一定别想实现。” 804 荣国公府(一更) 夏昭衣和沈冽来时,已快下午申时。 时间在风雪中过得很快,几个泥水工今日得闲,主动提出做饭,饭一好,便有人立马跑去找沈冽。 趋利避害和慕强的天性使然,自这年轻男子随着夏昭衣一同出现,工地上的百来人便都被其吸引,不自觉想表现友善。 夏昭衣回来时,沈冽已坐在篝火旁边,正在和杜轩说话,身后是烧得沸腾的暖汤,咕噜咕噜,为冬日雪夜凭增暖色。 沈冽已脱掉外面的大裘,淡黄色玄墨饰边的锦衣颇具质感,比平时更显沉稳成熟。 本是个清冷疏淡,山遥水阔处的人,一沾尘世烟火,竟有几分烈火淬炼而出的嵌玉宝剑之意,凌厉,锋芒,又华贵灼热。 不知说到什么,沈冽将手上过长的地图往旁边稍稍拉去,杜轩伸手指向地图上一处,正欲继续说话,主仆二人忽然极有默契,扭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夏昭衣。 夏昭衣抬脚走去,坐在沈冽另一处的武少宁适时起身,给她让位。 “杜大哥见到沈郎君,可觉惊喜?”夏昭衣笑道。 “开心呢,开心!”杜轩乐呵呵。 “杜轩说你冬月中旬要离开?”沈冽问道。 “嗯,”夏昭衣点头,“其实冬月初便能走了,这些工人比我所想要厉害。” “那么急,”杜轩心下一紧,“阿梨,寒冬腊月,冷呀。待来日春暖再去亦不迟,冬天嘛,谁都办不成事儿。” “其实已拖了许多时日了,”夏昭衣认真道,“今年在山上,师父问我是北上还是东去,我选择得是东去,却不想低估了这乱世的局。仅仅只是想寻一条可通行运货的道,便将我困囿数月。” 杜轩看不得她如此,忙道:“阿梨,你已不简单了,你放心,待这道路畅通,西北那些士兵们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阿梨,你要往东?”沈冽问。 夏昭衣看向他,点点头。 “此前你没提过说要去东,”杜轩道,“等等,尊长问你的北上和东去,这东,莫不是李乾?” “再加一个,”夏昭衣微笑,“宋致易。” “那正巧,我们也看那老匹夫不爽!” 沈冽微思略,说道:“阿梨,你若是下个月月初便要去的话,有一件事我需得同你说。” “何事?” “我离开探州之前收到消息,钱远灯和牧亭煜于九月初在留靖府一带出现,此前,他们还曾去过临宁。” “他们?”夏昭衣说道。 忽然听到这两个人名,顿觉遥远。 牧亭煜为荣国公长孙,荣国公府人丁凋零,老荣国公早年便病死了,膝下独子牧步秋降等承袭,为荣安侯。牧亭煜为荣安侯府世子,但对外,他始终自称荣国公长孙。 相较于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李据对牧氏一族尤为放心,早数十年前,牧氏一族的家族子弟兵便已不成气候,加上牧家经营不善,庄园田地收租成难,连铺子生意也经常偷工减料,遭人诟病,导致门可罗雀。牧氏一族便干脆解散了家族子弟兵,那多出来的大量银两,用来奢靡享受多好。 正因为是个贪图享乐的饕餮之徒,且不喜操练运动,老荣国公当年病死时才五十一岁,体重是岁数的五倍。 京城早年传闻,老荣国府的棺材足足由十二个壮汉才抬起,穿城而过去城外牧氏祖坟时,一度压断一根当年老皇帝亲赐的用来抬棺的金丝楠木。 据说那几个抬棺夫,后来都被下罪论处了。 到了牧亭煜父辈,荣安侯府的牧步秋这一代,他娶了当年的礼部员外郎江大余的嫡长女江雅琪为妻。 不为旁的,只因江氏一族有钱,为京中有名的大富豪之一。 江雅琪长得非常秀美,出嫁前曾有诸多文人见其一面而心生向往,为其作诗赋辞,至今流传,但唯独一点,江雅琪个矮。 牧亭煜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个子。 牧步秋后来又纳了几个小妾,无一能怀孕,如老荣国公府那般子嗣凋零,所以牧亭煜成了牧家的三代单传。 牧亭煜性格非常极端,油嘴滑舌,行事却毒辣,他还喜欢嘴碎。 此前定国公府和荣国公府并无交际往来,但这些年夏昭衣在茶馆偶尔会有一些听闻,那牧亭煜嘴碎了很多人,多为女人,其中还有她。 当年在京城,牧亭煜依靠好友钱远灯而攀上镇国大将军钱胥天这一条人脉,最后牧家跟随李据离京,这些年过去,牧亭煜终于混成李据身旁的心腹,总也算是振兴其牧氏一族了。 而钱远灯,身为镇国大将军钱胥天的六儿子,他最平庸,最无能,这些年之所以到处刷存在感,因为牧亭煜行事总要带着他。 杜轩见缝插针,说道:“留靖府远在故衣,李乾的人马跑去留靖府,其荒唐程度不亚于郑国公府的兵马跑去华州无曲。” 见夏昭衣没有反应,杜轩又道:“阿梨,你不知道吧,郑国公府的兵马真跑去了华州无曲,我并未打比方。” 说完,他便瞥见沈冽投来得眼眸。 杜轩装作没看到。 “他们去了无曲?”夏昭衣刚才真当他在打比方,好奇道,“为何去?” “不知他们为何去,不过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丢丢小曲折。”杜轩捏起手指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看向沈冽手里拿着的地图。 沈冽非常贴心地往她这边挪来,突出故衣这一块。 “阿梨……一丢丢,小插曲。”杜轩捏着手指头越过沈冽,伸到夏昭衣跟前。 夏昭衣拢眉,朝他望去:“杜大哥,你要说什么。” 杜轩轻咳了声:“阿梨呀,你跟郑国公府,关系如何?”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尚可。” “可我怎么瞧你刚才,一点都不关心的模样?” 夏昭衣看着他:“……杜大哥?” “阿梨,”听不下去了的沈冽沉声道,“关于郑国公府,我们当初在松州九宁县一别后,我南下去了华州永武城等我部下,离开时途径无曲,恰与郑国公府的兵马在夜间相遇。” 杜轩轻叹,将揣在怀里,已经拆过的书信拿了出来。 805 天寒鹅雪(一更) 几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杜轩也不想弄得那般麻烦。 但是拆人书信,总觉得心虚理亏。 待沈冽说完来龙去脉,杜轩将信递给夏昭衣。 沈冽没办法坐在这里看另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刻薄自己,准备离开,却见夏昭衣扫了一眼,便将信收起。 “杜大哥,”夏昭衣看向杜轩,“信上内容,你都看了?” “……嗯。” “可有重要之事?” “呃,没有。” “当真没有?” “连篇累牍皆是废话!” 夏昭衣于是将信连同信封一起,丢入身前篝火之中。 杜轩一喜:“阿梨,你这直接扔了呀。” 夏昭衣看着信纸在火光中萎缩扭曲,化为黑炭:“既然没有重要的事,何必浪费时间去看,他那样的废话,当年在京城便已将我看吐。” 杜轩轻轻拉扯沈冽的衣裳,凑近低声说道:“阿梨只看了个开头便说是废话,信上开头就是一首情诗,如此看来,当年阿梨尚还年幼的时候,这狗东西便给阿梨写情诗了!” 沈冽几乎瞬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浓眉轻拧:“别乱说。” “可是少爷……” 夏昭衣托起腮帮子望来:“沈冽,杜大哥,你们在嘀咕什么。” “阿梨,”沈冽说道,“我还未吃东西,我去取,我知道你也没有吃,我一并带来。” “好。” 沈冽起身,杜轩见状朝夏昭衣凑去,被沈冽扯住后领:“走。” 夏昭衣被杜轩这模样逗笑,唇角嫣然。 篝火将干燥的木柴烧出脆练声响,夏昭衣侧身看向沈冽留下的地图,就着火光拾起,望着山脉走向和州府大城。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故衣留靖府。 沈冽和杜轩回来,便见少女捧着地图若有所思。 他们悄然坐下,她似都没有觉察。 “阿梨,”沈冽出声,“吃点东西吧。” “沈冽,”夏昭衣低低道,“会不会牧亭煜故意选择留靖府,为得是将别人的注意引去,引发猜忌,而实际上,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冽低头朝地图看去。 “故衣,谐音为故意,留靖府,谐音为留睛府,假使他特意选在这里,这种无聊之举,他干得出来。” “那么,”沈冽沉声道,“会不会又有这样一个可能,他的确在这里做了手脚,而选择这里的目的便是为了这两个谐音,如障眼法戏弄旁人,实际上的确有物。” “若要完全摸准这个想法,难度不小,”夏昭衣抬起眼睛,目光明亮亮的,“与其我们去猜他,不如让他来猜我们。” 这个“我们”,让沈冽一笑,他的手指朝留靖府西南处指去:“我刚才同杜轩商议,想派人去这里。” “寿石。”夏昭衣看去。 “我是为了吸引宋致易和醉鹿郭氏,若是他们的人马要来,必然经过故衣。” “借力打力,”夏昭衣笑了,“如此看来,多处树敌也有好处。” “还有这里,”沈冽的手指移向西北处的碧山江和洞江的干流分经处,“阿梨,可还记得这里。” 夏昭衣看着这个大渡口,沉声道:“佩封。” 心也跟着变沉。 庚寅年二月十一,赵秥带兵退离佩封,二月十六,林耀终于入城,他干得第一件事,便是屠杀掉近一半的佩封城民,达七万多人。 “你我都曾想要保下佩封。”沈冽说道。 “我师父说,苍生难,”夏昭衣轻声道,“这乱世,不知何时能结束。” 沈冽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少女微垂的侧脸,有那么一瞬,他风平浪静的心底有暗流狂涌。 “林耀这些年一直躲在城中,”沈冽仍以平静声音说道,“他费尽心机想要夺下的佩封,却成了困住他自己的囚笼。对于饿坏了的困兽而言,他最想要得是什么?” “自由和食物,”夏昭衣看回故衣,“那我们便送上这个诱捕器,引蛇出洞后,再继续借力打力。” 到时候由这些势力去找留靖府的麻烦,他们便在旁观察深浅。 “不过,”夏昭衣抬起眼睛,望入沈冽墨玉般的眼眸,“沈冽,明年局势完全不同了,今年趋于安稳,明年,要开始夺食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在探州,会很安全。”沈冽温和道。 夏昭衣淡笑,抬头眺向遥远的夜空,天山一色,白雪皑皑,她的眼神平静,沈冽却在她的眸底见到悲悯。 刚才提及苍生难,夏昭衣想到了师父。 再而,又想起了朱岘。 他临死之前那“百姓”二字,总让她不时心头酸涩。 但她没有办法去阻止历史洪流的巨轮,待明年,这巨轮滚滚碾压而来,碎骨溅血,至少又有百万生灵会惨死其下。 这个不用起卦,不用算,这是必然。 今年之所以安稳,因为打了几年,你争我夺,天下形势大抵初成,像林耀,钱显民之流,他们在这几年尝够了挫败之味,野心磨去了大半。而那些大的野心家,宋致易,田大姚,云伯中,也不过色厉胆薄,看他们在牟野僵持这么久便知道,他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明年,这个格局必定会被打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这天下分崩离析,你一块我一块,谁不想拼个完整的江山宏图。 而除了他们,还会有新的流民,新的世族。 粥快要冷了,沈冽轻轻出声,让少女先喝粥。 他明日午后便要回程,所以喝完粥,夏昭衣陪他去附近缓慢走上一圈。 夜间风雪仍大,他们各撑着把伞,在天寒鹅雪中,离暂宿处的帐篷芒光越来越远。 雪与雨最大的区别,便是那滴滴答答叩击伞面的水声。所以若是不起风,他们二人之间便只剩很轻很轻的说话声,愈显静谧。 聊得最多的,是沈冽问起夏昭衣对李乾的打算。 夏昭衣提到在尉平府惠门河外发现的去农姜道的近路,最先要做得,是切断李乾和外面的所有联系,断了他们的耳目口鼻。 夏昭衣则问起一些沈谙的事,沈冽所知道的却的确有限。 在说话时,沈冽发现,少女有几次停顿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冽便主动开口问起,夏昭衣最终未吐半个字。 她想说得是唐相思,可又不知从何说。 因为说起唐相思,必然要提到往生客。 多可怕,一个已往生,却又活过来的人。 806 他的暗涌(补更5.12) 除却轮替的五人守夜班,其余工人们都已睡了。 连营中大大小小的篝火已熄,几盏迎风灯用木架固定在帐篷外,寒风中随帐篷轻晃。 夏昭衣和沈冽穿过连营,二人无声道晚安,沈冽看着少女进入营帐,他收回视线,回了大帐。 累坏的暗卫们都已睡了,大帐里面微弱的光,来自于外面的迎风灯。 沈冽站了阵,转身又出去了。 疾风乱飞雪,于大地回舞,沈冽站在连营外的山坡上,垂眸望向南方一路伸展而来的长道。 幽暗光线里,视野受阻,万物模糊,但白日印象存于脑中,记忆绝佳的他连路边那些干枯的枝桠走向都记得清明。 一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外露出来的情绪,在这寂静暗夜中,又变得汹涌。 自她提起苍生难和乱世何时才能结束时,无数暗涌就在他胸腔里碰撞。 那些肆意漫卷的漩涡,充斥着欲望与杀戮,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处野蛮生长。 其实,曾经便有过那么一个念头,只有将整个天下捧到她跟前,才配得上她的举世无双。 天下,苍生,百姓。 这些遥远且高不可及的词,他忽然在想,伸手去触摸它们,会是什么感觉。 沈冽黑眸轻敛,目光变得幽深。 这条就在眼前的路,是她带人一点一点走过来,凿出来,翻修而出。 每个人都被冻伤了,她的手也满是冻疮,她没有半个苦字,提起时眼睛里有明亮向往的光,比星辰还耀眼动人。 当初在磐云道相遇,那个满脸通红,衣衫破旧的卖蛇小女童,她一路走去京城,在京城掀起风云,又追逐去了龙担山,落得一身大病,她就像是没有停过。 也许老者让她去幽居的这些年,是想要让她好好长大,让她歇一歇吧。 她太累了,即便是她的前世,也不过才十六岁。 杜轩裹着大袍,跑出连营外头四下寻觅,终于见到年轻男子清瘦高大,笔挺如竹的背影,他无声站在那边,似乎要融进黑暗之中。 “少爷!”杜轩跑来,声音沙哑地叫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刚睡醒便跑出来,不冷么。” “我以为少爷去哪了,少爷,你在想什么?想阿梨?” “我在看路。” 杜轩朝下面看去,乌漆墨黑的。 沈冽语声清冷,不疾不徐:“乱世为棋,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的道,杜轩,我也想建个道。” “去哪?” “让她可以自由奔跑,横冲直撞,”沈冽说着,自己都笑了,迎着寒风,他俊容雪白,唇边微微莞尔,“我想将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杜轩看着他,忽然觉得一股热血澎湃:“那,少爷,我们便给她!” 沈冽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掌心上,他唇边笑容渐退,墨玉般的眸子变得坚定有力。 隔日,沈冽起来时,少女已经走了。 武少宁递来一张纸条。 “午前便回,待我送君一程——阿梨。” 沈冽收起,问武少宁:“她去得可远?” “远,足足六里呢。” “备马。”沈冽看向徐力。 在徐力去牵马时,沈冽让康剑陪同自己收拾行囊,而后上马,由武少宁领路,去找夏昭衣。 “前边便是海安岭,”武少宁一路介绍,“修到海安岭北岭,很快便跟另外一支队伍接头,阿梨姑娘将每段路都算得很好,如此才能将路修得更快。最不好修的路段,都是阿梨姑娘亲自带的。等这一段修完,她就要去找徐寅君那一队。徐寅君虽是流民,但尉平府没出事前,他曾是尉平府造船坊的总管事,现在是我们的监工之一。” 沿着长道北去,终于见到风雪中忙碌的百人。 沈冽勒马停下,没有过去,骏马立在烈风迅疾的风口,他遥遥望着坡下正在看图纸的少女。 三五个男人围着她,挨得很近,又保持着很基础的礼貌距离。 他们不知说到什么,抬头朝北方的路看去,有一个男人伸手指去比划,讨论得很投入。 风越来越大,沈冽的眼眸深沉且专注,久久注视着她。 “武少宁。”沈冽低声道。 “少爷。” “待她准备回去时,你同她说我已走了,让她好好休息。” “是。” 沈冽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勒马掉头,带着徐力一起离开。 · 北方飘来的大风和大雪,席卷过高山大河,一去千里,荡向南方。 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被荒野上的野狗群啮咬,埋在雪地上的尸骨被它们一具一具刨出。 牧亭煜和钱远灯立在山岭上的观风亭,远远眺着荒野上的这一幕,偶尔起大风,他们也得抬手去遮一遮眉眼。 又等了许久,尽头始终不见来人。 钱远灯手中的暖壶炭尽,他递去一旁,衣着富贵锦绣的丫鬟适时递上新的。 “李骁会来么?”钱远灯皱眉说道。 “不知道,”牧亭煜淡淡道,“来与不来,这三日时间我们都要等。” “他最好快点来。”钱远灯声音带着怒意。 便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天尽头终于出现长长的队伍。 随着队伍走近,野狗群纷纷看去。 长队人着冰冷胄甲,手持长枪,一身风霜严寒。 有几人手中高举火把,风雪中的火炬皆自带清傲,于烈火中剧烈狂舞。 为首的男人们骑在骏马上,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外貌俊朗,身着一身银甲,大刀佩身,器宇轩昂。 “来了。”牧亭煜说道。 与此同时,山下的人群也抬头看到了他们。 蔺宗齐说道:“少爷,就在那等着呢。” 李骁面无表情,抬眸看去。 这一眼对望,时隔近五年。 隔着巨大荒野,其实连人脸都看不清,但绝对可以想象得到彼此的目光有多不友善。 四年前,李骁因当街和赵唐打了一架,将赵唐重伤,害怕被郑国公府算账而逃出京城。 离京时,他仍改不掉狂妄,于寻云楼前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那时还未名扬天下的赵大娘子窗前。 自那后,李骁带人回去归禾,这些年从无露面。 月前,李据发去归禾的圣旨,正是牧亭煜的提议。 当年京城的公子王孙们,牧亭煜这些年一个个在查在找。 而李骁,是大乾还没出事前,牧亭煜便认定的一只豺狼。 807 不告而别(补更5.12) 李骁生性孤僻凶悍,与他兄长李循完全似两个人。 当年在京城,李骁便出了名的好战,同辈少年之中,他的刀法枪法几乎无人可与之匹敌。 李骁的野心,也从来不藏。 十二岁之前,他深居建安王府,建安王不允许他外出。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的冬季围猎,建安王才将他带至京城王公贵胄们跟前。 那年的冬季围猎,在少年组的围猎赛中,才十二岁的少年李骁,箭法无出其右,他的三十支弩箭共中二十三支雪鹿与兔,收获颇满。 李据龙心大悦,当场赏赐了诸多玉石宝器。 不过李骁那时年少,李据接下去器重得,是李骁的兄长李循。 随着那一次崭露头角,李骁在京城渐渐开始活跃。 虽说少年多轻狂,但李骁的狂,简直目中无人。 牧亭煜那时便知道,李骁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于暗中到处招揽人手,他身旁有诸多门客幕僚,还有大量身手了得的近卫。 一个充满野心的少年,光芒却都在他兄长李循身上,牧亭煜曾盼着李骁会做点什么,结果,李骁忽然离京了。 看着长队越来越近,牧亭煜对钱远灯说道:“走吧,咱们该下去好好会一会这员猛将了。” 相比较于李骁和军队的胄甲银铠,牧亭煜和钱远灯所穿的锦衣玉袍,如同要去参加皇家宴席般盛重。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侍卫们亦一身大裘,贵气逼人。 众人去到山脚,待李骁骑马走近,牧亭煜唇边露出笑容,上前拱手:“小郡王,多年不见了!” 李骁昂然骑于马上,眼神清清淡淡地看着他。 一旁谋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微笑说道:“这位想必便是荣国公长孙,牧大世子。” 牧亭煜笑着点头:“你是蔡和先生?” “哦?”中年男子扬眉,“牧大世子竟认得我?” 牧亭煜仍是笑容可掬:“诸位辛苦,待进城后,本世子好好为诸位接风洗尘!” 李骁面无表情,一扯缰绳,朝前面走去。 “那就有劳世子。”蔡和先生冲他作揖。 看似恭敬,但从头至尾,也不见他自马上下来。 长队跟随李骁朝前面走去。 牧亭煜退去一旁,看着经过的人马,他不时冲那些士兵们微笑,以表善意。 钱远灯在牧亭煜后面,脸都绿了。 心腹近卫上前,沉声道:“世子,马车备好了。” 牧亭煜点头,回过身背对着那些兵马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眸阴狠冰冷,浮满怒意。 上得马车,车帘一垂下,钱远灯便在车厢上怒然一砸:“这李骁,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不气,”牧亭煜冷冷道,“还指望着他替我们办事呢。” 钱远灯沉了口气,点点头:“便看他如何行事,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他且等着。” 城中客栈,温池,酒水,美女,皆已备妥。 留靖府为故衣大城,故衣在多年前因佩封逃出来得流民而变得混乱,这些年都没能缓过来。留靖府要稍好一些,街上看似平和的秩序,实则只有三十人都不到的衙卫们在负责。 李骁根本不想理牧亭煜和钱远灯,对方抛来得话,全由蔡和先生接去。 一场酒宴下来,李骁所说的话不到三句,所说的字不超过二十个。 身旁美姬递来得酒,他更半滴不沾。 如此深重的敌意,牧亭煜和钱远灯却像看不到,牧亭煜脸上全程保持笑脸,酒喝多了,他的面色变得红润。他非常配合自己在传闻中的碎嘴形象,眼下借着酒劲,他一连串地往外冒荤话,什么都能说,都敢说。 即便高冷如李骁,几次也被那些荤话逗出一个淡笑。 蔡和先生那些看似斯文的儒士,到底也是男人,不禁也哈哈大笑。 酒宴散去,牧亭煜搂着两个美人回房去了,蔡和先生跟着李骁身旁,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进屋。 李骁唇角冷笑:“这矮子,爬得动那俩美女么。” “哈哈哈哈……”蔡和先生低笑,“说来,他倒也是个风趣之人。” 领着他们去客房的酒楼伙计在一旁胆战心惊,压根不敢听这些话。 “是么。”李骁淡淡道,朝前走去。 伙计忙上前,继续带路。 “没有办法,”蔡和先生边走边笑道,“他只能这般风趣,否则,他文不可武不行,拿什么去引起别人的注意?” 为李骁准备的客房,窗户朝着西北,眼下不过午时,但窗外的大雪着实迷眼,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李骁不畏严寒疾风,开窗望着外头,风雪簌簌扑来,他眯着眼望着遥远的天际。 虽看不到他想要看得那座城池,但是那座城池就立在那头。 “佩封,”李骁沉声说道,“当年折了我那么多银子。” 蔡和先生淡笑:“他日定有机会再去。” “他日,”李骁握紧拳头,“这整个江山,都将是我的。” · 风雪更大的游州,忙碌了一上午的少女交代完事务,转身朝坐骑快步走去,途中被人拦下。 她睁着一双明眸,愣愣看着武少宁:“沈冽,当真走了?” “嗯,少爷不想姑娘来回奔波,便走了。” “那,他可还有其他话留下?” “没有。”武少宁摇头。 夏昭衣蹙眉,转眸朝南边望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拂过她的风帽,眉睫,削瘦的肩膀,她看着这条遥远的路,尽头飞雪回乱绕空,一片茫茫,空落落的。 似有若无的惆然让她心头颇觉压抑难受,她抿了下干燥的唇瓣,说出口的声音平稳冷静:“觉得有几丝遗憾,我想着是要送一送他的。” “公子要你好好休息。”武少宁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 话是这样说的,她搓了下手上发痒的冻疮,转身却又去找那些泥水工了。 武少宁沉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泥水工们见到她回来,纷纷喊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眉心仍蹙着,有几丝心不在焉。 她抬头看他们,弯唇笑了下,但忍不住的,又回头看向南边。 这,算是不告而别吗? 可是,又让武少宁告诉她了的。 808 送她回去(一更) 大雪连着下了数日,漫天漫地都是刺目的白色。 客栈门前霜雪茫茫,门庭清冷,滞留的人都躲去后面隔着一条溪河的山脚孤村里了。 午时前便有凶狠吵闹的动静从河对岸的孤村中传来,待午后,这些动静变大,快未时时,忽地爆发出混乱嘈杂的叫骂声,还有惨叫和痛吼。 陈韵棋站在窗后遥遥眺着那些互斗的人群,眉眼拢着轻愁。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秀眉,楚楚动人,微微上扬便是令人生怜的八字。 房门被人轻声敲响,季夏和的声音响起:“陈姑娘。” 陈韵棋合上窗扇,过去开门。 “季公子。”陈韵棋福礼。 “可收拾准备妥了?” “我本也没什么旁物,已收拾妥了。”陈韵棋侧身看向桌子上的小包袱。 “嗯,那成,等下你便直接带东西下来。” “好。” 季夏和转身要走,陈韵棋唤住他:“季公子。” “嗯?”季夏和回头。 “这冰天雪地,那沈公子赶路回来,当真不作停留吗?为何不休息一夜,明早再走呢?” “已经迟了,”季夏和轻叹,“时不我待,这一路回去,怕是喝口水都要对时间精打细算。” “这么赶吗?” “你再休息一会儿,待离开游州,就不必跟我们吃这份苦了,你放心,我们既然决定收留你,定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不不,”陈韵棋忙道,“季公子,你们将我带出从信府,已让我感激万分。” 季夏和笑了笑,不再继续,让她好好歇息,便走了。 陈韵棋回到桌旁,抱起桌上的包袱在一旁坐下。 窗外争吵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没再去看,伴随着声声辱骂,她的眼眶渐渐变红。 逃亡在外的父亲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被卷入到这样那样的争执中去? 以及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此等乱世,路有遗骨,一旦失散,是不是永远便失散了? 陈韵棋抬手擦掉掉落下来的眼泪。 虽说父亲是罪人,为人所不耻,可到底是她的父亲。 从小呵护,相伴,宠爱,那些都不是假的。 她活到这般大,未出事之前,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旁人眼里的千金大小姐。 她优渥的生活,能读书识字,被人所称颂的知书达理,皆来自父亲撑起的陈府。 他再坏,再狠,可也是她的父亲啊…… 陈韵棋越哭越伤心,又不敢哭出声,抱着包袱缩成了一团。 风雪太大,一直到酉时,沈冽和徐力才在客栈门前勒马。 冬日天易晚,且乌云飞雪遮空,不过才酉时,已如三更天般黑暗。 卫东佑忙上前牵他们的坐骑,翟金生则在客栈伙计的帮助下,将从信府带出的马车牵来。 季夏和上楼去喊陈韵棋,陈韵棋跟着他自楼上下来,瞧见外面在装待马车,且翟金生正说起她的事。 徐力一口温茶从口中呛出:“什么女子?跳江?” 沈冽脱了满是风雪的大裘,眼下一袭清爽干净的长袍,未见半点奔波沧桑,闻言也皱眉,但没出声,等着翟金生说下去。 陈韵棋看到沈冽,眼眸一愣,果真是他。 他们口中的少爷,沈兄,那个沈公子。 陈韵棋心跳几分加快,下楼的步履变沉,又欣又怕。 欣然又见到他,怕是想起他和那阿梨走得近,阿梨又不喜她,会不会在他面前提过她的不是…… 随着他们下来,沈冽和徐力扭头望来。 陈韵棋攥紧手中的包袱,他投来的黑眸,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沈兄!”季夏和开心叫嚷,越过陈韵棋朝沈冽快步走去,“快说说,那一日一夜过得如何?可有进展?” 沈冽面淡无波,没吱声,低头喝汤。 “嘿嘿嘿,”徐力在旁笑嘻嘻,“阿梨姑娘抱了少爷!” “哎呦我去!”季夏和叫道,脸上写满八卦,“当真?当真?如何抱的?” 卫东佑和向来沉默寡言的翟金生也站不住了,忙跟着追问。 徐力控制不住体内的分享欲,硬着头皮去无视沈冽冰凌凌的目光,激动道:“就在我和康剑跟前呢!少爷也抱了阿梨姑娘了!”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季夏和还鼓起了掌。 沈冽忍着把季夏和掐死的冲动,沉声说道:“朋友之间,抱一下又何妨?” “来来来,”季夏和张开手臂,“那咱们抱一下。” “滚。” 于是几人又哈哈大笑。 客栈掌柜和伙计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笑声带动的气氛会传染,他们也跟着乐呵。 陈韵棋手冷脚冷的站在一旁,颇觉尴尬,以及他们所说的话,她能听懂那一层关系。 原来这谪仙一般俊美清冷的沈公子,他单方面爱慕着那个阿梨姑娘。 又是……那个阿梨。 “哦,对了,”季夏和笑完,看向陈韵棋,“沈兄,这便是翟金生刚与你说的陈姑娘。” 陈韵棋惴惴不安的抬起眼眸,看着沈冽。 这几个男人都非常高大,冬日衣裳厚,显得他们魁梧健壮。 沈冽脱了大裘,要好很多,但他身上那无形慑人的气势,反倒让陈韵棋更沉闷。 “你是陈韵棋,陈永明的女儿?”沈冽淡淡道。 陈韵棋眼眸圆睁,果真! 她并没有同季夏和他们提过名字,只提自己姓陈。 沈冽一开口便说出她的名字,这说明,那个阿梨真的在他面前道过她的是非! “你认识啊?”季夏和问沈冽。 翟金生和卫东佑则沉默了下来,二人的目光看着陈韵棋变得苍白无血色的脸。 都是聪明人,他们隐约觉得这事不对。 “不算认识。”沈冽说道。 “是,”少女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颤,“我是陈韵棋……” “我不能带她,”沈冽看向卫东佑,“你先留下,待明日天亮,你将她送回城中去。” “为何?”季夏和不解,“知彦,是发生了何事?” “别,不要!”陈韵棋后退一步,“沈公子,你们不用带我,我自己走,我不跟着你们了。” “这不行,”翟金生出声说道,“眼下从信府之外,游州之内,到处都不安全,你既是跟着我们出来的,我们便不能不管你,卫东佑,你便送她回去吧。” “不,不要!”陈韵棋眼泪颗颗掉落下来,情急之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要将我送回去,”陈韵棋哭道,“你们可以赶我走,但千万别送我回去,求求你们了!” “陈姑娘!”季夏和忙去扶她。 陈韵棋看向沈冽,跪走过去:“沈公子,我求求你,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她往地上磕去,重重一下,听着都疼。 她似浑不知痛,抬头又是一下。 季夏和阻止了她,看向沈冽:“知彦,发生了何事,不如先说清楚。” “本该由她同你们说清,她跟在你们身旁数日,可说清了?”沈冽淡淡道。 陈韵棋泣不成声,泪眼朦胧,转眸看向季夏和。 “……陈姑娘,你是否瞒着我们什么?”季夏和问道。 809 有人来了(一更) 将事情说清,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父亲所为那些,陈韵棋着实开不了口。 这几日她时不时便觉惶恐,今日果真如此,而且局面远比她所想得绝望。 从昨夜赶路至今,沈冽颇觉几分疲累,见她支支吾吾,沈冽对季夏和道:“你若想听,便慢慢听,我先去马车。” “好……”季夏和点头。 车厢外表半旧不新,但车内装置摆设极为舒适柔软。四壁贴着新漆红梨木,香气清雅,青色琅琊纹毛毡平铺在地,上品的紫绸绒毯包住可坐可半躺的长木榻,绒毯上放着两个游梦软枕。 沈冽单手支着额头,手肘斜靠在车厢壁上,双眸阖着。 大约小半盏茶后,车帘被人轻轻掀起。 季夏和不知他是醒是睡,还未出声,沈冽睁开眼睛望去,一双黑眸明亮若雪。 季夏和轻皱眉,上得马车:“知彦。” “看来你想让她留下。”沈冽说道。 季夏和声音很轻:“阿梨应该没说过要如何对她,否则,你不会仅仅只是要把她送回城中去。” “这是你留下她的理由?” “她一旦回从信,便要被送去给聂挥墨或其他官宦们当玩物。知彦,如果阿梨在的话,她会如何做?至少……阿梨不会放任一个女孩子被人凌辱玩弄。” 安静一阵,沈冽沉声道:“你倒是知道搬出她来站你的立场。” “陈姑娘的确做了错事,她不该助纣为虐帮她父亲逃走,但那人毕竟是她父亲,就如我对季家的矛盾那般。” “我没有父亲,无法理解,”沈冽闭上眼睛,重新撑住额头,“既然你要留下她,那你留吧。” “她不会跟着我们多久,你放心。” 沈冽没说话。 顿了下,季夏和又道:“不过,她不会骑马……” 沈冽的眼眸遽然又睁开,冷冷地看着季夏和。 “便,让她上马车吧?”季夏和弱弱道。 “我和徐力一日一夜未睡,我们很困。” “车厢足够宽敞,加她一人也无妨的。” “没得商量。”沈冽闭目。 季夏和轻叹:“算了,你能留下她也是给足面子了。” 他掀开帘子下车,恰遇徐力要上来,同时卫东佑自外面递来一樽红铜小暖炉。 徐力接过暖炉,放在车厢角落的暗格木架中,梅花清香自暖炉里袅袅而出,沁人心脾。 “少爷,”徐力轻声说道,“这里其实还可以暖茶。” 沈冽朝他看去:“不必。” 徐力点点头。 沈冽看向垂落下来的车帘,恰瞥见陈韵棋抱着包袱朝季夏和走去的身影。 沈冽墨眉轻合,极不情愿地沉声道:“你去将陈韵棋叫进来吧。” “啊?”徐力怀疑听错了,“叫她进来?” “我不想她和季夏和过多接触。”沈冽说道,再一度闭上眼睛。 马车的确足够宽敞,陈韵棋轻手轻脚上来,在离沈冽最远的位置坐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眼睛亦不敢乱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徐力让她将包袱放在旁边,她点头轻声道谢,手指仍紧紧攥着包袱,快要将其揉坏。 局促紧张的模样,徐力摇摇头,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佳人。 万物藏在夜色里,只剩婆娑暗影,卫东佑扬鞭,马车于雪地上出发。 还未走出客栈灯火所照范围,前方隐隐有微弱的光,翟金生低声道:“有人来了。” 还不少。 那几点细芒越来越亮,随着他们前行,和对方过来,是足足三辆马车,和一干随行人员。 彼此靠近,目光皆不友善。 为首的几个男人目带警惕凶狠,上下打量翟金生和季夏和。 在靠近时,第二辆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微微掀起一道口,一双略苍老的眼睛往外面小心投来。 落在季夏和身上时,眼睛的主人愣了一瞬,忙将窗帘放下。 “嗯?”一旁的美妾轻轻靠往他身上,娇柔说道,“侯爷,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看着眼熟。” “是谁呢?” 男人露出几分不耐:“我要是能一眼知道是谁,我便直接说名字了。” “好嘛,”美妾委屈撇嘴,“是奴家笨了。” 男人没理她,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到了喉咙,又说不出来。 但不管是谁,都不是他现在可以碰面的,能避之,当避之。 两方人马交叉而过,头也不回。 季夏和轻轻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会动手。” “他们……很奇怪。”翟金生说道。 “奇怪?” “靴子很厚,身上衣衫也肥厚,但是穿着里面的衣裳不是暖袄,是薄衫。” “也未见得多薄,我也看了几眼,有些厚度。”季夏和道。 “跟春夏的长衫自是不能比,但是他们……”翟金生一顿,说道,“我知道了,那是江南过冬的厚衣,往北一点,没人会这样穿。” “江南?” 翟金生勒马,朝后面看去。 季夏和也跟着回头。 卫东佑看着前头的二人:“怎么了?” “没,”翟金生摇头,“没什么。” 即便是江南过来的,也没什么奇怪。 时逢乱世,要么四处走动,要么偏安于一隅,都不奇怪。 风雪越来越大,北风卷地,在低矮浮空掀起白潮,从信府南城门外雾茫茫的灯檠下,一队人马久久候在风雪中。 瞧见雪雾中走来的车马,灯檠下的男人们长长松了口气。 “侯爷!”为首的男人上前,恭敬说道,“可算将您盼到了,窦将军和季长史派我们来的。” 美妾撩开车帘,打量这些男人数眼,回头看向车厢里面,不知说了什么,一只男人的手伸出,将车帘掀得更大。 陶岚的亲叔父,靖安侯陶岱卓裹在锦衣玉袍中,目光警惕狐疑,这些年,他老得很快,眉眼已见混沌,眼角褶皱极深,全然不见年轻时的英伟。 “拜见侯爷!”迎接他们的男人们顿时在雪地上跪下。 “侯爷,前边半里外便是从信府。”车夫在帘子外面小声说道。 靖安侯眺向黑暗中的高大城池。 “眼下进城,可安全?”靖安侯问道。 “安全的!”跪在地上的男人忙道,“窦都尉和季长史将一切都已安排妥了!” 810 杀鸡儆猴(补更5.13) 窦都尉,季长史。 老实说,陶岱卓甚至快忘了他俩是谁。 他目光依然狐疑,看着地上这些人。 会是陷阱吗? 故意捉他的? 可是,直接捉不是更方便吗,何必陷阱呢? 哦,可能为了引出他更多的人马,对方也在怀疑他有陷阱,暗中布置了人手,所以要他进城,来个瓮中捉鳖! 陶岱卓的眼睛左右缓慢转着,越来越迟钝的脑子猜测完后,沉声说道:“不了,本侯不进城。” “不入城?”男人看着他,“可是侯爷,这么大的风雪,不入城的话要去哪?” “你们看着办,反正,本侯就是不入城。”陶岱卓说完,准备坐回去。 美妾同时要放下车帘,目光却忽的一顿,遥遥眺向远处城墙上的身影。 夜色里面,像是有一件衣裳高高挂在竿子上,但细看,又不是衣裳,没有衣裳那么飘然,略厚重。 “侯爷,快看!”美妾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 靖安侯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抬眼看去。 随着他们的目光,那些男人也投去视线,为首那人说道:“那个啊,禀侯爷,那是今日刚处死的一个妇人,傍晚才悬上去的。” “啊,原来是个妇人的尸体,”美妾伸手掩着唇瓣,忍不住又好奇,“她做了什么,怎要被悬在那墙头上?” “她……”男人一笑,“没什么。” “没什么?”靖安侯眼睛顿时又变猜忌,晶亮地看着男人。 男人只好如实说道:“禀侯爷,此事说来话长,从信府原本有一个县尉,也是和彦颇大人的暗线,后来事发,这县尉不得不死。他死后留下一对妻女,那妻女知道我们窦都尉和和彦颇大人的关系,所以,也不能留。” “那,这里就只有一个啊,”美妾的指去说道,“另一个吊哪了?” “不不,”男人说道,“回夫人的话,陈永明的妻子还没死,眼下还在我们手里。这上面吊着的,是多次暗中相助那对妻女的一个妇人,是一个画师之妻。” “哦,我懂了,”美妾点点头,“杀鸡儆猴。” “是啊,那陈韵棋不知所踪,为防她会同其他人说我们都尉的事,所以,得留着她的娘亲在手里。” “不对,”陶岱卓皱眉,“那这从信府,岂不是不安全!” “……嗯,都尉近日是有离开从信府的打算,换一个人来接手。” “你们怎么办事的!”陶岱卓训斥,“竟让几个女人给破坏了?你们真是不中用!” 男人轻声地“嗯”了声,不敢接话。 眼前的靖安侯,在以前的大乾混成狗样,在后来的乱世中四处摇尾乞怜,但是在他们面前,这是陶岚的叔父。 “竟然还想让我进城!这么不安全,你们是要害我!”陶岱卓怒道,坐回车厢里。 美妾又看了眼城墙上面的那具尸体,露出个嫌恶表情,抖抖自己的脖子,放下了车帘。 最终,马车队没有进城,而是一路北上,在北城门出来的驿站附近,选择了一处最偏远的客栈落脚,足足折腾到寅时才终于可以歇下。 他们一走,整片城门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本该守城墙的侍卫,趁着无人来管,都缩在屋中围着暖炉。 偶尔风吹得大些,他们会派一个人出来去城墙上面看看,那具女尸有没有掉下来。 几个侍卫都认得这女尸,邰子仓的妻子,从信府出了名的贤惠端庄的白氏,最后落个这般死法,着实唏嘘。 只能说,庆幸出事前,邰子仓便和她分居一个多月,一直住在学堂中,未曾回去过,否则,这把屠刀很可能还会砍到邰子仓身上。 那便不是一件小事了,邰子仓太过有才,他若出事,从信府有名望的一些文士绝对会力保,到时候城中又得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暖炉上温着酒,守城侍卫们边喝边继续聊这白氏的事。 声音从屋中传来,透过寒风,皆是讥诮,嘲讽,看笑话的嘻嘻哈哈。 邰子仓清瘦的身影站在屋子后面五六米外的老榆树下,呆愣愣地听着。 自黄昏时,家中仆妇跑来告诉他,家里出事之后,他便成了这样一副呆愣愣的模样。 看到妻子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城墙上,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傻了一般,没有哭,没有皱下眉,没有说半个字。 他是亥时来的,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如若不是那些守卫们时不时要出来瞧一瞧城墙上的尸体有没有掉下来,他其实想上去陪她站一站,坐一坐,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风声在他耳边,时而咆哮,时而呜咽,时而又尖锐刺啸,迅疾而过。 人早冻麻了,也冻傻了,但就是不想走,实在不行,这样远远站着,远远看着,也当是陪了。 时间缓缓过去,一直到微弱的日头拨开暗夜,换班的守卫们才在老榆树下发现昏死过去的邰子仓。 官府的人不准邰子仓回府,待他醒后,将他从医馆直接押送去学堂。 邰子仓执意要回家,与官府的人发生争执,吵得越来越凶,这些官兵终于将学堂里的师生们都激怒。辛顺留下的心腹高厉诚闻讯赶来,听清来龙去脉后,同意邰子仓回去。 学堂里出来两个先生陪同邰子仓一起,官府的人仍继续跟着,高厉诚也一并同去。 快近邰府时,遥遥见到许多邻里围在门口,府中传出一片打乱。 “这是,在抄家?”一个先生愣道。 邰子仓气得发抖,顾不上被冻伤的身子,大步朝前面跑去。 整个邰府陷入混乱,叮铃桄榔被砸个彻底。 邰子仓奔入进去后,正在打砸的士兵就要对他动粗,被飞快赶来得高厉诚喝令住手。 雪地上一片狼藉,院中盆栽,屋中桌椅板凳,全都碎得稀烂。西边檐廊下还有一具刚被打死不久的尸体,是白清苑最贴心的那个仆妇。 邰子仓喘不过气,缓了缓,他朝里面跑去。 一瞧见他那间谁都不可以进去的珍藏画室也被砸烂,邰子仓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811 病入膏肓(一更) 邰子仓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 他师承陆冬心,举世闻名的水墨秋乃他师公,水墨秋桃李满天下,邰子仓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便也满天下。 除却他们,邰子仓的故友也颇多,所以逢年过节,光书信往来便有四五十封。 那些相赠的画,写来的信,邰子仓全部都珍藏在这间画室里,堪称他的毕生至宝,如今,被撕烂,被践踏,被抢走夺走偷走…… 邰子仓在软榻上醒来后,张嘴便是一口浓血。 高厉诚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冷。 那些抄家的衙卫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站在檐廊下,没敢再动。 陪同一起回来的先生们劝不住邰子仓,他跌跌撞撞翻身下软榻,爬也要爬回那间画室。 高厉诚没有拦,侧身给邰子仓让路。 邰子仓身形本来便削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堂,比原先更瘦了。而昨夜冻了一宿,染了风寒,整个人没有半分血气,又瘦又病弱,像是一根空荡荡的竹竿。 进去画室里面,邰子仓膝盖一软,跪地大哭。 先生们见还未砸彻底,仍有不少完好的画,便劝慰他先振作,能挽救的尽量挽救。 “那些毁去的,救不了了,我的清苑,回不来了!”邰子仓嚎啕,“为何会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邰子仓何罪之有!!” 一阵血气上涌,他边咳嗽,边又呕一口血。 血水喷溅在地,险些沾到落在地上的一幅画。 一个先生眼疾手快,上前将这幅画捡起。 邰子仓抬眼看去,是《烟雨乌衣巷》。 “那是我师伯的画,”邰子仓喃喃道,“是我师祖的三弟子。” “画得真好,”捡画的先生温和说道,“你看,那些画也都是好的,你得振作起来,咱们重新收拾。” 邰子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望着那幅《烟雨乌衣巷》。 “子仓先生?” “《烟雨乌衣巷》,我那三师伯姓唐,”邰子仓心里面忽然有了恨意,“对,我可以去让她帮我。” “什么?” “我去投靠她!”邰子仓低低道,“不,我去找到他!找到他,再去找她!” 几个先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邰子仓在说什么。 有人担心他发疯,不安道:“子仓兄,你莫要这样……” 外面一阵寒风吹来,邰子仓瘦癯的身子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和有力,怒目望着那一幅画像。 势单力薄如他,对付这些官兵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尚有认识的厉害人物能够帮他。 邰子仓用力握紧拳头。 吾妻,你等着,我必为你雪仇! · 游州和中原南部的大雪下了多日,但衡香的第一场雪,一直到冬月初才来。 一辆马车缓缓在宁安楼前停下,楚管事亲自撑着伞,为车上下来的大夫遮去风雪。 医馆的小学徒抱着手里的药箱,小跑跟在他们后边,进到宁安楼前,他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后边。 “怎么了,决明。”仲大夫问道。 望了一圈,小学徒嘀咕:“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冰天雪地,哪有人呢。”仲大夫说道,“快进来。” “嗯。”小学徒点头。 宁安楼的大堂永远不缺客人,当下寒冬,非但人未少,反而来得更多。 大堂里面经常出现有趣之象,急于出货的和急于买货的,虽说都是来找赵大娘子,但他们聊着聊着,自己在那谈上了,最后一拍即合,当场便签协议。 除却买卖货物,来投奔的,当说客的,想托赵宁拉拢关系的,各种都有。 小学徒跟着师父穿过大堂,在楼梯上遇见三个男人迎面下楼。 看他们脸上喜色,此行目的应该谈妥了。 二楼传来咳嗽声,非常响,咳得很用力,像是要将肺都给咳出来。 小学徒看向师父的背影,听这咳嗽声,可有得治咯。 书房的门半掩,楚管事上前推开:“娘子,仲大夫来了。” 小学徒悄然打量屋内的装饰,地上铺着柔软的绒毯,以金银线绣着一整幅穿云长鹤图。绒毯地板下面烧着地龙,温热的水自导管中来去,满室暖意。 屋内的桌椅,大书柜,座屏,摆件,摆灯,无一不奢华精致,颜色相协,以朱金色为主,既有富豪骄奢的阔气作派,又在富贵中透着清雅怡和。 楚管事过去说话,小学徒打量大楠木桌案后的赵大娘子,这才发现,发出咳嗽声的不是她。 书房太大,赵宁说话声音很轻,小学徒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便见楚管事回身走来,领着他和师父离开。 隔着两间房,楚管事推开房门,同样奢华装饰的屋子,以艳丽大气风格为主,一个年轻姑娘半靠在软枕上,咳得没歇过,屋中还有两个小丫鬟在照顾她。 “倚秋,”楚管事走去,声音温和道,“娘子又请了一个大夫。” 倚秋捏着帕子,边咳嗽边朝来人望去。 “楚管事……咳咳……”倚秋哑声道,“不用了的,让娘子不用再管我了。” “净胡说,”楚管事说道,看向仲大夫,“来,仲大夫。” 小学徒望到她的脸,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人脸,走近后去瞧,整个一骷髅,整张脸只剩下一层皮,眼睛和脸颊完全凹陷了进去,眼眶附近围着一层浓厚的黑眼圈,脸上惨白无血色,唇瓣干裂得只剩皱褶和剥落的薄皮。 小学徒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长绳,楚管事阻止:“别,我家娘子说不用悬丝诊脉,大夫看病没有男女一说。” 仲大夫应声,在一个小丫鬟端来得凳子上坐下。 另一个小丫鬟将倚秋的袖子卷上去,手腕枯槁如柴,捏不出半两肉来。 仲大夫的手指放在她的腕上,心里面则是沉沉一声叹。 老实说,这种情况哪里还用把脉,哪里还用治,该收拾收拾,直接准备后事,然后做一桌她最爱吃的,享几天福就上路吧。 小学徒看着师父的手,再看向倚秋的脸,这时余光望到什么,小学徒扭头看向一旁的小丫鬟。 一共两个丫鬟,高一点的垂目看着地毯发呆,目光有些愣。 另外那个矮一点胖一点的,正紧紧盯着倚秋的手。 小学徒收回目光,用余光悄然去打量。 这个丫鬟的双手在背后轻轻拧着,还有微微的颤意。 812 这药不喝(一更) 诊完病,看完方子,小学徒跟随师父离开宁安楼。 天上风雪越来越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才得见一两个零星路人撑伞行于白芒雪地中。 仲大夫坐在车上,闭目养神,小学徒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面瞧,寒风吹入进来,引得仲大夫频频皱眉。 “决明,”仲大夫睁开眼睛,“莫要再掀帘子,冷。” 瞧见小学徒心神不宁的模样,仲大夫说道:“怎么,心事不少?” 窗外是一片阒寂无人的小池塘,池塘过去便是一个小道场,眼下大雪,平日唱戏时最热闹的小道场,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学徒闻言,回身看向仲大夫。 “师父,”小学徒低声道,“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何事?” “是宁安楼里面那个病姑娘的,但是师父老教我,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以乱说,所以……” “倚秋姑娘?”仲大夫说道,“若是与病情有关,便是猜测,你也但说无妨。” 小学徒于是组织了下语言,正准备开说时,外边忽然传来车夫的惊呼,随即马车一个剧烈颠簸,他们师徒二人险些被甩出车外。 小学徒手中的药箱“咯噔”一声撞在车门上,飞了出去,在雪地上散了一片。 一只枯槁起皱,但指骨匀称的修长手指拾起一个小白瓷瓶。 小学徒扶着车厢,自地上这双青皮鹿靴上抬头,看着这双手的主人。 好好看的脸! 剑眉星眸,眉目深邃,面庞清俊柔和,鼻梁挺拔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完美,就是,太苍白了。 如此冰天雪地,辉映着他的肌肤,整个人宛如要隐于苍茫天地中,太过清瘦,太过高大,过长的乌黑墨发沾着雪花,身上每处细节都像是快残枯的美,剔透憔悴,晶莹易碎。 但…… 等等,小学徒看向拦截住他们马车的那几块大石,再看向男人后面所站着的数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正在赞美一个拦路打劫的人…… “你们是何人!”仲大夫叫道。 他一把老骨头不经摔,虽然没有跌出马车,但在车厢里面碰撞了下,冬天生冷的疼痛让他吃不消。 “仲大夫,”俊美男人淡笑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请你喝杯茶,莫怕。” 他拿着小白瓷瓶回过身去,他身后那些手下骤然上来,将仲大夫,小学徒还有摔地上的车夫一并抓走。 他们被推上另一辆马车,三人的眼睛都被黑布所蒙,而后,换乘的这辆马车往前奔去。 一切无声无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夜色渐黑,宁安楼灯火通明。 后院米香四溢,灶台上还煲了鸡汤。 仆妇们边忙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琐事,待一旁汤药好了,一个仆妇去倒药,叹息说道:“病来如抽丝,真该由我这老婆子去替倚秋病。” “那你可遭殃了,”另一个仆妇道,“倚秋有大娘子疼爱着,她病了有许多人能伺候,你若是病了,虽说大娘子也不会不管你,但你肯定没那么好的福气。” “谁还去计较那些,”仆妇说道,端起药碗,“我先给她送去。” “哎,”又一个仆妇叹息,“真希望这汤药有用,倚秋那么好的大姑娘,尚还年轻呢。” 仆妇端着药上楼,恰遇几个谈完生意的人下来。 几人脸上都露喜色,似乎近来每个来谈生意的都很顺利,大娘子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难对付,这些时日分外和气。 仆妇走到倚秋房门外,就要抬手敲门,门忽然被打开,出来的是个子略矮的小丫鬟。 “欸,这么巧,”小丫鬟说道,“我正要去楼下瞧一瞧药好了没。” “红雯姑娘。”仆妇客客气气唤道。 如果倚秋真的去了,今后这几个小丫鬟便是赵宁身旁的贴己了。 “给我吧。”小丫鬟说道。 仆妇于是递了过去。 房门才要被关上,听得急急上来的脚步声,楚管事手中拿着张纸条,叫道:“等等,等等!” 楚管事向来沉稳内敛,鲜少有这般模样,仆妇和小丫鬟都停了下来,不解看他。 “不喝了!”楚管事上前,喘气说道,“这药,先不给倚秋喝了。” “啊?”仆妇一愣,“为啥?” “仲大夫刚差人送来这个,”楚管事扬了扬手里的纸条,“说暂时不喝药,先给她泡药浴。” “药浴……” 楚管事将纸条交给跟他一起跑上来的小随从:“你去准备这些药材,速度要快。” “是!”小随从接来便掉头跑走。 赵宁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赵宁走出来:“发生了何事。” 檐廊的风着实大,她遮脸的长纱布在寒风里轻轻飘动,纱布之上,眉眼细细描画过,精致好看,整个人似仙非仙。 楚管事于是将经过又简单一说。 “仲大夫没有亲自来吗?”赵宁好奇。 “没,是他那个叫决明的小学徒送来的。”楚管事说道。 赵宁倒不认识什么小学徒不学徒的,只点了下头:“既然是仲大夫亲自吩咐的,那便照做。” “娘子,那这药……”仆妇指着红雯手中端盘上的药。 “既然仲大夫说不喝,那便倒了。” “嗯。”仆妇于是上前去接来。 檐廊的风呼啸着,越来越大,倚秋的咳嗽声不时从屋中传来,声声都带着泣血一般的痛苦。 赵宁轻轻一声叹,转身回屋。 楚管事也觉沉闷,嘱咐红雯好生去照顾着,也转身下楼。 红雯欲回去屋中,忽的瞥见后院的门被人叩响。 一个仆妇过去开门,是拿着一个小袋子的载春。 似有所感,载春抬起头,隔着两排小院落,她们对上目光。 红雯不太敢看她。 载春眼睛明亮,意味深长,瞅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红雯赶紧回屋,将房门关上。 “又来讨饭?”给载春开门的仆妇,一脸不耐。 载春奉上讨好的笑容,可怜兮兮道:“刘妈妈,便给我一点吧,剩饭喂猪,不如喂我。” “猪能长膘,你有啥?”仆妇冷嘲热讽,转身朝后厨走去,“你等着。” “谢谢刘妈妈,谢谢刘妈妈!”载春忙叫道。 813 雪中院子(一更) 端汤药上去的仆妇将汤药端了回来,并倒入院外的阴沟渠中,引得后厨的仆妇们议论不止。 刘妈妈带着载春的小袋子回来找剩饭,众人顺着看去,场面顿时更热闹。 “说来也奇,”一个仆妇说道,“那载春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一天天来讨饭吃,还真将自己当乞丐了。” “她此前都不敢来咱们后院。” “好像有阵子没看到她家那口子对她动手了。” “你这话说得,你好像还巴不得看人家打老婆!” “反正我看那载春就是不喜欢,没个好人样!” “我也是!听说还把咱们大娘子给刺了一刀!” “不是她干的!” “我怎么听说是下毒,还偷了咱们大娘子的衣裳去卖?” “那也是假的吧,不过她也的确不是啥好人。” …… 后厨里面的声音遥遥传来,载春站在门口,能听到不少。 好笑,真是好笑。 她冷眼看着。 过去好一阵,刘妈妈带着吃的过来了。 说是剩饭,但是宁安楼财大气粗,不可能真拿别人吃剩的给人,这些都是锅里剩下的。 “给你。”刘妈妈轻轻抛去。 载春忙用怀抱接着。 “谢谢刘妈妈,也帮我谢谢大娘子!”载春讨好说道。 “你以后少来就是,我们没一个人看你顺眼。”刘妈妈说道。 “刘妈妈多骂骂我吧,骂我若是让刘妈妈开心,想怎么骂便怎么骂,只是下次我再来讨饭吃,还望刘妈妈帮帮我。” 载春说得情真意切,刘妈妈呸了一声,感觉这人越来越无耻,转身走了。 载春脸上的奉承讨好消失不见,恨恨地看了眼刘妈妈的背影,拎着满满当当的小袋子,离开宁安楼后院。 宁安楼后边的深巷,最里面的那间院子一改往日破败,这些月修修补补,眼下就算寒风乱舞,也已足够御寒。 载春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快步穿过积雪半尺厚的小院,推开主宅的门。 谷乙闭目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跛掉的那条腿高高翘着。 听到动静,他转头朝载春看去。 载春将小袋子放在桌上,转身去另一旁脱外衣。 谷乙扯开一口黄牙,歪嘴笑道:“行啊,还真当狗去了。” 载春没接话,抖落外衣上面的风雪后放在柜子上,再去换鞋。 谷乙从榻上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小袋子,载春过来便夺走:“你干什么!” “我吃啊!” “这是我要来的,也不是给你的!”载春转身朝外面走去。 谷乙冷冷地看着她,一把将桌子掀了。 桌子砸在地上,撞出来的动静让还在门口的载春吓得心里一咯噔,不过怕归怕,她确定谷乙现在不敢对她乱来。 另一边的门在这时被打开,曹育闻声出来,面容不善。 载春忙走去:“曹大哥。” 曹育瞅见她手里的袋子,一把夺来,一句话没说,转身准备回屋。 “等等,曹大哥!” “怎么?”曹育扭头看着她。 “那个倚秋,今天又换了个大夫,而且好好的本说要喝药,又给倒了。” “换了个大夫又怎的?” “会不会……治好啊?”载春声音变轻,“应该,不会吧?” 曹育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面不掩烦躁和厌恶,转身进去屋子。 房门被“啪”一声关上,载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曹育将小袋子放在一个烛台旁,袋子里面热气腾腾,虽说混在一起,但并没有奇怪的味,反而更香。 “这宁安楼真他娘的阔气,”曹育看着来气,“赵老婆子发家致富的钱,都是咱们龙虎帮的银两!” 卞元丰回头看了那些食物一眼,冷冷地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边道:“那个倚秋,应该治不好了吧。” “绝对治不好,死定了。” “嗯。”卞元丰应了声,没再说话。 “少爷,吃点东西吧,会饿。” 卞元丰没吱声,待看完这一页,翻过去后,他冷冷道:“天天吃别人的剩饭。” 曹育皱眉,听着一阵心酸:“少爷,咱们现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不过没事,用不了多久,那宁安楼就是咱们的了。” “嗯。”卞元丰应了一声。 桌上的食物渐渐冷掉,曹育都不见卞元丰有半点想要吃的意思。 他看了看桌上的小袋子,再抬头看向卞元丰的背影,安静一阵,曹育说道:“少爷,要不,我去街上买点。” “去吧。”卞元丰这次回答得很快。 曹育一声轻叹,去到衣柜前,将随身的包袱拿出。 若银两真的足够,现在哪里用躲在这里,还吃人剩饭。 这些年车马劳顿,到处都是钱,虽然杀人抢劫可以解决不少钱的问题,但总不能一路杀过来,该花钱的地方,还是要花。 包袱里面的银两非常散碎,数目有限,曹育拿完之后,将包袱放回去,听得卞元丰说道:“拿颗珍珠去当。” 曹育皱眉:“可是少爷,所剩不多了。” “只是当掉,又不是卖了,”卞元丰淡淡道,又翻了页书,“宁安楼到时都是我们的,还怕取不回这珠子?” 曹育沉了口气,点点头:“也是。” 他在包袱最里层掏出一个小荷囊,里面的珠子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原本是一串,这些年给他们卖得,只剩五颗了。 这珠子,还是当初卞元丰回去龙虎帮时,自卞夫人身上取下的遗物之一。 那时山上满地都是尸体,曹育陪卞元丰一起挖土,亲手埋葬的卞夫人和卞元雪。 曹育还记得卞元丰那时哭得多崩溃,本想将这些遗物留作念想,未想,这几年却解决了他们大量的温饱。 将余下东西放回衣柜,曹育说道:“少爷,我先去当了,很快回来。” “去吧。”卞元丰说道。 离开前,曹育把载春叫出来,把这袋吃的还给她。 载春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是不是做得不行。 曹育多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走了。 载春回屋后扶起地上的桌子,将这袋吃的放桌上,对谷乙道:“便宜你了,你起来吃吧。” “臭娘们!烂表子!”谷乙骂着,却立马爬起,饕餮出笼般,一顿饱餐。 载春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她自己没半点胃口。 814 不是客人(一更) 之前的珍珠,最贵当过十二两一颗,时值冬季,寒天雪地,当铺伙计一脸爱当不当,只给三两。 曹育忍着脾气应了,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拿着三两银子离开。 伙计拿起珍珠左右瞅,足可见这珠子是一等一的绝品,若来上一串,价值百两都可。 三两给出去,可太赚了。 伙计于是转身去找掌柜的,想要讨个夸赞。 冬日实在没什么盼头和好玩的,掌柜的在后院摇椅上和友人闲聊喝茶。 一等一的银尖,两头弯弯,成群浮在茶盏上,这茶色品相,看一眼都觉享受。 伙计带着珍珠进来,掌柜的没多大兴趣,旁边的友人却好奇想要一看。 接过伙计递来得珍珠,友人手指摩挲着:“这珠子确实不错。” “天下好东西多了去,我开这当铺,又逢这乱世,早便什么都看过了。”掌柜的沧桑说道,身下的摇椅又晃了一晃。 “我觉得有几分眼熟。”友人端详珠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珠子不就那样。” “在哪见过呢。”友人皱眉。 掌柜的没理会,端起茶盏,慢悠悠又喝一口。 天色越来越暗,大雪越来越凶。 混沌高空中的乌云在晦暗天光下流转浩瀚,漫漫数十里,皆是鹅毛一样的雪。 衡香城外,一辆马车于夜色中疾奔而来,直往通临西街,半个时辰后,在宁安楼前停下。 楚管事才送走一位商客,抬头见风雪中的来人,眉眼颇是陌生。 翟金生勒住绳子,打量了眼楚管事,从马车上下来,一抱拳:“此处可是赵宁赵大娘子的宁安楼?” 楚管事上下打量他,淡淡道:“整个衡香就此一座宁安楼,没有重名。” “某乃翟金生,”翟金生说道,“我家少爷与赵大娘子为好友,姓沈名冽。” 说着,他递来一封书信。 “啊,沈郎君?”楚管事变脸一般,速速接来书信,“你是沈郎君的手下?” “嗯。” “来,快快进屋,屋里暖和。”楚管事忙道。 “我还要赶路,”翟金生伸手撩开车帘,“陈姑娘可以下来了。” 楚管事朝车厢看去,一个仪态娇柔的少女从车厢中出来。 眉目似染了水光,三分委屈,三分柔情,三分茫然,还有一分局促不安。 第一眼便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秀美五官,配上这静水照花般的纤弱身段,即便是仕女图上的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是客人,”翟金生说道,“希望赵大娘子帮我们看着她一阵。” “看着?”楚管事好奇,“怎么?” “她父亲凶残无良,害得一个少女家破人亡,她助纣为虐,助她父亲逃走,后阴差阳错与我们遇见。因她罪不至死,所以少爷没有将她弃于半路,但放她离开又觉对不起那家破人亡的枉死姑娘,所以少爷已书信给阿梨姑娘,打算交由阿梨姑娘处置。这一阵子,便有劳赵大娘子帮忙看着她了。” 楚管事听着有些绕,想问此事跟阿梨姑娘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手中所握信件颇有份量,想必沈郎君在信上应已说得详细,便不多问。 不过,虽然没完全听懂,但至少能听出这姑娘不是好人,也听得出翟金生的用词语句极其不客气,且压根没有避开这姑娘的打算,半点面子都不给。 楚管事点头:“好,我知道了。” 翟金生没有多留,待陈韵棋自马车上下来后,他便上了马车,扬长离开。 楚管事望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回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陈韵棋抱着包袱,微微垂着头,刚才翟金生那些话,让她觉得身体里面生出的寒意比这冰天雪地更甚。 尴尬,窘迫,卑微,无半点自尊可言。 “姑娘进来吧。”楚管事说道。 赵宁还在见客,楚管事便领陈韵棋去到隔间的小偏厅,将她一个人留下。 伙计送来热茶,茶香四溢,将偏厅中的暖意又添数分。 陈韵棋道谢,伙计离开前多看了她几眼,暗道这姑娘真好看。 待伙计离开,整个偏厅就剩陈韵棋一人。 终于,陈韵棋有一种稍稍舒缓的感觉,一直以来那只掐在她脖子上,让她喘不过气的手,似乎松开了。 隔壁传来非常剧烈的咳嗽声,咳嗽的声音很嘶哑,分不清年龄性别。 隐隐,似乎还有说话的声音,和水声。 不过到底隔着墙,她很难听清说得什么。 过去好一阵,偏厅的门被推开,楚管事喊她出去。 陈韵棋抱着包袱起来,出去时对楚管事福了一礼,随他去了赵宁的书房。 赵宁已看完信,抬头打量陈韵棋。 是生得好看,脸好,身段也好,楚管事并未夸张。 赵宁淡淡道:“我和沈冽的父亲都很糟糕,你觉得,你父亲待你如何。” 陈韵棋有些意外她会说这话,顿了顿,陈韵棋低声说道:“我父亲待我极好。” “有多好?” 陈韵棋眉心轻拢:“自小,父亲便宠爱于我……” “然后出事了,撇下了你们母女跑了。而你出事了,撇下了你母亲跑了,”赵宁轻轻一笑,“陈姑娘,你明知你父亲犯错,却仍冒险去帮他。你母亲什么都未做错,且受你父亲所累,险些丧命,可你却撇下了你的母亲跑路。” 陈韵棋羞恼地攥紧包袱:“赵大娘子,不是那样的……” “你想过你离开从信后,你的母亲会如何?” “我寻死之前有遗书交付给白姨母,白姨母会帮我,她不会对我母亲见死不救的……” “是啊,你说跑便跑,留下一堆烂摊子,人家能硬着心肠不管你们娘俩么?” 陈韵棋的头快贴到地上去了,不,她觉得连地都容不下她,无地自容到压根不想存在于这个世界。 楚管事在旁听着,有些意外赵宁在这件事情上面的动气。 这些年赵宁脾气非常好,哪怕偶尔说话会有些刻薄,但从来不会管这么多,攻击性也许久不曾这么强。 “楚管事。”赵宁看向楚管事。 “大娘子。” “她不是我的客人,只是个暂押在此的罪犯,对她不必厚待。” “是。”楚管事应道。 815 难修的路(一更) 隔日的雪下得更大,宁安楼前的车马少了足足一半。 倚秋屋里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重。 楚管事令人准备的第二次药浴快妥了,仆妇们挑着热水上楼,倚秋在床上看着她们忙碌,着实不想再折腾,哭着看向床边的楚管事,想要交代身后事。 楚管事在一旁宽慰,让她别多想,待热水好了,楚管事嘱咐屋中的两个小丫鬟照顾好倚秋。 矮一点的姑娘是红雯,略高的那个叫定春,两个丫鬟应了声,待楚管事离开,她们扶着倚秋下床。 楚管事出来后长长一声叹,道是生命无常,月前还活泼机灵的小姑娘,谁知说病倒就病倒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楚管事望去,伙计拿着张纸条跑来:“管事,又是那叫决明子的小学徒送来的!” 楚管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张药方,还写了服用的时间。 “仲大夫不是说今日再来么,”楚管事问伙计,“那学徒可提到过?” “没呢!就递了张药方便走了,我看外面下着大雪,还让他进来歇会儿,喝杯热茶都行,他就是不肯。” “奇怪,”楚管事说道,将纸递去:“便按照上面的去准备吧。” “嗯!” 送完信,小学徒被带回顾府。 马车在后门停下,小学徒在几个大汉的凶狠目光下,顶着大雪快步进门。 厅堂非常暖和,那个好看又清瘦高大的男人坐在桌旁看书。 随从正往壶中添热茶,茶香清新甘醇,小学徒也喜欢喝茶,闻着味都觉得馋。 “公子,他回来了。”立安说道。 沈谙朝小学徒看去,俊秀的眉眼浮上笑意。 “信,我送去了。”小学徒说道。 “辛苦,”沈谙淡笑,“来,坐。” 小学徒没坐:“我师父呢,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那姑娘什么时候病好,我便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病好?”小学徒撇嘴,“那你岂不是永远都不想让我们走了。” “她会好的。” “她已病入膏肓了。” 沈谙笑笑,垂头继续看书。 小学徒摸不清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但是小学徒非常不喜欢他的笑。 明明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可就是令人觉得,那些笑意很假,没有入他的眼底。 “你坐啊,”立安说道,“你不是馋这茶么?” “我哪有,我一点都不馋!”小学徒立马说道。 “这是敬云楼的茶叶,”沈谙目光看着书,淡淡道,“是陈又见先生最喜爱的。” “你怎知道?”小学徒好奇,“你也认识又见先生?” “他这些月一直在找我,”沈谙自书卷上抬眸,笑道,“不是还寻到你们医馆了吗?” 小学徒回想了下:“我倒是,听师父提过一两句……” “哦?如何提的?” “具体我不知,他们说话时,我都被师父支走了,只知道又见先生确实在找人,据说此人俊美,但生的病弱,竟然便是你。” “我当时在敬云楼的徐掌柜那打听过他,这又见先生厉害,找了数月没找到我,却还沉得住气,一直留在衡香。” “你此话何意?”小学徒问。 “一个试图隐世的人,被人发现了老底,还寻到了住处,你说他要不要跑呢?” 小学徒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越发好奇:“你是说,又见先生有见不得人的事?” “哈哈,”沈谙看上去心情非常好,“你若要这般想,也确实可以。” 小学徒皱眉,感觉不太可信。 陈又见在他心中,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尤其是,他还去了东平学府任教。 那可是东平学府。 任何一个学子,能将半只脚踏进东平学府,都会觉得荣光,足以跟后辈子孙吹嘘了。 谈话没再继续,沈谙继续看书。 小学徒坐了一阵,想去找师父,于是立安送他回偏苑,将他关了回去。 回到厅堂,立安有几分不解:“公子,你真的要治宁安楼的那个丫鬟?” 沈谙没抬头,翻了页书:“嗯。” “为何呢?” “救人一命,福报不浅,为何不治呢。” 立安看着他微垂的挺拔侧容,皱眉道:“听仲大夫和这决明子说的,那丫鬟怕是治不好。” “若是人人能治好的病,那还轮得到我么,”沈谙笑着抬眸,看着这个跟随自己没多久的随从,“立安,我以前有一个外号。” “什么外号?” “沈神医。”沈谙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外头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飞檐,树木,盆景之上。 “说起这个外号,我有几个老朋友,好久没见了,也该会一会他们了,”沈谙笑道,“他们快来了。” 他这语气,立安立即明白,这所谓的“老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 “信来了,信来了!是游州的信!” 齐墨堂的伙计高高兴兴自后院跑去前堂,手里捏着一打书信。 在伙计后面,一个骑快马赶回的大汉喘着气在喂马草,抬手拍了拍骏马的脖子。 王丰年立即撇下手中账本,上前去接。 齐老头在柜台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画图纸,闻言抬起脑袋。 “这封是我的,这封也是我的,这封是宁安楼的,这几封是昭州的……” 王丰年快速分好类,拿出两封飞给齐老头:“齐老先生!” 齐老头忙接着。 “一封是大东家的,一封是支长乐的。”王丰年说道。 而后他去到一旁,打开自己的信,才一眼便道:“我的天,这也太快了!” “什么快,快啥?”齐老头拆开书信,边问。 “路,”王丰年道,“阿梨姑娘修得好快!” 看着看着,他“咦”了声,抬头看向齐老头。 齐老头正看信,也扬起眉毛。 “要我随第一批物资一起北上?”齐老头惊道,“这天寒地冻的,要我一个老头子去游州吃苦?!这臭丫头!就没她不敢想的!” “应该是遇上难修的路了,”王丰年若有所思说道,“否则大东家不会让你北上,这恰恰说明你厉害。” 齐老头横他一眼:“我知道你口才好,少恭维我!” 不过这话还是说得他非常爽。 “我这便去筹备!”王丰年说道,“最好今晚便动身,我先派人将这些信送去宁安楼,再带人去仓库,齐老先生便先去收拾衣物吧!” 说完,王丰年去取外裳和斗篷,转身往后院跑去。 “今晚?!”齐老头起身叫道,“喂喂,你站住!这也太快了!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知道王丰年是个雷厉风行,办事利索,说干便干的人,但一想到今天晚上就要离开暖融融的被窝和温好的黄酒,齐老头当真不爽,这特么的,太突然了! 816 是靖安侯(一更) 交通,气候,乱世。 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信息永远都不会对等。 赵宁昨夜才给夏昭衣寄去书信,今天便收到她自游州寄来的信件。 齐墨堂的人将信送来后急急离开,赵宁在书案后拆开信封,看了一眼便立即要楚管事派人将送出去的信追回来。 夏昭衣在信上说,她冬月五号将南下,沿着沧江去塘州,中间会经过衡香。 也就是后两天的事,所以这信寄去了她也收不到,而信上内容,赵宁不想被旁人看去。 楚管事迅速安排人手追去游州,一队骏马踏雪,扬起白絮尘埃,飞快出城。 数个时辰后,天色暗下,城外村野的乡道上,又有一队车马动身,二十车衣物和粮草,沿着古老的村道北上,又是去往游州。 齐老翁坐在马车里,手中抱着暖烫的黄酒,嘴上虽碎碎念,满口抱怨,但真到了启程这一瞬,忽然又兴奋期盼起来。 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造路,造桥,造房,造堤坝。越难越好,越有挑战,想到游州那些路,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丰年目送车马远去,直到彻底没入黑暗。 虽暂时只有二十车,但这是第一批,接下去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他还得四处奔走,去调度后续的物资。 “总管事,咱们回去吗?”随从问道。 王丰年捧着手中暖炉,说道:“但愿一切顺利,这些衣物粮草能尽早送到前线去。” “不会出事的。”随从说道。 王丰年点点头。 这些月,他安排出去的人手一直在监控云田山。 只要避开云田山那些南来北往的兵马,顺利过了云田山官道,到游州后,一切都无虞。 王丰年放下车帘,说道:“回城吧。” “是。” 风雪漫天卷地,咆哮声凶猛如虎,整个天地只剩晦暗的夜,与幽光中萧索的白。 夏昭衣将要交代的都交代了,带着康剑和杨富贵离开暖软的营帐,准备动身。 此前杜轩不放心她一个人走,非软磨硬泡,求着她把康剑带上。 杨富贵学过骑射,会骑马,是个头最魁梧的几个工人之一,他主动提出想去见识与历练,好今后跟随在夏昭衣身侧,夏昭衣便也将他带上。 东西不多,尽数搬上马车,杜轩在马车里安置好暖炉,随后拿出一个毛绒绒的暖手筒,正是夏昭衣此前亲手剥下来的狼皮。 袖筒内侧缝着柔软的深紫色织锦绸,缝隙边沿与狼皮相连接处,用手艺精湛的针线绣出织云月华纹。 经过一番处理,外面狼皮光泽更亮,绒毛更柔软。 “杜大哥将那件紫袍剪了?”夏昭衣惊道。 “区区一件衣裳,顶多换洗少上一件,”杜轩笑道,“阿梨你别多想,这袖筒我们做了好几个。” 夏昭衣的手指在上边轻抚,世人皆觉得针线活是女人做的,实则会做针线活的男人也非常多,尤其是兵营里的大汉们。 康剑见她若有所思,打趣说道:“那些提及男人做针线活便觉得娘娘腔的人,真该将他们拎到咱们跟前来比一比胳膊上的肉!咱们不比他们阳刚?” 马车附近的汉子们哈哈大笑。 夏昭衣也被逗笑,将袖筒放在包袱一旁。 康剑和杨富贵也人手一只袖筒,他们都不愿坐入车中,执意要在外头,夏昭衣便不勉强。 马车沿着古老的君贝村往东南狭道而去,除却偶尔勒马转个方向,多余时间,康剑和杨富贵的手也都揣在袖筒里。 两个时辰后,马车穿过东南狭道后开始南下,夏昭衣听着他们在外聊天的声音,渐起困意,靠在软枕上就要入睡时,前边风雪中传来了马蹄声。 康剑和杨富贵看着夜色中奔来的几匹马,皱起眉头。 对面的人看到他们,停了下来,一人说道:“果然是马车的迎风灯。” 马车未停,依然保持着原有速度朝前而去。 两方人马中间的距离被缩短,风雪浩浩茫茫,在他们中间纷扬。 待只剩二十丈距离,骑于马上的人大声叫道:“来者何人?!” 杨富贵听不出来,康剑却一听便道是江南口音。 “你又是何人?”康剑反问。 “你们自哪来的?”马上的人又道。 “你们又自哪来?”康剑继续反问,将手从袖筒中抽出。 一人听闻此话,顿觉不爽,抢先一步叫道:“你们若不老实,休想从此道过去!” “来,”康剑看向杨富贵,“你练练口才,凶回去,输人不输阵!” 杨富贵哪敢。 “别怕,”康剑轻声道,“有阿梨姑娘和我呢,这可是阿梨姑娘!” “……我怎了。”夏昭衣忍不住说道。 康剑面色尴尬,还以为她睡了。 “站住!”对面人马眼看马车未停,一股被忤逆的暴躁感让他们急切想动手。 “快!”康剑催促杨富贵,“凶回去!” 杨富贵抿了下唇瓣,张口却仍结舌。 他此前当了数月流民,一度饿得只剩一张皮。有一顿没一顿,且不得不低头听命于人摆布的日子,可以将一个人骨子里面的傲气狂气全部都磨去。 对面几人纷纷亮出兵器。 “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人说道,立时拍马而来。 杨富贵胆子一颤,立即去抓兵器。 “阿梨姑娘!”康剑侧头冲车厢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 杨富贵握紧兵器,不明白这声“嗯”是何意,就要问话时,康剑忽然一扬鞭,吃痛的两匹骏马顿时疾奔而去。 对面的人没料到他说加速便加速,还未调整好姿态,便见那魁梧车夫一甩鞭,朝他击来。 不足以落马,但打得他非常狼狈。 夏昭衣抓着车厢,稳住身形,但雪地上不仅滑,还藏满了埋于雪下的石头,故而非常颠簸。 一把长枪忽然自车窗外面刺入进来。 夏昭衣迅速仰身避开,抬手抓住长枪,顺着力道朝另一个窗口卡去。 一是马车朝前狂奔的力,二是长枪主人自己刺入进来的力,二者直接将来不及松手的长枪主人带离坐骑。 随即扑通一声,他的手因坠势离开枪柄,他也朝前滚去,脸颊被生生磨掉一层皮。 尾随在他后边的人因他的人仰马翻,也跟着人仰马翻。 杨富贵大叫一声好,挥动手里的武器。 抬头看到康剑又是一鞭,朝另外一个进攻者打去。 一共便没多少人,顷刻被他们甩在身后。 夏昭衣将那柄长枪丢了出去。 “阿梨姑娘,”康剑侧头,肃容说道,“都是江南口音。” “是靖安侯。”夏昭衣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 康剑一时没能想起靖安侯是哪个,略一回想:“竟然是他?” “江南口音,人马不少,长枪为十年前的军造,眼下游州戒备森严,一触即发,其还能在当前的游州猖獗蛮横,目中无人。除了靖安侯,没有旁人了。” “竟然是他!”康剑又这样说道,语气已然全变。 话音落下,他抬头看到前面的灯火,沉声说道:“阿梨姑娘,有家客栈。” 817 告诉陶岚(一更) 客栈很大,独门独栋,门前车马颇多,整栋客栈的灯火都是亮着的。 大堂里的伙计卖力在前堂和后院奔走,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 因食材着实有限,多以野菜和蔬菜为主。 大鱼大肉之类的,则都去了楼上。 二楼最大的天字房,房门第五次被叩响。 娇俏的丫鬟困得快睁不开眼睛,头重脚轻地过去打开房门。 伙计恭敬问候,将托盘递去。 俏丫鬟接过后抬手欲关门,一个茶盏忽地砸来,碎在她身后五步外。 俏丫鬟一激灵,吓得清醒。 她端稳托盘,往外头走了半步,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一阵后才回来,将门重新关上。 陶岱卓又捡起个茶盏摔来:“我如何跟你说得!要看看门外有没有可疑之人,定要再三检查!你瞧瞧你,像个什么话!” 说着,茶壶也被陶岱卓摔了过来。 俏丫鬟瑟瑟发抖,膝盖往地上跪去:“侯爷饶命,是阿福疏忽,阿福太困了。” “侯爷~”美妾轻轻嗔道。 “哼!”靖安侯在桌上一拍。 端来的食物放在桌上,另一个丫鬟上前,随机挑着往自己碗里捡,而后开始试吃。 试吃完后,过个小半盏茶,美姬才用筷子夹起,一口一口去喂靖安侯。 “不好吃,都不好吃!”靖安侯气道,“就没道像样的菜!” “侯爷,这穷乡僻壤,也就这样了呀。”美妾说道。 “穷乡僻壤……”靖安侯喃喃,“这尚且还是我中原境内,还是游州,你说若去了关外,去那北境的蛮荒之地,那我吃什么?我穿什么?” “堂小姐定不会亏待侯爷的,”美妾娇笑,“侯爷,您是堂小姐最亲的人了呀。” “呵呵,”靖安侯看她一眼,“我宁可没这侄女!” 没这侄女,史书都是另一个版本了。 “不呀,”美妾依偎过来,柔柔道,“侯爷您看,堂小姐此生才多大,可她所掀起的风浪,几个儿郎能够?陶家能出这样的人物,多厉害呀。待侯爷去了北元,喝的酒,穿的衣,绝对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靖安侯越听越怒,抬手在美妾脸上落了一个巴掌:“你这贱人!在你们女人眼睛里面,就没个家国天下!” 美妾捂着脸,瞪大一双美眸朝他看去,又惊又怕。 随即,美妾在地上跪下,委屈哭道:“侯爷,上次我顺着侯爷的话说堂小姐的不是,不是侯爷夸堂小姐是个角儿吗?怎么这次,侯爷就打我了呢。” 靖安侯一脚踹在她胸前:“滚!” 美妾自地上踉跄爬起,揉着被踹疼了的地方离开,靖安侯又将她叫住:“等等!” “侯爷~”美妾委屈地回头看他。 “给我跪那边去!”靖安侯朝墙角指去,“面朝东边,快去!我要你诚心向我大乾的列皇列祖们磕头赔罪!” 美妾于是照做。 “哼!”靖安侯又一声怒,自己去拾筷子,夹菜时又一怒,“不准发出声音,我还要听外头的动静!” 美妾已经努力在忍了,可是抽噎声,有时真不是想忍便能忍的。 靖安侯听着不耐烦,又将她一顿骂。 到后来,窗外风声只要稍微变大,靖安侯都立即丢下筷子,将耳朵贴去窗上凝气屏息。 看着时不时跑来的人影,撑在檐下的夏昭衣感觉意外,却又觉得能够解释。 数年前,她和沈冽在土庙里见靖安侯时,他就已经非常窝囊了。 果然,对外越窝囊的人,越是个窝里横。 又一阵烈风刮来,靖安侯再度跑来。 听了好一阵,靖安侯起身回去。 “谁也别想害我!”靖安侯碎碎念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看谁敢害我!” 夏昭衣想了想,出声说道:“陶岱卓。” 靖安侯的筷子正往嘴巴里面递去,闻言一哆嗦,手中的菜差点喂到鼻孔里。 不止是他,屋里的所有人都惊了,纷纷朝窗外看去。 北风呼啸,迅疾猛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啊!!”陶岱卓颤着声音大叫,从位置上跳起,往床的方向跑去。 “你还记得我么,”夏昭衣看着窗中灯火,“我是夏昭衣。” “啊啊啊啊!!” 屋内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丫鬟们也缩去了角落。 窗外的声音轻轻冷冷,寒冬深夜更是裹了雪霜一般。 “听说,你要去找陶岚了,那么,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啊啊啊,我不,我不要带!啊啊啊啊!” “真怀念啊,”夏昭衣一笑,“靖安侯爷,我年少时见过你数次,那时你又高又壮,何等威猛伟岸。有一年春庭宴会,你听说我回京,特意喊上宣平侯一同来见我,那时你穿着一袭云丝翠蓝锦袍,特意同我说,这些翠蓝,是直接抽了翠鸟的羽毛所制成。当时你还送了我一对华州产的冰玉镯子,可好看了。” “呜呜呜,贤侄女,贤侄女啊!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得你啊!啊啊啊!不是我!”靖安侯嚎啕大哭。 “若是你,那我早便找你索命了,”夏昭衣淡笑,“可是,你竟然要去找陶岚,那你们,岂不是也算一伙的?” “这天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只能去找陶岚了,呜呜呜,贤侄女,饶过我吧,求求你了!” “告诉陶岚,”夏昭衣声音变得严肃,“我不会让她轻易死掉,我会一直缠着她。” “好!她会死得很惨!她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会的!一定!!!” 外面再没有声音了。 风吹得很大,窗棂微微颤抖,靖安侯心跳扑通扑通狂跳,睁着泪眼望着窗口。 屋子里面的丫鬟们也凝神屏息。 “她,她没再说话了吧?”靖安侯指着窗户。 “好像……没了。”一个丫鬟说道。 靖安侯颤抖着从床上下来,拖着湿嗒嗒的裤子跌跌撞撞往窗边走去。 快到窗口时,双腿一软,两只手紧忙撑着窗台,才没摔倒。 “啪”地一声,窗扇被靖安侯用力推开。 呼啸而来的北风,几乎顷刻要将他的眼泪冻成冰柱。 他飞快在脸上一抹,张目望着四野。 什么都没有,天地只有风声。 “啊啊啊!!!!”靖安侯朝着窗外大声喊去,眼睛一翻,昏死在地。 818 白氏之死(一更) 整个客栈都被惊动,推门冲入进来的人最先闻到的便是陶岱卓失禁的那股味。 陶岱卓谁也不信任,看谁都害怕,大喊大叫,要所有人滚出去。 乱成一锅的客栈,在风雪里咕咕沸腾。 康剑和杨富贵张目望着,终于看见踩着满地大雪回来的少女。 康剑跳下马车迎去,撑伞遮在她头顶,见她半身未沾血,亦无打斗过的模样,好奇询问。 夏昭衣声音平淡,边走边以几句话简单说完。 “只有如此?”康剑讶然,“阿梨姑娘,你只是去吓他一下?” 夏昭衣淡淡一笑:“够了的,陶岱卓早已失常。” “嗯,我听说他好像几年前就变得疯疯癫癫。” “他不仅自己疯了,还会将周围人都逼疯,他的心结也不是定国公府,或者我姐姐,而是陶岚。” “陶岚?” “他很恨她,”夏昭衣的声音很轻很轻,雪夜里听着,空灵清冷,“他原本是京都鲜衣怒马的公子王孙,年龄长了些许后,是成熟伟岸,富贵倜傥的权势弄者。他的人生本该锦绣辉煌,可是,他什么都没了。” “那他若是去了北元……” “那陶岚的生活,绝对会鸡飞狗跳。”夏昭衣莞尔。 马车踏着夜色,一路南下,没有停过,一直到巳时,才在从信北门驿站外的一家客栈后门停下。 康剑待夏昭衣睡下后,让杨富贵先去休息,他去附近走一圈,很快回来。 多年跟在沈冽身旁养成的习惯,暗卫们每去一处地方,最先去的都会是告示牌和茶馆。 穿过拥挤人群,康剑一个个望去,忽的一顿,目光停在一张告示上。 邰妇白氏,他听沈冽和夏昭衣提过。 “处以极刑,悬尸城门……” 告示很旧,日期已有数日,那尸体想必已不在。 康剑收回目光,朝其他看去。 身体忽而撞上一人。 那人正也望着告示牌,和康剑的臂膀轻轻撞了下。 挺轻的一个碰撞,康剑却看到对方明显皱起眉头,是吃痛的神情。 他个头比康剑还要高,看了康剑一眼,朝另一边走去。 康剑是个老练的暗卫,目光看向对方的胳膊。 寻常的跌打扭伤不会痛成这样,要么是骨折,要么是才受的刀伤或剑伤。 左右是个过路之人,康剑打量几眼,收回目光。 这里的告示牌非常多,无论新旧,康剑都不想放过,又看了几张,身后忽然响起喧哗动静。 康剑扭头看去,发现有人昏倒,正是刚才和他撞了下的大汉。 围观的人去推他和拍他脸,还有人抬手放他鼻下探气。 忽的,一个不太高的精瘦男人左右看旁人,一把将手伸入大汉的衣裳内,很快摸出一个钱袋,他揣入自己怀里,拔腿便跑。 “喂!” 有人大声喊他。 有人没反应过来。 有人愣了一愣,唯恐自己落后,也去大汉身上摸。 “干嘛呢!”康剑叫道,拔腿跑去。 人群并未理他,有人摸走匕首,有人脱下外衣,还有人要去脱鞋。 康剑抓住就要被抢走的衣服,一脚踹在脱鞋之人的肩上。 几个男人一起扑上来对康剑动手,全被康剑打的呜呼叫痛,龇牙咧嘴。 驿站的官兵赶来,人群快速跑走,康剑不想招惹是非,将衣服丢在大汉身上,也迅速离开。 因马车自带招摇,所以黄昏时再上路,他们并未走驿站,而是绕一条远路。 遥遥望到天边的从信府城门,还没睡够的康剑想起今日所看告示,于是回头将白清苑之死和驿站里碰到的奇怪男人一说。 车子的车帘是掀着的,夏昭衣的手在袖筒里,神情有半分愣怔。 康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阿梨姑娘?” “白清苑,竟就这么死了。”夏昭衣声音很轻,语气仍平淡。 “而且还被悬尸示众,挂在城门之上,那告示上说,若是陈韵棋不回,那便杀了她母亲。” 夏昭衣双眉微拢,以母亲性命要挟,既恶且毒,不可能是辛顺为之。她与辛顺有过几面之缘,确认他的性情做不出这种事。 以及,陈韵棋母女是聂挥墨亲口下令放的,聂挥墨没必要再次追究,更没必要杀了白清苑。 陈韵棋母女与陈永明有关,陈永明与北元暗线有关。 看来,便是北元那些暗线做的。 不直接杀陈韵棋之母诸葛氏,反将屠刀挥向白清苑,其目的亦显而易见,威胁与警告。 而如此明目张胆,不怕聂挥墨回来追究,要么已想好对策,要么已做好随时抽身跑路的准备。 “康剑,”夏昭衣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北元这几年为什么可以在从信安插这么多暗线呢?” 她的话题拐得有点快,康剑没反应过来,顿了下,说道:“是收买?威逼或利诱。” “对,”夏昭衣说道,“威逼或利诱。” “阿梨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收买二字,浅显易懂,说明这些人原本是田大姚的手下,很多还都是游州本地官场的新贵或老手。” “嗯。” “那么,他们的根,本就在游州,”夏昭衣抬眸看着车外的雪花,缓缓说道,“和彦颇不会派大量北元人过来布线,口音与气质的差别着实明显。为了打入游州,他绝对动用大量游州之人。或威逼,或利诱,收买后为他所用。而这种政事,被收买之人一旦沾上就只能卖命,否则便是亡家灭族之罪。这次北元那些暗线若已做好逃跑的准备,那些被收买走的人,就成了我们的棋子了。” “我懂了,”康剑来了兴趣,“他们的根既然是在游州,那么反过来,就是我们可以威逼利诱了。不过,”康剑皱眉,“这些人日后未必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若是北元那些人不带他们走,或者临走之前灭口呢?” “他们总会带走五六个已经带熟了的人手,更何况,我不会闲着,”夏昭衣淡淡一笑,“小信成则大信立,明主积于信。他们今日亏待这些人,自己跑路,今后便无人可收买。我会安排几个人,将这意思传到他们跟前,他们总会带走那么几个的,否则,我会声扬于天下。” “如此……便成了姑娘你安插在对面内部的人手了!”康剑忍不住要叫绝。 “有来有往,人之常情。”夏昭衣说道。 819 老朋友们(一更) 从舆图上去看,整个游州的形状,像是一只缺了左耳的青铜簋,右耳下便是沧江。 沧江西北面,也就是这个“右耳”处,是自从信府和尉平府而来的惠门河,半座尉平府的尸体,便自云田山的古老山关口冲往沧江。 夏昭衣想尽快到衡香,便不走云田山官道,而是横跨惠门河,自宁州而下。 宁州非常小,面积不达游州四分之一,但宁州开阔平坦,比跋涉云田山官道要快许多。 马车直接驶入已冰冻成平镜的惠门河,在河道之上绕过古峡山林,穿过久无人至的原始大山,不到半个时辰,便上了宁州西岸。 “太痛快了!”杨富贵心潮澎湃。 康剑也觉痛快,回头望向一路过来的奇美胜景,一派心旷神怡。 大雪仍絮絮,多日赶路的疲累因美景而消散,但路仍要继续,短暂休息后,马车沿着宁州西岸南下,两日后,他们再度横跨沧江,于申时上了枕州。 冬日天色晚得快,天空虽未下雪,但密布乌云,视野能见度很低,岸边却有很多人,忙忙碌碌似一个小市集。 听到动静,不少人朝浅滩处上来的马车投去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去讨价还价。 “好多菜还是新鲜的,”康剑回头对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我去买点菜,很快回来。” “好。”夏昭衣应声。 不仅有菜,还有很多鲜鱼,都是现成自冰层上的窟窿中打捞出来的。 小半刻钟后,康剑提着一只大竹筐回来了,竹筐中装满菜和鱼,还有三斤腌制好的腊肉。 才将竹筐放上马车,听得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这,这位好大哥。” 康剑回过头去,是个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小少年。 少年脸上都是伤口,青一块,紫一块,衣衫是厚的,但很破烂。 “可以给我点吃的吗?”小少年尴尬局促地说道,“我,我有点饿。” 康剑皱眉,拿出几捆菜塞到他怀里。 “多谢好大哥!多谢好大哥!”少年说道,“我叫小舟!敢问好大哥贵姓?” “我姓康,健康的康!” “啊,姓康,康姓甚少,多为少民,在咱们中原,康姓多住在睦州,敢问康大哥,可是睦州人氏?” “不是,”康剑说道,“但我祖上是。” “多谢康大哥!”小少年虽然鼻青脸肿,但笑起来清秀大方,一口洁白的牙,“我姓余!就是那个……”他停顿了下,露出几分难过和悲哀,看着康剑说道,“多余的余。” “你还好吧?”康剑说道,又从竹筐里拿出把菜,“来,再给你,快些去找家人。” 却见少年眼中似有泪在打转,不过很快,他脸上又露出笑容,爽咧一乐,抱着菜鞠躬点头:“多谢康大哥,我一定会记得住康大哥这份大恩大德!多谢!” 康剑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车厢里的少女忽然说道:“杨富贵,给他些银子吧。” 少年正准备离开,听到这个声音,讶然朝车厢看去。 清脆悦耳的声音,既甜美,又清冷,能让人一耳朵便记得住的声音。 “喏,这个给你。”杨富贵抠抠索索,拿出三十文。 康剑自掏腰包,拿了五钱,一并放在少年手里。 “太多了,”小少年忙道,“真的太多了。” “去吧去吧。”康剑说道,扬鞭离开。 看着马车跑远,少年心底那股悲伤越来越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这名字,真是悲从中来。 更悲得是,师父那样性情的人,决计不会心疼他半分。 不说他,就是林清风那样的角儿,师父也不会因她出事而眨眼。 以后难不成,真要去流浪了。 天色渐晚,康剑在枕州和衡香的交界处入村,寻了家客栈。 他们刚来,便见一队人马准备离开,前后共三辆马车。 客栈掌柜亲自将那几人送出客栈,恭敬有礼的模样,相当殷勤。 因马车方向背对,康剑和杨富贵的角度只能看到其中一个车夫,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那臂膀极粗,只是左手的手腕好像并不灵活。 他一扬鞭,马车随着前面两辆,朝着衡香方向跑去。 掌柜回头瞧见这边又来了马车,忙上前拱手:“客官您来了,敢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早走,”康剑下马车,“住店,三人。” “好咧!”掌柜回头,冲里面吆喝,让准备三间客房。 前边的三辆马车尚未走远,听到这声吆喝,林清风淡淡说道:“三间,这冰天雪地的,客栈生意倒是不错。” 她身旁坐着两个面色不太自在的少女,闻言什么话都没有说。 两个少女的脸上同样青一块紫一块,不过淡去了很多。 林清风抬手掀开车帘,外面黑灯瞎火,着实没什么可看,但吹入进来的风,总归能让车厢里面的气味淡去一些。 “有点累了,”林清风捶了捶自己的脖子,“过来给我揉揉。” 两个少女没有动。 林清风一眼望去,眸色几分变厉:“怎么?” “我,我来。”大一点的少女起身过去,在林清风旁边坐下,抬手去揉她的脖颈。 “尚可,”林清风闭上眼睛,“力道若再重点便更好。” “……是。”少女忍着气说道,加重手中力道,看着闭着眼睛的林清风,少女眼睛里面渐露凶光,幽暗中杀意阴冷。 同一时间,沈谙手中的茶壶忽然洒了。 滚烫的茶水淌落在桌面上,他平静放下茶壶,将茶盏推走,淡淡道:“水洒了。” 立安立即取了干燥的布子去清理。 沈谙负手去到屋外,抬眸看着苍雪茫茫的夜空,仍夜风打在他身上。 “公子,好了。”立安说道。 “我那些老朋友,应该都来了,”沈谙说道,“不知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公子,”立安从不多问沈谙的事,只道,“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息。” “好的。”沈谙说道,脚步却未动,仍望着夜色。 立安顿了下,忍不住又道:“衡香这边的事,公子早些处理了也好,老爷……还盼着公子可以回去,一起过个年呢。” “他若是能将知彦喊回云梁,我再考虑。” “二少爷那……基本是不可能了的。” “是吗?”沈谙淡淡一笑,“你觉得真的没有办法让知彦回云梁?” “嗯,”立安说起来都感无力,“郭家待二少爷那般好,二少爷都能扯碎情分,斗成那样,便更不提咱们云梁了。” “不,其实是有办法的。”沈谙说道。 “嗯?”立安好奇,“公子有什么办法?” “杀了我的祖父或祖母,”沈谙唇边笑容变深,“知彦总会回来守夜扶灵,在祠堂叩拜,在坟前磕头,不是么?” 立安瞪大眼睛:“这,这怎么能够……” “这当然能够,”沈谙笑道,“只是,想见知彦不用这么难,也不用非得回云梁。” 还好,还好。 立安刚才心跳骤然变得好快。 他确信沈谙一定做得出来,这些年月跟在他旁边,他发现沈谙只要想做一件事,便必然会达成目的,不管牺牲谁,不管用什么手段。 而沈谙对云梁,也确实没什么感情。 他不喜欢身边的人叫他少爷,或者大少爷,喜欢他们称呼他“公子”。 偶尔错口,叫他少爷,他心情好作罢,心情不好,甚至会罚人。 “是的呢,”立安小声说道,“二少爷买的宅子就在咱们附近,以后想见二少爷,咱们去卿月阁说一声就成。” “是么,”沈谙笑容减了几分,始终不疾不徐地的语气,“什么卿月阁,他这般随手置办的宅子到处都是。我若想见他,我直接去他跟前便是。” “……嗯。” “可惜还不到时机,”沈谙敛眸,“真是可惜。” 820 杀了赵宁(一更) 沈谙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又好像很沉重。 立安在旁看着他,不知怎么回事,眼角跳了几下,刚才还未平复的心慌变得更加严重。 风雪呼呼吹来,立安随着沈谙的目光抬头看向院子上的高空。夜色浓郁,映着院中灯火,那些雪花像是浮在橙光里。 同时,橙光之外的暗夜,似是一双深邃眼睛,未知神秘,充满危险。 立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就跟沈谙有关,但他一直跟在沈谙身旁,时时伺候,很少见沈谙做过什么,连信都少得可怜。 莫非,便是那些信? · 连续几个晚上,载春都没有睡好。 她躺在小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都是红雯今天偷偷来跟她说得话。 倚秋还在咳嗽,但咳嗽情况要比之前好上很多,之前一咳嗽便没完没了,现在间隔变长,且勉强能忍住了。 自打换了仲大夫给倚秋看病后,那小学徒时不时就过来送不一样的配方,要么药浴,要么食补,就是不给倚秋喝药,红雯找不到可以下药的机会。 载春真的烦死了。 如若让倚秋被治好,那这段时间岂不白等,后院那些仆妇们的白眼和嘲讽,岂不白受。 当初卞元丰本要直接对赵宁下手,是载春强烈建议不要。 赵宁若横死暴毙,宁安楼一切轮不到他们接手。 若想让赵宁慢慢病死,这也很难。赵宁惜命,怕死,一有什么,她立即便会找人看病。 而且赵宁有钱,就算大夫查不出病因,但只要咳嗽变得厉害,赵宁便绝对会将身边一切都换掉,床,地毯,书案,衣柜和所有衣物,甚至连写的纸都要换一个产地,更不提身旁的丫鬟下人。 所以,载春建议先对倚秋下手。 倚秋性格老实,一开始觉得不适,她只会忍,到忍不下去,或者旁人都发现不对的时候,才会开始重视。 等倚秋慢慢“病”死,红雯便自然而然地取代她,成为赵宁身旁的心腹。 等红雯渐渐摸透赵宁所有的账务往来,他们再想方设法窃取,并最后杀了赵宁,那么宁安楼的一切,就是他们的了。 这本该是个很妙的计划和安排,可是,倚秋命这么硬,就是死不了。 一只手忽然伸来,搂住载春的小腹。 载春一凛,忙将这只手拿开,回身就朝床边的男人踹去。 谷乙早有防范,一把抓住她的脚,发出嘿嘿的笑声。 夜色太深,载春看不清谷乙的脸,但能想象他那口又烂又臭的大黄牙笑起来的神情模样。 “松开!”载春叫道,“你给我滚!” “你不是我婆娘么!”谷乙暖昧叫道,手掌不老实的探过去。 载春恶心得快要吐了。 自打孩子被他的拳打脚踢给弄没了之后,载春一直不给他碰,实在是疼。谷乙好几次要用强,载春就去拿菜刀要挟,要么谷乙死,要么她死。 但总有那么几次,到底是被谷乙强要了。 恶心,好恶心! 自打嫁给她后,载春就恶心透了! 所以,她恨死了赵宁,恨死了! 谷乙强行控制住载春,伸手捂住她的口鼻,不给她叫。 主屋里传出的动静,让曹育在床上睁开眼睛。 断断续续,有载春痛呼“救命”的绝望喊声。 曹育从床上坐起,看向门外。 “不用管。”黑暗里面传来卞元丰的声音。 “少爷,你没睡?”曹育望向另一张床。 “他们太吵了。” “我去看看?” “不用管。”卞元丰又是这样说道。 “这婆娘是能帮咱们成事的。” “那也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卞元丰闭着眼睛说道,“轮不到我们管。” 最后,所有的声音变成载春的哭声和痛骂。 谷乙回去自己的炕上躺着,一直叫着爽。 载春躺在床上,双目发狠发怒。 她要杀了赵宁,一定要杀了她! 卞元丰和曹育一直睡到隔日午后。 珍珠换来的三两银子用得很快,曹育不想再拿珍珠去当,他想去踩点,看看能不能做掉一户人家。 寒天雪地,不说惊动官府,邻里都未必能发现,他保证自己可以做得万无一失。 卞元丰不想节外生枝,但被曹育说服,点头同意。 余下时间,曹育便出去踩点,所要选的目标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路过宁安楼时,仍能听到倚秋的咳嗽声,风雪中听来模糊,曹育抬头望去,真是盼着这女人赶紧死掉。 几辆马车奔来,速度极快。 曹育止步迅速,才没被撞上。 车轱辘掀起的雪粒如雾,曹育抬手挥掉,暴躁地骂了几句。 最后一辆马车却在他前面停下。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一个娇美清丽的少妇抬眸朝宁安楼看去。 许久不曾见到美女,曹育不由多瞧上几眼。 注意到曹育的目光,林清风垂眸看去,眉梢微扬,觉得有几分眼熟。 身后车厢蓦地传来动静。 林清风扭头去看,两个少女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刚才那声动静,是其中一人撑在凳子上的手骤然滑落。 林清风放下车帘,淡淡道:“走。” 外边的车夫一扬鞭,马车奔离。 曹育收回视线,他娘的,他也好久没碰女人了。 载春那婆娘,想想其实也不错。 “认识啊?”林清风看向两个少女。 二人面色惨白,说不出话,其中一人微微发抖。 “哦,我想起他是谁了,”林清风笑起来,眉眼弯弯,“说来,还是我和我师父写信,让他们主仆二人到此,并指点他们对这宁安楼动手的。” “那你为何还找我们来!”大一点的少女叫道。 “有这般怕他们么,”林清风挑眉,“这都过去了多少年。” “姐!”少女抓着另一人的胳膊,“姐,怎么办?!” 林清风往车厢靠去,慵懒看着她们:“重宜兆云山那些匪帮早已不成气候,他们两个如今也不过只是落难的狗,值得你们怕成这样?我看,就算你们站到他们跟前去,他们都未必认得出你们。” “他们?”大一点的少女很快捕捉到这个信息,“不止他?那还有一个人,是谁?” “龙虎帮的少当家,卞元丰啊。”林清风笑道。 两个少女再度瞪大眼睛。 “姐!”妹妹的声音带着颤抖。 姐姐安抚她,虽然自己也很怕。 “会没事的,”姐姐小声说道,“她说得没错,我们都长大了,容貌也肯定跟以前不太像了,他们认不出我们的,认不出的……” 马车穿过长街,悠然在东平学府南面三里的流芳街停下。 前面两辆马车正被牵往后院,林清风踩着大汉放下的凳子下马车,抬手轻轻按了按并未凌乱的发髻,目光一扫,望到不远处还开着的一家商铺。 规模很大,门店装潢得令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拈花斋,”林清风念着上面的名字,再朝店铺打量,“倒是古色古香,雅致得很。” 话音落下,瞧见里面走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胖夫人,阵势还不小,后面跟着好些丫鬟和仆妇。 屈夫人是来挑选东西的,从赵宁那得知,阿梨不日就要来衡香,她心里可高兴,立马想到的就是拈花斋。 当初阿梨找上她,就是因为这拈花斋,而拈花斋本来就是屈夫人自家的商铺, 觉察到林清风的视线,屈夫人转头看了过去。 821 偷了骨灰(补更5.14) 林清风有几分意外。 老实说,这女人的品味实在堪忧。 一身珠光宝气,珠环翠绕,恨不得是件首饰便往自己身上贴去,唯恐别人发现不了她的财气。 可这么多金器玉器,偏偏她能压得住。 说妖艳,她没那极致惊艳的貌美,说风韵,林清风没瞧出她有半点风情妩媚,是……气场。 对,便是那气场。 身后两姐妹从马车上下来,也朝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一瞧见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底啧了下,深深看了眼林清风,带人转身走了。 “这位夫人!”林清风出声,上前一笑,福礼说道,“见过夫人。” “有礼了。”屈夫人淡淡道。 “我是刚搬来的住户,初来衡香,人生地不熟,天上落着大雪,街上不见半个人,夫人是我头一个见到的衡香本地人,这着实有缘。” “是有缘。”屈夫人说道。 “敢问夫人贵姓呢?” “我姓屈,首屈一指的屈。” “我姓林,双木林,”林清风笑得甜美,“第一眼瞧见夫人,便觉一见如故,若再有机会遇见,便一回生二回熟,寻个地儿喝茶吧。” 屈夫人眉梢微扬,重新打量她。 第一眼便可见是个人群中亮眼的美女,皮肤略白,眼眸明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桃腮带笑。 这嘴巴,太能说了,屈夫人自认刚才态度已很明显,虽礼貌但敷衍,并未给对方半点话头,但对方不觉尴尬,反而一直笑脸相持。 是个角儿。 屈夫人向来喜欢大方爽利不拘泥的女人,于是点头:“行。” 目光看向门口那对姐妹,屈夫人问起:“她们那脸,如何伤得?” “我也不知,”林清风轻叹,“我在路上救得,她们一直不肯说,看着两姐妹可怜,我就一并带来了。” “原来是这样。”屈夫人说道。 方才第一眼望去,下意识认为与她有关,看来是误解。 因此故,屈夫人脸上神情变得温和:“衡香是个养人的好住处,既来了衡香,今后我们定有不少机会能遇到,到时再喝茶一聊,我先走了。” “屈夫人慢走。”林清风福礼。 看着贵妇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上了华贵明丽的轿子,林清风笑着回身,心情颇好:“走吧。” 两姐妹没什么表情地跟上她。 进了宅子,下人在后面关门,林清风忽地回身,抬手捏住姐姐的下巴。 姐姐被迫抬头,但不敢反抗。 林清风上上下下瞅着她这张脸,再看向她妹妹。 “他下手是重了点,”林清风收回手,冷冷道,“今后江辉若再对你们动手,直接来找我。” “嗯。”姐姐垂头。 这栋宅子很大,外面看只有一个府门,里面纵深处,却打通了南北两面的宅子。 正堂里传来笑声,前面两辆马车下去的人,已坐在里边说了一阵话了。 嵇鸿在左手边正座,右手位正座是一个目光莹亮,精神矍铄的老者,跟嵇鸿一样,一袭布衣素袍,正乃沈谙的师父,当年靖安侯遍寻天下的轻舟圣老,范竹翊。 林清风姗姗而来,屋内的人停下说话,朝她看去。 却见林清风面容冰冷,朝右边二座上的江辉看去。 “徒儿,怎么了?”嵇鸿笑呵呵道,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在笑。 林清风收回目光,走去说道:“没什么。” 在左边首座坐下,她手中帕子轻甩了下,一脸不会加入此次谈话的态度。 江辉心下冷哼,不想看她,收走目光前,还是打量了一眼她饱满的胸口和小腹那处的部位。 谈话没有被打断多久,嵇鸿看向范竹翊,笑道:“我想得也是去茶楼请几个人回来,我们在外面听来得衡香消息,都不及自本地人口中来得明白。” “嗯,哪里的消息都不如茶楼里的好使,”范竹翊淡淡道,“以及,我大徒儿爱喝茶。” 林清风眉目微动,抬眼朝范竹翊看去。 早些年一直说沈谙死了,就连沈谙身旁那个忠心耿耿,以命效忠的柔姑都远走归德避世。 林清风派人去暗中打探过,柔姑隐姓埋名,这几年一直沉寂孤寡,不与人往来,书信都不曾有过。 所以,沈谙的死,林清风不再怀疑。 但是,范竹翊一直有大量眼线在云梁,那些手下说这几年沈双城的动作不断,几经细查和推测,他们最后确认,沈谙真的还活着。没多久,范竹翊很轻易便查到沈谙这些年的活动去处。 正是因为太轻易,范竹翊说沈谙是故意的。 果然没多久,他们便收到了沈谙寄来的信。 信上并未叙旧,也没有提及这几年为何要对范竹翊隐瞒还活着的事,寄来的信上只有师父亲启,几句问候,随后携带一张奇怪的图纹。 此后半年,他又寄三封,每封都有类似却不同的图纹,像是地图,又像是龟甲上皲裂的纹路。 林清风花了许多功夫去查,能查到的不多,主要的两条线索,一条指向重宜兆云山,一条便是枕州六室山。 这个沈谙,永远都是这样。 他不会将话说圆满,说一半,藏一半,留下古怪的东西让人去猜。 可有时人就是犯贱的,明知道他会在暗中引导人,但就是忍不住想要查下去。 这不,师门跑来这衡香了。 林清风一双美眸在范竹翊脸上细细打量,难得范竹翊主动提到沈谙,不过他没有什么神情波动,看不出情绪。 林清风收回目光,继续拨弄自己晶莹修长的指甲。 “说起茶楼,”嵇鸿笑道,“师兄,当初在关内喝的那茶,着实回味啊。” 林清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闻言唇边乐了,弯了起来。 嵇鸿从来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来,那肯定有深意。 “就是那茶,把咱们都给喝倒了,让贤侄将咱们千辛万苦弄回来的骨灰给偷走了,唉。” 范竹翊的拳头硬了,面色更难看。 “哦,说起来,贤侄的尸体都还没找到呢,”嵇鸿又道,“那骨灰怕永远寻不到了。” “那两个女子呢,”范竹翊冷冷说道,“让她们进来。” “小容,小梧,”林清风懒洋洋地叫道,“进来。” 822 阿梨过往(一更) 这一路,范竹翊都没有正眼看过这俩姐妹。 确切来说,范竹翊连林清风和嵇鸿这位师弟都没有正眼看过。 他心里清楚嵇鸿有多喜欢在外面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头一两次,范竹翊很恼火,次数多了,反而看淡,哪怕捅出天大的漏子,也是他嵇鸿的事。 这数十年,嵇鸿走南闯北,只有同渡修鞋老匠是他自己的名气,而且还不是闯出来的,是在同渡和方一乃一起演得戏,传得神乎其神。 现在坐下来了,范竹翊心里再不想去瞧这伙人,也得以正事要紧。 进来得两个女子,一大一小,大的约十九来岁,小的约莫只有十七。 二人眉眼有六分相似,亲姐妹无疑,虽都害怕,大的较镇定,小的怯怯。 嵇鸿说道:“龙虎帮后山布满矿道,矿道深处有一座藏宝洞,里面藏满珠宝。那藏宝洞连龙虎帮的人都不知晓,后来龙虎帮被毁,那些仆妇们携带大量珠宝逃走,这对姐妹也拿了不少。” 仆妇们带走的珠宝,在官道上便被收缴走大半,只余小部分给她们赶路,这些年,不管是还在一起生活的仆妇,还是散了跑去嫁人的,她们都销声匿迹得无影无踪,但是这对姐妹,凭借着偷来的珠宝,过上了非常好的日子。 不过财这种东西,若没有绝对硬气的实力,着实不好外露,所以她们很容易被人盯上。 这些年,她们被抢过,偷过,但二人机警,且心狠手辣,那些关乎到性命的劫难皆被逃过。 嵇鸿和林清风便是通过她们卖掉和当掉的这些东西,顺藤摸瓜找到她们。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林清风淡淡道,“那个阿梨,那个林又青。” 提及阿梨还好,路上听他们聊天时,听到他们不时提到“阿梨”二字,但是林又青,小容和小梧的面色都变了一变。 “林又……青?”小容说道。 “正是我师伯的徒弟,我路上未同你们提过她和我们的关系。” 两姐妹瞪大眼睛,朝范竹翊看去。 “奇了,”嵇鸿一笑,“提起阿梨你们不感惊讶,对林又青反倒害怕?” 小容垂下头:“嗯,这些年在外,听了太多阿梨的事,已不觉新奇了。” “那林又青呢?” “她,她是死在我们跟前的,”小容颤声说道,“她死时很疯癫,到处放火,还夺了我们的酒坛乱砸,特别可怕。而且,她那会儿一直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婆子……” “她跟阿梨关系很好?”范竹翊问。 “我不知道,那会儿阿梨其实也没来多久,我们都不认识她……” “你知道么?”范竹翊问小梧。 小梧忙摇头。 范竹翊皱眉,看向江辉:“徒弟。” “师父。”江辉恭声说道。 “她连想都不想就摇头,”范竹翊面露厌恶,“罚她。” 小梧瞪大眼睛,忙往小容身旁躲去。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小容赶忙说道,“我替我妹妹说,其他我不记得,但我知道林又青死之前那几日,阿梨跟她有不少往来!阿梨就是因为她才顶撞了刘三娘,刘三娘把阿梨打了一顿,还将她关了起来!” “对,对对,”小梧补充,“阿梨那时胆子很小,见谁都畏畏缩缩,但因为帮林又青,她头一次跟刘三娘顶嘴!” “畏畏缩缩,”嵇鸿听到这四个字都乐了,“她?还会畏畏缩缩呢?” 范竹翊问道:“那,赵宁呢?” “赵,赵宁,”小容说道,“我们不知道……” “她们不认识赵宁,”林清风淡淡道,“我在车上试探过。” “赵宁在匪帮里头关了这么多年,你们真不知道?”嵇鸿皱眉。 小容和小梧对望了眼,摇头。 范竹翊拾起茶盏,合盖慢饮,喝得时候,茶盖轻轻击打在茶盏上,声音颇有规律。 小容和小梧充满不安,小梧紧紧抓着姐姐的手。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范竹翊将茶盏搁回去,“那龙虎帮上,可有姓乔的?” “乔?” “乔装的乔。” 小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我不识字……” 她提起识字二字,小梧似想到什么,眼睛微微变愣。 范竹翊极其擅长观色,当即便道:“怎么,你知道?” 在被抓去兆云山时,小梧曾学过一些字,到了兆云山,为了能认更多,她偷过卞元丰的一本小书册。 虽然认识得不多,但通过一些字词,可以隐约猜出是哪个字。 那本她当年随手偷得册子,后来被小容扔下了山崖,但那本册子上的一些内容,小梧依稀仍记得。 “卞夫人,卞夫人姓乔!”小梧叫道。 “卞夫人?”范竹翊挑眉,意外道,“直接以姓氏喊夫人,是那卞帮主的原配夫人?” “对!” “姓乔的竟然是个帮主夫人。”范竹翊说着,淡淡一个冷笑。 小梧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又不知他为何这个神情,这一帮人说得话着实高深,她时常听不懂,同时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害怕,尤其是那边的江辉。 她和小容脸上的鼻青脸肿,全都拜江辉所赐。 “如此说来,可着实太巧,”范竹翊又说道,目光看向林清风,“那个卞元丰,眼下就在衡香吧?” “叫他莫海珠吧,”林清风始终一脸漫不经心,“这是他现在的名字。” “告诉我去哪找他?” “我才到衡香,我怎能知?我只教了他手段,实施的方式也得我手把手的教?” 范竹翊皱眉,非常不喜林清风这态度。 此前林清风对他,至少表面上的恭敬绝对会做到家,自打嫁人,还嫁了三个之后,她拿捏得权势和财富越来越多,如今这态度和模样,简直要抖上天。 林清风无所谓他喜还是不喜,抬手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 “我知道你们有办法能找到他,”范竹翊看向嵇鸿,“我要在两日之内看到卞元丰。” 嵇鸿笑容敦厚:“师兄,我们眼下真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 “尽量?”范竹翊冷哼,“不要让我觉得你这几年半点长进都没有,始终都是那个废物。” “哪会哪会。”嵇鸿笑道。 823 深谙出马(补更5.14) 回房后,林清风便捏着帕子,止不住笑。 嵇鸿在桌旁坐下,面色难看。 大汉关上门后站在门边,监看外面的动静。 “尽量?不要让我觉得你这几年半点长进都没有,始终都是那个废物。”林清风学着范竹翊刚才说话的神情语气,啧啧摇头,抬手提壶倒茶,“师父还是不是废物我不知,师伯说话的那股味,这几年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知道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嵇鸿冷冷道。 林清风好笑道:“我早看出来了,如果不是他查不出沈谙寄来的那些图纹,他也不会拿来给我们,让我们帮忙。” “宁安楼那边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卞元丰会不会跑了?”嵇鸿转了话题。 “不知道,”林清风也没底,“我派人去载春那看看。” “你最好自己去,”嵇鸿皱眉,“你比较机警,你派谁去,都有可能被我师兄的人跟上。” “这冰天雪地,你要我去?”林清风的眼眸转向门口大汉,冷冷道,“大个子,你去。” 大汉面露不悦。 “去啊!”林清风瞪眼叫道。 大汉骂了声,拉开门走了。 “那两姐妹,你也去看看,”嵇鸿说道,“江辉那小子不老实,可能又会乱来。” 林清风本想说乱来就乱来,但想到身旁跟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女确实不怎么好看,今日那贵妇的目光就说明一切。 “真是烦,”林清风双手一拍桌,撑身起来,“早知道留着余一舟那条狗崽子了,至少能帮忙看着江辉这牲口。” “你把小舟气走,我是缺了个干活的,”嵇鸿端起茶盏,“给我倒茶都少个人。” “他最好已经死了,然后被野狗给啃得干净,”林清风说道,转身准备离开,顿了下,又回头看向嵇鸿,“这几日会有很多信送来,你记得看紧,别让师伯和江辉截胡了。” “知道。”嵇鸿应声。 “还有,”林清风压低声音,“路上一直没机会问你,你现在考虑得如何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跟着应金良?” 嵇鸿沉了口气:“我再想想。” “你最好快点,我们路上又不是没碰到田大姚的那些兵马,他下手很快的。”说完,林清风拉开房门。 天光昏暗,漫漫大雪降下,柳絮飞残一般。 林清风忽然心起惆然,双手捏着帕子,端于腹前,望着院上的浩浩大雪:“也不知何时,我能像门口那贵妇一般,穿金戴银亦不嫌俗,什么金器玉器,都压不住我,不及我闪闪发光。她那仪态气质,全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 “女人啊,少点野心最好!”嵇鸿喝着茶嗤声说道。 “男人啊,少活着几个最好。”林清风冷哼,抬脚走了。 · 小学徒跟在几个大汉后面,穿过西跨院,迈入主屋门槛。 立安取来一件大厚斗篷,怕不够暖和,手中还拎了一个温烫的暖手小壶。 沈谙墨发长垂,正在整理针灸布卷,一双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逐一检查,小学徒看得出他很熟练。 小学徒朝桌上望去,桌上没有如之前那样放着给他的药方。 “药方呢?”小学徒问道。 “我随你同去,”沈谙说道,“药方便不用写。” “你要同去?” 沈谙将针灸布卷卷起,放入百草药匣中,这才回身去接立安递来的斗篷。 “不过,我不想见赵宁,”沈谙冲小学徒微微一笑,“马车便去宁安楼侧院。” “为什么不见赵大娘子啊?” 沈谙笑容和煦:“是你该问的吗?” 小学徒噎住,点了点头。 马车已备好,立安想同去,沈谙不允。 除却小学徒,车夫,还有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 车厢里面亮起油灯,小学徒干巴巴坐着,眼角余光不时朝一旁的沈谙和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瞥去。 虽然只有中等个子,但是小学徒跟在仲大夫身旁好几年了,时常会有跌打扭伤的练家子来医馆找他们。 这个男人一看也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绝对到家。 夜色越来越沉,马车一路往宁安楼去。 通临街的灯火是整个衡香最绚丽的,雪夜中更见辉煌,而赵宁财大气粗,特意在宁安楼侧院门外的长巷里,也点了一片璀璨灯海。 马车悠然停下,仆妇跑去前头请楚管事过来。 小学徒比平常拘谨,细弱蚊声:“得将倚秋姑娘自楼上请下,在后院寻个干净的房间针灸。” 楚管事好奇:“针灸为何得在楼下?” “今日来的是我师父的好友,医术更在我师父之上,他腿脚不便,不能上楼,故而得将倚秋姑娘请下来。” “原来是这样,”楚管事说道,“那好办,我找人将他抬上去。” “别别别!”小学徒凑近,“楚管事,他脾气颇怪,极难对付,我师父都要敬他几分。但他医术真的好,是有那么几手绝活的,所以难免恃才傲物,性情古怪……” 这其实,也说得通。 楚管事见多识广,知道世上是有不少这样的人。 “那成,”楚管事说道,“我去跟大娘子请示一下,然后做个安排。” “嗯,给楚管事带来麻烦了。”小学徒说道。 楚管事上楼去安排,小学徒杵在后院里呵着手取暖。 双脚踩在雪地里,冰凉透骨,但就是不肯回门外的马车上去。 一个仆妇见他冻得发抖,特意送来一个暖手炉给他,小学徒赶忙谢过。 楚管事安排得很快,几个仆妇在最短时间里整理好干净的厢房,楼上的倚秋则裹着厚厚的大袍,在红雯和定春的搀扶下,从楼梯下来。 下楼途中,她仍不停咳嗽,每一声都撕心裂肺,腰背深深弓起,旁人见了都觉痛苦。 但这模样,还是好转之后的情况,之前倚秋的脸彻头彻尾如骷髅一般,现在眼眶虽仍深陷,但脸颊在食补下已长回不少肉了。 待倚秋被扶入厢房,小学徒回头去外面的马车上喊沈谙。 “只开了一道门,”沈谙嘶哑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另一扇也开了,将马车驶进去。” “这……” 楚管事就在小学徒后边不远处,闻言当真觉得此人古怪,不过现在是求着别人办事,能如何呢。 楚管事于是喊人将另一边的门也打开。 824 遇刺身亡(补更5.14) 宁安楼在衡香这么多年,都是别人求着宁安楼办事,宁安楼鲜少求别人。 眼下这马车,大摇大摆驶入进来,引得后院好些仆妇都跑来跨院里张望。 沈谙带了风帽,除却一抹修长高大的身影,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连楚管事,他都不见。 屋内只有红雯和定春,还有小学徒。 随他们一起来的中个男人,在门外站着。 他的面相实在凶悍,面无表情时,跟讨债一样。 摘下风帽的沈谙,俊美面容引得红雯和定春讶然。 小学徒见怪不怪,谨遵沈谙之前的吩咐,让她们站远一点。 等确认她们所站的角度可以后,沈谙才除去手上的手套,露出那双皲皱枯槁的手,打开百草药匣,将工具一件件取出。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沈谙淡淡道,“你若不想留在这,可以出去,你若想学手法,可以留下。” “谁要偷师,”小学徒脖子挺得梆硬,“我才不屑。” 沈谙扭头看他,笑了笑:“没有,我并没这么说。” 虽然声音嘶哑,但他的语气很温和,长垂的墨发在灯火下若丝绸一般,远处的红雯和定春瞧见他这俊挺侧脸和徐徐说话的声音,皆觉得眼前一幕绝美似画。 小学徒现在不会被他骗了,知道他笑得多好看,人就有多阴险。 “既然这里没我什么事,那我出去。”小学徒说道。 离开前,小学徒的目光朝床上的倚秋看去。 倚秋躺在那边,一双明亮眼眸正愣愣望着沈谙的脸。 真是的,小学徒无语,这些女人,一个一个,都不能出息点吗。 看到好看的男人,这眼睛都快要贴上去了…… 小学徒开门离开,门又被关上。 沈谙收回视线看向倚秋,温然一笑:“是否觉得我很眼熟?” 倚秋想了想,摇头:“不的。” “哦?你没见过一个与我相似之人?” “没有……” “这样啊,”沈谙笑道,“也是,细细去想,他这些年似乎的确没有到过衡香。” “大夫说得,是谁?”倚秋好奇。 沈谙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我这双手的模样,不希望被别人知道。” 他若不说,倚秋根本没注意。 随着他的话,倚秋朝他的手看去。 很漂亮的手型,手上被烫坏的皮肤在淡黄的灯火下,虽然狰狞,却没有太过逼人的视觉冲击。 “好,好可惜啊……”倚秋哑声说道,“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多谢。”沈谙微笑。 小学徒去到外面,楚管事已不在了。 不是楚管事不在意倚秋,而是他要忙得事着实太多。 以及,宁安楼是有底气的,敢放人进来,就不怕人搞小动作,宁安楼请来得打手都是一等一的身手。 小学徒在门口站着,目光瞥到旁边“全天下都欠他一屁股债”的中个男人,小学徒感觉站在这里也烦,干脆朝跨院外走去,去后院里站一阵。 刚才送他暖手壶的仆妇见他出来,于是好奇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聊着聊着,话题很快聊到结婚嫁娶的事上,问小学徒要不要找个媳妇,她保媒。 小学徒赶忙拒绝,待仆妇被人喊走后,小学徒立即退至后院的长巷。 世界终于轻松畅快了! 只是,好像也不那么清净。 小学徒有所感地扭头,朝深巷里面看去。 恰瞅见最里面的一个院门忽然关上。 应该是凑巧,恰好有人进去吧。 小学徒收回目光。 外面着实很冷,好在他手里有个小暖手壶。 小学徒跺着脚踩上不远处的一块四方矮石垛,在上面望着长巷的明朗灯火。 有钱真是好,说几句话,就可以在这里点燃一片灯海。 这时,听到最里面传来动静,不知谁家的院门被打开了。 感觉像是刚才关门的那家。 小学徒扭头看去,一个戴着大风帽,裹着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从里面走来。 个子不如沈谙高,但是这体魄,估计沈谙连对方的一拳都接不住。 漫不经心的随便想着,小学徒收回目光。 这个人走得很慢,脚步声很缓,不知为何,小学徒总觉得脖子后面有一些凉飕飕的。 随着这个人越走越近,小学徒所感觉到的不适越来越强烈。 要不,回去听那仆妇说闲话得了。 小学徒从矮石上下来,朝侧院的后门走去。 那脚步声却骤然变快,越来越急促。 小学徒瞪大眼睛,也跟着加快速度疾走。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喊救命,或者回头看一看对方的时候,对方忽然冲来,手里的帕子捂住他的口鼻,他半个声音都发不出来,紧跟着,对方的匕首捅入他后背。 五六下连刺,确认内脏被刺得一塌糊涂,对方将他往旁边丢去,抬脚离开。 小学徒口中全是内脏涌上来的血,绝望地张嘴,看着高大人影离去的背影,还有近在咫尺的宁安楼后门。 那么近,还有十步不到他就可以进去了…… 他不想死啊。 沈谙施针的手微微一凛,险些扎偏。 他抬眸望向床榻内侧,目光又像是越过床榻内侧。 倚秋不明所以,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容貌精致,堪称天颜的俊美公子。 沈谙提起银针,手指在针上微动,无声捏卦,开口叫道:“邹展。” 门口的中等汉子当即推门进来,望着男人清瘦的背影,恭敬叫道:“公子。” “决明呢?” “他出去了。” “我总觉不踏实,你出去看看。” “是。” 邹展转身离开。 沈谙继续施针,边淡淡道:“关门。” 定春最先反应过来,忙过去将房门关上,回来后看向从头至尾没有回头的沈谙。 这风采,这气度,当真一绝…… 但才将房门关上,外面传来极大的动静。 定春又看了眼沈谙的背影,朝门口走去,轻轻打开一条门缝。 楚管事惊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声让人赶紧去备热水和房间,再去报官。 定春伸手捂着嘴巴,便见才离开不久的中个男人飞快跑回。 “公子!”邹展撞开房门,“决明死了!在后巷遇刺!被人自身后捅了好多下。” 定春和红雯惊恐地看着他,再朝床边的男人看去。 倚秋惊得要坐起,被沈谙轻轻按住。 “知道了,”沈谙淡淡道,“关门。” 825 被迫高调(一更) 自伤口处喷溅和狂涌而出的鲜血,将干燥柔软的大雪融化,而后又被急速降温,在纯白雪地上留下非常诡谲的红色。 楚管事第一时间派了十人出去追凶,同时令仆妇们准备热水,并去喊大夫,想到府内正有一个大夫,看到邹展跑去,楚管事便没再派人。 不过楚管事知道,大夫来了也没用了,小学徒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赵宁主卧的门被打开,赵宁披着厚裳走了出来。 楚管事正要去找她,加快速度上楼,朝站在檐廊上的赵宁跑去:“大娘子!” “我听到了一些动静,”赵宁安静道,“还有气么?” 她未戴面纱,灯火中,她缺口子的那片唇露着里面泛黄的牙,与她上半张脸的精致像两个极端。 楚管事已习惯她这脸,说道:“没气了,死了,大娘子,这件事发生在宁安楼,我身为宁安楼总管事,是我失职。” “派人去追凶了么。” “去了!” “增派人手,越多越好,一定要找出此人。” “嗯!” 赵宁转身回屋。 去追凶的十人很快回来,什么都没有找到,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楚管事大怒,派了更多人出去,同时去官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喊人。 以宁安楼为中心,方圆二里之内的每家每户皆被楚管事派出去的人拍响院门。 数百人沿街沿巷去寻蛛丝马迹,谷乙也被人叫去帮忙。 临去之前,卞元丰手里的刀抵在谷乙脖子上,冷冷道:“你要是敢卖了我们,我一定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给你看!” 载春站在主屋前的檐廊柱子后,雪色让她惨白的脸更显幽白,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但双目尽量保持明亮有力。 曹育今晚又要出去踩点,载春看到门口的小学徒,便让曹育顺手杀了。 就是这个小学徒,隔三差五来送药,让倚秋一日日见好,而红雯没有下手机会。 谷乙是个窝里横,对外无论是谁,谷乙都不敢招惹,更不提是卞元丰这样的狠角色。 被刀子这么架在脖子上,谷乙就差跪地上喊爷饶命。 谷乙走后,卞元丰回头朝身后看去。 载春一惊,手指抓破掉漆严重的柱子表面。 卞元丰的眼神非常凶狠,没有刻意做出来的瞪眼皱眉,但就是很凶,那是骨子里出来的杀性,是杀过几十人甚至几百人才练就的嗜血残忍。 载春不敢多留,冲他福了一礼,转身跑进屋。 没多久,载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她不安地朝门口望去。 “如果曹育出事,”卞元丰的声音冷冷地说道,“我会把你的头割下来。” “不,不会的!”载春颤声叫道。 其实小学徒一死,载春便后悔了。 她憎恶小学徒,恨之欲其死,但真的死了,载春才惊觉,她完全没考虑后果。 她跟在赵宁身旁那么久,明知道赵宁好面子,这小学徒死在哪都行,就是不能死在宁安楼。 今夜宁安楼会出动这么多人手,她应该早点想到。 希望曹育快点回来,她眼下只能祈盼了。 小学徒的尸体在官府的人过来查看和验尸后,被覆以白布,停放在临时的木板床上。 除却官府的人,附近邻里也来了不少。 后巷外面和前堂空地上,聚拢了几百个从被窝里爬出来的人。 一些谣诼便不可避免地在人群里扩散。 时至寅时,一辆马车自宁安楼后院出来。 楚管事正在和几个商会派来的人说话,侧头望见马车,楚管事忙上前:“大夫。” 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决明的尸首,便请交给官府,不用送回医馆,”嘶哑声音自车厢里传出,“有劳楚管事。” “好,”楚管事歉意道,“方才派去找仲大夫的人回来,我这才知道仲大夫原来已病了这么多天,我的人暂时不敢将此事告知他,唯恐他病情加重。这事,便由大夫您决定,要不要跟他说。” 车厢里面没再说话,车夫扬鞭,马车往前驶去。 商会来的人好奇望着马车,问楚管事车上之人是谁。 楚管事也说不好,想到倚秋,楚管事招来左右手,让他们在此招待,他先去见倚秋。 马车穿过长巷离开,沿路所见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宁安楼前边的空地,都好奇盯着忽然出现的马车。 “公子……”邹展沉声说道,“看来咱们得绕远路了,否则这些人会盯着咱们。” 沈谙闭眼,无力无奈,淡淡“嗯”了一声。 本想低调行事,结果被迫高调。 他这颗想要藏于暗处悄然观察的心已无处安放。 “唉,”沈谙睁眼,一声叹息,“我不适合当好人。” 可是明日还得来,真是将自己给坑了…… 天光渐亮,宁安楼出动的人马陆陆续续回来,大家又困又乏,哈欠连天。 楚管事身旁最得力的几个副手带着伙计出来派发银两,每个出去过的人各得三钱,以及人手分到三个烧饼,一个大肉包,一碗豆浆。 一月工钱也才三四钱,一晚上便得三钱,如此大手笔,引得晨起赶来看热闹的人一片议论。 “这下真的惹怒赵大娘子了!” “赵大娘子就是厉害,她从来不亏待手下!” “不知真凶什么时候能被抓到,接下去可有好戏看了!” …… 谷乙坐在外边和旁人一起啃烧饼。 宁安楼的烧饼和肉包,馅料非常足,旁人很多舍不得吃,打算带回家给老小。 谷乙从来不会有这种想法,他吃得干干净净,但心情甚差。 那些人的话传入耳中,他听着提心吊胆。 昨夜出去找了一晚上,途中每个人都很严肃,几个管事的神情和说话语气,让谷乙觉得,这次出得是大事。 这么大的事,竟是他家那个臭婆娘惹得。 也不知曹育现在回去了没,回去后会不会被人发现,现场要是不干净,将什么蛛丝马迹带回去,他铁定跟着倒霉。 以及,谷乙看着周围这么多正在说话吃东西的男人们,忽然产生一个困惑,这么大的宁安楼,就他家后院里那几人,真能吃得下? 826 小姐贵姓(一更) 宁安楼所出的事,从通临街传遍整个衡香。 新任刺史尚未选出,代理行政事务的仇都尉将官衙里所有擅长处理刑狱的官员派来,要他们放下手头一切案子,必须先查清此案。 寂寂数日的衡香街市,好像忽然活了,分外热闹。 本就喜欢聚在茶楼喝黄酒,吃花生,一起聊嗑的街坊们,终于又有了新话题。 林清风也想去茶楼坐坐,但把小容和小梧留在这,怕江辉不老实,带在身旁,又嫌累赘。 正琢磨怎么办时,抬头看到江辉过来。 “师姐。”江辉笑着拱手。 江辉个子很高,喜好穿锦衣罗衫,眼下一袭月白色着墨锦袍,手中执扇,颇是风度翩翩。 他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该是人群中姣好的面孔,但很可惜,珠玉在前,见多了沈谙那张绝色,再看江辉,林清风很难不比较。 “师父派我来问师叔,可有找到卞元丰。”江辉微笑。 “昨夜派人去了,但宁安楼出了事,我的人不好进去打听,便没去。”林清风干巴巴回答。 “师姐可知宁安楼出事的具体?” “这不是要出门去打听么?” 江辉笑笑,露出委屈神情:“师姐可凶,之前还对我一展娇笑,眼下便冷若冰霜。” “是嘛?”林清风上前一步,朝他靠去,修长的指轻轻勾住他的金线腰封,将他身子略略扯近。 “你要我怎么待你笑?”林清风低低说道,媚眼如丝,呵气若兰,“我喜欢有品位的男人,你连那两个货色都看得上,你也掉档了,懂?” “师姐这说得,吃惯山珍海味,也喜欢缓缓咸鱼清粥嘛。” 说着,江辉的手指要去勾林清风的下巴。 林清风妩媚一笑,蓦然张口,一把咬了上去。 好在江辉反应快,吃痛的瞬间立马抽出来,就对方这力道,说不准真要被咬断。 “师姐,”江辉脸色变得几分难看,仍保持着笑脸,“师姐属狗的?” “附庸风雅之人,皆无风雅,否则何必附庸风雅,”林清风冷冷道,“你还是对我翻白眼时最顺眼,一乃符合你气质,二乃我巴不得你看我不爽,离我远远的。” 说着,林清风绕开他,朝外面走去,边叫道:“小容,小梧,跟来!” 旁边的小房间,两姐妹打开房门,一眼看到庭院中站着的江辉。 两姐妹面色变了下,硬着头皮下去,朝林清风跑去。 她们想着尽量离江辉远点,却还是被心情十分不好的江辉冲来,踢倒一人。 “姐!”小梧赶忙跑去扶起小容。 江辉对着小梧的肩膀又是一脚。 林清风直翻白眼,不耐烦地走来,拉起她们二人:“你们先走。” 江辉对林清风不敢动手,面色冰冷地瞪着她。 林清风厌恶地看他一眼,跟上两姐妹。 江辉看着她们离开,满心暴躁,忽然抬脚,朝雪地用力踢去,扬起一场白雾。 半盏茶后,江辉回去找范竹翊,范竹翊雷打不动地在那看书。 江辉在院外站了阵,深感枯燥,想了想,他转身朝外走去。 流芳街着实漂亮,不及通临街富贵繁盛,但这里作为新街,很多房子非常崭新。 门前雪地上留下很深的车辙印,尚未被风雪掩盖。 江辉垂头看着手上被林清风咬出来的齿印,隐隐还有血丝,又痛又痒,他心下极其不爽。 这时一辆马车从长街那头而来,很朴实的马车,没什么特别,江辉看了几眼,抬脚朝另一边走去。 马车在不远处一家还开着的商铺门前停下,江辉看向那铺子,古拙精雅又不失奢华气派的门面,写着“拈花斋”三字。 江辉收回目光,却一顿,又朝那马车望去。 一个窈窕纤瘦的少女自马车上下来,皮肤晶莹若玉,雪地相映,更见剔透。 角度看不到正脸,只有一闪而过的精致侧容,但这背影身段,着实妙极,未曾见过这么单薄笔直的背。 江辉这几日被那两个姐妹还有林清风给勾得,早就难忍了。 他定了定心神,抬脚走去。 杨富贵将马车停往一旁,跟着夏昭衣进去。 他们昨日傍晚便到了,进城后,直接去了墨坊街的齐墨堂。 多日赶路,众人都累,以至于昨夜宁安楼出事,王丰年问清后,觉得不那么严重,便未惊扰他们。 拈花斋的掌柜热情上前招待,上次夏昭衣来时是个老头模样,眼下掌柜完全认不出。 夏昭衣望了几幅纸扇,对掌柜道:“我想看看店里的珠玉。” 看玉,不是去玉器店,而是来拈花斋,掌柜一笑:“姑娘,稍等。” 普通玉石,去玉器店买便成,拈花斋对什么都极致讲究,珠玉也是极品中的绝佳。 打从他们一进来,经验老道的掌柜便已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她的衣着,再加上一番言谈和对方的举手投足,所以掌柜非常豪爽的,转身便去取珠玉。 江辉从外面进来,目光一眼锁定少女的身影。 方才惊鸿一瞥,看得不够详尽,眼下细描,着实惊艳。 他阅女无数,通过轮廓和整体身材的比例,完全能够想象少女厚衣裳里的臀部曲线,该是怎样挺翘的美景。 江辉打开折扇,上前笑道:“小姐。” 夏昭衣回头,目光望着他的眼睛。 清澈干净的大方眼眸,灵气逼人,江辉的手不由握紧扇柄,说话语声不自觉带上心动颤意:“小姐在这,看什么呢?” 说话时,又往前一步朝她靠近。 “可以离我远点吗?”夏昭衣看着他,“我不太想和你说话。” “……” 干笑了两下,江辉局促道:“小姐莫要这样,小生只是来打个招呼,也并无觉得自己有失礼的地方。” “我已明确说了希望你离我远点。”夏昭衣说道,朝另一边走去。 杨富贵正在听伙计同他介绍墨砚,觉察这边的动静,杨富贵抬头望来,伙计也跟着抬头。 “小姐是衡香人士吗?”江辉笑道,“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急需认识些本地的朋友。敢问小姐贵姓,小生姓江。” “喂!”杨富贵高声叫道,“你干啥呢!” 827 衡香买玉(补更5.15) 江辉看去,认得此人是刚才随她进来的车夫。 江辉折扇轻摇,笑眯眯看着他走近。 这时,掌柜和伙计各抱满东西出来,有盒子,布袋,最上边还有琉璃小盏和瓶子。 夏昭衣抬脚迎去。 江辉又欲跟上,被杨富贵拦下。 江辉露出无奈笑意:“这位大侠,我并无恶意。” 杨富贵无话,一脸凶相看着他,他往左,杨富贵往左,他往右,杨富贵也往右。 江辉收了纸扇,抱拳说道:“这位大侠,都是斯文人,你不必如此。” 杨富贵依然不说话。 掌柜和伙计将满怀之物轻轻放于柜台上,朝他们这边看来。 “这几个看上去很特别,”少女的声音响起,“掌柜的,可否打开容我一看。” “好的好的,客官。”掌柜的奉上笑脸,侧头在伙计耳边轻语,让他去喊几个打手来。 伙计点头,看了杨富贵和江辉一眼,掉头离开。 掌柜的打开第一个盒子,沉黑的壳,略显古旧,所涂颜料斑驳掉漆,年代感颇久。 盒子里面是一块黑色宝石。 黑色宝石普遍廉价,毫无色泽,一团乌漆,在矿产商人眼中亦是不祥之兆。通常挖到底层,那些枯黑物质便是黑色宝石,也意味着这座矿见底枯竭。 眼前这块黑玉却有明显光泽,各个角度皆见其透彻闪耀,后续加工未损坏它的明艳,精工手艺的雕琢,所打造的角度令其墨黑更为反光。 “此为苍晋玉,名叫夜寒。”掌柜的说道。 “很明亮。”夏昭衣微笑。 墨玉色泽,让她想到沈冽的眼睛。 不过眼前这玉略显冰冷,连名字都带着寒,但沈冽的眼神很温和。 说来,夏昭衣发现自己很喜欢沈冽笑起来的样子,他并不是爱笑的性格,笑容少见,亦难开朗,通常只是黑眸含着很浅的笑意,唇瓣也是微微的莞尔。 “小姐?”掌柜的低低说道。 夏昭衣回神,笑起来:“此玉我买了,掌柜的再帮我挑串相衬的流苏。” “好,好!”掌柜的笑道,“那,这些盒子呢?” “也想看,劳烦掌柜同我介绍。” “我这就给客官打开!”掌柜的忙道。 在杨富贵的百般阻拦下,江辉被步步逼退出来,站在门外摇着扇,脸上依然是笑意,目光频频朝店里望去。 拈花斋很大,大堂里的柜台,在这个角度很难看到。 偶尔少女走动,才能得见其身影。 瞧一瞧背影都能过上眼瘾,此女子,江辉当真垂涎至极。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少女才从里面出来,掌柜的和几个伙计亲自送出。 掌柜的经营拈花斋如此之久,什么达官贵人不曾见过,头一次见到少女这般出手买玉的。 什么叫财大气粗,这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啊! “夏小姐慢走,这些玉,我一个时辰后便送去贵府。” “辛苦掌柜。”夏昭衣淡笑。 江辉看着他们,原来,这少女还是个有钱多金的主。 江辉不缺钱,但看到美丽还有钱的少女,难免在心动上要更为加分。 “这位小姐!”江辉上前,“小姐还未告知贵姓呢!” 杨富贵再一步拦着他。 “杨富贵。”夏昭衣说道。 杨富贵顿了下,往一旁走去,让出道。 江辉的大喜,忙上前:“小姐,小生姓江,方才已说过。” 掌柜的皱起眉头,一开始便看这公子打扮的人不爽了,现在少女在店里做了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便是贵客中的贵客。如此纠缠拈花斋的贵客,掌柜的想上去抽他几巴掌。 这个念头才一出来,便见朝少女走去的江辉被一把抓着手腕,少女扬手一折,骨骼声清脆传来,江辉一声惨叫,连回手都来不及,被夏昭衣生生掰得脱臼。 紧跟着,别提回击,自保都成难题。 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腿肚子,腰,小腹,脖颈,瞬息遭受了一系列毒打。 除了痛和麻,江辉什么都感知不到,紧跟着天旋地转,他的脑袋“砰”一声砸地,他睁开眼睛,便见一个鞋底朝自己踩来。 “别!”掌柜的虽然也想打他,但这程度着实太重,“夏小姐,此人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夏昭衣朝他看去。 “要不,饶了他吧。”掌柜的说道。 “不,他至。”夏昭衣冷冷道,朝着江辉的脸门踩了下去。 在江辉的嗷呜惨叫声中,夏昭衣和杨富贵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时间很赶,此次夏昭衣来衡香只是经过,所作打算,是明日一早便走。 昨夜休整,今日便变繁忙,好在王丰年着实能干,账务一清二楚,这几月不仅去往其他州府开了分铺,赚了大把银两,还将未来规划都做清楚,在衡香城外建了数个隐秘仓库。 产业的事情于是可以暂放,夏昭衣来衡香还有两个地方要去,一是宁安楼,二是屈府,这是上一次来时她做过承诺,以后只要来衡香,便要去拜访她们。 宁安楼依然很热闹,门前全是人,连后巷都是,所以夏昭衣选择先去找屈夫人,待宁安楼稍稍清冷后再去。 随着夏昭衣的车马朝北城屈府而去,一队官兵迎面而来,朝马车后边不远的茶楼和酒馆跑去。 茶楼里人山人海,各种吆喝,说书先生的声音还不及堂下之人响,说书先生便搁了抚尺,支着前臂跟众人聊去一块儿。 忽的,有人大喊:“官府的人来了!” “来就来嘛!”有人叫道。 “不是不是,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好奇朝门口看去。 说书先生也翘首。 掌柜的闻声出来,领着几个伙计去大门口迎接。 官兵们冲入进来,一番张望,抬头望见南边靠窗位置的几人,伸手指去:“就他!” 众人循着手指方向,是三女一男。 林清风柳眉轻蹙,心慌却面不慌,自位置上优雅起身。 小容和小梧惴惴不安,不知是否与她们有关,毕竟这些年在外,她们为自保,为财,手上不是没沾过人命…… 三个女人都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却见官兵们过来后,直接扯住大汉,将大汉抓走。 828 迟迟未归(补更5.15) 大汉自是要反抗,官兵们根本不是对手。 大汉起身便将邻桌掀翻,那些碗筷菜碟,碎得咣当响。 在人群里打开一片后,大汉趁乱去抓官兵,伸手欲夺他的刀刃。 “住手!”林清风喝道。 小容和小梧因为害怕,缩去了一旁。 大汉哪里听林清风的话,已夺来了刀刃,就欲朝人砍去。 大刀锋芒威慑,那刀风声哗哗,众人惊叫逃跑。 哪怕是官府的兵马,也会害怕,官兵们纷纷拔刀,虽然害怕,仍往前逼去。 “你就一把刀,我们这里十几把,看看是你狠,还是我们勇!”一个官兵叫道。 “我让你住手!”林清风大叫。 大汉怒目朝她看去。 林清风沉了口气,看向几个官兵,挤出一抹微笑,福了一礼:“敢问各位官爷,我们犯了何事?” “他!”一个官兵刀子指去,“昨夜有人见他打听过宁安楼!” 林清风何等聪明,眉梢扬了下,说道:“原来是这样,官爷,宁安楼后巷的那个案子并非他做的,他只是去打听,还未到那里。” “审讯和查案不归我们管,我们只负责抓人!” “也是,不好为难官爷们的,”林清风说着,朝大汉看去,“大个,刀子扔了。” 大汉不甘心:“凭啥!” “不是你做的,这些官爷会还你个清白,这不还有我在外头?” 前面那句,大汉不信。 后面这句,大汉骂了声,将手里的刀扔了。 随着他的大刀落地,那些官兵们登时上前,一把把锋利的刀刃,顷刻架在他脖子上。 “走!” “带走!” …… 大汉并不是林清风的人,更不是她师门的人,而是应金良的父亲,已故的广明侯应佑生派在林清风身旁的。 大汉对林清风完全不服,碍于身份,又不得不服,毕竟林清风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应金良的奉仪。 随着大汉被带走,林清风面色沉冷地坐下来。 周围那些目光全部都朝这边望来,林清风像是看不到,抬手倒茶,轻轻懒懒地慢饮。 小容和小梧面色惨白,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林清风本就蹙在一起的眉心更显不耐,抬眸看去:“吃你们的,喝你们的,胆敢再这样看我,眼珠子便别想要了。” “是……”小容低低道。 林清风转眸看向窗外。 衡香。 能帮她忙的人会有谁? 官府那边的关系还没打通,临时去打点必然不成。 仇都尉当初收了赵宁三十多个铺子,眼下彻头彻尾是宁安楼的人。 对付地头蛇,只能也是地头蛇。 便,去找那几个商会的人吧。 赵宁这么嚣张狂妄,绝对有很多人看她不顺眼。 “去找掌柜的过来。”林清风看向小梧。 “……啊?”小梧看着她。 “去啊!” “我去吧。”小容起身。 “不,”林清风未看她,冷冷地看着小梧,“我就要她去。” “林姑娘……” “我眼下心情不好,看不惯她这畏畏弱弱的贱样,给我去!” “妹,”小容看向小梧,“你去吧。” 小梧抿唇,顿了顿,起身朝柜台走去。 掌柜很不情愿地过来,与之前见到美女并殷勤招待的态度截然不同。 林清风“啪”一声在桌上放下五两银子,掌柜的眼睛瞬息亮了。 “夫人,这是……” “我的车夫被抓走了,”林清风淡淡喝茶,“给我找个老把式过来。” “好的好的,”掌柜的忙道,“夫人莫急,这便去!” 看着掌柜走远,林清风沉了口气,将茶盏放下。 那大汉知道她太多事,就怕她没救成功,那大汉为了自保,开口将赵宁喊过去,然后把她给卖了。 真是烦。 · 载春的房门,被极其用力的一脚踹响。 载春吓得一激灵,缩在木板床里面,惊恐地看着被踹歪的门。 好在卞元丰没有继续,只踹了那么一脚。 他高大的身影投在窗上,载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卞元丰握着刀子,杀气冲天。 他站了良久,冷冷道:“曹育还没回来。” 载春不敢吱声,抬手抹掉眼泪,抱紧手里的枕头。 又站了阵,卞元丰转身离开。 载春这才松了口气。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载春快疯了。 但不仅是曹育,谷乙也没回来。 载春肚子饿得咕咕叫,很想出去弄点吃的,但又不想碰见卞元丰。 怎么就招惹来了这样的人物呢,呜呜呜…… 时间过得很慢,焦灼得令人崩溃。 足足一个时辰后,院子外面终于传来动静。 载春忙起来去看,院门被打开,进来得人却是谷乙。 卞元丰也闻声出来了,手里依然握着那把刀子,面容凶冷,定定望着他。 谷乙很不想回来,在外面磨磨蹭蹭了大半日,但找了一夜的人都早早回家去了,他还在外头容易引起怀疑,这才不得不回。 “有什么消息?”卞元丰问道。 “没找着人,什么线索都没有……”谷乙小声回答。 “没找着人,那就是好消息!”载春忙看向卞元丰,低声道,“应该是这边人太多,他不方便回来,便一直在外。” 卞元丰面容阴冷,没有说话。 “没人怀疑咱们,”谷乙继续道,“地上没有脚印,也没有血渍,我们出去挨家挨户敲门,没人看到过他。” “所以他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的!”载春喜道。 卞元丰一声不吭,冷漠回过身去,进屋关门。 载春双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裳,心跳仍乱,但总算又过去一劫。 她看向谷乙,从来没见这丈夫这么顺眼过。 谷乙却没什么好脸色,上前进屋时将她一把朝一旁推去,厉声道:“滚开!” 都是这婆娘,惹得什么事! 大半日光阴缓缓过去,但左等右等,便是不见曹育回来。 载春不时去看院门,最后忍无可忍,她去到卞元丰门前:“我,我去宁安楼后院打听下。” “你不准出去,”卞元丰的声音从屋里传出,“让你男人去。” “可是……” “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无奈,载春只好让谷乙去。 谷乙累了一晚,正呼呼大睡,闻言极其暴躁,翻了个身:“不去!” 载春在他炕前踹了一脚,回去在木板床上坐下。 这时,院子外面终于传来动静,有人敲门。 载春忙起身出去,随即又停下。 这敲门声不对,曹育从来不敲门,即便敲门,也不是这么个声响。 “是我,”红雯的声音响起,“快开门!” 待门被打开,红雯飞快进来,转身忙将门关上。 她看着载春,再看向那边出来的卞元丰,顿了顿,低声道:“我趁乱出来的,倚秋好转得很快,我寻不到机会下药,怎么……办?” 载春觉得一阵晕眩。 本就没吃饭,流产后常觉身体虚,眼下这消息,无疑是曹育迟迟未归的雪上加霜。 定了定身子,载春忽然暴戾,伸手去扯打红雯。 “那你去下药,直接毒死她!”载春终于疯了,她使劲拧着红雯的胳膊,“要你找我是说这些的吗,去毒死她!让她死!” 829 家大业大(补更5.17) 虽然疯了,但载春叫骂的声音仍很低,唯恐惊扰邻居。 就连下手也知道避开红雯的头发,只往她身上招呼。 红雯被打怕了,用力挣开载春,逃去外面。 载春崩溃地蹲在地上,伸手捂脸,呜呜痛哭。 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她为什么做什么都那么倒霉,为什么?! 卞元丰始终在旁冷眼看着,待红雯走后,他没多留,转身回屋。 这一日好像很慢,又好像很长,红雯揉着被拧疼了的地方,看着尽头的宁安楼后门,本想来问问载春如何是好,眼下什么都没能讨论出。 昨夜那个长得俊美的大夫离开前说了,今日还会再来,瞧倚秋今日的精气神,她那病,看来真要被他治好了。 真是功亏一篑。 强打起精神,红雯尽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回去宁安楼。 自昨夜事发后,宁安楼一直未能静下,许多车马轿子赶来,楚管事休息没多久,又得去招呼来客。 红雯不动声色,小心朝楼上走去,却听楚管事在大堂里欣然说道:“当真?!” 楚管事鲜少会这般激动,红雯不由止步。 “好好好,我这便去跟我家娘子说!”楚管事笑道。 随即,楚管事朝楼梯跑来。 宁安楼主楼非常大,光是楼梯,就打通了五座。 她自后院上去的这个楼梯,和楚管事自前堂上来的楼梯在二楼的转向平台处会碰在一起。 红雯脚步慢,便看着楚管事健步如飞朝上奔去。 还从没见过楚管事跑得这么快。 经过赵宁书房,听得大娘子的声音传出:“御景酒楼吗?” 竟也是欣喜万分的。 “对,她们那边酉时便去,现在还尚早,大娘子,你看要不要备点什么礼物呢。” “那定然要!”赵宁笑道,“上次匆匆,这次要好好备!” 红雯想多听一阵,但已很慢的脚步不好停滞。 她推开倚秋的房门,转身将门关上。 · “哎呀,怎么伤成了这样。” 去几大商会逛了一圈,回来换衣服的林清风站在江辉床前,讶然说道。 江辉肿成猪头,本还算挺拔的鼻梁骨,被人一脚踩骨折,痛得生不如死。 范竹翊说,治是能治,尽量矫正,但以后鼻梁多少还是会歪。 江辉是个非常暴躁的易怒性格,现在半点脾气都没有,瘫软在床上,生无可恋的看着床顶的幔帐。 林清风憋着笑的声音,让江辉转动眼珠子愁去。 林清风夸张的捏着帕子,担忧地望着她,藏在美眸里的嘲弄却怎么都藏不住。 江辉目光变得愤怒,但他现在说不了话。 “师弟真惨,”林清风可惜道,“本来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现在可……呜呜,猪头呀!” 江辉挣扎了下,爬不起来。 “别别别,”林清风伸手说道,“师弟好好躺着,好歹只是个猪头,不是猪身,若是跌下来摔了,那就……呜呜呜!” 说是不是猪身,但江辉身上除了鼻梁骨之外,还有六处骨折,他疼得真想把自己杀了。 “哈哈哈……”门口传来嵇鸿乐呵呵的笑声,丝毫不知要让自己的徒弟收敛。 江辉知道,这师徒俩是欺负他师父没在这,去药方调药膏了。 “哎,师父,”林清风回头朝嵇鸿看去,“谁将他给伤得这般模样?” “不知道,”嵇鸿一脸吃瓜,“隔壁拈花斋的掌柜说无可奉告,还说是他活该。” “看来是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了,我这师弟只爱招惹女子,看来是达官富商家的小姐。” “等他嘴巴能张,手指能写,再问他不就结了。”嵇鸿说道。 “也是,”林清风说道,回过身来看着床上的江辉,林清风忍不住又一笑,“哎呀,师弟呀。” 她抬手,手里的绢子在江辉脸上晃来晃去,手帕尖尖的那一头,挠得江辉发痒。 “抓不了吧,哈哈哈……”林清风笑吟吟道,“真惨。” “行了行了,”嵇鸿说道,“出完这口恶气,你该干嘛干嘛。” “出恶气?”林清风好笑,“我哪有恶气,他又没惹到我头上,若你说得是那两个小贱蹄子,那可真没气到我。” 不过,时间确实不早了。 林清风收回帕子,今日还在担心江辉这人模狗样的畜生会不会对那俩姐妹乱来,现在他被揍成这样,她的顾虑也没了。 马车还停在府门外,林清风只是回来换下衣裳,顺便将小容和小梧留在府里。 不过临出门时,她想到大个被抓,身旁少个使唤的人,于是让府里管家喊个机灵点的丫头,打扮好看一点,别给她丢人。 车夫还是茶楼里的那个,本地人识路。而他显然也知道,他跟了个有钱的主,所以一路恭敬,办事尽心,林清风较满意。 天色越来越暗,快至酉时,林清风的马车在丽庭庄门前停下。 比起其他地方的人丁稀少和冷清,这一片酒楼酒庄却好像过节一般热闹,停满马车和名贵轿子。 林清风和丫鬟下车,一个华冠丽服的中年男人早早侯在那,一见着林清风,赶紧上前:“林夫人!” 林清风扭头望去,弯唇一笑:“刘商主。” “来来来,”刘商主很是热情,“林夫人请。” “这里好热闹,”林清风笑道,“是夜夜如此,还是今日凑巧?” “那自是夜夜如此!衡香是个好地方,极适合洽谈商贸,眼下再得林夫人帮我们打通燕南和同渡两处的商道,已可见将更了不得!哈哈哈……” 林清风笑着说道:“那自然极是。” 刘商主边走边介绍此处名菜,快进酒庄大门时,林清风有所感的停下,朝右手面望去。 隔着四十多米的距离,她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被车夫牵着,往外面走去。 并不是离开,像是主人下了车,车夫将马车带去其他空地上停靠。 “那辆马车好好看,”林清风说道,“不知是谁的呢。” 刘商主看了眼那马车,再看向御景酒楼的招牌,说道:“那个啊,好像是屈夫人的,对,是她的,我见她坐过。” “屈夫人?”林清风看着刘商主,“她家产业很大吧。” “那可不,”刘商主指去,“这御景酒楼便是屈夫人的,她家大业大,名下产业多着呢。” 830 姐妹小聚(补更5.18) 名下产业,多着呢。 这几个字,林清风当真心动。 她昨日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真是个人物。 林清风立马打算好,要尽快把楼上这些富豪们哄开心,让他们答应去官牢里捞人,然后她就去隔壁会一会这个屈夫人。 想着,步伐都加快几分。 屈夫人是掐着时间来御景酒楼的,她和夏昭衣进来,便见向来不守时的赵宁,这会儿早早便来等着了。 赵宁起身走来,笑道:“阿梨。” 屈夫人示意丫鬟将包厢的门关上,走去说道:“你竟还早到,我还以为宁安楼出的事真惹你动怒了。” “是动怒了,”赵宁说道,笑着看向夏昭衣,“但什么事都不及见阿梨一面重要。” “哪有这般夸张。”屈夫人坐下说道。 “见一面,便少一面了,”赵宁轻叹,“阿梨是个大忙人,我又年岁已高。” “你不是向来不服老吗。”夏昭衣笑道。 “我是不服老,不怕老,可到底会因阳寿用尽而闭眼入棺嘛。” “行行行,”屈夫人端起茶杯笑道,“咱们以后入棺了,坟就挨着,以后半夜爬起来打麻将,吓死那些过路的。” 赵宁忍俊不禁,夏昭衣也被逗笑,包厢里留着伺候的姑姑和丫鬟们都咯咯俏笑。 包厢后边是片人工开凿的湖,冬日霜雪封镜,附近酒楼的灯火照去,湖面上白芒一片。 这种白芒反照,又令包厢中的暖意更添数分。 先头的凉菜和糕点很快送来,而后是热菜。 赵宁近几年都在养生,喜欢清淡,屈夫人则山珍海味,什么都爱,现在桌上不仅有浓有淡,且各大菜系都有,汇聚了八方佳肴。 赵宁慢慢用汤勺搅拌着碗中药膳汤,听屈夫人说今天听闻阿梨来拜访的事,她当时一听便惊喜坏了,顾不得大雪,夺来丫鬟的伞便迎出来。 聊着聊着,屈夫人说到拈花斋的掌柜特意上府,说今日来了个大贵客,出手豪爽,买了近几十块宝玉,挥金如土。 结果掌柜朝旁一瞧,嘿,那贵客就在她旁边坐着呢。 屈夫人说到这,眼泪都笑出来了。 赵宁也哈哈笑。 “你说这阿梨,”屈夫人做出嗔怒模样,“来我店中买什么东西,看中哪个,直接拿走就是,不将店搬空,我还不乐意呢。” “阿梨,”赵宁看向夏昭衣,“你买那么多宝玉是做什么呢。” “送人,王丰年为我鞠躬尽瘁,送他两块,支大哥和佟大哥也要,杜轩大哥和那些暗人们也得各赠一个。” “都说衡香赵大娘子出手阔绰,不亏待手下,瞧瞧我们阿梨。”屈夫人说道。 “我偏不理你的离间,”赵宁笑道,“阿梨与我关系好,你是后来的。” “嘿,你怎么说话呢。” “就只有他们吗?”赵宁笑着问夏昭衣,“沈郎君呢?” 夏昭衣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有几分局促,她弯唇莞尔:“也有,买了几块。” “听说那沈郎君绝色。”屈夫人笑道。 “是绝色,我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赵宁道。 屈夫人笑意变深:“比甘秀芝养得那些面首如何?” “这哪能比。” “别,”夏昭衣也道,“别拿沈郎君与他们比。” “好嘛,那就不比,说来,今日还发生了件趣事,我那掌柜说,阿梨在拈花斋门口将一个男人揍了。”屈夫人转了话题。 “阿梨打了谁?”赵宁好奇。 夏昭衣摇头:“不认识。” “那掌柜悄悄同我说,觉得阿梨下手重了,我却觉得,登徒子就是该打。”屈夫人道。 “登徒子,”赵宁眨巴眼睛,“阿梨,那男人待你不敬?”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男子! “尚未不敬,”夏昭衣说道,“但他形容姿态和熟练老道的模样,他绝对已待很多姑娘不敬过。” “这还了得,”屈夫人皱眉,“放在咱们这些惊世骇俗的女人身上,被‘不敬’便‘不敬’,搁那几百年前烈女传盛行之时,被‘不敬’的女人,还不得将自己抹脖子了。” “对女人不敬是错的,烈女传也是错的,二者莫放一起。”赵宁说道。 “对,烈女传是错的,”屈夫人说道,忽而咧嘴一笑,“要不咱们也写本传,把那甘秀芝唤来,就写本荡女传,吓死那帮大儒!” “那你再有钱,也得被装猪笼里给扛出去了。”赵宁笑道。 “哈哈哈,那就在他们来灭我之前,我先下手为强!” 厢房的门又打开,送来六道新菜,屈夫人被转了注意力,瞧见端来的糖蒸焦酥和御菜三品,不由乐道:“阿梨,这些都乃我最爱的甜点,你定要尝尝。” “好。”夏昭衣点头。 六道菜里的最后一道,是参芪炖乌鸡,赵宁的最爱。 丫鬟放下这道菜后,对屈夫人福礼,恭敬道:“夫人,楼下有一位夫人,自称姓林,想来拜见夫人。” “林?”屈夫人说道,“可有说是谁?” “说是昨日和夫人有一面之缘。” 屈夫人想起来了,说道:“倒是也厉害,让她找到这儿来。” “一面之缘”四个字,赵宁和夏昭衣都听出意思来了。 尤其是赵宁,对于这种“一面之缘”便来拜访的人,可着实太多。 “不见,”屈夫人道,“我当前有贵客,让她回吧。” 丫鬟很是机灵,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我看天兴商会的刘商主,待她颇为恭敬,刚才好些天兴商会的人亲自将她送到这儿来。” “刘隽军?”屈夫人说道,目光看向赵宁。 “他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能得他恭敬厚待,这个林夫人看来有些东西,”赵宁说道,“你要去见么?” “我不缺她这人脉,我的钱够多了,”屈夫人道,“不过昨日见她,似乎是个人物。” 说着,屈夫人起身:“也罢,我去看看她找我做什么,很快便回。” “去吧,”赵宁道,“我和阿梨正想说会儿贴己的话。” “哼。”屈夫人说道。 屈夫人离开,将房门轻带上。 赵宁看向夏昭衣,笑意微敛:“阿梨,沈郎君的书信你可收到了。” “是哪封?” “有关陈韵棋的。” “……她。” 831 来点猛的(一更) “陈韵棋,眼下正在宁安楼。”赵宁说道。 夏昭衣看着赵宁,等着她说下去。 “是沈郎君的随从亲自送来的,沈郎君在信上同我说,他身旁之人意外救下这个女子。她央求他们带她出城,沈郎君去与他们会和时,已在城外。” “原来,她是这样离开从信府的。”夏昭衣轻声道。 “沈郎君说,将她交由你处置。” “我无权处置她,”夏昭衣拢眉,“我没有审判别人的权利,该交由官府。” 话刚说完,夏昭衣的眉心拧得更紧。 从信府官府,怕是巴不得她将陈韵棋送去。 “衡香官府,”赵宁说道,“无道。” 夏昭衣眉梢微扬,不解看着她。 “仇都尉是我的人,他的审判绝对不会公正,经我的手交出去的人,哪怕我开口同他说,要他轻判,他的量刑应都会在原先基础再加数分。” “这……” 夏昭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何况,”赵宁又道,“我也不喜这陈韵棋。” “她在你这里,做了什么吗?” “这倒没有,她很安分,关在后院中不吵不闹,非常安静。只是,”赵宁垂眸,淡淡道,“当初在京城,楚管事买下倚秋时,人牙子同我们说她是孤儿,亲人早些年被那些当官的害死了。而我见倚秋因病憔悴成这般,那陈韵棋却还助她残害少女性命的父亲逃走,此等助纣为虐,我便厌她。” 夏昭衣点头:“原来是这样。” “阿梨,”赵宁认真道,“你若不知如何处理她,难不成要一直留在我宁安楼,我瞧她当真是非常不喜的。”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衡香官府你不信任,从信官府我也厌恶,倒不如,那边的归园客栈。” “聂挥墨?” “本也该是由聂挥墨和辛顺先生去处理的。” “如此,我是可以差人送去。” “对了,发生在你后巷那起凶杀案件,可有结果了。” 赵宁蹙眉,摇头:“那死者很年轻,他后背被捅了近十道,伤口极为狰狞,不知他是痛死,还是活生生流血至死。他死前该当很绝望害怕,偏巧此事,竟就发生在我宁安楼后巷。” “官府的人怎么说?” “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地上没有血印痕迹?” “没有,推测鲜血甚至可能都未喷溅到凶手身上。” 夏昭衣肃容:“这很难办到,想必凶手个子很高,手很长,同时为非常老练的杀手。” “我在想,他是路过顺手一杀,只是想杀个人玩,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死者的家眷怎么说?可有结仇结怨之人?” 赵宁摇头:“他师父病重垂危,楚管事至今不敢告诉他。医馆中其他人说他是乡下来的,家中只剩一个祖母,祖母卖了唯一的牛,凑得学医的学费,让他进城拜入仲大夫门下当个学徒。” “那他的祖母……” “也不能告诉,我同楚管事商议,便说他学医大成,随高人外出云游去了,需得几年历练,这期间便给他祖母多寄些银两回去。老人家不识字,随便写点书信,让旁人念给她听便可。待将她熬死,一切便落幕。” “真悲。”夏昭衣说道。 “是啊。” 包厢的门这时被推开,屈夫人回来了。 “如何了。”赵宁问道。 丫鬟在后边合上包厢的门,屈夫人笑着坐下:“不如何,此女可真是工于心计。” “哦?” “旁敲侧击同我打听产业,想自我口中问出话去,不时还往你身上引,问及你的宁安楼。我装作随了她的话,一番言谈下来,她侧重的点全在你我身上,提及她自己,看似也在介绍,却说得皆是无关紧要之言,什么家乡何处,家乡特产,半个字未提天兴商会和她自己或她丈夫的谋生行当。” “倒是个自作聪明的人。”赵宁说道。 “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她人呢,走了?” “不知,”屈夫人呵呵,“说不定在楼下又碰巧与我来个偶遇。她若有诚心同我相交,我自也慷慨,但这人,我不喜。” 说着,屈夫人看向一旁安静不语的夏昭衣:“欸,阿梨,在想什么呢。” 夏昭衣朝她看去,目光再望向赵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身染顽疾,将死之人,很难在短时间内便能恢复,除非,是中毒。”夏昭衣沉声说道。 赵宁一顿:“阿梨,你的意思是……” “毒素衰减或直接肃清,她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些许元气。而若病入膏肓,即便能治好,但想要恢复精神,少说也得十几日调理。” “倚秋竟是中毒?”屈夫人讶然。 “那名学徒之死,极有可能与下毒之人有关,”夏昭衣说道,“不过只是一种猜测,但每种猜测的可能性都继续猜下去,总有一个猜测会指向真相。” “那,我们现在就按照这种猜测继续猜下去,”屈夫人说道,“若是下毒,先不猜动机,就猜是谁下的,谁有机会下。” “此人很好找,”夏昭衣看向赵宁,“这个毒必是慢性,若是毒性太猛太急,你们容易觉察是毒不是病。” “定春,红雯,或者后厨里的仆妇。”赵宁沉声道。 “煎药的仆妇们,固定么?”夏昭衣问。 “这我着实不清楚,得去问后厨的管事。” “还是阿梨好使,一句话便点醒我们,”屈夫人笑道,“那咱们,等下是不是得去一趟宁安楼了?” “来点猛的吧,”赵宁冷冷道,“便去打草惊蛇,看看惊得,是哪一条蛇。” 林清风坐在马车上,支着额头,昏昏欲睡。 一旁的丫鬟忽然轻推她:“夫人,夫人!” 待林清风缓缓睁眼,小丫鬟赶忙道:“夫人,你瞧外面,那几个姑姑和丫鬟刚刚下楼,她们跑去那一处喊马车了。” 林清风强打起精神,靠在车厢另一边,朝远处的酒楼门口望去。 小丫鬟见她这架势,不解说道:“夫人,咱们不出去吗?” “不出去,”林清风懒洋洋道,“我在这,无非是想看看能让屈夫人时时念着要回楼上去招待的,是什么样的贵客。” 832 口舌之争(补更5.19) 一前一后,来了两辆风格截然不同的马车。 屈夫人的马车还是昨日那辆,瑰丽华贵,另外一辆同样华盛,偏向大气素雅。 马车停稳了,林清风等了一阵,始终不见屈夫人等人下来,就在她又快睡着时,终于听到大堂里的动静。 天上大雪已停,但风仍大,姑姑们撑开伞,以挡风寒,伞面恰遮住了林清风的视线。 这便恼人了。 林清风于是换一个角度,刚好一眼望去,少女清丽的背影一晃而过,上去了马车。 林清风一愣,怀疑自己看错了。 刚才过去的少女,她,她是…… 几乎下意识的,林清风伸手抚摸自己的手腕。 这道永远存在,褪不掉的长疤痕,不是刺在她的手腕上,而是一个爱美人士的心口上! 不过这个小贱人,她居然来了衡香,她几时来的? 还有这几个月,这小贱人忙什么去了,她绝对不会闲着,一定会有不小的动作。 林清风忽然庆幸自己刚才没说要随屈夫人上楼,而是看出屈夫人想回楼上,怕她对自己不耐,便故意找了个借口,先自行道别离开,不给人添堵。 否则,跟那小贱人碰个正面,便难堪了。 她令丫鬟放下车帘,叮嘱车夫,待那两辆马车离开,她们再动身回府。 夏昭衣忽然止步,抬眸朝右前方望去,幽微的暗光里,车帘放下的细微动静落入她眸中。 “阿梨?”赵宁轻声道。 屈夫人也停下脚步:“怎么了呢。” “我去那处看看,”夏昭衣说道,“很快回来。” 风越来越大,夏昭衣身上宽长的雪白斗篷被吹起,风帽下垂直腹前的墨色长发也高高飞扬。 车夫看着少女修长纤细的身影朝自己直直走来,颤声说道:“林,林夫人,一位贵小姐过来了。” 不止是她,后面的赵宁和屈夫人也来了。 随着她们过来,那些打伞的姑姑,跟随的丫鬟仆从,一并也来了。 林清风心下一咯噔,困意全消,抬眸朝车帘望去。 穿过宽敞开阔的空地,夏昭衣停在马车前。 林清风大怒,这小贱人,每次遇她,皆无好事! “请问,车上是何人?”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 林清风没说话,示意一旁的丫鬟。 丫鬟是今日回去换衣裳时,林清风让管家挑得,特意叮嘱,要挑个机灵的。 管家于是挑了个活泼伶俐,说话厉害,人也胆大的。 丫鬟见林清风有几分不安,皱了下眉,对外高声叫道:“你又是何人?在外喧嚣。” “你们这俩马车的车辙印我认得,”夏昭衣平静道,“今日在拈花斋附近,我见到过。” “你真好笑,”丫鬟说道,“车辙印满大街都是,少来攀交!快走!” “衡香平坦开阔,车轮较平滑,与跋山涉水,磕磕绊绊奔波过的马车车轮,很好分辨。” “那,那又如何,你管那么多,这地儿还不兴我们停了么……” 赵宁明白夏昭衣的意思了,上前说道:“我想知道,你们是巧合还是故意。” 换了个声音,不过说话语气跟之前那个一样,都算温和,丫鬟不由提起更多胆气:“从没遇到过这般好笑的事,停个车都能碍到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夫人们的眼睛,是我们人穷位卑,连停个车都不配!” 赵宁和屈夫人身旁,几个平日嘴皮子利索的姑姑皆听不下去,但都是沉得住气的,主子未动怒,她们不好发话去吵。 而外头的车夫,车夫早就不淡定了,他当然认得鼎鼎大名的赵大娘子和屈夫人,整个衡香,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这两个女人。 “还人穷位卑呢,”屈夫人说道,“你这嗓门比我们都大。” “若非心虚,也不会叫嚷得这么大了。”赵宁说道。 “你,你们真是莫名其妙!”丫鬟怒声叫道,“我们好好在这儿停个车,你们上来冲着我们一顿说,哪有你们这样!” 屈夫人身旁的姑姑上前一步,请示屈夫人。 屈夫人点点头。 姑姑说道:“我们自认之前语气并未不妥,是你先冲我们咄咄逼人,如此也好,我们现在不与你论理,就与你说事,下来!不要心虚躲在车上见不得人!” “哟,这又是换了个人,我停个车,就是不喜被人打扰,怎的?” “不喜可以不理或拒绝,但你这嘴巴臭的,你现在下马车,我给你五个巴掌。” 丫鬟瞪大眼睛,气得发怒:“你凭什么打人!” “凭你自己说得人穷位卑,你既然阴阳怪气,那我就如了你的愿,我就要撕烂你这人穷位卑之人的嘴!” 丫鬟这下真怕了,忙望向林清风。 林清风也烦躁,攥紧手里的帕子。 “还要躲吗,”外面又响起少女的声音,“林清风。” 林清风一惊,转眸望向车帘,不曾这般惊讶过。 赵宁也愣了下,看向马车。 空气像忽然静下,沉默一阵,车帘被掀起,林清风自车中出来,居高临下看着夏昭衣,再缓缓步下马车。 丫鬟不敢出去,但没有办法,林清风都下去了,哪有她躲在车里的道理。 林清风站定,面淡无波的看着夏昭衣。 少女还是那张没变的俏丽脸蛋,气质看似温和清雅,实则带着距离,不可亲近。 二人几次交手,林清风皆落败,今日这阵仗可见,她又是一输。 不过又没什么,她林清风是输得起的人。 “好久不见啊。”林清风弯唇一笑,妩媚风情。 她平日虽然爱打扮,爱美,但喜欢的衣服都是清淡的白,或者绿和蓝,颜彩清雅,款式也极尽简单,但会在细节处精致雕琢。 今日这打扮,因是要见商会商主的贵妇形象,所以林清风回府后,特意做了浓妆艳抹,一袭宝华锦衣,雍容华贵。 不过,她天生是素雅温婉,楚楚动人的水灵面相,极其不适合这样的华贵,气场完全不及跟前的屈夫人和赵宁来得强势。 “你来衡香干什么。”赵宁寒声道。 对这个女人,赵宁甚至不记得有没有见过,但名字早便令耳朵生茧,以至于眼下见到她,没有半分陌生。 833 细节推敲(补更5.20) 林清风轻笑,看向赵宁:“你是湖州的,也不是衡香本地人,怎么,你能来得衡香,我便不能,需得同你汇报一声?” “你如何做到这般有恃无恐?到我跟前了,还试图想耍嘴皮子?”赵宁说道。 “哦?那你待如何?” “京城瘟疫之祸,够将你凌迟了。” 林清风的帕子被她修长的指刹那攥紧,语声仍镇定:“是么,要审判我的该是李乾的人,还是你一个自以为是的赵宁?” “你未免将我赵宁想得太正,我与李乾不熟,单纯想对你动用私刑,你看可否?” 林清风胸腔中心跳乱蹦,如若没这个阿梨在,她可以继续放肆,但是这个少女,她身手一等一。 要想在这样的局面中逃脱,最好的办法便是…… 林清风脑子转动得飞快,当即看向夏昭衣:“你知道沈谙当年为什么要去千秋殿?” 夏昭衣面无表情,安静的看着她。 “放了我,”林清风压低声音,“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真相。” 看着少女仍无动于衷,林清风上前一步:“阿梨,我要找的,和你要找的,也许不谋而合,我去找,便也等于替你找了,你觉得可行?” “我要找什么?”少女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目的,你扮猪吃老虎,让土匪将你捉到龙虎帮,定是因为你早便知道林又青手里有你姐姐夏昭衣的骨灰吧?” “……” 夏昭衣完全没料到,她能有这番解读。 不过,这番解读好过想到她是起死回生之人,毕竟后者,世人如何猜得到。 “我手里有两个人,不知你是否还认得,”林清风又道,“一个叫小容,一个叫小梧。她们告诉我许多有关龙虎帮的事。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你应也不陌生,是卞元丰。” 能说出这些人名,夏昭衣知道她确实去了解过。 但这些人,夏昭衣已毫无兴趣。 “能说点有用的吗。”夏昭衣说道。 “能啊,”林清风微微一笑,“沈谙就在衡香,没有我,沈谙便不会出来。” “沈谙在衡香?”夏昭衣的确对此有兴趣。 实际上,林清风也不确定,但现在,虚张的声势,也是声势。 “阿梨,”林清风说道,“我们调查的原因和目标未必一致,可要摸索的那一片神秘未知,绝对是同一个方向。放了我,我去查,你看如何?反正以你们的神通,日后若想抓我,又非难事。” “你像是说了不少,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赵宁说道,“显然许多东西,你也一知半解。” “什么都不说,因为我藏着了,”林清风朝她看去,“我总得握有自己的筹码。” “真是自作聪明,”赵宁不想笑,但忍不住,“我们本也没要对你怎么样,来之前,谁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 “倒是你自己不经吓,张口便说这些有的没的。”屈夫人也乐。 “言而无物,自曝其短。”赵宁说道。 林清风心里面的恼意越来越重,目光看回到夏昭衣身上。 赵宁继续道:“本不想抓你,眼下还是带走比较好玩,便看看你嘴巴里究竟有什么。” “你没资格抓我!”林清风怒道,后退一步。 赵宁面纱下的唇瓣一笑:“于私,我们为恶人,私设刑堂,作奸犯科,草菅人命之辈。于工,衡香官府也是官府,你在大乾京都所造之孽,衡香官府若想管,也是可以管的。” 屈夫人侧首,在身旁一个姑姑耳边低语。 那名姑姑点头,转身跑向御景酒楼。 林清风皱眉,声音变得急促:“阿梨,你是个聪明人,应能听懂我的意思!而且我已和天兴商会的人碰面了,刘商主知道我在燕南和同渡影响不小,你们今日若在这里带走我,定会传回燕南与同渡,你是要破坏这衡香的宁和么?难道又要让东平学府搬一次家?!” “你在威胁我?”夏昭衣说道。 “你也该知道,我并非一个人来的,我师门都来了。”林清风沉声怒道。 “宋致易在阿梨跟前都得提防三分,你拿云伯中和应金良来吓唬她?”赵宁说道。 “至于你的师门,”夏昭衣说道,“我便去会会。” 那姑姑很快带着几个大汉回来。 顾不得林清风偏纤瘦的身子,几个大汉揪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前一押,双手双臂绑缚,绑得极牢,动弹不得。 车夫和丫鬟在旁噤若寒蝉,连出气都小心翼翼。 “夫人,”屈夫人另一边的姑姑开口说道,“我说过要打这小贱蹄子的脸。” 丫鬟瞪大眼睛。 屈夫人无所谓,下巴轻扬,默认。 “屈夫人,”夏昭衣说道,“便不必了。” “阿梨,此女子嘴巴该打。”屈夫人道。 “别打了,”赵宁淡淡道,“不值得我们计较,这一巴掌下去,我们便坐实这恃强凌弱,欺凌弱小之名。” “成,”屈夫人说道,“回来吧。” 那姑姑于是对丫鬟说道:“你听清了,不是打不了你,是不屑打你。” 丫鬟根本不敢说话,在车厢里回嘴的嚣张气焰半点不剩。 御景酒楼离宁安楼有不少距离,赵宁一并坐上了屈夫人的马车,回去途中,屈夫人好奇聊林清风的事,赵宁淡淡道:“手下败将罢了。” “可让你装到了。”屈夫人损道。 “阿梨,”赵宁向来不理睬屈夫人的损,朝夏昭衣看去,“你怎知道林清风在马车上,这些月你一直跟踪着他们师徒的去处吗?” 夏昭衣摇头:“赵宁,此事还是你同我说的。” “我?” “你当初在信上同我提起林清风的丈夫们时,说到这些年,她身旁一直有个左手受伤的高个子中年男子,是同渡那边派给她的。” “我明白了,你是发现外面的马车不对。” 夏昭衣点头:“一个人的左手不灵活,在日常生活中诸多习惯都会改变,操纵马车便更是。今日这车夫应是临时唤来认路的,他坐在马车上听我们说话时的神情显然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局外人。以及,那边有两个姑娘的脚印,马车上却只有一个女子在与我们争论,吵得那般凶都不敢出声,另一人在不安。” “原来如此,的确,诸多细节推敲,是很容易发现她是谁。我也疏忽了,我一直知道刘隽军想打通燕南的商路,他们今日待一位姓林的夫人那般殷勤,该很轻易想到是她才对。我比你多个线索,却没猜到。” “听聪明人说话,就是件开心的事,”屈夫人笑道,“瞧瞧你们俩这对话,我听着都快乐。” 夏昭衣也笑,笑意极淡,转眸看向因车厢暖炉太热而掀开的车帘外头。 提及那个手腕不灵活的大汉,她脑中最先想到的人,是陆宁衿。 当初在襄倦山,陆宁衿和哥哥一起“义诊”骗人,称有瘟疫,便是受这大汉所控制。 她在去丰和县的路上遇上了这对兄妹,出手教训了大汉,导致大汉的左手被废。 后来陆宁衿的哥哥无法看着世道变乱,便去敲了登闻鼓,包铁的棍子打了他三十大板,京兆府将他关押收监后,陆宁衿和哥哥便永远失了联络。 后来,她将陆宁衿托付给了余有海先生,陆宁衿至此一直跟着了清阙阁。 清阙阁可以查到很多事,这些年,陆宁衿却一直没有亲哥哥的下落,回想当时正乱的京城,也许那位明知会挨棍子会死,却依然有勇气去敲响登闻鼓的兄长,已早早命丧于乱世。 834 凶手是她(一更) 马车在宁安楼门前停下。 赵宁一下来,便看到后巷那围着的人。 迎上来的楚管事说道:“又是看热闹的,怎都支不走。” “那便看吧。”赵宁说道。 屈夫人往那看去,啧啧道:“我幼时去叔婶娘家的庄子里玩,隔壁半夜着火,惹得我堂弟非得起床,披衣赶去围观。这人啊,就是喜欢瞎凑热闹。” “是啊,看热闹着实不好,”楚管事应声,随后看向夏昭衣,喜道,“阿梨姑娘越发俊俏好看了,个子又高了!” “谢楚管事。”夏昭衣笑道。 赵宁上前一步,楚管事见她有事吩咐,忙恭敬倾耳。 赵宁声音很低,低到就在旁边的夏昭衣和屈夫人都听不太清。 楚管事面容大变,随后怒道:“竟有此事?” “想必,便是冲着我来。” “好,我这就去安排!” “切记,先暗中部署,再高声喧哗。”赵宁沉声道。 “是,”楚管事应声,转身要走时,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对了大娘子,那大夫又来了,跟昨夜一样神秘,不想旁人见他。” “那便依他所说,敬他所愿,他既替倚秋去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楚管事点头。 看着楚管事离开,屈夫人笑起,兴趣颇深的模样:“便不知这一棍子打下去,惊出来得是条什么蛇,大蟒蛇,还是小草蛇。” “凶案所发是这边的后巷,还是西边的。”夏昭衣问赵宁。 “这边的。” “我去看看。”夏昭衣说道。 夜已不早,但这一片的灯火着实好。 不仅有看热闹的,还有捧着书来读的,一些未睡的小孩在后面嬉笑着追逐打闹。甚至还有人推着卖烤红薯的担子,在人群后面叫嚷。 而看热闹的人,与其说是看宁安楼后面的热闹,不如说是在家太无聊,出来借着灯火聚在一起闲聊。 随着赵宁她们自马车上下来,人群的目光便已纷纷望来,而见夏昭衣为首走来,那些目光更在她身上打量,移不开了。 夏昭衣也在打量他们。 目光从他们身上望去,包括那些小孩,夏昭衣也打量了番。 她收回视线,随着脚步和灯火,看向宁安楼侧边的深巷。 侧院后门的两扇大门打开,地上留有很浅的车辙印。 小学徒尸体所躺的位置,官府的人在上面用树枝摆出一个大致人形。 “离门口竟然这么近,”屈夫人唏嘘说道,“十步都不到。” “他为何一个人在外面?”夏昭衣问。 “说是里面沉闷,出来走走。” “你的园子这么大,哪里不好走走,这么一走,便将命给走没了,真是可惜。”屈夫人轻叹。 夏昭衣看着地上的树枝,忽的眉心轻拢,抬眸朝前面看去。 那些站在路口的人还是那样望着她们,好几人有说有笑。 赵宁和屈夫人也扭头看去。 “哎哎,都看来了。” “咱们小声点。” “这个小娘子真好看,这气质绝了。” “这学徒死得值啊,引了这么大动静,你说是吧。” “这小娘子是官府的人还是谁啊?” “来个烤红薯,烤红薯多香!” “我本来想回去,明儿一早去买包子,看到这小娘子,都走不动路了,嘿嘿。” “哈哈哈……” “哎,你们几个小崽子别乱跑!” “这小娘子怎么还在看咱们?” “不是怀疑咱们吧?” “我靠,你可别吓我!” …… 什么样的话都有,声音很杂,寒风中听起来很模糊。 “阿梨。”屈夫人很轻地说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说道:“进去吧,去里面看看。” “嗯。” 循着地上的车辙印,屈夫人望向更里面的跨院。 “那大夫的车,竟是直接驶入进去的?”屈夫人说道。 “嗯,他性情略怪。” “倚秋若真能被他治好,怪便怪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宁说道。 她们边走边聊,后院的仆妇们见到她们,皆福礼问好。 夏昭衣淡淡望去,最后抬头看向宁安楼主楼。 这时,咣当一声锣鼓声乍响。 后院的仆妇们皆大惊,忙朝锣鼓声方向望去。 “咣当”“咣当”,又连着数声,整个宁安楼上下皆出来,不解地望向敲着锣鼓过来的几个伙计。 不止是宁安楼,外面那些看热闹的,后巷那些将睡和已睡的,全被惊醒。 沈谙的手指很稳,银针未偏,但这锣鼓声着实令人不喜,他的浓眉轻轻皱起。 定春看着他的背影:“大夫,我出去看看。” 沈谙未吱声。 定春打开房门,朝外头看去。 门口的邹展也在抬头看院外,目光试图越过跨院的月洞门,和跨越外的花苑空地。 “发生了什么?”红雯在屋内小声问道。 “不知,但总归是大娘子的吩咐,否则谁敢在这个时候敲锣呢。” 红雯心跳有些慌,想了想,说道:“要不然,我去看看。” “你若想去,便去吧。”定春说道。 外面太冷,定春不太愿去,总之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她什么事。 红雯努力想镇定,但脚步一踩上院子里的雪,便变得不安,她只能用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同她一样往后厨大院走去的人非常多,那些不值班睡下的,皆披了外衣出来。 而府外,尤其是后巷里,如谷乙那样在宁安楼谋了份生计的人,也都闻声而来。 锣鼓声静下后,楚管事高声说道:“倚秋不是生病,是中毒!” 红雯刹那瞪大眼睛。 她这几日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凶手是她!”楚管事指向身后。 一个仆妇被几个伙计拽了出来。 “林六娘!”有仆妇吃惊地叫道。 众人似炸开锅,议论不止。 红雯眨巴眼睛,困惑后怕,同时又侥幸和窃喜。 林六娘拼命挣扎,脑袋疯狂地摇,往后边退去。 锣鼓声又敲响,那些议论声渐渐停下。 楚管事继续扬声,向众人宣布要如何惩罚林六娘,还有林六娘的丈夫,和同样在宁安楼谋生计的两个儿子。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伙计手里的锣鼓声吸引过去,那些后来的人到最后才发现,人群后面竟然还站着赵宁夏昭衣和屈夫人。 835 毒舌沈谙(补更5.20) 林六娘被带人下去。 楚管事非常生气,夺来伙计的锣鼓,连着敲了数下,敲得好多人抬手捂住耳朵。 “毒妇!!”楚管事骂道,“就因为倚秋嫌她炖得鸡汤太老,就记恨杀人!!” 红雯不敢多留,悄然回去。 进屋后,她合上房门,抬头撞见门外邹展冰冷的双目,红雯心下一咯噔,忙将门关上。 “红雯?”定春说道。 “……嗯?”红雯恍惚转头,朝她看去。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定春观察着她。 “我,我可能是太冷了,有点风寒,就,就我的肚子也有点疼,可能冻到了。”红雯抬手捂住肚子。 “那正好,”定春说道,“大夫就在这,让大夫为你看看。” 红雯看向沈谙清瘦秀挺的背影。 男人不仅面庞生得俊美,身材亦好,除了太过清瘦之外,头肩比和宽肩,无一不是人群中最为出众的那个。 “不看。”沈谙淡淡说道,声音仍旧嘶哑。 拒绝得这么干脆,不仅红雯定春,躺在床上的倚秋也微愣。 “大夫,这不是举手之劳么……”定春弱弱道。 “呵。”沈谙面无表情地说道。 定春和红雯看对方一眼,局促尴尬。 “大夫……”倚秋也很轻的出声。 沈谙低头看她:“怎么,你也要慷他人之慨?” “不,我没。” “那就闭嘴。” 倚秋于是不再说话。 定春和红雯也不敢再说话。 她们看着沈谙的身影,实在摸不透这个过分好看的大夫是何性情。 昨日他友善和煦,唇角不时勾起,笑时的淡淡弧度好看迷人,但今日过来至现在,他还未曾笑过。 那小学徒死了,想必的确是笑不出的,可她们自这大夫身上所感到的悲伤难过实在有限,更多的是对旁人的冰冷,不耐烦,厌恶,还带着几分暴躁。 时间缓缓过去,屋内彻底静下。 定春悄然打了个哈欠,望向屋外头。 感觉像是过去了很久,昨夜似乎并没有如今晚这么迟。 倚秋也缓缓合上眼睛,就要睡着。 “邹展。”沈谙忽而出声。 倚秋困意消散一些,撑开眼眸。 “公子。”邹展在外应声。 “院中可还热闹。” “已散许久。” 沈谙沉了口气,淡淡道:“备马车。” “是。” “多谢大夫。”倚秋困倦地说道。 沈谙一声不吭,收拾百草药匣。 定春端手走来,快近时,沈谙停下手中动作,冰冷说道:“允许你过来了么。” 定春看着角度有限的俊美侧容:“奴,奴婢是想来帮忙。” “需要你帮忙?” 定春抿唇,低头说道:“是奴婢失礼。” “不想见你,”沈谙说道,“出去。” 定春的脸彻底红到耳后,从未觉得这般窘迫,抬不起头。 “是。”她鼓足勇气说道,转身朝外走去。 红雯站在那边,不安道:“大夫,那我……” “你觉得你比她好的到哪儿去?” “那,我也出去……”红雯福礼,“大夫若有什么,尽可开口吩咐。” 红雯跟着也走了。 倚秋躺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出,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谙整理好百草药匣,侧身看着她,居高临下道:“你有何可害怕?我难不成还将你连人带床推出去么。” 虽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倚秋真的忍不住在想,多好看的一个人啊,怎么就长了一嘴呢。 “你是我的病人,”沈谙又道,“我要么不救人,要么非得救活,所以我的病人,我看得比谁都重。” “多谢大夫厚爱……” 沈谙眉心轻轻拢起,目光变得很深。 倚秋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惴惴望着他漆黑的瞳孔。 半响,沈谙说道:“呵。” 转身离去。 “……” 房门被红雯离开时带上。 沈谙抬手放在门上,准备打开时,眼角跳了一跳。 他才舒展开的眉头,又微微拧起。 说不出的不好预感,让他很是暴躁。 沈谙轻轻呼了一口气,拉开房门。 车夫已等着,邹展也在等他,院中霜雪无暇,风声呼号,庭灯暖软的光,令天地一片橙间。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沈谙的眼珠子望向左边,又望向右边,迈出脚步。 踩着凳子就要上马车时,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沈谙。” 沈谙一脚踩空,差点没摔倒。 邹展惊忙扶着他,同时邹展身上杀意陡现,朝来人看去。 沈谙保持着僵硬姿势,如若石化,宽厚大氅垂着,因风帽未戴,他这一头未做束发的墨黑色长发,如绸缎般顺滑笔直。 脚步声踩着霜雪走来,还不止一人的脚步。 沈谙迅速调动面部肌肉,试图微笑,好难。 难怪眼角会跳,难怪心感不安。 少女在他五步外停下,几年不见,个子拔高得飞快,脖颈纤细优雅,小巧精致的脸蛋上,眉眼动人水灵,似澄澈干净的湖水。 沈谙自凳子下来,站在雪地上看着她,没有说话,确切来说,是不知说什么。 “沈谙。”跟着夏昭衣一起来的赵宁开口说道。 当年,他们也有过几面之缘,第一次见面,还是在磐云道。 沈谙莞尔,冲她轻点头,目光看向夏昭衣。 说来,不该忐忑的,当初他来衡香便是为了找她,得知她已离开,他还觉得不爽烦躁,现在正好碰面,便当如愿好了。 “阿梨。”沈谙微笑说道。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夏昭衣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你怎么逃的?” “那水下有暗道,邹展背着我逃生。” “这些年很难沉得住气吧,听说你四处往别人那边寄奇怪的图纸?” “……” 事实是如此,但怎么经她口一说,好像显得他特别幼稚。 “我好像没有给你寄过。”沈谙说道。 “要么我说是听说?” 沈谙轻皱眉。 “倚秋的毒,是你下得?”夏昭衣又道。 “呵,”沈谙面露不屑,“怎会。” “那你为何救她?” 沈谙和善一笑,温然道:“我为医者,行侠仗义,扶倾济弱。” 夏昭衣也如春风般一笑:“你信吗?” “信。”沈谙说道。 “那你知道下毒的是谁吗?” “我是大夫,又不是官大人。” “是吗,可我看就是你。”夏昭衣笑得更甜。 “楚管事。”赵宁说道。 楚管事忙上前:“大娘子。” “请这位沈大公子喝杯茶吧。”赵宁说道。 836 和和气气(补更5.22) 老马失蹄。 悔不当初。 被泼冷水的心再也不想去做个好人。 这辈子,就这样吧。 沈谙面色平静地跪坐在茶几后,看着茶盏上袅袅的白烟,心里愁肠绕结。 赵宁说请他喝茶,真就请他喝茶,除了他和茶,什么都没有。 楚管事将他请来后,便走了。 宁安楼的女主人没同来,那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也没一起。 他就这样跪坐在灯火明亮的会客偏厅里。 算了,坐着就坐着。 就这样吧。 · 灯火照着屋里的沈谙,也透过窗棂,照去外面。 红雯站在院中角落,抬头看着这里的灯火,再看向人烟已散的庭院,几次鼓起勇气想过去,都没能迈动脚步。 事情的局面往她没能预料的方向发展,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林六娘确实跟倚秋不对付,之前因为倚秋说她鸡汤炖得越来越不行,她在背后说了倚秋好多不是。 所以林六娘被指认是凶手,好像不奇怪。 之前梁七和平应他们敲的锣鼓,还有楚管事最后砸得那几下,这一整片绝对都能听到,不知载春那边现在是什么想法。 红雯并不是很想去找她,白日里被拧得那么惨,隔着厚厚的冬衣都受不了,现在再去找的话…… 可不找,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怎么办呢。 前边正堂忽然传来动静。 红雯忙扭头望去,她当前这心态,什么动静都容易惹她惊惶。 来得是屈夫人和官府的人,为首的男人是屈夫人的近卫副队,半张脸都是血,谁问话他都不说,直到看见楚管事亲自赶来,他才领着官府的人一起上前:“楚管事!” “这是怎么了!”楚管事大惊。 “我家夫人呢,”副队压低声音,“夫人要我们押送一女子去官府,半路遭了一队黑衣人拦截,他们身手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伤亡严重,那女子被他们抢走了。” “竟有此事!”楚管事迅速打量他伤口,可见交战确实激烈,“我立马叫人给你止血上药,我这就去同夫人她们说!” 楚管事急急忙忙朝楼上跑去。 红雯悄然窝到前堂与后院的屏障处,瞅见那几个鲜血淋漓的大汉,她伸手掩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绝非小事。 刚才还犹豫要不要去找载春,现在她觉得不趁乱去找,那就没机会了。 今晚发生的这些事情着实严重,载春那边应也在好奇那些锣鼓声。 该想的办法总得去想,接下去要怎么做,没个底可不行。 想着,红雯掉头离开,终于迈出宁安楼。 深巷里的小院非常安静,宁安楼盛极的灯火照来,门前的石阶霜雪在光影下粒粒分明。 红雯上前轻敲,几乎才敲第一下,这座安静小院便刹那有了动静。 载春所有注意力全在门口,一听到有人敲门便立即奔来。 卞元丰也是,他一整日不吃不喝不睡,听到敲门声,最快时间便出来了。 瞧见进来得是红雯,卞元丰手里那把一日未离的匕首被他握得更紧。 不是曹育!又不是曹育! 卞元丰刹那朝载春看去,绷紧了一天,他快疯了。 不,他已经疯了。 卞元丰一脚踹飞门旁的竹凳,朝红雯大步走去。 载春赶忙跑回屋里关门,红雯惊叫一声,掉头想跑,卞元丰一把抓着她捂住嘴:“你他妈再叫!” 载春就挡在门后,卞元丰拽着红雯过来,一脚将本就歪歪斜斜的门踹开。 载春捂着被撞疼的后背,惊恐跑向木板床上,缩在最里面。 卞元丰将红雯踢来,红雯踉跄跑向载春,被载春往外面推去:“你别过来!!” 谷乙在炕上坐起,睡意全无,惊愣着看着她们。 便见自己的媳妇尖叫着被卞元丰拽着头发,拖下木板床。 “你把曹育害死了!!”卞元丰咆哮,“你这个贱人!你使唤不动自己男人,你把别人当狗使唤!” 他用力一摔,载春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两眼一黑。 “我没有!他没出事,他没出事啊!”载春忙道。 “他还没回来!!!”卞元丰大吼。 “我不知道,他真的没出事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回来!”载春大哭。 “是你,你这个贱人!”卞元丰抓着她的头发,又往地上撞去。 载春怎么都挡不住,哭着叫道:“红雯才来,你问问红雯为什么要来,你别打我,别打我!” 卞元丰于是朝红雯看去。 被吓傻了的红雯撞见这狠毒明亮的目光,好像不会说话了,应激性的惊恐让她徒劳张着嘴巴,忽然失语。 “曹育被抓了?是不是被抓了?”卞元丰问道。 “不,不是!”红雯哑着声音叫道,“他没被抓!” “骗子!”卞元丰一刀刺入载春的肚子。 载春惊叫着捂着伤口,痛得发抖:“你别杀我,你杀了我也没好处的,别杀我!!” 卞元丰额头青筋暴涨,双目瞪得如似铜铃,平日略白的肤色,眼下在昏暗里涨得通红通红。 他极力在克制,但忍了一夜一天又一夜,他忍不住了。 “啊!!!”卞元丰怒吼,匕首在载春的木板床上疯狂扎着,用力宣泄,扎得木板床全是窟窿。 载春捂着伤口朝另外一边缩去,忽地瞧见混乱里撞倒的桌子,她忙拾起地上的烛台。 红雯则退到木板床的最里面,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谷乙也不敢说话,额头汗大如豆。 这几日发生在谷乙家的动静,左邻右舍当然能听到不少,但是没人想管。 谷乙经常打载春,载春也不是好惹的性格,夫妻两个人这些年没安生过。 邻里当初都来管过和劝和,但压根没用,不仅没用,载春有时候脾气上头,还反过来骂他们多管闲事。 想想也是,毕竟人两口子才是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最后邻里便干脆不管了。 但今日这动静实在可怕,又踹门,又尖叫,又饶命的,听在耳朵里,谁都觉得不踏实。 有几个邻居坐不住了,起身披衣裳,打算过来看看。 才一开院门,便见外头竟然都是人。 他们没有火把,只有远处灯海的光,近几十个高头大汉就这样站在风雪中,笔直高大,像一尊尊出土的人俑。 赵宁站在谷乙家的院门外,身上穿着双层云绫墨绿色长袍,面上遮着深绿色的长纱,她微微挽起的发髻后垂着一条淡绿色的刺绣飘带,飘带在夜风中飞扬,不见半点清新洒然,反而更衬其冷冽凌厉。 “赵,赵大娘子。”开门出来的邻居说道。 赵宁像是没听到。 她端手立在谷乙门前,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尖叫求饶和反抗回击。 不知发生了什么,桌椅板凳似乎全被砸了,听到磕磕绊绊的声音,有人惊叫着跑了出来。 院门被人一把打开,赵宁两侧的高大侍卫立即上前,挡在赵宁跟前。 红雯双眸圆睁,惊惶地望着外面,紧跟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大,大娘子!” 载春浑身都是血,瘸着腿跑出来,撞上赵宁的目光,她亦睁大眼睛。 837 我即地狱(补更5.22) 载春手里还提着烛台,烛台上都是血,有她的,卞元丰的,还有谷乙的。 她看着赵宁,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忽然之间,身上的这些伤口都不痛了。 脑袋嗡嗡的响,整个世界就剩下院子外面的这个女人。 对方立在寒风里,看戏一般,高高在上,睥睨着狼狈不堪的她。 卞元丰捂着腿上的伤口,在黑暗里退至门后。 屋里没点灯,刚才黑灯瞎火中,他忽然被载春用烛台连刺了数下,然后载春跑向了谷乙。 恨红了眼的卞元丰扑去要杀她,腿脚不灵活的谷乙便成了活靶子。 暴怒之下的卞元丰没了理智,乱砍乱捅,想要活命的谷乙只能反抗来保命。 谷乙压根不想惹上这些是非,但是个人都有逃生本能。 三人混战,谁都负伤,趁乱逃走的红雯喊了一声“大娘子”,止住了这场乱战。 谷乙在地上嗷嗷喊痛,本就瘸腿,眼下爬都爬不起来。 “大娘子,救我!”谷乙大叫,“大娘子,救救小的!呜呜……” 赵宁看着载春,一双眼眸清凌凌如雪,没有半点情绪。 载春的眼睛却翻涌起巨大的狂澜。 “赵,赵宁!”载春忽然叫道。 所有人都一愣。 跪在地上的红雯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朝载春看去。 “赵宁!”载春又叫道,朝前走来,语声有力,受伤的双腿更有力。 这些年所有的屈辱在心底尖叫嘶吼,一点点,一道道,一片片,汇成巨大的仇恨,简单,直接,疯狂,只想要撕碎这个造成她一生所有不幸的老女人。 “你想抓我?还是来看我的笑话?”载春咬牙说道,“我过成这样,你满意了,可痛快了?” “杀死决明的人,是谁?”赵宁开口说道,声音若雪,毫无违和地融入在寒风里。 “是我!”载春笑了,“是我让人杀得!我看到他被捅了快十下!他死得可真惨!” “你很得意?” “对!我是很得意!你很气吧?很恼吧?哈哈……”载春笑着,眼泪滚落了下来,“赵宁,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生!!” “便毁了,然后呢?” “我真想杀了你!”载春举起手里的烛台对着她,“我想把你碎尸万段,把你拖去喂狗!!” 近卫们上前,将赵宁更严密的保护起来。 赵宁站着没动,面淡无波:“好,你死后,我便将你碎尸万段,拖去喂狗。” 载春低声哭了起来,唇瓣剧烈发着颤:“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湖州,为什么要带我去京城,为什么要将我嫁给谷乙,为什么要毁了我这一生!为什么,你为什么啊!!” 风呼呼吹来,载春看着自己的血从那些伤口里涌出,沁入地上的雪,一点点朝外延展,慢慢染红着。 她好害怕,害怕到极致,倏然又成疯狂。 载春忽地抬头,目光痛恨地看向赵宁。 “老婆子,老女人!!”载春大声叫道,“我跟你拼了!!” 她举起手里的烛台,朝赵宁冲了过去。 近卫们纷纷拔刀,就要靠近时,载春举起手里的烛台,朝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刺了下去。 “啊!”红雯大叫着往一旁躲去。 剧烈的疼痛让载春眉眼拧成一团,她裂开嘴巴笑,满口的血,忽的站不稳脚跟,一把跌在地上。 “赵宁,你恨我当年在京城没有替你挡下那一刀是吧,哈哈哈……我还你,我现在还你啊!” “你在颠倒是非。”赵宁淡淡道。 “我会变成厉鬼的,”载春用尽力气说道,“我会变成厉鬼,没日没夜地纠缠你,你很快也会死的!很快!!” “我就是地狱,”赵宁上前,垂头看着载春,“厉鬼?不足为惧。” “恶,恶婆子……”载春说道,按在伤口上的手软软地垂落了下来。 红雯捂着嘴巴,小声哭了起来,别开头去,不敢看她。 赵宁没动,看着地上已经断气的载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风一直很大,渐渐的,有雪花飘落下来,停了大半日,又开始下雪了。 “大娘子……”谷乙从屋子里爬出来,“大娘子,救救小的!” 赵宁抬头看去。 谷乙同样受了很多刀伤,痛苦地想要爬起:“大娘子!” 卞元丰看着他当真快要爬出去了,眉头一皱,怒然冲出去,揪住谷乙的头发,手中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将踉跄不稳的谷乙自地上拖起。 “什么人!”一个近卫叫道。 “赵宁!”卞元丰看着赵宁,“让你的人退开,不然我杀了他!” 谷乙浑身僵硬,脑袋被迫高高抬起,动也不敢动。 “挺好,”赵宁说道,“让他们夫妻俩做个伴。” “大娘子,不,不要啊。”谷乙费力地说道。 “我真的会杀了他!”卞元丰说道。 “你是谁?”赵宁问道。 “你不用管我是谁!快让你的人退了!” “红雯,”赵宁说道,“他是谁?” “大娘子,小的不认识,”红雯忙跪正,看着赵宁的背影哭道,“我只知道他姓莫,这一切都是他们拿我娘的命来要挟我的!我如果不照他们说的去给倚秋下药,他们就会杀了我娘!大娘子,当初载春找我时我是不想答应的,我……” “停,”赵宁打断她,“不想听。” 红雯哽咽着停下。 便就在这时,离赵宁最近的近卫忽然惊道:“大娘子!” 赵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这个近卫一把拉着往后面跌去。 两支弩箭破空而来,穿过赵宁刚才所站的位置,扎在地上。 近卫们纷纷上前,又有数支弩机射来,速度太快,劲道凶狠,直接射穿冬衣和血肉之躯。 “带大娘子走!”一个近卫叫道。 众人迅速扶起赵宁,保护着她朝院外安全处跑去。 周围邻居纷纷回屋,卞元丰一脚踹开谷乙,自己躲入屋中。 谷乙摔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蓦然一顿,抬头看向院中落下来的六个高大的黑衣人。 四人手里拿着机弩,二人手里握着未出鞘的长刀。 谷乙瑟瑟发抖,后退着,想爬去角落。 黑衣人朝屋子走去,一人经过时低头看了眼谷乙。 谷乙脸色惨白,双目惊恐。 “锃”的一声,长剑出鞘,手起剑落,谷乙的头颅飞了出去。 838 离岭阿梨(一更) 一队骏马踏雪,驰骋过寂寂长街。 在衡香守兵的领路下,夏昭衣在快近官衙的大路分道口勒马停下。 “阿梨姑娘,就是这里!”一个守兵回头叫道。 大地狼藉,飞溅的鲜血遍布,地上留有大量弃下的兵刃,还有扎在雪地和尸首上的弩箭。 “我们怕他们掉头再来,便带着伤员先走,兄弟们的尸身暂时顾不上。”屈夫人的一个近卫说道。 “他们人不多,但是攻势太凶,没见过这等威力的弩箭!” “对,他们便是靠弩箭将我们逼退的!大多兄弟都死于弩箭之下!” 夏昭衣下马以手绢用力拔出一支弩箭。 男人们围上来,但不敢靠得与她太近。 “阿梨姑娘,这弩箭很锋利。”一个近卫说道。 夏昭衣看着箭矢上的纹洛走向,这弩箭,她并不陌生。 “他们使用得是二连弩机吗。”夏昭衣问道。 “二连弩机?”近卫说道。 旁人随她的话陷入回忆,有人皱眉道:“好像,是有二连发的。” “有二连发,也有单独的。”又一人道。 夏昭衣收起弩箭:“你们留下收拾现场,我去一处地方。” 见她朝坐骑而去,一个近卫忙跟去:“阿梨姑娘,你去哪?可需要人手?”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好,便来四人,随我一起去拈花斋。” “嗯!” 骏马掉头,朝南面而去。 风雪越来越大,策马狂奔时,大风迎面吹来,若刀刮般生冷疼痛。 夏昭衣一马当先,近卫等四人需得奋力拍马才能跟上。 伴随少女一声娇喝,疾奔途中的烈马人立而起,马蹄扬起的大雪被风吹来,身后四人忙也勒马,稳住马势的同时,朝右手边的崭新府宅望去。 夏昭衣利索一个下马,落在雪地上,回头说道:“我先进去开门,你们留一个看马。” “是!” 丈余高的门楣如若未存,少女身轻如燕,踩着一旁高墙跃起,瓦楞上一个轻盈翻身,便跃了过去。 大门被从里面打开,近卫们快步赶去,门内已没人。 雷厉风行的夏昭衣直闯正堂,沿路闻声而来的丫鬟下人们瞧见这陌生少女,忙上前问是谁。 正堂亮着灯火,但正堂无人。 几个下人忙去喊主事的,更多家丁则拿着棍棒冲来。 “让开!” “滚!” 近卫和衡香置所的守卫大步走来,边走边叫。 平日在衡香都不是什么善角,四个人硬是叫嚷出一百人的气势。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民宅!”管家拨开人群,上前怒道。 少女背对着众人站在大堂里,负在身后的左手握着一支长弩箭,芙蕖低燕吊顶的芒光落在她窈窕清瘦的身姿上,也照着弩箭箭头的那一抹血色,明亮锐利。 近卫上前拦着管家,管家让人去报官,置所来的守卫叫道:“不必报官了,我便是仇都尉的人!” “你,你们为官欺民,鱼肉百姓!!” 夏昭衣的眼睛打量着屋中布置,桌椅,摆灯,茶盏,垂挂的字画,手艺精工的摆件,全都纤尘不染,崭新精致。 身后传来脚步声:“何人!” 夏昭衣敛眸,这才终于有了动静,转过身去。 范竹翊眉心皱起,看着优雅回身的秀挺少女,望见其灵动眉眼后,一股巨大磅礴的情绪,刹那在范竹翊心头荡开。 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样的情绪,这情绪夹杂着熟悉,古老,惊惧,震撼……这些神秘莫名的感觉糅杂在一起,饱满而具象的袭来,汹涌滚烫。 不动声色握紧了下拳头,范竹翊压低声音,再度问道:“何人?” “离岭,阿梨。”夏昭衣淡淡道,同时打量眼前老者。 夏昭衣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也有二十年的活头了,可以说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这类仙风道骨的清癯老者。 眼前老人深目削颊,白须白眉,嘴角略下沉,极严厉的眉眼像极了老派守旧的官员,其神态不怒而威,眉心有极深的褶皱,可见惯爱皱眉。 没点真材实料,是撑不起这份威严的。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范竹翊上前,语声冰冷,“怎么,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你是轻舟圣老,范竹翊?” “正是老朽。” “嵇鸿呢。” “你找嵇鸿?” 夏昭衣扬手,弩箭跌在范竹翊身前。 “林清风被那些人捉走了,嵇鸿可否要救这徒弟?” 范竹翊不认得这箭,但少女口中的“那些人”,范竹翊很快能联想到是谁。 “那些人,”范竹翊说道,“他们在哪捉走林清风的?” “老先生!”一个随从这时跑来,“嵇鸿先生跑了!” 夏昭衣朝随从看去。 范竹翊大怒:“这混蛋!” “他问我闯进来的是何人,凶不凶,身段气质如何,我如实说了,他立即就跑了!” “你不用说得这么详细!”范竹翊怒道。 从最先那个“跑了”二字出来,范竹翊就立即知道原因。 他那师弟绝对是千年的老狐狸投胎,不管有没有确认来者是否是阿梨,先跑为敬就对。 “看来的确不想要这个徒弟了。”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想了想,回头看向夏昭衣。 “阿梨姑娘,”范竹翊沉声道,“如何做,我随你去。” “不必,”夏昭衣看着他,“将你们知道的有关‘那些人’的事,告诉我即可。” 少女眼睛乌黑明亮,过分沉稳大气的谈吐,范竹翊暗叹不亏出自离岭。 “不,”范竹翊说道,“你若想知道我知道什么,条件便是,我须得与你同去。” 夏昭衣眉梢微挑:“你要同去?” “是。” “我也说个‘不’,范老先生,我不是来请求你告诉我的,我是来要求你告诉我的。” 范竹翊唇边露出讥讽:“阿梨姑娘竟是如此霸道的人?” “那得看对谁,”夏昭衣淡淡道,“贵师门这些年在世上招摇撞骗,无所不为,与我亦有多次交织。当初范老先生在清梅岭放火,将我长姐的尸骨烧成一把枯灰。这把火,轮得到贵师门来放么?如此,还想我待你几分好眼色?” 839 不想为伍(补更5.23) 少女语声清冷,眉眼冰冷,态度生冷,举止言谈的气场压过在场所有人的总合,包括自入府后就令所有下人觉得喘不过气的范竹翊。 人群外面悄然走近两个身影。 小容和小梧愣愣地望着大堂里的少女,完全无法将她同记忆里那挨打受骂的女童联系在一起。 范竹翊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许久不曾有人在他跟前如此说话,林清风那样小打小闹,不敢声扬的嘀咕,范竹翊放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跟前这少女,她是阿梨。 “好,好一个阿梨,”范竹翊沉声道,“老朽早便想会一会阿梨姑娘了,只是未想会是今日这局面。”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未到动干戈的那一步,范老先生该学会忍让。” “忍让,便是由着阿梨姑娘动动嘴皮子,就从老朽这获取半生辛劳奔波,苦苦求索所获得认知!?” “半生奔波四字,听起来不错,看来此事当真牵系莫大。这样,范老先生若肯说,那么你将我长姐一炬成灰之事,我同我师父便不再追究。” “哼,一炬成灰?”范竹翊大袍一拂,看向外面,怒道,“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罢了!丢弃在不屈江,由着外族人糟践,不如我带英烈魂归故土,有何不好?你离岭一脉所求之道,还在意身死后的尸体如何处置?少拿那一套一套来高高在上的要挟于我!” “我离岭一脉在不在意死后尸身是一码事,范老先生等人拿我师姐骨灰要去做见不得人之举,这是另一码事。怎么,外族人不得糟践,范老先生就可以糟践么。” 沉默一阵,范竹翊冷冷道:“并未糟践,你若算账,且去同林又青算去!你们当初不是已见过?” “交易与否,”夏昭衣仍是清泠泠的语气,“告诉我你查到什么,我便不追究骨灰之事。” “若我不交易呢。” “那就休怪我不敬老了。” 范竹翊目光变亮,恶声指去:“你这女子着实跋扈!夏大小姐怎有你这样的亲妹妹!” “交易,与否。”夏昭衣一字一顿道,已失了耐心。 “你若答应我同去,我便答应这笔交易!” “我不会带着你。” “为何?!” “因为我不想与你们为伍。” “你!” “范老先生,最后问你,交易与否。” “我不!”范竹翊沉声怒道,“要杀要剐,你尽可放马过来!但老朽有话在先,我范竹翊纵然不及你离岭名扬天下,但我此生行走江湖,老友遍布,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丢得是你师门颜面!” “要你的命作甚,我想得只不过是范老先生的交易谈不成,就只好用范老先生当筹码,去跟别人谈交易。以及,老先生你说反了,妹妹替姐姐报挫骨扬灰之仇,这是美名,”说着,夏昭衣看向屈夫人的近卫,“将这位轻舟圣老带走。” “我看谁敢!”范竹翊回身怒斥。 “先生,请。”衡香置所的守卫兵上前说道。 “你们是衡香的兵,她是哪的人,你们听她使唤?”范竹翊叫道。 “老先生糟践夏大小姐的尸骸,该抓。”守卫兵沉声说道。 “定国公府满门英烈,夏大小姐侠肝义胆,谁若欺定国公府,人人得而诛之!”屈夫人的近卫也道。 范竹翊冷笑,目光望着外面。 府里的家丁们举着棍棒,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鼓足勇气上前,要将夏昭衣他们赶出去。 守卫看向他们,感觉人带少了。 但这位阿梨姑娘就在这,此前种种有关她的传闻,此刻像是一颗定心丸。 顿了下,守卫忽然伸手去抓范竹翊。 手指就要碰到的前一瞬,范竹翊飞快抬手,朝他攻去,少女速度更快,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同时长脚一踢,范竹翊后腿一弯,险些跪倒在地。 “住手!” “老先生!” 府里的人惊忙叫道。 守卫和近卫上前,将范竹翊五花大绑。 威严稳重半辈子的范竹翊,头一次狼狈成这般。 带着范竹翊从府宅大门出来,夏昭衣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一帮家丁就在后面跟着,更后面,是府里的家仆和丫鬟。 小容和小梧在她回头望来的时候,立即躲起来了。 夏昭衣的目光越过洋洋洒洒的大雪,望了几眼她们藏身的矮丛。 不明白林清风为什么要将她们二人带到衡香,与她……叙旧?并没有这个必要吧。 “等等!”管家从门内出来,“夏小姐,我家老先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没有多余坐骑,我们可否自备轿子?” “轿子不得有人抬?”夏昭衣说道。 “我们下人抬!” “我不知道什么是下人,”夏昭衣看着他,“你们自认下人是你们的事,在我这里没有让恶人坐轿,正常人抬着他走这一说。” “我家老爷不是恶人!” “好啊,”夏昭衣面无表情,“那你们拿嵇鸿来换。” “可是……” “牢里不会亏待他,”夏昭衣朝坐骑走去,“你不如现在去准备干净衣裳,好送去大牢。” 上坐骑前,夏昭衣去到一个近卫身旁,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叮嘱。 近卫眉头轻皱:“嗯。” 近卫等人带着范竹翊先走了。 夏昭衣翻身上坐骑,单人单马,轻轻扯着缰绳,抬头朝四周浮空望去。 本意是要明天便走,对于衡香只是经过而已,但眼下所发生的事,将她的脚步彻底拖住。 不过,若只是一个路过便能将心头困惑解开,其实是件心头大快的事。 苦寻“那些人”不到,眼下他们主动现身,还在街头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林清风和她身后的这个师门,实乃关键。 而骨灰一事,当真一直是夏昭衣心里的疙瘩。 对于尸体被烧,她其实无动于衷,死后尸身如何,她无所谓。 但别有用心的人拿她的骨灰无论想做什么,都是她所不能忍的。 尤其是,林又青甚至还想以她的骨灰去与二哥做交易…… 沉了口气,夏昭衣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找完范竹翊,那么现在,就要去找范竹翊的宝贝徒弟了。 骏马在她一等的御马之术下,撒开马蹄,肆意狂奔而去。 840 就是恶毒(补更5.23) 风越来越大,天降的大雪似白色狂潮,汹涌苍茫,滚过巨大的城池。 夏昭衣迎着纷扬乱目的风雪远眺,远处的宁安楼前人群奔走,较她离开时更为沸腾。 灯火一路漫延,后巷本就通明,眼下直达最深处。原来细长的灯链,变作一整片灯海,那些民宅屋舍全被点亮。 宁安楼前的空地,一直到长街上,全是马车与轿子。 邻居们都出来了,所有人沿着外面的长街站着,各种议论声不绝。 后巷路口就在夏昭衣回宁安楼前的右手面,在夏昭衣经过时,恰看到一具尸体被抬出来。 尸体遮着白布,但白布下的形状模样和隐隐透出的血色,显而易见是割首。 “阿梨姑娘!”一个小管事看到夏昭衣,忙走上来。 夏昭衣朝他看去。 “阿梨姑娘走后发生了很多事,”小管事喘着气说道,“阿梨姑娘先去楼上看看吧,我们大娘子受伤了!” 夏昭衣皱眉:“可严重?” “严重!大娘子中了一箭!” “中箭?!” 夏昭衣当即将缰绳交予他:“我去看看。” 大堂里明灯旺盛,除却伤员,还有五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刚才在后巷路口所见的尸体,正被人从后院抬来。 夏昭衣快步上楼,许多人围在赵宁的书房里,外面的檐廊都是人。 “阿梨姑娘!”一个仆妇见到夏昭衣走来,开口叫道。 夏昭衣冲她点了下头,转眸看向书房里的赵宁。 赵宁侧靠在软榻上,中箭位置是右边的肩胛骨,眼下伤口已处理,衣裳穿妥干净,正在和仇都尉还有屈夫人说话。 听到夏昭衣来的动静,屋内诸人朝门口看去。 赵宁微微撑起身子:“阿梨。” “阿梨。”屈夫人起身走来。 夏昭衣风帽未摘,落在她斗篷上的霜雪在暖软的书房里登时化水珠子。 “发生了什么?”夏昭衣问道。 赵宁语声虚弱:“你走之后,我跟着红雯去了载春那。” “我来说吧,”屈夫人道,“你受伤严重,声音都哑了。” 屈夫人看向夏昭衣,尽量将事情经过以简练文字总结道出。 “我们后来也准备了弩箭,做好防御后才敢回去,那院里的尸体都是才抬出来的。” “除了屋子里的莫海珠,”赵宁补充,“他不见了。” “莫海珠,”夏昭衣问,“你此前可听过此人?” “未曾,仇都尉的人刚从他屋子里搜到衣物,他叫莫海珠,原是要去东平学府求学的,来年开春的那一批。”赵宁说道。 “他就是真凶,”仇都尉开口道,“红雯招认了,就是这个莫海珠伙同载春令她对倚秋下药。” “这莫海珠应该被那些黑衣人救走了。”屈夫人说道。 “现场的弩箭,可有带回?”夏昭衣道,“我想见见。” 仇都尉转头令手下去取。 赵宁将身子撑得更起:“阿梨,你换身衣裳,可别生病。” “我无妨的,”夏昭衣说道,目光望了一圈,又问,“那个大夫呢?” 赵宁猜到她指得是谁,但还是要确认下:“替倚秋针灸的那个?” “嗯。” “性情太怪,刚才替人包扎伤口时,他说自己沾了旁人的血,破戒了,于是他自己将自己关在了次楼三楼,谁叫都不肯下来。” 夏昭衣点头。 不得不说,赵宁着实会说话。 弩箭很快被取来,夏昭衣接来,果不其然,箭矢上又是一模一样的纹络走向。 这些弩箭为了配合特制的二连弩机,只能用同一批模具打造,上边的箭矢纹络,不会改变。 “阿梨,”屈夫人关心道,“你去到那边之后,情况如何?” “小有收获,”夏昭衣一笑,“我先去找大夫,很快便来。” “好。”赵宁说道。 次楼的灯火同样全亮,檐下的灯笼一盏连着一盏,织出璀璨长链。 由于沈谙在此的原因,赵宁增派了人手,但不想太过刻意,他们都只留在暗处。 夏昭衣穿过天井,经庭院时,看到跪在雪地上的红雯。 没在厨房里忙活的仆妇们都在檐廊下或站或坐,之前被楚管事喊来演戏的林六娘也在这些仆妇里头,正在自夸那段演技。 望到少女过来,大家停下正聊得话,起身纷纷喊道:“阿梨姑娘。” 红雯闻言,遥遥抬起头,双目涣散地望着夏昭衣,唇瓣已冻成紫青色。 瞧见夏昭衣看向红雯的目光,林六娘忙上前:“阿梨姑娘,没人要她跪,是她自己非得去那边跪着,想要大娘子原谅!” 红雯哑着声音哀求:“阿梨姑娘,我知道错了,求你替我向大娘子求求情……” “你看到倚秋咳得快丧命时,你有想过放过她吗?”夏昭衣问。 “我是被逼得。” “倚秋是被害得,倚秋如果倒下了,下一个被害得,就是赵宁。”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红雯捂着脸痛哭。 “你没必要继续跪下去,”夏昭衣看着她,“跪在这里,抵消不了你犯过的罪,只是在伤你的身体元气。你不如保持体力,等着判决出来后的惩罚。” “阿梨姑娘……” 夏昭衣没再说话,抬脚离开。 听到檐廊外的脚步声时,沈谙正在找寻工具试图撬开钉在窗口上的木头的钉子。 待房门被人自外推入,他已安安静静跪坐在茶几前冥想。 门口半响没有动静,沈谙睁开眼睛望去。 少女双手抄在胸前,懒洋洋地背靠着门框,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檐廊的光带着风雪飘拂在她身后,青春曼妙的少女清影,着实如画。 “是你啊。”沈谙微笑。 “你师父来了,”夏昭衣说道,“在楼下。” 沈谙一顿,随后笑容不变:“是吗。” 夏昭衣垂下手进来,侧身将房门关上,连同漫天风雪一并关在外头。 沈谙看着她在对面坐下,微笑说道:“怎么,阿梨要陪我喝茶?” “千秋殿里的那些人是谁。”夏昭衣直接问道。 “他们?”沈谙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真不知道。”沈谙淡笑。 “林清风被他们的人捉走了。” “她?哦……她本就爱惹是生非,被抓走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 “看来,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了。”夏昭衣笑道。 “不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才不言。” “你认识唐相思吗?”夏昭衣问。 沈谙微愣,随后一笑:“不认识。” “你认识。” “我真不认识。” “你找到了他,或者想找他吗?” “谁是……唐相思?”沈谙做出困惑神情。 他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做出任何神情都不会觉得油腻,太过清爽清秀的面容,稍微蹙眉,便是不解求知的清俊公子。 夏昭衣不得不说,沈谙真的完全利用好了自己的先天优势。相比之下,他同样俊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便从来不拿此做文章。 “如果你继续跟我装,那么我们没有谈话的必要了,”夏昭衣冷冷道,“沈谙,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怎么会呢,阿梨姑娘温柔善良,人美声甜,人见人爱。” “砰!”一把匕首插在了沈谙手旁。 沈谙低头看去,眨巴了下眼睛。 并不是他过分淡定淡然,而是他压根没看清少女是怎么拿刀拔刀出刀的,这把匕首就这么落在了他手边。 “呃,阿梨姑娘……” “你不说老实话,我就划破你的脸,”夏昭衣冷冷道,“沈谙,你想被毁容么?” “阿梨姑娘不会这么恶毒吧?”沈谙的微笑变得僵硬。 话音方落,他眼前银光骤闪,脸颊顿然一痛。 沈谙忙抬手去摸,鲜血自右脸上狂涌而出。 “我就是这么恶毒。”少女微笑说道。 841 秀才与兵(一更) 赵宁受伤不轻,所以仇都尉并没有留多久。 屈夫人将仇都尉送出门口,仇都尉有些不放心,问屈夫人此次所遇情况到底有多严峻。 屈夫人也说不好,不止她,她觉得赵宁知道的都不多,具体的,可能还要去问阿梨。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仇都尉说道,“屈夫人,今日之祸,可是那阿梨带来的?” “怎么可能,”屈夫人瞬间不悦,“阿梨此次来衡香纯属经过,赵宁都不知她何时到。再者,倚秋那药早便被人下了,是莫海珠和载春搞得鬼,你可别什么都算阿梨头上。” “……我并无此意。” “慢走不送。”屈夫人说道。 仇都尉知道屈夫人的脾气,不好多说,转身离开。 屈夫人看着他下楼,再转向其他人。 “除了李妈妈,其他人都下楼。”屈夫人说道。 虽说是宁安楼,她姓屈,但这里的所有人,她都使唤得动。 带着李妈妈回屋,瞧见赵宁正在费劲脱外头的衣裳,屈夫人赶紧过去:“哎呀,我来!” 鲜血还没止全,自纱布上缓缓溢着,赵宁动一下,伤口便拉扯一寸。 屈夫人帮她将衣裳脱下,检查了下,说道:“得换纱布才行。” “换吧。”赵宁说道。 “我瞧你眉头都不皱一下,可真是能忍。”屈夫人没好气的将衣裳叠起来,放在一旁。 “我这衣裳一脱,身上都是藏不住的疤,你看清了吧,”赵宁淡淡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得。” 屈夫人轻叹了声,拍拍她的手背,对李妈妈说道:“去将那女郎中喊回来。” “不用,”赵宁叫住李妈妈,“待阿梨回来,让阿梨帮我包扎吧,”说着,赵宁看向屈夫人,“当年京城那一刀,便是阿梨救得我,她还替我淡去了那刀口的疤。若非我身上其他伤口年深日久,她定也会帮我除疤的。” 屈夫人点头,忽而弯唇笑起,说道:“你说你,运气好吧,偏早年遇上那么多险事。可说你运气不好吧,又让你遇见阿梨这么个神仙般的妙人。还有我,我这么好的人,也让你给遇上了!” “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赵宁笑道。 “那我可太会了,”屈夫人大笑,“我就爱那人间至极的富贵,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好不痛快!” “哈哈哈……” 不同于主楼室内的姐妹温馨,次楼三楼,沈谙正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墨发沿着肩膀披散下来,垂在茶几上。 他没料到少女会真的划破他的脸,出手之快,下手之狠,沈谙气极。 “伤口尚浅,还能恢复,”夏昭衣看着他,“再惹怒我,便直接入骨。” “你是觉得知彦不会管我了,是吗?” “我看就算是沈冽在这,他也想砍你。” “呵,”沈谙抬起头,“阿梨,你知道我为何来衡香?” “说。”少女冷着一张脸。 “我来衡香,便是来找你的。” “我会信?” “我当真是来找你的,但我来时,你已走了。” “既然来找我,刚才我问你话,你为何与我装?” 沈谙沉了口气,看向旁处:“听言之道,或有不合,反以知彼,覆以知己。” “钓语话术,得看对手是谁。” “秀才遇到兵,文人遇见蛮人。”沈谙嗤声。 “不,”夏昭衣看着他,“是君子与小人,我,君子,你,小人。” “你?君子?”沈谙捂着脸上的伤口,都要笑了。 “捭之者,料其情也;阖之者,结其诚也。诚之一字,你,配?” 沈谙闭了闭眼,不想再纠结:“不多废话,给我手绢。” “你自己没有?” “我哪来手绢!”沈谙提高声音,恼怒看着她,“他们说是请我喝茶,结果没多久便喊我下楼给那些伤员处理伤口,我手指触了旁人的血,我不得擦掉?!”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手绢!”沈谙伸手。 “我也没,今夜以手绢包着,拔了支弩箭。” “外面的!”沈谙当即看向门口,喝道,“给我拿药箱来!” 外面没有动静,安静好一阵,一个男人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拿吗?” “随你。”夏昭衣说道。 这种情况下,没有明确拒绝,便是同意。 男人于是转身离开。 沈谙收回目光,瞪向夏昭衣。 夏昭衣摇摇头,平静道:“阶下之囚还敢这么嚣张。” “阿梨,”沈谙双目沉冷,咬着牙根说道,“我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怎么,你脸上如果留疤,你将待我如何?” “你猜?” 话音方落,夏昭衣手指一转,刀刃在她纤细的指尖上灵活比了个银亮刀花。 沈谙几乎同时往后仰去,试图离她远一些。 “就这?”夏昭衣看着他。 沈谙墨眉怒皱。 “啪!” 夏昭衣将匕首按在茶几上,清脆一声响。 “说吧,你说来衡香是为了找我,那么是何事?” 沈谙看着桌上的匕首,再抬眸看向少女。 他,想,杀,人! 但,当真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待药箱送来,夏昭衣起身开门,回来后放在茶几上推去,由沈谙自行处理。 沈谙以壶里的清水清洗伤口,再小心翼翼地上药,包扎。 夏昭衣全程冷着脸在对面看着。 处理完后,沈谙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太疼了,火辣辣的剧痛。 “可以说了么?”夏昭衣问道。 沈谙垂着眼睛看着桌上全是鲜血的纱布,干巴巴地说道:“我查出两个人,一个叫郭观,化名又见先生,姓陈,现如今在东平学府教书。还有一个,陈氏,又称陈夫人,是郭观如今身份的姐姐,郭观眼下的姓氏,便是暂时随她。” “竟在东平学府,”夏昭衣说道,“所以,他如今全名陈又见。” “玩味的是,我当初假意在敬云楼与他取茶叶的随从偶遇,我自称和他有一共同好友,名叫郭观,家住龙担山,近双江宫府。我令这随从将此话带回去给他,本以为能将他唬住,或收拾东西离开,或请出背后更大的主使来衡香,但他竟无动于衷,浑然不怕。” 842 慧极必伤(补更5.24) 夏昭衣几分讶然:“他如今一直都还在东平学府?” “嗯,他压根不在意被别人知晓龙渊的事。” “这倒是,的确玩味。”夏昭衣说道。 “今夜的黑衣人便是他们所派,”沈谙继续道,“你想知道他们为何抓走那所谓的莫海珠么。” “为何?” “因为那莫海珠,他原名叫卞元丰。” 夏昭衣一顿:“竟然是他。” 沈谙唇角嘲讽:“卞元丰野心勃勃,想要吞下赵大娘子的宁安楼,实际上,一个穷困潦倒的穷鬼罢了。入冬无衣可穿,无米可食,他频频令手下变卖东西,其中有一串珍珠链子。” “变卖……”刹那有千思万绪在夏昭衣脑中连成一片,她瞬间什么都懂了。 “莫非那珍珠是卞夫人的,”夏昭衣说道,“卞夫人姓乔,这串珍珠是卞夫人的乔家所传。珍珠变卖出去后,被人认出来了,故而这些黑衣人寻上门来捉他。” 沈谙的目光一直望着桌上的带血纱布,闻言掀起眼皮,朝夏昭衣看去。 着实想夸一句此女七窍玲珑,又不想夸,毕竟这个恶毒女子才划破他如花似玉的面庞。 不过,跟聪明人说话,的确省事。 沈谙的眼眸垂回纱布上:“经我多年观察,这些人对乔家后人分外敏感,所有嫡系旁系,或已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但凡与乔氏有关,都难逃一死。” “可知道原因?” “不知,但郭观仍在东平学府。你若要去他,最好趁早。他不怕被别人知晓身份,可你阿梨不是别人,你如今又在衡香露脸,他未必不怕。” “这倒无妨,”夏昭衣不急不躁,“你的人应该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吧?” 沈谙闭了闭眼,抬眸重新望着少女,无力道:“阿梨,慧极必伤。” 夏昭衣微微一笑。 “比如我。”沈谙又道。 “我比较在意那个陈夫人,”夏昭衣说道,“我在千秋殿中未曾见到什么先生模样的人,但我见到一个女人,那些黑衣人很听她话。” “极大可能便是这个陈夫人。” “还有一人,此人给裴老宗主寄去信笺,要我此生别至衡香或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我总觉得,便是千秋殿中见到的这个女人所写。” 沈谙抬手轻轻触碰脸上的纱布,想要去按,又不敢。 “东平学府,你认识路吧。”沈谙说道。 “认识。” “不送。”沈谙说道。 夏昭衣拾来一块干净纱布,擦了擦实际上根本不沾血的匕首,而后送刀入鞘。 沈谙看着她起身,皱了下眉:“这些年,你和知彦见过吧。” 少女侧眸朝他看去。 “他,变得什么模样了。”沈谙又道。 夏昭衣没说话,清丽明亮的眼眸微微低垂着看着他。 沈谙看不懂这个少女的眼睛,他此生和那么多人打过交道,这个少女是最难解的那个,没有之一。 “罢了,”沈谙收回视线,冷冷道,“不想说便不说。” 于是少女扬长离去,当真一个字都没再吐出。 沈谙抬手捂脸,伤口处的痛痒让他的不爽情绪加重。 一挥手,沈谙将桌上那些沾了自己鲜血的纱布全部扫去地上。 檐廊下仍有十来个仆妇,有人去忙了,有人去睡了,剩下的等着轮班值守。 前堂传来很多哭声,死伤者的家眷被连夜请来,除了官府里的人要来把尸体抬走,棺材铺和寿衣铺的人也赶来量度身板尺寸,做后事安排。 康剑和王丰年等在天井花苑旁,瞧见从次楼下来得少女,二人忙迎去:“大东家!” “阿梨姑娘!” 一夜未睡,睡都困乏,少女眉眼却仍明亮。 “我暂时不回,要你们担心了。”夏昭衣温和说道。 “东家,情形可严峻?我可以做点什么?”王丰年问道。 “同之前那样,藏好自己,”夏昭衣说道,“稍后回去也得留心,那些人藏在暗处,眼睛可多。” “那我呢?”康剑忙道,“阿梨姑娘,我能做点什么?” “好好休息,”夏昭衣淡笑,“我们今晚戌时便走。” “今晚吗,”康剑皱眉,“可是阿梨姑娘,你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对啊,东家,多留一日吧。” “我去找赵宁,”夏昭衣说道,“你们回吧。” 待少女上楼离开,王丰年轻叹一声,收回视线看向康剑:“走吧,听大东家的话。” 康剑点点头,也是一声轻叹:“阿梨姑娘在游州时一直忙碌,诸事亲力亲为,此次经过衡香,我以为她可享乐一日,结果……唉,能者多劳。” 宁安楼外都是人,高大健壮的随从掀开马车垂帘,王丰年踩着凳子要上去时,发现康剑停下脚步站在了那。 随着康剑的视线,王丰年瞧见一个小少年的背影。 小少年手里抱着一堆菜,站在远处人群里,正抬目打量着宁安楼。 “康大侠,”王丰年说道,“认识啊?” “应该是他,”康剑说道,“我和阿梨姑娘在枕州上岸时遇见过。” 几日不见,小少年的模样好像更狼狈了,整个人又脏又破,怀里抱着的菜叶变黄枯卷,但他仍抱着,舍不得丢。 “康大侠可要去认?”王丰年问道。 “不了,”康剑回身上马车,“我们回去吧。” 马车从小少年所在的人群前经过。 小少年朝马车望去,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他脸上那些肿块仍很明显。 余一舟收回视线,看回宁安楼,心里焦灼。 他前几日想了很久,不知以后要怎么办,最终决定,还是来衡香。 谁让衡香的宁安楼太出名,林清风和师父他们一直挂在嘴边提。 他想着,来这里谋一份生计,从此就留在衡香攒钱成家好了。 但是辛辛苦苦赶来这里,发现宁安楼好像出事了。 这会儿去说自己要来找个活干,多少会招人嫌吧。 这时,有一人从他后面挤过去。 余一舟非常机警,当即保护好自己的钱袋,以防扒手。 挤他的那人在一个男人后背拍了拍。 “打听到了,被抓走的那个女人,确认就是燕南来的林夫人!”那个男人悄声说道,“我先回去同刘商主说。” 燕南,林夫人。 以及,被抓走。 余一舟眨巴眼睛,心里“咦?”了一声。 · 小剧场 余一舟:燕南?林夫人?被抓走? →(⊙o⊙)…咦? →\(^o^)/~耶!! ↑本章字数2141,收费等同2000字,没有故意水字数,纯属好玩qwq 843 心仪郎君(补更5.25) 赵宁手里抱着柔软的丝绸软枕,侧趴在更多的软枕上,眼睛已快睁不开了。 屈夫人手里也抱着个软枕,盘腿坐在赵宁的软榻里面,看着夏昭衣手法利落熟练地清理黏在伤口周围的碎布。 “阿梨,”屈夫人困倦地说道,“天都要亮了,你便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吧。” “会有很多休息的时间,”夏昭衣专注在伤口里挑着细纱,“没事的。” “可你才多大,”屈夫人打了个哈欠,“还在长身子的年纪,一宿一宿不睡,仔细长不高。” 夏昭衣微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是我说,”屈夫人撑起一些身子,“阿梨,女孩子一定要长得壮实才可,别看书上说得什么小鸟依人才招男人喜欢,那些都是假的!那些文字都是男人写的,就喜欢女子柔柔弱弱,这才好欺负。” “净胡扯,”赵宁半梦半醒地说道,“实则男人本就爱壮实的女子,说什么狗屁的好生养,屁股越大越能生儿子。” “那得分情况,”屈夫人说道,“你说得那是庄子里的,还需得下田干农活,我说得是咱们城里的,像阿梨这样好的出身,男人巴不得她们瘦瘦弱弱,最好娘家也没几个人,死光光后吃绝户。” 夏昭衣笑了,又取出来一条棉线。 屈夫人说得一脸认真:“阿梨,你别不信。” “你是不是困糊涂了,”赵宁微微翻了个身,朝她看去,“你这话对旁人说说还行,对那栋楼里关着的陈韵棋说都可,现在坐在这里的姑娘,是阿梨。” “哎。”屈夫人一叹,抬手拍了拍怀里的枕头。 “屈夫人也是为我好,”夏昭衣笑道,“她希望我长高一些。” 屈夫人这时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朝夏昭衣胸口望去。 夏昭衣注意到她的视线,转眸望去,再循着她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胸。 赵宁眨巴眼睛,也看了过去。 “嗯?”夏昭衣看回她们。 “你干什么?”赵宁看向屈夫人。 “阿梨骨架纤细,胸却挺饱满,”屈夫人打量道,“虽不及我,可也有料。” “?”赵宁抬手便打去,“屈溪翎,你说什么胡话!” 屈夫人忙以枕头接着,说道:“这哪是胡话,提个胸怎么了,我看是你偏见,以为提及胸与屁股,就是为了取悦男人。殊不知,那古文象中的大地之母,身材壮实,胸大臀大,浑身结实,充满力量!” 这话算是中听,赵宁斜靠了回去,单手撑着脸颊。 “不过阿梨就是阿梨,”屈夫人看回夏昭衣,说道,“寻常女儿家都会脸红娇羞,阿梨坦坦荡荡,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赵宁又起困意,双目半阖,淡淡道:“我也没有。” “你哪一样,”屈夫人看她一眼,又问夏昭衣,“阿梨,不是我唠叨,而是你正值青春,以你这般年龄的女孩,绝大多数都会情窦初开,你呢,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夏昭衣将细碎的纱布都除尽,以长匙沾着特制的药膏,轻轻抹在赵宁的伤口附近,边随口道:“喜好的事都没工夫去做,不及去想有没有中意的儿郎。” “啊,你都不曾心动过么?当真没有过心仪的郎君?” “心仪,心动……”夏昭衣停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伤口上近乎透明的膏药。 赵宁半响没听到她回答,睁开眼睛看着她。 不知少女在想什么,侧容有些恍惚,睫毛纤长而翘,不过分浓密,恰到好处的浓度,让她看上去尤为清媚。 “阿梨?”赵宁小声说道。 夏昭衣回神,朝她们望去,摇摇头,没再说话。 屈夫人和赵宁对望一眼,不知她摇头是何意。 屈夫人又欲再问,赵宁将她拦下:“别烦阿梨了。” “我哪是烦她呢。”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男女之情。”少女忽的主动说道。 “嗯?”屈夫人和赵宁朝她看去。 夏昭衣继续轻轻为赵宁上药,声音也很轻柔:“我二哥那段男女之情,虽我二哥什么都没做,更不曾喜欢过对方,可这代价着实惨烈。我见身旁诸多所谓男女情爱之事,也并未有多好的结局,而且,”夏昭衣顿了下,朝她们看去,“就如你们二人,多潇洒恣意,哪需情爱呢。” 屈夫人尚还在想她“二哥”是谁,赵宁已轻声对她说道:“陶岚。” 屈夫人顿时皱起眉头,小声道:“光听这两个字,都觉晦气。” “这就喊人给你寻个火盆来。”赵宁打趣。 “若是不喜,便不喜吧,”屈夫人看向夏昭衣,“阿梨,似我们这般不平庸的女子,男女情爱之事,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无所谓。” “你话多得像喝多了。”赵宁说道。 “这叫贴己话,”屈夫人说道,“咱们都是有过男人的,阿梨还年轻着呢。” 屈夫人的话并没有说错,但赵宁听着感觉起了一身恶心的鸡皮疙瘩。 “你为何这个神情?”屈夫人看着她。 “我乐意。”赵宁说道,将手里的软枕盖在脸上,不想理她了。 夏昭衣处理完赵宁肩上的伤口,发现赵宁不知何时已睡了。 夏昭衣轻轻将她的衣衫拉上去盖好,侧头瞧见屈夫人靠在另一头,也睡着了。 好在赵宁的软榻足够大,她们二人哪怕这霸道的占床睡姿,也不会显得拥挤。 夏昭衣过去将屈夫人的被褥盖好,而后悄然收拾药箱,无声离开。 一夜折腾,屋外已快卯时。 雪花打落在檐下灯盏上,细细碎碎,片片分明。 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外面的严寒难免不适,夏昭衣望着楼下天井里厚积的雪,本想站一阵,待觉能够适应后再走,岂料站着站着,眼眸却不觉走神,愣愣地望着那些橙色雪花消失在光影之外。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打断了夏昭衣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看向楼梯口上来的楚管事。 楚管事熬出了一双黑眼圈,见到夏昭衣站在着,拱手上前:“阿梨姑娘。” “赵宁睡了,屈夫人也睡了。”夏昭衣说道。 “这样啊,”楚管事点头,“哦……我还想说,问一问要如何惩罚红雯呢。” “楚管事也早点睡吧。”夏昭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眶,却是示意着对方。 “啊,哈哈!”楚管事笑道,“近来在衡香,看似繁忙,实则富贵清闲,这身子跟着我家娘子身旁,也养尊处优了,如今稍微熬一熬就跟我抗议了。” 夏昭衣一笑:“楚管事风趣。” “阿梨姑娘,你也去休息吧,”楚管事说道,“这次衡香发生的诸事,其实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还是有的,”夏昭衣笑笑,“我先去忙。” “嗯……好!”楚管事说道。 不过没走几步,夏昭衣又回身,看向抬手打哈欠的楚管事。 楚管事立马收手,几分尴尬。 “楚管事,”夏昭衣说道,“你可有妻儿?” “有的,我还有两个偏房,”楚管事说道,“阿梨姑娘,为何问这个呢?” “你的妻子,对于你的偏房,可会吃醋生气?” “这倒不会,我妻端庄贤淑,持家有方的。” 夏昭衣点点头,一笑:“嗯,是个好妻。” “阿梨姑娘,”楚管事笑意变深,“难不成,你也想成家了?是不是我家大娘子方才给你物色年轻有为的儿郎啦!” “不是,”夏昭衣摇头,“是我想起我与师父所探讨的困惑,楚管事,早些睡,告辞。” 困惑? 楚管事看着少女纤细清瘦的身影离开,抬手挠了挠头,不明白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学问,值得阿梨姑娘这样的人去困惑。 844 廉风书院(一更) 随着天光变亮,衡香的早市也渐渐热闹。 昨夜围绕着宁安楼所发生的事必然成为热门,上课的学子赶去学府时路过早市,皆忍不住要停步侧耳。 在东平学府未南迁时,衡香原有三大学堂,六大私塾。 其中一座学堂以寒门子弟为多,就在早市附近,叫廉风书院。 老院长姓杨,年岁已大,但好强身健体,早起时总要在书院后的池畔打几套拳法。 经年累月,跟随老院长一起练身手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严寒酷暑,每日都有二十来个。 练完几套拳法离开,老院长硬朗身板只着一袭白色薄衫,边擦汗边朝书院慢悠悠地回去。 旁人都在说昨晚的事,老院长只随意听着,不表意见。 快入书院时,一个小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杨院长。” 老院长等人朝路旁的男童看去,小男童一双眼睛乌闪闪的,一看便是胆大淘气的性子。 “杨院长,”小男童手里拿着封信,“仇都尉让我给您的!” “仇都尉!”老院长身旁的人一愣,都朝老院长看去。 老院长不喜与这些人打交道,但不得不打。 不明所以地将信接来,老院长双手负后,准备进去,听得男童又道:“老院长,您现在看!” 老院长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男童。 男童有点怕,但到底胆子大,又道:“哎呀,您现在看嘛!” “看看看!”老院长嘟囔,“我看就看。” 这时想起才觉得奇怪,怎么仇都尉会让一个小男童来送信。 撕开信封,老院长展开信来,入目便道:“这字俊啊!” 旁人想看看如何俊法,但不好凑来,却见老院长眉梢高高扬起,信一收,立即看向男童:“她在哪?!” “来!”男童说道,“我带您去!” “你们先回去主持早课!”老院长看向身后诸人,“我一刻钟后回来!” 拉着男童没走几步,老院长又回头道:“可能半个时辰,也不是,可能一个时辰!” 语无伦次着,老院长拉着男童迈腿奔了起来,一溜烟没了影。 早市附近热闹,不过还早,最大的茶馆生意还没起来,进去时颇为清冷。 男童将老院长送到这儿人便走了,门内久候的掌柜手中拿着件厚衣袍:“杨院长,来来来!可别冻着了您!” 老院长接来,外袍极厚,他练完身手有一阵子了,热意正褪去,单薄衣衫的确难以御寒。 待老院长套上外袍,掌柜的将他领去二楼包厢。 包厢里暖意正盛,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中燃着货质中上品的沉香,身姿仪表相当端秀的少女坐于杉木赤漆茶几前,正在写信。 将老院长送来,掌柜的没有多留,客套问候数声,合门离开。 夏昭衣起身,莞尔笑道:“院长,请。” 老院长凝眉走去,少女身前一片正在晾晒的信纸,还有不少已入信封,叠在一旁。 老院长的目光从信纸上望向少女:“……你是阿梨姑娘?是你给我写得信?” 小贩们在外头叫卖茶水点心的声音不时传来,屋内大雅,屋外大俗,二者相衬却相宜,不觉冲突。 冲突的是,少女太过年轻稚嫩的面庞和她在世盛扬沸腾的名声。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院长,信上提议的赴世论学,你看如何。” 老院长捏着信,顿了顿,在她对面坐下。 目光不好去看那些晾晒得信纸,但满桌都是,眼睛无处落脚。 “阿梨姑娘,”老院长语声几分沉重,“东平学府便就在衡香,为何你找上我廉风书院呢。” “衡香除却东平学府,还有不少学院,院长怎不问我为何选择他们呢?”夏昭衣说道。 “为何?”老院长问道。 “因为廉风书院寒门子弟多,选择廉风书院举办论学,便也是多给这些学子们一个机会。” 老院长点头,他也想为学院里面的寒门子弟争取这一个机会。 “不过乱世论学,不知能否办成,”老院长皱眉,“没有多少人愿意于乱世中奔波吧。” “所以,我才取名赴世,”夏昭衣语声不疾不徐,“院长,在我粗见,不管盛世或乱世,世上一直有大量的怀才不遇者,缺少机会者,甚至,有人怀才而不自知,他们皆需要这场论学以自我证明。院长是个惜才之人,想必也不舍不忍,见良玉蔽尘,抱憾于乱世一隅,不见天日吧。” “嗯……但倘若这赴世论学所出之名扬者,为枭雄所用,弃明投暗,助纣为虐,如何是好?” “院长,”夏昭衣一笑,“谁是枭雄,谁是英雄,谁是明,谁是暗,得百年后的史书上才知。” “成王败寇,”老院长点头,又道,“不过,我前些时日听闻一些……说是阿梨姑娘和大平王之间……阿梨姑娘,你便不怕?” “良禽择木而栖,且这木,未必愿搭良禽,尤其是出自衡香之良禽。” “衡香,”老院长说道,“是啊,衡香。” 衡香本是古雅书香之地,近些年因东平学府成为乱世里的风口浪尖。 也因为东平学府,比起那些纷纷变作人间地狱的州府,衡香一直平稳安定。 以及,提及东平学府,从己丑年晚乾之变后,东平学府在世人眼中便一直与眼前这位阿梨姑娘有着似有若无的牵系。 还有这些年,赵大娘子的宁安楼在衡香越来越出名,而赵大娘子和这阿梨姑娘,不知何时起的,她们的关系已好得人尽皆知。 所以,衡香出去的人才,宋致易还真不一定敢用…… 而想要投靠宋致易的人才,也断不会来衡香这赴世论学吧。 老院长想着,目光重新看回眼前少女的眉眼。 这些年,“阿梨姑娘”销声匿迹,前些月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 以至于,老院长都险些忘了,除了她自己闯出来的“阿梨”的名声,她还有另外一个极其尊荣的身份。 “阿梨姑娘,你当真是……定国公的千金?”老院长说道,声音不自觉带起颤意,因定国公三字而颤。 845 前定国公(补更5.25) “我是,”夏昭衣一笑,“院长,我是姓夏,不过,是前定国公。” 老院长想起世人所传,当年那女童在御驾前的豪迈之词,说不要那定国公的勋位了。 “啊,对对,哈哈哈哈……”老院长顿然朗笑。 笑完,严肃气氛终于略略消散。 “但是阿梨姑娘,容老夫再问一句,你当真仅仅是求才,才想举办这赴世论学吗?”老院长认真说道。 “求才?”夏昭衣说道,“不的,院长,我不求才。” 她此生只“求”过王丰年这个“才”,其余的“才”,现在已全给王丰年去求了。 “啊?你不求才?” “院长,我方才那些话,是立于你爱才惜才,方才说的。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我为你分析你可取得的,而我想要赴世论学,另有目的。” 老院长眉心轻拢,拱手说道:“恕老夫冒昧,敢问,阿梨姑娘的目的是?” “先生,回到你最先问我的那个问题,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选择东平学府吗?” “嗯,对,为何呢?” “因为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 老院长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神情一时有些僵硬。 “衡香学子,苦东平学府久矣。”夏昭衣又道。 老院长完全不敢吱声,甚至都不敢听这话。 这句话,一直压在老院长心底,但他没敢说,更没敢想。 衡香因东平学府而躲过乱世,且东平学府挡在前头,多少腥风血雨,所刮袭得,都是东平学府。 所以,东平学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整个衡香都是有“恩”的,且还是把顶风护着衡香的伞。 因此,怎么可以去想东平学府的不是,老院长自认是个厚道之人,所以哪怕再“苦”东平学府,他都依然尊他们敬他们。 更不提,那可是东平学府,天下所有学子心中的圣地。百年香火中,走出多少权倾朝野的大臣和富贵显赫的名门,那都是动一动手,跺一跺脚,就能改变历史与天下的人。 少女好像不想放过他,继续说道:“东平学府虽自帝都南迁,逃得狼狈不堪,但作为当年京城最大的学府,大乾三大官学之一,其来衡香后,骨中自带清傲,难免会有瞧不起衡香其他几所学府之举吧。” 沉默。 老院长还是沉默。 夏昭衣轻咳:“那,我们绕开这话题?” 绕绕绕,赶紧绕! 多说一句,老院长都觉得自己在亵渎。 虽说……是有一些认可这少女的话,对,只有一些,一丢丢,极其少,但这话要是换作别人在他跟前说,老院长一定把桌子掀了。 委实纠结,东平学府是学子圣地不假,可定国公府更是所有骨子里尚存忠厚侠义热血之人的仰望,二者若打起来,手心手背可全是肉。 不过,老院长忽然弄懂一件事。 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才是她的目的,那合着……廉风书院和赴世论学,都只是她的跳板和利用工具。 太,太狂妄了吧。 老院长很不高兴,但仔细去想,少女从头至尾没有隐瞒,而且,还很坦诚地明说,双方各取所需,她为他分析了可取得的好处。 “敢问,”老院长又道,“阿梨姑娘,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又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只是因为看不惯?” “院长,”夏昭衣说道,“我并非要作恶。” 至于其他的,她没必要说。 老院长皱起眉头。 其实,不论是当初在京城,还是前些月在衡香从天荣卫那救下詹陈先生,这个少女,她都在保护东平学府。 更不提,坊间一直都在盛传,就是眼前这少女,阿梨姑娘,亲自放出来的狠话,谁若再对付东平学府,她决不轻饶。 她可能没有千军万马,但是暗杀毒杀刺杀,是她的绝活。 总之,的确不可能是恶事吧。 即便她和东平学府翻脸,也不会用这种削减锐气的办法,以她的魄力手段,直接令东平学府身败名裂,老院长都相信她绝对办得到。 看着院长又陷深思,夏昭衣心道果然,这就是她不爱和老一辈先生们打交道的原因。 她不喜欢说谎,以诚相交,结果就是,不如说谎好使。 “院长,若你还有困惑,我便讲讲可行之处,如何削减其锐气。”夏昭衣说道。 老院长一愣:“啊……” 话题转得如此生硬吗。 “乱世之利,在于其为一个绝佳的扬名立万的时机。廉风书院若举办赴世论学,我必暗中推波助澜,届时天下学子才子奔赴衡香,廉风书院的风头将一时无二。同在衡香的东平学府再冷眼旁观,高高在上,也很难坐得住。他们那群贵胄子弟岂容寒门书生在风头上压过自己,所以到时他们绝对会正视廉风书院……” “我不听了!”老院长忙道,“阿梨姑娘,便,便不听了。” 再听下去,他都没有脸皮再举办这赴世论学。 他也是想办得,能把自己的书院带出名望,甚至留名青史,这是多少书院院长的毕生所愿。 他方才一瞧那信,他立即就来了,当真有极浓厚的兴趣。 沉默一阵,老院长说道:“那个,阿梨姑娘,要不我们商讨一下,如何举办,何时举办?” 夏昭衣微微一笑:“院长同意了。” 老院长点头。 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少女跟东平学府之间的事,既然问过,她不愿说,那么继续问,便是越界。 总之,老院长深信定国公府的后人,深信跟前这阿梨姑娘,只要不是去做伤天害理的恶事便可。 “我想得是明年开春三月,”老院长说道,“阿梨姑娘,那时春暖花开,也好利于赶路。” “不急,这些院长回去后可慢慢计划,我不参与,我只负责送财。” “送财?” “要多少预支,要如何筹备,皆由院长说了算,”夏昭衣将一张空白的宣纸推去,“院长要银两时,只需写封信,差人送去宁安楼即可。宁安楼的楚管事,会将我的信转交。” 老院长愣了愣,而后是一股说不出的激动与期盼。 因廉风书院所收多为寒门子弟,经营实在艰辛。 虽说朝廷会拨助银两,但寒门子弟之所以为寒门子弟,那是清贫得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的人。 早年还有中了功名,在外为官的学子往书院寄回一些捐赠,这几年,世道彻底乱了,朝廷的拨助早已停掉,而那些在外为官的幸存者甚至还要回来投靠求收留。 这些年,书院靠得全是衡香一些商会的捐赠。 但需要捐赠得人实在太多了,外头到处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人,谁还顾得上有屋舍可遮阳,有书可读的学生们呢。 现在老院长每次去要钱都很难开口,去一次,他这一世积攒的名望便削一层,那些商人只会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 “阿梨姑娘……”老院长恭敬说道,抬手抱拳,“老夫何德何能,便,多谢阿梨姑娘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夏昭衣说道,“院长,我不想露脸与露名,替我保密。” “好,老夫绝对能办到!” 846 书信与茶(补更5.26) 杨老院长离开后,夏昭衣继续留在包厢里。 渐渐有茶客要进店,但掌柜的全部婉拒了,他笑脸迎着,说今日店里出了点事,不好接客。 都是街坊邻里,一些熟客骂骂咧咧,转头去别处。 没了生意,但掌柜反而更开心。 楼上这少女,哪里是少女,她就是财神,今早一来便将整个茶楼都包了,一日所给银两,掌柜的半个月都挣不到。 而他在此开了这么多年茶馆,阅历丰富,还从没见过这般气质的少女。在她身上,提美貌二字都觉得俗了,那举手投足的气质,才是入了骨的风华绝色。 半日时光悠悠,少女依然还在包厢。 掌柜的中间好奇,特意上楼问她要不要茶水或者糕点。 少女要了一壶茶。 待掌柜的亲自送入进去,发现她竟然还在写信。 除了写信,还有画图 案几上都是晾着的待收起的信,一旁图纸上所画的东西,掌柜的虽然看不懂,但足够令他惊艳于如此笔直的一横一竖,还有细密的标注文字。 太工整了。 掌柜的在茶几上放下茶壶,回头朝少女看去,忍不住道:“客官,您日理万机呀……” 少女一顿,抬眸朝他望来。 “不不,”掌柜的忙道,“我不是嘲讽,我就是,就是……” 本以为少女会不悦,她却唇畔莞尔,明眸带笑。 “无妨,掌柜的,出去吧。”少女温和说道。 “嗯嗯!”掌柜的忙道,不敢多问多话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夏昭衣垂首,继续写信。 日理万机,今日其实也差不多了,太多东西需得在离开衡香之前布好定好。 沈谙示意她立即去东平学府,然而在她看来,没有那个必要。 要对付在衡香根深蒂固的“那些人”,一朝一夕,岂能摆平,而她实在没有多余时间留在此地。 如何做到决胜于千里之外,需得细密谋划,运筹帷幄。 自昨夜将范竹翊从府中带走,这步棋便落下了。 她找廉风书院,不是要对付东平学府,而是对付藏于东平学府“傲气”之下的“那些人”,这里面,绝对不止一个“陈夫人”,一个“又见先生”。 沈谙昨夜说此事玩味,这“又见先生”竟然丝毫不在意被人发现他的身份。 其实不难猜,只要站在对方的位置上,立即就能知道原因。 那是因为,东平学府的“傲”,为他当了屏障。 东平学府一直以先生为重,在大晗先生被天荣卫残害后,不止是东平学府,整个天下都将东平学府的先生们视为鼎力保护的财富。 郭观入了东平学府,便也得到了这份保护。 加之衡香一直是他们的地盘,所以与“那些人”,已不仅仅只是你死我战的肢体暴力角逐这么简单。 说不定,对方便在等着她或其他人有所举动,而后在权术上进行反咬与构陷。 夏昭衣确定,沈谙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且他同她说此事玩味,昨夜还示意她去东平学府一探,那绝对是要拿她做引路之石,率先去东平学府砸出片动静来。 包括林清风被捉走一事,夏昭衣有至少八成的怀疑,是沈谙在从中作梗。 之前林清风被捉走,夏昭衣曾猜想可能是她去那个天兴商会里面暴露了自己,但后面去想,又觉得此事说不通。 林清风其实不蠢,在关乎性命安全的问题上,她绝对精明。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安全舒适范围,燕南和同渡,这是两个在其他地方,林清风非但不会主动提及,反而避之不及的禁忌,因为她的身份,的确不妥。 但林清风敢去那个天兴商会,并且主动提及燕南和同渡的通商,便说明这些地名和词语在林清风看来,至少在衡香这片地界上,是绝对的安全舒适范围之内的词。 她知道赵宁在衡香,也知道衡香有“那些人”,但她却不怕暴露自己。 赵宁那边,林清风也许从头至尾没放在眼里。 而对于“那些人”,林清风的不怕,要么,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认对方完全不认识她林清风,要么,她同样百分之百地确认,哪怕对方知道她是林清风,也不会对她林清风怎么样。 但嵇鸿昨晚一听到有人找上府,便立即脚底抹油,足见其胆量。 林清风这个做徒弟的,她又如何百分之百地去窥探到对方,以确认对方完全不认识自己。 这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冒险,不足以让人大大方方说出身份上面的最大禁忌。 所以,便是后者,她林清风百分之百地确认,“那些人”不会因为她是林清风便捉走她。 而若是相安无事过,又再捉走,为什么? 林清风的禁忌,是“燕南”和“同渡”。 那些人的禁忌,则是“乔”姓。 卞元丰是因为曹育当了珍珠,被人发现踪迹。 这事,还是沈谙亲自说的。 珍珠不止一颗,沈谙若想得到珍珠,这一点都不难。 而在衡香多月,沈谙要想在林清风进城之时便做手脚,这也不难。 一石激浪,一直处于静态,藏于浮世下的“那些人”,只有他们叫,他们动,他们的对手才好去发现破绽,找到下手时机。 林清风,便也可能是沈谙朝那些人扔过去的“石头”。 不过,昨夜在宁安楼和沈谙的偶遇,夏昭衣觉得,不太可能是沈谙故意等着她,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确定会在哪一日到衡香,会在哪一天去宁安楼。 所以,昨夜是沈谙的失策,导致他被赵宁留下来乖乖喝茶。 同时对于林清风而言,昨晚遇见她,也是一个失策。 林清风不在意在赵宁面前暴露不暴露,但绝对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衡香。 虽然现在去看,林清风的失策或不失策,并没有那么重要,她都逃不掉被“那些人”捉走的命运。 毕竟以“那些人”对乔家的执着和恨意,就算是已经关在了大牢里,或者已经埋在了土里,都得被挖出来吧。 其实,这本该是沈谙,还有其师门和“那些人”的矛盾冲突。 但偏偏在千秋殿里的那个石柱中,有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女童尸体。 也偏偏是沈谙的师门,将她一把火烧成灰,把她的骨灰从不屈江关外带回中原。 她莫名其妙,就被卷入到这一起复杂深奥,横跨一个朝代,甚至近千年的仇恨中来。 以及这里面,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唐相思。 昨夜沈谙的反应,他一定知道唐相思是谁。 但夏昭衣也确认,想要从沈谙口中问出唐相思,还不如她登高一呼,直接对世宣布,她阿梨要找一个叫唐相思的人,请这名叫唐相思的男子识相一点,主动去找她,且为求自证身份,还请携带诗词一首…… 当然,前者不可能,没有足够的条件,沈谙绝对不会说。 后者更不可能,这不是找人来,这是将人吓走。 夏昭衣眼神浮起深思,她到底得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这个唐相思呢。 847 放火烧楼(补更5.26) 沈谙以为夏昭衣去了东平学府。 赵宁和屈夫人醒后,以为夏昭衣可能会在衙门。 王丰年期间派人去宁安楼询问,可有见到他家大东家,被告知卯时时便离开了。 到处找都没能找到夏昭衣,赵宁和屈夫人便一同去问沈谙。 沈谙在天亮才堪堪入睡,正困乏时,赵宁和屈夫人的敲门声响起。 瞧见沈谙脸上纱布,纱布底下隐隐可见伤口新流的血与脓水,屈夫人摇头,连道可惜。 在夏昭衣面前暴跳如雷的沈谙似乎在短短数个时辰里已坦然接受这道伤口,他唇角淡淡勾起,尔雅说道:“不过是张皮相罢了。” “你倒是豁达。”屈夫人说道。 “事已发生,惋惜也无用。”沈谙微笑。 “阿梨既然划你的脸,便一定有阿梨的原因,”赵宁冷冷道,“定是你欠的。” “……” 沈谙淡笑着往一旁让去:“二位夫人,你们可要进来。” “不了。”赵宁说道。 “我们是来打听阿梨的,”屈夫人问,“她可有说要去哪吗?” “嗯,说了的,是要去东平学府。怎么,莫非阿梨姑娘还未回来吗?” “原来是东平学府,”屈夫人看向赵宁,“我们哪都去找过,就是忽略了那,想必阿梨是去找朋友叙旧的吧。” 赵宁没说话,目光仍看着沈谙。 沈谙连深邃漂亮的黑眸都是温和的:“对了,赵大娘子,昨日说请我喝茶,茶我已喝过了,那么,请问何时送我离开呢?” “得问阿梨。”赵宁说道。 “我并无犯法,亦无得罪过赵大娘子,相反,我弟沈冽与宁安楼也算是有几分交情。” “所以,我请你喝茶。” 沈谙深吸一口气,笑容快僵硬:“方才不是说了么,茶喝完了,赵大娘子,该送我走了。” “阿梨当真去了东平学府?”赵宁说道。 “嗯。” “我们走。”赵宁对屈夫人说道。 “赵大娘子,”沈谙叫道,“茶喝完了。” 赵宁头也不回。 沈谙于是看向笑吟吟的屈夫人。 “我是客,我也是来喝茶的。”屈夫人笑道。 呵呵,沈谙心底冷笑。 太过生气,不禁又开始咳嗽。 行,沈谙边咳嗽边发笑。 就看我们到底谁狠! 赵宁和屈夫人下了次楼,赵宁令身旁姑姑准备马车。 姑姑才离开去吩咐,便见楚管事从前面走来:“大娘子,归园客栈来人了,要带陈韵棋走。” 屈夫人一听“归园客栈”这四字便扬眉。 自打上次聂挥墨在她那和夏昭衣险些动手之后,这段时间,聂挥墨没再与她有半点联系。 以往冬日,聂挥墨都会派人送大量上品的金月绸至衡香,眼下连封信都不再有。 金月绸为明月绸中的极品,明月绸已是一等一的绸缎,但金月绸要在其基础上更为明光艳丽。 早年金月绸只作贡品,而且不是宫中的谁都有的,宣延帝心情极好的情况下,才会赏下金月绸。 聂挥墨知道屈夫人喜欢,故而跟着田大姚南征北战这几年,得来极其珍贵的金月绸,都送至衡香。 这是花钱买都买不到的,没了虽然可惜,但也无妨,这天下好布好绸缎到处都是,她早已穿都穿不完。 赵宁点头,说道:“多带几个人手上去。” “是!” “等等。”赵宁又道。 楚管事正准备去喊人,停下来等吩咐。 赵宁想了想,说道:“准备两套可换洗的冬衣,再给她备点糕果,路上好方便。” “好!”楚管事对赵宁的命令从来不提意见。 看着楚管事离开,屈夫人不解:“你先前同我提起这陈韵棋时,分外不喜,怎么现在还这么体贴。” “终究是女子,”赵宁依然还是没有感情的冰冷声音,“路上多为男人看管她,难免不便,若是洗脸沐浴都成问题,多两套能换得衣物,身上的气味至少好点。” “你可真心善。” 赵宁没接话。 马车很快备好,没有停在正堂外,而是牵至侧院后巷外。 正堂才停了一晚的尸体,姑姑们觉得不吉利,不想让赵宁走。 赵宁没那么多讲究,但随她们。 上马车前,屈夫人鼻子嗅了嗅,皱起眉头朝周围看去。 不止屈夫人,她们身后的丫鬟和姑姑们都也皱眉,鼻子嗅啊嗅。 赵宁戴着面纱,反应略微迟钝,但渐渐也闻到了。 “着火了!”不远处一个随从忽然指着宁安楼次楼的三层,“大娘子快看,那边着火了!” 赵宁怒道:“是沈……” 后面那个字被她及时止住。 “这人够狠啊!”屈夫人叫道。 她们身旁的随从和守卫们大喊救火,去提桶打水,往楼上冲去。 火势起得非常凶,一个男人进屋泼水后赶忙出来,冲楼下的赵宁叫道:“大娘子,他在角落里头!” “找斧子,把隔墙劈了!”赵宁立即说道。 “是!” 赵宁身后的仆妇们闻言,立即去找斧子送上去。 “他这是真的想不开,还是故意的?”屈夫人费解。 赵宁没说话,望着上面越来越汹涌的大火,目光沉冷,蕴满怒意。 宁安楼的屋子在盖得时候已经考虑过不慎起火这个问题,尽量在起火时能最快时间内灭火,不蔓延至其他地方。 但沈谙放得这把火着实狠,一整间都给烧透,隔壁两间也被烧了大半,庆幸的是,地板当初为了冬日地龙所考虑,厚度非常可观,因而并未往楼下烧去。 火势被控制住后,沈谙被人从楼上带下。 他咳得非常厉害,没有停过,一路走来一路咳嗽。 一个兜头罩下来的麻袋,将他高挑修长的身子盖了一半。 但围观者都看得出来,此男人身段极好,罩着麻袋都知其背脊挺拔。 以及,离得近的人都发现,他浑身都是湿的。 “可以啊,”屈夫人乐了,“你这放火之前,是往自己身上浇了盆水吗?” 回答她的,是沈谙止不住的狂咳。 屈夫人皱眉,看向赵宁:“他咳成了这样……” “你们都退下。”赵宁对旁人说道。 姑姑和丫鬟们福礼告退。 带沈谙下来的这几个近卫,是当年随赵宁一起从京城来衡香的,是她完全信得过的心腹。 赵宁脸色阴冷,让一个近卫将沈谙的麻袋摘了。 麻袋下的沈谙,又黑又直的头发完全被水打湿,贴着苍白无血的面庞,越发显得他眉眼病弱憔悴。 “能说话么。”赵宁冷冷道。 沈谙嗤笑,边咳边朝赵宁看去:“赵大娘子,我治好你身旁那丫头的咳症,你呢,恩将仇报,以怨报德!” “火是你自己放得,你烧我的楼,我还没与你计较。” 沈谙咳得越发剧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了?” “就是你放得。” “你没看到,便不是。” “看着斯文俊秀,还无赖呢。”屈夫人说道。 沈谙想回嘴,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得,又开始狂咳。 被气得,被烟呛得,还被他自己兜头一盆冷水给浇得。 “咳咳咳……” 一直以来,他若是不咳嗽,可以一直坚持不咳,但若一旦开始,便没休没止。 越咳越觉撕心裂肺。 这便是他为什么要救一把倚秋的原因,他也就在咳嗽这事上,才能找到一些与旁人的共情了。 因为明白这有多痛苦。 “立即准备一间暖和的屋子,再取件与他合身的衣裳换。”赵宁看向一名近卫。 “是!”近卫应声。 话音刚落,听得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是去楼上带人下楼的人。 沈谙咳嗽稍稍好一些,转眸朝那边望去。 陈韵棋正好奇望着他的背影,一看到他的脸,顿时愣了。 848 媳妇阿梨(一更) 男人的脸非常俊秀,哪怕此刻狼狈,却无损风华貌美,反而更添战损美感。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乍一看去,陈韵棋以为见到了那冷冰冰的沈公子。 他们眉眼太像,但又能很快区分,二者气质大为不同。 沈公子英锐清正,自带威仪,生人勿近,只可远观。 而这男人,他太病弱了,肤色非常非常的白,近乎于苍青色,沾了水后,这白色更显凝重,与沈公子贵玉般的润泽之白,全然不同。 赵宁在陈韵棋望过来的一瞬便皱起眉头,示意近卫将麻袋套回沈谙头上。 沈谙抬手去挡:“赵大娘子,这便过了。” “我是在保护你。”赵宁说道。 “我并不是你的罪犯,你该放了我,立即送我回去。” “得问阿梨。” “又是阿梨!”沈谙忍无可忍,双目盛满怒意,“就算是衡香最大的官也不能无法无天,一个阿梨算得什么?” “官?我放在眼里?” “赵大娘子,”沈谙上前一步,“你我之间本无矛盾,且我表妹与我弟弟都与你相交不错,你没必要与我闹僵!” “你表妹?”屈夫人好奇,“谁?” 沈谙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赵宁也没出声。 “放了我。”沈谙咬牙说道。 “得问阿梨。”赵宁还是这句话。 沈谙气得胸膛一伏一伏,刚刚缓和一些的咳嗽,骤然又爆发,咳得他身板整个弓下。 去准备房间和衣裳的几个近卫很快回来,赵宁令人将沈谙送回楼上。 沈谙不肯走,近卫只好上前,带着他的胳膊转身。 “别碰我!”沈谙胳膊用力挣开近卫的手。 一句话太急,惹得又是一阵狂咳。 近卫便不碰他。 沈谙自行回过身去,抬眉瞧见站在右边檐下的陈韵棋。 押着陈韵棋下来得几个近卫没有立马离开,因恰好经过,不慎让陈韵棋看到了沈谙的脸,几个近卫怕赵宁安排有变。 毕竟沈谙的身份,赵宁并不想被太多人知晓。 陈韵棋的目光仍在沈谙身上,他如此望来,陈韵棋更能看清他的眉眼。 沈谙眼中对赵宁的厌恶和愤怒还未褪去,看到陈韵棋,沈谙双眸微敛,冰冷地收回视线。 赵宁望向陈韵棋。 “走。”陈韵棋身旁的近卫厉声说道。 上楼梯前沈谙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看去。 停在赵宁和屈夫人跟前的少女身形窈窕清瘦,背影极其曼妙。 若非先见到她的脸,瞧见她和赵宁屈夫人如此站在一起,不定便要以为是那个讨厌鬼。 太像了…… 不过看她模样,不像是什么客人,也是跟他一样的“囚犯”? 不行,想到这个就好气。 沈谙胸口一闷,又被憋屈得疯狂咳嗽。 陈韵棋垂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赵宁和屈夫人。 自被翟金生送到衡香那一日见过赵宁,这段时间住在这里,除了每日送饭,送水,送干净衣裳的仆妇之外,她谁都没有见过。 在宁安楼所住的日子,与想象中的监狱生活很不一样,这位赵大娘子虽不理睬她,但并未苛责虐待,或侮辱为难过她,她就像是被遗忘在宁安楼里。 “归园客栈,是田大姚在衡香的部署,”赵宁冷冷道,“我将你交还给他们,由他们处置。” 陈韵棋的指甲嵌入手心,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我会略作打点,待你回从信后,你可书信一封寄回衡香。如若路上有人欺你辱你,可在信上写明。”赵宁又道。 陈韵棋美眸微微睁大,带几分不可思议。 顿了顿,陈韵棋倾身福礼:“多谢赵大娘子照顾。” “带她走吧。”赵宁看向近卫。 聂挥墨的人便等在外面,此前赵宁吩咐的干净衣裳和糕点,也由两个姑姑备妥,一并等着。 看着陈韵棋的身影,赵宁淡淡道:“我帮得是女人,不是陈韵棋。” “我可什么都没问。”屈夫人说道。 赵宁微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雪已静,雪地的寒意透过暖软的靴子,虽冷,但很清醒。 “站了这么久,再好的靴子也不保暖,”屈夫人不咸不淡地说道,“本是要去东平学府找找阿梨,结果上个马车的功夫,便发生这么多事。” “人没事就好,屋子烧了便烧了。”赵宁说道,转身朝马车走去。 后院巷中,马车已停许久,丫鬟和姑姑们都在等她们,众人沿着外墙瓦檐而站,冻得缩成一团。 临上马车前,赵宁转眸看向深巷最里面的屋舍。 灰沉沉的天,连风都似有颜色,苍白的雪静谧覆着矮墙和院门,冬风呜咽呜咽。 凶杀案现场,邻里是最难宁的,所以附近邻舍都贴了辟邪的图符,这般冷的天不知从何弄来的艾草和桃枝,用糯米胶沾在墙外。 赵宁深深看了眼,上去马车。 屈夫人坐在她一旁,动了动唇瓣,最终欲说还休,只是在赵宁受了伤的肩胛后边,新添了个软枕,让她靠着。 马车朝前而去,速度很缓,驶向东平学府。 另外一头,却是夏昭衣的骏马穿过长街,往宁安楼的方向来,不过到一家当铺前时,她骤然勒马停下。 街上人烟本便清冷,她骑于高头大马上,颇为瞩目。 当铺朝奉觉察外头有人,支呼伙计去瞧瞧。 伙计自高柜台的窄口子往外瞅,见到的是马腿儿,于是绕过柜台开门走出。 才出来,便见少女迎面走来,湖光般的眼眸盈着笑:“小哥,我来打听个事儿!” 长得好看又笑得好看的姑娘,严寒冬日都似吹来春风,伙计整个人都舒坦:“姑娘您说,您要打听啥!” 典当柜上的朝奉也低下头,闻声望来。 “有一个叫莫海珠的,他是否在这里当过珍珠?” “呃,”伙计笑笑,“姑娘,这我可不能告诉您,咱们这行是有规矩的,你瞧这板子!” 伙计拍了拍大柜台前的木板:“这叫遮羞板!” “那,如果我是他认识的人呢?” “熟人是吗?” “对。” 伙计觉得这个姑娘看着冰雪聪明,怎么有点憨。 “那也不成呀,”伙计说道,“熟人也不可说。” “妹妹呢?” “哈哈哈……”伙计笑着摆手,示意她走。 “那,媳妇呢?” “你?”伙计上下打量她,“莫海珠的媳妇?” 849 为何要装(补更5.27) “对。”夏昭衣点头。 伙计呵呵笑了下,完全失去耐心,不知她想做什么,是善是恶。 就在伙计打算赶人时,柜台上的朝奉说道:“小姑娘,你这不是净扯么,哪有人嫁人当了媳妇,还不绾发的?” “这样吗?”夏昭衣抬手捏起垂在胸前的青丝,纤细的手指勾着,漫不经心将青丝缠绕,“那,未过门的总行了吧?” “胡闹,”朝奉说道,“你别来套话,快走。” “莫海珠死了。”夏昭衣说道。 “啥?”朝奉愣道。 伙计好奇:“莫海珠,死了?” “对,我来赎回他的珠子。” “你说死了便死了?”朝奉也不耐烦了,“快走快走,莫要胡闹。” “那,他如果死了的话,我这个当妹妹的,或者是未过门的媳妇,可以来赎回这珠子吗?” “行有行规,你这套说辞我们不允,”朝奉说道,“你拿莫海珠的票据来,或者拿你们的户籍去官府那证明,不过我们当铺不认衡香的造籍,需得五年前的前朝样式。” “这么复杂?” “这哪复杂?” 少女面露几分厌恶不喜,干巴巴“哦”了声,扭头看向当铺的旁处桌椅,眉目若有所思。 “姑娘?”伙计说道,“您这,要不去拿户籍?” 少女回过神来,明眸眨巴了下,忽的伸手一推伙计:“要你管,烦死了!” “嘿!你这还推人呢!” “我就推人!”夏昭衣斥道,“不仅推人,我还打人呢!” 说完她转身出门,轻盈翻身上马,在马背上不忘又瞪伙计一眼,驾马离开。 “这什么人呐!还想说她长成这样真是绝!”伙计骂道,打开柜台的门回去。 朝奉保持着原有姿势,仍看着外面雪地上的马蹄痕迹。 当铺的柜台非常高,窗口则很低很窄,朝奉这个姿势,便显得脊背弯曲,颈椎看着都疼。 但他好像浑不在意,眉目几分深思。 伙计便不说话,安静站在一旁。 “我得去后院一趟,”朝奉忽地道,“你看着铺子,我去找下掌柜。” “成!”伙计应声。 朝奉去了后院,同掌柜一说前面的事,二人陷入同款表情。 昨夜宁安楼的那些风波,作为消息最灵通的典当行,岂能不知。 那频频来他们家当珍珠的莫海珠,竟一直住在谷乙那两口子家中。 据说那两口子死得非常惨,官衙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马。 而那个莫海珠,他生死未卜,被人抓走后至今没消息。 掌柜的今早听闻这些后,就觉得眼角一直在跳,本来以为官府的人会随着那些票据上门问话,但等了一天都没有,反倒等来了这么一个稀奇古怪,说话颠三倒四的丫头。 还说莫海珠已经死了,官府都还不知道的事呢!她如何得知。 掌柜的跟朝奉小声商量了几句,掌柜的去唤昨夜值班的另一个伙计,让他先去趟飞霜阁。 每次曹育送来的珍珠,都恰好是这个伙计收得,价格一次比一次压得低,这伙计一度非常得意。 领了掌柜的吩咐,伙计套上厚厚的棉袄,外头披上蓑衣箬笠,以防路上遇上大雪。 从后门出来,伙计缩着脑袋,朝至少三里外的飞霜阁走去。 “姑娘,他来了。”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男人忙道。 夏昭衣坐在酒馆里,看着伙计慢腾腾走来,像个老大爷散步,说道:“等会儿再跟。” “好勒。”矮个男人说道。 夏昭衣有几分不放心,侧头道:“记住我说得话了么。” “嗯,记住了!姑娘你放心好了,我绝对演得看不出破绽。如果他没有反过来跟踪我,我就把我这手剁了!” “不至于。”夏昭衣说道。 矮个男人挠挠头,精瘦脸颊上故意露出个憨笑,试图在金主面前留个憨厚的好印象。 “好了,你可以跟去了。”夏昭衣看着快走远的伙计。 “好!”矮个男人应声,转身离开。 夏昭衣则又坐了很久。 虽说是酒馆,但她没有叫酒,喊来得是一壶花茶,因为小费给得足够,所以伙计奉若上宾。 待觉着茶水冷了,伙计主动过来,问要不要添壶热的。 “有劳。”夏昭衣说道。 新一壶热茶送来,伙计瞧见少女仍若有所思望着外头。 她的手指很轻很轻的,在桌上轻敲,间隔略长,是她想事情时的一个小习惯。 伙计放下热茶,恭敬道:“姑娘,茶水好了。” “有劳了。”她还是这样说道。 夏昭衣在想的是,她离开后,找谁来主持衡香的局。 当下这些布局,她并没有让王丰年参与和知晓,因为王丰年那边的事务足够忙碌。 赵宁和屈夫人又是太过显眼的人物,盯着她们的眼睛已越来越多。 东平学府里面的人本可以挑一挑,有不少都是她信任得过的故人,但东平学府内部并不安全。 清阙阁在衡香是有分部,但藏得太深,她此前未曾问过陆宁衿和言回先生他们,衡香分部的清阙阁在哪。 而且这个“分部”未必有铺子,甚至可能是路边一个卖豆腐的摊贩。 康,康剑……? 夏昭衣的手指抬起,没有再落下。 沈冽身旁这些暗卫,是经历过真正大患难的生死之交,不仅仅只是信任问题,他们的能力和意志力,都非常可观。 但,就是因为他是沈冽的人,所以夏昭衣并不是很好意思去开口。 不过,缓一缓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让他先留在衡香,她书信去游州,让杜轩帮忙在那批流民管事中挑选一个过来。 实在是此次来衡香,当真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所以毫无准备。 便,就让康剑先留着吧…… 确定好后,夏昭衣唤来伙计,又给了些小费,起身离开。 折腾一夜,又折腾一日,已快申时。 昨夜同王丰年和康剑所说要离开衡香的时间是戌时,已快近了。 夏昭衣离开茶馆,去往不远处的客栈,给了伙计一笔小费,将暂时保管在客栈马厩里的坐骑换回来。 回去宁安楼,经过归园客栈时,正好陈韵棋跟着六个男人自归园客栈后门出来,看模样行装,这便是要出发了。 陈韵棋有所感的,抬起眼睛朝夏昭衣的方向看去。 少女高高立于马上,外披纯白色斗篷,斗篷里面露着些许品绿色的织锦暖袄的领子,斗篷下的湖绿色长裙,用真丝刺绣着玉兰水漾纹,清逸洒然,长裙下则露着淡色厚暖的长靴。 因斗篷后边的兜帽戴着,纯白色的绒毛,将她那张秀致清丽的脸蛋映衬得莹白如玉。 今天在宁安楼听赵宁她们的对话,陈韵棋便隐约得知,这个阿梨也在衡香。 现在,陈韵棋看着这张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极其深刻的脸,恍惚有些隔世经年之感。 陈家在从信不算大户,陈永明职位不高,但也是个体面的官宦人家。 曾几何时,她也如眼前少女一样,是一个明媚夺目,光彩照人的女子。 不,她比这阿梨要更活泼,更阳光,更无忧无虑和开朗…… 但如今,只有相形见绌的羞赧和尴尬局促。 陈韵棋收回视线,虽然她眼下仪容整齐,尚未被寒风吹乱,但她觉得自己颇为狼狈。 像是夏日最爱喝的冰镇酸梅汤,灌入腹中,不是去了胃,而是去了心。 又自心,随着血液流淌,遍布四肢百骸。 咕噜咕噜的,酸得她难受。 身旁的男人们收整好了,准备出发。 陈韵棋抿唇,鼓起勇气又朝骑马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已看向别处,觉察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了回去。 陈韵棋发现自己极其不喜欢对方的眼睛。 她现在的不幸是父亲造成不假,但至少有一部分,也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关。 她此前不恨不怨,因为她的确放走了父亲,她自认罪有应得。 可是现在,就在这个阿梨望过来的这么轻淡一目里,陈韵棋忽然觉得像是有一把火在她心里面烧开。 这个阿梨,她为什么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跑去白氏面前说她的是非,跑去沈公子跟前论她的对错……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严重毁掉了她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本已安全无虞地离开从信府,如若不是她,她还会跟着沈公子他们一起南下,而不是被送来衡香软禁这数日。 结果对方现在,这么云淡风轻,这么风平浪静。 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850 看我笑话(一更) 陈韵棋这般直直看着她,夏昭衣便也回望着她。 几匹骏马从归园客栈后牵出,陈韵棋不会骑马,为她准备得仍是马车。 一个男人催促陈韵棋上去,有几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迎面走来得少女。 夏昭衣的速度不紧不慢,随意搁在马上的双手,轻轻握着缰绳。 随着少女越走越近,陈韵棋忽然开口叫道:“阿梨!” 这名字让男人们顿时一凛。 之前少女来砸客栈时,有几人就在现场,那时的夏衫与如今冬衣相差太大,杀气腾腾怒气冲天的少女和眼下信步游马的平静姑娘也不似一人。 夏昭衣停了下来,看着陈韵棋,等她开口。 “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哪怕是生气状态,陈韵棋的语声都仍温婉娇柔。 “我是路过的。”夏昭衣回道。 “前边便是主街,你路过这条后巷?” “我的确是路过的。” “不,你慢悠悠地在走,你是要将我当笑话看个够!”陈韵棋叫道。 不擅长发脾气和与人吵架,这几句话,陈韵棋连声音都是发颤的,每个字都带着涌上心头的冲动热血才敢说,说完那些委屈骤然爆发,她的眼眶随之变红。 夏昭衣垂头将缰绳微微扯来,很有耐心地说道:“我一夜未睡,所以由着马走。” “你还装!” “我现在很累,不想跟你吵架,”夏昭衣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很好说话,可以由着你在这里指责我,冲我发泄出气,那么你错了。” 陈韵棋轻轻摇头,红着眼眶说道:“阿梨,你毁了我。” “找你亲爹去说这话。”夏昭衣说道,双腿轻夹马腹,马儿加快速度,径直离开。 两行清泪从陈韵棋眼睛里跌出,她垂下头,低声啜泣了起来。 赵宁和屈夫人都不在,楚管事去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窗边坐了阵,看着依然纷至沓来的各路人马。 有人才到衡香,有人这些时日天天都来。 有忌讳大堂停过尸体的,有根本无所谓的。 兵荒马乱,哪里不是都到处横尸。 夏昭衣喝了杯提神的茶,依然困,于是便没有再等,同前堂几个管事说了声,离开了宁安楼。 齐墨堂一片安静,自后院的门进去,则忙成一锅乱粥。 王丰年在统筹管理上已经是一把老手了,但事务着实繁忙,各类账册账单,在有限的空间中只能堆积成山。 他们不是不想换地方,但衡香是个过分敏感之地,尤其是万物萧索的冬日,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引得关注。 见夏昭衣回来,王丰年捧起夏昭衣之前派人送回来的一大袋信封:“东家,这些信是何时写得?” 夏昭衣接来仆妇递来得一杯热茶:“我今早寻了个茶楼,在里边写的。” “便按照上面所说的,日期到了,寄出去就行?” “嗯。” “那,什么都不用我再做吗?” 夏昭衣点点头,本准备坐下歇一会儿,转眸看向闻声而来的康剑和杨富贵,于是抬脚走去。 “阿梨姑娘,”杨富贵指着自己的眼眶,示意夏昭衣,“您熬了一宿啊?” 夏昭衣顺手拿起茶盏盖,对着照了照。 好像是有黑眼圈,但并不明显。 杨富贵和康剑被她逗笑。 “要不,我们明日再走?”康剑说道,“姑娘你得休息。” “本是今早要走,已延迟一日了,”夏昭衣放下茶盖,“马车上可以休息的,无妨。不过,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好,商量何事?” 夏昭衣示意王丰年将那袋信抱来。 虽说都是信,但数量太多,分量便也重。 除却信,还有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写了很多东西,前半部分是叮嘱备注,后半部分则与这些信有关。 几日将哪一封信寄去给谁,收信之人皆是衡香有头有脸的人。不是商主便是交易行总管事或各大书院院长,还有官衙中大大小小的官职,给仇都尉的都有。 “我想要你替我留在衡香,”夏昭衣说道,“王总管事太繁忙,我暂时寻不到可信赖的能人。你勿担心,我会书信寄去游州,让杜大哥帮我挑选一人,尽快来衡香接替你。” “那你此次南下,身边就只剩个……”康剑看向杨富贵,着实不信任他。 “车夫好找。”夏昭衣说道。 这倒也是。 杨富贵委委屈屈:“我这不是在历练嘛。” “若如此的话,那我现在去找车夫,”王丰年说道,“戌时快近了。” “嗯。”夏昭衣点头。 看着王丰年快步离开,康剑有些忐忑:“阿梨姑娘,就处理这些信吗?还需得做什么。” “坐吧,”夏昭衣说道,“坐下来慢说。” “嗯。” 齐墨堂的人不多,几个仆妇和负责安全的大汉,都是王丰年绝对信赖的人手,但夏昭衣还是将人都支开。 由康剑来负责主持此事,还有一个最大的方便,便是“那些人”的存在,是沈冽也接触过,并清楚知道的。 为了让康剑更清楚明白局势,夏昭衣从当年的龙渊和千秋殿开始说起。 事情很复杂,但她总结得清晰直白,言简意赅,包括此次衡香发生的事,卞元丰是莫海珠,还有曹育和林清风也都在“那些人”手里,她也全部提到。 以及最为关键的“乔”姓,和典当铺中的珍珠,还有不得不防的沈谙。 康剑听得目瞪口呆,垂头望着一旁的这袋信。 他们是前日才来衡香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已够多,未想深挖下去,千丝万结的缠出更大的暗礁。 难怪阿梨姑娘昨夜生生让自己熬了一宿,这的确棘手,且复杂诡变。 提完典当铺中的珍珠,夏昭衣说道:“今日我去当铺小闹一场,没多久,掌柜的派了一个伙计出去,我本以为会去敬云楼,但是所去方向相反,暂不知是何处。不过这不重要,因为他无论去哪,半路都会被我截胡,我派了个人跟踪他,并会将他引走。” “引去哪?”康剑好奇。 “嗯……可以方便你安静问话,不被打扰的地方。” “呃,那,阿梨姑娘派了谁去?” “随意找的,一个看上去便很凶,很难对付,也很缺财的人,”夏昭衣说道,“明日巳时,此人会去隔街的茶楼等我,不过我已离开衡香了,所以需得你去。按我在小册子上所写,穿件褐色衣裳,带条红绳缀玉的手链即可,他会将你带去见那个伙计。” 康剑明白了:“……咱们这是,绑架和囚禁。” “你若觉得那伙计可怜,受此无妄之灾,可带些医药费过去。以及,问话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夏昭衣淡淡一笑,“出去的伙计一夜未归,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的当铺掌柜便定坐不住,要么增派人手去找人,要么亲自去,不论如何,你往这火里再添几把柴火,让它烧得更旺。” “好,”康剑点头,“那么,那个伙计要怎么处理?” “待五日后,给仇都尉寄去我标注好字迹的书信,再令人把这伙计放在官衙门口。其余便不用我们担心,这伙计绝对不敢告诉别人他出卖过什么。” “看来,姑娘在信上对这伙计这几日的失踪做了安排。” “一个养家糊口的小伙计罢了,”夏昭衣声音变低,“我不喜影响旁人的人生,也不喜随意将无辜之人卷入,但遇上一些事情,原则难免会破,便让他回去他原本的人生。” 康剑笑起,认真道:“阿梨姑娘,你尽可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信件,还有后面可能出现的变故和突发情况,我会随机应变!” “好,”夏昭衣也微笑,“多谢了。” 851 气人的事(补更5.28) 入夜的雪终于变小,在阶前庭前,絮絮飞缠着。 牧亭煜在两个美姬的搀扶下,醉醺醺自前堂出来,抬眼看向院中所立数人。 李骁正在和蔡和先生他们说话,他的双手抄在胸前,一袭玄色单衫,非常的薄,因而显得衣衫下面的肌肉紧绷,张力十足。 觉察牧亭煜的动静,男人们回过头去,便见榉木花月的庭灯中,玉冠锦衣的贵公子醉的衣衫不整的模样。 李骁暴躁皱眉,一脸厌恶。 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刘蒙先生上前说道:“世子,明日便要整军出发,怎现在喝醉成这样。” 牧亭煜一双好看的眼睛眯起,朦胧打量着刘蒙先生。 “哦,是你啊。”牧亭煜打了个酒嗝。 “钱公子呢?” “他,搂着两个美人上楼去了!嘿嘿……” 李骁怒沉了口气,朝另一旁看去,背对着他们。 刘蒙先生笑容尴尬:“这大军要出发了,如此,不妥吧?” 牧亭煜又一个酒嗝,仿若站不住了,往身旁的美人靠去。 好在他个子矮,重量一倾,美人完全接得住。 “不是我要喝的,”牧亭煜抬起手比划,“是钱兄,那个无酒不欢的钱远灯,他非得要我喝的!” “世子看来真的醉了,”刘蒙先生看向两旁的美人,“你们将世子扶去楼上,好生伺候。” 美人娇滴滴福礼,应声说道:“是,大人。” “对对,伺候!”牧亭煜笑嘻嘻地说道,整个脑袋往美人身上靠去,“就这样伺候,软乎乎的。” 看着他一脸不正经,被两个美人往楼梯扶去的模样,蔺宗齐皱眉说道:“平日这样便罢了,明日大军就要往佩封去,他还是这样!” “马车可以休息,”蔡和先生说道,“他们大约是想在马车上睡。” 李骁寒声道:“由着这种人跟着我们,未出师,已先不利。” 房门被轻轻关上,牧亭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双醉眼望着床顶的幔帐。 屋中自设浴房,美人伺候他脱靴,脱袜,抬手放上他镶着玉翡翠的腰封,正欲解开,被牧亭煜抓着手,往一旁推去。 “按摩,”牧亭煜醉醺醺地说道,“腿和脚。” “是,世子。”美人乖乖照做。 牧亭煜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目光看着幔帐,依然还是醉着的,但眼睛里面的光很明亮。 酒是真喝,但没喝多少。 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娇美人儿,他也想要,但明日大军要出发,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两个美人的手劲拿捏得非常好,不轻不重,按压着的触感很是舒服。 按着按着,牧亭煜的脚忽然抬起,朝一个美人踹去。 力气不大,但美人猝不及防,惊呼着往后跌去,美眸讶然地看向牧亭煜。 牧亭煜“哈哈”笑了起来。 “世子~~”美人娇嗔。 牧亭煜从床上爬起,靠往床榻内侧:“来!” 两个美人于是爬过去。 “你们给我说说看,你们平日里最恼火的,都是些什么事呢?”牧亭煜问。 “恼火?”一个美人眨巴眼睛,“世子说得,是什么呢?” “惹你们生气的,气得想打人,不对,是想杀人的。” “怎么会呢,妾身脾气性格向来温婉,从来不会有想杀人的念头呀。” “滚滚滚!”牧亭煜将她往外边推去,懒得废话,看向另一个,“你来说!” 这个美人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想了想,说道:“上个月,李裁缝给我做得衣裳,答应只做我这么一件,结果他做了件一模一样的,卖给了另外一个姑娘,价格还比给我的那件便宜整整三钱。” “这样,”牧亭煜拢眉,“嗯,的确可恨,还有么?” “有呀,真要说起来,可多了呢。” “来,”牧亭煜兴趣颇为浓厚,“再说几件,越气人的越好!” “若世子要听得是这个,那奴家这里也有。”被牧亭煜推走的美人不服输,贴了回来。 “好好好,”牧亭煜的手贴回这美人的腰上,“你也说,多说几件!” …… 李骁等人回到前堂,酒局已散,数十个伙计正在收拾满堂狼藉。 空气里的酒味和食物的油烟味让李骁颇觉不适,但眼下毫无睡意,即便回去楼上,也是干躺着发呆。 想要去外面走走,但是留靖府过分冷清,街上几乎没人,去了也索然无味。 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说着话,抬头见到李骁站在门内,蔡和先生走去:“少爷。” 李骁抄着手,冷冷道:“这些年,甚为怀念当初京城的长街灯火。” “他日定还会再见盛世!” “嗯。”李骁应了声。 外面这时走来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 瞧见门内站着的李骁和蔡和先生,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们,再朝门内看去,不知要不要进。 “何人?”李骁问道。 “找人。”中年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底气不足。 “找谁?” “找……掌柜的。” “何事?” 中年男人打量他们,嘀咕道:“罢了,我不找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很匆忙。 “站住。”李骁沉声道。 中年男人没理,脚步变快。 李骁抄起门口高脚梨木方几上的盆景砸了过去。 结实的底座让中年男人的脊背几乎要被砸断,摔在雪地上惊呼惨叫。 李骁的两个近卫闻声而出,立即上前将中年男人抓来。 “我问你,”李骁声音阴冷,“你是何人,你找掌柜何事。” 大堂里的伙计早已停下,好奇望着外头。 掌柜的和账房先生从后堂赶来,便见中年男人被两个近卫抓着,摔往地上。 中年男人痛得站不起身,哇咧咧喊着救命,以及小的不敢了。 见到掌柜的,中年男人抬手,招呼示意掌柜的救他一把。 李骁朝掌柜的看去:“认识?” 掌柜的大气不敢出:“认,认识……” “你找他何事?”李骁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哭道:“没多大的事啊!” “那你见我便跑?” “爷你生得英伟,我等小老百姓,瞧见了便怕,就,就跑呀!” “胡说,”蔡和先生开口说道,“半个留靖府都知道这段时间得绕着这边走,你既跟掌柜的认识,便不该不知晓此事,哪怕你刚从外面回来,你也该留意到附近情况不对,说,你今夜趁着酒席散去过来,到底何事?” 中年男人愣愣看着他,眼泪都忘记流了。 李骁眼尖,发现他怀里揣着的信,顿时俯身,将这封信从中年男人衣中抽出。 中年男人失声惊呼,想要去夺,但被旁边的近卫压得非常死。 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封口被上了火泥印。 李骁冷冷看了眼中年男人慌乱的神情,一把撕开信封。 本以为信上内容会与他有关,结果提得只是几桩买卖。 不过这个买卖的金额数量确实非常可观,倒买倒卖,中间利润抽成,达六倍。 信的最后落款,只有一个姓氏:支。 852 互扇耳光(补更5.29) 李骁不动声色将信看完,递给蔡和先生。 蔡和先生比他要更持重沉稳,面淡无波的看完,抬头看向李骁。 李骁轻轻点头,朝地上的中年男人看去。 “是,”蔡和先生应道,而后对那几个近卫说道,“将此人带上楼来。” “别别别!不要啊!”中年男人忙说道。 掌柜的和账房先生瞪大眼睛,他们还没看到信,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来,有东西被李骁和蔡和先生截胡了。 蔡和先生跟随李骁上楼,心潮越渐澎湃,有些压不住喜色。 六倍利润,相当一笔财富了,而且看信上内容,这个利润还有许多可以压一压的空间。 他们当前最缺的便是银两,归禾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而李据弃京,退至河京后,京畿道南下那方圆千里,全部都是宋致易的地盘了。 这里面,也包括他们建安王府的产业。 如果能吃下这一笔买卖,赚它一笔,军需上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中年男人被近卫抓进房间,蔡和先生喜上眉梢,低声说道:“少爷,此事便交给我,少爷先去睡。” 李骁朝屋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看去。 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中年男人扭头看来,神情惊恐,眼角仍有眼泪。 “他被吓坏了。”李骁淡淡道。 “此人性情好对付,如果不是沉不住气,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客栈找掌柜的,也不会在少爷几句问话下便逃走。” “我去休息。”李骁说道。 “嗯。” 本要去浴房沐浴的牧亭煜,此时蹲在房门前,耳朵就贴着门上。 中年男人挨了李骁那一下砸,痛得嗷呜大叫,隔街估计都能听到。 牧亭煜本想听听发生了什么,结果李骁和蔡和先生竟把人给带上了楼。 过去好半响,牧亭煜只听到李骁回房,然后蔡和先生也回房的动静。 两个美人杵在屋中,不敢吱声,就那样看着牧亭煜。 牧亭煜还在听,耳朵都快压扁了。 最终,牧亭煜放弃。 抬眼见到两个美人干巴巴站着,牧亭煜一个恼火,伸手指去一个:“你抽她嘴巴!” 被指着的美人一愣:“我?她?” “换你!”牧亭煜对另一个人叫道,“给我打她,不打她,就她打你!” 另一个美人一愣,看向同伴,顿了顿,扬手打了过去。 “靠!没吃饭吗,这么轻!”牧亭煜暴怒,对挨打的那个叫道,“给我打回去,越重越好!” 于是挨打的美人忍着泪光,抬手打了回去。 就这样,两个美人在牧亭煜的指令下,你一个耳光,我一个耳光,彼此朝对方的脸上用力扇去。 大军集合,是在隔日卯时。 牧亭煜和钱远灯打着哈欠,身着一身华服,坐在步辇上被抬出城外时,李骁的兵马已整装待发。 前前后后,共有八千多人,听上去不多,但看上去非常庞大,银光亮甲,指着天的长枪头一片密密麻麻。 牧亭煜一脸没睡好的样子,从步辇上来,和钱远灯朝李骁走去。 “小郡王早,”牧亭煜咧开一口白灿灿的皓齿,“我本来是要坐马车的,但想着你们骑马或不行,在外抛头露脸,风吹雪打的,我们便临时换了步辇,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李骁站在坐骑旁,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钱远灯没有牧亭煜这么爱去热脸贴冷屁股,他只想给这个李骁一个白眼。 区区八千人,在钱远灯眼睛里面根本不够看。 钱远灯的父亲钱胥天,镇国大将军,号令六军,那是十万二十万的大兵马。 千军万马全听我父亲一人之令,何等威风,你李骁,算个屁。 李骁的冷漠,牧亭煜没觉得半点尴尬和不自在,依然嘻嘻哈哈,带着钱远灯回去步辇。 同时牧亭煜悄然在附近找了一圈,没见到蔡和先生。 他几次确认,当真不见此人。 一直到大军出发,朝西北而去,牧亭煜都没有见到蔡和先生出现。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牧亭煜暗下决心,他非弄清楚不可。 李骁一骑当先,走在兵马最前面。 跟随他多年的近卫叶俊拍马上前,很轻很轻地说道:“少爷,你看。” 李骁随着他所指,回头朝右手边看去。 军队外头,一辆马车缓缓走来,刚才还说要有难同当的牧亭煜从步辇上下来,上了马车。 不止是他,钱远灯也跟着上去了。 而且不是什么朴实无华的马车,而是所谓公子哥们的宝马香车。 “车里有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叶俊说道。 李骁气得面皮发紫,握紧手里的佩刀。 “少爷,太可气了。”叶俊又道。 “蔡和先生让我忍,”李骁淡淡道,“我便忍。” “嗯。” 车里一共两个美人,都是今早新来得。 一个依偎着钱远灯,一个缠着牧亭煜。 牧亭煜不时逗弄着美人,笑声全是她传出来的。 钱远灯那边便没这么欢乐。 昨夜钱远灯喝得太多了,醉醺醺的,但偏偏喝得还是药酒,那股劲一上来,他跟那两个美女玩了一晚上。 现在钱远灯根本没力气,看到怀里依偎着他的美女,甚至还觉得腻味。 看钱远灯疲累地支着额头,牧亭煜吹了声口哨:“钱兄,你昨晚虎精大泄啊。” “这次赶路,得多久?”钱远灯闭着眼说道。 “这我不知,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咯。” “不是去打仗的,对吧。”钱远灯迷迷糊糊又道。 “哎呀,打仗呢。”牧亭煜旁边的美女故作害怕地说道,朝牧亭煜怀里又靠去几分。 “小乖乖不怕,”牧亭煜哄她,“不打仗的,咱们就是去附近绕一圈,走一圈,能吓一人是一人,不打仗,不打仗。” 钱远灯翻了个白眼,脑袋一歪,干脆呼呼大睡,养精蓄锐。 牧亭煜看着他这睡相,顿然笑了,心情一好,怀里的美人便被他抱得更紧。 还嫌不够,牧亭煜抬手招来钱远灯身旁被冷落的美女,让她来自己身旁坐。 他便左拥右抱,被两个美女争着在取悦献媚,好不快活。 853 郭家兵马(一更) 说是去附近绕一圈,走一圈,能吓一人是一人,但实际上,这附近一带实在没有什么可逛可看的。 离这最近,最可去的,只有富庶江南。 像佩封那样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夺下来反而倒霉。 人人说佩封是战略要塞,它的确易守难攻,但这也是它的弱点,因为夺下来便舍不得放手,这是自己为自己抢了一个牢笼。 一个人人都缺衣少粮的兽场,你不走出这个舒适牢笼去掠夺杀戮,那么你只有被灭亡的份。 牧亭煜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李骁跟他的想法会一样,但牧亭煜没能想到,李骁带着数千兵马,于五天后在佩封东面的桃山渡停了下来。 八千兵马在南边校场上安营扎寨,来自北方天空的风雪被桃山渡的群山古林所遮挡,这一整片丘陵比其他地方都要温暖。 一日一夜过去,不见李骁要动身,这些时日吊儿郎当,故意对李骁不理不睬的牧亭煜终于按捺不住,和钱远灯一起寻去,却发现洛祠中的李骁和左右手下正在行军图上研究如何对付佩封。 洛祠里宽敞明亮的灯火照着行军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细小标注,让牧亭煜头皮发麻。 他确认对方不是故意做样子给他看,而是认真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钱远灯上前,“你们要攻打佩封?此前说得明白,咱们是南下!” “此前不是说,也不去打南边么?”刘蒙先生说道,“当时所说,令我们在故衣附近周省游走即可。” “那为何要打佩封?”钱远灯怒道。 “想打就打。”李骁开口说道,语声冰冷。 钱远灯一掌拍在舆图上:“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在这胡作非为!让你从归禾出来,不是要你来打仗的,你要将我们的行军安排全给毁掉吗!” “莫气莫气,钱公子,”刘蒙先生和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到这了,又有能打的资本,为何不打呢?” “你懂什么叫大局?”钱远灯怒斥,“没眼界,不识相的山野村夫!轮不到你在这里对我说话!” 刘蒙出自东南越岭的闭塞渔村,即便大乾并不如前朝那般看重出身门第,但就谋士门客而言,山野来的和书香门第,或名门学府所出的,天然上便存在着高低之分。 刘蒙在李骁身边虽同样被敬,但器重程度远不如蔡和,便是这个原因。 拿出身攻击人,刘蒙的笑脸很难再挂得住。 “啪!” 李骁踹开身旁的椅子走来。 蔺宗齐和叶俊忙拦他,钱远灯后退,被李骁一把揪住衣领。 “你算什么东西!本郡王姓得是李,钱胥天这么多儿子里,就你这混账最不中用,你跑我跟前来狗吠?!” 李骁力气大的惊人,钱远灯被他勒着毫无办法,又被他朝地上摔去。 洛祠的地面皆是硬朗方砖,撞得钱远灯眉眼拧成一团。 牧亭煜站在门口,一脸被吓坏的样子,不敢上前。 “少爷!”蔺宗齐等人叫道,唯恐李骁又动手。 叶俊则上前去扶钱远灯。 钱远灯用力甩开叶俊的手。 “滚!”李骁冲地上的钱远灯叫道。 洛祠外面的守卫兵全听得到里面的动静,钱远灯的随从进去将钱远灯扶出,牧亭煜的手下也一并护在钱远灯身旁。 牧亭煜走在人群最后面,出来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下,看着前边钱远灯狼狈的背影,同时能够清晰感受得到后面李骁的杀气。 挺好的,牧亭煜脸上的害怕神情仍在,心底却在雀跃。 虽说李骁能忍他们这么久,超出他的想象,但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沉稳,这不就动手了么。 只是,李骁要打佩封这件事,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牧亭煜半点都见不得这支八千人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的损失。 钱远灯看不上这八千人,但对牧亭煜而言,这是笔巨大的财富。 以及,李骁这都要对佩封动手了,怎么还不见他身旁那个蔡和先生的人影。 过去了这么多天,这个谋士先生跑去了哪? · 敲门声很轻,但很有规律地响了五声。 蔡和先生身旁的小随从立即前去打开房门,屋外敲门的二人快速进屋,房门再度被关上。 抖去一身风雪,二人将信件拿出,一共六封。 蔡和平常最关注的大平朝局势眼下被他暂搁一旁,他飞快拆开一封信,最快速度读完上边的文字。 文字到底有限,蔡和凝眉,抬眼看向书案前的二人。 他们才接过小随从递来得热茶,一人开口说道:“这位支老爷非常可怕,他此前是个无名小辈,便是靠战争发得财,短短五年时间里迅速撅起,成为了西北一大富商。” “此人经商手段与旁人不同,”另一人说道,“他愿意让利,他自己抽取薄弱利润,将大头让给同伴,所以很多人愿意和他合作。生意往来之人变多,哪怕薄利,积少成多,也是巨富。” “与薄利多销,倒是异曲同工。”蔡和先生说道。 “嗯,此前他来者不拒,只要有生意,便都可做,近些月在选合作伙伴一事上,眼光变得刁钻了,所以我们此次要想拿下他的生意,很难。” “但只要一开这个局面,后续便会容易,”另一人补充,“是个长期财路。” 蔡和先生抬手捋着胡须,没有说话,顿了下,他抬手打开其他几封信。 一封接一封看完,他的脸色越发凝重,忽的,将信纸按在书案上。 小随从刚过来,正欲将他已经凉了的茶水换掉,见他模样,不安地问道:“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醉鹿郭家暗派了一支千人兵马,去了留靖府。” “这!”小随从愣道,“咱们的兵马才离开留靖府,郭家这是做什么?” 主要是,他们还得回去。 留靖府可用作战备补充,他们在故衣佩封寿石三大州往来,并且李骁一直想要对佩封动手,不管最后如何,都需回留靖府休整大军。 如果郭氏兵马在这个时候去留靖府,势必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郭家不会无缘无故出动这么多人马,”蔡和先生肃容说道,“去留靖府,为什么?” 854 是大东家(补更5.30) 醉鹿郭氏,在乱世前后,一直与世无争。 所谓千年望族,名誉尊荣来自这千年,与此同时,行事也会越发谨慎,唯恐这千年的传承断送在自己手中。 故而,他们的敏感胆小和自我保护之强,远胜旁人,便少了那一份狂野的胆气。 这些年,醉鹿只出过一次兵马,便是去华州围堵沈冽。 数年前去江州接郭兆海回醉鹿那一次,甚至都不算是出兵,只是派暗卫们悄然前去接人而已,人数及规模与华州双坡峡一战截然不同。 所以,这次所出兵马,蔡和最先想到的,是否也同沈冽有关。 新送来的茶水渐渐变冷,蔡和握着茶盖,轻轻在茶盏上磨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下局势还未明,郭家不会那么轻易便站队,”蔡和沉声道,“任何一方兵马,醉鹿都绝对不会大动干戈,除非,是沈冽。” “这是个什么道理?”小随从不解,“对付外人畏畏缩缩,对付沈冽反倒增派兵马?” “嗯,他们笃定沈冽不会下死手。” “可是数月前,沈冽还带人闯了郭府,将那几个舅舅的手指都给砍了呢。” “只是手指,又不是脑袋。”蔡和说道。 书案前的一人说道:“蔡先生,此次郭家的行动非常小心,若非我们还有人留在留靖府,恐怕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兵马过来。” 蔡和点头:“他们应也不知我们在留靖府,否则他们不会带这么多兵马前来,不管是敌是友,两军相见,都不是利事。” “若是要对付沈冽,那么沈冽现在在何处?”另一人若有所思道。 “不是说,在探州吗?”小随从说道。 蔡和看他一眼,手中茶盖落在茶盏上,盖得严实密缝。 “速派三人,暗中跟随郭家这支兵马,”蔡和很快做出决定,沉声说道,“不论他们去哪,都要及时掌控动向。” “是。”书案前的二人应声。 小随从想问为什么要跟着郭家,不论郭家还是沈冽,似乎都不在小郡王的计划之中,但小随从又怕自己话太多,只能忍下。 其余几封信,有说横评的,有说宋致易的,蔡和看过只作大致了解,因为离此地很远,暂不用顾虑安排。 将信推去一旁,他看回身前账册上。 当务之急,还是得拿下支先生的这笔生意。 这个支先生,要么今晚,要么明天,就要到寿石了。 · 太过晦暗的天光,分辨不清是什么时间,江渚上早早点了渔火,一盏一盏,染在将凝未凝的十里江面上。 游子庄渡口上的铺子关了大片,杨富贵自马车上下来,敲响一间铺子的大门。 铺子用得是着红漆的板门,漆色非常新。伙计在里头问是谁,杨富贵报了大东家,伙计并不信,去将吕庚请出来。板门一卸下,见得站在马车前的少女,吕庚喜不自胜,连声喊着“东家”,将少女迎进屋去。 冯耀农对完账便早早去卸下,听闻大东家来了,赶忙穿衣赶来。 少女坐在宽敞的大堂里,手边一盏热茶,眉目带笑,安静听着吕庚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铺子的经营。 账房先生抱来几本厚厚的账册,店里的伙计们也被陆续喊来。 当初夏昭衣离开前要他们招十个伙计,十个打手,如今伙计打手,站得多达六十人。 待人都齐了,吕庚让他们站好,男人女人们像是军训一般站得笔直庄严。 “给大东家问好!”吕庚下令,一脸严肃。 “大东家好!”数十人齐声对少女喊道。 夏昭衣正翻账本,“呃”了下,看向吕庚。 “认清我们大东家的眉眼,画一样的仙人儿!”吕庚又道,“今后若是见到我们大东家,该如何说话?” “见过大东家!”数十人继续齐声。 杨富贵和李满坐在夏昭衣另一边,看着这个架势,不知怎的,他们觉得自己也跟着神气了起来。 夏昭衣失笑,对吕庚说道:“别了,不必如此,散了吧。” “必须要让他们认一认我们的大东家是什么模样的,”冯耀农说道,“我们都对大东家忠心耿耿!” “对,乱世流离,我们这数十人全赖大东家才能得此一屋安然!”吕庚说道,“大东家,不是我们夸大,您于我们真的如再世父母!” “我们对大东家忠心耿耿!”数十人再一次齐声说道。 喜当爹娘的夏昭衣并不是很适应这种场面,沉默一阵,她说道:“……既然如此,认过之后,便散了吧。” “好!”冯耀农应道,看向那些伙计,“睡去睡去,大伙儿都睡觉去吧!”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重新开灶的厨室也将满桌的佳肴准备妥了。 吕庚边领夏昭衣过去边喜道:“当初大东家离开前要我们将隔壁那间铺子盘下来,如今左右两边都是我们的,现在三个铺子一并打通,重新布了格局,所以这大堂才如此宽敞。” “你们也太厉害了,”杨富贵忍不住说道,“盘子做得这么大!” “不是不是,”冯耀农不好意思道,“当初东家买下这铺子交给我们时,我们经营得并不好,亏的厉害,是衡香的王总管派了几个管事过来帮我们,还给我们拉来了数十个大订单,我们这才喘过气来。” “对了,东家,除了左右两边的铺子,青山岭山脚那边的客栈,还有东治钱庄旁的,我们也打算盘下来。”吕庚说道。 “你们自行做主。”夏昭衣笑道。 “啊!”冯耀农忽然一拍脑袋,“对了东家,你来得正好,下午才到的一封信,恰好可以给你。您先吃着,我这就去取。” 看着冯耀农跑走,夏昭衣问吕庚:“何地来得信?” “是之前东家特意叮嘱过的,”吕庚坐下来说道,“松州扶上县的。” 夏昭衣眉心轻拢,点点头:“好。” 冯耀农将信取来,信封一角所写,果真是柳叔的。 “松州戒严,加之冬日雪路难行,所以此信虽然是今日送到,但离寄出来肯定有些时日了。”冯耀农说道。 855 谁敢惹我(补更5.30)↓ 我觉得这章很有意义(或也=异议) 信上内容与什么有关很好猜,虽说夏昭衣心理素质惯来强大,但难免会影响胃口。 她没有急于打开,将信放置一旁。 杨富贵和李满吃东西很凶,雪天不好行路,赶了数日的马车,风餐露宿,天寒地冻,二人都被饿坏。 吕庚和冯耀农在旁陪着,伙计也给他们添了碗筷。 在准备用饭菜前,已经熟知夏昭衣饮食习惯的杨富贵特意令后厨用小碟子新添一套菜式。 夏昭衣从来不和人共用一盘菜,吕庚和冯耀农都默默记下。 他们二人吃得不多,吃饭时问及夏昭衣此次是路过还是要留下住几日。 得知明日一早便走,二人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有一事比较尴尬,虽然买了三个铺子,连带地契都收了,但他们人手太多,房间本已不够,临时腾出一个并不像话。毕竟怎么能让大东家睡别人睡过,且来不及清洗的房间。 所以,只能去客栈了。 “客栈也无妨,那客栈我住过,”夏昭衣说道,“不碍事。” 吕庚皱眉,语声有些烦闷:“近来来了几个军官,也住在那客栈,若是遇见,多少会有些……” 杨富贵和李满也皱起眉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的身手,杨富贵是见识过的,在场诸人里面,他最清楚惹谁都不要惹她。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那些军官肯定更不知道。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正值芳龄,冰肌玉骨,身材曼妙的气质美人,谁能不动点心思。 更不提,还是有权有势的军官,那还了得。 杨富贵倒是不怕少女被欺负,而是怕麻烦,以及,他们现在不是四处飘零的游侠,铺子就在这呢,和尚走了,庙还留着。 “对了,”冯耀农说道,“东家,我有几件干净的衣裳,尚还未穿过,不然你将就下,换个男人的身份去投宿。” 夏昭衣双眉轻皱:“为何换个男人的身份。” “年轻女子的话,多少有些不便……” “没有不便,”夏昭衣摇头,“便就这样去。” “阿梨姑娘,”杨富贵小声说道,“那些当官的,手里有点权势就胡来,而且不一定是他们想要胡来,而是看中你,想要将你送给他们头上的官儿胡来都有可能。” “是啊……”李满也应声。 “如此,我去取衣裳?”冯耀农说道,便推开椅子起身。 “不必,”夏昭衣叫住他,“我不换。” “阿梨姑娘……”杨富贵有些着急。 偏厅里的男人们也都看着她。 夏昭衣沉了口气,厉声说道:“杨富贵,你知道我的身手。” “我是知道,那些军官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 “但是,如果连我这样身手的人都躲着他们,一味退让,那其他女人若不慎碰到他们,是不是就更加只能由着他们欺负,凌辱,带走胡来,或者送给上头的人胡来了?”夏昭衣打断他。 杨富贵一愣。 偏厅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有这样的身手,为何还要躲?”夏昭衣不能理解,“那我练这一身身手出来,是做什么的?” “这不是想着,有些麻烦,能让便让嘛……”杨富贵声音变弱。 “他们不是麻烦,”夏昭衣寒声道,“我才是麻烦。” 说完,夏昭衣眉头皱得更深,缓缓道:“杨富贵,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 杨富贵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我知道的,你是阿梨姑娘……” “当初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的邪童,敢拦李据御驾,敢跟宋致易叫板的阿梨,为何在你眼中,需要躲避一个借宿客栈的小小军官?我是白活了一场吗?” 满厅噤若寒蝉,无人敢吱声。 夏昭衣搁下筷子,拾起信封起身:“我去看信。” 杨富贵和李满跟了她这么久,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这还是头一次,他们见着她发火。 一旁的吕庚和冯耀农便更不敢说话,唯一庆幸得是,刚才的火力全由杨富贵一人吸引过去了。 几个男人,还有旁边留下来的两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懵和不知所措。 “咱们,明明是为了大东家好……”李满很轻很轻地说道,打破沉默。 吕庚和冯耀农朝他看去,没有接话。 杨富贵是最无助害怕的,他的筷子早已放下,没有半点胃口了。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他不由又去想,长年跟在夏昭衣身旁的支长乐和老佟,他们遇到这个情况会怎么处理。 糟糕的是,他跟支长乐和老佟的接触也根本不多…… 一顿本该其乐融融的晚饭,变得食之无味,吕庚身为大掌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僵局,低低道:“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东家。” 其余人都没吱声。 夏昭衣坐在大堂里面刚才所坐的位置,正在看信。 她的神情依然还是严肃的,少女的脸若不笑,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场便显得格外疏离冷漠,更不提,眼下还如此严肃,威仪到令人胆颤。 “东家……”吕庚小声说道。 夏昭衣目光留在信纸上,淡淡道:“你们,太傲慢了。” 啥?吕庚眨巴眼睛,怀疑东家说反了。 哪怕没说反,可是,不是为你好么…… “我的气已经消了,”夏昭衣又道,“待他们吃完,觉得可以休息了,便随我一起出门去客栈吧。” 吕庚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吕庚回过头去,是杨富贵。 身材高大的男人,原本饿得很瘦弱,这阵子跟着夏昭衣养了不少肉回来,神情模样则很怯,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朝他看去:“吃饱了吗?” “嗯。” “李满呢。” “我不知道,”杨富贵小声说道,“阿梨姑娘,我能否请教个问题。” “你说。” “如果刚才那情形,换作支长乐和老佟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 夏昭衣摇头:“支大哥和佟大哥若在我身旁,刚才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对我提那些建议。” 杨富贵一愣。 “他们想得,从来不是我会不会惹上谁,”夏昭衣说道,“而是,谁敢惹我。” “大东家,”吕庚弱弱道,“我们终究,是为你好。” “趋利避害是对的,”夏昭衣朝他看去,“但我拥有可以一抗的能力,为何还要退让?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说你们傲慢了么?” 856 五页书信(一更) …… 吕庚还是没能明白。 他始终觉得自家东家才是那个傲慢的人。 不过,吕庚又觉得东家这一股傲慢的劲让他很痛快。 狂妄,嚣张,同时因她个人说话的方式和清冷气质,这狂妄嚣张又变得克制,有礼。 大东家,她当真是一个妙人。 李满吃完过来,夏昭衣仍在看信,吕庚和杨富贵在一旁思考人生。 吕庚这才想起,他得先去安排客栈的事,同夏昭衣提了一下,转身出去。 李满见夏昭衣依然没有男装的打算,想了想,转身去后院,让冯耀农帮忙准备几把锋利的刀,再令他去招呼那些伙计们,先都别睡了。 “真要动手啊?”冯耀农低声道。 李满是王丰年特意选来得车夫,他跟在夏昭衣身旁并不久,且一路都在赶车,不确定夏昭衣会不会真的动手。 但不论如何,做个后手计划总是应该。 “且看吧。”李满说道。 冯耀农更怕了,这般安稳富贵的日子若没了,那还了得。 “怎么?”李满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愿意?” “呸,”冯耀农唾道,“大东家要真出事,我们也得死在大东家前头!” 说完,他立即去作安排。 吕庚派出去的伙计在客栈打点好后回来,吕庚去到夏昭衣跟前细声说道:“东家,客栈好了。” 一共只有五页的书信,夏昭衣来回看了数遍。 她抬眸看向吕庚,反应似有些迟钝,点了点头:“嗯。” “东家,你可还好?”吕庚关心问道。 “我没事。”夏昭衣的目光看着手中信封上的落款,眉目仍凝重。 柳河先生是个用词省事之人,能十个字说清的话,他绝对不多加一字。 足足五页的信,全与风清昂有关。 在学接生之前,柳河先生便在医术上有所追求与研究,后因接生而更为闻名,吸引了诸多名医往松州寻他。 其中一人,叫风过桥。 柳河先生的那些藏书,并不是风过桥留下或相赠的,而是风过桥的学徒忘在了柳河先生家中。 柳河先生让那时还年幼的柳勇收起,后来渐渐的,父子俩都将这些书给忘了。 不过这些年,风过桥和他的学徒也一直没来寻。 风过桥自称惊河人,喜好四海游走,他的学徒叫小刀,那时风过桥约五十岁,学徒十六七岁。 如今过去快三十年,柳河先生信上称,他恐这风过桥已不在人世。 这段时间,他问过一些过往老友,若非经他提醒,那些老友恐也忘了此人。 也就是说,这三十年里,风过桥没有和他们有半点往来。 其中有一位故人,他在信上说,他确认风清昂和风过桥就是同一人。 他三十五年前在晔山见过风清昂,后来去拜访一位老友时,风清昂也在,老友介绍时说起,他叫风过桥。 虽然改了名字,添了胡子,修了发式,还画了几颗痣,甚至连眉毛都做了更为粗犷的处理,但他那双手,着实好认。 不过对方如此乔装打扮,这位故人不好揭穿,就当不知情。 柳河先生在信上也着重提到风清昂的那双手。 干净,白皙,指骨分明,较女人更为秀气,以及,略显畸形。 因为他的手指非常修长,超出了正常比例。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此人非常爱惜双手,轻易不使用手指,全赖身旁的小刀处理各类事务。 吃饭夹菜,也要小刀夹到他碗里,他才勉强动一动手指,喂入自己口中。 五十岁的年纪,手却嫩如十六七岁的玉葱少女。 最后,柳河先生提到,那时风过桥带徒弟在他那做客三天,年岁太悠久,他只能依稀记得,对方对紫河车非常有兴趣。 紫河车,便是人类婴孩的胎盘,而柳河先生恰是接生的。 不过柳河先生又道,对方只是有兴趣,并未如其他人那样,提出非分要求,让他将紫河车带出来售卖。 毕竟因紫河车而寻上们找他的人,着实太多。 夏昭衣记得,师父当初在元禾宗门上解剖那具女童的尸体后说,他是三十年前受好友所邀,去了晔山,在晔山上见过这位风清昂, 事后许多年才得知,此人有多恶。 所以,风清昂的改名换姓,或与此有关? 那石柱中的女童,若当真和她一模一样,那么极有可能和这个阿梨是孪生姐妹,岁数必然也一模一样。 以女童去世的年龄去推断,风清昂至少六七年前,还是活着的。 当然,未必便真是风清昂,他的弟子可能也继承了他的恶趣味,或者,看过他的书的人。 这就是当初夏昭衣极其厌恶风清昂的原因,此人不仅自己为恶,还在传播,散播着恶。 五页信纸,内容非常多,也可见柳河先生做了大量的调查。 松州扶上县的局势有多严峻,夏昭衣非常清楚,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柳河先生想要寄信收信,是一件可能将自己的性命都给搭入进去的事。 此份情谊,重比黄金。 收起信,夏昭衣心情沉重地装入信封中。 吕庚和冯耀农虽然将生意做得大,但谨遵王丰年的吩咐,非常低调。 故而,游子庄渡口这一片,压根无人知晓左右两间铺子,如今也归了他们。 但吕庚派来得伙计这次出手非常大方,直接给了九钱银子,要求准备三间上房。 掌柜的料定铺子里来了贵客,亲自迎出门,一共只来三人,走在中间的少女一袭红色白绒斗篷,眉目有几分深思,掌柜的越看越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边六个士兵各咬着串烤肉经过,随着掌柜的目光,朝来人看去。 杨富贵和李满顿时提起浑身戒备。 李满的手在袖中里边按上了刀把。 六个士兵停下脚步,目光在少女脸上移不开。 夏昭衣有所感的,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掌柜的回身冲这几个士兵问好,问军爷们吃得可好。他笑得恭敬,暗中淌了满头的冷汗。 却见为首的男人看着夏昭衣,忽的往后面退了一步。 “……军爷?”掌柜的问道。 领头的小军官没说话,依然望着夏昭衣。 夏昭衣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缓,至跟前后上下打量这士兵,眉梢轻轻扬了下。 “见过姑娘!”领头的小军官忙道,“姑娘,可还认得小人?” “认得,”夏昭衣冷冷道,“在我没将你踢下江前,滚。” 857 害过沈冽(补更5.31) 此话一出,不止这名小军官后的士兵和客栈掌柜,夏昭衣身后的杨富贵和李满都吓了一跳。 虽说夏昭衣今夜心情确实不佳,但她即便发火,都颇为克制。 可是现在,惯来和和气气的少女,开口便是将人丢入江里,以及让人滚。 “小的这就滚!”小军官赶紧道,“姑娘别动怒。” 小军官掉头,立即带着手下们离开,转瞬消失在跟前。 杨富贵和李满一脸懵地看向少女,掌柜的也呆若木鸡。 “他此前是左行城门郎,”少女淡淡解释,“他收人钱财对沈冽不利,我那时便想踹他了。” 不过,也正因为此人,她才惊觉有人要对沈冽下手,于是带着支长乐掉头回临宁,让她救下了杜轩。 杨富贵了然:“原来如此。” 李满不知沈冽是谁,跟随掌柜的和少女进入客栈,好奇问道:“那,那位沈冽后来如何,出事了吗?” 夏昭衣的脚步微微一顿。 “没有,”杨富贵说道,“沈郎君好好的,他还去游州找过我们。” 夏昭衣沉声道:“如果沈冽真的出事了,今日我再见到这城门郎,何止是要将他踢下江。” “不对,”说着,她自行摇头,“不是,今日都见不到他了,他早便死了。” 李满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如果啊,如果那位沈郎君真的出事了,那东家要如何对这军官?” 夏昭衣想了想,微不可见的地摇了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师父有一个不杀原则,他从不杀人,再穷凶极恶,师父都不杀。 但是她没有,虽然师父也教导她尽量少杀,慎杀,戾气不可太重,但她手上早已有诸多人命。 唯独一点,她不会虐杀。 可是,她有过这样的念头。 对李据,她有。 对陶岚,她也有。 刚才那瞬间,在假设之下,她发现,她也产生了这个念头。 如何对这军官? 千刀万剐。 夏昭衣皱眉,她当真觉得,师父要她出来这些年,她白来了。 所谓修身养性,她反而杀戾越重。 客栈还有其他军官,很难再腾出三间上房,掌柜的将夏昭衣领去上房后,不太好意思地跟杨富贵和李满说清楚。 杨富贵和李满都无所谓,只要掌柜的赶紧准备热水热汤,不要怠慢了夏昭衣。 客栈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热水的,伙计最快时间送到屋里,因掌柜有所叮嘱,所以进出时,他们非常仔细自己的目光,不敢随意乱看。 但忍不住的,眼角余光还是瞅了几眼过去,发现少女站在桌旁,双手轻轻支撑着桌子,清澈雪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桃木花摆灯。 桌上笔墨纸砚都有,还有信和大图纸。 多余的,伙计们不敢多看了。 待热水备好,伙计们退出去前很轻很轻地唤她趁热去洗。 夏昭衣回头看去,微微一笑:“多谢。” 伙计没想到她笑起来这般甜,不好意思道:“客,客官不用言谢的……” 待合上门离开,众人看着彼此,露出惊喜惊讶的夸张神情。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沐浴,她的目光从桃木花摆灯上,落回桌上的图纸。 如果不去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这些逐鹿的兵马来看,目前最有胜算的,是田大姚。 资金,田大姚够狠,烧杀掠夺,他多得是钱。 人力,四大谋士,五大猛将,还有一个为他四处奔走的聂挥墨。 后备资源,他有非常强大和凝固的人心,而且拥有足够多的兵马和占地。 相比之下,宋致易同样足够心狠手辣,且有更狠毒的晋宏康和颜青临,但是宋致易有掣肘。 他占据了永安帝都,便绝对舍不得轻易松口,更不提,他还有大后方,安江,广骓,熊池,松州。 这四大州省,是宋致易安家立命的所在,是宋致易舍了命都会去护住的故土,这就是宋致易的弱点。 同样,这也是所有世家的弱点,如醉鹿于郭家的重要,门治于安秋晚安太傅的重要。云伯中的燕南军横评军,他们的军队名称同样以地名而命。但凡世家大族,都有极其深厚的故土情结。 但田大姚,他偏偏擅长利用这个弱点。 当初田大姚的板斧一路砍向门治,将安秋晚逼得晚节不保,几近发疯。 以及田大姚发源的夜荨岭和荣江县,田大姚自己都敢灭。 不过,因他赢面大就去投靠,这是最大的不靠谱。 夏昭衣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倘若她也不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自己谋划的路线去看,她目前最应该去找的人,其实是同渡应金良。 也就是林清风的那个相公。 应金良数次上离岭,苦寻离岭尊者不得,若得知她去,绝对奉若上宾。 其次,应金良好大喜功,满朝文武都给排得满满当当,从里面随便挑选,总有那么几个可用之才。 最后,应金良性情软弱,想要谋他的朝,篡他的位,真是谋划一晚上,隔日起来就能办到的事。 但,应金良其人真是……在夏昭衣眼里,他那么一点利用价值,都不值得跑去同渡一趟。 看来看去,夏昭衣忽然笑了,她发现自己最该去的,竟然就是沈冽所去的探州。 之所以想这么多,因为她委实想不出,到底谁适合当这天下的新皇。 她从来不想改变什么世间的格局,但是,她要对宋致易动手,对李乾动手,这个天下格局,她再不想,也必然会影响。 而影响之后,天下归于谁,便也在她的思虑之中。 做过什么,都需负责,这个担当,她不得不扛。 但是这一路坐车下来,她都没想出来谁会是日后明君。 确切来说,不止这一路,这个问题是这几年一直以来的困惑。 罢了,不想了。 夏昭衣抬手脱掉外裳,走去屏风后面沐浴。 待得沐浴完,她还得写几张东西,明日交给掌柜,以及吕庚和冯耀农。 便是关于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 游子庄渡口南来北往都是人,能看到这几张告示的人将非常多。 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言语总能发挥出它最极致的效用。 隔日一早,杨富贵和李满很早便起了。 李满去收拾马车,牵去客栈。 杨富贵没有立马回来,还留在吕庚和冯耀农那。 杨富贵实在太喜欢他们两个人所过得富裕日子,尤其是昨日吕庚“号令千军”那模样,手下的伙计和打手对他服服帖帖,杨富贵着实向往。 问起他们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再问能不能带一带他赚点银子,他也想搞钱,吕庚和冯耀农皆很为难。 他们两个哪有什么发家致富的本钱,当初甚至差点要收拾行囊回战乱的老家,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全是夏昭衣给的。 而且,两个人都不算有大能,原便是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小伙计。 若不是夏昭衣买下铺子当天,直接让他俩做掌柜,硬生生把他俩往高处抬,现在,他们绝对没有这般成就。 “如此说来,阿梨姑娘当真是你们的再世父母啊。”杨富贵说道。 “哪有,我亲生爹娘待我都没这么好!”吕庚说道。 “那,你们能不能带我赚点钱,”杨富贵眼巴巴道,“我也想赚银子。” 858 未婚夫婿(一更) 钱乃万物,乃治病的良药,乃雪中的暖炭,乃一切快乐的源泉,乱世之中,金子银子更是能安家立命的根。 杨富贵满含求财欲的小眼神,让吕庚和冯耀农动容。 带他赚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东家的铺子和银子不能动。 以及,杨富贵求得是小财,但吕庚和冯耀农如今是大掌柜,小财他们已看不上,要求便求大的。 “什么是大的?”杨富贵双眸亮闪闪。 吕庚摸着下巴,想到南来北往的人中,提到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金山,银山,矿山,玉脉……”吕庚喃喃道。 杨富贵听得小心脏一颤一颤,伸手按在胸膛外。 “杨富贵!”李满的声音在后院响起。 杨富贵一场美梦惊扰:“哎呀,我得去找阿梨姑娘了,你们不论做啥,都记得给我留着位儿啊!” “你是东家身边的人,也别忘了要给我们美言!”冯耀农也忙道。 “有数有数!”杨富贵叫着,边应着外面李满的叫喊,嚷着出来了。 焦进虎除了完整的拥有枕州,阔州,凎州这三座大州省外,这些年往外还侵占了大量的城池大县。 游子庄所在的左行,便是不完整的丰原一角。 半年前,夏昭衣从东面乘船而来,如今沿着沧江堤岸南下,不再踏入宋致易的大平朝,而是换作马车,一路往阔州和凎州。 凎州的西南处,便是佩封西北面的万善关。 出了万善关,就是整个中原的大西部。 夏昭衣此次要去万善关等人,仄阳道被严格监控,全是北元的暗线和眼睛,所以暂还不知游州长道已通的西北边境大军,往来的信函或人马都会穿过西北六州的寒冬霜雪。 万善关便是必经之路,不过等人之余,夏昭衣必须要去一趟佩封。 寿石和佩封,在早年大乾舆图的官方定义上都属于盘州,不过寿石和佩封太大了,随着时移势迁,在民间有独立出来的概念。 尤其是,佩封的战略地位非常关键,黎秋平原在佩封之北,又有洞江,碧山江交汇形成的巨大渡口,所以佩封陆路水路皆畅,通东西,达南北。 早年,佩封人尤为瞧不起盘州与寿石,觉得被他们拖了后腿。但谁也没料到,最先出事,人口灭了十之八九的,便是佩封。 以及,现在在佩封称王称霸的人,是林耀。 在游州时,夏昭衣和沈冽曾就佩封讨论过,想得是将林耀引出,去对付留靖府。 但等夏昭衣在六日后离开凎州,从沿路所遇的百姓口中打听而来得,是佩封被留靖府出来的兵马给围了。 他们乘船南下,洞清湖湖边的几个村落,只留有七八十岁的年迈老人,年轻者跑得一个不剩。 往洞清湖西面,有一片巨大的坟地,杨富贵和李满跟在夏昭衣后面,穿过这片坟地,上至高山。 很远很远的大地尽头,望不到佩封的城池,但能看到夕阳的光照在西南方向的连营上。 真的有军队,而且数目不少,绝对不止五千。 在得来的信息上,没有听说牧亭煜和钱远灯是带着军队去留靖府的,那么这支军队自哪而来。 看着,也不像是李氏铁骑。 “如果这打起来,东家,有胜算吗?”李满好奇问道。 “这个回答不了,”夏昭衣平静道,“我不知这队兵马的实力,也不知佩封城中的情况。” 林耀虽然是只困兽,但困兽也是兽,更不论佩封本就以易守难攻出名。 话音落下,夏昭衣耳廓轻动,微微侧过头去。 七个男人穿过坟场,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人个头拔高,身形高大魁梧,边走边打量她,待她回过头去,男人眼中的眸光顿然一亮,脚步都停了一下。 杨富贵和李满浑身戒备,看着他们走来。 夏昭衣低低道:“我们走。” 她转身准备离开,男人高声叫道:“站住!” 隔着尚还有三十多米的距离,他的声音非常响亮,中气十足,语气极其蛮横。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你们打哪来的?”男人身旁跟随的一个胖子叫道。 李满皱眉,大掌去摸匕首。 杨富贵害怕惹事,看了夏昭衣一眼,担心会动手。 “留靖府,”夏昭衣说道,“我未婚夫婿在下面带兵。” “留靖府?” 男人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为首的男人神情变得更凶:“你是李骁的未婚妻?” 夏昭衣面无表情,心里面却因为这个名字觉得意外。 若非他提及李骁,夏昭衣甚至快要忘了此人。 实在是李骁当年消失得太快,且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偶尔听人提起,也是怀疑他是不是被建安王给软禁了。 胖子拔出刀,快步走来:“说!你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问。 杨富贵腿都在打颤了,看了夏昭衣和李满一眼,杨富贵自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你想干什么!好好说话,你别过来,别动手啊!” “老子问你们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胖子凶悍叫道,同时将衣袖往上卷。 根本来不及的回答,人就在跟前了,杨富贵脑子一热,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 准头太差,胖子看着落在身前的石头,怒骂一声,举着刀就冲了过来。 “啊!!”杨富贵大叫,又举起一块石头砸去。 李满抽出匕首冲上,胖子后面的男人们纷纷冲来。 李满想着一招致敌,但胖子看着胖,身手非常了得,李满一招根本拿不下对方,对方的同伴已冲了过来。 胖子的刀再度朝李满砍去,腿上忽然一痛,少女骤然冲来,踩着他的大腿跃起,一个跟斗跃向他后边,同时手中匕首于空中一闪而过。 胖子眼角一片猩红喷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脖颈上的剧痛,忙抬手去捂,睁大眼睛。 李满手里的匕首便捅入了他的肚子,连着两下。 胖子被李满踹倒在地,濒死前回头,看到少女杀入他的同伴,还有李满跑上去的背影。 然后,他看到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859 我们的狗(补更6.02) 杨富贵毫不客气,举起大石头砸得他头破血流,然后举着石头跟着李满后边,朝其他人砸去。 夏昭衣手里的匕首锋利坚韧,削铁如泥,胖子这些同伴虽有所戒备,不像胖子那般疏于防患,却仍不是对手。 不过夏昭衣这次没有再下杀手,她卸去所有人的武器并攻击他们的腿部,剩余的交给李满和杨富贵。 夏昭衣的最终目标,是前面见情况不对,掉头便跑的高大男人。 跌跌撞撞摔下土坡,男人慌忙爬起,便见前面五米外,少女手里轻轻懒懒地甩着匕首,冷冷地看着他。 “你,你……”男人喘着气,忽然抽出大刀朝她砍去。 手里的刀几次落空,少女的身子比泥鳅还要灵活。 后腿腹传来一麻,男人啪塔一下跪倒在地。 夏昭衣将他的刀踢远,匕首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冬日干燥,匕首的冰冷触感越发强烈,男人浑身发抖。 “你叫什么。”夏昭衣问道。 “方,方耿厚。” “是林耀的什么人?” 男人眉头紧皱,忽然咬牙,拼着一口气一把回身,朝少女抓去。 少女速度更快,一脚踹在他胳膊上,而后肘击在他背部,恰是脊椎关节处,方耿厚痛叫一声,趴在了地上。 “东家!”李满带着杨富贵追了下来。 看到狼狈跪趴在地的男人,李满上前:“东家我来!” “不必,”夏昭衣说道,冰冷的刀刃沿着方耿厚的耳朵轻划,“再不老实,便将你的耳朵割下来。” 方耿厚整张脸贴在地上,滚满了泥沙,他艰难反复地吞着唾沫,脊背早被冷汗浸透。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饶过我……” 如果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一样。 “老实回答。” “老实回答,就,就真的放我一命?” “可以。” 方耿厚吸了口气:“好,我信你,我,我是义荣王的威武将军。” “是挺威武哈!”杨富贵大惊大险之后,笑声都变朗。 “你别说话!”李满叫道。 “义荣王?林耀给自己的封号?”夏昭衣问道。 “对……” “佩封城里有多少兵马?” 这是兵家大忌,绝不可轻易说出。 方耿厚握紧了下手心,声音很轻:“二十万……啊!!” 夏昭衣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划破他的胳膊。 伤口不深,甚至都没割裂,但血是实打实的,现在所经受的恐惧更放大了这种痛苦。 “你觉得我很好骗?”夏昭衣说道。 方耿厚直接哭了,眼泪滚过脸上脏兮兮的泥沙。 “两,两万……”方耿厚哭道,“我没骗人,真的两万!” 杨富贵愣了:“这么少?” “有多少粮草?”夏昭衣继续问。 “粮草很多,这些年种了很多粮食,还有江里的鱼,每年收成都很好!” 夏昭衣扬眉。 “真的!”方耿厚怕对方不信,忙又说道,“城里养着太多兵马,王上很生气,不想养闲人,就把很多房子推倒,用来种地了!” “种城里?” “对,我们王上不敢出城,早先城里的人又被王上杀了很多,便空出许多房子出来。不过现在王上又后悔了,他说当初不应该杀那么多人的,我们现在粮食很多,可是王上不敢轻易出来招兵买马!” 这一点,夏昭衣完全相信。 佩封的确是个风水宝地,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佩封城内确实可以种出大量粮食。 只是她没能想到,林耀居然鼠辈成这样。 以及,她当初和沈冽所想,利用食物可以引林耀出来,看来不实际了,对方缺得是人力。 “那你们过冬的衣裳呢?”李满忽地问道,“只有粮草,其他东西呢?” “都,都没有,不过以前那些尸体被杀以后,王上有说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 “杀人还扒皮呢?”李满说道。 夏昭衣看向李满:“后边那几人,你将他们如何了。” “我全杀了。” “……” “放心吧阿梨姑娘,我还补了石头!绝对没一个喘气的!”杨富贵说道。 “……” 沉默了阵,夏昭衣点点头,收回匕首起身:“杨富贵,替他包扎。” “啊?”杨富贵一愣。 “去啊。”李满说道。 “谢姑娘!谢姑娘!”方耿厚叫道。 “包扎好了,你便跟着我们,”夏昭衣看着他,“我们身旁缺个当牛做马的。” 方耿厚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杨富贵和李满。 “你看什么?”李满冷冷道,“东家从没将我们看作牛马过。” “就你了,”杨富贵补充,“威武大将军。” “你以后是我们的狗了。”李满继续道。 夏昭衣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 方耿厚难以置信,追上前去:“不是说要放过我吗?” “是说饶你一命。”少女头也没回。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满说道。 方耿厚腿一软,高大魁梧的身子登时瘫在地上。 “杨富贵,”李满看向同伴,“交给你。” 杨富贵最乐意干这事儿了,上前便冲着方耿厚一脚踹去:“给我起来,还得给你包扎呢!” 方耿厚眨了下眼睛,眼泪又滚了下来,他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夏昭衣所借宿的村舍,在洞清湖西北幽静的桃林前。 桃林都谢光了,剩着一片干秃秃的枝桠。 李满和杨富贵怕方耿厚乱来,所以将他像个粽子一样,五花大绑在床板上。 从屋中出来,少女坐在湖边垂钓。 渔具是一个老人给得,银白月色落在沿岸的屋宇,平静的湖面,还有少女的背影上,万物清冷而安静。 “阿梨姑娘。”杨富贵走去轻声叫道。 “隔段时间去看看他,”夏昭衣说道,“绑得太久,他血液流通不畅,会死的。” “那便死好了,这种人不配活。” “现在还不是时候。”夏昭衣说道。 一阵晚风吹来,湖面涟漪泛开,天上月亮被变曲折,缓缓归于平静。 杨富贵和李满就这样站在少女身后,想进屋睡,但又觉得没着没落。 默了默,李满说道:“东家,佩封的事我听过一些,说是林耀把全城一半的人屠杀了……” 少女背脊挺拔,坐在湖边,像是没有听到。 “如果只有两万兵马,怎么办得到呢。”李满又道。 “入城时不止两万,”夏昭衣安静道,“他们这些年困于佩封,不敢轻易外出,最缺得不仅是衣裳,还有药。” “是了,肯定会有很多人病死。” “不过,即便只有两万,只要有刀,有组织,也不是不能办到,”夏昭衣敛眸望着湖中月,声音变得更轻,“战争和杀戮,真是残酷。” “是啊,对了东家,那这次,咱们何时去万善关?”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 “这么快?”杨富贵一愣,“那,屋里头那个呢?” “带着,他有用。” “他能有啥用呀……” 李满皱眉,胳膊肘撞向杨富贵。 杨富贵揉着自己的臂膀,感觉李满这个人着实严肃。 此前跟康剑在一起,从游州到衡香时,康剑从来不纠正他这个,那个,这李满可真是挑剔和事多…… 同一片月色下,几个男人沿着脚印痕迹,穿过巨大荒芜的坟场,在崖边找到了胖子等人的尸体。 几个男人大惊,上前去推攘检查,全都死了。 死得非常惨,身上伤口颇多,脑袋也被砸出了花。 “我去告诉马将军!”一个男人立即说道。 转身跑去准备禀报,便见将军在一行人的陪同下快步走来。 怕远处的连营发现他们,众人不敢点火。 借着月色,在疾劲寒风中,马闻泽撞见了这些死状惨烈的尸体。 “将军,不见方将军!”一个男人说道。 860 吻了一口(一更) 遍寻山野,皆不见方耿厚,最后在坟场另一边的下坡路上,有人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循着血迹,找到方耿厚在崖边的一只鞋。 马闻泽立即赶来,底下古林连片,草木虽早枯槁,但仍参天,暗影里虬枝交错,什么都发现不了。 “将军,下去找吗?”一人问道。 高崖风急,月色照入不下去,起风时乱影如鬼泣,马闻泽的眉头皱了起来。 顿了顿,马闻泽沉声道:“就算活着,也就半口气了,咱们没东西可以治得活方将军。” 旁人闻言,顿然明了。 一人说道:“而且十有八九,方将军是活不了了,那边的血干了许久,再掉下这悬崖,哪有命好活。” “还有野兽,它们闻着血迹来,说不定方将军已经……” “对。” “我看下去也是空寻一场!” 旁人你一句我一句。 “走吧。”马闻泽说道。 不过才回过身去,马闻泽想到件事,又吩咐旁人:“把上面那几个人的尸体从这扔下去。” “是!” “速度快点!”马闻泽皱眉叫道。 他没有马上离开,就站在下坡这看着已经僵硬的尸体维持着死前形态被人一具具抬下,像人形木偶一般。 心腹手下扔完一具尸体,回来问马闻泽接下去去哪。 马闻泽皱着眉头,不知道。 他出来得比方耿厚早,但几天下来,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 早年,天天想着对付佩封的是焦进虎,但这次来攻城的不是焦进虎,这些兵马从南边而来,分作三部分,最近的一支军队,离佩封只有二里。 马闻泽带着一众手下不敢靠他们太近,这么多天了,连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都没能估计出来。 唯一的发现,还是当初对方刚来便发动的那几场攻城战,交手之际可以明显感到与焦进虎的凎州兵马大不相同。 对方绝对是正规兵马,与数年前他们进攻佩封时的城中守军像极,这让林耀寝食难安。 排除焦进虎的农民起义兵,拥有这些正规兵马的,要么宋致易,要么云伯中,以及田大姚说不定也有可能。 虽然以前田大姚也是领着农民壮丁起家的,但是田大姚这些年势头太足了,说不定给他训出了这样一只正统的兵马来呢。 把尸体都扔了下去,马闻泽带着手下们离开。 便在下山路上,忽然看到远处火光大动。 “糟了!”一人叫道,“对方夜袭!” 马闻泽也大惊,忙道:“快回城!” 不过这个地方,在白日连城墙的皮都看不到,他们没马,只能靠双脚快速跑回去了。 集合迅速的兵马在连营外横竖成规整棋盘,手中长枪驻地,男人们的齐声高喝壮如虎啸。 牧亭煜掀开大帐的帘门,便见钱远灯以一个软枕盖在自己头上,两个美姬正在给他按摩捶腿。 “钱兄。”牧亭煜在行军床旁坐下,伸手去拿软枕。 “哎呀,你给我!”钱远灯叫道。 “李骁又带兵出去了。”牧亭煜说道。 “我耳朵未聋!”钱远灯暴躁地在床上一翻身,“吵死我了!” “他就是胡闹,”牧亭煜皱眉,“我也生气,他今夜同之前一样,并非是要真的去打佩封,就是想给这些兵练手而已!” 钱远灯顿了下,抬起头:“这要如何练手?练习翻爬城墙?” “不然呢?”牧亭煜看着他,“这可是佩封,易守难攻的佩封,上哪找这么好的城墙给自己的兵马练身手?而且林耀这不中用的草包,他再对付李骁这些兵马,能杀得了他几人?” “竟是这样。” “而且,”牧亭煜压低声音,“钱兄,这次我们为何喊他出来他便出来了?还不是朝廷给了军粮,他现在是用我们朝廷的钱,养他自己的兵!这兵权,他至今还没要给我们的意思呢!” 这是钱远灯最生气的地方。 加之这几日睡在行军床上,当真是脖子疼,腰背疼。 早前就说,只要在留靖府和寿石故衣一带转悠,再去牟野走上一圈,吸引注意与火力,好让李氏铁骑悄然又去宋致易那走一圈,打个劫。如同庚寅年那次,也是声东击西,八千铁骑拿下了宋致易的三万兵马,劫获了大量粮草,凯旋而归。 那次的主意,便也是出自牧亭煜。 牧亭煜是个非常仗义的人,这是他一个人的谋划,但他没有独享,反将钱远灯也捎上,宣延帝一开心,将二人大大赏了一次。 那是钱远灯这辈子第一次在家里出这么大的风头,作为钱胥天诸多儿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那几日的意气风发,简直痛快。 现在,钱远灯跟着牧亭煜出来,便是想靠着李骁这些兵马再来个大作为。 可李骁着实桀骜,跟他们眼不对眼,甚至还动上了手。 “罢了罢了,”牧亭煜轻叹一声,“他要如何闹,便去闹吧,攻打佩封也不是不行,左右都是能将那些目光吸引过来,而且动静会比先前更大。” “这可是损兵折将之事,你不是说了吗,如果咱们这次还能将他的兵权夺来,回去就是两件大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而且……”钱远灯声音变低,怒道,“而且,谁要吃这份苦?打仗岂是儿戏?你听听外面的声音,吵不吵?我还要睡觉呢!” “这不是,我们也没办法,他为人阴沉,不爱说话,你莫非不记得在桃山渡那洛祠中,他可是直接对你动手了?” 被李骁怒推那一幕,钱远灯这几日时时忆起。 羞辱,耻辱,愤怒,他让自己不要想了,现在又被牧亭煜唤醒。 钱远灯握紧拳头,顿了顿,钱远灯肃容说道:“牧兄,你平日鬼点子最多,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对这李骁动手了?兵权这事,你就半点想法都没有?” “有啊。”牧亭煜说道。 “那,你说说看!”钱远灯看着他,“只要我们夺来他这兵权,我看他如何猖狂!” “这,”牧亭煜笑了笑,“李骁这股猖狂,哪是兵权的问题,他没兵权的时候就这么狂了,若是夺了他的兵权,你瞧他会气成何样,到时恐怕更狂。以及这兵权,他人就在这军队里,他哪怕真开口说将这些兵马给我们,兵权给我们,粮草也给我们,但你看这些士兵们,会乖乖过来吗?” “那,我们如何是好?” “钱兄,我认真同你说,他这兵权,与其我们去夺,不如让他自行交出来……” “如何自行交出?” 牧亭煜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行军床里边的两个美姬,好看的墨眉轻轻扬了下。 两个美姬不敢说话,忙垂下头,脸色刹那白成一张纸。 都是人精,她们明白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但是现在,她们不该听的,已经都听到了。 钱远灯也朝她们看去。 “公,公子,”一个美姬颤着声音,“我们是公子的人,我们都是向着公子的。” “对,对……” “别紧张呀,”牧亭煜柔声说道,“我和钱兄,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谢公子,谢公子。”美姬终究太害怕,眼泪滚落了下来。 牧亭煜抬手擦去这个美姬的眼泪:“别这样,都说了,不要紧张。” 说着,他捏着美姬的下巴将她娇美的脸蛋抬起。 “你看你的脸,多美啊,浓淡皆宜的花容月貌。”牧亭煜低低笑道,俯首在美姬的唇瓣上吻了一口。 美姬闭上眼睛,对方冰凉冰凉的唇瓣,只让她更加害怕。 861 妙龄女子(补更6.04) 漫长一夜,佩封内守外攻,城内城外皆不得好眠。 离佩封城有些距离的洞清湖湖畔,夏昭衣也没能睡好。 佩封城的动静,暂时传不到这边,不过她一闭眼,便是万善关。 几次从梦里睁开眼睛醒来,她皆觉不平静。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不像是不安,也不像是忐忑,更没有期盼期待,或者向往之感。 就是……不平静。 起来闲算一卦,以风声起,上离下乾,火天大有卦。 如日中天,光芒普照,包容万物,富有之卦。 六爻各爻皆含主强客顺之意,主方大势,客为附庸与依赖。 她为主方,客方不知几何,不论如何,该是好卦。 可眼下这心境,就是频起波澜,半点不平静。 困意彻底没了,夏昭衣没再躺下,她看着窗前斜落在地的银月,枝桠将霜白舞得零碎,琼花寒英一般。 待得天亮,杨富贵起来烧水,安置在外的灶火刚起,回头却见夏昭衣披着外衣走来。 “阿梨姑娘,”杨富贵说道,“你这么早呀。” “你也很早。”夏昭衣说道。 “昨夜的鱼还活着呢!”杨富贵往一旁指去,“阿梨姑娘,喝鱼汤吗?” “不了。”大清早,夏昭衣不想这般腥。 “那只能喝粥了,不过这里的粥很稀薄!” “嗯。”夏昭衣点头。 身后传来动静,八十五高龄的老婆婆支着拐杖走来。 瞧见夏昭衣,老婆婆抬手同她打招呼。 夏昭衣莞尔,走上前去。 老人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口齿不清,很不利索,且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夏昭衣交涉起来有几分困难,不过看得出她很想跟人聊天,夏昭衣便陪她站着。 待水好了,杨富贵叫嚷着出去解手,没多久跑了回来,喘着气说,村外头来了一队人马,还有马车。 “人可多?”夏昭衣问。 “多!九人九马,双驾马车!” 话音方落,便见着那队车马的影,对方也显然见到了他们。 老婆婆朝夏昭衣走近一步,抬手轻轻挽着夏昭衣的胳膊。 李满从屋里出来,昨夜他不时去看方耿厚死了没,替他松绑再绑,这会儿强撑着起来。 一出来,李满也瞧见了这队人马。 骑在马上的男人,个个高大健壮,神情冰冷,所佩武器和坐骑鞍具打造精良,后边的马车谈不上华贵,但稳重厚沉,像极大儒名士所用。 男人们望来的眼神非常锋利,打量了刚出来的李满一眼,又看回中间立着的少女。 “东家,谁呀。”李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 一个男人加快速度,马儿轻踏走来。 夏昭衣身旁的婆婆轻轻将夏昭衣往后边拉去,她拄着拐杖上前小半步,似要用佝偻身子挡在夏昭衣跟前。 “你们是何人?”男人高高坐于马上,开口问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老婆婆反问,“我们就是这儿住着的!” 男人看她一眼,目光看回夏昭衣:“这里竟还有佩封人?” “我孙女回来看我们的,你们别乱来!”老婆婆叫道,做出要拼命的样子。 她将剧本搭好,夏昭衣只得随着演下去,让杨富贵和李满意外得是,她一开口,口音和老婆婆几乎一模一样:“数年前战乱,我爹娘带我逃去了河京,此次趁着冬雪封路,打不起仗来,我挂念祖母,便回来一看。” “河京?”男人有几分意外,“你竟是河京来得?” “皇帝去了河京,我爹娘便也跟去了河京。” 男人点头,勒马回头,去到马车旁禀报。 车上之人掀开车帘,朝夏昭衣看了过来。 这群人的来历,夏昭衣不说完全猜到,但至少确定非寻常人,所以已有准备。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李骁身旁的那位谋士,当年在重天台后,她拦下李骁这个幕后主使的马车,曾见到过此人。 对方举目望来,显然已认不得她。 不过看到少女的眉眼,蔡和先生有几分意外,太过灵秀清媚,且气质太好。 就这么一眼,蔡和先生动起了心眼,少女太稚嫩,约只有十五岁,此年龄最好哄劝,若是能够为他所用,岂不妙哉。 “过去看看。”蔡和先生说道。 “是。”车夫应声。 夏昭衣看出他们的意图,当即侧头看向后边的李满:“准备车马,稍后出发。” “嗯。”李满应道,转身往后边走去。 杨富贵心里面嚎啕响,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他都怕得要命。 却见夏昭衣吩咐完李满后,朝他看来:“将老婆婆扶进屋去。” 杨富贵求之不得,当即上前去扶着老婆婆。 老婆婆不放心,一直“幺女”“乖女儿”的喊夏昭衣。 把杨富贵也喊得心慌起来,不放心把夏昭衣一个人撇外头。 马车在大水车旁边停下,车夫放下张红木板凳,蔡和先生踩着板凳下车,暖靴踏过湖边临水而铺的长木竹排走来。 不待他开口,夏昭衣说道:“我不想跟你们有太多接触,我回来只想见我祖母一眼,见完我就走,你不要想着将我如何。” 蔡和先生大感意外,顿了下,笑道:“小姑娘如何称呼,某不过恰好路过此地。” “很多人觊觎我,”夏昭衣目露不屑,“我猜你也不例外,但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嫁个有点小钱的男人就行,其他事情我不想卷入。” 蔡和先生皱起眉头,刚才瞧她灵气逼人,斯文优雅,似乎已成错觉,眼下这份灵气,全成了她的飞扬跋扈,属实令人不喜。 “你既是路过,那你路过吧……你,你快走吧。”少女又说道。 看上去中气十足,外向善谈,实则语气中带起几分颤意,眼神也飘忽,不太自在。 如此反倒像个少女,也终究是个少女。 毕竟孤身面对着一群高大男人,就算是尊贵的公主,也很难在此刻真正跋扈。 只是这眼睛,即便飘忽躲闪,还带有娇纵,但着实清澈明亮,蔡和先生很是喜欢。 灵动逼人,秀美水凝的妙龄女子,献给谁不能搏个一等一的赞赏。 862 新万善关(一更) 蔡和先生抬眼打量四周,附近又出来几个老人,正好奇看着他们。 少女还是故作抬头挺胸的模样,但随着气氛僵持,她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蔡和先生笑了笑,收回视线,抬手说道:“姑娘莫怕,某姓蔡,便叫我蔡先生。” “我管你叫什么呢。” “恕我冒昧,姑娘姓什么呢?如何称呼?” 夏昭衣上下警惕地打量他,顿了顿,说道:“我姓支。” 蔡和先生难得一愣,眨巴了下眼睛:“哪个……支?” “支出的支,你好奇怪。”夏昭衣说道。 “这倒……是有几分奇怪,”蔡和先生淡笑,“支这个姓氏颇少,极其少见。” “那你现在见到啦?” “是,或许便是缘分,”蔡和先生意味深长,“支姑娘,我们如此有缘,定还会再见的。” “我看未必,”夏昭衣看向旁处,摆了摆手,“既是路过,快路过吧。” 蔡和先生朗笑:“好好好,路过,这就路过。” 语气中透着几分长辈待晚辈的宠溺。 转身回去马车,身后跟着的男人上前,很轻地说道:“先生。” “留两个人在此盯着他们,”蔡和先生的声音同样很轻,“但不可在此地乱来,莫得罪惹怒了她。” 在还未完全摸清此少女性情之前,不好判断其性格是真刚烈或是色厉胆薄。 若是真刚烈,惹得她做出冲动之事,那便得不偿失。 “是。” 蔡和等人离开。 夏昭衣原本定于辰时出发去万善关,现在半点不想多留。 她确认对方这么早赶路,定有用意,没有时间来个回马枪对付她这偶遇之人,但看对方眼神和行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 唯一棘手的是,这里这些老人。 马车直接驶到后院,在屋舍遮掩下,方耿厚被李满揪上车。 杨富贵不想让方耿厚挨到夏昭衣的位置,特意让他坐在车门处,并在他脚旁搁了条长木,不准他越过,否则要他好看。 将包袱也都搬上车,杨富贵拍了拍手,听得夏昭衣在屋中叫他,杨富贵应了声,忙进屋去。 老婆婆正拉着夏昭衣的手坐在床边碎碎说着话。 老人家的眼缘奇妙且固执,若是看上喜欢的晚辈,半点不愿释手。 “阿梨姑娘,”杨富贵恭敬道,“何事呀?” “此前你随我从游州出来,你说得是想要历练,见见世面,壮壮胆子。” “啊……对。” “我现在想磨砺你,你看如何。” 少女声音轻柔温婉,听得杨富贵心下咯噔咯噔的。 “阿梨姑娘,您是想要我,做什么呀。” 夏昭衣莞尔:“我和李满走,你留下来。” “啊!” 李满在外面等着,车上还坐着已经松绑的方耿厚。 等了小半刻钟,夏昭衣终于出来。 杨富贵一脸失意和不安地地扶着老婆婆,跟在少女后面。 待夏昭衣上了马车,李满见杨富贵仍站在老婆婆身边,摆出为他们送行的模样,好奇道:“东家,这是……” “杨富贵暂时留下,我们先走。” “这样。”李满点头,没再多问,对杨富贵道了声保重,便扬鞭离开。 杨富贵身形踉跄,高大身子差点没摔倒,得亏一旁的老婆婆堪堪扶住。 老婆婆冲杨富贵咧开没牙的笑:“莫得怕莫得怕。” “呜呜呜……”杨富贵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大哭。 马车穿过桃林,朝村外驶去,一出村道,李满的声音便自外很轻响起:“东家,暗中有人。” “多么。”夏昭衣问道。 “只见着一个,”李满小声道,“好像是之前那些人。” “不用管。” “嗯。” 马车没有停留,往碧山江的西河岸而去。 蔡和先生留下的男人骑在马上,不知要不要跟。 另一个同伴从前村赶来,二人一合计,决定不跟。 他们只有二人,必须留一人回去通禀,如今正当佩封一战,西去之路颇多未知险关,单人单马跟上,不一定回得来,那跟上去便无意义。 马车越行越远,李满四下又观察,说道:“东家,掉了。” “什么掉了?”夏昭衣问。 “没人跟着我们了。”李满道。 “好。” “那是黑话。”方耿厚忍不住道。 夏昭衣转眸朝他望去。 轻轻淡淡的明亮目光,没有半点凶狠与警告的意思,方耿厚却觉压迫感十足,整个车厢都变凝重。 林耀身旁作威作福多年的方耿厚收回目光,憋屈地沉了口气,不再吱声。 秋冬萧索,大江两岸没有半分绿衣,越往西北,越见草木瘦瘠。 夏昭衣昨夜未睡好,本想在车上小寐,但因多出一人,且极其不喜之人,她根本无法入眠。 掀了车帘,外头的寒风吹入进来,散去一些困意,她便望着江上水面,由着神思乱走,思绪漫散。 到万善关,快未时了。 万善关早已荒废,这些年一直无人,附近的客栈茶馆在风沙里变黄枯旧,满积灰尘。 在万善关北上三里处,有一条新往来的路,被称为新万善关。 新万善关半面在江上,用坚固竹排上下绑牢,形成了一片两亩来宽的可通行空地。 李满有些不放心马车上竹排,特意下车试了下,这才将马车以最快速度驶过去。 出了新万善关,往西再有半里,便见一片茶馆客栈,往来之客竟不少,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一堆人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李满将马车牵往客人较少的露天茶棚,同夏昭衣请示过后,将方耿厚从马车上拽了下去。 方耿厚的力气实际比李满要大,但昨日被俘至现在,他一点反抗都不敢。 伙计正迎上前来,见此情况往旁边躲远一点。 “客官,”伙计笑脸相迎,“客官要点什么?” 话音落下,见马车上随之下来得清丽少女,伙计眼尖,认出她才是主,又再问她。 “有劳小哥,一盘糕点,一叠小肉,一壶花茶。”夏昭衣说道。 “好咧!”伙计应声。 此处南来北往,什么场面都不奇怪,对于方耿厚这狼狈样,伙计半点好奇都没有,转身去上菜。 863 苏家兄妹(补更6.05) 李满不准方耿厚坐下。 见夏昭衣并未拦他,李满胆子更大,让方耿厚在一旁蹲下。 “狗要有狗的样子。”李满对他说道。 端来的茶盏有三个,李满一个,夏昭衣一个,还有一个,李满倒扣在茶壶旁。 不过一直饿着总归不行,所以李满又给方耿厚一个糕点,让他蹲着啃。 伙计见多识广,也不免摇头,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过了。 隔桌也有人小声议论。 夏昭衣握着茶盏,慢悠悠喝着,目光在周围漫不经心打量,好似听不到这些议论。 对李满的言行,她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耿厚则大气都不敢出。 他知道这两人已经对他够好了,如若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他绝非还有这待遇,这里的所有人说不定群起攻之,一人一口将他的肉给咬下来。 现在,方耿厚连李满投来得一个眼神都害怕。 “东家,”李满注意到夏昭衣一直没吃东西,不由说道,“吃点肉。” “好。”夏昭衣说道。 她放下茶盏,去拿筷子,忽的眨了下眼睛,抬眸望向对面的客栈二楼。 离得有些距离,中间空地上是正在扔掷骰子并不时起哄的人群,约五十多人,又吵又闹。 她的目光看着对面窗扇,一个女人趴在窗口,正在看下面的热闹,大概有所觉察,她朝夏昭衣看去。 女人皱眉,觉得少女有几分眼熟,但又不是很熟悉。 李满随着夏昭衣的视线抬头,看到窗口的女人。 恰这时,女人回身离开窗口。 李满不是话多的人,好奇她是谁,但并没有问夏昭衣。 却见女人很快带着个男人下来,朝他们这走来。 李满盯着他们,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手掌无声按住藏起来的匕首。 快近前后,一男一女的脚步放慢下来。 女人上下打量夏昭衣,目光中带几分期盼,还有一些不确定。 倒是夏昭衣,她想起他们是谁了。 “这位姑娘,”女人小声说道,“冒昧问下,你可认得我?” 夏昭衣微笑:“你们可是苏家兄妹。” “啊!”女人欣喜,“你果真认得我!那你是……”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临宁八江湖,桃溪村后山,我们曾因躲雨而认识。” “阿梨!”苏玉梅喜道,“真得是你,阿梨姑娘!” 那时少女做一身干练的中性打扮,雌雄难辨,眼下着实不好认,全赖少女这令人过目不忘的秀丽面庞和清雅气质。 “上次一别,竟还能在此遇见。”夏昭衣笑道。 “何止是上一次,你还让邻里留了封书信给我们,”苏玉梅说道,“以及,还有那一大包银两。” “阿梨姑娘,”苏恒抬手说道,“那些银两,我们至今未曾动用。但还是多谢姑娘慷慨大方,我兄妹游走四海多年,未曾遇到如此善意,多谢姑娘了!” 兄妹二人都约三十多岁,妹妹看上去稍好一些,但这兄长着实不讲究,脸上干裂,细纹颇多。 确认是旧识,李满的手便离开匕首。 方耿厚就蹲在地上,将此细节看得明白。 “阿梨阿梨,”苏玉梅念着,笑道,“你竟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阿梨,这真是巧,亦真乃奇遇!” “是啊,”苏恒说道,“久仰大名!” “我其实读过你的不少书,”夏昭衣对苏恒笑道,“受益匪浅。” “这,”苏恒面露些许羞愧,“实不相瞒,阿梨姑娘,我所出版的那些书,绝大多数都是我妹妹所写所编。” 夏昭衣难得讶然,明眸朝苏玉梅看去:“苏姑娘,既是你所写,为何……” “便是我哥的名字,都传不出去,无几人爱看,我哥此生亦仕途不顺,怀才不遇,如若那些书再是我一个女子的姓名,怕更石沉大海了。”苏玉梅淡笑。 夏昭衣轻皱眉,没有说话。 苏玉梅这时看到地上蹲着的方耿厚,讶异:“这人……” 她的目光朝方耿厚旁边的李满看去。 李满说道:“这人死不足惜,姑娘不必多问。” 苏玉梅点了点头,但仍不住又多看方耿厚两眼。 “对了,”苏恒说道,“阿梨姑娘,你在信上还曾提到齐老先生……” “嗯,”夏昭衣说道,“他在我这,你们若还想见他,便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他去找你们。” “啊,当真,”苏玉梅欣喜,“如此可太妙了。” 夏昭衣在信上其实留了地址,但他们兄妹二人收到友人的求助信,为友人奔波了大半年,才从西北回来。 没想到才入万善关,便有这相遇。 这时,前面的人群里面,有几人输得太多,急眼了,与对手争执起来,渐有要动手打架的意思。 旁人无人相劝拦阻,反以起哄拱火为多,越闹越凶,矛盾终于爆发,几个人打了起来。 有人赶紧往外跑,有人往里面冲,跟着一起打。 茶棚伙计赶忙过来,让夏昭衣他们收拾下,躲进来一点,别被误伤。 苏玉梅见怪不怪:“我们半年前过来,也遇到一堆人打架,头破血流,听说还闹出了人命,但是没有人受罚,毕竟这儿早没官府了。” 不仅是打架的,看热闹起哄的,还有人趁乱偷钱抢钱的都有。 “这世道……”苏恒说道。 人群里这时有人大喊:“出刀子了,他们亮刀子了!!快跑!” “快跑!” 随着几声惨叫,有人躺地上了。 四周人群顿时又跑远。 拿着刀的人追上去,完全红了眼。 人跑光了的赌局旁边,骰子散了一地,一人拿着刀,对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乱砍。 挨砍的人早没了呼吸,胳膊组织完全脱离了身体,但他还是没放过他。 杀戮催生兴奋,原先矛盾的双方,已变成提刀之人的无差别攻击,他们追着动手的人往西北跑去,最后变成看到人就顺手给上一刀。 夏昭衣护着苏玉梅往茶馆里面退,李满抓着方耿厚一并进来。 夏昭衣让李满把方耿厚绑起,并保护好苏玉梅。她才离开茶馆,还未完全绑好的方耿厚便用力挣扎,朝李满攻击。 864 是夏家军(补更6.06) 方耿厚的个子非常高,力气也大,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林耀看重。 李满被他压着,他反用李满绑他的绳子缠住李满的脖子,要将他勒死。 苏玉梅抓起凳子朝方耿厚砸去,苏恒也上前帮忙。 但是两个斯斯文文的柔弱兄妹,压根不是方耿厚这样的亡命之徒的对手。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明白明哲保身的重要,其他客人更不可能来管。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李满抓着绳子往外拉,为自己博得喘气空间,同时伸手去抓身上的匕首。 方耿厚刚才便看到他的匕首藏于何处,特意扭曲李满的身子,使他胳膊的活动范围受限。 直到头皮骤然一紧,去而又回的少女揪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往后扯,方耿厚才大惊,手里的力气说散就散,抬手去抓自己的头发:“姑娘,姑娘我错了!我闹着玩得呢!” 李满挣开绳子爬起,冲着他的脸就是一记拳头。 “我错了我错了!”方耿厚连声说道,“我错了!” “把他绑起来。”夏昭衣对李满说道。 李满捏着喉咙,用力缓了几口气,伸手去捡绳子。 旁人噤若寒蝉,苏玉梅和苏恒兄妹也目瞪口呆。 待亲眼看到方耿厚被绑牢,夏昭衣这才转身又出去。 拿着刀子在这乱跑乱砍的人,是隔三差五便能见到的。 这个新万善关,本也不是正规的关口,之所以聚集在此,全是民间自发形成的经济行为。 没有驻守军队,没有官府,对于乱砍之人,除却以暴制暴,还有便是他们自己砍累砍乏,别无他法。 而以暴制暴,没有绝对碾压的武力手段,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上前。 很多人都也随身带着刀,但一般的菜刀好找,那些长剑,大刀,普通人除非跟铁匠有点交情,否则真没那么好弄。 一个拿着刀的男人,追最先动手的赌棍,一直追至出山口下的农田。 赌棍喊着饶命,男人喊着站住。 很多正往新万善关走去的行路人面对忽然跑来的赌棍,完全来不及反应。 好几人被赌棍抓着,往男人推去。 男人烦死了,边推开人,手里的刀边乱砍。 惨叫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男人完全上头与红眼,手里的刀又砍向一个路人,便在这时,一柄横伸而来的长枪刹那打断他的攻势。 “操!”男人骂道,转头看去,顿然一惊。 打断他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一袭盔甲,雄姿英发的军人。 他手里的大刀瞬间被挑下,长枪击打在他头部,腹部,最后是腿部。 出招太快,仅在一瞬,他跪趴在地,轮到他求饶。 人群分开成一片空地,不敢上前。 一匹无主的战马小跑而来,停在年轻军人身边。 这个军人回身去牵战马,众人这才瞧见他的脸,剑眉星目,眉眼周正刚毅,英气逼人。 这时,后边传来更多马蹄声。 路人们抬头望去,顿时大惊。 是军队! 平日最怕得,便是军队。 不管是什么军队,对于他们这些已与流民无差别的人而言,只要遇见,便是不幸。 有人已经往外面跑了。 可悲惨的是,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跑去哪。 这追杀双方,是新万善关出来的。 而后面,军队正在赶来。 两旁又是农田和山,还有大江。 “宋将军!”一个军人用长枪戳着赌棍的背,将他一路赶回来。 赌棍看到刚还追着自己在砍的男人,眼下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无半分侥幸。 宋倾堂抬头看向新万善关方向,这二人如此追来,一路死伤不少于十个。 “把他们抓起来,”宋倾堂寒声道,“前边还有几个,全部一起砍了。” “是!”属下应道。 “饶命啊军爷!饶命啊!” “军爷,我们再也不敢了,军爷饶我们一命!” 刚才你追我逃的二人跪在一起讨饶。 宋倾堂回身上马,一扯缰绳,忽的一顿,目光朝山道上一个人影望去。 少女手里拿着一根长鞭,立于农田旁,遥遥和他对视。 山口的风很大,少女长垂的墨发轻盈乱舞,一袭湖绿色长裙被扬起时,裙上所绣的玉兰水漾纹也在荡开。 天光虽不怎么明亮,但光落在这些真丝绣上,仍有很浅淡的反照,便让这袭裙子,真如湖光水色一般,涟漪轻散。 宋倾堂心跳忽的变快,来时路上所做得心理建设,刹那支离破碎。 他一扯缰绳,前面的人群快速退开,让出道来。 坐骑穿过农田,奔向山道,他看到少女就这样看着他,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近前后,他自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去。 女大十八变,当年倔强固执的小女童,眨眼便亭亭玉立,气质出众,这是一件极美妙的对生命的期待。 以及,她远比他所想得更美。 雪做得肌肤,花描得皮相,玉雕琢得骨,月色所凝的清冷气质,还有,星星跌落进去的眸。 夏昭衣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有些深,忽的,夏昭衣弯唇一笑,唇边两颗极淡的小梨涡,让宋倾堂忽然如似尝了一口香甜的蜜。 “阿梨。”宋倾堂说道。 两个字很轻,但他觉得好用力。 “可以呀,”夏昭衣说道,“你远远那一眼,便知道是我。” 宋倾堂淡笑:“你的鞭子,我挨过。” 说完,宋倾堂朝夏昭衣身后的高坡看去。 地上倒着三个鬼哭狼嚎的人。 跟他挡下来得那个拿刀的男人一样,这些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被别人喷溅得血。 “这几人真该死。”宋倾堂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就交给宋郎将了。” 她自身后收回目光,忽然觉察微妙,她看向宋倾堂刚才所站得地方。 跟随宋倾堂而来的军队,正停在那。 后面还在赶来的骑兵缓缓停在队伍后面,他们纹丝不动,站成规整的两列。 以及,所有士兵都抬头看着她。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在她心里的那阵不平静,再度袭来。 她从来是一个淡定平静的人,鲜少才能体会到激动情绪,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抖。 “他们,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宋倾堂说道。 865 军队来了(一更) 夏昭衣很少回京,回京也多留于府中和城中,故而夏家军,她在去北元之前接触得极少。 鲜少几次,也是父亲带她去游玩时,他们跟随在后,不过每次人数都不多。 大乾有严格的礼法规定,王爷和国公,随行将士不得超过五百。 而父亲原本便不喜铺张,故而每次跟随出京的人马,除了亲卫之外,夏家军的人数连二十都没有。 但生命的最后一程,是那些夏家军的将士们陪着她走完的。 丁亥年,她一路从离岭奔赴北泽,在昇流渊中见到弹尽粮绝的二哥和夏家残兵。 为了掩护二哥尽快离开,他们陪同她吸引北元军的所有注意,一起被捕,一起作戏,最后,一起受刑,一起赴死。 那十多日的朝夕相处,夏昭衣体会到在战场之外未曾有过的战友之情,是生死交隔,血泪交融,绝对的信任与托付,至情至性的厚烈与纯朴。 现在,夏昭衣看着他们,陌生又熟悉。 这些久历沙场的军人们同样也在看着她。 自山坡而下,不远不近的四十丈距离,是看不清眼神的。 但夏昭衣好像能感受得到他们眸中的赤诚与热烈。 他们不知道二哥还活着,在他们眼睛里面,她是定国公府最后的遗孤。 宋倾堂道:“当年你父兄死后,欧阳安丰老将军临危受命,接替了北军统帅,这些夏家军便跟了欧阳将军。后来老将军战死,又遇夏家出事,怕李据斩草除根,欧阳隽将军将他们瞒住。京城出事那次,欧阳将军曾带他们回来过,想要保护你,却恰好与你错过。欧阳将军为人谨慎,这些年,他不信旁人,也不信我,一直暗中找你,没能找到。直到数月前收到密报,称你在八江湖隐居,上月的信函,是你在从信府出现的消息。” 看着少女渐渐浮红的眼眶,宋倾堂心下一紧:“阿梨……” 夏昭衣强忍着没哭,平静道:“来了多少人马。” “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宋倾堂浓眉微拧,“本是三千,这几年他们未曾休息过,连年作战,死伤过半。” 夏昭衣朝旁边看去,这次再没忍住,眼泪从她眸中跌了下来。 宋倾堂抬手想为她拭泪,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风尘仆仆中染了泥沙,又垂了回来。 “欧阳将军说,他在盖州有几个庄子,若你不知如何接受这些兵马,可以……” “没事,”夏昭衣擦掉眼泪,看回他的眼睛,“我能让他们全部衣食无忧。” “嗯……阿梨,我未在信上同你说此事,因也仓促,欧阳隽将军此前谁也不信,临时才寻到我。” “毕竟叛徒太多了,”夏昭衣声音变轻,“我能明白欧阳将军的。” 说着,夏昭衣露出一笑:“接风洗尘吧,不过这里的客栈太少,能吃的恐怕不多。” “我们自己带了干粮,还能撑两日。” 北地带回来的干粮,能撑这么久,眼下怕是比石头还硬。 夏昭衣边笑边哭,点点头:“好。” “来,阿梨,”宋倾堂微笑,“先与我去见他们。” “嗯。” 万善关的风很大,吹了千年百年,自遥远北地掠来。那些风化的沙石在秋冬萧索中,没了盛茂的草木相拦,似沧海干涸成的荒田。 夏昭衣跟在宋倾堂后面迈下长坡,随着他们过去,士兵们自马背上下来,笔直而立,规整有训,所有人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少女的眉眼。 越近越看得清晰,少女没有再哭,但泪眼仍通红,眼眸湛亮明媚,似云影后偶露的太阳落在江面上的光。 “二小姐!”士兵们齐声喊道,“见过二小姐!” 为首数名老将率先行军礼跪下,身后士兵齐齐下跪,整齐划一。 旁边的百姓不知是哪家军队,慌忙也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别!”夏昭衣快步过去,“莫跪!我师门不允!” 宋倾堂随她一并上前,替她一起将为首老将们扶起。 都约四十上下的岁数,魁梧健壮,身上战甲染尘,唇边髯须染霜,他们红着眼睛打量少女,一人忽的没忍住,垂头痛哭。 夏昭衣惊奇发现自己竟认得他:“你,你可是夏兴明,夏叔。” 老将哽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二小姐,你见过我?” “长姐说起过你,”夏昭衣说道,“你曾陪长姐和我父亲去过塘州的江崖马场,便是诸葛家的那座马场。长姐她……”夏昭衣不得已撒谎,“她回离岭后,曾画过一幅赛马图,惟妙惟肖,夏叔也在其中。” “大小姐,她,她竟还将我画下了……”老将大喜,但思及那定国公府嫡长女的音容,又觉大悲与痛心,战场上刚硬凶悍的军人哭得涕泪横流,“大小姐,国公爷……” 他一哭,旁边的将士们皆受感染,许多人侧过头去抹泪。 “夏叔,你别哭了。”夏昭衣也含了泪。 “嗯,不哭!”旁边一位老将抬手抹泪,“咱们见到了国公爷的女儿,这是高兴的事!咱们哭个啥!” “我没忍住,”夏兴明哭道,“当年大小姐也是不给我们跪,大小姐说,她师父不喜尊卑,见不得人下跪,跪谁都行,莫要跪她。方才二小姐一说,我便,我便……” 夏昭衣一笑,看向刚才那位老将,抬手抱拳,还未问话,老将先道:“二小姐,我亦从国公之姓,我叫夏俊男!” 一念出名字,他不好意思地失笑:“这,这名有些诨……” 夏昭衣轻笑出声。 “年轻时听着尚好,这岁数一长,怪丢人。”他红着脸继续道。 “父亲说过你,”夏昭衣笑道,“你小父亲七岁,祖父将你救下后,你跟在父亲身旁一段时间,这名字,是你自己取得,因为……” “别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莫再提这事,我要脸,要脸!” 旁人哈哈大笑。 好几人打趣,让夏昭衣说出原因,夏昭衣笑了笑,并未提,转而问下一人。 李满在客栈里等了好久,不见夏昭衣回来,颇觉不安。 但方耿厚就在这,李满不好出去。 又等了一阵,李满让苏恒去外面看看情况如何。 但苏恒连茶馆的门都不好出,因为外面那几个拿刀的还在叫骂。 夏昭衣所拦下得,是追去西北面的歹徒,东面的人渐渐回来,竟开始劫掠钱财。 已有几家客栈遭了殃,这家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正在柜台后边收拾东西,动作非常熟练,准备自后门逃走,风波过去再回。 外头忽然有人高喊:“有军队来了!军队!” “军队?”苏玉梅最先听到,回头朝茶棚里的诸人望来。 掌柜和伙计一顿:“什么对?” “军队来了,”苏玉梅说道,“外头人的人喊的。” 茶馆里顿时哗然。 “难怪刚才听到很多人齐声喊着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竟然是军队!” “我怎么没听到?” “不是,打这里过的,会是什么军队?” “对,会是谁的兵马?会不会是北元那些人!!” “这!这怎么可能?” 掌柜和伙计面色大白:“这,这还了得!” 顿时更加勤快得收拾东西。 气氛一感染,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准备开溜。 李满皱眉,愣愣望着茶馆的门:“东家还没回来呢!” 苏玉梅打开一道门缝。 已有不少人跑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 这次的声音要清晰很多,茶馆里的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跑回来的人看到满地的血,吓得惊叫,不过也顾不上手中还拿着刀的歹徒,绕开他们便跑。 几个歹徒不明情况,冲上去拉住他们问,挣扎过程中,又有人被砍。 随着回来得人越来越多,几个歹徒也慌了,赶忙叫上进屋去打劫的人,一并跑路。 几匹骏马就在这时奔驰而来。 866 处以极刑(补更6.06) 人群惊叫不绝。 苏玉梅也赶忙将门合上,回过身来,茶馆掌柜和伙计已经跑得没了影。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也在跑。 李满抓起方耿厚,将他往空荡荡的柜台后面塞去,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恒上前:“大兄弟,你不一起走吗?” “我等我东家。”李满说道。 “一起走吧,”苏玉梅道,“可能会出事。” “我等我东家。”李满还是这样说道。 “妹,我们走。”苏恒说道。 苏玉梅看着兄长,再看向支腿坐在地上的李满。 “我,我留下,”苏玉梅说道,“我自认有点用,不定能保一保他们。” 苏恒皱眉,轻叹了声:“罢了罢了,我也留下。” 他过去将混乱里被撞乱的一方桌椅摆正,坐了下来。 苏玉梅也过去,将他对面的长板凳摆正坐下。 外面传来许多凄惨的求饶声,动静越来越混乱,苏玉梅回头看去,心起焦虑担忧。 “我还是去看看吧。”她起身说道。 旧到褪色的一块厚布遮在窗子前,用来充当窗帘,上面委实太脏,有血迹,有鼻涕痕迹,苏玉梅实在不想去碰。她走到门后,依然打开一道缝。 却见那些歹徒皆被控制起来,跪成了一排,看模样被打得不轻,捂着腰,捂着胳膊,捂着肚子的都有,一直在求饶。 一个士兵骑马而来,高声说道:“大家勿惊!我们不抢不夺,只是路过,绝不动你们的财物,不伤你们的毛发!大家别怕!” 他一拉缰绳,跑至另外一边,高声将这些话的意思重复一遍,又奔向下一处,来回叫嚷。 渐渐有人抱着包袱回来,一些客栈里的行客探出头来。 苏玉梅鼓起勇气,也将门打开,看到后面一队大军骑马踏来,还有走在大军一旁,正和人说话的少女。 几位老将围着夏昭衣,要说得话实在太多,聊不尽的恩怨与寄托不完的悲思。 苏玉梅一愣,转身回茶馆,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回来了,她和那些军人在说话,看上去,是认识许久的故人。” “故人?”李满从柜台后面起来,“我们东家的故人?” “嗯。” 李满知道夏昭衣这次来万善关,便是为了见故人的。 不过,怎么是这么多故人。 先不管了,李满回身去柜台后将方耿厚拽起:“你给我出来!” 随着大军走来,最先骑马跑来得那队兵马,从前面折返回来。 宋倾堂勒马停下,令赶回来的四个跑走的歹徒去那边和同伴一起跪着。 要想找到这些歹徒一点都不难,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血,以及追过去时,不停问旁人可有见到。 其中一个从水里捞起,另一个躲在了路旁杂草后。 歹徒们回来跪下,吓得发抖,不停咽唾沫。 宋倾堂从马上下来,走来说道:“阿梨,你看如何处理。” “我不喜处理这个,”夏昭衣说道,“你来。” 宋倾堂看向夏昭衣身后一个士兵:“张稷,你来。” 夏昭衣回过头去。 被点名的士兵微愣,当即自马上下来,先对夏昭衣抬手行礼:“二小姐。” 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看向地上那排歹徒。 顿了顿,张稷看向夏昭衣:“二小姐,若是交给我,是否我怎么处理都可?” 夏昭衣看了宋倾堂一眼,对张稷点头。 张稷对她又行了一礼,转向那群歹徒。 目光扫过歹徒身上的血,再看向远处那具被拿刀砍了又砍的破碎尸体。 张稷问道:“那具尸体,是谁砍的?” 众歹徒无人应声,全都垂着头,好几人惊恐得缓不过气来。 “不说?”张稷问道。 “是他!”路边一人伸手指向歹徒中的一个男人,“我亲眼看到,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男人忙叫道。 “就是他!”又一人站了出来。 “我也看到了,是他!” “多谢,”张稷说道,“请问,可还有其他人一并砍过这具尸体?” “没有了。” “就他一个!” “其他人跑去追人砍了!” 张稷点头,看向宋倾堂:“宋将军,便将此人吊起来,风干至死,其余人立即斩首。” 众歹徒大惊,抬起头惊慌求饶。 这其中还有一位被追杀的,连喊着冤枉。 “你一点都不冤,”张稷说道,“你是赌徒,你活该被追杀。并且你在被追杀时,一直将路旁无辜人朝刀口上推去,你也是凶手。” “不啊,小的冤枉啊!小的是受害者!” “宋将军。”张稷看向宋倾堂。 宋倾堂点头,对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 “我只有六名手下,夏家军如今你是首领。” 夏昭衣明白他的意思,朝张稷看去:“你已决定好,便由你下令与传令。” “是!”张稷抬手行礼,回身去下令。 众歹徒纷纷叫着求饶,几人太过害怕,起身便跑,哪里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的对手。 除却那名被点名吊起来的男人,其他歹徒全被押解到他们之前聚众赌博的空地上,便也在那具破碎的尸体旁。 几人又哭又挣扎,被强压着跪下。 高大的士兵抽出大刀,随着张稷一声令下,锋利的刀刃毫无犹豫地斩落了下去。 血溅三尺,十来颗脑袋滚落,鲜血如浓浆,漫了一地。 附近好多人侧首捂住眼睛,还有妇人捂嘴发出惊呼。 唯一存活的男人吓得尿裤子,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 两个士兵架着他,粗壮的麻绳将他四肢缠住,再装入附近寻来得一个大竹筐,往山风口外吊去。 男人一直求饶,大哭大闹,没有用,还被一块臭抹布塞满口腔。 张稷又令人将这些头颅挂起,尸体则绑上大石头,丢入江中。 完成这一切后,张稷冲周围人群大声说道:“如果有人问起这些头颅和尸体是怎么回事,你们如实说出今日一切!” “待我们归来之时,此人的尸体若不在这竹筐上面,那我们将踏平附近所有的客栈茶馆!” “我们此后会时常经过此地,为非作歹者,我们严惩不贷!” 周围一片沉默,无人敢吱声。 张稷说完这些,冲夏昭衣行礼,回身归队。 那些士兵随他一并回去。 他们全程面无表情,似乎未曾杀过人。 有人发现,那秀美水灵的少女也未曾眨眼,面对这么多滚落下来的头颅,年纪轻轻的她,神情一直平静。 夏昭衣这时转身,看向茶馆。 李满,苏玉梅,苏恒,还有听闻动静回来看情况的客人们和茶馆的掌柜伙计,都在门口站着,讶然看着她。 五花大绑的方耿厚也在,他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惨白无血,开始害怕自己这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此前她说是李骁未过门的媳妇,但没多久方耿厚便发现,那是假的。 眼下看来,她的身份可不是什么首领将军的女人,她自己就是首领。 以及,她既然可以做到杀人不手软,瞬间就解决掉这批歹徒,包括他之前带出来的那些手下,那么,她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有吃得吗?”夏昭衣看着掌柜的,问道。 掌柜的点头,忙道:“有……但是……” “你去附近那些茶楼客栈里转一圈,所有的粮食我全都要,”夏昭衣说道,“你们有多少存货都得给我搬空,一粒米都不准剩下,我出双倍。” 李满跟了少女一阵子了,头一次听到她这么霸道。 瞧见一旁的掌柜没有反应,李满当即斥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去!” “好,好……”掌柜的忙道,“我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他立即带着伙计走了。 这出双倍,但要买空,一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867 祭天的事(一更) 乌金渐沉,夕阳霞色染透行云,巨大的洞清湖平如镜,被琉璃颜彩畅意着色。 洞清湖畔的这座小村落,此前平寂数年,这几日却迎来一波又一波远客。 又一队十来人的人马踏来,过桥从村子东北面的狭窄泥道入村。 看晾晒着的咸鱼干的新鲜模样,一人用浓厚的西北口音说道:“爷儿,这儿当真还有人住儿,那个蔡和未骗我们儿。” 被称作“爷”的男人,模样实则二十出头,白面净秀,细皮嫩肉。他没什么表情,举目四下眺着,像没听到手下的说话声,无意中透着淡淡的不悦。 泥道不好走,马蹄滴滴答答,缓缓通行。 不同于村外静谧,村内此时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村中老人不足二十个,年事皆高,有人躲在屋中,有人聚在一起,远远望着对岸的小屋舍。 两个男人是半刻钟前进去的,不知聊了什么,忽然发生矛盾,便看昨夜在此借宿的杨富贵,举着一把菜刀将他们砍出来。 杨富贵不敢真砍,菜刀在手中虚晃,屁股往后撅得老高,不时比划着刀把:“给我滚!不准再来烦,再来烦,老子真砍了啊!” 两个男人眼睛尖,早从这么几下把式中看出对方身手如何。 一人上前,快没耐心:“我最后问你,支姑娘家住河京何处。” “滚!”杨富贵说道。 “这位大兄弟,我们没有恶意。”旁边胖一点的人说道。 “没有恶意个屁!你们刚才在话里拿老太婆威胁我了,我又不傻!” “对!”后边的老婆婆气鼓鼓的将拐杖驻地。 “大兄弟,”胖一点的人说道,“我们确实没有恶意,乱世寻个生计,大伙儿一起干嘛!你们看……” “用不着废话!”同伴叫道,“我们先礼后兵,你如果不想看着这个老太婆死,你就把刀放下,不然……” “你回去找那个蔡和!”杨富贵打断他,“还有那个李骁,你告诉他们,当年在重天台外发生的事情,有人全部都看到了!” 两个男人一愣,互相看彼此一眼。 什么重天台的事,他们不知道,但是蔡和,李骁,这两个名字,竟然经此人口中喊出。 这些年,李骁一直养精蓄锐,低调进尘埃之中,而在来此村时,蔡和先生所说的,也是“蔡先生”,没有吐露真名,更不可能提及“李骁”。 两个男人眼神发狠,胖一点的男人刚才看上去尤为温和,这会儿最先动手,抽出大刀上前。 杨富贵本来就是虚张声势,眼看对方冲上来,杨富贵惊叫一声,菜刀一丢,咣当的响,跑去护在老人跟前。 “给我过来!”胖一点的男人拽住他扯来,对着他的屁股一脚,杨富贵往门口摔去。 同伴立即抓着他起来。 胖一点的男人同时抓着老人,刀子朝老人的脖子上架去。 “别!别别!”杨富贵大声叫道,“你们听我说!” 两个男人朝他看去。 “你,你们注意了啊,真要打死我,你们没好果子吃!”杨富贵结巴道,“我家姑娘说了,她就等着你们这一出,你们要是对我,还有对这老太婆动手,我家姑娘回河京后,就立即把当年重天台的真相告诉皇上!” “重天台何事?”胖男人沉声问道。 “祭天的事!”杨富贵叫道,“己丑年秋日,就是李骁放得那些鸟,到处拉屎,毁了祭天!” 两个男人大惊:“你说什么?!” “就是李骁干得!我家姑娘还说,如果我明晚之前没有赶去万善关同她碰头,你们就完了!别怪我们变成长舌妇!” 说完,杨富贵顿了下,又道:“不对,后面这句不是我家姑娘说的,是我说的!” 他下意识觉得,夏昭衣不会喜欢“长舌妇”这样的称呼,要是被她知道他乱说,不定会怎么样。 “要你去万善关?”一个男人说道。 “对!” 两个男人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可能真的会闹大,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么说,她离开之前就料到了现在这一出?” “我家姑娘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胖一点的男人冷笑,拽紧手里的老人,“我看,她是怕我们真拿这老太婆出气!” 看到老人被男人控制得死死的,佝偻身子被迫踮起脚尖配合着锁脖子,杨富贵大怒:“你赶紧的!快把这个老太婆松开,一个大老爷们你拽着个老太婆当威胁,你要点脸吧!” 话音方落,外面传来一声高喝。 “这是咋个回事儿,怎么让我们撞见这场面儿啊?发生了啥子事儿?” 两个男人顿时一惊,回头朝后面看去。 十来人从马背上下来,好奇盯着他们。 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当即瞪大眼睛,同时往右走去两步,试图挡住他们往屋里看的角度。 同时屋里的男人也反应过来,将老人往后堂拖去。 “支爷!”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叫道,“您怎么来这了?!” 被叫做“支爷”的白面小生,眉头轻轻皱起,打量他手里的刀。 支爷旁边的大个子叫道:“我认得你,你是那蔡和先生的侍卫儿,你咋回事儿,啊!你是强盗儿!” 说着,大个子举起手里的刀。 “不不,不是!”男人忙叫道,“是这个人,他是奸人!” “我不是!我不是奸人啊,”杨富贵叫道,“是这个人,他就是强盗,他还绑架了我的老祖母!” “去你娘的祖母!”男人的膝盖撞了下杨富贵。 杨富贵大叫:“大官人,大官人,快救我!这个是坏人,恶人啊!” 话音落下,又被暴怒的男人打了数下。 支爷上下打量他,再看向那男人:“那,蔡和先生呢?蔡和先生人在哪儿?” “支爷,我们先生去有事了,我这就让人去喊他!” “哦,”支爷点点头,又道,“那你就,打算这样儿同我说话儿?” 男人皱眉,一时手足无措。 他当然不想放了这人,但又不敢杀了他。 重天台这事听着很严重,但是他不知道对于蔡和先生而言,这事的后果有多可怕。 如果非常严重的话,那么明天晚上之前,这个男人没有去到万善关,将如何是好? 868 蔡和儿呢(补更6.08) 事情忽然变得极其棘手。 偏偏附近的老人开始指指点点,有几人对那支爷说,他们是坏人,进村来抓人的。 蔡和的近卫浑身都竖寒毛。 事态继续发展下去,那么蔡和先生的生意就要砸在他手里了。 跟着蔡和先生去到寿石那几日,他们非常明白,蔡和先生有多看重支爷这笔生意,只是随口同支爷说了几句佩封,没想到就在佩封见到了这个支爷。 这笔买卖,是万万不能断送的。 不过听着听着,近卫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 这些带有佩封方言,且口齿已经完全不清的老人,他们跟对方的西北口音在交流上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偏差,一番鸡同鸭讲。 讲了半天,彼此不知所以,支爷朝近卫看去,眉头又皱起。 近卫明白,对方这是对他手里的刀极其不满。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近卫很低很低的对杨富贵说道,“不然我一定会捅死你,还有这个老太婆,你们要是敢跑,那我就让整个村子里的老头子老太婆为你们陪葬!” “呸!”杨富贵回应他。 近卫勃然大怒,从杨富贵的脖子上收走大刀,扬脚将杨富贵踹下前面的湖。 杨富贵噗通一声跌下水,冰冷的湖水刹那灌来,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了。 湖边老人们大惊,立即指着湖水大叫。 支爷身旁的大汉们看着这情况,也哇咧咧叫。 有人作出要跳水去救的模样,忙被同伴给拉着。 支爷皱眉看着湖里,四下张望,面露不安。 身后的人忽然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支爷的眉心拧得更紧,不过他没有回头去瞪掐他的人,缓了缓,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神情恢复不耐烦和不高兴。 对面的蔡和近卫也在湖中张望,只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一个教训,没有想到把人踹进湖后,竟一点动静都没了。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当着这位神秘莫测的支爷的面……近卫忙抬头看去。 那支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身沿着湖岸,朝他这边走来。 胖一点的近卫这时绕过屋舍,从后面跑来,手里的大刀已经收起了。 “后面情况如何?”近卫忙低声问道。 “老太婆没事,被我给关起来了,现在嘴巴给封着,这里发生了啥?那个蠢蛋呢?” “我给踢水里去了,”近卫声音几分暴躁,“我没想到他回不上来。” 胖一点的近卫抬头,支爷带着手下快步走来。 “这,这这……”支爷伸手指向湖里,“你不知道做生意儿,不能这样儿的?晦气!不吉利!” 近卫赶紧说道:“支爷,你听我解释,此人是恶人,穷凶极恶!” “罢了!我不认识他!”支爷叫道,“蔡和儿呢?” 说话中间,他停顿了下,听起来尤像蔡和,儿呢。 近卫听着觉得怪,不过眼下顾不了那般多,这话如他,仿佛赦令:“若要找先生,我这便去!这便去!” 他看向同伴:“你招待好支爷,我速去速回!” “哎,我这……”胖一点的近卫来不及说话,此人就跑了出去。 胖一点的近卫想骂人。 回头看向身前白面秀净的支爷,胖一点的近卫咧嘴笑笑,极其不自在地说道:“那个,见过支爷!见过支爷……” 这个支爷的性情太不好,胖一点的近卫着实害怕这笔生意会因为他而毁掉。 “你们说是佩封儿,我们就来佩封了,”支爷身旁一人说道,“没想到还真给遇见了你们儿,不过,怎么没找到蔡和,儿?“ “阿嚏!”一旁的支爷忽然打了个喷嚏,摸了条绸缎手绢回过头去摁鼻涕。 手绢下面,他狂笑不已,真的憋不住了。 胖一点的近卫此时正在担心如何面对这位大佛,浑然没注意这些细节。 支爷最后是通过看湖面,想到下面多了条人命,才止住笑意。 回过头来,他又一脸严肃,几分不快,说道:“我赶路辛苦,先去休息,你找好你家先生,就来找我。” “是,支爷,是!” “真是个晦气儿!”支爷叫道,转身走了。 胖一点的近卫在后边无奈轻叹,谁能想到这大爷会正巧过来,给他碰上这些事。 此处虽在佩封区域内,但洞清湖离佩封城,骑马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支爷找了个看着还可以的空屋子,住了进去。 手下利利索索的收拾好,一人放下包袱,走来低声道:“那被踢下湖的,不知道是生是死。” 支爷手里的扇骨往他身上轻敲:“口音。” “那被踢下湖儿的,不知道是生是死儿。” “十有八九没了吧,”支爷打开扇子轻摇,说完瞪向另一人,“你拧我那一下,可真是疼儿。” “好嘛,”那人说道,“支爷儿,可我没拧错儿。” “困了困了,”支爷打了个哈欠,“困了儿。” 杨富贵并没有一直潜在水底,他被踹下水后,便潜在竹排下面,悄然换了好几口气,沿着竹排下的水,往江里游去。 四肢浸泡一会儿就冻得受不了了,但是没办法,他只能硬撑着头皮去游。 尉平府旁就是惠门江,尉平府外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造船坊,杨富贵从小就是惠门江里扑腾长大的,所以水性非常好。 天色彻底降下,他瑟瑟发抖地从水里爬出来,赶忙找了个背风处升火,脱掉身上的衣裳。 最最重要的是,他摸出自己的钱袋。 钱袋里面的银两少了足足一半。 杨富贵瘫了,靠在石头上,两眼瞪直。 这些钱都是游州干活的工钱,夏昭衣不仅提供吃住,还给不少月钱。 他们是饥荒里捱过来得,深知银子和粮食的重要,现在跟在夏昭衣身旁,吃住行都由她包了,杨富贵想着这银子可以攒到明年的,结果。 杨富贵没忍住,心酸的眼泪往外乱淌。 不过抹干眼泪后,还得想一个重要的问题。 杨富贵皱眉看向已经在很远天边的湖边小村子。 “……阿梨姑娘交代我说的话,我说完了,那我现在,是完成了,还是没啊?”杨富贵很轻地说道。 869 竟然是她(补更6.08) 李骁带着手下兵马,在佩封又多留了一日。 时攻时不攻。 说攻便攻,说退便退。 好像一切,都由着李骁一个人高兴。 现在,兵马又退了回来。 大军训练有素,秩序规整,走在最前面的是伤员,有被搀扶着,有被担架抬着。 同时有三十多人,抬着尸体去掩埋。 尸体总数不多,不到十人,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蔡和先生多日赶路,这会儿在大帐中补眠。 钱远灯和牧亭煜也在各自的大帐中,这些日,二人要么彼此去看对方,要么就一直在营帐里,并不想和李骁碰面或有半点接触。 自洞清湖跑回来得近卫,急匆匆朝这边的连营赶来。 场面严峻,他没有大呼小叫,跑近了才问旁人,蔡和先生的营帐在何处。 牧亭煜百无聊赖躺着,手里的书卷看得乏了,正蒙头盖在脸上。 这“蔡和先生”四字,瞬间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牧亭煜一把拿下脸上的书坐起。 一旁伺候的随从被他吓了一跳,低声说道:“世子?” “那老匹夫回来了?”牧亭煜说道。 随从想了下:“世子是说,蔡和先生?” “嘘!”牧亭煜抬手,而后从行军床上下去,猫身至营帐旁,侧耳倾听。 蔡和正在睡觉,被人从梦里唤醒,听闻近卫回来报告的,蔡和瞪大眼睛:“竟有此事,他当真去了!?” “是去了,带了十来个人呢!” 十来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蔡和皱眉:“如此说来,他对我所提的生意,其实是有兴趣的,否则,他不会亲自去看。” “可是……”近卫不好说他将杨富贵踢下湖的事。 “可是什么?” “可是那个支姑娘!” 近卫心一横,直接杨富贵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威胁,全部说出。 蔡和先生的双耳如若雷鸣,整个身子的骨头都散架一般,往后面跌去。 “蔡和先生!”近卫和一旁伺候的两名随从忙扶着他。 其实他就半躺在行军床上,再跌,也不过是跌在棉被上。 但是他的脸色,着实是吓人。 “这个支姑娘,她不是旁人,”蔡和先生喃喃道,“竟然是她!” “是谁?”近卫问道。 “阿梨,”蔡和闭上眼睛,头上冒出冷汗,“那个阿梨!” 当初在林中小道被她所拦,他们便已寝食难安,后来,他们将一切证据毁去,同时制造好他们另有去处的伪证,才重新放开手脚。 但令他们意外得是,当年那个女童,后来再没提过此事。 过去这些年,在这佩封竟又遇见,旧事重提,哪经受得起! 近卫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蔡和所说的“阿梨”是谁,顿时也大惊。 “眼下,如何是好?”近卫问道,“支爷还在那呢!又不可能将他请到此处!” 蔡和想了想,立即起身,要随从帮忙穿衣。 不论如何,得先过去安抚好支爷,能尽快将他带离洞清湖,便尽快带离。 佩封这边必然是不能再回,只能先去留靖府了。 在随从伺候下,蔡和最快时间里整理好衣容,头发重新梳理,一出营帐,便见李骁大步来寻他。 “少爷!”蔡和忙上前,近身在李骁身旁低声说着发生之事。 李骁一愣:“她?!” “是,但支爷现在也在,我得速去。” “不,”李骁沉声道,“你如此过去,恐怕不妥,你带三百兵马同去。” “这倒不必,她只有三人。” “那便一百。”李骁说道。 蔡和轻叹,只得点头:“不过只能远远跟着,不可近身,毕竟支爷那……” “好。” 牧亭煜就蹲在帐篷内。 蔡和在李骁身旁所说的那些,声音太低,他听不真切,但后面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李骁的那个“他”,不知是谁,能让李骁这死人脸如此惊讶,牧亭煜着实好奇。 还有那个“支爷”,想必便与蔡和前段时间的离开有关。 现在,这蔡和要回那洞清湖见这“支爷”,会是何方神圣? 李骁转身去调遣一百精兵,近卫去准备马车,蔡和先生准备出发。 牧亭煜随着他们的动静,又跑到营帐另一边,将耳朵紧紧贴着。 外面声音太过嘈杂,很难听到什么。 牧亭煜放弃,回到行军床。 越想越觉得好奇,很想立即便弄清这一切。 牧亭煜坐不住,起身在营帐中来回地走。 看李骁这两日的表现,大有继续留在这佩封磨一阵子的打算。 每日都有死伤,虽然不多,但牧亭煜心在滴血。 这些兵马,牧亭煜早认为不是李骁的兵,迟早都会归于大乾。 死一个少一个,伤一个残一个,都是损失。 而且,攻打佩封,这么大的动静,李骁真不怕引起北边焦进虎的注意吗? 如若焦进虎现在南下,李骁这不足一万的兵马,哪怕都是精兵,也不太好说会发生什么。 这李骁! 想了想,牧亭煜转身离开帐篷,去找钱远灯,打算往钱远灯这团一直在烧得烈火头上,再倒几盆油。 在牧亭煜伸手去推钱远灯的同时,一只粗糙的大掌也放在杨富贵的臂膀上,用力推了数下。 杨富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火光里映出李满的脸。 “李满!”杨富贵大喜,起身叫道,“你回来了!” 目光望到李满后面还站着两人,杨富贵赶忙爬起。 “阿梨姑娘!”杨富贵叫道。 视线转向夏昭衣身旁的高大男子,生得英武,皮肤黝黑,一袭飒爽军装,战将之范。 杨富贵愣了一瞬:“这,这人是。” “这是宋将军。”李满说道。 “将军?!”杨富贵惊讶,“竟是,将军……” “见过。”宋倾堂抬手冲他一抱拳。 “见过将军,见过将军!”杨富贵学他的样子,也赶忙抱拳。 “你怎睡在这?”李满问道,“你这衣服,为何是半湿。” 杨富贵吸了吸鼻子,看向夏昭衣,忙将她离开后所发生的事情说上一遍。 不过他口才不好,不擅整理,说起来起来略乱。 “支爷?”夏昭衣说道,想起蔡和先生在听闻她自称支姑娘时的反应,她眉梢轻扬,“该不会,也是支出的支吧。” 870 有支精锐(一更) 支这个姓氏,的确很少见。 但支长乐,支离,都是这个姓氏。 所以,蔡和问起她是谁时,她将支离这个小师弟的姓氏,直接挪来自己头上了。 难怪蔡和惊讶,原来有个支爷。 “你与李骁,关系如何?”夏昭衣问宋倾堂。 宋倾堂想了想:“我算算打过几架。” “在京城,有你没打过架的吗?” “你二哥算吗,都是他打我。” 见少女一脸呵呵,宋倾堂拉人下水:“又不止我一人如此,莫忘了李骁离京之前和赵唐在盛景街当街斗殴,将人手臂拉扯得脱臼,离京之时,还往赵大娘子那射了一箭。此人才是心高气傲,处处惹事闯祸的。” 夏昭衣看向远处村庄:“既然你们关系不好,那我就只能从蔡和那下手忽悠了。” “忽悠什么?” “让李骁撤兵,”夏昭衣一笑,“至少得留个角落给我们。” “你也要打佩封?”宋倾堂惊讶。 “对呀。” 宋倾堂看了眼李满和杨富贵,将夏昭衣拉至一旁:“阿梨,你只有一千三百人,这可是佩封。” 鼎盛时期,佩封人数曾达四十万之多。 虽然眼下不剩多少,可能容纳四十万的,岂是小城。 夏家军擅长突袭,尤其是千里奔袭,行如风,厉如电,战如狼,但是对于攻城之战,向来都是死士在前架梯,以攻城机械猛击。 换言之,攻城战非常残忍,一定要有人垫背在前,也就是送死。 没人会拿一千三百个精兵去攻城,这连块砖都未必啃得下来。 “你可知道城中有什么,”夏昭衣说道,“虽然没有肉,没有衣裳,但是林耀种了近百仓粮草在里面。” 宋倾堂一愣:“这么多?” “对呀。” “……他为什么种那么多?” “兴许饥荒让他怕了,饿惨之后的人不堪忍受饥饿,加之自困于城中,所以便只能种粮食了。毕竟,他们都是农民起义。” 宋倾堂点了点头。 “如何,”夏昭衣说道,“你不心动?” “我自然心动,可是……”看着少女明亮又带几分狡黠的眼眸,宋倾堂顿了下,说道,“阿梨,你方才说要忽悠,那,你要怎么做?” 夏昭衣笑起来,眉眼弯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夏昭衣转身看向李满:“李满,你速去找夏兴明将军,要他调遣两百人过来。” “是!” “杨富贵。”夏昭衣朝一旁满脸憔悴的大汉看去。 杨富贵忙从地上爬起:“阿梨姑娘。” “好好休息,”夏昭衣说道,“你恐要生病了,你先随李满回去。” 杨富贵吸了吸都是水的鼻子,点头:“好!” “等等。”夏昭又喊住他。 待杨富贵转过身来,夏昭衣摸出三钱碎银递去。 “啊……”杨富贵说道,“这个。” “当你的犒赏。” “这,这怎么好呢……”杨富贵不好意思地咧嘴,忍了忍,没忍住,伸手拿来,“阿梨姑娘,这……” 夏昭衣笑道:“去吧。” “嗯!好,这就去!”杨富贵精神了。 这头,胖一点的近卫快苦死了。 支爷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战争财发得越来越离谱,脾气也给养得十足。 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喝粥,一会儿要咸鱼,一会儿要咸鸭蛋,完了之后还要泡脚,泡脚之余,想看看村外有没有冬日也开得野花。 支爷自己有手下,偏不使唤,非要让胖一点的近卫来个待客之道。 只能庆幸这片村落穷儿吧唧,他也就烧烧水,前后跑动个十来回。 眼下,这近卫又举着根蜡烛,摸进一户老头家,在老头的地窖里转悠,东敲敲,西摸摸,大多都是咸菜坛子,半响才给找出一壶酒。 抱着酒坛子出来,没办法再挡风,手中烛火刹那灭了。 视野一暗,周围便变朦胧,远处灯火不足以使这边感到安全,近卫速度变快,想在最快时间离开,诸多马蹄声便在这时传来。 骏马扬蹄,落地稳健,马蹄声多而不杂,落地几乎齐声。 近卫忙伏身于冬日稀疏的杂草中,遥遥望向远处。 他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真的听到了。 不过没过多久,这马蹄声骤然消失,他凝神静气,只剩拂天掠地的风声。 近卫顿然惊了。 杂兵和正规兵有很多区别,非近前才能一较高下。 而正规兵和精兵,区别则更大。 比如马蹄声,行军之时,战马的速度自是越齐越好,如此才在万马奔腾时,不会出现意外。 一支擅长奔袭的精锐骑兵,非止强于人,更要强于马。列队,齐步,奔跑,骤停,眼下这支兵马,完全游刃有余。 会是谁? 佩封城中的杂兵? 这些年,林耀自囿于一隅,忙着练兵去了? 还真给他练出了这样一只精锐出来?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支兵马,去了哪。 就在这胖一点的近卫困惑于此时,那支兵马又动了,他们朝另外一个方向奔去,消失在黑夜里。 近卫缓了缓,赶忙爬起,抱着酒坛朝湖边屋舍跑去。 支爷正和人一起喝粥吃咸鱼,支爷那白嫩嫩的双脚,还泡在近卫亲手端去的木桶里。 看到胖一点的近卫抱着酒坛子回来,支爷身旁的大汉说道:“你这磨磨唧唧的,可真是气人儿,赶紧过来,我们支爷儿的洗脚水凉了,你给添给热儿的。” “出事了,”近卫忙道,“支爷,有支军队来了。” “啥军队儿?”大汉问道。 支爷和其他人都停下手里的碗筷,抬头看去。 “我也不知,但真是军队!来了可多人,我在村里都能听到村外儿的动静,马蹄声很齐!” 众人眨巴眼睛。 支爷身旁的人,在支爷的腰上拧了一下。 “啊!”支爷一个激灵挺背,“好怕,爷好怕!儿!” “那,支爷,咱们现在收拾下,跑?”胖一点的近卫说道。 “哦,跑……”支爷看向左右之人。 众大汉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支爷皱起眉头。 这里能有啥军队,要么是林耀的,要么,就是李骁的呗。 871 暗处兵马(补更6.09) 林耀那窝囊废,当初起兵时雄心勃勃,要夺天下。 但没多久,天下起义的起义,叛乱的叛乱,到处都是分割势力,林耀没多久就被人给打废了,这些年一直窝在佩封城里。 林耀能有敢出城的军队,支爷绝对不信。 所以现在有军队,那应是李骁自己的。 虽然蔡和未曾提过军队两个字,一直以一个富贾身份出现。 但支爷这边,打从蔡和一露面,就知道此人是蔡和,李骁身旁的蔡和。 故而这军队,支爷越想越觉得,这应该是蔡和的诡计,毕竟人家是谋士。 如此…… 成,老匹夫,你要与我玩心计诡计,那我就偏偏不上你的当。 “没事儿!”支爷叫道,筷子敲敲碗,“咱们吃咱们的,有军队也不会来动咱们!” 众大汉顿了下,也随即附和。 胖一点的近卫这可急坏了:“支爷,这不是儿戏啊!” 一直拧支爷腰肌的随从悄然说道:“支爷儿,要不我去外头看一眼儿?” 支爷点头,侧过头来认真说道:“切记小心,见势不对,立即回来,儿。” 随从眉头一皱。 支爷才咽下去的粥差点没从鼻腔里出来,他憋着笑闷咳:“不不儿,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老忘了儿。” 随从恼怒地瞪他一眼,起身走了,生气。 胖一点的近卫随着他一并出来。 才从屋舍,便当真听到马蹄声。 不仅马蹄声,还有车轮声。 随从皱眉,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胖一点的近卫则感觉不对,快步跟上他时,回头朝西北处望去。 “你在看哪儿?”随从问道。 “不对呀,”胖一点的近卫说道,“我刚才所听马蹄声,来自于西北方向,这一边的……” 话音落下,视野中已看到马车旁的迎风灯。 “先生!”胖一点的近卫转了话音,“是我家先生!” 前去喊蔡和先生的近卫快马骑在前面,看见随从和胖一点的近卫,他加快速度。 随从一脸玩味地朝胖一点的近卫看去。 胖一点的近卫不好理会,讪讪收回视线,朝前跑去。 近卫勒马,自马上下来便说道:“先生来了!” 看了后边的支爷随从一眼,近卫将声音压低:“先生要回留靖府,带支爷一并去。” “什么?这支爷可不好劝!” “先礼后兵,若是不好劝,便由兵马入村驱逐!” “兵马?”胖一点的近卫朝他后边的马车看去。 马车正缓缓停下,车夫搬了凳子下来,供蔡和踩脚。 只有马车,和几名近卫,不见兵马。 胖一点的近卫收回目光,明白过来:“是在,暗处?” “那必然是在暗处。” “所以……”胖一点的近卫一拍脑门,“我这是,自己吓自己。” “什么?” “我同你说,”胖一点的近卫当即倾倒腹中苦水,“那支爷,他眼下在那喝粥泡脚,使唤起我来半点不带客气,可我非他手下,这生意往来之人也不见得拿合伙友人的护卫当自家奴隶……” 近卫赶忙咳嗽。 胖一点的近卫的回过头去,被晾在后面已久的支爷随从面目不善:“我说,你们俩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儿,未免也太久了,是不是在说我家支爷儿的坏话?” “没,没有!”胖一点的近卫忙道。 “什么坏话?”蔡和先生快步走来,说道,“支爷呢?” “哼。”随从阴阳怪气一声冷哼,朝一旁看去。 “大兄弟,”蔡和先生的随从上前,对他温和说道,“我家先生听闻支爷来了,放下手头一切事物便赶来了,不敢怠慢。” “我们打游州下来,早便听闻佩封是个穷地儿,现今来这一遭儿,穷穷穷!”随从叫道。 屋舍中这时走出一人看情况。 众人的目光看去。 “支爷儿派我出来看看,”那人说道,“哎呀,这不是蔡和先生儿吗?” 蔡和冲他遥遥拱手,抬脚欲走去。 鞋底才迈上湖畔竹排,便觉脚底一阵颤动。 蔡和先生皱眉,抬眸朝西北方向望去。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都听到了那处的马蹄声。 瞧见蔡和先生的神情,胖一点的近卫一惊,上前低声说道:“先生,这些兵马一直在西北,此前便曾听到。” “西北……”蔡和先生喃喃。 “是。” “不好!”蔡和先生面色一变,“定与她有关!” “谁?”随从近卫们忙问。 “快!”蔡和先生冲门口那人叫道,“快让支爷出来,此处有劫匪!” 说着,他自己提袍奔去。 屋里的人正在乐呵呵喝酒吃鱼,瞧见蔡和跑来,支爷打了个饱嗝,拍拍身旁的木床:“啊,是先生儿!你那近卫刚为我寻了坛酒儿,味道还尚可儿!来,先生一并来坐!” “支爷,”蔡和先生抬手一拱,“此处不宜久留,支爷赶快收拾东西走吧。” “为何要走儿呢?” “有……有马贼!”蔡和先生说道,“万善关自打无人驻守,常年有马贼!我的手下刚回来说,一伙儿马贼正自东北而来!” 屋内的众人安静下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看回支爷身上。 支爷拿不定这是不是蔡和的把戏。 他们的消息广,南来北往这么久,是曾听过万善关有马贼,以及蔡和现在这焦灼神情,好像不是装得。 “那,”支爷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 “尚还未知,但那马蹄声……应不少。” 屋内一名大汉认真说道:“支爷儿,此事不容儿戏,必须得弄清楚。马贼能有多少,撑死不过一千儿,若超过一千儿,那不是马贼,是流军了吧?” 支爷朝他看去,点头:“是,你说得有理儿。” 目光看回蔡和,却见蔡和凝眉,若有所思。 “先生?”支爷说道。 蔡和反应有些慢,还有些呆愣与慌张,他抬起头来匆匆作了一揖:“支爷,您先收拾下,方便动身,我这便派人去看个仔细,到底有多少人马。” 说完,直接转身走了。 出来后,蔡和的步伐非常急促,喊来几个近卫,要他们立即去查看。 872 一生之敌(补更6.10) 屋内那位大汉的话点醒了他。 虽说直觉与那阿梨有关,却根本没弄清来了多少兵马。 若是一两百,眼下逃了便是,不足为惧。 但如若,成千上万呢。 又如若,不是为了对付这个湖畔小村,对方的目标,是小郡王那边的大军呢。 越想越觉不安,蔡和静不下来,在湖边竹排上来回地走。 支爷那房中,渐渐传来收拾东西的动静。 已有几名大汉出来,在那听候吩咐。 终于听到脚步声,蔡和忙回过身去,看着一名近卫大步跑回来。 “回禀先生,好多兵马!”近卫喘着气说道,“隔村那片似全部都是,近了之后他们便不作声响,只在暗处藏着!我唯恐暴露,早早赶回!” “好多兵马是多少!?” 近卫皱眉,想了想:“就我观察的那片,少说有两千!” “两千。”蔡和喃喃重复。 那大汉说得没有毛病,超过一千,都不好说是马贼了,那的确可以说成是小规模的军队。 “报!”又一名近卫跑回,“回禀先生,我所去的桥边,半坡上人数众多,不少于一千兵马!” “报!西南方向有一千多兵马!” 够了,蔡和不想听了。 按照这规模和所站地形,对方这是要包围他们。 蔡和当即回身,速对手下作出命令。 派出三人骑快马回去禀告李骁此事。 剩余之人必须立即跟他离开。 同时将藏于身后暗处的一百兵马调动起来,务必让对方以为李骁的大军在他们这,好将他们引在自己身后,为李骁那边博取时间。 想到当时离开大帐时,李骁说要派三百精锐给他们,但蔡和只要了一百,眼下着实懊悔。 “吾实乃自大!当真以为对方只有三人!”蔡和悔不当初。 支爷等人此时完全收拾好,自屋中出来。 离开了温暖屋室,支爷脸上没了那股酒气熏染的肆意和散漫,恢复成初见的严峻和稍许不耐。 “蔡和先生儿,”支爷冷冷道,“大费周章,何事?” 蔡和面色同样冰冷,揖了一礼:“支爷若有车马,便请上车马,若无车马,蔡某这儿有一辆马车,支爷可愿同往?” “马车儿吧,”支爷暴躁说道,“夜深,我不想骑马儿。” “来,快请!”蔡和侧身说道。 在去佩封城的路上,共有五名斥候藏于各处。 待见三名近卫快马朝南而去,斥候陆陆续续赶回,同夏昭衣禀报此事。 宋倾堂笑了,看向夏昭衣:“阿梨,真的唬住了。” 少女的脸在淡白月色下,笼了很浅的光,她看着东南方向,再转眸朝西南望去。 巨大的夜色将一切遮掩,黑暗似一张大口,吞噬住整个浮浮沉沉的世界。 “我们可以动手了,”夏昭衣下令说道,“子时攻城。” “今夜?!”宋倾堂大惊,“阿梨,大军才来,长途跋涉人困马乏,需得休息,这便直接攻城?” “嗯,李骁会撤兵,但不会全撤,他的兵马,便是给我们借势的,只能在现在。” “如若他撤光了呢,我们只有一千三百。” 夏昭衣一笑:“李骁其实没有一定要对佩封动手的理由,你猜他为何非要来这佩封?因为佩封是他的心结,而我阿梨,是他此生最恨的人。所以他绝对不会尽撤,但他一定会将分散的兵马召回去,为我们腾出一片城门。而他的主力大军皆在一处,所以我们趁夜袭城,林耀也不敢拿全部兵马对付我们。” “若是这样,我能懂,但是我们的人到底少……” “不怕,”夏昭衣朝后边看去,说道,“李满,方耿厚呢。” “在!”李满当即抓着五花大绑的方耿厚上前来。 方耿厚这几日吓坏了,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方大将军,”夏昭衣冲他笑道,“你自由了,而且,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方耿厚瞪着眼睛,不敢说话,大口大口喘气。 眼前少女清雅秀美,但她笑得有多甜,方耿厚心里就有多怕。 李骁才将兵甲卸下,准备洗浴,便听得快马回来的三人禀报湖畔所发生之事。 李骁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重新问了一遍。 三人这次的说话声,便低了很多。 待说完,李骁抬脚,一旁的盆架被他踹飞在地。 所有的随从忙端手垂首,不敢吱声。 那边还在钱远灯帐篷里的牧亭煜再度发挥偷听本能,迅速贴着帐篷内侧偷听。 “又是她!!!”李骁大声怒道,“又是佩封,又是这贱人!!” “贱人?”牧亭煜皱眉,小声说道,“哪个贱人。” “蔡和先生的意思,是要少爷立即撤兵。”手下说道。 李骁冷笑。 他回过身来,双手插在后腰上,望着帐篷里的一切。 这几天,磨得是林耀的心智。 林耀早年,李骁还敬他是一条英雄,但是这次来打佩封的头一天,李骁就看了出来,林耀这货有多孬种。 这些年不是没人动佩封,北边隔着一条大江几座大山的凎州焦进虎,对佩封一直垂涎,这些年动不动会南下。 但凡焦进虎再费点功夫,这佩封早也是他焦进虎的地盘了。 现在,李骁就是想要拿下这佩封。 林耀这几日被他这进攻,退兵,又进攻,早已折磨得苦不堪言,眼下这当头,就差临门一脚,这该死的女人,又跑出来搅他的局。 真他妈的,这就是一生之敌! 李骁扬脚,将地上的脸盆又给踹飞。 帐篷外面半点声响都没有,所有人噤若寒蝉。 牧亭煜更是将耳朵往天上竖去,惹得钱远灯也猫了过来,悄声问道:“那边为何发脾气?” “尚未弄清。”牧亭煜对他做了个嘘,示意他别说话。 “不退!”李骁叫道,“我还要攻,我不拿下这佩封,我誓不为人!” 这句话,牧亭煜听得一清二楚。 钱远灯也完全听清了。 钱远灯顿时大怒:“这王八蛋,真要攻城?” “拿个佩封有个屁用!”牧亭煜也气急,“牺牲大半兵马,夺个佩封,这蠢蛋!” 873 打上城墙(补更6.10) 李骁的火越来越大,刘蒙先生和蔺宗齐闻声而来,一并劝阻。 牧亭煜和钱远灯没再蹲着,二人起身出去,站在大帐外面看个仔细。 但李骁这火,蔡和先生不在,仅刘蒙先生和蔺宗齐,根本劝不下来。 见这情形,李骁这傻货当真就要带兵去佩封猛攻了。 牧亭煜余光看向钱远灯,发现钱远灯虽然生气,但仅限于生气。 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牧亭煜拉着钱远灯回大帐,怒声说道:“咱们在这里耽误了多久,绝对不能再被李骁这厮拖垮了!” “我岂会不知道!这个杂种!”钱远灯叫道。 “今日又死了近十人,按照每天这样下去,伤亡人数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带来的粮草可不是白给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钱远灯怒道。 “他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倒没什么,我牧家早就落魄,就这样了。他瞧不上我,无可厚非,毕竟他是郡王!可是,你父亲堂堂的镇国大将军,他为何也不给面子,也看不上?这一路下来,给了我们多少脸色,在洛祠时,还将你那般摔在地上!现在倒好,白吃白拿我们的辎重粮草,去打什么鸟不拉屎的佩封!” 钱远灯拳头握紧,气得发抖:“这李骁,属实欺人太甚!这王八羔子,去死吧!” 牧亭煜皱眉,见钱远灯始终在原地不动,顿了顿,他无力地沉声说道:“钱兄,如果李骁劝不下来,当真在今夜对佩封发动猛攻,那么……定是损兵折将了。” “会死伤多少?” “不知,过半都有可能。” “靠!”钱远灯骂道。 “走!”牧亭煜忽地抓住钱远灯的手腕,“咱们也去骂骂他!” 孰料钱远灯表现得非常激动,用力一挣扎:“不不,我不去!” 牧亭煜本来就个矮,在力气上完全无法和钱远灯抗衡。 钱远灯如此一甩,牧亭煜差点跌地上去,幸得旁边的随从紧忙上前搀扶。 “牧兄!”钱远灯也来扶他。 但是伸出来相扶的手却被牧亭煜推开。 牧亭煜抬头看着他,一脸对他失望和不理解的模样。 “牧兄……”钱远灯说道。 良久,牧亭煜说道:“罢,罢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走了。 “牧兄!”钱远灯叫道。 回了自己的营帐,牧亭煜脸上那些失望神情便全部褪了,转而变成愤怒与切齿。 他的皮相一直不差,非常俊美,但眼下气得青筋暴涨,看上去尤为狰狞。 刚才钱远灯那一推攘,识人心若牧亭煜,一眼洞悉,钱远灯这是……怕上了李骁! 桃山渡洛祠那一推,李骁直接把钱远灯给推没了胆气。 牧亭煜千算万算,精打细算,万万没想到,竟败在了钱远灯这胆量上! 只要钱远灯说个“不敢”二字,那么他牧亭煜再怎么拱火,再怎么教唆,再怎么去李骁跟前挑衅,岂不都无用了。 当初洛祠那一推,怎么就没把钱远灯给当场撞死! 随从很少见到牧亭煜气成这般,在旁不敢说话。 牧亭煜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气了良久,他终于平复下来,冷冷道:“成,此计不行,便休怪我无情了。” “世子,您说得是……” “钱远灯,他非死不可,”牧亭煜说道,“而且,得死在李骁手中。” 随从瞪大眼睛。 “你敢背叛我吗?”牧亭煜挑眉,朝随从看去。 “不不,小的生来便是荣国公府的家奴,小的生死都是荣国公府的人!” “好,”牧亭煜说道,“你过来,我与你说几句话,你抽个时间去告诉李骁。” 随从赶忙过去,片刻不敢懈怠。 与此同时,重新披上胄甲的李骁,已经调集全军,开始发动攻击。 巨大的佩封城池就在眼前,不吃下来,李骁着实不甘心。 所以这次,李骁自己当前。 城墙上面砸下来的石头,许多都是城中拆毁了的房屋。 飞梯一架架搭上,三个队阵各抱着巨大的攻城锤,开始朝着南面的三大城门猛然撞去。 古老的城门嗡然作响,似是敲动今夜这场攻城战的序幕之钟。 不论飞梯,亦或攻城锤,都是至佩封后,这几日连夜赶制。 除却它们,其他攻城机械,根本没有充盈时间去造。 李骁才上飞梯,便险些被一块大石击中,勃然大怒,以更快的速度朝上面冲去。 巨石之下,血肉模糊,喷溅的血色雾花中,响起无数声惨叫嚎啕。 而城内,林耀瘫软在天步府门口,愣愣望着前方黑黢黢,光秃秃的“街道”。 自打外面这伙不知名的势力出现以后,这段时间,林耀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他的眼眶呈着非常浓郁的黑色,眼角皱纹也因憔悴而深添。 一个又一个士兵骑马跑回来,跟他说南城的情况。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消息也越来越急促。 打上城墙了。 被打退下去了。 外城可能不保了。 可否先退回内城。 …… 佩封诚然是座顽固壁垒,可是,没有人在上面投掷巨石,倒下滚油,没有人在城门口防堵攻城锤,再高大的壁垒,也没用啊。 他真的人手不够,太欠缺了。 “对了!”想到这个,林耀忽然起身,冲身旁亲兵叫道,“去,把城里的老少全部叫出来,去堵着城墙!” “王上,石头已经堵上城门了!”跪在前面气喘吁吁的传令兵说道。 “不,还得去!”林耀叫道,“让他们去熬油,去搬石头!快去,谁不去,我就把谁的脑袋砍了,快去!!” “是!”一个亲兵应声。 “你们快回去!”林耀冲前面的传令兵叫道,“去告诉所有人,我们如果守不住城墙,他们进来会屠城,会砍掉全部人的脑袋!快去!” “是!”传令兵叫道。 马闻泽带着二十人从后面跑来:“王上!” “怎么,北面也有动静?!”林耀大叫。 他着实经不住吓了,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当真心惊肉跳。 “没有,所以,我们要不要将北面的兵马全部调去南门?” “调走!?那北面有危,当如何?” “可南门不能攻进来啊!” “那北面便能?!”林耀提高声音。 马闻泽沉了口气,抬手一拱:“王上,北面暂时没有人攻城,你若要做决定,便是现在。南北城门相隔近十里,兵马赶去传令,再带兵马回来,都是要时间的!” 874 一个少女(补更6.11) 相隔十里…… 需要时间…… 南城门。 北城门。 林耀皱紧眉头,心烦意乱。 睡眠的严重不足,让他精神衰弱到极点,脾气也异常暴躁。 他并不是完全变成草包,当然明白这就是对方的用意,就是要时不时的兴兵攻城,就是要惹他寝食难安。 这是计! 可是,不想中也不行,因为城门一破,对方攻入进来,便什么都完了。 现在,调兵?不调? 林耀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如今总共就这么点兵马,他能怎么办。 “王上!”马闻泽又道,“快作决定吧!” 林耀握紧拳头,顿了顿,咬牙说道:“不!不调!” “王上!!” “嗯,不调!”林耀抬起头,“这一定是对方的调虎离山,趁我将北门之人调光,他们立即绕后攻打!而且,我不能将所有兵马全部挪去南城赔光,我必须要有自己的家底!对,我不能调兵!” “家底”二字,让马闻泽也皱眉。 是啊,不能将所有家底赔光,万一兵马都去了南城,也守不住呢,那他们总得有点人手跟着吧,哪怕离开佩封出去当个流寇,那也得有手下使唤。 那,便不调了。 “那,我先回北门了!”马闻泽说道。 “赶紧回去!给我盯牢了!”林耀有气无力地叫道。 看着马闻泽带人跑走,林耀往身后的台墀一趟,抬头看向夜空。 月色很淡,星星也不见几颗,但天空很晴朗。 当年,他是城外带着千军万马攻打佩封的人,那会儿佩封那么难打,他带了那么多兵马都没有拿下。 ……对,佩封,是非常不好打的! 不怕不怕,林耀这样安慰自己。 城外,战事越来越激烈。 李骁几次上去城墙,又被打了下来。 他自认身手非常好,这些年也一直苦练。 但是面对对方数十人推出来的长矛铁板,他无可奈何,甚至数次险些坠下高墙。 他的兵力不足一万,实在有限,必须最快时间攻上城墙,夺下墙头。 以及,阿梨那边的情况,他不得不顾。 思及那个女人,李骁心里的狂怒便熊熊烧起。 这个贱人! 又是佩封!又是阿梨! 李骁再一度冲上城墙,斩杀两名士兵后,又是对方推来得长矛铁板。 不过这次,他很快做出判断。 长矛铁板数量不多,只要都在同一时间攀上城墙,让他们左右难顾,就能博得一战的空间。 但随即,李骁发现远处内城外正在烧油的妇人们。 一锅一锅的油和水,妇人们战战兢兢地在添加柴禾和奔走。 在她们后面,几个士兵正在对她们疯狂抽鞭子和吆喝。 沸油和开水! 李骁心里勃然怒骂,迅速回到云梯,避开长矛铁板,同时凝神听动静,待长矛铁板朝另一边攻去时,他飞快跃上城墙,又再斩杀三人。 但很可惜,两面同时夹击而来得长矛铁板,依然将他赶回下去。 同时,他被人盯上,那些石头和弩箭,都朝他这边而来。 不过在攻击他的同时,其他飞梯上的士兵们会抓紧时间攀爬。 城墙上,城墙下,一片杀意盎然。 一个攻城锤在付出惨烈的牺牲代价后,终于破开城门背后加粗的横条,城门更里面,是一堵又一堵的石墙。 男人们发出暴躁的怒吼声,抱着攻城锤继续往这些石墙冲去。 相比巨大古老的城门,这些临时磊作的石墙,着实不堪一击。 城内兵马迅速集结,待石墙倾倒,砸向这群士兵的同时,他们的弩箭也嗖嗖射去。 “报!!”传令兵骑着为数不多的骏马奔回,“王上,南城天辉门已破!” 林耀几次快睡着,几次又被马蹄声惊醒,他坐在宽敞的台墀上,愣愣听着这个消息,双手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城破了,城破了?”林耀喃喃说道,“怎么破得那么快!” “但是我们挡下来了,挡下攻势了!可以将人赶出去的!”传令兵说道。 “报!!!”紧跟着又是一个传令兵,“王上,缺人手!” “怎么会缺?!不可能缺得!!”林耀激动地叫道。 “对方攻势凶猛,以一敌三,身手了得!” “要,要不……”林耀握紧手心,终于下令,“那,便退回内城!都给我退回内城!!” “是!”两个传令兵应声,迅速骑马,快速奔去。 林耀坐立不安,双手捧着脑袋,觉得脑袋里面有几根筋在一直乱跳。 “赵辉!”林耀看向一个亲兵。 “是,王上!”亲兵忙上前。 林耀顿了下,说道:“你速去北城调兵,不要调完,调一半,一半!” “是!”亲兵应声。 “切记!只要一半!”林耀又叫道。 “是!” 看着亲兵徒脚跑走,林耀依然喘不过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是怕,二是因为久未睡好,身体当真不适。 今晚这劫,一定可以过去,一定! 但如若,过不去的话,怎么办? 林耀两眼忽然茫茫。 最坏得打算,不得不做,他要留后路,同时也要…… “来人!”林耀忽然有了精神一般,爬起立身,高声说道,“快来人!” 几个亲兵跑至他跟前:“王上!” “准,准备火把,”林耀喃喃道,“攻我城池,毁我安宁,若我真要离开,岂能留我心血与狗贼?!” 几个亲兵抬起头看着他,有人不明所以,有人已有猜测。 “我要把那些粮仓,”林耀眼眸变狠,“都烧了!” 没有马,叫“赵辉”的亲兵一路奔向北城门,双腿近乎无力。 快见到城门时,他啪塔一声摔趴在地,着实爬不起来了,只能大喊大叫。 城门处听到动静,三人飞快跑来。 “发生何事!”有人边跑边道。 赵辉换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将林耀的命令说出。 一人迅速回去城墙上禀报。 “看来南城撑不下去了,”马闻泽沉声说道,“我这就去调兵,一半就一半。” 兵马实在不多,抽出一半,剩余连四千都不到。 但就在这一半兵马刚集结完,城门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马闻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他身旁的几个亲兵也停下手中动作,眨巴眼睛四望。 “有人在高喊?”一人说道。 “说得什么?” “是城外的!” “对,好像是城外的!” …… 城墙上的几个士兵朝墙垛外望去。 “快,快开城门,快放我进去!快!!”方耿厚在外面大喊。 听到方耿厚的声音,马闻泽大惊,迅速回身朝城墙上跑去。 他身旁的亲兵们也忙跟上。 “快开城门!你们他娘的在干啥呢!快开!”方耿厚声音都要哑了。 城墙太高,底下的视野便很模糊,但是这个声音,他们都认得。 “真的是方将军!”一人叫道。 “等等!”又一人说道,“方将军好像不是一个人?” 幽暗的微光里,他手里好像抓着什么。 “你们他娘的开门啊!!!”方耿厚暴跳如雷。 “对,先开门,先让方将军进来!”一人说道,转身朝城墙内侧跑去,冲着下面的人大叫,令他们开城门。 城门后面压着非常粗壮的大木,合力抱开后,开了一道只供一人通行的缝。 方耿厚赤着脚,右腿似乎瘸了,衣裳是离开前的那套,但眼下破破烂烂,满是泥沙。 他快步走入进来,同时手腕一扯,从城门外头拉入进一个少女。 幽光中的少女,仍可见身形清瘦曼妙,一袭淡色衣衫,在夜间尤为清雅。 方耿厚如此一拉,少女几乎是跌着进来的,身姿轻盈若扶柳,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下。 随着她被拉入进来,周围所有盯着城门的士兵们处于某种默契,齐声发出嘘声,还有人吹起口哨。 875 此女有用(一更) 城门下的动静,引起城门上的好奇。 越来越多人往下看,马闻泽也带着几个亲兵走下来。 比起方耿厚的狼狈不堪,少女衣着干净,头发也没有多乱,哪怕被方耿厚拽着手腕,她的神情却并不惊慌。 不过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不惊慌是假的,少女在故作镇定。 她腰板挺得笔直,但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地面,不敢朝他们多看去一眼。 这份逆境里的倔强只会更令人想去摧毁她,折断她的硬骨。 起哄的人群忙问方耿厚她是谁,发生了什么。 马闻泽也好奇,不过更好奇方耿厚这几天去了哪。 方耿厚咬牙,说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对了,王上呢?” “在天步府。” “我去找王上!”方耿厚拉着少女朝前走去,“此女非常有用!非常!” “她是谁?” “这婆娘,是偷偷跑去找李骁的未过门媳妇儿!”方耿厚说道,“李骁就是南城门外在打我们的那群杂畜的头儿!”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那捅死这婆娘!” “把她扒光了玩死她!” “把她头皮给活剥了!” “原来是这贱人!” …… 一人作势咳了一个浓痰出来,要朝她吐去。 马闻泽立即扬脚将他踹开。 “干嘛!”马闻泽大声说道,“你们干嘛!” 少女依然还是一脸傲然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枪杆一样,但是那眼睛,却怎么都不敢看人。 方耿厚也将少女护在身后:“你们这样弄死她,那我这一路辛苦岂不白费?!此女有用,大用!” “是!”马闻泽也道,“此女的确有用,你们莫要乱来!” “对!”马闻泽一名近卫叫道,“我懂了!外头那些兵马都是正规军,他们的头儿要娶的媳妇那肯定也是名门闺秀,什么王公贵臣的女儿,那叫李骁的要是不顾这婆娘死活,那不是跟咱们过不去,是跟这婆娘的娘家过不去!” “对,对对!”方耿厚顺着他的话说,“这些人,辱他妻女就是杀他的头,他要真铁了心不管这婆娘,咱们再玩她呗!” “玩她!玩她!玩她!” “搞死她!把她的皮剥下来!” 周围男人顿时大叫。 越来越多人说出更恶劣,更无耻的针对性别的“虐刑”。 很多人看到,少女微微闭上眼睛,很轻很轻的沉了一口气。 “快带她去找王上!”马闻泽对方耿厚说道,再点了几个兵,“你们几个人一起去,一定要看好她,别给她找到机会寻死!” “是!” 方耿厚也巴不得马上走。 这个少女在身边,方耿厚时时在提心吊胆。 她刚才那模样,别人以为她在害怕,方耿厚心知肚明,那些言语彻底将她惹怒。 如果可以的话,方耿厚真他娘的想将她戳穿,让她在这里被直接打死。 但这个少女的身手,方耿厚清楚,没人能捉得住她。 她一个人打不了这么多人,但是她一个人,就是能逃跑,就是能飞檐走壁,瞬间离开。 甚至,还能在跑之前,把他这条小命给拿走。 方耿厚也不想这么不仗义,将这恶女引来对付自家兄弟,可是不这么做,被“虐杀”的就是他了。 刚才出发前,李满和宋倾堂,还有张稷,勾着方耿厚的肩膀去到一旁聊了会儿人生。 就凭新万善关那杀人不眨眼的一幕,方耿厚相信,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带少女进来,好歹算立个“功”,看看能不能保个小命,要是不带她进来,现在他方耿厚就是个支离破碎的死人。 跟着北城门所抽调出来的一半士兵,方耿厚带着夏昭衣,一起往天步府而去。 不过要去南城门的士兵一直在小跑赶路,故而距离越来越大。 到最后,只剩他们十来人不到,还有三只火把。 入冬的晚风既寒且大,火把猎猎,不时折腰。 少女秀美的面庞在火光下尤为动人,旁边跟随的几个士兵眼睛一直不规矩,不时朝她看去。 从脸到脖子,到胸,到腰,再从下而上,肆意打量。 有几人蠢蠢欲动,一人忽的大胆伸出手,摸向少女的腰肢,想蹭一把。 孰料方耿厚早就盯着这帮兔崽子了,立即把夏昭衣拉开,对着那人就是一脚:“你他娘的找死啊!” 骂完“锃”的一声,方耿厚从一个士兵的佩刀中抽出刀刃。 “咱们想要活命,全靠这婆娘了!”方耿厚警告这些兵,“再敢乱来,我便砍了你们!” “不敢不敢,将军我们不敢了!” “将军饶命,小的错了!” 方耿厚脸都给气红了,扭头朝夏昭衣看去。 却见少女压根不为这边所困,借着火把的光,她的眼睛望着周围那些农田。 连排的房子全都拆了,摧枯拉朽一般,纵横交错的街道变作广袤无垠的田野。 正当冬季,只有田垄成行,不见绿芽或金黄,但农种深埋土中,来年破土,可见兴荣。 觉察方耿厚看来,夏昭衣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跟上前去。 一路往天步府,皆是农田,偶尔得见大晒场和谷仓。 在快近天步府时,他们在路旁看到了林耀。 两旁的亲兵拿着火把,林耀坐在路边,目光愣愣地看着前面几个大粮仓。 方耿厚赶紧跑上去:“王上!王上!” 林耀回过头来,见是方耿厚,惊讶爬起:“方猴子!你他娘的没死!” “没死呢!没死!”方耿厚涕泪纵横,这几日,真是与死无异。 “王上,你好久没喊我方猴子了!”方耿厚哭道。 “方猴子啊,呜呜呜!”林耀绷了一晚上,也哭。 等看他哭了一阵,随方耿厚和夏昭衣一起来得一个士兵说道:“王上,这个婆娘有用!” 方耿厚的心跳刹那变快,咚咚咚乱跳。 林耀这才抬头看向远处火光下的少女。 佩封城困守这么多年,城里的年轻少女,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都已被他们纳为美妾。 玩腻了,林耀就赏给手下。 方耿厚,马闻泽这些跟着他一起起事的也这样,身边的女人只要一玩腻,他们转手便送人,还落个感谢。 女人嘛,就是用来暖床生子再替自己洗衣做饭干活的,脾气不好,回去还能打个几巴掌用来出气。 876 临阵脱逃(补更06.12) 眼下这个女人,虽然离得略远,但五官皮肤身段气质,在林耀看来皆是上乘。 可,有啥用。 城都守不住了,这会儿给他搞个女人,有啥用? 方耿厚见状,快步过去在林耀耳边轻声嘀咕。 林耀听完一愣,大惊说道:“她是外边那头儿的婆娘?!” “对,就是她!” “好,好一个贱人,”林耀顿然大怒,上前骂道,“臭婆娘!” 方耿厚的心跳越来越快,悄然转头朝往周围望去,计算好自己稍后的逃跑路线。 “走!”夏昭衣后边的士兵推她一把。 夏昭衣朝前稍作踉跄,但并未真过去,只迈了两步。 林耀的速度则很快。 眼看林耀离少女越近,而少女始终处变不惊,方耿厚就越怕。 巨大的压迫感紧紧压入下来,方耿厚快喘不过气。 林耀步伐很大,速度越来越快,他只想一把过去掐死这个女子。 少女站着士兵中间,一双明眸乌黑雪亮,看着盛怒的林耀。 没了街道屋舍的遮挡,城内城外的夜风并无区别,少女的长发在夜色里轻舞,火光加持下,有几分神秘不真切。 “我让你走啊!”士兵又猛然推去。 然而这次没能如愿,他的手落空了。 少女没回头,却轻易将他的手避开。 士兵一愣,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刚才发生了啥。 再抬头,林耀已在六步外。 “贼直娘!贱婢!”林耀切齿骂道,抬手朝少女的清瘦修长的纤脖掐去。 就是现在! 方耿厚在心里大叫,往后退去,转身开溜。 少女一步迎去,林耀的手在半空刹那被握着,紧跟着,他的手臂被往后折去。 林耀瞬息被迫回身,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胳膊处扭曲产生的痛意让他大叫。 随即,是一阵冰冷入骨的骇然。 锋利匕首贴上了他的脖颈。 一气呵成! 少女个子不及林耀高,所以这个动作,让林耀屈下身,以非常不舒服的姿态后仰。 “王上!” “王上!!” 远处的亲兵和身后的士兵登时大叫。 推夏昭衣的那名士兵冲上来,夏昭衣长腿后扬,迅速踢去他的武器,再朝他脸颊踹去。 士兵和刀几乎同时摔地。 “那边那么多的火把,准备要烧什么?”少女声音清冷,字字如敲击在玉盘上的冰珠子。 “你,你……”林耀这时看到远处方耿厚的背影,大叫,“方猴子!你他娘的,方猴子!!!” 方耿厚顾不上,只一味逃跑,头也不回。 林耀才哭过的眼泪都还没干透呢,顿时破口大骂,有多脏便骂多脏。 骂着骂着,他估摸后面这女子的思绪应被分散,于是眼睛一狠,忽然抬脚朝后面攻去。 他能当上农民起义军的头儿,身高,身手,力气都是有的。 要不是刚才没防备,绝不可能被对方一把拿下。 但现在所踢去的每一脚,却都被对方快速反制,数招后,对方踢中他的脚踝,随即是后腿腹,再而后,一脚踩了下去。 林耀又一声惨叫,整个人朝地上蹲下。 但这少女的力气远比寻常女人要大,硬生生阻止他的坠势,且匕首就在他喉咙外,林耀自己也怕,不敢倒下。 “王上!!” 众亲兵叫道。 每个人都已拔出刀,那么多刀对着少女,但他们却不敢轻易上前。 “快,把那些粮草都烧了,快!”林耀吩咐那些亲兵。 众亲兵紧紧盯着他,没人敢去。 “快!滚去烧了!”林耀叫道。 “谁若敢去,我就杀了他。”少女脆生生叫道。 “去!!去把粮仓烧了!!老子他娘的叫你们去烧粮仓!!” 夏昭衣侧头,看向身后才爬起来不久的士兵。 这个士兵一撞见她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 少女的眼神并没有刻意作出的犀利和凶悍,平平淡淡的望来,但就是气势吓人。 “身上可有手帕?”夏昭衣问道。 倒还真是有。 士兵苍白着脸色点头。 夏昭衣匕首一扬,刹那在林耀胸前划下一刀。 利刃破甲,伤口不深,但血水迅速外涌。 众人皆吓坏,想要上前,又不敢。 “用手帕堵住他的嘴,不然我再划两道。”夏昭衣说道。 士兵掏出手帕,颤颤巍巍地上前。 林耀毫无反抗之力,胳膊脱臼,腿被踩伤,眼下所有怒意全在眼睛和骂不休的嘴巴上。 他怒瞪着士兵,高大的个子因为腿受伤,加上少女诡异的锁身之术,现在比士兵还要矮上半截。 “速度。”夏昭衣寒声道。 士兵无奈,只好朝林耀嘴中堵去,若非速度快,他险些要被林耀咬掉手指。 林耀不停用舌头反抗,士兵只好抓着他的头,将整团手帕都塞入进去。 林耀顿时连喉咙都很难发出声音,只剩鼻音一直在哼唧。 “我来打劫,我不杀人,”夏昭衣看向那些亲兵,“你们速去将那些火把都灭了,再将粮草都搬出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众人愣愣的,没有反应,就这样看着她。 “要我说第二遍吗?”夏昭衣说道,手中匕首加重,在林耀的脖子上划出一细血线。 “别别!”一人叫道,“我们这就去!” “唔唔唔!”林耀剧烈挣扎,没有用。 “报!!!”远处传来士兵的高喝和马蹄声。 传令兵快速回来,遥遥见到灯火明亮之中的情况,传令兵人傻了,勒住缰绳愣在那边。 “去问他,报什么。”夏昭衣对手绢主人说道。 命令下得完全不见外。 这个士兵头皮发麻,但眼下,所有人也都想知道外面的战事如何。 士兵看了眼林耀,转身朝传令兵快步跑去,高声问他,报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传令兵问道。 “快回答,报什么!!”士兵大声喊道。 “南,南城门外门失守!”传令兵说道。 “大声点!” “南城门外门失守!!”传令兵大声说道,“已经退到内门了!” 士兵于是回头看向林耀。 林耀眼睛都直了,用力挣扎,无济于事。 “回来。”夏昭衣说道。 士兵赶忙回来。 “增派人手去收整粮草,”夏昭衣说道,“速度要快。” 士兵快哭了,扑通一声,膝盖变软,朝夏昭衣跪下:“姑娘,如果等下你们的人打进来,能不能绕小的一命!” “去抬粮草。”夏昭衣说道。 士兵手抖脚抖,眼泪和冷汗一起淌着。 “是,是……”他应声,边站起来,顿了顿,他忽的掉头就跑,朝刚才方耿厚消失的地方跑去,头也不回。 其余士兵傻眼,有人跑去喊他,有人因人带头,也趁机转身便跑。 看着他们的背影,林耀好像忽然无力,双目发直,整个身体疲软下来。 “你们呢,打算如何?”夏昭衣看向剩下这些士兵,“要不要跑?” 远处已去打开粮仓的人回头望来,不明所以。 来回奔波一整晚的传令兵彻底呆若木鸡,僵硬在马上。 南城门的激烈战事,他好像可以忍受。 林耀的暴躁不安,他也可以接受。 哪怕眼前这一幕,他们这支军队的王,被捏在一个神秘少女手中,虽然害怕,但传令兵也能面对这个现实。 但是,这样一个临阵脱逃的士兵,他这样掉头逃走,逃得飞快…… 不止传令兵。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所有士兵的心里面崩溃,哗啦啦的倾倒,如当初他们推掉连片的屋舍街道那般,摧枯拉朽,一片粉碎。 夏昭衣看着这些士兵跑走的背影。 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在预料之中。 “你们要跑,还来得及。”夏昭衣说道。 士兵们发着抖,看着夏昭衣手里的林耀。 877 她的目的(补更6.13)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现在根本跑不掉。 佩封城的城墙这么高,如果真的可以跑掉,当初城里的佩封百姓,早就跑得不剩几个。 尤其是那些家中有女孩的。 所以,他们不会想到“跑”这个字,但是,也不想就这样将辛苦种出来的粮食,白白的双手奉上。 又一个传令兵大喊着“报”,自城南门外奔来。 一个亲兵听着这个声音,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亲兵甚至开始跺脚,情绪彻底崩塌。 传令兵看到少女手里的林耀,勒马愣在同伴身旁。 一个亲兵深吸了口气,上前叫道:“所传何事,大声告之!” 新来得传令兵看向同伴,同伴点点头。 于是他上前高声说道:“报!城南三大城门皆破,内城正在顽守!” 一个亲兵啪塔一声,跌在地上。 “但是敌军似乎后继无援!”传令兵继续高声说道,“他们兵力亦有限!” “那,那就打!”一个亲兵叫道,“打回去,加油打!” “兵力不够,要不就将北城那边的所有人喊过去?”又一人说道。 “对,南城们一定要守住!不能不守!” “你听到了吗?!”一人看向夏昭衣,“快放了我们王上,你的人马不行了!” 夏昭衣扬唇,一抹不咸不淡的笑。 “放了我们王上!”众人像是忽然有了干劲,重新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少女。 “城南三大城门皆破,内城正在顽守,”夏昭衣开口说道,“这并不是捷报,你们倒真会丧事喜办。” “你们兵力有限,撑不了多久!” “你就算杀了我们的王上,你也插翅难逃!” “对!放了我们王上,饶你一命!” …… 少女有恃无恐,笑道:“你们兵力也不多,半斤八两,你怎知便是你们赢了外面的人?” “少废话!放了我们王上!” “我觉得去北城调兵是个不错的办法,”夏昭衣看向一个传令兵,“你有马,莫不如你去?” “贱女,你是何意!”一个亲兵上前,忽然精神十足。 “轮不到你这贱妇插嘴!” “我们的佩封城保下来了!贱人,你逃不出去了!” “快放了我们王上!” 夏昭衣清脆一笑:“你还知道林耀在我手里呢。” 众人虽口上叫嚣,但并不敢擅动,紧紧盯着少女,还有她手里的林耀。 夏昭衣看向后来的传令兵:“你带来得还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不过,你真不考虑去北城调兵吗?” 传令兵没说话,怒目看着夏昭衣。 “去调吧,”夏昭衣继续道,“外面的兵马的确不够,你们后续若又有兵力增援,他们说不好立马便退兵了。” “你究竟何意!”一人大骂。 “这是我的好意,”夏昭衣说道,“我是想为你们保存一些兵力,你们若让北城门的兵去南城门增援,他们会比留在北城更有机会活下去。” 林耀大惊,他几乎立即明白过来。 虽然不知道少女具体的所指,但是他一直都在害怕北城也有攻城。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要完了! 林耀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肩膀骤然一痛。 少女的匕首刹那戳进他的肩膀。 “王上!” “你他娘的给我们住手!!” 又一片鲜血涌出。 胸口那一道,都还没止血。 林耀痛得发出闷吼,哪怕口腔被堵得严严实实,他的声音也很大。 众士兵们彼此互看,皆不知要如何是好。 “听我的,再不去,可真来不及了。”夏昭衣看着传令兵,最后说道。 传令兵握紧缰绳,不为所动。 “那你们呢,”夏昭衣看向那些愤恨的传令兵,“不打算继续去收整粮草么。” “你放了我们王上!” “贱妇快放!!” “其实不收拾也无碍,本也不指望你们几人能将那些粮仓全部收拾妥,不过是想为你们寻个事做。”夏昭衣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下,北面传来许多叫喊声。 众士兵忙朝北面看去。 数十个士兵大步跑来,气喘吁吁:“出事了!出事了!!” 众人大惊,两个传令兵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出事了!!”一个士兵大哭,“方将军叛变了,方将军说出城有事,要我们开城门,才开那么一道缝便冲进来几个男人,他们一进来便乱杀!” “城门一被他们控制,大队兵马直接杀了进来!” “我们快挡不住了!” “他们人高马大,装备精良!” …… 他们边哭边跑来,至跟前后一直在说。 众士兵看向他们身后幽深的长街,相隔太远,只有尽头的城门灯火,那一片的所有灯火,眼下只变作一个橘色的细点,看不见人马,也根本看不见他们口中的战斗。 但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在往回跑,越来越多。 “城南那边杀得那般激烈,打得那般凶,不见一个人掉头。城北这处,跑回来得人却越来越多。你们说,为什么?”夏昭衣问道。 她一出声,所有目光都望回她身上。 答案很多人顷刻明白,因为,城南那边还有得打,还没破城。 城北这边…… 城北这边。 看起来,已不仅仅是破城那般简单。 跑回来得人……他们被杀怕了! “王上!!”马闻泽的声音也传来,他大口喘着气,推开人群上前,一看到夏昭衣,马闻泽瞪大眼睛,“你,你是方耿厚那杂种带进来的贱人!” “你与其在这骂我,何不趁早逃命?”夏昭衣没有半点动怒。 “放了我们王上!”马闻泽怒道。 “放了我们王上!!”众人齐声大叫。 这时,后面隐隐听闻马蹄声传来。 众人忙跟随马闻泽,往西南面退去。 林耀则挣扎得越来越剧烈:“唔唔唔……!” 看到马闻泽,看到北边来得兵马,林耀知道,他一败涂地了。 越是这样,他越想让这些人将那些粮仓烧了,烧得一干二净,将农田种下去的庄稼也全部毁去! 但是他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半个字都发不了。 ……等等! 挣扎之中的林耀忽然瞪大眼睛。 他这会儿才惊觉到一件事,忙抬头,试图朝这少女看去。 这少女孤身一人来这佩封城,并不是为了开城门,里应外合,放那些兵马进来! 也不是想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把这些粮草都给打劫走! 她在这里耗这么久,周旋这么久,她是来阻止他烧粮草,烧粮仓,毁农田的! “唔唔唔!” 林耀快要疯了,他迫切想要这些手下立即毁去那些粮草,他宁死也不想便宜这些攻城杀他的人,否则,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伴随马蹄声,还有大量往回跑的北城守兵。 有人大叫,有人惨叫,有人大哭。 马闻泽握紧手里的刀,那些马蹄声越近,他越心慌。 刚才对方大部队一冲入城中,北城守兵便迅速回击。 虽然调了一半去南城,可留下也有数千人。 但就是这数千还未完全集合的士兵,被对方的先头部队冲入城中,刹那杀开一片。 早在数年前,他们在城外就曾和赵秥的军队厮杀过,明白那些正规军有多可怕。 但是今日杀入城中的这些兵马,绝对不是当年的正规军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们战斗力更彪悍,冲击更凶猛,那是精兵中的精兵。 而且,他们凶悍,却并不莽撞。 看似第一时间是在尽快杀敌,实际是冲散他们北城守兵要集合出来的阵型,将他们彻底打乱。 就是这样过于生猛的杀戮,直接导致数千士兵的军心直接溃散。 没得打,毫无反击可能,在战马的铁蹄下,所到之处,一片哀嚎。 就像是一堆成年人冲入孩童之中大开杀戒,而且还是装备精良的成年人。 还打什么,跑吧! 878 处置降兵(一更) 所以,马闻泽也跑了。 向来铁血残忍,奋勇好杀的他,看不到半点希望,便也不想枉死。 但是现在,这些铁骑追来了。 “他,他们来了!” “王上!将军!” 士兵们看着他们,焦急喊道。 马闻泽牙关紧咬,只能继续跑,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对方有马,他们拿什么跑过对方。 马闻泽的目光看向夏昭衣。 “把她拿下……”马闻泽举起手里的武器,“把这个女人拿下!我们当人质!” “可是王上还在她手里!” “不把她拿下,我们没得活!”马闻泽暴躁叫道。 “不!”一个亲兵大喊,“王上在她手里!” “好!那就听王上的!”马闻泽朝林耀看去,“王上,你眨眼,我们对少女动手,你就眨眼!” 林耀直直地看着他,眼眶变得通红。 身上伤口的痛楚,不及心里头功亏一篑,大业倾覆的万痛之一。 方耿厚的叛变,马闻泽的自利,也让林耀暴怒。 但他跟马闻泽,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致。 那就是,他也想对这个贱人动手。 口腔说不出话,被堵得满满塞塞,林耀骤然一闭眼,当作是眨眼。 “好!”马闻泽大声叫道,“动手!” 现场多于一半的士兵登时朝夏昭衣扑了上去。 夏昭衣松开林耀,将他朝前面踹去,那些刺来得长枪,劈来得利斧大惊,忙要收走,收得晚的,兵器直接在林耀身上捅砍出大片伤口。 士兵们惊呆,纷纷叫着“王上”,扑上前去扶他。 大多数士兵则跟着马闻泽去活捉少女。 却见少女身手异常敏捷迅速,匕首在她手中利落一个打转,即刻收起,她转身闪避开人群,朝着黑暗狂奔而去。 追出去的人马不到二十步便已绝望这被拉开的距离。 “她,她是人是鬼!”有人叫道。 马闻泽大口喘气,看着黑暗里远去的少女,唾骂了声,叫道:“走!我们去西飞门!” 林耀口中的手帕被取出。 满口满口的血从口腔里吐出来,早就呛入肺中,甚至自鼻孔和耳朵中流出。 他痛苦张着嘴巴,依然不死心地想要手下去烧粮仓,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随着夏家军铁骑踏来,林耀没能撑住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瞪着双眼,死在了亲兵怀里。 铁骑越来越多,夏兴明带着部众留下,夏俊男则率兵朝西边追去。 没跟马闻泽跑走的亲兵们举起武器要和他们对干,夏兴明手起刀落,一颗亲兵的头颅飞扬滚地。 “放下兵器者,不杀!”夏兴明的副将夏智叫道。 林耀部众抬头看着他们,愣愣睁着眼睛。 骑在马上的军人们高大威武,那一斩之下,大刀所带破风声似起嗡鸣。 忽的,有人扔下了手里的兵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扔下了兵器。 夏兴明驱马向前,看向地上的林耀尸首。 遍体鳞伤,七窍流血,双目含恨,死不瞑目。 作为当年最早一批举起反旗,口号直接灭乾的农民起义兵首领,林耀其实是个人物,也必会占史册一行,今落得如此下场,不得不惹唏嘘。 夏兴明朝周围看去,茫茫长野,漫无边际,夜风幽冷旷荡,千古不变。 终是可怜了这座佩封城,和佩封城城中的百姓。 夏昭衣回来时,夏家军已分作十二组,着手在清整田野上大大小小的粮仓。 弃械投降的兵马,共五十六人。 夏俊男率队而归,手中拎着马闻泽的头颅,身后跟着三百多俘兵。 将头颅交给一旁亲卫,夏俊男从马背上下来,大步走来:“二小姐,我们一个兵也没有放出城去!” “干得好!”老将夏川说道,“若放这些人出去,便是流寇无疑,已糟践了佩封,岂还能再糟践旁处。” “二小姐,”夏兴明问夏昭衣,“这些士兵,如何处置?” 夏昭衣看向马闻泽的头颅,想了想,说道:“张稷人呢。” “张稷!”夏兴明立即回头大喊。 张稷自后边快步跑来,单膝跪下:“二小姐,将军!” “别别别,别跪!”夏兴明将他拉起,“二小姐说了,不可跪。” “是!”张稷站直,拱手,“二小姐!” “如何处置降兵?”夏昭衣问道。 张稷回过头去。 所有降兵都望着他,目光惊恐害怕。 张稷略作思索,一抱拳,又要对夏昭衣跪下,这次不及夏兴明扶,他自己反应迅速,站正回来,立得笔直。 “回禀二小姐,”张稷说道,“这些士兵随林耀起事,当年林耀登高举旗,为引民心,揽多地数十万灾民于旗下,为其起事扬名壮威。但随粮草消耗,人数变多,林耀渐觉拖累,遂起杀心。当年在树宁岗,万善关,南嘉岭等地,林耀屠杀老弱病残与妇孺,前后不少于二十万人。庚寅年二月十六,林耀率兵入佩封,屠杀半城百姓,达七万余人。这些士兵,皆为刽子手!” “不过,”张稷皱眉,“我们已有言在先,放下兵器者不杀,所以这些人,可活。那些逃兵,斩!” 跪在林耀尸体旁的所有降兵,顿然松了口气。 那些被带回来的俘兵,惊恐地瞪大眼睛。 夏昭衣没有说话,眉心轻轻拢着。 张稷见她一直没有反应,不由有些不安:“二小姐……” 周围所有人都看着夏昭衣,等候她发令。 少女脸上鲜少有太大的表情,现场诸多目光,诸多火把,她立于瞩目中心,沉静安宁,不知在思索何事。 半响,夏昭衣声音低沉:“便,听张稷的。” “是!”众人齐声应道。 夏俊男和夏川当即回身,令手下准备。 南方传来快马。 这次不再是林耀的传令兵,而是夏兴明派出去的斥候。 斥候近身勒马,在马势尚未停时便自背上下来,借着未尽的惯性往前奔跑,当即又要跪下。 “别跪!”夏兴明乍然一声吼。 斥候这下马身姿只因身经百战,早已熟练,方便省时。被夏兴明一吼,斥候顿然踉跄,头朝地一摔,幸得身手矫健,随机应变,才没摔个脸朝地。 “哎呀!”夏兴明快步上前扶他。 周围一片哄笑。 879 渔翁得利(补更6.13) “报!”斥候站稳后立即说道,不为旁边笑声所迫,“城外李骁部众已有撤退之意!” 夏昭衣点头:“我和宋将军所约,差不多便是这时间,等李骁一退走,便令高舟郎将即刻控制林耀残余部众,而后开城门。” “是!” 斥候翻身上马离去。 夏昭衣回过身去:“夏智副将。” “二小姐!” “速率两百兵马前去南城,协助高舟郎将。” “是!” 夏智立即去调兵。 夏家军众将士顿然大喜。 “二小姐,”夏兴明激动地走上前来,双目盈泪,“李骁竟真退兵了!二小姐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夏川也上前:“咱们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二小姐竟能夺下此城,且还得了这些粮草!!” 夏昭衣淡笑:“没有,我也并未尽算准。” 比如,她料准李骁不会撤退离开佩封,但没料到李骁竟然直接发动猛攻。 李骁的莽夫程度,超出她的预判。 以及,她本只想打劫粮草便走,毕竟他们的确只有一千三百人,而林耀再穷困潦倒,佩封城也有两万兵马。 原先打算,吓唬人一顿,能打劫多少是多少,在南城门的守军赶来支援北城门时,他们已扬长离去。 未料,李骁发动了攻城。 正因为李骁在前面消耗着佩封城的兵力,反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她只想顺手打个劫,眼下,不得不为佩封城谋个未来了。 · 宋倾堂的兵马其实不多,一共只有五百人。 但夜色太浓郁,五百人造出千人气势,这不难。 北城门调来得兵马,让李骁大为震怒,同时后面传来,东北有数千骑兵南下。 李骁知道,便是蔡和先生所说的,阿梨所率部众。 阿梨,阿梨,阿梨。 这两个字,完全便是李骁心中的障。 城门其实已经破了。 外城门破损,内城门将毁。 本想一鼓作气破城,率先夺得佩封,让阿梨在外吃瘪。 最终,是他热血冲头,小看了这佩封城的铜墙壁垒。 而继续攻,还是退? 攻,夺下佩封,不过时间问题。 退,他后继无力,阿梨兵马在后。 再冲动,再莽撞,李骁也不得不为后路和部下做谋算。 他只能退,不得不退。 佩封城的南城守军看着他们退兵,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 满地尸首,伤亡无数,他们没有半点开心,只有绝望。 林耀亲封的五大将军之一的陆斌瘫在地上,望着满地狼藉:“这波结束了,下一次呢?” 他们没兵马了,这一仗赔了一大半,那些碎石和木头下压着的尸体,早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呢。 “下一次?”内城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这不就来了?” 陆斌一惊,忙站起身。 高舟带人骑马而来。 虽说林耀的兵马连布甲都寻不出几件,但身为大将军,体面的盔甲还是有的。 高舟看到陆斌身上的这身盔甲,眉头一皱。 陆斌惊道:“你们是……” 话音才落,高舟利刃出鞘,手起刀落间,陆斌人头落地。 周围所有人全傻眼,才歇下来没多久,忙自地上起来,重新拿起武器。 “弃械投降不杀!”高舟叫道,“我数到十,投降者到我身后,若无来者,格杀勿论!” 宋倾堂带兵马入城时,城门已被高舟肃清。 反抗者无一幸存,投降者跪地抱首。 佩封城的百姓全在内城东面街市,数万人睁着眼睛看着骑马入城的夏家军,几乎不见老人,皆是中年人,望来得眼睛有惊恐,有猜度,也有麻木和茫然。 三名骑兵快速自城中奔来,宋倾堂和夏智高舟拉扯缰绳止步。 “夏智副将,高舟郎将!”为首的骑兵拱手说道,“二小姐有令,要城中百姓按十户选出一人为代表,立即随我们去天步府!” “十户选一人?”夏智点头,“好。” 他轻抖马缰,朝东边望去。 惊惧一晚的人群抬眼看着他,站在最前排的,有几人甚至往后退去一步。 宋倾堂沉了口气,对高舟说道:“我先去见阿梨。” “好。” 宋倾堂一夹马腹,带着六名亲随先行离去。 林耀的美妾,约有十六名。 夏兴明的另一名副将颜海戚将她们全部带出,同时有兵马前去将马闻泽,方耿厚等人的美妾带来。 前前后后,厅堂外的大院跪了近三百个妙龄女子,许多还大着肚子。 夏兴明忙完粮草上得台阶,一瞧见空地上齐刷刷跪了一片,冲颜海戚叫道:“你要她们跪着作甚!” 颜海戚忙走去说道:“不是我喊得,是她们自个儿跪得!” “那就由着她们跪?” “可……” “都起来!”夏兴明冲着空地上的姑娘高声喊道。 女人们垂着头,浑身发抖,不敢妄动。 “二小姐呢?”夏兴明问颜海戚。 “睡着了!” “啊?”夏兴明愣了。 夏昭衣昨夜在湖畔屋舍中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地醒,今天一早去了万善关,到遇见父亲旧部后回来,一直都没能合眼。 她吩咐颜海戚去将这些女子都喊来后,实在太困,想着趴一会儿,未想直接伏在案前睡着了。 台阶下这时传来马蹄声,还有马车声。 夏兴明走去石阶,马车声自北而来,马蹄声则是南面。 驾马车的,是李满和苏恒。 另一边是宋倾堂和六个亲随。 “正好!”夏兴明高兴地说道,“正愁不知如何对付这三百女子,他们都是二小姐身旁的人。” “是啊。”颜海戚说道。 苏玉梅和苏恒扶着一直打喷嚏的杨富贵下来,李满迈上石阶,拱手问道:“两位将军,我家东家呢?” “睡着了。”夏兴明道。 “看来东家累到了……”李满说道,“那,今夜可有供我们暂睡得屋舍?” “到处都是,你们看着喜欢,便挑上一间,自己去收拾吧。”颜海戚说道。 “好,多谢大将军!” 夏兴明看向早已经上来,等在一旁的宋倾堂,温和道:“二小姐睡了,她睡前要我们喊这些女子过来,但她现在困极,这些女子该当如何处置?” 880 血气方刚(补更6.14) 宋倾堂朝跪成一片的数百名姑娘看去。 想了想,宋倾堂道:“我去喊阿梨起来。” “啊?这不妥吧,”颜海戚忙道,“二小姐很困,她属实累坏了。” “不喊她起来,她醒来后会生气的,”宋倾堂沉声道,“而且这种气,她又不好冲着你们发,你们要她憋死吗?” 说着,宋倾堂转身离开。 颜海戚和夏兴明对望一眼。 “二小姐,为何会生气?”颜海戚不解。 夏兴明皱起稀疏粗眉,朝宋倾堂的背影看去。 “我觉得,她应该是会生气,”夏兴明低低道,“二小姐与大小姐,这性子真是越瞧越像了,不愧是亲姐妹啊。” 夏昭衣所在堂屋,是当年佩封的林刺史所办公的官廨。 这些年落在林耀手里,改动并不大,所以夏昭衣才选择来这。 堂屋的窗扇紧闭,只开着一扇红木镂花门,两名夏家军守在门内,笔直立着,如似铁人。 宋倾堂迈过高大的门槛,并未被阻拦,一抬头便可见二十步外的少女安静宁谧地伏在案前。 宋倾堂的目光,不自觉的变得深邃柔和。 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的皮肤变得粗粝黝黑,那些刀刃寒枪似成他的骨头,早已坚硬不可摧,他的性情也越发冰冷严峻。 但在新万善关前的抬头一眼,宋倾堂便知,他还是有柔情的。 其实当年她还小时,他便有所发觉对她的奇怪情愫,但同时他又可耻于这种悄然生长的感情,因为深知喜欢一个幼女,那不是件光彩的事。 大乾之风,于此深恶。 喜欢幼女,为世不容。 不说别人,宋倾堂自己都觉得鄙视。 但现在,她长大了…… 亭亭玉立,娇妍清雅,饱满细腻的肌肤莹润雪白,但凡是个血气刚方的男子,都会为之侧目,多望几眼。对异性存有好感,产生爱意,这是天然本性,是最原始纯真的情感。 宋倾堂在书案前止步,看着少女削瘦单薄的脊背和恬然入梦的侧脸,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轻触她的面庞。 “咳咳!”门口的守卫发出警告。 宋倾堂惊醒,脸颊骤然一红,飞快缩回手。 缓了缓,宋倾堂压下心里的火,伸手在她肩上轻推。 “阿梨?” 平日警觉的夏昭衣,眼下睡得少见得沉。 推了数下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明眸尚有混沌,在宋倾堂脸上聚光。 宋倾堂只能庆幸自己在塞外晒了一身黑皮,眼下才不至于被瞧去这大红脸。 夏昭衣双眉轻拧,几乎很快想起睡前的事。 “什么时候了?”她抬手揉着额头,朝屋外望去,“我未睡多久吧。” “嗯,没有多久,那些女子都已到了。” 夏昭衣点点头,但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沉默下来。 宋倾堂见她盯着书案上的镇纸发呆,轻声道:“阿梨,你在想何事?” “那些女子中,一定有很多人怀有身孕。”夏昭衣说道。 “嗯,是有,我来时看到许多人大着肚子。” “如何是好。”夏昭衣声音变轻。 宋倾堂有些意外,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四字。 想了想,他说道:“要不,我喊张稷前来?” 提到他,夏昭衣弯唇一笑,抬眸看向他:“在万善关时,你将他点出来,便想着要我重用他?” 她一笑,宋倾堂便也笑了。 “算是吧,”宋倾堂温和道,“你刚接手军队,诸多军务军纪,总需有人辅佐协助。张稷,是夏兴明将军和夏川将军对我提得。” “他们?”夏昭衣有些意外。 “不然呢,我又不是你夏家军,我只是临时受命于欧阳隽将军,将他们带来交予你手,自然是夏兴明将军他们熟悉。” “原来是这样,”夏昭衣点头,“他们有心了。” “那我现在便将张稷喊来?由他处置?” “什么叫处置,”夏昭衣轻皱眉,“处置多带发落,惩处之意,她们为何要被处置?” “她们……怀了那些杂种的骨肉不是?” “呵呵,”夏昭衣面无表情,“你讲点道理。” 宋倾堂沉了口气:“是,她们是被迫,但是……” “行了,”夏昭衣说道,“你不用叫张稷了。” “为何?” “你都尚且如此,张稷恐更不留情面。” “阿梨,”宋倾堂正色,“此事不好处理,她们那腹中胎儿过大,若是堕掉,容易出人命,而且是一尸两命。若是不堕掉,她们留在这佩封城中如何做人,可要受尽白眼欺凌了。” 少女没说话,又恢复之前沉默。 夏兴明和颜海戚在外等候许久,不见宋倾堂出来。 苏玉梅整理打扫完几间屋子,送杨富贵入屋休息,她回到这片空地,停在一旁打量空地上的女人们,尤其是那几个大着肚子的。 夏兴明和颜海戚见到她,走来拱手:“苏姑娘!” “见过将军。”苏玉梅福礼。 “苏姑娘,你可是找我家二小姐?”夏兴明道。 苏玉梅笑笑:“不是,就是来看看。” “哦……”夏兴明也笑。 苏玉梅看回空地上的这些女子。 也有不少女子有所感地回头,朝她看去。 苏玉梅三十出头的年龄,眼角略有些细纹,眸光清亮,气质温婉,有一张很讨喜的面相,没有半分攻击力。 换言之,是一张老好人的脸,还有些好欺负。 又等了一阵,仍是未见夏昭衣出来。 夏兴明轻叹,对颜海戚和身后卫军说道:“我去看看二小姐。” “将军,我可否同去?”苏玉梅忽的说道。 “来来,苏姑娘便一起。”夏兴明说道。 从一旁宽敞的空地绕过这些女子,才迈上小台阶,便见夏昭衣和宋倾堂自屋中走出。 宋倾堂面色严肃凝重,夏昭衣稍显轻松。 “二小姐,”夏兴明上前说道,“我们正要去找你。” “我也正要找你,”夏昭衣说道,“夏叔,我需要二十名会写字的人手,字迹越工整越好。” “现在?” “嗯,现在。” “好!”夏兴明说道,“我这便去。” 看着夏兴明离开,苏玉梅收回视线,上前说道:“阿梨姑娘,我也会写字,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的吗?” 881 霸道少女(补更6.15) 夏昭衣看着她,眉心轻拢。 怕夏昭衣不答应,苏玉梅又道:“我余下时日并无安排,当下最大心愿便是见齐老先生,但齐老先生就在阿梨姑娘这,我总能见到。故而,我现在完全腾得出手与时间助姑娘一臂,断然不会半上落下,至中途弃之而去。我的字不丑,以及,我擅长收编与整理文字。” “倒不是这个,”夏昭衣说道,“而是劳累。” “不累不累,”苏玉梅微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佩封城若非是阿梨姑娘带兵打入,而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那么这院中数百姑娘们,怕是都要‘殉城’了。阿梨姑娘一待局势稳定便立即将她们唤来,为得是防止她们被城中那些父老乡亲给绑去当众羞辱,此番呵护她们之意,只有我这女人能懂。” 夏昭衣也笑了:“苏姑娘好口才。” “要不,怎么是个写书的呢。”苏玉梅笑道。 “那好,那便有劳苏姑娘了。”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上下打量了眼苏玉梅,收回视线,对夏昭衣道:“我去了。” “嗯。” 宋倾堂准备要走,又道:“阿梨,你怎不同我说句‘有劳’?” “那,有劳?” 宋倾堂沉了口气,转过身去,顿了下,又回过头来:“不客气。” “……” 宋倾堂快步走了,心底有些不太舒服地嘀咕,哼,没诚意。 除却这些女子,林耀还有大量的仆妇和家奴。 虽说林耀自封为王,但他和应金良是两个极端。 应金良占地不多,却好大喜功,尤爱排场,满朝文武皆备。小小一个同渡,都能被他效仿出当年帝京的京畿十二卫。 而林耀,他身旁连个大臣都没有,从无早朝。前些年倒是想过要弄几个太监跟随在旁伺候,为此在城中寻了八个细皮嫩肉的清秀男子,强行将他们拉去净身。 但他们不懂此道,三个男子当场死于大出血,剩余几个感染生病,在两个月内逐一死去。 城中最缺医药,林耀就此放弃。 故而,仆妇还是仆妇,家奴还是家奴,算不得是宫女太监。 毕竟条件有限,他连宫殿都没办法造出。 宋倾堂带人去林耀府上找仆妇和家奴,令他们找出干净的棉被衣裳,送去天步府。 而后带着另一部分家奴仆妇,去收拾整理林耀那些士兵所住的屋舍。 天步府这边,空地上的所有女人都跟随苏玉梅还有夏兴明所选出的二十个士兵去了佩封当年的衙门公堂。 她们前脚刚走,后面夏智便带着十户各选出的代表,来找夏昭衣,共计五百人。 夏昭衣略感意外:“整个佩封,十户选一人,就……只有五百人么?” “佩封如今,恐剩三万人不到。” “……” 夏昭衣点点头:“我去见他们。” 五百人立于寒风中,神色多为麻木。 才从战场上下来,许多人身上都是伤。 他们看着夏智进去,听得他出来的脚步,却见后边还跟着一个清丽少女。 战争,死亡,奴役,让他们早早失去审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少女。 却见少女没有同夏智走去一旁,而是站在了中间。 “你们共五百二十五人,”夏昭衣扬声说道,“就以二十五人一组,再各选出二十一人,便等同于里长,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众人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知她要做什么。 但能够看得出,带他们过来得这名威风凛凛的将军,还有旁边所站得这些将士,他们在这少女跟前是恭敬听令的。 一人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何人?” “你就当我们,是想帮助你们的人。”夏昭衣说道。 她没有林耀那样的兴致,自封为王,更不想在这佩封城中担任一官半职。 问话那人点头,谈不上信任,也无谓不信,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二十一人很快被选出,夏昭衣这才开始说正事。 “我们不会在城中久留,我所能提得建议,便是你们各带人马,即日起所要做得,就是将那些农田毁去,重新建房。” 众人惊讶,一人扬声问道:“你们,竟不留下吗?” “我们人手有限,不会留下。” “那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如果又有军队打进来呢!”又一人问道。 “最大可能便是焦进虎,他即便打进来,也不会待你们如何,这些年他在枕州阔州凎州,并未有劳民伤财之举,也无草菅人命之行,你们尽可放心。” “那,为什么要我们毁田?!”再一人问。 “因为怀璧其罪,被任何一方势力知道佩封城中有如此沃田,你们都不会好过。” “那我们吃得粮食怎么办?” “城外的田,便不是田了?”夏昭衣朝问话的人看去。 “你是要我们出城去?”又一人道。 “我给你们留够充足的粮草,便以十户来分,这期间,你们自己去城外种田,或者谋其他生计。” 众人仍觉难以置信,被林耀压迫日久,眼下所发生的事,他们都觉不真切,甚至不习惯。 但此少女是善是恶,是友是敌,已经明朗。 忽的,有人上前一步,跪下高呼:“姑娘,你实乃我佩封大恩人啊!” 他端手举过双眉,伏身大礼。 “嘿!”夏兴明当即上前,喝道,“起来,莫跪!” 那人被吓了一跳,抬头忙朝夏兴明看去。 “我家二小姐不喜受人跪拜,你速速起身!” “快起!”夏智和颜海戚同时说道。 那人只得讪讪爬起。 “还有两件事,”夏昭衣继续说道,“一,林耀部众,剩余还有数百人存活,我们答应过缴械不杀,但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眼下便将他们交给你们处置。” 众人大喜。 “多谢姑娘!!” “姑娘实乃天神下凡!!” “其二,有关这些年,被林耀等人所强行霸占的姑娘们。”夏昭衣说道。 众人一顿,脸上神情各异,目光全都紧紧看着少女。 “我不管你们的宗族规定,也不管你们的风俗教化,眼下一切,由我说了算,”夏昭衣说道,“一,在我们离开后,你们不可待她们施虐。她们出自哪家哪户,我都已派人去记下了,从今后,她们每个人都有本册子在我手里,我每年会差人回来续写册子,由她们亲口诉之所过日子如何,真假都会有人去查明。若佩封城中百姓待她们施暴,我便找你们这些十户长还有二十一个里长算账。” “二,这其中诸多姑娘已怀有身孕,月份小的,我可以帮忙拿掉孩子,月份大的,便只能生下来。这些生下来得孩子只有母亲,只随母亲姓氏,由十户长和里长护着孩子长大,不可由旁人欺负。” “可,可这孩子是那些狗贼所出!!”一个年纪略大的男人大声叫道。 “是啊!是那些狗贼的种!” “这个我们不应,我们不养那些狗贼的畜生!” “是,宁可杀,不可辱,我们不养狗贼的后人!” “我已说了!”夏昭衣厉声斥道,“我说了算!” 夏兴明顿时拔出大刀。 夏智颜海戚紧随其后,旁边的夏家军齐齐亮出武器。 “谁敢对我家二小姐大呼小叫!”夏兴明暴喝,“我家二小姐救你们佩封于水深火热,再高声嚷嚷,我刀下不留人!” “谁敢来试!”夏智高声叫道。 众十户长和里长,皆静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在来时路上,他们见到了满地的血,也见到夏俊男带着那些俘兵去砍头的一幕。 他们都知道,这些军人做得出来…… 夏昭衣冷冷道:“我不与你们废话,一切只听我的,你们若咽不下这口气,你们自我了断。但我恶话说在前头,如若这些姑娘和孩子未被好好保护,那么不止你们,你们的家眷,祖坟,我无一轻饶。也不要试图教唆她们去寻短见,我全部查得出来。” 众人惨白着脸色,说不出话。 “此外,”夏昭衣语声稍微放得温和,“若是她们的孩子平安长大,教化得当,那么我给这名女子所在的十户长赏黄金五两,里长黄金二两。” “黄,黄金……” “五两?!” “只给我们十户长,和里长?” “是,”夏昭衣说道,“旁人没有。” 众人惨白的脸色随即渐渐变了回来。 如此,最占便宜的,反而是里长。 许多十户长开始在想,自己手下可否有被抢走的姑娘,被抢走,却不知有没有怀上…… “如若,一个十户长之下,有两个怀孕的姑娘呢?”有人问道。 “十两黄金。”夏昭衣说道。 众人瞪大眼睛,说不出的惊喜期待,跃跃欲试。 先谈霸道,再论人道。 先一个巴掌,再一口糖。 可是,谁能挡得住黄金的诱惑。 这可是,五两黄金。 单就五两白银,于他们而言已是大富大贵,五两黄金,那还得了。 夏兴明见他们模样,明白此事已成,将兵器收回鞘中。 夏智和颜海戚照做。 夏昭衣沉了一口气,这便是师父所最不喜的人性了,但也着实方便为我所用。 就,这样吧。 882 问下沈冽(一更) 宋倾堂回来,差不多是在一个时辰后。 夏智和颜海戚已将这些十户长和里长送走。 听闻夏昭衣去睡了,宋倾堂问起院中情况,夏兴明简单说了经过,最后提到:“二小姐,嗓子都倒了。” “这帮不知好歹的,”宋倾堂冷冷道,“帮他们,还一堆破事。” “没法,二小姐说,一离了战争,人就得归于世情邻里中去。世俗风化很重要,对于这些年轻姑娘们而言,她们无几人可摆脱。” “但我总觉得剩下得便不好说了,”宋倾堂皱眉,“我们一走,这里的百姓未必会去种田,有勤劳的,有懒惰的,而种田所得,大头那份儿,全看十户长的脸色了。” “这个……就不归咱们管,二小姐操劳,如此短的时间,哪能想出万全之策。且眼下,二小姐做得够多了,多余就由他们自己去。本来,咱们来这佩封,也不是为了替林耀收拾烂摊子的。” 苍生确实苦,但已为他们铺好了路,剩余的造化,就只能看苍生自己。 二人边说边走,到了北边的月台旁。 凭着雕花白石栏,远处粮草仍未收整完。 这么多粮草,他们这千人大军,够吃许久许久了。 来时路上,夏兴明虽抱着尽忠定国公府之心而来,绝无动摇,但难免会担虑,一个无半分从军经验的少女,能否接受得了这样一支都是男人的军队。而接受了,可否会怯,可否压得住他们这些烈性。 眼下,那些担虑全无。 甚至细细回顾,才惊觉这不过是第一日。 经历这么多,全然觉得已跟她相处多月了那般。 夏兴明抬头看向天上淡白弦月。 国公爷,我们夏家,复兴有望! · 夏昭衣一直睡到巳时,若非阳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脸上,她或许能睡更久。 热水,饭菜一直备着,来伺候她的,足足八人,此前都为林耀的仆妇。 夏昭衣不习惯,也不喜欢此,让她们离开。 仆妇们却不敢走,一直在门口相侯。 待少女出来,她们垂首跟上,直到夏昭衣语声变厉,才不敢不离去。 宋倾堂早早等着了,为不显得刻意,拉着李满和杨富贵在檐下说话。 看到远处少女出来,宋倾堂心情大好,说了句“她出来了”,抬脚快步过去。 “阿梨!”宋倾堂说道。 虽是喜悦,但到底已沉稳,步伐快归快,并不显得脱兔。 夏昭衣点了下头:“嗯。” “睡得可好?” “好,夏叔他们呢?” 宋倾堂一笑:“你这夏叔,我都不知是喊谁。” “……” “这是夏家军,”宋倾堂笑道,“你喊一个夏将军,得多少人应你。” 夏昭衣也笑了,点点头:“是啊。” “他们还在粮草那边忙,得造辎重车辆,才好方便运走。你现在,要去哪?” “找苏姑娘。” “她啊,昨夜一宿未睡,眼下还在整理文册呢。” “辛苦她了,我去接手。” “哎!”宋倾堂叫道,“阿梨,我问你个事儿。” “嗯?”夏昭衣回头。 宋倾堂看了那边的守卫一样,压低声音:“阿梨,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安排这些兵马呢。” 他深知这些兵马忽然出现,她即便是个镇定从容之人,不会措手不及,但至少,她原先的计划打算,定是被打乱了。 但他也无奈,他此次回来,是想去定陶调用来年的物资。在信上,他壮着胆子问她可否在万善关一聚,毕竟多年未见,未想,她回信说会去。 宋倾堂别提多开心,那几日,他次次睁眼醒来,唇边皆是笑。 便就在出发前的两日,欧阳隽心事颇重地来找他,要他回到中原时,务必替他留意才在从信府冒过头的“阿梨”。 宋倾堂当时的心情真是震惊,这不就,不就巧了么。 得知宋倾堂此次南下已和她约好,欧阳隽还不信。 宋倾堂不服气,直接把压箱底的几封宝贝信函拿出来,轮到欧阳隽震惊了。 苦寻多年的少女,和他身旁手下竟有不少书信往来。 欧阳隽的手都在颤抖,他捧着信,这才将夏家军的秘密说出。 震惊情绪,再度回到宋倾堂身上。 全军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加上欧阳隽一人,这么多张嘴巴,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向外透露过半点。 便就这样,他们跟着宋倾堂一起南下,去往万善关。 来得头一日,就……就打下了一座城。 宋倾堂的眼睛很清澈,认真地看着夏昭衣,着实想知道,她要如何安排。 虽然欧阳隽将军提到盖州那些庄子,可是,让这些力大威猛,战斗技巧,能力,素养皆一流的精兵就此归隐田园,不说宋倾堂觉得可惜,就连他们自己,也舍不得放弃那些兵器。 夏昭衣回看着他,安静一阵,摇了摇头。 “这是,不知?”宋倾堂说道。 李满和杨富贵走来,不过没有靠得太近,但看他们神情颇为严肃,自觉不好多听。 夏昭衣眉心轻拢,扭头看向满庭阳光。 说不知,不如说,没底。 她暂不想告诉夏兴明他们,二哥还活着的消息,因为不知二哥是否愿意被他们知道。 同时,她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二哥。 这些年在苍晋,二哥因履立战功,早已从松炀营被调去赤门军的振武营,如今,是一名校尉了。 短短几年,从一个无名小卒升为校尉,在军中并不多见。 夏昭衣确定,那就是二哥所想要的从头再来的人生。 若告诉他夏家军还在,无疑是将他好不容易愈合的口子再度撕开,要他去直面鲜血淋漓,人间至痛。 “我不知道,”夏昭衣很轻地说道,“我得书信,去问一问沈冽。” 宋倾堂眨巴眼睛:“……沈冽?” “嗯。” “为何是他?”宋倾堂忙问。 “我不确定师父是否云游,写信过去,能不能马上回我。支离……他便算了。”夏昭衣说道。 而沈冽,他也是知道二哥还活着的人。 宋倾堂睁着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其微妙的,又极其复杂的感觉。 883 众生皆苦(补更6.16) 日顷长空,云碧天蓝,鸟鸣啼音声声清脆,它们灵巧点在枯瘦的枝丫上,蹦蹦跳跳。 但宋倾堂真切觉得,有数万闷雷骤然在天际滚荡。 双耳好像嗡嗡的,眼前好像白白的,心里好像空空的。 “沈,沈冽啊,”宋倾堂舌头有些打结,“你们居然这么,这么好了,去年你还曾于信中问我,这些年可有他的消息,怎么现在就……” “我也在信中与你说过,我遇见他了。”夏昭衣说道。 “我知道,但是……” 宋倾堂说不下去了。 心里面那不舒服的感觉,咕噜咕噜的,冒着泡,还有点酸不溜秋的。 不过,应该也没什么。 对啊,时间那般短,能有什么呢。 “嗯……”宋倾堂换了一种方式,“阿梨,你问沈冽的话,莫不然,也问问我?我好歹有行军作战的经验,还带兵打过仗。要不,你现在问问我?” 夏昭衣笑了,朝前走去:“我去找苏姑娘。” “不是,我说真的,”宋倾堂跟上去,“沈冽那只会拈针绣花的小白脸,他懂什么,他连战场都没有上去过呢!” “拈针绣花,”夏昭衣笑出声音,说道,“他哪里只会拈针绣花啦。” “他,他真会啊?”宋倾堂惊了。 “我不知道,会又如何,你们行军作战,不也都是自个缝得衣裳吗?” “但我们又不绣花,”不对,宋倾堂觉得话题偏了,“阿梨,你便问我,别去问他了。” “可刚才这个问题,便是你问我的,这会儿,你又有答案啦。” “我那是抛砖引玉!” “哈哈哈……” “真的,你现在问我,赶紧问,我立马告诉你!” ……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李满和杨富贵缓过神来,快步跟上。 衙门公堂,里里外外都是姑娘。 有人并肩站在一起,有人挨边坐着,互相依偎,有人独自坐在角落,呆愣愣望着远处。 瞧见夏昭衣和宋倾堂走来,姑娘们纷纷望来,一个个站正,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年轻将军旁的少女。 苏玉梅已将夏昭衣的决定和办法告诉她们了,也包括那要给里长和十户长的黄金。 苏玉梅的声音非常亲和,说话也很慢,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在温柔地强调,让她们好好活下去。 以及,她让她们不要忘了这位阿梨姑娘的善心。 不可辜负,故而要更好地活着,照顾自己。 多么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但这么厉害的一支军队,只听从这么一个清瘦少女的命令,这本身已超出她们的认知。 一个少女红着眼眶,很轻很轻地开口说道:“阿梨姑娘,多谢你。” 夏昭衣朝她看去。 “阿梨姑娘,谢谢。”又一个姑娘说道。 “如果不是阿梨姑娘,我们不知要怎么办了。” “便是我亲娘,都在我出生时想要淹死我,从未有人待过我好。” “承蒙阿梨姑娘不弃,愿意伸手帮助我们。” “谢谢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之恩,我们永远记着。” …… 姑娘们一个个开口,有人低声哭了出来。 情绪一旦感染,诸多女孩都跟着掉泪。 有人险些又想跪下,但想起那大将军的警告,她们忍住了。 夏昭衣摸出手绢,就近过去擦掉一个少妇人的眼泪。 “你们以后,好好生活。”夏昭衣柔声说道。 “嗯。”少妇人眼泪直掉。 夏昭衣将手绢塞入她手里:“我去里面看看,你们别哭了。” 公堂里也都是姑娘,每个人小声说话,但聚在一起,便是沸腾声势,故而苏玉梅和那些士兵们并未觉察外面的动静。 等姑娘们纷纷低声喊着“阿梨姑娘”,苏玉梅才抬起头来,冲着走来得少女弯唇一笑:“阿梨姑娘。” “有劳苏姑娘了,”夏昭衣说道,“你去休息吧。” “我们都轮流伏案睡过,我才醒没多久。”苏玉梅笑道。 夏昭衣朝她身旁两座高摞的文册看去,说道:“看来快了。” “嗯,阿梨姑娘,我还是觉得佩服,你能想到这个办法,着实聪慧,也太有心了。”苏玉梅说道。 “是啊,多谢阿梨姑娘。”旁边的姑娘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感谢。 “行了行了,”宋倾堂说道,“一人一句谢过去,耳朵也要长茧,阿梨还有正事呢。” 自他一出现,许多姑娘便注意到他了,年轻男子过分挺拔的身板,鹤立鸡群一般,加之剑眉星目,轩昂英武,是令人在近前也不敢正眼去看的气势。 “倒也不算是正事,”夏昭衣对苏玉梅说道,“我们下午便走,你是随我们一起,还是?” 苏玉梅一愣:“下午?” “嗯。” 旁边的姑娘们也都吃惊。 “阿梨姑娘,你们要走了?” “下午便要离开吗?” “别吵。”宋倾堂说道。 苏玉梅想了想,说道:“你若北上,我便跟着你,你若南下,那便不了。” 具体要去哪儿,这里人多,她不好问。 “倘若东去呢?”夏昭衣说道。 “倒是……也行。” “我们要东去。” “那便一起。” “好,”夏昭衣笑道,“我的马车很宽敞,你可以休息,不过车上总是颠簸,睡不太好。” “这倒不怕,我与我兄长走南去北,已有十多年了,早已习惯颠簸。”苏玉梅也笑。 李满和杨富贵并没有跟随夏昭衣和宋倾堂进去。 外面都是姑娘,他们站得较远,在月台另一侧的石栏处,垂头可看到下面一辆辆造好,和正在造的辎重板车。 苏恒擅长梓匠木工,苏玉梅在公堂里记载姑娘们的生平,苏恒便在下面协助夏家军造车。 夏家军常年作战,风餐露宿,对此类木工活早已是熟手,但苏恒还是能带来不少改进。 视线往更远处眺去,那些里长和十户长,已经带人去毁田了。 毁去肥沃农田,这于经历过饥寒交迫的人而言,无疑是将心挖出来蹂躏踩踏。 许多人都是边哭边毁的,还有人瘫软坐地,嚎啕大哭。 但是昨夜回去后,所有的十户长和里长都讨论过,他们认同少女的说法。 在还能毁田的时候必须尽快毁掉,不然他日,怕是想毁,都不给机会了。 这佩封城,曾经欣欣向荣,有许多书院,书肆,茶馆,墨坊,乐坊,谁也不想沦落为一天到晚只种田垦土,然后日日上缴粮食的奴隶。 “这么大的城池,当年一定很好看。”杨富贵轻声说道。 “与衡香差不多了。”李满淡淡说道。 “比尉平府要大,”杨富贵说着,眼眶变红,“佩封看着可怜,可是我们尉平府,满城被淹,如今怕只是一座死城了。” “嗯,”李满点头,“游州尉平府被水所淹,天下震撼。那几日,衡香茶馆里都在怒骂此事。听说尸体从沧江一路漂去,连昭州都能到。” 杨富贵双唇发颤:“本来我大哥和我妹可以活的,可恨他们踩着的那个屋顶忽然倒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水冲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嗓子都给喊破了。要不是被旁人死命拉着,我就一起跳下去了……” 李满一顿,忽然无言。 “他们的尸体,便也冲去江里了,找不到了,我永远都找不到了,呜呜呜……” 杨富贵捂脸,低声哭了起来。 夏昭衣和宋倾堂在他们身后十步外停下脚步。 宋倾堂看着杨富贵抖动的双肩,很轻地沉了口气,侧眸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起伏,平静安宁。 她看了杨富贵的背影一阵,视线越过他和李满的肩膀,眺向更遥远的天边。 884 伤亡统计(补更6.17) 随从掀开帘帐,刘蒙先生面色沉重,无声进来。 李骁坐在行军床旁,身上还穿着昨晚的盔甲。 头发仍蓬乱,脸上仍脏,只有身上那些伤口被略作清理。 “职方长史将伤亡统计整理好了。”刘蒙先生说道。 “念。”李骁说道。 刘蒙先生领命,垂首将纸上数字念出。 李骁这一支大军,是当年他回去归禾后,由蔡和监军,在招兵买马时便撰了军制军务和军纪。 其中要求上报伤亡统计时,勿尽详细。 不单单只是伤多少,亡多少,还要轻伤,重伤,外伤程度,内伤程度之分。 就连死亡,也要分清尸体完整与否,若死无全尸,斩首与其他要分作两大类。 李骁眼下最害怕听到的,便是重伤,内伤,与死亡人数。 共计死亡,两千三百五十八人。 重伤五百七十九人。 重伤濒危,熬不过三日的,约有三百六十人。 也就是说,这一战,他损失了三千兵力。 破了外城门,毁了内城门,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功败垂成。 被人捡去现成的,哈哈哈,李骁真的笑了。 “又是这样,哈哈……”李骁大笑,“当年那些辎重也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卧薪尝胆,厉兵秣马,于归禾蛰伏数年,率兵而出,首战,功亏一篑。 甚至昨夜退兵之后,立即拔营起寨,连夜又退十三里。 灰溜溜地离开,跑得毫无半点尊严。 “少爷,”刘蒙先生很轻地说道,“并非我们不行,而是敌人太过奸诈狡猾。” “本就不是你们不行,是我,”李骁闭上眼睛,“我低估了佩封城墙,自以为能最快时间拿下它。” “少爷,我军一直很强!我们昨夜攻城速度,确然很快了!”刘蒙说道。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对手不是这阿梨,换作任何人数相当的兵马,都绝对不他们的对手。 但他心里晓得,这样的话,眼下是万不能在李骁面前说出来的。 阿梨二字,已彻底成为他的心魔。 “刘蒙先生。”李骁睁开眼睛朝他看去。 “少爷请讲。”刘蒙拱手。 李骁沉声道:“代我所书一则告众将士令,以我之名,忏我之悔,我要将我所犯之错,发告全军,致歉全军。” “是!”刘蒙欣然,“少爷能痛思己过,能直面败战,重振如此之快,何愁大业不成!” “终有一日,我要将阿梨这贱人,碎尸万段!”李骁说道。 在刘蒙先生将伤亡统计人数送去给李骁之前,牧亭煜已最先得知了伤亡人数。 三千人马。 原来死十个,牧亭煜都痛心疾首,这会儿倒好,直接三千人,快全军一半了。 但比起原来,这会儿的牧亭煜反而异常平静。 后边传来脚步声,钱远灯的声音响起:“牧兄,这真是疯了!” 牧亭煜翻了个白眼。 钱远灯在他身旁站定:“这个李骁,他这下该高兴和满意了!这混账!” 说完,瞧见身旁牧亭煜没反应,钱远灯沉了口气:“牧兄,还气我呢。” “本让你去拦他,你不拦,我能说什么?”牧亭煜淡淡道。 “就当时那情况,我如何拦,他会杀了我!” “你看他敢?” “他这人,什么做不出来?这三千多死伤,你可看到了?” “是啊,三千多死伤,”牧亭煜冷笑,“你本来可以阻止的,你看!” 说完,他不想废话,转身走了。 钱远灯沉了口气,也懒得去追他。 两个人自认识以来,牧亭煜还没对他发过脾气,这会儿倒蹬鼻子上眼了。 爱气不气! 牧亭煜回了自己的营帐,随从正在收拾东西。 昨夜连夜跑路,慌忙收起得东西,眼下还一片乱。 见牧亭煜回来,随从忙恭敬问好。 牧亭煜冷冷看着他:“我让你去找李骁,你打算何时去?” “这,眼下去,并不妥……” “妥或不妥,轮得到你决定?” “那,我现在去?” “倒也不必,”牧亭煜说道,“你先收拾完。” “是……” 一直到下午申时,李骁小睡一觉醒来,叶俊去吩咐膳食,牧亭煜才让随从前去找李骁。 随从不是空着手去的,还有牧亭煜造得一封并不会寄出去的伪信。 收信者,为李乾现任尚书右丞虞世龄。 以牧亭煜视觉所说,他和钱远灯对李骁的诸多不满,信上将李骁骂得体无完肤。 而后,信上还提到钱远灯想对李骁不利,尤其是想在李骁的饭菜中做手脚,毒死李骁,因为李骁曾在洛祠中让他难堪。 但牧亭煜在信上说他不允许,一直极力阻拦,因为除了对李骁的性格有不满之外,他对李骁的一切都很满意。赞许李骁有将帅之才,值得被朝廷重用。但性格着实惹人讨厌,桀骜不驯,乖张凶戾…… 所有的仇恨全部由钱远灯吸引过去。 大半个好人,牧亭煜便自己当了。 该骂得照骂,因而那些夸赞,便不会显得浮夸。 随从进去帐篷后,久久没有出来。 牧亭煜要他表达出去的意思,主要是害怕钱远灯真的要对李骁下毒手。 随从需得去同李骁说,眼下在这军营之中,他们与寄人篱下无二,倘若李骁真出事,届时他这小小随从定会受钱远灯和牧亭煜牵累,小命不保。 李骁没有说话,冷冷将几张信纸看完,折叠后放回信封中,扬手扔在地上。 随从忙将信自地上拾起,飞快吹掉地上泥沙,唯恐弄脏。 “这信……小郡王,小人是寄还是不寄?”随从不安道。 “寄,为何不寄?”李骁表情不见喜怒。 “小人就是想,希望小郡王看在小人弃暗投明的份上,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饶小人一命就好……” 李骁唇角冷笑,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好,”李骁说道,“我会饶你,但是牧亭煜和钱远灯那头,你得给我盯紧了。” “是是,小的一定盯紧,一定盯紧!” “你走吧。”李骁收回目光说道。 “小人告退,这就告退!” 随从带着信离开了。 李骁垂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所缠着的绷带,面色变得阴冷阴鸷。 钱远灯,呵。 885 要去的路(一更) 酉时天幕沉暗,夏家军整装待发,将自北门离开。 杨富贵生着病,夏昭衣要他进车厢,他拘谨局促,自行坐在方耿厚之前所坐的位置。 那时用来戒令方耿厚不得逾越的长木条,杨富贵现在用来自律自己。 车里除了他,还有苏家兄妹。 苏恒同样拘谨局促,坐在杨富贵对面。 苏玉梅上车后便开始困,靠着车厢一侧,昏昏欲睡。 待夏昭衣在外同夏兴明,夏俊男等人说完话上车,苏玉梅已睡着了。 马车轻动,往前而去,苏玉梅的呼吸声轻且慢,夏昭衣拿出暖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回过身来,见苏恒和杨富贵飞快收走目光,二人面上都不太自在。 苏恒觉得这样太过失礼,顿了顿,抬手冲夏昭衣作揖:“我兄妹二人,多有打扰阿梨姑娘了。” “是你们助我们,何谈打扰。”夏昭衣温和说道。 “对,对,”杨富贵叫道,“你们兄妹,大好人的。” 苏恒笑笑,垂下头去。 夏昭衣用短木固定好左面的车窗木扇,只推开三寸大小,用以空气通畅。 天光越暗越显低垂,长野大江入目,远处的山川变作天际尽头的几抹淡影,似悬于如镜江面之上。 渐渐的,万物被深沉暗夜所笼罩,在视野里逐渐消隐。 宋倾堂要去定陶,在离开盘州后,便会带那六名亲随离开。 夏昭衣原本想到万善关和宋倾堂碰面后,便去睦州,眼下有千人相随,她临时改道,先去华州西南的肃河县。 一夜行路,从暮色至云开,沿路所见无数村庄,还时常得见成群奔过的野狗群。 隔日黄昏,大军停下休憩,斥候来报,发现在洞清湖村舍中所见得马车。 “东家,是那姓蔡的。”李满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说道:“蔡和。” “对,我这记性。”李满说道。 “那,那个啥的支爷儿不定也在!”杨富贵说道。 篝火将木枝干柴烧得劈啪作响,其上悬着一锅香浓鱼汤。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咕咕沸腾的鱼汤上,说道:“蔡和是李骁的重要谋士,如今蔡和在前面相侯,可能李骁大军会从这里经过,我们不宜和他们碰面。” 旁人微顿,神情都变严肃。 “二小姐,”夏智说道,“盘州路多山多,我们绕路吧。” 夏昭衣朝他看去一眼,没有说话,眸光若有所思,望回鱼汤。 “阿梨?”宋倾堂低低道。 “我在思量几件事,”夏昭衣说道,“待我想想。” 宋倾堂点头,没再吱声。 篝火堆旁很暖,他们人多,附近所搭帐篷也多,这暖意便显得有几分热了。 少女思考时的侧容,平淡冷静,身前火光落在她的明眸中,跳动闪耀着。 宋倾堂望着这双眼睛,越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 少顷,夏昭衣抬头说道:“夏叔。” 夏俊男和夏川顿时不爽地朝夏叔看去。 虽然都姓夏,但夏昭衣口中的“夏叔”,目前只针对夏兴明。 夏兴明开心道:“哎!” “我需要十个人手,随我一起离开。” 夏兴明笑不出来了:“啊?” 夏川和夏俊男也都惊讶:“二小姐,你要走?” “我们暂时分开行动,你们绕远路,自飞扬渡去华州,我带这十人继续东去,我们腊月初十在华州肃河县碰面。” “别!”身旁诸多将士忙叫道。 “千万不要!二小姐,不要腊月初十!” “对,提前几日或晚几日,都可以!” “就是不要那一日。” 夏昭衣微顿,说道:“反正,便是那几日。” “就,腊月初九,或者腊月十一,”夏兴明说道,“腊月初十不吉利!” “……好。”夏昭衣点头。 众人悄悄吐出一口绷紧的气,好些人朝火堆望去,夏兴明忽的眼眶一红,垂下头抹了把眼泪。 “夏叔……” “我没事!”夏兴明哽咽说道,“没事的,二小姐,我这就去挑选人手!” 李满和杨富贵不解地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对他们淡淡道:“腊月初十,是我长姐离世的日子。” “原来如此……”杨富贵说道,悄然打量夏昭衣,却见她没半分要掉泪的样子。 夏昭衣看向宋倾堂:“你呢,可愿随他们去飞扬渡?” “我得跟你一起,”宋倾堂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想绕远路,我是为军需而来,时间紧急。” “如此,也好。” 宋倾堂悄然松了口气。 不过松没多久,想到离开盘州后仍要分开,他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待喝完鱼汤,漱过口,夏昭衣去找苏家兄妹。 兄妹二人都是喜静的性格,称赶车有些身体不适,二人早早去到马车头前,远离人群。 马车的迎风灯被他们点起,苏玉梅借着灯火在册上写字,旷野清寒,手指冻得着实难受。 苏恒坐在她身旁,靠着身后车厢,正啃着一个饼,手旁还有一碗汤,是不久前,两个士兵送过来得。 听闻轻盈脚步声,苏恒坐正望去,苏玉梅也抬起头。 “苏姑娘,”夏昭衣温和道,“我们要分开两处行事,大军沿着江畔去飞扬渡,我则去寿石故衣。” 苏玉梅和苏恒对望一眼,苏玉梅说道:“那,阿梨姑娘,你是想要我们……” “没有,你自行选择,我不替你们做决定。” “好,”苏玉梅点头,“容我问下,我们与你一起,可会变作累赘?” “不会,如果和我们一起,你们可在寿石或故衣离开。” “那便与你一起,”苏玉梅微笑,“这两日与姑娘几番交谈,受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胜行万里路。” 夏昭衣也笑了,朝她身旁的烧饼与汤碗望去:“苏姑娘先吃点吧,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嗯,好!” 夏昭衣转身离开。 苏恒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收回视线。 “哥哥?”苏玉梅说道。 “委实是个优秀的女子,”苏恒说道,“若是儿郎,不定会有什么作为。” “又来了。” “你不是总气恼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 “那是从前,”苏玉梅将纸笔放下,端起碗来,不太舒服地说道,“而且是十年前的从前。” 886 一起洗澡(补更6.18) 夏昭衣共带十名夏家军士兵,算上李满,杨富贵,苏家兄妹,还有宋倾堂及其六名亲随,一行二十余人,在盘州的先贤古郡离开。 士兵们脱了盔甲,换上各自便服,夏昭衣一路往寿石,一路派人打听,最后在寿石西北打听到蔡和等人的足迹,确定他们的目的,同样也是寿石。 入城前,夏昭衣先派一名士兵和李满一起进城打听,她则带人在北城外十里处的村舍客栈歇脚。 自佩封出事后,寿石一度也受其牵累,但就如新万善关那样,因南来北往走动的需要和为生计生存所必须的奔波,所以那些要经过佩封的人,都绕路来了寿石。 这些年,寿石虽谈不上多鼎盛繁荣,但一直有流通的钱币在打转。 赵宁在寿石,便专门开了两间钱庄。 王丰年此前在信上也对夏昭衣提过,他打算在寿石开个铺子,不过暂时没想好要做什么。 村舍客栈客房不多,所以夏昭衣商议,二人或三人一个房间,她则和苏玉梅两个姑娘一起住一间。 房间很狭窄,桌子在靠窗的位置,只有寻常桌子的一半大小,除却这一桌一凳,两张木板床之外,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 若要洗漱,去楼下澡房。 地板是木板铺就得,踩得咯吱咯吱响。 夏昭衣整理好干净衣物,抱着小包袱去楼下。 三间澡房皆人满,她便在外头的大堂里坐着等。 客栈伙计适时上前,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她喊了一壶碧螺春。 端上来后的茶,向来不怎么挑茶的夏昭衣都喝不下去。 等了一阵,宋倾堂和一名亲随自楼上下来。 瞧见窗边坐着的少女,宋倾堂让亲随别跟来,他抬脚走去。 “阿梨。”宋倾堂说道。 “坐。”夏昭衣说道。 瞧见夏昭衣满满当当的茶盏,宋倾堂提壶,自行倒了一杯。 端到唇瓣喝了口,他浓眉轻皱,不过没说什么,又喝了两口。 发现少女望来的眼神,宋倾堂眨巴眼睛:“怎?” “不难喝吗?” “还成,打仗的时候,坏掉得茶叶泡一壶也是美事。” 夏昭衣一笑:“有魄力。” 宋倾堂来了兴致:“阿梨,你吃过最大的苦是什么?” “家破人亡。”夏昭衣不假思索。 宋倾堂“呃”了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嗯,最难吃的东西。” 夏昭衣还真认真想了下,摇头:“想不起来。” “那,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呢?” “你怎么了?”夏昭衣单手托腮,笑道,“问这些有何意义?” “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算是朋友了吧,总得知道嘛。” 夏昭衣今天耐心很好,因他这句话,她又去认真想了想,说道:“最好吃的东西,我也想不起来,但我最爱吃的东西,是糕点。” “什么糕点?” “百花糕,梅花糕,桂花糕……”夏昭衣的目光有些远,“当年最爱吃得,是常味鲜的百花糕,还有芳沉楼的十香排骨。” “欸,那不是你长姐最爱吃的么?” 夏昭衣一顿:“……怎么,我和我姐喜好一样,不行么。不过说来,你还知道我姐喜欢什么呢。” “是赵琙写信给我表兄,”宋倾堂没好气道,“他总自称是你姐夫,信上没事便提夏大小姐几句,但我知道,他时不时是想打听你。” “你哪个表兄?” “与惠平当铺那群人纠葛不清的,能是谁,曹六郎曹幼匀。” 提到他,宋倾堂便觉心烦,声音都暴躁几分:“就是那个被宋致易当狗一样利用使唤的曹子均,那整个惠平当铺,全成了颜青临的狗。” “看得出来,你怨念很深。”夏昭衣说道。 “你便不气?”宋倾堂反问,目光看着少女,“当年颜青临,可是利用你定国公府的名义将他们骗来得。” 何止,夏昭衣呵呵,还有她二哥呢。 “以及,”宋倾堂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阿梨啊,当年在京城,你还记得你见到没穿衣服的我吗?” “……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不不,”宋倾堂的脸大红,结结巴巴道,“我指得是,那时就是曹幼匀给我下了药,把我脱光了丢街上的!我不是去喝花酒没给钱,也不是得罪了哪个姑娘,就是……” 他在军营里,早就光着屁股和一群人一起下河洗澡了,还有很多大澡堂,一起洗澡的人更多。 所以没穿衣服什么的,着实没什么可讲究。 一个大老爷们儿,宋倾堂不认为这是什么事。 可是现在,他越说,脸却越红,口齿也不利索了。 内堂澡房的门这时开了,还是两间。 夏昭衣见状,自一旁长板凳上拿起包袱。 “等等。”宋倾堂说道,回头冲那边的伙计大喊,要他们将澡房冲刷一遍。 吩咐完,宋倾堂又对少女道:“等下,咱们两隔壁呢,还可以继续聊会儿。” “……” 夏昭衣沉了口气。 “怎么了?”宋倾堂有些紧张。 “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伙计真去冲洗澡房了,待冲刷完,夏昭衣抱着包袱进去,将包袱放在木柜里,果真听得宋倾堂的声音在隔间响起,问她冷不冷。 夏昭衣一声不吭,除去身上外衫。 宋倾堂站在隔壁,听着动静,想着画面,忽然又脸红了。 “阿梨……”宋倾堂很轻很轻地叫道。 回答他的,是少女舀水入盆,再淋在身上的水声。 夏昭衣全程没跟他说一句话,待洗完澡出来,宋倾堂还在隔壁。 他听到少女离开的动静,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回到房中,夏昭衣将换洗下来的包袱放在床尾,便在床边坐着。 苏玉梅正在窗前写字,觉察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好奇回过头去。 少女眼眸低垂,望着木地板,似有走神。 “阿梨姑娘?”苏玉梅很轻很轻地叫道。 夏昭衣回神:“嗯?” “在想何事?” “发生一些事,心里觉得奇怪,且很不舒服,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慢慢琢磨。”夏昭衣平静说道。 “那,好,”苏玉梅笑道,“若有心事想找人诉之,我愿一闻。” “嗯,”夏昭衣说道,“多谢。” 887 少女心思(一更) 苏玉梅平时喜欢夜间写字,通宵达旦也不觉累,但眼下和夏昭衣共处一室,所以洗完澡回来,苏玉梅早早吹了蜡烛。 吹蜡烛之前,她特意看了眼一旁少女,发现她仍未睡,睁着明亮的眼眸,望着窗外的墨蓝夜空。 于是躺下后,苏玉梅在黑暗里轻声问道:“阿梨姑娘,那心事,很困扰你吗?” “没有。”夏昭衣说道。 她觉得应该不算是困扰,只是些许思考。 苏玉梅点点头。 房中安静下来。 夏昭衣在黑暗里轻轻眨眼,她心中的不适之感,也许问赵宁和屈夫人比较合适,因为她们相对而言有许多经验。 但关于这类事,就连提及都让她深感不适。 这不适之感,来自于男女之间的碰撞。 不止是肢体,还包括那些言语,眼神。 不同于行于街上,别人对她身体的打量,她虽同样不喜,却不会有太强烈的反感。因为有距离,有界线。太过接近她的生活,这种反感才会变强烈。 其实宋倾堂今晚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军营生活令他不拘小节,豪爽粗犷。但在夏昭衣心里,洗澡当是件专属于她自己的私隐之事,她不喜被破坏。 自她有记忆以来,即便她房间的门敞着,师父进来之前都会轻敲房门,得她允许方入。 属于她的东西,师父从不乱碰,问过她后才会去拿。 所以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范围感,边界感。 但是…… “苏姑娘,”夏昭衣忽地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苏玉梅说道,“阿梨姑娘,怎么了呢。” “恕我冒昧,”夏昭衣问道,“除了你兄长之外,你和别人抱过吗?” “这个,我与我兄长便从未抱过,更不提旁人。” 夏昭衣点头:“差点忘了,我也是。我也极少与我兄长,父亲拥抱。” “为何,好好的问起拥抱呢?” “这几日,偶有会想起一些感觉,”夏昭衣说道,“加之身边之人频频提起,惹我心乱,可能,是我年岁到了。” “嗯?” “不过是这个年龄该有的身体与心内的变化,”夏昭衣眉心轻拧,“若是如我师父那般岁数,就不会有这些不适。我师父他心境淡泊,诸事皆如浮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宁静致远。” 苏玉梅轻笑:“阿梨姑娘,似你这般的女子,竟也有困惑的时候。” “细细想来,人之常情。”夏昭衣说道。 苏玉梅又是轻笑。 这从容清冷,指挥千军攻城而不眨眼的少女,眼下竟带有几分反差的可爱。 虽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胡言乱语…… 夏昭衣闭上眼睛,终于有困意,淡淡道:“思及此,似有几分云开雾散,我不该受其困扰,当安心静神,休养才是。” “嗯。”苏玉梅笑道。 “客观所存罢了,当坦然处之,等岁数变长,不过过眼云烟。” “对。” “苏姑娘,我歇了,你也睡。” “好。” “或许是想我师弟了,”少女最后的声音变得混沌,“我的话变得竟和他一样多。” 苏玉梅几乎要靠憋笑了,点点头:“阿梨姑娘,睡吧。” “好……”少女模糊应道。 等了一阵,没再听到少女说话的声音。 苏玉梅侧头朝她看去,确认她已睡了。 苏玉梅唇边笑容变深,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这少女,是第一个跟她相处这么多天,且都已提及到男女之事,却未曾问她怎一把岁数了还没有成婚的人,更没有另眼相待。 · 隔日一早,城门一开,李满和士兵管驰便自城中离开。 客栈后门外,隔着三米宽的河道有一片僻静空地,冬日草木稀疏,泥土软硬适中,宋倾堂便带男人们去锻炼了。 李满和管驰回来时,夏昭衣也下来了。 束腰束袖的劲装少女,扎着长长的马尾,一时雌雄难辨,面对虎背熊腰,肌肉大块的男人,她身手极其灵活,以一打三都不落下风。 她很难对对方造成实质性的压迫,但是对方也奈何不了她。 宋倾堂在旁看着她的灵活身姿,明白这只是练身手,彼此手上都没有武器,倘若有武器,情况顷刻能见分晓。 她现在可以游刃有余地躲掉对方所有的擒拿,如若对方有武器,她也能完全避开所有进攻。 但是对面三个对手,可能很难逃过她的刺杀。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她的力气并不算小,但是男女力量的差异是天然存在的,而武器和速度,完全可以弥补这些差异。 更不提,她那个邪门的武器。 宋倾堂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当年在重宜,她极其不客气地在他手上留了一鞭,鲜血淋漓,入肉极深。 但她的药很有用,加上年深日久,伤口如今已彻底淡去。 宋倾堂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好,他竟舍不得这伤疤消失…… 看到李满和管驰,夏昭衣和对练的士兵们停下。 出了一身大汗,夏昭衣神清气爽,朝他们走去。 “东家,”李满沉声道,“打听到了,但只有那个支爷和蔡和,并未见任何兵马。” “当初跟随蔡和离开的一百多兵马,也不见?” “藏匿得极深。” 夏昭衣笑了,接过宋倾堂递来得手绢,擦着汗说道:“不是对我们藏匿,果然是对那个支爷。” 那夜,蔡和那一百兵马惹得声势并不少,反让她轻易猜出他的心思,这蔡和,是想让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不去东南寻李骁。 但后来一路打听,不见这一百兵马,只有蔡和和支爷那车队一直往寿石而去。 这一百兵马,很有可能被蔡和散掉,派去找李骁了。 既然蔡和已觉安全,他大可以也去找李骁,但他没有。 再根据杨富贵所提,那两个蔡和近卫在面对支爷时的情景,夏昭衣觉得,十有八九与那支爷有关。 李骁大军在佩封一战,牺牲了那么多将士,却一无所获,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惨烈。 作为李骁身旁最重要的谋士先生,蔡和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李骁大军。 如此再推测,这支爷对于李骁而言的重要性。 估计,便是“利益”二字,与钱财有关了。 888 分道扬镳(补更6.18) 李骁一直与李乾王朝不对付,先是在佩封试图断掉赵秥的粮草辎重,想逼赵秥弃城而走。 再是重天台万鸦齐飞,当真毁去了宣延帝祭天一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毁去一个王朝的祭天事宜,已不是乱国这么简单,更想要其亡国。 但数年过去,李骁却又和牧亭煜,钱远灯一道,倒是有趣。 夏昭衣此次南下,目的就是奔着李乾而来,这么快遇见李乾的人,不算坏事。 这也是她想跟着蔡和,和夏家军暂时分开的原因。 跟住蔡和,就能跟住李骁,而蔡和这般看重的支爷,夏昭衣现在也有了兴趣。 “二小姐,”管驰说道,“还打听到一支神秘兵马,在留靖府。” “兵马?”宋倾堂听到这二字便起兴致。 “应是李骁大军离开没多久过来的,不少于一千人。据打听,军服不同,和李骁应不是一路人。” “这盘州,可真是热闹。”宋倾堂看向夏昭衣。 “明年开春会更热闹。”夏昭衣说道。 “明年开春?”宋倾堂好奇,“阿梨,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夏昭衣顿了下,转眸看着他:“当年在磐云道,我遇见你时,你身旁还有一人,可记得?” 宋倾堂皱眉,沉声道:“秦三郎。” 庚寅年七月,秦三郎之父,剑南及岭南节度使秦兴,被昔日叛将张灵辉部众以乱箭射死。 而后,张灵辉带着剑南道,岭南道,一并投靠了宋致易。 但很可惜,剑南道岭南道这一片肥沃土地,跟北面的宋致易之间,隔着方圆几百里的数大州省。 这里面,江南兵营的势力最大,而后是田大姚和云伯中,几乎没有宋致易什么事。 不论是张灵辉还是宋致易,他们比谁都想拿下盘州,一点点打通南北两面。 夏昭衣淡淡道:“林耀已死,佩封失主,焦进虎定会南下夺佩封。李骁大军经留靖府而去佩封,虽暂不表于世,但世人迟早知晓。还有我,我在佩封出现一事,宋致易也很快会得知。佩封重回世人之目,已是必然。以盘州在宋致易心中的战略位置,来年开春,他坐不住的。” “那的确热闹了,庄孟尧定会死保盘州,盘州地广人多,税利丰盈,是块大肥肉。”宋倾堂道。 “你可有秦均消息?”夏昭衣话题一转。 宋倾堂点点头,不太舒坦地说道:“有,但已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 “他忠君爱国,我已成大乾谋逆。” 沉默一阵,夏昭衣说道:“他如今,在河京吧。” “嗯,秦兴身旁死士将他与母亲兄长一并送去的,”说着,宋倾堂露出几分讥笑,望向远处清水潺湲的河道,“我成大乾通缉之犯,天荣卫悬万金要我项上人头。他深知我处境,却书信一封,辗转寄来,要我归降。” “不说这些了,”夏昭衣语声温和,“既然道不同,那便不相为谋。” “那,还不是你要问起。”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弯弯唇,看向李满和管驰。 宋倾堂的目光随着她,余光却见亲随隗柏轩在旁冲他示意挥手。 宋倾堂于是走去。 隗柏轩将他拉至旁边,悄声说道:“将军,你也太直来直去了,哪个姑娘家喜欢你这样说她的。” “哪样?” “反过去指责啊。” 见宋倾堂一脸耿直神情,隗柏轩又道:“将军,你不妨想想,换作你之前同我们提过的那位沈郎君,他会如何。” 宋倾堂顿然扬眉。 “对,”隗柏轩忙道,“快想想,他会如何说,如何做?” 宋倾堂想了一阵,越想越烦,“哼”了声,转身回去夏昭衣身旁。 除却支爷所住客栈,还有留靖府神秘兵马一事,李满和管驰还在茶楼打听到各方势力兵马的所到去处。 比如田大姚的北军到了留舟,南路军在顺里山。 而云伯中的燕南军在门治进行冬日军武演练。 待他们全部说完,夏昭衣让他们先去休息,她转向才与她过了身手的其中两名士兵,一个叫田烨,一个叫陈定善。 留靖府的兵马不能不留心眼,她需要他们即刻出发,前去留靖府打探。 而后又令范宇和梁德昌,进城打听所有和支爷有关的大小事。 李满和管驰打听到的是这位支爷才来寿石不久,但在寿石商场已小有名气。 因时间有限,他们未能详细打探。 待范宇和梁德昌也领命离开,夏昭衣回身看向身旁的宋倾堂。 “我也要去寿石了,你呢?”夏昭衣说道。 “你何时去?” “午后。” “哦……”宋倾堂点头。 见他不语,夏昭衣又道:“虽说南来北往的勋贵行商都会带足守卫和打手,但咱们一行人,到底比他们惹目,那些打手和战场军人的气质远不可比。所以,任何一处落脚的客栈,我们都不宜久留。” “我知道。”宋倾堂闷闷地说道。 他自认不是有什么离愁的人,当年从军离开京城,曹氏送他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都没有半点感觉。 可是眼下,他就是舍不得走。 “军务要紧,”夏昭衣又道,“理应昨晚歇脚,养足精神,你今早便该走了的。” “你,你莫赶我。”宋倾堂朝另一旁看去。 “我赶你?” “我分得清轻重。”宋倾堂说道,他心下着实生恼,恼得是自己,他怎会变得这么别扭。 沉默一阵,宋倾堂看回夏昭衣,发现她正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眼眸清澈干净。 “你,看我干嘛?”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不是,在等你说何时走么……” 宋倾堂深深呼了口气:“阿梨,你是否觉得,我有点娘们?” “娘们?” “嗯……” “好笑,”夏昭衣神情不变,“夸人用爷们,自贬用娘们。”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那就同我一样,午后离开吧,”夏昭衣打断他,“军务为头等大事,不可怠慢。你从军多年,比我更懂。” 宋倾堂似乎忽然冷静了下来,郁闷地看着她。 隗柏轩在一旁轻叹。 就自家将军这性子,宁可信太阳从东边下去,都不信他能将阿梨姑娘的芳心给夺来。 889 情至汹涌(补更6.19) 宋倾堂没有要进城的必要,他可直接从城外清风岭离开。 故而夏昭衣带余下夏家军士兵离开空地回客栈后,宋倾堂便彻底垮下脸。 他身上穿着薄薄的练功衣衫,那些汗水渐渐散去,风的寒意便变明显,但他没有要回客栈的打算。 天上日头并不好,云海呈万状,什么模样都有,就是不见退让,阳光便无法穿透下来。而天地间的风,倒是一阵又一阵。 隗柏轩和其他亲随都看着宋倾堂,隗柏轩喊了一声“将军”,见他没有反应,便不再吱声。 静默良久,山风变大,后山千树轻摆,他们脚旁的杂草也在招摇,宋倾堂的眉眼轻敛,终是转过身去,朝客栈走去:“走吧。” “将军!”隗柏轩喊道,跟上前去。 “去要手绢。”宋倾堂说道。 “……” · 夏昭衣擦完汗,手绢一并带走了。 回客栈后,士兵们去收拾,她便在后院用香草汁清洗手绢。 清洗数遍拧干,刚晾上时,便见宋倾堂回来。 宋倾堂仍保持着推开院门的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绳上的手帕。 “稍干一些再取吧。”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一言不发,点点头,朝内堂走去。 隗柏轩等人经过,恭敬喊一声“阿梨姑娘”。 “你家将军,是否有心事?”夏昭衣问隗柏轩。 “心事不少。”隗柏轩如实道。 “军需?还是定陶县有人要让他难堪?莫非是当年那些通缉令。” “不至于,”隗柏轩笑,“早些年天下还姓李,定陶曹氏对李家是有忌惮,如今谁还怕他呢。” “这倒是的,”夏昭衣说道,“一个定陶曹氏,一个醉鹿郭氏,都是古老传承的悠久世家。” “隗柏轩。”宋倾堂在前面叫道。 “来了,将军。”隗柏轩应道,看向夏昭衣,同她恭敬说一声,抬脚走了。 苏家兄妹已整理好衣物,坐在大堂里在聊一件玉器。 这件玉器他们只见过三次,许多细节构造都已模糊,需得整合两个人的记忆,一并回忆。 夏昭衣带着还未干透的干净衣裳回房,才将包袱整理好,自另一个包袱中拿出几卷长纸来,便看到门外有一个高大身影。 那身影一直站在,几次抬手似要敲门,又垂了下去。 身形姿态,不是宋倾堂是谁。 夏昭衣便在床边坐下,看着这身影,就等他敲响。 等了一阵,这身影转身走了。 “不知所谓。”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回房,手下已将东西都收拾妥。 宋倾堂心情烦闷,往后一趟,仰倒在狭窄的木板床上。 这些年在外打仗,偶尔想起她,但不是多么不能忍的一件事。 但这次回来,万善关外抬头那一眼,却好像千万行云飞掠,天火降作地雷,深埋于心里的种子,在飞速强烈的成长绽放。 这短短数日相处,她的容貌身姿气质,那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在他心头又落了一颗种子,更为深刻的深埋。 宋倾堂觉得,他很害怕…… 这感觉汹涌而来,厉电飞火,面对千军万马眉头都不曾一皱,但他现在怕得不知如何抽身。 “不,不行!”宋倾堂忽然自床板上坐起。 手下都望来。 “当断则断,不断必受其乱,”宋倾堂沉声道,“要不,我们这便走。” “将军,你可想好。”隗柏轩身旁的耿明说道。 安静一阵,宋倾堂吐了一口气:“嗯,我想好了。我此前从不是这样的性子,眼下在阿梨跟前,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着实连我自己都心烦,更不提会惹阿梨嫌。最怕便是,我将变成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之人,那不仅是阿梨,我都厌弃我自己。” “将军通透豁达!”隗柏轩说道。 “是吧,”宋倾堂咧嘴灿烂一笑,“待我缓缓,慢慢调整。” 此次见面,那情感太过汹涌,迎头打来,他完全不知所措,无从招架。 便等平复下来,再想如何应对了。 一行人收拾整理好衣物,出来时经过夏昭衣和苏玉梅的客房,伙计正在收拾空屋。 下得楼去,便见夏昭衣和杨富贵在窗边的八仙桌前说话。 夏昭衣手中拿着那些长卷纸,杨富贵一边认真听,一边点头。 “阿梨。”宋倾堂走去。 夏昭衣见他衣着,说道:“要出发了?” “嗯。” “帮我件事,”夏昭衣将手里卷纸递去一份,“此为衡香赴世论学的告示,你去了定陶之后,烦请曹家帮忙临摹,多张贴几份。” “赴世论学?”宋倾堂打开,看了数眼,说道,“明年开春。” “嗯。” “好。”宋倾堂将纸重新卷起。 “一路保重。”夏昭衣郑重说道。 宋倾堂心底冒出许多酸涩不舍,要将他吞没一般。 “你也,诸事顺利。”他低沉说道。 离开前,宋倾堂不忘去后院取手帕。 风很大,但手帕一时半会儿很难干透,宋倾堂折叠妥当,特意塞入怀中,离心口最近。 潇潇洒洒和少女一挥手,他带着亲随翻身上马,在盈耳风声中驰马离去,强迫自己勿要回头。 待李满和管驰睡够后醒来,夏昭衣也没有多留,离店离村,朝寿石大城而去。 苏家兄妹的打算,是进城后,想看看还没有车马行,他们想坐马车北上。 夏昭衣想到赵宁在寿石有两家钱庄,提议先由她去钱庄问问,看近来可有人要去衡香,若是有,便带上这兄妹一程。 赵宁其中一家钱庄,便就在蔡和和支爷所住客栈的附近,相距不过百步。 这里也是寿石最繁荣的地方,叫金川坊。 先入城的范宇和梁德昌已打点好客栈,在蔡和所住的玉溪楼不远处,名叫安昌客栈。 尴尬得是,玉溪楼和安昌客栈中间,隔着一片烟花巷。 金银富贵乡,男人温柔怀,一推开窗,便是莺燕笑语和泠泠弦音。 这里的客房便很充裕,洗浴也在房中准备的屏障后边,不用再去楼下澡堂。 杨富贵带着两份长卷纸去街上找写字先生,要他们临摹。 两个写字先生打开一瞧,皆是新奇。 杨富贵坐在他们中间的小板凳上,笑呵呵道:“若是两位先生有兴致,也可北上去衡香。若去不了,就在这寿石城中吆喝一番,如若寿石城出了名人,那你们也与有荣焉呐。” “哈哈!”左边的写字先生大笑,“是也,可瞧你这腹中没半袋水的模样,还出口成词,挺能说。” “嘿,”杨富贵作出不乐意的模样,“有你这么说主顾的吗,给你活干还嘲讽我。” “他就是口舌招损,”右边的写字先生说道,垂头看着纸上的字,“但我细瞧,这字,可真眼熟。” “我一打开便觉鸾跂鸿惊,笔势飞举,大开大合,颇是气派!”左边的写字先生说道。 “嗯,此等文字,定教人过目不忘,我绝对见过!” 杨富贵看着他俩,忽然觉得紧张起来。 没想到字还能被人认出,如若被知道阿梨姑娘在这寿石城,不定又得出些什么事儿。 “啊!”两个写字先生几乎异口同声,“是定国公的字!” 定国公在许多地方留有墨迹,早有字帖传出,他们以此为生,自要精于此道,名人的字画真迹无缘一碰,但字帖画帖家中收藏无数。 杨富贵顿然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但不好的是,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一是这俩先生太激动了,二是他们口中所提的定国公府。 自知失态,两位写字先生赶紧收敛情绪,提笔抚纸,开始临摹。 890 杀了他们(补更6.20) “定国公?”蔡和自书柜后抬头,“什么定国公?” “夏家那个,”小随从说道,“先生你没瞧见,可把那两个说书先生给激动的!” 蔡和皱眉:“他早死了,有何可说必要,我看激动得是你。” “先生,这就是我要对你卖得关子了!”小随从一脸神秘与得意,将背在背后的纸拿出,在蔡和的案前铺平,“先生,你瞧!我跟着那人后边,偷偷撕下来得!” “赴世论学,”蔡和念着上面的字,再一读文章,称赞道,“好文笔!” “要不然,是开书院的?”小随从笑道。 “衡香,”蔡和也笑,“如此一瞧,倒有几分意思。” 天下文人,早因己丑年宣延帝在帝都对文人士子大开杀戒,赶尽杀绝而心灰意冷,信心皆丧。 而后皇帝弃都而逃,乱世踏来,天下分崩离析,各军阀势力崛起,际遇全无,吃口饱饭都难,已很少人再去学术论道。 不过,类似于赴世论学之学术争辩不是没有,但将告示都自衡香张贴到寿石来,已足可见此规模与声名了。 提及衡香,最先想到得是东平学府,但这次举办赴世论学的,却是廉风书院。 倒是,未曾听过。 敲门声在外响起。 小随从赶忙过去开门。 胖一点的近卫匆匆进来,小随从瞧见他神色,赶忙将门关上,走来问发生了什么。 “先生,那支爷着实不好伺候,以及听闻他回来,寻上门的人越来越多,那几笔生意,好像都要抢着和他做。” 蔡和皱眉,提起这个支先生,他是真的烦。 早在路上,便遇到李骁派来得士兵,得知佩封一战大损三千兵马后,蔡和当真痛心疾首到几乎要呕血之地步。 他比谁都想立即奔回大营,可这支先生,这位财神爷,又不能不管。 他们缺钱,缺物,着实贫乏,都需钱财。 想到这些寻上门来得人当真有可能夺去生意,那不如就来个最简单的,直接处之而后快。 蔡和淡淡道:“杀了吧。” “支爷?”胖一点的近卫惊诧。 小随从哈哈笑:“你定是被他挑刺挑得满头包,心心念念都想着杀他!他是咱们的财神爷,先生哪舍得!” “是那些来抢生意的,”蔡和沉了口气,“你差人去做安排,不要马上动手,务必耐得住性子,三四五日后再杀,而且,要造成是意外。” “好!”胖一点的近卫应道。 待他走后,蔡和先生的目光看回书案上的告示,抬手轻轻捏着胡须。 脑中想到几个弟子,也许,可以差他们一去。 胖一点的近卫才从蔡和先生的房间出来,便见对面支爷的房门也被打开。 支爷和三个大汉从里面走出,要去外面走走的模样。 胖一点的近卫赶忙上前:“支爷!” 支爷冷冷看他一眼,朝前面走去。 支爷身后那位话最多的随从叫道:“烦死人了儿,滚开儿!” “卫哥,你们去哪儿啊?” “支爷儿想去走走儿!” “这乱世,能去哪走呢,哪都不安全的嘛。”胖一点的近卫说道。 忽的,听到武器出鞘之声。 另一个大汉手里的匕首刹那架在了胖一点的近卫脖子上。 “不要你管儿!都来了一天一夜了,还不给我们去走走儿?我看你是找死儿!” 这几个西北大汉,虽然豪爽,出钱阔绰,但一个顶一个的脾气不好和暴躁。 胖一点的近卫完全相信,如果自己惹得对方不快,这匕首一定会要他的胖命。 他垂下头,不敢说话了,打算等他们离开,再回去找蔡和先生。 结果,支爷儿却一脸皮笑肉不笑地抬手将大汉手里的匕首拿走,随后勾搭住胖一点的近卫的脖子。 “要不儿,你随我们去走走儿?看看儿?”支爷儿说道。 这敢情好,正中了胖一点的近卫所想。 “好,支爷,我们一起去!”他高兴地说道。 玉溪楼的大堂冷冷清清,几乎没有食客。 他们一下来,掌柜便亲自迎出,笑脸相侯。 待他们走了,掌柜的顿时翻了个白眼。 最看不惯这些西北来得,早些年都是穷地方,哪有他们寿石有钱。 现在倒好,这边乱世了,他跑来发战争财,还真给赚得盆满钵满,啊呸! 街上的人也不多,因为快黄昏,许多小贩都在收拾铺子,准备离开。 不远处就是一个木炭署,上面要求戌时关门,但现在酉时不到,伙计已经在搬板门,准备打烊了。 随着支爷走去,许多人都看来。 一些人还认得他们,因为当时支爷一来寿石,靠得就是财大气粗出名。 当初受了不少好处的摊贩,这会儿鼓起勇气,亲切叫道:“支爷!” 支爷朝他看去,没什么表情,却一抬手,手指弹了个一钱银子。 这人赶紧扑上去接着,连声道谢:“谢谢支爷!谢谢支爷!” 一路往前,路过一家糕点铺子。 支爷旁边那话多的随从装作四下张望,目光落在糕点铺子外的小木板上。 白纸黑字,写着今日买八两花开富贵如意糕,送三两吉祥果。 随从一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支爷!支爷!”一个客商在醉玉楼上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叫道,“是我!” 支爷见到他,停下脚步。 客商喝得醉醺醺的,身旁依偎着两个美人。 “支爷你慢等!”客商叫道。 “哎呀!你们走开!”客商不客气地推开两个美人,快速朝外面跑去,边跑边整理衣衫。 跌跌撞撞下楼,将沿路所见美人和客人都推开,客商奔出门来。 “哎呦!”他一个脚步不稳,足下踉跄,朝路旁摔了出去,不慎摔在路边两个蹲着的人身上。 “哈哈哈哈……”旁人哄堂大笑。 “烦死了!”客商叫道,朝身下的人踢去,“碍事!” 苏玉梅揉着被撞疼的额头爬起,伸手扶起一旁的小贩。 小贩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出来卖汤面的推车坏了,他扛不动这么重的炉子与锅,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苏玉梅恰好经过,停下来帮他修理。 已经是靠着路边了,谁能想到这么宽敞的大门还能飞出个不长眼的。 891 兄妹拮据(一更) 煮面的铁炉子非常厚实,虽然小贩早早熄灭炉火,但余温仍烫。 苏玉梅被往前撞去,额头见血,伤口灼热处焦痛难耐。 但这客商,绊倒摔地多了两个人肉垫子,他毫发无损,偏起身还要补上一脚。 所以苏玉梅将小贩拉起后,小贩上前要与他争论,苏玉梅再度将他拉着。 客商拍掉身上泥沙,正眼未瞧他们一眼,朝支爷跑去。 “数日前听闻支爷离开寿石,我大感失落,未来得及设酒宴与支爷饯行,今不想就在这金川坊又碰面了!支爷,走,咱们喝几杯去!这一片近来多了数十位姿色颇绝的姑娘!都是,嘿嘿,新姑娘!” 说到兴起,眉飞色舞的客商打了个酒嗝。 支爷看着他这神样,转眸望向额头上一个血窟窿的苏玉梅。 后背腰肢被人猛地掐了一把。 支爷回神,克制住翻大白眼的冲动,挤出一个同款色眯眯的神情:“啥新姑娘儿?有多新儿?” “嘿嘿嘿……”客商低笑,“那可新着呢!支爷,你上次给我的那笔买卖让我赚了近千两,这大恩我聂某可一直记着!这样,支爷,择日不如撞日,如果您眼下没旁的事,要不就由我作东,请各位大爷,乐上一乐?!” 后面的随从们都笑了。 “怎么个乐法儿?” “就是儿,如何乐啊?” “哈哈哈,新姑娘儿,那可好乐了!” …… 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男人嘻嘻哈哈进去醉玉楼,苏玉梅摸出手绢,捂住头上伤口。 “大姐,你这头上的伤……”小贩窘迫地说道,“我就这么几个铜板,对不住,我没多少钱。” “不用,”苏玉梅打量他,“你可有哪受伤?” “就是腿崴了下,小事。” 苏玉梅点头,转身继续检查轮子被木头所卡着的位置。 好在刚才这么一撞,没有伤到车子。 帮着小贩将木头轴卡回去,苏玉梅推动了下,没多大问题了。 “以后记得时常要拿小刷子刷它,尘埃堆积,常有堵塞。”苏玉梅说道。 “嗯,”小贩感激,“多谢大姐!” 不放心的目光朝苏玉梅的额头看去。 “无碍,这伤口我自己能处理。”苏玉梅说道。 天色越沉,长街灯火惶惶。 苏玉梅同小贩道别,转身回客栈,没几步,听得后边杨富贵喊她的声音。 杨富贵追上来,望见苏玉梅的伤,杨富贵大惊:“这怎伤得?” 苏玉梅简练告之。 “这还了得!”杨富贵叫道,“走,回去告诉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会来收拾这帮兔崽子!” 苏玉梅笑了:“你此前还对我哥说你自个胆小,怎现在这么粗犷气派了。” “这便不是一回事儿,”杨富贵嗤道,“自打我跟了我家姑娘,不瞒你说,我是半点亏都没见我家姑娘吃过,就没我家姑娘摆平不了的事!” 这神气模样,将苏玉梅逗得笑不止,瞧见杨富贵手里拿着的几份纸:“这是?” “嗨,我家姑娘让我贴的,我识字不多,这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字!” 苏玉梅点头:“先回去吧,我需得处理我头上的伤口。” “别呀,那附近就有个医馆,你可别回去处理!”杨富贵朝后头指去,“这么严重的伤,就这医馆吧!” 苏玉梅大方笑道:“医馆要银两,我们兄妹拮据。” “哦……”杨富贵点头。 瞧见苏玉梅回身朝前走去,杨富贵心里怪不是滋味,又叫道:“苏姑娘,我,我有银子!” “不用啦!”苏玉梅笑着说道,头也未回。 那句“兄妹拮据”,让杨富贵越想越觉得不舒服,他生病这几日,多靠苏家兄妹照顾。 这苏家兄妹走南闯北,极为善谈,苏恒给他说了许多有趣的见闻,杨富贵还了解到这些年他们兄妹遭遇了极多坎坷和不公对待。 苏玉梅头上这伤,让杨富贵胸腔里面难得生出一股豪气和侠气来。 越想越觉得不爽,杨富贵忽地上前,一把拉着苏玉梅的手腕:“走,苏姑娘,我带你去医馆!你这模样若是让苏大哥瞧见,不定他多难受呢!” 醉玉楼楼上,莺歌燕舞,美人娇柔,胖一点的近卫一看便是个近卫打扮,所以客商无视掉他,并没有给他招呼如花美眷相伴。 无聊的近卫就在窗口干站着。 隐约听到个熟悉声音,胖一点的近卫朝下看去。 一眼以为自己看花了,再细细一瞧,顿时瞪大双眼。 没记错的话,下面这人不是死在了洞清湖么。 怎么老大一个死人,眼下在这下面活蹦乱跳,还当街强拽个女人跑。 这女人看着也眼熟,便是刚才被这聂姓客商撞了的那位。 想起蔡和先生所提的阿梨,胖一点的近卫站不住了。 想了想,他立即捧着自己的肚子,将眉眼皱作一团,呈痛苦状同旁人说闹肚子,捂着圆滚滚的肚皮迅速离开包厢。 他一走,支爷等人的面色便微微变了。 站在窗旁的一个随从立即朝楼下看去。 瞧见已走到拐角口的杨富贵,随从大惊,他也是见着此人被踹下湖的。 随从当即回身走来,在支爷耳边嘀咕,同时提了嘴下,那个额头被撞了的女人。 “他两是一伙儿的?”支爷说道。 “我看是儿。” “这么说来儿,刚才这女子在外儿,或是想探听什么。”支爷若有所思道。 “嗯?”客商醉醺醺地凑过头来,“支爷儿,你们在说什么?” 支爷皱眉,白净脸上露出厌恶神情。 一旁的随从便将这客商不客气地拽走。 周围的美人则被另一名随从遣退,令她们不得随意进来。 支爷沉声道:“在那洞清湖时,我便觉得好奇,天下无几人能将李骁的人吓得说走便走。” “这水,咱们蹚么?”随从问道。 “我觉得不可,”另一个随从说道,“谁知道对方是人是鬼,如若都不是好东西,狗咬狗也乐见其成。” “确然,无需为旁人所乱。” “支爷儿,您看呢?”众人朝支爷看去。 支爷想了想,说道:“依我看,管是不该管,但不能不知。不管对方是谁,弄清他们身份于我们无害,以及,放个鱼饵钓上一钓,也未尝不可。” 892 街头跟踪(补更6.21) 医馆占地颇大,在金川坊东街头,这也是整片金川坊最为热闹的地段。 苏玉梅跟着杨富贵进去时,医馆前堂都是人。 二十多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在医馆里,跌打师傅们忙进忙出,不时传出少年们的嗷嗷惨叫。 给苏玉梅处理额上伤口的是一个小学徒,说起这群少年,学徒称是街上最令人头疼的家伙们,成日游手好闲,要么是惯偷,要么爱寻衅滋事。 眼下这二十多人和城南同样喜好拉帮结派的少年们才约完架,他们口头上叫嚣自己赢了,不过进来得时候,全是头破血流,好几人还皮开肉绽。 “啧啧。”杨富贵摇头,他也是这个年龄过来得,明白这个年龄的人,心比天高,觉得全世界都是他们的。 啧完发现,两个少年忽然朝他瞪来。 杨富贵于是正襟危坐,假装没看到他们的眼神。 胖一点的近卫捂着肚子从楼上下来后往后院走去,在打理干净的茅厕里站了阵,自后门出来,一路打听,往医馆方向过去。 快近时,却见一个熟人。 蔡和先生一直留在寿石的小随从正带着两个大汉,也是鬼鬼祟祟的模样。 两边人马一碰头,胖一点的近卫快步过去:“小刘!” 小随从回头:“哎,你不是陪着支爷么?” “你在这作甚?”胖一点的近卫问道。 “我找到贴告示的人,打算把他请去问个详细!” “啥告示?” “哦,我和先生说时,你还没来,”小随从不想解释,“没啥,我忙我的!你来作甚?” “我找到一个关键人物!”胖一点的近卫说道,也不想解释,“各走各的!” 两个人分开,但随着胖一点的近卫一路打听,最后发现,要去的居然是一个方向。 苏玉梅处理好头上伤口,一共二十文。 自医馆离开,苏玉梅不自在道:“多谢杨大哥了。” “没啥,区区二十文嘛!”杨富贵说道。 话音方落,杨富贵抬眼便看到对面正在打听的胖一点的近卫。 杨富贵顿时一愣,忙对苏玉梅道:“你快走,咱们就当不认识!” 说完立即掉头,快步离开。 苏玉梅是个聪明人,见他此状,知道定发生了什么。 这边,胖一点的近卫回过头来,目光一眼锁定到她,立时快步走来。 苏玉梅有所感地扭头看去,胖一点的近卫迅疾避开视线,但苏玉梅还是觉察到不对劲。 眨巴了下眼睛,苏玉梅后退一步。 这时后边那群鼻青脸肿的少年们骂骂咧咧出来。 苏玉梅心一狠,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银两都丢在地上,大声叫道:“谁的银子丢啦!” 少年们看到地上滚动的铜板,顿时眼一亮,蜂拥而去。 胖一点的近卫暴躁地推开一人:“走开!” 被推得少年一顿,抬起眼睛怒目瞪去:“你,干啥!?” “怎么滴!”少年身旁的好哥们顿时也上前叫道。 眼见苏玉梅转身走了,胖一点的近卫不耐烦道:“你们走开,我要找人!” “你就算找天皇老子,关我们屁事?” “我们就是天皇老子!”一个少年伸手戳着胖一点的近卫的肩膀。 “好好好!”胖一点的近卫也是个上道的,立即拿出银两递去,“请你们吃酒,走走走!” 待他赶去前面,杨富贵不见身影,苏玉梅也不知去向。 胖一点的近卫沉了口气,满心不爽。 后边的小随从带着两个大汉跑上前来,也是一番张望。 胖一点的近卫回过头去,皱眉说道:“小刘,你找得那人,该不会是褐色衣裳,下边裤子玄青色,一双墨黑色的厚皮暖靴吧?” “哎?”小随从朝他看去,“你也是?!” “不是,你找他干啥,他贴了啥告示?”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你找他又干啥?” “他是那阿梨的人!”胖一点的近卫叫道。 小随从瞪大眼睛:“那么如此说来,那告示也与阿梨有关?” “到底啥告示?” 小随从皱眉,想了想:“我去找先生!” 立即掉头便走。 胖一点的近卫张望了阵,确定自己已暴露,找不到那一男一女了,便掉头也跟上小随从,打算按旧路回去醉玉楼。 他们一走,管驰和范宇分别从两条巷弄里出来。 “杨富贵跑得太快了,”管驰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鱼没钓成。” “后边还有人,”范宇边走边道,“是那个支爷的。” “他也盯上杨富贵了?” “我去跟着,你回去同二小姐说一声。” “嗯,我换梁德昌来。”管驰说道。 二人说完,分头行动。 杨富贵脚步飞快,不敢回头,哪里人多便去哪里,结果不知走了多久,他将自己绕晕了。 待觉得安全,他才停下问旁人打听,但糟糕透得是,杨富贵忘记客栈叫什么,连金川坊这三字都记错了。 夜色越来越浓郁,寿石虽没有宵禁,但乱世苦难,生计艰辛,街上早早没人,杨富贵急得直挠头。 但杨富贵不知道得是,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范宇一直跟在支爷手下的身后。 而支爷手下,则一直跟着杨富贵。 这名支爷手下不出手,范宇便也不上前。 拼得是耐心,比得是沉稳,作为夏家军中最出色的斥候之一,范宇在耐性和跟踪上,属于顶尖。 故而看着杨富贵一路打听,心急如焚,范宇都没有要上前带他回去的意思。 就这样,身后二人一直跟随。 支爷手下想看杨富贵最终回去哪。 范宇则想看支爷这名手下想做什么。 直到,杨富贵弯弯绕绕,快回到金川坊时,又碰上了那群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混子少年。 少年们吊儿郎当,迎面走来。 一人一眼认出杨富贵,对旁边的兄弟们说,此人曾在医馆里看不起他们。 “他妈的,他?” “对!”另一人说道,“就这瘪三!” “我也记起来了,他是去过金川医馆。” “那就干他娘的!” 对面这群少年大声密谋,生怕杨富贵听不到,杨富贵当然是掉头便跑。 “站住!” “狗东西!” “打死你!” …… 893 此人有用(补更6.21) 几个速度快的少年,一下子追上杨富贵,抓住便是一顿打。 越来越多人围上来,不知天高地厚,下手没轻没重,有人还去拔路旁酒旗,用棍子砸。 如此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范宇眉头紧皱,但着实不想破坏夏昭衣的计划,就在忍无可忍之时,支爷的手下怒骂一声,冲了出去。 已经上头的少年地痞当然也不将这支爷手下当回事。 一群人继续殴打杨富贵,一群人扑上去揍支爷手下。 支爷手下没带武器,只能贴身肉搏。 以一敌二三十,还是正值暴躁年龄,乱讲义气,敢拿命拼的少年,他很难吃得消。 范宇越见越觉不妙,这时瞧见被甩下来的酒旗,他跑去夺来,一扯,一撕,再往自己脸上一蒙,也冲了上去。 两个人一并,压力分担些许后,身手便能施展开。 这些少年很难再占到便宜,且看出对方身手都一等,知道继续下去会吃亏,一人大叫:“先跑!” 一下子,他们跑开了。 支爷手下看向范宇,皱眉道了声谢,朝杨富贵跑去。 杨富贵肿成猪头脸面,眼眶被打出血,鼻梁都歪了,他瘫在地上,一手捧着肚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支爷手下不知要不要继续管下去,将他拉扯起来,回头却见,那个蒙着脸出手的人消失不见了。 支爷手下沉了口气,只得俯身将杨富贵的胳膊扛在自己肩上,将他往金川医馆送去。 医馆的大夫和伙计都认得下午才来过得杨富贵,瞧见这惨样,无不唏嘘。 支爷手下啥都没说,往桌上放下二两银子,让他们照顾好杨富贵,若有任何事情,立即去玉溪楼找支爷,但此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支爷近来出名,医馆的大夫伙计们都认得,应声说好。 出来后,支爷手下多留了份心眼,往后边看去。 已经彻底清冷的长街,只有零星几个赶路人。 他沉着脸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支爷差不多快睡了,被敲门声吵醒。 手下一进来,便将杨富贵身上捡来得告示放在桌上,同时说了街头发生的那些事。 支爷是个非常会挑重点的人:“蒙面男人?” “嗯,不过我想着,咱们本就走到哪都惹人注目,也没必要去管他会不会再跟踪我们。” 支爷点头,抬手拾来他放在桌上的告示打开。 手下也被打伤不少,揉着胳膊上的疼痛说道:“要是没那群小混球就好了,本还想看看这人背后是个什么来历,都是这群小混球给捣乱了。” 支爷没吱声,垂眸看着告示上的文字,越看,眼睛越亮。 “怎么?”手下朝他的告示看去。 “赴世论学,”支爷欣喜,“好东西啊,这文采,这立意,这层层推进!绝了,太绝!” “我未细看,不然你念。” “那,我念!”支爷心潮澎湃,将告示端起,沉声念道,“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 己丑年冬,世之大恸。李乾穷途末路,李据以其獡狈之嫉,豺狼之性,毒蝎之心,为祸天下文人,一酿千古哀悲。 诸君!天下久乱,山河动荡。枭雄列阵,鼠辈分羹。豪杰无为,英雄已亡。哀国之兴悲,涕苍生大难,痛社稷无明主,憾华夏无能人。 不!诸君,非我华夏无能人! 诸子百家,慷慨激昂。卫郑之争,学术大兴。千年古音,源远流长。战争凭古迹,文明则若海。此沧海无涯,浩瀚广漠,仓储风云,歌以大风,耀比群星,瑰如长虹!我中原华夏,遍地是人杰! 然我亦知诸君,腹有经纶而无指点之处,指有琴弦而无知音者同。拔剑四顾,心实茫然。便自笑痴儿,磨尽意气,消尽清高,误尽终生! 怅也叹也,呜呼哀哉!夫有大才而无势,有大学而难抒,怀才不遇,非才者之痛,乃世之悲! 诸君,你我皆文人,谁甘囿于今夕年岁,离恨于史书之外,止步于江山之前,交臂于大业之左! 谁甘只空叹于苍生之难,不想伸臂擎天,大护苍生,雄于人间! 夫豪情当如长风奔野,云盖八顷,清傲与天同,气宇冲苍穹! 当搏乱世,拼天下,以笔斩鬼神,以语定乾坤! 当作潜龙腾空,伏虎出世,当崩山岳,踏云霄,叱咤风云变色,怒啸震极八荒! 今作赴世论学,于我衡香古郡,书香之地。筑高台以邀天下文人,烹茗茶以侍四方学者,请君一来,共商治世。盼君不惧激水之急,敢以雄心壮志安平天下,顺我河山,护我苍生,壮我华夏!望诸君闻之,来之,乐之!” 支爷念完,感慨说道:“我一通念下,都觉心血激昂!” “果真好文采……”手下喃喃道,“不知是何人所作,荡气回肠。” “廉风书院,”支爷拢眉,“我却是未有听闻。” “提及衡香,只有东平学府,不过是后来去者。” “此廉风书院,莫非是要与东平学府争个高下?”支爷说道,忽地一笑,“还挺有趣。” “等等,等等!”手下伸手,“咱们现在不讨论这赴世论学,来年开春还早着呢,医馆那头的,暂时说不上急不急,但总得应对。” “派人继续盯着,此人有用,”支爷说道,“咱们得摸清洞清湖旁那些人。” “那那个蒙面之人呢?” 支爷沉眉:“你如何想?” “我觉得,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可又感觉不像。” “既然蒙面,便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份。” “我总觉得蹊跷,”手下思索,“可又不知怪在何处,不过此人身手,当真非常好,利落干脆,出拳迅猛。” “身手上乘者,这世上从来不缺,到处都是卧虎藏龙。”支爷说道。 “这倒也是。” 支爷抬手,将桌上告示抚平了下,说道:“你休息一下,挑个人去医馆盯着。你们的人,我不及你熟,你自己挑。” “好吧,”手下说道,“那我去了。” 房门被手下轻轻带上,支爷看回告示,心下感慨,轻声又念了一遍。 “赴世论学,廉风书院,衡香,”支爷最后长叹,“怎又是衡香,着实为风口浪尖之处啊。” 同一时间,苏玉梅瞪大双眼:“杨大哥,被打了?” 随即,她和李满,苏恒一齐看向书案后坐着的少女。 “他现在还在医馆?”夏昭衣问道。 范宇点头,面露为难:“二小姐,是我不好。” “我知你难处,”夏昭衣搁下笔,说道,“你是军人,且是斥候兵。” “我去照顾杨大哥!”苏玉梅起身,“他现在在医馆,那么多人盯着他,不定会出事。” “若真出事,你去了也无用,”夏昭衣看向管驰和詹宁,“管驰,又得辛苦你了。你同詹宁前去。你们商议,谁在明谁在暗,在明者带杨富贵直接入住蔡和与支爷所住的玉溪楼。” 管驰同詹宁出列,拱手领命:“是!二小姐!” 二人当即离开。 夏昭衣看向范宇:“杨富贵,他伤得可重?” “重,那群兔崽子狂妄恶极,他们的攻击下手处,全在杨富贵的头部!” 李满怒道:“竟要置人于死地?” “苏某认为,他们并非要置人于死地,而是他们不将他人生死看在眼中,此为更可怕之处。”苏恒说道。 “我见到过他们,”苏玉梅气道,“在医馆之中,他们似乎才与人交手。那说话姿态蛮横不逊,恨不得旁人都畏惧他们。” “其实此类地痞到处都有,”苏恒接道,“我年少时曾也遭过这样的人的毒打,我至今不明白何处得罪他们。” “范宇,你可还记得这些少年的面貌?”夏昭衣问道。 “记得,且绝对不难打听,他们应是这一带‘有名的人物’。” 夏昭衣抬手取来镇纸,压在纸上,起身说道:“那就让他们更有名。” 894 父慈子孝(一更) 蔡和习惯晚睡,他若不睡,小随从便也不能睡。 平时小随从这会儿会托腮打盹,小脑袋在桌上一点一点。 但今天他全无睡意,愣愣坐在那边,想着今天跟丢的那人,在脑补自己已经将他拦下的情景。 耳旁听到一些动静,小随从扭头看去,先生又将那赴世论学拿出来了。 “先生……”小随从有气无力地说道,“您今晚看了不止十遍啦。” 蔡和沉声道:“若这贴告示的男子,当真是洞清湖那人,那这赴世论学,便又与那阿梨有关了。” “世事啊,就是这么巧。”小随从说道。 “不知此文,可是出自她之手。” “我看是吧。” “能武者,未必能率军,识字者,未必会弄文。此女子,齐全了。” “然此女子,是敌非友,还是劲敌。”小随从说道。 “这自然是。”蔡和说道。 外边这时传来非常遥远的喊声,听着很慌张害怕,像是求饶。 “我去看看!”小随从说道。 推开窗,那声音在夜色下动静不小,但也离得很远,听着,怪有几分惨。 小随从竖着耳朵听了阵,看向蔡和:“先生,好像是谁家爹妈在揍娃。” 蔡和冷冷道:“关窗。” “好咧!”小随从说道,关窗回来。 整个金川坊,全能听到这个声音。 很多人推窗在望,也有人睡得正酣甜,被吵醒后分外暴躁。 鼻青脸肿的少年在床上翻了个身,再无睡意。 侧身压着了脑袋上的肿块,他痛得爬起。 外面的声音还在吵,他越想越怒,极其不爽地从床底摸出一把斧子,转身冲出房门。 爹妈早就不敢管他,听到他下楼的声音,两人从黑暗里悄然爬起。 少年边走边满嘴粗话,语声粗鲁凶悍,一把拉开后门。 却见一个少女正抬手,似要敲门。 少女长得娇美秀雅,月色下眼睛乌黑明亮,但金川坊最不缺美人,且少年这会儿脾气正不好,大声叫道:“你他娘的是谁!要干什么?” 夏昭衣弯唇,长腿一抬,迅雷般踹在少年腹上,半句开场白都没有。 少年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伸手去抓斧头,便见少女顷刻至身前,脚底踩着了他的手腕。 分明看似柔弱的少女,这一脚踩来,力道极大。 少年忙用另外一只手,同时抬头看她,少女便在这时抓起他的衣襟,将他再度往后踹去,撞在了吃饭用的桌子上。 少年痛得皱眉,几乎直不起腰背:“你他妈的是是谁啊!” 楼上爹娘举着蜡烛下来,便见家中一塌糊涂,儿子被一个陌生少女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少女拿出长鞭,一甩,一缠,一绑,将他往外拖去,少年才爆出尖叫。 “你要干什么!” “你松开我的手,你个臭婆娘,你是人是鬼!” “爹!快拦着她!” “放开我!救命啊!爹!!拦着她!!” …… 金川坊的其他人觉得烦死了,又来。 周围邻里倒比较沉得住气,一个开窗来瞧得都没有。 听惨叫可知此少年处境不妙,瞧见了反而被他记恨。 少年爹娘没有拦夏昭衣,举着蜡烛小心跟到门口,看着少女轻轻松松挺着腰背就把少年拖走。 随着少女身影远去,他们抬起头看向远处,隐约好像有些不对劲。 两口子往外走去,出了长街,少年亲娘吓得立即用手捂住嘴巴。 亲爹也傻眼,还没见过这么壮大的场面。 他们对面是一条沿河的小道,树叶凋零的冬日枝丫后,各绑着一群嘴巴塞着布的少年。 正被两个蒙面大汉绑上去的,是他们儿子。 儿子也被堵了嘴巴,正一个劲的乱扭,挣扎。 已不见那少女人影。 “会,会出人命吗?”少年娘亲不安地说道。 少年父亲看着那边,冷冷哼了一声:“自小跟着他们瞎胡闹,赔了咱们多少钱,管都不好管,一管就拿斧头要砍我们,眼下,他们最好全死了!” 隔日一早,整个金川坊炸开锅。 很快,消息穿遍半个寿石城。 支爷的诸多手下也曾半夜推窗张望过,有几人还下得楼来。 不过不想惹麻烦,他们看几眼便走了,只留下一人盯着。 太阳初升时分,留下盯着那几个大汉的人徒劳而返,这些大汉蒙面,且反侦察能力一流,他很快便跟丢了。 另外一面,让支爷等人颇觉不解得是,那位挨了揍被送去医馆的男子,在昨夜差不多子时的时候,也住进了玉溪楼。 当初在洞清湖遇见,蔡和两个近卫曾在此人面前喊出过“支爷”二字,加上他们在金川坊一带分外招摇,整个金川坊都知道,支爷如今住在玉溪楼。 所以,这人还住进来,分明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来住给他们看的。 如此狂妄。 以及,蔡和也在这住着呢。 虽说蔡和深居简出,极为低调,路人不识他,但不妨碍蔡和本人是个兵不血刃的豺狼。 如若蔡和对他动手,他们这头难道就眼睁睁看戏? 眼下,河边那些少年一直被绑着,周围的人离得很远,连太过靠近的指指点点都不敢,直到官府的人过来,他们才被解下。 看着他们随衙卫一起离开,街上,茶楼里,到处都在议论此事,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在打听,好与恩客说道,添个话头。 支爷在窗旁看了阵,听了阵,忽地问昨夜盯梢的:“他们在议论有一个少女,你可瞧见了?” “没有,我昨夜未见到什么少女。” “咦?”支爷好奇,“那对方一共几人?” “先看到两人,又来两人,我所见一共四个,没见到什么少女。” 一旁随从说道:“那可能便是市井谣诼,毕竟此类事情,很快就能成为茶楼酒馆中的一时热门,添个少女能更增几分神秘色彩,俗称卖点。” “是了,”又一人说道,“不过提及少女,总让我想到阿梨姑娘。” “巧了,我也这样想,”支爷道,“怕是这谣言继续传下去,最后得让阿梨背锅了。” 室内一时沉默。 静了阵,盯梢之人说道:“这些少年被揍,不知为远恨还是近仇,会不会与昨夜那被揍得有关,他就在这客栈,要不直接去问吧。” “不可,”支爷摇头,“蔡和的人盯得紧,你一去问,会生事端。”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一人说道,“虽说一下子钓到李骁条大鱼,但总不能就此陪着他演戏吧。” 支爷皱眉,心绪忽然变重。 他有些不太自信也不太确信地看向下面熙来攘往的长街。 估算日子,李骁的那些兵马应快到了,虽说蔡和暂时隐瞒身份,但他并未隐瞒姓名,蔡和仍是蔡和,也就是说,迟早都会告知真实身份。 如今,留靖府那边又起风波,还有庄孟尧,宋致易,陆明峰……这些人在寿石一直布有眼线。 支爷着实不确定自己挑不挑得起这份重担,毕竟,他现在连查个被揍成猪头的人的身份,都查不到丝毫。 甚至,人家还压根不将他当回事,直接住进玉溪楼来了。 支爷抬起双手,轻拍在窗台上。 算了,压力大归大,但总算是个磨砺。 便在这时,他的视线中出现一对缓步走来得男女。 二人身上所穿,皆为洗得几乎泛白的朴素旧衣。 女人的额上一角贴着纱布,手中有本册子,还有一支炭笔,边走边同男人说话,不时垂头去写。 不止支爷,支爷旁边的人全看到了她。 “这帮人,还真是狂妄,”一人说道,“一个被揍成那熊样还敢住进玉溪楼来,一个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这便跑街上来了。” “倒也不见得,”另一人说道,“我看是这女子太蠢,压根没发现自己已暴露,自以为无事。” 这时,他们停下脚步,抬头朝前面那些还未走远的少年看去,再转眸看向路旁行人。 那神情模样,似乎这才注意路人都在讨论什么。 听了一阵,这一男一女朝彼此看去一眼,有些错愕。 “阿梨姑娘说的出名,还真是……出名啊。”苏玉梅很轻很轻地说道。 “我昨夜便听到一些动静,但我未曾去看。”苏恒回道。 “那些吵声,我也听到了,他们叫得好惨烈。”苏玉梅说道。 说完一顿,她有所感地往身后看去。 胖一点的近卫迅速隐在巷角后边。 楼上的支爷等人也忙闪回来。 “怎么了?”苏恒问道。 苏玉梅眨巴了下眼睛,看向苏恒:“差点忘了,昨日在那医馆前,我也被人盯上了。为了脱身,我还散了财,我现在身无分文。” “呃,那你今日出来,可有危险。” “我实在想不起那玉器结构,所有思绪都被占了,这该怪我,要不,我们回去?” “嗯,回去。” 兄妹二人一番淡定讨论,转身回去。 未出几步,苏玉梅的脚步停住:“不可,如此回去的话,岂不是将此人也引去了。” “对哦,那,你说如何是好。” 苏玉梅想了想,说道:“揍他。” 895 深巷激战(补更6.22) 兄妹二人口中的揍人,是寻个麻袋,再去僻静无人的角落,待对方跟踪过来,套上麻袋便是一顿打。 这一招在往年用过,是见效的,但是对当前的对手,显然无用。 他们真将胖一点的近卫引去了,结局截然相反,兄妹二人都是斯文人,合力都打不过胖一点的近卫的单只手。 苏恒被一推,脑门朝墙上撞去,浑浑噩噩。 苏玉梅被打了两巴掌,抓着头发往地上摔去。 额头上的纱布垂挂在鬓边,摇摇欲坠。 既然已暴露,胖一点的近卫直接将刀架在苏恒脖子上,冲苏玉梅叫道:“快说你们是谁的人?如若耍花招,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你住手!”苏玉梅惊道,自地上爬起,“我们谁得人都不是!” “昨日送你去医馆的人,叫什么?” “昨日送我去医馆的人……哦,我知道了,你说得是李宝财!” “他叫李宝财?” “对,我们是老乡来着!”苏玉梅紧紧盯着苏恒脖子上的大刀,双手止不住发抖,“我们昨日刚好遇见,他见我受伤,非要带我去医馆,所,所以……” “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胖一点的近卫厉声说道,“那要你们何用!” 他扬起手里的大刀,就要劈下去。 苏玉梅大声叫道:“别!!” “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你能为我做什么?”胖一点的近卫反问她。 苏玉梅忍着眼泪,努力镇定,平稳下情绪说道:“如果你是要我为你找出李宝财,我可以一试。不过昨天在医馆之后,我和他已经失散了。” “他就在我身后的酒楼里。”胖一点的近卫说道。 “好,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杀了他。”胖一点的近卫说道。 “你和他,是仇人吗?” “轮得到你问吗!” “好,好!”苏玉梅说道,“我可以去杀他,但是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我。还有,我兄长如此姿态,他呼吸不畅,你可以稍稍松开他的喉咙吗?” 胖一点的近卫看了苏恒一眼,将刀收起。 本就没有要杀他们的打算,他才不想惹上麻烦。 伸手将苏恒抓到身边,胖一点的近卫冲苏玉梅下巴一扬:“过去!” 便就在这扬下巴的功夫,胖一点的近卫瞪圆眼睛,下巴僵硬于空中,愣愣望着街口外头的支爷,还有他的两个高大随从。 细皮嫩肉的支爷笑得皓齿灿烂:“你瞧儿,多巧儿,给我们撞见你为非作歹儿。” 胖一点的近卫满头大汗:“不不,不是的,支爷!” 他赶忙上去,同时不忘抓着苏恒:“是这俩夫妻合谋害我!” “我们是兄妹!”苏恒说道。 “是这俩兄妹合谋害我!” “你便是支爷!”苏玉梅立即上前,“支爷,我们兄妹老实守本分,若非他跟踪我们,我们也不会想着自保对他动手!听闻支爷为人豪爽义气,定也有路见不平的侠气,支爷,便带我们去报官吧!” 支爷乐呵呵:“你这女子儿,嘴巴还挺能说儿。” 这支爷的皮相着实不错,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但看他嬉皮笑脸,气定神闲的模样,苏玉梅觉得,此人不会帮自己了。 还有外头来来往往的人,不是没人觉察这里的动静,但谁都明哲保身,不会轻易招惹麻烦。 苏玉梅飞快作着打算,但前提是必须镇定,必须冷静。 便在这时,苏玉梅看到了外面的管驰和梁德昌。 他们在经过的时候,看了深巷里面一眼,同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走了。 夏家军有非常严格的军纪,凭昨日范宇跟在杨富贵后边那么久,见其被揍成猪头都不好出手便可看出。 “喂,你在看啥儿?”支爷身旁一个随从叫道。 就在苏玉梅大感失望的时候,她看到管驰和梁德昌脸上蒙了块布,从外面冲了进来。 支爷身后的两名随从警觉性非常高,几乎瞬间觉察危机,当即去拦。 梁德昌对付他们,管驰试图越过他们。 苏玉梅赶忙拔出头上的木簪,朝支爷的腿上刺去,飞快又朝着胖一点的近卫猛刺。 胖一点的近卫抬脚便踹她,同时去掐苏恒的脖子。 苏恒死命护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挨了好几个拳头,苏玉梅爬起,又去刺胖一点的近卫,被哇咧咧喊痛的支爷拉住。 “你别杀他儿!”支爷冲胖一点的近卫叫道。 场面太乱,胖一点的近卫哪里顾得上,尤其是苏玉梅朝着他的腿儿乱刺。 支爷拖着苏玉梅往后边去,苏玉梅回身冲着支爷的胳膊和肩膀又刺。 好在冬衣厚,支爷又是珠光宝气的狐皮大裘,区区木簪,不足以伤。 “放了我哥!!!”苏玉梅冲着前面的近卫大叫,“你放了我哥!!” “你放了他!”支爷也叫道。 苏恒挨了好多拳,脸上全是血。 好在胖一点的近卫没有真的下杀手,将他一把朝深巷里头摔去。 “哥!”苏玉梅大叫,起身朝苏恒跑去。 途中被胖一点的近卫一把抓住头发:“你滚开!” 相比起苏恒,这个拿木簪刺他的女人,才是胖一点的近卫所不能忍的。 但能作为李骁和蔡和身旁的近卫,最起码的克制能力,他有。 所以这一抓,他全用来发泄了,几乎要将苏玉梅的头皮扯掉。 苏玉梅痛得两眼发黑,胖一点的近卫心里则已滚过数百种折磨死她的法子。 支爷回头看向巷子外头。 狭窄的深巷口子,他这两名随从和对方二人,竟斗得难解难分。 对方一直试图闯进来,被两名随从紧紧牵绊。 双方都是拳拳到肉的刚猛狠拼,庆幸的是,他这边的两名随从要略深一筹。 可是,对方太能扛了,支爷没见过这般皮糙肉厚,能抗耐打的。 “这二人,你可认识?!”支爷扭头问苏玉梅。 苏玉梅凶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吞了他,哪里会回答。 “你露出马脚了!”胖一点的近卫说道,看向支爷,“支爷,我便说了,这对狗男女不是好人!你便交给我!” 说着,他揪起苏玉梅,拔出刀朝她脖子架去。 “外面的!”胖一点的近卫高声叫道,“你们住手,否则我要了这臭婆娘的贱命!” 896 我们来了(一更) 伴随这句话音落下,支爷的手下又赶来数人。 一见斗势,顿时扑上。 本四人交手,且管驰和梁德昌已稍显弱势,再添人手,战局没多久便明朗。 管驰和梁德昌很快被他们控制,一人压着他们的背和膝盖,孰料二人的骨头钢铁做得一般,便是不屈。 一人上前,一把扯掉他们脸上的布,管驰和梁德昌怒眉瞪去,双目凌厉若凶悍虎狼。 二人的脸都晒得幽黑,骨骼与皮肉走向可见,年岁不出二十五,但是脸上经年日久所晒得细纹,似如皲裂。 支爷一番打量,抬眸朝手下们看去。 众人都是摇头,未曾见过这两张面孔。 回头见胖一点的近卫,见他眼神狐疑揣测,似也不识。 支爷冲几名手下使眼色,二人便去巷口处站着。 其他人将管驰和梁德昌朝深巷里带去,打算自后门回客栈。 胖一点的近卫还押着苏玉梅,见他们走来,他往旁边让步。 地上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苏恒,此人不能留。 但当着支爷的面,胖一点的近卫不好下手,打算走在最后,再一刀了解他。 “走儿啊,”支爷停下看着他,说道,“你在这儿作甚?” 胖一点的近卫硬着头皮说道:“支爷,这伙人穷凶极恶。” “然后儿呢?” “斩,斩草除根。” 苏玉梅瞪大眼睛,气得发抖。 瞧见苏玉梅脖子上的血,支爷皱眉:“那个儿,我看你要不将刀先放下儿,她这脖颈儿都出血了,对付个体型比你弱数倍的女子,你还得用刀儿,好笑儿。” “支爷,此女奸诈狡猾,不能懈怠!” “就这也算是奸诈狡猾儿,”支爷都听乐了,“你是没见过真奸诈狡猾的吧。” 胖一点的近卫眼前浮现在洞清湖时所见的阿梨,一时哑口,顿了顿,他说道:“这,支爷,您先走吧。” “你打算儿,如何处置此女子啊?” “……先带回去给我家先生。” “那,此男子呢?” 胖一点的近卫烦死他这模样,可眼下,他得罪谁,都不敢得罪这位财神爷。 偏这一男一女,要么带走,要么只能死,毕竟放虎归山,蠢人才干。 为何支爷的人便来得这般快,他的人,就一个没有? 哪怕是蔡和先生身旁的小随从过来帮忙拿个主意,都好过他一人独自在这里面对大财神。 “放了他,”苏玉梅这时冷静道,“有我在你手中,你只需威胁他回去后半字不可提及,他便不敢。” 胖一点的近卫和支爷朝她看去。 “我直接杀了他岂不无事,何必涉险?”胖一点的近卫说道。 “前面被你们捉走的两位大汉,他们之口比我还严实,你们若想问出什么,只能从我这里下功夫。但如若我兄长被害,我定同死,若我死意已决,那任你们如何酷刑,千刀万剐,我断不会说半个字。”苏玉梅说道。 她声音天生轻声慢语,声线温婉柔和,眼下说着狠话,眼神坚韧,别有一番风骨。 “此女子临危不惧儿,有点意思儿,哈?”支爷看向胖一点的近卫。 胖一点的近卫握紧手里的刀,他承认差点被此女说动,但现在箭在弦上,他不想涉险。 “那便,来个半死不活!”胖一点的近卫说道,朝支爷看去,“支爷,你先走,待我处理了此男,我便跟来!” 支爷皱眉,罢了,好心点到即止,滥用反而自误,此前便差点吃亏。 “随你儿,随你儿。”支爷说道,抬脚离开。 “支爷!”苏玉梅忙叫道。 支爷停下头朝她看去。 女人眼睛明亮哀求:“你,救救我兄妹……” 支爷看着她,到底是狠下心,转身走了。 胖一点的近卫如此更放心,抓着苏玉梅朝苏恒走去。 一支弩箭就在这时嗖然射来,不偏不倚,恰射中胖一点的近卫的手背。 架在苏玉梅脖子上的大刀,应声而落。 弩箭力道太重,活活将手背手心射个穿透。 若非弩箭上面有木块卡位,让弩箭止势于手背之上,恐要将苏玉梅也射穿。 苏玉梅惊忙推开胖一点的近卫,第一时间将脚边的大刀踢远。 三名蒙脸的高头大汉跃下,站在巷口外把守的两个支爷随从当即冲入进来。 胖一点的近卫忍痛拔出弩箭,朝跑走的苏玉梅刺去,一名大汉快步冲来,夺来弩箭折断,随即一把掐住胖一点的近卫撞向身后的墙。 一口浓烈鲜血就在这个时候自胖一点的近卫口中吐出。 大汉睁大眼睛,暗道不好,慌忙去掐他的脸颊。 胖一点的近卫竟生生将自己的舌头连根咬断,并使劲咽了下去。 剧烈疼痛和倒涌的鲜血让他分外痛苦,趁着大汉被他此举分散注意,他用力抽出匕首朝大汉刺去,大汉迅速避开,随即,胖一点的近卫将匕首刺入自己喉中。 支爷随从闻声已从前面赶回来,支爷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胖一点的近卫在地上抽搐,惨烈死去。 平日见此人碌碌无庸,未曾想到,是如此刚烈的死士。 便就在这胖一点的近卫彻底气绝之时,蔡和先生的小随从带人赶到。 “呔!”小随从大叫,“何人!” 四名随从,三名大汉,在巷口里正硬拼。 都是虎背熊腰的健壮大个,谁的拳头都如沙包般大,小随从的个子在此完全不够看,外边行人更避让不及。 寿石以前不这样,近些年越发私斗成风,官府能不作为就不作为,对于这群猛汉,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多看一眼都怕。 小随从带来的五名近卫见到同伴死去,皆大怒,纷纷拔出兵器冲来。 管驰和梁德昌并未走远,由三名支爷随从控制在巷口深处。 眼看远处同伴陷入困斗,管驰和梁德昌互看一眼,在同一时间猛地回身朝对方踹去。 管驰的手一抬,试图用双手套住一人,以手中绳索勒住对方的脖子。 但对方的反应着实迅速,立即回击。 他们二人在先前二对二时已无上风,如今二对三,且双手被缚,彻底不占优势。 直到李满的声音骤然响起:“我们来了!” 跟在李满身后的少女快步冲来,长鞭一甩,缠住就要打向梁德昌脸门的拳头手腕,用力一扯,对方的拳头擦着梁德昌的耳际呼啸而过。 897 一场乌龙(补更6.23) 改变这拳头攻势后,少女迅疾冲来,手中多了把匕首。 三名支爷随从未看清其人,她已至身后,身形敏捷似脱弦得虎豹,配合手中长鞭,迅疾缠着一人脖子。 梁德昌恰好一脚踹在此人腹上,夏昭衣顺势拽着此人脖子拉扯下来,匕首一横,杀机大气,忽的又戛然而止。 顷刻冲来得少女,令人根本无从反应,支爷随从眼睛大睁,看着夏昭衣,脖子前的匕首锋芒冰寒,稍有吞吐,便是破肉喷血。 “阿,阿梨姑娘。”支爷随从呆愣愣道。 “卫东佑?”夏昭衣困惑。 匕首被收起,长鞭亦撤。 身旁两个随从也都停下。 管驰和梁德昌互看对方一眼,面色沉冷。 李满跑上前,当即为管驰和梁德昌松开绳索。 夏昭衣不及弄清眼下情况,转身朝前面的巷口跑去。 “支爷儿!”卫东佑当即大叫。 前面的支爷回过头来,看见迎面奔来得夏昭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支爷瞪大双目,眉清目秀的面孔似吞了活老鼠一般。 夏昭衣见到他,眉心也是一拧。 “你……”支爷惊道。 少女理也不理,朝着激斗的人群冲去。 管驰和梁德昌紧跟其后。 李满也在跑,速度完全不及他们二人。 忽地,李满被卫东佑抓着,李满回头便朝卫东佑脸上一拳,卫东佑避开后迅速说道:“挟持我!快!” 眼看少女冲入人群,支爷立即叫道:“住手!都住手儿!” 支爷随从当即停下,一人生生挨了范宇一拳,要回击时,听得一道鞭响,他的手背被怒然抽了一鞭,吃痛缩手。 蔡和的小随从所带来的五名近卫不明所以,跟着停下。 所有目光看着骤然奔来的少女。 夏昭衣扬鞭护在范宇他们三人跟前,明眸飞快一扫,夏玉达的左臂和后背鲜血淋漓。 “二小姐……”范宇低声叫道,满含愧疚自责。 蔡和一名近卫看清夏昭衣的脸,登时叫道:“便是她!小刘,就是她!!” 小随从握紧手心,目光紧紧看着这个传闻中的少女。 一袭缃色暗花细丝束腰锦衫,利落不时明媚,一手执鞭,一手短刀,后背清瘦挺拔,英姿飒踏。 管驰和梁德昌在夏昭衣后边停下。 李满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横在卫东佑的脖子前,抓着卫东佑走来。 “都停下!”李满厉声说道,“再动,我就杀了他!” “支,支爷儿,救命儿啊!”卫东佑神情惊惶痛苦。 “都别动啊!”支爷借坡下驴,“都给我住手儿!” 夏昭衣转向管驰和梁德昌:“速扶伤者回去,还有苏家兄妹。” “是!”梁德昌和管驰应声。 范宇不放心,低声说道:“二小姐,不能减员。” “无妨。”夏昭衣同样小声。 “都不准动!谁动一下,我就杀了他!”李满再度高声叫道,中气十足。 管驰和梁德昌迅速带人离开,苏家兄妹也被扶走。 夏昭衣亦步步后退。 蔡和的小随从挠心挠肺,快急哭了。 这么个大人物,岂能这样放走! 到底岁数还小,他完全无法做到沉稳,焦急看向支爷:“支爷!抓,抓住这女子吧!咱们一起!” 这少女的身手,小随从明白凭他们这几人,完全对付不了。 支爷这些随从倒是一个顶一个的能打,可是现在,支爷被牵制住了。 “我的人儿在她手里儿!”支爷怒然暴喝,“你干什么儿!想要我的人死儿吗!是不是儿啊!” “她,她是个顽劣的人!不能放走啊!” 未经蔡和允许,小随从万不敢轻易在支爷跟前说出“阿梨”二字。 天下商人最忌卷入乱七八糟的是非之中,若是让支爷知道惹上得是此等女子,那还了得,这笔生意便铁定成不了。 “你当我没眼睛儿吗!我的手下被她的人抓着威胁我,我能不知道她是顽劣的人儿吗!”支爷叫道。 随着夏昭衣后退走来,李满看向夏昭衣:“东家。” 夏昭衣看了眼那边的支爷,再看向前面蔡和先生欲哭无泪的小随从,说道:“将他带走。” “走!”李满没有半分客气,怒声对卫东佑叫道。 支爷的手下们都围上来,眼睁睁看着卫东佑被抓走,再不解地看向支爷。 支爷表现得慌里慌张,但并没有开口叫他们追上去。 更重要得是,卫东佑也没有表现出半分反抗。 对于他们这群“硬汉”来说,极其不合理。 · 范宇,夏玉达,夏松越,后来的三人,在面对支爷四个手下,蔡和先生的五个近卫,且还是持刀近卫的夹攻下,分别有不同程度受伤。 夏玉达受伤最严重,后背有一道极深的口子。 不过谁都没有苏恒惨,带回来时,已不省人事。 忙进忙出照料伤员的人不时朝卫东佑投去友善目光,看得卫东佑头皮发麻。 等夏昭衣处理完夏玉达和苏恒的伤势,卫东佑捧着凉透的茶盏立马起身:“阿梨姑娘。” 管驰和梁德昌跟在夏昭衣后边,面容沉冷。 “支爷,”夏昭衣笑了,“季夏和?” 卫东佑分不清夏昭衣这笑是气还是真觉得好笑。 “此事当真为一场乌龙,”卫东佑说道,“蔡和的人一直瞒着我们,不想被我们知道你们是谁。而我们此行便为招摇而来,身处风口浪尖,周遭身份神秘之人,不得不提前于暗中查探。加上支爷,啊呸,季公子,他头一次挑此大梁,经验不够,倍感压力。不过我们确然是有不少收获的……” “为什么叫支爷?”夏昭衣好奇。 “少爷他,字知彦,加之你身旁二位亲近之人都姓支,所以……” “竟是沈冽所取?” “嗯。” 夏昭衣啼笑皆非:“是了,当时你在从信府,并未去海安岭,随我和沈冽去海安岭的,是康剑和徐力,所以杨富贵不识你,李满便更不认识你了。” “我们从游州回来时,在宜孟县的庆林庄分开,少爷令我和季公子南下,他带翟金生和徐力自西南泗水道回了探州。银两是从睦州钱庄里调来的,叶正他们则是后面才来寿石。少爷离开游州后边派人暗中监视留靖府,得知李骁的兵马也在,季公子以书信诈来了蔡和,他亲自跑到寿石找我们,然后就……这个李骁,他还挺缺钱的。” 夏昭衣失笑:“我可什么都没问,你倒是不用同我说得这般详细。” “阿梨姑娘不是外人嘛,我,我总得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若是被阿梨姑娘误会我们和那姓蔡的一道,那少爷岂不是天大的冤了?” 虽说,现在的局面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唯一庆幸得是,并没有闹出人命,也不对,唯一一条人命,自个儿自尽了,只能说,还好不是他们两边的人。 管驰和梁德昌站在夏昭衣后面,脸上神色稍微好了一些。 对方不问而招,该说的都说了,足见其诚意,也可见,他们和二小姐关系确实不错。 范宇这时自屋中走出,李满跟在他后面。 卫东佑是见过大场面的,对于范宇不友善的眼神,卫东佑虽不自在,但不回避,大方对视。 范宇和李满走到梁德昌和管驰另一旁,站在夏昭衣后边。 卫东佑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关于自家的,卫东佑有什么说什么,底都给露光了。 关于夏昭衣的,卫东佑却是半个字不敢问。 夏昭衣莞尔:“忘了介绍,这位是管驰,这位是梁德昌,这位是范宇,他们是我父亲部下,是我夏家军的先锋营与斥候。这位,是李满,随我自衡香而来的亲随。” 898 兵种不同(补更6.23) 李满本以为她要说“车夫”,虽是实话,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显然这“亲随”二字,顺耳许多,也亲和许多。 “夏家,军……”卫东佑一愣,再度望向管驰他们,目光肃然起敬,全然变了。 “竟然是夏家军!”卫东佑抬手抱拳,正色说道,“恕我等无礼,实乃冒犯了!” “无妨,既是一场乌龙,误会已解便可。”管驰说道。 “你们且也要仔细,”梁德昌沉声道,“不定,这场乌龙也让你们乱了计划。” “着实是……”卫东佑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目光看向范宇右前臂所绑的纱布,卫东佑的自责愧疚,比起之前更多添数倍。 “其实,我们也得后怕,”夏昭衣说道,“詹宁陪杨富贵入住玉溪楼,为保他们安全,我们所有的弩箭都给了他们,用以制机关,故而今日他们身上弩箭有限,否则……” “否则,”卫东佑心下大寒,“我们便自相残杀了。” “信息不对等确实麻烦,”夏昭衣一笑,“看来得让支离多养一些隼了。” 卫东佑全然笑不出来,只觉得手指都在发抖。 “今日有谁不曾露面?”夏昭衣侧眸看向管驰。 “唐涛声,史国新。” “问苏姑娘借一身苏先生的衣裳给史国新穿,便让史国新一同去玉溪楼,”说着,夏昭衣看回卫东佑,温和道,“陌生人敲门,詹宁不会开,他与杨富贵便是奔着诱饵去的,得我们自己人的声音方可。” “好!”卫东佑说道。 “杨富贵随我从游州一同出来,你们若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便尽管问他。” “嗯!” “我不宜去和季夏和碰面,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便让杨富贵带话回来。” 少女说话一直温和平静,不疾不徐,偶尔还有笑容,这从容自定的神采,当真让卫东佑如沐春风。 “阿梨姑娘,”卫东佑认真说道,“这乌龙我现在都在害怕,幸好阿梨姑娘大气。” “回去让季夏和也不要多想。” “他……”卫东佑挠后颈,“阿梨姑娘,我同你打听件私事儿。” “什么私事?” “你,可去过衡香了?” 夏昭衣一笑:“是陈韵棋的事?” “阿梨姑娘真是太聪明了,”卫东佑失笑,“倒是,我也不关心那陈姑娘,我对她总共没说五句话,季公子对她也不是喜欢,但我就怕这事,会让阿梨姑娘你不开心。” “说不上不开心,”夏昭衣说道,“此事便翻篇吧。” “嗯,好!” 苏恒非常清瘦,总共只有三套冬衣,史国新比唐涛声瘦不少,但穿上苏恒的衣裳仍显小,好在冬日本来就臃肿,故而不那么奇怪。 史国新没有和卫东佑并排回去,前后隔了不少步,二人极其谨慎,不动声色在周围打量。 除却蔡和的人,最怕那深巷中的打斗还会将其他隐藏在寿石的目光吸引过来。 支爷这个身份已闯出极大名声,季夏和是打算一直经营下去的。 待回去玉溪楼,季夏和不在房中,而是在三楼雅座包厢里,被蔡和请去品茶。 瞧见卫东佑回来,暗卫们忙问他是何情况。 卫东佑苍白着一张脸,半响才道:“你们若想知道如何一回事,便想个法子避开那蔡和的所有耳目,将地字三号房那二人请到我们屋中。” 最后一群人一合计,所想办法,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而隔着一片烟花之地的安昌客栈,夏昭衣替苏玉梅处理完额上伤口,端着托盘出来,便看见沉默站在走廊上的范宇。 听闻声音,范宇回神,说道:“二小姐。” “你在看什么呢。”夏昭衣走去说道。 “这个扶廊的木头纹理……”范宇声音很轻。 “伤口可还疼?” “不疼。” “去将管驰和梁德昌一并叫来我房中吧。”夏昭衣说道。 范宇点头:“是。” 夏昭衣的卧房是安昌客栈最大的天字上等房,分内外两边,待管驰和梁德昌随范宇进来时,夏昭衣在搬来的一张八仙桌上,铺了一张白纸,正在上面作画。 三人都是老练的将士,一眼看出是未完成的半幅军阵图。 “二小姐。”三人走来,纷纷叫道。 夏昭衣提笔,直起身子,目光望了军阵图一阵,抬眸看向他们三人。 “今日深巷一战,我未曾吃过那么大的亏。”夏昭衣笑道。 三人皱眉,尤其是范宇,脸上愧疚和恼怒越发深刻。 “我们的对手是郭家暗卫,”夏昭衣又道,“如此一说,其实也不亏。” “醉鹿郭氏?”梁德昌说道。 “郭家暗卫一直训练严苛,与军中士兵是完全不同类型,”夏昭衣说道,“行军最讲究力量与耐性,还有默契与吃苦,暗卫最大的侧重,就是身手招式。而我们今日所遇见的暗卫,与其他郭家暗卫又有不同,他们经历过许多恶战磨砺,身手更超旁人。” 梁德昌点头:“是……今日我和管驰二人与对方二人交手,我们一直处于下风。” “少数者,他们胜,多数时,我们赢,”夏昭衣笑道,“术业有专攻,哪怕是我们的先锋营将士,真要单打独斗,也很难是他们的对手。” 范宇的面色终于稍微缓和过来了。 “而且,我们和他们是朋友,”夏昭衣神情变得认真,“是,刎颈之交。” 三人皆愣,目光看着夏昭衣。 这段时间相处,早已深知这二小姐性格之沉稳,还有其待人之道,温和有礼,远近有距,能让她这样清冷从容之人,说出“刎颈之交”四字,那该是何等关系。 “我明白了,”范宇沉声说道,“二小姐,既是如此亲厚之朋友,日后再见,便肝胆相照。” “那可以……问他们讨教身手吗?”梁德昌问道。 夏昭衣被逗笑,笑音清脆。 管驰和范宇顿了下,也跟着笑出声音。 “我是认真的嘛。”梁德昌被他们感染,亦笑了。 “不如趁热,”夏昭衣笑着将八仙桌上的这张军阵图推出去,“此阵便由你们三人商议完善,越糊弄越好,还得弄几分神神叨叨。” 这行军图,便是她将送给和彦颇的第一份大礼。 899 杀人不难(一更) 史国新先一步回来,杨富贵和詹宁则是子时才回。 轻叩房门,开门得是管驰,杨富贵被几人扶入屋中,瞧见内屋走出的夏昭衣,杨富贵刹那淌泪:“姑娘!” 他跛着脚朝前,就要跪下,被管驰和詹宁赶忙扶住。 “姑娘,我差点没命了!”杨富贵委屈大哭。 他的脸已不足以用鼻青脸肿四字形容,面容如似开了染坊,肿块太多,右眼近瞎,随着眼泪横流,脸上大小伤口被刺痛得更甚。 “别哭,”夏昭衣说道,“那些顽劣少年我已替你教训了,你好好养伤。” 杨富贵掉着眼泪点着头,手心忽然一沉,夏昭衣握着他的手掌放下一锭银子。 沉甸甸的份量让杨富贵睁大眼睛:“啊,这……” “十两,”夏昭衣笑道,“够盖个房了。” 杨富贵唇瓣颤抖,又要跪下,旁人忙又扶住他。 “我,我,”杨富贵哭着笑,笑着哭,忽觉不好意思,抹泪说道,“多谢姑娘赏,多谢姑娘赏!” 夏昭衣让唐涛声和史国新送杨富贵回房,留下詹宁说话。 管驰端来一杯热茶,便和范宇,梁德昌一起,重又去研究军阵图。 詹宁自他们身上收回视线,并未多问,开口向夏昭衣说起支爷那头的情况。 李骁缺银两,而且看得出是非常缺,蔡和现在有意联手做矿产生意,还有归禾有名的产出,景舞绢布。 蔡和承诺,可由支爷垄断这些绢布,专由他一人对外经销售卖。 多日接触,蔡和嘴巴严实,密不透风,从不曾在季夏和他们跟前提及半句与军队有关之事。 哪怕今日深巷风波,季夏和以此发难询问缘由,蔡和都能答得滴水不漏,将这事轻轻淡淡,一笔带过,且将话堵严实,让季夏和不好再继续多问。 除却李骁和蔡和,季夏和还说起其他人。 一是留靖府那边的神秘兵马,正是沈冽所引出的郭家族兵。 二是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他近日绝对会往寿石而来。 三是宋致易,他一直留有不少人手在盘州。 虽说盘州私斗成风,日日闹出人命,今日深巷这一场乌龙,未必会引起宋致易的重视,但还是要留心眼。 四是庄孟尧。 庄孟尧是江南兵营的总统帅,本是个官职兼军职,并非勋贵。但李据一走,李乾一败,江南兵营的总兵权便牢牢握于他手。 往年江南道上缴给朝廷的各大税收,眼下全进了庄孟尧一人钱包,他本不算穷,但眼下是彻头彻尾的大富,富可敌国,一手遮天。 季夏和着重强调得是,庄孟尧的行政机构虽然一塌糊涂,所选得大小官吏皆为草包,譬如寿石这些。但庄孟尧于去年新成立一个军察部,由军方派出监察人员,在各地暗探,所以,季夏和要夏昭衣也要提防。 除却这四方势力,大大小小各路势力都需警惕,明面上一团乱的盘州,明面下一片刀光剑影。 “那,那矿产和绢布生意,他们可要与蔡和合作?”夏昭衣问道。 “嗯,合作是必然,合作才好牵制,”詹宁回道,“不过,我觉得悬。” “为何?” “那蔡和是经验老到的老狐狸,这季夏和嘛,虽说是表面牛气的支爷,但私底下他极不自信,我总怕他拿捏不住。” 夏昭衣莞尔。 “二小姐,你笑什么。”詹宁好奇。 “季夏和此前为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哥,缺少磨砺,此次多个锻炼机会并非坏事。他若能练成,今后沈冽身旁便是多个得力帮手,所以我乐见其宝剑淬火,梅花历寒。” “那沈冽,看来是二小姐极在意的好友。” “对。” “那,二小姐,我们接下去如何行事?” 那边的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闻言,转眸望过来。 夏昭衣没说话,左手的手指很轻很轻地敲打在右手手背上。 他们都很喜欢看她的眼睛,乌黑雪亮,沉静从容,清清冷冷的疏远神采,待人却又以诚。 安静少顷,夏昭衣淡淡道:“此前我想对付的人,只有牧亭煜和钱远灯,李骁属实为意外之喜,若是陆明峰也到,便是个大惊喜了。” “要杀他吗?”詹宁问。 夏昭衣摇头:“杀人不难,诛心才难。” 真要杀陆明峰,杀李据,于她而言,当真不是难事。 现在的她,甚至比谁都想要让李据活着。 “管驰,范宇,梁德昌。”夏昭衣看向八仙桌旁三人。 三人立即站正,齐声说道:“二小姐!” “明日未时,你们同夏玉达,夏松越一起,带苏家兄妹,还有杨富贵一同去留靖府。” “是!” “你们现在便去休息吧。” “是!二小姐!” 詹宁见他们收拾东西离开,扭头看向夏昭衣,等候吩咐。 夏昭衣看着他这炯炯有神的期待眼神,不由一笑:“你和唐涛声明日一早便去打听寿石最大的粮食蔬菜采买处,这个可能并不好打听,需得打点银两,还要磨上些耐心。以及,露出马脚。” “露出,马脚?” “总有人会查这个,最不济,庄孟尧的军察部也会查,总之让所查之人有迹可循,最后查到是我阿梨在此采买大批粮食蔬菜。” “是!那,史国新呢?” “他随我出城,”夏昭衣自椅子上起身,“如此,你也去休息吧。” “是!” 詹宁走后,夏昭衣抬脚去到书案后。 或许是军人原因,管驰他们三人将桌上收拾得极其整齐,一切井然。 就连搁笔都是笔直的,分毫不差,与两旁似是砖头一样一刀切下的书籍平行着。 夏昭衣本也想去睡,望着这支搁在砚台上的笔,忽然有些走神。 按照时间去算,她当初在衡香所买的那些玉,王丰年应该已经差人送到所有人手中了。 沈冽在探州,离衡香虽远,但也只有数个州省距离,应该也已收到。 夏昭衣拾起笔来,其实有些不太想,以及今日发生之事,季夏和那边也会写信去探州告之。但她身为当事一方,多少也得寄与书信,提上几句才是。 而且,这“不太想”的作祟情绪,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900 宝马香车(一更) 留靖府是李骁必须要带兵马回去的地方,但是郭家兵马现在不知是否还在留靖府,故而李骁所率大军,便一直在野。 离开佩封时,他们先往南,再东去北上,入夜尽量远离冷寂江岸,在背风处的高山群岭下扎营。 又一批斥候出发,前去各方探路,巨大天地夜雾泛起,远处山脚的村庄灯火在视野中时隐时现。 快至子时,天空骤然飘下雪花,军务官睡下没多久,便被唤去做御寒防护。 钱远灯在行军床上睁着眼睛,外面的动静声声传来,不响,但吵得细碎。 他翻了个身,目光走神严重。 这时听到李骁出来得动静,钱远灯忙竖起耳朵。 李骁和近卫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没多久,牧亭煜的声音传来。 钱远灯的拳头顿时梆硬。 钱远灯一直自认跟牧亭煜走得最近,关系最好,二人在整个李乾朝堂看来,亲得如同穿一条裤子。 但自上次推了牧亭煜一把后,这小子好像整个人便朝李骁倒去。 倒还称不上殷勤奉承,李骁对他也仍看不上眼,但比起之前,二者关系是有缓和的。 现在,牧亭煜第一时间便出得营帐外,呵呵,你小子倒是继续用耳朵贴着那营帐,去蹲着偷听啊。 至于么,至于么,不就是心慌混乱中,无心推了那一下,后来又不是没道歉。 钱远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狭窄的行军床上还睡了个人,因他反复翻身,美人早就醒了。 钱远灯伸出手臂搂着她,在她暖软身上掐了一把,美人吃痛,嘴上却是娇嗔:“讨厌~” 柔媚无力的声音自营帐中飘出,牧亭煜最先朝钱远灯的营帐看去。 李骁和叶俊等人神色变厌。 “呵~”牧亭煜一声冷笑,一脸恨铁不成钢。 收回视线看向李骁,牧亭煜一抱拳,干巴巴道:“小郡王你早些休息!” 说完,转身回营。 隔日一早,大军拔寨。 牧亭煜跟之前那样,单人单马,走在马车外头。 马车里面只剩钱远灯和两个美人。 钱远灯心情一直不佳,两个美人便用尽浑身解数,试图让他开心。 牧亭煜在外听着美人口中那套说辞,冷笑着摇头,加快速度朝前而去。 恰走到蔺宗齐身旁。 蔺宗齐因牧亭煜这些时日收敛,待他有上几分顺眼,说道:“牧小世子,怎不进马车?” “进去作甚,”牧亭煜淡淡道,“没读过书,没点墨水的草包美人,自以为练了媚术,能套男人欢心,结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不知道男人真正开心的点在何处,玩多了就腻。” 蔺宗齐扬眉:“看来牧小世子颇有见解。” “喜欢草包美人,能受她们伺候这么久的,也是个草包。”牧亭煜说道。 “哈哈哈……”蔺宗齐笑起。 牧亭煜便不再说话。 路经江边一座孤村,在人烟稀少的村落外头,蔡和事先派出的人马早早相侯。 信上提到支爷那笔生意将成,寿石城里的深巷之战,还有陆明峰将到寿石。 心中着重提及,陆明峰不是只身前来,除却天荣卫外,身旁还有一人,前奉车都尉,今羽林郎将包速唯。 包速唯三字,让李骁切齿。 比起李循这个亲兄弟,李骁跟包速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二人的母亲是双胞,本为贵胄功勋门庭,祖上因朝政更迭蒙难,二人母亲幼年便成奴籍。 李骁生母陈氏,本为建安王妃的陪嫁丫头之一,其性子好强,不甘为婢,用尽心计谋划,终成建安王李南君侍妾。 包速唯生母则遇燕云卫一名队正,被其一见倾心,愿尽家财为其赎身,最后亦脱奴籍。 包速唯年长李骁一岁,明面上,李骁远比包速唯尊贵,但成长环境,李骁大不如包速唯。 包速唯因父亲缘故,年幼便入军籍,八岁时被建安王偶遇,得其身世,便将其带去王府,与李骁一战。 李骁远不是对手,被包速唯压在地上打。 自那后,建安王每月都会将包速唯喊到王府。 自七岁至十一岁,李骁年年都在挨包速唯的揍。 二人固有表兄表弟之血缘所在,但李骁本就因母亲身份卑贱而怨,绝不会喊包速唯一声表兄。 一直到十二岁,李骁终于能和包速唯斗个平手,胜负难分,建安王才将李骁带出王府,至李据跟前,在王室宗亲中一展锋芒。 对包速唯,李骁无半分好感,只有切骨之厌。 天荣卫早年便查出李骁与包速唯之间的关系,此次陆明峰将包速唯一并带来,虽用意不明,但绝对不怀好意。 不过,这些年自河京回来的密报,包速唯一直在追踪阿梨的下落,眼下阿梨出现在佩封,所以,有可能也是凑巧。 大军暂于村外歇脚,刘蒙先生等人都在李骁帐中。 钱远灯一直在马车上,美人依偎,不时传来笑语。 马车离得远,相距马车最远的兵马也有百步,但马车上的诸多动静,仍引人频频去望。 牧亭煜和随从坐在不远处,瞧见那些一直望去的士兵,牧亭煜脸上神情大显不悦。 待得马车中又起一阵娇娥吟笑,一个美人娇滴滴地叫着“莫解腰带”,牧亭煜忽地坐不下去,“铮”地一声抽出身旁近卫的佩刀,大步朝马车而去。 周围所有士兵看着他的背影。 一人想了想,转身朝李骁的临时大帐跑去。 “嗯~不嘛,”车上美人娇滴滴笑道,拦着钱远灯的手,“除非,公子答应奴家一件事。” 钱远灯单手托着脑袋,斜靠着软垫,本是随意兴起,并非真要乱来,属实打发无聊和心中烦闷,因美人这句话,他淡淡道:“答应何事啊?” 话音方落,听得外边车夫,随从,近卫们纷纷说道:“牧小世子。” 钱远灯朝外看去,车帘恰被人骤然掀起,牧亭煜盛怒的脸出现在外头:“钱远灯!” 钱远灯坐起,皱眉说道:“干什么?” 牧亭煜将手中大刀往车中木板上一扔:“你给我把这两个贱人,杀了!” 901 兄弟反目(一更) 正柔弱无骨依偎着钱远灯的两个美人大惊,慌忙坐起,整理衣衫,不解地看着牧亭煜,再看向钱远灯。 钱远灯愣了下,咧嘴发笑:“你算个鸟?” “我让你杀了她们!”牧亭煜伸手指去,“不杀是吧?!” “你,算个鸟?!”钱远灯重复说道。 牧亭煜一步进来,抬手抓着钱远灯的手腕:“你给我下来!” 他比钱远灯个子小许多,力量上也完全不是对手。 拉扯两下,钱远灯沉一口气,自己走下车来。 牧亭煜将他抓去孤村外的河道,怒声说道:“你看看你,像什么话!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怎,你牧亭煜还教训我?你管老子?” “行军作战,美姬相伴,本乃大忌!我们此前出兵盘州,再去牟野,只为吸引宋致易的注意,所以我们游手好闲,饮酒作乐,尽可以肆意,但眼下于佩封一战,铩羽而归,你便该有所分寸,还在那左拥右抱,你是真不怕李骁杀了你是吧!”牧亭煜大声说道,俊美面孔因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钱远灯被骂笑了。 他上下看着眼前男子,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人掉包。 “你?牧亭煜,你现在在这里冲谁嚷嚷?那李骁是不是许你什么好处了?你来之前是怎么说得?你现在在这里要跟我撕破脸?!” “我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不是我牧亭煜,你钱远灯现在算个屁?你老爹会正眼看你?你家里那些兄长谁不嫌你是个毫无作为的废物!也就我牧亭煜能跟你尿一个壶里去,我提携了你,你怎么对我的?” 钱远灯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气得脑袋突突的疼。 “我现在说的你给我听清楚!”牧亭煜用力将他的手拉扯下,“我带你出来不是让你在这里狎妓胡搞,你赶紧去杀了那两个婊子!否则你便活该被你父兄看不起,烂泥扶不上墙!整个钱府无人将你当一回事,你生母都更偏疼那庶出的,还有你……” “你烦不烦!”钱远灯暴喝,一把将他推开。 这次稍留分寸,未同上次那样将他摔至地上,但也足以让牧亭煜的小身板后退出去数大步。 “住手!”叶俊叫道,带着数人去扶牧亭煜。 钱远灯扭头看去,李骁和蔺宗齐在他们右手边三十步外停下,正厌恶看着他。 “你又推我!钱远灯,你这个狗屁不是的人!你凭什么推我!”牧亭煜大声叫道。 钱远灯不擅争执,口舌一直笨拙,牧亭煜的咄咄逼人,加之这几日的故意疏远,还有当下李骁这神情,所有细碎细节都转变为暴戾情绪,在此刻聚拢放大。 一眼瞧见叶俊所带佩刀,钱远灯冲去拔出。 叶俊身手灵敏,反应迅速地将刀把按住:“你干什么!” 钱远灯一个拳头朝牧亭煜脸上打去。 牧亭煜的小身板压根受不了这一拳,幸得被李骁众手下扶住。 “我打死你!”钱远灯叫道,又一拳打出去。 叶俊等人忙将他拦下。 钱远灯虽只有匹夫之勇,但这匹夫蛮力也不见多蛮,在身材体魄同等的男人,且还是军人跟前,他毫无发挥余地。 以及,叶俊等人可不待他客气,随着钱远灯挣扎暴起,越来越失控,忍他许久的叶俊他们,论起拳头就砸了下去。 “你们敢打本少爷!……” 钱远灯的怒骂被自己的呼痛声取代。 旁人没有叫停,蔺宗齐发出哈哈大笑。 李骁也难得笑了,双手抄在胸前,冷眼旁观。 “别打了,别打了!”牧亭煜的小身板冲进来,“你们别打了!” 叶俊他们这才停手。 牧亭煜将钱远灯从地上扶起:“钱兄!” 回应他得,是钱远灯一记拳头。 叶俊忙扶着牧亭煜,朝钱远灯胸膛踹去一脚。 这一脚非常重,钱远灯几乎吐血,只能说庆幸冬衣厚暖,否则他的肋骨难保。 “钱兄!”牧亭煜还欲上前,被李骁的士兵们拉着。 钱远灯被自己的随从和近卫扶起,半响没有缓过来。 哪怕在家里不受重视喜爱,但也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自小到大,哪里被这样打过。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随着钱远灯被扶回车厢,四周的笑声越来越响。 士兵们开始起哄,渐渐的,附近所有士兵齐声嘲讽:“嘿!嘿!嘿!哈哈哈……” 两个美姬一直在马车上,花容失色,苍白无血,待钱远灯被扶上马车,她们赶忙上前去看伤势。 在外挨了围殴的钱远灯,一路奄奄一息,但瞧见她们凑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扬臂,一个耳光落在一位美姬身上。 “滚!”钱远灯冲她骂道。 两个美姬紧紧依靠在一起,不敢动弹,半步不敢离开这马车。 车外的牧亭煜也被扶去上药,他谢绝旁人,只让自己亲随伺候。待叶俊等士兵都走远,牧亭煜烦躁地推掉亲随的手腕,冷冷道:“之前给你说的,今晚可以去做了。” 亲随点头:“是……” “教你说得话,你多练几遍,不容有半点差池。” “嗯。” 牧亭煜闭上眼睛:“上药。” 亲随将药膏用长匙抹匀在他脸上,尽量放轻柔,牧亭煜仍因痛皱眉。 钱远灯没被打过,他这荣国公府嫡长孙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打。 此处离寿石非常近,但按照李骁行军路线,他不会去寿石,沿着寿石周围的村庄,将绕路去留靖府。 牧亭煜这几日研究过路线,眼下若能让李骁一刀砍死钱远灯,那么于他逃走,此处无疑是最佳地段。 李骁如果真杀了钱远灯,牧亭煜确认李骁也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此前多次挑拨失败,未尝不是好事,因为没有一处地方拥有这一片的地理优势。 一旦李骁动手,在他反应过来要杀他牧亭煜灭口之前,他牧亭煜已乘快马扎入村庄山野之中了。 如此想来,脸上所挨这些拳头,都算值。 亲随照料完牧亭煜脸上的伤势,牧亭煜令他同其余几名手下一并去喂料坐骑,且将坐骑牵去钱远灯的马车附近。 至于他自己,眼下是伤员,看好戏便成。 902 两个美人(一更) 钱远灯身上虽无骨折,但关节和肌肉被伤得太重。 几个亲随上药推拿时,刘蒙先生派近卫送来骨伤药和活络膏。 钱远灯当着近卫的脸,将骨伤药和活络膏砸了出去,让他滚。 近卫沉着脸,掉头便走。 钱远灯的随从高声喊住他:“将这地上没人要的秽物捡回去!” “对,捡回去!”钱远灯的其他随从叫道。 近卫没有理会,快步离开。 “你们捡!”钱远灯爬到车门怒道,“捡了送还给他,老匹夫的腌臜物,鬼才要!” 此时去还东西,无疑为自己找不自在。 随从们无人敢去捡,纷纷噤声。 钱远灯又要发脾气,余光却瞧见一旁的美人。 两个美人一直缩在车厢一角,望见钱远灯的目光,二人瞪大美眸。 “你们去,”钱远灯冷冷道,“把外裳脱了,光着臂膀去!” “公子!”两个美人忙俯首讨饶。 “去!”钱远灯抓着一人的头发朝外扯去,“快去!去羞辱他们,去!” 两个美人皆是轻纱外罩,被钱远灯强令要求脱下,披帛也丢了,头上发簪首饰尽数除去,还勒令她们青丝长垂,不得梳理,披头散发去还药。 在一个随从的领路下,两个美人便带着这些药,一路发着抖,前去找刘蒙先生。 钱远灯想以此羞辱,此幕落在旁边士兵眼中,却是生香活色。 自小走马章台,成长于声色犬马,钱远灯和牧亭煜的目光都被养得刁钻。 此次带出来的两个美人,从头至脚,品貌上乘,她们如此露着臂膀胸膛,白皙光滑的香肩和脖颈,惹得周围尽是垂涎。 遥遥望见此象的近卫快速入帐,向刘蒙禀报此事。 刘蒙闻之大惊,他一名尚儒学士,自诩君子,如此还了得。 招其入帐,不妥,令衣衫不整的女子侯于帐外寒风中,亦留话柄诟病。 他钱远灯是个荒唐纨绔,他一介布衣寒士,可受不起。 刘蒙急中生智,便当不知此事,慌忙离了大帐,前去李骁那头。 他文人雅士,不好去欺下贱女子,但这是军帐,李骁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便等她们寻去李骁那,直接斩了。 帐前侍卫拦了两个美人,面无表情的告之她们刘蒙不在,要找就去大将军营帐找。 给钱远灯的随从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带她们去。想了想,随从令两个美人先在此候着,他回身去找钱远灯,问接下去如何。 他一走,两个美人更惧了,长野上寒风凛冽,她们衣衫轻薄,冻得直哆嗦,更不论旁边那些肆无忌惮的眼神,若似饥虎饿狼。 随从加快脚步回去,路上恰遇牧亭煜那些手下将马匹牵去,在马车前五十步外停下。 随从皱起眉头。 瞧见几人回身走来,随从赶忙往附近一道阴暗的土沟下窝去。 因钱远灯和牧亭煜关系好,两边的随从此前一直亲如一家。 但这段时间,因牧亭煜和钱远灯大大小小的争执矛盾,加之今日这一场挥拳相向,两边的随从自也疏远。 现在走来得这几人,随从竖着耳朵听他们口中的话,隐约提到逃跑,药,迅速集合之类。 待他们离开,随从打算从土沟里爬出,却见几个士兵不客气地将那两个美人呵斥着推攘回来。 等她们回去,那几个士兵走回来,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随从才慌里慌张爬起,跑回去找钱远灯。 两个美人站在马车外,垂头抹泪,不敢哭,又忍不住哭。 钱远灯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厢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车帘。 周身上下,无处不痛,他连说话都觉累。 随从跌跌撞撞跑回,低声叫着“少爷不好了”,钱远灯乍惊而起,第一反应是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唯恐迎风灯所照之处,李骁带人而来。 随从踩着矮凳上到车厢,慌忙将刚才听道出,并看向前面微光里,那边有牧亭煜的坐骑。 牧亭煜的手下刚才牵马过去时,钱远灯马车外的几个随从有提到过。 钱远灯不予理会,想得是牧亭煜那小子终究是不舍和他这份交情,或许想服软示好,但现在听随从所提到的逃跑,药,兵器,集合……事情恐不会这么简单。 “少爷,如何是好。”随从说完,看着钱远灯的眼睛。 钱远灯眼珠子来回转,喃喃道:“药,是给我的‘伤药’?还是‘下药’的药?” “这个,小的未听清。” “我没问你!”钱远灯暴躁道,“闭嘴!” “是,是……” 钱远灯抬手揉着额头,不慎触及被揍肿了的血包,顿然龇牙咧嘴。 “若是伤药,何必鬼鬼祟祟,我才将刘蒙派来得药给送回去,牧亭煜哪怕想看我笑话,想对我冷嘲热讽,那他将马车牵去前面做什么?逃跑……” 钱远灯碎碎念着,旁人知他眼下惹不得,不敢出声。 忽地,钱远灯不知想到什么,瞪大眼睛说道:“若是下药,那是对谁?不……无论对谁,都于我不利!对李骁,我死定了。对我,那还用说,我直接就死了。防得了一时,我还能防时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着不慎,那我就毒发身亡……” 钱远灯握着自己的脖子,一脸惊愕和吓坏的模样。 “少爷……” “对,逃跑!”钱远灯叫道,“快,速速准备,该上马车上马车,该上坐骑,上坐骑!走!” 两个美人惊忙擦掉眼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 钱远灯将软枕后头的嵌玉匕首拿出,准备直接杀了她们。 随从忙将他的手按着:“少爷先别!” 他凑到钱远灯耳旁:“咱们身上银两不多,此前多为牧小世子所管,眼下回河京,咱们缺银两!” 钱远灯一顿,朝他看去。 “此二女姿色秀丽,身段也好,转身卖了,或让她们去卖,咱们何愁银两?” “你,你让本公子当老鸨?!” “少爷啊!形势危急,还顾得了其他?” 倒是,也有道理。 钱远灯将匕首丢回去,摆摆手:“将她们喝令上来。” “是!” 903 他们跑了(一更) 牧亭煜负手立在军营另一面,望着前方辽阔无垠的暗夜。 身后是大军起灶的炊烟,吃完这顿,肚子饱了,他和钱远灯便将各自上路。 一个奔赴光明前路,一个,去黄泉路。 未必便得李骁去杀钱远灯,李骁身旁的手下,任何一个都可。 当然,李骁亲自动手更好。 李骁再桀骜不驯,身手再厉害,他也挡不住钱胥天丧子的怒火。 建安王为保全李骁和建安王府,会第一时间逼压李骁交出兵权。 归禾那些军资,则会随兵权一起归于朝廷。 唯一可惜得便是,在那佩封白白伤亡的三千人。 这李骁,实乃败家子。 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牧亭煜回过头去,见是自己手下。 手下抿着唇,神色惊惶。 牧亭煜心下一紧,眼角随之跳起。 寻常急事,手下远远便会高喊“少爷”二字,眼下快步走来,手下却一字未吭。 周围许多士兵的目光投来,瞧了几眼便收走。 “何事。”牧亭煜压低声音。 手下凑至身前,轻声低语,语速飞快。 牧亭煜睁大眼睛。 “走!”牧亭煜当即转身。 他反倒不如手下这般淡定了,快步十来米后,变成大步狂奔,朝着另一头跑去。 穿过整个大军,到孤村村前,果真不见钱远灯那马车。 迎上前的手下们语声急促:“他们忽然走的,说走便走!” “我们相拦过,但是钱公子发怒,我们不好真去拦。” 这些手下之中,只有零星几人知道牧亭煜要下手的目标是钱远灯,绝大多数人只是不理解牧亭煜为何会和钱远灯闹成现在这般僵。 “少爷,我们怎么办,此事李骁还未知,但很快便能知晓。”一人又道。 牧亭煜双手发颤,忽然一把推开他们,快步朝前面的坐骑冲去:“追!必须追上他们!!” 李骁的兵权,他必须弄到手! 李骁的那些军资,何其诱人! 牧亭煜一踩马镫,翻身上马。 连营中一名侍卫快步奔来:“牧小世子!牧小世子!” 牧亭煜理都不理,马鞭用力一抽:“驾!” 牧亭煜的随从们慌忙骑马追上:“少爷!” 连营中奔出来的侍卫冲走在最后的随从问道:“我们将军问话,外头发生了什么!牧小世子这是怎么了?” “再论!”随从随口应道,冲上马去。 “再论?”侍卫皱眉,“这群人,莫名其妙……” 夜色茫茫,牧亭煜一骑当先,冲在最前,没有火把,没有迎风灯,望不清前路,几次险些坠马。 风自长野尽头袭来,可见数里外的马车和灯火,但中间隔着巨大暗夜,着实不好判断相隔具体多远。 没多久,那零丁灯火便消失在山影墨夜之中。 牧亭煜一勒缰绳,张口怒骂数声粗话,而后回头:“火!快点,火!” “少爷,我们还追吗?”身后手下赶上来问。 “追!!”牧亭煜咬着后槽牙大骂,“追!!” 同一时间,车厢里面发出钱远灯畅快的笑声。 “爽,太他娘的痛快了!”钱远灯对着夜色高声放吼。 近月来压在心头上的憋闷情绪,好像一下子散尽,不用再提心吊胆李骁会不会杀他,也不用再因牧亭煜的态度而烦躁。 钱远灯哈哈大笑,瞧见旁边心惊肉跳的美人,抬手在她们白嫩光滑的身体上掐了一把。 美人惊慌失措,缓了缓,鼓起勇气贴上来,娇语嗔道:“公子~” “哈哈哈……”钱远灯往软枕靠去,左拥右抱,脸上那些疼痛都似感觉不到。 两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破败的祠堂前停下。 祠堂规模很大,供奉着大量周围村庄中的名士和孝子,祠堂隔壁则是专门给妇女建得节孝祠,竖立着一座又一座为男人而死的贞洁烈妇们的牌坊。 破败程度已有不少年月,其所积攒得尘埃和祠堂中的摆设,不似战乱逃荒导致,更像是时移世易,一座座村子搬迁走后,无人再供奉的凄冷荒败。 由于众人一直未吃饭,待一停下,手下们便去准备。 钱远灯在大喜过后,情绪跌了回来,加之马车狂奔颠簸,他这一身伤痛,尤其是关节处的,痛得越发剧烈。 两个亲随替他按摩,一个美人也留下,钱远灯瘫在车厢里,将李骁和牧亭煜骂得狗血淋头。 另一个美人是极不情愿下去的,但有人喊她,眼下钱远灯正当怒火,她不得不去。 两个美人自小被当顶尖的优伶所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建灶起火之事,着实不会。 下去的美人勉强跟着打下手,垂头不敢吱声,两个随从忽喊她,让她一同去和河边打水。 美人提着水桶跟去,才俯下身,两个随从忽然一泼水朝她胸前泼去。 衣裳顷刻湿透,曲线被勾勒描出,两个随从发出笑声,又一泼水,泼了过去。 美人咬牙发抖,缓了缓,起身去到另一旁。 借着身后火光,地上似有新鲜的马蹄印,是打了马掌的。 美人凝眉,确定这些马蹄印就在近日留下,昨天或今日。 有人从这里经过,这片荒山野岭。 美人心念忽动。 既然钱远灯可以从牧亭煜和李骁身旁逃走,那么,她们为什么不可以? 若是担心迷路,这马蹄印不正好指路吗。 又一勺冷水泼来,美人大惊,第一反应是用身体挡去地上这些马蹄印。 因这姿势,恰将她胸口抬起,高耸的曲线让两个男人目光越发放肆。 美人忙抬手遮掩,慌里慌张将水桶舀满。 两个随从不会真的乱来,钱远灯没说赏赐,没说给他们,便碰不得。 无奈,只得忍。 这顿晚饭,可以说是钱远灯此生吃过最寒碜的一顿饭了。 干粮泡软,辅以肉末,搅拌着和梅菜一起煮,再是附近一些野菜。 不过钱远灯不敢轻易去吃这些野菜,一怕有毒,二怕下毒。 就连肉末都不敢碰,只敢碰碗里的干粮泡水。 吃着吃着,一名去解手的随从回来,东张西望,张口说道:“欸?那两个女人呢?” 904 月色火光(补更6.24) 钱远灯闻言,自车厢朝外眺去,当真没看到那两个美人。 一人说道:“她们刚才说要去大解,因为害怕,二人结伴去的。” “吃饭呢!”钱远灯叫道,“恶心!” 众人于是不语。 待吃完,随从递来洗净并已用温水浸泡过的手绢,供钱远灯擦嘴。 钱远灯肚子一咕噜,隐隐作疼,他捧着肚子下马车,忽一顿:“这俩女人呢?” 手下们转首四顾,不见人影。 有人愣愣道:“哎呀,该不会是,跑了吧……” “还真有这个可能!” 钱远灯眨巴眼睛:“她们,跑了?” 离得最近的随从说道:“都这么久了,要么是跑了,要么便是出事了,但出事理应有动静,所以……” 钱远灯一脚将马车旁的矮凳踹出去。 随从不再说话,垂下头去。 “居然敢跑!居然敢背叛老子!!”钱远灯大骂。 “少爷,追吗?”一个近卫说道,“她们俩女的,跑得肯定不快,我等身手好,绝对能追上!” “深山野林,黑灯瞎火,拿什么追!”钱远灯回头冲他大叫,“让她们去死吧!死个透透的!!被豺狼虎豹剖了,把她们的五脏六腑吃个干净!” 说完自己觉得头皮发麻,他爆了声粗口,将手边能碰到的东西砸了出去。 肚子因为情绪激动,又一咕噜,钱远灯抱着肚子,冲最近的一个随从和近卫叫道:“随本公子去大解!” “是。” 钱远灯带人,骂骂咧咧离开。 祠堂后边三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处平坦空地,钱远灯脱裤子蹲下,边拉边骂,发誓等他回河京之后,定报今日之辱。 骂着骂着,抬头瞧见远处火把。 钱远灯怀疑自己看错了,忙喊随从一并看。 随从捏着鼻子望去,离得很远,看不真切,只隐约可以得见,来者不少于二十人,全骑在马上。 “会是谁?”随从问道。 “本公子怎会知道是谁?你问我?” “是,是,小的错了。”随从忙道。 近卫皱眉:“少爷,来得方向与我们一样,会不会是追我们的人?” “李骁的?还是牧亭煜那王八羔子的?”钱远灯说道。 近卫摇头:“不知。” “本公子当然知道你不知道,闭嘴!”钱远灯骂道。 “是……” “手纸!”钱远灯又道。 于是随从递去。 钱远灯迅速解决,提上裤腰带:“走!” 不管是谁,不想碰面,一切待他回河京再说。 只是回去见到马车外的迎风灯,和马车里还萦绕着的美人脂粉味,钱远灯那股怒火便又熊熊烧起。 “这两个贱人!”钱远灯咬着牙道,“休想让我再碰见!” 仿若听得到钱远灯的骂声,一个美人忽然一激灵,脚踝扭了下,险些摔倒。 另一个美人忙扶着她:“姐姐你当心。” “嗯。” 二人不是亲姐妹,也非来自一个坊间,被选中去伺候达官者无数,她们只是其中之二,初到钱远灯身旁时,因为二人的容貌身段都一等一,便难免相轻,看不惯对方。 这次军旅之行,她们一同受着男人们的戾气折磨,困苦中惺惺相惜,便以姐妹相称了。 天上月亮时明时暗,她们于黑暗中摸索,走几步便要停下,待得月亮变明时,去寻地上的马蹄印。 二人都很害怕,但不敢说出来,这会儿说害怕,只会更害怕。 后边忽然传来动静,祠堂方向传来马蹄声和车轮轧过泥土的声音。 “是来追我们的吗?”一个美人颤着声音道。 “不知道,不然,我们先寻个狭窄的路躲着,让那马车过不来。” “好……”美人应着,眼泪滚落了下来。 附近都是无人居住的荒村,山影婆娑,风过危楼,夜魅之中,还有累累孤坟。 以及,山中是有野兽叫唤的。 很怕,但不能说出口,她忍着哭声,眼泪在黑暗里颗颗掉着。 便就在山风乍起时,自招摇的荒草枯木中,一个美人好像看到远处一团篝火。 树影摇晃太急,又遮了视线。 “妹妹,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另一个美人抬头望去,离得好远好远。 “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我们爬上去,过去看看?” “……好!” 小路陡峭,许多地方似是无路,用折下来得树枝在前摸索,昏暗里仍磕磕绊绊。 好在祠堂方向的马车和马蹄并未从这里经过,而是在相距她们约半里外的下坡长道上,沿着宽敞的空地往东北处去。 待他们的声音远去一些后,两个美人在寒风里哆嗦着往上爬,山林里的野兽叫声,声声令她们发抖。 远处篝火,越近越清晰,当真有人。 月光与火光同照,地上的马蹄印所指,正就是他们。 “过去之后,怎么说呢。”一个美人小声问道。 “就说我们是富贵人家的落难姐妹,你我二人姿色不差,说几句甜的,惹他们心软便是。” “若是穷凶极恶的呢。” “那,那就委身……待明日天亮了,寻机杀了他们。” 美人一愣,眼睛微微睁大。 “为了活着,只能这样。”另一个美人说道,声音坚定,比之前每次都要有力。 越走越近,篝火黯淡了一些,隐约见到有人过去添几根干木。 最先见到得是三匹骏马,添木的人就站在一匹骏马旁边,双手抄在胸前,正望着地面发呆。 两个美人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得出他个子非常高大,臂膀孔武有力。 便在这时,他有所感地抬起头,一双眼眸警觉望来。 两个美人吓到,下意识后退了步。 “过,过去吗?”一个美人问道。 “嗯,过去吧,去问问……” 话音方落,后边传来动静。 两个美人顿然睁大眼睛,赶忙扭头朝右手面看去。 朝东北方向远去的马车声,又听到了! “他们回来了?”一个美人吓坏。 另一个美人说不出话,双手发抖。 吓坏得美人颤声道:“难道东北方向无路?” 另一个美人转头,朝前面的男人看去。 男人正大步朝她们走来,因为也听到那马车声,扭头望向东北方向。 “我们走!”另一个美人忙说道,拉着同伴朝另一处跑去。 就在这时,对面小山坡上响起男人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何人!” “啊!!”美人妹妹发出惊叫。 身材高大的男人手中拿着大刀,从一座坟茔上迈下:“什么人!” 两个美人紧紧靠在一起,往后面退去。 月色落在她们身上,面庞精致艳美,落魄狼藉的形容都难掩她们二人的花容月貌。 偏落在男人眼中,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恶声恶气:“说!何人!” 同时抽出手中刀来。 两个美人事先还打算说几句好话甜话,讨人欢心,但眼下这阵势,舌头都打结了。 美人姐姐开口说道:“我,我们是……” “国新兄!”前面马匹旁的男人这时跑来,对这凶神恶煞的大汉说道,“东北方向有马车!” “我听到了,这二女是谁?”大汉说道。 “不知,我要不要将东家唤醒?那马车不知善恶。” “好,你先去叫二小姐,我来问话。” “嗯!”李满掉头回去。 马车声越来越近,听动静声势,果真是朝着这边奔来的。 两个美人吓坏了,准备逃跑。 史国新的刀鞘一拦:“我问你们何人!” “壮士,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两个弱小女子,怎会是坏人!” “对,真正的坏人在追我们,放我们一条路吧,你们也快走,他们穷凶极恶,不饶人的!” 方才说不出话的两个美人语速飞快地说道,眼泪又掉下一串。 905 压迫之感(一更) 回来的马车,正是钱远灯。 他们从祠堂往东北方向驶去,然而尽头无路,沿着一座山内小湖绕了圈,意外上了个坡道,回来便在高处。 骑马在前的近卫遥遥看到两个美人,立即回头朝后面大叫。 一听闻遇上她们,车里的钱远灯立即有了精神,掀开车帘望来:“在哪!” 随着近卫所指,钱远灯瞧见吓坏的两个美人,唾骂一声,令人速去捉拿。 “壮士,救我们!”一个美人忙颤声叫道。 “姐姐,我们快跑!” 两个美人携手朝后边跑去,却又被史国新拦下:“谁准你们走了!” 四个手下快马加鞭,马蹄声顷刻至跟前,为首之人马鞭一指,冲史国新叫道:“你乃何人?!” “你又乃何人!”史国新叫道,声音洪亮如钟,同时目光看向他们的马镫和马鞍,一眼认出是大乾军制。 不过此地为庄孟尧的地盘,江南兵营的人马此前也是大乾的兵,款式有未改动,不得而知。 “怎么,你想当护花使者,你瞧上这两个骚货了?”后面一个近卫说道。 史国新瞪大眼眸:“你说什么!” “兄台,这里没你的事,”为首的近卫说道,“这两个贼女子乃我家公子的玩物,奉劝兄台勿多管闲事,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壮士,救我们!”美人赶忙说道。 “壮士,不要让他们带我们走,我们会被杀掉的,壮士!!” 史国新朝两个美人看去。 方才第一眼便觉不是寻常女子,虽然褴褛狼狈,但衣裳的料质看得出是上等好货,其二人容貌肤色,亦不可能出自等闲。 “人可以给你们,但是你们需得说,你们是何人。”史国新看回近卫。 “方才已说,奉劝兄台勿惹是非!” “我不惹,但你们至此道过,必须得给我留个名!” 近卫快没耐心,率先抽出刀来,其他三人纷纷拔刀。 “你们二人过来!”为首的近卫看向那两个美人,“别找不自在!” 史国新的刀鞘一横:“给个名号就成!我不能放人就这么白白过去!” “你拿什么和我们斗!”一名近卫骂道,夹紧马腹冲来。 史国新顿时大步迎去。 骑兵拥有非常大的优势,史国新作为夏家军先锋营,他自身便是骑兵。 对方迎头劈来的大刀被他挡掉,他俯身攻击马腿,但未能如愿,另一个近卫朝他砍来,逼他躲避和防守。 两个美人见状掉头就跑,其他手下追上去,在她们前面拦截。 美人紧紧相依,眼泪潸然。 “给我回去!”一人斥道,用大刀逼着她们。 钱远灯自马车上下来,一把抽出一名手下的大刀,看向那边渐渐不敌的史国新一眼,可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两个美人被逼回来,抖如寒齿,紧紧看着钱远灯。 钱远灯面色阴冷,几分讥笑,晃着手中大刀走去:“还跑不?” “公子……”一个美人哭道。 “先砍谁!”钱远灯爆吼,“你们二人先死一个!” 一支弩箭便在此时“嗖”地射来,一名近卫自马背上跌下。 马蹄顿乱,又一支弩箭射来,力道极大,一名正打算从背后攻向史国新的近卫滚落下马。 “谁!”众人朝篝火方向看去。 烈马狂奔,马背上的少女身着一袭黑红两色束腰玄衣,她手中一张长弓,拉得圆满,弦上搭着简易初成的笔直长箭。 纤指一松,长箭势如破竹,顷刻穿透又一名马上近卫的肩胛。 “保护少爷!” “来者何人!” 马蹄奔近,人立而起,少女秀美清雅的眉眼在火光中照明,高高在上,打量众人。 三名跌落下马的近卫所伤皆是肩胛,其中负伤最重的一人,却是被马蹄所踩,与弩箭无关。 还有一名近卫侥幸逃过一劫,但不敢再擅动,紧紧盯着这名骑射一流的少女。 李满骑马跟在后面跑来,一勒缰绳,立即下马去扶史国新。 夏昭衣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钱远灯身上,说道:“巧啊,钱远灯。” 钱远灯顿然一惊,后退去一步。 “李满。”夏昭衣说道。 李满当即上前,接过夏昭衣手中长弓。 夏昭衣翻身下马,朝钱远灯走去。 眼看她步步靠近,钱远灯的几名近卫忽然冲上去,试图将她扑压在地。 “啪啪”几道鞭响,击中得全是他们的脸面,少女脚步未停,甚至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何,何人。”钱远灯身旁的随从开口叫道。 少女只身一人,那名提刀壮汉和随她而来的大汉都没有跟来。 但就她一个人,身形清瘦,脚步轻盈,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无人敢再近前。 “你是,”钱远灯开口说道,“阿梨?” 周围众人瞪大眼睛。 “你怎么出现在这?”夏昭衣说道。 “与你何干!”钱远灯看向众手下,“上,你们都上!只要将她抓住,或者直接把她杀了,你们全部加官进爵!” “上啊!她手中没有弓弩了,快上!” 夏昭衣那两个美人:“你们发生了什么?” “贱人!你们敢说!”钱远灯叫道。 两个美人满目含泪,瑟瑟发抖。 “我保你们。”夏昭衣说道。 “姑娘当真?!” “多谢姑娘!” “说吧。” 两个美人赶紧拭泪,将她们所知前因与后果逐一道出。 因想着要活命,尽量博取同情,她们说得最多的,是她们如何在钱远灯身旁受尽虐待苦楚。 兴则呼之即来,厌则挥之即去,恶则抬手便打,肆意凌辱。 背主之人,自古不齿,但她们只为求活,不得不逃。 在她们说话途中,夏昭衣抬眸看到远处火把,自尽头的山脚方向而来,在祠堂更下边的溪坑处。 “李满。”夏昭衣看向李满。 “东家!” “带她们进去取暖。” “是!”李满大步走来。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多谢姑娘!”两个美人忙道谢。 附近几个近卫一咬牙,朝她们扑了上去。 少女出手更快,长腿一扫,击倒一人,绊倒另一人,而后长鞭如游,缠住第三人,绊倒第四人。 “砰”的一声,被少女夺走的大刀,插在了他们身旁的地面上。 906 少女之力(补更6.25) 少女行云流水,几乎片叶不沾,四个大汉顷刻摔成一团,独她纤影独立。 打? 还怎么打? 有得打吗。 夏昭衣转身看向快退到马车前了的钱远灯。 “贱,贱人。”钱远灯喃喃骂道。 “其他人,我会放一条生路,”夏昭衣缓步走去,淡淡道,“但是你,你心里清楚,你活不过今天了。” “贱人!!”钱远灯大骂。 “朱大人死的时候,也是冬天,”夏昭衣面无表情,“可惜这里没有关野兽的笼子,否则,我该关你几日的。” “你今日若敢碰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整个镇国大将军府,都不会放过你!” “这话,你自己听着也会觉得可笑吧。”夏昭衣在他身前五步外停下。 钱远灯是笑了,恐惧绝望到极致,干巴巴的咧着嘴干笑。 忽地,他抽出自己的匕首,朝夏昭衣冲了上去。 “少爷!”身旁随从们惊道。 夏昭衣身子一侧,轻易避开,抓着钱远灯的手腕卸去匕首,扬腿踢中钱远灯的膝盖将其放倒。 钱远灯忙撑身爬起,再度被夏昭衣踢摔在地。 周身关节本就伤得极重,这一摔,钱远灯痛得只能翻过身来。 便见刀尖在眼中放大,带着迅风射下,瞬间刺穿他的喉咙,将他钉在了地上。 周围手下齐齐大喊:“少爷!!” 今日在孤村外,钱远灯和牧亭煜大打出手,李骁的部将拉偏架,将钱远灯狠狠揍了一顿。 那时手下们便不敢上前,只敢在旁惊怒。 眼下这少女的利落身姿,令他们更怕。 钱远灯双眼瞪得非常大,布满血丝,张口难以吞吐,只有大量的血。 他伸手想要将匕首拔出,另一只手想去抓立在他旁边的少女。 山林间风大,少女的马尾在夜色中张舞,黑色并红色的束腰长衣,英气十足,英姿飒爽。 夏昭衣没有表情,垂眸冷冷看着钱远灯,直到他将最后一口气咽下。 回去篝火旁,李满正在为史国新上药。 除却跌打淤肿,史国新身上还有两道伤口较深,血流不止的口子。 篝火烧得劈啪作响,映出史国新背上的其他伤疤。他沉着脸,额头都是汗,几次痛得眼眶变红,但就是不吭一声。 两个美人坐在另一旁,也在上药。 药是李满给的,她们二人身上许多伤口,除却钱远灯打得,很多都是今晚过草木时,被荆棘倒刺所划。 见夏昭衣回来,两个美人忙起身:“阿梨姑娘。” “多谢姑娘相救!” 说话时,她们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那边正在离开的钱远灯手下们。 隔了近百米,加之夜色朦胧,彼此神情看不真切,但绝对能够感受到那一道道切齿痛恨的目光。 “东家,就这样放他们走吗?”李满问道。 “我给他们指了路,让他们带钱远灯尸体回河京,北边将下大雪,弄点雪块还能保一保他的尸身。”夏昭衣说道。 “为何……不斩草除根,阿梨姑娘,你不怕他们日后找你麻烦吗。”一个美人弱弱问道。 “哈哈哈,”史国新朗笑,骄傲地说道,“这不,当着面给他们胆儿,我看他们也不敢。我家二小姐,神仙一样的大人物!” 笑完,却见夏昭衣朝他看来,眼眸平静宁和,没有情绪波澜,史国新的笑却僵在唇边,笑不出了。 “二,二小姐……”史国新声音变低。 “你单人单刀,对方四个骑兵,你有几成胜算?”夏昭衣说道。 史国新顿时起身,作势要跪下行军礼。 “不准跪。”夏昭衣说道。 史国新于是俯首抱拳:“二小姐,我无胜算!但是,我是二小姐的兵!” 没听到少女出声,史国新抬起头,看着面淡无波的夏昭衣。 “既由我负责监察看守的路段,岂能由来路不明的人肆意来去。要么,留下姓名,要么,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过!”史国新说道。 李满双眉轻合,看向夏昭衣。 后边的两个美人愣愣的,目光也自他身上看向火堆旁的少女。 “东家……”李满小声说道,打破沉默。 夏昭衣同夏家军在先贤古郡分开时,留下十个士兵在身旁,多是自斥候与先锋营中所挑选。 这十人里面,史国新是身材最清瘦,面貌也相对而言较斯文的那个。 甚至穿上苏恒的衣裳,还有几分书生模样。 夏昭衣没想到,他会是这十人中最倔的牛。 “去止血吧,”夏昭衣说道,“我去取针。” “取针?” “伤口需缝。” 钱远灯的手下们走得很快。 离开之前看见山下的火把,已快到祠堂了。 有几个手下商议,要不要等下面的人来,将钱远灯的尸体给他们。 不过很快,他们抛弃这个念头。 将尸体给牧亭煜,对他们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自行送回河京,反倒能将一切推给牧亭煜,由牧亭煜去承载镇国将军府的怒火,他们则护尸有功。 看着钱远灯的手下们彻底离开,两个美人恍惚望着靡靡黑夜,如梦似梦。 一个美人侧过头来,看到夏昭衣正在伤口上缝针,尖锐长针穿透血肉之躯,将肉瓣粘在一起,渗出细微的血。 美人伸手轻掩唇瓣,却发现,她好像也不是那么怕。 今日这一连串跌宕,仿佛除却生死,旁事皆无惧了。 不过,夜风似乎又送来马蹄和人声的动静。 美人扭头看向她们的来路。 “阿梨姑娘,那祠堂方向,好像来人了。”美人说道。 另一个美人也眺去。 “不多,不用怕。”夏昭衣说道。 “嗯。”美人点头,她的确不怕。 眼下不如之前逃出时那般惊惧,任何动静都能引起胆颤。 眼下,颇为安定。 这清瘦纤细的少女,仿若有万钧之力,能定乾坤,这种力量感和安全感,让她踏实。 约小半个时辰后,牧亭煜带人马追了上来。 同钱远灯的那些马车一样,他们也绕了一条远路,自山内湖而来。 瞧见若隐若现的篝火,牧亭煜大喜,加快速度。 然而除却两个美人之外,不见马车,不见熟悉面孔,只有三张生脸。 907 不必啰嗦(一更) 地上有很多血,冬日寒风凛冽,鲜血凝得很快,但仍可见其颜色鲜艳。 除却鲜血,地上还有非常明显的打斗过的痕迹,和马蹄印,车轱辘印。 牧亭煜勒着缰绳,胸膛因一路快马而起伏剧烈,他看着百米外的五人,没有立即上去。 亲随扯了下马缰,就欲上前,牧亭煜沉声道:“且慢。” 亲随停下,扭头看他。 牧亭煜尽快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浓眉紧皱。 篝火旁的人都在疗伤,两个大汉魁梧高大,另一边的两个美人,她们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目光望着他。 除他们四人,还有一个少女,但她只是抬头看了眼,便收走目光。 “二小姐,这些人是谁。”史国新问道。 “我去应付。”夏昭衣说道。 处理完最后针线,夏昭衣交由李满接手,她以湿布擦手,起身朝牧亭煜看去。 牧亭煜的手指攥紧缰绳,轻声说道:“准备暗器,稍后若有任何变动,立即击杀此女!” “是!”亲随们应声。 少女朝一旁的坐骑走去,翻身上马,马儿踩着地上的火光踏来。 速度不疾不徐,那些细碎的泥石因火光而拉长影,粒粒可见。牧亭煜看着那些轻溅起的尘埃,感觉有东西在崩塌,荡然无存。 一扯缰绳,牧亭煜纵马往另一侧退去数步,抽出自己的佩剑:“等下无论发生什么,皆不可下马,若我落于对方之手,便,杀我!” 手下们皱眉,因他这话,忽的如临大敌。 牧亭煜目不旁视,紧紧望着眉眼变得清晰的少女。 一待她走近,牧亭煜高声叫道:“你杀了钱远灯?!” 夏昭衣勒住缰绳,淡声说道:“是。” “那你,是否还要杀我?” “是想杀。” “钱远灯的尸体,被送回去了?” “是。” 牧亭煜脸色苍白无血,唇边几分苦涩。 数月经营,全毁了。 千算万算,排除万难,半路杀出一个阿梨! 牧亭煜没见过成年后的她,但聪明如他,一看到那两个美人,便顷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战战兢兢的女子,此刻平静自若的望着他,谁给她们的胆子? 那男子虽负伤,但看他坐姿,身上伤口不足以留下地上那一大滩血。 篝火附近只有三匹坐骑,正好对应这三人,所以这血来自于哪一方,清晰明朗。 若现场有恶战,牧亭煜还会抱有侥幸,猜测钱远灯或许趁乱逃走。 可是现场这番打斗痕迹,规模太小了,远未达到恶战那一步。 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几种方法? 眼下牧亭煜能想到的,只有最惨烈的那一种。 以及若只死一人,二人,那么死掉的那几人中,极大可能就有钱远灯。 因为朱岘之死,这少女有多恨,牧亭煜一清二楚。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旁人,牧亭煜不信,但是此女,牧亭煜不疑。 “你杀不了我,”牧亭煜深吸了一口气,“钱远灯身旁如果都是高手,我便没有办法下手。所以在离开河京前,我就令他将身旁厉害的手下都调去查其他事了。但我不同,我身旁皆是身手不输于你的高手!” 夏昭衣微微一笑:“是吗?” “我知道你很狂,”牧亭煜看着她,“也许你是有手段在我这些手下跟前杀我,可是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听你语气,是要与我讲条件。” “杀我,不过泄恨,而复仇,你的敌人不该是我,杀了我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不必啰嗦,”夏昭衣淡淡道,“开一个能换你这条命的条件。” 牧亭煜沉眉,俊美面容严肃冷厉。 “想不出来?”夏昭衣莞尔,“原本,我还以为你是要替我去杀李据,杀陆明峰。” “不,这一点,我办不到。” “倒是诚实。” “你可要我做其他事,”牧亭煜沉声道,“我要杀钱远灯一事,足够让你当做把柄,那两个女人便是人证。你将此事一揭发,我牧亭煜必成镇国将军府的仇人,届时不用你杀我,我自己便死在他们手里了。但倘若你我合作,成为一条线上的人,我替你做事,你替我保命,各取所需。” 夏昭衣笑容变深:“好啊。”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让牧亭煜神情不见半分轻松。 “阿梨……不,夏二小姐,这是答应了?” “回去告诉李据,”夏昭衣拉扯缰绳,马儿扬蹄轻刨,“钱远灯那尸体只是一份小礼,他灭我夏家,夷我满门,至我孤女茕茕一人,举目无亲。这相等滋味,我也要让他尝尝。自今日始,他身边的尸体会越来越多,那些姓李的王室宗亲,他身旁的名公钜卿,还有他膝下的皇子皇孙,都将逐一陈尸于他跟前。你让他莫忘差人记住那些死相,因为这相同死法,我将在手刃他时,让他也经历一遍。” 少女声音平平静静,听不出半点血海深仇,但就是这缓缓道来的宁静,让牧亭煜寒毛竖立。 “好……”牧亭煜说道,“我会尽禀陛下。” “还有一事,”夏昭衣手中的长鞭指去,“给我一匹马。” “马?” “多了两个姑娘,需得骑马。” 牧亭煜沉了口气,看向身旁亲随:“让一匹马出来。” 亲随有几分不情愿,但到底下马相让。 夏昭衣接过对方递来得缰绳,看向牧亭煜:“你可以走了。” 牧亭煜满心愤懑与不爽,抬手冲夏昭衣一拱手。 夜色阒寂,少女眉眼于诸多火把之下明耀,始终没有情绪波澜。 牧亭煜掉头,带着一众人马离开。 来时见现场打斗痕迹,他在心中那一番分析之后,还有几分瞧不起钱远灯那些人,如今他自己却也灰溜溜离开。 真要硬碰硬相斗,牧亭煜其实有把握此女占不到多少便宜,因为他的这些手下当真不弱。 可是,他无法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以及今夜还要回去李骁大营,他不能允许身旁手下减员,或负伤成累赘。 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方并没有动真正的杀意,他便忍下这一口气。 908 你去称王(补更6.26) 牧亭煜等人的火把彻底远离,夏昭衣才带着要来得这匹坐骑回去。 此地已被他们发现,为防暗算夜袭,不好久留。 她不杀牧亭煜,一是看得出这些人确实不好对付,她可以成功击杀牧亭煜,但绝对无法带史国新他们全身而退。 二是,她本也不打算杀他,此人比钱远灯有用很多。 篝火熄灭,启程出发。 因史国新有伤,加之两个美人不太会骑马,夏昭衣便入了附近一座荒弃的孤村。 村子规模不大,算上坍圮的屋舍,总共连三十家都没有。 以及一些屋舍和屋舍相连之间,还能看见坟包。 李满照料史国新睡下后,出来看见夏昭衣坐在矮石墙上,正眺着山下巨大的黑暗。 “东家,”李满走来说道,“您没有困意吗?” 夏昭衣回过头来,说道:“想一些事,暂睡不着,你先去睡。” 李满点头,转身却见那两个美人怯怯走来,与他对视后,目光望向那边的少女。 夏昭衣也朝她们看去。 两个美人上前,冲夏昭衣福礼。 “阿梨姑娘,我二人……不敢睡,能否,今夜和阿梨姑娘一起?”一个美人细声细语地说道。 “不可。”夏昭衣拒绝。 美人一愣,未想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阿梨姑娘,我们……怕。”另一个美人说道。 “若非遇上我们,你们今夜将如何?”夏昭衣问。 两个美人蹙眉,说不出话。 “去睡吧,”夏昭衣收走视线,望回前面的黑暗,“我带不了你们多久,你们自行适应。” 两个美人抿唇,只得再福礼:“叨扰阿梨姑娘了。” 李满没有走,看她们离去,李满想了想,朝夏昭衣走去。 “东家。” “嗯?”夏昭衣侧头看他。 “此二女……命苦,”李满沉声说道,“东家,你说她们还能回去留靖府么,那坊间绝不会要她们,以及钱远灯和牧亭煜的人,也不会放过她们。” 夏昭衣目光露出几分意外。 “便是不知,她们会不会从良,”李满继续说道,“东家,或许你的话,她们会听。” 见夏昭衣没说话,李满低下眉:“我知我平时不爱多言,今日未免显得有几分多管闲事。” “那,你为何反常?” “我年幼时有一位邻家长姐,她因家中变故,被迫入了风尘。后来我家中无米,我娘求去她跟前,她并未嫌贫,几次助我家渡过贫寒。” “她真好,”夏昭衣微笑,“那她如今……” “说来荒诞,”李满声音变冷,“几个男人因争一个美人大打出手,她被伤及,毁了容貌,无法再侍客人,连女婢都不好当,便被发落去后厨,成了仆妇。不到一年,她,她投河了。” 夏昭衣敛眸,抬眉看向夜色。 月明星隐,除却偶尔有云来,大多数时间,月亮只孤零零挂着,独照人间。 “这些姑娘们,骨子里皆是悲情,”夏昭衣轻声道,“我倒是忽然想起听来的一句话。” “哪句。” “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大家,”夏昭衣朝李满看去,“大意是,世上男子喜好逼良为娼,又喜好劝妓从良。” 李满羞赧:“东家,我并不是……” “我未指你,”夏昭衣莞尔,“莫往心里去。” 李满点头。 “至于这两位姑娘,”夏昭衣拢眉,若有所思地望向前边黑暗,“我们与她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偶遇。便看她们自己吧,若想开店,给些银两,若要换个城府重新去寻个坊间投身,也由她们。” “好。” 李满转身离去,顿了下,又回过头来:“东家,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劝妓从良,也是不好的吗?” “那是在挖苦一些男人,”夏昭衣失笑,“至于这四字,我一时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还是……坏的吗?” “是啊,”夏昭衣声音变沉,“你看,这夜黑得,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不打破这腐朽人间,谁能知前路所等着的,会不会是更大的苦难?” 而她惯来散漫,闲云野鹤,不喜欢对别人的人生负责,一直如此。 李满沉默。 方才少女说到悲情,他眼下去感知,确实有一阵透骨悲凉。 谁能知,真正的苦难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是在这头,还是在那头。 夏昭衣扯了扯唇,干巴巴道:“她们都是男人眼中的玩物,没有姓名,只有世人所不齿的身份。死去的消失的,破损的毁灭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帝王年间统计出来的冰冷冷的数字。” “东家,”李满忽然动情地说道,“那么我有生之年,能得见这天地换了人间么。” “或许,能?”夏昭衣一笑,再度回头,“世间诸事,谁能说得好呢。” “东家,我觉得……你能!” “我,能?什么?” “你可想过,你去称王?!” 夏昭衣又笑了:“毫无欲望。” “那,这天下各路军阀势力之中,可有你所看中的未来的天下之主?” “我看中与否并不重要,天数未可知,但历史总会选出一个能将天下重合为一之人,不,”夏昭衣摇头,“不对,该是换了这人间之人。” 恢复旧的秩序,终还会是那样。 衡香一直都是相对安稳的,比起这些年来所大变大乱的州府城池,衡香不曾乱过,但那些女子的悲苦却始终未变。 夏昭衣眨着眼睛,想起给师父的那卷书册,她侧过头去,目光望向山下隐在夜色里的祠堂,那隔壁便是那座破败的节孝祠。 909 辱我师姐(一更) 木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支离的脑袋自木门外面探进来。 他在外面敲了半响的门,屋内没有反应,他便自行推开了。 抬头见去,师父果真伏在案上沉睡。 窗扇是开着的,寒风不时掠入,屋中置着两座小暖炉,暖水咕咕沸腾着,热气蒸腾。 师父不喜沉闷,偏爱微风,只要不是雷雨暴雪,再严寒的天,他也要开一扇窗。 屋中书案很大,铺满纸张,案上共六盏春满华枝摆灯,支离将五个小竹筒放在老者身旁,将老者手中所握的度量尺挪开。 老者眼睫微动,睁开眼睛。 没有半分初醒朦胧,明亮若星。 “师父,床就在里间呢,走个二十步就到了。”支离说道。 老者沉了口气,坐起身来,抬手端起茶盏,一触,已冷。 老者喝了两口,说道:“我睡了至少有半个时辰。” “师父,信。”支离指指桌上竹筒。 老者拧开小盖,取出信笺。 支离去将一座小炉上的热水端走,取来一壶凉水煮上,待沸腾,他泡了壶新茶端来。 老者已将信笺看完,眉目若有所思。 “师父,信上何事。” “一封邀会,一封叙旧,两封寻知,一封与你师姐有关。” “师姐何关?”支离忙问。 “云梁纯原县采矿过度,山塌得一墓室,其下有二十六具棺木,已证实,皆为乔家人。” “又是乔,”支离说道,顿了顿,又道,“哎,云梁,沈郎君便是云梁人。” “嗯,”老者淡淡道,“云梁自古出美男。” “对,嘿嘿,下辈子我也想投胎去云梁。” 老者皱眉,斜他一眼。 “哈哈,”支离自己都乐了,“那,师父,这信要不要给师姐知道呢?” 老者重拾起“叙旧”那信,点头:“你去写信告知。” “那我明日写,”支离的目光看向其他信纸,“这些呢,师父,邀会这个,邀去哪呢。” “不去,”老者说道,将两封信纸推去,“这两封寻知求学,便交予你,你回屋吧。” “我?”支离接来,垂眸望去,有几分不安,“师父,人家是来寻知求学的,如若我也一知半解,如何是好?” “去查,去证,去江河湖海闯荡。” 支离眼眸变得明亮,开心说道:“如此,师父不怕我误人,我又何惧!若有我主观之见,可切莫怪我。” “有所想,乃好事,”老者说道,“去睡吧。” “嗯!古人云,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 老者沉默了下,说道:“徒儿,去睡。” “而有我之境,以我观物,顾物皆着我之色彩,师父令我解人之惑,此乃师父信我,笃定我的人品修养与才学。” 老者沉了口气,点头,垂眸看信。 “哈哈,”支离笑道,“师父瞧我,得意忘形啦。” “去睡吧。”老者未抬头。 “不过,我尚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得意了,哈哈。” 说完,支离揖礼,同老者告辞,开开心心离开。 屋内静下,老者将信上短短百来字不到的内容反复看了数遍,搁下信纸,负手立于窗边,眉眼冷峻。 说是叙旧之信,实则却也与大徒弟有关。 信上落款,为封文升三字。 这些信皆是大隼带回来的,经他那些老友之手,比如元禾宗门的裴老宗主,灵川道观的澹观主,由他们以大隼寄来。 封文升其人,已死三十年,现在忽然书信而来,自称假死。 但整篇书信,关于其假死只一言带过,笔墨吝啬,其余篇幅所提,全是阿梨。 老者交友虽广,但好友颇少。 封文升是老者难得的良友之一,三十年前传来封文升死讯,老者大悲。封文升的棺木,还是老者快马赶去竹州,同其亲人一起,扶棺而葬。 眼下此来信上,封文升笔锋犀利,称老者这半道冒出来的徒弟,为大邪大恶之人,与其往来,将有大祸大难。 不仅于人,更于世。 当,趁早诛杀。 窗外寒风扑面,老者双目冰冷,望着不见星子的阔阔苍穹。 宣延二十四,己丑年,六月十一那日的凶患星象,老者始终记得。 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此相同星象,于一百三十多年前,四百二十多年前,也曾现过。 当,趁早诛杀。 老者沉了口气,忽地抬手,将许久不曾关上的窗扇一把合上。 支离回去翻了一整夜的书,待到隔日正午才醒。 揉着惺忪睡眼爬起,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鲜美蘑菇姜汤。 支离忙披了衣裳跑去后院,老者正将几盘小菜端出,石桌正中,便是用大汤碗所呈着的蘑菇姜汤。 不过支离很快瞅见,一张石凳上,搁着老者的包袱与长剑。 “师父,你要出远门?”支离愣道,“我说呢,师父怎亲自下厨做得这般丰盛。” 老者将手中盘子放在桌上,淡淡道:“不是我,是你。” “……我?” “此次下山,你去解惑那信中两个问题,同时,我要你去刺杀一个人。” 支离眨巴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师父,你要我杀人?!杀……人?” “他三十年前便该死,”老者坐下,“你便带这把剑去。” “不,不是,”支离快步过去,坐下看着他,“师父,您不是从不杀人么,那狗皇帝手中诸多杀孽,千古祸患,你也不是不杀么,怎么现在……” “此人要我杀你师姐。”老者平静道。 支离噎住。 “其人危言耸听,胡言至我跟前,今后必也乱语至世间。不过你放心,以你身手,杀不了他的。” “呃,”支离指着自己,“那,师父还让我去,去……送人头?” “有此剑在手,他不会杀你。那包袱中还有一封书信,他放你离开时,你记得给他。” 支离拾起长剑,古拙精雅,颇有分量,背包则鼓鼓一包,看最上边的凹凸处形状,是两锭元宝。 “那么,”支离皱眉,“师父,若我有机会杀他呢,比如他年事已高,摔了一跤爬不起来,那我是杀,还是不杀。” “废其右手。” “如此便懂了,”支离嘀咕,“此人委实可恨,他要说什么,是他之自由,可是挑拨至师父跟前,还辱我师姐,真令人生气。我定去好好骂骂他,骂他个狗血淋头。对了师父,我骂他,会让他动杀机吗?” “不会,”老者说道,“我后日离开,归期不定,你不论成与不成,离开竹州后去找你师姐。” “师姐之前来信,说要离开游州南下,她似乎要去河京,我是去河京找她么?” “她不会去河京久留,”老者思索一阵,说道,“可能会是熙州明台县。” “为何是那?” “于河京地形而言,它附近几大州府中,只有明台县至关重要。东乾卷走前朝半个国库,这些年,河京富饶充裕,商意兴旺。河京贵胄喜好丝绸,明台县广种桑叶养蚕,东乾所有的丝织业全都依赖明台县。同时,明台县以南之地种有大量稻米,其下明南区还有大片蜂蜜和饴饧作坊。李乾皇室偏好甜食,离不开此地。” “那,我便去那找师姐?” “你先写信,”老者说道,“称你明年二月二十,将在明台县徐城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等她来接。不论她是否会去明台县,都有足够时间前去,或者派人赶去。” 支离喜道:“是了,这中间书信转折也需得时间,还是师父想得周到,我这便去!” “回来,”老者叫住起身便跑的少年,“吃完东西。” 910 她出现了(6.26) 寿石城最大的酒楼,此前不设说书先生。 自皇帝弃京后,百姓诚惶诚恐,对外面的消息越发紧张,成日在街头巷弄四处打听,茶馆酒肆时时满座,那些达官显贵也都跟着去了。于是这些大酒楼请来说书先生,专以说道外面的消息为主。 随着一声抚尺拍下,人声鼎沸的大堂只稍稍静了一瞬,旋即又热闹。 而楼上,丝竹悦耳,笙歌连袖,美人们纤腰如蛇,随弦乐翩跹起舞。 陆明峰坐在首座,全程未看几眼,都在阅信。 除了天荣卫之外,雅厢中还有前寿石县令,县尉,三位寿石名士,两位乡绅。 他们的随从都在门外,不得进来。 陆明峰不说话,他们却不能冷场,不时会夸上一夸。 陆明峰有没有反应不重要,他们的热情殷勤必须要表现到位。 毕竟,这是陆明峰,是赫赫有名,令无数官员,甚至皇亲国戚都闻风丧胆的大乾天荣卫的正将。 又一曲舞结束,众美人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首座上的男人依然没有反应。 前县令见状,起身冲陆明峰作揖,小声说道:“大人,您可是对她们,有所不满?” 陆明峰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前县令于是沉默。 美人们站在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明峰的眉头在这时深深皱起,他迅速看完这页信,再看向下一页。 众人于是连呼吸都不敢。 天荣卫司阶霍正升,和掌卫事贾飞对视一眼,心底浮起不安。 雅厢的门忽然被敲响,三快三慢。 “开。”霍正升说道。 门前亲卫打开门,进来得是包速唯。 他扫了眼雅厢,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得意思。 霍正升于是说道:“耿大人,我们便不送了。” 不止前县令,所座各名士乡绅纷纷起身,作揖告退。 房门重新关上,包速唯这才走来:“他们何人。” “复辟一派,”贾飞说道,“寻来问一问这些年盘州有何变化。” 包速唯略一点头,看向陆明峰:“已能确认,阿梨确在寿石,庄孟尧的军察部查到有人大量采买,远超出茶楼酒肆之用,极不寻常。我的手下最初担心是李骁特为军资调配,后续接应所为。本想杀了军察部暗探,一经细查,发现是阿梨。” “她,要招兵买马?”贾飞说道。 包速唯没说话。 “你们可知,”陆明峰抬头看着他们,冷冷道,“这自西北加急送来的信上,说了什么?” “敢问大人,何事?”霍正升问道。 “欧阳隽在他的军营里藏匿了一千多个夏家军余孽,月前同宋倾堂一并南下。” “夏家军!”霍正升和贾飞同时惊道。 相比起他们,包速唯一直处变不惊的性情并未多讶异,沉声说道:“所以眼下这些采办……” “定是为他们所准备无疑!”贾飞说道。 “那现在拦截这些采办,可来得及?”霍正升问道。 包速唯点头:“还未送出去,来得及。” “不拦,”陆明峰说道,“这是最好的鱼饵,为何要拦?贾飞。” “大人。”贾飞应声。 “你调配好人手,寿石这些粮蔬便由你监控,紧盯异常。若是顺着鱼饵寻到这些夏家兵马,你立即将军察部的暗探引去,便由江南兵营灭了这区区千人。” “是!” “霍正升。”陆明峰看去。 “大人。” “速派三人将此事回禀河京,务必第一时间禀报陛下。再派七人出城去寻李骁的兵马,他们不宜碰上这些夏家军。” “是。”霍正升应声。 看着贾飞和霍正升快步离开,包速唯肃容道:“李骁部下兵马近万人,夏家军才一千兵马,大人害怕?” 陆明峰没有否认,大方说道:“李骁这些为新兵,夏家军,那是西北战场千锤百炼而出的。” 话音方落,门外响起敲门暗号。 门一打开,一名风尘仆仆的天荣卫快步奔入,跪下说道:“大人,出事了!” “何事。”陆明峰问道。 “我与牧小世子留下的手下在洛祠碰面,他同我说,李骁带兵马攻打佩封,非要破城,伤亡,三千!” 陆明峰扬眉:“那,佩封可得?” “据说,被阿梨夺去了。” 陆明峰听笑了:“这,李骁去打林耀,怎么被阿梨夺去?” “具体不知,牧小世子的手下也不清楚。” “伤亡,三千,”陆明峰说不出是哭是笑,“这就,败出去了三千?” “大人,”包速唯说道,“不是说,阿梨只有一千兵马么?” “或许除了夏家军,她真去招兵买马了,”陆明峰声音变冷,“来人。” 几名天荣卫上前:“大人!” “让霍正升再调配五名人手速去佩封,一探究竟。” “是!” “牧小世子的手下,可还对你说了什么?”陆明峰看回地上所跪的天荣卫。 “李骁身旁那位蔡和先生一直围着一个叫‘支爷’的人打转,在李骁攻打佩封时,这蔡和只出现一次,便又匆匆离开,与那‘支爷’有关。” “支爷,”陆明峰眼眸浮起兴趣,朝包速唯看去,“可别是金川坊近来声名鹊起的那位。” “应该就是。”包速唯道。 “还有其他消息么。”陆明峰问。 “无。” “退下。” “是。” 雅厢中只剩五人不到,方才热闹的场面,瞬息冷清,只有空气中仍隐隐散着舞姬们那撩人的脂粉香气。 陆明峰淡淡一笑:“此行让你同来,本是要你代李骁接手这只归禾兵马,能在这里遇见阿梨,着实为你我之意外,你寻她数年,刀都要生锈了吧。” “她的人头,一直在我这欠着。”包速唯寒声道。 “眼下人就在跟前,可不要再自己失望了,”陆明峰笑得意味深长,“也不要,让陛下再失望了。” “是。”包速唯垂首说道。 “走吧,”陆明峰搁下手中信件,起身说道,“随我去一趟金川坊,会一会这位西北来的支爷。说起生意,我也想赚点钱呢。” “是。” 911 金矿银矿(一更) 蔡和这几日一直在玉溪楼,没有离开。 支爷终于答应合作,蔡和便着手拟相关的契约协议。 他心思细腻,办事严谨,字字句句都要斟酌。 虽然在分账利润上,支爷当真如传说中那般阔气豪爽,愿意让大利,但蔡和考虑得是长期合作。 因阳光外,外面的街道尤为热闹。 玉溪楼来客络绎不绝,一半以上醉翁之意在于支爷。 这位谁见了都觉喜爱的财神爷,有钱的想做个买卖,手头紧的想看看机遇,随着名气越来越响,城里的官宦和名士也想来结交。 一个身材佝偻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回来,从后院进去玉溪楼,上楼后,直接推开蔡和的房门。 正在拨算盘的蔡和抬头,中年男人走来说道:“天荣卫的人正在朝这边而来,为首的正是陆明峰,共六人。” 蔡和不觉意外,点头:“好。” “还有一人,”中年男人皱眉,“他跟小郡王很像,小的猜想,也许便是先生此前提过的包速唯。” “便看支爷那边会不会将我们说出去,”蔡和说道,“若是说漏了,也许会过来找我们。” “会有麻烦吗?” “我能应付。” “嗯,”中年男人点头,“先生,小的先告退,继续去盯。” “好。” 中年男人离开,蔡和皱起眉头。 其他都无所谓,哪怕支爷说漏嘴,蔡和也不觉得有什么。 心底唯一的担心,是陆明峰会不会对支爷不利。 虽说这里是寿石,庄孟尧的地盘,但当年在帝京,陆明峰不还是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朱岘捉走,并且杀了么。 陆明峰其人,城府太深,心狠手辣,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极其难猜。 以及,还有包速唯。 支爷身旁同来的这几个西北大汉身手非常了得,可是包速唯的身手,绝对在他们之上。 蔡和想了想,开口说道:“来人。” 门口的随从立即进来:“先生。” “带二十两银子去衙门,送给那些衙卫,令他们去陆明峰所下榻的怀德酒楼走一圈,动静务必闹大。速度要快。” “是!” 同一层楼的另一边,季夏和坐在偏厅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偏厅里所坐全是华冠丽服的商贾,其中还有一个某商会的商主。 季夏和表现得很用心地在听,但实在不想留。 一个时辰前,他们收到从探州送来得书信,现在就在怀里捂着,季夏和很想回屋看信。 偏厅的大门是敞着的,门口几个商贾和店铺掌柜正在聊天,不响,但声音很多,吵得细碎。 陆明峰上去时,听到这样一句话:“都说衡香宁安楼的赵大娘子,寻她做生意之人颇多,你瞧眼下这支爷的架势,说不好啊,咱们寿石会成为南边的衡香呢。” “我看这支爷的势头,还真有几分像!” 陆明峰面无表情地在门边停下,偏厅里正在说话的,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不不,那倭铅不划算,每熬炼十斤炉甘石得损耗二斤,其工序看似简单,但颇耗人力。” “对,便采铁矿吧。” 陆明峰唇角勾了勾,入得偏厅,说道:“为何不采金矿,银矿?” 众人的目光朝他看去。 季夏和也抬头看去,却觉察身后所站之人有些不对。 季夏和回眸看向卫东佑,眼神询问。 卫东佑低头看他,很轻地说道:“陆明峰。” 卫东佑是见过陆明峰的,当年沈冽离京后,特意留下十六名暗卫,要他们于暗中保护和相助夏昭衣,卫东佑便是其中之一。 季夏和的手颤了一颤,努力镇定,点头说道:“好。” “你是何人?”一位商贾问陆明峰。 陆明峰看他一眼,目光打量季夏和,淡淡道:“大争之世非同太平年岁,如今法不严,戒不苛,正乃开采金矿,银矿之良机。” 季夏和调整了下气息,叫嚷道:“你乃何人儿?” “在下陆荣。” “你也是来商谈生意的?” “钱嘛,谁不爱赚?”陆明峰笑着走来,停在季夏和右手面一个商贾身旁。 这名商贾五十出头,身旁只带了一名随从。 气氛一时僵凝,所有人看着他们。 最终,这名在寿石叫得出名号的商贾硬着头皮起身,无声将位置让出。 无他法,此人压迫感着实太大,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一位久居高位的猎食者和掌控者。 季夏和的手心满是冷汗,看着陆明峰:“你,要来谈什么生意儿?莫非真要金矿,银矿?” 陆明峰一笑,往椅子靠去,双手自然悠闲地在身前交握。 “若是可以,支爷带不带我一起赚钱?” “凭我一己之力,实难办到儿,”季夏和说道,“银矿埋藏极深,工程不可日月计,所挖银矿常见数目不足,十有九亏儿。自古而今,凡大银矿者,只能朝廷调度,方可得之。金矿便更不可,如陆爷所说儿,如今法不严,戒不苛,我若采得金矿,手下私窃夺之,我于谁哭儿?凡色至于金,为人间华美贵重。何人在黄金面前,能不动心儿?” “哈哈哈哈!”陆明峰朗笑,“看来,支爷的确是把好手。” 季夏和也笑。 虽然很想下逐客令,可是,陆明峰是条比李骁更大的鱼。 季夏和来盘州,目的可不是来找这些商贾们吃喝玩乐,听他们吹牛乱弹,更不是真的拿沈冽的银子来当散财童子,他来,就是钓鱼的。 这么一大条鱼咬钩,再怕,也不能松鱼竿。 “好手不敢当儿,”季夏和说道,“倒我见陆爷儿有几分气魄,是我所赏之人!” “哈哈哈,”陆明峰又笑,“气魄,说至气魄,支爷确实少那么几分意思。” 季夏和的笑容有些僵硬:“哦?此话怎讲?” “支爷自西北而来,出西北六州后,越过宁泗的汇水道,是哪个大州省啊?” 是,探州。 不止季夏和,卫东佑还有其余几名暗卫,齐齐僵硬。 有几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摆好架势,准备动手了。 “怎么儿,”季夏和看着他,“无缘无故,为何提起探州儿?” 912 沈冽的信(一更) 陆明峰淡笑:“探州如今快成了一个悍匪窝,难道支爷没有听闻?” “悍匪儿?”季夏和说道,目光朝卫东佑看去。 卫东佑一脸不知。 季夏和却隐约猜到是什么了。 不是吧…… 季夏和皱眉,若真如他所想,那沈冽下手也太快了。 陆明峰斜对面的一位中年商人说道:“陆爷是想说,探州出来的一队兵马打下了山景城?” “哦?阁下的消息,灵通啊。”陆明峰说道。 “我乃行脚走商嘛。” “说是打,实则这山景城是被策反的,”陆明峰看向季夏和,“其目的,或不在城,乃在山。支爷见多识广,应该知道缘由。” “矿山儿,”季夏和说道,“山景城多矿脉,铜矿锡矿皆有儿,铁矿常见于平原,山景城西面之丘陵高山却也有铁矿儿,属实稀罕。我们方才所提的银矿,山景城亦有儿,数百年前所开之银矿坑场,至今仍丰盈。” “那岂能了得,”现场唯一的商主喃喃说道,“这些矿产竟都由悍匪占去了。” “我说得,是快成了悍匪窝,”陆明峰说道,“这不还不是么。” “非也,”岁数最大的商人慢腾腾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大争之世,四处夺城,已不稀奇,也不见旁人称田大姚和宋致易之流为贼,为匪啊。” “此言有理。”另一个商人说道。 商主“嗐”了一声:“我这不眼红嘛,谁人不贪图矿脉啊?” 众人“哈哈哈”笑开。 季夏和也跟着笑,低头端起茶盏。 天下矿脉何其多,陆明峰专提探州的山景城,用意在沈冽无疑。 其后,不止矿脉,偏厅里的人还聊到玉石。 玉石多为西北六州盛产,故而季夏和又被频频提问。 好在他看的书多,这段时间又成日研究,温故知新,所以在交谈上不觉压力。 但是,他们着实能聊。 眼看他们没完没了,陆明峰也兴致勃勃,季夏和坐不下去了,起身谎称三急,要去茅房。 玉溪楼通体一个雅字,细节处都极具设计工艺,更不提茅房了。 每层皆有,设有独立三间,三间茅厕各燃一种熏香,逢半个时辰便有伙计上去清理打扫。 季夏和进去茅厕,终于能将怀里的信拿出。 信封上“支爷亲启”四字,乃沈冽字迹无疑。 距上一封信,过去差不多五天了,从来只在诗词上所见“家书”二字价值千金,这段时间的高压生活,季夏和眼下看着沈冽的字,真切觉得热泪盈眶。 信上内容比前三封信要多很多,共提到三件事。 一,蔺家当初所承诺的一千兵马已经调配好了。 二,沈冽带这一千兵马拿下了山景城。 三,平岳峰同徐力将去中原招兵买马。 除却这三事,便是叮嘱万事谨慎小心,若遇不适,可随时回探州。 “这么快……”季夏和坐在马桶上,将信又看上几遍。 攻占山景城,原先打算是明年开春二月的事,这才过去多久。 以及这消息,陆明峰和那商贾居然比他这个“局内人”还要先知道,信使在路上遇见了什么状况? 平岳峰和徐力招兵买马…… 季夏和皱眉,招兵买马四字意味什么,再清楚不过。 “支爷儿!”卫东佑的声音在外响起。 季夏和抬头:“欸?干啥儿?” “你掉进去啦!” “……” “快了快了!”季夏和叫道,“便秘呢!” 实则,他裤子都没脱。 卫东佑通常情况下不会来催他的,的确是进来太久了。 季夏和将信撕掉,撕得非常粉碎,而后丢入马桶里边,再将一旁竹叶纸揉作一大团,往干净的马桶里面丢去。 希望店里的伙计没什么特殊癖好,去马桶里面乱捞…… 季夏和开门出来,卫东佑小声同他说,是里面的人在催。 季夏和皱眉,神情几分不悦:“都说西北大汉粗犷彪悍,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给他们太多好脸色了?” 搞得他现在连拒绝人都觉得困难。 “走走走。”卫东佑说道。 回去路上,遇见陆明峰和手下,看模样架势,正是等他无疑。 “支爷。”陆明峰说道,抬手一拱。 “怎不去里面坐着儿呐?”季夏和说道。 “一些小事,想问支爷。” “何事?是矿脉呢,还是玉脉儿?还是想和我合作点其他买卖儿?” “支爷,可认识一位蔡姓先生?” 季夏和扬眉,目光露出几分打量和警惕。 陆明峰一笑:“看来,是认识了。” 季夏和沉下脸:“我与我的合作伙伴之间的事儿,向来不喜欢被人打听。” “不不,不算打听,”陆明峰说道,“我与他乃好友,便是他写信令我来得。” “呵,呵,”季夏和干笑,“那你便继续给他写信儿吧。” 说着,季夏和绕开陆明峰,准备走。 “山景城那些玉脉和矿脉,支爷便没兴趣吗?”陆明峰笑道。 季夏和脚步一顿,朝他看去。 “自古商人,奔波所图利字,他沈冽能拿下山景城,我们也能,”陆明峰看着他,“如何,合作么?” “你便与我说说儿,如何合作?”季夏和摆出一脸不信的模样,“探州是蔺家的,你哪来的兵儿?” “雇佣。” “雇佣?” “支爷儿出钱,我出人脉,若是拿下这山景城,你八,我二,如何?” “我出钱儿?” 季夏和好想笑。 他的钱,都是沈冽的,沈冽出钱打自己? “我看陆爷儿你也不是穷鬼儿,怎么,在我支爷这儿空手套白狼?”季夏和摆手,“不做,不想,不谈!” 季夏和带着卫东佑直接离开。 913 意义何在(一更) 作为天荣卫正将,陆明峰身上这不怒而威的气势,是累累尸山叠上去的。 而且普通人还不够资格让他亲自动手,那些尸骨,绝多数为朝堂权臣和贵族公卿。 面对这样一个活阎王,季夏和不会不怕。 藏在陆明峰眼睛里面的深意,让季夏和绞尽脑汁,琢磨他的目的是什么。 李据如今缩在东边,而探州,是整个大乾版图最西边的角落。 极东和极西,相隔十万八千里呢。 所以陆明峰要对付山景城,即便是冲着沈冽去的,他又能捞到什么好处? 站在沈冽对立面去思考,最先担忧的问题,难道不是沈冽说弃城便弃城,等他们的雇佣兵退走后,沈冽又再度打回来么。 如此,打下山景城的意义何在? 就为占据那十天半个月? 可开矿,采矿都不是小事,也不是几日就能妥的,一些矿产丰盈的矿脉,甚至能开采几百年。 陆明峰现在说得简单,一方出人脉,一方出银子,他季夏和是把“蠢货”二字贴脸门上了还是咋? “陆爷儿,”季夏和摆出不高兴的模样,“在商言商,咱们光明正大的,你如果要搞手段儿,我支某人可不慌你。我既然敢从西北跑来,便是有我的底气儿,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支某人也不会将你当一回事儿。” “这么说,支爷是铁了心不肯合作了。” “我是钱多儿,但我不傻。我跑来做买卖儿,就是为了让钱生得更多,而不是将它们扔在水里儿,听个咣当响。”季夏和说道。 “哈哈哈!”陆明峰朗笑,“如此,支爷,咱们便拭目以待?”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儿。”季夏和说道。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陆明峰一名手下走上来,见到陆明峰后,快步走来。 季夏和看着他在陆明峰身侧小声说话,本已满是冷汗的手心,又渗出更多汗来。 陆明峰皱了下眉,转身离开。 季夏和松了口气。 才松完,便见陆明峰又回过头来,一笑:“支爷,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是友是敌,就看支爷自己了。” 季夏和没接话。 看着陆明峰这下彻底走了,季夏和抬手按在自己脸门上。 卫东佑将他的手拿下:“支爷儿,你拉完屎还没洗手呢。” 季夏和顿时将手伸去卫东佑跟前:“给你闻,给你闻!” 一个小身影在另一边的楼梯拐口暗中盯着他们,直到他们回去偏厅,这个小身影才离开,以非常快的速度猫去蔡和的客房。 “幸好先生喊来了那几个衙役以捉贼名义去怀德酒楼闹了一场,不然这陆明峰真是个难缠的主。”小随从说道。 蔡和抬手摸着胡子:“这陆明峰,怎么打起了西边的主意?” “哎呀,矿脉!真金白银呀!白花花的!”小随从说道。 “沈冽岂是好惹?” “我的先生呀,那可是天底下最不好惹的天荣卫。” 沉默一阵,蔡和说道:“我明白了,陆明峰是想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 “若我是陆明峰,我也定这么做,花得是支爷的钱,而陆明峰只消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沈冽难以在山景城作业,即便沈冽夺下山景城,又待如何?” “就……是骚扰的意思?让那沈冽隔三差五带人退出山景城,往探州退?” “这倒不至于就立即带人退城,但这些骚扰警示,总归是能让沈冽的日子不好过。” “高啊,没有半点成本,就能让一个敌人寝食难安。” 蔡和“嗯”了声,皱眉说道:“支爷怕是不得不应,如你所说,这是天荣卫,他们对付不了庄孟尧的三十万大军,但是要对付一个西北来的支爷,轻而易举。” “支爷的性情看似温和,但骨子里非常倔,如若支爷不答应的话,那陆明峰有没有可能……”小随从说着,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有。”蔡和不假思索。 “那如何是好?支爷可是咱们的财神爷!” 蔡和凝眉,起身摸着胡须,负手在房间慢慢踱步。 “有了,”蔡和眼睛一亮,“阿梨!” “阿梨?” “陆明峰亲手杀了朱岘,阿梨恨他入骨,若我们能让阿梨知道陆明峰就在寿石,你说阿梨会如何?” “是了!”小随从欣喜,“敌人的敌人也可算作是一时朋友,我们要保下财神爷,陆明峰便是眼前头等要对付的敌人!” 蔡和点头:“陆明峰的确是祸患,此人深不可测,手段阴险,若能趁此机会除去他,便等于除了小郡王日后一个劲敌。” “不过先生,我们不知阿梨眼下身在何处。” 蔡和一笑:“诱。” “如何诱?” “太直的钩,不好咬,太明显的钩,陆明峰容易怀疑到我们头上。所以,这个鱼饵得是另一方势力。宋致易,你觉得如何?” “好像和那阿梨在台面上有大矛盾的,除了宣延帝,的确就是宋致易了。不过这鱼饵如何投放呢?还是去找衙门?” “花钱找人写几张通缉令趁夜贴满大街小巷即可,便通缉……”蔡和想了想,说道,“曹易钧吧,就说此人在寿石出现。” “攻袭营主将!”小随从笑了,“先生,若如此的话,那么咱们钓上来的鱼,恐怕不止那阿梨一条了。至少,陆明峰那绝对会有动作,如此一来,他的注意被分散走,支爷这边就能缓口气了。” “哈哈哈,”蔡和朗笑,摆手,“没用。” “没用?” “你不了解陆明峰其人,”蔡和摸着胡须,“那通缉令的确能让陆明峰重视,但绝对不会让他分散注意,他该咬多紧还是会咬多紧,哪边都不会松口。陆明峰所主持的天荣卫司,一天之内可是能同时受理上百件案宗的。” “啊?那这样,我们就只能盼着阿梨尽快咬钩了?” “只能?”蔡和沉声道,“若是将所有希望压在一头,那只能将自己的路给走窄。而且,阿梨还未必就在寿石呢。所以我们还需有一个退守之策,这样,你忙完通缉令后边去打点寿石守卫置所的兵马,如若任何不测,让他们最快时间赶来,然后我们带着支爷连夜出城跑路。” “嗯!我这就去安排!” 914 又见楚筝(一更) 仅仅只有“曹易钧”三个字,蔡和不认为那少女一定会咬钩,所以,得让这鱼饵更有诱惑。 知阿梨在意朱岘,所以蔡和虚造了一位朱岘当年的莫逆之交。 称其人正直清廉,与朱岘同窗,因写文痛骂宋致易而于上月被捕入狱,抓他的人,便是曹易钧。 因文字而入狱,自古有之,尤是改朝换代年间,数以万计的著作被列为禁书,蔡和自认此招有效,这鱼饵定能让阿梨咬上。 而百姓成日惴惴,比太平年间更爱往茶馆茶棚街头巷尾聚,所以这些虚造的消息,在蔡和一经散布,于最快时间里传开。 但蔡和自己都未想到,他投下的这只鱼饵,让鱼饵本人大吃一惊。 初闻沈冽在盘州一带出现,除了醉鹿郭氏的人即刻出发,宋致易的暗线也在第一时间动身。 曹易钧因春日四月未能拦截沈冽一事,和陆栖原二人在晋宏康跟前失了信任,这大半年一直耿耿于怀。 故而听闻沈冽出现在盘州,曹易钧立即便带二十名心腹和一位谋士去了留靖府,再辗转至寿石。 才来的第一日,曹易钧便见到了与自己有关的通缉令。 宋致易和庄孟尧前几年打得头破血流,曹易钧还未任攻袭营主将时,便斩杀江南兵营少说一万人,他被通缉无可厚非,但是,是谁走漏了风声。 除却街上撕下来的通缉令,曹易钧案前还有几份密函,其中一份密函上所说,沈冽带人打下了探州东南部的山景城。 一说沈冽在盘州,才过去半月不到,又说沈冽打下了山景城。 曹易钧是个脾气甚好的儒将,但是他身旁几名副将,有人拍桌子了。 “当初说沈冽在盘州,且踪迹明朗,确认无误,我等这才赶来,怎么,是假的?”丘副将叫道。 “稍安勿躁,如果不是确切沈冽在盘州,醉鹿那边不会出动这么多人手来的。”丘副将对面的林郎将说道。 “勿躁个鸟!”丘副将叫道,“我看是两边都受骗上了大当!” “对了,”又一人说道,“先前不是说,故衣有李乾的人出现?会不会故意放出沈冽消息,将咱们引到盘州,来个瓮中捉鳖?” “那也不可能,”林郎将道,“庄孟尧岂容李乾的人放肆,这又不是四年前。” “靠!莫非,借刀杀人?”丘副将道。 曹易钧并未带人入宿客栈,所住乃一处商贾大宅,大宅主人刘运,为宋致易密使,明面上是一位做油品的商人。 刘运管家叩门而入,送来煮好的湖广茶,退走之前想了想,对曹易钧恭声说道:“将军,我们老爷还未从商会回来,故而有一事,将军现在定还不知,容小的多嘴一提。” “何事?”曹易钧问。 “那位叫阿梨的女子,她在寿石出现。” 曹易钧一愣:“她?” 屋内众人都静下,看着管家。 管家道:“此消息确凿,是我们老爷从玉溪楼打听回来的。以及,这阿梨还闹出一场不小的动静,她把金川坊那一代所有在街头拉帮结派,斗殴寻衅的地痞给收拾了。” “你是说前几日金川坊那些被绑在河边的少年,是阿梨所为?”林郎将道。 “嗯,也是玉溪楼传出的,知道此事是阿梨干的人不多。” 曹易钧点头,令他先退下。 管家走后,曹易钧看向谋士黄永。 黄永摸着胡须,全程没有说话。 “先生,”曹易钧说道,“接下去何去何从,先生如何认为。” 黄永冲他抬手一揖:“将军,既然沈冽不在盘州,那我们撤。” “但是先生,我不能理解这通缉令,为何我才在寿石落脚,这通缉令便写上了我的大名?” “便不管,”黄永是个目的明确的人,沉声道,“将军,我们此行只为沈冽而来,沈冽不在,我们便退。” “说起通缉令,”丘副将说道,“将军,阿梨也有一个通缉令。” 不论沈冽,还是阿梨,他们二人皆在宋致易的通缉追捕名册上,且阿梨的悬赏要更高。 此前从信送回来的司马悟的头颅,让大平朝野上下震惊。 如此宣战之法,着实辱人。 大怒之下,勋平王颁发悬赏令,以五百两黄金,广宣侯封爵,还有一座春萝县城,换阿梨人头。 眼下得知阿梨就在寿石,不该放过这个机会才是。 “我与阿梨并无过节,我从始至终恨之入骨的,只有沈冽。”曹易钧说道。 “那我们便走,”黄永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不成,”丘副将道,“将军,阿梨就在这,不论勋平王有无悬赏令,不杀此女,我大平何以立国?” “我认同丘副将所说,”林郎将说道,“将军,要固军心,此女不得不死。” “先生高见?”曹易钧看向黄永。 沉默一阵,黄永肃容说道:“将军可知,为何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祀字,虽是祭天,其意却在凝心聚力。于我大平而言,建国不到五年,根本无民心而言。于天下而言,宣延帝弃京而走,民心溃散,更无信仰之谈。此阿梨,若杀之,于我军心有固,于我民心,却不得。” “民心?”丘副将说道,“天下还乱着,民连饭都吃不饱,谈何心字,就是个鸟玩意儿!” 黄永未理他,继续道:“天下人不信李据,亦不信我宋皇,但天下人,敬英烈。英烈之后,若无大佞,切不可碰,将军,退吧。” 丘副将不甘心:“将军,你便不想弄清此悬赏令?为何我们一到寿石,就有悬赏令张贴?” 黄永看去:“丘副将是想留下?” “我是有此意!” “既然丘副将自荐,”黄永看向曹易钧,“将军,便让丘副将带几人留下。” 丘副将一愣:“我?” “也行,”曹易钧点头,“丘响,你便留下调查此悬赏令一事,不过切记,若非十万分把握,不要和阿梨正面冲突。” 丘副将有些懵,忙要开口解释,叩门声又响起。 刘运管家再度进来,低声说道:“将军,有五人前来,自称为颜夫人手下。” 众人皱眉。 黄永说道:“为首之人,可是虞彦驰?” “是自称姓虞。” “丢人现眼之辈!”丘副将当即叫道。 管家面露难堪,脑袋低垂。 黄永眼尖,发现外面几人身影,于是朝曹易钧看去,略施眼神。 外面所站五人,面色皆难看无比。 尤以为首的虞彦驰,不悦目光当即往身后的楚筝看去。 楚筝低眉,只能硬受。 若是早年,楚筝知道虞彦驰定会进去,虞彦驰的性格不会硬碰硬,但会阴阳怪气一大斗的话。 如今,虞彦驰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们若在门外,便令他们进来。”曹易钧说道。 “是。”刘运管家应声。 “丘副将,这不是就有伴了,”黄永朝丘副将看去,笑着说道,“他们定也是冲沈冽来寿石的,有他们在,丘副将便不孤单了。” “那得谢谢黄先生挖坑让我跳了。”丘副将咬牙。 虞彦驰等人进来,现场气氛添了数笔诡异。 管家知道这种场景不是他该多留的,便奉承数句,以备酒菜之名离开。 一出来,管家赶忙再派二人前去玉溪楼催促刘运。 吩咐完人手,他回过头来,却看到后面站着虞彦驰的那名女手下。 楚筝站在五步外,冷冷看着他。 管家咽了口唾沫,上前说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小的。” “阿梨,在寿石?” “据说是在的……”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哪?何时?” 915 谍影重重(补更6.27) 管家把为数不多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楚筝。 对当初在从信所发生的那些事,管家听闻了很多,如今简单判断,不难猜到楚筝就是那名幸存而归之人。 不过据说,她回来之后被虞彦驰带去同颜夫人请罪,被颜夫人令人施加鞭刑,眼下见她,不像有半分受伤之态。 楚筝冷冷听完,抬手道谢,转身回去。 管家却忽然怕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跟她说。 看她的阴郁神情,那怨恨愤怒,着实太深。 忽然后悔的管家一筹莫展,于是去到大门附近,打算等刘运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 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刘运。 倒是里面的手下来报,说曹易钧要走。 管家一惊:“这便要走?发生了何事,可是跟虞大人起冲突了?” “不不,那位谋士先生还特意叮嘱我不要多想,称寿石若无沈冽,便无他们此行的目的,只留丘副将在此即可。” “这样,”管家松了口气,又道,“可,这下午才来,眼下便要走?连日赶路奔波,留宿一晚,明日再走不迟。” “他们执意要走,说时间紧急。” “这冬休无战事,大雪封路,能有什么紧急呢。” 手下讪讪。 “罢了,我与你说这个有何用,你又不是他们,”管家摆手,“你先下去,我去说说。” “别别,”手下忙道,“我也劝过,惹了不快呢,就,就随他们吧。” “这……” 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已经出来了。 管家只得迎上前去。 “将军,当真现在便要走吗,我们老爷还没回来呢。”管家说道。 “军务繁忙,不想耽搁,”曹易钧说道,“待刘先生回来,替我问声安好。” “这……晚宴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哈哈哈,”曹易钧淡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无冒犯之意,但我从小到大,这宴席,吃得可太多了。” 管家无言,只能拱手,道一路顺风。 天下军人有个共通之处,便是没有拖延的毛病,雷厉风行,说做便做。 曹易钧一行人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刚到寿石三个时辰未到,便趁夜离开。 而等刘运回来,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后了。 管家站在门口,头发都快盼白,一见到刘运,管家赶忙迎上去,将事情来龙去脉一道。 刘运目瞪口呆:“这,便走了?” “是啊,劝不下来。” “这走得,也太快了。”刘运遗憾地说道。 攻袭营主将曹易钧,是宋致易手下出名的儒将。 文采,武略,家世,品貌,皆为军中上等,气质文雅,性情宜和,精通文墨不说,还擅长器乐。 刘运早便想一睹其风采,岂料这么快便走了。 “老爷,您怎么那么久才回来?是饭局所困,不好抽身吗?” 刘运不作解释,疲累道:“去见丘副将和虞大人吧。” “嗯。” 在入厅堂前,管家有些不放心,低声说道:“老爷,里边气氛凝重,您恐要左右不讨好了。” “我知。”刘运说道。 军方和颜青临两派,互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厅门未关,管家站在门口等候吩咐,听着自家主人在里边左右奉承的声音。 眼角余光忽有所感,似捕捉到什么,管家扭头看去,乍然又是吓到。 楚筝站在那头,微微垂着眉,正在听里面的说话声。 觉察到管家望来得眼神,楚筝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离开。 管家正犹豫要不要上前问话,便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廊道拐角。 院子不大,楚筝抱剑站在后院檐廊下,神情冰冷的看着月色凄冷冷地落在地上。 此次行动本没有她,是她得知后非要前来。 结果,沈冽在山景城。 倒是听说,那个贱人在寿石出现。 思及从信明月楼上和军镇司连营中一战,楚筝握紧手中剑鞘,握得手心都发痛。 墙外枝桠的影高耸入来,寒风中乱颤,忽然一片枯枝逆风而动。 楚筝身为杀手,极其机警,当即扭头望去。 风中晃动乱摇得树影没有再出现异常,就在她要收回视线之际,那些枝桠又逆风动了一片。 楚筝一凛,当即无声追去。 管家在外等了又等,不见楚筝归来,招来一名手下,让他替自己待命,而后前去找楚筝。 后院除了楚筝留下的暗号之外,什么都不没有。 身为刘运这个密使的心腹,管家自然看得懂这暗号是何意,忙转身回去找刘运。 虞彦驰得知后,怒然自案后起身,一声大骂,转身朝外走去。 其余三名手下忙也跟上。 “这……”刘运看着他们的身影。 “废物!”丘副将极其不客气地骂道,“手下都管不好。” “可是这暗号不寻常,”管家说道,“老爷,那暗号之意,是有紧急之事而离开,并不是寻常离开所做得暗号。而我们后院,能有什么不寻常?” 刘运一惊。 “她会不会是看见了什么?”管家继续说道。 “你言之有理,”刘运慌道,“难道是因为我回来的路上?” 管家忙问:“老爷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早先传有沈冽在盘州一事,刘运便真的大平一定会有人来,故而早早令手下做好接应准备。 今日在曹易钧等人来后,管家立即派人去玉溪楼知会。 刘运当时被饭局所困,没有办法离开,等终于能走,在回来路上遇见一个官府管理坊间市集的吏员。 刘运便下轿去询问有关前几日听闻的采买的事情,一耽搁,回来就更晚了。 “老爷本是做油品买卖,跟曾吏员早便认识,问问也没什么呀。”管家说道。 “不,”刘运摇头,“我可以是皇上的人,那这曾吏员,谁又知就是寿石衙门的人?” 管家一愣:“那……” “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以防万一。”刘运当即说道。 不止寿石,大争之世,到处都有各方势力的眼线,每一个城池挖下去,都是盘根错节的势力,谍影重重之间,只能步步为营,处处谨慎。 “是!”管家应道。 刘运越想越怕,同丘副将说了一声,也跟着出去筹备。 916 经营成灰(一更) 夏昭衣回城和詹宁唐涛声碰面,已是子时。 入夜后的寿石街道分外宁谧,一张孤零零的通缉令从告示牌上跌落下来,李满快步去捡来。 “曹易钧。”夏昭衣念着上面的名字。 “攻袭营主将。”詹宁说道,顺便提了一嘴朱岘一位同窗故友因言获罪被抓一事。 夏昭衣点点头,收起通缉令,没有多议。 这次回城,不再去金川坊了,绕一条偏僻远路去一家小客栈住宿。 詹宁边走边小声说起玉溪楼的事。 支爷那边基本没有特殊情况,最大的事件,便是陆明峰寻衅一事。 蔡和已数日闭门不出,但是蔡和手下频频出门,不知去做什么。 军察部的人果真盯上了粮食采买一事,暗中派了很多人调查。 至于陆明峰,实在不好查其动向。 说完,詹宁问起夏昭衣:“二小姐,你呢,此次出城所要办得事,如何了?” “嗯,妥了。”夏昭衣说道。 她此次出城非常顺利,或者说,此寿石一行,已经圆满。 当时和夏家军分道,跟来寿石,本就是冲着蔡和,还有牧亭煜和钱远灯。 这次带史国新和李满出城,也是为了找寻李骁大军的痕迹。 孰料,钱远灯和牧亭煜先后撞了上来,生怕她找不到他们一样。 而令夏昭衣更没想到的是,牧亭煜和钱远灯二人竟已生隙,分裂得那般严重,她便改了之前的打算,先杀一个钱远灯,留下牧亭煜回去河京生根发芽。 至于陆明峰的寻衅,詹宁说起来忧心忡忡:“若真要对支爷动手,咱们明面上是不好出手的。” “也轮不到我们出手,”夏昭衣笑道,“支爷是多少人的财神,半个寿石的商人都会力保他,不必担心。” “二小姐,这可是陆明峰呀。” “陆明峰,”夏昭衣重复这三字,“其实,从善如流,也挺好。” “何意?”詹宁说道,“二小姐的意思是,如了陆明峰所愿?” “这样,”夏昭衣停下脚步,“你即刻去一趟赵宁的钱庄,取三百两现银。” “三百……两?”詹宁愣道。 “这笔‘生意’,便由我们截胡,”夏昭衣垂头看着手里的通缉令,“派个眼生的人去,暗示陆明峰,我们是曹易钧的人。曹易钧痛恨沈冽,由他花这冤枉钱,陆明峰不会起疑。” “可是二小姐,三百两远远不够,以马匪的价格,三百两仅够两次茶水费。我们这银两显而易见是砸入水里,连个叮咚声都听不到。而且,沈郎君不是二小姐的至交吗?” “后续会再加银两,陆明峰要求出兵几次,我们就雇佣几次,”夏昭衣笑起来,眼眸明亮,“银两问题不需担心,沈冽都有金山银山了,若我们真的山穷水尽,我便拖家带口,拉上你们跑探州要他养去。” “哈哈哈……”詹宁等人笑了。 “怕是,这位沈公子要拿扫帚赶人了,”唐涛声笑道,“一个两个还好,拖家带口,一千多人,谁受得了。” “哈哈哈,他连夜扛着金山银山跑!”詹宁说道。 “噗嗤!”夏昭衣被逗笑。 唐涛声带夏昭衣他们先回客栈,詹宁便趁夜去了赵宁的钱庄。 因为所拿票根和其上票号都是宁安楼特级优先那一类,所以即便詹宁没有自报家门,钱庄掌柜也赶来亲自招待。 不过现银需得调度,詹宁懂规矩,只是先来说声,打个招呼。 回来路上,詹宁遇见数队朝东面奔去的兵马,高耀的火把照亮长街,都是身穿胄甲的士兵,少说也有一千人。 詹宁先一步藏好,没有暴露。 待人都走光,詹宁在跟上去一探究竟,和先回客栈之间做选择。 便在这时,詹宁发现了其他藏在暗处跟踪的人。 想了想,詹宁跟了上去。 作为一名斥候,在跟踪和反跟踪上,詹宁炉火纯青。 他一路相随,跟着那些兵马到了一处一看便不是等闲人家的大宅,上悬匾额“刘府”。 而后,詹宁见到跟踪这些兵马的几名男女皆大吃一惊。 同一时间,刘府内部也大惊。 手下跑来相告,虽已有准备,刘运和管家仍手忙脚乱。 他们令府中不知情的手下从后门离开,他们则带“自己人”从主卧室床板下的密道走。 离开前,他们在角落里留下暗号,而后放了一把大火。 密道里空气非常难闻,边跑,刘运边苦思,究竟哪里出了错。 管家让他不要多想,先注意脚下的路。 密道不可能喊太多匠工来大兴大修,喊来得那几个,也早被秘密处死。这整条密道崎岖陡峭,黑暗里跌跌撞撞,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煤油灯用以照明。 丘副将作为现场块头最大,个子最高的一人,吃得苦头也最多。 他的脑袋在墙上磕了数下,出现一个非常大的血包。 他捂着脑袋开始发怒,刘运和管家等人,只得硬着头皮挨骂。 出来是在另一座府宅的后院,离刘府约有五百来步。 空气骤然新鲜,丘副将伸手抓来刘运的领子:“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运也在苦思今日和那小官吏的对话。 他身为一个油品商人,关心问几句市场采买的事,这理应没什么大问题。 一想,不由想到曹易钧的通缉令上去。 也许不是今日之因,而是早早便被人盯上了。 丘副将暴怒,将刘运甩往地上,丘副将骂道:“你就是个废物!难怪要你来寿石,有本事,有能力的,哪个不是去大都府?废物!” 管家扶起刘运。 刘运垂着头,不敢说话。 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四周全是喊着“救火”的声音。 大火一起,一切成灰,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烟消云散。 便在这时,密道下面传来很多声音。 “这里走路!” “是这边!” “跟紧了,小心前面有埋伏!” 刘运等人瞪大眼睛。 丘副将破口大骂:“你当个鸟密使!就你这破密道!你连个密道都建不好!” “如今只能分头跑!”管家忙说道,“丘副将,我们快走吧!” 917 来龙去脉(补更6.28) 虞彦驰等人随着暗号,最快时间追上楚筝。 事情来龙去脉,他们大致琢磨清楚。 的确因刘运所喊住询问的那名官府吏员而起。 管家先后派人催促刘运,且神情着急。 而急功近利的刘运想着若能多问一些,好在曹易钧跟前表现一番,所以迟迟没走。 正是问得有些多,加上接二连三有人催促,才引起小吏的怀疑。 军察部自建立始,一直效仿当年的天荣卫,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带兵马前来一试。 结果,竟将刘运吓得直接放火跑路,不打自招。 谨慎并不是错,但沉不住气,着实不该。 虞彦驰和楚筝等人从守卫置所跟着这些兵马出来,一路跟到这“刘府”,逐渐错愕。 眼见刘府中大火冲天,官兵在后门逮住了乱跑的家仆,其中一位怕死的家仆抖出,她在打扫刘运卧房的时候,曾发现一处密道,于是,官兵便巡着密道追去。 没多久,后方百米外的府宅里传来大声呼唤,要求人手援助,前面刘府前的兵马立即掉头赶去。 丘副将等人边杀边跑,分头逃路。 丘副将杀了数人,实在不敌人多,带着亲随往北跑去。 楚筝见状,就要跟去,虞彦驰按住她的肩膀。 “不必了,”虞彦驰说道,“丘副将身手不凡,不用我们相救。” “他为攻袭营大将,他若活着,至少还可再砍敌军百颗头颅。”楚筝说道。 “你又怎知他死后让出来的将帅之位,换个人坐上去会是如何?万一,是个能砍上千头颅的人呢?”虞彦驰说道。 楚筝愣住。 “世事如此,”虞彦驰继续说道,“有时并非珠玉被埋没,而是没有锦盒再装珠玉,只能任它埋没。这就需要,有人腾出个锦盒来。” 话音落下,街道尽头传来丘副将的爆吼:“老子就算死,也要赚个本!” 楚筝朝前面看去,眉头紧皱。 “你们这群鸟货,十个才抵老子一命,二十个才是大赚!” “杀啊!朝老子头上砍!!来砍!!!” …… 随着丘副将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虚弱,他在一连串的叫骂声中被乱刀砍死,倒了下去。 他的几个手下先他一步气绝。 虞彦驰淡淡说道:“死了。” 其他几人都不出声。 刘运没能脱身,也被包抄追上。 眼见逃不了了,作为一个密使,他随身都带着见血封喉的烈性毒酒,一仰头,咕噜饮尽。 待得官兵追来,只见刘运痛苦倒地,满口含血,成了一具滚烫的尸体。 为防漏网之鱼,官兵连夜封锁整片街区。 虞彦驰,楚筝等人,趁第一时间离开。 詹宁也没有多留。 夏昭衣连日在城外风餐露宿,入了客栈后,她替史国新换了伤口纱布,便回房沐浴入睡。 詹宁觉得此事紧急,虽为难,仍将她吵醒。 夏昭衣站在门口,削瘦肩膀上披了件外衫,一双明亮眼眸若有所思。 李满和唐涛声闻声而出,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得立即回去金川坊,”夏昭衣沉声说道,“得去玉溪楼。” “这,为何?”唐涛声不解。 “全城将有大搜捕,我们必须尽快走,收拾东西吧。”夏昭衣经历过松州扶上县那次地毯式搜查,明白那样的情况下,想要隐藏一个大活人有多难。 而“支爷”这个身份,风口浪尖,招摇过市,因利益关系所在,官府也有不少入股生意,反倒不会有大问题。 但夏昭衣能想到,作为宋致易和颜青临部下的搜查能手虞彦驰也能想到。 虞彦驰在看出这些兵马有全城封锁之意时,便想到了玉溪楼。 要么出城,要么去玉溪楼,二者择一,不愿空手回去的虞彦驰选择去玉溪楼绑架支爷做掩护。 他们才一进去,便遭遇蔡和手下的高呼拦截,双方人马最先斗起。 小随从被吵醒,裹着衣衫出去,眼看情况不对,他立即跑去蔡和卧房。 蔡和也早被惊醒,正秉烛立在门后。 小随从跑入进来后,连声急道“怎么办”。 蔡和未语。 小随从去扒门缝,发现自己这边伤亡变得厉害,小随从急得团团转。 “先生,咱们的人都不弱,只能说对方更厉害!”小随从快哭了。 蔡和仍未作声。 这时,支爷的人手也出马了,与这伙人斗得难解难分。 “竟连支爷的手下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小随从说道。 “这些是专业杀手,”蔡和沉声说道,“身手是数百人中选出来一个。” “百里挑一?”小随从说道,“那难怪身手会好了。” 随着支爷手下来得越来越多,这五人渐渐不敌。 这时一个女子飞快突破重围,朝支爷的房间冲去。 “糟了!”小随从叫道,“先生,你看!” 蔡和大惊:“此等身手,莫非是……” “阿梨?!”小随从也惊了。 他看过夏昭衣,但那是白日,眼下光线黯淡,实难看清真容。 “怎么办?!”小随从忙说道,“先生,支爷有危险!” 支爷那些手下飞快赶去拦她。 女子身形很快,看不清具体身段,她并不恋战,一心只求朝支爷屋中而去。 “急死我了,”小随从说道,“这才区区五人而已,为何拿不下?!” 话音落下,却见那女子再度突破重围,凭借着走位,令自己退到门口,转身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小随从吓坏了。 蔡和反倒镇定:“阿梨没有非杀支爷不可的理由,定有谈判余地。” 话音方落,却见才冲去进去的年轻女子被踹了出来。 玉溪楼的楼层,是三层坚固木板打基,堪比石屋。 北面是玉溪楼中庭,为二十人合抱的空心圆,扶栏可望到第一层。 空心圆外的留有大量空地,用以装修布置,极其宽敞。 楚筝摔撞在扶栏上,后背所受鞭刑,伤口远未愈合。如此一幢,皮肉与骨头齐痛,鲜血顷刻渗出。 但不等伤痛褪去,她踉跄爬起,喊同伴收手快走,同时她翻过扶栏往下面跳。 小随从不明所以,这时有所感地朝支爷卧房看去,便见一个少女自细微的幽光中缓步走出。 918 是自己人(一更) 不止小随从,所有人都扭过头去。 玉溪楼打烊后供以照明的灯火,来自于每一层置景的花朝宴长方壁灯。 少女光洁雪白的脸在灯火下渐明,一双清凌凌的乌黑明眸扫过木板上的满地鲜血。 才喷涌而出的鲜血滚烫炙热,和她身上过分清冷的气质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詹宁跟在她身后,一把锐利明亮的大刀架在季夏和的脖子上。 “别,别打了儿,”季夏和叫道,“我的命儿在他们手里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紧紧盯着詹宁手里的刀。 夏昭衣的视线,则落在扶栏上的那滩血。 对方蒙面,且光线昏黑,但刚才那声音,夏昭衣记得住。 “阿,阿梨姑娘儿……”卫东佑颤声叫道,“你快放了我们支爷儿!” “那便止戈!”詹宁叫道,“速将地上血水清洗收拾,今夜便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不然,我这就砍了你们的财神爷!” 季夏和忙又惊呼求饶。 卫东佑和其他暗卫们赶紧配合。 小随从躲在门缝里干着急,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身后的蔡和却忽然镇定沉稳了下来。 小随从回过头去,见蔡和仍秉烛立着,眼睛一直打量一言未发的夏昭衣。 “先生?” “我们本是要引她去杀陆明峰,不想,她一来也是对支爷下手。”蔡和沉声说道。 “我们是要引她不假,可谁能料到今日这局面呢。” “加派人手,严加盯梢,此女今夜若要藏身于此,便等同于我们卧榻之侧伏有猛虎。” 这比喻让小随从寒毛立起:“是,那陆明峰那,可要我差人去一说。” “让支爷手下去。” “嗯!” 小随从抬手准备开门,却被蔡和忽然伸手按住肩膀。 “先生?”小随从看着他。 蔡和眉目沉冷,若有所思,手中烛火闪耀,在他脸上投下浮动光火,半阴半明。 “我们,也可以变一变路数。”蔡和说道。 “变路数?” “若遇有十万分把握可以成功对她下手,便不可放过那机会,”蔡和神情变得阴沉,“哪怕支爷性命不保,也不管。” 此女和陆明峰都必须得死,二人皆是日后的心头大患。 小随从明白那十万分的把握有多难,点头说道:“是,先生。” 一盏茶不到,伤亡统计交到蔡和手里。 死三,伤六。 支爷的手下们后去,只一人轻伤。 其中一具尸体是入侵者的。 剩下二死五伤,都是蔡和的人。 那具尸体脸上蒙面的纱布被扯下,面纱下一张陌生面孔,年岁约不到三十,身上搜寻,只有十两碎银。 靴子,外衫,中衣,皆是寻常市集可买之物。 大乾普世的锻造精工分上,中,下三等,此兵器属上等,但不能看出哪里特殊,产自哪里,除非是名家所锻造的特等。 小随从差人去医馆绑了几个大夫回来给伤者治病。 在楼下等候时,他看到拿刀挟持支爷的那名大汉阴沉着脸下来,去后院开门。 小随从心念一动,立即让自己的手下对这落单者动手。 卫东佑将他们拦住:“这是干啥儿,要让我家支爷不好过?那阿梨可是好惹儿的?!” 小随从气恼,眼见那大汉打开后门,又来三个男子,都是个高强壮的,小随从一拂袖,带人去前面大门等人。 不过想了想,小随从又回头看着那几人上去楼梯。 之前在深巷所见,阿梨身旁前后,包括那对羸弱兄妹,似乎不止五人,其他人不知被她安排去了哪,不定又是什么手段。 小随从见过那么多女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支爷主卧门前,一大群男人严防死守。 蔡和的手下一过去就被人拦下,怕他们说什么话惹那少女不悦,危及支爷性命。 蔡和一名近卫只得拉着最外头的支爷手下去旁边,劝说他,比起阿梨,陆明峰逼迫支爷在山景城搞那一番动作,也切不可忘。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支爷手下愁眉,“我们就是打西北来的,想做买卖赚大钱儿,一路广撒网,广收获,能让利儿就让利,从来不让朋友吃亏儿,可我们真倒霉儿。” 近卫表示同情,宽慰一番后继续将话题往陆明峰身上引。 几番拉扯,支爷手下只得道:“好主意,我去试试那姑娘的口风儿!多谢儿了!” “咱们是自己人嘛,”近卫一脸为他好的模样,“这世上有啥关系,是比钱来得瓷实的?” “说得好!”支爷手下说道,赞许拍了拍近卫的肩膀,转身进屋。 屋内一片安静,只亮着两盏烛火。 宽敞大床上,史国新和李满一起睡着。 夏昭衣睡在软榻上。 詹宁和唐涛声睡在凳子拼就的“木板床”上。 季夏和则伏在案前。 成日成日演戏,还要应付一大帮人,他嘴上说着没事,把床位给让出去,实则困得直淌泪。 所幸支爷身价在那,故而卧室宽敞,容得下这一个又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暗卫将他轻轻推醒,好在季夏和没敢深睡。 暗卫将那近卫的意思转达。 季夏和眨了下眼睛,说道:“借刀杀人,老奸巨猾啊。” “可惜他不知得是,我们和阿梨姑娘才是自己人。” “你就说意思已经送到,但里面气氛剑拔弩张,你不好多留。” “是!”暗卫应声。 他轻手轻脚出去,轻手轻脚关门。 季夏和看着满屋子熟睡的男人,和睡在软榻上的少女。 摇摇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剑拔弩张”。 想了想,季夏和恶趣味涌上心头,拿开镇纸,取出一张纸来,提笔沾墨。 “……她与数名男子共处一室而睡,偏你没这福气……” 寿石守卫置所的兵马一家一家搜查,翻箱倒柜,许多民户的地窖与茅房都不放过。 因寿石兵力有限,军察部便去衙门,令几名小吏将折冲府中的在册民兵召集起来。 如此,搜查人员的质量良莠不齐,发生诸多看人下菜,夺人财物之事。 等搜到金川坊,快天明了。 大量外来人员被带走,一些脾气暴躁的男人,直接在街上和官兵叫骂,时有打斗发生。 比起松州扶上县一直以来的高压统治,寿石城的官民在面对全城搜捕时显然散漫。便导致,一方执行不够严,一方服从不配合。 面对一些大户人家,军察部的人严加搜查,折冲府的民兵则要看对方好不好惹。 但即便是军察部,到了金川坊也万不敢乱来。 金川坊的诸多店铺,都只是分店。 比如寿石第一酒楼怀德酒楼的幕后大东家范不得,他便不止这一家酒楼,多处皆有店面,庄孟尧的亲妹夫裴勇夫还有入股。 又比如赵宁的宁安钱庄,鼎鼎大名的衡香宁安楼,若是招惹,他们直接离开寿石,断得是金川坊大片商户们的流动货银。 这也是许多人痛恨赵宁,却没有办法干掉赵宁的原因。 商人四处走动,要得便是哪里都能寻见的钱庄,赵宁的钱庄天下遍开,谁不想要图个方便。 军察部才建不到几年,虽一心想效仿天荣卫,但在实力和手段上,到底不如。 面对这样的情况,军察部目前也只能低眉。 快查到玉溪楼时,楼上的暗卫提前先散,各回各屋。 兵马却连楼梯都未去,只去询问玉溪楼掌柜可有异样。 后院就停着三具尸体,玉溪楼掌柜脊背冰凉,好在多年同各方人马打交道,经验颇多,油嘴滑舌,终是将官兵们给忽悠走。 外面天光大亮,一夜折腾,众人皆疲累不堪。 小随从进去找蔡和时,他伏在案上睡着。 小随从在他肩上披了一件外裳,悄然离开。 出来后,隔着中庭扶栏,小随从看着支爷的卧房门,不知要不要过去看看。 随着官兵们的离开,暗卫们又重新聚来,不过人数较之前要少一半。 大概大家都太疲累了,看他们这模样,说是严防死守,唯恐里面的人对支爷乱来。 倒不如说,像是在守卫,防止别人进去呢。 这支爷,可真是树大招风。 小随从随意想着,转身回屋。 919 (补更6.29) 正午时分,一个消息在整个寿石传遍。 昨夜起火的刘府,经查后,确认是宋致易的密使。 因其所做为油品生意,所以与其相关的很多铺子和下家,全受到牵连。 除了菜市场里的小贩们被带走,刘运所在商会的商主和管事也被请走。 而之前有关阿梨要采买大量货物的传闻,在军察部这番细查核对下去,发现是假的。 不止军察部,蔡和和陆明峰也大感意外。 蔡和隔着门望着支爷卧房门口,他不信此事空穴来风,定跟这少女有关,但她为何要放出这个假消息? 陆明峰那边则觉得不可能,夏家军既然来了,此少女没理由不采买,那么军察部瞒下来是为什么,有人从中操纵,为了替她遮掩? 除了他们,各方势力也都在猜度。 而此谣诼制造者,当事人本人夏昭衣,她一直睡到午后才醒。 季夏和终于回去床上躺着睡了,詹宁在给史国新换药,李满则在向唐涛声学写字。 夏家军的每一个人都认字,且字都写得不错。 没人注意到少女醒来,她没有半点动静,安静眨着眼睛,望着外面的天光。 直到詹宁处理完史国新的伤口,回身时朝软榻望去。 行云落在少女雪亮的黑眸里,反映一片明澈。 “二小姐。”詹宁很轻地叫道。 夏昭衣扭过头去,众人都朝她望来。 唐涛声当即倒一杯温茶,李满则去端才送来没多久的木盆清水。 大家声音非常轻,几乎无声,所以床上的季夏和并没有被吵醒。 待季夏和睡得饱满醒来,屋里已不见这些人了。 夏昭衣留了一封书信和一锭银子。 信上称,虽说谈钱见外,支爷不缺钱,但白住白占,太过羞愧。 同时提及,陆明峰在山景城的刁难,她去摆平。 最后是道谢与问好,还有她明日便离开寿石。 季夏和再三看信,没看到半个和沈冽有关的字。 他还不信邪的将信纸提起来,往下面倒一倒,似乎能倒出字来。 “莫非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季夏和说道,“知彦如何是好。” 回头见卫东佑面色恍惚,季夏和道:“在想何事?” “外头的,”卫东佑说道,“蔡和。” “怎么了?” “阿梨姑娘是走了,可是支爷你完好无损,你说,蔡和会不会怀疑?” “这为何怀疑,就不兴这阿梨姑娘欣赏我才学品貌,看重我胸襟品性,故而不忍对我下手,安全无虞地度过一夜后,就此离去?” “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是不行,完了,完了完了。”卫东佑喃喃道。 “怎么了?”季夏和被他惹得心慌。 “我们怕蔡和怀疑,便骗他,说你的确被伤了,岂料他立即就要带人进来,于是我们就……” “就?你倒是说啊。” 卫东佑俯首在季夏和耳旁嘀咕嘀咕。 季夏和双腿一夹紧:“你还真能编!” 卫东佑挠头:“说了个谎,就得再说个慌去圆嘛。” 男人在这方面共情能力非常大,哪怕是谎话,听着亦觉疼痛难忍。 “那个,”季夏和说道,“ 说出最后四个字,季夏和自己抖了一抖。 “这个倒没说,就是提了一下受伤部位。” “那还好,”季夏和点头,点完一顿,不高兴地叫道,“那也不成?” “那……” “不对,支爷非我一人啊,”季夏和一乐,“我可以是支爷,知彦也可以是支爷,下次不定你便是支爷,对吧?” “……” “就知彦了!”季夏和精神胜利法无敌,开心看向手里的信。 信上字迹气势如瀑,明华大敞,细节处又秀美轻盈,季夏和赞叹,“阿梨呀,真是个奇女子!” 因满城搜捕一事,眼下整个寿石都处于不安。 官府的人出来张贴告示,试图安抚民心,但聚拢在大大小小告示牌前的人越来越多,聚众的人群反而更加浮躁。 官府没有那么多兵力可以驱散人群,县衙里面的县令县丞急得团团转。 “报!!”一匹快马疾奔回来。 县令听到这个字便觉心颤,但接过信函一看,刹那松了一口大气。 “郭家兵马,退出留靖府了!”县令将信函交给县丞,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咱这小庙,装不下这么多大佛。” “是啊……”县丞说道,“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了。” 同一时间,相同消息也转到各路人马手里。 蔡和大感开心,沈冽打下山景城这消息郭家应该已经收到了,如果郭家兵马退出留靖府,那么李骁的大军便可以去做休整。 恰好,他手中这协议已拟定妥,待支爷签好,他留下两个人手后,便也可以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喜之事,便是陆明峰那条命。 阿梨没理由不会对近在咫尺的陆明峰动手,如果打不过,那也是两败俱伤之景。 蔡和觉得接下去几天,他做梦都要笑了。 此寿石一行,虽损兵折将,提心吊胆,可于他是有大收获的。 值! 就是支爷那……作为合伙商伴,对方男风受损,他该送点什么好呢。 吃啥补啥,? 不行,有侮辱对方的意思。 某某神力丸吧,也不可。 软件受损和硬件受损,是有区别的,内伤药治不了外伤。 就,金疮药,活络膏,上品通气散这些吧…… 蔡和于是着手让小随从去购置。 车马行被严加管控,基本租不到马车。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夏昭衣出手二十两,车马行掌柜拍着胸膛表示,一切无虞。 夏昭衣让史国新,唐涛声和李满先去留靖府和管驰范宇他们碰面,遇上以后,直接去华州肃河县。 她和詹宁留下来,还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和陆明峰达成在山景城的合作,詹宁已经取来了三百两,后续将还有五千两。 二是昨夜逃走的四人。 在能找到他们的范围里,夏昭衣不想轻易放他们离开。 对他们和对牧亭煜陆明峰的方式不用相同,他们,没有利用价值。 920 沈冽行军(一更) 入夜亥时,夏昭衣和詹宁各着一袭夜行衣离开客栈。 夏昭衣去追踪虞彦驰和楚筝。 詹宁则带银子,以曹易钧密使的身份去找陆明峰。 天荣卫必会搜身,所以詹宁身上不带任何武器,唯一带着得,只有夏昭衣给他的几句保命之话。 虽然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按照陆明峰的性格,一个小密使的性命和山景城的几千两银子,谁都知道如何抉择。 夜间起得风越来越大,二人一东一南,很快披上夜色,消失无踪。 而同一片天空下,巨大的黑暗遮天蔽地,在茫无人烟的荒原上,沈冽领着一队一千五百人兵马,无声穿过汇水道,往西北六州而去。 八百人,是蔺明江所调。 七百人,是山景城中的守军。 走了两日两夜,只休息三个时辰,军队人困马乏,好几人走着走着,跌地上睡着了。 戴豫和翟金生等暗卫们便骑马过去,令人将睡着的人抬去一旁扔着。 有人在这途中挣扎醒来,有人彻底睡死。 随着队伍越走越远,很多人回头朝睡死在地的那些人看去。 出发前,各个队正便已经传达过意思,即便这些人能穿过广阔茫茫的荒野,徒脚回去探州,也不会委以重任,只能去干苦役的活。 许多人强打起精神,可是没办法,太困了。 又一人倒下,戴豫听闻动静赶去。 几个士兵将他抬走,其他士兵纷纷哭丧着脸。 “戴大哥,你去同将军说说情吧!” “戴大哥,我们不敢了,以后操练绝对不迟到!” “让我们休息吧!” “以后谁敢提兵变二字,我们最先要了他们的命!!” …… 戴豫吩咐完,面无表情一扯缰绳,准备离开。 忽然有人带头,往他前面冲去。 “戴执令,我们错了,真的错了!” “弟兄们都撑不住了!” “戴大哥,求您了!去将军面前说一说吧!” 六七人将戴豫的坐骑拦着。 戴豫从来脾气性格非常好,这会儿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看着这六七人,再朝一旁那些不敢过来的士兵看去。 早便知蔺家这些久居安逸的兵马棘手,之前他还替他们说好话,称他们虽然作战能力不行,但热血好斗,一腔雄心。 后来翟金生训了几天,一群人直接闹兵变,跟翟金生他们动起手来,仗着人多,把翟金生和程解世他们六七人压在地上打。 沈冽随林建锐的大军去了望桦,连夜赶回,在梁俊的提议下,带头闹事之人绕着校场跑五十圈,围观起哄之人,脱衣罚站十个时辰,其余所有人,不论在场与否,全部扎马步半个时辰。 有人不服,继续闹,梁俊立了一座大木架,将他们脱得只剩裤衩子,吊了上去。 探州寒风荒烈,一炷香就让人吃不消了。 上面的人边挂着边骂,要求给个痛快。 梁俊让人不用理,就让他们继续吊着,吊到服气为止。 但震慑力度似乎仍不够,当晚,便有一个兵卒鬼鬼祟祟来找梁俊和沈冽,要他们随他去一处地方。 兵营外的荒郊上,一群人光着屁股蹲在长草中大声密谋,说擒贼先擒王,找个时机,把沈冽杀了。 旁人说,梁俊更烦,先杀梁俊。 “翟金生也不是好东西,个子还没我高,凭啥管我!” “这些人细皮嫩肉,咱们这些糙汉子才配当兵!” “对!” “沈冽之前那些战绩肯定是吹牛出来的,林建锐是个啥性格还不清楚吗?好大喜功,给他块糖,他能说给他造了个蔗糖作坊。” “梁俊那狗娘养的还说要我们学练字,靠,我要是能学会,我特爹的来从军?老子看到那些字就头疼!” “就是就是,谁要学谁学!” …… 后来,这些人也被吊起来了。 不同的是,他们连裤衩子都不给穿。 梁俊连夜让人多造了十台木架,誓要跟这些痞子斗到底。 木架才造好,沈冽出了一份大赏令。 凡跟他出行再与他同归者,可得一次脱军籍的机会。 每行十里加一银,中途掉队者无赏,但可自行归来,入军中苦役。 一时间,士兵情绪高涨,跃跃欲试,纷纷报名。 蔺氏兵马来了九百人,山景城中守军来了一千人。 本以为蔺氏兵马已经油里油气,山景城的守军却更难吃苦。 如今蔺家军还有八百人,山景城的守军却倒了三百个。 而且,两支兵马在看沈冽他们不顺眼的同时,彼此也看不顺眼,时常发生斗殴。 出来这一趟,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多少架。 有几人脾气暴躁,直接煽动离队。 二三十人跟着走了,却不见后面沈冽有半点要派人来追的意思。 梁俊急坏了,又气又急。 翟金生他们面无表情,心里也在担忧。 唯独沈冽,该吃吃,该喝喝,停下休息时,看书写字,半点不误。 直到出了探州,沿着古老的汇水道北去,沈冽忽然下令全军加快速度。 很多人怀有散漫游玩之心,忽然加速,顿时一大帮人吃不消了。 至今天已经加快速度走了两日两夜,眼看着,泞汜东边这条线都得让他们穿过了。 很多人不是不想停下,但是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停下。 沈冽所选这条路,荒无人烟,容易迷路,一旦掉队,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每十里加一两,一旦半途而废,这走下来的几百里,就白走了。损失得银两,可能是这一辈子都赚不到的。 以及最最关键的一点,脱军籍。 他们都是探州军户,从祖上开始便如此,出身无法选择,但若得脱军籍,他们的后世子孙就是自由身。 所以,越是咬牙坚持,所付成本便越多。 而成本投入越大,就越不想放弃,只能将牙根都咬碎。 很多人没有一开始的嚣张跋扈,为了省体力,好多人连话都不说了,垂着脑袋闷头走。 十里一两,二十里,就是二两。 走上几步便是一文钱,就当走着捡钱。 一个,两个,三个…… 倒下来的人越来越多。 921 一伙马贼(一更) 面对哀求,戴豫不为所动,扬长而去。 足足又走了两个时辰,到宁水河畔后,沈冽终于下令停下。 全军哀嚎,不知是谁带得头,纷纷开口“谢过将军”。 宁水大江,风啸浪急,一声一声“谢过将军”,齐声雄壮。 沈冽没有下马车,戴豫在马车旁细声说话,点了点头,打马回来。 “听我说!”戴豫示意所有人静下。 正在水车旁接水,还有卸物资的几名辎重兵也停了下来。 “少爷说,大家的声音相当有劲!还能再走一个时辰!!” 众人大惊,好多人往地上跌去,有人直接破口大骂。 戴豫“哈哈哈”大笑:“假的假的,那是我说的!少爷说,就地安营扎寨!” “哈哈哈!” “耶!” “将军万岁!” 好多人爆出欢呼。 另一帮人则赶忙扑上去,伸手捂住他们的嘴巴。 “不准再吵啊!”戴豫叫道,“我们将军喜静,谁再吵就继续走!” “不吵不吵,我们不吵了!” “不敢吵了!” 众人忙道。 安营扎寨,喂马煮饭,翟金生端着食物送到为首那辆马车上。 车厢帘门被金钩挽着,沈冽以炭笔在地图上描画,旁边是梁俊和程解世,二人在商议军制变革,订制军规。 “少爷,该吃饭了。”翟金生说道。 “我来,”程解世伸手去接,“先放这。” 翟金生看着热腾腾的菜被放到一旁,程解世则坐回去和梁俊继续讨论,翟金生郁闷了下,看向沈冽。 沈冽的炭笔落在一处山脉上,俊容若有所思,不止没有注意到饭香,可能都不曾发现他过来。 翟金生不好打断他思绪,于是悄然离开。 宁水河是沧江发源地之一,目前虽然一片旷野,但在舆图上看,此处也可叫做白古山山脚。 夜间的风非常大,加上冬日,温度骤降,每一阵落在脸上的风都像是刀子一样。 翟金生忙完回去,发现饭菜居然还在旁边,车厢中虽然燃着无烟炭,但无法保温,饭菜彻底冷了。 翟金生悄悄将饭菜端走,打算去热一热,一回头却见远处一簇星火亮起。 那是极其遥远的天边,单凭一支火把,根本无法被他的肉眼所捕捉到。 翟金生脑子里面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村落起火! “少爷!”翟金生扭头叫道。 不止他看到,附近的暗卫,还有更远一些没有入营帐的士兵们都看到了。 火势越来越大,天边蔓延开一片长线,极细瘦的,却清晰明朗地分割开天与地。 狂奔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是两个派出去的暗卫斥候。 沈冽迈下马车,梁俊和程解世忙也下车。 “少爷!”暗卫飞快从马上下来,“前方三座村落皆遭马贼洗劫,马贼约五百人,人高马大,头上梳辫!” “梳辫?”梁俊忙问,“何种辫子?可有发髻?” “左右耳后各一细辫,发冠为狼首或虎头!” 梁俊点头,看向沈冽:“将军,应该是西羌马贼。” “我听过,”程解世说道,“西羌马贼冬日专闯入西北打劫,可是这里是宁泗,外边还隔着潘余和白古山呢!” “不可能是打劫,”沈冽沉声道,“连烧三座村子,且在白古山山口,他们没有这个必要。” “为何?” “先不解释,”沈冽侧头看向戴豫,“速挑六百人,无需拔营,立即随我动身。翟金生,备马。” “是!”二人迅速领命。 “将军,我同去!”梁俊忙道。 “你留下主持局面。”沈冽回身去取兵器。 “不成啊!”梁俊跟上,“对方五百人,我们才六百人,将军多带些人手吧!” “这些人,人越多战力反而不行,”沈冽自后车厢外拔出长枪,“人数相近,他们才会戒备。” “好像有几分道理,”梁俊嘀咕,又跟在沈冽身旁回来,“那将军速回,还没吃饭呢!” “热一热。” 翟金生快步牵来龙鹰,沈冽潇洒跃上,一扯缰绳,骏马往大营而去。 戴豫也在马上,十二人一营帐,六百人便是五十个。 一听闻要出行,才吃饱饭躺下准备吹牛的士兵们第一时间跑出来。 远处荒郊还有好几人提着裤子,边嚷边赶来。 戴豫算是发现了,这些探州兵马有一个结伴出去拉大便的爱好。 “快点!”戴豫大吼,“就等你们几个了!”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我屎都没擦呢!”一人大叫。 众人哈哈大笑。 “笑什么!”戴豫怒吼。 众人立马静下。 也在这时,他们看到那边走来得沈冽。 靠近这头后,龙鹰便放慢速度,随着它缓步走去,那些士兵彻底笑不出了。 一个个立即看向前方,不敢斜视,余光都不敢去打量沈冽半眼。 一开始,众人都被他太过俊美的容貌所迷惑,也觉得他那些战绩都是假的,直到后面“攻打”山景城。 沈冽放话,一打五,能伤他一分,立即退兵,且赏万金。 五人惨败。 他叫嚣再来五人。 十人惨败。 继续又加五人。 加到三十人后,最先那五人不打了,说太累了,问能不能直接投降。 最后,其余人跟着一起投降,三十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后面的探州兵马目瞪口呆。 不过,山景城本就好打,甚至不需要打。 朝廷一乱,军饷发不出,采矿吧,技术不到位,整个山景城守军又穷又饿,遇到沈冽这样有钱的将军,他们开城门的瞬间就想喊爹了。 沈冽此举,是为立威。 不仅在这些山景城守军跟前,还有探州那些不服管教的兵马跟前。 那几个提裤子的士兵归队后,戴豫朝沈冽走去:“少爷。” 沈冽手执长枪,一袭束腰松青色长衫,腰上饰以墨玉腰封,一身轻闲又利落飒踏的模样,不像是年轻将军,更像是沉默残忍的游方剑客。 他看向人群,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想再走路了,前面有一伙马贼,谁夺下他们的马,谁就骑马走。” 众人瞪大眼睛,而后大喜。 “去取兵器。”沈冽说道。 “是!将军!!”众人齐声应道。 922 干掉他们(一更) 梁俊和翟金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些探州兵马干劲十足的模样,他们当初离开山景城北上那阵子,情绪都不曾这么亢奋。 看着士兵们挥着长枪舞着大刀大步离开,雄赳赳,气昂昂,六百人走出六万人的气势,程解世感觉不太妙:“唉,只希望他们归来仍嚣张。” “跟着将军一起,不定还真会。”梁俊沉声说道。 “此话,莫非将军同你说过如何应对那些马匪了吗?” “倒是没有,但我信将军,”梁俊忽而一笑,“是了,就是信将军。这不是遭遇战,是我们偷袭,如果偷袭先手在先,都不能大胜,那么他就不是沈冽了。” 想到自己刚才还那么担心,建议增派人手和同去,梁俊失笑:“是我眼界格局太小,将军其人,桐花万里丹山路,眼下不过区区五百个马匪,想必将军早有胸中定夺,哈哈哈。” 程解世被带动,也笑开。 宁水大江流布甚广,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从千年前起便年年有举族迁移的步伐踏过。 三座古村在平原尽头的山岗山脚,其后就是雄踞于宁泗和潘余交接的白古群山。 为防严寒大风,村子都为石砌,与平原上开阔广袤的豪迈性情相反,村屋建筑紧密细致,互倚共生。 故而大火一起,蔓延迅速,再被号风所推,村中错落的白杨丛皆浴烈火。 跑得快的村民拼命朝外逃,年迈老人与襁褓婴儿当场遭砍杀,奋起反抗的男人则被割下头颅装成一筐。 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被以粗壮绳索捆住手腕连成一排。 火势渐不受控,马匪全数退去村外,劫掠而来的东西和家禽家畜太多,在各面村外的大地上堆成山谷,最先被他们收拾的是粮食腊肉,其后是衣帛。 一部分马匪去追逃走的村民。 村中男人当杀则杀,一个不留,但是逃走村外的男人便远不如逃走的女人。 一个又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被拖回去。 男人极为满足的征伐欲后,常常伴有狂烈的性。 一个因失足跌倒而被家人抛下的少妇在尖叫声中被拖去河边,身上衣衫被蛮力撕扯,她怒吼着反抗,脸上挨了好几个巴掌。 “救命啊!”少妇绝望地大喊,“谁来救救我,苍天你无眼!!!救命啊!!” 男人的大掌又扇过去,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腰绳。 尖锐的危机意识便在这时骤然袭来。 男人抬头朝前面看去,狂奔而来的马蹄顷刻逼近,骏马高大健硕,踏地如擂鼓,马上之人不在他视野所见范围,但那柄质感十足的长枪在凄凄月色下锋芒大现,亟待嗜血。 男人惊急去摸大刀,手尚未触及刀把,锋利长枪破喉,与他滚烫的鲜血形成强烈的反差。 男人双目圆睁。 骏马仍狂驰,长枪顷刻离去,似乎对于杀死他这个人,没有半点成就感可品尝。 男人倒在少妇身上,苟延残喘。 少妇一把将他推开,拾起地上的大刀举起。 男人惊恐无力地看着她,少妇大喊一声“去死吧”,在他断气之前,一刀斩在了他的脖子上。 少妇忙扭头看向狂奔而去的男人。 一眼便觉是少年之背,清瘦挺拔,宽肩窄腰,前面是炽烈大火,他狂奔而去的身影披着荒野月色,清冷霜白,与他手中那柄长枪一般,锐不可挡。 转瞬,少妇便见他又杀了三人。 哪怕已大胜,马匪们也不会放松警惕,远远看到狂奔而来的少年与马,警哨的马匪当即回身去报。 追人的马匪见到突然杀来的年轻男子,全部放弃捕猎,先一步围去。 尖锐的鸟哨声二长一短,响彻长空。 各个村外的马匪们都朝东南面望去。 烈马狂刀,是这些马匪的标配,也是他们打家劫舍的利器。 所用战术一以贯之,仍是包抄围堵。 但这次的对手相当难缠,最擅以马速追击拦堵的马匪,此次占不到便宜了,对方不论坐骑还是骑术都远胜于他们。 更可气得是,以灵活著称的马刀不及对方的兵器长,而这么长的兵器,在他手中却似长了眼睛与手脚,比他们手里的马刀还要灵活,他们毫无优势可言。 马匪一次一次呈包围之势朝他冲去。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每个马匪都好战好斗且不怕死,只要能包围住他,谅他插翅也难逃。 可是,真的包不住。 每次觉得就要成功了,常被他忽然加速绕去边缘往后。 边缘的马匪们随他掉头,其余马匪迅速调整战术再围,但被他带走几条人命后,再度破了阵型。 太贱了! 三来四去,众马匪大怒,所有人夹紧马腹,猛抽马臀,誓要用马刀割下此人脑袋。 结果是,对方用高超的骑术和枪术,碾压着他们在戏弄。 那马蹄声声,不像是踏在荒原上,像是踩在他们脸上。 数个回合下来,多了十多具尸体,几乎都被缠在马镫上,被生前的坐骑拖着走。 众马匪属实气得冒烟。 直到马匪来得越来越多,沈冽才忽然掉头,转身离去。 “跑你个鸟!”追击在前的一个马匪用生硬的语言大叫,“站住!” “把他脑袋割下来!” “割了他的脑袋!!” “站住!” 沈冽一骑当先,两百多个马匪追击在后。 才赶到没多久,埋伏在黑暗里的探州兵马看到那一匹匹狂奔而来的骏马,眼睛都直了。 有人甚至抹了把口水。 戴豫低声叫道:“大家准备好!” 众人立即摆出十万分备战姿态。 随着沈冽奔来,伏兵们紧紧盯着那些马匪。 终于,所有马匪都踏入了他们的包围圈。 戴豫忽然起身,大声叫道:“干掉他们!” 地上用所有人的衣服临时绑在一起的数根“长绳”被骤然提起,无数骏马刹那跌地。 “冲啊!!” “抢马了!!” “啊啊啊啊!” “我的马,我来了!” 六百多个士兵齐齐出动,举起长枪冲去。 马匪们猝不及防,赶忙挥动马刀。 灵活轻便的马刀还不及长枪一半长。 923 阎王拦路(一更) 两百多马匪在人仰马翻中玩完。 沈冽下令杀光马匪,只留十个活口。马匹先不动,留下五十人看马。其余士兵最快速度调整状态,快步绕西南包抄。 浑然不知同伴被灭得只剩十人的马匪们,还在加快速度收拾抢来之物。 只有警哨马匪迟迟没有盼到追出去的马匪回来,大感不安。 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后,荒野一片空旷无垠,巨大的暗夜似一双幽黑眼眸。 直到西南方向鸟鸣声大起,众马匪赶忙望去。 只有一声长笛,危急求援之意。 “糟糕!” “出事了!” 马匪们纷纷拔出马刀,朝西南方向冲去。 一场两百人无伤的小规模歼灭战大大振奋了探州兵马的士气,众人举着长枪随戴豫冲杀,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马匪们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迎上来,探州兵马的叫嚣声更响。 两方鸡同鸭讲,但是杀得火热。 越来越多马匪从其他村赶来,探州兵马也在朝前冲,人数和兵器占据太多优势,一波又一波的马匪倒下,失主的好马立即被夺走。 眼见情形不对,所剩无多的马匪快速翻上坐骑,朝西南方向撤退。 白古山山口,高大清瘦的年轻男子一人一骑,执枪立马,万夫莫开。 骏马识得主人的杀意,马蹄不安分地来回轻走,随时准备一跃。 死里逃生的警哨马匪认出他,用生硬的汉语大声怒吼:“你是何人?” 男子一扯缰绳,马儿骤然长啸,迅疾奔来。 年轻男子俊美光洁的面孔在月色下逐渐清晰,村中大火令他黑眸如火炬般明亮,杀意盎然。 警哨马匪举起马刀,但手是软的。 恐惧从不曾这样深刻地吞没过他,在见到这一人一骑时,他就知道要完了。 阎王拦路,谁能逃生? 还打什么!警哨马匪立即收刀,想趁乱绕开他,快马跑走。 迭声响起的同伴惨叫声中,他忽地听到耳后传来的劲烈风声。 警哨马匪吓得大叫,回身拔出马刀,来不及挥去,长枪似带万钧之力,痛击在他脑袋上。 眼前一黑,他朝前跌去,被马缰和马镫绊住,以极为痛苦的倒悬姿态被坐骑拖行。 临死前,他看到对方的黑眸冷蔑地看了他一眼,他圆睁着眼睛,彻底断气。 村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哇喔!!” “我们赢了!!” “赢了!!” 戴豫拿长枪打去:“都住嘴!先救人!” 被绳索绑缚的女人们有不少人因马匪见状不对而被伤被杀,活着的人哭成一片。 现场同样留十个活口,他们被踢跪在地,强行以手抱头。 戴豫骑马想去看看沈冽回来了没,回头见到那边有几个兴高采烈在装粮食衣帛的探州兵,戴豫人都傻了。 “你们干什么!”戴豫爆吼。 士兵们扭头看来,兴冲冲叫道:“戴执令,你瞧!咱们带回去,兄弟们可以吃饱了!” “给我放回去!” “可是,这……这肉干香啊!” “你狗曰的!”戴豫叫骂着拎起长枪就追来。 一帮士兵赶忙跑,边跑边拖着装满东西的大竹筐。 “放放放!我们这就放回去!” “这不是想着兄弟们辛苦一晚上,可以吃个好嘛!” “五六里地啊,不好走的,多累啊!” “就是啊!” “滚你爹的!”戴豫大骂,“放回去!” “说了要放的,戴执令别打!” …… 除了偷拿粮食的,现场还有抢夺马匹的人吵得最凶。 各有数团人在那打成一团,头破血流。 戴豫气得冒烟,领着几名队正上前去拦。 一个队正反挨了一记拳头。 该队正所管得士兵不乐意了,纷纷冲上去:“你凭啥打我们队正……” 现场顿时更乱。 一见到沈冽骑马归来,村口几名士兵赶忙跑上前去:“将军,他们打起来了。” 年轻将军面淡无波,丝毫不感意外那般,下马后将坐骑还有手中另一条长绳交给他们。 “知道了。”沈冽说道,抬脚离开。 士兵沿着长绳望去,是长长一串好马,一望无际,直达黑暗。 几个士兵顿时笑了,合不拢嘴。 “我去看看!”一个士兵开心地说道。 “我也去!”另一人叫道,跟着同伴一起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数。 戴豫这边又劝下一堆人来,他自己都给劝累了,大口喘着气。 远远听到有人大叫:“将军回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 “将军回来了!”一个队正赶忙去劝架,“别打了!” “真是将军,再打你们命不要了!”另一人叫道。 沈冽身上都是血,但见他步伐和身上衣衫,这些血不是他自己的。 不过,沈冽没来这边,而是往村子另一头走去。 戴豫见状,立即带人跑去。 统计伤亡的职方长史为这些探州兵马自带,姓赵,名吉相,身材中等偏瘦,五官带一些斯文气。 见沈冽过来,赵吉相拱手:“将军。” “可清点好了?”沈冽问。 “敌方除十名活口之外,全歼,村里村外,共计三百零九人!” “西去逃兵被我全灭,二十三人。” “那便是三百三十二人。” “我军伤亡如何?” 赵吉相面露惋惜:“亡三人,其中一人刚断气,不慎被马刀割破脖颈上的血口,救不了。重伤五人,轻伤二十余人。” “少爷!”戴豫大步带人跑来。 “那边还在打么?”沈冽问。 戴豫“呃”了声,羞赧:“是我不会管兵,压不住他们。” “你本不是军官出身,没事,”沈冽看向戴豫身后几名队正,沉声道,“你们,却本就是队正。” “将军请罚!”队正们齐齐跪下。 很少有什么面部表情的沈冽俊眉一挑:“现在罚?” “胡闹!”戴豫冲他们叫道,“现在是罚的时候么,现在是你们以功代罚之时,速去将现场清了!” “是!”队正们应道。 他们一走,另一边浩浩荡荡来了数十个妇人们。 沈冽听闻动静转过身去,妇人们冲他跪下,抹泪哭道:“谢谢将军救命之恩!谢谢将军!!” “不必如此,”沈冽墨眉皱起,“你们速起。” “多谢将军!” “谢谢将军!” “唉!”赵吉相叹声,“将军,领了这声谢吧,若不是咱们,她们怕是比死还要难。” “你们去扶。”沈冽看向戴豫和另一边的士兵们。 “是!” 924 瞧这贱样(补更6.29) 现场共有马匹三百三十五匹。 伤亡尸体总人数则为三百三十二人,加上十个活口,少了七匹。 审问之下,少掉的七匹马途中病死,他们埋了,剩下七人为同骑。 如此,又少了七匹马,旁边的士兵们共情能力太强,纷纷觉得遗憾。 戴豫也担心不够分,此次出来六百人,加上之前那两百匹,远远不够。 但见沈冽和赵吉相在那边同推选出得几个妇人说话,戴豫不好上前打搅。 东边天空渐亮,尸体收拾得差不多了,妇人们都是干惯农活的,现场被马匪杀掉的一些家禽家畜被她们连夜处理,做出一碗一碗香喷喷的大肉,端来伺候。 剩下的肉则倒了大片盐巴,装在竹筐里要他们带走。 几个士兵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紧紧抓着竹筐,目光不时朝戴豫那瞄,戴豫脸都黑成炭了。 逐渐有跑走的村民悄然回来,见清晨薄光下的村子一片静谧,便壮着胆子上前。 得知发生的一切,回来得人眼泪鼻涕大把,先跑回去呼朋引伴,回来后朝沈冽跑去,跪下道谢。 冷冰冰的年轻将军看了他们一眼,回过身去,继续和妇人说话。 “这……” 戴豫上前:“行了行了,都去休息吧,再看着收拾收拾,瞧见那边的灶台没,去吃饭吧!”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村人们对着戴豫道谢,离开前,忍不住又将视线投向那位年轻将领。 太过俊美,剑眉星目,皮肤雪白,笔挺身板站在那边,似一柄出鞘的剑。 就是……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跟村里几位最面善的好人缘老妇说话,也不见他有什么缓和脸色。 辰时左右,兵马集合离开,抢到马的士兵高高兴兴扯着缰绳牵马,没抢到的士兵跟在后面,满心愤懑,连连踢着脚下的泥沙。 梁俊在马车上睡得正香,平安和平元将他推醒,一听闻他们回来,梁俊当即爬起,整理仪容后,迅速奔去。 营帐里早起的士兵们都在外面集合训练,看到他们回来,还有大批大批的马,高兴坏了。 一个士兵反应过来:“哎,不对,咱们高兴个什么,这马也没咱们什么事儿啊!” 另一个士兵愣了下:“对啊……算了,不管了,先乐着再说!” “要你们分神了吗?”翟金生大叫,“下一组!” “是!” 士兵们顿时高声大喝,势如雷霆。 毕竟探州兵马别的没有,就是叫声响。 见沈冽下马,梁俊率先迎上:“恭贺将军凯旋!” 程解世等人也纷纷道贺。 “我方死了三人,重伤者伤势亦不轻,”沈冽沉声道,“休息一日吧,黄昏出发。” 翟金生走来说道:“将军也当休息,热水一直备着,先去营帐洗浴!” “好,”沈冽说道,看向梁俊,“在尸体上搜到了一些东西,我让戴豫给你,还有十个活口,需得你套话。” “是!” 没走几步,沈冽想了下,又回身:“白古山地势险峻,千岩万壑,荒无人烟,若越白古山,一路幕天席地,风餐饮露,待下村庄,便急需补给,故而白古山山口附近村庄虽是肥肉,但对于惯来打劫的马匪而言,只会劫掠,不会灭口。此次马匪皆为老手,不会不知此道理,但他们出手,直接屠村,绝其后路。” “嗯!”梁俊点头,“我也琢磨到了这个,将军放心,我会好好审!” “还有,”沈冽声音变低,“他们,拿了村里一些肉。” “他们?” “……我们。”沈冽改变说法。 “呃。”梁俊打量他,发现自家这位年轻将军面色有些许不自在。 “这个,将军,”梁俊不解,“你是觉得,不妥?” “嗯,但他们辛苦一夜,管杀管埋,我便没有训斥送回去,但深感不适。” “是了,”梁俊点头,“马匪抢东西,是要将东西村里带走,我们若也将东西从村里带走,说来是有些许奇怪。不过将军,我们如今勉强已算是探州之人,这边已在宁泗,也不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也没有义务帮他们赶走马匪……所以,就当是酬劳?” 沈冽沉默了下:“为何你这番话,我听着更困惑了。” “毕竟如今,天下的确是四分五裂的嘛,”梁俊轻叹,“早些年梁某还有行侠仗义之心,眼下,我今日帮得的人,明日就成‘邻国’的啦。这人啊,身份,就是生分。” 沈冽莫名觉得有些怀疑人生,说道:“……我先去洗浴。” “好,”梁俊作揖,“将军且去!” 自马匪身上搜来得东西,梁俊令几名士兵先送去办公营帐。 那十名马匪被绑来,神情各异,有胆怯惶恐,脸色青黄惨白,也有愤怒凶狠,一脸不怕死的凶相, 梁俊最瞧不起和痛恨这些马匪,怒然一拂袖,带着随从和近卫跟了上去。 沈冽洗浴完,便回马车睡了。 一夜浴血剿匪的士兵们也都洗完澡后去睡。 多日行走荒原,这是头一次有热水可洗浴,一个个开心坏了。 回来入大帐,不忘继续唠嗑,入睡前想到还有坐骑代为走路,更是在睡铺上乐得打滚。 远处操练声渐息,不好打扰他们睡觉,也各自去歇息。 唯独那些队正们,他们便没有这么好受了。 程解世领命来罚,他不太会罚人,所想得仍只有扎马步。 所有队正站成一排,头上顶着水盆,臀下一排长钉,如若坚持不下,便是裤裆刺穿。 最后,于心不忍的戴豫赶来,让人将后面的长钉都撤了,所有队正腿一软,跌去地上,好些人头上的水盆兜头将自己浇了一身。 “心里若有怨,便冲你们的兵发去!”戴豫一脸乐呵呵,“他们若是争气,还能给你们罪受?” “我和梁军师的军制变革快拟好了,”程解世对戴豫道,“到时候这些队正能分轻一些。” “军制变革?”戴豫干笑几声,“是吗。” 此前,戴豫是对这个军制变革抱有几分希望的,但是吧…… 想到他们昨夜冲进村,一路奔,一路喊“抢马了”,戴豫都觉得那是去杀匪的吗,那就是匪好吧? 虽说在那些马匪手中死了三人,重伤五人,但他们自己人在那抢马抢的,头破血流的更多。 抢到马的还笑呵呵对另一人说:“你马没了。” 瞧瞧这贱样! 更不提后面,吃了人家的肉,还问有没有,听闻没有了,反来一句:“就这么点啊?” 惹得妇人们不好意思,再去杀几只鸡。 更更不提,有人还打起那些姑娘的主意。 看几个人漂亮,想着能不能娶回去。 不仅自己想,还跑他跟前问。 并且振振有词,村子里男人快死光了,村子也被烧光了,他们带着走,也算是保护。 戴豫气得,觉得不仅自己的头上冒烟,祖坟都跟着气冒烟了。 他只能说,庆幸这话是来问他的,如果是去沈冽跟前问,这些个油头嘴脸的探州兵现在是个什么下场,可就真不好说了。 “报!”一个身穿山景城守军制服的士兵这时跑来。 “何事?”戴豫和程解世问。 “戴执令,程符节,哨兵发现南面二里外有一队快马,正在朝这边赶来!约五人!” 才五人,不足为据。 但当下情形,不容有半点疏忽。 五人若是斥候,那么后面有可能是大军。 戴豫和程解世赶忙大步朝南面大营走去。 “报!”途中又来一人,“戴执令,程符节,是信使!我们的信使!” “我们的信使!!”戴豫顿时眼睛发光,大步变作大跑,“走!!” 925 公子如玉(一更) 离开山景城前,沈冽已作安排,信使送来得信都将送去他所定得几大北上驿口相等,此次所遇信使尚在往驿站赶去的途中,当前与他们碰面,属实为巧合。 戴豫将信接来,顺便为他们接风洗尘,好酒好菜好肉,这边皆备,且锅还热着,江边洗浴所用营帐还有两个未撤,直接再拉去洗澡。 信是直接一麻袋送来得,各个队正来领,沈冽梁俊的信则另装,以精致绢帛所包,梁俊四封,沈冽十封。 戴豫也有两封信,他一瞧见其中一个信封,眉眼乐成一朵花:“阿梨还给我写信了!” 夏昭衣此前也有给他写过,包括衡香所赠玉饰时,也有一封随同书信。 说起玉饰,夏昭衣送他的乃一枚风归云和玄色獬豸,半个巴掌那么大的黄龙玉,价格少说得四十两。 虽说不是价值连城,可四十两,能买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了,寻常五口之家,还能三年温饱不愁呢。 戴豫不着急看,先去为梁俊送信。 梁俊还在审讯,戴豫听得他慢慢悠悠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便在外面相候。 岂料,他一夜未睡,且累垮了,竟就在外头靠着结实的营帐睡着了。直到打雷一样的呼噜声响起,才将人都引去。 众人哈哈大笑,戴豫却是怎么都喊不醒了,最后只得叫来几个高大强壮的士兵,给一口气抬上担架送走。 经此一闹,营帐里面的二十个西羌马匪反倒更不好受。 他们亦一夜未睡,在那之前同样长途奔袭,且现在长时间提心吊胆,精神濒临崩溃。 梁俊没有用刑,他刻意用低沉温柔的声音重复说着絮絮叨叨的赘语,戴豫便是这样听睡着的。 戴豫睡得极香的呼噜声,大大刺激了十个马匪,他们也想睡,好想好想。 偏梁俊声音温柔,下手却残忍至极,后面的几个士兵用尽手段,就是不让他们睡。 困,困,困啊…… 梁俊不急着看信,令平安收起,他回营帐后继续笑得眉眼弯弯,穿梭于二十个马匪中间,低沉重复那几句诱人魅言。 “还是那句良言,坦白从宽,想睡吗?想吗?睡吗?是不是很困了呢?只要将一切说与我听,万事都是好商量的。你们二十人只能活一个,谁先开口,谁就有马离开,有肉饱肚,有酒畅饮,还可以美美的睡上一大觉……” 连已经睡了一宿的士兵们都快要被他催眠了。 沈冽过午才醒,梁俊已审讯好了,沈冽先不着急听结果,十封书信在等,信使也在等。 此前压轴后看的信,今被他最先拆开,信封极厚,所握便觉浓浓踏实与期盼。信封上的熟悉字迹,让久未笑颜的他俊容舒展,眉目柔和如四月春风。 足足九页信纸,莫怪这般厚,可说是她写与他最长的书信了。 信上提及夏家军,宋倾堂,还有佩封城被她巧取之事。 提及夏家军,她大感困惑,不知要不要告诉二哥。 所有利弊,她已自行分析,但是难以抉择,唯一可商量的人,只有他。 “颇多心念困虑,唯君可议。 除君知我兄仍活于世之外,更常感与君言谈中所获之新得与新悟。 君之所思,常与我同。 君之所念,时与我合。 君常思我所未及思者,开我心界,长我所闻。 难有旁人似君般懂我,悉我,知我所处之境。 世局如雾,我执渡其中,操舟者迷。 君立岸而见,或能旁观者清,可见我水道曲折,引我摆渡,拨我迷雾。 非与君施压,实乃肺腑,若君亦困,我不怪之,只…着实困顿,心感茫然无从,不知所以然。” 信内秋日所放桂花,如今是腊梅,些许花干随信纸而出,散落车厢上,氤氲鼻端与心口。 沈冽一颗心扑通扑通,结结实实地在胸腔中乱蹦。 虽明白眼下该当急她所急才是,她鲜少这样外露焦虑,更不曾如此透露情绪。 可信尾这数行,叫沈冽怎不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字里行间,她极尽含蓄,沈冽却能读出相交相知四字。 他知道她一直将他看重,之前所送那些玉石,旁人一枚,两枚,他的却连着送了两批。 “此玉应配你青衣。” “并非我多送,而是一见此玉,不由在想配你白衣会如何。” “此剑穗,非英雄不能配。” “我二哥军营不好露富,不忍见此明玉尘封,顺手买了赠你,莫要嫌多。” …… 这些玉石,于他着实为天降惊喜。 那日,他心情好到什么程度,城里所有茶楼客栈,他包下三日,白吃白喝。 路遇一个乞丐,随手便是五十两,吓得乞丐差点喘不过气,被戴豫狂掐人中,而后乞丐疯狂磕头,欢天喜地地跑走,满大街大呼小叫。 回去后一整日,沈冽也没缓过来,他似一个守财的傻子,不时看玉,再看玉盒玉袋所配得她亲手所写得文字。 想象她观玉时的专注神情,沈冽眉眼也跟着凝神。 梁俊和程解世就在书房里看着他状似面淡无波,却不时望着玉佩走神的傻样。 偶尔还能得见他唇畔弯起一抹淡笑,也不好说是公子如玉,还是公子赠玉之色,润玉之美,周玉之名。 毕竟若在势利粗汉手中,再美的珠玉,也黯淡无光。 在沈冽手中,却美若湖光秋月两相和,辉映交融,其人成画。 梁俊和程解世便都不好出声打搅。 这次行军途中,程解世几次悄悄对梁俊说:“将军笑得越来越少,定是得被赠玉的那几日,把明年的笑都给用光了。” 但是现在,沈冽拿着信坐在车厢里,俊容上的笑意始终不褪。 相知,相交。 知己,知心…… 他自小不曾受过亲人爱意,不论父母舅兄。旁人善意也无从感知,难分善恶真假。深陷泥泞,在人心诡谲中挣扎长大,几次生死一线,所以诸多情感,他不知如何开口。 更怕开了口,难得的此番相交成覆水之舟,乱了沉稳静好,无从修补。 故而如今与她,每近一寸,每增些许分量,都是莫大欣喜。 “夏家军……” 沈冽定了心神,望回信纸,轻轻沉吟,却又是一笑。 此笑是为她开心,他也是没有想到,夏家军竟还存在。 英烈之军,神勇之军,夏家之军。 二哥于她,夏家军于她,皆为失而复得,真的太好了。 926 离开一趟(一更) “每次只要送来得信中有阿梨姑娘一封,咱们将军心里头的那匹小鹿啊,就又活了。”梁俊感叹。 程解世等人朗笑。 这段时间跟戴豫他们走得非常近的山景城小校尉常成志开心道:“这是好事,如此一来,咱们将军就不会那么凶啦!哎,你们说,若这阿梨姑娘来我们兵营,那咱们将军是不是天天都会笑啊?罚人也不会那么狠了?” 不苟言笑的翟金生冷不丁说道:“何止天天笑,若阿梨姑娘真能来,少爷能让你们天天大鱼大肉。” “那咱们这就去把那位叫阿梨的姑娘抢来?” 众人朝他看去,又是哈哈大笑。 翟金生也笑得合不上嘴。 “去吧,”程解世笑道,“阿梨姑娘很好抢的。” 翟金生忽然止笑,手肘一推程解世。 众人的笑也都渐渐止了。 程解世等人循着视线看去,见沈冽正迈下车厢。 “将军。”梁俊起身说道。 “你随我来。”沈冽对他说道。 “是!”梁俊忙道。 看着二人离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好奇。 宁江河畔,江水慢缓,十日前才一场小雪褪去,这几日阳光晴好,地上虽无留下霜雪痕迹,但江面上流仍有一些冰层在缓缓解冻。 沿着江岸慢行,渐往西去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沈冽开口道:“那些马匪口中,可问出什么了。” “嗯,”梁俊点头,边走边道,“我本猜测,他们屠杀那三个村落或因仇恨,或因不想这口肥肉旁落,一经审讯,原是有了另外一条更为顺畅的大道。自白古山东岭一段五里长的峡谷,可直插潘余正威镇的不服乡。故而这边今后鲜少会有马匪再来,他们便趁着冬日过来荡平。在撞上我们之前,北岸那头的六七个村落,全部被扫荡一空了。” “不服乡,”沈冽说道,“听名字,似不会取代白古山口的这些村落,去以身饲虎。” “这名字听着,着实有些故事,不过我此前未听过。” “我也没有。” “但说起这路,将军可知,是谁所知会?” “谁?” “和彦颇,”梁俊扯了扯唇角,嘲讽道,“陶岚教会那些细作汉语,这五六年下来,那些细作扮作一个个老农,走访探路,尽得我朴实乡人们的热情招待,结果令他们制了张精密地图。” “看来这些西羌马匪,果真与北元那些人有了勾结。” “不止,自尸体上搜来得那些信函,其中一部分是西南海族的古字。那和彦颇,似乎是要下一张大棋。” “可惜队友不行,”沈冽淡淡道,“和彦颇眼下若和一方勾结,倒是有可以吞下整个中原的希望。” “哪一方?” “至东面的李乾。” 梁俊一顿,随即哈哈朗笑:“那,比登天还难。” 沈冽也淡笑,道:“我们原本所作行程,是从宁泗西北,绕珏州南面,再自潘余西岭回探州,但眼下,我想去一趟苍晋。” 梁俊是个聪明人:“与阿梨姑娘的信有关?” “嗯,戴豫随我一起去,我想去见位故人。” “这……”梁俊蹙眉,“眼下这支兵马定性还不够,一日都离不了将军。这些人的痞性非将军不能治,虽说已拟好军规,但在外,也得将军在才能压着他们。若将军要去苍晋,只得全军一起去。不若,任何一个人从中挑拨,胡乱煽动,都能引发变数。且不说,探州兵和山景城的兵,本就互看不顺眼,时常争执与动手。” “若我离开两日,快马去回呢?” “我知道将军定不吃不喝,一路长驱,但将军,这是冬日,且还是西北的冬日,身体……吃不消的。” “但此行,我一定要去。” 想了想,梁俊说道:“这样,将军,大军随你一起去。军在外,行程大变乃常事,我们只需派快马出发,将事先已调配好的物资重新调整线路。最大难处便是……至屠彻底被占了,如今兵败连年,节节在退,北地遍是狼烟。” 说完觉得不妥,梁俊自责的“啧”了一声:“瞧我这话说的,狼烟之地,军人不去,那谁去呢。” “空马车如何?”沈冽忽道。 梁俊一顿:“这倒是……也可!将军本就喜静,甚少出马车,命令也多由我等传达。那,六日吧,将军不用疲于赶路。” “好,那便六日,以及,”沈冽沉眉,“需得派两个可靠人手前去潘余一探,那正威镇不服乡,我想知道是何情况。” “那这几个马匪……” “留两个听话的,日后若要西出,或可利用,其余的,养地吧。” “好,一定埋深点!” 沈冽淡淡一笑,边走边看向粼粼江面。 江风拂来,蒹葭苍苍,心头一口抒怀畅然,恣意随风。 梁俊也笑,忍不住道:“看来阿梨姑娘的信,让将军心情甚好。” “她心有一惑,我想帮她纾解。”沈冽说道。 想去苍晋,并不是直接找她二哥,而是想看看,他过得如何,适合不适合告与他知。 否则沈冽觉得信上回答什么,都是空谈。 “阿梨姑娘那般聪慧通透的女子,还会有惑?”梁俊讶然。 沈冽眼眸变得深邃清幽,凝眸处像是出现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她是不凡,”沈冽低低道,“但终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会痛,悲伤会哭,她再了不起,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梁俊点头,蓦地一笑,心情忽然大好。 沈冽朝他看去。 “将军别看我,”梁俊笑道,“让我自己乐一会儿!” 沈冽被他笑容感染,微笑“嗯”了声,没有多问。 梁俊却越笑越开心,对着江面长长一声叹,甚至诗兴大发,想要吟诗作对。 一直到回去,梁俊心情都大好。 全军拔营出发,他的马车跟在沈冽后面,他坐在马车里,手指打着节拍,望着车外江河,脸上笑意融融。 “少爷,你笑什么呢?”平安见他傻乐,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梁俊开心道,“我在笑,这世界,可真有趣。” “有趣?” 说着,梁俊自怀中摸出信来:“来,自己瞧!” 927 丧子之痛(补更6.29) 梁俊的来信,要么家书,要么友人。 平安和平元凑在一块看信,这封信是梁俊的好友,远在同渡的安和悦写得。 看完后,平安惊讶:“应金良那么有钱,真会遣散一些门卿吗?” “信上都说啦,”平元说道,“理由找尽,冠冕堂皇。我看,是真的没钱啦。” “这倒也是,”平安点头,“应金良好大喜功,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他败。不过,他如今若真养不起各路去投靠的名流士子,那这些去投靠得人怎么办呢。” “这世事着实奇妙微妙,”梁俊笑叹,“我当初投奔将军,将军怕误我,要我思量再三。这应金良则荤素不忌,来者不拒,是个识字的都要,却是误尽真正的大才之人!” “是啊,如此一比,沈将军才是真正的爱才。” “就是,”平元道,“幸好当初安公子劝我们少爷也去投靠同渡时,少爷不理,执着坚持要寻到将军,不然,真的倒大霉了。” “不过,安公子当初也不厚道,少爷苦寻将军不得时,他还写信挖苦呢,如今你瞧,你瞧!” “虽然这样,但少爷,”平安指着信问梁俊,“安公子在信上所说,现在应金良要诸方人马替他寻一个人,咱们要不要帮一下呀?” “嗯,”平元也看去,“如果由安公子找到这个林姓妃子,那么安公子的地位定是稳了,不会再有被扫地出门的忧虑了。” “我也只能以书信去托人问,”梁俊抬手,示意平安将信递回,他收起说道,“接下来一月,我们要一直留在西北,如何去替他找呢。” “也是奇怪,这妃不在他宫中,还能跑了?负气出走,还是遭人所掳?”平安道。 梁俊没回答,也无从去答。 他的目光眺着西山群峰上的太阳,心情依然是极好的。 · “砰!” 一个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 胡氏满脸通红,大口喘着气,看到一旁的茶壶,托盘,她全部拿起,全往地上砸去。 屋子里面的婢女姑姑们面色惨白,齐齐跪作一片。 信使也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确切来说,不是信使,是跟随钱远灯一起离开河京的一名近卫。 “我的儿,”胡氏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的儿啊!!!” 信使带回来得消息,刹那惊动整个钱府。 消息一经传出去,各房傻眼,而后以最快速度纷纷朝胡氏的秦雪院赶来。 胡氏哭成了泪人儿,瘫倒在软榻上。 钱远灯还未娶妻,但已有不少爱妾,全都傻愣。 大乾风俗,未娶正妻,妾不可生子,尤其是钱远灯这样的身份,他所娶的妻子定是王公重臣家的千金,甚至可能是郡主公主,所以万万不能先有子女。 所以眼下,钱远灯没有留后。 钱胥天的老母亲,已有七十高龄的诸葛氏亲自安抚胡氏,胡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几次哭至昏阙。 不到半日,整个河京皆听闻钱远灯的死讯。 伴随钱远灯的死讯,杀人者的名字也再度震荡了这座新的帝京。 阿梨。 尸体还在送来途中,信使是快马加鞭赶回来得。 钱胥天带一众人手回来严厉责问,信使将来龙去脉,全部道出。 一名姑姑悄然在厅堂外边侧着耳朵,越听越是毛骨发寒,她速速跑回秦雪院,俯在胡氏耳边嘀咕嘀咕。 胡氏神色大变,抬头看她:“可,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 老太君坐在屋中另一旁,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在说何事。” 任何一家主母,活到她这把岁数的,皆养成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姑姑眼下却没有立即回头去跪她跟前,目光询问般得望着胡氏。 “你退下吧。”胡氏哭道。 “嗯。”姑姑应声。 “何事?”老太君威严望来。 虽说是亲自赶来看这胡氏,也留下来陪她了,但老太君该不喜,还是一直不喜的。 胡氏在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来,到老太君跟前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太君,求老太君为我儿作主,我儿,我儿,他惨啊!”胡氏大哭,“建安王家的李骁揍我儿,荣国公家的牧亭煜也与我儿生分,我儿被人毒打,这才负气出走,遭了阿梨那小贱人的毒手,这一连串的折磨,我的心肝儿,惨,惨啊!!” “牧亭煜?”老太君轻声念着,看向一旁嬷嬷。 “老太君,需得查清。”嬷嬷说道。 “是,这定得查清!”诸葛老太君沉声说道,“我镇国大将军府的孙儿,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天色越来越暗,琉璃宫灯一盏一盏亮起。 念和手里端着托盘,快步穿过雕梁画栋,迈入高大的宫苑。 才进去,一旁的姑姑却轻轻拦着她,朝里边指去。 南宫皇后身旁,还站着一人。 念和定睛看去,一愣,竟是久未露面的阳平公主。 比起南宫皇后一身青衣素袍,阳平公主这身天灰色素雪暖袄并未亮色到哪去。 通体素净的着装,只有头上斜插着的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如意簪显得夺目。 二人不知在说什么,阳平公主退后了步,冲着南宫皇后福礼,转身迈出宫门。 宫苑外的宫人们齐齐行礼,看着这位公主走来。 南宫皇后拾起手中经文续看,闻得药香,她转头望去。 念和端药走来,望了望外面,说道:“不知阳平公主,来找皇后娘娘说什么,可有提到钱府的事。” 南宫皇后语声平缓:“看你鬓发颇乱,想是急于回来,要同我说那钱府丧子之事。” “看来公主已说了。” “是啊,”南宫皇后淡笑,“是来说此事的。” 念和轻蹙眉,走来将端盘放下:“她不是穆贵妃的亲女儿么,怎跑来咱们这‘冷宫’送消息,怪。” “她还同我说了另一件事,”南宫皇后微笑,“她说,皇上在穆贵妃跟前提起,有意想赐我白绫。” 念和手一颤,瞪大眼睛朝南宫皇后看去。 “我以为,早早便该赐了,”南宫皇后望向外面的墨蓝色天空,“咱们这位帝王,他别的本事,就是能忍。” “可……会不会是假的?”念和快步走来,“皇后娘娘,这阳平公主近些年,可一点都不安分。” 928 公主算计(补更6.30) 南宫皇后轻笑:“再不安分,这样的话她也不敢轻易来我跟前说的。” “这,便又是一个疑惑了,”念和看着她,“咱们与穆贵妃素无多好的交情,阳平公主为什么要来跟我们说这些呢?” 南宫皇后仍是轻笑,没有说话,回身朝桌案走去,端起桌上的药。 药香沁鼻,甘苦中还有淡淡雅香,南宫皇后轻轻呵着,白烟被吹弯了腰。 念和心有不甘:“娘娘,莫因她的话而被扰,咱们还有太子呢,皇上再如何,也不会不顾太子!” “你很在意吗?”南宫皇后看着碗上的白烟,轻声问道。 “娘娘这说得,奴婢半生相随娘娘,如何不在意娘娘?” “我说的,是李据这句话。” 念和一愣。 “他,不敢,”南宫皇后笑起,看向念和,“他只敢说,却断不会做。因为本宫,是唯一一个可以将他从阿梨手中救下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娘娘……” “不是说了吗,咱们这位皇帝,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忍,忍到如今才敢说出赐我一死的话,且还是在后宫嫔妃面前,真是太辛苦他了。哈哈……” 念和白着脸色,低垂下头。 再苦的药,南宫皇后也不皱半个眉头。 她缓缓喝完,放下碗,念和上前去收,忍不住又抬头看着她。 “何事?” 念和顿了下,摇头。 “我猜猜,”南宫皇后弯唇,“你想问,我会不会再救李据?” “那,娘娘,你会吗?” 南宫皇后笑笑,拾起一旁佛珠,缓步朝内殿走去。 念和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消失在明帏宫灯下,心里泛起大片苦涩。 每日都像是有浓厚的灰云积压在头顶天空,也每日都会有人悄悄跟她说,哪个宫,哪个苑,又有受不住压抑和思乡之情的宫女或内侍上吊了,喝药了,投井了…… 越来越看不懂了,这宫里宫外,这面皮人心,她没有一个看得懂了。 · 河京宫殿远不如永安皇宫宏伟,这几年新的宫宇在北面建造,占地更辽阔,建筑更盛大雄壮。 阳平公主披着暗灰色的斗篷,立在宫苑斗檐下,目光眺着北空黑暗下远未竣工的宫殿,手中的暖手小炉已没温度了。 离她最近的姑姑,也在三十步外,她孤零零站着,身影伶俜,目光却坚定有力,明亮如星。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宫殿另一头的拐角,终于传来两个脚步声。 阳平公主回过身去,平宁王二女儿,尚安郡主李奕舒和现大乾尚书右丞虞世龄的小女儿虞姿祁快步走来,二人同样是晦暗到几乎不可见的衣裳。 “公主。”二女福礼。 “外面如何了?”阳平公主问。 “眼下形势对荣国公府那头不太妙,”李奕舒说道,“建安王府反正就那样了,在旁人眼里,李骁早就算不得建安王府的人了。” “牧五娘那,可联系上了。” 李奕舒拢眉:“刚一出事,她立即就派人来找我,要我想办法救救她家的三代单传。我也是服气,这牧亭煜看着挺有手段,这次篓子捅得这么大。” “可钱远灯不是牧亭煜杀的吧,”虞姿祁说道,“毕竟另一头,可是那个妖女。” “够了,”阳平公主忽然厉声,“倒也不必如此惧怕那个妖女,是她就是她,你这语气,倒是不战而怯了。” 虞姿祁低头说道:“不,公主,我不怕她。只是她手段确实了得,我们需得承认,才好对症下药。” 阳平公主沉了一口气,冷冷道:“此前便有传闻,此女又出世,我当她这几年死了一般,出来也折腾不出大动静。如今她竟敢直接杀我们大将军之子,这口气,本公主是咽不下的。” “公主有何想法?”李奕舒问。 “钱远灯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陆明峰应该快回来了,”阳平公主说道,“给你们五日时间,你们去将我们在民间的那十五个铺子都卖了,你们也各自筹出两千两,牧五娘那边也要。这些银两用去清阙阁,重金雇佣两百个死士。待陆明峰回来,我会令他挑选四个天荣卫干将,去带这两百个死士。” “这么多钱……”李奕舒轻皱眉,“但公主说得清晰,想必早有此决定。” “你们真当那妖女,没有弱点么?”阳平公主冷冷一笑,“我收到定陶那边的消息了,宋倾堂回来了。这妖女以宋致易那老匹夫手下的脑袋对老匹夫宣战,我便以宋倾堂的脑袋,对她宣战!还有,衡香赵宁,也该死一死了。” 李奕舒和虞姿祁互相看对方一眼,皆觉几分不安。 “公主,”李奕舒说道,“那妖女敢宣战,因她有底气,可我们……挡不住她的暗杀的。” “我巴不得她来,”阳平公主回过身去,目光看回远处黑暗里的建筑,“她那又臭又干的老头师父喜欢造机关,她也喜欢带着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谁不会呢。本宫不怕她来,就怕她不来。” “若真如此,便少了一个心头大患,”虞姿祁喜道,“我们这么多年经营的铺子,一定可以卖个大价钱!” “嗯!”李奕舒也一笑。 “尚安表姐,你先走吧,”阳平公主说道,“本宫同九娘说几句话。” 虞姿祁面色微变。 李奕舒看向虞姿祁一眼,点点头:“嗯,那我先走了。” 待李奕舒离开,阳平公主将手中精致的北渚明华暖手小炉搁在柱子下,起身搓着纤长的手指取暖,淡淡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半响,虞姿祁很轻地说道:“郑北太远,三姐那……说不通。” “这么久了还说不通?!”阳平公主怒然回头,皱眉看着她,“口口声声说你自己口才好,能说会道,又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你给我说,说不通?!” “北地苦寒啊!” “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现在给她脸她不点头,到时候我请我母后父皇出面,我看她要不要答应!难得非得下道圣旨才肯?” 929 张扬跋扈(补更6.30) 虞姿祁一直垂着头,很少敢抬头一见阳平公主的面色。 虽说知道,皇上绝对不会颁这道圣旨。 父亲在朝已是尚书右丞,位高权重,极得皇上信任,皇上也不会故意在这个时候给父亲摆一道圣旨要求嫁女。 可是虞姿祁怕阳平公主还有其他谋算。 这些年,阳平公主的动作越来越大,她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虞彦驰回府时,曾对虞姿祁提过,要她少跟着公主胡闹,她做得,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呢。 说是这么说得,但虞彦驰只是一提,没有真严令她不得进宫。 包括阳平公主那边,她也知道自己做得一切,逃不出天荣卫的眼睛。 但正因为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阳平公主越发大胆,肆无忌惮。 当初本要去和亲的两位公主,如今都还在河京,皇上再未提及。 在虞姿祁看来,阳平公主这些年一直谋划这,谋划那,就是想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来,免去她远嫁之苦。 倒是安成公主,这些年一直在宫里,少见她在外有什么走动。 但也就是阳平公主这“疯”劲,虞姿祁一直很怕她。 “最后五天,”阳平公主冷冷道,“五天之后,她若不主动提出,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我尽量。” “你走吧,”阳平公主说道,“废物。” 虞姿祁忍着眼中眼泪,侧身福礼告退。 · 回去舒羽宫,阳平公主的手指已彻底冻僵。 宫门外的小宫女声音很轻很轻,说贵妃娘娘在里面等候。 阳平公主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抬脚进去。 穆贵妃本已睡下,自温床中起来见女儿,便不必再做华贵装扮,只套了外裳,披了斗篷,便坐轿子而来。 年岁在长,除掉了发上装饰和用来固定高攒的假发,穆贵妃垂下来的头发稀稀疏疏,眉目神采都因此减分,全然没有年轻时的华美风姿。 宫殿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温水从地下一条条龙管中淌过,热气蒸腾,全屋如春日。 几个姑姑上前,替阳平公主脱了斗篷,接手离开。 阳平公主朝穆贵妃走去:“母后。” 自她进来后,穆贵妃便没有正眼看她一目,只留她一张冰冷冷的精致侧容。 随着这一声母后,穆贵妃似忽然暴起,起身便扬手,在阳平公主脸上落下非常清脆的一个巴掌。 满屋的姑姑宫女,顿时齐齐跪下。 “贵妃娘娘息怒!” 女人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悦耳似天籁。 “来人!”穆贵妃沉声说道,“将这舒羽宫所有大小奴才全部杖毙!” 众人齐齐抬头,面色煞白。 “母后这是做什么!”阳平公主捂着脸怒道,“杖毙她们有什么用,杖毙之后谁伺候我?新来得我用不趁手!还是说,你就想让我如坐冷宫一般,在这里孤零零终老啊!” “你去皇后那里说了什么!” “实话实说罢了!” 穆贵妃抬手,又是一个巴掌。 阳平公主的眼泪成串掉下,着实是疼。 “母后这手机,可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阳平公主冷笑,看着穆贵妃,“你与其打我,不如想想如何去对付那些明枪暗箭!” “皇上一句戏言,我无意与你说漏嘴,你倒好,你第一时间便去皇后那搬弄,若是被皇上知道,何止冷宫,你,我,连人头都不保!” “母后多虑了,南宫皇后不敢去父皇面前提的!”阳平公主抹去因疼痛而掉出来的眼泪,转身看向跪了一地的宫女,“就看我宫里这些奴才,我们当着她们的面说,谁敢去提?”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姑姑身上:“你敢吗?” “奴婢不敢!万死不敢!” “你呢?”阳平公主看向另一人。 “奴婢不敢!” “那南宫皇后,”阳平公主抚着脸上疼痛,继续说道,“她能如何,能掀起什么风浪?南宫家早没人了,她这些年又记恨父皇,连看都不想看父皇一眼,更不提去父皇面前提起此事。既然她早心灰意冷,我就给她个彻底,她最好今夜便喝毒药,早点滚去见那帮所谓的老臣老将吧!” 穆贵妃微微摇着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位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公主。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穷则思变,乱则思变,母亲不懂?”阳平公主看着她的眼睛,“到处都是吃人的兽,母亲不懂?” “可皇后她久居幽宫,早不问政事,世事,她如何得罪了你?你如何看不得她?” “她啊,”阳平公主唇角一勾,“她亲老臣啊,不是么?父皇为何看她不顺眼,我就为何看她不顺眼。她是大乾的皇后,却不配当我们李乾的皇后了。当年在大安道,若不是她,父皇早死了。可见,她在那小贱人面前是有几分面子和地位的。既然她们关系这么好,你说她要是忽然宾天,那妖女会不会来河京?” “你就这么想让她来河京?” “是!”阳平公主眼神变狠,“我要亲手杀了她,就算不能亲手,我也要在她的尸体上捅上数刀,我要将她大卸八块!” 穆贵妃没再说话。 不是默认她这么做,而是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自打离开双江行宫,这个女儿再也不是以前乖巧的阳平了。 穆贵妃坐了回去,支在扶手上,亲亲揉着自己的额头。 室内陷入沉默,良久,穆贵妃说道:“是南宫皇后派人来,同我说此事的。” “呵,不是幽居深宫么,装什么遗世独立,宁静致远,倒是会背后给人穿小鞋。” 穆贵妃起身,看到阳平公主脸上肿起的红肿,她目光浮起心疼。 阳平公主神情倔强,冷冷朝一旁看去:“打都打了,倒不必如此。” “谦受益,满招损,别人不露锋芒,不矜不伐,你则张扬跋扈,浑不饶人。这些年,你的动作太多,太大了。”穆贵妃语重心长。 “父皇都纵容我,母后便不必说这些了。” “你父皇的隐忍,你却没有学去半分。”穆贵妃寒声说道,抬脚离开。 所有宫人们齐声恭送。 阳平公主看着穆贵妃的背影远去。 “那是因为,”阳平公主说道,“父皇,无能。” 声音低不可闻,只她一人听得到。 930 夜宿客栈(补更7.1) 茫茫夜色,天际无光。 村中零星灯火,不足以点亮夜空。 忽然不知谁家传来孩童哭声,哇咧咧狼嚎,吼得前村后店,一片梦人睁眼,心生烦躁。 但村人大多对小孩都是善意的,叽里咕噜抱怨几句,翻个身,继续睡。 楚筝深陷梦魇,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好像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但又像是听不到。 四肢被沉甸甸的水银灌着了,她拼命想睁眼,睁不开。 梦里,那名少女站在屋顶上冲她笑。 神情并不狰狞,甚至有几分宁和,可是这笑,却让楚筝发自内心的害怕与恐惧。 那些死于楚筝剑下的人,都爬起来了。 他们一个个挣扎着从地里出来,半腐烂着,将她往地上拖去。 楚筝拼命摇头,拼命想醒来。 救命,救命…… 蓦然,楚筝挣脱梦魇,双眸大挣。 额头上面全是冷汗,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望着身前无尽黑暗。 良久,楚筝缓了过来。 她轻手轻脚爬起,端起桌上的茶壶,往茶盏中倒水。 自寿石城中玉溪楼中那一战,这些时日,她一夜都未曾好睡过。 这种深彻黑暗的绝望,让楚筝深感疲累,精神衰竭。 提开茶壶时,最后一滴茶水落在杯盏中,如此清脆,她的耳廓却一动,像是听到了其他声音。 楚筝头皮发麻,全身僵硬。 确实是有声音,刚才那一下,她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 是从房檐落下,极轻极轻的双脚沾地。 是……隔壁。 离开玉溪楼后,他们四人分为两处。 虞彦驰和刘辉朝南。 她和于翔来朝东北。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现在,于翔就在隔壁。 什么动静都没有再有了,但楚筝觉得,黑暗里绝对有人在动。 她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喵呜!”忽然一声野猫叫声,让楚筝吓得差点惊叫。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大眼睛。 应,应该没事的,嗯,绝对没事。 虽然如此,但楚筝自己就是千里追踪别人的杀手,她追杀别人时,哪怕隔着十天,都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准路线。 她已经尽力毁去一切可能的痕迹了,可……就是怕。 “二小姐,真是这个村子吗?”詹宁蹲在屋顶上,目光看着远处婴儿哇咧咧大哭的屋子。 夏昭衣站在他旁边,目光在村中眺着,视线一一望着那些悬挂着“栈”或者“茶馆”的旗幡。 “那,咱们现在是一间一间查呢,还是……”詹宁又道。 “是睡觉,”夏昭衣一笑,“詹宁,你不困呐。” “不困不困,二小姐,我等斥候,最擅长得便是夜袭!” “斥候很累吧。” “当兵哪有不累的呢,但是一定要打仗!”詹宁目光变明亮,“现在有了二小姐,真好,当初我们在西北,成天惦记着二小姐的。” “我有了你们,也很好啊。”夏昭衣笑道。 詹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哈哈。” “走吧。”夏昭衣说道。 之所以上屋顶,是为了挑一间灯光尚亮的客栈。 实在没有,也得离嗷嗷大哭的婴孩屋舍远一些。 村落所在,是官道附近。 这些年官道没落,没有什么往来的人,但有几家客栈的老传统还是不变,会留一盏灯,等着过路的夜行客来敲门。 与人方便,同时涨那么一点小钱,双方都开心。 夏昭衣和詹宁办理好入住手续,要了两间房,因为太晚,不好让其他伙计起来烧热水洗浴,便先去睡。 “那,要不要吃点小食?后厨灶火长明,灶老爷不给灭,我们一直热有馒头,不过没啥肉了,现在都吃不起啦。”掌柜的热情道。 “不必了,我们睡一觉就走。”夏昭衣笑道。 “好咧!”掌柜的说道,忍不住补充,“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看姑娘气质神采,一看便不是等闲人家。” “有眼光。”詹宁竖起大拇指。 “哈哈哈……”掌柜的低笑。 一个伙计领着他们上去二楼,楼道里置着几座桃竹摆灯,怕吵到其他住客,伙计的声音很轻,詹宁和夏昭衣便也轻手轻脚。 “喵呜!”附近一声野猫叫嚷忽然响起。 伙计吓得一哆嗦,手中纸灯一颤,骂道:“这该死的野猫,刚才就嚷了几声,大半夜的,多吓人啊。” “伙计不成啊,”詹宁笑道,“倒是不怕赶客,今后切记换个说辞,如此,住客听了也开心嘛。” 伙计愣怔一瞬,反应倒也快:“是了是了,这话不定得将二位客官给吓着,我该说,过了腊月就是春,春日快了,猫这半夜的动静,便也闹起来啦,哈哈。” “小哥说得含蓄,中耳,”詹宁夸道,“你窝在这客栈,不如去说书呢,定有作为!” “借客官吉言,我明日就去问还招人不!哈哈!” 詹宁和夏昭衣也笑。 伙计将夏昭衣屋中灯火点明,便关门离开,去隔壁詹宁屋中。 出来后瞧见那野猫从窗台跳走,跑去其他人家喵呜,伙计摇头:“真是吵!” 回去楼下,掌柜的去睡了,剩另一个伙计与他值夜。 伙计坐着坐着也发起困,跟同伴说了声,便趴在大堂一个八仙桌上打呼。 不知睡了多久,一只小手忽然推他。 “醒醒,醒醒!哎呀,你醒醒!” 伙计睁开眼,揉着眼角看清推他的人,村里林三婶的女儿小兰五。 “咋了这是?”伙计问道,“你干嘛呢。” 小兰五扎着两只羊角辫,一张嘴,两颗空掉的透风门牙冲他嚷嚷:“我问你啊,你们店里昨夜是不是来了客人?” “欸?这你怎么知道的?” “是个女的吧?”小兰五又道。 “是有个姑娘,咋,你这丫头昨晚没睡?听到动静啦?” “你管我!”小丫头一脸神气,“快说,她多大,多高,多瘦,眼睛大不大,皮肤白不白!” “嘿!我为什么告诉你啊?” “说嘛说嘛!”小丫头叫叫嚷嚷,“我要看看,是不是欺负我的那个人!我被人欺负啦!” “这样啊。”伙计回想了下夏昭衣的神情容貌,同小丫头一番形容。 931 女子跑了(一更) 人小鬼大的丫头片子专心听着,小小的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是不是你说得那个?”伙计问道。 “听起来,是对得上……” “不会吧,真是她?”伙计说道,“她是昨天半夜才来的,也没给你碰过面啊。” “不要你管,反正你不要去多话啦!”小丫头片子说完转身跑了。 “古灵精怪!”伙计嘟囔,转身去洗漱。 小兰五蹦蹦跳跳,跑得飞快,一溜烟穿过几条村道,到偏僻无人的一个养猪棚后边。 听到动静,楚筝抱剑回过身去,小兰五捏着鼻子上前:“姐姐,我打听到了。” “说。”楚筝说道。 小兰五有些害怕这个姐姐,冰冷冷的,凶巴巴的,但对方之前已给过她几个铜板,并允诺还会再给。 小兰五将从伙计那边打听来得一五一十说了,楚筝一颗心沉到最底。 “那女的应该就是姐姐要找的人吧?”小兰五问。 楚筝没说话,摸出五枚铜板递去。 热乎乎的铜板到手,小兰五心生一计:“要不,我去骗她?只要姐姐再给我点钱,我就骗她,说你们往北去了。” 楚筝正要回身,闻言朝她看去,面容凶戾:“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去骗她……”小兰五往后退去一步。 “不,”楚筝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什么叫做,‘你们’往北去了?” 小兰五将手里的铜板藏往身后,不安地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我让你离开,你没有立马走,你在偷听?你听到了什么?”楚筝道。 “没有的,姐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兰五叫道,掉头就跑。 楚筝眉眼一狠,骤然出剑,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 小兰五的尸体在半个时辰后被养猪户在猪圈里发现,村长立即带一帮人,扭送这个养猪户去见官。 小兰五面目全非的尸体被从猪圈里抬出,林三婶哭瘫在地,好多人都扶不动。 整个村子炸开了锅。 夏昭衣和詹宁站在人群外面,客栈伙计随他们一起来,站在他们旁边。 伙计怕跟“养猪户”一个下场,故而不敢轻易将小女娃之前找过他的事情同旁人说。 只是,他看向夏昭衣和詹宁的眼神难免狐疑,虽然知道他们才出房门不久,绝对不可能是他们干的。 待尸体被抬来经过,夏昭衣和詹宁注意着尸体胸口上的伤口,确认无误,的确是乡里所传的剑刃所为。 “二小姐,这次我们离她很近。”詹宁轻声说道。 夏昭衣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詹宁点头,沉声道:“是。” 伙计好奇他们说什么,便见少女说完后转身离开,大汉则抬手一搭,勾着伙计的肩膀圈过去,笑吟吟道:“小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没,没呀。” “我家二小姐聪明绝顶,你逃不出她眼睛的,”詹宁拍拍他肩膀,“走吧,回客栈聊聊人生。” 楚筝一刻不停歇,快马驰骋,朝华州方向而去。 昨夜梦魇,原来真是预兆。 一想到那阿梨与她就在一个村,且这么近,楚筝后怕到浑身都觉寒意。 阴魂不散到如斯地步,够绝,够狠,够执着。 当下,她只有放弃去东北方向的醉鹿,当真北上,去那动荡不安的华州了。 至于于翔,祝他好运,她已将一切可引导的线索都引去于翔那头。 希望他能机灵一点,能拖那少女一刻,是一刻。 不过,她对于翔的了解实在不多,他们共事次数,远不及刘辉和已经被那少女所杀的司马悟和程妙德多。 现在,收到楚筝的消息,于翔便去村东石林外等她,一直没有离开。 石林外有十来亩田,还有几座荒败的屋舍,于翔现在躲在其中一间屋舍里,汗流浃背。 他看到夏昭衣了,少女在半里外的一条村道上,正在同一个晒太阳的老农妇打听。 少女身旁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于翔认得这个妇人,正是他和楚筝昨夜入宿的那间客栈的掌柜媳妇。 好在,少女和中年妇人并没有朝他这边走来,而是一直沿着那条村道,往东面去了。 没多久,中年妇人一个人回来,然后,于翔看到一个大汉牵着两匹马,沿着这条村道朝东而去,途中跟那一直在晒太阳的老妇打了声招呼。 于翔心中千求万愿,希望他们赶紧离开,不要回头。 夏昭衣等在一家茶棚里,慢悠悠喝着粗茶。 茶棚后面是一片参天竹林,夏日遮荫最好,冬日则挡了阳光,好在快近正午,阳光缓缓,直直照在大道上。 詹宁牵马过来,夏昭衣让他先拴着,过来坐下。 “养猪户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按照二小姐所说的,让那个伙计去办了,就是不知道官老爷讲不讲道理。”詹宁说道。 “只要提到了宋致易,他们便不敢不讲。”夏昭衣莞尔。 “嗯,”詹宁点头,“那,二小姐,我们下一步去哪?” “你看那。”夏昭衣朝前面看去。 茶棚所在位置,还能看到那位晒太阳的老妇,还有老妇后边那一整片辽阔的十几亩田。 虽是冬日,眼下田野说不上欣欣向荣,但江南作物很少会调零成枯败,阡陌纵横间仍可见各类嫩绿鲜活的农作物。 詹宁的视线落在那几间在田埂旁的屋舍上:“他们藏在了里面?” “女子跑了,男子被她卖了,”夏昭衣一笑,“我在附近打听了一圈,只有女子一人骑马离开,男子的马还在客栈里。” “我去看看?”詹宁说道。 “那边那个晒太阳的老妇,看到了吗?”夏昭衣道。 “嗯。” “她收了我五钱银子,让她带你去吧,”夏昭衣说道,“待靠近那些屋舍,她会絮絮叨叨同你演戏,称那个女子告诉她,同伴就藏在这附近,让你好好找。你们声音务必要大,要让里面的男子听到。” 詹宁“哈哈”笑了:“二小姐,你这是诛心啊,你要挑拨他们。” “本也无需我挑拨,他的确是被同伴抛下了,这男人会朝北边夺路而逃,你勿要挡在那,同时切记要保护好这老妇的安全。” “嗯!这个我会,以前有次故意放俘虏走,好跟着他们认路,我演戏可棒了!” “好,”夏昭衣笑道,“去吧。” 932 气人阿梨(一更) 这些年,颜青临手下的杀手机构日渐成熟,大有作为。 或深入敌境,暗杀指定人物,或追杀当年“惠平客栈”中不听话的党朋,或掺手内政内乱,如广骓府中街头暗杀世族贵胄等政敌。 这些杀手都是专门挑选,培训,各类实战所锻打而出。 但是现在,在老妇和詹宁步步走去,句句演戏的说辞中,躲在里面的于翔难耐高强度的压迫感,忽然先发制人,逼退詹宁,迅速攻向老妇,并在詹宁保护老妇的间隙,他转身朝北面山岭快步狂奔而去。 老妇哎呀呀怪声乱叫,詹宁留下陪他,见得人影跑走,老妇露着没牙的嘴哈哈大乐。 “老人家,厉害啊!”詹宁举起大拇指。 “那没出息的,真好吓唬!”老妇乐道。 夏昭衣牵着两匹马等在路口,詹宁独自回来,快步走来:“二小姐,与你所料一模一样,他跑得飞快,屁股生火了一般!” 夏昭衣笑着将缰绳递去。 “我最初还在想,他身手会不会在我之上,这家伙倒好,直接便跑了!二小姐,他们好歹是杀手,竟被你给吓成这般!” “不是怕我,这些杀手不畏死,畏得是枉死。” “若不是肃河县所约时间快近,当真还想随二小姐再追他们,这几人,丧家之犬一般。堂堂国之杀手,混成如斯模样!” 夏昭衣莞尔:“你说得对,肃河县时间快近了,不好让夏叔他们多担忧,我们动身吧。” “嗯!” 肃河县盛产白瓷,位于华州西南,与盘州北面几座乡镇接壤。 越过武河坡的祖水河,就是华州。 因为华州四分五裂,流民成海,乱兵成盗,所以江南兵营在这方圆三十里多处设关,要想横渡祖水河,只能从江南兵营唯一开放的祖水渡口,乘船而过。 夏昭衣和詹宁连着一日一夜,一路往祖水渡口而去,沿路见到大量往西北方向赶路的百姓。 巧得是,还遇见了两个老熟人。 天空阴沉晦暗,江风凛冽,渐渐飘下雪花,夏昭衣和詹宁牵马等在一座包子铺前,一个简素衣着的男子上前同他们问安,夏昭衣回过头去,便见不远处的茶楼上,辛顺先生笑容可掬,冲她遥遥一拱手。 聂挥墨站在他身旁,面容冷峻,一双黑眸幽深,常年一身黑衣,高大健硕的身形,一个顶得上两个辛顺。 夏昭衣本平和淡然的心情瞬息转凉。 “二小姐,故人呐?”詹宁问道。 “算不上是,并未多熟。” “姑娘,我家爷请姑娘喝一杯温酒。”男子恭敬说道。 “走吧。”夏昭衣利索说道。 到底因白氏,欠了一份承诺。 瞧见少女牵马走来,辛顺先生笑道:“阿梨姑娘是信义之人,果真来了。” 聂挥墨的俊挺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将军,不悦?” “她一见你我,脸都沉了。” 辛顺不知说什么:“……哈,哈哈。” 踩着结实的柘木梯上楼,跟随男子进到雅间,辛顺迎来:“阿梨姑娘,许久不见。” “先生有礼,”夏昭衣说道,转目看向聂挥墨,“找我何事?” 因着赶路方便,她一身中性装束,娇美面庞英气十足,清爽冷冽,不辨雌雄,那双眼眸便显得越发精神明亮。 聂挥墨已端坐在席,黑眸沉沉:“当初泰安酒楼所说交易,姑娘应不曾忘。” “想好要杀谁了?” “坐。”聂挥墨道。 酒案长方,宽阔明洁,岸上菜肴未齐,精致壶盏倒是摆了一道,未曾用过。 夏昭衣过去在聂挥墨对面坐下,随从又送来两张包绵方凳,辛顺坐于聂挥墨左手旁,詹宁在夏昭衣的右手边入座。 “阿梨姑娘此行,要去哪?”辛顺问道。 “衡香。”夏昭衣面不改色地说道。 “衡香?”辛顺摸须,“那怎么会走祖水渡口?” “为何不会?”夏昭衣问。 “这祖水渡口只用于渡江去华州所用,此地军商勾结,渡江一次,费用极贵。故而很多要去华州的百姓,多数选择去佩封或先贤古郡,顺着祖水河的上流,洞江北上。要么便继续东去,去到醉鹿,再从郭庄江口进到华州东南部。但华州八乱四争之地,若非不得已要去,多数人都不会去。姑娘却是相反,去衡香,反而经此祖水渡口?”辛顺说道。 夏昭衣笑而不语,明眸如水。 辛顺顿了下,也笑:“哎,阿梨姑娘不想说,我不当问的。不过阿梨姑娘,既然在此一遇,我们便交个朋友吧。” “你家将军这要吃人的模样,可不像是要做朋友。”夏昭衣说道。 辛顺和詹宁朝聂挥墨看去。 阴沉着脸的聂挥墨一顿,遂一扬眉,正襟危坐:“本,本将不好吃人。” “这,”辛顺朗笑,对夏昭衣道,“将军为大将,不怒而威,便是这神情了。” “画下来贴在门上,正好可以做个退煞生人的门神。”夏昭衣道。 辛顺没接话,尬笑着看向聂挥墨。 聂挥墨唇角微勾:“此次与姑娘见面,我半字不多言,倒是姑娘出口利齿,先对付我了。” “我与将军之间并非次次清算,是次次累积,将军此次不言不语,不表示此前那些所行所言就不存在了。” 聂挥墨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说这话,真要细算起来,他们两个人之间,亏得是谁? 他没打赢她,也没吵赢她,现在她这话,倒像是她吃了大亏一样。 辛顺圆场:“哈哈,这……姑娘,在这盘州我们都能一遇,实为缘分,回想这大半年,我们几次遇见,都是缘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都是常年在外走动,居无定所之人,偶尔碰见几次,尚还沾不上缘分二字。”夏昭衣道。 聂挥墨面色比之前还要冰冷:“看来姑娘是不会好好说话,定要张牙舞爪了。” “我张牙舞爪是什么模样,聂将军比谁都清楚,你觉得,我现在是张牙舞爪么?” “姑娘的口舌可是刀子做的?” “将军谬赞,以唇为剑,以刀为舌,那是史官和文士,我远不及他们言辞锋芒锐利,可不敢高戴此帽。” 聂挥墨收拢手指,拳头梆硬,此女,好生气人! 933 要打盘州(补更7.02) 窗外江风变烈,越来越大的雪花自外吹来。 屋内四角各有一樽青烟雨色青铜炉,下面是滚烫的无烟炭,沸水似小喷泉与瀑布,哗哗下淌,待满后压到下面的小机关,会将沸水送回最上面。 几个伙计进来往炉中添新水,再往里面倒两滴精油。 淡淡香气伴随温意四散,哪怕窗扇大开,也不觉寒冷。 但屋内这气氛,无烟炭再烧也暖不起来。 要杀人的聂挥墨,一脸尴尬的辛顺,一旁看好戏的詹宁,还有目光明亮,脑中却流转飞快,将整个华州盘州还有周围州省地形全部过上一遍,在想眼前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夏昭衣。 伙计们退离后,辛顺说道:“我们将军是这座酒楼的幕后东家。” “先生是否太不见外了,这便告诉我了。” “既想与阿梨姑娘交朋友,坦诚必然如是,日后若阿梨姑娘有事寻我们,此处便可看作一个信站。” “不怕我说与庄孟尧,或者宋致易?” “哈哈哈,”辛顺朗笑,“阿梨姑娘不会的,不过,说到此前种种累积,这世间还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也叫化敌为友。” 夏昭衣见他这样,微感头疼与无奈。 辛顺虽是个谋士,但谋士分类颇多,有谋城者,谋军者,谋人心者。 辛顺这类,属于谋民者。 夏昭衣阅见他近些年所发文章,讲究人仁,人和,极力主张和提倡律法清明。 他那篇《清法论》是夏昭衣最喜欢的,文章提出律政可严,但必要通明,不可含糊。 譬如,万不能以一句违背公序良俗便给人定罪。 法要细,律要清,罪要明,不能没有具体标准,只有笼统概念,而后下放的权力无限大,凭任意一个执法者的心情优劣而去量刑。 辛顺这些主张,夏昭衣颇觉欣赏。 田大姚挥着板斧横冲直撞,到处鲁莽杀虐,麾下却有辛顺这般仁士,属实为田大姚和田大姚所夺土地上数百万苍生黎民之幸。 故而,夏昭衣对辛顺,心中是有不少好感和钦佩的,但也仅限于此,她不想交流,更无深交之意,因为她不喜田大姚。 可是,辛顺这番热情,夏昭衣头疼。 她这些神情,落在聂挥墨眼中,激反起一阵阵不爽。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过要和对方交个朋友,全是辛顺在那边讲啊讲。 反倒是,让他觉得自己在热脸去贴冷屁股,求着对方要与她交友那般。 真是……越想越不爽。 “先生的热情,该适可而止了,”聂挥墨冷冷道,“莫要让人家小姑娘为难,又不好拒绝。” “如此,人生憾事。”辛顺对夏昭衣轻笑。 夏昭衣冲他轻点头,看向聂挥墨:“要我杀谁,可想好了,我等还要赶路。” “你去华州作甚?”聂挥墨道。 “我说真话,你未必会信,我说假话,你们也不会恼,因为你心知肚明,你我立场有别。所以,你问什么呢。” 聂挥墨嗤声:“一句话便可回答,你非得弯弯绕绕。” “拆开了掰碎了同你明说,哪里弯弯绕绕?” “我们已对庄孟尧下战书,不日便会发兵盘州,你若无旁的事,最好别在这一带打转,你身手再强,难敌百万雄师。” 夏昭衣轻拢眉:“你们要打盘州?” “是,”聂挥墨轻挑眉,“你觉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夏昭衣没说话,看着聂挥墨的眼睛,脑中所记山河城村一座座拔地而起,裂地而开,终成一张大图。 田大姚当时在从信的八都军使会师,夏昭衣知道,他们来年开春便会有所行动,没想到这么快。 但是,打盘州? 不说盘州,就是八军会师的游州都还没有完全统一吧。 宋致易手下,那水淹尉平府的大将闻郎,今年可能就打算在游州过年了呢。 不先把游州全省统一,来打盘州? 或者,打盘州的只是八军会师中的其中几路兵马? 聂挥墨觉得她像是在看自己,但目光好像又穿过他,在看其他。 明眸没有走神发呆的游离涣散,相反清澈明亮,炯炯有神。 聂挥墨忽觉……遭不住。 女人在他面前,从来是臣服讨好,献媚卖乖的。 哪怕如屈夫人那样,已活成最潇洒模样的女人,在他跟前,也从无不敬。 只有跟前这个,她,她甚至还拿桌腿打过他一顿。 更不提张伶牙俐齿,几次说得他不知如何反驳。 自与她几次交手,那些女人好像都失了色。 他是个正常男人,血气方刚,当初月余不再碰女人,终于看中一个,眉眼也与她五分相似。 他自己都不曾注意,还是近卫凌扬提起的。 聂挥墨觉得,疯了。 现在,这少女就在他跟前,活生生坐着,灵气逼人,身上这一股不畏天高的自信从容,让她面庞晶莹得如似能够发光。 世间女子,当真无人能及她。 “咳咳……”辛顺发出很低的轻咳,打破沉默。 聂挥墨朝他看去。 夏昭衣也回神,看向辛顺。 辛顺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轻咳到底在惊醒谁。 夏昭衣看向聂挥墨,淡淡道:“不管是真是假,盘州并非那么好得。” “阿梨姑娘有何看法?” “不重要,”夏昭衣说道,“不过,我送你一个消息。” “送我消息?”聂挥墨起了兴趣。 “不日前,我亲手杀了李乾镇国大将军钱胥天的一个儿子,钱远灯。他已死的消息,想必已被送去河京。” “这个消息,”聂挥墨说道,“于我似乎无用?” 田大姚和最东边的李乾,隔着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一个宋致易的大平朝呢。 934 写张悬赏(一更) 相比她此前笑意不入眼的淡淡莞尔,这一笑,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令整个雅间刹那鲜活,连窗外飘洒而入的雪花都不胜俏皮。 因为双方身份特殊,且她说到这个份上,许多问题必须点到为止,但聂挥墨的好奇心被实打实地勾了起来。 门外又起敲门声,这次进来得是凌扬。 辛顺去到门边,凌扬俯首在他耳边快速轻语,辛顺面色大变,抬手示意他先退下。 聂挥墨抬眸看着辛顺走来:“何事。” 辛顺看向案席对面的夏昭衣和詹宁。 二人慢悠悠饮茶喝酒,动作还挺同步。 辛顺顿了下,沉声说道:“千里快马来报,东路军邴奇将军在里石乡遇夜袭,袭击者,谢子诚,钱奉荣。” 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开,故而在夏昭衣跟前,没有什么不可说,她迟早会知。 “邴奇生死?” “死,头颅……被斩走。” 聂挥墨出奇平静,淡淡道:“十五万大军,挡不住一个谢忠,邴奇死便死吧。” 辛顺又看夏昭衣一眼,对聂挥墨道:“里石乡附近三座村庄,所有及笄少女皆被谢忠令人掳走,共六百二十九人,信称,钱奉荣好欲。” “啪!”聂挥墨一拳锤在长案上。 里石乡在锦州,夜荨岭东出第一座大州省,是田大姚最先夺下得几个州省之一。 里石乡因饥荒和重税,在田大姚打过来时,大量农民主动加入兵营,眼下里石乡出事,兵营里的兵马绝对会掀起巨大的怒火。 夏昭衣放下茶盏,声音沉冷:“我还欠你一诺,若要钱奉荣人头,我可以去。” 聂挥墨一顿,朝她看去。 夏昭衣自茶盏上抬眸,平静看着聂挥墨:“折磨他也可,我有毒药。” “暂不需要你。”聂挥墨冷冷道。 “那祝你早日干掉他。”说完,夏昭衣从袖中取出一个淡白小竹筒,放在桌上推去。 “何物?”聂挥墨纹丝不动地看着,没碰。 “若你真能得手,且能活捉到他,务必将此物倒他伤口上,先烂他三天。” 聂挥墨浓眉轻皱:“你要折磨他?” “是酷刑。”夏昭衣浅浅莞尔,唇边两颗甜美的小梨涡。 聂挥墨这顿饭,夏昭衣只碰了半盏茶。 得知钱奉荣掳走三座村子的少女后,她忆起青香村里的史秀琦,更全然没有胃口。 詹宁比她多吃了一点点,但也没有多少。 辛顺将他们送下楼,待伙计去牵马时,辛顺声音很轻地说道:“姑娘打华州,若遇什么难处,尽可书信至此客栈。” 夏昭衣一笑:“先生瞧不起我?” 辛顺着实喜欢少女眼里的自信,忙道:“不不,姑娘神通,无所不能,但人生在世,总会有需要朋友相助之时。” 见他一脸诚恳,夏昭衣只好抬手一拱:“多谢先生。” 目送夏昭衣和詹宁离开,辛顺沉沉一声叹,转身回楼上雅间。 以为聂挥墨会在窗边或露台,他却仍端坐案后,低头望着小竹筒。 小竹筒很轻,里边是药粉,竹筒上没有半个字,只有木刻的一个“三”。 “将军。”辛顺唤道。 “她走了?” “嗯,走了。” 聂挥墨看向辛顺:“你怎么看?” “将军是指何事,阿梨姑娘要打华州一事,还是她也要对付钱奉荣一事?” “二者。” “华州……不好打,钱奉荣力大如牛,也不好杀。不过将军如何觉得呢?阿梨姑娘若真打华州,我们近在咫尺,或可出兵一助。” “助?”聂挥墨冷笑,“助什么?此地隔岸观火,岂不正是最佳赏景处?我巴不得她被打得屁滚尿流,跑来与我求助。” “哎呀,”辛顺嫌弃,“将军,粗!” “哼。” 夏昭衣没有急着马上走,而是在附近一个热闹市集,寻了个写字先生,要先生拟一份悬赏令。 这些写字先生通常不作半分置喙,主顾说写什么,他们照写便是。 但这会儿,写字先生脸上露出莫大惊异,愣怔看着少女半响。 “这……姑娘,真要这般写?” “写吧。” 詹宁也觉不妥:“二小姐,不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就这样。” “不不,”写字先生还想争取一下,说道,“姑娘,我不识这钱奉荣是何人,但如此招惹姑娘厌恶,定是个败类渣滓杂畜,此人裤裆里的这坨肉绝对难值这么多银两。不定他看到有人悬赏他那玩意儿达千金,还会乐坏,并以此为傲呢!” “对对,”詹宁说道,“二小姐,我是男人,我了解很多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厚颜无耻,贱痞至极。” “这我倒不清楚,”夏昭衣皱眉,“只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难道不会成日愁眉,怕身旁之人一刀剁了他?” “这,可能也会,”写字先生觉得很难能与她解释清楚,“但是姑娘,他绝对会自鸣得意。姑娘花千金,结果助长他威风,岂不大亏?” “这还能威风上。”夏昭衣的确难以理解。 “会。”詹宁点头。 想了想,夏昭衣道:“如此,头颅千金,那物十两。” 写字先生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二小姐,”詹宁将夏昭衣叫到一旁,“为何二小姐,非要执着于……执着于那人那物?” “因为他贱。”夏昭衣说道。 詹宁神色微变,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跟在少女身旁有一阵子的,鲜少听到她这样说话,莫非…… 夏昭衣这下能看懂他的意思,于是沉下声,将他在青香村所为道出,还有支长乐险些丧命一事,再加今日所听,里石乡三个村庄的少女被掳, 夏昭衣仇人颇多,李据是,陶岚是,颜青临是,但是谈及厌恶不齿和恶心,只有钱奉荣一人是。 “我明白了,此穷凶极恶之徒,当真是该被阉!”詹宁怒道,“不过二小姐,我会误会,这天下诸多屁大点事就会乱传的百姓更会误会,所以……” “那些人误会,谁在意?”夏昭衣说道。 詹宁一顿。 夏昭衣笑了:“我之于世,早恶名昭著,传我什么都有,自我当年入京始,便一直传我妖童或孽障,传便传吧,我喜欢这些恶名。” “但清白被污,于一个姑娘家总是……”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眼眸忽然亮亮的,朝詹宁望去。 詹宁被她这一眼瞧得,忽然不知说什么:“呃,二小姐?” “你说得有理啊,”夏昭衣说道,“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清白被污,那是入不得节孝祠的大逆之罪。搁百年前,就算自断一臂,都搏不到贞洁烈妇的牌坊呢。” “呃……”詹宁不知她想说什么,跟不上她的思路。 “成,”夏昭衣笑起来,“这世上需得有这么一位姑娘站出来当个立世之碑,如此,以后但凡所谓清白被污,于一个姑娘家而言,便可以去看看那阿梨是如何做的。就那样写吧!世人爱传传,我还怕他们传不开呢!” “……” 935 西北孤城(一更) 梁俊和程解世的军改,在大军离开宁泗那一天对全军颁发。 他们研究了各大势力的军制,觉得都不行,最后取其长,去其短,自立一制。 当初还未去探州时,杜轩便已同王旭度说明,沈冽将有应必到,以换蔺家千人兵马,且这支队伍完全属于沈冽名下。 现在梁俊认为,除却这千人,再加上山景城守军加入,全军得需一个新名号。 他和程解世商议良久,最后取河清海晏的“宴”字,沈冽同意。 由此,这支又油又痞的兵马,正式命名为“大宴军”。 两日后,在龙长州省的安安岭,沈冽和戴豫趁夜骑马离开,往苍晋而去。 多年苦战,苍晋寒荒,随处可见废弃败垣,越过村庄,在一座几近不剩人烟的空城,沈冽寻到一家铁器原料作坊。 打铁老匠咣咣咣地一顿砸,一旁立着位清瘦青年,身着褪色严重的暗黄色方锦长袍,腰间系着荔枝纹角带,发丝有些油腻,多日未清洗,眉下眼眸却清澈明亮。 听到动静,他和打铁匠,还有铁匠旁边的小学徒转眸望来,瞧见门外高挑英锐的俊美来客,清瘦青年愣了愣,恍惚半响后欣喜叫道:“沈兄!” 沈冽一笑:“江兄。” 若非这声“江兄”,戴豫都没能认出眼前人,他大感震惊地看着清瘦青年跑来,难以将他同记忆里意气奋发的侍郎公子叠成一人。 街上行人屈指可数,街铺只剩零星几家,不过偶尔还是能瞧见三两个妇人站在街边说话,议论家长里短。 沈冽和戴豫牵着马,跟在江牧身旁,江牧边走边道:“我二叔大逆不道,害了定国公府,我没脸活着,但轻易死了又觉多年圣书枉读,便走来这西北投军了。我想得是,能杀一人是一人,岂料李郎将见我有几分文气,问我可识字,就给我差了这一份工,我每日便统计军资粮库,在附近城村奔走,有时帮忙征粮,再管一管母猪下不下崽,哈哈。” “你父亲呢。”沈冽问。 “自他被强行带去河京,我们已数年未见,书信往来也是半年一封,兵营里管得严,尤以李乾而来的书信,军官都得先看过,查过,确认无通敌之嫌,才给送至我们手中。”说着,江牧叹笑,“而我父亲啊,因我二叔那事,他已辞官,想去教书吧,不说学堂,那些私塾都不要,瞧不起他。这些年,父亲在家郁郁寡欢,日渐清贫,过冬衣物都需靠老友帮忙了。不过我此前已写信给他,让他去摆些货摊卖卖杂货,反正江家因我二叔名声早臭,摆摊那颜面,没什么可搁不下的。” 沈冽点头,说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你尽可开口。” “别别,”江牧洒然一笑,“就当……罪有应得吧,若非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我二叔也不会在户部谋上个小文吏,他篡改捏造那么多东西,害死了定国公府,我江家未被灭族,已是天恩。” 提起这些,江牧大觉心酸心塞,缓了缓,他看向沈冽,笑道:“说起来,你一入城,便直奔王氏匠铺,可见你没少与西北联络,是不是时常往这里送东西?” “不多,杯水车薪。” “前些年找不着你,最近一次听说你,却是在宋致易那闹了一场,又跑去醉鹿闹了一场?哈哈哈……” 沈冽见他笑声疏阔,也被感染,轻笑两声:“我倒是也没想到,一来便撞见了你。” “如何,娶妻生子了?” 沈冽摇头:“没有。” “哦?那定是你看不上了,”江牧边走边打量他,“当年初见,瞧你俊美非凡,是个招人嫉恨的小白脸,为此还与你过不去。如今你这一身锐气,天神下凡一般,令人不敢逼视。你若想娶一个姑娘,怕是没有娶不到的吧。” 沈冽笑笑,没有接这话。 离开盖汤城,踩着霜雪往城郊走去。 这边出城来,反倒比城内热闹。 许多妇人推着车马,去田地忙活冬日庄稼,男丁少见,多为小儿或老人,成年壮汉几乎没影。 很多人认识江牧,开口跟他问好,目光落在一旁沈冽身上,众人眼眸几乎都觉大亮,未曾见过这般清俊好看的男子,皮肤雪白,冬日里似能发光,身上这凛冽气质,令人想近又不敢近。 快近兵营,江牧让沈冽自行从东面进去,不忘叮嘱:“我所在兵营属于后应之队,与前方数十万大军几乎不碰面。我知你与刘照江交好,他至今不知我在赤门军中,还望沈兄莫去提及。” “好,”沈冽说道,“你且保重,若是想寻我,寄信往山景城。” “山景城?是何处?” 沈冽淡淡一笑:“偏远小城,探州东南。” “好,”江牧抬手一拱,“如此,就送到这。” “若我忙完还有时间,便来与江兄一饮。” “哈哈哈,你那酒量,算了吧!这盖汤城的酒,又苦又烈,你怕是半口都喝不得,哈哈!” 沈冽也笑,皓齿洁白。 松炀营主将,仍是刘照江的父亲刘墨。 刘照江这些年跟在父亲身旁当一名小副尉,名小,但权大,军中许多事都能由他说了算。 听闻沈冽到来,正在收拾衣物的刘照江大喜,当即领近卫奔来。 兵营外空地数十亩,沈冽立在百丈外的江边栈桥旁,看着几个老兵在江面上砸窟窿。 飞雪茫茫,碎开的江面如镜裂,一道一道细纹延长,随着硁硁声,终于破开一个半尺来长的洞。 老兵们继续扩展,冰层积厚,冰下江水波光碎乱,却恰有一条鱼冒上来嘟嘟吹个泡。 “抓它抓它,快抓它!” 众人赶紧大叫,忙活起来。 “沈兄,看个捕鱼把你给看迷啦!哈哈哈!”刘照江的声音笑道。 沈冽回身望去,来者高挑健壮,身着铠甲,一双虎目如炬,唇边一圈茂密络腮胡,杂草一般。 “好家伙,你怎么个子比我还高了!”刘照江抬手比划,“这些年去哪了,喝了多少猪骨汤?” 936 丁学校尉(补更7.02) 刘照江不服输,还将脚尖踮起来。 沈冽朗笑,按着他的肩头压下:“如今都是个军中实权人物,该持重沉稳才是。” “有个屁用,”刘照江嗐了声,“过得都是苦巴巴的日子,不过,哪阵风将你吹来,你来此作甚?” 沈冽敛笑,沉声道:“我来寻个人,但我不知其名,乃我一名随从的表弟,个子与我差不多,年约二十五六,生得俊朗,身手不凡。” 沈冽几乎从不说谎,眼下这一通,面不改色,说来顺畅,心中已练许久。 “庚寅年,身手不凡,还俊朗?”刘照江看向身旁近卫,“我兵营里还有这等才俊?” “咱兵营个个都是才俊!”近卫说道。 “哈哈哈……”刘照江笑。 笑完看到沈冽一脸诚恳相等的模样,刘照江抬手在他肩上一拍:“走!回我帐中,我这就差人同监军要一份庚寅年的入军籍册来。” “不妥啊,”近卫声音很低,“将军,入军籍册可称得上是军机机密。” “本将军说了算!”刘照江叫道。 沈冽和戴豫牵马随刘照江回大帐,里面一片混乱。 刘照江招呼着,让沈冽先坐,扭头令手下去煮壶热茶送来。 沈冽见那些整理衣物和收拾行军床的手下,问道:“是要出发吗?” “嗯,今晚要去珏州,夜行五十里。” “有战事?” “嗯,是有动作,这次得杀他个几千个人头来!”刘照江说道。 监军令佐吏送来厚厚的名册,后面跟着一个郎将,说有事要商议。 刘照江随郎将出去,沈冽和戴豫便在他大帐中翻查。 夏昭学是永安口音,他不会欲盖弥彰写其他地区,如此可以筛选大量。 加之时间,或春或夏,秋冬则可以排除。 但即便圈定范围,亦还有千人。 外面,队正刚走,刘照江准备回身,肩膀忽被一只纤细瘦弱的手一拍。 刘照江太熟悉这手了,还未回头便觉不妙,手的主人拍了下后,直接将刘照江高大的身形板过去。 哪怕一身军装,都难掩女子娇美艳丽的面庞,一双又大又闪的杏眸明艳勾人,透出来的撒娇和媚气,刘照江的骨头当场便软了。 不过这是兵营。 刘照江拉着是石白锦赶忙去到一旁:“祖师奶奶,你来干什么?” “你今夜要带兵去珏州,我也要去!” “兵营岂能有女人?你不准去!” “将军,”石白锦眼露无辜,“就让奴家随你去嘛,我在你身旁当一个小随从,别人不会怀疑的。” 刘照江抬手在她脸上一抹,一层胭脂。 “人家姑娘男装,雌雄难辨,你这一男装,一看就是个艳丽的角儿!” “而且,谁说兵营没有女人的?”石白锦无视刘照江的吐槽,柔弱无骨的手勾上刘照江的脖子,“我听说,你们男人行军都有军妓,咱们这兵营里,可有啊?” “胡闹!”刘照江怒道。 虽是怒,但实际并未真发火。 石白锦就是吃准了他这一套,越发娇媚的蹭上去,尤拿自己军装下的胸膛去挨。 “这铠甲呀,真是硬邦邦的呢。”石白锦呵气如兰。 刘照江这下真生气了,抬手将她推开。 石白锦踉跄后跌了两步,嘟嘴不悦,抬眸却一眼看到军帐里的人。 不止正在收拾东西的近卫频频朝外望,沈冽和戴豫也因外面的动静转眸望来。 石白锦的视线一落在沈冽身上,顿然惊为天人,看愣了。 年轻男子身材秀挺,似玉树兰芝,五官精致俊美,鼻梁高挺,纵深向大气,但一双略促狭的黑眸又带几分薄情凉性,二种气质结合,清冽清爽清冷,如微醺之酒。 刘照江轻咳数声,语带不悦。 石白锦赶忙后退几步,离刘照江远一点。 “将军,”石白锦声音很轻,“那人,谁呀。” “与你何干,你快走!” 石白锦忍不住的,又朝沈冽看去,沈冽已收回视线,继续翻册。 石白锦眉心轻拢,这男人,竟也不多瞧她几眼,她好歹也是公认的苍晋第一美人。 好说歹说,刘照江将石白锦打发走了,回去大帐,沈冽和戴豫对外面那一幕都没多言。 “哈,”刘照江说道,“男人嘛,难过美人关。” 沈冽将写好名字的纸张递去,问道:“刘兄帮忙一看,这十九人可有印象?” “夏大力,陈百友,莫空……”刘照江一个个念去,至第气人时便道,“丁学,是了,丁学!我怎么没想到,当初第一眼看到他,便觉真是才俊!” 沈冽和戴豫互看一眼,沈冽一喜:“他眼下身在何处?” “嗐,我之所以没想起,因为他被调去振武营,当校尉啦!” “振武营在……” “珏州!我今夜便要带兵去珏州,正理东西呢,你看,你是否和我同行?” “珏州。”沈冽轻声念道。 “要打仗了,和彦颇那杂毛近来手段可多,上次他们一队轻骑兵雪夜突袭,差点没将我们在至屠的大粮仓烧了,死了五百多人才保下来的。” “如今,西北战线还吃紧吗?”沈冽问。 “什么时候都吃紧,”说着,刘照江咧嘴一笑,诚恳说道,“沈兄,你老实回答我,你这连年送大批物资来我边境,你家中可还有田?你们云梁再富,也经不起这般散财吧。” 沈冽笑笑,没有接话。 实则内省诸多州府,自己都要供应不上粮食,所以有钱也时常买不到。以及今年那些军阀割裂,粮食管控极其严格,他托赵宁送来得物资已在变少。 还有一些非常残忍的话,沈冽知道不该想,但事实摆在那边。 因为大灾荒,在己丑年和庚寅年死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加之这些年战乱内耗,战死者不计其数,少了几百万吃饭的嘴,故而才有多余的粮食可供他收购…… 沈冽没接话,刘照江便没继续问,又道:“对了,你父亲现在身体可好?” “我不知道,”沈冽说道,“我这几年没去过云梁。” “啊?我前些时间听说你和醉鹿闹掰了,这你不回去云梁?” “嗯,没去。” 937 怜香惜玉(一更) 沈冽的声音干净平静,刘照江听不出情绪。 “哎,”刘照江一叹,“你们这对父子真是冤家,也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欠得谁。但人嘛,总是有根的,他到底是你爹,你跟郭家闹掰了也好,趁此机会回云梁,回你故土去。” 戴豫在后面听着,他跟刘照江接触不多,但这话,戴豫听着浑身不得劲。 “刘兄去收拾杂物吧,”沈冽和气说道,“我先回盖汤城。” “你不与我同去珏州找丁学?” “我自己去要更快。” 大军势必要走开阔地,单人单骑却可穿峡越山。 刘照江便不作挽留,亲送沈冽和戴豫出兵营,在栈桥前告辞。 目送主仆二人远去,刘照江回过身来,却见石白锦站在远处兵营外头,双手负后,堵着粉嫩的唇瞪他。 “祖师奶奶,你缠上刘照江了。”刘照江走去说道。 “那我换个人缠,”石白锦哼道,“我看那郎君俊美无俦,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我缠他去。” 刘照江望了眼附近,人不算多,他大手一勾,一把揽着石白锦的腰肢入怀,咬着牙低声道:“不准肖想旁的男人,不然要你好看。” “他确实比你好看,”不怕死的美人儿嘻嘻道,“还没说呢,他是谁,你故友?” 刘照江对着她的粉唇一顿亲,松开后道:“不告诉你。” 转身入了兵营。 石白锦欲跟上,这次被他的近卫拦在后面,死活不让进了。 “将军,可算拦着了,”近卫回来大帐,“石姑娘看着胡闹,倒也没真撒泼打滚,大嚷大叫的……” 就是手不老实,在他身上乱摸,但这话,近卫不敢说。 刘照江正和人一起收拾行军床,说道:“我一直拿她没辙,由她去吧。” 想了想,刘照江直起身子,看向准备去忙的近卫,又道:“你差人送点肉去她家,多给点,她没事不会来找我,估计是那几个侄子要吃饭了。” “嗯,行!”近卫应道。 整个兵营的士兵都知道石白锦,对她进进出出,在刘照江跟前胡闹,每个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石家本是盖汤城大户,但这一家老少,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死在北元兵的屠刀下,眼下只剩一个二嫂,还有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童。 石白锦今年才十九,和二嫂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刘照江只道盖汤城破败了,没一个像样的富豪,否则石白锦绝对缠上那富豪,正眼都不看他刘照江一眼。 · 西北六州太大,苍晋离珏州虽是相隔州省,但距离甚远,来回时间远远不够。 沈冽让戴豫先回去找大军,约好十日后在潘余碰面。 戴豫时间充沛,尚可休息一夜,明日再走。 沈冽一经入城,休息一个时辰后便立即动身。 戴豫知道沈冽此去珏州,定一路颠簸赶路,他送沈冽至客栈门口时还在争取时间,觉得不一定非要十日,十五日都可。 但沈冽所作决定鲜少有更改,十日便此定下。 身侧传来女声娇滴滴的笑声,戴豫扭头看去,石白锦一张红润小脸,换了一身素雅女装,半旧不新的保暖袄裙上续针绣着一丝串飞花波纹,瘦腰宽带,挂着一串如意流苏。 “何事啊?”戴豫问。 “郎君哪里人氏,看着不像本地人呀?”石白锦望着沈冽。 “你来处理。”沈冽对戴豫说道,牵绳欲上马。 “哎,郎君!”石白锦上前以身体挡着,几乎快要挨近沈冽,“西北连年战乱,许久不闻外面的新鲜事,我想听郎君说一说嘛!公子你不会吝啬吧?” “让开。”沈冽沉声道。 “姑娘自重!”戴豫叫道。 “不解风情?”石白锦眨巴明亮亮的美眸,更近一步,语声娇媚,“公子好生端着,便不要装模作样了,你可是个血气正盛的男人呢。” 话虽如此,但看其人模样,的确不是好下手的主,既然如此…… 石白锦的手朝沈冽腰间探去。 就在要摘下他腰上所悬玉佩时,沈冽抬手一记手刀,石白锦眼前一黑,跌在了地上。 “报官。”沈冽对戴豫说道,翻身上马,扬长离去。 · “什么?一日八战,收拢残兵?” 钱显民捏着填满肉末的烧饼,愣愣说道。 “是,敌人来势汹汹,肃河县紧急求援!”风尘仆仆的报信兵跪在地上说道。 “三日前来报,不是说才千人兵马吗?”钱显民身旁的一名副官起身叫道。 “是,是千人来着……” “肃河县守军三万,你给我说,打不过这一千人?!” 信兵低头,不语。 众人朝钱显民看去。 钱显民今日兴起,想吃肉夹馍,御膳厨做了数盆,钱显民特令手下邀众人前来。 报信兵没到时,他们晒晒太阳,聊聊军政,何其美哉。 现在,手中的肉夹馍不香了。 “会不会,是半年前攻打无曲的那支兵马?”一人说道,“他们又来了?” 不提无曲还好,一提无曲,众人面色惊恐。 无曲一战,钱显民痛失数万守城战将,还有一位虽然好色贪图享乐,但治城有方的刺史。 攻打无曲的那伙兵马,悄无声息冒出,势如猛虎。 钱显民接到消息,立即调度人手去反攻,打了半个多月,又损失几万兵卒,硬是给打了回来。 无曲不可丢失,那些城墙都是他夺城后兴建的,绝不可白白落于旁人之手。 如果又是他们,不敢想象。 钱显民嘴巴抿唇一条线,忽然扬手,将手中肉夹馍砸在地上。 “主上莫气,”封客卿站出来,“对方只有千人而已,很好对付的!” “对,立即增派人手,一气灭尽!” “报!!”又一名传令兵在这时奔来,跪下大叫,“主上,出大事了!” 众人忙望去。 传令兵喘一口气,抬头叫道:“肃河县凌晨丑时失守!敌军夺城!” “这么快!” “不是才来求援,这下便撑不住了!?” “主上……”众人看向钱显民。 “砰!” 一整张案几被钱显民踹翻,满盛的肉夹馍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的沙。 938 不言杀戮(补更7.03) 华州太大,处于华州东北的钱显民在晒太阳,西南这边的肃河县正白雪茫茫。 肃河县盛产白瓷,当初华州一乱,肃河县的官窑民窑,皆被钱显民的起义兵控制。 现在白茫茫的霜雪盖在大小窑场上,苏家兄妹二人正拿着纸笔和尺子在量度尺寸。 几个窑场主事陪着他们,因苏恒身手不便,不时搭一把手。 夏兴明和高舟领着一队兵马经过。 街上到处都在举发,许多藏在别人屋里的起义兵被一个个赶出。 抵死顽抗的,当场斩杀。 主动投降的降兵将被收编。 肃河县的军政主事们全被赶到肃河县公堂,有几人脑袋现在还是懵的。 这一仗,败得离谱。 肃河县自古没有高大城池壁垒,地形使然,极不好造。 所以钱显民在这里设了两个关口,投放了三万多守军。 兵家虚实,兵不厌诈,可对方花样太多了,声东击西,偷梁换柱,游走迅速间乍然猛攻。 他们派出去的斥候,没一个活着回来,数万大军想打,也不知道打谁。 从正午到晚上,肃河县的官老爷们站了一整日,无人理会。 待到傍晚才像是被人想起,几个夏家军将他们全部抓去了大牢。 在又阴冷又逼仄的牢中冻了一夜,隔天正午,有人从外面进来,将他们全部带走。 夏昭衣将这些人的处置全权交给张稷,便是在万善关外将那群歹徒全部斩首,被宋倾堂特意挑选而出的士兵。 张稷令人将官老爷们全部押往城外。 军官处死,县官看着他们被处死。 看完之后,回去继续当官。 滚烫的鲜血沿着城郊乡土淌了一地,几个县官腿软得站不直。 夏兴明提着大刀站在一旁,冷着脸道:“回去之后,不好好善待百姓,你们也是这个下场!” 夏俊男在旁也道:“待下次我们再来,休要被我等听到你们的恶事!” “啪塔”,一名县官当场昏了过去。 大军已集合完毕,在远处一里外相侯。 夏兴明他们归队后,大军出发,没有走华州官道,而是朝华州山林最密集的立丰县走去。 钱显民收缴了整个华州的马匹,有一支轻骑兵。 夏昭衣推算这支轻骑兵应该已到,真正的大军,可能要到今天黄昏赶来。 肃河县一战,比佩封还容易。 从一开始,夏昭衣就以分散偷袭为主。 一日之间,接连偷袭二十次,肃河县守军根本措手不及。 到后边进攻越渐频繁,直接宣战,一日八次进攻。 对方说是数万守军,实际拆开来打,人数不足为惧。 夏昭衣将精锐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边打边收拢残兵,速战速攻,肃河县派出去的第一名报信兵才到聚星城,肃河县就已经被拿下了。 “报!!” 肃河县赶回来的报信兵直接奔入钱显民豪华的议事大厅。 钱显民和一干副将们忙上前。 “如何了!”钱显民焦急问道。 “王上,他们走了!” 众人傻眼:“走?去了哪?” “刘将军的轻骑兵才到,听说他们撤退了,朝西北方向离开。” “那,肃河县呢?” “肃河县三万守军,死伤过万,剩余两万兵马完好无损,被他们留在肃河县,不过守将们……全被斩首。” “辛同将军也死了?” “死了……” 钱显民痛心疾首:“本王的辛同将军,就这么死了!!” 封客卿忙问:“可知对方是哪路兵马?派人去武河坡问了否?” “不是江南兵营的,也不像是焦进虎兵马……” “废物!”钱显民痛斥,“哪路兵马都不知,你就给我回来报!” “报!!”外面又传来声音。 才说撤兵,又来相报,钱显民心脏剧烈一颤。 “王上!”报信兵跪倒在地,“立丰县被袭!” “靠他娘的!”钱显民破口大骂。 立丰县和肃河县极尽,从官道骑快马,只要半日,钱显民调度人手救援肃河县,导致立丰县本就不多的兵马空了一半。 夏昭衣率军抄山林而来,入村不惊扰,过乡不动田,在诚惶诚恐的村民乡民眼中一路奔向立丰县郡城,一气呵成,夺下城来。 官员们同样被关入大牢,立丰县的百姓们闯入县官家中,把他们的家眷全部绑来,近百人被押在衙门门口。 听闻消息,才接过苏玉梅热茶的夏昭衣险些呛到,她将茶盏搁在桌上起身:“我去看看。” “鱼肉百姓,抄家灭族!” “将军,我们投降,你把这些人拿去杀了!” “杀了他们,打倒贪官!” “青天大老爷,你替我们做主!” 夏昭衣就要出去,迎面走来得张稷叫道:“二小姐,我有话说。” “何事。” “二小姐定会像在肃河县一般心软,”张稷皱眉,“但是二小姐,我建议这些家眷,杀了为好。” “……” 张稷垂首抱拳:“城中百姓将他们押来,待我们走后,那些官员从牢中放出,定不会轻易绕过这些押他们家眷的百姓,以防后患,只能……” 夏昭衣语重心长:“张稷,连坐是不应该的。” “但鱼肉乡里的官员取之于民,用之于家眷,他们不无辜。” “是有几分道理,但罪不至死,我先出去看看。” “二小姐,”张稷叫住她,“那,立丰县的这些俘兵呢。” 夏昭衣头疼:“你想杀掉?” 她忽然后悔,在想是不是拒绝辛顺做朋友的提议拒绝得太早了,不然一定让辛顺跟张稷通通书信,开导开导。 张稷点头:“是不能留,其实肃河县那些俘兵也不该留,留着他们,无异于继续给钱显民增加兵力。” “他们与佩封那些兵马不同,不该轻易言杀,何况两万多人,与屠杀无异。”夏昭衣认真道。 “我知道二小姐心善心软,但是二小姐,如今为乱世,大争之世,不该以平常目光看待如今呀。” 夏昭衣轻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张稷,该杀则杀,不该杀的,听我,不杀。” “……是,”张稷轻声道,“稷只听将言,二小姐不杀,便不杀。” 话虽如此,话里面透着一股不甘。 “走吧,随我出去。”夏昭衣道。 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夏昭衣皱眉:“张稷。” “唉,”张稷叹气,“是,二小姐。” 939 军政瘫痪(瑟瑟的打赏追更) 因夏智和高舟在外面主持局面,那些百姓并没有对官宦家眷们乱来。 但在押解来得路上,依然有一位小姐的衣裳被撕扯掉一个大口子,露出大片白润的背。 夏昭衣在张稷耳旁低语,张稷点头,上前指着这位小姐的衣裳:“谁扯得?” “我!”一个男人站出来。 “还有我!” “这贱人该死!” “她是那狗官的长女!” “冬日衣裳这么厚,得多大的劲给撕开这么道口子,”张稷肃容说道,“师出有名也不可胡作非为,拉下去,各大二十大板。” 几人大惊。 “为啥呀,将军,为啥打我们!” “将军饶命啊!” 张稷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数人,着实不甘心,但不得不放。 这下,周围的百姓们意见更大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立丰县今日才被我们打下来的?”张稷大怒,“反抗原有官府,你们大气不敢出,对我们这班提着大刀进来得兵马,声音倒是一个比一个响?!为什么会认为我们不会做得更狠?找砍啊!” 众人噤若寒蝉,目光直直看着张稷。 “把他们送回去!”张稷又道,“回家好好呆着,今夜宵禁,谁都不准出来,我们会增加人手巡街,见一个,杀一个!” 夏昭衣见人群中有人上前,吆喝地上的官员家眷起身,她沉了口气,转身回去。 抬头见到苏玉梅就在门口,夏昭衣上前:“苏姑娘。” “这些百姓,这下更害怕了,”苏玉梅轻皱眉,“他们其实心中有恨,故而才这样的吧。” “回屋休息吧。”夏昭衣说道。 “嗯。”苏玉梅点头,回身前,目光朝更远处的那些屋舍看去。 进城前她便发现了,那些将融未融的霜雪,厚厚盖在大小屋舍上,而那些屋舍,多数都倾垮着,一片一片坍圮,还有大量被火焚烧殆尽后的废墟,触目惊心。 钱显民夺下华州后,那些客卿都说要善待肃河县百姓,故而肃河县跟盘州祖水河的渡口,钱显民没有禁令。 一整座县城的百姓,只要给点甜头,就能造出白瓷外换钱财。 这些年,肃河县的高税收让钱显民用上了锦衣华服,享了无上富贵,如今到了这立丰县,才得见乱世一隅。 隔日,同肃河县那样,军官皆被斩首,这次不同得是,张稷让这些看着头颅掉地的县官们去收尸。 并且警告,如若他们离开后,这些县官敢对昨夜绑架他们家眷的百姓乱来,下次他们便不止被砍头,直接凌迟。 处理完后,大军继续离开,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夏昭衣没有继续东进,而是回了肃河县。 不知肃河县的县官,数个时辰后收到消息的钱显民也吓坏了。 为了送信,跑坏了多少匹骏马,钱显民焦虑愤怒,但连对方是谁都无从得知。 “我们这是在被戏弄!”钱显民将桌上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过了这么久都没弄清对方是谁,你们全是饭桶!”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接下去,整个华州西北,西南,仿若成了夏昭衣的乐场。 今日去这座城池,明日去那座县村。 心情好了,回过头来再走一遭。 神出鬼没,无人能拦。 因他们不乱动民物,不抢民粮,城中百姓对他们的到来尤为欢迎。 八日时间,整个华州西部的军政系统,被夏昭衣彻底瘫痪。 钱显民的兵马暴露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弊端,机动性不够,灵活度不够,忠诚度更不够。 但钱显民全部归于人手不足,如若人手足够,以碾压之势囤兵各处,就不可能任由对方神出鬼没,无人可拦。 “报!!”报信兵的声音再度响起。 钱显民快要猝死,咬着牙道:“不是好信,你就闭嘴,滚出去!” 报信兵皱眉:“王上,此信与我军无关,但我不知是好是坏。” “你说,”封客卿说道,“不论是好是坏,你都说。” “是!”报信兵说道,“前日田大姚兵马突袭盘州,迅速占据盘州西北至中部大量城池,江南兵营紧急调兵,双方人马在留靖府外相持,互递战书!” 众人一懵。 “他怎么忽然来打盘州了?”钱显民傻眼,“莫非在华州乱来得这支兵马,是田大姚的人?” 封客卿道:“如果打盘州,那肯定也会灭我华州,华州北上便是宝宜,过去就是牟野了,田大姚此举,是为牟野之战作准备。” “灭我华州……”钱显民忽的朝前,抬脚就要踹那报信兵。 幸得左右两旁的副将和封客卿相拦。 “这消息,你告诉我不知好坏?!这就是坏消息!” “王上!息怒!”众人叫道。 “报!!”又一个报信兵的声音在外响起。 钱显民吓得面色一白。 封客卿见状,上前说道:“何事?!” “那支兵马,他们朝聚星城来了!” 封客卿忙回头看向钱显民。 钱显民这下恢复面色,大声怒道:“来得好!一定要来,本王这就打死他娘的,区区一千兵马,藏头露尾,戏弄我等如此久,这些时日的鸟气,一下给它出尽!” 议事大厅迅速调集人手,众将士即刻离开,前去调兵。 一直等到第二日,钱显民又等来那声催命的“报!!”。 报信兵战战兢兢跪在门外,不敢进来,同他说,那支兵马绕开追击,反杀三百人,往东南而去。 钱显民立即要人去追,封客卿沉声道:“我军只有五千轻骑兵,单靠城中双脚奔跑的士兵,我们追不上的。” “那你说如何?”钱显民吼道。 “华州东边正乱呢,王上,就让这支兵马过去,同林家那群人打。我们坐山观虎斗,看他们斗个头破血流。” “我看,是单方面挨打,”钱显民忽然冷静了下来,“如此也好,这支兵马快点离开华州吧,赶紧离开。” 封客卿摸着胡须,这“离开”二字,让他大为心动。 这几日,封客卿便一直在收拾衣物,随时准备离开。 当初跟着钱显民,觉得能和他一起打天下,岂料同佩封的林耀那般不堪重用,一旦开始享福,就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了。 想当年,天下大乱,四起兵变,正是夺地盘的好时候,同样是农民起义,瞧瞧人家田大姚。 一对板斧,叱咤风云,能与宋致易,云伯中这样的世族军阀并肩在牟野一斗。 如今还南下,直接打庄孟尧的江南兵营。 至于其他散乱的农民起义,这些年更是废物,要么被灭尽,要么被打散,要么,投靠几大世族。 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钱显民就只能窝在这华州等死,区区一支千人兵马都能给他吓破胆。 继续留在这,也没好盼头了,封客卿在想,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南下,去找田大姚投靠。 隔着巨大的平野,夏昭衣站在山上,遥遥望着暗夜里的聚星城。 灯火零星,云影摇月,巨大的城池只有几处烟火,属实清冷。 她以前来过聚星城,还记得这座城池有多美。 可惜眼下兵力不足,算上一路收编而来的降兵,全队如今也才两千三百人。 两千三百的兵马,打打游击,搞搞突袭,不成问题,真要攻城掠地,难于上青天。 一只大隼忽从天上飞过。 夏昭衣抬眸望去,这声叫唤着实清脆。 不知是寻常在天空飞旋的大隼,还是专门训出来的“信使”。 如果是信使,能以大隼为信,脑中最先想到得便是师父和支离。 这么久了,她也该收信了。 安排得下一个信使据点,在华州永武城。 940 他的信呢(瑟瑟的打赏追更) 华州兵乱,但非与外隔绝。 任何一个朝代的乱世,哪怕君王死令,百姓也会想方设法去走动交流。 战国时期的各大富商,一半以上都是往来各处国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积累起来得财富。 越乱,越好挣钱。 所以送信进华州,道难,却也易。 两日后,夏昭衣在永武城收到数十封来信。 王丰年在安排信使时都会叮嘱,为她所整理的信件,务必按照日期前后排序。 夏昭衣看信也都按照这个秩序,先来后到,一封封看。 只是这次看完,她有些愣。 苏玉梅在旁整理书稿,抬头瞧见她略显恍惚得神情,轻声道:“阿梨姑娘,在想何事?” 夏昭衣转眸看她。 “是遇上什么棘手麻烦了么?”苏玉梅问。 “不,不是。”夏昭衣摇头。 “那……” “没事。”夏昭衣说道。 想了想,夏昭衣道:“我出去下。” 信使和李满正在外面聊天,杨富贵也在,一直问衡香如何。 见夏昭衣出来,几人停下说话,唤道:“东家。” “就,只有这么多信了吗?”夏昭衣问信使。 “这已不少了呀……”信使弱弱道。 “探州的信呢,一封都没有吗?” “没……” “路上可有遗漏?”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是信使听着不安:“东家,我绝无遗漏,我发誓!” “我不是怪你,别这样。”夏昭衣说道。 “东家,怎么了?”李满问道。 夏昭衣眉心轻拧,摇摇头:“没,无事,我先去回信。” “噢……”李满点头,不太放心地打量她。 房门被夏昭衣轻轻带上,杨富贵小声道:“是探州,阿梨姑娘刚才问得是探州。” “真的没有。”信使好委屈。 苏玉梅整理文稿时极为认真,尺子绝不离手,一旁还有几本她日常走动时摘下的随记,她写稿子时,总要不时去翻一翻。 翻着翻着,她眨巴下眼睛,看见一旁的少女,笔尖在纸上都蕴出一大片墨渍了。 “阿梨姑娘,你走神啦。”苏玉梅很轻地说道。 夏昭衣垂头,淡淡莞尔,将这张纸拿开,揉作一团。 “你此前不这样,”苏玉梅说道,“今天可有心事?” “担心一位朋友,许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上一次可收到了?” 夏昭衣摇头:“在武河坡,也没有。” “这么久了,莫怪你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夏昭衣觉得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有几分怪。 “我兄长的伤势快好了,我们不日便要离开华州,要不然,我替你去走上一趟?看看他可平安?”苏玉梅关心道。 “不用,我差人快马去便可,你先去找齐老先生吧。” 苏玉梅一笑:“其实,这倒是不急了,这些时日跟在你们身旁,军中大哥们对我多有照顾,一个个见多识广,我受益良多。与诤友交,其乐无穷。” “你若是喜欢,且不嫌行军苦,也可一直跟着。” “不苦不苦,你们还要冲锋陷阵呢,我们只是跟随在侧,还有杨大哥和李大哥为我们赶马车,怎会苦,就是怕成了你们的拖累。” 夏昭衣微笑,收回目光自镇纸下取出信的纸张:“我从来不会觉得别人是拖累,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别人的拖累。” “阿梨姑娘的字,真好看。”苏玉梅看着她在信纸上写下的“师父亲启”,由衷说道。 说完,她觉得自己失礼:“抱歉,我不该看你写信的……” “无妨,”夏昭衣朝她的文稿看去,“苏姑娘的字,也很好看。” “在你跟前,失色了。”苏玉梅不好意思地说道。 “对了,”夏昭衣好奇,“你此前那些书,大都以你兄长之名去发,可会觉得遗憾?”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女子,不过倒也谈不上有多大遗憾,”苏玉梅莞尔,“能让世人见我文字,已知足开心啦。” 夏昭衣由衷说道:“你成年在外面走,记载那些古老手艺,于后世当真大有裨益,你之见识,当千古流传。” “谢阿梨姑娘赏识。”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苏玉梅粗糙的手指和布有许多伤痕的手背上,不由问道:“这道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苏玉梅垂首,手指触了触,问:“阿梨姑娘问得是哪道?” 夏昭衣这才发现有两道几乎叠交,形成一个长长的“x”。 “这一道。”夏昭衣轻轻指去。 “前些年去见一处崖盐,地势颇高,太为险峻,摔下来伤得。” “这一道呢?”夏昭衣指向另一处。 苏玉梅轻蹙眉:“这个,当年在常阳,偶然听闻一位造琴大家,琴弦坚持以真丝为材。此非古法,也惯常见,但其所造琴弦着实亮耳清越,我与我兄便前去拜访。这位先生热情招待我们,告知我们,其妙在三,一为技艺,二为工具,三为蚕丝。这其实也算不得与我们传授,我与我兄长再好奇,也万不会僭越去细问别家秘术。孰料这先生的妻儿却恨上我们,趁我们离开之时,将我与兄长毒打了一顿。还想毁去我手,怕我写下。幸得这位先生赶来,才保住我兄妹之手。” 夏昭衣安静听着,说道:“你们既擅长梓匠,便该当做几件称手暗器,保护自己。” “这……太精密了,我和兄长未曾有过此念头。” “难为你经历这般多,心性仍豁达开朗,”夏昭衣弯唇一笑,“今后你的书,我出资来发,就以你之名。至于旁人要不要看,管他的,我就发三万册,爱买不买,不买是他们遗憾。” “如此,太好了,”苏玉梅惊喜,“若是世人知道这书与阿梨姑娘有几分关联,定会抢着要呢。任凭我所写枯燥,我看他们也要带回去当传家宝!” “噗,”夏昭衣轻笑出声,“这传家宝三字,也不知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啊?”苏玉梅说道,“哈哈哈……” 夏昭衣也跟着笑。 屋内传出姑娘们的笑声,杨富贵等人咦了声,凑上前去。 确认无误,刚才看上去还有几分焦虑的少女,这会儿在笑。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 东家心情好,他们由衷也开心。 941 被挑衅了(一更) 沈冽赶到潘余三斗岭,已是腊月二十三了。 荒燥的西北,大地上霜雪和黄土间杂,梁俊和翟金生扮作酒客模样,在此等了两日,终于等到沈冽的身影。 酒馆里人头济济,一众的粗犷大汉,敲着酒碗大声高歌,一派融融。 接了沈冽入酒馆,伙计送来温热的茶。 沈冽摘下头上斗笠,搁在一旁,喝了一口茶水,这西北的茶,连水都带几分干涩,入喉颇觉粗粝。 “将军此去,可有答案了?”梁俊问道。 “有了。”沈冽放下茶盏,声音平缓温和。 梁俊点头,面露几分悲叹:“但潘余那不服乡,恐情况不妙。” 沈冽朝他看去,一双黑眸宁静,待等他说下去。 “没多少人了,”梁俊接着道,“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去投军了,女人长得壮实的也都去了,剩下全是孤寡老少,那些马贼若从自那过,不堪设想。” “这段时间,马贼可有去过?” “倒是没有,但年关在即,恐会去的。” 沈冽没有说话,脑中细想那一带在地图上的地形。 “对了,”梁俊拿出六封书信,“少爷,这十几日的信。” 沈冽接来,看了一圈,没有少女的。 不过距离上次送信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因地理距离,她寄来得书信,有时甚至一月一封。 但离谱得是,六封书信里面,三封都是季夏和的。 寄出时间,最后两封相差仅一日。 事有轻重缓急,想着这么快又再寄一封,或许是急事,沈冽拆开最新日期的,虽然这最新日期,也是二十多天前的了。 在沈冽慢慢看信之时,梁俊和翟金生便看着沈冽。 沈冽忽的冷笑,眉下幽深的眸浮起淡淡的冷意,还有梁俊从未见过的戏谑。 梁俊心下一紧:“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 “季夏和挑衅我。”沈冽收起信,不再多言,拆开其它信。 梁俊和翟金生互看一眼。 “如何……挑衅?”翟金生鲜少这么好奇。 沈冽没有回答,哪怕是和他已走得极尽的梁俊和翟金生,他也不想在他们跟前提这个。 前一封书信便正常多了,提到第一条咬钩的大鱼,李骁。 李骁那鱼饵是季夏和与卫东佑他们合计后亲放的,特意令人送信去留靖府客栈,被李骁打了一顿,夺去信函。 除了李骁外,还有沈冽之前特意叮嘱他去打探的人,谢忠和钱奉荣。 再往前的书信,则是季夏和称他困惑迷茫,成日来寻他的都是蝇营狗苟,略施小恩小惠,便差点没跪下来喊爹。 沈冽收起,拆开其他信。 梁俊见他神情归于平静,说道:“看来季兄这三封书信,都没有太紧要的事。” “紧要”二字,让沈冽清冷的俊容稍微柔和了一些。 紧要的事的确没有,但看得第一封,有紧要的人。 “大军眼下在何处。”沈冽问道。 “三里外的河滩谷。” “走吧。”沈冽起身说道。 梁俊一愣:“将军,这不歇一阵,茶都还热着呢。” 沈冽腿长步大,已快至门口:“回去回信。” 梁俊和翟金生追出门外,沈冽正将缰绳解下。 负责看马的是酒馆掌柜的女儿,来时沈冽戴着斗笠,她只觉得沈冽清俊好看,但不好多瞧。 这会儿没了斗笠,天光下的俊美面孔,让看惯了粗糙大汉的掌柜女儿移不开眼。 沈冽的目光不经意一扫,落在她的靴子上。 掌柜女儿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这鞋子是路上别人送的。” “可还有一本小册?”沈冽问。 声线清越低沉,掌柜女儿心都酥了:“有,有的,在我爹那儿。我爹看了几眼,说是胡诌,让我别看,可是他拿走后自己时不时要翻,看上了瘾呐!” “那是北元人投来的册子。”沈冽道。 “对,他们坏心眼儿!” 话一说完,掌柜女儿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她现在还穿着人家给的鞋。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沈冽淡淡道:“鞋挺好,厚实暖和,能穿便穿,当是占他们便宜。”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掌柜女儿从善如流。 沈冽不再多言,牵着马往外面走去。 梁俊和翟金生从后边牵马出来,远远见到沈冽刚才和那掌柜女儿多聊几句,追上来问。 沈冽便见他此行去苍晋和珏州时所见道出。 “好阴险,”翟金生皱眉,“这是真正在杀人诛心。” “我倒是想见一见那册子了,想看看他们如何不要脸。”梁俊说道。 “自夸北元兵强马壮,性情豪爽,处处贬低我们边境守军,除了册子靴子,时常会有伶牙俐齿之人在百姓中煽动,惹得人心大乱。”沈冽边走边道。 “这,属实过分了。” “过分?”翟金生摇头,“战场你争我战,都是要夺地盘,咬对方一口血肉的人,区区过分二字,谁会放在心上。” “不行,”梁俊肃容,“不能由着他们这样乱我民心,定要想个办法出来,好好回击他们。” 到了路口,沈冽戴上斗笠,翟金生和梁俊先一步翻身上马,待沈冽也上马,梁俊道:“将军,百年后的今朝历史,定有我梁俊所写一篇‘伪义送靴’,我要揭其丑恶嘴脸。不过成王败寇,史书只由胜者所写,定不能让北元夺我泱泱华夏!” 说到最后四字,想起国仇家恨,梁俊眼眸微红。 “不会的,”沈冽说道,“不用担心。” 戴豫早早归队,沈冽他们到河滩谷时,戴豫正在骂人和罚人。 新兵制在出宁泗那日已实施,距今大半个月了。 原先的队正纷纷提拔,提拔前挑选兵卒为新队正。 全军实行担责制,手下犯错,直属军官共同受罚,且双倍。 为防下属官兵恶意构陷,直属军官有一次书面自辨机会,只能书面。 这一招,是沈冽亲自提的。 这可苦煞了大量目不识丁的士兵。 今天斗殴的几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最后动起了手。 现在所有人老老实实扎马步,腿酸得,眼泪都出来了。 942 起了杀意(瑟瑟的打赏追更) 知道沈冽爱干净,翟金生离开前特令人先备热水和搭建大帐。 沈冽回去后便没有往戴豫那头去。 梁俊则好奇发生什么,同迎上来的平安平元一并过去。 戴豫头疼,指着一名士兵:“他自己不好好学,拉着别人不给学。” 那名士兵脑袋垂下,不敢见梁俊。 戴豫指向另一名士兵:“他当初叫嚣宁可吃屎都不要学写字,眼下认真在学,但受不了旁人刺激。” “谁先动得手?” “要吃屎的那个。” 梁俊皱眉:“粗鲁。” “我这不是被气坏了。”戴豫说道。 除了他们两个,他们的队正和直属军官,都一并在扎马步。 “还有,”戴豫没说完,“他。” 手指朝另一人指去。 梁俊看去:“如何?” “自诩认识几个字,故意教错别人,被揭穿后恼羞成怒,和人打起来。” 梁俊望了阵天,好难。 顿了顿,梁俊说道:“下剂猛药吧。” “如何做?” “一直扎马步,他们皮了,不放在眼里,早已没有效果,眼下这些小错又不至于要人命,不如……”梁俊看向前面的缓缓流淌的大河,“将寻衅的几人绑起来,脱光丢入河中,一刻钟后再捞上来。” “好!这就照办!”戴豫说道,转头冲另一处大叫,“常成志,拿粗绳来!” 平安和平元随梁俊回去马车。 梁俊一直愁眉,平元安慰道:“少爷,这些士兵,没事的。再油再痞,都有训成的那一天。” “我不是在恼这个。”梁俊说道。 “那是……” 梁俊于是将靴子和册子的事情道出。 “天,”平安叫道,“这可了不得,先生,这好比文人的笔,杀人于无形呐。” 但现在,杀得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百个,千个。 现在,和彦颇要杀得,是整个民族。 先摧信心,再折傲骨,后灭信仰。 “我得想个办法,”梁俊喃喃,“一定要想个办法。” · 这一本小册子,颜青临案前也有。 除却昨日送来得这本册子,她的案前还有一份“赴世论学”。 文章立意和文采,不得不说一个“绝”字。 不知是何人所写,也未听说过什么廉风书院,她派去打听的人才刚刚出发。 窗扇大开,寒风袭面,因处高楼,一眺可见万瓦铺琼田。 永安帝京的腊月,于她已是第三十二个年头。 她是土生土长的永安人,时常去往外地,但逢冬总在永安。 敲门声轻响,松竹去开门。 风尘仆仆的手下进来,沉声说道:“夫人,人接到了。” 颜青临回过身去,跟随手下进来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 妇人皮肤青黄,脸上布满细纹,一双眼睛格外晶亮,第一眼易令人觉得她深谙算计。 “夫人。”妇人福礼。 “坐。”颜青临说道,令松竹端热茶。 进来得妇人叫舒月珍,才从河京赶回。 热茶捂手,舒月珍捧着,先说正事:“那几个心比天高的姑娘前些时候卖铺子,我觉着,夫人可以入手。” “可有卖出去了?” “没呢,她们不懂行情,开口便漫要价,去谈也谈不下来。” “不知柴米,目空一切,这些官宦千金,无一不草包。”颜青临淡淡嘲讽。 “我觉着,价格肯定会跌一跌的,如果不跌,那想必她们要用点别的手段,迫使一些人不得不去买那几个铺子。如果跌得话,夫人,这是个好机会。” “都是些什么铺子?地段如何?” 舒月珍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纸来。 松竹过来接走纸,递去给颜青临。 不是胭脂水粉,就是绸缎绢布和首饰,颜青临看了眼,寒声道:“这群废物,妄想干一番大事就得往作物和铁器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能挣钱,但也只是小钱,成不了大事。” “夫人没兴趣?” “毫无兴趣,”颜青临将纸卷起,搁在一旁案上,继续道,“你书信来京,又亲自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事?” “毕竟动辄几万两,想着夫人如果要买下,便不是小事。”舒月珍平静道。 心里面不无失望,这笔银两到手,她可以吃许多回扣,否则寒冬腊月,谁乐意跑个几百里呢。 外面又起敲门声。 松竹上前开门,被门外三人吓得低呼一声,忙转头看向颜青临,目光错愕。 颜青临皱眉,朝门外看去,但见进来得三人,颜青临的神色也变了。 这几年,堪称她左膀右臂的虞彦驰和陈智唯走在前面,后面跟随的于翔,是虞彦驰手下,一身破烂,狼狈不堪,脸上还有诸多流脓处。 颜青临的眉眼刹那阴沉,寒声对舒月珍说道:“你先下去。” 舒月珍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事情该看,什么事情不该看。 故而对这三人分外好奇,但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望。 舒月珍离开,松竹也跟着走了,将房门从外面带上。 颜青临打量一番于翔,再看向只比于翔好一点点,同样狼狈不堪的虞彦驰。 “寿石城之事,我听楚筝说了,”颜青临冷冷道,“刘运和攻袭营丘副将惨死街头。” 听到“楚筝”二字,于翔面色变得愤怒。 “夫人,”虞彦驰沉声道,“楚筝是何时回来的?” “四日前。” 虞彦驰和陈智唯看向于翔。 于翔膝盖“噗通”一声,对着颜青临跪下。 “夫人!楚筝卖我,先弃我而去,将我丢弃于虎狼之穴,以得其生机,我差点死于阿梨那贱人之手!”于翔说着,眼眶通红。 颜青临挑眉,目光变得明锐,看向虞彦驰。 楚筝是虞彦驰手下里功夫最好的那个。 此前楚筝受罚,虞彦驰一力保她,望颜青临饶她不死。 否则,楚筝不会只受一顿鞭刑那么简单。 但是现在,虞彦驰亲自领着于翔进来。 “怎么,”颜青临开口说道,“这次连你也不保她了。” 虞彦驰沉默半响,缓缓说道:“或许从信府程妙德与司马悟之死,与如今一样。” 这一句话,几乎顷刻让颜青临动了对楚筝的杀意。 943 倒打一耙(瑟瑟的打赏追更) 如果真的次次都卖战友,那可见其贪生怕死与自私自利。 这样不顾一切保全自己的人,适合单独出行任务,不适合团队协作。 但很不巧,颜青临从来不会放任一个杀手单独出去执行任务。 哪怕是亲手培养出来得杀手,颜青临也无法信任。 她遭受太多背叛了。 当初惠平当铺的那帮人,还有那个将她背叛得彻底的夏昭学! 至今想到,都是切骨之恨! 所以,所谓团队协作,其实也是互相监督和提醒彼此要忠诚。 “于翔,”颜青临说道,“你所说得每个字,都是真的?” “是真的,夫人,我万不敢骗你。” 虞彦驰也道:“夫人,找楚筝来对质即可。” “陈智唯,”颜青临看去,“去叫楚筝来。” “是。” 冻湖素银,十里平镜,岸上垂柳只剩枯木,蔫蔫低头,任风摆布。 湖边十多人在比划,手拿木棍互攻,虽不是利剑,但为求实战之效,木棍的尖端皆削成圆锥形状。 斗得最狠的,是两个姑娘。 身形皆清瘦高挑,出招之式却无余地,一招一式尽攻对方要害,若非木棍顶端圆钝,二人恐早已千疮百孔。 快速,利落,劲道也要跟上。 陈智唯快步走来:“楚筝!” 声音略凶,正稍占上风的楚筝因此分神,对手的木棍直戳她肩胛。 虽不是利剑,但着实疼痛,可想而知会留一片淤青。 楚筝欲停下,对手不依不饶,再又攻来,楚筝只得再战。 陈智唯行到跟前,怒道:“住手。” 目光看向楚筝的对手:“闻黛,停手!” 被称作闻黛的女子又攻数下,这才停下。 当年所有人中,闻黛为身手第一,楚筝不服,日日苦练,终于追上。 二人这些年明争暗斗,极其凶悍,现在手中拿着得是木棍,但和真刀真枪并无区别。 “找我何事?”楚筝寒着脸问。 “夫人喊你过去。” 楚筝收木棍,搁去兵器架上,但跟陈智唯离开前,她顿了顿,看向闻黛:“方才比试,若你我拿得都是剑,先死的定是你。且我如今身上有伤,背上鞭痕未愈。你闻黛,永远是我楚筝的手下败将。” 闻黛眉目怒皱,看着她跟陈智唯离去,心底厌恶至极。 穿过水榭,迈过回廊,楚筝边走边在心底琢磨夫人找她会是何事。 她才自盘州赶回,一路颠簸,背上都是伤,夫人不会再让她去执行任务。 而陈智唯刚才那声凶悍叫唤和现在的脸色着实难看,稍一琢磨,楚筝有了猜测。 到颜青临书房门前,陈智唯敲门:“夫人,楚筝带到。” 开门得是虞彦驰。 楚筝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迈入屋中。 颜青临站在书案前,冷冷看着楚筝进来。 早年,颜青临喜欢穿一身素雅青袍,尤其是半旧不新的色泽,极显品味气质。 这些年,伴随日益富贵,权势滔天,她的衣着早已开始镶珠嵌玉,金丝缠绕。 楚筝单膝跪下,恭敬说道:“夫人找我。” “可认得他?”颜青临道。 楚筝望向一旁,于翔站在屋子黑暗处,劈头盖脸,从头狼狈至尾。 楚筝脸上没有露半点惊讶,平静道:“于翔。” “你们在盘州,发生了什么?” “那贱人一直追杀我们,我因杀了一个女童逃走,那贱人紧追我不舍,我不得不先逃。” “不,”颜青临声音变厉,“你不仅抛下于翔,你还将那小孽障引去于翔那,让他为你挡死,拖延时间!” 楚筝低头,手心攥紧衣袖。 “夫人,我没有引那贱人去找于翔。至于我先逃走,我并不认为我此举不妥,二人都死,便无人回来报信,先脱身一人,是一人。” “混账!”虞彦驰怒斥,“你如实说来,司马悟和程妙德,可也是这般死的?” 楚筝声音始终平静:“程妙德为护我和司马悟离去而死,这一点司马悟的书信可以为证。司马悟是不敌阿梨那贱人而被残害,这与我何干。” 颜青临敛眸,望着她的目光依然凌厉冰冷。 “夫人,”楚筝接着道,“提起从信,我知夫人不喜,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还望夫人准许。” 颜青临不语,不置可否。 楚筝便作默认,自行说下去:“司马悟被杀那夜,我在军镇司那逼仄的石墙缝中藏了一宿,出来时,四肢僵硬麻木,如似残废。后来,我杀了一个来伺候的姑娘,换上那姑娘的衣裳,坐上那姑娘的轿子,这才侥幸离开,至今都如一场噩梦。” “我提此事,只想说那贱人身手了得,鲜少有人能从她手中逃出。我当时所借地形优势,又遇轿子,那么于翔呢。若我真将那阿梨引去,凭那阿梨的身手和诡计多端,夫人,你觉得于翔还能回来吗?于翔的身手,甚至远不如我。” 颜青临略一思索,看向于翔。 “夫人,她狡辩!”于翔叫道,“我确然是逃出来的,她有地形优势,我也有,当时与他们随行的老妇,差点丧于我手,他们为保护那老妇,故而疏忽了我!” “你如何看。”颜青临问虞彦驰。 虞彦驰没有说话,面色沉冷。 楚筝这时阴**:“夫人,不定是谈成了什么条件,那贱人才愿意放他回来。” 于翔睁大眼睛,快要吐血。 先被抛弃,再被出卖,他千辛万苦赶回京城,还被倒打一耙! 颜青临是个多疑之人,楚筝这一句话,无疑是往大油锅里倒一勺凉水,炸得噼里啪啦,滚烫的油汁四溅。 连虞彦驰的神情也起了犹疑。 “夫人,我,我没有!”于翔说道,“我与那阿梨此前从无交集,她如何信我?真说放我一条命,我就能替她办事吗?那阿梨不蠢!凭什么给我这活命机会?” “这就要问你了,”楚筝打断他,“那贱人有的是手段,天下谁人不知其阴险奸诈,她如何信你,你如何搏得她信任,你倒是好好交代。” 于翔周身发抖。 多日赶路疲累,加上天寒地冻发了高烧,此刻再被一气,胸口仿若一团闷气炸开,于翔头昏脑涨,觉得自己要神志不清了。 抬头瞧见颜青临和虞彦驰的目光,于翔蓦然起身。 “夫人,还望你替我做主!此楚筝,她,她比阿梨那贱人更可恶!” 话音方落,于翔朝着一旁的立座铜炉冲去。 铜炉名三十六青雨,年代久远,造型精雅,年年除锈,为破城后自荣国公府所夺,搬来此书屋。 铜炉外高举一樽山月春华烛台,于翔的脑袋便朝着尖锐烛台生生撞去,毫无犹豫。 脑浆鲜血顷刻喷洒,爆浆一地,将华贵的织锦绒毯染得肮脏。 楚筝虞彦驰等人见惯生死,麻木此道。 楚筝更多得是惊,她万没想到于翔以死自证。 颜青临却是见之者痛,她后退一大步,手指微抬,似要去捂嘴,最后一拂袖,背朝另一处。 顿了顿,颜青临厌恶的目光朝楚筝望去。 楚筝跪在地上,头皮发麻,怔怔看着她。 “你呢?”颜青临叫道,“你要不要也撞上去,你敢不敢去自证!” “夫人,楚筝无言以对,”楚筝低头说道,“但我不服,不甘,不罢休,我不想受冤,去承这无妄之灾!” “先处理尸体吧!”颜青临心烦,对陈智唯和虞彦驰怒道,“这血不好洗,地板绒毯何其珍贵,赶紧把他给我拉下去!” “是。”陈智唯和虞彦驰应声。 “至于你,”颜青临对楚筝道,“先去静屋!” “是。”楚筝也领命。 944 先杀赵宁(补更7.04) 绒毯被毁得彻底,颜青临痛心不已。 这张垒丝栖月绒毯出自青莲堂,青莲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绒毯造家,堪比皇家官造。 永安大乱那半个月里,青莲堂的掌柜和工徒被街上的暴徒拖出去活活打死,店铺被洗劫一空。 颜青临真是恨死这于翔,即便以死自证,谁要看他死得这般惨烈。 不过她尚有几分聪辨,干脆趁此机会卖手下们一份情面,于是令人将这已毁去的绒毯用作于翔的裹尸布,一并抬走。 缺了块绒毯,临时未找到称心的,颜青临觉得整个书屋变得空荡。 便在这时,虞彦驰匆匆奔来:“夫人,楚筝跑了!” 颜青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楚筝敢背叛我?” “可否加大人手去追?!” “这用得着问我吗!”颜青临蓦然暴喝,“追啊!!” 对于楚筝这样的高手,且出自他们内部的高手而言,要想追缉她,其难度不亚于追缉那令他们所有人都头疼的阿梨。 颜青临的人手都已派去外州省,在京的不多,而搜查别人好说,搜查楚筝,她的“自己人”,此事传出去,宋致易身旁那几个成日吹枕边风的贱人定会说三道四。 颜青临生平第一痛恨便是背叛,楚筝的背叛更不能为她所容忍,想起之前从信府带回来得那几幅画像,颜青临立即令陈智唯迅速去找几名画师回来临摹。 不出两个时辰,楚筝的画像贴遍满京都。 舒月珍从暗道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撕下来得画像,匆匆朝僻静无人的后院走去。 黑灯瞎火的厢房里,楚筝盘腿端坐在床上,一听到动静,她立即去握身侧的长剑。 “是我。”舒月珍声音很轻。 楚筝看着她开门进来,屋外单薄的光照亮舒月珍的脸。 确认舒月珍后面没有跟着其他人,楚筝松开手里的剑。 “你看这个,和你真像。”舒月珍将画像递去。 楚筝冷冷看着,没有接, 黯淡光影下的画像轮廓非常熟悉,她知道是哪张。 “看来这次,你插翅也难逃了。”舒月珍道。 楚筝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黑暗:“你爱财,大可将我举发。” “那点钱而已,你我合作,岂不是能得更多钱?你去当个赏金猎人,我在你身旁打打下手都比这个要香。” 楚筝没接话。 她跟舒月珍此前因几次护送任务而相识,颜青临的手下中女人不多,而她不但是女人,身手还比所有男人都好,所以每次护送舒月珍,颜青临都会特意指派她去。 “有钱了,什么事情办不成?”舒月珍继续道,“其实你早可以出去单干,在她手下忙活,还要受她脾气,多委屈不是。如何,可有意愿与我合作,我们去盘多点铺子,挣个大财。” 安静一阵,楚筝冷冷道:“今天你救我,我欠你一恩,日后可还你三个人头,谁若得罪你,你报上名来,我将他头颅亲自拎去你府上。至于生意,铺子,钱财,我不懂,你别再提。” “行吧,”舒月珍在床边坐下,“我知道你性格,你之一诺,我信。不过,你接下去作何打算?” “不知道,”楚筝闭上眼睛,“我休息几个时辰,卯时离开。” “去哪?” “不知道。”楚筝还是这样说。 舒月珍见她模样,不再多言,约摸过去半盏茶,舒月珍道:“我走了,你保重。” “不送。”楚筝闭着眼道。 房门被自外带上,屋内没有炭,没有火,单靠一床被褥,远远不够。 良久,楚筝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心里面有很多声音在说话,一句一句,皆是愤怒不平。 她落得今时地步,全拜那贱人所赐。 不,自广骓府街头刺杀世族贵胄和巡守卫开始,她便处处皆不顺。 沈冽,阿梨。 楚筝握紧拳头,却着实……不知如何能对付这二人。 他们太强了,被追着逃生的,是她自己。 不过,但凡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软肋与弱处。 当初朱岘一死,这贱人便饮恨隐世,那么现在…… 有了。 沈冽去了探州,他身旁诸多手下,不难打听,能杀一个是一个。 还有衡香赵宁,世人皆知这贱人和赵宁那老贱货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也可以去衡香,杀了这个赵宁! 楚筝唇瓣抿成一条线,眸光在黑暗里变狠。 既然一切霉运开端皆因此二人而起,便让此二人身旁的所有人都休想好过,不得好死。 相较于探州,衡香离永安更近,楚筝决定了,便先去衡香。 · 整个华州,除了几座大城池之外,县城,平野,山林,湖畔,江岸……几乎要被夏昭衣逛遍了。 钱显民也终于知道,这个带兵扫了他一圈的人是谁。 封客卿分析,说他们看似夺城,实际又还城,最大原因就是兵马不够,守不了。 钱显民觉得他分析了个寂寞,对方来时总共千人兵马,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 钱显民要得是解决方法,怎么拦他们,怎么打他们,怎么灭他们。 封客卿说回去想想,然后封客卿再也没回来,连夜拖着已经整理好的行囊,悄咪咪跑了。 封客卿一走,钱显民本就大乱的军心被彻底搅浑。 好多人回家,都开始暗戳戳收拾东西了。 直到钱显民当众斩了两个官员的脑袋,才把他们震慑住。 只是,这阿梨带兵马绕了一圈,偏跟东面那些混乱势力打不起来。 又来几个报信兵,听完他们说的,钱显民费解地望着身前空气:“阿梨怎么不打他们呢?阿梨为什么不打他们?之前不是说,阿梨带兵去了东面,我们便可以隔山观虎斗,看他们狗咬狗吗。” 旁边几位副将不敢吭声,只在心底嘀咕:之前那位说狗咬狗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他们跑得快,”报信兵说道,“王上,他们得知阿梨的兵马过去,提前一日便跑了。” “报!!”又一声叫嚷。 众人都望去。 “王上!”奔来跪下的士兵叫道,“林家流寇,被阿梨灭尽!” 945 王的喜怒(一更) 灭尽! 才道那阿梨毫无作为,后脚便送来如此大的好消息。 钱显民的眼睛刹那放光,忙起身自案后快步迈去:“快与我等细说!” 林家兵马,何其可恨,什么手段都有。 当初他们将林家那些兵马打散后,剩下个五六百人,直接成了流寇。 眼下,报信兵能说尽说,但所知着实有限,钱显民站在富丽堂皇的议事厅里叉着腰哈哈笑出声。 笑得幅度不大,但笑容相当灿烂。 屋外是大好的晴朗天空,钱显民迈出高大门楣,站在廊下台阶上。 这座庭院,本想修筑成宫苑,但抓来得工匠们皆未见过皇宫何样,技术、建筑材料受限,修修葺葺两年,建出来一座占地辽阔的大府邸。 钱显民很生气,后来想想,这园林府邸也不差,飞檐斗拱,小桥流水,比他以前住的猪窝棚子不知好了几倍。 现在看着宽广庭院,钱显民笑着笑着,渐渐僵硬。 跟着他出来的副将和佐吏见他这神情,也笑不出了。 “本王,是不是太容易知足了,”钱显民忽道,“林家兵马乃我手下败将,区区一支流寇而已,他们被灭,本王居然能高兴成这样。” 旁人不敢说话,此前最敢开口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打完林家兵马,阿梨是继续打陈家兵马,还是去打其他势力?”钱显民拢眉,“如果一直赖在我华州,我怎么办?如此下去,太过被动。她一天在华州不走,本王就一天寝食难安。” 周围仍旧安静。 钱显民没回身,抬手冲后面招了招。 大厅里的其他人全部走来,中护军,近卫监军,客卿,中郎将……哗啦啦一大帮。 “本王上当了,”钱显民的目光许久不曾这般清洵明亮,“阿梨率兵,一开始连夺数县,直接将本王吓住,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大量收编走我们的兵马,她前前后后都是那点人。所以,她与流窜的流寇无甚区别,不过是她不同林家兵马那样杀民,扰民,夺民口粮。但是,再用兵如神,她那点人,不够看。” “王上打算如何做?”监军壮着胆子问。 “先书信一份,派一位使臣递去,”钱显民沉声道,“至少要弄清,她的目的何在,若是她的目的就是华州,那么,便下战书。” 众将面色各异。 好战的几人大喜:“王上,早便该如此了!” “去拟书信!”钱显民下令。 “是!”几位客卿说道。 书信送出去两日,没有半点反应。 又过两日,使臣回来:“王上,臣罪该万死,那支流寇神出鬼没,寻不到啊!” 话音落下没多久,报信兵从外奔来,惊忙叫道:“王上,肃河县告急!” “这阿梨该死!”钱显民起身怒吼,“她竟从东面跑回西南,又去打我肃河县!!” “不,王上,是大成王的兵马,聂挥墨亲率八万兵马,连夜攻下肃河县!” 钱显民腿一软,瘫坐在名贵的楠木椅上。 大厅里炸开一团乱锅。 “王上,本将这就去调兵马,迅速反攻!” “大成王才打盘州,粮草兵马没有那么快运调,我等应第一时间痛击回去!” …… 钱显民怒然在案上一拍,起身怒道:“那阿梨可恶,牵着我们鼻子在遛,我们当真上了她的大当!传本王命令,迅速调集六处驻军大营还有慈德兵马,第一时间赶往肃河县!抽调无曲,曳星,永武三大城的一半兵马驻守东南关塞!以防东南面有人趁乱偷袭,同时抓紧人手搜捕阿梨那支流寇!” “是!” “裴爱卿!”钱显民转向另一旁的几名客卿,“你即刻去拟信,派使臣送去凎州,此次聂挥墨兵马从北南下,若是焦进虎愿意协同包抄围剿,定能断它大成王的尾巴!” “是!” “刘爱卿,你则拟信送去江南兵营给庄孟尧,聂挥墨打他盘州,现在北上来我华州,正好我三方人马一起包围,灭其全军!” “是!” 耽于享乐多日的钱显民终于展露出当初起兵造反时的气魄和决断能力,整个大厅的将官皆受其鼓舞,充满干劲。 待人都离开,钱显民回寝宫收拾衣物准备同去前线,几个美姬前来帮忙。 钱显民收拾着,忽地一顿,看向身旁美姬,发现少了她最爱的美人廖青青。 “青妃呢?”钱显民问道。 众美姬平时一直被廖青青压着一头,这会儿没人吱声。 钱显民丢下手旁东西,离开寝殿,朝另一座别苑走去。 飞檐下铃铛在风中轻摇,清脆动听,屋内香薰宝鼎,饰玉璀璨。 那满满一桌的珠宝,耀得钱显民眼睛都变花。 廖青青抱着一套广袖纹锦软缎凤仙裙,从里面脚步匆匆走出。 身后跟随的四个侍婢人手也抱一件华丽锦服。 “王上,您收拾好啦。”廖青青说道,边将手中华服放置殿中一方大箱子。 钱显民面色沉冷,看着她走来福礼。 “王上,您怎么啦,”廖青青软语轻言,玉葱般的手指搭上钱显民的胸膛,“消消怒,王上,等退走后,我们再打回来便是。” “退走?”钱显民语声冰冷,“谁告诉你,本王要退走的?” “那王上为何收拾衣物?” “本王是要上前线!”钱显民怒道,扬手一个耳光,落在廖青青脸上。 万千宠爱的美人忽然遭了这么一下打,粉嫩的脸蛋立即红了。 廖青青捂着脸抬头,目光惊恐地望着钱显民:“王上……” “来人!”钱显民叫道,“把这妖妇拖去斩于我大军阵前,祭旗!” “王上!臣妾不明白,王上,饶命啊!” 廖青青慌忙爬来,绮丽广袖逶迤,拖过针地精致的四合如意华毯。 钱显民将她踹走,身后手下上前拖着廖青青往外而去。 “王上!饶命啊,王上!” “王上,臣妾错了……” 廖青青的声音越渐远去。 门外美姬一个个面色惊黄。 她们平时都厌恶廖青青,但眼下无一人感受到半分喜悦。 只有巨大的恐惧,乌压压罩下,像座铁笼,无法喘气,无处可逃。 946 一封战书(补更7.04) “聂挥墨,他带兵打华州?”夏昭衣说道。 夏玉达点头,才从马上下来,他喘气很厉害。 “是,确定是他,”夏玉达说道,“肃河县被他们彻底拿下。” “盘州呢,他们打下来了吗?” “这我不知,我无法南下,武河坡全是大成王的兵马,原先驻守的江南兵营全部被斩首,整条祖水河被鲜血染个红透。” 史国新端一碗温热的茶上来。 夏玉达谢过,接来后不及饮,又道:“钱显民已调大军西去,看样子,誓要夺回肃河县。” “这是当然,”夏昭衣莞尔,“肃河县白瓷精美,又丰产黍椒等作物,他当然急了,你先好好休息。” “嗯。” 夏昭衣转身往右手面走去,走上一道斜坡,夏兴明等人正在看地图,议论纷纷。 见夏昭衣走来,众人纷纷道“二小姐”。 “夏玉达回来了,”夏昭衣笑道,“李乾的兵马有没有引来,暂还不知,倒是田大姚的兵马来了。华州肃河县,将有一战。” 比起他们小规模的骚扰,那才是一场大战。 “我们当如何?”高舟问道。 “华州那般大,西南和我们此地,相差至少两个塘州,我们不管。”说着,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夏俊男手中的地图。 夏俊男见状,上前将地图更清晰地示于夏昭衣。 “若是不管,那我们一直往东边吗?”夏兴明问道。 夕阳初至,漫天一层薄薄的胭脂淡粉,周围山林青翠,少女的脸在柔光中青春饱满,清美秀逸。 “陈家兵马,我们也去打了吧,”夏昭衣身手在地图上一指,“他们应该跑去了曳星城附近。” “曳星城附近,应该有不少钱显民的驻军。”夏俊男道。 “不会很多,”夏昭衣说道,目光变得深邃,“曳星,半年前才遭一场屠杀。” 这事,还是杜轩跟武少宁同她在游州修路时提的。 半年前她与沈冽在松州九宁县一别,她和支长乐北上,沈冽便在华州永武城等手下。 曳星被新起的起义军迅速攻破,一进城,这群屠夫便开始了屠杀,沈冽三名手下在那时失联,至今无音讯。 但若说报仇,那曳星的起义军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被钱显民迅速调集兵马打了回去。 曳星不说成为一座空城,但人数着实不多了。 思及此,夏昭衣忽然发现,钱显民好像成了一个华州补匠。 今日无曲被赵琙手下打掉,他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明日曳星被起义军屠城,他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现在,肃河县被聂挥墨占领,痛失财富来源的钱显民再拼死拼活一次,却不知还能不能打回来了。 “灭了陈家兵马,然后我们去无曲,”夏昭衣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去,“但不入城,余下时日,我们只在大丘湖和境坑阜等人,如果李乾这么沉得住气,当真不派兵马来探查,你们便沿着郭庄江口,先去睦州。” “我们?”夏兴明拢眉,“二小姐不去?” “对,你们先去,”夏昭衣含着笑道,“我先去河京,需得去做绸缪。” 大军休息一夜,凌晨卯时,便朝曳星而去。 这一带,不止一个陈家兵马,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起义散军。 夏家军一路走来,除却这些散乱的兵马,还碰见无数成群结队的流民。 流民们见到兵马便躲,其中遇到一队以孤儿寡母和年迈者为多的流民,夏昭衣身旁的四名老将着实心疼她们,请示过夏昭衣后,特意派人前去送粮。 结果隔日,斥候快马赶回:“二小姐,昨日得粮的流民遭遇一伙流寇,粮食被夺,妇人被抢,她们只剩五个幼童逃出!” 四大老将暴怒,得夏昭衣同意,夏兴明和简军率六百轻骑兵开始在曳星,永武,无曲一带疯狂扫荡剿匪。 剩下两名老将,夏俊男和夏川,则陪同夏昭衣继续去曳星。 腊月二十八日,临近年关这一天,陈家兵马六千多人,惨遭灭顶之灾。 好在主帅陈伟及时下令,全军拧成一根麻绳,不准落单,不准私自行动,面对挑衅,必须给我咬牙坚忍。 于是整个陈家兵马上下,在表面上空前团结,要么大军一起行动,要么大军寸步难行。 但即便是行动,夏家军会在后面或侧翼突然出现。 一方是起义农民兵,多靠双脚行走。 一方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骑兵,灵活迅速,战术老练。 尾大不掉的陈家兵马根本没有办法和夏家军一战,人数优势体现不出来,本就不怎么样的军心在短短几日内溃散得一塌糊涂。 更不提,出去的斥候没几个能回来,就算是回来,也是替夏昭衣带话的。 外面形势如何,陈伟如睁眼瞎,一无所知,便更不敢轻易乱动。 结果,出现看非常诡异的一幕。 被夏家军杀了八百多人,还剩五千多人的陈家兵,被夏家军不足一千七百人给包围了。 陈伟修和书一封,令斥候带出去。 回来后,斥候颤颤巍巍递上回书。 “主将必死,降兵可饶。曳星当下为空城,建议降兵前去建设。——阿梨。” 书法鸾跂鸿惊,字迹大美,笔势迫人,阿梨二字落款,让陈伟头皮发麻。 但有回音总是好的,好过直接撕了和书。 陈伟迅速提笔,又送去一封,询问对方为何帮钱显民办事,何为建设曳星。 并且这次的书信,他将自己一顿自夸,自称是正派人士,念过私塾,饱读圣贤书,有品有德有才,起兵是为民谋福祉。而钱显民之流,灭了华州一众大乾军与政的官员后,不思进取,只为享福,建议阿梨姑娘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这次书信回来得更快。 “主将必死,兵卒亦不饶,投降无效,约战两日后。——夏家军,张稷。” 字迹工整大方,不及上一封堪称文学艺术天层的书法,但也可见有很强的功底。 “夏家……军,”陈伟喃喃念着,“夏家军?” 一旁的校尉说道:“阿梨为定国公府之后,她是姓夏。” “是夏家军,”陈伟冷汗冒出一堆,指着信上落款,“真是夏家军,你们看,他自己说是夏家军。” 校尉怀疑主将傻了:“将军……” 旁边众人也都有这感觉。 “你说得对,阿梨姓夏,”陈伟咽一口唾沫,声音虚浮,“钱显民之性格,不会送她兵马,只会借她兵马。借来得兵马,不会以她姓氏自称。她可以招兵买马,但生力军再强,也不可能恐怖至此。这些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不管庄孟尧还是云伯中,还是田大姚或者宋致易……谁都不会将精兵送人。” 校尉也惊起冷汗:“可是那个夏家军,不是几年前便被灭了吗。” 陈伟没再说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信上“夏家军”三字。 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向大帐中的所有手下,面色菜黄,双目空洞茫然,久不修的胡须杂乱如肆意横长的野草。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陈伟这神情,他们好像读出了三个字:“死定了”。 如果真是那个夏家军,他们凭什么和对方打…… 那是载满荣光,战功累累,以热血浇铸,铁骨锻打的军队。 是注定入青史,立丰碑,供奉在英武殿堂的兵马。 不管今后由谁终结乱世,登上九五之尊,更不管是哪朝哪代,这夏家军,都将入王朝最高武庙去被瞻仰和祭祀的所在。 而眼下,陈伟手中拿着的这一封,正是对方递来得战书。 约战,两日后。 947 新年快乐(补更7.05) 热腾腾的几碗饺子忽被端来,一碗一碗,在大帐军案旁的拼接长桌上放下。 夏昭衣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在地图上标注。 旁边的将士们因动静而看去一眼,也收回视线。 新收编的几个将领却是忍不住,他们频频望去,咽一口口水。 夏昭衣的声音清脆悦耳,语调略低,一处一处分析战略布局,看到那几个将领发馋的神情,她停下手中炭笔。 几个将领惊醒,忙回过神来,看着夏昭衣。 说是将领,其实不完全是,原有的华州兵马将领,在张稷的无情铁刀下,全部身首分离。 这几个将领,都是新选上来的兵卒。 才接触不久,很难知真实品性,故而这些“将领”到底如何,夏兴明交给自己的左右副将,夏智和颜海戚观察。 因夏昭衣这一个停顿,这些“将领”们皆大惊,统统后退一步,面露愧疚自责,低头抱拳:“二小姐,我等知错!” “是我们失态了。” “二小姐,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 夏家军将领们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静了静,他们不安地抬头看向夏昭衣,发现少女的目光落在那些饺子上,而后她看向门口几名士兵。 詹宁也在,指指饺子:“二小姐,今日除夕。” 他一说,夏昭衣身旁几名夏家将领如梦初醒。 夏昭衣笑了,搁下炭笔:“去吃饺子吧。” 粮草都是佩封城中带出,非常充足。 蔬菜肉干和其他谷物,则是李满管驰他们去留靖府时买的。 入华州后一路行军,没太舍得吃,恰好今日除夕,一干人等商议,便包作了饺子。 众人去端饺子,很多人道,若非这碗饺子送来,都记不得今日是除夕。 夏昭衣陪他们聊了一阵,自大帐中出来。 太过热腾的气氛,让账内账外的温度截然不同。 除却他们,每个人也都有饺子,肉较少,多为蔬菜,但吃得很开心。 李满和杨富贵正在闲聊,本为斥候的管驰,范宇,梁德昌,自打被夏昭衣派发了一个特殊任务后,便停了斥候的活,现在闲着,也人手一碗捧着,在那边聚着商议“作战计划”。 夏昭衣忽然心情很好,寻了个没人的小山坡,她独自去那边坐着。 旁人记不得今日是除夕,但是她一直记着。 她从来不会忘记年月与时辰,无事可做,掐指算算吉凶,也是不错。 这会天上星子朗朗,文曲星旁去年前新生客星,太史局命名新星“宣延”。 天下众多观星家们立即不干,彼此纷纷寄去书信,最后聚于晔山一会,决议命其司平大元孤池星。 为新星命名,从来都是钦天监和太史局的活。 太史局以往统治着全国星象学,权威且不可反抗,这下头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司平大元孤池星,这么长又拗口的名字,便是那些观星家们专门挑衅和嘲讽太史局的。 到如今,仍没人承认那是“宣延”星,不过司平大元孤池星这般拗口,也不可能传开,现在都称其孤池。 现在,这颗孤池星光辉璀璨,东边有一片紫色星云若烟痕轻绕,华光迷离。 道是紫气东来,且又是新星,这是大吉大喜之星象。 但这吉,这喜,每个抬头仰望星空者都可见,却不可能每个人都吉,都喜。 一阵徐风迎面,带着冬日夜晚的清寒,夏昭衣却不觉得冷,因是抬眸看着星空,那些星子真实落于她眼眸,清澈明亮,浓灿若海。 耳边传来一些动静,夏昭衣转过头去,见是苏玉梅,她莞尔一笑:“苏姑娘。” 苏玉梅走去,笑道:“我本不想打搅,但是他们怕你有心事,要我看看你。谁让整个兵营中,除了你之外,就只剩下我是姑娘了。” “我没有心事,偶尔独处,深感快乐。” “啊,那我岂不是真的打搅了,”苏玉梅止步,“我这便走。” “别,”夏昭衣说道,“有个伴也不错。” 苏玉梅轻笑,走去在她身旁坐下。 二人的衣裳都朴实到极点,夏昭衣仍是不辨雌雄的中性打扮,苏玉梅则始终都是半旧不新,褪色严重的衣裳。 “饺子挺好吃的,他们说你没吃。”苏玉梅说道。 “嗯。” “不想吃?” 夏昭衣顿了下,道:“倒没有想不想吃的想法,就是没有要去吃的想法。” “噗,我被你绕晕了。” “没事,搁那吧。”夏昭衣笑。 “哎,你真有心事呀,”苏玉梅好奇,“近来,你好像一直在问那几个斥候,有没有取到信。” “……我有吗。” 苏玉梅举起手指:“至少三次。” “……” “阿梨,”苏玉梅认真道,“你是不是在等谁的信呀?” 夏昭衣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在等一个答案。” “答案?” “嗯,跟这些士兵们有关,也跟我很重要的亲人有关,”夏昭衣秀眉轻蹙,“没有等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苏玉梅眨巴眼睛:“我居然,能听到你这样形容。” “你居然,用上了‘居然’二字,”夏昭衣看着她,笑道,“我这样的形容,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因为,你在我心里面是个很不凡的姑娘呀,”苏玉梅一笑,“你瞧,自这次与你碰面以来,你所做得事情哪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有时我深夜醒来,都觉如梦似幻,不可思议你居然二十岁都不到呢。” 夏昭衣难得俏皮,狡黠道:“我应该,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 “哈哈……”夏昭衣清脆笑起,明眸望回天上星子,“是呀,二十二了呢。” 前世死时十六,丁亥年,重生为己丑年,中间两年姑且不算,经历己丑、庚寅、辛卯、壬辰、癸巳,到今年甲午年,恰好,二十二。 苏玉梅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阿梨姑娘,那说回之前的事,你心里面那空落落的感觉,便是你所说那亲人的事,介意告诉我吗?” 夏昭衣轻轻摇头,望着星星道:“不是介意不介意的问题,而是,不能说。” “好吧,不过你若实在心烦,可以找我说说其他的话,稍微分忧都好。” “嗯,”夏昭衣转眸朝她看去,“你近来成日捧着手稿,可忙?” “忙,”苏玉梅提到这个便开心,“这些新收编的兵马,皆是农民或杂工出身,还有出自肃河县的兵卒,他们曾还在那些窑场里务过工,我同他们请教着实方便。或许因是俘兵降兵之因,他们处于军中难免忐忑惶恐,故而在回答我的问题上极力认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细节处都颇做思量与考究。” “那太好了。”夏昭衣也开心。 “嗯,我手稿积攒许多,待我整理妥,便又可以发书啦。” “我不忘承诺,一定出资。”夏昭衣道。 “哈哈哈……”苏玉梅笑起来,随后满足一叹,眺向远处无穷天地,“真好,此前我总觉得人世坎坷艰辛,步步艰难,自打遇见了阿梨姑娘你,像是一条康庄大道于我跟前敞开,阳光明媚,万事顺意,这感觉,着实快乐。” “可在我眼里,你生性乐观豁达,不曾像被苦难困囿过。” “哈哈,”苏玉梅看着她,“阿梨姑娘,新年快乐。” “同乐。”夏昭衣笑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该乐,我又老了一岁。” “苦难困囿不住你,区区年岁而已,算个什么呢,你就当增长的是阅历见识,和智慧。”夏昭衣道。 “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你二十二了,若真要这样算,我看你不止二十二呢。” “……那我是百岁老人?” “噗,你这是自夸。” “哈哈哈哈……”夏昭衣笑得开朗。 躲在远处的夏俊男等人,见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二小姐笑得很开心。”夏川放心地说道。 “自打和我们认识以后,二小姐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夏智道。 “哈哈哈哈,”夏俊男笑得岔气,“你咋还吹上了,我顶着俊男这么逗人乐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他这话一出,旁人全都哈哈大笑。 怕被夏昭衣听到,他们又忙互相拍对方,示意别吵。 一顿笑完,胸腔中的纾闷情绪似乎得到缓解,夏昭衣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境颇是开朗疏阔意。 “心中可还有空落落的感觉?”苏玉梅问。 夏昭衣眨巴明眸,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因为笑过,她的面色非常红润,星月下的轮廓暖软温和,一双璀璨眸子若夜风荡漾而过,落下碎星与月光。 不过……忽然静下,心中好似又起波澜。 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没了,取而代之得,是非常充盈的一片……海? 她不知道这样怪异的形容对不对,但真切像是有波浪在浮动,很轻,很平,底下却又像是深藏着暗涌。 一切的一切,渐渐的,缓缓的,好像变作一双深邃柔和的眼眸。 夏昭衣忽然愣了,懵懵望着前方黑暗。 “阿梨姑娘?”苏玉梅很轻地叫道。 “嗯……”夏昭衣回神,目光也恢复清明,熠熠闪光地望着她,“嗯?” 苏玉梅发现,她好像,又,“傻”了…… 跟在寿石城外那乡村客栈中的情况,一模一样。 948 少女心事(一更) 辰时,夏兴明和简军带兵马回来。 这一阵子他们来来回回剿匪,骏马驰骋于九十里荒野上,杀得流寇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伤势痊愈后的史国新非要继续去当斥候,此前便带回来消息,说经过粗略统计,夏兴明和简军所率六百轻骑兵,在这些时日,杀了至少一万个流寇。 而现在,他们于来曳星途中,遇到零星匪寇,又杀百人。 夏昭衣早起去迎,军中那些饺子一直备着,便待他们回来立煮。 夏兴明从怀里摸出三封信,前日经永武城时,特意差人去看看,新到的。 三封信望去,信封上没有沈冽落款。 夏昭衣秀眉轻蹙,旋即调整,收起信道:“辛苦夏叔了。” 夏兴明他们赶忙道不苦。 夏昭衣让他们去休息,她回大帐阅信。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落在紫石砚台上,失了焦。 真要说是等一个答案,其实也不急。 不过,沈冽怎么就不理她了。 莫非……出事了吗? 思及他在江州的遭遇,夏昭衣心下闷慌,不过江州一事早已过去,如今再说有什么险关,应该不太可能。 沈冽何等人,也就亲近之人能依托背刺手段,令他身陷绝境。 但现在,云梁早早绝交,剩下的醉鹿也成仇人,当下沈冽,因已无软肋。 或者,别人挟持暗卫要挟他?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以及,还有一处担心。 当初在衡香,赵宁提起沈冽时,说他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极大可能会选择归隐。 她当时便在想,沈冽若真归隐,他一定会为自己断好后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从那封信无音讯开始,便是……归隐? “不可能……”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大帐里的詹宁和李满朝她看去。 “……二小姐?”詹宁唤道。 夏昭衣抬眸望去,淡淡说道:“我好像走神了。” “不是好像,”詹宁弱弱道,“二小姐,什么不可能呀。” 夏昭衣摇头,没有回答。 目光望回信上,她眼眸变得清明。 那个想法,的确荒谬。 不说别的,杜轩和武少宁,现在便还在游州呢。 还有那个“支爷儿”。 说来,沈冽若无野心,为什么令季夏和以“支爷”的名号去广撒网捞鱼呢。 他又不缺钱…… 她一直不喜多问别人的事,现在想想,真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几次说要改,似乎都难改。 但话说回来,若非隐退,那为何不回信? 夏兴明吃完饺子自外面进来,就要开口说话,詹宁忙做手势。 夏兴明顿时动也不敢动,保持抬脚姿势僵硬在那,目光瞟向案后少女。 李满和詹宁也望回去。 才清明没多久,她又神游太虚了。 半响,夏昭衣明眸轻敛,望着信纸道:“我又走神了,不应当如此。” “二小姐知道我们在偷瞧你……”詹宁说道。 “大军约战在即,我却频频走神,”夏昭衣沉声说道,“太不应当。” “二小姐,”夏兴明走来,“在想何事?” “一位朋友,”夏昭衣不想继续此话题,说道,“夏叔,饺子可好吃?” “好吃,”夏兴明道,“二小姐,我在流民中发现一人,有点来头,方才忘说了。” “谁?” “一个郑北那头的兵卒,当初郑北军攻打无曲到此,他被同伴弃下了,侥幸未死。” “带回来了吗?” “嗯,跟来了,饿得皮包瘦骨。” “好好照顾,再送回去吧,他们军中自有治军之法。” “嗯,”夏兴明点头,又道,“二小姐,还有一事。” 说完,他皱眉,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叔?”夏昭衣低低催促。 “跟这郑北兵一块的这群流民,他们非得,非得……哎!” “他们,如何?”旁边的詹宁被勾起好奇。 夏兴明老脸极不自在:“非得要我们要了那几个姑娘!” 说着,他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夏昭衣:“我们说不要,他们令那几个姑娘站在路上拦着我们,还不给衣服穿。” 詹宁脱口说道:“竟然如此活……” 好在及时打住,看向案后的夏昭衣。 少女面色冰冷,如似三尺冻霜。 “但我们没要,”夏兴明续道,“二小姐,我们身为将军,该当以身作则,军规定遵守的。” “这支流民,眼下何处?” “应还在大丘湖畔,”夏兴明说道,“二小姐,你问他们是……”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了阵,她起身自案后出来,站在贴在厚实竖版上的行军大图前。 “大丘湖,”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放上,“倒是有几条近路。” “二小姐,使不得,”夏兴明道,“我并无要娶她们那念头。” 跟在夏昭衣身旁最久的李满平静说道:“夏将军莫多想,东家现在心中所想,定与你认为的相差甚远。” “嗯?” “便这条路吧,”夏昭衣纤细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忽地厉声说道,“夏兴明听令!” 声音清脆铿锵。 夏兴明被叫惯“夏叔”,这一声夏兴明,吓得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随即,他抱拳:“二小姐!末将在!” “速带五十人前去大丘湖,将此流民中的所有人尽数抓回。” “……抓?”夏兴明懵道。 “抓。”夏昭衣语声肯定。 “是!末将领命!”夏兴明应道,不再多问,转身大步离去。 李满仍一脸平静。 詹宁上前,抱拳说道:“二小姐,这伙流民,可发生了什么?” “定发生了什么。”夏昭衣回道。 詹宁有些听不懂。 这时夏川从外面大步进来:“二小姐,那边又派人来了。” 夏昭衣淡淡道:“交给张稷。” “这次不一样,”夏川皱眉,“军士叛乱,这次……把陈伟的脑袋送来了。” “……”夏昭衣朝他看去。 “二小姐,那头颅,是直接扔了还是……” 夏昭衣沉了口气,看向行军图。 纵横的经纬之上,山脉河道旁错落着一座座城池村野,它们沉默安静地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汉字标注。 “还等什么呢,”夏昭衣声音很轻,“现在就开战吧。接我们战书之人已死,提前半日,便提前。” 949 为生与杀(补更7.6) 陈伟的头颅,夏昭衣连什么模样都没看,夏川说扔掉,夏昭衣令他寻个草木贫瘠地埋深点,当养地。 大军拔营,肃列成阵。 那些收编来得兵马在夏家军的影响下进步神速,作战能力暂且不论,至少行军打仗的态度和速度已摆正,不敢懈怠。 几个传令兵快速奔离,朝各个方向而去,通知其他几处驻守大营,即刻开始围剿。 大军出发,由夏俊男和简军在前率军。 夏昭衣散漫惯了,极少会走在最前,领兵还是交由老将。 这会儿,她坐在马车里和苏玉梅讨论手稿。 苏玉梅的诸多困惑,夏昭衣都可一解。 同时夏昭衣也能从苏玉梅这学到许多新鲜之物。 每每夏昭衣出现,苏恒都会自车厢中出来。 不好与李满和杨富贵挤座,好在后边有三百多个没坐骑,只能靠双脚的收编新兵,苏恒便去找他们。 当下,陈家兵马已乱成一锅糊粥。 陈伟一死,主将空置。 平日觊觎此位的人,眼下要么沉默,要么谦让。 早早便见夏家军身影出现的警卫哨兵几次进去大营通报。 大营里面各将帅,自己将自己吓得手脚冰冷。 陈伟的头颅都送出去了,对方竟反倒提前! 几个大将待不住了,转身离开,想要率兵突围。 剩余人则尽快在想有什么办法,打定打不过的,怎么才能保命,怎么才能保命…… 大帐内嘈杂,大帐外更兵荒马乱。 又几声“报”传来,哨兵连滚带爬:“敌军已近,全营大乱!数十人带头逃跑,眼下越来越多人正在朝北面逃去!” “报!”又一个传令兵奔入,“北面有大量骑兵冲入!逃窜士兵被尽斩!” “报!左侧翼出现大军!我军突围兵马无一生还!” “报!正前方大军突袭!我军不敌!!” “报!南逃兵马被堵了回来,我军毫无反抗余地!!” …… 对付没有了主将,且无章法可言的军队,众夏家军将士甚至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这根本不是打仗,这几乎成了屠杀。 激溅的血水汇聚成鲜红的河道,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 这些人,甚至一半以上都没反抗。 他们就僵硬在那,眼睁睁看着屠刀挥落下来,然后在惊恐中奔赴黑暗。 到最后,简军和夏俊男派颜海戚来找夏昭衣,问能不能不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苏玉梅的手稿,窗外冬风裹挟着刺鼻腥气,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飘动着。 “我主杀,”就在车厢外的张稷走来,沉声说道,“二小姐,他们此前屠杀流民时不曾手软,全军兵马,无一人手上干净。” “但是,死得太多了……”杨富贵忽地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留几个,便是挖挖土地,埋尸首都好。” “主力军已毁,剩下兵马不成气候,”颜海戚道,“二小姐,我赞成不杀。” “但若心软放走,必又成流寇,”李满也出声,“剿匪也得人力,不如眼下直接杀了。” “跟其他兵马一样,收来做我们的兵呢?”杨富贵好奇。 “绝对不可,”张稷声音冰冷,“这几日斥候入城所打听,陈家兵马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们跟佩封那些兵马并无不同,都曾屠杀过大量无辜百姓。不仅流民,还有进出商队,闲散的行脚商,他们杀了一队又一队。” 安静一阵,夏昭衣淡淡说道:“所以,杀吧。” “是!”颜海戚应声。 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夏昭衣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稿。 苏玉梅在旁,全程没有说话,现在看着夏昭衣,少女侧容宁静清和,肤色如白梨粉杏,安静眨着眼睛时,她眸子里的清澈华光会令每个人都好奇,想去深究她在思考什么。 是星空,还是深海,是远古,还是将来。 苏玉梅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国色天香的美人,眼前少女虽清美秀雅,精致耐看,但远不及那些绝色美人来得动人心魄。 可是她身上这亲和又清冷的淡泊气质,却有一股忽远忽近的吸引力。 不仅对于男人,而是无差别于男女老少。 说端庄,不是,她比端庄更具六分灵动。 说活泼,不是,她比活泼更胜六分沉稳。 这气质,令人敬畏同时,又想亲近。 只要她一出现,目光中似乎见不到旁人,不管旁人多美艳绝伦,都不及她身上的光。 “阿梨,”苏玉梅出声说道,“你不想杀。” 夏昭衣转眸看她,顿了顿,说道:“没人爱杀人。” 苏玉梅下意识朝张稷看去。 好巧不巧,张稷朝她看来。 苏玉梅一阵局促。 “我不是爱杀,”张稷说道,“苏姑娘,我所杀之人,皆是于大局所想。” “……” 夏昭衣眉心轻轻拢着,合上手中文稿。 如同林家兵马那样,整个陈家兵马,夏家军同样灭尽。 现场无一人生还,尸山血海延至天边。 夏俊男和简军不赞成夏昭衣过去,夏昭衣仍是去了。 自坐骑上下来,她举目四望,滚烫浓艳的鲜血极具表现力,冲天腥气更加剧了感官的强烈冲击。 狂风吹荡而来,夏昭衣白皙皎洁的脸在满地血泊中显得几分灰,转而变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一个人死亡,和一百个人死亡,区别很大。 一百个人死亡,和一千个人死亡,区别更大。 以及,别人造就的修罗场,和她亲手而为的炼狱,又有最本质的区别。 天空云海卷伏,广袤无垠,高处的大风一起,便荡乱整片云层。 而这么猛烈的大风,像是要将血气都卷入云霄中一般。 夏昭衣敛眸,说不出话。 终究是数千生灵在此湮灭。 她亲手筑成这场杀亡,谈同情或可怜都显虚伪,但,当真是悲悯的。 与这些人的身份无关,仅为生与杀。 “二小姐,”夏俊男上前,低声说道,“你先回吧,剩下交由我们。” “我看着。”夏昭衣说道。 “二,二小姐看着?”夏俊男大感不妥,“二小姐,还是不了吧。” “这是我必然要经历的,”夏昭衣沉声道,“我必须看着。” 950 放他一命(补更7.7) 夏兴明抓那群流民回来,是入夜亥时。 夏昭衣一直没睡,大帐中灯火清明,她伏案正在写信。 听清动静后,夏昭衣搁笔出去。 篝火旁不多的士兵们已散去两旁,笔直端正地立着,空出来的大空地,留给这些挤挤挨挨的流民。 随着夏昭衣出来,所有士兵都朝她看去,脸上置满不解和惊恐的流民们也都望去。 少女的脸精致清媚,眉眼在烛火下清冷淡漠,她平静打量着为首的几个流民,再看向其他人。 “二小姐,”夏兴明抱拳,“都抓来了。” 的确是抓的,这些流民分批被一根粗长的麻绳绑着手,各连成一个长排。 “夏叔,这次真的辛苦你了……”夏昭衣诚恳说道。 “二小姐今日动怒,我也生气呢!”夏兴明说道。 而且,还是这样一件不是很“雅”的事。 虽然,他压根没打算要那些姑娘,当仍觉得自己好像一世清白都被毁了,名节尽失。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这时从南边连营的大帐中奔出,速度很快。 夏兴明认出他,低声说道:“二小姐,可识得此人了?” 全军这么多人,夏昭衣并不是每个都见过。 夏昭衣看着这身影跑近,摇了摇头。 “便是那个陶因鹤的兵,郑北赵琙的。”夏兴明说道。 “嗯,知道了。”夏昭衣道。 士兵气喘吁吁,快近时慢慢停下,而后上前,跪下一行礼。 “别!”夏兴明赶紧上前,“莫跪!我如何与你说得?” 士兵愣了下,直起膝盖:“……是。” “你叫什么名字。”夏昭衣问。 “小人姓陈,名车,家住郑北,郑北人氏,”士兵说道,“多谢阿梨将军救我。” “叫我姑娘即可,不用喊我将军。” “是,阿梨姑娘。”士兵说着,目光看向那些流民。 在他一出现,那些流民的神情便大变,眼下见士兵望去,为首几个流民大喊:“陈车,你干什么呢!” “什么情况啊,陈车!” “为什么将我们抓来,快给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快让他们放了我们!” “你不是知道我们是自己人吗?”其中一人看向夏兴明,开口问道。 夏兴明沉着脸,从今日接了夏昭衣的命令赶去大丘湖开始,他脸上再无笑容。 面对这些流民,也只有四个字“全都绑了”,除此之外,吝啬言语。 “阿梨姑娘,”陈车看向夏昭衣,“这些老乡……他们,都是好人啊,何故绑他们?” 他便是听闻这消息才跑来的。 “你见过哪个好人逼良为娼的?”夏昭衣问。 陈车一愣。 “你,你在放屁!”为首的一个流民顿时大声叫道,“你说什么鬼东西你,一个贼女子,你大放厥词!” 现场气氛登时大变,众多士兵的眼睛齐刷刷朝他怒目瞪去。 旁边的管驰,梁德昌等人杀气陡起。 “李叔,你快别说了!快赔礼道歉!”陈车瞪大眼睛。 来不及了,脾气暴躁的夏兴明和简军同时冲去,将此人一把从队伍中揪出,按着他的脸便朝篝火压去。 由于一串人都是用粗长的麻绳绑着手的,他们这么一扯,一大帮人全被带来,好些人措手不及,在他们二人联合的臂力之下,跌摔在地。 被陈车唤为“李叔”的这名男子,哇咧咧张口乱叫,整个脑袋快被暗进火里,他额头前的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萎缩成细团。 “别啊,饶命啊!”其他流民们忙开口相求。 “他不懂事,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几位将军,放过他吧!” 有人作势要跪下,夏兴明恰好就在这,往后面一踹,踹着那人的膝盖:“要你跪了吗,你跪你娘呢,给我站着!” 此前见他,不曾这样暴躁,还好声好气说话,甚至赠他们粮食…… 流民领头江军平忙道:“将军,我们是哪里得罪你了,何故这样待我们,您这翻脸,也太快了!” 夏兴明没说话,将“李叔”的脑袋仍保持着那个距离按着。 这位叫李叔的,他的脑袋就在火前,一直在挨着篝火炙烤,汗如瀑布,哗啦啦直淌,他吓得鬼哭狼嚎,分不清眼泪鼻涕和汗水。 简军一只手押着他,一只手揪起他的头发,几乎要将他头皮扯碎。 “还敢出言不逊否?”简军问。 “不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了!” “放了吧。”夏昭衣说道。 简军和夏兴明这才将他松开。 随着他得自由,一条绳上的其他人也都得自由。 李叔整个脸成黑炭,惊恐地看向夏昭衣。 “是谁出的主意,要将那几个姑娘的衣裳脱了的?”夏昭衣冷冷问。 李叔不敢答话,整个人瑟瑟发抖。 “你?”夏昭衣道。 “不不不,不是我!”李叔忙摇手,“是,是……”他的目光看向流民领头江军平。 江军平脸色青黄,后退一步。 李叔这遭遇,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吓到。 也相信,和确定,这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江军平害怕地望着夏昭衣:“姑娘,我们都是苦命人,都没了家,没了地,我们……” “不,你们还有衣裳,但是大冬天,你们却要妇人脱了衣裳拦在路上。” “我们,迫不得已啊!”江军平大哭,“乱世了,大家伙只想讨口饭吃。我们几次离开华州,谋生计也好,讨饭也好,都被赶了回来,我们,我们只想活着啊!” 其余人被他感染,都抬手开始抹泪。 夏昭衣面无表情:“你们讨口饭吃,却是推着女人去受罪。” “不不不!”有一个姑娘大声叫道,“姑娘,不是的,是我们自愿的!” 其余几人还有些愣,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用手肘撞彼此,所有人像是都反应过来。 “对对,姑娘,我们是自愿的,不关江主事的事。” “对,是我们自愿的,我们愿意这么干。” 其余姑娘都忙说道。 李满和杨富贵,还有苏家兄妹这时从另一处大帐走出,朝空地上的这一幕看去。 那几个姑娘见夏昭衣没有反应,开始哭诉生活不幸,能想到得,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希望夏昭衣能放了他们所有人。 951 三个建议(一更) 在她们哭诉时,夏昭衣一直沉默,安静听着。 她不说话,其他人便也不语。 几个姑娘平时缺少说话的机会,眼下看有人替她们出头,且模样愿意倾听,她们便如倒豆子一般絮絮说道,甚至说到华州还未乱时的悲苦遭遇,似要一次说个够。 “等等。”夏昭衣忽道。 几个姑娘停下。 “什么醉鹿?”夏昭衣看着刚说完的姑娘,“什么八个姑娘?” “是半年前,一位领着兵马的有钱公子,他要我们八个人去醉鹿找他。我们千辛万苦去了,他的手下将我们安置在一座大庄子里,结果一个月后,他那父亲亲自带着一帮人将我们打了一顿,把我们赶了出来。” “醉鹿的公子?姓什么?” “季家九公子。”另一个姑娘说道。 夏昭衣一愣:“季夏和?” “姑娘认识?”为首的江军平忙道,“姑娘,你认识季九郎?” “要你说话了吗?”夏兴明叫道。 江军平将头低垂回去。 “听着熟悉,”杨富贵在后面压低声音对旁人说道,“季夏和是谁?” “我们在寿石所见的那位支爷,”苏玉梅轻声回,“醉鹿季家九郎,季夏和。” “这么巧,”杨富贵说道,“寿石才和他碰见,来了这乱糟糟的华州,竟然还能碰上和他有关系的人。” 几位姑娘开始回忆,将半年前在华州和沈冽季夏和遇见的那几幕细细道出。 不可避免地,必须得提及她们又未穿衣裳去拦路之事。 “原来是惯犯,”夏昭衣说道,“这几位老爷,经常要你们去做这事?” 几个姑娘大惊,赶忙要跪下,又被夏兴明喝止。 “不是的,姑娘,是我们自己要去的!” “对,我们想过好日子!” “我们一瞧那季九郎和那位沈公子看着便不是凡人,想着要是能攀上他们,我们便有荣华富贵了!” …… “阿梨姑娘,”苏玉梅这时说道,“我能否说几句。” “好。”夏昭衣点头。 “妹。”苏恒皱眉,不是很喜欢她在这样的场合走出去。 苏玉梅朝前走去,沉静目光望着那几位姑娘:“这些老爷们穿得比你们好,吃得也比你们好,你看看你们,面黄肌瘦成这般,怎么还在这里心疼他们?” “这事与他们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乐意的。” “阿梨姑娘,”苏玉梅看向夏昭衣,“我有三个建议。” 夏昭衣本冷峻的眉眼因她出来而柔和几分,温然道:“你说。” “我见这几个老爷虽然瘦弱,但个子中等,尚可一用,我们军中缺一些苦役,他们左右没饭吃,就来洗洗衣裳,打打水,刷刷碗,给他们一条活路,你看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带着他们?” “嗯,便当是雇佣,不如,就辛苦麻烦一下张稷执令,由张执令亲自管领他们,你看如何。” “妹!”苏恒低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玉梅不理他,目光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蓦然莞尔,几乎瞬间明白苏玉梅的用意。 “好,”夏昭衣道,“便由张稷负责。” “二,派一队兵马,送所有姑娘去曳星。曳星缺人,她们又能干,在那边定有大作为。” “好。” “三,如果真如这几个姑娘所说,他们所有人曾在季九郎那处庄子里干活,剩余流民便该去讨要工钱,帮人不妨帮到底,我愿请缨,与我兄长领着他们同去,于当地官府处诉讼。” 苏恒在后面大愣:“妹?” “当地官府,”夏昭衣秀逸的眉轻蹙,“那几个官场官员如同摆设,如今都仰着郭家鼻息才能执政,郭家与季家世家之好,这很难。” “所以得去闹一闹,阿梨姑娘便准了吧。” “倒不是我准不准的问题,我无权不准,”夏昭衣说道,“不过你愿一试,便去试试,只是切记小心。” 苏玉梅一笑:“嗯。” 夏昭衣看向张稷:“张稷。” “二小姐。”在人群一旁的张稷立即上前,抱拳说道。 “今我夏家军便成立一个苦役营,限你半个时辰内,将这些流民中的‘老爷’,极其主力核心一干人等全部拣出,归于苦役营。” “是。” 好些流民睁大眼睛,看向为首的“老爷”江军平。 江军平也傻眼,浑身发抖。 但是李叔遭遇,他眼下不敢站出来说半个不字。 这群人是心狠手辣的,他哪敢…… 夏昭衣又看向夏兴明和简军,要他们去协调人手,以及选出二十个身手一流的士兵来,混在流民群中保护苏家兄妹。 流民们手上的粗绳被解开,半个时辰前觉得如同灭顶之灾的众人,当下有些云里梦里地看着那几个“老爷”们被士兵带走。 是好事,还是坏事? 回去马车旁,苏恒很生气,鲜少对妹妹发脾气的他一直不语。 而七窍玲珑心,擅长察言观色的妹妹,眼下对他糟糕透的脸色和情绪却一字不提。 忍无可忍的苏恒停下收拾手中书籍,回过身去:“这风头,有何可出!?” 同样也在收拾东西的苏玉梅皱眉,平静道:“你觉得是出风头?” “难道不是?阿梨姑娘自有其判断,她令人将那些流民抓来,她心中岂会无想法,要你去出头?” 苏玉梅嗤声,失望道:“在你看来,竟是出风头。” “你还主动提出要去醉鹿,”苏恒摇头,“我不能理解,我一直认为你沉稳乖巧且踏实,你竟然……” “乖巧二字,可不是什么好词。”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打断苏恒的话。 苏恒一惊,忙朝右边看去。 夏昭衣一袭束腰青衣,夜色里秀挺纤细,举步走来,步伐轻盈,身后跟着李满和詹宁。 “阿梨姑娘。”苏玉梅微笑。 “去说说话吧。”夏昭衣对她道。 “嗯。” 苏恒紧紧看着夏昭衣,少女没多看他一眼,跟苏玉梅离开。 苏恒想了想,跟上去。 “姑娘家说话,你跟来干什么?”夏昭衣回头看他。 轻懒扫来的明亮目光,让苏恒心头一晃,他不敢多瞧,窘迫低头,不是滋味的将手中之物放下。 “走吧。”夏昭衣对苏玉梅道。 952 真实人间(补更7.8) 说是男人跟来干什么,但夏昭衣和苏玉梅沿着河岸缓步而去,詹宁和李满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跟在她们后面。 夏昭衣想到那句“乖巧”,依然觉得不舒服,淡淡道:“人类需得被驯化,所以成人对小孩说乖巧,这不奇怪。每个小孩都需要被赋予文明,否则便会太野。但成人对成人说乖巧的话……” 夏昭衣没说下去,摇了摇头。 “或许,乃我兄长之顾。”苏玉梅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出来,”夏昭衣看她,“不过,你的确救了他们。” “若我未出来,阿梨姑娘待如何处置他们?” “也是交给张稷,”夏昭衣笑了,“但是我确认,江军平为首的那几个‘老爷’,必是难逃一死了。你的建议,至少给了他们一次赎罪。” “说来可恨,”苏玉梅轻叹,“虽是流民,看上去众生皆苦,可被这些老爷们所踩着的‘女人’只会更苦。你看他们的手,虽都谈不上好看,但女人的‘手’更丑陋衰老。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可思议,都这般田地了,竟还能‘养尊处优’。” “挺简单的道理,”夏昭衣平静道,“宗族制,本性使然,这是对成年人的驯化。” 苏玉梅似懂非懂,但又好像隐约能够琢磨:“就,如同那几个姑娘所说的自愿,实际上不过也是……驯化。” “定不是自愿的,绝对是被那几个‘老爷’要求,而她们站出来的番说辞,只是想替那几位老爷求情罢了。你不知,我当时听夏叔说她们未着寸缕,立于路上相拦,我着实很生气,便立即让夏叔将这些流民都给抓回来。在那瞬间,我脑中闪过诸多可怕念头。” “……你如此一说,我也有了,”苏玉梅轻声道,“是,吃人吗?” “嗯。” “是啊,五年前的灾荒,多少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这几年天下四分五裂,也多的是分人而食,析骸以爨之事。我还听说塞外有许多蛮族,他们行兵打仗从不带粮草,只带女人,可洗衣裳,可烧饭,可【不被允许出现的词】,还……可食用。”苏玉梅道。 残酷,惊惧,阴暗,却是现今天下最真实的人间。 夏昭衣低头,清和温然的目光看着前面的路:“夏叔将他们带回后,我本想一问是否有此举,再让张稷去惩处。但你站出来后,我忽然又觉得,问了又如何……罢了,不问也罢。” “嗯,不问,便当没有吧。总之入了苦役营,又有张稷在,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苏玉梅说着,忽的笑了。 夏昭衣因她这句话,想到张稷那张铁面无私的脸,不知为何,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或者,他们会生不如死。”苏玉梅又补充。 夏昭衣轻抬手,忍不住又是一笑:“我怎么觉得,我们眼下有些……” 变态。 苏玉梅轻轻咳嗽了下,敛笑说道:“不过阿梨姑娘,我在担忧一件事。” “何事?” “便是那几个姑娘,不知她们去了曳星,会否再出来找这些流民。今夜得你愿为她们出头,她们竟还跑出来为那些‘老爷’求情,我……是有些恨其不争的。” “这个啊,”夏昭衣洒然笑起来,望向悠远前路,天水之间,寒风袭枝,岸旁树梢上那些月影在残破森白后又变宁静,夏昭衣的声音则更宁和,“我是觉得,别恼她们。在她们尚被迫害受压,且无伤害我们行为之时,还是不要去恼为好。不能将人从关了几百年的笼子中放出,便期待她们能说出符合我们心意的话。除非……她们明知一切后,仍选择回去笼子,那也只能随她们。” “那她们会吗?”苏玉梅不放心,“会从曳星出来,又去找这几位老爷么?” 夏昭衣想了想,反问:“苏姑娘,那你为何提议,要将她们送去曳星呢?你便不怕,她们会被曳星的男人们欺负?” 苏玉梅微顿,随后自嘲一笑:“我方才这问题,似乎有些蠢了……曳星那般惨淡,不论钱显民还是其他势力,都绝对不会再多放心思。一座百废待兴的大城池,她们若是能干,到那边绝对不会被欺负,反而能靠双手过上稍微踏实一些的日子。既然有了踏实的日子,谁愿意舍弃好生活,回去茹毛饮血呢。我那问题真蠢,终究是我不信任她们,不放心。” “终究,是你太担心和心疼她们。”夏昭衣说道。 两个姑娘沿着河岸缓步,边走边轻闲聊着,待得困意越来越浓厚,才折回去睡。 隔日一早,两支小队离开大军,一支往西北去曳星,一支往东南,去醉鹿。 曳星离这边近,大军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便得见他们回来。 夏昭衣没有太多话嘱咐这些姑娘们,只说曳星官兵们怎么问,她们便怎么答,如实说即可。 而后,大军便开始在境坑阜和大丘湖一带作游散之态。 今日去渐春岗,明日去牛头岭,偶尔去无曲周围走一圈,将无曲无数不多的守城将领们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聂挥墨分兵两路,一路打盘州,一路打华州。 钱显民亲上战场也无用,军队士气早被夏家军打散了。 接连十天,钱显民连丢一十九县,华州三分之一的版图在他的行军图上消失无踪。 待手下跑来,禀报陈家兵马也被阿梨灭尽一事,钱显民毫无半分喜悦之情。 他呆愣愣坐在凳子上,忽然忆起许多年前,他在慈德一刀斩下征粮官的脑袋,高举着头颅大声叫喊:“我钱显民,反了!” 慈德氏族根基庞大,随着他一声怒吼,他同宗同姓的亲人,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全部随他一起高呼:“反了!反了!” 短短五日,乡邻方圆三十里,有数千人跑来投靠他,十日后,人数竟达三万! 他们一路从华州西北的慈德杀出来,杀向整个华州。 何等威风! “呜呜呜……”钱显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右手捂脸,当着帐中几个手下的面嚎啕大哭了起来。 953 信路被阻(补更7.9) 钱显民埋头爆哭的这一刻,同样也在抹泪得,还有远在西北正威镇外的页赫厉,一位来自西义徜的马匪首领。 险峻茫茫的关里峡,横尸遍野,已经黯淡的血色浸入厚厚的霜雪中,凝成一条赤长的干河。 页赫厉抱着亲弟弟页赫臣的尸体怒吼,越哭越伤心。 手下搜了一遍,迅速赶回:“头儿,不知是哪路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大雪将马蹄印都给盖了。” “可恶!”页赫厉大叫,“可恨!!” 他一听闻弟弟遭遇伏击,便第一时间带人马赶来,还是晚了。 随页赫臣出来的三百人,无一生还。 人死了,武器被收了,一匹马都没留下。 可恶,可恨! “头儿,咱们人手还不够多,”手下说道,“得回去再集人手才可以。” 页赫厉没说话,双目通红赤血,但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 汉族年关,家家户户都丰盛,再穷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有饭吃,富贵人家会客气大方的施舍和赠予,以图来年大吉大利。 故而,每每这个时候,各路马匪都会去关内打一票肥马。 尤其是近十年,大乾的边防守军都集中去了七月道和仄阳道,马匪们来这几大州省,轻易方便的就像是来自己家。 不过,白古山南下那段路口太远,每次都要提前奔波,好在现在多了正威镇不服乡这条道,便不用绕开长达数百里的白古山,可以直接横插进来,直击西北潘余要害。 这条道,还是两个月前忽然传开的,在关外都传遍了。 飞雪茫茫降落,页赫厉一直抱着弟弟页赫臣,手下们在周围整理同伴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回去集合人手,再赶回来,最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 一旦人手集合,页赫厉便立即去找人报仇。 关外这些马匪,尤其是盯上潘余和宁泗这两处的,彼此大多数都是有些年头的“老熟人”了。 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互相为难,“对手”是那么大的潘余和宁泗,多得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犯不着在关外为自己惹一身麻烦。 但是现在,他的亲弟弟被人干掉了,若是让页赫厉查出来是谁,他定将对方碎尸万段。 前方一匹快马踩踏着雪地奔来。 听闻动静,众人抬头望去。 来者浑身都是血,髡发垂辫,乃万戎族发式。 页赫厉的手下立即将他拦住。 “你去哪!” “打哪来!” “你为何一身血!!” 页赫厉的手下们一通吼。 关外游牧民族太多,语言分为数十种体系,为了打劫方便,很多马匪会学汉语,但特别生硬,经常出现扭曲歧义。 万戎族这名小马贼神情非常惊慌,被拦下后,众人发现他的双手在剧烈发颤,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他朝身后指去,目光恐惧,一顿叽里咕噜。 万戎族属于北境语言体系,页赫厉的西义徜属于贺川语种,一个口音硬,一个口音飘。 艰难交流半日,一名手下快速朝页赫厉跑去:“头儿,他们遭遇袭击!袭击者就在十里外!极有可能便是袭击二当家的那伙人马!” “也是马上吃饭的?”页赫厉问。 “他说他看不清,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加上雪雾大,他可能也死了,对方在疯狂追击逃跑者。” “应该就是他们了!”页赫厉放下页赫臣的尸体,起身说道,“我们的人马快到了,等人手一齐,便去杀了这伙王八蛋!” · 最后一个马匪被斩下,众人欢呼起来。 除却随沈冽一同来的大晏军,不服乡的乡民们也加入战斗。 清点尸体的数十人飞快统计,负责总结的赵吉相开心跑来:“将军,将军!三百二十一具尸体,缴获的马匹也同样!” 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将有马了,甚至还有多余的坐骑用来备用,以防不测。 “收队。”沈冽沉声说道。 “嗯!” 连着两波剿匪,大获全胜,不服乡上上下下的喜悦气氛,比除夕要来得更热烈。 乡道村道,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全是忙活的人。 士兵们都被招待去村中大祠堂,附近村庄的乡邻都奔来感激。 梁俊和程解世替沈冽出面应付这些热情的老乡,这些时日虽然被“严加管教”但依然还油且痞的大晏军,这会儿都快招架不住老乡们的热情。 沈冽在隔壁六能村,一座专门用来安置伤员的西北大宅院中。 所有伤员都在此处,最严重的一人,整条胳膊被削了。 马匪的马刀削铁如泥,一整条胳膊顷刻便被削走,再近前,可能脑袋都会飞离。 不计轻伤,伤亡统计一共二十七人。 以二十七人换取前后两波战役共五百人亡,这是值得庆贺的大捷。 戴豫自屋里出来,见沈冽站在院宅外面,修长身姿笔挺高挑,默然无声,戴豫轻步上前:“少爷。” “嗯。”沈冽应道,没有回身,幽深眼眸始终凝着东南天际。 暂时没有下雪,但仍算雪天,混沌阴沉的辽阔天幕积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云海,视线望不尽,也穿不透。 一匹快马忽从远处奔来。 沈冽朝他看去,心中一动。 “是余昂!”戴豫喜道,“真是他,少爷,有信了!” 怕远处那人走错方向,戴豫扬起手,冲着他大叫:“这边,这头!” 信使一勒缰绳,随即又抖:“驾!” 马儿放踢快奔,穿过无人村道至他们跟前。 “少爷!”余昂自马背上下来,大口喘气,“出了点事。” 沈冽浓眉轻拧:“何事?” 戴豫在旁就盯着他的手,却见他两手空空,且半天没有要去掏信的动作。 “没信?”戴豫忍不住问。 “汇水道和泗水道,都不好过了,”余昂喘气道,“出了宁泗,我们几次遭遇大军,最后不得不选择偏僻山道,但如此一来,会比原先多出至少十日时间。我们商议后决定,由刘义继续送信,我则回来先同少爷禀报。” “哪路大军?”沈冽问。 “是田大姚的兵马,据说要去打盘州,一路多个关口,皆被他们控制了。” 954 万戎马贼(一更) “盘州?那不是……”戴豫看向沈冽,“少爷,季公子上次的信,他说和阿梨在寿石遇到,阿梨会不会还在盘州?” “她不会在盘州停留太久,”说着,沈冽看他一眼,声音忽变低,“上次的信,已过去很久了。” 光是粗略去算,他往珏州和苍晋去,耽搁了十几日,回来后再寄书信,路途本遥远,再又往上加个十几日,如此,便是一个多月…… 而且,信不是直接送去她手里,还得周转。 沈冽越想越觉得……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看向余昂的肩膀。 戴豫也看去。 余昂眨巴眼睛,往自己肩膀两侧瞅了瞅,头上冒出冷汗:“……少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变成鸟人吧。” 沈冽黑眸轻敛,回过神来,仍是平淡口吻:“我们得训一批送信的鸟。” “那还得自创密信,”戴豫说道,“鸟容易被射下来。” “高空的鸟,射程达不到,不过密信也无不可,万戎,西羌,西义徜,这些语种都可以参考。”沈冽道。 “参考,他们?”戴豫有一种,一张信纸上鸡飞狗跳的感觉。 主要是今天这两场打下来,全是叽里咕噜,咕噜叽里。 不过换位思考,也许对方眼睛里面,他们也是如此。 “少爷!”外面忽然传来翟金生的声音,“少爷!!” 他的脚步飞快,还未奔到跟前,便大声叫道:“出事了!” 翟金生鲜少会有这样惊慌一面,戴豫和余昂顿时心下一紧,戴豫不安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冽不动如山,沉默看着翟金生奔来。 “少爷!”翟金生浓眉紧皱,指向西北处群山,“七里外一大队马贼杀来,至少一千多人!与我们一个时辰前所灭的西义徜人装束一样,应该是主力,极大可能是来寻仇!” “七里的话,快马很快就能到这了,”戴豫看向沈冽,“少爷,我立即去安排拒马枪!” “不急,”沈冽说道,声音平平淡淡,“先让乡亲们将村里所有竹筐都拿出来,再去安排拒马枪。” “竹筐是?” “装头颅。” 戴豫和余昂本来心慌,见沈冽镇定沉默的模样,忽觉踏实心安下来。 “是!”戴豫应声。 沈冽又看向翟金生,沉声道:“稍后疏散村中老少,前去东岭,所有不服乡男丁集合北祠。大晏军分三组,我需要五百步兵,其余两组分别由乐危,常成志率领。乐危带三百兵马去南边包抄,剩余所有兵马随常志成沿北乡花坪路抄后,断其尾。” “是!” 几名郎中和在此照料伤员的士兵们闻声出来,沈冽回过头去,众人面露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你去安抚他们,”沈冽不擅长此道,边朝外走去,边对余昂道,“就说很快能解决。” “……是。” 页赫臣的尸体暂时令五人看管,留在关内峡的寻风坡。 待马贼主力大队一到,页赫厉便即刻令万戎马贼带路。 三百多万戎马贼,只活了一人,随着离不服乡越来越近,页赫厉渐渐见到了满地狼藉。 地上的尸体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收拾,雪地上留有大量凌乱的,未被风雪掩去的脚印。 越往前,地上凝固的鲜血越多,或流淌成片,或喷激飞溅。大量尸体被霜雪深埋,还有被挖到一半丢弃的。看脚印,应是听闻他们来了,仓促逃去。 页赫厉看向远处尽头连绵的村舍。 这片大地深广辽阔,万家灯火明耀,霜雪静谧安详地覆盖在屋舍斗檐上,无论屋舍大或小,互相依附,鳞次栉比。 “不像是被人打劫过的……”页赫厉身旁手下低声说道。 “莫非是村子里的人杀得?”另外一边的手下问。 “一群土棍土棒的乡民?” “那会是谁干得?” “能杀这么多人,对方数量定不少。” …… 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页赫厉始终没说话,他的目光沉锐阴冷,望着尽头这片村郭。 忽的,页赫厉一抖缰绳:“走,去村子里问问!” 不管问不问得出来,都要顺手抢了这个村子。 他们本就是马匪,这边的村子,本就是他们的肥羊。 雪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几百具,全是万戎族人。 那名万戎马贼一眼看到自己的首领,惊声叫了下,伸手指去。 页赫厉很难和他沟通,但那具尸体的衣着容貌,可见是首领级别的人物。 死相凄惨,身中数刀,但好歹是具全尸。 页赫厉收回目光,冷冷地看向还在叽里咕噜,一脸哀伤的万戎马贼。 忽的,页赫厉拔出马刀,一刀刺了过去。 万戎马贼压根没有反应的时机,瞬间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页赫厉用力拔出来,新鲜血液喷洒,万戎马贼从马背上摔滚了下来。 “叛逃的懦夫!”页赫厉不齿,“当杀!” “当杀!” “杀!” 周围马贼们大声叫道。 页赫厉的马刀举向前面:“大家随我冲!” 所有马贼纷纷抽出马刀。 页赫厉一扯缰绳,双腿就要夹紧马腹之时,却见前方一个身影踩着远处灯火而来。 页赫厉顿时喝止胯下烈马。 天幕庞云混沌,越近傍晚,灰色越黯,来者一人一骑,玄衣锦衫,手执长枪,身形高大秀挺。 其坐骑速度不快不慢,马蹄踏地轻盈却稳健,马鬓飞扬,四肢健硕,形体勃然壮美,一看便是顶尖良驹。 其人的马上身姿亦利落持重,没有百来场战斗经验,绝不会有这般从容放松之态。 页赫厉浓眉紧皱,握紧手中马刀,陡然觉得一阵森凉寒意。 或源自昏暗天光下满地惨死尸首所形成的压抑,或因对方这过分沉冷恒重的气质,伴随他骑马而来,页赫厉心底的那一阵寒意越渐浓烈。 偏偏他一身反骨,越让他不舒服,越让他不爽,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杀了他!”页赫厉的马刀一挥,“把他的头砍下来!” 话音方落,一名手下叫道:“头儿,你看!” 页赫厉随着手下所指,朝右侧前方望去。 大量士兵走来,身披盔甲,手持长枪,非整齐划一,踏地有声的军步,甚至走得有点六亲不认,凶悍嚣张。 955 孤寒狂傲(补更7.10) 一看到这些士兵,一名手下便对页赫厉道:“头儿,看来正是他们了!” 风越来越迅猛,页赫厉大声怒吼:“西义徜的男人们,扬起你们的马刀,我们去报仇,还要去屠杀!宰了这群走地羊!” “杀!” “杀!” “杀!” 马匪们齐声高吼。 这边大晏军为首的除了戴豫之外,还有一个郎将叫阮国良,是从原探州兵马的队正里面挑出来得。 其人也是背锅最惨的那个,因被手下连累,天天挨骂受罚。 现在听到马匪们的叫唤,阮国良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就是不爽,大声吼道:“就你他娘的会吼吗!兄弟们,我们也冲他们叫!我们还要冲过去杀他们!” “冲!” “打死他们!” “干就对了!” 还未达成默契的大晏军士兵骂骂咧咧,乱成一锅,跟在阮国良后面朝前面冲去。 马匪们分作两股,一股策马狂奔迎来,但马蹄踩着满地凹凸不平的尸体,难免颠簸。 另外一小队,随着页赫厉朝前面的沈冽冲去。 沈冽亦骤然驱马狂奔,手中银枪一挥,破风声清冽润耳,铮铮鸣长。 “兄弟们!”阮国良大叫,“扔!” 后面数排士兵,加上更后面的乡民男丁们立即掏出一口碗,在地上迅速舀一碗厚雪,朝着迎面而来的那些马贼们用力掷去。 一道道抛物线在空中圆润划出,数百口碗扬起沸沸汤汤的雪雾,为首的戴豫和阮国良怒刺长枪,率着前排士兵快步冲去。 很多马匪的视线刹那被干扰,不少碗还砸在了他们脸上,下一瞬,大晏军们的长枪便将他们从马背上挑落。 那些紧随其后,没有被干扰,且马蹄也没踩中尸体凹陷处的马匪们暴怒,挥起马刀斩下。 戴豫用长枪挡开一柄马刀,怒吼:“攻马!” 生死交锋瞬息,士兵们也顾不得心疼坐骑问题,攻马便攻马。 与此同时,乐危所带的三百骑兵从南边冲来,杀入马匪群中。 骑兵比步兵拥有绝对优势,满地数百具尸和新增的马尸却将这优势变作了劣势。 戴豫被一匹马踹飞在地,幸得几名乡民扶起,数人合力干掉一个马匪,戴豫顾不上喘气,抬头朝沈冽那边望去。 四周混战,刀光血影,激扬雪雾让视线大为受阻,他边打边朝那边跑去,见沈冽被四十多个马匪缠住,正在突围。 这些马匪都是西义徜的绝对高手,坐骑不差,骑术不差,马上挥砍本领更不差。 沈冽上来便杀三人,将他们全部激怒。 页赫厉更是气得癫狂。 马匪惯用战术,一乃包围,二乃围绕“猎物”打转吆喝,攻其心智,眼下全都不好使。 沈冽策马奔去哪,他们可以迅速拦截,却没有办法抄后绕背,以实现包围后的突袭目的。 又有二人被沈冽击落马背,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毙命。 一个马贼见状,立即掉头,朝后面跑去:“长绳!给我们长绳!” 一团长绳被同伴扬手抛来。 马贼接住后挥舞长绳一端,朝页赫厉抛去,后者接住后,两个人狂奔,拉开长绳距离,朝沈冽迎面冲去。 页赫厉边跑边握紧另一只手的马刀,目光狠厉。 一旦将对方绊得人仰马翻,他将第一时间斩其头颅。 却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的骏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他的手下猛然追去。 两名马匪顷刻毙命,页赫厉和另一人迅速调整方向,再朝对方冲去。 但对方骑术着实高超,策马游走,毫无压力。 页赫厉和另一人因绳索牵绊彼此,反而不及对方灵活。 此人要么黏着他们的手下,由他们手下挡在他跟前。 要么忽然朝他们其中一人冲来,逼得他们放弃。 一番竞相争逐,四十多个马匪死了十一个,而人数越少,对方施展空间更大,场面于他越有利。 “为什么!”页赫厉忽然爆吼,“四十多个人拿不住一个人,为什么!” “他的兵器比我们长,身手远在我们之上!”一名手下慌忙回道。 还有一点,他不敢提,便是对方这匹骏马。 对于一个马贼而言,上等好马,那是无价之宝。 对方这匹马,他馋死了! “杀了他!”页赫厉大叫,“杀了他!!” 却转个眼的功夫,看到对方快马银枪,如练月色般的银芒又斩二人,迅疾朝他冲来。 页赫厉是异族。 沈冽在他眼中,却也是异族。 彼此语言不同,行为习惯不同,衣着打扮也不同。 不过,即便有审美差异,但对于各种族中完美到堪称碾压众生和降维打击的神级天颜,审美只能一致,无法参差。 页赫厉想到弟弟的死,几乎可以断定,绝对就是此人杀的!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烫,想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可必须认清现实,他和对方根本称不上是对手。 妈的,妈的! 这正威镇,这不服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眼见对方又杀三人,人命仿佛不是人命,只是他手起枪挥的一个数字。 页赫厉怒吼,立即掉头吩咐手下,再来一百人,必须迅速调来。 手下领命离开,才转过身去,听得后面页赫厉响起的惨叫。 沈冽一枪刺中了页赫厉的小腹。 他故意偏差,不算致命,狂涌的鲜血却足以令人吓得面色惨白。 页赫厉艰难支撑着身体,手下立即赶来救他。 沈冽迅速撤回,朝其他人攻去。 页赫厉周身痛得发抖,双手开始痉挛。 他今年四十七岁,马上征伐这么多年,头一次惨败成这样。 噗通一声,页赫厉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其他马匪们赶紧围上来保护他。 页赫厉抬头艰难朝沈冽方向看去。 年轻男子已杀去五十步之外了。 页赫厉牙根都快咬碎。 他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和这样好看的人。 杀人时凶狠凌厉,出枪如龙,手法如银枪般刚烈。 脸却比女人好看,没有女人那股柔媚圆润,面庞线条干净利落,一双剑眉清峻冷漠。 其人气质,如群山烈火上的明明之月,孤寒神勇,清冷狂傲。 “杀了他!”页赫厉叫道,“杀了他!!” 他甚至,开始嫉妒起对方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不能让他活着!!” 956 所向披靡(一更)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关内关外,皆能出神勇悍将。 西义徜有立雕像之传统,但六百年游牧历史,西义徜的内里丹草原上,才只有六尊代表最崇高武神荣誉的雕像。 页赫厉一直觉得自己的弟弟页赫臣终有一日也能成为一尊草原上的雕像,今日见其尸体,页赫厉心头惨遭痛击。 如今,页赫厉躺在陈尸数百的雪地上,他看着沈冽突破重围,杀向马匪主力,此前经常幻想那六尊雕像生前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的英朗雄姿,现在仿佛在沈冽身上成了具象。 “啊!!!”页赫厉喊血发出爆吼,充满不甘,试图爬起。 两旁手下却在最短时间里将他控制,往后面带去。 页赫厉大惊:“你们干什么!” “头儿,你危险!” “我们先带你离开!” “不走你便死了,你受伤严重!” …… 页赫厉拼命挣扎:“我岂是懦夫?!放开我,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手下们头一次违背他的命令,强行将他带离。 越来越多的马匪朝沈冽冲去,这边压力骤然减少,许多乡民抬头去望,不知发生什么。 戴豫一抹头上的汗,心中焦急,他收回视线张望,选定一个目标后,立即要阮国良帮他,他要去抢那匹马。 二人奋力夺下马,戴豫朝沈冽那头狂奔。 大地鲜血成河,滚烫血液让雪地缓缓塌陷,一个又一个马匪自马背上摔下。 立即毙命的,只稍来得及最后望一眼苍茫天地。 重伤未死的,却极有可能惨遭自己同伴的马蹄践踏。 龙鹰仰首长嘶,越渐兴奋,策马狂奔,所过之处,惨叫迭起,鬼哭神嚎。 沈冽面色越渐阴冷,眼中却仿若有明火。 长枪吞吐嗜血,血液喷至他脸上,清瘦雪白的面庞上,几抹猩红如同战损,更添威严无情与残忍。 杀戮一旦大开大展,无所克制,先天的狂热兽性便将完全释放。 而但凡肆意凶张的杀意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他便也将拥有统治全场的毁灭性意志。 越来越多马匪便有这种被主宰着的困禁逼迫之感。 纵横马背数十年,未曾见过这般浑身浴血,杀气盎然却又充满生命力感的战将。 天道似乎在此睁开眼睛,一直掠夺,杀戮,野蛮扩张,奉行狂热战力的他们,终于迎来毁灭。 随着戴豫奔来,乐危所率的骑兵也在往这边赶来,愤怒的乡民们拾起尸体旁边的马刀,也朝这边追来。 “杀了他们!” “保护我们不服乡!” “咱们都是不服乡的人,咱们就是不服!” 乡民们声音高亮,士气空前高涨。 而马匪这头,从页赫厉被强行带走那一刻,他们便动摇了。 面对密密麻麻冲来的人群,有马匪大声高叫:“我们先走!” “先走吧,回头再报复!” “以后选个天黑的时间来!” 乡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能猜到,有人大声叫:“杀光他们!” 一队两百多人的马匪忽然掉头,朝着北面冲去。 乡民们不依不饶,快速去追。 “打死他们!” “杀!” “打死马贼!!” 人腿自是跑不过烈马,但是前面北乡花坪路,将有常志成所率的骑兵在拦。 这边还未离开,也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的马匪倒下得越来越多。 几个马匪忽然丢弃马刀,抬手抱头投降。 沈冽毫无心软,照杀不误。 尸体摔滚下马背,沈冽高喝,声音清越:“一个不留!” 大晏军终于难得齐声,数百人同声大喊: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声音如雷贯耳,乡民们也同声高喊。 北去的马匪听不懂意思,但听得懂气势。 他们越发快速去狂奔,忽地,为首的几个马匪骤然停下。 身后有人毫无防备,刹那人仰马翻。 只能靠更后面的人紧急稳住马势,才能阻止更大损害。 所有马匪朝前面看去,刹那瞪大眼睛。 前方半里外,一位与不服乡外的士兵们所穿盔甲一模一样的将领,他手里拿着一颗头颅。 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去,他手一扬,将那头颅高举。 页赫厉! 马匪们一时间找不出任何言语形容此刻感受。 两百多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常志成厉声高喝:“兄弟们,将军有令,一个不留!” “杀!”后面的人高声叫道。 “干!” “打死他们!” 常志成拔出大刀指去:“冲!” “杀!!”两旁的人顿时冲去。 后面的乡民们则狂热奔来。 “保护我们不服乡!” “打死马贼!” “谁敢来我家乡抢东西!” …… 戌时未到,战斗结束。 比起前面两波,这一波马匪人数众多,且更为凶悍。 满地尸首,新旧不一。 赵吉相派人去统计数据时,还得根据万戎和西义徜两个种族的衣服去判定。 沈冽站在龙鹰身旁,手中绢布轻轻擦拭银枪上的血。 戴豫部署完战场清理过来,疲累道:“少爷,可有受伤?” 沈冽看他一眼,温然道:“我若受伤,岂还能活。” “今后,少爷还是穿个盔甲吧。” 沈冽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头颅……还在砍,”戴豫又道,声音有些犹豫,“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怕是今夜回去,很多人都要做噩梦了。” 一颗颗砍下来的头颅,犹如蹴鞠的球,一个竹筐装不了十来个。 如此算下去,得近百个竹筐。 安静一阵,沈冽说道:“做噩梦,好过以后被杀,我们不会长久在此。” “今日一天便是三波马匪,今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北元那几个狗贼,真不当人!”戴豫啐道,“那陶岚贱妇,委实心狠手辣!” 沈冽正要收起长枪,闻言沉眉,视线落在脚边的雪地上。 陶岚,大雪。 二者乍然放于一起,天下绝大多数文士,怕是都会瞬间溯回至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那一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心疼,在沈冽心间同时盛燃。 戴豫还在骂骂咧咧,忽见沈冽神情,于是停下:“……少爷?” 沈冽淡淡看他一眼:“嗯。” 沈冽虽然一直寡淡清冷,但戴豫还是能感受到他忽然之间的不同。 极其微妙的,仿若就一个眨眼须臾,身边气场似乎都骤然更冷了。 957 去找她吧(补更7.11) 赵吉相非常严谨,数据统计除却一个个数去,还专门令人数了砍下来得头颅。 头颅总数减去原先的三百二十一具尸体,和数出来得数据比对,有三人差异。 三人在可接受范围内,赵吉相没有要求再核算,转身去整理另一组数据。 所有头颅都被装在竹筐中,戴豫指挥乡民们连夜去关内峡宽敞的长道两旁垒上巨石,隔三十步,放一筐头颅。 除此之外,马贼们的衣服也要派上用场,常志成和乐危率领一群士兵帮着乡民们将衣服一件一件从尸体上扒下来。 这些衣服将沿着关内峡一路晒去山岭群峰,衣服上的血迹斑斑,刀砍枪刺,足以触目惊心。 东岭山脚下,老人孩子们焦急不安地望着村舍方向。 好些老人躲在人群外面,害怕的偷偷抹泪。 马蹄声音由远而近,数千人忙抬头望去,屏住呼吸。 梁俊和平安平元也在此处,梁俊赶忙上前,目光炯炯地望着来人。 来人勒住缰绳,大口喘气,先冲梁俊一拱手:“见过军师!” “如何了?”梁俊问道。 士兵一笑,高声朝人群叫道:“马匪一千三百一十六人,全歼!” 全场静了一瞬,紧跟着,剧烈的欢呼声在人群中沸腾响起。 “太好了!” “我们赢了!” “一千三百一十六人!一千多人!!我们赢了!” “居然有这么多马贼,我们居然赢了!” 无数人互相拥抱,无数人热泪盈眶。 梁俊高兴之余,上前低声问正从马背上下来得士兵:“我军伤亡如何?” 士兵顿了顿,轻轻说道:“不少。” 梁俊拢眉,而后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至少,保了一方安宁。” 周围几个年轻少女从喜悦中静下,目光朝他们看来。 梁俊又问:“将军呢?可有受伤?” “没有,”士兵由衷狂喜与钦佩,“军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蔺公愿以我等一千兵马来换将军了,将军他值!太值了!” 梁俊轻笑:“是啊,古有请名士,三顾茅庐,又有招名将,赠宝马送锦衣,更有求名玉,愿许城池十五座。我们将军其人,神勇威武,运筹帷幄,一千兵马,划算的。” “少爷也不亏,”平安由衷道,“几年寻觅,一路来找沈郎君,旁人都道少爷痴,却不知少爷眼光之绝佳!” “哈哈哈,”梁俊摆手,“好了好了,回去看看,莫要自夸了。” 周围之人都轻笑。 那边的少女们也笑出声音。 看着他们离开,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们口中那将军,你们几人见过?”一个少女小声问。 “我……” “我也见过。” “我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有多好看?” “多大岁数?” “对呀,多大呀,真的好看吗?” 最先问话的少女说道:“真的好看,他还很年轻,我看一眼都觉得心动。” “就是不知,人家是否有婚配了呢。” “噗,你们在想啥呢!” “就是,想啥呢,哈哈!” “就想就想,有什么好不可说的,像沈将军那样英朗俊美的年轻将军,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哪个姑娘家会不想嫁呢。” …… 戴豫一直忙到丑时才回,见到沈冽屋中灯火尤在,戴豫有几分意外。 如今日这般酣战,沈冽通常会早早入睡,这会儿灯火所亮,却是书案这一头的。 想了想,戴豫上前去敲门。 “进来。”沈冽声音带一丝嘶哑,听上去颇是清沉。 戴豫推开门,见沈冽坐在书案后,身上所穿为寝衣,外披一件黑色暖氅。 梳洗过后的青丝柔软披散着,令他清俊精致的面庞褪去冷酷锐气,多了几分清俊柔和,且还有一丝如沈谙一样的清媚妖娆之感。 “少爷,”戴豫走去,“怎还不睡呢。” “在想她。”沈冽看着身前铺开的一排信纸,诚实说道,声音温柔且低沉。 算上从醉鹿失而复得的,前后一共十一封,他早已倒背如流。 “这,”戴豫轻声道,“要不然,咱们便去找阿梨。” “我当足够强大,才有资格与她并肩,为她排忧,”沈冽剑眉轻拢,“大晏军,尚还欠锻打。” “今日剿匪迎敌,将士们都很虎,我们刚来那日,这边被马匪扫了半圈。再看今日,连整个不服乡的士气都被我们激出来了。” 沈冽没说话,沉默望着这几封信。 夏家军虽是上等兵马,但于那些动辄数十万兵力的军阀势力而言,终究是一支孤军弱旅。 她的每一步都会很险,她必会算尽意外,多作思量与谋划。 沈冽眉眼轻敛,仿若能够看到,她脸上始终都是那清清淡淡一抹笑。 周身所扛压力,她不会与旁人道上一分一毫。 只是……这封令他颇觉意外与惊喜的信。 沈冽指骨修长的手拾起最后一封来信。 她坦言她的困惑,同他倾诉。 字字句句,于他如似品茗。 “少爷,莫不然,我先随你去找阿梨?”戴豫说道,“就如当初你带翟金生去从信那样,我们去见她一面。” 沈冽微顿,抬眸朝他看去。 “这边兵马已成气候,新选上来的几人压得住手下的兵了,你瞧今日常志成和乐危,他们都挺行!” 沈冽没说话,但黑眸盈盈,烛火在其间跳跃,清澈澄净。 “若说没由头,也有的,”戴豫继续道,“之前去游州,我们说是去找杜轩,这会儿去找阿梨,也可以说是去找季公子嘛。我瞧季公子提心吊胆,也想歇歇,不如换他回探州去喘口气儿。刚好二月中旬,平岳峰和徐力招揽来得兵马会抵探州,就让季公子去练新兵吧。他和梁军师一样,都喜欢条条例例的军章军制,他们两个人刚好可以一块儿。” 见沈冽一直不语,戴豫又道:“少爷,你……在犹豫什么呀?” “不是犹豫,”沈冽淡淡道,“在想剿匪。” “……你。”戴豫岔气。 “单凭今日这些远远不够,”沈冽朝他看去,一笑,“明日进山,清荡上几日,然后,我便去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沈冽的笑容忽变灿烂,烛火下雅人深致,俊美无俦。 “好!”戴豫也笑,“便就这样!” 958 是个草包(补更7.12) 牧亭煜在除夕之前便回到了河京,这段时日,他一直深居牧府,没有出去。 胡氏带人来找过几日,牧家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胡氏气不打一出来,回去请老太君作主,想替钱远灯寻个公道。 钱老太君一开始也气愤,到后面却难起波澜,出乎意料的平静。 而钱胥天,自牧亭煜和陆明峰回了河京后,他开始变得异常忙碌,连除夕当晚都没回来。 胡氏难以理解,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为什么没人得到惩处,甚至到处都有人给她脸色看。 钱远灯的尸体被带回河京时,已经开始臭了。 手下们怕棺木张扬,一开始是将他装在木箱子里的,入了李乾境内,才给买了口棺木。 小小的县城棺材铺,再贵的棺木,在胡氏眼中都是廉价货。 而待开棺那一瞬,瞧见棺木里皮肤色泽大变的宝贝儿子,胡氏惨叫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可是,悲剧才正式开始。 皇上一道圣旨下来,明面上夸赞钱远灯,而后一番悼词。实际上,却是说快要过年,尸体留着不吉利,速速安葬了吧。 家中新设的灵堂都还没停放够七日呢,钱远灯就被拉去草草安葬。胡氏在棺木下土的那一日,哭得几次昏阙。 而牧亭煜回来后,到现在足足七日了,皇上那头再无消息,其他人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给一个说法。 别人过年张灯结彩,玩得开心,她以泪洗面,还被人讥讽挖苦不知好歹。 她的儿子,好像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无人再关心,甚至她多提几句,还会被人嫌烦,催促她快点离开…… 现在,胡氏能做得,就是每日坐在牧府门前台阶下,目光呆愣愣地望着身前的地面,嘴中一直喃喃念着“偿命”“偿命”。 牧府坐落于河京最繁盛的紫薇道,长街宽敞广阔,门前往来人流密集,且多为达官显贵。 沿路商铺非常多,为了街市繁华,官府还划出一大块坊间集市,挤满推车而来的商贩。 每日从这里经过的人,都能看到珠环翠绕,锦衣华服的胡氏在那碎碎念。 知道怎么一回事的官宦们,摇摇头。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平民百姓不敢多问多看,但是离开后,谣言可以传出一万种版本。 正月初八这一日,胡氏来得更早,而且没有坐轿子,是徒脚走来得。 家中嬷嬷姑姑们发现后立即追出来,来了便见到,胡氏连头发都没梳理整齐,怀里抱着钱远灯生前最爱的一个软枕,像是抱着婴儿那般拍着。 牧亭煜听闻这个消息,简直了,尚还在睡觉的他,直接将被子从床上踢下来。 “少爷,可出去一看?”仆从问道。 “她疯了!”牧亭煜大声叫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居心何在,还要本少爷出去一看,看了呢,然后呢,你说,然后呢!” 仆从忙垂下头,不敢应声。 “晦气,妈的!”牧亭煜骂道,“真他娘的晦气!” 话音方落,外面匆匆走来一个脚步声。 牧亭煜赶忙抬头看去,是府中管家。 “少爷,”管家声音压低,上前说道,“陆正将来了,自后门来得。” 牧亭煜一愣,这一瞬,甚至没反应过来陆正将是谁。 “陆明峰?”牧亭煜缓了缓后说道。 “对。” “你妈的!”牧亭煜立即看向身旁仆从,怒斥,“你没听到吗,陆明峰来了,你愣着干什么,伺候本少爷穿衣洗漱!!” “是,是!”仆从迭声应道,其他仆从也都赶来。 牧亭煜回河京这么久,包括除夕那夜,陆明峰和宫里半点信都没有。 牧亭煜心中一直忐忑,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算不算是说搞砸了…… 但即便是搞砸,也不是他自己惹得吧。 洗漱完毕,牧亭煜风流倜傥,顶着这张俊美精致的面孔朝正堂走去。 陆明峰不是一个人来的,天荣卫司阶霍正升也在。 牧亭煜进去之前,二人正在聊天,看心情,似乎还不错。 瞧见牧亭煜进来,陆明峰正眼望去,微微一笑:“牧世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牧亭煜没有好面色,疲累朝外面的主宅大门指去:“将军说笑呢,你说我有恙无恙。” “哈哈哈……”陆明峰朗笑。 牧亭煜压根笑不出来,他入座后,正经一拱手:“将军,还望指个道,我这次是搞砸了,还是没搞砸?” “人是阿梨杀得,你能有什么办法?”陆明峰道。 牧亭煜顿然松了一口气:“如此,终于放心。” “欸~”陆明峰说道,“你总不能觉得,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将军何意?”牧亭煜忙朝他看去,“莫非是皇上……” “你自己想,”陆明峰皮笑肉不笑,“这计,当初可是你主动与我提得,你说你可以唆使钱远灯激怒李骁,让李骁亲手杀了他,再夺来李骁那些兵马。可你们出去这大半年,李骁带出去得近万人和留在归禾的数千人,我见你是一个兵卒都夺不来。可朝廷呢,为了配合你诱使李骁出来,朝廷提供得粮草,那是真金白银的。” “可陆将军,如果没有阿梨,结局断然不会如此!” “你确定?”陆明峰扬眉,“我怎么听钱远灯这些手下说,他们是在跑出来后不慎遇见了阿梨,从而导致钱远灯被杀。如果不是那阿梨,钱远灯现在指不定已经回河京了吧?我瞧着,你实际上应该感谢阿梨替你拦那么一下,否则……” “否则,我追上钱远灯,亲手杀了他,再嫁祸李骁,结局是一样的!”牧亭煜声音骤然变冷,“陆将军,我的确是被阿梨搅得局!” “你说嫁祸便嫁祸?李骁手下看不到?”陆明峰眉眼一厉,“牧世子,为什么皇上不是直接下旨去夺李骁兵权,而是愿意采纳你这一计谋?不就是为了让李骁这些兵马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心悦诚服’吗?若你真追上钱远灯杀了他,你那一招嫁祸,李骁手下那些兵马可服你?你牧亭煜看着聪明,怎么跟钱远灯一样,是个草包啊?” 959 多谢大人(一更) 这“草包”二字,落在自诩聪明绝顶的牧亭煜头上,简直是致命一击。 牧亭煜切切实实被打击到了,他脸色惨白地看着陆明峰,都不知该如何回嘴。 原本的计划,多完美。 用一个钱远灯,谋整个归禾兵马。 那会儿,牧亭煜甚至睡着睡着,都能笑醒,因为梦见自己被皇上器重,风光无限,牧家重获国公之位。 然而现在呢? 天荣卫主将陆明峰坐在他家骂他草包。 大门外那不分青红皂白,不敢去找阿梨算账的疯妇,坐在门口一口一个“偿命”。 而比起草包,这句话更代表着陆明峰的态度。 陆明峰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皇上的态度…… 管家这时从外进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茶。 瞧见这一幕,管家头皮发麻,将头垂得很低,恭敬奉上茶水。 招待陆明峰的茶叶,自是一等一的绝品,尖绿的茶叶似小舟翩翩,茶叶清香中带着些许薄荷凉味,但很淡,并未被其夺去茶叶主味。 陆明峰轻捧茶盏,茶盖轻合在盏沿,声声脆耳若泠弦,余音绕梁。 牧亭煜在一旁如坐针毡,脑中飞快在想该如何补救。 “你也和阿梨碰面了?”陆明峰忽地说道。 “是……” “你为何能全身而退?” 牧亭煜拢眉,不语。 “说。”陆明峰声音刹那严肃。 “她……有话要我转达给皇上。” “哦?”陆明峰起了兴趣,侧头望着他,“转达什么话?” 牧亭煜沉了口气,罢了,说就说。 他端起一旁茶盏,一饮而尽,入口甘甜清冽,值得细品的上等古农山毛尖,被他如白开水般饮下。 从口中拿出误喝的茶叶,牧亭煜擦在手绢上,淡淡道:“那妖女,她说钱远灯的尸体只是一份小礼,皇上灭了夏家满门,她也会对皇上的满门动手。” “啪!”陆明峰的前臂连同手掌,一齐拍在身侧案上,震得茶盏跳起。 牧亭煜顿了下,继续道:“所有姓李的王室宗亲,朝堂上所有的名公钜卿,她都将一一杀尽,陈尸于皇上跟前,且让皇上记住他们的死相。” “还有吗?”陆明峰问。 “……有,”牧亭煜朝厅堂前的晦暗庭院看去,“她还说,这些相同的死法,她将在手刃皇上时,让皇上也经历一遍。” “啪!”陆明峰将身旁茶盏扫至地上。 一品的蓝玉金瓷案,在地上碎得清脆。 霍正升也勃然大怒:“好个妖女!口出狂言!” “我本不想说,”牧亭煜道,“此女要我传此话,目的或知皇上劳心伤神,这些话,多是冲着激怒皇上而去的。” 他已尽量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与其说是劳心伤神,不如说是疑神猜鬼,喜怒无常,惊忧不定。 安静一阵,陆明峰说道:“此话,的确不当去说皇上面前说,” “嗯。” “但你想过没有,”陆明峰话锋一转,“阿梨的目的何在?” 牧亭煜愣了下:“阿梨的,目的?” “这样的话,任凭谁都知道不可能拿去皇上跟前说,阿梨也不会猜不到,那么,她为何还要你带话?” 这一层,是牧亭煜没有想到的。 “对……”牧亭煜喃喃,“她是个聪明人,为什么呢。” 陆明峰慢慢品着茶,暂时也琢磨不出其中原因。 “罢了,”暂时想不出,陆明峰不想在这里多费心神,冷冷道,“李骁如今已回归禾,此行我们亏损了大量粮草,好在他想不开非要去打佩封,战死的那些士兵,多多少少为我们省了几口吃饭的嘴。” 牧亭煜沉默,俊美面庞阴冷难看。 陆明峰看了看他,继续道:“当然,如果能够成功夺来兵权,那么一兵一卒的伤亡,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大人,”牧亭煜深吸一口气,“还望大人指教,眼下有何补救之法。” 他不想听陆明峰绕弯子了。 “牧小世子啊,”陆明峰淡笑,“你尽忠爱国,脑子又灵活,皇上一直待你喜爱有加。此次钱府没有闹起来,可全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意。” “还望大人指教,给我一个重新尽忠的办法。”牧亭煜语声诚恳,双目渴望,心里骂娘。 “其实此次,皇上更不满的人,是包速唯,”陆明峰说道,“相比起你这一次失误,包速唯可是四年都没寻到那阿梨。甚至此前在寿石,同处一座城池之中,包速唯都没能找到并杀掉她,皇上已快没有耐心了。” “大人,您莫非是要我去找……” “你倒是真敢想,”陆明峰发笑,“她都站在你跟前了,你都没种。” 牧亭煜垂下头,只能忍着羞辱。 “你这几日深居牧府,可能有所不知,”陆明峰继续道,“包速唯亲率三千铁骑,已于前日出发,此行目的为华州。华州一直为四乱之地,那阿梨带着夏家军,在华州横冲直闯,如搅屎棍般恶心,包速唯此行,怕未必又能成事。你看,你要么再动动手指,写封信寄去归禾,若你能说得动李骁再度出兵,我看皇上,可能会重新器重你。” “大人,”牧亭煜皱眉,“佩封损失惨重,李骁一直处于暴怒之态,我看现在,他……” “欸~我话还没说完呢,”陆明峰打断他,“你此前寄信给李骁,朝廷拨了粮款,供给归禾兵马大量粮草。但因你办事不力,所以此行的话,粮草也是没有的。” 牧亭煜浑身凉透,手指抓着手心,想要咒骂。 陆明峰像是看不到他的怒意,笑眯眯道:“你看,你愿不愿意戴罪立功?” 我要死了,牧亭煜心里迭声叫着,我要被气死了。 “世子?”天荣卫司阶霍正升叫道。 “如此,太好了,”牧亭煜微微一笑,“能得一机会为皇上分忧解难,乃我等臣子之幸,此次,我便不写信了,我亲自动身去一趟归禾,去说动李骁。” 陆明峰也笑:“好,好,世子放心,皇上跟前,我会替世子美言的。” “那便多谢大人。”牧亭煜说道。 960 一口鸟气(补更7.13) 陆明峰离开后,牧亭煜回自己的牧歌苑。 他在前庭盆景旁坐着,思来想去,此事说难,其实又很好解决。 需得一法,便是钱。 牧家虽贵,却不富,比市井那些富商有钱,但是要拿出能养军队粮草的钱来……那得伤筋动骨,去挪产业了。 而自打离了永安,到此河京,整个李乾贵胄们的产业早成浮云,所有人的宅子庄子铺子都被宋致易拿去分给“功臣”们了。 真说产业,哪有多少产业。 思量半日,牧亭煜喊来管家,将一张才写好的纸递去。 管家接来一看,吓得手抖:“少爷,这些铺子,那可是……” “尽快卖掉,”牧亭煜闭上眼睛,抬手轻揉自己的额头,“越快越好。” 多看一眼,他都觉得心在滴血。 管家无奈,只好应声。 · 从大丘湖到牛岭山脚,再从牛头岭到渐春岗和浦路坞,还有郭庄江口。 自除夕过后至如今,夏昭衣一直领着夏家军东游西逛。 路经双坡峡时,遇见瘫倒在地的巨大木架,大半年的风吹日晒,至如今严冬,发枯脱水,干裂得严重。 夏昭衣坐在马车上看着地上的木架,外面传来杨富贵和几个士兵的碎碎闲聊。 “好大的木架。” “原本是路牌吧。” “或是悬挂匾额的?有没有可能是此地牌坊。” “如果是用来悬挂匾额得,根基会很深,这里尚浅。” “那边断裂口,像是人为弄断的。” …… 夏昭衣平静听着,目光看着大木架,随着马车往前,木架在往后。 杜轩提过,沈冽他们在此遭遇郭家兵马,这个大木架并不是牌坊,也不是用来悬挂匾额,而是吊尸体的。 吊的,还是沈冽生死相随的手下。 除却双坡峡,他们还去到安渚关口。 半年前,宋致易的秋雨营在此伏击郭家,郭家兵马死伤惨重,据说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活着回去醉鹿。 那些暗卫尸体当时无人收拾,还是醉鹿郭氏后面派人手回来,将他们一具一具以棺木就地埋葬。 夏昭衣他们过去时,瞧见常林道南面一片新坟场,夕阳下,枯藤老树,昏鸦凄鸣。 再往前面一直走下去,便是醉鹿了,但夏昭衣没有要去的打算,她带人沿着河台村,一直往郭庄江口而去。 一直到正月十五日这一天,斥候来报,李乾的兵马终于快到了,而且,是李氏铁骑。 夏昭衣问多少人。 斥候回答:“三千之多。” “竟然这么多,”夏兴明说道,“他们甚至不确定我们会不会离开华州,就派这么多人来,且一出手便是李氏铁骑,看来是恨透了我们。” “如此正好,”夏俊男开心,“李氏铁骑被他们视为不败之兵,若是迎头痛击之,他们且如何?” 其余几名老将朝他看去,面色严峻,没人接话。 夏家军虽是精锐,但李氏铁骑,无人敢轻视。 夏昭衣在旁一笑:“华州东北是哪座州省,你们可知?” “是松州啊。”夏川说道。 “松州是宋致易的地盘,”夏昭衣说道,“半年前我和沈郎君在松州,那叫一个惨呢,我们被四处追杀,围剿,入夜连住个客栈都不觉踏实,晋宏康的人一心想要我们死,逼得我们风餐露宿,处处防患,走路都只能过深山穿老林,至今想来,还有一口鸟气没出呢。” 鸟气! 众人愣了一瞬,随后朝对方瞪去。 虽没人出声责骂,但他们都觉得是对方把二小姐教坏了,二小姐也开始说粗话了。 “二小姐,”简军肃容,“您现在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要去松州?” “对,我们去松州转一圈,扰一扰宋致易和晋宏康,你说,他们会不会追杀出来?” “会。” 众老将眼眸大亮:“二小姐,你的意思是,我们拱火?” “对,”夏昭衣笑道,“晋宏康手下有一支攻袭营,便是效仿李氏铁骑所打造的,看,李氏铁骑,这不就来了吗。” 夏俊男越发开心:“如此,我们便开个盘?押一押谁胜谁负?” “你还说呢!”夏兴明立即叫道,“快闭嘴吧你。” 其余人围上去:“还想教坏二小姐。” “那个鸟气一定是跟你学得!” …… 正月十六日晚,松州扶上县六桂里的关口和边防守兵同往常一样驻守巡逻,忽然遭遇人生最大耻辱。 夏家军一鼓作气冲入进来,他们连还手余地都没有,就被人揪走,所有人的衣裳被扒光,他们被齐齐绑在树下,围作一个大圈。 怕他们冻到,夏智令新收编的右侧营士兵去取这些守兵的被子,给蒙头一盖。 而前面,夏昭衣率领夏家军士兵,已奔袭至三里外了。 越过六桂里,直冲扶上县。 扶上县南城坐镇营里的士兵尚还不知发生什么,就被夏兴明带着八百精锐冲击而来。 夏兴明扬枪高喝:“弃械投降者,不杀!胆敢反抗……” 话音未落,一名士兵举着兵器冲上来。 夏兴明长枪直刺,以巨大的蛮力,直接将这名士兵挑起高举。 “下场在此!”夏兴明暴喝,中气十足的声音,宛若奔雷怒吼。 与此同时,夏俊男和简军等人正目光惊奇地看着他们的二小姐身手利落的翻上城墙,一个灵巧跟斗,她凭着腰肢力量,柔软轻盈地落在城墙之上。 很快,城门被打开。 简军抬手一挥,低喝:“冲!” 暗夜之下,数百名骑兵和跟随在后的左右侧营士兵们快速朝城门奔去。 夏昭衣等在城门里,待她的坐骑被带来,她抬手拉住缰绳,灵活跃起,侧翻而上。 最先去的,便是城中几大官衙。 夏昭衣说她和沈冽很“惨”,带着几分玩笑意味,不过当时整个扶上县,确实形势严峻危机。 他们当时离开时,戒备异常森严,为此,沈冽和林中虎还是乔装出去的。 殊不知,那阵子她在城外等他们出来,心中是鲜少有之的忐忑与不安。 不过也是那会儿,恰让她无意中看到在城外乔装成老农的陶因鹤。 后来,陶因鹤带兵去华州打无曲,还被沈冽误打误撞打了一顿,所以才有赵琙写来告状得那封信。 一切着实奇妙,原来那么早便有了一面之缘。 961 我夺城了(补更7.14) 子时不到,整个扶上县被夏家军完全控制。 同之前一样,武将必斩,文官暂留。 满城百姓,一大半还在熟睡,一小半是被街道上的马蹄声所惊醒的。 无人敢去开窗一看究竟,不过听了半响,只有几声惨叫,并没有听到密集的大动干戈之声。 心大的人便想,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去顶,于是继续睡了。 相比之下,柳河先生所在的僻静院落,仍一派宁和。 早早睡了的柳河先生在一阵敲门声中睁开眼睛,他披衣而出,听得外面声音,顿时大惊,忙赶去开门。 一身中性打扮的少女目光明亮若星,盈闪闪地望着他。 柳河先生怀疑自己梦还未醒,抬手揉了揉眼睛。 “柳叔,醒着呢。”夏昭衣笑道。 “阿梨,真是你!”柳河先生赶忙将她迎入。 李满和杨富贵跟在后面,一并进来。 小院中春日繁盛的花木已调零,但是新挪来得几盆金梅,腊梅香气扑鼻,还有墙上的松萝,依旧青青,不为寒冬染色。 一尊黄泥暖炉摆在院中,上面燃着沸腾的水,铜炉为特制,声音不吵,热气四散。 走几步发现,每隔几段路,便有这样一尊黄泥暖炉。 见夏昭衣打量它们,柳河先生笑道:“岁数大了,怕冷,以及如此,也可添几分雅致与热闹。” “确实雅,”夏昭衣看着前面那尊黄泥暖炉,“造型古拙精雅,好看的。” “汪汪汪!” 一阵狗叫声忽然响起。 杨富贵和李满同时被吓到。 向来处变不惊的夏昭衣也有几分意外,朝狗叫声响看去。 柳河先生叫道:“阿黄,莫吵!” “汪汪汪汪!”阿黄偏要叫板。 “我这就去备生姜花椒,把大锅洗了,你且等着!”柳河先生气道。 “柳叔,哪来的狗呀。”夏昭衣问。 “去为母猪产后护理时河边捡得,两个月前啦,”柳河边走边说道,绕开那处狗窝,“捡来时它正病着呢,养好了发现,居然还有身孕。此前很乖,眼下才生不久,正闹腾着。” 夏昭衣笑道:“母亲本性然也,护崽。” “啊呸,”柳河立即道,“可不是这般说法。” 夏昭衣眨巴眨巴眼睛。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柳河先生“呃”了一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阿梨,柳叔失态了,不该在你跟前如此。” “可是发生了什么?”夏昭衣好奇。 “哎,上个月才接生的一个女娃,她爹非要男娃,多余的,不说了。” 夏昭衣拢眉,点了点头。 屋内一切如常,案上所放几本书,却是当初夏昭衣所翻阅的,风清昂的书。 “这半年来,这几本书一直放在这,”柳河先生边去提温水壶倒茶,边道,“我这大半年的多数心血,皆在寻找此人之上。阿梨,你此行来寻我,可也是为了这事?” “不是,”夏昭衣接过他递来得茶盏,“此事不急。” “那你为何会在这呢?” 夏昭衣笑了笑,喝一口温茶,将已经拿下整个扶上县的事情简单说之。 柳河先生偏了偏头:“啊?” 这模样,将夏昭衣逗笑,声音似若风铃。 “我天,”柳河先生反应过来,“阿梨,你是说,你将这扶上县,给夺下了?” “会还的,”夏昭衣淡笑,“柳叔,你不会被我影响,你且放心。” 柳河先生点点头,忽一轻叹,感慨说道:“你呀,不愧是夏家后人,不愧是定国公的女儿。这么头等的大事,在你这儿,却不过是唇边一缕娇笑。如此谈笑之间,风云色变,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如你这般。若是你姐姐还能活着,你们二人联手,这……还有什么是你们办不到的?” 夏昭衣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定定望着他。 “嗯?”柳河先生拢眉,“阿梨,你怎么了?” “有人夸我,我坐端正点,认真听。”夏昭衣含笑说道。 柳河先生一顿,而后哈哈朗笑。 虽说风清昂一事,暂时不急,但是来都来了,夏昭衣还是听柳河先生缓慢说道。 杨富贵和李满干坐着也是无聊,夏昭衣便令他们去里间休息,便是当初林中虎疗伤的那一处卧榻。 风清昂的事,实际在信上,该说得都已说了,眼下补充得不多。 只是柳河先生总觉得不安,感觉会牵涉到什么。 夏昭衣也有这样的感觉,确切来说,自龙渊回来后,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感觉,便一直伴随着她。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些动静。 夏昭衣回过头去,门前一只膝盖高的小黄狗威风凛凛地站着,一双眼睛有点外斜,嘴巴也不好看,是个地包天。 它凶巴巴地瞪着她,站姿飒飒,但这长相,着实可爱。 “阿黄,”柳河先生皱眉,“滚滚滚!” “啊呜。”小黄狗委屈一声叫唤,屁颠屁颠走来,用嘴巴拉开小书柜下的小抽屉,从里面叼出一团淡褐色的小糯团。 它咀嚼了几下,整个吞下去,而后又叼出来一团,前爪一伸,费力将抽屉给合上,然后含着口中的小糯团,屁颠屁颠走了。 夏昭衣扬眉,欣喜且意外地看着它离开。 “这小狗,好聪明。”夏昭衣看向柳河先生。 “我用面疙瘩和鱼肉给它做得粮食,”柳河先生道,“它饿了就自己来寻。” “为何不放在外面呢。” “哈哈,”柳河先生淡笑,“放在屋里,它好来回走动嘛,院子里有点动静,也鲜活。” 夏昭衣笑道:“这想法不错。” “不过狗崽子太多了,闹腾,欸,阿梨,要不,你给领养一只走?” “这还小吧,可断奶了。” “还吃奶呢,阿黄都快瘦得没狗样了,弄点米粥糊吞咽,崽子也能活,这些都是好生养的狗。走,我带你去瞧瞧,别看阿黄是黄狗,它生得娃,啥颜色都有!” “不了不了,”夏昭衣说道,“柳叔这边安逸,小狗子与你一起才开心,我接下去居无定所,养不得小狗。” “唉,”柳河先生低叹,“如此,待它们全都长大,我这屋子的顶怕是都要被拆咯。” 962 白布尸体(一更) 夏昭衣不能出来太久,跟简军他们约好回去的时间,是在寅时。 柳河知道她此行繁忙,便不多作挽留,送她出来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柳河让她暂时在院中稍等,他很快回来。 那些黄泥火炉上的热气,让院中保持了一定暖意。 阿黄警惕地自窝里爬起,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夏昭衣和李满杨富贵。 夏昭衣注意到,狗窝后边的小台阶,便是厨室。 这厨室,她和沈冽还一起在里面做过饭呢。 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郎君,拿着饭勺竟还有几分味道,不过他做出来得菜确实好吃。 想着,夏昭衣的目光不知不觉看向另一处的厢房。 不仅做饭做菜,他还体贴地为她准备了洗浴的水。 这清雅别致的小院,竟似到处留有他的影子。 太久没有收到他的信,因不放心,她已派人去探州了。 一来一去,路途遥远,眼下正月中旬,回来得下个月了。 这时,一股清雅淡香袭来,与院中梅香截然不同。 夏昭衣扭头看去,柳河先生手中拿着一方精致的木雕小长盒,与她当初给沈冽的一模一样。 “这是……” “你之前取走得那一份,想必香料已用光了,喏,这是新的。” 夏昭衣欣喜,双手接来:“柳叔不是说,其材稀有,品种甚少,日后不会再制了吗?” 柳河先生看着她乌黑雪亮的明眸,着实喜爱,笑道:“稀有又不表示没有,日后不再多制,便专门特供于你,作你独一无二的香料好啦。” “那我送人呢?” “你爱送谁,送谁,反正你知道其珍贵即可,送出去便就是一份心意。” “我喜欢,”夏昭衣笑着收起,“多谢柳叔啦!” 一口一声“柳叔”,着实甜到柳河先生心里头去,便是冲这声声“柳叔”,再名贵的香料,那都是值得的。 柳河先生送他们到院外,看着他们离去。 少女背影清瘦纤细,不辨雌雄的中性打扮,让她的娇美清媚带上一股英姿飒爽,两种气质得兼,美至不可方物。 都道其姐夏昭衣当世无双,眼前少女,又何尝不是已名动天下,举世独一无二呢。 回到庭院,一关上房门,柳河先生转过身去便受到惊吓:“阿黄!” 一群才学会走路的小狗,跟着小母狗后面,正在庭院里排成队尿尿。 小公狗还没发育出【egg*2】,也是蹲姿,齐刷刷蹲成一排。 被他一声吼,所有狗子们欢快跟着狗妈妈朝狗窝里跑。 柳河先生抓狂,赶忙去拿清洗工具。 拖着拖着,他看向狗窝,这样下去,当真不成。 东边天幕渐亮,扶上县开始苏醒。 掌辖治道的街道司小兵卒执扫具,推细车灰车,开始沿街打扫。 卖馒头和米粥的小贩亦也早起,香喷喷的米香,飘满大街小巷。 街道司小兵们快到东斜街口的小广场上时,听得广场上传来惨叫声。 众人一惊,赶忙跑去。 越来越多人闻声赶来,还有人推开窗户。 二十具尸体躺在地上,各自以白布覆盖,整整齐齐。 一个小兵与同伴道了声,转身准备去官衙喊人,便见迎面两辆马车飞速赶来。 在扶上县能有这样规格的马车,恰好只有官衙。 众兵卒们上前,纷纷叫道:“大人!” 扶上县的县官县丞县尉主薄师爷都来了。 众人抬头看到广场上整齐的两排尸体,县令最先腿软。 离他近得人却无人伸手扶他,因为每个人都四肢无力,反倒是被县令这么一摔,好些人也跟着摔跤坐地了。 “大人!”旁人纷纷来扶。 县令爬起来,沉声说道:“这些尸体,暂时先不动,就,就放在这。” “为何?”街道司的小兵卒不解。 县令没有多说话,惶恐朝那些尸体望去。 没人敢上前,去把这些尸体身上的白布给掀开。 但是来得官老爷们都知道,那白布下得人是谁。 在扶上县,武官的地位远远高于他们文官,在这几个武官前面,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被对方指着鼻子骂,也只能忍气吞声,垂头受着。 但是现在,武官都死了,他们文官被留了下来。 之前有人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转文为武,去坐镇营和守卫置所中寻一份差事,当个武官。 如今……算了吧。 见这些县官们脸色惨白,街道司的小兵卒们全都不理解。 “大人们?”一人小声说道。 “这些尸体,为何不处理?”又一人道。 “要不要去喊仵作来?” “待天亮,人越来越多,会生谣言呐。” …… 县官们没人说话,目光都望着广场,对他们的担忧和提议,如若未闻。 直到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一直不吭声的官老爷们像是忽然活过来了,纷纷扭头朝马蹄声方向看去。 来人身着坐镇营的盔甲,一来便立即下马,抱拳说道:“大人们,他们走了!” “走了?” “真的走了?” “亲眼看的?没有骗我们?” “怎么可能?” “那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就为了,杀……”说话者,忐忑不安地朝广场上的武将们看去。 …… 官老爷们立马你一句,我一句,停不下来。 “真的走了,”骑马而来的士兵说道,“他们走得一干二净,所有人一个未留。” “可有留下什么话?”县令忙问。 “没有,就直接走了,走得很干脆!” 县令皱眉,好吧,他完全搞不懂了。 “大人,”县尉这时说道,“若是真走了,那我们现在应该立即派人快马送信去安江啊!” 县令还在云里雾里,县尉这番话一下令他惊醒。 缓了缓,他立即回身下令,除却派人骑快马去送信之外,还要立即轻点所有的伤亡名单。 最后,便是将这二十人的尸体抬走。 县丞在这时补充,不得让这二十人身上的白布掉下。 下面都是他们熟悉的面孔,虽然平时不喜,但是也见不得他们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掉。 更不想因为他们的死,而在整个扶上县造成什么奇怪的轰动。 963 叫小胖吧(补更7.15) 夏家军离开六桂里,出大平边防后,迅速回去华州。 此前近一个月的游荡并非只收获数万流寇的命,华州东部深广开阖的百里大地,夏昭衣如今能描出所有山河的轮廓来。 大军在郭庄江口西北二十里外的山岭驻军。 众士兵们呼呼大睡,巡逻兵卫轮流严查。 新建的苦役营,那几位“老爷”为首的苦役兵正在砍柴烧水,谁要洗浴,他们得立即抬去。 想要使坏,那是不可能的,张稷派来得十名右侧营士兵,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们。 这会儿,江军平因为少做了一些活,正被以前围着他转得几个“兄弟”们冷眼迁怒。 江军平烦躁苦闷,心里头装满苦水。 作为村子里人口族系最大的江家嫡支,江军平大哥去年一死,江军平就成了族谱上活着的辈分最大的那个。 他今年活到五十五,前五十年一直顺风顺水,衣食无忧,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贤之一。 结果五十岁大寿一过,就成了四野飘荡的流民。 越想越是悲苦,江军平借口闹肚子,一个人跑出来。 再远便跑不出去了,离了苦役营,更外面还有夏家军的左侧营巡守卫。 江军平寻了个人少的江边,脱了裤子蹲下。 蹲着蹲着,瞧见远处几个士兵鬼鬼祟祟聚在一起。 江军平皱眉,蹲着将裤子系上,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小心翼翼挪过去。 “你说,咱们要不要给二小姐说?” “不说也不成吧?” “要不咱们就不说?” “偷偷留着啊?军法里写着这条了没。” “好像……没有?” …… 想着或可立军功了,江军平心情有几分激动。 却在这时,前面传来一声小狗的叫声。 很轻很轻,且还带着黏糯之感,竟是小奶狗。 江军平目光变直变愣,眼巴巴地看到几个士兵中间有一个小软垫,上面一条胖鼓鼓的小奶狗正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后面的小尾巴可劲地摇着。 好小,都不够塞牙缝。江军平几分失望。 听到些许动静,一个士兵忽然扭头朝江军平这边看来,立时起身:“谁!” “什么人?”他一旁的士兵同样警觉,起身怒斥。 江军平拽着裤腰带爬起,赔笑叫道:“军爷们,小的,小的在这边拉屎呢!” “恶心!” “滚!” “这,拉屎有何恶心的嘛!”江军平笑嘻嘻道,目光又望向那边的小奶狗。 几个士兵动作迅速,挡着他的视线,将小奶狗藏在身后。 江军平赔着笑,边后退告辞,声声说着不打扰了。 随着他一走,几个士兵神情都变严肃。 “被发现了。” “不定会去告诉二小姐……” “那不如,还是咱们去说?” “如若二小姐不喜欢它,要扔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那位柳先生说他与二小姐关系颇好,怕得便是会给送回去。” “我有几分舍不得。” “我也是。” “不管了,”一人下定决心,“军法重要,还是得去跟二小姐说。” 夏昭衣在申时醒来,洗漱过后喝米粥,便听李满在旁说起这事。 夏昭衣一口米粥差点呛到,眨了下眼睛,抬眸看去:“柳叔,这般胡闹。” “嗯,偷偷塞来得。” “那,小狗呢。” “在外头呢。” 夏昭衣放下碗:“去看看。” 软垫也是柳叔给的,夏兴明,夏俊男,简军,夏川,四大老将都围着它。 小狗子只有半个前臂大小,乳牙才长好,小小的两排。 它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不时原地打个转,瑟瑟发抖几下,又起来张望。 “汪汪汪!”小狗子冲着他们叫道。 “二小姐来了。”夏智这时说道。 老将们转眸看去,纷纷说道:“二小姐。” “二小姐快看!” “小狗崽子!” 夏昭衣走去,小狗子盯着她,往后边退去,忽地一屁股坐下来。 有些发抖,很害怕,但目光炯炯地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伸出长指,很轻很轻地在它头上点了下。 小狗子伸出前爪轻挥。 夏昭衣于是将手指点着它的前爪,如似握手一般。 它且垂下头,在夏昭衣莹润光洁的指尖上轻轻舔了一口。 “哇!” “可爱死了!” “小家伙真灵!” 周围一群老将们被萌化。 夏昭衣笑开,手指又去点它的脑门,轻轻点着,小狗的前爪便轻轻挥动。 夏昭衣干脆双手将它捧起。 小奶狗暂时还看不出有没有地包天,眼睛乌黑清澈,明亮有神,才开始发育的嘴部,让它奶萌奶萌的,着实可爱。 “二小姐,”夏兴明说道,“你用手心摸摸它的脑袋。” “对对,摸脑袋。”夏俊男道。 夏昭衣抬手去摸,小奶狗蹭了几下,打一个哈欠,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渐渐闭上眼睛。 周围的老将们开心得不行。 夏昭衣抬眸望了他们一圈,低笑说道:“所以,留下?” “好啊!” “留下留下!” 夏昭衣垂头看着小奶狗,想了想,说道:“取个名字吧。” “嗯!” “二小姐来!” “对,二小姐来!” 众人期待地望着夏昭衣。 见识过她的运筹帷幄,也看过她写的字,画的行军山河,二小姐文韬武略,文武双全,且都属顶尖。 “好,”夏昭衣沉吟片刻,说道,“叫小胖吧。” “噗!”众人吐血。 · 从扶上县赶去驿站,再自驿站中以大鸟传信,几番中转,信被送至晋宏康手中。 正在秋雨营置所兵廨中批阅公文的晋宏康面无表情地看完,信纸被他揉作拧巴一团。 屋中无人敢说话,所有人沉默望着他。 安静一阵,晋宏康淡淡道:“一群神秘兵马,把扶上县占了。” 众人大惊。 闻声赶来得曹易钧就在外面,闻言加快脚步迈入,悄然站去一旁的武将中列。 “不过,又回来了,”晋宏康说道,“扶上县二十名武将军官,皆被斩首。文官活着。” 宋致易的堂侄宋析说道:“这一带的神秘兵马,莫非是……” “在华州闹了一个月的夏家军,也是只斩武官,不杀文官。”晋宏康道。 “果真是他们!”宋析怒道。 “曹易钧。”晋宏康沉声道。 “末将在!”才来得曹易钧立即出列。 “命你立即率五千攻袭营士兵速去追杀阿梨,”晋宏康面色阴沉,“她多次羞辱大平,不能再任她活着了。” “是!”曹易钧垂首领命。 964 猎杀时刻(补更7.16) 在曹易钧迅速调兵,大军赶往扶上县之时,包速唯所率得李氏铁骑已快到华州。 李氏铁骑所有军官士兵皆姓李,包速唯是唯一一个外姓副将。 此次除却包速唯外,还有两名校尉,和一名行军司阶。 这名司阶非寻常人,乃李据的九皇子李绶。 郭庄江口的水道是整片水域中最狭窄的,两岸有一座三丈来宽的大石桥相连,他们披星戴月赶至,却见桥的另一端,摆着巨大的拒马枪。 不是在东面上桥这一端,而是在西面下桥那一头。 为防有诈,包速唯没有立即下令过江,先派斥候去各处寻路,同时观察对面河滩可有伏兵。 待子夜后,他们才将这些拒马枪彻底清除。 过了江,上了道,半日休息,没多久又遇路障。 这次包速唯没有耐心清除,下令改道。 结果连去三处,皆有路障。 没有办法,只能清理。 天上雪花绵绵,不大,故而非常黏湿,落在地上将化未化,湿漉漉的,像是有水,但又干着,泥泞难受。 包速唯没有闲着,和士兵一起清理路障。 九皇子李绶看了一阵,也卷起袖子往前。 几个士兵们纷纷说道:“九皇子。” 两个校尉也忙道:“九皇子,不缺人手,便由士兵们去。” “叫我李司阶,”李绶沉声道,“这里没有九皇子。” 说着,养尊处优的白皙双手插入泥地里,用力去抬差不多已挖出来了的木桩。 其他几个士兵见状,忙一起去抱,将这巨大的木桩往旁边抬去。 大军继续出发,数百步外,又是一处路障。 两个校尉已经开始骂娘了。 李绶看向包速唯。 包速唯是个沉默的人,平时话非常少,这一路走来,前后所说的话,可能一百字都没有。 李绶皱眉,打马回身,说道:“这一带地区多丘陵,穿过这一片继续往西南便是境坑阜,境坑阜开阔平坦,到时候一切会好起来,至少路障不可能再设。” 眼见众人面色仍沉闷,他补充:“阿梨定是怕了,否则不会如此,随我去清路障吧!” 清完一道,又是一道,好在继续下去,没有路障了。 夜色越来越浓,包速唯下令全军就地扎营,同时增加巡守兵力和斥候。 夏家军的斥候,便就在这个时候正式发力。 李氏铁骑从郭庄江口而来,一路路障。 松州南下至华州的曹易钧兵马,过江过岭便异常顺畅。 夏昭衣将二者时间计算得不差多少,待两方势力正式踏入华州这片大地上,夏家军的斥候便纷纷暴露在他们跟前,随后,互相引去对方驻扎的营地方向。 二者相差不到三十里,待彼此的斥候回来报信,两方将领皆是大喜。 都是精锐铁骑,都是顶尖的武器装备和马匹,连战术都几乎一样,以闪电之速,行雷霆之势,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战无不胜。 如今,敌人既已暴露,那更是占了上风,那,还等什么。 包速唯即刻下令全军出发。 曹易钧那边亦迅速集合。 踩着夜色归来的陈定善和夏玉达将他们各自出兵的消息告诉夏昭衣。 少女站在夜色里,怀里抱着已经睡得软趴趴的小奶狗,微微一笑:“今日正月十八,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正月十九了。” 因着说话,她的胸腔微微跳跃,小奶狗从她怀里睁开眼睛。 “小大胖,”夏昭衣揉揉它的脑袋,柔声道,“你醒啦?” 对于这个正式定下的拗口名字,小奶狗似是不满,抬头朝前边的斥候好奇看去。 “苏醒了,”夏昭衣也抬眸,眺向无边无穷的浓郁夜色,语声清冷,“正是猎杀时刻。” 同一时刻,两匹快马各自在华州西部的两处大据点中停下。 斥候顾不上喘气,一下马便快步朝里面奔去。 聂挥墨有规定,但凡主将在主帐中安坐,那么斥候可直接闯入,无需通报。 听闻动静,正在行军图前的聂挥墨和身旁副将们回过头来。 斥候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将军,十六日晚,夏家军攻袭兵马松州扶上县,六桂里!” 聂挥墨眉梢轻挑:“她打松州?” 斥候还没说完,喘一口气,继续道:“不是,隔日一早,便又撤兵。他们在城南坐镇营中连同军官,共杀五十七人。在扶上县城内杀了二十名武官,文官未碰。” 众将士不解,一旁的辛顺先生也满头费解。 “你是说,她撤兵了?”聂挥墨道。 “是的,晋宏康大怒,已派兵来华州!眼下恐已到华州。” “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旁边一名副将说道。 “华州很大,若想打来,我们可提前做准备。”另一名将士说道。 辛顺先生摸着胡子,顿了顿,看向聂挥墨。 聂挥墨没说话,心里在想,她为何要去拔晋宏康头上的老虎毛。 她做事情皆有目的,更关键的是,她似乎都能达成她的目的。 “先生,如何看?”聂挥墨看向辛顺。 “戏弄?”辛顺道,“或者,出气。此前阿梨姑娘与沈冽便是从松州逃走的,这事,动静还不小呢。” “沈冽。”聂挥墨低低说道。 “对,打一下便跑,凭阿梨姑娘的本事,想必大平朝的那些兵马,在辽阔广袤的华州,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聂挥墨冷冷一笑:“还打一下便跑,你将她说得倒是如顽童一般幼稚可笑。” 辛顺尴尬:“将军,虽说阿梨姑娘是还小,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罢了,可是,也不至于说她幼稚可笑吧。那可是,阿梨姑娘……” “够了,”聂挥墨忽然打断他,“别再提她。” “将军……” “我听你提起她来就烦,”聂挥墨冷冷道,“还有,什么叫做,那可是阿梨姑娘?你听听这是什么语气。” 众将愣住,看着聂挥墨,又朝辛顺看去。 聂挥墨是极其尊重辛顺先生的,极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被一顿凶的辛顺也不尴尬,反倒叹了口气:“唉。” “呵。”聂挥墨又是冷笑。 除却那语气,何必又强调对方十六七岁,是个少女。 聂挥墨沉了一口气,只要眼前一浮现她的音容还有那讨人厌的笑,他便觉得心里一股无名火,躁郁滚烫,令他浑身不适。 当初就不该去古照峡的,不该由着此女闯入视线。 回过身来,聂挥墨抬眸看向钉在竖板上的行军图,手中的笔将慈德一勾,冷冷道:“明日一鼓作气,我要拿下此地。” “慈德!” “钱显民的老家?” “不想耽搁了,”聂挥墨看着地图上的慈德二字,“拿下慈德,将彻底击溃钱显民的心智,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我要将华州政权尽收于我手。” “是!”众将士抱拳应声。 聂挥墨的目光却不由地,看向华州东面那一片平野上。 松州兵马来华州,她会怎么应对? 东躲西藏绝对不是她的风格,惹毛了她,她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就如当初一人一马,直闯归园客栈,砸了个稀巴烂后,她端坐在那边,好整以暇地等他回去。 而如果不是东躲西藏,她是正面迎敌? 五千兵马,她的夏家军人数便也不够吧。 可她既然跑去惹晋宏康,就绝对不会想不到后果。 目的是什么? 辛顺在旁无声观察聂挥墨的神情,心里面只剩连连摇头的叹息。 965 大乱华州(一更) 李氏铁骑此次共三千兵马。 攻袭营共出动五千。 双方装备相等,人数上攻袭营占据优势,但作战经验,李氏铁骑至今未尝败绩。 同时,还要看双方主将的统兵能力。 包速唯和曹易钧,一位悍将,一位儒将。一位善攻,一位善谋。 寅时三刻,两军正式碰面。 最先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的,是曹易钧。 还未交锋时,他看到正面出现的李氏铁骑,便震撼得瞪大眼睛。 攻袭营便是效仿李氏铁骑所建,曹易钧作为攻袭营主将,自然对李氏铁骑多有研究。 李氏铁骑这一身玄甲,曹易钧一眼便能认出。 但震感归震撼,作为一方主帅,他绝对不会退缩。 且攻袭营和李氏铁骑迟早有一场硬仗要打,实战经验不多的攻袭营,欠缺得正是一个练手机会。 曹易钧迅速做出调整,让部下陈军率一千三百人即刻去南边,与正面方向的攻袭营同时冲击。 并派出一名郎将往后面奔去,带队伍最后方的一千兵马往东,见机突袭。 “这是,夏家军?”李绶见对面阵型,低声说道。 李氏铁骑在包速唯的率领下缓缓停下,包速唯看着对面的黑压压的玄铁军,心里面也生出答案。 “不是夏家军。”包速唯说道。 包速唯见过夏家军,不止见过,他和夏昭学还在军营中切磋过,他险胜。 至今为止,包速唯在单打独斗只败于二人,一个是李骁,一个是阿梨。 李骁是苦练之后,侥幸胜他数招。 阿梨是在永安街头相遇,他没能抓到对方,反被对方侮辱为狗。 女童那几声嘲讽他的狗叫声,包速唯至今想起都咬牙切齿。 “如若不是夏家军,那么,”李绶想了想,一惊,“莫非是,宋致易的那支兵马?” “攻袭营。”包速唯沉声说道。 李绶“呸”了一声,厌恶说道:“定是他们的探子摸到我们来华州的消息了,故而率兵马来此相拦!” “若不是夏家军,打吗?”校尉李猛在后说道。 包速唯冷冷地看着对面也缓缓停下的冲锋兵马:“现在还有不打得余地吗?” 两旁战马充满不安,为首将领都在注视着对方。 箭在弦上,狭路相逢,谁若回头,谁不配为将。 包速唯抽出大刀,打马看向后边的数千铁骑,高声叫道:“众将士!我等为当世之最,一等战将!任何拦路宵小,岂能留他们活路!杀光他们!” “杀!” “杀!” “听到了么,”曹易钧淡淡道,“对面杀气腾腾。” 两旁所有副将朝他看去,曹易钧冷冷一哼,忽纵马而出,狂奔于军前,高声喝道:“攻袭营将士们!我们是新王朝锻打的一把不世之剑!利刃一出,当见血啮骨,让对面看看,我们何等锐利,势不可挡!众将随我冲,踩着他们的血肉去登顶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数千人齐声高喝。 曹易钧抽出长剑,朝前怒挥:“冲!” “冲!!”铁骑狂怒,齐齐冲去。 正月十九,这一场代表当前时代最高装备与顶尖战斗素质训练的对撞战役,在春冬交接的寒山野地打响。 而两支队伍的共同敌人,夏家军,其主帅已悠悠然入梦。并且入梦前,她还表示,有人愿意去拉偏架,或是猎杀零星兵马,随意。 华州一直被称为四乱之地,甲午年这一年开春,却是华州彻头彻尾的大乱。 西部聂挥墨率军夺下慈德,斩杀钱显民族人五百八十七人。 应金良大受打击,前军士气大跌,连连败退。 正月二十七日,钱显民得知焦进虎本要南下包抄聂挥墨的兵马,被田大姚亲率的大成兵斩杀五万人后退回凎州,以及东部形势,更于华州不妙,钱显民彻底绝望。 二月初二,钱显民退残兵回曳星,令人将宫中所有美姬全部勒死后,他一杯毒酒,自饮身亡。 至此,自庚寅年五月开始制霸华州的钱显民政权,经四年不到,彻底瓦解。 与此同时,华州东部作为压死钱显民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已乱得一塌糊涂。 李乾的李氏铁骑和大平朝的攻袭营初次交锋,打得酣畅淋漓,同时两败俱伤。 正月二十日正午,南边的醉鹿郭氏忽然出兵,绕侧袭击大平朝的攻袭营,以报安渚关口秋雨营埋伏偷袭之恨。 但松州就在华州的东北方向,曹易钧立即遣人去扶上县调兵。 郭氏见好就收,并不久留,待援兵一到,郭氏即刻退兵。 早在郭氏出兵那一刻,李绶就知道他们不是善类,说是偷袭大平朝军队报仇,更多的,像是在拱火。 李绶提出,摆在李氏铁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退兵。二,求援。 退兵不可能,李氏铁骑若被打跑,这是奇耻大辱。 但李乾远在曲阳山岭之东,援兵需很久。 李骁在归禾的兵马,目前尚还不知会不会来。 近的,李绶只能想到江南兵营。 庄孟尧对李乾政权的态度一直保持暧昧,不冲突,但也没有连年上贡,江南诸州省的钱财,这四年全部进了庄孟尧一个人的口袋。 不论如何,李绶都立即派人去往桐州。 并不是直接找庄孟尧,而是去找庄孟尧的亲妹夫,裴勇夫。 眼下,庄孟尧实际也是焦头烂额,没有好到哪里去。 南边的益州,重宜,张灵辉一直出兵扰他。 西北的盘州就在这两月,竟被聂挥墨打去了一半。 裴勇夫几经劝说,庄孟尧终是愿意出五千兵马相助李氏铁骑。 最后,连夏昭衣都没有想到,李氏铁骑和攻袭营,竟然能在华州东部打上足足十天。 而十天后,远在华州北上三百里外的李骁,竟带着归禾兵马来了。 八千骑兵南下,迅速扑向曹易钧。 在佩封打攻城战打得灰头土脸的李骁,于平野上势如猛虎,不仅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更在身心俱疲的包速唯跟前威风凛凛了一把。 直到隔日,晋宏康亲率秋雨营和逐袁营近五万兵马出动,才灭了李骁的战势。 二月初三,在夏昭衣收到钱显民自杀身亡消息的同时,东部这一片,也快要止战了。 966 明眸少女(补更7.18) 最冷的时节过去,春暖当前。 一队约三百人的平民,沿着曲阳山南岭去往河京。 入了规州境内,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道上,他们看见从西南方向缓缓走来得一队兵马。 银甲长枪,战马亦覆银鞍,战马的头饰足饰皆为玄铁。 平民们害怕,将速度放慢,由他们先行过去。 继续走了一日,入夜后,平民们走到南溪驿,却见这队兵马还在。 平民中稍微有些钱财的,会去驿站附近的客栈住一宿,或者买点酒肉。 大多数平民则聚在一起,就在驿站外的荒野席地而睡。 得知他们从西面走来,附近不少行脚路人来悄悄打听二月初在华州东部的那一场战役。 这伙平民半句不敢多说,谁来也不理。 不过眼尖的路人很快发现,平民中有一个眉清目秀,一股儒雅书卷气的小少年不时抬头朝他们看去,眼睛明亮亮的,写满表达欲。 “小伙子,你可知道华州发生了什么吗?”于是有人问他。 “不知道不知道。”小少年忙不迭摇手。 “说嘛说嘛。”一群人委屈,拼命怂恿。 “不说不说。”小少年坚持。 但是人一走,他又张了张嘴巴,想要叫住他们的模样。 最后,哎,算了,不说为好。 人群陆陆续续离开,支离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老实说,他真的很想去分享。 隔日卯时,天才刚亮,南溪驿已热闹无比。 与之前不同的是,今天驿站官署前用数十张桌子拼作一张大长桌,上面摆着六个大木桶,白粥米香四溢,热腾腾的。 “官府送粥了!” “有粥喝!” “那边在排队!” “快去快去,晚了就没有了!” …… 支离在一片乱糟糟的嘈杂声中睁开眼睛。 驿站官署前已站满人。 平民百姓一个赛一个高兴,都说有粥喝了,喜气洋洋,犹如过年。 远处还有大量的人在跑来,除却行脚路人,南溪驿附近庄子的村户也都拿着碗赶来。 支离揉着惺忪睡眼,身旁一个妇人忽的推他:“小伙子,你也去啊!” “我们都吃饱了,你快去!”一个四十出头的佝偻男人也道。 “我不饿。”支离回。 “小伙子,这粥可是有福气的,皇家的粥呢!”妇人说道。 “皇家?”支离朝她看去,“此处皇家,那不就是李据?” “哎哟!”妇人忙摆手,要他噤声,“你怎么直呼皇上的名儿,快别说了!” “是九皇子,九皇子在布粥!”刚才那个佝偻男人说道。 支离“哦”了声,看回那个老妇,呵呵:“听你口音,是塘州的,塘州这会儿是宋致易的地盘,你怎么管李据叫皇上啊?” “嘿,你这人!”妇人有些生气,“不识好歹。” 不理他了。 “小伙子,你去喝口粥呗!”佝偻男人持续劝说。 “不喝!”支离有些怒,“恶心!” 说着,他拾起自己的包袱行囊,打算离这儿远点。 佝偻男人一脸懵:“我这不是好心嘛,这啥怪人!” “别理他,我说了,这人不知好歹!”妇人说道。 支离朝附近一家客栈走去,花了两文钱,把随身的水壶灌满。 等伙计送水壶出来时,支离的目光看向那边越来越多的百姓。 他是真生气,也是真恶心。 昨天看到这群兵马打身边经过,他一眼认出,这不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李氏铁骑吗。 华州东部一战,李氏铁骑和攻袭营两败俱伤。 但真说起来,还是李氏铁骑输的。 毕竟华州在松州的家门口,扶上县那头多得是兵马,车轮战都能把你耗死。 看到李氏铁骑铩羽而归,支离别提多爽了。 可是现在,他们偏偏赖在这南溪驿不走。 什么布粥派米,李乾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会有这般好心? 当初李据刚离京,在古槐平原上对着流民大开杀戒得人是谁,便是这李氏铁骑! 跟随沈冽他们来龙担山,并被戴豫亲自送到元禾宗门的徐氏同支离提起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她当时抱着孩子,就在死人堆里装死,动都不敢动。 那李氏铁骑,无论男女老少,一概不留,统统杀光。 一岁襁褓中的婴儿,杀。 八旬老人,杀。 这千刀万剐,猪狗不如的李氏铁骑! 还有在京城外面,踩着百万流民尸体登上皇帝宝座的宋致易,他也该死。 现在听说他们和攻袭营斗了个两败俱伤,支离真的爽,爽到手舞足蹈。 现在区区几口粥,就想收买人心? 啊呸! “不去!”身旁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姑娘的声音,不过语调听着很是生气。 支离转眸看去,是一个年岁十五六的少女,明眸皓齿,一袭万字绫软缎综裙,发饰简单,斜插一支凤凰戏珠玉簪。 她正在和她的老仆说话,神情颇是不耐。 随着支离看去,少女有所感地也转眸望来。 支离眉梢扬起,好漂亮的眼睛! 前浅后深的平扇形眼皮弧线,极淡的粉黛眼影,眸光清澈明亮,似秋水横波,清泉悬珠。 少女见到支离,也微微扬眉。 这里多为衣着朴素,甚至褴褛的行脚之人,支离这身衣衫虽然颜色上极尽低调,但非常干净,甚至褶皱都少见,加上这白净和端正的清爽五官,少女生出一些好感,冲他点了下头。 不点不要紧,这一点,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的社交牛人支离立即抓着自己的包袱走去,抬手一拱,笑容明朗:“姑娘!” 老仆侧头看来,上下一番打量,道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皱眉就要赶人,少女却也学着支离的模样一拱:“见过!” “哈哈!”支离笑道,“我叫支离,我见姑娘一双星眸,委实好看,听姑娘口音,是熙州人氏?” “对呀,不过你这口音,我听不太出来。” “我自昭州来,正要往熙州去,去找我师姐。” “昭州,哇,那可好远,你只身一人来得?”少女说着,目光看向支离后边。 “哈哈,对,”支离老得意了,“这是我头一次离开我师父出来,我是从昭州去得竹州,再从竹州到这儿的。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你叫我瑟瑟便好,”少女说道,忽地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些,“哎,那你有没有听过华州那边发生的事?可说来与我听听?” 967 难道是他(一更) 这事,支离的分享欲早就憋不住了。 但是看了看一旁的老仆,支离到底有几分犹豫。 他压低声音:“说是可以说,很多人都在问我,我之所以不告诉他们,乃怕他们出去乱说后引火上身。我现在可以跟你说,但你不要对别人讲,否则追究起来,不是小事。” “来!”少女喜道,立即拉出一旁的长板凳,邀支离坐下。 老仆在旁轻叹一口气,朝另外一边走去,只能等这少年走了,再行劝说大小姐回去。 但他背着手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却见这二人还坐着,已从华州聊到了塘州和宁州。 支离跟随师父去了好多地方,所见所闻颇多,瑟瑟听得兴致盎然,老仆见自家小姐这样,干脆在隔座坐下,也双手托起腮帮子,跟着她一并听。 待许多客人自外面回来,嚷嚷着才送这么点粥时,支离才回神,朝他们望过去。 “哎呀,都这么久了。”支离起身,目光眺向外头,发现他跟着一起来的那三百多人,已经动身走了。 支离顿时懵了。 他不认识这边的路,故而跟随大部队,结果现在,人走光了。 “支离,你跟着的那队朋友们走了?”瑟瑟问。 “嗯,走了,”支离尴尬,“不过没事,我是有地图的。” “要不,我陪你去?” 老仆一听这话,立即来了精神,忙朝他们看去。 “你不是要去盖州吗?”支离说道。 “我可以先送你回熙州,再去盖州。” 支离看了那边的老仆一眼,想了想,压低声音:“你的老仆这般神情,似乎很希望你回去,便也说明你之前是不想回去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瑟瑟一乐,“没事,我且送你,好过你走错路。” “别别别,我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那,好吧,”瑟瑟想了想,又道,“如此,我写封信赠你,若你去熙州后遇上什么麻烦,你拿着这封信去熙州府一家叫芰荷香的爆竹烟花铺,很好打听的,只要递上这封信,能帮的事,掌柜会尽力帮你。” 支离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需要这般劳烦对方的,不过不想让少女失望,点点头:“那,有劳你啦。” 瑟瑟看向老仆。 刚才老仆眼睛亮亮的,听闻她又不回了,又黯淡下去,没等瑟瑟开口,他先起来:“我这就让小福准备纸笔来。” “小福也是我的仆人,”瑟瑟对支离道,“我就带了三个仆人一个车夫。” “你跟家里闹别扭了吗?” “你还真聪明,真都猜得到,”瑟瑟一笑,“不过你放心,芰荷香是我自个经营的,我家里人管不着。” 支离点点头。 小福取来纸笔,瑟瑟提笔写信,写完后想了想,又道:“你去熙州,我不知你是什么事,不过……我见和你投缘,有一件事情一定得叮嘱你。熙州近来不太平,你切记小心,不要轻易卷入到那些铺子买卖的事里去。” “铺子买卖?” “嗯,最怕有人瞧你是个外地来的,给你点小钱,要你帮忙跑腿传话……我们且往最坏的去想,说不定要被,”瑟瑟抬手在脖子前面很小心地比了一下,“灭口的。” “这么严重啊。”支离捏着自己的脖子,愣愣道。 瑟瑟四下望了圈,那边的老仆和小福见她模样,将头别开。 瑟瑟压低声音:“我不瞒你,我此次和家里闹别扭,便是因为他们被逼高价收购了一处没多大用的铺子,据说,是宫里人的。不仅我家,但凡河京和熙州有些产业的大户,全被盯上了。对方开价可凶,还非得要你买,着实可气!” “可恶,掠民掠商,以满其挥奢,杀千刀的李家,还不给我亡!”支离低声怒斥。 “嘘!!”瑟瑟忙道,“这里人多口杂,你可千万压着情绪。” “我压我压,”支离愁眉,“我不说便是了。” 信纸差不多干了,瑟瑟收起,在信封中装好,郑重递给他:“我此去,一年半载是不打算回来了,你我萍水相逢却聊得甚好,不知今后可否还能再见。” “若遇上好玩的,我便往芰荷香寄信,到时候让掌柜转交你。” “哈,也行!”瑟瑟笑起来,一双漂亮眼眸明闪闪,“那你便赶路吧,有缘再会。” “嗯!多谢书信!” 离开南溪驿,支离循着地图,继续赶路。 不过他是一个非常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人赶路总觉得无聊,于是沿路遇上牵着老牛在走的老农,哪怕人家只走一小段的路,他都要跑上去聊几句,问候下收成,讨论下风土人情。 待正式到熙州境内,已是三天后了。 好巧不巧,他偏偏遇上一个“熟人”,正是当初在元禾宗门上见过的阳平公主。 那会儿他冲出来骂李据狗皇帝,惊得所有皇亲国戚一并喊打喊杀,一众禁军和金吾卫,沿着几个山头疯狂找他。 现在,二人在人潮拥挤的街头无疑撞见,支离与她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朝另外一边走去。 阳平公主却倏然停下脚步,一双秀眉皱起,又回头朝他的背影看去。 “公主,怎么了?”李奕舒和虞姿祁的声音很低很低。 “那个人的眉眼,我总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阳平公主困惑说道。 李奕舒和虞姿祁回头朝支离看去。 “没有多大印象,”李奕舒说道,“瞧着他眉眼周正干净,我多看了几眼,不认识。” “很熟悉,”阳平公主想了想,说道,“算了,想不起来,先走吧。” “嗯。” 未走几步,阳平公主忽然一惊,一双美眸睁大,忙再度回头,四下去寻,并朝前跑去几步张望,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公主?”李奕舒和虞姿祁看着她。 “难道是他!?”阳平公主愣愣道,“会不会是他!?” “……谁呀?” “如果真的是他,他来熙州干什么?”阳平公主像是听不到李奕舒的话,一张俏脸变白,喃喃道,“也可能不是他?只是长得像?” 968 拖去杖毙(补更7.19) 阳平公主在熙州暂住于熙州上佐官一位蒋姓散官家中。 熙州刺史一职未空缺,上佐官便是空拿厚俸的替补闲散官员。 熙州临近李乾皇都河京,刺史一职永远不会缺员,所以熙州上佐官,是个注定清闲悠然,只拿高薪不办事的肥差。 皇上不傻,不会平白养闲人,所以这个位置,通常赏给“用功之人”。 这位蒋姓散官名叫蒋梦兴,其人家财万贯,当年皇上一来河京,他便殷勤献宝,主动奉上蒋家氏族半个产业,于是被李据赐官,直接空降。 阳平公主是二月初四来的熙州,这几日都住在蒋家。 现在回去蒋家特意为她准备的平御苑,阳平公主仍魂不守舍。 李奕舒和虞姿祁不好出声,安静陪同。 却见侍女奉上来的特等碧螺春,被阳平公主直接端起来喝。 滚烫的茶水让她烫口,惊醒过来得阳平公主一把砸往地上:“找死!” 上品的青霄浮烟瓷盏碎开一地,侍女吓得顿时跪倒在地:“奴婢是该死,奴婢是该死!” “知道该死,那就去死!”阳平公主暴喝,“来人,拖下去杖毙!” 李奕舒忙道:“公主,还是不要为好!” “本宫的嘴巴被烫到了!”阳平公主瞪她。 蒋家的家仆已从外面进来,拖起地上连求饶都不敢,彻底傻了的侍女往外走去。 “公主!”李奕舒看着侍女被拖走,收回目光望着阳平,“便饶了她吧,尚还只有十六七岁,多年轻呀。而且,他是蒋家的侍女。” 虞姿祁在旁抿着惨白的唇,不敢吱声。 “十六七岁,”阳平公主嗤声,“那阿梨不也是十六七岁,我最讨厌十六七岁的人了,我讨厌比我小的女人!” 李奕舒拢眉,又望向门外,那侍女已经看不到了。 自前两日得知李氏铁骑在华州东部那一战后,阳平公主便越发暴虐,数日都不见她笑了。 具体的,李奕舒知道不多,她不敢多问,只听阳平公主怪声怪气地冷笑:“什么叫险胜,两败俱伤也配叫险胜。” 李氏铁骑,竟然败了。 李奕舒不可思议,更不敢多言。 侍女被彻底拖走,命运可想而知。 屋内气氛一时压抑,直到有其他侍女和家仆进来收拾地上的茶盏。 听到茶盏瓷片碰撞得清脆声响,才稍微寻回一些人间的味道。 收拾东西的侍女和家仆们离开没多久,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快步匆匆走来,在门外抬手,恭声叫道:“公主。” “进。”阳平说道。 “公主,”男人迈入进来,再一行礼,说道,“那几个茶商都不肯,寻了几家,皆闭门谢客。我找去他们的府邸,递了拜帖,说了乃公主你的意思,他们仍顽固,门都不肯开。” 阳平冷冷看着他,这下没有发脾气,只是右手的手掌和前臂在桌上轻轻拍了下。 “丝绸商那边,还没答复。”男人继续说道。 去年年底,阳平要李奕舒和虞姿祁将十五个铺子卖掉,再各自筹钱。 但十五个铺子,买家所给的价格都不高,她当时只给李奕舒和虞姿祁五天时间,五天后,李奕舒和虞姿祁拿着册子来寻她,问她可否出手。 阳平当即便将那本册子撕碎个精光。 她堂堂大乾公主,还不至于落魄到去贱卖自己的铺子! 手下都是废物,阳平便亲自出马。 正月十五日后,她便自宫中出来,先是在河京走动,十五个铺子被她高价卖尽。 从来都知道皇家手中的权力至高无上,但是真将权力变现为真金白银后,这滋味着实美妙,也令人再难安于现状。 于是,阳平以极低的价格强收了几个铺子,再高价卖给几个富商,中间差价,又让她饱赚一笔。 如此,该当是令人快乐的开春之月,但是来了熙州府后,她立即开始不顺。 大商户还好。 大商户为保家业,对她向来恭敬, 难对付得是小商户。 眼下,阳平看中的三十个铺子,只有八家铺子被她收走,已转手卖给其他富商。 剩下这些,甚至给她闭门羹。 “你们怎么看?”阳平看向一旁的李奕舒和虞姿祁。 虞姿祁目光怯怯,不敢多说。 李奕舒想了想,说道:“茶叶,绸缎,多为士族之物,这些商户能将生意做大,也多与士族贵胄和达官们往来。公主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就怕他们背地里使坏。” “依你之见,你的意思是?” “我们离开熙州府,去明台县,”李奕舒说道,“明台县多为农户,我们从农户那头开始截断,能至少吃定十家待供货的商铺,从此,我们便是源头之主。” 源头之主四字,阳平觉得动听无比。 她眼眸变亮,看着李奕舒:“你说得有道理,丝绸离不开蚕桑,我们吃下这些农户,谁还敢再给我脸色?” “公主!”外面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阳平一听这声音,方还觉得大好的心情,刹那被泼冷水。 她看向门外,是跟在穆贵妃身旁最久的玉菁姑姑。 除了玉菁姑姑,阳平公主自己撇在宫里的两个宫女,静书和凤琴也在。 阳平面色变冷,朝旁边看去。 李奕舒低声说道:“想是宫里有事,便召她们进来吧。” “想也知道什么事。”阳平冷冷地说道。 李氏铁骑被视为皇家重器,铩羽而归,打得是谁的脸?是皇家,是皇上。 这会儿父皇定在宫中发怒。 而父皇发怒,要么沉默阴冷,一声不吭,要么骤然暴起,杀人砍头。 无论哪种,阳平都不想回去。 她至今还记得父皇在元禾宗门上的那一眼,那冷酷残忍,凶恶狠毒,斥满诅咒的一眼。 “公主。”玉菁姑姑又唤道。 “烦死了!”阳平公主怒斥。 “公主,穆贵妃召您回宫。” 阳平一把站起,扬脚踹掉刚才所坐的月牙凳,朝内堂暖阁走去。 静书和凤琴看向玉菁姑姑,心情沉重。 刚才她们来时,瞧见那个在挨打的侍女。 侍女的兄长正在求情,执杖者说,是公主下令的杖毙,不打死,不停手。 她们不敢多看,匆匆经过。 这不是第一个,舒羽宫中被杖毙的宫女,已不少于十个了。 当初开朗活泼的公主,早就性情大变。 969 你姓什么(补更7.20) 街头和阳平公主一遇,支离心里大呼倒霉。 所以寻了个客栈入住后,支离第一件事情便是要伙计给他准备一个火盆,火盆中要置百合草与松柏香。 不仅是除阳平公主的晦气,还有这一路走来得风尘仆仆。 跨过火盆,进得屋中,支离总算舒坦。 伙计领了他的赏钱,搬走火盆后没多久,送来食物和洗浴热水。 半个时辰后,支离穿着干净寝衣,清清爽爽地在桌旁坐下。 他的行囊不多,都在桌上。 除却钱财衣物,师父的长剑,还有一方砚台和两封信。 一封是瑟瑟的,一封是封文升的。 此前支离奉师父之名去竹州刺杀封文升,但是千辛万苦寻到封文升,其人模样,却将支离吓个半死。 师父当初的意思是,他不会是对方的对手。但是若有机会,废其右手。 结果支离见了其人,根本用不着去废什么右手了。 他双手都是断掉的,他写信,以脚趾。 头发这些倒是干净,有两个跟着他学东西的学生在帮他打理。 他一开始不识支离,听闻来意,并见了师父的信后,冷冷一笑:“你师父不杀她,会后悔的。” 支离觉得自己是个脾气非常好的人,但是那会儿真是怒从心头起,烧得头发都冒烟,即可同封文升争论,为何要看不惯他师姐。 而且,看不惯便看不惯,自己憋着,偏将手伸那么长,伸到人家师门里来,欠剁! “哦,不,你已经被剁了!”支离气炸毛,“你不要怪我话说得难听,你就是活该!” 封文升依然还是不阴不阳的表情。 支离不想多留,离开前特意看了眼封文升在寒冬腊月,暴露在外的脚。 师父说,废右手,极大可能是不想让他再写信。 但是以脚趾写字,且能将字写得这般好看,这一定是花了许多许多心血练出来得。 支离到底是心软,只要他以后休要胡说八道,若是再对师姐不敬,定回来要他的脑袋。 离开后,封文升的一位学生追出来,给了支离一封信,说是交给师姐,然后便走了。 现在,支离看着这封信,不知道要不要真的交给师姐。 交给师姐前,他觉得是不是得去跟师父说一声,让师父决定,给或者不给。 又或者,他先偷看? 支离面对这封信,心里犯起了难。 · 两日后,玉菁姑姑带着静书和凤琴,去同穆贵妃复命。 穆贵妃宫中正热闹,许多妃子都在。 其中容嫔正在哭,她的手覆在脸上,玉菁姑姑等人看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那是巴掌印。 能在容嫔脸上留下这么重的巴掌印的人,宫里只有皇上,皇后,几位贵妃。 但现在这些贵妃都在旁边或愁眉,或沉面,皇后那样温和宽厚的性子,更不可能,所以…… 穆贵妃见到她们回来,对一旁的德贵妃说了一声。 德贵妃点点头,穆贵妃转身朝偏殿走去。 听完玉菁姑姑的话,穆贵妃的手掌拍在椅子扶手上:“这阳平!可恶!” “公主现在,是去明台县了。”玉菁姑姑说道。 “明台县……”穆贵妃痛心疾首,“我是说不动她了,只得皇上来,可是,皇上是在纵容啊!” 玉菁姑姑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平宁王家的郡主呢,虞世龄家的九娘呢?” “我们没机会和她们说上话……” “成日净看着她们跟在阳平身旁胡闹了!”穆贵妃拢眉,“不成,虞世龄家的三姑娘不是主动提出要嫁去郑北么,我看李奕舒和这虞九娘,也得安排上。” 玉菁低声道:“娘娘,尚安郡主还在守孝,短时间内嫁不了,虞九娘倒是可以给谋个人家。” “好,我明日便让虞世龄的夫人林氏入宫,”穆贵妃越想越觉生气,“不过,阳平此去明台县,总觉得不是小事,她父皇看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定哪日一动怒,直接就拿她开刀了。” “或者,我再去一趟明台县?” “你去已经没用了,”穆贵妃没好气地说道,“她如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便,派个有头有脸,还能镇得住她的人去。” “如今除了皇上……还有谁能镇得住公主。” 穆贵妃想了想,说道:“钱胥天第九个儿子,钱日安。” “他?” “钱胥天战功赫赫,皇上一直厚爱,他不久前才丧子,皇上也怜见。若是由钱日安去明台县,我看阳平多少不敢造次。她若是真敢乱来,她父皇便不会放过她。”穆贵妃越想越觉得妥,“便,就让钱日安去,若是他愿意去,这满朝文武,除了公主郡主之外,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他想要谁,本宫便亲自出面为他保媒!” 玉菁点头:“如此,的确是最合适的。” 穆贵妃沉了一口气:“我这不省心的女儿!” · 不止阳平公主,钱日安要去明台县。 此次支离最终要去的地方,也是明台县。 经熙州府短暂休息后,他隔日便启程了。 与师姐在信上所说的日期和地点,是二月二十,明台县徐城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 也是师父提议的。 一路过去,景色优美,乍暖还寒时节,村郭酒旗都仿佛充满迎接新暖春日的朝气。 支离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河边停下休息时,投落在河光中的孤鸿身影,他都能问它怎么形单影只。 慢慢悠悠,等闲浮生,等走到徐城郊外停下歇息时,一队人马从远处小跑而来。 为首得正是钱日安。 支离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支离。 偶然一瞥,见支离长得白净,便多看一眼。 支离收回目光,其实他也想骑马,但骑马太招摇,盛世年间可以,乱世的话,睡觉都成问题,谁让他睡觉沉呢。 胡思乱想着,却见这波人去而又返。 钱日安叫道:“喂,你那背上的长剑,哪来的?” 支离侧头看了眼:“祖传的。” “你姓什么?” “支。” “哪个支?” “你姓什么?”支离反问。 “大胆!”钱日安身旁手下立即说道,“问你,你便答!” 970 不知好歹(一更) 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姐,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支离,你在外面要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 更没有人教过支离什么能屈能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师门给支离传递的,不仅是从容谈吐和开阔视野,更还有明朗阔达的飞扬自信。 这一声“大胆”,直接踩中了支离的雷点。 身后包袱与长剑被他一紧,支离上前沉声叫道:“这般盛气凌人,平日你没少作威作福吧!” “你到底何人,胆敢这样放肆?”手下继续怒斥。 “是谁冲谁在放肆,是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手下双眉怒皱,看向钱日安。 钱日安上下打量支离,再看向他身后的剑,倒是比手下沉声静气:“你大可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我只是见你后背长剑非等闲之物,故而来请教。” “大动肝火?可笑,先挑衅人在前,后反咬一口去攻击人情绪不好,完了再来一句请教,黑脸白脸你都做。” 钱日安动怒:“我已和声好言,你还不知好歹?” 支离真是越听越发笑:“你我萍水相逢,路人而已,你赶你路,我走我道。你问我话,我答。我问你话,换来怒斥。你如今和声好言,算得什么?你该道歉才是,而非斥责别人不知好歹!” 明台县往来都是人,周围已停下不少看热闹的,靠得不近,但指指点点。 钱日安手中马鞭一指,横眉竖眼:“把这厮的舌头给割了!” 他随行诸多近卫手下,不少二十人,闻言十人下马,立即朝支离走去。 “口舌之争便要动手,”支离呵呵,“那我也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他骤然迎去,扬起一拳砸向一人的眼眶。 众人迅速扑来,支离快速闪避,避开之时,手肘掌骨膝盖仍在打人,能打得到的,他全都打。 周围围观者纷纷避开,但仍舍不得走。 一个近卫抽出大刀,支离扬脚踢中他的手腕,立时飞身而起,踹向他脸门,潇洒落地后,拾起他的大刀,在手中比了个明亮刀花。 众手下迅速退开,紧跟着各自拔刀。 那未下马的十个近卫也纷纷下马拔刀。 很多人正式打量眼前少年,眉清目秀,气质清爽,温软面孔中却透着一股轻狂张扬,几番身手足可见其功底不浅。 钱日安在马上则有了另一番思量,此等身手之人,若是能投于父亲手下,假以时日,必成得力干将。 “且慢!”钱日安忽然叫道。 众手下朝他看去。 钱日安看向支离:“少侠!刚才是我多有冒犯,我正式同少侠赔礼!” 支离挑眉,有几分刮目相看。 钱日安从马背上下来,令手下们将兵器收起,他在支离十步外停下,拱手说道:“支姓同音不多,莫非是乐不可支的支?” “你早有这说辞,哪来这诸多纷扰。”支离将手中兵器往地上丢去。 “在下姓钱,钱财的钱。听少侠口音,非熙州人氏,敢问少侠自何处来?” 支离没回答,将兵器丢下后,他抬手开始卷袖子。 看似清瘦修长的少年,胳膊却非寻常文人那般瘦弱纤细,反倒非常有力,肌理清明。 “少侠?”钱日安表现得非常有耐心。 支离边低头将袖子反卷,边淡淡道:“莫要以为你现在一口一声少侠,我就不记得你那声轻蔑叫唤的‘喂’了。也莫要以为你现在赔礼道歉,我就不记得你们方才那嚣张跋扈之态了。” 他抬首看向钱日安:“今日我若不是有这身身手,想必你这些鹰犬爪牙便真要割去我的舌头了,对吧?我见你们这般熟练自得,定少不得已有大量平民百姓受你等之欺压凌辱了。” 钱日安双眉皱起,他身旁的手下上前一步,欲再度呵斥,钱日安将他拦下。 “既然你喊我一声少侠,”支离挺直胸板,唇角微微一勾,“那我就得当得起这个侠字。” 语毕,他若离弦之箭,出谷之龙,瞬时奔去,抓着钱日安冲向马群前方,按倒在地。 “砰”的一记左勾拳,钱日安脸颊剧痛。 但他开口呼痛的时间都没有,紧跟着又是一记右勾拳。 “啊!”这次钱日安终于发出惨叫。 待他脸上挨了数拳,对方很快扯着他的胳膊往后背折去,紧跟着便是身上诸多关节惨遭痛踢痛打。 一切发生极快,待他的手下们掉头奔来,只来得及接住被支离踢回来的少主人。 钱日安浑身痛得发麻,剧烈发抖。 一顿毒打,他蓬头垢面,脸上鼻青脸肿,好多地方破皮,血水渗了出来。 支离抬手整理因打斗而起褶皱的衣衫。 众手下近二十人,扶着凄惨兮兮的钱日安,无一人上前,亦不敢说话,睁目看着支离。 “以后待人,切记客气,”支离面色淡淡,轻轻懒懒道,“别不知好歹。” · 正在快速翻着账册,看也看不太懂的阳平从本子上抬起头来:“谁被打了?” 虞姿祁低声道:“钱将军的九儿子。” “他不是被那个贱人杀死了吗?” “死得那个,是钱六郎,钱远灯。这次是九儿子,钱日安。” “这与我有关么,”阳平继续看账册,“亏还是将军府的儿子,一个被杀了,一个被打了,真是丢人。” “公主,”李奕舒说道,“既然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此时被打,于情面上,我们或许该去看看。” “打人者,抓到了?” “他们……打不过,任由人走了。” “啪!”阳平将手中账册一把合上,怒道:“这便太过分了吧!” “听说对方身手了得,他们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我堂堂大乾的大将军之子,在路上被人打了,打就打了,连打人的都抓不到!他们干什么吃的!?” 钱远灯也好,钱日安也好,他们丢他们的脸,阳平不放在心上。 但现在,整个将军府的脸面被踩地上了,连带的,大乾也跟着丢人。 虞姿祁和李奕舒沉默,没有接话。 “委实可恶!”阳平咬牙切齿,“速派人手,挖地三尺,也要将此人找到!” 971 支爷支离(补更7.21) 徐城为明台县县治所在地,连着两日,大街小巷皆在搜寻一个“支”姓少年。 “支”姓少年寻不到,却来了一个同姓的“爷”。 官府的人不敢冒犯这位支爷,请钱日安的手下亲自前去认人。 季夏和淡淡喝着茶,身后两列面相不好惹的“西北”大汉。 来的三名钱日安手下在气势上矮人一头,沉着脸摇头,都说不是。 “可看清楚了?”卫东佑双手抄在胸前,叫道,“不要到时候儿回头,反咬我们一口儿。” 大乾贵胄身旁的手下,从来都是横着走的,但在这些虎背熊腰的大个头跟前,实在硬不起脖子。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可否有弟弟,儿子,侄子?” “我没有弟弟与侄子,且我今年二十出头儿,有儿子也顶多四五岁儿。”季夏和回。 “如此,便不是。”钱日安手下说道。 自屋内出来,三人忙问官府的人,这位“支爷”是何派头。 领他们来得这个小吏声音很轻,简单同他们介绍这位“支爷”的财力和人脉。 “那看来,与这位支爷无关了,”一名手下说道,“那名少年的衣着,不像是有钱人。” “本也不可能是,”小吏说道,“这位支爷昨日才来,就这两日,他走去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个个蛮力可大。” 几人边说边往外面走去。 待他们一走,屋内大摆架势的“西北”大汉们顷刻不端着了。 季夏和也捧起茶水,去往里间,接下去两日他将异常忙碌。 整个明台县官府到处都在找的支离,这几日其实哪也没去,也没有故意隐藏身份去躲着。 他就明晃晃地坐在四海茶馆里喝茶听说书。 四海茶馆不大不小,静雅清幽,店中装潢古拙精美,入目处大大小小的细节都可见东家品味非凡。 茶馆是老者选的,当初支离一离开,去了竹州,老者一封书信,茶馆的幕后大东家便立即做了安排。 自那后,整个茶馆上下就盼着老者的两位徒弟能来。 现在支离一来,别的什么都不用思虑,里里外外,皆有人去打点。 从茶馆掌柜口中听来,支离才知道,原来他那天揍得人是钱胥天的九儿子。 而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是师姐亲手杀的。 眼下,钱日安被打一事,李据和钱胥天定已知晓,掌柜好奇,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支离则在好奇,为什么师姐杀了钱远灯,却留了牧亭煜活口。 他和掌柜面对面坐着,各自托着腮帮子,各自困惑。 伙计那边一声恭敬问安,打断二人思绪,同时看去。 进来得是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只有为首的男人儒雅温和,一身衣裳贵气外露,又内敛沉和。 “那个是支爷,”掌柜很小声地对支离说道,“据说是个巨富,以发战争财起家。” “你认识呀。” “不认识,不过我这茶馆,南来北往都是人,早便听说他的名号了。” 支离路上倒是也有耳闻,不过他对富豪富商并无多大兴致,且支爷不过是当日提他那人的口中,众多富商之一罢了。 世人就是这样无趣,没事老排什么十大富商,四大奸商,五大猛将,九大枭雄。 支离觉得,还不如四大皆空呢。 那位支爷后面跟着四个大汉,其中一个大汉怀里抱着一堆账本,他们要了一个雅间,伙计殷勤领着他们上楼。 “没想到啊,”掌柜轻声道,“这位支爷这般好看。” “我也没想到,”支离说道,“一点不像是个做生意的。” 大约觉察到他们正在议论他,那头的支爷回头望来。 随着他转头,几个手下也看了过来。 淡淡一番打量,他们回过了头去。 待他们在视线中消失,掌柜小声说道:“看这模样,不太好相处……” “身手都不错,”支离说道,“果然是出来闯荡的,身旁手下都是高手。” 下午申时,茶馆请来说书的几位先生要开桌抚尺。 所以快近这个点时,茶馆里会来很多人。 掌柜的起身去忙了,支离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 有些东西,说书先生可以说。 有些东西,说书先生若是说了,不仅他们会被连人带桌抬走,茶馆也会不保。 所以关于华州东部那些事,很多人发问,说书先生却是话都不敢接。 支离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目光随意望着,忽的让他瞅到了一双官靴。 顺着那双官靴抬头,一个面目冰冷的年轻男人一声不吭地坐在人群中。 周围茶客兴致盎然,他不为所动,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支离打量了下,这个男人身上没有带武器,身边似乎也没有同伴。 不确定是不是“微服私访”的天荣卫,但可以确定得是,此人眼下心情极其糟糕。 支离收回视线,提起茶壶。 茶壶轻飘飘的,明知已空,他还是习惯性晃一下。 不想麻烦伙计,支离拿着茶壶去往东边侧厅,沿着柱后席间去后堂。 恰前面的边侧楼梯上下来一人,支离抬头看了眼,是那支爷的手下。 “嘿,伙计儿!”卫东佑叫道。 支离停下:“何事?” “要一壶龙井,泡好了送来儿!”说着,卫东佑手里弹出一块小碎银,“给你小费儿!” 支离没有当伙计的经验,但好在身手敏捷,一抬手便抓个稳当。 看他脚步都没动,卫东佑举起拇指:“小兄弟儿,可以啊!不错!” “这么多啊!”支离拿着小碎银,起码有一钱了,“你们给小费这么阔绰的呀。” “哈哈,还好嘛还好嘛,”卫东佑摆手,“我们支爷儿钱多!” “那你们支爷儿给你多少工钱呀?”支离问。 卫东佑乐呵呵,没说话,转身上楼。 支离觉着这钱不是自己该拿的,于是去到后院,把钱给了遇到的第一个伙计,同时要这个伙计送壶龙井去楼上。 待他泡完茶回来,却见那个穿着官靴,冷着一张脸的年轻男人站在边侧楼梯口,看模样,他在犹豫是上楼还是不上。 看到这边出现的支离,年轻男人眼睛一横:“看什么!滚!” 972 夜宿客栈(补更7.23) 骂得是让支离“滚”,骂完,他却自己转身上楼,不多停留。 支离莫名其妙,他这是得罪谁了。 熙州府跨的那个火盆看起来不够,难不成得去跨个火山。 支离摇了摇头,朝原来的位置走去。 慢悠悠品茶,继续听一阵说书,大约过去小半个时辰,边侧楼梯那传来脚步声。 支离离得近,便看到刚才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双眸通红地下得楼来,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他后面五步外,跟着刚才给小费的西北大汉。 走没几步,凶巴巴的男人回过身去,问西北大汉:“这事儿,你们真管不了?” “管不了儿。”西北大汉回。 “也就你们能管了,”凶巴巴的男人这会儿一点都不凶,“我家拢共就这么点产业,怎么给败法,都不想败给……” 他打住,没有说下去。 “走吧儿,你快走吧。”西北大汉道。 “一半价格,你们收不?”凶巴巴的男人哀求,“收走吧,一半价格都成!” “你还是走吧!” 凶巴巴的男人一眨眼,眼泪滚落了下来。 不想被人看到,他往一个梁柱后边躲去。 支离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半个影子。 西北大汉看起来已没耐心,转身准备离开。 却听“噗通”一声,正哭着的男人跪下去:“大哥,你去同支爷儿说说吧,三分之一都行,低三倍的价格,你收走吧!” 西北大汉看他一眼,摆摆手,走了。 男人哭啊哭,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背靠在梁柱后,双手捧着了头。 恰好这个时候,说书先生不知说到了什么,抚尺一拍,全场喝彩。 哭了大约小半盏茶,男人爬起来,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稍微看得过去了,才从柱子后边出来。 一抬头,男人便看到支离炯炯有神的明亮眼睛。 男人浓眉一皱:“你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支离不爽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你心里头有悲苦,就可以随意冲别人发脾气吗,谁惯着你啊。” “你是不是找架打,我打死你信不信?”男人一手指来。 “如果打不死我,你待如何?” “我如何,我去街上学狗叫,从街头爬去街尾!” 支离冷笑:“你爱爬不爬,我懒得理你。” 师父之传授,为自保,为立世,也可为路见不平,但绝不是为逞凶斗狠。 这等意气之争,无趣至极。 支离收走目光,继续喝茶,男人瞪了他一阵,抬脚走了。 掌柜的听闻伙计说的,立即赶来,恰好看到男人离开的身影。 “小公子,他是不是骂你了?”掌柜的忙问。 “没有,这人谁啊?” “咱县里一个大米商的儿子,叫毛子龙。这几日听说毛家出了点事,不过具体没法打听,他现在来找支爷,估计和家里那事有关。” “好吧,”支离说道,“不过看起来,支爷不管他。” “支爷可是靠战争发得财,又不是长生门香案后供着的那几位救苦救难的神仙,他若是管了,那才叫稀奇。小公子,商人重利轻义,别看他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钱小费,本性到底是个吃战争红利的,可少点与他往来。” 支离点着脑袋:“好。” 掌柜的见没什么,便继续去忙了。 入夜,明台县西南三十里外的朱家沟村,唯一一家客栈迎来了有史以来生意最好的一日。 从昨日下午开始到现在,先后来了几队人马入住。 到今晚这一队人马,客栈的住房已经不够,掌柜的不想放弃生意,把自己儿女的两个房间都腾了出去。 这最后一队人马,正是夏昭衣。 与她同来的,除了杨富贵和李满,还有詹宁,史国新,陈定善和夏松越。 后者四人,都是当初随她去寿石的十个斥候之一。 相比起夏家军在身旁,夏昭衣此次人手已算大减,但在客栈掌柜眼中,堪称声势浩大。 朱家沟村这一条路可以直接去明台县,且不用经过熙州府。 只是这条路鲜少有人知道,很多熙州人,甚至朱家沟村本地人都不清楚。 夏昭衣选择这条路,本以为无人,不想客栈里竟还有其他住客。 不过其中一对住客,是她特意吩咐来这的,便是昨日便入住了的苏家兄妹。 醉鹿一场官司,打得极其顺利,苏玉梅帮那些流民们都讨到了工钱,并且季夏和的那个庄子也被苏玉梅讨来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倒逼之法,直接去季家跟前说,他们害苦了郭家,若非他们,郭家不会彻底得罪宋致易,也不会被秋雨营偷袭,导致死了那么多郭家之人,更不会跟沈冽撕破脸皮。 她再三强调,如果这场官司闹大,不管郭家会不会出面,郭家的名声在醉鹿都会被进一步败坏。 到时候,季家拿什么还。 区区一个庄子而已,季家不是给不起,最后当真以息事宁人之态,将工钱和庄子拱手让出。 现在,那些流民便住在那个庄子中,凭自己的双手吃饭。 官司圆满结束,恰好华州东部乱战,夏昭衣派人送信给她,由她自行选择去处。 是去找夏家军主力,还是北上去游州找齐老先生,或者,去熙州明台县。 若是去熙州明台县,那么便在朱家沟村等她,信上还附有几张画得精致的小地图。 苏玉梅最终选择来熙州明台县,因为她发现,跟在这个少女身旁,好像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还能触发更多机遇。 倒是苏恒,他是不太想来的。 苏玉梅也不去问为什么,不想来可不来,兄妹二人分开便是,苏恒最后还是跟来了。 现在,夏昭衣一入客栈,苏玉梅便开心下楼去迎她。 两个姑娘坐在客栈楼下大堂的窗边,说笑着分开这些时日的见闻。 见到小大胖,苏玉梅异常欣喜,抬手去摸:“好可爱呀!” 小大胖在军营里“见多识广”,一点不怕生人,也不乱凶,非常享受苏玉梅的摸头。 客栈伙计特意用鱼肉拌稀粥,送来给小大胖吃。 小大胖开心往地上跳去,一顿狼吞虎咽,呼哧呼哧。 973 一只奶狗(补更7.24) 夏昭衣简单介绍小大胖的来历。 苏玉梅听过“柳河先生”四字,眼睛明亮地说道:“我好像听过他,是位大善人,便不知以后有无机缘遇见,阿梨姑娘可愿帮我引荐。” “柳叔好客,好交友,更好看书。无需我引荐,你的书啊,他定看过。” 两个姑娘在旁边聊天,小大胖吃了个饱肚。 过去了大半个月,小大胖长个不少,但还未改奶气,现在吃饱了,它的小肚子鼓鼓的。 在一旁坐了会儿,它颇觉无聊,鼻子嗅了嗅,回头朝后边看去。 这边走走,那边嗅嗅,小大胖往楼梯上爬去。 小胳膊小腿,一格一格往楼上爬去。 上楼后,依然还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 走到夏昭衣入睡的客房门前,它胖乎乎的屁股蹲下,打算等主人回来,小鼻子却又嗅了一嗅。 小大胖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 它循着这股熟悉的味嗅啊嗅,走去了最里边的一间客房。 看了看这个房间,它又抬头朝主人的客房看去。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这个时候被打开。 小大胖抬起头。 戴豫一手还搭在门上,眨巴眼睛,低头看着它。 一人一狗,一阵怪异的对视。 “少爷,”戴豫回头看向屋内正在写信的年轻男子,“有狗。” 小大胖也朝屋内看去,鼻子又嗅了嗅。 是这个气味! 小大胖于是威风十足地抬起爪子,朝里面走去。 “嘿!”戴豫乐了,看着它大摇大摆朝沈冽走去。 若是大狗,戴豫觉得自己会立即赶出去,可是这小奶狗,怪可爱的。 沈冽抬眸看去,便见一只小奶狗神神气气地在书案前一蹲,和他对视。 沈冽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小奶狗鼻子又嗅了嗅。 忽的,小奶狗张开嘴巴:“汪!” 沈冽:“?” “汪汪汪!”小大胖疯狂叫,爬起来边摇尾巴边叫,声音奶声奶气。 戴豫这下不赶也不行了,过来准备踢出去,便听隔壁屋子响起几个开门声,陈定善和夏松越同时跑来。 戴豫回头看他们:“你们家的狗啊?” “啊,对对对!”陈定善不好意思地跑进来,“是我家的,是我家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夏松越在旁赶忙道歉。 “汪汪汪,汪汪!”小大胖被陈定善抱起来,还在冲沈冽叫。 经过戴豫身旁时,又去冲戴豫叫。 一直到被抱出去了,它才被安抚。 戴豫莫名其妙地关上门,看向沈冽:“少爷,它为啥冲咱们叫唤。” 沈冽剑眉轻合:“你为何要去理解一只陌生狗的想法?” “也是,”戴豫点头,想到之前是要离开去睡觉的,于是又打开房门,但想想觉得不太舒服,又扭头看向沈冽,“不过少爷,狗都嫌,好过狗不理,是吧?” 才低下头的沈冽又抬起头看他:“……?” 小大胖被送回夏昭衣手中,夏松越简单说了下楼上的事。 “这么胡闹,”夏昭衣抱起小奶狗,“小大胖,这样是不对的。” 小奶狗听不懂。 夏昭衣又训斥了几下,继续和苏玉梅说话。 不过小奶狗俨然没了自由,被她一直抱着。 聊得尽兴,回房洗浴睡觉,进客房前,小大胖开始挣扎,想往最里面的客房跑去。 夏昭衣紧紧抱着它,在它的脑门上轻轻拍了下:“别吵!” 担心入睡后小狗子乱来,夏昭衣还让客栈伙计送来一条绳子,将它给拴了起来。 隔日辰时不到,沈冽和戴豫早早下楼。 因住客多,后院里的伙计们起得更早,一下烧水,一下揉面,这会儿一团乱。 见他们下来,掌柜忙殷勤上前,问可要早饭。 戴豫要了些干粮,便在大堂里等。 沈冽则去喂马。 掌柜的经过后院时看到他,顿觉赏心悦目,于是掌柜的整个人更喜气洋洋。 这生意说来便来,一口气来这么多,且这些人不是骑马就是坐马车,非富即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年轻男人太太太好看了。 掌柜的粗鄙,只识得不少字,却不会夸人,就觉得这个年轻男人好看得像是会发光。 待干粮好了,掌柜的亲自送去,戴豫接过后拿出房钱和干粮的钱,掌柜的这才想起来,忙道:“不必不必,另外一个客人说她的狗昨夜扰了你们,是她不对,所以账算在她头上。” 想到那小奶狗神气的模样,戴豫哈哈一乐,摆摆手:“不不,这钱还是得我们给,就那么一声叫唤而已,我和我家少爷又不是娇气之人。” 说着,还是把钱给了掌柜。 掌柜的将戴豫送到门口,看着主仆二人潇洒上马离去,目光凝在沈冽身上,像是移不开。 “真是好看啊!”掌柜的感慨。 夏昭衣他们醒得比较晚。 一直到巳时,夏昭衣才睁开眼睛。 一觉睡的,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她目光有些茫然地虚望着窗棂。 窗外阳光正好,行云懒漫清闲,几只鸟雀点着树梢乱窜,停在她窗外。 静静发了一阵呆,夏昭衣的目光从窗外看向桌上。 昨日放下的包袱一直在那,未曾动过。 包袱里最多的不是衣裳,如今她随身的衣裳,都由李满和杨富贵负责装箱和看管。 她随身的包袱一般都是信件,笔墨纸砚,还有舆图和一些度量尺等小工具。 最近一次收信,是在规州曲阳县。 她离开衡香之前的安排,一切顺利。 北元那边的“舌头”,也都放了出去。 游州的路彻底好了,一连送去了六批物资。 还有从永安帝都开始发出来的通缉令,到处都在通缉和追杀楚筝。 她当初在盘州故意放走的那个刺客,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死在了颜青临的书房中。 这件事的后果,不是要颜青临追缉一个楚筝那么简单,接下去,她要安排人手去彻底分解分化颜青临部众们的忠心。 除了这些信,便再没别的了。 沈冽那边,仍然没有信。 夏昭衣闭了闭眼睛,心里面有一股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愁。 她向来不会为外界情绪多做干扰,但这股烦愁,让她颇觉不安,不踏实。 974 毛驴倒骑(一更) 明台县好山好水,方能养出上等的茶叶,上等的桑木。 支离在四海茶馆待得无聊,偶尔也会出城,去附近乡里一逛。 说来也巧,他好几次都能撞见那个支爷。 这位鼎鼎大名的支爷来了明台县后,似乎什么都没做,成日就捧着一堆册子。每次支离遇见他,不是在拨算盘,就是在埋头狂写。 而遇见他的地方,要么茶馆,要么十里风亭,要么他和手下乘一叶扁舟,悠悠然自湖上漂去。 船上的他,垂眉低眸,还是抱着算盘在写字。 真是个怪人,支离觉得这个跟自己同姓的支爷太奇怪了。 他注意着支爷,支爷那头儿却也在注意他。 一连几日算账,快焦头烂额的季夏和,这日又选了个亭子,并还令人去坊间选了几个清丽姑娘来弹琴。 秀帏于亭间轻摆,徐风逐暖,层云遮日,姑娘们的琴声泠泠溅在玉盘上,季夏和闻之心情舒畅,神明气清。 卫东佑一抬头,却见支离倒骑着一头小毛驴经过,口中还含着一根嫩绿的长草。 “支爷儿,”卫东佑声音很轻,“这小白脸儿怕不是在盯着我们吧。” 季夏和闻言看去一眼,摆摆手:“随他。” 反正等沈冽一到,“支爷儿”就换人了,季夏和眼下只想把账算明白,好方便沈冽接手。 支离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 他至今还在纠结,那封信是给师姐呢,还是不给。 这眼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往前走的小毛驴忽然被人勒住。 好在支离反应快,没有被惯性带摔。 回过头去,一个满脸横肉,却又长得有点憨的胖男人凶巴巴地看着他:“这畜生是你的眼睛呐,你就后脑对着,正眼不瞅?” 支离不认识这人,但是这人后面的人,支离见过几眼,那个跟官府交道打得不错的“马公子”。 支离拿下手中长草,指去地上:“我沿着路边慢悠悠地走,常人不也是这样散步的嘛。” “你把驴比常人?”胖男人手一伸,“拿钱!” “啥?” “你骂所有走这条路上的人都是驴,连带着将我和我家少爷也骂了,给钱!” 支离眉头一皱,从驴背上跳下来,还不待他开嘴炮,一个人影快步上来,抓着这个胖男人的肩膀扳过去,一记拳头朝胖男人的脸上打去。 支离“咦”了一声,是那天在四海茶馆抱头大哭,还打了他自个儿一耳光的毛家少爷,毛子龙。 马公子的其他手下愣住,而后纷纷冲毛子龙叫嚷,要动手。 毛子龙的手下这时冲上来,两边人马一言不合,在道上打了起来。 毛子龙有备而来,手下人数众多,压着马公子的人打。 支离赶忙牵着小毛驴退出去。 待马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毛子龙手一挥:“我们走!” 手下们说走就走,纷纷离开。 经过支离身旁时,毛子龙觉得支离有些眼熟,上下扫了一眼,快步走了。 这边马公子大哭,叫骂手下还不去追,一群人气势十足往前面追去,却又不敢真动手。 等毛子龙他们离去,又胖又憨的男人一扭头,看到长亭里的支爷等人,那几位伶人竟还在弹琴。 马公子也看去,怒道:“岂有此理!” 胖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扯下罗纱:“还弹,还弹,吵死了!” 姑娘们纷纷止弦,抬头朝他看去,目露不安。 “你,就是支爷儿?”胖男人看向边打算盘边抬头的季夏和。 “……嗯?”季夏和双耳不闻窗外事。 “给钱!”胖男人叫道。 季夏和扬眉。 卫东佑和几个暗人面色一沉,就要上前,却被季夏和拦着。 “给。”季夏和说道。 卫东佑于是从怀里摸出五钱,递去。 这是胖男人要钱生涯中最顺畅的一次,不仅顺畅,对方还一出手就是五钱。 他带着钱愣愣回到马公子跟前:“少爷,瞧。” 马公子饶有兴致朝长亭看去:“是个识趣的,不错。” 支离收回视线,牵着毛驴走掉。 心想快要春暖花开,蝶舞盘旋,怎么这个明台县到处荒诞呢。 · 阳平这几日都住在徐城丁县尉家中。 规格远不及熙州府蒋梦兴为她特意打造的平御苑,但自阳平一来,整个丁府全腾了出来,丁县尉的儿女都暂去外祖母家住。 阳平懒躺在丁府后苑的湘竹藤椅上,周围花团锦簇,附近屋舍的所有门窗,全在前日换了时新花样。 她手中仍捧有一本账册。 若说真要细看,她其实不懂,反而看得头疼,但近来都关注在账册上,不翻便觉焦虑。 李奕舒从外面走来,轻声道:“公主,聂家那女子带来了。” 一位闺秀跟在虞姿祁后面,缓步走来。 阳平公主像没听到李奕舒的话,也像觉察不到苑中动静,仍轻轻懒懒翻阅着账册。 好一阵子,她才掀起眼皮,朝聂家娘子看去:“毛子龙的老相好?” 聂小娘子面色一白,细声细语:“公主,不是相好,我未嫁,他未娶,更无婚约,我俩……什么都没有。” “但我听说,你们两个就是一对相好啊。” “不,不是的。”聂小娘子心慌慌地说道。 阳平看一眼她身上的衣着,穿着龙香纹锦绮缎裙,身上的披帛是芙蓉梨花绢,脚上穿一双银丝线绣云头锦鞋,发髻是时下流行之一,精致云鬓里嵌着小蝶珠簪。 虽比不上李奕舒和虞姿祁那一身华丽耀眼的绫罗绸缎,但放在民间,也是出身富庶了。 “跪下。”阳平公主说道。 聂小娘子不做犹豫,轻轻拉起裙摆跪下。 “就跪着吧。”阳平又道。 聂小娘子轻轻点头:“是。” 时间缓缓过去,阳平像是忘了地上还跪着这么一个人。 她百无聊赖地翻着账册,终于等来这几日最好的一个消息。 手下来报,说刘家村那些桑农们愿意出让了,价格就是她所定的那个。 阳平大喜,合上手中账册:“拟好的契约呢?他们签了吗?” “刚送去呢!估摸着今晚就可以签了!” “甚好!”阳平开心道,“事情尽快办,签好了立即送到本宫手中,明日便差人去接手!” “是。”手下应声。 应完听得旁边“噗通”一声沉响。 手下回过头去,便见一位细弱的娘子眼睛一翻,昏死在地。 975 横霸乡里(一更) 三十里路,对于马队而言,不过小半天功夫。 不过夏昭衣没有马上去徐城,她想先去附近村庄走走。 苏玉梅也想去看,夏昭衣便和她一起,再带一个詹宁,三人离队。 比起天地迎春之凉风暖意,徐城周围的村户乡里愁云惨淡。 她们走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南长庄,才有人热情招待。 院子里坐着很多人,正在晒太阳闲话家常,她们被热情欢迎进去。 好客的主人端来大碗茶水,水上所漂鲜嫩茶叶,是刚炒出来没几日的。 苏玉梅接过碗来,惊讶说道:“黄大娘真豪气,这茶叶若是精心包装一番,卖到商行里,怕是少说也要五钱银子。” 黄大娘笑:“你们是远客,当然好招待,再瞧这位姑娘,气质脱俗,一看便不是常人。交个善,谋个吉利!” 苏玉梅随她所指看向夏昭衣,笑道:“黄大娘好眼力。” 院中所有人早便在那悄悄打量少女。 少女生得娇美,肤白若凝脂,静又如春花照水,尤是那垂眉喝茶的模样,宁静沉和,画中走出来一般。 因黄大娘这话,众人笑开,都道定是书香世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姑娘来。 夏昭衣唇边淡笑,没有接话。 苏玉梅开始打听她们刚来时,众人正在讨论的话题。 妇人中最爱讲是非的一位大婶,立即将才发生的聂小娘子昏倒的事告诉她们。 苏玉梅好奇:“那位宫里的公主在徐城?” “有些时日了,”大婶说道,“来收我们农户们的田庄和产业。凡是她看上的,她都想收。” “但是她啥都看得上,每个农户的产业,她都想要。”另一个妇人小声补充。 多的,她们不能说了,只能说“事实”,不能作评论。 苏玉梅了解,点点头。 但大婶那边一开了个头,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停下。尤其黄大娘回来坐下后,忍不住又说起刘家村桑农们的事。 除了刘家村桑农,还有石桥道坡的经冬老甘蔗,以极低价格将全村的甘蔗都给收走。 以及那些蜜场,公主也全都要收。 许多山野土穴的野蜂蜜,公主说那是朝廷的,不得再私采。并开始追究以往去采野生蜜的农户,十倍罚钱。 说着说着,又说到在来明台县之前,这位公主一直在河京吃商户,从河京一路吃到熙州府,前些时日才来得明台县徐城。 平时大声嚷嚷说话的村妇们,在说这些事情时小心翼翼。一人说漏嘴,差点说了个“强行霸占”四字,把她自己吓得心跳狂奔,脸色惨白。 苏玉梅却忍无可忍,咬着牙道:“这就是巧取豪夺,强行霸占农户和商户的产业。” 这话宛如平地之雷,众妇人忙道:“嘘!” “姑娘啊,这话不兴朝外说!” “会出事的!” “我们会跟着遭殃的!” “我不说了,”苏玉梅见她们吓坏,忙道,“我不说便是。” 收回视线,她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全程安静听着,没有说一个字。 待苏玉梅望来,她淡淡一笑,眼眸明明如月。 “嗯,不说,”黄大娘道,“喝茶,我去给你们换热的。” 之所以舍得这么好的茶叶待客,多少也与这茶叶明日还是不是自己的有关。 兴许,明天就“抢”到她们南长庄了呢。 杨富贵和李满他们暂时还未进城,众人就等在被收走完甘蔗的石桥道坡的茶棚里。 农户们才经寒冬,又来寒冬,一车一车甘蔗被拉去十里外的饴饧作坊,很多人坐在路边哭。 杨富贵他们不好上去问,都是外乡口音,这会儿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 等着等着,有几个砍柴人在旁边喝茶闲聊起来。 一开始没人留意,直到他们几人吵了起来。 “你放屁,我亲眼看到是个男的,二十来岁,好看得跟个神仙下凡一样!” “是女的,两个都是女的!可好看的姑娘!” “你说得是南长庄吧?” “是啊,黄大娘端了茶去招待的,我就打那经过!” “我说得也是南长庄,那是男的,男的!!” …… 几个砍柴人吵得面红耳赤。 杨富贵收回视线,很轻地说道:“是在说阿梨姑娘吗?” “二小姐是女的啊。”夏松越说道。 “你瞧瞧他,”陈定善指着非要说见到两个男人的砍柴人,“咱们二小姐如花似玉,被他认成了男人,还在那边跟人叫板。” “不理不理,”夏松越道,“喝茶吧。’ 陈定善怀里的大小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探出狗头。 众汉子低头看去。 大小胖明亮亮的眼睛四下张望,忽然朝着一个方向“汪”了一声。 众汉子循着那个方向看去,只有一列推着甘蔗经过的老农。 “这小家伙,叫嚷个什么呢。”夏松越伸出大掌,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模。 “欸,是那人,”陈定善看着甘蔗另一头刚蹲下的大汉,“咱们在朱家沟村客栈里碰到的。” 戴豫才蹲下问话,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他一面递手帕给老农,一面惊讶:“啥?多少钱给收走的?” 老农捂着脸哭,不想再说话。 戴豫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又去同其他人打听。 陈定善垂下头,看着小大胖还盯着那大汉看:“这狗崽子,好端端怎么这样呢。” “不定是看别人哭了吧,”李满沉声道,“四钱银子收走能卖十两银子的货,佃租都给不起呢。” 那大汉一路打听,渐渐走远。 小大胖嘴巴发出一声咕噜,将小脑袋埋回陈定善怀里。 快酉时,天幕残阳若火,夏昭衣和苏玉梅踏着满地烈金回到石桥道坡。 苏玉梅眼眶通红,似才哭过,待众人出发去徐城时,苏恒悄然问妹妹怎么了。 苏玉梅累得不想说太多,只道:“苦百姓矣。” 赶在城门大关前,众人入城。 进到徐城后,夏昭衣没有立即去十六道坊,而是去往徐城最热闹的万金长街。 众人在一道巷弄停下,李满上前叩开一座府宅后门,出来开门的妇人目光一番打量,落在抱着小狗的少女身上,有些忐忑地问道:“姑娘姓什么?” “夏。”夏昭衣微笑。 “家主!”妇人一喜,迎出来,“你可算来啦!” 976 桥头客栈(二更) 厨房后面立即忙碌起来,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 一众大汉们入庭过池,穿过一道一道庭院大门,入目花草丛盛,佳流清澈,青石旁巧木嫩柳,芳花烂艳,哪怕已至暗夜,仍感一派天地明盛,春景盎然。 宅子很大,一行人入住,尚显空荡。 管家约五十岁,个子不高,姓曾,第一时间来同夏昭衣介绍这座府宅,还有时下明台县的局势。 待管家说完,詹宁好奇问道:“曾管家,你可是本地人?” “不不,我乃衡香人。” 李满讶然:“曾管家是衡香人?与我同乡?” “哈哈,”曾管事笑,“我半年前便来了,王总管事说,大东家要我这半年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藏于巷弄,隐于市集,把口音练好就成,这宅子是年前买的。” “二小姐,你那么早便作安排了。”詹宁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莞尔,慢声道:“这可是李乾啊,我岂能不安排。” 淡淡一句话,落在旁人耳中,仿佛道尽谋算。 一位仆妇出现在院门口,轻声唤曾管家过去。 曾管家出去,没多久便折回,有些犹豫:“小姐,隔壁聂家,想送三女儿过来借住。” “聂家是?” “徐城本地老世家,世代放租为生,家产殷实,他家三女儿被卷至城中米商家的收购一事中,今天才被那公主‘教训’了。” “是她,”苏玉梅道,“聂小娘子,聂清凌。” “嗯,姑娘认识?” “路上听闻过。”苏玉梅说道。 “不能帮,”夏昭衣道,“米商收购一事,已令她吃到苦头,若进我们府中,再瞧见我们一干人等,怕又得卷到更大的漩涡中来。” “嗯,那我去回绝了。” “等等,”苏玉梅说道,自凳子上起来,“我去吧。” 她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想去附近转转,这月份可忙,应能撞见不少事,便顺便去跟门口聂家的人说一说。” 苏恒皱眉:“妹,天色已晚,外头不安全。” “无妨,”夏昭衣说道,看向詹宁和夏松越,“便辛苦你们保护好苏姑娘。” “是!”詹宁和夏松越齐声说道。 苏玉梅冲夏昭衣狡黠一笑,看向自己的兄长,压根无视他正不悦的神情。 苏恒自她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 恰遇到少女望来的清澈雪眸。 苏恒惊忙避开,抬手冲她虚虚一抱拳:“那,苏某先去休息了。” “苏先生好梦。”夏昭衣淡淡道。 · 毛子龙在四海茶馆楼下坐了半个时辰,一直在走神,眉目呆呆的。 支离坐在窗旁,托着腮帮子和一个老头下棋。 毛子龙的手下忽然从外快步跑进来。 快打烊的茶馆,为数不多的茶客们抬眼看去。 手下声音很轻很快,在毛子龙耳边嘀咕嘀咕。 “什么?那个府宅的家主来了?”毛子龙说道。 “对。” 毛子龙皱眉,心里头的不快加剧,一拳捶在茶桌上,震得茶盏跳起。 “这阵子是怎么了,”毛子龙愠怒,“怎么诸多倒霉之事全凑到一起,各种不顺,各种给我添堵!我真得去寻个长生门或道观,拜一拜了?” 支离看去一眼,在棋盘落下一子,脸上写满嫌弃。 对面的老头轻咳一声,抬手冲他做了个“嘘”,示意他悠着点。 又坐一阵,毛子龙起身,准备离开。 到门口时一抬头,恰看到不远处的马公子领着一帮手下走来。 一个路人埋头走着,忽被马公子那又憨又胖的手下逮住。 “见到我们这么多人,你不知道让去一旁吗?谁准你挡着我们的道了?给钱!”胖男人伸手叫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路人颤颤巍巍掏钱出来。 毛子龙赶忙拉着自己的手下,跑去东侧边的柱子后面藏起。 抬头撞见支离满含轻蔑的眼神,毛子龙眼睛一瞪,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多事。 支离冷哼一声,棋子在棋盘上琅琅落下,清脆圆润,他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少爷,这人!”毛子龙的手下低声怒道。 毛子龙左右望了下,带着手下朝茶馆后院猫去。 茶馆檐廊下一排碎花纸糊小灯笼随晚风悠悠晃动,烛光清幽。 支离才一出去,听得到这伙人骂骂咧咧往前,说要去寻个冤大头,狠狠要一笔,有人提议去找那个支爷。 支离扬眉,于是没有上前。 那个支爷,看人下菜,古里古怪,和这伙马公子正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茶馆外的巷弄传来动静,支离扭头看去,绕了一圈的毛子龙和随从自巷口走出。 毛子龙冷冷看一眼支离:“你小子还算识时务,没有卖我。” “姓马的!”支离立即冲着马公子他们消失的方向扬声大叫。 毛子龙和手下说跑便跑,毛子龙边跑边回头指着支离:“你,你小子有种,给我等着!等着!!” “等着就等着。”支离说道,一抚衣衫,朝另一边走去,跟上马公子。 支爷的客栈,也在十六道坊。 过了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叫洛九客栈。 每年二月三月,许多商人来此收饴糖,收蔗糖,还有人来下大订单,预订今年的蚕丝。 故而眼下时节,是整个明台县来客最多,最忙碌的。 不过今年出的这个幺蛾子着实太大,很多客商已经打算回程了。 现在,客栈生意很好,灯火满楼,才来两拨客人,伙计正殷勤招待。 马公子他们目的明确,一来便直接道:“让那个支爷滚下来!” 大堂里的所有客人顿时朝他们看去。 “支爷?”有几个客商小声说道。 “会不会是之前寿石的那个?” “我天,他在徐城?在这家客栈?” “不会吧,若真如此,那咱们此行不算白来啊。” “要不我们先不走了,在这里再留几日,那支爷是个精明的人,至今为止,生意没亏过!” …… “没听到吗!”胖男人上前,一脚踩在长板凳上,肥厚大掌在桌上猛拍,“叫那个支爷下来,下来!!” 一下一下拍着,桌子都在震颤。 977 出手阔绰(三更) “谁儿?”抱着算盘,一脸生无可恋的季夏和抬起头,“谁找我?” “是马公子,说,说要你送银两下去。他说你今日撞见了他不好的一面,你会拿这个说出去威胁他……”伙计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哦,他啊。”季夏和说道。 “支爷,他们人多,来势汹汹,要不,我去报官吧……” “这个马公子儿,是何来头儿?”季夏和问。 “他来头可一点不小,”伙计压低声音,“马家根基深,认识可多皇亲国戚和大将军!” “这么厉害?” “咱徐城的马县丞,也不过是马家旁支。支爷自西北来,应该听过不少大将军的名号吧?” “听过儿。”季夏和起了兴趣。 “那翁迎将军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可是娶了长宁公主呢,小儿子的妾室之一,就是马公子的六姑姑。” “我懂了,”季夏和说道,“原来大将军二儿子的妾室之一的娘家儿,在一方县城上,也可作威作福儿。” “搁大人物面前,啥也不是,可是咱不是小地方嘛。而且马家这样的关系可多着,远不止这么一位姑姑。”伙计说道。 “如此,你还报官做什么儿?”季夏和道,“你不是要本支爷儿把脖子洗干净了,往官老爷的刀口下递去吗?” 这时又一个伙计急急忙忙跑来:“楼下快闹起来了,支爷,他们要上来找你了!” 隔壁的卫东佑叶正等人纷纷开门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什么。 “来得正好儿,”季夏和对他们道,“拿十两银子下去儿。” “十两!”两个伙计惊呆。 “是。”卫东佑啥也没说,按照吩咐去做。 两个伙计忙看向季夏和:“支爷儿,这样惯着,马公子才不会夸你谢你,只会觉得你更好欺负啊!” “是啊,养虎为患啊!” “养虎为患?”季夏和弯唇一笑,“那得真的喂成一只虎才行儿,寻常泼皮儿,不入流的阿猫阿狗儿,他可瞧不上,动手都懒儿。” “他?” “啊,不对,是我,”季夏和笑容灿烂,皓齿洁白,“是我,支爷儿。” 他笑得清新俊逸,颇是好看,但两个伙计无端觉得,他好阴险…… 支离就藏在洛九客栈外面,马公子这群手下叫嚣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委实可恨可气。 然而更生气,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却是,支爷那手下又来送钱了。 这次是,十两。 全场哗然。 在场多为商贾,十两在他们眼中,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送人的。 “少爷!”胖男人激动地走向马公子。 马公子接过银子,也是不可思议:“肥肉啊,这支爷,可真是一块肥肉啊!” 一群人志得意满,离开客栈,胖男人想了想,开口建议:“少爷,要不咱们趁热?现在就去楼上再赚一笔?” “蠢!”马公子朝他头上拍去,“得给人松口气,不能将人逼急了!” “可这支爷在咱们徐城肯定待不了多久,能宰一顿是一顿嘛。” “正因为如此,才得让其他人都看看,给我马公子送钱,就能避祸!你要得寸进尺,以后谁还给你送?”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支离看着他们离开,越看越生气。 想了想,他从怀中抽出手帕,往脸上一蒙,朝着这群人便追了上去。 小片刻后,在一地哀嚎呼痛的男人中,支离长身玉立,手中拿着支爷给的那十两银子,在手心里抛了抛:“你们给我看着。” 马公子之前的鼻青脸肿还没消,这会儿眼睛肿得快睁不开。 便见月色下,一锭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弧线,叮咚一声,落进了水里。 众人大哭,鬼哭狼嚎。 · 阳平公主还没睡。 不远处的大圆桌上,摆满珍馐佳酿,她懒懒靠着软榻,手里的账册换了一本,但仍是账册。 眼皮子一直在跳,一会儿左眼,一会儿右眼,跳得她难受。 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她便立即抬起眼睛看去。 但是左等右等,什么消息都没等来。 直到亥时,一名手下慌里慌张地跑来:“公主!” 阳平心下一紧,坐起忙道:“何事?” “刘家村的农户们反悔了!” “岂有此理!”阳平大怒,“已经答应了,为何反悔,他们可知是我在收桑?!岂敢反我!!” “说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比原先他们提得价格还要高,不,不对,”手下平复一下呼吸,“公主,是比他们往年卖得价格更高。” “何人!是何人与我作对?” “说是一位品貌非凡的俊美男子,暂,暂还不知其姓名……” 阳平手中的账册朝着手下的脸门砸去:“废物!” 手下垂头,不敢动弹。 “去查!速查!” “是!” 手下跑着离开。 李奕舒恰带着几个丫鬟从外面进来。 阳平正当盛怒,抬头见到她,怒道:“刘家村的桑户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甘蔗那头,倒还顺利。”李奕舒平淡说道。 “只是区区甘蔗而已,如何比得上绫罗绸缎?” 李奕舒没说话,目光看向满桌山珍海味:“公主什么都没吃。” “怎么吃得下!”阳平大怒,“都快三月份了,早先还说要砍下宋倾堂的脑袋送去给那个贱人宣战,宋倾堂这会儿,怕是已经回去西北了!赵宁那边那么多高手,我不砸重金雇佣一支死士,谁肯去?!” “钱日安在外面求见,”李奕舒又道,“说是在城郊外面袭击他的那位支姓少年,又有下落了。” “他非得来火上浇油,你非得帮着他一并气我?”阳平怒斥,“还敢提这事!我大乾颜面何存!?” 李奕舒未理她的怒火,继续说道:“这位少年在十六道坊的青石桥头揍了那位马公子,便是告诉我们聂小娘子和毛子龙是一对相好的那位马家嫡子。” “哦?”李奕舒如此一说,阳平秀眉一挑,“难不成,又和这位聂小娘子有关?” “不知。” “是替这聂小娘子出气的吧,”阳平冷笑,“这位聂小娘子,长着一脸楚楚可人,招男人稀罕的虚弱模样,真贱。今日跪那么一下就给本宫装死,成,明日便继续。” 978 不懂狗语(一更) 夏昭衣一直等到苏玉梅他们回来,才准备入睡。 房间很大,因格局和摆设使然,并不显得空荡。 屋内还有很轻柔的呼吸声,来自于早早玩累了的小奶狗。 夏昭衣搁笔,起身捧起桌旁的小木摆灯,打算放远一些。 却见刚才还在睡的小奶狗,困呼呼地蹲坐在她脚旁。 “小大胖,继续睡呀。”夏昭衣温柔说道。 小奶狗呜咽呜咽。 夏昭衣听不懂。 “你怎么了?” 小奶狗爬起来,绕着书案旁的一小块空地打转转。 夏昭衣:“嗯?” 小奶狗停下,乌黑明亮的眼眸看了她一阵,又开始打转,最后停在书案旁,伸出前爪在桌脚轻挠。 夏昭衣实在理解不了,把小木摆灯放远后,回来拍拍它的脑袋:“睡吧。” 熙州的屋舍建筑偏向于灵巧,轮廓和谐,采光上的设计,让屋舍尤为通透。 隔日清晨,暖软阳光自屋外照入,夏昭衣在明媚春光中睁开眼睛。 她没有马上起床,目光落在稍加修饰雕琢的木梁上。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像是在研究木梁的承托结构关系,又像是在想其它。 小大胖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忽然发现主人已经醒了,于是它立即站起。 夏昭衣朝它看去,小大胖拼命摇尾巴,一脸激动。 夏昭衣温柔一笑:“来。” 将小奶狗从床边捞起,夏昭衣伸指点一点它的小鼻子,被它立马伸舌头舔弄。 不过没多久,小大胖想起正事,挣脱夏昭衣,朝地上跳去,飞快奔向书案。 夏昭衣不解:“小大胖?” 却看它跟昨晚睡前一样,一直围绕着那边的书案打转。 夏昭衣朝书案看去,除却笔墨纸砚,还有一樽古玩笔架,一叠书册和柳河先生给的小木盒。 小大胖伸出前爪,在书案下面轻挠。 夏昭衣下床,过去抱起它:“别挠,会掉漆的。” 小大胖在半空伸出两只前爪,冲着书案扑腾,像狗刨式游泳。 夏昭衣眉心轻拢,将它放下,便看到小大胖站在书册旁,前爪按在柳河先生所赠得黑色小长木盒上。 夏昭衣拾起不过掌心大小的小木盒,问:“是这个吗?” 小大胖奶声奶气地“汪”了一声。 “你想家了?”夏昭衣问。 小奶狗听不懂人话,反正还是“汪”一声就对了。 夏昭衣放下小木盒,摸摸它的脑袋:“是想柳河先生,还是想母亲?” 小奶狗呜咽呜咽,又把小爪子放在小木盒上,冲着夏昭衣“汪”。 “真是伤脑筋,”夏昭衣低头看着小木盒,“狗语好难懂。” 陈定善他们起得很早,一直在打木桩,或者做最原始的力量训练。 夏昭衣经过时,他们想让夏昭衣陪同练一阵,夏昭衣今天难得不赏脸:“稍后要上街,出一身汗还得洗,便不了。” 在后院用早点,曾管事自外走来,拱手行礼,说道:“家主,昨夜至现在,发生了三件事。” “嗯,你说。”夏昭衣端起粥。 “昨夜一位马姓公子在街上被人打了,一名支姓少年被满大街通缉。” 夏昭衣眨巴眼睛,放下还没来得及喝的米粥。 “支姓,少年?” “嗯。” “行呀,”夏昭衣笑起来,眸若点星,“我这师弟,长大了呀。” “啊?”曾管事瞪大眼睛,“竟是家主的师弟?” “还有两件事呢。” 曾管事缓了下,说道:“刘家村的桑户本来答应了那位公主,愿意低价被收去产业,但临了又反悔,那位公主大怒,今早派了官差去,要找人麻烦。” 夏昭衣沉眉:“第三件事呢。” “今日一早,隔壁的聂小娘子,又被带走了。” “又是阳平公主?” “是。” 夏昭衣点了点头。 府外人来熙往,夏昭衣用完早饭后独自出来,入目一片人海。 赶路为方便,她一直着中性打扮,眼下过起市井等闲之日,她重新梳了女妆。 长发及腰而垂,青丝柔软干爽,一袭素雅清和的淡白衣衫,因缎布上乘,增加了质感,褪去寡淡,腰下,她特意寻了枚淡绿小玉作为佩饰。 自府中一出来,诸多目光便往她身上望来,夏昭衣则一扭头,望向附近的通缉令。 画像上画着一个……少年? 主要是,夏昭衣看着像男童。 一旁写了个“支”,便没了。 画像的五官眉眼,与支离无一处可对上。 若非一旁所画得长剑她认得,她当真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这把剑是师父的,名字有很多,夏昭衣只记得其中一个,叫断河。 美丽的少女无论到哪都会让路人多看几眼,更不论夏昭衣雪肤剔透,身姿仪态绝佳,望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被人从医馆抬回来的马公子坐在步辇上,呆愣愣地盯着少女,一瞬间缓不过来。 初看光彩明艳,细品清冷疏远,再望又似有亲和温柔之态,这诸多矛盾气质,在她身上毫无冲突,耐人寻味,令人想琢磨触摸。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忙忙跑来,朝聂府跑去。 速度太快,险些撞到马公子的步辇。 马公子的手下顿时冲上去揍人。 夏昭衣回头看来,马公子没有喝停手下,反倒摆出威风模样,面容威严,手指摸一摸自己削瘦的下巴。 “别打了,别打了!”挨打之人叫道,“我是来报信的,聂家出事了,别打我了!” “出什么事了啊?”马公子不耐问道。 “那聂小娘子,被人给劫走了!”挨打之人抱着脑袋,叫道,“就是那个姓支的少年!” “竟然是这厮!”马公子叫道,“在哪劫走的?多久之前的事了?” 众手下停下拳打脚踢。 “在花玉戏场那,就是两刻钟前的事!” “他还真敢,”马公子忽的哈哈大笑,“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那聂小娘子是公主要的人,这傻驴子把聂小娘子给劫走,岂不是等着公主派人缉拿他?哈哈哈!” “可是少爷,”一名手下很轻地说道,“他劫不劫聂小娘子,不照样在被缉拿吗?” 说着,手下伸出手,指指那头的通缉令。 马公子一顿,随即扫兴,在他脑门上一拍:“要你多嘴!” 想到那名少女,他忙回过头去,却见通缉令前已经没人了。 979 发生什么(二更) 夏昭衣在四海茶馆坐下,直接道明来意,同时要了一壶寻常花茶。 掌柜一听说是她,立即迎来。 “阿梨姑娘,可否需要择一僻静之处细谈?” 比起掌柜的急切焦虑,夏昭衣淡然一笑:“不用,就在这吧,你慢慢说,不急。” 茶馆外的街道上越来越热闹,人群接踵比肩,往来者面上音容或悲或丧或麻木。 掌柜的言语简练,夏昭衣平静听着,挑出一个人名:“毛子龙?” “嗯,毛家是个大米商,宫里来得那个,现在就盯着没有根基和背景的大商户们下手。” “听说聂小娘子,和他有几分关系?” “对,街头巷尾都在传。” “那马延亮呢?” “此人真是,”掌柜的摇头,无语,“他把徐城有头有脸的人,全说给了河京来得那几位,尚安郡主之所以把聂小娘子带走,就是因他那张嘴。” 夏昭衣笑了笑,起身道:“我去找我师弟。” “阿梨姑娘,”掌柜的压低声音,“若有任何需要,您尽管开口,我们东家有交代,这店不要都不打紧。” “替我谢过澹观主,”夏昭衣温然道,想了想,又道,“我师弟之事,不劳掌柜,但我有其他事,想寻掌柜帮助。” “姑娘但说!”掌柜的忙道。 夏昭衣凑近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低到掌柜的几乎都快听不清。 “这!”掌柜的双目圆睁,“姑娘,如此,好生盛大。” “不玩大的,我来李乾做什么,”夏昭衣笑道,“我先走了。” 大量官府兵马从城门奔出,往西南跑去。 支离一身佃农衣裳,站在半道坡上,看着远处那些兵马头也不回,直奔前路。 一开始支离以为是找他的,直到过路农户纷纷在说刘家村出事了,他才知不是。 站了一阵,支离转身离开。 沿着山道往上两百米,一座破落道观的东侧朵殿中,聂清凌可怜巴巴地呆坐着。 她从头发蓬乱至脚,鞋子丢了一只,脸上满是巴掌印,两颊高高肿着,衣裳都是水,浑身湿嗒嗒的。 现在,她被五花大绑,支离连她的双臂和双腿都绑着了。 跟前火盆烧得旺盛,支离伸手去试火温,不解地嘀咕:“你的衣裳怎么还不干呢。” 聂清凌冻得瑟瑟发抖,火盆烤得她又很难受,像是冰火两重天。 “我不跳河了,”聂清凌哀求,“你将我松绑,可以吗?” “我得进城一趟,”支离起身看着她,“今日二月二十,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 “你,你松开我呀。” 支离想了想,摇头:“不行。” 聂清凌绝望闭眼,眼泪滚落了下来。 “你别哭啊。”支离忙道。 “你也别救我呀,”聂清凌哭道,“让我跳河死了便好,何必救我。” “真是……不可理喻。” 今早经过花玉戏场,若非看到她快被几个仆妇当街打死,支离也不会出手。 救人救到底,支离便将她带出城,想让她在城外村庄寻个人家先暂时隐居。 聂清凌话不多,一路沉默,直到走到大河边,她趁支离不注意,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 现在反倒是,支离不敢轻易撇下她了。 待聂清凌哭够,侧过头去,发现支离双手支着下巴,一脸郁闷地盘腿坐着。 “喂……”聂清凌轻轻唤他。 “你别吵我。”支离说道。 聂清凌噎住,收回视线:“不吵便不吵。” 坐了一阵,支离心烦,又起身,朝外面走去。 还是不放心,那么冰冷的大河都真实跳下去了,一心寻死之人,怕是他前脚一走,她立即蹦蹦跳跳起来,将自己的脑袋埋火盆里。 支离抬头眺向远处的乡道。 他留了很多记号,不知师姐能否看到。 如果师姐寻不来,那就等到入夜,再安顿她。 日头由盛,渐渐往西,夕阳在天边烧开一片金云,而后天光迅速沉降,暗夜笼盖四野。 支离回身进屋,伸手摩挲聂清凌的衣角,摸上去是干的,里面不知道。 不然,再烤一阵? 支离往火盆里添干燥的柴禾。 聂清凌面如死灰,不吭不响,生无可恋。冷冷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 坐了一阵,支离起身。 远处忽然传来许多声音,支离走出去,是那些去刘家村的兵马回来了。 近千兵卒,步伐铿锵,手中火把高举,在天地间化作一条长长火龙。 这世上永远不缺看热闹的人,在官兵回来的宽敞长道旁,挤满了附近乡里的农户。 其中几个农户,他们看着这些官兵,心里犹豫不决,不时再抬头朝远处山上的道观看去。 最终,一个农户鼓起勇气,跑出去拦下一个官兵。 “有事就快说。”官兵肃容说道。 农户伸手朝山上指去:“有一个贼人,今日上午扛着一个湿嗒嗒的姑娘往山上走去,到现在没下来!” “山那头没路吗?”官兵说道,“你怎知道他不是翻过山走了?” “这,这可是极星山啊。” “对,这么大的极星山,你去找,黑灯瞎火,你去。”官兵不耐。 “可是……” “就这点事,逞什么英雄,自以为是,你有多大能耐?”官兵说完不理他,转身走了。 “叫你不要多事吧!” “看吧,讨嫌!” “活该你给自己找罪受!” “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当出头鸟。” 同伴们纷纷说道。 这名官兵归队,走着走着,他像是想到什么,掉头快步回去那农户跟前。 “什么样的贼人?你仔细说说?” 正被同伴奚落的农户说道:“他可年轻,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细皮嫩肉的。” “什么颜色的衣裳?” “他也是湿嗒嗒的,是一身淡褐布袄,淡绿色棉麻腰带。” 官兵嘀咕一阵,忽然惊道:“是他!” 官兵迅速回身,朝前面跑去。 这一支单独加速的火把,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支离眉头紧锁,手指轻动,算了一个“大吉”。 果然不准! 不管那队官兵是否找他,眼下横竖都不该是“大吉”之兆嘛。 “这是发生了什么,”戴豫骑在马上,看着那名朝前奔去的士兵,“难不成,还能横生意外……” 沈冽在他身旁,黑眸冰冷,二人身影被黑夜吞没在郊野之中。 这时,官兵们齐齐开动,暗夜中回转的火把,宛如沉睡的凶兽苏醒之态。 戴豫心下一沉,朝沈冽看去:“少爷,我去准备后手。” “应该与刘家村无关。”沈冽说道。 戴豫皱眉,便见这些士兵们掉头的方向,朝着西面。 尽头的巍巍群山,是整个明台县最俊伟的极星山。 支离在山上瞪大眼睛,立即回身朝朵殿奔去。 聂清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动静抬头,紧跟着就看到瞬息掠来的支离。 速度快到让聂清凌反应不过来,下一瞬,天旋地转,她又被扛起。 虽然害怕,但她没有大呼小叫,忙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可怕事件。”支离回。 980 不想杀人(三更) 聂清凌再痩,也至少有八九十斤。 支离不擅力量,更何况是扛着人爬山。 最后在一处孤崖洞穴,支离喘着粗气将聂清凌放下。 看着支离气喘吁吁的模样,聂清凌说道:“以你的身手,大可不必管我。” 缓了一阵,支离平复气息,看她一眼:“我救便救了,你不要啰嗦。” 坐在洞口的少年,面庞在天上皎月下像是有一层光辉 “你,是不是想当话本里那些行侠仗义的侠客?”聂清凌问。 “没想过,但是发生在跟前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聂清凌笑了,转眸看向山外。 一路枝桠荆棘,磕磕绊绊,她越发狼狈,蓬乱的头发上沾着许多枝叶。 但双手双脚依然被绑着,她没办法整理。 不过,眼下气氛已融洽,聂清凌略作思索,看向支离:“我不寻短见了,你能否将我的手脚解开。” “不能。”支离想也不想。 “你……为何呢。” “此处就是悬崖,你跳河里我还能捞你,你跳崖下,我只能拿你的尸骨去喂野兽。” “喂,喂野兽?” “对啊,反正烂了也是一堆枯骨。” 聂清凌睁着眼睛,脸色惨白,怀疑耳朵听错了。 安静一阵,她迂回道:“那,我想小解。” 支离朝她看去,想了想,柔声道:“你忍忍吧。” “我一天没小解了。” “如果真的憋不住的话……这样,没事,我不嫌弃臭,你尿裤子里吧。” “你……” “不是我自夸善良,南塘县村郊有几户没儿没女的老人家,我有时去县上采买经过,会给他们倒倒粪桶,洗洗亵裤。那味儿不好闻,但我能忍着,没事。” 聂清凌绝望地朝洞壁靠去。 她这一天天的,都是遇上个什么神人啊。 官兵们的脚步声,在小半个时辰后传来。 支离知道他们容易找来,毕竟他背着个人,光是凭枝桠走向和倒势,都能找到他。 他将聂清凌身上的绳索略略松宽,连人带绳绑在洞穴深处的大石头上,然后支离灵巧从孤崖跃上。 火光漫山遍野,徐城巡守令一见到支离,扬刀指去:“他在那!!看到了吗,这厮出来了!” “杀!” “上!” 十人长高声大喝。 支离从靴子内侧摸出匕首,有些紧张,一直深呼吸。 他只杀过鸡鸭和鱼,那些猪牛羊驴,他碰都不敢碰。 这会儿混战起来,极有可能会伤人性命,但是为了自保,只能……只能杀了。 数十个官兵先扑上来,支离速度更快地迎上前去。 山林间作战,对于从小就在大山上蹦着长大的支离而言,陡峭山路完全如履平地。 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后续兵马还在源源不断。 而支离,一天没吃饭了。 “不需要活捉!”徐城巡守令在人群后面发号施令,“谁砍下他的脑袋!赏一百两黄金!黄金!!” 一百两黄金意味着什么,万金长街上的商户都没几个人拿得出来! 众人望着支离脖子上的脑袋,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最快时间去拿刀砍下来。 “你们不要逼我!”支离怒道,边打边退。 “砍死你!” “你逃不掉了!” “去死吧!” “把你的头给我!” …… “我不想杀人!”支离咬牙,“滚开!” 一把沉重厚烈的大刀擦着他身侧挥下,险些要他命。 支离体力渐渐不消,骤然暴怒:“那我杀了你们!” 他迅速避开一把大刀,尖锐匕首在手中比一道刀花,于空中带起尖细银芒,迅速刺向一个官兵的脖颈。 就在近半尺之距,一道鞭响乍起,似能劈裂暗夜,官兵的脖子被一根银鞭缠住,迅速往后扯去,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紧跟着,另一把匕首扎进了官兵的脖子,鲜血刹那喷溅。 支离喘着气,抬头朝前面看去。 少女淡白裙袂在晚风中飞扬,鲜血喷溅其上,若梅花点点。 她抽走长鞭,将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丢在地上。 “师姐!”支离欣喜若狂。 “杀人的事,师姐来。”夏昭衣沉声说道。 步伐轻盈一转,银鞭生出利齿,迅疾攻向下一个官兵,紧跟着手中匕首迎去,一吞一吐,一条人命。 支离眼眶通红,从未这么想哭。 山风呼啸狼嚎,银亮月色倾泻群山大地,越来越多兵马朝山上涌去。 附近村庄的百姓们倾巢而出,围在山脚冲着山上指指点点。 沈冽以匕首割开一片荆棘,沿着几乎无路的小道往山上快速迈去。 官府围山出动的人手,比他和戴豫所想的都要多。 不仅仅是今日去刘家村“讨要说法”的兵马,还将有新的兵力补充进来。沈冽亲耳听到那几个官兵说,已有人前去附近的大兵营调兵,可能要搜山,围山。 熙州近河京,驻守熙州的兵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随时调度,方便为皇家效命。 其中有一支兵马,便是当年在京城屠杀包括青山书院在内的近半以上学府和文人士子的宣武军,可谓血债累累。 不少火把朝这边而来,沿着山道想要绕夏昭衣和支离之后。 沈冽改变匕首握姿,沉眉朝那些火光望去,预判人数。 便在这个时候,一阵疾呼穿入耳中。 “师姐!我们从这儿上去!” 少年清越清亮的声音,在夜间尤为脆亮,独特的昭州口音和咬字,无几人能效仿。 沈冽当即抬头朝山上望去,视线受阻,岩石掩体太多,这个角度看不到山上丝毫。 汹涌而至的情绪呼啸狂奔,比山风还肆意嚣张,刹那璀璨华光惊鸿而现,沉寂默然的十里平湖顷刻变得鲜活明朗,寒冷,却又灼灼。 无须再预判不预判什么人数了,沈冽一把将匕首送回刀鞘,自后背抽出长剑。 顶尖名家打造的绝世宝剑,离鞘之际,嗡鸣玉润,无半分滞涩,破空则若河出伏谷,一泻川江。 周围林鸟惊起,惶惶而飞。 举着火把艰难抄近路的官差们,浑然不知黑暗中藏着什么。 夜色睁开一双沉锐厉慑的眼眸,无声注视着旷荡天地。 且听这龙吟。 981 男女杀伐(一更) 常年在乡里横行,从未遭遇反抗的徐城官兵除了一把刀,一身仅用来代表身份的粗制布甲之外,他们毫无半分战力可言。 甚至不如华州大地上挣扎求生,以命相拼的流民和流寇。 作威作福的粗制布甲,在能轻易削断藤甲,锁子甲,甚至扎甲和双重甲都无惧的寒芒利刃下,如若一块破布。 兵甲下的血肉之躯,更脆软如泥。 听闻上面惨叫的官兵们纷纷抬头,所见是霎时倾垮倒下得成片同伴。 苍野明火落,稀疏着草木,橘光霭霭的淡薄烟火中,才自西北群山扫荡十日,杀得数万马匪闻风丧胆的悍将,挟着冲天杀意长驱而下! 下面的官兵傻眼,双目圆睁,看着他一路杀人,一路逼近,顷刻而来。 百步,五十步,十步。 来者身材修长高挑结实,步伐迅捷,杀伐凌厉果断,手起剑落,无一生还。 一个官兵回缓过来,已来不及,银霜如电,寒芒顷刻逼至跟前。 仓促间举刀相抗,金属剧烈的撞击声尖锐悠长,伴随他的兵器铮然断裂,似有龙啸掠耳。 随之,他感受到彻骨寒意从脖间传来,生命终结前,漫天血色来自于他喷薄的脖颈。 剧烈的不安在临近杀戮的所有官兵之间爆开。 众人握紧大刀,眼睁睁看着他一路狂杀,摧枯拉朽。 忽然有人扔下火把,掉头就跑。 远处尚往山上而去的官兵们听闻动静,纷纷朝这条僻静山道望来。 边跑边大声呼叫的官兵蓦然一声惨叫,被一把自后面飞来的大刀由背穿透。 一个踉跄,他从半坡上摔滚了下去。 准备抄山道的百人官兵,只剩最后一个活者。 他藏在角落,浑身发抖,看着从坡上走下来的年轻男子,挺拔如松,连喘气都不曾弯一下肩背。 越近越能看清他的脸,冰冷深邃的俊美五官,气质凌冽,不近人情,像华丽却无一人的十里灯火,璀璨锦绣,又像广寒苍月下的银湖孤舟。 他勾指鸣哨,尖锐长鸣响彻长空,不多时,一匹骏马自北方阒寂暗夜中狂奔而来。 沈冽抬手拉住缰绳,看向远远追随在后的戴豫。 戴豫抬头瞧见一路铺陈的百具尸体,顿然傻眼:“少爷?” “是阿梨,”沈冽三字道明原因,语速飞快,“我去引开注意,你在此随机应变,注意保护自己。” “是!”戴豫说道。 “你右手三十步外藏着一个人,”沈冽又道,“我不想过去。” 戴豫扭头看去,点头:“是。” 最后一个官兵瞪大眼睛,刹那绝望。 崖边碎石纷纷掉落,狭窄的山道上躺了一地尸体。 相较于利落干脆的剑刃,少女手里的银鞭利齿堪称毒辣。 尸体惨状各异,触目惊心,不一而足。 郁郁腥气大散,惊得山中兽群兴奋而嚎。 官兵们并非死士,不具备无畏之勇,趋势他们的除却直属上官的威严恐吓,还有贪婪所带来得强烈错觉,每个人都觉得对方一定快不行了。 但少女体力着实惊人。 长鞭若银舞,劲道却似刀剑,利落身手和步伐,顷刻便能终结数人。 终于,官兵们怕了。 少女体力也真的不行了。 隔着尸山血海,他们遥遥对望。 火光下的数百官兵气恼大怒,怎么就啃不下这个山头,怎么就啃不下来。 耗,确实能将少女耗死。 但是,没人敢去耗了。 自己送死,为别人垫脚,送上黄金百两,谁愿意干?谁愿意? 贪欲过后的冰冷理智,让人绝望。 “她不行了!”巡守令一直大叫,“你们上去啊,继续去杀她!快给我上!” 队正也在喊,但实在喊不动人了。 “去啊!!”巡守令快疯了,声音甚至带上哭腔,“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们看不到吗?” “去把他们杀了,不上去,公主要你们满门抄斩!” “连个臭娘们都打不过,你们这群废物!” “上去干掉她!” 一个队正忽然发现她身旁的少年不见了。 巡守令抬头望去,隔得太远,少女一身染血白衣,执着银鞭立在崖边。 的确,她身旁没有那个少年了。 队正看着她,声音绝望地说道:“她在恢复体力,等下要杀她,就得死更多人了……” “死”“更多人”。 几个字眼深深刺痛着巡守令。 满地尸体,血流成河,他们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手下。 徐城官兵没有这么多人,很多都是为了这次“迎接”阳平公主到来,去熙州其他地方征用来得。 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他怕是会全家都不保。 “她一定得死,”巡守令喃喃,“她和那个小白脸都得死,不然,咱们就活不成了!” “快!”他回过头来,看向身边手下,骤然暴怒,“快去杀了她,快啊!” 官兵们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大气不敢出。 “快!!”巡守令声音嘶哑,忽然抽出佩刀,随手抓来一个倒霉鬼,“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等,等那些军队吧,”倒霉鬼被巡守令抓狂狰狞的神情吓到,“那些军队一来,我们围山,饿,饿死她。” “你给我上去!”巡守令将他往上面推,“那我这么多人白死了,白死了的话,我也要跟着死!” 倒霉鬼颤颤巍巍,转身准备逃走。 “逃兵!”巡守令顿时大叫,扬刀砍了过去,“这是逃兵,把逃兵杀了!” 挨了一刀的倒霉鬼惊慌大叫,有几人立即出来,抓着他扭送回来。 “谁如果不上去,我就杀了谁!”巡守令挥着大刀,“逃兵是可以杀的,你们看,我现在杀给你们看!” 他朝着倒霉鬼砍了下去。 惨叫声传遍山林。 终于,官兵们又扑来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跑来,银鞭击地,一声烈响,顷刻迎去。 山上骤然又响起的打杀声,让聂清凌腿软。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被支离拉着,快步穿过山林。 绑了一天的手脚,虽然白天不时会被支离松绑活动筋骨,但仍僵直。 这会儿跑五步摔两步,她被自己气哭了。 又一次摔地,支离将她扶起。 聂清凌抬头,望见远处一片疏疏落落的火光,惊道:“那边有人!” 982 全身而退(二更) 支离循目看去,愣了。 “哪里是人,”支离说道,“那是死人。” 火势不大,零零散散着于潮湿的草木上。 而落在地上的火把,上面的火将灭未灭,苟延残喘。 “死得是谁,”聂清凌很轻地说道,“会是谁干得?” “你知道我不可能知道,我没下来过,走,”支离拉她,“去看看。” 聂清凌垂头看向被支离紧紧握着的手。 方才情况太紧急,她顾不上,支离一将她松绑,她慌慌张张便跟下来了。 现在看着他修长的手,连温度都变清晰。 聂清凌挣扎了下,试图抽出,却遭到少年更用力地紧握。 “你干什么?”支离回头看她。 “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聂清凌声音很低,“你别拉我。” “荒唐,”支离浓眉一皱,一把扯她,“走。” 聂清凌踉跄:“可是……” “可是什么,我师姐还在上面掩护我们离开呢,谁给你可是。” “但是……” “你别说话。”支离蛮横地打断她。 聂清凌只好抿唇。 一路往火光方向走去,极其不好走得“路”,换作平时,聂清凌根本不会涉足。 眼下被支离所牵,她步伐竟也变快变稳。 好几次觉得要摔下去,都能最快时间得到照顾。 等回头去看,近乎垂直的山壁,竟被她这么走下来了。 “好多尸体,”支离望着前面哗啦啦倒下的一片,“何人所为。” 越走越近,聂清凌看清晰这些尸体,顿时掩唇,一声低呼。 见支离回头看她,聂清凌颤着声音说:“我,我并非故意一惊一乍,你莫怪我。” “你是深闺小姐,见到这些尸体被吓到才是正常,有何可怪。” 聂清凌惊讶得望着他。 “不过我想从这下去,你可愿意?若你不愿,便换条路。”支离又道。 “没,没事,”聂清凌鼓起勇气,“我就跟着你,我不怕。” “那成,走吧。”支离牵着她往下。 聂清凌垂下头,脸颊浮起红晕,目光恰看到被他紧握着的手,一颗心脏蓦然狂奔。 不过很快,这种心动心跳,变成了惊恐心跳。 满目破碎的尸体,和缓缓凝固的如泼鲜血,让她脸色迅速苍白,双腿快支撑不住,几欲昏阙。 到后面,她自己想掐自己的人中了。 山上下来得两个人,让戴豫迅速藏起。 看清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两人的手紧紧相牵着。 戴豫皱眉,沈冽的意思是,一个不留。 但是,这对是来幽会的吧。 不杀,会不会说什么出去。 若杀,他们很无辜。 支离一路下来,逐一细看伤口,平滑整齐的口子,定是难得的利刃。 “你很怕么。”觉察身旁快昏过去的聂清凌,支离沉声问道。 聂清凌看着他的侧容,颤声道:“没关系,你不要当我是拖累,不过,你看出什么了吗?” “看这条路的去向,若非这些官兵横死,我和师姐定要腹背受敌,我便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你带下来。” “会不会是你师姐的人?” “师姐没说,可能不是。” “好,好……”聂清凌恍恍惚惚应着。 支离却蓦然一凛,目光如鹰隼,顷刻朝戴豫所藏身的大树望去,高喝:“何人!” 戴豫握紧大刀,这声音,这口音,怎听着有几分耳熟。 顿了顿,戴豫自树后走出,面容阴沉,看向这一男一女。 支离双眉扬起,眨巴眼睛:“啊!你……” 戴豫紧紧看着他,脑中思索。 “你,你……”支离又是这样说道,到喉咙了,却喊不出来。 他一把松开聂清凌的手,顷刻掠至戴豫跟前,欣喜道:“是你,你!” 戴豫被他弄得急死了,叫道:“某姓戴,你是谁,快说。” “我是支离!元禾宗门上我们见过的,你是沈大哥的亲随!”支离开心地说道。 “是你啊!!”戴豫大喜,“哎呦我去,支离啊!” 两个人当初也没多熟悉,说得话可能十句都没有,这会儿见面却着实激动喜悦。 戴豫抬手一比划:“当初你个子在这,现在个子都高出我肩膀了!” “再长高一点,就能保护我师姐了!”支离说道。 “哈哈……”戴豫拍他臂膀,“行,壮实,结实!不过,阿梨呢?” “我师姐在山上,她掩护我先走!” “这哪吃得消,”戴豫一急,抓起大刀,“我先去找她!” “别!”支离拉住他,“只要我一离开,师姐就能全身而退,人一多,师姐反而有顾虑。” “那她如何知道你离开了?” “我跟她说,我若遇上危险,我会大声叫唤,我如果一直没叫唤,就说明我安全了。师姐会算时间,待差不多了,她便走。” 戴豫点头:“倒也是个办法。” “沈大哥呢!”支离忙问,“我的沈大哥呢!我想死他了!” “你瞧!”戴豫朝那些尸体看去,“少爷杀了他们之后,便去将那些官兵引走,不然这里哪会如此冷清,这漫山遍野,可能全是火把和官兵了。” 支离看回那些尸体,愣了一愣,再往后面的出山口望去。 那具被大刀自后背穿透的官兵尸体,以诡异姿态摔在远处坡上。 支离难以想象,如果这一片真的都是官兵,会是什么后果。 “幸好有沈大哥在,还有我师姐,否则我今日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了……” “别多想!”戴豫抬手,轻拍他的臂膀,这时一顿,目光看向那边愣怔站着,插不上话的聂清凌,“这位小娘子是……” “聂小娘子,我顺手救得。”支离介绍。 戴豫点点头,想到刚才他们双手相牵下来得模样,那还真的,挺顺手的。 左等右等,不见夏昭衣下来。 支离不放心,想去山上看看。 他身手灵活,戴豫便让他去,他留下来看着聂清凌。 支离才去到半山,便见那些官兵举着火把绕过他和师姐之前所站的孤崖,往各路追去。 其中一路朝他们这边跑来,并且听动静,有人发现了这边的火光。 支离于是不多留,迅速回去山下找戴豫和聂清凌。 想来也是,师姐为掩护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往这边撤退,按照师姐的性子,只会往更高处去。 983 星湖之畔(一更) 米河水急,夜间潮涨,水势湍湍急流,朝河京方向奔去。 沈冽勒缰止马,眺向远处的长野尽头,隔着宽阔的大河,一队至少千人兵马从东北方向奔来,火光明耀。 他身后的无边田野上,已到的顺阳营士兵和徐城官兵一起,正在四处寻他。 大河水声滔滔,浊浪击空,沈冽回身估算路程,离极星山已至少二十里,没有再继续和这些官兵拉扯的必要了。 他一抖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河岸往上流快马而去。 戴豫久侯在石桥道坡外,听闻马蹄声后观望,瞧见来者是他,忙从山坡上跳下,飞快跑来:“少爷!” 龙鹰刹停,人立而起。 沈冽朝戴豫所藏身的山坡望去,没有其他人了。 “阿梨还在极星山上,她往高处去了,”戴豫飞速说道,“支离和聂小娘子已安全。” 沈冽墨眉一拧:“她还在山上?” “可能会翻过山岭,不过想要回来,得绕很远很远的山路。” “你护支离回城。”沈冽迅速调转马头,朝极星山方向狂奔离去。 顺阳营是熙州军区中,离徐城最近的驻守兵马。 兵营上下共三万人,此次出动五千,两千在旷野上找沈冽,三千进入极星山。 河对岸那一支狂奔而来的兵马,正是沈冽和夏昭衣的“老相识”,宣武军。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五十里外的毕家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极星山山脚此刻如似灯火盛宴,一片辉煌,一具又一具尸体覆盖着白布,被从山中抬出。 阳平公主身着一袭明勾云凤细锦华服,外披五彩绣金缎面斗篷,发髻上珠簪奢华,仅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其上珠子,粒粒皆是极品的南海贡珠。 徐城巡守令和徐城县令颤颤巍巍跪在她身前,她高高骑于马上,俏容冰冷,蕴着盛极的怒意。 一名士兵快速跑来,跪地禀报顺阳营的情况,还有宣武军快要赶到。 在这名士兵过来时,一座华丽轿子同时停下,侍女上前撩帘,李奕舒自轿中走出,同样一身华贵衣着,淡绿褐旋针拷花鹤氅,较阳平公主多几分端庄秀气。 她看了眼阳平公主,侧眸看向右手旁二十步外的丁县尉之子,丁二郎丁明志。 随着她的目光,身旁众人都朝丁明志看去。 在官府谋了份官职的丁明志快步走来:“郡主。” “死了多少人。”李奕舒问,声音温和悦耳。 “山上还在清点,死于北方长坡者,一百一十五人。” “山上和山下,竟不同?” “山下不知何人所为,山上杀人者,乃一白衣少女,一手银鞭,一手匕首。” 李奕舒一愣:“少女,银鞭?” “嗯。” 她下意识看向阳平公主。 坐于马上的天之骄女正侧首看着他们。 “是阿梨。”阳平公主寒声说道。 “不可能是她,”李奕舒走去,抬头望着她,“阿梨带着夏家军,现在在乌贤。” “我说是她就是她,除了她,几人能做到?”阳平公主声音变厉。 李奕舒不再说话,目光看向又被抬出来的三具尸体。 一百一十五人,这还只是山脚的,山上的,不敢想。 在尸体被一具具抬出来的同时,大量官兵正在入山。 遍山遍野皆是火把,每一处洞穴,每一道崖壁,都不得放过。 两刻钟后,宣武军兵马到来。 顺阳营来了五千人,宣武军来的是四千,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他们一到,即刻入山。 方西华过来叩拜公主。 李奕舒看着方西华,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先五千,后四千,毕家军则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但一千肯定是有的。 前后出动上万人,如果山上的少女是阿梨,那好说。 如果不是,如此兴师动众,只怕皇上会龙颜大怒。 毕竟一个公主,她是没有兵权的。 这些兵营愿意出动,因为阳平公主说皇家颜面折损,要不惜代价找出支姓少年。 现在支姓少年没遇到,却招惹来了一位银鞭少女。 而眼下死伤这么多人,显然比之前要更丢人了…… 极星山作为明台县第一高山,熙州省第二大山,仅一万人入山想要彻底搜查,仍显不够。 极星山东南山脚是一片巨大坟场,是整个徐城的殡葬之处。 坟场往上是山内平缓空地,二十来亩的庄稼,郁郁葱葱,按时长大。 更深处是一汪阔达千顷的山内湖,湖水清澈明净,水为山泉降瀑。 夏昭衣此刻光着膀子,在湖畔清洗伤口。 左臂两处伤口,都是激战时被崖边枝桠割伤。其中一处较深,少说有半指。 除了左臂,腿上也有。 她用随身所带的小瓷瓶和药膏简单做处理,处理完伤口,再以湖水清洗,最后嚼烂几味药草,敷在上面。 激痛令她皱眉,不过此地不宜久留。 她穿好衣衫起身,沿着往内山的山道快速走去。 极星山整个山域面积,有五十个徐城那么大。 师父给她的舆图极其精细,一山一江一寺门,皆在她脑中鲜活。 极星山北面至少有两座帝陵,北山山脚少说有十座村庄,再往前五十里,便是魏城。 极星山山上有诸多荒弃的庙宇道观,其中一座当年最负盛名,叫月唐观。 道观后山有一座极星台,坐落于群山之巅,极目之处,手可摘星辰,故名极星山。 但是,数百年前便荒废了。 夏昭衣此行便是两个选择,一是去月唐观,二是去另一面的村庄。 她现在无碍,但是想要越过上万甲兵回城,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以她如今情况,支撑不了。 远处忽然亮开一片火把。 夏昭衣停下脚步,火把越来越多,自半山过来后,往上,往下,皆有去之。 一个男人的声音遥遥传来:“若遇宽敞石罅石缝,刺刀枪而入,一处都不可放过!” 前后望去,来这片山岭的大约有一千人。 想要从这些在山道上分散的士兵中越过去,于她不是难事,但不可避免的杀戮定会再生。 她眼下负伤,需要保存体力,尽快恢复,不可再撕裂伤口。 转眸朝另一处望去,她极快作出决定,先去湖对岸,再往山上。 984 我是沈冽(╭(╯^╰)╮哼,不给我票,你们吃素吧!) 夜风本冷,山顶更寒。 河道一带清流,月色下如淌银泻玉,夏昭衣穿过平坦宽豁的白石阶地,抬头看着高高伫立在前的山门。 月唐观的匾额还在,发霉枯朽,被藤萝肆意缠绕。 为了避开士兵,她选择了一条几乎陡峭不可攀援的山壁,只是官府出动的人马着实多,路上仍让她遇见数十人。 遇神杀神,遇佛斩佛,她这一袭白衣彻底染作红裙。 身后山腰火把闪闪,丛林中野兽吼声此起彼伏,夜雾渐起,本就处于微光下的万物彻底不见。 夏昭衣跛着脚,朝道观走去。 整个月唐观,比元禾宗门还要大上两倍,共六个大山头。 正殿开敞堂皇,殿面阔五间,进深七间,夏昭衣迈过高大的门槛,望了一圈,往离大门不远的一根大梁柱走去,在梁柱右侧几道低矮的石阶上坐下。 以最快速度将新添的伤口处理妥,她卷起裤脚,脚腕果真肿了一大块。 估算这些士兵的身手速度,她眼下应该能有半个时辰休息。 不过藏身于此,到底不安全,稍作思索,夏昭衣很快想到一个地方。 月唐观最北的低峦上,有一座屋顶样式为盝顶的大殿,找些厚实衣物,便可以睡于其上。 将裤脚放下,她扶着梁柱艰难起身,转身预备出去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殿门口传来。 脚步声轻不可闻,落地却稳,若非大殿空旷,寂静无声,她定觉察不到。 夏昭衣凝神一阵,只有这一个脚步声。 她悄然抽出匕首,清冷男声忽而响起,极低:“阿梨?” 过分空旷的大殿将他的声音变得空灵,带起清澈的回音。 夏昭衣刹那愣住,秀丽双眸微微睁大,一时辨不清是真是假。 “你在吗?”男声又道。 夏昭衣平缓呼吸,跛着腿转身出去。 淡淡的银霜斜照入殿,白石铺就的大殿上,男人五官模糊,但高大修长的秀挺身影被月光清晰描出。 沈冽随动静望来,目光触及她一身血衣,呼吸一窒,快步而去。 血已凝固,一时分不清其中多少是她的,看到她足尖踮着,且在微微抽搐的脚,沈冽清俊眉眼浮起难以置信。身姿轻盈如她,下盘是她最重要的优势,她的脚却伤成这样。 “脚伤得可重?还能走吗?”沈冽问。 夏昭衣许久没有如此迟缓的反应,她看着他在黑暗中走来,五官渐变清晰,剑眉星目,俊美如旧,气质却更清冷深静,她怀疑自己已昏睡过去,现在在做梦。 “阿梨?”沈冽唤道。 夏昭衣没说话,就这样抬眸看着他。 眼神不迷茫,不虚无,反而清澈明亮,但她就是没有反应。 沈冽眉心一沉,骤然做出他此生想都不敢想的动作,右掌扶住她巴掌大的秀致小脸,将她的脸轻轻捧起:“阿梨,我是沈冽。” 男人的手心热烫,修长指骨带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传来得温热让夏昭衣终于如梦初醒。 “……沈冽,”夏昭衣声音很哑,“你,怎么在这?” 说着,她下意识侧眸,看向左脸上的大掌,沈冽垂下手:“容后再说,你身上伤势如何?” “我简单处理过,但是我的脚扭伤了,山路兜峻,我在河道旁遇见了几个人,不慎摔了一跤。” 沈冽双眉紧拧,沉声道:“我背你走。” “现在不能离开,下山路不好走,他们会封锁出山口,以我如今之态,只会成你的累赘。” “那便不离开,”沈冽将后背长剑摘下,别在劲瘦腰侧间,“我先背你去寻一个安全干净之处,你好好休息,我照顾你。” 夏昭衣看着他回身蹲下,顿了顿,她俯首攀住他宽阔的肩。 沈冽的背非常挺拔,看上去如寻常少年般削瘦单薄,实际却结实有肉。 夏昭衣不想将身体的力量完全压上去,但是一靠近他,她便昏昏然想要睡觉。 太过紧绷警惕的情绪,忽然有了依靠,她不自觉得闭目,周身所有的重量都倾倒,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背。 沈冽迈出大殿后微愣,侧眸看向她。 少女的呼吸很轻很轻,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低垂在他肩头,月色下近乎透明,充满脆弱和易碎感。 沈冽定定凝视着她,目光自她眉眼脸颊逐一描摹,墨玉般的眼眸暗涌起巨大的波澜。 不过很快,他掩去所有心疼不舍,没有放任这股情绪漫延。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处理伤势。 殿内殿外皆是白石大方砖,月光在石上添抹一层银霜,淡淡山雾弥漫上来,踏地如登仙,行路似穿云。 一眨眼,大半个山头自脚下离开。 终于寻到一处相对较干净的厢房,沈冽在陈旧的柜中拖出一条霉味不那么重的被褥,在木板床上铺好后,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垫上,而后将已睡着的少女抱起,轻柔放在上面。 夏昭衣恍惚睁开眼睛,虚虚望着他。 沈冽看到,低声道:“阿梨?” 夏昭衣动了动失血的唇瓣,想说话,但被巨大的黑暗往下拽去,只模糊“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眸,彻底昏睡。 沈冽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再看向她的身体。 不敢多瞧这曼妙的玲珑曲线,他的目光去看她手臂和腿上的伤口。 从温度判断,暂时没有发烧,但是她身上的伤势,尤其是几处新伤,让沈冽心中拧作一道结。 心跳变乱,知道不应该有非分之想,但作为一个才过二十的年轻男人,他有着健壮结实的身子,他正血气方刚。 沈冽闭了闭眼,让理智和克制重新归来。 待终于平缓,他看向少女熟睡的面庞,很轻地说一声“冒犯了”,拿起她不盈一握的手,将她的衣袖小心地卷了上去,生怕弄疼她的伤口。 …… 隔日,夏昭衣睁开眼睛。 窗棂外刺目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敛眸,下意识抬手去挡。 手却被人压着。 夏昭衣低垂下眼睛,不是被压着,是被人握着。 一个男人伏在木床旁,倚着她的腿侧,脸朝着她脚的方向。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似有若无的记忆缓缓清明。 985 春暖花开(一更) 沈冽一直觉轻,且此刻身处险境,只敢小寐,故而夏昭衣稍稍一动,他便睁开了双眼。 转过头去,一眼撞入少女的清澈明眸,她正无声望着他。 沈冽也有片刻愣怔,而后唇角轻弯,深邃淡漠的清俊五官浮起旁人从不曾见过的暖意:“阿梨。” 少女没说话,两个人都沐浴在晨光下,相比起沈冽玉润般的贵族白,夏昭衣的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气。 “要喝水吗?”沈冽问。 夏昭衣轻轻摇头,撑身爬起,因身上伤口拉扯而微皱眉。 她垂头望了眼,衣裙如同血水里捞出,身上伤口被重新处理,手臂上这几处包扎手法,通常是医馆大夫才有的利落干净。 “我鲜少能遇这般困境,多数都能幸得你出现,”夏昭衣喃喃,抬眸看向沈冽,“谢谢你,沈冽。” 沈冽淡笑,深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二人之间的距离,忽从千山万水,变作一抬手,一倾眸。 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大的冲动,想要靠过去与她额头相抵,或者拥她入怀,托着她莹润的下巴抬首,吻住她的唇。 沈冽生平头一次冒出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为何不趁昨夜,偷偷亲她一口都好。 那么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吻她的机会…… 意识到在想什么,沈冽脑袋轰地一下惊醒。 一种自责情绪刹那漫开,他望向旁处起身,轻咳一声:“我寻到一个可以煮水的小壶,已清洗干净,也煮了两遍水,我现在去升火,你再休息一阵。” “那,你睡够了吗?” “下山后可以休息,”沈冽说道,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她的眼睛,“……对了,你刚才,说谢我?” 夏昭衣忽的一笑,皓齿明眸,灿烂娇美:“沈冽,你怎么了,怎么有点……” 傻了。 沈冽被她笑容感染,轻轻莞尔:“不用谢。“ 他们所处厢房是一座独立山头,为防追兵,沈冽在栈桥上动了手脚,如若有任何不对,便毁桥。 至于下山,到了半山岭后,能有四通八达的去处。 不过,虽说是独立山头,但山体面积太大,山上有天降的雨水形成的二十亩活泉,汇作很细的瀑布往下,再和其他山头的水流一起,涌向山脚的山内大湖。 沈冽将过滤的水煮沸,同时去提他昨夜粗制的鱼竿,五根竿,只有一条小鱼,还没他掌心大。 沈冽将鱼抛了回去。 扒着窗棂往外张望了一阵的夏昭衣收回视线,垂头又看一眼身上的伤,边估摸自己多久能变好,边往后面躺。 身上的腥气和身下的被褥霉味,中间还夹着沈冽的外衣。 夏昭衣侧身,能嗅到衣裳上很淡的杜若香。 因着脸贴它,这件厚实外衣上的清香寸寸袭来,像是被他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围着。 夏昭衣唇瓣轻抿,从床上又坐起,明眸变虚,渐失焦距。 沈冽端开水进来,便看到她愣怔发呆的侧容。 夏昭衣敛眸,扭头看去,望见他俊美如斯的脸,她弯唇浅浅笑了下,笑容是她发自真诚,但笑意未入眼眸。 沈冽将水递去,夏昭衣道了一声谢。 开水用湖水隔器冰过,并不那么烫。 “他们没过来,”沈冽说道,“你看,是休息一日,入夜再走,还是即刻动身?” 夏昭衣捧着碗,想了想,抬眸看他:“你是否和支离见过?” “我没有,是戴豫碰到他。” “若是我们一日一夜没有下去,他们应会担心,要么,你先回去?” “那你呢?” “我休息几日便没事了,到时候我上山下山又能自如,我自行回去。” “……” 沈冽沉默看向她的腿,半响,说道:“便入夜之后吧,今日休息一天,养足精神,我们入夜后走。” “我或成累赘。” “你不是累赘,”沈冽神情温和,平静看着她,“阿梨,世上无人敢说你是累赘。” 夏昭衣和他对视,忽而笑起:“也是,讨厌我的人,只说我是祸害,也不会评价我是累赘。” 沈冽总能因她展露笑颜而跟着笑:“我去看看有没有鱼上钩。” “以何为饵?” “蚯蚓。” 夏昭衣点点头,看向他指骨分明的手,由衷道:“你这双拿剑的手去挖蚯蚓,辛苦了。” 沈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道:“还好,无尊贵可分。” “……” 莫名有种噎气的感觉,夏昭衣不由道:“哦。” “……” 沈冽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把话说到头了,顿了下,他低低唤道:“阿梨。” “嗯?”正喝水的少女抬起头。 沈冽低垂着眸,看着她抬起的眼睛,刚才想说得话,忽然便忘记是什么内容了。 晨曦已经移走,屋外明光大亮,他昨晚烧水替她擦过脸上飞溅而起的血沫,现在这张脸,光洁秀美,一双等着他开口的眼眸,水盈盈的。 天地这时一阵山风起,拂天掠地,穿林打叶,过这连排厢房时,经窗外而过,窗棂因其轻动。 沈冽一笑,笑容干净清冽:“好好休息。” “……” 夏昭衣轻笑出声。 一直到出来,沈冽唇边的笑容都在。 在厢房门口外,用了好些自制,他才将这笑稍稍敛去,但是眼睛里的欣悦,如何都藏不住。 他许久未曾有这般好的心情了,像桃花跌落春水中,被打着卷的溪流带走,路上偶遇小漩涡,偶遇清滟横波,偶遇溪中明澈干净的拦石,但一切都轻快畅意。 是一场年深日久的梦,在这春暖花开日,被阳光温煦照拂,照得满满一汪暖意。 …… 整个山头,共六处大殿宇,后山还有三十二间厢房。 能设列这么多厢房,足可见当年月唐观香火之盛。 夏昭衣没有在床上多呆,下来后在诸多建筑中缓行,一间一间看去。 沈冽终于钓了两条大鱼,一条煮汤,一条烤。 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去,见少女跛着脚缓步走来,他抬步迎去。 “寻了一遍,没有衣裳。”她失望说道。 “我已找了三遍了,几乎是空的。” “既是逃生,不该这般多讲究,”夏昭衣失笑,低头看一眼身上血衣,“可你瞧我,满手杀孽。” 986 无人之地(二更) 知道她从不轻易杀人,沈冽道:“为求自保,不叫杀孽,对方在为其傲慢无知付出代价,他们不知惹得是何人罢了。” 夏昭衣莞尔,看向沈冽单薄的衣衫:“你的外衣给了我,你冷吗?” “不冷。” 昨夜很冷,但怕遇不到她,或她已出事,所以一路攀爬,奋力上山。 后在殿中一见,那一眼一瞬,他好像忽然被拉至人间烟火之中,不再身处孤岛或高岭。 所以冷不冷的,不重要了,他都忘了什么叫寒意,只不舍怜惜她这一身的伤。 夏昭衣笑了笑,跛着脚,朝山崖边走去。 天清气明,春花烂漫,视野能见度极大,天的尽头,是辽阔的熙州大地。 那些城池村舍,江流丘陵,兴盛生长的庄稼,都盎然在广袤天地中。 想到一些事,夏昭衣回过头去:“你的信……” “我的信……” 沈冽几乎同时开口。 夏昭衣止住,等他说。 “我去了一趟西北,在振武营见到了你兄长,不过是暗中去的,他不知我到过。”沈冽说道。 “他过得可好?” “很好,”沈冽淡淡一笑,“本就是将帅之才,统兵之人,周围士兵待他如兄弟,亲厚之间,还有敬畏恭敬之心。” 二哥被夸,夏昭衣嫣然而笑,与有荣焉:“二哥过得好,那真好。” “他与你通信,可说得多?” “通信都少,说的便更少了,信中客套拘礼,总有一层纸在,”夏昭衣笑叹,望向天地,“二哥大约,只喜欢我姐姐,不喜欢我吧。” “……” 顿了顿,沈冽道:“一去一回,路途耽误,待我写好信,信使送我的信离去,又遇田大姚兵马南下,于是回头绕路,中间又耽搁了。” 原来如此,夏昭衣心道,竟然是这样。 而他们都是在外一个州省一个州省奔波的人,他们的信,还需先送到中转之处,再交于各自手中,如此又要良久。 但思及那阵子因收不到他的信而彷徨,夏昭衣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像是着魔了一般。 鱼汤这时好了,咕噜噜冒泡,沈冽转头望去,快步去处理。 夏昭衣跟去,看着他的熟练手法,她忍着腿上伤口被拉扯的痛在一旁坐下。 “估摸这会儿,漫山遍野都会是追兵,”夏昭衣道,“找来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不怕,栈桥这头被我砍了,若是人多,走至桥中一半,桥便会断。” 夏昭衣点头,接过他递来得鱼汤和刚削好的筷子,低头嗅了下:“好香。” “只有几味香草,盐都没有,只能将就了。” “说来,你为什么会来熙州呢?” 沈冽面不改色:“支爷在这。” “噗,哈哈……”夏昭衣笑起,“差点忘了这人儿,支爷儿,哈哈……” 沈冽被逗笑,在她身旁坐下,方石太矮,以至于他的长腿不好曲,只能一曲,一往前。 “他还在信上与我说,寿石那会儿,你还杀了钱远灯。”沈冽说道。 “然后前些时日,支离还将钱日安给揍了,不过也不知那公主为何会将此事与他们皇家脸面联想到一块。” “理解不了,便不理解,”沈冽乌黑明亮的眸望着她,“你先趁热喝汤,喝完我与你说夏家军的事。” “嗯,好。” 春风迎面,吹拂着他们,沈冽看了她一阵,不敢多望,怕好运用尽,于是转眸眺向远处山野。 茂盛竹林招展,迎风成片而舞,一时分不清,西北连日杀戮是梦,还是此时此景是梦。 鱼汤很鲜,但,是鱼都腥,不过吃完漱口的水沈冽已备了。 提及夏家军,沈冽的建议是,当说仍需说,久瞒不妥,不论是夏昭学还是夏家军,他们都有知情权。但如果要说的话,不急于一时,可先与夏家军的几位核心将领通气。 以及,沈冽还关心得一点,他们待她如何。 “很好的,”夏昭衣笑,“全军上下,待我都好,倒是我,有时候很凶。” “这倒无妨,为军统帅,威严不可少。” “你也是一军统帅了,你的兵,好带吗?” 沈冽一阵头疼,一字评价:“虎。” “听上去威风,怎见你神情不喜?” “虎头虎脑的虎。” “……哈哈哈!” 夏昭衣放下碗,看了看附近建筑,仍想去走走,沈冽便起身相陪。 整个山头的建筑以淡色基石为主,偏白,每一处的台基上都有诸多繁巧精致的雕刻,斗拱皆为平坐样式,智巧灵活。为使结构塑工精美,木料石料用得很是浪费。 想到这么大一座道观,荒弃于山林,夏昭衣连声道可惜。 “你近来对建筑,多有研究?”沈冽边走边问。 “因为我身旁多了一位有趣的姑娘,姓苏,平日和她畅聊,使得我也偏爱观察周围景致。” “如此,充实丰盈,挺好。” “对了,支爷来熙州,是何打算?” 沈冽被问住了。 支爷是他的借口,不是支爷想来,而是他想来。 本是想去盘州或者华州,但提前收到支离的信,说约了师姐去明台县,故而沈冽才改道,且让季夏和先来熙州。 不想说谎,沈冽只好如实说:“支离要我来得。” “也是,”夏昭衣道,“他常年念叨沈大哥,这次他终于下山,想见你也不奇怪。不过这支离,他想见你,该他去找你,竟还让你跑这一趟。你待他倒是也好,竟还真来。” “……因为他说,你也会来。” 夏昭衣微顿,转头朝他看去。 沈冽心猿意马,紧急之下,道:“有些事情,寄信太慢,不如人至跟前。” “难为你,因我一信,还跑去西北,”夏昭衣微微一笑,“沈冽,虽然你听腻了,但我还是想谢谢你。” “不腻。”沈冽也笑。 话音方落,忽然有一道清脆响声自一旁大殿中传来。 这无人之地,骤然而起的动静,着实吓人。 不过夏昭衣和沈冽在通常情况下皆是处变不惊的性子,二人回头看去,沈冽沉眉:“我去看看。” “你小心点。” “嗯。” 沈冽快步离开。 夏昭衣手指轻动,大凶。 她跛着脚也跟了上去。 987 男女之情(一更) 大殿不如主殿宽敞,但也有四进之深,两面其上各有狭窄楼层,灰漆涂木,栏杆亦灰。 正座方有一整面浮雕壁画,仙鹤凌云腾空,栩栩如生。 夏昭衣进去时,沈冽身手敏捷,已爬上了壁画高处,单手扶着一只鹤翅,低头望着正座后方。 抬头见她进来,沈冽自墙上落下,过来接她:“下面有一处暗道,暗道宽二丈,里面幽深,方才那响声应是机关。” “你可见到有人?”夏昭衣道。 “未见到,以及大殿积灰,我来之前没有其他脚印。” 夏昭衣看了眼辽阔殿面,抬眸看向正前方的壁画。 “这壁画好大,”夏昭衣说道,“占据一座大殿的一整面,着实壮观。” 沈冽也望去,淡淡道:“壁画的颜彩以矿料上色,经久不败。” 夏昭衣边走边打量四周,到了正座后方,有几道台墀颇宽的矮阶,矮阶下面,一道巨大的暗道洞开。 夏昭衣在腰际一阵摸索,一颗小油球灯悠悠然坠在她指尖。 她将小油球灯绑在腰间取下的银鞭上,再看向沈冽:“借剑一用。” 沈冽将后背长剑摘下。 很快,长剑连着银鞭,再连着点着了的小油球灯,被夏昭衣一寸寸放下。 二人的兵器都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上将之宝,这会儿在幽窄地道里,小油球灯成了主角。 随着微弱的小灯下沉,下方空间被渐渐照亮。 能见度不多,光之所及处,一片密密麻麻,是堆积的白骨尸骸。 下方空气稀薄,小油球灯渐渐式微,再往下沉去,火光消失。 夏昭衣将手中长剑提起。 小油球灯死灰复燃。 将银鞭提回,夏昭衣收起小油球灯:“看来下面不会有人。” “那声巨响不知是何机关所为。” 夏昭衣思索:“也许我们做了什么,触动了这个机关。” 沈冽也开始回忆昨夜至此后所去之处。 夏昭衣低头,看回这幽深地道。 足有二丈之宽,深约莫三丈,但下面空间不知是否平地,也不知是否还有往下的地道。 倒是这么多尸骨,很容易让她想到一个地方。 夏昭衣看向沈冽,恰遇沈冽也朝她看来,黑眸清澈明亮。 四目相对,夏昭衣轻轻道:“我想到了龙渊。” “会不会有牵系?” “暂还不知道,”夏昭衣看回下面,想了想,对沈冽道,“沈冽,我腿脚不便,便劳你辛苦下,去捡几块石头回来。” “嗯,我这便去,”沈冽说道,转过身去没几步,在石阶上回身看着她,沉声道,“阿梨。” “嗯?” “……你我之间,以后不必这么见外。” “我未见外的。” 沈冽手指轻轻拢紧,忽道:“但凡你有所愿,便是赴汤蹈火,我绝不眨眼,即刻可去。所以此等生活琐碎之事,便更无需……对我言谢。”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缓了半响,她点头:“好。”随后唇畔一笑,“那,以后就不客套了。” 沈冽也弯唇一笑,俊美至极,黑眸深且专注,眸中溢出的柔和能将万川冰河化尽一般。 他转过身去,眼底深处的笑意越来越浓,抬手轻揉俊挺鼻尖,伴着噗通狂乱的心跳大步离开。 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却有些无处安放。 理智冷静,心智强大如她,活了两世,头一次遭遇这种无措。 她不自欺欺人,早早便知,这可能就是男女之情。 但男女之情,不就是一定岁数的一定产物,是身体的变化,导致的情窦一开罢了。 师父这么说,书上这么说,而她目之所见,也是如此。 陶岚待二哥的疯魔,无端迁怒到她头上,让她厌恶且憎。 颜青临对宋致易的疯狂,也像失了智,既蠢且坏。 前世种种追求她的人,一个个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今世最癫狂的那位,八江湖畔的柳现宝,却不知还记不记得起她的容貌呢。 夏昭衣眉心轻拢,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开始的。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画面,她穿着柳现宝的衣服,梳着柳现宝的头,正站在湖边望尽千帆…… 夏昭衣闭了闭眼。 瞧吧,男女之情,如此荒诞,她这样一个清明之人,竟也犯浑。 以及沈冽待她,或许更多是兄长待妹妹吧,她若有非分之想,是否可笑。 再者,有了非分之想又待如何,她是决计不会嫁于人妇的,姻缘嫁娶之事,她可不沾半点。 沈冽带着一袋石头回来,手中还有一根长木拐杖。 见少女愣愣坐在台阶下,沈冽出声:“阿梨。” 夏昭衣抬起眼睛,眸光恢复清洵。 “给。”沈冽递来木杖。 夏昭衣接过:“你有心了,多谢。” 目光望向他手中石头,夏昭衣眨巴眼睛:“这么多。” “来。”沈冽迈上台阶。 台阶最高处为首座,首座后方,又得迈下宽阔台墀。 到了暗道边缘,沈冽放下手中的布,里面大大小小,全是石头。 “如何扔?”沈冽问。 “你来,”夏昭衣道,“方向偏一些,我听声辨位,辨距离。” “好,要多大的石头?” “随意。” 沈冽拾起一块,在手中掂了掂,侧头却见她转向暗道,正闭上眼。 纤长轻卷的睫毛微微颤着,侧容秀美宁和,挺翘利落的鼻梁下,是小巧却丰满的唇,依然没血色,勾人去吻。 “……” 沈冽忽恼,大感自己无礼。 此次再见她,他不受控制,频频想入非非,自制全无。 这手中石头,莫不如砸自己的头好了。 “嗯?”夏昭衣朝他看去。 “我,我走神了,”沈冽说道,清冽声线,恰好替他自己掩去慌乱,他看向暗道,“阿梨,我扔了。” “好。” 沈冽扬手,先朝右边抛去。 石头落地,回音悠长。 “五丈。”夏昭衣闭着眼睛说道。 “继续么?” “继续。” 于是沈冽又拾起石头,继续再扔,这次换了一个方向。 他每扔一块,夏昭衣便道出一个距离。 直到一块石头忽然跌跌撞撞,啪啪哒哒,一直滚落下去,夏昭衣睁眼,与沈冽共同望着幽深的暗道。 988 屋顶小眠(一更) 良久,石头停下,回音也停。 “是石阶,”夏昭衣说道,“东南角落,深八丈。” “你来。”沈冽递来一块石头。 夏昭衣扬手,找准角度朝那头扔去。 石头滚啊滚,滚啊滚,余音传回。 “可以确认那边没有尸骸,未听到半点撞击骸骨之声。”沈冽说道。 “师父说起月唐观时,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夏昭衣眉心轻拢,“却不知此地是否真与龙渊有关,若无关系,我们不过一个过客。” 思及此,夏昭衣想到沈谙,转头看向沈冽:“沈谙,可写信给你了?” “没有。” “我在他脸上刺了一刀……” “你刺他哪都可以,我不拦。”沈冽朝她看来。 夏昭衣低笑:“亲弟弟。” 沈冽也笑。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又丢了下去。 这次没有刻意去找角度,石头落在那些骸骨上面,敲击声虽清脆,但也轻飘飘的。 夏昭衣起身,说道:“罢了,有关无关,我们一时都做不了什么,下面空气稀薄,火都撑不住,更论你我。” “但这声巨响,”沈冽剑眉轻拢,“阿梨,何种情况下,会让一处巍然不动的巨山内部,忽然发动机关?当年在千秋殿,乃瀑布降水,因大水车牵动,那么此处……” “一时不解,慢慢想吧。” 沈冽朝暗道下方看去,心里总觉不安。 二人离开大殿,天色仍尚早,约莫巳时都未到。 夏昭衣让沈冽先去睡,沈冽并不想,最后仍是去了。 夏昭衣便在湖泊另一处坐下,望望山,看看瀑布,再眺一眺天的尽头。 追兵们在巳时四刻左右,出现在栈桥的另一头。 到这边山头的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 世人恐高者,十之八九,如此长的栈桥悬空而设,摇摇晃晃,光是往下看,都让人心生胆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要不要去。 几人拿不定主意,一人忽然看到下边瀑布旁的山岭长道上,一个人影缓步而行。 “那半山上否有一个人影!”士兵叫道。 众人随之望去,当真是有。 却不是少年少女之态,而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清癯男子,一袭紫灰色衣袍,大袖翩翩,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一手提篮,一手竹杖,缓步慢行。 “此人是山中居住之人吧。” “那边有路,我们可不绕这栈桥而去,我们从下面的山岭过去?” “这人,好生诡异。”一个士兵紧紧盯着那个清癯男子。 “诡异”二字,大白日的让所有士兵莫名心生寒意。 “休要乱说。” “好端端一个人,你说他诡异。” 士兵指去:“他竖着道士头,却穿着一双绣花鞋。” 众人皆看去,隔得太远,视线不如这位士兵好。 但是很快,此人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走了,哪有什么诡异之人。” “山上隐居者罢了,我们从另一条山岭过去,便不走这边了。” “走吧。” …… 士兵们说着念着,掉头离开。 下午未时,沈冽在木板床上醒来。 自厢房中出来,却不见少女倩影。 他早上煮水的地方,一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她不知从哪又找到的两个盆,一锅鱼汤,一锅蒸鱼,一锅沸水。 沈冽东西一番张望,不见她。 他特意砍下来给她的树杖,搁置在鱼锅一旁。 “阿梨?”沈冽很轻很轻地唤道。 无人回应。 沈冽浓眉皱起,转身跑去今日那座大殿,空无一人。 他出来后将所有厢房都寻去,依然没有她。 其余大殿没有,水道湖边没有,整个山头的每一处,都没有。 沈冽回到鱼锅旁,深邃眼眸迷茫四望,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时有所感的,他转过头去,见她之前所坐的石头前,用树枝写了一行字。 沈冽快步过去,顿然如释重负,而后啼笑皆非。 “屋顶风景不错,上去小睡一觉,勿担心。” 哪座屋顶,却是没说清。 沈冽身手矫健,但对于这种斗拱式檐角,他在攀爬翻越上,完全比不上少女的熟练轻盈。 寻了好几处,终于在一座大殿屋顶,看到平躺熟睡的夏昭衣。 大约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血衣,她将外衣脱了,里面的长衫仍旧染血,但比起外面这件要好很多。 她就这么姿势随意,丝毫不讲究的躺在盝顶上的平顶处,任由春日阳光洒落身上。 世人眼中,女孩子如此模样,会被批一句不知矜持。 沈冽在一旁看着她,却倏然展颜,笑意恣然畅怀。 矜持是什么? 他所爱慕的这个女孩,在山山水水中长大,身上的优雅从容,非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 她的高贵清雅,是天地悠然,世外闲适,是高山流水,白鹿青崖,世间女子能有几人拥此灵气,如她这般清和潇洒。 黑眸落在她的血衣上,沈冽悄然过去,将衣裳拿走。 太阳落山后,夏昭衣被山顶凉风所吹醒,沈冽坐在下面磐石上削木枝,便听上面一声很轻的低呼。 沈冽迎着晚霞抬头,刚睡醒的少女小跑至飞檐上:“沈冽,我的衣裳被吹……” 她微微偏头,看到沈冽前方二十步外的几个火堆。 她的衣裳在夕阳余晖下,灿艳篝火上,正慢慢烤着。 她看了看衣裳,再看向琉璃晚霞下,清俊绝美的年轻男子。 从屋顶上轻盈落下,夏昭衣道:“你,替我将衣裳洗了?” 沈冽注意到她落地时,脚仍是跛的,因伤口拉扯,她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嗯,我洗了,”沈冽放下匕首和长木,起身走去,“洗不干净,只勉强以野生香草浸润,除去腥味。”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失笑:“虽然你不喜客套,可我当真想再对你说……” “阿梨。”沈冽很轻地打断她,声音温和,黑眸却颇较真。 “罢了,”夏昭衣笑道,“便不见外了,我去拿。” “嗯。” 因着火烤,衣裳干透,还带着暖暖温意。 其上香草不止一种,极清极幽,下面的火堆亦以兰芷杜衡在烧,清香熏染,沁鼻萦绕。 “香草常与浪漫二字相牵,总伴一逸洒天江的轻狂疏阔,不知道的,定猜不出我们眼下是在逃命。”夏昭衣回眸笑道。 沈冽望着她,淡淡一笑。 夏昭衣很快穿好衣裳,她拿起拐杖走去,道:“没想到你比我醒得早,我还以为会是我先起,一闭眼,一睁眼,夕阳西去了。” “天快黑了,我们现在下山?”沈冽道。 “好,这些,便不用收拾了吧。”夏昭衣看向那些锅盆。 虽说如此散着,不太道德,但这山上一切数百年前便遭了遗弃,若有后来人要重建此山头,便顺道一起清理掉好了。 沈冽将那些削好的尖锐木枝装入他才制成得箭壶中,同夏昭衣离开。 这边山头有许多可下山之路,不过真要走时,沈冽忽觉几分不舍。 他朝周围屋舍望去,淡白偏灰的建筑群在深沉暮色中,无声而宁谧。 · 小剧场:(以下字数不计费^_^) 支离(抖碗):给票啊,给票啊,给我这个小可爱推荐票和月票吧。qaq 群众:支离,为什么是你出来吆喝啊? 支离(随便抱住一个人的大腿,宽面条泪):后妈作者说,我这个勉勉强强马马虎虎靠家属关系才算得上是边缘主角团的人只能靠拉推荐票和月票来保住主角团地位了。π.π 989 他不想走(二更) 熙州比邻河京,信以飞鸟传之,不足两个时辰可到宫廷。 一日一夜,万人寻山,未果。 穆贵妃被召去延光内殿,去之前,她特意令玉菁速去寻三皇子李豪,四皇子李泽。 待三皇子四皇子赶到延光内殿,他们父皇正抄起厚厚一叠奏折,往跪在地上的穆贵妃脸上砸去。 头上珠簪玉饰零散一地,穆贵妃忙伏跪于地,瑟瑟发抖。 早在延光内殿的诸位老臣,以虞世龄为首,纷纷跪地:“皇上息怒!” “父皇!”三皇子四皇子大步上前。 李据指着穆贵妃大骂:“顺阳,宣武,毕家军,三军会合,加上徐城官兵,共上万人,如此兴师动众,为得是什么?她阳平大言不惭,说损我李家脸面,我看,是她想要摆威风,出风头!她才是丢人,是你养出的女儿!” 穆贵妃脸色苍白,不敢动弹,高立的华贵发髻凌乱披散了下来。 “说什么是找阿梨,阿梨现在带着夏家军,在打宋致易的乌贤镇呢!”李据抓起才送来得密报砸去,“那不是阿梨!” “父皇息怒!”三皇子李豪忙道,“父皇之怒,该当冲阳平才是,穆贵妃虽管教有失,但近来年阳平着实顽劣,且她年岁渐长,父皇,穆贵妃便是想管,也未必有心力能管好啊!” “父皇,”四皇子李泽也道,“儿臣恳请父皇下令,派儿臣去明台县一趟,我亲自将阳平带回!” 李据怒哼,负手立着,没有说话。 虞世龄等人跪拜在地,同样不好受。 这次去的,不仅仅是阳平,虞世龄的小女虞姿祁也在。 除了李奕舒和虞姿祁,这些年阳平公主还拉拢了其他皇室女眷和朝臣女儿。 为官者,最忌党朋,而阳平公主之拉帮结派,早与党朋无异。 虞世龄早不止一次委婉同皇上提过,皆被其不轻不重,一语带过。 虞世龄甚至觉得,皇上对平公主身上那疯野的劲头,是赞许的。 延光殿内一片安静。 李泽还在等着宣延帝答复。 宣延帝却没再说话。 沉默许久,宣延帝忽然指向刚摔下去的那本密函。 就近的李豪见状,走去从穆贵妃身侧拾起,双手呈上。 宣延帝接过,淡淡道:“都退下。” 李泽一愣:“父皇,那我……” “退下。” 李泽和李豪对视一眼,再看向那边的虞世龄等人。 穆贵妃从地上抬头,看着宣延帝:“陛下,那臣妾……” “滚下去。”宣延帝厌恶道。 离开延光殿,穆贵妃蓬头垢脸,狼狈至极。 身侧两个姑姑忙上前扶她:“娘娘。” 穆贵妃缓了缓,抬头看向等在前面的两位皇子,低声道:“扶本宫过去。” 三皇子李豪和四皇子李泽乃喻妃所生,喻妃因病去世,还在世的宣仪太后将他们旨给了穆贵妃。 穆贵妃只有阳平一女,她待李豪李泽视如己出,李豪和李泽也视她如母妃。 沿着明花莺堤缓步慢行,夕阳降得太快,内侍公公们提着宫灯,正在四处点亮。 李泽边走边安抚:“母妃勿担心,父皇并未答允我去明台县找阳平,其实,这恰是在保护阳平。” “对,若是真应了明面上将她带回,那才不好收场,”李豪说道,“我即刻出发,立即去往明台县。” 穆贵妃抬手将头发上累赘的珠簪步摇取下,一语不发。 “母妃?”李泽看着她。 “本宫没事,”穆贵妃弯唇,冲他们淡笑,想了想,她将手中这支绿雪含芳簪递去,“亲手交到阳平手中,同她一说今日发生之事。” 李豪接来,心感怅然,点点头:“是。” · 追兵仍漫山遍野,入夜后火把若星星云集,成片盛开于崇山峻岭。 夏昭衣和沈冽穿过茂密林海,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到东山脚下。 四周一片黝黑,野兽叫声近在咫尺。 夏昭衣甚至听到了几声虎啸。 极星山的雷葵岗,师父在舆图上所注,的确是有虎。 比起一路下山,东山脚下的这片丘陵反而更不好走。 二人最后穿过一片巨大的坟场,到明台县西郊林时,差不多已快子时。 夏昭衣在河边以水洗脸,额头上汗珠遇上沁凉溪水,又冻又爽快。 沈冽递来巾帕,夏昭衣接过:“谢谢。” “这样很容易生病的。”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笑:“吃甜食也容易生病,但很多人还是会明知故吃。” 月色落在溪涧里,也落了她眸中,她略带几分狡黠俏皮的神情,让沈冽失笑,语声却认真:“阿梨,你许久没吃甜食了吧。” “你怎知?” “你瘦了好多,”沈冽道,“不止甜食,其他吃得应也不多。” 夏昭衣没有解释,而是反过去打量他的眉眼:“沈冽,你也瘦了。” 而且,越看他,越觉得好看。 沈冽这张脸,将骨相美和皮相美完全融成一体,撇去他绝美的皮相不言,光是他的骨,不管胖与瘦,他下颌弧线永远利落,稍收一寸窄会显刻薄小家子气,稍放一寸宽则是累赘与富态。 清冷气质伴随连年杀伐,一面是不与世辩的孤高,一面是不容忽视的强大狠绝,二者相融,冲突中又形成一股野性的张力。 比起沈谙偏阴柔邪魅的美,沈冽张扬从容,且轻狂无畏。 “既然我们都瘦了,那回城后,我们去街上吃甜食?”沈冽说道,“汤圆如何?” 话题骤然一拐,夏昭衣眨巴眼睛,随即觉得肚子好饿。 “回城的话,”夏昭衣看向远处的巍巍城墙,“一回去,我们可能不好上街,而且我在明台县不会多留。” “你要去哪?” “你呢?”夏昭衣看回他,“你何时走?” “……” 他不想走。 “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不知。”沈冽面不改色道。 “明台县,我计划是四月来的,收到支离的信,便直接来了,”夏昭衣朝前面走去,看向跟上来得沈冽,“你若是要在明台县,我便多留一些时日。” “你本要计划去哪?” “熙州府。” “如此,巧了,”沈冽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前面的路,淡淡道,“我也要去熙州府。” “这么巧?” “嗯,很巧……” · 以下字数不计费: 沈郎君基本要常驻啦~因为女主虐线埋了很久,终于要开启了,看我辣手催阿梨=3=留下沈郎君,毕竟他有战力在,怕阿梨独木难支。 啊,沈郎君就是个工具人~hihihi~~发出后妈的笑声 990 拜访老者(一更) 春忙是整个明台县最热闹的时节,比秋冬丰收之际还要拥堵。 但这几日全城戒严,官府直接宵禁,街上自酉时开始就以无人,街道上的那些灯笼干脆没人去点。 寂寂数里长街,只有更夫伶俜,偶见巡守士兵。 四海茶馆楼上。 戴豫第九次关窗回来坐下,屋内气氛沉默,支离和聂小娘子闷头坐在旁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才坐下的戴豫忙起身过去。 来人是四海茶馆的掌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柜的进来便道,神情严肃。 “坏消息。”支离忙道。 “发现大量鲜血,确认是那女子的。” “我师姐!”支离脸色一白。 “好消息呢?”戴豫忙问。 掌柜的倏然一乐,眉眼弯弯:“洛九客栈和万金长街的千雪府各送来口信,他们都到啦!” 这下,反倒是支离和戴豫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愣,支离叫道:“李掌柜,你讨厌!”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洛九客栈,”戴豫重复这几个字,“在哪啊?” 坐在最里边的聂小娘子很轻地说道:“自这里出去,沿着十六道坊东去二里,过了一座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 “戴壮士,”掌柜的说道,“那位自称姓卫大兄弟在楼下呢。” “对哦,定是卫东佑!”戴豫忙也往外跑。 掌柜的看向聂小娘子。 聂小娘子局促起身,冲他福礼:“店家,我……” “你住这你住这。”掌柜的说道,转身走了。 “你愣着干什么?”支离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冲聂清凌叫道,“出来啊,走啦!” 聂清凌指着自己:“我?” “你眼睛都高兴亮了,别矜持啦,走!” “……” 来接支离的,是夏松越和陈定善。 一回府里,支离便松开聂清凌的手,拔腿往夏昭衣所在的寄然苑跑。 夏松越和陈定善快步跟上。 门这边只剩来开门的管家和聂清凌。 聂清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怔眨眼,再垂头看向自己落空的手。 一旁传来轻咳。 聂清凌转眸看去:“曾管家。” “聂小娘子,家主已经让我安排好了你的住处,你今晚便先睡这。” “不,不必麻烦,聂府就在一旁,我……” “聂家你回不去了,”曾管家打断她,“你若是回家,聂家将有灭顶之灾,不回,反倒能保暂时无事。” “……” “来,聂小姐,随我这边来。” 聂清凌慌张无措地看向聂家方向,视线仿佛能穿过重重高墙和夜阑,稍缓了缓,她抿着苍白的唇,跟上曾管家离开。 支离匆匆赶到夏昭衣的院落,门前只有詹宁和苏玉梅,还有两名仆妇。 夏昭衣的房门紧闭,看到跑来得支离,苏玉梅上前:“你便是阿梨姑娘的支离小师弟吧。” “你好,有礼了,”支离喘着气道,“我师姐呢。” “阿梨姑娘洗浴完便睡下了,她太累了。” “那我师姐的伤势呢?” “阿梨姑娘自行处理好了。”苏玉梅淡笑。 “我还没赔罪呢,”支离拢眉,“此次都因我,师姐救了我,自己却惹了无妄之灾。” “兵家之人,一身武艺,本就为保护身边亲友,怎会是无妄之灾呢。”詹宁说道。 “支少侠,你也去沐浴歇息吧。”苏玉梅道。 支离无奈起身,也只好去休息:“嗯。” 隔日卯时四刻,支离早早起来,想要去守着门口等师姐。 待跑到寄然苑,他发现寄然苑主卧的房门大敞,里边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循着外面的动静,支离去到中院大空地,陈定善他们在做力量训练,一番打听,他跑去后厨。 夏昭衣穿着一袭寝衣,坐在石桌旁,正垂首喝粥。 苏玉梅也在,曾管家正在说事。 一只小奶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到处乱嗅,尾巴乱摇。 支离不好出声打搅,抬脚走去。 听到动静,夏昭衣和苏玉梅回过头来,支离说道:“师姐。” “此处睡得可好?”夏昭衣问。 “嗯,我以为我是第一个起的,没想到,我是最后一个。” 夏昭衣微笑,道:“厨房有粥。” “我现在还不饿。” “等下我要出门,你若要与我一……” “我这就去盛。”支离打断她。 苏玉梅看着他跑去,笑道:“阿梨姑娘的小师弟,活泼健朗,富有朝气。” “支离是很好,”夏昭衣温然道,看回曾管家,继续刚才的话题,“偌大一个明台县,便只有这么几十个年高德劭之人?” “嗯,明台县多是农户,很少出有才有德者,稍微有些才学的,随便中个功名回来再熬到老,一个个都能成乡贤。” 支离端着热腾腾的半碗粥快步回来,放下后道:“师姐,我也有见解。” “什么见解?”夏昭衣问。 “我发现,此地虽事农为主,读书之人不多,但我却瞧此地民风淳朴憨实,野蛮之人很少。最野蛮的,反倒是达官显贵养出来的什么钱日安,阳平公主之流。” 曾管家点头:“因为农户有田可耕,有业可事,大多人家境殷实,不愁吃穿。地主富豪也未欺凌,从不出现故意记错账,坑蒙占利之事。”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稍后,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去拜访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支离皱眉,“师姐,你该不会是,想要联合他们吧?” “对啊。” “就,就他们?”支离不看好,“这些都是明哲保身之人,师姐,我看还是不了吧。” “明哲保身,因为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可以躲。但若挡在前面的是他们自己,如何保呢。”夏昭衣道。 “师姐的意思是……” “不是我求他们,”夏昭衣微笑,“他们为旱地,我们为甘霖,是他们盼有人能相救。” 说着,夏昭衣起身:“我去换衣裳。” “等我等我,”支离忙垂头喝粥,被烫得龇牙咧嘴,用力呼了几口气,干脆不喝了,看向曾管家,“不要倒掉喔,会很浪费,我中午回来喝。” 说着,也跑掉了。 991 想死你了(二更) 辰时,一身乔装打扮的夏昭衣和支离,带着詹宁和史国新一起离开千雪府。 同时,李豪带领五十八名近卫,赶到明台县。 困乏两夜一日,阳平公主尚还在睡。 侍女不得不唤醒她,起床气怒极的公主,几乎将她眼睛抓瞎。 “三皇兄?”稍微清醒一些,阳平公主怒道,“不见!” “公主,”李奕舒从外进来,“我们还是回去吧。” “怎么,你敢背叛本宫?” “公主可认得此物?” 李奕舒抬手,纤细白嫩的掌中安静躺着一支长簪,白玉为基,通体雪白,其上翡翠碧绿,镶嵌红玉所雕琢的梅花。 阳平自床上下来,目光变直:“这,这是我母妃的绿雪含芳簪?” “穆贵妃,被皇上打了,”李奕舒很轻地说道,“以奏折砸的,砸在了她脸上。” 阳平大惊:“父皇他!” “公主,回去吧。”李奕舒看着她。 “回去?”阳平抿唇,目光从绿雪含芳簪上看向外头的太阳。 她步步走到桌边,抬手倒一杯茶。 茶水温和,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来换,以保证她醒来能喝上初煮的新茶。 阳平慢慢喝着,慢慢思考。 半响,她回身看过去:“有圣旨吗?” “没有。”李奕舒说道。 “那么,父皇明面上,并不想要对我如何,”阳平一双眼眸忽变明艳风采,“父皇都打母后了,可见很生气,这么生气的情况下,父皇却没有以圣旨召我回去,而是我三皇兄偷偷跑来找我,这说明说什么?” 李奕舒心下一沉:“公主……” “我明白了,”阳平继续道,“父皇生气,并不是生气我兴师动众,而是生气我没把事办好。我若就此回去,父皇面前,我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我必须要有足够的作为,才能让父皇息怒。” 李奕舒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一直忙着在极星山寻人,疏忽了明台县的收地收产之事,”阳平放下茶盏,看向李奕舒,“尚安,你令人去极星山山脚,将毕萧唤入城中。” 李奕舒没办法,暂时先应下:“嗯。” 李豪站在院外等,李奕舒出来后一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她不肯,”李奕舒将绿雪含芳簪递回去,“我先派人去找毕萧将军,待公主出房后,三皇子再去劝说吧。” 随意差了一个近卫骑快马去城外,李奕舒心中总觉不快,一口气郁结着,压抑难受。 这位以往那么依赖母亲的公主,现在甚至没有关心她母亲伤得如何。 眼见她不开心,身旁跟随多年的贴身侍女翠儿说道:“郡主,左右三皇子已来,便由他们兄妹二人去争执,这明台县正迎春光,郡主要么去城外走走,要么寻处可以喝茶乘风的楼阁,解一解心中不快,如何。” 李奕舒看了看她,说道:“令人备轿吧。” “是。”翠儿应声。 钱日安听闻李豪来了,正带人往丁府赶来,才到紫风坊市,便见李奕舒的轿队沿路开道,自百姓的敬畏中走来。 “郡主,是钱九郎。”翠儿在轿子旁说道。 虽然平宁王早已无权无势,远不及钱胥天这名大将军,但钱日安见了李奕舒这位郡主,仍是得行礼。 钱日安从马上下来,上前恭敬行礼:“见过郡主。” “有礼。”李奕舒坐在轿中说道。 这声音听得钱日安心里痒,他脑子一热,忽道:“郡主,钱某有一事,想同郡主商议。” 李奕舒拢眉,钱府的面子不能不给。 更何况,钱日安这次的无妄之灾,完全因阳平公主所累。 “翠儿。”李奕舒说道。 翠儿于是抬手,将轿帘绸绫掀起。 周围百姓纷纷投目,望着这位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跟前露面的高贵郡主自轿中缓步走出。 众人的目光皆变惊艳。 李奕舒娇靥如花,一袭朱色的云霏缎织海棠锦衣,凌云发髻,除步摇外,右侧斜插一支鎏金掐丝花卉蝴蝶簪,双耳坠着石榴红的牡丹耳珰,脚上是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缎鞋。 富贵养人,人衬富贵,周围所有目光,似从她身上移不开了一般。 钱日安也看得心跳扑通扑通。 穆贵妃说,他若能将阳平公主请回河京,那么王公贵胄中的所有未嫁女眷,他看中哪一个,穆贵妃来保媒。 钱日安没能挑选好,但穆贵妃这句话,让他生出选妃一般的快意。 眼前这郡主,岁数只比他大三岁,也算作是同龄人,若能将她娶回家暖着被窝…… “你确定你所说之事,在这芸芸长街上能说?”李奕舒出声。 钱日安回神,恭敬道:“那,便同郡主择一楼阁小饮?” 李奕舒极其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多大兴致,正欲拒绝,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前方五十步外的一座酒楼上。 一个白衣男子立在外台,青丝若墨而垂,腰间坠着一枚清润的丘鹤玉。 白衣好看,却不好穿,极少有人能将白衣穿出气韵,除却五官讲究,更要仪态无双。 李奕舒从未见过这般俊美之人,既有尘间贵气,又有遗世之风,他这身白衣,风中翩跹,清逸若踏风便能乘风仙去。 男子似有所觉,转眸朝她看来。 隔着不少距离,但李奕舒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清冷孤傲。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循着郡主的视线,钱日安回头看去。 那边什么都没有。 小脑筋一转,钱日安说道:“公主,不如便去凤阳楼?” “那座是凤阳楼?”李奕舒问。 “然也。” “去吧。”李奕舒从善如流。 沈冽回去厢房,便见戴豫快步进来:“少爷,阿梨姑娘来了。” 沈冽冰山般的脸这才稍显温和:“她是自后门来的?” “是前门,”戴豫一笑,“阿梨姑娘她……变成了一个老头。” “老头?” “你看老朽,像是不像?”一个老头迈入进来,一口浓郁的熙州口音。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老头,两个壮汉。 沈冽黑眸愣怔一瞬:“阿梨?” “正乃老朽。”夏昭衣一笑,眨眼瞬间,背脊挺拔,眼眸明亮,神采飞扬。 “沈大哥!”她身后的老头身形异常灵活,唰一下过去,奔至沈冽跟前,双眸满含期盼,“我想死你了,沈大哥!!” “……” 992 偏就要说(一更) 夏昭衣身上装束,与在衡香时,去“拐”王丰年所穿几乎一样,偏素净朴实。 支离这一身万寿字样的锦衣华裳,则是富态雍容,远超乡贤,更像士族门阀的老爷们。 不止是沈冽,跟随夏昭衣一起来的詹宁和史国新都还没能适应他们这身打扮。 支离跟随沈冽在绣墩坐下,语声仍激动:“细细算来,我与沈大哥已有五年没见了,五年呐……” “支离长高了。”沈冽道。 “我还欠点,我想同沈大哥一样高,如此才好和沈大哥一样,保护我师姐。” 在旁倒一盏茶正慢慢饮的夏昭衣闻言,不咸不淡的朝支离看去一眼。 沈冽看了看她,对支离道:“阿梨很厉害,不需要我保护。” “但你都保护她好几次了,此次极星山,若非沈大哥及时出现,我信师姐不会出事,但身体肯定大损,吃不消的。” “阿梨也几次救我,为我赴汤蹈火。”沈冽道。 “沈大哥说到这个……”支离忽的起身,贴在沈冽耳边嘀咕嘀咕。 夏昭衣扬眉,朝他们看去。 沈冽面色微变,看向支离。 “沈大哥,你切记要来啊。”支离小声道。 “好。”沈冽点头。 “师姐还在这坐着呢。”夏昭衣出声。 “哈……”支离一笑,回来坐在夏昭衣身旁,“师姐,我来了。” 说着,抬手去提茶壶,往夏昭衣杯盏中倾去。 “阿梨,你伤势如何了?”沈冽问。 “无碍,能走。” “多久会好?” “十日内吧,结痂或许得二十日。” 沈冽点头,想问疼不疼,又觉是无用的废话。 他亲自处理的伤口,完全明白有多深,会多疼。 该寻些名贵药材,或找不留疤的药膏才是,虽然她可能比他更懂。 “师姐,我们不是说要来拜访人吗?”支离问。 “在隔壁,”夏昭衣道,“我们慢慢来。” “好吧,那现在岂非无事?” “你喝茶吗?”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 “那,我去找沈大哥再聊聊。”支离开心地又起身,朝沈冽旁边坐去。 “……” 夏昭衣看向沈冽。 “……” 沈冽黑眸清澈明亮,无声回望她。 夏昭衣低眸,继续喝茶。 不多时,外面响起很轻的叩门声。 戴豫过去开门,是凤阳楼的伙计。 伙计进来望了眼,目光落在沈冽身上,不太好意思地开口:“沈公子,来了几位贵客,掌柜的问,你能否腾一下这雅间……” “对方点名了要?”沈冽问。 “倒不是……” “那便还有其他雅间。” “但那些雅间都被人都包了,便是新来得那位支爷。” “竟是那厮!”支离叫道。 沈冽和夏昭衣朝他看去。 “那厮老可恶了,”支离皱眉,“趋炎附势,曲意迎合,攀高结贵,巴高望上,还贪生怕死!一个不成气候的马公子都能给他吓得腿软三分。” “……他这么离谱的吗?”戴豫震惊。 “可恶至极。”支离说道。 伙计忙将后面的门合上:“这位爷,你可不要这么说支爷。” “这雅间,我们不让,”沈冽说道,“我们先来的。” 伙计焦灼:“沈公子,那位贵客……可是郡主啊。” 他将最后三个字压得很轻很轻。 “先来后到。”沈冽淡淡道。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是你在为难我们啊。”支离说道。 伙计无奈,只得先告辞,声称去找掌柜的说说。 最后,包了几乎所有雅间的支爷,愿意让出一间来。 支离呵呵:“这个支爷好大派头,包那么多雅间去款请徐城乡贤,此人如今知道郡主来了,怕是立即就去攀龙附凤了呢。” “你好生气,”夏昭衣忍笑道,“支爷待你如何了吗?” “没有,看不惯罢了,而且,他还与我同姓呢。” “但那位支爷,现在是支爷,日后,可未必好说了。”夏昭衣道。 “这是何意?” “你问你家沈大哥,”夏昭衣看向沈冽,笑道,“支爷,你说是吗?” “啊?”支离一懵,看向沈冽。 “待季兄一走,支爷这个名号,便是我的了。”沈冽看着他道,语声平和。 “啊?”支离还是这样说道。 早在寿石便和支爷那些手下交过手的詹宁和史国新,在后面轻笑出声。 支离回头看他们:“你们也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夏昭衣笑道,“支爷这姓,偏就是你的姓。” “……”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戴豫打开门,依然还是那伙计,不同的是,后面跟随一个身着碧衣绿裙交织绫宫装的侍女。 翠儿望了眼屋内众男人,目光看向最是显眼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由也感惊艳。 “沈公子,”翠儿说道,“我家郡主,邀您过去喝一杯茶。” “不去可否?”沈冽说道。 翠儿一顿,道:“沈公子,我家郡主鲜少请人喝茶,公子还是去吧。” “并不想去。” “沈公子,”翠儿声音变沉,“听您雅音纯正,不是徐城之音,你非徐城人?” “不是。” “是春忙的商人?” “是。” “那么,你是不喜我们郡主?故而不去喝茶?” 支离听不下去了,捏着嗓子,用老态粗哑的声音道:“若说不喜,待如何?” “便是不敬,”翠儿冷冷道,“不敬皇室,是大罪。” “呵呵,”支离一拍桌子起身,横眉怒眼,下一瞬却是脑袋一转,看向夏昭衣,“来,小夏,去教训她!” 夏昭衣眨巴眼睛。 沈冽见状,长身而起:“你当我不敬也好,当我……” “那便好好说道说道,”夏昭衣打断他,放下茶盏跟着起来,朝翠儿看去,“乙酉年六月芒种,宣延帝于烈三江提笔作赋,《颐序》问世,文章借鉴历朝诸多大家之言,中曰以民为天,民比君贵。丙戌年十月寒露,宣延帝罚惩现已病故的安楚王时,于冬猎行宫提到,民生是根,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皇室其末。” 翠儿眉心皱起,听得一愣一愣,看着老头走来。 “听你现在所言,不接邀请,不去喝茶,便是待皇室不敬。以你之意,皇室是惹不得,还是皇室易受辱,一杯茶都能辱之?”老头继续道。 “你,你又是何人?”翠儿说道。 老头一笑:“咱们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 “谁要听你说?!” “我偏就要说。” 993 俊美男子(二更) 翠儿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更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除了怒目,自诩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能说什么。 “若说皇室惹不得,那么宣延帝所说的民贵君轻,和皇室当修己以安百姓之言,便皆是出尔反尔了。古有大儒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是在说,宣延帝不是人?”老头继续道。 翠儿双目圆睁:“你大胆,我没有这样说!” “而若说皇室易受辱,那你便是在说这四百年李乾根本没有底蕴与根基。否则为何一杯茶就能轻贱了你们,不去喝个茶,都会觉得受了不敬?” “你!” “却不知是谁在辱没皇家呢。”老头淡淡冷笑。 翠儿瞪着他,再看向那处仍立着的沈冽。 她觉得对方用心邪恶,所说的话很恶毒,句句都在往她头上扣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她找不到任何驳斥之言。 “成,”翠儿最后道,“不过请你们喝个茶罢了,你们道出这么多,成,你们且等着!” 她怒然离去。 “好个威风!”支离叫道,“等着就等着!” 旁边的伙计傻眼,擦了擦冷汗,借故告辞,慌忙将房门带上。 尚安郡主的雅间,茶先生正在讲述徐城茶道和名贵茶叶的分类。 李奕舒一双明艳美眸,一直望着雅间的门,像是听不到茶先生的声音。 那惊鸿一瞥,俊美男子的面容身姿,便似抹不去。 翠儿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李奕舒心中的期待越甚。 甚至,她已想入非非。 于皇室女眷而言,在街上见着美男,只要不是出身显赫的,都能带回去当面首豢养,这已不算秘辛。 并且,先皇宫中的几位太妃,据传皆有养在身旁的男宠呢。 当然,李奕舒只是随意想想。 且不说真的便要看中此人,就论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胡来,否则会落人口实。 钱日安坐在她对面,刚才听她打听那雅间时,钱日安心里便在冷笑。 沈公子三字,听着年轻,却不知是何人。 皇室贵胄和重臣之中,鲜少有沈姓。 翠儿这时回来,模样极恼。 李奕舒眉头轻皱,便见翠儿委屈地叫道:“郡主!” 她快步走来,俯首在李奕舒耳旁飞快低语。 李奕舒怀疑耳朵听错了,睁大眼睛:“他们竟敢如此!” “很是猖狂!” “你未反驳?” “我,我……”她说不过。 对方一箩筐的砸下来,她甚至接都接不住,更不用去想如何说。 “那老头,看起来读了很多书,而那读书人的嘴……不就是能言善辩,好斗,到处想找架吵的吗。” 李奕舒是个聪明人,沉声道:“你落了人口实。” “郡主!”翠儿惊忙垂首。 “发生了何事?”对面的钱日安说道,“郡主,要不我去看看?” 李奕舒摇头,若是钱日安去,怕是人要丢得更大。 “不必了,”李奕舒淡淡道,看向翠儿,“派人去盯着,若是见他们下楼,便立即来喊我。” “是。” “你所要说得商议之事呢?”李奕舒朝钱日安看去,“说吧。” 钱日安抬手,恭敬道:“是。” 一直到午时,沈公子的兰君雅间都仍闭着门。 直到李豪派人来找李奕舒,她方踏出雅间,便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人去那敲门。 李奕舒于是停下要走的脚步。 戴豫开门,待叶正快步进去,他抬手关上,便见着了立在那边的李奕舒等人。 戴豫没有表情,一把将门合上。 “郡主你瞧。”翠儿说道。 “郡主,我去教训?”钱日安在旁说道。 李奕舒眼下看到钱日安便烦,冷冷道:“不用你去。” 其实想也知道,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绕来绕去半日,是说演一出苦肉计,将阳平公主哄回去。 若不是瞧见这位沈公子有几分姿色,李奕舒今日断不会答应他来这凤阳楼。 但这行人,着实古怪。 戴豫转身回来,叶正已经开始说外面的情况,声音很低。 “午时还未到,丁县尉便重新带了一帮人手,去了刘家村,之前少爷好不容易保下来的桑户,这次恐难再保。明台县所有大蜜坊全部低头,都说愿意低价出让给公主。对于阳平而言,现在最难棘手的还是大米商毛家。说是米商家独子以死相逼,若是产业让出,他便跳死在米河中。” 一口气说完,叶正缓了缓,继续道。 “今早,三皇子李豪已到徐城,据说是要将阳平公主带回去,但是公主不允。城外还在搜山,这次出动的兵马是顺阳,宣武,毕家军。” “宣武军此次统帅是谁?”夏昭衣忽的出声。 猝不及防的清脆少女之音,让叶正瞪大眼睛。 “先回答。”沈冽说道。 “……是,”叶正道,“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毕家军统帅呢?”夏昭衣问。 “毕萧,他才被阳平公主从城外召入,我来之前,他刚入城。” “毕萧。”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师姐,认识吗?” 夏昭衣唇瓣淡淡一勾:“宣延帝李据年轻之时,身旁有四位同寝同食的好友,且这四位好友成了他日后能征善伐之大将,他们是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 “啊,夏文善是你爹!” 夏昭衣唇角几分苦涩,轻轻道:“是啊。” “那这毕萧是?” “毕时俨的侄子。” “那师姐,他算不算是你故友?” “一面之缘罢了。” 支离点点头:“就当不算。” “嗯,就当不算。” 支离看向叶正:“大兄弟,你继续说,还有吗?” 叶正点头,目光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认出她是寿石往来过不少次数的阿梨姑娘,大感震惊。 缓了下,叶正看向沈冽:“少爷那匹坐骑,被一位猎户捡去,卫东佑已经赎回来了。” “先养在城外吧。”沈冽道。 “嗯。” 沈冽看向夏昭衣,见她眉眼几分出神,正准备开口,身旁的支离忽去提壶倒盏,端去少女跟前。 “师姐,喝茶。” “多谢。”夏昭衣接来说道。 房门这时又被敲响。 戴豫皱眉,很轻地说道:“很可能又是她们。” 994 你说脏话(一更) 戴豫去开门。 门口却不是李奕舒,也不是她的人,是两位衣着富贵的老人。 老人站在门外,呼吸很急,似是才赶路过来。 目光扫了圈,见到屋内的夏昭衣和支离,两位老人不请自入,拱手走来:“二位老友竟来得这般早!” 支离和夏昭衣对视一眼,跟他们根本不熟。 支离清了下嗓子,顺着他的话道:“是也,你们也是来找……” 他看向沈冽,不知道该称沈公子,还是支爷。 “对,我们也来找沈公子。”一位老人先道。 “嗯,我们才从支爷那出来,未想二位老友来得更早。” “两位前辈坐,”沈冽说道,“久等了。” 支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压低声音:“支爷预备将明台县能收得产业都收了。” “那得多少钱!”支离瞪大眼睛。 “所以,让城中这些老爷们一起。” “他们肯吗?” “阳平公主低收高卖,赚取巨额差价,所以他们不如先自己平价收来,你说对吧?” 支离恍然大悟:“是哦,如此一举两得,那些农户不亏,他们也不用花冤枉钱。但是,他们银子够吗?” “先佘给那些农户,欠条打着。” “那,公主那边好交代吗?” “她算个鸟人,谁要与她交代,”夏昭衣说道,“众怒难犯,她敢犯,别人便敢怒。” 支离双手掩住唇,瞪大眼睛,低低惊呼:“师姐,你说脏话。” 夏昭衣眨巴眼睛:“我说了吗?” “说了,”詹宁在后边小声道,“都怪夏兴明将军,是他带坏了您。” 夏昭衣肃容,正襟危坐,对支离说道:“别怕,我会改掉的。” 支离俯首在她耳边:“不改也可以,偶尔说脏话,可爽快啦。” 夏昭衣被逗得淡笑。 笑完几人一顿,朝那边的沈冽和两位老者看去。 三人和他们大眼对小眼。 “呃,”一位富商说道,忽而一笑,“看来有的聊,有的聊……” 夏昭衣面容淡淡,抬手冲他一拱:“你们先。” 沈冽隐着眸中笑意,深深看了她这身老头打扮一眼,转过头去继续。 不多时,来找沈冽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着支爷那边快要散场了,夏昭衣起身,对戴豫说了一声,便带着支离离开。 “师姐,既有支爷和沈大哥出面,我们为何还要来呢?” “他负责他们的,我们负责我们的。” “我们与沈大哥,要这般生分呀?” “支爷一派,你沈大哥一派,我们也一派,便是三派,”夏昭衣耐心解释,“一方人手,朝廷或不放在眼中,但如若出现三方以上,在任何人眼里,都必定成大势。” “我懂,与三人成虎一词,异曲同工。” 夏昭衣顿了下:“你这样理解,倒是也可。” “莫怪师姐要说,我们为甘霖,看来确实如此,我们是在帮他们,”支离笑起,“走!” · 李奕舒和钱日安赶去丁府后,一直到未时,都在日头底下站着。 阳平公主坐在屋中,巨大的水墨绣毡上碎着一地瓷盏,除却茶具,花瓶也被她砸了。 李豪双手负后,沉目站着,一双眼眸冰冷,斥满厌恶。 除却他们二人,屋内还跪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手臂上鲜血淋漓,却不敢动。 一匹快马本来,在府外停下,士兵一下马,大步匆匆奔入:“公主!” 阳平公主抬头望去,就要起身。 李豪伸手拦她。 “让开!” “哪都不准去,除了跟我回河京。” “不让,那就滚!”阳平伸手推他,怎么都推不掉。 “公主!”士兵奔入进来。 李奕舒回头怒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郡主,”士兵跪下,大口大口地喘,“那些蜜场和饴饧作坊本已答应,如今亦全部反悔。争执过程中,一个养蜂场的场主忽然拔剑自刎,说死也要死在还算是自家的蜜场中,而不是日后被公主巧取豪夺走的……” “你住口!”阳平公主在屋内大声叫道,“本宫何曾巧取豪夺,莫要以这些贬词侮我!” 士兵低头,不再说话。 “继续。”李奕舒道。 “他一死,所有人都怒了,现在……很难收场。” “岂有此理,看来非得本宫亲自出马。”阳平抬脚朝外走去,再度被李豪拦下。 “三皇兄,你非要和我作对!” “随我回河京。”李豪沉声说道。 “父皇气恼我,无非是搜山之事,我方才不是当着你的面和毕萧吩咐了,若是酉时还找不到,便鸣金收兵。而对我收产业再转手卖之一事,父皇可不会有半点不满。” “不要与我说旁的,”李豪看着她,“你只需随我回河京。” 阳平想了想,声音变平静:“行,三皇兄,若你非要我与你回河京,我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豪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其他我可以不管,但是刘家村的桑农,明南区的蜜场和饴饧作坊,还有城中米商毛大飞,这三家我定要吃下。不吃下,你绑着我回河京,我都会想尽办法逃出来。” “为何要吃定他们?” “我意难平,”阳平公主双目发狠,“桑农和蜜场的人出尔反尔,戏弄我,毛大飞的儿子咬定要与我好看,半点不给皇家面子!我没有要他们死,已仁至义尽。” 李豪沉吟了阵,看向屋外的李奕舒。 李奕舒轻轻点头。 “好吧,”李豪说道,“便答应你此三件事,三件一成,即刻同我回河京。” “我现在要去一趟明南区,”阳平冷冷道,“三皇兄一夜赶路,还是去休息吧。” 说完,抬脚朝外面走去,终于绕开了这一道屏障。 李豪想了想,转身也跟上。 几辆马车出发,直奔城外,路上所遇众人,纷纷让道。 站在县尉附近盯梢的杨富贵和李满见状,立即由李满掉头,朝凤阳楼而去。 两刻钟后,在城门外盯着的陈定善和夏松越也见到了他们,陈定善戴上斗笠,赶着牛车跟上,一路留下记号。 夏松越继续在茶馆里坐,负责联络。 995 六个大汉(一更) 明南共二十三个村子,方圆近四十里,景色秀丽婉约。 最大的蜜场离徐城不远,在明南河的西北处,空旷一片长野,占地达一百二十亩。 阳平公主烈马快车,一行人赶至,便见人群前躺着一具被覆盖白布的尸体,围着尸体嚎啕大哭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三十人之外,上千农户手持长锄、菜刀、斧头、镰刀,和徐城士兵们对峙。 最外有一个士兵忽然叫道:“公主来了!” 丁县尉之子丁明志闻言,立即往马车赶去,同车上下来的阳平禀报发生之事。 阳平公主面无表情,脚步很快。 周围士兵纷纷下跪,齐齐高呼:“见过公主!” 丁明志跟在阳平公主一旁,忽见后面自马上下来的李豪,丁明志一顿,随即上前跪下:“明台县徐城小吏丁明志见过三皇子!” 竟是皇子! 那些尚未被允许起身的士兵们于是再同皇子行大礼。 远处百姓看着人群中走来得华贵娇女,不知要不要跪。 忽然,有人膝盖往地上一跪:“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只能也跟着跪。 上千人放下手中器具,像是风过麦田一般,一波波跪下,高呼声却异常整齐:“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还知道我是公主呢?”阳平嗤笑,扬声叫道,“答应卖给我的作坊和蜜场,忽然又反悔,你们戏弄本公主?” 众人垂头,无人应声。 李奕舒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走来朝上千伏跪在地的人望去。 钱日安快步跟在她身旁,笑道:“都是些好对付的庸民,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 好多人抬头朝李奕舒这边望来,其中不少人望过她之后,目光转去东北方向,便是她和阳平公主的来路。 李奕舒循着他们的视线回头,问道:“你们可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什么人来都没用,”阳平看向丁明志,“那位林从事呢?” “下官在这!”林从事举着厚厚一摞文书跑来,后面跟着三位佐吏,近了后,林从事叫道,“公主,下官在这!” “手中所拿,可是转手的契约文书?”阳平问。 “正是!” “衙门的官印带了?” “带了!” “那就去签了吧,”阳平看向前面,冷冷道,“我就在这看着你们签,也要看看是谁戏弄本公主,胆敢出尔反尔。” “是!”这位林从事应声。 眼看林从事过来,跪在地上的农户们惊愣傻眼。 本来那么有底气,也有谈判拉扯的空间,随着膝盖这么一跪,好像再难起来,仿若血性在刚才一跪中,跪没了。 带人下跪,易。 带人起身反抗,难。 所以这会儿,谁敢出来再带头…… 林从事令人将负责这片的村官们喊来,同时他伸手在人群里随意点了五人上前。 由他们开始,让他们自报姓名,村籍,地目,名下产业。 在他问话同时,身旁官兵上前去搜他们身上的造籍册和地契或房契。 丁明志令人搬来凳子供阳平等人坐。 村官也迅速安排人手,送来特等明南山种黑茶和现做的精致点心与特产肉干。 最先点名的五人被搜出地契,房契,不过其中一人什么都没带。 “大人,”搜了又搜的官兵回身看向林从事,“他当真什么都没有。” 林从事一翻才登记的立契书,再按村号去查户籍管理。 “李大福,”林从事抬起头,“你不是有两处红砂作坊吗?” “小民,小民不想卖……” 林从事打量他,起身去同阳平公主禀报。 阳平公主端起茶盏,慢声道:“出尔反尔,愚耍戏弄公主,该是个什么罪?” 林从事被问住了,顿了顿,他张口便来:“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李大福脸色一白,立时跪下:“我给我给,我这就去家里取!” “免了,”阳平不耐烦,“你那两间小作坊,本宫也瞧不上。” 林从事于是转过身去:“来人,将这李大福……” “本宫话还没说完呢!”阳平怒斥。 “公主息怒!”林从事忙道。 阳平上下打量吓得腿软的李大福:“虽然你这刁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但本宫胸襟广阔,为人心善,你的十年牢狱和流放便免了,满门抄斩也不用。但是,你今日得留下一只手。自行选,是左手还是右手。” 李豪皱眉,朝她看去:“皇妹。” “皇兄别管我。”阳平目不斜视。 林从事于是吩咐人将李大福拉下去。 很快,一声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上千农户中,近一半人吓坏。 这声惨叫仿若穿透他们的脑袋,他们脑中一片空白,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彻骨寒意。 阳平公主淡淡道:“下一波。”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惨叫。 西北面骤然大乱,数十个徐城兵摔了过来。 所有人一惊,纷纷望去。 一直留意着东北方向的李奕舒,却听闻后面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东北望去,数十辆马车正狂奔而来。 其中两辆马车,似在凤阳楼附近看到过。 无端的,一阵强烈不安自李奕舒心头生出。 “公主。”李奕舒很轻地说道。 阳平公主两边难以顾及,随着李奕舒所说的,她朝东北方向看去,还未看清有几辆马车,又不得不朝另一面望回去。 那十来个徐城兵从地上狼狈爬起,连忙往后面退。 其余徐城兵快速拔出武器,看着西北走来的六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六个大汉也提着兵器,在高矮不一的几座碑碣前站定。 一人扬手,将手里还抓着的徐城兵用力推摔走。 李大福双手完好,瘫在远处地上,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铮铮铮数声。 李豪身旁的亲随纷纷拔出刀来,护在李豪跟阳平跟前。 “来者何人,”李豪扬声叫道,“可知我们是何人?” “知道啊,巧取豪夺的皇子和公主嘛。”支离捏着粗哑的嗓子慢悠悠说道,从卫东佑和詹宁中间走来。 此言一出,李豪瞪大眼睛:“放肆!” 996 我们不卖(二更) 阳平公主的声音比他还要响:“给我杀了他们!” “你确定要杀?”支离扬眉,发白的眉梢斥满不屑,“再闹大,你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等什么!”阳平怒道,“杀啊!” 徐城兵们无人敢往前去。 李豪身边的亲兵却只听李豪一人,李豪没有出声,他们不会动。 “三皇兄!”阳平朝李豪看去。 李豪看她一眼,没有反应。 他是来带她回河京的,不是来计划矛盾的。 “三皇兄?!”阳平大叫。 “公主。”李奕舒这时沉声道。 阳平回过头去,那十几辆马车在他们百米外停下, 明南区二十三个村子里的乡绅,乡贤,员外,名士,还有因孝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一个个下来。 阳平皱眉,上前怒道:“这六人是你们的人?” 上百人走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作声响。 “我问这六人是你们的人?你们明南区是不是要造反!” “我们不造反,我们也不卖地。”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响,却很平静。 此人身板清瘦笔挺,个子中等,因身着素衣布袍,反倒于一众锦绣华服的老者中显眼。 “既答应了本公主,为何不卖?”阳平厉声问。 “因为有人出价比公主高。”另一位老者说道。 “除非公主出价比他更高,且给够现银,我们便卖。”再一人道。 “你们……”阳平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从熙州到徐城,虽然有些人不愿配合,但只敢逃着,避着,谁都没有这样与她说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压着他们的,可是皇权,她是公主! “价高者得,这么浅显的道理,公主都不懂?”支离说道。 阳平公主回身朝他看去:“你给我住口!” “公主好歹代表皇室,十五两便想买得一座作坊,公主,你如此穷酸吗?”东北方向,刚才最先开口的素衣老者说道。 阳平看向他:“你还知道本宫是皇室公主?你是哪家哪户的,报上名来!” 支离冷笑:“十五两得一作坊,转手强卖一百二十两,如此巧取豪夺,你还捂人嘴巴,不给人说。” 阳平公主又转头朝他看去。 “县衙这几位官吏大人,”素衣老者看向林从事和那三名佐吏,“若是有人报官,称强买强卖,你们的县令大人会如何判?” 林从事刚才不敢出声,眼下更不敢接话。 支离嗤声:“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林从事瞪大眼睛。 这是他刚才对公主说的话。 “你放肆!”阳平怒吼,“你可知我出身皇室,你敢!”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原来是皇上口头上说着好听的。”素衣老者淡淡道。 “也简单嘛,”支离接着道,“将这位公主逐出皇室,不就好了?” 二人一个站在西边,一个站在东北。 你一句,我一句。 光是听他们说话,阳平便得朝西望去,又朝东北望去。 她连思考如何回嘴的时间都不及,眼下听到这句“逐出皇室”,她暴怒的情绪彻底崩溃。 “我让你们住口!” 茶盏被她抓起,特等的明南山种黑茶朝素衣老者方向砸去。 力气不够,茶盏摔在钱日安和李奕舒中间。 “哎呀郡主!”钱日安低呼,忙拿出手绢,替李奕舒擦裙子。 李奕舒厌恶地将他推开。 实际更多的茶水,在阳平公主抓起茶盏的那刻,自她掌中沿着手腕前臂,先洒她自己半身。 “杀了他们!”阳平公主看向李豪,“三哥,杀了他们!” 她许久不曾叫李豪三哥,这样一个称呼让李豪觉得亲切,但不会跟着她脑袋发热。 这两位老者的咄咄逼人,李豪并非不气,但是无法反驳。 现在,李豪更多的是在想要如何收场。 他后悔了,今日不该与她一起来这的。 甚至,他就不应该从河京过来! “诸位!”支离忽的高声叫道。 众人朝他看去,他扶着詹宁肩头,轻盈一跃,纵然跳上半身高的大碑碣。 “诸位!”他看向跪倒在地的上千农户,“这位公主,她干政了!” “她口口声声自称皇室!” “皇室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 “但是她私自动用县衙的狗腿子给她办事,就是他!” 支离伸手指向林从事。 林从事吓得一哆嗦。 “还有他们!” 三位佐吏不敢看他。 “她还逼死了一条人命!“ 支离指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是逼死!比害死还可恶!” “将人逼到绝境,何其恶毒!” “她可恨吧!” 可恨! 众人身体里面的怒意排山倒海,但因自己的命,因全家的命,谁都不敢喊出来。 不过眼神不会骗人。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付诸着满腔怒火,看着阳平。 “杀了他!”阳平指向支离,对李豪的亲随和徐城兵马叫道,“都去杀了他!他要造反!” 刚才支离朝林从事那一指,吓坏得不止林从事。 丁明志现在不敢动了。 他的父亲丁县尉,此刻在上千农户的另一头,跑来的亲信一番说,丁县尉更不敢过去。 东北方向的素衣老者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口吻:“田地产业,若是皇上要,我们双手奉上。若是公主巧取豪夺,我们分文不给。” “对!”他身旁的老者叫道。 “皇上一道圣旨,我们给,公主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欺人太甚!”另一人道。 “我们不卖!” “就是不卖!” “对!”支离大声道,“非我等戏弄公主,而是公主不将我等当人看!” “我们也是人!”站在碑碣旁的陈定善叫道。 阳平一会儿朝他们看去,一会儿又看向东北处来的老者们。 她脑袋嗡嗡的响,眼睛发愣发直。 詹宁眼珠子一骨碌,想起夏昭衣在凤阳楼雅间中的那席话。 他跟身旁同伴小声交流后,高声叫道:“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陈定善和史国新随即重复:“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支离也跟着重复。 随即,素衣老者身旁,还有地上跪着的人,渐渐被带动。 997 大乾公主(一更)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 上千人齐声高喝,声音洪亮。 附近村庄的老人妇孺们闻声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站在远处的磐石上,墙垛上,田垄上,作坊的屋顶上。 这是整个明台县最大的田野,明南河奔腾过整片大地,将在东边尽头汇入米河大江。 春日的黄昏缓缓降临,阳平公主双手捂住耳朵,剧烈发着抖。 她是公主,高贵尊荣,天之骄女。 一出生,她就尽揽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比谁都热爱生养她的李氏皇室,她誓死效忠王朝,愿倾尽一生去维护。 王朝的辉煌,便是公主的荣耀。 任何冒犯大乾王朝,冒犯李氏皇家者,她都恨之入骨,都想杀之剖之! 但是现在,所有人高呼,“民贵君轻”。 刚才他们还说,把她“逐出皇室”。 可笑,凭什么。 这群贱民,凭什么。 什么“民贵君轻”,父皇说着好听而已,他们竟敢当真。 认识字吗,会写字吗,在此人云亦云。 她年幼时鲜少出宫,可但凡随父皇出宫,便是一幕幕盛大阔丽之景。 世人沿着长长的御街叩拜,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像雷声轰隆。 翻扬如云的旌旗中,万万人抬头看她,远处的人拼命踮着脚尖。 那么多人,以遥遥见她一面为荣。 文人士子作辞赋诗,歌颂她。 市井茶楼佳话流芳,赞美她。 一幅幅艳彩斑斓之画,一首首华丽辞藻之词,那是盛极的大乾王朝,她是无比尊贵的大乾公主! 现在,这些更为低贱的乡野村户,分明该以离她如此近而感骄傲,该以她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与他们说话而感荣光。 但是这群人,他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阳平公主很低地喃喃,“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可以。” 把他们杀光。 把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杀了。 留下尊她敬她的,她给他们官做! “三皇子。”李奕舒看向李豪,眉目深忧。 一直沉默的李豪闭了闭眼,半响,他自椅子上起身,侧头吩咐身旁近卫,让他们把阳平公主带走。 他抬脚离开。 “你们干什么,”阳平正跑去想抓钱日安的胳膊,被人强行拦下,“放手!松开本宫!” 只听令于三皇子一人的近卫无情将她往后边带去。 “去把方西华喊来,”阳平边挣扎边看向站在原地的钱日安,“还有毕萧,去把毕萧喊来!让顺阳营,宣武军,毕家军都过来,把这些人都杀了!你快去!” 钱日安没有反应,目光看着别处,一身冷汗。 入夜,整个明台县彻底大乱。 已被收走产业的农户们纷纷奔入徐城。 来不及赶到的人在徐城门外大喊开门。 徐城三面城墙,一面为米河北岸,一艘艘渔船便点灯入城,后来官府迅速派出人马,将余下的舟船拦道于水上。 城中街道上到处都是人,茶馆茶楼满座,万家灯火高亮。 官府的人拦不住他们,再喊宵禁都无用。 而若动手,徐城巡守兵如今比谁都怕。 惯来横行霸道的他们,早被极星山那一战给杀怕了。 那支姓少年至今没有找到。 于孤崖上大杀四方,最后消失于山顶的少女也无音讯。 还有那位一路从陡坡上杀下来,引人离开的神秘男子,他骑着那匹烈马彻底消失在米河水畔。 徐城官兵再气焰嚣张,也不曾见过那样的修罗杀戮现场。那本该是发生在两军交战的前线,但是现在,就发生在他们岁安年和的徐城城外。 官府门前围满人山人海,农户们要求交还房契地契,要求更改土地名目。 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砸东西。 鸡蛋,菜叶,鞋底,能砸的都往官府门口砸去。 登闻鼓被数十人从上面拉下来,在地上毁个稀巴烂。 一个个士兵于县衙后院和丁府之间奔走来去,告知着越发失控的局面。 徐城县令苦不堪言,跪在院中,一字字说着近来所有事情。 丁县尉跪在他旁边,不时开口补充。 李豪的椅子摆在门前台阶上,他面淡无波地靠着,手中把玩着的玉饰,雕琢成长剑模样,色泽翠绿。 在他后面,阳平公主将能砸的都砸了,瘫坐在绣毡上。 “是从刘家村开始的,”阳平公主说道,”刘家村的桑农们出尔反尔,他们先反悔,旁人才效仿。因为他们,明南区的那些贱民,也开始与本宫作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室要他们死,焉能不死。皇室要他们给,为何不给?” “让毕萧把他们都杀了。” “让父皇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杀光。” “岂敢忤逆公主,他们都得死。” …… “公主。”李奕舒和虞姿祁相伴在侧。 “杀光,杀光,都得死。”阳平公主喃喃说道。 徐城县令和丁县尉告退离开。 李豪起身进屋:“将她扶起。” 侍女们壮着胆子上前。 阳平公主一举手,正也去相扶的虞姿祁一声尖叫,来不及抽身,前臂被穆贵妃的绿雪含芳簪刺穿。 鲜血顺着簪子尖端淌下,李奕舒忙扑去拉着虞姿祁后退。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我乃大乾公主!卑贱之人莫要碰我!” 簪子又高举,李豪一把握着她的手腕,夺下玉簪。 阳平张口咬去,几乎要在李豪的手背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李豪将她用力推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来人,将公主绑起来!” 李奕舒扶着虞姿祁,看着一众人手冲入屋内,将发疯发狂的阳平公主绑缚。 李豪跟随离开,顿了下,侧目朝她们看来,寒声道:“郡主带虞九娘去包扎吧。” “是。”李奕舒福礼说道。 虞姿祁瑟瑟发抖,双眸含泪,看着李豪阳平公主彻底离开,她扑入李奕舒怀中嚎啕大哭。 李奕舒低声安慰着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甚至都不算是开始。 她隐隐觉得,真正的血海滔天,将在去到河京后,彻底展开。 998 几分怪异(一更) 声势浩大的混乱,一直持续三日。 第四日,太阳探出头,但不多时便被连绵云海遮去。 仍是惬意暖软的天,且因阳光不烈,天地更舒爽。 沈冽踏上四海茶馆的阁楼,便见一道梯子架着屋顶洞开的一片天。 他攀着梯子上楼,先见支离叼着根长叶靠在屋脊上,而后是远处靠着飞檐的夏昭衣,也是叼着根长叶。 “沈大哥!”支离欣然,坐起来,“沈大哥,你来啦。” 夏昭衣回眸望来,一袭月白锦衣的沈冽,在天光之下,白得耀眼。 “你们师姐弟上楼,还需这梯子么。”沈冽问。 “这便叫闲情趣意,”支离嘿嘿道,“也方便李掌柜和詹宁大哥他们来喊我们。”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 巧得是,少女今日也是一袭月白的衣裳,青丝垂落,一支巧趣可爱的桃果玉簪,她偏清冷的脸颊,被这桃果玉簪衬得几许人间烟火意。 沈冽迈过正脊,朝飞檐走去,在垂脊坐下,唇瓣微勾,淡然道:“先去了躺千雪府,你不在府上。” “终于忙完了。”夏昭衣微笑。 沈冽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他们是忙完了,但对于整个明台县而言,才刚刚开始。 阳平公主一事,风波暂过,随之,明台县将迎春盛。 夏昭衣也转过头去,望回满城浮华。 徐城所有建筑,都是浅而易见之美,俊与秀权衡,长与短相协,承托构造精雅却简洁,大方中自带秀气。 这时,几缕清风打过银铃,铃铛声清脆过耳。 沈冽看向对面右手处的兽檐。 一串铃铛垂挂,与铃铛同绳所系,还有一条流苏璎珞,同在檐下飘扬。 “我打算明日离开,”夏昭衣说道,“去熙州府。“ “我与季兄交接好了,”沈冽道,“季兄下午离开,我明日,”他侧眸朝少女看起去,“可否与你同去?” “你要去熙州府?” “嗯。”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这几日他们都很忙,几乎没有见面。 阳平公主虽然听说早就走了,但是她留下的烂摊子,以及后面李据会派来的人手,夏昭衣都想管。 管这件事情的报酬,便是她播下的春日之种,用她对支离的话说,渐渐让桑户农户,脱离对府衙朝堂的信赖与依赖,偏向拥立大商会。 而大商会,她已书信给衡香,王丰年和赵宁会在两个月以内各安排十个人手。 世人受文化局限使然,一朝一夕,对皇权权威的认可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 但是师父说过,经济行为可决定一切。 便从明台县开始,只需两个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她便有办法去改变他们对李据的高看。 “好耶好耶,”支离飞快奔来,在沈冽身旁一坐,“沈大哥,你若去熙州府,我们便一道。此次那个支爷一走,你便取代他当支爷了,对吗?” “嗯。”沈冽点头。 支离咧嘴一笑:“那,今晚一起吃个饭?便当为那支爷践行,我此前对他有误会,这几日忙的,我们也不曾好好聚一聚。” “刚才沈冽说过,他下午便离开。”夏昭衣说道。 “对哦,”支离轻拢眉,“那,有几分遗憾。” “来日方长,”沈冽道,“日后定有机会。” “我想去见一见师姐的夏家军,也想去看一看沈大哥的兵马,”支离说着,笑容更灿烂,“沈大哥,你的兵马若是能帮我师姐,那我师姐岂不如虎添翼?” “支离。”夏昭衣轻拢,头一次以训斥的语气唤他。 沈冽弯唇笑了,抬手一拍支离的肩膀。 “姑娘,”李掌柜的脑袋,从屋顶口子上探出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起来,望去说道:“何事。” 李掌柜爬上来,一眼吓得差点没跌回阁楼。 少女所立险峻飞檐,对恐高之人而言,那摇摇欲坠之态,着实吓人。 李掌柜缓了缓,再见她,却又觉得曼妙若仙。 因她站起,又因高处的风,少女长垂至臀的头发轻扬,风中和衣衫裙袂共舞,霎为好看。 “信来了,”李掌柜悄然说道,“好多信。” “好,我这便来。” 夏昭衣看向沈冽和支离,说了声,朝楼阁走去。 支离想着同去,但看沈冽才来,便又想陪沈冽坐一阵。 待夏昭衣下了木梯,再自楼阁的楼梯离开,支离收回视线,很轻很轻地对沈冽说:“沈大哥,詹宁他们大哥,这几日都在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 “都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大将之才,说夏家军许久不曾再招人,都想让你来夏家军。不过我把他们驳斥了,我把沈大哥的晏军说与了他们听。” 沈冽淡淡笑了下,目光看向对面的风铃。 支离动了下唇瓣,还有很多话想说。 但又觉得说了太多,对詹宁他们不好。 比如他们偶尔议论宋倾堂,再议论到沈冽。 支离也是头一次知晓,男人闲下来,竟然会在私底下那么八卦。 虽说都是好心,但支离几次反驳,说师姐是不需要姻缘的。 好吧,还是没用。 这时,有所感的,沈冽的目光看向下面的长街。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手里面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都是鸡蛋。 支离循着沈冽所感,也朝这个中年男子看去。 “嗯?”支离说道,“怎么觉得,有几分怪异。” 一个看上去很穷的男人,但是那个篮子编织得很是精细。 以及篮子里面的鸡蛋,个头略大,数目略多。 “若是拿来卖的,这么多鸡蛋非一朝一夕,可见早便拥有这么多只鸡,他不该这般穷才是,”支离碎碎念,“若是别人送的,才说得通。” 话音刚落,却见此人大摇大摆,停在了他们下面,便是四海茶馆的门口。 “嗯?”支离又道,“此人,是来四海茶馆的呢。” 沈冽眉心轻拢,起身道:“我们去楼下。” “嗯,好。” 伙计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衣衫破烂之人,并无另眼相看。 只是见此人一直不走,伙计便抬脚走出,想问有何需要。 999 柱中女童(一更) 伙计还未开口,脚步都未立稳,此人忽的抬手拾起一个鸡蛋,对着伙计的脸门砸来。 迎面痛击,伙计赶忙一抹脸,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抬手又抓一个,冲入店中砸向一个顾客。 茶客们惊叫四奔。 店里共五个伙计,其余四个就在附近,快速跑来抓他。 中年男子抬手打一个,回手推一个,“铮”的一声,抽出一把又钝又锈的短刀,朝一个伙计刺去。 匕首在刺入伙计身体前,被骤然冲来的支离拦下。 男子转身攻向支离,身手异常敏捷,支离一时不备,险些被刺,仓促间惊忙闪避,男子扬手,迅疾朝他打出两排暗器。 光天朗朗,无人能想到他出手便是杀招。 支离脚法快,应急能力强,电光石火间却想,如若他跑了,后边的茶客怎么办。 稍一犹豫,暗器逼近。 门口最近的八仙桌恰至身后飞来,暗器尽数落在八仙桌上,撞击声嗡鸣。 八仙桌速度未减,带着巨大力道朝中年男子飞去。 男子飞快后退,结实的椿木桌在地上摔得稀烂,木屑四溅。 男子还未调整,便见一抹白衣掠来。 他飞快扬刀,迅疾招架,两招便知自己不敌,于是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大侠饶命!我有话说!” 沈冽停下。 支离上前站在沈冽身旁,近看这中年男子。 分明是个瘦得清癯之人,眉目神情却肥腻,鼻子扁平,凸嘴龅牙,头发如抹布,其中黏着许多枝叶和虫尸,恶心肮脏的,让人看一眼都觉自己发痒。 听闻动静的夏昭衣迅速下楼,詹宁慢她好几步,李掌柜更慢,啪啪哒哒从楼梯上下来:“发生了何事?!” “你是谁呀!”支离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目光望着沈冽,耳朵却听着夏昭衣的方向。 少女步伐轻盈,几近无声。 中年男子耳廓微动,忽地抄起他搁在另一旁的半篮鸡蛋,同时回身要朝夏昭衣那处砸去。 沈冽一步上前,踩住他的手腕。 中年男子响起惨叫,仿若能听到腕骨发出的折断声。 “你是何人?”沈冽沉声问道。 中年男子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味地哭嚎。 支离这时看到他怀中露出一角信封,迅速从自己袖中取出轻薄手套戴上,上前取出。 “阿梨贤侄亲启。”支离低声念出来,而后大惊,看向沈冽,再看向夏昭衣。 “师姐,这信是给你的!”支离说道。 李掌柜一听,当即看向堂中伙计:“关门!” 众伙计应声,立即奔去。 大堂明光骤减,伙计随即掌灯。 中年男子咧开一口黄牙,痛苦哭道:“咱也不识字,就是收了钱来办事送信的!” “师姐,看吗?”支离问。 “嗯,给我。” 支离就要递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后退:“不,先不了,师姐,他太脏了,要不然,我先看?” 夏昭衣秀眉轻拧,颇觉几分意外。 信函这种非常私人的东西,无缘无故提出想看,是非常越界和无礼的。 支离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但看着这封信,心里头的古怪越来越甚。 “师姐,我先看,可否?”他还在坚持。 “看吧。”夏昭衣说道。 支离于是拆开信封。 一目十行,看完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沈冽靠去,语声都变虚浮:“沈大哥!你,你来看!” “……” 沈冽忙避开,转向夏昭衣,清澈深邃的黑眸透着无辜。 “我,我不该如此。”支离懊恼,拿着信,脸上写满不知如何是好,也写满惊恐慌张。 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支离?”夏昭衣说道。 李掌柜和一干伙计迷惑地看着支离。 支离脸色惨白,手脚发软。 无奈之下,他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沈冽,轻轻地说:“沈大哥,咱们……先去千雪府吧。” “事情,很紧急?”沈冽斟酌问道。 “我很慌,”支离如实说道,“也很怕。” 沈冽一直云里雾里,但隐隐有感,支离所瞒之事当非常重大,并与她有关。 他看回少女。 夏昭衣面容冷峻,沉沉的,看得沈冽心里慌慌。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就成为了支离的“同伙”,被其牵连。 “沈大哥。”支离还在催促。 “支离,你该把信给我了。”夏昭衣开口。 支离不安:“可是……” “信封上不是说,这是给我的信。” “师姐,我……”支离将信背在身后,“这样,师姐,我说一件事,你再考虑要不要看这封信?” 夏昭衣是个脾气和耐心极好的人,点点头:“好。” “元禾宗门上,那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童。” 夏昭衣一愣。 “这信言之无物,全是恐吓之词……” “给我吧,”夏昭衣说道,“区区恐吓之词。” 支离轻叹,只得连手套一并递去。 夏昭衣接来,不同支离的一目十行,她看得很慢。 支离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手心都在冒汗。 在支离看来,文字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这封信上的言辞,令他恶心反感,憎恶至极。 不过,支离发现师姐的神情异常平静。 看完一遍后,夏昭衣又从头再看。 信上先同她问好,称多年未见,而后说,要请她吃宴。 接下去的所有言谈,皆是如何取出当年在千秋殿里的柱中女童,剖其腹,斩其舌,烹其肉…… 语调轻松,伴有戏谑,字字句句,皆是挑衅。 信的最后落款,俨然便是夏昭衣追寻多年的风清昂。 落日时间,甲午年仲春二十五戌时三刻。 是昨天晚上,他连时辰都写上。 如此说来,她一直在找的风清昂,就在这熙州。 “师姐……”支离出声。 “烧掉吧。”夏昭衣递给詹宁。 “是。” 詹宁拿着信去到伙计才点的烛火上,信纸一燃,发卷枯萎,最后成了一摊灰。 “那,此人当如何?”李掌柜看向地上的中年男人,问道。 “抓起来,”支离先道,“我要好好问话。” 李掌柜点头,看向满地狼藉鸡蛋,轻叹说道:“我要砍下此人的脑袋当拖把,方可消气。” 1000 他太好看(一更) 夏昭衣没有在大堂多留,楼上还有大量信函在等她。 支离和詹宁押着中年男子离开,顺便把准备跟夏昭衣上楼的沈冽叫上。 后院杂房不少,伙计选了间相对而言较空的,支离一脚踹在中年男人的屁股上,将他踹了进来。 紧跟着,支离拾起倚在角落的一把木棍。 李掌柜站在二楼窗口,望着后院嚎啕声连连的杂房,眉目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此事可想而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自觉一声轻叹,他摇摇头,转过身去,看向正在看信的少女。 “此人,李掌柜认识吗?”夏昭衣开口问道,眼睛没有离开信纸。 李掌柜微顿,摇头:“不认识。” 夏昭衣唇瓣轻轻一笑,抬头看着李掌柜。 少女眼眸乌黑雪亮,看的李掌柜心里发毛。 沉默了下,李掌柜走去:“阿梨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但或许……与我东家有关。” 毕竟知道少女与四海茶馆有牵系的,前后就那么几人。 店里的伙计几乎把命押给李掌柜,全是可信赖之人,那就只有往上了。 “不过,”李掌柜继续道,“我们东家断然不会出卖阿梨姑娘的,细想,或许是……” “或许是澹观主信赖之人,澹观主对此人没有戒备,便在闲暇之余顺口一提。”夏昭衣说道。 “对,”李掌柜欣然她对东家的信任,一笑,“所以,此人一定很好找。” 风清气爽,绵软的云海拂过后,阳光普照。 四海茶馆处于十六道坊的中心位置,后面是一片民巷,前面是十六道坊的主街道。 中年男人一声又一声哭嚎,被淹没在喧哗声中。 支离最后一下棍棒,敲在了中年男人手腕骨折处。 中年男人痛得大汗淋漓,瘫软在地。 支离将棍子端正依靠回角落,朝外面走去,看向等在院子里的其中一个伙计。 “劳烦去请个郎中,将他治好了,送去官府。”支离说。 “好!我这就去!”伙计忙应声。 支离回身,看向门内的沈冽和詹宁。 “沈大哥,”支离道,“我先去找师姐说一声,我与你先回千雪府,回府上后我再告诉你详细。” 说完,支离便快步离开。 沈冽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那些等在院子里的伙计们在支离走后都抬步走上来,目光戚戚地打量杂房内的情况。 对于支离今日的戾气,他们无不惊讶。 这些时日相处,支离开朗外向,乐善好施,无忧无虑,几乎不见他生气,眼前此举……着实暴戾。 同夏昭衣说过后,支离便和沈冽先回千雪府。 不过支离着实等不及,一上马车,他便将师父所收到的信,还有令他去竹州找封文升,以及封文升的话与封文升的信一一道出,巨细靡遗, 待马车停在千雪府后院,支离连敲门都懒得等,直接翻墙入府,再从里面开门。 手才碰上门栓,听到后面的动静,支离回过头来,聂清凌提着一个竹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 “你经过啊?”支离问,边抬手拉开后院的门。 聂清凌点点头,视线看向门外,一瞬愣在原地。 沈冽等在外面,一袭白衣迷人眼,但他的面容身姿更是夺目。 公子世无双,赛玉欺雪,聂清凌完全看呆。 沈冽迈过门槛,面淡无波地看了聂清凌一眼,再抬眸打量后院园景。 支离关门回身,目光看到聂清凌这痴呆模样,摇了摇头。 聂清凌惊然,忙解释:“我并非对这位公子有意,而是,他,他太好看了。” 支离皱眉:“?” 沈冽又朝她看去。 聂清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极少这般失态,眼下当真丢了大脸。 她急得还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也没必要,他们又不当她是谁。 “我,我……”聂清凌羞恼得一转身,快步跑走了。 “好生奇怪。”支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是谁?”沈冽问。 “聂清凌,我路上捡回来的,家就住隔壁,但是有家不能回。”支离道。 “原来是她。”沈冽说道。 聂清凌没有跑远,她悄然回来,目光看着沈冽和支离走远的背影,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总觉得,这下误会会变大,可是,误不误会又有什么呢。 很轻的脚步声传来,聂清凌一惊,忙回过头去。 苏玉梅捧着几本书走来,笑着看着她:“聂姑娘,你……” 聂清凌一阵伤脑筋,耷拉下了肩膀。 千雪府中栽有大量柳木,一到春日,柳木兴盛,茂盛枝叶伸展,郁郁葱葱。 苏玉梅和聂清凌沿着树荫一路去到府里的湖畔。 聂清凌一直低着头,说话声音很小,但终是将心事说出。 “支离少侠确实优异,喜欢他,该是件开心的事。”苏玉梅笑道。 聂清凌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我听说,你们明天便要走了。” “嗯。” “是不是,你们不会回来了?”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吧。” 聂清凌抿唇,眼角有些酸涩。 半响,她抬起眼睛,看着苏玉梅:“支少侠是我遇到过的,待人最赤诚的人。” “是啊,”苏玉梅笑道,“不止支少侠,这里的人,待人都极好。” “我,我好难过呀……”聂清凌低低道,“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要不,看书吧?”苏玉梅拿起一本书,“我这里有很多书,你看看书,转移下注意,排解下心中苦难?” 聂清凌看着手里被塞来的书:“梓匠集传。” “你确定好一个住处后,便给我写信吧,”苏玉梅道,“寄去衡香廉风书院。日后若有不快,想找人说说话,你都可以给我写信,我收到后便即刻回你。” “苏姐姐,你要和我做朋友?”聂清凌笑起来,眼眸明亮亮的。 “在你喜欢支离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了你,但是你有心事无处说,我可以帮你。”苏玉梅微笑。 “谢谢苏姐姐,苏姐姐你真好!”聂清凌眼眶含泪。 1001 算计师姐 支离将手里东西放在石桌上,过去接来:“我来整理。” “我稍后要出门,”苏玉梅道,“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嗯,这个,”支离想了下,“要不,买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苏玉梅好奇,“你喜欢吃甜食?” “呃,是给聂小娘子的,”支离说道,“此前我对她略凶,其实去细想,她处境可怜,身不由己,我对她有些太不耐烦,是我不该。” “原来是这样,”苏玉梅弯唇淡笑,“好,我去买。” 苏玉梅走后,支离边整理书籍边对沈冽道:“苏姐姐没事便喜欢去街上,时常会帮我带东西。这些书也不是我的,是本就放在这瑞东阁的,她喜欢看书,不过看得慢。我师姐便不一样啦,我师姐也喜欢看书,但是看得又快,记得还清楚……” 沈冽听着他的碎碎念,打量着石桌上的小包袱。 支离按照记忆里的顺序将书籍重新排列,工整放到一旁,这才打开小包袱,在一堆物什中拿出信。 “沈大哥,就是这封,我不知要不要看。”支离说。 沈冽接来,信纸,信上的字迹,字迹的着墨,他慢慢看去。 既是用脚趾所写,凭此力透纸背的书法,沈冽似乎能明白支离所说的不忍心了。 世人从不苛责用心努力者,何况身残志坚之人。 “逆境中乘风破浪,其意志如铁,大勇不可摧。”沈冽说道。 “他什么都好,就是针对我师姐。” 沈冽没说话,看着墨色,陷入沉思。 “沈大哥,你说要不要给我师姐呢?”支离问。 沈冽皱眉,想说当然要给她,但又明白支离的顾虑。 虽说亲自下了龙渊,但沈冽此前压根不知柱中女童一事。 那龙渊下诡谲阴森,所见皆阴暗,所触如阴司。他们当时几波人同行,又分又合,过于密集的震撼之处和频频面临的机关险境,不可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将所遇之种种拿出来彼此交流。 “沈大哥,连你也拿不定主意吗?”支离说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沈冽抬眸看他,摇头:“并非为难,日后再遇此棘手而无人商议之事,仍可找我。” “嗯!”支离一喜。 “将此信给阿梨吧,”沈冽递回去,“既与她有关,不论多恶多险,她终将要面对,不如有个提前警示,她好筹备。” “那,我们先偷偷看?”支离超小声,“我们看完,也有个警示,好将师姐保护好。” 沈冽沉默了下,认真说道:“支离,阿梨会不喜欢的。” “唉,”支离坐下,双手托腮,“我知道不能以为师姐好之名,去行冒犯师姐之事,可是,好担心嘛。” “那,”沈冽也变得超小声,“不如你将信给她后,再问她信上内容。若她不说,你便赌气说以后自己先偷看……当然,不是要去真看,只是如此一说。” 支离倒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夸张笑容:“沈大哥,你也会玩路数!” “……我没有。”沈冽辩解,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这也算是使坏啦,”支离嘿嘿奸笑,“咱们这样,算不算是算计师姐?” 见他越说越离谱,沈冽看向石桌上包袱:“这里边,还有何物?” “是与师姐有关的一些信,”支离说道,“还有一些画,都是我师父和裴老宗主他们画的,沈大哥你随便翻翻。” 沈冽点头,拾起一封信来,是老者给支离的。 沈冽没有打开,看向那些画,第一幅就让他眉眼一凝。 所画乃千秋殿下的铁索巨柱与大铁链。 画工极妙,比例浑如天然,浓淡干湿处理娴熟,写实中添加氛围画意,视界辽阔大开。 第二幅,则是他和阿梨所见的长河水车机关。 “师父把千秋殿给填埋了,”支离说道,“那之前,裴老宗主和江掌务他们见着了这些,便画了下来。” 沈冽点头,每个人的画风不同,他几乎能很轻易区分出,哪几幅出自老者之手,又有哪几幅归于哪几个作者。 “茶馆中所提到的柱中女童,也在画里,”支离小声道,“但是我不敢看,从千秋殿出来后,我因她而频发噩梦,那阵子幸得师姐为我说故事,陪我入睡。” “……”沈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看回画里,沈冽的剑眉不自觉轻拧。 虽说面对阴森诡谲的千秋暗殿画像,脑中不该有旁的想法。但他仍不免因支离的话生出她为人说故事,安抚人睡觉的画面。 画面里该是个女童,他所想得只是她现在的少女清丽模样。 近来心神越发不宁,越近她一寸,越觉人间烟火就在跟前,午夜梦醒,连呼吸都是粗重。 敛了下思绪,沈冽继续看下去。 有些画像陌生,他未曾去到过。 有些画像,则能伴随记忆而鲜明。 到第八张时,沈冽修长的手指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 画里是一处暗室,两旁字画有的尚挂着,有的被撕扯落地,其内暗格所藏,乃泥塑头颅。 “这些头颅,当时吓我一跳,”支离说道,“这画是师父画的。” “枯骨生花。”沈冽说道。 “沈大哥知道?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我幼时无意看到一本书,乃我大哥母亲的,书上描述详细,还伴有画纸,那时我也被吓得做噩梦,其后大病一场。” 沈冽的声音很平静,支离却听得心颤:“竟能将你这样的人物吓得生病,那书上所描述,定很可怕。” “我这样的人物。”沈冽淡淡一笑,没再多说,继续看画纸。 苏玉梅将书还给支离后,先回屋取钱,这才从后门离开。 才将门打开,便见一辆马车停下,夏昭衣包着装满信的小包袱自马车上下来。 见着苏玉梅,夏昭衣弯唇一笑:“苏姑娘。” “阿梨姑娘,”苏玉梅也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正想和你说。” “嗯?”夏昭衣好奇,“何事?” 苏玉梅看了看那边的车夫,低声道:“来,我们去一旁说。” 1002 一个鸟人(一更) 夏昭衣以为苏玉梅会说很重要的事,却只是支离要她买糖葫芦,带回来送给聂清凌。 见夏昭衣神情困惑,苏玉梅解释:“这几日下来,我看得出聂小娘子倾心于支离,支离则不,如若再买糖葫芦给她,怕是聂小娘子会多想。” 夏昭衣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苏玉梅淡笑。 “我一直在府外忙,未及你与聂小娘子接触得多,若是她真喜欢支离,那这糖葫芦,似乎是有些不妥。” “是呀,我们明日就走,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所以这少女情愫,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百步外的聂府后院,想了想,她对苏玉梅说道:“你若不忙,便先在这稍等,我让史国新陪你同去,到时候令他扛一整根糖葫芦柱回来,府上人手一根。” 苏玉梅一喜:“是了,一则殊,当独秀,旦隐于众数,则无异。” 夏昭衣也笑:“我先回府。” “嗯。” 苏玉梅便不急着走,在门口等史国新。 一辆马车这时从门前经过,悠悠然往隔壁聂府而去。 在后巷停下,车夫往地上方一张竹木矮凳,这才上前,将车帘掀起。 “公子,到了。” 苏玉梅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锦衣,白色玉带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他的随从上前去拍聂府的门,他则回头朝她这边漫不经心地望来一眼。 毛子龙心情正烦,见苏玉梅在看他,他上下打量苏玉梅,因她洗得破旧的衣裳而目露不喜。 更不及,此人眼睛都未移,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聂府的门这时开了。 开门的小厮一见他们,受惊不轻,忙要走。 随从快速上前一步,用手将门撑着。 苏玉梅遥遥看着他们,眉头轻皱起。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苏玉梅听不到,但见这模样,谈话过程并不愉快。 忽的,毛子龙伸手去揪门内小厮的领子,门内小厮挨了一拳,立即往里面跑,大门终于被“啪”一声,用力关上。 “混蛋!”随从叫道,“你给我们等着!” 这一声,苏玉梅听得清清楚楚。 毛子龙和随从回去马车,车夫将竹凳收了,调转马头回来。 经过千雪府后门,毛子龙说道:“停。” 车夫于是勒马。 他掀开车帘,目光朝停在门口等史国新的苏玉梅望来。 “下贱坯子,”毛子龙厌恶,“你看什么看?” “我不下贱,”苏玉梅望着他,“你出口成脏,目中无人,你的品性才低劣。”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毛子龙怒斥。 “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报官,徐城的官不受,我就去熙州府,熙州府的官不受,我就去河京。” 毛子龙身旁的随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哈哈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妇,”毛子龙不想浪费时间,“仔细你的眼珠,下次别让我们碰见。” 说完垂下车帘。 瑞东阁。 遥遥听闻夏昭衣说话的声音,支离一惊,手忙脚乱去收拾桌上的画像和信。 夏昭衣和陈定善进到院落,便见支离抱着散乱的包袱,转身朝主卧快速奔去,一晃眼消失无踪。 “支少侠好匆忙啊。”陈定善说。 夏昭衣转头朝沈冽看去。 不说夏昭衣和陈定善,沈冽也被支离这番匆忙给弄愣。 顿了顿,他转身朝夏昭衣看去。 一阵清风拂来,扬起他白衣轻扬,夏昭衣触上他的黑眸,唇瓣轻轻动了下:“你,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看信。”沈冽看着她道。 “那为何躲我?” “是支离躲你,不是我。” 支离的脑袋在门内探出,见沈冽这样摘清自己,他皱起眉头:“沈大哥,不要再说啦。” “支离,你为何躲我?”夏昭衣问。 支离的脑袋于是消失。 陈定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冽俊容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恢复面淡无波,看着夏昭衣道:“那些信,可有我寄给你的?” “没有。”夏昭衣说道,不过,心里面那盼信的焦虑已不存在了。 “嗯。”沈冽点头,唇瓣忽而浮起一抹淡笑。 夏昭衣眼眸微微凝顿,一时恍惚。 烂漫暖软的三月天,凛冬刚散尽,当前一派春光,这样好的天光云影下,徐风温柔清爽,沈冽颠倒众生的一缕笑,让夏昭衣好像听到四面花开的声音。 她敛了下心绪,语声颇是平静:“我来找你们说说话。” “与信有关?” “还有客栈里的那人,我想问问他的事。” “嗯。”沈冽应了声,看向台阶上的房门。 支离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悄咪咪出现在那。 见他和夏昭衣望来,支离沉了口气,抬脚走出。 府里有处小湖,虽只有三亩大,湖中心却建了一处四面临风的大水阁。 曾管家将这些帘幔以挂钩固定,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妇送来精致茶点,待人都走了,支离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夏昭衣垂眸看着:“这是什么。” “一个鸟人,用脚趾头写的。”支离道。 “……” “他确实是个鸟人,”支离说道,看了沈冽一眼,沈冽回以肯定眼神,于是支离继续说下去,“他给师父写信,要师父杀了你,说师姐你是世之祸患。” 说着,支离又取出一封信来,在夏昭衣将信接去时,他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这封信是老者写给支离的,信上,老者把封文升原信内容全部写上。 在夏昭衣看信之时,支离再将四海茶馆后院对那邋遢的中年男子的审讯结果说出。 他不信此人的话,他觉得此人不是受人雇佣,而就是那位风清昂的“自己人”。 夏昭衣看着信上内容,若是说假死,那么在他们几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位封文升便假死了。 一个无端假死之人,忽然冒出,却写信给她师父,说她是祸害。 比起支离的大动肝火,夏昭衣则在琢磨原因。 此人,为何呢? 1003 为了这些(二更) 街上人来熙往,但多为田地产业奔走之人,路边叫卖的小贩反而不多。 苏玉梅寻了好一阵,终于打听到卖糖葫芦的小贩。 一整根糖葫芦柱上,少说有二十根,史国新用夏昭衣给的钱连柱子买下,便扛着跟在苏玉梅身旁。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在近紫风坊时,前边忽的响起一阵大叫,紧跟着一个女人大喊:“有死人!有死人!” 苏玉梅不好这种热闹,但四面八方的行人全往那边围去。 “好惨啊。” “是两个死人!” “这旁边就是官府,好狂妄的歹人!” “我认得他们,这不是四海茶馆的伙计吗?” “对,这是四海茶馆的伙计!” …… 史国新一顿,登时望回去,沉声对苏玉梅道:“苏姑娘,是四海茶馆。” 苏玉梅也随即想起:“阿梨姑娘来徐城的四海茶馆?” “嗯。” “那你快去看看!” “这……我不能去,”史国新颔首,“二小姐要我保护你,我必须寸步不离跟在苏姑娘身边。” 苏玉梅看向前面,这一时半会儿,她也定挤不过去。 “那我们先回府吧。”苏玉梅道。 但不止前面,后面想看热闹得人也不少。 史国新在前开路,苏玉梅跟在后面。 史国新人高马大,手中糖葫芦也显眼,忽被一个小姑娘拉住,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根。 “不卖。”史国新道。 苏玉梅看小姑娘可爱,踮起脚尖欲拔一根下来,史国新却将糖葫芦柱子往后面躲去。 “苏姑娘,二小姐并未同意。”史国新看着她。 苏玉梅一顿,失笑:“无碍的,阿梨姑娘不会不同意。” “我只听二小姐的吩咐,二小姐只要我买糖葫芦回去,未亲口说给。” 苏玉梅无奈,只好看向小姑娘。尴尬笑了下。 另一根糖葫芦却在此时递来。 小姑娘一喜,抬头朝来人看去,顿时眉眼大亮:“大哥哥,你好好看。” 季夏和抬手轻轻拍在她肩上:“走远点再吃,这里人多,到时候散场,你这么小胳膊小腿,容易被踩。” “恩恩,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 季夏和收回视线,看向苏玉梅和史国新,弯唇一笑:“苏姑娘,可还认得我?” 苏玉梅看着他眉清目秀的周正五官,想起来了:“你是那位‘支爷’。” “见过支爷。”史国新恭敬道。 季夏和身旁眼下只有戴豫,见着史国新拿着的糖葫芦,戴豫好奇:“你扛着这个糖葫芦作甚?” “二小姐要我买的。” “是阿梨呀,”戴豫哈哈一乐,“阿梨真可爱。” 苏玉梅在旁抿嘴笑。 “不过太扎眼了,我们一眼便看到了你们。”戴豫道。 “前面发生了命案,与四海茶馆有关,我这下正打算回府先说一声,二位将去何处?”苏玉梅道。 “四海茶馆?”戴豫朝前面看去,“这,我去看看!” “我也去!”季夏和说道,没走几步,他回头看向苏玉梅,“我们本是要去找阿梨姑娘的,我这就要走了,打算跟阿梨姑娘好好道个别。” 说完,他继续跟上戴豫。 苏玉梅和史国新离开人群出来,没几步,迎面而来官府的人。 人群堵塞,官府的人勃然大怒,开始推攘。 一个小男孩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后面跟来得一脚踩在他背上,苏玉梅见状,忙跑过去扶。 人往人来间,苏玉梅也被撞倒,怀里面几样小物什掉出。 她扶起小男孩后赶紧去捡,却被人一脚踩在手指上而过。 苏玉梅忍痛拾起东西,来不及拍掉上边的尘埃,先检查小男孩有没有受伤。 一把匕首就在她右后方五步外悄然出鞘。 苏玉梅检查完小男孩,确认他没有受伤,准备将他抱起,带离人群。 那把出鞘的匕首就在这个时候猛然朝她刺去。 “贼人!”史国新怒然一声暴喝,来不及赶来的他一手糖葫芦柱先伸出去。 匕首稳稳扎入糖葫芦柱中。 快速跑来得好几个路人被绊倒。 行刺之人大惊,迅速拔出,顾不上再刺苏玉梅,朝旁人刺去。 “找死!”史国新又骂,快步追去。 倒霉路过的行人被一连刺伤好几个。 歹徒一路跑,一路乱挥刀。 人群中爆出一阵阵尖叫。 史国新并没有追去多远,在离苏玉梅十步左右时便停下回来。 苏玉梅脸色惨白地望着那名歹徒离开的方向。 充耳全是受伤者的痛叫声。 随着歹徒跑走,又有数人受伤,最惨的一人,被刺中了脸门。 最后,歹徒凭借混乱的人群和他手里的这把刀,很快消失在一条民巷中。 · 官府实在挤不下人,于是两个惨死的伙计的尸体,被白布随便一盖,抬回四海茶馆。 季夏和和戴豫跟随回来,衙门的人正在问李掌柜敲一笔“搬运费”。 李掌柜从得知消息到看到尸体,半响没能缓过来,浑浑噩噩给了足足五两银子,才将人打发走。 可是门前院外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却是让李掌柜头痛不已。 “上午才被扔鸡蛋,这会儿居然就死人了呢。” “横死街头,多惨呐!” “太可怜了,这两个伙计人很好的。” “这年头,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撞见。” “对了,死得是哪两个啊?” …… 戴豫听的拳头梆硬,想出去打人,为了不给四海茶馆造成麻烦,只能忍。 李掌柜颤颤巍巍坐在尸体旁边,手脚发软无力。 “不对,”李掌柜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若是他们被杀了,那么那个脏汉岂不是跑了。” 几乎同一时间,支离也自石凳上起来:“他们竟然被杀了?那个脏汉被沈大哥踩断了手腕,还能反杀二人?!” “可能是同伴。”沈冽说道。 “怪我,都怪我!”支离眼眶一红,“我不该如此心大,交由他们的,我该亲自送去的!师姐,我这便去茶馆看看!” 说完,支离掉头朝外面跑去。 夏昭衣看着他跑远,看回苏玉梅:“那个歹徒,无缘无故杀你?” 苏玉梅抿唇,顿了顿,她拿出几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可能,是为了这些。”苏玉梅说道。 1004 棺中之人(一更) 几样小物,都是木雕。 不过夏昭衣之前看苏家兄妹坐在一块儿讨论的时候,不经意听他们提过,知道这本是玉器。 他们没办法带走,故而仿制,做了个木雕出来。 具体是何物,出自哪里,有何用,夏昭衣从未细问。 现在,夏昭衣看着这些小木雕,头一次近看,苏家兄妹的微雕技术可能不够精湛,但是这几样小物的设计风格,颇有水准和艺术造诣。 夏昭衣抬手,打算拾来细细端详。 恰遇一只修长的手也来拾。 两只手一前一后,沈冽的手要快,夏昭衣直接差点覆在他手背上。 好在只是微微一个小动作。 夏昭衣极其镇定地收回手,极其镇定地看向沈冽。 沈冽也将手收回,极其镇定地道:“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你见过?” “在回想。” 他重新去拾,小物不过他半个手指大小。 夏昭衣也拾来另一个,不过就近细看,她没有半点熟悉之感。 沈冽越看越觉得眼熟,小物在他手指上轻转,他的黑眸沿着纹络线条描摹,一条一条,转折起伏,所有线络拎出,铺平于纸上,顷刻鲜活。 “想起来了,”沈冽沉声道,“沈谙寄给我的那些信,其上纹洛若立起成此物件形状,便一模一样。” 夏昭衣转向苏玉梅:“苏姑娘,你的这些小物,你们在何处所见?” “是一个玉器上的机关轴,”苏玉梅说道,“老师一位故人之徒邀我们去宁泗,并带我们去了几处地方。“ “西北?”沈冽说道。 “嗯,我们离开宁泗,经万善关回来,便在那碰上的阿梨姑娘。” “冒昧问句,我能否知晓他带你去了哪几处?”夏昭衣道。 苏玉梅面露为难:“阿梨姑娘,我允诺过,不可说。” “可是苏姑娘,”史国新出声,“且不说袭击你的歹人是否与四海茶馆那两个伙计被杀有关,便是他今日于街头行凶滥杀,他都该死。你的线索当非常重要。” “别,”夏昭衣说道,“想要找到此人还有其他方法,还未到需要为难苏姑娘的地步。” “是。”史国新垂头拱手。 这时詹宁,陈定善他们闻声而来。 苏恒跟在后面。 苏玉梅转头朝兄长看去,想了想,对夏昭衣道:“阿梨姑娘,我去找我哥商议。” “嗯。” 小屋还放在石桌上。 一旁则是夏昭衣从四海茶馆带回来的信。 史国新声音很轻:“其实,苏姑娘被刺,不一定便与这些小物有关。” 沈冽将手中之物放回去,沉声道:“此物既涉及她的秘辛,她当不轻易告知我们。眼下她开口便觉得歹人袭击她与此物有关,可见这件事,是经她确认的。” “嗯,苏姑娘是个严谨之人。”夏昭衣道。 “阿梨,”沈冽朝少女看去,“我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好。”夏昭衣点头。 沈冽起身时看向桌上这些信,顿了下,又道:“你事务繁多,此事便交给我,我会揪出那些人,你无需劳神伤脑,今日便在府上安心回信。” 夏昭衣心中一暖,莞尔:“嗯。” 见沈冽迈下水阁,夏昭衣想起什么,叫道:“沈冽。” 沈冽无声回头,一双黑眸乌黑明亮,看着她的眼睛。 惠风和畅,穿水阁而过,夏昭衣的白衣在水阁里缓缓飘动。 她看着沈冽皎洁玉润的俊容,笑道:“你还记得,你要请我吃汤圆吗?” 沈冽不禁也笑:“待你忙完,我来接你。” “嗯。” 沈冽却不着急回身离开,白衣迎风,似碎雪飞扬,他又望了她一阵,唇边笑意越来越浓,这才离去。 · 四海茶馆被围得水泄不通,支离不好从正面进去,选择了屋顶这条路。 不过和他一起来得,还有李掌柜喊人去买来的棺材,几个挑担的走夫正将棺材抬入进来。 支离于是停在二楼窗口,悄然看着下边的动静,打算等抬棺材的人离开再下去。 由于是抬棺材,价格得加倍。 李掌柜付了钱,一个伙计将这几个脚夫送出去,而后关上大门。 支离这才下去。 便就在他中规中矩从楼梯上下去时,后院乍然混乱。 正开棺的一个伙计发出惊叫,赶忙往后面躲去。 棺材里面疾快跃出一个手执长剑之人,利刃直刺伙计面门。 好在戴豫就在一旁,迅速反应过来,抄起身旁长板凳便拍去。 伙计惊险逃过一劫,连滚带爬地朝李掌柜那处跑去:“掌柜的!” 另一个棺材的棺材盖便在这时被从里面用力推开。 但就在要推开之际,一个清脆少年之声从上面冰冷传来:“力气不小嘛,但加上我这百来斤,你待如何?” 棺中之人大惊,迅速抽出武器往棺材上刺去。 支离双手抄胸,高高站在棺材板上,棺中之人连刺数下,支离步伐灵活,迅速闪避。 棺中之人大怒,加大力气,棺材下的一张长板凳骤然一个滑铲,整个棺木倾倒。 支离足蹬棺盖,凌空跃起,待棺中之人爬出,支离一扬手,一枚暗器将此人的胳膊钉在了棺木上。 棺中之人发出一声闷吼,抬手去拔,岂料拔出暗器比打入进去时更同。 一排排倒钩,生生将他的皮肉带出来一串。 棺中之人仰首呼痛,眼泪不禁滚出。 他举起武器朝支离冲来。 却见已在十步外的少年抬手,手里又是枚相同暗器。 棺中爬出之人暴怒,抬手将掌中这枚伤了自己的暗器挥去。 看来恐吓无效。 支离眉目一冷,当即便也打去。 两枚暗器,相向而攻。 支离脚步一闪,轻易避开。 对方又是一声惨叫,摔回了棺木中去。 与此同时,戴豫那边也成功制服暗杀之人。 茶馆伙计和后院的厨子,还有洗碗的妇人寻来两大段粗壮的麻绳。 几人将这两人五花大绑,送入之前的杂房。 支离抬脚进去,于阴暗光线中怒目看着他们,寒声说道:“此次我不会再手软,我定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005 少爷怒了(二更) 紫风坊刚一出事,官府的人便在第一时间将这里封禁。 但受伤得人太多了,封禁不了。 街上到处都是血,有几人受了很重的伤,但没钱去看病,寻了个角落缩着,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世界。 一些屋主便不乐意了,血流成河可以洗,但人是万不能死在家门口的。 赶已赶不走,有几人甚至受伤过重,没了神智。 一些屋主一合计,打算将尸体搬远一点。 但紫风坊屋舍,皆是前屋连后舍,其他屋主顿然大怒,于是混乱里,又爆发不少争执。 一个上头的屋主这时大骂:“我就扔你们这了,我这就打死他,让他就死在这!” 他朝受了重伤的伤者冲去,抬脚朝他脸上踹。 后领蓦然被人一扯,他不高,却非常肥胖的身子,被人轻而易举往后面摔去。 众人忙朝骤然冒出来的蒙面男子看去。 日头下一袭白衣,晃得他们眼晕,反应过来后,胖子的同伴冲上去便揍他。 但没看清对方怎么出手,甚至觉得连对方的身子都没有逼近,他们就被踢了出去。 一片呼痛声响起,众人头昏眼花。 另一批人正去抬伤者尸体,手指才触到伤者的胳膊,他们也被摔走,眨眼顷刻,只剩白衣蒙面男子一人站着。 沈冽回身蹲下,迅速处理伤者的伤口。 不多时,沈冽途中花钱雇人去洛九客栈喊来得叶正卫东佑他们都到了。 沈冽将伤者交给他们,抬脚朝其他地方走去。 已有重伤者死亡,尸体同样被你推我,我推你。 附近邻里谁也不愿受这份晦气,扔在街上,又被附近的商户们咒骂。 最后,实在推不开的人就只能抬着尸体去衙门。 沈冽找到四海茶馆两个伙计被杀之处。 一地鲜血,墙上也有大量喷溅。 屋主正在清洗,附近的屋主正在烧高香,订购来得猪头都还来不及摆上香案。 一个屋主口中骂骂咧咧,去井边重新打水。 在他回来的路上,沈冽将他一扯,揪到右边角落。 屋主张口要叫,沈冽的匕首先架在他脖子上。 屋主抬头看着身高和气势都迫人的年轻男子,虽蒙着面,这双深邃眼眸可见其人容貌不凡。 “我问,你答,我没有耐心,”沈冽冷冷道,“你我无恩怨,答完我即刻放人。” “好,好,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大侠饶命!”屋主颤声说道。 待卫东佑寻来,沈冽正收回匕首,放这屋主离去。 “少爷,如何了。”卫东佑忙道。 “我先去四海茶馆。”沈冽说道。 四海茶馆经刚才那番动静,又惹来大量目光。 沈冽跟支离一样,自屋顶下去,季夏和和戴豫一见到他,立即走来。 “少爷!”戴豫立即将刚才棺材中的刺杀一事说出。 沈冽面容冷峻,朝支离正在审讯的杂房走去。 二人不仅被五花大绑,更被支离吊上半空。 支离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打座,双眸闭着。 沈冽于是没有推门进去。 季夏和跟在他一旁,道:“我在那和苏姑娘遇见,才离开不多久,她那边便出事了,现在苏姑娘可回去了?” “嗯。”沈冽说道。 “那,她可有受伤?” “无。” “那便好。”季夏和松了口气。 “少爷,这些人是冲着阿梨来的吗?”戴豫不安地问。 “暂不知具体,无法回答。” 沈冽说着,迈下台阶,黑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还在地上,没有被扶起来的棺盖。 棺盖上布满刀痕,该是很大的力气或是很锋利的兵器,才能将它变成这样。 沈冽眉目越发凝重,有一点,他想不通。 若说冲着她,可这些人不会不知她的身手。 这种种举止,包括荒唐的扔个鸡蛋,于她其实都无关痛痒。 甚至,不如直接去找官府,直说阿梨就在四海茶馆。 这里是李乾,是熙州,是徐城。 阿梨两个字,足以让周围周省的所有大军自八方奔来。让朝堂之上,无一安寝之人,让李据噩梦连连。 但是,对方选择扔鸡蛋,选择潜藏棺木中,混入进来暗杀。 尤其是这棺木中的暗杀之人,是铁了心要将李掌柜或店里所有人杀掉,把他们也变成地上所躺着的盖着白布的尸体。 以及扔鸡蛋的那个邋遢之人,他身上是带着暗器的。 “不对,”沈冽沉声说道,“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四海茶馆。” 李掌柜回过头来,双眼茫然:“沈少侠,你说,这帮贼人是冲着我?” “扔鸡蛋者,没料到支离在这,我在这。棺中暗杀之人,没料到戴豫在这,支离回来。” “可,为何?” 季夏和也道:“沈兄,不是据说,有一封专门写给阿梨姑娘的信吗?” “或是,为了离间。”沈冽说道。 此人暂不知是不是封文升,但是封文升一封信,诛心之信,想直接分裂她师父和她。 今日种种,或也是为了分裂。 以及,熙州可能有此人的地盘,所以不宜大军出动,挨家挨户去搜索。 他不是不想暴露她,而是不想暴露他自己。 想了想,沈冽朝戴豫走去,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戴豫眉目严肃,点着头:“好。” 说完,沈冽抬脚离开,跟来时一样,从屋顶消失。 季夏和好奇,忙问:“沈兄说了何事?” 戴豫看他一眼,只沉声道:“少爷怒了。” 而后他抬脚,也准备离开。 走没几步,回头看着季夏和:“你在这里和支离一起,哪里也别去,稍后先去千雪府。” 说完,戴豫也快步走了。 1006 不是人血(一更) 申时。 圣旨内容被曾管家从府外带回来,以宣纸呈现在夏昭衣跟前。 夏昭衣看完,淡淡说道:“不出意外。” “家主,那你明日,可还要走?” “行程不改。” 曾管家点头,想留她多住时日,又不好多嘴。 夏昭衣继续写信。 信纸在镇纸下一张张压着,待晾干,李满从旁装入信封。 回完所有来信,夏昭衣再度提笔铺纸,想了想,在信纸开头落墨:“封文升。” 天光渐黑,满城动荡,夏昭衣终于搁笔。 离开水阁,詹宁忍不住道:“二小姐,是要出府去吃汤圆吗?” “……” 夏昭衣想了下,道:“是,也不是。” 遇上了就去吃,但目的是为看看四海茶馆和街道如何了。 “二小姐,”詹宁打量她一袭白衣,“不若,换件衣服再走。” 白日已够眯眼,入夜这一袭白衣,实在拉风夺目。 夏昭衣一笑,顷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岂会怕。” 见詹宁皱眉,夏昭衣补充:“来这李乾,为得就是跋扈,不招摇过市,已是我克制收敛。” 她转过身去,脚步轻盈:“之前极星山受伤,乃临时突发,如今我一身暗器,无需担忧。” 甚至四海茶馆那些人,她是巴不得对方能立马来寻她,而不是在背后躲躲藏藏。 自后门离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车夫多瞧了她一眼,车厢车帘在同时被掀。 毛子龙往外看来,恰看到夏昭衣下台阶准备离开,愣了一愣,忽道:“这位姑娘!” 夏昭衣回过头去。 马车停下,毛子龙从车上下来,上下打量夏昭衣,面露微笑,拱手说道:“这位姑娘,今日正午遇见一女子,在此对我出言不逊,不知是否为姑娘府上的仆妇?” “如何出言不逊?”夏昭衣道。 毛子龙抬手形容了下个子:“她身着上身浅褐色,下裙灰褐,系着褪色的腰带。” “如何出言不逊?”夏昭衣还是这样说道。 毛子龙顿了下,看着她:“姑娘,她是否你府上之人?” “你动她了?”夏昭衣反问。 “倒是没有。” “那你,惹她了?” 毛子龙被对方这个态度弄得一阵恼,对她容貌的好感顿然尽失。 “是她惹我,”毛子龙淡淡道,“姑娘,你到底认不认识她?若是认识,烦请姑娘管教好自己的下人,若是不认识,那便当我没说。” 夏昭衣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嘿!”随从自马车上下来,怒目看着少女秀丽背影,“这什么人啊,这府上之人,怎么皆怪里怪气!” 毛子龙冷哼一声,回去马车:“走,去聂府。” 夏昭衣自后巷抄近路,打算先去紫风坊。 在路口尽头,却见一抹身影快速自远处高空掠来,步步踩在飞檐瓦楞上,速度飞快。 眼见他停也不停,夏昭衣鸣指扬哨。 支离脚步一顿,随即朝她看来,大口喘着气,大汗淋漓。 夏昭衣见到他衣衫上的血,眉心一皱。 “师姐,”支离喃喃,瞬息落至夏昭衣跟前,眼眶通红,“师姐!” “你的衣服这是?” “出事了师姐,四海茶馆忽然冲入一群人马,李掌柜当场被杀了,戴豫大哥为掩护我,也,也……” 支离哭着,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从棺材里面冲出来的杀手开始。 他本在屋里审讯他们,结果一群身手相当厉害的人忽然冲入进来,等他听到动静赶去,外面却已大乱。 夏昭衣大感突然,语声仍平静:“何时的事?” “两炷香那么久了,我打不过他们,便想着先回来报信喊人!” “那你身上这些血……” “是李掌柜和戴大哥的,呜呜,季公子我让他先躲起来了,且还不知有没有危险呢!”支离掩面哭了起来。 “可你身上的,不是人血啊。”夏昭衣说道。 支离一顿,睁着泪眼看她。 夏昭衣抬手拾起来:“你瞧这血,可有变成暗红?” 支离眨巴眼睛,垂头打量。 “可,可是……”支离说道。 “细嗅,腥味也不重,”夏昭衣说道,“这不是人血。” 支离鼻涕眼泪还没干,双目已经傻了。 “你先去换衣裳,我去看看仔细,”夏昭衣道,“别难过,应该不会出事。” “师姐,真的不会出事吗?” 夏昭衣淡笑,拍了下他的肩膀:“去吧。” “嗯……”支离点头,一时不知是继续哭,还是笑。 看着师姐身影离开,支离半响没能反应过来。 但这个血,好像真的不是人血。 夏昭衣加快脚步,到一堵墙后,她双手在墙体上一撑,凭借腰肢和下身的力量,后翻一跃,轻盈柔软地落在了高墙之上。 万金长街离四海茶馆的十六道坊隔着整三条长街,少说千户民宅。 夏昭衣不讲道理地于屋顶直行,免去了弯弯绕绕的民巷小路。 八面皆是民宅灯火和长街灯柱,高空俯瞰,颇是壮观。 夏昭衣速度飞快,快近四海茶馆时,一支弩箭骤然射来,本就劲烈的高空风声中骤然来这么一下,常人当猝不及防,她却身手敏捷地侧身一让,弩箭自她身旁两步掠过。 很快,对方又搭起一箭射来。 夏昭衣再度避让,同手扬手,一支弩箭自她臂弩中射出,朝射箭之人所在的三楼窗台奔雷直驱。 对方的箭矢偏离。 她的弩箭“砰”一声,将对方肩胛射穿。 夏昭衣快速朝那民户跑去。 其他地方又射来弩箭,皆被她灵巧避开。 受伤之人忍着伤口剧痛,快速去往楼梯,少女已破窗而入,手中一条银鞭先到,缠着他的脖颈往后扯来。 民户楼下听闻楼上动静,一个妇人掌灯,在楼下颤声叫道:“谁,谁在楼上。” “想活命便不要上来。”少女声音自黑暗里传来,冰凌般脆冷。 妇人吓得面色苍白,迅速去找丈夫。 小油球灯从夏昭衣指尖落下,她一脚踩着射箭手,借着微光冷冷打量他。 男人咬牙怒目,忽然暴起,似要做最后一搏。 夏昭衣没有拦他,而是往后面避去。 一支弩箭恰好在这时自窗外射来。 才爬起举刀的男人被自己同伴的弩箭横穿喉咙,几口鲜血狂涌,倒地死去。 夏昭衣从另外一个窗口离开,攀着屋檐,再度以腰肢力量倒翻上屋顶。 她没有恋战去追寻那些射箭手,快步朝四海茶馆而去。 1007 乔家余孽(一更) 四海茶馆空无一人。 李掌柜不在,伙计不在,院子里面一片狼藉,后院只亮着一盏灯柱,连廊灯都没有点。 下午送来得两副棺材,一副倾倒在地,棺盖几乎粉碎,另一副棺身完好摆在几张长板凳上,棺盖摔地,内朝上。 地上到处都是血,有些确认是人血无误。 夏昭衣缓步走着,细观四周。 一张白纸钉在安放好的棺材的另一边。 夏昭衣摘下来,上面写着三个字:“自找的。” 看似寻衅,夏昭衣紧绷的娇容却变得柔缓,这是戴豫的字迹。 几乎同一时刻,城东柳松道近江的一户大院,院中最后一个大汉被戴豫一脚踹在腿腹上,跪倒在地。 满院跪着一十一人,地上另有十六具尸体。 跪在最右边的二人,是被支离吊起来绑了一下午的棺中杀手。 他们睁眼望着满地惨状,苍白面色良久没有恢复血气。 卫东佑领着三人在屋中搜索回来,扔下大量箭矢和兵器:“少爷,他们完全有备而来。” 两个棺中杀手听到卫东佑的声音,厌恶至极的目光朝他瞪去。 便是卫东佑带着人冲入四海客栈,“杀”了李掌柜,“杀”了那些伙计,再把戴豫也一刀“杀”了。 两个棺中杀手被慌乱救出,对方让他们先逃。 由于没有见过卫东佑,他们特意留了心眼,没有立即回来这里,而是先寻一个医馆,再去其他几处逗留,再一路换衣服,藏行踪,但到底还是被这伙人跟到了这。 沈冽慢慢擦着剑上的血,看了那些兵器一眼,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十一个男人。 院中灯火不明,他白衣半明半暗,而俊容恰无声无息地被树荫所笼罩,微光里,一双黑眸寒冰彻骨。 男人们被他漫不经心的气度所震慑。 此人太过年轻,正因这么年轻,却有此等不急不躁不刻意的好整以暇,无法去想他究竟直接或者间接杀了多少人。 十一个男人的注意都在沈冽身上,丝绸缎布擦拭过锋利剑身,摩擦出的清冽细响,似在刺激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神经。 “没有那个扔鸡蛋的男人。”沈冽淡淡道。 戴豫登时看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今日在紫风坊杀人者是谁,被救走的邋遢男人又去了何处。” 男人汗流浃背,不敢说话。 戴豫往后面看去一眼。 站在男人后面的暗卫登时上前,一团布塞入男人嘴中。 戴豫手起刀落,男人的手指飞扬。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仰首大呼,但是嘴巴里面被塞着一团布,满口唾沫和倒灌的鼻涕,差点将他呛得窒息。 “撤了。”戴豫说道。 暗卫一把扯出男人口中的布。 “今日在紫风坊杀人者是谁,被救走的邋遢男人又去了何处?”戴豫重复问。 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断指处,大口喘着粗气,周身瑟瑟发抖。 于是暗卫再度上前,就在一团布再度要塞入男人口中时,男人叫道:“我说!我说!” 他朝地上叩拜,指向另外一个脸色早已青黄的男人:“是七黑子带人去的!” 戴豫的目光于是转向被称作“七黑子”的男人。 七黑子喘了几口气,忽然起身,袖中匕首抽出,要作最后一搏。 离他最近的叶正扬刀一挑,他手里的兵器应声落地,连带着半截食指也飞了出去。 七黑子的眼泪刹那涌出,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那个邋遢男人,眼下身在何处?”戴豫问所有人,“谁最先回答,饶谁不死。” 许多人互望,也有人始终低垂着头,暗作挣扎。 七黑子在地上“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叶正问。 “我们派了十个射箭手出去,”七黑子看着他,虚弱道,“他们刚才肯定回来过,远远见到你们在院中,他们绝对已先撤走了。你们再问也没用,他们会去把蛋叔带走。” “蛋叔,”叶正说道,“你们就叫他这个?” “为何针对阿梨?”沈冽终于开口。 七黑子顶着一头的虚汗冷笑:“她该死。” “为何该死?”沈冽问。 “便是该死!还有你,”七黑子看着他,“你便是沈冽?” “是我。” “你也该死,跟这欺世盗名的乔家余孽在一起,你不会有好结果,你真以为她姓夏?哈哈哈……” “小命在我们手里,你还要猖狂!”戴豫喝道,“一刀一刀剐了你,让你凌迟受死,你怕是不怕?” 七黑子咬牙:“谁会去怕!待我死后,我将往生,待我往生,我将长寿不死,你杀便杀,我待何惧!” “你!” 七黑子骤然爬起,去夺叶正的刀,要往自己的胸口去撞。 叶正一脚踹他脸上,七黑子重重撞地,脑袋一阵发懵。 “那便让你半死不活,”沈冽淡淡道,睥睨着他,“将你锁在枯井中,余生皆在里面度过,你觉得如何。” “我杀了你!”七黑子叫道,自地上爬起。 “按照我说得做。”沈冽看向叶正。 “是!”叶正抬手揪起七黑子,招来另外几个暗卫帮忙。 沈冽转向戴豫:“问出蛋叔在何处,此剩余十人只能活三人,剩余一把火,全烧了吧。” “是。” 沈冽收剑入鞘,转身离开。 · 几个衙卫快步从外面进来。 “世子,有人报案,说他家楼上发现一具尸首,手里拿着弓弩,死因却是被他自己箭壶中的弩箭所射穿脖颈。”一个衙卫说道。 孟笑川自刑典文册中抬头:“家在何处。” “十六道坊,便是死了两个伙计的四海茶馆附近。” “大人!”又一个衙卫自外大步跑来,“大人,世子,又有弓箭手的尸体被发现,在一座青楼阁楼上。” “如此,便是两具尸体,”孟笑川看向徐县令,“钱日安人在何处?” “禀世子,钱九公子在丁县尉府上。”徐保德忙道。 “让他带人去看,”孟笑川说道,“便当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小官这便差人去请。” 在徐保德吩咐人手之时,又有二人来报官。 其中一人胆大,和家里的兄弟们直接将尸体抬来了。 孟笑川令仵作前来,同时起身,前去前衙。 1008 白衣如仙(一更) 前后合计,共六具尸体,全是弩箭手。 被抬来得这具尸体,身穿玄色束腰衣衫,致命伤并不是第一个来报案者所说的被自己的弩箭射穿脖颈。 致命伤也在脖颈,但非弩箭,而是极其锋利的一刀,一刀毙命。 随尸体一起的,还有他的弓弩和箭壶。 仵作才验完尸体,又有人来报案。 徐县令忙不过来,大约半个时辰后,九具弩箭手尸体整整齐齐躺在衙门大堂。 “会是最后一具吗?”徐县令看着才送来的尸体。 “不知道,”孟笑川想了想,“将这九具尸体明日曝晒。” “曝晒?”徐县令一惊。 “着夜行衣,执弓弩,能是什么好人,”孟笑川淡淡道,“不管是他们,还是杀死他们者,都该被绳之以法。正巧现在需得震慑民心之利器,好重振官府之严苛,便悬尸曝晒,借其示威。” 徐县令只得抬手:“是。” 徐县令去安排,孟笑川没有多留,转身回后堂。 一回去,他便飞快取出徐城地图。 九个弩箭手所死位置被他按照那几人所说的大致范围标号,尤其是这一座青楼楼阁。 最终整个范围定下,孟笑川圈好一个位置,目光一下锁定在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 徐县令安排好人手回来,对孟笑川拱手:“世子,都吩咐下去了。” “我问你,”孟笑川厉声道,“今日在紫风坊巷后死了两个四海茶馆的伙计,尸体呢?” “尸,尸体让林赖杰他们给送回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头发生这样大的凶杀案,你的手下把人给送回去了?!” “世子!这,这我立即就去找林赖杰来!” “林赖杰不是你的手下?” “不是的,世子,不对,是,是我的手下,”徐县令结结巴巴,“世子,这几日衙门都是那些不长眼的农户,他们想造反,想把天给掀了!之前针对公主的就是这些刁民,世子你想啊,他们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孟笑川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就是衙门里都是人,下官太忙了,焦头烂额,顾前不顾后呐!” 孟笑川冷笑:“我看你清闲得很,本世子到你这徐城衙门后,你前后端茶递水,哪里是个大忙人?” 徐县令擦汗,不敢应声。 “所以,尸体没有,案也未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糊弄过去了?”孟笑川又道。 “不是的啊世子!”徐县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都是那林赖杰,是林赖杰!下官这就去喊人把他……” 孟笑川扬脚将他踹走,朝后院走去:“杜勇,白建,带人跟我来!” 两名近卫应声,带人跟上前去。 几匹快马自衙门后大院离开,快速奔向四海茶馆。 因今日街头之事,路上近乎无人,只剩回不去家的乡下农户们聚在一起,在一些不打烊的客栈或酒肆门口借光抱团。 狂奔途中,孟笑川身后的白建骤然一扯缰绳,抬头朝南面上空看去。 孟笑川有所感,在前方勒马停下:“发生何事?” 其余近卫纷纷朝上望去。 “世子,”白建看向孟笑川,“屋顶上有打斗!” “是有动静!”杜勇也道。 “你们上去!”孟笑川当即道。 南面这一排商铺全部打烊,其中一家被杜勇带人破门而入,商铺楼上为民户,民户主人梦中大惊:“何人?” 五个近卫快步上顶楼,破开阁楼梁柱上的屋顶,百步外,三个男人正在围攻一个白衣少女。 在他们身后三米处,已躺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将死未死。 说是三人围攻一人,却可见白衣少女一人占着上风,反倒像是一逼三之势。 近卫们见状,立即拔腿奔去。 在孟笑川等人骑马奔来时,夏昭衣便听到了马蹄声,对他们的出现,她丝毫不感意外。 屋顶不比平地,杜勇白建越过一道正脊,忽听一只弩箭乍来。 二人迅速避开,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一名近卫猝不及防,刹那被射中肋骨,应声从屋顶摔滚至民巷后宅。 杜勇等人瞪大眼睛,朝少女看去。 确认无误,那弩箭的确是少女所手臂射出。 以一敌三,还能杀旁人?! 更可恶得是,他们与她半句话都还未说上,这是,见人便杀? 杜勇等人拔出兵器奔去。 又一支弩箭射来,白建飞快扬刀挡掉,险些被射中,弩箭迅疾而来的冲势震得他手臂发麻。 随着他们跑去,两边距离被不断拉近,而这边,夏昭衣终于找准时机,步伐如龙,朝一个男人冲去,匕首瞬息割破他的喉咙。 大量鲜血喷薄,另外两个苦战的男人又减一员同伴,终于生怯。 加之后边追来得杜勇等人,两个男人深感再战无意义,转身跑走。 夏昭衣根本不给机会,死咬着追上来。 两个男人分两处,夏昭衣只能追其中一人。 这时骤然一道劲烈风声,一支弩箭从前面射来。 夏昭衣身手利落,快速避开。 这支弩箭扎在白建的十步外,箭尾在夜风中颤颤嗡鸣。 很快,又一支弩箭从另一处射来。 再一支弩箭,是从第三个方向。 分明夜色下,白衣非常显眼,但三名弩箭手一连几支,无一能中白衣少女。 在其中一人又搭起一箭时,一阵可怕的危机感忽然逼来。 弩箭手立即拔出匕首,回身向后,龙吟于黑暗中一声清亮,他瞪大眼睛,眼见着自己高高飞起,另一边是他倒下的无头身子。 沈冽迈过垂脊,手指鸣哨。 夏昭衣转眸望去,夜色下,同样一袭白衣的高挑男子秉身玉立,秀挺如竹。 隔着无边夜色,看不清彼此眉眼,依稀只有对方的眸中明光,夏昭衣却像是明白他的意思。 被她不死不休所追着的男人,无疑遇上此生最幸运的一刻。 夏昭衣第一次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毫无犹豫地转了方向,骤然迈上一处飞檐,朝沈冽所在的临街屋脊一跃而起。 白衣翩然若仙,空中一个侧翻,轻盈若燕穿柳枝,灵巧落在屋脊兽角上。 1009 成竹在胸(一更) 杜勇等人追到飞檐旁。 速度太快,一片澄瓦自一个近卫脚下滑落,砰然跌在长街上,寂静深夜里,一声清脆乍响。 他们喘着气,眼睁睁看着两抹白影在夜色里相携离去。 他们没有灵巧的身姿和弹跳力,根本无法跃过这片宽阔长街。 一盏茶后,沈冽带着夏昭衣来到徐城旧城。 破旧的老城区,屋舍大片倾垮颓圮,穿过几棵梧桐,一个黑影自前面角落冒出:“少爷。” 目光看到身旁的白衣少女,黑影又道:“阿梨姑娘。” 沈冽的声音跟他一样低,问:“确认是这?” “已确认。”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阿梨,来。” 声音清冽温和,随夜间徐风一般,润物无声。 夏昭衣跟着他翻入一座足有四进大的宅院。 整个院落无声无息,昏黄视线里,只有主宅处的两盏院灯。 一张湘妃竹帘垂挂在主屋偏门,夏昭衣跟着沈冽,藏入大院里的一间耳房。 耳房里气味腐朽,一股浓浓的霉味,沈冽长指在窗纸上戳开一个孔,夏昭衣很轻地问:“这是哪。” “那些人的鼠窝之一。” 夏昭衣点点头。 沈冽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笑,朝她看去:“你不知是哪,便弃了那人,随我来了。” 房间太小,空气不好闻,唯一舒适的气味,来自于他身上的清雅淡香。 夏昭衣动了下唇瓣,欲言又止,最后淡定地“嗯”了声,没再多言。 这时,看到几人匆匆自外面回来,脚步很快,但不显得急躁。 夏昭衣一眼认出一人,悄然道:“是他们。” 正是屋顶上逃走的那两人。 “他们身手如何。”沈冽问。 “很好,”夏昭衣道,“前后一共五人,我杀了三人,二人逃走。” 她离开四海茶馆后,想到当时射箭不止一人,便干脆去一个个找出来。 其中一个弩箭手不经审问,回答这次一共来了十个弩箭手。 这也是唯一一个被她放了生路的弩箭手,故而衙门那才躺了九具尸体。 后来,她又循着那个弩箭手所提供的线索,在一间商铺三楼找到那盯梢得五个高手,结果对方三死二逃。 其实这一战,她重伤未愈,打得很吃力,本是想来问话的,因为弩箭手所知甚少。 结果,对方要跟她不死不休,没有办法,她只能一路打去屋顶。 不论平地还是陡峭的屋顶,于她都一样,但对于对方而言,区别便变明显。 “是我去找他们的,”夏昭衣补充,“不是他们找我。” 话音方落,外面又出现几人。 其中一人的步伐,倒是听出了急躁。 很快,屋内响起说话声,声音略明显。 说得是城东柳松道近江那户大院被人占领之事。 “是我所为。”沈冽对夏昭衣轻声道,简单说了下跟踪过去的始末,最后道,“那个蛋叔应该在这。” 伴随她话音落下,当真听到了“蛋叔”二字,一人问他伤势如何。 沈冽和夏昭衣凝息屏气,专注去听。 蛋叔声音虚弱:“本只奉命去羞辱一番,未料惹来灭顶之灾。” “城东那边,无一人生还?”一人问道。 “暂还未知,但应该是……没有了。” “这妖女蛊惑了夏家军,她现在手中可是握有一支军队的。”又一人道。 那蛋叔的声音再度响起:“先不说这些,我看当下,我们该立即分散离开,徐城不宜久留。” “今夜出城不易,宣平侯世子下午带来得圣旨,如今各城门重兵把守,城外更有大军驻守。我们的几处客栈与商铺眼下不好再去,而若去别的客栈,将被严查审问。” “那便散开,能活几人是几人,出去后,大家自行选择,要么去熙州府,要么去月唐观。”一人说道。 月唐观三个字,让夏昭衣和沈冽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那观上不像是有人,虽然他们只去了几个山头,未将整个月唐观走遍。 现在听来,竟与他们有几分牵系。 其余人纷纷应声。 很快,有几人先行出来。 夏昭衣压低声音:“我们出去吗?” “叶正他们在外会拦。” 夏昭衣点头,微微一笑:“你已成竹在胸。” “他们要害你。”沈冽沉声说道。 夏昭衣在黑暗里望着他的眉眼,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涌起。 她笑了笑,平静转开视线,望回外面。 有一个很熟悉的感觉,忽然又变清晰。 那是她在衡香时,对赵宁所说的。 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沈冽总是令她觉得心安。 这种心安,她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感受到过,哪怕是师父,她也没有。 虽然,她未必需要这种心安。 随着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看到了那个邋里邋遢的蛋叔。 沈冽想了下,忽道:“蛋叔这个名字,有趣。” 夏昭衣有几分意外:“你很少会对旁的事,旁的人作出评价。” “……” 沈冽的俊容在黑暗中浮起几丝不自在。 还不是,季夏和说他闷,故而他想着找点话题。 包括这几日天天都在换,却不换颜色的骚包白衣,也是季夏和让他穿得。 思及极星山上寻见的白衣少女,虽被鲜血染作红裙,但仍可见,白衣衬她。 他便也穿了。 不过巧得是,她今天也是白衣。 “夏家军有一个老将,”夏昭衣说道,“叫夏兴明,你猜,军中其他人给他取了个什么外号?” “什么?”沈冽问。 夏昭衣笑起:“不跪将军。” “不跪,将军?”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跪我,夏叔最是了解我,故而但凡有人要跪我,夏叔第一个出来拦。久而久之,不准跪,不能跪,不许跪,不可以跪,就成了夏叔的口头禅。然后,他们便给夏叔取了个不跪将军的称号。” 沈冽轻轻一笑:“有趣。” “与这蛋叔,或是异曲同工。但他能被叫蛋叔,要么,他喜欢扔鸡蛋,要么,他喜欢吃鸡蛋,又要么,”夏昭衣朝外面看去,笑道,“他头上那常年不洗的头发是鸡窝,被鸟儿当巢,下过蛋。” 沈冽笑容变灿烂,望着她狡黠明亮的眼睛,越发的,想要拥住她,轻轻地吻上去。 1010 欣然一并(一更) 暗人既为暗人,最擅长便是潜伏暗中,不论跟踪或杀人,皆无声响。 蛋叔带着三名手下出去,未到前院大门,鼻子便嗅出腥气,欲往回跑,被身后落下的四名暗卫逼回。 门外尸体躺了一地,要么力战至死,要么被俘。 蛋叔被押出来,手腕打着厚重石膏,和三名手下一起,被强行跪扣在地。 叶正清点人数,共一十九人。 问蛋叔共多少,蛋叔抿唇不答。 叶正令人先都带回去,转身迈入大院。 夏昭衣和沈冽已从耳房出来,正迈入刚才他们聚首的大堂。 湘妃竹帘破旧垂地,屋内窗扇蔽塞,不得通风,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但地上是干净的,哪怕是窗扇下的地,亦被打扫过,一尘不染。 沈冽以手绢拾起尚还带有余温的茶盏,轻轻一嗅,道:“绿茶,茶韵清香饱满,茶**秀匀称,茶色碧绿,是今春新茶,品质上等。” “因阳平公主一闹,上等新茶,这会儿面世不多。”夏昭衣道。 “对方在此颇有建业,”沈冽搁下茶盏,又提茶壶,“瓷器寻常,但是崭新。” 叶正迈入屋中:“少爷。” 沈冽朝他看去,道:“出去一十九人。” “那便没有漏跑,”叶正道,“十人战死,存九人。” “不需要那么多活口,再杀五人。” “是。” 夏昭衣看着叶正离开,再望向沈冽。 沈冽回看向她,思及老者的不杀原则,沈冽眉心轻拢,欲言又止,最后转开视线,将手中茶壶放下。 夏昭衣走去,抬起手中一支刚拾来的弩箭。 “这些弩箭,”夏昭衣道,“与‘那些人’的弩箭不同。” 弩箭平滑整齐,箭矢上没有半点纹洛。 沈冽低头看它,道:“不知衡香如今情况如何。” “我离开前做了一番布局,”夏昭衣微笑,“今日收来得信中已有不少收获,衡香是个很好玩的地方,随便扔几块石头砸下去,都能溅起大量水花。” 沈冽抬眸,看着少女含笑的眼睛,他深邃黑眸亦显笑意:“你要去衡香吗?” “暂时不去,但很快回去,你要一起吗?毕竟沈谙在那。” 思及这位大哥,沈冽唇角淡淡嘲讽。 见他或不见他,沈冽已没有过多想法,但她主动开口同去,他自欣然一并。 “那,一起。”沈冽平静道。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箭矢放回去。 大院外一位掌灯起夜的老人,出来见到满地尸体,远远发出叫唤,踉跄回头跑走。 夏昭衣和沈冽便没有多留,离开了这座破败的院子。 街上到处都是火把,城外驻军大量赶至城内,火光耀天,遍布大街小巷。 其中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被里外搜得透彻。 钱日安率一众士兵站在满院狼藉中。 两口破碎的棺材触目惊心,棺材中不见人,那两个今日于街头惨死的伙计也不见踪影,只剩一地白布。 钱日安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冒出来。 后院外传来马蹄声,钱日安迅速上前,孟笑川自马背上下来,举步进院,边道:“人都抓起来了?” “我们来时,空无一人,死人都没有,”钱日安道,“后院打斗过,非常激烈。” 不用他说,孟笑川也看到了。 一双俊目扫过白布,孟笑川浓眉皱起:“楼上楼下,可都搜遍?” “无一发现,只有半袋子账目,账目条例清晰,没有奇怪之处。” “你去将左邻右舍抓起,一并带去衙门,我将细查。”孟笑川说道,朝棺材走去。 钱日安咬牙,不喜他这态度。 对方虽是世子,可他这大将军之子,身份同样尊贵。 若非前些日子所出之事,他眼下何须低眉顺眼,供他使唤。 罢了,日后再算。 惶惶一夜,整座徐城难安。 被带走的不仅四海茶馆的左邻右舍,根据账册上的名字,那些时常去四海茶馆的茶客也被带走。 城中大米商的独子毛子龙也在名列上。 一行士兵快速到万金长街,千雪府隔壁的聂府被人凶狠地拍响大门,门一开,士兵们便扬声让聂清凌的父亲出来。 同士兵们一起的,还有一直在带路的马延亮。 待聂父被“请”走,马延亮又为士兵们指明下一条路。 回来经过千雪府大门,马延亮忽然想到之前在门口所见的白衣少女,那花容月貌,配着清凌凌一双雪眸,俗世淡不入眼的气质,忽让马延亮心里痒痒。 这千雪府是去年才被人买走的,买走时听说,是给他家老爷养病之用。 这大半年下来,千雪府占地辽阔,却无人出入,低调得完全不像是富贵人家。 府中竟然娇养着如此清媚脱俗的千金,马延亮想了想,带着几个随从暂时脱离士兵队伍:“跟我来!” 月色很淡,府门被拍响好半会儿,曾管家的声音在门内响起:“何人?” “官府的人!”马延亮叫道。 “何事?” “官府的人找你,你先给我开门!” 曾管家皱眉,缓了下,又道:“我等小民,不生事,不闹事,安分守己,到底何事?” “妈的!”马延亮怒骂,抬脚去踹,“开门!官府要你开门,给我开了就是!” 曾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后面传来声音:“曾管家。” 曾管家一喜,赶忙回头,低低道:“家主!” 目光看到少女身旁的白衣男子,曾管家抬手行了个礼:“沈少侠。” “不用管外边的人,”夏昭衣说道,“你去休息吧。” “家主是外边才回来的?”曾管家关心道,“可否要些吃食,我这便去吩咐后院。” 倒也的确没有吃东西。 夏昭衣看向沈冽,觉得他应该也是空腹。 “好,”夏昭衣说道,“随意做点,便送去我的寄然苑吧。” “嗯!” 门外的马延亮又踹又拍半响,无人再出声。 大户人家的门跟寻常民宅的门截然不同,那是结结实实的上漆大木门,马延亮的手掌和脚趾头生生发疼。 “给我等着!”马延亮在外面大叫,“给我等着!!” 1011 讨狗欢喜(二更) 月色很淡,庭灯稀疏,清辉笼在园中盛开的草木上,春日繁花锦簇,所过之处,处处欣然。 快近寄然苑,等候已久的詹宁和史国新遥遥看到他们,迎面快步走来:“二小姐!” 夏昭衣知道他们一直在等她,淡笑:“我没事,你们去歇息吧。” 詹宁和史国新看向沈冽,恭敬道:“沈少侠。” 沈冽点头:“见过。” “二小姐可吃过东西了?”詹宁问道,“我去厨房……” “不用,曾管家已去吩咐了。” “那,好吧,”詹宁说道,“不过今夜这番,那明日行程……” “不变,”夏昭衣莞尔,“你们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我们明日绕路去熙州府。” “是。”詹宁应声。 离开前,二人又同沈冽道安。 沈冽想到七黑子和蛋叔的那些话,侧头看向少女,不知要不要和她说。 余光却见一个小东西忽然窜出来,沈冽忙朝前面看去。 小东西消失不见。 “阿梨。”沈冽止步。 “嗯?” 沈冽浑身戒备,耳廓微动,听得一旁细碎声响,迅疾看去。 淡白月光落在绮丽花丛上,浓郁树荫只下,一只小奶狗探出一个小脑袋,眨巴着眼睛和他对视。 沈冽浓眉轻拢。 小奶狗和他大眼瞪小眼。 对视半日,小奶狗忽然冲出:“汪汪汪!汪汪汪!” 叫声奶声奶气,边叫边龇牙。 “小大胖!”夏昭衣厉声叫道。 “汪汪汪!”小奶狗尾巴拼命摇,来回跑动,始终冲着沈冽叫。 沈冽终于想起在哪和它一见,看向夏昭衣:“它,是你的小狗?” “嗯,柳叔捡了一只小母狗,生下得小崽子。” “柳河先生?” “对。” “汪汪汪,吼呜,汪!”小大胖还在叫。 “它不喜我。”沈冽看着它。 夏昭衣笑,蹲下身伸手:“过来。” 小大胖朝她跑去。 夏昭衣抱起它,小大胖却趴在她肩头,朝她身旁的沈冽继续冲叫。 沈冽后退一步。 夏昭衣在小大胖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不准再闹。” 小大胖像是听得懂她的话,乖巧往她怀中缩去。 柔软的绒毛摩擦过她饱满的衣衫,脑袋消失不见,只剩半截下身,尾巴还在上边摇。 夏昭衣抬头看向沈冽,忽的一笑:“堂堂沈大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被一只小奶狗,喝得退了半步。” 这是她头一次取笑他。 沈冽却心花怒放,淡淡笑道:“非我怕狗,而是狗凭主贵。” 小大胖从少女怀中探出狗头,冲着沈冽又龇牙,两排还没长好的小牙牙。 “小大胖。”夏昭衣不悦。 小奶狗于是抬头,朝自己的主人看去。 “我这就准备大锅,还有八角花椒和桂皮,”夏昭衣点着它的脑袋,“看你还乱叫。” “呜呜……”小奶狗鼻音一阵嘤咛。 夏昭衣轻笑,看向沈冽:“不好意思,我还没管教好。” “它冲我如此凶狠,或有原因,”沈冽道,“又或者……” 沈冽打住,没再说下去。 险些要说,又或者是他不讨喜,幸好及时止住。 讨喜不讨喜于他其实无所谓,幼时想着讨人欢喜,结果换来爹不疼,娘不爱,所以早没必要。 不过现在不同,现在不是没必要,是说不得。 他抬眸,深邃眼睛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明亮亮地望着他:“走吧。” 寄然苑庭灯皆明,支离趴在院中睡,后背盖着件外裳。 小大胖的吼声叫他叫醒,他揉着眼睛抬头,正准备出来,便见夏昭衣和沈冽并肩走来。 “师姐!”支离忙道,“沈大哥!” 随着他起身,身后的衣裳掉落在地。 “嗯?”支离俯身去捡,“谁给我披得,师姐,是你吗?” “不是我。”夏昭衣说道。 “那是谁,”支离打量衣服,“奇怪,这衣服是我的,这人还特意去我房里拿。如果是詹宁大哥他们给我披得,他们应该会直接脱掉他们的衣服盖在我身上吧,怎么还跑去取呢。” 夏昭衣想到苏玉梅说得那些话,道:“支离,糖葫芦可吃了?” “吃不下,没有胃口吃呢,对了师姐,外边情况如何了,四海茶馆严重吗?” “进屋说吧。”夏昭衣道。 “嗯!”支离应声,随即快步跑去沈冽那边,“沈大哥!” 沈冽淡笑,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后厨送来很快送来热腾腾的卤面,还有四五道小菜。 夏昭衣正在同支离说着今晚发生的事,沈冽从旁安静听着,目光却一下锁定在才放下来得卤牛肉上。 他看了看牛肉,又扭头,看向已被夏昭衣放在地上,却立即跑去远处书案下蹲坐的小狗。 小狗一遇见他的目光,随即坐正,威风凛凛的和他对视,无声龇牙。 夏昭衣眉心轻拢,回过头去。 小狗立即变脸,尾巴疯狂摇,一脸卖萌可爱状。 沈冽无语。 这狗成精了。 想了下,他以筷子夹起一片牛肉,在夏昭衣和支离的注视下走去蹲下。 小狗迅速后退,目光和他对视。 沈冽将牛肉取下,修长的手指递去小狗嘴旁。 “吃吗?”沈冽问。 小大胖的口水出来了。 天狗挣扎一会儿,它小步走过去,嗅了嗅,张口咬下。 “哇,”支离超小声,“沈大哥居然一本正经在跟狗说话。” “我也经常跟小大胖说话。”夏昭衣道。 “但你不正经呀。” “?”夏昭衣朝他看去。 “不不,不是,师姐,我的意思是,沈大哥好认真的。” 沈冽喂完,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吧,他顿了下,抬手要去摸小大胖的脑袋。 孰料才要伸过去,小奶狗吼呜一声,又是一连串的“汪汪汪”。 沈冽倒也没被吓到,平静收回手,着实费解。 “小大胖,”夏昭衣快步过去,“还叫。” 小奶狗忽然人立而起,小爪子按在旁边的书案桌角上,很轻地狗刨。 夏昭衣微愣,目光看向书案上的小木黑盒。 她好像懂了,抬手拾起小木盒。 里面幽香淡雅,恰与沈冽身上的清香隐隐相似,但不尽然相同。 夏昭衣一阵囧。 原来,小大胖当沈冽……是贼。 1012 不好对付(一更) 沈冽见到此木盒,一眼认出。 “柳叔又赠了我一个,”夏昭衣说道,侧身将手中小盒递去沈冽跟前,“我一直留着,想得是再见时亲手赠你,结果一来徐城便遇上这诸多事,倒是我忘了。” 沈冽看着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小盒,伸手接来。 “狗的鼻子较我要灵敏,”夏昭衣又道,“我所闻到的,你身上仍是杜轩大哥所制得杜若幽兰之香,此香料之气反而极少,它能嗅出,我不能。不过,你是否不喜欢这香料呢。” 沈冽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小黑木盒,蓦然清俊一笑,朝少女看去:“我怕用尽,恐今后无福再消受,故而节省。” 夏昭衣也笑:“如此说来,你是喜欢的。” “我……爱极。”沈冽语声稍显郑重。 夏昭衣的明眸变深:“不怕,柳叔同我说,这份香料今后只专属于我,而我只赠你,这便专属于你。” 沈冽不自觉地握紧小木盒子,黑眸浮起偌大欣喜:“那,柳河先生可有说过此香料叫什么?” “我倒是未问,不然,你取一个?” “由你赠我,便由你取。” “别别,”支离自桌旁起来,“沈大哥,我师姐给这小狗取得小大胖,足可见其取名之功底,莫要让她取。” 夏昭衣扬眉,朝支离看去。 支离忙坐下,一脸乖乖地看着她。 “此前你师姐长,师姐短,自打沈冽来了,你好像成了沈冽的师弟?”夏昭衣道。 “不是的嘛,”支离面露委屈,“小大胖的名字,确实不好听,还拗口。” “长大了便是大胖了,不拗口。” “汪汪汪!”小奶狗冲着支离叫,似乎喜欢这个名字。 “真是伤脑筋。”支离托腮帮子。 “阿梨,便取一个吧。”沈冽说道,清冽深邃的眼眸专注望着眼前少女。 夏昭衣想了想,目光不经意落在案上一本书册,名叫《普舶记》,她太忙,只翻开过几页,很是喜欢里面所传达的处世之道。 “叫,笑对,如何?”夏昭衣看向沈冽。 “笑对?”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你我都且一笑而过,笑对百难,笑对人生,笑对天地。” “好,”沈冽点头,笑道,“便叫笑对。” “是比小大胖好听。”支离说道。 “汪汪汪!”小奶狗又冲他叫。 夏昭衣被逗笑。 吃完面,因明日要去熙州府,沈冽想让她多休息,故而并未再聊更多,支离跟着一并走了。 夏昭衣洗漱完回来,曾管家已差人将桌上收拾整理干净。 夏昭衣关上房门,小大胖不知何时过来的,抬着前爪轻轻在挠她的鞋背。 夏昭衣蹲下,伸出手来,小大胖的爪子便搭在了她的手心上。 “今天不乖,”夏昭衣看着它,“乱吼人。” “呜呜……”小大胖叮咛。 夏昭衣笑:“我去睡了,明天见。” 手心在它的脑门上轻拍。 随着她过去,小大胖欢快地撒爪子奔跑在后。 · 卯时天初亮,一辆牛车在极星山东面的雷葵岗山脚缓缓停下。 雷葵岗有一片孤村,因坟场越来越多,加之虎兽袭人事件频发,村中农户渐渐搬走。 牛车后面的草饲料被人拿下,里边躺着一个受伤严重的男子。 两名车夫将男子抬起,朝孤村走去。 老旧却结实的木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屋里正焦急等待的数人飞快起身。 两个车夫将受伤男子搀扶入门。 屋中一人快步出来,在外张望一圈,才将木门从内关上。 被搀扶者受伤严重,一被安放到躺椅上,周身绷紧的肌肉立即放松,大口大口,用力喘气。 一人赶忙拿出药箱过来,撕开受伤者的衣裳,抬头问:“妖女伤得?” “官府的人。”一个车夫道。 “若是她所伤,岂还有活口。”另一个车夫道。 “那城中其他人呢?”又一人问。 两个车夫面露厌恶,缓了缓,道:“都死了。” “全,都死了?”众人大惊。 “要么死在那妖女同伙手里,要么死在官府手里,天罗地网,难逃。” 里屋传来动静。 众人朝破旧褪色的隔帘幔子看去。 一双黑黄的手掀开幔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子,恭敬扶着一个老者出来。 老者清瘦挺拔,精神矍铄,穿着一袭摩擦得破旧的灰白色道袍,竖着干净利落的道士头,脚上却是一双分外扎眼和突兀的绣花鞋。 见到老者,满屋众人纷纷尊称:“道长。” “除了你们三个,其他人,都死了?”老者说道。 一个车夫难受垂头:“是。” “蛋叔呢?” “他也被抓走了。” “抓走?”老者凝眉,“所以,不一定就是死了。” “对方行事利落,手段狠辣,应已凶多吉少。” 老者笑了,讥讽道:“他不好杀生,有个不杀原则,他教出来得徒弟,却满手杀孽,恶贯满盈。” 说着,老者看向身旁男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被问话的男人面容阴鸷,黑黄精瘦的脸没有半点气色,待老者看来,男子眉眼才略变温顺。 众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他,有几人露出不屑和轻视。 三个月前才找来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说是却只有三十出头。 其人性格和他们大多不和,刚来时被追杀得严重,好几日没吃饭,像条落难落魄的狗。 但就是这样的人,才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使唤别人做事,稍有不顺就是辱骂。 他还自诩有几分文采,虽不刻意卖弄,但若遇到机会,一定会显摆一二。 只是,他们看他不顺眼,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此人管老者叫义父,据说名字都是老者取得,叫全九维。 老者的问话,让全九维想了想,道:“灵川道观的澹观主或元禾宗门的裴宗主,若是将他们给……” “不好对付。”老者摇头。 “那就,动她的夏家军。” “说得容易。”老者嗤声。 “不是我们动,咱们跟踪着,引宋致易和宣延帝的人去。” 老者没再说话,陷入沉思。 当然不是因他这提议沉思,老者依然觉得他天真。 1013 两地差异(二更) 明台县离熙州府非常近,不过最近的官道和水道都已被管控,夏昭衣选择绕极星山东北,沿古山过野。 师父给她的舆图,她大大方方分享,苏家兄妹皆道精绝,一路苏玉梅爱不释手,频频问夏昭衣借,夏昭衣便干脆交在她手里,由其翻上一天。 沈冽身旁暗卫都已不见,只剩一个卫东佑。 夏昭衣身旁的手下也只留了李满和杨富贵,詹宁与史国新将从另一边的官道随明台县成千上万的春忙百姓们一起去熙州府,夏松越和陈定善则留在明台县。 一行人轻车快马,在正午时小作休息,黄昏迟暮,便入了熙州府。 熙州府非传统的四方大城,因临近河京,熙州府成了重点大城之一,近些年频频往外扩建,已有新城旧城之别,而外边还在持续不断扩建的版图,导致熙州府的城防建设至今难以统筹。 城墙未砌,城防未成气候,进出城的路便千条万条。 官府再想增派兵力,熙州府都是一座四十万人的大城,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兵力可以维护住城防秩序。 夏昭衣入城后,直接去往衡源文房。 文房以卖纸为多,任何纸张都有售,店铺后院连着一座大宅,不及千雪府大,但府中仍被分割出不少院落。 文房主事姓赵,名杉,同样也是衡香人,一待夏昭衣到来,当即热情迎上。 正堂宽敞明亮,他们才一坐下,便有好酒好菜送来。 丫鬟们去点庭灯,门前檐下的灯盏亦一团一团高亮。 赵杉表现得很紧张,这是他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东家,除却过往近乎于传奇的传闻,半个月前收到的信中,更还有她为赴世论学所写得《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 一直以为她能打,能谋,能镇场,看了那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才知她文采亦斐然。 左盼右盼,可算盼来了大东家,赵杉紧张不已,三十多岁,有儿有女的人了,表现得像是一个见了久仰已久的大儒的小学子。 介绍完店铺情况,城中情况,一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夏昭衣想要出门去走走,赵杉立马说要陪同。 夏昭衣笑:“暂不用,赵主事在此应有不少熟人,我便自己去吧。” “对对,”支离道,“我陪师姐去。” 说着,扭头看到沈冽:“沈大哥,一起吗?” “阿梨都还未同意带上你,你便要喊上我。”沈冽道。 “呃,那你想不想嘛。” 沈冽没接话,黑眸看向夏昭衣,认真问:“阿梨,你想要独处还是?” “我都可以,”夏昭衣说道,“你赶路劳累,要不先休息。” 沈冽起身:“我陪你。” 自明台县出事后,熙州府也受影响,从戌时开始宵禁。 但宵禁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无非是走街上,还是穿屋顶的区别。 一改昨日的白衣,沈冽今日所穿一袭青衫。 穿什么都显瘦的他,穿上一袭青衫,他的腰肢便更显劲瘦有力。 夏昭衣的颜色则更深浓,乃一身中性的黑灰色束腰劲装。 故而比起昨日,他们一上屋顶,几乎要隐匿于夜色之中。 熙州府的街道规模比徐城来得更规范,屋宇也更挺拔高大,便拿三层楼比较,夏昭衣觉得这里的三楼建筑比徐城的要高出半丈。 她拿手比划了下街道距离,笑道:“在徐城时,我可以越过街道去找你。但如若是这边的街道,我怕是越不过去。” “嗯,熙州府很大。” “我在去徐城的路上认识一位姑娘,她说我若遇上难处,可去熙州府的芰荷香找她。”支离忽道。 “芰荷香?”夏昭衣回头看他。 “嗯,是一家烟花爆竹坊,”想到那个姑娘,支离不由道,“瑟瑟是个可好的姑娘,眼睛可美了,只可惜,她去盖州了。” 夏昭衣一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师弟人善,便也总遇人美心善之人。” 一句话说得支离开心不已:“师姐,你真好。” 目光看到安静站在一旁,俊容宁和的沈冽,支离道:“沈大哥也好好,季夏和走之前给我说,沈大哥是张冷面,可遇见我后,沈大哥没有给我半分脸色,眉眼一直温和淡然,还不时有笑意。” 沈冽:“……” 夏昭衣轻笑:“走吧。” 屋顶多为歇山造,并不是很好并行,沈冽为了和夏昭衣一起,特意走在正脊一旁, 夏昭衣不知不觉便也往另一边去,反倒让后边的支离像是走在他们二人中间。 昨夜还有很多没聊完,尤其是她收到得信。 有关夏家军,有关衡香,有关游州的青香村和那条修好的路,更还有关西北边境又打了几场小规模的攻袭仗。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好像这些牵扯着数以万计的人,只是左邻右舍被偷了一把米,踹了一下门那样轻松随意的市井之谈。 聊着聊着,她提到当初在游州所收到得小册子,沈冽长眉微轩,朝她看去:“还有靴子。” “嗯?”夏昭衣眼眸变亮,“你去西北时,也见到了” “见到了,此计险恶,攻人攻心,疏散瓦解之策,其心可诛。” “然而实际上,中原大地才是地大物博,”夏昭衣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觉得如何?” 支离一喜:“师姐,你是说你也想以同样的方式去策反他们?你也印了册子?如何说的?” “才不是,”夏昭衣笑意微微褪去,“我不会送靴子,也不会花自己的钱去印册子。” 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半分钱都不想去造福他们。 “那师姐,你做了什么呢?”支离好奇。 夏昭衣没有隐瞒,淡笑:“我在离开衡香前已做了安排,北元在游州布得那些暗线被我收买成功,我要他们跟随去北元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传播两地差异。” “如此,若是说得他们心动,岂不是会让他们更加想要打下我们?” “不会,”沈冽说道,“北元军籍户籍制度严苛,远超李乾,明面上不敢煽动,暗中绝对有大量贫户将蠢蠢欲动。” 1014 屋顶夜聊(一更) “嗯,”夏昭衣接过沈冽的话,“北元籍贯远复杂于李乾,光是军户便有九类,其中一类军户称为‘赤足羊户’,其深受压榨剥削,世代为军中苦役不说,凡遇出征,人马粮饷都需自备,逼得他们时常卖儿卖女。” “农户种类也多,”沈冽说道,“其中一类农户称为‘维那’,其所种粮食,只能留十之一,十之九需得上缴。” 夏昭衣:“而军功上,多以上属军官居功,士兵再大的功绩,无非多赏一袋米,一斤肉,多得几分上属军官的青睐。而真正的加官进爵,皆属于上属军官。” 沈冽:“北元起源自游牧,数百年前便于北境草原上与其他族群你争我战,军户逃亡投奔敌军之事,那时便时常见之。” 夏昭衣:“他们选择攻心,我便以牙还牙。那些册子,靴子,哪能比及真正的繁荣?” 沈冽:“的确,中原物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皆为北元所不得。” 支离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点了点头,不过仍愁眉:“可是,这些册子和靴子,终究令一些百姓动摇了,不是吗?” 夏昭衣一笑:“灭一国,易,建一国,难。谣言亦如是。危言耸听,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容易。但铸信义之路何其漫漫,拉拢人心可远比摧毁人心要难。” “我明白了,”沈冽说道,“对方此举,绝非一朝一夕能成,需得铢积寸累,日久年深,方可潜移默化,彻底侵入人心。” “所以,我们有大把时间跟他们玩,”支离终于笑了,“他们在我们这建信义,树仁义,成公义,我们则是去他们那添油加醋,散布恐慌与焦虑对比!那必然是我们更容易!” “开窍啦?”夏昭衣笑道。 “哈哈,他们想搞坏,却被师姐你学了过来,哈哈哈哈!” “那是因为,”夏昭衣笑着看向前方辽阔天地,“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我们华夏的千古文明,给了我这底气呀。” 高空风急,吹开她细碎的刘海,露出光洁洁净的额头,她的目光清澈明亮,似含雪,似沉月,似晴湖。 声音很轻很轻,清脆悦耳,带着怅然,却又有对美好光景的向往,饱含着笑意。 虽有天灾,虽有人祸,但大地永远在这,亘古长存,大地上的百姓们年复一年在更新着他们的生活,在变得更好。 纸张从粗糙变光洁,绢布从稀有变量产。 冶铁锤锻之术,日异月新。砖瓦瓷器之精,扶摇直上。 师父所说得那些话,时时都响在夏昭衣耳旁。 师父说,盛极而衰,衰极,则更盛。 每一场浩大苦难,都会让复苏过来的苍生爬得更高,跑得更远,创造得更多。 而以天地之客去望这人间,会发现,整个人间永远都是欣欣向荣的。 · 房门被轻轻叩响。 苏玉梅抬头,顿了下,过去开门。 苏恒站在门外,脸色不是很好,待苏玉梅一开门,他的目光一下看到桌上所放着的舆图。 “还没给阿梨姑娘送回去?”苏恒不悦道。 “这舆图太精细,还未看完呢。” 苏恒进屋朝书案走去。 灯盏下,浩大一张舆图铺陈,大到山河脉络走向,细到城池县治湖泊,皆清晰无比。 其实今日一眼见其,便觉乃旷世之作,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终究是别人之物。 “该送回去了,”苏恒冷冷道,“阿梨姑娘大度,你也不可强占着。” 苏玉梅皱了下眉,忽道:“你倒是真奇怪,既知道阿梨姑娘大度,阿梨姑娘都未催我,反倒是你逼着。” “你!”苏恒朝她看去,“人家大度,便是你不知礼数进退之托词?” “这怎么便不知礼数进退了?阿梨见我好学,故而借我,我便好好去学,好好去看,何错之有?” 苏恒气恼,伸手朝外指去:“你现在就送回去,立即给我送回去!” “你莫名其妙,”苏玉梅怒道,“之前你不这样,近来也不知为何,处处讲究些有的,没的。” “长兄为父,你现在不听我的了?” 苏玉梅越听越怒:“之前听你话,是因为你言之有理,什么叫现在不听你的了?我连嫁人的岁数都过了,早乃世俗所不能容忍之老姑娘,既已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什么长兄为父的恶俗之词,就不要搁我身上来摆威风了吧?” 苏恒手指发抖,忽地一抬手,一个巴掌打在苏玉梅脸上。 苏玉梅捂着脸,眼睛瞪他:“你打我?!” “谁让你造反!” “以下犯上才是造反!你,我,同辈!”苏玉梅抬手,将苏恒往外面推去,“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你给我出去!” 将房门一关,苏玉梅抬手抚着被苏恒打过的地方。 其实不重,哪怕气急,也看出兄长有所克制。 但终究是巴掌,是打在脸上的巴掌。 不管他为何变得莫名其妙,她不想去找原因,打了就是打了,着实可恶。 苏恒在外拍门,苏玉梅话也不想给他说了,最后苏恒只得离开。 不过在下台阶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几件小物。 木头雕琢的精细配件,躺在他的掌心里。 今夜来找苏玉梅,本想讨论这几件小物的,眼下怒从心头起,苏恒一扬手,将这几件小物用力朝远处草丛扔去,转身离开。 · 一片乌云散开,月光更见明亮。 夏昭衣和沈冽坐在一处屋顶上,已从北元聊到颜青临。 楚筝被追缉的事,在昨日的信件中说得更为详细,不过就此便没有她的下落了。 除了楚筝,还有另外两个被通缉者跟夏昭衣有关。 一是钱奉荣,她在祖水渡口找写字先生写得通缉令已经广发出去。 二是全九维,自她让曹易钧捉此人后,便听说这全九维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被追得到处跑。 而昨日所收到的信里,恰提到这个全九维最近一次出现的地方,规州曲阳山。 便是每一个从西南方向来李乾的人的必经之路。 1015 在她眸中(二更) 此前,夏昭衣,沈冽,支离,三人恰也都是从西南方向进到李乾的。 所以,规州曲阳山,是他们三个都经过的地方。 入了李乾境内,大平朝的人没有办法再继续追缉全九维,毕竟曹易钧的攻袭营和李氏铁骑,才在华州杀得你死我活。 这件事情,让乱世中的两大鼎足势力皆震怒,但夏昭衣说起他们,却带着一阵轻快的笑:“我这‘阿梨’二字,不知又被做成多少偶人,在那疯狂扎针呢。” 沈冽唇角讥讽:“他们两派本就会有一斗,不过是借你名头去找回他们的面子。此次两败俱伤,他们各自对外,怕还要称自己险胜对方一筹。” “想想都觉好玩,他们该是如何气急败坏。” 沈冽轻笑,看着她道:“阿梨,华州一战,钱显民势力彻底瓦解,田大姚侵占了华州西部,天下格局,将又要一番改变。” “你如何看?”夏昭衣忽问,“关于聂挥墨忽然发兵,攻占华州一事。” “华州是个四战之地,经年混乱,诸路枭雄避之不及,任由钱显民在其上挥淫,但华州,却又是个八方通渠的大州省。” 夏昭衣点头:“南下是江南兵营的庄孟尧,和盘州一衣带水,仅隔祖水河。东可去李乾,东北便是宋致易的松州,东南是醉鹿,北上是燕南横评,西北过佩封,便直达万善关。” “聂挥墨这一步棋,走得险,却很妙,”沈冽浓眉轻敛,“钱显民眼界小,不成气候,由他常年控着华州,周围各路军阀反倒安心。田大姚却是一只猛虎,聂挥墨一占华州,便直接将各路军阀的目光从牟野引去华州。世人会猜其用意,但哪方人马都不好主动出手。”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我误打误撞,引了攻袭营和李氏铁骑在华州一战,反而更添其瞩目了。” “去年在游州,田大姚手下曾贴布告,暗示你与他们关系不错。”沈冽道。 “是吕盾的会仁营,”夏昭衣无奈,“是他们送司马悟那人头去大平朝之时所贴得布告,可将我恶心坏。” “如今华州之乱,世人怕又要将你们牵系到一起。即便世人不会,田大姚那,定会顺水推舟。” 夏昭衣失笑:“被你料准了,昨日收来得信中,还有传跟随于我的并非夏家军,而是田大姚的会仁营。” “你如何打算?”沈冽问道,声音不自觉变沉,“任由谣诼相传,好借其为你所用,还是扼断中止?若是扼断中止,可以交给我。” “随便传吧,”夏昭衣一脸无所谓,“我之于世,岂止这点谣言,越乱,才越好浑水摸鱼。” 沈冽深深看着她的侧容,点点头:“嗯。” “你呢,”夏昭衣眼眸变亮,颇感兴趣地道,“可否与我好好细说剿匪的事?” “好好细说,”沈冽淡笑,目光仍望着她的眼睛,“一时不知从何说,不过我有位手下一直在统计,我们全军共杀马匪两万三千三百人,收缴良驹一万八千匹。” 夏昭衣扬眉,双眸布满欣喜和惊讶:“你们好厉害,竟然有这么多!” 沈冽笑意变灿烂,他抿唇,试图努力收敛,低了低头后,却难办到。 俊容倏然一抹笑,皓齿洁白,黑眸明澈,星河日月刹那皆失神,风喧在赞。 在此之前,沈冽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尽快除掉这些马匪,好来找她。 见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那些残破在地的尸首,都不过是赵吉相笔下一个新增的数字。 但眼下说给她听,沈冽无端觉得,一阵热血自心间淌过,他浮起满满的骄傲与荣耀。 她的期许肯定,让那些无数夜晚凝望着远方的视线全部有了归宿,暗夜中踏着雪地前行的马蹄,也有归处。 寒野荒岭,光在远处,在她眸中,明亮流转。 而现在,她在身边。 “我们杀去了关外,”沈冽尽量保持平静语声,“关外很大,我们一路荡平,来回清剿,不管是不是要入不服乡的马匪,但凡遇到,格杀勿论。” “既是除去将来隐患,也是立威于白古群山。”夏昭衣道。 “立住了。”沈冽淡淡一笑。 漫不经心三个字,夏昭衣却明白此分量多重。 整个潘余,甚至宁泗,都将赖此三字搏个畅快如意的新年。 此前赵宁还说以沈冽清冷无争的性情,只会袖手观天下,不入红尘。 但他却没有,走马千里,清邪佞,平大恶,他在涤荡宵小。 “师姐。”支离的声音遥遥传来,但压得很低。 夏昭衣和沈冽回过头去。 支离从远处轻盈跑来:“我都去逛了一圈了,你们怎么还坐在这。” 夏昭衣单手托腮,看着他道:“你去逛了一圈,可逛出什么好玩的了。” “那边有条大河,河上隔三里便有一座宽阔的石拱桥,石桥两端的灯柱似南山桂枝,既雅又娆,可好看了。” “那叫广芳河,”沈冽说道,“河上共十二座拱桥。” “沈大哥,你也如此博学,”支离忙过去,“你研究过熙州府?” 沈冽淡笑道:“戴豫他们,眼下应在广芳河畔的某座客栈中。” “听起来,似早有的安排,”支离嘿嘿一乐,“师姐在此也有安排,沈大哥却也一样。哈,你们强强联手,区区一个李乾,何惧之有?” “沈冽是来做生意的,他可是支爷。”夏昭衣纠正。 沈冽微顿,抿笑而不语。 “好嘛,”支离说道,“那,师姐,我们现在回去吗?赶了一日路,困啦。” “你先回。”夏昭衣道。 “你不回?”支离看向沈冽,“沈大哥,你们俩还真有说不完的话呐。” 沈冽深深地看了夏昭衣一眼,没有接话。 夏昭衣放下托腮的手:“不是困了吗,你先回吧。” “一个人回去孤零零的,”支离扁嘴,坐下来,“我还是听一会儿吧。” 夏昭衣轻笑:“手给我。” 支离伸出手。 夏昭衣捏了捏,一阵冰凉。 “走吧,”夏昭衣起身说道,“回去吧。” 1016 她不姓夏(一更) 一场春雨,毫无预兆地忽然降下,连着三日,整个衡香湿气漫散,城中水道大涨,湍急水流涌向东边,不过两岸商街繁华丝毫不减。 随着赴世论学兴办在即,四面八方的文人士子都涌入衡香。 得志的,不得志的,或名流,或草芥,皆聚一城。 东平学府在此,受到诸方学子参见,但讨论更多的,必然是将天下文人召来的廉风书院。 杨院长清癯瘦高,身板较许多年轻人都笔直,自开年以来,始终为此“赴世论学”忙碌,待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杨院长反而得了清闲。 原本定于春日的“赴世论学”,在和少女几次书信往来后,最终定为三月十五。 距离“赴世论学”尚还有小半个月,怕远道来此的贫寒学子无饭吃,无榻睡,廉风书院特意提供一座去年冬末便开始兴建的屋舍,供吃供住不说,还有文房四宝相赠,闲时还可去书院听课。 这所屋舍命名为文和楼,落座于廉风书院附近的顺于湖,在早市的另一面。 文和楼据说是衡香各大商会出资,其中宁安楼的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共出资百分之五十。 此楼并非来者不拒,想要入住文和楼,需得现场作文章,文章命题由杨院长即兴出之,若文章能过杨院长一关,便可携木牌入住。 那些各方势力暗中派来的招贤纳士者,便多将目光投在文和楼中。 不过也有一些人,他们非贫寒子弟,特意为了试验自己的才学而来杨院长跟前接题,过了杨院长的这一关,他们只拿木牌,却不入住。 自二月十日开始,整个衡香上下,便一片兴盛。 由于文人变多,街上字画铺也变多了,茶馆里更是热闹,五湖四海,各类杂闻越来越多,衡香百姓都觉眼路耳路大开。 风光皆被廉风书院占去,东平学府这座大乾第一学府,头一次黯淡失色。 学府中大量贵胄子弟心起嘀咕,渐有微词,先是于课堂上表达不满,到最后,这种不满逐渐演变至街头巷尾一些寻衅。 当局者为争意气,旁观者看个热闹。 也有旁观者开始思量,为什么是廉风书院,单单一个清傲固执的杨老院长,他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 加上此事得赵宁和屈溪翎全力支持,很快有人想到数月前在衡香出现的那个少女。 因大雨缘故,书信被滞留,送到衡香的书信,差不多是十五天前的。 一道春雷撼天动地,东平学府书院后边的长街,大雨稀里哗啦砸落,去年新修的白石方砖巷弄,不多时,水便漫过三格台阶。 郭观手旁一壶新沏的明前黑茶,茶香悠远醇厚,白烟轻袅。 窗外为二楼,雨打屋檐,风声呼啸,郭观看完手中数封信,抬眼望着外面的巷弄和连绵出去的千百民宅,心情恹恹。 每步棋,他落子后都觉对方会按照他所想来跟子,但对手却不按常理出牌。 比如数月前,她分明就在衡香,他以暴露自身为诱饵,她却偏偏不来东平学府找他,而是身一转,潇洒离开,表现得像是没有半点兴趣。 真会没兴趣吗? 郭观不信。 后面传来叩门声。 熟悉的几声敲门频率,让郭观身后的书童立即去开门。 一个耄耋老态的白发妇人走入,眉心轻轻拧着。 郭观起身,恭敬喊道:“夫人。” 陈夫人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信纸,淡淡道:“我听说,信送来了。” 声音不似外表年迈,听上去约三四十岁。 郭观看向书童。 书童立即将桌上这些信拾起,递给陈夫人。 逐一看完,陈夫人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淡淡道:“她果真如约去了明台县。” “她执意要对付李乾,为何。”郭观不解。 “夏家人,报仇罢了。” “可她不是夏家人,她姓乔。” “或许,做戏要做全套,”陈夫人将信递还给书童,看着书童将信送回书案旁,“那支军队,其实未必确认就是夏家军,另一种说法,称这些军队是田大姚的兵马。” 郭观皱眉:“她做戏的目的,仍是想让世人以为她是定国公府之后?” “如此才好裹挟民意,以定国公府之声望振臂摇旗,”陈夫人起身,走去窗旁,看着半城滂沱大雨,“不然,她何必呢?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郭观想了想,道:“夫人,熙州的话,除却翀门氏,我们还认识什么人?” “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问题,是主公,”陈夫人平静道,“此事我会禀报,由主公安排。” 郭观点头,沉声说道:“希望,能尽快拿下她。” 话音落下,又一道轰隆春雷降在大地。 陈夫人眼眸微敛,看着天地间泛起的茫茫雨雾。 早先在千秋殿下,她刻意隐瞒了阿梨和乔溪央长相一模一样之事。 并在出来后,因心中恻隐给她写信,令她永远不要靠近衡香。 现在,陈夫人清楚意识到,那些心慈手软毫无任何意义。 这些年,那离岭老者所发动的巨大关系网和人脉,将他们步步紧逼,已翻找出他们数十个藏身之处。 而他们一直以为已经死了的沈谙,却不过诈死,在他们疏于防范之时,沈谙暗中所作手脚屡次破坏他们的安排,着实恶心。 而除却阿梨,他们明争暗战中,更有敌人上百。 所以,当初仅半年光景,陈夫人便明白,这个阿梨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也包括她,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门外又响起叩门声。 这次的叩门声很轻,但显得有些局促。 小书童打开后,门外站着一名学子。 学子进来一顿张望,寻到郭观,立即说道:“又见先生,郝伟峰带着姚臻和卓昌宗等人,冒充外来得寒门子弟,去廉风书院找杨院长,想要过文章!” “随他们去吧。”郭观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可是,他们说要去寻衅,看不惯杨院长那沽名钓誉的模样,若是真闹起来的话……” “若是真闹起来,他们便被逐出东平学府,”郭观淡淡道,“是他们之损,又非东平学府。” 学子愣了下,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1017 一具尸体(二更) 小半刻钟后,董延江口中的那几个学子,他们的马车在雷雨中停下。 今日这场春雨来得迅猛,廉风书院附近的茶楼酒肆客栈挤满人,一些人甚至跑去未关门的商铺里占脚。 一待廉风书院有人出来,胆子大的人便立即打开雨伞冲出去。 现在,这辆堪堪停下的马车,引起一阵不爽的愤慨,众人都在骂,定是要叫他们抢先了。 一座处于较偏远的茶楼上,一间包厢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屋里传出不辨雌雄的声音。 伙计推门进去,抬头看了眼负手立在窗口的身影,低头过去将托盘里的茶水放下。 虽说是中性打扮,声音也不辨雌雄,但通过腰身和肩膀的纤细骨骼,还是能看出是个女人。 “客官,”伙计声音非常小,“你要的茶点糕没了,后厨问,换成蜜豆糕可否。” “不必。”声音仍无音调。 “成,那小的告退。” 伙计转身离开,将门合上。 楚筝侧目朝桌上茶水看去,并无心情真去品茶。 此茶馆叫庆览茶馆,虽离廉风书院大门较远,此包厢却既能见到廉风书院,又可见到直线距离四里外的宁安楼。 斜对面是一汪大湖,那杨老院长每日清晨都要来此练身手,一旁还有早市,廉风书院带动着整个早市都变欣荣。 现在到处都是躲雨的人,足足过去一个时辰,雨势终于渐小,很多人撑伞从檐下和市集中出来,那些茶楼酒肆中也走出大批大批的人。 楚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始终保持着双手负后的姿势不变。 直到视线里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楚筝转眸看去,一瞬以为自己看错。 那背影身着粗布春衫,简易素极的衣裳都难掩其曼妙纤细的身姿,背部轻薄,易碎之感,瘦腰长腿,腰身和臀部的线条分外流畅。 于人群中,她手执一把竹伞,缓缓行走。 不过很快,楚筝便反应过来,不可能是她。 舒月珍从河京寄来得密信,将明台县和徐城的事都说了。 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少女有搅动满城风雨,脱身于群山围搜之能? 宣延帝不信那是她,楚筝却一听就知道是她,也只能是她。 所以,除非长了翅膀,否则那少女不可能从千里之外的熙州,骤然在衡香出现。 几乎同一时间,隔壁沛福客栈的高楼中,站在窗口的几个男人,也看到了这个背影。 王丰年清楚知道,这不可能是大东家,但目光仍感迷惑。 “那个人,好像阿梨姑娘。”王丰年身旁的徐寅君惊讶说道。 徐寅君便是夏昭衣一封书信,从游州调来接替康剑成为负责衡香暗线的接头人。 他原是尉平府造船坊的总管事,后来尉平府被水淹,他成了成千上万的游民中一员,直到在青香村附近被夏昭衣收留,并在了解他过去行当后,夏昭衣直接将他提为一支造路领队。 这些时日,所有书信,探子,暗报,几乎都是他在处理。 文和楼说是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出资百分之五十,其实剩下的一半,全是王丰年调拨,徐寅君主事工程所建。 为了赴世论学,除却文和楼,徐寅君还参照齐老先生留下的几本笔录,建了曲河苑,通文亭等。 虽是他在建,但明面上的风光,尽数归于廉风书院。 今天,是徐寅君终于清闲下来的一天。 大雨变小,小雨渐缓,这抹身影在他们眼中消失不见。 王丰年想了想,招来身侧一名亲随。 高个子大汉上前,王丰年让他寻个人手,跟上刚才经过的布衣少女。 “王总管,”徐寅君道,“为何要对付她?” “并非要对付,”王丰年看向窗外,“而是探出她的身家背景,留个知根知底的心眼即可,以防日后有奸邪拿她对付我们。” 徐寅君佩服:“王总管想得周到。” 王丰年淡淡一笑:“防患于未然。” 话音落下,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靠近门旁的亲随去开门,一个菜农模样打扮的老人飞快走入。 看了看脸声的徐寅君,老农一顿,不知要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 “有什么说什么,”王丰年道,“这位是大东家派来得。” 说完,简单介绍了下徐寅君。 老农听完,立即恭敬行了个礼,而后对他们道:“昨夜在南五陂发现一具尸体,腐烂严重,是被春雨从山上冲下来的。我们的人恰好打那经过,因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藏起,没有给旁人知晓。” 说着,老农从随身带着的小竹筐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面是一个银制杯子,比寻常杯子要小,浑圆光滑,口子略广,其上花纹杂陈,但乱中有序,像牡丹缠枝,又像金桂悬月,寻常杯盏极少会有这样的样式,确切来说,百年来都少见,像是属前朝之物。 王丰年以绸布接来端详。 “发现他的地方,还有一口棺材,”老农说道,“他是从棺材里面摔出来的,一开始我们以为这个杯子是他的陪葬物,但是发现他穿着的,是夜行衣。” 徐寅君在旁说道:“盗墓贼?” “尸体被雨水泡了很久,腐烂严重,面部五官不辨,但他身上几道伤口,看得出是平滑整齐的。对了,差点忘说了,他的鞋是李乾官靴。”老农道。 李乾二字,让王丰年和徐寅君面色皆一变。 其他可以无所谓,这两个字,他们必须要提起心眼。 想了想,王丰年道:“赵大娘子认识一些信任得过的仵作,我这便派人去宁安楼,大恒。” “王总管。”一个亲随立即上前。 “你迅速去备马车,车厢内部以黑布遮掩,届时去接这仵作,你便全程跟随。事后莫要这仵作牵扯太多,除却钱财之外,还要以这仵作家人威胁,定要其不敢多舌。” “是!”亲随领命。 王丰年看向老农:“你先去休息,稍后为他们带路,以及待仵作查明死因后,尸体先浅埋,务必记住埋尸之处。” “是!”老农应声。 1018 郑北的人(一更) 老农直接在隔壁卧房休息。 叫大恒的亲随则从西面下楼。 西面楼鲜少有外人,自二楼开始,便成室外楼梯,下去就是沛福客栈内院。 大恒才拐过二楼转向平台,便见楼下有三人上来。 一人为首,二人在后,三人皆带着兵器。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大恒在人群中已属拔眼壮汉,却见此人约莫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因着大恒停下,楼下三人在小雨中抬头,朝大恒看去。 为首男人眉毛粗糙,眼睛很小,但凶神恶煞,目光透着一股狠劲。 屋顶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淌落,再沿着露天楼梯汩汩流淌。 楼梯台墀有半丈之长,不宽不窄,因这三人,愣是透出一股逼仄之感。 大恒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往旁边让去。 为首之人收回视线,但在经过大恒跟前时,又朝大恒看来。 大恒目光不躲闪,就这样看着他。 “大兄弟,军人?”为首之人开口。 “不是。” “打手?” “不是。” “武馆教头?” 大恒没说话,抬脚下楼。 为首之人手里兵器一抬,大刀连鞘按在大恒肩头。 “大兄弟,”为首之人在大恒身后淡淡道,“我出刀快,仔细你的脖子。” 大恒目视前方,“光天化日,你要杀人?” 为首之人哈哈一乐:“衡香乱成一锅粥,还管我杀不杀人?” “你们何人?” “你是何人?” 大恒回过身来,抬眼看着他:“你不是衡香口音,来衡香,应该是为了办事?” “少废话!”为首之人叫道,“你,何人?” 大恒抬手,将对方的大刀移走,冷冷道:“萍水相逢之人,你办你的事,我走我的路。你定不想自己所办之事横伸事端,对我这过路之人的好奇,点到为止即可。” 说完,大恒面不改色的转身离开。 为首之人扬眉,看着他步伐沉沉,毫无紊乱,竟真半点没有被他吓到。 “是个人物,”为首之人说道,转身上楼,“走吧。” · “郑北口音?”王丰年说道,看着急急上楼的胡掌柜。 “嗯,共三人,拿着大刀,很不好惹。他们我行我素,丝毫不受拦住,见到后边有楼梯,便直接从后边上。” “郑北无外乎只一家势力,”王丰年道,“郑国公府。” “据说,是群小人?”徐寅君道。 “小人?”王丰年朝他看去,好奇,“你自何处据说?” “杜轩先生。” “竟是杜轩先生说的?”王丰年若有所思,“若是杜轩先生所说,那可能便真是小人了。” “要么,我去卿月阁找下康剑细问?” “也好,”王丰年想了想,“不知其善恶,先有个准备。” “嗯。” 康剑一直留在衡香,没有离开。 夏昭衣委托他暂帮忙处理衡香信件和一些事务,待徐寅君从游州过来之后交接完,康剑便去了杜轩当初在衡香置办的卿月阁。 连着几日春雨,加上今日这场雷暴又急又快,卿月阁的后塘彻底被堵死,康剑和府上仅有的四名仆人,已疏通了大半日。 长锄和铲子挖出好多死掉的臭鱼烂虾的尸体,再抬着一筐又一筐的淤泥倒去后门外的板车上。 板车满满当当后,便由街上雇来得脚夫拉去城外倒掉。 连着走了三辆板车,康剑又挑两筐出来放上,拉着板车的小脚夫眼睛一亮:“是你!” 康剑抬头朝他看去。 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面黄肌瘦,皮肤黝黑,依稀有几分眼熟。 “好大哥,真是你!”余一舟开心地说道,“是我呀,枕州岸边,好大哥曾赠我蔬菜与钱,足足五钱呢!” 说着,余一舟一拍跟前的板车:“你看,这板车便是我用那五钱买的!” 康剑似乎能想起来:“你是那名小少年,好像是姓……” “余,”余一舟灿烂笑容变得几分落寞,“多余的余。” 康剑正累着,闻言点头,而后道:“甭乱说,活着便是活着,凭手脚吃饭,仰不愧天,不叫多余。” “谢谢好大哥!”余一舟说道,目光看向他后边的大宅,目露惊艳,“原来,你们家大小姐真的好有钱。” “大小姐?”康剑反应过来,知道他指得是在马车上没有露面,只出声要杨富贵给点银子的夏昭衣。 康剑笑笑,没多解释:“你在这歇会儿,我再去挖泥。” “嗯,好!”余一舟点头,目光格外明亮。 不过这次,康剑进去便没再出来了。 几个仆人抬了几筐淤泥出来倒,余一舟好奇问起,一个仆人道:“哦,来客人了!” 余一舟面露几分失望,不过很快又笑起:“那帮我同康大哥问声好!” “这一会儿就叫上大哥了,”仆人笑道,“你小子自来熟,真不见生,行行,知道了。” 眼看板车快满,仆人道:“太满了你不好拉,就这样吧,工钱算你整一份的!” “好咧!谢谢老哥!”余一舟道。 康剑跟徐寅君因为之前交接过,以及在夏昭衣留下的信函等诸多事情上不时有接触,一来二去,二人交情已不浅。 徐寅君直接来后院找人,见有挖锄空闲,干脆袖子一卷,一起干活。 听完徐寅君说的,康剑愣了一愣。 关于郑北的事,康剑是知道一些,但隐约觉得,跟郑北那边,关系总体还算不错……吧? 确切来说,是郑北和郭家关系不错。 当初夏家出事,郑国公府提前将夏家的诸多文物,尤其是夏大小姐的那些珍藏,都偷偷放在了淮周街的郭府。 不仅因为郭府能保下这些东西,也是郑国公府对郭府的信任。 现在,沈冽虽然跟郭家决裂,但也不至于跟郑北那边忽然有上矛盾吧。 但杜轩为人,康剑清楚。看不上眼的,杜轩提都不提,真被他嘴上几句的,那绝对是杜轩记仇在心头的。 以及,杜轩对自己的事情从来不计较,非常大度,真要让他记仇上的,那绝对…… “赵家,是怎么惹上我家少爷的?”康剑若有所思的反问了这么一句。 1019 地水贯通(二更) 康剑这句话,让徐寅君一顿:“你……不知道?” 康剑摇头。 “得,”徐寅君一长锄下去,挖开一片泥块来,“我还是写信问问我家姑娘。” 大量泥鳅从下面钻出,还有许多将破未破的种子芽被损坏。 “别别,”一个仆人叫道,“徐爷,这边不挖的,不然这一片都得塌掉。” 话音方落,一股恶臭自泥里冒出。 几个男人都是不怕脏不怕累的糙汉,徐寅君更是经历过从信府满城浮尸,他瞅了瞅,直接徒手,捞起一整块带着泥鳅的泥巴。 “怎么了?”康剑问道。 “你瞧。”徐寅君手指揉搓一下,从里面搓出一颗珠子。 “珍珠?”康剑道。 “你们这后府,真有钱啊。”徐寅君感叹。 珠子上满是泥泞,不见光华明耀,但确认是珍珠无误。 徐寅君继续揉搓,又刨出一颗,这次要更大。 “快看!”刚才那仆人忽然叫道,“那是什么?” 康剑和徐寅君随着仆人所指望去。 在蚯蚓下面,一件绿得发黑的小物,露着半个“脑袋”,泥土太厚,都能看出其上布满纹饰。 徐寅君拾起,抹掉上边的泥。 小物跟他整个手掌一般大小,一尊青铜方器,其上纹饰主夔龙纹,以精湛手法雕刻,庄重威严,四面各有一耳,龙身盘踞于每只耳上。 “这是何物?”徐寅君好奇。 “古物。”康剑道。 徐寅君觉得他说跟没说一样。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呢?”仆人在旁费解,“当初我们几个刚来府里做事的时候,将整个府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清扫过,还几度游到过湖底呢,并没有看到它们。” “为何去湖底?”徐寅君问。 “杜轩先生说,遇上阳光好,让我们去看看有没有鱼,湖下有什么水草。”仆人答。 “所以,”康剑看着这尊小青铜方器,“此物,并不是这里的。” “后塘这些水是活水,”仆人抬头后山看去,“都是那山上来得,杜轩先生说这是地下通渠,有人要是能长时间闭气,在底下一顿游,不定能从别人的井里钻出来。” “所以这珠子和青铜方器,就从咱们这后塘里‘钻’出来了。”康剑说道。 “一定跟这场雷雨有关,”徐寅君肃容,“它们既能从卿月阁的后塘出来,也定能从衡香其他河道或池塘出来,如今衡香这么多人,恐怕将引起……” “会乱。”康剑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了。 “我这便回去给我家姑娘写信。”徐寅君忙道。 “我也去给我家少爷写!”康剑道。 看着他们二人各自离去,仆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上的挖坑之中,略略松了口气。 看来,应该成了。 入夜,仆人开始“闹肚子”,借着频频外出的借口,他溜出卿月阁,朝附近的顾府走去。 顾府虽然叫着顾府,但早早易主。 仆人轻轻叩门,立安就在门内守着,当即打开。 太过紧张,仆人溜进来后,拼命大口喘气,好半会儿才平复,看向立安说道:“妥了,他们信了,而且运气好,正碰上那头来的人,他也信了。” “如此便好,”立安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宁安楼,把消息带给公子。” “对了,”仆人想起康剑他们的话,又道,“据说,什么前郑国公府的人到了衡香,正引得他们讨论呢。” “好,你先回,我也去告诉公子。” “嗯。” 仆人来也匆匆,去也忙忙,待门轻关上,立安觉察后边有人,立即看去。 那人一惊,忙朝角落藏去。 立安面色变差,看着那抹倩影,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在偷听,你听去也无妨,但你最好老实点,切不可像今日这样跑出去乱逛,还被人跟踪上!” 少女没说话,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 立安冷哼,转身离开。 · 千里共同月,比起漫天漫地都为雨水的衡香,几日未下雨的熙州府,眼下正当清寒干爽。 支离打了个哈欠,浮起浓浓困意。 看向一旁握着笔一直写啊写的少女,支离低声道:“师姐,我去走走。” “你去休息吧。”夏昭衣说道。 “不行,师姐不睡,我也不睡。” 夏昭衣自案上抬头朝他看去,温和道:“困了就睡,不需强熬。” 支离没接话,起来去到窗旁,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雕花窗扇被他轻推开,夜风入来,隔着半个小池塘和一片山石花木,对岸屋舍里的灯始终未亮。 “沈大哥看来,今晚不会回来了呢。”支离喃喃。 “沈冽应该有他的事要忙。”夏昭衣说道,低头继续写。 支离想了想,回头看向夏昭衣:“师姐,我去广芳河那边找沈大哥!” 夏昭衣笔端轻顿,便见支离房门一开,立即走了。 夏昭衣轻笑,摇了摇头,起身将支离刚才所写得那几本册子拿来。 支离和她在纸上一页页所写,全是熙州府官员和河京官员的名字。 另一边,还有李乾迁至河京后,新颁发的全部律令。 河京土地远不及永安帝都来得广,五年前,李据带着数万人到河京时,那些贵胄权臣,甚至连宅子都没得住。 于是李据大笔一挥,令中书省拟旨,举国上下以户籍为准,一户籍一住宅,有钱人不得多处置屋舍,否则抄家,全部家业尽数归于朝廷。 律令一下,很多富豪被迫“自愿”捐赠多余府宅和屋舍,才让李据带来得贵胄权臣们有了安身之处。 这几年,律令最严苛的风头已过,渐渐松弛下来的宽松氛围和户部不再紧盯,有些人便以开商铺之名到处占地,还有多生儿子开府占地,当年没房子住的公子王孙们,现在不少人甚至有了好几套私宅。 夏昭衣和支离今晚所做的,就是评估名册上这些官员和李氏贵胄们的“价值”。 哪些人可以送地,哪些人可以送铺子,还有哪些人,送地和铺子都没用,需按照律令上的其他“要害”,对症下“药”。 这些年,夏昭衣游走四方定居所收集的信息,在此时派上最大用场,待分析现状,制定完目标,然后,便是行动。 1020 谁先让步(一更) 一连七日,每日从晨钟至暮鼓,皆有大量快马在明台县和熙州府,还有河京皇城奔驰,东南建武门为此大敞。 李据来河京后,从未如现在这般夙兴夜寐,他一直在延光殿中,除却早朝,再不踏出。 又一队快马奔至,这一次下马的,共有七人。 其中五人带着兵器,将兵器尽数上交,且一番搜身后,他们踏入皇城。 今夜当值的,是去年才新提上来的蒋内侍。 蒋内侍领他们进延光殿,殿中还有九皇子李绶和礼部侍郎狄子安。 几人进得内殿,为首二人李绶不知姓名,但不面生,知道是天荣卫中的干领,后边五人则完全是陌生面孔。 直到他们跪拜,且自报姓名后,李绶才扬起浓眉,目光落在身后五人最强壮的那一人上。 狄子安也在打量他。 洪元杰,是这几年忽然崛起的一名战将。 他该是云伯中手下,庚寅年时,将田大姚占去的及第打回来得人,便是他。 平禹县一战,他一人一马,斩获三百人头,一度被传神力盖世。 宣延帝目光变明亮:“朕虽久居深宫,但对银龙七连环将军早有所闻,没想到,洪将军你这般年轻。” “末将当不起‘龙’字,唯陛下,乃真龙也!”洪元杰高声说道。 宣延帝龙颜大喜。 李绶和狄子安互望一眼,目光再打量其他人。 洪元杰赫赫有名,与吕眉晖,毕应齐名。 而毕应,正是出自毕家军,为毕萧的堂弟。 若再加上包速唯,还有一直桀骜的李骁,宣延帝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当世战将了。 该是好事,可李绶才从华州回来,和曹易钧的攻袭营一战后,士气至今未振。 他看着洪元杰,忽然觉得一阵害怕,不是怕李据,而是怕他自己。 他,竟连如此一员大将的加入,都提不起劲,感觉不到振奋了。 虽然洪元杰是深夜来得,但这个消息第二天便不胫而走。 消息最快的茶楼酒肆,隔日黄昏便有了大量和银龙七连环将军有关的说文。 洪元杰出名的战役,一共便那么几场,但是经说书先生们的口,可以用各种花式夸出十万朵花来。 巷弄传遍,贵胄名流们当然更早尽知。 才从归禾回来得牧亭煜,准备好好睡上几日,便被管家来报,说陆明峰来了。 牧亭煜困乏难当,不想理会,让管家去称病了。 此前要他拿钱拿粮草,去买李骁出兵。 他照做了,还要如何。 而且,照做了,李骁也及时赶到了,结果李氏铁骑还不是跟人斗了个两败俱伤,鸡飞蛋打。 这个锅,可就赖不到他头上了吧。 孰料,管家才离开没多久,便又回来了。 门被直接打开,脚步声踏入进来,牧亭煜一阵暴躁,自床上坐起,便见陆明峰和天荣卫掌卫事贾飞在他门内五步处停下。 牧亭煜一惊,随后怒了,沉声叫道:“陆统领。” “牧小世子,好睡啊。”陆明峰不咸不淡地说道。 “既已知道本世子为世子,陆统领好歹叩一下门!” 陆明峰轻轻抬手,贾飞当即去端来凳子。 陆明峰就在牧亭煜的卧房中坐下,看着牧亭煜:“自正月初八开始,镇国将军府的胡氏,就一直在你们大门前坐着呢。” 牧亭煜咽下胸口怒气:“陆统领,我大半家财都散了,这才说动李骁出兵,但凡去得晚了,那……”牧亭煜止住,庆幸自己没有说下去,继续道,“陆统领还想要我做什么?我牧家如今可快废了。” “明台县。”陆明峰开门见山。 “我来得路上已有耳闻,”牧亭煜拢眉,“孟笑川不是已经去了,钱日安不是也还在那,毕家军随时听后吩咐,宣武军大量兵马在那,陆统领找我说这三个字做什么?” “乱世当重典,孟笑川好面子,自诩仁人义士,拉不下脸。钱日安就是个好奉承拍马和记仇的废物。毕家军有什么用?宣武军倒是把好刀,可是上等的兵器在孟笑川这类庸人手中,能有什么作为?” 牧亭煜目光变深,没想到陆明峰几句话就将这些人完全概括,更关键得是,他毫不避讳地说给自己听了。 陆明峰会拿他当自己人? 牧亭煜不信。 “这事,还得你去,”陆明峰淡淡道,“明台县一日不平,皇上一日难得安宁,孟笑川带了圣旨去,但是无用。” 牧亭煜没说话。 阳平公主那番天怒人怨的作为,明台县的百姓没有起兵造反,就已经该庆幸了。 皇上是重罚了阳平公主,据说她回来后,便一直被锁在宫里。阳平公主天天在里面大声咒骂,已经快疯了。 但转头对付明台县,皇上所用却不是安抚,而是更为盛怒的打压。 由孟笑川带去的圣旨上有一条几乎要逼疯所有人的旨意,全县重税。 整个明台县民怨载道,但这几天所听闻来得,却是外边来得几个大富商们,在大量收购农户们的田地和产业。 官府们转头去对付这些大富商,但是他们买走了田地和产业后,第一时间将已出的茶叶饴糖和丝绸等接手,暗自运出熙州,运出李乾。 而动不了的田地和作坊,就扔在了那边,不管了,就像是……买着玩。 于是现在,整个明台县无几人仍事农耕,事生产,如今看去,明台县像是垮了,税收便更不存在。 这是,铁了心要和皇上对冲,和皇上对着干。 “实际上,没有所谓的大富商,”陆明峰淡声道,“全是明台县自己的商会在行此事。” 牧亭煜不解:“陆统领是说,这些商会自己拿出大价钱,去养整个明台县的农户?” “我确认是他们自己,但是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好像变了。” “变了?” “异常滑溜。” 牧亭煜还是理解不了:“可这也养不了多久吧,他们还是得干活,不干活,不就饿死了?” “不种田,不养蚕,但是他们偷偷做起了手工,”陆明峰其实也不能理解那些手工活都是打哪儿来的,“以及,你刚才说得对,长此下去,他们还是会饿死,他们自己也不会不知道。眼下,他们是在跟朝廷耗,看谁先让步。” “而皇上,他必不可能让步。”牧亭煜若有所思地说道。 1021 三桌佳肴(一更) “是,”陆明峰点头,“皇上不会让步,但,明台县已无库存。” 牧亭煜没明白:“已无库存的意思是?” “明台县年年有盈余,以备不时之需,但据线下所报,明台县大小一千多个仓库,今已尽空。” “这,全被所谓的外地富商,运走了?”牧亭煜惊讶。 “没错。” 牧亭煜难以置信,那这得何等的效率。 不止效率,还得上下一心的团结一致,才能办到。 牧亭煜忽然有点明白过来,这件事情严重在哪了。 不同于传统农耕地区,整个熙州,乃至河京对明台县的制造业,是有绝对依赖的。 谁都知道明台县是块大肥肉,否则,当初阳平公主也不会将目光放在明台县。 眼下,明台县库存已尽,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变化,但只需一个月,不,可能半个月,整个河京就要翻天覆地。 不说别的,牧亭煜自己有两个铺子,便是做糕点生意的。 明台县断货,铺子管事就会另寻商道去找面粉,去找糖。 而且,对原来的供货商都说不出责怪之词,毕竟,当初是公主要收产业,他们为了不贱卖,只能以稍微好看一点的价格转给别人,能回多少本是多少。 所以,怪谁? 怪公主?怪皇帝? 皇帝是怪公主了,但是皇帝对明台县百姓们的“忤逆”,更大动雷霆,因为皇家天威不可触犯。 李据虽然对吃穿用度极少讲究,不会挑刺,但他骨子里是喜好排场的。 哪次出巡,不是玉辂金辂,旌旗猎猎,华盖云集,百将开道? 所以,明台县必须重治,一旦低头稍显疲软,便是开了先河。 这对于皇上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这些……刁民啊,”牧亭煜很轻很轻地道,“田地被买走,作坊被收走,他们闲着,却也就这么闲着了,谁都不好说他们。而朝廷发难,还得细想一个理由。” “世子,肯接否?”陆明峰说道。 牧亭煜朝他看去。 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谁接谁死。 “不。”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唇角轻勾:“若是事不成,便不成,谁都知道此事难。但如若,你办成了呢?” 牧亭煜试探:“如若我办成了,那么……” “明台县税收之百二,将归牧小世子。” !! 牧亭煜眼睛都亮了。 百二是河京的通俗说法,便是百分之二。 一百份中取两份,听着少,但明台县几座大城,加无数村庄,几十万人…… 百二,太壮观了。 牧亭煜手指有些发抖。 “陆统领,百二一说,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牧小世子知道陆某为人,陆某岂是张口就来之人。”陆明峰笑。 “那么说,便是皇上的旨意了。” “他们想倒逼皇上,然而军政都在施压,他们真说要倒逼,敢以命逼否?” “所以,是看谁耗得过谁。”牧亭煜道。 “牧小世子,”陆明峰又笑,“接否?” 百二之利,谁人能不心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眼下牧亭煜非常缺钱,大量白花花的银子若真砸下来,别说让鬼推磨,让他去把鬼生吃了都敢。 “车到山前必有路,”牧亭煜沉声道,“我便不信,整个明台县的刁民真能上下一气,真将命豁出去与朝廷斗。” “但凡有几个心中生异,都可以使得其他人动摇……”陆明峰意味深长地说道。 牧亭煜明白他的意思:“陆统领放心,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便是了。” “好。”陆明峰微笑。 从牧府前门出来,胡氏坐在下面,怀里抱着小布偶,仍在念念有词。 陆明峰在坐上轿子前,转身朝胡氏看去。 胡氏目光也看着他,上下打量。 觉得眼熟,但细说,胡氏说不出来。 钱远灯之死,若说牧亭煜觉得恼怒,他陆明峰又何尝不是。 原本可以将李骁在归禾的那些兵马吞下来,如此在华州跟攻袭营一战,结局会好看一点。 结果,钱远灯跑了。 可跑了,就能活了? 不还是死在那阿梨手中。 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死得有价值点。 而这胡氏的疯劲若是能用去阿梨那,少在这里装疯卖傻,陆明峰都算看得起她。 陆明峰转身进入轿子。 轿子被抬起,离开了牧府大门。 胡氏的眼睛追随着轿子离开,手仍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怀里的布偶上。 忽的,似有所感,胡氏朝另外一个方向看去。 却见两个人影,站在不远处一个铺子前,佯装在问酒水,目光则是落在那离去的轿子上。 撞见望来的胡氏,两个人影一慌,立即快步离开。 “坏,坏人!”胡氏指着他们叫道。 胡氏这样一惊一乍,惹得一旁跟她过来的仆妇侧目。 但那两人早已离开,仆妇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哪有坏人,”仆妇早失了以前的恭敬,说道,“好好抱你的假小孩去!” · “四甜蜜饯,香酥佛手,梅花香饼,百香凤爪,水晶虾仁饺,红豆膳粥……” 一道又一道精细食物,逐一在支离跟前放下。 他看着满桌糕点,来时的期盼,一一视线。 “凤尾鱼翅,七巧紫米糕,茯苓豆酥饼,黄泥叫花鸡,糖卷果……” 小二还在一直上菜。 随着一道又一道菜肴摆上来,周围投来大量目光。 说书先生在上面正说着近来最时兴的热门,便是那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 但这会儿,说书先生的段子似乎不香了,众人的目光都朝支离跟前那摆不下了的美味佳肴望去。 再从佳肴上抬头,看向坐在桌前,一身锦衣华服的小少年。 几个伙计上来,将两边的桌子拉到一块儿,然后继续上菜。 “核桃露,芝麻杆,翡翠炸糕,青梅薄荷羹,金丝小枣,椰香糯米糍……” 光听菜名,一些小孩子便被馋哭了。 三张桌子拼成一道长的,伙计将最后一道黄桥烧饼放下,喝道:“客官,您点得都齐咧!” 支离皓齿洁白:“好的,好的。” “这位公子,您……吃得下吗?”隔壁桌一人,好奇问道。 1022 算得上啥(一更) 此人一问,开口问得人便越来越多。 渐渐的,有人上前嬉笑,问支离能不能给他点吃的。 旁人起哄,也想要吃。 “你们要,便去拿空盘子来。”支离对他们温和道。 不多时,哗啦啦一堆空盘子递到支离跟前。 支离拿着筷子起身,每盘各分出去大半,他自己留一小部分。 边分,他嘴巴边道:“这是绿豆蓉牛角,这是百香凤爪。” “你要茯苓豆酥饼还是翡翠炸糕?” “再给你来一份芝麻杆吧。” …… 支离长得不算绝对俊美,但眉眼周正,眉清目秀,温和好亲近,与沈冽那样锐不可当的绝色截然不同,支离一笑,就是一张好人缘的脸。 旁人接了食物,再见他爽朗开阔的笑,无人不开心。 “谢谢公子!” “公子大好人,真是慷慨!”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 在一旁的两个伙计惊讶不已,不是因为支离出手阔绰,而是因他口中的念念有词。 一个伙计上前:“客官,这些菜名,你全都记着?” “可不得记着,”支离侧头看他,“我兄长想举办一个春日诗词宴,我来试试风味呢。” “啊,那是要选小店吗?”伙计一喜,“若是如此,我这便去找我家掌柜的!” “我这不吃着吗?”支离笑容灿烂,“待我吃完再说,好吃就选你们家的。” “好好好,客官快吃,可劲儿吃!” 支离继续赠糕点,两个伙计回去找掌柜。 大堂的热闹动静,不止酒楼外的人被吸引,掌柜隔着两个院落,也隐隐听到。 两个伙计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在说,反复强调小少年出手阔绰。 但掌柜的一言不发,始终闭着眼睛,躺在酸枝木高头躺椅上,手里慢悠悠摇着蒲扇。 “掌柜的……”一个伙计道。 掌柜的淡淡道:“熙州府和河京真正有头有脸之人,都有自家用着的厨子和一直保持合作的大酒楼,他?得了吧。” “但是掌柜的,”伙计觉得可惜,“他那衣着品貌,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掌柜的睁开双目,一个白眼:“说了多少遍,有句俗语叫宁为鸡首不当凤尾,穿着华冠丽服,也就我们矮人中拔高,真放大富大贵大门户的人家中去,他算得上啥,寒碜!跑来咱们小小一个桃春楼装阔气,切~!” “那,这生意咱不做了?” “明台县倒咯,”掌柜重新闭上眼睛,摇起蒲扇,“糖都快没了,再接这生意,东家定要拿我问话了,咱就当不知道。” “那,成吧!”伙计只得道。 同一时间,临街的桃酥铺子,糖水铺子,几大市集里的酒楼都迎来一些大单子,但都被婉拒。 当伙计跑回去跟支离委婉说,这春日宴他们没有办法接时,支离面色大变,惊得起身,惹得周围那些目光再度看来。 “为何不接?”支离难过,“你们这里的金丝小枣乃我现在最爱,这些饼啊糕啊,我无一不喜欢,你们竟然不接?” “对啊,为什么不接?”一人说道。 “这般好吃,桃春楼便接了吧!”又一人道。 “这位公子人俊心善,接了是善缘!” “好大一笔买卖,居然不做呢!看不出小公子是个阔绰之人吗?” “就是!” 大堂里的人几乎都受过支离亲手递来得糕点,眼下见他委屈,越来越多人开始发话。 店外停下看热闹的人也好多。 伙计们大感为难,只能尽量圆场。 “哎,如此,着实可惜,”支离起身,无奈道,“贵酒店的糕点属实一绝,不过不接,是否与明台县有关呢?” 伙计见他主动解围,愁眉道:“可不就是,明台县一事,大家慌着呢。” “都怪那公主,”支离恼怒,“好端端的,不要人好过!”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小公子,这话万万不可说!” “千万说不得!” “咱什么都没听到,咱快走吧!” …… 伙计也不敢多留,赶忙去忙其他。 此后两日,不止是糖,油、盐、酱也被传出不够用。 一些布坊跟着关门,称材料不够。 银龙七连环将军的热度,持续不到三天,现在整个熙州府街头巷尾所议论得,基本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菜场的管事和许多商铺商会派出人手去明台县,还有大量好奇之人,也想看看明台县的情况。很多人想着距离近,不过三个时辰的脚程,便走去瞧究竟,却在官道上见着大批大批的士兵 各种谣诼版本开始盛行,而恐慌尽头,最直接的矛盾直指河京皇城。 位于熙州府禹玉石桥畔的张府,这几日被成群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入夜戌时,宵禁时刻,张府西南外的巷弄口,仍停着近十辆轿子与马车。 原大乾礼部尚书,于去年告老还乡的张浦翔实在太累,身子倚靠在藤椅上,眼睛快睁不开,全程由他三个儿子负责接待。 最后一批来的,几乎都是张浦翔的学生。 眼下嘴皮子一下没歇过的,叫张彩云,极力想让张浦翔与几名朝臣联名上书。 张浦翔困呼呼的,白花胡须又长又疏,忽然一张口,口水沿着胡子掉了下来。 正在说话的众人见到,齐齐愣住。 张浦翔的大儿子张迅之立即拿出手绢,同时低声唤他,想将他唤醒。 张浦翔的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张口打起了呼噜。 “这……”张彩云说道。 “家父这几日着实累,”张浦翔的二儿子张雷卜说道,“诸位,天色确实不早了,不如先回,明日再来?” “事不可再延,多上一日,便多耽误一日啊。”张彩云道。 “是啊!” “老师需得尽快才是!” …… 眼看大堂里的局面仍是这样,张迅之的三女儿张筠筠站在不远处的檐廊下,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无奈。 身旁的贴身丫鬟小婧很轻地道:“娘子,我们先回吧,不定还得一个时辰呢。” “不了。”张筠筠语气有几分不耐。 一只夜鸟在这时陡然飞来。 张筠筠抬头看去,眼见夜鸟落在了她们的灵秀苑,小婧轻声道:“娘子,这下可不得不回去了。” 1023 青春逼人(一更) 灵秀苑内院南面的山石旁,有一排环抱着弯曲小河的低矮白栏杆,夜鸟便落在白栏杆下。 小婧跑去抱起它,鸟儿腿上绑着简易的小竹筒,小婧将其取下,把鸟儿关在院中笼子里。 屋中灯火一直点着,张筠筠在书案后坐下,纸条很长一卷,其上字迹要较以往整齐干净太多。 “这字挺俊。”张筠筠说道。 小婧闻言,好奇瞄去。 “是挺好看的。”小婧小声道。 “你出去。” 小婧低头福礼,离开了书房。 张筠筠快速看完,最后落款名,叫全九维。 这是个新名字,此前不曾听过。 “娘子,”小婧的声音在外悄声响起,“前堂好像散了。” “这么快……”张筠筠低声道,而后扬声,“知道了,暂且不去。” 她将长纸卷又看一遍,确定都记住后,以火烧之,这才提笔回信。 学生们离开张府,出来时,众人神色皆苦闷。 张彩云眉头紧锁,旁人喊他,如若未闻,脚步匆匆离去。 “瞧这驴,又犯劲。”一人说道。 “算了,随他。”另一人道。 有人坐轿,有人坐马车,张彩云是唯一两袖清风,家中无米的。 从张府回他的屋舍,少说得走两刻钟,因早早宵禁,此刻街上无人,沿路过去,长街空荡无人,唯灯柱明明,长长星火,直抵路的尽头。 张彩云的愁眉忽然便松开了,不过,该是享受静谧辽阔之时刻,偏让他又瞅到沿路数家店铺前所贴告示。 他一张张看去,不是这家没糖,便是那家没布。 最后他停在一家去到过几次的书香墨坊前,这家竟也贴着一张告示。 张彩云快速看去,大怒:“岂有此理,明台县又不专供文房四宝,你在这里凑何热闹。” 他抬起头正式打量这家店铺的招牌,衡源文房。 而后,他一步上前,用力拍门。 夏昭衣还未睡,隐隐听到敲门声,披衣从屋里走出。 才出院子,正遇赵杉也披了件衣裳出来,一见到夏昭衣,赵杉忙道:“大东家,我去看便成。” “不用,”夏昭衣道,“拍门声很急,像是找麻烦的,我去吧。” “这,哪有东家去亲自应付的呢。” 夏昭衣唇瓣轻勾:“无妨。” “出来!”张彩云在外拍得极响,“不出来,我去你们后院敲!” 熙州府的店铺,大多是可装卸的板门,衡源文房的店铺,则是五道各自开阖的大门。 张彩云用力又是一拍:“给我开门!” 话音落下,终于听得门内传来得门栓动静,张彩云怒然一拂袖,摆好兴师问罪之态。 “吱呀”一声细响,房门打开,张彩云伸手就要指去,才到一半,周身愣住。 少女抬眸看来,一双清丽明亮的眼眸似星辰夺目,巴掌大的脸,凝脂玉肤饱满素净,吹弹可破。街边灯柱上的灯笼明光落在她的脸蛋上,似裹了一层温和剔透的光。 张彩云顿时呼吸都觉局促,僵硬了下,他很轻地道:“你,乃何人?” 夏昭衣打量他,约二十七八岁,一身干净青衫,虽有发旧之象,但很整齐,再见其人气质较儒雅,夏昭衣道:“你是一位先生?” “也,算吧,”张彩云不太自在,“姑娘是何人?” “你半夜不睡觉,来我这砸门,然后反问我是何人?”夏昭衣问。 张彩云想起正事,后退了步,指向门上贴着的告示:“明台县出事,没糖便罢了,为何你们卖文房四宝的也跟着凑热闹?嫌恐慌还不够吗?” 夏昭衣看去一眼,说道:“你仔细瞧告示,可有说是何原因纸张不够?” 张彩云看回告示。 “其上未曾说,与明台县有关,为何你平白来骂?”夏昭衣又道。 “那,那是……” “就是卖光了,新的还未到。” 张彩云深感窘迫,忙后退一步,抬手作揖:“这,姑娘,我并非有意……我,对,我实乃忧国忧民,担心天下大乱。” 忧国忧民几个字,让夏昭衣轻笑,她抿唇淡去笑意:“无妨,若是无事,先生便回?” 张彩云确定自己没看错,刚才少女脸上的笑,带着讥讽,还有一丝冰冷,但转瞬即至,她现在的眼眸所盈,仍是轻快畅然。 夏昭衣抬手,欲关门。 “且慢!”张彩云忙道,“姑娘,敢问……姑娘贵姓?” “赵。”夏昭衣道。 “好,”张彩云又一拱手,“叨扰姑娘,乃我不是,改日我定上门赔罪。” “不必。”夏昭衣说完,抬手合上门。 屋内并没有点灯,门一关,只剩窗外的淡光。 张彩云在外面听着里边的动静,没有光,也没有脚步声,这姑娘,走路这么轻盈。 清媚娇美,谈吐大方,连步伐都灵动无声,张彩云咽了口唾沫,忽觉心跳好快。 抬头再度朝上边的匾额看去。 “衡源文房。”张彩云低低道。 好个曼妙窈窕,青春逼人的赵姑娘。 隔日一早,支离早早从瑞东阁出来,打算去广芳河找沈冽。 后院有条曲折萦纡的溪流,河道绿叶低垂,芳林玉秀,溪流会经过一座小亭,那小亭的台阶下,常有仆妇坐着聊天。 今天便也有。 支离远远听到她们在聊外面的事,听到桃春楼三字时,支离停下脚步偷听,怕过去了,她们就不聊了。 “那小公子出手阔绰,有求必应,满堂的人吃了个饱。” “可我听说,桃春楼嫌他寒碜呢。” “我觉得应该谈不上嫌弃,不是说面粉不够了吗?” “就是嫌弃,如若是达官显贵们来找,桃春楼敢不应?” “还真敢,你们知道桃春楼后边的大东家是谁吗?” “谁呀?” “对,快说,是谁。” “是张迅之!”说话之人压低声音,“他爹便是禹玉石桥畔的那个张浦翔,原来可是礼部尚书呢!这禹玉石桥,便是他取得名,题得词!” “竟然是张府的!这么大来头!” “而且你们知道不,这礼部尚书的官位,可古怪了。” “哪里古怪了,快说!” “快说!” 1024 姑娘嫁我(一更) 支离跟着竖起耳朵,专心去听。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支离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少女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偷听呢。”夏昭衣轻声说道。 “在说礼部尚书的事。”支离作了个“嘘”的手势。 夏昭衣抬眸,朝那些仆妇看去。 说话的仆妇将声音压得非常低,不过因为他们站得隐蔽,可以清楚听到。 “……你们不知道吧,听说朝廷就这十年,共换了五任礼部尚书。第一个庞永根,死于怪病。第二个任青书,两年不到便辞官,回去路上被人打得半死,一家老少死伤过半,他的左手半掌都被切了呢。第三个林宏儒,他更惨,直接于京兆被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第四个,就是那禹玉石桥畔的张浦翔。他是唯一告老还乡,到现在都无恙的。第五个,就是现在新上任没多久的鲍呈乐。” “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听她口音呐,”一个妇人道,“她是京兆逃来的,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小声道,“真的还是假的?” 夏昭衣点头:“真的。” 庞永根死时,她还未“死”,父亲兄长尚都还活着,待庞永根死后,任青书成了礼部尚书。 任青书和林宏儒的遭遇,夏昭衣在京城时,从那叫轩辕铁柱的小乞丐口中打听到过。 而张浦翔和现在的礼部尚书鲍呈乐,由于这些年一直关注着李乾,所以她也不陌生。 “那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还真有些邪门。”支离道。 夏昭衣打量他的衣裳:“你要出门?” “嗯,我去找沈大哥。” “哦……” “师姐呢,等下要去做什么?” “去会北崖,那边有一座祠堂,我去看看。” “你去祠堂干什么呀?” 夏昭衣浅浅莞尔:“回来说。” 支离点头。 夏昭衣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支离想了想,抬脚跟上:“师姐,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是要去见沈冽吗?”夏昭衣边走边道。 “成日见,也不缺这一日嘛。” 夏昭衣顿了下,朝他看去。 见她欲言又止,支离好奇:“师姐,你想说什么?” “他,这几日可忙?” “忙的,我去后,他招待我都没什么时间。” “做生意?” “嗯呐,他如今是支爷,虽然不抛头露脸,都交给了手下,但要应付的人事,还是不少的。” “哦……” “师姐,要不等下回来,我们去看看?” 夏昭衣摇头,淡淡道:“不了,你去吧,我也忙。” 心里面,夏昭衣悄然松了口气。 有些距离是好事,成日见,则倍受其扰,心湖难静,净是涟漪与波动。 男女之情,她自认不需要,到底得时间去淡化抹平。 从院子侧门出来,支离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夏昭衣扬眉:“你未吃早饭?” 支离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沈大哥住的烟波楼隔壁,有一个小贩每日挑担过来,他的菜包和豆浆可好吃了。” 夏昭衣失笑:“那你去吃吧。” “可我说了要陪师姐去会北崖的。” “没事。”夏昭衣道。 二人边说边走,快出巷弄,路边响起一个声音:“姑娘!” 夏昭衣和支离扭头看去,张彩云抬手揖礼,又道:“姑娘。” “师姐,找你?”支离低声说道。 夏昭衣方才便见到这里有人站着,但没想到是昨夜敲门之人。 “你有何事?”夏昭衣问。 “姑娘,张某斗胆一问,你……可有婚配?” “你问这个作甚?”支离立即说道。 张彩云脸颊微红,舔了下唇瓣,垂眸笑道:“……小生我昨夜一见姑娘,便觉倾心,回去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闭眼皆是姑娘音容,所以……” 后面,苏玉梅才开门出来,看见他们,本要开口出声,听得张彩云这话,苏玉梅停了下来。 支离发出两声冷笑:“你是说,你昨夜才见过我师……我姐,你便想要娶我姐了?” “姑娘,”张彩云看着夏昭衣,眼含期许,“可有,婚配?” “无。”夏昭衣道。 张彩云一喜,还未上眉梢,便听她又道:“不过你收一收心思吧,不要再来找我。” “为何?”张彩云想了想,有些怒意,“姑娘,你是瞧我这身衣裳太寒酸?” “你如何想,随你。”夏昭衣看向支离,“我们走。” “且慢!”张彩云追上去,“姑娘,你莫要欺我穷,我眼下是清贫,可我志向高远,前途无量!” 夏昭衣和支离脚步未停。 不过支离想到一个关键,悄声道:“师姐,你走路去?” “嗯。” 眼下骑马会很张扬。 “那得走到何时呀。” “慢慢走,不急。” “那好吧,回来约莫很晚了。” “嗯,若是没回来,便明日吧。” “你要在外过夜?”支离打量她的衣裳,“那得多穿点,虽说不是寒冬,可春日寒山野寺,也冷的。” “没事。”夏昭衣淡笑。 见他们不理自己,张彩云一怒,快步上前挡着他们,厉声道:“赵姑娘!” “喂!”支离上前一步,“你再敢缠着我姐,我明日将你吊去城门,你信是不信?” “光天化日之下,你出言不逊,胆敢威胁于我,我可是士子!”张彩云瞪他。 “士子也知道光天化日,那你还骚扰别人。”支离说道。 张彩云看向夏昭衣,抬手又一揖,冷冷道:“赵姑娘,你今日轻视于我,必将后悔。我非寻常学子,我若要登高,轻而易举。” “那祝你前程似锦。”夏昭衣道。 “赵姑娘嘴巴的确会说话,”张彩云面色稍缓,“不过,张某今日便放话于此,若是姑娘不愿嫁我为妻,他日定会后悔。” 支离听乐了:“如何后悔?” 张彩云面露倨傲:“借姑娘吉言,但也诚如姑娘所说,张某人的确前程似锦。我腹中才学乃无价之宝,为人秉性高洁清风,出人头地于我不过时日问题。你们恐不知,世人眼中见不到的权臣高官,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大人物,我张某能想见便见。” 1025 蒋氏祠堂(一更) 张彩云的倨傲,自认有十足底气。 朝堂最忌党朋,但忌归忌,终究有政见相同者喜好往来,政见不同者排除异己。 张浦翔未告老前,和虞世龄是最交好的,虞世龄如今不仅为同平章事,还兼任尚书右丞。 尚书右丞官职不算最大,可为官讲究得是“实权”,再加上卞石之,潘堂峰等老臣致仕后,虞世龄眼下是宣延帝跟前的大红人。 所以,张浦翔的学子,单单这名号喊出去,张彩云的腰板子都能笔直。 昨夜他一宿未睡,满脑子都是这位赵姑娘,今早于床头坐起,更心心念念想来一见,结果…… “说完了?”支离说道。 “你……” “告辞。”支离道。 夏昭衣更是半句话都没有要说的,和支离绕开他。 张彩云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开,面皮气得发青。 后面传来很轻的笑声。 张彩云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衣着朴素,年龄约莫二十六七的大姑娘,眉眼清秀,但到底不比少女。 “你笑甚?”张彩云道。 苏玉梅福礼,笑道:“见过公子,小女姓苏,见公子气质儒雅,定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张彩云将手负后,脑袋微微抬起:“你何事?” “那位赵姑娘不识抬举,公子莫不如看看我,小女虽已三十有二,但未曾有过男人,家里邻里说我屁股大,是个生养儿子的命,公子,可有兴趣呐?” “你三十多了?”张彩云扬眉。 “是呀。” “呵!”张彩云发笑,“一把岁数还嫁不出去,笑话。” 说着,拂袖要走。 “那你岁数,也比赵姑娘大啊。”苏玉梅跟上。 “你莫要跟我!” 苏玉梅停下,气呼呼地叫道:“我看,不是岁数问题,是你嫌贫爱富,你是瞧我这身衣裳太寒酸了!” 这话听着耳熟,张彩云眉头一皱,他才同那赵姑娘说过。 张彩云怒然回头,朝苏玉梅看去。 “这便是你的为人秉性高洁清风?”苏玉梅嗤声,“不过如此!” “你个小……老女子,你懂什么?” “懂你不知羞耻,没有自知之明,”苏玉梅笑容变灿烂,“在教你人情世故呐!” 说完,苏玉梅转身离开,朝另一处走去。 张彩云活了近三十年,没受过这等羞辱,顿时气得发抖。 “你给我等着!”张彩云在她后边大声叫道。 苏玉梅头也不回。 衡源文房所在的金昌道,和禹玉石桥只隔两条街,在去张府的路上,会经过那日支离去买糕点的桃春楼。 张彩云面色极差,步伐匆匆而过,身影一下被坐在桃春楼上的张筠筠看入眼中。 “娘子,那个讨人厌的张彩云。”小婧说道。 张筠筠垂眸平静看着他,没有反应。 待张彩云身影彻底消失,小婧看向张筠筠:“不知又是什么事,看他一脸憋屈愤怒的模样,好像受了气。” 张筠筠的视线已朝另外一边的街道看去:“不管。” 说完,她右手以指骨轻轻支腮,满脑子都是昨夜的信。 这个她此前名字都未听过的全九维,要她引出阿梨和其师弟。 要怎么引出? 张筠筠望着茫茫人海,想不出来。 “驾!”一匹快马忽自街道奔过,骑马士兵扬鞭,朝前面来不及跑开的百姓身上挥去。 张筠筠看着他离去,忽然有了主意。 “便,惹事端。”张筠筠低低道。 “惹事端?”小婧被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给说愣,“为何呢。” “我有办法了,”张筠筠又一喜,“可行!” 太阳越来越大,不到午时,整个大地都已升温。 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在城外山坡停下,夏昭衣从牛车后面下来,要付老农“车费”,老农摆手不要,被夏昭衣强行塞在手中。 回头看向后边的村庄,夏昭衣打量一番地形,沿着无人的斜坡,往最高的山岭而去。 会北崖上,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蒋氏祠堂,逢年过节,蒋姓后人都要聚在这里三跪五叩首。 如今蒋氏最有名的,当属熙州府里的蒋梦兴,其人向朝廷献了大半产业,谋得一个熙州上佐官,阳平公主来熙州府时,住得便是他专修的后宅院,财力着实可观。 夏昭衣早早便对这祠堂有兴趣了,她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站在蒋氏祠堂前,她身后的山岭下,则是整个蒋家村。 不想被太多人看到,夏昭衣大概扫了眼周围地形,便走去祠堂后面。 占地着实大,而且有明显的新旧之分。 老的那一座,瓦砾土丘,露台破旧,一旁立着一座碑文,上面的漆色剥落得差不多了,连所刻之字都已风化。 往北走上半里,便是新的这一座,占地辽阔,形容魁伟,外面的大石碑冗立山头,其上漆色崭新,刻字隽美,颇有气势,看来是专门请人来题字的。 夏昭衣绕着这座祠堂走了圈,着实善用地势,殿宇中所供石像,甚至直接坐于纯天然的岩石上,但是被巧匠精心掩饰,反促成其与山一体。 后院则是开山劈石一般,凿出了一大亩空地。 “祠堂,”夏昭衣清清冷冷一抹笑,站在高处俯瞰这座祠堂,“原来是这。” 有些祠堂早已不算祠堂,比如青香村的,几乎成了办公的官廨。 但大多数祠堂都保留着本味,比如当初在寿石城外所遇到的,全是孝子与名人,旁边则是节孝祠,非贞洁烈妇不得入内。 这一座蒋氏祠堂便也如此,乃蒋家人心中的圣殿。 有两件就发生在这几年的事,相当出名,那会儿夏昭衣还未去临宁八江湖,而是短住在春文县,都有所耳闻。 一件,有一个被误传和人苟且的蒋家媳妇被杀死在祠堂前,后来才知其清白。但蒋家从没有立节孝祠的传统,再者,这妇人的尸体被分离乱丢,早被野兽吞个干净,所以,就当她白死了。 另一件,是一个得了病,怎么都治不好的小孩,遇到个路过的牛鼻子老道,说他有邪气,不能留,否则会危害整个蒋氏。 于是,小孩的父母主动提出,要把他“献上”,小孩也在这里被处死了。 1026 引蛇出洞(一更) 这类杀人案,官府基本不会干涉,二来,死者已矣,不会说话,也喊不得冤。 夏昭衣穿过祠堂仪门,去到东跨院一座内间,里面乃书房布置,有笔有纸,砚台上墨已干。 一旁有厚厚族谱,还有生笺,生签,长寿祝词;亡文,悼词,往生牌文。 夏昭衣翻了翻族谱,挑了个字最好看的,待研墨完毕后,她取了写对联的正丹纸和写挽联的挽联纸。 白纸写,将军坟上草。 红纸书,冢中森衣骨。 写完将屋中一切复原,她提着对联离开,直接贴在人蒋家祠堂大厅正上方,盖住了原有的“父子登科”和“承祖尚志”。 下一个目的地,是隔着一座山头的董氏家祠。 翻山过去,新春嫩色中,树木亭亭,坟头累累,分明一派春色的景,却有着寒冬的荒。 庙有老的旧的,祠堂有破的败的,但不变得,是一座一座继续新起下去的建筑,用以传承某种古老荒诞。 内是原始的野蛮暴虐,偏要披着文明假袍,美其名曰传统,实则能入族谱的每个男人名字之后,哪个没有藏着别人的血泪挣扎。或一个“别人”,或两个“别人”,或成群“别人”。 入了董氏家祠,夏昭衣同样自族谱上选一个好看字迹,再取同样的正丹纸和挽联纸。 白纸写:老树支门。 红纸写:油锅烹魂。 往正大堂一贴,少女转身离开。 这些文字很快会传开,以民间谣诼传播之迅速,版本之繁多,传入皇城之中,不知会是何样。 不过,很快也会轮到李家的。 · 广芳河宽十丈,以石桥连两端,中间河道上桨声不绝,水声潺湲一去,抱着半城。 支离打了一个饱嗝,看着手里半碗豆浆:“我没吃多少呀。” 小贩被他逗笑:“小老哥,这都是第二碗了,你还吃五个菜包呢。” “这么好喝的豆浆,我能喝三碗的!” 小贩开心不已:“客官真喜欢,明日再来!” 卫东佑恰从外面办事回来,经过时朝支离这往来一眼,停下脚步:“有这般好喝吗。” “有的有的,”支离端起一碗新鲜的,“你来尝尝。” “还是不了,喝不得水,忙得连茅厕都没工夫去呢。”说着,卫东佑摆手,声称还有事,便先进客栈。 支离收回视线,对小贩道:“真遗憾,他没口福了。” 小贩心花怒放,支离在他眼中浑身都在发光。 不过提到“口福”二字,支离忽然在想,为什么不让小贩明日直接挑一桶去衡源文房呢。 正准备把这个想法道出,对岸忽然传来数声尖叫。 支离赶忙扭头看去。 不仅他,这一岸的所有人都纷纷望去。 一匹烈马脱缰,正在人群中狂奔,朝长街另一处冲去。 “哎呀,好凶的马!”小贩叫道。 “是啊。”支离说道。 人群纷纷避让,疯马所到之处,一连串的惊叫声。 支离看着它朝另一处跑去,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豆浆奔向石桥。 他还未下桥,便见另一头路中央站着一帮正回头看,刚还在嘻嘻哈哈打闹的小孩。 “不好!”支离叫道,正欲冲去,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骤然冲出,抱着这四五个小孩朝路边摔去。 烈马疾驰而过,人群蜂拥而上,去看那男子和那些小孩。 支离松了口气,忙也跑去。 那烈马在前面被拦下,好多拿着扁担的脚夫对着烈马一顿狂打。 小孩们受惊,都哭了,一个脸皮上磨了好大一层皮,哭得最响。 好在这些小孩的父母就在附近,闻声纷纷赶来。 支离朝那男子看去,其人约莫三十岁,个头很高,皮肤黝黑,脸上不仔细看得话,发现不了他还有几道疤。 旁人都在夸他,他一声不吭,转身准备离开。 支离目露欣赏,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 孰料,一个小孩的娘亲忽然大叫:“你给我站住!!” 众人朝她看去。 大汉也回过头去。 “他们的脸没啥事,凭啥我闺女脸上被磨掉这么一大层皮!!你让我闺女以后怎么见人!” 大汉皱起浓眉,朝小孩看去。 小孩子张着嘴巴,眼泪稀里哗啦。 “太过分了,”支离低低道,躲到人群后面,伸手捏着鼻子大叫,“恩将仇报,你这妇人白眼狼!大家跟我一起骂!” 他跑到另一边,继续叫:“就是你!人家不救你,你娃命都没了!” “对啊,”有人跟着说道,“你不讲道理!” “真是白眼狼!” “不知好歹,人家救了你,救了你!” …… 周围邻里纷纷指责。 大汉的视线一下锁定在后面幸灾乐祸的支离身上。 支离循目看去,冲他一扬眉,笑容灿烂,抬手一拱。 大汉目露感激,转身走了。 一场小风波,很快过去。 烈马被人当场杀了,大卸八块。 鲜血直接淌在街上,街道邻里都去拿袋子和盆子,赶来分肉。 支离见不得这场面,转身回去石桥,过河后回去烟波楼。 救人的大汉一直朝东走去,路上向人打听了几个地方。 一等他走远,立即便有人朝那几个被打听的路人走去,问刚才这个大汉打听了什么。 一辆马车就停在路边。 一个男子快步朝马车走去:“小姐。” 张筠筠坐在车厢里,问道:“如何了。” “救人者不是少年,也不是少女,外乡来的,一路在打听几个铁匠。” “只身一人?” “嗯。” 张筠筠柳眉轻拢:“知道了,那就第二步,混战吧。” “是。”男子离去。 小婧听着脚步声离开,面色露出几分不安和犹豫。 “怎么?”张筠筠朝她看去,“在想什么?” “娘子,一匹马,就这样白死了……” “区区一匹马而已。” “但这混战,恐会伤及更多无辜。” 张筠筠沉下脸,目光看向前面:“掌嘴。” 小婧一顿,而后抬手,朝自己的脸上用力打去。 “你自以为是的善心和仁慈,不要在我面前显摆,”张筠筠寒声道,“再掌。” 小婧忍着眼泪,抬手对自己的脸又是一个巴掌。 1027 一见倾心(一更) 支离回去烟波楼,卫东佑正在说出去办事的过程。 沈冽对支离从不设防,支离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但越走越近后,少了那一层见外,眼下喊一声“沈大哥”,便大咧咧进去,坐下旁听。 虽已说了一半,但支离能听出大概,现在在说的,是一位姓王的官府文职人员,叫董钰山。 其人祖上有人一度做到兵部侍郎,但这百年家境逐渐萧条,到他这一代,只谋了一份地方小官吏的工作。 自沈冽入了熙州府,这几日他从未对外用过支爷这个身份,不过因为收了几家铺子,仍引了一些人注意,这位在官府任职的董钰山便寻上了门。 卫东佑不查不要紧,一查,其乃天荣卫。 支离一听这三字,顿时来劲,正座同时,把耳朵高高竖起。 但这两日,沈冽没有要对董钰山下手的意思,相反,有意重用。 现在卫东佑说得,是董钰山介绍来的一名熙州府县学教谕,名叫戴传,此人母亲重病,他想变卖家中几处祖田,望能开个高价。 卫东佑递上一封信:“少爷,其有书信一封。” 沈冽连打开的兴趣都没有,在李乾,他只收铺子,不收土地。 信被他放在一旁,跟这几日送来得大多数信一起,将堆在这里吃灰。 外面传来不少喧哗,支离起身过去看,一大群人打了起来。 “这熙州府,怎么比徐城还不太平呐。”支离摇头,低声说道。 除却董钰山和戴传,卫东佑再说了明台县些许情况,而后离开,没多久,又有其他暗人来找。 支离便在窗口,一边望着外面的打打杀杀,一边听着身后的谈话。 忽然听到“桃春楼”三字,支离想到之前被拒绝的事,回过头去。 说话的这名暗人叫诸昌,正说到桃春楼的掌柜有很深的排外情绪,其幕后东家为前礼部尚书张浦翔的长子张迅之。 沈冽于是看向支离。 支离一乐:“沈大哥记性真好,便是我之前对你提了一句的那个桃春楼。” “熙州共有大小五个最出名的商会,桃春楼所在熙州商会,我们想要渗入进去,并不是那么容易。”诸昌说道。 “那怎么办呢。”支离问道。 沈冽高大挺拔的身子往椅子靠去,慢声道:“世无清莲,无人能经查。我们进不去,就把他们拽出来。便从熙州商主孔啸豪开始,逐一查下去。” “是。”诸昌说道。 看着诸昌离开,支离说道:“沈大哥总归比我师姐要仁义……” “仁义?” “我师姐在诱人作恶,哎,”支离望回窗外,“明日便要有两座宅子,分别送去兵部侍郎庄忠道和吏部考功司郎中陆朗手中了。” 庄忠道若是收下,便由着他住几个月,但陆朗只要一收,下个月便会有人立即揭发他。 “支离。”沈冽沉声道。 “嗯?”支离转头。 “无人比阿梨更仁义,”沈冽一双深邃黑眸看着他,“她那样做,定有过思量,你不可说她不好。” “我没说师姐不好嘛,师姐怎会不好的……” 沈冽目光望向支离一旁的窗外,落在远处一座更高耸的茶楼上。 “李乾在朝为官者,无一人是东西,”沈冽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不疾不徐,“怀瑾握瑜者早已致仕,留下之人皆为助纣为虐,他们死不足惜。” 实际上,别说她那样做有过思量,即便没有,只是单纯去虐杀,沈冽都无条件支持。 他无法真切感受她心中之恨,血海深仇四字都似都无法形容,有那么几次深夜梦到她的痛,沈冽甚至想将整个李乾官场变作修罗场,任她挥刀想砍谁砍谁,凌迟或五马分尸,他都在旁边为她喝彩。 但沈冽又清楚她不会真的去灭光所有人,她的矛头直指,只有皇城最顶端的那个人。 所以,他说她仁义。 不然崩坏得不仅仅是李乾的官场,而是整个李乾现在统辖下的百万黎民。 这时又起敲门声,沈冽朝房门看去:“进。” 戴豫拿着一个篮子自外进来,对离得近的支离道了声好,朝沈冽走去:“少爷,许姑娘送来得。” 篮子里边是切得整齐干净的甘蔗,颜色新鲜,望着水灵。 沈冽看了眼:“为何收下?” “她强塞给我,非要给你,”戴豫指去,“少爷,那这甘蔗……” “还回去。” “也不知她家住哪……” “那就去打听,”沈冽墨眉轻拢,“这得我教你?” “谁是许姑娘啊?”支离好奇。 “一个小娘子,才见我家少爷一面,便说她一见倾心,这几日不时来找呢,”戴豫说道。 支离眼睛大亮,露出八卦之彩:“不奇怪不奇怪,沈大哥品貌非凡,器宇轩昂,无人喜爱才是怪事呢!你看书中说的,那些俊美至极的男子走在街上,还有大批大批的妇人追在身后掷果呢!” 戴豫因他这话一笑,看向沈冽,认真道:“不过少爷,去打听也不好,如若被她邻里看到,会不会令她今后不好做人?” “你倒是会体恤,”沈冽语声仍不见波澜,“那便把篮子放在门口,派人守着,免得别人拿走,待她下次再来,便还她。” “那坏了怎么办呢,”支离可惜道,“谁知她下次什么时候来,这么多甘蔗一定很甜,放门口可惜了呀。” “只要她下次过来看到即可,”沈冽拾来季夏和留下的一本账册翻开,边慢看边淡淡道,“让她死心便成。” “唉,这可怜的姑娘。”支离道。 戴豫领了命,提着篮子出去,房门被合上。 支离摇摇头,目光看回外面。 对岸的打骂声越来越凶,已经殃及无辜,好些人受伤了。 好在远处有人高喊一声“官府的人来了”,便见打架斗殴的两伙人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狼藉,和无辜遭殃的路人。 “不是疯马,便是疯人,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支离说道。 话音落下,隔着数条长街也传来纷乱动静,又有人在那打架。 支离想了下,对沈冽说道:“沈大哥,我出去看一下。” 1028 流血画像(一更) 从烟波楼正门出来,迈过石桥,支离穿一条小巷去隔街。 还未看到动手打架的人,险些被一队快速奔来的马队撞翻。 一群身着燕云卫制服的男人扬着手里的鞭,谁若躲闪不及时,便抽谁。 不少人挨了打,都只敢怒不敢言。 支离想到不好惹事,便也忍了,快速避开。 又过一条小巷,打得火热的两帮人也因为有人说官府来了而四散。 一人正巧朝支离所在的巷弄口跑来,大力推开旁人,支离身形一侧,躲开此人,却不动声色一伸脚,将此人绊得摔飞出去。 一跤摔得极重,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 一旦有人开了头,笑声一下子扩散。 此人骂骂咧咧爬起,挥动手里木棍想给人好看,装腔作势一番后,灰溜溜跑走。 附近的人不想招惹麻烦,很快散掉。 支离从地上拾起一样小物,是这人摔倒留下的,一个破旧小钱袋。 钱袋里边银两还挺多,有足足四钱。 支离看了眼,收起钱袋。 与其追上去还他,不如顺手给路边受无妄之灾的人去医馆看大夫呢。 出得巷口,街上一片拥堵,遭殃的行人着实太多,挑担过来得小贩更惨,其中一个跟支离年龄相仿的小少年两筐菜都被砸烂,正抹泪在收拾。 支离过去帮忙,耳朵听周围人议论,称不认识这些人,见都没见过,但这伙人中有几人口音,像是北边归德来的。 菜叶大多烂出汁,完好的才三株,支离见竹筐也被砸坏,就地用一些麻绳修补,绑得比之前还要结实。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小少年含泪道。 支离愧不敢当:“你别谢我。” 他其实可以早点过来,或许便可避免这一切。 想到捡来得钱袋,支离拿出来,取出一钱,剩下的连钱袋一并给他。 小少年忙摆着晒得黝黑的双手:“这我万不敢要,我……” “拿着,”支离打断他,将钱袋强硬塞入他掌中,“不是我的,是那伙人掉得,就当是他们给你的赔偿。” 不想多推攘,支离起身离开,去帮其他人。 “谢谢小公子!”小少年在后面喊道。 街上能帮的都帮一把,最后支离打听去到附近医馆,看看能不能再帮上点忙。 一旦忙碌,时间便是最不经耗的,等支离回去衡源文房,差不多已戌时。 入夜宵禁,这个点街道近乎已空,一队巡守衙卫走来,支离被拦下问话。 他一口学得极像的熙州本土口音,没有让巡守衙卫起疑,但巡守衙卫前脚刚走,后面他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影,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正是今早那个讨人厌,自称名士的男子。 支离不想理他,朝小巷走去。 “站住!”张彩云叫道。 刚走没几步的巡守衙卫们回过头来。 支离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你们走!”张彩云对那几个巡守衙卫说道,朝支离快步过去。 巡守衙卫们看了看他,再看向支离,没再多留。 张彩云绕到支离跟前:“你姐呢?” “与你何干?”支离厌恶道。 “你看到差别了吧,”张彩云露出今早一模一样的倨傲神情,“你待他们需点头哈腰,他们对我,却恭敬十分。” “然后呢?” “此正乃差别,人上人,人下人之差,”张彩云看向后边的侧门,又道,“你姐呢?” “你图我姐,到底为何?”支离扬眉,“熙州府好看女子不少吧?” 张彩云一笑,双手负后,抬头眺着远处:“成,张某便与你好好说道。若道情,我待她一见钟之,确因其美丽而生情。若道利,你们有这般大的商铺,而我仕途无量。若道品,我秉性高洁,学富五车,而赵姑娘,我看得出其非一般女子,她的修为涵养,绝非泛泛妇人。综上,我和赵姑娘假使能成连理,彼此结合,便为互补。我乃顾家之婿,其乃贤妻良母,你说,何其一桩美事?顺便,还能提携提携你。” “真是……病得不轻。”支离说道,抬脚要走。 “哎,你站住!” 支离不理会,在门外敲了几下,等人来开。 张彩云鼻子嗅了嗅:“你身上药味不轻,可是受伤了?” “我打医馆回来,并无受伤。”支离回。 “医馆?那莫非,是赵姑娘受伤了?” “不是。” “那……” “你闭嘴。”支离凶巴巴地说道。 门被一个仆妇打开,支离抬脚进去,院门被毫不客气地一关。 非礼勿入,张彩云本也没有要跟进去的打算,但这关门声让他着实不爽。 “且看我日后如何收拾你。”张彩云嘀咕,拂袖准备走,目光不经意一扫,落在一旁树荫下。 檐角低垂卧地的大片蔷薇虚若彩锦,秀林芳叶中,几件小物引起他的注意。 张彩云拾起它们,形状不曾见过,像是古物上的饰品,东西虽小,仍可见其严谨端庄,颇具结构性。 以及,看着有几分眼熟。 张彩云想不起在哪见过,但既然随意丢在路边,想来是遭人所弃,于是他装入怀中,打算带回去好好想想。 支离先去夏昭衣的院落张望,屋内没有亮灯,小大胖孤零零蹲坐在门口等主人,看到支离,它的小尾巴在后面摇。 “我师姐还没回来呢?”支离蹲下问它。 小大胖听不懂,把前半身和脑袋都放平在地,乌黑的眸子看着他,小尾巴继续摇。 想到师姐早上说,若是回不来,便明日吧,支离烦恼地皱起眉头,看来真的要明日了。 “师姐今天的衣裳很单薄,”支离对着小大胖喃喃,“希望她不要生病,来,”支离抱起它,“你今夜便同我睡吧。” 支离回去小院,房门很轻很轻,被他关上。 同一时间,一声尖叫在城外的蒋家祠堂响起。 村舍中大量村户提灯出来,不知发生什么。 便见后山上传来一人声音:“祠堂出事了,你们快来看,画像流血泪了!” 血泪二字,犹如水泼油锅,刹那整个蒋家村都沸腾了。 1029 吊诡之事(一更) 祠堂是五年前才造得,规模比旧祠堂要大出三倍,足有五进。 大厅面宽四间,五扇大门大敞,华丽庄严,当下所有灯火高亮,匆忙赶来得几大蒋氏“老爷”面色惶惶,望着正对大门的高墙。 除却正中的确在流“血泪”的画像,两旁各贴着一红一白二纸。 白纸写,将军坟上草。 红纸书,冢中森衣骨。 “谁干得?”一个老爷颤着声音,“这事是谁干得?!” 才考完童生三试,得了秀才一称的蒋七郎指着对联:“你们见这个字……这字,是十九公的字!” 蒋氏其他读过书的男人们纷纷看去,越看越似。 蒋十九公,建武七年五月,登京殿试进士,历任竹州参政,建武十九年进京师,擢升为吏部尚书。 其人已故八十年,乃蒋氏几代官品最高者,为后世子孙所瞻仰。 他写得一手妙字,留下诸多墨宝,后生晚辈时常仿他字迹,眼下蒋七郎一语道出,所有人大惊。 “真乃十九公之字!”另一人说道。 “将军坟上草,冢中森衣骨,这,这是何意?” “将军坟上草,那不就是我们的蒋字?!” 众人因此话,目光看回正流“血泪”的画像。 春晚天寒,祠堂外山风呼号,吹得门扇摇动,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漫上每个人的脊背和后脑, 去而又返的夏昭衣,此时一动不动地藏在东面四座木质立屏后的金柱之上,恰藏在抱头梁于斗拱之间。 但凡蒋家人上前一看,便知这些不是“血”,而是红花色素和糖浆。 天方初亮,蒋家祠堂中所发生的吊诡之事,便送入城中蒋梦兴耳中,整个蒋府上下惊动。 蒋梦兴睡意全无,披衣而起,坐马车赶回老家。 恰遇早市,出城的路被城外蜂拥而来得农户们堵着,马车在逆流中速度变缓。 蒋梦兴暴躁地催促车夫,忽听外边传来的说话声,他掀起帘子望去。 几个老农正在说董氏家祠中所发生的怪事。 蒋梦兴皱起眉头,问一旁老仆:“他们说得,是董氏家祠,不是我蒋家?” “对。”老仆说道。 “你下去问问,问清楚。” 老仆下了马车,上前询问,回来后一一转述。 “老树支门,油锅烹魂,”蒋梦兴愣愣道,“这是中了什么邪……” “老爷,会不会有人恶意为之?” “如何恶意?蒋家祠堂上的那是我十九公的字!多少人效仿不得精髓,恶意为之?” “那这件事……老爷,相比之下,老树支门,油锅烹魂,更显可怖,会不会董家近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我怎知道。”蒋梦兴摆手,不想再听。 岂料马车再往前,又听到了其他几户宗族家的祠堂出了怪事,不止蒋家和董家。 蒋梦兴心下一沉,大感不安。 这种事一经传开,后续只会翻腾出更离奇的版本。 “要翻天了。”蒋梦兴喃喃说道。 快巳时的时候,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在衡源文房后门停下。 老农下车拍门,拍了好几声,才有人来开。 “啥事啊?”开门的仆妇问道。 老农将后边的草堆拿开,仆妇一瞧见趴在草堆上睡得正香,毫不讲究的少女,顿时一惊:“姑娘!” 府里上下都变忙碌,有人去端热水,有人去烟波楼喊支离。 夏昭衣被吵醒,睁开眼睛便看到小大胖人立在软榻边摇尾巴。 她微微一笑,摸了摸小大胖的脑袋,沉沉又睡去。 醒来才过午时,屋外阳光大好,夏昭衣从软榻上坐起,推开软榻旁的窗,屋外清风入来,家里仆妇的几个儿女正在外头追逐打闹。 赵杉自己有儿有女,都在衡香,这几个仆妇则是本地雇来得,赵杉人好,由着她们的孩子也在府里玩。 这时,夏昭衣看到一人,苏玉梅的哥哥,苏恒。 他状似园丁,在大片花丛中忙碌,不过很快,夏昭衣发现他不是在忙,更像是在找东西。 没有多看,夏昭衣收回视线,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一股很不好闻的牛车味,或者说,牛粪味。 支离自外回来,夏昭衣已洗浴完,在后院慢慢喝着骨头汤。 转头看到支离一身狼藉,夏昭衣眉心轻皱,支离走去:“师姐。” “摔了?”夏昭衣道。 “说来好生奇怪,”支离坐下,“自昨日开始,整个熙州府,怪怪的。” “如何怪呢。” “昨日一匹疯马在街头横冲直撞,今日是两匹,广芳河畔一匹,据说城南那也有一匹。而且,要么这边打人,要么那边起火,好些路人无辜遭殃。这乱,起得太快了。” 夏昭衣还以为他要说城郊外那些祠堂的事。 “听你说来,这些不想是巧合,”夏昭衣道,“有人暗中使坏。” “左右与我们无关,不过伤及无辜,委实可恨。” 夏昭衣笑:“那,那些祠堂的传闻,你可听到了。” “哈,”支离也笑,“当然听到了,但是这个不用想,肯定与师姐有关嘛。不过师姐,你为何要跟那些人的祠堂过不去呢?” “锦屏行宫外的太庙快修好了,”夏昭衣说道,“也快着火了。” “师姐要对太庙下手?” 夏昭衣微笑:“嗯,从那天开始,李据将再无安宁,我要让他日日噩梦缠身。”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平和淡雅,支离却能听出话语下深藏的暗涌。 “好!”支离开心道,“太好了!” 后厨见支离回来,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骨汤。 骨头炖的很烂,汤汁透明淡白,浮着很薄的姜片和葱花,里边还有山药当归,香气扑鼻,味道鲜美。 支离喝了一口,露出陶醉神情:“太好喝了,真香送一碗过去给沈大哥呢。” “送去便不好喝了,趁热才佳,可以等他下次过来,让后厨再熬。”夏昭衣道。 “方才,沈大哥本来要和我一起过来的,”支离道,“不过遇见戴豫回来,说有事说,便没来了。” 夏昭衣点点头。 “对了,”支离又随口道,“我自烟波楼出来,刚好瞧见许姑娘,她爱慕沈大哥,送了篮甘蔗,结果沈大哥不要,就给放在客栈外面,都风干啦。” 1030 跟她有关(一更) “为何放在客栈外,不给人送回去?”夏昭衣不解。 “说是不知道许姑娘家在何处,怕打听得时候旁人问起,对许姑娘名声不好吧。” 夏昭衣想起在徐城时苏玉梅所提得糖葫芦,点点头,温然道:“如此为一个姑娘着想,确然不错,可惜这其中实在诸多不公。” “不公?”支离不解,“哪里不公呢?” “还记得去年三月,八江湖畔追求我的柳现宝吗?” 支离立即反应过来:“是哦,柳现宝那臭小子死皮赖脸,被我屡屡揍成猪头,但无人说他不是,提起来反而左邻右舍都嘻嘻哈哈。换作是个姑娘,那怕是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说着,支离又想起一人:“还有,师姐,那个在门外拦着我们,自称姓张的牛气得不行的男子,又有哪个姑娘会如此?真有这么放肆的女子,那也定是有权有势之人,可是放在男人身上,十个中有八个都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不知道,他昨晚又来了呢。” “不提他。”夏昭衣说道。 “嗯,提了也嫌烦,”支离转了话题,“不过,那甘蔗看着尤为水灵,我本想吃,又不好意思跟沈大哥说,晚些我便自己去买。” 夏昭衣一笑:“好,给我也带份,熙州甘蔗确实甜,再过几日,市面上便要买不到了。” “嗯!” 喝完骨汤,师姐弟二人回去,拐过园林一角,正盛的春光里,苏家兄妹争吵的声音远远传来。 “吵得好凶,”支离说道,“我去看看!” 过池出亭,苏玉梅和苏恒在锦簇花丛旁大吵,苏玉梅身后站着四五个小孩。 说是站着,更像是躲着和缩着,让人一眼觉得,像是苏恒再欺负这些小孩。 支离对苏恒的看法很不错,觉得可能是自己猜错了。 余光看到支离走来,苏恒朝他看去,目光落在他更后面的少女身上,苏恒停下争执,转身看向草丛,胸膛因动怒而起伏剧烈。 “苏姐姐,怎么回事啊?”支离问道。 苏玉梅看了看苏恒,对支离道:“还记得在徐城时,我曾拿出来得那几件小物吗?” “嗯,记得。” 苏恒眉头一皱,朝苏玉梅瞪去。 苏玉梅不理会他眼中愤怒,继续说下去:“我兄长身上也有一份,前几天他和我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扔掉了,被这几个小孩捡走,眼下不知落在了何处。” 支离看向苏玉梅身后的小孩。 孩子们一脸紧张,缩成一团。 “原来是这样。”支离说道。 苏恒抿唇,忽而一抬手,冲支离道:“苏某先告退。” 看着他离开,支离抬手摸了摸一个小孩的脑袋:“小安子,告诉哥哥,还记得丢在了哪吗?” 被叫做小安子的男孩怯怯摇头。 “没事,不怪你们,”苏玉梅柔声道,“是我兄长不是,他自己莽撞,还迁怒你们,是他不对。” “不过,”支离肃容,“苏姐姐,那东西丢了,后果严重吗?” 苏玉梅神情变凝重:“我也说不好,但就在这府中,应无几人认识,该当……不会多严重。” 支离放心点头,看向走近得夏昭衣:“师姐,那些小玩意儿丢了。” 夏昭衣方才已听到他们的对话,点了点头。 小孩们看到她,纷纷开口:“阿梨姑娘。” “阿梨姐姐。” “大,大娘子……” “你们真的想不起来吗?”夏昭衣问。 几个小孩子互看对方,委屈地摇摇头。 “那你们帮忙去找一找,如果能找到,每个人都送一袋小肉干,好吗。” “嗯,好。” “不送肉干,我们也会去找的。” “对,我们会去找的。” 夏昭衣微笑,抬手拍了拍一个小姑娘的肩膀:“那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 · 金昌道。 一群脚夫挑着东西在桃春楼后门停下。 伙计打开门,打量为首之人的腰带和扁担,确认腰带是三娘子叮嘱过的褐底黑纹,扁担上也有三个圆环雕刻,便将人放入。 全九维一人进去,其余人想跟,被他喝令在外。 伙计一眼看出,他个头不是这些人里面最高的,身子也枯瘦如柴,气势却是最凌厉凶悍的一个,像极那种刀口上舔血的亡命歹徒,能不顾一切后果要人命。 全九维跟着伙计去了楼上包厢,张筠筠已久候。 见进来就一人,张筠筠秀眉轻皱:“就你一个?” “够了。”全九维走去,将扁担搁在旁边,在张筠筠跟前坐下,抬手拾起桌上的牛肉条便往口中塞。 “我没找到他们,”张筠筠沉声道,“能用的办法都用了,也许这些人,没你所说得那么侠义。” 全九维将牛肉咀嚼得很响,满口滋滋声:“因为还没死人,死上几个人,当街溅血,那个师弟会坐不住的。” 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指不停朝盘里撕去,张筠筠一阵恶心:“那些字,是你写得?” “是,”全九维干脆把整个盘子端到跟前,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昨天晚上,城外那些祠堂的事,你听说了吧。” “嗯。” “听说那些字,每个祠堂留下的都不一样。” “说是祖宗作怪,那些都是他们祖宗的字。” 全九维淡淡道:“一定是阿梨那伙人干得。” “我隐约有猜到,但是凭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全九维将最后一点牛肉条都吃尽,伸出舌头舔着盘子上的屑,一抹嘴巴,这才道:“这事情也简单,你派人散播出去即可。” “散播……祠堂的事,跟阿梨有关?” “没错,她既然想装神弄鬼,那就让她装不成。得罪那么多宗族势力,要对付她的人只会更多。” 张筠筠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去试试。” “街上的事你也别忘了,必须要见血,没能死上三个人,别怪我找你麻烦。” 张筠筠搁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点头:“我知道了。” “再来盘牛肉!”全九维把空盘子在桌上撞了下,“多一点。” 张筠筠微微侧头,小婧福礼:“是,我这就去。” 1031 他输不起(二更) 都说字如其人,但张筠筠很难将全九维和他的字联想到一起。 坐轿子回禹玉石桥畔的一路,她都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字不丑,在她所见那么多字中,全九维的字属中上乘,可是他的模样,修养,谈吐,性情,无一不令她厌弃。 轿子在正门前的大空地停下,张筠筠才出轿,便见那个成日来烦祖父的张彩云负手立在湖边。 想到张彩云的字也不错,人却也讨厌,张筠筠于是能稍微看开。 这时,一群嬉闹小儿跑来,几人撞在张彩云身上,张彩云负在身后的手一松,几样小物从他手中掉出。 张筠筠眼尖,目光稍凝,便快步走去。 张彩云才拾起,听得少女声音响起:“这是何物,你哪来的?” 一瞧是她,张彩云神色恭敬数分,拱手道:“见过筠筠娘子。” “东西给我看看。”张筠筠伸手。 “是,这个吗?”张彩云摊开掌心。 张筠筠眉心微凝,抬手夺来。 几样雕刻精细的木头小物,造型古拙别致,略像青铜器上的耳饰,又有点像屋顶斗拱。 “这是哪来的?”张筠筠抬头。 “路上捡得。” “哪条路?” 张彩云想了想,往北面指去:“城外。” “城外?” “嗯。” 张筠筠重新端详这几件东西,转身朝张府走去。 “哎,三娘子!”张彩云上前,“此物你……” “既是你捡来得,便不属于你。”张筠筠头也不回地离开。 · 宵禁前的最后一刻,一早赶去城外的蒋梦兴坐车回来。 街上已无几人,蒋梦兴靠着车厢昏昏欲睡,快到蒋府时,车夫忽然停下,很轻地喊道:“老爷。” 老仆掀开车帘往外看,略略一惊,侧身去摇蒋梦兴的胳膊,俯在他耳边快速低语。 车帘重新被老仆撩起,蒋梦兴睁着睡眼朝前看去,明亮街灯下,一队约三十多人的兵马挡在路中央。 蒋梦兴揉揉眼睛,认出是燕云卫的制服,赶忙从马车上下来。 为首男子个头高大,五官的占比也大,浓眉大眼,大鼻厚唇,下巴有一层很浅薄的沥青色胡须。 他身上所穿制服也较其他人不同,尤其是腰上,其所戴赤金龙身勾雷纹腰封,是十二卫将领的专属。 燕云卫自李东延在五年前被暗杀后,一直只有副将,没有主帅,这位新上任得男子看模样不出三十,不知是谁。 但不论是谁,都是蒋梦兴这个散官见了便要上前去行大礼的。 蒋梦兴作揖拜过,却见后面还有一人,这人蒋梦兴想不认识也难:“牧小世子?” 个头不高的牧亭煜,在一众人高马大的燕云卫中,快要被埋没。 “你好啊,蒋梦兴。”牧亭煜不咸不淡地说道。 “见过牧小世子。”蒋梦兴忙拱手。 “这位燕云卫新统帅,乃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 蒋梦兴一愣,赶忙回过身去:“见过洪将军!久仰洪将军大名,如雷贯耳!” 洪元杰抬手,淡淡一拱:“有礼。” 这些燕云卫士兵并没有穿燕云卫的兵甲盔甲,而是燕云卫的日常制服,加上牧亭煜也在,蒋梦兴猜想,他们离京来熙州,不定便是要去明台县。 不过不管去哪,眼下他们出现在此,用意再明显不过。 蒋梦兴半句话不多问,热情留他们进府,让他们歇脚,并一路说,定要盛情招待。 同一时间,叶正叩开沈冽房门进去,将他在东城门外遇见燕云卫,和他们悄然去往蒋府的事情禀报沈冽。 沈冽才洗浴完,穿着一袭淡白色寝衣,听完叶正所说,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要不要派人去告诉姑娘?” “好。” 叶正想了想,又道:“少爷,莫不然,你亲自去?你和姑娘,有几日没见了吧。” 沈冽微顿,抬手提起桌上已冷的白瓷茶壶,缓缓倒了杯水,修长的指端起:“是有几日了。” “少爷,你就不想见姑娘吗?” 沈冽本要喝,凑到唇边又放了回去。 长垂而下的青丝发端,微微触着桌面,他清俊面庞露出几丝沉凝和犹疑,因眼眸低垂着,长度恰到好处的睫毛便成了遮月的云影。 “少爷,”叶正低低道,“您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真去找她,要如何表现得克制。 她的笑,她的眸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对他的吸引力已经越发致命。 叶正小心观察他的神情,很轻地道:“少爷,还是去找阿梨姑娘吧,顺便也好说一说你的心意,如若不说,阿梨姑娘便永远都不会知道少爷你爱慕她呀。” 沈冽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我输不起。” 叶正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啊?” 这几乎是叶正头一次听到沈冽说这样的话,他看着这位杀伐果敢,枪剑凌厉的年轻男子:“少爷,什么输不起?” 沉默一阵,沈冽头一次与旁人吐露心声:“我知道感情之事当大方大气,放开手脚。可是阿梨于我,我大方不了……只因她是我唯一选项,要么她,要么无。” “少爷……” 沈冽闭了闭眼,轻声一叹。 正是因为输不起,而如今在她身旁又总容易想入非非,逐渐失控,他才不敢去见她。 但是…… “我收拾下,”沈冽彻底松开茶杯,“我去找她。” 支离啃着甘蔗,一路走,一路吐渣,由于行于高楼,便非常没有道德地吐在别人的屋顶上。 见夏昭衣几次望来,支离吐舌头:“反正屋顶也要被鸟儿拉屎……” 夏昭衣淡然一笑:“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支离神情略显几分委屈:“那,我便不当君子。” 夏昭衣轻笑摇头,目光看向广芳河。 支离又啃一口甘蔗,嚼完吐在手心,抬眼也看去,远远见一女子坐在无人的小石墩上,讶然一声:“哎呀,那不是许姑娘吗。” “许姑娘,”夏昭衣道,“爱慕沈冽的那名女子?” “嗯呐,我见过她几面,这姑娘真是的,大晚上不在家,独自跑出来。” 1032 出门约会(一更) 月色朦胧,石阶明净,少女身着一袭绿灰色初春衣裙,坐于河畔矮石上,目光凝望着对岸的烟波楼。 一旁柳条低垂,似有若无从她纤薄的后背拂过,不时遮去低檐和路边的灯火。 她身后长街空寂无人,街旁屋舍是清一色碧瓦石墙的商铺,商铺皆已打烊,每间门面阔大,后面是深深庭院。 支离和夏昭衣便就是踩在其中一间商铺的屋顶之上。 “画面好素净,”支离声音很轻,“小师姐,我都想作诗了。” 夏昭衣莞尔:“是啊,少女情怀总是诗。” “不过大晚上的,她单独一个姑娘,这样不安全。” 夏昭衣点点头,抬头看向对面的烟波楼:“可能,她真的很喜欢沈冽吧。” “不过沈大哥不喜欢她,她这样,多少会让沈大哥不舒服。” “至少她眼下并未打扰到沈冽跟前,该由她有自己的憧憬幻想。” “也是,”支离又咬一口甘蔗,“当初柳现宝时,师姐也说你管不到他。不过,我要是沈大哥,知道有一个人在暗中这样盯着我,我定会不舒服的。” 夏昭衣淡笑:“可沈冽现在不知,只要她没有越界,我们便都不说,就当给许姑娘保留几分面子。” “哎呀,”支离目光一眼看到烟波楼侧门,“想不说都难,沈大哥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夏昭衣循目看去,叶正和卫东佑走在前面,后面跟随出来得,的确是沈冽。 沈冽在人群中是非常好辨认的身姿,较旁人要挺拔单薄,像是参天的青竹,今夜他穿了一袭暗海兰色云火纹加玄锦劲衣,腰间系着黑色仙花缠枝纹腰带,一丝不乱的清爽长发束成马尾,这身清冽气质在暗夜下如清风过枝梢,俊朗风流。 “这是盛重打扮过得,”支离小声道,“哎呀,师姐,沈大哥该不会是要去幽会吧。” “幽会?”夏昭衣说道。 支离的目光忽而看向坐在下面的许姑娘。 许姑娘抬头,也瞧见了桥对岸走来得人,一瞬,许姑娘以为自己看错了,见真是沈冽,她忙起身。 “许姑娘,她把沈大哥打动了?”支离讶然。 夏昭衣眨巴眼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神情。 随着许姑娘一起身,已到石桥上的沈冽等人也看到了她。 支离立即拉着夏昭衣藏起:“嘘。” 夏昭衣:“……” “少爷,”叶正低低道:“是那个许姑娘。” 沈冽面淡无波:“不理。” 许姑娘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走近,待快自桥头下来,她忽然拔腿跑去:“支,支公子!” “差点以为是在叫我呢,”支离超小声,“我也姓支。” “我知道你姓支。”夏昭衣也超小声。 “许姑娘,夜已深,你在这里做什么?”叶正道。 “我闲逛来着……”许姑娘说道,目光小心朝沈冽看去。 月色下,沈冽一双深邃黑眸似古井,冰冷淡漠地回看着她。 许姑娘知道他不可能会喜欢自己,但这样和他对视,仍让她一颗心越跳越快,红意从脸颊蹿向耳根。 “见,见过支公子。”许姑娘结结巴巴。 “师姐,看起来,不像是约会。”支离继续超小声。 “别再出声。”夏昭衣说道。 眼下这场景,她委实觉得心虚,如此偷听,实在不好。 “许姑娘,天色不早,你回去睡吧。”叶正道。 “你们这,是要去哪呀?” “这个跟你没有关系。”卫东佑道。 许姑娘抿唇,目光看回沈冽。 沈冽没再看她,抬脚朝前面走去。 “支公子!”许姑娘上前一步,“且慢。” “何事?”沈冽问。 “我知道支公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乃我穷尽一生都高攀不上的大富大贵之人,但……”许姑娘忽然鼓足勇气,“支公子,我见你身旁从无女眷,你,你可要一个小妾伴你左右?” “你何以自轻自贱?”沈冽说道。 “小女自见了公子你后,便茶饭不思,我……” “我不需要。”沈冽没再停留,迈下石桥。 叶正冲许姑娘笑笑,示意她快些回家。 “幸好这里是熙州府,”支离继续超小声,“若是一些民风保守之地,这许姑娘表白被拒,不定要跳河呢。我听闻西北有一处深山,女子但凡对男子唱过山歌,便是示爱,男子若不接受,她就只能蒙羞跳崖!” “恶俗之风。”夏昭衣说道。 “就是,哎,不过我们今夜来此,好像是找沈大哥的?” “对啊。” “那我们去追他,不宜让许姑娘看到我们,免得她恼羞成怒,想不开。” 夏昭衣微笑:“好。” 沈冽所去方向,是他们的来路。 师姐弟二人快速穿过屋檐,在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时,沈冽脚步骤然一停,耳廓轻动,抬头朝檐上望去。 随着他这一举动,叶正和卫东佑也注意到了细碎动静。 “何人!”叶正肃容叫道。 “是我!”支离灿烂的大笑脸瞬间出现在屋檐上,悄声叫道,“沈大哥,是我!” “支离!”叶正骤然一笑。 “还有我师姐呢!”支离笑道,扭头看向后边的夏昭衣,“师姐!” 沈冽心下一动,便见身着一袭湖绿色水漾长裙的少女迈过垂脊走来,露出清媚秀美的一张面孔。 夜色下,高处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和青丝,仙然欲乘风而去。 夏昭衣坦然弯唇,露出笑靥:“沈冽。” 沈冽俊容变温和,淡淡道:“阿梨。” 宵禁是有夜间巡守兵的。 不过他们一行五人身手皆高超,若是远远听到动静,会提前离开。 最后,干脆都上了屋顶,在城里最高的茶楼上坐成一排。 得知沈冽要去金昌道找他们,支离开怀,连道太巧。 叶正好奇问他们为何出现在这,支离看向夏昭衣:“师姐说,商议去衡香的事。” “嗯,”夏昭衣说道,“之前说好,要同去的。” 沈冽点头,而后将蒋府来的贵客们道出。 听闻其中还有牧亭煜,夏昭衣不由一笑。 “师姐,你笑什么?”支离问。 沈冽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坐在最旁边,支离在她和沈冽中间,加之她又坐得端挺,故而沈冽看她有些距离。 1033 楼顶清风(二更) “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不过是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有几分嘲讽。 支离点点头:“那便,你们说一说衡香的事?” 卫东佑这时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叶正,眼神朝那边看去。 “啊,这个,”叶正说道,“山顶风好大,少爷,你去阿梨姑娘那头,挡一挡风吧。” “这是楼顶,”支离说道,抬手在空中小幅度地比划了下,“而且,现在不冷的。” 沈冽仍起来了,高大身子从后绕过去,走到夏昭衣另一边:“阿梨,我坐这。” 支离下意识往左挪过去,夏昭衣便也跟着挪,腾出空地。 随着沈冽坐下,淡雅清香袭来,强大的存在感无处不在,夏昭衣竭力雅持平静,淡淡道:“其实还好,不冷。” “便让我坐这吧,近了好说话。”沈冽说道。 “……嗯。” 沈冽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清白月色落在他脸上,似万籁刹那俱寂。 夏昭衣淡定转头,朝满城屋舍和街道灯火望去:“我在熙州府,快忙完了。” “这么快?” “只是第一阶段,去了衡香后,还会再回。” “那,你决定好何时去。” 夏昭衣秀眉轻拢,朝他看去:“那,你呢,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要的,不是说好了么。” “那你……” “你定好时间,我这边随时启程。”沈冽淡笑。 夏昭衣抿唇,平静看回前面的广阔城池:“你的意思是,你这边也忙完了?” “这些暂时都可搁置,无法……”沈冽心跳略加快,声音压得极低,“无法跟你比。” “嗯?”恰一阵风来,夏昭衣没听清,扭头望着他的眼睛,“无法什么?” 迎着月光,少女的眼睛清洵若水,沈冽俊容浮起很淡的红晕,宛如云霞,三四月的春风像吹入他的眼睛,在他眸底卷起肆意的欣喜与天地兴盛的自由畅意。 但他想重复刚才说得话,话到嘴边,却屡屡开不了口,再无勇气。 “没,”沈冽低垂下眼睛,转眸同她方才那样,看向辽阔天地,温润道,“待你定好时间,再派人来对我说一声吧。” “那衡香这边,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我便也会。 你去哪,我便也想去哪…… 沈冽失笑,笑意洒然疏阔。 “回吧。”沈冽说道。 “沈大哥傻了。”支离很轻很轻地对夏昭衣道。 夏昭衣没有反应,明亮的眸子看着沈冽俊挺绝色的侧容,直到遇上他侧首望回来得黑眸。 夏昭衣弯唇,蓦然一笑。 她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也许因为感受到沈冽的心情好像很好,这样好的情绪,感染到了她。 “完了,”支离转向另一边的叶正,超小声,“我师姐好像也傻了。” 叶正和卫东佑也不理他,二人努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兴奋又期盼地看着坐在另一头的男女。 叶正想要上去按头。 卫东佑则想要把叶正和支离扛肩上火速带离现场…… · 一阵山风轻摇,并不大,门扉只微微晃动了下,便无动静。 但守在董氏家祠里的男人们皆惊得站起,纷纷朝门口望去。 昨夜出现的八个字,整个董家村人心惶惶,村长董立春和几家兄弟商议后,布置大量人丁于各地值守。 来守祠堂的共十六人,有一批先去睡了,剩下八人,其中四人守大堂。 “是风,”一人说道,“不怕。” “这里是祠堂,就算不是风,也没什么可怕。”另一人道。 其余二人不作声,目光牢牢望着外面。 “有,有人……”一人忽道。 董氏家祠没有前院,正大门外便是台阶,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当真有一人,从台阶下面缓缓踱步而上。 树杖清脆驻地,来者先露出斑白稀疏的道士头,白发之下,两条白眉,一条长长的白须,再往下,是老旧一身道服。 深山荒崖,忽然出现这样一人,四人全身戒备,大为警惕。 尤其待老者彻底迈上台阶,看清其脚下这双绣花鞋,四人再撑不住,大叫着飞快往后面退去。 “哈哈哈!”老者哈哈大笑,“莫怕,你们这是怕什么?老朽乃人,非鬼~!” 在后院把守的四人闻声赶来,另一批去睡了的,有几人觉轻,也被惊醒。 老者自称姓仲,单名羽,原是游方术士,惊闻董氏家祠所发生之事,故而来瞧一瞧。 其脚上这双绣花鞋着实惹人瞩目,换作旁人穿这鞋,众人早指着哈哈大笑,但这老者谈吐从容自信,精神矍铄,目光明亮,还出口成章,董家这些子弟,无人敢对其不敬。 那两张撕下来的纸被人从后院送来,因是大不吉之物,光是拿着都觉毛骨悚然。 交给这位术士后,董家人赶紧缩手,在衣上一顿乱擦。 “老树支门,油锅烹魂。”仲羽术士捏着长须,缓缓念道。 “其他庄子的祠堂都有。”一人道。 仲羽术士皱着白眉,目光变深思。 一人将一本史册递来,翻开其中几页,指着上边的字说:“这个是我们祖宗的字!” “蒋家那边的字,是他们的十九公。” “对,厉家集的老祠堂,也是他们祖上的字。” “神了,”仲羽术士比对纸上和册上的字,低吟,“她也会?” 他平生所见之人中,会模仿字迹的不止一人,但要到难辨真假的地步,大多都需练好一阵子,最短也要十天半个月。 只一人除外。 那人只需一眼,就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字迹。 落笔的力度,收笔的宽窄,撇捺回勾的角度,无论字丑字美,她只需一眼,就一眼。 这一招,连她师父都不会。 一个师门,出两个天纵之才? 或者,那人就专挑天才来收徒? 这天才,怎么都给他遇上了? ……不,倒也不是,她们还有个师弟。 那师弟的资质虽不差,但上限是没有办法达到天才之水准的。 见仲羽术士若有所思,眼睛转得飞快,一人道:“喂,老头,你在想什么?” 思绪骤然被打断,仲羽术士暴躁皱眉:“别吵,闭嘴!” “嘿,我说你……” “住口!”仲羽术士抬头,眉眼一狠,“闭嘴!” 1034 你松开我(三更) 蓦然一股凌厉气势,让说话之人后背一寒,下意识后退一步。 仲羽术士收敛思绪,又看了几遍,将字递回去。 无人敢接。 “这是你们家的祖宗祠堂,”仲羽术士看着他们,“一群废物,自己家的祠堂被人当戏场上下胡闹,眼下你们身在祠堂大堂还战战兢兢,不就八个危言耸听之字,怕怕怕,你们怕什么!” 仲羽术士将纸揉作一团,朝他们的脑袋砸去。 书也拍了过去。 有二人不幸砸到,忙抬手捂头。 尤其是被纸团砸到得那个,他捂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看向老术士的手。 分明是纸团,砸过来却异常疼,这力道,怎么那么大。 “废物!”仲羽术士骂道,起身走了。 离开祠堂,仲羽还在想字迹的事。 其实,未必就是阿梨,也可能是其他人? 但不管是不是她,为何要对这些祠堂动手? 目的何在? “喂!”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山道响起。 仲羽回过头去。 一个枯瘦矮小的男子走来,嘴巴龅牙,鼻头很大,身上衣裳料质不错。 “你是什么人?”男子背着手,神情厌弃,“这里是你能来的吗,老乞丐!” “你在跟谁神气?”仲羽沉声怒道,“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嘿,你看你这鞋!”男子手一指,“是不是进村偷了我们哪家闺女的绣花鞋?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乞丐!” 男子说着,上前便来夺仲羽的鞋子:“把鞋子脱了!” 仲羽握紧手中竹杖,蓦然一个扬脚,将他踹出去,紧跟着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扯去撞磐石,动作快得男子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剧烈疼痛袭来,岩石上的嶙峋棱角让男子瞬息头破血流。 男子赶忙挣扎,老头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随即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 最后,男子再无力气和呼吸。 仲羽终于松开他,像扔掉一块烂肉般,将他甩掉。 蔑视地朝他的尸体看去最后一眼,仲羽转身离开。 · 清晨旭日在檐角上裹了一层淡金,熠熠生光。 夏昭衣身着寝衣,推门出来,小大胖摇着尾巴,在她脚边威风凛凛地一蹲,看着屋外园林。 徐徐春风吹起少女长垂的墨发,她闭眼呼吸了下花香,俯身抱起小大胖回去换衣。 同一时间,支离放下手里的豆浆,拾起一个菜包,大口往嘴巴里面塞。 “哎呀,小哥您慢点,一口容易噎着。”小贩在旁说道。 支离用力咀嚼,再端起豆浆喝,满足地呼了口气。 “好久没这样吃了,”支离一乐,“想试试看大口吃东西的感觉。” 小贩被他略带憨意的灿烂笑容感染:“还是细嚼慢咽的好。” 支离点点头,目光看向身旁豆浆。 师姐说,五日之内就要去衡香,也不知路上是否有其他好吃的。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他手里的豆浆忽然被人夺走。 支离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夺走他豆浆的人随即扬手,这碗豆浆被“啪”地一下,泼在了支离的脸上。 小贩惊得后退。 支离也是懵。 他抬起头朝泼豆浆之人看去,不忘伸舌头,在唇边舔一舔。 破豆浆之人压根不看他,扬手将小贩挑来得整捅豆浆抱走,要去泼地。 “可恶!”支离大骂,立即去拦。 却见隔壁的路边小铺也在同时被人打砸,支离忽然从人群中认出一人,便是他那日伸腿绊倒,导致丢了钱包的混账。 又是这伙人!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支离叫道。 豆浆桶被支离拦下,那人随即抡起扁担,他的同伴也赶来揍人。 支离赶忙拉着小贩离开,但是才救下得豆浆桶便保不住了,那人抬手一砸,豆浆桶碎成三瓣,纯白色的豆浆哗啦啦流淌。 “好气,我好生气。”支离喃喃说道。 可想到之前跟钱日安在徐城外动手,导致满城风雨,支离只能咬着牙逼自己忍。 但就如师姐所说得那样,重铸太难,摧毁太易。 眨个眼的功夫,这边沿街所摆得铺子全部都被砸了,一片狼藉。 这些人没有摆手,一路砸过去,很快离开这一片。 卖豆浆的小贩松开支离,朝地上的豆浆桶跑去,看着淌向广芳河的豆浆,小贩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收拾。 哭得人不止他一个,到处都是生活不易的底层百姓。 支离看着难受,很不是滋味。 这时不经意抬头,看到远处石桥走来一人,支离一下子认出他,是那个菜篮子被砸坏了的小少年。 当时支离拾了那个混账的钱袋,连钱袋一并给了他。 小少年步伐很快,目光直勾勾看着那群沿街打砸的泼皮。 支离忽然一凛,被小少年袖子中的反光所惊。 是刀! 他要干什么? 支离暗道不好,赶忙跑去。 小少年越走越快,逐渐靠近那些乱打乱砸的男人,近了后,他当真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把刀来。 “我杀了你们!!” 周围的人,不管是地痞还是百姓,全部发出惊叫。 “住手!”支离拦着他,“别杀人!” “他们打死了我三叔!”小少年目光赤红,“我要杀了他们替我三叔报仇!” 说着,小少年举起刀又要砍去。 支离眼疾手快,一把夺下他的刀,目光一扫,用力朝广芳河扔去,噗通一声落水。 小少年瞪大眼睛,冲支离怒吼:“你干什么!!” 眼看他们手里没有了菜刀,那群地痞一下子围上来。 “走!”支离叫道,拉着小少年的手就跑。 “你松开我!” “走啊!”支离也怒了,“你的命比他们值钱,你要被拉去菜市场砍头吗!” “那我便离开熙州,逃出去从军!”小少年不管不顾,用力挣扎。 “没有你所想得那么容易!”支离气极。 忽的,支离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跑来得这群人的同伙。 看模样,似乎是从另外一头打砸完回来。 “臭小子,你继续跑啊。”一人说道,将袖子往上面卷。 同时,后面的人也追来。 支离护着小少年,一步步往后面的商铺退去。 1035 支离被打(一更) 动手? 挨打? 眼看他们冲来,支离剑眉一皱,挨打才是丢人呢! 忍无可忍,支离冲上去,对着迎面冲来得男人,抬手就是一拳,紧跟着扬脚踹飞另一个人,再抓着一人的衣领冲出去,瞬息按在商铺外的石墙上。 定睛一看,刚好这人就是砸了小贩那豆浆桶的混蛋。 支离于是赏了他两个重拳熊猫眼。 眼看他有点功夫底子,其余人全部扑来,有人还亮了随身带来得兵器。 小少年指着支离不远处的扁担,大喊让支离去拾起。 支离一拳打飞一人,意气风发道:“对付这些人,我手里拿任何武器都是欺负他们!” 小少年目光含星:“好!” 话音方落,便见有三人朝自己看来,其中一人拿着武器。 小少年后退一步,来不及了,那三人立时冲来,大刀就势便朝他肚子捅去。 就在小少年觉得自己小命休矣的一瞬间,一条长板凳骤然飞来,砸中三人,力量不减,巨大力道将三人带摔了出去。 小少年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一个黑衣男子跟在长板凳后面冲来,加入战斗。 男子个头非常高大,眼若铜铃,大鼻厚唇,他出拳力度更大,动作更迅猛,比起支离的手下留情,他出手几乎招招致残。 强大的压迫之感,让这群人终于怕了。 众人往后退去,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去扶奄奄一息的同伴。 支离把一人踹出去,回头看向男子。 还未看清,便见对方忽然朝自己冲来,抬手便是一拳。 支离惊忙后退,其人速度却也飞快,转瞬又是一拳。 “好汉,我不是他们的同伙,你为何打我!”支离忙道。 对方没说话,眨眼瞬息,支离避开了他十招。 男子浓眉怒皱,手中攻势加快。 “住手,住手!!”支离大喊。 对方根本不听他的话,支离躲避得愈发狼狈,忽然,胸口一痛,对方一拳打中他心口。 一口浓血刹那吐出。 男子却没有要停手的意思,继续朝他打去。 支离没办法,只能还手。 但实际上,刚才那几招,已可见他压根不是对方的对手。 踉跄又过上几个回合,来人瞅准时机,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扯去,膝盖撞在他腹上,再抬腿踢起,松手将他砸在地上。 后背一麻,肚子的疼痛却更剧烈。 支离捂着肚子,痛得满头大汗,满口鲜血。 男子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俯身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扯起。 支离咬牙,忽然拼上最后一口气,在对方伸手抓住他的同时,他一伸手,朝对方的裤裆抓去。 趁着对方吃痛,支离身形灵活一闪,不管不顾,忍着周身剧痛,转身朝另一边快速跑去,瞬息闪避开所有路人。 “统领!” “将军!” 好些身穿寻常百姓衣裳的高大男人跑上来。 洪元杰面色铁青,站姿窘迫,咬牙看着支离逃跑得方向。 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这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 支离一口气跑出去近半里,最后藏入巷弄,在一道石墙后大口喘气。 因为满嘴的血,他一喘气,喉咙里全是翻腾上来的血沫,差点把他自己呛死。 好痛,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有几人走动,见到他这模样,都不敢上前,唯恐惹上什么麻烦。 “支离?”一个熟悉声音忽然传来。 支离撑起身子朝戴豫看去:“戴大哥?” “真是你!”戴豫被他模样吓坏,快步走来,“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伤了?” “我在烟波楼前被人打了,”支离快哭了,“戴大哥,我好痛啊。” “这还了得!怎我们都出去了,烟波楼便出事了!走,咱们回烟波楼!” “你打不过他的,沈大哥呢?沈大哥去哪了?” “少爷去买铺子了,阿梨不是说要准备走吗,少爷今早便出去安排,好方便离开。” “呜呜呜……”支离不想哭的。 “那,我先送你回阿梨那!走!” “别!师姐会担心的,就,就回烟波楼,咱们从后门进去。” 戴豫想了想:“也好,这边近,送你回金昌道要好远,我先给你疗伤。” “嗯!” · 赵杉快步穿过园林,身后跟着烟波楼的一个小伙计,直接去夏昭衣的院落。 正在书案后面写字的少女听完伙计结结巴巴说完的话,搁下手里的笔:“他伤得可严重?” “严重!送回来得时候,全是血!” 夏昭衣看向赵杉:“备马。” 语声虽冷静,但赵杉知道她怒了。 之前出城办事,宁可多耽误时日,夜宿荒林,她都不曾骑马。 张彩云等在巷弄口,脑中依然还是蔷薇丛下拾来得那几样小物。 今早,张筠筠特意派人找他,问他究竟是哪个地方捡来得。 他跟之前一样,随便指了个地方,瞎编一顿。 张彩云其实不喜欢撒谎,但觉得这非小事,主要还是,他不想把未过门的媳妇卷入到莫名的是非中去。 现在在这里,他想再去找她试试看,如若她还是之前那样不识好歹的态度,那么他就没必要替她隐瞒了。 指不定张筠筠一出面,一施压,后面发生些曲折变故,反倒能促成他和赵姑娘的连理枝呢? 胡思乱想间,听到马蹄声。 张彩云回过头去,顿然一愣。 他看中的赵家娘子正骑着烈马奔来。 骏马高大魁梧,皮毛油光发亮,四肢矫健,一看便是一品良驹。 少女骑马之姿飒爽俏美,身上那清凌凌的气质像极了寒夜里的光,既想让人去追逐,又冷得可怕。 张彩云怀疑自己看错了,确认真是她,忙道:“赵娘子,你怎还会骑马……”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扬鞭抽马:“驾!” “赵娘子!”张彩云上前。 少女头也不回,秀挺背影一骑而去。 不止会骑马,而且可见马术一流。 张彩云愣愣的,忽然转头看向后面还开着的门。 赵杉眨巴眼睛,和他对视。 赵杉这张脸,张彩云便不陌生了,赶忙上前:“我问你,你们……” “啪!”赵杉院门一关,谁也不爱。 1036 晚节不保(一更) 支离身上虽有不少肌肉,但总体偏柴,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现在上身脱个精光,胸口一大片血肿,戴豫仔细检查,好在骨头没断。 夏昭衣骑马赶来在客栈门前勒绳,骏马人立而起,不待前蹄落下,她已利索翻身下来,身轻如燕。 才到楼上,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卫东佑大步推门进来,看到她后,喘着气恭声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点头,目光看向床上嗷嗷大哭的支离,快步走去。 支离一直是个怕痛的人,而且是“见熟哭”,外人面前可以忍着不吭声,自己人面前,他会越想越委屈,张嘴就是哇哇嚎。 “师姐……”支离吸了把鼻涕。 “冷静点。”夏昭衣说道,着手再检查。 “少爷呢?”戴豫问卫东佑。 “少爷本要回来,不过问了一句客栈小哥你有否派人去金昌道,客栈小哥说有,少爷便改道,直接去找打伤支离小弟的人了。” 夏昭衣微顿,转眸朝他们看去。 “我懂了,”戴豫也望来,“阿梨,少爷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这边暂时可以不用回来。” 夏昭衣点头,看回支离:“具体经过,你同我说。” “那我是真的太委屈了,呜呜呜。” · 桃春楼。 张筠筠坐在八仙桌后,听手下回报,但听不太明白。 “谁和谁动手?”张筠筠说道。 “我们的人被人打了,打我们的两个人又打在了一起,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成了重伤!” “他们为何动手?” “不知,也许是宿仇?”手下想了下,“也可能不是,其中一人一直喊不要打,又有可能……他打不过,在求饶?” 张筠筠被绕晕了。 身后屏障内传出全九维的声音:“打人者,面貌如何?” “结实!阔额大鼻!” “被打者呢?” “清秀,很瘦……哦,对了,他跑得极快!” 全九维顿时放下脚从木板床上坐起:“速度极快?” “对!” “看来是那个姓支的小师弟!”全九维大喜,“这招当真把他给引出来了!张筠筠,我如何说的?就得死上几个人才行!” 张筠筠心里滚过一阵厌恶。 她的人,她的钱,她承担得风险,她打点得官府,结果他一句话,就要将功劳全抢去。 “那么,”张筠筠沉声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全九维走出来,目光若有所思。 面由心生,这些年他杀得人,下得狠手越来越多,这些凶戾全部刻入他眼睛,越发明亮和阴毒。 “能将他打成这样的人不多,这个打人者不知是谁,”全九维说道,“当下重要得是,应该是查出这个打人者,他是把很好的刀。” “好,”张筠筠看向手下,“既然在广芳河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此人应该很好找。” “是!” 手下转身,才到门边拉开门,外边传来匆匆脚步声,又一名手下快步进来:“三娘子。” “说。”张筠筠说道。 “有一少女快马过街,在广芳河的烟波楼前停下,那骏马品相极好,一等良驹。” 全九维一凛,快步上前:“广芳河,烟波楼?” “嗯,便是今日最先出事的那一段!” “一定是她了!”全九维大喜,“定是她!” 张筠筠起身:“我这便去官府?” “等等,”全九维抬手,“还是等等。” “怎么?” “她……岂会不知被人盯上?”全九维皱眉,“那为何还要招摇过市?” “她或许没有想这么多,不是说她胆大狂妄吗。” “不不,”全九维摇头,“她的确胆大狂妄,但那因为她心思缜密,她早已将一切都成竹于胸,她的胆大狂妄是有底气的。” “那依你之见?” 全九维想了想:“这样,还是先去打探打人者是谁,将打人者引去烟波楼。待他们双方恶战,我们渔翁得利。” · 一回到蒋府,洪元杰就单独进屋,再没有出来。 支离那一下捏得他剧痛,当年自马背上摔下来,被烈马踩着胸口而过都没有这么疼。 蒋梦兴邀了熙州府大大小小十三名官吏来府上,牧亭煜正在跟他们聊明台县的事,他的近卫快步进来,附在他耳旁嘀咕嘀咕。 牧亭煜一惊,男人在这方面的强烈共情,让他大腿并拢:“可严重?” “不知,洪将军一进屋,就没再出来。” “哦哟,”牧亭煜说道,忽然低低嗤笑,“那么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之人,若是个……噗,哈哈。” “少爷,那人跑了,”近卫说道,“洪将军若这方面真有个好歹,一定不会绕过此人。” “他为何跟人动手?” “说是见那个人年纪轻轻,身手却不错,上去练练。” “练练?”牧亭煜扬眉,“把人逼得捏他了,你管这叫练练?” “那下午,我们还启程吗?我看洪将军那模样,莫说骑马,怕是连马车的颠簸都受不了。” “那当然是不走了,”牧亭煜往身后椅背一靠,端起茶水,“他若不去,谁保护本世子?” 虽然皇上不信阿梨来了李乾,一直认为她带着夏家军在跟宋致易耗,但牧亭煜觉得,发生在熙州的这么多事,铁定与这少女有关。 当初在寿石古山之中,那少女只身一人所带来的压迫感,牧亭煜现在回想,仍觉胆颤。 别说跟她打,就是被她看一眼,他都招架不住。 当年,她还不过只是一个女童,牧亭煜亲眼看到她拦住李据的龙辇,亲眼看到她不将南宫皇后放在眼里。 就那么一个瘦弱女童,偏就有睥睨天下君王之气魄。 所以,眼下洪元杰若不去,他牧亭煜也断然不去。 因牧亭煜的近卫进来在牧亭煜耳旁说话,所以大厅里官员们的聊天暂时中止。 蒋家管家这时自外走来,脚步匆匆:“老爷!” 蒋梦兴看去:“何事?” 管家附在他耳边,很小声地说话。 “有这等事?”蒋梦兴皱眉,“这怎么可能?” “发生了什么。”牧亭煜不悦叫道。 蒋梦兴看了眼大厅里的其他官员,觉得此事不方便当众声张。 摆摆手,让管家去牧亭煜身旁说。 管家走去,声音极轻:“回世子,洪将军抓回来得那伙地痞属实胆小,一人不打自招,称派他们来得人……乃张浦翔大人的长子。” “张浦翔?”牧亭煜乍舌,“他这是要晚节不保啊。” 1037 让他领路(一更) “这里?”全九维抬头看着蒋府。 “对,小的一路打点打听,那男人便是进了蒋府,以及有人听到,他们唤此人,统领。” “统领!”全九维一喜,“那岂不是,不管是哪个统领,都是那女子的死对头?” 话音方落,便见蒋府正大门打开,一群身着官袍,平均岁数约四十的中年男人们从里面走出。 官袍最添贵气,而贵气这东西,越贵越是旺人,这些男人无一人称得上品貌俊朗,但官服加身,令旁人连眼睛都不敢直视。 曾几何时,这是全九维心中最大的向往,儒雅士官,风度翩翩。 然而事实是,他落草为寇,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蒋府地处闹市,闹中取静,眼下南来北往皆是行人,有人一看到这群官老爷,膝盖便朝地上跪去。 牧亭煜走在人群后面,正在低声问管家话。 随着他出来,众人目光皆觉一亮。 牧亭煜一袭祖母绿青锦花鹤服,腰间系着玄色尚绣纹带,眉下是明亮的凤眼,带着浅浅魅惑。 牧亭煜一直有着极好的皮相,他的五官非常精致,数年前还有人传他是个女子,就是为了重振荣国公府的香火,故意假扮成男儿。 牧亭煜不气不恼,同一个阶层同一个圈子里,谁信这个,他就请谁一起去夜宿春楼。 自那后,再无人传了。 他慢悠悠出来,直觉向来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全九维。 牧亭煜多打量他几眼,见全九维一直盯着自己,牧亭煜迈下石阶后停下,令蒋府管家将此人叫来。 “见过牧小世子。”全九维作揖。 一看这行礼手法,便不是寻常百姓。 牧亭煜淡淡道:“你是何人,有话说?” 全九维看了眼蒋梦兴和管家,压低声音:“牧小世子,借一步说话。” “我还想借你的头一用呢,”牧亭煜好笑,“你身上是否有匕首?想行刺本世子?” 牧亭煜的性情乖张早年是京城闻名的,全九维只得沉一口气,直接道出目的。 听到“阿梨”二字,牧亭煜脸上的轻慢神色顿时褪尽:“你确定是她?” “就在烟波楼。” “那你是何人?” 全九维早有准备,谎称自己是当年京兆十二卫中一名士兵的表弟,表兄被那女童残忍杀害。 “这样,”牧亭煜点头,“知道了。” 说完,抬脚朝前。 “世子!”全九维道,“烟波楼,在这个方向……” “本世子何曾说要去,”牧亭煜不耐,“她在那就在那,我还有要事。” 说完,再不理全九维。 诚然,牧亭煜想那个少女死,比谁都想,但是,他怕,好吗。 里面那位本可以一战的大佬,好端端的路不走,管什么闲事,管就管,还去打不相干的人,现在,【egg*2】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呢。 不过走出去几步,牧亭煜想了想,抬手招来近卫。 他很轻地在近卫耳边下令,要人立即去河京,把包速唯喊来。 全九维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心里面唾骂一口,暗道废物。 张筠筠的手下走来:“全爷。” “你不用跟着我。”全九维说道,转身准备走,却蓦然一顿,有所感地朝相隔百步的茶楼看去。 刚才茶楼上是没有人的,他可以确定,因为周围环境他全部都观察过。 但是现在,茶楼上却立着几个高大年轻的男子,岁数最大的,看模样也不足三十。 立于正中间的男子最年轻,或者二十都不足,一袭靛蓝色锦袍,身躯挺拔,玉树临风。 同样一张精致绝美的面孔,但比起牧亭煜的女相之美,他更偏清冷锐利,阴柔与阳刚并存,张力十足。 他的目光看着牧亭煜他们的背影。 但是他身旁几个手下,却有至少三人在看全九维。 全九维和他们对视,脊背陡凉。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浑然不知楼上站着这么一群人。 以及这一眼,全九维瞬间可以确定,这些人便是在徐城将翀门氏赶尽杀绝,甚至把尸体吊上城门口之人。 夏家军? 不像…… 但可以确认,是她那边的人,或者是同伙。 沈冽看着牧亭煜他们消失在街口,淡淡收回视线,朝全九维看去。 沈冽? 全九维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名字。 这般少见的俊美,很难不让人想到他。 “他居然不走,”叶正说道,“少爷,把他抓来么?” “不必,”沈冽唇瓣轻启,“让他领路。” “是。” 禹玉石桥离此处很近,牧亭煜让其他官员各回各家,除了蒋梦兴。 听闻牧亭煜和蒋梦兴到来,张迅之领着张浦翔一众门客和学生,亲自到门口欢迎。 牧亭煜大感意外,张目一望:“人还挺多,这架势,说是聚众造反,都有人信吧。” 张迅之面色一白:“世子,这话说得,便过了。” “过与不过,呵,”牧亭煜个子不够,只能拍拍他的臂膀,“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抬脚迈入张府大门。 张迅之不解地看向跟随在后的蒋梦兴,眼神询问。 蒋梦兴摆摆手,还是让一同跟随而来得管家去说。 管家只得上前,又一阵嘀咕嘀咕。 张迅之大惊,快步跟上蒋梦兴:“岂有此理,绝无此事!蒋大人,定有人栽赃陷害!” “蒋某不过一个上佐官,清闲之人,你与我说也无用,我定夺不了。”蒋梦兴说道。 张迅之看向前面快入正堂的牧亭煜,赶紧追去,不过忽然,张迅之的脚步骤然停下,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 顿了顿,张迅之招来近身随从,沉声道:“三娘子呢?” “三小姐一早便出去了。” “你可知这些时日,她在忙什么?” 随从摇头。 “去把她喊回来,在灵秀苑等我。就算把整个熙州府翻个底朝天,都要找出她!” “是。”随从应声。 张彩云心情恹恹,从金昌道回来,便见张府气氛凝重,上下一派严整。 张彩云问路过一名下人,发生了何事。 一听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亲临,张彩云立即挺直身板,抬手正衣冠。 1038 红衣少女(一更) 张浦翔的大堂门窗紧掩,屋内除了张浦翔,还有跟随牧亭煜而来得蒋梦兴和近卫,其余人牧亭煜一个没留,都赶了出去。 张彩云随众人等在门口,半天不见开门。 张迅之派出去得随从很快回来,面色惨白,拉着张迅之去一旁,说张筠筠就在桃春楼。 以及,她亲口承认,那些人就是她派出去的,那些事情也都是她下令为之。 张迅之膝盖一软,差点瘫地,说道:“我这便去灵秀苑。” “没呢,三娘子不肯回来,她,她怕了。” “她没回来?” “嗯……” “那,她可有说为何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随从脸色难看,摇摇头。 “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废物,”张迅之生气,“让你将她喊回来,你喊不回来,连话都问不清楚!” “爷,三娘子的脾气,我不敢追着问呐。” 张迅之想了想,道:“你再去,让她务必回来。” “可她若再不回呢……” “那就问清楚她这么做得原因!总不能闯了大祸,连面都不露吧?” 随从只能硬着头皮点点脑袋。 三娘子脾气不好,性情冷淡,自家爷又是个疼女儿的主,有脾气也极少往女儿身上撒,他这中间传话得,两头不是人。 随从匆匆离去。 张彩云好奇望着他离开,刚才隐约听到他们在提张筠筠,张彩云想到被张筠筠拿走得那些小物件,忽然一惊,想起来在哪见过了,是灵峰山道观,杨长山道友。 说来,四月清明,乃杨长山最喜爱的节气,他也只有在清明谷雨这段时间,才会出道观,于天地一游。 要不,便去拜访他,顺便一问? 思绪漫游,忽听前方大门打开。 张彩云回神,立即看去。 张浦翔将牧亭煜送出,脸上神情紧绷,难掩惶恐。 牧亭煜倒是风采漫漫,迈门槛而出。 张彩云随众人一起行大礼,牧亭煜目不斜视,抬脚畅快走了。 “父亲。”张迅之上前,悄声唤张浦翔。 “无端一口大锅,”张浦翔白眉皱起,“无妄之灾。” “……牧小世子,如何说的?” “不重要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张浦翔转身进屋,“今后,此事再不提。” 张迅之欲言又止,想想算了,闭口不谈。 看来,父亲认为牧亭煜是故意陷害,来讹诈的,他老人家压根没把这件事往他和张筠筠身上想。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钱已平息,也相信以牧亭煜的手段,能掩去今日这番。 牧亭煜从张府大门出来,心情颇好,手里把玩着一枚玉饰。 一旁的禹玉石桥下,船舶来去,水声明明,牧亭煜目光变深,朝湖边走去。 这里上去便是广芳河,那广芳河畔的烟波楼,倒真是棘手。 对付那女子,一千兵马或许都不够,她能飞檐走壁,得数百个弓弩对着她才行。 看了阵,牧亭煜侧头,却见蒋梦兴一脸愁容。 “蒋大人,这一路都见你沉着脸,何事不快?”牧亭煜问。 “回世子,若是烟波楼中真有那贼女子在,那么我蒋家祠堂中的恶作,不知是否是她……” “这还要问?”牧亭煜扬眉,“不是她,能是谁?” “可为何呢?”蒋梦兴越想越怕,“难道,她要对我蒋家动手。”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那……”蒋梦兴面色惨白,“世子,我蒋家遭不住啊。” 牧亭煜看着他的惊恐模样,莫名觉得痛快。 看嘛,也不是他一个人提到那贱人就害怕,十个人里九个都怕她。 “什么贼女子,”牧亭煜摇头,说道,“这称呼可真是轻贱了她,她早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这不是重点,蒋梦兴咽了口唾沫:“世子,可有办法对付她?” “只有,杀。” “如何杀?” “万箭穿心?”牧亭煜弯唇,灿烂一笑,俊美无俦,“放心,想她死的人可不止你我,还有最大的那个呢。” “是皇上。” “然也。”牧亭煜说道,他回过身,又望了眼周遭风景,准备离去,余光却蓦然一晃,似看到什么。 牧亭煜立即看回去,目光落在石桥对岸的少女身上。 少女高坐于马背之上,一袭明艳束袖大红衣,墨发白肤,脊背端挺,往来人群,无人不朝她投去视线。 刚还志得意满的牧亭煜刹那往后退了步。 他,见鬼了? “世子?”蒋梦兴说道。 “阿梨。”牧亭煜很轻地说道。 蒋梦兴一惊,随他目光看去。 少女一扯缰绳,骑着高头大马,朝桥上走去。 “不是她吧,”蒋梦兴说道,“怎,怎穿了这么一袭惹人注目的红衣呢。” 随着少女骑马上桥,朝她望去的目光越来越多。 红衣骏马,大红色的明亮畅快,配上她水一样灵气秀雅的面庞,如花之龄,青春逼人。 “世子?”蒋梦兴朝牧亭煜看去,“我们……跑?” “你跑得过吗?”牧亭煜反问。 一步步看着少女走近,牧亭煜攥紧手心,玉饰在手心里硌得很疼。 夏昭衣勒马停下,居高临下看着牧亭煜,比起明艳红衣,她脸上未施粉黛,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饱满皮肤和星眸红唇,已是最好妆容。 “好久不见,”夏昭衣弯唇一笑,“怕你看不到我,所以我特意换了身衣裳。” “呵,呵,是吗?”牧亭煜颤声说道。 若是寻常看不顺眼的女子这么一袭招摇过市的大红衣来找他,他定出言调侃嘲讽,问对方是不是渴望着想嫁给自己。 但对这女魔头,牧亭煜半个讥讽之字都说不出,那是找死。 “在街上闹事得那些人,你查到是谁了?”夏昭衣问。 “……你想要做什么?” “我师弟被人打了。” “你自己不去查,你,你找我作甚?” “据说官府抓了不少受伤之人,”夏昭衣淡淡道,“想必,你已知晓答案。” “阿梨,”牧亭煜笑了,“你让我查,我便去查?你信得过我?我又为什么听令于你?” 夏昭衣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牧亭煜,你是个聪明人,你不妨猜猜,寿石城外,我为何放你一马?” 1039 少女气场(一更) 牧亭煜浓眉皱起。 寿石城外荒山一遇,是他这数月以来的噩梦开端。 他的苦心经营,皆在她杀死钱远灯的那一瞬,尽数败落。 而他和她的言语交锋,更令他午夜深睡时频频被惊醒。 “我要杀钱远灯一事,足够让你当做把柄,那两个女人便是人证。你将此事一揭发,我牧亭煜必成镇国将军府的仇人,届时不用你杀我,我自己便死在他们手里了。但倘若你我合作,成为一条线上的人,我替你做事,你替我保命,各取所需。” “回去告诉李据,钱远灯那尸体只是一份小礼,他灭我夏家,夷我满门,至我孤女茕茕一人,举目无亲。这相等滋味,我也要让他尝尝。自今日始,他身边的尸体会越来越多,那些姓李的王室宗亲,他身旁的名公钜卿,还有他膝下的皇子皇孙,都将逐一陈尸于他跟前。你让他莫忘差人记住那些死相,因为这相同死法,我将在手刃他时,让他也经历一遍。” …… “你放我,不是让我去传话么。”牧亭煜看着她道。 夏昭衣扬眉,倏然一笑:“牧亭煜,你自己信吗?” “……何意?” “我对你说得那些话,你真敢去同李据说?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跑去他跟前,说我警告他,他李家满门将死于我手,不是么。” 牧亭煜眉心拧得更紧:“你!” “至今已过数月,我的这些话,你还未替我传到李据耳中,对吧?那你猜,我明知道你不会说,却为何又放你一马,要你去说?” 牧亭煜这下真的慌了:“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不会跟李据说,却一定会跟陆明峰说,问陆明峰该如何做,”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深,“陆明峰定也建议,此话不宜上奏。但若说我平白无故就这样放了你,李据定然不信,那么,你们就要编造点东西,去圆上。” 少女笑容嫣然,灿若人间四月,字字句句落在牧亭煜耳中,却是毛骨悚然。 “以及,寿石城中还有一处伏笔,”夏昭衣继续道,“陆明峰想要唆使支爷对远在探州的山景城下手,让沈冽不好过,支爷没答应,但是,我答应了。” 牧亭煜瞪大眼睛,额上爆出大量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少女的话,让他瞬间全部连到了一起 “那取三百两现银去找陆明峰谈合作的人,不是曹易钧的手下,是你的手下!” “合作嘛,必然有不少书信往来,”夏昭衣笑意敛去,目光则变深亮,“先是编造假话,替你在李据跟前圆谎,后又有这些亲笔书信,还有现在,我一身招摇过市的红衣在这里跟你聊了这么久……牧亭煜,凭借李据的疑心,你觉得你跟陆明峰,谁先死呢?” “你好深的心机……” 夏昭衣扬眉:“能有天荣卫正将和你以性情乖张,谋略深沉出名的牧小世子深?” “那你为何现在全部告诉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就是查出打你师弟的歹人?” “你要去明台县。” “你想让我替你收拾明台县的烂摊子?!” “我在明台县能有什么烂摊子,”夏昭衣讥讽,“那是阳平的烂摊子,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明台县那边,我保了。你若在那边有任何不好的声名传出,那么……” 牧亭煜手心里的玉饰,几乎要将他手心割破。 “以及,想必你也不希望被旁人知道,我来过熙州府,到过你跟前,还被你这么轻易地放走,对么?” “你还要我替你遮掩行踪……” “你是个聪明人。” 这算是夸上了? 牧亭煜呵呵。 还有这句轻易地放走,牧亭煜一张俊容青白,她以为他想放她走? 如果眼神能作刀,此女早被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走了。”少女轻飘飘地说道,一扯马缰,悠悠然离去。 牧亭煜看着她消失,半响没缓过来。 一旁的蒋梦兴和近卫早就傻了。 他们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们不明觉厉。 甚至与话中内容都无关,光凭两个人鲜明的气场对立便一分高下。 少女轻闲散漫,牧亭煜诚惶诚恐,分明一个是李乾大地上的通缉犯,另一个是公子王孙,怎么反倒是被对方给拿捏住了。 而且,凭借超高身手闯出名堂的她,都还没动武力。 “等等!”蒋梦兴忽道,“世子,若说是对她的师弟动手,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洪统领!” 牧亭煜一惊,是了,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少女让他查,还用得着查么,不就是洪元杰? 这洪元杰,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 夕色渐渐沉降,在窗边落下一地碎光。 张筠筠一直在桃春楼,没有要回府的打算。 府里派了好几次人手过来,张筠筠猜测,自己再不回去,就得父亲亲自来了。 她不是不想回,但是全九维一直没回来,她还在等全九维的消息。 房门被轻轻推开。 张筠筠侧首看去,小婧手里端着茶点,踩着晚霞走入进来。 “娘子,吃点东西吧。”小婧放下托盘。 “没胃口。”张筠筠冷冷道。 小婧不再多言,低头退去后面。 张筠筠越想越觉心烦,撑着桌子起身,去到窗边。 低头一瞬,且看到张彩云经过。 “怎么又是他。”张筠筠说道。 小婧瞄去一眼:“是啊,他近来好像总喜欢在这走。” 话音方落,忽见一个布衣素裳的女子上前,将他拦着。 “咦?”小婧说道。 “别吵。”张筠筠低斥。 苏玉梅在这等了很久,张彩云定睛看清是她,想起上次她的戏言,顿然后退一步:“你这女子知不知礼节,懂不懂羞臊,竟还在此等我?” “我问你,”苏玉梅压低声音,“你上次可否在我们后府门外的蔷薇丛下捡走几样小物?” 张彩云想到那东西已被张筠筠要走,顿觉心虚:“没有。” “有人看到了,便是他们同我说得。” “胡扯,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你非要拿走,也可,”苏玉梅看着他,正颜厉色道,“你若喜欢,自己收着,莫给别人,更莫传出去,否则你惹上什么事端,可别怪我。” 说完,苏玉梅转身离开。 1040 礼部尚书(一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张筠筠在楼上听不到,目光随着苏玉梅的背影远去,她看回张彩云身上。 张彩云愁眉站在路边,思索一阵,他转身想往回走,没几步停下,又转身,朝后面走去七八步,然后,又停下。 “他好愁……”小婧低低道。 话音方落,小婧很轻的“呀”了一声:“娘子,老爷好像来了。” 张筠筠循目看去,果不其然,是父亲的轿子。 张筠筠沉了口气,慢声道:“该来躲不过。” 张迅之的轿子在桃春楼后门停下,掌柜的听闻他来,亲自迎去。 就凭今日几次来催促的人,掌柜的也能猜出状况不小,主动说道:“老爷,三娘子就在阁楼上。” 张迅之一言不发,沉着脸上楼。 小婧已等在门口,见到他后,福身施礼:“老爷。” 张迅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推门,便见女儿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脸等他上来得模样。 屋内尚未点灯,渐沉的夕阳微光让她的脸变得晦暗幽闷,她望过来的眼睛则是坦然自若的,张迅之皱眉,觉得陌生。 他的随从在外面将门关上,张迅之抬脚走去,张筠筠自桌后起身:“父亲。” “为何不回府?”张迅之压着怒气问道。 “我在等人。” “这会儿还要等人?谁?” 张筠筠微微低首:“一个恩人。” “恩人?”张迅之扬眉,“何恩于你?” “非于我,乃我们张家。” “什么?”张迅之听的糊涂,拉开凳子坐下,“于张家有恩?何恩?” “父亲,你还记得庞永根吗?” 张迅之听着耳熟,稍一回想,愣了:“宣延二十一年,死于怪病的……礼部尚书?” “那,你还记得任青书吗?” 张迅之激起一身寒意:“记得。” “任青书的左手半掌,被人砍掉了。”张筠筠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三个,林宏儒,”张筠筠看着他,“父亲,他林家在京兆被人灭了满门。” 夕阳一旦沉下,天色便暗得极快,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窗棂褪去残光,街上开始宵禁,人也变少,街灯倒是一盏盏亮起,但是灯火不足以照上阁楼,张筠筠的声音在这样幽微的光线里,让张迅之从头冷到脚。 “第四个,便是我们,张府,”张筠筠继续说道,“父亲,你想过没有,为何张府平安无事?” 张迅之冷汗一颗颗冒出。 犹记得当年张浦翔被擢升为礼部尚书之时,全家无一点喜色,上下皆被死灰般可怖的气氛环笼。 好在,后来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到张浦翔告老还乡,一直没有出事。 “你,知道原因?”张迅之说道。 “女儿不是说了,有一名恩人?” “谁?”张迅之立即问。 “我不知,”张筠筠道,“我未见其人,常以书信往来,我替他们做事,他们替我们挡劫。” 张迅之愣住,半响,说道:“莫不是什么恩人,倒是这‘恩人’,才是下毒手杀害林家满门之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善类,但不论如何,我们张家无恙了。” 张迅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女儿所说得话,听其意思,似乎她一个人承担了这许多。 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婧说道:“娘子,可需要掌灯?” “点。”张筠筠道。 小婧进屋,手中捧着一盏罩着玉色银纹芙蓉花灯纸的小烛台。 放在桌上后,她同张迅之和张筠筠问安,恭敬退下。 烛台的光照亮阁楼,张筠筠面上神情泰然,异常平静:“礼部除却层层繁文缛节,还掌礼器,国祀,符印,册命,雅乐等。其中享祭,常与钦天监多有往来,钦天监太史令孔泽风孔监正,一直是父亲所仰慕之人,父亲不会忘。” “此事,难道与太史局也有关?” “宫中摘星楼有一处寻机大殿,其内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机关暗格,拼作一幅巨大的天幕星象图,表大运山河,万象乾坤。世传其星盘,只有定国公府的夏大千金和孔监正能定,却不知,孔监正那一手定星之术,来自于翀门氏。我口中的恩人,便是翀门氏。” 张迅之惊得自凳子上起来,又气又恼发生了这么多事,而女儿竟一字未说。 再推敲年龄,那时她不过才十三四岁! “他们要你做了什么?”张迅之忙问,“你那会儿尚年幼,便有利用价值?” “正因我年幼,所以家中父辈待我从不设防,”张筠筠垂首,沉沉道,“我盗取过祖父官印,礼器库钥匙,典礼堂衣冠符印书籍,膳部名册录等。” “你,你……”张迅之傻眼,“那么如今呢?你派去街上寻衅之人,也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想要我诱出阿梨。” “你岂敢!!”张迅之怒道,“那可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人?!” 张筠筠握紧手心:“国之大典我都偷了,区区一个阿梨,何惧?” “你这是在玩火自……”张迅之止了嘴,怒然一拂袖。 他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张家家宅安宁之后,竟是女儿一己在扛。 他本就对这女儿疼爱有加,眼下更断然不愿对她说责怪之词,又怒又无力之下,直令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张筠筠声音柔软下来:“女儿并未莽撞,熙州府各大官廨,能打点得我都已打点,所以街头闹得这几日,闹过去了便能翻篇。我只是没有想到,荣国公府的人会在这时来熙州。” “明台县那么大的乱子,朝廷岂会不派人来?” “但我听父亲派来得人说,祖父已经妥善处理了。” “五千两雪花银,”张迅之气得胸闷,“足足五千两!” “这么多……” “好在你祖父并未多问,此事他权当是牧亭煜自导自演,用以讹诈他的,你回去了也莫说漏嘴。” 张筠筠露出笑颜:“是,女儿遵命。” “那么,”张迅之朝门外看去,“你等得‘恩人’呢?我倒是想见见。” “他……”张筠筠张了张口,又不止如何说。 她现在在等得人是全九维,可真要说起,全九维并不算是恩人。 所谓的“恩人”,其实不是“恩人”,而是一个组织。 只是她年幼时不知怎么称谓这群人,便用这二字,沿用至今。 1041 父子二人(一更) 张迅之想陪张筠筠留下,等全九维出现。 然而,全九维今夜必不可能出现了。 全九维并没有看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但是,他就是觉得有。 这是一种非常尖锐的直觉,来自于他这些年杀人放火所得。 所以,全九维不打算将人引去桃春楼,他直接去了城外。 熙州府宵禁,但城外却是城中巡守卫所管不到的地方。 一日没吃东西,对非常耐饥饿的全九维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春寒一降下,身体更困乏,他想立即寻个地方睡。 这一带,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今夜月色分外好,近处清明,远山有雾,长长一片绵延的起伏山顶上烟岚云岫,月华笼罩着纱幔般的夜雾,雾都有了色。 全九维走几步便回头,待踏入旷野,身后即便有跟踪之人,也将在月色下暴露无遗。 最后四野茫茫,只余风声和远处狼啸,再无其他。 全九维便壮着胆子,踏入了高山坟场。 一边是董家村的董氏家祠,一边是蒋家的蒋家祠堂,他在陡峭群山里,打开了一道暗藏的石门。 石门中有长长暗道,全九维困极,打着哈欠摸出火折子,自墙上取下一根浇了油的火把,将它点燃。 这个地方他是头一次来,空气比所想得要新鲜,待一步步往下,他忽地听到甬道深处传来得一个喷嚏声。 全九维傻眼,脊背变僵硬,脚步凝在原地,不敢再往前。 “过来!”熟悉的老人声音响起。 全九维如释重负,立即加快脚步跑去。 他的干爹,翀门辉,正在一方矮几前喝酒吃肉,跟前还有一大包装在纸里的花生。 “义父!”全九维大喜。 翀门辉放下手中书卷,叫道:“我就猜到是你。” 虽然翀门辉看上去邋遢,时常穿一双破旧的绣花鞋,但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全九维知道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细节之人。 比如眼前这碗酒,倒酒过程里,一滴都没有溅到外面。 肉也是,一片一片,厚薄均匀,规整摆放在盘子中。 “义父怎么在这?” “我等那女子过来。” “哪个女子?” “离岭那个。” “阿梨?” “嗯。” 全九维微顿,走去在他一侧坐下:“义父,她会赴约?” “哈哈,什么叫赴约!”翀门辉笑道,“是我未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她对城外这些祠堂既有兴趣,不定还会来。” “这样,我还以为你给她下战书了。”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如何下?以及,和此女正面冲突,那是傻。下战书三字,若非为了暗算,切不可真下。” “也是,”全九维点头,“不过,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哦?” 全九维将今日发生的种种简单一说,而后懊恼:“我猜茶楼上那男子应是沈冽,可惜我将自己暴露了。” “怪事,她当真骑马过长街?”翀门辉道。 “当真。” “这是李乾地盘,她却浑然不怕?”翀门辉笑了,“这女子,跟她师姐一样狂。” “广芳河,烟波楼,”全九维道,“还有一处在金昌道,具体是哪,一时难查,注意到她时,已在街上策马。” “能将她师弟打成重伤,看来也有能耐。”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洪元杰。” “哦,那便难怪。” 翀门辉抬手倒酒,优雅喝了半碗,又以筷子拾肉,放入嘴中,说道:“牧亭煜和洪元杰二人能耐不小,不过此女是阿梨,还得再加几把火才行。李乾这河京和熙州府,这些年藏了大量外边的人,宋致易那头的,也要用起来。” 全九维想到一个人:“义父之前说过,有个女人叫舒月珍。” “嗯,她负责替颜青临挣钱,但她自己颇有野心。给她点好处,她就能帮忙。至少,要把颜青临留在河京的那支杀手使唤起来。” 全九维“嗯”了声,脑中却想起阿梨在游州从信府杀了司马悟和程妙德之事,还有逼得楚筝现在被颜青临追杀,亡命天涯。 全九维在颜青临手下混过几年,非常明白司马悟的身手有多好,以及在这一支杀手队伍中的地位,更不提楚筝,她当年身手号称第一。 这些杀手,真能对付得了阿梨么? 全九维表示怀疑。 “这贱人,”全九维咬牙,“怎么那么难杀。” “离岭出来的,你以为?” “那又如何,她师弟不是被当街打了个半死?” 翀门辉摇摇头,又往口中塞肉。 手里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抬起头,朝全九维刚才下来得甬道口望去。 全九维顿了下,也转头看去。 “义父,怎么了?”全九维问。 “糟糕!”翀门辉站起身,一双半旧不新的绣花鞋快速往那边走去几步,鼻子用力去嗅。 全九维一凛,似乎也嗅到了什么…… 是火熏! “你!”翀门辉回头看着全九维,大怒,“你把人给引来了?” “怎么可能!”全九维大惊,“我一路看过去,身后并没有人跟踪,我再三确认了的!” 这一点,翀门辉倒是也信。 全九维的办事能力他若信不过,也就不会将他招揽。 除却心狠手辣,判断能力,反应能力,全九维的反侦察能力,也是翀门辉所欣赏的。 翀门辉又嗅,气味变浓了。 “那也肯定是你所引!否则为何你前脚一到,后脚我便遭殃。”翀门辉气道。 同时快步回来,拾起桌上的书卷,再去到卧榻旁,抓起小包袱朝另一头走去。 “义父,我们要走?”全九维快步跟上。 “不然?”翀门辉边走边问。 全九维回过头去。 此时,已经不用再用鼻子去嗅了,肉眼都可见白烟翻滚而来。 1042 我保护你(一更) 全九维跟着翀门辉,沿着北去的长道一直深入,走了良久,从一个蜿蜒穴口爬出,外边是深山溪涧。 全九维附在溪边洗脸,抬手抹了把脸,寒风迎面,吹得他发抖。 本是想要寻个地方落脚,没想到变得更累,着实可恨。 全九维一掌拍向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这些不是寻常的人,”翀门辉在旁冷冷道,“是军人。” “什么?”全九维抬头。 “你太大意了,”翀门辉的目光从远山落在全九维身上,“你以为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就跟不上你了?那些军中斥候,隔着五里都能一路追踪,你最好吃一堑长一智。” 全九维咬着牙根:“知道了。” “你打搅了我的今夜的安宁,”翀门辉朝另一旁走去,“走吧。” “还有地方可去?” “扬龙陂。”翀门辉道。 “扬龙陂,”全九维跟上,“宣武军大营?” “在隔山,离着少说六里地呢。” · 足足一个时辰,甬道里的气味才散去一些。 不过叶正和诸昌仍不敢轻易踏入,直到沈冽带两个暗卫从附近的村舍山头巡上一圈回来后,沈冽一番检查,确认可进。 因为甬道不旧,所建应就是这几年,他们方才逐一踏过坟场,特意留心坟上墓碑所刻年头。最老的坟也有百余年了,可见这里的人烟一直绵延,人口旺盛。 想瞒天过海在这么多村子的后山建一条暗道,这是件难事,最大要考虑得就是闹出来得动静,故而里面可能有小陷阱,但绝对没有动辄天塌地陷的机关。 沿着长长甬道走到翀门辉方才喝酒吃肉之处,土墙土地,一座摆放东西的三层落地竹制大支架,一张土床。 土床上铺着两条被褥,纯棉料质,被褥上的刺绣工艺非常精湛。 “狡兔三窟,”沈冽沉声道,“他是将这里当成住处了。” 回到城里,已是卯时。 天空初亮,淡白淡蓝二色交接,缀着明亮星辰。 夏昭衣被支离一声呼痛惊醒,抬头发现他是梦中呓语,她皱了下眉,浑浑噩噩,重新趴回桌上。 意识迷糊之间,听闻又有动静,她困乏得不想抬头,直到脚步声很轻很轻地走近。 夏昭衣强撑着让自己睁开双眼,抬起上身,骤然碰到一人,身后之人忙以大掌托着她的背,似怕她摔倒。 “阿梨,是我。”沈冽低低道。 夏昭衣一愣,看清他在幽光里的脸,而后注意到他手里所拿外衫,看模样,好像正准备披在她身上。 “你回来了,”夏昭衣初醒时的声音清哑奶气,“支离太疼,没办法带他回去,我便也留下了。” 沈冽温柔看着她:“这里是客栈,多的是床,今后还是莫再趴着了。” 夏昭衣淡笑:“你去哪了?” “出城一趟,找到了一处暗道,晚些再与你细说,我这便让伙计为你备房。” “不了,”夏昭衣摇头,“都快天亮了,天亮后,怕是还有麻烦。” “有我在呢。” 夏昭衣心下莫名一暖,唇边轻笑:“其实,哪怕是现在这个时候,外边盯着烟波楼的眼睛,也绝对不下十双。” “嗯,我知道。” “那你去睡吧,”夏昭衣话题一转,“有我在呢。” 沈冽顿了下,失笑:“阿梨,你这是……” “你才自城外回来,比我更累,你若要保护我,你得先蓄精养锐,现在,便由我先保护你。” 沈冽长大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对他说,我保护你。 晨曦越来越明,少女白皙娇嫩的脸像有一层极美的柔光。 沈冽的目光变深,眸底深处隐着星河,深邃浩瀚,化作暗涌。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浓烈灿烂,在他来不及克制之前化作脱口而出的话:“阿梨,今后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保护我?”夏昭衣不假思索。 “嗯。” 夏昭衣蓦然一笑:“不保护,也可以在我身边啊。” 沈冽眉心轻拢,知道她是误解了,她或许以为这个身边,就如同支长乐,老佟,更或者,现在一直跟着她的苏家兄妹那样的“身边”。 沈冽张了张口,已不敢说更多。 外面传来戴豫的声音,很轻:“少爷。” “进来。”沈冽道。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戴豫手里端着热水:“我见那伙计太困,我就接手了。” 说着,戴豫的目光看向少女:“阿梨,你醒了。” “嗯。” 戴豫将水盆放在支架上,忽的一愣,朝他们看去,发现二人一坐一立,挨得有些近,似正在说话。 他这一进来,反倒是打断了他们。 “呃,我,”戴豫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朝水盆一指,“少爷,您先洗下脸,等下我提水上来送去隔壁卧室,你待洗浴过后,便可睡了。” “好。”沈冽点头。 戴豫立马溜走。 “沈大哥?”床上响起支离的声音。 “支离醒了,”夏昭衣对沈冽道,“你去休息吧。” 想到她刚才的话,沈冽也只能去休息了,点点头:“戴豫送来这盆水,恰好供你用。” “好。”夏昭衣道。 她起身朝支离走去,将床边灯檠调整角度,重新摆好。 沈冽跟着去站了阵,同支离简单问身体情况,便先离开。 戴豫力气大,很快将浴桶里的水装满,他自屏风后出来,发现沈冽一直站在窗边,目光眺着窗外。 晨光将他背影描摹,宽肩窄腰,修长高挑,笔挺似枪。 “少爷。”戴豫走来。 这个点,长街正陆陆续续鲜活,最先唤醒清晨的,是包子和米粥的香气。 “你先下去吧。”沈冽说道。 “少爷,你在看什么呢?” 沈冽淡淡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心情很好,所以站在这里,清风徐徐,他望一望辽阔城池。 1043 朝堂之上(一更) “皇上,”蒋内侍很轻地唤道,“皇上。” 李据趴在龙案上,动也不动。 “皇上,该早朝了。”蒋内侍又道。 李据觉得像是能听到蒋内侍的声音,又像是听不到。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四肢沉甸甸的,后背上更有如千钧之物压着,让他动弹不得。 但在蒋内侍眼里,皇上却只是熟睡的模样。 五皇子李徽揉着睡眼抬头,吏部侍郎诸葛山也抬起头来。 “皇上,皇上。”蒋内侍还在叫。 李徽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诸葛山紧紧盯着李据,屏住呼吸。 “皇上……”蒋内侍声音浮起颤抖。 沉默一阵,蒋内侍怯怯伸出手,放在李据的鼻子下,想要测一测他还有没有呼吸。 便在这时,终于挣脱梦魇的李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李据斥道。 “皇上!” 李据起身,一脚踹向蒋内侍的肚子。 “你想谋害朕?!” 蒋内侍忍着痛飞快跪正,那边的李徽跟诸葛山同时起身。 “父皇!” “皇上!” 李据大口喘着气,顿了顿,转眸朝他们看去,目光冰冷。 用了好些功夫,李据似终于从噩梦里回缓过来,他闭上眼睛,沉声道:“更衣。” “嗻……”蒋内侍冒着冷汗道。 上早朝前,诸葛山先去中书内省的政事堂换衣。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愣怔坐在软榻上好半天,直到亲随来催促,他才起身。 “大人,您脸色不好。”亲随轻声道。 诸葛山张了张口,说道:“伴君如伴虎。” “好在昨夜已翻,今晚是刑部那边的事。” “有龙床不睡,他要趴在那边睡,”诸葛山摇着头,“身体越来越不好,不也是自找的吗?” “大人,嘘……”亲随小声道。 轿子等在院外,诸葛山过去时,恰遇一人快步而来。 见是京兆府尹刁仁会,诸葛山止步:“刁大人,可是找我?” “诸葛大人!”刁仁会快步走来,“诸葛大人,出了一事,要与你商议!” “何事?” 刁仁会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嘀咕。 诸葛山大惊:“陆朗?!” 陆朗乃吏部考功司郎中,诸葛山旁边的亲随听闻这个名字,随即双眉皱起,竖起耳朵。 “是,确证无疑,他当真过了一户宅子在名下。”刁仁会说道。 “他这胆子这般大!”诸葛山气恼,“宅子这东西,岂可乱收?” “我估摸,他被人暗中下套了,这套宅子才到他手里,后脚便有人立即写信过来。若非如此,我也查不到。” “可知是何人所赠?” “这得问陆朗才是。” 诸葛山愁眉:“他哪会说,他一说,不就坐实自己的罪证了。” “诸葛大人,”刁仁会说道,“这事,可是发生在你们吏部。会不会,是冲着你来?” “我?”诸葛山摇头,“这怎可能,我诸葛山行得正。” “怕得是,下套。” 诸葛山沉了口气,抬起手冲刁仁会一揖:“多谢刁大人特来告知,诸葛山感激不尽。” “诸葛氏为大家,刁某应该的。”刁仁会说道。 比起前任京兆府尹梁乃,刁仁会在河京混得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便是与他这样的性子有关。 诸葛山明白,这份人情,自己是欠下了。 在入轿子前,诸葛山想了想,侧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办几件事。 陆朗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如若陆朗真的出了事,他虽未必会被牵连,但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了。不说皇上圣意,就是以后遇到政见不合之人,这件事都能永远被翻出来说。毕竟朝堂上的文官,一个个嘴巴利如刀,还擅长记小本子,给人穿小鞋。 百官都已到皇城,等候上朝,四排站得笔直,便等君王一声令下,便昂首踏入宫门。 陆明峰不需要每日都去早朝,但通常不会离皇城太远,眼下,他骑着马在宫门外看着百官,一双锐利眼眸,不时从陆朗身上带过。 官员私授行贿,不归天荣卫管,直到皇上令下,要天荣卫严查。 陆明峰觉得不远了,这个陆朗必是他们天荣卫这个月以来第一位被请来喝茶的朝官。 似有所感,在踏入宫门之前,陆朗转头,朝陆明峰这边望来。 陆明峰不避不让,目光和他对上,但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陆明峰觉得陆朗的眼神……有些讥讽和玩味。 这样有恃无恐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已经犯下大罪的人身上。 陆朗收回目光前,视线在陆明峰身后望了几眼,陆明峰循着他刚才的视线,也回头朝身后看去。 身后御街,长而宽敞,往来百姓驻足望着百官,不敢靠前。 陆明峰皱起眉头,陆朗刚才一定看到了什么。 这几日,陆明峰确实觉得怪异,时常好像有一双眼睛就在背后盯着自己。 他是一个直觉非常敏锐的人,但是每次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 李据坐在宝座上,眼袋越发明显的他,还上了一层浓浓的黑色眼圈。 百官下跪磕头,大礼过后,一旁内侍宣开朝启奏。 河京这所皇宫,原为锦屏行宫,待迁都过来后,变作皇城。 新的皇城还在建,眼下这座锦屏宫的大殿规模,远无法与永安帝都的天盛宫相比。 李据微微眯着眼睛,几个官员上前上奏,他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 直到一个名字忽然传入李据耳中,李据睁开眼睛,怀疑耳朵听错:“庄爱卿,你再说一遍。” 而满朝文武此时已惊呆,全部看着立于正中的兵部侍郎庄忠道。 庄忠道高声说道:“陛下,臣要参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说着,庄忠道一撩袍,跪了下去。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于寿石城勾结叛贼宋致易,叛我大乾!陆明峰与宋致易合谋敛财,图探州山景城之矿产,敛财近十万银,未与朝廷上报半字,而作其私财,存于江南道和凎州两处!” “臣也有所听闻!”陆朗迈出官列,“陛下,臣在盘州有一富庶远亲,其无意间救了一名受伤信使,该信使不治,但我远亲在其遗物中获到一封书信!” 说着,陆朗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呈上。 1044 彻查此案(一更) 内侍下去接来。 李据快速看完,眉眼浮起难以置信。 他“啪”一声将信拍回内侍手中,半响说不出话。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抱于一起的相交党朋和同窗师友们彼此交换眼神,但都嗅不出味。 这可是陆明峰。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站在大殿中央的庄忠道和陆朗此前并无交集,二人一个兵部,一个吏部。陆朗还是才上任不久的考功司郎中,官职不大,但实权在握,是个官都要给他几分恭敬。 现在,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出来,而其他官员,此前半点消息都未收到。 好多人将目光悄悄看向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 二者一脸茫然。 尤其是诸葛山。 他才从刁仁会那听闻陆朗私授了一间私宅,结果,陆朗现在铿锵有力的跑出去弹劾陆明峰…… 诸葛山觉得一片凌乱。 “陛下,”庄忠道高声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王之重也。而天荣卫正将,居要害之职,其心若有二异,陛下,朝之危矣!” “臣附议!”陆朗亦声音洪亮,“陛下,务必严查严办!” 朝政为官,无人不被弹劾。 当初潘堂峰等老臣还未致仕时,和虞世龄等人互看不顺眼。 今日你一封奏章,明日我一封奏章,满朝文武在那互相弹劾,已是家常便饭。但是,陆明峰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在大殿之上道出姓名。 不说立在大殿上的官员们震惊,李据自己都不敢去信。 整个前朝加后宫,李据不信皇后,不信后宫所有妃嫔,不信太子,不信所有皇子公主,还有这泱泱站了满殿的大臣,李据没一个能百分百信任,唯独陆明峰除外。 陆明峰叛变? 怎么可能呢? 不不,陆明峰不会背叛他。 李据的眼睛狐疑地看向内侍手里恭敬托捧得信。 “虞爱卿,”李据终于开口,“你怎么看。” 虞世龄站出来:“陛下,陆统领身居要职,需得查清。” 这不是说了句废话。 李据于是看向陆朗的上官诸葛山。 诸葛山头皮发麻。 他可不想当这个官,这个官,是皇上为了拉拢宜安诸葛一氏才让他坐的,当然,皇上明面上不会把“招安”二字说得响亮。 只是既然来当这个官了,他只能居其位司其职,他从来没有要干一番千秋事业的打算,更不想要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他就想把日子混完,再安安分分回家养老去。 缓了缓,诸葛山站出来垂首道:“陛下,臣与虞大人所见一样,此事不小,需查清。” “诸葛卿认为,朕该找谁查?”李据问道。 诸葛山大汗冒出:“臣,臣认为……” 他抬头,瞄向身侧百官。 众人不敢跟他有半分眼神碰撞。 “刑部,京兆府,御史台,皆不行!”庄忠道说道,“这三处皆与陆明峰往来频繁,交情不浅,自己查自己,自罚三杯!” 好些人将目光又投向庄忠道,觉得他今日像换了一个人。 这里面,刑部,京兆府,御史台三处的人,目光能喷火。 好端端的污蔑我们干什么,又没得罪你。 不止百官,太子李诃也纳罕。 朝臣之中,要说跟太子一党走得最近,便是庄忠道。 自打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拾获女童所掷出的暗器后,太子李诃便时常往兵部跑,跟庄忠道的故朋之交,早已胜于君臣之仪。 “庄卿有理,”李据说道,看向诸葛山,“诸葛卿既为吏部尚书,该对百官了如指掌,你便说说,觉得谁能来查?” 诸葛山愁眉苦思,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 叫太厉害的去,得罪陆明峰。 叫不厉害的去,那就是得罪这个不厉害的。 所谓的不厉害,并非手段不行,换言之,能混上朝堂站在这里的,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今天得罪了,晚上就把你记小本子上,等着被背后一刀。 算了,左右都要得罪人,便干脆得罪个无权无势,无亲无友的。 诸葛山的目光,于是看向礼部尚书鲍呈乐。 礼部尚书这位置,自打连着几任出事后,几乎在脸门上就贴了个“晦气”二字。 哪怕张浦翔在任时并无出事,也改变不了这个官位给人留下的可怕印象。 后来,张浦翔告老还乡后,这位置迟迟空着,谁都极力在避,最后,便落在了鲍呈乐身上。 随着诸葛山的目光看去,李据也看了过去。 “诸葛卿的意思,是要鲍卿主持此案?”李据问。 “是!”诸葛山的声音不由也拔高,“鲍大人曾是翰林院编修,聪颖拔群,年轻有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富五车,通晓乾律,臣认为,无人能比鲍大人更胜任!” “鲍卿?”李据说道。 鲍呈乐面无表情地出列,朗声道:“臣愿请授命,定彻查此案!” 1045 终于来了(一更) 李据早年有四位生死之交,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四位皆已身故。 这里面,夏文善早早丧妻,无续弦。翁迎和欧阳安丰的夫人在丈夫去世后,相继郁郁而终。 只有毕时俨的夫人曾氏是唯一一还活着的,五年前被李据赐为一品诰命。 曾氏不问世事已久,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和南宫皇后一样,只念佛书,戴佛珠,皈依长生门,这还是念和来河京这些年后,第一次看到她。 念和不敢怠慢,令几个宫女将文德宫中最好的茶叶茶点拿出,她则去拿暖手壶,因为刚才瞧见曾氏的手被冻紫,手背上还有不少冻疮。 曾氏偏好清雅,所以念和特意取了一盏青花缠枝小香壶,并在里面添了腊梅香。 她恭敬捧入南宫皇后的禅室,曾氏接去后搁在一旁,并没有用来捂手,始终低垂眼眸,很轻地在说事。 念和不好多留,但曾氏对她不设防,没有半点回避,在念和对南宫皇后告退离开,去到门边这短短几步的路,曾氏口中先后提了三个人名,其中一个是阿梨。 念和识分寸,心下再好奇,脚步也不曾踯躅。 出来后将门合上,念和心跳骤然变快。 宫里宫外这阵子发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阳平公主掀起来得轩然大波至今未平,皇上先后派了孟笑川和牧亭煜前去徐城。而当初说明台县的少女是阿梨,很多人不信,但现在曾氏来找南宫皇后,且提及这个人名…… 念和眉头紧锁,越想越觉不安。 她不怕阿梨,她怕得是,南宫皇后一平如水的清净生活将被打乱。 曾氏没有待多久,不到半个时辰,禅室的门便打开。 念和福礼问安,将她送出去,回来见南宫皇后捏着佛珠僵坐原处,上前说道:“娘娘。” 南宫皇后看她一眼,道:“阿梨来了。” “明台县那少女?” “但毕萧说,她的身份乃假冒,她绝非定国公后人。” “这,若说不是定国公府后人,那她为何要做这么多。没有冲天的恨,撑不起那般强大的怒。” “我也这般说,”南宫皇后唇角轻轻弯了弯,“若说要颠覆王朝,早已千疮百孔,风雨中飘摇的破船,还需那般折腾去颠覆么,皇帝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还有五年前的大安长道上,女童站在马车顶上朝她望来得那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一模一样眉眼,神韵,处变不惊的平静,让南宫皇后确定,女童和那少女之间绝对有着十分亲密的牵系。 “那,她来找娘娘您,说得就是这个?” 南宫皇后摇头,搁下手中佛珠起身,去捧起被曾氏放置一旁,不曾捂过的小暖壶。 “毕萧想请命去设计诱捕阿梨,曾氏托我让太子将毕萧抽调走,”南宫皇后道,“曾氏独子战死后,她便一直将毕萧视为亲儿,她怕毕萧不敌阿梨。” “那必然是不敌的。”念和道。 “她久不出门,一来便说这个,我应该帮一帮,”南宫皇后朝念和看去,喟叹,“以及,阿梨终于来了。” 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皇后娘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念和看到了她眼睛里面似有一阵光而过。 许久不曾见到她有这等神采,念和不禁微笑,说道:“但是娘娘,即便阿梨来了,您也……难道,您还想出宫去见她?” 南宫皇后没有说话,眉眼深如井,不知在想什么,安静好一阵,说道:“准备笔墨,我给太子写一封信。” “是。”念和行礼。 · 陆明峰被控制,天荣卫由禁军统领宇文煋接手,这个消息在午时便以飞鸽传抵熙州府。 熙州府官场像是一场地震,好多才散尽家财,终于攀上陆明峰这条关系的官员,闻言差点瘫死在地。 牧亭煜正和洪元杰一起喝茶,边关心关心对方的裤裆,听闻手下来报,牧亭煜良久没缓过来,缓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他往自己的裤裆摸去。 看洪元杰露出迷惑神情,牧亭煜解释:“我看看我有没有尿裤子。” “那世子有无失禁?” “快了。”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向来不可动摇,但惹龙颜大怒,照样能在半日之内就垮掉。 虽然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那少女,但山景城矿产一事,想也知道是谁给捅出去的。 回忆阿梨昨日在禹玉石桥畔的话,牧亭煜牙根一片酸。 不行,牧亭煜坐不下去了。 “洪将军,”牧亭煜起身说道,“你好好休养,我出府一趟。” 洪元杰面无表情:“世子好走。” 牧亭煜领着几个手下朝外匆匆而去,打算去烟波楼直接找那少女谈谈。 快出府时,他被人叫住,回过头去,是蒋梦兴和才来熙州府的包速唯。 包速唯还是牧亭煜自己昨天派人去河京叫来的。 眼下对包速唯,牧亭煜倒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蒋梦兴,牧亭煜看到他便心里发憷。 昨天阿梨跟他说话的时候,蒋梦兴就站在旁边,所有对话,他一字不差,全部落耳。 其人品质如何,忠诚与否,牧亭煜不想考究,而且忠诚这东西牧亭煜向来不信。 此时忠,不表示彼时也忠,把柄在谁手中,谁即是祸患。 “何事?”牧亭煜问道。 “世子,刚收到河京的消息,陆统领出事了。”蒋梦兴声音压得很低。 “我出府一趟,很快回来,”牧亭煜道,“回来再议。” “莫非世子已知晓?” 牧亭煜没理,目光看向包速唯:“你去换身素净的常服,随我一起出府。” “世子,”蒋梦兴上前,又道,“您在陆统领身边这么久,依您之见,陆统领此次出事……” “你问什么问!”牧亭煜打断他,“是你该问的吗!揣测圣意,议论重臣,你是何居心!” 蒋梦兴被吼住了,愣愣看着昨天还走哪都带着自己的这位牧小世子。 牧亭煜拂袖转身,道:“若包速唯换好衣裳回来,让他出府,我便在门外等。” 1046 压迫之感 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牧亭煜向来没有太多耐心。 出来在后门停了阵,没多久,换了一身衣裳的包速唯打开后院院门。 在去烟波楼的路上,牧亭煜叮嘱包速唯,不可莽撞,也不用见机行事,只听他吩咐即可,如果没让他动手,全程不得有动作,哪怕他牧亭煜在挨揍,也得袖手旁观。 很快到了广芳河,抬头可见远处烟波楼立于炜炜日头下。 牧亭煜打开手中折扇轻摇,忽觉怅然。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活得越来越苟且和猥琐了。 去到烟波楼,听闻他的来意,伙计恭声道:“您可是牧小世子?” “哦?她料到我会来?” 伙计看了看他身后一干随从,压低声音:“姑娘午前说了,若您来找,您只能带一名随从上去,而且此人不得姓包。” 牧亭煜一愣。 “放肆!”牧亭煜一名手下上前。 “欸~”牧亭煜对手下说道,“不得无礼。” “若我一定要去呢。”包速唯对伙计道。 “别别,”牧亭煜道,“她不让你去,可见她对你有几分忌讳,让敌人生畏,乃好事。” “一路你未说是何人,眼下之意,是阿梨?” 牧亭煜没说话,笑着低了低眉。 这讳莫如深的神情,让包速唯不悦:“牧小世子厉害,丧事喜办。” “你素来不爱说话,现在也可以不说,刚才那话,我便当没听见。”牧亭煜笑眯眯道,眉眼弯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追杀此人达五年之久,终于她就在楼上,牧小世子却拦我?” “莽莽撞撞,有何用?华州一战,你和宋致易的攻袭营拼了个半死,回来差点掉脑袋,便没想过迂回智取?”牧亭煜说着,一面朝楼梯走去,“可别误了本世子的计!” 牧亭煜的计谋是多,包速唯于是忍下,去到角落拉开一张凳子。 夏昭衣靠着软垫沉沉闭目,窗帘掀着,清风徐和,她的发丝偶尔被撩动,拂过白净秀致的脸。 沈冽和支离在窗旁书案后,支离艰难地撑着身子,手指在师父的舆图上缓慢移动,边跟沈冽低声说话。 敲门声忽起,戴豫的声音在外道:“少爷,牧亭煜来了。” “少爷?”牧亭煜说道,上下打量戴豫。 “我家少爷姓沈。”戴豫道。 “沈冽?”牧亭煜挑眉。 “嗯。” 牧亭煜于是挺了下胸板,整理衣襟:“可我是来找阿梨的,我不找沈冽。” “阿梨也在。” “哦,”牧亭煜眼睛变深,“他们交情不错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房门在这时被人从内打开。 叶正看了眼牧亭煜,道:“进来吧。” 牧亭煜低头看向门槛,顿了顿,抬脚迈入。 只一步,心里竟有踏进龙潭虎穴之感。 厢房宽敞,三面开窗,其中一面窗前垂着半包围的幔帐,春风温柔吹拂,幔帐飘扬,少女绰约的身姿在其中若隐若现。 幔帐另一侧立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青衣背光而立,正自幔帐上收手,看模样,是他才去放下的。 牧亭煜一眼便被这身影吸去注意,但见其回过身来,牧亭煜心里立即浮起强烈的危机感。 并非身处险境的危险感,而是男人对外貌上的在意。 非只有女人好比美,男人也爱,牧亭煜在身材上已无法追求,容貌是他唯一可以骄傲的。 午后暖软的阳光斜斜照入,沈冽湛黑的眼眸似是黑色玉石,淡淡望来,身上冷冽不近人情的气质,和牧亭煜玩世不恭的明艳纨绔形成鲜明。 牧亭煜头一次发现,有人能将青衣穿得这般好看,挺括无褶皱的衣衫长垂,中间束着看似简单,却工艺精湛复杂的墨色腰带,腰带之下,一枚天青色缀玉,然后便是让牧亭煜此生无比羡艳的大长腿。 高挑和俊美,能不能只选一样? 凭什么这人哪样都有,牧亭煜好气。 “都说云梁沈家的男子貌比谪仙,牧某信了。”牧亭煜幽幽开口。 “声音轻点!”支离不悦道。 牧亭煜这才注意到房中的其他人,不仅支离,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他的目光于是看回幔帐后边的软榻。 这女子可真惊世骇俗,一女四男,共处一室,玩得花啊。 “你什么事啊?”支离又道。 牧亭煜笑笑,走去抬手一揖:“我来找阿梨姑娘,但她眼下正午睡,这……” “说给我听即可。”支离道。 “敢问阁下是?”牧亭煜见他站姿和脸上的乌青红肿,其实已差不多猜到他的身份。 “你说即可,不说拉倒,”支离道,“对了,那位被我抓了裤裆的仁兄,他伤势如何?” “他啊,呵呵,”牧亭煜讪笑,“还成吧,你俩之间的恩怨,不归我管。” “他若好了,你便来说声,到时候我再去找麻烦。”支离怒道。 “你……不是打不过他吗?” “我有得是人。” “这个,这里是大乾,”牧亭煜微笑,“熙州和河京到处都是驻军呢。” 沈冽出声:“你在威胁我们?” 牧亭煜于是看去,笑容收敛:“岂敢。” 这个男人,哪怕站在这里一声不发,就能造成极其强烈的压迫之感。 这个压迫之感或与他身上那些战功有关,但同样战功累累的洪元杰和军中单人战之王包速唯,就没有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牧亭煜觉得,可能要往他冷峻的眉眼气质去考究。 “喂,你到底说是不说,”支离不客气道,“找我们何事?” “这……”牧亭煜指向一张凳子,“我可否在此一坐,等阿梨姑娘醒来?” 之前觉得阿梨已经让他够难受压抑了,眼下这房中,他唯一想要对话的人,却只有阿梨。 幔帐后面却传来少女清哑的柔美嗓音:“你就站着。” 屋内众人皆因这声音扭头看去。 少女半靠着软榻,眼眸半阖,纤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牧亭煜挤出一抹笑:“阿梨姑娘,你醒了。” “陆明峰翻不了身了,”夏昭衣平静道,“除却陆朗和庄忠道,接下去上奏弹劾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牧亭煜心下一咯噔,强撑着笑脸:“阿梨姑娘,我此行,不是为陆明峰而来。” 1047 勋贵之家 “那是为你自己?”夏昭衣垂下手,隔着幔帐望来。 牧亭煜能怎么办,只能笑:“庄忠道和陆朗能为阿梨姑娘办事,那我也可啊。” “他们不是为我,他们不知幕后推波助澜得人是我。” “那……”牧亭煜抬手一拱,“阿梨姑娘就当多一个合伙同伴,我牧家在李乾至少还算是个权勋之家,簪缨之族。” “牧小世子这是来投诚的?” “可不。” 夏昭衣笑了。 “牧某深知不是阿梨姑娘的对手,那就当阿梨姑娘的助手,你看如何?”牧亭煜笑眯眯道。 夏昭衣的笑容更灿烂:“牧亭煜,你比陶岚还贱。” 牧亭煜微顿,笑道:“怎会呢,陶岚那叛徒失了民族大义,而这李乾礼崩乐坏,国之不国,我牧某所奔,乃正义之师。” 支离面露嫌弃,抬头朝沈冽看去,摇摇头,无声啧啧。 沈冽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看回牧亭煜。 过了一会儿,夏昭衣淡淡道:“朱大人之死,你为何觉得我会轻饶你?” 牧亭煜既然敢来,当然已准备好措辞:“阿梨姑娘,朱岘大人的死于我亦是意外,当时黑衣人进来劫持朱大人,我被手下先行护出,那残害朱大人的,是最后走得陆明峰啊。” 夏昭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这样,”牧亭煜道,“那些黑衣人应该就是阿梨姑娘的人吧?他们冲进来得时候定看到了陆明峰所举,阿梨姑娘去一问便可。” 夏昭衣不想在这问题上再浪费时间,道:“你的命先在我这里欠着,你去为我办事,办成一件,便当为你自己攒命。” “可!”牧亭煜一喜,“阿梨姑娘且说,要我做什么?” “支离,”夏昭衣看向书案旁的小少年,“把镇纸下的那些纸拿出来。” “好。”支离应声,拾起镇纸,上面压着一叠整齐干净的纸,再往下,是墨迹崭新的图纹。 觉得眼熟,支离多看几眼,是之前苏玉梅给出的那些小物件上的图案。 牧亭煜的手下过去接来,牧亭煜看了又看,不知道哪面是正,倒过来,又倒过去。 “一个叫张彩云的书生捡走了这几样小物,但他不承认,”夏昭衣道,“把它们寻回来。” 牧亭煜以为对方要他做什么,没想到是这等事。 “以及,我要你查得街头闹事之人,可查到了?” 牧亭煜自纸上抬头,朝幔帐看去。 这件事情已经收了张家一大笔银子,不好出卖他们,不过眼前这少女想查,肯定也查得出…… 反正她迟早能查出来,是不是他说的,有区别吗? “查到了。”牧亭煜道,于是将张家出卖得一干二净。 支离在书案上托起腮帮子,惊讶于牧亭煜这样全盘托出。 几乎夏昭衣问一句话,牧亭煜可以说上十句,而且生怕他自己说漏了,还不停找补。 以及,他非常擅长扩散思维,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从张家开始,往张浦翔致仕之前最要好的那群党朋说去。 虞世龄此刻可能会打好多个喷嚏,还有现任礼部尚书鲍呈乐,身世背景被牧亭煜扒了个彻底。 直到夏昭衣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他:“不想听了。” 牧亭煜脸上笑容明媚:“那,阿梨姑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 沉默半响,夏昭衣道:“明台县的百姓,好好待他们。” 那可是,好大一笔油水! 想到这,牧亭煜就觉得气郁胸闷,不过比起来,的确小命要更重要。 “好,那是必然,爱民如子嘛。” “你倒是真会给自己抬身价。”支离忍不住道。 牧亭煜微笑朝他看去:“荣国公府,本也勋贵。” 说完想起软榻上半躺着的少女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牧亭煜顿然觉得自己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她没有说什么,支离那边也没有吱声。 包速唯一直坐在楼下,牧亭煜的手下没有和他一起,而是站在楼梯处,等牧亭煜下来。 包速唯身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盘花生和酱菜,还有一碗黄酒,不过他没有碰。 他满脑子都是楼上女子,那个曾在京兆冲着他“汪汪”叫,讽刺他是条狗的阿梨。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也一直未果,可以说现在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了。 不过,打死包速唯也不会想到,那个喊着自己有计谋的牧亭煜,现在在楼上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 牧亭煜离开后,叶正将房门关上,由戴豫亲自领人下去。 支离忍无可忍:“师姐,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夏昭衣淡笑,抬手掀开幔帐,沈冽见状上前接手。 “他是个聪明人,”夏昭衣起身走来,“他看似说了很多,实际都是我们能查到的,但是他离开前,却问走了我接下去的行程安排。” “那,师姐,你会不会真的打算跟他合作呢?” 叶正端来一杯温水,夏昭衣接过:“多谢。” 抬手要喝时,她微顿,扭头朝后面正在整理幔帐的沈冽看去。 她睡时,沈冽还没来,眼下这身利落青衫,中和了他身上的清冷,添了几分儒雅倜傥,却无风流之韵,反而更沉稳持重,一股超出他实际年龄的成熟。 似有所感,沈冽回头朝她看来,湛亮黑眸对上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眼。 夏昭衣弯唇,露出一笑:“这些不需要你做。” “举手之劳。”沈冽道。 夏昭衣望着他的眉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五官这么深刻迷人,也许是他身后的春光所致。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没说。 沈冽安静等着,最后支离打破沉默:“师姐,这是怎么了。” 夏昭衣面淡无波地转身,抬手喝茶,语声没有半点波澜:“没事。” “你和沈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关于牧亭煜的密谋?” 夏昭衣被茶水轻轻呛了下,放下道:“没有。” “我看他挺讨厌的,”支离沉了口气,“这人啊,墙头草都不如。”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书案上铺开的舆图上:“你在看什么?” “研究全九维逃跑之路,”支离道,“还有,假设日后如果要对李乾出兵,走哪条路最妥。” 1048 情爱庸俗 支离这句话,夏昭衣没有接。 哪条路发兵过来最妥,这应该是跟李乾最近的宋致易去思考的,以及,夏昭衣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任何军队去灭掉李乾。 转头看向窗外天色,阳光在慢慢西去,此刻日头大不如正午,想到明天便要动身去衡香,夏昭衣想继续休息,养精蓄锐。 才被她放下的茶盏,她又重新拿起。 “欸?”支离随着茶盏抬头。 夏昭衣过去倒茶,喝了口,道:“好茶。” “……” 离开前,夏昭衣回头看向回去支离身边,整理支离刚才弄乱的纸沓,将镇纸压回去的沈冽。 似有所感,沈冽抬头朝她看来。 夏昭衣发现,她越发不能去细看他的眉眼,太过深邃清澈。 夏昭衣张了张口,沈冽的声音却先响起:“金昌道那边刚才送信回来,称已经开始收拾了,我很快能在熙州商会里找到人接手衡源文房。” 衡源文房已被张彩云看到,所以转移是必然。 夏昭衣自己不怕,赵杉也随时能走,但是雇佣来得那些熙州本地的仆妇,却不能不顾。 不过熙州商会官僚严重,非常排外,夏昭衣对沈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渗入到熙州商会而感到意外。 但沈冽既然开口提及,定有其十分把握。 “多谢了。”夏昭衣道。 出来推开隔壁卧房,夏昭衣和衣躺在床上。 刚才很困,这会儿走动几步回来躺下,好像又不困了。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新嫩的枝叶。 熙州府和河京的网都已撒下,如同当初在衡香那样,她画图定局,由手下负责张罗。 今晚陆明峰将度过他在大牢中的第一晚,这只是前戏,接下去,陆明峰将会体验到什么叫人生无常,跌宕起伏。 紧跟着,便是李氏宗族的那些产业开始被动摇。 夏昭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手里拿着一个铲子,正在用力往地上铲去。 外面这时传来声音。 夏昭衣抬眸朝门口看去。 听动静,有人从支离那房出来,然后离开。 脚步声略急,不是沈冽。 沈冽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不疾不徐,如其性情沉默,不动如山,安然深沉。 “……” 夏昭衣被自己无语到了。 她闭上眼睛,止住更多想法。 前世从未有过这种怦然心动,并非身边没有才俊,甚至有胆大热情者,以情书情诗托鸿雁送来。 但再缱绻绮丽的辞藻歌赋,在她手中只是一张纸,她更多去看对方的字迹,平仄押韵,对方的用词习惯。 还有旁人看哭了的书,夏昭衣看了只觉得迷惑。几乎每一个故事,她都不能理解。 天上仙女和人间男子相爱,被仙女母亲拆散,为什么没人觉得男子偷人衣裳不对。 一男子拾回来得海螺变作姑娘悄悄干活,又为什么要无偿替人做饭洗衣。 二哥说,因为这个姑娘爱这个男子。 夏昭衣想了一阵,道:“不是因为这个姑娘爱这个男子,而是写这个故事的人希望自己是这个男子,好有人白白为他做饭洗衣,生儿育女。他可以写他的想法,畅所欲言,但这是他的私欲,不该被歌颂为爱。” 二哥转身自书架上取下一本《万俟梓匠笔录》 “你还是看这个吧。”二哥说。 二哥觉得,她不适合男女情爱。 师父觉得,男女情爱太过庸俗,一时之感罢了,哪有高山流水隽永。 夏昭衣认可二哥,也认可师父,所以这段时间的心动,她归结为岁数到了,身体的变化而已。 另一方面,她怕失掉自我。 情爱易失控,比如陶岚,血淋淋的反面教材。 有毒的东西,能不碰,便不碰。 不过,沈冽,会是二哥吗? 以及,二哥在陶岚这件事上,算是有亏欠吗? 二哥什么都没做,只是不想要被按着脑袋成婚而已,为什么世俗觉得退婚让一个女人丢人,就不能去退婚呢? 为什么要对这么欺负女人的世俗让步? 可是真的退婚了,世俗也真的在欺负这个女人。 尽管二哥想要做点什么去弥补,但立场在那,做什么都不对。 情爱真是复杂,丧智,惹人困惑。 夏昭衣渐渐闭上眼睛,终于在发散性思维中缓缓入梦。 醒来在戌时,夏昭衣被街上孩童的哭声吵醒。 她睁眼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和长街照亮上来的灯火,秀眉轻轻皱起。 这个点,该是宵禁才对,但外面不仅有小孩的哭声,还有大量叫卖声和说话声。 夏昭衣下床走去,伏在窗口,一阵烤肉的香气顿然扑鼻而来。 她不是一个贪吃的人,这会儿嘴巴刹那发馋。 支离坐在楼下,正在大口吃烤肉。 听到脚步声,支离抬头看来,一喜:“师姐,你醒啦!” 夏昭衣已穿戴好,目光望了眼空无一人的明亮大堂:“他们人呢。” “在外面呢!”支离顿时朝外面叫道,“沈大哥,我师姐醒啦!” “……” 不多时,沈冽修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仍是白日那一袭青衣。 “今天,不是宵禁吗。”夏昭衣问。 “外面在跳大神。”沈冽道。 “那些祠堂的事,”支离压低声音,“师姐,还是你的手笔呢!” 夏昭衣眨巴眼睛:“城外,要到城内跳大神?” “好几个火盆扛过去了,”支离看向外面,舔了下唇边的烤肉调料,“你瞧,官府也得给神权面子,难怪皇帝要去重天台祭祀呢!” 1049 吃汤圆去 长长队伍行尽,后面是跟随着的一蹦一跳的小孩们。 宽敞清澈的广芳河倒映着沿岸灯火,绚丽明艳,犹丝垂金缕。 夏昭衣看着他们走远,再看向远处另一边过来得长队。 分明是件“坏事”,怎么觉得全城百姓像是过起了元宵佳节。 这才是……真正的丧事喜办吧。 她出神看着,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转过头去,沈冽递来一根糖葫芦。 指骨分明的白皙手指握着糖衣饱满的大果葫芦串,红白色调形成鲜明对比,颇是好看。 “……给我?”夏昭衣抬头,看向他温和深邃的黑眸。 “嗯。”沈冽淡笑。 夏昭衣也笑,抬手接来。 鲜嫩唇瓣包裹住大果,她一口直接咬下一个,大口咀嚼,脸颊被撑了起来,失了平时清媚,难得一份憨。 沈冽递去手帕:“糖片。” “多谢,”夏昭衣接来擦了下,笑道,“以前我哥也喜欢给我买糖葫芦。” “二哥?” “大哥,二哥,都有,”夏昭衣目光看向远处长队,“不过我很少会要,师父说糖吃多了不好。” “但你喜欢吃常味鲜里的百花糕。”沈冽道。 “……你怎么知道的?”夏昭衣回忆自己有没有跟他说过。 沈冽轻笑,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温柔。 这个百花糕,是老佟跟杜轩说的,杜轩又不放过任何可以跟他说的细节,信上早写满了。 见他没说话,夏昭衣道:“难道,是宋倾堂跟你说的?” 沈冽笑容微凝:“……他?” “上次在盘州,他问过我最喜欢吃什么。” 沈冽短暂沉默,道:“他好像还未婚配。” 夏昭衣又咬一口糖葫芦,后知后觉发现,沈冽的思维怎么忽然这么跳。 这次过来得队伍,不是河对岸的,而是他们这一片的。 随着路人纷纷后退,夏昭衣和沈冽也往后面退去。 千灯万火错落,照亮碧云夜空,明晃晃的焰火盆扛在前头,小孩子们一有热闹就开心,拍着手追着跑。 后面的小贩烤好了肉串,跑来递上。 沈冽接过,看向眼睛明亮的少女,因她手中还有糖葫芦,便不急着递去。 夏昭衣嗅了嗅,侧头望去,烤肉上还冒着油滋滋的小泡。 沈冽顺势道:“既不喜欢甜食,糖葫芦两颗就成,先吃肉串。” “……嗯,多谢。” “稍后再去吃汤圆吧,”沈冽温和道,“之前说好的,我要请你。” “好。”夏昭衣点头。 烤肉非常嫩,入口满嘴香气,酱是小贩自己调的,极其入味。 夏昭衣忽然想到去年和沈冽在柳河先生家中一起做饭的场景,两个极少下厨的人,对着瓶瓶罐罐的调料在研究。 向来对人间烟火没有半点概念的她,忽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很多人口中的烟火气。 支离受伤严重,走不了几步,所以不能跟去吃汤圆了。 戴豫和叶正他们都很识相,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上去“碍眼”,所以他们要么说肚子痛,要么说剑丢了要去找,要么说还有任务在身,也都推了。 夏昭衣跟在沈冽身旁离开,临走前,戴豫忽然嘚啵嘚啵跑上来:“阿梨!” 夏昭衣方转身,一只小灯笼塞入她手中。 是古老且很常见的莲花灯花样,做工粗糙,灯笼纸折旧得厉害,用作点缀的绿叶纸皱皱巴巴,粉色的“花瓣”褪色严重。 沈冽皱了下眉,欲言又止,夏昭衣已抬起花灯端详了:“他们,还真当节日来过了啊。” “去吃汤圆吧,”戴豫道,“晚了就没有路边摊了,不过肯定还有没关门的小客栈。” 夏昭衣抬眸看向后面的烟波楼,觉得如果去其他客栈吃的话,那还不如就留在这。 “烟波楼没汤圆卖了,我问过了。”戴豫赶紧又道。 沈冽朝另一旁侧头,悄然沉了口气,无语地闭上眼睛。 一阵风拂来,小灯笼明光摇摆,夏昭衣笑道:“那,我跟沈冽去别处看看。” “嗯嗯,好好好,快去吧。” 看着夏昭衣跟沈冽离开,叶正和卫东佑他们都悄然回来,朝戴豫靠拢。 “你哪来的灯笼?” “三文钱问那小姑娘买的,顺手就拿来了。” “也太破了。” “就是。” “不过别说,阿梨姑娘和咱们少爷这样走一起,身影真是绝配!” “对!” …… 河边人多,加之火光兴盛,似能驱散夜的清寒,所以偶尔起一阵风,反而舒惬凉爽。 “右后十步外的两个男子,从戌时开始就在烟波楼了,现在一直跟着我们。”沈冽边走边低沉着声音道。 夏昭衣正垂眸看着小灯笼,闻言淡笑:“桥对面也有两个。” “不像是一伙的。” 夏昭衣微顿,想到牧亭煜提到的张筠筠,她抬起头对上沈冽湛黑的眼眸:“沈冽,你对礼部尚书频发诡异蹊跷之事,如何看?” “礼部主器,掌祀,对礼部尚书下手之人或与此道有关。此地为熙州与河京,并非当年的永安帝都,张浦翔的孙女却仍卷入其中,或说明那股势力也跟着到了这。” 他声音徐沉低冽,流畅道来,不做思考,却跟她想到了一块去,都是张筠筠。 “提到这些人,总让我想起一件事。”沈冽又道。 “何事?” “当年沈谙以我名义,带着老佟和支长乐随李据离京去双江行宫,我一路追去,柔姑在半路等我,当时,她开了五个条件,称只要我完成,便放老佟和支长乐平安。” 夏昭衣没说话,安静听着。 沈冽的声线很悦耳,低醇却不嘶哑,清越平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之感。 “第一,我三年不得回醉鹿。第二,要我回云梁尽孝。第三,要我绘制宫城中寻机殿里的天幕星象图。第四,要我重回兆云山,绘山形地图给他。第五,”沈冽停顿了下,“是些许私事。” 既是私事,夏昭衣便不多问,道:“听起来,第一,第二,都是你不会去做的。” “第四也不会,因为那边的山形地图,沈谙早就了然,不需要我再跑一趟。” 1050 差点亲上 “那第五呢?”夏昭衣道,“既是私事,你无需说,便说一下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沈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谈不上重要与否,只是一件我轻易答应便会让他觉得蹊跷之事,因为与我性格不符。”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只有第三,要你绘制宫城中寻机殿里的天幕星象图,是你最有可能答应的。” “嗯。” “那你去了么?” 沈冽微顿,骤然轻笑:“没有。” “那你答应了么。” “缓兵之计,只有答应这个,才不会引起柔姑怀疑。” 夏昭衣皱眉,浮起困惑:“可是,沈谙的目的不就是要将你引去龙渊么,为何还要柔姑来拦道?” “他并非真想拦我,只想延缓我速度,我们单人单骑,远比尾大不掉的李据大军要快,他怕我中途便将老佟和支长乐带回。” “你们兄弟二人……” 可真是互相攻心呐。 沈冽笑了笑,道:“本是要说天幕星象图,却扯远了。” “嗯,”夏昭衣点头,“天幕星象图。” “沈谙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他话中向来字字算计,所以提出这一点,或是想诱我去调查天幕星象图有关的一二。” “那你查了吗?” 沈冽朝她看去:“据说,天下能定局的只有二人,一乃太史局监正孔泽风,二乃……” 沈冽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夏昭衣轻声道。 “嗯,是你姐姐。” 夏昭衣抿唇一笑。 “阿梨,”沈冽语声轻沉,“那你呢,你会吗。” “我……不会啊,”夏昭衣笑起来,明眸狡黠,“我师父会,我姐姐会,他们都是最厉害的人,对吧。” “……” “我姐姐呢,她冰雪聪明,蕙质兰心,秀美不可方物,性格也飒爽。世人眼中,她玩世不恭,特异独行,是个非常有个性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 “……” “对吧?”夏昭衣抬头,明亮亮的眼睛看着沈冽。 沈冽用尽所有力气克制笑意:“嗯,夏大娘子当得起举世无双四字。” “我姐姐若在世,一定会很欣赏你的。”夏昭衣一板一眼道。 “嗯,我很优秀。”沈冽也不要脸了。 “还俊美。”夏昭衣补充。 沈冽快要绷不住,隐笑朝其他地方看去。 不知不觉走到街道尽头,二人方才想起,这次出来是吃汤圆的。 乍眼望去,满目人海正在各回各家,繁华渐散。 沈冽看到不远处一家摊铺,道:“那边或有汤圆。” 夏昭衣打量道:“似乎要收摊了,我们随意找家小客栈吧。” “好。” 临着河道,夏昭衣和沈冽在一家客栈的窗旁坐下。 小坐一阵,伙计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上来。 离开前,伙计目光忍不住又往他们打量。 看衣着便知非富即贵,二人的容貌气质和举手投足更是卓然出群。 月上柳梢,人约灯火星夜,真是风情。 伙计心里一番感叹,目光又多望去几眼。 落在沈冽余光中,却是另样猜测:“会不会有毒?” 夏昭衣笑起,低头嗅了下:“没有。” “这,能嗅出来?” 夏昭衣以汤勺一舀,喂入口中。 吃滚烫的汤圆,便跟大口吞咽糖葫芦有所区别了。 她只敢张唇先咬上一小口,浓香的芝麻酱从里面流出,她舔了下,再敢慢慢吞下去。 沈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唇,待少女抬眸望来,他才反应过来,淡淡一笑:“味道如何。” “很好吃的。” 沈冽于是便也低头,慢慢品尝。 一旁的小花灯明光渐黯,夏昭衣低头看着它将残光渐渐燃尽,窗外恰起一阵晚风,自澄净湖面上低回而过,入窗拂动她的发,夏昭衣无端觉得,似有禅意涌上心间。 “火光熄了。”沈冽忽然出声。 “无妨,”夏昭衣一笑,看向沈冽,“还可以再点。” “稍后吃完,回去休息么?” “既然聊到了礼部尚书,我想去见一见张筠筠。” “我陪你去。”沈冽温然道。 夏昭衣想了想,道:“不然,这样……” 她起身,俯首凑去他耳边。 很快的一个动作,在沈冽眼中似是被放慢,转瞬,少女已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堆。 “你觉得如何?”夏昭衣问。 近在咫尺的吐息当真呵气如兰,温热气息除却汤圆之香,还有糖葫芦的香甜,反倒是烤肉的气味,像是不见了。 “沈冽?” “你,再说一遍。”沈冽平静道。 心跳似脱缰之马,俊容仍面淡无波,不动如山。 “好。”夏昭衣于是又说一遍。 这下,沈冽都听明白了。 “嗯,那我去吧。”沈冽说道。 夏昭衣望见他通红的耳朵,顿了下,朝沈冽的俊容望去。 沈冽目不斜视,坐姿端正,为了表现镇定,他手中勺子在碗里轻轻舀了下。 其实这个距离,他第一时间便知,只要他一侧首对上她的眼睛,再稍加一些刻意,二人极可能就会有触碰。 但既然已经知道这个距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他才要忍。明知而故犯,便是冒犯。 夏昭衣抿唇,坐了回去,低头吃汤圆。 跟支离,支长乐,老佟他们,这样说话习惯了。 不过也很少面对面,都是在身侧。 但是…… 夏昭衣不由抬头,又看向沈冽的耳朵,目光再从他的耳朵,看向他的眼睛,他恰在看她。 湛黑深邃的眼眸,似有浩瀚星河在其中,专注郑重得像是要将她吸引进去。 夏昭衣张了张口,想说话,忽又觉恼,不说了。 她也不知要说什么,想了想,夏昭衣很快梳理自己此刻的心绪。 1051 无一幸免 身边并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建议,以及,她身边好像也没有谁在谈情说爱。 师父,他早无欲无求。 赵宁和屈夫人,她们不屑。 老佟,支长乐,杜轩,戴豫,杨富贵,李满……好像身边都没有女伴。 宋倾堂,无。 夏家军,也无。 大哥二哥都未娶。 王丰年,他大掌柜当得不亦乐乎。 支离的话,聂清凌那个小姑娘,应该不算。 不然,今晚回去找支离问问? 不过回去之前,得按照刚才跟沈冽说得,她需先去张筠筠那走一趟。 · 夜鸟落下,小婧从夜鸟腿上解下小竹筒,快步送入书房。 张筠筠书案前灯火通明。 打开竹筒,她面色越看越差,最后烦躁地揉成一团,放入小缸中,以火焚之。 小婧在旁不敢出声。 张筠筠以手支额,平静翻开一页书,淡淡道:“给我取碗女儿红,温热的。” “是。”小婧应声。 待酒热端来,张筠筠听到脚步声,不作理会,仍保持单手托额的看书姿态。 门外却骤起酒碗落地的碎裂声,宁静夜色下,将张筠筠惊了一大跳。 她顿然怒目,起身出去。 房门在这时被自外面推开,才绕过书案的张筠筠脚步一顿,看着门口以匕首挟持住小婧的少女。 少女眉眼如画,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正和她对视。 张筠筠后退一步:“你……” 夏昭衣莞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话音刚落下,张府外响起一声尖叫。 张筠筠抬起惨白的面孔,朝外面看去。 尖叫声非常惨烈,划破夜空般尖锐。 很快,那尖叫声起的地方一片喧哗。 “别紧张,”夏昭衣微笑,“我朋友在外边教训几个不知轻重的人,不会出人命。” “你……” “如果你不希望张府中的任何人出事,那就好好配合我。”少女的笑容敛去,目光亦变冰寒。 除却惨叫声,外面还有很大的落水声。 几个跟踪了夏昭衣和沈冽一晚上的人,怎么都没能想到,他们一路跟到这里以后,这对年轻男女才开始玩起失踪。 沈冽如鬼似魅一般悄然自他们身后出现,而后,他们遭受惨无人道的毒打,还被他或踹或扔,落下了湖。 不说是春天,便是夏天,入了夜的湖水也是冰冻刺骨的。 眼看同伴,或者根本不认识的其他“同好”都来水里团聚,一行近二十人,全在水里拼命朝湖对岸游。 动静引起附近居民们跑出来看热闹,对岸沿湖的灯火照着水里游啊游的男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孩都在哈哈大笑。 张府的管家也跑出来看,一顿打听,不明所以。 在湖边看着那些人游走,张府管家跟着乐了阵,转身回府,不管知道多少,都得去跟老爷们说声。 带着几个下手才进侧门,便见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背靠着旁边石墙,抄手而立。 管家等人顿时大惊:“什么人?!” 沈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微光下,俊容冰冷似寒刀。 小半会后,管家等人纷纷落水。 湖边的居民们于是沿着叫声传来得方向跑去,夜色下没能马上认出是张府管家,只是觉得好玩,又一阵哄笑。 但凡只要是张府出来一看究竟的人,无一幸免,全部落水。 最后,因为跑出去的手下没有一个回来,张二爷张雷卜亲自出来,脾气甚大,然后,他也被扔了下去。 一阵一阵惨叫传来,还有一片又一片哄笑,书房里的张筠筠冒出许多冷汗,目露惊恐。 1052 师父老友 “如果是这个名字,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夏昭衣笑道,“所有困惑便可以全部解开。” “听起来,你认得此人。” “我师父有一个好友为翀门氏后人,仲羽二字合于一起,便是翀。全九维为潘乃峰与外室所生,潘乃峰的夫人乔氏执意要打死尚还年幼的全九维,便是翀门辉将其收养。恰全九维在熙州府出现,又碰上此名,如无例外,应就是他了。” 沈冽点头:“如此,四海茶馆当初的困惑,也能解开了。” 夏昭衣怅然轻叹:“是啊。” 当初还在想,知道她和四海茶馆有牵系的前后便只那么几人,灵川道观的澹观主又是夏昭衣绝对可以信赖的前辈,但这消息,定也是澹观主无意间说漏出去的。 原来此人,便是翀门辉。 夏昭衣印象里跟他只有一面之缘,与师父其他老友并无不同,都是仙风道骨的清癯模样。 他眼下这种种却不知是何目的,她与他不曾交怨,他算计她做什么。 烟波楼外依然有很多双眼睛。 沈冽和夏昭衣回去,便见到桌上摆得满满的熙州府本地特产糕点,乃牧亭煜所送。 “拿去送街坊吧,”夏昭衣对伙计道,“这些够分不少人。” 伙计应声,对这位看着便贵气逼人的姑娘越发恭敬:“小的明早便去。” 上楼各回各房,夏昭衣进屋后合门,不过一直在门后站着。 等听到沈冽房门也被合上,她又等了阵,然后重新打开。 巧得是,沈冽几乎也在同时开门。 二人是斜对角,身后都是暗幽幽的卧房,大眼瞪小眼一阵,夏昭衣道:“你不睡吗。” “我想起还未沐浴。” “嗯。”夏昭衣点头,欲言又止,最后不说了,转身将门关上。 沈冽湛黑眼眸浮起困惑,看了一阵,忽而淡笑。 · ~下边防盗,晚点再换~ “外面人有点多,”支长乐对夏昭衣小声说道,“看规模,还是有组织的,再给些时日,说不定也能选出将军来,成为一支兵马。” “阿梨姑娘别怕,”封长史忙道,“外头能拦下他们的。” “拦得下这次,下次呢?”支长乐问道。 “那,肯定也行的啊。” “流民数量日益渐增,哪里能行,”支长乐看回夏昭衣,“阿梨,我看我们走吧。” “已经签好了,”夏昭衣说道,“没事的,这里很好。” 支长乐看了八仙桌上的笔墨纸砚一眼,一声叹气。 “即便没签,去哪也都会这样,”夏昭衣弯唇,很淡的一抹笑,“支大哥,游州很乱的。” “对,相对来说,青香山已经很好了。”封长史赶紧道。 支长乐点点头。 殿外山风吹来,裹挟着清寒。 支长乐抬头看向大殿中所立着的三座神象。 威严慈净的面容,和蔼肃穆。 “又是流民……”支长乐又叹一声,“太可悲了。” 不管是当年佩封,被林耀所指使的流民军队。 还是被宋致易和颜青临利用,伏尸在京城城外的数万苍生。 亦或是这些年 夏昭衣也抬头,朝神象看去。 大殿里的烛火落在她光洁面庞上,有一层很朦胧的芒光。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神象安静垂眸而观,她亦安静凝视神象。 “阿梨,你在想什么呢?”支长乐小声问。 “我在想,世道清明,天地更开,”夏昭衣轻声道,“此生,终还会得见那一日的。” 支长乐沉默看着她,恍然有一种感觉,少女清瘦挺拔的纤细身影,似乎能扛得住整个塌下来的天。 可是,他们所认识的少女,一直清闲悠然,淡泊名利,这般逍遥自在的她,会去扛吗? 以及,他们也不愿意她去扛的,那多累…… 从道观方向眺望远处,暗夜幽深,天地茫茫,那些火把于整个天地,不过一片细瘦的斑驳。 而从远处眺望道观,山涧中的一抹亮,反而明显。 周遭的花木草树被道观灯火映染,整个黑黢黢的半山,独它有人烟。 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肮脏的中年男人站在流民人海的最外面,晚风拂天掠地,他无声望着山上这一片灯火,已经望了很久了。 “孙三,你想清楚了吗?”旁边响起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 中年男人朝他看去。 说话的人同样有些岁数,衣衫亦褴褛,但脸上清洗的很干净。 他继续说道:“如果还没有,我便不等你了,我去找其他愿意站出来带我们活下去的人,不然,我们真的要饿死了。” “那你去找别人吧,”孙三说道,“别找我。” “我怎么没听到?” “不是,打这里过的,会是什么军队?” “对,会是谁的兵马?会不会是北元那些人!!” “这!这怎么可能?” 掌柜和伙计面色大白:“这,这还了得!” 顿时更加勤快得收拾东西。 气氛一感染,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准备开溜。 李满皱眉,愣愣望着茶馆的门:“东家还没回来呢!” 苏玉梅打开一道门缝。 渐渐有人跑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 这次的声音要清晰很多,茶馆里的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跑回来的人看到满地的血,吓得惊叫,不过也顾不上手中还拿着刀的歹徒,绕开他们便跑。 几个歹徒不明情况,冲上去拉住他们问,挣扎过程中,又有人被砍。 随着回来得人越来越多,几个歹徒也慌了,赶忙叫上进屋去打劫的人,一并跑路。 几匹骏马就在这时奔驰而来。 人群惊叫不绝。 苏玉梅也赶忙将门合上,回过身来,茶馆掌柜和伙计已经跑得没了影。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也在跑。 李满抓起方耿厚,将他往空荡荡的柜台后面塞去,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恒上前:“大兄弟,你不一起走吗?” “我等我东家。”李满说道。 “一起走吧,”苏玉梅道,“可能会出事。” “我等我东家。”李满还是这样说道。 苏玉梅也过去,将他对面的长板凳摆正坐下。 外面传来许多凄惨的求饶声,动静越来越混乱。 1053 大晏兵马 熙州群山的山脉基本都以极星山为主干系,起伏绵延,通达整个熙州。 只有一座山例外,便是牧亭煜目光所望的这座雷公山。 雷公山起源自规州曲阳县,现在,一面猎猎而飞的旌旗出现于最近的丘陵山腰,山腰上,缓缓走来一队兵马,以一字状排列,占据了半个山头。 距离很远,但不难看出这些士兵的个头和他们坐骑昂扬的雄姿。 不止牧亭煜,牧亭煜后面二十步外的洪元杰和包速唯皆目起惊愣。 他们都出自李乾军队,自然一眼认出,这支兵马不属于李乾任何一个兵营。 目光所见至少五十人,但他们绝对相信,这五十人后面,更还有上百,或上千。 熙州府极近河京,这支兵马竟直接深入李乾境内,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眼皮底下,而整个李乾,无人得半分信息! 洪元杰才来,对李乾的归属感还不够强烈。 但从小便忠于李乾的包速唯,整个人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当即大喝:“全军听令!” 身后所有士兵立即调整备战之态,纷纷亮出兵器。 “且慢!”牧亭煜叫道。 沈冽抬手,轻轻一招,淡淡道:“活捉洪元杰。” 随他一声令下,身旁暗人们齐声应是,当即冲去。 牧亭煜瞪大眼睛:“且慢,沈郎君!” 他的声音和身影一起被人海吞没。 官道上不是没有百姓,早已望风而逃。 不幸逃向西南方向的,被迎面冲来得数百兵马吓得连忙往田野村镇跑去。 · ~下文防盗~ ~凌晨更替~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吵架是这些文官擅长的,他不去插嘴了。 宋倾堂和另一个士兵一块,正在脱一个重伤士兵的兵甲。 鲜血和汗水黏着了皮肤,内衫活生生被扯开,痛的士兵双目噙泪。 夏昭衣取出布包里的小竹筒,抬手扔去:“倒在伤口上,省着点用。” 宋倾堂伸手接住,听她又问道:“朱大人呢?” 夏昭衣看到魏从事他们了,却不见朱岘。 “我让叶校尉先带他走了。” “不能走远,还得回来,”夏昭衣说道,“方城卫和欧阳将军的人应该快到了,眼下最安全的还是京兆府。” 宋倾堂这时一顿,皱起双眉,起身说道:“我有些事,辛苦你先帮我照顾他们!” 说完大步朝前面奔去,看到人群里的林绍旌,怒道:“你之前说的,你派人去我家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林绍旌手里的刀朝他指去,“宋倾堂,你最好乖乖过来!否则你家里的人全部都要因你赔命!” 宋倾堂握紧拳头,怒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答应你,只要你过来,你家人一定会没事!” “放你娘的屁!”宋倾堂大骂,“我爹和黄侍郎的脑袋比我还值钱!会没事就你娘的祖坟里爬鬼了!林绍旌,我宋倾堂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如果我宋家任何一个人出了意外,不管是不是你干的,我今天全部都算到你头上!我宋倾堂这辈子什么事情都不干了,就缠着你林家所有人不放,被我抓到一个,我就千刀万剐!” “你试试!”林绍旌暴怒,“我今天就偏要杀光你们宋家的人,我还要把你也给剁了,我倒要看看是你变成的鬼厉害,还是我这把刀厉害!” “好,你他娘有种,你给老子等着!”宋倾堂叫道,转身朝葛严庆走去,问他借马。 葛严庆亲随下了马,宋倾堂才翻身上去,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北府兵校尉快马奔来,疾声说道:“别将!” 葛严庆回头看去。 校尉压低声音说道:“都尉在来的路上遇上方城卫包围!” 宋倾堂闻言脸色大变。 葛严庆一惊:“方城卫也……” 校尉这时一顿,看向前面的林绍旌,还有林绍旌后边的骁虎营。 两军对峙的剑拔弩张气氛,让校尉也一惊。 意识到葛严庆刚才说的“也”,校尉惶恐道:“别将,骁虎营他们……” 话未说完,他自己止住,舔了下唇瓣,继续说道:“我来时路上,在香海酒家门前看到了骁虎营的林曹将军,他拦下了敬云军的叶校尉和朱大人,说要护送他们走。” 宋倾堂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夏昭衣也听到了,抬头看着他们。 顿了顿,夏昭衣垂下头,飞速将手里的纱布包扎好,将随身药物交给旁边的士兵,简单吩咐几句,便拾起长枪和匕首,起身跨上骏马,策马离去。 葛严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顾不上再和这些人耽误时间,葛严庆看向前面的几个文官吏员,让他们快过来,一并离开。 朱贸没有办法追上去,燕云卫府的大队人马皆在京兆府正门外。 他朝那边的林绍旌看去。 林绍旌假装看不到,他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现在根本使唤不动自己的部下。 不过,对方发生了什么,才这么急匆匆的离开。 但不论是发生什么,只要是他们焦急惊虑的,那么于他们就有利。 林绍旌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心底又唾骂了一句,自己都分不清是在骂天荣卫,还是在骂宋倾堂。 “阿梨!”宋倾堂快马狂奔,看着前面的女童身影,又叫道,“阿梨!” “你先回家!”夏昭衣没回头,高声说道,“我去找朱大人!” “你等等我!” “驾!”女童又一扬鞭。 负重较轻的骏马很轻易就能拉开距离。 香海酒家在御街西南侧,夏昭衣一路北上,路上遇见许多兵马,最多的是方城卫。 夏昭衣尽量避免和他们正面接触,不想惹太多麻烦。 京城局势忽然变成这样,是她没有料到的。 目前可以信任的人,除了欧阳隽,就只剩北府兵了。 卞石之在离开京城前,曾将随身古玉交给朱岘,北府兵的折冲都尉杜毅虽是武将,但却是卞石之一手提拔上来的,并且北府兵的兵制和京城其他的宿卫京师们不同,对于朝廷的忠诚度并没有这些宿卫京师们来的强烈。 1054 被截胡了 熙州府至明台县的官道,有一条去规州曲阳县的分路,在一个三字路口的上坡岭。 路旁坐落着两间小茶馆,桌椅板凳皆是露天,若得下雨,便现场搭个大棚。 春日土润,万物柔软,两辆马车停在茶馆靠近山溪的那一面,马车旁不时传来小奶狗的叫声,小大胖嘚啵嘚啵在跑,活泼好动,一直粘着人玩。 支离托着腮帮子坐在一张长板凳上,目光一直盯着路口,偶尔又朝旁边的杨富贵和李满的棋局看去。 连小大胖都玩累了,嘤嘤着想要上马车去找主人,路口还不见人。 詹宁过去将小大胖抱上马车,它自行钻进车帘,夏昭衣自梦中睁眼,便见小奶狗背对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她的脚背上。 “小大胖。”夏昭衣叫道。 小大胖立即回头,欢乐地摇尾巴站起,要往她身上扑。 夏昭衣一手捞起它,一手掀开窗帘。 天明气清,远处官道上只有往来的寻常路人,再没其他动静。 “大小姐,”詹宁出现在车窗外,“会不会他们临时改道了?” “这里是去明台县的必经之路。”夏昭衣道。 “那可能改了时间?也许今日他们不去明台县了?” 夏昭衣肃容:“是有这个可能。” “不然,我回熙州府去探探?” 这时,叶正和卫东佑从官道尽头策马狂奔而来。 夏昭衣朝他们望去,顿了顿,她道:“应该不是改时间,而是……被截胡了。” 詹宁循目看去。 “你速去岭下,”夏昭衣沉声道,“让夏叔带兵马回来。” “是!” 叶正和卫东佑过来,果真是说“截胡”之事。 支离被杨富贵扶着走来,见面便问沈冽在哪,卫东佑道:“此次兵马来得不多,但也有五百多人,如今已抛头露面,少爷便亲自带他们自雷公山往规州去。” “啊,是沈大哥的晏军!”支离眼睛一亮,“那你们稍后要去会和吗?” “嗯。” “师姐!”支离朝抱着小大胖坐在车厢外的夏昭衣看去,“我们也一并吧!” “不是说,在规州碰面吗。”夏昭衣道。 “沈大哥此次肯定是去安顿晏军的,等安顿完再等我们,那我不就错失了得见一面沈大哥亲自带出来得兵马吗?” 叶正和卫东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里想说,那些兵马也没什么可看的。 此前这帮家伙行军走了几百里路,只剩半条命,又在西北打了近月的马匪,一个个都是邋遢粗犷的面容。 而且,他们那些在探州和山景城兵营里养出来的习惯到现在都没能纠正过来,眼下,整个晏军可谓又痞又野又狂又疯。 夏昭衣打量了下支离的身子,看向李满和杨富贵:“支离现在仍骑不了马,只能你们以马车载他了,我们便在规州碰面。” 李满应声,迅速去牵马车。 “师姐,你不一起吗?”支离有些失望。 “嗯,我先不去了。”夏昭衣道。 她没有跟支离说夏家军也来了的事,既然现在已被“截胡”,便更没有去说的必要。 而两支兵马都是悄无声息地来,自然也要悄无声息地走,一前一后走同一条路,并不妥。 待李满将车牵来,夏昭衣叮嘱支离路上若遇颠簸,记得在后背多垫枕头。 支离一面期待看到沈冽的军队,一面又不太舍得离开师姐,不过想到很快就要碰面,还是振作了,挥手离开。 · ~以下防盗~ ~凌晨替换~ 这边大晏军为首的除了戴豫之外,还有一个郎将叫阮国良,是从原探州兵马的队正里面挑出来得。 其人也是背锅最惨的那个,因被手下连累,天天挨骂受罚。 现在听到马匪们的叫唤,阮国良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就是不爽,大声吼道:“就你他娘的会吼吗!兄弟们,我们也冲他们叫!我们还要冲过去杀他们!” “冲!” “打死他们!” “干就对了!” 还未达成默契的大晏军士兵骂骂咧咧,乱成一锅,跟在阮国良后面朝前面冲去。 马匪们分作两股,一股策马狂奔迎来,但马蹄踩着满地凹凸不平的尸体,难免颠簸。 另外一小队,随着页赫厉朝前面的沈冽冲去。 沈冽亦骤然驱马狂奔,手中银枪一挥,破风声清冽润耳,铮铮鸣长。 “兄弟们!”阮国良大叫,“扔!” 后面数排士兵,加上更后面的乡民男丁们立即掏出一口碗,在地上迅速舀一碗厚雪,朝着迎面而来的那些马贼们用力掷去。 一道道抛物线在空中圆润划出,数百口碗扬起沸沸汤汤的雪雾,为首的戴豫和阮国良怒刺长枪,率着前排士兵快步冲去。 很多马匪的视线刹那被干扰,不少碗还砸在了他们脸上,下一瞬,大晏军们的长枪便将他们从马背上挑落。 那些紧随其后,没有被干扰,且马蹄也没踩中尸体凹陷处的马匪们暴怒,挥起马刀斩下。 戴豫用长枪挡开一柄马刀,怒吼:“攻马!” 生死交锋瞬息,士兵们也顾不得心疼坐骑问题,攻马便攻马。 与此同时,乐危所带的三百骑兵从南边冲来,杀入马匪群中。 骑兵比步兵拥有绝对优势,满地数百具尸和新增的马尸却将这优势变作了劣势。 戴豫被一匹马踹飞在地,幸得几名乡民扶起,数人合力干掉一个马匪,戴豫顾不上喘气,抬头朝沈冽那边望去。 四周混战,刀光血影,激扬雪雾让视线大为受阻,他边打边朝那边跑去,见沈冽被四十多个马匪缠住,正在突围。 这些马匪都是西义徜的绝对高手,坐骑不差,骑术不差,马上挥砍本领更不差。 沈冽上来便杀三人,将他们全部激怒。 页赫厉更是气得癫狂。 马匪惯用战术,一乃包围,二乃围绕“猎物”打转吆喝,攻其心智,眼下全都不好使。 沈冽策马奔去哪,他们可以迅速拦截,却没有办法抄后绕背,以实现包围后的突袭目的。 又有二人被沈冽击落马背,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毙命。 1055 关你屁事 隔日正午,夏昭衣一行人抵达曲阳山南岭的南溪驿。 兰香客栈里并无住客,沈冽他们还未来。 夏昭衣让苏玉梅和詹宁他们先休息,她带着小大胖去附近走走。 几大公告牌上的告示逐一看去,再在一间茶馆里听了阵南来北往的闲聊,最后,夏昭衣被一阵竹板声吸引。 打着竹板的是一个不出二十的少女,衣衫褴褛,脚上鞋子破旧。 一旁有个四十多岁的佝偻老者捧着把琴脖短小的月琴,不时和鸣。 少女边打竹板边说唱,并不是饱经风霜的仇大苦深,欢快唱词在赞颂三月兴欣,登山复临水,春风动杨柳。 一歌作罢,旁人鼓掌,但鲜少有人打赏。 夏昭衣莞尔笑了下,摸摸小大胖的头,转身离开。 “阿梨姑娘不打算出手打赏一些?”一个低沉男音忽然说道。 夏昭衣一顿,转眸看去。 聂挥墨抄着手,一袭藏青穿枝缎子衣袍,腰悬佩剑,身材挺拔,说话时,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透着一股揶揄。 “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脱口道。 “你又怎么在这?”聂挥墨反问,目光落在少女怀里的小胖狗上。 小胖狗一脸警惕地瞪它,目光又凶又奶。 “你这狗真丑。”聂挥墨道。 夏昭衣冷冷道:“它没吃你家的饭长大,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哪捡得?” “与你何干。” 夏昭衣说着,抬脚准备走。 却看聂挥墨的四名手下包抄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夏昭衣顿时轻轻笑了,边抚着小大胖的狗,边淡声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像聂大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就不要放任自己的手下做不自量力的事情了吧。” “哈哈!”聂挥墨也笑,侧眸看向少女精致秀美的侧脸。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也是不自量力,也只有阿梨姑娘才有这等气魄。” “好狗不挡道。”夏昭衣说道。 小大胖“汪”了一声。 “啊,”夏昭衣轻呼,摸摸小大胖的脑袋,“他们的确不配当狗,是我的失误。” 明明被骂,聂挥墨笑容却越灿烂。 “阿梨姑娘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动动嘴皮子而已,”夏昭衣扭头看他,笑道,“但是等我张牙舞爪,聂大将军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我非要有这么重的敌意?”聂挥墨扬眉。 “你我没必要心平气和。” “为何?” “呵。”夏昭衣冷笑,收回目光。 这时,跑出来找夏昭衣的詹宁远远看到了她,叫道:“二小姐!” 聂挥墨有所感地循声望去,道:“你的手下?” 夏昭衣对他笑起来,灿烂甜美:“关你,屁事。” 说完,她抬脚继续往前面走。 聂挥墨的手下伸手一拦,她的速度更快,抓着对方的手腕便是一扭,仅凭着单手的力量,以巧劲便卸掉对方的胳膊。 手下捂着脱臼的臂膀痛呼出声,而她已头也不回地离开。 · ~照例防盗~ ~凌晨替换~ ~本来就没什么订阅,还天天盗版,看盗版的还来骂我内涵我,缺不缺德~ 宣延二十五年,庚寅年,历史在这一年的开春挥起笔墨,划下了铿锵有力的一道惊雷。 浩大的大乾版图,因外族入侵和天灾连年,最终被不断爆发的内部战争所割裂。政治中心从永安京兆转向河京,经济基础被彻底打破,百年文明则在青山书院一炬烈火后,随着东平学府的南迁,转往了衡香。 高度集权的李乾江山并未发生过严重的朝臣争权,宣延帝李据的迁都,更大可能性的保存了政权的完好,只是在对整个江山统治的格局上,李家已失去了绝对霸主的统治地位。 二月初八,宋致易发兵攻陷永安。 永安城作为大乾都城,最鼎盛时期,常住及流动人口一度达到一百八十万,但当永安城门大破时,城中只余三十万人不到。 满城荒凉萧条,伏尸遍地,未烧尽的大火摧着长片街市倾垮,扬起漫天焦灰,随风大作,袭向这座古城的新主。 二月十一,佩封守将赵秥率虎奔营和大溯军的先锋营,及部分愿同他离开的百姓们彻底退离盘州。 二月十六,林耀终于拿下佩封,未同赵秥离城的十五万百姓,在其后半月里,被林耀屠杀了一半。 四月初七,田大姚攻陷石鼎镇,左翊卫大将军梁宗光战死,游州往东的全部城镇沦陷,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并于市集悬首示众。 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七月初二,凎州焦进虎率兵五万,南下攻打佩封。 同月,剑南节度使秦兴被昔日叛将张灵辉部众乱箭射死,宋致易拿下益州,剑指盘州。 九月十一,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攻破田大姚部众,侵占了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 十一月二十三,李氏铁骑八千人兵马悄无声息穿过常阳,突袭湖广,造成宋致易三万兵马损失,大量粮草被劫。 与此同时,西北战场节节败退,没有李乾支撑了的各部众,断粮断草,大半年来连丢数城,退回至屠。 群雄竞起的乱世纷争背后,是各大家族的兴衰相替和角逐,大量贵胄氏族迅速衰亡,也有成批新的权贵火速崛起。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极力避世不愿卷入天下纠纷的各大氏族,逐渐被形势所迫,不得不站队,择良木而栖。 这其中有不少世家大族在各方军阀势力的威逼利诱下,直接摆脱他们,自己起兵,比如探州蔺氏,平鹤白氏等。 有跃跃欲试者,有左右逢源者,有举步维艰者,也有不甘任人拿捏者。 到处都是笼络人才,招兵买马的呼声,同时各方势力派出大量说客,四处奔赴游走,中原和江南的几大巨富家的门槛快被人踩烂。 辛卯年开春,一队百人兵马,沿着昭州的崎岖山道,穿过久无人至的荒山,攀上离岭。 1056 我有心事 “那倒不是,”夏昭衣说道,“最好是找熟悉彼此身手的人,可以做单一的速度或力量,或反应能力的训练。” 小大胖适时叫了两声,像是在说主人说得对。 “听起来是有道理,”夏兴明道,“如此,我想跟沈少侠切磋几招,还得先相处几日?” “……或许?”夏昭衣道。 夏兴明面露遗憾。 “不如这样,”沈冽道,“我现在便可陪夏将军练速度和技巧。” 夏兴明笑起,目露欣赏赞扬:“我这半生戎马,见了太多骄纵后生,沈少侠这品性属实难得!年轻虽轻,不骄不躁,渊微沉稳,大世之风!” 沈冽淡笑,抱拳:“谢夏将军夸赞。” “后生可畏呀,”夏智也道,“已可预见,数百年后,沈少侠这名字定会成为一个形容。” “什么形容?”颜海戚问。 “貌比沈冽,武胜沈冽,有沈冽之神勇……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哈哈哈!” 众人一顿,皆大笑,气氛越渐活跃,只夏昭衣和沈冽脸上的笑较平静。 外边的伙计快步进来,先尊称沈冽一声“少爷”,再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外边有一个自称姓聂的男子找你。” 夏昭衣的面色顿然冷了下来。 “姓聂,谁啊。”夏兴明道。 “聂挥墨,”夏昭衣道,“劳烦小哥,帮我回绝。” 说是小哥,其实个子高大,跟院中的其他男人并无两样,是沈冽令杜轩早早安排在此地的暗人。 小哥应声,转身离开。 夏兴明他们却对聂挥墨这个名字起了浓浓兴趣。 “是不是打下华州的那个聂挥墨?”夏兴明道,“现在华州直接归给了田大姚?” “是他。”夏昭衣道。 夏智肃容:“二小姐,他知道我们在这的话,会不会不利?” “应该不会……”詹宁忍不住道,“此前在祖水渡口,聂挥墨身旁军师对二小姐客客气气,一直想跟二小姐交友,二小姐看不上。” “是了,”夏兴明沉声道,“咱们二小姐身份尊荣,田大姚那样的出身,想必是想拉拢二小姐过去为其壮声势。” “而且二小姐雄韬伟略,智勇双全,得二小姐者,得一半天下呢。”颜海戚道。 夏智嗤声:“这如意算盘打的,我爬到月亮上都听得到,他们想美事呢。” “咱们二小姐是美人。”颜海戚纠正。 夏昭衣:“……” 此前一直知道这些老将们能说会道,口才好,却不知他们能说能夸到这样的程度。 “夏叔,省着点夸,”夏昭衣道,“夸太海了,我撑不住。” “二小姐当得起!” “就是,你可是我们的二小姐!” 夏昭衣只好笑笑,俯身让小大胖过来,抱在怀里转移话题。 兰香客栈属沈冽之产,两方人马商议,决定在此过夜,明日再赶路,将急行千里。 支离则留下和苏家兄妹他们慢行,由夏智和颜海戚带一百人在暗中保护。 伤筋动骨一百天,支离的情况要更严重一点,勉强可以走动,但久站久坐都会很疼。 而且,伤情并未见好,夏昭衣替他推拿时,脱下衣衫发现,皮下一片淤肿,皮肉中隐隐见血。 一问方知,他昨夜独自去解手时,在河边跌了一跤,但不敢跟戴豫他们说,更不敢跟沈冽说,便一直瞒着。 夏昭衣头疼:“不说,只会给大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支离扁嘴:“我以为只是小伤嘛,小打小闹的。” 夏昭衣在他背上用力按去几下,支离疼得眼泪星子直淌。 而这后背一看去,伤口还不少。 尤其是肩膀上面的这道伤口最为狰狞,是当年在元禾宗门上逃避李乾兵马时不慎摔跤,被树枝刺了个透穿留下的。 因为伤口有许多木枝倒刺,处理起来极其麻烦,再加上支离本就是疤痕体质,所以哪怕有老者亲手调制得伤药和除疤膏,他仍留下了一圈狰狞的褐色伤口。 夏昭衣着手开始处理跌坏得新伤,支离趴在这边哭边道:“其实我想回去找师父,好好说一说那封文升的,其人太可恶,非要跟师姐你过不去。对了,还有翀门辉,这老头也蔫坏的。结果现在倒好,我莫名其妙在街上就被人给揍成了这样。” “要喝水吗?”夏昭衣道。 “先不喝,我怕又要解手。” “杨富贵和李满陪着你一起去的,你要解手,怎不让他们继续陪着呢。” “人家独来独往惯了,不好意思嘛。”支离撇嘴。 “黑灯瞎火,也看不见的。” 支离“嗯嗯”着,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夏昭衣便也不说,但还是起身去倒水,一共两杯,递了一杯给支离。 “谢谢师姐。”支离接去。 夏昭衣顿了顿,道:“支离,我有一件心事……” “什么心事啊?” 夏昭衣动了下唇瓣,想想又觉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她轻转手中杯盏,“暂先不说。” “说嘛,”支离起了好奇,“师姐,你可是不像有心事的人,即便有,你也不会这么……扭扭捏捏。” “那个,”夏昭衣朝他看去一眼,“你说,男女之情,是什么样的?” “啊!”支离瞪大眼睛,直直看着她。 夏昭衣有几分不自在,抬手饮茶。 “师姐,你思春啦!” “噗!”夏昭衣喷了出来,头一次失态成这样,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出来。 “是……”支离想了一圈,“谁呀?” “你注意下你的用词。”夏昭衣说道。 “难道,是今天那个姓聂的?” “咳咳咳……咳咳!” “不是?” “不是。” “那是……”支离一惊,“难道是沈大哥?!”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清澈明眸侧头朝他看去。 “啊,被我猜对了?” “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支离手一摊:“咱们这么多人里面,要我挑选一个喜欢的如意郎君,我也肯定选沈大哥呀。” “……” “而且,但凡有眼睛,又有求偶渴望的思春少女,她们看中得人也只会是沈大哥吧?” “……思春,少女?求偶,渴望?” 1057 情根深种 支离显然忽略了师姐刚才的提醒,浑然不知要注意用词。 他点点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夏昭衣沉默。 支离继续道:“沈大哥真的很优秀,谁看上沈大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就如谁来喜欢师姐你,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师姐,你也是很多男人渴望和思慕的对象呀。” 夏昭衣抬眸,朝他后背看去,药膏似乎干了。 “世人都爱美人,爱好看的花,美丽的鸟,喜欢山清水秀,杨柳依依,总不会有人喜欢蝙蝠,喜欢泥坑粪土,对吧。”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你扯远了。” “那,师姐,你想问什么?” “不是流于外表,”夏昭衣想了想,道,“是……心动。” “心动也是人之常情呀。” “那,你对男女之情,如何看呢?” 支离皱眉,似是认真思考,没有马上回答。 夏昭衣放下茶盏回去,支离在床上趴好,由着夏昭衣把干掉的药膏撕掉。 安静一阵,支离道:“师姐,我觉得男女之情大多庸俗,但其实,又是很美好的。” “美好?” “嗯,基于了解,尊重,喜爱,平等之上的爱情,它不会不美好。” 了解,尊重,喜爱,平等。 夏昭衣轻轻念着。 “但这世间男女大多都不平等,”支离继续道,“听说百年前,女子连出门都难,还有一些地方,女子还得裹脚。远的不说,就离岭山脚那些村庄人家,生不出儿子就被嘲讽为下不了蛋的废鸡,委实可憎。所以他们,哪有爱情呢。” 夏昭衣虽然在听,在想,但手里的动作一直没停下。 支离这次没有再喊痛,药膏很麻,即便隐隐还有痛感,但比起之前已好很多。 见夏昭衣没说话,支离便又说下去:“师姐就不同了,师姐独立自由,有自己的主见,你若是喜欢上,肯定是天然喜欢,而非人为。” “天然,”夏昭衣出声,“天地之间的自然而然?” “嗯。” 安静了阵,夏昭衣道:“……你这番言辞,我听着有些怪,需得想想。” “哪里怪啦。” “我先想想。” 支离点点头,趴了回去。 这时,背上的麻感略消失,他渐渐可以清晰感受到师姐的手指在他骨头周围用力推拿。 “唉,”支离忍着痛,幽幽一声叹,“就怕沈大哥不喜欢你,到时候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苏玉梅手里捧着几件干净的衣裳过来要敲门,听到这话,她愣了下,停顿下来。 夏昭衣手指力道没停下:“我知道哪里怪了。” “哪里?” “他若不喜欢我,而我喜欢他,那我去追求他,岂不也是人为,而非天然?” “……好像,有点道理。” 夏昭衣起身,拾来另一瓶膏药。 支离想了下,又道:“除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其实我更怕另一种猜测。” “什么猜测?” “若是你喜欢沈大哥,沈大哥也喜欢你,但是你们喜欢了一阵子,就不喜欢对方了,那你们还能当朋友吗?” 夏昭衣也困惑了。 “毕竟天地万物,时移世易,我昨日喜欢清茶,今日喜欢绿茶,明日指不定就喜欢酸梅汤了。变心也是人之天性,非要压着一个人的脑袋强迫他不准移情别恋,那就反天性啦。” “若是如此,其实也简单,”夏昭衣道,“合则聚,不合则散。” “这倒也是,你和沈大哥生性豁然,成不了怨偶。可惜啊,这世上太多人想不开,放不了手。” 苏玉梅眨巴了下眼睛,这师姐弟的对话,听着着实…… “不过,”支离又道,“我虽然确认你们不会成为怨偶,但关系多少还是有所改变,交情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纯洁无邪了。师姐,这点你可要想清楚哦。” 夏昭衣点点头,点完一顿,终于注意到门口。 支离也看去。 “谁在外面。”夏昭衣平静道。 顿了顿,苏玉梅道:“阿梨姑娘,是我。” 夏昭衣过去开门,苏玉梅不太自在:“方才要敲门,听到你们在说话,我便……” “进来吧。”夏昭衣道。 苏玉梅将衣物放在桌上,见夏昭衣关门走来,娇容上神情坦然,没有半分羞赧,不由笑道:“不愧是阿梨姑娘,宁静淡然,气度从容。” “苏姐姐,你听到了多少。”支离问。 “不多,”苏玉梅莞尔,“听你们师姐弟说话,当真好玩,耐人寻味。” “我本想寻支离解惑,结果,”夏昭衣伤脑筋,“越来越复杂了。” “是好难懂。”支离也道。 “阿梨姑娘,”苏玉梅声音变轻,笑道,“你是……喜欢上沈少侠啦?” 夏昭衣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一些不自然,安静了阵,她道:“确切说,我是在想要不要喜欢。” “若是喜欢上了,便会不由自主吧,”说着,苏玉梅又一笑,“阿梨姑娘,你真好。” “好?” “你看你多认真慎重,”苏玉梅笑道,“少见如你这般干净纯粹的人了。” “最近我们身边的人都好会夸哦……”支离忍不住道。 苏玉梅轻笑出声。 想到自寿石客栈那喃喃低语开始,眼前少女时常会说些困惑的话,苏玉梅忽然什么都了然了,于是打趣:“其实,越认真,说明阿梨姑娘越在意,可见这情根,早已深种啦。” “居然已经到深种的地步了吗?”支离惊讶,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 夏昭衣看他一眼,不吭声,低头继续抹药。 “可惜明日一早,你们便要启程了,”苏玉梅道,“不然,我可以帮着留意沈少侠待你的态度呢。” “我觉得,沈大哥对我师姐就像对我一样,”支离嘀咕,“拿我们当小弟和妹妹看呢。” “若是这样,那便难办了,”苏玉梅道,“不过,喜欢一个人,未必便要在一起吧。” “是啊,不一定就要求偶的,思思春也行。”支离点头。 点完,他骤然一声惨叫。 夏昭衣面淡无波地收手:“让你注意用词,你偏不听,惹我手滑了吧。” “呜呜呜……” 1058 一个承诺 兰香客栈较偏,入夜后灯盏高悬,明明晃晃映入青山影里,得见山溪如练。 聂挥墨站在相隔百步的另一家客栈中,遥遥望着它。 身后手下声音低沉,正在汇报查来得情况。 兰香客栈里,人多,马多,且人还以青壮年为主,联想前些月世传她身边的军队,这些青壮年是谁,不难猜了。 在他们头顶数丈之上,客店的酒旗在晚风中鼓动,越显夜色宁谧。 手下说完抬头看着微光里的将军。 相比远处的兰香客栈,这边浮光昏黄,只映照着檐下一角,聂挥墨的脸在暗夜里只剩一个深邃轮廓。 手下欲言又止,忽然,聂挥墨有些烦躁地皱了下眉,轻轻抬手,示意他退下。 待手下一走,夜色仿佛更静了。 每年聂挥墨都会来李乾,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来的,在回去路上,经八江湖一路去到古照峡,便在那湍流江潮中,惊鸿一眼,望到天水之间的清丽少女。 那一眼所掀起的震撼与惊艳,时至今日聂挥墨都忘不了。 天地辽阔空旷,群山险峻,处于万顷粼粼的汹涌江涛中,少女不露半分惧色,一袭鹅色长裙轻盈翩然,既清媚秀雅,又有如烈火般娇艳的明亮绮丽,美不胜收。 就如人间四月,温软的杏花烟雨里,却透着冲天的蓬勃元气和生命力感。 那么矛盾的两种风情,热情朝气和清冷孤寂,在她身上竟没有半点矛盾冲突。 而这碰撞出来得花火,让聂挥墨这一年来时不时便想到她,而一想到她,便总有浮躁和难以平息的意气和失落感。 是了,这女人今天还将他拒之门外了。 手下去到楼下没多久,二楼一间卧房门开,被少女徒手脱臼的那名手下绑着石膏出来。 二人话还没说上几句,便听楼上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他们的将军沉着脸走下楼。 “将军。”二人喊道。 “你随我来。”聂挥墨脚步不停,边走边对一人说道。 出得门外,清寒料峭,远处驿署的吵闹声像是隔在天边。 手下不知他要去哪,发现他脚步没停,直走去往兰香客栈,手下下意识道:“将军!” “什么?” “将军是要……去找阿梨?” 聂挥墨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转眼,兰香客栈已在跟前。 因为明早要赶路,店里该休息的都已休息,大堂所有的凳子都被倒放在八仙桌上,两个伙计正在清扫地面。 觉察门口有人进来,一个伙计边扫地边道:“不好意思,客官,本店已打样。” “驿站不宵禁,客栈还有打烊的?”门口传来男人略显低沉的嗓音。 两个伙计这才抬头看去,站在门内的男人高大魁梧,可不就是今天才被拒见的那个将军。 “阿梨呢。”聂挥墨看着他们。 两个伙计对看一眼,其中一人道:“阿梨姑娘这会儿自然已睡了。” “去把她叫醒,”聂挥墨淡淡道,“就说她还欠我东西。” “阿梨姑娘欠你东西?” “一个承诺。” 伙计本已准备好劝退之辞,但与承诺有关,他只得咽下要说得话,毕竟牵扯信义二字。 想了想,伙计只得道:“……将军稍等,容小的去问问。” 夏昭衣方才将支离的衣裳拉下,便听到隔壁她的客房门口传来敲门声。 苏玉梅开门出去,很快回来,道:“是客栈的小哥,说那个姓聂的将军又来了,在楼下寻你,并说你欠他一个承诺。” “承诺?”支离好奇,看向夏昭衣,“师姐,你承诺了什么?” “小事,”夏昭衣道,“你入睡前要小心睡姿,稍有不慎,瘫痪都有可能。” “我知道的,”支离乖乖道,“我伤到了脊骨嘛。” 夏昭衣又叮嘱了一些,这才出去。 一听到楼上的脚步声,聂挥墨便抬起头。 看到下来得是伙计,聂挥墨幽眸轻敛,不动声色地收回。 伙计见他还站着,边下楼边道:“将军,坐啊,这大堂宽敞着呢。” “客气。”聂挥墨淡淡道。 “将军喝点什么?”伙计又道。 “不必。” 说这些话的时候,聂挥墨纹丝不动,始终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 终于又有人下来,聂挥墨抬眸看去,少女一身束腰束袖的墨色长衫,不急不迫的步伐,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大堂里灯火减了一半,不那么亮堂,她面若桃杏,暖光下似敷粉黛,一双清淩淩的眼眸不见喜怒,一脸不近人情。 聂挥墨抬脚上前,她却在最后几格台阶时止步,居高临下看着他:“杀谁?” 简单两个字,没有温度,也不带情绪。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道:“华州如今被我拿下了。” 夏昭衣:“?” 聂挥墨平静和她对望:“你接下去要去哪?” “不关你事。” “阿梨,”聂挥墨唇角勾起,“你我即便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杀,谁?”夏昭衣说道。 “华州四通八达,属整个大南方的大州省,今后不论你去哪,但凡路过华州,我允你畅行无阻。” 夏昭衣微微偏头,定定看着他。 聂挥墨和她对望,忽也发现,这是头一个跟他对视,而眼不带复杂用意的少女。 旁的女子,无人能和他对视这么久,更不提始终这般清澈明亮。 “……怎么?”聂挥墨说道。 “我以为,我对辛顺先生所说的那些话,已经非常清楚了。”夏昭衣说道。 “哪些?” “我不知你眼下用意何在,但我早已言明,不想跟你们有半分牵扯。于公于私,我都不想。” 聂挥墨淡淡一笑:“古往今来所有精明的谋略者皆善于权衡利弊,通达世情,处世圆滑。阿梨姑娘,话莫说绝。” “处世圆滑,”夏昭衣明眸饶有兴致,“所以,聂大将军遇上棘手之事,需得同我圆滑了?” “……没有这回事。” 语毕,他听到楼上传来很轻微,但又稳健的脚步声。 目光投向少女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走来,清影修长高大,笔挺如竹。 1059 杀了沈冽 沈冽刚才已经睡下了,身上穿着淡白色的绸缎寝衣,外披一件松青色长袍。 睡前梳洗过并已干爽的墨发长垂至腰,客栈上下的灯盏,落在他风华绝色的清俊玉容上,清冷淡漠的气质之外,还有一股遗世独存的妖娆。 这样的沈冽,连夏昭衣也不曾见过。 “阿梨。”沈冽到来的开场白,永远先唤她的名。 “将你吵醒了么?”夏昭衣抬着头问道。 “并未。”沈冽说道,目光淡淡望向最下面的聂挥墨。 四目相对,聂挥墨双眸一敛,直直看着他。 沈冽不做避让,脸上始终平静,黑眸却极深。 二人一高一下,隔着明净长梯,高处者不怒而威,带着迫人之势,随意的简练打扮,慵懒轻闲,却因不相称的淡漠神情,反似裹挟着杀意。 低处者也没有被压住一头,到底是久居人上统兵数十万的大将,聂挥墨身上的慑人之威,非因立于低矮之地便会退减。 夏昭衣就站在几格木阶上,离聂挥墨要更近一些,她看着沈冽,再扭头看向聂挥墨。 两个男人面上神情皆无波动,空气却变凝重了。 “你们二人,可有过节?”夏昭衣很轻地问沈冽。 沈冽看向她,沉声道:“无。” 夏昭衣点头,再看向聂挥墨:“你说想好要我杀谁了,为何迟迟不告诉我是谁?” 聂挥墨勾唇,双眸冰冷地看着她:“这位,便是沈冽?” “是。” “你們二人,看起来走得非常近。” “生死之交。” “只是生死之交?” 夏昭衣秀眉轻挑:“何意?” 聂挥墨干巴巴一笑:“看起来,你们的确也不是琴瑟和鸣,连枝共冢。” 夏昭衣顿怒,因他话中轻浮。 “聂挥墨,你当自重。”夏昭衣说道。 “自重。”聂挥墨喃喃,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沈冽。 年轻男子也有明显的情绪波动,黑眸骤冷,是锐不可当的杀意。 “听说沈郎君身手了得,有机会,聂某能否与沈郎君切磋一下?”聂挥墨说道。 “聂将军好歹是个领兵打仗多年的,可我在聂将军身上没看出半点大将之风。”沈冽说道。 聂挥墨嗤声:“沈郎君,我在夸你,你却一开口就是辱我。” “谁在意你是夸是辱?” “你这番毫无礼教之言辞,本将当动怒,但思及沈郭两家,便觉得不该与你计较,毕竟家风在那,反该同情才是。” “聂挥墨!”夏昭衣低喝。 大堂里的几个伙计都走来,脸上阴沉。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上来就直戳沈冽心底之殇,众人皆动怒。 沈冽忽然抬步下来,温黄灯火暖不进他的眸,淡天灯影里,眉眼若寒霜。 谷菴 在夏昭衣身后台阶上止步,沈冽沉声道:“聂将军同情与否,在沈某眼中不值一文,你与其在此说三道四,不妨省省心力,回去琢磨如何在锦州和华州严防。” “锦州尚远,李乾却就在脚下,”聂挥墨饶有兴致,“此间客栈与于你们当很重要,如若我现在派人去驿署,恐要搅了二位今夜安宁?” 夏昭衣一步迈下,逼近聂挥墨,冷冷道:“聂挥墨的人头,在李据那也很值钱。” 少女骤然靠近,清澈眼眸直直怒瞪自己,聂挥墨的心跳在其他情绪浮起时,先因袭来的淡香而砰然一动,随后才是怒意。 “聂挥墨的人头,”聂挥墨洒然一笑,“阿梨姑娘,我若真死了,你怕是不会有半点触动。” “要么,你告诉我想要让我杀谁,要么,你现在立马离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想要你,”聂挥墨的视线寻衅般看向沈冽,“杀了沈冽。” 沈冽面淡无波,冷冷回看着他。 “沈冽非你我共同之敌。”夏昭衣说道。 “是啊,你的生死之交么。”聂挥墨道,目光一直看着沈冽。 一盏烛火在这时燃尽,灯笼里的灯芯渐黯,待花影一消,沈冽的玉容更阴暗,俊挺鼻梁落在左半脸上的阴影也因其他灯笼而清晰。 “你刚才,说要切磋身手?”沈冽说道。 “怎么?”聂挥墨眉梢轻扬。 话音方落,便听一道拳风袭来。 聂挥墨的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迅疾侧让避开,随后发动回击。 大堂伙计和随聂挥墨一并来得手下都立时退远。 近战肉搏,更讲究细节技巧,也是最原始的力量对冲。 沈冽显然被激怒,一出手便是猛攻,且是连攻,久经沙场的聂挥墨在最快速度里调出应战之态,却大觉吃力。 之前在衡香,他能跟少女有来有回斗上半日,眼下却找不到半点机会回攻。 沈冽出拳太快,攻势太猛,怒似亢龙,力如奔洪,聂挥墨凭借最本能的身体反应对抗,忽见沈冽暴起挥来得一拳,他立即抬臂格挡。 灌足力道的拳风击中在他格挡的左前臂上,身体却仍不受控得后跌,聂挥墨迅速以腿部力量支住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倒放在八仙桌上的几张长板凳发出碰撞声,一张险些砸地。 沈冽低头看向自己的指骨,再抬眸朝聂挥墨看去,淡淡道:“聂将军还是有点能耐,算得上是一个趁手的沙包。” 竟将他比作沙包! 聂挥墨暴怒,但已疲殆,并且深刻认识到,在一对一中,他全然不是沈冽的对手。 “难怪探州蔺氏非要请你过去,沈郎君神勇。”聂挥墨没有感情地说道。 沈冽眉心轻拢,咽下还要出口的嘲讽之词,抬手虚虚一拱:“承让。” 夏昭衣拾起地上的松绿色外袍,上前道:“沈冽。” 沈冽侧首看去,接来道:“多谢。” 聂挥墨看向少女,夏昭衣有所感望着他,仍然还是那双清凌凌的干净的明眸,聂挥墨心里的怒意之外更添一层酸。 但眼下不过一个败将,他薄唇抿成一线,抬手道:“告辞。” “不送。”夏昭衣道。 聂挥墨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昭衣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门口,看向沈冽:“你们真没过节?” “现在有了。”沈冽说道。 1060 正当春盛 聂挥墨一夜没有睡好。 胳膊疼得抬不起,这种不在皮,只在肌肉与骨的伤势又痛又痒,让他左右哪个姿势都不得劲。 而闭上眼睛,浮现少女和年轻男子玉立跟前,状似璧人的一幕,又教他心中酸涩大起,愁郁无法展眉。 待终于入梦,再睁开眼睛,楼外明光已大亮。 聂挥墨一惊,忙从床上下来,推窗朝远处兰香客栈望去。 驿站白日是八方奔走的芸芸苍生,兰香客栈虽偏,门前也热闹。 客栈伙计没有拦人,行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聂挥墨看此情形,他们或已走了。 一股怒意升起,聂挥墨转身朝门口走去。 两名近卫听闻开门动静,第一时间侧身行礼:“将军!” “不是吩咐了卯时喊我么。”聂挥墨愠怒。 两个近卫互看对方一眼。 向山鼓起勇气:“可将军你……睡得颇沉。” “你们进来了?” “进去了。” “推我了?” “推了。” “没推醒?” 两个近卫沉默。 顿了下,向山点头:“没推醒。” 推没推醒,您自己不知道吗。 聂挥墨沉了口气,又道:“只进来一次?” “……三次。” “三次都推了?” 向山轻皱眉,点头:“是。” 聂挥墨没再说话。 向山半天等不到答复,抬头朝他看去,发现将军浓眉紧锁,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摆设用的高几和其上那盆锦玉墨兰。 “将军?”向山小声说道。 聂挥墨回神,问道:“凌扬呢。” “将军不是吩咐他去盯着兰香客栈吗。” “他没回来?” “没有。” 聂挥墨抿唇,忽地转身回屋:“备水洗漱。” “是。” 穿过人海,聂挥墨在告示牌后面的露天茶棚附近找到凌扬。 一见到聂挥墨,凌扬立即站直:“将军。” “一直在这?” “他们一早便走了,辰时不到。” “辰时?”聂挥墨朝向山他们望去。 两个守卫立即垂首抱拳:“还请将军惩罚!” “还有,”凌扬皱眉,“将军,他们昨夜便发现了我,一人出来和我互盯,还有一人在盯着驿署。” 聂挥墨像是没有听到,俊挺的侧容冰冷成一尊雕塑。 凌扬看向他的胳膊:“将军,你的伤势……” 谷竹 半响,聂挥墨淡淡道:“无碍。” 余光这时有所感,聂挥墨扭头,目光看向不远处一个少女。 少女有所感,转眸朝他们看来。 聂挥墨觉得眼熟,上下打量,认出正是此前在这打竹板说唱的少女。 身上衣裳却是崭新,脚上鞋子也不再破旧,与昨日褴褛街头的卖唱流浪女判若两人。 聂挥墨阴沉着脸道:“去问那女子,她这身衣裳打哪来,可是昨日那抱狗少女所给。” 向山领命去了,回来道:“不是抱狗少女,说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大汉所给,还给了不少碎银。不过,姓夏。” 聂挥墨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转身离开。 · 三四月份,正当春盛。 南下去衡香的路,清风碧云,入眼草木苍翠,繁花锦簇,在一鞭春色中,杜轩和武少宁等人系马古寺边,停下休憩。 相较于游州去衡香之近,为等与沈冽同时到衡香,他们可不必急于赶路,便干脆以游山玩水之态,特意避开伏尸未散尽的云田山官道,绕西面的远山远岭而去。 当初同来的暗卫们,此次一同离开。 青香村的上下老少颇为不舍,特意杀猪宰羊,办了个辞行宴。 但临走时,詹九爷手里抓着个包袱,骑了匹马,把曾记事也一并带上,说要同去。 赴世论学,何其诱人,早年詹九爷便是一心向学求学苦学之学子,可恨时逢乱世,无可施展报复之地,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想去。 杜轩便将他们一起带上。 所幸不着急赶路,故而不怎么会骑马的曾记事,他们边走边教马术,待他們稍感疲累,便停下休息。 詹九爷是非常喜欢跟杜轩聊天的,其见闻才识,詹九爷深感佩服。 曾记事则手里始终捏着支笔,能记多少,是多少。 杜轩闲来去一翻,见他将自己说嗨了的吹牛也给记下,不由耳根一红,忙让曾记事给删了。 至此,杜轩说话便开始管着口门,再不往浮夸去说。 生火煮茶,烹一壶青香村的上好茶叶,杜轩就着浓茶轻轻一声叹,感慨说道:“色绝,香绝,味更绝。” 武少宁边四下张望,边走来道:“先生,我想去摘些果子,再打几只野味。” “后面不是古寺么,”杜轩回头朝寺庙看去,“去里面问问,可有人住,我们添点香油钱,蹭个吃喝。” 武少宁面露几分犹豫:“先生,一路素食,想开荤。” 杜轩指指寺庙:“庙前杀生,多少不妥。” “那,咱们走远一些?” 看出他真想吃,杜轩只得道:“那你去吧,带几个人手同去,早去早回。” “嗯。” 但说是早去早回,去了半日,却始终不见武少宁他们回来。 杜轩忽觉担忧,喊上其他人一起,准备去深山找人,恰在此时看到他们回来的身影,且不止去时的四人,其中两人搀扶着一个陌生男子。 杜轩一眼看到那陌生男子腿上的伤口,赶忙上前:“这是怎么了,这个腿怎么回事?” 淋漓鲜血顺着男人的大腿外侧淌落,已见做过简易的止血措施,但不顶用。 杜轩赶忙招呼他们将男人放下,同时身旁一名暗卫已取来药箱。 伤口非常深,俨然是猛兽所咬,曾记事看了眼便觉不适:“这是虎咬还是狼啮?” “是熊。”武少宁道。 “这山上有熊?!”曾记事大惊。 “幸好体型不大,我们尚能对付,若是成年大熊,恐怕我们也得负伤归来了。”一名暗卫道。 杜轩面色严肃:“伤口四周滚了很多泥草,需得清洗和刮除。” 以及,哪怕救下来一时也未必就能活命,这么严重的伤口,一经感染发炎可不是谁都能熬过去的。 “救我!”男人哀求,“救救我!” “我会尽力,你先别说话。”杜轩沉声道。 1061 三个果儿 “这衡香,好大啊。” 林双兰站在车水马龙的通临街东坊,眺着满目繁华,轻声喟叹。 屠小溪和冯安安一左一右站在她两旁,哪怕是平时最素净的屠小溪,此时也目带憧憬和企盼,目不暇接地望着人山人海。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詹九叔呢。”林双兰皱起眉头。 “詹九爷都不知道我们来呢。”向来胆大的冯安安一路都在打退堂鼓,这会儿依然觉得不踏实。 林双兰求助的目光看向屠小溪。 屠小溪想了想:“我们带了不少盘缠,不如先去寻家客栈休息,待精神足了,再打听赵大娘子也不晚。” “对哦,”林双兰眼睛一亮,“我听佟大哥和支大哥提过这个赵大娘子,小溪,还是你厉害!” “住客栈,安全吗?”冯安安攥紧包袱,“会不会遇上胡来之人。” “不怕,咱揍他!”林双兰捏起拳头,“你瞧这些人,瘦瘦巴巴,咱们可是干惯粗活的,是他怕咱们,不是咱们怕他!” “嗯!”屠小溪点头。 商定好,三姐妹便去寻客栈。 眼下衡香到处都是文人学子,随处可闻家事国事天下事,还有之乎者也,吟诗作对。 寻了几家客栈,终于寻到一处满意之地,不过才入房中,便听外边的大堂响起叫骂声。 林双兰开门出去,何止叫骂,动手的都有。 冯安安和屠小溪跟着出来。 不仅是她们三人,其他客房里的房客也闻声赶出。 客栈掌柜和跑堂伙计们拼命拦着,没有用,两方人马吵得甚至去撕对方的脸。 听了半响,大约听出原因,地域之争,文化之争,一方水土的人抱成一团,与旁人争议。 林双兰她们第一次瞧见这场面,不由多看几眼。 忽然,冯安安用手肘很轻很轻地推了林双兰一下,再拉扯屠小溪的袖子。 二人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朝中庭另一面望去,一瞬间,林双兰跟屠小溪的眼睛皆觉一亮。 一个清瘦姑娘凭栏斜斜倚靠,如云高髻,对簪两支累丝兰花蕊垂珠钗,身上穿着淡粉色木槿花裙,裙上绣着银色纹锦,腰系杏色绣金花卉纹样腰带,白皙如青葱的手持着一柄芙蓉团扇。 约是注意到这边的目光,她轻轻懒懒一转眸,朝她们三人看来。 林双兰是个情绪外露,不加掩饰的人,顿然唇瓣开启,目瞪口呆。 姑娘脸上一层淡妆,鹅蛋小脸,肤若桃花,纤细柳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形似丹凤眼,但眼角并不上挑,反有些许钝圆,故而在俏丽明艳中,透着一丝清纯憨气。 也是这双眼睛,让她绝美精致的面孔显得不那么具备攻击性,既美艳无双,又不令人憎厌,更添平易近人之亲和。 “咱们这么盯着人看,不太好吧。”屠小溪收回视线,看向林双兰和冯安安,小声说道。 林双兰和冯安安回神,却见那个姑娘在这时冲她们弯唇,娇媚一笑。 林双兰头一次因为女人的笑而觉得这般不自在,她局促弯唇,也是一笑。 谷輹 因瞧见这姑娘,下面的热闹似乎也没那么好看,三人很快回房,林双兰按着自己的胸口:“哇,她好漂亮,比史家姐妹们好看多了!” “是啊,比阿梨姑娘都好看!”冯安安说道。 “你,”林双兰顿时睁圆眼睛,“这能比吗,阿梨姑娘是神仙般的人,那女子再好看,也就是好看罢了,你可别随便拿什么人都去跟阿梨姑娘比!” “噗,”向来不喜言笑的屠小溪忍俊不禁,“这话也不能让阿梨姑娘听到,她秉心无竞,不屑此道,更不喜比较。” “好嘛,”冯安安撇嘴,“我说漏嘴了,你们可比阿梨姑娘她自己都还要严格呢。” 话说得委屈,说完三个姑娘随即都乐了。 绛眉轻轻摇着团扇,看着她们合上的房门。 一名妍姿俏丽的丫鬟从楼下匆匆上来。 “娘子,”丫鬟凑近,在她耳旁低声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将话送去燕春楼,回来路上遇见龙爷,他令我立即挑六个美人过去。” “龙爷?”绛眉说道,“哪个龙爷?” “凎州来得那个,前几日来饮过酒。” “哦……”绛眉唇角淡勾,“是有一面之缘,他倒还记得你呢。” “是娘子绝色,令人过目不忘,奴婢不过是个捎带的。”丫鬟俏生生道。 绛眉轻笑,摆了下手:“现在哪还有六个姑娘,你就当是忙忘了此事,不必理会这什么龙爷。” “嗯,不见其人有什么份量,就只会逞威风,做派头。”丫鬟说道。 绛眉看向林双兰她们的客房,慢声道:“你看那。” 丫鬟转头望去。 “那屋里来了三个果儿,都是小铃铛,你去问问店里人她们三人的详细。” “正愁人手不够,便有果儿来了,”丫鬟嬉笑,“奴婢这就去。” 小丫鬟往楼下去了,绛眉的目光也看回下面大堂。 两方人马的争执越来越凶,那些满口大论她就是听个过场,注意始终放在窗边一个男人身上。 虽然衣着朴素,面色菜黄且脸上有疤,但气质举止骗不了人,更不提围在男人身边那几名同样衣着朴实的手下,一看便都是好手,身材健壮高大。 满堂争论,在这个男人眼里似也是场好戏,他慢慢喝着茶,一双好看的眼眸戏谑看着那些面红耳赤的人。 从上个月开始,来衡香得人越来越多,不乏各处贵胄,绛眉观望数日,能入眼者寥寥,而这个男人,绛眉已经关注整整五天了。 最好玩得是,这个男人脸上的疤痕还会变位置。 初见他是在左鼻翼旁,再见他,那疤痕面积变大,往耳根处挪去至少三寸。 若是改善肤色,再除掉这层脏兮兮的丑陋疤痕,相信该是个不俗的美男子。 男人的一名手下这时从外进来,快步去到男人跟前说话。 不知说得什么,绛眉明显看到男人脸上露出好似嘲讽又似无奈的一笑,皓齿洁白。 而后,男人起身,带人离开。 1062 你二我八 宁安楼唯一关门的那一天,是过年的时候。 除却那一天,宁安楼的大门永敞,不论春夏秋冬,或晨昼暮昏。 脸上带疤的男子领着几个手下离开客栈后,穿笔直的通临长街,最后在宁安楼正门口前止步。 门前车来人往,络绎不绝,男子打量着阔气门庭,抬手整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子,一旁手下轻咳:“东家,不符身份。” “哎,”男子低声说道,“要我五大三粗,属实为难我了。” “东家,请。”手下说道。 男子昂首阔步,迈入宁安楼。 拜帖从他们来衡香那日便登记在宁安楼了,一直有他们的人在此盯着顺序。踏入进去时,前一个人恰好自楼上下来,宁安楼伙计过来招待,强调只能带一名随从去楼上。 楼梯上的蜡三日一打,铺着防滑地毯,眼下地毯乘春夏交接之兴,为莲步升平白编淡粉桃花锦。 男子边走边随意打量,细节处不仅见富贵,更见品味,非显山露水的奢华,而是润物无声的默化。 入了书房,布置大气精雅,座屏帘幔皆与花木竹枝相关,主色为淡绿和月白。 窗扇敞着,微风清和,窗边花枝盆栽正盛,风送花香,怡人心脾。 赵宁一袭淡青长衫,坐在书桌后写字,伴随他们进来,她抬头望来。 面上只露着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眸,下半张脸在一层又一层的绿纱之下。 伙计上前恭敬道:“大娘子,宁州石武县于掌柜到。” “于掌柜坐。”赵宁对男子道。 两边椅子皆为黄花梨苍龙教子椅,颜彩偏淡,与满堂淡绿月白不起冲突。 男子入座后虚虚一拱手:“赵大娘子声名在外,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气质高雅。于某这厢有礼。” 丫鬟送来茶水,一品的玉露蒸青。 男子谢过后浅品一口,香气回甘,喉韵清润,他还欲再品,思及当前身份,将茶盏放了回去。 赵宁看了看他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道:“于掌柜想做得,是木材生意。” “嗯,”男子望向她道,“主曲柳木和榉木。” “运输不便,需得有军队相护,或跟随行军队伍之后。但据我所知,宁州石武县,似乎没有驻军?” 男子面上笑容变灿烂:“赵大娘子厉害,简单两句,足可见你气魄与见识。” “你能解决运输问题否?”赵宁问,显然没有要和他多客套的意思。 “这个不成问题。” “你与哪路兵家势力有交情?” “这个嘛……”男子笑笑,“大娘子,这,便不太好说。” “在商言诚,你我既要合作,便需坦白。” “这的确不好说,不过娘子勿担忧,与我合作,定不让娘子有半分亏损。” 赵宁没有说话,定定看着他。 男子仍笑着,不见半点局促。 半响,赵宁道:“曲柳木我有货,榉木则无。” “这么说,大娘子愿意卖我?” “你开多少价?” “这由大娘子说了算,大娘子觉得多少合适便是多少,就当交个朋友,毕竟我不与大娘子只做这一桩买卖,今后定还有多番往来。” 说这些话时,他始终面带笑容,温文尔雅,不卑不亢。 赵宁略沉吟,道:“那便,二八分。” 谷类 “二八?” “你二,我八。”赵宁道。 男子明显一愣,旁边跟随上来的手下也错愕。 “这……听说赵大娘子做生意,向来让利,怎么在我于某这就……” “本可以让利,但你藏锋,我便露牙。我不求知你所藏锋芒,你也莫要让我将牙收回于唇齿之后。” 男子抿唇,暗道好狠个婆娘。 “如何?”赵宁又问。 男子没说话,好一阵,才道:“容我想想。” “好。”赵宁说道。 二,八。 这属于血亏。 虽说不差钱,可是意难平。 余光注意到旁边手下一直看着自己,男子侧头朝他望去。 “要不,便算了。”手下道。 “你这退堂鼓怎么说打就打。”男子低声回答,眉目明显不满。 “亏惨了啊。”手下痛心。 而且,亏一时能忍就忍,就怕开了先河,继续将生意做下去,以后亏成一条江。 好一阵,男子道:“大娘子,我一人做不了决定,可否回去同人商议?” “好。”赵宁道。 “但下次再来,能否插个队?”男子一笑,“大娘子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可有的好等。” “下次来,你直接找楚管事即可。” 男子长呼一口气,起身抱拳,一番客套言辞。 离开前,他的目光忍不住又看向方才放下的茶盏。 这绿茶香韵着实一绝,这些年虽从不缺好茶,但都比不上当下这口。 绝品之所以为绝品,便是有钱都买不到,有市无价。 手下们在楼下等候,见男子下来,纷纷起身,目光观察他眉眼,暂看不出什么。 男子也不想说太多,过去后便道:“走吧。” 快至门口时,一个伙计忽然追来唤他。 伙计手里拿着一份帖子,笑容可掬:“于掌柜,我们大娘子说,今夜御景酒楼有个商会饭局,饭局上将有一名做木材买卖的商人,他那有榉木,于掌柜若有兴致,可于酉时前往,大娘子会派人在门口招待。” 男子接来淡笑:“替我多谢大娘子。” 话音方落,大门前的空地外一辆马车停下,一个娇俏伶俐的丫鬟从马车上下来,跟车夫低声说了几句后,快步朝这边走来。 伙计见丫鬟过来,道:“倚秋姑娘,回来啦。” 倚秋行色略急,对伙计点了下头,顺带看了男子和他手下们一眼,目光在男子脸上多看了阵,脚步没有停留,快步走了。 “这是我们倚秋姑娘,”伙计对男子笑道,“我们大娘子身旁的大红人,若是遇到棘手的事,先找她,再找大娘子,准好使。” 男子点点头,忽然不阴不阳一声笑:“还是伙计你会做人,一句话送一个顺水人情,你皮毛都不伤。” 伙计一愣。 “夸你呢!”男子抬手一拍伙计肩膀,“这人情我记着了。” 1063 吃狗肉吗 排在于掌柜后面的是一个丝绸商,待这丝绸商人离开书房,倚秋才进去。 “大娘子,”倚秋语声气愤,“那个死掉的姑娘真是红雯,我见到尸体了。” 赵宁面色平静,将刚写得纸放到一旁晒,淡淡道:“尸体如何?” “下身都是血,极惨,真是可恶,那黑心的郎中!” “堕胎不是儿戏,”赵宁淡淡道,“一个敢开方子,一个敢喝。” “除了那些血,红雯身上还有很多伤口,”倚秋垂下眼睛,难过道,“她生前或是受了很多苦,那手背上全是疱疹。” “你在可怜她?你莫要忘了,当初是她给你下得药,你咳得吐血,濒临死境,她可没有心软。” “娘子,我懂,我就是……”倚秋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你实在不痛快,便派人去衙门报案,让衙门的人来查,看是谁将红雯从曹府后院拐去三福馆的。” 倚秋点头,但又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赵宁看着她。 少顷,倚秋说道:“就是,近来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我听说那些姑娘不够‘用’了,燕春楼那位绛眉姑娘,她动作越来越频繁,不知会不会……” “她是个人精,她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我宁安楼出去的人,她不敢动的。” “可是娘子,”倚秋声音变轻,“所有这类事,都是不该碰的才对……” 赵宁一顿,眉眼渐深。 倚秋一声轻叹:“是倚秋多言了。” “你去休息吧。” “奴婢告退。”倚秋福礼。 不过快到门口时,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娘子,方才在楼下遇到一行人,为首那男子脸上有个疤。” “是宁州石武县的于掌柜。” “那个疤像是画上去的,有一处地方花了。” 赵宁严肃紧绷的面容终于稍稍放松,语声也浮起兴趣:“我知道,所以酉时约他在御景酒楼赴宴,屈夫人也会去。” 倚秋微笑:“既然娘子已察觉,那看来便不用倚秋担心了。” “去休息吧。”赵宁也笑。 · 天边暮色渐笼,入夜后的衡香,满城灯火如云。 于掌柜只带了两名手下去御景酒楼。 来之前手下打探过,御景酒楼今晚的确有商会饭局,还不止一个。 至于赴宴者中哪个是做榉木生意的,很难再深入打听。 一旁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大湖,六百年前衡香北面的点青江经常犯水患,故而城中有不少这样的大湖和引江水过来的河道。 夜色越来越浓,湖风也越渐清寒,于掌柜负手而立,举目望着远处湖心上的几艘画舫。 一名手下忽然轻声道:“东家。” 于掌柜有所感,侧头朝右边望去。 以为是赵宁来了,却见是一个容貌精致,娇艳欲滴的美人。 于掌柜要收回目光,却发现对方正在看他,且看对方步伐姿态,目标正是他。 周围许多行人的视线也都朝他看来。 近身之后,美人面上五官变得清晰,明眸皓齿,秀美晶莹,青丝如绸缎,衣带似飘风。其人气质,既有风尘之韵,灿然生光,又似高山流水,遗世独立。 于掌柜见多识广,这女子容貌在他生平所见之中,当入前十。 谷苳 绛眉在他跟前止步,细细打量他,娇笑:“这位……公子?” “姑娘看我,像是公子?”于掌柜饶有兴致道。 绛眉声线温柔:“也不像老爷,但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姓于,做木材生意的,姑娘可以叫我于掌柜。” “见过于掌柜。”绛眉福礼。 “姑娘找我,何事?” 绛眉轻笑:“远远见到于掌柜身影,但觉伟岸高大,卓然于众,不禁便过来了,打扰于掌柜了。” 于掌柜浓眉一扬:“姑娘真有眼光,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欣赏眼力,厉害。” 绛眉眨巴水汪汪的明眸,笑意变深:“于掌柜性情随和,好有趣呀。” “姑娘性情也不错,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的深闺小姐,她们见我品貌不凡,便不敢上前来坦诚。” “噗嗤!”绛眉掩唇轻笑。 “你吃狗肉吗?”于掌柜忽然话题一转。 “嗯……啊?” “狗肉香喷喷的,煮成一锅,色香味皆全,闻一闻后那个陶醉啊,”于掌柜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双深邃好看的眼眸看着绛眉,“你吃不吃的?” 绛眉含笑望着他,心下则飞快思量,嫣然道:“偶尔吃点。” “呵,”于掌柜顿然沉下脸,“我自小养狗,与狗称兄道弟,你吃狗肉?呵呵。” 绛眉顿然傻眼,难得错愕。 “姑娘配不上我,烦请离我远点。”说完,于掌柜转身离开。 两名手下打量这大美人几眼,跟上主子。 绛眉看着他们的身影,一双杏眸轻敛。 此前想过千万种这男子会是什么性格,万没想到是如今这般。 什么狗肉不狗肉,不过是由头。 她说吃或不吃,对方绝对都会是同样说辞,让她远离他。 但且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她这容貌身段,便从来没有男人会在初次相逢,尚还和善的言谈中就拒绝她,还是这般不客气的方法。 或者,此人喜欢的不是女人? “东家,这女子真好看。”于掌柜一名手下边走边道。 “好看的女子到处都是,有何稀罕。” “就是,”另一名手下说道,“咱们东家吱个声,什么样的女子搞不到手?” “得得得,”于掌柜叫道,“我自己都听不下去,我若真有这么神通,狗蛋早有娘了。” “噗!”两名手下笑出声。 “哎,”于掌柜突发奇想,停下脚步道,“你们说,我若是把那赵宁娶到手,世人会怎么看?” 两名手下噎住,随后哈哈大笑。 “东家,你可真敢想!” “这天下,就没咱们东家不敢想的事!” “但东家,你图什么呢,就图个事不惊人死不休,图个世人猝不及防,以此做茶余饭后之谈资?” “是啊,赵大娘子的富贵,咱也不是没有。” “图什么,”于掌柜眼神变深沉,“是啊,除了图个世人注目,好像也没什么用了。不值不值,走吧。” 1064 好丝滑呀 赵宁和屈夫人早早便来了。 湖边这一幕,二人在雅阁中尽收眼底。 屈夫人唇边一抹笑:“单看这背影,二人真是天生一对。” 赵宁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绛眉姑娘,耳边是倚秋下午回来后说得话。 屈夫人继续道:“这于掌柜的脸,跟他这身姿截然不符。这样的仪态气质,多是贵胄名门用金钱富贵砸出来的,不排除民间有效仿者,但面对绛眉姑娘而走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动心的男人,这不是凡人呐。” 安静一阵,赵宁道:“他说做木材生意,旁的隐瞒我,我无妨,但我担心他是宋致易或李乾的人,更或者,是北元的。” “那就直接问清楚吧,”屈夫人说道,“这可不能马虎。” “嗯。” · 宴席设在海斋厅,于掌柜和两名手下跟随赵宁派来得人入厅堂。 御景酒楼是屈夫人名下最大的酒楼之一,屈夫人最爱黄金宝气,故而整个海斋厅金碧辉煌,骄奢富贵到炫目。 大厅设宴八桌,于掌柜坐在春兰桌,一旁夏荷桌空空荡荡,只坐着三人。 于掌柜朝他们打量过去,三个正在说话的男人停下,不约而同朝他看来。 于掌柜微微一笑,谦卑有礼。 王丰年,徐寅君,康剑回以点头,收回视线,继续闲聊。 于掌柜朝其他人看去,逐一打量,却忽然听到夏荷桌上三人聊到华州局势,于掌柜立时竖起耳朵,凝神屏息。 一个颇有体重感的女人便在这时在他身旁坐下,屁股压在凳子上的动静不轻,于掌柜忙扭头看去。 屈夫人眼眸明亮,盈起一笑:“你是于掌柜?” 于掌柜不动声色打量她,道:“夫人是?” “我姓屈,御景酒楼的大东家。”屈夫人笑道。 “原来是屈夫人,失敬。”于掌柜抱拳。 “哈哈,不必如此,”屈夫人手指一抬,戴着两枚金戒指,一枚翡翠扳指的肥胖右手,盖在于掌柜合抱的双手上,“于掌柜这手,怎看都不像是做木材生意的,修长有力,像是舞文弄墨的。” 边说话,屈夫人的手心还边在于掌柜合抱的拳头上有意无意地摩挲。 一阵鸡皮疙瘩顿时从于掌柜的脚底心直窜脑门。 他不动声色垂下手,却被屈夫人“欸~”地一声,又给握着。 “于掌柜,这是要做什么生意呀,榉木?”屈夫人柔柔道。 于掌柜的两个手下站在不远处,见此状傻眼,但不见于掌柜有示意,他们不知要不要过去。 于掌柜用力想要抽出来。 屈夫人脸上笑意和善无害,手里的力道却不见放松。 两个人暗暗较劲一阵,于掌柜用尽肌肉挤出一笑:“是的,屈夫人,榉木。” “于掌柜手背上这肌肤,好丝滑呀。”屈夫人语声嘶哑道。 于掌柜心里喊了声救命,咽一口唾沫后说道:“屈夫人,你要毁了我华夏木材生意吗?” “什么?”屈夫人说道。 于掌柜声音动情:“于某从小偏爱木头,想当木匠,独爱木材,志在走南闯北,做各类木材生意。屈夫人若是让于某失节,于某想不开去寻短见,那木材生意便少了个满腔热忱童叟无欺的仁善商家,而此消彼长,为富不仁的奸商便又增出一份势力来。屈夫人,你确定你要毁了华夏木材生意吗?” “……”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人再度默契地停止交流,齐齐转头朝他看来。 谷約 屈夫人眨巴了下眼睛。 这番话说得饱满神情,但谁都听得出这是胡说八道。 于掌柜手里用力,终于摆脱“魔爪”,说道:“屈夫人,赵大娘子呢。” 屈夫人端正坐好,抬手整理衣摆,淡淡道:“她呀,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 “可不就是,她啊,说你讨厌。” 于掌柜一笑:“屈夫人莫不是在说笑,今日下午我和赵大娘子还有说有笑,且还是赵大娘子的手下亲领我到这的。” 屈夫人看着他的眼睛:“宁安楼赵大娘子,她唇上有个旧伤人尽皆知,你也定知道,对吧。” “是有耳闻,但些许瑕疵,怎能挡赵大娘子身上之华光呢。” “因为这伤口,她常年以纱布遮脸,可你呢?”屈夫人说着,忽然伸出手,朝着于掌柜脸上那伤疤抹去。 于掌柜眼疾手快,赶忙握住她的手腕,结果她手腕太粗,他仓促间没能抓紧,指尖一滑,脱手了。 屈夫人的手指便在他脸颊上用力一抹,硬生生将他半个时辰前才补得妆给抹花了。 “哎呀,”屈夫人啧啧,将自己的拇指递给于掌柜看,“你瞧,别说赵宁,我也得生气了。” 方才那个瞬间,于掌柜的两个手下以为她要谋害于掌柜,顾不上于掌柜示意,快步奔来。 “东家!”二人疾声叫道。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子立即也起身,怕他们要对屈夫人如何。 最后,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脸上被弄花了的于掌柜。 少顷,于掌柜抬起眼睛,幽幽一声叹:“唉。” 全然没了方才的儒雅斯文。 “嗯?”屈夫人笑。 于掌柜朝她看去:“买卖不成仁义在,屈夫人,你说你,何必呢。” “于掌柜,真姓于?” 于掌柜懒得装了:“于某姓赵。” “好姓,跟赵宁一个姓。” “呵,”于掌柜皮笑肉不笑,“同一个念法和写法,可我的赵,要比她尊贵。” “天下姓赵的名门是有那么几家,但都不在宁州石武县,于掌柜是哪里人氏。” “生意不跟我做,还想我回你话?”于掌柜起身,“于某告辞。” “站住。”屈夫人声音一沉,不怒而威。 于掌柜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屈夫人肥嘟嘟的胖手在桌上一拍,四面八方立时冒出一大群身强体壮的打手。 于掌柜的两名手下当即怒目,摆出招架护主之态。 于掌柜双手负后,笔挺立着,不见半点怯色,眉目阴冷地回身朝屈夫人看去:“怎么,屈夫人,这是你和赵大娘子设得鸿门宴?” “报个名号,还能做个朋友。”屈夫人朗声道。 “若是不呢?”于掌柜扬眉。 “那明天城外,就得多出三具尸体!” 1065 郑北世子 于掌柜哈哈笑了。 笑意依然不入眼。 他看向另外一边,那些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的商贾们早都聚到了那一头。 说是鸿门宴,倒也不是,于掌柜一来便看出,这里的确是为商会饭局所设得宴席。 这些膀大腰圆,披金戴银的富商,举手投足那股味,不像是临时请来凑数的演员。 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这衡香,看来真是赵宁和这屈溪翎横着走的地了。 “三具尸体……也成,”于掌柜笑道,抬手整理衣襟衣袖,“那给我留个全尸,我得体面一点。以免我家人来寻我时,看到我死相凄惨,一怒之下,把你们整个衡香给平了。” 屈夫人凝眉,定定看着他。 “来吧,”于掌柜将衣领往下扯,黑漆漆的脖颈下,露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白皙肌肤,“就着这里一刀,慢慢放血,让我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人互相看对方一眼。 王丰年和徐寅君觉得此人不好对付。 一旁的康剑看回于掌柜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总觉得他是…… 一个模糊轮廓在脑子里若隐若现。 屈夫人重新打量这个于掌柜。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屈夫人见多了,但如他这般气定神闲,无惧无畏的,属实罕见。 既然如此…… 屈夫人抬手招来一个手下,俯首在手下耳边说话。 手下领命,快步朝于掌柜跑去,在他跟前十步外停下。 于掌柜面上嬉皮笑脸,心里面不得不警惕,便听这手下大声叫道:“我家夫人说,你皮相不错,腰身也好,乖乖陪她几晚,她便放过你!” 满堂哗然。 于掌柜的两个手下大怒:“胡扯什么!”“给我住口!” 屈夫人手下一抬手:“把他们带走!” 众打手们顿时蜂拥而去。 · 屈夫人当众抓了个小面首,放在如今的衡香,激不起半点水花,一句话带过足矣,谈资都算不上。 关系再近的人也不会专门来问这事,除了在现场听了个分明的王丰年三人。 但两日后此事好像彻底没了动静,王丰年于是派人去宁安楼询问。 不想,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一脸吓坏了的模样,慌忙道出对方身份。 王丰年听闻后也险些吓坏,立即派人去卿月阁找康剑。 对着后院池塘收拾整理了大半个月的康剑露出同款惊吓脸:“赵琙?!郑北世子,赵琙?!” “是他,”王丰年派来得人满头大汗道,“现在在屈府,飞扬跋扈得很。” 康剑很快想到之前大恒在沛福客栈后院所撞见得几个郑北口音的大汉。 那时所猜想,因赴世论学之故,各方都会有势力过来,郑北也不例外,没料到,竟是郑北的世子亲自到这。 “那,”康剑呆呆道,“屈夫人到底有没有……” “有什么?”王丰年派来的人问。 “把他那个那个。” “哪个?” “就是绑去床上。”再多的,康剑不好说了。 谷墿 “这个啊,好像是没有,”王丰年派来的人道,露出遗憾表情,“可惜了。” “哈?”康剑看着他。 “嗐,”王丰年派来的人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王管事问,沈郎君跟郑北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一点,康剑着实说不上来。 一直以为是不错的,但徐寅君又说,在游州造路时,杜轩对郑北非常不满。 杜轩的不满,就是沈冽的不满,那郑北绝对是做了什么。 “这个……我家少爷大概四月七日到,等我家少爷来了,就明朗了吧。”康剑说道。 “我家姑娘也是四月七日到衡香,可烫手山芋现在不等人呐。” “赵大娘子那,如何说的?” 王丰年派来得手下沉默了下,道:“灭口。” “啥?!”康剑再度傻了。 “这又不奇怪,”王丰年派来得手下小声道,“没什么是赵大娘子干不出来的。” “那……屈夫人那呢?” “哄着,惯着,反正不是屈夫人出面,她屈府上下数百号人,有得是受气包。” “那还真是烫手山芋,”康剑想了想,取了一旁干净的湿布擦手,“走吧,先去一趟宁安楼。” 不论如何,灭口是万万使不得的。 郑北十二府虽然没有自立为王,赵明越如今还是郑国公,但那不过一个“名”,一个“称呼”,其政权早就脱离远在河京的李乾了。 而且相比起李乾躲在河京,郑北离得更远,所以这几年,整个华夏大地群雄逐鹿,你打我,我打你,郑北可是一直在养精蓄锐,厉兵秣马。 其他不敢说,长驱直入来平一个衡香,他们还是有足够底气的。 虽然要过田大姚的地盘,但给足银两,田大姚未必不愿意直接放行。 康剑和王丰年派来得手下匆匆走了。 藏在不远处的家仆听得心惊肉跳。 他在心底估算时间,确认康剑和王丰年走远了,他等不及天黑,立马捂着肚子跑去找人。 整个卿月阁除去康剑,总共四个仆人,他随便撞见一个,跟同伴说肚子不舒服,需得去药堂看个大夫,然后快步离开。 出了卿月阁,他直直往药堂方向去,不过快到时转了个弯,抄胡同里的巷弄去到卿月阁附近的顾府。 顾府后院一个杂仆开了门,见是生面孔:“找谁?” “找立安大哥,”仆人说道,“就说李三丁找他!” 杂仆上下打量他,点头走了。 很快,立安疾步走来,一把将仆人从外拉入进来,低声怒斥:“我是不是同你说过,白日不准过来!” “出事了!郑北要打来了!”仆人慌慌忙忙道,“可怎么办,我上有老下还没小,我不能出事啊!” “郑北?什么郑北?!” 仆人于是将自己听来的那几句,慌里慌张道出。 “赵宁,要杀赵琙灭口?”立安也傻了。 这几个月,沈谙可一直都在宁安楼“住”着呢。 赵宁若闹出什么动静,那沈谙怎么办。 “这还了得,”立安喃喃,“这疯婆子,胡来不是。” 话音方落,他目光一凛,看向不远处一个身影。 李三丁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边站着的一个窈窕姑娘,眼睛顿然一亮:“这是,沈大少爷的相好?” “相好个屁,”立安说道,“你就当没看到这个女人。” 1066 喝酒壮胆 李三丁不太会看眼色,立安这句话里的警告,他没反应过来,目光仍直直看着那个少女。 少女身段一绝,纤脖纤腰,腿部比例较长,还有一张很清秀淡雅的脸。 这种面相,应该是随和好亲近的气质才是,不过此时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你站在这里是要听什么?”立安不客气地冲她叫道。 少女此前见到他便躲闪,但在府里这些月,她胆子越来越大,立安这话她如若未闻,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立安恼怒,不过一时拿她没办法,余光看到李三丁还眼巴巴瞅着她,立安扬手一个当头掌,拍在李三丁脑门上:“还看!给我滚回去!” 李三丁吃痛,捂着自己的额头:“那,宁安楼那事,咋办呀。” “轮得到你管!滚!”立安骂道。 李三丁灰溜溜跑了。 立安抬脚朝少女走去,压低声音警告:“这是你该听的么。” “不让我出府,还不准我在府里走动么。”少女冷冷道。 “行,你爱走动就走动,别把我惹急了,不然我立刻押着你去宁安楼!!” 少女嗤声:“你敢么,你们将我从云田山官道半路拦截下来,不就是因为我身上有可利用之处?” 虽然是嘲讽,可她的声线着实温柔温婉,听着都是娇滴滴的。 立安怒目瞪她,不想说话,抬脚离开。 “你家少爷到底有没有用?”少女叫住他,“既然能将我悄然带回衡香,为何他自己被宁安楼关了小半年却没有办法脱身?” “这用不着你管。”立安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 燕春楼。 绛眉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一把梳子,缓缓梳理着胸前柔软的青丝。 大丫鬟百灵和两个小丫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浑然没觉察。 待她们出声,她才将手中梳子放在梳妆台上。 百灵看着铜镜中的美人倒影,福了一礼,将一上午打听到的缓缓陈述。 绛眉秀眉挑起:“这都两日了,还没有出来?” “听说在屈府,玩得很浪。” 浪这个字,让绛眉呵呵。 “在我跟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遇上屈溪翎那老肥婆,倒是放浪形骸了?”绛眉嗤声道。 百灵低了低头,没再说话。 “你们呢。”绛眉看着铜镜里的两个小丫鬟。 娇俏和机灵点的那个上前,笑道:“姑娘,那三个游州来得果儿已经盯好了,今晚便收网。” “都是新鲜的吧。” “鲜着呢,刘妈妈刚才还问我,是要先找男人给她们上课,还是直接以鲜果身去卖高价。” “哪有这么急,”绛眉沉声道,“哪个小铃铛入手不是得先关上几日摸清性情,如若是个烈货,你将她初拍卖了高价,她反给人家一刀,你怎么交代。” “不是姑娘上次说,我们缺人手么。”俏丫鬟委委屈屈地道。 “缺归缺,该有的调教,那少不了。” “是,那待今晚收网后带回,便先关她们几日。还有,姑娘,上次那个凎州龙爷,我答应了他,又没姑娘给他,他正对我不满呢。” “你聪明伶俐,自己想办法。”绛眉淡淡道。 谷贝 俏丫鬟抿唇,只好道:“是。” 另一个小丫鬟说得是廉风书院周边“新人”的事。 随着四月到来,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各方势力庞杂,绛眉只能凭借手够得到的程度将他们做个了解。 但指不定其中有哪一位,就能让她飞黄腾达了。 廉风书院这赴世论学,于她实乃千载难逢之机。 就是前几日那于掌柜,真是她看走了眼。 两个小丫鬟说完话后离开,大丫鬟百灵还留着,拾起绛眉之前放在桌上的月牙梳,缓缓梳着她柔顺温软的青丝。 绛眉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望着望着,视线投向窗外。 很明亮的天空,一整片洁白云海,偶尔才能得见一片湛蓝底色。 “这云呐,挡不住阳光,”绛眉淡笑道,“这衡香呐,也困不住我。” “姑娘,衡香是宝地呀。”百灵说道。 “乱世烽火,烽火佳人,”绛眉娇媚一笑,“轰轰烈烈一场,才不负我这倾城倾国之姿。” 百灵抿唇笑:“姑娘是很美,美极了。” 绛眉的视线又落在远处一片明洁高大的建筑群上。 那边是东平学府。 百灵随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边,随意道:“当初东平学府刚到衡香时,娘子还是小丫头,其实东平学府,也是一个机缘,东平学府可是大乾的三大官学之一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对东平学府下手吗?”绛眉淡淡道。 “奴婢不知,为何呢。”百灵好奇。 “学子命运各异,稍有风云,便是骤变。万一今天我看中李三,明日成大业的是李四,你说李四还会碰我这个和李三纠缠过的女子么。” “原来是这样,”百灵说道,“奴婢明白了。” “熟透的果子,才是好果子。”绛眉轻笑道。 便在话音刚落下之际,她们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爬上了东平学府最高的屋顶正脊上。 “那人,在干什么?”百灵说道。 绛眉摇摇头,没说话,一双美眸望着那边。 那人身上所穿是东平学府的淡蓝青衫,头上带着学子巾帽,手中拎着一壶酒,上来后,他打开酒葫芦,抬头猛灌。 一连喝了好几口,他将酒葫芦扬手朝远处扔去,然后晃晃悠悠起身。 “这若是不小心,便要掉下去了吧。”百灵说道。 “你确定,是不小心?”绛眉平静道。 她才说完,那学子爬上飞檐,浑身都在发抖,低头朝下面看去。 那建筑约莫四层楼高,这么高摔下去,非死即残,还是重残。 “他这是……要寻死。”百灵惊道。 “喝酒壮胆。”绛眉说道。 “胆”字一落,那学子一脚迈出,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哎呀!”百灵避开头,抬手遮眼。 旋即想起,她们这个角度,是看不到落下去的模样的。 “晦气,”绛眉双手撑着梳妆台起来,回身夺来百灵手里的梳子,百无聊赖梳着,朝另一边的座屏走去,“准备些驱邪之物,再端碗现杀的鸡血来……”话音停顿了下,她脑子里冒出那于掌柜,于是改了话,冷冷道,“不,我要狗血。” 1067 暗夜遇袭 廉风书院风头正盛,谈不上压住东平学府,但也绝对让东平学府的往日光彩晦暗几分。 所以学子坠楼之事,东平学府自上施压,要求严瞒和低调处置,不可声张。 但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 比起王丰年和赵宁,徐寅君是最先知道的,得益于夏昭衣去年离开衡香时所写得一封封书信,布下得一张张人际大网。 若死者是别人,徐寅君惋惜下年轻生命,大好年华就此断送,便可能不再过问,但死者卓昌宗,是那名又见先生,郭观的学生。 徐寅君在衡香所住之处位于廉风书院北面,叫知语水榭。 书信往来,皆在此处。 卓昌宗之死,说得是醉酒后发疯,他自己爬上东平学府的八德阁,然后失足坠下。 徐寅君手中几本册子,却清清楚楚记载了卓昌宗这些时日所去过的所有地方。 确切来说,是郭观任职东平学府后,他名下的所有学生在徐寅君这里,都被建了一本册子。 有些好走动,行动轨迹频繁,还有喜好撰写文章的学生,甚至已经建了十本。 这些学生名字的先后顺序,徐寅君根据夏昭衣信上留下的索引之法归类,记载也按照她留下的方法,所以查询的时候简便快捷,着实利落。 有关卓昌宗的册子一共六本,卓昌宗家境殷实,其母复姓南宫,是阔州一个百年名门。 卓昌宗喜好跟人文斗,所以廉风书院以木牌入住文和楼的规矩一出来,卓昌宗和几个同窗便去写文章入试了。 他写了三篇,三篇皆过,当晚,这三篇文章便被人抄到了徐寅君这。 徐寅君不懂什么文采,将他的文章跟其他人那样,分门归类好即可。 现在一翻阅,才发现这人这些时日所写的文章何其之多,有些未必能抄来,且抄来得,徐寅君也看不明白。 不过他有一个发现,近几日的文章,行文中的“悲”,“泪”,“叹”,“无望”,“失意”,“怅然”等字眼,出现得颇多。 还有他去的地方,多是些老书馆,老棋社,老茶馆,还有城外一些村庄。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不,确切是说,在查什么。 跟卓昌宗走得非常近的三名好友,分明叫郝伟峰,姚臻,许席一。 徐寅君翻出这三人的小册,这些时日他们三人倒是经常同进同出。 徐寅君若有所思地看回卓昌宗的小册,想了想,他移开镇纸,取一张信纸。 但正准备落字时,他的笔尖一顿,忽然想起,再过几日阿梨姑娘便要到衡香了,这写信寄去,也无意义。 徐寅君开心笑起,于是将笔收起。 · 李三丁回了卿月阁后,便一直焦灼,本来肚子疼只是个借口,但因为焦灼之故,竟然越来越疼,连跑了好几趟茅厕。 等到天黑,足足快亥时,才终于见康剑回来。 单从脸上神情,只见其疲累,看不出旁的什么。 李三丁跟着几个同伴去打热水,浴桶里的水已满,出来却见康剑趴在桌上快睡着了。 一个仆人上前,将他轻轻推醒。 一片青黄烛光里,康剑抬起头,揉了下睡眼说道:“你们下去吧,都去休息。” 李三丁见他这个情况,心里开始担心郑北那世子的事,张了张嘴巴,又不敢问。 将康剑摇醒的那个仆人这时道:“清明快到了,那小伙子送来一个食盒,说是清明团子,他自个儿用艾草做得。” 康剑一顿:“小舟?” “对,那余小舟。” 谷蕜 “食盒呢,在哪?” “小的这就去取!” 仆人转身跑走,李三丁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看回康剑。 康剑摆手:“你若没什么事,便下去吧。” 李三丁轻叹,只得离开。 仆人很快送来食盒,很简易的竹制小盒,街边售卖的话,一个铜板一个。 里面的清明团子却不像是街上买的,卖相一般,不过一掀开盒子,便有一股浓郁芳香的香草气。 “他说是自己做得,但我看他那手,不像是这么巧的人。”仆人多嘴说道。 康剑想起当初在枕州河边遇见的那个小少年,当时还是阿梨姑娘说给他点菜和钱,想想那个模样,虽然狼狈,可是衣着材质还是不错的。 “而且,”仆人继续说道,“他成日推车,挑石头,那手啊,指不定得多脏。” “人家会洗,”康剑道,“这清明团子好歹是份心意。” 上次送礼,是在元宵,再上次,是除夕。 除却这几个佳节,他几乎没有再来过卿月阁。 将这个仆人也支走,康剑吃了两个后将食盒盖上,推去一旁,起身去屏风后洗浴漱口。 待洗完出来,忽听外面传来几声尖叫。 康剑忙抓来衣服迅速传上,快步朝外面跑去。 叫声是池塘方向,在康剑快步过去时,迎面两个身影也快步跑来。 一个是李三丁,另外一个是才被他支走的仆人。 两个人跑得像是后面有猛兽在追,看到跑来的康剑,两个人快哭了。 李三丁指着后面:“出事了,康大哥,那边有人死了,有个死人!” 康剑左右一顿张望,拾起倚靠在路边的扁担,对他们道:“去把我的刀拿来!快去!” 说完,他拿着扁担先上。 这边的灯盏非常少,隔上三十步才有一盏,视野能见度很低,暗夜里很难看清东西。 康剑赶到池塘方向,见水面上当真飘着一个死人。 四周几乎没有光,看不清这个死人的面孔,但身影轮廓,像极了卿月阁的四个仆人之一。 康剑拿起扁担,试图将那具尸体捞过来。 折腾半日,不见李三丁和那仆人回来,康剑爬起身,去不远处的石杆灯座上摘灯笼。 就在这时,一声利刃划破长夜。 康剑耳廓一动,才摘下来的灯笼朝对方打去。 来者迅疾避开,长剑冲来,顷刻连刺。 康剑没有趁手武器,唯手中扁担。 十个回合后,他身中数剑。 对方攻势凶狠,不依不饶,再度冲来。 康剑怒咬牙,拼死抵抗。 忽然,他以肉身上前,抓住对方的长剑刺入自己腹中,同时扁担一扬,重重击向对方的头部,一声沉闷巨响。 1068 可以滚了 这一击的力道非常大,对方明显站不住脚。 但康剑也是。 他身上已负多处剑伤,最后这扁担一挥,更令他力竭,无法补上致命一刀。 “康大哥!”后边传来仆人的声音。 杀手咬牙,撑着混沌脑袋回身,不敢再恋战,快速离开。 康剑周身的力量则压在扁担上,等仆人他们跑近,他眼睛一翻,倒地昏死。 夜色太深,唯怕杀手还在附近,所以卿月阁几个仆人都不敢出去喊人。 一直到辰时,天光彻底明亮,阳光冒出头来,李三丁才去齐墨堂喊救兵。 王丰年亲自带人赶来,好在这几个仆人虽然胆小,躲了一夜,但没有置康剑不顾,将他身上几处伤口都处理好了。 不过康剑额头一直在发高烧,始终不见转醒。 王丰年带来的大夫立即上前去照顾。 王丰年问情况,李三丁愁眉道:“我昨夜肚子疼去茅厕,就看到池塘那有具尸体,我吓得往回跑,然后康大哥抓着一根扁担就上去了。康大哥身手了得,那个人一定是暗算,才将康大哥打成这样!” 王丰年看了床上的康剑一眼,道:“去外面看看。” 池塘里的尸体已经被人打捞上来,泡了整整一宿,逐渐有味。 的确是卿月阁的仆人,叫吴杰。 王丰年令人去检查,身上衣物都好,钱袋里还有一枚小玉佩,不算名贵,但少说也值个三四两,没有被拿走。 “不是为财,那便是寻仇或探听。”王丰年皱眉说道。 卿月阁在衡香极其低调,一共就四个仆人,如果不是有事,康剑几乎闭门不出。 而离开卿月阁,朋友也无非就他王丰年一个。 但王丰年确定问题不是出现在自己身上,那么…… 王丰年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院中其他三个仆人。 李三丁有所感扭头,对上王丰年的目光,一下子面色变白,心虚道:“王管事,您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打不过康大哥的,暗算都暗算不过!” “我在想事情,你别多想。”王丰年淡淡道,收回视线。 池塘边多湿地,新春抽出的嫩草被大量压垮,草皮上有大片康剑身上的血。 王丰年心情沉沉,大东家快到衡香,他绝对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 “来人。”王丰年忽然沉声说道。 大恒上前:“王总管。” “把卿月阁这三个仆人带走。” 李三丁和其他两个仆人睁大眼睛:“不要啊,王总管,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干,跟我们没有关系!” 王丰年不作理会,抬脚朝池塘另一边走去。 · 庆览茶馆。 伙计很轻地敲门,半响,屋内传来嘶哑声音:“进来。” 伙计推开门进去,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 抬眼朝床的方向看去,床帘落着,密不透风地将床榻遮掩。 “滚。”床帘里不辨雌雄的声音叫道。 伙计忙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将门带上。 屋内恢复安静,好一阵,床帘被人掀开,楚筝从床上下来。 踉跄朝桌旁走去,快近时,她忙用双手撑着八仙桌,防止身体摔在地上。 头昏沉发痛,那扁担的冲击力,让她双眼耳朵皆在流血。 谷菮 一觉醒来,脊背也在作痛,甚至觉得大腿发麻。 分明受伤的只是头部而已。 她来衡香,便是想对宁安楼动手,杀了赵宁。 结果赵宁着实惜命,她身边明里暗里,全是高手。 楚筝便先将目光放在遇见过几次的那一个背影与阿梨极其相似的女子身上。 追踪打听几日,寻到一个叫顾府的地方,只是这女子再也不曾出来,且这个顾府更是上下透着古怪。 除了一个慌里慌张跑去顾府后门,又神色匆匆离开的仆人。 楚筝跟着他去到卿月阁,发现这卿月阁看似雅致秀美,却不设防,入夜后她便摸进去了。 然而里面藏着一个高手。 楚筝撑着头,昏昏沉沉的疼。 敲门声忽然又响起。 楚筝忙抬头看去,目光冰冷。 “姐姐,是我。”外面响起一个声音。 楚筝抿唇,冷冷道:“进来。” 一个只有十四来岁的少女从外面进来,快速将门关上。 小姑娘面容不算好看,但长得非常伶俐,一双黑色眼珠子忽闪忽闪,很是精明。 “哎呀,”小姑娘进来便看到桌上的药瓶,“姐姐,你受伤了?” “我不是你姐姐,”楚筝面无表情道,“舒月珍的侄女不配叫我姐姐。” “哈,”小姑娘乐了,“在京城的时候,若不是我姑姑,你早死在颜青临那了,我姑姑救了你,你怎么还这样?” “不是救,是交易,”楚筝道,“我欠她三个人头,她随时可以要我还。” “你伤成了这样,怕是连个寻常侍卫都打不过了。”小姑娘啧啧。 楚筝一怒,抬手揪来她的衣领:“你说什么!” 小姑娘力气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赶忙求饶。 楚筝怒然将她松开,小姑娘抓着脖子前的衣领咳嗽,平息下来后道:“你可真凶。” “没什么事,你就滚。”楚筝说道。 “昨晚这附近,有三个姑娘被抓了,”小姑娘撇嘴,“我挺害怕的,你要不要保护我。” “抓了?” “听说是抓去当妓女,”小姑娘压低声音,“好惨的,不知道是哪家馆子下得手。” “就这事?”楚筝问。 “世道乱啊,衡香看着不是乱世,但其实就是乱世,这种事情,你说谁管呢。”小姑娘啧啧道。 “你可以滚了。”楚筝忍着耐心道。 “那你总得保护我吧,万一我也被抓走了呢。” “你丑,抓不到你身上。” “可拉倒吧,还丑不丑呢,一些个男人媳妇都讨不到,但凡是个女的,还是我这样年龄的小姑娘,他们哪里管我丑是不丑。我不管,反正我姑姑在颜青临那救了你,你就得保护我!” 楚筝冷笑:“舒小青,你在跟我讨价还价的话,你找错了人。” 说完,她扬手一个极重的耳光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小姑娘被打倒在地,人仰凳子翻。 “铮”地一声,楚筝手里的匕首出鞘,一把架在小姑娘的脖子上,“我杀人从来不手软,你要不要试试?” “你!”小姑娘白着脸色叫道。 “滚。”楚筝说道。 1069 回到衡香 “康剑受伤了?”徐寅君正忙着整理手册,听闻手下说的,讶然道。 “伤得很严重,至今不醒,王总管将他接出卿月阁,但放在齐墨堂不妥,想安置在我们这。”手下说道。 知语水榭很大,房间绰绰有余,照顾一个康剑不成问题,但徐寅君还是犹豫了。 手下见他眉眼,道:“徐管事,是不是……不行啊?” “不是不行,”徐寅君说道,“就是……” 这里的东西对于阿梨姑娘而言都很重要,尤其是他这段时间越查,越觉得水深。 让康剑住进来,会不会影响到阿梨姑娘是一个问题,怕得是,会将康剑卷入到又一个风波中去。 “凶手呢,是谁伤得?”徐寅君问。 “暂不知道凶手是谁,除了康大人,无人看到他。不过王总管说,能将康大人伤成这样的人不多,身手必然了得。卿月阁那池塘旁打斗很激烈,但是对方却没有灭口,而是留了康大人一命,可能不是对方想留,而是也受伤了,无力再给康大人最后一击。所以王总管已经让人去找赵大娘子帮忙,一起派人将衡香的大小药堂,包括走方郎中都问一遍,看看谁昨夜和今早负伤,买过伤药。” 徐寅君不由钦佩:“难怪阿梨姑娘要让王总管当大总管,他果然想得详尽。” 顿了顿,徐寅君又道:“也好,既然王总管觉得可以将康剑安置在知语水榭,便接来吧,王总管应该觉得没问题。” “是。”手下应声。 在将康剑从卿月阁接出,送去知语水榭后,王丰年想到沈冽将和夏昭衣一起来衡香,所以打算再差些人过来收拾池塘。 那名仆人的尸体被从池塘里捞出来后,一直以白布盖着,摆在后院。 等康剑被接走,大恒问王丰年怎么处理这具尸体。 王丰年想了想,觉得还是送去衙门吧,衙门的地下冰库本就用来存放尸体,等找到这仆人的家人,再谈身后事。 尸体被从后门抬出,放上一辆板车。 因为是运尸,不好招摇过市,所以专走小巷。 但世人对这种热闹总是爱看,且传言生得很快,不出半日,连死人自坟地里爬出跑城里来咬人的谣诼版本都出来了。 杜轩和武少宁他们才到衡香,在城外露天茶肆里歇脚,就听到有人在说他们卿月阁的坏话。 杜轩一开始以为听错了,起身过去打听。 说客说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最后越说越离谱,自己添油加醋,连生嚼鬼骨也编了三大段落。 待杜轩回来,詹九爷和曾记事抚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这衡香有这般恐怖吗。” “不是衡香,”杜轩沉眉道,“是卿月阁。” “卿月阁听着怎么那么耳熟,”詹九爷一愣,指着杜轩说道,“等等,卿月阁,那不是……” “正是。”杜轩说道。 “哎呀,”曾记事低呼,“那岂不是出事了。” 杜轩忧心忡忡,片刻也坐不下去,说道:“我们走吧。” “嗯。”武少宁点头,率先起来。 衡香的人较他们之前离开时,多出了整整五倍,街上到处都是人群,许多小贩早上卖菜,待到正午就换成了笔墨纸砚,直接沿街摆设,走到哪都能看到。 谷貝 穿过半城,赶到卿月阁,门前看不出有什么动静,敲了半日的门,无人回应,武少宁直接翻墙进去。 门内给上了把大锁,武少宁用刀都劈不开,众人只得改道后院。 后院池塘旁非常热闹,听闻身后动静,打理池塘的人回过身去,两帮人马大眼瞪小眼。 大恒看他们风尘仆仆,上前问道:“可是沈郎君回来了?” 杜轩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变成:“你猜?” “……” 大恒看了看他们,道:“据说沈郎君貌美,你们……等等,那你们是何人?” “我们从游州回来,”杜轩抬手一拱,“某姓杜,这卿月阁便是我一手置买的,敢问壮士?” “壮士不敢当,我是王总管事身边一名小随从,叫我大恒即可。那么,您便是杜轩先生。” 杜轩点头,看了那边的池塘一眼,担心道:“康剑他……” 正在打理池塘的这些人,有些才招来不出一个月,不足以获得大恒的信任。 于是大恒上前,在杜轩身边低语,语速很快。 “这么严重!”杜轩面色一白,“那还了得!那现在,我去何处看他?” 大恒看了杜轩后边的詹九爷和武少宁他们一眼,低声道:“越少人去见他越好。” “我懂我懂!”杜轩道,“我一个人去就成!” 将卿月阁交给詹九爷安排,杜轩不用大恒带路,自己从后门离开。 詹九爷了解了下卿月阁的格局,随后分配房间,不过不好使唤这些暗卫,便让曾记事去后边烧水泡茶,再清点后厨有什么菜,先做几样过来,再去外边购置。 待曾记事端来酒菜,一群人收拾完衣物后回来坐满了两桌,但都没什么胃口。 詹九爷帮忙端菜,放下最后一道后坐下,说道:“先将就吧,热水在烧着了,稍后便去沐浴,洗一洗身上风尘。” “詹九爷,这些事我们自己来就好,你也休息吧。”一个暗卫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这一路不都是诸位兄弟在照顾嘛,”詹九爷说着,举起手中酒盏,“来来,都喝一口!” 酒盏琅琅碰撞,话题聊开,压在众人心头上的阴云终于稍稍散去一些。 自当年京城李据弃都的大安事变后,詹九爷便一直闷在青香村,这会儿迈入衡香,是他久久压抑后终于接触到的人间城池,一下开拓的视野,和满目兴盛的人群,让詹九爷心情着实大好。 酒也是很久没喝到了,一路过来喝得都是清泉,这几口酒下肚,热意冒上脸颊,着实畅然。 暗卫们都是很少喝酒的,即便喝酒,也绝不贪杯,最多喝一盏。 詹九爷望了圈,忽然发现少了几人,问道:“武少宁呢。” “去照顾侯睿了。”曾记事说道。 便是他们那天在陶安岭古寺后救下的,被熊咬了一口的男子。 詹九爷点点头:“那给他留点菜,我们先吃吧。” 1070 逼良为娼 知语水榭在廉风书院北面,杜轩对那一带并不熟悉,但凭借着大恒给得几个关键位置,他一路摸索,尽量不找人打听,还是寻到了。 三个大夫轮流照顾康剑,屋内还有等候命令的丫鬟和仆人。 徐寅君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愁眉不展。 这三个大夫都是拿不定主意的,他听了一阵,能够感觉到他们是有些本事,但谁都没有主见。 一个下人跑来,在他身旁快速说话。 徐寅君一顿,随后大喜:“这还等什么!速去请来,快!等等!我自己去!” 去年在游州建路,徐寅君被提拔为带队监工,很多东西需现学现用,而这里面的大部分,都是他去同杜轩请教来得。 在门口看到焦急等候的杜轩,徐寅君忙快步迎去,将他请入府里。 知语水榭之所以称为水榭,因为整个大宅的三分之二都建在顺于湖的湖面之上,东南面的一整片则不设墙,不设障,可以遥遥看到远处的文和楼。 穿过极长的白玉石水榭,徐寅君边走边说康剑现在的情况。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抱怨起那三个大夫:“说是很有名望的大夫,可是他们全然没主见,每个人都在推。” 杜轩举目望了眼风情雅致的水榭白石栏,说道:“也不怪他们,或许是这宅子阔派神秘的模样吓到他们了。” “对了,”徐寅君一喜,“倒是忽然想起,杜轩先生也是懂医术的。” “我仅仅是略知皮毛,跟敢开医馆药堂并且还能闯出名声的大夫,是两码事。” “那……”徐寅君难过道,“那怎么办呢。” 杜轩皱眉:“唉。” 迈下水榭,一座精雅宅院建立在湖心小岛上。 天光明明洌滟,八方清波随春净,照桃花,映杨柳,院旁几弯涓涓溪水,如玉带琉璃般潺湲,淌落清湖。 在一间雅阁里见到康剑,整张脸烧得通红,杜轩把手放上去,烫得吓人。 “巾帕都是冰镇了的,他这烧不退,情况恐不妙。”徐寅君道。 杜轩急坏了,抬手把在康剑的腕上。 那三个大夫见终于有人来,便往后退远一些。 徐寅君忍无可忍:“给我回去!再不拿主意,我杀了你们!” “这,”一个大夫哀求道,“我等医术不精,着实看不了啊!真不是我们不给看!” “他脉象很乱,心律不齐,”杜轩看向徐寅君,“可能的确难办。” 徐寅君手足无措道:“那……怎么办。” 杜轩也不知道,想了想,杜轩蓦然一顿,看向徐寅君:“你跟宁安楼关系如何?” 徐寅君看了那几个大夫一眼,挥手让手下将他们带去门外。 待人都走了,他这才上前,压低声音道:“我不怎么往来,但是王总管事和宁安楼关系不错。这次的三个大夫,便是赵大娘子找来的,说他们都不错。” “那,你可知沈谙还有无被关在宁安楼?” “沈谙?”徐寅君觉得耳熟,忽然一惊,“啊,是沈郎君的兄长!” “他医术精湛,师承轻舟圣老,由他来,定没问题!”说着,杜轩抬手,冲徐寅君一拱,“劳烦徐兄派人去宁安楼一趟吧。” “这个没问题,”徐寅君说道,“不过先生提到轻舟圣老,其实他也在衡香!” “他?”杜轩愣道,“竟在衡香?你怎知晓?” “一时恐说不清,”徐寅君看向床上的康剑,“我还是先派人去宁安楼一问,找到沈谙再说!” “嗯,有劳!” 谷簾 不过话虽如此,徐寅君还是觉得要做个二手准备。 所以派人去宁安楼后,他又找了一个人去城南都卫府,先行打点一下,如若有必要,好方便提出轻舟圣老。 · 不过此时,在打沈谙主意的人,不止他们。 屈夫人也把主意打在沈谙身上。 在屈夫人的府邸里,她最喜爱的一处别苑,叫瑶阶苑。 如今瑶阶苑,彻底变成了郑北世子赵琙的“行宫”。 连着几日,他在瑶阶苑里极尽挥霍,吃喝玩乐,吹拉弹唱,没事还拿把剪子,把屈夫人喜爱得百花草木一顿修整。 屈夫人财大气粗,哪怕他将整个瑶阶苑拆了都没事,但屈府上下伺候他的下人大呼倒霉与遭殃。 以及,这个人一直留在屈府也不是事,不知道夏昭衣就要来衡香的屈夫人便想到了之前在宁安楼看过的这个绝世美男。 沈谙其人,第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稍稍一接触,便知其可不仅是美男那般简单,还有难搞。 所以,赵宁虽然觉得屈夫人胆大,却又觉得可以理解。 两个难搞的男人关在一个笼子里,就看谁胜一筹了。 但她仅仅只能表达理解,绝对不会同意。 屈夫人磨不过,忽然生气道:“赵世子可是你害我摊上的,你可不能就不管我了。” 赵宁半倚着软榻,垂眸看着书,淡淡道:“我说了,给你再造一个屈府。” “这不是钱的问题。” 赵宁不吱声了。 “赵宁!”屈夫人一伸手,将她的书卷夺走。 赵宁掀起眼皮:“是我让你摊上的不假,可是,我没让你当众放那狠话,” “那我不要面子的嘛。” 赵宁一摊手:“那,怪我?” “这沈谙,真不借?” “是阿梨放我这的,若是我自己抓的,你要我给他下多少药,陪你睡多少次,我都不还价。” “呸,你可真没羞,比我还能说。” 赵宁也不好给屈夫人说阿梨快要来的事,但这件事,或许真的只有她来了才好办。 赵宁想了想,说道:“你若是实在烦,我便给你寻个事做,你当转移下思绪?” “什么事?” “燕春楼的绛眉姑娘,她近来的动作可不小。” 提到她,屈夫人坐起:“什么动作,不过她近来好像没怎么来找我。” “逼良为娼。”赵宁缓缓道。 “还有这等事?”屈夫人讶然。 “我无证据,但你可一查。” “我不信,”屈夫人说道,“绛眉姑娘还是不错的。” “那如若是真的话?” “我……”屈夫人摇头,“我还是不信。” 1071 先礼后兵 屈夫人喜欢个性鲜明的姑娘,不管是阿梨,还是绛眉。 对于这些出色的女子,屈夫人的态度就像是一位教了二三十年书的老先生,忽然遇到一个不世之才那般,极其“爱才”,怜惜。 对于绛眉,屈夫人实在喜欢她的脸,时不时便要夸一番。 而且屈夫人从不以出身来分人高低,所以绛眉出自青楼,屈夫人也不曾有半点偏见,该喜爱的还是喜爱。 这“逼良为娼”四字,可就严重了,屈夫人一时很难将它们和印象里面洒脱豁达的绛眉姑娘联系在一起。 赵宁面纱下的唇角淡淡一哂:“爱信不信。” 倚秋在外轻轻敲门:“大娘子。” “进来。”赵宁说道。 倚秋推门进来,先对屈夫人福礼问了个好,而后道:“卿月阁那位康剑侠士快不行了,徐先生派人来说,想借沈谙公子一用。” “他快不行了?”赵宁惊讶,“伤得竟这么重,你速去备马车。” “是。”倚秋福礼。 “他问你借,你便借,我让你借,你便不肯。”屈夫人故意道。 “那是人命,能比么。”赵宁说道,将书卷夺回,起身去放好。 “赵世子一日不走,我也得减几日阳寿,也是人命。” 赵宁不再理她,稍作收拾,便离开偏厅。 沈谙一直关在楼上,赵宁还是很“友善”的,怕他无聊,准备了满室书籍,且他的下人可以每日来看他。 反倒是沈谙自己觉得没必要,所以经常两天,或者三天才见立安一次。 倚秋吩咐备马车后,便去楼上找他,沈谙像听不到,一脸平静地看书。 倚秋站在旁边又一番催促,沈谙不动如山。 身后传来脚步声,倚秋回过头去,福礼说道:“大娘子。” 沈谙这才掀起眼皮,轻轻懒懒看向赵宁。 赵宁一袭蓝衣,端手而立:“倚秋跟你说了吧。” “不去。”沈谙说道。 “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你不闷?” “不闷。” “你知道的,”赵宁面无表情,“我这个人先礼后兵。” 沈谙眼角轻轻跳了下,唇瓣浅浅一勾:“所以赵大娘子,要怎么待我?” “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被羞辱?”赵宁缓缓道。 沈谙长眉微扬:“如何羞辱?” “脱光游街。” 沈谙笑了:“你若真这么做,知彦不会放过你。” “你若对他的手下见死不救,他也不会放过你。” “那,且看。”沈谙淡笑收回视线。 赵宁沉了口气,背过身去,冷冷道:“动手。” 话音方落,一群仆妇自外快步走来。 沈谙大惊,花容失色:“你们要做什么!” “别过来!” “站住!” 眼看她们脚步不停,他忙起身往后面避去。 几个仆妇一下子扑上来。 “咔嚓”一声,沈谙上好的锦缎外衫被几个干惯粗活的仆妇们生生撕开。 春夏衣衫轻薄,随即他的中衣也惨遭毒手。 谷蝲 “住手!”沈谙暴怒,“松开我!” “滚开,赵宁,我杀了你!” “住手!滚!松开!!” “啊!!!” “┗|`o′|┛嗷~~!!” …… 一盏茶后,衣冠楚楚的沈谙一脸平静,异常淡定地迈上准备好的宽敞马车。 才放下的车帘忽被掀开,他抬眼看到赵宁进来,一张俊容瞬间扭曲:“你上来做什么!” 赵宁在右窗前坐下,淡声道:“同去。” “赵大娘子岂会缺马车,你不是有好几辆马车?” 话音方落,又有二人上来,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条胳膊顶沈谙三条。 一上来,他们便一左一右在沈谙两边坐下。 沈谙个子不矮,人群中属拔高那一类,但在这两名又高又壮的男人衬托下,他活生生变的“娇小”。 更可恶得是,这两个人坐下后便一左一右朝他看来,目光阴恻恻地盯着他。 沈谙鸡皮疙瘩一阵阵掉。 因从小貌美,他不仅被女人喜欢,也被不少男人喜欢过。 所以,被男人这样直勾勾看着,沈谙心底的不舒服,甚至比被女人看着还要强烈和反胃。 “赵宁,”沈谙咬着牙根说道,“你且等着。” “我现在就等着。”赵宁平静说道。 “好,”沈谙点头,气得快没脾气,“很好。” “你,”右边的男人伸出一根手指,警告道,“不得再说话,闭嘴。” 沈谙唇角勾起嗤笑,看着身前车帘:“我若不闭嘴,就是要说话呢。” 话音方落,车厢里传出一个清脆巴掌声,而后是沈谙的哀嚎。 屈夫人一身珠环翠绕,站在二楼栏杆后,看着远去的马车,自言自语道:“好像,他也不是什么难搞的人嘛。” · 在赵宁让倚秋去备马车时,倚秋同时还先让徐寅君派来得手下先行回知语水榭,说赵宁即可便带沈谙过去。 所以,赵宁的马车一到知语水榭,万事便已备妥。 徐寅君就等在门口,他没想到赵宁会亲自过来,赶忙上前,恭敬接待。 赵宁性情喜静,不怎么爱外露情绪,所以徐寅君对其略显淡漠的性子不觉尴尬。 在赵宁之后,两个壮汉一前一后下来,而后,是一脸“心甘情愿”的沈谙。 对于沈谙,徐寅君是有所期待的。 沈冽去到游州那一日,徐寅君恰在相如林监工,所以不曾跟沈冽见过。 但是见过沈冽的那些人,无一不在夸其俊美绝色,提及便称其旷世之姿,并称连美男二字形容他都觉肤浅。 沈谙作为沈冽兄长,徐寅君着实好奇他会是何模样。 结果沈谙一抬头,徐寅君来不及细看其容貌,先被他脸上的一个巴掌印和一个乌黑发紫的黑眼眶所惊。 “这,如何摔得。”徐寅君下意识道。 “我的人打的。”赵宁淡声说道。 半点面子都不给的说辞,让沈谙含笑朝她看去。 他会记仇的,一定会! 赵宁无视他的视线,看向徐寅君:“烦请带路。” 徐寅君点头:“这边请。” 边走,边又朝沈谙看去。 除却脸上的巴掌印,眼眶上的淤肿,还有脸颊上面似有若无的刀痕,这张脸,的确俊美。 至少在徐寅君生平所见中,目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 1072 性命垂危 怕影响沈谙的情绪,杜轩暂时回避,并让徐寅君不要让沈谙知道他已到衡香。 但对沈谙的人品,不止杜轩,徐寅君和赵宁也完全不信任。 所以在沈谙给康剑检查之时,宁安楼先前请来得三名大夫就被安排在一旁,六只眼睛一直看着沈谙。 沈谙当然知道他们有“任务”在身,但满肚子火气实在无人可发。 他将针灸布自百草药匣中取出,见他们还盯着自己,他唇角一勾,淡淡说道:“给你们看了,就学得会了么。” 三个大夫一个已过百,另外两个也快了,闻言,脸上一阵发烫。 “看了也学不会,不如不看,免得被人说蠢。”沈谙又道。 三个大夫快挂不住了,只能沉默再沉默。 徐寅君看向赵宁。 赵宁平静看他一眼,示意他不用管。 沈谙看似漫不经心,但是施针打穴的手法非常熟练,而且落针很稳,又稳又快,不带犹豫思量。 三个大夫由一开始的不自在,到最后渐看入迷。 “纸笔。”沈谙忽道。 徐寅君令一个丫鬟去取。 丫鬟脸红心跳地端着托盘回来,靠近沈谙。 沈谙提笔,直接就着托盘,在纸上写字。 丫鬟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免不了手抖。 沈谙不悦皱眉,边写边道:“这是托盘,不是筛糠。” 结果丫鬟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沈谙的笔尖也被带歪出几道。 沈谙沉了口气,抬起眼睛,深邃黑眸幽幽看着丫鬟,将她看得越发心乱心慌,不知所措。 “还抖?”沈谙说道。 丫鬟控制不住,低下头。 托盘中的笔架和砚台甚至发出碰撞声。 “你跟被筛子筛剩下的糠有什么区别。”沈谙说道。 “公子……”丫鬟垂着头嗫嚅。 “都是废物。”沈谙将笔搁回去。 “换个人吧。”徐寅君出声。 “端张高几过去。”赵宁说道。 丫鬟如释重负,一双眼睛通红,快吓哭了。 沈谙共写了五张纸,其中三张纸上配方,需得立即去调制,按照他所写步骤制成膏体,其他两张则不急。 待第一份膏药调制出来,他将康剑伤口外的纱布全部扯掉,挨个涂抹过去。 然后等第二份膏药。 屋里的其他人便陪着他一起等。 时间缓缓过去,很快天黑。 等康剑身上的伤口全部都被重新包扎后,已快亥时。 康剑眼皮微动,终于睁开眼睛。 “醒了!”徐寅君高兴地说道。 三个大夫早被沈谙的手法折服,见此状,纷纷拱手夸赞。 沈谙收拾着自己的百草药匣,淡声道:“这是他睡太久,睡腻了,自己醒的,我作用不大。” 说完看他们一眼,补充道:“亏你们还是大夫。” “……” “多睡是好事,但也要下床走走,”沈谙看向床上还迷茫的康剑,“伤口热毒未彻底驱散,炎症还会持续一阵,记得日日上药。以及气血虚,要补血。” 谷庠 康剑动了动唇瓣:“你是……” 沈谙浅浅微笑:“你爹。” 赵宁轻抬手,那两个大汉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将沈谙架走。 · 詹九爷端着汤药去往厢房,厢房里面只有一盏青灯,不见人。 詹九爷将汤药放在桌上,掉头去后院。 因他们一行人回来,整个卿月阁一改之前黑灯瞎火,这足足有二十亩的宅府占地,周尽明灯高悬。 路过跨院空地时,瞧见一个身影坐在石凳上,正看着远处池塘。 “哎,侯睿!”詹九爷叫道,边快步走去。 侯睿回过头来,扶着石桌起身,说道:“詹九爷。” 他个子不高,因为腿受伤,比原先要更矮数寸。 詹九爷上前扶他:“我还以为你去茅厕了,准备去接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屋里闷,劳詹九爷费心了。”侯睿道。 “那现在回去?”詹九爷道,“你要继续在这坐,我就把那熬好的汤药给你端来。” 侯睿抿了下比常人都要厚的唇瓣,瘦削灰黄的面庞露出几分不自在:“不用了詹九爷,我自个儿回去喝。” “走走,那我扶你。”詹九爷热心道。 侯睿只得让他扶着自己。 转身时,侯睿朝远处那池塘又望去一眼,再眺向墙外似在天边的高山。 暗夜中,崇山峻岭似起伏墨影,被月色勾勒描摹,深邃神秘。 隔日一早,日光才探头,余小舟便推着板车来卿月阁后门了。 昨日他去乡下干活,到傍晚才知晓卿月阁出事的事,他连夜赶回来,睡了一觉后便赶来卿月阁后门。 等啊等,想着天再亮点便去敲门,结果才过卯时,后院的门忽被打开。 余小舟躺在自己的板车上昏昏欲睡,一听这动静,立马坐起,明亮亮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个子不太高,其貌不扬的跛脚男人。 “哎!”余小舟叫道,爬起过去,“你是谁,我怎没见过你。” 侯睿上下打量他,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少年,皮肤黝黑发光,一双眼睛非常明亮,衣裳上有好几十处补丁,鞋子上也有。 但可见这鞋子非常破了,补丁都盖不住大脚趾头上的口子。 “你又是谁。”侯睿问。 “我找康大哥,”余小舟看向院门一眼,“听说卿月阁出事了,可是真假?” “康大哥?”侯睿想起他们提到过的人,道,“好像是有,说是性命垂危,被带出去看伤了。” “好像是有?那你是谁?”余小舟目光浮起警惕,瞥到侯睿手中拿着的一个小包袱。 “你不用管我是谁,”侯睿道,“你便当没看过我。” “你该不是贼吧!”余小舟忽然叫道。 “你胡说什么!” “包袱给我看看!”余小舟上前。 他才伸手去夺侯睿的包袱,肩胛便中了一掌。 余小舟重摔在自己的板车前,捂着肩膀抬头。 “没你的事,不要多管闲事!”侯睿斥道。 余小舟费了半天功夫咬牙爬起,对方看似身体不便,走得却很快。 “奇了怪,”余小舟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个跛脚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手劲。” 而且,有这么大的血海深仇吗,出手这么重! 不过很快,余小舟想到这个人口中说康剑性命垂危,他不由担心焦灼起来。 “康大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余小舟喃喃说道。 1073 爱慕虚荣 日头越来越高,整个衡香在长夜中缓缓苏醒。 廉风书院门前聚拢大片人,比之以往都要拥堵。 约莫巳时,一座青铜编钟在万众瞩目下被抬来,安放于书院大门前左侧。 长一片织锦红毯被铺在地,还有一面面旌旗高扬于空。 有文人当场付兴于诗词之赋,其他文人或喝彩,或较量,或附和,偌大空地上,一片沸腾。 赵宁坐在廉风书院正对面的酒楼上,垂眸望着鼎盛人海。 手下回来说,康剑的烧在退,没有昨日那般凶狠了。 赵宁面无表情,对倚秋道:“赏。” 手下高兴谢赏,问还有何吩咐。 “去休息吧。”赵宁道。 雅厢恢复安静,赵宁一双清眸望回人海。 赴世论学第一场,将于明日辰时六刻设于曲河苑大堂。 本该是开春便办的,但杨老院长称自己恐镇不住场,希望阿梨也在衡香。 日期在往来书信中一定再定,终于盼得她的确切归期。 赵宁蓦然淡笑。 倚秋瞧见,也笑:“娘子,您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啦。” “这杨老院长,光是教书生涯便有四十多年,竟需得一个小姑娘在侧,方才有安定之感。”赵宁道。 倚秋轻笑:“娘子,阿梨姑娘又不是寻常小姑娘。” 赵宁笑看她一眼,说道:“真好,阿梨快来了。” “是啊。” 下边人群忽然响起异动。 赵宁和倚秋闻声望回去,西南方向处出现一群人,为首开道的是衡香守卫兵,不是仇都尉的城南都卫府,而是黄刺史死后,新上任的赵刺史的兵马。 仇都尉贪权,但又不敢真去掌权。 前任黄刺史被人在府衙后门外当众割掉脑袋,那群凶手后来被屈夫人派人送到官衙,说是路上捡的。 但这群凶手什么都还没问出,他们便在牢中齐齐暴毙,至今不知道是哪方势力。 换句话说,即便知道是哪方势力,只要是衡香之外的,那来头再小,仇都尉也奈何不了对方。 所以仇都尉干脆把刺史之位拱手让出,而新上来得这个赵慧恩,一开始唯唯诺诺,仇都尉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实则是个扮猪吃虎之人,暗中培养了自己不少势力。 短短半年,赵慧恩凭借清理积案,广布惠泽,平释囚徒,收走大量人心,从而攫取权势。 以及,赵慧恩还看不惯赵宁这些商人。 赵宁倒是无所谓,宁安楼如今这规模,她想迁去哪便去哪。 但屈夫人看这赵慧恩,便是看哪哪不爽,以及屈夫人是个什么都敢想的人,她甚至想派杀手去暗杀赵慧恩,再嫁祸给仇都尉。 赵宁劝阻她,政权之争她们没有必要卷入其中,比屈夫人更讨厌赵慧恩的人到处都是,那些人不出头,屈夫人亦不必。 现在,士兵开道,众人纷纷退去两边,赵刺史穿着一身明晃官袍,缓步朝廉风书院走去。 一路诸人行礼,赵刺史不语一言,在诸多目光中昂首迈入书院大门。 倚秋很少在背后指点别人,这会儿实在忍不住:“神气!戏场是阿梨姑娘和大娘子一手搭的,荣光是廉风书院的,可这威风,全让这半路出来的人捡走了。” “他毕竟是衡香现在最大的父母官。”赵宁说道。 “大娘子,”倚秋眉目变认真,“这是个不安生的主,这几日我们需小心。” 谷澵 赵宁淡淡一笑:“我们有阿梨。” 倚秋不禁也笑:“娘子方还说杨老院长需得一个小姑娘在侧,才有安定之感,我看娘子呀,也一样。” 赵宁没有生气,笑着望回下边。 同一时间看着赵刺史迈入廉风书院的人实在太多。 庆览茶馆上,身体还在恢复中的楚筝也在看着。 隔壁沛福客栈,王丰年和徐寅君也在。 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各种势力。 这里面,最不淡定的一群人,当属东平学府。 坠楼死在东平学府中的卓昌宗的至交好友之一,郝伟峰正一拳砸在窗台上,咬牙道:“这杨焕新,一把岁数还闹出这般风雨,着实爱慕虚荣,爱出风头!” 姚臻和许席一沉默站在一旁。 姚臻的两个眼睛像是核桃一般肿大。 他跟卓昌宗自小一块长大,亲如兄弟,卓昌宗醉酒坠楼后,他是哭得最伤心的那个。 郝伟峰还在骂,戾气皆冲杨老院长而去。 许席一忽道:“那明日曲河苑的第一场论战,你可要去。” “去做什么,捧场?”郝伟峰怒问。 许席一反问:“缺我们几人捧场么?怕是我们想进去,都未必有能站之地。” “子德,”郝伟峰看向姚臻,“你去么?” “去,”姚臻看着廉风书院大门,“元逸生前最大心愿就是将赴世论学全场听完,自明日始,每一场我都要去,我要一字一句摘录下来,再烧给他。” “可若不是这赴世论学,不定元逸还不会死,”郝伟峰道,“他太争强好胜了,就因为杨焕新未将他的文章收录《出才编选》中,便开始跟他自己过不去。” 姚臻没说话。 “争强好胜不是错,”许席一沉声道,“不争强,不好胜,怎么进取?” “搭上了自己的命,便值了?”郝伟峰嗤声,“那叫自负,还叫……”他看了姚臻一眼,“心胸狭窄。” “你够了!”姚臻果然怒斥。 郝伟峰冷哼了声,转身离开:“我就不给这廉风书院捧场了!” 客房的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 许席一看向姚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跟他计较,当初是他带我们入试廉风书院,我们三人各三篇文章,九篇皆过,独他只过一篇,他心中难免吃味。” 安静一阵,姚臻低低道:“元逸的死,没有这么简单。” “还有隐情?” “他的文章,”姚臻拢眉,“他死之前那些文章,皆是愁苦厌世憎恶人心,还悲叹自身无能为力,我逐一读过,唯独瞧不出失意不得志,所以他的死,与杨焕新的《出才编选》没有关系。” “那是……” “我觉得,”姚臻缓缓道出心底猜测,“问题出在又见先生那。” · 以下字数不计费 啊哈~(^?^*),你们念下这句话: 【卓昌宗醉酒坠楼】 哈哈哈,我嘴巴要撅天上去了 1074 新官上任 赵刺史从进去廉风书院到出来,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王丰年和徐寅君一直在窗前没离开。 手下来报,说这位赵刺史在里面逛了一圈,打了下官腔,余下时间都在喝茶看文章。 王丰年又细问一遍,手下将赵慧恩说过得话大致回忆复述,并没有什么特别。 “难道进去,就是去摆一场威风?”徐寅君道。 王丰年眉心轻拢,目光望向远处已经走到长街尽头的刺史轿子。 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若说摆威风,那为何官腔打得如此不走心。 若不屑于摆威风,那么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 而说他辞藻不行,想不出官腔,这更不可能。 今天刚到这和徐寅君碰面,徐寅君先详细说了下康剑的伤情,而后最为担心的,是知语水榭。 赵宁在衡香属于一跺脚,便能惹半城地震的大人物,一直有大量目光在盯着赵宁。 而昨天,赵宁亲坐马车在知语水榭前停下,徐寅君担心,这会让长久低调的知语水榭也被人盯上,所以徐寅君觉得,可能换一处地方会比较好。 王丰年却陷入犹豫,难处正是因为这个赵慧恩,赵刺史。 赵慧恩于上个月自创了一个户籍制度,于上月中旬开始,对宅邸限制严格。 王丰年置业的其他铺子和宅子虽各有名字户籍,但因为重复较多,都被衙门的人盯上了。 反倒是知语水榭,记册于东平学府一位并不存在的虚假先生之名下,衙门的人则不会多盯。 而自赵慧恩上台以后,他颁布了不止这么一个政令,各种巧立名目,对商户加大苛捐杂税。 官文告示上的官腔,一个接着一个,打得非常响亮顺溜。 而这些政令若说为寻常百姓好,却也不是,几乎用去丰他和他党羽的金库了。 但可笑的是,这个底气,便是廉风书院这一场赴世论学所掀起的兴盛世象给他的。 “欸?”徐寅君这时说道,目光落在下边人海中的一个小少年。 王丰年随他视线看去,却不知道他具体在看谁,因为着实太多人。 “那小子跟康剑关系好像不错。”徐寅君说道。 “哪个?” “褐色布衫那个,身上许多补丁,在往东走,像是在找人。” 王丰年看到了,望了一阵,说道:“这不是在找人,是在跟踪人。” 徐寅君朝小少年前边看去,半响,道:“可能是那个跛脚。” 王丰年“嗯”了声,发现小少年不时抬手去揉肩膀,脸上露出痛苦神情。 “他好像受伤了。”王丰年说道。 “你人手多,要不派人去帮忙盯一盯那跛脚?”徐寅君忽道。 王丰年看了他一眼,再看向下面的小少年:“也好,他或是被人欺负了。” 语毕,王丰年转向身后,让大恒去安排一个人手,跟上下面的跛脚。 · 谷欺 廉风书院门前的这一座青铜编钟,不过只是这么一放,却引起了来衡香的各方文人们的极大兴趣。 那些热情和拳拳抱负瞬息达到鼎盛,不时出现各种高谈阔论。 还有这几个月一直存在的各种矛盾,比如文人相轻,观念相背,地域相斥,势力敌对等等,在今天争吵得更加厉害。 王丰年还有其他要事,徐寅君心里牵挂康剑,也想回去。 分开前,徐寅君问知语水榭这个地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王丰年说尽量会寻它处,不过会立即安排人手先于暗中保护。 然而这一点,反倒是徐寅君最不担心的。 跟随杜轩从游州回来的这些暗卫们的身手,徐寅君知道有多好。他从始至终都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心无法完成任务。 回到知语水榭,杜轩正在给康剑号脉。 康剑半靠在床上,没有出声,怕打乱杜轩的节奏。 见徐寅君回来,杜轩说道:“方才有一人来找你,现在应在你书房隔壁的偏厅。” 徐寅君想起之前和一个手下约好今日碰面,匆匆对杜轩谢过,快步离开。 杜轩看着他走远的身影,不由感叹:“这就是阿梨啊。” “……这,这是徐寅君。”康剑以为他傻了。 “你想什么呢,”杜轩说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徐寅君,我是在佩服阿梨。尉平府一场洪灾,万万人流离失所,徐寅君便是那难民之一。可你看,阿梨让他做了监工,又将他调来衡香。他那会儿刚离开时,我还不知他要去做什么,这会儿重聚,他彻底脱胎换骨,变得这般能干,风风火火。” “听说王总管事也是阿梨姑娘找到的。”康剑说道。 “阿梨啊~”杜轩笑起,“你看,她都不在,可觉得她就在身边。” 说着,杜轩脸上的笑意忽然越来越深,还变得几分奸诈起来。 这贱兮兮的表情,把康剑也带乐了:“你想到什么了?” “想到阿梨不在我们身边,可是,在少爷身边呐!” “嘿嘿嘿……”康剑的笑容也变了。 二人还未笑够,却见徐寅君大步跑了回来。 “杜轩先生!”徐寅君语声急促,“你们这次,只有你们一行人来吗?” 杜轩被他这神情弄得怕怕的,但听不太懂他的意思:“什么我们一行人?来哪?” 徐寅君手中捏着好几封信,他将刚拆开的那一封递来:“这是游州寄来的!是詹七爷的信!” 杜轩忙展平信纸,扫了眼后大惊:“双兰妹子没和我们一起呀!路上见都未见到!” 说完,杜轩一拍脑门:“我这脑子,我们走得不是官道,寻思着时间多,我们特意游山玩水去了。若不是中途救了个人,我们可能明日才到。” 徐寅君焦急道:“那若是按信上所说,她们三个姑娘出发时间跟你们才半日前后,那么她们该早早到了才是。” “对,她们应该忙着想要追上我们,断不可能有想着游山玩水的心思,理应前几天便到了。” “那她们现在应该在衡香?”康剑说道。 这个“应该”二字,让杜轩和徐寅君都觉得汗毛倒竖。 “我们去找找吧,”杜轩肃容,“都是姑娘家,若出什么事,那可能是灭顶之灾。” 1075 当牺牲品 阳光打在庭院里,鸟儿吱吱叫,活跃在树梢花草间,再掠向飞檐。 檐下坐着晒日头的杂役们,正在聊廉风书院。 一个杂役眉飞色舞的在形容:“人可多了,那一座青铜编钟,说是至少一千多年,他们把它往那一放,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就叫气势!” “我也去看了,那赵刺史过来的时候,威风凛凛,咱们衡香这会儿实在太有面儿了!” “等明天一开场,指不定更热闹!” “是啊,谁能想这是廉风书院办得,东平学府都没这排面!” …… 墙后拐角处,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那边屏息听着。 听了半响,这些杂役聊得都是廉风书院的事,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东平学府。 “百灵姐?”身后传来一个娇滴滴女声。 百灵回过头去,见是俏丫鬟,说道:“云杏。” 外面的杂役们隐约听到这边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百灵没再躲藏,抬脚走出去。 见是她们,杂役们纷纷起身。 百灵没有理他们,朝后排屋的杂房走去。 后院有很多杂房,说是杂房,放东西的不多,多数用来关人。 打人的,关。害人的,关。不服管教的,也关。 这几日新抓来得果儿有五个,其中三个是一起的,不过关人都要分开关。 为了保证新鲜,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一天只给半碗饭,半碗水,不时会有人进去威胁恐吓,以言语施压。 俏丫鬟云杏跟在百灵后边,对南边几个杂房里的果儿非常满意:“那三个小铃铛是我在姑娘的吩咐下,安排人手去抓来的,她们可烈了,若是驯服好了,以后这股烈劲,定招不少爷喜欢。” 说完见前面的人没反应,云杏道:“百灵姐?你在想啥?” 百灵摇摇头:“没什么。” 她今天来这不是看这些姑娘的,后院这些杂役的小道消息一直很多,她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听到一些跟东平学府有关的事。 一个活生生的学子,还是东平学府的学子,就那样跳楼死了,怎么没个半点动静。 就算东平学府想瞒下这件事情,可是这死掉的学子家人必定非富即贵,他们能忍? 本来这件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可是她昨夜做噩梦了,梦到那个跳下去的学子爬起来,在她床边一直喊她,让她帮帮他。 这梦实在惊悚,惹得她今早梦魇,四肢僵硬着,半天醒不过来,后背至今都凉飕飕的。 她们从门外经过,声音传来,门内之人听到动静,纷纷往最里面爬去。 林双兰缩在墙角里面,至今不敢相信她们真的被抓了,总觉得眼一睁,梦一醒,她们还是自由在外晒着阳光的人。 从被抓来到现在一共没几天,但已经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半个时辰前才出去的男人说,如果她们不乖乖听话去接客,就将她们弄一顿后再卖去乡下,给一大堆穷老汉轮流生娃。 林双兰就是从青香村里出来的,早年便听过谁谁的闺女被外边的人给拐走了,什么“果儿”,“小铃铛”,这些人贩子的黑话她早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谷摴 没想到有一天,这遭遇会落在她们头上。 林双兰看向右边墙壁。 一墙之隔所关着的是屠小溪,她一直是她们三个人里面最冷静的,但眼下再冷静也没有用,她们能有什么办法逃出去…… 屠小溪此时也靠着角落,跟林双兰是同一面墙。 她们身上的衣物都被拿走了,只剩肚兜和里裤,发上的木簪也被夺走,整个杂房没有半点尖锐之物。 那些人不怕她们挨冻,更或许,他们就是希望她们被冻坏,好在病痛的折磨下更轻易服软。 外面说话的两个女人渐渐走远,按照这两日的规律,再过一盏茶左右,又会有男人进来威胁恐吓她们。 林双兰当下充满绝望,但屠小溪知道还有一条路摆在她跟前,便是“服软”。 她们三人跟其他“果儿”有所区别,其他“果儿”在衡香或许无依无靠,斗不过抓她们来得这群人,但是她们三人后面,有宁安楼为她们出头。 她可以假装服软,出去后再找机会联系宁安楼,救出林双兰和冯安安。 可她又心知肚明,在找到这个机会之前,她将面对什么。 她们三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牺牲就好。 可这个牺牲,太过巨大。 屠小溪闭上眼睛,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成为牺牲品。 云杏过来是看空杂房的,她又物色到了两个姑娘,准备今晚收网。 还有这一批里最早带回来的果儿,姿色平平,没有太过突出的点。云杏不想继续耗着,在琢磨要不要去跟姑娘说,干脆直接找人办了,再卖去乡下,还可以杀鸡儆猴,给其他几个果儿看。 一阵很急的脚步声响起,云杏和百灵回过头去,是和她们走得很近的一个打手,叫二头三。 “姑娘呢?”二头三大口喘气,“我没在楼上看见她。” “姑娘去金掌柜那看布了,说是一匹新到的,姑娘准备裁几身夏衣。”云杏道。 “百灵姐,你看看能不能马上去找姑娘回来!”二头三说道,“我无意间撞到屈夫人的几个手下,他们好像在查姑娘!” “查我们姑娘?”百灵愣道,“查姑娘什么?” 二头三目光朝那些杂房看去,压低声音:“那些果儿的事。” “这有什么可查的,”云杏叫道,“不就几个果儿,衡香人牙子多得是,查那些干大了的去啊!” “真是屈夫人的人?”百灵不太置信。 “对,而且肯定是屈夫人的意思!” 云杏厌弃道:“那老肥婆一向喜欢我们姑娘,这会儿是在干什么呢。” “不管干什么,都先给姑娘说一声才是,”百灵说道,看向二头三,“你去想办法干扰那些人,我这就去找姑娘回来!” “嗯!” 百灵快步离开。 云杏扭头看了眼那几个才看过的空杂房,不太高兴地嘀咕:“要真有什么,那晚上还要收网吗?” 1076 横刀夺爱 “这些白锦绣鹤云牡丹织锦,这次一共只有一百尺。” “呐,这些燕纹锦,共三色,南城林家是打算都要走的。不过绛眉姑娘若要,你可以先挑一些。” “绣紫雨丝缎,今年的时新布缎,城里好些姑娘在我这预订了呢。” “这些是玉玦绣如意花卉绢,最适合春夏之明媚啦。” …… 衣着艳丽的金掌柜逐一将新到的布匹介绍给绛眉姑娘听。 绛眉一个个看去,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揉搓料质,脸上神情足见对这些布料的喜爱。 百灵站在一旁,见姑娘没有半点不安,百灵想要催促,又不敢。 她刚才一来便低声在绛眉耳边说了屈夫人的事,也亲眼看到绛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害怕,但很快,她竟又恢复平静,继续让金掌柜介绍。 又一批装在锦盒里的布料被呈上,金掌柜拿出一条如意碧玉重瓣莲花腰带:“这个样式,绛眉姑娘看看可喜欢。” 绛眉看去,摇了摇头,视线忽然落在人群后面的方长红木柜上,几匹淡金色绸缎安静躺卧其上。 “那些是……”绛眉说道。 “哦,这些呀,”金掌柜笑,“是仿明月绸中的金月绸的。” “仿?” “金月绸可是贡品呀,”金掌柜笑,“如今外头常年打仗,金月绸已少之又少了。” 绛眉觉得眼熟:“我好像见谁穿过。” “那自然是屈夫人,可以在乱世驰骋,俘获到金月绸的能有几人,便是那和屈夫人私交甚好的聂大将军!这些年,聂大将军时不时便会送金月绸来衡香。不过嘛,现在……” “现在,如何?”绛眉扬眉问。 “我也是隐约觉察出来的,”金掌柜压低声音,“好像那聂大将军跟屈夫人之间有了间隙,至今快大半年了,不止金月绸,其他名贵之物也都没再往衡香送。你瞧,屈夫人着实偏爱这金月绸,聂大将军不送了,这不就让我想办法找厉害的布商和作坊仿制了这一批嘛。” 绛眉轻笑,若有所思道:“他们俩,闹崩了?” 金掌柜看着她这缕笑,并没多想:“谁知道呢,咱也不可能去多问,都是大人物之间的事。” “去,”绛眉对店里一个小姑娘道,“把那些布拿来我看看。” 小姑娘一愣,没有马上去,目光看向金掌柜,似是询问。 “去拿吧。”金掌柜说道。 小姑娘应声,过去将锦盒恭敬呈上。 绛眉抬手轻抚,目光有些炫目。 金月绸之金,意比黄金,一尺布,一两金。 其成色在本已绝美的明月绸上,更添一层似是金芒般的白金流彩。 有着黄金的夺魄之魅,又没有黄金过于陈年的那股土气。 精益手工和其上的真丝纹络走向,美轮美奂,让绛眉爱不释手。 “这是仿制的,”金掌柜有些遗憾地说道,“真正的金月绸,比这还要美。” 一语惊醒梦中人。 绛眉美眸轻眨,看向金掌柜。 想说仿制得已美成这般,那真正的金月绸,可还了得。 但这话她不能说,多少显得小家子气。 谷牲 “这布,多少钱?”绛眉问道。 “既然是仿制的,价格自然也没有真的那么贵,一尺三两。”金掌柜道。 “白银?” “那肯定是呀。” “这里多少尺?”绛眉望去,手指轻轻拂去,“我都要了。” 金掌柜一顿:“绛眉姑娘,你要得是……” “就是这些。” “这个,”金掌柜弯唇笑道,“绛眉姑娘,这个布,是屈夫人的。” “我也想要,”绛眉美眸轻轻懒懒朝她看去,“我是你的常客,我在你这做的生意,可不比屈夫人少吧。” “话是如此,可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金掌柜为难。 “屈夫人家大业大,但她能做生意得商家也多,而我,我不仅时常找你,更不提还给你介绍了多少生意?” 金掌柜沉默,眉心轻皱。 “既然是要你仿制,那必定需时间,你随便找个借口理由敷衍过去,不就没事了?”绛眉说道。 这的确是个办法,可是金掌柜心里仍在打鼓。 屈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她记仇,还爱报仇。 而且,没有什么事情是屈夫人做不出来的,要对付她一个小小开铺子的,那可太容易了。 “我出两倍价格,”绛眉又道,“至于屈夫人那,你再去赶制一批,不难吧?” 两倍…… 金掌柜心动了。 顿了顿,她细声道:“那,便将这批金月绸,便给绛眉姑娘了。” 绛眉嫣然一笑,风姿绰约,妩媚道:“金掌柜,生意兴隆。” 金掌柜低了低头,奉上笑意一抹不入眼的微笑。 离开前,百灵先出去让等候已久的轿子抬到铺子门口,金掌柜如同往常那样,将绛眉送出。 百灵掀帘,待绛眉坐入轿中时,百灵张了张嘴巴,想说几句,又不太敢。 绛眉摆弄自己的衣袖,抬眸看了外头一眼,金掌柜已经回去铺子了。 绛眉收回视线,淡淡对百灵道:“你不必怕。” “但是娘子,那可是屈夫人。”百灵声音很轻地说道。 她特意赶来,本是要说屈夫人在查她了,要她做好防备。结果她半点不怕,甚至还横刀夺爱,抢下屈夫人这价格不菲的金月绸。 百灵着实想不通,她为什么敢…… 那可是屈溪翎,在衡香横着走了大半辈子的屈夫人。 “衡香,是官老爷的衡香,”绛眉莞尔,眉眼弯弯,“还有,衡香是百家姓,不姓屈,也不姓赵。” “百灵听不懂。”百灵愁眉道。 “你以为,看屈溪翎那老肥婆不爽的人,只有我么?”绛眉看向轿子前密集往来的行人,淡笑道,“衡香多的是商会,多的是人,还多出一个,新上任的赵刺史。” 百灵这下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走吧,”绛眉往后面的软枕靠去,懒懒道,“去天兴商会,明日这赴世论学第一场,咱们也搭台唱一出戏,让四面八方的来客们好好感受下我们衡香的热情。” 1077 生还归来 一整片云海从天空飘过,洁白若无暇棉絮。 姚臻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抬头立在窗边,一眨不眨看着那些云海。 他身后是先生们白日的办公厅屋之一,叫松韵堂。 共六张雕夕宝装黄杨木大桌,地上铺着巨大一张沧浪色影枝方毡,四面皆有一尊碎岫青鹤瓷熏炉,里面燃着清淡檀香。 眼下除却他,整个厅堂空无一人。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姚臻回头看去。 郭观手中拿着一盏小壶,壶中是已冷掉的茶,注意到屋厅里还有其他人,他抬头看来。 “又见先生。”姚臻抬手。 “你怎么在这。”郭观说道,走去在书桌后坐下。 “我来找云从先生解惑,云从先生去查书了,让我在此稍候。” 郭观点了下头,没有多问,就着小壶的壶嘴喝了口茶,开始批审昨日学生交上来的文章。 室内陷入安静,那些正燃着的檀香似乎都有声音一般。 姚臻不好一直看着郭观,已收回视线望外面,但沉默了阵,姚臻轻轻侧首,又朝郭观看去。 又见先生也是他的老师之一,但对于他方才说有困惑,他却一字不问,这于一个先生而言,多少都显得怪异。 可偏巧得是,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这个又见先生身上,好像又没那么怪异,因为他一直都是如此。 大约半炷香后,云从先生带着几本书籍回来。 见郭观坐在那,二人打了下招呼。 姚臻上前,恭声道:“先生。” “查到了!”云从先生高兴地一拍手中书籍,“我就说见过那几句,印象颇深!” “多谢先生!”姚臻喜道。 不过因为多了一个人,不太方便说话,云从先生便让姚臻随他出去。 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郭观保持良久的平静神情变得阴鸷,一双深意复杂的眼睛敛起。 卓昌宗生前和郝伟峰,许席一,还有这个姚臻走得最近。 姚臻和他还是同乡。 眼下姚臻来找云从先生所问之事,郭观确认一定跟卓昌宗有关。 而需要去查典籍……莫非,是卓昌宗死之前留了什么文章? 笔杆被郭观不自觉收拢。 若真如此,那么不管是姚臻,还是这位云从先生,都不能再留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小书童望了圈,确定整个屋内只有郭观一人,说道:“先生,侯睿来了。” 郭观一顿:“你说谁?” “侯睿!他未死,眼下在您书房!” 郭观立即搁笔,拿来镇纸压在待批阅的文章上,起身离开。 东平学府先生们的住所皆在学院后的子规院和路远轩,各三座连排二层式建筑,郭观的书房和卧室在路远轩西北楼二楼,窗外是一条阒寂长巷。 侯睿坐在桌旁,神情凝重地转着手中茶盏。 小书童推开书房的门,侯睿放下茶盏起身:“郭先生。” 谷睤 郭观一下注意到他的腿:“你这腿是……” 思及那几日之事,侯睿仍觉心悸:“在陶安岭被一只幼熊所咬。” “幸好是幼熊,”小书童打量过去,“若是成年大熊,你现在定没命了。” 侯睿神情异常严肃的看了眼他,再望向郭观:“从林泉中出来时,包括我在内尚还有三人,我们自密林离开,刚到陶安岭,我们遇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熊,陈烁他们便是被成年黑熊所……” “只有你一人生还?”郭观道。 侯睿点头:“先生,救下我的那些人,是沈冽的人。” “沈冽?”郭观有些愣,“你说的沈冽,是云梁那个沈冽?” “正是他。” “怎么回事?”郭观快步走来,“你详细同我说,便从你们在林泉中所遇开始说起!” “是。”侯睿说道。 那一段记忆着实晦暗,相较于阴森幽暗的地下陵道,荒无人烟的密林所带来得窒息感要更强上数倍。 地下陵道无非蛇虫鼠蚁,古山密林却是真正的危机四伏,哪怕他们后来离开林泉,在出口处的陶安岭,仍是遭遇了熊的袭击。 刚被救下时,侯睿并不知晓对方身份,是一路下来,从他们交谈中无意透露出来的各个信息推断的。 比如他们管一人喊“少爷那个亲兄长”,却不是“大少爷”。 再比如,“探州”二字被他们至少提过五次。 这些人自游州回来,但具体在游州做了什么,他们很少提及,侯睿也不好试探。 小书童去楼下煮了一壶新茶回来。 茶香醇厚芳香,热气袅袅,郭观接来后置于唇下,并没有去饮,保持着这个动作陷入沉思。 少顷,郭观说道:“你不该回来的。” “我想让先生知道我还活着,同时也想先生指点我身处之境该如何应付。” “你既已不告而别,这应不应付,都已无用。不过,还活着总算是件好事,这几日好生休养,但这腿,怕是终生都得跛着了。” 侯睿低头看向自己的腿:“虽是残疾,但小人身手仍是远胜寻常市井。” “小楛,”郭观朝小书童看去,“领他去见陈夫人,自后门离开,尽量不要让太多人看到他。” “是。”小书童领命。 郭观回去松韵堂。 不同刚才的清静,这会儿三个先生都回来了,正在聊廉风书院的事。 郭观没有看到云从先生,瞧云从先生的书桌,似乎回来过一趟。 想到那个姚臻,郭观心里动了一丝杀意。 “哎,又见兄,你回来得正好。”一个先生对郭观说道。 “何事?”郭观坐回自己的书桌前,问道。 “明日赴世论学第一场,廉风书院的潘教谕单请我们松韵堂的人前去,从旁评点。” “噢,那你们的意思是……” “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说话的先生朝其他人看去一眼,道,“又见兄,刘某认为,这要么大家同去,要么一个都不去,若是有人去,有人没去,不说显得我们松韵堂没有气度,连东平学府的面都不好搁。” “那当下,刘兄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我自是想去,哪怕他们不请我,明日我也会挤入人海,前去一看。现在有人盛情相邀,位于上宾之席,岂不快哉。” 1078 千里急行 前半句话,郭观认同。 赴世论学幕后之人,他早早便知是谁,所以对于廉风书院的一举一动,他一直都在关注,每一天动向都不会错过。 但是后半句,置于上宾之席,便也是置于明光之处,若是想杀他,一把弩,足矣。 以及,从侯睿那番描述来看,沈冽现在虽不在衡香,但已在路上。 此前一个赵宁,一个沈谙,已经让他们不好放开手脚。 现在再加一个阿梨,一个沈冽,今夏六月之祀,恐将不顺。 几位先生继续讨论去或不去,郭观不再关注他们的问题。 去或不去,已不在他的思量范围之内,他必须尽快找出那个人,然后全身而退,离开东平学府。 郭观的视线落在镇纸上。 这是把石尺,嵌松竹,缀玉饰,左下角精细雕琢着一枝梅花。 郭观拿起它,拇指很轻地摩挲其上梅枝。 还是得从这拈花斋下手,或者,直接对屈溪翎下手。 · 清泉潺湲,日头下明耀晃眼,水中不时有肥鱼成群,从光滑清澈的岩石旁滑去。 夏昭衣单膝蹲跪在岸石上,手中一根长绷带,一圈一圈缠上左掌。 打了简单利落的结,右手一扯,绷带断裂。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是詹宁。 “二小姐。”詹宁手里拿着一份吃的,快步走来。 吃的东西很简单,干粮,鱼汤。 河石被晒得滚烫,詹宁伸手触摸了下,放弃坐上去的念头,看向慢慢嚼着干粮的夏昭衣,道:“二小姐,你的左手,受伤了?” 夏昭衣垂眸看去,淡笑:“有些磨破皮,先以绷带缠着,防患未然。” 詹宁点头,目光看向水中游鱼,说道:“哇,居然有这么多,方才梁德昌他们说鱼多,我还不信。哎,二小姐,要不捉几条带走,等追上沈郎君他们,给他们也来上一锅?” “便不说追上他们的时候,可能已经到衡香了,便是这几条鱼,对他们而言也未必稀罕。” “二小姐亲手打得鱼,谁敢说不稀罕。”詹宁神气道。 夏昭衣莞尔,看向河里:“可能我们也不稀罕了。” 三日前,夏兴明突发急症,野外药草不够,需寻医馆,夏昭衣便带他转道入城。 而随着赴世论学即启,衡香形式必然严峻,所以她托沈冽先带夏家军去衡香,他们这支急行军便在阔州分开。 现在,随夏昭衣一起出发去衡香的,包括詹宁在内,只有二十人。 所谓急行军,睡眠时间,休息时间,吃东西的时间,全部都被大幅度压减,并且他们还是长途急行,穿越横跨五大州省。夏兴明岁数太大,跟不上年轻一辈,苦苦支撑到最后从马上坠下,夏昭衣才发现他病得这么严重。 自责懊恼之外,夏昭衣坚决不同意再带上夏兴明,便令夏兴明身边的两员副将,夏智和颜海戚带上五十人护送夏兴明先去探州。 而吃完这顿饭,她和身边这二十个手下将重新踏上去衡香的路。 但想追上沈冽,势必不可能了。 “二小姐!”夏松越的声音忽然传来。 夏昭衣和詹宁回头看去。 夏松越小跑至跟前:“前面五里外发现大量兵马,正在往北面去!” 谷訜 夏昭衣放下鱼汤:“走,去看看。” 在阔州看到兵马,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因为丰原牟野就在东南。 他们这一路过来,几次遇到云伯中的兵马,好在,夏家军的斥候们一直紧盯着以他们为圆心的五里区域,所以每次将遇上时,他们都会提前避开。 当前这一支兵马,不是云伯中的兵,也不属于田大姚的任何一支军队。 至少,她在游州从信府所看到的八都军使会师,那八只军队的军制盔甲都与这一支军队的铠甲风格不同。 她没见过。 “他们朝着北方去,”詹宁看向夏昭衣,“二小姐,会不会是冲着衡香?” 夏昭衣不确定,所以没有回答。 她抬眸望向四野,虽然牟野之战是云伯中,宋致易,田大姚三方,但还有两大势力离此地极近。 一是凎州焦进虎和陈子宝,二是同渡应金良。 但是这两者,敢在这个时候去衡香么。 兵马浩浩荡荡,由南至北。 夏昭衣他们暗藏于半崖上,一眼望不到头,一眼望不到尾。 初步估算,这些兵马至少三万人,已属于大军规模。 “三万人应做不到急行,他们必会安营扎寨,停下休息,”夏昭衣沉声道,“待得入夜,我们去活捉两个回来。” “嗯!” 结果一路跟随,一直到入夜,他们都还在行军。 的确做不到急行,但却片刻不曾休息,大军离开阔州后,一直在往北走。 待到寅时,夏昭衣不想再跟,这速度着实太慢,她下令休息半个时辰,再留三个人手在此继续跟随,其余人则随她全力奔赴衡香。 今日又是晴朗一天,日头准时在云边冒出,晨光霞色铺开,地线上高高低低起伏的峰峦,在浓淡妆色中最先苏醒。 屠小溪在一阵哭声中睁开眼睛,她迷迷茫茫望着四周黑暗和窗棱上的淡白明光,半响,她寻到哭声,是另一面墙外的冯安安。 几日都只吃一碗饭,屠小溪有气无力地起来,朝对面的泥墙走去。 冯安安一直在哭,似越哭越伤心,她忽然张大嘴巴,开始嚎啕。 这是,快撑不住了。 屠小溪抿了下苍白的唇,低垂下眼睛。 哭声终于将那些杂役们惊动,有人叫嚷着过来,隔着门窗,屠小溪听到有人边走边在甩鞭。 这段时间一直不曾听到鞭声,她以为这些人不会对她们动粗,然而昨晚发生在外面的一幕,几乎要将她击溃。 那个据说是最先到来的姑娘,就在外面被三四个男人…… 那尖叫惨叫声传来,像是刀子一样割在屠小溪身上。 最后,他们把那个姑娘带去了哪,无从知晓。 那个姑娘,她的声音哭哑了,气息哭弱了,屠小溪出不去,却仿佛能看到她的模样。 像是一块死气沉沉的猪肉,绵软无力,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 现在,骂声和鞭声越来越近,冯安安的哭声停了下来。 冯安安朝门窗看去,颤抖着手脚,往最里面的角落缩去。 便就在冯安安的门要被打开时,屠小溪握紧手里的拳头,忽然朝门边冲去,抬手拍打着杂房木门:“我想通了,我愿意,我愿意!” 1079 师徒久逢 百灵的手在衣柜里的精美衣裳上滑去,挑了一条莲花锦绣双色芙蓉底长裙,又挑了条乳烟缎水绿如意腰带和淡绿色披帛。 她回身询问绛眉,得到后者轻轻懒懒的点头,表示可以。 赴世论学,大场面,但因身份问题,绛眉想去也去不得。不过,今日所要干得大事,格局上可能比不上赴世论学,但是对于衡香而言,不管是当官的,做生意的,是读书人还是市井走夫,都将犹如一场大地震。 绛眉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百灵过来后接手,问她今日喜欢何种样式。 “你手巧,都可。”绛眉说道,一双美眸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的东平学府。 房门忽被人敲响,百灵过去开门,云杏一脸兴奋,迈步进来:“娘子,昨夜那杀鸡儆猴果真有用,一个新来得果儿可算是想通了。” “想通便好,”绛眉淡淡道,“正巧刘商主那来了位贵客,刘商主昨夜问我有没有鲜货。” “那还真是巧了,不过,今晚就出货的话,她那气色不知能不能养回来。” “女人只要一上妆,哪有气色不好的,”绛眉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精致小巧的面庞,说道,“不过还是得小心点,谨防她有诈。” “奴婢懂,”云杏娇笑,“奴婢现在去弄个补汤给她,再提点提点,调教一番。” “去吧。”绛眉说道。 这个点,廉风书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比昨日还要盛大空前。 不过据说程序礼节会很简单,杨老院将亲自出来,祭天祭祖之后,便盛邀文人去曲河苑。 巳时还未到,越近廉风书院门口的地方,越水泄不通, 余小舟站在自己的板车上,举目四望。 别人在看廉风书院大门,尤其是对着那青铜编钟继续讨论它的年代久远,故事编出一个又一个,但余小舟只在人群里找人。 昨天跟踪那个跛脚,跟踪一半便失败了,他在想这个人会不会再回来。 以及昨天跟踪失败后,他回去卿月阁,有人出来开门,一张很是凶悍严肃的脸。这人在听闻他打听康剑伤情后,一句话不说,直接将门关了,余小舟甚至都来不及说这个跛脚男的事。 最近发生的事情真是奇奇怪怪,还有,余小舟真的好担心他的康大哥。 “让开!”一个凶巴巴的声音忽然响起。 余小舟来不及回头,有人在他的板车上踹了一脚,他正站在上头,猝不及防的摔在了地上。 不待爬起,那人直接把板车踹了出去,撞到别人身上。 被撞得人大怒,但一看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出。 把余小舟的板车踹开后,余小舟才看到,后面是一辆华丽轿子。 轿子经过他刚才板车所放的位置,往蔚亭阁酒楼抬去,余小舟愤怒地盯着轿子,直到看到轿子上下来得大美人,他只觉眼睛大亮,愤怒都似消了一半。 不仅是他,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座轿子和轿上美人。 余小舟听到旁人在说,这是燕春楼的绛眉姑娘。 “此前不喜抛头露脸,自从赴世论学之后,可比谁都活络!” “听说她攀交上了不少达官显贵呢!咱们衡香这座小庙啊,留不住这尊大佛咯。” “不就是个骚娘们,当婊子的还以为自己比谁都尊贵,不要脸,呸!” “你以为呢,这些个贱货,一个比一个下贱,那屈夫人,那赵宁,还有这个婊子,哪个是好东西!” 谷蚭 …… 赵宁两个字,让余小舟朝他们看去。 赵宁在衡香,一直都有很多人喜欢,因为她出手阔绰,时不时照顾别人生意,而市井走夫们更是喜欢往宁安楼所在的通临街去,但凡遇上什么事,宁安楼临时招募人手,那待遇绝对不差。 这个嘴碎的,竟连赵宁都骂。 余小舟扶起自己的板车,好在那个人力气虽然大,但是没有达到可以将板车踹坏的地步。 不过他才抬起头,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拍,生生吓了一跳。 余小舟忙回头,看清是谁拍他的肩膀后,更是目瞪口呆,半响没有反应过来。 嵇鸿一身土财主式样的褐色锦衣,头戴高帽,唯独不像土财主的,是他没有大腹便便,跟之前一样清瘦。 “哎哟,”嵇鸿上下打量余小舟,“这不是我那个小徒儿吗?” 说着,嵇鸿伸手在余小舟精瘦精瘦的胳膊上捏了下:“啧啧,之前还白嫩嫩的,现在怎么变得像块风干了的牛肉干。” 余小舟张了张嘴巴,但不知道说什么。 在嵇鸿伸手捏来得时候,他有一些不舒服,甚至躲了下。 “咋,不认我这师父了?”嵇鸿叫道。 余小舟的确是不想认了,确切来说,是已经不认了。 自从在枕州跟林清风争吵,而师父没有帮他,反而拱火,余小舟就失望透顶了。 从小,林清风就喜欢欺负他,时不时打压他,污蔑他,嘲讽他,还喜欢在他反抗的时候给他一个嘴巴子。 在枕州那会儿,他不是出走,而是被林清风和师父一起抛弃的。 如果不是遇到康剑大哥他们,他现在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钱挣得咋样啊?”嵇鸿看向余小舟的板车。 余小舟终于开口:“不怎么样,一个臭拉车的,没多少钱。” “去,”嵇鸿朝蔚亭阁扬下巴,“去那里边给我讨碗水。” 余小舟看去一眼,干巴巴道:“那里面不招待我这样的人,没到门口就能把我赶出来。” “那你就去其他地方想办法!”嵇鸿提高声音,“怎么着,没手没脚没脑子吗,要碗水能难死你吗?” 一股说不出的酸意从余小舟的鼻尖上冒出来。 他扶起自己的板车:“行,我去看看。” 嵇鸿一脚踩在板车上:“车得留着,我收押你这吃饭的家伙,我怕你跑了!” 余小舟眼眶泛红,咬着牙根道:“知道了。” 他松开板车,转身走了。 很快,他端着一碗水回来,嵇鸿抬头,咕噜咕噜喝完,一声满意长叹,将空碗递回去:“再去给我买几个饼,里边最好有肉,为师快饿死了!” 见余小舟愣在那,嵇鸿眉眼一皱:“杵这儿干什么,去啊!” “……知道了。”余小舟说道,再度离开。 1080 正式开始 来得人越来越多,嵇鸿啃着余小舟买回来的饼,让余小舟扶稳板车,他站在上面。 余小舟没在周围看到林清风,那会儿一起来衡香的人,一个都没看到。 他仔细打量嵇鸿这一身打扮,发现外袍,鞋子,还有裤子,都不像是一套的。 极有可能,这件衣服和帽子,是他顺手牵羊得来的。 偷东西还这么高调,余小舟摇了摇头。 约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嵇鸿看他一眼,道:“你这板车,是个好东西。” 见余小舟没说话,嵇鸿卖关子:“等下我就带你去捞一笔,有这个板车在,咱们能发笔大的。” “怎么发,你要抢东西?”余小舟说道。 说完看到师父笑容意味深长,余小舟一愣:“你真要抢东西?” “声音那么响干什么,你要死!”嵇鸿低声骂道。 余小舟皱起眉头,抢东西,还是拿板车去抢,还是“等一下”这个时间段…… 余小舟抬头看向太阳,光天化日之下能够明抢的,这该不会是有哪个大户人家要被抄家了吧? 周围忽然响起喧哗,余小舟的视线随众人朝前面看去。 他个子不够,看不到,想爬上板车,稍微一松手,站姿奇葩的师父便可能摔下。 “发生了什么?”余小舟问。 “赵刺史来了。”嵇鸿道。 原来是他。 “欸?”却听师父叫了声,又朝另一面看去。 人群也纷纷朝右手面看去。 余小舟急死了,踮起脚尖,翘起头。 “是仇都尉。”嵇鸿道。 话音方落,自右前方开始,成千上万的人往后面退来。 “是士兵在开道,”嵇鸿道,“仇都尉带了不少兵马过来。” 想到近来传闻,说仇都尉和赵刺史二人不对付,余小舟忽然好奇,他们会不会在这里闹起来。 赵刺史今日还是昨日那身官袍,两个月前,他所穿官袍都是黄刺史生前穿过的,后来他让人重新赶制了五套,用得都是一等一的绸缎,衡香最好的几个绣娘,也从屈夫人那给强行征用走了。 官服和军中制甲最能增加气质,在廉风书院面前,赵刺史和一身银甲的仇都尉停了下来,面面相对。 赵刺史咧嘴一个笑:“赴世论学不是一个‘文’字吗,仇都尉是个舞枪弄棒的大老粗,怎么也来掺和一脚?” 仇都尉厌恶地将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一顿打量:“衡香官场芝麻点大,赵刺史你从一个小从事被提上来,除了会打官腔,会耍弄耍弄手里那丁点权势,这当官之人的老谋深算和沉稳,你可真是无处去熏陶啊。” “哎哟,”赵刺史扬眉笑开,“没想到仇都尉看着粗犷,不修边幅,结果说话还能跟个娘们一样刻薄,是赵某小看,小看了。” “赵刺史这阴阳怪气的刻薄嘴脸,不亏是个市井里钻出来的小从事,但这一朝得势的小人嘴脸还是遮掩遮掩的好,你可别忘了,黄刺史是怎么死的。” 杨老院长这时领着廉风书院一众先生出来,瞧见他们这模样,杨老院长停下脚步。 谷鞲 仇都尉实在看不上赵刺史,多说一句都觉得掉身份,他看向杨老院长,抬手虚虚一拱:“杨院长。” “仇都尉有礼。”杨老院长也抬手。 赵刺史看了杨老院长一眼,略略抬了下手:“杨老院长,何时开始?” “快了,”杨老院长恭敬道,“潘教谕为今日礼官,由他主持。” “原衡香的县学教谕,”赵刺史朝潘教谕看去,笑道,“有礼有礼。” 潘教谕微笑,抬手揖礼:“见过赵刺史。” “赵刺史,仇都尉,这边请。”杨老院长引他们去往上席。 潘教谕出来主持局面,程序很简单,杨老院长祭拜几位圣人后,再祭拜廉风书院的历代老院长,而后由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亲手敲响编钟,所有廉风书院的寒门弟子唱诵先师古韵。 氛围变得肃穆,站在远处的人很难感受代入,但围在近处的人,凡戏谑看热闹者,皆变严肃。 等祭天仪式结束,四方文人还有已入驻文和楼的学士,皆沿着顺于湖往曲河苑走去。 嵇鸿从板车上跳下来,手里的饼还剩最后一口,他依依不舍地吃完,屁股在板车上一坐:“发财了,走吧!” 这热闹对嵇鸿而言并没有什么可看,他来这里的最主要目的,是看赵刺史和仇都尉几时进去。 才得来的消息,那个自以为在衡香无法无天了的屈夫人,可算是有人要收拾她了。 在余小舟推着嵇鸿离开时,迎面几个身影快步而来,于他们擦肩而过,往不远处一家客栈而去。 大恒领着三个人,一进来,就揪着门口看热闹的掌柜往里面去,“啪”一声摔在桌上。 伙计们飞快赶来,连声问发生了什么。 “数日前,可有三个姑娘从游州而来,入住你们店?”大恒厉声道,“老实交代她们的去向,不然,我先剁下你的右耳朵!” 掌柜的忙讨饶,而后道:“贵人从哪听来这消息!这几日衡香虽然人多,可我店里来来去去都是南下口音,哪有北地游州来的人!” 大恒看向一个同伴:“账本!” 同伴点头,朝柜台走去。 账房先生颤颤巍巍抬手,供上账本。 同伴逐一看去,忽道:“有!屠小溪!” “我看你找死!”大恒怒斥,抽出利刃。 “不不,我不知情啊!贵人,我当真不知情!”掌柜的瑟瑟发抖。 “给你一炷香,你问清楚。”大恒松开掌柜。 掌柜一获自由,立即让人把店里的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才问不到三个人,外面又有人进来,跟大恒刚才进来那样,杀气腾腾。 掌柜的一眼认出这些人是屈夫人的人,他暗呼倒霉,迎上前去。 “用不着假客气,”屈夫人的手下语声冰冷,“稍后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抬手往后一招,一个身板娇小的女人跟随在几男人个身边。 说是女人,其实是少女,不算多好看,但眼睛特别有灵气。 1081 互不相让 “这位姑娘是谁,”掌柜的上下打量她,看向其他大恒和屈夫人的手下,“贵人们,这位姑娘我见都未见过。” 少女其貌平平,但眼睛特别水灵,看了掌柜几眼,目光再朝那些伙计们看去。 “他!”少女蓦然伸手,朝诸多伙计里面一指。 该伙计面色一变,立即掉头准备跑。 大恒眼疾手快,将他抓回来摁在堂桌上:“跑哪去!” “就是他!”少女走来,“他跟那几个人是一伙的,他先把一个姑娘从楼上引出去,让一个假装大肚子的妇人在后巷摔倒。那姑娘心善,上前去扶,立即就冲来一群人把那个姑娘抓走了。然后他把另外两个姑娘喊下楼,说那个姑娘出事了,那群人就把另外两个姑娘也抓走了!” “那就是他!”掌柜的立即撇清关系,“贵人们,不关小人的事,肯定是这个混账东西干的!” “人呢,”大恒加重手中力道,“那三个姑娘哪去了!” 伙计咬着牙,眉眼皱成一团,就是不说。 “说!”屈夫人的手下上前喝道。 “快说!”掌柜的也叫道。 大恒忽然抡起沙包大的拳头朝他身上砸去,一顿捅揍后,伙计摔滚在地,赶忙缩成一团,抱住脑袋:“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好多钱,但我真不知道是哪家的。衡香馆子那么多,他们也没说是哪家,我只拿钱办事而已!” 大恒往后退去,沉声怒道:“打他个半死不活,再带走严审。” 随他而来的人蜂拥而上。 大恒转向屈夫人的人:“屈夫人派你们来的?” “屈夫人让我们调查一件事情,我们一路查到了这。” “也与那三个姑娘有关?” 屈夫人的人手互相看了眼,说道:“多的我们不能说。” 他们并不知道大恒是什么身份,之所以能保持友好相处,因为彼此经常在宁安楼碰面,而且大恒是受到宁安楼礼遇的。 “好。”大恒不多问,看向跟他们一起来的少女。 少女忙道:“我叫舒小青,你有什么问我我都能说,给我报酬就好。” 屈夫人的手下皱起眉头,实在看不上这少女钻钱眼里的劲。 “你可看到他们把那三个女子带去了哪?”大恒问。 “我可不敢跟,其中一人多瞧我几眼,我都害怕。不过我认识他们,现在还记得。” “大约长什么样,你说说。” 舒小青回忆了下,开始形容,手指边在自己脸上比划。 可惜人的五官无非那样,大眼小眼,大嘴小嘴,高鼻扁鼻,这些笼统形容,着实没有一支画笔来得好使。 大恒放弃了,询问屈夫人的手下,能否把舒小青带走。 衡香馆子不少,但一个个带过去,或能遇到几个让舒小青脸熟的。 屈夫人的手下不同意,他们也需要舒小青指路。 大恒没再坚持,给他们说如果有任何发现,务必给他们说一声。 谷潪 说完,大恒警告了一番掌柜的,而后带人离开。 屈夫人的手下们也没再多留,带着舒小青出门,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掌柜的在原地呆了一阵,抬手摸着自己的耳朵,对方这气势可真是吓人, · 曲河苑是过去半年新造的湖岸院宅,建筑崭新,装饰以松鹤白鹭,古香书墨为主。 主楼前的空地宽敞堪比广场,一座长宽皆为三丈的正方石台拔地而起,廉风书院的学子们身着齐一色的青衿,端坐于石台东南两面,北面高台,则是杨老院长和廉风书院中德高望重的先生们,还有便是赵刺史,仇都尉等人。 赵刺史为衡香最大的父母官,在他不谦让的情况下,哪怕杨老院长是廉风书院的老院士,他也必须将首座让出。 但是仇都尉步伐快,在赵刺史准备入座时,他先一步一屁股坐下,占了首座。 赵刺史不乐意了,双手负后,一声冷笑:“仇都尉,你这是连规矩都不懂了。” “没有我,你赵慧恩能当上衡香刺史么?”仇都尉反问。 “既然当上了,我现在就是衡香最大的官,”赵刺史看向杨老院长,“杨焕新,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杨老院长无奈笑笑。 “怎么?”赵刺史右手往仇都尉那摊去,看着杨老院长,“这么大个活人把我的位置占去了,杨焕新,你当看不见?” “你对付不了我,就去对付一个七八十的老头,赵慧恩,你要不要脸?”仇都尉说道。 “你占人位置,你就要脸了?” 杨老院长看着他们,心底怅然。 黄刺史之前再不是东西,但到底是一方刺史,是此前当了五年县官,十年京官,再被宣延帝亲赐派到衡香任职的。 而今这赵刺史,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仇都尉就更不用说了,见钱眼开,势利屠狗之辈。 当然,若廉风书院现在出了什么事,杨老院长知道,他们现在所能依仗得人,也只有仇都尉了。 完全凭着赵宁砸下得几十个商铺,还有佳节送上得银两和重重礼品才维持住的“交情”。 可悲,可叹。 赵刺史继续跟仇都尉争,二人互不相让。 全场所有人看着他们,东南两面的学子,正南面的文人,隔着半个顺于湖的湖对岸的人,还有远处大大小小屋顶楼宇上所站着的人。 杨老院长始终不发话,就看着这二人争到什么时候。 而相比较仇都尉,赵刺史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坐在首座上得人不是他,仇都尉那屁股牢牢钉在了上边一般,他就算伸手去拉也拉不动。 “杨焕新!”赵刺史朝杨老院长怒斥,“你便不管?你便看着?!你心中连礼义廉耻,尊卑礼序都不存了吗,亏你还是廉风书院的院长,我看,该把你换了!” 杨老院长后面一位先生听不下去了,朝前一步就要开口,杨老院长将他拦下,揖礼说道:“赵刺史,老夫一把老身骨,廉风书院这院长之位我的确难以为继。老夫本便打算待赴世论学一过,就会辞去这院长一职,归隐南山,将其让与后辈才俊。” “本官看你现在就该被办!” 1082 屁滚尿流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面色皆呈怒意。 近处听闻此话的学子们也都坐不住了。 杨老院长神色仍平静,他轻轻抬手,示意身后几位先生平息怒意,并低声吩咐一人去安抚那些学子。 “又来了,”仇都尉歪着脑袋叫道,“你老拿这老院长出气作甚,眼下没有他,谁来主持这赴世论学,你要让衡香在世人跟前丢尽脸面?” “呵!”赵刺史嗤笑,“找个能主持的人岂是难事。” “那你要找谁?” 赵刺史抬头朝天空看去,日头越来越大,估算时间,这会儿应差不多了。 “姓仇的,”赵刺史不屑地睨向仇都尉,“你若再不让,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怎,你威胁老子?”仇都尉粗声叫道。 “哈哈,”赵刺史大笑,“对,本官还就是威胁你了,实话告诉你,衡香守卫置所的齐志祥早就是我的人了,你城南都卫府的李国豪和姚新正在昨天晚上也被我收买了。你现在坐在这里装模作样,殊不知你后院起了火,你兵权已经被架空了!” 仇都尉皱起眉头,狐疑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是怎么当官的,你收了那么多银子铺子庄子宅子,你身边手下却半点甜头都没有,他们早便看你不顺眼了。” 仇都尉半信半疑,目光看向自己的近卫们。 近卫们一脸不知。 “妈的!”仇都尉一拍椅子,起身朝赵刺史指去,“不管真假,把这个姓赵的先给我绑了!” “我看谁敢!”赵刺史后边的衙卫们上前。 仇都尉先发制人,朝赵刺史扑去。 衙卫们身手利落,立即去拦,仇都尉的近卫们随即也冲上去。 全场师生哗然,正南面的文人学士纷纷踮脚翘首,不知发生了什么。 现场一片沸腾。 仇都尉是武将出身,这些年荒废不少,肚子上不仅九九归一,还像怀了五个月。 他的战力不比从前,他身后这些近卫们也无法从赵刺史精挑细选带来得这些衙卫们身上占到便宜。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之时,仇都尉一名亲信顾不上场合,一路高喊着大事不好,从外边策马奔来。 趁着仇都尉抬头看去的功夫,赵刺史被衙卫们救了出去,护在最后面。 亲信跑近以后,因为人海的缘故,不得不弃马徒脚。 只是着实不巧,他来得这个方向,恰都是赵刺史的人。 他喘着气停下,没有再上前。 赵刺史转头朝他看去,忽然伸手一指:“杀了他!” 亲信瞪大眼睛,转身便跑。 在仇都尉一声“谁敢”的怒吼声中,这名亲信被赵刺史的手下冲上来,快刀一砍,恰中脖颈,脑袋顷刻飞了出去,鲜血喷了一地。 廉风书院西面学生们惊呼着挤作一团。 那颗头颅就落在他们前排两步外。 南面很快有人大喊:“杀人了,前面杀人了!” 一时间,明哲保身的人往后跑,好看热闹不怕死的拼命往前面挤。 仇都尉瞪眼似铜铃,惊愣看着地上那摊血和没了头颅的身躯。 谷曻 他再抬眼朝赵刺史看去,暴怒:“赵慧恩,我杀了你!” 学子们纷纷跑走,杨老院长被先生们往身后护去。 “怎会如此,”杨老院长一双老目震惊难言,“今日乃吉日,不该如此!” 看到乱了秩序正在往各处跑去的学生,杨老院长不管不顾朝前冲去:“住手!莫伤我书院学生!” “院长!” “院长,您别去!” 好在两方人马虽然斗得红眼,但战线并未拉长,而且渐渐分出高下。 仇都尉这边占了上风,赵刺史那头被衙卫们护送着,连滚带爬往外面逃。 逃到哪里,哪里一片惊叫。 仇都尉的心腹被这样当众残杀,他自然不依不饶,可追出去没多久,外边三百多人策马而来,手中提刀拿枪,一眼望去,全是衡香守卫置所的人。 为首领队者,是之前老被黄刺史压着一头,黄刺史一死,渐渐开始威风的齐志祥。 想到赵刺史刚才的话,仇都尉心里一咯噔,没有再追。 地上一片狼藉,鲜血滩涂,血沫飞溅,范围长达十丈。 除却仇都尉的心腹身首异处的尸体,地上又多了三具,全是赵刺史的衙卫,但他们这边也重伤了两个。 仇都尉的手下纷纷叫嚷,要追上去再砍。 仇都尉喃喃道:“李国豪和姚新正,真的背叛我了吗?” 如果他们还是他的人,那他现在还有底气跟赵慧恩一斗。 但如果他们背叛他了,那么城南都卫府的一半兵马,便等同于失去。 而剩下的一半,仇都尉也不敢信任了。 连李国豪和姚新正都会能叛变,拿什么去信任别人。 脑子里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跑! 赵刺史上气不接下气地被人拽着往前面跑,到湖边后看到仇都尉他们也在跑,已经屁滚尿流了的赵刺史忽然开怀。 “哈哈哈!他在跑,仇老粗在跑!”赵刺史说道。 齐志祥刚到,叫道:“不能留后患!” 边继续狂追。 “对,斩草除根!”赵刺史的声音又变得中气十足,“杀了他!追上去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让他不得好死!” 吼完一顿舒畅,赵刺史双手托在腰后,满意地看着这队兵马从自己身边跑过。 蔚亭阁的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一个手脚利索,个头不高的男子利索跑向顶楼观景最好的雅间。 “姑娘,”男子进来便道,“都拿下了,整个城南都卫府,彻底是赵刺史的人了。” 绛眉嫣然笑望着远处湖岸上的鲜血:“仇都尉当年何等威风,这夹着尾巴逃走得样子,可有趣了。”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眨巴了下美眸:“啊,对了,天兴商会的刘商主说,仇都尉一倒,他就可以对屈府和宁安楼动手了,那这会儿,消息该送去了吧。” 云杏嘻嘻笑:“定是送去了的,娘子,咱们要去看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绛眉纤手托腮,看着底下巨大人海沸腾的模样,笑道,“现在去看热闹,她定顾不上我们,等她进去大牢,临受死前那一刻去看她,那才有味儿。” 1083 抄家赵宁 大恒寻了一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带着舒小青一起,去一家馆子一家馆子的认人为上策。 于是大恒带人去到宁安楼,想让楚管事帮忙联系屈夫人的那些手下。 楚管事正清闲,在后院躺椅上沐晒阳光,边琢磨接风洗尘宴上再添哪几道菜式好。 听闻大恒来意,楚管事唤来一个伙计,让他立即去屈夫人的紫阳阁问问。 伙计领命走了。 楚管事笑对大恒道:“紫阳阁是屈夫人上个月才置办的乐器坊,也是咱们衡香第一个乐器坊,就在通临街,可近了。” “有劳楚管事。”大恒说道。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楚管事道,再令伙计去厨房送几碗补汤过来。 想到阿梨姑娘要来之事,楚管事问起相关,大恒略有些尴尬,他至今还未跟夏昭衣见过面,更不提接触。 二人随意闲聊,前边忽然传来叫骂声。 一个伙计快步跑来:“楚管事,外面出事了,来了两三百个衙卫,将正大门全包了!” “衙卫吗?”楚管事慢声道,放下手中菌菇补汤,起身拂了拂衣袍,“赵慧恩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啊。” 侯坐在宁安楼大堂里的几十名外来掌柜和商贾,此时正惊恐地看着冲入进来的衙卫。 宁安楼大堂的几个伙计奉着笑脸,不停问官老爷发生了什么。 为首衙卫没说话,举目打量这厅堂。 这宁安楼真是有钱,哪怕撬个地砖回去,凭这工艺和用料,怕是都得值个几两银子。 有几个外来掌柜忽的小声道:“看,楚管事来了。” 为首衙卫朝后堂看去,楚管事正从里边走来,后边跟着不少人。 便是这宁安楼的一个管事,身上所穿绸缎,都跟赵刺史身上的官袍质量无差。 “楚管事!”为首衙卫上前,一手按着腰侧佩刀,昂首道,“赵宁呢!” “我家娘子不在,去赴世论学看热闹了。”楚管事笑道,不卑不亢不见惧色。 赵刺史不是黄刺史,但衙门里的这些衙卫基本上没有变过。 在赵慧恩还没当刺史那会儿,因为仇都尉跟宁安楼关系好,这一批衙卫替仇都尉办事时,与宁安楼的往来也不少。 现在,衙卫语声非常不客气:“廉风书院附近哪个酒楼?” “这个我便不知了,”楚管事看向冲进来的其他衙卫,“来这么多人,敢问,我宁安楼所犯何事?” “赵宁勾结仇三明,伙同仇三明在衡香鱼肉百姓足五载,我们奉命来捉拿,并,抄家!” “抄家啊,”楚管事说道,“哦,行。” 楚管事转身,朝那些面色不一的外来商贾们看去,抬手一拱:“各位掌柜,你们也听到了,我宁安楼在这位衙卫大人口中,说是犯了抄家之罪。所以今日,便是我们宁安楼想招待诸位也难了。有劳诸位看得起我宁安楼,千里跋涉,远到至此,实在辛苦,但今日,便先请回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有几人上前,拱手道:“楚管事好气度,临危不惧,望宁安楼能平安度过这一劫,某先便告辞了。” 楚管事逐一送客,为首衙卫倒也没拦。 谷价 等客人全部走光,楚管事笑着看向为首衙卫:“官爷,你看要怎么个抄法?是将我们都带走,还是……” 楚管事过分从容不迫的模样,反倒让为首衙卫心里打起鼓。 “你这是,有什么阴谋?” “阴谋?”楚管事一脸无辜,“官爷,这可冤枉了,我事先可不知官爷们要来抄家,我这不是才知道的吗?” 为首衙卫上下打量他:“那你怎么不怕?” “这,就算我害怕,官爷们也不会放我们一马。” 为首衙卫一把抽出刀刃,指着楚管事:“快说,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官爷,你这可就冤枉死我了!”楚管事道。 “你!” 实在是上面有吩咐,动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动这几个管事。 赵宁有多少家底,这几个管事最清楚。 在衡香的,赵刺史可以全部收了,但是衡香之外,赵宁在各地的钱庄,铺子,庄子等,便都需要人去统筹。 所以为首衙卫这会儿心里再狐疑,却也真不能将他如何。 收起兵刃,为首衙卫一抬手:“带走!” 一群衙卫冲上来,抓着楚管事和伙计丫鬟们离开。 后院的仆妇和杂役也没有幸免,全部带走。 两百多个衙卫冲上楼,一顿翻箱倒柜,虽然赵刺史吩咐,宁安楼的东西不能碰,但众人免不了顺手牵羊。 一个又一个房间被搜去,衙卫们恍如迈入藏宝库,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和珠宝玉器,在宁安楼像是不值钱一般,随处可见。 掘地三尺般将宁安楼上下寻了个遍,能抓得人都抓了,衙卫们回到楼下,好些人身上藏满宝物。 为首衙卫看破不说破,带兄弟出来溜达,没点肥水也说不过去,反正不是他出钱,顺水人情,弟兄们反而会记得他的好。 只是,这一趟实在太顺利。 顺利得超出想象。 一直到离开,为首衙卫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旁衙卫道:“大人令我们突袭,他们没个招架之力,也不奇怪。” “这可是赵宁,”为首衙卫忐忑,看了后面高楼一眼,“这里是宁安楼。” “仇都尉不就是这么没了的吗?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就是个纸老虎,说没就没。咱们还是先去打听赵宁在哪,把她抓回来再说。” 为首衙卫想想也是,说道:“走吧,我们去廉风书院。” 同一时间,屈府被大量兵马围住。 相比较于宁安楼,屈府极其辽阔,占地足有四百多亩,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几乎倾巢出动,足有六千多人连半个屈府都包不拢。 屈府管家便不像楚管事那样好说话了,带着两百来个护院堵在正大门。 衡香守卫置所的潘校尉极其暴躁:“你他娘的跟这浪费时间作甚,屈府被抄不过迟早之事,你们还能凭空自这衡香消失不成?叫屈溪翎滚出来,平日真是给你们脸了!让你们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这天下,是官老爷们的天下!” 1084 门口激战 屈府管家没理他,只是带人堵在大门口,一脸强硬,不做退让。 高墙约两丈,不是不能进去,绕路或者找梯子都行,但潘校尉没想到屈府管家这么牛劲。所以潘校尉也不乐意了,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从这大门进去,还非得就是这道门不可。 “来人!”潘校尉高声叫道,“屈溪翎勾结仇三明,目中无人,专肆跋扈,祸乱衡香,招权罔利,胡作非为!今奉赵大人之令,特来捉拿抄家,如有任何违抗者,不必活捉,当场斩杀!” 他抽出身旁刀刃,瞪向管家:“谁若胆敢阻挠,全家都别想好过!趁早缴械投降,还不至于牵累家人!” “家人是吗?”管家发笑,“既然你丑话说在前,那我也不客气了。都是乡里乡亲,你们衙门和守卫置所里的人有哪些,我这早便一清二楚。我今日将话放在这,你们若要继续跟着赵慧恩胡来,到时候大军压境,可没人保得了你们了。” “大军?哈哈哈,聂挥墨跟屈溪翎早翻脸了,留着屈溪翎才是我衡香的祸患!少废话,要么把门开了,要么我们自己冲进去!” “好,你便将今日这些话记住,我看你他日后不后悔!动手!”管家下令。 潘校尉哪想到管家会率先动手,骂了一声不自量力,带着守卫置所的人马迎上前去。 比起屈府大门前的强硬态度,屈府内此时一片慌乱。 不止护院,所有家仆全去了屈府大门。 后院丫鬟们躁动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领事姑姑在极力维持众人情绪,避免发生抢夺行为。 大门处不时有人回来报告情况,瑶阶苑方向的也是。 在几个领事姑姑看来,目前能救她们的人,只有瑶阶苑那位翘着腿在啃大骨棒的郑北世子了。 但几日相处下来,早已明白这位世子有多乖张刁钻,难以伺候。 一位姑姑按捺不住,对旁人道:“我去瑶阶苑看看。” 才走出去没几步,听到大门那传来脚步声,一个俏丫鬟大步跑回来:“夫人回来了!咱们的夫人回来了!” 众人忙围上去:“夫人这会儿回来会不会出事?” “夫人为什么要回来呀!” “夫人回来的话,那咱们呢,咱们是要被一起抓走,还是会放了我们?” …… 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走,都跟我去看热闹,夫人吩咐的。” 本要去瑶阶苑的姑姑拨开人群朝前面走来,不解道:“看……热闹?” “对!夫人说,百年难遇的热闹,让我们一次看个够,还让咱们自己带梯子去。” 众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 一位姑姑忽然说道:“既然是夫人的意思,那大家便照办好了。夫人让我们这么做,说明这一劫我们屈府已经过去了。” “对!”另一位姑姑也道,“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到我们夫人的,大家便照办吧!” 众姑娘们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纷纷跑去搬梯子。 屈夫人是绕了一大圈,从北边回来的。 屈府大门口的宽敞空地,头一次拥堵得无处落脚,一眼朝南边望去,密密麻麻,全是官兵。 故而,屈夫人的开场非常霸道蛮横。 在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各有死伤之时,一声尖锐唢呐骤响,众人循声看去,粗达三个成年男人合抱的长筒滚木礌石就这样从北边被十个男人以长杆推来。 官兵们立时大慌,纷纷掉头就跑。 跑慢了的直接被滚木礌石碾压,活活被碾死,现场更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谷帑 潘校尉惊忙跑远,缓下来后朝北边看去,屈夫人那张扬高调的华丽马车就在一大群高头大汉后面悠悠然停下。 俏丽可人的小丫鬟抬手掀开车帘,屈夫人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门口的管家令府中的丫鬟们搬梯子过来看热闹。 潘校尉惊魂未定,上前怒道:“屈溪翎,你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话音方落,却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淡月白的车帘缓缓飘动,车夫勒马停下,恭敬将车帘掀开。 潘校尉皱眉,很轻地道:“不是才收到消息,说宁安楼没了吗。” 他身边副手们没有说话,全都看着那辆马车,莫名心起不安。 赵宁一袭青衣青面纱,踩着车夫放下的板凳下来,落地后朝身后看去,淡淡道:“带上来。” 很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着个脸色失血的老人自后面上来。 老人双手反绑在后,双腿瘫软,嘴里塞着一团布。 潘校尉瞪大眼睛:“爹!” 话音才落,又看到后面被带出来得人,潘校尉惊呼:“娘!” 不仅是他,他身旁的副手们也完全傻眼,彻底站不住了。 一个又一个人被从后面带出来,各由两个壮汉架着。 除却他们各自的父母,还有妻儿,上至八十,下至八岁。 本打算袖手旁观,不搅和的城南都卫府的李国豪和姚新正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儿老少。 “赵宁!!”潘校尉破音,嘶哑道,“你敢动我家人一根毫毛,我杀了你!” “掌嘴。”赵宁冷冷道。 一个大汉立时抬手,对着潘校尉他爹的老脸便是一个巴掌。 紧跟着,潘校尉的娘亲,妻子,小妾,儿女,全都挨了一个。 这些巴掌不是打在这些人的脸上,更是当众将潘校尉的脸给按在地上摩擦。 潘校尉手脚发抖,拔出刀想冲上来。 两边副手忙将他拉住。 “赵宁!”潘校尉怒瞪赵宁,“你这蛇蝎之妇,只敢对老弱下手,你,你恬不知耻!” 赵宁冷漠地看着他,没出声。 “丢人么,”屈夫人说道,“一把岁数了,还得连累你家人在这挨嘴巴子。” “臭不要脸!”屈府院墙上忽然响起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你不也拿身家性命威胁我们!” 潘校尉忙朝左边看去。 不知何时冒出来得一大群姑娘,正在石墙内嗤笑他们。 “就是,你这么做的时候,你还挺得意,没见你觉得羞耻。” “说别人时一套一套,自己做时天经地义,你才是恬不知耻!” “真是恶心,丢男人的脸!” “别当男人了,去宫里当太监吧!” “潘公公!” …… 1085 郑北世子 潘校尉气得发抖,胸口一抽一抽的,脸涨得通红。 他怒恨的目光看向屈夫人跟赵宁:“你们两个恶妇到底想如何!” “刀子。”赵宁说道。 一把大刀立时架在了潘校尉父亲的脖子上。 老人惊恐摇头,目光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嘴巴一直在呜咽。 一旁的潘母眼睛朝上一番,吓昏了过去。 潘校尉大气都不敢出,目光直直望着赵宁。 “带着所有兵马离开,”赵宁说道,“否则,他们全部都得死。” “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就会放了我爹!” “把那几个妇人的布取了。”赵宁对自己的手下说道。 手下领命,将几位老妇口中的布拔掉。 “国豪!你等什么!”李国豪的母亲最先叫嚷,“你要看着我和你爹惨死在此不成!快退兵!” “三郎,你不用管我们!”姚新正的母亲大喊,“不要让这两个恶妇得逞!尽管放马杀过来,你们人多,杀过来便是!为母之命不值钱!” 她的话音方落,其他妇人纷纷骂她,她自己的丈夫一抬脚,朝她用力踹去。 “愚蠢,”赵宁说道,“为民族,为大义,乃称气节。为做犬牙,为当虎伥,乃称愚昧。” “就是!”潘校尉的妻子李氏大叫,“枉死不值!不值啊!!” 妇人们纷纷叫嚷,官兵们的气势在一字一句中逐渐消尽。 屈夫人冷冷一声笑,抬脚朝屈府正大门走去。 管家忙恭敬道:“夫人。” “洗地。”屈夫人语声厌恶,地上那些尸首和鲜血,气味着实难闻。 “是。”管家说道。 赵宁也没有多留,跟随屈夫人入府。 潘校尉在后面忽然大声道:“恶妇,若是我爹娘有半点闪失,我定不轻饶!还有,奉劝你们束手就擒,这里是衡香,你们能在屈府躲多久!” “大娘子”赵宁手下听不下去了,边走边道,“我剁根他爹的手指砸他脸上去!” “不必,”赵宁语声始终冷漠,“过几日直接剁他的。” 屈府大门,在众人视线中沉沉关上。 一干家眷族人,全部都被押入了进去。 · “啊呜啊呜啊呜!” 一只褐毛大狗伏在地上,正在疯狂啃骨头棒。 赵琙啃完一根,甩手又抛去,骨头棒清脆地跌在大狗身旁。 大狗顾不上去捡它,忙着啃嘴下这根,细碎处被它咬得嘎嘣脆。 一个饱嗝从赵琙嘴巴里面发出,他抬手又去抓一根,忽觉不对,抬眸朝身旁这些女子看去。 刚才一个劲在劝他的丫鬟们,好像没有之前那般焦急,劝说力度都锐减了大半。 见赵琙望来,姑娘们都看着他,一双双明眸忽闪忽闪。 “你们屈府这次危机,看起来是解决了?”赵琙说道。 谷黝 这段时间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主事姑姑福礼:“回禀世子爷,是的。” “你们夫人,被抓走了?” “没有。” “哦?那是如何解决的?” 姑姑微微一笑,又福一礼,没有说话。 “那,她现在应该在府上了吧,”赵琙又道,“你看,她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姑姑微笑:“世子决定什么时候离开屈府,夫人便什么时候为世子接风洗尘。” “哈哈,你们夫人看着挺胖,胆子是真的不行,”赵琙摇头晃脑,“之前在海斋厅,她可是颇为蛮横嚣张呐。” 一个清冷女音忽然没有预兆地响起:“郑北世子赵琙,之前听着也像个人物,眼下看来,又孬又油又赖呐。” 赵琙扬眉,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赵宁素色青衣,身姿清瘦挺拔,端手走来,遮脸的轻纱随步伐而动,垂尾处的质感,流溢似波浪。 赵琙放下手中大骨棒起身,抓来一旁湿布擦着手指:“赵大娘子,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上来就言辞羞辱我呢。” “郑北世子此前装模作样来我宁安楼,不也是戏弄于我?” “哦,你说那事,”赵琙敛了戏谑,“赵大娘子,那木材买卖,我是真的想做。” 赵宁目光望见伏在澄瓷砖上的狗,在十步外停下,看着赵琙:“买卖讲究个诚信二字,世子态度不正。” “哎,何必这么说呢,买卖上所谓的诚信,只要不拖延,不赖账,那不就是诚吗?”说着,赵琙忽然看向大狗,“狗蛋。” 大狗忙着啃骨头,对过来的赵宁视而不见,对赵琙的唤声也听而不闻。 “狗蛋!”赵琙提高声音。 大狗呼哧呼哧在啃,就是不理他。 旁边的丫鬟们噗嗤轻笑。 赵琙脸上挂不住了,上前朝大狗的屁股一踹:“狗蛋!” 大狗一个激灵爬起,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并还人立而起,缠住他的长腿,尾巴晃得不亦乐乎。 “赵大娘子怕你,”赵琙拍拍它的狗头,“去,给赵大娘子赔个不是。” 大狗转头看向停在外面没靠近的赵宁,轻声汪了下,朝赵宁跑去。 赵宁后退一步,警惕看着它。 大堂里的丫鬟和姑姑都赶忙过去。 好在大狗并没有跑近,在赵宁几步外边蹲着人立,两只前爪像是拜年祝寿那般,对着赵宁拱手,舌头吐得老长。 赵琙嘻嘻笑:“看,赵大娘子,它懂事吧,这诚意足不足?” 赵宁不想啰嗦,寒声道:“赵世子打算何时离开?” “离开哪?瑶阶苑还是衡香?” “衡香你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无人说你什么。但这瑶阶苑,赵世子胡闹了这么多天,该停止了吧。” “这……”赵琙轻笑,坐了回去,修长的腿翘起,“当初屈夫人把我带来前,放出一句狠话,说本世子皮相不错,乖乖陪她几晚,她便放过我。嘿,这一晚都还没陪呢,我怎么能走呢。” 赵宁沉了口气:“赵世子,你真想陪?” “屈夫人没胆呐。”赵琙摇摇头。 赵宁还是不想纠缠:“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否?” “有啊,咱们好好合作,”赵琙笑得人畜无害,“你我谈笔大买卖,我希望赵大娘子未来两年的所有木材生意都归郑北,赵大娘子意下如何?” 1086 出了叛徒 “所有木材生意?”赵宁说道,“世子指得是,不仅榉木和曲柳木。” “没错。” “原来世子,是在这里等我呢。” 赵琙笑容变灿烂:“与我做买卖,赵大娘子不亏,本世子出手大方,要得只是木材,利润只需保本即可,绝不过分与你讨价还价。赵大娘子跟谁做买卖不是买卖,与本世子合作,多个朋友,多一方势力保护,岂不美哉?” 赵宁轻轻一冷笑:“赵世子,你是否真的以为,我和屈夫人奈何不了你?” “啧!你说你这人,”赵琙皱眉,“你我好好说话不成吗,怎么又来这样。” “我是在给你机会,”赵宁看着他,一双清眸没有波澜,“赵琙,有个词叫见好就收,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哈哈!”赵琙气乐了,眼神变冷,淡淡道,“赵大娘子,我不知今日这一劫你和屈夫人是怎么过去的,但民不与兵斗,商不与官闹。你和屈夫人再家大业大,在白刀子和密密麻麻的官兵下,不过两个说垮便垮的可怜虫罢了。你要想过当下这难关,还是得靠本世子出面才可。” “它叫狗蛋?”赵宁忽然看向大狗。 “怎么?”赵琙说道。 “狗蛋,跟你亲戚一起啃骨头去,”赵宁对大狗道,“你俩慢慢啃,屈府要多少有多少。” 说完,赵宁看也不再看赵琙,掉头离开。 赵琙嘻嘻一笑,被隐喻骂狗而不动怒,指着赵宁的背影对大狗道:“狗蛋,上去咬她!” 赵宁脊背一僵,脚步也顿下。 然而这个指令,狗蛋根本听不懂,呆呼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嘴巴下面还在流哈喇子。 “哈哈哈哈……”赵琙哈哈大笑。 赵宁回头怒瞪他一眼,快步走了。 · “什么?!”赵慧恩自软榻上抬起头来,“那他们现在都在哪?” “都在守卫置所,李国豪和姚新正也在那。”手下说道。 “离谱,荒谬!”赵慧恩大声叫道,“岂有此理!给了他们那么多兵马,还是突袭,是先发制人!他们居然拿不下一个屈府?潘辉那老爹都七十多了吧,死便死了,他胆敢违抗本官的命令?!” 他太过激动,后面正在给他抹药和推拿的两个大夫停下手,不敢吱声。 赵慧恩越想越气,叫道:“妈的,我要杀了这几个蠢货!” 想着,赵慧恩眨巴了下眼睛,又抬起头:“对了,宁安楼那些人怎么还没带到,那些都是赵宁的家底,快把那些人抓回来,看看能不能逼问出什么有用的,快去!” 手下应声,转身朝外走去。 迎面一人匆匆跑来,大呼不好:“大人,出事了!大人!” 赵慧恩心下一紧,从软榻上爬起:“你大呼小叫作甚,出了何事,快说!” 来者面色菜黄,舌头打结:“路遇劫道,在通临街东坊,宁安楼的管事和伙计全被劫走了!” 赵慧恩愣了:“这,都劫走了?” “一个都不剩下!对方好多人,不仅把人劫光了,还把我们的衙卫给扒光了,”说着,来者声音变低,“这些衙卫,他们在宁安楼顺手牵羊,身上那一通叮呤咣啷的,掉下好多宝贝呢……” 赵慧恩根本听不见后半句话,满耳朵都是那句人被劫光了。 “不可能啊,”赵慧恩皱眉,喃喃说道,“不是说兵贵神速,我们这次那么突然,宁安楼不是该措手不及,怎么可能呢?” 屋内无人说话。 赵慧恩声音忽然变厉:“难道,有内奸,有叛徒?!是了,赵宁在衡香经营这么久,手眼通天,她安插人手在我身边,也不奇怪!” 谷椙 “是你?”赵慧恩猛地看向照顾了自己达十年之久的老仆。 老仆吓傻,腿软跪地:“大人,怎么可能是我呢!” “是你?!”赵慧恩又看向另一人。 那人立时也下跪磕头,一声声,极其响亮,以鉴忠心。 赵慧恩一个个盯过去,盯到谁,谁下跪,包括衙门里原本的吏员们。 田从事跟着众人跪在地上,一脸诚惶诚恐,心底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照目前形势,屈夫人应该已无恙。 田从事算是半个聂挥墨的人,虽说聂挥墨与屈夫人生隙,但田从事心里一片明镜,知道屈夫人若是真出事了,聂挥墨绝对会震怒。 不过,田从事心里又开始担虑,眼前这一劫算是过去了,那么接下去呢。 赵慧恩兵权在握,近万之人,而屈夫人和赵宁却是实实在在被困在了屈府。 即便书信给聂挥墨,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只能,且看了。 · 绛眉微微提着裙子,步伐轻盈,踩着木梯缓步上楼。 富丽堂皇的厅门前,几个壮汉面无表情地站着。 待看清来者是谁,壮汉们的眼睛像是移不开,肆无忌惮地打量款款而来得美人的眉眼和饱满的胸脯。 绛眉巧笑嫣然:“刘商主眼下,可方便见我?” “绛眉姑娘来见,刘商主怎会不赏脸。”被问话的壮汉笑起来,抬手佯装要去捏她。 绛眉不躲不闪,反挺直腰背,笑嘻嘻地将自己迎上去。 壮汉本来只是作假,逗着她玩,未想她这般主动,顿时懊悔自己的手收得太早了。 不甘落空的壮汉于是抬手,又朝她捏去。 绛眉仍是没躲,柔弱无骨地靠去:“爷~帮奴家问下嘛。” 旁边的壮汉们看到他得逞,顿时一个个眼红。 许多讶异的目光,朝绛眉看去。 谁以为这等级别的头牌姑娘,多多少少会端架子,结果她是这样大方爱玩的性子,哪个男人不喜欢。 真是个尤物,真是个祸害,真是个可人儿! 得逞的大汉咽了口唾沫,喑哑道:“我这便去,绛眉姑娘慢等。” 语罢,抬手又捏了下,这次更用力。 “嘻嘻,”绛眉轻笑,“爷好坏。” 刘隽军眼下心情糟糕透了,听闻绛眉在外,刘隽军的心情顿然跌得更低。 但,见还是要见的。 刘隽军一摆手:“让她进来。” 除却刘隽军,厅堂里还有三个男人,两胖一瘦,金玉富贵,都是天兴商会的有钱商贾。 听到门口动静,几个男人都朝那看去。 1087 道听途说 绛眉步伐不疾不徐,身娇体媚,桃腮杏面的容,星光熠熠的眸,边走边笑:“见过各位爷。” 几个男人,哪怕是现在对绛眉极其不满的刘隽军,都时常会因她太过夺目的容貌和比大家千金还要出众的气质而忽略她的身份地位。 这女人,真是太会长了。 近了后,绛眉侧身福礼,又行一礼。 刘隽军想起心头恼火之事:“不是你说今日下手最好,定会万无一失,可你看呢!” 绛眉一双柳眉轻蹙为八字,清纯无辜:“赵刺史那,当下是如何说的呢。” 刘隽军沉了口气:“赵大人在曲河苑被仇三明那帮人伤到了,眼下在衙门,暂还不知是何说法。” “但倘若赵大人要找天兴商会的麻烦,我们对你定不轻饶。”旁边一个胖男人忽道。 绛眉莞尔:“哪会呢,至少仇都尉大势已去,现今衡香,的的确确是赵大人一家独大了呀。” 话没毛病,可胖男人看到绛眉这笑眯眯的模样,莫名就觉不快。 “呵。”胖男人冷笑。 “不过,宁安楼和屈府的反应着实太快,”绛眉美眸轻眨,看向刘隽军,“爷,定有人从中通风报信。” “我们方才也是这样想的,”刘隽军怒道,“但不知是谁。” 绛眉轻笑,上前扶着刘隽军的胳膊,将自己柔弱无骨的身子倚了过去。 美人投怀送抱,刘隽军熟练将她圈入怀中,抬手捏住她的精致下巴:“小妖精,如果这次能将赵宁和屈溪翎拿下,你看我怎么赏你。” “爷且将她们名下几个不挣钱的铺子分给我便好,”说着,绛眉轻轻以脸摩挲刘隽军的手背,娇媚道,“还有,方才听说,有人将目光盯上我的燕春楼了呢。” “燕春楼?谁盯你了?” “暂还不知是谁,爷,”绛眉美眸泛起委屈,“能否赏奴家二十来个身手强壮的汉子呢。” 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等绝色美女同自己撒娇,刘隽军点头,宠溺道:“依你依你,便给你。” “谢谢爷!”绛眉开心道。 · 余小舟蹲在板车上,看着焦虑暴躁的嵇鸿。 嵇鸿来回在走,嘴巴一直在念叨。 “还以为这赵慧恩有什么本事能耐,竟然这般废物。” “可怎么会这样呢,她们是怎么办到的?” “没道理,这今早突袭那么快,赵宁应变能力再强也做不到。” “是赵慧恩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对了,”嵇鸿忽然停下脚步,“我险些给忘了,那小贱人之前就在衡香,是不是那小贱人在衡香留了什么势力,暗中在帮赵宁?” 余小舟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他抬手去摸肚皮。 他每过三日都会把钱悄悄藏起来,只在身上留够饭钱,现在身上的钱几乎都给嵇鸿买吃的了,他只剩两枚铜板,实在不舍得用。 “饿了?”嵇鸿朝他看去。 “我早上没吃东西。”余小舟闷闷地道。 “你怎么混得这般差劲?”嵇鸿恨铁不成钢,“真是废物。” 余小舟将头别去一旁,没有接话。 “身上还有几个铜板?”嵇鸿又道。 “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谷恜 嵇鸿沉了口气,忽然抬手一挥:“那你现在去挣钱,给我弄点吃的!” “可是……” “去,”嵇鸿肃容说道,“酉时我在留蔷香等你。” 余小舟撇了下嘴,起身道:“去就去。” 看着他推板车离开,嵇鸿抬手朝肚皮上摸去。 他现在其实不饿,饿了很多天的人,一点点的东西就管饱。 但是肚子饱了,嘴巴远远不够,他馋得要命,看到什么都想吃。 一队官兵忽然从远处跑来。 路人提前纷纷往两边靠去。 嵇鸿被挤在人群里面,看着跑了半天都没有跑尽的兵马。 这般目测,至少六千多人。 身旁没人敢说话,大家都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兵马跑过。 嵇鸿看着看着,目光便得深渊,朝流芳街方向看去。 赵宁和屈夫人如今自囚在屈府,那么拈花斋那边,应该无人盯着了吧。 当初他们准备在衡香的府邸,是这几个月嵇鸿一直不敢回去的地方。 此前回去过一次,发现暗中埋伏着的人手实在太多。 而除却可以大大方方回去之外,也许他师兄范竹翊也能被从牢里带回来? 不,不行…… 嵇鸿摇头。 除却赵宁和那小贱人的手眼,这衡香还有另外一伙人差点让他忘了。 不知道那伙人会不会也盯着他们的府邸,倘若会,那他还是回不去。 想着,嵇鸿轻轻一声叹。 这都什么事…… 这次一起来衡香的两个关键人物,一个落在了那小贱人手里,一个落在了“那些人”手里。 小贱人手里的那个肯定还活着,“那些人”手里的可就不好说了,至今生死未卜。 而比起来,范竹翊的生死,嵇鸿可以看淡,但是林清风,不论是云伯中那,还是同渡那,都是他当初煞费苦心布局,硬是将林清风给安排进去。如果林清风真有个三长两短,嵇鸿觉得自己要哭死。 终于,这群士兵走光了。 嵇鸿在犹豫要不要回流芳街看看,远远瞅一眼都行,耳朵却忽然听到一些声音。 “今日说是赴世论学,那些外地来的眼巴巴盼了好些月,结果闹出这样的事来,不胡闹嘛,咱们衡香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仇都尉倒台真快,比赵宁和屈夫人还快呢。” “赵宁和屈夫人那,我看也快了。” “不是说赵宁手里押着人质嘛?” “有什么用,赵刺史的家人又不在那。” “可是那些军官的家眷在啊,他们若不理,赵大人也号令不了那些兵卒吧。” “哎,你们这便不知道了吧,”一个男人声音忽然说道,声音压得非常低,“前些日,赵大人跟凎州那些人往来可密切了,时常同进同出去那些大酒楼。我听我三舅爷说,赵大人想带着衡香入伙凎州呢!” “真的假的?” “真的,我三舅爷说,凎州的兵马会来衡香,到时候,这些外来的文人啊,学子啊,一个都别想跑,要么去凎州谋份官职,要么就……”男人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 1088 沈将军呢 嵇鸿在旁竖着耳朵,半响没动,听得入神。 凎州,阔州,枕州,这三处乃焦进虎占地。 就地形而言,衡香古往今来一直都被认为是枕州的,所以焦进虎来占衡香,地形上最占优势。 不过,焦进虎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勇。 这几年,随着那些大军阀势力越发霸道,焦进虎一直龟缩于凎阔枕三州,没有动作,现在一动,却就是备受世人注目的衡香。 也不知能不能成,嵇鸿思忖。 在天下云起林立的各方势力中,嵇鸿当初最先将目光放在同渡的应佑生身上。 因为田大姚蛮横粗犷,不好控制。 云伯中等人那时还是忠君爱国的良将,难以策动。 宋致易手下良将颇多,谋士云集,很难会看上他们。 所以,嵇鸿精心策划安排林清风当上了应金良的奉仪,可惜,应佑生雄才大略,偏偏生了个好大喜功的儿子。 而这个焦进虎,是所有人里面,最不被嵇鸿看好的。 焦进虎正式起兵于宣延二十二四年,原本为一个凎州百户,在王朝末年四处收留流民,组织壮丁,后来和凎州兵府都尉陈子宝联手,灭了凎州刺史,覆了凎州官僚系统后,自封为王。 这几年,焦进虎缩头缩脑,谁都来欺负一脚,比华州前些时日才在曳星饮鸩自杀的钱显民还没用,这会儿,居然敢直接动衡香了? 嵇鸿不由在想,难道是有了高人指点? 旁边说话的声音忽然消失,嵇鸿回神,侧头看去。 那几个说话的人全都看着他,彼此大眼对小眼。 嵇鸿“呵呵”笑了两下。 “这位大爷,您听得还挺带劲。”一人说道。 嵇鸿又是两声尬笑,摆摆手:“不信谣,不传谣。过个口瘾,有人环绕于己,确然有满足之感。但是小兄弟啊,祸从口出。” 说完,转身离开。 “他有病是吧。” “指指点点。” “多管闲事。” “哪来的东西,在那边装模作样,看他那破鞋子!” …… 嵇鸿听着心里窝火。 虎落平阳被犬欺,待他日东山再起,定来收拾这群人。 · 衡香自宣延二十五年后,只有两处兵马。 一是衡香守卫置所,二是城南都卫府。 赵慧恩当上衡香刺史后,开始为自己谋划兵权,一开始没有办法对这两处兵马司下手,便以行政机构执行力度不够为由,招募了大量衙卫。 衙卫人手不足以和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相提并论,却悄然之中,也扩充到了八百人。 眼下这三方人马,全部都被赵慧恩调度起来。 一是去围困屈府。二是去搜捕仇都尉。三是去抄家,除了赵宁和屈夫人的各大铺子,住宅,还有仇都尉的产业。四是去了城外。 谷吽 大量主力兵全去了城外,至少五千人。 一开始关注到这个的人不多,直到一个时辰后,从外围开始盛传,说是封城了,八方到衡香的文人只进不出,都将回不去了。 谣言越传越广,不到申时,整个衡香陷入混乱。 这些外来者不乏各方势力的达官显贵,有人处变不惊,有人已起焦虑。 还有诸多来宁安楼想要做生意的商贾,这会都在客栈里急得来回跺脚。 城外谣言亦四起。 衡香一经封城,只进不出,城外周边的村乡甚至比城内更先知道。 许多早早进城想看赴世论学热闹的人,这会儿密密麻麻,堵在衡香守兵所设得关卡。 关卡内外全是人,随着天色渐黑,不知是谁带得头,好多人跪了下去。 关卡内一跪,关卡外也跟着跪。 铺天盖地,全是请求官老爷放开关卡的声音。 一批又一批才赶来衡香的文士见此情况,到处问人,不甘就此离去,人群堵得越来越庞大。 反倒是周围乡里的茶肆酒楼和客栈,由于远道赶路来的人这个点了都着急进城,鲜少有逗留者,所以平日这会儿他们早早打烊,但今日仍旧明灯高悬,座无虚席。 戴豫和卫东佑找了好几家茶肆,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 来上茶的伙计非常忙碌,对他们的问话表现得颇为不耐,好在隔壁桌的几个男人不吝言辞,其中一个直接将板凳拉来,同他们说道起城内一早发生的事。 戴豫傻眼:“这般热闹。” “可不,凭谁也想不到仇三明这么快便倒台,也没人料到,有人竟然敢对赵宁动手呢!” “那这赴世论学,黄了?”卫东佑道。 “这咱可不知道,不是进不去城嘛,谁也不知道里边是个什么情况。” “是啊,昨日还好好的,今日真是说翻天就翻天。” “对,还以为衡香是个宝地,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五湖四海来了这么多文人侠客,咱衡香的脸,真是让赵慧恩给丢尽咯!” “嘘!祸从口出,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戴豫跟卫东佑只好笑。 卫东佑说道:“不打紧,咱们萍水相逢,也不知你们叫什么,是吧。” “这些当官的真是胡来,真是胡来。”男子摇头晃脑说着,将板凳给搬了回去。 戴豫跟卫东佑又坐了阵,见没有什么可再打听的,放下茶钱离开。 夏兴明病发突然,夏昭衣只带了少数人走,整个夏家军全部交由沈冽,现在包括沈冽的晏军,全军上下都在衡香东南二十里外的孤山。 戴豫跟卫东佑回去时,沈冽还未回来,同夏俊男和简军去了北边的云田山官道。 戴豫先将衡香的事情跟留下的老将夏川说,夏川又怒又忧:“岂有此理,太不讲道理了,那二小姐那位好友眼下可是平安?” “不知。”戴豫说道。 城外城内声势浩大,他想要混入进去都难,不过杜轩在城内的话,应该会保赵大娘子安好吧。 说话间,听到下面传来声音,恰是去云田山官道的人回来了。 夏川将军忙起身:“走。” 带着戴豫和卫东佑还有左右副将去到出山坡,却只见简军和其手下,并未看到沈冽以及夏俊男。 “沈将军呢?”夏川忙问。 1089 放火烧门 简军正喂马,闻言咧嘴一笑:“你说这事,还真是巧了。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一群老头子老婆子,其中一人那腰下悬着枚小木牌子,恰就是我们二小姐当年亲手做好,托人送出去的那些。夏俊男一瞧,可不得亲自上前把人给护送走嘛。” 那小木牌子的事,夏昭衣没有对他们提过,但当年与她一同赴死的夏家精兵中,有数十人和现存的夏家军士兵乃同乡或亲兄弟,所以有关这小木牌子,不少人都知晓。 “那他们去的可远?有说几时回来吗?”夏川问道。 简军摇头,见他们几人神情不对:“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川于是将衡香的事快速简述。 “竟有这样的事,”简军说道,皱眉思索,“不过,若衡香真的出了这般严重的事,夏俊男他们现在应该也已得知。这样,你让大军抓紧时间休息,他们可能随时派人回来调度兵马。我先带人去找他们,看看能不能遇上。” “好!”夏川点头。 · 衡香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高大城门。衡香地势复杂,开阔处平坦深远,起伏处丘陵绵延,整座城池有三分之二的面积都是丘陵。不过随着城池周边人口增多,这几年衡香一直处于悄无声息朝外扩建的状态,很快丘陵所占面积将又不如平地多。 李国豪和姚新正坐在北地一家酒楼的屋顶上,眺着几里外北方关卡的人海。 夜色降临,灯火高亮,那成千上万的人像是和灯海结合,一片琉璃璀璨,惹得目光迷离。 屈府就在李国豪和姚新正右手边,居高临下而望,纵深巨大的屈府只有零星几处明亮,绝大数地方黑灯瞎火,不见影子。 白日瞧见赵宁将他们父母妻儿抓出来的那一幕时,李国豪和姚新正就怕了。 赵慧恩是个极其擅长话术的人,策反他们时,先以权势利益诱之,再以仇三明平日待他们的吝啬和凶悍不断刺激他们。二人脑袋一热,想着反就反了,结果,现在不仅家人被他们连累了,整个城南都卫府的兵马都被赵慧恩给卷走了。 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李国豪在前几天遇见一个从同渡过来的老友,如今混得有模有样。 这位老友允诺他们,等他们的家人一得自由,便助他们和家人一并去同渡,还能帮他们在广建帝,也就是应金良那谋一份差事。 不过条件是,要他们救一个姓林的女子。 二人没有半点头绪,身边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而且,今日一下午,赵慧恩都在找一个所谓叛徒,惹得他们二人也疑心重重,不敢再信身边之人,看谁都像是赵慧恩的眼睛。 待天彻底黑下,二人坐在这里,一筹莫展。 那位姓林的姑娘无从找起,这边一家老少还被赵宁控制。 眼下屈府里一片漆黑,屈府外也是,但里里外外的黑暗里,李国豪和姚新正知道,这里面藏满了人,至少屈府外边就有不少于一千兵马。 在赵慧恩看来,对付赵宁和屈溪翎不过瓮中捉鳖,但是他们的家人还在里面呢。 李国豪叹气:“这都什么事,还不如跟着都尉,油水没那么多,可寻常吃香喝辣也不会少了咱。” 安静了阵,他越想越烦躁,继续道:“如果没有今早这事,我这会儿定在家里抱着媳妇呢。” 说完,见旁边的姚新正始终没反应,李国豪侧过头去,发现他一直盯着某个地方。 “在看啥?”李国豪循着他所望之处望去。 “好像有几个人影,”姚新正皱眉,“也可能是树影。” “你为何看那么久?” “在墙那边,好像翻墙过去了。” 谷獫 那边实在太黑,李国豪什么都没看出来。 忽然,几声士兵的惊叫声自下面响起,说是发现了尸体。 随后,诸多火把亮起,纷纷朝着姚新正刚才所说的位置跑去。 “真有人!”李国豪起身,“走,去看看!” 武少宁等人才落下脚,听到墙外的声音,立即朝墙面贴去。 同时因为墙外这些声音,黑灯瞎火的屈府也明光大亮,一簇一簇火把在黑夜里高燃,云集到一处。 离这边最近的两道雕花大木门被人自外面砸出巨响:“屈溪翎!你这贱妇,明刀真枪不敢打,躲在暗中杀人!” “赵宁,屈溪翎,尔二老妇必将被凌迟于菜市,千刀万剐!” “出来!” “赵宁,屈溪翎,开门!” …… 外边叫嚷半日,门内众人执炬而立,不敢轻动。 李国豪和姚新正火速赶来,见此情况大惊,唯恐惹急了门内之人,将他们的家眷一刀宰了,于是连忙上前安抚情绪。 因为听到有人去喊赵宁了,所以武少宁他们始终保持着贴墙姿态,没有妄动,想等赵宁来了再去露脸,以免被这些手下们误会而起冲突。 但屈府太大,去喊赵宁的人迟迟没回,门外士兵已显不耐。 “我们烧门了!”一人大叫。 “使不得!”李国豪和姚新正急坏了。 这些士兵并不是城南都卫府的人,而是齐志祥的衡香守卫置所,李国豪和姚新正的话他们不会听从。 大量桐油朝门泼去,为首的士兵大声叫道:“再不开门,我们便放火!” “你们若敢放火,我们便将这几个老头的脑袋先扔出来!”门内一人高声叫道。 这几个老头是谁不言而明,李国豪忙上前拦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赵大人那边的命令吧。” “赵大人没有吩咐,我们不可妄动。”姚新正也道。 但是没人理他,两边叫嚣的气焰越来越大。 门内半点不让步,且急速升级的挑衅让为首的士兵怒不可遏,他一扬手,火把在雕花大门上刹那燃起大火。 门内之人怒吼咆哮,随即,一声老头惨叫响起。 李国豪和姚新正同时朝屈府看去,隔着高墙和熊熊火焰,这一声惨叫也不知是谁的爹。 二人腿软,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士兵耳廓轻动,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李国豪和姚新正扑通跪地的瞬间,他好像还听到了其他动静。 1090 数年未见 士兵下意识转头,朝另一面看去。 还是北边,火光明灭,幽幽如魅,夜来的风穿过如云火把,带着屈府内外栽种的花香掠来。 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自幽光中迈步而出,衣容渐显。 看清共六人,却是两种不同款式的胄甲。 三人身着银甲,二人为玄甲,中间一人是束腰深色紫衣,身姿清瘦挺拔,似松竹淡出墨影。 他们身后有一具尸体,才倒下不久,便是士兵刚才耳朵所捕捉到的。 不止这个士兵,站在北边的士兵皆有所感地回过身去,见到他们,刹那惊然。 众人纷纷举起兵器,却无人敢上前,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往后退去。 战场生杀所铸就的寒意和残忍,一眼便能窥破,这六人,绝对是战场杀戮的长胜者,位于杀伐的最顶端。 原始的趋利避害之能,让这些久居安逸的士兵在短兵交接的近处,不敢贸然行动。 待对方面貌彻底明朗,见于火光之下,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深色紫衣的年轻男子身上。 桐油将两扇侧院大木门烧得烈焰凶猛,大风让其越发张扬,同时也让阒寂幽黑处的深翠树叶像活了一般,成片成片翻飞呼啸。 男人俊美清绝的脸似混沌处一抹净雪,在四面风动中淡漠无波,深湛的眸底一片清冷,有决绝的杀戮,也有稳重深刻的恒定。 这矛盾冲突让他极不好惹,既似处变不惊,不动如山,又似极具攻击力,狂傲孤高,充满不受规则所缚的肆意野性。 这种亦静亦动的尖锐寒意,完全超越他俊美天颜所带来的惊艳之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而来,离他越近的人越觉可怕。 掷火把的队正拨开人群走来,见这六人气场,他皱起眉头:“来者何人!” 夏俊男上下打量他,语声平淡:“名号杀气重,你扛不住,叫你的上属官来。” 他朝周围望去,目光落在李国豪和姚新正身上。 二人身上胄甲虽是城南都卫府,但也还是李乾制式,非常好认。 “二位,是这里的头?”夏俊男说道。 李国豪情绪还未平复,缓了一缓,他上前说道:“不算是,我们是城南都卫府的副将。” “无妨,那也是衡香的武官。”说罢,夏俊男示意身旁副手。 夏盛磐上前:“都曾同朝为军士,保民安定,保国安和,吾等便按规矩办事,先以礼敬。接好,这是我们的战书。” 一份尺余长的信函便他甩来。 夏盛磐的声音异常醇厚亢亮,哪怕压低嗓门,也有非常强的穿透力。 信函跌在李国豪脚前,他懵懵拾起:“那你们是……” “前定国公府,夏家军。”夏盛磐说道。 李国豪刹那瞪大眼睛,捏着信函的手指一软,险些没拿稳。 其余一众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看回这几人身上。 屈府的院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垮。 两扇厚重的雕花大门,砰地两声摔在屈府院内,其上大火仍盛,明耀火光中,赵宁一袭白衣,端手而立。大门摔地所带起的气风,将她面下白纱同衣袖衣袂一起,一并往后扬去。 她身后站着一个健硕大汉,手中拎着一个人头。 李国豪望去,人头眉眼都没看清,眼睛一翻,倒地昏死过去。 谷岄 赵宁就欲令手下将人头丢出去时,眸光一转,落在夏俊男身边的沈冽身上。 年轻男子,卓然出群,一眼瞩目。 赵宁到嘴边的话顿然消散,随之大喜:“沈郎君。” 沈冽微点头,说道:“赵大娘子。” 赵宁抬脚要迈出去,因地上大火止步。 身后手下赶忙上前扑火,将滚烫的木门拉开。 随着赵宁出去,那些士兵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但这会儿,她分明就在眼前,却无人敢动。 “赵大娘子,”夏俊男先抬手一拱,“我姓夏,二小姐还未到,我等先来护赴世论学周全。” 赵宁轻抬手,微微作揖:“夏家军英名厚烈,赎赵宁此时身陷囹圄,难以为诸将接风洗尘,反倒让诸将见笑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来晚了。”夏俊男道。 赵宁微笑,目光看向沈冽:“沈郎君。” “幸算及时,”沈冽说道,“让大娘子担惊受怕了。” “并未,”赵宁淡笑,朝屈府做了个请,“外头风凉,诸位先随我进府吧。” 在这之前,沈冽与赵宁四五载未见,但交情已不算浅。 这些年沈冽运往北地边境的物资,极大多数都是书信托赵宁的商队在操运。 而对于夏俊男等人而言,赵宁和二小姐的深厚交情在那,使得他们看到赵宁的第一眼便一见如故,没有半点生疏。 赵宁就这般出来,领着贵客,又这般走了。全程没有多看外边的士兵一眼,更不提放话。 而外边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们,仍被这忽然出现的六人震慑着。 他们的目光看着失了院门的屈府,里面灯火明堂,一百多个大汉执炬而立。 新门很快就会被按上,现在要动手的话,带人冲进去,无疑是绝佳时机。 但是,谁敢带这个头…… 姚新正拾起李国豪手中的战书,忽然不知是喜是忧。 那颗人头,李国豪没看清,但姚新正看清了,是潘校尉他爹的。 他们跟在仇都尉后面和宁安楼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赵宁为人处世极少会牵扯旁人。 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要把人逼急了,还是个有权有势有财的人,她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若这些人真是夏家军,那么赵宁的危机便已解除,所以他和李国豪的一家老少应该不会出事了。 赵慧恩这次真的一脚踢在了铁板上,并把他自己和整个衡香的兵马全给踢废了。 · 同一时间,三辆轿子在丽庭庄门前停下。 最后一辆轿子外边跟随着的丫鬟,是绛眉身旁最灵气的俏丫鬟,云杏。 掀开帘子,云杏看着被盛装打扮过后的屠小溪,低声说道:“稍后自己规矩点,若不是缺人,不可能让你这么快便出来。” 1091 黄雀在后 四月的夜风很冷,屠小溪衣着单薄,肩背和臂膀只一层若隐若现的透视紫纱,冻得她瑟瑟发抖。 云杏的话,她轻点了下头,算是听到。 云杏抬手,将她扶出来。 丽庭庄灯火绚烂,门前空地上一排彼此相隔二十步的竹铃矮石灯,除她们之外,又新来了几座华丽轿子。 云杏扶着屠小溪绕后,从侧门入酒庄,隔壁占地辽阔的御景酒楼暗黑无光,门窗上贴满衡香官衙的封条,门口还有大量血迹。 云杏看到屠小溪往那边看了好几眼,说道:“想去么?” 屠小溪没回答。 云杏得意道:“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很快便是我们的了,你好好表现,若能得到姑娘的芳心喜爱,定会好好提拔你,到时候这御景酒楼,可以让你多来玩几次。” 见屠小溪仍不作声,云杏在她的胳膊上一拧。 屠小溪吃痛,抬手去抚。 “别不识好歹,”云杏咬着牙,低声说道,“你不过是个穷贱酸臭的下等婆娘,光你身上这身打扮,便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给你吃,给你穿,可不是看你端架子的。”说着,云杏抬眸看向跟前高大华丽的建筑,目露憧憬,一双圆溜溜的眼眸被丽庭庄的灯火点染,“就这丽庭庄,你平日想进都难,今日带你来,是开眼界,是享福。” 屠小溪摸着被拧痛的皮肉,愤恨道:“你今日说的话,你牢牢记着。” “怎?”云杏又掐了一把。 屠小溪再度吃痛,不再开口。 门内早有伙计在等,领着她们去往楼上一个包厢,云杏扶着屠小溪进去前,好奇道:“不需要过去陪酒吗?” “隔壁几位爷正恼火着呢,”伙计压低声音,“说是谈密事,咱还是不去听得好。” “那成,我和溪云就在这等着。”云杏说道。 溪云是绛眉随口为屠小溪取得。 抬脚迈入这道门,屠小溪一颗心终于大乱,云杏扶着她在桌边坐下,便去点香。 袅袅青烟自香炉中燃起,云杏侧头看到坐立不安的屠小溪,冷笑说道:“本来我该教你些有用的房中之术,可你不讨我喜欢,这第一次,你就自己受着吧。” 屠小溪低下头,不想理。 云杏待了阵,觉得没劲,起身打算去找伙计闲聊。 出来将门关上,才回过身去,云杏便瞪大了眼睛,赶忙又背过身来。 身后廊道上,一群富贵锦绣的男人哈哈打趣经过。 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在路上遇见,让她寻六个干净姑娘过去的凎州龙爷,她当时一口答应,却没办成。 后来这龙爷几次派人去燕春楼找她,她一直在躲,若是眼下被对方发现她在这,今日便死定了。 这群男人没走多远,在三十步外的中庭栏杆旁,指着楼下大堂起舞的姑娘们说笑。 云杏抬手放在门上,打算轻轻推开,回去房中,不过快使劲时,她忽然犹豫。 若是等下进屋的人就是龙爷,或是龙爷认识的,又要么,等下她再出来又迎头碰上龙爷,那就糟了。 想着,云杏左右望了下,朝西面走去。 丽庭庄她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布局非常熟,在一个拐口藏好,云杏悄然盯着龙爷他们所在的地方,等着他们离开。 孰料一等,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那些男人没走,溪云所在的厢房也没人来。 就在云杏打算从这边下楼找个伙计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时,却听很轻的一声动静,溪云所在的厢房被从里面打开。 云杏一凛,眉眼紧皱。 谷氠 屠小溪换了身男装,探头探脑从房中猫出。 这身男装非常不合身,她身板清瘦,这双华贵男装比她至少大出两个体型,显得分外空落。 她竟然敢跑! 还敢偷恩客的东西! 云杏想出去教训她,但想到那个龙爷就在附近,只能咬牙先忍。 屠小溪手脚都在发颤,溜出来后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小心张望一圈,朝另一面跑去,跟云杏方向相反。 云杏气急,立马下楼,打算去找个伙计。 才到大堂,云杏便见刘隽军的一个亲随匆匆忙忙从外跑入进来,并一把推开端着热腾腾菜盘的伙计:“别挡路!” 顾不上伙计手里的菜盘跌个粉碎,这亲随四步并两,快速上楼。 云杏不知发生了什么,先拦着一个路过的伙计,要他带人去找溪云,随后云杏原路返回楼上。 出乎意料,中庭栏杆外的那群男人已不在了。 她们这趟过来得那个厢房一片安静,似乎没人进去过。 云杏壮着胆子过去,有很多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是刘隽军所在的厅堂。 便在那厅堂外边,云杏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溪云。 “真是找死。”云杏低声说道,快步朝屠小溪藏身的地方走去。 屠小溪看到她,面色煞白。 不远处一间厢房门在这个时候忽然被打开。 云杏顾不上找屠小溪麻烦,立马先在屠小溪身边蹲下。 屠小溪惊魂未定,不过很快看出云杏这模样,也像是在躲人。 “小贱人,”云杏来气,在屠小溪胳膊上用力一拧,“你敢逃跑?!” 屠小溪强忍着,抿紧嘴巴,没有吱声。 “回去后,一定扒了你的皮!”云杏说道,“等着吧,你死定了。” 说着,在屠小溪的胳膊上又一拧。 屠小溪只能忍。 这时,厅堂里面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具体听不清,但频频出现的词是“那怎么办”。 忽然,有几个人从那厅堂出来,往这边走来。 屠小溪吓坏,赶忙往里面缩,后背压到几把扫帚。 却见云杏也在朝里面躲。 过来的是三人,没有那凎州龙爷,但有一个男人云杏记得眉眼,方才跟那龙爷在一起。 “会不会是虚张声势?”一人说道,“南下过来得,应该是我们的人才是。” “我也不信是夏家军,”另一人说道,“我看是拿我们的兵马在装腔作势。” “不论如何,赵宁这口肉一定要吃下,那可是宁安楼。” “对。” 二人说了很多,另外一人全程沉默,神情还有几分恍惚。 1092 快抓住她 一人朝他看去:“姚贤侄?” “嗯?”那人回神,目光看着他们。 屠小溪和云杏看到他的侧脸,白皙干净,充满书生气,跟其他两个财大气粗的富贵老爷完全不像是一类人。 “姚贤侄,你有何看法?” 年轻书生抿唇,轻摇头,语声诚恳:“林伯父,我方才走神了。” “唉,”被喊作林伯父的男人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别想了,卓贤侄的死,待义公拿下衡香,我们自会去东平学府要个说法。” “这不是东平学府要说法的事,而是……” 年轻书生打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林伯父也不打算继续那话题,说道:“关于这战书之事,姚贤侄,你的看法是?” “我的看法……”年轻书生浓眉轻皱,“这次赴世论学,该是件好事,却变成这样。” 林伯父和另外一人互看了眼,林伯父眉目浮起几分冷意:“贤侄,你祖上十代皆是阔州富绅,你是土生土长的阔州人,该为义公谋事才是。这赴世论学,不过一场虚荣浮名,何况廉风书院目的本不纯,东平学府都未做什么,要它一个穷书院在那兴风作浪赚尽眼球,你何苦为它担虑?” 年轻书生摆出虚心受教之态,微微颔首:“是,贤侄知错。” “那你说说对这战书的看法。” 年轻书生沉默了下,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这回答,那位林伯父显然不满,扯了扯唇瓣,转向另一人,继续讨论。 没过多久,厅堂里出来一人,找这位林伯父回去,剩下另一人和这位年轻书生还留着。 “卓贤侄的尸身,眼下在何处?”另一人关心问道。 年轻书生闷闷道:“花了不少银子,暂时先放在官衙的冰窖中,等元逸的家人从阔州过来,再置办棺木。” “听说卓贤侄是醉酒攀上屋顶,失足跌死的?” 年轻书生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姚贤侄?”另一人打量他的脸色,“看你神情,似有隐情?” 半响,年轻书生道:“张叔,的确是有,但我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不好乱说。待我查清理清,我定会给元逸讨回这个公道。” “哦?竟真有隐情,”另一人说道,“那,不妨将你手头所掌握的先说与张叔听,张叔同你分析分析?” 年轻书生没有同意,抬手轻轻作了一揖:“张叔,明日还有课业,恕子德先回学府了。” 年轻书生离开,这位叫张叔的中年男人仍在原处站着,看着年轻书生的背影。 因角度问题,屠小溪和云杏看不到他的脸,但无端便有一种感觉,此人身上透着一股寒意和杀意。 好一阵,这个张叔终于走了。 屠小溪长时间支靠着后面的扫帚,背部发酸发疼。 她微微直起腰杆子,还未伸手去揉,臂膀忽然挨了云杏一记掐。 拧得极重,她险些叫出声,眼泪痛得滚落下来。 “小贱蹄子,”云杏低骂,“险些被你害死。” 说着,云杏用力一拽:“过来,跟我走。” 屠小溪踉跄了步,突然将云杏的手甩开。 她个头比云杏高,且不时在村里干粗活,真要说起力量对抗,云杏压根不是她对手。 云杏回头瞪她,用气音怒骂:“你找死!” 屠小溪抓起一把扫帚,尽力掩去声音里的颤抖:“你现在跟我走,如若不,我这便大声喊人过来,我跟你鱼死网破。” 谷轌 “你!”云杏难以置信。 “抓着。”屠小溪将扫帚递去。 云杏心不甘情不愿,抬手去抓住。 屠小溪小心张望一圈,带着云杏朝刚才年轻书生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边楼道僻静,几乎无人,待刘隽军厅堂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云杏开口道:“小贱蹄子,我便看你耍什么花样,这里是衡香,你插翅也难逃。” 屠小溪并未理她,周身戒备,眼观八方。 “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云杏咬着牙嘀咕。 在僻幽处寻到一个楼梯,屠小溪才迈下两格,便听楼下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她一扯扫帚,拽着云杏朝一旁角落里躲去。 两个姑娘挨得极尽,大气都不敢出。 但云杏是个“撩揩手”,且心里有气,所以在屠小溪胳膊上又非常重地拧了一下。 屠小溪这次没有由着她欺负,用力掐了回去,隔着衣衫,几乎要将她的肉拧出来。 云杏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看清上楼之人乃她刚才吩咐去找人的伙计和其同伴,云杏顿时大喜。 “这里!”云杏反手拽着屠小溪的臂膀,“我抓到她了!” 伙计和同伴闻声望来,屠小溪立即甩开云杏,手里的扫帚拍向她脸门,再挥开扑上来的两个伙计后,她快步超朝楼下跑去。 “快抓住她!”云杏伸手指去,“别让她跑了!” 三人追下楼,两个伙计大喊抓贼,让西侧门的人拦着。 屠小溪手里的扫帚没有章法地乱打,沿路过去,扫帚上的地肤草甩了一地,鸡飞狗跳。 夺门逃出来,屠小溪大口喘气,茫然望了眼四周,全是不认识的地段路口,她随便选了个方向便继续狂奔。 “抓住她!” “抓到她有赏!” “抓着那个贼!” …… 后面的伙计跑出来至少五人,死死追在她后面,距离越来越近。 屠小溪回身,将已成碍手之物的扫帚朝他们扔去。 她拼尽全力,但连着挨饿和冻了几日,身体机能支撑不了太久。 衣服忽然被一个伙计揪住,紧跟着五六人冲上来打她。 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围上来,很多人发出起哄声。 舒小青忙也拨开人群,想趁乱摸几个钱袋走,瞅了眼正在被打的人,舒小青一愣,是她! 今日那几位大汉领着她走了好多馆子和妓院,皆无功而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舒小青眼珠子转了圈,立即掉头离开。 “别打脸!”云杏从后面跑上来,大声说道,“你们不要她打的脸!” 几个伙计停了下来。 云杏上前,伸手在屠小溪的胳膊上一顿使劲地拧:“跑啊!你跑啊!” 屠小溪用力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踹跌在地。 1093 阿梨的人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伙计们上前抓屠小溪回去。 刚才云杏跑来时的那声“不要打她的脸”,让屠小溪发现自己还有可以抵抗的筹码。 在跟伙计对抗挣扎的过程里,她手脚并用,牙齿也用。 而对方的确不敢对她下死手,尤其不敢动她的脸。 在一番激烈挣打后,屠小溪的手脚被抓起绑牢,背部朝下,像一头被运往屠宰场的猪,塞入云杏跑回去喊来得轿子里。 轿子匆匆抬走,伙计们帮忙赶人。 屠小溪在轿子里努力想要摆脱手腕上的束缚,手腕被绳子磨出了血。 外面的动静仍很大,好些人就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起哄。 这样的情况,云杏不好将人直接带回燕春楼,大怒说道:“小贱蹄子,看看你惹得好事,回去之后,我定扒了你的皮。” 屠小溪口中被塞着一只臭袜子,根本说不出话。 云杏继续斥骂,骂着骂着,她忽然停了下来。 不仅是她,轿子也停下了。 外边响起一个大喘气的女声:“就是她!那个姑娘就在轿子里。” 屠小溪刹那抬头看向轿帘,目露欣喜。 舒小青力不可支,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 本来是想喊楚筝过来的,但是她不肯,好在舒小青还有一个备选,便是今早险些被大恒揍了的客栈掌柜。 客栈掌柜一听闻她的来意,立即喊上客栈所有人手,拿扁担,长板凳和锅铲的都有。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来挡着轿子,在看清云杏的眉眼后,客栈掌柜一惊:“这,这不是云杏姑娘么。” “杨掌柜?”云杏也惊讶,随即上前,手插在腰上,“你这是要做什么!” 客栈掌柜抿唇,看了左右两边手下一眼。 手下们都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舒小青怒道:“喂,你耳朵不要啦!今天差点让人割耳朵啦!” “什么耳朵!”云杏叫道,手指朝舒小青一指,“这小贱蹄子是谁?” 客栈掌柜握紧手里的扁担,心下在快速权衡利弊。 如今衡香,风云变幻莫测,昨日还沉浸在赴世论学带来的兴盛繁荣之中,今天仇都尉就倒了,屈夫人和赵宁就“落魄”了。 但是今日来得两伙人何其凶悍,虽然屈夫人现在看上去不行了,可是才收来得消息,屈夫人把那几个武将的家眷全给绑了。 但另外一面,绛眉最近跟天兴商会走得近,天兴商会又跟赵刺史走得近,如果得罪了绛眉姑娘,那不就是…… “喂!”舒小青冲客栈掌柜叫道,“人是在你们客栈弄丢得,还跟你客栈里的伙计有关,是你识人不清,用人不行,眼下人就在你跟前呢,好歹把人救回来吧!” “把这小贱蹄子给我抓起来!”云杏怒道,“杨掌柜,如今衡香是个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吧,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客栈掌柜心里又气又急,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件事情。 云杏擅长观人颜色,看客栈掌柜这模样,云杏怒哼了声,转向轿夫,压低声音:“你们去把那小贱人,速度要快。” 屠小溪在轿子里睁大眼睛,用身子疯狂撞击轿子。 舒小青看向朝自己跑来的轿夫,再看向还在犹豫的客栈掌柜,她怒骂了声,掉头便跑。 “快点,把她抓起来!”云杏叫道。 “掌柜的,我们怎么办?”一个伙计问道。 谷羼 客栈掌柜看着跑远了的小姑娘和追她的两个轿夫,气恼不已,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话音方落,听到远处响起惨叫,客栈掌柜等人忙回过头去。 才追出去的一个轿夫像麻袋一般被踢了回来,众人忙避开,轿夫重摔在地,一口浓血自他口中喷出。 众人大惊,围观者亦大惊。 云杏睁大眼睛,愣愣望着在地上捂着肚子,试图爬起来的轿夫。 远处走来七人,确切来说是六人,还有一人便是刚才追出去的另一个轿夫,他被人抓在手里,双脚几乎悬地。 客栈掌柜一看到大恒的脸,手脚都在发软。 舒小青跟在他们旁边,冲客栈掌柜怒瞪一眼,伸手指向云杏:“便是她!” 云杏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架势,足够看出这些人有多不好惹。 便在这时,用自己身子疯狂在撞轿子的屠小溪从轿子里跌了出来,带着轿帘一起,滚在地上。 “看!”舒小青说道。 大恒看了屠小溪一眼,眉眼变凶狠,瞪向云杏。 云杏白着脸色,往后退去一步。 忽听“咔擦”一声,大恒直接把手里轿夫的脖子给拧断了。 还在挣扎的人顷刻变作一具尸体,被随手扔在路上。 人群大乱。 “杀人了,他,他杀人了!” “当街杀人,他把那个人的脖子给拧断了!” “真的死了吗,这样就断气了吗?” …… 客栈掌柜汗流浃背,手脚发抖。 云杏脑袋一白,什么都顾不上,掉头朝丽庭庄的方向跑去。 大恒后边的人立马追来,几步便逮住她,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一人揪着她的头发,一人扯着她的衣衫,将她摔了回来。 云杏的发髻被摔乱,慌里慌张从地上爬起,又被人一脚踩了回去,狼狈趴在地上,杏面桃腮的脸紧紧挨着尘土,被挤得变形。 舒小青先大恒一步去扶屠小溪,将她嘴巴里面的臭袜子扯出,厌恶地丢在一边,再去解她的绳子。 屠小溪一能开口便忙吵大恒叫道:“这位壮士,先不要杀她!” 大恒朝她看去。 “杀她太便宜了,”屠小溪因口腔里的恶臭气味而痛苦,说道,“留着她这条命,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松!” “好,”大恒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待我无需客套,我是阿梨姑娘的手下。” 屠小溪一愣,眼眶骤然变红:“阿梨,你是……阿梨的手下!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正在为她解腿上绳子的舒小青也愣了。 他们的声音不响,旁人可能听不清内容,可她听得分明。 阿梨…… 是她所想得那个阿梨吗? 舒小青眨巴了下眼睛,抬头打量屠小溪,再转头朝大恒看去。 这群人,竟是那个阿梨的人。 1094 有狗洞吗 手下匆匆来报,正在玉盆中泡着双手的赵琙侧过头去:“沈冽?是醉鹿和云梁那沈冽?” “正是他!” “……哦。”赵琙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自己泡在盆里的手。 手下等了阵,见他没有后续发言,低声道:“世子爷,那可是,沈冽啊。” 前一趟才收到他们的信,信里行文张狂,让赵琙同他亲自赔罪,否则,别在永安以南让他遇见。 如果是旁人,这样的信早便弃之不管,但那沈冽,他是个疯子。 半响,赵琙“嗯”了声,目光仍看着自己的手。 手下朝前探了探头,忽然发现,自家世子爷看似从容,但俊容已白,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看到手下的模样,赵琙往他看了眼,淡淡道:“哦,他现在在屈府。” “算是及时雨,否则今夜屈府,不定要有一场恶战。” 赵琙轻轻甩了下手上的水,拾起一旁精细的丝绢擦拭:“不是说,他在探州么,怎么出现在衡香?” “这,小的不知。” “棘手。”赵琙将丝绢折叠好,完完整整放回原处。 手下跟在他后面去到桌旁,赵琙没有坐下,长指在桌上轻敲。屋内明堂灯火落在他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已快二十五岁的他,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跟五六年前几乎没有差别。 手下耐心静候,知道他在想办法。 半响,赵琙侧过头来:“屈府,可有狗洞?” “……啊?” · 屈府最大的宴客厅位于苏轩苑,宴客厅北面有一座江南样式的广庭楼,主楼大堂里,沈冽自外迈入,便见武少宁等人站作一排,面露自责。 见到沈冽,众人喊道:“少爷。” 武少宁的目光看向跟在沈冽后面的屈府手下。 屈府手下对他使眼神,表示已说过了。 不过看沈冽神情,淡漠始终如一,猜不出他情绪。 屈府这名手下在屈府有些年头了,此前所见之中,聂挥墨是最令他觉得高深莫测之人。但眼前这年轻男子,俊美无俦,出群之风华,偏生冰块一般,难以多近一步,甚至多看一眼都不敢,颇是深冷,巍峨若玉凿冰山。 将人领来,屈府手下不好多留,匆匆告退。 “少爷,”武少宁上前,抬手说道,“我等鲁莽闯府,愿受严惩。” “杀了几人?”沈冽问。 “共六人,我等想要入墙,不得不杀,孰料……” “孰料,差点引发屈府灭顶之灾。”沈冽说道。 武少宁愧疚垂首。 “杜轩让你们来的?”沈冽又道。 “……嗯。” “游州诸事,可顺利?” “造路顺畅,地和人和。” “好,”沈冽说道,“若是饿了,随我去宴厅,若是不饿,便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或有恶战。” 虽然沈冽情绪鲜少外露,但跟在他身边太久,众人听懂他如此一说,便是今晚闯下的祸已经揭过。 谷爴 “多谢少爷不追究。”武少宁说道。 沈冽看向他们的脸,最后看向武少宁的手。 游州造路之艰辛,从秋入寒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冻伤。 沈冽平静如水的眼眸变深湛,温和低沉道:“游州一行,辛苦了。” “造路乃为守边境之将士,不苦!” 沈冽露出一抹淡笑,也是他今晚的第一次笑。 “对了少爷,”武少宁又道,“阿梨姑娘呢?也来了吗?” 提到她,沈冽笑意微敛:“她临时有事,晚几日到。” 武少宁此前一直话少,但眼下按捺不住心里澎湃,期盼道:“这一路,少爷和阿梨姑娘同行?” “嗯,我们在阔州分开的。” “那少爷和阿梨姑娘……” 沈冽看着他完全不藏的好奇和八卦之态,道:“你想问什么?” 武少宁不敢再问,抿唇忍着笑。 沈冽轻轻莞尔,道:“今夜与我一并来的,还有夏家军的一位大将军,他眼下便在宴厅,我得回去了。” “少爷,我们正巧也饿,我们便一起去吧。”站在武少宁后面的一个暗卫忽道。 “对对,我们想去见识见识夏家军的大将军!” “好,走吧。”沈冽淡笑。 今夜没什么月光,云层很厚,风急且寒。 说是宴客,但并未太讲究排场,庭院的灯火不多,大厅里倒是明亮。 饭菜共两桌,都是寻常样式,并未如宴客那般,来上满满当当的精细食脍。 屈夫人是个豪爽性子,已跟夏俊男如老友般健谈,将眼下衡香局势全部分析。 夏俊男平日谈笑风生,爽朗幽默,但在这种局势上,他的目光是锐利的,一针见血道:“军权二字极为重要,赵慧恩一个新上任几个月的刺史,便敢去动仇都尉这根盘踞兵部近十年的老树,他绝对有外部势力。他敢去收买守卫置所那两名副将,便是这外部势力给他的底气。” “我的人是有提过,说赵慧恩跟焦进虎的人走得极近,频繁有信使往来于衡香和枕州阔州凎州三处。”赵宁说道。 “这老贼,早不动,晚不动,偏偏选择二小姐的赴世论学动手,若将二小姐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定不轻饶他。”夏盛磐说道。 沈冽和武少宁才到门口,外边一人急匆匆跑入进来,从他们身旁经过,叫道:“夫人!” 屈夫人皱眉,起身道:“有话慢说,莫慌。” “找到游州来的那三名姑娘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已证实,的确跟燕春楼有关!” 他缓了口气,将发生在丽庭庄附近那街头追逐之事快速道出,除却一位姑娘被救下,那几位救人者即刻带人去了燕春楼。 武少宁已随沈冽进来,听完这名手下所说,他大喜,看向沈冽:“少爷,这三位姑娘是阿梨姑娘的‘学生’,她们偷偷自青香村出来,早我们数日到了衡香,至此失踪。未想少爷前脚刚到,后脚我们便将她们找到了。” “找到便好。”沈冽说道,目光看向赵宁和屈夫人。 屈夫人一脸难以置信。 赵宁面淡无波,一双清眸朝她看去。 “竟然是她,”屈夫人喃喃,“竟还将手伸到了阿梨那。” “那三名失踪女子,是否是阿梨友人都不重要。”赵宁说道。 “该死,”屈夫人切齿,“自身是个女子,已遭命途不幸,反还逼良为娼,该死!” 1095 世子跑了 沈冽和夏俊男今夜来时便不打算在屈府下榻,这一场晚宴,不过是为了了解衡香情况,当坐下来一场话叙时兼而用之。 不过既在这里遇上武少宁,沈冽便想去卿月阁一趟,再去知语水榭看一看康剑伤势。 这次随他一起的两名手下先跟夏俊男出城,他则和武少宁一起离开。 屈夫人送夏俊男自来处回,赵宁则送沈冽和武少宁往西南面近山临水的侧院去。 待屈夫人他们走远,看不见身影,沿路人也变少时,赵宁忽地说道:“沈谙这些月,一直在宁安楼。” 沈冽眼底无波澜,边走边平静道:“今日宁安楼被封,那他人呢。” “在屈府。” 沈冽轻眨了下眼,声音忽变低:“嗯,那挺近。” “若是你要见他,现在就可。” 风声忽然变大,穿林过繁花,园中芳香馥郁,满场狂舞,但出奇的,他们这样行于花径之中,脚步声越渐清晰。 安静一阵,沈冽说道:“不必了。” “好,”赵宁说道,“对了,屈府还有一人,你或有兴趣,郑北世子,赵琙。” 沈冽脚步微顿:“他?” “此人着实……”赵宁一时不知怎么形容,想了想,道,“顽劣?” “唯恐天下不乱。”沈冽说道。 “他找我是想要做一批木材生意,郑北的木材的确是稀缺,不过他要得有些太多,我细想,或与军需有关。” 沈冽止步,郑重看向眼赵宁,沉声道:“多谢赵大娘子知无不言。” 谁都知道赵宁的性子喜静寡言,她更不是这种什么话都会说的人,所以此番,沈冽清楚,赵宁是将他当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赵宁淡笑:“我与阿梨乃生死之交,你又是阿梨极其看中的知己,你对赵琙有兴趣,我自当不保留。” 此前从杜轩看赵琙不爽这件事,赵宁便推出沈冽跟赵琙之间有矛盾。 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但也不奇怪,赵琙那性子,的确易结仇。 “多谢,”沈冽说道,“那么,他眼下人在何处?” · 赵琙身材清瘦,但再瘦也是个高挑的成年男子。 屈府的确有狗洞,也真就让他的手下找到了,只是要钻过去,对他来说实在费劲。 一名手下先翻墙爬出去,在外面拉,另一名手下在里面推。 结果,赵琙卡住了。 好半日,他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出来,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郑北世子从地上爬起,老泪纵横地抬头,呼吸着墙外的空气。 “世子。”手下递上一块绢布。 “我要去找夏二哥告状,”赵琙边说着,边伸手去解这名手下的衣裳,“我打不过沈冽,夏二哥还打不过他吗,实在不行,让夏二哥喊上阿梨丫头一起帮忙。” 将手下的外袍扒下来,赵琙穿在自己外面,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像是少了什么。 他左右望望,算了,想不起来。 “我们走吧。”赵琙对手下们说道。 · “嗷呜呜……” 狗蛋伏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抬头,目光看着沈冽。 沈冽只在进来时看了它一眼,便去看那些正忙着找赵琙的人。 谷將 整个瑶阶苑上下里外一顿地毯式搜索后,倚秋快步回来:“娘子,赵世子真的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赵宁说道,低头朝狗蛋看去。 “嗷呜呜……”狗蛋的表达欲很强烈,嘴巴一直嘤嘤,尾巴在后面来回扫。 “说是跑了的话,那这只狗……”倚秋看向大黄狗,“赵世子很喜欢这只狗的,否则也不会从郑北一路带来。” “或许忘了。”赵宁说道。 “如此说来,赵世子真的跑了?” 赵宁没说话,抬眼看向沈冽。 沈冽这会儿终于将目光落回狗蛋身上。 狗蛋从地上爬起,尾巴一直在后面摇。 “我可否将这条狗牵走?”沈冽看向赵宁。 “杀了,吃了,都可。”赵宁回。 狗蛋显然没有小大胖灵气,听到有人吃它,它更开心了,人立而起,又做出那拱手的姿势,舌头一吐一吐。 “希望它的鼻子认主。”沈冽说道。 · 赵琙离开屈府没多久,迎面遇上五百多个快步朝屈府跑来的兵马。 整个衡香兵力有限,因城门之外越加拥堵,无法抽离人手,所以这五百兵马,已是可调度的极限。 赵琙带着两名手下立即避开,看着这五百人经过,赵琙说道:“鸡蛋碰石头,本世子闭着眼睛从夏家军中挑出五十个,都能把这五百人打得落花流水。” 见两边手下没说话,赵琙继续道:“不是说夏家军能以一敌五,而是真正的军队,所练便是军阵和彼此配合。此等默契,夏家军这样的老牌军队,堪称绝世。” 他难得认真,但两边手下依然不语。 赵琙摇了下头,便也不说了。 待兵马都跑完,他们起身离开。 衡香说大不大,说小的话,几十条长街,他们靠双腿回之前的客栈,至少要走半个时辰。 赵琙边走边整理脑中思绪,千算万算,只想过那丫头会到衡香,孰料来者竟是沈冽。 他们的客栈在廉风书院附近,越往那走,街上人流越多。 天上的云层逐渐积厚,好像有一种不安定因素,在沉沉笼罩着衡香。 一辆马车忽然速度飞快地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他们。 赵琙两名手下顿时不干了,想要上去找麻烦。 “哎,行了,”赵琙不耐地喊住他们,“随它去吧。” “世子,您险些受伤。”一名手下说道。 “不还没受伤么,”赵琙双手负后,边走边慢声道,“本世子年少俊朗,才华横溢,家世好,脑子好,已占尽人世间最大的便宜,有得必有失,当免大灾了。” 手下只好低头:“是。” 走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在一家客栈后门,他们又瞧见了这辆马车。 马车稳稳停着,车上已无车夫,不过巧得是,在他们过去这会儿,客栈后门打开,三人从里面出来。 赵琙漫不经心投去一眼,眉心轻轻皱起。 其中一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恰也抬头,遇上赵琙的目光。 顿时,此人双眼圆睁,变得惊恐。 1096 你们很闲? 马车离去,往他们的来路返回。 赵琙回头看着它隐于人海,再没于长街灯火尽头。 “世子,怎么了?”一名手下问道。 “这人看着眼熟,”赵琙若有所思道,“非常熟悉,而且不像是正经道上的眼熟。” “正经道上?”手下也陷入沉思,“世子,您好像没去过青楼。” “啧!”赵琙眉头怒皱,“胡扯什么。” “那这正经道上……是何意啊。” “就是离奇之意,”赵琙双手负后,转向马车方才所停的侧门,“不是正常路数的眼熟,比如阿梨那丫头,我此前没见过她,可我第一次见着她,就觉得分外眼熟。结果你瞧,她乃本世子先室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手下似懂非懂地点头。 赵琙忽然瞪大一双清澈黑眸:“我知道他是谁了!竟然是他?” “世子,是谁?”另一名手下忙道。 赵琙沉声道:“宣延二十一年,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丁跃进。” “丁跃进,”手下喃喃,随后一惊,“属下记起来了,可不是说,他已经病死了吗?世子,您会不会认错了?” “不会,”另一个手下说道,“此人方才见到我们时,他的神情便可说明他也是认识世子爷的。若非他自己露出那样的神色,我们反倒不能确认。” “有意思呐,”赵琙骤然一笑,皓齿洁白,“宣延二十三年,因病去世的的典制司朗中,竟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潜伏于衡香。” 赵琙之所以对此人记得深刻,因为当时还发生了一件震动帝京的血案,便是礼部尚书林宏儒满门被灭。 其后十日内,礼部先后有五名官员离世,整个帝都的百姓议论纷纷,说是礼部中邪了。 而礼部的存在,除了皇家朝政秩序和万民教化等,某种程度还用来“驱邪”“避灾”,与天道,与地论,与万物言。 这一连串的身亡,简直是在打天子的脸。 这个丁跃进,便是那五名官员之一。 赵琙走到这家客栈的正大门,说是客栈,用气派的酒楼来形容才更恰当。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三个大字。 飞霜阁。 · 听闻沈冽回来,杜轩以为下人在开玩笑。 他呵呵笑了两声,整理东西,准备回去卿月阁,顺路再去王丰年那一趟,看看屠小溪是个什么情况。 康剑半靠着床头,视线穿过敞开着的窗扇,落在水榭那一头边走来边说话的男人们身上。 “真是少爷!”康剑虚弱地笑道,“杜大哥,真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杜轩忙回过身去,见果然是沈冽,杜轩惊喜搁下一切,快步跑去:“少爷!!” “汪汪汪!”一阵狂躁的狗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杜轩连忙后退,睁大一双眼睛瞪着这只大黄狗。 “嗷呜——汪汪汪!”被忽然跑出来得杜轩吓坏了的狗蛋一直在叫,边叫边后退。 “这便是信上提过得小大胖?”杜轩抬手比划,“这,是大大胖吧。” “这是赵琙的狗。”沈冽说道,并让身后手下制止它继续叫。 “赵琙?”杜轩哈了声,卷起袖子,冲着大黄狗道,“行,咱们今晚来个狗肉火锅,你看如何啊,大大胖?” 被人拍了脑门,喝令安静的大黄狗变脸飞快,已经人立蹲起,两条前腿拱啊拱。 杜轩被逗笑:“这狗还挺有趣。” 沈冽低头看了它一眼,抬手摸了下它的脑袋。 “稍后说正事,”沈冽看向杜轩,“我先去见康剑。” “少爷。”康剑试图从床上起来,沈冽让他继续躺着。 窗外檐下悬着一串铃铛,今晚风大,打得铃声清脆,音如奏乐,配着满室水沉香清气,和清一色的古木家具,别是一番风骨优雅。 杜轩小声道:“康剑的伤,乃……沈谙所治。” “我已知晓。”沈冽说道。 “那,少爷可见到他了?”杜轩紧紧注意着沈冽的神情。 但即便是跟在沈冽身旁多年的他,也完全无法窥破他此时所想。 这一双深湛平静的黑眸,越发能隐藏情绪。 “没有,”沈冽回道,“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说着,他看向康剑:“我在回来路上听他们所说,伤你之人,你觉得是女子。” “形体很像,”康剑努力回忆,“很柔韧,特别灵活,其人出剑相当迅猛,凌厉彪悍,满是杀气。” “后院寻到多少线索?”沈冽问杜轩他们。 “不多。”杜轩说道。 见沈冽沉眉,没再说话,杜轩忍不住又道:“说到女子,少爷,阿梨呢。” “她路上有事,晚几日到。” “那你们这一路……可是朝夕相处的?” 沈冽抬眉,朝他看去。 杜轩可比武少宁要大胆,想问的,他绝对藏不住,一双眼睛满含八卦,等着沈冽往下说。 不止杜轩,一屋子亮闪闪的小眼睛,全在看着他们的少爷。 “你们,很闲?”沈冽说道。 “……” 转眼,沈冽已转了话题:“阿梨虽然晚到,但是她的夏家军已在城外,明日一早,我们的兵马会和夏家军一并入城。” “明日一早?”杜轩一愣,“这是,要拿下衡香?” “衡香还是衡香,要拿下的,是赵慧恩。” 杜轩开怀,喜道:“太好了,这口恶气可算能出了。” 武少宁他们需要回卿月阁,沈冽令他们不用久留。 杜轩将才收拾整理得东西放回原处,一面希望沈冽早些休息,一面止不住又想问这半年和这一路的事。 听闻沈冽已到知语水榭的徐寅君第一时间令人准备厢房,再赶来同沈冽问好。 此前在游州,徐寅君在另一路修路队中,所以不曾见到沈冽,但见过沈冽的所有人,无不夸其风华绝伦,俊美倾世。 甚至几个平生未读多少书,张嘴便是粗话的人,他们亲口在徐寅君跟前描述,说沈公子之貌美,能把这场雪变出人间活气。 徐寅君明白他们话里的“人间活气”是何意,他倍感讶然,这可是一场将众人手指冻得生疮,让众人叫苦不迭的雪。 昏沉苍茫,暗无天日,所有人每日的粗话,全部都用来骂雪,骂天,然而在这些老粗口的嘴巴里,这场形同灾难的雪不仅被认可,甚至赋予了浪漫颜彩。 1097 你脸红了 屋中,杜轩正在给康剑换药,康剑将那夜在池塘所发生的经过细细述说后,便是杜轩接话。 虽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大半年不见,书信来去又久,杜轩实在有满腹积语要道。 他问起探州,问起河京,问起阿梨,沈冽立在床边,挑着回答。 徐寅君迈入屋中时,先见到得便是沈冽单手负后,高大清瘦的背影,如芝兰玉树,高挑挺拔。 徐寅君唤了一声“沈郎君”,上前拱手道:“不知贵客到临,徐某来晚了。” 沈冽回过身,抬手道:“徐管事,多有打扰。” 因回身动作,光影在他脸上掠过,俊挺刀削的鼻梁似被一支墨笔流畅描摹,随即是一张精致绝伦的俊美容颜。 眉目轮廓,深邃明朗,肤白气润,如玉琅琅。还有这双无波无澜的深黑眼眸,冰凉淡漠,却明亮若墨玉。 这一瞬光影,恍如清月出岭,较沈谙偏阴郁和不时冒出一句刻薄之言的戏谑凉薄不同,沈冽身上的英朗锐意,似是寒冰打造得出鞘长剑,华美尊贵,不可逼视。 徐寅君愣了一愣,眼眸大亮:“沈郎君之貌,天人也。” 那些工友,皆无虚言。 沈冽面容平静,淡淡道:“多谢徐管事称赞。” 徐寅君干笑了声,道:“这,徐某失态了,沈郎君见谅。啊,对了,我们东家呢,阿梨姑娘何时回来?” 沈冽忽然轻笑:“晚几日。” “欸,少爷,”杜轩直起腰背,酸溜溜地说道,“你怎忽然发笑,我们问你阿梨时,你可是问我们是不是很闲。” “没什么。”沈冽敛了笑意。 “一定有什么。”杜轩说道。 “是啊,少爷,您便说说看,笑什么。”康剑也道。 沈冽不理他们,看向徐寅君:“徐管事来得正好,我正需一人领我去东南处走走,徐管事可愿带路。” “哦……噢!”徐寅君做了个请,“那,沈郎君请。” 杜轩忙也跟去。 知语水榭的东南处便是廉风书院,若遇晴天,甚至能看清远处的文和楼。 沈冽提出想去东南边,众人一下便明白,定与廉风书院有关。 天色已很晚,乌云沉沉笼着天边,文和楼那方向只见零星灯火,映在水面上,随晚风波折。 沿岸停靠很多船只,以画舫为多,临湖屋舍与树荫间或,落英缤纷。白日那满城哗哗,似以天地外,当前独剩静与空。 三人走了小半刻后停下,因天色原因,能见度很低。沈冽沿湖望去,眸光注视着不远处的枕水石梯。 徐寅君来衡香已有不少时日,这一带很熟,同他介绍:“那里原本是古玩街,后来渐渐变成了文房四宝之地。” “便是说,人变杂了。”沈冽说道。 徐寅君顿了下,点头:“……对。” 一般去古玩街的人不会很多,十个读书人里,能去一半都罕见,如今衡香来了那么多文人学士,说杂,的确杂乱。 “杜轩。”沈冽说道。 “少爷。” 沈冽望着那处枕水石梯:“明日我恐忙不过来,你去找戴豫,让他给你八百人手,十日内,这条古玩街的人除却原住户,其余人只出不进。” “是。”杜轩应声,他平日问题多,但对沈冽的命令,几乎不问为什么。 徐寅君从旁大喜,他正愁此地将暴露,担惊受怕好一阵,未想沈冽一出手,第一件事情便是帮他解决燃眉困局。 “这片水下,可有渔网?”沈冽问徐寅君。 “有的,有很多张渔网,不久前才投下的。” “若换作铁丝网,需得多久?” “铁丝网?” “还要锐刺。”沈冽说道。 徐寅君声音变低:“这一点,倒是没有想过……” “阿梨此行,目的不是赵慧恩,”沈冽沉声道,“是‘那些人’。” 徐寅君一凛,肃容道:“是。” 除却街市,水下,沈冽还在其他几处做了布防。 甚至按照最远射程,知语水榭西面那几棵可藏人的树,也让杜轩明日派人挪走。 若她想要住这,这里必须铜墙铁壁。 若她不想住这,那么便将这里变作诱敌而来的陷阱。 为沈冽准备的厢房明净宽敞,隔壁是单独浴室,有一方大浴池,热水已备妥。 杜轩特意拿了一本册子过来等,待沈冽自浴房出来,他兴冲冲道:“少爷,来!” 翻开的簿册上画满玉饰和珠簪,每一款都精致隽秀,逐一取了名,还是颇为雅致的名字。 沈冽扫去一眼,便知杜轩用意,他的眼神平静如水,看向杜轩。 杜轩装做没看到他的目光,自顾自乐呵呵道:“这些皆是我闲时所画,这几款,玉茗,浅青,明月珰,始羽,北雁乡……少爷,你看如何?” 沈冽轻沉了口气,清冽嗓音浮起无奈:“今日不从我口中撬出话来,你怕是不罢休了。” 杜轩偷着乐,面上故作镇定:“少爷,撬出什么话?” “阿梨。” 杜轩憋不住了,嘻嘻笑道:“少爷,方才徐管事提到阿梨,你为何笑?” 沈冽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负手望向远处湖光,淡淡道:“自我今日到衡香之后,所见之人,无人不问及她。她虽未来,却已似深种于此,无处不在。” “这,少爷就开心了……” 沈冽不语。 “哦哦,我知道了!少爷骄傲,心尖上的姑娘得人这般喜爱,少爷在为她高兴呢!”杜轩自己说下去。 沈冽看他一眼:“还要问何事?” “那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少爷跟她……” 沈冽怀疑他的脑子在想什么,皱眉说道:“我们不是二人,是两支上千兵马。她身旁有众多将士,我身旁也是。” 杜轩失望:“也就是说,关心呵护,嘘寒问暖,都轮不到少爷?” 沈冽轻轻眨了下眼睛,视线转回到湖面上。 院中风大,虽有几座闲鹭松风落地石灯台,但檐下所悬灯笼,一晃一晃,光影在不断交织。 杜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着沈冽的脸,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好像微微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少爷,你脸红了?” 1098 魂牵梦萦 沈冽:“……” 杜轩往前凑近,想看清楚。 沈冽不动声色往另一边侧过身去:“行了,该问的都问了,明日还有要事,你去休息,我也要休息。” 说完,他转身离开。 “哎,少爷,咱们是自己人呐!”杜轩忙跟上去,徒劳无功地说道。 房门在他跟前无情关上,声音不响,但力道不轻。 杜轩在门外继续道:“少爷,别气馁,这一路没有机会,就等阿梨姑娘到衡香,我再给您出谋划策。戴豫那木头脑袋,肯定没我懂!”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烛火应声而灭。 杜轩轻叹,摇了摇头。 沈冽躺在床上,修长的右腿轻曲,一手枕在脑后,窗外灯火摇曳,若隐若现照着他淡白如玉的肌肤,还有他手中所握的一枚玉饰。 沈冽修长的指漫不经心摩挲光洁的玉面,指尖细腻冰凉,手感极好。 玉饰样式并不华贵,偏沉静古拙,但玉是上好的苏途古玉。 风过屋舍,檐外花开正好,另一面邻水的窗外,清湖上水波清漾,沈冽深湛的黑眸投去,那漫延向天边的湖光上,似她眉眼浮动。 杜轩问他为何脸红,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 数日前,在阔州分开的前一夜,奔波多日的他们停下来休息。 他安顿好手下去找她,恰逢她自帐中沐浴出来。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半湿漉的头发披垂着,面庞白皙如雪,她抬眸望来的眼睛因水汽而多情,朦胧迷离,温柔清雅。夜色下,星空下,风月下,她冲他那一笑,荡漾了他心神。 如此一幕,他难以忘怀。 这几日偶然思及那抹笑,他也不明白为何脸红,或因干净,或因纯粹,或因简单无暇。 并且越发的,他那么想要伸手拥她入怀,去细细亲吻她的眉眼,她小巧饱满的唇。 沈冽闭上眼睛。 明白眼下不该肖想这些,该为她到衡香之前,扫平赵慧恩等人才是。 可心猿意马之感,却实非自制能够遏止。 年少那些夙愿一直在生根发芽,越发笃定,执着,魂牵梦萦。 温柔若能作春风,上穷碧落,拂天沧海,只想去到她身边,予她万物朗朗,百世清明。 · 没有月亮和星子的暗夜,苍茫低沉,笼罩在巨大的衡香城池之上。 万家灯火寥落,一条条纵横的大道,穿梭织布的小巷,皆如似一根根紧绷着的弦,一触即发。 被士兵们堵在衡香内外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四面八方赶至衡香的文人士子们至少有一半按捺不住,纷纷围来。 漫长一夜过去,城防虽没有爆发冲突,但是士兵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城内,围在屈府之外的兵马分作两派,一派亟欲动手,一派还在观望。 老父被杀的齐志祥,反倒是不敢动手,一直观望的那一派。 全家上下十六口人,除了老父,他还有其他亲人,对方竟然真的敢将他老父杀害,那么其他亲人,齐志祥不敢想。 以及,那些夏家军的出现,让齐志祥也在怕。 军中的另外一派,则觉得是赵宁安排得一场戏,对于夏家军,很多人都深信他们早在大乾之前,已先一步灭绝了。 晨曦渐渐露出,赵慧恩从一身筋骨之痛中睁开眼睛。 “来人!”赵慧恩在床上大声叫道。 后衙外守着十来个衙卫,听闻他的声音,一人匆匆推门进来:“大人。” “屈府可拿下了?”赵慧恩问。 “禀大人,还没得到消息。” “仇老粗呢,可抓到了?” “也……还没消息。” “他娘的,”赵慧恩啐了口,闭眼说道,“去,找婢女过来伺候本官起身。” “是。” 整个后背比昨日还要难受,两条大腿更像是没了知觉。 赵慧恩想要伸手去背部揉几下都不得劲,一抬手就疼。 听闻赵慧恩起来,诸多属官和吏员赶至院外。 赵慧恩张着嘴巴,由美妾一口一口喂汤羹。 田从事等人得他允许后进来,恭敬立成一排,禀报昨晚发生的大小杂事,却都和廉风书院有关,鲜少有人提及屈府和宁安楼,或是城外各大关卡。 “废物!”赵慧恩梗着脖子骂道,“就挑软柿子捏,一整个晚上了,竟未将屈府给拿下,这么多兵马,干什么吃的?” 桌子被他用力一拍,他呼痛着忙揉自己的掌心。 众吏员安安静静,整整齐齐,耷拉着脑袋顺受。 “说话。”赵慧恩又骂。 众人的目光看向刘县丞。 自打赵慧恩当了刺史,施县令便一直称病,眼下堂内所站,只能由刘县丞做个担当了。 刘县丞头皮发麻,站出来说道:“屈府那边争执得厉害,若是赵大人亲去主持局面,或能即刻拿下屈府。” “本官亲自去?”赵慧恩笑了,“刘县丞,眼下衡香局势尽为本官所掌不假,可本官是文官,昨日便是跟仇三明那大逆不道,为祸一方百姓的逆贼近身对峙,方才惹下这一身伤。本官已为衡香百姓谋事至此,你竟还让本官亲临屈府门前,你居心何在?” 刘县丞腿软跪下:“赵大人,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你即刻动身,前去屈府,传本官之令,今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赵宁和屈溪翎的脑袋被摆在这里!”赵慧恩朝身前桌子指去。 “是,是……”刘县丞应声。 “还不快去?” 刘县丞磕头:“卑职告退!” “来人。”赵慧恩又道。 一名手下从外入来,恭声道:“大人。” “备轿,本官稍后要去廉风书院。” “是。”手下转身离开。 · 舒小青终于叩开楚筝的房门,她气恼地瞪着一身劲衣,似乎要出门的女杀手。 楚筝无视她的怒意,回去桌旁。 舒小青将房门在身后关上,进来看着楚筝熟练将匕首缠在小腿上,冷冷道:“昨夜我找你数次,你都不见我。” “有话就说。”楚筝没抬头。 “我一说,你一定会后悔昨夜没有开门,”舒小青神情浮现得意,“我近几日所忙之事,意外得知那些都是阿梨的人。” 楚筝顿然停下,抬头朝她看去,目光骤寒。 1099 是夏家军 明白楚筝此时目光中的冰冷酷寒并非针对自己,但是遇她如此看来,舒小青仍觉脊背陡凉。 “我说你会后悔吧,”舒小青硬着脖子说道,“若是我第一次找你,你就出手管这件事情,不定现在阿梨在衡香的老巢,都已经被你端了呢!”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都是些什么人,我如何找到他们!?” “这,这是你问话的态度吗?” “你说是不说!”楚筝将她抓近,凶戾的眉眼神情,根本容不得半点花样和玩笑。 喉咙间传来得窒息感让舒小青不敢再造次:“说,我说就是了……” 外面忽然传来极其大的喧哗。 对于这种喧嚣声,楚筝从来不放在眼里。 昨日曲河苑前的那一场闹剧,她也没半点兴趣。 尽管那场闹剧过后,衡香的格局翻天覆地,仇都尉像条丧家犬,至今不知去向。 唯一让楚筝痛快的,便是赵宁和那位屈夫人在衡香的所有家业产业,全被被封被夺。 这也是楚筝到衡香以后,所遇的唯一一件快事。 舒小青的眼睛朝窗扇方向看去,楚筝掐着她的脖子,勒令她快说那几人的事,舒小青抓着她的手背,急促道:“你先听外面,快听!” “少啰嗦!你……”楚筝的声音蓦地停住,目光也朝窗扇方向看去。 这不是寻常的喧哗声,那喧哗声中,还夹杂着马蹄声,数以百计的马蹄声齐齐踏来,能带动楼层木板都微微震动。 而衡香的马匹,根本没有这么多。 楚筝松开舒小青,朝窗边走去。 沿路所有高层门窗几乎都在同时被打开,无数人往外看来。 底下是成千上万跑动的人群,人群后面,数列战马齐头并进,自这始,到长街尽头,黑压压成片,全是一等一的上等良驹,无一步兵。 “是军队。”舒小青走来站在楚筝后面,颤着声音说道。 楚筝没有回应,一眨不眨看着那些士兵。 清一色人高马大,魁梧健硕,为首六人神情冰寒,眉眼不怒而威,沿街投去的众多目光,或惊恐,或猜测,或求饶害怕,在他们眼里,皆无动于衷。 新兵是做不到的,再乔装冷静和拿腔作势,都做不到如此。 只有老兵,且还是久历沙场的老兵才能将众生议论不置心头,不留容于目。 “你可识得,是哪家军队?”舒小青回头,问楚筝。 楚筝没反应。 对她的沉默,舒小青撇嘴,目光看回窗外。 人群纷纷避让,往后面跑去。 这些战马在廉风书院大门前停下。 这些士兵大抵有三种盔甲制式,但这三种盔甲,不论哪一种,都是楚筝所没见过的。 所以,楚筝也在好奇,这支军队,来自何方。 自昨天闹剧之后,便被官府“接管”了的廉风书院,此时大门忽开。 听闻动静非要亲自出来一看的杨老院长,领着一票德高望重的老师迈出廉风书院的大门。 昨日之事给廉风书院惹来太多非议,对赵慧恩和衡香士兵无能为力的人们,将所有愤怒直指廉风书院,直指杨老院长。 众怒如倾,众口铄金,加之昨日闹剧之时,杨老院长身在第一现场,所以他昨日的身体,彻底吃不消了。 短短两日,他憔悴了太多,但若真有兵马要来廉风书院行毁灭之举,那么,便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被赵慧恩派来监督监视控制廉风书院的衙卫和士兵们看着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兵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一声爽朗笑声响起。 众衙卫和士兵们回头望去,是齐志祥手下的得力副将之一,严江。 严江领着几个手下从廉风书院西面快步走来,边走边抬手抱拳,冲才下马的夏俊男和夏川一个抱拳:“各位将军,你们可算来了!” 夏俊男和夏川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目光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后面跟着下来的副将郎将们也皱起眉头。 “竟然这么多人马!”严江看向还在缓缓走来的士兵们。 除却夏家军,还有晏军。 之所以是三种盔甲制式,因为夏家军一种,原探州兵马一种,山景城的守军一种。 跟夏俊男和夏川到这边来的兵马占据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随简军去了屈府。 “不多,”夏俊男说道,“我们兵力不足,两军相加还不足五千。看着人多,因为马的个头大。” “不足五千?”严江讶然看去。 “哈,”夏川一乐,“怎,你觉得少?” “哦不不!”严江说道,“够的,还是够的。” 好像的确没有必要来那么多,毕竟衡香还有城南都卫府和守卫置所的兵马在。 以及阔州和凎州就近,若真有什么大军来打衡香,驰援也快的。 “两位将军,”严江又道,抬手一抱拳,“敢问,如何称呼?” 夏俊男非常不喜欢这个问题,懒得回答。 夏川说道:“我二人皆姓夏,我叫夏川。” 严江看向夏俊男,好奇等着。 夏俊男不再理他,看向停在前面二十步外的杨老院长等人。 老院长身材清瘦,连日来因赴世论学的筹划,他越发清癯,瘦得令人觉得他的衣裳都是空荡荡的。 夏俊男绕过严江,朝他们走去,近了一拱手:“杨老院长,我等来晚了。” 杨老院长不为所动,一双苍老却异常晶亮的眼眸打量着他。 夏俊男想了想,正色道:“杨老院长莫怕,我等不是衡香衙门的人,吾乃前定国公府夏家军夏左卫营正将,夏俊男。” 夏家军三字一出口,杨老院长脸上神情凝住,那狐疑和厌恶转而变作惊讶与欣喜。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亦如是,每一个人皆在瞬间变了神色,众人大喜。 “你,你们是……”杨老院长上前握住夏俊男尚还抱着拳的手腕,颤着声音说道,“夏家军,真是夏家军?定国公夏文善麾下将士?!” “说来惭愧,我们只余残部。”夏俊男道。 “夏家军,竟是夏家军!”杨老院长眼眶一红,朝身后先生们说道,“你们可听清了,这,乃我国之壮士,英烈之军,乃华夏之雄!这是夏家军,以身赴山河,以肉铸铁关,以血溉青山的夏家军!是夏家军呐!” 许多先生红了眼眶,热泪翻涌。 杨老院长对着夏俊男便要跪下,夏俊男赶忙扶住他:“老先生,不必。”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则都已跪下:“夏将军,受我们一拜!” 更后面的学生们也随之下跪。 那些听到“夏家军”三字的近处百姓,皆随着廉风书院的师生们,也都齐齐跪了下去。 “别别,真不要跪,”夏俊男轻叹,“夏兴明若是见了,可还了得。” 毕竟夏兴明如今的外号,可是不跪将军。 这一片的人都跪下,还站着的衙卫和衡香士兵们便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傻眼愣在这里。 尤其是严江,他站在夏俊男后面,夏川前面,他满脑子都在问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吗,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1100 看好玩的 赵慧恩的轿子在半路被拦下。 廉风书院方向跑来的衙卫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禀报廉风书院发生的事,赵慧恩大惊失色,一改轿中气定神闲,快步扯开轿帘冲出:“什么兵马?夏家军是什么军?” “定国公府,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衙卫说道。 “这,世上还有定国公府?哪家的定国公,”赵慧恩懵懵道,“是宋致易吗?他封了谁当定国公?还是云伯中?还是应金良?还是田大姚?” 他话音才落下,一个快跑断腿了的士兵远远便大呼小叫,高喊着大人,气喘吁吁跑来。 跑近后,士兵一下跌在地上,顾不上爬起,赶忙先禀报东城外关卡的乱况。 听完他的话,赵慧恩也快跌地上去了。 轿夫和小吏赶忙扶他,他周身重量压在轿杠上,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 “大人,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得快些决定。”小吏苍白着脸道。 “对对,你言之有理!”赵慧恩咽一口唾沫,眼珠子一转悠,立时道,“先回府!” “等等,”小吏忽然心生一计,“大人,如此大轿抬回府,那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您回府了,我看……” 他趴在赵慧恩耳边,嘀咕嘀咕。 赵慧恩连忙点头:“好好,就依你说的,快!” 赵慧恩立即转身回去轿子。 轿帘遮上,轿夫们归位抬轿,队伍掉转方向,抄近路离开。 当廉风书院方向响起山呼海啸的对夏家军的盛迎,同一时间准备离开的,还有赵琙。 手下们在身后整理行囊,赵琙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边回想当年京城礼部之事。 那些声音遥遥传来,他抬头望去,嘴中嘟囔:“夏将军?什么名堂,这般装。” 此次随赵琙一并从郑北而来,这些时日在外为赵琙殚精竭虑的原郑国公府管家赵来说道:“赵慧恩好大喜功,他麾下小将定也如此,装便装吧。” “可笑啊,可叹,”赵琙低下头,重新把玩手中折扇,百无聊赖道,“我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貌倾了半座帝京的郑国公府世子,如今在衡香,小小商贾给我脸看,地方恶霸囚我数日,一个小从事爬上去的所谓刺史,还在城外设关卡,令我不得自由。” “世子爷,这还不是因为变天了嘛。”赵来说道。 “我估摸整个衡香,除却你们之外,就丁跃进一个人把我当个世子看了。” 他提到丁跃进,赵来轻叹摇头,继续收拾东西。 “哎,你不好奇么,”赵琙朝他看去,“已经死了的礼部掌固,享祭司郎中,典制司郎中,他居然还活着。” “好奇也没办法呀,”赵来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世子,他之假死,又于衡香出现,此事必然牵涉深远,恐还与林家灭门有关。而当年朝廷气数未竭,能在天子脚下灭了礼部尚书满门,这势力该多可怕。眼下我们落脚衡香,对于衡香而言,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北而已。您瞧,一个才上任没多久的赵刺史,就敢不将天下四方贵胄放于眼中,更不提在前朝就敢动朝廷二三品大官的人。我们在衡香势单力薄,拿什么去斗呢。” “噗,”赵琙乐了,“我说赵来,我就提一句,你回我一大筐,还扯上‘斗’字,我只说好奇,哪有要去‘斗’的心思,本世子可从来不爱管闲事。” 赵来心里嘀咕,是啊,您那不叫爱管闲事,您那叫爱搅混水,到处惹事,唯恐天下不乱。 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赵琙上前去到窗边,将门推开。 这边只能看到一个廉风书院的轮廓,为了清静,来衡香的第一天,赵琙就说要离廉风书院远一点,但又别太远。 远处的主道长街上,满满都是蜂拥朝廉风书院而去的人群,挤挤挨挨,汇织如海。 而那“夏将军”三字,竟还没停下。 “什么夏将军,这么气派,”赵琙心里不舒服,“这世上竟还敢有比我兄长更气派的夏将军,呵,今晚就派人去把他做掉。” 房门忽被人轻声推开。 赵琙回过头去,进来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季盛。 季盛探头探脑进来,以气音小声道:“世子!” “我才去屈府几日,怎么几日不见,你就畏畏缩缩了。”赵琙说道,略带嫌弃。 “来,世子,看个好玩的。”季盛招手。 “你像个人贩子,我不去。” “来呀,世子,”季盛焦急,“要错过好戏了!” 赵琙皱眉走了过去。 在客栈上来的楼梯旁,季盛推开廊道的窗扇,赵琙朝下面张望,是一顶官轿,轿子正一动一动,非常剧烈。 赵琙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奸笑,轻撞了下季盛的肩膀:“够意思,不过,怎么没声啊。” “不是不是,”季盛说道,“不是您想得那样。”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锦绣官袍,有模有样,一个是寻常小役,泯然于众。 二人衣衫不整,各自快速收拾着,一个整理发冠,一个紧了紧腰带。 赵琙俊容变夸张,嘴巴大张,又对季盛小声道:“男的跟男的。” 季盛头疼:“世子,不是那样。” 一个吏员不知从哪冒出,飞快上前,恭敬领着那小役走。 穿官服的那人收拾整理好后,坐回轿中。 没多久,另一面走来数十人,他们站好官仪,几个轿夫抬起轿子,仪队朝外走去。 赵琙伸长脖子,微微探出窗,看着他们离开。 “这么刺激,”赵琙嘟囔,“光天化日之下,过个街还要……噫,有这般迫不及待么。” “世子,是掉包,掉包!”季盛说道。 “掉包?”赵琙一顿,墨眉一扬,“你是说,刚才离开的小役,才是真正的官?” “是赵慧恩。”季盛道。 “竟然是他!”赵琙立即朝吏员和小役消失的方向看去,骂道,“这乱七八糟,七改八改,刺史的官服被改成一个四不像,我都没看出来。季盛。” “是,世子。” “你速带二人前去,跟上那厮。” “是!” 1101 冲入屈府 时间慢移,日头渐盛,氤氲了枕州以北数百里长空上的云层终于缓缓散去,屈府门前,那些茂盛的枝丫和绿叶上仍浮着昨夜潮雾留下的湿润。 风也消停,偶来一阵,徐徐细腻,清畅柔和。 而与天地舒旷截然不同的,是屈府门前僵持了一夜,仍未打破的僵局。 几个武官在被大火烧掉的侧门前持续争执。 刚来不久的刘县丞插不上嘴,也不敢多嘴。 被烧掉了侧门的屈府,就这样在晨光下对众人敞开着,似是欢迎。 刘县丞连连轻叹,好好的衡香,本该因赴世论学这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况而再度名扬天下,而后继续为各方势力所忌惮,不敢擅自来犯,不定还能再保个数年平安。 现在倒好,赴世论学彻底沦为千秋一场笑话。 “大人,大人!”一个声音传来。 刘县丞回头朝后面看去,百步外的一处高墙上,一个布衣长裤,中等个子的男人正冲他一顿大叫。 这男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刘县丞好半会儿想起,是敬云楼的伙计。 “大人,大人,您过来一下!”伙计声音都快哑了。 刘县丞走去:“何事大呼小叫?” 在赵慧恩和这些武官面前,他说不上话,在这伙计跟前,刘县丞的声音中气十足。 伙计飞快拿出封信,压低嗓门嬉笑道:“大人,我家掌柜的派我把这给您,信上想打听几件事,再让我亲口给您说一件事。” “什么意思?”刘县丞边道,边拿出信来。 敬云楼的茶叶在衡香属上等,掌柜的非常会来事,时不时便往衙门各个官员那送上那么几盒精美包装的茶叶,都是衡香之外的有名产茶地所出。这在乱世何其珍贵,故而官场里的老一派对敬云楼都颇有好感。 刘县丞拆开信一览,皱眉说道:“不就打听这几件事,还写封信给我。” 说罢,将信胡乱塞回信封,递回去道:“回去还给你们家掌柜,恕本县丞答复不了。” 他现在自身难保,对方还来问一堆有的没的,什么赴世论学还要不要举办,问他如何看。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如此不就是添乱吗。 小伙计接回过来,嘻嘻笑道:“对了大人,我家掌柜的还说,如果您现在身陷困境,郁郁不欢,他或许可以帮您一解忧愁。” “他?”刘县丞好笑,“怎,你家敬云楼一个小小掌柜,还有办法解我现在困局?来来,”刘县丞伸手拉扯他,想将他从高处拽下,“你下来,现在就去。” 明明他自己不将对方的话当真,但满肚子的怒气碰上对方撞来,正好迁怒。 伙计从地上狼狈爬起,依然维持嬉皮笑脸:“大人,您何必跟小人过不去,我只是个传话的。不过小人认真道句,我家掌柜的那番语气可不像造假,他说能帮您,不定真能。不过嘛……” “他要啥好处?” 伙计凑上来,在刘县丞身旁快速低语。 刘县丞讶然:“他要这个?作甚?” “小的不知,掌柜的说,如果大人您同意,那今后无论大人发生什么,都有人帮您。” “有人帮我?”刘县丞露出狐疑,“如此说来,不是你家掌柜的?” “这小的也不知。”伙计的确不知道。 “敬云楼……”刘县丞低低说道。 敬云楼不是什么高档茶楼,敬云楼中三教九流皆有,上王公,下走卒,鱼龙混杂。 茶叶也是,不论廉价陈旧的茶叶,还是上品绝品的新茶,都能在敬云楼喝到。 要说敬云楼有什么势力,能有个什么势力,明面上最拿得出手的,无非就是敬云楼这名字,是东平学院的又见先生取得。 但那陈又见,虽然说是东平学府的老师,却不是当年京城过来得那一批,是东平学府到衡香后,再应试录用的六位先生之一。 所以,单就身份地位而言,这又见先生跟京城来得那一批先生完全没法比。 这是明面上的,明面下的,敬云楼是否有什么隐藏势力,刘县丞不得而知了。 但这势力再大,还能大的过现在衡香一家独大的赵慧恩吗,仇都尉都被赵慧恩给追得成了丧家犬呢。 不过为官多年,刘县丞自有圆滑,当前这交易,他有益无害,于是不将话说死,道:“那就这么着,若是你家掌柜真能保本官无虞,那他所要的司农和商曹之名册,本官定给他双手奉上。” “好咧,”伙计乐呵呵道,“那我这就去回禀我家掌柜的!” “去吧。”刘县丞说道。 伙计扑腾着,爬回墙上。 刘县丞转身,不待回去,那几个武官忽然吵到拔刀,要与对方干架。 尤以潘辉眼睛最红,一把刀似要失控。 “非要进去是吧,冲我来,冲我来啊!我老父在里面丧命,如果我家其他人出事,我要你们也死,统统陪葬!” 刘县丞想脚底抹油,立马跑路。 那边几个武将却正找他,见到他后,赶忙喊他回去劝阻。 刘县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不知是谁,忽然用力将他朝潘辉那推去。 刘县丞一声惊叫,潘辉手中的刀险些就要砍到他。 好在正拦着潘辉的李国豪眼疾手快,将他救下。 另一派人马就趁这个时候朝屈府洞开的侧门冲了进去。 动作利索,一下子三四十个士兵已入府。 “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最前面领头的几人大声叫道。 后面跟着的士兵们高声重复:“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 他们气势一起,这边的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再想拦已迟。 潘辉怒声咆哮,蓦地看向刘县丞,扬刀就要砍去。 好在李国豪拎得清,紧紧抱着潘辉的胳膊:“他就是个被推来背锅的倒霉蛋,你要是砍了他,就算你家人得救,那也难逃一死!” 刘县丞一个意气风发的文官,这会儿腿软瘫地,快被吓得失禁。 潘辉用力推开李国豪,带着自己十来个心腹手下,也冲入屈府。 1102 人去楼空 昨夜屈府这两道雕花大侧门被烧毁后,赵宁和那六人入府时,侧门还是有人把守的,且非常森严。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悄悄退走了,守在外面的官兵和士兵们,竟无一人发现。 现在,这一片无人守卫,士兵们蜂拥进府,没受到半点拦阻,目光便开始游走,很快被周围的园林美景所吸引。 这片园林的花卉藤蔓以浅紫淡粉二色为主,铺以白青色玉石,院墙亭台以及园中庭灯,雕像,台阶和大小摆件等造景,皆以浅云色为主。 一眼足见是费了诸多心力设计的,静雅清逸,秀美明洁,仙境二字形容都不夸张。 士兵们砰然心动,乱花迷眼般忽起贪婪和毁灭之心。 有人已开始小声讨论,若是拿下屈府,第一时间便回这边来。 然而越往前,所见是越精心打造的园林风貌,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开。 只是走了半响,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为首的队正和校尉停下脚步,张目四望。 “屈溪翎,赵宁!”一人大声喊道。 一名队正上前,建议分散去找。 有人觉得不妥,如若设陷,分散只会被逐口吃掉。 另一名队正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往后面走去,皱起眉头:“怎么我们只来了这么点人?” 一眼可以望到底,算上他们,还不足三百。 最最后面,是带着十几人快步追来的潘辉。 为首的胡校尉忽觉不太对劲,道:“走,回去看看!” 迎面而来的潘辉冲上来就要跟他们算账,没人理他,最旁的手下将他用力推开后,众人快步朝来路跑去。 许久,终于回到原点,洞开的侧门外,风吹来一阵浓郁腥气,空地上成片狼藉,灼目鲜血似河堤漫水,汩汩在新鲜的尸群中往低矮处淌去。 现场并未见到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的尸体,也没有刘县丞的。 众人面色苍白,看向胡校尉和潘辉,等他们拿决定。 地上死相凄惨的士兵们上一大半都是他们二人的部下,太多熟悉面孔,迎面而来的死亡冲击感太过强烈,胡校尉腿软得说不出话。 “胡校尉,潘校尉,我们跑吧……”一个队正说道。 跑? 胡校尉面色惶惶,对,是要跑。 但是地上还有大量带血的凌乱马蹄印,如果要跑,得确保跑一条不会被追上的路。 “都别踩到那些血!”胡校尉回头冲众人道,“踩到血了的立即脱靴!随我来!” · 屈府外的血雨腥风和屈府内刚被人闯入进来的纷乱,此时在屈府地下暗厅里的人,浑然不知。 屈夫人和赵宁在暗厅最北面的雅室中。 赵宁靠着软榻,双目轻阖,倚秋和另一个小丫鬟在轻轻捶打她的肩膀。 屈夫人下了半局棋,索然无味,想看书又看不进去,最后和屈府几个主事姑姑闲聊,聊得最多的,是绛眉。 屈夫人向来觉得自己眼光很好,这次翻船,她深感难以置信。 她喜欢美人,从不因旁的姑娘比她年轻貌美而心生妒意。反之,她巴不得这些姑娘们过得好,顺风顺水,万事胜意。 绛眉此般,屈夫人除却震惊之外,更多的是失望愤怒。 绛眉貌美倾城不假,机灵好来事也不假,但空有美貌与口才,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背景底气,对于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而言,是可悲的怀璧之罪,极难逃出悲剧二字。 而屈夫人,她无形中成了绛眉的靠山,恰好给了绛眉这底气。 凭借着屈夫人的关系,绛眉认识了大量权贵和富商,不论男女。而也是因为屈夫人之故,那些男人再爱玩,再和绛眉胡来,也不会如对其他妓女那般,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屈夫人满心自责,轻叹了近二十遍,问她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旁边的姑姑们一直安慰她。 雅间外传来脚步声。 赵宁睁开眼睛望去,屈夫人她们也停下说话。 房门叩响,一个手下说道:“夫人,夏家军来了,在外府大门。” 屈夫人一喜,起身道:“还等什么,走,我们去欢迎大英雄!” 沈冽和简军率兵等候在正大门外。 简军手下的职方长史焦尺将伤亡人数统筹汇总,按军服区别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兵。 昨夜围在屈府外的,绝大多数都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 后来因“战书”一事,赵慧恩立即差人从城外关卡处调度了五百城南都卫府的士兵过来。 眼下,衡香守卫置所伤亡惨重,已到除番之境,城南都卫府的兵马则被沈冽保下,以俘虏之态,双手抱头,顿跪在地。 李国豪和姚新正也在其中,刘县丞蹲在他们后面,面色菜黄,双腿一直在哆嗦,裤裆处一片湿。 屈府大门被从里面打开,屈夫人和赵宁带人快步迎出。 几乎在同时,卫东佑从长街尽头策马奔来,迅速下马后跑到沈冽身旁低语。 沈冽眉心轻合,沉声道:“他要多少兵马?” “说得是越多越好,想挨家去搜,我未立即答应。” “沈将军,发生了何事?”简军问道。 “阿梨在青香村的几位朋友尚下落不明,王管事人手不够,想借些兵马。”沈冽回道。 正迎面而来得赵宁和屈夫人闻言一愣。 屈夫人加快速度赶来,忙问:“尚未脱险是何意?” 卫东佑朝她们看去,说道:“昨日有人先一步去燕春楼报信,待王管事的人赶至燕春楼,已人去楼空,阿梨姑娘的两个学生被一并带走了。” “一并,带走了?”屈夫人面色一白,往后跌去。 赵宁扶住她,同时比她要冷静许多,对卫东佑道:“我这里也有人手,便全都派去吧。” “多谢赵大娘子。”卫东佑说道。 “悬赏,加悬赏,”屈夫人喃喃,看向卫东佑,“你问王管事,可否方便张贴启事,凡能提供她们下落,不,只要提供线索,微不足道的线索都可,我屈府重重有赏!” 卫东佑点头:“是,我会将这话带到。” “简将军,”沈冽这时对简军道,“屈府危机已除,我便先带兵马过去齐墨堂。” “沈将军辛苦。”简军说道。 1103 由她定夺 王丰年慢慢喝着茶,悠闲从容。 厅堂中摆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松山樰竹熏炉,茶香与熏炉中的幽香相和,雅韵沁鼻,宁静致远。 但这宁静,只属于王丰年一人。 在他跟前,跪着燕春楼的几大东家,还有燕春楼明面上的鸨母和各大主事。 每个人都鼻青脸肿,衣衫狼狈,尤其是负责管理打手和后院杂仆的两个主事,被打得几乎面目全非。 “再好好想想,”王丰年说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再说不出绛眉能去哪,那就只能由你们替她去受死了。” 他的语气轻懒慢调,说话姿态和搁下茶盏的动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在这之前,燕春楼这些东家和主事们听都不曾听到过这号人物。 自认在衡香权贵中已吃得很开的鸨母,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男人。 但从昨晚被连夜一锅端开始,他们惊讶发现,这个男人在衡香拥有着非常可怕的根基和经营。 眼下,能想的地方都想遍了,甚至绛眉未得屈夫人喜爱时,尚还是个堪堪长成的花魁,那时与她往来密切的恩客,他们也全都回忆起来。 一等他们回忆到谁,屋内站着的大汉们便立即去调查。 一个又一个走了,一个又一个无功而返。 “实在想不出了,”一个东家伏地大哭,“想不出来了呀。” “若说衡香谁最有实力能在这时保下绛眉,那就只有屈夫人了。”鸨母哭道。 “屈夫人?”王丰年冷笑,“屈夫人这会儿,怕是所有人中最痛恨绛眉的。” 这时,本就敞开着的门外传来动静,伴有大恒的吆喝声:“老实点!” 燕春楼的东家和主事们回过头去,便见昨日还威风凛凛的刘隽军和天兴商会一干富商被一连串地押入过来。 刘隽军一路都在挣扎,一抬头见屋中跪倒在地的一片,瞬间傻眼。 “刘商主!”鸨母颤着声音叫道。 刘隽军朝王丰年看去,似有几分眼熟:“你,你是何人?” 王丰年往椅背靠去,揉搓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含笑道:“刘商主叫我王管事便好。” “啊呸!你们把我抓来是何事?!” 王丰年低眸笑了笑,摆手道:“带下去打一顿。” “总管,是这姓刘的,还是所有人?” “所有。” “是!” “你敢打我,”刘隽军怒然骂道,“我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松开我!” 在骂骂咧咧声中,刘隽军被拖了下去。 屋内跪倒在地的众人都明白,这个打一顿会有多惨烈,他们被带来时,气焰更嚣张,就是这样被硬生生打服的。 王丰年优哉游哉,仍气定神闲地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戒,但实际上,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那两个叫林双兰和冯安安的姑娘至今还在绛眉手中。 王丰年不想逼得太紧,唯怕绛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但不尽快找到她们,时间拖得越久,危害同样越大。 沈冽在卫东佑的领路下,在齐墨堂后门停下。 当年略显狭窄的齐墨堂,如今并购了左右屋宅,并全部打通,规模一下变敞亮。 沈冽带人迈入院门,听到数阵哭嚎。 而听闻沈冽亲自过来的王丰年,立即起身迎出。 庭院芳菲,日头正好,王丰年自檐廊下来,抬头望见沈冽,顿了顿,走来抱拳道:“见过沈将军。” “见过王总管。”沈冽说道,语声低沉。 王丰年笑笑,往厅堂请去,道:“沈将军先进屋,我边走边说。” 说完,忍不住抬头,又悄然打量沈冽。 沈冽的肌肤底子白皙如玉,五官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俊美惊艳,以及和他兄长沈谙的眉眼,少说有六分相似。 这样一个沉默清冷,朗朗春光下都能透着一股寒气的清俊美男,王丰年着实难以将他同“吃人”二字联想到一起。 去年他刚到齐墨堂时,便是在这后院还未被拆掉的小厨房中,听阿梨姑娘还有戴豫和支长乐提起沈冽。 那时王丰年就想问,关于沈冽“吃人”一事,是真是假…… 算了,真如何,假如何,一条船上的“自己人”,管他真假。 边往厅堂去,王丰年边尽量用简单言语将一上午的“收获”陈述。 几人踏上檐廊外台墀,忽见大恒快步从刚才揍人的“小黑屋”中走出,手中捏着几封书信。 一见王丰年,大恒忙过来:“总管事,从一人身上搜出这些!” 信纸都已从信封中取出,王丰年接来,一眼扫向信首与信尾,眉梢扬起:“这是……” “沈将军,”他看向沈冽,“快看。” 一共四封书信,信首称呼为同一人,叫亦谦。 落款则来自三人,其中两封书信的落款都是大印,上书“承天顺命,盛昌恩义”。 结合信的内容看,这两封信极有可能是焦进虎所写。 焦进虎原本是个百户,一方大富之家,他的字便是“恩义”。 迄今他尚未封王称帝,但是给自己封了个公爵,阔州,凎州,枕州三州之民,皆称呼他为“义公”。 信上所说,阔州即将发兵衡香,共四万五千兵马,势必要一举拿下衡香,让这位亦谦在衡香务必做好接应筹备,还要观察衡香可留用之人,包括赵慧恩是否真的忠心。 落款日期,八日前。 另外两封信的日期要近一些,其中一封是前日,落款是一个“章”字。 这封信非常奇怪,一行一行,是工整的,但信上并非只有文字,字与字中间有许多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像。 “应该是暗号和密语,”王丰年道,“但相比之下,恩义公这封应该视为军机的书信却用直白文字,这一封……莫非更隐秘?” “我们从此人身上搜出书信时,他分外紧张,几乎要拿命拼。”大恒说道。 “沈将军,你怎么看?”王丰年看向沈冽。 沈冽肃容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若是八日前便发出此信,那么阔州兵马,此时应已快到衡香。” “我们东家还在路上!”王丰年一惊,“沈将军,他们可否会遇上?” “阿梨有斥候,”沈冽说道,“夏家军的斥候,当世无敌。” “那便好,那便好,那么现在,我立即派人去通知赵大娘子和屈夫人,若是现在收拾,趁夜之前离开衡香,应还来得及。” 四万五千兵马,那不是闹着玩的。 沈冽没有说话,低眸看回书信。 却不是在看焦进虎所写得那两封,而是这封落款为“章”,还有另外一封落款“子德”的书信。 “子德”应该是字。 巧得是,梁俊的字,也叫“子德”。 不过这不是梁俊的笔迹。 这封信上,说得是东平学府一位叫元逸的学子坠下八德阁跌死一事。 而这位子德,并不信他是醉酒跌死,觉得其中或有阴谋。故而想请“张叔”,便是这位亦谦,协助一查。 “沈将军,”王丰年在旁低低催促,“焦进虎的大军若是来衡香,那……” “阿梨会比他们先到,”沈冽看着手中书信,淡淡道,“由她定夺。” 王丰年讶然:“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东家有可能想留下?” 沈冽长眉轻敛,沉沉看向王丰年:“王总管,她尽力在帝京保下的东平学府,怎会让它轻易落入焦进虎之手?” 王丰年懂了,正色点头:“是王某愚钝了,王某愧疚。” “此人,”沈冽将最后一封信递去,“劳烦王总管派人去东平学府,寻到这位叫子德的学生。” 王丰年接来:“是,我这便去。” 1104 神秘男子 春末初夏的四月晴光,是人间最暖软清爽的时节。 风阵阵迎面,轻快又细腻地拂过夏昭衣的刘海,她驻足在山坡溪畔,举目眺着远处天光下的衡香。 人山人海,盛况鼎沸,争先出城的,抢着入城的,两帮人马在冲突中挤挤挨挨。 “二小姐!”打听消息回来的詹宁快步从小道上来。 夏昭衣等人忙回过身去。 “情况太乱,众说纷纭,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詹宁过来后说道。 “不急,城门附近这关卡,一时半会恐难疏通,你慢慢说。”夏昭衣说道。 “是。”詹宁说道。 他话音才落,下面忽传来梁德昌的声音:“兄弟,兄弟?” 夏昭衣眉头一皱,立即赶去。 一个男子昏睡在草木下,不省人事,身穿布衣小褂,皮肤细嫩,年龄约二十五上下。 夏昭衣把住他的脉搏,另一只手轻掀开他的眼皮,看向范宇和管驰:“去拿些清水和吃的过来。” “是。”二人应声。 夏昭衣看向男子的左手,伸手去握起。 “他是个文人,”夏昭衣说道,看着他手指上握笔的茧,“是左撇子。” “可能是因为赴世论学到衡香的吧。”詹宁说道。 “嗯。” 食物和水送来,夏昭衣起身让他们喂他吃下。 她看了眼男子,对詹宁道:“走吧,我们回去说话。” 管驰和范宇在梁德昌的帮主下,将吃得喂到男子嘴中。 男子微微睁开眼睛,一双混沌初醒的眼眸看了他们一眼,再虚弱投向前面。 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正在远去,男子皱眉,心里面生出一股奇异之感。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 才半启的唇,却被两个男人先后喂入水和掰碎了的干粮。 “他是不是醒了。”一人说道。 “兄弟,你别怕,我们救了你,你走大运了。”另一人说道。 “是啊,你命好。”又有人说道。 直到少女消失在视线里,男子才缓缓朝他们看去,虚弱的手无力作揖:“多谢诸位侠士的救命之恩。” …… 夏昭衣和詹宁回到半崖溪畔。 听完詹宁说的所有版本,夏昭衣说道:“至少可以确认一事,这个新上任的赵刺史绝非善类。” 以及,宁安楼和屈府,也确定出事了。 “衡香应该还有其他路可以进城,”詹宁说道,“二小姐,我再去打听。” 夏昭衣看他一眼,想了想,道:“若衡香真的出了这么多事,沈冽定会安排不少人手在城外接应我们,”夏昭衣明亮清洵的视线望向附近山峦,“这里,或许就有。” 詹宁微喜:“那必然也不会在高山崇岭上,应是在各大山口的出入处。” “这些山上人多,”夏昭衣说道,“你们去寻时,切记别和他们多说多问。” 詹宁不问为什么,点头说道:“是。” …… 被救下的男子缓过来后,靠在路旁树下休憩,梁德昌留下来照顾他,不时问他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喝点水。 男子摇头,“谢”字不离口。 一阵脚步声快步走近。 梁德昌抬头看去,管驰手里端着碗水,过来说道:“二小姐说得给他喝碗盐水,还给了我几块糖,要我喂他。” “好,我来。”梁德昌起身去接。 管驰没有马上离开,蹲下来看看男子,见他眼神明亮,已变有力,随口一问:“兄弟,你打哪来的?” “在下宁州人氏,姓孟,名思乡。”男子抬手说道。 “我们小姐说你是个左撇子,”管驰好奇看向他的左手,“真是左撇子吗?” 男子抿了下苍白没血色的唇,轻笑道:“嗯。” “别问那么多,我先喂他喝水,你一并去寻人吧。”梁德昌打发道。 “成,”管驰起身,“那你好好照顾他。” 男子看向梁德昌,由衷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仍想再道感激。若非你们,我这条小命,今日或要葬在此处。” “好说,”梁德昌豪气道,“这说明咱们有缘。” 男子微笑,低头接来盐水,慢慢饮着。 水的确是咸的,略有些不好入口。 当下乱世,衡香为内陆,这里盐价不低,放这么多盐在他一碗水中,出手堪称大方。 思及这群人的体魄,言谈,性情,以及他们身上这身盔甲和足下所穿军靴。 虽旧,却耐磨耐脏,实打实的料质和精细制作。 这群人,足见不是寻常人。 男子慢慢喝着,一双眼睛渐渐变得深思。 耳边听到梁德昌剥糖纸的声音,男子抬起头,忙说道:“噢,不必,在下自己来即可。” 看他双手恢复了些力气,梁德昌便递去给他。 糖是桂花薄荷风味的,入口甜美,薄荷裹挟着清香直冲鼻腔和大脑,颇是爽快。 男子又露感激神采:“我这,不知如何谢你们……对了,我有一物。” 他搁下手中的碗,自怀中摸出一块小玉石。 玉石精致巧趣,系以昌容淡色瑏苏丝穂,有碎花浮琢于玉石表层,具是微雕,工艺极佳,那花纹细叶历历可见。 “将军,这个赠你。” “别别,”梁德昌不肯收,“这一看便贵重,或是你身上最为贵重之物,我们不能收!” “它并不贵重,”男子郑重道,“将军,便收下吧。”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梁德昌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小兵卒。” “若是将军不收,那……烦请转赠那位人美心善的二小姐。”男子又道。 “这……” 男子用尽力气,将小玉石塞入梁德昌手中:“这玉当真不贵,它只是块再寻常不过的岫岩玉。” “岫岩玉?”梁德昌低头打量,岫岩玉他知道,的确不贵。 “如此,我便去转交给二小姐吧。”梁德昌只好道。 “多谢将军。” 见梁德昌暂时收下玉石,男子心底稍变复杂,既如释重负,又有怅然轻叹之感。 这玉,跟着他有很多很多年了。 很多很多,很多年…… 口中的桂花薄荷糖还在满溢甜香,男子忽然想哭,抬手轻轻抓着梁德昌的前臂:“将军,我方才说,我叫孟思乡,那么你呢?” “我啊,”梁德昌大咧咧一笑,“你叫我梁哥就行。” “梁哥?” 梁德昌哈哈笑了,绕开这话题。 军中严令,所以他不方便和旁人说真名。 1105 衡香变天 敬云楼所在坊市,一整条都是酒馆,这里所卖酒水大多粗劣,装在简易酒坛和瓶口中,三文能连壶买走。 敬云楼后边巷弄,则是上不了大台面的下处娼店。 那些去不起大酒楼的人来这片坊市买酒,同样,消遣不起高雅院馆的人,便也往这后边暗巷里一钻,寻个三四等的店室,随便挑个为世已弃的女子。 敬云楼掌柜的卧室在敬云楼最顶楼,窗一开,正对着这片屋舍。 现在,掌柜的看着这些高高低低的房顶,强令自己静下心,但怎么都静不下。 窗前站一阵,他便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然后又站一阵,如此循环。 房门久久未被敲响,掌柜的受不了了,转身过去拉开房门,准备下楼。 伙计恰好在外面抬手欲叩门。 掌柜的一见他,立即拉着他问:“怎么样了,打听到了什么?” “我见到刘县丞了,他还活着,没有死,可是他被留在那边收尸了!”伙计脸色苍白地说道,“屈府门前全是血,那些人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呐!” “刘县丞出不来了?”掌柜的惊道。 “恐怕是。” “那赵刺史呢?衙门里的其他人呢?” “赵刺史跑了,他那官轿中出来得是个小杂役!您可没见着,那夏家军可凶,一声吆喝,这小杂役当场就在衙门前尿裤子了!对了,刘县丞也尿裤子了,我看到他双脚都是软的,裤裆全湿了!” “谁要听这个!”掌柜的厌弃地叫道,他一双绿豆眼来回转,不知所措,最后一跺脚,“真烦!” 早上伙计第一次回来说,刘县丞是答应了的,那就好办得多,结果现在,竟被扣押在那边收……收尸。 据说屈府门前死了上千人,全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掌柜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脊背陡凉。 “还有,掌柜的,”伙计忽然压低声音,“据说现在,到处都在找燕春楼那绛眉姑娘,我来时看到燕春楼整个被砸了。还有天兴商会那好像也出事了,具体我来不及打听,先回来给您报信。” “绛眉姑娘,天兴商会?”掌柜的皱了下眉,“嗨呀,这跟咱们关系不大。” “那小的现在要做什么呢……”伙计道,“不然,我先去东平学府找又见先生的人,把刘县丞那边的事情先给他说?” “也只能如此了,”掌柜的沉眉,“那你便去吧。” “嗯,小的这就去!” 掌柜的关上房门,回到窗边。 终于等来伙计,焦虑却没得到安抚,这会儿只觉得更焦灼了。 本来没他什么事,想要刘县丞手里东西的人是又见先生,虽不知道又见先生要做什么,但是掌柜的一口答应了下来,且还收了“好处费”,足足十两银子。 其二,便是衡香眼见着已与变天无二样。 任何开门做生意的人,平素最怕之事都是秩序变得混乱无章。 从之前赵慧恩封城开始,掌柜的就在焦虑了,不然也不会接下又见先生这十两银子的活,还不是为了今后谋生。 忐忑不安中,掌柜的视线忽然落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 后巷这片屋宅中,从不缺女人进出,但这么年轻靓丽的,属实不多见。 因为一般有“好货”,这边的鱼公鸨头,早就第一时间送去大楼院馆里“卖”了。 这姑娘眉清目秀,约二十出头,衣裳料质一看便不等闲,她似在躲着谁,边走边左顾右盼,前后观望。 “欸?”掌柜的忽然低呼一声,惊奇地发现,她正在朝敬云楼后边靠近,以及她的注意之处,似乎就是敬云楼。 果然,这女人停在了敬云楼后门外,并抬手敲门。 后院杂役去开得门,掌柜的耳朵高竖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不过很快,见到杂役转身离开,过去一阵,他的房门被叩响。 “找我的?”掌柜的自言自语,过去开门。 杂役侯在外面,一等掌柜的开门,便说道:“掌柜的,后院来了一位姑娘,令我将这个给您。” 杂役递来一张字条。 掌柜的接来打开,讶然:“运酒?” “她说酬劳很高……” “五辆板车的酒,还都是大酒坛和酒缸,”掌柜的喃喃念着字条上的内容,“这会儿运这么多酒,做什么?等等,她说酬劳很高,有多高?”掌柜的抬起头来问道。 “不知,她未细说,只说若是掌柜的不应,她便去找下一家。” “不对,不对劲,”掌柜的忙又低下头,细细去看字条上的内容,“她说得是运酒,没说买酒,看这意思,是让我为她找五个拉板车的,再送她一个运酒的人手。” 杂役瞄了眼掌柜手里的字条,不过他也看不懂,不识字。 “算了算了,不就是出个力,”掌柜的收起字条,迈出门说道,“你把她喊去客房,这生意便接了。” 有钱不赚,那是傻子。 百灵焦急等在门外,两只手互相攥着,手心都是汗。 如若敬云楼不成,那其他地方就不抱希望了。 毕竟,敬云楼的掌柜爱财,这么爱财的他都不愿接,那其他人谁还理她们。 目光看到刚上去的杂役回来,百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杂役快步至跟前,冲她道:“进来呗,我家掌柜说接了,具体你上楼详谈。” 百灵大喜,面上努力镇定:“好,烦请小哥带路!” 跟着杂役从后门进去到前堂,满堂沸沸扬扬,聊得全是这两日“变天”之事。 百灵想快些上楼,可听到他们提起燕春楼,脚步不自觉地便变慢,想多听几句。 结果,让她听到了天兴商会跟着燕春楼一起倒霉的事。 虽说昨夜一知出事,她们便立即跑了,且没有想过要去找刘隽军帮忙。 可是,竟连刘隽军都压不住吗…… 下面也有人发出这个困惑:“刘隽军?他不是天兴商会的商主吗?怎就被这样捉走了?” “是啊,跟游街没差别,当街一路给带走的,一连串的人跟在他后面呢,手上全绑着绳子!”旁人夸张地叫道。 “对付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好歹还立了几个名目,这对付刘隽军,也太没王法了吧!” “都怪那绛眉,也不知摊上什么事,惹了这号人物!” …… 百灵听在耳中,觉得上楼的双腿已在发软。 1106 两本账册 在敬云楼的伙计快步跑至东平学府时,东平学府的正大门,正被人从里面打开。 赴世论学的风头虽然属于廉风书院,但东平学府就立于衡香,这几日,墨坊街人满为患,到衡香的文人,无一不想去东平学府拜见,皆被婉拒。 自大晗先生被天荣卫害死后,一度执管东平学府的是詹陈先生,但他不愿接这院长身份,自称学术尚无华。 如今东平学府的院长,是大晗先生的师弟,宣延十七年壬午科状元,冉遥先生。 东平学府门前共停三辆马车,一众先生们快步出来,登上车舆,车夫们收起地上踩脚的板凳后,跃上马车,扬鞭离开。 马车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一众者纷纷在问,他们这是要去哪。 大恒正领着姚臻自东平学府西面的小巷走出,见此状,也好奇问道:“你可知你们这些先生是要去哪?” 姚臻面上情绪低沉,淡淡道:“是去找夏家军。” “夏家军?” “嗯,壮士应该知道,原东平学府是自帝京迁来,在京时,学院和定国公府有不浅渊源,所以先生们听闻夏家军仍存于世,皆热泪盈眶,欣喜于胸。” “原来是这样。”大恒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就在不远处的齐墨堂。 但,夏家军现在的统帅,他们的大东家阿梨姑娘,她在衡香的置业,不就在这百步之外么。 · 齐墨堂后院仍旧一片哭嚎。 姚臻跟在大恒后面要迈入进去时,心起几分犹豫。 他不信任此人,愿意跟来是因为对方开口便提及卓昌宗的死,可是后院看似清雅文和,这动静却着实…… 大恒是个粗人,见他这模样,眉头一皱,拽着他的手腕一把拉扯了进来。 文人大多羸弱,姚臻虽学过骑射,但远远不是大恒这等武夫的对手。 “啪”地一声,姚臻直接摔在地上。 大恒暗道下手过重,上前扶他,姚臻怒然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欺瞒于我,是何居心!” 大恒张口欲说话,目光一顿,看向前方,说道:“王总管。” 王丰年停在檐廊台阶上,看着地上的姚臻,淡淡道:“你是,阔州口音?” 姚臻回头朝他看去,在他衣着打扮上一扫,叫道:“你又是谁,你是他的头?” “将他带来。”王丰年看向大恒。 “要跟其他人那样,先拉去打一顿吗?”大恒说道。 “不必。”王丰年转身离开。 “走吧。”大恒上前,轻而易举就将地上的姚臻拽起。 沈冽已不在齐墨堂,他跟王丰年分头行事。 王丰年负责从燕春楼和天兴商会这些人马口中问话,以及处理张亦谦身上的信函之事。 沈冽则带人去外面探查。 燕春楼人去楼空,大堂推桌倒凳,杯盘狼藉。 因是昨夜闯入,而入夜又是燕春楼这样的青楼最繁华欢盛之时,一时间,满堂济济的男客们夺门想逃,你推我攘,连窗都抓坏了。 当然,无人成功,燕春楼外边全是王丰年的人,将整个燕春楼团团包围。 最后,这些男客们被挨个排查,亲自送回家门或者下榻的客栈。 跟沈冽一同来的,还有云杏。 她俏脸红肿,眼眶满是血丝,一整宿的审问让她至今未睡,无人能撬开她的口,直到被沈冽的手下抓来。 用绑缚着的双手推开绛眉的房间,云杏抽噎着说道:“大妈妈是极其宠着我们姑娘的,整个燕春楼,明面上几乎都是我们姑娘说了算。” 她看向那些抽屉,已被人拉开,但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在,王丰年的手下们碰都不曾碰过。 “那边,”云杏抬起手指去,“那些首饰下边有一层暗格,暗格里有账本,便是不知道我们娘子昨夜离开前有没有带走。” 卫东佑大步过去,抓起首饰,一把一把丢在梳妆台上,下边果然有暗格。 摸索了下,寻到一个小机关,里面藏着厚厚两本账册。 “少爷,真有。”卫东佑说道。 “那想必是昨晚她收到消息时,离开得太仓促,顾不上带走。”云杏低低道。 沈冽接过卫东佑递来得账册,垂眸翻开。 “一共两本,”云杏说道,“一本是娘子的开销,小数目不记,都是大的费用。另外一本是……” 她不敢说了。 绛眉是一个品味非常好的女人,淡妆浓抹她都喜爱,但是在香料这一块,她从来不喜太浓烈。 不论是房中的女儿幽香,还是这两本账册,其上的香气都是清雅淡然的。 可是入目的文字和数字,却似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带着血在记载。 卫东佑低头看着沈冽正在翻动的账册,看得愤怒:“落在你们手里的女子,可不少啊。” “我,我只是个小丫鬟,”云杏声音起颤,哆嗦道,“我也是被卖来的,娘子要我怎么做,我只能怎么做,我如果反抗娘子,我就,我就……” 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了下来。 “以卖去津米村的人最多。”沈冽看着账册道。 “津米村在哪?”卫东佑立马问云杏。 “在枕州了,”云杏抬手抹泪,痛哭,“那边的男丁绝大多数都被恩义公的人征走当兵了,村里的人怕绝后,就大量买女子过去生娃。” “这等破烂的村,绝就绝了!”卫东佑怒道,“还有你们,混账东西!” 沈冽又翻到几个村名,他皆掠过,直到翻到一处不太像村庄的地名。 “陶柳道,在哪。”沈冽开口问道。 声音清冷淡漠,似是冰珠子,却低沉又清越。 云杏怯怯望着他俊美的侧颜,说道:“就在衡香,我们娘子也会卖一些姑娘去那……” 沈冽立即看向身后一名手下:“速带人去,叫上两百个兵马。” “是!” 1107 绛眉姑娘 这些买主和恩客,应该都不知绛眉有这样一个记账册的习惯。 沈冽继续往下翻,没有再出现“飞霜阁”三字了。 这飞霜阁,沈冽是从夏昭衣那听来的。 熙州夜聊时,夏昭衣提起她在离开衡香前,曾去一家当铺“胡来”,后派人跟踪当铺伙计,所跟去的地方,便是飞霜阁。 这飞霜阁,与卞元丰的珍珠有莫大关联,直接能牵扯到这百年来的乔氏之死。 没想到,今天被王丰年误打误撞抓来得这个张亦谦竟是个关键人物,不但与阔州焦进虎有往来,还是飞霜阁的人。 想到他身上的四封书信,除却焦进虎的两封,东平学府的子德一封,剩下的那封以密语所撰写得信,或能成为关键。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先找到随时有性命之忧的林双兰和冯安安。 沈冽想了下,看向卫东佑,将账册递去,让他回去找王丰年。 · 不出小半个时辰,敬云楼的掌柜便备妥板车,人手,还有敬云楼的酒旗。 百灵自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是赵宁的宁安钱庄票号,足足三十两白银。 掌柜的眼睛大亮,接来后忙不迭道谢。 百灵也不说什么一定要保密之类的话了,这银票一旦拿去宁安钱庄兑现,保不保密都成浮云。 队伍集结在后院,跟随百灵离开。 掌柜的忙回去自己的房间,在窗口往下面瞧去,想看看他们去哪。 才过两个弯口,便停在了一处屋舍前。 屋舍的院子不大,百灵使唤人手进去酒窖里搬酒。 一缸又一缸酒水被搬出,待装满五大车后,插上敬云楼的酒旗,前后依次出来。 掌柜的摸出怀里的银票,纳闷地皱起眉头。 就……运酒这么点小事,为何给那么高的价钱? 这些酒水全部加起来,也不值这三十两吧。 琼瑶酒酿?还是……断头钱? 一想到这个,掌柜的站不住了,转身朝外面跑去。 门才一打开,便遇上之前被他差走的伙计。 二人皆被对方吓到。 “掌柜的,您这是要去哪?”伙计问。 “你呢?”掌柜的道,“又见先生如何说的?” “找不到他,”伙计擦着头上的汗,“我刚去东平学府时,好些先生从里边出来,据说去宁安楼要见夏家军。我挨个瞅过去,并未见到又见先生。我又去东平学府里边打听,说又见先生早便不见了。” “不见了?”掌柜的皱眉,“什么叫做不见了?” “就是没人看到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是谁都不知。”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不解,忽又道,“这样,你先去飞霜阁问问!看看那边的人知不知道又见先生在哪。” “好,小的这就去!” 跑了一上午的伙计,半口气都来不及喘,又转身匆匆下楼了。 掌柜的合上房门,忽然想起自己出来也是有事,立即也往楼下跑去。 才下大堂,却见一群人高马大,身穿盔甲的士兵进来。 为首之人非常魁梧,一张严肃凶悍的脸,晶亮双目在瞬间噤如寒蝉的大堂里一扫,停在掌柜的身上。 掌柜的一哆嗦,手脚一并发软。 “你是这的掌柜的?”诸昌叫道。 “小,小人是的,”掌柜的走来,“军爷,你们这是……” “陶柳里桥,可是在这一片?” “在的,”掌柜的颤着手往后边指去,“这后面,就叫陶柳里桥。” “你可见到一位据说非常貌美的女子,是燕春楼的绛眉姑娘。” 掌柜的快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曾见到。” “你们呢?”诸昌看向大堂里的酒客食客,“谁可见到了绛眉?” “只听过,哪里见过。”一人壮着胆子道。 “我倒是见过,不过是三天前了,她可好看了,天仙一样呢!” 一个嬉皮笑脸,油里油气的瘦子笑得贼奸猾:“军爷,您找她,是不是想要……嘿嘿。” 诸昌手一指:“揍他!” 身后的探州兵本来就一身痞气,闻言立即上前,扬脚就将他跟前的八仙桌踹翻,三个兵对着他一顿揍。 诸昌的声音中气十足:“谁见到了这位叫绛眉的女子,必须立即去衙门报信,重重有赏,屈夫人的赏!而谁若知情不报,这就是下场!”他朝那个挨打的瘦子指去。 满堂阒寂,少顷,才有人点头应声。 “你也给我留心点!”诸昌瞪了掌柜的一眼,转身走出敬云楼。 探州兵马跟着离开。 大堂里面渐渐恢复声音。 掌柜的直接瘫软在地。 几个堂倌赶忙上前扶他:“掌柜的!” “给我,给我……”掌柜的拉着一个堂倌,“给我换条裤子。” 在诸昌带人绕路来到陶柳里桥时,恰看到前面转弯处的酒旗一闪而过。 诸昌定睛去看,一片晾晒着的衣裳在晴朗日头下随风而起。 这边在白日,人并不是很多,而这些人远远瞧见他们,更是跑得飞快。 诸昌令人分散开,挨家挨户去查。 沿着胡同,所有门都被拍响,迎出来开门的人,一个个面色苍白,惶惑不安。 一个士兵忽然大叫,让诸昌过去。 诸昌赶忙跑去,进了小院,一股恶臭迎面扑来,院子里跪着六人,二男四女,正瑟瑟发抖。 看情形,为首的女子是鸨母,两个男人是打手,后面三个女人,便是暗娼。 士兵之所以大叫,是因为地窖里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几个士兵将其拖了出来,尸体高度腐烂,盘满蝇虫和蛆。 诸昌皱了下眉头,上前去打量尸体,是个女子,但有些岁数了,应该不是失踪的那两个。 “不是她们。”诸昌说道。 “那这……” “不归我们管,正事要紧。”诸昌说道,转身准备离开。 汗大如豆的鸨母悄然松了口气。 “不成!”诸昌在院门口停下,转过身来,看向鸨母,“这种事情不管不行,把这个做人肉买卖的贱妇绑起来!他们全绑起来!” 鸨母忙磕头,连声求饶。 探州兵马上前给她就是一脚,而后绳子一捆,连人拖起。 1108 沈大将军 挨家挨户搜下来,翻了半个陶柳里桥,始终不见与绛眉有关的人或事,倒是捣毁了一个又一个暗娼窝点。 街上密集的人流渐渐疏散,不过人群并未离开,近千人聚拢在街道对面,呈半包围之态看热闹。 百灵将运酒车队交给一个打手后悄然回来,藏在人群里打量对面的陶柳里桥。 从旁人的议论声中可知,她与运酒车队前脚才离开,后边这些官兵便来了。 且对方目的很明确,就是来找绛眉的。 百灵没有半点侥幸,只觉可怕,这才是第一关,接下去的险阻,恐难以想象。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百灵险些叫出声音,惊忙回过头去,是绛眉手下比二头三还能打的打手,阿武。 “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阿武递来一张字条,压低声音道。 百灵打开看了眼,迅速合上。 “姑娘说,现在便去。”阿武说道。 “知道了。”百灵道,看了那些士兵一眼,掉头离开。 字条上写着,让她速去飞霜阁找徐掌柜,将字条的后半段裁剪下来递给他,徐管事看了自会帮忙。 后半段的内容,百灵来不及看,这里人太多。 飞霜阁离这里有不少路,百灵选择了一条近道。 才穿过一条胡同出来,迎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一列长队走来,近十人,为首之人昂首阔步,手拿锣鼓,一记重捶后扬声大叫:“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百灵懵了。 又一记锣鼓声大响。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锣鼓声太震撼,经过百灵身边时,百灵侧过身去垂首,心跳却被这锣鼓声敲得漏拍。 这些人不是衙卫,但是他们的衣着和鞋子百灵认得,是屈夫人的手下。 再一记锣鼓声起,伴随着相同吆喝:“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周围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百灵不敢多留,快步离开。 今日的衡香好像特别拥堵,“变天”之说在城内各处传散,却没人躲藏于家,相反,百姓们似倾巢出动般往街上涌来,打听各种消息,传出更多谣诼。 百灵提心吊胆,怕被人认出,等终于平安到达飞霜阁所在的长街,却被比肩继踵的人海堵在了半道。 百灵心里生出一股不安,拼命踮起脚尖,仍不得望。 耳边传来旁人的议论,让她彻底傻眼。 出事的,正是飞霜阁。 同陶柳里桥前的长街一样,飞霜阁门前,此时半个街道空荡,半个街道密不透风。 百灵挤开人群,位于人字路口的飞霜阁前站满和陶柳里桥那一样盔甲制式的士兵。 “又有兵马来了!”旁边有人忽道。 百灵和众人循声朝北面看去,过来得是一队骑兵,为首男人未穿盔甲,清瘦高挑,他们还未走近,却似以能领略其风姿。 沈冽率兵而来,于飞霜阁前勒马。 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惊艳赞叹和好奇猜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百灵睁着眼睛,目光停在他脸上,一时惊愣。 服侍绛眉多年,除却绛眉,人间少有容色能入她眼,这个男人却生得极俊美,光风霁月,清正玉质。 若将绛眉比作富丽堂皇的十里织锦,以美色能肆意妄为,这个男人便是巍峨玉山,远观气势惊人,近看寒气迫人,远近都拒人于千里。 飞霜阁大堂。 所有食客住客皆在进门右手边,伙计橱子杂役站在左面,立在正处的,是飞霜阁的徐掌柜。 看到沈冽进来,徐掌柜眼眸一凛,凭这容貌,顷刻便知他是谁。 “这位……将军,”徐掌柜如鲠在喉,“不知小店做错了什么,惹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沈冽没有马上回答,抬眉扫了眼整个大堂。 掌柜的自称“小店”,实则飞霜阁是家规模堪比丽庭庄和御景酒楼的大客栈,风格像极当年永安帝都的那些客栈们的装潢摆设。 “将军……”徐掌柜低低催促。 沈冽轻抬手示意。 站在他身侧的叶正上前:“张亦谦,你可识得?” “张,张亦谦?”徐掌柜作出困惑神情,“是哪个?” “你装什么!”叶正蓦然喝道,“欠打!” “将军啊,小人当真不认识什么张亦谦!” 叶正大怒:“我等追拿燕春楼一个名叫绛眉的女子,在她的账册上查到张亦谦曾在她那买过一个女人,买家张亦谦的住处便是飞霜阁。据绛眉的贴身丫鬟交代,若非熟客常客,这买卖人的交易,绛眉决不会做。所以,既然她写了你飞霜阁,这张亦谦定就是你飞霜阁之人!若还要赖,包庇这张亦谦,定不好让你好过!” “将军啊!”扑通一声,徐掌柜往地上跪去。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双眼睛来回转,出了一头的汗。 飞霜阁消息四通八达,昨夜燕春楼出事没多久,飞霜阁就收到了消息,得知绛眉拐了不该拐的人。 但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跟飞霜阁有什么关系。 今早,天兴商会也出事了,在天兴商会的张亦谦也被一并带走。 陈夫人即刻派人过来,要求清空飞霜阁此前的所有书信往来,并封堵暗道。 这是他们的“老规矩”,凡只要涉及到他们的人,再小的闲事,旁事,都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斩断一切往来。 而张亦谦,的确就是他们的人。 结果,那绛眉手里竟有账本在。 不过没事,若单单只是绛眉惹得这些事,至少眼前这关,不难应付。 “你还不老实交代?!”叶正怒斥。 “的,的确,”徐掌柜很快想好措辞,“不过那是之前,后来因口舌不快,他转去了天兴商会,跟我们不再往来了。将军,这位大将军,他若犯了什么事,那跟飞霜阁没有关系,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 他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沈冽,目光可怜,充满哀求。 1109 看着他死 沈冽从头至尾没有开过口,一双冰冷淡漠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徐掌柜常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眼前这年轻男子却是他完全没办法看懂的。 沈冽这时朝叶正看去。 叶正点头,背过身看向跟着他们过来得探州兵马,大声说道:“全部进来,把这客栈从头至尾搜上一遍!” 徐掌柜闻言大惊,在地上爬来:“这是要搜什么,那张亦谦不是今早就和天兴商会那批人一起,被你们捉走了吗?” 叶正挡在他跟前:“滚开!” “这……将军!小店哪里得罪了您?您高抬贵手,绕过小的吧,我就靠这家店糊口的!” 士兵们跑入进来,说搜就搜,柜台,楼上,后院,还有人跑去角落里翻柜子。 徐掌柜气得手抖:“这角落里蚂蚁都藏不住,哪会有大活人!将军,衡香是个书香文雅之地,你们怎么能这么无理野蛮?传出去,天下人都不齿你们!” “天下人看不起的人多了,”叶正冲他道,“现在自立为王的那几个,谁是天下人喜欢的?” 徐掌柜语塞。 满堂叮铃咣当,混乱不堪。 这些个头高大,莽撞蛮横的探州兵毫不客气,掀桌倒柜,还有人去到食客住客那,一个个问他们,是不是张亦谦。 徐掌柜继续讨饶,不住地往地上磕头,求沈冽放过他这客栈。 沈冽根本不理他。 满地的桌椅板凳,徐掌柜其实不心疼,张亦谦本也不在客栈中。 徐掌柜怕得是暗道被发现,虽然暗道入口在极其隐蔽的地方。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士兵自后院跑入进来:“将军,后边有暗道!” 沈冽看了徐掌柜一眼,立时抬脚过去。 “后,后边?”徐掌柜费解,“后边哪有暗道?” “你慢慢装。”叶正说道,跟上沈冽。 徐掌柜真不是装,暗道确实不在后面。 然而,跟着沈冽和叶正迈下后堂时,徐掌柜傻眼了。 这群掘地三尺的探州兵,竟真是拿命在搜,一人居然爬下了井,还带着铲子下去。 他们硬生生地将发生过经水井而过的暗道,在水井井壁上凿了出来! 掌柜的一阵头晕,怪只怪这个暗道入口,恰在水位上方…… “你还有何话说?”一脸骄傲的探州兵顶着脏兮兮的脸从水井里探出来。 “不,不是啊,将军,”徐管事哭了起来,委屈地看向沈冽,“你们不能不讲理,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挖个道,为何变成我的不是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暗道一出现,随便派个人下去钻进去,便一目了然。 沈冽终于开口,语声沉冷:“两条路,一,把你的尸首挂在飞霜阁外,震慑你的同伙。二,你投诚与我,替我做事,今后你这条命,便由我做保。” “同伙”二字一出,徐管事便知自己刚才的侥幸之想是错的,沈冽带兵马来这,不是为了绛眉的事,而是为了…… 徐掌柜转头看向周围的士兵们。 搜暗道不是假的,但可能也是在搜耳目。 现在这一整片除了沈冽的人,没有旁人。 徐掌柜忽然镇定了下来,问道:“听起来,你知道飞霜阁不寻常?”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亦谦出卖了我们?” 沈冽没说话,沉沉看着他。 “这个该死的张亦谦!”徐掌柜一改方才的怯弱和求饶之态,眉目阴冷地道,“他会不得好死的!” “看来你选第一条路。”沈冽说道。 “暗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徐掌柜冷笑,“你们也不会知道暗道将去哪,那一段路彻底被堵死了。” 叶正道:“你们在此经营多年,我们从你左邻右舍入手,应能有不少收获。” “哈哈,哈哈哈……”徐掌柜凄笑到一半,忽然出手,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猛然朝叶正刺去。 哪怕殊死一搏,他也清楚自己不是沈冽的对手。 而这些探州来得草包兵卒,杀一个当不亏,杀两个当血赚……不对! 他毫无预兆的一击,叶正应变能力极快,轻而易举便避开,随即抓他的手腕。 徐掌柜自是不让,二人瞬息过了数招。 周围的士兵快速围来,没有什么武德不武德的说法,众人一起扑了上去。 徐掌柜的匕首在混战中被踹走,数把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掌柜怒目瞪向沈冽:“若我没料错,你应是沈冽!” 沈冽低下头去,足尖将落在脚边的匕首轻盈挑起,再稳稳接住。 他将匕首交给叶正:“给他。” “怎么,”徐掌柜怒笑,“你要跟我过身手吗?” “让他自己动手,”沈冽对叶正道,“看着他死。” “我不怕死!但你很快将要来陪我!”徐掌柜说道。 沈冽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一炷香后,徐掌柜的尸体被挂上飞霜阁大门。 灼灼烈日自三万尺高空直下,徐掌柜的脑袋在阳光里诡异地歪着,脖子上一道极深的裂口。 近万人围在附近,喧哗声沸腾鼓噪。 百灵双腿软得快站不住,攒在手心里的字条像是着火一样,灼得她手心滚烫。 耳边似响起那些锣鼓声。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百灵面色惨白,仓惶离开,不敢多留。 沈冽来到陶柳里桥,诸昌已将陶柳里桥彻底搜遍,没有绛眉的半点消息。 屋舍院落狭窄挤成一片,小道越往里面,越是逼仄。 沈冽望了眼周围,想了想,抬眸朝不远处的敬云楼看去。 恰看到一个身影快速躲避,隐往窗后。 诸昌也看到了,对沈冽道:“那个人是敬云楼的掌柜。” “把他叫来。”沈冽说道。 “是。” 这一片里,敬云楼的楼层是最高的,那窗口位置,也恰好能将这片陶柳里桥尽览于眼底。 这时一阵风气,夹带着一股恶臭扑来。 沈冽眉心轻拧,朝风的方向看去。 “是尸臭。”叶正惊道。 “将军,这里暗娼颇多。”一个兵卒说道。 1110 北面大江 兵卒将发现这具尸体的地窖,还有那鸨母和打手已被抓的事道出。 死者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染花柳而亡。 据她同院的女人称,鸨母知道她染病后还强迫她接客,一直不给治,直到霉疮越发明显,藏不住了,便将她赶去地下酒窖,自生自灭。 诸昌带人过来挨家挨户搜查到这座小院,一掀开地窖石板,才知已死至少五日。 “这类事在此地并不少见。”兵卒说道。 “这类事,在哪里都不少见。”叶正轻叹道。 他侧头,发现沈冽一直望着兵卒指去的小院,俊容无波无澜。 “少爷?”叶正说道。 “底下酒窖,”沈冽声音低沉,“那应该有不少酒坛子。” “大的酒坛我们掀开过,小的……”兵卒骤然顿住,目露惊恐。 叶正的神情也瞬间凝固。 能装入小酒坛的,那怕是得…… “酒坛有大小之分,还有动静之分。”沈冽说道。 “动?”叶正一凛,“少爷,您的意思是说……” “派人去陶柳里桥所有路口打听,今日可否有酒队经过,或者搬运木柜木箱等队。” “是!”叶正领命。 跟在诸昌身后过来的敬云楼掌柜傻眼。 “走啊。”诸昌看他。 敬云楼掌柜撑不住了,膝盖一软,扑通往地上跪去:“大人们,不用去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全都说!” · “二小姐,找到沈将军留下的人了!” 詹宁快步上来,对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和梁德昌立在河边,夏昭衣正端详着手心里的小玉石,闻言回过身去。 她记性好,不论夏家军还是沈冽的晏军,凡是见过一面,她都记得。 现在这来者,是原山景城守军校尉常志成的手下。 “阿梨姑娘!”这名手下快步上来,欣喜,“大将军派我在此等你!我知道进城的路,我领你们去!” “那便有劳。”夏昭衣对他微笑道,侧身将手中玉石递还给梁德昌。 “二小姐,这……”梁德昌说道。 “这位孟书生既是你发现,并且守在他身旁照顾,这玉你便收着,当视为一枚勋章。” 梁德昌不轻易脸红,这会儿有几分不好意思:“那,成,我就收着。” “嗯?”夏昭衣偏头看着他,笑道,“不经夸?” 梁德昌的脸彻底大红,身高七尺,年近三十的男人,一顿局促挠头。 周围的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眼眸明亮,淡笑道:“好了,收拾一下,进城吧。” “嗯,那我去跟孟思乡说一声!”梁德昌说道。 “等等,”夏昭衣叫住他,递去三两碎银,“这个给他,用作盘缠。” “嗯!” 夏家军利在一个“速”字,不管是行军还是整装。 在夏昭衣一声令下后,十几人很快收拾妥,牵马待发。 梁德昌跑来,在夏昭衣跟前小声道:“二小姐,那位孟书生非要见你,想当面言谢。” “不必了,”夏昭衣道,“救他得人是你,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 “但那些银两是二小姐的,他……” “我急于进城。”夏昭衣打断他。 詹宁小声叫道:“路上遇见得那些阔州兵马,你给忘了吗?” 梁德昌一凛,立即肃容,沉声应道:“是,是我糊涂了!那我去说一声,即刻追上来。” 孟思乡坐在树下,抬眼望着远处的上坡。 他所昏倒的这条小径地势太陡,梁德昌巡视到这才将他发现。迄今醒来,孟思乡只闻马蹄声,还没见到他们的战马。 听动静,人并不是很多。 梁德昌的身影出现,往这边走来。 孟思乡一双狐疑和揣测的眼睛立时变了,他扶着身后大树,虚弱疲累地起身:“梁哥。” “别别,你坐着,”梁德昌说道,“我们得走了,你好好歇息,养精蓄锐,待力气恢复一些后,即刻离开这。这深山野林里,不定会冒出什么凶兽来。” “你们这便要走?”孟思乡一愣,“我还想同姑娘当面致谢……” “我们赶时间,”梁德昌拍了下他瘦弱的臂膀,“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宁州,我走啦。” 梁德昌走得利落干脆,到上坡后方才回头,冲孟思乡摆摆手。 孟思乡抬起双手,冲他郑重作揖。 待梁德昌背影彻底消失,孟思乡脸上的感激之情如退潮般缓缓消失。 很快,传来他们离开的声音。 过去良久,孟思乡撑起身子,辛苦朝上面走去。 越过河道,他攀着半人高的杂草往下眺去。 一共二十一人,皆是高大威武的战马。 那名少女为首在前,正和一个盔甲制式和其他人都不同的士兵说话。 看模样,那名士兵似乎是赶来领路的。 不管是这名士兵,还是其他十九人身上的盔甲,都不是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制式。 待路变开阔,他们不再慢行,驰骋而去。 孟思乡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没见过这个女子,确认没有,可是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管是她的眉眼,还是她的背影。 显然,这个少女也不认识他。 这熟悉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时近酉时,夏昭衣勒着缰绳,率兵停在点青江北面,望着对岸的衡香。 有一条长桥可达对面,长桥两旁,水流涛涛,江风迎面袭来,吹开她两鬓头发,露出娇小清瘦的脸。 “二小姐?”詹宁不解地看着她。 “阔州兵马快来了,”夏昭衣说道,侧头看向詹宁,“衡香城中诸多大湖,皆通渠引流自这点青江。” 詹宁几乎立刻知道她想说什么,惊道:“二小姐是想到了被宋致易所淹的游州尉平府!” “没错,”夏昭衣又一扯缰绳,控制着因湍急江水而躁动不安的胯下坐骑,“尉平府水患,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我所雇来在游州修路之人,便皆来自尉平府。” 众人闻言皆起惧意。 “二小姐,那我们要怎么做,开路造河堤?”管驰说道,毕竟堵不如疏。 “笨,”詹宁说道,“既然我们已先见,待那些人真要过来做手脚,我们立即杀到此地不就成了。” “可如果他们在此岸毁桥呢?我们怎么过来?”管驰道。 1111 敬云酒旗(今天的标题好好玩) 夏昭衣听着他们的话,转头朝西北方向望去。 大江滔滔从天边滚来,虽不及沧江和惠门江汹涌,但淹掉整座衡香不在话下。 点青江北岸丘陵绵多,却非久无人至,相反,大道小路无数,四通八达。 对方若是绕远道从北边下来,他们将完全无法提前预知对方会在哪出现。 詹宁和管驰还在讨论,夏昭衣忽道:“管驰,你带五人去北边查看地势,其余人随我来。” “是!”管驰应声。 沿着江岸往上游而去,走了约十五里,至少见到十个临水而筑的村庄,都在南边。 而北面这岸,前方已出现高山横绝,无路再往。 这十五里路内,包括他们最先看见的那座桥,横跨江面的大桥只有五座,其中一座还是索桥。 渡口更少,仅两个。 夏昭衣在一道大弯口停下。 对方未必便真会同闻郎那样,但但凡是种可能,便不得不防。 天色渐暗,粼粼江面上被夕阳披锦,远处渔舟唱晚,有人高歌。 夏昭衣看着他们,忽的一顿,目光有所感地抬起,朝北面高山望去。 一只黄皮黑纹的黑虎,威风凛凛地立在山头,正盯着他们。 “是老虎!”詹宁惊道。 一众士兵立即戒备。 “远着呢。”夏昭衣说道。 “猛虎速度奇快,二小姐,您退后。” “我是将军,将军岂有退后之理。”夏昭衣说道。 语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将注意放这老虎身上,转移走的一瞬,似看到什么,她又抬起头来。 那老虎所立乃一处绝壁,绝壁下方两丈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窄的挂壁小径。 小径贴着曲折起伏的山壁,呈“之”字形,其上野草苍翠,若非江风掠过,很难一眼看到。 这样的挂壁小径并不罕见,但是这一条的走向极其奇怪。 上方两丈,那猛虎所立得地方就有一条宽敞的路,何故在下面凿一条出来。 以及…… 夏昭衣清洵雪亮的眸子一路描摹小径去处,一股熟悉感越发明显,忽的,她眼眸一凛,纵马上前数步,抬头望着山壁。 “詹宁,”夏昭衣说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花。” 众人循目看去。 “是有花的,”詹宁说道,“这是……月下芍?” 夏昭衣轻笑:“看来,认识这花的人不少。” 詹宁不太高兴:“二小姐,我也是见多识广的嘛。” “噗,”夏昭衣朝他看去,“别误会,我没有说你孤陋寡闻的意思。” “没事,”詹宁变脸一般笑开,“二小姐说我孤陋寡闻我也没关系,说我什么都成!” 夏昭衣笑笑,目光眺回山崖上的花。 这一片属于陶安岭范围,陶安岭和北方的云田山都以祖玉为主干系,云田山有天下闻名的云田山官道,而陶安岭内部,是一片几乎没有人烟的古林区。 在师父所给的舆图上,陶安岭深山林区的面积达近百万亩,极其辽阔,深远神秘。 再往深处,师父几乎没有标注。 天下太大,并非每个地方师父都曾踏足,但师父是个精细的人,会查阅大量相关书籍和拜访爱好云游的名家高人。陶安岭深处一片空白,便可见连文献都无半字记载。 不过,那是深处,陶安岭外围还是有不少村庄的。 那只老虎一直在上面盯着他们,看体型和四肢,是一只非常健壮的成年老虎,且“伙食”相当不错。 夏昭衣收回视线前看了它一眼,对手下道:“走吧,回去过桥,我们去衡香。” 过岸的长桥宽约两丈,两边只有虚虚设置的木栏杆,很多地方还是破碎的。 向晚的江风越来越大,水流疾劲,从桥上下来,天光只剩一层幽微,天上挂起一轮明月,星星也异常明朗。 骏马跑了约半盏茶,终于得见衡香城中的灯火。 再往前走,路遇几座村庄,路边偶见几间小茶肆和小酒馆,它们门前悬挂着的灯笼,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光亮。 “好多人啊。”詹宁说道。 沈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说道:“这是衡香的西北方向,这几日衡香不平静,所以很多人往外逃吧。” “前面可还有大路,可以让我们跑起来吗?”詹宁问。 士兵面带几分尴尬:“这我也不知,我不曾来过……” “你没来过?”詹宁惊道,“可别将我们带错路了。” “不会不会,这条路是我们将军今早告诉我的,”士兵忙说道,“这是我们将军亲自走过得路,他和简军将军今日带兵便走这条。” 夏昭衣忽道:“你之前好像提到,沈冽和夏俊男将军是昨日进的城?” “对。” “夏俊男将军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昨夜。” “沈冽呢?” “我们将军是今早回来的。” “他回来之后,立即带兵,和夏俊男将军兵分两路?” “对,”士兵点头,“今天早上,一路跟随夏俊男和夏川将军,直接从衡香东部冲关而入,去往廉风书院。还有一路,是我们将军和简军将军,绕这条路去到屈府。” 夏昭衣看向前面的村道,再回头看向他们的来路。 从孤山绕一大圈,再入衡香,这需不少时间,而沈冽,他是一来一回。 “他哪里是今早回去的,”夏昭衣说道,“这是凌晨回去的吧。” “应该是很早的。”士兵道。 夏昭衣“嗯”了声,没再说话。 自衡香方向来得人越来越多,这条宽才够站八人的小道,让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 到一个分叉口时,詹宁忽然低呼:“呀!” 夏昭衣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列缓慢走来得运酒队伍。 沈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乐道:“不馋不馋,等去衡香,很多酒可以喝的。” “不不,我们轻易不喝酒,”詹宁道,“是那酒旗。” “酒旗?”士兵看向那运酒队伍的酒旗。 这些酒旗通常不会多张扬,历朝历代的旗帜都与身份挂钩,按照身份等级的高低各有规定。 这面酒旗有些破旧了,映着一旁几间茶肆的灯火,敬云楼三字在江风里飞扬。 “敬云楼。”夏昭衣念道。 难怪詹宁会如此,因为欧阳隽将军所率军队,便叫敬云军。 数年前,李乾这座大厦在永安倾垮之时,欧阳隽曾令六千兵马入京,三千名夏家军便在这敬云军之中。 他们一行二十人皆骑于马上,且身穿盔甲,一路走来,早受尽旁人瞩目。 迎面走来得车队见他们正盯着自己,步伐不由变慢。 一共五辆板车,上面的酒坛有大有小,最大的甚至可以称之为酒缸。 推着板车的脚夫累得喘气,走得很慢。 走在板车两旁的人越近越不敢看夏昭衣他们的视线,将目光往旁边避去。 “哎!”詹宁忽然出声叫他们。 板车两旁的九个男子,刹那间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为首的二头三愣了小片刻,平定下心神,走上前去。 “军爷,何事啊。”二头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这酒怎么卖?”詹宁问道。 “喂!”梁德昌低声叫道,“行军不可喝酒,你还当着二小姐的面犯军规。” “我只是想买一壶带着,又不喝的,”詹宁回道,“二小姐,我现在不喝,过段时间慢慢喝,可以么。” “可以。”夏昭衣说道。 “这个酒啊,不卖的,”二头三结结巴巴道,“这个酒是别人订了,我们正送去的,如果客官们要喝酒,呐,进城,我们敬云楼很好打听的!客官进城后,想喝多少,我们掌柜的奉上多少!” “既然有人订了,那若真想喝,便进城再喝吧。”夏昭衣道。 “对对对,”二头三忙道,“进城能喝到大碗的!我们敬云楼别的没有,酒多肉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好吧,”詹宁说道,“那你们走吧。” 二头三心里长长松了口气,看向身后的同伴:“走,再不快点,要耽误了!” 车队缓缓朝前。 推着板车的脚夫们走得很是辛苦,经过时,好多脚夫抬头朝夏昭衣看去。 为了行军方便,夏昭衣的打扮干练简洁,大方利落,远看雌雄难辨,声音却着实清柔甜美。近了之后看清她的容貌,清丽秀美,皓齿明眸,果然是个女子。 两边人马一方朝西,一方朝东,彼此经过时,夏昭衣看了眼酒旗上面的“敬云”二字。 当初随欧阳隽进京的三千夏家军,如今只剩一千三百余人,这些年死伤近半。 如若那时她与他们在京城便遇见,会如何。 是敬云军的其他士兵替补上这些死亡之数,还是那一场场已经发生的战役,会因人数不同,而规避掉? 无从得知。 夏昭衣忽然生出几分落寞一般的自嘲,她是个很少会去翻盘和假设结局已定之事的人,因为没有意义。 耳廓这时一动,夏昭衣侧头朝一辆板车看去,同时勒马。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直紧绷着的二头三回过头来。 看到为首那少女正在打量一辆板车,他吓得差点心脏停拍。 1112 酒坛中人 少女眼眸沉静明亮,看着堪堪行远的板车,一眨不眨。 詹宁等人也都停下,不解看向那辆板车。 正在推这辆板车的脚夫被他们这架势吓到,渐渐走不动了,诚惶诚恐地停下脚步。 二头三在心里面对他一阵怒骂。 好好的,停下做什么!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却见少女轻盈自马背上落下,朝他们走来。 脚夫紧张不已,汗涔涔道:“这,这位大小姐。” 夏昭衣一落地,她身后的詹宁和梁德昌立即也落地,跟在她后面。 夏昭衣抬手,指骨在一个酒坛上面轻敲。 推板车的脚夫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板车左右两旁的男人却都暗自攥紧拳头。 有几人悄然看向为首的二头三。 二头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去,暗中使眼色。 他们人不及对方多,个头体魄也跟对方没得比,但是对方有一个女人,看他们对她的样子,这女人身份不小。 如果真要到动手那一刻,就只能先发制人,对这个女人先下手。 詹宁和梁德昌微顿,眼角余光朝那几个看向二头三的男人们看去。 都是夏家军的精锐斥候,对环境的判断能力和任何风吹草动的觉察能力已深入他们的骨髓,成为本能反应。 夏昭衣已经敲到第三个了。 修长手指轻叩,指骨在有些年代了的陈旧酒坛子上叩出清脆回响。 她退后一步,说道:“把这个掀开。” 她的话音方落,离她最近的两个男人立即扑上来,二人手中各一柄尖锐匕首,目标是梁德昌和詹宁。 二头三和其余男人快速冲来,去抓板车旁的少女。 胜负就在顷刻分出。 二头三甚至没看清少女是怎么出手的,跑在他前面的两个男人已经倒下,紧跟着,他听到自己手腕处的骨骼发出诡异一声脆响,剧痛传来得同时,少女一扬手,他整只胳膊被扭转在背。 “砰”地一声,二头三被迫撞在了板车的酒坛子上,门牙磕在酒盖上方,当场断裂。 牙齿生生断掉得剧痛甚至比胳膊还要可怕,他眼前一黑,差点昏阙。 士兵们纷纷赶来,那些见势不妙,试图逃跑的男人们全被逮住,押解回来。 詹宁把二头三揪过去:“你们是什么人!” 二头三痛得眼泪潸然,说不出话。 几个士兵爬上去掀开夏昭衣指定的酒盖。 朦胧灯火下,看清酒坛子里的东西,几个士兵大惊:“二小姐!是一具尸体!” “女尸!” “看着很年轻!” 推板车的脚夫吓坏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昭衣沉声道:“搬出来。” “是!” “将所有酒坛子全部掀开,”夏昭衣对其他士兵道,再看向地上的车夫,“让这些车夫回避,五人都背过身去。” 车夫们跪下大哭。 “不关我们的事啊大娘子!” “我们只是来干活的,他们说给我们一大笔钱!” “对啊,大小姐饶命!” “不准跪!”詹宁叫道,“都起来,我们二小姐见不得人跪!让你们背过身去是为你们好,免得你们今后做噩梦!” 詹宁话音方落,板车上一个士兵叫道:“二小姐,还有气,不是尸体!” 众人刹那都望去。 “快抬下来!”詹宁忙道。 前面一辆板车上,刚掀开酒盖的士兵叫道:“二小姐,这里也发现一个年轻姑娘!” “有气吗?”夏昭衣问。 士兵伸手进去,放在坛中女子的颈部。 “有!”士兵叫道,随即招呼同伴,“快,帮我把她抬出来!” 詹宁就地起了两个火把,交给同伴一个,他上前帮忙照明。 最先被发现的姑娘被两个士兵从酒坛中抱起,火把照亮她清瘦干瘪的脸,夏昭衣一愣,待两个士兵将她平放在地,她上前去探气,同时把脉。 确认无虞后,她看向另外一个被抱出来得姑娘。 “怎么会是她们?”夏昭衣说道。 “二小姐,您认识?”梁德昌问道。 “认识,是我在青香村的朋友。” “这么巧!” “是很巧。”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最先被放下来的林双兰。 待冯安安被抱来,夏昭衣过去检查。 二人没有明显的脑部和颈部伤势,昏迷不醒的原因,极有可能是被下了药。 一时看不出是哪种药,但根据心脉和呼吸节奏,还有胸腔中的心跳和她们的唇色脸色可判断,不是烈药,应该很快会醒。 除了她们二人,其他酒坛子中没有再发现异样。 夏昭衣起身看向二头三。 以他为首的九个男人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回事!”詹宁上前怒斥,“这两个姑娘为什么会在你们车上?” 夏昭衣说道:“想要查明原因不难,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将他们都带回去,或许他们手上还有其他案子。” “是。”詹宁回身应道。 沈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并未到过衡香,只按照沈冽所说得几个关键地形和建筑标记领路,待进到衡香后,他一路去往屈府。 夏昭衣对屈府并不陌生,但这一次是从西北方向过来,且屈府着实太大,她一直走到正大门,才认出这是屈府。 一整日过去,门前的尸体和血水已被打扫干净,四面花香清雅馥郁,早遮掉了原本的冲天腥气。 前门护院匆匆来报,屈府管家大惊,立马迎出来。 夏昭衣和詹宁并肩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屈府大门,夏昭衣在说一些青香村的事。 身后传来开门动静,他们回过身去,屈府管家见果然是她,两行热泪顷刻淌落了下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被他的热情吓到:“屈管家,你……” 他们之间交情,有深厚到一见便落泪的地步么…… “阿梨姑娘,可算见到你了!” 这两日在和衡香守兵们的对峙过程中,表现得异常沉稳冷静还有凶悍强硬的屈府管家,这会儿在夏昭衣跟前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 夏昭衣和詹宁只好先安慰他,空地上的梁德昌和管驰等人,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而跟在他们马后,被以长绳绑着双手,一路小跑回到衡香的二头三等人,之前还气喘吁吁,眼下却吓得心肺功能快要罢工。 “屈府”二字,足以震慑走他们的三魂六魄。 1113 楚筝偷袭 屈夫人并不在屈府,她今早和赵宁一起去宁安楼,一日都没回。 屈府管家断断续续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终于将情绪收敛住,愧疚道:“小人失礼了,在阿梨姑娘面前太失敬了。诸位军爷先请进,很快便有热水奉上,还有好酒好菜,大鱼大肉!” 夏昭衣看向詹宁,道:“你们先休息,照顾好林双兰和冯安安,晚些我让王丰年派人过来接她们二人。” 詹宁应声:“是。” 管家讶然:“阿梨姑娘,您要离开?” “嗯,我先走,”夏昭衣说道,“后面那些人是我们半路遇到的歹人,详细经过由詹宁同你说。” 她转身下台阶,灵巧上马,利利落落一抖缰绳,扬长离去。 夏昭衣是想先去齐墨堂,再是廉风书院,最后是宁安楼,但离开屈府后,离她最近的地方,却是飞霜阁。 夏昭衣想了想,一扯缰绳,朝飞霜阁所在的“人”字路口而去。 当初离开衡香,她雇了一人跟踪当铺伙计,一路查到飞霜阁。 飞霜阁原来一共有五个堂倌,四个厨子,六个杂役。 其中堂倌和厨子,都是本分的衡香本地人。 六个杂役里面,三个杂役查不出底细,被徐寅君列为重点目标。 幕后的大东家不是这个徐掌柜,徐寅君一直没能查出来是谁,不过和飞霜阁往来密切的人,查到了七个。 夏昭衣停下马,遥遥望着飞霜阁。 客栈里点着几盏烛火,没有亮堂到将整座客栈点明,但光线是充足的。 门前守卫森严,几排晏军站得笔直,徐掌柜的尸体就这样悬在飞霜阁的匾额旁。 “姐姐,你是姐姐吗?”一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夏昭衣回过头去,是一个约莫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睛水灵明亮,在夏昭衣回过头去时,她扬眉,“呀”了一声,道:“果然是个姐姐,不过,我看你没大我多少嘛。” “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夏昭衣道。 小姑娘弯唇一笑:“姐姐,你真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夏昭衣的面容,肆无忌惮地打量。 听过“阿梨”二字好几年了,几乎伴随在她童年成长的过程里。 眼下看到真人,水一样清冷,又花一样娇美。容貌青稚秀丽,肌肤欺霜赛雪,嫩滑得似是去了壳的鸡蛋。脸上一双细长的眉,眉下是秋水一样的眸,眸底深处,则是不符合年龄的笃定和冷静。 这份冷静淡漠,和楚筝那全世界都欠了她一堆债的臭脸完全不一样。 舒小青不由觉得可惜,多好的一个姑娘,她都有点不忍心下手了。 不过很快又觉得不可惜,只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死了,其他有野心的姑娘才能蓬勃生长嘛! 有句话怎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管它是木是林,谁要去当芸芸众生的草木呢,要当,就当这大风! “姐姐,你真的越看越好看!”舒小青乐嘻嘻道,笑容几分憨纯。 “你也很好看,你的眼睛很漂亮。”夏昭衣说道。 “我也想跟姐姐一样,有这么大的马骑,”舒小青看向夏昭衣的坐骑,“这马很贵吧?” “不晚了,你该回家了,早点回去吧。”夏昭衣道,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哎,姐姐!”舒小青忙叫道,“你有马,那你有刀吗?” “刀?”夏昭衣回过头来。 “你看我的钱袋,”舒小青懊恼地将小钱袋递去给她看,“我手贱,没事去把玩上面的绳子,结果打了一个死结,我出来是给我爹买药的。他虽然不急着要用药,但我回去晚了,还是会挨打的。” 夏昭衣本要伸手让小姑娘把钱包给她,想想不妥,她自马上下来。 “哇,”小姑娘的眼睛本就明亮,眼下似含满星光,“姐姐,你下马的姿态真好看!那……等下的话,我能骑你的马吗?” 夏昭衣低头去解她拿在手里的钱袋绳索,边道:“不要轻易坐别人的坐骑或者轿子,今后也不要将你的小钱袋轻易示人。” “可姐姐不是外人,我一眼看到姐姐,就觉得一见如故呢!” “嗯。”夏昭衣说道,脸上没有过多情绪。 绳子的结被打得非常紧非常死,舒小青抬头看向夏昭衣,对方此刻目光专注,舒小青再低头看向她正在解绳索的纤长手指。 这双手,真是又好看,又灵巧。 不过细看,指尖是有不少茧子的,可这些茧子无伤其美感,反增加了纤而有力的力量感。 明明一个死结,她却几下就快要给搞定了。 真是一双让人羡慕的手呀。 可惜了。 舒小青松开一只手,佯装去挠头发,忽的眼眸一狠,藏在发中的一包药粉朝夏昭衣撒去。 夏昭衣骤然捏住她的手腕朝身外压去,舒小青的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朝她用力一刺。 匕首落空,连对方的衣角都未碰到,紧跟着,舒小青的另外一只手腕也惨遭桎梏。 在她发出惨叫之时,一个清瘦黑影自黑暗中袭来,刺目白刃直逼夏昭衣。 舒小青也一咬牙,忍痛朝夏昭衣扑去,阻挠她躲闪。 夏昭衣顺势卸下舒小青手中的匕首,摆脱她的纠缠,迎面去挡白刃。 短刀碰长剑,金属撞出的冰冷花火,几乎就闪在夏昭衣的手边。 但这匕首实在不是好货,在专业刺客的专业兵器下,劣质匕首没多久便应声而断。 楚筝大喜,目光变得明亮,立即加快攻势。 但已经调整过来的夏昭衣,步伐灵活似游龙,楚筝数招皆空。 一道鞭响忽地破空骤起,楚筝还没反应过来,手背被极其刁钻的角度抽了一鞭,倒刺入肉,她的长剑伴随鲜血一起落地。 她立即抽出匕首,飞快挡下对方的第二道长鞭,同时贴地一滚,拾起地上的长剑,朝舒小青冲去。 舒小青发出一声惊呼,楚筝在她的后背用力一拍,将她朝夏昭衣推去。 夏昭衣迅疾收势,并紧急收掉长鞭上的倒刺。 长鞭尾部仍从舒小青身上带过。 1114 不依不饶 楚筝捂着伤口,飞快奔离。 远处的晏军听闻打斗,派了两人过来查看。 迎面便见一个修长高挑的女子大步冲来,挥着长剑要杀他们。 两名士兵当即一挥长枪,摆开架势。 “你们让开!”后边传来少女的清脆怒喝。 认出这个声音,两名士兵大惊:“是阿梨姑娘!” 楚筝举剑朝他们刺去,夏昭衣身形一晃,长鞭击开楚筝的剑刃,迫使她后退。 楚筝牙根几乎咬碎,顾不上鲜血淋漓的手背,举剑攻向夏昭衣。 夏昭衣迎上反攻,边对两名欲上来帮忙的士兵道:“那边有个受伤的小姑娘,劳烦二位将这小姑娘送去齐墨堂,这里我一个人对付即可。” 两个士兵朝舒小青看去,说道:“是!” 一枚暗器在这时忽然从北面朝夏昭衣射去。 夏昭衣侧身一鞭将它挥开。 紧跟着又是暗器,接连六发。 千丝碧连着击开,银丝若织锦,月色下流萤挥映。 楚筝捂着手背,往后退去,目光紧紧盯着她,同时余光时刻警惕着暗器方向,唯恐遭殃。 但显然,对方的目标只有一人。 楚筝不再停留,立时转身。 “站住!”夏昭衣脆声喝道,不依不饶地追上。 又有数发暗器朝她射去。 夏昭衣头也不回,边跑边甩鞭将它们击开。 楚筝朝前面一家灯火尚亮的酒馆跑去。 觉察到她的用意,夏昭衣足下发力,拉近距离后挥鞭攻去。 楚筝忙回身以长剑相挡。 但这次朝夏昭衣射去得不再是暗器,而是弩箭,且跟刚才的暗器来自于两个方向。 八支弓弩顷刻射来,熟悉的破空之声,夏昭衣迅疾避开这些弩箭,凌空翻落在地,单膝撑住身子。 弩箭纷纷撞击在她身前三步外,夏昭衣扫去一眼,其上的纹络走向和当初袭击赵宁和林清风,以及在千秋殿下的那一批一模一样。 第二波弩箭射来,仍是八支。 夏昭衣起身看向它们射来得方向,并没有避让,扬鞭挥开弩箭,八支弩箭被她一鞭卷落跌地。 极限射程就在这,方才第一波时,弩箭已堪堪无力,这第二波,她其实可以不用挥鞭,退几步便安全。 下一瞬,夏昭衣骤然拔腿,迎面朝这些弩箭的方向大步跑去。 同时一声哨音从她指尖响起,不远处的战马一声高鸣,朝她所在之处奔驰而来。 马蹄踏过长街,疾跑过程中,夏昭衣抬手抓住缰绳,扬身飞起,稳当潇洒地落在马背上。 迎面又数波弩箭,她纵马朝一旁屋檐奔去,凭借地势制造障碍物,避无可避之处,要么俯身避开,要么挥鞭怒破。 弩箭在月色下化作一道道一晃而过的银练。 皆是二连发的机弩,一波八支,便是四架。 转瞬,夏昭衣已奔至他们所在的高楼下。 近身后的弩箭越发危险,她第一时间避开对方的视线盲区,点着柱子跃起,抓住斗拱,一个倒挂空翻,轻盈跃上二楼。 再三楼,四楼,眨个眼的功夫,她上了屋顶。 弩箭从房屋中射向天空,屋中之人可见已慌,弩箭变得毫无秩序且凌乱。 很快,弩箭用尽,屋顶斑秃,上面没人。 “你们这是怕了么。”清脆明丽的少女声音从楼下传来。 男人们朝楼梯望去。 屋内共五个男人,除却四个掌着弩机的,还有一个男人提着把大刀。 四个掌着弩机的男人看向提着大刀的男人。 方寄面无表情,握紧手里的刀。 其中一个男人还剩两支弩箭,他悄然举起机弩,对着楼梯口,蓄势待发。 但是,再没有动静了。 方寄顿了下,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阿梨?”方寄叫道。 空空如也,人不在下面。 众人皱起眉头,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周围漫起。 方寄想要下去看个仔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从来都是他们藏于黑暗之中狩猎,眼下却似反了过来。 远处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一个手拿弩机的男人朝窗外一探,大叫:“不好!军队来了!” 大量士兵正朝这边而来,而且都是骑兵。 众人立即看向方寄。 方寄大怒:“冲下去!切记防着阿梨!” 突然,身后窗户被人破窗而入。 一直盯着楼梯口的拿着弩机的男人毫无防备,连忙回过身去,一道鞭声裂空,朝他面门直来。 男人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往后面退去。 “如何防?”夏昭衣弯唇一笑,“你确定防得住我?” 方寄立即扬刀冲来。 其余男人飞快扔掉手中弩机拔剑。 空中鞭响接连,千丝碧倒刺大张,似烈蛇狂舞,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和毁灭性,所到之处,木屑飞扬。 但很快,她又不见了。 窗外月光明净,照亮满屋狼藉,絮絮碎乱的木屑过后,忽然陷入诡异岑寂。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就喜欢装神弄鬼,出来!”方寄叫道。 “你错了,”少女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我不是喜欢装神弄鬼,而是我太累,没力气跟你们耗,也没必要再跟你们耗。” 伴随她话音落下,大量兵马将这幢楼宅包围。 屋内男人全部看向方寄。 方寄脸色紧绷,抬头看着屋顶。 “我走了,”夏昭衣说道,“有缘再见,又或者,你们无命再见我。” 而后,她便真的走了。 回到坐骑旁,夏昭衣低头将手心上的匕首碎片拔出。 是刚才跟楚筝打斗时,刀刃断裂后扎进去的。 不过因手上缠着绷带,所以这块小碎片没有伤到她,但手腕的确快没力气了。 连日奔波,她今日只在上午辰时只吃了一个饼,昨日吃得也不多。 不是没东西吃,而是着实没胃口,那一个饼还是她强迫自己为了保持体力而咽下的。不然,她刚才不会让楚筝就这样从她的跟前逃走。 不过没有想到,被颜青临下了剿杀令,满世界在找的楚筝,居然会出现在衡香。 “阿梨姑娘!”乐危带着两个近卫赶来,欣喜道,“真的是你!” 夏昭衣看去,冲他一笑。 “我刚带兵巡逻到这,他们说是你,我还不信呢!” “多谢了。”夏昭衣说道。 不然,她可能要拼掉半条命。 1115 乔家余孽 整栋屋宅被包,水泄不通。 楼下是商铺,二楼是杂货间,三楼是住宅,四楼只有几个柜子几张板凳,再无其他。 晏军没有冲上去,只在一楼包围,大铺军阵。 而后,便开始等。 乐危和夏昭衣过来,周围火光明耀,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期待而兴奋地看着上空。 乐危对夏昭衣道:“我们军师说,我们兵力不多,每个兵的命都很值钱。所以与其冒着受伤风险去瓮中捉鳖,不如等着已经入地无门的困兽自投罗网。” 沈冽之前同夏昭衣提起过他们的军师,是梁俊。 当初梁俊一路找到衡香,并希望她能为他写一封举荐信,夏昭衣当时没有答应,现在看来,梁俊的确不错。 方寄站在楼上,看着下面明晃晃的火海,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还有其他路可走,比如从屋顶。 但是,对方有马,人多,势广,还有一个……阿梨。 在兵马后面,隔着五十多步的空间外头,是为了看热闹并还不怕死的衡香百姓。 好些人已经睡下了,特意披着衣裳来看。 方寄在那些人群里面找到两个熟悉身影,正也看着他。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直到一个人抬手,轻轻指他,再在自己的脖子下面比了一刀。 比划的速度很慢,似乎还有颤抖,看得出她在不忍和不舍。 毕竟,是他的亲姑姑。 但是……真的要就这样死掉吗。 不! 至少,要死得有所归有所值! 方寄沉眉,骤然往火把中的夏昭衣喊道:“乔家余孽!” 夏昭衣等人抬头。 “她不姓夏!并非定国公府后人,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方寄指去。 所有人的视线皆朝夏昭衣看去。 “不要被此妖女所骗!她不仅不是忠烈之后,她祖辈还满手血债,造下无数孽业,祸害了整个南塘县!你们该把此女绑起,架于火上炙烤,活活烧死她!” 人群一片喧嚣,无数人朝马背上的少女指指点点。 没有遇到过这样场面的乐危朝夏昭衣看去:“阿梨姑娘……” 少女正抬眉看着上边的方寄,淡淡道:“骂他。” “骂?” “此人公然煽动并诋毁你们友军统帅,不该把他往死里骂么。” 乐危一凛,登时肃容:“阿梨姑娘说得极是!” “狗杂碎!”乐危大声叫嚷,“死到临头还叽叽歪歪,给老子滚下来受死!” 方寄止住话语,眉头皱起。 “兄弟们,”乐危继续道,“给这杂毛鳖孙上一堂课,让他见识见识我们骂人的功夫!就你他妈长了一张嘴巴,就听你一个人造谣了是不?” “骂!骂!骂他!”晏军们齐声叫道。 接下去,什么样的脏话都出来了。 而乐危自己提到的造谣二字,更让他发挥出了语言想象力的极大空间。 他直接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全部安排上了家禽家畜作为配偶,配上粗鄙言语,不堪入耳,偏现场观众都还听,还哄堂大笑。 “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给你祖上蒙羞,你真他娘的是个废物啊!”乐危叫道。 方寄被气得浑身发抖,看回夏昭衣。 马背上的少女始终面容平静,一双过分清冷的明眸看着他,似乎全程无事发生,她只当看一场置身事外的好戏。 “乔家余孽,”方寄大吼,“妖女!!” 少女脸上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却不是生气和恼怒,她笑了。 很浅很浅的笑意浮在嘴边,又不像是笑,眼睛乌黑雪亮,隐着挑衅,异常的明艳光彩,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方寄面色惨白,觉得胸腔在发痛。 “下来受死!”乐危叫道。 人群里的方贞莞看着他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 齐墨堂的审讯还没有结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越焦灼。 比起王丰年他们可以按捺住这股焦灼,不流露于表面,燕春楼的人已经快急疯。 燕春楼的鸨母平日将绛眉视若千金,捧作掌上明珠,这会儿提到一句,便骂她一句,骂得比谁都狠,市井鄙陋言语在她嘴巴似是在放鞭炮,一顿噼里啪啦。 整整一日,进进出出传信之人,皆没有带回好消息。 晏军前后共计拦下二十九个运酒车队,才知绛眉所找得不仅敬云楼一家,至少还有其他七家。但唯独敬云楼的运酒车队,始终没能找到。 王丰年焦头烂额,起身去院外透气,才出来,便见到夏昭衣叮嘱的那两个晏军士兵,将舒小青送了过来。 陷入昏迷的小姑娘看着几分眼熟,恰遇大恒从旁边经过,看到舒小青一愣:“是她!” “认识?” “便是她来报信,我们这才能救下屠姑娘!”大恒说道。 “那便是恩人!”王丰年立即道,“赶紧,找大夫过来!” 王丰年看向那两个士兵,还未说话,士兵先道:“是阿梨姑娘让我们送来的。” “谁?”王丰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刚从外面推开门进来的杜轩抬头,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是阿梨姑娘,在飞霜阁那,她好像和什么人打起来了。”一个士兵说道。 “飞霜阁?”杜轩快步进来,“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兴许还在那,兴许在来得路上了,她是骑马的。” “阿梨居然来了,”杜轩看向跟在他后面的武少宁等人,道,“一晃好多个月了呢。” “少爷呢。”武少宁说道。 “对哦,”杜轩转向王丰年,“那我们少爷呢?’ “沈将军被请去宁安楼了,”大恒说道,“据说跟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有关。” “走,”杜轩立即道,“我们去宁安楼。” 同一时间,楚管事匆匆忙忙从后院进来,对满堂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恭敬点了下头,快步去到赵宁身旁。 赵宁听完,面色一变:“现在?” “就是现在。”楚管事快速道。 “去把这话告诉沈郎君。”赵宁道。 “是。” 诸多目光看向赵宁,再看向朝沈冽走去的楚管事。 不知楚管事说的什么,沈冽从进来后就没怎么浮现情绪的俊容顿然肃凝。 1116 他真好看(小甜~) 方寄没再站在窗边,消失在窗后的黑暗中。 他的姑姑方贞莞久久看着这道窗口,底下那些灯火在她眸底,像是虚幻缥缈的橘红云海。 今日这场行动实属意外,那些暗器便是她打出的…… 盯着飞霜阁是陈夫人下得命令,今晚楚筝刚带着舒小青过去,早早等在那的方贞莞便一眼在暗中注意到了她。 楚筝,这个曾是颜青临手下的第一高手,如今却是颜青临的通缉要犯。 一个冷静,要强,好斗,敢拼,不惧吃苦的顶尖杀手,且还和自己拥有共同的敌人,方贞莞立即便动了“招贤”的心思。 而对夏昭衣的出现,不管是方贞莞还是楚筝,都在意料之外。 结果,楚筝先动手了。 方贞莞不想看到她就这么白白死在夏昭衣手中,故而才打出那些暗器。 当然,如果这些暗器可以直接杀了阿梨,那再好不过。 却就是因为她出手了,所以在另一边的方寄见状后也跟着出手。 但不管是她,还是楚筝,她们都严重低估了这少女的身手…… 沸天盈地的嘲弄声还在继续,方寄所在的窗扇再没有动静。 方贞莞闭上眼睛,顿了顿,转身离开。 似有所感,夏昭衣回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人太多,方贞莞个子不高,并被几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给挡住,夏昭衣刚好没看到她。 “阿梨姑娘,您在看什么?”全程注意着夏昭衣的乐危问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那千疮百孔的楼阁,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乐危愣道。 “我先回去,”夏昭衣轻轻拉扯缰绳,道,“若你们还要继续守着,我即刻派兵马过来和你们接班。” “不必不必,我们亲如一家兄弟,眼下大家都忙,便各忙各的。” 夏昭衣郑重道:“辛苦了。” 打马离开,夏昭衣在飞霜阁门前止步,看着地上那些血。 经千丝碧吞吐过的血肉,没有那么快容易好,且还会留下极其难看的长疤,愈合后类似于蜈蚣。 楚筝手背上的伤口,将就此成为一个符号标记。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夏昭衣回头,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女童,扎着两根羊角辫,手里面拿着一封信。 “刚才一个大姑妈要我把这个给你。”小女童将手举起来。 夏昭衣没动,高高坐于马背上,低头看着这封信。 “姐姐,你要不要呀……”小女童害怕起来。 “这么晚了,你家人呢?”夏昭衣问。 “在那边……”小女童指向拐弯过去的那一头,正热闹的围观人群。 夏昭衣心底轻叹了声,自马上下来。 她没有马上拿信,令小女孩将信放在地上后,她仔细检查小女孩的手心手背。 而后,再以手绢将信拾起。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小女孩问。 “防人。”夏昭衣回答,取出一把匕首,以刀刃撕开信口。 “防人是什么意思呀?” 夏昭衣掀眸朝她看去。 小女童被晒得很黑,小鼻孔旁边有一圈鼻涕结成的脏兮兮的小圈,她眨巴着懵懂的小眼睛,既害怕又好奇。 夏昭衣说道:“防人的意思就是……”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没再继续,因为耳朵听到了自身后而来的熟悉马蹄声。 小女童还在等着她说,因渐渐减速变轻的马蹄声而抬起眼睛朝她身后看去,顿时“哇”了一声。 她这巨大惊喜的小表情,尤其是骤然发亮放光的眼睛,让夏昭衣的唇角轻轻莞尔。 意识到自己在笑,她转瞬一抿,抿去这无端莫名的快乐。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低沉的熟悉男音。 夏昭衣回过身去,沈冽已自马上下来,一双湛黑眼眸浮着很浅却很由衷的笑意,正望着她。 “姐姐,他长得真好看,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女童不吝赞美。 夏昭衣不禁又弯唇。 她向来是个自控能力极强的人,可现在,唇边这抹笑,却好似怎么都收不住。 “沈冽。”夏昭衣说道。 远处在这时传来巨大的喧哗,他们转头看去。 听动静,是晏军们上楼一探对方生死,而后将五具尸体全部抬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小女童:“你的……” 小女童上前看着往后边退得人海,惊叫:“我爹娘怎么办!” “不急,”夏昭衣道,“你认识家么,稍后我送你回去。” “那这个好看的哥哥呢?”小女孩指向沈冽。 “……”夏昭衣朝沈冽看去。 沈冽对她道:“一起去吧。” 夏昭衣点头:“……嗯。” 她忽然感觉,才几日没见到他,为什么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她低下头继续拆信,将信纸取出。 小姑娘不知不觉已挪到沈冽身旁,抬头眼巴巴望着他,神情窃喜又雀跃。 沈冽难得没有讨厌和排斥陌生人的靠近,甚至头一次想要买块糖送给这一面之缘的小陌生人。 信上内容不多,只五行,不过夏昭衣看得很慢。 沈冽走去:“阿梨?” “言而无物,只有诅咒凌辱,”夏昭衣看着信道,“落款一个方字,或许是姓氏。” “既言而无物,便不必放在心上。”沈冽道。 “嗯,”夏昭衣将信收回信封,全程都仍以手绢所包,道,“我们先将她送回去。” 小女孩的家离这不远,将她送回后,夏昭衣和沈冽并肩骑马,往齐墨堂方向走去。 今晚发生的事,前后都是意外,夏昭衣本不打算来飞霜阁,只是听屈府管家提起,所以顺路过来一看,未想,闹成了这般。 不过现在摆于眼前的最重要的事,乃阔州那些兵马。 夏家军和晏军相加,全部人数尚不足五千,阔州这次却直接来了四万五千人。 夏昭衣道:“焦进虎胆量一直不大,这半年来却行动颇多,不知他身边是不是换了一批谋士。” 此前焦进虎频频想打佩封,最后被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三方兵马给逼回三州。 但是今年正月,华州钱显民谴使臣求援凎州,焦进虎居然真的派兵南下,要去拦截聂挥墨的兵马。 最后被田大姚亲自率兵,杀了足足五万人。 这五万兵马对于焦进虎而言可谓一笔巨大的损失,按照他以往性情,应该被直接打怕,再不敢妄动才是。 结果,他现在居然挥兵北上,要拿下衡香这座谁都不敢轻言妄动的乱世孤岛。 沈冽此前曾对王丰年说过,是去是留只由她定夺,眼下见她神情,或是想守。 “以我们的兵力对付四万五千兵马,不是不可,”沈冽道,“可游击,可偷袭,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你要守衡香?”夏昭衣道。 “你会弃吗?”沈冽看着她,眸色认真郑重。 “我……”夏昭衣眉心轻皱,她看向前面,没再说话。 长街不剩多少人,空空荡荡,但是沿路灯火都在,天上月亮亦明。 他们的马蹄清脆踏地,并未踏碎这方清幽静谧,反而像是融入了这份宁和之中。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沈冽,你是不是比我更清楚我的选择。” “阿梨,从心而走。”沈冽道。 “父亲将大义教给我大哥,二哥,对我,他只希望我无忧快乐,平安长大,因为我幼时身体特别不好。” 沈冽没有出声,安静听着。 “而我师父,”夏昭衣轻然一笑,“师父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厌恶所有门第等级,厌恶礼教规章,芸芸众生嘛,他也讨厌。师父从来没让我跪过,并告诫我父亲,不可让我下跪。所以家中逢年过节,祭天祭祖,谁都要跪,独我站着。族中长辈因此对我不满,来训我时,我父亲在我身后给我撑腰。谁让整个夏家,我父亲最大呢。” 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俏皮轻快。 听起来都是快乐的往事,但想到如今的定国公府,沈冽唇边笑意变浅,黑眸越深,不掩心疼和柔情。 “扯远了,”夏昭衣轻叹,抬头看向浮空之月,“如果今天是我二哥,他肯定不会如我这般犹豫,他会尽力保下衡香,绝无二话。但我委实迷茫,我若保这衡香,我是保一时,还是保一世?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扛起对一方生灵的责任。我是希望他们平安无忧的,可我做不了官。” “如果焦进虎是来灭衡香的,你一定会尽全力去保。”沈冽说道。 “这是自然,远得管不了,可若就在近处的屠杀,即便是我师父,他也会管。” 说完,夏昭衣一顿,侧头看向沈冽。 沈冽回看着她,眼眸隽永安宁,平静如水,却好像能望进她心里。 “……你点醒我了,”夏昭衣说道,“焦进虎若真的对衡香下手,便是开了一个先头。” “衡香处于战略之地形,说是要塞都不为过。”沈冽说道。 “嗯,北上就是游州,田大姚绝对比谁都希望衡香保持如今之态。而若焦进虎打破这僵局,宋致易也是第一批坐不住的人。云伯中也是,他本便是李乾朝廷的兵马,而东平学府曾是李乾官学。若焦进虎拿下衡香,那天下都将有了一个发兵借口。届时,保了衡香五年太平年岁的东平学府,极有可能成为衡香之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衡香将成也东平学府,败也东平学府。 “沈冽,”夏昭衣看着他,弯唇一笑,“是我眼界太小,多谢你一言点醒。” 沈冽轻摇头,认真道:“无需我点醒,你也能想到,你还能想得比我更通达透彻,你现在只是太累了。” 以及,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闲云之鹤,清野之风,沧海之鲸,她的野心是上九天揽月,醉把白云揉碎,而不是着眼一城一池,一群人的拥簇和跪拜磕头。 沈冽看了眼她缠着绷带的手掌,道:“你原本说会比我们晚几日到衡香,结果你才比我们晚两日。这几日赶路,你应不曾好好休息。” “不亏,”夏昭衣笑道,“至少我今晚才到衡香,便直面迎敌,碰见了‘那些人’。” 沈冽心底轻叹,不知说什么好,拿她无计可施。 夏昭衣却像是有用不尽的活力,道:“来,我们现在就说一说,如何对付焦进虎吧。” 不仅仅是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个兵马,而且还要放眼于天下格局。 焦进虎先前被田大姚灭了五万兵马,实为元气大伤,眼下这四万五千兵马若是再出事,那说不准,他如今所占的阔州凎州枕州,便也保不住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变动,往往在一朝一夕,一念之间。 1117 撩人心弦 陈氏坐在透雕福寿纹椅上,大堂灯火明亮,照着她满头花白的银发。 除却她,室内还有三人,方贞莞同她一样面无表情,坐在高椅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行礼后道:“方寄等人,确认已死。” 陈氏朝方贞莞看去。 方贞莞如若未闻,目光一直看着前方,但搁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攥紧,暴露她此时情绪。 陈氏收回视线,道:“知道了。” 徐掌柜,方寄,还有方寄手下的四名黑衣人。 一日之间,丧命六人。 而且,飞霜阁没了。 飞霜阁是怎么没的,他们半点头绪都没有,莫名便被端掉,徐掌柜那尸体,可不就是悬给他们看得么。 “以及,”刚进来的男人看了眼方贞莞,道,“方寄死前,于高楼将乔氏二字喊出,直呼阿梨为乔家余孽。” 陈氏一顿,道:“他当众所喊?” “是。” 陈氏立时转向方贞莞:“你为何不说!?” “我在等他确切死讯,后再说。” “方寄是个性情沉稳之人,他这样做可是受你指示?” “我在北,他在另一处,我如何指示,”方贞莞语气没有波澜,“他之所以这样,或许人之将死,不想让对方好过。毕竟,不论阿梨是乔家余孽还是夏家遗孤,对我方家而言无足轻重。” 恨乔氏的人,不是他方家,也不是坐在这里的陈氏。 至于方寄性情沉稳之说,不过是一个不断被刺激情绪的升级过程,这世上,几人能架得住众目所望之下的羞辱。不过,这是后话。 陈氏沉眉,冰冷道:“无足轻重与否,都需要一份交代。” “方寄已死。”方贞莞道。 “你还活着。” “不归我管。” 陈氏望向她的目光浮起怒意。 方贞莞依然还是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对她这些怒意视而不见。 刚进来的男人道:“衡香大权如今在他们手里,他们还拥有数千兵马,我们不宜过多纠缠。郭观先生那有一名手下,叫侯睿。他此前在陶安岭被沈冽手下所救,或许,他能成为一枚棋子。” 陈氏没有接他的话,目光朝屋内另外两个人看去,询问意见。 一个是中年男子,皮肤黑黄,个子偏矮,目光看着几分呆滞。 另外一个是陈氏的堂弟,陈磊,只比陈氏小一岁。 “只能如此了,留下侯睿,我们去南余村,撤出衡香。”陈磊说道。 “金五哥,以你之见呢。”陈氏问那皮肤黑黄的中年男子。 被称作金五哥这人全程置身事外,在陈氏问他时,他抬了抬眼,道:“我们手里还有十件宝贝待完善,离不得衡香。” “那,你们先留城中?” “把你们的人手都给我们,”金五哥道,“我们的宝贝不容有半点损伤。” “我会调度。”陈氏说道。 不算答应,也没有拒绝,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金五哥“嗯”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置身事外。 · 墨坊街长道灯火明朗,尤以齐墨堂左右通铺,上下皆亮,成为墨坊街最是璀璨琉璃的楼宇。 此前齐墨堂一直低调内敛,与寻常文房店铺并无区别,这次夏家军和晏军入城后,王丰年没再遮遮掩掩,直接以张扬阔气面世,左右邻里方才知道这家店铺来头如此之大。 门前守卫森严,一名士兵望见长街那并肩骑马而来得一男一女,顿时大喜:“是二小姐!” 身旁同伴们看去,亦大喜。 屋内一人闻声出来,立即转身去后堂找王丰年。 待夏昭衣和沈冽下马,王丰年已领着一大票人侯在门口,王丰年欣喜若狂,上前说道:“大东家,果真是你!” 夏昭衣冲他一笑:“先进屋吧。” 她未去看燕春楼那些人,也没有去见沈冽回来途中提到的张亦谦,包括由王丰年保管得那几封从张亦谦身上搜来得书信,她也没有要来看。 身体实在太乏,她终于有了一些烟火尘世的享乐之欲,想要吃一顿上好佳肴,再洗一个惬意舒畅的热水澡,而后便裹上柔软丝滑的锦缎绸毯,赴一场鼾甜之觉。 不过,在等东西吃的时候她便快撑不开眼皮了。 身处最为安全舒适的环境,她的心理防线几乎为零,那些困意便肆意横生。 等热腾腾的饭菜逐一端来,她未吃几口,已昏昏欲睡,摇摇欲坠。 王丰年尽量不打扰不说话,可见她这样,终是忍不住低声叫道:“大东家……” 夏昭衣撑开眼皮,冲他轻轻弯唇,继续细嚼慢咽几口,忽然,她的脑袋朝前面的饭菜砸去。 在众人发出惊呼之前,坐在她身边的沈冽已飞快伸手,大掌稳稳地托住她的额头。 极轻柔的力道,缓解掉她的冲势。 夏昭衣试图爬起,半梦半醒被人抽走手中筷子,她困得已脱力,顺势侧倒,绵软地撞在了沈冽的肩上。 沈冽忙扶住她,防止她后倾摔地。 看到自己圈在她臂膀上的左手,沈冽下意识蜷缩成拳头,唯恐冒犯她。 “东家,大东家?”王丰年低低叫道。 夏昭衣沉沉闭着眼睛,似乎已入梦。 “这……”王丰年抬头,求助般看向沈冽,“沈将军,您说如何是好。” 沈冽低眸看着少女,这个姿势,她与陷入在他怀中无异。 她太累了,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清瘦。 今晚一见面,他便看到她明显的削瘦了一圈,因为皮肤太白,她眼眶下浮着的那一圈淡黑色越发明显。 饶是这么累,她仍保持了一整晚的活力,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结果现在…… 沈冽的黑眸不自觉流露出一缕无奈淡笑。 世人口中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她,现在在他身旁,就像是个任性执着,非得把自己体力耗尽了的淘气顽童。 “沈将军?”王丰年生怕沈冽也快睡着了。 沈冽壮起胆子,看向王丰年:“王总管,我送她回房吧。” “那敢情好!”王丰年可不敢碰她,也明白店里其他人定也不敢,不是少女性情不亲和,而是她身上那高雅贵气,无形中令他们却步。 “不过,”王丰年道,“还得劳烦沈将军,擦拭下我们东家的嘴巴。” 说着,王丰年递上一方干净手绢。 沈冽接来,低头看回怀里的少女。 顿了顿,他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手绢朝她唇瓣拭去。 温软饱满的唇瓣,因刚吃东西而抹上一层水色,手绢轻轻擦拭而过,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自沈冽心尖上拂过,又细又痒,又柔又软,撩人心弦。 她的唇瓣太美好,润而嫩,令人无限遐想,想要触碰上去的绝对不止手中这方帕子。 却就在这时,怀里面的少女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沈冽一顿,和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哪怕此时迷蒙涣散,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眸底深处,属于他的轮廓。 “……阿梨?”沈冽轻声叫道。 “我想要漱口。”夏昭衣喃喃说道,脑袋一沉,又贴着他睡了。 “……” 缓了缓,沈冽唇边牵起一缕笑,看向王丰年:“有劳王总管将热水送去她卧房。” “是。”王丰年应道。 应完觉得奇怪,分明沈冽才是外人,而他是大东家的手下,是自己人,怎么这话听得别别扭扭。 沈冽小心翼翼起身,而后将少女打横抱起。 一手轻柔托着她的肩颈,让她靠在他怀里。另一只贴着她腿侧的手仍是虚虚握着拳头,尽可能地避免有所接触。 但心跳很乱,他用尽克制,仍乱得一塌糊涂。 1118 无处可守 热水送至房中,夏昭衣在软榻上睡得极沉。 手下们将浴桶倒满,满室花香萦绕,她也睡得越来越香。 眼看沈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这样一直站在软榻三步外低头看着闭目熟睡的少女,王丰年想了想,让一个杂役留在这看着,他去楼下喊人。 整个齐墨堂除却夏昭衣外,只有两个女人,是后院的粗使仆妇,雇来洗衣煮饭干杂活的。 王丰年一时找不到娇俏伶俐的丫鬟,只得让她们上来伺候洗浴。 听到动静,沈冽侧首望来,明亮灯火下,他的鼻梁高挺如刀削,肌肤白玉无暇,深邃淡漠的眼眸上下打量两个粗使仆妇。 两个妇人忙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王丰年正欲说话,沈冽先对两个仆妇道:“为她备好换洗衣物,再叫醒她即可,她不需伺候,更不要做在她睡觉之时擅自为她宽衣沐浴之事,她会不开心。” 两个妇人怯怯说道:“是。” 沈冽看向王丰年,轻点了下头,抬脚离开。 王丰年看着沈冽离开的房门,双眸轻轻敛起,心底忽觉复杂,除了纳罕困惑,还有惊讶。 传闻里的沈冽,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一日接触下来,除了他这容貌和身材风姿,他跟那些“据说”“传说”“话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王丰年忽觉自己狭隘了,不该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沈冽回到卿月阁,已时近子时。 周围民居只剩两盏烛火,有野猫轻轻的“喵”一声,从枝桠掠过。 沈冽的马蹄声,让大门内等候的一名暗人立即开门。 “少爷!”暗人欣然上前,看着沈冽下马,张望了下,“咦,少爷,就您一人吗?” “杜轩他们与我错过,但应快回来了。” “嗯,”暗人接过沈冽手中缰绳,压低声音,“少爷,平岳峰和徐力来了,一直在等您。看模样似有什么事,但问什么都不说。” 沈冽不感意外:“是我要他们来的。” 进府前,沈冽脚步一顿,有所感地回头朝百步外的一座府宅看去。 同样是临街住宅,月色倾洒,落在花木草枝上,一阵清风徐过,月光与幽光在树梢交织,镀了一层薄薄的白芒。 暗人随他目光看去,沈冽面淡无波地收回视线,举步入府。 陈韵棋背贴着砖墙,心跳狂乱,后背一阵冷汗。 他看到了?他没看到? 应该是……没有吧。 那么狭窄的一条隐藏在海棠树后的砖缝,他应该看不到什么。 “喵~” 路过的小野猫踩着轻盈步伐走过,懒洋洋朝她投下一眼,昂着脑袋离开。 陈韵棋看着它,忽觉眼角酸涩。 清爽晚风渐渐将她的冷汗和周身惧意褪去,随之肆意而起的,是她掩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少女心事。 她不该在去年冬天的那场雪夜出去,不该去泰安酒楼前,惠门江水边,戏龙渡口后,不该朝他望去那一眼,更不该驻足回首,任目光贪恋。 一眼惊鸿,一眼惊动。 惊动了她整个人生。 陈韵棋闭上眼睛,苦涩弥漫。 · 四月的衡香遍开百花,城内城外,自天光初亮到暮色昏黄皆有花香袭人,萦绕鼻端。 衡香从一千年前就被封作三大雅城之首,历朝历代皆以诗词书香闻名于世,从未有人将军事,攻伐,杀戮与衡香牵系。 而不论衡香北上,穿云田山官道抵达的游州,还是衡香南下,一衣带水的枕州,两州都曾是大乾的重要军部,皆有军都尉府和五万人之多的大兵营。因此,在二者中间的衡香被“保护”得很好,上下左右皆无战略要塞,只有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两处日常维护治安,或提防民变大乱的清闲“衙门”。 虽自李据弃永安而走后,原本相加不足三千人的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开始疯狂强制征兵,但他们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军事训练系统。平日没有旦昏之操练,只有走街串巷,随上属军官霸市之威,只有欺下压民之能,绝无半点对抗外来入侵之力。 地利人和,衡香皆不占,它之所以能在四分五裂的乱世中安宁度过五年,全凭宣延二十五年迁移至此的东平学府。 而对于要守城的夏昭衣和沈冽而言,没有要塞和防守据点,无疑在双方本就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再难上加难。 甚至,衡香连城墙都没有。 由于赵慧恩半路失踪,整个衡香官衙乱套,简军和夏俊男便占了衡香官衙,将此设为临时军机大营。 巨大的行军图被粘在垂座板上,处于平原地带的衡香,几乎四面临险,无处可守。 任何一个拥有十年以上作战经验的老将看了地图,都会摇头感叹,衡香这地形,应该是被设列为战略要塞或者随时可弃的后勤流动基地的所在,而不是被当做保护的对象。 眼下估算时间,他们还有两日可以准备。 能动员的人力不少,昨日围守在屈府前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被他们几乎全灭,洗地和打扫埋尸的城南都卫府士兵,现在极其需要大量可以表现他们的机会。 简军认为,可以让这些人一起去准备防务工事,再简陋也聊胜于无。 夏俊男喜欢打游击,认为当务之急,他们应该立即分队,以游击形式在对方进入到衡香境内后,对他们进行尾部和侧翼的骚扰,能杀一个是一个。积少成多,便能大幅度削减敌人的兵力。 简军不认同他的想法,如果要打游击,那么他们现在便要从衡香出发。而一等他们离开,城中对城南都卫府的牵制就没了,这些士兵未必会再筹备防务工事,甚至他们还要做好这些兵马会和焦进虎的兵马联手对他们进行夹击的准备。 这就是简军昨天在屈府门前对衡香守卫置所兵马不留情面的原因,因为夏家军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衡香,一旦他们离开,这些士兵绝对会反扑和事后报复。而根据赵慧恩的动机,这些士兵最终都会成为焦进虎的兵马。 夏昭衣在刺史衙门前下马,绕过前堂走来,听到他们在后厅讨论的声音,她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外面,安静听了一阵。 1119 当女皇帝 相处这么久,对于这些老将们的性情,她越发了解。 夏俊男和夏兴明跟在父亲身边最久,二哥刚从军那一阵,都是夏俊男在带他。 二哥领兵擅观时机,灵活变通,他最喜欢的也是打游击。 以骑兵优势欺负补兵,欺负到甜头便拍拍屁股跑路,绝不贪便宜。 这些,也全都是夏俊男的行兵作风,潇洒利落,如风来去。 相比之下,简军偏向于保守,他会将更多目光放在将来还有整个军队的大后方。 但夏昭衣从相处这么多月以来可以看出,他以前并不是这样。 终究还是那两个字,背叛。 不仅是夏家军,整个西北边防,无人不因这二字而惨烈。 夏昭衣迈上台阶进屋,因她出现,屋内的讨论暂时中止。 “二小姐。”众人纷纷喊道。 除却夏家军,晏军的几个将领也在,不过没有沈冽,也没有戴豫等暗人。 而夏家军枕边,夏川将军和左右副将也不在。 乐危看到夏昭衣,抬手一拱:“阿梨姑娘。” 常志成和阮国良也都问好。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目光看向垂座板上的行军图。 “二小姐,我们还没拿定主意。”夏俊男道。 夏昭衣莞尔,淡淡道:“昨天晚上,沈郎君同我说了一句话。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众人微顿,目光变明亮。 桌上散着几支她之前在华州时特制的石墨笔,与毛笔同样的笔管,但更为精致纤细。 夏昭衣拾起一根石墨笔,再取来一张纸,笑道:“而我们知对方兵力,也知对方战绩。” “他们那战绩,还真没眼看。”夏俊男忍不住道。 众人笑开,气氛略变轻快。 “他们除却人数,什么优势都不具备。”高舟说道。 夏昭衣低头在纸上作图,寥寥几笔绘出神到意到的整个衡香。 “还有地势,作为攻占方,他们在地势上有绝对优势。”夏昭衣说道。 干净明洁的生宣纸,被她手起笔落,利落标注了四十多处。 众人看着她落下的每一笔,夏俊男皱眉:“二小姐,这些是……” “是衡香破绽,若是我们打衡香,这四十多处皆可成为我们的奇袭之点,以及,”夏昭衣轻然一笑,“这还仅仅只是我去到过的地方,”她的笔指去,“只有东南部,东部,东北部和北部,而西南这一片全是开阔平坦之地,破绽只会更多。” “那……还打什么,咱们跑吧!”阮国良叫道。 夏家军等将士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好些目光不说严厉,但绝对不友善。 夏家军军法严明,极其讲究纪律,这种阵前叫跑的话,放在夏家军内部,直接杖二十。 “好啊,那你跑啊,”乐危呵呵,“干脆给你绣面旗,上面写着恩义公千秋万载,三州兵骁勇善战,犹如神兵降世,万岁万岁万万岁,你看中不?” 最门口的张稷,一张铁面直接绿了。 “哈哈,就怕他们不识字!”阮国良叫道。 “不要插科打诨了,”高舟沉声道,“说正事吧。” “二小姐,”简军看向夏昭衣,“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夏昭衣笑了笑,反问:“这天下,你们心里可有明主之选?” “明,明主?” “世间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得有一个人出来管一管这天下吧,对么。” “这……好难。”简军说道。 “二小姐,你可有兴趣?”夏俊男忽然问。 “我?”夏昭衣看着他。 “是啊,女子也不是不能当皇帝嘛,谁说非得是男的?” 满堂众人惊然,像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但这样的话,放在这个少女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的……违和。 简军忽道:“世人轻视女子,许多地方还有将女子缠足之恶俗,但我们定国公府却接连出了两位傲视群雄的姑娘。不论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你们都是人中龙凤,大小姐珠玉在前,二小姐亦有可同日月争辉之明艳。” 女皇帝,这些话听在夏昭衣耳中,她不起半点波澜,脸上亦无多大的情绪起伏。 “我志不在此,”她淡淡一笑,“我想说得是,真要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兵马,我可以办到,且我们绝对不伤一兵一卒。但是,灭掉焦进虎的这些兵马,阔州凎州枕州三州将会迎来新的霸主。我们是去过华州的,任何一场战役发生,都可能让一个地方变成下一个华州,冒出下一个钱显民。生灵涂炭,非我所见,非我欲为。” “二小姐之意,那衡香要拱手让出?”高舟惊了。 “自然不让,”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才画得地图上,“我稍后便再去城郊周野,我要将所有地方再走一遍。衡香固然地广开阔,我们料不准三州兵马会从哪发兵。但现在衡香是我们的地盘,路也是我们的,我们可以引他们进我们想要他们进的套。” “进来之后再灭掉?”乐危说道,心里好奇,这不还是要灭嘛。 夏昭衣笑起来,道:“还是先引进来再说吧。” 她拾起桌上的纸,用小钉子压在垂座班的行军图旁。 众人立即都围上来,站在她两旁。 尤以夏家军众将们最是期盼和好奇。 此前佩封夺城且保粮草之战,再到华州一路东去的大小战役,再是算计勋平王晋宏康的攻袭营和李乾包速唯所率的李氏铁骑在华州斗了个两败俱伤…… 他们每一战都收获颇多,且无人伤亡。 少女用兵如神,出奇制胜,奇谋妙计太多,以至于他们现在对她的再一次运兵之策颇感期待。 门外,沈冽和戴豫杜轩等人才到。 屋内只有少女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正在布防安排人手。 声音脆甜清亮,如玉琅琅,泠泠如弦。 沈冽于是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望着她。 一大群男人围在她左右两边,全部都在听她一人调度,对她唯命是从,没有因她性别和年龄而有半点轻视和冒犯。 单是定国公府孤女这身份,是完全不足以让这些驰骋沙场多年的夏家军将士,或以力量蛮劲而狂妄嚣张不服管教的山景城军官还有探州兵们对她奉命唯谨到如此地步。 凭的,是她的才与德。 沈冽唇边牵起微不可见的笑意,清柔温和,似檐外徐风。 1120 买两头猪 未时刚过,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们忽然冲到街上,他们手里拿着一叠又一叠告示,到处张贴。 待士兵们一走,登时一群人围去。 衡香眼下最不缺得便是识字之人,一时间,每一条长街上,各个告示前都有人在念字。 告示上说,若无特殊需要,尽量减少出城。 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将于四月二十五日重启。 城内城外各大关卡不撤,持续到四月二十日。 入城出城需去设置的共三十个“出入点”,领一份通行印纸。 在此期间,非衡香本地人士入住客栈,食宿全免。 每日酉时,官衙门前宴请四方文人,凭入选的文章和诗词入席。 这份告示一出,笼在衡香头上数日还有各方文人心头的那阵阴云像是刹那被驱散。 “是真是假?外来者入住全免??” “这每日酉时大摆的宴席,与入住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异曲同工之妙呀!” “为何四月二十五日重启?为何是四月二十日撤关卡?” “这不知,但还是可以出入城门的,不过复杂了一些。” …… 众人议论开,杜轩混在人群里,左右望了下,他高声叫道:“好!不亏是夏家军,阿梨姑娘不亏是忠烈之后,此举尽得民心,赵慧恩和仇三明掀乱一地的烂摊子,他们在一点点收拾呢!” “是啊,这可是夏家军!” “那日在廉风书院前有幸得见他们的英姿,我也跟着下跪了。” “真好,苍天有眼!” “据说那晏军也很神勇,”杜轩对旁人道,“那晏军首领不知是谁,我今早有幸瞧见,哇!天神下凡呐,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朗月清风,俊美清华,他跟那阿梨姑娘可真是天生一对!” “真的这么好看吗?” “有这么夸张吗?” “我知道他是谁,云梁沈家,他便是当年那个沈冽!” “啊!那个背信弃义,在醉鹿将他两个舅舅的手指头给当街……” “怎么可能!”杜轩叫道,“他若真是那样的人,还来保咱们衡香吗?他是真好看,太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坏的!” “可我听说绛眉长得比天仙还好看,却是个逼良为娼的牙婆子呢。” “是啊,这两日满城风雨,绛眉那女人蔫坏蔫坏的。” 杜轩快要气死:“你们是脑子蠢钝还是心眼太坏,拿绛眉那样的坏女人跟保你们安宁的沈冽相提并论?!我看你们才背信弃义,狼心狗肺!” “哎,这个人怎么骂人的啊!” …… 眼看局面失控,杜轩气得想上前跟那几个和他一直唱反调的人撕脸皮扯头发。 这时余光一瞥,他瞅到身后对街商铺上立着的三个男子,杜轩的脸一下红了。 翟金生和戴豫怀里抱满东西,一左一右站在沈冽两边,沈冽背在身后的手拿着一大叠册子,三人就这样盯着他看。 杜轩觉得他们在观猴。 他挠挠头,指指前面,意思是他去前面等他们。 等沈冽他们徐步走来,杜轩没脸见人,很轻地道:“少爷。” “武少宁在找你,他现在应该在宁安楼。”沈冽说道。 “他找我?少爷可知是何事?” “我未问。” “我知道,”戴豫说道,“好像是说你们在古寺救下得一个男子,回去找你。” “古寺?哦……他啊!” “谁?”戴豫好奇。 “一个被熊咬了得,可惨了,那大腿血淋淋的,整块肉没了。” “你去见他吧。”沈冽说道,抬脚准备离开。 没两步,他又停下,朝杜轩看去。 一双黑眸深若古井,看得杜轩心里发慌。 “少爷……还有何事?” 少顷,沈冽说道:“若武少宁找你之事不急,你清闲下来后便去问下,看看能不能买两头猪。” “猪?” “嗯,我要猪肋骨,现宰的。” “少爷,猪蹄也要。”翟金生说道。 “好,”沈冽点头,对杜轩道,“猪蹄也要。” “没问题,包我身上!”杜轩说道。 沈冽带着翟金生和戴豫走了。 杜轩站在原地皱眉:“猪,和猪肋骨、猪蹄?” 这些告示几乎将衡香贴满,随处可见,老城区的暗巷都贴了不少。 所以,那些遍布在衡香的大大小小数百双眼睛全都能看到。 比起那些文人们所在意的食宿全免,还有每晚酉时在管衙门前的宴席,这些“眼睛”们所关注得,是出入城门的通行印纸,还有赴世论学重启和撤关卡的时间。 城门如此严防,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一些人马,包括田园客栈聂挥墨的“眼睛”在内,他们需得每日都往外送去消息。 消息一断,“上头”怪得可不是什么夏家军和晏军,而是他们这些连送信能力都没有的人。 一个少女站在巷弄里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人,她速度飞快地将墙上一张告示撕下,装入自己袖中。 脚步匆匆赶回家里,少女快速将屋门合上,空气中飘着一股非常浓郁的药味,还有苦到令人难受的汤汁味。 少女深吸了两口气,脚步放慢,朝楼梯走去。 老式的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上来后便得见一张木板床,床上曲腿坐着一个黑衣女子,正在把弄她的长剑,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少女看了眼被黑衣女子绑在床尾的父母,怯怯走去,将告示从袖子里取出,递给她。 楚筝一把抽来,展开后扫了两眼,面色阴冷地揉作一团,朝地上扔去。 少女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纸团,不敢捡。 安静了阵,楚筝从怀里摸出一个碎银,朝少女抛去:“我要吃鸡腿,去买。” “……是。” “等等!”楚筝又道。 少女停下脚步,害怕地看着她。 “去得时候,留心那些屋子角落有没有这个记号。”她将一张纸递去。 纸上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歪歪扭扭,这圆形若出现在街角,会被当作小儿涂鸦。 这纸,是楚筝之前给舒小青展示时所画,恰好带在身上。 “是……”少女点头,尽力记住它们的模样。 1121 两个问题 在少女上街,努力去注意这角落里的记号时,哭了一天一夜的舒小青终于妥协,在纸上画下一模一样的不规则圆形。 “就是这个,”舒小青哽咽着道,“楚筝让我在街上留心这个,说颜青临对她赶尽杀绝,那么她也不会客气,如果被她遇上颜青临的人,她肯定会下死手。” 王丰年看着这个图纹:“这个圆形突出点,是一个指向?” “嗯,往哪个方向指,就沿着这个方向走半里,要么就到了,要么就会出现下一个记号。” “很好,”王丰年满意道,“如果我们能有收获,你的奖励不会少。” “还奖励呢,”舒小青没忍住,张开嘴巴又哭,“我都被伤成这样了,谁要奖励啊!” 夏昭衣虽然立即收势,并将银鞭上的倒刺及时收起,但即便是长鞭尾部,灌足力道的千丝碧仍让舒小青严重受创。 被晏军送来时,她的右肩皮开肉绽,连衣裳带皮肉,被长鞭生生撕裂。 她醒来后侧头去掰了下,痛得欲速死。 以及,她发现她的右下颌也被抽伤了,两寸长的伤口裂到了耳垂前,显而易见,破相了。 “你们的大东家好狠的心,我还是个小姑娘,还未到芳龄,她便伤我至如此!哇!!呜呜呜……“ 哭着哭着,她停下,看向门口。 屠小溪唇色惨白,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一双目光望着他们。 “她!”舒小青伸手朝屠小溪指去,“若不是我,你们也救不下她,也发现不了是燕春楼那个花魁干得这些好事!” 王丰年看向屠小溪。 屠小溪面色平淡,道:“你救我,你拿了报酬,两码事。” “你!”舒小青瞪着眼睛看她。 “听说你还要置阿梨姑娘于死地,偷袭暗算她,”屠小溪继续道,“早知如此,我不要你救,我死在他们手里都行。” “呸!你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现在得救了!” 屠小溪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事。” “屠姑娘何事。”王丰年恭敬道。 “我想去屈府看林双兰和冯安安。” “这……屠姑娘,你眼下身体还未好,待好些了再说吧。” “那,我想去看云杏。” “这个好说,”王丰年道,“她就关在楼下。” 舒小青见状,自位置上起来:“这位好心王总管事,我也想去看她,可以吗?” 王丰年看着她,没反应。 “我想去的,你就当看着这个的份上,让我去吧!”舒小青拾起桌上的纸。 “这个的份上?”王丰年夺来压回桌上,“我说得奖励,是你今后的自由。这个不足以用来当你的任何筹码,光凭你偷袭我家姑娘,我现在就可以让人过来把你杀了丢城外喂野狗!” 刚还慈眉善目的他,像是变了脸色般骤然由晴转阴,半点不客气。 说完,王丰年转身,带上屠小溪离开。 舒小青气得眼睛通红,愤愤地坐了回去。 云杏不是单独关押的,跟她一起的还有燕春楼里的鸨母。 暗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男子端着凳子进来,屠小溪跟在他后面,坐在放下的凳子上。 云杏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看到屠小溪,她瞪圆眼睛,又怒又惊,不敢说话。 这个模样,忽然让屠小溪失去了恨意。 此前落在她们手里的时候,时时都在诅咒,恨不能把对方生吃活剥,但这一瞬间,屠小溪有一种恨她都是在浪费自己力气的感觉。 她低下头,拿出一张纸展开。 “我是来问话的,”屠小溪道,“这两个问题,你如果能答出,你会比现在要好过一点。” 云杏切齿看着她,才两天而已,她们两个人被换了一个位置。 “第一个问题,”屠小溪念着纸上的字,“我在被你们关在后院时,听那几个嘴巴不检点的杂役们提到过如下一人。此人姓钱,他们说,此人比屈夫人还有天兴商会的刘商主刘隽军来头还大。从他们话中之意可以听出,此人才是绛眉真正的靠山。请你如实问答,这位钱姓男子,是谁。” 屠小溪抬眼看向云杏。 云杏抿唇,不想出声。 胳膊肘被鸨母用力一掐:“你这贱蹄子,将我害得这么惨,如今贵人问你话,你倒是说!” 云杏被拧得,眼泪星子都冒出来了。 她抬手揉着痛处,顿了顿,道:“是有此人,姓钱,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他颇是怜爱我家姑娘,尤爱看我家姑娘跳舞,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别说没用的,”屠小溪道,“告诉我,此人身份。” “枕州黄路县钱氏山庄,钱振都老爷。” “第二个问题,”屠小溪低下头,看回手里的纸,“昨夜飞霜阁外,有一方姓男子大呼阿梨姑娘为乔家余孽。我刚被你们捉去时,听到一人提起,说要问清这三个果儿,也就是我们的姓氏,可否有乔姓,千万别遗漏了乔家余孽。绛眉说,登记在客栈中的三人姓氏里,并未乔姓。那人离去前称,近来来衡香之人颇多,一定要留意可否有乔姓之人。请你如实回答,此人,又是谁?” 屠小溪的眼睛再度朝云杏看去。 保姆抬手一掐:“说!” 云杏看着屠小溪,唇瓣颤抖着。 此前将她捉来后关押得那几天,这个少女在她们眼睛里面,不过是个“果儿”,现在,云杏才是真正认识到她。 不苟言笑,有条不紊,还很严肃,望来得这双眼睛不算多好看也不算多明亮,但就是让人害怕。 “那人也姓钱,”云杏道,“但不是钱振都老爷,是他的侄子,钱轶伦。” “好,你休息吧。”屠小溪收起纸张起身。 转过身来看到,王丰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壮汉。 屠小溪道:“王总管事是何时来的,她方才的话若是您都听到了,我便不赘述。” “都听到了,”王丰年道,看向她手里的纸,“屠姑娘,可否让王某一看?” 屠小溪将纸递去。 纸上的字不多,只写了关键几个提示。 而且她的字很不好看,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写工整了。 1122 知语水榭 “这些字是阿梨姑娘教我的,我会继续好好写,王总管事不要笑话。”屠小溪道。 话是这样说的,她的脸上神情却分外淡定。 王丰年乐了:“说是让我不要笑话,可我见你没有半点羞赧,倒是不在意我笑话还是不笑话。” 屠小溪顿了下,道:“这……也是阿梨姑娘教的,她说我为初学,能学成这样很好看了,好好练就成,莫要在意旁人说什么。” “所以你方才那话,不过客套而已?” “……” “你的心思很细,”王丰年看回纸上的字,“枕州黄路县,钱氏山庄,钱振都,钱轶伦。屠姑娘,你这些发现,可谓立大功了。” “谢王总管事夸奖。”屠小溪道。 她的话音方落,外边一人匆匆走来:“王总管,王总管!” “何事?”王丰年转过身去。 “大东家派人来问屠姑娘伤情如何,可有兴趣去‘出入点’撰写通行印纸上的人名和编号!” 王丰年朝屠小溪看去。 脸上一直没多大情绪的屠小溪,眼睛里面刹那有了光:“我有的,我可以去!” “这还你,”王丰年将纸张递还回去,“若要去,你便上楼换件衣裳再去。” “嗯!”屠小溪点头,转身离开,步伐都变轻盈。 王丰年看着她离开,轻轻笑了下,转头吩咐身后手下,将暗房的门关上,抬脚离开。 · 其实衡香的南面,夏昭衣是去过的。 去年夏日,她和老佟支长乐还有齐老头,便是一路从南而来,北上至衡香。 昭州和衡香虽非相邻,但离得很近,几日便可到,若是水路,则更快。 也是在这条路上,他们遇见了跟着章之的王丰年,那时他还叫王长七。 衡香的郊野远远大于衡香府,夏昭衣以衡香府为中心划定一个边界,她所有的棋子,将全部落在这边界圈定的框框里。 随她一并出城的共八十人,其中在能力上被她所信任和肯定的六个斥候,各自领着十人小队去往附近勘察地形。 因效率大为提高,酉时还不到,一整片地形中的山山水水和路口,全被夏昭衣汇总完毕。 在渐斜的日头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往路边大棚下的少女投去大量目光。 一大群男人围绕着她,全在听她一人说话。 她跟前的行军大地图上画满了县城,村舍,还有无数的河岸山峦。 这时,她不知说到什么,这群高大威猛,看着严肃凶悍的军人们全都笑了,笑意开怀畅然。 詹宁笑道:“对方人数远大于我们,相差近十倍,最初我们还在担心如何以少胜多,结果到二小姐这,却是担心怎么样才能减轻对他们的羞辱。” “就这一份担心,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羞辱了吧。”梁德昌说道。 众人又笑开。 “那就这样定了,”夏昭衣说道,“今晚加明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筹备。待明日戌时开始,我们便要提高戒备,严正以待了。” “是!”众人应声。 回到城内,天光彻底暗下。 夏昭衣没去齐墨堂,而是去知语水榭找徐寅君。 她此前没去过知语水榭,但路很好找,随她一起来的只有四人,詹宁,管驰,范宇和梁德昌。 听闻夏昭衣来了,徐寅君大喜,忙领人过来迎她。 夏昭衣已经穿过鹤舟苑了,正边走边望着湖上风光,看到迎面过来的徐寅君,夏昭衣灿烂一笑:“徐监工。” “大东家!”徐寅君开心道,“我今日去过几趟齐墨堂,你都不在!可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你也管我叫大东家了么。” “大东家听着更像是自己人嘛!”徐寅君看向詹宁等人,忙抬手抱拳,“这几位,便是夏家军的将士们了吧!” 詹宁也抬手:“詹宁。” 梁德昌他们也各自介绍。 “康剑伤势如何?”夏昭衣问道。 “好多了,沈大少爷的医术没得说!” 他提到沈谙,夏昭衣失笑,来衡香也有一日一夜了,竟将此人给遗漏。 不过看沈冽的模样,似乎也还没和他见面。 “先去看看康剑吧。”夏昭衣道。 康剑身体硬朗,这段时间下来,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夏昭衣想要看下他伤口,他不太好意思,委婉拒绝,夏昭衣便没再继续。 问起刺客形容,康剑摇头:“夜色太黑,后院只有一盏风灯,我着实看不清,不过对方骨架和身形,看着像女子。” “能把你伤成这样的女子不多,对方可有受伤?”夏昭衣道。 “有,我在去后院的路上,顺手拿了一根扁担,我用那扁担击打了她的头部,她应该受伤不轻。” “头部?”夏昭衣略作沉思,道,“那应该是她了。” “大东家,你知道是谁?”徐寅君在旁道。 “昨夜我在飞霜阁前与一名女刺客交手,她身形奇怪,身手大不如从前。不过我体力不支,加上有人从旁协助她,所以让她跑了。这样,徐监工,你立即派人去齐墨堂,让王丰年去问昨夜被我差人送去得那个小姑娘,她应该都清楚。” “是!”徐寅君应道。 他才离开,一个仆妇自外进来,恭敬道:“大东家,饭菜都好了,来吃饭吧。” 说完,跟其他人那样,忍不住用目光上下打量这位年纪轻轻,正值豆蔻的少女。 “那我们先去吃饭,”夏昭衣对康剑道,“你先休息,稍后我再来,有关卿月阁后院所发现得那樽小青铜方器,我还想问一问你。” “嗯!”康剑点头。 知语水榭上的食厅设在澄明亭,徐寅君安排完人手去齐墨堂后,直接去澄明亭找夏昭衣,结果一抬头,夏昭衣和詹宁他们还在慢悠悠来的路上。 徐寅君于是走上去:“大东家。” “你来得正好,”夏昭衣笑道,“即日起,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将一直住在知语水榭。” 徐寅君朝他们看去,道:“呃,是接手我的活吗?那,我是要回去游州吗?” 回不回游州造路,徐寅君都无妨,在衡香锦衣玉食,还有人伺候,但绝对不轻闲,每日要调度很多人手,时刻监督着衡香“那些人”的动静。 夏昭衣之所以知道飞霜阁中有多少人手,便是徐寅君在她的安排下,偷偷往里面塞了一个堂倌,现在随其他人一起,都在官衙的大牢里呢。 为了演戏充分,套出更多得话,徐寅君暂时不打算去捞人。 而这两日衡香有太多事要忙,所以飞霜阁的那些人,一时顾不上提审。 除却忙碌,还有之前生死共患难的兄弟现在都在游州,徐寅君心里还怪想他们的。 “不是,”夏昭衣摇头,道,“他们三人有更伤脑筋的活要做,我见这里清静,正好可以让他们留下。” “更伤脑筋啊。”徐寅君边走边佩服地朝他们三个人看去。 三人却是一脸苦恼。 早在寿石的安昌客栈时,二小姐便交代他们三人完成一副鬼迷神叨的军阵图,现在已经演变成了第二张,第三张…… 二小姐虽然没有说明到底要怎么操作,但他们渐渐觉察出了她的用意。 就是忽悠,把对方忽悠成傻子。 主意很好,但不那么美好的是,他们不是旁观者,而是创造者。 毕竟,要忽悠得不是等闲人,而是和彦颇。 快靠近食厅时,夏昭衣的脚步忽地一顿,目光浮起难以置信。 众人朝她看去。 “二小姐?”詹宁说道。 夏昭衣明眸轻轻眨了下,随后,挺翘的鼻子一顿嗅。 1123 十香排骨 她一嗅,其他人也嗅。 “好香啊,”詹宁说道,“是排骨吗。” “咦,”徐寅君好奇,“换厨子了?” 夏昭衣忽然抬腿,快步朝食厅走去。 男人们忙也跟上。 越近,肉香味越浓,待迈入食厅,男人们的口水都要出来了。 满满一桌全是排骨,煎的,煮的,油炸的,蒸的,红烧的…… 除却排骨,盘子中间还辅以蔬菜和水果。 每种相同的排骨皆有三盘,水果蔬菜也是。 几个仆妇正端饭上来,热腾腾的大米饭颗粒晶莹饱满,盛饭的青溪玉瓷小白碗上盈盈当当地累着一座座小谷山。 “二小姐……”范宇朝夏昭衣看去,馋得快哭了,等她下令。 夏昭衣回神,道:“入座吃饭吧。” 排骨色香味俱全,油炸的酥脆金黄,红烧的色泽焦糖,煮的汤汁鲜美,白玉浮葱花,煎的还在冒烟,其上还在有油滋滋的沸腾小泡…… 肉煮得熟烂却仍有嚼劲,入汁入味,唇齿留香,脱骨时软烂顺滑,不消片刻,男人们已经第二碗饭了。 詹宁他们对徐寅君赞不绝口,徐寅君也吃得香,不住的在夸后厨。 “看我们二小姐,”詹宁语声有些哽咽,“此前二小姐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愁死我们了,眼下一碗饭快见底了。” 他这番哽咽,是真的哽咽,詹宁从来不知自己有一日竟会因美食而感动。 众人朝夏昭衣看去。 男人们狼吞虎咽,她始终慢条斯理,不过跟前亦有不少骨头。 因为每种各有三盘,所以他们特意把一套全都端到她跟前,可不敢跟她同盘同菜。 只是,她虽然一直在吃,情绪却好像不对,众人这才发现,从坐下来开始,她就一直没说话。 “二小姐?”詹宁说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淡笑:“嗯?” 虽然她一直都是清清淡淡的模样,但是相处了这么久,她的笑意有没有入眼,众人一眼看出。 “……二小姐,这排骨,不好吃吗?”詹宁道。 “好吃的。” “那你……为何心情不好呢?” “我心情很好,”夏昭衣又笑,“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排骨。” 她努力在克制情绪,一点都不敢跟他们说,这排骨让她想到了二哥。 若是提到二哥,提到过往,到时候所有人的好心情都将被她破坏掉。 不过,她没有说谎,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好,毕竟,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个味道了。 她也是个嘴馋的人,这世上,哪有人会不好口腹之欲? 仙风道骨如师父,他还喜欢喝人参鸡汤呢。 她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都在京城,一是常味鲜里的百花糕,二是芳尘楼里的十香排骨。 这芳尘楼里的十香排骨,眼下在她身前筷子上正夹着。 一模一样的味道,一模一样的手法,一模一样的色泽。 “大家吃吧,”夏昭衣道,“稍后还要回去找康剑的。” “可是二小姐,你……”梁德昌道。 “你何时见到我胃口这么好过?”夏昭衣反问。 这倒也是。 一顿饭终于吃完,每个人都鼓着肚子,男人们吃了好几碗才把他们身前的排骨消灭掉。 夏昭衣一个人必然吃不完,她让徐寅君通知仆妇们,将她吃过的这几盘排骨留着,她明日再吃。 “明日肯定还有的,”徐寅君道,“二小姐今后想吃多少,咱们让厨子做便是。” 夏昭衣道:“或许,厨子要回去的。” “要回去?去哪?” 夏昭衣没回答,放下擦完嘴巴的手绢,看向梁德昌和管驰范宇:“你们随徐监工走吧,由他带你们去住处。詹宁也去沐浴休息,我去找康剑。” 她一个人离开,不过没走多久,待梁德昌詹宁他们都走了,她又折返回澄明亭。 仆妇们在收拾桌子,见到她,纷纷问好。 夏昭衣问路到后厨,灶火已歇,厨子们在院中闲聊,夏昭衣没有过去,而是让仆妇将做排骨的人叫来。 胖乎乎的中年师傅走来,恭敬道:“阿梨姑娘。” “多谢师傅的手艺,”夏昭衣道,“敢问,是谁将师父自永安请来?” “这……我不是永安的,”胖厨子憨笑,“我是塘州人士。” “塘州?”夏昭衣说道,“但我听你口音,有永安之色。” “这……说来话长,塘州通渠六省,时年战乱,我本是竹心苑的掌勺,后来遇上郊野乡舍那些宗亲们成群来城里打砸,我们掌柜的竟被那些畜生拉上街活活打死,我和几个堂倌跑得快,这才保住一条小命。后来在逃难路上遇上了平先生,平先生听说我是掌勺,特意考验了下我的厨艺,还让我片菜雕萝卜呢。我也没别的本事,打小就跟灶子结缘,平先生见我有点把式,就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们。那我自然愿意,他们人多,穿得好,用得贵,还心善,谁不愿意呢!” “你说得这位平先生是……?” “平岳峰先生,平先生。阿梨姑娘,您不认识吗?” 夏昭衣摇了摇头。 “那,徐力徐郎将呢?” 夏昭衣一顿:“认识。” “徐力郎将跟平先生是一起的,平先生问我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后,就让一队近卫将我送去了永安。” “……” 若是徐力,那么这位平先生是谁的手下便显而易见…… 胖厨子继续道:“这些排骨就是在永安学的,我还会学了很多糕点呢。” “芳尘楼还在吗,有没有关门?”夏昭衣问道。 “还在的,不过以前的老师傅们不在了,我们到永安后林中虎特意先去街坊邻里那打听,问味道是否还一样,得知不一样了,他们就带我找了三天,才找到以前的老师傅。” “那,老师傅肯教么?” 二哥知道她喜欢吃,以前还想让家里的厨子去学,但是那些老师傅都说,这是芳尘楼的百年传承,不可外传,二哥便没再继续。 “一开始不肯,”胖厨子又露出憨笑,“这不还是诚意到了嘛,我们磨了好几日的嘴皮子,再三保证不是去开店,钱也给得够多,这才愿意教我。” 1124 嘴馋偏爱 夏昭衣原本以为这个厨子是从永安请来的,所以她才会说,厨子可能会回去。 不曾想,竟是送去学习手艺的。 离开澄明亭,去康剑屋中的这一路湖风清冽,月色过庭过玉杆,在花木树梢后闪映,不时明丽。 夏昭衣慢慢走着,那些年在永安的记忆伴随着身边的清风明月,在她眼前浮溢。 知语水榭以静、雅为主题,陪衬湖水的灵与性,整座庄园建筑在幽娴儒雅中,透着朝气和灵动。 若是盛世,夏昭衣能想象入暮后的远处湖光会何等绚烂。 人语春风岸,笙歌画满船,那些提着花灯奔跑的小孩会发出许多快乐的嬉笑。 忽然好想二哥,还有……想去找沈冽沿着河堤漫步,说一说话,聊什么都好。 不过,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她,需得忙完。 跑去知语水榭问话的人回到卿月阁,杜轩一直等在门口,回来的人在他跟前嘀咕嘀咕,杜轩顿然喜笑颜开,转身跑进府。 卿月阁空置已久的光致苑书房,明月正别窗,窗外花枝轻摇,画影落入窗内,在窗下书桌后的沈冽脸上留下极淡极薄的一层光影。 杜轩敲门迈入门槛,脸上藏不住快乐:“少爷,阿梨她吃了两碗饭!” 刚沐浴完的沈冽一袭雪白轻衫,闻言自信上抬眸,唇角微微上扬:“排骨呢,吃了多少?” “也吃了好多,没成想,阿梨这样人间不可方物的女子,竟也有嘴馋偏爱之时。” 沈冽笑道:“是人都有。” “少爷不就没有?噢!不对,”杜轩神情变奸诈,“食色性也,少爷馋得是……嘿嘿嘿。” 在沈冽俊容变冷之前,杜轩贼笑着立即溜走。 沈冽久久看着被杜轩带上的门扉,双眸湛黑幽深,忽而,他清然一笑,收回视线投向窗外。 两碗饭,可见,她真的很喜欢这十香排骨。 不过思及她这么多年没吃到她所喜爱的食物,沈冽又觉心疼。 一阵徐缓晚风拂来,花香柔匀浮散,树梢枝桠在风里摆动。 忽然那么想见她,不过夜太深,还是不打扰了。 · 四月十二日,黎明。 卯时刚过,天一角被日光掀开一块,补上彩霞,焦进虎的右路大军终于踏上了衡香最南面的孤村。 这一支右路大军统帅,为原凎州兵府都尉陈子宝的侄子陈西华。 一落地,陈西华便立即差自己的近卫去找接头的探子。 大约小半炷香后,一个身着简朴布衣的男子跟着近卫快步走来。 “将军,可算将你们等到了!”男子一见到陈西华,甚至忘了行礼,快速道,“衡香这几日出了好几件大事,局势颇乱。赵慧恩跑了,下落不明,仇三明也跑了,天兴商会的老巢差点被端了,刘隽军被夏家军的人捉走,至今还被扣在那!” 有关夏家军在衡香,还有仇都尉跑了的事,陈西华在昨日一早遇到迎面来找他们的探子,已经得知了。 不过那个探子是提前几日来的,所以消息有所滞后。 但是,赵慧恩居然也跑了,天兴商会竟然也出事了?! “那,张亦谦呢?”陈西华忙道。 “也被扣在了那!而且,这几日夏家军动作不少,不过……我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是何意?” “说是全城戒严,可是所有人都能上街,进城出城也自由,只要去‘出入点’领一份通行印纸即可。” 说着,探子从自己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去。 “将军,这是我的通行印纸。” 陈西华扫了几眼,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这全城戒严,也不算多严嘛。” “还有这个。”探子又递去一张从街角偷偷撕下来的告示。 陈西华接来,看完道:“今日才四月十二日,关卡在四月二十日撤销,那还有八日,可,为何是四月二十日?” “赴世论学推迟到了二十五日。” “这天下文人可被戏耍惨了,来这衡香耽搁了这般久,”陈西华发笑,“不过他们还是会做人,这食宿全免,每夜还有宴席可吃,谁不喜爱呢?” “这几日,那小妖女一直在郊野走动,带了大量兵马出去。” “你说得大量兵马,他们共多少人?”陈西华问。 “这……不太清楚,”探子羞愧,“他们从未集合过,无从得知,像是很多,感觉又不多。” “定鑫,你怎么看?”陈西华转向一旁的谋士齐咏。 齐咏身着一袭浅青儒衫,手拿羽扇,轻摇了两下,肃容道:“将军,张亦谦是个胆小谨慎之人,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即便会躲远,此次他也被抓,可见极有可能是对方突袭,使得张亦谦措手不及。那么,我们不得不考虑张亦谦平日往来得那些信是否被对方发现并拿走了。” “先生继续。”陈西华道。 “有可能我们将去衡香,已被对方得知。” 陈西华皱眉:“那,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回去?” “不可,我们眼下已至衡香,却在还未见到衡香府,未知对方兵力便贸然掉头回去,恩义公会怪罪的。” “这……难办了。”陈西华说道。 “会不会是故弄玄虚?”齐咏看向探子,“依你之见,对方大概多少人?” “我见……也是不多的。”探子道。 “夏家军应该剩不了几个人,”齐咏对陈西华道,“将军,若他们真有大量兵马,没道理我们不知道,万军过境,不留半点痕迹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只有几千来个?”陈西华接道。 “定就这么点人,”齐咏手中羽扇轻轻摇动起来,“或者,几千来个都嫌多了。算她夏家军两千人,沈冽那探州兵马不是说才问蔺氏要走一千个吗?我看,他们五千人都不到!” “还有一路,说是山景城兵马。”探子道。 “山景城?一座小破城罢了,”齐咏笑起来,摆摆羽扇,“不足为惧。” 余光瞥见陈西华面露迟疑,齐咏提扇一揖:“将军,您可是顾虑夏家军之名?” “不瞒定鑫,我的确担虑,那夏家军毕竟身经百战,他们……唉。”陈西华轻叹。 “如此,才是天赐良机,”齐咏道,“将军,若是威名震震的夏家军被我们拿下,你说,今后谁敢轻视于您?谁不忌惮三分?” “我们四万多兵马呢,对方才五千不到,这赢了也没啥说头。” “谁说我们有四万兵马呢?”齐咏笑起来,“将军,外人哪知我们来了多少兵力?对外只说五千不就好啦。” 陈西华眼睛一亮:“是哦,还是定鑫聪慧!” 1125 淹了衡香 衡香东南一片的村庄很少,但农田尤多。 沿着一条河岸北上,不出半日,可以看到远处广袤开阖的点青江下游。 不过很快,点青江就将改名,江水从这里一路东去,汇入大江后,点青江的水就成了沧江的水。 大军出发一个时辰后,在齐咏的提议下,陈西华下令全军保持高度警惕,同时出动所有斥候,前去各方探路。 在距离衡香府还有半日路程时,几个斥候来报,说孤山脚下发现一百多个营帐,还有正在起火做饭的士兵。 陈西华皱眉:“是大营帐还是小营帐?” 小营帐一般睡四人,而大营帐,睡三十人的都有。 “有大有小,小的多,大的少。” “定鑫,”陈西华看向齐咏,“你怎么看?” 齐咏想了想,说道:“将军,或有诈。我们从南边来,对方没可能还将兵马留在衡香南面的孤山,要么……” “要么,对方并没有从张亦谦那得知我们要来衡香之事。”陈西华说道。 “将军啊,”齐咏叹,“即便他们没从张亦谦那得知,但我们已入衡香,凭那妖女之机敏,她如今也不可能不知。夏家军的斥候,那是出了名的厉害。” “所以,这是真的有诈?” “绝对有诈。” 陈西华朝孤山方向望去,良久,说道:“那,她诈我们这一下,为得什么?” “不知,不过……”齐咏若有所思,“即便是有诈,一百来个营帐也没多少人,还能掀起什么水花。” “报!”又一个斥候快马回来。 “将军!西北三汤岭发现三百多个营帐,有士兵正在生火!” “又是营帐?又是起火做饭?”陈西华想了想,看向齐咏,“可能不是诈,而是他们兵力不够,无法和我们正面对抗,故而分散,想要来一招地鼠钻洞,从各个方向出来骚扰我大军!不是说,夏家军中有好几个大将都擅长游击吗?当初的夏昭学不就正是?” 齐咏隐隐觉得不对,不管是孤山还是三汤岭,那都是很轻易就能让人发现驻营之地的地方,对方大摆什么阵? 可还是那个说法,不管是什么阵,五千人不到的兵马,能起什么波浪? 齐咏忽然想到四个字,缓缓道:“黔驴技穷。” 一旁的副将何庆竖起大拇指:“妙啊,定鑫先生一语中的!” “这样,将军,我们就按我们的路走,不管那妖女想做什么花样,我们不要乱了自己的计划。”齐咏说道。 “那,放任那些营帐里的兵不管?” “不管。” 陈西华皱眉,不悦道:“若是不管,那他们绕后打我们,如何是好?” 齐咏想说对方不过百来个营帐,撑死不过千来个兵,就算绕后来打,顶多也是挠个痒,即便站着不动给他们杀,都得累死他们。 但见陈西华这样,齐咏只好道:“将军若不放心,那我们便逐个去灭他们,就先从孤山下刀,管它是否地鼠钻洞,尽数击破!” “此言甚合我意!”陈西华道,“便去尽数击破!” · 快马在知语水榭门口停下,一个士兵迅速入府,穿过庭院跑向花前阁。 花前阁在前日打通了两间宽敞屋室,变作一个厅堂,用整个厅堂来当书房。 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在南面大长桌上研究行军图,夏昭衣和徐寅君在北面整理书册。 士兵快速跑入,喘着气道:“二小姐,恩义公的兵马已至衡香,这会儿应该快到孤山了!” “等了那么多日,居然现在才到。”管驰说道。 “是有点慢了,”夏昭衣直起身子,看向士兵,“你立即去找夏俊男将军,让他准备出城吧。” 士兵应声:“是!” 眼看士兵离开,夏昭衣重新低眉拿起一本册子来,徐寅君忍不住道:“大东家,您不出城吗……” “我明早去。” “明早?明早他们打到衡香府了吧……” 夏昭衣淡淡笑了下:“明晚都未必。” · 同样也是一匹快马,正在卿月阁停下。 廊风徐缓清和,杜轩正在檐下和武少宁对弈。 闻言,杜轩比夏昭衣还悠哉,乐道:“可算来了,随便他们来。” “将军呢?”士兵一顿望。 “少爷一早便带人出城了。”武少宁抬头道。 士兵点点头:“小的就是来通禀一声的。” 侯睿坐在另一头的美人靠前,手中捧着一本书,耳朵却是高高竖着。 那士兵来去匆匆,他走后,武少宁道:“不知焦进虎这次派谁当大将,或有可能,他亲自率兵。” 杜轩在棋盘上琅琅一落,道:“应该不会,他们出兵前,衡香还是赵慧恩的衡香,在焦进虎看来,不过探囊取物罢了。” 武少宁道:“就是不知阿梨姑娘那些方法可不可行,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眼下,对方知我们这边是夏家军和晏军,我们却连对方统帅是谁都不知。” “哈哈,知己知彼是重要,可天时地利人和若我们全占,还要什么知己知彼呢?如今是对方无论按什么套路走,那都没用。” “阿梨姑娘全算到了?” “算他们做什么,就如这棋,但凡让我顺利布好局,那你接下去无论走哪道,我都胜券在握。” 说着,杜轩又落下一颗棋子,话题却蓦然一转:“除非……” “怎么,还有破局之招?”武少宁道。 “是啊,这衡香的确还有破局之招,如果我是焦进虎派来得统兵将领,那我只要……” 侯睿刚皱紧的眉头微松,朝他们那方向靠去,想要听得更清晰一些。 “只要如何?”武少宁道。 “绕北,”杜轩在棋局上一点,“让点青江决堤,淹了衡香府。” 武少宁一惊:“这也太……” “放心,演不死,衡香府有那么多人工开凿的大湖大河,早已通渠,点青江若发水,顶多淹至膝盖,但这恐慌是绝对必然。” 武少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侯睿收回视线,神情严肃。 想了想,他悄然起身,带着手里的书无声无息离开。 1126 黔驴技穷 四万多兵马沿着长长的官道而走,就像是一条长龙,一直延至天与地的尽头。 孤山在即,山外有座荒弃已久的村庄,绿色鲜草野蛮生长,整个村庄融入山峦大地中,葱郁无边。 陈西华带人赶至山里,扎下的营帐被弃于原地,六丈之长的灶台还冒着滚滚浓烟,证明斥候没有说谎。 可是,人呢。 “他们不可能跑得这么快!”陈西华骂道。 士兵们去搜寻那些营帐后跑回来:“将军,只有营帐,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何意?”齐咏问道。 “就是空的,什么都没!” 齐咏皱眉,转身朝离他最近的营帐走去,也是在百步外了。 一掀布,果真空空如也,地上的草都是新鲜蓬勃,生气盎然的,丝毫没有被行军床所压过得痕迹。 去到附近几个,全是如此。 “将军,当真什么都没!”齐咏回来对陈西华道。 “她为何这么做?”陈西华不解,“摆这空城计,为什么?” 齐咏看向一名军官:“你立即带十人前去三汤岭,看看三汤岭那的营帐是否也是如此!” “是!”军官应声。 他才骑马奔出去,一名斥候策马快速奔来:“将军,衡香府方向出现八百多名骑兵!” “你说得出现是何意,是逃走的还是往南边来的?”齐咏朗声问。 “回军师,是朝我们来的!” “朝我们来?”陈西华皱眉,“才八百个?岂敢?!” 齐咏看向陈西华:“将军,先备战,若骑兵真来,我们以路障、长枪、弓弩还有长绳对付。否则凭骑兵之灵活,我们虽不会吃大亏,却如被狗皮膏药黏上一般恶心!” “定鑫,”陈西华压低声音,“我深感不妙呐。” “将军,不会出事的,我们立即离开,一路直达衡香府即可!” 陈西华点头,目光朝那些营帐看去。 这些营帐的料质可见上乘,这么随意丢弃在这,只为摆个空城计也未免太过奢侈。 以及,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陈西华上马,带兵马离开孤山。 孤山这片山域还未走出,迎面又回来一个斥候:‘报!!将军!” “快些说!”陈西华叫道。 斥候不敢声张,近了才急道:“将军,甲字营斥候尽数不见人影,或都被捉走了!” 陈西华愣了:“你们斥候兵一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全部都被捉走!” “一个都没见着!我等在约定好的分水畔等候良久,不见有人回!” “将军,不宜耽误!”齐咏沉声说道,“我们尽数去衡香府,不同他们周旋,便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好,走!”陈西华也怒了。 全军加快速度急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后,陈西华忽然发现,竟再也没有斥候回来报信。 他一勒缰绳,朝四野望去:“斥候呢,我们的斥候兵呢?” “也许,都被捉走了。”齐咏说道,努力保持镇定。 “这夏家军!”陈西华咬着牙根说道,“本还以为是名将之后,孰料偷偷摸摸,不敢正面迎敌,搞这些阴人之举!” “将军,兵不厌诈。”齐咏道。 “委实可恨,我还想敬他们几分,现在看来,得把他们全数灭了方出这口怒气!” “的确,他们越阴暗无耻,我们便越正当,越师出有名。” 陈西华抬头看向前路,忽的一顿,伸手指去:“定鑫,那是什么?” 前面的天地那么辽阔,巨大的天空下,一片不见边际的林野,齐咏随着陈西华的手指看去,望了半天,不知道陈西华指得是什么。 陈西华道:“林中那些树被砍走了!” 齐咏还以为是什么,那些都是极高的槐树,槐树掩映了里边的树林,定睛去看,的确遭遇了大量砍伐,好些地方都秃了。 齐咏看回陈西华。 陈西华道:“传闻那妖女擅建造,身上藏有暗器无数,她若是拿这些树木去做弓弩,那我们岂非……” 这话,齐咏也怕了。 他看回那片树林。 日高风啸,行云翻滚,如海掀浪,苍云之下的林海也在翻滚起伏。 人数上他们占优,但如若对方真的造出工艺精良,杀伤性极大的兵器…… “定鑫,”陈西华道,“我们绕道吧。” 齐咏朝他看去:“绕道?” “若是厉害的大兵器,他们搬不了多远,我们绕去衡香西南,你看如何?” “也可,”齐咏点点头,“依将军的!” “不过眼下,我们没有斥候不行,”陈西华看向副将何庆,“恩平营中的斥候有多少人?” “回将军,只有三十个。” “都派出去,再挑选机灵的士兵跟着,一个斥候带两个兵!若是马不够,就去其他营要马!把最好的马都给他们!” “是!” 斥候们都派出去后,陈西华带兵朝西北走去。 结果,这一批斥候也没有回来。 大军在一个不到两顷的小湖泊旁停下休息,陈西华坐在临时搭建的大营中,一颗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等了又等,他起身朝外走去,叫来近卫:“一个斥候都未归吗?” 近卫点头,硬着头皮道:“一个都没。” “齐军师人呢。” “军师一直在连营外等着。” “去喊他过来。” “是!” 齐咏拿着扇子,快步从外面回来,进到大帐,在行军案后焦头烂额的陈西华忙起身:“定鑫,恩平营里的那些斥候恐也遭遇不测!” 齐咏沉了口气,肃容道:“将军,我们阵脚已乱,连我都乱了。如我先前所说,对方不过黔驴技穷之辈,他们频频出怪招,无非想乱我军心!” “那你说如何是好?” 齐咏掐指算了算时间,道:“将军,便再休息一炷香,我们就动身,继续去衡香府!” “那斥候的话,我派是不派?如若前方有洪水猛兽相侯,那我们……” “派!”齐咏道,“不得不派!出去三十人,哪怕回来一人,我们都当赚了!” 陈西华甚至乐了:“定鑫,这买卖根本就是亏的。” “情报重万金,将军。”齐咏认真道。 “好,那就派!”陈西华说道。 1127 八万新兵 又连着三波,斥候们有去无回。 不仅是他们,之前派去三汤岭的十一人也毫无音讯。 齐咏前后统计,所有失踪者累计,一共达五百人。 对于他们这一支四万多的兵马来说,五百人不多,但去几个消失几个,就像对方在抠他们眼珠子,把他们抠成了睁眼瞎,而对方在暗处却一直紧盯他们。 陈西华最后大怒:“这斥候我们也不派了,就直去衡香,我便要看看这妖女如何!!” 大军速度越来越快,但就在离衡香南面还有五十里左右的地方,他们这群“睁眼瞎”遭遇了重创。 时已近暮,漫山遍野的霞光里,他们先后被六只骑兵突袭。 这六只骑兵不是同时出现,也不在平原出现,只在狭窄山道和密林或者过河畔时忽然冒出。 尾大不掉的万人大军在这种路况里面对灵活游走的轻骑兵毫无办法,一个又一个士兵从后面骑马奔上来高喊着“报!” 陈西华暴跳如雷,但无可奈何,目光锁定在遥远的天际下,剑指衡香府:“我定要拿下衡香,定要宰了他们!” “将军有远见,”齐咏在马背上执扇一拱,“对方不过穷途末路,垂死挣扎,对我大军而言,些许兵马损失,也只是瘙痒罢了。” 天色越来越暗,前路已看不清。 齐咏选择了一处视野极其开阔的原野,陈西华下令全军在此驻扎营帐。 “啪!”陈西华用力一掌拍在行军案上,“欺人太甚!要么就好好打,玩这么阴损的招数!” 齐咏面色沉凝,轻摇着羽扇,还在想孤山和三汤岭那些大帐的事。 除却孤山和三汤岭,那些空设的营帐,定还有很多处。 那不是大摆空城计,那是一个又一个捕兽夹,捕得不是正踩中夹子的人,而是一支又一支去查看捕兽夹的斥候兵。 此举看似想让他们睁眼瞎,可是睁眼瞎了又如何,仅凭这些不断来骚扰的轻骑兵,能让他们损失多少? 而如果对方真得造了一件兵家大利器,又何必玩这些损招。 至少,若是他齐咏手中拥有一件威力无比的杀器,他巴不得将家门大开,让对方速度利索地赶来,慢了他还着急呢。 看来,这是上当了,对方比他们更怕。 近卫送来饭菜,陈西华和齐咏,还有帐中其他副将都没有什么胃口。 一个士兵大步跑来:“将军!” 陈西华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士兵一步跪地:“左后翼遭受突袭!” 又一个士兵跑来:“将军!恩平营被人袭击!” 齐咏一下站起:“我下令设障,你们的拒马枪呢,地刺呢,怎么由着对面来去自如!” 士兵艰难道:“不是骑马进来的。” “那好办,杀!”陈西华一拍桌子,“对方没了马,那就是个废物,我们人多,岂还怕了他们?传令下去,杀一个人头,赏百银!” “他们,他们还是有马的,他们一直在往外跑,马就在外面。” “这群上不得台面的鼠辈!”陈西华气死了。 “立即让职方长史统计伤亡!”齐咏道,“对方若是出去了,你们不要去追,设好路障,架好机弩,不要着了对方的道!” “是!”士兵应声。 他一走,更多士兵跑来,一个接一个。 “这还有完没完,”陈西华快把行军案拍烂,“这么多人,就一个逮着对方的都没有?!定鑫,你快想个办法!” 齐咏皱眉,心情沉重。 一开始他们被骚扰成这样,还有一个借口可以自我安慰,说是对方有马,更灵活,马上作战经验丰富。 但是现在对方都弃马冲进来了,他们仍被打成这个鸟样,这说明他们的战力根本就不如对方。 “无计可施,”齐咏说道,“由着他们去,我们只能忍。” 陈西华瞪眼:“忍?!” “鹰从天飞,俯袭兔群,兔,能奈鹰何?” 齐咏是一个很狂的人,眼下自他口中说出这话,陈西华无言。 沈冽的骏马在南祀山上停下,抬眼眺着远处的连营。 四万多人的驻营气势庞然,即便距离这么远,他们的火盆火把仍在离离大地上织成一片赤焰。 而夏家军的兵马固然可恨,不断摸黑在边沿骚扰,但对整个大军来说,的确就如在旁挠痒。 在沈冽身后,平岳峰和徐力,戴豫和翟金生也都止势停下,再后边,是沉默的士兵们。 延绵不绝的士兵像是黑色云海,一路铺展,成千上万,黑暗中无声而肃冷,像是一匹随时暴起的猛兽。 这些都是平岳峰和徐力在六大州招来得兵马,共八万人,很多是新兵,但并不稚嫩。经由战争火海煅烧,被灭家毁田的绝望生灵,哪怕是新兵,眼睛里燃着的火亦是仇恨凶狞的。 “少爷,我们何时动手?”徐力问道,“新兵蛋子们刚好也需练手。” “阿梨有她的谋算,”沈冽淡淡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那,我们就看着?”平岳峰道。 翟金生朝他看去:“晏军也在出力,夏家军的前辈们在带他们一起‘狩猎’。” 大风掠过群山之巅,最后从他们身边穿过,远处沸腾的人海还在上演老鹰捉兔的游戏。 终于,老鹰们似乎玩累了。 足足两个时辰,陈西华的营帐都没有士兵再跑来。 陈西华长长吁了口气,齐咏站在营帐外,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一直抬头看着天上星辰。 “定鑫,”陈西华走出来,“你在看什么?” 齐咏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目光看回天上。 “定鑫?”陈西华问。 半响,齐咏道:“将军,不妙。” “我不懂星象,你快来说说。” 齐咏轻叹,羽扇朝北面指去:“将军可看到那颗岁数,最是明亮的那一颗。” 陈西华点头,不待齐咏说下去,一声尖锐的“报”打破了夜的宁静。 士兵快马奔来,跪下叫道:“将军!夏家军六支突袭队拧作一起,把我们的复阳营一举端了!” 陈西华瞠目结舌:“一整个,复阳营?!” 士兵艰难抬起头:“一整个。” 1128 她叫楚筝 焦进虎去年调整了兵营编制,现在一个营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加上今日前前后后累积,职方长史那一合计,三千多人就这样没了。 一百两百只能说小打小闹,三千多人这数字一出来,陈西华当场就瘫了。 一堆人喊着“将军”,围了上来。 齐咏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他们,眉头紧锁。 没道理,没可能,他们的兵力远远比对方多,怎么一下子三千多人就没了,其中还包括军中最精英的斥候们。 “戒严,加强戒备!”齐咏忽然粗着嗓子大喊,“四万多人被几千人耍得团团转,你们丢人不丢人!!” 不管是对于陈西华,还是对于齐咏而言,这注定是漫长一夜。 齐咏没再坐镇大营,亲自领人去查看防守。 因这趟来衡香是抱着收地的心态,哪会准备那么多的防御工事设备,就算要在地上挖一条长沟渠,他们都没有那么多工具。 而所谓的拒马枪,更是简陋得离谱,现砍现做,连钉子和麻绳都不够用。 等日头从东边升起,职方长史最新报上来得数字已有五千。 没再出现如复阳营那样全军覆没的事,但零零碎碎,对方一直在使他们的人数变少。 一夜未睡的齐咏也倒了,被放在马车里,队伍继续朝衡香府出发。 一整个晚上,不时有快马奔波在陈西华他们的驻地和衡香府之间。 夏昭衣醒来后,一堆军报在等,她看了几眼便推到一旁,翻开昨日和徐寅君一起整理的书册。 昨晚睡前,她派去卿月阁的人将康剑所说得那只在卿月阁后苑寻到的小青铜方器带了回来,的确是古物,但年代太过久远,以及这青铜工艺,像是竹州的。 不排除有人将其他地方的东西拿来当自己的随葬品,但这么古老的东西,不该仅一只被冲来在卿月阁后院的池塘里。 康剑遇袭之后,卿月阁的几个仆人便全部都被王丰年抓起来了。 若非夏昭衣提起,王丰年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人还在县衙大牢里。 又一个士兵来送军情,同时道:“二小姐,沈将军的大军也到了。” “沈冽的大军?”夏昭衣抬起头。 “共八万人,一万八千匹战马。”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顿了顿,低低道:“难怪昨日我派人去卿月阁送排骨,回来得人说他不在,出城去了。那,这些兵马呢,眼下在何处?” “城外东北三里外的秋燕村。” 夏昭衣点头:“好,我知道了。” 八万人,一万八千匹战马。 此等规模,已经可以称霸一方并逐渐扩张势力,最后去角逐天下了。 可沈冽,他想要称霸吗? 午时,王丰年到了知语水榭。 久不见天日的李三丁他们都被带来,因康剑现在身体仍不便,所以人直接带去康剑所在的苑阁。 徐寅君扶着康剑从屋里出来,靠在仆妇们端来得藤椅上,看到康剑,李三丁他们像是活过来一般,纷纷起身:“康大哥!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康大哥救救我们!” 康剑看向夏昭衣和王丰年。 “阿梨姑娘,这是……” “我们冤枉啊,”一人嚎啕,“那日康大哥你被袭后,王总管事就把我们都给抓起来了!” 这时,纵横交错的大水榭上,一个小姑娘正被人推来。 觉察后面的动静,李三丁他们回过头去。 舒小青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怒目瞪了所有人一眼,最后停在夏昭衣脸上。 “阿梨!”舒小青见面就想骂她。 “不叫大姐姐了吗?”夏昭衣道。 “给我老实点!”身后的人用力推她。 “呸,你也配当我姐姐!”舒小青叫道。 王丰年慢慢悠悠地一笑:“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说不出这话。” 舒小青气得牙根发酸,视线一转,看向藤椅上的康剑。 “你就是被楚筝差点打死的那个人?” “她叫楚筝?”康剑道。 “颜夫人的手下,一个身手一流的女刺客,不过……”舒小青不悦地将目光看回夏昭衣,“跟她比,差远了。” “楚筝为什么要杀我?”康剑问。 “不知道,”舒小青从上到下打量她,“不过你把她也伤得很惨,她鼻腔里都是血,整个脸都浮肿了。” “不知道,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有什么奇怪的,”舒小青笑了,“那可是楚筝!” “楚筝,是个什么样的人?”夏昭衣道。 舒小青朝她斜去一眼,一耸肩:“不怎么样的人,一直争强好胜,不服输,尤其是不能输给女人。后来得罪了颜夫人,她就更疯疯癫癫了。反正她没什么心肠,看到谁不爽,想杀就杀。我看说不定啊,”舒小青看向康剑,“她不过是看你家房子建得不错,想进去参观参观,结果就被你们撞见了,她顺手就想把你给杀了。结果呢,两败俱伤,她自己也玩完了。” 康剑皱起眉头,看向王丰年。 王丰年的眉心也紧紧皱起,顿了顿,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朝李三丁他们看去。 当初之所以要把这几人抓起来,因为卿月阁极其低调,忽然有杀手进来,且不是为财,只为要人命,那么只能往卿月阁里的这些下人去怀疑了。 结果,舒小青现在是这么说的…… “大东家,”王丰年决定乖乖的认错挨打,“是我想错了,卿月阁这几位家仆……” 夏昭衣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些时日,你们中有谁时常外出?”夏昭衣问李三丁他们。 几人一顿,才如释重负,又重提了一口气。 “我,我们……”一人思索,目光看向同伴。 李三丁头皮发麻,整个脊背都崩直了。 “你来说。”夏昭衣对他道。 另外两个同伴立马朝李三丁看去。 李三丁快哭了,汗如雨下,双手支在地上,瑟瑟发抖。 “啊,对!”一个家仆朝他指去,“李三丁!李三丁那几日一直去外面!” “他还老说他拉肚子,动不动说要去买药,我忽然想起来,他手里来来去去就捏着那么两个小药瓶!” 1129 杜轩大叔 两个家仆你一句,我一句,把李三丁立作靶子后,跟他相关的记忆刹那全涌了出来。 李三丁在他们二人的指控下,肩膀一寸寸耷拉,心智撑不住了,彻底丧气。 王丰年怒道:“莫非真是你?” “我说,我说,”李三丁大哭,“我全都说!” · 一个家仆匆忙自外面跑来,正在晒药材的立安回过头去,皱眉道:“什么事情,惹得你毛毛躁躁。” “夏家军!”家仆往外指去,“我们被夏家军包围了!” 立安皱眉,将手里的小筛篮放在茶叶架上,道:“要查到我们不难,早便料到有这么一日了,你去找陈姑娘,让她在她卧室床铺下的暗道里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出来。” “是!” 立安取了一旁的湿巾帕擦手,转身往外院走去。 外面的家仆已经挡不住了,不得不前去开门。 实际上来得人并不是夏家军,而是现在急于想立功的城南都卫府的兵马。 李国豪和姚新正跟在大恒身后冲入进来,大恒左右张望,知道看到立安走来,总算是有一张熟悉面孔。 “我认识你,”大恒上前,“你是经常去宁安楼找沈谙的那名随从。” “我不认识你,”立安道,“你是谁。” “我是阿梨姑娘的人。” “确切来说,我是云梁沈家的人,”立安道,“我们二少爷跟你们阿梨姑娘,交情不错。” “少来这套,”大恒一抬手,“带走!” 李国豪和姚新正亲自往前面走去。 不过因为立安提到沈冽,他们到底收敛了几分凶态。 “慢着,”立安叫道,“带我去哪?敢问我犯了何事?” 大恒道:“卿月阁后院池塘里的小青铜器,可是你让李三丁放的?” “那又如何?”立安发笑,“我们大少爷和二少爷闹着玩,在他家后院放个青铜小物,碍着你们什么了?” “你和李三丁勾结,害了卿月阁一个家仆惨死,险些将康剑也害死。” “我不曾害人,我所做一切都只听我家大少爷的吩咐,而我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兄弟情深,喜欢胡闹罢了。不过说来也怪,沈家兄弟自个儿的事,阿梨姑娘这外人,何必插手?” 大恒张了张嘴,忽然语塞,不知道如何接话。 “呵呵,胡闹?胡闹闹出了人命,那还是自家兄弟的事吗?呵呵。”后面响起杜轩的声音。 顾府和卿月阁离得很近,士兵们在外叫门的声音卿月阁自然听得到。 立安是认识杜轩的,见他负手徐步而来,立安面色都变了。 尤其是那句“自家兄弟”,四个音的咬字,谁都听得出那是他几乎咬着大牙后槽说的。 杜轩却也认识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因沈老太爷重病,非要见沈冽,立安便带着石头和杜轩他们回了云梁一趟。 在云梁沈府小住的三日,的确有过几面之缘。 “大恒兄弟,”杜轩看向大恒,“既与人命有关,便请立即带走吧。” 大恒不善言辞,刚才差点被立安绕晕,闻言道:“是。” “不过,”杜轩看回立安,“要带便全部带走,一个不留,此地也要抄,呵呵,掘地三尺,翻箱倒柜!” 他这接连几声笑,旁人听在耳中,一时分不清是冷笑还是阴阳怪气,不过话里的恨意是感觉到了。 李国豪和姚新正都看着杜轩,也不知这是多大的恨。 整个顾府上下的人都被带走,杜轩没有多留,回去卿月阁后,派人立即去城外秋燕村,将顾府被抄一事告知沈冽。 然后,杜轩打算去知语水榭看热闹。 换了身看上去特别清爽儒雅的行头,杜轩高高兴兴出门,便见一个小少年推着辆板车,在卿月阁侧门外的巷弄里东张西望。 余小舟张目看了半日,余光有所感,朝左手边望去,一个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余小舟抿了下唇,走去道:“大叔,你,你是这儿的人吗?” “大叔?哈,”杜轩干笑几声,“你在这瞅什么?” “我想打听住在这儿的康剑大哥,他身体如何了,之前听说他伤得很严重,近来一直没有见到他。” 康剑就是大哥,他杜轩就是大叔。 虽然他是比康剑大很多,但杜轩浑身都不得劲。 细想,可能是阿梨的缘故。 阿梨正值花季,年方二八,但一口一声杜轩大哥,多甜。 哪像这瘦瘦巴巴的黑小子,还大叔。 “大叔?”余小舟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偏头问道。 杜轩不想跟他说话,摆了摆手,抬脚走了。 余小舟却追了上去:“等等,大叔!” 有完没完! 杜轩皱眉瞪去。 “那个,”余小舟鼓起勇气,“我之前在这后院被一个跛脚的男子伤了,他好像是贼。” 杜轩一顿。 跛脚的男子,侯睿? “怎么伤你的?”杜轩问道。 “他身手极好,就那么一下,让我的肩膀疼了好久!” “那你为何说他是贼?” “因为他鬼鬼祟祟的拿着一个包袱,就从这里出来!”余小舟伸手指去。 杜轩朝那侧门看去,摇摇头,这才重新打量余小舟。 虽然又黑又柴,看上去营养不良,但浑身上下有股干劲,眉眼长得还算周正。 “那个……康剑大哥,他伤势如何了呀?”余小舟实在担心。 “你口口声声喊他大哥,你俩认识?” “认识的!”余小舟提到这个,眼睛都亮了几分,“他曾对我有一饭之恩,不对,是数餐之恩!康剑大哥是个可好的人了!” 杜轩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也挺好,不过这几日你可不要再来这了。” “为何?” “那个跛脚男子又回来了,”杜轩压低声音,“他既然对你动过手,那想必肯定认得你,你不怕他再打你?” “那他是什么人啊?”余小舟忙问。 “闲事就不要多管了!要不……这样,”杜轩笑起来,咧开一口白牙,“你那康剑大哥对你有一饭之恩,那我也让你吃个饱,你看如何?不过,你得管我叫杜大哥!” 1130 买俘兵吗 李三丁被押回衡香衙门,王丰年同去,徐寅君和几个家仆将康剑扶上一辆轮椅,推着他也一并去了。 夏昭衣没有跟去,她去水榭里的药阁取了一瓶膏药,让詹宁拿去给舒小青,再送舒小青回齐墨堂。 才离开没多久的王丰年忽然派了一人回来,问夏昭衣要不要去屈府,将沈谙一并押去衡香衙门。 夏昭衣想了想,道:“差人去问沈谙吧,他想去衙门便去,他若不愿意,便作罢。” 派回来得手下困惑,确认一遍:“大东家,去问沈谙,还是问王总管事?” “问沈谙。”夏昭衣道。 “是。”手下转身离开。 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自地图上抬起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轻敛眉,回看向他们。 “二小姐稍后还要去城外恩义公那看兵马,”梁德昌道,“都说天荣卫正将陆明峰比狗皇帝还忙,日理万机,可我看二小姐也没差别了。” 夏昭衣轻笑:“不忙,相比起我,王总管事眼下是最忙的。” “听说王总管事,是二小姐从路上捡来得?”管驰好奇。 “是他太出众,才让我在那么多人里面相中了他。”夏昭衣笑道。 “二小姐太厉害了!”梁德昌竖起大拇指,“这话我一定要转说给王总管事听,他不定要多开心!” 夏昭衣看了看窗外天光,道:“不早了,我是要出发去城外了。” “肯定很热闹,我们也想去了。”范宇低低道。 “欸!正事要紧,我们也有我们的忙活。”管驰道。 “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今后必将捷报连连!”梁德昌充满信心地说道。 夏昭衣笑道:“真正的大热闹,在你们笔下的行军图上。” · 时近暮色,天上云海忽然变多,旷野上的风也变大。 陈西华等人精疲力尽,齐咏一直在马车上,不愿下来。 再有士兵上前喊一声“报”,所有军官们都已麻木,很难再有波澜。 只有职方长史和佐吏们在焦头烂额,一遍又一遍统计人数。 就如齐咏所说,对方是老鹰,他们是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的兔子,对方高兴起来,想打谁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只能由着他们肆意。 而扭转乾坤的唯一办法,就是直入衡香,把被突袭战变成正面歼灭战。 又一批人数被报上来,职方长史一声长叹,又没了三百人。 在纸上算好总人数,职方长史忽然一顿,目光浮起一阵迷茫。 佐吏注意到,小声开口:“大人?” “不对啊。”职方长史喃喃。 “呃,哪里不对?” “这……”职方长史看向来报人数的兵卒,“也没有尸体,对不对?” “对,没有尸体,都是被捉走的,还有就是……轻伤。” “糟了,糟了!”职方长史惊道,“所以对方不是几千兵马,他们拿了我们的兵马去当他们的兵马后,他们的人数一下子就多了,而此消彼长,那我们……” 那他们就连最后的优势都没了! 众人皆一愣。 “可是,都跟我们一个兵营里出来的,再来打我们,那不就是叛徒了吗?”有人道。 “都要死了,谁管这么多?”职方长史说道。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皆无言。 “我这就去禀报将军!”职方长史叫道,把纸笔交给佐吏,跑去坐骑,翻身上马朝前面追去。 夕阳余晖在天边做最后一场狂焰,亟欲燃尽,大地披上一层橘色衣裳,茸茸的草地上,棵棵青草皆在发光。 衡香府出现在视线尽头,巨大辽阔的城池,往外延展而出的城郊村庄点起错落的灯火。 职方长史拼尽全力赶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忽然傻眼。 天边列着四排长队,不到三百人,为首在前的是个少女,离得很远,但可见其身姿挺拔削瘦,马背上成一道风景。 陈西华勒马,没有再往前。 齐咏听闻车外动静,掀开车帘投目看去,顿时皱眉。 那四排长队并非都是骑兵,还有两排共百来人站在地上,看身上所穿盔甲,可不就是他们被掳去的兵卒! “军师!”一个士兵从前面跑来,“将军请您过去!” 齐咏容色绷紧,掀开车帘下去。 “将军。”齐咏执着羽扇,抬手一揖。 “定鑫,你快看!”陈西华道,“这是何意?” 齐咏看去,艰难道:“或者是……杀给我们看,立她军威,挫我士气。” “可恶至极!”陈西华大怒,“这世道怎变如此,容她一个女子放肆!何庆,你立即差人上前叫骂,问她后边那些兵马可还是不是男人,听她一个女子差遣指挥!” “将军!”齐咏忙道,“使不得!” “那你说如何?”陈西华叫道,“不然,我们现在便冲上去,不是说正面打一场吗?这区区三百人,何惧?”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有一人策马而来。 “将军,有人来了!”一个副将叫道。 陈西华忙看去,高舟在他们四十步外勒马停下,扬声叫道:“为首将军,你是何姓氏?” 陈西华正要说话,齐咏阻止了他,看向陈西华手下相对而言较斯文的一名副将。 “颜副将,便由你前去吧。” 颜迅点头,策马朝前。 高舟上下打量他:“这位将军姓什么?” “我姓颜!” “在下姓高,乃夏家军左卫营郎将!” “你有何事?” “我家二小姐差我前来问你们统帅,可否要做一笔买卖!” “买卖?”颜迅皱眉,转头朝后面的陈西华看去。 陈西华不解,看向齐咏。 “问他什么买卖!”齐咏叫道。 “什么买卖?”颜迅大声问。 “俘兵买卖!”高舟说道,“我们手上有尔等俘兵八千三百一十二人,一个俘兵十两银子!” 颜迅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后边的陈西华和齐咏,还有一众副将也都傻眼。 “他,他刚才说要把俘兵,卖给我们?”陈西华说道。 齐咏没回答,眉头紧皱。 “八千三百一十二人,那就是……八万多两!”陈西华叫道。 “买是不买?”高舟道,“眼下卖十两银子,过几日,可就成倍的涨价了!” 1131 三气将军 买卖俘兵这种事并非没有听过,除却买卖,古时厉害嚣张的军师甚至还敢七擒七纵。 只是这些事,传闻里听听即可,这眼下,他们都还没正面开打,对方就捉走了自己八千三百一十二人,还跑到阵前叫卖…… “欺人太甚!”陈西华叫道。 齐咏面上也要挂不住。 “买是不买!”高舟大声道,“不买我可就走了,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岂容尔等猖狂!”陈西华大怒,“衡香府在即,尔等识相点,便立即交还我兵马,否则我大军一入衡香府,休怪我不留余地!” “将军,莫激怒他!”齐咏忙道。 高舟哈哈大笑:“你可真是说笑了,衡香府非我家,非我占地,你要便拿去就是,我等只求富贵!而你得了衡香,却损兵八千余人,回去拿什么和焦进虎交代?切莫忘了数月前之战,田大姚杀了你们多少兵马!这位将军,你们还经受得起损兵折将吗?” 陈西华胸口一痛,抽出刀来:“小贼休要猖狂!” “将军!”齐咏咬牙叫道。 “谁没有刀?!”高舟亦抽出兵器,对着他们,“自己的兵都不救,还在这边叫嚷,你这厮当什么大将军?你回家拉牛种田挑大粪去!” “你,你!咳咳咳!”一阵剧烈咳嗽涌上来,陈西华被气呛了。 “你呢?”高舟看向捏着把羽扇的齐咏,“你可说得上话,若是说得上,你且上前!” 众人的目光皆看向齐咏。 齐咏沉了口气,转身让自己的随从牵来坐骑,他翻身上马而去。 “如何称呼?”高舟问。 “在下齐咏,齐心之齐,歌咏之咏。” “看你模样是个军师,倒是没什么名气,焦进虎兵败连年,不知可否有你一功?!” 齐咏自诩冷静自持,定力非凡,这会儿手都在抖了。 “这位高郎将,你是武将,不是文官,口舌必不用这般犀利。” 高舟嗤声:“说正事,八千三百一十二个俘兵,你们是不打算管了,还是决意要买?不过我家二小姐说了,多拖一刻,多涨三两,眼下我与你们这番对话,我看差不多要十三两一人了!” “高郎将且慢!我等出来匆忙,只为收复衡香,哪来足够银两呢?” “可以写张欠条!”高舟抽出一筒卷轴,扬手抛了过去,跌在颜迅和齐咏身前两步外的草坪上。 后边一个兵卒快步跑上来,从地上拾起卷轴,递给齐咏。 卷轴里边当真是纸笔,那笔是干的,需要沾点口水,而纸,则是白纸黑字的欠条。 果然是欠条! 字迹疏阔洒然,俊逸又优雅,当是一手好字,可内容着实气煞人。 落款,夏家军,阿梨。 “不签!定鑫,不能签!”陈西华虚弱地说道。 “不签,你的兵可都看着你呢!”高舟叫道,“老匹夫,领兵打仗,兵当如手足,如亲生兄弟!兄弟有难,便抛头颅洒热血,誓要保兄弟安康富贵!可你瞧瞧你,几万两银子抠成个什么模样!区区十两银子买一条人命,岂能不划算?” “你闭嘴,你住口!咳咳咳,咳咳咳咳……” 陈西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保重身体!”齐咏冲他叫道。 回过头来看欠条,齐咏的手抖得跟陈西华的肺几乎没有区别。 欠条上说,人可以押着,早日去取银两来赎,一日饭钱算二十文,早点赎人,早点结算。 以及,欠条最后还有非常关键的一个信息,便是他们不会将此事外说。 这一点,齐咏自己都没想到。 诚然,如果这件事真的外传,不说他们,整个三州之兵,脸面都丢尽了。 这些年因为一次次想打佩封,一次次被逼退回来,恩义公的脸也在天下丢得差不多了。如今若是再丢这么大的人,恩义公震怒之下,朝堂上一连片的人可能都会被波及,到时候又是几十颗脑袋要掉。 而他齐咏的脑袋,定在其中。 齐咏闭上眼睛,深呼吸数口气,低下头去,在纸上签字。 而后画押。 “定鑫!!”陈西华一声哀嚎。 卷轴被兵卒送回到高舟手中,高舟看了几眼,满意点头,道:“尔等便退兵,速回三州取银子来领人吧!” “退兵?凭甚要退?我等是来取衡香的!”陈西华暴躁,“衡香既不是你们的地,那就滚蛋!” “你这老东西给我住口!”高舟冲他道,“我看你根本不想救你的兵,你千方百计试图把我激怒,好让我把他们杀了,正好省了你的银子,好一招借刀杀人!你的兵给你卖命,你就如此薄凉无情?呵,我是你敌军,我都瞧不上你,你也配当我夏家军的对手?啊呸!” “你,你这厮……噗!”陈西华一口浓血自胸腔中吐出,跌下马背。 “将军!!” “将军!” …… 众人忙围过去。 齐咏被吓到,快速打马回去。 “齐军师!”高舟叫住他。 齐咏回头朝他看去:“高郎将请说。” “带兵回去后你们悄悄取银子来领人就是,我们二小姐说不会外传,便是不会,除却天下人,你们的呢一共焦进虎,他这辈子也都不会知道此事。” 齐咏眉心轻皱,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了。 高舟说完,掉转马头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快要燃尽最后一似余光。 幽微的天幕下,齐咏看到远处坐于马背上的少女。 她穿着暗红色劲衣,一马当先,动也不动,旷野起得风从她身上掠过,扬起她秀逸清爽的马尾。 齐咏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出兵衡香,败得一塌糊涂。 甚至,都还没有跟对方正面交战与碰头。 “高郎将!”齐咏忽然大声喊道。 高舟还没走远,勒马朝他看去:“何事?” 齐咏顿了顿,问道:“如果我等未去孤山和三汤岭,也未转道西南,一路从东去往衡香,我等将遇什么?” “那我们就在衡香东边等你呗!”高舟说道,不明白一军之师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齐咏心底发颤,道:“多谢。” 1132 祠堂尸体 “二小姐!”高舟回来,将卷轴呈上,“已签。” 夏昭衣接来,看了数眼后收起:“你干得不错。” 高舟开心:“谢二小姐夸赞!” 夏昭衣并不着急离开,抬眼看向远处缓缓撤离的兵马。 夏俊男自身后打马而来:“二小姐,他们果真走了。” “但凡是个朝堂,就必然有权势博弈,”夏昭衣慢声道,“八千多人,这次领兵而来的统帅,输不起。” “二小姐聪慧,不战而屈人之兵,且还留足情面!” “战了,”夏昭衣淡笑,“这次大家都辛苦了,待他们的赎金一到,便尽数给大家置办庄子和宅子。” “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若是置办了庄子宅子,人就都跑光了!”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一扯缰绳掉头:“总有解甲归田之日,走吧,回城。” 天色越来越暗,村郊乡野上的灯火盏盏亮起,近明远如星。 这几日城郊特别热闹,时常有军队来回奔走,哪怕入夜也常见,路上行人早习以为常,提前避让。 还有两座大村户就能入衡香时,在一座村外祠堂附近,忽然听到一声惊恐地尖叫,还是个姑娘。 夏昭衣立即勒马,后边跟随得兵马们纷纷止势。 不待夏昭衣说话,詹宁先道:“二小姐,我带人去看看。” “万事小心。”夏昭衣道。 詹宁领了三个士兵前去,穿过一道宽敞石桥,消失在茂盛的树荫后。 尖叫声还惹来附近许多乡民,全都跑来,见有军队在这,有人壮起胆子来问好。 “二小姐!”詹宁很快回来,“是两具尸体!一具穿着衡香守卫置所的盔甲,被人埋在了地下!” “另外一具呢?”夏昭衣问。 “寻常布衣。” 夏昭衣自马上下来:“带我去。” 发现尸体的姑娘被吓坏了,正在大哭。 尸体是野狗从地上刨出来的,她恰好提灯路过,闻到臭味便走去,孰料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詹宁他们已燃起火把,火光下,两具尸体都是才开始腐烂,身上有不少虫子。 埋在外面得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夏昭衣看向里面那具,骤然一顿,竟是曹育。 “给我一根木枝。”夏昭衣看向夏俊男。 夏俊男当即去砍。 夏昭衣以木枝将曹育身上的衣衫解开,一股剧烈的恶臭让周围好多看热闹的乡民们发吐。 “别吵!安静!”夏俊男冲他们小声叫道。 众人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就这样远远看着少女以一根木枝灵巧得挑开了死者的衣裳。 衣裳里面的身体爬满虫子,但尸体上的那些新旧不一的伤口,可见死者生前受了多大的折磨和困难。 “这样惨死,也是可怜。”詹宁举着火把说道。 “不可怜,”夏昭衣道,“他满手罪孽,死了活该。” “二小姐认识他?”詹宁惊讶。 “龙虎堂,曹育,”夏昭衣语声始终无波无澜,“兆云山中的马匪。” “那真是活该!”詹宁说道。 夏昭衣仔细检查完,致命伤口应该是脖子上的那一刀。 她再看向另外一具尸体。 盔甲残破不堪,脖子那一刀比曹育伤口更深,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砍断。 夏昭衣打量了数眼,抬头去看这祠堂。 很简陋的一处祠堂,并无太特别之处。 “来人。”夏昭衣道。 “末将在!”夏俊男和夏川还有他们的左右副将们同时应声。 “挖地三尺,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尸体,以及注意留心方圆半里内是否有暗道入口。” “是!”众人说道。 士兵们说干就干,开始去附近借要工具。 一些乡民主动提出要来帮忙,夏昭衣同意。 更多的乡民则是站在空地外看着,一会儿看看士兵们挖掘的情况,一会儿再看向立在尸体旁低头打量尸体的少女。 一大群个头魁梧的男人对着这么一个清瘦纤细的少女唯命是从,由着她发号施令,在这之前,他们见所未见。 这就是那个阿梨姑娘,定国公府的遗孤,一个在盛世年间无比尊荣的勋贵! “二小姐,这里有发现!”一个士兵忽然叫道。 夏昭衣立即带着左右近卫朝那走去。 在詹宁的火光之下,出现得不是尸体,而是白骨。 夏昭衣单膝蹲下,以手中木枝挑拨,一共四具,而且看模样,当初是混着埋的。 “这些应该死了很久了。”詹宁说道。 “至少两年。”夏昭衣道。 “二小姐如何得知?”詹宁好奇。 “这种野草生长得很慢,”夏昭衣手里的树枝挑去,“它们的根在尸体下面。” “二小姐,挖出水了!”夏俊男在不远处叫道。 夏昭衣立即带人过去。 这边往下挖了足有三尺深,黄颜色的水不断冒出,浑浊肮脏,跟就在这附近的溪水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水,”詹宁皱起眉头,“好像是铁锈?” 忽然,这一片往下微微塌陷。 夏昭衣等人一步后退,近卫们边退边挡在夏昭衣前面。 “不用,你们让开。”夏昭衣示意他们后退,目光看着还在不断冒黄水的土坑。 黄水沁出得越来越多,同时,土坑塌陷得越来越厉害。 蓦然,一阵轰然倾塌,这长宽约半丈的土坑彻底塌陷,里面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詹宁小心探出火把,窟窿下面,恰好是一个石框边沿。 一半是混凝土石墙,一半是黄色浑浊的死水。 1133 这是陷阱 土坑被挖得越来越大,直到再不见水,水的边沿露出一截石梯。 众人已经退到祠堂这边了,夏俊男蹲在边上,拿木枝在石梯上戳了又戳:“还挺结实!” 因他戳动,木枝溅起水花,黄黄的,浑浊恶心。 整截石梯都泡在水里,而水深达两丈,很难游得下去。 “二小姐,把水抽干吗?”詹宁道,“这里农田不少,定有吸水用得渴乌筒。” “这些水来自于河道,”夏昭衣抬眼看向远处的石桥,“得派人在上流开渠,再封堵水路,待水抽完便复原。” “二小姐,”夏俊男起身,“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回城吧。” 夏昭衣摇头:“这几日你们颇多劳累,你们先回,把城南都卫府的人叫来干活吧。” “这里有现成的俘兵呢,”詹宁道,“好歹也是百来人,正好给我们干活!” “欸!”夏俊男冲他叫道,“这些不过寻常兵卒,谁知是否自愿入伍,城南都卫府那群横行乡里的可不一样。” “夏俊男将军说得是,”夏昭衣道,“留下五十兵马给我即可,你们先回城。” 不笑时的她,面庞秀美清冷,还有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伴随着命令语气,自带不怒而威。 夏俊男只好领命,先带人走。 附近乡民好些人都困了,一片哈欠连天,但为了看热闹,仍在外面围满人。 因这里为乡道,离村子有些距离,待他们走后,村长乡长才姗姗来迟。 乡长上前,怯怯道:“将军,这里是……” “我让人挖了,”夏昭衣道,“你是乡长?” “是是是,小民姓潘,单名德。” “潘乡长,这座祠堂是谁的?” 乡长朝远处的祠堂看去。 这座祠堂很简易,或者说是简陋,夏昭衣之前在熙州去过多个祠堂装神弄鬼,但那些祠堂,即便最偏僻角落的都要比这座有些档次和规模。 “这座……荒废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潘乡长想了想,道:“估摸是,十年了。” “我还以为百年,”夏昭衣朝祠堂看去,“单看其建设,未荒废之前,应该也不如何吧。” “嗯,确实不太行。” “荒废之前总该有主,原主是谁?” “这个……”潘乡长抿唇,神情露出几分犹豫。 “说!”詹宁喝道。 “是,是一个姓陈的。” “陈家的人吗?”詹宁道,“若这家未绝户,你现在便立即喊他们过来。胆敢说谎或有所隐瞒,你看着办!我们的人可会不时去暗中查探的!”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绝户,就是不见了,一个晚上的功夫,就没人了。” 夏昭衣低头看向潘乡长的腿,发现他一直在哆嗦。 “你们来说。”夏昭衣看向和潘乡长一起来的人。 几人看着她,抿着嘴,都不敢说话。 “把这个潘乡长拿下!”夏昭衣忽然脆声喝道。 潘乡长扑通一声跪倒:“不不,将军,不要啊!我知道错了!” “错了?”夏昭衣侧身睨去,“你错哪了?” “当初陈家找我,说要盖个祠堂,已经挑好了这块地。我见偏僻,便也答应。他又说,盖祠堂时不想有外人经过,怕不吉利,只留他们陈家的人,这我当然不答应了,路是朝天走的嘛!但给了我,给了我五两银子,我也就把这边的道给封了。” “他们何时不见的?”夏昭衣问。 “盖完之后,没几天就不见了,我们说也奇怪,这祠堂就这么盖了一半,留这了……” “整个陈家,一个人都没了?” “没了!陈家大院还有血呢!只有血,不见人!那宅子也荒废在那了,现在经过那,都觉得阴恻恻的,后背可凉了!” “对对,自那之后,陈家的人,我们一个都没见到过。”有人附和。 夏昭衣问:“一个都没见过,那么原来大概多少人?” 潘乡长看向村长他们。 众人当场开始掐着手指算。 “大概是……十六人!” “几男几女,几老几幼?” 众人又一阵算。 一人道:“九男七女,无老,有三个小童!其中一个是女童,可水灵了,眼下若还活着,便是十八妙龄呢。” “经过宅子会觉得阴恻恻,经过祠堂的话,应该也会,”夏昭衣淡淡一笑,回身看向不远处还在地上的几具尸体,“最先发现这些尸体的那个姑娘呢。” 詹宁一顿,赶忙四下张望。 一圈又一圈望下,詹宁面露懊恼:“二小姐,是我大意,我随意让两个来凑热闹的妇人安抚她,可是……” 可是,妇人的容貌他不记得,那个姑娘的容貌他更是忘了。 “附近灯火不暗,这里反倒是最无光的。周围的路宽敞,路道也多,她也不可能因为抄小路走这边。她引我们来,是想让我们捡到这尸体,还是……” 夏昭衣的视线看向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小水池。 “二小姐,会不会是陷阱?那这水,我们还抽吗?” “抽。”夏昭衣道。 1134 机关重重 衡香近郊的村子相连密接,这一片共有三个大村,连带算上附近几座山,一整片区域赶上半个衡香府了。 潘乡长边走边介绍周围地名,往南边高山指去时,提了一嘴“南五陂”。夏昭衣转头,视线朝暗影里被月光勾勒的轮廓看去。 在潘乡长口中,南五陂是附近一带的坟山,也称归天山,村里一遇丧事,敲锣打鼓都往那边去。 说到这里,潘乡长压低声音:“据说那里边还有帝陵呢!也不知是哪朝的皇帝葬在里边,藏得可神秘。” 夏昭衣安静以目光描摹群山起伏的月色银线,没有接话。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从一条田道入村,潘乡长开始说起陈家。 “陈家在我们西朱村至少三代了,跟邻里往来都不错,他们陈家人的体魄好,一个个都高大挺拔,不过最奇怪的就是,陈家好像没见到老人过。” “没见到老人是何意?”夏昭衣问。 “就是他们的人啊,一到个四五十,往上就没了。刚才给你说起那南五陂,陈家就一次丧事都未办过。” “无缘无故失踪的?” 走在潘乡长另外一边的一个乡绅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村里人不问吗,村官也不管?” 潘乡长讪笑:“将军,这事怎么说呢,他们一大家口子,平日里性情那叫一个好!邻里水缸坏了他们帮忙修补,村前谁的担子挑不动了,他们也立即去搭手。你要是没了米,跟他们提一句,明日他们能送你一畚斗。而且这一家子格外团结,相处得那叫一个和睦,谁能往坏了的事去想呢!” 夏昭衣轻笑:“未办过丧事,也从不见老者,却要修祠堂。” 她一提祠堂,潘乡长的面色变了变,不敢再接话。 村子里好些人没睡,看着潘乡长他们一路走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被潘乡长吆喝滚回去睡觉。 但还是有不少好事者,直接披了衣裳跟来,边问外头的村道那怎么回事,那么多灯火。 许多目光落在中间执炬的少女身上,这仪态风华,一看便跟村里的姑娘们格格不入。 “潘乡长,这小妞是谁啊?”一人问道。 潘乡长没说话,一个乡绅扬手朝问话的人抽去一巴掌:“你这泼子休得无礼!这是将军!” 被抽懵了的人赶忙道歉。 夏昭衣看了他们一眼,不见喜怒,收回视线。 穿过青石板桥铺就的村道,前面都是土石路,走了一会儿,潘乡长停下,恭敬道:“将军,便是这了。” 夏昭衣转眸看去,是座有些规格的宅院了。 不过这座被称为西朱村的村子并不穷,这等规模,在刚才一路过来,见到了不下五座。 门前都是灰尘,门上蛛网密结,悬挂着的灯笼枯残了一半,台阶上的几格台墀缝隙长满了杂草。 “你们回吧,”夏昭衣道,“有劳了。” “将军,您当真一个人进去啊?”一个乡绅说道。 夏昭衣一笑:“你们不怕,也可以进来啊。” 她这张脸蛋,不笑拒人千里,冰冷不可攀交,一笑则摇曳生姿,似晴光明媚,村里好些男人壮着胆子打量她,被惊艳的同时,又因她的话害怕。 夏昭衣转身迈上低矮石阶,以手中火把烫开挥开门上的蛛网,“吱呀”一声,推开大门。 天地恰起一阵风,阴冷森寒,自四面八方而来,也自她推开的这道大门而来。 门前围着的男人们脊背一抖,周身发冷。 他们无论哪个人的岁数都比她大,只睁着眼睛看着她消失在门内。 忽然,又“吱呀”一声,大门被关上。 潘乡长大惊,忙道:“将军!将军?!” “是我关的。”门内传来少女略显无语的声音。 “她,她竟然还把门关上……”一个乡绅颤抖着声音说道。 又一人道:“那,我们回去睡觉吗还是……” “睡睡睡,你睡个什么!这可是把衡香府占了的大将军!”潘乡长气道,“她若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不定都得赔命!” “那,我们难道要进去?” “她不是说我们不用进去吗,她是将军,那就是军令!” “对啊……” 潘乡长想了想,道:“去,抬个椅子来,咱们就坐这里等!” 夏昭衣站在门内的檐下,抬眸打量这一眼就能望近的宅院。 大风将她手里的火把吹得猎猎飞舞,她白皙清冷的脸半明半暗,在跳动的火焰里极不真切。 这是乡村田间最常见的宅院规格,无进院,无后院,无跨院,仅中间这宽敞空地为院,三面平地起建筑,各是两层。 毫不复杂的一座院落,眼下四面漆黑森冷,因天上乌云繁多,月色偶尔才探一次头,照清那些无光的房间。 夏昭衣从右面开始看,一间一间看过去。 屋内空气陈腐,有股久积的霉味,几间看下来,并无特别,并没有看到潘乡长他们口中所说的血,也没有看到任何诡异不对的地方。 直到又推开一间屋室,墙上挂满了画像,且还是人物画像。 夏昭衣手里的火把一张一张照过去,同时抬手去掀画像,看看后面有没有暗格。 最后,在一张画像后面,她看到了一颗人头。 确切来说,是假人头,为泥塑。 这材料,她并不陌生。 五年前的千秋殿下曾有一间密室,同样悬挂字画,不同得是,每幅字画后面都有暗格和头颅,而这里,她目前只找到这一颗。 头颅的神情非常狰狞,看骨相轮廓,大约想捏得是个女子。 夏昭衣抬头看向这些画像,只有画,没有题字,而且画功并不是很好,跟唐相思的画功相差甚远。 夏昭衣将头颅放回去,将屋子又细细寻了一遍,抬脚离开。 又找了几个房间,她在一间卧室的床板下,寻到了一个机关。 机关打开一道暗阁,夏昭衣起身过去,暗格很小,约是两张大床竖立起来的这么点空间。 她没有进去,站在外面以火把打量,里面放着几架凌乱的弓弩。 这弓弩,她同样不陌生。 这时,暗门自动关上,门内忽然射出六支弩箭,她立即侧身避开,脚下的地面却骤然消失,她顷刻悬空失重。 1135 我去寻她 乌云遮来,掩去本就稀薄的月色,屋内屋外一片黢黑。 暗门在冗长粗粝的摩擦声中关闭,天地陷入沉沉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藏匿在黑暗里的机关重新被人触动,陷落的地门被两壁的石柱顶起,严密合上之后,似无事发生。 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暗里至少走来五人。 饶是重重机关,那少女绝对已跌落地窖,他们却仍不敢轻易迈入,在外举着弓弩对准黑暗。 一人鼓起勇气,尝试进来检查。 另一人抽出火折子,橘光幽起,光渐盛,屋渐明。 空无一人。 “真的掉下去了?”一人很轻地说。 少女清脆琅琅的声音含笑而起:“你觉得呢?” 众人大惊,忙举起弩箭对准声音来源处。 数支箭矢朝拔步床疾射而去,少女已在出声后的第一瞬间绕边冲来。 最前面的那人忙侧身将弩箭对去,手腕被用力一折,同时少女另一只手的臂膀击打在他的面部,紧跟着他的下盘被踢飞,撞向了自己的同伴。 几支弩箭就近射出,准头完全偏离,有人抽出匕首,却是给对方提供武器。 少女并未夺刃,而是借力打力,借势刺砍。 与她近身缠斗的六个黑衣人不仅没有数量上的优势,力量和个头上的优势也完全施展不出。 战斗以少女抓着一个黑衣人的手腕,助他朝前之势加速,刺入他同伴的身体而告终。 六个黑衣人倒了五个,最后一个被夏昭衣抓着手腕的黑衣人,被她以诡异的角度踹碎膝盖,跌趴在地。 空中一细鞭声轻起,千丝碧似软蛇,缠上这个黑衣人的脖颈,迫使他抬头。 “那名陈又见,郭观先生,他的陈,可是这家的陈?”少女在幽光里的声音冰冷似幽冥深渊中而出。 男人被勒得窒息,眉眼皱成一团:“阿,梨!” “今夜专门在此等我,可是为了报飞霜阁之仇?” 男人忽然伸手去抓地上的匕首,想要朝自己刺去,他脖子上的千丝碧却更为灵活,“啪”一声离开他的脖子,击向他手背。 夏昭衣寒声道:“别逼我断了你们所有人的手脚,再将你们带回去严刑逼供。其他人余生是健全还是苟活,全看你一念之间。” 男人咆哮怒吼,撑起身子朝她扑去。 夏昭衣足尖一挑,匕首自地上弹起,她纤手一握,迎上前去。 夜色寂寂,陈家老宅里忽然响起的惨烈叫声,把陈家门口的男人们全部吓了一跳。 所有人惊起,直愣愣看着紧闭的大门。 “将军不是女的吗?怎么变成了男的?” “这不止一个人的叫声!” “潘乡长,我们进去吗?!”几个乡绅看向潘乡长。 潘乡长傻眼,腿在发抖。 门内这时安静了下来。 “将,将军?”潘乡长扬声大叫。 “我在!”夏昭衣回道。 “在的在的。” “还是女的!” “她没有命令,我们可以不用进去,对吧。” …… 潘乡长颤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众人一团乱,有位置坐的人,也摸着椅子坐了回去。 良久良久,里面再无动静,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 潘乡长赶忙领着村长里长和乡绅们,快步上前。 少女手里的火把不见了,指尖下提着一盏小油球灯,另外一只手则抓着一个小包袱。 在众人的火把下,小包袱隐隐映出一颗人头,那口鼻嘴脸,看得清晰。 “这,这是人头?!”一人指着包袱惊恐地叫道。 “假人头,”夏昭衣提起来看了看,“怕吓到你们,才特意包起来。” 说着,她看向潘乡长:“潘乡长,恐怕这次你不得不进了,那里面有五个潜伏已久,想要暗杀我的人,我一个人搬不了,劳烦你带人将他们送去陈家祠堂,我将有重谢。” 潘乡长抬眼朝里面看去:“这,这里面……”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已走过一圈了,再无杀手,放心。” 潘乡长和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怕得,哪里是杀手啊! · 通渠和封堵水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人手充足,且干活卖力。 眼下的城南都卫府,最多得便是人数和用不完的劲。 士兵们出城带足了工具,没带够的就去附近“借”。 他们平日里横行惯了,无人敢不借。 几千人分工,挖渠的挖渠,挑泥的挑泥。衡香府外的这片乡郊,被六百多支火把给点得亮如白昼。 陈家祠堂前的几具尸骨都被捡起,按照人形拼凑,不时有人在商量这块骨头应该放哪,这一块又该摆在何处。 詹宁听着他们的声音,目光一直焦急地眺着东方。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詹宁回过身去,看清为首勒马之人在云云灯火下的清俊眉眼,顿然上前:“沈将军!” 沈冽一勒缰绳,利落下马,他一落地,随他而来的戴豫等六人也立即下马。 沈冽湛黑深邃的双眸朝周围看去,没见到她。 “我家二小姐去东边的村子了,”詹宁道,“说是这座祠堂是陈家的祠堂,而这陈家又很奇怪,二小姐便一个人去了,不让我跟。” “去了多久?”沈冽沉声问。 “有一个时辰了的。” 沈冽想了想,看向夏昭衣的坐骑:“她未骑马?” “对,二小姐徒步跟着乡长他们去的。” 沈冽翻身上龙鹰,说道:“把她的坐骑牵来,我去寻她。” 詹宁一喜:“是!” 二小姐的军令他不敢违,可沈将军又不是夏家军。 将夏昭衣的坐骑缠在龙鹰之后,詹宁说道:“有劳沈将军了!” 翟金生他们转身准备上马,戴豫立马拦着,压低声音道:“多事!” “跟来。”沈冽却道。 戴豫抿唇,只好重回马背。 越近子时,夜风越寒,冷簌簌吹来,令人丝毫不觉这是四月的夏夜。 夏昭衣离开西朱村,徒步走在乡道上。 两旁都是庄稼,田地里虫鸣鸟叫,不时有馥郁的橙子花和栀子花的花香飘来。 走着走着,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朝遥远的南边眺去。 1136 终有一见 方才来得路上,潘乡长伸手指着那边的群岭,说那是南五陂,又称归天山。 夏昭衣早便想来看一看这南五陂了,但是这次一入衡香府,她便被各种事务缠身,脱不开身。 与南五陂的渊源,得益于王丰年和康剑、徐寅君这半年来张罗出去的人手。 自今年二月开始,他们有了一批又一批收获,而这南五陂,是他们的重中之重。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发现,是南五陂中被春雨从山上冲下得一具穿着夜行衣和李乾官靴的尸体。 那尸体附近还有一口棺材,以及尸体身上还有一只前朝样式的银制杯盏。 她本想待三州之兵一了便去南五陂,孰料“那些人”比她更急。 沈冽带人而来,遥遥便见月下清影,佳人一人,正驻足南望。 听闻动静,夏昭衣转头望去,以为自己看错。沈冽自马上下来,一袭暗紫深衫,在幽光中勾勒出他挺括修长的身影。 夜风吹开她额前碎发,也吹乱他高垂的一束马尾,他身上专属的笑对清香同被晚风带来。 戴豫他们皆已下马,但没过来,远远看着他们。 夏昭衣一眼看到自己的坐骑紫阳,一笑:“你特意来找我的。” “怎么不回去呢?”沈冽低头看向她的手。 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捏着小油球灯。小油球灯上的水苍绶被她缠在手指上,缩到最短,以免被风乱吹。 沈冽眼尖,黑眸一凛,将她的左手握起。 手背上的皮被磨去一层,渗出不少血,不过早已凝固。 “你受伤了?”沈冽道。 夏昭衣低头,这道伤是脚下骤然悬空,她借力在石壁上一踩,跃出藏往床上的途中时被擦伤的。 既然对方大敞着门等她进去,她自然不会客气,但也不会放松警惕,这才有她最快速的应变之力。 相比起任何会丧命的机关,她在危险重重之中只磨掉这么一层薄皮,已经血赚。 从自己的手背,夏昭衣看向沈冽指骨分明的长指。 她的手的确很冷,越发显他的手很烫很热。 夏昭衣淡淡一笑,拎起另外一只手里的包袱:“你看,这是什么?” 大风吹出包袱里面的形状,是一颗人头。 沈冽看了眼,继续关心她的伤:“这是怎么受伤的?” “里面有很多机关,不小心擦了一层皮,这颗人头就是我在那宅子里发现的。” 见她一双明眸忽闪忽闪,执着于分享,沈冽不得不配合,黑眸看回人头:“既不是骷髅,又不见包袱沾血,这是泥塑?” 夏昭衣笑了:“我就爱和聪明人说话。” “那座宅子里还有什么发现?” “说来话长,边走边说吧。” 紫阳和龙鹰身上的缰绳已被戴豫他们解开,夏昭衣上马后便问沈冽,可还记得当年有一人写信到元禾宗门,让她不要去枕州或衡香之事。 沈冽点头说记得。 夏昭衣道:“那人便姓陈。” “东平学府,陈又见的姐姐,陈氏。” “看来你也查到了好多,”夏昭衣笑道,“我原本就在想,‘那些人’的人不少,但那么多人,是幽居深山,遗世独立呢,还是入世入俗,在人海邻里中长大。今日看来,他们是后者,这陈家便是其中之一。” 沈冽道:“郭观既能去东平学府入职,可见其才学底蕴不浅,必也是高等学府中所出学子。” “大隐隐于市,明日我便令人将衡香所有乡长都喊入城,挨个问去,可有类似于陈家这样蹊跷的人家。” 沈冽看了看她,认真道:“阿梨,你事务多,此事可交给我。” 夏昭衣想到一件事,顿了下,道:“沈冽,你……要去见沈谙吗?” 她忽然提及沈谙,沈冽俊容微沉,目光看向前面。 夏昭衣一直看着他,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月亮时有时无,沈冽的目光很平静,清淡又疏远。 当年那个沉默冰冷,略显桀骜孤僻的少年越发成熟,那些沉稳冷静刻入他的骨,化作他身上的气息,让他不论夏夜或寒冬,都是清凌凌的一身霜。 这个感觉,让夏昭衣眉心轻轻合起。 分明他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可他就好像是在天地间孤零零地站着,清傲孤独,不近人间暖意。 不是没有温暖,也不是他刻意地去抗拒,而是……暖不起来。 “去吧,”沈冽忽道,“终有一见。” 声音很低,快要被风吹散。 回到陈家祠堂,水还在被慢慢抽取出来。 夏昭衣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下面的黄水一点点沉降。 有个士兵做了一盏随水而逐的花灯,水位一点点降,下边的空间被花灯照亮得越来越多。 1137 我更恨她 “两种情况……”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沈冽,我怎越想,越觉古怪。” “古怪?”沈冽侧眸看她。 “嗯,既能蓄水,说明里面也有石门,这才能形成一潭密结无缝的蓄水池。你所说得两种情况,一种为石门引渠,那便说,这下面至少有三处石门。一处引水,一处挡水,一处放水。你说得第二种,乃河水和地水自然渗出。若是这一种情况,这条暗道便与我所猜得那样,通常只出不进,或是快出快进,在放完水后和蓄完水前快速返还。” 詹宁朝周围看去:“二小姐,这地面上也许有石门的放水机关,他们可以将水排掉后再进去?” “这地下暗道定四通八达,能进暗道绝非这一处,若是要入暗道,岂不得耐心等水排尽吗。”夏昭衣说道。 “如此听来,是很古怪,”詹宁皱眉,“不论哪种情况,听起来都是大费周章之活,而这里出来并无奇特之处,只这一家陈家祠堂。若仅是用来做抛尸之地……但抛尸的去处那般多,何必选这最累的呢。” 沈冽沉声道:“不排除是邪术。”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朝下面轻轻扔去。 噗通一声,石头落水,溅起一片小水花。 “水,”夏昭衣低低一笑,“邪术通常对应两种,一种为五行,金木水火土,一种为星象,那便复杂了,辰宿列张,星象万千。” “既然河道都挖了,不如拆个彻底,”沈冽朝祠堂看去,“我们便把这祠堂夷为平地。” “还有,陈家。”夏昭衣补充。 而实际上,整个衡香她都想拆。 站在他们身后的李国豪听着他们的话,抬头望着身前的祠堂,再看向祠堂前的腐尸和白骨。 尤其是那具穿着盔甲的士兵尸体,让他心里面发毛。 · “穿着衡香守卫置所的盔甲?”姚新正披着外裳,惊讶地问偷偷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点头:“而且,李副将认得那士兵,他说,是那天跟着胡校尉他们走了的人!” 赵慧恩跟仇都尉翻脸后,派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去围困屈府,后来对峙一天一夜,在隔日清晨被抄近路入城的夏家军所灭。 当时因为屈府侧门被焚毁,胡校尉非得带人去闯屈府,潘辉因老父头颅被赵宁说割就割,当场吓怕了,担心更多家人出事,便跟着进去,要拦胡校尉。 结果,他们因此躲过了夏家军的烈刀和长枪。 姚新正稀疏的眉头皱作一团:“奇了,当时不是有北城外的渔民看到,他们是从北边走的,怎么尸体出现在了南城外。” “这便不知了,”士兵说道,“现在李副将问,要不要把这事跟夏家军说。” 当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加上衡香守卫置所实在太惨,所以李国豪和姚新正并没有把这件事情上报。 “这有何可说的!”姚新正立即道,“又查不到我们知情!李国豪怎么回事,脑袋不对了?” “那便不说……”士兵说道。 “你这就回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多事!” “是,属下遵命!” · 晨光悄悄露出一片,云上彩霞铺开,风变暖,更清冽,拂过帘栊和画堂。 微光里,床板轻动,清瘦修长的手从里边伸出,将木板往外推开。 陈韵棋自暗道里爬出来,近乎十个时辰的浑浊空气,让她此时大口喘息,如获新生。 室内的窗扇都开着,风声低吟,窗外天光正启,雄鸡打鸣声嘹亮高亢。 她茫然望了阵已空空如也的卧室,跛着已经麻了的脚往外走去。 立安不见了,下人也不见了,整个顾宅空无一人,院内大方块的地砖被撬了多数,连檐下的盆景都被搬空。 抄家,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抄家。 自她被他们从去从信府的半路拦截下来,带回衡香后,她一直讨厌这里的人,尤其是成日监视她的立安。 可这会儿,她迫切想见到他们,哪怕是后院的杂役仆妇都好。 扶着柱子,陈韵棋在石阶上坐下,肚子很饿,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颓然无助。 一柄长剑忽然悄无声息伸来,抵在她削瘦的肩上。 “起身。”一个女人冰冷说道。 陈韵棋一惊,忙要回头。 “让你回头了吗!”女人怒斥,声音极凶。 “你,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楚筝上下打量她,确认自己当初在廉风书院前所见的女子背影,就是此人。 陈韵棋声音发颤:“你不知我是何人,你为何拿剑指我,我们非亲非故……” “这里为何被抄家?” “我不知。” “少玩花样!”楚筝怒目。 “我真不知!”两行清冷自陈韵棋脸上滚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 陈韵棋犹豫了下,说出真名:“我姓陈,游州从信府人士,我父亲原为从信府县衙县尉陈永明,他,他……” 陈韵棋再难启齿。 楚筝略沉吟,道:“原来是你。” “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你父亲做得好事,我都听闻了。” 陈韵棋咬住唇瓣,将眼泪咽下。 “你父亲出事了,陈家被抄了,你是怎么从从信来到衡香的?” 陈韵棋双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在自己的手心里。 长剑还抵在她的肩膀上,她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长剑就会在她肩上压下数寸。 “说!”楚筝斥道。 “我不记得了,”陈韵棋啜泣,“我喝了一碗水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便已经在衡香府,其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 “真的。”陈韵棋说道。 实际上,两次来衡香她都知道是如何来的,但这个一出现便威胁她生命的杀手,她凭什么对对方说真话。 楚筝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道:“你,可认识一个叫阿梨的女子?” 陈韵棋骤然回头,再不顾及还被人以利刃胁迫,目光愤怒地对上楚筝的眼睛。 “你认识她?!”陈韵棋问。 楚筝扬眉:“怎么,你们有仇?” “你若是她朋友,你现在便杀了我!” “呵,你还挺有骨气。” 陈韵棋眉眼一厉,骤然伸手去抓楚筝的长剑,试图引颈自刎。 在就要抓住的前一瞬,楚筝一把将剑刃收回。 “你错了,”楚筝将长剑慢慢送回剑鞘,看向陈韵棋,“我不是她友人,我比你更恨她。” 1138 杜轩远见 夏昭衣回城时已卯时,而卯时,王丰年等人同样还未睡。 衙门里灯火仍明,公堂里累倒一片,王丰年是最精神的那个。 沈谙谈笑风生了一整夜,因身体弱,这会儿也快撑不住了。 王丰年尚还在琢磨沈谙话里的逻辑,听到几阵呼噜声,抬头看去,却是屈夫人的两个手下发出来的。 他们靠着柱子,竟就睡了。 大恒也快站不稳,摇摇欲坠。 在场的几个夏家军士兵,虽然不至于睡去,但神情皆憔悴疲累。 王丰年拾起惊堂木,准备拍下时,听到外面的公鸡打鸣声。 他望了望,挑了个最好欺负的,将惊堂木朝立安丢去。 立安一惊,忙抬起头。 王丰年没好气地道:“让你睡了!?事情没交代完,你睡什么?” “盲目开堂,一个小小商贾,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立安愤愤道。 “当心我拿拶刑对付你!” “滥用私刑,没天理!” “呵,”王丰年冷笑,“衡香眼下就是我们的天下,别说动用私刑,滥杀无辜都不成问题,你待如何?你跟我一个恶人讲道理?” 立安翻了个白眼,又困又累又饿,目光看向沈谙。 沈谙虽然受审,却是坐在椅子上的,还是后衙搬来得紫檀和雅太师椅。 他的眼睛低垂着,微阖半眯,两旁垂落的长发遮了他半脸,立安看不出他是睡是醒。 “大少爷。”立安悄声叫道,想让他为自己做主。 沈谙脑袋一歪,传来很轻的呼吸声,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睡着了,”王丰年道,“你想睡吗,想得话你便交代清楚,这过去几年你家少爷都去过哪,买通李三丁后都做过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哦,还有,为何隔三差五寄奇怪的图纹给沈郎君。一五一十,都给我说!” 跟王丰年一墙之隔的后堂,杜轩靠着椅子,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他的精神跟王丰年一样好,旁边的叶正因为睡过一觉,这会儿勉强还撑得住。 叶正听了半宿,忍不住了,小声道:“或许,他们当真什么都没做过?” 杜轩慢声道:“现在要问得不是他们在衡香做过什么,而是他们想要做什么,以及在来衡香之前做过什么。” “别的倒无所谓,就担心他又想害少爷。”叶正嘀咕。 杜轩唇角勾起冷笑:“不是想,而是肯定。” 一个衙卫忽然领了一人进来。 杜轩和叶正抬头看去,后面跟着的人是卫东佑。 杜轩立即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说道:“怎么样了?” 卫东佑朝衙卫看去。 衙卫了然,赶忙低头告退。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卫东佑压低声音道:“侯睿真的有问题!我和诸昌依你所说,一路跟踪他,他直去东平学府,许久才出来。我特意托人打听,他去得是路远轩。” “路远轩?陈又见那路远轩?” 虽然这陈又见在飞霜阁出事后的第一时间已离开东平学府,但是在他的住所路远轩中,一定还留有他的“眼睛”和“嘴巴”。 卫东佑点头:“对,我所打听的那位杂役还提到,他曾亲眼见到侯睿跟又见先生的书童往来。因为侯睿跛脚,所以好认。” “这厮,”杜轩怒笑,“我们在陶安岭救他一命,他反恩将仇报?” 早在余小舟同他说侯睿有问题之前,杜轩和武少宁就觉得他不对劲了。 当时侯睿带着包袱不告而别,不多久又回来,说走投无路,但已书信给亲人,想要借住几日,等亲人来接。 可杜轩精通药理和香料,沈冽在受赠夏昭衣的笑对之前,身上的杜若之香便都是杜轩所调制。 杜轩一闻,就闻出侯睿身上的药味不是他们的。 非但不是,价格还不低廉,有佛手参和鹿茸,还有至今难以采摘,为数极少的大叶当归。 那日救下侯睿时,侯睿一直昏迷,为弄清他的身份,杜轩和武少宁搜过他的身,侯睿身上并无贵重财物,就几个铜板而已。 一个去而复返,还用得起这么贵重药物的人,杜轩怎能不留心眼。 所谓水淹衡香,无非只是个试探,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生,我们接下去要如何做?”卫东佑问道。 杜轩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这条小蛇,打不打草,惊不惊它,都无所谓,可是若能反其道,让它为我们所用呢?” “先生有何谋算?”卫东佑好奇。 “既然我们是在陶安岭古寺救得他,不定他此前去陶安岭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如我们便放出假消息,说要去陶安岭,看看他会不会回去通风报信,布置人手。若是会,我们一网打尽,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杀了。能杀几个是几个,少一个,算一个。” “好注意!” “等等,”叶正皱眉,“这件事,我们要不要跟少爷说一声啊。” “当然要说,我去说。”杜轩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前堂忽然响起一连串的惊叫声,由远而近。 “杀人了!杀人了!!官老爷,杀人了!!” “被灭门了!!” 杜轩他们一惊,卫东佑忙抬脚要走出去,杜轩拉住他:“别去。” 沈谙坐在外面,所以他们这几个暗人都不好露脸。 沈谙未必见过卫东佑和叶正,但是现在一见,以后若是有跟踪沈谙的任务,便不好办了。 杜轩回过身去,掀开画卷,通过墙上一个圆孔朝外看去。 1139 君子慎独 前几日在齐墨堂,舒小青画下楚筝让她留意的街角暗号后,王丰年便派人上街去寻,最后指向之地,便是这君生金铺。 寻到之后,王丰年还特意派了三人在那盯梢…… 忽然,王丰年面色大变惊呼道:“不好!” 眼下君生金铺被灭门,却是邻里街坊来报官,这说明什么? 满堂目光始终看着王丰年,见过断案快的,没见过快成这般,也不知他是真知,还是迷糊。却转瞬,忽看到他神情大变,目露惊恐,众人也跟着心里咯噔。 王丰年看向大恒:“你把他们带回去看押!”又转头看向夏家军为首的张稷,抬手抱拳,“张执令,我需要五十来人,你看……” “好办!”张稷说道,“我即刻调度!” 立安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 “不准他们睡觉!”王丰年离开前对大恒道,“让他们醒着!” 立安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君生金铺有些距离,王丰年不好抛头露脸,便坐上一辆马车。 到了后,亦在脸上蒙了遮面的布,这才下车。 周围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在王丰年进去时,楚筝就抱剑站在后面的客栈二楼里,沉沉望着他。 陈韵棋的余光关注着楚筝的长剑,深怕她真的要拔剑而去。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楚筝忽然说道。 陈韵棋一愣:“你,灭了那金铺满门……” “什么金铺,”楚筝冷笑,“那是大平朝放在这里的眼睛。” 牵扯到这些,陈韵棋不知该不该听,多听多错。 楚筝这时又道:“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们有大把可下手的时机。你不妨好好想想,我们今日怎么做便能杀了此人。将他除掉,犹如断阿梨在衡香的左膀右臂。” “那些夏家军士兵,你打得过吗?” “我多处受伤,眼下只能暗杀其一二。” 陈韵棋看向楚筝的手掌,小声道:“你伤得这般重,还能杀掉这般强壮的士兵,你委实厉害。” “闭嘴!”楚筝忽然变脸一般,怒目瞪去,“这便叫厉害了?若真厉害,我岂会受伤?你夸我厉害,那比我更厉害的人呢?他们岂不更厉害?!” 陈韵棋面色一白,一双娇柔眉眼浮现惶恐。 她以为没人不爱听好话,眼前之人的暴躁,超出她的认知。 楚筝厌恶道:“你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杀了他,我不会带着一个废物随行!” “……好。”陈韵棋应声。 王丰年的手帕,在遮脸的长布下捂着自己的口鼻。 血腥味太重,不仅刺目,眼前所见惨景,还非常刺目。 杀手最讲究干净利落,通常一剑毙命。 但君生金铺里这一地尸体,却死得奇惨无比。 切口倒都是平滑利落的一剑,可见其刃削铁如泥,可是,却被切了一块又一块,堪称碎尸万段。 “都说我们大东家是女魔头,我看,这楚筝才是真正的女魔头!”王丰年忍着反胃对张稷说道。 相比之下,夏家军的士兵们久历沙场,多惨烈的都已见过,反倒没有触动。 外面传来疾奔的马蹄声。 正准备去柜台看看有没有可翻之物的王丰年回头朝外看去。 来得是沈冽的晏军。 “王总管事,阿梨将军和我们将军已回城,阿梨将军去卿月阁了。”晏军进来说道。 王丰年嘴巴半张:“她,去卿月阁?” “嗯,他们一夜未睡,卿月阁又离得近,所以……” 王丰年的脑袋里冒出那日在齐墨堂时,少女靠着年轻男子肩膀睡着的那一幕。 这眼下还去人家的卿月阁,岂不羊入虎口吗…… “好的,知道了,你辛苦。”张稷说道。 王丰年看向张稷。 “王总管事,在想什么?”张稷问道。 “没,没什么……”王丰年回神。 其实想想,沈冽好似也不错。 那日东家睡着后,他的举止非常有礼数,并无半点不妥。 当时那场景,沈冽有得是机会装作不经意间触碰一下大东家的这里那里……可他没有。 非但没有,他还处处避让。 敬一人,非当面恭,目光不及之处仍敬,才是诚,方为礼。 王丰年喃喃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堕行呐。” 张稷眨巴了下眼睛,看着他。 “继续继续,”王丰年道,“且看有没有留下有用的。” 他本也对君生金铺有点想法,毕竟大东家非常讨厌大平朝那班人马。 思及此,王丰年觉得有一些蹊跷。 因为他感觉得出,相比起大平朝的皇帝宋致易来说,大东家更厌恶得人居然是那颜青临。 1140 深陷绝望 陈韵棋跟着楚筝穿过一道又一道巷弄,进到一家破旧的屋舍。 正在洗衣服的小少女看到楚筝回来,吓得一哆嗦,赶忙起身看着她,目光再悄然看向陈韵棋。 陈韵棋看得出她的惊恐,冲她轻轻弯唇,很淡的笑了下。 少女没有理她,目光看回楚筝。 屋里氤氲着一股非常浓的药味,还未散尽。 陈韵棋跟着楚筝上了二楼,一上去便看到一对被绑在木地板上的夫妇。 陈韵棋大惊失色,忙过去:“你们发生了什么?” “你敢去碰一下,你的手脚我会立即废掉!”楚筝恶言说道。 “是,你把他们绑起来的?”陈韵棋看向楚筝。 楚筝在床上一靠,曲起一条腿:“你去楼下让她给你弄点吃的,吃完你继续想,今日不想出一个办法,我剁你一根手指。” 陈韵棋抿唇,一言不发,朝楼下走去。 房子通风不行,空气里的药味一直未散,整个屋舍都充满一股压抑沉闷。 而这上下的楼梯,确切来说不是楼梯,只是加粗加厚的梯子,陈韵棋走得颤颤巍巍,唯恐摔下来。 到了楼下,她看向抱着木盆进屋的少女。 少女抬眼打量她,而后一声不吭,继续干活。 陈韵棋想开口让她为自己做点吃的,但是说不出口,肚子却忽然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小屋里尤其清晰。 她窘迫得说不出话,无地自容。 少女听到了,但不想理,取了屋里的脏衣物,继续去院中洗。 陈韵棋抬手轻摸肚子,太饿了,她真的太饿了。 转眼看向灶台,她走了过去,打算自己弄点吃的。 陈韵棋会做很多糕点,学自于母亲,不过这里的食材有限,以及,灶火她不会弄。 在灶台后面鼓捣半日,她不仅没将火生起,反而扬了一屋舍的呛人浓烟。 外面的少女终于忍不下去,起身进屋,便见楚筝从楼上下来,快步走向灶台,揪起灶台后正咳嗽的陈韵棋,一个非常响的耳光扇了过去。 少女脚步一顿。 陈韵棋从地上爬起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捂着脸,抬头惊怒地朝楚筝看去。 楚筝一脚踩在她的肩膀上,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 “还有你!”楚筝看向门口的少女,“你找死是吗,滚过来!” 少女赶忙进去。 楚筝揪着少女的衣领,将她提起朝灶台摔去:“做饭!” 一顿怒火过后,楚筝回去楼上。 少女战战兢兢地坐在灶台后,拾木柴的手一直在发抖。 陈韵棋想要帮忙,又怕添乱,一张俏容被烟熏黑,安静站在一旁。 少得可怜的米被倒入锅里,很快,沸腾的泡泡在锅里一颗接着一颗的破开,米香飘散出来,带着滚烫的热意。 陈韵棋听着这个声音,目光看向脚边坑坑洼洼的泥土地。 这小屋采光不好,房子里很黑暗,米香虽浓,但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仍不好受。 陈韵棋忽然陷入很深的迷茫。 原来,人生还可以更惨。 每次以为深陷绝望,却想不到还有更大的绝望和恐惧。 现在她想哭,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 去君生金铺报信的士兵,最先去得是官衙。 杜轩他们听闻沈冽和夏昭衣回来后,即可便往卿月阁赶,唯恐招待不周。 路上,他们迎面遇见抬着尸体和白骨往县衙方向而去的城南都卫府的士兵。 待这些士兵离开,没多久,他们又遇见几个遮着黑布的车笼子。 路边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冲着过去的尸体和白骨指指点点。 这几个车笼子,更是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 杜轩不由也走去,拦着人问车笼子里关着得是谁。 潘乡长和几个乡贤跟在车旁,见有人拦车,就要上前去斥,却见为首的队正待他极是恭敬。 队正将城外陈家祠堂前的情况,还有夏昭衣去了陈家旧府并遇袭之事如实叙述。 1141 沈谙师门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天空一直沉闷,寒风裹挟着巨大的水汽,飞来一片又一片乌云,却迟迟不见下雨。 杜轩回卿月阁后,得知沈冽和夏昭衣都在睡觉,便和一干人等在庭院里研究带回来的弓弩。 时间点滴过去,杜轩抬起头,说道:“武少宁怎还未回,卫东佑也不见踪影。” “兴许比较远吧。”叶正说道。 杜轩点点头,眼角跳了下。 他抬手抚了抚眼角,心里面一阵不安:“会不会出什么事?” “可别这么说!”叶正忙道。 杜轩立即打自己的嘴巴:“我真是!我定是困傻了!” 昨晚一夜审讯,他在后衙也几乎没合眼。 “要不,你去睡吧,等武少宁和卫东佑回来,我来喊你。” 杜轩摇摇头:“不睡!” 他的目光看回身前弓弩上,尤其是弓弩上面的小图纹。 天色越来越暗,忽然,天空一道霹雳作响,吓得院中众人忙抬起头。 “打雷了!”叶正道。 “该收衣服了。”杜轩道。 “先生,”叶正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说笑。” 卿月阁的衣服,自有佣人去收。 杜轩也笑:“这不是心烦么。” 他站起身,手指在石桌上点啊点,越想越觉胸闷。 这时,一个佣人从外院跑来:“先生,有人来!是个黑瘦的小子!” “干嘛的?!”杜轩忙问。 “自称受您一饭之恩,来道谢的!” 杜轩不耐皱眉:“罢了罢了,小事,让他回!” “是。” 佣人离开,没多久又回来。 “先生,他说,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说。” “他?” “对。” “哪有空!”叶正叫道,“我们可一夜没睡呢,这会儿心疲身累!” 杜轩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吧。” “是。” 佣人很快回来,余小舟跟在后面。 昨夜吃了一顿饱,加上一场美梦,余小舟现在的气色非常好。 一见到杜轩,余小舟快步走来:“先生!” 杜轩不绕弯子,道:“多余答谢的不必说,你说有重要的事要说,何事?” 余小舟准备了很久要答谢的话,瞬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顿了顿,他道:“先生……我今早去拉车,听闻衙门审讯了一整个晚上?” “怎么?” “听说受审者,乃一个极其俊美的长发男子,尚还有些病弱……” 杜轩皱眉:“怎么?” “听说,他姓沈?” “然后呢?” “是否……叫沈谙?” 正一脸不耐的杜轩立即变了面色。 旁边的叶正等人也如是。 “你认识沈谙?”叶正上前一步道。 “莫非,真的是他?”余小舟道。 “你如何认识沈谙的?”杜轩忙问。 因有衙卫在场,所以王丰年在审讯时并未直接称呼其“沈谙”,多用“沈大少爷”四字。 “我……”余小舟抿唇,有些难以启齿,“实不相瞒,我与沈谙,可谓师出同门。” 杜轩等人彻底惊了:“什么?!” 说这话时,再上下一番打量他。 余小舟挠头,关系说来复杂,却也简单。 想了想,他只好从头说起。 沈谙的师父和师叔,一个轻舟圣老范竹翊,一个同渡修鞋老匠嵇鸿,二人出自同一个师父,姓郁,号心明,自称心明居士。 沈谙很早便拜范竹翊为师,因为沈谙的生母施盈盈,和心明居士为近亲。 同理,还有林又青和施又青,其母亲是施盈盈的亲妹妹,余小舟不知道其名字,也不曾见过这对姐妹,但是她们的名字太好玩,以至于他忘不掉。 “既然你是修鞋老匠的徒弟,你为何落得在衡香拉车之机遇?”叶正不理解。 余小舟神色浮起难过:“因为,林清风一直不喜我……” 1142 孤男寡女 半个时辰后,打了很久惊雷的天空,终于倒下大水。 狂风号卷,大雨沉沉千里,天光彻底降下,伴随一道又一道雷声,怒轰人间。 夏昭衣在暴雨中睁开眼睛,明眸渐渐聚光,看向窗外。 防雨加厚的纱窗布,在雷霆咆哮里一鼓一鼓,天地蒙着薄薄一层虚化的雾,明明嘈杂,却又好像深静宁谧。 桌上的茶水已凉,她倒了一杯,执盏去窗旁慢饮。 纤长的手指托着杯底,偶尔轻轻转动。 房门忽然被敲响,夏昭衣转过头去,沈冽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阿梨?” “进来吧,我已起。”夏昭衣道。 沈冽推门进来,抬眼见她仍一袭寝衣,别开目光:“你未换衣。” 夏昭衣笑了:“这不也是衣裳,哪那么多讲究。” “……嗯。” 夏昭衣回桌边倒茶,茶水泠泠,顷刻满盏,边抬眸朝沈冽看去。 看模样,他精神不错,身上衣裳也好看,一袭沧浪色华服,腰间系着淡月白云纹腰带,头发并未束冠,以拂霜发带简单缠绕成马尾,既有洒然傲骨的侠气,又似有清逸淡漠的仙气。 沈冽伸手去碰她放下的茶壶,触手冰凉,皱眉道:“你先勿喝,我立即令人送温水过来。” 戴豫刚至门边,闻言道:“少爷,我这便去。” 他转身跑走。 房门敞着,檐外大雨滂沱,时有寒风掠来,沈冽过去想关门,又觉不太妥。 房门却被少女的素手一按,“啪”一声轻响,给关上了。 “你冷吗?”夏昭衣抬眸看着他,双眼乌黑明亮,清澈无暇。 沈冽清浅一莞尔:“不,是怕你冷。” “那开了吧。”夏昭衣抬手去开门。 “不必,就关着吧。”沈冽去拦。 手心无意压住她的手背,一冷一热一触,暖流似从他滚烫的手心而来,夏昭衣的唇角轻轻扬起,很快意识过来,她轻闲一脱手,回过身来道:“雨好大呀。” 边故作从容地低头抿着茶盏,轻盈步伐的回去窗边。 沈冽看向软榻上折叠整齐的衣裳,是今早徐寅君听闻她睡在卿月阁后,特意差人送来的。 或许不知她今日偏好什么,所以徐寅君一共选了三套,样式不一,风格不同。 沈冽过去望了眼,拾起一件浅翠色外衫,绮云轻纱,质地薄却实,轻且柔,上边绣着青碧凌华水纹,每处凌华水纹上,都缀以雅致深色的木槿花绣。 耳边衣衫轻动,夏昭衣侧过头来,沈冽已将外衫披在她身上。 “会冷的。”沈冽低低说道。 夏昭衣弯唇笑笑,托着茶盏望回外面。 隔着窗,视野大打折扣,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 春枝敲窗,乱叶飞舞,万物都有其响。 “今早离开时,你叮嘱他们遮大棚,可是已料到这场雷雨。”沈冽道。 夏昭衣眼眸轻敛:“希望陈家祠堂和陈家,这会儿已成平地。” “雨停后,你有何行程?”沈冽侧眸看着她。 “你呢?” 沈冽眉目温和:“昨夜我们不是说好,我今日要将衡香所有乡长喊来,问一问可否有类似陈家那样的蹊跷住户。” “那,好吧,那我就去……”夏昭衣杯盏轻转,半天没说出下文。 沈冽耐心等着,夏昭衣忽而一笑:“一时竟未想好,我是去廉风书院见一下杨老院长,还是去衙门找沈谙,或者,出城去陈家祠堂。” “陈家祠堂那些,可一同交给我。” 夏昭衣想了想,抬起眼睛:“秋燕村里那近十万兵马都在等着你呢。” “有平岳峰和徐力在。” “沈冽,”夏昭衣神情认真,“这么多兵马非一朝一夕可集结,你是早有准备?” 沈冽知道她要问什么,黑眸变深,专注看着她:“嗯。” “你……要逐鹿天下?” “我若真要去夺天下,你将如何看?” 夏昭衣凝目,似要望进他的双眸。 他的眸光深湛,静笃,无波无澜,只有漆亮瞳孔处的她。 沈冽面淡无波,心却不平静,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什么。 争不争天下,他始终无谓。 世人熙熙,如赴盛宴,如春登台,皆与他无关,可他迫切想知,她怎么看。 少女这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昭昭明洁,剔透清亮,同时亦平静如水。 沈冽就要开口打破沉默时,夏昭衣道:“沈冽,夺天下易,守天下,难。” 她伸出自己的手:“朝政,民生,道德,文化,军制,外敌,内乱……” “阿梨,”沈冽忽然以大掌包住她的手,止住她的手势,“我若真去夺天下,你如何看?” 再一度被他碰触,他手心里那些炙热的暖意瞬息涌来。 他的手非常热,对于手指冰冷的她而言,堪称滚烫。 夏昭衣对上他深沉的注视,倏尔弯唇:“我都要替你谋划江山了,你说呢。” 沈冽微愣,眸底深处乍亮,似有一团火焰燃起。 屋外天光越渐昏暗,他的俊美轮廓越发深刻,肤色则因暗光更显白皙。 敲门声忽然响起,夏昭衣抽回自己的手望去:“门未锁。” 两个仆妇跟在戴豫后面,戴豫手中托盘上置着一壶热茶和一盅补汤。 两个仆妇则是各端一盆热水。 “戴大哥。”夏昭衣叫道。 戴豫开心道:“阿梨,睡得可好。” “嗯。” 即便雷雨惊梦,亦觉睡得酣畅。 “你们这是在说事呢,”戴豫不好意思道,“这,我是不是打断你们啦。” “没有打断。”夏昭衣笑着摇头。 “阿梨,你先洗漱换衣,”沈冽道,“勿要着凉。” 夏昭衣转眸看他,莞尔:“好。” 自屋里出来,仆妇在后边将房门关上便同沈冽告退离开。 檐外仍风急雨哮,戴豫藏着笑意悄声道:“欸,少爷,你和阿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戴豫方才推开门进去时,屋内气氛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沈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思及她方才的眼神和话,他不禁唇角轻勾,扬起一抹笑,清逸洒然。 “少爷?” 沈冽修长苍劲的手指微微收拢:“走吧。” “去哪?” “做饭。” 戴豫看着他挺拔修长的倒三角背影离开:“……做饭还这么积极。” 1143 不太寻常 牢门铁链被打开,两个担架抬入,各躺着一个黑衣人。 永远热闹的衡香大牢里,诸多目光纷纷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很快,他们就被人从担架上揪起,手腕脚腕皆上铁环,给固定在墙上,极大程度限制了他们的自由。 众人一下议论开,问这两人是谁。 还有人,冲送他们进来得士兵们发出嘘声。 士兵们没有多留,把两个黑衣人往墙上一绑后,提着空掉的担架离开。 “喂!你们是什么人啊,怎么关来和我们一起?” “还能说话不,看你们也没遭遇什么酷刑,你们咋了这是?” “你们身上这衣服,咋地,贼呐?” “如果是贼的话,那就很可恨了!我家就遭过贼!” “对,我家也有!辛辛苦苦干了几天的活,东西给我抢光了!” …… 大牢里烘乱开。 忽然,地牢的门又被打开。 众人忙转头,举目望去。 进来十人,为首得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狱卒和衡香衙卫的制服,后边跟着的,却是刚才送黑衣人进来的士兵盔甲。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进来得人不是狱卒和衙卫。 没人说话,大家忽然就保持非常默契的安静,看着他们过来,经过,再离开,往大牢更深处走去。 过去良久,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被从大牢深处的石门后带出。 虽是瘦骨嶙峋,老头的身板却仍笔直,分明为阶下囚,但目光异常明亮,锐利如刀。 直到他们经过一间牢房,那牢房里关押着的人都忙围来,紧紧盯着这老头,却不敢喊他。 老头朝他们看去一眼,面无表情地被推着离开。 离开大牢,铁门外面还有一排牢房,俨然是新建不久的。 大雨如乱箭砸地,声势浩大,老头一出来便看到那一排新牢房前,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垂着头,一头墨色长发直垂,柔顺温软。 天光在他脸上落下波折光影,他的眼眸阖着,睫毛长而翘,虽只有侧容,但极其俊挺的鼻梁和清晰可见的下颌线,半张脸亦能认定这是世间罕见的美男。 老头的脚步骤然一停,目光刹那凌厉:“徒儿!” 身边的士兵们纷纷撑开伞,其中一把遮在老头头上。 然后,有人把老头往前面骤然推去:“走!” “沈谙!”老头大喊,“大徒儿!!” 男子始终闭着眼,大雨大风中,如似雕像。 “他怎么了?!”老头回头问旁人,“他这是怎么了!!” “走!” “少废话,快走!” 没人给他回答。 待他们彻底走远,沈谙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眼眸朝他们消失的方向看去。 张稷站在旁边,问道:“为何装睡?” 沈谙淡淡道:“装死那么久,尴尬。” “……这也是理由。” “不然呢,”沈谙抬起眼眸,微微一笑,“跟他抱头痛哭?” 张稷面无表情,看向檐外疾号的大雨。 在他们身后这一排新牢房里,沈谙所住的顾宅的仆人都关在这。 立安也在,不过他单独关着。 王丰年离开前说不准他睡,于是立安到现在一直在受折磨,只消一合眼,就会立即被人泼水或者揪头发。 大约一刻钟后,前衙有人撑伞跑来:“张执令,二小姐来了,简将军说速带沈谙去前堂!” 沈谙面带笑容:“这位军爷,容我问下,是只有阿梨姑娘一个人吗?” “对。” 沈谙心里面悄然松了口气,旋即又觉一阵失落,低低道:“他,没来。” “谁啊?”跑来传话得士兵问道。 沈谙笑笑。 张稷看向身后士兵,道:“执伞,并推沈大郎君去前堂。” “是!”几个士兵应声。 这一排新牢房,是赵慧恩上任后造得砖瓦房,新是很新,但也很简陋,风向稍微一转,一排牢房都要遭殃。而这些暴躁的雨天,对他们而言更是不友好。 沈谙的轮椅被人缓缓推着,檐下风正大,即便有士兵努力稳着伞面,他的头发仍被大风吹向胸膛两侧,沿着清瘦的臂膀后扬,露出苍白俊美的面孔。 顾宅里的佣人们看着这个久违的家主,纷纷喊他。 沈谙没有理会,刚才脸上卑谦尔雅的笑容此时消失不见。 他冰冷淡漠地看着檐外的大雨,夏家军几个士兵不时看他,都好奇他在想什么。 实在是,这个男人的容色太过出众,这样若有所思的眼眸,深邃且惹人注目…… 夏昭衣此时背对着公堂大门,站在公案前,低头看着一本册子。 大恒在她右边,双眸通红,脸上神情悲痛。 除却夏昭衣手里的册子,在公案上还有其他六本。 夏昭衣一目十行,看完后合上,语声徐沉:“君生金铺,无人生还?” “嗯。” “王总管事派去得那三人,是淹死,或是被剑所伤?” “仵作还没给答复,但是尸体上都是有剑伤的。”大恒说道。 他们都在王丰年手下做事,那三人跟了他很久了,早有感情。 听闻他们的死讯,大恒实在难过。 公案上忽然传来很有规律的敲击声。 大恒望去,少女纤细玉润的手指在公案上交错起落着。 除却大拇指,夏昭衣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现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来回敲着桌面,声音很轻,动作很缓,但很有节拍。 忽地,她指尖一顿,淡淡道:“不太寻常。” “大东家发现了什么?”大恒好奇。 夏昭衣不疾不徐道:“楚筝先后受重伤,第一次,康剑大哥的扁担重击了她的头部。第二次,是我。如今,她行事决不敢张扬,只会以偷袭暗杀为主,杀完人,泄完愤,她便迅速离开。这些册子就是证据,我不信她对这些会没有兴趣。” 夏昭衣拾起一本册子,看着册子封面:“所以,她不可能抛尸。” 大恒尚在疑惑她说得不寻常是什么,这句话,让大恒一下惊觉。 “对,三具尸体皆在水里发现的!” “看来是有人把他们引到河边,楚筝再出来杀人,”夏昭衣说道,“并且不是同时引去,而是分次。楚筝再狂,她也不敢在受重伤的情况下自信能以一敌三个暗探。而引他们去河边的这个人……” 夏昭衣没有说下去,停下的手指又缓缓敲响。 “我们执行任务时,绝不轻易离开,”大恒道,“除非……” 他没有说下去,脑中在想有几种情况。 “邻里如何说的?”夏昭衣问道,“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可有被惊醒?” 大恒摇头:“都说是早上发现的,发现后便立即来报案了,当时王总管事还在审讯。” “首先排除楚筝亲自上阵,”夏昭衣道,“她心高气傲,不会装弱扮小。” “对!是弱小!”大恒一凛,“除非是弱小来找我,声称有难寻求帮助,且离得不远,就在附近,以及对我而言并不棘手,这样我或许才会随之前去。” “现场确认,只有三具尸体?”夏昭衣问。 “嗯。” “根据舒小青所说,楚筝在衡香只她这一个熟人,那么那位‘弱小’,或已死,或……濒死。” 只有少数可能,会被楚筝放过。 “大东家,属下现在该怎么做?”大恒问道。 夏昭衣略作沉思,道:“先让仵作判断他们三人的死亡时间,再根据这时间范围去打听。近来衡香不太平,到处都有失眠之人,河边暗处无人瞧见发生了什么,但街上走动的人,未必不会被其他人撞见。” “是,我们人多,便是遍撒网也要去问个究竟!属下这便去!”大恒说道。 1144 师徒见面 大恒离开,迈出公堂大门时,恰一个老人被人从外面带来。 尽管打了伞,老人仍半件衣袍湿透。 衙卫们提着好几条干绒布过来替他擦拭,老人扬脚踹开他们,脚链碍了行动,踢人的幅度不大。 衙卫们赶忙避让,不过很快又围来,继续替他擦。 老人又试图踹他们,几轮过后,老人放弃。 抬头看向公堂前执书而立的含笑少女,老人眉眼蕴着怒意:“何必假惺惺?” “是你还有利用价值。”夏昭衣笑道。 “将我抓来这么久,不审不打,你究竟是何用意?” “未审未打,但引了不少人上门来抓你啊,”夏昭衣走来,“幸得赵慧恩不爱进大牢,还有仇三明的人替我暗中看着你,不然,我可要失了大半数引蛇出洞的机会。” 范竹翊沉眉:“你拿我做文章?” “你我共同要找得‘那些人’此前非常沉得住气,只能先往他们那丢块石头,才能震起水花。不过……第一个想到拿你们做文章的人,可不是我啊。” “那是谁?” “你以为,林清风为什么会被‘那些人’捉走?”夏昭衣弯唇。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门外一个轮椅被缓缓推来。 沈谙坐在轮椅上,一双幽黑眼眸落在她身上。 因天色昏暗,衙门前的檐下挂了几盏大灯笼,水流沿着飞檐哗啦啦淌落,溅落在夏家军士兵们所执着的伞面上。 夏昭衣注视着沈谙的眼睛,继续道:“因为你的宝贝徒弟,沈大郎君,他把卞元丰变卖得那些珠子做了一番手脚,使得‘那些人’误以为这些珠子是你的徒侄林清风所有,所以才将林清风当作乔家后人捉走。” 范竹翊大惊,随着夏昭衣的视线,他转头看向身后,一眼瞧见风雨里兀自从容的沈谙,神色顿然大变:“徒弟!!” 再不想碰面,也碰面了,沈谙只得笑笑:“师父。” “你,你!”范竹翊指向夏昭衣,“她说得话,可是真?” “师父信则真,不信则假。” “到底是真是假!” 沈谙又笑笑,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许久未见。” “还好,”夏昭衣回以笑容,“跟你更久未见的师父和弟弟,也不见得你多想念。” “往后多得是叙旧之时,可眼下我病着呢,你有何事,便请快说。”沈谙笑道。 “我倒是没什么事,我是见你师父有事,”夏昭衣看向范竹翊,“对吧,轻舟圣老。” “好徒弟啊,好徒弟。”范竹翊几乎咬牙切齿。 “你听,你师父连大牙根都在想你。”夏昭衣说道。 “何苦呢,”沈谙看着夏昭衣,“你我不是敌人,仇人,何苦呢。” “我们来个好玩的吧,”夏昭衣的眼睛明亮亮的,“我将你师父和你一同关一间暗房,如何?” 沈谙脸上的笑容要绷不住了,目光变得锐利。 夏昭衣看向张稷,道:“都带下去吧。” “是!”张稷说道。 几个夏家军士兵上前,人手执着黑色长布,分别将范竹翊和沈谙的眼睛蒙上。 范竹翊极其排斥,但不是这些身强体壮的军人们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 沈谙反倒平静,在张稷拿着黑布走来时,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夏昭衣,目中暗火冥冥。 而后,他沉沉闭目,由着张稷将黑布系紧。 墨缎般的长发被雨水沾湿,微微有些粘稠地贴着他,却无损他的美貌,在这条遮眼黑布的加持下,反而增加一股苍白病弱的破碎美感。 一个士兵推动他的轮椅离开公堂,范竹翊也被人带走。 后院侧门有几辆马车在等,师徒二人被一前一后带上马车。 马车在大雨里离开衙门,夏昭衣淡淡道:“下一个。” 詹宁应声:“是。” 转身离开。 下一个,便是除却被绑在牢房墙上的两个黑衣人之外的其他四个同伙。 雨势越来越大,整个衡香府在天公倒水之下肃清无人。 寻常人家为省烛火,早早熄蜡,自高空俯瞰,一片又一片坊间暗黑无光,尤以老城区那一片,十里之街无一盏灯火。 时至戌时,夏昭衣先后将十辆马车送离官衙。 除却沈谙师徒,那四个黑衣人,还有天兴商会的张亦谦,和飞霜阁的三名管事。 在暴雨的造势下,每个被蒙眼之人根本不知会被带去何处,方向感亦全部失准。 衙门公堂上,詹宁领着三人进来,皆是斯文俊秀的书生。 大堂地面因来来往往的人而满是水渍,两边所站不是衙卫,而是战场戎马半生的士兵,浴血沙场后归来的人,连眼神都是寒光血刃淬就的。 三个书生步伐凝滞,抬眼看向坐在公案后看东西的纤纤少女。那名尚还年轻,却已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子。 这时,门外又有马车停下,一个士兵下车打伞,领下又一名书生。 三个书生一愣,许席一上前低声惊道:“子德!” 姚臻抬头朝他们望去,他的脸庞明显清癯,削瘦了一大圈。 “子德,你这些时日去了哪?”郝伟峰问道。 姚臻没有作声,抬脚迈入公堂。 “姚臻见过阿梨姑娘。”姚臻揖手。 “二小姐,人都到了。”詹宁说道。 夏昭衣合上手中册子,抬眼朝他们看去。 三个书生看着她,缓步上前到姚臻身边,学着姚臻方才的样子,也都抬手,不太齐声地说道:“见过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你们都是卓昌宗的生前好友?” 除却姚臻,其他三人互相看对方,不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 姚臻道:“我,郝伟峰,许席一三人是,董延江不算是。” “谁是董延江?” 被点到名字的书生个子略小,眼睛是几人中最大的一个,似是铜铃一般。 “我,是我……”董延江怯怯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目光看回姚臻。 这三人,都是姚臻点名要他们过来的。 姚臻微微低首,说道:“董延江擅报信,尤其是对郭观先生。” 听闻此言,许席一朝董延江看去:“对!此人狗腿至极,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去说!” 1145 找到她了 堂下渐成一锅粥,董延江白着脸同他们反驳。 其他三人情绪越渐激动,话里提到最多的,是他们当初为自证才华,冒充寒门弟子写文章去廉风书院,得木牌入住文和楼之事。 几人在这边吵,夏昭衣在公案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们好一阵。 外边天色越来越黑,雨势则渐小。 最后,夏昭衣抬手将詹宁招来,在他耳边低语。 詹宁朝他们看去,点了下头:“嗯。” 半天后,几人终于吵累,姚臻抬头,却见公案后已无人。 詹宁这时领着几个衙卫从后堂过来,衙卫手中端着案几,上已摆好笔墨纸砚。 案几和长木软垫被在公堂放下,四张案几,彼此分开得极远。 詹宁道:“我家二小姐让你们写东西,写完可回。” 书生们朝案几看去。 “这位军爷,阿梨姑娘呢。”郝伟峰问道。 “不必问,写便是。”詹宁道。 姚臻朝案几看去:“写……什么?” “所有与又见先生有关,与卓昌宗有关之事,写够千字,不得凑字,”说着,詹宁看向董延江,“你,写两千字。” 董延江傻眼:“我?为什么我两千……” “速度去写!”詹宁沉声喝道,“我家二小姐有令,你们不可擅自出声,有什么写什么,最好想清楚了写,如实写!写完之后,我们将会比对,如有说谎者,拶刑!”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座小屏风被抬上来,以“十”字在大堂里摆下,将四张案几隔开。 “要喝水便说,要吃什么亦说,如要上茅房,我派人领你们去!”詹宁再道。 几个书生你看我,我看你。 虽说天下已乱,没有机会让他们去考取功名,几人现在连秀才都称不上。但看公堂内这布置摆设,还有四周严盯着的衙卫和军爷,便说是进京的会试都不为过了。 姚臻沉了口气,率先寻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写字。 越快写完,越快自由。 快亥时,雨终于停了,夜风带着极重的寒意,空气里的湿意令人浑身粘稠。 夏昭衣负手站在后衙门外。 这里据说是上上任的黄刺史遇害的地方,那些歹徒冲来一刀,当场让他身首异处。 再据说,她在离开屈府后路上所遇见的那群黑衣人,便正是他们。 那时还碰到聂挥墨,她让聂挥墨告知人手将这群黑衣人押走。 后来,这群黑衣人在狱中全部死了。 至今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能排除的都排除了,现在剩下那几方势力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南下的焦进虎。 但,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那些人”,又会不会是……和彦颇和陶岚的安排? 两匹快马忽然奔来,正要从这边进衙门,抬眼便瞧见站在门口的少女。 因为沈冽今天选了那一条绮云轻纱的浅翠色外衫,夏昭衣便也穿了这一套。 后衙的莺时桃月灯盏下,她凝神沉目,娉婷玉立,如似一妆碧树,内为浅云色月绢丝衫,下着天水碧水泽锦裙,外边所披,便是这件浅翠色的外衫。 来得二人都是夏家军的士兵,见此模样,着实不想打扰,更希望她去休息。 夏昭衣朝他们看去,道:“何事。” 两个士兵迅速下马。 “二小姐,找到那位楚筝的下落了。”一人道。 夏昭衣一凛:“何处?” “她藏在一家屋舍之中,约莫挟持了一户人家,便是那户人家的女儿替她寻到君生金铺,又替她将人引去河道边杀害的。” 另一个士兵道:“王总管事令我二人来问二小姐,是现在便动手,还是……” 夏昭衣想了想,道:“我去。” 两个士兵一愣:“二小姐,您亲自去?” “二小姐,你休息吧,只消您一个命令即可!” “我去牵马,很快便来。”夏昭衣说道,转身进去府衙。 两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只好在这等。 前堂的四个学子还在写啊写。 千字并没有那么快写完,更不提还要思索。 他们有挠头的,有咬着笔杆的,还有不时动来动去,因为潮湿而觉不舒服的。 好在,这些盯着他们的人虽然严肃,却也真的做到有求必应。 董延江提出想喝水,詹宁甚至问是清茶还是花茶,或者绿茶等茶叶。 董延江被他这些话壮了胆,于是再要了糕点。 结果,他要什么,后堂便给什么,炸肉串都给他端了上来。 公堂外,东平学府的两个先生亲自赶来接学生,但衡香府官衙已不比当年的京都。 当年大乾气数还未尽时,东平学府的先生若有怒,甚至可直达天听,所以诸多京官能给面子便给。 现在,最大的靠山反而成了那把剁头的刀,衡香府亦换了一个又一个官,早年气盛的先生们,如今只能守在门外檐下等他们的学生。 夏昭衣和两名士兵绕过后衙,远远看到门前立着的两位先生,夏昭衣眉心轻合,对一个士兵道:“有劳回去一趟,让詹宁为两位先生备坐,以最好的茶叶招待,同时为他们驱蚊。” “是!”士兵说道。 虽然赴世论学的最初用意,是为了让廉风书院打压东平学府的傲气,但东平学府在夏昭衣心里面,永远都会是最亮得那一盏照世明灯。 并且,发生了这么多事,当初被东平学府所保护着的郭观,如今早跑了。 世事难料,时局如新。 夏昭衣收回视线,一扯缰绳,轻声喝道:“驾!” 同样在喂蚊子的,还有王丰年他们。 自发现河道旁的三具尸体后,王丰年便牙痒痒,咬牙咬了一整天。 快傍晚时,大恒赶来说了夏昭衣的分析,王丰年大呼有理,挨家挨户调查,排查。终于,确认了这一户人家。 他要报仇! 要报仇! “啪!”王丰年又在手背上拍死了一只蚊子。 把蚊子的尸体弹走,王丰年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您不是已经报了……”一个手下弱弱地看向蚊子的尸体。 王丰年恼怒地拿眼斜他:“是楚筝!” 他取出巾帕,沾了沾自己的口水,擦拭手背上留下的蚊子腿。 他一直瞧不起宋致易,果然,宋致易手下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1146 后院惊魂 寒空上无星无月,雨虽然停了,乌云仍大量积压,水流奔腾,淌过大街小巷,在黑暗里撒野。 少女抱腿坐在后院柴房里的八仙桌上,桌子很老旧了,稍微动一下就有吱呀声。 而雨水从柴门下的缝隙里涌入进来,已经坏死的桌腿泡在水里,少女担心它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她不敢睡,不敢动,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眼睛。 外面的水声中,忽然有人走来。 动静很轻,但是小腿划开水流的声音非常明显。 少女一惊,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脚步声到门外后停下,陈韵棋手里捧着一口碗,想了想,抬手轻轻敲门。 “你,好像没吃东西,”陈韵棋小声道,“我这里有一些糕点,你要吗?” 少女抿紧唇瓣,没有说话,直直看着黑暗里的门。 “我给你送进来?” “不要!”少女忽然叫道,“我不要!” 语气太过惊恐,陈韵棋的眉心轻轻皱起:“那,好吧,我放在灶台上,如果你饿了,你便去吃。” 等了一阵,少女没再出声。 陈韵棋于是捧着碗,转身离开。 快迈上台阶时,她忽地一凛,抬头便被站在门口的楚筝吓了一跳,手中的碗险些摔地。 “你,你醒了。”陈韵棋说道。 楚筝冷冷地注视着她碗里的糕点,眼皮轻掀,朝她眼睛看去:“可有主意了?” 陈韵棋抿唇,点点头。 “你想的办法最好能用,若不得我心意,我这便杀了你。” 陈韵棋捧着碗的手指缩紧,轻声道:“你,知道顾宅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谁?” “一个姓沈的郎君,他乃沈冽的兄长。” “沈谙?”楚筝说道。 “原来他叫沈谙……” “你岂敢骗我!”楚筝暴怒,“他早便死了!” “真是他!”陈韵棋惊道,“我不知什么是生是死,但我确认,他就是沈冽的兄长!” “我说了,他早死了!”楚筝一步迈出。 陈韵棋迅速后退,险些跌在水里。 “我之前是骗了你!”她快速说道,“我未同你说实情,我其实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衡香!所有认识那阿梨之人,在见过我后都认为我与她背影一样。所以,沈冽那位兄长才令人把我带来,他这些月一直被关在宁安楼。他是个谋虑极深的人,他让我回来,说的是关键时刻我可以用上,他有安排!” 楚筝眉眼沉沉看着她:“你说的,当真?” “不然我为何愿意留下?!我有多不喜欢那阿梨,你明白的。” 楚筝没再说话。 顿了顿,陈韵棋壮着胆子上前:“沈冽兄长心有城府,我们想办法找到他,你身手好,与他强强联手,岂不妙?” 她的话音才落,远处忽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地大吼。 二人立即转头朝南面望去。 “喂!我说你们呢,”一个老头大喊,“你们是什么人!三更天在……” 话音戛然。 一个士兵飞速捂住老头的嘴。 “不好!”王丰年探出头,远远朝声音方向看去,“哪来的死老头!” “总管事,怎么办?!”身旁手下忙道。 “还能怎么办,动手!”王丰年怒道,带着人冲了出来。 楚筝一把揪住陈韵棋的衣襟:“是不是你把人引来的?!” “不是我!我一直在这!”陈韵棋艰难道。 楚筝将她甩开,回屋去拿剑,前院却顷刻被破,为首的士兵们闯了进来。 楚筝来不及去楼梯,被人堵了回来,她就近抄起一把长板凳砸去,忙折回后院,途中瞧见一把长锄头,她立即拾起,回身去抵挡士兵们的进攻。 陈韵棋自水里爬起,看向前院追来得火把。 火光明耀,楚筝以寡敌众的身影逐渐撑不住。 身后的柴门这时被打开,听闻动静的少女出来,傻眼愣在门边。 陈韵棋转头朝她看去,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韵棋双眉轻轻皱起,忽然,她拾起水面半浮沉的碗,朝少女跑去。 少女赶忙躲入柴屋中。 陈韵棋一把将碗在墙上砸碎,用力撞开本就堪堪欲坏的柴门,将躲在八仙桌后的少女抓起来。 她的力气不大,完全被吓坏的少女却不知反抗,张口哭叫,由着她将碎瓷架在她的脖子上。 “出来!”陈韵棋娇喝,抓着手软脚软的少女往柴门外走去。 楚筝步步退至后院,身上多处负伤,陈韵棋叫道:“来我这!” 少女终于想起要挣扎,被碎瓷片扎入了皮肉。 “你不要动!”陈韵棋颤着声音道,“我不想杀你的。” 士兵们没有立即冲来,举着长枪对着她们。 楚筝跟在陈韵棋旁边步步后退,抬眼望向士兵们身后,沉声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陈韵棋眼眶通红,含泪道:“我们怎么办。” 王丰年带人从破开的院门跑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后院形势如何?” 一名士兵快速道:“王总管事,她们挟持了一个小姑娘。” “便是这家那姑娘?”王丰年道,“挟持便挟持了,何必管她!” 士兵面露为难:“王总管事,我们是军人啊。” “后院的将士们!”王丰年大声叫道,“速速拿下那二名女子!” 陈韵棋双眼大睁。 楚筝忽然伸手揪住少女,极快以碎瓷割开她脖颈上的动脉,将鲜血狂喷的少女朝对面士兵们的长枪撞去。 “走!”楚筝拉起陈韵棋。 最前面的士兵们飞快收枪,两侧士兵立即拔步追去。 为防打草惊蛇,后院门外的士兵一开始便不多,楚筝以长锄快攻快打,挡开长枪,带着陈韵棋朝北面跑去。 宽十丈有余的河道因大雨而暴涨,水势湍急,看出楚筝用意,陈韵棋尖叫:“我不会水!我不会水!!” 楚筝抓着她一起,纵身跃了下去。 “啊!!”陈韵棋的惊叫声很快被河水吞没。 士兵们作势也要跳下,王丰年追来在后边大叫:“不要跳!!”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低头朝黑黢黢的河道看去。 岸边火把围来,越来越多,水面上映着一道狭长的粼粼金龙,下面早已无人,只有急速狂奔的河水。 “不要跳,”王丰年伸开手挡着,对身侧士兵们道,“跳了未必会找到她们,你们却有可能会死。” 1147 兄弟再见 少女的尸体摆在院子里,两张破旧的八仙桌拼凑,上盖一条竹席,算作临时停尸床。 楼上瘦骨嶙峋的两口子被救了下来。 妻子趴在尸体上嚎哭,丈夫站在一旁,眼神怔忡。 夏昭衣来后掀开竹席,少女半身血衣,脖子上被割开的口子仍鲜红,皮肉外裂,眼睛微微睁着,眸中没有一点光彩。 大恒取来楚筝的长剑:“大东家,是那女刺客的。” 夏昭衣看了眼,未碰,伸手拾起尸体旁的碎碗端详。 “正面瞧过那女子的几个军爷说,此女没有身手,长得很柔弱,但以碎片逼人的,却就是她。”王丰年道。 “她年岁多大?” “约莫十六至二十之间。” 夏昭衣将碎碗放下,目光看向后院外:“带我去河道看看。” “嗯,大东家这边请。”王丰年上前道。 在去往河道的路上,王丰年道:“那舒小青分明提过,楚筝在衡香只她这么一个熟人,不知这女子又是自哪冒出来的。” “会弄清楚的。”夏昭衣道。 河边围满人,不仅是夏家军,附近已入睡的居民都披着外衣出来了,对岸也站了百来人。 水势很凶,滔滔往下游冲去,夏昭衣拾了块石头抛下去,还未下沉,就在水面上被卷出去数尺。 “可能她们已经死了,”王丰年道,“只是如此死了,却着实便宜了她们。” 一阵寒风吹来,岸边众人衣衫瑟瑟,夏昭衣望着急涌的水流,忽的沉声道:“班荣,传令下去,严锁河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站在他身后的士兵应声:“是!” “田烨,”夏昭衣看向另一名士兵,“你速骑马回衙门,令司户吏员报上至此河道往下的所有沿河居民中,有年岁在十四至三十之间的年轻女子的住址。从即刻起,逢三个时辰去寻她们一次,务必按手印,缺一不可。那些大户人家中的姑娘们也都要,雇佣来得杂役若符合年岁,也要。” “是!” “王总管事,”夏昭衣对王丰年道,“我骑马去寻,你辛苦劳累一日,早些睡觉。” “大东家,您现在去?” “楚筝不能活,她若还活着,必有无辜人会继续丧命。” 说完,夏昭衣转身离去。 · “咳咳,咳咳咳……”陈韵棋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胸口,一阵一阵狂咳。 良久歇下,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石头上的楚筝,蓦然一惊:“你受伤不轻!” 楚筝同样不好过,狂咳良久,她低头看向小腹和臂膀,还有大腿上的伤口。 “这算什么,”楚筝冷冷道,“对峙烈枪,未死便都是轻伤。” “他们……便是夏家军吧。” “什么军都好,待我伤势痊愈,我便杀一个是一个!”楚筝目光浮现浓浓恨意。 陈韵棋抿唇,低头将衣衫上的水拧掉。 “别拧了,”楚筝起身,“走吧。” “去哪?” 楚筝头也不回,跛着脚道:“找替死鬼,杀了换上我们的衣服。” 陈韵棋忙追去:“你还要杀人!” “怎么,你的手便是干净的?” 陈韵棋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想到那少女被割掉的脖颈和喷薄出来得鲜血。 “我,我没有要杀她,是你!” “我?”楚筝停下,回头看她,“那你为何要挟持她?” “我不是为了救你吗……” “救我?呵,”楚筝冷冷一笑,“你哪里是救我,你是想报仇,别以为我会感激你,那少女的死,你也别想着摘清。你这手脏都脏了,杀一个还是两个,或者三个一百个,有什么区别?” 陈韵棋眼眶变红,泫然欲泣,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楚筝回过身去,边走边继续道:“捡块大石头来,替死鬼的脸得趁她们活着的时候用石头砸烂,不然换上衣裳,也不是你我。” “你,你就非得杀人吗?”陈韵棋忽然哭了,“我们先出城离开,不行吗?” “你不来就滚!”楚筝暴怒,睁目瞪着她,“哭哭啼啼,聒噪不聒噪!就你这样,还试图跟阿梨斗?你不如去她面前跪着哭!” 说完,楚筝再不理她,抬脚离开。 陈韵棋低声哭了阵,目光望到路边的石头,她的双手渐渐握紧,并走了过去。 但就在俯身要拾起这块石头时,她又触电一般,将这块大石头扔掉。 “不……我不!”陈韵棋冲楚筝的背影大喊,“因我而死,一人就够了,我绝对不会再继续害人!” 楚筝回头,愤怒地朝她看去。 陈韵棋拔高声音:“街坊们!来贼啦!大家出来抓贼!” 楚筝立即朝她追去,陈韵棋转头沿着街道僻静处狂奔跑走。 “站住!”楚筝怒喝。 · 屈府兰亭轩。 庭院里的石柱灯座不为风雨所扰,芒光清和。 屈府的管事边走边不停回头,看向跟随在身后的六人。 “这些园林都是精心打设的,不会积水。” “我们夫人一直很喜欢阿梨姑娘,可有话头了!” …… 杜轩很给面子,管事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几人有来有往,聊了一路。 穿过庭院小径,到一座楼阁,楼阁前戒备森严,立着二十多个夏家军士兵。 管事看向不爱说话的年轻将军:“……沈郎君,便在这下面了。” 一见他们过来,高舟立即上前:“沈将军!” “高郎将,”沈冽说道,转向管事,“辛苦带路。” 杜轩适时上前,赠一袋手香。 若是给银子,管事不好要,这小香囊精致奇趣,反倒是能收。 “杜先生客气,谢过沈郎君!”管事道。 “沈将军,您是来见兄长的?”高舟问道。 倒也不算是,不过沈冽还是轻点了下头:“嗯。” 高舟面露为难:“二小姐说,谁都不可见他,我们连送水送食都不行,这……” “那便不见,一切听阿梨的。”沈冽说道。 “多谢沈将军体恤!”高舟往一旁让去,做了个手势,“沈将军屋里请。” 迈过门槛,大厅是一座佛堂,梅香幽然,地上铺着大块暗青色地瓷。正西是巨大的连排佛龛,慈净悲宁,环作半圆柱,占据了整个大堂的五分之一。 北面是往上的台阶,在台阶东面五步外,三大块暗青地砖缺失,出现一条宽敞暗道。 沈冽跟随高舟下去,一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尽头变平坦,是一座一座连排石室。 石室为砖块所垒,漆以灰泥,外贴整墙整墙的褐金木,雕饰以青花缠枝和鎏金异兽纹。 甚至,隔上二十步还悬有一幅幅山水写意图,水墨淋漓,皆是开阔遒劲的气势。 屈夫人喜欢雅致与阔气,便是关押人的暗室都要请人精心设计雕琢。 高舟抬手比了个嘘声,用气音轻轻说道:“他们都在里面,墙上有小孔,我们可听声。” 说着,看向远处一间暗室:“沈将军的兄长,便在那。” 沈冽循目看去,平静如水的黑眸渐变深邃复杂,轻轻敛起。 暗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沈谙一直坐在轮椅上,不声不响。 暗室另一边,一个人影坐在黑暗中,同样沉默。 暗室墙上悬着一幅千山垂雪狩猎图,画后有几个圆孔,圆孔能将暗室内的声音送出。 高舟将外墙上的暗格轻轻取下,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阒寂无音。 沈冽注视着这几个小孔,忽然忆不起当年在龙渊下的情绪。 只记得回头望去的天崩地陷,巨大的尘沙飞扬,大地怒张撕裂,界破千岩万壑,削断古今。 而那时的悲痛难过,在宿世经年后好像已随当时穿天透地的混沌一起,跌入了千刃深涧。 是他薄情了么? 不,沈冽唇角忽起一抹淡不可见的讥讽。 是里面的兄长,无情。 1148 是知彦吗 暗室中长久阒寂,无人出声。 沈冽亦缄默立着,如似映入身后的写意山水里。 杜轩不知从哪搬来一张太师椅,想让沈冽坐。 沈冽如若未闻,就这么清凌凌站着。 长廊灯檠的光黯淡昏黄,落在他白皙剔透的玉容上,似渐逝的夕意,照着一江暮色。他一身沧浪色锦衣,如青山洗碧,杳杳清寒,孤独的静止在远空的天水之间。不为春风动,不因严霜枯,时间宛若凝固,在他身上惊不起尘,吹不起皱。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沈谙的声音响起:“知彦,你在外面吗?” 语声很平淡,因日久年深的沉疴,他的声音非常嘶哑。 沈冽眼眸轻抬,俊容无波无澜,平静望着墙上的几个圆孔。 “是你吗?”沈谙说道。 沈冽没有出声,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 安静了阵,沈谙又道:“如果不是,那是……阿梨?” “外面没人。”范竹翊语声冰冷。 “有人,”沈谙道,“一个时辰了,外面几乎没有走动声。即便稍有,但经过此间时,脚步会放轻。” 杜轩在外皱眉,往上翻了个白眼。 沈谙轻轻一笑:“若是阿梨,你且走吧,我眼下见谁都不愿见你。” “你眼下谁都见不了。”范竹翊说道。 沈谙笑了下,室内继续沉默。 高舟寻了纸笔,他的字不好看,且写得费劲,纸上字为:其二人关入至今,始开口,此前皆无话。 时间缓缓淌走,灯檠内烛火式微,良久,沈谙又道:“还未走吗。” “这几年,你去了哪?”范竹翊道。 “阿梨?知彦?或者,屈夫人?” “我在问你,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范竹翊骤然提高声音。 沈谙闭上眼睛,黑暗里的俊秀眉眼浮现厌恶。 “外面没人,你对着石墙说上半日,不如回答你师父的话!” 沈谙冷冷道:“隔墙有耳。” “没有!” “你若不信,那就不信吧。” 对于不想多说半句话的人,沈谙语调中的不耐烦从不会掩饰半分。 “沈谙!”范竹翊大怒,“你拜我为师,我倾囊相授,不曾亏待你、训骂你,更不曾负了这‘师父’二字!是也非也?” 沈谙没有说话,始终闭着眼。 “为师在问话!!”范竹翊上前一步。 得到的依然还是沉默。 范竹翊冷冷一笑:“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今日便教训你!” “呵,”沈谙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依然闭着,语声不痛不痒,不疾不徐,“多年不见,师父脾气见长,越发暴躁了啊。” “你回答,为何欺天罔地,为何假死?” “我乃真死。” 范竹翊讥讽:“那你如今,是鬼?” 沈谙唇角淡笑,缓缓睁开眼睛,在没有半点光亮的空间里看向声音来源处:“我这活得还不如鬼呢,不是么。幼年便身中百毒,落一身病根。亲娘在我面前被人强灌毒药,七窍流血,我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挣扎,蜷缩而亡。一年后,我又被人将双手按在沸水里,烫成一双枯槁。而我这病,若是不咳,我便不咳。若是一咳,我十日十夜停不下,次次咯血,连话都说不出来。师父,你说我这半生,与鬼可有差异?” “此乃你沈家门宅恩怨,你寻你该寻的仇去!” “那你收我为徒的目的呢?”沈谙微笑,“真是因为你师父心明居士是我母亲的姑父吗?还有我的两个表妹,你收她们,仅仅也是看在心明居士的面子上?” 范竹翊眉目一沉,冷冷看着他。 沈谙笑着道:“收我为徒呐,因为我身中百毒而不死,你兴味颇浓,且还愚蠢,非要觉得我百毒不侵。你还记得你曾经抓了一条蛇来咬我,再将我救活之事么?我醒后所见,是你面露失望,却还要一脸遗憾地问我,在我母亲所养得蛇中,哪条咬我,我最不痛。” “而我那两个表妹呢?因她们娘亲出事,投靠我母亲,我母亲嫌累赘,同你抱怨一句,你却就收走了。结果呢,她们一个惨死在马匪贼窟,一个因你想攀交太史局,被你送给孔监正孔泽风做女儿,顶替他亲女儿进宫,当了一名残守冷宫的妃嫔。这些,也算是沈家门庭恩怨?” 范竹翊寒声道:“所以喊了我十年师父,你心里一直都记着仇?” “我哪有想着记仇呢,这不,是你非要我说话的?” 说着,沈谙又轻轻笑了下:“就我这行将就木之身,记不记仇,早已无谓。偏我这一身病,一身伤,临了,还被人在我脸上划了一刀,扬言要毁掉我的容貌呢。我这从头至尾,没有一处好的了。” “你的脸被人划了?”范竹翊讶异。 今日几番,范竹翊未曾细看,且沈谙长发柔顺垂落着,挡去不少视线。 “阿梨所为。”沈谙淡笑。 高舟闻言,悄然看向沈冽,试图观察他的眉眼神情可有变化。 没有。 从始至终,沈冽的眉眼都淡漠清冷,黑眸深不见底,却又平静如水。 “她为何划你的脸?”范竹翊道。 “想划就划,”沈谙笑道,“她有权有势,身手了得,受尽万千宠爱与追捧,气焰自然也较寻常姑娘嚣张几分,有何稀奇。” “呵,”范竹翊嗤声,“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师父也栽在了她手里。” “你又为何沦作阶下囚?” “哈哈,哈哈哈……”沈谙笑声变朗。 “你笑什么?” “没什么,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咳!”沈谙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范竹翊并没有要上去替他看病的意思,就这样冷冷看着他。 沈谙越咳越凶,忽听得一声很轻的干呕,而后,空气里传来浓浓的腥气。 “你又吐血了。”范竹翊淡淡说道。 沈谙摸出怀中手帕捂着嘴巴,努力想控制,偏控制不住。 饶是如此,他依然还想笑,边笑边咳。 高舟沉了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士兵,眼神示意。 士兵领命,转身离开。 没多久,士兵端着水和药回来,开启墙上的机关,迈入门中。 1149 棺中尸体 水和药服下,沈谙仍咳得厉害。 一名士兵点亮墙上烛火,将灯纸罩上,回过头来,沈谙身前地面上已吐了一滩鲜红的血。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僵立在暗室内。 他们身后,是更冷眼旁观的范竹翊。 咳着咳着,沈谙忽道:“知彦!你就在外边,对吗?” 烛火从小孔里透出几点微薄又笔直的光,落在沈冽清冷的俊容上,华光半明半灭,明亮处如月皎洁。 “咳咳咳……”沈谙越咳越凶,又呕出一口血。 周围的人不由都朝沈冽看去。 沈冽面上情绪始终不起波澜,但单负在身后的左手,修长的指微微握紧。 忽的,沈冽转过身去。 杜轩一惊,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放在他臂膀上,用极低的气音道:“少爷!” 沈冽侧头看他,黑眸深如古井,而后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经过暗室朝着入口方向的石门时,头也不回。 杜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 迈过门槛出来,沈冽站在门前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天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月亮。 风仍清寒,掠过屈府一座又一座琼楼玉宇,掀动起绿叶翻飞,百花芳华。 杜轩等人跟出来。 “少爷。”杜轩上前道。 沈冽看着高空,问道:“他还咳着么。” “嗯……” 沈冽闭上眼睛。 月色垂帘下,满园银装素裹,他一袭沧浪色的清水长衣敛了他平日的锐意,添了内敛沉稳,四面风声那么凶,独他一派清雅宁和。 静默一阵,沈冽看向杜轩:“你们先回卿月阁,我去趟衙门。” 杜轩知道他去衙门要见谁,故而没有相劝,只道:“少爷,太过熬夜不好,早些回来。” 沈冽没有回头,淡淡应了声。 待他离开,杜轩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大堂里的暗道入口。 入口很安静,但杜轩仿似还能听到沈谙那一声声咳嗽。 杜轩轻叹,心里浮起一阵隐忧。 这样的担忧,每次在和沈谙走得近时都会出现。 · 陈韵棋跌跌撞撞地在跑,早便湿透的绣鞋踩着大水,她一边张望,一边寻路,不知道哪里是出城的方向。 最后,她提着裙子迈入一间破败的小院。 月色落在屋舍上,淌着水的檐角熠熠闪光,陈韵棋喘着气拨开拦路的木头,屋内多处漏水,她借着外面的稀薄月光,艰难地打量屋中摆设。 目光落在十步外黑漆漆的大柜子上,她快步走去,伸手触摸,弧线光滑圆润,很潮湿,但大抵仍算是干的。 她踮起脚尖准备爬上去,蓦然一惊,低头看回被她双手所撑的木头表面。 这,这不是柜子! 楚筝一直在追,身上几处伤口被她撕裂衣衫绑紧后,她追人的脚步便一直未停。 寻到这一片,没能找到陈韵棋的身影,她停下来怒目四望,便看到陈韵棋忽然从一座破败的小院里惊惶跑出。 楚筝剑眉倒竖,立即奔去。 “棺木!”陈韵棋见到她后伸手指向小院,“那里面,有棺木!”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陈韵棋眉眼骤然紧皱成一团,双手用力去掰楚筝的手指。 楚筝力气快殆尽,几乎使不上劲,咬牙怒道:“你敢背叛我!” “我们是一起的……”陈韵棋艰难道,“但是,我不想,再见你滥杀无辜……” “你又是什么好人?!” “饶过我,我们一起去找阿梨……你的仇人不是我!” 楚筝敛目,忽然一用力,陈韵棋被她甩去地上。 “咳咳……”陈韵棋剧烈咳嗽,抬头看向楚筝跛着脚朝小院走去,叫道,“那里面有棺木!” “就是阎王,我也要让他给我磕头!” 陈韵棋爬起,只得硬着头皮回去。 楚筝在门口寻了一根长木,用作拐杖。 一路进屋,她以长木探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楚筝下意识伸手往怀里掏,拿出火折子后才想起,她才落过水,这些火器早没用了。 “那口棺木是新的,”陈韵棋在门口小声道,“棺盖触手光滑,漆感圆润,那里面极有可能……” 她不敢说下去。 “怕死人?”楚筝扬眉。 陈韵棋没说话。 楚筝朝里面走去,借着月色辨路,找到陈韵棋所说得棺材,她抬手摸了下,的确是陈韵棋形容的感觉。 “没错,是新棺材。” 手指沿着棺盖往下滑,她骤然使力,试图把它挪开,却因为臂膀受伤,手掌一下滑脱手。 剧烈的疼痛传来,楚筝咬紧牙关,回头怒斥:“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 陈韵棋吓得脸色都白了:“如若里面有尸体……” “谁家把尸体停在这?又不是义庄!” “可是……” “这口棺材很诡异,速来!” 陈韵棋深吸一口气,只得走去。 两个姑娘一同用力,棺木比想象中要沉很多。 终于挪开一道缝,剧烈的恶臭刹那扑来。 陈韵棋以前臂捂着嘴巴,侧身一顿干呕。 “竟真是死人?”楚筝皱眉道。 屋内光线本就黯淡,棺材内更暗,压根无法看清死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不中用的废物,”楚筝怒道,“过来,继续!” 陈韵棋背对着她,哭道:“死者为大,你让他安息吧!” “我数到三,不过来,我就按着你的后颈,把你压进去!” 陈韵棋哭得越来越凶,到底转过身来,抬手帮忙一起。 棺材缝隙越来越大,恶臭亦越发浓烈。 待挪开后,楚筝伸手进去摸索。 陈韵棋用力闭着眼睛,不敢去听棺材里发出来得细碎摩擦声。 好一阵,楚筝道:“还未长虫子,也未见腐烂。” “我们把棺盖盖上吧。”陈韵棋小声道。 “你不觉得蹊跷么?”楚筝沉眉,“一具刚死的尸体,为何摆在这里,亲人呢,灵堂呢。而这棺木,木料是不错的。” 她一说,陈韵棋转目朝棺材看去:“……这死者身份,或不一般?” “管他一般不一般,至少买得起这样棺木的人不会穷,我们守株待兔,便当是劫财都好。” 说着,楚筝去抓棺盖:“把它盖上。” 1150 殡葬长队 晨曦渐近,淡白色的芒光在东边大地上抬头。 夏昭衣牵着马停在石桥边,她身前灯火明亮,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不安地站在自己家门外,还有很多人在其中奔波。 在夏昭衣身后,风声和水声一起,于天地间鼓噪。 许久,几个中年男人跑到她跟前:“阿梨姑娘,问遍了,那几个有姑娘的人家,姑娘都没丢!” 夏昭衣清丽的面庞在晨光下冰冷淡漠:“确定吗?可按我说的,都亲眼见过去?” 另一个男人说道:“这一带的人我都熟,我挨个看过去了,真没丢!” “那么我过来时,你们在外面嚷着抓贼,可有人丢了东西?” “没有,”为首的男人摇头,“是一个女子大喊抓贼,还是哭着喊的,我们这才跑出来。” 夏昭衣沉眉,少倾,说道:“你们回去睡吧。” 她转身翻上马背,驱马离开。 大地水流奔腾,源源不断从点青江涌来,夏昭衣沿着河堤往下流走去,早起得人越来越多,扫水的,挑担的,磨豆腐的,因她骑着马,好多目光朝她看来。 夏昭衣边走也边看她们,并不时转眸,朝两岸屋舍看去。 随着晨光越来越明,视野能见度也变大,忽的,夏昭衣勒住缰绳,目光落在一方石墩上。 她从马上下来,拾起石墩旁的一块碎布,碎布约有掌心大小,上面染着血,血还未全黑,从血色可判断,是两个时辰内的。 夏昭衣取出小油球灯,很快在地上寻到一处血迹。 她伸手拉来身后的缰绳,一手提着小油球灯,沿路跟去。 青石板地凹凸不平,有积水的低洼,也有地势略高处,好几个平缓石地和石板地外的泥地上,夏昭衣都寻到了血迹和隐隐可见的脚印。 步伐很乱,有几处似在原地停留和慢走,还有几处,脚印之间的距离不匀。 凭这些痕迹,足可见脚印主人受伤和力竭,以及,受伤的绝对是右腿,这和王丰年所说的楚筝被伤之处,恰能对上。 远处忽然响起敲锣打鼓声。 夏昭衣抬眸看去,距离略远,约有一里。 锣鼓震天响,哀乐戚戚,还伴有几个妇人的嚎啕声。 夏昭衣想了想,牵着马儿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附近听到哀乐的邻里都围了过来,还没起的则纷纷开窗,往下眺望。 衡香殡葬习俗,要赶在辰时前将棺木抬出城。这一户人家的殡葬规格不小,前后共两支乐队。在催人泪下的声乐里,纸钱被一路高扬,铺了满地。 夏昭衣不好这些热闹,但这些热闹,却可以让人很好的躲藏其中。 她尽量将每张面孔都收入眼底,可惜纸钱纷乱,着实干扰视线。 待送葬队走远,哀乐也渐远后,两旁路人的说话声堪堪入耳。 “哪抬出来的?刚才没听到声儿啊。” “对,好像忽然就冒出来的。” “哎,你们知道这是哪户人家的?怎么都这么面生,好像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 夏昭衣站在人群后面听了阵,牵马朝哀乐来处寻去。 沿路同不少人打听,一路打听到一个空地,便再无人知道这口棺木是从哪抬出来的。 空地旁种着一棵大榕树,夏昭衣在榕树下的泥土上找到了血迹。 看血迹模样,楚筝在此停留过。 夏昭衣起身,目光眺向哀乐离开的方向,纤长素指轻轻掐算。 她所有起卦,皆只为福祸吉凶,很少会引以为导向,但这次,她决意听从。 夏昭衣轻轻一扯缰绳,轻盈上马,朝哀乐方向追去。 · “什么?”才回到卿月阁的杜轩惊讶地道,“少爷没回来,武少宁没回来,卫东佑没回来,诸昌也没回来?” 戴豫皱眉:“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跟着少爷一块走的吗?” “少爷说去衙门,早便走了。” “少爷去衙门做什么?” “找阿梨呗。” 戴豫抬头看向天色:“这都这么早了,别说去衙门,去城外那陈家祠堂也该回了……” “少爷我倒是不担心,”杜轩忐忑道,“武少宁他们,这都多久了……竟还未归。” “侯睿也没回来。”戴豫说道。 杜轩越想越难受,看向叶正等人:“你们先去休息,我派人去衙门跟少爷说声。” “嗐,我去吧!”戴豫叫道,“我好歹睡了,你们都去休息!” 说完,他快步走了。 杜轩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哪还有睡的心思。 · 纸钱漫天飞扬,落地后被湿漉漉的地面黏着,再被过往行人的脚印所踩,导致这一条蜿蜒出城的路,一片泥泞浑浊。 不管红事白事,只要有敲锣打鼓,路边总是围满人。 在数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送葬长队抬着棺材,缓步离开衡香。 夏昭衣没有跟紧,距离越远,这送葬长队中有多少人,有无离队,她才看得越清。 出城后,长队一直南下,城郊乡野上也围来好多人。 在城里哭了一路的几个妇人,这会儿眼泪已干,声音已哑,疲累地走着。 被雇来举幡旗的男人们也累了,这种情况下,是允许他们暂时垂一垂胳膊的。 还有吹奏哀乐的人,也放下了携带一路的乐器。 便是纸钱,都没人洒了。 快到阮家里时,周围行人越渐稀少,一队人马出现,长队渐渐停下。 这队人马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为首,女子个子不高,身穿麻衣,面容哀恸,周身气质冰冷,虽然矮,却一眼便觉是不好惹的性子。 她缓步走到棺材旁,手指轻抚上棺木,缓缓滑过棺盖。 女子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担心地叫道:“姑母……” “我没事。”女子说道。 声音过分平淡,且面上虽然哀恸,却没有落泪。 过一了阵,女子又道:“除却举幡旗和撒纸钱的,让其他人都走吧。” “嗯。” 陈韵棋捧紧还剩一丁点纸钱的小竹篮,目光看向楚筝。 楚筝面无表情,伤口因长时间走路而渗出血,也没令她皱半下眉。 女子身后的人马这时过来,接手抬棺,女子亦走在旁边扶棺,冷冷道:“纸钱。” 1151 杀了他们 众人闻言,纷纷将纸钱洒向空中。 陈韵棋没动,一直望着楚筝,在等她行动。 却见楚筝低头,抓起篮子里的纸钱,也往空中洒去。 发黄轻薄的纸张纷扬乱舞,被野风旋悬,吹挂于枝,飘零于垅,沾在还未干的大地上。 陈韵棋张了张口,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闭嘴。”楚筝说道,又一把纸钱被她挥出。 这群人一看便非等闲之辈,现在动手,她身负如此重伤,与找死无异。 除了举幡旗和撒纸钱的人,其他人都走了,剩余的人沿着阮家里的南道,继续往陡峭山坡走去。 墓冢安排在很远的丘陵山头,正值春夏交际,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对跋山涉水之人,风景再好,无心欣赏。 一路过来,陈韵棋频频望向楚筝身上的伤口。 她从未见过这么要强的女人,一身旧伤,又添新伤,她却像什么事都没有,走得四平八稳,两个多时辰下来,没有喊过一个痛字。 绝对不是不痛,她的唇瓣早没了血色,苍白的吓人,她坚持走到这,凭得,全是她的意志…… 山上旗幡飘扬,逢五丈一帜,大量纸钱飞舞下来,还有成片成片的灰烟。 陈韵棋抬头望着漫空枯页,看这殡葬排场,绝对是大户人家,那么,棺木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停在破败的小院里?无人相守,不设灵堂,被遗弃了一般。 楚筝忽然身形趔趄,陈韵棋一惊,忙伸手扶她:“你可还好?” “寻个借口,带,带我离开。”楚筝虚弱说道。 “你撑住!”陈韵棋慌道,“来!” 她扶着楚筝往路边走去。 “怎么了?”一个穿着麻衣的男人过来。 陈韵棋道:“她脚扭了,我给她看看!” 人群从她们跟前经过,棺木刚好被抬来。 陈韵棋下意识抬头,走在棺木旁边的女人也侧眸朝她们看来。 目光落在楚筝身上,女人的眼神微微明亮,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将视线收了回去,边走边对那身穿麻衣的男人道:“走。” 男人皱眉,看了看楚筝和陈韵棋,对女人恭声道:“是。” “她好像认得我。”楚筝低声道。 “那个女人?”陈韵棋惊讶。 “嗯。” “那你认得她吗?” 楚筝摇了摇头。 “如此,你为何知道她认识你?” “她的眼神,”楚筝虚弱道,“我是杀手,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陈韵棋看向还未走远的人群,顿了顿,她扶起楚筝:“我们先离开这,其他再看。” 山顶烧着巨大的火盆,随着队伍走近,一个男人快步从山上下来。 “姑母!”男人匆匆走到女子身边,“陈夫人来了,刚来不久。” 女子面色微凝,抬眸朝上面看去。 陈夫人站在崖边,双手端于腹前,一袭灰袍素缎迎风翻飞,身后长发不再是灰蒙蒙的花银,恢复她四十岁年龄该有的颜色。 在陈夫人后面,郭观和陈夫人的堂弟陈磊,缓步走来停下。 几人居高临下看着她。 女人不再看他们,对下来的男人道:“不用理会。” 山头坟茔垒垒,地已被挖开,等待新棺入土。 陈夫人看着他们抬棺上来,开口道:“方贞莞。” 方贞莞冷冷地朝她看去,没有说话。 抬棺的几个方家人神情皆不友善。 陈夫人走来停在棺木旁,打量这口棺材,忽道:“开棺。” 方贞莞一手按在棺盖上:“谁敢!” “里面是谁?”陈夫人愠怒,“是方寄?” “不错。” “你真将他从城里弄出来了?!” “不弄出来,任他在城内受凌辱吗?”方贞菀语声凌厉。 陈夫人的目光看向那些扛着幡旗的男人,还有捧着锦伞和纸钱的市井。 他们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热闹一样的看着她们。 “这些人呢,”陈夫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你问出这话,岂不已知他们命运?”方贞莞冷笑。 陈夫人压低声音:“你疯了吗,这里少说三十人!” “三十人殉葬,我还嫌少。” “三十人,已够将事情闹大了!” 方贞莞上前一步,抬头直直看着陈夫人的眼睛:“别装出一副好心肠,若你真不想他们死,你此时应当蒙面,而不是抛头露脸前来!” 陈夫人双眉紧皱,怒目回看着她。 “方家的事情你少管,莫将手伸得这么长!”方贞莞又道,转头对一个男子道,“先让方寄长眠。” “嗯!” 棺材被抬远,放在已挖开的墓穴旁。 方贞莞拾起一个竹篮,抓起一把纸钱朝天空抛去。 山顶的风非常大,纸钱漫天狂舞,陈夫人后退一步,抬手拨开盖在她额头上的纸钱。 方贞莞声音冰冷麻木:“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注]万物皆备于我秘幽素旨大灵方家,蟠天际地,我必报此血仇!” 一是阿梨,祭方寄。 二是其师父,祭方为。 方贞莞抽出供桌上的匕首,割裂自己的掌心,将血水溅落在碗里。 她回过身去,带血的匕首指向那些扛幡旗和撒纸钱的人:“杀了他们。” 那些人看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到拿武器的男人们冲来,他们才惊惶扔下东西准备逃跑。 山顶响起的惨叫声,让跟随纸钱脚印追向楚筝和陈韵棋的夏昭衣抬起头。 几乎不做犹豫,她立即朝山上跑去。 就在她看到几个跑下来的人影时,两支弓弩忽然从上面射来。 一支落空,一支狠狠地扎入了一人的背上。 箭矢越来越多,全部都是二连发的弩机,如似箭雨。 “救命啊,救命啊!”跑下来得人跌跌撞撞地叫道。 夏昭衣加快速度跑上去,一手一个,抓着两人扯往山道右边,背靠崖坡。 他们身后的几人背中箭矢,翻滚着跌下山道,滚出一地的血。 一人腿一软,跌坐在地:“杀人了,杀人了……”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夏昭衣说道。 山上的男人们放下弓弩。 一人皱眉望着下面:“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好像有两人往西边去了。” “好像……是少了人。”第三人道。 =====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出自《黄帝阴符经》 1152 无意嫁祸 至少五人手执弓弩追来,峭壁上不见人影,地上有很明显的脚步痕迹。 身手较好的三人立即提出去追,两人回去禀报。 山上多坟头,一座接连一座,两个男人不愿脚踩坟包,但就建在路中央,实在无处落脚。 于是他们一边合掌念念有词,一边跟在少女后面。 绕过几道山湾,视野越发开阔,所见处群峰林立,云烟如飞瀑,荡卷过丘陵高空。 “姑娘,再,再往前就没路了。”一个男人颤着声音哭道。 夏昭衣停下脚步望了圈,沉思少顷,回头道:“你们就留在此,今夜煎熬一些,明日一早再下山。” “姑娘你要走?”另一个男人忙道。 “嗯,我还有事,不过,山上发生了什么,你们看到了多少?” 正哭的那个男人抹掉眼泪,哽咽道:“我都看到了,他们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他们很奇怪,所以我多了点心眼,姑娘我说给你听!” 他断断续续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叙述,尤其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个陈夫人,那个陈夫人喊中年扶棺女子方贞莞,下葬之人,叫方寄。 说完,他又辛酸一抹泪:“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我们就是混口饭吃,却要把命都给搭上!” “至少你们活下来了,”夏昭衣道,拍了下离她最近的男人的肩膀,“记住我的话,明天再走,好好活着。” 说完,夏昭衣转身离开。 陈夫人,她不陌生。 方贞莞不知是哪几个字,还有这个同样姓方的方寄,和所谓的他们“方家的事情”。 听起来,这方家又是一个世家,就如陈夫人的陈家。 这时,夏昭衣抬头往右前方看去,几个弓弩手猫着身子,隐藏得很好,在丛林里寻人。 夏昭衣明眸轻敛,忽然仰首,食指在唇上发出一声清脆鸣哨。 弓弩手们立即回头朝她看来,当即举起弩箭,但这个方向的角度根本不可能射中。 数支弓弩飞入深涧,少女方才所站之地不见她人影,只剩花木摇曳。 忽然,离她最近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 另外两个同伴立即朝他的方向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男人跌下山涧的身影,伴随着极其悠长的惨叫声,最后被深渊吞没。 “在这呢!”少女清丽悦耳的声音响起。 两个同伴迅疾回身,却听连着两发弓弩,四支弩箭从少女手里的弩机中射出,分别洞穿他们的脖颈。 两个同伴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人踉踉跄跄,没能站稳,亦朝深渊跌去。 第一声绵延的惨叫传至山顶,方贞莞立即带人去往山崖。 又见一个男人跌下,众人面色大变。 方贞莞惊诧:“难道是她?!” “阿梨?”她身边一个男人道。 方贞莞朝他看去,轻摇头:“不是。” “那是……” “她或许,叫楚筝。”方贞莞咬着牙根道。 方才,她一眼认出楚筝是那夜在飞霜阁前偷袭夏昭衣未成功的女刺客,之所以知道她叫楚筝,因为那夜过后,她的通缉令贴满了衡香。 “我之前在飞霜阁前出手救她,间接害死方寄,今日我又特意放她们一马,想着同仇敌忾,她却杀我方家人!又杀我们的人!!!”方贞莞暴喝,眼眶浮起红晕。 “杀了这个楚筝,”方贞莞回身看向众人,双目通红,“就算翻遍这座山头,也要把这个贱人杀了!!” 夏昭衣没打算嫁祸给楚筝,听了方贞莞这话,她好奇地抬头朝山顶方向看去,楚筝跟“那些人”,也有往来? 是楚筝自己,还是楚筝以前所效命的颜青临? 陈韵棋正听从楚筝的话,回去把她们沿路的脚印破坏掉,把泥土翻上数遍。 先是山顶方向的惨叫,像是一场混乱厮杀,再是男人跌落深渊的长啕,现在,是方贞莞在山谷中的回音。 方贞莞的声音,她听得不真切,连楚筝两个字都没听清,但是,太凶了,她还听到了“杀”字。 陈韵棋不敢多留,跌跌撞撞朝楚筝藏身的山道跑去。 她们过来时,便见到这扇大开着的石门,藏在石刻墓碑后,巨大的坟包下。 石门宽三尺,高半丈,极其狭窄,黑洞洞的,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陈韵棋不敢进,但是被楚筝威胁,只能硬着头皮进来。 现在跑入进去,她回身将石门关上,跌坐在入口处,大口喘着气,眼泪因为害怕而止不住地往下掉。 过去一阵,她忽然惊觉自己没有听到楚筝的动静,顿然睁大泪眼,在黑暗里茫然望着。 “楚,楚筝……”陈韵棋颤着唇瓣叫道。 “下来!”楚筝的声音传来。 陈韵棋哪里敢动,僵硬在入口处:“你为什么下去。” “不下来你就待在上边,闭嘴。”楚筝道。 陈韵棋抱紧自己的双腿,蜷缩在坑坑洼洼的石道上。 等了又等,不知过去多久,她低声叫道:“楚筝……” 下面没有反应。 “楚筝?”陈韵棋又道。 陈韵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天人挣扎一会儿,她握紧拳头,忽然鼓起勇气,扶着古旧潮湿的石壁,一点点往下面挪。 终于到下面,却见石壁上有几个小洞,笔直的光从外面射来,照清里面的空间。 一个很小的很小的……居室。 她喊了好几声的楚筝,这会儿在一张土床上睡觉。 陈韵棋长长松了口气。 随即,她被自己逗笑。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 她在上面脑补了很多可怕画面,却不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韵棋环顾周围,空间很大,一方长竹编条案几,一旁有落地小三层的矮长置物架,上面摆着破旧发黄的书,墙上凿有几个内嵌的空格,里面摆着木头雕刻的精致摆件。 若说上面的暗道潮湿幽深,这里便是干燥清爽的一方陋室。 陈韵棋心情变好几分,过去在楚筝所躺靠的土床床尾坐下。 睡意渐渐攀爬上来,她眼眸轻轻合上,也正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一声石门被开启的声音。 陈韵棋心跳一瞬狂奔,刹那抬眸朝她下来的山道看去。 顿了顿,她反应过来,不是上面传来得声音,是…… 陈韵棋起身,绕过一道岩石壁,这才发现后面暗藏乾坤,竟还有往下的路。 有说话声响起,细细碎碎,由下而上。 陈韵棋抿唇,忙转身去摇楚筝。 楚筝却睡得很沉,怎么都摇不醒。 陈韵棋四下张望,转身回去下来的山道。 说话声音渐渐传来,是两个男人,听声音,都很年轻。 “给我吓得,日后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本来就叫您别来,您非得跟着赵慧恩……” “怎,你有怨言?你敢对我有怨言!” “不不,属下不敢,属下可哪里敢……哎呦,轻点!” …… 陈韵棋秀眉轻皱。 听他们说话,像是一主一奴,且……那主子还挺不羁的。 转眼,两个身影从下面走来。 陈韵棋讶然地瞪大眼睛。 这深山野地,竟有这般俊秀白皙的男子,虽然不及当初令她一眼惊艳的沈冽来得俊美,却也是卓而出群,不论从信府还是衡香,能比得上他的人,少之又少。 就连一旁的手下,都仪表端正,颇有气度。 这样的人,绝非小门小户能养得出来。 “欸?”赵琙一眼瞅见土床上的楚筝,立即后退,大叫,“鬼!!” 季盛赶忙冲上来挡在他前面,手里的长剑一横,利刃随时可出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琙憋不住,笑了起来。 季盛没好气地瞪他。 “瞧把你紧张的,”赵琙道,“她这一身伤,又这一身脏,怎么可能是鬼!去,把她叫醒!” 1153 癫狂之人 季盛上前,未出鞘的长剑在楚筝的臂膀上戳了戳。 楚筝闭目沉睡,纹丝不动。 季盛朝她身上那些伤口看去,又看回她的眉眼。 女子尚年轻,绝不超过二十五岁,一身中性打扮,即便闭着眼,眉眼中仍有一股锐意,一看便是凶悍,极其不好招惹的人。 她身上这伤着实太多,几处伤口不是剑伤,不是刀伤,更像是从山上摔下被树枝刺的,或者是……长枪。 顿了顿,季盛俯身去探她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季盛说道。 就在这时,楚筝骤然睁开眼睛,一双锐目凶狠,抬手便是一招擒拿,季盛立即后退,拔出利刃。 “住手!”陈韵棋忽然跑出来,大声叫道。 正要发动攻击的楚筝因心力不支,双手撑在土床上,抬眼瞪着季盛,还有远远躲走得赵琙。 陈韵棋看向季盛当真停下来的长剑,鼓起一些勇气,跑向床边。 “你没事吧。”陈韵棋扶稳楚筝。 “滚开!”楚筝推她。 陈韵棋拢眉,转过头来,目光看向赵琙。 “这位公子,”陈韵棋上前,侧身福了一礼,说道,“你们应……不是恶人。” 赵琙将她和楚筝上下一顿打量,说道:“我看你们倒挺像恶人。” “小女子姓陈,游州从信人,听公子口音,是京城来的?” “你们为何在这?”赵琙问。 陈韵棋又福了一礼:“我们被人迫害,一路亡命奔逃,流落至此。” 赵琙自她福礼的身段上收回目光,淡淡道:“礼数不错,看来出自大户人家?遇上劫匪了?” “劫匪?”陈韵棋唇角浮起讥讽,“她……怕是比劫匪更可恨。” “哦,”赵琙点点头,看向季盛,“收剑。” 季盛应声,长剑收回鞘中。 “那你们慢慢躲着,”赵琙说道,“祝你们活得久点。” 眼看他带着季盛准备离开,陈韵棋忙道:“公子!你们此时上去,恐是不妥!一群贼人穷凶极恶,他们正在办丧事,送山的殡葬之队全被杀了!” 赵琙脚步停顿,看向季盛,眼睛浮起狐疑。 “可信。”季盛说道。 “烦!”赵琙叫道,转身回来。 季盛跟着走来,对楚筝道:“你,起开!” 楚筝大怒:“凭甚?!” “公子,她病着……”陈韵棋哀求地看向赵琙。 “得了,”赵琙说道,“她先来的。” 附近有一张铺着发霉了的青色薄布垫的竹凳子,赵琙上前把薄布垫扯开,一阵土灰飞起。 他抬手摆了摆,丢掉之后,在竹凳子上坐下。 季盛打量周围,没吃的,没喝的,荒凉得不成样子。 陈韵棋见他们安定下来,看向楚筝:“你继续休息吧,我就守在这儿。” 楚筝的确快撑不住了,眼皮沉沉欲坠,周身每寸肌肉皆在发酸胀痛,她看她一眼,吃力地躺了回去。 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尤其还是拿着利刃的主仆,楚筝注定睡不好。 身体将她拉入黑暗,她又被噩梦惊悸,半个时辰不到,身体一抽搐,自梦中睁眼。 “你醒了。”陈韵棋正拿着一方巾帕,细细为她擦拭额上虚汗。 楚筝一把将她的手怕掉:“不准碰我!” 赵琙和季盛转眸朝她们看去。 陈韵棋抿唇,点点头:“好,我不碰。” “真是贱得慌。”赵琙幽幽说道。 陈韵棋低着头,脸色泛白,大感窘迫。 赵琙收回视线,目光看向墙上那几个小孔。 说是小孔,其实能够隐约看清外面的景色,就是看多了,觉得眼睛疼。 忽的,赵琙像是想到什么,抬眼朝陋室其他地方看去,目光一一扫过室内每一处。 “少爷,怎么了。”季盛低声问道。 “我觉得……很怪。” “怪?” 赵琙想了想,起身朝上面走去。 陈韵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却见他们没有真的上去,而是站在了路口处。 “少爷?”季盛不解。 “太可怕了,”赵琙喃喃,“好可怕。” “哪里可怕?” “我们刚才在下面看到了什么?”赵琙问。 季盛握紧手里的长剑,咽了口唾沫后,道:“少爷,在下面所见,确实可怕,但是您刚才也没这么怕,怎么现在才……” “你不觉得,这整个屋室,就像是女人已孕的肚子?”赵琙抬手比划,转身朝长竹编条案几走去,继续道,“而这个位置,像不像我们刚才所见,那被剖出来得胞宫?” 季盛抬头朝周围看去,皱眉道:“似乎,还真有一点。” 赵琙绕过岩石壁,看向下面:“我们上来得这条路,形状与赤豉相似,微有穹窿,可不就是……” 有女子在场,季盛不好说出口,不过鸡皮疙瘩起来了。 “少爷,这真是个狂人。”季盛说道。 下面那些“展览”,可说是疯子,而这一整间挖在深山里的陋室,简直太癫狂了。 过去好一阵,赵琙低低道:“赵慧恩,为什么会跑这里来?” “而且,他至今还未上来。”季盛声音同样很低。 “别指望他上来了,”赵琙说道,“死定了。” 那日在客栈撞见赵慧恩在轿中乔装打扮,赵琙便一直跟到这里。 不过赵慧恩不是直接过来的,衡香到阮家里总共才小半日路程,赵慧恩却这躲躲,那藏藏,手里拿着张寻宝图一般的东西成日琢磨,昨夜才寻到此处。 赵慧恩身旁原有八名手下,如今一个接一个,至少有五人死在了这下面。 眼看形势超出控制,赵琙便也不留了,立即带季盛离开。 余光注意到一直盯着他们看的陈韵棋,赵琙朝她看去,浓眉微合:“你看什么呢?” 陈韵棋本也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闻言轻轻低下头:“对不起,小女子失礼了。” 赵琙看向楚筝,见她又昏死,道:“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同路人。” “我看她拿你当仇人。” 陈韵棋语声始终谦卑:“她性子略急,脾气略不好,人……大抵还是不错的。” “你犹豫了,可见不是,”赵琙回去竹凳,摆手道,“随你,反正你们是同路人,我们是过路人,你爱挨打,爱挨骂,那是你的事。” 陈韵棋微微颔首,细弱蚊声:“嗯。” 她才应完,上面忽然响起石门被挪开的声音。 1154 探州沈冽 先是一阵松动,而后是干净利落的移动声。 甬道虽长,但空旷无人,回音显得异常清脆。 来人力气极大,那么沉重的石门,被他一举推开,没有半点停滞。 陈韵棋大惊,现在任何动静都会让她觉得害怕。 季盛也立即抽出武器,把赵琙护在自己身后。 石门被推开后,渐渐有脚步声传来。 极稳,极有力,听不出半点踯躅和犹豫。 不过脚步声只走了几步,来人似乎在打量。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很多纷乱声,可见,只一人。 如果只有一人,那么陈韵棋更害怕了。 今天她和楚筝随着殡葬队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那位让她恨得牙齿发酸的少女。 人群拥簇,但少女牵着马站在路边,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陈韵棋也确定,她那张望打量的模样,绝对是在找她们。 所以她尽量用力挥洒纸钱,并靠近幡旗旁边,这才导致还没到阮家里,她的纸钱便所剩无几。 眼下若是她,若真是她…… 陈韵棋看向尚还在昏睡的楚筝。 “怎么,害怕啊?”赵琙发现陈韵棋的面容不对,开口说道。 陈韵棋俏容惨白,轻轻点了下头。 一路颠簸,加上乔装打扮,她清丽的面孔早被黄泥染得肮脏,不过五官底子和肤色底子在的人,除非浓墨重彩地胡乱涂抹,不然真的丑不到哪去。 而配上害怕神情和轻轻蹙起的八字眉,陈韵棋本就温婉水嫩的闺秀气质,更楚楚可怜,有着易碎一般的娇柔之感。 赵琙玩世不恭,见惯各色美人,唯独这类纤弱凄凄的可怜美人,赵琙说不出太狠的话。 “季盛,”赵琙说道,“问来者何人。” “是,少爷。” 季盛上前,对着甬道口叫道:“来者是谁!” 对方显然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别人,脚步停下,而后清冽低沉的男音响起:“你又是谁?” 回音将男人的声音送来,陈韵棋刹那美眸圆睁。 是沈冽! 他是个寡言的人,一路自从信至衡香,他每日所说得话少之又少,但是她对他的声音记得深刻。 清沉,徐徐,悦耳好听,有力量感,也有疏离感。 可若是沈冽的话,那么…… 陈韵棋忽然觉得撕扯一般的痛苦。 她想见他,那样一张绝色面孔,任何爱美之人都想多看几眼。 可是她又害怕见他,以他和阿梨的交情,又以阿梨对她和楚筝的赶尽杀绝,沈冽恐怕也会…… 陈韵棋顾不得了,伸手要去推楚筝。 楚筝却先一步睁开眼,耳朵高高竖着,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我们先问的,必须你来回答。”季盛说道。 “你是,郑北口音?”沈冽道。 赵琙和季盛同时一愣。 别人听他们说话,都只能听出京城口音,但这几年一直在郑北,他们说话口音早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一些当地“特色”,些许细节变化,对方居然能听出来。 “你到底是何人!”季盛叫道,“不说清楚便靠近者,休怪暗器无眼。” “还有机关。”赵琙小声补充。 “还有机关!”季盛大声补充。 “赵琙是你什么人?”沈冽问道。 赵琙一愣,他这,暴露得也太快了点……?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身后动静,赵琙回过头去,发现那两名女子正在朝“产道”方向下去。 “哎!”赵琙低声叫道,“莫下去!下边危险!” 两名女子却是理也不理他,背影快速消失。 “喂!”赵琙音量变高,“非得下去送死,我也不拦你们,周围墙面能不碰便不碰!机关重重啊!” 沈冽剑眉微合,举步走来。 “别过来!”季盛叫道。 “是赵琙吗?”沈冽问道。 “是是是,那你到底是谁!”赵琙不耐烦了。 “探州沈冽。”伴随话音落下,沈冽自甬道口出来,墙壁上凿出来的光落在他俊美深刻的脸上,他一手反背在后,握着一柄长剑,一手执着一盏小油球灯,青水色的束腰长衫直直垂着,端然清泠。 赵琙脸上的不耐神情僵凝片刻,旋即战术性后退一步。 季盛也跟着退却一步,仍紧紧护在家主跟前。 沈冽看了眼主仆二人,再望向周围。 不见机关,不见陷阱,床上有刚睡过的痕迹。 “你为何在这?”沈冽看回赵琙。 “你又为何在这?”赵琙反问。 “阿梨出城了,我一路打听,再寻上山来,寻到了这。”沈冽说道。 “阿梨也来这了?”赵琙惊讶。 沈冽没说话,看着他的目光变沉了一些。 赵琙抿唇,呵呵两声,负手在后:“本世子撞见赵慧恩在轿上乔装打扮,故而一路跟踪到此。” “你方才,在跟赵慧恩说话?”沈冽问道。 “不是,是两名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怎,你有兴趣?一个还真挺水灵。” 沈冽走去,黑眸仍一寸寸望过石壁。 那些日影穿洞而来,明光处,尘埃浮浮沉沉。 “你得越过这道岩壁,”赵琙指去,“那下面有一条路,你可以下去,都是金银珠宝,寻宝之人颇多。” “你方才说,下面机关重重。”沈冽侧眸看他。 赵琙讪讪,而后咧嘴一笑,俊容风流明快:“既是宝贝,风险并存嘛,很好玩的,你去看看不就结了。” 沈冽绕过岩壁,后面果真有一条狭长隧道。 “那两名女子下去了,”赵琙说道,“其中一个姿色当真不错哦,身段窈窕,亭亭秀色,你可莫要错过了。” “她们是何模样,是否一人身受重伤?”沈冽问道。 赵琙抬手在旁扇着风,再一度失去耐心:“是,受伤可重,你现在下去救她们还来得及。” 沈冽看着甬道,侧耳倾听,没有半点脚步声,或是已走远。 他转过身来道:“我出去找阿梨,你若无事,便在此看着,她们若能出来,你看好她们,莫让她们跑了。” 赵琙眨巴两下眼睛,冲说完边抬脚离开的沈冽叫道:“嘿,本世子为何听你的?” “外面到处都是搜山之人,手中有弓弩,你们若出去,必死无疑。” “你怎未被射成刺猬?”赵琙上下打量沈冽秀挺的背影,见其不仅毫发未伤,甚至衣衫干净得很,半点不像跋山涉水之人。 沈冽迈上甬道,头也不回:“你说为什么?” 1155 曾交过手 石门重被关上,再无声音。 赵琙一屁股坐在土床上,抬手呼哧呼哧扇着风。 这里再无别人,季盛的称呼便改了:“世子,我们真要坐在这里干等不成。” “沈冽不是我,他的话可信度高,而且,那女子也说,山上正在赶尽杀绝。”赵琙道。 “世子,您这么说自己的。” 赵琙瞪他一眼,又扇了扇风,目光看向石壁上的孔洞。 “世子,您在想什么?” “本世子也想跑,可没办法跑。你莫忘了,沈冽跟我还有一笔仇未结清呢。”他可比谁都想立刻离开这里。 “沈冽和世子,有仇?”季盛问道。 赵琙干笑两声:“华州兵马之事,他把陶因鹤打了,本世子着实生气,便写信给阿梨说了他几句不是。” 季盛终于想起:“那信被沈冽这臭不要脸的给看了!” “对!”赵琙咬牙,“这厮,还写信来令我同他亲自赔罪!” “可方才,沈冽似乎并未提起这事。” “呵呵,你觉得他会不记仇?醉鹿大街,郭府门口,他把他亲舅舅的手指给剁了!” “那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呐……” “就是。” 说着,赵琙起来,有些焦躁地绕过岩壁,看向下面的甬道。 一直说害怕,其实他们下去以后,还是相安无事地上来了。 下面哪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干掉的尸块,刑具,和一堆一堆的白骨,还有就是机关。 以及下面的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无其他。 “要不,我们回去?”赵琙指着下面道。 “可别了,世子,下面阴森。” 忽的,那洞壁上传来嘶哑粗劣的乌鸦叫声。 赵琙和季盛同时被吓了一跳。 好几十只乌鸦飞来,就停在那一个又一个小空洞上,尖长的喙啄啊啄,似要进来。 “这黑不溜秋的臭鸟可不是好东西!”赵琙说道,夺下季盛的剑,过去连刺,想要把它们刺走。 然而他越是刺,乌鸦就越凶狠,隔着石墙和他对着干,一顿乱叫。 “真是臭鸟!”赵琙刺累了,垂手道,“若是真进来,便把它们都给烤了!” “乌鸦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了下面的血气。”季盛说道。 赵琙看他一眼,没说话,目光看回外边扑着翅膀乱叫的鸟。 便在这时,鸟儿们忽然朝周围惊叫散开。 赵琙“咦”了声,上前偏头,想看是什么情况,却见一只巨大的鹰隼自高空翱翔而下,朝那些乌鸦迎头冲去。 “好大的鸟!”赵琙叫道。 空中一声惨叫,一只乌鸦被鹰隼一口咬死。 转瞬,鹰隼朝空洞这边飞来,却是将乌鸦的尸体,从洞口一点一点的塞入进来。 洞口太狭窄,乌鸦尸体被鹰隼的长喙啄得烂透。 “呕!”赵琙说道。 “好恶心!”季盛亦看不下去。 但这不是第一只,紧跟着,第二只,第三只,这只鹰隼一连塞入六只。 赵琙整个人都不好了,瘫在土床上,快要口吐白沫。 “这是在……投喂?”季盛说道,目光看向赵琙。 “这给谁吃啊!还投喂!”说完,赵琙一愣,“难道,给住在这里的那个疯子?” “或有可能。” “这……这么邪乎?” 赵琙看回外面的鹰隼。 “但是世子,能将鹰隼训练成这样也是厉害的,足可见是位隐世高人。” “将自己所睡屋舍,修成一个女人孕肚的……隐世高人?”赵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以及,”季盛指了指一地的乌鸦尸体,“他还吃这些。” “呕!”赵琙再度说道。 好在,投喂行动很快结束,鹰隼拍着翅膀离开,没有要再塞东西进来的意思。 赵琙捂着口鼻,一直在咒骂沈冽,骂他竟还不回来。 · 纸钱遍空乱舞,零零碎碎,投向群山环抱中的深渊。 在纷乱纸钱中,一具又一具尸首,被抛下悬崖。 尸体皆是成年人,却宛似轻飘飘的纸钱一般坠落,跌进狰狞高峡里。 夏昭衣自深渊收回视线,沉目看向远处人群。 棺木刚被放下穴,身披麻衣的男人们一铲一铲往上填土。 地上那些枉死的人则被人拾起,朝青崖边抬去,扬手一甩,从尘世彻底消失。 幡旗招展,在高空猎猎,每一张旗帜都非常大,比成年男人张开双臂还要大。 忽的,夏昭衣眉心轻皱,有所感地回过头去,同时握紧手中弓弩。 “嘘。”沈冽冲她轻声说道。 夏昭衣一愣,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搁在唇前,她眨了下眼睛:“沈冽。” 沈冽避开长满苔藓的湿滑土坡,从一侧极其险峻的崖坡攀来。 夏昭衣伸手欲拉他。 “不用。”沈冽说道,下一瞬,已凭借敏捷身手伏在她身边。 “你怎么来啦。”夏昭衣用气音问。 “稍后说,”沈冽说道,举目看向山顶那些人,一双深邃黑眸在天光下若似点漆,将那些人逐一看去后,他轻声道,“我认识几人。” “你见过?” “他们姓方。” “还真是。” “他们身手都很厉害,我曾败于一人之手。” “嗯?”夏昭衣好奇,“是谁,可在其中?” 沈冽轻轻摇头:“败于他手时我十三岁,十四岁再遇,我错手将他杀了。” “错手?” “沈谙想留他活命问话,故而我不想杀。” “好吧。”夏昭衣说道,心里念了句,又是沈谙。 沈冽看回那些人,继续轻声道:“还有一人,身手亦不错,不过不知是生是死。” “你也输过吗?”夏昭衣好奇。 “三局皆未分胜负,他叫方为,最后一次碰面是在龙渊之下,”说到这,沈冽顿了下,侧眸看着少女明亮清澈的眼眸,“他似乎,被你师父绑缚在了大铁链之下。” “原来是他。”夏昭衣想起来了。 这人最后的确不知是生是死,师父不杀人,但这人自己的造化,便不知了。 “这般看来,方家人的确厉害。”夏昭衣说道。 这时,山道那头传来动静。 夏昭衣和沈冽朝那看去,两具尸体被人抬了上来。 “好像是我杀的。”夏昭衣说道。 其实不止这两个,还有几人被她踹下了山崖。 两具尸体抬到山顶,方贞莞面色刹那大白,快步朝尸体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那两具尸体。 1156 先礼后兵 山顶的风太大,方贞莞垂在脑后的长长孝布被风吹起。 她神情已呆,哭不出来,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两具尸体皆是死于他们自己的弓弩之下,而且都是致命之处。 一个是眉心,脖颈。 一个是心脏,胃部。 二连弩,对方不管是角度还是准头,都非常可怕。 方贞莞颤着手,将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闭上。 她恨,她好恨! 周围几个男人过来,很轻很轻地安慰方贞莞。 不论是谁,包括两个岁数看着比方贞莞要大的,他们面对方贞莞时的言行也充满恭敬。 这些落在夏昭衣和沈冽眼中,他们对方贞莞的眉眼便更深记数分。 天空没有晴朗多久,又遍布阴云,山风更大,鼓吹着幡旗和方家人的广袖。 那些纸钱滚过黄土,被枉死的送葬人们的鲜血沾湿,方家人的裙踞再拂过那些斑驳血水和纸钱,变得一片泥泞污浊。 · 从山顶去往墓道入口,需翻大半座丘陵。 夏昭衣此行本就因楚筝而来,随沈冽到墓道入口处后,她打量附近高高低低的坟包,皆是年代已久的老坟。 沈冽是跟着记号找到这的,他无意间发现记号,还以为是她所留。 记号很新,二人随口分析,或是赵琙怕自己回去后迷路所记,又或是赵慧恩留下的。 季盛一直守在甬道另一头,终于见他们二人过来,季盛立即跑去把已睡着的赵琙推醒。 赵琙熟睡得厉害,醒来后睁眼,看向跟在沈冽身后的少女,他眉头轻轻皱起:“阿梨?” 少女未看他,目光正看着角落里被季盛踢去一处的乌鸦尸体。 闻言,夏昭衣回过头来,上下打量赵琙。 跟沈冽纯粹的爱干净不同,赵琙更注重得是自己的衣衫是否得体,有无起皱,可否影响到周身气质。 所以,哪怕跟踪赵慧恩数日,赵琙都在无意识下让自己保持着绝对的风姿。 可以落魄,但绝不狼狈,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他刻进了骨子里。 赵琙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回少女的眼睛。 比起当年那个小女童,少女如今完全长开的五官清媚秀丽,面颊饱满丰盈,晶莹透彻,像一盏薄瓷,也像一层白凉粉上的清衣。而她年幼时便明亮灵气的那双眼睛,越发似会说话,如清湖明月,水灵净澈。 赵琙弯唇,一口灿烂白齿:“阿梨,这些年想姐夫了没?” 夏昭衣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人还死性不改,也一笑:“赵琙,听说你钻屈府的狗洞呐。” 赵琙俊容一凝。 一旁眼眸已变深黑冰冷,正杀气腾腾的沈冽,转瞬如遇花开,隐上笑意。 “这些乌鸦,怎么回事?”夏昭衣看去问道。 季盛上前,将所发生之事一述。 夏昭衣点头,走到往下的甬道口,望了一阵后道:“你们去到过下面,那这下面,可还有其他出路?”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路,但我们瞧了一遍,并未发现。”季盛答。 “她们下去了多久呢?” “约下去了半个时辰。” “阿梨,”赵琙好奇,“你莫非要下去?” 夏昭衣没回答,一双眼睛正在打量下面。 “那两个女子,哪里得罪了你呢?”赵琙又问。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赵琙:“赵琙,我不放心你。” 赵琙一咯噔,往土床里面缩了下,警惕道:“何意?” “若是我们下去,你在上面将路堵死,我们便有去无回,”夏昭衣莞尔浅笑,明眸灵气,“不若,你来带路?” “不!”赵琙拒绝,“那下面阴森可怖,遍布尸体,你莫要强迫本世子做不愿做的事!” “我在先礼后兵。”夏昭衣道。 赵琙俊容快扭曲:“阿梨,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可我就是在不讲理,”夏昭衣抽出千丝碧,脸上笑容变明艳,“我可是当年的小妖童,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理字,怎么写?” “你,你这么歹毒!” “还心狠手辣。”夏昭衣说道。 季盛飞快跑去护在赵琙跟前,抬手拔剑,才出鞘一半的剑被忽至身边的沈冽一把按了回去。 太过充沛的力道,震得季盛虎口发疼。 夏昭衣将千丝碧另一端轻盈甩去赵琙跟前:“牵着。” 赵琙又恨又怒,委委屈屈地拾起,咬牙道:“阿梨,我是你姐夫,你却拿我当狗遛!” “你不是我姐夫,也不是狗。”夏昭衣道。 “假惺惺,你就是拿我当狗!” 夏昭衣朝前走去,道:“没有。” “就有!” 夏昭衣顿了下,道:“狗洞是你自己钻的。” “……你!” 夏昭衣一扯千丝碧:“走。” “世子!”季盛叫道,“放开我们世子!” 叫完觉得脊背一寒,他抬头,看向身旁存在感强大,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俊美面孔冷若修罗,黑眸冷静幽沉,深不见底,沉默注视着他。 季盛咽了一口唾沫,弱弱爬起,朝前面跟去。 往下的甬道深长黢黑,偶有石阶,但大多为往下延展的下坡路。 赵琙的嘴巴很难闲下,絮絮说着他这段时间跟踪赵慧恩的所见所得。 说完,又说这几年在郑北过得有滋有味,就是缺少木材。 继而,又聊起李乾局势。 见夏昭衣答复的兴致始终不高,赵琙叹了一口气,幽然道:“你姐姐若在世,定要训骂你几句,说你无礼。” “李乾不好对付。”夏昭衣终于道。 “怎么个不好对付?”赵琙立即来劲。 “你管好你的郑北。” “你还不如不说话。”赵琙嘀咕。 夏昭衣于是继续安静。 走没多久,赵琙又忍不住,这次,他想了个其他话头。 “阿梨,我说个人名,我考考你认不认识。” 夏昭衣不作声。 “丁跃进,”赵琙卖弄道,“可认识?” “曾经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夏昭衣道。 “哇,那会儿你还那么小,居然也知道?”赵琙夸张道。 “为何提他?”夏昭衣微微侧头,朝他看去。 “嗯……他死了,你晓得吧?” “知道。” 赵琙说道:“但是他又没死,他啊,诈死。我之前便在衡香撞见他了,他从一家叫飞霜阁的酒楼出来,对了,就是被这位云梁沈郎君拆了的飞霜阁。” 之前沈冽自称“探州沈冽”,现在,赵琙刻意把“云梁”二字着重咬字。 1157 机关重重 沈冽早已从季盛后面走到最前,赵琙的挑衅他如若未闻,手中小油球灯极稳,照着上下和四壁。 夏昭衣看了看他,再看向赵琙。 之前她并不在,不过赵琙现在刻意的咬字,夏昭衣耳朵没聋。 赵琙冲她弯唇,笑得纯洁无害。 夏昭衣于是也微笑,说道:“已不是云梁沈郎君了,沈冽如今是晏军统帅,沈郎君,已变成沈将军了。” 赵琙干笑:“小阿梨,你很中意他呐?” “我和沈冽,刎颈之交,堪以生死相托。”夏昭衣说道。 沈冽脚步微顿,轻轻侧头。 小油球灯的光淡黄清明,他的轮廓半明半暗,平日生人勿近拒人千里的清冷孤傲因此变得柔和几分。 “这样吗,”赵琙上前数步,挨近少女,“那我也行,我和你姐姐情投意合,我和你也可以成为莫逆。” 沈冽忽然寒声道:“你若再玷污夏大娘子的清誉,你的舌头和十指,我便留在此处。“ 赵琙冷笑:“沈冽,我和我的小姨子说话,你这外人便不要……” “铮”的一声,沈冽背在身后的长剑忽然出鞘,赵琙压根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伴随一道寒光,利刃已至身前,仅差三寸,便可饮血。 赵琙惊忙后退,脸上的嬉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子!”季盛冲来,但不敢妄动。 “你应当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沈冽冷冷道,“你不仅是赵琙,还是郑北世子,你若出事,郑北必乱。你心里清楚多少人盯着郑北这块沃土,外患深重,内忧繁多,陆明峰和云伯中还有田大姚放了多少嘴巴和眼睛在郑北,你不蠢,应当知晓。” 赵琙眼眸深敛,凝在沈冽的脸上:“沈冽,你当真敢动我?” 一只玉润如葱的素手忽然抬起,纤指轻轻捏住沈冽的剑刃。 夏昭衣看着赵琙:“赵琙,在沈冽心中,你为何自信能重过郭三爷和郭五爷?” 赵琙面色微白,薄唇紧抿,没有吱声。 夏昭衣看向沈冽,眸光轻灵闪动,松开手指。 沈冽的眼睛深到望不见眼底,终究,长剑被他收了回去。 “无妨的,”夏昭衣清浅一笑,“我姐姐不会在意所谓名声。” 沈冽唇瓣轻启,最后一字未说。 他回身继续往前,夏昭衣扯了下千丝碧,赵琙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前去。 · 越往下面,长坡越垂直,台阶渐渐变多,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路的尽头是一方平坦开阔的空地,空地西边出现数间不规则的暗室,直接于岩壁上凿出。 其中一间暗室,陈韵棋蹲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握着一把生锈的短刀,紧紧地盯着暗室门口。 黑暗如似一双双眼睛,无处不在,注视着她,她也像是融入黑暗,注视着黑暗。 楚筝靠在她身后不远处,从下来后,她便一直迷迷瞪瞪,陈韵棋探过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如果再不退烧,她很可能会危及到生命。 “水……”楚筝在昏沉中喃喃。 陈韵棋回过身去,抬手替她擦汗:“可是这里没水。” 手腕忽然被楚筝用力抓住。 楚筝的眼睛在黑暗里凶狠狰狞:“我要水,水!” “这里真的没水!”陈韵棋被拧痛,“你不要再出声,等安全后,我去给你找水。” “水,水……”楚筝忽然脱力,靠回去喃喃道,“我要水。” 陈韵棋看向周围黑暗,其实这里未必没水,她们是一路摸黑下来的,走了很久很久,但既然是山体内部,不定真有山泉。 “我去给你找找看吧。”陈韵棋低声说道。 刚才忙于奔逃,对环境的恐惧还未来得及滋生,等从动变静,四周一切便开始鲜活。 未知,幽闭,阴森……这些感觉无一不在提醒陈韵棋,所处之地,远离世日人间。 她摸索着走出石门,屏住呼吸去倾听有无泉水叮咚声,四周阒寂,黑暗无边,岩壁未被凿刻修饰,摸上去凹凸嶙峋。 陈韵棋怕得发抖,扶着墙,一寸寸往前走去。 忽然,她摸到了一个微微松动的凹槽。 陈韵棋的手指灵敏,才触上去便觉柔软,随即停止手中力道。 顿了顿,她颤着手重新放上,不施加压力地来回触摸,应该是机关,心中开始抉择,按或不按。 一声男人的惨叫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陈韵棋忙抬头朝声音来源处看去,离她很近,在她右前方。 “救命啊!”男人凄惨大叫,声音由远而近,“救命啊!!” 声音有些岁数了,好像正在被什么猛兽追赶。 “开门!”男人拍打着一处木门,“开门!!” 陈韵棋清晰地听到木栓在撞击的声音。 “有人吗?开门!救命啊!!” 陈韵棋壮着胆子过去,手指摸向木栓,可以拉扯,是灵活的,并没有上锁。 木门被人从里面撞得啪啪响:“开门,救命啊!” 陈韵棋抿唇,手指缓缓离开了木栓。 “救命,救命!啊!!开门啊!!”男人的呼喊声尖锐破碎,他撞在门上,剧烈的挣扎撕扭。 隔着一道木门,陈韵棋俏容惨白,愣愣睁着一双泪眼,安静地站在这里,没有出声。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嘶哑,最后彻底消失,他好像靠着木门跌在了地上。 全程只有男人的声音,陈韵棋没有听到任何野兽的嘶吼声,或者虫子的蠕动声。 闭了闭眼,陈韵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转过身去时她才发现,她的双腿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一个踉跄,她跌在地上,不待爬起,上面传来说话声。 陈韵棋抬头看向黑暗,耳朵高竖。 “……其实我觉得整个礼部都很奇怪,在郑北时,民间一度传闻,说宣延二十年前后的连年天灾,就是因为国运被动,绝对有人在礼部和钦天监大肆邪风。” “到底有无邪风,我们可以抓到那个假死的丁跃进,好好问问。” “不过,那日我和他撞了个正着,他说不定早就跑了。” “但这可不怪我,我是无心撞见的。” …… 那位不太正派的俊俏公子的声音非常明显,但脚步声绝对不止一人。 1158 暗室刑具 赵琙不是话唠。 相反,他才是那个在别人一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时,他脸上微微含笑,一脸高深莫测,手执折扇轻摇的人。 但是现在,对方越不理他,他越不爽,偏要找个话题,让他们重视他。 一路絮絮,在小油球灯的有限光亮里,他们迈下最后一格台阶。 一眼望去,空间不大,比起夏昭衣和沈冽去过的千秋殿,这里非常小。 墙面未雕琢,地上未铺砖,一道又一道破旧木门开在那些岩壁上。 木门排序不规整,歪歪扭扭,大抵围作半圆状,将中间方圆不过一亩的空地环绕。 整个地下空间,简陋,朴素,原始,小油球灯的芒光里,还能看到一些小虫子在岩壁上爬。 夏昭衣看着那些小虫,说道:“这些小虫趋光,它们应该讨厌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才是。” 赵琙道:“所以这里可能有其他的出口?” “嗯,”夏昭衣点头,“或者某一处山壁很薄,这些小虫可自由来去。” “阿梨,”沈冽抬眉望着上空,“你看。” 夏昭衣和赵琙同时抬头看去,顶上坑坑洼洼,却竟绘着一幅画。 但这坑坑洼洼的顶,丝毫不影响这幅画的观赏,作画之人,将高低起伏处的波折都算入了画中。 “这构思着实一绝,”赵琙说道,“不过这画,画得是什么?” “这里有河道。”沈冽手里的小油球灯照出画上的一条斑驳古河。 “这些是陶瓷,”夏昭衣看向另一边,手里的光一寸寸照去,“鱼形纹居多,是彩陶花纹。这里还有铜刀,兽骨,青铜器,玉石器……” 夏昭衣忽地停下,和沈冽一起望着河道和陶瓷中间的巨大空地。 “是墓场。”沈冽说道。 一座又一座墓穴排列有序,纵横各八,总六十四。 墓穴前面有两座巨大的雕像,象征着部落统领或王者。 夏昭衣望了阵,道:“以矿料所画,颜彩经久不衰。不过……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与内容无关,而是画功。” 赵琙忽然勾唇,明朗一笑:“这幅画确实奇怪,你若说它构图精细,可它毫无细节讲究,一片混乱。可你若说它没有布局,它却又能完整铺在这坑坑洼洼的岩壁顶上,观其时并未有上下错落,左右交乱之迷眼感。再瞧这画功,它一横一竖一圆弧皆流畅利落,左右相协,比例精准,力道均匀。但所画之物,只是物,可略感其物韵,却无法感其气和神。” “生硬,无意境。”夏昭衣说道。 “嗯,便是这意思。” “像是我画的。”夏昭衣又道。 “嗯?”赵琙扬眉看去,惊道,“阿梨,你……” 夏昭衣失笑,道:“我的意思是指,此人画功与我相近。” 她一直不擅长画画,她所画得东西,只能让看她所画之人看懂她在画什么,但没有意境,没有神气,毫无欣赏价值。 她更适合施工图,路道图,或者把一件木榫分割,一样一样标出零件。 “阿梨,”沈冽朝她看来,“我想到了一个人。”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觉得,我们想得可能是同一个人。” “谁?”赵琙问道。 夏昭衣转身,朝离她最近的木门走去,边道:“我和我师父一直在找一个姓风的男子,其名风清昂,亦叫风过桥。” 因二人中间有千丝碧所牵,赵琙抬脚跟去,眼睛变亮:“你师父,那不就是离岭老者。” “嗯。” “这风过桥,是个什么样的人?” “恶人。”说着,夏昭衣迈过敞开着的木门。 藏在远处黑暗里的陈韵棋心跳狂奔,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 楚筝就在那里面,他们手中还有光,一定能发现楚筝了…… 怎么办? 陈韵棋的目光看向刚才的木门,眼眸变深。 季盛走在最后面,一进入木门,他便因刺鼻气味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味……”赵琙问道。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丹砂,桐油,盐,紫苏,百里香……” “会不会有毒?”赵琙担心地道。 “有的,你别碰,别放在嘴里。”夏昭衣道。 沈冽的目光落在周围的刑具上。 六张长桌沿墙而摆,桌子之外,还有三个兵器架,皆摆满刑具。 刑具很旧,色泽黯淡,但上面的锈迹不多。 沈冽走去,黑眸细细看去,道:“桌子蒙尘积灰,但没有半点刮痕。不过,这些刑具看得出经常被使用。“ 大大小小,足有一百多件刑具。 夏昭衣双眉轻合,发现这些刑具她竟都认识。 五年前在长禾殿前,师父给了她一本无名书,风清昂所写,上面便有这些刑具的记载。 后来在柳河先生那,她除却看到一模一样的书,另外又翻到几本同样出自风清昂之笔的书,上面的内容,更疯更狂更癫。 夏昭衣道:“我自认办事并不粗心,但有时也会碰翻东西,看来风清昂应该很喜爱这些刑具,轻拿轻放,唯恐伤及。而千秋殿下的刑具锈迹斑斑,多有磨损,严重者,甚至断成数截。如此看来,这里才是风清昂的‘家’,他和那些人可能并不是一路人,只是‘指导’或锻打了那一批刑具。” 除却刑具,屋室里还有几个大箱子,夏昭衣将怀中手绢斜卷成细长一条,缠在自己的鼻下,绑在脑后,然后抽出匕首。 在开箱之前,她先以匕首划割木箱。 削铁如泥的利刃非常快,无坚不摧,轻易在厚重木箱上划开口子。 她再取出三根软扁长条,探入进去。 静等一阵,夏昭衣取出长条,三根色泽皆未变。 “世子,阿梨姑娘是在试毒吗?”季盛问道。 赵琙面露骄傲:“本世子方才一言点醒了她,她方才知晓要试毒。” “就这三根扁条?也不用银针呐?” “叫你少去茶楼听说,你偏不信,银针才没多大用处,”赵琙的目光看向少女,“反正,阿梨说什么就是什么,离岭老者之徒,错不了。” 确认无毒后,夏昭衣用一根长针将箱子外面的锁撬开。 小油球灯的光一照过去,赵琙便似戴上痛苦面具,赶忙将脑袋别向一旁。 1159 声东击西 同时,沈冽一步上前,护在夏昭衣跟前。 箱子里面是满满一堆扭曲的头颅,并未白骨化,肌理组织尚存,依稀能辨五官,有老有小,连幼童都有。 夏昭衣俯身准备去看,沈冽拦住她,将一方手绢放在她手心。 淡绿色的蚕丝巾帕,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和“笑对”清香。 “勿以手碰。”沈冽说道。 夏昭衣莞尔:“好,多谢。” 她以手绢包着,很轻地在一颗头颅上戳了一下,尸体旧黄的皮肤微微陷落。 “不是泥塑,”夏昭衣皱眉说道,“好软,与风干后的僵硬大为不同,风清昂的防腐做得当真不错。” 她从箱子里拾起一颗头颅,头颅面目狰狞,嘴巴大张,上下牙床错位,像是被人强行掰脱臼。 脖颈断裂的地方不像是一刀砍掉,更像是撕扯,应是死后才身首异处,除非,车裂。 不过这么多脖颈的断裂口都这般乱,单凭风清昂,不可能把这么多人五马分尸。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其他箱子。 “这些箱子都锁了,”赵琙道,“季盛转了一圈,没看到人,可见你要找得那两个女子躲在了其他地方。” 夏昭衣将头颅放了回去,把盖子合上。 “这几个箱子,要开吗?”沈冽问道。 “先找到楚筝吧,”夏昭衣道,“这个地方,我们回去后可派人来。” “好。”沈冽道。 赵琙松了口气:“这样才是,此等地方,应该直接摧枯拉朽,一举毁掉,单我们几个人,机关陷阱重重呐。” 他的话音方落,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几人一凛,立即快步出去。 声音来源之处,小油球灯的光暂照不到。 “我去看看。”沈冽沉声道,快步迈去。 夏昭衣一声不吭,立即跟上。 赵琙忙拉住她:“阿梨!” 夏昭衣回头。 赵琙伸手,轻轻握住夏昭衣腰下悬挂着的千丝碧:“咳……你竟还收起,不怕本世子跑掉?” 夏昭衣沉了口气,摘下千丝碧,软柄在她自己掌心上轻轻一绕:“走吧。” 赵琙唇角勾起,看向季盛:“走!” 说完一顿,目光看到前面的沈冽。 沈冽侧身停在那,眉眼清俊冷冽,投过来的目光很平静,却让赵琙觉得又冷又深,像把寒刃,正无声凝视着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好在沈冽看了他两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 “世子……”季盛上前,小声在赵琙身边道。 “这沈冽,”赵琙声音同样很轻,“真是讨厌。” 不过嘴上说着讨厌,但赵琙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再下来,跟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个诡谲阴森的空间,因为多了走在他前面的这二人,好像不那么可怕了。 管他尸块还是黑暗,陷阱还是冷箭,有这二人在,赵琙觉得颇为安定和踏实。 似乎藏匿在黑暗里的凶险不再是猛兽,这二人才是真正的猎者,思及他们这几年从无一败的战绩,这还是久居高位的资深捕猎者。 角度一换,赵琙忽觉豁然开朗。 也是,一个是她的妹妹,离岭老者的徒弟,当年尚只有十岁,便将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一个是晏军的最高统帅,半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带着一群又痞又懒的探州兵荡平了潘余关外数万彪悍凶煞的马匪。 有这二人走在前面,替他担着风险,他就当来猎奇好了。 一具男尸趴在地上,双目大张,眼球暴涨,似要突出来。 他的脖颈和脸几乎要被抓烂,脸上青筋暴涨,灰白面色上布着一道又一道血痕。 夏昭衣以巾帕抓起他的手指,里面全是血肉。 赵琙认出他的脸:“他是赵慧恩身旁的手下!” 夏昭衣一手匕首,一手巾帕,将男人的衣衫解开,扫了一眼后,她将他翻过身去,一下看到他脖颈后的异常。 “死因是中毒。”夏昭衣说道,伸手拔出男人右侧脖颈后的两根银针。 银针顶端发红,艳如唇脂,色泽灼目,快凝固的黑色的血从银针上淌落。 “这血可有毒?”赵琙问道。 “不管有毒无毒,别人的血,尤其是死人的血,能不碰就不碰。”夏昭衣道。 “此言有理,”赵琙点头道,“这毒你可认得?” “它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雪仙翁,”夏昭衣道,“剧毒无比,还会致幻。从中毒到毒发至死,至少要一个时辰,死前会很痛苦。” 沈冽浓眉轻拧,转头朝周围看去。 赵琙顿了下,也看向四周,头皮一麻:“我们刚才没有听到半点动静,除却最后那一声。而如果死前会很痛苦,那么刚才应该……” 陈韵棋的后背紧紧贴着角落,不敢呼吸。 她不过想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她哪里知道什么雪仙翁,什么中毒。 又是这阿梨…… 就她知道得多,就她卖弄! 沈冽起身,提举小油球灯看向附近木门。 赵琙也跟着爬起,往季盛旁边凑近一步。 季盛拔出长剑,护在他跟前。 夏昭衣则继续检查尸体。 除却脸和脖子被抓烂,尸体上还有其他伤口,手背上有擦伤,小腹上有割伤,脚踝处不协调,鞋底的泥新旧不一。 “木门都锁了,”赵琙忽然道,“只有这一道是开着的,会不会她们见我们下来,便开了这道木栓?往里面跑了?” 沈冽循着他所指,朝前面黑洞洞的暗室望去。 跟第一间暗室不同,这里面似乎还有其他路,因为他感受到了很细微的风。 “不可能,”夏昭衣淡淡道,“尸体还未尸僵,此人才死没多久,也就是说,他在不久之前还隔着这道木门挣扎惨叫。” “声东击西?”沈冽说道,“这里这么多道木门,我若是逃跑之人,我选择哪一道,都不会选择这么惨的一道。” 夏昭衣抬眸冲沈冽一笑,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好像沈冽永远都是那个最先清楚她想说什么的人。 夏昭衣放下轻抬起的男尸右腿,起身看向黑黢黢的空间,脆声说道:“此时声东击西,想必迫于无奈。而楚筝身受重伤,那么在暗室外面想要保护楚筝的人,是你吗,陈姑娘。” 1160 怎么是你 陈韵棋紧紧闭着眼睛,手指攥紧衣袖。 她第一次那么喜欢黑暗,可以包裹她,笼罩她,藏匿她。 那阿梨的声音,却像是扼在她脖颈上的手,想要将她用力地揪出去。 原先对身处环境的恐惧惊慌早已消失,她现在只有自作聪明的羞赧,和对那人憎鬼厌的女子的怒恨。 “陈姑娘?”赵琙冲着黑暗试探性地叫道。 陈韵棋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出去。 窈窕纤细的身影在沈冽手中的灯火下渐明,陈韵棋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回头,尤其不敢触及沈冽那双黑眸。 但她越努力想要忽视掉沈冽的存在,却越办不到。 随着步伐往前,她心里对他的难言晦涩开始盖过一切,翻涌滚动,张扬咆哮,又像是无数箭雨,“飕飕”迎面而来,怒刺着她的四肢百骸。 “你真的在这!”季盛说道。 陈韵棋没有说话,目光低垂着,在他们十步外停下。 夏昭衣眉心轻拧,浮起困惑:“怎么是你。” 赵琙同她说,那个姑娘自称姓陈,来自从信,但夏昭衣并没有往陈韵棋身上去猜。 陈韵棋身上的罪不轻,放走通敌卖国且有几桩命案在身的通缉重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被关半年。 陈韵棋抿唇,忽然扬眉抬头,直直看着夏昭衣:“为什么不能是我。” 依然还是那个娇滴滴的甜美声音,但语气带上了此前不曾有过的倔强和强硬。 “你为何和楚筝一起?” “你算什么人,与你何干。” 夏昭衣安静看了她一阵,转眸看向第一间暗室,她抬脚就要过去,臂膀被沈冽轻轻拉住。 “阿梨,我去。”沈冽说道。 “那,你当心一点,”夏昭衣说道,“她虽病重,但到底是个高手,极可能会暗中偷袭。” “好。”沈冽温和道。 沈冽朝暗室走去,光亮只余夏昭衣手中的小油球灯。 待他走远,陈韵棋才转眸,朝他背影看去。 她与沈冽初见是冬日,在一路南下去衡香的路上,她得知他们是以商贾身份来游州的。 那时,他的衣着偏华丽锦绣,富贵奢华,因他容貌俊美夺目,气质高冷疏离,那些华服着锦让他越显尊雅高贵,带着不怒而威的迫人凌人之势。 如今这身淡青色的衣衫,让他的背影显出几分单薄,秀挺笔直,却有着更入骨的清冽淡漠。似远离尘世,在天水之青的孤帆远影,厌弃众生。 陈韵棋不敢多看,平静转回视线,投向跟前的少女。 夏昭衣已低头看回尸体,目光专注,神情若有所思,半响,她回身看向木门里面的暗室。 陈韵棋随之也抬眸看向门内。 光亮着实有限,只能看到入门后的地面是凹凸不齐的黄土,上面脚印凌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这时,陈韵棋余光有所感,朝赵琙看去。 赵琙正在打量她,触及她的目光,他也没回避。 赵琙看了看她,又看向夏昭衣,目光在两个女子中间来回。 二人身高相似,身段相仿,单看背影近乎一样,仔细对比才能发现差别,陈韵棋要更纤瘦一点。 陈韵棋一眼看出他在作比较,她咬着唇瓣,将头别开。 忽然,赵琙一惊:“阿梨,你要进去?!” 夏昭衣走到门内,闻言回头:“嗯,我想进去看看。” “不行!”赵琙叫道,“你若是进去,我就,我就把门给你锁了!” “那么,这门是你锁得吗?”夏昭衣问。 “……什么?” “此人死在门内,我在想这门是何人所关,”说着,夏昭衣看向陈韵棋,“你下来的时候,有动过这边的门吗?” 陈韵棋冷冷看着别处,如若未闻。 季盛面露心虚:“是我,阿梨姑娘。” “你?你何时关的?”赵琙讶异。 “世子,您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大约没注意是我关的……” “你才魂飞魄散!”赵琙打断他。 “如此,你们进去了?”夏昭衣说道。 赵琙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伸手朝其他地方指去:“这,这,这,还有这,赵慧恩挨个进去过,最后进到了这。” 他看向洞开的木门:“我们见赵慧恩进去半天没出来,所以跟上去了。” “里面是什么?” 赵琙不想说,看向季盛。 季盛面色惶惶,说道:“木架,还有挂成一串的……尸体,就,就跟晒衣服那样。再更里面,我们就不清楚了。” “所以,赵慧恩还在里面?”夏昭衣看回木门。 赵琙伤脑筋:“阿梨,你和赵慧恩无冤无仇,就不用进去找他了,我们去找沈冽,如何?” “可我和师父一直在找风清昂,现今误打误撞寻到,我着实想进去看看。” “你把我们送回上面,再回来进去看吧,”赵琙有些生气了,“阿梨,夏家和赵家,可是世代交好的!”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转眸看向赵琙的眼睛。 赵琙正怒着,触及她乌黑雪亮的平静眸子,赵琙眉心轻拧,心头怒意消去大半。 或许是亲姐妹的缘故,她的眼神几乎和她一模一样。 “哼,迷途知返,还来得及。”赵琙气呼呼道。 夏昭衣一声不吭,忽然弯腰拽起地上男尸的后领,将他拖走。 赵琙和季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夏昭衣把男尸拖到墙角,直起身子道:“走吧,便先送你们回去。” 赵琙目光浮起狐疑:“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了。” “你不是劝我迷途知返。”夏昭衣说道。 “你是能劝得住的人……?”赵琙上下看她数眼。 夏昭衣没理他,目光看向陈韵棋:“陈姑娘,你牵扯几桩命案,需得同我们一起回去。” 听到“命案”二字,赵琙和季盛都讶异地朝她看去。 这么一个我见犹怜,娇滴滴的姑娘,竟与命案有关。 陈韵棋手指紧握,指甲嵌入掌心,钻心之疼。 “你,何必假惺惺?”陈韵棋开口,“我落在你手里,已成刀俎上鱼肉,你想怎么摆布都可以,就不要这般虚伪。” 夏昭衣眉眼轻敛,定定看着她。 陈韵棋缓慢往后退去一步,见夏昭衣没有反应,她忽的掉头,飞快朝木门内跑去。 1161 白骨暗道 “哎!”季盛下意识要追,被赵琙拦住。 “可是世子,这里面……” 赵琙说道:“她自己要去。” 说完,赵琙转头看向夏昭衣:“阿梨,她不是罪犯吗?你怎么不抓她?” 夏昭衣的眉眼看不出情绪,她平静地望着陈韵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她若自己不想走,我们很难带回去。” 想到夏昭学以前所说的离岭老者不杀原则,赵琙故意道:“她若身犯命案,我们便私设公堂又何妨,杀了她替天行道呗。” “她父亲才是罪魁祸首,”夏昭衣说道,转身去找沈冽,“她虽有过,但罪不至死。至于其他命案,还得三审定谳才可。” 赵琙跟上:“你不是有鞭子吗?用鞭子拴她,再带她离开。” 夏昭衣没再理他。 暗室里的箱子全部都被沈冽打开了,皆是尸块,除却头颅,还有四肢。 夏昭衣进去:“沈冽?” 沈冽正站在最里面的箱子前,目光望着角落,闻言回头,道:“阿梨,有条密道。” 夏昭衣皱眉,快步过去。 一个高约两尺半的方正暗道口洞开在石墙角落,被箱子半掩。 密道口和附近地面沾着很多血,颜色不一,其中几处血水颜色鲜红,其上还有血沫。 “有伤口的血,也有自口中吐出的。”沈冽道。 夏昭衣打量附近:“极可能我们第一次来时,她已经跑了。” 想了想,夏昭衣回身朝风清昂的刑具走去,拾起一把斧子回来:“你们后退。” 在男人们后退开后,她举起利斧,一把凿了下去。 瞬时尘土飞扬,滚滚溅起。 墙面年代太久,土质早便松垮,经不起她几斧子,洞口便变大了。 夏昭衣抖落头上的灰,握着利斧半跪在地,自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横掷了进去。 火折子的星火在疾飞途中越来越明,照亮四壁。 夏昭衣眼眸微微睁大,似被这抹星火点燃。 沈冽蹲跪在她身侧,剑眉缓缓皱起。 旁边俯身下来的赵琙和季盛傻在当场。 这条暗道四壁皆是整齐堆砌的白骨,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火折子跌落的地方,火光渐弱,却恰好照亮几颗头颅。 跟外面箱子里所发现的头颅一模一样,经过特殊处理后并未腐烂,呈色焦黄,五官清晰。 而这几颗头颅却恰是他们四人都认识的人,当年的刑部尚书陆容慧,还有他的妻子刘氏和几名家眷。 赵琙喃喃:“当年说陆容慧惨死,我看世人怎么都料不到,堂堂刑部尚书的脑袋,竟摆在这里。” 刑部尚书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如今在累累尸骸中,并无特殊之处。 夏昭衣淡淡道:“他当年生挖难民脑髓,去救他脑瘫儿子,那所谓药方,在风清昂的书中也有写。” 沈冽侧眸看她:“阿梨,如果按时间推算,那么这里五年内还有人来过。” 夏昭衣沉眉:“柳河先生给我的信上说,风清昂为惊河人,但这里是衡香。以及,三十五年前风清昂便有五十多岁了,按时间推算,他如今已是八十古稀。不过也有可能,是他那名叫小刀的徒弟。” 暗道尽头,深邃黝黑,火折子的微光远不足以触及。 夏昭衣想了想,目光望向沈冽。 “你想要过去?”沈冽说道。 “嗯,但是……” “我去吧。”沈冽道,便要起身。 “沈冽,”夏昭衣抬手按在他的臂膀上:“我知道你会替我去,所以我才说但是。” “好,但是什么?”沈冽看着她,目光温和认真。 夏昭衣忽然笑了:“但是……”她没再说下去,起身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沈冽抬眸看她。 “嗯,我答应赵琙,要送他回去。” 沈冽敛眸,看了她一阵,转头望回甬道。 知她一直所寻,绝不会轻易放弃,日后她定还会来,所以,沈冽想现在就替她去走这一程。 但不管是他还是她,他们都清楚彼此对赵琙并不放心。 赵琙其人,亦正亦邪,正时能为国为民,大义在先,当年郑北大军慷慨捐躯,何其惨烈悲壮。 可邪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为达目的,天下大乱他也在所不惜。 不管是松州扶上县,还是华州无曲城,远在郑北的赵家兵马,这几年神出鬼没,四处捣乱,捣乱完后便立即拍屁股走人。 对于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谁都不可能将他留在自己的后路上。 所以,留下一人在赵琙身边,另一人就得独自去涉入黑暗。 沈冽忽然明白她说得“但是”,是“但是”什么了,是知道彼此都不会让对方单独留下的默契。 一缕畅快在沈冽心间漫开,每每感受到专属于他们二人之间才能读懂的契合,都会让他感到欣然。 却就在这时,甬道深处传来好几声尖叫, 不是楚筝的声音,而是刚才跑入暗室的陈韵棋的声音。 赵琙一愣:“这隧道,和那边相连?” “听起来是的。”夏昭衣道。 除却陈韵棋,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赵琙侧耳倾听,道:“赵慧恩还活着,是赵慧恩的声音!” 争执声越来越响,渐渐能听清说得是什么了。 “宝藏?”沈冽说道。 “赵慧恩逃出来后,一路都在翻看一张图纸,看那模样,的确像是寻宝。”赵琙道。 “夏昭衣,你为什么戏弄我!为什么戏弄我!” 赵慧恩的嗓门吼至破音,从甬道声声传来。 “我不认识你,我从何戏弄你!”陈韵棋惊慌哭道。 “夏昭衣!你就是夏昭衣!!我杀了你!!” 甬道将声音变得模糊,回音冗长,这边的四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男人怀疑耳朵听错了。 “他说的,是……夏昭衣吗?”赵琙不确定地问道。 “你戏弄我,我死也要拉你陪葬!夏昭衣!!”赵慧恩怒斥。 这下,众人听得一清二楚,的确是夏昭衣。 赵琙俊秀的眉眼渐变冰冷,忽然,他转身去往兵器架,拿下一条狼牙链。 “世子!”季盛叫道,忙跟上去。 夏昭衣皱眉,起身追去:“赵琙!” 1164 她的名字 夏家和赵家关系的确不错,但是在夏昭衣的记忆里,她和赵琙不过几面之缘,他们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而两人说过的对话,前后更不超过十句。 那时见面,每次几乎都有二哥在场,当时赵琙待她并无异样,恭敬,知礼,识距,不僭越,不多事。 她对赵琙的印象,是一个较京城其他世家子弟多几分闲趣风雅,较琴客棋士多几分倜傥贵气之人。 倒是二哥,二哥一次偶然提及赵琙,说他有些不太正派,身上带着几分邪,唯恐天下不乱,性情跟荣国公府家的牧小世子很像,不过比牧小世子更豁达开朗。 但二哥还是喜欢赵琙的,提及时的语气并未贬义,一直笑呵呵。 除却这些,还有便是赵明越提亲一事,但她早早便表明态度,拒绝得干净利落。 前后加起,夏昭衣前世对赵琙的所有记忆,仅此而已。 “算了,”赵琙的肩膀沉了下去,像是失去了力气,“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走吧。” “世子。”季盛跟上去。 夏昭衣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的身影,眉心轻轻拢着。 “阿梨。”沈冽低沉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夏昭衣应了声,抬眸看他,“我们也走吧。” “好。” 就在这时,一阵很轻很轻的风忽然吹来。 二人的脚步同时停下,抬头朝刚才掉下碎骨的暗格望去,动作几乎一致。 “那会不会是出口?”沈冽说道。 夏昭衣跃跃欲试,有些想爬上去。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沈冽低低道:“我们先去前面看看,此地机关多,赵琙主仆二人单独前往,有些太险。” 夏昭衣轻声一笑:“你还在意他的生死呢。” 因她笑起,沈冽的黑眸也染了淡淡笑意:“毕竟,是我们绑下来的。” 而且沈冽还有一个私心,虽然真的看赵琙不爽,且还在信上说了狠话,但当初正是赵琙将她的典藏书籍全部保下,存在了淮周街,才让他得以一阅,也让她喜爱的文字书籍没有被糟践。 此事沈冽一直记着,否则,就赵琙这张嘴巴,沈冽早亲自提剑去郑北,让赵琙了解什么叫真正的再也无法开口的闭嘴。 “阿梨姑娘!”季盛在前面回头喊他们,生怕他们不跟来。 “来了。”夏昭衣说道,语声清脆。 回到岔路口,赵琙没有继续往前,等夏昭衣和沈冽来后,说道:“那陈韵棋先过暗道,或会以刑具堵住暗道口。而从我们来路追,时间耽误这么久,应追不上了。所以我想,去刚才赵慧恩去过的地方查看。” “那便一起,我正好也要去。”夏昭衣说道。 赵琙唇角微微勾起,不咸不淡道:“我还以为,你对你姐漠不关心。” “如果真的漠不关心,我就不会屡次出言提醒你,让你不要再乱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赵琙莞尔:“你不也一直说,她不在意名声么,这话,我还你。” “你是真不怕死?”沈冽忽然说道,俊容冰冷。 赵琙眼眸轻敛,定定看着沈冽。 沈冽没有躲避,回以寒霜。 灯火幽暗,沈冽的黑眸越显得明亮,点漆一般。 他有一张足够睥睨众生的俊美皮相,这样一张面孔,哪怕放在这幽深阒寂的山中地穴都能华光璀璨,让死气沉沉变得鲜活明丽。然后,又因他的冷峻孤傲而冰封如深山雪海。 好一阵,赵琙轻叹:“唉……” 他转身朝另一面走去,边道:“我就不该弃武从文。” 其实他并非没有功夫,反而骑射之类,在一众世家子弟里特别亮眼,但跟真正有功夫的人比,到底拿不出手。 不管是夏二哥,还是李骁,亦或是这个单枪匹马就杀出赫赫威名的沈冽,在他们跟前,赵琙都不好说自己有身手。 只是这沈冽…… 赵琙背对着他们皱起一双剑眉,这沈冽,生得这般俊美还不知足,偏要练就这样一身高超身手,简直不让别的男人活了。 赵琙只能说庆幸自己比他多个三四岁,也没兴趣去跟他争这野蛮不好惹的小姑娘。 同时还得庆幸沈冽没有早出生个三四年,不然,夏大娘子还真说不好会被这小白脸给勾走。 “沈冽,我无妨的。”夏昭衣小声道。 “我知道,但是……”沈冽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弯唇一笑:“走吧。” 这一条路的深处有火光,火把应不止一根,沿路空空荡荡,除却两具赵慧恩手下的尸体,还有一堆一堆的白骨。 其中一具尸体,死相与木门处发现的尸体一样,夏昭衣在他右边太阳穴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银针,上面同样是雪仙翁。 另外一具尸体,后颈没有发现银针,夏昭衣粗略检查死因后,掀开死者的裤管,最后在死者的手腕上找到一个毒蛇齿印,极其细小,不易察觉。 “应是银环蛇。”夏昭衣说道。 季盛大惊:“此蛇剧毒无比。” 夏昭衣想起了千秋殿下那些一直被人饲养着的山万蛇。 “阿梨,”赵琙怔怔望着前面,“你快来看!” 夏昭衣起身过去,转角豁然开朗,显然也是休息之所,跟上面的“胞宫”竟一模一样。 地上书籍散乱,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吹拂,不足以吹飞纸张,但轻轻飘动起来的纸页上,赫然是“夏昭衣”三字。 “好多她的名字,”赵琙喃喃道,“何人所写,为何要写?” 他抬脚欲进去,夏昭衣耳廓一动,骤然拉着他后退:“当心!” 两根银针忽然射出。 赵琙瞪大眼睛,若是慢半步…… 季盛吓坏,赶来叫道:“世子!” 沈冽“铮”地一声抽出长剑,朝赵琙方才所踏地面迈去,一脚踩上他的脚印,又有两根银针刹那射来。 沈冽劲瘦的腰身往后微倾,灵活避开,手中长剑同时脱手射去。 利刃带着巨大力道,一声龙吟破空,转瞬砰然巨响,长剑将发射银针的小孔所在之岩壁击毁大半。 尘埃迸散,泥石簌簌溅落,一个装满银针的铁盒被斩为两半。 1165 行刑的画 一半带着密密麻麻的银针跌落在地,声音叮铃,一半悬挂着,摇摇欲坠。 在沈冽过去拔回兵器后,它也掉了下来,咣当砸地。 沈冽看向夏昭衣:“阿梨,我先进去。” 看着他迈入“胞宫”,夏昭衣立即赶去:“等我。” 赵琙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我才是那个需要被等的。” 季盛闻言,大感惭愧,身为赵琙身边的近身侍卫,他眼下却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拔出长剑握于手,季盛说道:“世子,我们也进去吧。” 赵琙看他一眼,忽然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非我们弱,而是,他们很强,还不止强一点点。” “……嗯。”季盛说道。 沈冽和夏昭衣看着满地的纸,到处都是“夏昭衣”三字。 看多了,连夏昭衣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这字了。 又一阵风吹来,夏昭衣拾起一张纸高举,随着风吹来得方向,她抬头朝微风来源处看去,发现是很高很高的一道缝隙。 赵琙在她身后进来,望着满地的纸,喃喃道:“难怪赵慧恩会因为这三个字而魔怔……” 目光望到竹编案几下的一沓画纸,赵琙过去拾起。 画纸规格统一,二尺三层夹,色白光洁,匀密柔腻,画上皆是同一个女子,正脸较少,多是背影和侧容。 “阿梨,你快看!”赵琙惊道。 夏昭衣和沈冽过去,只一眼,夏昭衣的眉头便皱起。 “阿梨,是你。”沈冽低低说道。 画上少女背影单薄,清瘦窈窕,腰身极是纤细,偶有侧身,可见其微微鼓起的饱满胸线。 夏昭衣思索,道:“这几套衣衫,我去年在临宁八江湖的桃溪村时常穿。” “安江临宁?”赵琙说道。 “嗯。” “我都不知你去过那。” 他这些年可不少打听她。 沈冽严肃道:“阿梨,我也是事后才知你在那住过。” 夏昭衣想了想,清澈如许的明眸望向沈冽:“你可还记得一人,游州从信府的邰子仓画师?他有一双妙手,还有非常厉害的想法,可以根据旁人口述来作画。” “嗯。”沈冽说道。 夏昭衣看回画纸:“不过此画不像邰子仓风格,落笔勾线皆不如他,但这世上未必仅邰子仓一人会这技艺。或许,是他同门。” 赵琙道:“这些画与外边的顶上之画也完全不是一个人手笔,可以排除风清昂。” 夏昭衣一张一张看过去,眉眼越来越冷。 忽的,夏昭衣的手指一顿,视线凝住。 画上一个女子被押往雪地,衣衫褴褛,长发凌乱,膝盖溃烂导致她走路跛脚。 沈冽看去,黑眸微微睁大,震惊过后,浮起滔天怒意。 夏昭衣很快翻去下一张,每一张都让她喘不过气。 这其中,还有她已经惨死的画。 她忽然垂下手,不想再看,更不想让旁人看到。 赵琙正抬头打量上面的风口,转眸朝她看来,却发现她一张俏容惨白失色,明眸怔怔。 “阿梨?”赵琙关心道。 又一阵风吹来,几张落在土床上的纸轻轻飘动,上面的“夏昭衣”三字忽然变得奇怪和刺眼。 肩膀忽地被人板过去,沈冽低头看着她:“阿梨。” 夏昭衣从愣怔中回神,眼眸重新聚光,沈冽将她手里的画尽数抽走,沉声道:“风清昂性情阴戾,好生杀,其人举止邪佞,你莫被他引着走。” 夏昭衣点点头:“嗯。” “可是,他为何要对付你们姐妹,”赵琙咬牙,“这满地的名字,还有画上的你,他这是跟定国公府过不去,还是跟你师父是宿仇?” “不是我师父。”夏昭衣可以肯定。 “那便是定国公府?”赵琙一愣,“难不成,是李据?” 夏昭衣也可以肯定,跟李乾无关。 她忽然觉得腿软,站不住脚。 那些画她没有看完,她所看到得最后一张画,是她的尸首被抬走扒光。 定是被扒光了衣裳,才知是女儿身,才知是夏昭衣吧。 她那时已死,死人一直都是没有尊严的,所以扒光衣裳便扒光吧,可是,可是…… 夏昭衣内心如江河翻腾,激流中翻涌出一个又一个暗涌漩涡,冰冷残酷,争先恐后地要来吞噬掉她。 不过她面上仍平静,除却过分惨白的脸色之外,她没有表现出其他异常。 “我们,回去吧。”夏昭衣艰难道,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 “这地方还未看遍呢,”赵琙说道,“那赵慧恩有张藏宝图,我方才没在他身上发现。倒不是说贪图藏宝图上的东西,但一定可以查出赵慧恩寻到此地的原因。” 沈冽担忧地看着夏昭衣:“阿梨,我先带你离开?” 夏昭衣打起精神,摇摇头:“不用,我们就去找藏宝图吧。” 沈冽抬手解下长剑,脱下外衫平铺在长竹编案几上,认真道:“既已发现银环蛇踪迹,土床便不安全,只能先让你坐这了。若是困了便将就一睡,我会背你回去。” 夏昭衣愣愣地看向案几上的外衫,再抬眸看他。 “还有,这个……”沈冽摸出几块以牛皮纸包裹的薄荷桂花糖。 从南溪驿到衡香这一路急行军,夏昭衣身上一直备着糖,坐骑后固定的小竹篓里,则必有两小袋的盐。 她说军中若有人身体撑不住,糖和盐可以先救急。 她自己虽不怎么爱吃糖,不过连日相处,不止夏家军,整个晏军上下都知道她喜欢薄荷桂花糖。 夏昭衣轻轻笑了,从他宽厚的掌心中拾起一颗。 香甜沁凉的麦芽糖入口,薄荷风味让她方才的混沌惶恐减轻数分。 她由衷谢道:“沈冽,谢谢你。” 沈冽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先休息。” 她的确撑不住了,不愿再逞强,点了点头:“嗯。” 赵琙和季盛沉默立在一边。 赵琙看向季盛,很想说,怎么觉得他们两个在这有点多余。 季盛抿唇,小声道:“世子,我去找藏宝图,我们好尽快离开。” “嗯,我也一起。”赵琙说道。 说完目光朝少女看去。 虽然夏昭衣不想表现出异常,但她的脸色当真吓人。 1166 冥冥注定 一张张写有“夏昭衣”三字的纸张都被拾起,共约两百张。 墨渍深浅不一,新旧各有,字迹全出自同一人。 季盛的长剑被赵琙拿走,怕遇上他们口中的银环蛇,所以赵琙去往偏僻角落寻找时,先拿手里的剑胡乱对着空气刺上数下。 三人找了很久,最后在一条被踩烂了蛇头的银环蛇尸体旁,沈冽终于找到了赵慧恩的“藏宝图”。 说是“图”并不符,是一本三页订的厚实砑花纸簿册,后面还夹着一封信。 不着急先看信,沈冽回身看向长竹编条案几。 少女席地而坐,趴在他的外衫上沉沉闭着眼眸,已然入睡。 “看把她困的,”赵琙轻声道,“这下,可以回去了。” · 陈韵棋屈膝坐在拥挤逼仄的黑暗里,手里紧紧握着那块尖锐的石头。 时间点滴流淌,焦灼,缓慢,又冗长。 她从最初的瑟瑟发抖,到逐渐平静,明亮清洵的眼睛一点点变沉,变冷。 等觉察到掌心的疼痛后,她在黑暗里低下头,发现手里所握的石头将她手心割出一道血口子。 眼睛一眨,眼泪从她的眼眶跌落。 又坐了很久很久,她从混沌中被饿醒,身处环境让她醒时仍觉是梦,良久才回想起睡前发生之事。 他们……应该走了吧。 顿了顿,陈韵棋抬手朝头顶撑去。 “吱呀”一声,木箱被她打开,她从满满一箱的头颅中爬起。 双腿很麻,还没出来她便摔在地上,几颗头颅被她带出,跌在她身上,再咕噜噜滚走。 四周黢黑无光,没有半点声音,她握紧石头踉跄走了几步,到门口时,眼泪又滚了下来。 不过很快,她抬手在脸上用力一抹。 这会儿不能害怕,这会儿一害怕,便彻底露怯,撑不下去了。 “我不能倒下,”陈韵棋喃喃,声音干涩,“我不能垮,我不可以倒下……” 她摸索着迈出门,朝不远处的石阶走去。 “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 天空由漫天云霞转入暗夜,待碎乱星辰消散,又是一日明昼。 赵宁轻轻推开门扉,进来发现,少女竟还在睡觉。 倚秋和另一个小姑娘跟在她后面,二人手里各捧着一件干净衣裳,见状朝赵宁看去。 赵宁略做思索,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离开,抬脚迈入屋室。 “阿梨,阿梨?”赵宁轻轻推她。 夏昭衣没有反应。 赵宁抬手,将指骨贴在她额头,并不烫。 “阿梨,醒醒。”赵宁柔声道,继续推她。 夏昭衣睡眠一直很浅,稍有风吹草动都能醒来,现在却被赵宁摇了许久,才终于睁开眼睛。 “阿梨,你睡了很久了。”赵宁说道。 夏昭衣眼眸缓缓聚光,顿了顿,道:“赵宁。” 倚秋将衣衫放在软榻上后,倒了一杯水过来:“娘子。” 赵宁接来,对夏昭衣道:“来,阿梨,喝口水。” 夏昭衣被她扶起,半坐在床,就着她喂来的水杯慢慢饮着。 赵宁边给她说她入睡后的事。 “对了,”说完,赵宁道,“你身边那位叫做夏俊男的老将一直坐在楼下等你,不过半个时辰前忽然来了匹快马,给他递了封信,他看完后神色很严肃,立即走了。” 夏昭衣平静道:“他可有对你说什么?” “这倒没有,离开前只说辛苦我照顾你。” 夏昭衣低头,发现自己还是那身衣裳,倒没有臭味,但爬山涉水,淌过泥泞,衣裳早便脏了。 她转眸眺向窗外,静观天际云影在万家屋檐上投下的广袤倒影。 “现在是,未时?” “嗯,快申时了,”赵宁道,“可饿了?” 夏昭衣轻声道:“我睡了这么久。” 回想梦里场景,她眉心轻皱,对赵宁道:“我得先离开,晚些再找你叙旧。” 她双脚刚放下床沾地,忽又一顿,侧头看着赵宁。 见她明眸似有话说,赵宁道:“你想说什么呢。” 夏昭衣张了张口,半响,终是问了出来:“林又青……她还对你过什么话吗?” 赵宁目光变沉,那段年岁恍如隔世,她着实不愿回想。 “我,我想想,”赵宁声音变低,“她很少说话,我也是,我们最初交好,是因为牧文经暗道来为我送药,她替我打掩护,并未出卖我。” “她可有提到她的师门?还有那袋……那袋夏昭衣的骨灰,她是如何说的。” “她托牧文想方设法离开兆云山,将骨灰送去京城同定国公府做交易,求夏昭学救她在宫中的姐姐。至于她师门,她提到得委实不多,偶有几次也是她自己忽然打住,截断话语。我瞧她神情,似乎厌恶与不齿。我那会儿是个行尸走肉之人,别人的秘辛,我无兴趣。” 赵宁说完,见夏昭衣神情呆愣,担忧道:“阿梨,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夏昭衣很轻地道,“很可怕的梦。” 能让她亲口说出“可怕”二字,在赵宁看来,便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握住少女的手,认真道:“别怕,不过是场梦,这里有我,有沈冽,有你父亲的旧部,还有沈冽的十万兵马!铜墙铁壁,安如泰山,这万众之心皆以你为首要,视你为最重,不怕!” 夏昭衣唇瓣轻弯,忽然伸手,把赵宁抱住。 赵宁一愣,她不喜和人亲近,这若是屈夫人,她一把给推走了。 淡淡笑了下,赵宁也抬手抱住她。 不抱不知道,一抱她才发现,少女远比想象中的清瘦。 不过不是柴巴巴的瘦,充满着力量和轻盈。 想到她也是个不喜和人亲近的性子,赵宁道:“看来这梦,的确让你受到了影响。” 夏昭衣松开她,脸上笑容变明艳,口吻依然平淡:“还行,现在想想也未多可怕,梦见被人杀了,尸体遭到凌辱,偏偏寒天雪地,尸身还不易腐,又被人挖出来继续糟践。还……被人吃了。” 吃不掉的,就烧了。 说完,夏昭衣又一笑:“不过,只是场梦。” 至于到底有没有被人吃掉,她今日就可以去找人问清楚。 以及当初龙虎堂后山上的阿梨,赵宁知道得不多,但有两个姑娘,她们却一定知道很多。 正好她们也在衡香,这或许便是冥冥中的注定。 1167 送蛋李嫂 已经被拆毁的陈家祠堂前,经过一天一夜又一天,暗道里的积水终于被彻底排净。 叶正跑去旧牌楼找沈冽。 旧牌楼后有一方戏台,经由老道场转变而来,此时戏台后院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 叶正将坐骑拴在门外的狮子石墩上,进来便看到抱胸立在门内檐廊下的戴豫。 戴豫正一脸烦躁,看到叶正,问道:“水干净了?” “嗯,这是……”叶正往满场的人看去。 “都是附近的乡长村长和乡贤,”戴豫道,“之前少爷令杜轩一查衡香还有哪些人家同陈家一样蹊跷,现在这些人听闻少爷出城,便纷纷赶来了。” “这么多人。”叶正皱眉看着大院。 陪同沈冽在堂屋里的,除了杜轩和平岳峰之外,还有夏家军的高舟和张稷。 这些乡贤们并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线索,大多都是来攀交的,堂屋门前堆满大包小包的礼品,好些人含蓄,好些人直白,其中不少人是来推销自己的女儿或族亲的女儿,声称做个妾也无妨。不止推给沈冽,同沈冽一起的杜轩等人都没放过。 半日下来,众人精疲力尽,沈冽干脆躲去角落里。 叶正和戴豫从外面进来,找了好半日,才找到立在人群外的几座破旧泥象左侧的沈冽。 他正垂眸翻着一本书,面朝着窗,背对大堂,因身后有香案作掩体,加之一袭由浮月锦裁剪的云门色长衣,款式简洁大方,颜色偏素,故而他悄然隐匿于一隅,不仔细看,根本无人能察觉。 “少爷。”二人过去,很低地叫道。 沈冽回头,看到叶正,道:“暗道妥了?” “嗯,妥了,蛇和老鼠都已备好。” 说完,叶正瞄到沈冽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略破旧的族谱,写着陈氏家谱。 叶正一喜:“少爷,这陈氏,可是陈家祠堂的那个陈氏?” 沈冽淡笑:“先走吧。” 日头很高,夏虫鸣籁,旧道场非四方规整的建筑,南边一片矮石墙塌无可塌,地上陈铺的大方砖干裂起皱,泛沙化严重。 他们自小门出来,小门外也都是人。 蓊郁的杂草外是一条小河,河上漂着很多船,正说话的人看到自小门出来的沈冽,纷纷停下话头看着他。 见过他者,出来后无一不夸,现在亲眼见到,众人才知传言中的俊美卓绝并非虚言,这沉闷燥热的午后,似被他点亮了鲜活。 一个年约五十的妇人从河边一棵槐树下抬头,见他们朝东面的竹编茅棚走去,她自地上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冽的背影,目露欣喜。 男子不知有无二十岁,一身少年贵气,身材俊秀高挑,挺拔劲瘦。行姿非倜傥翩翩,外溢风流的模样,但这收敛沉稳,不疾不徐,不为左右目光所动的泰然平和,更显清贵富雅。 妇人忙拎起脚边的一篮鸡蛋,快步追去:“沈将军!” 沈冽等人停下,回头望来。 “沈将军!”妇人开心地看着他,目光描摹这剑眉星目,“哎呀,真是你!” 沈冽不记得见过她:“你认识我?” “你可是,云梁沈家的沈公子?”妇人说道。 沈冽微顿,道:“是。” “竟真是来自云梁沈家!”妇人开心不已,“那,沈双城沈副将,可是你父亲?” 沈冽眉心轻皱,他身旁的戴豫和叶正立即沉下脸,上前就要说话,却见沈冽点头:“是。” “哎呀,太巧了!”妇人赶忙捧起手里的鸡蛋篮子,“和沈副将一别二十多年,老妇还以为这辈子都没缘再见沈副将呢。这时间呐,可真不饶人!” 云梁沈氏富贵滔天,累世数代皆为经商大家,与醉鹿郭氏一样,都不愿沾染朝政权势,独立于庙堂之外,立足于江湖之远。 祖训意思,乃左右逢源,与各方在朝或在野的世族大家都维持着百年交好便可,只保富贵,不图名利,无需谋功名耀祖。 但沈双城年少时好勇,力大无穷,喜欢跟人比试身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他样样精通。 不甘困囿在云梁,他便跑去游侠闯荡,最后干脆入了江南的存正营,短短三年,便当上了副将。 后来,沈冽的祖母崔氏以死相逼,沈双城不得不辞去军务,回去云梁。 他也算是幸运,在他回去云梁后的第二年,大乾兵制变动,存正营和其他六大兵营一起,被并入江南兵营。 那时庄孟尧不过是李志喜身边的中郎将,后来李志喜突发恶疾身亡,庄孟尧因多年的人脉经营,顶替李志喜成为江南兵营的正将。 一上位,庄孟尧便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如果沈双城不是早早退伍,很有可能会和存正营旧部一起被“清算”。 沈冽对沈双城的过去了解得不多,都是自旁人口中听闻而来,尤以母亲生前说得最多。 但显然,母亲知道得很有限,至少沈冽完全不清楚沈双城到过衡香,包括之前沈谙说沈双城年轻时追杀乔氏至重宜一事,他也不知。 妇人眼睛里的高兴完全藏不住,被晒得黝黑的双手一直捧着鸡蛋篮子,篮子里满满当当,少说有五六十个。 见她一直这样递着,沈冽看向叶正。 叶正一愣,顿了顿,抬脚上前,将鸡蛋接来。 “多谢相赠,”沈冽说道,“你家住何处,姓什么?” “老妇姓李,木子李!木在上,子在下!”老妇笑道,“这还是沈副将当年亲自教我的呢!哈哈,我老家住在衡香北昌头,可惜我前头那短命的掉江里淹死了。我守了十年寡,前两年才嫁到这南边,跟一个老光棍作伴呢。” 她的笑容多了几分腼腆,说完,又自顾道:“啊,对了,沈副将这些年过得如何?身体可好?” 沈冽不知,便不作回答,反问:“当年,你是如何跟他认识的?” “那是刚好巧的事,”老妇说起来,犹似在昨日,“他好像是奉了什么军令,要追一伙人回去,那伙人跑进北面那陶安岭了,他就带兵也追了进去。据说是在里面差点迷路,三十多人的队,就活着出来六个人呢!恰好我前头那短命的去那采药,顺带给救了回来。这沈副将……”老妇再度笑起,“他可真是俊,我们那山野的人哪里瞧见过这么好看的,还是个年轻将军!所以啊,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呢。” 说到这,她的一双目光上下打量沈冽,摇头叹赞:“沈小公子这脸,可真是跟他太像啦,不不,比他更好看呢。当年,哈哈……当年,沈副将还戏言,说日后我若是有个一儿半女,他还要跟我当个亲家,哈哈……但是吧,我这一辈子也没生个娃出来。” 沈冽“嗯”了声,道:“李嫂,我还有事要忙,鸡蛋我先收下了,谢过好意。” “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老妇连忙道,“而且这李嫂一称吧,沈副将当年便是这么叫我的,不然,你叫我李老太婆吧,哈哈!” 沈冽面色始终无波无澜,淡淡道:“先告辞了,李嫂。” 周围目光都看着他们。 待沈冽和戴豫、叶正转身离去,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来,忙问老妇是怎么回事。 戴豫回头看着他们,回过头来后又看了看叶正手里的篮子,道:“少爷,这些蛋……” “派人护她周全,难保她不会被那些人盯上,”沈冽声音很沉,“再准备些银两和布匹送去她家。” “嗯,好!”戴豫点头,“应该很好打听。” 1168 诸昌死了 沈冽和戴豫的坐骑都在东面的竹编茅棚里,叶正还要赶回道场前去取。 待他们到陈家祠堂,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堵得几乎过不去。 说是陈家祠堂,其实陈家祠堂早已被移平,地下并未见暗道,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两箱白银。 废墟前摆着十大筐老鼠,老鼠在里边挤挤挨挨,一旁还有三筐蛇,盘绕缠成一团,打结了一般。 旁边围着的人全在嚷嚷,称若是再不放出来,这些蛇和老鼠,就要吃它们自己人了。 士兵们无动于衷,耐心等候沈冽。 等人群终于分开一条道,沈冽牵马穿来,戴豫和叶正跟在他身后,顿时前面的,左右的,数千目光皆朝他看去。 “沈将军。”夏家军的班荣上前,接过沈冽手里的缰绳。 沈冽朝暗道看去,再望向那些老鼠和蛇。 “动手吧。”沈冽下令。 空地上的士兵们领命,先将老鼠往暗道里倒,刹那间,数百只老鼠出笼,疯了一般,如黑色瀑布往暗道里涌。 有些老鼠没有进暗道,被士兵们以长平耙赶入进去。 人群哗然,变得兴奋,议论纷纷。 待差不多了,士兵们将蛇往暗道里倒。 蛇用来吃老鼠。 而老鼠和蛇都是用来踩机关的。 时间缓缓过去,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围观的乡民们越来越乏,眼看夕阳把天地烧出一片橙光,好些人叫嚷,问为什么还在等。 沈冽负手而立,垂眸望着暗道,和身边士兵们一样,一动不动。 越来越多人等不下去,嚷着没什么可看,浪费时间,都转身回家去了。 一匹快马从北面赶来。 沈冽终于抬眸,身旁的戴豫和叶正先一惊:“是武少宁!” 二人忙快步走去。 自打那日大雨后,武少宁,卫东佑还有诸昌一直处于失踪状态。 杜轩这几日派了大量人手去寻,一直未果,已经急坏了。 武少宁下马,顾不上喘气,先看了戴豫和叶正一眼,再跑向沈冽:“少爷!” 话刚说完,他忽然跪了下去,又喊了一声:“少爷!” 沈冽眉心轻拧,戴豫和叶正被他这模样吓到。 “武少宁,你好好说话,发生了什么?”戴豫说道。 沈冽这时注意到武少宁裤脚的血,心下一沉。 “诸昌死了,”武少宁哽咽,抬头看着沈冽,“他,他被五马分尸了。” 沈冽黑眸睁大。 戴豫和叶正惊道:“什么?” 周围听到这话的暗卫们纷纷围来。 武少宁声音颤抖:“我把卫东佑救回来了,但是他受惊太重,他失语了。” “救?”沈冽说道。 “对,我是在一个山坡下发现他的,他的手脚,手脚都断了……” 戴豫爆出一口怒骂,双目通红地转向沈冽:“少爷,我这便回城去看他!” 沈冽眉眼沉冷,想了想,看向叶正:“你速去道观,将此事告知杜轩,只说武少宁他们回来了,先不说诸昌出事一事。平岳峰便继续留在那,让他同夏家军的高郎将和张执令一并回。” 叶正面色惨白,点点头:“是。” 立即转身跑去坐骑旁。 沈冽对戴豫道:“待杜轩回来后,你再和杜轩一起回城。人是杜轩派出去的,他定会因此事愧疚自责,所以,你的情绪不容外露,切记照看好杜轩。” 戴豫唇瓣发颤,听得明白沈冽的意思,他艰难领命:“是,少爷。” “你随我来。”沈冽看向武少宁。 武少宁抬手抹去眼泪,跟上沈冽。 戴豫看着他们行至废墟另一边后停下说话,也想跟上去,他侧身忍住眼泪,忽然一抬脚,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前面用力踢去。 “砰”的一声,石头恰好撞上不远处置放在地的小箱子。 箱子是敞开的,上面满满都是银子。 因石头一撞,银子碰撞箱子,发出不小的动静。 戴豫皱了下眉,忽的看到箱子被石头所踢得地方,那尖锐一角在箱子表层撞出了一个裂口。 戴豫抬脚欲走去,余光看到那边转眸望来的沈冽和武少宁。 戴豫抿唇,想到沈冽才给他说得话,他有些抬不起头,将脑袋耷拉下去,寻了个地方坐下。 沈冽收回视线,对武少宁道:“如此说来,你没有看到诸昌是怎么被害的,只看到了他的尸体。” “装在一个大筐里,”武少宁痛苦道,“那附近没人,那大筐好像……好像就是要给我看到一样。少爷,或许是宣战,向我们示威。对了,那里没有村子,一个住户都没有,山石嶙峋,易设陷阱。” “诸昌尸体带回来了么。”沈冽问道。 “嗯,我带回来了。” 即便是尸块,也是成年男子完整的身体组成,外加一个卫东佑,这一路艰辛,难以想象。 “这一趟,你辛苦了。”沈冽认真道。 “不苦,”武少宁哽咽,像是想到什么,又道,“噢,还有一事,我将卫东佑送回城后,阮国良正要派人出城找少爷,便干脆令我一并带话。外面送来军报,牟野战场开打了,田大姚驻守游州的大军很有可能会从衡香经过。以及……云伯中那边送来同盟书,想与我们结盟。” “他竟这么敢想。”沈冽说道。 “还有阿梨姑娘那,”武少宁继续道,“赵大娘子派人来说,阿梨姑娘快申时才醒,醒后有些不太对。她没有吃东西,便赶去衙门了。” 沈冽俊秀的眉眼浮起担忧,黑眸翻涌着武少宁所看不懂得复杂。 “稍后你和戴豫他们一并回城,回城后你去休息,派旁人去阿梨身边,她……”沈冽想了下,继续道,“她未必吃得下东西,你还需找人去知语水榭找黎师傅,让黎师傅尽快做些百花糕。” “是!”武少宁应道。 应完,见沈冽心事仍重,武少宁关心道:“少爷……是否还有事呢。” 好一阵,沈冽开口:“你……再派个人去找赵琙,他眼下应该在屈府,问他那幅画有没有寻到线索。” “嗯!好!”武少宁应道。 1169 痴儿赵琙 沈冽口中的画,乃溶洞头顶悬着的那一幅不规整壁画。 在离开山穴回衡香这一路上,沈冽背着夏昭衣,同时和赵琙回忆画上内容。 之前已确认是坟场,年代除却“上古”二字,具体说不准到底是哪个百年。 赵琙提出交易,洞穴中的一切诡秘,他但凡能查出点什么,沈冽便需得在郑北有难时伸以援手。 本以为沈冽会拒绝,或也开条件,沈冽却答应得爽快,同意了这笔交易。 屈府藏书颇多,虽然屈夫人可能十本都没看完。 巨大的藏书阁楼分上中下三层,赵琙此前来过一次,所以记忆犹新,这也是他现在为何要回到屈府的原因。 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都在沈冽那里。 赵慧恩一路带着的藏宝图,则在赵琙手中。 屈夫人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姑和两个家丁来为赵琙找书,除却他们,赵琙随身只带了季盛和赵来二人。 那幅壁画,赵琙尽力在纸上还原,他的重点放在画上的古河和那些陪葬品上。 在藏书阁楼呆得乏了,赵琙带着季盛出来走走,几日在外风餐露宿,他最难受得却是手指。 这会儿在屈府庭园里漫步,他手中的玉骨折扇在指尖上转来又转去,一会开,一会合。 不知不觉,走到兰亭轩。 之前两个送饭过来得丫鬟大约出自想要和他多说话攀交的缘故,寻遍话题,嘴漏说了沈冽兄长沈谙和其师父此时被关在兰亭轩一事。 赵琙眺着远处楼阁,果真重兵把守,而且都是夏家兵。 忽然,赵琙轻轻笑了,俊秀尔雅。 “世子,您笑什么呢。”季盛问。 “其中有两人,我竟认得,”赵琙打开折扇轻摇,淡淡道,“十年弹指一瞬,王朝变了天,故人烟消云散,夏伯父那么慈净豪爽的一人……唉。” 季盛拢眉,也小声叹了口气。 想到从溶洞里带回来得几张写着“夏昭衣”三字的纸,季盛忍不住又叹了声。 季盛跟在赵琙身边至少十八年,陪着赵琙一并长大,早将他的喜怒哀乐和情之所钟看得一清二楚。 世人道他家世子玩世不恭,却不知他家世子曾痴心,后痴傻,如今仍怀一片痴妄,是个彻头彻尾的痴儿。 前后去数,和夏大娘子所见不出二十面,这其中许多面,还是他们在街角巷口的茶楼上相守,眼巴巴看着她悠然牵马,步出国公府。 胆大心雄,无不敢想,无不敢为的世子,却偏不敢下楼去造一场偶遇,老是在嘴上说要试试,最终都是目送她倩影远去。 偶有几次厚着脸皮,无赖跟在夏二公子身旁,终蹭到和夏大娘子共席一间,他面上沉稳镇定,却连眼神都不敢多看,只敢悄然去瞄。 有关她的逸闻趣事,他爱听。 有关她的喜好偏爱,他爱琢磨。 一至佳节年关,他去找夏二公子都变频繁。话里藏机,不动声色地打听夏家唯一的千金何时归家。 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夏大娘子溘然离世,惨死容塘峡口的消息经由快马密信送至皇廷,不仅震动了满朝文武和京都百姓,季盛还亲眼看着他家乐观豁达,爱笑爱闹的世子疯了。 那日他平静回府,平静饮茶,平静写字,忽然便推翻了案几上的一切,悲嚎恸哭。 其后几天,世子大病,直到只剩半条残命的夏二公子被从北境护送回京城,他才不得不振作,爬起赶去定国公府照顾他。 为了掩饰病容,世子那日还在脸上抹了粉,传到其他公子王孙那,却成了一场嗤笑和对英烈的不敬之罪。 “夏昭衣”三字,成了世子心头上永远刻着的一道口,无法愈合,只能共生。 季盛想到那年冬日的几场大雪,至今仍觉悲从中来。 这时,东面庭院走来六人,为首一抹纤细倩影,在屈夫人的比对下显得分外清瘦。 季盛和赵琙一顿,看着那抹身影。 “是阿梨姑娘。”季盛说道。 夏昭衣边走边和屈夫人说话,脸上带着很浅的笑,但看得出她的兴致并不高。 “这丫头怎在这里。”赵琙低喃。 而且,似乎变瘦了,这才两天,她的脸颊便清癯了很多。 “世子爷,咱们过去吗?”季盛问道。 赵琙想了想,折扇一开:“走。” “瘦了好些,”屈夫人心疼地对夏昭衣道,“这双眼睛倒是比之前越显得大了。” 夏昭衣的眼睛不小,但称不上大,不过她的眼睛一直很漂亮,桃花开扇,轻泠如许,说艳不艳,也非寡淡,清冷冷的,明亮亮的,像星子落在了湖光里。 “这几日有些事,待忙完后会把气色养回来的,屈夫人别担心。”夏昭衣淡笑。 “不然,你这几日睡我这?我这屈府可是整个衡香最宜居的地方啦。” 夏昭衣笑容变明媚:“等清闲下来吧,屈府太大,我这天成日办事,来找我的人进府怕是要迷路。” 屈夫人豪气道:“不怕,那就骑马,我这屈府上下,但凡是你们的马蹄,随便踏!” “多谢屈夫人。”夏昭衣认真道。 屈夫人是个知界限感的人,待到石阶下,她自觉停下脚步,对夏昭衣道:“你才从衙门过来,稍后还会去衙门吗?” “暂时不知。”夏昭衣道。 她去衙门托夏川将军审讯小容和小梧姐妹,顺便,拈花斋隔壁那座府宅,她派人过去再抄了一遍。 只要一有结果,那边就会送来,但夏昭衣仍需根据结果决定是否再过去一趟。 “咳咳。”一阵清咳这时遥遥响起。 夏昭衣和屈夫人转头看去。 赵琙一袭月白锦衫,器宇轩昂,手摇玉骨折扇,带着季盛缓步走来。 边走,他好看的眼睛边在附近这看看,那看看。 近了后,他冲夏昭衣微微一笑:“巧啊,小丫头。” “你刚才不是在那站了一会儿吗?”屈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 顿了顿,赵琙笑容明朗,望着夏昭衣:“来找沈冽的兄长?” 夏昭衣点头:“嗯。” “听说你睡了很久?”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嗯。” “心情不好?”赵琙打量她的眉眼。 夏昭衣想了想,淡淡道:“谈不上好坏。” 说完,她看向屈夫人:“屈夫人,我先进去了。” “嗯,好。” 赵琙没屈夫人知数,抬脚跟上。 才上台阶,夏家军士兵便伸臂将他挡下。 赵琙半气半笑,摇着扇子,对他们道:“是我。” 士兵面无表情地说道:“赵世子,请止步。” “阿梨!”赵琙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微微侧首:“赵世子,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多,越有杀身之祸。” “本世子又不怕。” “原来世子爷胆子这么大的,这会就不怕啦,”屈夫人笑道,“先前我家那阿黄还跟我一直叫呢,它很生气,因为它认地盘,还认只它单独可过的道,结果……啊,对了,阿黄是一只大黄狗。” 赵琙抬头望天,难道那事,就过不去了吗。 夏昭衣背对着他们抿嘴淡笑,抬脚迈入厅堂。 1170 生死轮回 大堂飘着淡淡清雅的梅香,佛龛香案前五步外有一把古琴,青玉轸,紫檀雁尾,另一端承露边侧的凤额上,雕琢着一枝微不可见的梅花,是拈花斋的梅案。 夏昭衣纤长素指轻描,拂过梅枝花叶的走势,拂过承露和岳山,落在长弦上,轻盈一挑,清润溜玉的弦音响起,绕梁而上。 右后宽敞的路道口,史国新和詹宁带着范竹翊出来。 “二小姐,人带来了。”詹宁说道。 夏昭衣转身看去,詹宁将范竹翊遮眼的黑布摘下,边道:“你闭会眼再睁眼。” 范竹翊没有听他,眼睛被外面的光所刺,痛得又眯了回去。 夏昭衣轻笑,低头又拨了根弦,淡淡道:“范老先生这几日过得如何。” 范竹翊缓了缓,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便直接放马过来。” “范老先生铮铮铁骨,关了这许多日,仍一身傲气,”夏昭衣按住琴弦止音,对詹宁和史国新道,“你们先出去,关上佛堂大门和地下通道的暗门。” “是!”二人应声。 范竹翊看着他们离开,蹙起一双白眉,看回夏昭衣。 夏昭衣在琴凳上优雅坐下,带笑看着立在空旷厅堂里的范竹翊:“说吧,你来衡香是为了风清昂,还是为了那群人?” 范竹翊扬起半边眉毛:“风清昂?” “你不认识?”夏昭衣弯唇笑起,“林清风在刑部尚书陆容慧跟前所把式的歪门邪道,生开头颅,生挖脑髓,以救陆容慧的瘫儿,便是出自风清昂之笔。以及,贵师门远赴不屈江清梅岭纵火烧了我姐姐的尸身,也与风清昂有关吧?” 范竹翊冷冷看着她,没有答话。 “还有那袋骨灰,”夏昭衣继续道,“林又青偷走那袋骨灰后,怕被你们追到,于是一路南下,以至身陷贼窟。不过区区一袋骨灰而已,为何能令她怕到如此地步。她之所怕,乃你之所怒,范老先生,回答我,为何跋山涉水去往不屈江寻尸,又为何,能怒到让林又青惊惧成那样。” 安静良久,范竹翊侧过身去,双手负后,不语。 夏昭衣笑了笑,侧身起手,挑弦慢弹,几声泠叮琴音。 夏昭衣道:“我刚来衡香那一日,在飞霜阁前遇袭,偷袭我之人全部自戕,为首者,姓方。” 范竹翊眉心轻皱,竖起耳朵在听。 “他们的尸身当夜被带回衙门,暂放于冰窖,不过来不及悬尸示众,方寄的尸身便被掉包了。” 这件事,还是夏昭衣今日去衙门后夏俊男将军主动提的。 在她睡着这段时间,沈冽特意派人去衙门问过方寄的尸身,众人这才发现,竟被掉包了。 夏昭衣单手在弦上轻慢地弹,声音同琴音一般清灵:“我追一位宿敌至城外,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位方姓之人的下葬礼。其后,我又进到了风清昂在衡香的巢穴。” 范竹翊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溶洞下面藏满枯骨,不是断头,就是残臂,他深谙此道,且乐此不疲,”夏昭衣抬眸对上范竹翊的眼睛,一笑,“对了,他的卧室如似胞宫。还有当年,他寻到我父亲一位擅于接生的旧友柳河先生,想让柳河先生常年为他提供紫河车,被柳河先生拒绝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个喜欢凌辱并残杀他人性命的刽子手,却又非常喜‘生’。” “生与死,死与生。”范竹翊低低道。 “他那卧室非常乱,还有蛇,那卧室散着一地的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夏昭衣看着范竹翊的眼睛,缓缓笑道,“夏昭衣。”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丽,不知为何,范竹翊发觉他竟有些害怕这双眼睛。 看似什么都写在眸中,明净透亮,盛着盈盈的光,却又精灵聪慧,似能看透一切,任何诡秘心计,在她跟前都徒劳无功。 ……不,应该说,反倒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这少女,不过才二八年华。 忽然,夏昭衣的长指用力拂过所有琴弦,清冽如细泉的琴音刹那似暴雨骤来,嘈杂粗鲁。 范竹翊被吓了一跳,面色变了变,定睛看回她。 少女脸上却依然带笑,俏皮甜美。 “范老先生,真不打算说,打算烂于腹中?我已囚禁你半年,你当真不怕长久被我困禁于此?你是聪明人,稍作权衡便可知,带着秘密枯死狱中,于你没有半分好处。而狱外,有美酒,有佳肴,有棋盘,有戏曲,春夏秋冬,四野疏阔,哪样不比你那一方味道难闻,狭窄逼仄的铁牢要好。” 范竹翊非常喜欢皱眉,眉心中有极其深的“川”字。 半年前,他是想和她合作,一并去查这些,但是,她没有答应。 然后,范竹翊就被关了半年。 这半年日日煎熬,盼不到头,如若不是来了几波黑衣人,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于世。 而那黑衣人,范竹翊甚至至今都没弄清是来杀他,还是来救他的。 范竹翊深深打量眼前的少女。 此女心气太高,不按常理出牌,他似乎连讨价还价都没余地,可是…… 范竹翊思索许久,开口冷冷道:“你时隔半年再来找我,可见,你这半年所获甚少。” “那么你的条件是?” “合作,”范竹翊沉声道,“我们一并去……” 他的话音被两声极重的琴音打断。 夏昭衣露出恨其不争的惋惜神情,低低道:“半年过去了,你真是没有半点长进啊。” 范竹翊紧紧盯着她。 “自由二字,贵不贵?”夏昭衣道。 “你为何不肯与我合作?”范竹翊反问。 “说吧,”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道,“为何远赴不屈江,为何要烧掉夏昭衣的尸首,你们和风清昂,又是什么关系。” 范竹翊双手紧握成拳。 “一五一十回答,我即刻还你自由,范竹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夏昭衣又道。 范竹翊目光浮现深浓的怒意,半生为人敬重,在这少女跟前,他却连话都难以说响亮。 终于,范竹翊紧握得拳头缓缓松开了。 1171 长生之道 暗室的石门才关上没多久,就被人从外面重新打开。 沈谙坐在轮椅上,微微垂着头,双眸闭着,听到动静,他抬头朝门口看去。 “轮到我了吗?”他温雅问道。 詹宁冷冷看着他,过去以手中的布将他的眼睛遮住。 轮椅被推出暗室,一路往上坡走去。 红木轮胎滚过粗哑地面,发出细碎摩擦声,快至暗道口时,地上的摩擦声消失,詹宁双手撑扶住轮椅,一脚踩在轮椅后尾的横杠上,让轮椅稳稳卡住斜坡。 沈谙轻偏头,侧耳道:“带我来这作甚。” “你最好不要说话。”詹宁沉声道。 暗道外面传来音色绝美的琴音,恰将轮椅的轮胎声和他们的说话声盖住。 沈谙将头转回前面,在琴音外面,他听到了他师父说话的声音。 “是……长生。” “长生不老的长生?” “没错。” 沈谙的浓眉轻轻皱起,手指亦缩紧,微扣住轮椅扶手。 “长生,”夏昭衣很轻地念着二字,一笑,“你信这个。” 范竹翊硬着声道:“风清昂称,若是我能将夏大娘子的尸身带去给他,他便教我长生之术。” “尸身?可你们放火了。” 范竹翊思及到此便觉厌恶:“那是战乱烽火之地,那尸身如何带得出来?且清梅岭冰天雪地,她在清梅岭能不腐,但出了不屈江遇暖后呢。本来,我们的打算是将棺木一并运出,然而掘开后才知,她那棺椁不是木料,竟是寒冰所凿的冰棺,我们不可能搬得动。” 夏昭衣问:“可若是一炬焚之,风清昂会答应?” “总好过空手而归,不过……”范竹翊皱眉,“那骨灰,他其实也想要的。”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何时?在哪?” “五年前,在锦州。” “五年前,”夏昭衣若有所思,“那个时候,锦州已经是田大姚的地盘了。” “嗯。” 沈谙眉心微拢,锦州这个地方,是他所没想到的。 夏昭衣继续问:“那么,你此行来衡香的目的是……” “他已失踪多年,我查到最近与有关他的踪迹,便是在衡香。” “这个最近,是多近?” “两年前。” “所以,拈花斋隔壁的大宅子,是你提前两年备的。” 范竹翊沉了口气,冰冷地点了下头。 夏昭衣转了话题:“那,你知道你的大徒弟沈谙,这些年去了哪吗?” 沈谙在黑暗里轻轻抬头,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淡笑。 “我如何知道,”范竹翊声音变怒,“我甚至都不知这孽徒还活着!” “据我所知,他这几年时不时给你们寄些奇怪的图案。”夏昭衣道。 沈谙闻言,唇边笑意加深,带有几分自嘲。 上次她当他面时提过这个,那时的语气和现在一样,似乎自她口中说出,他这行为好像变得很可笑和幼稚。 范竹翊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阵,道:“对。” “你可知,那图案是什么?”夏昭衣继续问。 “不知道。” “当真不知?”夏昭衣扬眉,明眸亮闪闪的,似乎能看透人心,“范竹翊,你确定要瞒着,或者,骗我。” 范竹翊紧了紧负在身后的拳头。 这女子可真是讨厌,偏生,他委实不知眼前少女到底查到了多少。 半响,范竹翊几乎咬着牙根道:“那图案来自于一本古籍。” “古籍的名字是?” “破破烂烂一本书,没有封面,不知名字,”说着,范竹翊伸手朝暗道指去,“这孽徒不是关在下面么,你把他抓来问不就行了?” 夏昭衣笑了笑,侧过身去,右手在琴弦上漫不经心的,又拨弄了数声。 “你既然相信风清昂手中有长生秘术,想必,风清昂本人的容貌可以说服你,是吗。” “我与他五十年前见过一面,那时他什么模样,如今还是。” “听说,他的手很奇特?” 范竹翊目光落在少女还在琴弦上轻动的手指。 少女的手非常秀气,纤长有力,指尖圆润。 范竹翊想了想,道:“手掌比你略大一点,但是你的食指加小指,才约等于他的中指。” 夏昭衣指尖的琴音戛然停止。 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想象了下,道:“那看起来,他的手的确畸形。” “他很爱惜自己的手。”范竹翊道。 柳河先生信上也提到过这个。 夏昭衣继续拨弹,琴声缓缓叮咛,清脆悦耳。 “那么,”她道,“那群人呢。”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抬眸看着范竹翊。 范竹翊发现自己真是怕了她这双眼睛,他一生阅人无数,却未见到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明眸盈亮。 这是成竹于胸的从容,牢牢把控住大局的安然,而她的确年纪轻轻便已位高权重。 不仅仅只是在夏家军中的权势,放眼整个天下,她的名号都是响亮的。 范竹翊道:“那群人,我了解得不多,只在和风清昂往来中,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龙渊下的千秋殿,是他们的?”夏昭衣道。 “那地方,不是已被你师父填平了么?我都还未去到过。” 说起,范竹翊又止不住怨念:“都怪那孽徒!” 夏昭衣笑笑:“那么,乔家呢?” 范竹翊眉头皱起,看回少女的眼睛。 “你听过,乔家吗?”夏昭衣继续道。 安静良久,范竹翊缓缓道:“昭州南塘县乔家,这么出名,我当然听过。” “那群人,为什么要追杀他们?” “大抵世人杀人,基本归类为五个因缘,仇,妒,利,名,权。” “听你意思,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乔家?” 范竹翊看着她的眼睛,沉叹一声:“阿梨姑娘,我知道得都已说了。” 夏昭衣笑起来,俏若桃李,灿若春风,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冰冷:“范竹翊,你,骗,我。” “我不曾骗你!”范竹翊肃容道。 “咣!”地一声巨响,夏昭衣一掌拍在了价值连城的古琴上,所有琴弦刹那齐鸣。 范竹翊被吓了一跳。 少女站起身来,怒目看着他。 “提到乔家,你为何面目有异?”夏昭衣走去,“那群人在沈谙没有用乔家的珍珠陷害林清风前,跟林清风相处得应该很不错吧。” 少女还未走到跟前,范竹翊已被她气势所慑,后退半步。 “这又关林清风什么事?”范竹翊故作镇定地3说道。 1172 她真可怕 “非要我点明吗,”夏昭衣直直看着他,“林清风师徒性情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狡兔三窟,林清风一女三夫,她在衡香非但没避讳,反而敢在天兴商会中放言能打通燕南和同渡的两条商道。在衡香之外的许多地方,你说,她敢放此豪言吗?应金良和云伯中,可都不是好招惹的人。” “老夫听不懂你之意!”范竹翊说道。 夏昭衣神色冰冷,负手慢行,绕过范竹翊走往他身后,不疾不徐道:“我之意,便是林清风对这脚下衡香极其放心,让她敢于说出身份上的最大禁忌。她不怕赵宁知晓,不怕藏于衡香的其他势力的耳目知晓,更不怕我方才所说的‘那群人’知晓。林清风虽然时常狂妄,但绝对不敢胆大到将多年经营赌上,你说对么?” 范竹翊仍未清明,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看着她:“老夫仍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多简单的道理,她敢说,便是不怕。她不怕赵宁,不怕藏于衡香的其他势力的耳目,更不怕‘那群人’。对于赵宁和那些耳目,林清风定早有应对之策。那么,对于‘那群人’呢?她为何不怕?” 范竹翊明白过来了,目光也跟着沉下,阴冷看着少女。 夏昭衣停下脚步,淡淡一笑,笑意不入眼:“对于‘那群人’,林清风的不怕,要么,她百分之百确认对方不认识她,要么,她同样百分之百地确认,对方即便认识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说着,夏昭衣侧眸对上范竹翊的眼睛,眼睛变明亮:“贵师门赫赫有名,除了轻舟圣老,同渡修鞋老匠,还有把刑部尚书陆容慧骗得团团转,不惜为恶,去挖人脑髓的这位林清风娘子。她当年在京城跺一跺脚,便能引得民心惶恐,到处买药。你说,她敢百分之百地去保证‘那群人’完全不认识她吗?据我所知,沈谙便和‘那群人’多次打交道了。所以,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林清风确定,对方不会对她怎么样。” 范竹翊抿唇,沉声道:“好个厉害的离岭高徒,这些,仅靠你层层推算出来的?” “你不如先回答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乔家。且即便跟林清风关系不错,但一将林清风和乔家牵扯上关系,哪怕没有确认属实,只是怀疑的情况下,都要将她从官府手中掠走。” 说着,夏昭衣上前一步,目光冰冷,极缓极缓地道:“休,要,再,骗,我。” 范竹翊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迫,他的岁数远远高于她,且身份名望也不低,数十年被人簇拥,一派德高望重之相,这会儿却连提高声音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被她完全拿捏住。 暗道里,沈谙唇角的笑意仍淡淡勾着,温文尔雅,他缎布下闭着的眼睛,却有着连他自己都深刻感知得到的敌意。 脸上的伤疤,在宁安楼提供得各种名贵药材和他自己调制的手艺下淡去很多,但他的体质很难完全净除疤痕。 那一道伤已留下淡淡的粉,虽不明显,却经年日久都不会再褪。 这少女,心狠手辣,敢说敢做,果断干脆,心性坚硬,偏还聪慧如斯,身手了得,甚至身负天下贵胄士子皆注目的荣光名望,手握一支虎狼英猛的锐兵! 不,不止,她还有他那自小能文善武,神勇盖世的宝贝弟弟从旁一路相守相护。 可怕,她真是可怕。 她若想当皇帝,怕是也无人能拦她! 大堂里气氛沉默,在少女的逼视下,范竹翊像是周身都脱力,忽觉疲累。 “给我张凳子,我还要一杯茶。”范竹翊说道。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转身朝门口走去。 史国新就在门外候命,夏昭衣吩咐完,却见赵琙还站在台阶下。 背对着兰亭阁大门在扇扇子的赵琙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夏昭衣,他咧嘴一笑:“阿梨!” “赵世子很悠闲呐。”夏昭衣道。 “放眼整个衡香,只你一个故人,总想多说说话嘛。”赵琙嬉笑说道。 “我何时成你故人了?” “我跟你姐相熟,跟你二哥相熟,怎就不是故人?” 夏昭衣不想理他,刚要抬手关门,听到汪汪汪一阵狗叫。 夏昭衣抬目看去,一条大黄狗激动地冲过来,屈夫人一边叫它一边被拉着跑,拽都拽不住。 “狗蛋!”赵琙眼睛大亮,迎上前去,“哎哟,我的心肝宝贝!” 大黄狗直接扑入他怀里,赵琙蹲在地上随便它舔。 屈夫人将手中绳索一甩:“这狗什么德性!” “你怎不早早还我狗?”赵琙抬头问屈夫人。 “又不在我府内,如何还你。你钻狗洞离开后,沈郎君便将这狗要走了,他的手下现在才送回来。”屈夫人说道。 又提狗洞,又提狗洞! 赵琙冷哼,在狗蛋的脑袋上揉了又揉。 屈夫人朝夏昭衣看去,眉眼轻轻皱起,欲言又止。 算了,屈夫人觉得暂时还是不说了。 阿梨现在还有事要忙,若是同她说卿月阁那边的人被残忍杀害,极大可能会让她分神,便往后稍稍吧。 史国新端来新冲泡的茶水,夏昭衣要一并回大堂,一直到转身前,她的目光都看着那边久别重逢的一主一狗。 那大黄狗,让夏昭衣想到了小大胖。 支离他们,应快到昭州了吧。 想到小大胖因为沈冽身上的“笑对”而一直对他张牙舞爪,充满敌意,夏昭衣唇边莫名浮起笑意。 可惜她接下去实在太忙,赴世论学要忙,“那群人”要忙,南下陈西华的赎金应该快送来了,也要很忙。 若是不忙,她私心是想请沈冽出去逛逛夜市,随便走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夏昭衣忽然发现,她这两年最快乐舒畅的事,竟是和沈冽漫步闲聊。 或沿着江岸,或沿着湖边,或沿着河堤,要么漫天的雪,要么徐散的晚风,她和沈冽好像总是无话不谈。 而且,沈冽是个极富涵养的人,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也从不走神,黑眸会专注认真地看着正在说话的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等等,怎么就从一只小狗,联想到这么多。 夏昭衣失笑。 1173 赶尽杀绝 史国新将水送入进去后出来,兰亭阁的门被他轻轻带上。 赵琙抱着怀里的大黄狗,俊秀的眉目变深,探究地看着兰亭阁。 里面站着的老头,他刚才隐约看到轮廓,早便有传闻,说这少女把轻舟圣老给抓走了,该不会,真的是? “咳咳。”一旁传来屈夫人的咳嗽声。 赵琙一顿,抬眸朝她看去。 “赵世子,还赖着呢,”屈夫人笑眯眯道,“这都多久了,怎还不走?” 赵琙笑了笑,松开大黄狗起身。 狗子却不乐意,人立而起,非得要他抱着,让他摸头。 “屈夫人,我和阿梨长姐有一段宿世情缘,连带着看阿梨这丫头也可爱顺眼,我在此是想等她出来后说说话的。”赵琙温雅笑道。 “若只是等着,其实也无妨,就怕这耳朵呀,太好使了,”屈夫人说道,“不过,再好使的耳朵也没多大用,我这兰亭阁的门窗,也不是什么风都能刮进去和吹得出来的。” 赵琙心里冷笑,面上仍如四月春风:“屈夫人大可不必如此针对于我,我和阿梨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屈夫人与其在这里怕我偷听,倒不如想想,怎还没将燕春楼的绛眉姑娘抓着,好给阿梨一个交代呢。” 屈夫人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绛眉姑娘能凭一代娼妓的身份在衡香呼风唤雨,左右逢源,这可少不了在背后为她撑腰的屈夫人您。”赵琙继续说道。 屈夫人笑道:“赵世子厉害,反将我呐。” “那还是屈夫人厉害,说着喜欢女子,结果养出一个专门祸害女子的女子来。” 屈夫人笑不出来了,敛眉沉了口气,冷冷道:“这事我的确有愧,那些被她贩卖掉得无辜女子我已令人去尽量寻回,绛眉这贱人,我也会找到她。但是,这和你在此逗留是两码事。” 说着,屈夫人俯身拾起地上的狗绳往后一扯。 还在主人怀里索要抱抱的大黄狗哀嚎一声,被一把扯走。 赵琙也没反应过来。 “你不得再留在此地,”屈夫人看着赵琙道,“不然,我就架口铁锅炖了这狗!” 大黄狗挣扎爬起,想要朝主人跑去,屈夫人死死拽着它。 大黄狗虽大,屈夫人却也壮实。 人狗斗法半日,屈夫人忽然皱眉,目光落在大黄狗在地上刨撬起的一块地砖上。 她府里的楼阁水榭,绝对不敢有人偷工减料,这么大一块砖,竟被一只狗给刨起。 屈夫人后面跟着的姑姑和丫鬟们都上前,目光盯着这块砖,也觉讶异。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呀。”赵琙悠悠然道。 屈夫人没理他,想了想,看向身后一个姑姑:“去喊人过来,将这几块地砖都挪开。” “是。”姑姑领命,快步离开。 “怎?有蹊跷?”赵琙过去。 低头便看到这块微微撬起来的地砖下,露着半角蒙泥的金色石板。 不,不像是石板。 赵琙蹲下身,一手将地砖往上拉开,分出更多空间,一手探入了进去。 他浓眉轻皱,抬头看着屈夫人,严肃道:“见你模样,这东西应不是你埋这的?” “你摸出了什么?”屈夫人反问。 “金子。”赵琙道。 不是元宝,不是碎金,而是结结实实,很大一块金板。 还未将这些地砖都撬起,暂无法得知这金板有多大,但其厚实程度,非常吓人。 · 兰亭阁内。 呷了一口茶的范竹翊还没准备好开说。 夏昭衣坐在琴凳上,双手优雅交握在腿上,耐心等着。 许久,范竹翊道:“我知道得不多。” 夏昭衣道:“知无不言即可。” “我只知,他们非常痛恨乔氏,并且追杀乔氏达三百年有余。” “三百年,”夏昭衣道,“章末乾初。” “这些人应当都是前朝王公后主或权臣子弟,乔氏也是。” “为何反目?” “不知,”范竹翊想了想,朝她看去,“昭州离岭南塘县乔氏所引发的祸案,你可知?” “嗯,”夏昭衣道,“我幼年在山下茶馆中听人提过。” 范竹翊又喝一口茶,淡淡道:“你所听来得,是否说昭州有一场大叛乱,早早听闻消息的乔家恐全城慌乱,妨碍他们跑走,便不告知官府,好让自己先逃,留下满城百姓在后。最后,官府因没有准备好足够多的兵马粮草,导致全县被叛军所杀?” 夏昭衣轻点头:“我听到的,确实如此。” 范竹翊笑了,道:“南塘县和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你师父呢?你可问过他?” “我师父那时幽居山中十年,十年都不曾下山,也不曾和外有半封书信,所以,他不知山下发生了什么。” “都说离岭尊者神机妙算,他却连这个都算不准么。”范竹翊道。 夏昭衣安静一笑,没有接这话。 师父的脾性她清楚,无为而无不为,于他而言,万物皆刍狗。 再加之那时的师父应当正是最愤世厌俗之龄,所以,夏昭衣确定他根本不会算这个。 甚至即便算了,也算到了,他可能都不会下山。 师父的心肠,有时硬得可怕。 “你继续说。”夏昭衣说道,不想去跟范竹翊解释,或为师父争这师父自己压根看不上的名头。 “假的,”范竹翊放下茶盏,道,“乔氏没有贪生怕死,一切不过有心人做得一个局,意图铲除乔氏,让其受万夫所指,遭天下人唾骂。” 夏昭衣道:“我令人翻过南塘县县志,县志上并未记下这件事,但朝廷的确有派天荣卫追杀过乔氏。后来,江南兵营也曾出动过兵马追缉乔氏。” 范竹翊轻笑:“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吗,便是,连名都不让他们留。这岁月悠长,青史三千,多少大门大族无声湮灭其中。若想真正灭掉一个族,可不仅仅只是断子绝孙,而是除名除姓,让他们无碑更无籍。在区区一个县志上做手脚,对他们而言,着实太简单。” “你说得有理。”夏昭衣道。 范竹翊眼睛微微眯起,虚望着不远处的古琴:“他们对乔家之恨,不仅在于赶尽杀绝,还在于,凌虐。他们不想让乔家过得好,几乎每一个落在他们手中的乔氏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1174 长生往生 夏昭衣眼前浮现出千秋殿下那些备受酷刑而死的尸体,那些潮湿阴暗处所悬挂着的锈迹斑斑、残缺破旧的刑具。 还有支离口中所描述得,师父以大锤所砸出来的凝土中被生生添堵进去的扭曲尸骸。 整个千秋殿,她所见到得并非是长生,而是无间阴司。 这是乔氏一族的灭顶之灾,而她所重生的这具身子,却刚好姓乔。 “你听过一个人的名字吗?”夏昭衣问,“唐相思。” 范竹翊眉心微紧,缓缓道:“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往生客。”夏昭衣安静道。 “你信往生复还么?”范竹翊反问,“我笃信长生,却不信往生复还。” 夏昭衣清然一笑:“我无意与你讨论长生或往生,我只想了解其人生平。你既能背出他所作之诗,那对此人,你该认识一二。” “你说笑了,此人我如何认识?我若是认识他,我何必去与风清昂寻长生之道,我直接寻这唐相思即可。他若还活着,也该有三百多岁了。” “《居周则》一书,你可听闻过,又名《众妙论》”夏昭衣道。 范竹翊点头,道:“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此书沈冽见过,在施盈盈的香雪苑,我一直好奇,沈谙之母施盈盈,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詹宁微微侧头,朝轮椅上的男人看去。 幽暗微光中,男人的肤色白皙如雪,被遮住的眼睛似也藏住了他的所有情绪。 侧容是高挺如山的鼻梁,鼻梁下的精致唇角没有半点弧度,清瘦单薄却非常有力的光洁下颌线半隐半藏在垂下来的青丝中,在他本就阴冷柔美的气质上更添薄凉。 詹宁看了看他,收回目光。 范竹翊冷笑:“什么样的女子?不过是个自私,凉薄,又癫又痴的蠢女人!” “你如此不喜她?” “此等疯妇,谁喜她?不知羞耻的荡娃,为沈双城的姿色所惑,眼中哪还有亲人族人故交。论心狠手辣,你远不如她。论众叛亲离,她比沈冽更甚。论丧心病狂,风清昂和她都难相提并论。论手段,论城府,我那师侄林清风,和她差了至少一百年的火候。” “看来,你是真的不喜她。”夏昭衣道。 范竹翊敛眸,轻轻浅浅沉了口气:“实则,她该是个出色的女子。” 范竹翊看向被他放下的茶盏,盏中茶叶若尖尖的小舟,芽叶展展,色泽青青,余香袅袅。 他陷入经年回忆中,慢声道:“施氏女子无姻亲一说,女人所生子女皆随母姓。施盈盈,她是同辈女子中最明艳漂亮的那一个。她年少时性情泼辣,加之聪慧伶俐,练得一身本事,世间难有几个女子能活得如她那般潇洒。偏教她遇上沈双城,这般骄傲的女子,最后在沈家委曲求全,自甘为妾,弃绮丽山河不要,自囿于云梁一宅深院,成日想着去和其他女人勾心斗角,求男人垂爱。最后,死得不如一条狗!” 夏昭衣唇角不咸不淡地轻轻勾了勾,低头在琴音上轻轻吟按,几声弦音走沉,落雁休风,绿萎花埋。 沈谙脑袋轻偏,耳廓因琴音而动。 詹宁眉心稍拧,他不通音律,但觉这几声琴音抓耳。 范竹翊抬眼看向夏昭衣,再望向她指尖下的琴弦。 似凄非凄,似怨非怨,不是哀哀叨叨的泣诉,也没有同情怜悯的恻隐。 琴音苍苍茫茫,止罢之处挠人心弦,想要再继续听下去,又害怕继续听下去。 真要寻个词去评价这几声琴音,只“苍凉”二字最适。 音与风挟游,起于远古山岭,掠山拂海,飘荡过重城旷野,却刹那归于寂静。还未见其成为传说,创出枯荣,变作不朽,就戛然天地,泯然于长夜。 “阿梨姑娘这琴音,可是惋惜施盈盈?”范竹翊打破沉默道。 “惋惜?”夏昭衣一笑,“我与她,又不熟。” “那这琴音……” “信手弹之。”夏昭衣道。 见她不愿说,范竹翊便不多问。 夏昭衣低头看回琴弦,长指虚虚拂过琴面,清洵眼眸像是穿过琴弦,穿过时空,停在了各式各样的女人面孔上。 她好像,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赵宁,喜欢屈夫人了。 也明白为什么,她竟愿意给楚筝一个痛快利落的死法。 相比起她们,施盈盈和陶岚,包括沈冽生母郭晗月,还有颜青临等人…… 夏昭衣眉心轻皱,止住自己对她们的评价。 “所以,施盈盈所求,只有沈双城?”夏昭衣道,“她屋中之书,手中之术,皆为夺得沈双城?” “不错。” “但《周居则》,是本炼丹书。” “她早便疯了,”范竹翊嗤声,“任何旁门之道,在她眼中但凡有价值,她都会试。而这《周居则》,不定她是想求长生之道,孝敬沈双城双亲,好博他们喜爱,更得沈双城宠爱呢?” 夏昭衣沉默了下,道:“好吧。” 她抬手,将古琴微微推出去,让范竹翊更清晰地看到琴上专属于拈花斋的梅枝。 “所有人和事,包括唐相思,包括你,都围绕着衡香,”夏昭衣说道,“唐相思在衡香久住过很长时间。” 范竹翊看着梅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那府宅。” “看来你认识这梅枝。” “唐相思所画,”范竹翊轻叹,“但我是的确是来找风清昂的,对于唐相思其人,我所知道得只有他的诗词与画。” “风清昂与你提过他吗?” “风清昂不屑于他,称他与怨夫一般,辞藻无痛而呻,哀哀而吟,为赋新词强说愁。别人畅怀时他说愁,别人金榜题名时,他亦愁,锦绣愁,好酒愁,美人在怀同样愁,万物在他眼中,皆是愁。” 夏昭衣淡淡一笑:“听起来竟有几分好玩。” “风清昂也是个人才,”范竹翊嗤道,“他那陋室贴满了这首诗,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贴满?” “不错,满墙满地的纸,全部都是这首诗。” ·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高产作者,晒化了的米唐艹皮艹罒夕 ↑来自热成全国榜首的浙江台州宁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好多平台看不到作家的话,我就在正文里感谢啦!=3= 精打细算过,全篇字数2150字,这些字数116字,超过2300才会额外收费,所以这些碎碎念不会计入收费啦~ 1175 一口金棺 在溶洞下的“胞宫”之中,亦是满地的纸,满地的“夏昭衣”。 那些纸和那些受刑的画一起所带来得视觉冲击,夏昭衣至今仍未走出阴云。 还有,昨晚的梦…… “你们打开我姐冰棺时,她的尸身……可有人碰过?”夏昭衣问。 “这个碰字,何解?” 少女的脸渐渐失去血色,道:“比如说,有没有人……吃了她。” 范竹翊摇头:“不知,你为何出此一问?” “好奇,”夏昭衣唇瓣轻勾,笑得苍白无力,“你的好师侄不是要陆容慧挖人脑髓么。” “在开棺之前有无人碰过,我不知,但风清昂是有此打算。”范竹翊道。 “呵……”夏昭衣干笑。 “夏大娘子的尸身是破碎的,外表穿着光鲜的衣裳,但衣下肌肤败烂,脏腑早便浑浊。即便有人真在盖棺下葬前吃过她,谁人能知呢?” “若是尸身完好,你们怕就直接扛走了,而不是烧成灰吧。可能你们连麻袋都没准备,否则折拧成一团,塞入麻袋之中,也好过将她烧为灰烬。”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所说得并非一个曾经鲜活的人,而是一袋动物的肉。 范竹翊听在耳中,脊背发凉,淡淡道:“立场不同。” “是啊,一个早早死去的人罢了。”夏昭衣道。 幽道中,沈谙稍稍偏过头去。 詹宁微顿,看着他俊美的侧颜。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你好像很生气。”沈谙淡笑。 詹宁眼眸通红,眸中布着血丝,并未出声理他。 安静一阵,沈谙笑道:“可怜,定国公府。” 詹宁深深闭眼,不仅要控制此时身体内翻涌的情绪,还要控制住呼吸。 他极缓极缓地吐纳,再睁开双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继续去听外面的说话声。 “为什么你将你的徒弟施又青送给孔泽风,替他女儿入宫为嫔。”夏昭衣问。 范竹翊料到她必然会问这个,平静道:“如你所见,我一把老骨头了,权与势我不再贪图,我要得只是长生。” “钦天监能满足你的长生之愿?” “我若说借点李乾国运,你可信?”范竹翊道。 夏昭衣轻笑,低低道:“荒谬。” “不荒谬的,”范竹翊笑道,“在借李乾国运的不止我一人。” “你为何有脸笑?”夏昭衣看着他,“施又青拜你为师,你却把她送去当囚徒,如今,竟还有脸笑?” “这有什么不对?”范竹翊不以为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命,谁敢不听?” “嗯,沈谙厌恶你,也没有不对。” 范竹翊眉眼微凝,思及这不孝徒,便觉生气。 夏昭衣知道任何一个王朝都有国运一说,借国运,偷国运,压邻国国运等等,确实有很多人会去为之。 就连师父都是信的。 不过范竹翊现在的话,夏昭衣知道,他有所藏,且藏了不少。 只是他不想开口提及,她无从去问。 门外传来不少动静,夏昭衣看向门窗,似来了不少人,渐渐的,传来喊拍子的声音。 一个姑姑在嚷:“听我的!” “一!” “二!” “三!” “起!” “一!” “二!” “三!” “再起!” …… “外面发生了什么?”范竹翊说道。 “不知道。”夏昭衣答。 “你不去看看?”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着范竹翊。 “关于礼部,你知道多少?” 范竹翊摇头:“我与礼部从无往来。” “是吗?”夏昭衣微笑,“钦天监与礼部常有互通,你在钦天监投注那么多心血,岂能不关心时常出乱,动不动便见血光的礼部?” “阿梨姑娘,”范竹翊也笑,“可我的确不与礼部往来。” “那么,翀门氏,可认识?”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一顿,说道:“只是有所耳闻。” “只是?”夏昭衣笑了,“孔泽风向翀门氏学到了不少东西,你牺牲施又青所打通的关系,竟知道的没我多?” “……” 范竹翊不得不再生出一种这个少女真可怕的感觉来。 到底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可若都知道,又来问他做什么? 他感觉自己踏进了对方大摆的迷雾阵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甚至,她已经什么都知道,只是问着他好玩都有可能。 外边的动静变大。 那姑姑还在高喊指令。 加入到那姑姑声势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过大的动静,连隔着一道石门的暗道里的詹宁和沈谙都听到了。 “一!” “二!” “三!” “起!” 众人齐声吆喝。 范竹翊看着外面,说道:“听起来像是在搬运东西,而且非常沉。” “不管是什么,等下总会知道。”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笑了笑,侧头看她:“以你这般岁数,能有如此沉稳之人,少见。” “沈谙,沈冽,谁人不是?”夏昭衣随口说道。 “沈冽?”范竹翊哈哈笑了,“他,沉稳?” 夏昭衣轻轻挑眉,一脸等他高见的模样。 “他之脾性,竟被你称沉稳,我此生从未见过谁如他那般暴躁阴戾,动不动便摔东西之人。” “呵。”夏昭衣冷笑。 外边的口号越发热火朝天,伴随口号声,还有噼里啪啦的磁砖碎裂声。 随着最后几声高喝,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像是陷入凝固。 半响,外面传来好多惊奇的赞叹和不可思议的呼声。 没多久,兰亭阁正堂大门被一个士兵扣响。 “二小姐,二小姐!”士兵声音非常激动。 夏昭衣起身过去开门。 随着门开,门外围在兰亭苑空地上的人全朝她看来。 夏昭衣猜到外面人多,但仍被这阵仗所诧然到,这差不多是整个屈府的人了。 “二小姐,你看。”士兵说道,指着人群中间的那片空地。 在夏昭衣后面,范竹翊走来张望。 屈夫人拨开人群快步过来:“阿梨!” 夏昭衣被满地夺目的金光刺得眼睛不适。 三大块约丈七的金片屛倒在地上,中间的大坑下,陷着一口厚重的大金棺。 “这是……”夏昭衣看向屈夫人。 · 谢谢丝带的打赏~!?(???w???)? 1176 取决于你 却见屈夫人神情,似什么都不知道,仿若此刻无人比她更困惑。 “此事蹊跷,”屈夫人说道,目光看向金棺,“兰亭阁建园不久,最近一次翻修才在半年前,不曾发现过异样。而这些东西,现在光是抬出来,就已动员了至少三十个成年壮汉。” “你的意思是,这些不是你的?”夏昭衣道。 “阿梨,这可是棺材,即便是金子做的,那也是棺材,谁会好好的将棺材埋在府里呢。”屈夫人道。 夏昭衣看了看她,看向棺材。 日头下,棺木和片屏反出光滑盈洁的闪闪金芒,也有一些地方的黄金被太多泥沙所覆,表体黯淡。 见她没说话,屈夫人继续道:“我不知它们是何时被埋下去的,兰亭阁暗道在另外一头,当初开凿时并未碰过这边。极有可能建府之前,它们就在了。” “这般巧,恰在今日被发现?”站在她们后面的范竹翊说道。 屈夫人看他一眼,同夏昭衣解释原委。 狗蛋蹲在赵琙身边,大约觉察有人在说它,它转头看来,呼哧呼哧吐着舌头。 赵琙站在人群里,低头看着地上的金棺,因爱犬的视线,他也抬头看了过来。 见夏昭衣在看他的狗,他抓起狗蛋,冲夏昭衣挥挥爪子。 “这赵世子,比他的狗还二。”屈夫人说道。 “如此说来,当真是意外,”夏昭衣道,“那这金棺……屈夫人,你现在要开吗?” “在此开?”屈夫人一愣,“阿梨,可妥?” “若要弄清它为何在这,打开它是必然。至于在此开是不是妥,取决于你。” 屈夫人皱眉,转眸朝兰亭阁大堂内供奉的数座石像望去。 “会不会是亵渎,如若棺内有什么……那岂不是……”屈夫人喃喃。 夏昭衣淡笑,看回金棺:“那便抬走吧,寻个它处再开。” 范竹翊嗤道:“分明此地才是最适宜的开棺之处,所谓供奉神灵,你们又拜又敬,所图求的无非愿其护自身周全安康,否则为何要供?现在便该是这神灵出力的时候了,你该看看这些年的供奉是否让他们白吃白喝。” 夏昭衣扬眉朝他看去。 “我说错了么?”范竹翊道。 夏昭衣一笑:“范老先生不亏是盗墓行家,好见地。” 范竹翊冷哼了声,不屑和她再论。 “那便,在此开?”屈夫人道。 “取决于你。”夏昭衣还是这样说。 屈夫人想了想,道:“若是要开,便将这老头赶回暗室去吧。” “你们忙你们的,我还有话要问他,”夏昭衣道,看向身旁士兵,“带范竹翊回去。” 史国新等人应声,上前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范竹翊,请。”史国新冷着脸道。 范竹翊深深看了眼庭院里的金棺,有些不太情愿,转身回去大堂。 夏昭衣在外没有多留,回来前训斥了方才敲门的士兵。 声音很低,但隔着门窗范竹翊还是听得清。 少女斥这士兵未免小题大做,这是屈府的事,不必咋咋呼呼。 待她一进门,庭院里的屈夫人开始驱散人群。 范竹翊笑道:“即便在屈夫人和赵宁这般富可敌国的人跟前,那金棺却也不是寻常之物。这么多黄金所铸造的棺材,你不好奇吗?造得起此等规模的金棺之人,举世不多,翻开史册也不会有几个。” 夏昭衣看他一眼,回到古琴后面:“前脚才夸我沉得住气,这就忘了。” “看来你的确不感兴趣,”范竹翊道,“那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你说过,若我回答你,便即刻放我自由。” “我会还你自由的,”夏昭衣淡淡道,转目朝北面看去,“詹宁。” 范竹翊皱眉,转头望去。 伴随石门开启,詹宁推着沈谙缓步迈上斜坡。 范竹翊一看到沈谙,本就不善的面色彻底沉下。 “他们一直在里面听我们说话?”范竹翊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面淡无波,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沈谙唇角轻轻牵起,语声略嘶哑:“阿梨。” 他的眼睛仍在绸布之下,因遮了眼睛,他的高鼻薄唇更显俊秀。 夏昭衣看向詹宁。 詹宁轻点头,对沈谙道:“我将解去你眼上的布,你先闭眼,否则将有刺痛。” “好,”沈谙莞尔,温和道,“多谢。” 纱布滑落,他闭着的眼眸下,纤长睫毛轻轻发颤。 “何必将我蒙眼,又将我解开呢?”沈谙说道。 “为了让你听得更清楚。”夏昭衣道。 沈谙轻笑,缓缓睁开眼睛,仍有刺痛,蹙眉之中,他的视线见着坐在古琴后的妙龄少女。 少女的右腿翘在左腿上,一只手轻轻搭着膝盖,另一只手托着下颌,手肘支在摆着古琴的长案上。 这坐姿既非传统闺秀中规中矩的仪态,因她身体重心不在那方长案上,便亦无烟花女子的风情妖娆。纤细的长臂和长腿让她在优雅中透着轻盈,又带着少女独有的灵秀。 “是听清楚了。”沈谙微笑。 “好的,”夏昭衣放下支颌的手,看向詹宁,“送他回去吧。” 沈谙笑容一凝,快雅持不住,顿了顿,他继续笑:“怎么,让我出来,就说这几句话?” “那,你跟你师父道个别?” 沈谙确定肯定,这个丫头片子在戏耍他! “他不是我徒弟!”范竹翊怒道。 夏昭衣没理他,看着沈谙:“若不想道别,那你便回去吧。” 沈谙觉得自己大牙根在发酸,切齿着笑道:“阿梨。” 他自认是个冷静的人,但来衡香后,却时常被这些女子气得冒烟。 也不是“这些”,总共就三个,这三个多少都沾点“疯”字。 沈谙一把夺来詹宁手里的缎布,往自己脸上随意一系,冷冷道:“送我回去!” 詹宁没反应,等夏昭衣的命令。 “那几张千字文。”夏昭衣对詹宁道。 “嗯。”詹宁从袖中取出,上前恭敬递去。 是东平学府那位自八德阁上坠下身亡的学子的几个同窗,他们被夏昭衣扣在衙门里写了这几篇千字文,写好后,詹宁便让衙役去廉风书院寻了几名想赚点银两的学子过来抄写,共抄了五份。 “实不相瞒,”夏昭衣看向范竹翊,“先前我利用过你。沈谙以卞元丰的珠子诱使林清风被那些人捉走,我也将你作为鱼饵,令你身处狱中,亦被人盯上。” 范竹翊一顿,肃容道:“那些来狱中的黑衣人?!” 他当初分不清那些人是来救他,还是来杀他,现在细想,恐怕是杀。 夏昭衣看了眼詹宁,示意他送沈谙回去。 待他们离开后,她对范竹翊:“数月前,我便令人对外放出诱饵,将你和月下芍牵系上,再令人在南塘县留下一些贵师门的痕迹。他们如果咬着我放出去的线一点点地查,最后必然会推论出,你姓乔。” “你!”范竹翊大怒。 “谁让你的好徒弟去了千秋殿呢,他们应该不会怀疑贵师门和乔家的关系吧,毕竟那千秋殿下,可是布满乔家人的尸首。” 范竹翊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像是有什么要翻涌而上,他怀疑自己会吐出一口血来。 “这个,”夏昭衣将手里的千字文放在古琴外的桌面上,道,“不久前,东平学府有一位名叫卓昌宗的学子坠楼而亡,这是他的同窗们所写的文章,你拿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从中琢磨出什么古怪来。” “老夫不看!”范竹翊道。 “这几篇文章,不定和那又见先生有关,”夏昭衣道,“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原名叫郭观。” 范竹翊冷冷地朝这叠纸看去。 夏昭衣自位置上起身,淡淡道:“拈花斋那边,你必然不适合回去了,否则会有杀身之祸,所以稍后我会派人先送你去宁安楼。你在那边暂住几日,决定好今后去哪,派人来寻我即可。” 说完,她朝大门走去。 院中不剩多少人,除却了依然坚守的夏家军士兵,屈府的人只剩下十来个。 地上的瓷砖被撬得一塌糊涂,中间的巨坑显得极其诡异吓人。 屈夫人站得比较远,忐忑不安地看着几个正在挪动金棺棺盖的手下。 赵琙和他的爱犬仍在,躲得比屈夫人还远。 “竟真的要在这里开棺。”夏昭衣低低说道。 范竹翊闻言回过身去,便见少女举步迈出门槛,迈下石阶。 范竹翊想了想,抬脚跟去。 还未出门口,便被门外的史国新拦下:“站住。” “老夫或许能帮上忙,”范竹翊沉声道,“你没听她说我擅长盗墓?” “站住。”史国新还是这样说。 见夏昭衣过来,屈夫人朝她迎去:“阿梨!” 近了后声音变低,关心道:“那里面,忙完了吗?” “嗯,我稍后派人送他走。”夏昭衣道。 屈夫人轻轻吐了口气,而后道:“有一事,还未同你说。” “何事?”夏昭衣好奇。 “是沈将军的事,”屈夫人叹道,“我去要狗时,听闻了一件事,沈将军的一位手下……被人残忍杀害了。” 她上前一步,在少女耳边很轻地说话。 夏昭衣眉眼变冷,道:“我去卿月阁!” · 谢谢阿瑾的打赏~~!谢谢! 1177 一只黑猫 城外陈家祠堂。 一根又一根火把点起,士兵们在自己的脸上蒙好遮鼻口的布。 叶正跑去一个个检查,回来禀报:“少爷,妥了。” 沈冽怀里的绸帕此刻也缠在脸上,高挺的鼻梁将绸帕顶起,更显深刻轮廓。 他率先迈下石道,淡淡道:“走吧。” 天空还未彻底暗下,百来人的小队,百来根火把,逐渐消失在暗道口和附近村民们的议论声中。 夏昭衣的坐骑在卿月阁侧门停下。 来送冰块的板车恰停在侧门外,家仆们出来搬运,撞见夏昭衣,纷纷问好。 夏昭衣随家仆进去,才穿过回廊,便见着一人蹲在地上偷偷抹泪。 家仆们不好过去打搅,夏昭衣近了认出,是戴豫。 高大的汉子撑着额头,肩膀一耸一耸,呜咽声压抑吞齿。 夏昭衣拢眉,不知要不要出声。 她清楚他们这一批暗人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很多时候,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之情甚至比手足之情更坚硬。 “棺木来了!”一个家仆从大门方向处赶来,叫道,“棺木送来了!” 很多人跑了出来,奔去前院。 戴豫双手一抹脸,从角落里爬起。 回头看到站在小石阶上的少女,戴豫一愣,又抹了把脸,上前说道:“阿梨。” 看着戴豫通红通红的眼眸,夏昭衣低低道:“戴大哥,节哀。” “没,”戴豫挤出笑容,“我没多大事,难过的是杜轩,诸昌他们都是他派出去的。少爷本还让我陪着杜轩来着,我这废物,自己给跑出来了……” “沈冽回来了吗?” “没呢,城外需少爷留下主持。” 夏昭衣轻轻点头:“嗯……” 前院动静越来越响,一副棺材被一群男人从外抬入。 想到屈夫人说的话,尤其是提到的诸昌惨死之象,夏昭衣小声道:“他还未入殓。” “嗯,不过已经捡出来了。”戴豫说道。 捡这个字令夏昭衣心下叹惋,想到还有一名重伤者,她道:“卫东佑情况如何,我去看看他。” “在月夕院,”戴豫说道,朝周围一看,喊住一个经过的家仆,“你过来!” 在家仆放下手中东西跑来时,戴豫看回夏昭衣,难过道:“阿梨,我得去帮诸昌入殓,杜轩也需我看着,就让他带你去找卫东佑。” “嗯,”夏昭衣说道,“戴大哥,你保重。” “我没事的!”戴豫笑得勉强。 戴豫随前院抬来得棺木一并离开,夏昭衣跟着家仆去往月夕院。 “喵呜”一声,一只瘦瘦巴巴的黑猫忽然从园林里窜过。 夏昭衣脚步稍顿,看着那野猫离开的方向。 沿路花木被它带动,一片枝桠乱晃。 “又是它!这死猫!”领路的家仆骂道,随即赶忙碎碎念,夏昭衣听不懂,但从他的神情和语言中能够猜出内容。 家仆约四十来岁,后背有些佝偻,是衡香本地人。 李三丁那事后,杜轩又招了批人手,这批人手的底细被他摸得更清。 除了杜轩自己,王丰年和宁安楼暗中也查过这些家仆,都确认是没有问题的。 “喵呜!”那黑猫去而又返,坐在檐廊上冲着走近的他们张口叫道。 家仆去捡石头,要将它赶走。 黑猫特别灵敏,一下子逃远。 “太不吉利了!”家仆生气地道,又开始碎碎念,类似于祈求家宅平安。 夏昭衣对这猫有点印象,在附近见过不少次,于是问:“它之前来过府里吗?” “没呢,它平日只在外转悠,”说着,家仆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臭猫,今天丧事它进来,刚才瞧见好几回了,就在府里来来去去……” 夏昭衣若有所思地望着野猫离去的方向:“人不招野猫,野猫便不招人,它刚才却冲我们叫了。” 家仆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恭敬道:“夏姑娘?” “它也许饿坏了,”夏昭衣说道,“但我方才来时看到,后巷外那馊水桶还在。” 那些馊水桶是衡香那些养猪户们所放,邻里街坊们吃剩的汤水都会倒在那,每日都会有人过去提桶回家喂猪,野猫也时常会去吃东西。 “对的,我也看到了那馊水桶,”家仆说道,“那它没道理进来呀。” “我自己去月夕院吧,”夏昭衣看向家仆,“有劳你准备些食物去找这猫,顺便再找找看府里可有蹊跷之物。” “蹊跷之物?”家仆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点点头,“是,夏姑娘,我这就去。” 月夕院偏僻冷清,在整个卿月阁的最西角落。 武少宁回来时特意令人将卫东佑安排得离正堂要远,避免他听到丧事之音,更受刺激。 武少宁此时也在这边。 卫东佑神志尚还不清,很多人在里面照料他。 武少宁呆呆地坐在院子里,身前石桌上放着一杯白茶,偏斜的夕阳照着他的脸,眉眼全无神采。 听闻门口动静,武少宁呆滞望去,看清少女的脸,忙起身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浅浅一莞尔:“我来看看卫东佑。” 游州造路多月,少女的医术武少宁早领略过,欣然之余,眼眶却又起潮雾,哽咽道:“阿梨姑娘,这边请。” 屋内或坐或站很多人,这段时间忙于应战赴世论学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也在。 见着夏昭衣,众人忙围过来。 夏昭衣同他们简单问过,走去床边,卫东佑闭眼昏睡,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四肢未着寸缕,双腿都绑着木板,打满绷带。 夏昭衣伸手在他腿上轻轻按去,两名大夫在旁开口描述他的伤势。 最后,一个大夫叹声:“今后,怕只能与床为伴了。” 夏昭衣没说话,手指在几个部位加重力道,用力按下。 睡梦里的卫东佑反应强烈,痛得皱眉,几乎要醒来。 武少宁等人吓到。 “阿梨姑娘!”武少宁低呼。 “莫急,”夏昭衣看向武少宁,“让我来试试吧,他未必真会瘫痪。” 武少宁一喜:“阿梨姑娘,你有办法?” “你们先出去吧,”夏昭衣说道,朝詹九爷看去,“有劳九爷和曾记事留下当我帮手。” “好!”詹九爷忙道,“阿梨姑娘你说,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 ·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阿瑾的打赏,谢谢! 1178 阿梨亲启 乌金西沉,斜去的夕阳把光带走,金溶溶的烟波眷着兰亭阁最西角,终在一盏盏亮起的迎风晚灯中消散。 院中收整的慢,范竹翊看字的速度便也慢。 他极尽全力拖延时间,终等到棺盖彻底落地。 范竹翊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几份千字文,看向史国新:“好了,走吧。” 史国新面无表情,让他先行。 屈夫人为首的女人们聚在金棺外,屈夫人垂眼看着金棺内部,眉头紧皱,神情分外严肃。 她身后的姑姑和丫鬟们经过门庭常年规整,此刻皆不露大情绪,但也足见凝重。 范竹翊走去,脚步不疾不徐。 屈夫人见他出来,侧头用眼神示意身边姑姑。 于是几个姑姑和丫鬟上前,试图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但范竹翊经过时用眼神瞄去,仍旧看到了棺中之景。 他脚步一顿,容色大变。 棺中躺着一具尸体,带着金箔软丝面具,身上金线华锦长衣,衣上缀满玛瑙珠玉,尸体双手交握于腹前。 虽不见半寸肌肤,也可能肌肤已腐尽烂透,但看这模样打扮,应是具女尸。 更让范竹翊惊奇的,是棺中随葬之物。 女尸头边放着两个战盔,一个七星盘凤冠,一个九龙金凤盔。 身侧是一柄未出鞘的亮银长剑,脚边是一樽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这柄长剑,范竹翊未见过,但这款式和剑上走势飞鸿的云生纹,他一眼能够认出,乃前朝之物。 “你还不快走?”一个姑姑斥道。 “我或许认得此人,”范竹翊看向屈夫人,“夫人不好奇为何府上出现此金棺与女尸?” “你认得此人?”屈夫人道。 “夫人想揭开这金箔面具吗?”范竹翊道。 “我等阿梨回来,”屈夫人淡淡道,“你走吧。” 范竹翊不甘就此离开,道:“那女子可忙,这等事,我愿为夫人效劳。” 屈夫人定定看着他,方才便没和善面色,现在彻底黑脸,缓缓道:“滚。” 范竹翊紧了紧手里所握的千字文,心下怒哼一声,抬脚离开。 待他走远,屈夫人吐了口气,看回金棺内部。 身后姑姑上前:“夫人,接下去怎么办。” “去藏书苑看看那郑北世子是否老实。” 姑姑略思索,道:“他近来所忙乃阿梨姑娘的事,所以这金棺,我们还要继续瞒着他吗?” “阿梨没说不瞒,便先瞒着。”屈夫人道。 姑姑应声:“是。” 姑姑快步离开。 屈夫人看回金棺。 金棺是假的,半是铂金,半是黄铜粉。 尸身是假的,里面不过是能撑起衣裳和面具的玩偶。 但是衣裳、面具、战盔,全部都是真的,来自于拈花斋所藏的前朝宝物。 剩余的青花缠枝香炉和亮银长剑等物,则来自于衡香城外西朱村里的陈家。 夏昭衣夜闯陈家后,第二天陈家就被摧枯拉朽一顿抄搬,潘乡长等人将那些搜出来得东西一车一车,全给送入衡香府。 这青花缠枝香炉和这把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出戏演了整整一日,屈夫人担心会不会被对方看出破绽,毕竟忽然在院中发现一具金棺这类事,实在刻意。 希望真如阿梨所说,在衡香这片大地上,不管发生任何事,再刻意也会变得不刻意吧。 · 老旧的砖石墙爬满藤蔓,尤其这盛夏,绿绿葱葱,待得天光沉降,万物归暗,许多小虫子爬出,沿着藤蔓往上,一边还要防躲天敌。 “喵呜”一声,小黑猫借着藤蔓,跃向屋顶。 卿月阁里的几个家仆追在它后面,一人就要爬上,另一人拉扯住他,叫道:“这是什么?” 几片绿叶被小黑猫惊动掉落,一片盖在墙角一个小石碓上。 一个家仆蹲下,将树叶拿开,惊道:“哎呀,真有东西!上面有字!” 他识字不多,恰好这几字他都认识。 家仆拾起,一字一字念道:“阿梨亲启。” 月夕院地势略高,为整个卿月阁最高处,院中桂树十几株,屋宇庭院似银打光炼,浴在白蒙蒙的月色下。 武少宁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灵堂那,戴豫不时派人来问情况如何。 众人不知,里面不主动开门,外面便不敢上前打扰。 家仆拎着一包东西,还有那封写着“阿梨亲启”的书信过来。 武少宁听闻缘由,接来放在石桌上。 家仆离开后没多久,宁安楼和屈府的人先后到来,各有事情要报。 不过卫东佑所住卧房的房门仍纹丝不动。 屋内点了灯,隐约只能看见立在床边打下手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他们偶有走动,多数时间都在那立着。 至于少女,根据光影判断,她应该一直坐在床边。 时间缓行,漫长不知尽头。 外面梆声响起,一慢两快,更夫慢悠悠走着,边朗朗高喊。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里面打开,已有不少人等困,立即抬头过去。 詹九爷和曾记事从里面出来,长长一叹气。 看不清是喜是怒是悲,武少宁等人心下一紧。 “卫东佑,他如何了?”武少宁低声问。 “他没事,”詹九爷说道,“早早就醒了,阿梨姑娘边给他治伤,还聊了半日呢。” “是痛醒的,”曾记事在旁补充,“真是条汉子!一声痛都未吭呢!” 武少宁朝屋内看去,不知能不能进去。 “对了,”詹九爷想到什么,又道,“阿梨姑娘刚才让我问一句,去找小猫的家仆可有发现?” “有的!”武少宁说道。 离石桌最近的同伴闻言,立即取来桌上之物。 屋内,卫东佑平躺着,目光望着房梁,脑中努力回忆细节。 夏昭衣正在他的胳膊上缝补伤口。 尖锐银针生生扎入皮肉,被缝补的人不声不响,如不知痛。 正缝补的人也不手软不眨眼,针法细致,尺寸拿捏得正好,不多加一针让他受苦,也不会少去一针,有碍恢复。 屋内分外安静,似乎少女手中所缝得是一件衣裳,而不是人皮。 詹九爷将那包小物捧入房中,低声叫道:“阿梨姑娘。” ·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阿瑾的打赏,谢谢!qaq 1179 秀餐 夏昭衣看了信封和包裹的形状一眼,没有马上去接,让詹九爷先放一旁,她继续处理卫东佑的伤势。 一直到卯时,卫东佑再度沉沉睡去,詹九爷和曾记事伏在桌上入梦,夏昭衣终于起身,洗完手后走到窗下长案旁,拾起包裹旁的信。 信上的字,她之前一眼便知晓是谁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后,她先去看最后一页信纸上的落款,果真是风清昂。 窗扇微微敞着,晨风徐懒吹来,夏昭衣额前碎发随风轻动。屋外天启明光,东边苍穹一层淡芒,浅粉霞色在其上若隐若现,天地一派温软。 信纸共十一页,序首称呼不是信封上的“阿梨”二字,而是离岭之女。 与离岭之女书: 十年前,吾尝闻离岭有女,貌比仙,慧如山,灵动逐风,高洁秀美,不谙尘间,与世无争,天下独绝。 此秀净之人,莫得溘然散于天地,亡于中原之外,吾时感大憾,若得,何其美哉! 此念一起,贪嗔欲恨竞生,争高直上。 吾日渐难耐,意难平,心难静,似有绒羽挠痒,不可安寝,日夜辗转反侧,千万声响于双耳昼夜说话,势如雷吼,皆汇于一语:需尽快赴北境! 然,吾痛失! 幸哉,千万曲折后,忽又得知离岭尚还有一女。 汝本姓乔,缘何作夏?然此不得紧要,只要出自离岭,便是上品。 其下几页,皆是残虐之法,用词极尽陶醉自恋之态,深陷狂热。 最最后面,他称,必要清算她和沈冽擅闯阮家里南山溶洞之过。 全信千字,夏昭衣平静看完,将信放回信封,打开一旁的小包裹。 里面有一根玉簪,是她丢给楚筝自我了断的。 楚筝选择以长剑自戕,这玉簪无人去拾,便留在了她尸身旁。 除却玉簪,还有之前在洞中所看到得一模一样的画。 夏昭衣当时未看完,看到被扒光衣裳那她便看不下去,现在一张一张翻阅,翻过行刑图,后面是入殓,葬礼。 几张入殓图被画得极其“生动”,遍铺细节,就连覆盖在破败模糊的血肉和内脏上的锦衣,都被仔细描摹出花纹样式。 忍着周身寒意,夏昭衣将所有画看完,把它们放在玉簪旁边。 包裹里还有最后一物,是一个木头小匣子,略有些分量。 夏昭衣将它转了个身,以匕首撬开,将它朝窗开启,并无毒气或暗箭射出。 将小匣子转回至正面,晨光下,一截一截断指塞满木匣。 以食指居多,小指最少。 不是新鲜断指,皮肤沉积枯黄,做了明显的防腐处理,夏昭衣以匕首轻按,肌肉保持着非常好的弹性。 断指下面压着一张纸,她以匕首将纸取出,上写,乔家人断指,后续再有旁物奉上。 夏昭衣将木匣合上,将纸张放在一旁,将玉簪和信,还有那些画都放入包裹中,重新系好。 之前所见得那些画都被沈冽带走,未想竟还有相同的一份。 又或许,还有相同的第二份,第三份。 对方的目的简单明了,恐吓,威胁,下战书,并以挖苦刺激她为乐,字字句句皆透着享受。 倘若她真是乔家之人,见到这些断指,怕的确会更凄神寒骨。 然而多可惜,她不是,即便见到这些画,她虽仍胆寒,却不会再被激起更多的惶恐与惧色。 将床旁地上的纱布和断线都收拾妥,夏昭衣带着小包袱悄然离开。 院中却仍有人守,朦胧晨光下,枯坐着一个人影,他显然也没料到屋门会被忽然打开,略略惊了一跳。 看清他模样,夏昭衣眉心微拢,走去说道:“杜大哥。” “阿梨,你一夜未睡?”杜轩开口,声音嘶哑,难辨音色。 夏昭衣点点头,打量着他的眉眼:“杜大哥也一夜未睡吧。” 杜轩的眼睛通红发肿,眼眶漆黑,发丝凌乱无章,周身气度尽失,全无平日青衫磊落的儒雅潇洒。 “我不打紧,”杜轩朝屋室看去,紧张地问,“卫东佑他……可还好。” “他身子好,已无大碍,今后可能会略有些跛脚,但能走能跑,双手也无残废。” 杜轩唇瓣颤抖,深深闭了闭眼,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他看着少女,“阿梨,多谢了!对了,你快去睡吧,一夜未休息,你该很累了。” “我不急,”夏昭衣道,“沈冽……还没回吗?” “嗯,少爷还未回。” “城外可有送什么消息回来?” “有,就说无事,众人皆安。” 夏昭衣点点头:“那便好,杜大哥,你也去睡吧,你是万万不能垮的。” “我知,”杜轩浮出一笑,“阿梨你勿担心,我不会有事。你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夏昭衣确实很累很困,于是不再多留。 不过回去她之前睡着的卿月阁小苑前,她先寻了个值夜的家仆,让家仆去将戴豫唤醒,令戴豫把杜轩带回去。 天色越来越亮,衡香在晨光中缓缓苏醒,大街小巷飘起早饭米粥香。进出城的乡道上,菜农们挑着菜筐,挤挤挨挨。 西南城门外,李国豪领着城南都卫府的几队士兵管着进出城的秩序。 虽然处处是人,鸡飞狗跳,但当下时局严峻,进出城的百姓很是守序,不用他们多加吆喝。 李国豪坐在路边长板凳上,正在吃一个白面包子。 近几日太忙,他吃一口打一个哈欠,泪眼盈眶。 吃到一半,西边半里外传来沸腾喧哗,靠近那位置的人都围了过去。 李国豪暴躁起来,喊一个士兵过去看看。 士兵还未过去,那边跑来好几个菜农:“军爷!那边土里埋着当兵的!好几个呢!” 1180 苍苍老者 土坑非常大,大且浅,深度半丈都不到,埋在土下的士兵尸体已呈腐烂状。 李国豪推开比肩接踵的人群,一望到土坑中士兵身上的制甲,便觉双眼一黑。 又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 李国豪的副手跟着他一并来,瞧见土坑里的士兵,他直接惊呼:“完了!” “住口!”李国豪斥他。 副手赶忙闭嘴,看向李国豪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虽然有所腐烂,但有几个士兵的面部仍可辨认,与几日前在陈家祠堂所挖出来得尸体一样,都是那日随胡校尉和潘辉一起闯入屈府,后出来往北逃去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卒。 眼看围来得人越来越多,李国豪忙调度士兵,将此地圈住,控制起来。 他各派一人,一个去往陈家祠堂找沈冽,一个进城去衙门找夏家军的夏俊男将军,报告此地的发现。 而后,他悄悄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城南都卫府找姚新正。 之前陈家祠堂的尸体被挖出来时,他也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姚新正,但姚新正觉得当初那事不宜跟夏家军和晏军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头越来越大,守卫置所的士兵闷闷的尸体都被挖出,共九具。 最先赶来的仵作估算时间,他们已死至少有四天,但绝对不是四天前便埋在这的,根据现场一番推论,仵作觉得应是昨晚半夜所埋。 李国豪便令人去找附近的乡民打听,问昨晚夜间可有异常。 结果,真有。 靠近三拜山的紫苏染坊,昨夜遭遇鼠患,奔逃而出百来只老鼠,把作坊里的质料和染帛全咬了。 为此,整个紫苏染坊打了一整晚的老鼠。 李国豪听闻老鼠二字,立即觉得不对:“老鼠?百来只?!” 衡香很少闹鼠患,因为蛇多,且前几日官府张贴告示抓活鼠和活蛇。 十只活鼠可换一钱,一时间,地里田里全是抓鼠的,怎么可能还有百来只一起活动的老鼠,除非…… “难不成是沈将军他们放进陈家祠堂暗道里的老鼠?!”李国豪道。 旁边的士兵说道:“绝对是的!” “怪,太怪了!”李国豪想了想,再派人手分别去找夏俊男和沈冽,他则带着一队兵马赶去紫苏染坊。 衡香染坊都聚在三拜山山脚,紫苏染坊不大不小,规模中等。 李国豪带人在两刻钟内赶至,紫苏染坊半里外的山坎里,密密麻麻都是老鼠尸体。 山坎上围满附近乡民,见衡香府里的兵马过来,有几个爱起哄的乡民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国豪不屑理他们,沉着脸往染坊去,紫苏染坊的东家领着几个管事候在门口,遥遥迎来。 昨夜损失惨重,这会儿还惹上都卫府的军爷,染坊东家真是没处哭。 偏李国豪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半分好脸色,直接令染坊东家带路,去看看老鼠出来的地洞是何模样。 待他们消失于视线,山坎旁的乡民们一下议论开。 聊着聊着,有人提到外面的士兵尸体。 人云亦云,众口铄金,九具被传成了九十具。 衡香守卫置所的兵,被传成了夏家军和晏军。 甚至还有人传,阿梨身旁最得力的一员大将也被残害在那,凄惨死相被他描绘得极其生动。 旁人或皱眉,或唏嘘,或大感兴趣。 一个苍苍老者,面貌平平,身着灰黄布衣,站在人群中侧耳。 相比起旁的老人,这名老者的眼睛无半点昏黄浑浊,明亮清澈的眸子,眼底似有雪景。 他专心听着那些人说话,目光随他们的动作神情而盈动。 城南都卫府的人进了紫苏染坊,一直没出来。 山坎这边看热闹的人劲头过了,三三两两离开。 老者仍站着,直到被几个老伙计喊着一起走,他才应声离开。 不过回田里干活的心思早便没了,老者随便寻了个买酒的借口,便朝进城的大路走去,走了好几里,果真见到路上围着的一群守卫戒严的士兵。 恰好板车被推来,地上那些尸体被白布遮盖,一具一具抬上车。 哪有九十具那般多,这坑虽大,但着实浅,顶多十来个。 “唉,”老者轻叹,“这谣造的。” 几个妇人从他身旁经过,闻言朝他看去。 老者有所感,转眸看着她们。 几个妇人上下打量他,边走边对同伴低声嘀咕,这个老头的声音听着好年轻。 老者把手往身后背去,虚虚握成拳,目光倒是没转,就这样一直和她们对视。 几个妇人皱眉,回过头来跟同伴说,这个老头怪得要死。 待她们走远,老者才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回远处的土坑。 最后一具士兵的尸体被抬上板车,车子朝城里拖去。 前几日才道抓鼠可换银钱,今日老鼠就从紫苏染坊里跑出这么多。 且这地方,还埋了士兵的尸体。 老者雪亮清澈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忽然,他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灿烂笑容,心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前几日抓鼠,现在卿月阁中或在抓猫,南下焦进虎的俘兵还在衡香,而外头据说时局又乱。 这么多内内外外的混杂,这小小女子该当焦头烂额了,只能盼望她还有心力来管一管这染坊的事。 “都是这里出来的,”紫苏东家指着黑漆漆的酒窖,对李国豪道,“暂无人敢下去,早上还爬出来不少蛇,也不知有毒无毒。” “蛇吃鼠,不奇怪。”李国豪随口说道。 毕竟这些老鼠和蛇,他知道打哪来。 几个火把放下去,李国豪等人大惊:“这酒窖,这么大呢。” 少说有半亩。 “是啊,这酒窖可大,这作坊是我六年前盘下来的,酒窖是前任家主留给我的。”紫苏东家道。 “留给你的时候,这地方是干嘛的?”李国豪问。 “也是染坊,哎,可惜我没学到人家的本事。” “哦。”李国豪都是随便问问,兴趣不大。 忽然,那酒窖下面传来动静。 李国豪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看向身旁一个手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众人低声道,“有个老太婆在哭……” · 谢谢阿瑾的打赏~~=3= 1181 鬼哭神嚎 “不是不是!”紫苏东家汗大如豆,忙道,“那下面不是老太婆,那下面没人!这声音是像,但不是!” “那这声音,出自何物?”李国豪问。 “实不相瞒,军爷,我也不知……”紫苏东家朝地窖看去,“这声音时有时无,似是最里边的墙内所出,但我不敢过去,想过雇人去看看,却也无人敢去。这酒窖,就这么荒废着了。” 这时,那声音又隐隐传来,正要发话的李国豪停下,屏住呼吸,凝神去听。 呜咽呜咽,哀哀叨叨,不清脆,当真跟老太婆发出来得一般。 最后,声音慢慢消失。 “是墙里面的?”李国豪问。 “对……”紫苏东家说道。 李国豪皱起眉头,望着幽深深的地窖。 众人等着他发话,无人出声。 忽然,几只老鼠“吱吱”地跑出来,包括李国豪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妈的!”李国豪痛骂,“又是老鼠,还没完了!” 却就在这时,那酒窖深处传来非常凄厉的一声惨叫,那“老太婆”从悲凄低迷的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骤然惊起的声音,比老鼠的“吱吱”叫还要恐怖,一个士兵直接沿着土阶,滚了下去。 方一落地,里面传来更刺耳的巨响,士兵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起来,顾不上身子被摔痛,拔腿便往上面跑。 却听一人沉声怒喝:“何人喧哗!” 声音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李国豪眨巴眼睛,听着,竟还有几分耳熟…… “可是,张稷张执令?”李国豪说道。 里边沉默了下,道:“李国豪?” “欸?!”众人大喜,李国豪开心道,“真的是张执令!” 这下哪里还管什么“老太婆”和害怕,李国豪第一个冲了下去。 张稷皱眉,看向沈冽:“沈将军,是李国豪的声音。” 这是一条很长的土石阶,陡度不大,台墀宽长,空间阴暗潮湿,有一股很浓的霉味。 沈冽走在最前,已在二十步外,因为后边动静,他早早停下,此时侧身望着张稷。 叶正紧随在后,手里的火把将沈冽的身影往后面投去,狭长波折在坑坑洼洼的岩壁上。 “在李国豪说话之前,似乎还有其他声音?”沈冽问道。 “好像是老婆子的哭声和惨叫声。”张稷说道。 “这怎么可能呢?”叶正说道。 “将军,我可以作证,我听到了。”旁边一个士兵小声道。 “我也有。”另一个人道,举起手来。 “不确定是不是,但很像。”张稷道。 正因为听到了哭声,他才站在这边寻觅。 “张执令?”李国豪的声音这时响起,“是你吗?沈将军呢?” 众人顿时朝岩壁看去。 李国豪这边睁着眼睛在等。 刚才听到张稷的声音,他脑子一热便赶来了,现在停下才注意,这地上密密麻麻,全是死老鼠,他差点没吐出来。 他的手下们举着火把,一个个神情也不好受。 还有那个同样一股脑热就跟来了的 “你怎会在这?”张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在何处?” “张执令,说来话长,你瞧瞧我这边能过去不?” “稍等。”张稷说道。 他看向走近的沈冽:“沈将军,是否破了这岩壁。” 沈冽抬眉,自上而下端详这过道,顿了顿,他看向阮国良:“凿。” “是!”阮国良应声,立即让左右副手前去。 阮国良性情粗犷,他的左右副手是他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的,两个都是大块头,又莽又勇。 二人拿着大锤上前,抬手怒凿。 一锤下去,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却刹那响起,震天荡地,恍如尖锐的长刺瞬间扎入耳朵。 两个大块头失声惊吼,一个大锤吓落地,另一个肩膀被吓得跳起。 周围好多士兵也几乎在同时大叫,抱住双耳,就连张稷这见惯风雨的老兵也差点腿软。 反倒是叶正这样经过特训的暗人要稍显淡定,不过也白了面孔,惨淡无血色。 叶正看向全场唯一处变不惊的年轻男子:“少爷……” 沈冽肃容冷厉,黑眸冻如冰山,望着洞壁上出现的裂缝,道:“再凿。” 他亲口下的命令,两个大块头不敢违背,稍缓过来后,立即又举大锤,用力砸下。 随着大锤落下,刺耳惨叫再度响起,好在众人这次有所防备,不再如之前那般被吓到。 更多裂缝出现在洞壁上,洞壁质量差得让人意外。 张稷忽然说道:“且慢!” 两个大块头停下。 张稷快步上前,伸手朝洞壁摸去。 他模仿之前第一次在这里胡乱摸索洞壁的模样,忽然,又有嚎哭尖叫声响起,不如大锤砸下来得响,却也渗人。 张稷眉头紧拧,在那个地方又按下,一模一样的嚎哭声再度传来。 他取出一把匕首扎去,声音有所改变,但变得是粗细高低和音阶之分,不变得是音色。 张稷愣了愣,脑中出现一个猜测。 “是乐器。”沈冽说道。 “对,”张稷回头看向他,“这里无鬼怪与诡秘之事,这岩壁构造特殊,如同一座乐器!” 有人能以叶片吹奏,有人以竹筷敲击高低不等的瓷器奏乐,万物皆可为乐器,这面岩壁竟也是。 “并非偶然,乃有人为,”沈冽看向岩壁,沉声道,“继续凿。” “是!”两个大块头领命。 在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偶然响起的“老太婆”的哀哭声中,洞壁终于碎裂出大窟窿。 但洞壁太厚,李国豪他们还在墙外墙那头。 张稷丈量了下,粗粗估算,厚度至少半丈。 而之所以能够和李国豪他们交谈,因为洞壁虽厚,却非实心,中间甚至还有偶然从上面缝隙里穿下来的风。 每有风起,便有“老太婆”的哭声,强弱随风之大小而变。后因两个大块头手中大锤对岩体的不断破坏,这“哭声”渐渐荒腔走板,最后彻底变样。 不多久,嚎哭声也消失,一个大块头伸手掰扯下一片岩体,好多老鼠的尸体在缝隙中滑落下去。同时,李国豪那边的火把的光传了过来。 · 谢谢阿瑾的打赏?(?^o^?)? 1182 郭老太爷 “沈将军!” “沈将军!” 一看到对面的火把,李国豪等人连声叫道。 张稷等人则皱起眉头。 暗道里的气味已不好闻,随着溶洞被砸开,对面酒窖传来得味道恶臭腐烂,直接穿透他们遮在口鼻上的厚布,阵阵刺入鼻腔。 “你那是何处?”张稷说道,“你们怎么在这?” 李国豪这头的洞太小,还没他的脸大,他佝偻腰背将脸凑在洞口张望。 “此事,起因是今早路上发现的尸体!”李国豪说道。 他将路上发现尸体,再派人打听,而后寻到三拜山紫苏染坊的事道出。 说完,他令手下把跟着他们下来的紫苏东家喊来,让他说一说这个酒窖。 紫苏东家从没见过这架势,颤颤巍巍道:“军爷,六年前适逢乱世,衡香也大乱,一乃当时很多人都想追随皇上去河京,所以急于变卖家产!二乃东平学府落座衡香,有人说皇上要迁怒,市井谣诼大盛,称衡香要遭屠戮,所以大量商贾纷纷贱卖产业!紫苏染坊前东家姓张,单名贺,庆贺的贺。他也急于出手,所以价格给的甚低,让小民心动,故而筹钱买了下来。小民见他已将紫苏染坊做得小有名气,便不打算改名,借着他这名号继续做下去!这酒窖里的诸多古怪,小民半点不知呐!” “这下边一起风,便有古怪声响,你当真不知?”张稷道。 “怕呀!”紫苏东家欲哭无泪,“军爷,这声音小民实在害怕,早便请过不少方士和术士了,可无用呀!小民也不好对外太声张,我这是要开门做买卖的,被人嫌晦气,可怎么办!” “如此听来,这个地方是用来吓人的。”叶正在沈冽身旁小声道。 “沈将军,”张稷走到沈冽前,道,“又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尸体。陈家祠堂刚出事的那个晚上,二小姐便派人去查那名最先发现尸体的姑娘。但那姑娘消失无踪,无人知她是谁。现在,这些士兵直接被埋在进出城的路中央上,这似乎也是一个鱼饵。” 叶正皱眉:“少爷,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沈冽看向他们前方还没有去到的甬道,顿了顿,沉声道:“李国豪。” “在!”李国豪在那头立即应声。 “立即回去衡香府,找司户吏员查这李贺。同时加派三百人手,控制紫苏染坊。” “是!”李国豪领命。 紫苏东家睁圆眼睛:“军爷!不可啊!这染坊是我所有的身家性命!我为买这染坊……” 李国豪的手下们立即上前,将他拖下去,喝令他闭嘴。 “陈家祠堂离此处,若是从地表上走,要多久?”沈冽又道。 李国豪算了下,道:“回沈将军,途中不少丘陵,曲折蜿蜒,算起来,约一个半时辰!” 沈冽侧头看向阮国良,后者不待他发话,立即双手抱拳:“将军请下令!” 沈冽道:“你带十人自紫苏染坊回去,再带百人重下密道,这次不走主道,遇北往北,至尽头后反,回主道后,继续往北。” “属下遵命!”阮国良说道。 两个大块头还站在岩壁前,一人指了指小洞:“将军,从这吗?” “继续凿。”沈冽道。 “是!” “张执令,”沈冽看向张稷,“你可借由此处回城,阿梨那里定还有很多事需你相助。” “那么,沈将军呢?”张稷道,“将军身上亦诸多要事,莫非还要继续往前?” “嗯。” “可是,”张稷皱眉,声音压得极低,“沈将军,我们明知有人故意引路,如若前方有险难,那……” “在陈家祠堂准备要入暗道前,我们便已知了。”沈冽道。 张稷微愣,道:“那,好吧。” 两个大块头已抡起大锤,再度重重砸下。 那尖叫声响因为变形,越发显得诡异。 沈冽不作停留,带人离开,剩下张稷和两个副手,还有阮国良所带领的十人在此,等着两个大块头开山破洞,好离开暗道。 待走远,叶正轻声问:“少爷,如果前路无尽头,难道要一直走下去吗。” “很快就到点青江,不会无尽头。”沈冽道。 叶正点头,又道:“少爷,您该不是想要摸清这整片地道吧。” 沈冽是有此意,但见叶正语气,沈冽道:“你可是累了?” “倒也不是,而是……”叶正的话停顿了下来,目光望着对面的洞壁。 沈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浓眉轻拧。 那洞壁与其他洞壁无异,但是,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跟随在他们后面的人全都望去,有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抬手揉了又揉。 叶正抽出背上的大刀,一步步朝那洞壁走去。 近了之后,他伸手去触摸墙面,神情大变。 手指一紧,他拽住“洞壁”用力一扯,“哗啦”一声,巨大的帘布从上空砸落下来。 叶正迅速后退,沈冽一步上前护他,好在这里没有机关。 四处溅漫的尘埃散去,众人手里的火把终于穿透沙海,险些被灭顶的火光照出前方宽敞巨大的空间。 六座安宁慈净的石像端坐于满布山石、桂树、花蝶雕纹的紫檀边金宝座上。 石像涂了防虫的漆,但掉得严重,许多地方已被蛀出孔洞,除此之外,还有光阴年岁带来得斑驳老态,使得这六座石像,除却姿态看上去慈蔼和善外,很难辨清容颜。 叶正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灰色斑斓、极其逼真的岩壁色帘布,再看向沈冽:“少爷,刚才应该是一只老鼠惹得帘动。” 沈冽打量着那六座石像,淡淡道:“这帘布色泽,街上应很难买到。” “对,谁会买这种布呢,而且它和周围的岩壁……”叶正顿了下,道,“啊,少爷!我明白了,你是指紫苏染坊!会不会便是那位张贺?!” 沈冽没说话,目光落在其中一座石像上,黑眸变沉变冷。 这座石像,也是在场六座石像中,眉目保存最好的一座。 叶正朝那座石像望去,双眉渐渐皱起。 “这石像,”叶正喃喃道,“怎么和老太爷那么像!?” 他口中的老太爷只有一个,醉鹿郭氏现在最大的大家长,郭老太爷,郭澍。 ·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ヾ(??▽?)ノ 1183 演一出戏 “金棺,女尸,女尸,金棺……” 范竹翊来回在屋中踱步,口中反复念着这几个词。 那些都是前朝的,他确认是前朝。 那金棺样式,那金箔软丝面具,那华锦金衣,那七星盘凤冠和九龙金凤盔……还有那柄未出鞘的长剑和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但这女尸身份,会是谁呢? 也没听说过衡香有什么较出名的名门公侯的女眷。 倒是赵宁和屈溪翎,以她们那穷奢极侈的作派,她们哪天咽气了,倒有可能会这么造。 敲门声响起,娇滴滴的少女声音说道:“范老先生,我家大娘子让我把这些东西拿来给您。” 范竹翊止步,想问何物,转眼又觉他已落落一身,穷困潦倒,有什么是什么,来者不拒。 范竹翊过去拉开房门,刹那一股恶臭传来,他定睛看去,是一锅黑焦焦的…… “这是什么?”范竹翊惊道。 同时耳朵听到楼下乱糟糟的一片,一群妇人不知在忙什么,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是特制的鸡腿子和鸭腿子,”倚秋笑嘻嘻捧去,“闻着臭,但可好吃了!” “这是用臭豆腐水泡馊掉的鸡腿才是吧!”范竹翊快吐了,“拿走拿走!” “不嘛,范老先生,我家大娘子说了,给你就是给你。” 说着,倚秋迈腿朝屋里走去,范竹翊一把拉着她,他也没使劲,倚秋手里的小瓷锅却没捧牢,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恶臭顿时散发得更加严重,汤汁四溅,墨汤浓稠,范竹翊张口就欲呕吐。 隔壁屋室,端坐着正要喝茶的赵宁皱眉,缓缓放下茶盏。 屈夫人坐在她对面,肥胖的手捂住口鼻,五官头一次露出这种神情,又想笑,又因恶臭而难受,故而变得分外纠结。 “哎呀!”倚秋叫道,“你,你怎么回事,我家大娘子好心给你送来得食物,你这么糟践!” “我都说了,这是好东西!花了几十种名贵药材熬制的,因为阿梨姑娘在忙,来不了,所以才打算来便宜你!你倒好,直接就给扔地上了!我说你这臭老头子,叫你声老先生,你真就不知好歹了!” “要不是看在你的徒弟沈谙公子救过我一命,我现在就跟你不对付!” “你再瞧瞧你,你有什么本事啊,又丑又穷酸的糟老头子,还在这里摆威风,你现在啊,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是我家娘子好心愿意收留你的!” …… 倚秋平日声音很好听,但这会儿抱着故意激怒对方的原因,她必须要扯着嗓子大骂,现在因为语速快,情绪激动,显出几分尖锐和刻薄。 范竹翊脸上神情越来越怒,好几次伸手要关门,都被倚秋挡住。 倚秋不仅不给他关门,甚至还口口声声要他趴地上学条狗一样,用嘴巴去舔。 范竹翊跟她对骂了起来。 “哼!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倚秋双手插腰,上前一步,“我告诉你,我生过重病的,你要是再敢回嘴,给我气出个好歹,我家大娘子才不会放过你呢!我是大娘子跟前的大红人!你懂吗,大红人!” 屈夫人托着腮帮子,冲赵宁指了指外头,再竖起一根大拇指。 赵宁浅浅一莞尔。 “你给我住口!!!”范竹翊忽然暴喝,情绪分外激动,将倚秋朝前面用力推去。 倚秋的脑袋不偏不倚,撞在了中间的石柱上,重重一磕,她闷哼了声,身体软绵绵的滑落在地。 范竹翊傻眼,瞪着眼睛看她。 缓了缓,范竹翊朝她走去,抬手就欲去探她的脖颈,楼道那边却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范竹翊赶忙朝另外一边看去,拔腿快步逃离。 边跑,他边庆幸楼下这会儿正忙,他们刚才吵架的声音被完全盖住了。 “吱呀”一声,屈夫人拉开隔壁房门,赵宁跟在她后面走出。 倚秋在地上睁开一只右眼,而后两只双眼都打开,高兴地爬起:“娘子,我这演得可泼?” “尚可。”赵宁淡淡道。 “厉害着呢!”屈夫人笑道,“可给我看了一出好戏!” “谢屈夫人夸奖!”倚秋伶俐道,“我现在啊,就希望这范老先生能够畅通无阻地逃出去!” “是的,”赵宁目光低头看向楼下天井,道,“看牢一个人容易,要不露痕迹地放跑,那才是难。” · “喵呜~” 黑猫懒洋洋趴在屋檐上,冲院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叫道。 无人理它。 宁安楼的伙计赶来卿月阁,告知夏昭衣范竹翊已逃走的事。 夏昭衣正在给卫东佑施针,闻言点了下头,说道:“辛苦倚秋了。” “那味儿,可太难受了……”伙计忍不住道。 夏昭衣淡笑了下,自袖中摸出几颗糖来递去:“我身上暂无它物,这几颗糖,先拿去送给倚秋吧。” “好咧!”伙计接来,“阿梨姑娘亲赠得糖,倚秋可要开心死啦!” 宁安楼的伙计离开没多久,衙门派来的人过来禀报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尸体之事,还有紫苏染坊的事。 事情略复杂,还要加上紫苏染坊的前世和衙门司录司户那所翻找出来得资料,派来得两个士兵前后说了足有两刻钟。 夏昭衣起身让詹九爷和曾记事帮忙揉捏卫东佑的肌肉,疏通他的血液,她示意两个士兵随她一起去院外。 见有人出来,小黑猫又“喵呜”了声,慵懒地朝天翻了个身,爪子挠来一旁枝桠,啃了起来。 夏昭衣听完两个士兵的话,道:“在那染坊下边,沈将军恰也在?” “嗯!” “他可还好,有无受伤?” “这……我们不知,”一个士兵道,“派回来的人未提过。” 夏昭衣点头,道:“如此听来,那暗道着实奇怪。” 被人蓄意变成一座怪诞乐器,其目的,或是防人发现这暗道,也或是防人下酒窖。 陈家祠堂前发现士兵尸体,她便平了整座陈家祠堂和陈家旧宅。 现在,不怕她将紫苏染坊也给移平吗。 不过,在紫苏染坊制造古怪者和把他们引去紫苏染坊的人,是同一批呢,还是不是? 1184 我要挖坟 两个士兵在卿月阁没留多久,出卿月阁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南出城的方向而去。 夏昭衣留在院子里,翻看司户和司录整理得有关紫苏染坊前一任东家张贺的资料。 资料有限,寥寥数行,内容实在不多,不过能看出染坊上税正常,从无被人报官的纠纷。 以及,至少百年之内,这个紫苏染坊就是张家人的,跟现任东家买入不同。 张贺无妻无子嗣,户籍上边,张贺只有一个老父亲,在五十年前太寿三年便死了,名叫张腾飞,字……相思。 夏昭衣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定睛看去,这字,当真叫相思。 庭院里的风像是变凉,夏昭衣眉宇凝重,耳边忽然响起吱呀一声响,她微顿,回过头去,是曾记事。 “阿梨姑娘,”曾记事走来,“卫少侠醒来了,说要喝水,我去后厨要壶温水去。” “嗯。”夏昭衣点头。 曾记事抬手一揖,脚步忽又一停,看着她的脸:“阿梨姑娘,您的脸色怎么有点不太好。” “没什么,”夏昭衣道,“曾记事去忙。” 曾记事只得点头,离开月夕院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他。 “曾记事!”夏昭衣却同时叫道。 “嗯?阿梨姑娘。”曾记事恭敬道。 夏昭衣合上册子起身道:“我出去有些事,卫东佑便有劳你照顾,记得一个时辰为他推拿一次,四个时辰为他除去绷带换药。” “嗯,好!” 夏昭衣匆匆走了。 “喵呜~”黑猫看着她的背影,懒洋洋地再度叫唤。 牵马从卿月阁侧门出来,夏昭衣的目光看向街角的馊水桶。 远处,一人推着沉重的大木筒板车过来,遥遥瞧见气度不凡的少女牵马立在卿月阁侧门前,他赶忙停下脚步,不敢再过去,想着等她先走。 夏昭衣有所感地转过头去,看到他板车上的大木筒外所贴着的红纸黑字,一个硕大的“脏”字,她便牵马过去。 那人见她看着自己,心里一怕,脏兮兮的双手在身上一顿抹。 “见过,”夏昭衣近了道,“烦请问下,这里的馊水桶,都是你在处置的吗?” “大娘子,我是受雇于人,这馊水桶若是惹您不痛快了,我得回去同……” “不不,”夏昭衣微笑,“我是想问,这附近的野猫常在这里吃东西,是吗?” “啊?对,对呀。” “如果有馊水桶,而小猫不吃,有几种原因呢?” “不吃?要么,别处有它喜欢的,它吃饱了。要么,这桶里有它不喜欢的。不过野猫嘛,一般不挑的。” 夏昭衣诚恳道:“还请指教,阁下可知小猫不喜欢的东西,有哪些?” “不敢当不敢当,”男人赶忙道,“若说猫不喜欢的东西,这便太多了,橘子皮,薄荷,新上的油漆,大葱大蒜,这些东西,它们闻到就跑。”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所以,要赶小猫去一个地方,应该不难。” “对的,不难的!” 夏昭衣拢眉,看向周围。 偏偏这些东西是日常中随处可见的,即便有人看到是谁在地上扔了个橘子皮,谁掉了捆大葱,隔日怕也会忘。 故而想要查出此人,难度不少。 不过,埋在卿月阁中的这袋小包裹,应不是外人所为。 先将这小猫赶进卿月阁,又将这小猫引去埋藏包裹的地方,这人在卿月阁必然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夏昭衣想了想,谢过推板车的男人,转身回卿月阁寻一最近的暗人托话给戴豫,而后骑马朝城外而去。 · 紫苏染坊。 平日无人敢下来的酒窖,忽然成了整个庄园最热闹的地方。 外边是两个大块头在凿洞,李国豪等人则在里面帮忙。 紫苏东家派手下去拿工具,力求表现。 大锤利斧一下一下凿去,许多沙石碎块从上面掉落,李国豪灰头土脸,抬手在脸上一抹,好厚一层灰。 除却凿洞,紫苏东家强令人拿着畚斗扫帚下来,把这一地的腐臭清扫上去。 那些烂透了的动物尸体被一桶一桶挑走,恶臭熏人,好几个挑担人一路吐上数次。 随着洞壁内侧的窟窿越来越大,那些怪声渐渐消失,还有几只活鼠和蛇逃出来,被当场打死。 忽然有人来报,说阿梨姑娘来了。 李国豪闻言,立即去问是否真是她,随即放下手里之物,朝上跑去。 夏昭衣牵马立在山坎旁,人都散尽,李国豪他们来时尤为拥挤的山坎,这会儿只她一人。 山风吹动着少女水绿色的束腰薄衫,她容色恬淡,正低头望着山坎下密密麻麻的老鼠尸体,还有才被紫苏染坊的人倒下的腐烂尸水。 一股冲天恶臭,她却像无察觉,垂眸而观,平静打量。 “阿梨姑娘!”李国豪拔腿跑去。 紫苏东家呼哧呼哧跟在身后。 夏昭衣转头看到他们,淡笑道:“李副将。” 目光落在紫苏东家身上,夏昭衣打量了眼他的锦衣褐袍,道:“这位,便是紫苏染坊的瞿东家。” “见过阿梨姑娘!”紫苏东家半点不敢怠慢,“大名鼎鼎的阿梨姑娘,小民早便如雷贯耳!何其有幸能一睹芳容!” “东家不必如此,”夏昭衣笑道,“我是来问一事的。” “阿梨姑娘旦问,小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贺之父,张腾飞的墓穴,东家可知在哪?” 紫苏东家一顿,这个,真将他难倒了。 “快说啊倒是!”李国豪催促道。 “在,在……”紫苏东家四野张望,道,“阿梨姑娘,要不,我派人去附近村户里打听?” “如此,有劳。”夏昭衣抬手轻揖。 她话音方落下,三百多个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从视野尽头跑来。 夏昭衣有所感地转头望去,李国豪道:“是沈将军令我调遣三百兵马过来控制这紫苏染坊的。” “来得好及时,”夏昭衣一笑,“我正需要一些人手挖坟。” “挖坟?”紫苏东家惊道,“阿梨姑娘,莫非是要挖……” “便有劳东家去问路了。”夏昭衣对他道。 · 谢谢阿瑾的打赏~!=3= 1185 悬尸拦路 紫苏染坊的三拜山脚,又称均内乡。 均内乡共六个大村,最大的村叫暗河庄。 快申时时,暗河庄的村祠来了很多人。 好传谣言的人登时四散消息,有说村里有人犯事要被抓,有说村里有人是隐世高人,被人拜访至此。 暗河庄的西头,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去到一个干净幽然的农家小院。 小院里遍植繁花药草,屋宅门前的檐廊下挂着一串整整齐齐的腊肉干,粗细长度近乎一样。 院中无人,中年男人推开门,里面仍无人。 他踩着木梯往楼上去,屋室一尘不染,衣衫家用全部干净平滑,被褥叠成长长方条,一丝不苟,棉麻软枕上没有半根头发。 中年男人皱了下眉,转身离开。 才出屋子,便见老者推开院门回来,手里提着一筐鱼。 “主人!”中年男人压低声音上前,“出事了!” 老者神情恬淡,一双温雅眼眸如四月春夏:“莫急莫急,我都听闻了。” 将手中这筐鱼放在井旁,老者慢慢悠悠地打水:“我本就盼着那小女子去紫苏染坊一走,她能亲来,此乃妙事。” “便是怕,这村子里有不知数的去他们跟前胡言……”中年男人说道,目光有所指地看向老者的手。 老者这手实在异于常人,任凭是谁都会多瞧上几眼。 老者笑起来,道:“怕什么,跑就是。” 中年男人见他这般,不知说什么好,“哎”了一声。 “哎。”老者也跟着叹了声。 “主人,你为何哎?”中年男人道。 “你可知这世上最要不得的是什么?” “什么?” “安逸。”老者说道。 他提着水往旁边的洗衣池走去,将井水倒入盆里,每条鱼挨个刷去。 老者继续道:“你是眷上这村中起早贪黑的苦日子,都快忘了曾经的畅快了。” 中年男人愁眉,没有接话。 院外这时走来一群人,都是村口聚完回来的,边走边情绪激动地在聊着。 二人朝他们看去。 中年男人眉眼露出焦虑,老者朝他望了一眼,温和道:“不然你去问问。” “嗯,那我去问!” 老者看着他推院门离开,回身继续刷鱼。 刷着刷着,老者停下。 “鱼是自由的,味美鲜嫩,”老者喃喃,语声温柔,“离岭的丫头们,那也是天底下最自由的女子呐~” · 乌金西沉,余晖飞晚,青山村野被燃烧出赤金色的团团焰光,灼灼刺目。 李国豪跟着暗河庄的几位村民,迈入深山林里,沿路荒冢无数,鸦背夕阳飞去,千山万峰翳翳,拨开较人还高的杂草,终见得张公腾飞之墓。 “还真有!”李国豪说道。 碑上漆色早就剥落,按刻凿下去的年月去算,这墓年代果真不浅,少说也有半百。 领路的村民们抹着头上的汗,等着他发话。 李国豪道:“几位老乡辛苦,待回去了,我会给你们讨赏的。” “多谢军爷!” “谢谢大人!” 村民们忙道。 却见李国豪侧身看向身后兵马,手一挥:“挖了!” 几个村民吓了跳:“大人,何故要挖它?” “使不得啊,大人!年代这般久的老坟岂是轻易可挖,至少得挑个日子!” “而且现在太阳都落了,如果这会儿挖坟的话,不吉利呀!” 李国豪直接令人把他们赶走。 士兵们人多手快,不消两刻钟,刨平了整个坟包。 被虫子啃食得没眼看的破旧棺木被自深坑中抬出,众人三下五除二,撬走棺木上的子孙钉,棺盖一掀,一股陈旧的发霉气味扑鼻而来。 李国豪从副手手里拿来火把,抬脚走去。 幽幽火光下,一具枯骨躺在里边。 “有尸体!”跟来的副手叫道,“不是空棺!阿梨姑娘失算了?” “闭嘴!”李国豪斥道,“阿梨姑娘可没咬定这一定是空棺,她只是令我们看看是不是空棺!” “那这不是的话,这尸骨……” 李国豪想了想,叫道:“兄弟们,我们分队来,轮流抬,连棺材一并带回去!” “头儿,随葬品呢!”一个士兵问道。 “都带走!”李国豪道。 目光看到几个士兵脸上露出不满,李国豪沉了口气,心道这也没办法。 胡校尉和潘辉那事,他一直不敢跟晏军和夏家军的人说。 这几日,他们对他还算和气,但那日包抄屈府外围后,他们对待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可是半点不留情。 那场面,那不是杀人,那是杀猪宰牛!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所有士兵,眼不眨手不软,分明是个人,却又像是一个个活修罗。 要是被他们知道他和姚新正当初蓄意隐瞒胡校尉和潘辉的事,不定要被论成包庇罪了。 而现在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们的尸体被发现得越来越多,难保有天不会被追问到。 所以,李国豪想着现在能多表现,就多表现,至少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看得出晏军和夏家军是赏罚分明的。 众人抬棺离开深山,但这样陡峻的山路正应了那句老话,上山容易下山难。 那几个领他们进山的村民走在前面,心里琢磨晚上回去能做点什么,火盆是必然要跨的。 走着走着,一个村民忽然伸手指向前面,惊道:“快看!” 众人抬头,参天的高树上,李国豪率先派回去跟夏昭衣报信的士兵被缠着脖子吊在上边,身体在晚风中摇晃摆布。 所有人大惊。 李国豪拨开人群上前,仰头看着这名士兵。 几个村民吓坏了,一人跑来冲李国豪嚷嚷,称定是张家老爷显灵,来报复的。 李国豪看都不看他,反手一个巴掌将他扇地上。 副手上前,很轻地道:“头儿,这太高了,我们没有梯子……” 李国豪打量那士兵尸体离地面的距离,少说有三丈。 “以及,”副手舔了下唇瓣,艰难说下去,“是谁将他挂上去的,又是怎么挂上的?会不会……是杀了衡香守卫置所的那群人?” 李国豪刹那瞪大眼睛,一股恶寒从脊背直窜脑门。 1186 山林大火 山林间风急狼啸,举目漆黑,天上月正黯,浓厚层云密密盖着苍穹,偶尔行云缓动,方露出森森一点银月的光。 从溶洞中出来不久的张稷跟在夏昭衣身后,边走边吃着手中干粮。另外一只手则同夏昭衣一样,提着盏雕花云岚纺布灯笼。 两个夏家军士兵跟在他们后面,也是人手一盏灯。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 张稷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逐一细说,说到最后,他皱眉道:“二小姐,属下不能理解,为何明知是陷,明知是故诱,沈将军还要继续走下去。” 夏昭衣淡笑,看着手中被袭人夜风打得晃晃悠悠的灯笼,道:“你说,他们是不是要故意引我们去紫苏染坊?” “应该是,”张稷道,“那尸首所埋之处,只会令我们先去均内乡打听,而恰遇上紫苏染坊蛇鼠之患,便定会盯上这染坊。” 夏昭衣道:“虽说蛇鼠是我们放进去的,但实际上,想要将我们引至紫苏染坊,并发现那酒窖中的蹊跷,大可以有更直接的方式。” “嗯,”张稷点头,“这些蛇鼠,便是数日前的我们都没想到要将它们放入进去,那些人定也不会料到。所以这所谓蛇鼠,应该是他们顺水推舟。” “对,所以,如果要引我们去紫苏染坊,那为何还要将尸体埋在陈家祠堂,令人尖叫,引我们过去呢?” 张稷沉默了下,恍然道:“属下明白了!他们这么做,肯定不仅仅是想让我们去紫苏染坊,难怪沈将军第一时间要阮国良带人回去重走一趟!”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又道,“但是二小姐,那些人为何这么做呢。” 夏昭衣明眸轻敛,边走边道:“或许,是要我们找一个姓唐的男人,也可能姓孟,还有张。” “他们要找这个男人?” “嗯,想利用我们去找,不过他们走运,正好我也要找。” 张稷若有所思道:“二小姐刚才说也可能姓张,所以,或与这张腾飞有关。” “嗯。”夏昭衣说道。 还有那酒窖下的鬼哭狼嚎,她确定这声音是用来吓退人的。 唐相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从他的诗词和文章中,能看出他在音律音感上的造诣。 夏昭衣相信,凭他本事要借地势造出那样一座怪诞的“乐器”来,并非多难。 她此前很少去思考唐相思和“那些人”的关系,因为唐相思于她的好奇之处,只有“往生者”三字。 现在看来,“那些人”要对付得不仅仅是乔姓之人,那唐相思也是他们想要找寻的。 而此行来衡香之前,她没有想过会和风清昂有交集,未想,风清昂竟就在衡香。 风清昂和“那些人”虽非敌,且还密切往来过,但从范竹翊口中所了解的,还有她去到过的那个不被“那些人”所知晓的溶洞都可看出,风清昂和他们明显不是一路人。 若是再加上个范竹翊师门,还有她和沈冽算一起,这一下子,竟成五方势力在碰撞。 越往深山,风越急,张稷看着满目缭乱的灯火,道:“二小姐,要不要砍些树枝固定这灯笼。” 夏昭衣笑着将手中灯笼又是一晃,打趣道:“山间若有此灯,才是山间。配这风声,实乃妙哉。” 不同于老佟支长乐或詹宁他们,张稷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性子,恭声道:“是。” 夏昭衣见他如此,解释道:“这缭乱灯火的确会惹视线大乱,可藏于暗中之生灵,它们亦乱。你瞧这火光,”夏昭衣将手高抬,灯笼在她肩膀上前方被林风乱摇,随着她一直往前走的步伐,灯火波及出去的光影在整个山间胡乱晃荡,夏昭衣笑道,“诸多动物都怕火光,那些藏在暗中盯着我们的人,他们也怕见光。假使想要暗算我们,撞见这光,得先将自己藏起。” 张稷语声诚恳:“嗯,二小姐,属下尝为探路,惯于行于黑暗,现今受教了。不过,仍需有二小姐的敏锐和好身手,才能震慑住那些人。属下并不机敏,这招,以后还是不用了。” 夏昭衣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解读逗笑,笑声虽低,却很清脆。 后面两个士兵被她轻快语气所带动,也笑出声。 夏昭衣放下灯笼,忽的一顿,又将灯笼举起。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这么一瞬,包括张稷在内的身后三个男人立即警惕,浑身戒备,几乎本能地朝她背影快步迈去,要护她周全。 循着夏昭衣仰头所望着的高空眺去,张稷皱眉,肃容道:“二小姐,有人吊在上边?!” 夏昭衣的清澈眼眸变深变沉,淡淡道:“是城南都卫府的士兵制甲。” 风声穿于林海,呼啸翻涌着千枝万叶,还似捎来一声远在天边的惨叫,细听又无。 · 四月莺飞草长,山中绿意盎然,万木生拔。 伴随尖锐惨叫,诸多跌落在地的火把刹那在葱郁植物上燃起大火。 李国豪带人朝山下冲去,因丢了火把,天上又无月色,黢黑林海刹那如妖骨缠枝。 他没头没脑地在前带路,后面跟着一群跌跌撞撞的士兵。 “嗖”地一声,数支锐箭从后方追来,一个士兵惨叫,从上边摔下。 旁人顾不上扶他,跑得更快,叫得更响。 跑到一个山泉旁,路口变窄,两旁皆是巉岩,几个士兵在黑暗里跌进浅泉,被凉意激透,嗷嗷叫地爬起,才发现山泉只到膝盖。 “住口!”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厉喝。 李国豪耳朵尖,一下听出是张稷的声音,立即大叫:“张执令!是张执令吗!” “有人来接我们了!”副手叫道。 众人大喜,于是跑得更快。 “这帮人,真是瞎叫什么!”张稷身后的一个士兵无语说道。 “走吧!”张稷加快脚步。 两边人马碰头,李国豪如遇大赦,但望了又望,却见只有他们三人。 张稷身旁士兵说道:“你们没见着我们二小姐?” “阿梨姑娘?”李国豪往后边看去一圈,众人都说没有见着。 “我们二小姐先我们一步上去了,”张稷说道,“你若没遇到,那便是她抄了近路。” “近路?阿梨姑娘识路?她以前来过这?”李国豪讶然。 张稷摇头:“没有,不过对我们二小姐来说,只要不是悬崖,便有路。” 山风越来越大,呼号横扫,山道旁的树木被齐齐压弯腰。 而远处的山林大火起得飞快,已呈凶猛之态,有大片断裂下来的树枝,带着火球被吹向其他地方。 随李国豪一起跑下来得均内乡乡民们急得掉泪,怕火势吞噬下来。 一人拔腿要跑去,张稷拉住他道:“勿怕,即将有大雨,我们先下山!” 李国豪等士兵抬头朝高空望去,的确,今晚一直都被积厚的云层密密压住苍穹,再看这狂烈的山风,的确要有大雨了。 · 谢谢噜噜噜啊的打赏,谢谢mnb的打赏,谢谢=3= 书友群:222942014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进来凑人头,qaq 1187 扛棺而跑 “哎哟,啊……” 中了箭的士兵躲在路边长草下,轻声呻吟着。 如果听到任何声响,他就会立即闭嘴,连呼吸都停掉,不敢露出半分动静。 然而现在风大林嘈,山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时常自己吓自己,最后被吓得浑身抽搐,深陷绝望。 身侧长草忽然被人拨开,倏尔出现的淡芒灯火,让士兵吓得大叫。 “别嚷。”少女低声斥道,声音在夜色中分外清脆空灵。 士兵忙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喘着气看着少女,双眼大睁。 夏昭衣望向他背部上未拔出的箭矢,他的身体朝外侧卧,鲜血将整个衣衫染透,并渗进了身下草坪里。 夏昭衣抽出匕首蹲下,问道:“只你一人受伤吗?” 士兵痛得满头大汗,脑袋连点:“就我一人中箭,我就是个倒霉蛋。” 说完,他发现自己湿透了的衣衫被少女一把撕开。 “我要把箭头挖出来,会很痛,”夏昭衣递来一方手绢,“咬着。” “阿梨将军,我会痛死过去吗?”士兵哭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目光明亮坚定,沉声道:“即便死,我也会把你救活,你忍一忍。” 士兵抽噎着,双手发颤。 夏昭衣耐心等着,直到他将手绢塞入口中,才以匕首挖肉。 “那些人”的箭矢,她再了解不过,眼下这支弩箭的纹络不变,应是同批制造,所以箭头上的两处箭矢,她轻易便知晓位置。 为了让士兵少受点苦,夏昭衣手法尤为利落,顷刻,她便将箭头挖出,再自袖中摸出才昨日才在卫东佑病房中调制的药膏抹上。 士兵口中的手绢忽被抽走,士兵愣了瞬,抬头看她。 夏昭衣温和道:“你休息一阵,也可以直接睡,你性命已无忧,我会让人过来照看你。” “这,这便好了?”士兵惊道,这才多久,从一数到五十都没这么快。 “你倒霉,却也不倒霉,箭矢未伤及你内脏,你这运气,万中无一了。”夏昭衣莞尔。 “我运气这么好!”士兵大喜。 夏昭衣微笑点头,将药膏给他:“我还有事,你且休息。” 装药膏的小瓷瓶还留有少女身上的体温,士兵的手心紧紧攥着,看着少女的倩影离开。 他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唇齿之间仿若还有手绢上淡淡的香气。 对了,这手绢她未带走! 士兵赶忙拾来,同样攥在手中。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阿梨姑娘,士兵低头看着手绢,又心道,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她。 夏昭衣没走远,去泉水那把躲在下面装死的几个士兵唤出,让他们去抬人,然后她带上一个被其他士兵公认口才好的人领路。 这被指口才好的士兵浑身都是水,虽是初夏,山间清泉却着实冻人,山风刮得他瑟瑟发抖,他开口便先为自己解释:“我们掉下来后,爬起便和头儿他们失散了。怕后边还有追兵,我们就没敢动,打算躲到天亮后再下山。” 说这些话时,他跟在夏昭衣身旁,牙齿一直在打颤。 “把出事经过说一下。”夏昭衣道。 “嗯,我们回来路上看到老张被吊在上面,头儿他们都吓到了,紧跟着就有人射箭暗算我们!我们运气好,刚好那边是抬棺材的,大伙吓得直接将棺材扔过去了。” “……张腾飞的棺材?” “嗯,然后我们就跑了,他们追出来射箭,追杀我们。但若是我们只伤了一人,那可见,他们就是想要那棺材……” “嗯,应该是的。”夏昭衣道。 几滴雨水忽从天上落下,紧跟着,噼里啪啦的大雨砸落下来,毫无缓冲过程。 “糟了,下雨了!”士兵抬头说道。 “还会打雷,”夏昭衣道,“身处山林,遭遇雷雨,最是危险。” “那,阿梨将军,我们还要继续……” “你回吧,”夏昭衣道,“我自己去。” “这,”士兵哪里敢,赶忙加快速度跟上,“阿梨姑娘,我若是就这样自己回去,那我今日便要……” “就当是,军令?”夏昭衣道。 她发现这两个字很好使。 士兵果然哑口。 夏昭衣直接走了。 沿着士兵所指得路回去,箭矢在一个坡道尤算平坦的地方便停了,那些人果然没追多久。 想也是,火把在地上烧出山火,那棺材也是木头做的,他们定是将人吓走后便立即回去抬棺吧。 雨越来越大,几道霹雳轰下,天地被照出一片银亮。 烧得旺盛的大火遭遇灭顶之灾,在滂沱之势下,气焰彻底消失。 夏昭衣走到起火的山地上,两旁树木焦枯,不过火势远看凶悍,真要将这些粗壮的古树烧得干净,是需要时间的。 她朝士兵所指得藏人之处走去,地上尚留对方埋伏的痕迹。 以及,那么大口棺材被自茂盛丛林中抬走,沿路的草木也会留有踪影。 但因大雨倾盆倒灌之下,踪影留不住多久,所以,夏昭衣开始加快速度。 · 大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张稷等人自山上下来时,一个个全成落汤鸡。 众人顶着暴雨朝紫苏染坊方向跑去,均内乡外最大的分山岭下搭起一口大棚,遥遥望到这处大棚,众人大喜,张稷也在意料之外。 王丰年正候在大棚下,一看到他们,赶忙招呼,和手下们一起递干布,递干衣。 大棚内架着一口大锅,将锅里沸腾的热水和外边大桶里凉掉的水并一并,便是一碗救人水火的温白开。 张稷痛饮一碗,一抹嘴巴,拱手抱拳:“王总管事怎会在这?” “我来寻东家的,”王丰年道,“见要下雨,我便令人搭帐篷了。” “莫管二小姐如此器重王总管事,王总管事实在有远见高见先见!” “哈哈!”王丰年近来总被夏家军这些将士们夸,怪不好意思,一番寒暄过后,他让张稷他们先去休息,他留下继续等夏昭衣。 大棚说是大棚,却半点不简陋,四边檐角各垂挂着迎风灯,遥遥望着,像是一座小屋。 暗河庄的东北村口,地势最高的一座农家小楼前,两个岁数不小了的男人站在急雨乱淌的屋檐下,正抬头眺着这座大棚。 1188 这俗世啊 “主人,我见远山的火似乎已熄了。”小刀说道。 风清昂负手而立,神情宁和清淡,屋檐的雨水打落在他身上,即便黏腻拧稠,他也不皱半下眉头,不露出半分焦躁。 “这么大的雨,山火当然会熄。”风清昂淡笑。 “主人,我们还要继续站着吗?”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且天地大雨犹如垂天之幕,视野大打折扣。 “我在等那小女子回来,”风清昂说道,“她并未在这些人之中。” “主人看得清?”小刀好奇。 “你瞧那些人的大致轮廓便知,若那小女子在,众人定都是围绕着她。” 小刀点了点头。 “你若是困了,你便回吧。”风清昂又道。 “主人,我不困。”小刀说道。 风清昂看他一眼,眺回远处,道:“你回吧,妻儿都在家等你呢。” 伴着他话音落下,天上骤然一道银电,暴雨变密集,被烈风成片自外吹来,哗啦啦打了他们半身。 小刀身体发寒,但不是因暴雨,而是风清昂的话。 风清昂很少会提小刀那对妻儿,最近一次提,是两年前的中秋,他拎着一串他自制的咸鱼敲响他家院门,说这些送他妻儿。 那中秋过后的六七日,小刀夜夜睡不好。 不过好在,风清昂没多久便离开了衡香,直到一个月前才回来。 见小刀没反应,风清昂眉心轻轻一皱:“还不走?” “是,那主人,小刀告退。”小刀说道。 小刀转身离开。 风清昂转过头去,看着小刀略显佝偻的背影,风清昂眉心之间的皱褶越来越深,向来温雅清和的面庞露出少见的厌弃和痛恶。 俗世啊。 这便是俗世。 当年他在惊河精挑细选那么久,挑出最有灵气的这个小童带在身旁,现在,哪里还能在他身上瞧见半点灵秀,那出众灵气全然不剩,早已泯然于众。 风清昂望回远山,云层上倾注而下的暴雨,搅得群山沸腾,狂风呼啸横扫,肆意暴虐。 忽的,风清昂唇瓣微微弯起,笑意重回。 也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那小女子出尘清逸。 · 在三拜山和点青江中间的北峡丘陵上,有个富裕村庄,也是三拜山最西北的村庄,叫寨水岭。 这里并未如深山那般下着大暴雨,但小雨仍汇作细泉,潺潺淌过村外山道。 才从土里挖出来得破败棺木因撞击和沿路磕绊,棺木上的裂缝变大,待放下后,因无外力托扶,右边木头破开,整个棺材直接塌了。 内部早被打湿,枯败碎乱的尸骨随流水跑出来几块,头颅也咕噜咕噜滚动,卡在了碎木上。 几人立即收拾,捡骨入布袋,棺材的碎木也被收拾,描有纹洛图案的棺材内壁的木头被掰砍下来,也一并带走。 从下山到离开,他们手脚利落,小片刻不到,院中只剩残破的半具棺木,空无一人。 天色渐亮,淡光越过寨水岭的大小屋舍后,落在与寨水岭有数座峰岭之隔的一座小院。 木阶和青镂花窗被淡光拂过,屋室变明亮,那些被装进布袋里的尸骨被重新在地上拼凑好,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并未在路上丢失。 一只短短圆圆的手捏着把卷尺,从头骨开始,逐一将这具尸骸量去。 屋内还有三个男人,几人身高都偏矮,肤色偏黄,岁数在二十到四十内不等。 三个男人没有出声,也没上前帮忙,目光都在打量这具尸骸。 直到尸骸旁的男人量完,却不说话,而是蹲在一旁沉思,其中一个男人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十五,怎么样?” 被称呼为十五的男人淡淡道:“是男的,也符合唐相思的身高。” “骨头呢?” “看着是年轻人的骨头,但是,”十五抬起头看着他们,“我在想唐相思的骨头会是什么样,是年轻人的骨头,还是……” 其余三个男人都一顿。 “是啊,我们也说不好唐相思该按什么算。”金八道。 “他是至兴五年生人,如若按至兴五年算,那么到现在是……”金九道。 “不用到现在,”金十一看向地上骸骨,“如若他就是唐相思,那么是五十年前了,而不是现在。” “那,到底是不是?”金八看向在地上蹲着的十五。 十五摇头:“不知道。” 里间传来金十二的声音:“八哥,九哥,过来看看!” 几人立即过去。 里间案上摆着棺材木板,金十二已将上面的图纹全部摘抄下来。 待人都过来,他起身喜道:“这是个星宿之题!对应得上煌宁十六阵图,但有一处故意缺失,想是留着让我们去查!” “如何查?”金八道。 “煌宁十六阵图,你不会背吗?”金九道。 “十六阵图,每一阵都有数百多颗星子,这很难背得下,”金十二朝纸上指去,道,“缺失这一块,属于第七阵,我们得去……对了,东平学府,或者,屈府!” “屈溪翎?” “嗯,她府中有衡香最大的藏书阁。” 几个金家兄弟你看我,我看你,皆觉难度不小。 “令人去晔山一查,如何?”金八道。 金十二想了想,道:“可,晔山要派人去,但屈府这也得再想想办法。” 相比之下,东平学府反倒是最简单的,随便令一个学子去跟先生请教即可。但怕就怕,术业专攻,一些孤僻诡秘的星象,别说东平学府的先生,就是专好星象一学的术家都弄不明白。 窗外传来非常急的脚步声。 几个男人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从屋外进来,恭敬一抬手,道:“寅时雨方静,在外似看到官兵身影。” 几个金姓男人非常平静。 金八问道:“来了大概多少人?” “看不清,不少于十个,但确认对方是官兵。”男人道。 “也不算多,”金八看向其他兄弟,“干掉,还是?” 金九想了想,道:“他们寻不到这里来,不理。” 他们所在这座院很难轻易进来,和寨水岭隔着数座高山,不说翻山越岭,便是直走,都需走半个时辰。 若不知暗道,但非要进来,便只有一个方法,长一双翅膀,自高空飞落。 1189 是生是死 “吱呀”一声,木柜外的把手被千丝碧牵系,用力拉扯开。 数十根弩箭刹那齐发,“啪啪”打在对面的石墙上,入墙数寸,几乎要洞穿。 夏昭衣收回千丝碧,上前检查,柜子里只这么一个机关,除却这机关外,别无他物。 夏昭衣皱眉,去往下一处检查。 她追下来时,院中只停着那口已彻底破烂的棺材,棺中不见尸骸。她迈入院中小屋,结果发现每间都布满机关,梁上的,地板上的,柜子里的,连桌子一角都有随时待发的暗箭和银针。 里里外外,逐一检查,没有半点生活用品,除却机关,还是机关,她以为能寻到暗道,也没有。 一个声音忽从窗外传来:“这院子看着大,竟如此破败,院中还放着口棺材!” 另一个声音道:“难怪周围没人,都被吓跑了。” 第一个声音道:“对啊,跟这家院子当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咯!” 两个都是探州口音。 夏昭衣执鞭出去,两个探州士兵迈入小院,正打量棺材,余光看到一人轻盈出来,形容如“飘”,同时被吓得大叫。 夏昭衣一身湿漉漉的淡绿长衣,晦暗晨曦下与白色无异。 因为淋了一整夜的雨,原本的马尾长发垂落了下来,半干未干之态,被她松松系在后背,使得她少了几许平日的英气,巴掌大的白皙小脸添了几分温婉兰心。 “啊,是阿梨将军!”一个士兵率先反应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夏昭衣问道。 见她并没有因为他们刚才的叫声而生气,两个士兵反倒不好意思,上前行礼,说道:“阿梨将军,我们随将军下了陈家祠堂前的暗道,一路走到这来的。” “出口在这一带?”夏昭衣说道。 “这只是其一,还有另外一处,将军还在前往。不过阿梨姑娘,你怎么在此处……” 士兵说着,朝院中棺木看去。 “我跟随一队神秘人过来的,”夏昭衣道,“你们出来的那处暗道出口在哪,有劳领我去看看。” 两个士兵忙道:“嗯,阿梨将军这边请!” 离开小院前,夏昭衣回头最后看一眼那棺木。 其实,她非常想要找到那具尸骸,因为对唐相思是生是死,她颇感好奇。 尽管隐隐觉得,那具尸骸绝对不是他。 倘若唐相思活着,他现在在哪? 对天下风云变幻,是袖手旁观,还是会耐不住百年孤寂的寥落,出来当个小军师,指点一二? 已到了日出时分,但天上依旧灰蒙蒙,云层极厚,且好像就定格在那,不会飘动。 两个士兵总觉得随时还会下雨,几次朝跟在身后的少女看去,担心她会生病。 少女的目光则一直在四周。 寨水岭有很大的沃野,又倚江畔,所以整个村子在三拜山或在整个衡香来说,相当富裕。 这会儿街上已有不少早餐铺子开张,因村里忽然冒出士兵,村子里的人表现得颇为警惕不安。 但这些士兵却不拿自己当外人,操着一口不知从哪而来的口音,亲切喊着“老乡”,喊着“大兄弟”,有打听风土的,有问路的,还有好奇寨水岭名字的。 夏昭衣忽然问道:“你们自这寨水岭暗道口出来时,一共多少人?” 一个士兵回道:“回阿梨将军的,一共二十五人。” 夏昭衣微顿,二十五人,竟被他们折腾出两百五十人的架势来。 “谁是领头?”夏昭衣又问。 “是陈队正。”士兵回答。 “有劳二位去寻他,此地并非安全之地,需劝陈队正下令,最好尽快离开。”夏昭衣道。 “可这,”士兵皱眉,“我们将军令我们出来后好好勘察……” “沈冽?” “嗯。” “那便是沈冽思虑不周,”夏昭衣道,“此处确实危险。” 好家伙,竟说他们战无不胜,骁勇如天将,自统率他们之后从无败绩的将军思虑不周。 “烦请去找队正吧,”夏昭衣道,“沈冽那,我会去说。” 两个士兵对看一眼,只得应声:“嗯。” 探州士兵虽然时常散漫,吊儿郎当,但听到集结号令,跑回来飞快,一个个立得端正笔直,目不斜视。 陈队正集结妥后,朝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查看暗道出口的少女快步走去。 “阿梨将军,集结好了,那接下去呢?” 夏昭衣回身,道:“这里去往紫苏染坊不远,南下二里便可见得一条穿均内乡而过的大道,沿着大道一直东去便是。” 她虽第一次到这,但是因为看过衡香县志和衡香本土舆地卷,所以衡香地形,她了然于胸。 “那您呢?”队正问道。 “我下去看看。”夏昭衣道。 “那我们跟着您!”队正立即道。 “不用,你们先去紫苏染坊吧。” 说着,夏昭衣取出小油球灯,道:“若是我遇见沈冽,我会跟他说明,你们不用担心。” 就在夏昭衣转身准备迈入地道之际,远处响起大声喊叫:“着火了!” 众人循着声音朝寨水岭的村寨望去,领着夏昭衣过来得两个士兵一眼认出,是放棺材的那个小院。 “阿梨将军!”其中一个士兵惊呼,赶忙朝夏昭衣看去。 那大火起得飞快,在他们的注视中顷刻窜高,并朝旁边蔓延,显然不正常。 忽然,夏昭衣看到相隔百米外的民宅也有火光冒出。 她一凛,快步上前,目光浮现怒意。 不止这一处,越来越多火光在村中燃起。 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似也有火势猖獗。 村民们奔走疾跑,有人敲响锣鼓,咣当于村中作响,一路狂奔。 “阿梨将军,我们去救火!”陈队正对她道。 夏昭衣收起小油球灯,疾声道:“一起去!” 火势越来越凶,且纵火者目的明确,烧得都是木头和竹制小屋,特避开石屋。 那些泼了油的木屋轻易被火焰吞噬,因为楼层低矮,大多为二层,不超过三层,所以还在熟睡的人可以很快逃出来。 也有人逃不出,直接开窗往下跳,好在这点高度,不容易摔死,但双腿必然得受苦吃罪。 1190 行凶之人 “着火了?”外书房正在研究尸骨的金十五惊讶道,“谁放得?” “暂还不知,有可能是那些士兵。”手下说道,因为跑来匆忙,尚在大口喘气。 金八金九闻言从内书房出来。 “寨水岭着火了?”金八惊道。 “八爷,那火非常大,”手下道,“最先起火的地方,乃我们的天甲居。” “那群士兵是何人,”金九皱眉,“或许我们应该杀了他们,而不是不理。” “即便要杀,时间也赶不上,”金八沉声道,“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极有可能我们才得知他们到寨水岭,那寨水岭已经起火了。” “要不要去救火?”金九问道。 金八反问:“你在寨水岭有多少产业?” “只一个农庄,在村外,应不会被火殃及。” “你呢?”金八看向金十五。 “没有,不过寨水岭那几个行脚郎中与我关系不错,他们自晒得药材都是良品,”说着,金十五叹息,“这场大火若是烧到他们,那库存的药材恐怕都得没喽。” 金八再看向自内书屋出来的金十一和金十二。 二人是一对双胞,不过金家兄弟们长得都很像。 “我无产业,”金十一道,“我是金家兄弟里面最穷最无能的,能有什么产业?” “我挺多,”金十二道,“但我不缺这点钱。” 金八搜集完信息后,看向手下:“那便烧着吧,我们仍无需理会。” · 一桶一桶的江水被从点青江打来,泼在起火的楼宇上。 不耐烧的木头房子成片坍圮,但寨水岭民风朴实,房子主人顾不上哭,继续去救邻里的屋宅。 过去小半年一直被艰苦训练的晏军士兵们,现在不论力量还是体能都远胜于村中壮汉,他们拎着水桶穿梭奔走于其中,助益颇多。 夏昭衣在一名村妇的带路下,一路去寻村里的客栈和酒家,在一个刚起火的酿酒铺子后边,她找到了屋主和他妻子的尸体。 村妇吓得捂着嘴巴大叫。 夏昭衣上前检查尸温,地上鲜血被踩踏得肮脏狼藉,夏昭衣仔细分辨好一阵,确认至少有五个不同脚印。 看几个大酒缸附近地面的痕迹,酒坛子被搬走很多。 眼看火势漫向那些酒缸,村妇叫道:“姑娘,我们快走吧!” “就来!”夏昭衣说道。 她伸手拨开尸体的伤口,二者身上多处砍伤,不是剑也不是刀,而是斧子。 也不是寻常砍柴用的板斧,更像是战斧。 一声尖叫从院外传来。 妇人跑出去看。 “杀人了!”一个少女尖叫,“杀人了!油老头死了!” 同时,这边的火势让周围邻里都赶来灭火。 夏昭衣离开酒铺,谢过妇人后,独自去往少女所指得屋宅。 任何一个村子,平日若有凶杀之案,便定是头等大事,但这会儿寨水岭全村忙着救火,对于旁人被害,一时分不出心去管。 卖油翁的房子在幽暗巷弄,没有院子,非常狭窄,整个屋子只一扇窗。 卖油翁惨死在门内,背朝上,脚朝外,身上伤口同样是战斧所致。 像是被人追杀,从外面跑入进来,给砍死的。 也许他是目击者。 不过,他死的比那对夫妻要晚很多,他甚至,伤口的鲜血都还没凝固。 少女遥遥在外面急道:“油老头的弟弟摔了腿,我爹让我来喊油老头过去,他竟然死了!” 夏昭衣看向屋外的地,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到地上带血的脚印。 忽的,夏昭衣眉头轻轻皱起。 只有来的脚印,并没有去的。 她站起身,一双清丽明眸朝漆黑的屋中看去。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夏昭衣袖中的小油球灯滑落下来,她纤细的无名指熟练在镂空球体上轻划,轴件滚动,燃起一团芒光,照亮地上的脚印。 “出来吧。”夏昭衣说道,声音平静清淡,无波无澜。 许久,房梁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就是阿梨姑娘。” “出来。”夏昭衣说道。 “久仰阿梨姑娘大名,今日……我便和你切磋上几招!” 话音落下,一个块头高大的男人从房梁上冲来,手中两把短柄破雷战斧,一出手便直接挥向少女面门。 夏昭衣迅疾避开,挥鞭反攻。 男人以战斧乱砍,刀刀都在渴胜,誓要一击拿下少女的命。 一刚一柔,在狭窄阴暗的屋中斗了二十来回,男人身上鲜血淋漓,手腕也被千丝碧倒刺所伤,险些拿不住战斧。 这么斗下去,他吃亏无疑,男人忽然夺步朝外面跑去。 “姑娘!”夏昭衣立时道,“快跑!” 那少女不知这话是对她讲,起初因为害怕而站得较远,但听到屋内打斗动静后,她悄然过来探头,看到忽然冲出来得男人,吓得大叫,转身逃跑。 男人扬起手里的战斧朝她脑袋上砍去。 夏昭衣身形一掠,长鞭缠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扯。 千丝碧的倒刺险些让男人的手腕被撕碎。 他紧跟着扬起另外一柄战斧砍下。 好在少女已逃走,战斧扑空,一刀砍入石墙。 随即,耳边听到一声剧烈的鞭破声,他本能地往后躲去,那险些要将他双目击瞎的长鞭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好快的鞭子! 刚才还缠在他的手腕上! 男人立即再度攻击,但这次他根本没有可以招架的余地了。 暗黑的木屋让少女视线同样受阻,可但凡给她一点光,她的长鞭便亦长双目。 男人被打得连连后退,虽然他手上有杀伤性更凶猛的武器,但是他比不上对方的速度和灵活。 少女飞快游走,身如翩鸿,专攻他的后背脖颈,若是他跟得上反应,和少女正面碰见,那么少女攻击的,便是他的双目。 最后他被逼得只能以利斧在空中毫无章法地乱砍乱挥,边打边跑。 夏昭衣想得是活捉,但这人一手战斧耍得厉害,她极其难以近身。 就在她亮出匕首之际,一男一女回来接这个男人,看到追在后面的夏昭衣,这一男一女同时亮武器,朝夏昭衣冲来。 1191 打不过她 三个人的身手出自同一路数,但兵器完全不同,那一男一女是一刀一双刀。 男人的大刀非常重,每一刀挥来都带着沉沉风声。 女人的双刀则灵活变通,两把刀在她手中可以无缝切换,要么一手一刀,要么两把刀柄合于一起,变作一把加长的双头利刃。 第一个拿战斧的男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他背靠着旁边石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尤其是左手,手腕被倒刺撕咬得血肉模糊。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 男人立即看去,他拿大刀的三弟被少女手里的软鞭击中一只眼睛,顷刻血流如注。 “林三弟!”男人叫道。 拿双刀的女人停下朝同伴看去,忽然发疯一般,冲向夏昭衣。 她的双刀使得比那个男人的大刀要好,眼下发狂,力量和速度都在爆发。 偏偏,对面这个少女滑得如泥鳅,她没有一招能够打得到对方。 忽然,她的右手在混乱中挨了一鞭,手中单刀应声落地,她的左手立即比了个刀花,继续冲来。 “李四妹!”男人叫道,“需得即刻带林三弟走!” “你们走!”女人暴喝,“我来拖住她!” 但双刀都没有办法伤到少女半点,左手持刀便更困难。 忽然,她扬手将手里的刀朝少女射去,转身朝两个兄长追去。 夏昭衣侧身一步,灵活避开,看着他们跑走的背影。 跑远了的女人回过头来看她,对上她的视线。 夏昭衣也这才正式打量这个女人。 约莫三十四五多岁,五官不出彩,肤色极黑,寻常农妇的打扮。 忽然,女人抬手,在她自己的脖颈前比了一刀,视为挑衅。 三人出了暗巷,离开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离开,转身朝深巷里走去,在一个死角找到缩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呆傻少女。 “姑娘。”夏昭衣弯身扶她。 “他,他们被你打跑了吗?”少女颤着声音道。 “算是吧。” “你打得过他们?!” 夏昭衣点点头,不过很吃力。 她一夜未睡,以一敌十,打得很辛苦。 “我要去追他们,”夏昭衣道,“劳烦你稍后回去找到那些士兵里的陈队正,同他说下事情发生经过,并让他灭完火之后按照我之前说得那样离开。” “陈队正吗,好,好。”少女应声。 “嗯,那我走啦。”夏昭衣说道,她踩上一旁的矮石臼,下身飞起,一个倒翻的跟斗,灵活翻上矮房屋顶,自屋檐离开。 · 这边出村,很快就能到点青江旁。 最东北的位置有连片竹排,搭建成一个小渡口,实则不渡人,因为过江有桥,这里是渔民停泊上岸的最好地点。 两男一女三人跑出村,几次回头往后面看,都不见人影。 因为他们身上带血,且伤口狰狞,所以打水奔走的村民们远五十步便能避则避,不想靠近他们。 偏一个晏军士兵提桶经过,瞧见他们的伤势,极其热心肠地喊住他们。 三人中的大哥姓曾,立即要过去杀了他,被李四妹拦下:“快走吧,莫节外生枝!” 那晏军士兵这时止步,因为看到了曾大哥身后的战斧。 双方人马,四双眼睛,彼此大眼对小眼。 忽然,那晏军士兵转身,拎着两大桶的水快步匀速离开,当没看到他们。 三人收回视线:“走!” 沿着点青江畔一路往西北走去,途中有诸多曲折弯路,他们脚步不歇。 直到一个背风坡后,林三弟才被同样负伤不轻的曾大哥和李四妹放下。 曾大哥立即为他处理伤势,旁边的李四妹看着他们,忽然张口,唾骂了一声脏话。 坐了一阵,李四妹起身,道:“我去找五妹和吕无为。”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吕无为的声音传来:“你们遇上她了?” 三人转头看去,吕无为和他们的五妹并排走来,吕无为所带乃一把长剑,他们的五妹同样是双斧。 看到三人惨状,林五妹惊叫一声,跑了上去:“谁将你们伤成这样!?” 李四妹道:“不知姓名,但有此等身手,应该是阿梨。” “你们和她正面碰上了?”林五妹惊道。 李四妹点了点头。 “一个人打你们三个,将你们打成了这般模样?”吕无为扬眉。 “她很厉害。”李四妹沉声道。 看着清瘦纤弱,力气却不小,更不提速度,李四妹没见过这样快的身手。 “你伤势如何?”吕无为看向林三弟,“如果撑得住,我们得立即走了,这是孟公的吩咐。” “等等!”林五妹道。 她朝他们身后二十步外的崖坡跑去,朝下眺望。 “你怕她跟来?”李四妹道。 “嗯,不能让她跟着!” “我们再三看过,身后无人。” “她跟我们这些江湖卖命的不一样,”林五妹说道,“她这次来衡香,可是带了支千人以上的兵马的。那军中斥候的速度和侦察之力,让你们三里都不是问题。” 他们几人除了吕无为,都是结拜的异姓兄妹,林五妹最小,但说最小,也有三十多岁了。 李四妹被她说怕了,皱眉道:“那我们如何是好。” “走水路吧,”话不多的曾大哥道,“我们就从水路过,不过,孟公等在哪?” “章颂山的城隍庙,水路到不了,但可迂绕去。”吕无为道。 “好,”曾大哥道,“便从水路过,五妹。” “嗯?”林五妹看他。 “我和三弟受伤严重,便由你和四妹一起去劫船。” “嗯!”林五妹应声。 看着两个女人离开,吕无为持剑去到一旁矮石上坐下。 见他毫发无损,却心安理得地坐等旁人去劫船,曾大哥呵呵冷笑,收回视线,不屑再多看他一眼。 山风很大,四周草木招摇,花香漫空。 吕无为把玩着手里的长剑,淡声打破沉默:“你们日后,还怎么谋生呢?” 曾大哥和林三弟都未作声响。 “看来,只能去接一些小单子了,欺压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吕无为继续说道。 曾大哥皱眉,朝他看去。 “不是,差点忘了,今日寨水岭这杀人放火的事,也是欺压百姓来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曾大哥道。 1192 高手剑客 “我想说什么?”吕无为发髻上的布带在山风里狂舞,他朝远处江面看去,说道,“你看呐!水载舟,舟沉吃水,只有轻舟方可提速轻盈。我们人不少,这重量便不轻。还问我想说什么?我想说,干脆扔下你们两个残废最好!” 曾大哥怒然起身:“吕无为,那下去劫船得是我的四妹和五妹!你这个外人,找死!” “实际上,这是孟公的命令,”吕无为道,他回过头来,声音变得阴恻恻,“不好意思了,兄弟,你们两个已残疾,孟公不会再要你们做事了。” 曾大哥吃了一惊,拉林三弟起来,往后退去:“是他的意思?!他要灭我们口?” “是,”吕无为逼近,缓缓道,“你们知道太多孟公的事了,加上那阿梨已见过你们容貌,便不说画下你们的画像,就是你们这瞎掉得一只眼和这满胳膊的伤,你们太好找了。” 伴随他话音落下,两名高大的男剑客从暗处走来。 曾大哥认识他们,是吕无为的六大高手护卫之二。 他忙拿起武器,将林三弟护在身后。 他今天之所以要杀那个卖油翁,因为那个卖油翁看到了他们从酿酒坊后面出来。 而孟公提过,见到他们面目者,最好不留活口。 因为这个世上有能人可以单凭旁人口述形容,便画出神似之象。 未曾想,他才去灭口这旁人,现在就成了被灭口者。 “动作要快,”吕无为对两名男剑客道,“杀完了便去下面找船,孟公还等着呢。” 淡声说完,吕无为便负手背过身去。 江风这时忽然大作,比刚才更为猛烈。 吕无为其貌不扬,但身材削瘦高挑,头发尽数盘作一髻,缠以布带,一身贫寒书生剑客的打扮,虽然岁数偏大,但清儒气质能招不少女人侧目。 他就这样悠哉悠哉地欣赏着点青江的沧浪浊尘和天高云洁。 身后传来打斗声。 这对结拜兄弟在不残不瞎的情况下都打不过两名男剑客,眼下更难相抗。 空中蓦然划过一道血线,林三弟的头颅飞起,砸落在地。 曾大哥放喉哀嚎,忽朝山下喊话,希望他的四妹五妹替他报仇,但声音被迎面而来得呼号江风吹得碎乱。 紧跟在他身后的男剑客白刃一扬,曾大哥也命丧黄泉。 两颗头颅被拾起,撞入布袋里。 “你们带头颅先走。”吕无为道。 “是。” 他们才转过身去,却听下面传来非常暴躁的狗吠声。 三人一愣,忙同时看去。 吕无为养了两年的大狗“黑狼”似山野中一道闪电,飞快奔驰,冲向密林。 不仅是他们,连藏在暗处看了一整场杀戮的夏昭衣也一顿,随即快速扬鞭。 扑上来的凶狠大狗丝毫不知痛,直直奔来,上唇上翻,尖锐利牙亟待嗜血。 夏昭衣立即闪避,手中长鞭银光大亮,千丝碧倒刺尽现,再度朝狗抽去。 “是什么人!”吕无为上前惊道,“你们看得清是谁吗?” 春夏林木茂盛,重重叠叠的枝桠绿叶中,只见混乱,只听犬吠,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但看此人之前所藏身之处,必然已将他们的面容全部看去。 “难道是阿梨?”吕无为低低道,眉头紧皱。 “若真是她,我们怎么做?”一名男剑客问道。 吕无为略思索,道:“既在跟前,便尽力活捉,若活捉不得,便只能,杀!” “是!”两名男剑客同时应声。 吕无为看向他们跑去,忽觉此人出现也好,曾大和林三的两具尸首,刚好可以推到她身上。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李四妹和林五妹一路纠结曾大和林三的死,不如一路“同仇敌忾”。 黑狼忽然发出大吼,叫声凶残暴怒。 夏昭衣的千丝碧将它抽打得遍体鳞伤,这些疼痛将黑狼的野性和狂性完全激发,一双凶煞双眼紧紧盯着细皮嫩肉的少女,不断猛攻,也不断落空,更不断挨打。 吕无为以指鸣哨,叫道:“黑狼!回!” 平日训练有素的大黑狗完全罔顾,凶狠地继续扑咬,直到夏昭衣手里的长鞭终于将它打怕。 带着连连哀鸣,大黑狗开始后退,浑身血肉模糊,答答滴落在山地上,呜咽看着眼前的少女。 夏昭衣心跳狂飙,亦感疲累。 在速度的爆发上,这只皮糙肉厚,通体毛发覆身,少说七十斤的大黑狗,远胜她所遇到的那些人类对手。 而在没有长兵器的情况下,近身和它搏斗,极难将它杀死。 耳后忽然传来剑声,极细极润,是上等良器。 夏昭衣身形一侧避开,挥鞭击打。 另一名剑客也很快加入。 二人身手,夏昭衣方才见过,远在那双斧男人之上,与他们二人同时缠斗,她在体力不佳的情况下,很难取胜。 以及,两名剑客的攻势越来越快,方才似乎有所保留。 夏昭衣的长鞭非但逼不走他们,他们反而能寻得间隙近身。 忽然,二人改变策略,站位分作一左一右,同时以最快速度接连进攻。 夏昭衣自知以如今体力难以即刻脱身,若想脱身,负伤是必然。在左右之间,她很快做出选择。 瞅准一个时机,她忽的往左闪去,避开右面进攻,扬鞭缠住长剑。 千丝碧锐刺紧缚剑身,右面剑客不得不迟缓须臾,以力抽走剑刃。 同时,左边长剑割破夏昭衣的臂膀,还有她的半缕青丝飞向空中,飘落下来。 若非她早先一步算好角度,微调好身手避险,这一剑恐会将她伤得更重。 随即,她便借着右边的力量,下身骤然飞旋而起,淡绿色薄纱裙在天光下若蝴蝶羽翼大张,她的足下之力踹中伤她的剑客的右脸。 在快无可快的速度加持下,巨大的冲击力让剑客摔飞出去。 一切电光石火,完全凭借她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和无失误的执行,思绪根本跟不上她的两名剑客回过神来后,她已在十步之外。 “追!”吕无为厉声叫道。 同时摸出一只陶瓷长哨,锐声传遍群山。 · 谢谢春促的打赏!谢谢!\(^o^)/~ 1193 崖上江边 夏昭衣压根没想逃。 她追出寨水岭,就是来碰一碰这群人的。 胳膊上的伤不浅,对方兵器实在太利,鲜血渗透上半臂的衣衫,轻碰便有剧痛。 她在附近寻了草药嚼碎,贴在伤口上,再撕下衣角缠住。 左边虽然是心脏所在,但她的右手耍鞭远胜左手,所以当时只能牺牲左臂。 将伤口简略处理,夏昭衣抬头看向周围高树,还未寻到让她满意的藏身点,便听到又一阵犬吠。 她一顿,低声道:“还来?!” 回过头去,和刚才那大黑狗似乎是一胎出来的同款大黑狗站在百步外,冲着她所在位置狂吠,越叫越响,声震林野。 夏昭衣当即转身朝前面跑去。 “汪呜!呜--汪汪!” 大黑狗顷刻追来。 为保存体力,夏昭衣没有用尽全力。 大黑狗却是拼了命的要冲来咬她。 就在大黑狗即将要追上她的时候,夏昭衣忽然足点大树,借力蹬起,轻盈若飞燕,眨眼上树。 大黑狗在下面“汪汪汪”地叫,且还尝试想要上来,前爪不停挠树。 夏昭衣没有理会,朝大树另外一边爬去,直接在树梢上过道。 远处快速跑来两名剑客,并非刚才与她交过手的两人,是两张新面孔。 循着狗叫声,他们快步过来。 但是近了之后,他们不敢贸然,唯恐被其暗算,或者有机关陷阱。 黑虎从这棵树,叫到了另外一棵树,两名剑客拔出剑,目光紧紧地盯着上面。 忽起一阵大风,林木招摇,树梢叶片翩落,黑虎身后的大树上传出剧烈动静,两名剑客下意识望去。 却是一大片被匕首砍掉大半的大树枝,随着山林风动,剩余连接部位纷纷断裂,豁大一片枝叶,从上面坍圮了下来。 “不好!”一个剑客骤起可怕的危机感,迅速回过头去,一条长鞭刹那挥来。 他忙举剑招架,长鞭上的倒刺仍是刮到了他的脸,沿着下巴往左耳际,倒刺撕扯开一道破碎曲折的血线。 剑客迅速捂脸后退,同伴上前激斗。 剑客痛得龇牙,看着少女轻盈矫健的身手,惊觉她并不是在他们分神这一刻下树的,是在他们分神之前,在风动之时。 她的速度快的,甚至连敏锐的猎犬都跟不上反应。 略缓过来,剑客便冲上前去,执剑加入。 …… 哨声破长空,在江边物色船只并且打算动手的李四妹和林五妹抬头朝山上看去。 “是无为的烈风哨!”林五妹说道。 “莫非出事了。”李四妹不安道。 “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林五妹朝她看去,“无为的暗卫一直在暗中护他。” “你倒是什么都清楚。”李四妹不阴不阳地道。 “不过,有暗卫在,他又为何要鸣哨呢?”林五妹道。 李四妹想了想,忽道:“不好!” 她立即转身朝远处上山的大路跑去。 “你去哪里?!”林五妹跟上。 “不管有事无事,那吕无为都不会管曾大哥和林三哥!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曾大哥和林三哥只会先死!”李四妹叫道。 林五妹被她说得害怕,便也加快速度。 在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上山的大路时,绵长的江岸竹排旁,一只宽厚的大掌骤然从水中伸出,抓在一块竹排上。 旋即,叶正破水而出,大口喘气。 他抬头张望周围,这边人较少,但沿江岸东去半里左右,那地方尤为热闹。 很快,叶正发现空中腾腾燃起的灰色浓烟不像是炊烟。 “着火了吗?”他喃喃道。 他身后丈外的水面破开,一个士兵冒出来,浮在水上大口喘气。 “少爷呢!”叶正回头叫道。 士兵疲累道:“似乎有人脚抽筋了,将军去捞他了!” 一个又一个士兵从水里出来,为了游水,所有士兵皆以将盔甲卸下,轻装入水。 叶正没见到沈冽,心里着急,对身旁一人道:“我下去找找!你们不要走远,就在此歇息!” 说完,不等旁人回应,他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同一时间,沿着逆流的江潮北上,沈冽和一个士兵共同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士兵拖上岸。 共同救人的士兵在地上大口喘气,力不可支。 沈冽检查另外一个士兵,确认无恙后,他起身打量周围地形。 他们所处滩涂不过方寸之地,周围杂草同人一般高,百步外古树密集,破土破石而出,不见半点人烟。 可以见得,他们上岸的这处地方和叶正他们完全不在一处。 “少爷,”共同救人的士兵在地上吃力道,“是否稍事休息,再自水面东游而去?” 沈冽回头看他,才自水中出来,他白皙的肤色更显雪白,五官深邃清俊,在没有日出的昏暗白昼下,他似要发光。 “这里无路,只能如此了。”沈冽说道。 又或者,这段时间运气好,能让他们碰上摆渡经过的渔舟,让人捎上一段。 便在这时,一阵狗叫声传来。 三人抬头朝上空望去。 不止一只狗,另外一只狗似在远处,正狂奔跑来,一路“汪汪汪”。 叫声粗重凶残,绝不是寻常狗只。 除却烈狗的狂吠声,隐隐还听到人声。 “将军,上边好像打起来了!”共同救人的士兵说道。 沈冽眉心轻拢,抬头望着上面。 此处离动静传来的地方距离很远,光垂直距离,应至少有十五丈,且这些声音并非来自崖边。 忽然,那两只烈狗又朝南边疾奔,边跑边继续狂吠,离他们所在的江岸远去。 但安静没多久,忽有一个女声放喉哀嚎,哭声遥遥传来:“曾大哥!林三哥!!” “是一个妇人!”共同救人的士兵惊道,“将军,是不是这妇人的兄长被狗所咬!她会不会有危险?!” 沈冽墨眉凝沉:“她所喊得大哥和三哥并非同一个姓氏。” 民风与世俗使然,寻常妇人极少会同时拜数个异姓大哥。 共同救人的士兵回想,说道:“对,好像的确不是同一个。” “我去看看,”沈冽沉声道,“你照顾好他。” “是,将军!” 1194 捉不到她 林五妹被眼前所见吓傻。 李四妹蹲在地上痛哭,抓着没了头颅的曾大哥和林三哥的尸首大喊大叫。 缓了缓,林五妹朝不远处的吕无为看去,吕无为站在最高点,紧紧望着浩瀚阔大的密林里的动静。 在吕无为足下的磐石旁,躺着他最喜欢的大黑狗“黑狼”的尸体。 吕无为的剑客身手超绝,他所养得这几条黑色大狗更威风凛凛,煞气震人。 林五妹喜欢他,便是因为他看似清儒却死死掌控着六名剑术一流的剑客,还驯养出五条人见人怕的大黑狗。 这份明明可以大杀四方的霸气和凶残,却被他藏于温雅的谈笑之间。 但是,林五妹现在忽然很害怕。 这条大黑狗遍体鳞伤,也许死于失血过多。 可它身上这些伤,和曾大哥与林三哥平滑整齐的被割去头颅完全不同。 “汪汪汪!”那些大黑狗朝更南方追去。 吕无为从磐石上下来,朝下面跑去。 林五妹想了想,快步跟上。 吕无为这次来衡香,一共带了三条大黑狗,还有四个剑客暗卫。 他最喜欢的黑狼惨死,便不为这少女身份究竟何许人,便是这仇,他也非报不可! · 夏昭衣又跑上了树,背靠着大树大口喘气。 前后共交手四名剑术上等的剑客,眼下全到齐。 虽然他们四个现在都因她而不同程度受伤,但以一打四,难度着实大。 她得想个办法。 夏昭衣低头看向手里的剑鞘。 这把剑鞘是刚才混战里夺得,想着有把剑鞘在手,可以防一防躲无可躲的利刃,比如她左臂上的这道伤。然而现在看去,这剑鞘上的纹洛却着实眼熟。 不属于“那些人”,她确定。 也绝对不在风清昂那溶洞里所见。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这纹洛来源的时候,她得想办法再一度从这些剑客的包围中脱身。 在她平复气息的这段时间,下面的剑客也在想办法,想让她从树上下来。 两只大黑狗还在叫,不时人立而起,前爪去抓树皮。 夏昭衣稍微缓过来后,往更高处爬。 高处风急,四野尽收眼底,夏昭衣很快选定了一条不算最近,但绝对陡峭,只她一人可以利落穿行而过,而他们都困难的崖边小路。 确定是这条路后,夏昭衣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鼻下闻到烟火味,她低头看去,那群人竟准备要放火。 此处林间若起火,那势必将成为一场可怕的山林大火,且近来无雨。 夏昭衣骤然扬鞭,打向一名剑客。 四名剑客一直保持高度警惕,不敢再有半点松懈,故而这一鞭虽快,却被避开了。 然而下一瞬,他们四人皆懵,因为少女紧跟着甩下大把枝桠。 视线被完全遮挡,甚至光也遮挡。 而才燃起的火把,被兜头的绿叶灭顶。 四人飞快挥开所有绿叶,少女已下树,正朝西南方向跑去,身姿敏捷。 两只大黑狗登时追去。 其中一只“汪汪汪”的,追了一半,却忽然停下,转头朝北方看去。 另外一只狗也停了下来。 几名剑客还在追,其中一名因为大黑狗的异常,稍作停留,朝北方看去。 北面的点青江吹来得江风让万物摇动,剑客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回过头继续追,却见前面的少女也停了下来,她往大黑狗奔去的方向看去,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似是看热闹。 几名剑客快步跑去,就在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继续狂奔,步伐极其灵活,将二者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 在高处目睹这一幕的吕无为怒斥。 林五妹在旁说道:“看起来,她如果不想让人捉到她,便根本无人能做到。那么,她胳膊上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吕无为对林五妹还算有几分耐心,回道:“黑狼先发现她的。” 林五妹仔细观察少女的兵器,右手软长鞭,左手剑鞘,而这把剑鞘,显然不是她自己的。 所以,她没有剑,那她如何割人头颅? “不对,”吕无为忽道,“黑虎和黑熊呢?” 他转头朝冲向北崖的两只大黑狗看去。 林五妹也望去。 密林遮目,什么都看不见,却忽听幽暗里传来一声烈狗惨叫,哀嚎声极其绝望可悲。 剑客们都因这叫声回头看去。 夏昭衣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只是好奇这跑了大半天的大黑狗又跑去那边“欢迎”谁。 反正肯定不是这些人的“自己人”,也不会是山下的渔民或村民们。毕竟,谁敢在听到满山狗叫声后还上山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林木参天的尽头,下一瞬,大黑狗“汪汪汪”地从那跑出来。 不,更像是逃出来,它的速度蹿地飞快,边跑边叫,不时还会停下回头,朝那个方向看去,再继续“汪汪汪”。 几个剑客都像是忘了要对付夏昭衣一般,握紧手里的长剑,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跑出来的狗。 然而在那狗的后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就连江风都停了。 这条山路是夏昭衣在大树上选的,略微宽敞平坦,她选这路,不过是为了跑路快一点。 现在,这条路上只有一条焦躁不安的大黑狗。 “先杀她!”一个剑客忽然厉喝,回头朝夏昭衣冲去。 “想美事呢。”夏昭衣说道,转身再跑。 忽又一扬鞭,回头朝人攻去。 若是寻常身手之人,少女的这一招必极难躲去,几个剑客却身法灵活,反应迅速,连着两鞭破空袭来,尽数被他们躲掉,无人受伤。 躲避同时,他们瞅准时机,举剑朝少女进攻。 狡猾精怪的少女却再度脚底抹油,那长鞭说收就收,被她耍得游刃有余,她掉头便跑。 剑客们平日承吕无为之训,在吕无为的严酷训练下,早被抹平性格棱角,每个人都像是没有情绪,无波无澜的杀手工具。 但这会儿屡次被少女戏弄和伤害,有两人直接破口怒骂。 骂归骂,仍要继续再追,只有杀了她方解心头只恨! 这时,大风起兮,群林乱舞,一名剑客止步,转头朝左边的南下密林望去。 动得是风,乱得是草木,可他觉得,好像还有其他。 1195 龙吟出鞘 忽的,剑客一凛,眉目变厉。 他看清了,是个大步疾奔而来的人影! 夏昭衣也注意到了,转头朝密林望去。 其余几个剑客便在这时再度缠上她。 夏昭衣不恋战,边打边退,忽然脚法灵敏一闪,借着高难度的刁钻走位,她掉头朝南边密林跑去。 来者绝非是这几个剑客的人,否则,那两只大黑狗不会一死一怕。 而若来者也是她的敌人,那三方索性一场大乱斗,反正越混乱,她越有利。 大风一场猛烈过一场,整个天地很乱,行云飞渡,四面风嚎,绿叶坠卷。 夏昭衣迎风奔跑,忽听得一把利刃自身后飞来,她迅速侧身,先一步避开。 紧跟着却听一声龙吟骤啸,清润纯净,毫无滞涩的出鞘之音让夏昭衣一愣,迎着烈风抬头朝前方看去,只见一道刹那斜飞而来的玄亮寒芒,锐不可当。 “砰”得一声,绝世利刃将她身后飞射而来的上等兵器于空中斩落。 下一瞬,高大年轻的男人自林中冲出,速度快的惊人,如奔雷踏云,烈电袭空,疾跑途中他拔出地上的长剑,便朝狂追不止的剑客们杀去。 没了兵器的剑客迅速退出,剩余三个剑客顾不上继续震撼于对方的神兵利器,立即攻杀。 既称剑客,便擅长于剑,但数个回合下来,三名剑客便道不好。 对方不仅兵器更胜他们,还有他灌足于剑锋的巨大力道。 双剑相撞,铿声彻耳,剧烈的金属撞击处传来力量,通过剑柄震得他们虎口发疼。 而随着酣战越久,他们发现此人身上还有一个比兵器优势和力量磅礴更可怕的地方,便是他不仅有着超高的剑术,他甚至还能控制每招每剑,省去大量剑招,如挡,如防,如避,这样的剑招,不存在于他的剑法之中。 他的每一剑都是进攻,带着强烈目的,便是他们的性命。 这样的打法,很容易让对方发现破绽,但三名剑客却根本没有探究这破绽的间隙。 因为太快了! 对方出剑的利落速度,让他们以为他要赶着去投胎。 便正是因为快,加上让他们难以招架的力量,这凌人的压迫感和杀意让三名剑客完全没有喘气空间,就连反应也越来越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何谈进攻,他们只剩自卫。 忽然一声断剑之音乍响,执剑的这名剑客睁大双目,大脑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利刃穿喉而过。 紧跟着,余下两名剑客一死一伤。 战斗终于结束。 沈冽俊容如寒霜,眉眼冰冷,顾不上擦拭长剑,立刻回身朝夏昭衣走去。 夏昭衣正将那第四名剑客绑在树下。 她用这名剑客的腰带将他缠了两圈,随后拍了拍手。 听闻身后动静,她刚一回头,她受伤的左胳膊便被一只大掌温柔托住。 “他们伤得吗?”沈冽声音低沉清和,带着酣战过后的喘息。 “意外。”夏昭衣轻描淡写地一笑,忽觉不对,伸手去触沈冽的束袖,发现是湿的。 “不像是汗,你自水里出来?” “嗯,密道最后一个出口,在水中。”沈冽说道。 “哦……来!”夏昭衣反手握着他的右前臂,“你歇会儿,我去生火!” “不急,”沈冽说道,回头看向远处,“我来时听见一个妇人在哭,那还有不少人,我去追。” “我能追上的,”夏昭衣执着拽着他,皱眉道,“但你会生病。” 她鲜少对他用这么严肃的语气,沈冽收回视线,垂眸朝她看去。 夏昭衣迎着天光的眼睛清媚明亮,眸中透着倔强。 沈冽没办法和她对着干,低声道:“那我不追了,你胳膊受伤,便在此审问此人,生火之事便由我来。” 他提到这人,夏昭衣侧头看向被绑在树下的剑客。 沈冽轻轻挣开她的手,温声道:“我去伐木。” 看着他秀挺修长的背影离去,被绑着的剑客说道:“他便是沈冽吧。” 夏昭衣看回他:“你们是什么人?” 剑客面无表情,仍看着沈冽离去的方向:“云梁沈家果然好武,男儿皆神勇,名不虚传。” “你很喜欢剑?”夏昭衣道。 剑客微顿,朝她看去:“我是个剑客,自然爱剑。” “上面鸣哨的男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随你以如何酷刑待我,我至死都不会说。” 夏昭衣半蹲下来看着他不算年轻的脸:“可我和他是敌人,我们迟早都会再对上,我知晓他的身份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会的,”剑客语声始终干一,没有情绪,“你声名在外,便永远在明,我们在暗,就能随时能你性命。” 夏昭衣莞尔一笑,明眸盈着光:“可我见这过去几年,你们也没多‘随时’啊。还有今日,我昨夜一夜未睡,淋了整夜大雨,我都这么惨了,你们几人联手也没能取走我的命呢。” 剑客面色变青。 “为什么在寨水岭放火?”夏昭衣问,“最先起火之处是放置棺木的小院,我在那屋中摸索机关时,你们应还未到吧,否则你们必会偷袭,且方才看见我,那鸣哨男子也不会那么惊讶。” 剑客没说话,一眨不眨看着她。 “还有你们的剑。”夏昭衣拾起地上的剑鞘,纤细指尖灵活轻转,那剑鞘在她手上翻了好几种花样,明光流转,忽然静止,被她稳稳托在剑客跟前,笔直一条线。 “这上面的纹络我不陌生,你说我溯源,能挖出你们的根吗?”夏昭衣道。 剑客骤起疏淡粗犷的眉毛。 他们几人的剑,皆出自同一批。 不过这剑鞘,恰就是这名剑客的,正因为剑鞘被夺,他才在怒极之下将自己心爱的长剑掷出,誓要夺她性命。 身为一名剑客,剑被夺乃奇耻大辱,剑鞘亦如是。 结果,连他的剑都不堪一击。 少女手腕极稳,托着剑鞘无半分颤抖,剑客望着剑鞘上的纹络,越来越感绝望。 上面的纹络其实不明显,剑客日夜伴它,白昼相携,入夜共枕,也是在五年之后才发现剑鞘纹络上的含义。 少女在混战里将它夺走用以防身,接手时间不长,竟就知这纹络非随意雕琢而为。 “你是个好对手,”剑客沉声道,“杀了我吧,或者以酷刑折磨我也可,我不会再说话。” 夏昭衣沉沉看着他,眸中笑意变淡,忽道:“成,你若不说话,我不强迫你,我换个人强迫你。” 剑客才要松开的眉皱得更紧,便见少女起身,朝身后被沈冽重伤,瘫软在地的另一名剑客走去。 夏昭衣收起千丝碧上的倒刺,绑在这名剑客的手腕上,将他从两名剑客中拖来,和原来这名剑客绑在一起。 “享受你人生最后的平静时光,”夏昭衣道,“待回衡香府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没有日头的四月天光,大地阴暗舒爽,加上山林风大,少女柔和清澈的面庞在她飞扬的青丝下露着几分娇柔清媚。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裹着彻骨的寒。 · 谢谢wenfox007876的打赏,谢谢~~! 1196 睡着的她 沈冽回来时惊讶地看到,少女靠在两名剑客不远处的大树下,沉沉闭着眼眸,已然入睡。 就算是他放下手中几捆木枝的不小动静,都未能将她吵醒。 “阿梨。”沈冽很轻地唤她。 少女的脑袋微微歪着,巴掌大的面庞晶莹如玉,除却眼眶下淡淡的乌晕。 他之所以惊讶,因为此地仍乃险境,她竟就这么入梦。 沈冽看向少女的臂膀,指骨分明的长指轻轻去触,看衣衫染血的程度,便知伤口不浅。 他回来略晚,是去寻水了。 随身的水袋被他清洗,灌入清泉,顺便将被江水浸染的手帕濯净。 但她已睡,他不知要不要替她换药。 犹豫一阵,沈冽将她缠臂的布解开。 他的力道已极柔,少女于梦中仍蹙了下眉,他立即停下,诚惶诚恐。 而后,他幽深湛亮的黑眸浮起浓烈不加掩饰的心疼。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会露出真实情绪,若是醒着,她恐眼都不眨,甚至还能与他谈笑风生。 不是她矫饰强撑,而是,她真的不会将这痛放在心上。 沈冽将指尖的力道尽量放到最轻,以匕首割开她手臂上的衣衫。 夏昭衣自己嚼碎压在伤口上的绿汁和血相融,皆以结块,尤其血块已变暗,更显得伤口附近浑浊脏污。 沈冽轻轻以湿布擦拭,一道细长斜切的平滑伤口出现于她白皙润泽的皮肤上。 再见她左肩上被削去一半的青丝,可想当时情况之险,绝非她口中清清淡淡一句“意外”。 沈冽掀起眼皮朝绑在树下的两名剑客看去,黑眸如覆霜,不怒而威。 一名剑客重伤垂死,另一名剑客一直在看着他们。 对上他的视线,这名剑客微惊,不过没有避让,就这么和他对视。 沈冽压住心头的戾气,自怀中掏出瓷瓶,将药粉轻撒在她伤口上,再涂以药膏,最后用他洗净风干的巾帕重新缠上。 她这样一个警惕心细的人,全程没有睁眼,睡得很沉。 长长卷卷的睫毛偶有轻颤,如似小蝶翼在她清澈白皙的面庞上忽闪,沈冽专注望着她的面庞,忽地伸手,拇指温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沾染得极淡的泥灰。 指尖传来得触感极好,饱满富有弹性,嫩滑细腻,而她的眉目仍沉静,将防备卸得彻底。 · 叶正带人寻上来,是在两个时辰后。 那两个留在滩涂上的士兵一直没见沈冽回来,好在运气不错,遇上一艘渔舟,便乘舟东去,才一小会儿就见到了竹排上的叶正等人。 叶正以为沈冽出事,瘫坐在江边嚎啕掉泪,听闻两个士兵所说后,叶正立即带兵马寻来,并找了几个渔民带路。 沈冽令人先将两个剑客押回去,再遣二十人去往妇人之前抱着两具无头尸所大哭的空地勘察。 “少爷,阿梨姑娘怎么在这呢。”叶正看向还在熟睡的夏昭衣。 “我也还未弄清,”沈冽道,“待她醒来再说。” “那,少爷,您把她抱回去呀。” “她来此若还有其他事呢?” 叶正点头:“也是,万一她千辛万苦走到这,少爷给她抱回去了,那是挺过分的……” 说完,叶正望见被沈冽搬远了的尸体:“那边两具尸体跟这两个剑客是一伙的?” “嗯。” 尸体被搬远了,不过他们的剑沈冽留了下来,刚才已令人带走。 除了剑,两具尸体上各有一袋数目不多的碎银,便再无其他。 钱袋是寻常可见的路边买货,并无特别,所以沈冽未留,只留下他们的兵器。 “我去瞧瞧尸体,”叶正道,“若晚些要审讯,看看能发现什么。” “好。”沈冽道。 沈冽回去夏昭衣跟前,无声蹲下。 少女还在睡,而且看模样,睡得很香。 山间风大,她垂落胸前的长发不时飘起,又一阵风来,沈冽伸手,轻轻将她的头发别去耳后。 便在这时,少女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冽来不及起身离去,俊容微愣,而后有些不太自在地沉声道:“阿梨。” 才自梦里醒来,夏昭衣的眼眸有些失焦,缓缓流转,是旁人难见的慵懒妩媚,而后渐渐恢复神采。 “沈冽。”夏昭衣清浅一莞尔,青丝被山风吹拂,沿着她的下巴往南边轻轻飞起,发梢调皮地招摇飞舞,肌肤透明而干净,这样的她,有种易碎的脆弱之感。 沈冽知道她要强,不会喜欢这样被人形容,但他心中所有的柔情仍在这一刻极盛。 “睡得如何?”沈冽问道。 夏昭衣闭眼,脑袋靠着树木抬起,半响,笑道:“想吃梅花糕。” 沈冽被她逗得唇瓣轻扬:“看来,睡得很好。” 忆起睡前发生的事,夏昭衣偏头看向绑缚剑客的地方。 “嗯?他们人呢?” 说完,看到远处正在翻动尸体的叶正,她了然了。 “我去了紫苏染坊,”夏昭衣看回沈冽,“紫苏染坊的前任东家叫张贺,他身上诸多蹊跷,他父亲叫张腾飞,名相思。我便让人去查其下葬的棺木。但我思虑不周,忘了暗中有无数眼睛盯着我们,害得他们一死一伤,棺木也被人劫走了。” “你是寻棺木而来的?”沈冽道。 夏昭衣点点头:“我追寻至寨水岭,那棺木停在一座无人的破败小院,棺中不见尸骨,而后,我便遇见了你的手下,那些探州兵。我怕他们有危险,让他们先离开寨水岭。” 沈冽眉心轻拢,沉声道:“看来,我也思虑不周。” 夏昭衣一顿,随后唇角嫣然,露出极淡的小梨涡,将她不笑之时清冷疏离的气质添了几分甜美。 “……阿梨笑什么?” “没,”夏昭衣笑道,“说正事,我才和他们碰面没多久,寨水岭村中的诸多木屋便被人放火,最先着火的,恰是停着木棺的小院。你那些兵马真厉害,二话不说便纷纷跑去救火。我请一个妇人令我去村中酒坊和酒铺查看,撞见了放火的这群人,我一路追他们至此,却见他们起了内讧。” “是那些人吗?”沈冽问道。 1197 章朝之风 夏昭衣拾起地上夺来的剑鞘递去:“你看看,可认得此纹络。” 沈冽接来,细细看了一遍,摇头:“并无印象。” “那便奇了,”夏昭衣秀眉轻皱,道,“我一瞧见它便觉眼熟,且不是久远之前的眼熟。” “近日见过?”沈冽道。 夏昭衣点点头。 沈冽敛眸,又去细看了遍,仍无熟悉感,唯一能确定得是,不是“那些人”的纹络。 “会不会,也是章朝之物?”沈冽说道。 不同于大乾的礼建天下,高度专权,章朝民风极宽,举国风流清雅,名士多峨冠博带,衣袂飘举。除人手皆有芝兰香草作为佩饰之外,闲时还有一大爱好,便是去精巧构思个专属于己的纹络。 那些秀美精雅的图纹会被子嗣一直沿用,也有流传至民间,渐成为泛天下的共好。 而这些共好中,又有诸多派系之分,犹如文学诗词和小吃建筑。 “章朝……”夏昭衣拢眉,“近来若说只我碰过,而你未碰见的章朝之物,莫非是屈夫人那?” 但屈夫人那里,她所接触到得各类宝物中,她可以确定没有见过此纹络。 沈冽见她对这剑鞘纹络当真上心,再一度细细看去:“若是章朝图纹,此剑鞘上的纹络流畅精致,秀美飘逸,转弯处清瘦纤巧,大抵可以排除好堂皇富丽和大气走势的永安派系。江北江左一带,亦皆可排除。”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不像是‘那些人’的,对吗?” 沈冽微顿,点头:“嗯,那些人的纹络偏正统尊贵。不过不排除‘那些人’中有其他派系存在,毕竟他们势力庞杂。” 夏昭衣话锋一转:“也不能排除是风清昂的可能,或者,唐相思。” 她抬眸看着沈冽。 每每从她口中说出“唐相思”三字,沈冽都会隐觉不安,但他情绪鲜少外露,黑眸若古井,认真专注地看着她,俊容宁和,无波无澜。 “不管是谁,”沈冽说道,“烧村戕害无辜平民之事不可轻饶,只要被我们找到,他只剩一死。” “嗯,”夏昭衣点头,又道,“但从李国豪他们手中抢走棺材的,却绝对是‘那些人’。那名受伤士兵身上所拔出来的弩箭,便是‘那些人’的。说来,我最后只见到那院中残败的棺木,再没见到他们。村中大火也未将他们烧出来,极有可能已不在村里。” 她原本打算,是查看完小院机关后,便继续追踪,结果遇上了晏兵,再是起了火,冒出来这群人。 夏昭衣支地爬起,沈冽伸手扶她。 她朝臂膀上的伤口看去,一笑:“包扎手法不错嘛。” “剑伤不轻,怎可能是意外?”沈冽看着她道,语气有些不高兴。 他自认没有资格拦着她去哪,也更乐见于她跃山飞云,行江踏海,鞭打恶徒,手刃仇人,这世上最无羁自由的人,唯她唯离岭。 但若是涉险,受伤是必然。 可每见她受伤,他又觉心堵心疼。 夏昭衣没将这句话当回事,问道:“你要回去吗?” “你呢?”沈冽反问。 “我想继续追人,”夏昭衣道,“我是追着那些人到寨水岭的,不想半途而废。你若是要回去,紫苏染坊那便替我去报声平安。” 沈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鞘,道:“我令叶正将这剑鞘也带回去吧,报平安便也由他一并。论及追踪,我也擅长,不如我随你一起,多个助力。以及密道中所发现的几样东西,我恰好可与你路上一说。” 他提到密道,夏昭衣起了浓厚兴趣:“是了,你们自陈家祠堂下去,竟是从江水里出来,那密道可是遍布整个衡香?” “恐怕不止。”沈冽说道。 “将军!将军!”远处传来声音。 沈冽和夏昭衣转头看去。 一个晏兵快速跑来:“将军!那崖下发现一具女尸,刚死不久!身上布衣简制,料质产地同那两名无头尸身上的很像!” “可是浅灰色布衣和石青长裤?”夏昭衣问。 “正是!” “那两名无头尸的妹妹,”夏昭衣看向沈冽,“途中听他们说话时,喊她四妹。” “你要去看看吗?”沈冽道。 夏昭衣想了想,点头:“好。” “你先领阿梨将军前去。”沈冽对跑来得士兵道。 “你不去吗?”夏昭衣问。 “我稍后便来。” “嗯,那我先去。” 夏昭衣随士兵离开,沈冽看向叶正。 “少爷?”叶正立即快步过来。 沈冽沉声道:“回城后三件事,一,速派三千兵马去寨水岭。二,夷平紫苏染坊,那紫苏东家当初多少钱买的,让杜轩以十倍现银还他。三,调遣人手,封锁整个均内乡。” “是!”叶正应道。 “还有,”沈冽神色变冷,严肃道,“问戴豫,诸昌之死和卫东佑之伤可有眉目,那侯睿的画像需得贴遍衡香,包括乡道上,我要见到十步一画。” “是!” “速去。” 叶正立即拱手:“少爷顾好自己的身子!” 说罢快步离去。 沈冽看向另一名士兵,不待说话,士兵立即肃正:“将军请吩咐!” 沈冽想了想,上前在他身旁低声叮嘱。 士兵听完愣了下,不禁笑起:“……是,属下遵命!” “去吧。”沈冽声音变温和。 李四妹的尸体卡在了悬崖一棵倒挂的老树上。 士兵们还在商议如何将她捞上来,夏昭衣过去看了眼,称她先下去看看。 陡峭深邃的山崖,她轻而易举便下去了,一袭水绿衣衫似轻盈敏捷的崖边燕蝶。 夏昭衣将李四妹翻过来,她身上多处负伤,联系崖边痕迹,似是被人追杀途中坠崖,在这半渊上失血过多而亡。 夏昭衣解开她的外衫,伸手在里面搜找,怀里有个小钱袋,里边银两不少,除却银两,还有个长生符,写着李四妹。 除了钱袋,还有数张通行文纸。 现今乱世,要想过一些重要关卡的官道,需得各处的凭符,这些凭符称呼各异,叫文牒、公验、文书的各有。 但有一个称呼,却绝对不是中原大地上该有的。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纸上的“三道东禄”四字,再看向已死的李四妹的脸。 1198 绛眉尸体 禄为福运、气运,又为银两、财物,再为爵位、赏赐,还为书册、文籍。 禄之一字,大祥大瑞,大富大贵,文明昌盛,海晏河清。 东禄二字,则意为东面而来的源源富贵与繁华。 去往北元的三道关口各需通关文牒,便分别为一道东禄,二道东禄,和这三道东禄。 北元三十年前始再犯大乾,这三十年来边关之战频频爆发,少有和平,两邦早就断交,民间偶有商事往来,也不会走这三道东禄。 因为这三道东禄多为万戎、西羌和西义徜等部族所过,而这些部族多为马匪,被他们在官道上盯上的,待一过关卡,他们立即磨刀霍霍。 以及还有一个特殊原因,三道东禄直通北元兰泽城,是北元重要的六大建设城池之一。北元也怕汉人派细作过去,是以近十年,三栋东禄的通关文牒极其难以办下。 夏昭衣打量李四妹的脸,确认这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除了钱袋和这些通行文纸,李四妹身上还有一把小匕首和三道暗器,再无其他。 夏昭衣将除了通行文纸之外的东西都放了回去,起身准备离开。 耳廓忽地一动,她的身体反应快于意识,近乎本能地侧身,抬手抓住骤然袭来得一条长蛇,同时“啪”地一声,于空中将长蛇脊椎摔散,长蛇登时毙命,软绵绵地垂于她手下。 夏昭衣提蛇至跟前,是一条过山风,极瘦极瘦,这么瘦的过山风,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便是那龙渊下的千秋殿。 过山风出入之境,通常都有同类,食物匮乏后,同类便相食。 她手中这一条,之前似乎注定要当一个“食物”。 夏昭衣转头朝崖壁上郁郁葱葱的林木望去,顿了顿,再看向下面。 深不见底的山渊,远处还有瀑布,巨大的水汽飞溅,让视线更受阻碍。 夏昭衣眼角微微跳动,心底略感异样,她有所感地将目光投往瀑布方向,忽地一顿,往瀑布爬去。 “阿梨将军!” “阿梨将军您去哪!” 山崖上面的晏军士兵们叫道。 “我不会有事!你们勿急!”夏昭衣脆声叫道。 越近,水声越响,不算多大的瀑布,但于渺小人类而言,仍同庞然。 数只大鸟掠过山岚,那一抹质地上乘的轻纱水袖在瀑布水雾和大风中猎猎飞扬。 夏昭衣轻盈落在狭窄的山路上,沿着山壁走去,一截粗肿发黄的胳膊露在水袖中,大量尸斑攀爬其上,还有几个孔洞,孔洞里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尸虫。 走近后,夏昭衣拨开上方掉落下来得草木,草木之下,恶臭熏人,露出一张腐烂的女人面孔。 已烂得面目全非,眉眼口鼻隆起膨胀,眼球突出至眼眶外,飞满虫蝇,脸部无可辨认。 但皮肤肌肉再肿,骨头却很少会变,仍可看出她有着纤细的骨架,修长的脖颈,和完美的头骨。 尸体靠近悬崖内壁的左脚旁有个小香囊,夏昭衣以树叶包裹,将它拾起。 上面绣着两个字,绛眉。 夏昭衣双眸不见情绪,平静地看回尸体。 是她,又未必真就是她。 夏昭衣此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据说倾国倾城,有着无双美貌的女子,只知她的所作所为。 如今,燕春楼的鸨母和管事都已被收押,无论哪朝律令,经他们手害死害惨那么多无辜女子,他们都难逃一死。 若这具女尸真是绛眉,她如此死于青山绿水之中,却是便宜了她。 夏昭衣上前,揭开她严重拢起膨胀的衣衫。 胸口和小腹上有至少六个巨大平滑的窟窿,像是匕首所刺,足下掉了一只鞋,落在三丈外,夏昭衣在附近找了一圈,并未找到匕首。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沈冽身手灵敏,轻捷落地,低声唤她:“阿梨。” 一眼看到少女身后的女尸,沈冽墨眉微合,走上前去。 “我拾到这个,”夏昭衣将手里的香囊给他看,“上面绣着绛眉。” 沈冽打量女尸模样,道:“看骨骼形体,是有些像。” “你见过她?” “她的贴身侍女形容过,且屈夫人那有画像,当时为了通缉她,我曾令人拿去画。” 夏昭衣点头,看回女尸道:“这世上人心险恶,在无法完全确认就是她之前,不排除她找了个与自己身形相像的女子替她一死。” “嗯,以她之歹毒,此事她确实干得出。” “但如若就是她的话,”夏昭衣低头望着手里的香囊,“此事,便更奇怪了。” “更奇怪?”沈冽说道,“比如?” “你看她的外衫,材质上乘,款式精美,这么漂亮的衣裳更适合游山赏水,乘湖吟诗,而不是,逃亡。” 沈冽望回女尸:“嗯,你说得对。” 尽管尸水和尸虫将衣衫变脏,但款式的确雅致,布料也见上等。 “若是她真得貌比天仙,那么杀她者绝不可能是陌生人,”夏昭衣续道,“这世上男子多荒淫,遇上此等天仙般的美人,不可能轻易舍得毁去。至于女子,绛眉口齿伶俐,即便是楚筝那样心狠手辣的,也不会对绛眉下这样的狠手。而若说是仇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逃亡之时穿成这样来见仇人。” “除非偶遇,但她也不会穿这样的衣裳在此山涧和仇人偶遇。”沈冽道。 “嗯,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 “反目。”沈冽说道。 夏昭衣粲然一笑,目光朝周围看去:“我也感觉是反目,这段时间整个衡香上下都在找她,她却极大可能已经躲在了这里。” “我的人手将大半座山头寻去,未见半座园舍茅屋。”沈冽道。 夏昭衣明眸轻轻眨巴了下,转头看向深涧下面:“会不会有山洞之类的?沈冽,我想下去。” 沈冽深深看着她清媚精致的侧容,顿了顿,他转身朝其他地方看去,忽抽出匕首,道:“阿梨,这边来。” 话音落下,他手中削铁如泥的银光已斩下两根枝桠茂盛的粗木。 夏昭衣跟去,低声道:“你也要去吗?” “嗯。”沈冽应声,手起刀落,又轻易割开一片拦路的荆棘,为她开道。 1199 桃灵仙居 天空一直暗沉,灰蒙蒙的云海遮天蔽日,山地风大,随着他们逐步往下,四面的风声渐呈呼啸之态。 周围都不像是有人烟居住之地,莺飞草长,林木肆意,而途中最常见得生灵,竟还是蛇。 快到谷底,沿着清幽大河往西南走去,绕过垂直的山壁,远处视野刹变辽阔,漫野桃花之中,瀑布灌溉下来的大河蜿蜒穿过葳蕤桃林,一座精雅秀美的竹篱大院安然坐于河边。 巧得是,恰在他们看去时,更遥远的天边奔来一匹快马,朝这别业奔去。 夏昭衣抬眸和沈冽对视一眼,忽的眼睛变亮:“你现在有什么想吃的?” “……何意?” “说嘛。” 沈冽着实喜欢她这含笑的雪亮明眸,不由的,他的黑眸也染上笑意:“饺子。” “那我就赌饺子,”夏昭衣笑道,“我确定张腾飞的尸骨便在那别业里,若是错了,我请你吃一碗饺子。” “若是对了呢?” “我请你吃一个饺子。” “……”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走吧。” 她绕过他,朝前面走去。 沈冽看着她,忽然笑意也变明艳,眸光深而亮,唇角弧度清浅温和,身上清冷沉锐的寒气似被幽谷中的山风吹尽。 此前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过分礼貌,从而疏离,他尤不喜她对他说谢,总想往前与她更近一步,如她对老佟和支长乐那般说说笑笑。 但现在,她和他逗乐的次数渐渐变多了。 越往前走,夏昭衣目光越露惊讶。 除却西南面暂还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天地之外,这四面八方的天尽头,竟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山。 这整片长野,竟是长于山中。 因着风大,风乱,毫无秩序,那些桃瓣不时朝他们袭来,从他们中间穿过。 走着走着,夏昭衣忽然停下脚步。 几乎同时,沈冽也发现了藏在树上的一个人。 因他们刻意走林木最密集之处,且全程不语不交流,那人短时间内很难发现他们。 沈冽扬起手中匕首,夏昭衣忽地轻轻按住他的手腕,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杀么?”沈冽低声道。 “这里多陷阱,由他领路,可以省事。” “嗯。”沈冽点头。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他们正前方,约十步外的地上,离地面半尺高,有一条近乎透薄的长线。 夏昭衣悄然弯腰,拾起几块小石头,以最快最迅猛的手法打去一块。 一声细微的迸裂声响,长线断开,两边卷轴急速滚转,一张大网从松软的泥土下被扯出。 藏在树上的那名守卫立即朝动静方向看去,浑身戒备。 单是大网,不足为惧,但随着泥土从网孔中簌簌掉落,大网上出现了六道锐刺。 “这是不想要留活口。”沈冽沉声道。 “是啊。”夏昭衣漫不经心地说道,手中石头朝树上那名守卫打去。 注意力全被大网那头吸引走的守卫抬手捂住自己的脑门,朝周围看去。 紧跟着,另外一个方向打来一块石头。 他瞪大眼睛,瞅了半天,却不见人影。 “谁!!”守卫暴躁地喝道。 又一块石头打来,却又是另外一个方向。 守卫再难淡定,快速从树上下来,拔出武器。 “在这呢!”少女清脆的声音忽在身后响起。 守卫忙回过身去,“啪”地一声,他左眼中了一拳,毫无预兆,以至于踉跄往后,跌摔在地。 但他反应迅速,随即鲤鱼打挺,跳起来朝少女砍去。 刀子却在半空定格。 无可撼动的强硬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要将他腕骨捏断。 守卫眯着眼睛侧头,撞见一双冰冷无底的黑眸。 夏昭衣揉着指骨,过来又挥起拳头,“唉哟”一声,踩中了一粒滚动的石头,摔在地上。 沈冽大惊,登时去扶她:“可摔疼了?!” 守卫立即又朝他们砍去。 沈冽起身和他打成了一团。 “我的脚!嘶,好痛!”夏昭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冽两头难顾,不得不丢下守卫不管,去照看地上的少女。 被打得满头包的守卫终于不再恋战,趁此机会慌忙转身,朝屋舍方向跑去,先通风报信。 看着他离去的路线,沈冽皱眉道:“我们会不会太刻意了。” 夏昭衣同样盯着那人的背影,勾唇一笑:“刻意或不刻意,他都还是得跑,因为,打不过我们嘛。” “来。”沈冽拉她。 夏昭衣在他大掌上轻轻一拍,形同击掌,笑道:“我又没真的受伤。” 说完,自行爬起。 沈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朝她看去。 少女神采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逃走的路线,目光中有着几分狡黠和趣味。 “走吧!”夏昭衣转过头来,对沈冽道,“我记下了。” 沈冽微顿,神情恢复自然:“嗯。” 由于鲜少抛头露脸,所以金家兄弟们的侍卫几乎从无慌乱时。 快步跑来的守卫让大院里正在晾晒长竹的金家子弟兵们纷纷朝他看去。 守卫直奔书房:“老爷,出事了!” 正在对尸骨敲敲打打的金十五抬起头,因为守卫的急躁而面露不快:“何事惊慌?!” 守卫大口喘气,伸手指向东北方向:“外人闯入,乃一男一女,都生得极其好看,男人力大无穷,身手了得,女的略笨拙,胳膊上有伤!” “外人!?”金十五大惊,“你是说,外人闯进了我们的桃灵仙居?” “是!” 趴在书房另一头,堪堪入梦的金八爷睁开眼:“外人闯入?” 话音方落,便听外面传来金家子弟们的喧哗动静。 金八爷睡意全无,立即看向金十五,语速飞快:“你立即去和十二他们说,你们注意安全,我出去看看!” 金十五点头:“好!” 金八爷快步跑出去,才出书房门,还未下竹阶,便见金家子弟们因身旁无趁手兵器,纷纷跑去抓长竹往外面冲。 院外只站着一个男子,高挑修长,挺拔如玉树垂立,天地间大作的狂风吹动年轻男子的云门色浮月锦长衫和他背后垂挂着的马尾,他的脸果真如守卫所说,极其好看,俊美无俦。 1200 金家兄弟 夏昭衣则猫至另外一边,不动声色地隐匿于暗处,一直到前院响起混乱的打斗声,都不见有人出来。 她沿着屋檐轻行,寻到说话人声最多的地方,轻巧一翻,灵活如燕,从窗檐上无声落入屋中。 看模样,是个书房。 桌上摆着零散骸骨,不见头骨肋骨盆骨胫骨等,应是被收走了。 说话声从一帘之隔的书房内间传来,几人在彼此催促。 夏昭衣举步走去,抬手将帘布一把撕扯下来。 内间来不及下暗道的金家兄弟们大惊,纷纷回头。 夏昭衣一顿,看着这四张长得几乎一样,又不完全一样,但其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难得眼花,比杨冠仙那三胞胎还来得迷眼。 “你们先走!”金九冲其他人叫道,拔出大刀朝夏昭衣砍去。 夏昭衣扬鞭击他,目光一下锁定在金十五怀里的那包骸骨上。 她不与金九恋战,直取骸骨。 在场唯一真正的双胞胎金十一和金十二立即来拦。 但金十二好钻营钱财和星象,金十一半生碌碌无为,穷苦潦倒,二人都不是武士,被夏昭衣几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讨饶叫着朝旁边躲去。 金九提刀追来,夏昭衣头也未回,一鞭子往身侧摔去,千丝碧银刺吐蕊,“啪”地打在金九的手背上。 金九虽是武士,但这几年过得安逸,多年不持刀,一下连刀都握不住,清脆掉落在地。 金十一捂着伤口爬起,忽去墙上触发机关。 金九和金十二立即叫道:“不要!” 那机关发射位置,却是对着他们精通医术的金十五。 三十多根半尺长的银针伴着巨大力道射出,直接将金十五钉在了暗道口的书柜上。 他甚至没那么快死掉,惊恐地挣扎半响,最后被喉间的几根银针逼至窒息,气绝身亡。 他的手一垂下,包袱里的骸骨哗啦啦落地,一颗头骨咕噜咕噜,滚到夏昭衣脚边。 “十五!!”金九凄厉叫道,扑上来跟夏昭衣拼命。 持刀都不是她对手,更不论赤手空拳。 金九被打痛在地,大声怒骂:“乔氏余孽!!我金家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你!” 他拾起自己的大刀,当场自刎。 “倒是条汉子。”夏昭衣看着还没咽气的他,再看向那对双胞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就这样看着他们。 金十二攥紧手指,忽的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同胎兄长刺去。 途中被夏昭衣一鞭挥退。 金十二手脚发颤,最后眼一闭,匕首连着朝自己心脏处连刺三下,沿着墙壁缓缓滑落了下去。 临死之前,眼神一直看着金十一。 金十一缩在墙下,看着屋内多出来得三具尸体,他瞪着眼睛,滚下两行泪。 收尽隐刺的长鞭忽然抛来他身前。 金十一抬头看向少女。 少女看着他,身姿清隽挺拔,双眸乌黑雪亮,细腰长腿,似如画里走出。 “你速度慢,他们先死了,你想死也难了。”少女冲他笑道。 “你,你是乔……” “乔什么?”夏昭衣问。 “乔溪央的妹妹,乔砚池!你为何要自称姓夏,你如此欺世盗名,不怕被人发现后落个五马分尸!?”金十一切齿说道。 夏昭衣微微俯身,弯腰看着他,明眸仍是笑着的:“一,在我动怒之前,你将我的千丝碧缠上你的左腕,再把地上的骸骨收拾好,与我离开。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其他时间,你不准再说话。” “若是我不呢!”金十一大叫。 “那我就把你如那人这样钉着,喂你饭,喂你水,就是不让你死,钉你个十年八年。” 金十一双目圆睁。 夏昭衣扬眉:“还不快照做?” 除却骸骨,夏昭衣还寻到棺木碎片,以及金十二所整理好的资料。 她牵着金十一从内间出来,院外战已止,死伤一地,沈冽留了五个活口,他的长剑架在金八的脖子上。金八瘫坐在地,浑身关节被痛击,已僵硬得动弹不得。 听到动静,沈冽转眸望来,看了夏昭衣后面跟随着的金十一一眼,问道:“阿梨,是他们吗?” “嗯,我找到了那些骸骨,还有棺木碎片,不过我没杀人,”夏昭衣道,朝金十一看去,“他们二人自杀,一人被同伴误杀。” 金十一闻言,面色惶恐,惨白惨白。 金八发出哀嚎,看着金十一:“十二和十五,他们都死了?!” 金十一不敢看他,连点头都不敢。 “你排第几?”夏昭衣问金十一。 金十一目光所落之处,一具被砍得破碎的尸体倚靠着竹阶,那人是今早还给他端热汤的金家子弟之一。 鲜血和破裂的皮肉刺激着金十一的感观,对于夏昭衣的发问,他不敢不答:“我排十一。” “他呢?”夏昭衣问。 “他是我八哥。” “你们长得像,可是同父同母?” 金十一摇摇头。 金八怒斥:“不要回答她!” 沈冽一扬剑,金八的两截手指飞了出去。 金八捂着断指惨叫,痛不欲生。 金十一被这凄厉叫声吓瘫在地。 “你们杀人如麻,倒不见得被杀人场景吓到过,只有死得是自己人了,才知性命贵重。”夏昭衣看着金十一道。 金十一浑身发抖:“我是最废物的,我没杀过人!” “有啊,你想要杀我,结果杀了自己的兄弟,”说着,夏昭衣半蹲下来,“你误杀了你的兄弟,我现在给你赎罪的机会,让你救下其他兄弟。现在还有五人活着,你若不答,我们就伤一人。等我该问的问完了,你也答了个遍,那么这些人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还你。现在,他们的命全在你的手里。” 金十一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长相清丽秀美,雪肤花貌的少女,她淡笑说出口的话却似无间幽冥中传出,阴冷残酷,恶毒卑劣。 可是,她稳稳拿捏住了他。 不管是在书房内间还是现在,此女好像能一眼洞察出他心底最害怕的东西。 院中血地上的金八还要张口,他身上的衣衫忽被利刃割破,他下意识抬头,沈冽将一团衣布一把塞入他的口中,堵得密不透风。 1201 凤入竹林 今日的风尤其大,桃林花瓣不断飘拂而来,连同地上的绿叶和尘埃,于天地沸扬。 地上的血水干得较慢,刺鼻气味和金八口中倒哺出来得喉中腥气,让他比窒息还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是瘫坐在竹阶上的金十一,他竟真的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 金家先祖荣极,人才辈出,但越往后,人丁越多,才智出众者却越寥寥。 到他们这一辈,拿得出手的人才,十八个金氏同辈中,总共三个。 一个医术超群的金十五,一个能观天察地,通晓星象的金十二。 二人如今都惨死于屋中,所以金八才大悲。 还有一人,金十一不敢说,在断了金八两截手指后才哭着道出,是他们的金五哥,一个双手极巧的能匠。 夏昭衣问在哪,金十一实在不知:“金五哥神出鬼没,能联系上他的只有金十二,但是金十二……死了。” 除了他们几人,最大的金老大十年前在山上雕琢石像不慎摔死,金二金三都被乔家人杀害,金四死于酒后寻衅,被人当街打死。 金六金七身手最了得,现在都和金五在一起。 其他人的下落,金十一不知了。 夏昭衣道:“一二三四都死了,六七八九都有身手,夹在中间的老五是个人才。” 金十一抬手抹泪,没说话。 “你可认识绛眉?”夏昭衣话锋一转。 金十一一愣,朝那边愤怒瞪着他的金八看去,点了点头。 “你看他干什么?跟他有关?”夏昭衣道。 金十一看着金八,不敢说话。 “我数三。”夏昭衣道。 “就,就是八哥杀的,”金十一颤抖着道,“八哥把她带出去杀了。” 夏昭衣朝金八看去。 金八瞪着金十一,几乎要吃了他。 “为何杀她?”夏昭衣问道。 “因,因为金六金七都爱慕她,她出事后,金六和金七借着帮金五调度箱子出城,顺便将绛眉也带出来,养在了我们这。但是……”金十一皱眉,犹豫再三,道,“她太美了,连我都爱去找她,因她,我们几兄弟吵了几日,八哥说红颜祸水,一定要把她杀了。” “自己贪图美色,却说别人红颜祸水,”夏昭衣道,“那么,箱子呢?” 金十一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夏昭衣。 一直她问什么,他答什么,这箱子,却是他自己漏嘴说了出来。 金八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朝金十一冲来。 沈冽飞快收剑,怕他自寻死路,同时抓着他的后领。 这几个金家兄弟个子都不高,最高的也才到沈冽肩膀,沈冽如此抓着金八,如拎小鸡一般。 夏昭衣从他们那收回视线,看着金十一,再问:“箱子呢?里面是何物?” 金十一唇瓣颤抖,忽地道:“你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看在我说了这么多的份上!!杀了我吧!” 夏昭衣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她一把揪住金十一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跟前。 “想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夏昭衣目光冰冷,寒声说道,“给我老实一点,不然剁得不是他们的手指,而是你的!别把我的客气不当一回事!” 金十一被她摔在地上,周身发颤。 “说!”夏昭衣声音沉厉,“箱子是什么,以及,你们姓金,那姓陈的,姓方的,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全部回答!” · 一夜暴雨,淋着大雨下山的好些官兵都染了风寒,一堆人咳嗽流涕。 王丰年晚睡早起,醒来头一件大事就是去大棚下远眺三拜山。 旁人都说大东家没回来,夏家军那边一直派兵马过来问,担心她出事。 直到叶正带消息回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不过叶正并未歇息,喝了一大碗水后,立即去调遣兵马。 半个时辰后,大量兵马冲进均内乡,要将整个均内乡封锁。 暗河庄中的百姓顿时慌乱,不少男丁聚众反抗,打人不手软的探州兵马把他们当众毒打了一顿,全部抓走。 小刀的妻弟也在这群人之中,他急急朝村西最整洁干净的小院跑去。 因昨夜大雨,门前的腊肉干已被收走,和才制好的咸鱼干一起,两排端端正正地晒在屋内。 屋中空无一人,跟先前每次过来一样,屋内整齐干净,不染纤尘。 “主人?”小刀叫道,“主人?” 出来站在院中,他又等半日,仍无动静。 渐渐的,远处传来声响。 小刀发现那些官兵挨家挨户搜来,快搜到这边了。 他不敢多留,往屋后跑去,翻过篱笆,准备抄近路离开。 这块土地却异常软,他一翻过来,踩中一块石板,那下面竟是空的。 耳听着声音快到来,小刀干脆下去,从里面伸出手,把石板盖好。 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小刀艰难适应视线。 空间不大,约有两间居室,空气里散着他极其熟悉的防腐膏药。 这膏药,他已多年未闻了。 寻到一个灯台,小刀点亮烛火,书桌对面的墙角摆着一个大柜子,柜子里边全是零碎的干尸块,以手脚居多。 好多手掌的五指被剁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掌心。 小刀翻了阵,朝其他地方看去,小声嘀咕:“这地方,主人为何不跟我说呢。” 以往,主人什么都告诉他,让他做的。 除却书桌,书柜,和这个盛满尸块的柜子,这暗室中再无其他。 上面的官兵们经过后又走了。 小刀回到书桌前,拿开镇纸,空白的纸张下面,有一叠写满墨字的纸。 “荇菜半两,苍耳半两,蕨菜半两,蕈菌半两,莼菜半两,待凤入竹林,取其脖颈软肉,热油浇于诸菜之上。灵也,仙也。” 这些皆为野菜,小刀想到它们混煮在一起之味,不由面露难色。 风清昂喜欢吃东西,且他吃东西时除却必须要腌制的食物之外,几乎不放调料,不加盐,不加糖,不加醋,不加酱,而且,他喜欢野味。 野菜,野果,野生的动物,野生的虫子,不论煮、蒸、焖、煎、炒、滑、炙、他全部不加调料。 下面还有五张食谱,皆是野外之物,且每张都有“凤入竹林”四字。 凤表雄,但风清昂行事向来乖张,离经叛道,在他这里,凤一直只表王,无雌雄具象。 所以,小刀猜不出这只凤,到底是哪只。 除却食谱外,下面还有玩具。 竹娃娃、布娃娃、木雕娃娃、闹竿儿、弹弓、风车、单柄小瓶、腰鼓板儿、小风幡…… 风清昂看似真诚风雅,但小刀知道,他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寄来得这些书信,前面文字干净整洁,越到后面,越渐潦草,读信之人看不看得懂,风清昂不会管,由着去猜。 但是这些文字,密密麻麻,每个字却都写得认真,可见其热情和兴致。 “多年不见主人这样了……”小刀喃喃道。 上一次见风清昂有这么浓厚的兴致,是其受邀去晔山,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风清昂回来之后成日在说,那些仙风道骨的老者分明年岁见长,为何身手还这么好,他若是打得过便好了。 因为,他想尝一尝他们的肉,虽然定是又柴又老,但绝对很仙,神仙的仙。 最后,还真让他暗算成功,尝了一顿所谓的“仙肉”。 至此,他的心愿了却。 过去这些年,除却紫河车让他有着些许兴致,小刀再没看到过他对旁物有如此大的热情了。 这个凤入竹林的“凤”,会是谁呢。 小刀翻到最后几张纸,忽地一惊,信首竟写着“小刀欣阅”四字。 小刀于是在案后坐下,不知为何,他觉得脑袋有点昏沉。 打了个哈欠,他一行行看去,信上说的,是他们主仆初遇之时。 风清昂在信上大夸其眼睛明亮,富有朝气,少见的伶俐。 从未被风清昂这样夸过,小刀四十多岁的脸上露出开心神情和几分不好意思。 但看着看着,他越觉得不对。 看到最后一张时,小刀眼睛大睁,望向桌上的灯油。 他立即起身,准备离开,手脚却已无力。 才起来的双腿一软,他跌了回去。 随后,脖子上的肌肉也支撑不住了,他的脑袋歪在了肩上。 巨大的惊恐袭来,因为害怕,他彻底无力的手脚出现短暂僵硬和抽搐。 他艰难地移动眼球,从极其困难的角度看向信纸。 上面说,现在的他沾染了一身俗气,令人失望。 所以,他不想要他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了解他的过去,知道他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所以,他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汝且放心,汝之妻,汝之子,即刻便来陪汝,黄泉路遥,汝且慢行,等候她们。” 小刀口中吐出白沫,渐渐变为血沫,他的身体越抖越厉害,最后眼睛一翻,彻底咽气。 院子里的官兵们搜了一圈,因上面有不抄家,不乱碰财物的死命令,所以多余的东西他们也不敢乱翻,那些能藏人的床底和柜子都找去一遍,一看没人,他们便出来了,从地窖上的石板旁路过离开。 1202 古老华丽 跟被晏军带回衡香府受审的剑客不同,金家兄弟的屋就在这,所以夏昭衣选择就地问话。 不仅金十一和地上的金八,就连那几个侥幸活着的金家子弟,夏昭衣也没有放过。 高强度的逐一问话,加之亲友们的血泊和横死在侧的尸身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眼他们的鼻,几个金家人气息奄奄,但这岁数加起来还没金八大的年轻男女就是不让他们喘气。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大降,他们滴水未进,一身重伤,但即便是一开始就轻易妥协的金十一,这会儿却也三缄其口,吓得宁可去咬自己的舌根,咬得满口的血也不敢说。 无数火把从东北山上下来,“将军”二字传遍山野,因机关众多,沈冽出去接人,士兵们穿过月色下灼灼盛燃的桃林,一股浓郁腥气随入夜的寒风扑面而来。 空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满地鲜血凝固,暗红血块攀附着残破的长竹,夜鸦已至,于高空盘旋嘶叫。 来得不止晏军,夏家军来的人是左卫营郎将高舟,一瞧见在竹阶上跟金十一说话的夏昭衣,他立即赶来:“二小姐!” 随他一并来的夏家军士兵共三百人,煌煌灯火照亮竹苑,因沈冽在桃林外时已叮嘱过这里机关险多,所以高舟不敢妄动,听候少女的吩咐。 夏昭衣把金十一交给手下后,站在血泊前抬头打量整座竹舍。 听到身旁走来得脚步声,她没有侧头,看着竹舍檐廊下挂着的秋月三叶灯,缓缓道:“这次回衡香,我几乎走到哪拆到哪,但此处河山秀丽,林鹊争栖,桃花清艳,要夷平这座竹苑,想想这空出来得一块废墟,我竟有几分不舍。” 沈冽随她的目光望向竹屋,语声清和:“平了还可再建,这竹屋本也不是天然便有。” 金十二等人被士兵们从屋里抬出。 夏昭衣看着已浮起尸斑的尸体,顿了下,看向沈冽:“你的手,可否借我一看?” “手?” 夏昭衣伸手握住他的左手,抬起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 沈冽眉眼微愣,耳根悄悄变红。 两个人早有过不少身体接触,但现在,少女的手指冰冷纤长,号脉时指尖轻按,似有一股酥麻之感自她的手指传来,既痒又柔,如似羽毛轻拂在心尖,这感觉随血液涌动。在这四月微凉的夜,变得尤其清晰。 “我,我生病了?”沈冽不自在地道。 夏昭衣轻笑,眼眸盛着清浅的灯火:“沈大将军怕生病吗?” “不怕……” “为何不怕,生病是很可怕的,”夏昭衣松开他的手,“你说不怕,但我怕,我怕你生病。寒江里渡游,又吹那么久的山风,让你烘干下衣裳,你就烘个外衫。” 沈冽耳根顿时更红了,难不成,他需得脱光去烘干么。 别说她在场,就是他一人在林间,也不会幕天席地的去光着。 “那,那我现在病了么?”沈冽低声问。 “没有,不过年轻人,不要仗着身子好就胡来。” 高舟拍着手里的尘埃过来,一听这话便乐了:“二小姐,您也是个年轻人。” “你来得正好,”夏昭衣道,“给你个活。” 一听有事,高舟立即肃容,抬手一拱:“请二小姐下令!” “照顾好晏军这位沈大将军,他屡次救我,今日又救了我一次。” 听着怪怪的,高舟说道:“呃,是,属下遵命。” 夏昭衣说完,转身要迈上竹阶,手腕忽的被沈冽握住:“你要下暗道?” “自然是要去,但我不想你来。”夏昭衣看着他。 “我与你一起去。”沈冽说道,黑眸坚定湛亮。 “不行,”夏昭衣目光同样执着,“你留下。” “阿梨!”沈冽说道。 夏昭衣手腕轻转,因沈冽本也没抓她多牢,加上巧劲,她轻而易举抽身。 “高舟。”夏昭衣说道。 “属下在!”高舟应道。 夏昭衣目光没有移开,一直看着沈冽:“你照顾好沈将军,如果把沈将军弄丢了,我就……罚你。” 这可以说是她领兵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手下说这么重的话。 高舟看了看她,再看向沈冽,无奈领命:“是,属下遵命。” 沈冽英挺的剑眉拧在一起,黑眸沉沉,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女。 夏昭衣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去竹屋。 城南都卫府的兵马仗势欺人,横行霸市,夏昭衣一直不喜,但这次挖掘张腾飞棺木一事,导致一死一伤,这一死一伤,却是被她所累。 自小她便喜独行,不喜欢牵累旁人,影响旁人,干涉旁人。她对沈冽说她“思虑不周”,不仅仅只是说说。昨日之过,日后必常思,也必不要旁人再为她涉险。 书房内间地面的鲜血已干,不过在搬运尸体时,尤其是动被钉在书柜上的金十五的尸体,仍必不可免留下了大量夏家士兵的血脚印。 夏昭衣步伐敏捷,轻盈避开地上的血,一手握着长鞭,指下悬着小油球灯,一手握着火把,踏入暗道。 暗道外窄内宽,宽度达丈余,是条精细修整的往下石阶,台墀长二尺,台墀上雕琢着古色古韵的一线忍冬纹。 石壁一片平滑,未见纹洛,十步外出现一盏仙鹤天泽灯,仙鹤长喙下悬着一盏四链青铜盘,掌心大小,青铜盘上有一方天泽小烛台,灯油是满的。 夏昭衣用火把点灯,往前二十步,又出现一盏一模一样的。 青铜盘被四根铁链悬着,因她的火把碰撞,轻轻晃动,那火光也随之乱晃。 夏昭衣眉心轻合,这才是龙渊下的那个感觉。 桃林和竹苑的小机关很多,且多而阴损,皆为置人于死地。 害人的机关确实应该如此,简单毒辣,达到目的便成,但是夏昭衣一直觉得不对。 最初她说不好是什么不对,下了这条暗道才知,是精细程度的不对。 千秋殿下的机关极其精妙,同样歹毒,却似有风格一般,用上古老华丽和大气磅礴形容都不为过。通过那些机关,甚至能看出造机关者的性情,他对自己的要求极其高,还有对美感的执着追求,连机关零件上的小物都精致雕琢。而桃林和竹苑,那些机关却着实小家子气。 不过这条密道,又出现了龙渊下的那种感觉。 1203 乔氏先祖 晏军穿行桃林,将桃林中的机关挨个寻去,逐一毁掉。 有两个士兵从后面追来,二人各抱着一个包袱,桃林里一顿打听,最后跑到竹苑找沈冽:“将军!” “嘘!”常志成示意他们别出声。 两个士兵站在竹篱外,胸口起伏,大口喘气,看着院中繁忙的众人。 夏军和晏军在共同收拾金家子弟们的尸体,扔入百步外的一个大坑。 地上的鲜血则用坑中挖出得泥土覆盖上去。 两个人找了好一阵,沿着竹篱在另一侧找到沈冽。 这里站着十几人,有夏军,有晏军,众人正在……解裤腰带?! 两个士兵赶紧不多想,翻过竹篱进去:“将军!” 沈冽立在竹舍一方窗台前,正和高舟说话,闻声转头,认出其中一个士兵,他道:“是现做的吗?” 两个士兵赶忙将包袱递去:“是现做的!” 沈冽伸手触摸,包袱外温烫。 两个士兵是一路抱着送来的。 “辛苦了。”沈冽道。 “这是……”高舟问。 那些解裤腰带的士兵们也看去。 实在太香了,有糕果的香气,还有烤肉的香气。 “给阿梨的。”沈冽道,目光看向那些士兵。 士兵们纷纷收回目光,低头将解下来的腰带拼凑绑好,很快接成几根结实的绳子。 “这世上怕是没人能管得了我家二小姐了,”高舟抱拳说道,“只能有劳沈将军多帮忙照顾。” 沈冽同样抬手,轻轻一拱:“高郎将言重,阿梨无羁自在,本便不需要人管。乾坤如何,她识得比你我要多,天下也看得比你我要广。我们担心她,乃出自于在乎,她实则可独步云霄。” “沈郎君,大丈夫也!”高舟欣叹说道,“可惜此番,要由沈将军去受二小姐的气了。” 沈冽很淡地勾了下唇,清贵淡漠的俊容似笑非笑,透着无奈。 惹她生气,总好过看她独自涉险。 高舟朝那些士兵看去,说道:“来绑吧!” 不止是他,他的左右副手和亲卫也被绑了起来。 沈冽带着两个士兵送来得包袱,在入竹舍前略一驻足,对常志成道:“若是我们两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便将高郎将解绑。” “是!”常志成肃容说道。 · 台阶很长,夏昭衣点了足足十盏仙鹤天泽灯,才到平地。 空间变宽敞,宽度和高度阔了两倍,前方则无限长。 夏昭衣右侧的墙上终于不是光秃一片,出现了好几幅巨大的壁画。 颜料为天然之矿,这些壁画无半点掉色。 夏昭衣一点点走去,慢慢看着壁画,若遇壁灯,便以火把去点。 第一幅壁画上画着十人,所有人的着装都乃章朝士子式样,广袖飘带,清新自然。 其他人夏昭衣不认识,但其中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夏昭衣一眼认定是这些金家兄弟们的先祖。 第一幅壁画,是他们立在一处湖岸赏景,身后有美酒佳肴,一方棋盘,两只纸鸢。 随着她手里的火把缓缓照去,角落里面出现一男三女,共四人,皆未着寸缕,藏在长草后面,正行口口之事。 下一幅壁画,仍是那十人,一模一样的衣裳,画中一间敞亮的厅堂,四面垂帘,南边一处池塘,清风正徐波。 这十人的鞋子皆脱在池畔,他们聚于厅堂,围坐在一起讨论,看形容,讨论正激烈。 夏昭衣细看摆在案上得那些书,及其中一人手中所握之书。 这些书名皆画得清晰,《七略》《未至疆》《陈迹周行》《新世秋论》…… 除却《咸行支》和《辛氏微年表》没有看过,其余八本,她皆读过。 这《咸行支》和《辛氏微年表》她闻所未闻,不论是大乾的皇家书库,还是师父或者师父友人的那些藏书列目中,她都没见过,至少在官刻官授的渠道上,极大可能已失传。而民间,她扎堆过得那些书摊和旧书集市,也不曾见过。 不过其余八本都是同类型的书,这两本也极有可能是。 讲得是为官为政之道,并非宦海沉浮人情世故党同伐异那一类,而是天下事,边疆事,皇家事,民间事,史事和兵事。 夏昭衣手里的火把继续往前,又落到那一方小小角落。 原本正在行口口之事的一男三女,变成了一男六女二娃。 从发饰看出,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原来的三个女人还在,其中两个大着肚子,男人身边又新添了三个女人,继续行口口之事,身侧加了两个娃娃。 第三幅画,仍是那十人,在酒楼里和人论道激辩,场面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夏昭衣的火把照到角落,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人和娃娃更多了。 似乎别人在激情飞扬,抒发凌云壮志之时,他只在办一件事,繁殖。 第四幅画出现了一个新人物,一个男人靠坐在华贵的大厅里,坐姿随意,身着锦衣华服,一身贵气,俨然王公贵胄。 那十人围在大厅中央,他们中间是巨大的一樽由青铜和银器还有珠宝共制的星云塔。 那十人在议论,那贵人在听,旁边守卫森严,婢女貌美如花。 夏昭衣的火把再度照去角落。 还是那个男人,身边的娃娃个子长高了,数量变多了。 而且夏昭衣注意到,他的娃娃里几乎没有女人,全是男丁。 第四幅画,画风骤然大变,先前轻松自在的畅快不见了,一直借女人的肚子来扩张人口的男人挥起屠刀,霸占了十人中一人的家产和妻儿。 男儿被杀,女儿被留,那些留下的女儿被强行掳进男人儿子们的房间,继续生子。 第五幅画,不能再生的年迈女人们被带至崖边,砍下头颅,连同尸身一起推入悬崖。 她们生下的孩子则站在男人后面,看着女人被推下去。 在这幅画中,男人继续挥起屠刀,他的目标不仅是那十人,还有其他大家族。 一个又一个家族被男人吞没,他的势力越来越大。 在第六幅画中,那十人只剩九人,但这九人之中,却出了一个叛徒。 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看着壁画上的文字。 她方才猜测,那男人或是姓乔,所以“那些人”才如此讨厌乔家。 不想,这叛徒才是乔氏先祖。 1204 有个活人 文字简短,只标注了乔氏和其简单生平,寥寥数语。 夏昭衣看回壁画上的乔氏形象,单从画上的人来看,并无太好记的特征,极其寻常。 她往前走去,一幅幅往下看。 壁画上的时间间隔跨越百年,第一幅画上的那个男人已自然老去,在他晚年,屠戮仍在继续。 画上的乔氏及他儿子,在十人中的第一家被灭后,便立即屈投于这个男人。 其后百年,他们为其家族奔波卖命,四处钻营,先后灭了十六个大族,其中属于这十人的有三族。 十人包括乔氏在内,还剩六族,除乔氏外的五族在这百年内被赶尽杀绝,几度追杀至走投无路。 初代那十人在画中先后死去,他们的下一代长子上位,但没有让局面变好,直到第四幅画中那一派贵气的年轻男子出手。 夏昭衣往身后灯火清明的长廊看去,距离第四幅画,至少已过去了一百三十年。 作画之人对细节极其考究,身份皆有服饰发饰做区分。 独这年轻男子一人,此前如何,现在也如何。 是他后世子孙穿回他的衣裳,还是,就是他本人……? 他率领着王朝军队将那群屠夫灭尽,细算下来,那屠夫总共才至四代,便被杀得一干二净。 在这四代百余年里,画中的乔氏们一直活跃,并未闲着,他们一共办了四件事。 一,他们效仿初代屠夫,疯狂借女人的肚子繁殖,扩大家族人口,并从商从政,增加影响力,家族一时兴荣至极。 二,初代十人的所有硕果被其夺走,这似乎正是乔氏当初要当初代屠夫的走狗的原因。另外几家的家产被其先抄,大量书籍被他们搬走,那些珍贵的宝物,他们亦瞒着屠夫们先行挑选。 三,以屠夫家族的名义大肆杀虐,甚至以活人练枪练箭。而这些活人,多数来自于初代十人的家族后代。乔氏此举为斩草除根,避免被复仇。 四,寻人。寻谁未可知,但第四幅画中的那樽星云塔重又出现,画上画风忽变吊诡。 夏昭衣缓步走到第十三幅画前,壁画只作了一小半,这一小半,看不出任何内容。 如果作者能继续画下去,夏昭衣觉得至少能画到第十五幅。 她回眸扫去,第一幅画早已看不到了。 如此庞大的工程,不知是一人手笔还是几人合力,若只一人,十年心力都不够画出这十二幅。 前路又是一条向下的台阶,坡度要缓许多,台墀大而阔,台墀上仍是一线忍冬纹。 纹络上长长的曲线蜿蜒流畅,围绕这条曲线,攀缘缠绕着细碎的花叶和错落的茎蔓。 墙上出现大量机关按钮,没有深藏,大方安置在那,应不是陷阱,而是防追兵之用。 夏昭衣迈下台阶,边走边打量,注意到顶上似有不对,她将火把举高,上空是一连排的狼牙钉板,被锁链悬于高空。 钉板厚度至少一尺,若是启动机关砸落下来,怕是铁板也要被凿出洞。 两旁再无壁灯,但渐渐出现升降板,同样用铁链悬着,有往上升的,也有往下降的。 以及,石壁在朝左右两边“远离”,如同开扇的出河谷,变作一个“川”字。中间台阶和两旁石壁之间的缝隙逐渐变大,最后成为悬崖百丈,而夏昭衣执炬行于中间的台阶,反作孤零零的一道墙,巍然矗立,垂壁千刃,笔直往无尽处伸展,深入黑暗。 空气越来越潮湿,两旁传来滔天水流声,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下,石道终于至尽头,她踏上了对崖。 水流声变小,火光所照处,地上出现非常奇怪的地砖,说是地砖,更像是大地被一道道笔直的横线竖线交织切割成一块又一块正方土地。 越往前,地上绿苔越多,最后竟渐渐变作草坪。 不止草坪,还有繁花和长草。 高空吹来寒风,夏昭衣抬头,额前碎发被风吹开,手里的火把在风中轻摇,照着她光洁清丽的俏容。 巨大的洞口敞开于前方高顶之上,直径约半里,洞口之外,月黯星稀,鸟鸣虫语。 夏昭衣秀眉轻拧,闭上眼睛。 整个空间化为虚无,碎为齑粉颗粒,再自她踏入均内乡开始,大地磐石,草木花鸟,步步生莲般朝前生长。 巨大的均内乡被重新构建,房屋拔地而起,大河淌过山川,她的眼睛一路往上去到紫苏染坊,再一路延伸向三拜山,自西北方向落地,通往寨水岭。 出了寨水岭村北江畔,上至高山,高山上再至南边桃林,竹苑被拆解,深入暗道,一脚踏入深渊,又折回北面。 点青江奔腾南下,绕山抱峡,一条笔直的长道则从陈家祠堂开始,穿行过半座衡香,经过紫苏染坊,再至寨水岭。 天青色的苍苍江水骤然破开,随沈冽下去的士兵们自水里出来。 大风掠过他们,掠过高山,她这一条笔直走来得千仞绝壁,如似一条利刃,直插西北。 夏昭衣缓缓睁开眼睛,星空落入她眸中,她眸中的神采却显错愕。 按空间距离和她的方位感,此处溶洞已在点青江对岸。 可是,这怎么可能,难不成又是一处在江河下的溶洞。 但这是点青江,能灌溉百里衡香的点青江,岂是龙担山上经流过龙渊的那条河水所能比。 要么,真是天地创物的鬼斧神工,要么,便是她的感知错误。 因环境限制,这里虽长草杂乱,却并不茂盛至无处可落脚。 一个显眼的地道口出现在路上,看周围的道路走向和长草导向,通往地道口的这条路是被人踩出来的。 地道口不小,约两张拔步床拼凑一起,夏昭衣没有贸然下去,怕下面空气容不得活物,她蹲守在地道口附近,想以火先做实验。 便就是这么一蹲,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这恶臭之劣,比绛眉那腐烂的尸体更甚。 夹杂粪便尿液混合之臭,还有饭菜的馊味,和潮湿环境的霉臭。 火光照亮下去,出现一条长长的石梯,同时忽然响起一道锁链声。 夏昭衣一凛,便听下面传来嗷呜嘀咕,口齿不清的人声。 有个活人。 1205 大开杀戒 铁链摩擦地面,粗重冗沉,伴随夏昭衣下去的步伐与火光,黑暗里的铁链声快速朝她这边奔来。 没多久,铁链便拉至极限,一个男人的吼声冲她响起,狂怒暴躁。 台阶破败不堪,夏昭衣边走边朝男人看去。 幽光里,男人蓬头垢面,虎背熊腰,巨大得彷如一只黑熊。 随着他挣扎怒吼,铁链搅动空气,空气里的那股恶臭便越浓。 待走近,火光能照范围变大,男人的轮廓渐变清晰。 夏昭衣无处落脚,停在了他的十步外。 男人身上的衣衫破烂褪色,洞开许多窟窿,脚上只剩一只鞋,鞋的前端有三个大洞。 暴露在破烂衣衫外的肌肤惨白无血色,但黏着成片脏物,有大量小飞虫围绕着他,嗡嗡嗡乱飞。 男人口中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在那咆哮乱吼,铁链声被他挥动,叮铃桄榔。 因为油腻结块的头发,夏昭衣看不清他的眉眼,但觉轮廓略深,鼻骨挺拔,面部线条流畅,面貌应不错。 “你,还能听懂别人的表达吗?”夏昭衣问道,平静的悦耳声音在空旷的地室里如溪泉叮咛,清脆空灵。 男人手里的挣扎缓缓停下,目光看着她。 “听得懂?”夏昭衣道。 男人没有反应,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停在她身上。 他的平息也让夏昭衣能好好打量他。 不年轻和异常苍白的一张脸,单看面貌,至少有五十。 至于苍白,常年不见阳光,苍白是必然,很难推算出他在这里关了多久。 “你叫什么?”夏昭衣问道。 男人如若未闻,一直打量她。 这时,夏昭衣注意到他臂膀后的一个纹身。 她缓步朝一旁走去,发现他的后背上面有大量密密麻麻的蓝绿色图纹,但因衣衫如破布般挂着,她看不清全貌。 男人忽然又发疯,激动地挣动铁链,在地上撞出嘈杂巨响,要朝夏昭衣扑去。 夏昭衣远离他,绕开后,朝地室深处走去。 空荡荡的,除却柱子之外,再无一物,地砖都未铺,坑坑洼洼的结实泥土地上有大量动物的骸骨。 到底后出现一个石阶,夏昭衣才迈上去,数道暗箭齐射,好在她全程警惕,快速避开,长箭未伤到她丝毫。 一共七支,夏昭衣自地上拾起一支,箭上图纹俨然正是她常见的“那些人”使用。 她迈上台阶,中间又避开数波暗箭,台阶上有一道微微敞开着的木门,将木门推开,出现一个整齐干净的小屋。 而她刚才推开的木门,背面是书架。 屋中一尘不染,俨然常有人住,但这个点了,被褥仍整齐叠作一块,床单上毫无褶皱。 夏昭衣从屋里出来,江风刹那掠来,狂舞她的衣衫。 四面桃树花开正好,随江风起伏,那些花瓣飘零,似扬起一场粉色的雪。 她踩着满地桃瓣至院中,回头朝东南望去。 远处的小丘陵应当就是她穿过千仞壁后,最先踏上的那片长草地,那丘陵中间该如火山口般洞开一个百丈大口。 就在这时,一道剑影忽从她身后袭来。 夏昭衣一凛,回身避开。 紧跟着,数十人冲了出来,没有半句话,见面便朝她杀去。 夏昭衣执鞭迎上,数招后确认这些人的身手比不上寨水岭所遇见的剑客和那几个叫曾大哥林三弟的江湖人,她便不跑了。 这些人则如临大敌,几乎第一瞬就知道来者何人。 江风越来越大,花瓣若碎雪,漫空飞扬。 花舞之中,剑光如电,他们个体剑术并非绝佳,却有剑阵无数,不停变化位置,围堵少女,定要置其于死地。 可惜在速度上,少女从未遇到过对手。 千丝碧大吐的倒刺若起舞的银蕊,在少女轻盈的身姿下似长灵犀,流光溢彩。 长鞭软而实,柔而韧,时能激如破山之势,时又刁钻滑如泥鳅。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专打他们执剑的手和脆弱的眼睛与喉咙。 忽然,千丝碧在零乱花海中缠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脖子。 “都住手!”少女脆声喝道。 众人略停,但只是一瞬,紧跟着,剑光再扬,直刺而去。 夏昭衣眉心一合,右腕蓦地用力。 天上层云恰离去,白芒照世,月皎风寒,花影飞絮。 大亮的天地人间中,被千丝碧绞断的头颅飞起,带着滚烫的热血抛洒于地,滚落于花堆之上。 众人再又停下,因对方的心狠手辣和同伴的惨死而怵,但如之前那样,他们很快再度攻击。 “你们自找的。”夏昭衣沉声说道,声音异常冰冷,随即杀意怒张。 点青江大水涛涛,与岸边巉岩激荡出成片浪花,旧浪未散,便翻新曲,亘古不息。 远空虎啸狼嗥,林间夜鸟惊飞,桃林中一片血地,腥气浓烈。 少女大开杀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长鞭在空中连声击响,声如阎王索命,修罗勾魂,一路朝剑客们最先出来得桃林尽头杀去。 待体力耗尽,她终于停了下来,执鞭放缓脚步。 眼看她步步走来,六名手握长剑的男人怒目瞪她,不敢轻举妄动。 夏昭衣停下,寒声说道:“你们的领头人在哪?” “你到底是谁!”一个男人说道。 “你们口口声声非要在我身上安一个‘乔’姓,现在反问我是谁?” “你真是乔砚池?!” 夏昭衣扬眉:“看你情况,你反倒是不信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看回少女。 “……那么,”一人狐疑道,“你是从哪来的?” “想知道吗?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可是从那木屋里出来的?!”另一人道。 “你觉得是就是吧。”夏昭衣说道。 “不可能!”男人皱眉,“那下面过来只有一条路,你莫非是从桃林竹苑里下来的?那么金家兄弟呢?他们难道也死了?” “我没杀他们。”夏昭衣道。 “那他们现在在何处?” 夏昭衣体力回缓过来了,上前半步,冷冷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再三强调,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 ·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3= 姐妹们中秋快乐!最喜欢的节日就是中秋啦! 1206 活了百年 沿着桃林一直往西北,桃树渐被幽深茂密的森林取代。 狂风呼天号地,千树万树迭迭,一名剑客疾奔,穿过林中开辟的长道冲向林深处。 林深处豁然开朗,一汪千顷清湖如画卷铺开,剑客踩着湖上狭窄笔直的长石桥往湖中央跑。夜色之中,一幢似有若无的庞大建筑暗影隐现于湖中央,似是一头随时乍起的沉睡凶兽。 到了对岸,剑客往右侧跑去:“大人!大人!” “吵什么?”一个低沉的中年男音在黑暗中响起。 伴随男音,沉稳脚步声从幽深的侧宫殿深处不紧不慢地走来。 认出这声音,剑客喘气说道:“长护卫,那女子,那乔家的阿梨,她杀来了!” “杀来了,是何意?”中年男子的语声平静徐沉,“是领着她的军队吗,可我不见江上有船,陶安岭有异。” “她只一人一鞭,从地道里出来的!” “地道?难道金家兄弟出事了。”长护卫负手上前,停罢在宽阔的月台石栏前,眺望着东南方向。 他有着非常高大魁梧的身形,狂烈的江风里,一袭黑色劲衣隐入寒风夜色中,如若魃魅。 安静一阵,长护卫淡淡道:“天明。” 一个暗卫从黑暗里走出,恭声道:“长护卫!” “令所有弓箭手准备,我要令此女万箭穿心。” 暗卫抬头看着他:“长护卫,需要请示南宫大人吗?” “不需要,此处一切保卫之事,主公皆放权于我。” “是!” 暗卫转身离开。 剑客看着暗卫远去,想了想,道:“长护卫,那女子受伤了,胳膊有血,也许我们可以活捉她。” 长护卫没有看他,目光一直在对岸,淡淡道:“不需要。” 那少女的名气他早有所闻,面对这样的强敌,只能立即除去,多容于世半刻都是危险。 · 越来越多的剑客赶来,除却最先和夏昭衣对峙的三名剑客,又出来十余人。 众人纷纷举起剑,看着站在桃林里的执鞭少女,不敢有半分松懈。 方才一番激战,只在少女裙上沾了些许血,她的碎发略显凌乱,不知是打斗还是江风所致。 在她身后,尸体在桃花瓣上凌乱铺散开一路,那些鲜血喷溅横洒,绽放吐艳,和她清冷宁和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有着可怕的视觉冲击和浓烈至死的诡谲妖娆。 夏昭衣看着新来得那些人,明眸浮起浅淡的冰冷笑意。 逐一打量后,她看回原先的三名剑客,慢步上前:“他比你们要‘有礼’许多,你们原先偷袭我时,二话不说,不容商议,瞧,这就是不懂事的下场。” 她才迈上来一步,众剑客们立即往后退去,浑身戒备,死盯着她。 夏昭衣见他们这样,明眸轻眨,忽而弯唇一笑:“也行,不肯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那你们便留下来听我说道说道。” 剑客们无人作声,目光全部锁在她身上,仇恨中透着厌恶和浓浓的鄙夷。 “你们愿意拖延时间,就拖吧,”夏昭衣双手负后,下巴抬起,刁蛮道,“你们非要在这拦我,待我的人一到,你们就得连锅被我端了。为何不聪明一点,带还单枪匹马的我去找你们的领头人,还怕我掀天不成?” 她提及“掀天”二字,那三名剑客却当真觉得只要她想,她真的能成。 “说来也奇。”夏昭衣又抬脚上前,这次没有止步,缓慢走着。 众人往后退去,渐呈包围之势,将她困在中间。 “我活到这么久,鲜少看到祖上十八代全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金家兄弟们算是令我开了眼界。你们跟他们长得不一样,你们不论身材还是面貌,与金家兄弟们全然不同。看你们的剑和招式,你们应该是,姓方吧。”少女边走边道。 男人们没有说话,紧紧盯着她,仍是之前的神情。 “说到姓方,我在南下阮家里时,见到了一场葬礼。葬得那个人好像叫……方寄,对吗?” 夏昭衣浅浅一笑:“不过一个死有余辜的人罢了,你们却要那么多只为谋一口饭吃的可怜人为他陪葬。这些可怜人翻山越岭,护送方寄的棺木去到那么远的山上,所换得的,是你们的灭口。” “不过,”夏昭衣笑意变明艳,“天道讲究报应,我就是你们的报应。” “妖女,你才死有余辜!”一个男人忽的骂道。 “好啊,我就站在这里,你便来杀我,来呀。”夏昭衣冲他道。 比起少女略带狡黠的清脆声音,男人手中的剑刃则因主人的怒意而颤,发出嗡嗡声响。 夏昭衣莞尔:“看来你们真是方家的,那日在山上我未见到你们,你们和送葬得那一批并不在一起。这倒是怪事,方寄看起来在方家地位不低,怎么他下葬,不是所有方家人都到场?又不是山遥水阔,而是同在衡香。” “我想了下,原因有无数,但最有可能的一个原因,你们有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你们留下,没猜错的话,应该就在前面了。该不会,是那个你们喊他‘主公’,并且活了数百年的男人吧?” 男人们的面色刹那一变,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更为严厉。 夏昭衣的眉眼依然轻快带笑,心里却变寒变惊讶。 这些人没说话,但是他们的神情认定了她的猜测。 “你们认识侯睿吗?”夏昭衣又问。 男人们的神情同样给了她答案。 “那么,”夏昭衣眼眸轻敛,“你们数日前可曾将一名男子碎尸,并重伤了他的同伴?” 月色越来越明亮,夏昭衣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得不屑和讥讽,微微一笑:“看来,真是你们啊。” 那三名剑客之一的男人叫道:“妖女,你杀了我们几十人,这笔账又如何算?!” “那来算呀,”夏昭衣一抖千丝碧,道,“不过我还要再问一个问题。” 她如此一抖,众人立即调动全身戒备,警惕地看着她。 “地下暗厅里被铁链锁着手脚的男人是谁?”夏昭衣道。 男人们脸上的不耐和烦躁加重。 夏昭衣看着他们,淡淡一笑:“好吧,看起来,至少不是乔家的人。” 1207 湖心高塔 拿着剑的男人们忽然反应过来,尽管他们的嘴巴很牢,但是他们却一直在给少女答案。 想来也是,如果那真是乔家人,以乔砚池在乔家的族中地位,他们必会开口讥讽其竟连自己的族人都不识得。 就算不开口,至少也会露出几分鄙夷和唾弃。 谁曾想,不说话,竟也是答案。 有几名剑客朝同伴看去,他们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却不能保证其他人。 任由她问下去,可不知她这嘴巴还要问出什么。 其中一名剑客皱眉,视线落在少女的左臂上。 少女左臂上有一处伤口,缠着黛蓝色的绸帕,有新的血水渗出,染透绸帕,沿着衣衫蔓延。 她本就受伤,加上刚才那番恶战,这伤口被撕裂了,她不可能不受影响。 剑客握紧手里的剑,屏住呼吸,紧紧看着少女的侧影。 就在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把弄手中长鞭之时,剑客眉目一敛,猛然疾冲,将手里的长剑刺去! 剑刃却遭落空,那须臾,他只消看见一双清澈明眸,下一刻,他的脖子被软鞭从后面缠住,同时耳侧听得呼啸风声,他的后脑瞬间砸地。 痛感甚至没有那么快传来,他双眼茫茫,一片空白。 周围的同伴紧随着他,再起交战。 剑客用力从地上爬起,朝被男人们包围的少女看去。 空中全是长鞭破空之声,少女身姿轻盈,动若翩鸿,她那长鞭似无形界限,长鞭所到之范围,他们无人可近身。 剑客难以置信,他方才已用尽平生之速,怎么可能! 便在这时,少女忽然以长鞭圈住一人的臂膀,她纤瘦的身形瞬息掠去,卸下对方长剑的同时,将利刃反手掷出。 尚还在惊愣于少女身手的剑客一愣,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见一把利剑疾射而来。 喉间一阵透骨凉意,他低下头,这才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淌出,沿着剑刃淌落。 “妖女!”剑客临死之前爆出嘶哑不清的怒吼,悲愤而亡。 又是一条血路。 夏昭衣一路杀出桃林,长鞭所过之处,千丝碧上怒张的倒刺如狂热嗜血的猛兽,吞吐之间,便留下一口模糊血肉。 浓烈腥气随江风大散,刺激着越来越多藏在暗处的天地生灵。 数只巨大的夜鸟飞来,长护卫在栏杆后抬首,夜鸟振翅若行云,呼啸绕过楼宇,俯冲向密林,低垂掠走于树尖和枝梢。 长护卫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双目越过千顷碧湖,看向对岸。 来通风报信的剑客立在他侧后,远处传来得那些打斗声让他一直忐忑,惶恐不安。 时间缓缓过去,打斗声渐停。 剑客紧紧盯着那处,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那边什么都没有。 遥远的东方天际渐有白光,星空褪墨,转为深蓝,很快,朝霞便会来开道。 “她,她不见了?”剑客低喃说道。 长护卫没有出声,一直望着那处。 那些藏于黑暗里的弓箭手们始终蹲守,没有他的命令,他们不会撤。 但,真的没有人过来。 剑客忍不住了,说道:“长护卫,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送死吗?”长护卫语声冰冷,“好好活着,这丧,还得由你去报。” 剑客眼眶含泪,低头应声:“是。” 同一时间,一双脏兮兮的纤手拨开大片枝桠,夏昭衣半蹲在大树上,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湖光水色和湖中央的巨大星云塔。 “竟将它从画上搬了下来。”她低低说道。 星云塔下方上圆,壁画上以青铜为主体,银器为辅,缀以珠宝,环伺尊雅。 眼前这座,以大块修栽方正的青白石堆砌,矗立于天水之间,规模庞然,气势雄伟,高耸笔挺,似要直入云霄。 那壁画上缀以珠宝之处,在这座大塔上,变成一个又一个六角攒尖顶的凉亭。 “凉亭”精致古拙,视野开阔,“凉亭”的六角垂脊上,各坐有一只石雕瑞兽,瑞兽模样如龙似凤,盘踞昂扬,傲视八方。 不说星云塔主体,便是这上上下下,整齐排列的几座“凉亭”,便需得耗尽心力去雕琢。 同时,这些“凉亭”又成了整座星云塔一层一层往上的飞檐,结构设计上及其精妙。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星云塔东南方向。 一个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衣衫式样,地位应不低。 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一人,夏昭衣认出是她故意放跑,由着他回来报信的剑客。 因为桃林中尸体满地,血流如泉,这名剑客沿路跑回来,必会留下深深浅浅的血脚印,夏昭衣现在便是跟着那些血脚印来的。 循着他们的目光所望之处,夏昭衣望向湖对岸。 顷刻,她便找到了那些潜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不止一个,绝对超过二十人。 这架势,应该是在等她。 她再朝其他地方看去,一圈望下来,去往那湖中央就只有那一条狭窄笔直的长石桥,除非走水路。 她虽然会水,但水性一般,这么大的湖泊,不知道能不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悄然游过去。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 夏昭衣回过头去,五个男子从桃林方向赶来,手里各握长剑,他们边跑边惊恐地望着一路延伸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泊。 很快,他们看到被她绑在百步外的大树下的两个人。 五人立即过去,将他们从树上松绑。 夏昭衣望向这五名剑客的来路。 她自木屋中出来时,尚未好好观察周围,便被人攻击。现今仔细去想,那桃林虽小,却也绵延三里,路多而杂,广而密。 再看暗道壁画和这座湖心塔,这些人在这里的经营,绝对是以百年为单位的。 但夏昭衣隐隐有种感觉,即便如此,这里也绝对不是他们的老巢。 那边传来剑客们的声音。 “是乔家余孽将我们绑起!就是冒充大乾夏家遗孤的那个贱人!” “那个阿梨?竟然是她!她带了多少人?” “就她一个!她早便追去徵梦塔了!” 五名剑客大惊,彼此对视后立即道:“我们这便去!” 一人在离去前忽又回头,说道:“你们也莫要在此逗留,我们自渠安陵赶来是来报信的。两个时辰前,一个身手了得的贼子杀了进来,我们死伤无数。他极有可能往这边来,你们另寻他处疗伤!” · 谢谢wenfox007876、白矮、sopjia_lin的打赏,谢谢!=3=!! 1208 因为沈冽 天光越来越亮,湖边的清晨比深夜要更冷,晨风带来南方点青江上的渔歌,高而悠扬。 沈冽从泥潭里迈上石阶,他的膝盖往下一片焦黑,靴子脚背上还趴着两截枯黄断指。 他将断指甩掉,准备离开。 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从身后泥潭上响起:“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眼熟了,你爹,是不是叫沈双城!” 沈冽微顿,侧首朝他看去。 这方泥潭极大,长约六十丈,宽二十丈,下方有深有浅,至浅处刚好到其膝盖。 现在,泥潭上有十来具尸体正在缓缓下沉。 说话的男人约四十岁,皮肤惨白得吓人,是久未见阳光的那种凄冷。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臂,目光看着沈冽,继续发笑:“你娘,便是施盈盈那个骚娘们吧?” 沈冽没说话,黑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男人发笑,“你不好奇,他们年轻的时候在这发生过什么吗?” 忽然一口腥气从男人喉间涌上,他吐出一口浓血,低头看向自己被重伤的肋骨处,又笑了几声,含着满齿的血道:“你娘就是个破鞋,她在跟你爹之前,已经有个女儿了!哈哈哈,云梁沈家大门大户,你这大公子的身份平日可有面子了吧,如若被世人知道你有个做娼妓的亲姐姐,你说世人得如何耻笑你,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血被他咳出,他还在笑,直到气绝身亡。 沈冽看着他的身体慢慢沉下去,面淡无波地收回视线,却听一声清脆的咳嗽声响起。 沈冽抬眼看去,少女立在西北处的石门口,手指把玩着长鞭,清澈明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寻她寻了一夜,沈冽一喜,大步过去:“阿梨。” 少女抬眸打量他的眉眼,目光再看向他笔直修长的双腿。 “好多泥。”夏昭衣说道。 见沈冽的黑眸正在看她脏兮兮的手,她抬起来,手背手心翻了下,道:“我找不到地方洗。” “你一夜未睡?”沈冽道。 何止,她还打了一夜。 “你怎么来了,”夏昭衣眉心轻拢,“高舟将你放进来的?” “……你想也知道,高舟如何拦得住我?我把他绑了。” 夏昭衣一愣:“你!” 沈冽看着她的眼睛:“阿梨,你若要怪我,出去后再怪,此处别有洞天,凶险莫测,不是与我计较的时候。” 这样幽深的溶洞下,他的眉目在光影中更显深刻,注视着她得这双黑眸也更为深沉和认真。 夏昭衣沉了口气,目光朝溶洞其他地方看去。 下方一片大泥潭,每隔两步便有一块约寻常书案尺寸的不规则大石头,这些大石头拼凑成一条路,可以勉强过“河”。 溶洞西南方向有一排破旧的悬空房舍,歇山顶造,外置柱廊。 年岁实在太久,在屋子上留下陈旧幽暗的色泽,也破坏了原有的建筑面貌。那些黑暗处,似乎藏满眼睛。 泥潭更外面,与溶洞另外两个石门相接之处,出现了又一汪湖池。 夏昭衣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三定睛,却见那湖池上飘着的,当真是以铁链相牵得一具又一具棺木。 “我们寻处地方坐吧,”夏昭衣肃容看向沈冽,“你把你所遇到得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我的遭遇。” 见她当真“不计前嫌”,沈冽淡淡一莞尔:“你先去寻地方吧,我要回去拿东西,给我片刻,我很快回来。” 这片地方太大,桃林宛如开在其中的一朵花,除却桃林之外,剩下都是郁郁葱葱的茂密绿林。 夏昭衣沿路留记号,好供沈冽寻来,走了良久,意外被她找到一片小池塘。 池塘水清,直接饮用不敢,洗手却没问题。 洗完手,她的困意涌上,眼皮开始打架。 以前她不会这样,即便再困,但身处险境,她依然能够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和警觉。 不说以前,之前便是,打斗一夜仍不知疲累。 是……因为沈冽? 潜意识知道他会回来,所以她的困意便肆意散发? 昨天是,今天也是。 夏昭衣拢眉,强打起精神,左右望了圈,她抽出靴子内侧的匕首,过去伐木。 沈冽找来时,夏昭衣的木架快搭好了。 她的手极巧,木架搭得很大大,以榫卯相连。 一切都好,就是缺个锅或碗。 看到沈冽手里拎着的两个小包袱,夏昭衣放下手里的匕首和木头。 沈冽蹲下,将两个小包袱打开,一股淡香扑面而来。 若不是食物冷了,恐怕香气会更浓。 夏昭衣有些惊讶:“谁送来的?他们也下来了?” 要想到这可不容易,到处都是机关,且那千刃绝壁也不是谁都敢过的。 “我昨夜带下来的,”沈冽道,“但我似乎走错路了,我没有找到你。” “那,你从哪边来的?可遇见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的怪人?” “……那下面还有其他人?” 夏昭衣顿了顿,道:“你可经过一道峭壁,笔直笔直,只能供三个人并肩而行。” “嗯。” “那你过来后,可见到一处暗道口?” 沈冽沉默了下,道:“我以为那是……” 想到那些恶臭,夏昭衣道:“我懂了,你以为那是粪坑。” “咳。”沈冽轻咳。 “……有些失言,毕竟这里还有吃的。”夏昭衣诚恳道。 “你下去了?”沈冽看着她,“你所说的怪人,便在那下面?” 夏昭衣点点头:“不知是何人,像是关了很久,年深日久之下,他似乎失了常人的认知。我眼见的他,暴躁,易怒,疯癫,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表达。” “你若有兴趣,回去后我们将他一并带走。” 夏昭衣蓦然一笑:“沈二郎君不嫌人家臭啦。” 沈冽无奈地发现,他竟喜欢上被她这样不轻不重无伤大雅地取笑上几句。 “阿梨,我本也没有嫌弃,”沈冽认真道,“若知下面有活人,我应该也会下去。” 更重要得是,他手里拎着特意让手下赶回去做来得食物。 这是给她的食物,他怎容被弄脏弄污。 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沈冽低头自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纸团,纸团中抱着一块梅花糕。 将纸张打开,沈冽递去:“你先吃,我再出去一趟。” 1209 他的照顾 包袱里除却梅花糕,还有百花糕,糯米马蹄糕,米饭团和油炸排骨。 另外一个包袱里,夏昭衣找到一个水袋。 竟还有水。 她拿起水袋,里面满满当当,本不渴,现在忽然好渴。 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沈冽手里拿着一个一尺大小的圆石回来,上面向内凹陷,勉强可以盛水。 “寻到一块更大的,但是我们不宜生太旺的火,所以我带它回来。”沈冽过来说道。 “你是去找石头了?” “我去洗一下,你可先用水袋里的水漱口。” 夏昭衣愣愣看着他去到池塘边洗石头。 他那双靴子外边全是沼泽黑泥,膝盖往下的裤子也被脏污所染。 夏昭衣低头望着手里的水袋,余光这时看到什么,她转过头去,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她将小盒子的木片轻轻推开,一股薄荷清香传出,是漱口后用来咬合的清雪木,净齿之用。 这两个包袱里,他竟将什么都备好了。 一股暖意自夏昭衣心头漫开。 说来,从小到大,前世今生,还从未有人这般无微不至地待她。 “沈冽。”夏昭衣轻轻道。 年轻男子侧过头来,俊美清朗的天颜在晨光下有着淡淡芒白,精致绝伦,像是在发光。 他的脊背非常端挺,头肩比例完美,哪怕是这样单膝蹲着洗东西,那体态都极其好看。 “阿梨?”沈冽说道,墨玉般的眼眸浮现询问。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给你说一说我遇到了什么吧。” 沈冽也笑:“好。” 夏昭衣自小石墩上起来,去到他身边蹲下,右手自池塘里扬一捧水淋洒在石头上,再伸手去搓,边细细说起她自小木屋中出来后的事。 并没有多复杂,被偷袭,被对方不死不休地纠缠,那便只能以死止战。 至于这些人是方家人,她一时没想好要不要说。 她仍旧是不想将沈冽卷入到这件事里来,老实说,她自己本也不用卷入。 她是夏昭衣,并不是真正的阿梨,与这些人应当井水不犯河水。 可偏偏,阿梨姓乔。 又偏偏,这些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乔家人。 为达目的,他们无不所为,这中间过程,枉死得又何止如东平学府的卓昌宗一人。 二人合力将石头洗净,沈冽打一盆水回去,夏昭衣已点起火。 石头略沉,里面还有水,夏昭衣见他却是单手拿着,便放在了木架上,手腕极稳,石中水波都不曾晃过。 她再悄然打量他的个子。 沈冽个头很高,不过军中都是人高马大的,他在一众虎背熊腰的大汉里,身高优势时常会隐去。 现在,夏昭衣暗中比划了下,她好像才到他肩膀。 “沈冽,”夏昭衣冷不丁道,“我应该打不过你。” 沈冽一顿,黑眸看着她:“为何要打我?” “噗,”夏昭衣被他一本正经的俊容逗笑,“对呀,我为何要打你,我只是在好奇你的身手。” 沈冽不想承认,但还是必须要说:“沈双城是武将,据传年少便有神勇,我或许……跟他一样。” “如此说来,最可惜得倒是沈谙,方才我听到他们提到了沈谙的生母?还提到,他有个妹妹?” “我不清楚,不过……你先睡吧,我在这看着。”沈冽认真道。 夏昭衣抬眸看向天色,的确是该休息了。 以及,沈冽应该也是一夜未眠,那便她先睡,醒后再让他睡。 · “是这里吧。” “要么,是这里?” “不对,还是这里。” 范竹翊看着手里拼凑出来得路线,自言自语半响,再抬头看着前面的路。 路线图,是他根据东平学府那几个学生所写出来得文章语句所得。 可惜那个叫卓昌宗的死得早,不然范竹翊真的想问问详细。 这里是官道下来的地方,因赴世论学,现在官道热闹无比,尤其是赴世论学的日期一改再改,滞留衡香的人越来越多,且每天都吃好喝好,还有活干,有钱挣。所以离衡香较近的州府里的学子们皆闻风而来,近乎倾巢出动。 范竹翊对着图纸研究半天,好几个热心才子甚至主动走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范竹翊冷笑,他识文断字的时候,这些人的爹娘还都是小屁孩呢,来指教起他了! 便在这时,他目光奇尖地看到一个小少年推着辆板车经过。 嘿,那不正是那个谁么。 那个谁,那个…… 哪个名字来着。 “喂!”范竹翊叫道。 余小舟闻言,侧头看来,望见是范竹翊,他顿时大惊。 几乎下意识的,余小舟加快速度推动板车,准备逃跑。 上次遇见师父,直接把他辛苦攒下来得钱败光了。 现在看到师伯的装束同样朴素落魄,余小舟怕得要死。 “喂喂!”见余小舟加速,跟在板车旁的几个才子以为他要跑,赶忙去拉他。 范竹翊也追了上来:“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余小舟不管了,推着板车加速。 这几个才子也跟着追:“你干嘛呢!” “别那么快,我的包袱里可是有值钱玉石!” “那你就别嚷嚷!”余小舟急眼了,叫道,“不懂财不外露吗!” “你!”刚才说话的才子大怒,要去拉扯他,“好你个推车郎,胆敢出言不逊!你给我停下,我不雇你了!” 余小舟的胳膊被他拉扯得难受,而范竹翊已经追上来了。 好巧不巧,一辆双驾马车才下官道,本要绕开他们,孰料范竹翊一来便用力将不听话的余小舟朝外拉去。 正转弯绕走的马车躲闪不及,范竹翊大惊,下意识将余小舟往身前一推,替自己挡灾。 好在马车车夫车技了得,危急之中猛一扯缰绳,两匹丰腴骏马竟同时抬腿,人立而起。 “哎呦!”车厢里传出少年清脆的叫唤声。 余小舟摔在地上,惊魂未定。 车夫如此,既没有伤到余小舟,也没有情急之下强迫马头转弯,否则就会害到后面的人。 周围因车夫这一止马之术,响起一片掌声。 车夫跳下马,扶起地上的余小舟:“你可有伤到了哪?” “汪汪汪!”车厢里忽然响起狗叫声。 一只狗头蹭开车帘一角,很是生气:“汪汪汪!” “小大胖,”一个温柔成熟的女音响起,“回来。” · 久违的三更!\(^o^)/~ 1210 那姓唐的 大小胖气呼呼的,转身跑回车厢。 左右两边又来了两辆马车,杨富贵和李满等人快步赶来。 眼见他们人多势大,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板车旁的那些雇主们悄悄去板车上拿回自己的细软包裹,脚底抹油,飞快跑路。 余小舟已经推了少说两个时辰的板车了,这一路又累又渴,看到他们这么逃走,他却连喊都不敢喊,憋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哭。 确认他没事后,车夫没有第一时间冲他发火,而是回头掀帘,查看里边的情况。 除却左右赶来得两辆马车,越来越多人赶来,甚至后面还有骑马赶来得一队士兵。 不止余小舟和那些逃走后在远处遥遥观望的雇主们,周围的行人也被这阵仗吓到,众人退远围观,不敢靠近。 支离坐在车厢里,双手揉着后脑,连声道:“我没事,你们别这样紧张我,搞得我怪不自在。还是去看看外头的人,那马蹄可有伤到他。” 车夫是夏家军的老兵蔡善龙,闻言说道:“他并未被伤到。” 杨富贵回头朝外面看去,余小舟惴惴站着,双目惊恐。 在他旁边,范竹翊早不知所踪。 杨富贵觉得这人看着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余小舟也是,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非他之过,”蔡善龙说道,“是一个老头将他推来的。” “竟如此害人,好可恶的老头。”苏玉梅说道。 “汪汪汪!”小大胖在她怀里大吼,表示认同。 苏玉梅掀开帘子打量余小舟,想了想,对蔡善龙道:“他似乎吓坏了,便让他离开吧,我们继续赶路。” 支离也好奇朝外看去,对外面的小少年上下打量。 余小舟光着膀子,浑身精瘦,常年干活让他胳膊上有一小圈凸起的肌肉,他被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却乌黑雪亮。 支离咧开灿烂一笑,冲他道:“你受伤了没呀!” 余小舟摇了摇头。 “没受伤就好,我这也没多大事,我们还要赶路,你便也忙你的去吧!” 少年的声音爽朗清脆,无忧无虑,还带着股清冽的侠气,让余小舟好生羡慕。 他怯怯点了下头,回去自己的板车前。 那些雇主把东西都拿光了,板车空空的,余小舟耷拉着脑袋自地上拾起板车扶手,快速离开。 马车这边很快收整好,也继续赶路。 支离的后脑肿了一小块,但不影响他现在的好心情。 夏昭衣想让他回离岭养伤,他是偷偷改道,跑来这衡香的。 想到快要见到夏昭衣和沈冽,支离开心不已,他看着车窗外热闹盛极的人群,可算是到衡香啦。 他们的队伍很快离开。 夏家军的骑兵们没有再跟在后头,直接在前面开道。 路上行人远远便朝两边让去,唯恐得罪这些军人。 他们从余小舟身边经过,余小舟在人群里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面的沮丧感变得更强。 尤其是……他跟前这空空荡荡的板车。 他收回视线,闷头走着。 肩膀却再度被人一拍。 “臭小子!”范竹翊叫道。 余小舟大惊,赶忙要跑,却不是范竹翊的对手。 “跟我来!”范竹翊拽着他,“走!” · 太阳越来越大,日烘晴空,天空行云寥寥,大地在午后时分开始急速升温。 清湖水汽上升,阳光落在徵梦塔飞亭上的那些垂脊瑞兽上,折射出晶闪熠熠的淡光。 那些淡光撞见清湖水汽,一道巨大的飞虹缓缓形成,宝檠银钰,霞光横斜,仿若要自大地通往云端。 徐缓清风吹入徵梦塔南门大殿,大殿上坐着六个男人,两个为老人,四个为中年人。 还有二人站着,一个是长护卫,他负手立在玉阶右侧。 一个是年约五十的妇人,头发半边花白,目光有些呆滞。站在殿门进来不远处,双手端垂在腹前,一动不动。 这个大殿从未填满过人,眼下只八人,反倒是这些年里,这大殿人数最多的时候。 六个男人声音低沉平静,正讨论是去是留,是毁了此地,还是拱手让人。 主公不在,谁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当拍板的那个人,彼此踢球推诿,时间缓缓流逝。 长护卫全程不作声,若非身形太过庞大,令人无法忽视,他当真毫无存在感。 两名身着朴素布衣的手下忽然急急迈步进来,一人快速绕边去往长护卫身边低声说话。 长护卫浓眉皱起:“你确认吗?” “嗯!他出现了!” 大殿里的男人们停下,朝他们看去。 “不必小声说话。”长护卫道。 手下顿了下,看向满殿的男人,道:“昨日寨水岭起火,西山上发现了几具无头尸,还有大黑狗的尸体,不止一只。我们多方打听,那些渔民所形容的男子可以确定就是吕无为。他劫了一艘渔舟,乘船西去了。” 男人们顷刻神情皆变。 一个老者起来,兴奋地道:“那他呢?那个姓唐的呢?” “他……我们打听不到。没多久,衡香那些军队进村,我们便绕西北离开,再渡江而来。” 另一个中年男人情绪同样激动,道:“奇了,他为何要烧寨水岭?” 又一人道:“是啊,他们多年行事隐蔽,怎么忽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手下道:“是金家兄弟派人抢了张腾飞的棺木,若非这棺木,他们也招惹不来这夏家军。” 他回来时在外看到被一具一具收拾的方家剑客们的尸体,一经问话才知,这两日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因是方家剑客,所以这些尸体长护卫没有擅自掩埋,让人晒在外面,等方家的人过来亲眼过目后,由他们自行定夺如何处置。 “南宫大人,”一个身穿蓝衣的中年男人朝在场岁数最大的白发老者看去,得意道,“我当初如何说的?只要去动唐相思的东西,他绝对会坐不住!” 南宫秋明目光沉寂清冷,淡淡道:“你当初所说,将衡香官兵引向紫苏染坊,势必能挑起乔氏那小余孽和唐相思之间的冲突,但现在来看,被卷入至深的,反倒是我们。金家兄弟生死未卜,方家人的尸体还在外面躺着,方贞菀因五年前方为之死,至今心中有怨,前几日方寄的死,更在她心火上浇下滚油。稍后待她过来,让她看见外面这诸多尸体,她会把天给掀翻的。你不若想好,怎么去她跟前交代。” 蓝衣男人面色变得阴沉。 整个大殿沉默下来,无人说话。 安静良久,最靠近殿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我们时间不多了,若是那小余孽手里只有几千人,定让他们进来都难,但是秋燕村中可是有近十万兵马。” “不怕,至少今明两天,我们还是安全的,”南宫秋明看向大殿中间行光坛上用来计时的高香,“我已降下万钧斧,千仞壁被拦腰截断,那小余孽想要原路回去呼兵喊将会比登天还难。十万兵马又如何,他们只能过江而来,而那小余孽,她现在想渡江回去喊人,江边可没船给她。” 除了南宫秋明之外的另外一个老者闻言,想了想,冷冷道:“其实,就算来上十万兵马,也不可怕。” 众人朝他看去。 “牟野开打了,田大姚的大军恰好后日便会南下支援,”老者唇角牵起一抹讥笑,“田大姚会放着十万唾手可得的兵马不吞?” “可是数月前,田大姚方还曾颁布告示,暗示那小余孽和他们走得近。”蓝衣男人道。 老者面露不屑:“兵者,诡道也,他们对外的半个字,你都别信。我只记得,那小余孽去年砸了田大姚的归园客栈,若非她砸掉,几人能知那看似普通寻常的客栈,是田大姚的细作机关呢?她那一砸,砸掉得是田大姚的‘眼睛’!” “所以,他们是有仇的。”南宫秋明若有所思道。 “若你们觉得可行,我便即刻飞书,差人去联络。只是一个路过,便可吞兵数万,这么大的肥肉送到嘴边,谁能忍住不咬?更何况,还能报仇。”老者说道。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 从彼此眼中看出,这招不错。 南宫秋明这时微顿,抬头看向长护卫。 见男人从始至终没有多余表情,南宫秋明道:“聂龙,你看现在是否适合派人出去搜找他们?” “不可,”长护卫回道,“他们身手厉害,需得同方为那样的身手才可。” “方为早便死了。”蓝衣男人说道。 “方家还有几人有方为那样的身手?”南宫秋明问。 长护卫想了想,道:“不足五人。” “这小余孽的身手竟如此顶尖,”南宫秋明神情变厉,“这等劲敌,得尽早除去才是。” 门口一直立着的女子,在这时有了反应。 她回过身去,呆滞缓慢的目光看向殿门。 “外面这是怎么了?”陈夫人端手迈过殿门,进来说道,“那些人是如何死的?” 郭观和陈磊跟在她后面。 郭观边走边一直望着那些尸体。 如此高温,又经过一夜,那些尸体已经开始发味了。 /36/36450/27025941.html 1211 难以相比 陈夫人的出现,让殿中的南宫秋明想起几日前曾约她今日过来一看才挖出来的古墓随葬品一事。 南宫秋明自位置上起身,说道:“走吧,你随我来,我慢慢同你说。” 陈夫人点点头,冲大殿里的其他男人们略一合礼,陈夫人跟上南宫秋明。 待南宫秋明迈出大殿,立在门口的女人也终于动了,转身跟上他。 才进去没多久的陈夫人又从大殿里出来,让远处紧盯着这边的一双黑眸微敛。 在阮家里南山时,沈冽见过她,当时情形,这一干人的关系并不如壁画上他们的祖先那般团结。 陈夫人跟在南宫秋明后面,从大殿旁的木梯去往二楼,三楼,最后至四楼。 进屋后,南宫秋明回身对门外的郭观道:“郭先生,也请进吧。” 房门关上,只剩那头发半白的女子和陈磊站在外面。 在他们将房门关上的同时,西南方向传来动静,沈冽回首望去,两艘规模不小的渔舟在岸边停下,以方贞菀为首的方家子弟们从船上陆续下来,前后共二十六人。 一名守卫遥遥看到他们,转身朝大殿跑去。 除却方寄之外,这段时日还有其他方家子弟枉死,所以方家人全部一袭白衣,要持续守丧百日。 江边都是山,他们从一条极其隐蔽,难以被察觉的小道上来。 穿过绿树葱茏和交错的山泥路,路变平坦,方贞莞的脚步忽然停下,目光看着远处的大平地,睁圆了眼睛。 她身侧和身后的人也都看到了。 一地被摆得整整齐齐的尸体,没有一具尸身是干净的,具具如同从血池里捞出。 上空搭了很大的茅草遮顶,不至于让尸体大曝于日光之下。 “姑姑!”几名方家剑客迎面跑来。 方贞莞手指发抖,说不出话,愣怔望着满地的尸体,眼泪从她的眼眶里面滑落了下来。 方贞菀最小的侄子方辉上前,颤抖着声音对迎面而来的剑客说道:“我们收到飞书,说方茂他们出事了,可是信上并没有说……” 他的目光朝那些尸体看去。 他口中的方茂死不瞑目,眼睛大睁着,致命的伤口位置在他的脖颈处,死相惨绝。 那伤口不像是刀所致,也不像是剑,伤口破裂的模样好像被一只野兽咬了。 但不论哪一只野兽,都没有这么密集凌乱,且狰狞的牙齿吧。 “是阿梨,乔家那个小贱人!”一名剑客近了之后,对着方贞莞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姑姑,她身手太好,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是对手!” “什么?!”方辉瞪大眼睛,惊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她一个人?!” 剑客不愿承认,哭着点头。 众人皆傻了。 “这,怎么可能?”方辉难以置信,“我方家剑客,身手不至于这般差!” “不奇怪,”方贞莞说道,声音很嘶哑,带着一股疲惫,“这妖孽身手极好,以灵活迅猛见长。” 说着,她朝大空地走去,缓缓靠近她族人们的尸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飞霜阁前,别人先手偷袭她,都奈何不了她丝毫。她的脚法,当世难以有人能与她相比。” 提起这个,方贞莞便觉心如刀割。 她太过轻视这妖女了,否则,那天晚上,她断然不会出手,便眼睁睁看着同样身为顶尖高手的楚筝丧命于她之手就好。 就因为她出手了,方寄也跟着出手。 缓了缓,方贞莞继续说道:“我们方家绝学分弓弩、刀法及剑术。其中剑术以剑阵取胜,祖训乃齐心一致,合力断金。正因鲜少有人能从我们方家的剑阵中全身而退,是以曹总教头在传剑阵时,几乎没有教过他们防术。” 方辉低喃:“若那贱人速度够快,便能直接破了剑阵,再厉害的剑阵,如若成不了形,定不了阵,那便是盘散沙。” 方贞莞已走到大棚旁边,空气中的臭味似有若无,尚未至浓烈。 “这些都是鞭伤,”方贞莞低头看着尸体,“他们没有防术,且兵器不及她鞭子长和灵活,她又痛下杀手,他们,怎能不死?” “她还是个女子,这女子,太过可怕了……”方辉说道。 “里面的人是如何说的?”方贞莞问道。 那名先前跪地大哭的剑客回答:“他们在讨论是去是留,并商议要对付那个小贱人。” “对付?好……”方贞莞道,“我便去看看,他们这么多聪明的脑袋,能不能真的帮我对付掉那个贱人!” 沈冽冷目看着方贞莞带人快步朝南门大殿走去。 在这过程里,那些藏于暗处的弩箭手们,一直没有挪过半步。 “沈冽?”下面传来很轻的声音。 沈冽一顿,低下头去。 隔壁邻树下,才睡醒的少女起身,正在四下张望。 沈冽松开树枝,敏捷落地。 夏昭衣回过身来,见到他后,再抬头朝上空看去。 也是这一抬头,她看到了沈冽在树上留下的字。 一个朝上的箭头,配有文字:我在上面。 夏昭衣轻笑一声,收回视线看向他。 “你这才没睡多久,睡够了吗?”沈冽关心道。 “你若是要来这边看,来就是了,怎还将我也抱来了?” “不是抱的,”沈冽忙解释,“我是背的。” 夏昭衣望去,发现他背在身后的长剑,被悬在了腰侧。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了。 见她安静下来,沈冽剑眉轻拢,生硬地转开话题:“对了,我在树上看到了方家人,他们刚到。” 夏昭衣闻言,抬头朝星云塔方向看去,淡淡道:“要雷霆大怒了。” “那些弩箭手还在。” 夏昭衣点了点头,抬脚朝湖边方向走去:“不过他们,说说被的吧,来时那些壁画,你应该都看到了。” “嗯。”沈冽跟上她。 “你……如何看?”夏昭衣抬眸看他。 “是对乔家,还是对?” “乔家。” “不知如何看,”沈冽如实道,“我从不听一家之言,太过片面。” 夏昭衣莞尔:“我也是。” 尤其还是这类只留传在家族内部的“宣传文案”,是非黑白,清浊善恶,皆由执笔之人走南纵北,上天入地,仅他一人说了算。 /36/36450/27030035.html 1212 风与太阳 二人随口聊着,走到外圈草木薄弱处后止步。 白日光线比夜间好,视野便更辽阔。 比起昨夜,夏昭衣现在更能直观看出星云塔前的月台有多壮美。 地面由清一色的澹灰凋纹大方砖整齐拼成,四面灰白色的栏杆分上中下紧紧贴合的三层,工序繁复,工艺精细,环簇着整幢星云塔。 一道环形飞虹出现在东北的栏杆之外,高高悬于空中。 夏昭衣明眸露出惊艳,移不开视线。 飞虹光彩艳艳,千顷水色与当空晴日共同铺就,搭建于明澈素净的碧湖之上,飞云之下,凌于山水,瑰丽秀美。 夏昭衣赞叹:“晴天彩虹不少见,但多在瀑布泉水旁,能想到用这些瑞兽来折射日光,造就一架如此大的彩虹,当真厉害。” 沉冽看着她的侧脸,清媚俏容在绿荫和日头下,似是发着澹澹的光。 “那些瑞兽口中含珠,应是玉石。”沉冽说道。 “嗯,壁画上的,便是玉石,”夏昭衣轻皱眉,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瑞兽,“这些人其实很厉害,偏偏入了歪魔邪道。” 她的话音刚落,那大殿内出现争执。 夏昭衣和沉冽望去,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能听到女人中气十足的喝声。 不过说的内容,需要细听和辨认。 这边听着费劲,沉冽低低对夏昭衣道:“阿梨,来。” 楼下的骂声传来,南宫秋明在房中道:“灵儿,发生了何事?” 头发半白的女人端手侧身,回道:“主人,方家的人来了,在殿中争吵。” 陈夫人皱眉,搁下手中的鱼牙南珠梳:“南宫先生,我下楼看看。” “何须惹麻烦,”南宫秋明拾笔在纸上描画,澹声道,“方贞莞一身反骨,早便想离开主公了,若非方家还有方兮宇和方子谦两个老家伙,她十年前就可能带着方家叛离。下面的乱摊子,便由下面人去管。” 他话音刚落,下面传来剧烈轰响。 南宫秋明的笔端在纸上一抖,留下个深浓墨点。 他看着这个墨点,皱起眉头。 郭观在旁话不多,这声巨响让他一惊:“大殿中,唯行光坛可发出如此巨响,莫非是……” 南宫秋明顿了顿,继续写字,道:“不理。” 陈夫人看着南宫秋明,见他模样,她便也不去理会好了。 她抬手将桌上的鱼牙南珠梳重新拾起,垂眸端详。 忽然响起的巨声,让正往高处走的夏昭衣和沉冽同时皱眉。 沉冽朝殿门看去一眼,侧身冲夏昭衣伸手:“阿梨。” 夏昭衣看向他修长的大掌,没有犹豫,抬手搭了上去。 实际就这点坡度,她闭着眼都能翻跟斗上去,何须人助力。 沉冽也没料到她这么干脆,那巨声太响,他下意识冲她伸手,但在握上的这一刻,他实际清楚,以她心性,这些不算什么。 见她低着头迈上来,沉冽浅浅一笑,随后平静看回大殿方向。 不过,她的手指太冷了。 她的体温似乎永远偏冷,指尖传来得触感冰润,他的掌心似能感觉到她每根手指的轮廓。 “这声巨响,熟悉吗?”夏昭衣忽道。 “嗯?”沉冽朝她看了回去。 “熙州明台县,极星山上月唐观。”夏昭衣道。 “那时的巨响和现在,似乎不是一回事。” “但是都很响嘛。”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大殿,情绪激动的方贞莞冲了出来,伸手指向桃林方向,冲大殿里的男人们破口大骂。这次他们离得近了,所以可以清晰听到她在骂什么。 无防盗 夏昭衣继续说道:“月唐观上无人而响,我想了很久,如若是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样在无人的情况下发出巨响的东西,如此一想,竟有好多方法。” 沉冽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琢磨,最先想到的是千秋殿。 千秋殿借助水流滚动水车,导致屋宇长廊隔一段时间便会移动,诸多机关设置也皆与水车有关。 不过,月唐观上没有那么多水,只有…… “风与太阳?”沉冽说道。 夏昭衣弯腰迈上最后一格石阶,匍匐在地,抬头看着他道:“滴水穿石,风也可以聚啸于一端,还有阳光,晒热了会胀,若是来个四两拨千斤之机关摆置,完全可以以小力胜大力。” 沉冽在她身边卧下,回想了下,道:“巨响发生在正午,非夜间,便极可能是你所说的阳光。” “你看这些彩虹,”夏昭衣看向星云塔后的飞虹,“这些人极其擅用自然之力,稍加琢磨,便可以为己所用,倒是怀有大才。” 这是她第二次夸他们了,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沉冽的目光眺向那些飞虹,刚才她看到这些彩虹时,眸中大亮,那缕落在她眸里的光,比星子落在湖中还要好看。 “月唐观虽然破败颓唐,但它其实很漂亮,”夏昭衣说道,“我此前想过它的主人会是谁,现在我越发想将它和千秋殿还有这星云塔放在一起,它们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同一个家族和派系。不过应该不是金家,金家擅长造物,但不太擅长设计。” 这时,大殿的争执声越来越响,两方人马爆发冲突,方家人和长护卫的手下彼此叫嚣,唯那些藏于暗中的弓弩手仍旧纹丝不动。 自南宫秋明走后,廖成贵成了现场辈分和年岁最高的。 他本就脾气暴躁,看到方贞莞拔剑,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上骂。 方贞莞越来越怒,手中长剑刺去,在就要刺中廖成贵的前一瞬,廖成贵被长护卫从后面拉走。 “你,你真要与我动手!”廖成贵惊魂未定,勃然怒斥,“你方家莫非也想和乔家落得个同样下场?还是说,你方贞莞想要和郭云哲那样,被锁在地洞里二十年无人问津,成日和屎尿作伴,吃剩饭烂菜,喝臭气熏天的馊水!” “郭云哲,”夏昭衣低低道,朝沉冽看去,“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呢?” 沉冽摇摇头,容色却有些许恍忽。 “沉冽?”夏昭衣看着他,“你怎么了?” “忽然想到另外一事,”沉冽侧过头来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阿梨,那件事……我没有跟你说。” “嗯,你说。”夏昭衣温和道。 沉冽极少这样犹豫,让她隐隐担心。 /36/36450/27033431.html 1213 不会为敌 沈冽要说的,是紫苏染坊下面的石壁帘布,和扯下帘布后的别有洞天。 里面空间宽敞,地上安放着六座紫檀边金宝座,其上各摆置一樽石像。石像涂了防虫漆,但因年岁太久远,石像上的漆色剥落,仍被虫子和潮气侵蚀。 除却,其中一座石像。 说到这的时候,沈冽深邃的黑眸又露出方才那一阵犹豫。 “那石像……与我外祖父的容貌近乎一模一样。”沈冽道。 “郭澍老前辈?” “嗯,除却石像,我们还发现一本书,书上墨色未褪,里面夹杂着几封信,与造反有关。” “那,信上有落款之日吗?” “约是四十年前。” “这么远,你我都还没出生,”说着,夏昭衣眉心微微一合,“等等,四十年前的话,你外祖父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嗯。” “那信上可有说……是跟乾宁帝的私仇吗?” 沈冽唇角浮起讥讽,带有淡淡的苦涩,摇头。 夏昭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造反想法,可能因为年少轻狂和叛逆,但五十多岁了…… 当然,想造反便造反去吧,不需要岁数和多大理由,就想当皇帝,就想造反,他自己开心就好。 可是,这人叫郭澍。 醉鹿郭氏郭大侠,名扬四海,声名显赫,年轻时是个走四方的游侠,好打抱不平,古道热肠。 他至交好友遍天下,淡泊名利,与世无争,那时提及浪子和侠义二词,脑中最先冒出来得人,绝对是他。 远的不提,便是如今乱世,宋致易磨破嘴皮子都没有办法劝说郭澍出山。 也因为此,他的名气更盛,更为世人尊重。 现在,却说他要造反。 且四十年前,这天下还不是李据的,先皇乾宁帝在位期间风调雨顺,物阜民安,天下远不是今日这般分崩离析之状。 在太平年间有一颗造反之心,无外乎登高望顶的野心,还有个人私仇了。 现在,沈冽否定了私仇这个说法。 夏昭衣不擅长安慰人,着实不知说什么。 倒不是造反不造反,而是一个人高大的形象在心里面轰然坍圮。 且除了造反之外,他的石像出现的地方是紫苏染坊之下,谁能想到,远在醉鹿的郭家会和隐居在衡香的唐相思有这般密切的往来。 “这个郭云哲,也姓郭,”沈冽说道,“我不知道他跟我外祖父的郭姓是否有联系,但我隐觉不安。” 夏昭衣柔声道:“你八岁去的郭家,在郭家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你没听过这个名字的话,那么有可能他和郭澍大侠并不……” 夏昭衣一顿,她险些忘了,对于世家大族而言,想要抹去一个人的名字,何其容易。 这时,前面星云塔下,那些藏在暗中的弓弩手被调动走,快速往大殿方向跑去。 夏昭衣和沈冽转头望去,方家子弟们纷纷拔剑,和他们对峙。 楼上,南宫秋明的屋室仍紧闭,没有开门。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长护卫身上,这个人给的第一印象便是高,除他之外,还有这么高大体魄,且大到狰狞可怕的人,夏昭衣只见过一个,钱奉荣。 方贞莞看着周围的弩箭手,冷笑:“好啊,生死这些人暗中布坊,用来对付那个小贱人,我看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长护卫沉声道:“方大人,先亮剑的是你,欲图大动干戈的也是你。你现在必须要冷静下来,然后想清楚,我们是要在这里斗个两败俱伤,还是立即去找乔家那个余孽。是了方家子弟的人,是她,不是我们!” 方贞莞忽然大笑,笑声尖锐,越笑越显出几分悲戚。 “好啊,现在赖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杀?如果他们不在这,是不是就不用枉死?那个小贱人来这里,是专门为了杀他们的吗?是你们!”方贞莞手里的剑朝前指去,“若非你们非要我们出人力守陵,出人力去林泉探墓,何至于让他们惨死!” “你是在质疑主公吗?!”廖晟贵怒喝。 “廖晟贵你住口!你这条狗命我早便想取了!今日就拿你项上人头祭我方家亡魂!” “方大人,够了!”长护卫忽然拔高声音,因为他个子魁梧高大,这一声出自田丹的厉喝带着强大威压,正盛怒的方贞莞都被吼得一愣。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乔家余孽!”长护卫冷冷道,“天明!” 一名守卫立即上前:“长护卫!” “带所有人手去检查四界机关,封锁四边,每个人身上皆需备好毒粉和暗器。” “是!”叫天明的守卫应声。 长护卫看向另外一个蓝衣男子,拱手道:“魏大人,劳烦书信一封,寄往林泉,询问主公如今在何处。” 蓝衣男子点点头。 长护卫转身,再吩咐另一个中年人,让他陪方贞莞去收尸。 “他嘴巴上面喊其他人‘大人’,但我看,他才是这里的主导者。”夏昭衣轻声说道。 “他身手应不差。”沈冽道。 “这些人能文能武,都是厉害的。” 那个叫天明的守卫在外带人集合,除却那些弩箭手,还有大量守卫从东边的暗殿里出来。 夏昭衣原本以为这里就那么点手下了,现在看这规模,至少有五百人。 “奇怪了,”夏昭衣皱眉,“既有这么多人手,昨夜为何不来搜寻我。” 沈冽的目光看向那些弩箭手,道:“可能以为你会去找他们。以及,方家这么多高手丧命于你手,他们应不敢涉险。假使你是我的对手,我也断不会在入夜后进到密林里寻你。” 夏昭衣摇头:“没有这个假使。” 沈冽侧头,深邃眉眼朝她看去。 少女的眼眸乌黑雪亮,坚定地看着他:“沈冽,你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手。” 沈冽见她神情,似是较真上了。 “……我只是假设,夸你呢。”沈冽的气场弱了几分。 “没有这个假使假设和如果。”夏昭衣说道。 她太过独立,且有着绝对能保护好自己的强大能力,而沈冽,是少数能够给到她安全感,甚至是依赖感之人。从年少时无数次的伸手助她,到现在和她并肩作战,沈冽于她的意义非同寻常。 她的较真,让沈冽俊容亦变郑重,同时因为她的话,他心里浮起温软的柔情。 因着气质冰冷淡漠,这样的柔情在他身上恰似一场春冬交替时节的暖与寒,既清寒料峭,又有着吹渡人间荒凉萧瑟的和煦温暖。 沈冽轻轻点头:“嗯,我今后再不说这话了。” 夏昭衣目光变深,忽的,她唇边嫣然,扬起一抹笑。 夏日阳光穿透层层树荫,少女的面庞晶莹如玉,秀致清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盛着灵山秀湖中清澈的水,多了几丝平日少见的风情,将周围郁盛却单调的绿意添上明媚华彩。 “他们快来了,”夏昭衣朝大殿投去一眼,道,“我们先走吧。”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037715.html 1214 不能发兵 大湖非死水,虽临点青江,水却从西北而来,不属于点青江水系。 整个星云塔坐于大湖中央,湖岸线极长,四面青山茂林,远离尘间。 星云塔往北是古老原始的大地深山,神秘莫测,他们的机关险要则皆在星云塔南边。 待夕阳漫过群山秀水,夜色缓缓降临,星云塔的高塔上响起非常尖锐的哨音,召令所有人即刻回去。 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没有找到这对男女,林太深,植被太盛,还有绵长数十里的湿地滩涂,而对方更是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回去后,弓弩手换了一批,继续守在暗处。 大殿之中的众人再度讨论起离开与否的话题。 因今日出去找人,一人未伤,所以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对男女已经回去了。不定明日一早,便带着数万大军杀来。 长护卫终于派人上楼去请南宫秋明。 南宫秋明却仍不想下楼。 他和陈夫人,还有郭观在屋中整整一日,桌旁木箱尽开,皆是随葬品。 天明回楼下大殿禀报,众人皆怒,怒不过多久,一名手下来报,称方贞莞终于打理好所有方家子弟的尸体,选择的墓地却是渠安陵,并且已经开动了。 众人傻了,廖晟贵跳起来怒骂:“岂有此理!他们也配!” 骂完他直接快步出去。 其余人忙追上他。 夏昭衣和沈冽就站在湖边暗处,看着他们跑远。 夏昭衣手中拿着一张布,乃方家子弟尸体上裁的。 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顶端点着翠绿汁液。 她略为削整,但出自她的巧手,简单几刀都能做光滑流畅的笔来用。 她这一日和沈冽踏足整个湖畔,巨大的秀丽山水在她笔下变作一条一条没有感情的线。 沈冽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高大修长的清影立在她身后侧,犹如一道壁垒。 二人目送百人远去,再看向他们所跑去的尽头。 “你说,会打起来吗?”夏昭衣低声道。 “有那长护卫在,应该不会。” “他真不简单,”夏昭衣收回视线,在布上画下最后几笔,道,“那些人全都服他。” 沈冽墨眉轻合,说出心中猜想:“我觉得他当过兵,而且,是江南兵营的兵。”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抬眸看向沈冽:“你何以说是江南兵营,而不是其他兵营的?” “方贞莞之前刺那布衣老者的一剑,他出手的手法像极了江南兵营的擒拿术,还有他手下带人离开时,队列的阵型和姿态。”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可惜他话不多,不然可以从他话中听一听,可否有江南口音。” “他的这些手下,应该有不少人和他一起去当过兵。” “不然,我们抓一个来问问?” “你若觉得可以动手的话,我听你的。” 夏昭衣冲他淡笑了下,明眸望回那些远去的人。 少顷,夏昭衣轻声说道:“沈冽,我总觉得,这一趟衡香之行怪怪的。不仅是我,无形之中,仿若和你也攀扯上了关系。” 沈冽看着她的侧容,正色道:“不是如此,不论沈双城还是我外祖父,他们到过衡香,或在衡香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同理,于你也是如此,阿梨,你不是乔家人。” 夏昭衣莞尔,一直望着那边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个地方,他们说叫渠安陵,那些棺木,你觉得眼熟吗?” 沈冽皱眉回想,摇头:“没有。” “几十年前,在阔州一个江边小村,忽自上流漂来八十六口棺木,据说,里面都是乔家人。” “你说得是这个,”沈冽也朝那边望去,“嗯,此事我听过。我知道你是何意了,这样一比,倒是真的有些相似。” 那渠安陵在沼泽之外,湿地之内,一半在四面通风的小溶洞中,一半在一片约只有六七亩大的湖池上。 那湖池上面漂着三十来具金丝楠木棺,彼此以铁链相牵,无一不精致雕琢,瑞兽坐镇。 单棺木来看,放置乔家人的棺材必不会这么精细,但二者却都是漂在水上。 思及此,沈冽想到了今天过去时所看到的墓碑,说道:“按照那墓碑上的年份推算,似乎与阔州八十六口棺木时间相近。” “我猜想二者之间,或许是祭祀。”夏昭衣说道。 “你是说,用乔家人祭祀这些金木中的死者?” “嗯,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得找一个人问问,你可还记得杨冠仙?” “记得,杨家三胞胎的兄长,醉仙楼的大东家。”沈冽说道。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回到手中的布:“至于这里,大的地形和机关总不会变,就让他们内乱着,我们下次再来。” 沈冽也看去,皱眉道:“怕是内乱不了多久,出于他们的立场,应当害怕我们明日便带兵马卷土重来,对他们动手。所以,应该会逃走吧。” 夏昭衣轻轻一叹,笑道:“是啊,真可惜,只能放着他们逃走。但赴世论学在即,牟野又始交战,天下动荡,各路枭雄你争我战,你我二人各为军中统帅,谁都不能出事,也不能轻易发兵来此。” 沈冽清淡一笑,欣慰于她的后半句话,温然道:“阿梨,你很重要,不仅于你自己,还于夏家军,以及……我。” 夏昭衣眼眸亮闪闪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今夜月色比昨日要明,将圆未圆的月光落在她秀美饱满的脸上,看得沈冽心动如鹿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去打破沉默时,夏昭衣侧身往桃林方向走去,笑道:“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我这条命可珍贵了,所以,每一日我都在好好过。” 沈冽的目光变得深湛,在她转过身去后,那些情绪再无法持静,于他黑眸中变作浓烈一坛酒。 不仅因她刚才轻描淡写得一句话,还因他想起了自阮家里山中溶洞所带出来得那些画纸。 直面她死时的酷刑需要勇气,他不愿看,但试图去找蛛丝马迹,不得不看。 她这条命,当然珍贵,何其珍贵。 林间起风,水借风势,凭仗东流,沈冽沉默跟上她,天空数只大鸟拍翅而过,俯瞰过山川大地,从他们头上一掠,瞬息便在远方。 其中数只鸟儿的腿上绑着小竹筒,它们带着这些竹筒,将去往天地各处。 夏昭衣抬眸朝它们看去一眼,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些鸟是专业的信鸟,但真可惜,她身上没有射程足够的弓弩。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042295.html 1215 满盒断指 鸟群飞越群山古林,掠过荒荒无人的乡野和灯火阑珊的村庄。 一只大鸟拍翅翱翔,落入华光明耀的繁华城阙,收翅停在衡香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楼阁上。 屋中说话的人听闻动静,派一人出去开门,将阳台上的大鸟抱入进来。 同一时间,一队走了两个时辰才进到城中送酒的乡民们结完账后终于可以离开。 一个乡民让同伴们先走,他一路打听,摸索去了卿月阁。 卿月阁门前白布垂帘,旗幡飘举,让乡民暗道晦气,他绕去侧门,一敲门,便立即有人开门。 门内出来两个家仆,一人问他:“你找何人?” 乡民从怀里掏出一件满是汗臭味的衣衫,摊开后将上面的字对着他们:“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名字,也不识字,那跑腿拉车的说,他都写这了。” 两个家仆也不识字,彼此对看一眼,一人说进去找个识字的,让他稍等。 在他们身后东侧三十步外的巷道,休息了半日的支离等人正朝卿月阁走来。 苏玉梅看着那侧门,笑道:“这些家仆真好,没有半点拜高踩低的作态,和和气气的。” 支离坐在轮椅上,一脸与有荣焉:“那可是我沉大哥的府邸,沉大哥为人好,他身边的人当然也好!” 一行人走到侧门口,门口的家仆和乡民朝他们看去,支离抬手一拱,道:“老乡,我识字的,我帮你看看吧。” 接来老乡手里的衣裳,支离“咦”了声:“这字还挺好看的。” 语罢一目十行,看完后大惊,抬头看着乡民:“这衣衫是谁给你的?” 乡民结结巴巴:“余,余小哥给的,他说这事很重要,求我进城时帮一帮他。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经常帮我拉酒,价格比别人便宜,我就应了……” “他现在人呢?” “有个老头子催他,他就走了,他好像是说拉肚子才跑出来的。” “有劳了!”支离抬手又是一拱,看向门口家仆,“杜轩先生可在,我有急事找,你就说我叫支离!” 杜轩闻言后,和戴豫一并迎出来。 看着杜轩削瘦憔悴的清癯面庞,支离先慰问,而后将衣衫给他们看。 杜轩看完一愣,道:“糟了,此事竟将余小兄弟给卷入了进去。” 他收起衣衫,取出三两银子先谢过乡民,而后将支离等人迎入进来,让戴豫先招待。 在门后,杜轩将一名暗卫叫到一旁,叮嘱他立即去宁安楼找赵宁。 暗卫领命,就要离开之前,杜轩又叫住他,肃容道:“一定要同赵大娘子说清楚,这位小兄弟是个很好的人,千万别让他有事。” “是!” 灵堂里,诸昌已入殓,棺盖还未合,一块白布盖在诸昌拼合起来的尸身上。 支离等人上完香后,随戴豫去一旁偏厅喝茶。 问起何时下葬,戴豫道:“时间还未定好,少爷这些时日太忙,杜轩选了几个日子,等少爷回来后由他定夺。” 支离轻叹:“希望能找到那几个害人之徒,委实可恨。” 夜色越来越浓,支离不想回去,让苏玉梅和杨富贵他们先走。 这次来衡香,他们途中未遇到什么艰险,只有颠簸造成的疲累。因为来得突然,衡香这边没有准备,他们今日都等不及齐墨堂的小管事为他们收拾房间,便先寻了间客栈下榻。 苏玉梅他们先回去那客栈,支离跟着一个家仆去到之前夏昭衣所睡的小苑。 家仆推开一间房,点灯后同支离说先坐一会儿,稍后便送来热水。 支离谢过。 下午睡了很久,这会儿他毫无睡意,将轮椅摇到窗旁,他将窗扇推开。 窗外清风入来,吹动他这几个月养长不少的鬓发,尚还未脱稚气的少年面孔在夜色下清新俊逸。 忽然,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 支离回过头去,房间角落下,搁着一个小包裹。 好奇那个是什么,支离摇着轮椅过去,从角落里拾起这个包裹。 上面一尘不染,摆放的位置很随意,更像是被随手扔在这的。 “奇怪。”支离说道,抬手解开包袱。 上面是厚厚一叠纸,支离翻开,双眉轻轻皱起。 全部都是画纸,没有多少意境的画,毫无美感,叙事能力却很强,工笔谈不上精致,但落笔力道又足见功底。 “真奇怪。”支离低低滴咕。 一张张看下去,他眨巴眼睛,像是想到什么,可那感觉到了喉咙口又说不出来。 在画纸后面,还有一张纸。 支离摊开后轻轻念出来:“与离岭之女书……我天!” 他瞪圆眼睛:“这是,给小师姐的信?!” 可是给小师姐的东西,何故会出现在这个房间。 刚才领他进来的家仆说得分明,小师姐住得是隔壁,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信物放在这里? 等等,不管是什么,这是信件,都不应该在看。 支离忙要收起,结果一眼撇去,看到了下面几行,他的手一下子僵住。 信上写:吾时感大憾,若得其尸,触其肤,舐其皮,剖其身,捧其心,何其美哉! “什,什么鬼东西啊。”支离愣道,他皱紧眉头,没忍住,还是看了下去。 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天呐!”支离喃喃。 看信的褶皱,是被人碰过的。 师姐,看过了? 下面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支离手指冰凉,有些发颤,抬手将木匣子打开。 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被呛到,勐烈咳嗽的同时将脸别向一旁。 恰好这个时候,几个仆妇端热水热菜进来,一人最先看到盒子里的断指,吓得叫出声。 支离险些没拿稳,惊忙扶住木匣子,但盒中断指满溢,稍一倾斜,便滚下去数根。 支离全身僵硬,半响,他“呃”了一声,朝她们看去:“我,我是空手来的,这个东西不是我的……” 因为坐在轮椅上,他一时不方便俯身去捡,稍稍脱离轮椅,蹲下身忍着恶心一根根拾起。 /36/36450/27057068.html 1216 醉鹿口音 热菜热汤都被端来摆好。 热水放在脸盆架上,隔壁小浴房里的浴桶也被倒满温水。 对于这些手指头,仆妇们断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支离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们都在用眼神打量他。 将包袱整理好后,支离放在窗下的长桉上,而后他去洗手,双手浸泡了良久,用皂片搓了又搓,仍觉难受。 桌上都是家常菜,支离快饿扁了,却觉得毫无胃口。 区区断指,他其实不怕,跟着师父去得地方不多,但他见识不少。让他现在难受的,是那封信和那些画。 在看到“离岭之女”四个字的时候,他才晓得那在喉咙口将说未说的话是什么了。 在碰见小师姐之前,师父只跟他提过一次大师姐。 师父站在离岭的星光下,指着大师姐生前的房间对他说,整个离岭他想去哪都可以,唯独不能去碰大师姐的东西。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提及她。 有关大师姐的一切,都是后来去到元禾宗门上,裴老宗主告诉他的。 裴老宗主口中的大师姐是一个惊世绝艳的传奇人物,生前人人喜爱,人人称颂,死后人人悲戚,万众垂嚎。 支离也好难过,裴老宗主说起大师姐是如何去世时,他当时抹着泪在听,难过的连晚饭都吃不下。 就如现在,食不下咽,食不知味。 但是身体还伤着,只有吃好睡好才能尽快养好元气。 为了不给小师姐当累赘,所以他强迫自己吃。 忽然,支离快子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他抬头看向门内立着的仆妇们:“刚才,便是你们几人来送东西的,是吗?” 几个仆妇愣了下,一人道:“对的……” “你们仔细看看左右两边的人,”支离道,“可有人离开,确定刚才来得就是你们五人?” 几个仆妇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包袱,”支离朝窗台指去,“你们不准对外泄露半个字。” 仆妇们朝包袱看去,想起那些断指,脸色白了几分。 “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不然,我给你们点颜色看,我可是很凶的!”支离头一次用这么凶巴巴的语气。 仆妇们赶忙应声,连口保证绝对不说。 支离凶完觉得有点愧疚,别人这么好的照顾他,又端吃的,又端热水,他还威胁她们。 可没有办法,这个包袱扔在这绝对是给小师姐的,他现在先收起来,不给小师姐知道,免得小师姐心神被扰。 · 第二日,天空被东边飘来的乌云遮蔽,不见日光。 一个时辰内,阴风越来越大,到了己时,天降暴雨,雷霆震天响,滚滚荡过千里山川。 因地势原因,衡香一旦下雨,点青江便会潮涨,汹汹大水将冲向东南面的衡香府,再沿着衡香府中的大小河道奔向更东方。 几日前暴雨,夏昭衣追着那群抬棺之人一路北去,下了三拜山,追至寨水岭。 现今天幕重又轰下惊雷,白亮如刃,横扫人间,她站在点青江南岸的一个洞口中,极目远眺着远处的大江和大船。 船是她和沉冽停在那的,乃方家人的船,很牢固,上下三层。 他们本想走原路返回金家兄弟的桃林竹苑,却远远见那千仞绝壁被一道天降巨石拦截,且不是天然巨石,那凹陷进去卡住绝壁长道的宽度刚好吻合,形似人工造出得一个倒转过来的“凹”字。 此路不通,便只能换路,顺便,夏昭衣和沉冽去了地室一趟。 现在,暴雨掀起漫天漫地的潮气,湿冷的空气飘荡进来,虽然黏腻,但让山洞里的气味好受不少。 夏昭衣听着身后动静,不知好没好,问道:“如何了。” “稍等。”沉冽回道。 除却沉冽,还有两个他们夺船时绑架得方家奴仆,和从地室里带出来得郭云哲。 两个奴仆对方家的忠诚度并不高,所以让他们做事没有太过威逼。 在沉冽说完“稍等”二字后,一个奴仆忽然忍无可忍,侧身朝一旁大口干呕。 怕被责骂,奴仆忙道:“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呕!” 沉冽沉眉看着他又转过去干呕,倒是没有要开口责骂的意思。 另外一个奴仆则被臭气激得泪眼汪汪。 臭便算了,怎么还带着冲天刺鼻的气味儿。 这野人身上全结块了,衣服的布料更是黏在了他的毛发上,得用力撕才行。 但越用力,对方就越痛,不止会乱打,还会用嘴咬。 即便这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确实如他之前所说,完全压制住他了,但两个奴仆还是怕。 是哪个粪坑里捞出来的人啊这是…… 洞外的大雨越下越大,洞里的嘈杂声亦越来越大。 忽然,宛如雷神重击于世,轰地两声乍响,吓得两个奴仆大叫,野人也被吓到了,叽里咕噜噼里啪啦一顿吼。 相比较起他此前的口齿不清,现在这一句连贯的话,让夏昭衣和沉冽同时一凛。 夏昭衣微微侧头,道:“他这口音……” 沉冽说道:“醉鹿口音。” “能够看清他的面貌了吗?”夏昭衣问。 “嗯。” “那,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或者是见过与他眉眼类似的?” 沉冽细细去看郭云哲的容貌,因为久未晒阳光,他的脸近乎惨白,面庞瘦得脱相,脸颊塌陷成窝,皮肤松弛,皱纹却不多。因脸上骨量较重,松弛的皮肤勉强挂得住,肌理走向仍可见其有几分俊朗。 以及,他虽失去常人理智,全无表达能力和听辨能力,但是他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呆滞,非常明亮。脸上也无疲劳之态,没有任何被岁月消磨的死气沉沉。 说到与他眉眼类似,沉冽当真想到了一个人,沉声道:“略有几分像我叔外祖父,郭甯。” “他?”夏昭衣想了想,道,“郭甯郭二太爷,好像十年前便去世了。” “嗯,整十年。” “他有多少子嗣?” “五子七女,这十二人,在他的葬礼上我都见过。”沉冽说道。 说完,沉冽停顿了下,又道:“对了,不止,他有外室,一直说他有至少五个私生子。” 夏昭衣扬眉,忽而一笑:“巧了不是,我也是私生女呀。” “……” 沉冽想说,你才不是。 · 郭云哲:自从被逼疯,我每天都很精神! /36/36450/27068604.html 1217 庙中听闻 雷暴天气,来去匆匆。 半个时辰后,大雨止歇,但是他们的船也被雷噼坏了。 徒步往南,陆路要走两个时辰,再带着个精力旺盛的郭云哲,行路难度增加十倍。 由于他的头发全部结成块,像是没洗过便被扔在箱底数年的抹布,夏昭衣令两个方家奴仆直接剃光,重新再长。 满是虱子的眉毛和身上其余毛发干脆也被一并剃光,现在没了毛发的郭云哲,白成一颗丸。 因着才下过暴雨,山地潮冷,一吹风,光着脑袋的郭云哲便叽里咕噜,满口都囔,好几次跑去掀起前边方家奴仆的衣摆就要往里钻。 夏昭衣见状,边走边顺手编草木,不多会儿,一顶厚编的草帽编好,戴在郭云哲光秃秃的脑门上,有几分滑稽,但勉强御寒。 快到均内乡时,又遇暴雨,恰好遇见座土庙,他们便进去避雨。 土庙很大,供得是衡香本土的一位神仙,传说由她掌管点青江的潮运,并护佑衡香一方水土。 很多人来躲雨,有人因为肚子饿,拿出一些干粮吃。 因不想沉冽一路带来得食物就此浪费,夏昭衣当时坚持要回去池塘边收拾,两个包袱整合作一个,被沉冽先一步拿走拎着。 但在船上时,已经被郭云哲一个人吃光了。 天色越来越暗,沉冽站在土庙侧门外,黑眸望着漫天的大雨,不知何时歇。 虽然雨大风嚎,但附近村民们起得炊烟,还是能将香味送来。 夏昭衣过去陪他站了一阵,雨丝飘打进檐下,凉意舒惬,能缓释他们身上的疲累。 身后渐渐传来说话声,夏昭衣耳廓微动,稍稍侧过头去。 沉冽也被吸引。 均内乡一带已被兵马控制,恰是沉冽派出去的,但大抵的自由没有限制。 这些乡民们正在聊一个不知道去哪了的人。 “要我说,这件事情肯定是那些当兵的干的,表面上装着仁义,背地里面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那刀老五一没钱,二没势,长得也不好看,那些当兵的针对他干啥?” “就是啊,那些兵马要是真的想要针对刀老五,直接针对就行了,人家现在可是一手遮天,干嘛遮遮掩掩?” 一个乡民忽然压低声音:“我跟你们说吧,其实你们都没有发现,最离奇的是那个刀老五的师父!” “他还有师父?” “你不是暗河庄的,你当然不知道,”另一个乡民道,“说是他师父,但我有一次不知道是听差了还是什么,我听刀老五喊他主人!” “嘿,这是狗叫主人还是奴才叫主人?”一人嘲笑道。 “你们先别打岔!快说说,为什么说那个人离奇?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对呀,看着慈眉善目的。” 那个乡民的神情越发神秘兮兮,说道:“你们别看他看着人好,实际上那都是假的,逢年过节别人送东西给他,你们见他往外送东西了没?而且啊,别人送给他的东西,他看着是收下了,背地里都给扔了。” “扔了?”一人讶异。 “那可不是,我和我家老叔捡着了好几次呢。那些东西都好好的,他连拆都没有拆就拿去扔了。有时候还是刀老五去扔的,这刀老五也是实诚,居然不自己偷偷拿回家去。” “可你说的也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想要,不收就好了,干嘛又收下呢?” “就是啊。” “要不我说他离奇,”那乡民继续道,“而且,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有一次我经过他那院子,他正在剁肉。那肉被他切成一条条的,刀工可真了得!结果,他忽然打了个喷嚏,那刀稍微歪了,她1居然就不要那切歪了的肉,给扔了。那么大一条呢,少说半斤!” 乡民抬手比划了一下。 旁人都觉得不信,好多人说他乱讲。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他就是一个怪人。对了,这次刀老五不见人了,我们去他家找,他家里可干净了,什么东西都整整齐齐的。而且,他也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不见的?” “对,两个人一起不见的,”说到这里,那乡民好像又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对了,还有一个事儿。” 他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刀老五师父的那个手啊,比我的起码要长这么多!” “哎哎!这个我可以作证,”另外一个乡民插话道,“我见过他的手,真就这么长!不过看着奇怪,他的手却很好看,一点都不像干农活的。” “对,他手上的那个皮肤可好了,我家婆娘一个女人都没他的手好看。” 其余人听到这,都算来了兴趣。 沉冽侧眸看向身旁少女,说道:“应该就是风清昂。” 他的声音很平澹,像是要散于风中。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檐外的大雨,闻言微微弯唇:“嗯。” 沉冽唇瓣轻张,见她如此,他张了张口,最后归于无言。 时近亥时,大雨终于停了。 乡民们骂骂咧咧,满口咒天,逐一离开。 夏昭衣和沉冽也没有多留,步出土庙,去往紫苏染坊所在的三拜山东岭。 王丰年等人还在大棚下面等。 众人的注意一直都在三拜山高山上,有人最先看到西南方向过来的人,忙惊喜:“总管事,看呐,是大东家!” 王丰年带人迎下来:“大东家!” “将军!” “二小姐!” 一时间,哗啦啦下来五六十人。 郭云哲被吓到了,情绪忽然开始激动,往后面跑去。 沉冽立即要去追,夏昭衣一把拉住他的手:“沉冽。” 郭云哲摔在地上后又爬起,跌跌撞撞一通乱跑,嘴巴里面念叨着更让人听不懂的词。 不过很快,他便被夏家军和晏军,还有王丰年的手下们合力逮住了。 “你很累,不需要再在他身上浪费力气了。”夏昭衣声音很轻地对沉冽说道。 沉冽眼帘微低,静静看着她:“无碍的。” “先去休息吧,”夏昭衣冲他一笑,“等下我们一起吃东西,我还欠你……一个饺子。” 她提及这个饺子,沉冽忍俊不禁,莞尔笑起。 一路走来,他的眉眼不曾露出半分疲累,始终冷峻清傲,宛如一座矗立天边的冰山,静默隽永,不知春秋。 因她一句话,冰山似顷刻消融,他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变得柔和,如秋月向晚的风。 “好。”沉冽说道。 /36/36450/27079667.html 1218 孟公赠画 早上暴雨,傍晚暴雨,整个衡香如陷沼泽。 入夜的风特别大,未关牢的窗扇噼里啪啦拍打着,窗外枝桠乱晃,搅乱明月。 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大门于每日亥正时分关闭,但楼内学士才子们仍可互相走动,吟诗对辞。 同乡们、同好们、新老知己们,不论年岁长幼,来自五湖四海的何处,皆喜欢聚于一起,还有杨老院长在一楼大厅中专设的论学之坛,每日都有一辩。 今夜,不知是谁带得头,一楼大厅传出高歌,渐渐的,众人都开唱,尤以少年为多。 从《与天同》唱到《志气歌》,再唱到《报国》和《赫长虹》,两个男子在下面抚琴伴奏,许多人热泪盈眶,渐渐悲号大哭。 这些歌声传来,让楼上的姚臻眉头紧皱。 他沉了口气,双手捂住耳朵,目光看向正在被晚风拍打着的窗棂。 他的书案前摆满纸张,压满镇纸。 这些纸张,是他们四人那日在衙门里写得。 他,许席一,郝伟峰,三人各写千字。 董延江一人两千。 让姚臻没想到得是,那日他们写完之后离开衙门,当天傍晚,夏家军的两个士兵便找上他,把这一叠纸给他,要他全部看一遍,再琢磨琢磨有何发现。 姚臻自己写的那千字便不用看了,许席一和郝伟峰的千字里,却当真让他有所发现,而董延江绞尽脑汁所写的两千字里,他更发现了大量蹊跷之处。 比如,卓昌宗去世的前几天,他一直在找城里的匠工。 木匠、铁匠、绣匠,甚至做饭的,拉糖的,画画的,他能找得都去找了一遍。 而且,还去票号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 五十两,那么重,卓昌宗就一直带着。 虽然董延江属实变态,连这都要跟踪,但卓昌宗这么奇怪的行为,若非董延江,他们无人能知晓。 今天一天,姚臻特意去找这些匠工,得知卓昌宗是去问他们问题的。 他手里有张纸,纸上的纹络精致秀娟,一看便知乃前朝之物,不过这些匠工们都没见过。 姚臻问他们可还记得那纹络模样,众人都摇头,只说那纹络好看,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但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那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并且,卓昌宗要他们一定保密,所以,他特意带了五十两在身上,每个匠工都会给一点,当“封口费”。 而这些匠工们之所以现在愿意大方告诉姚臻,因为这几日有太多跑去找他们,找得最多的是夏家军和衙卫。 所以,反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匠工们便干脆大方告诉,再换姚臻手里一点小钱。 现在,姚臻不明白,卓昌宗是从哪里发现这图纹的? 卓昌宗死后,他帮忙一起收拾他的遗物,并没有发现此物,又哪去了呢? 外边的歌声还在继续,许多人在屋中睡着了,被歌声吵醒后,开门出去一起唱。 越来越多人加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 姚臻并非不喜欢这样的意气风发,但他现在很恼,很烦,心中有着万千结。 就在这个时候,歌声停下,琴音间奏。 在场者,绝对不乏精通音律之人,敢在这个时候弹琴,其人不仅琴艺超绝,更有着绝对的自信。 两架古琴音色纯正,曲乐急切铿锵,尤似万千兵马踏地而行,赋命狂言,雪野夜赴。 由于忽然兴起才来弹琴,事先并未说好谁为主,谁为辅,一时间,二者琴音难分主次,你急我止,你歇我追,琴音越渐密集,情绪高亢激扬,若海云迎阵,千里激寒。 瞬息,这场高歌变成了两个弹琴之人互相斗琴的舞台。 而他们的琴技确实高超,刚还被歌声所困扰的姚臻也被这琴音抓耳,侧耳去听。 但听着听着,姚臻的面色变了。 就是这首《雪夜张灯》,对,卓昌宗请他去听曲时,刚好到这首,卓昌宗对他说起很多话。 姚臻当时满脑子琢磨如何与人辩题,便没仔细去听。 现在回忆,卓昌宗那会儿志得意满,称衡香乃仙境妙府,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惊世之才,如若寻到,此生无虞。 姚臻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惊世之才,而是,惊世之财。 是啊,卓昌宗是个心高气傲,不服人的性子,在他眼睛里面哪有什么惊世之才,文人惯相轻,卓昌宗看谁都不会觉得强。 姚臻忽觉万分懊悔,当时怎就那么敷衍他呢。 那一阵子,卓昌宗前后在忙什么?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几乎和他们同进同出,不过,他们去得一些老棋社,老酒馆,倒都是卓昌宗提议得。 一到那些老棋社,老酒馆,他就跑去和掌柜的畅聊,天南地北皆有。 或许,不是畅聊,而是套话…… 但可惜,那时谁能发觉他的古怪,更无人去刻意听他聊了什么。 对了,姚臻忽然想起,还有信。 卓昌宗那几月声称家书较多,时常去书院驿使那翻看书信。 其中还有几日,有人亲自跑来把信送到卓昌宗手里。 思及此人,姚臻一愣。 那送信之人其貌不扬,姚臻记不太清面貌,除非那人站在他跟前。但现在仔细去想,似乎不是书院驿使那些人。 东平学府的驿使前前后后就八人,那八人,姚臻都是认识的,并没有那个送信之人。 此前他一直怀疑卓昌宗的死蹊跷,所以顾不上敬不敬,礼不礼,他直接把卓昌宗的所有书信都翻了一遍,但并未找到奇怪之处。 虽然,姚臻还不清楚那些书信是哪些人所寄,但他可以确定,绝对有这样的信。 极有可能,卓昌宗看完后,当场就把那些书信销毁掉了…… 现在,卓昌宗这边已经没有办法入手,那么,只能去驿使那打听。 一阵凉风忽从外面吹入,彻底吹开窗扇。 “啪嗒”两声,窗扇撞在两旁墙上。 寒意灌入,姚臻起身过去关窗。 他窗外斜对一座石桥,平常亥时过后,石桥上几乎无人,今晚却有四五人正在石桥上说话。 看模样,像是来赠礼的,除却一卷精致画轴之外,还有两个长方锦盒。 姚臻收回视线,却忽的一惊,又朝那看去,目光定在一个拿着长方锦盒的随从身上。 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刚还在想这人,现在这人就出现了。 可不就是当初给卓昌宗送信的那人! 姚臻立即转身,快步朝楼下跑去。 桥上几人还在笑谈。 靠近文和楼这边的二人,一个是廉风书院的陈先生,一个是他的助教。 陈先生将卷轴缓缓打开,一幅万家灯火在眼前展现。 陈先生目露惊艳,缓缓念出上边的小诗:“暮天风月三四曲,水影清歌满城语。不知何处归来晚,却向人间问此居。” “多年不见,孟公画工更精呀!”陈先生说道,“近些年,孟公去了何处呢?赴世论学乃文坛盛世,我心心念念,盼着孟公会到衡香,此番他难来,实乃大憾。” “我家先生路遇一劫,身体有恙,难来赴世论学,他也大感遗憾。”为首的男子说道。 “唉!对了,这位先生,你们如若不嫌弃,不如这几夜就住在文和楼,如何?”陈先生说着,往后看去,笑道,“听,这文和楼夜夜如此,少年人激扬热血,怀抱明月,一派朗朗清风。留在这,可定可寻到大量同好,回去也好和孟公论道论道。” 那斗琴已结束,但现在不是高歌,而是万人齐齐咏背,所咏背的,正是赴世论学的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诸君,你我皆文人,谁甘囿于今夕年岁,离恨于史书之外,止步于江山之前,交臂于大业之左!谁甘只空叹于苍生之难,不想伸臂擎天,大护苍生,雄于人间!夫豪情当如长风奔野,云盖八顷,清傲与天同,气宇冲苍穹!当搏乱世,拼天下,以笔斩鬼神,以语定乾坤!当作潜龙腾空,伏虎出世,当崩山岳,踏云霄,叱咤风云变色,怒啸震荡八荒!” 万人同声而诵,万千声音汇于一气,感染之力仿若万钧,似能穿天透地一般。 来赠字画的为首男子长长一叹:“唉!少年人,皆是栋梁原玉,谁人不求贤爱才呢。不过我们已有落脚之处,便不好打扰了。何况那么多人想要入住文和楼而不得,我岂能这样轻易进去?若是被旁人知晓,恐会将先生的声誉都牵累。” 语罢,他抬手一拱:“天时不早,今日多有打扰,我等便先告辞。” 姚臻已经下楼了,现在藏于暗处,紧紧地盯着他们。 陈先生似舍不得,与对方一番寒暄过后,终于带着助教自石桥上下来。 那些人也转身离去。 等两方人马差不多都消失在视线里后,姚臻往另外一边的黑暗处猫去,打算从那些人走去方向的第二座石桥过河。 同一时间,支离的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支少侠?”外面的人小声唤道。 半天,没有反应。 此人却未离开,而是轻轻推开门,同时,抽出一把匕首。 少年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呼吸声很轻很轻。 来人忽然眼睛一狠,举起手里的兵器朝他用力刺了下去。 匕首落空,扎在了床板上。 来人立即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用力刺去。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090256.html 1219 对她不利 卿月阁后院忽然接到话,称家主和夏姑娘可能要连夜回城,让他们做好准备。 家仆们烧好热水,往光致苑和邻间的凌香苑送去。 才到凌香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打斗声。 支离追着一个身材佝偻的男人自屋里一路打出。 家仆们惊叫,有人抽出扁担,有人舀一勺热水在手,有人掉头跑走,立即去喊人。 支离咬紧牙关,已满头大汗。 因为腰背受伤严重,他的足下之功难以尽情施展,胳膊发力也多受阻碍,而更糟糕得是,对方虽是佝偻身板,身手却一点都不弱,且对方手里还有刀。 忽然,对方掉头朝杂仆们冲去。 支离暗道不好,发足追去。 家仆们大叫散开。 在一片混乱里,男人脱身逃走。 支离喘着气停下,顿了顿,掉头去看旁人有没有受伤。 戴豫第一时间带人赶来,家仆们有二人受伤,好在伤口不深,支离已替他们简略处理过。 整个卧室一片狼藉,尤以床边最乱,枕头中的棉花碎了一地。 支离站在床前五步外,低头看着床上的那些刀痕,清秀的面孔上布满凝重。 “支离。”戴豫走来说道。 “戴大哥,”支离回身朝他看去,“卿月阁是否铜墙铁壁?” “不敢将话说得那么满,但进出的确困难,你放心,那人不会轻易逃走的!” “进出困难……”支离低低道,眉眼越发严肃,“对,也就是说,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是在内部,因为外人很难进来。” 戴豫面露愧疚:“阿梨姑娘是有说过,让我们留心后院杂仆,但这几日府里上下颇忙,每个人看着都不像坏蛋。” “这就是问题所在。”支离负手在后,缓慢走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下的小盒子上。 “我明白了!”支离说道。 既然都是府里的人,还是后院干杂活的,又怎么可能弄错他和小师姐的房间? 两个房间说是隔壁,但其实是互相垂直的两座厢房,大门皆朝南,他的窗侧对着小师姐房间的门,两座厢房中间隔着一道丈宽的青石砖道,如何都不会弄错。 那么给小师姐的小盒子为何会在他要睡得这个房间? 在那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睡在这里,也必然不是给他的。 回想发现这个小盒子时,它的模样似是被人随手往桌下一扔,所以,这盒子极有可能是被人从小师姐房中偷出来,再扔在这里的。 结果那人也没料到他会睡在这个房间,所以,趁夜来取。 如此,又多了两种可能。 一,这盒子另有旁人放去小师姐房中,被今晚这个驼背男人发现,偷来扔在隔壁,再赶来取。 二,这盒子乃小师姐带来放在房中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糟糕透了。 因为小师姐不可能把这么恶心的东西从外面带到卿月阁来,定是在卿月阁中得到的。 所以不管是有人放在她房中,还是她在其他地方发现,这卿月阁都藏着两路人马,而且都是对小师姐不利的。 现在可以确定其中一路人马,是那个杀千刀的风清昂。 那么另外一路,是谁? 是师姐口中的“那些人”,还是另有旁人? · 一直到寅时,两辆马车才先后在卿月阁前停下。 就等在门口的戴豫快步走来,正要发话,坐在车夫旁边的叶正冲他“嘘”了一声。 车帘被无声撩起,戴豫等人朝车厢看去,微茫的迎风灯火下,沈冽轻轻抱着少女纤瘦的身子,从车厢里迈出。 少女睡得很沉,完全陷在他宽阔的怀中,雷打不动。 下来后,沈冽抱着少女侧过身去,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戴豫等人也看去。 一个高大的光头男被人从车上带下。 光头男双脚中间铐着铁镣铐,双手也被绑着,但他脸上却是傻乐呵着的,目光亮闪闪,好奇在周围上下打量。 “少爷,这个人是……”戴豫问道。 “暂不知他具体身份,你们好生照顾他。他失了心智,会忽然打人,所以暂时先锁着。”沈冽道。 不知道具体身份便这样带回来,那应该是知道大致身份的。 戴豫朝他走去,白得吓人,加上一颗大光头,亮闪闪的。 但细看容貌,骨相相当不错,若是长点肉,再年轻点,也算是比较好看的一类美男了。 沈冽抱着怀中少女迈入卿月阁大门。 似是想到什么,他回过头来又道:“对了,他叫郭云哲。” “郭!”戴豫立即抓到重点。 “嗯,”沈冽说道,“且还是醉鹿的那个郭。” 众人皆愣,视线再度看向大光头。 他仍然乐呵呵的,目光这看看,那看看,嘿嘿嘿地低笑着。 支离坐在房中,一手支额,脑袋一点一点。 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强撑开眼皮,晕乎乎地看着四周。 耳朵捕捉到说话声,他大喜,立即起身出去。 明亮清澈的松竹庭灯下,他一眼瞧见沈冽,再看向被他轻柔抱着的少女。 沈冽眼眸低垂,边走边端详着靠着他的夏昭衣,她刚才似乎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梦语,但他没听清。 听到支离的脚步声,沈冽抬头看去,便见小少年的五官浸在喜色里,眉梢都写着“开心”二字。 “沈大哥!”支离轻手轻脚跑来。 “支离。”沈冽说道。 支离看向夏昭衣,忽然一愣,瞅见她胳膊上的伤:“哎呀,我小师姐受伤了!” “你也伤着呢!”戴豫压低声音道。 “我不碍事的。”支离说道。 他的目光看回夏昭衣疲累睡去的眉眼,想到那盒子里的断指,支离心里忽然好心疼。 “沈大哥,”支离对沈冽道,“你先抱小师姐回去吧,我稍后有事要给你说,不会耽误你很久,就几句话。” “好。”沈冽应道。 支离先回自己屋,他把门窗全都关严了,而后打开衣柜,将刚藏进去不久的小木盒子取了出来。 烛火下,小木盒子色泽暗沉,恍惚间,支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因为那柱中少女而噩梦频频,需靠小师姐说故事才睡得着。 时隔多年,噩梦重临。 · 谢谢书友20180512003944049的打赏,谢谢!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21049.html 1220 有了反应 一声鸡鸣打破暗夜,唤醒长空。 早起干农活和拉渔网的暗河庄村民们发现,村子的西南面好像出了大问题。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尘埃在晨光中飞扬,大地掀起沙雾,一座被仔细搜查过的小院被彻底夷平。 伴随小院被平,两具尸体从废墟中跌了出来。 似乎是藏在屋顶瓦梁上的位置,一大一小,俨然母女。 人群发出巨大的喧哗。 有人认出,指着尸体道:“是刀老五的妻女!” 尸体已有气味,但表皮还未腐烂。 一个村民跑出来指向篱笆外:“军爷,我想起来了!那里有个隐蔽的地窖!” “好!”夏俊男叫道,“若是真有发现,我便重重赏你!” 说完一挥手,令士兵们用湿纱布蒙脸,去掀开地窖上压着的石板。 没多久,小刀的尸体被夏家军士兵们从地窖里抬出。 一块白布盖在尸体上,但仍可见白布下的尸体何等扭曲。 尸体手中所捏得纸只剩极淡的墨痕,夏俊男让人不要扔,说二小姐会有办法让它们复原。 在村民们沸沸扬扬的喧哗声中,夏家军撤离暗河庄。 就在夏俊男带人发现小刀的尸体时,处于北边的紫苏染坊,也被沈冽的手下们彻底夷为平地。 有着百年历史的紫苏染坊,就这样成了一片废墟。 很快,晏军也自紫苏染坊离开。 比起夏家军只抬着一箱柜子和三具尸体,他们的东西要多出十倍。 一辆又一辆板车上装满大箱子,除却这些箱子,还有几樽高大的石像。 石像被大布遮着,长队从山上下来这一路,在路旁乡民们的围观下,去往衡香府。 而此时的衡香府,迎来了开春之后最盛极的沸腾之景。 今日是赴世论学正式对外公开,位于曲河苑前的阔大石台上,两边书案对齐摆放,每张案上只一壶茶,一盏杯,别无他物。 五湖四海赶来得文人们聚在石台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对于衡香府的人而言,有人既想去赴世论学,又想在长街上围观城外进城的兵马,一时间,衡香主街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相比之下,卿月阁所在的这条长街要冷清许多。 一队从凎州赶来赎人的兵马早早停在卿月阁前,为首的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走动,双手快搓出火星。 等了良久,终于见人出来,凎州军的谋士先生齐咏忙上前,拱手道:“敢问阿梨将军还没醒吗?” 戴豫上下打量他,道:“嗯,她前几日太累了,你们为何不直接去衙门?夏家军几个老将也能做主吧。” “还,还是等阿梨将军醒来吧。”齐咏说道。 “可我们这办丧事呢,你这样来回在大门前转悠,也不像话吧?” “壮士,你有所不知,阿梨将军若是再不醒来,我们几人全部都要跟着办丧事了!” “成啊,”戴豫说道,“什么时候开席?请我去吃。” 齐咏噎住,一时难以接话。 “你要等,就去远了等,待阿梨醒来,我自会给她说你们的事。”说完,戴豫转身回府。 今天日头大好,又遇行云飞渡,不时会遮掩太阳,带来凉爽。天上天下,一片气和人清。 支离醒后便坐在轮椅上,在院中研究沈冽和夏昭衣昨晚带回来的几块棺材板。 郭云哲坐在他旁边,仍旧带着手铐和脚铐,铐锁中间的铁链长度刚好够他行动。 他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支离手里的棺材板,比支离还认真。 支离见他这模样,出于无聊,便将棺材板打乱拼凑,问道:“这样,你看得懂吗?” 郭云哲没反应。 支离重新拼:“那这样呢?” 郭云哲压根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支离将棺材板打乱,重新再拼凑,继续跟他交流。 连续第九次组合,支离将棺材板推到郭云哲跟前:“那这样呢?” 他本无聊且无意为之,郭云哲却忽然把双手拍在石桌上,手腕上的铁链撞击桌面,发出巨响。 支离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郭云哲的双手压住几块棺材板,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大光头?”支离看着他。 “砰!”郭云哲抬手,又朝石桌拍下。 下一瞬,他抓起棺材板,一顿撕扯。 “哎!”支离赶忙阻止。 但棺材板年代久远,相当脆弱,哪怕郭云哲没什么力气,也给撕成了碎块。 撕一片不够,他去抓下一片。 支离立即将剩下的棺材板保护好,生气地道:“大光头,你干什么呢!” 郭云哲去抢,两个人撕扯起来,郭云哲根本没力气,几下就累了。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支离,咬牙切齿。 支离回瞪他,安静半响,支离皱眉:“罢了!我见你可怜,不跟你计较。” 他摇着轮椅转身,将棺材板放回房中,出来看到郭云哲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发呆。 支离轻叹,没有过去,在轮椅上托起右边的腮帮子。 就这样,郭云哲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他看着郭云哲。 戴豫走来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他的脚步不由放下,莫名不想过去打搅。 打破宁静的,是凌香苑的主卧房间门被自里面打开。 郭云哲听到动静,回过头去。 夏昭衣已穿戴整齐,一袭深蓝色束腰轻衫,足踏黑色如意暗纹长靴,一身颜彩厚重,如此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她肤白清艳。 “小师姐!”支离叫道。 “阿梨。”戴豫也走去。 夏昭衣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日头,大致确认时间后,她朝支离看去,微微一笑:“师弟,你怎么来了。” “衡香热闹嘛,我就来衡香啦!不过师姐你放心,我的腰好多啦!” “就是昨晚又受伤了。”戴豫说道。 “戴大哥!”支离不高兴地叫道。 “怎么回事?”夏昭衣皱眉问道。 “那事稍后说,先说他!”支离指向郭云哲,将郭云哲刚才忽然发火的事情道出,强行转移话题。 “他有了反应?”夏昭衣说道。 “嗯,但是他将两片棺材板撕碎了……”支离懊恼道。 “无妨,你记得你当时是如何摆列的吗?” “嗯,记得的!” “那便成,”夏昭衣说道,“我稍后画给你,你摆给我看。” 说完,夏昭衣的目光看向戴豫,知道他来找她是有事说。 “阿梨,凎州来了一队兵马,是为之前那些俘兵的事。”戴豫说道。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25835.html 1221 她的谋略 凎州八千个俘兵如今都被养在衡香,这些时日,他们被打散,由夏川老将负责,监督他们干活。 夏昭衣算算时日,不太信陈西华他们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瞒着焦进虎和朝中政敌的眼线这么快凑齐近十万两现银。 选择这个节点来,应该是求情和讨价还价的。 夏昭衣一笑,道:“来的可是齐咏,他们的军师?” “嗯,那人自称是齐咏。” “小师姐,你还抓了凎州的俘兵呐?”支离问道。 “嗯,但我暂时不想还,”夏昭衣笑道,“确切地说,是我两年内都不想还。” 不仅支离,戴豫也愣了:“阿梨,八千多吃饭的嘴,这不得吃空我们……” 夏昭衣笑容变明艳:“陈西华和他麾下这位叫齐咏的谋士断不敢让焦进虎知道俘兵一事,他们定会在他跟前说尽谎话,一个谎话就需另外一个去圆,不知他们最终会说成什么样,但我们这边偶尔配合一下,让他们瞒天过海不成问题。最后导向的局面,是我们跟他们互相打配合,衡香南下至枕州凎州阔州一带,陈西华和齐咏便会比我们更紧张,替我们保一方平安。” 支离和戴豫听得傻住。 夏昭衣笑着摘下一片树叶,轻轻转动叶柄:“如此一来,衡香既和枕州凎州阔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独立于他们之外,且随时可以牵制他们。而且这八千兵马,可是自己在干活的。” 支离愣愣地看着那片树叶在她玉葱般嫩韧的指尖上轻转,怎么觉得,那不是树叶,而是焦进虎,不,是天下。 “是了……”戴豫轻声道,“齐咏是个谋士,在焦进虎跟前也说得上话,只要我们这边配合打得好,以后若是遇上危险,不定齐咏还能利用和调度焦进虎的其他兵力来保衡香。不,是保他和陈西华的命。” 说到这,戴豫看着少女的目光都变了。 他一直是知道她厉害的,从她还年幼时,戴豫就将她看成了天神一般的人。 但现在,她谈笑间的寥寥几句竟就解除了衡香南下的威胁,不伤一兵一卒,不动一场干戈,便令几十万百姓可以安居。 道她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可这用得,却还不是她自己的兵,是她抢来得俘兵! 她把敌人变成了自己的牵线傀儡! 戴豫头一次庆幸,少爷和她不是对手,而是知心知己知交,若遇上这样一个敌人,太可怕了。 夏昭衣这时眨了下眼睛,侧头朝郭云哲看去。 郭云哲坐在石凳上,一直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夏昭衣问道,语声不自觉放柔和。 郭云哲没反应,但目光仍旧亮闪闪。 支离打量他,道:“奇怪,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理我,目光也很少看我。可是为什么小师姐一说话,他就立即朝你看去了呢?” “对,”戴豫说道,“我也是这样,跟他说话没有半点反应,好像根本听不到。” “会不会……”支离朝夏昭衣看去,“小师姐,是你的声音悦耳动听,他被吸引到了呢?” 夏昭衣摇摇头:“不知道。” 想着,夏昭衣收回视线。 郭云哲一事,来日方长,她今日还有诸多事务要忙,且现在,天色已不早了。 夏昭衣看向支离,刚才戴豫说他受伤,但看他模样和精神,伤得应不重。 他既不想说,便待回来后再细问。 “戴大哥,我先去下衙门,”夏昭衣对戴豫道,“凎州那些人你先不用管,高舟会在两个时辰内过来,交给高舟即可。” “嗯,”戴豫点头,“阿梨,你自己身体需得仔细,可不要太累了。” “不累。”夏昭衣微笑。 不过转身要走时,她又回头:“沈冽呢,可还在光致苑?” “没,少爷一早又出城了,还是陈家祠堂,他那日派人重新去走,今日便去找他们的。” 夏昭衣眉心轻凝,点点头:“哦……” 那边的支离却轻轻一咳嗽。 夏昭衣朝他看去。 “沈大哥,昨晚可是抱着小师姐回来的哦。”支离意味深长地说道。 “……” 戴豫闻言,悄悄观察少女的眉眼。 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先去衙门。”夏昭衣平静道,转身离开。 因凎州那些人在正门,夏昭衣不想麻烦,便绕后院池塘,走最东北的后门。 路上看到府里的家仆们皆成群结队,少有落单,众人忙碌匆匆,从他们提起的碎片言语中可知,明日诸昌将要火化。 眼见他们这么忙,夏昭衣便尽量走偏僻地段,不去打扰 空中忽然听闻一声“喵呜~”,夏昭衣抬起头,那有几日不见了的小黑猫坐在树梢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看来还是府里的条件好,它长胖了不少。 夏昭衣正要收回视线,小黑猫却忽然从树梢跳至屋檐,灵活往另一边跑去。 那枝桠晃啊晃,满树虬枝乱影,纷扰视线。 在这些乱影中,夏昭衣看到了一块带血的破布。 挂得略矮,但跟屋檐相近,所以刚才她没有注意到。 小黑猫或许是被这气味吸引来的。 夏昭衣踩着落地的太湖石雕花楼灯座,轻盈翻了上去。 将破布从树上摘下,是卿月阁后院家仆们的衣裳,其上鲜血已浓黑,布料不新,但尚干净。 昨日下过暴雨,一块搁在树上的布不应这么干净,可见是在雨后,甚至树梢都略干的情况下被树枝割下来的。 夏昭衣转头朝屋檐看去,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她一下锁定住一个淡不可见的脚印。 夏昭衣越过正脊,迈向另一处屋檐,循着脚印往前。 最后,她停在了一间杂房前。 “出来。”夏昭衣直接说道。 卿月阁这几日守卫森严,难以进出,如铜墙铁壁。 要犯事者,只能是早早便在府里之人。 若想出去,除非有不为人知的暗道,否则凭翻墙和各处大门,皆不可能。 杂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就在夏昭衣准备上前推门时,杂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腰背佝偻的男人快速冲出,朝她杀来。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37227.html 1222 孟公之言 夏昭衣快速接招。 男人手里握着一柄短刀,迅速连砍,刀刀攻向她的颈部,但也刀刀落空。 忽然,男人手腕一痛,被少女侧身拿捏在手。 紧跟着,他听到自己骨头咔擦一声脆响,手里的短刀应声而落。 少女竟单手抓着他的腕骨,借他的力拧断他的骨! 男人迅速提起一气,另外一只手屈指成爪,朝她面门戳去。他的足下却一轻,少女不仅瞬息踢掉他的腿,同时捏着他的手腕往他肩胛后推,“砰”地一声,男人顷刻砸地,后脑撞击地面,磕得他头眼昏花。 听到动静,正搜寻到附近的晏军们疾步奔来。 “什么人?!” “那边什么动静!” 院中起大风,少女一束乌亮青丝同一身蓝衫飞扬,她低头看着手里带血的布,再朝地上的男人看去,确认是同一件衣裳。 “是阿梨将军!” “阿梨将军!” 士兵们看到她,快速围来,并将地上的男人控制起来。 那一下重击实在太伤,男人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的身手有几分眼熟,”夏昭衣说道,“你可识得李四妹?” 男人一凛,立即朝她看去,眼睛瞪得老大。 “看来认识,”夏昭衣继续道,“如此,你便和那几个剑客有话可聊了,他们在一个高瘦男人的指示下,杀害了李四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这些人的尸体已送入城中,你可想去看看?” “你说什么?!”男人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也都死了!?” “原来你是老二,”夏昭衣打量他,“卿月阁近来并未招人手,你竟是早早便潜伏进来的人。” “你回答我,我的曾大哥和林三弟,真的都死了?” “死了,身首异处。” “剑客?高瘦男人?”男人喃喃,惊道,“是吕无为?!” 夏昭衣道:“他还有大黑狗,大黑狗的尸体,却不知会不会带来。” “对,对!那肯定就是吕无为!”男人嚎啕,“就是吕无为!吕无为只听从孟公之言,是孟公!为何要杀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为何!!” 眼见他情绪激动,夏昭衣看向一名队正,道:“带他下去,保他不死,待他情绪平缓后送去衙门。” “是。”队正应声。 男人被士兵们带走,夏昭衣清丽秀美的眉目渐渐变冷。 除却刚才所说的,还有一事她没有提,便是李四妹怀里和小钱袋、长生符放于一起的通行文纸。 那三道东禄的通关文牒,令夏昭衣浑身血液都滚烫。 · 日头越来越盛,行云散尽,大地开始升温。 街上人往人来,挥汗如雨,但衡香城的百姓却浸于一场巨大的欢欣之中,不知炎热。 原因却很简单,太多热闹可以看了。 夏昭衣特意不骑马,便是知道行于人海,骑马还没走路快。 走到茶馆遍开的陶柳里桥前的坊市,这热闹变作极盛。 不说茶楼酒馆内部,便是长街两边,都斥满沸沸人语。 “那阿梨将军到衡香以后,真是到处拆地啊!四五处了吧!” “还封了好多地和店铺,那燕春楼说倒就倒!” “赵刺史不也倒了吗?” “对哦,你们知道赵刺史现在去哪了吗?” “不知道,肯定跑远了。” “哎,之前我们还在想赵刺史和仇都尉谁会分出个高下来,结果,赢得人竟然是夏家军和晏军。” “不不不,赢得人是赵大娘子!” “还有屈夫人,不亏是咱们衡香的第一夫人!” …… 夏昭衣慢慢走,慢慢听。 他们提及拆房子,她现在去衙门,便是去问风清昂那小院的拆毁情况。 还有,她要开始调动兵马,应付田大姚南下经过衡香的大军了。 虽然田大姚极大可能会避免招惹到她,但如果她是田大姚,岂容自己的大后方面临风险? 忽然,前面传来锣鼓声。 夏昭衣抬头看去。 周围街道的人也纷纷望去,那些酒馆茶楼上的人则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来。 两个男人敲着锣鼓跑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声道:“第一轮,结!辩题为‘法’,子夏组胜!子夏组的祝同辉为头筹!” 一时间,众人有高声欢呼的,有叹气大骂的。 夏昭衣望着他们,这群男人,竟是押起了赴世论学之上,谁胜谁负。 那敲着锣鼓的其中一个男人又道:“第二轮,始!辩题为‘学’,子秋与子冬二组辩!” 整条长街忽然安静,众人竖着耳朵在听,待他说完,“哗啦”一声,所有人掉头离开街边和窗,各回茶楼酒馆去押。 也有人觉得在这家酒馆手气不好,或者胜率不高,便出来跑去下一家。 满大街叫嚷着人名和所押数额,还有人在那高谈阔论,认为押谁胜率高,押谁铁定输。 从这满街盛况来看,这段时间以来,好些文人才子已经扬名。 夏昭衣听着,走着,忽然一笑,胸间似有一股豪情。 是玉,便能夺目,良将不该藏于瓦砾之隅,不管今后这些人是敌是友,此处高台已搭,他们一生中当有此绽放之机。 步至衙门,詹宁远远见到她,拔腿跑来:“二小姐!” “慢慢说。”夏昭衣边走边道。 詹宁却慢不下来,快速道:“那居处发现了三具尸体,竟是整整齐齐一家人!现已确认,那人的确就是二小姐要找之人,不过他现在已不知去向。我们打听过附近村民,此人……可怕。” “死的那人,可叫小刀?” “应该是,别人称他为刀老五。” “厉害,”夏昭衣唇角讥讽,“竟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都下得去手。” “以及,高舟郎将回来了,”詹宁声音变低,“他有些……” 詹宁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微顿,想起他被沈冽“所绑”一事。 默了默,夏昭衣道:“因我要查张腾飞棺木一事,城南都卫府的李国豪手下一名士兵无辜枉死,被人吊在高树之上,其身后事可有派人去跟着?” 詹宁没料到她竟将话题转去了这,道:“这个,属下不曾留意……” “多带点银子去吧,照料好他家人。此外还有一名士兵后背中了一箭,也要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是!属下遵命!”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37228.html 1223 灯下男子 余下半日,夏昭衣都在衙门,没有出去。 自来衡香当天遇上飞霜阁之事后,她便开始和各路人马牵扯,奔波于衡香各处。这一日一日,外地送来的信件已累如小山,一直在齐墨堂和知语水榭。 夏昭衣在正午检查完小刀尸体后,遇上廉风书院赶来禀报赴世论学辩学胜负的士兵,她想想,便干脆在衙门办公好了,如此可以最快时间得到各路信息。于是,她令人去齐墨堂和知语水榭将这些时日的所有书信取来。 一整个下午,无数士兵进出往返,带信走的,送信来的,脚步疾乱。 一直到天黑,大盏大盏的莺时桃月灯盏高亮,夏昭衣的笔端还未休。 屋中除却她,还有詹宁和随书信一起过来的管驰、范宇以及梁德昌。 有他们四人协助整理信件,效率要高很多。 夜色越来越浓,风忽然变大,窗扇被拍至墙上,“砰”的一声巨响。 夏昭衣抬头望去,詹宁一步过去,就要关门。 “不用关。”夏昭衣说道。 詹宁回过头来。 “稍稍固定即可。”夏昭衣说道。 “是,二小姐。” 詹宁将窗扇固定住,窗外大风阵阵吹来,堂内清茶灯暖,窗外虫鸣鸟啼,夜色却似更静谧。 詹宁固定好窗子后,回来给夏昭衣换茶。 绿茶嫩叶如尖尖小舟,茶香冲起,四溢满屋。 夏昭衣侧头看向盏中茶叶。 这些皆是熙州送来的明前茶,她今日才拆,都是一等一的好茶。 乱世日下,能在衡香喝上新鲜的明台县明前绿茶,是件极难求的事。 与绿茶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个收购大单和钱庄兼并的消息。 现在夏昭衣在回得书信,也是这一批。 晚风送凉,让她思绪变得更清明,只是写着写着,她时常会停下。 詹宁是个藏不住好奇的人,终于问出口:“二小姐,年初在熙州布得局,是不是出问题了?” 夏昭衣笑了笑,道:“出问题是自然,不出问题才是反常,才有妖。” “那,是什么问题呢?” 见他满脸求知,夏昭衣笑道:“阳平公主当初强买强卖,低价收购产业,再以高价售出,此事在她被李据重罚之后,竟未休止。河京权贵们大有人效仿,不敢如她那般明目张胆,但暗地里使坏的无处不在。现在,有人盯上了我在河京的乃骏酒楼。” “呀!二小姐在河京还买酒楼了?!”詹宁说道。 “你所捕捉得重点,便是这个?”夏昭衣笑容变明艳,“怎不想想,如何处理呢?” “嗯……那,盯上酒楼的人,是谁?” “这种事,怎会由盯上得人出面?身份必然也是保密的。” “也是……哎,这可真难,不过可气得是,于二小姐而言,这酒楼其实可有可无。但定真有不少人就赖着这一份铺子过活,如此被巧取豪夺,日后可怎么过呢。” “是啊,很可气,”夏昭衣一笑,“所以,我们让这人有个恶报,你看如何?” “恶报?” “便让这酒楼由他轻易夺去,我们再在酒楼的关系网上做点手脚,令天荣卫的暗哨们查到这酒楼关系不比寻常,以李据那心性,此人恐怕便要……” “绝妙啊!”詹宁眼睛大亮,“二小姐,这招着实狠!” 夏昭衣笑了笑,咬着笔杆,明眸看向手边尚未处理好的其他信件。 截至目前为止,她共回了二十七封信,二十七封信中,几乎每封信都有这样那样的被欺凌霸凌和不平之事。 她看着这些还未处理好的信件,却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 夏昭衣继续回信,回来得士兵渐渐变少,距离上一个送来廉风书院消息的士兵,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詹宁过来再换新茶,忽听得外面响起久违的“报”字。 一个士兵快步进来:“二小姐,是徐管事差我来的,他说,有一名学子失踪了。” 詹宁皱眉:“学子失踪,为何要报到二小姐这?” 管驰在另一张书案后抬头,说道:“是东平学府的学子吧?” 士兵点头:“正是!” 管驰看向詹宁:“这几日,我和范宇、梁德昌每日都在知语水榭研究兵阵,我们同徐管事便也走得近了。徐管事在衡香专替二小姐盯人和布线,每个东平学府的学子名册,徐管事每隔三日便要核查。” “失踪的那人,叫什么?”范宇问道。 “姚臻。”士兵道。 夏昭衣一顿,低低重复:“姚臻?” “是他?!”詹宁也认识。 那日,姚臻、许席一、郝伟峰和董延江在前衙写文章时,还是詹宁收得纸。 夏昭衣看向詹宁:“你去找高舟,让高舟派些人手出去寻他。若是再没有,就去找刘县丞和赵县尉。” “……那个尿裤子了的刘县丞?”詹宁皱眉道。 “好歹是个县丞,多少有点刑讯和刑侦能耐,如今让他找人,在他看来或是个机会,他应该会好好表现。” “嗯!”詹宁应声,“若是不好好表现,那就让他好看!” 詹宁和士兵一起离开。 一阵困意袭来,夏昭衣抬手端茶,慢慢去饮。 范宇道:“二小姐,便先休息吧,这些信,也不急于一时。” 夏昭衣淡笑了下,道:“我前些天成日在外乱跑,难得静下心看信回信,我便一鼓作气,全看光吧。” 范宇只得轻叹:“二小姐,辛苦了。” 时间缓缓过去,待外边敲响子时的梆子,夏昭衣终于将最后一封信回完。 她放在烛台上烘干墨迹,再装入信封,抬头却见范宇等人齐齐趴着,皆睡着了。 夏昭衣无声起身,没有出声惊扰他们。 门外站守的士兵乃刚换班轮替过来的,夏昭衣令一人去准备马车,待人过来后再把范宇他们送回知语水榭。 晚风越来越大,院中的石台灯烛火幽微,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朝最近得侧门走去。 走着走着,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 远远的,她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站在路旁的秋盈庭灯下,背影清瘦,宽肩瘦腰,正站在靠近侧门的小路上,微微仰着头。 因他背对着她,她不知他在看什么。 · 谢谢seika的打赏~~!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46600.html 1224 夏夜轻话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沈冽回过头来,黑眸对上她的视线。 夏昭衣圈着小油球灯的指尖微紧,心弦也似一动。 安静宁和的夜,男子清瘦雪白的俊容落着庭灯的光火,伴随树梢交织的淡淡暗影,眉目轮廓更显深邃,又因光而柔和。 他幽深湛亮的眼眸笃定冷静,似写尽心事,又静如千里平湖,无波无澜。 夏昭衣时常觉得,沈冽真得是很奇妙的一个人。 他身上既能让她感觉到春的朝气欣荣,夏的盛日炙热,却又有秋的萧瑟悲凉,和冬的寒寂沉默。 他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一曲清音唱不尽,一篇辞藻道不完,时远时近,却从不忽冷忽热。 “阿梨。”沈冽开口打破静谧,声音清清淡淡,融入微凉夜色。 “嗯。”夏昭衣应声,抬脚走去。 他肩上落有一片残叶,夏昭衣微踮起脚尖,抬手替他拾去。 “看起来,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夏昭衣说道。 沈冽温然道:“嗯,在等你。” “等我怎不进去?” 沈冽淡笑:“怕会扰了你。” 他每每这样一笑,夏昭衣也会不自觉想笑。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残叶,手指一松,看着它轻飘飘落地。 明日一早,诸昌要火化,所以沈冽连夜回城。 不过夏昭衣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她这么久,若是知道,她定尽快出来。 后门外只有两个守卫,没有坐骑,也没有马车。 夏昭衣和沈冽并肩慢行,步入后巷后道:“他们说你去城外了,又去了那陈家祠堂。” “嗯,那暗道四通八达,但阮国良已带人尽数走遍。” “有何发现?” “破旧,陈腐,久无人至,除却一条长道之外。那长道灰尘不多,在长道深处,他们寻见了数座铁笼,铁笼里是尚未腐烂透的尸体,一共十五具。经人指认,尸体身上的兵甲出自衡香守卫置所。” 夏昭衣拢眉:“为什么他们要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人过不去呢。” “暂还不知,我已派人去衡香守卫置所调查了。” 后巷空空荡荡,两旁高悬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离开后巷,主街清冷无人,因为天渐热,沿街许多人家的二楼三楼窗户都开着。 沈冽不自觉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绕过那些置放着铁笼的空地,继续往深处走,通达西北,尽头变作悬空的地底断崖。” “是溶洞?” “嗯,路途太远,我未过去,据他们回来描述,像极我们去到过的那处溶洞。”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发现郭云哲的那处暗室所在,乃溶洞中孤立一座岛,阮国良他们所至的路尽头,应是在那座‘孤岛’的东南处,乃我们下至暗道后的左手边。” 沈冽点头:“方位不变,但距离要再远一些,相差至少一里。” “说是悬空断崖,但或许还有路,就如阻挡我们回来的那块天降巨斧,竟直接拦截在千仞壁上。”说着,夏昭衣语声变无奈,“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实乃巨匠之才,着实可惜。” 她这句话,却令沈冽想起她在星云塔前望见飞虹时的惊艳眸光。 沈冽眉眼低垂,朝她清媚秀丽的侧容望去。 少女正惜才,但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正在思考,专注且认真。 “说来,”夏昭衣忽的道,“还有两个人在他们手里,一个卞元丰,一个林清风。但其实,之前的郭云哲,也算是吧,” “……嗯。” 思及郭云哲,沈冽总觉心绪沉重。 夏昭衣觉察到他的情绪,道:“醉鹿那边,你可派人去查了?” “嗯,书信了三封,两封送往醉鹿,一封送去给季夏和。” “你与醉鹿撕破了脸,这信,应是寄去给以前的老掌柜或者老伙计的吧。” 沈冽淡笑:“阿梨聪慧。” 夏昭衣想了想,问出一个并不太愿意问的话:“那,你接下去呢,有何打算?陪我在衡香奔波日久,赴世论学结束后,可有安排?” 沈冽墨眉微沉,脚步渐渐停下。 夏昭衣也随之而停,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眸轻轻抬着,看着他的眼睛。 晚风轻拂,时小时大,少女一袭蓝衣,男子一袭玄衫,立在古老的水桥之畔,涉水迎风,飞扬飘举。 “你呢?”沈冽问道。 “继续修北方的路,继续侵李乾的财,继续留人手,挖衡香这些人的根。” 沈冽深深看着她,忽然莞尔:“那我便去平北元,平李乾,平风清昂,平‘那些人’,平深藏暗中觊觎光明的一切诡谲腐蛆。” 夏昭衣也笑了,她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到唇边,却不知道如何说。 就在这个时候,衙门那边传来疾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夏昭衣和沈冽回过头去。 马蹄踏月,影影绰绰的淡光中,一名身穿夏家军制甲的士兵奔向衙门。 “似有急事。”夏昭衣说道。 沈冽侧头望着她。 夏昭衣悬着小油球灯的手指轻轻捏动,低声道:“或乃兵家之祸。” “可凶?” “中正,难辨吉凶。” 望着那名士兵消失在视线中,夏昭衣顿了下,抬头对沈冽道:“你明日还有要事,便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沈冽岂会同意,跟上她一起回衙门。 衙门今晚由简军当班,简军正要派人出去找夏昭衣,便见她自大门迈入,身后竟还跟着高大挺拔的晏军统帅。 “二小姐!沈将军!”简军快步走来。 夏昭衣冲他点头,看向那名传信兵:“可是游州兵马南下?” “二小姐已得到情报了?”传信兵恭敬递上军情信函,“正乃大成王的西路大军,由吕盾所率,先头部队已至云田山官道,明日一早,大军便至陶安岭!但这先头部队一下官道,便在陶安岭南侧布阵排兵,约万人!” “先头部队便有万人,好大的气势。”简军说道。 夏昭衣一笑:“的确是气势,做给我们看的。” 简军的副将赵亚在旁担心:“二小姐,他们会动手吗?” “这答案,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夏昭衣低头拆信,边道,“取决于我们态度如何。”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49381.html 1225 一起议事 夏家军的军情信件格式传统承自大乾军机,极为简略,信上共三十字,但已道出对方人数,兵种,布兵之阵,以及进退方位。 夏昭衣一目看完,递给简军,再看向两名士兵,令他们去后边将舆图抬来。 “沉冽,”夏昭衣转向沉冽,“你明日尚还有……” “我要留下。”沉冽温柔打断她,知道她要说什么。 夏昭衣眉心轻拢:“但是……” “我有十万兵马在三里外的秋燕村,游州军队南下,我也需防。” “我知道,”夏昭衣轻叹,“我可以替你防,只是你连日辗转,明日还有诸昌丧葬,你先去休息,我……” “无妨。”沉冽说道。 夏昭衣抿唇,不再说下去,只是不悦地看着他。 沉冽:“……” 因为身高差的原因,她往上抬眼的眼睛尤为大,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还有灯火落在她眸子里的盈盈的光。 没有凶狠,怨怼,气恼,仅仅只是澹澹的不悦,却让沉冽忽变无措。 他冷白俊美的面孔浮起些许不自在,分明是个清冷孤傲的人,此时接不住她一记眼神。 “……我现在不困,若是稍后真困了,我便在这睡?”沉冽迂回说道。 “这……哈!”简军出来说道,“二小姐,沉将军想和我们并肩一战,这份义气侠气难得,就让沉将军留下吧。若是他困了,这衙门多得是可以睡的地方呢!” 说着,简军冲赵亚使了个眼神。 赵亚立即说道:“是啊,二小姐!沉将军也是担心秋燕村里的十万兵马。” 其他人见状,纷纷开始发话。 “沉将军英明神勇,足智多谋,多一个沉将军,我们如虎添翼!” “对呀,晏军这次可是主力!” 两个士兵这时将钉着舆图的竖立板座屏抬来。 “来来来,我们一起看舆图!”简军赶紧道,“二小姐,早点商议完,你和沉公子早点回去睡觉!” “对对,到时候你们一起睡觉去!”赵亚道。 说完,他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 却看两名当事人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歧义。 啊这,反应竟如此迟钝呐。 众人皆发言,夏昭衣颇觉无奈。 她本是觉得沉冽太过辛苦,所以希望他早早休息,现在所有人都来开腔,彷若她极不讲理,很是强势。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朝门口的田烨看去:“田烨,去倒两杯温水,不用放茶叶。” “是!” 随着她去到舆图前,众人皆围去。 夏昭衣取出一支炭墨笔,开始在舆图上作标记。 与其说对方动不动手取决于他们这边的态度,不如说,对方在逼压。 逼他们选择是和是战,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的选项。 置换立场,夏昭衣完全可以理解对方,毕竟谁也不会允许战事的大后方存在一支不可控的兵马。 所以,要么和对方缔结同盟,签下条约盟书,要么对方可能会放弃牟野战事,先除掉他们。 简军严肃道:“二小姐,田大姚为牟野战事筹划这么久,年初在游州还有一个八方会师,吕盾真的敢不去牟野,先夺衡香?” “他敢的,”夏昭衣凝目在舆图上的陶安岭,澹澹道,“田大姚的兵马,虎得很。” 对于这样虎的军队,一旦成为敌人,对方便会不死不休。 所以他们亮出的先头部队,夏昭衣并未派人手出去对付。 不是怕,是觉得暂时没必要树下这个敌人。 但缔结盟约,她更不想。 “二小姐,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做?”赵亚问道。 夏昭衣澹澹一笑,转眸看向沉冽:“沉冽,你觉得我们要如何做?” “反制,”沉冽看着舆图,沉声道,“他们抛出的选项我们不必理会,我们给他们选择。” “给他们选择?”赵亚好奇。 “对,”夏昭衣笑起来,“他们打衡香外边过,不留下买路钱便算了,还敢逼压我们。他们亮了先头部队,我们便也亮我们的剑。” “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十万兵马?”赵亚说道。 “笨!”简军叫道,“不说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万一不知道,哪有主动亮家底的?而且,万一对方真急眼了,他们打十万兵马,得调多少人来?届时我们又要有多少伤亡?” “是啊,”夏昭衣笑道,“都说了,田大姚的人虎得很,他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我们主动说出,他们会以为我们跟他们叫板呢。“ “就是,”简军道,“二小姐说了,不想结盟,也不想当敌人。” “好嘛!”赵亚拍自己的脑门,“我也是,虎得很。” 众人笑了,沉冽也澹澹勾起了唇。 鸡鸣叫破长夜,万物复苏。 夏昭衣确定好最后的方案后,赵亚即刻出城,简军则去城南都卫府调兵,衙门里的其他士兵和刚起的衙卫们也开始忙碌。 夏昭衣伏在桉后写字,因太困,写着写着,她趴在了书桉上。 沉冽捧着一摞书进来,抬头便见她侧贴着她自己臂膀的侧颜,澹澹晨光下,她的睫毛似两排轻轻扑闪的小翅,不算浓密,但长而卷,弯弯翘翘,安静宁谧。 沉冽将手中的书放下,很轻地道:“阿梨?” 她在他跟前不止一次这样熟睡了,且每一次,都很难在她刚睡下时叫醒她。 沉冽微微低腰,在她身旁温柔道:“阿梨,我们回去了。” 田烨端着茶水进来,见夏昭衣这样趴着睡,道:“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 “二小姐既然说忙完便同你回去,干脆我直接去备马车,有劳你路上稍稍照顾一下二小姐了。” “好。”沉冽点头。 田烨将茶水放下后,转身快步跑离。 沉冽低头看回酣睡的少女,忽然无奈一声轻笑,清新洒然。 还说让他回去,怕他会困…… 沉冽轻轻拾起少女手边的笔搁置在旁边的紫越玉砚台上,再拿出怀中手绢擦拭她因睡着而不慎沾到墨渍的莹白面颊,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力道极尽轻柔。 /36/36450/27152397.html 1226 沈冽之父 天还未彻底亮,衡香街道上便充满马蹄声。 但早自赵刺史和仇都尉结怨后开始,衡香几乎天天如此,衡香府百姓们未觉有异,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几句,继续睡。 城内城外,兵马集合。 夏家军整装待发,往东北而去。 晏军千人,随他们同行。 陈西华的八千俘兵脱去农衣,重穿军甲,跟随在他们身后。 城内则到处都是城南都卫府的兵,大街小巷,时时可见长队巡逻而过。 辰时,西北城外燃起一场大火,一夜未睡的沈冽负手站在大火前,无声望着火海中被烈焰吞噬的棺木,黑眸深静如海。 杜轩在他身后哭红眼,随着火光越来越烈,杜轩清癯的身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好兄弟,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对不起你!该死得人是我!” 戴豫叶正等人忙将他扶起。 浓烟滚向苍穹,被大风吹向遥远的山野村庄,最后彻底没于天地,消散一空。 · 卿月阁附近最大的茶楼点茶欢上,齐咏等人正愁眉看着窗外。 这次和齐咏一起从凎州赶来的,还有颜迅。 作为陈西华身边最斯文的儒将,颜迅和齐咏气质上几乎一致,现在二人皱眉的弧度都像极。 现在坐在这,他们还是来求情的。 一个人头十两,他们凑了这几日,倾家荡产才凑出六万两现银来,远远不够。 昨天那个不讲理的高舟郎将过来,二话不说,要轰他们回去。 齐咏问能否先赎四千人回去交差,也没有商量余地。 仅这十日,齐咏头发都快愁白了。 邻桌不时传来看热闹的闲话:“还是头一次看到没有吹锣打鼓的丧葬,真是怪!” “就是,哪有人办丧事不吹锣打鼓的?” “还以为这种大户人家办丧事会开席,见者有份,都可以去吃呢!” “以前刘老员外那白事不就是这样?” “嗐,真是小气!还是云梁沈家的呢!” …… 都是闲话,心烦意乱的齐咏无事便听上一听,其实兴致不大。 这时,大堂楼梯上来几个男人,齐咏余光瞥见,抬头看去,顿觉眼前一亮。 一行共七人,为首的男人年约三十,非常高大,清瘦挺拔,还生有一张极其好看的绝色面孔。 “绝色”二字形容男人很奇怪,放在此人身上,却无半点违和。 且这“绝色”非偏女性化的柔美之感,他这一身风华,既俊美无俦,又英气如寒峰利芒。 好多人看到他上来,都忍不住侧目,多看他几眼。 更让齐咏注意到得是,此人一袭铜青色长衫,看似朴实隐市,料质却上上之乘,其上绣工所琢暗纹,更出自一等一的精细手法。 再看其腰封上的暗金缂丝和双足所踏的黑靴行云纹,让近来忙于凑钱,掉进钱眼里的齐咏一估算,仅这身打扮,便值百两。 以及他身旁手下,似是寻常简略的衣着,却都是绝佳布料,连所握兵器都不等闲。 也不知这些人是故意为之,明着低调,暗着炫耀,还是因为家中衣物翻到底了的确就这几件最低调。 窗边那些闲话还在继续,闲客们碎碎叨叨,指手画脚。 几个伙计去窗边调度,令人腾出两桌空位。 窗边的人自然不乐意,伙计立即换了嘴脸,开始蛮横地赶人。 等手脚利索地一顿收拾后,他们过来点头哈腰,请那几人去落座。 这下,所有目光都朝他们看去,重新打量。 为首的男人压根不理这些视线,目光望向窗外,卿月阁大门。 “这几人有点来头。”颜迅对齐咏道。 点茶欢非常大,所以同样都是在窗边,但是齐咏他们和对方的桌子,相差至少有六桌,距离很远。 齐咏说道:“不管。” 颜迅压低声音:“他口袋里定有不少钱,咱们眼下最缺钱。” 齐咏摇摇头。 经验告诉他,这类人的钱不是那么好钻营的,所以没精力去套。 时间缓缓过去,快至正午,窗边的人都换了批,却仍热闹。 有人忽道:“回来了回来了。” 旁人立即道:“快快快,哪个是沈将军?听说他貌美清俊,天神下凡!” “我也没看过,是哪个?” “还远着呢!急啥!” “我看看,我看看!” 齐咏和颜迅也朝外边看去。 卿月阁一行人不是走路回来的,而是骑马。 马队中间,还有一辆马车。 “那个沈将军应该在马车里!” “哎呀,可惜了!” “是啊!” “可惜啥,总会下车的嘛!” “你们看这些马,可都是良驹!” “是啊,大户人家就是非同凡响!” …… 马队在大门前停下,男人们翻身下马,身手矫健。 车夫下车后掀开车帘,众人一眨不眨,看着自马车上下来的年轻男子。 但他一下车,便转过身去,将车厢里的另一人扶下来。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秀挺玉立,阔背窄腰的身姿。 “哎呀,看不见!” “可这背影太好看了!” “对对,真是个美男子,气质真好!” “他扶下来得这男人是谁?” “看着不太年轻,也不太老。” “会不会是他爹?” “怎么可能!天下人谁不知道这沈将军被他爹轰出家门了?” “是啊,”一人压低声音,“听说醉鹿也不要他了!要追杀他呢!” 齐咏和颜迅也一直看着下面,目不转睛。 实际上,他们甚至都没弄清卿月阁这几日是为谁办丧。 一行人没在门口多久,全都进府了。 仆人们过来将马牵去后门。 门前很快无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也没多少热闹可看,但茶楼里的人还在七嘴八舌。 齐咏收回视线,抬手为自己倒茶。 有钱男人的那一桌,一个伙计过来上菜,并问他们还有什么吩咐。 一个手下说道:“没有,如有吩咐,自会叫你。” “好咧!”伙计应声。 齐咏正倒茶的手一顿,茶水溅到了外面。 他的目光立即盯向那个有钱的男人。 “怎么了?”颜迅问道。 距离很远,齐咏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同样也是高大挺括的身材,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 “那几人,是云梁口音,”齐咏是个非常敢想的人,愣愣道,“莫非……不会吧?” “你在说什么?”颜迅问道。 “那人,”齐咏说道,“该不会是沈冽父亲,沈双城吧。” · 谢谢你的明月照我心的打赏,谢谢~! 以及,我最近才知道,有一些打赏后台是看不到的,如果我有遗漏,忘了道谢,这里先说声对不起qaq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55021.html 1227 亡命之徒 被沈冽扶下来得人是杜轩。 回来后,杜轩便一直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两眼无神地看着对边的椅子。 戴豫处理完府中杂务,到灵堂后不见杜轩身影,一问旁人,得知他去看卫东佑了。 戴豫轻叹,洗了手后,转去凌香苑。 今日依旧天暖,但风比昨日要大,凌香苑里花香袭人,戴豫刚迈入进去,便听到一阵狗叫。 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朝他冲来,屁股扭啊扭,尾巴摇得可欢快。 “哟!”戴豫蹲下身,笑道,“还记得我呢?” 小黄狗直接往他怀里扑。 支离坐在院中石桌前,笑道:“不知它是不是记得,但这狗子自来熟,见谁都跟亲人似的。” “挺好挺好,”戴豫笑眯眯地摸着小大胖的脑门,“稍后给你找几根肉骨棒啃!” 他抱起小大胖走来,石桌旁除却坐在轮椅上的支离,苏玉梅也在。 “苏姑娘。”戴豫叫道。 苏玉梅冲他微笑:“见过戴执令。” 戴豫望了圈,没看到郭云哲,正要发问,支离朝另一面的地上指去:“戴大哥可是找他?” 郭云哲直挺挺地躺在凌香苑的空地上,正呼呼大睡,阳光照着他白得发光的脸,他似乎很享受。 “我几次喊他起来,都喊不醒,便不管了。”支离说道。 小大胖从戴豫怀里跳下,绕着郭云哲打转了几圈,嗅来嗅去,随后跑去其他地方玩了。 戴豫看了看郭云哲,转头看向支离身前的石桌。 石桌上依然摆着张腾飞的几块棺材板,除却棺材板外,还有夏昭衣昨日画得图纸。 支离昨夜根据记忆拼凑,当真拼出又让郭云哲发狂的序列来。 他昨夜看那图纹一整晚,不知怎的,他越看越觉熟悉。 但他记忆不差,若是以前看过,应该早有印象才是,今日便请了个家仆,去齐墨堂把苏玉梅喊来了。 戴豫来之前,二人正讨论。 听完支离所说,戴豫道:“那苏姑娘呢,可觉得眼熟?” 苏玉梅点点头:“我一眼便觉得眼熟,可我记不起在哪见过。” 戴豫皱眉:“若你们都觉得眼熟,那阿梨呢?要不等她醒来,问问她?” “小师姐一定没见过,”支离认真道,“小师姐何其聪慧,她当真是个过目不忘之人。若是她以前看过,她绝对能立即说出在哪见过,哪怕这个秩序是乱的,小师姐也能给它拼凑好。你看,郭云哲把那两块棺材板撕得粉碎,小师姐都能将细节逐一画出。” “嗯,”苏玉梅道,“所以我和支离在讨论,我和他去过的,且是阿梨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我们看过什么类似的书。” “希望你们能快点回想起来,”戴豫轻叹,“阿梨事务那么多,少一件,便是一件。” “是啊。”支离也叹。 “哎,对了,你兄长呢?”戴豫看向苏玉梅,“你和你兄长常年在一起,把你兄长也叫来一同想,如何?” 戴豫提到苏恒,苏玉梅面色微变,淡淡一笑:“罢了。” “这是,怎么了?”戴豫好奇,“你们兄妹吵架了?” 支离在旁脸色也微微变化,低下头去看桌上的棺材板和图纸。 “算是吵架吧,”苏玉梅低低道,“不过,没大碍的。” 实际上,他们兄妹几乎十天未说话了。 苏玉梅和支离他们走得越近,苏恒好像就越讨厌她。 苏玉梅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和支离他们走得近,但她从未冷落过兄长。可苏恒的脾气就是越发越大,甚至,还有摔东西之举和刻薄言语出口。 戴豫见她模样,并不像是没大碍,不过她不愿说,他不好再问。 小大胖跑了一圈,快乐地奔回来,一路汪汪汪。 院中几人抬眼看去,它身后跟着两人,戴豫认得,是衡香衙门里的衙卫。 “找阿梨的?”戴豫起身说道。 “见过戴执令,”衙卫说道,看了圈后,又道,“阿梨将军她……是否还在睡觉?” “你先说是什么事。”戴豫道,直觉应该不是军情,否则来这里找她的人是夏家军而不是衙卫。 “是牢里一名剑客,他的身体扛不住伤势,死了。”衙卫道。 “剑客?”支离好奇,“什么剑客?” 衙卫朝他看去,虽不认识他,语声仍恭敬:“乃阿梨将军和沈将军抓得剑客,其守口如瓶,即便是张稷执令,都撬不开他们的口。” 支离佩服:“张稷都问不出?那可见是真厉害!” “那王二呢?”戴豫问道,“昨日从卿月阁带走得那厮,他可说了?” “对,还有这个王二!”支离生气道,“此人可说了什么?为何要针对我小师姐?!” 衙卫立即赔上笑容:“原来小公子是阿梨将军的小师弟,失敬!那王二倒是全都说了,他说被砍头也不怕,只盼我们能替他的兄弟们报仇。他说他们一行乃江湖人,都从一个村里来的,爹娘在他们幼时丧生,他们几人常被人欺负,便结伴一起要饭谋生。因他们拧作一团麻绳,互助团结,还有股为了口饭能拼命的狠劲,他们被一个武馆教头看上,传授了一身本事。” 苏玉梅叹惋:“听起来,是一群有情有义的可怜人。” “不是的,”支离沉声道,“这些人都是刀口上的舔血之辈,亡命之徒,对内才有仁义,对外人,他们无恶不作。” 衙卫继续道:“王二他自己说的,他们只认钱,谁给钱,他们就为谁卖命。这些年走南闯北,他们确实杀了不少人。因为身手好,他们被一个叫孟公的人雇走,已经替这孟公卖了五年的命。不过孟公没有露面过,一直以来,和他们接头的共二人,一人叫吕无为,一人叫东方十。便是这个东方十,五年前便安排王二在衡香扎根,并为他造籍,说日后有用。果然,真让他成功混入了卿月阁。” “这盘棋这么大,”支离摇摇头,心里想不通,“为何这些人,总是要和我的小师姐过不去?”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55151.html 1228 隔窗有耳 这个衙卫口才好,所以才派他来传话。 在他们说话时,夏昭衣侧卧在屋内窗下,缓缓睁开眼睛。 连着两日,她都是和衣在软榻上醒的。 沈冽不敢擅自为她脱衣,也没有叫仆妇来解她的衣裳,所以把她放在和大床并无区别的软榻上,只为她脱去鞋子,盖上软毯。 夏昭衣醒来看到自己在哪,就猜到又是沈冽带她回来的。 窗外衙卫还在继续说话,夏昭衣轻轻翻了个身,望着透窗的光,粗粗算着时间。 诸昌的身后事,应该已经了了。 沈冽既将带她回来,想必一夜未睡,现在肯定在补觉。 外面说话的人是衙卫,不是士兵,也没人来吵她,可见城外部署顺利。 眼皮沉沉的,夏昭衣还想再睡,但衙卫口中几次提到得孟公让她困意渐消。 孟公。 孟。 她几日前还在三拜山同张稷边走边闲聊时说起,“那些人”极可能是想利用陈家祠堂的暗道和紫苏染坊,让他们找一个姓唐,或姓孟,或姓张的男人。 现在的这个孟公,会是唐相思吗? 单从其人留下的诗文字辞去看,他分明是个优柔多情易伤感的人。 当年那些词:“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十年痴梦到今在,今朝又是秋云,如君莫作老来态,白鸥归去也,再无旧时爱。谁似故人心似铁,何须千里同载。我生还是去程外,天涯归路,到底年少轻狂债。” 这些词,字字都透着婉约哀愁。 这样一个人,会雇佣一个杀手组织去杀人放火,对无辜村民下手,并令手下在灭口时割首吗? 灭口时割首通常有两个原因,一,不想让旁人知晓被灭口者的身份。二,尸体无法带回,头颅却较轻便,带回去可确认灭口之人已死。 这第二点,却不知是孟公的意思,还是吕无为自己的主张。 若是孟公之意,此乃完全不信任身边手下之举,哪怕是替他灭口的吕无为。 又或许,这个孟公并不是唐相思,是她多想了。 因衙门今日事务繁多,衙卫们说完后便离开了,脚步声渐远。 夏昭衣想爬起来,浑身却无力,她不是个赖床的人,可现在着实太困。 “现在清楚了,”支离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件事情,我要去跟沈大哥说。” “可是沈郎君现在还在睡觉呢。”苏玉梅道。 “是啊,可是你想,现在抓出来一个,便还有另一个,就是那个把小木盒子给我小师姐的人。这王二是孟公的人,那个给盒子的,则是风清昂的人。这一个个,着实可恶!” “嗯,”苏玉梅道,“看来他们早便开始谋算,每个人的身份底子都伪造得清白,实在防不胜防。” “呵,”支离冷笑,“可人呐,总归是恃强凌弱的。你看另外那些臭杂毛,天天说我小师姐姓乔,可我小师姐主动送上门去,他们却不敢杀她了,反而一直躲着她,这群没用的孬货!待我身体变好,我便化身成这衡香府的赏金猎人,但我不要赏金,我只猎人!我定将他们痛揍个落花流水!” 夏昭衣听着,眉心轻轻合起。 支离怎么知道小木盒的事。 这时,一人来找戴豫,说有事务要处理,戴豫便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支离和苏玉梅,还有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郭云哲。 夏昭衣微微撑起身子,不想再赖床,窗外却又传来支离的小声说话。 “苏姐姐,关于你大哥的事,我一直不想多嘴,但是刚才戴大哥提到,我想起他上次在驿站时说你的刻薄言语,那些话着实过分了。” “没事的,”苏玉梅微笑,“我未放在心上。” “哎,苏姐姐,我这个人藏不住话,我有什么就直说吧。我觉得,你大哥就是见不得你好,见不得你被人喜欢!” “支离!”苏玉梅低声轻斥,打断了他。 “疏不间亲嘛!我懂,但是苏姐姐,你老被你兄长欺负下去,我怕你真被他折腾出心病来。” “哪有呢,他倒是欺负不到我的。” “你以为的欺负就是抬手打人吗?”支离摇摇头,“不是的,他那样时不时刻薄你,也是欺负你。” 夏昭衣挑眉,苏恒? 之前,倒也是见过他们兄妹起争执的。 “对了,”支离这时又道,“苏姐姐,你兄长是不是喜欢我小师姐呀?” 苏玉梅“啊?”了一声。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的。”支离道。 苏玉梅沉眉回忆,想了半日,说道:“我这人在男女情爱之事上有些笨拙,也不知算不算看得出,可是,哥哥他好像总是躲着阿梨姑娘。躲着,算喜欢吗?” “那,是当面躲着,再背后偷着看吗?” “这个我不曾注意,这方面我的确是笨拙的。” 支离哼哼:“我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我们在路上时,每每提到我小师姐,他总要抬头看来。有时候他人都走远了,还要装作不经意回来听一听。” “……竟有这样的事。” “哼,如果敢跟柳现宝那样,那就休怪我……”支离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苏玉梅一笑:“这倒是不会,他胆小。” “吼你骂你凶你的时候,可不见得胆小。不过,他如今既躲着,便算是好。说起来,喜欢我的小师姐不是他的错,因为我小师姐确实优秀。” 夏昭衣无语摇头,下床穿鞋,再准备往屏风后的浴房走去,昨日那里便有干净的一桶水供她洗漱。 才起来,忽听支离又道:“呀!沈大哥!” 夏昭衣一顿,这人,他不睡觉的吗? “支离。”沈冽低沉清冽的声音在外响起,有丝丝沙哑,听上去,倒的确是刚醒的。 “……见过沈将军。”苏玉梅说道,声音有几分尴尬,毕竟正在议论的,是她兄长的事。 支离也觉得不太好,轻咳了声,道:“沈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沈冽不咸不淡地弯了下唇,说道:“柳现宝,是谁?” · 郭云哲:zzz~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58157.html 1229 像对眷侣 夏昭衣:“……” 沈冽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柳现宝? 当初他们趁夜离开临宁,路经八江湖的桃溪村外时,杜轩亲口问她,可认识柳现宝。 杜轩还说,他们上次来桃溪村时,柳现宝一直在江畔深切呼唤她。 杜轩还还说,爱慕她的男子应该很多吧。 现在,沈冽分明是明知故问…… 支离却不知情,沈冽一问,他张口就倒豆子一般道出。 “柳现宝是我小师姐在桃溪村蹲齐老头时,那桃溪村里的一个壮小伙!” “他对我小师姐一见钟情,可痴缠了!” “隔三差五来找我小师姐,还喜欢往我们院子里送鸡送鸭送大筐的鱼!” “听说附近乡里不少姑娘都中意他呢,因为他人特壮实,看着有劲!” “我看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飘飘然,觉得配得上我小师姐!” “哼,可我小师姐不喜欢他呀,他老忽然跑到我小师姐跟前嚷嚷什么,夏姑娘!我喜欢你!我呵呵!他可真是不自量力!” …… 夏昭衣扶额。 柳现宝在她跟前说这些话时,她并无太多感觉。 不止柳现宝,包括刚才听到苏恒可能也喜欢她时,她也无所触动。 但是现在,支离在沈冽跟前这样噼里啪啦一顿讲,她莫名觉得耳根发烫,一股羞耻感。 并不是因为被人爱慕,而是支离在叙事中添加了大量的个人情感,尤其是踩着柳现宝来吹夸她,让她觉得极其不好,极其尴尬,极其羞耻。 听不下去了,夏昭衣打算去洗漱,偏偏脚步像是挪不动。 她侧眸看向房门,好奇门外沈冽听到支离所说得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支离终于停下来喘气后,沈冽淡淡道:“阿梨心中装着天与地,四海与万民,唯独不会存有男女之情吧。” 支离一愣,忙道:“怎么会呢!小师姐当然也会有男女之情了!就是……” 夏昭衣怕他说漏嘴,差点出声,好在支离自己停了下来。 沈冽俊容始终平和清淡,心下却琴弦待发,绷得笔直,平静道:“就是?” “嗯……就是,她可能没想好,”支离扯了扯嘴角,“或许沈大哥你说得对,小师姐心中装着天与地。” 沈冽无言。 他那样说,有抛砖引玉,套话之嫌,未想支离竟顺着他的话来说了。 支离想了想,又继续道:“对了,加上之前那个害得小师姐家破人亡的女人就是因情字而生心魔,所以小师姐对男女情爱的看法,一直和常人不同。哎!要不这样,沈大哥,你多找小师姐聊聊,给她开导开导?” “……我并非阿梨的兄长或师长。”沈冽说道。 “真要让我师父来,那何止现今的天与地,我师父能将青史长卷全丢到我师姐跟前,同她道一句,庸俗之人才谈爱,将亘古至今的天与地全装心里去吧!” 说完,支离觉得好笑,苏玉梅在旁也因这句话轻笑出声。 沈冽俊容更冷,完全没有半点笑意。 屋里的夏昭衣干脆整个人麻了。 缓了缓,夏昭衣朝屏风后的小浴房走去。 这对话真是没办法继续听下去,尽快洗漱,出去结束这对话才是真。 沈冽也是这样想的,要尽快结束这对话。 一直以来,他心中最大担心,便是她将自己视若兄长。 她身边男人太多,从当初的支长乐和老佟,到现在的一众夏家军,她每个皆在乎与重视,皆可为他们赴汤蹈火。在沈冽看来,她待他和他们,并无区别。 不说旁人,沈冽自己都很难想象,少女有朝一日会动情。 她清灵出尘,如作客人间的闲云野鹤,胸腔之中填着万丈豪情,四方阔宇,就如支离刚才所说的那句,庸俗之人才谈爱。 她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 小大胖这时跑来,绕在沈冽身旁打圈摇尾。 沈冽蹲下身,大掌轻摸它的脑袋。 长大了三倍的小大胖如今很有份量,抬起来要沈冽相握的爪子都变结实。 沈冽摸了几下离手,小大胖却不干,爪子往前轻挠,示意他继续。 夏昭衣打开房门出来,便见月树下单膝蹲着的年轻男子和他跟前一只满脸享受的小狗。 小大胖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可开心了,虽然坐在地上,尾巴却一直在摇。 听到动静,小大胖朝夏昭衣看来,欢快叫了声,一下子冲来,直接人立而起,缠着夏昭衣的大腿。 “好久不见,小大胖。”夏昭衣笑道。 “呜呜呜,嗷呜……”小大胖喉间发出声音。 夏昭衣拍了拍它的头,看向沈冽。 这几日,沈冽衣着都为深色,她猜到沈冽今日仍会穿浓墨色的衣衫,故而她刚才换衣裳时,故意选了深黛色。 可能是因为他容貌俊美绝伦,身材亦挺拔高挑,所以无论什么颜色的衣裳,他都能穿出一身气质风华。 夏昭衣忽然发现,看他每日衣品,竟也成了件妙事。 “呀!”支离说道,“小师姐,你这衣裳和沈大哥的好像,兄妹一般!” 沈冽:“……” 夏昭衣:“……” “不是的,”苏玉梅说道,看向沈冽和夏昭衣,一笑,“说句不合时宜,可能会冒犯二位的话,我倒是觉得,你们这样的衣着,像是一对眷侣。” “不冒犯。”沈冽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 支离张口又要说话,苏玉梅赶紧拿起桌上的棺木碎片:“哎呀,我知道哪里眼熟啦!” “嗯?”支离转头看去。 沈冽看他注意力被转走,竟有一股如释重负之感。 顿了顿,沈冽侧眸看向还站在屋檐下的少女。 夏昭衣也收回视线,对上他的黑眸。 不过忍不住,她的目光朝他的衣裳看去。 真的……像兄妹? 五年前,沈冽便对她颇为照顾,当时她还是那么瘦瘦巴巴的小身板,所以那会儿,他定就是把她视作小妹妹来看待的。 那么,现在呢? 沈冽走来:“阿梨。” “嗯,”夏昭衣收敛心绪,说道,“你是不是没睡多久?” “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怎么够的呢?” 不过夏昭衣打量他的眉眼,半点黑眼圈都没有,人和人,还真是不同。 “够的,”沈冽说道,“马已备好,现在出城刚好能够赶上大军过境。”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61455.html 1230 不必再战 沈冽来找她,便是知道她今日要出城。 吕盾的大军于早上已到陶安岭,半日休整后再至衡香,现在过去正好能够看到他们。 今早,夏昭衣的一系列安排,都以防守为主。 她虽不想动干戈,但岂能任由他人兵马过境而不做防御。 真要不设防,那吕盾不打都不好意思了。 东城外凌晨便已被赵亚带人肃清封锁,所有村庄农户皆不得擅自出门。 城外几条长道,包括点青江北岸都被安排人手据守观望,以快马策应,回禀消息。 陶安岭南方,那排开长队的先头部队还未收营,长长列开的军阵虎视眈眈,居高临下,望着南边浩瀚繁华的衡香府。 夏昭衣咬着一个烧饼,骑着紫阳,跟在沈冽的龙鹰后边出城。 他们身后未跟军队,夏昭衣只带了詹宁和史国新,跟着沈冽的,只有一个叶正。 城外风大,拂天掠地,袭过山川和田野。 夏昭衣边吃东西边想事,一个烧饼从卿月阁门外的烧饼摊吃到城外,还剩一半。 远远看到夏川老将所率的五百夏家军精兵立于北地,精兵之前,数十座拒马枪和巨大的长钉板一字铺开。 在他们视野看不到的西北方向,会是夏俊男带着三千新招募的晏军新兵们所排开的防守阵。 剩余的夏家军们,将全部穿上凎州俘兵的兵甲,深藏于衡香附近的丘陵。 东北则是探州兵和山景城守军们组成的晏军,由常志成和阮国良所率。 八千凎州俘兵则和那剩下的几万新兵们另做一营,由徐力和平岳峰带队。 衡香所有能动员的兵力已全部上阵,包括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快近十五万人之多。 这其中,除却夏川所率的五百精兵外,其余兵马皆在“暗处”。 但这个所谓“暗处”,吕盾的斥候可以轻易探到。 他们不仅能探到晏军和夏家军伪装的凎州兵马,还能探到夏昭衣凌晨派赵亚放在乡野田间的“鱼饵”。 夏昭衣吃完烧饼,接过沈冽适时递来的巾帕和水。 长野的风吹动她的马尾与衣衫,她光洁的面孔在日头下清媚大方,乌黑雪亮的眼眸盈满水泽,自信明艳地望着远处天地。 一群鸟儿忽然被人自巨大的鸟笼里放出,拍翅冲向天空,往辽远广阔的远方飞去。 所有藏于暗处的士兵们全都看得到这些鸟。 夏昭衣也抬眸,看着群鸟掠过湛蓝天幕,淡淡说道:“上钩了。” · 连日赶路,吕盾困顿。 衡香这必经之路,以往通畅无碍,如今却同一根倒刺,扎得吕盾想睡不能睡,想拔,则倒刺必会勾出更多的血肉来。 十九万大军就此停在陶安岭,陶安岭的古山大林被他们削了大半,夷为平地,一个又一个营帐拔地而起。 将军大营里,所有副将、谋士、郎将全部聚于一起,议论声不绝,主战者众多。 吕盾打着哈欠,喝了多少杯浓茶都挡不住困意。 大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报”,一个士兵奔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抓到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自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佐吏立即上前去取,交到吕盾手里,乃一封密信。 吕盾皱眉拆开,密信内容不多,吕盾看完后,目光有些愣。 “将军,是何信?”吕盾的心腹之一,谋士林孔英上前说道。 吕盾将信递去:“你看看。” 林孔英接来,先去看上面的符印,惊了一跳:“怎是云伯中他们的信!” “还是云伯中的亲笔,我见过他的字迹。”吕盾说道。 林孔英迅速看完,眉头皱起:“这云伯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确实妙,如今天下诸多势力,各方结怨,跟云伯中无冤无仇的人并不好找,即便有,也是他看不上的。云梁沈冽,的确值他亲笔此信。” “信上日期,是四日前的。”吕盾说道。 林孔英看向地上所跪士兵:“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怎会有这么重要的信?” “回先生话,他们路遇一具尸体,见那尸体所穿官靴,衣物料质也不错,便起了歹心,将尸体打劫了。这封信是顺带发现的,他们不识字,误将信上军印认作钱庄印号,正想去衡香寻个识字先生看信,结果被我们抓到了。那具尸体我们已看到,的确腐烂已久。这三个农民还交出了其他物件,包括一把军刀,可确定那尸体为云伯中手下。” 林孔英沉声对吕盾道:“将军,这信的语气,威胁警告多于协商。可见已有来有回,并非第一封了。” 吕盾道:“嗯,看得出沈冽此前的回信不给他面子。” 林孔英想了想,道:“将军,这信的处置,倒成了一个难题。” “哦?”吕盾扬眉,“怎么个难题?” “此信不给沈冽,沈冽便不知有此信,他不回,必会惹得云伯中更为不快。若沈冽看了此信,被信中威慑之言激怒,在回信中出言不逊,则和云伯中彻底结怨。将军说,云伯中会不会借机不打牟野,而来对付衡香了?” “怎么可能!”吕盾嗤声,“牟野如此重要,他云伯中放话多年,怎么可能不打?他军心岂不溃散?” “将军,”林孔英声音变缓,意味深长道,“若沈冽不给面子,云伯中的军心也可凝结,先齐心办了他这小子。就如我们,若是我们打衡香,军心可也是一致的。只要师出有名,何愁军心?更有可能,云伯中早就因为卷入牟野之战而疲累了,巴不得寻个理由临时掉头去打旁人呢。也许,他是借沈冽设套,利用沈冽呢?” 吕盾没说话,沉默良久,道:“如若,沈冽被信中内容恐吓住了,真要跟云伯中合作呢?” “那么此信,我们便不能给沈冽,衡香若成云伯中之盟地,我们游州就岌岌可危。” “这……”吕盾看着林孔英手中所捏得信纸,“我看不是这封信成了一个难题,而是沈冽其人。” 说着,吕盾变暴躁:“这臭小子,哪里不好去,要来衡香!净是跑来添堵的!实在不行,我们这就发兵,把这衡香先拿下!” “万万不可!”林孔英赶紧道,“将军,我们的暗探已探知,这衡香已处处设防,遍布伏兵。我们的确兵多将广,拿下衡香不是问题,可是时间未必等得及。这不是几百几千兵,可是十万兵马!便是拖,也能给我们拖在这半个多月,您觉得,云伯中那边坐得住吗?” “是啊,”吕盾皱眉,“若是没有云伯中这条老狗,我岂愁啃不下衡香!” “若是没有云伯中,管他沈冽还是阿梨,定被我们打个落花流水!”林孔英说道。 大帐里的其他声音都已静下。 谁也不知道吕盾和林孔英在说什么,很多人的目光看着林孔英手中的信函,不知那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报!!”外面这时又传来士兵声音。 一名士兵跑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今早发现的那队士兵,已证实为恩义公兵马!” “焦进虎?”吕盾说道。 “是,将军!” 吕盾神色绷紧,看向林孔英:“今早发现有数千兵马藏于暗处,盯着衡香,其身上的兵甲不同于夏家军和晏军,为防还有其他人,我便直接派人去查了。” 林孔英敛眸,轻捋胡须:“若是焦进虎的人,反倒是好事……” “好事?”吕盾沉声道,“先生何解?” “将军,云伯中不管和衡香结仇还是结盟,南边的焦进虎的确要比我们游州更担虑。焦进虎虽没多少兵力,但也有三州之财之势,把他们卷入到衡香来,由他们替我们受这肉刺之罪,再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呢?我们现在如何做?” 林孔英神色越发严肃,半响,他放下手中的信,拱手说道:“我有一言,唯怕将军责罚。” 吕盾浮起不耐:“你说就是,我不罚!” “将军,某不才,私以为这衡香与我们已无半分关系。战在可胜可败间,便不必战。只目前形势,焦进虎该更急,云伯中该更怒,沈冽该更忧。打,我们要浪费时间,还要损兵折将。东有云伯中可随时渡江而来,偷袭我们。南有焦进虎,不定也会伺机而动。而不打,沈冽布下这十万兵马严正以待,可见他是怕我们的,若我们不动手,他必不敢妄动!我们可直去牟野,与南路军会和。沈冽明面上的敌人,便只有云伯中,而焦进虎,会是那只动不动想咬上沈冽一口的恶狼,也不会让沈冽好过。由他们三方去暗中较劲,待我们牟野告捷,凯旋而归,届时要不要动衡香,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吕盾低眉看向案上被林孔英放下的信纸,陷入沉思。 林孔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军,我们之所以要动衡香,只因不想身后大后方活着这只豺狼。但如若有云伯中和焦进虎共同牵制,这只豺狼,便只是只胖狗。” “如果沈冽归降于云伯中呢?”吕盾喃喃道。 “我们近二十万大军压境,他被吓个半死也没有要摆出求和之态,又怎会屈于云伯中?以及……我们还有离间计,”林孔英笑起,“将军,我们就略施小计,做个手脚,让沈冽和云伯中相斗,你觉得如何?” “不成!他们一相斗,那衡香怎么办?”吕盾皱眉道,“衡香不能有战事,非得有,那也是我们发起的。” 林孔英笑容变深:“正是因为有我们,所以云伯中才不敢轻易发兵呐!这衡香,便又成僵持之局了。待赴世论学结束,我看沈冽便会乖乖回探州去,这衡香于他,可不是久留之地。更不可能在我们离开游州之后,对游州发兵。即便打了,他也守不住。” “僵持之局,”吕盾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我们,云伯中,沈冽,焦进虎,四方势力又成僵局,那沈冽忌惮颇多,确实不敢乱来……” “还有一点,”林孔英笑容收敛,声音压得更低,“将军,衡香乃聂挥墨最为看重之地,他和衡香府的屈夫人多年交情,你若要打,不管是不是打赢,都会在他那留下诟病。以他在大成王前的地位,日后,他多得是来为难将军的法子。我虽是会仁营和大成的谋士,但我更是将军的幕僚,我不得不为将军他日前程所想。” “聂挥墨……”吕盾轻轻重复。 “既然衡香已不是必要打下之地,将军,我们便尽快离开,以免多生事端。” 沉默良久,吕盾点头:“你句句分析皆在理,如此,便听你的吧。是你刚才所说的离间之计,可一定要办好。” “将军尽可放心,属下定为将军办妥!”林孔英拱手说道。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61456.html 1231 人不如狗 一直等到酉时,远处终于有旌旗飘来。 夏昭衣和沉冽早便不在马上,他们牵马漫步,已上至高崖溪畔,这个地方能看到大半座衡香府,还可以将广袤的主长道收入眼底。 那些旌旗从大地的尽头飘来,从最初的小黑点变作旗海,猎猎翻卷,滚滚如浪。 夕阳在天际烧开赤金长虹,暮色笼罩四野,黑色兵甲逐渐变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一条玄色长龙。 最后的余晖烧尽,长队火把高亮,仍未走完。 「这些兵马若都去北元边境,何苦守不下我大乾。」史国新喃喃说道,目露歆羡。 夏昭衣澹澹道:「这些兵马都以年轻人为主,五年前,他们还小。」 「是啊,」詹宁痛心疾首,「李乾的户部现在只能窝在河京,否则来一轮天下查计,恐怕二十五至四十岁的男丁人数,不及同辈女人的一半。」 「阿梨姑娘,他们竟然真的就这样走了,您真是料事如神。」叶正看向夏昭衣道。 夏昭衣摇头:「并非我料事如神,衡香局面本就在此,我只是把多方牵制的衡香之局再摆给吕盾看。他不蠢,他能看得懂。」 「哈哈!」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清越笑音,「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汪汪汪!」一只大狗摇着尾巴跑来。 夏昭衣回过头去,大狗直奔夏昭衣而来:「汪汪!汪汪汪!」 夏昭衣一笑,俯身摸它:「狗蛋。」 狗蛋贴着她的手,就地一打滚,脑袋在她的掌心下蹭啊蹭,别提多开心。 赵琙一袭月白锦衫,跟着大狗后面轻快跑来,笑容和煦灿烂:「阿梨!」 赵来和季盛跟在他后面:「世子,慢点!」 夏昭衣直起身子,看着赵琙道:「你也来这看热闹?」 「猜错了!」赵琙双手在胸前一抄,一张俊容志得意满,「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还记得当初我说,我在衡香见到了礼部那个假死的丁跃进吗?」 比起之前的朴素农户装扮,他这身锦衫将他身上的贵公子气质完全衬出,山上风一拂,一派个傥风流。 「记得的。」夏昭衣说道。 「今天又让我碰到了!」赵琙勾唇一笑,「果然还是热闹好看,他和两个中年男人跑去看赴世论学,正好被我撞见,我派人跟踪他,一路跟踪到了一座小院。」 「他还在衡香?」 「是啊,飞霜阁倒了,他竟还未跑,也算有胆识,对吧。」 「他在衡香何处?」夏昭衣问道。 「嘿嘿,」赵琙俊秀的脑袋往旁边望去,「那我可不会轻易说出,不然,你看看怎么样让我开口?」 「十两银子。」夏昭衣道。 「啥?」赵琙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阿梨,你打发叫花子呢!」 「五十两。」 「你当我郑北少你这五十两了?」 「一百两。」 赵琙瞪她:「市侩!」 夏昭衣笑起来:「丁跃进对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你不说就不说好了。」 「行行行!我说,我说!」赵琙没好气道,「走吧,本世子亲自给你带路。」 「还早呢,」夏昭衣道,「我待晚上再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 「太阳还挂着半轮,」夏昭衣转过身去,望着远处大道上的兵马洪流,「我要等最后一个人走。」 赵琙跟上去,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去,皱眉道:「无非就是经过再离开,有什么可看的。」 「但我的兵还在这,我是一军统帅。」 赵琙侧头看了看她,再极不情愿地看向站在她另外一边,那个根本不容忽视的高大身影。 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人身上今日的衣衫颜色相近,款式也相近,赵琙呵呵:「你俩今日这衣着,倒真像是一对……兄妹啊。」 话音刚落,便见沉冽杀来一记冰冷眼眸。 赵琙发憷,但仍挺了挺胸板,还特有骨气地扬了扬眉。 沉冽本来懒得理他,现在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赵琙却看着沉冽像看上了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深邃侧容:「欸!我说今天看那个男人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因为你,你们二人有那么几分像!」 沉冽才收回目光,又侧头看去,语声澹漠冰寒:「再盯着我看,我让你的手下去崖下收尸。」 詹宁赶紧打圆场:「哇,沉将军已俊美如谪仙,别说跟沉将军有那么几分像,就是有一分像,那都俊朗非凡了吧。」 赵琙露出夸张神情:「我靠……你也太会说话了!」 「詹宁实话实说,赵世子倒也不用激动。」夏昭衣澹澹道。 赵琙的神情顿时更夸张,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俏容坦坦荡荡,似乎刚才那句话没什么不对。 叶正在旁笑出声,悄然去打量自家少爷的神情。 沉冽已看回山下,俊容同样坦坦荡荡,不喜不卑,但叶正还是发现了,他刚才偷偷抿唇,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了一抹弧度。 「哈,看来我是来自找没趣的!」赵琙撇嘴说道,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打开后摇啊摇,低头看见狗蛋四脚朝天在地上滑来滑去,后背一顿蹭,前爪对着空气拜啊拜,那架势,好像非要让少女摸它的脑袋,赵琙嫌弃地踢去一脚,「没出息的狗蛋,你是真的狗啊!」 夏昭衣笑道:「狗蛋,来。」 狗蛋开心一滚,人立而起,它的个头比小大胖大得多,直接抱住了少女的大腿,把狗头贴在了她的腰际上。 少女却着实宠它,没说它脏,低头拍了拍它的脑袋,边摸边看回山下。 在场所有的男人都朝狗蛋看去,包括沉冽也看了过去。 五岁多的大狗一脸享受,开心单纯地吐着舌头。 等最后一个士兵消失在他们视线中,已差不多亥时了。 今夜月明,他们踩着月色下山,夏俊男和阮国良等人已在山下等候多时,见到他们下来,纷纷迎去。 「二小姐!」 「将军!」 夏昭衣抬手抱拳:「诸位都辛苦了。」 夏俊男忙道:「不敢不敢,二小姐惜才,我等便也惜才,就盼这赴世论学多出来几个国之栋梁,造福天下,也不枉我们为护它安稳而吹这一下午的热风。」 夏昭衣微笑:「会的。」 为您提供大神糖水菠萝的《娇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1231人不如狗免费阅读. /36/36450/27169012.html 1232 二十芳华 自赴世论学正式对外公开后,衡香便再度取消宵禁。 所以哪怕已亥时,街上依然有灯链如海,人流如川。 进城前,夏昭衣和沈冽将坐骑交给旁人牵回。但他们二人加上赵琙,还有身后的詹宁,史国新,叶正,季盛,赵来,加上一只狗蛋,一行人仍颇具规模。 每日酉时,官衙正大门外一百丈外的大空地上都会宴请文人,每日作一篇佳词即可入席。 连着多日,那宴席都从酉时持续到亥时,如果不是文和楼要在亥正时分关门,远到文人们甚至可能畅饮畅谈到子时。 现在围绕那大空地为中心,附近长街皆成夜市,满街鱼龙,格外热闹。 夏昭衣和沈冽沿长街慢行,入目繁华昌盛,街旁商铺明灯高悬,茶馆酒馆里煮酒烟丝,食香诱人。还有无数小贩挑担而来,叫卖声响彻盈天。所有声色仿若汇作一幅只有太平盛年才有的长卷,锦绣绮丽,璀璨鲜活。任谁入了这画,都会有绝佳心境。 “竟能于乱世见此峥嵘,阿梨,你着实厉害。”赵琙望着漫街灯火,赞叹说道。 “不敢冒功,”夏昭衣淡淡道,“我只是搭台者,戏需有人唱才精彩。” “这般谦虚?”赵琙朝她看去。 “我乃实话实说,离了万家灯火,成就不了繁华二字。” 詹宁看了看夏昭衣,再看向赵琙,说道:“赵世子,我们国公爷生前说过一句话。他说,民生乃社稷之根本,万民生,万民养,万民来,万民往,只需给世间百姓一个安稳世日,他们便愿意扎根生长,勤劳干活,养自己,养儿女,养土地,养江山。” 赵琙沉默了下,道:“夏伯父所说有理,可你何必加个‘生前’二字?” 夏昭衣微垂下眼睛,目光平静,边走边听着两旁的叫卖声。 这“生前”二字,的确也刺痛了她的耳。 宣延二十二年,丁亥年。 一晃,竟七年了。 父亲竟然……去世了那么久。 还有她,世人口中的夏昭衣,也已离世七年。 一盏玉兔花灯被递来她跟前。 “阿梨,赠你。”沈冽低低道。 夏昭衣微顿,抬眸看他。 玉兔花灯的橙橘芒光,在他眸底染了一片霞锦。 他的黑眸温然,沉静望着她,再低眉看向玉兔花灯:“是否……不喜欢?” “没,”夏昭衣清浅莞尔,“喜欢的。” 她伸手接来,看着玉兔小灯在长线下轻摆,白色雪耳被灯光照出淡淡的金桂色。 “明日,我们也去看一场论学吧。”沈冽说道。 “明日……”夏昭衣想了下,道,“明日下午那场可以看。” 她还有太多事要忙,但赴世论学一场都不看,她这个发起人和搭台人未免太可惜。 路旁传来吟吟笑语,一群姑娘自他们对面嬉笑而来,丰容靓饰,环佩叮当,粉妆玉琢,红袖添香。 目光落在沈冽身上,姑娘们眼眸露惊艳,脚步渐缓,笑语渐歇。 四面明辉灯火,华光璀璨,年轻男子清俊绝美的容貌似是天神下凡,可这挺拔端秀的身姿分明像是被灯火暖软,融入画中,却又有遗世独立,茕茕单影的清冷凌寒,拒人千里。 这时望见走在他身边的少女,姑娘们眼中的惊艳渐渐褪却,不自觉浮起思量,有丝遗憾失落。 一双幽深眼眸,此时也在看着这对执灯离去的年轻男女。 这少女没有丽雪红妆,玉瓒螺髻,简单一束马尾,一袭黛衣,背影清瘦秀美,其腰肢处的柔韧纤细没有半点干瘪瘦弱之感,充满力量。 这双眼眸从少女身上看回她旁边的沈冽身上。 不算这两日的话,十二年间,他一共只见过沈冽两次。 沈冽虽自小便比同龄人都要高,但八岁,再高也只及他胸。 没有孩童该有的活泼纯真,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不喜见人的性子,木讷呆滞,打不知哭,骂不知受辱,没有半分自尊可言。 最后一次见面,是沈冽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时,因老人重病,沈冽带两名随从自醉鹿回云梁,只小住了三天。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已同他肩高。可性子,还是那不讨喜的死气沉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沈冽的名气忽然就这么大了,一下子名扬天下,跃升成为声名赫赫的少年战将,成为现在的晏军统领。 中年男人目光变深变沉,看着年轻男女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年少从军梦中最大的所愿追求,沈冽好像轻易就办到了。 当年那个从他膝盖开始长,到他腰,到他背,到他肩的人,现在已经高挑修长,结实有力。 二十岁的年龄,有着最年轻气盛的蓬勃,天地都眷顾偏宠,会给这个年龄最好的雨露阳光,让他们朝气盛开,青春浓烈。 中年男人忽然有几丝嫉恨,他多想也梦回二十,去回味这芳华。 沈冽脚步微顿,浓眉轻轻皱起,回过头去。 夏昭衣提着玉兔小灯,随他黑眸回顾,低低道:“怎么了。” 沈冽望了一圈,轻摇头:“没什么。” 夏昭衣看着他们身后的漫漫人海,忽然一笑:“是不是,因为有好多眼睛在看着我们?” 说着,她抬眸望着沈冽:“赴世论学,天下文坛盛世,我们一定来了很多老熟人。” “比如我。”赵琙在旁边冷哼哼,虽然他来衡香的最大目的是跟宁安楼谈下那几笔木材生意,但赴世论学的热闹,他也是有极大兴致的。 他一出声,狗蛋就也跟着出声,在旁边“汪”了一下。 “这风头你也跟我抢啊,”赵琙不爽地瞪着自己的狗,“闭嘴!”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到远处一个手下正焦急盯着他,快速推开人群跑来。 赵琙抬脚迎上去:“发生何事?” “世子,刚收到急报,赵唐将军五日前于锦州路遇强兵,亡三百人,伤四百二十五人,惨重!” 赵琙声音骤然一冷:“哪路强兵?莫非是田大姚的兵马?” “不是!尚还不明!” 詹宁好奇道:“赵世子,锦州一直是田大姚的地盘,为何你要用‘莫非’二字。”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73215.html 1233 为情所困 赵来看了眼怒气冲冲的赵琙,代为回答:“正因为锦州是田大姚的地盘,所以我军会派大量人手监控田大姚的所有兵营,第一时间了解他们的所有动向。他们动,我们亦动,先防于其人,提前应变,所以,极难碰上。” 赵琙沉声怒道:“伤亡惨重,竟连对方是何人都未能弄清?!” 来报信的手下低头:“世子,我军是被突袭的,对方来势汹汹,若非汪先生奇才,恐全军都难撤退!” “那赵唐呢?他可受伤了?” 手下摇头:“赵将军并无碍。” 赵琙仍气得头疼,抬手揉着太阳穴,缓了缓,道:“会不会是之前在锦州被田大姚部众打散了的钱奉荣和谢忠?” 今年年初,钱奉荣和谢忠在锦州里石乡夜袭田大姚东路大军,并将东路大军统帅,号称田大姚五大猛将之一的邴奇生斩,带着他的头颅高调离去。 当时里石乡附近三座村庄,所有及笄少女皆被他们掳走,共六百二十九人。 此事惹得田大姚雷霆大怒,在聂挥墨率军打下南边华州之际,田大姚亲自收整东路军残军,并新增十万兵马,在锦州打了一个多月,将钱奉荣和谢忠主力打散。 后者溃逃出锦州,锦州至如今四月将末,再无兵戈战事。 “阿梨,”赵琙回头朝夏昭衣看去,“你可有钱奉荣的消息?” 夏昭衣摇头:“他们逃走之后,便没有了。” “钱奉荣去了归德。”沈冽忽道。 夏昭衣和赵琙朝沈冽看去。 “你怎知道?”赵琙道,“你可确定?” “我一直想杀了钱奉荣。”多余的,沈冽不想跟赵琙交流。 “沈冽说他在归德,那他便在归德,”夏昭衣道,“所以在锦州偷袭你们的人,不是田大姚,也不是钱奉荣,你想想还会有谁。” 赵琙沉了一口气,道:“可恶。” “赵世子,”詹宁好奇道,“为何你们的兵马要跑去锦州呢?” 回答得还是赵来:“回郑北,锦州近。” “罢了,”赵琙道,“事已发生,无法再作改变,及时补救才是。若日后被我得知是何人,我定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世子说得有理,”赵来道,“事已发生,暂时也无法做什么,该吃得饭还是要吃,大家饿了一日,便先去吃东西吧。” “你想吃什么?”夏昭衣问沈冽。 “你呢?”沈冽反问。 “我想听你的。”夏昭衣看着他,一双眼眸雪亮。 “……” 沈冽对食物一直没有特别爱吃的,除了她做的饺子。 那日在寨水岭山上,她玩笑般和他打赌,赌一碗饺子和一只饺子,而后,张腾飞的尸骨当真在金家兄弟的竹苑里,她回来后,便也真的只做了一只饺子给他…… 他啼笑皆非,现今过去两日,他仍念念不忘那唇齿之香。 可是望着她的这双眼睛,沈冽却不想再说饺子二字,想了想,沈冽道:“我们去吃汤圆吗?” 夏昭衣点头:“嗯,那就去吃汤圆。” 赵琙在旁冷冷地看着这两人,明明三个人一起走,问也不问他,而且他现在很受伤。 汤圆多在秋冬季节,在四月的衡香,要找一家有汤圆的并不易,几人最后去到一家名叫金香阁的酒楼。 赵琙只吃了两个汤圆,实在难以下咽。 夏昭衣知他心忧,道:“钱奉荣在锦州那般祸乱,锦州上下,群情愤慨,田大姚如今将锦州看得可紧张了。你直接书信给他,告知他锦州有一队非他非钱奉荣的强兵,田大姚定会在最短时间替你查清的。” 赵琙看了看她,闷闷道:“我想你姐了。” “我姐?”夏昭衣反应过来,“哦……这么突然的吗。” “也想你二哥了。”赵琙接着道。 夏昭衣容色变温和:“我也想他。” “今夜见这盛世,才知道当年有多好,至少我年少时过过一段太平无虞的日子,最大烦恼无非是不知如何与你姐相近,相熟,相亲。” 夏昭衣不能理解:“你真的喜欢我姐?” 赵琙剑眉微拧,朝她看去一眼,眼眶渐泛红:“若不喜欢她,我干嘛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夜夜跑去定国公府抚琴看花,对月喝酒?” “你这玩世不恭的模样,谁知道呢。”夏昭衣道。 “你姐去世时你还小,定不知道你姐有多好,”赵琙吸了吸鼻子,别开视线朝窗外望去,“罢了,佳人已逝,我同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这些有何用?” 窗外声渐消,灯渐熄,来时那瑰丽星火织就的红尘流光已黯淡大片。 “是没什么用。”夏昭衣说道。 “你们吃快点,”赵琙催促,“我带你们去找丁跃进,而后我要回去睡觉。” 夏昭衣见他这模样,道:“不然你派个手下领我们去即可,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赵琙皱了皱眉,起身预备就走,忽又坐下:“本世子就不,就要带你们去。” 夏昭衣摇了摇头,低头吃了一个汤圆。 余光瞧见,沈冽也往口中送去一个。 在他们说话时,沈冽全程安静,慢慢吃着东西,不发一言。 夏昭衣忽然想起去年去从信府的路上,支长乐提到,说沈冽有一个心上人,而那个心上人并不喜欢他,支长乐问,要如何让他死心。 这些男人,原来都会为情所困吗? 虽然她是对沈冽有好感,但夏昭衣觉得自己挺自在的,可以随时抽身,喜欢也可,不喜欢也可,偶尔会患得患失,可绝对不会哭哭啼啼。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伙计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呈着糕果与牛肉。 “这不是我们要的,小哥,你送错了吧?”詹宁说道。 “不不,是你们的,”伙计笑着道,“楼下来了个男人,说这几道菜是赠予几位客官的,他一出手便给了二十两呢!说这几碗汤圆也由他们老爷出!” 众人一顿。 “是何人?还在楼下否?是何装扮?”史国新立即问。 伙计被他们弄得有些紧张:“就,一个男人啊,高高瘦瘦的,穿着松石绿短打劲衣,拿着把大刀,我上来时他刚走……” 詹宁和季盛立即跑去窗边朝外看,叶正飞速下楼。 “哦,对了,”伙计像是想到什么,从托盘里端出一盘牛肉,轻轻放到沈冽跟前,“他还说,这盘牛肉专门为客官您所点,让您……吃得再壮实一些。”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74437.html 1234 保她尸骨 这话听着,着实像挑衅。 赵琙和赵来看向牛肉,再看向沈冽。 沈冽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桌上这几盘刚放下来的食物,似乎并未被伙计这些话影响。 夏昭衣低眸看着桌上的牛肉,脑中最先冒出来的,是今日才离开的吕盾留在衡香的手下。 顿了顿,夏昭衣朝沈冽看去,尤其打量他的臂膀和胸膛。 沈冽根本瘦弱,他看着修长清瘦,不如夏家军中许多将士们那样魁梧大碗,肌肉狰狞,但夏昭衣知道,他也很强壮。 比如她不轻,同样看着瘦,但她的肌肉非常紧致结实,体重比寻常女孩要重很多,沈冽却可以轻松将她抱起,甚至抱着走很久都不累。 夏昭衣忽然在想,沈冽会不会跟她有一样的苦恼。 她早前便一直想把自己练粗练壮,但这具身体的骨架实在纤细,她试过很多方法,都练不狰狞。 若是她前世的身子便好了,那时她继承了夏家高高大大的体魄,个子很高。可惜娘亲怀她时生病,导致她出生时也体弱,同样没练成那大块肌肉,身手还比不上如今。 但也没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打人都很疼的。 不中看,但中用,不就结了。 詹宁和季盛一直站在窗边张望,过去很久,叶正从楼下回来:“少爷,没找到那人。” 伙计刚才要悄悄溜走,被史国新叫住,现在伙计站在旁边,从他们的对话中方才得知,这几位竟就是半日便让赵刺史垮台,短短几天就让衡香焕然一新的夏家军和晏军统帅。 听闻过他们年轻貌美,但那些传奇人物的外貌多有被夸大之嫌,伙计也根本想不到这些大人物会在这么晚来吃东西,这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詹宁和季盛也从窗边回来,道外面没见到伙计所形容的人。 伙计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地,张口便哭,向沈冽求饶。 “你可别跪!”詹宁立即大骂,“我家二小姐不喜别人跪她!要跪,你单独去那边给沈将军磕头!” “你无过,无需这样,”沈冽沉声对伙计道,而后看向叶正,“叶正。” “少爷。”叶正肃容。 “你留下,问清那人具体形容和面目特征。” “是,属下定问仔细!” “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吗。”沈冽转向少女。 虽说沈冽并未表示出对这盘牛肉的任何不喜,但夏昭衣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心情变差了。 夏昭衣冲他弯唇,温和道:“我喜欢这个,‘吗’。” “……什么?” 夏昭衣看着他的黑眸:“你听,‘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和‘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吗’,这其实是两种语境。沈冽,你真好,哪怕心情不佳,也不忘问过我的意思。” “……” 沈冽轻轻眨了下眼睛,忽而微微一笑,极淡的笑,若墨画中一抹天水之青。 见他神情缓下,夏昭衣起身,笑道:“走吧,我们就去找姓丁的。” “不得了,”赵琙看着少女的背影,喃喃对赵来道,“她幸好是个女子,如若是男人,就她这嘴,这世上哪个女的不被她迷住?” 赵来居然认真想了想,道:“夏大娘子便不会。” “……滚!” 在他们一行人步出金香阁酒楼时,不远处的客栈楼上,沈双城在暗光下低头望着他们。 目之所落,仍是沈冽挺拔如竹的背影,久久凝视。 一名穿着寻常市井布衣的手下回来禀告:“老爷,那些糕点与牛肉,他们未动。” 沈双城面淡无波,道:“另外那个男子是何人?醉鹿季家,季九郎?” “属下见过季九郎,并不是他。” 一行年轻人越走越远,旁边跟着的大狗活蹦乱跳。 街旁人影越渐稀疏,但任凭是谁,都会对经过的他们侧目,多看上几眼。 沈双城看向赵琙的背影,语声略冷:“此人贵气,出身定极好,沈冽如今,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两个手下快步回来。 “老爷,打听到大少爷的近况了!”一人忙道。 沈双城一顿,立即回过身去,沉声道:“快说!” · 越近子时,街上越静。 夏昭衣和沈冽随赵琙步行至一处小道场,在道场后的民居巷弄里,赵琙推开一座小院的门。 小院清雅别致,两个男人迎面快步而来:“世子!” “这是丁跃进的家?”夏昭衣道。 赵琙斜了她一眼:“显然这是本世子今日刚买的。” 他边往里面去,边问那几个手下,丁跃进那边情况如何。 明月在院中洒下银光,一只大鸟拍翅,瞬息掠过万家屋宅,也从他们的庭院上空飞过。 夏昭衣和沈冽同时抬头望去,最后听那动静,似落在了不远处。 赵琙听着手下禀报情况,回身看向他们,轻摇折扇道:“我的手下所说,你们可听到了?” 夏昭衣朝他望去。 “本世子之所以在此处买宅子,不敢靠他们太近,便是担心打草惊蛇,这群人,可远非你我所想得简单呐!”赵琙故弄玄虚。 “阿梨将军,沈将军,”赵琙的手下道,“他们的宅子很大,足有四进,明面上乃一位卖粮油的富商。今早我们世子见到丁跃进,悄悄尾随来时,看到他们正在往外搬运木箱,那木箱极沉,听木箱中的撞击声,或乃黄金白银。足足三辆板车,全部装满。” 詹宁听惊了:“如此有钱?!” “他们往南城去了,世子说,可能要跑路。不过到目前,只有那三辆板车和几个尾随之人出门,丁跃进他们还在那大宅里。” “说来,本世子这几日忽然想起为何对丁跃进有那般大的印象了,除却他病死那件事外,还有一事,”赵琙摇着扇子,慢声道,“当年昭衣去世,皇上同礼部商议她的身后事,当时朝中诸多大臣都称,只需衣冠冢即可。我力主盼她尸骨还乡,魂归故里,丁跃进是朝中少数与我理念一道之人。不过,我们那时并未说上话。” 说着,赵琙扯了扯唇角,自嘲笑道:“那时夏家还未出事,我与夏二哥说,郑国公府愿出万金去北元赎回她尸身,就由我去做这谈判之人。结果没多日,北境传来消息,她尸骨被烧,一炬成灰。”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79884.html 1235 窗外有耳 庭院风凉,赵琙的声音清清淡淡。 夏昭衣困惑,怎么又和她的尸身有关。 风清昂想要她的尸骨,因其人变态,乃口腹之欲,仅此而已。 那丁跃进呢? 他所代表的“那些人”,怎么会和“夏昭衣”有牵扯,不是和“阿梨”吗? 凭千秋殿下风清昂曾与他们为伍,所以,这是风清昂索要的‘礼’或者‘报酬’? 若是这个原因,那倒是简单,就怕还有其他。 “我去找丁跃进,”夏昭衣看向赵琙,“赵琙,此事你不要再管了。” “不管?”赵琙扬眉,“若不是怕你另有安排,我会坏你的事,我可能早就自己动手了。你现在叫我不要再管?” “幸好你没有,”夏昭衣认真道,“若你动手,你一定会被卷入进来,郑北百万生民可都靠着你赵家呢。还有锦州那事,也够你忙一阵了吧。” “你也知道本世子不是吃素的?我还怕他一个小小飞霜……” “沈冽,”夏昭衣不理赵琙,转向沈冽,“我去看看。” “我想同去。”沈冽看着她道。 夏昭衣眉心轻拢,无奈一声轻叹:“同来便同来吧,虽然高舟不在,可我这还有詹宁和史国新能被你绑呢。” “……” 眼看他们二人转身离去,赵琙叫道:“哎,你们这是要去哪?我都还没有跟你们说他具体住在哪呢!” “你的手下说了,四进的大院。”夏昭衣回身说道。 “但这附近大宅大户可多了。” “刚才飞过得那只鸟,我和沈冽都认识。” “鸟?什么鸟?” “史国新,”夏昭衣看向史国新,“看护好赵世子,莫让他跟来。” “是。”史国新应声。 “喂,”赵琙叫道,“你这小丫头,几个意思!” 夏昭衣和沈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史国新拦住要追去的赵琙,赵琙一众手下立即上前。 “赵世子息怒!”詹宁赶忙说道,“二小姐之所以要史国新拦您,而非我,因为史国新乃硬骨头,他只听二小姐一人命令,您若真想过去,只能从他的尸体上过去。” “你敢威胁本世子?!”赵琙瞪他。 “小人不敢,但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累世通家,深情厚谊,赵世子总不能真的杀我定国公府的人吧?” “……你!”赵琙气急,看向狗蛋,“咬他!” 吃饱了的大狗已肚皮朝天,呼噜连响了。 · 附近共两个四进宅子,不在同一处,凭那信鸟飞去的方向,很好判断是哪一座。 跟之前在熙州府的张家那样,夏昭衣让沈冽等在外面,她一个人翻墙进去。 宅子和其他家宅没有区别,府中亮着几盏院灯,大多数房屋都已黑,主宅外的廊檐下,守夜待命的两个仆妇靠在那边打呼。 夏昭衣直奔府里的最高楼层,位于整个宅院的西北方向,足足四层。 她身手灵活,轻易便至三楼,恰听到里边的人在下楼。 一盏烛台被人握在手中,约有三四人。 夏昭衣回去二楼,贴着二楼外的檐角。 一个男人进屋后便冷道:“不成想,她竟如此沉得住气,一兵都未发。” 后边跟着一人道:“那大人他们岂不是白走了?” “不,不能算白走,已经被阿梨和沈冽知道了梦徵塔,大人他们便早走早好。唯有一点遗憾,他们未发兵去梦徵塔,大人他们想要唆使吕盾打衡香之妙计,便落空了。”第三人道。 屋内短暂沉默后,最先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道:“近几日他们在暗河庄所忙之事,可有查清?” “有,”第三人道,“乃风清昂之事。” 第二人道:“风清昂?这名字怎听着如此耳熟?” 第三人道:“此人阴邪,当年若非不得已,主公也不会和此人合作。未想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然也没有死。” 第二人道:“那,他大约多大?” 第三人道:“不知,反正比你我都大,至少有百岁往上了。” 第二人道:“那岂不是跟主公一样?” 半响没说话的第一人道:“阿梨对付他,是为了报复在千秋殿下,他残害乔氏族人一事吗?” 第三人道:“这我不知。” 房内又陷入短暂安静。 第一人打破沉默:“林泉之事尚未探明,着实不甘心。” 第二人道:“先前得信,要我们内外联手,如今吕盾已南下,我们是否暂时动不了阿梨和沈冽了。” 第一人冷道:“可恨那夏家军对她忠心耿耿,完全信她那些鬼话,被她耍得团团转。不知日后确证她是乔家余孽,这群认贼作主的夏家军是否会羞死过去。” 全程听下来,声音最为冷静的第三人这时道:“方家明日要来了,是带着滔天怒火来的。” “哦?可要大开杀戒?”第二人道。 第一人冷笑:“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要想动手还不容易,就是随便找口井下点毒药都成,能害死多少人便是多少,到时候这些死掉的人全部都算到那夏家军和阿梨头上。” “不,”第三人道,“该要当心的还有我们。方贞菀早有叛逆之心,为方家人安葬一事,她和大人们在渠安陵险些动手,如今她既恨阿梨,更恨我们。她若进城,定也会来找我们,未必对我们下杀手,但她绝对会让我们为她鞍前马后,甚至在危机关头会做出对我们不利之事。” “渠安陵?”第二人一惊,“她竟敢在渠安陵惹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那些大人们没有把她杀了?” “在衡香的方家人倾巢而动,不好硬来,便由着他们将那些方家子弟的尸体葬在渠安陵了。”第三人道。 第二人情绪变激动:“真是疯了!渠安陵可是历来大人们所葬,她那些方家的虾兵蟹将们也配!那殉葬人呢?她敢不敢也同那些大人们离世一般,以乔家孽障们做陪葬生祭?可别说乔家人丁凋零,已不好找,呵,现在衡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殉葬二字,让外面的夏昭衣想到了那些棺木。 这时,她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一人从庭院外快步跑来。 他手里提着一物,夏昭衣定睛看去,竟是人头,装在了一个布袋里,那布袋还带着血。 却见那人,神情异常兴奋与开心。 ·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谢谢!╥﹏╥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87563.html 1236 正是在下 来人推开楼下大门迈入屋中,在漆黑无光的大堂摸黑上楼。 很快,夏昭衣听到他进房的声音。 “你们都在,”来人说道,“看我带来了什么。” 外面风大,夏昭衣便不去戳破窗纸窥视,免得风入室中。 来人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屋内陷入安静,半响,那第二个说话的声音道:“这是谁?” 刚进来的那个人语气不掩激动:“乔家小余孽在衡香搭得这戏台,让各路人马都来了!这人,是唐相思身旁那几个剑客!” 听闻“唐相思”三字,屋内几人都变激动。 第一人道:“是你杀的吗?在何处杀的?” 第二人开心道:“看来南宫大人那计策果真奏效,将阿梨等人引往紫苏山庄,真能将唐相思引出来!” 第一人叹惋:“可惜,金家兄弟们动手太早了,沉不住气。” “不可怪他们,”始终冷静的第三人沉声道,“三拜山地势陡峭曲折,那日又暴雨连夜,的确是偷袭突击之良机,在那时截胡张腾飞的棺木,本乃天时地利人和之举。怪只怪,我们遇到的对手实在寻常人,若换一个对手,便是我们得意,他们气得跺脚。” 语罢,他又问刚进来的那个人:“这剑客头颅从何而来,是你杀的吗?在何处所杀?” “我们奉命护送郭观回东平学府,在杨门桥时与此人狭路相逢,我们四人对他一人,我们一死一伤,但他终于被我拿下!” “一对四,还能令对手一死一伤,看来唐相思真的在养顶尖杀手。”第一人道。 “护送郭观回来?”第三人道,“为何?他早已暴露,竟还要送他回东平学府,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如何暴露,可有证据?”刚回来的那个人冷道,“从无真凭实据可以证实郭观乃贼人,恶人,仅凭他们一句话,东平学府岂会放人?是,他们在衡香是有数万军队,但倘若他们真冲进东平学府抓人,这岂不就是当初的乾皇在京城所为吗?莫要忘了,这可是东平学府!真以为他们夏家军惹得起?那是要遗臭万年的!你且看这四方文人云集的衡香将如何唾骂他们!” “懂了,郭观乃饵。”第三人道。 第一人笑了:“的确,赴世论学让廉风书院出尽风头,一朝闻名天下知,东平学府中的诸多学子早有不满,诸多怨言。真要到东平学府强行抓人,稍一扇动,那些学子便会冲在郭观跟前去拼命。” “哈哈,”第二人笑道,“那岂不是好玩了!” “是呀,”窗外忽然传来少女的笑音,“是很好玩。” 屋内众人一愣,短暂寂静后,四人大惊,立即朝窗扇看去。 听着里面传来得桌椅板凳摔倒之声,夏昭衣越发好笑,自外打开窗扇。 那四人聚在了房门方向,四个人八只眼睛,瞪得老大,置满惊恐,看着少女轻盈落地。… 夏昭衣拍了拍手上灰尘,目光看向桌上的头颅,再朝那四人看去,一下认出里面的丁跃进:“丁跃进?” 丁跃进语声发颤:“你,你是阿梨?!” 夏昭衣将他的声音和刚才说话的第一人对应上了,一笑:“我何止是阿梨呢,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丁跃进愣了下,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为何知道我是丁跃进?!” 夏昭衣笑道:“宣延二十一年,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丁跃进。我见过你三次,最后一次,乃我回京之时,礼部非得邀我去看一件祭器,请我为那祭器题名题词。那祭器出自九百年前的古墓,高约三尺,大口尊,上下左右两端各有夔龙纹,底座为红珊瑚枝干,及芙蓉玉石凋琢成梭形之弦月,那虹形曲线流畅光滑,于方形底座边沿额外悬置。我当时称,便简单直白些好了,直接叫其虹月玉龙。” 丁跃进眼睛始终大睁着,少女这话却令他冷汗直溢:“什么你,你口口声声的你,什么你见过我三次?宣延二十一年,你才多大?!请你题、题名?虹月玉龙……” “怎么?我说的如此直白了,你竟还不知我是谁?” 丁跃进身形一晃,往后面跌去,同伴手快,忙扶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可能! ”丁跃进情绪忽然变激动,“你是说,你是,你是……不可能!你故弄玄虚对不对?你这妖女,你妖言惑众,还要来骗我!” 夏昭衣可怜地看他一眼,再朝其他人扫去,澹澹踱步到桌旁,抬手将包袱四边拾起,盖上头颅,边慢声道:“你们本末倒置了,可知我为何要办赴世论学,又为何要廉风书院来办?为得,就是搓一搓那东平学府的锐气。因为东平学府一来清高自傲,二来视先生为重中之重,定为全力护他们。我早便看得分明,到了你们这,却妄想以此来设陷害我,哎……” 四人无一人吱声,全看着她。 丁跃进的手心已经汗涔涔了。 夏昭衣俯身将一张圆凳扶正,优雅端坐下来,明亮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们:“实不相瞒,我方才自我介绍之时,便已绝了四位生路。我不打算让你们活着出去,但我可以让你们自行选择。现在,诸位自己决定,是要死得明白,死得便宜,还是惨死,稀里湖涂的死?” 丁跃进再度腿软,这次不用同伴扶他,他自己抓着了同伴的臂膀。 少女左手的手肘轻懒搭在桌上,在那手肘旁边,便是一颗血淋淋的被包袱虚虚盖着的人头。 她兀自从容,优雅澹定,声音悦耳轻缓,如似天籁,但是在四人眼中,她与阴司幽冥之魅并无区别。 “我的时间不多,”夏昭衣将桌上烛台上的灯纸取下,手里多出一柄匕首,在那蜡烛上轻轻一划,“不管你们回答多少,烧到这里,我便送四位上路。” 丁跃进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喊出那在喉咙里转了半天,不敢喊出的名字:“夏,夏昭衣?” 夏昭衣莞尔:“正是在下。” 在府外等了许久,悄然进来的沉冽在楼外止步。 他闻言朝楼上望去,侧容在月下清俊白皙,一双清冷黑眸变得幽深。 谢谢春促的打赏!qaq,谢谢! /36/36450/27193457.html 1237 举世无双 离了灯纸的烛火,因窗外夜风而摇晃,屋内本就这微茫一盏,幽幽摆摆的烛光,让屋中一切充满不安定,却也越发显得少女这双明眸隽永沉静。 丁跃进彻底站不住双脚,膝盖一软,他“啪塔”一下跪摔在地,目光愣怔地看着夏昭衣。 其余人皆找不到声音,如似哑了一般。 夏昭衣看了眼瘫在地上爬不起的丁跃进,道:“阿梨,原名叫什么?” 半响,一个男人开口:“乔砚池,乔惊羡之女。” 夏昭衣将他的声音和第四个说话之人对上。 她看着这个男人:“那,乔惊羡人呢?” “他早便死了,生制成干尸。” “乔家那么多人,你不可能每个都喊得出名字。这乔惊羡,看来有点来头?” “是,”男人声音有些颤抖,但大抵还是冷静的,“乔家嫡系一脉,族中排行第三。好了,我回答了你三个问题,该我问了。” 夏昭衣点头:“好,你问。” 男人上下打量她:“你,真是夏昭衣?” “我是。” “你如何做到的?你不是死了吗?” 夏昭衣微微敛眸,半响,淡淡道:“如何做到,我不知。或许,天道不亡我。” “若你真是夏昭衣,我们便该井水不犯河水,”男人提高声音,“你没有理由要杀我们,我们和夏家从不为敌!我去同主公说清楚便可,从此两不相干!” “你们为何要杀乔家人?”夏昭衣问道。 “乔家人该死!” “如何该死?” 男人皱眉,冷冷道:“你既不是乔家人,此事便与你无关。” 夏昭衣笑起来:“虐杀孩童,残害无辜,此种种恶行便发生于我眼前,如何与我无关?” 第三个声音的男人立时道:“恶有恶报,不过乔家恶果而已!” “你们的主公,叫什么?”夏昭衣忽然话锋一转。 几人顿住,看着她的目光变冷变怒。 夏昭衣看向地上面色始终惨白的丁跃进:“这是我总能知道的事,今日你不说,明日我也能从别处得知。回答我,他叫什么?” 丁跃进语声飘浮:“主,主公姓卫,真名不知,字,行川。” “丁旺你岂敢!”旁人立即怒喝。 丁跃进忽然抱头大哭:“我不敢!!我不敢说的!可是她是夏昭衣!她是夏昭衣啊!!你们不知夏昭衣是谁吗?呜呜,她是夏昭衣!” 夏昭衣俯下身,乌黑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入他的眸底。 “说起来,当年我死后,你为何要我尸骨回京?” “不是我,”丁跃进冲着她跪下,哭着道,“是天象!天象要你回京!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李乾国运已去,但有新起客星悬北,孤俜望东,我连占三日,皆得其与我八字相协,若其鹤归,定能旺我!大幸于我运,延寿于我命,我也想同主公那般,千秋长青!” 夏昭衣微顿,竟这么简单…… 她和沈冽,都想复杂了。 看着他双膝跪地,夏昭衣道:“我不喜人跪我,起来。” 丁跃进却非但没起,甚至跪着爬了过来,激动地看着少女:“你尸身被烧,是何人所为?世传乃你师父离岭尊者,我也曾想过要去离岭拜访,可有旁事将我耽搁!真是你师父所为吗?是不是你重生归来,也是你师父助你?告诉我方法,告诉我方法吧!” “丁旺!”身后几个男人呵斥。 夏昭衣没说话,低头平静地看着丁跃进。 “求你了,夏大娘子,告诉我吧!你举世无双,名扬天下,当年你一死,我们礼部上下也如死了一般,我难过的三日都吃不下饭,世人无不尊你敬你!对了,我们礼部还曾上书,要为你修缮庙堂,单立石像,尊你为神女!” 夏昭衣忽然冷冷一笑:“是啊,李据也为我哭丧呢,结果,他灭了我夏家满门。” 丁跃进一愣,忽然变得无措。 “尊不尊,敬不敬,都乃身外物,于我无关重要,”夏昭衣朝桌上烛火望去,道,“我问一个问题,可能是最后一个。实际上,你们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痛恨乔家吧。” 若他们知道,便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若他们不知,那这群被人愚弄的人,夏昭衣不寄望能从他们口中再问出什么有用的。 丁跃进张了张口,道:“乔家那些人,皆,皆是……” 夏昭衣笑了:“孽障?” “对……” “丁跃进,”夏昭衣平静道,“你们真可怜。” · 夜风越来越大,春夏茂盛的树枝在风中急晃,掀起一场场绿浪。 沈冽负手立在淡金檐角下,一身挺拔玄衫,无声与黑暗融为一体。 旁边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翻墙进去的少女自如地开门出来,扬唇冲他一笑:“久等。” 沈冽看着她手中捏着的一塌纸,道:“看来收获颇丰。” “丁跃进写得人名册,”夏昭衣道,“他所知的,都已写下。” “他还活着吗?” “自缢了,”说着,夏昭衣一笑,“不过,我把他绳子割断了。” 沈冽浓眉轻扬:“你饶了他?” “只饶他一人,算作苦劳,”夏昭衣低头看着手里的名册,“不过,他已疯。” “那,可从他们那问出你想知道的?” 夏昭衣抬眸看他一眼,朝前走去:“这些人对乔家之厌,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由卫行川等人亲手灌溉出来得仇恨。于他们自己,根本说不出乔家具体之罪。乔家,不过只是一个他们‘约定俗成’的罪人。” 沈冽想到了金家兄弟竹苑下的那条暗道,那壁画上巨大的一幅幅矿石颜彩所做得画。 “对了,”夏昭衣停下脚步,看着沈冽,“我问了下郭云哲之事,丁跃进不知。我还问及沈谙生母,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什么?” “施盈盈在生下沈谙之前,另有一女,极有可能是绛眉。” 沈冽眉心轻拢:“那么,她的生父呢?” 夏昭衣微顿,道:“可能施盈盈自己都不知道,那一阵,她与那几个男人连日皆共枕。” 沈冽难得一愣。 夏昭衣继续往前,道:“是不是没想到,施盈盈竟和这些人有这么深的往来。” 沈冽没有说话,安静走在她旁边,良久,他低低道:“但我知道,她不是寻常人,我年幼时曾因她频发噩梦,她……也不止一次试图杀我。” · 谢谢wenfox007876的打赏,=3=,谢谢! () .23xstxt.m.23xstxt. /36/36450/27198510.html 1238 来访之人 夏昭衣心性随师父,颇为厌烦尊卑,对这人间的三妻四妾,什么嫡子庶子一向看不惯。 但规则她懂,施盈盈只要能杀了沈冽,沈谙作为沈家仅存的唯一血脉,哪怕施盈盈事发,沈谙都能继承云梁沈氏的所有富贵。 思及以前听闻的云梁沈氏的相关,再想到醉鹿对沈冽的所有行为,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很沉闷。 她抬眸看着沈冽已经出神的俊美侧容,还有很多碎碎念,忽然便不想说了,怕触及到他更多的过往。 毕竟丁跃进他们口中的施盈盈,她的性情手段,都非善类。 夏昭衣今日不回卿月阁,沈冽将她送到知语水榭。 晚风拂掠过顺于湖,裹着清寒打在他们身上。 知语水榭门前生长得旺盛的桂树要待秋日才会开花散香,但枝叶已茂盛亭亭。 “我刚才在回忆,”沈冽声音清沉,“千秋殿下那暗藏泥塑头颅的序列,我当初便不觉陌生,我曾在施盈盈的书中见过。除却那些头颅序列,还有很多细枝末节,都曾在她这里有所发现。原来,一切不是巧合。” “先不想了,”夏昭衣温和道,“回去路上,要仔细安全,我们明日约好去看一场赴世论学。” “嗯。”沈冽点头。 夏昭衣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进门。 听到大门外说话声音赶来得家仆见到她已进来,愣了下,而后道:“大东家。” “不想麻烦你们,我便自己撬开了,”夏昭衣笑笑,“不怕,门没坏。” “呃……对了,”家仆想到一件事,“大东家,半个时辰前,有位贵客上门,不过等了一阵,便走了。” “贵客?”夏昭衣好奇,“谁?” “贵客自称来自云梁,好像叫沈双城。”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大门。 想了想,她对家仆道:“他可有说什么?” “这您得去问徐管事……” “好,多谢了。”夏昭衣快步回去。 徐寅君刚为梁德昌他们添完烛火,自书厅里走出,看见快步回来的少女,执灯笼迎去:“大东家。” “沈双城说了什么?”夏昭衣见面便道,“确认那人真是沈双城吗?” “嗯,我派人悄然让康剑来看,康剑说是他。沈家老爷还留下一物,大东家,我这便去鹤舟苑取。” “不了,”夏昭衣道,“我随你同去。” 鹤舟苑厅堂明亮,徐寅君自偏厅抱出一个锦盒,厅堂里除却他们,还有听闻夏昭衣回来的康剑。 康剑恢复得很好,已经能下床了,他走得略慢,拱手抱拳:“阿梨姑娘。” 恰逢徐寅君将锦盒放下,夏昭衣冲康剑点头,目光看向锦盒。 锦盒方正,长宽皆约二尺,以海蓝色绸缎包裹,丝滑光亮。 “沈家老爷未说是什么,”康剑说道,“大东家,打开吗?” “嗯。” 锦盒看着颇有分量,绸缎里面露出锦盒本体,康剑抬手将精美包装的盒盖打开,轻呼了一声,转头看向夏昭衣:“大东家,好像只是云梁特产。” 一瓶装在精美瓷瓶中的玉明酒。 一块剔透深绿的翡翠原玉,拳头大小,一眼便知价值昂贵。 三盒精致的云梁点心。 一樽青铜九龙浮雕小簋。 盒中没有书信,无一言半语。 “他,可说了什么?”夏昭衣问道。 徐寅君摇头:“沈家老爷只说来拜访一下您,其余的,便没说了。” “那,沈冽呢?”夏昭衣皱眉,“他可有提到沈冽?” “没有。” “沈谙呢?也没有?” “嗯。” 夏昭衣低头看着这个锦盒,道:“那,他也没说他住在衡香何处?我若要去找他,该去何处找?” “我问过了,他都未说,离开前只说过几日若得闲时,再来找您。”徐寅君说道。 “阿梨姑娘,”康剑低低道,“沈双城此行定与沈谙有关,但倘若他……” 夏昭衣朝他看去。 康剑支吾一阵,声音变得不自在:“倘若他要在您面前说我家少爷的不是,您可莫往心里去。” 夏昭衣眉心轻合,故意道:“怎么会呢,他是沈冽的生父,一个做父亲的,为何要说儿子的坏话?” “不!”康剑赶忙道,“阿梨姑娘,您有所不知,他非常不喜欢少爷,甚至,是憎恶少爷的!” “啊!”徐寅君惊讶,“这是为何?” 康剑为难:“此事,涉及少爷在沈家的秘辛,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哎呀!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啦,你如果再不说,万一他给我们家大东家上眼药,真让我们大东家不喜你家少爷,我看那会儿就算你想说也来不及了,给你一个先手的机会还不好!”徐寅君叫道。 “好像……是这么个理,”康剑道,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愚拙嘴笨,不知如何同您说,但少爷离开沈家时才八岁,一个富贵世家中出生的八岁小孩,用不着偷用不着抢,也没有听说他去杀人放火过。就这样一个小孩,您说他在平日生活中能犯下什么样的大错?但是少爷被从云梁接到醉鹿时,他后背全是伤,一条一条,蜈蚣一般!那不是正常的教鞭打的,那是软藤条,带软刺的!” 夏昭衣怒道:“沈双城虐打沈冽?”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康剑道,“那会儿,施盈盈已死一年多,而沈家老太爷是疼少爷的,也只有沈双城了。” 徐寅君皱眉:“沈郎君,哦不,沈将军,他那样玉树兰芝之人,竟在幼年被父亲这般不喜,还致虐打……” 康剑难过道:“沈双城偏爱那个美妾施盈盈,爱屋及乌,便也更偏爱沈谙。而他不喜我们少爷的生母,故而,便连少爷也讨厌了吧。” “大东家,这沈双城怕是不知我们和晏军的关系吧,竟还敢上门来拜访您,这东西我给收拾起来,待他下次再来,我便还他!”徐寅君气道。 夏昭衣没说话,低头看向锦盒里的这些礼品。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徐寅君,立即派人去卿月阁、衙门、宁安楼和屈府试探。看看沈双城是只来了我们这,还是都去了。” “是!”徐寅君立即道。 “切记,”夏昭衣抬眸看着他,目光冷静明亮,“一定要试探,你想好话术,不管沈双城有无去拜访过,莫要让他们觉察到我派人过去是跟沈双城有关,尤其是,卿月阁。” “是!” · 谢谢书友20220913155312328的打赏! /36/36450/27203104.html 1239 出自云梁 一声钟声震耳,从廉风书院文和楼顶楼敲响,荡向整个衡香,唤醒一日天明。 沈双城有早起的习惯,在客栈后院打完两套拳,出得一身汗,他自随从端捧着得托盘上拿起一方巾帕擦汗。 余光看到三名手下自外回来,沈双城停下,等他们开口。 手下们问安后,道:“知语水榭昨日派出大量人手去往卿月阁、宁安楼等地,说是送夜宵,乃京都的十香排骨。” “我昨夜留驻知语水榭附近时,发现那周围有兵马巡防,乃晏军。” “有说大少爷在衙门,有说在屈府,还有说在宁安楼。” “不过,我们设法联络上了大少爷身旁的暗卫邹展,他未被带走,中午便会过来。” “据查,大少爷的师父,轻舟圣老已失踪。” “衙门那边不好打点,夏家军我们不敢动,原有的衙卫和小吏们则不想惹事,多少银两都推不动。” …… 沈双城安静听完,将巾帕扔回托盘上,朝屋内走去:“那便等邹展过来。” 他们现在所处客栈,取知语水榭、卿月阁、衙门三方距离中最短的中心点。 由于知语水榭和廉风书院的文和楼隔水而望,所以沈双城用早饭的偏厅窗扇外,能看到文和楼前初醒的蓬勃生机。 顺于湖的大石桥上,正漫步走来成群结队的学子文人,穿戴得整齐干净,与晨风同清同逸。 更多的人聚于湖边,或抚琴对棋,或吟诗颂词,不时传来朗朗笑声。 忽然,西南方向响起接连的高喝声,因为底下太吵,听不清楚,但语气极粗暴。 “老爷,我去看看。”一名手下说道,朝窗边走去。 沈双城皱眉,也起身过去。 底下的文人们也纷纷转头朝那边看去。 两个手执长剑的男人从西南方向跑来,二十多个高大魁梧的士兵紧追在后。 两个男人已周身浴血,遍体鳞伤,追在后面的士兵冲前面的人群暴喝:“都闪开!别挡他们,被伤者后果自负!!” 靠近那边长街的文人们立即跑开。 两个男人挥着长剑,哪里人多,便去哪里,混乱之中,仍有数人被伤。 “取剑来!”沈双城立即喝道。 桌边的随从立即将他的剑奉上。 沈双城翻出窗台,凭借楼体建筑敏捷落地,落地一瞬,便直接朝那两个男人冲去。 两个男人的所有注意力全在身后,前方忽然杀来的男人让他们大惊,慌忙招架,并暗道不妙,因那剑招太快,剑势太凶,电光石火间,他们脑中只剩一个心念:必死无疑。 却不想,迅猛至他们面门的剑招却被对方忽然收住,下一刻,对方的利刃撞在他们的长剑上,似他们将他挡住了一般。 两个男人不明所以,但不及多想,对方长剑再度攻来,他们不得不抬手去挡。 沈双城的手下们从客栈后门跑出,将他们围成一个大圈。 那些士兵们追来,沈双城叫道:“稍待我片刻!”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料想这两人插翅难逃,便没上前。 沈双城果真很快结束,战斗以他瞬息挑落两个男人手中的长剑告终。 两个男人全程毫无招架之力,长剑被挑后,他俩捂着血流不止的掌心抬头怒瞪向沈双城,这人方才,根本就是戏弄他们! 士兵们随即冲来,控制住他们,用粗绳将他们绑起。 “二位可是姓方?”沈双城看着他们道。 两个男人没有说话,怒目瞪他。 “哦?这位侠士如何得知他们姓方?”一个士兵上前说道。 说完一愣,刚才太混乱,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只觉俊朗,眼下再看,何止俊朗,简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五官眉眼颇为眼熟。 “果真姓方,”沈双城道,“方兮宇和方子谦,此二人可还活着?” 两个男人一惊,目光朝他看去。 士兵们看向沈双城的目光也变严厉,如若是同党,那不管他身手如何好,他们拼死也要拿下。 “你是何人!”一个男人问道。 “你们的仇人,”沈双城道,“他俩可活着?若是活着,可还在衡香?” “既是仇人,你问那么多作甚!你们统统都去死吧!”另一个男人叫道。 “该死得是你们!”沈双城一名手下上前怒斥。 刚才发话的士兵对沈双城抬手一拱:“敢问这问侠士贵姓?” 沈双城浓眉轻皱,顿了顿,如实道:“沈。” 士兵却没多想:“沈大侠,看来你与他们有些过往,便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吧。” “若我不去呢?”沈双城道。 士兵肃容:“可能,这就由不得你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岂敢乱抓人?”沈双城的手下上前。 “我们抓得并非无辜平民,你们乃嫌疑同党!” 沈双城轻抬手,制止住手下们,他看向士兵,一双黑眸沉冷:“我的沈,出自云梁沈家。” 士兵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双眼大睁。 其余士兵们也惊到了,视线齐齐凝在了沈双城脸上。 难怪觉得眼熟! 可按照年龄推断,他至少也有四十多了,这张脸却只像三十出头,远比同龄人年轻,更气人得是,还比小他十几岁的人俊美英挺。 刚才发话的士兵露出愧疚神情,拱手道:“原来是沈将军生父!属小人眼拙,失礼了!” “失礼了!”其余士兵们齐声说道。 “你们是夏家军?”沈双城说道。 “是,”刚才发话的士兵道,“我们夏家军同晏军乃袍泽之交,刚才小人冒犯,望沈大侠见谅!” 沈双城抬手,郑重道:“定国公英烈,夏家军英武。你们既有犯人在侧,便先回去交差吧。” “嗯,我等先行告辞!” 士兵们带着两个方家剑客离开,地上的兵器也被拾走。 手下们走来:“老爷。” 沈双城负手,沉目看着离开的两名方家剑客。 “派人出去打听,”沈双城说道,“看他们架势,绝对不止这两人落网。” “是!” 沈双城顿了下,再看向路边受伤的文人,道:“匀日。” 沈双城的随从走来:“老爷。” “带几个人手,领这些伤者去医馆,除却医药费用,再给他们些银两买补品。” “是!” · 谢谢seika的打赏! /36/36450/27210233.html 1240 满盘皆输 夏昭衣今日的打算,除了下午和沈冽去看一场论学,其余时间便都在知语水榭不出去。 李乾那网布下已有半年,现在随着游州的路修好,也是时候派出暗探去往北元了。 现在在管驰、范宇、梁德昌的长案上,多出几份通关文牒,是夏昭衣从李四妹的尸体上搜出来的。 四人在书厅中关了整整一上午,快午时时,詹宁赶到,满脸喜色:“二小姐,您料事如神!那些方家人,我们共抓获二十九个,另有三十六人顽抗丧命!他们竟有六十多人!” 夏昭衣笑道:“不是我料事如神,是我昨夜在窗外听来的。” “可惜,那名叫方贞莞的女子逃走了,不过她身受重伤,简军将军已下令控制城内所有医馆,她去不得了。” “抓捕过程中,可有过路之人受伤?” 詹宁顿了下,道:“是有,简军将军令我们回去寻找伤员,送去药费。往文和楼去的那支兵马却遇上了沈将军的父亲,他在场的那些伤员,都被他先行妥善处置了。” 夏昭衣扬眉,沉声道:“细说。” 同一时间,坐在凌香苑看支离给郭云哲解开九连环的戴豫也听闻了此事,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看着来报信的武少宁,半响,道:“少爷一早便去了秋燕村,眼下,他应该还不知此事。” “我去说吗?”武少宁道。 戴豫轻叹:“少爷迟早会知,你便去吧。” 武少宁离开,戴豫转过头来,看到支离和郭云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看着我,我理解,”戴豫对支离道,又看向郭云哲,“你听得懂吗,你这样看我?” 郭云哲还是直直看着他,戴豫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眼神,既明亮清澈,又飘忽悠远。 支离侧头朝郭云哲看去,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一挥。 忽然,郭云哲伸手抓着支离的手,张口便咬。 支离的反应已经很快,却还是被他的牙齿擦破一层浅皮。 “喂!你属狗的!”支离骂道。 “汪汪汪!”小大胖激动地冲来。 戴豫也爬起保护支离,郭云哲再度发狂,将桌上的九连环撕扯开,摔了一地。 因为情绪激动,他削瘦却线条刚硬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激动地想要挣开铁链,手腕上的锁铐将他的皮肤磨破,甚至出血。 支离和戴豫费了许多功夫将他控制,避免他伤害自己,但他的情绪仍激动,张口一直想咬他们。 哪怕闻声赶来的家仆用一团布堵住他的嘴,他都不肯安分,一直到失去力气,才总算止罢。 支离和戴豫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这几日,郭云哲时常会忽然暴怒,但哪次都不及现在激动。 见他手腕出血,戴豫令家仆去拿药箱。 郭云哲瘫在几个男人的控制中,愣愣睁着眼睛,忽的,他双目变红,眼泪滚落了下来。 “他哭了!”支离惊道。 郭云哲的眉眼很深刻,双眼皮深且长,眼眶一变红,这双眼睛便变清美幽邃。 他越哭越伤心,整个胸膛都抽泣,喉咙一哽一哽,怕他噎死,支离和戴豫将他口中的布取出。 “哇!!”郭云哲张开嘴巴,嚎啕出声,哭得撕心裂肺,将周围家仆都给哭来,连杜轩也赶来了。 没人知道他哭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依然无法沟通,可他就是在哭,一直狂哭,直到哭累,把自己睡死过去。 “他……是怎么了。”戴豫被吓到,愣愣道。 无人能解答。 东平学府,松韵堂。 “啪嗒”一声,杯盏自郭观手中滚落,茶水浸湿沧浪色的影枝方毡,将屋中正在适时放松,说会儿闲话的先生们的注意吸引过去。 “一时走神,手滑,手滑。”郭观冲他们笑道,不慌不忙地取出巾帕擦拭。 几个先生们笑着,叫他以后走神时切记放好杯盏,便继续谈论今日上午街头抓人的事。 郭观收回视线,平静将杯盏拾起,放在案上,目光变怔忡。 方家,那么轻易便垮了? 此前方家人在衡香府来来去去,皆无大事,甚至还能将方寄的棺木大摇大摆抬出衡香,怎么今日,一下子便垮了。 郭观的书童,今年才十三岁的小楛出现在门口,郭观一眼看到他,示意他不用进来,郭观收拾好桌上书册,起身出去。 小楛过来,便是说今日发生在街上的事。 松韵堂院落大,郭观去到东侧先生们闲时下棋的石桌侧,压低声音疾道:“他们可有来寻我们?” “没有,以及,康库府也出事了,卞可进他们三人上吊自缢,丁旺疯了。” 郭观瞪大眼睛:“家仆呢?” “倒还活着,但都被吓坏了,纷纷说要辞行。先生你看,给不给放,不给放,我们便只能……”小楛抬手,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我们不能出面,”郭观喃喃道,“我回这东平学府,便是来当活靶子的,我们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先生,或许您不该回来,这些对手太可怕了!您不觉得,如今这衡香府,被他们牢牢握于五指之中?” 郭观面色惨白,半响,低声道:“是啊,何曾有过这种感觉?自我跟随主公至今,皆是我们左右他人性命,如似儿戏,便是那李乾朝堂,我们都能轻易窃其国运。从来是我们不将旁人视作一回事,怎么现在,我们满盘皆输。” “倒也不是满盘皆输,侯睿至少骗杀了那沈冽身边心腹,五马分尸呢!”小楛眼睛变阴冷,恶狠狠地道。 郭观看他一眼,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郭观朝院门望去,两个学子疾步走来,郭观认出,是卓昌宗身边两位好友,一个叫郝伟峰,一个叫许席一。 郝伟峰迈入松韵堂大门便急道:“云从先生!姚臻有消息了!” 大堂里的先生们立即朝他望去。 “快说!”云从先生大喜,赶忙说道。 郭观也起身,回去松韵堂。 姚臻失踪一事,他们最初不知,还是刘县丞和赵县尉派人过来问话他们才得知的。 郝伟峰从袖中取出纸来,递去给云从先生:“先生,您先过目,再看要不要给衙门的人。” · 谢谢白矮的打赏,??(^??^*) /36/36450/27210234.html 1241 挨家去找 信是东平学府后门,每日挑担子过来卖果子的一个老妇所送。 信上画着极为潦草的图纹,还有一行小字:帮我留存。 就这么点,信上没提其他东西了。 云从先生将这图纹颠来倒去,横看竖望,没有半点熟悉。 郝伟峰道:“先生,这姚子德可真缺德,浑然不知我们寻他寻得快挖地三尺了。” “你说得极是,”云从先生道,“子德为人厚重持稳,但看他这信,却没有其他交代,他的确不知我们在找他。” “那便怪了,”松韵堂的另一个先生道,“那衙门的人为何寻他呢?” “不知,”云从先生将信纸折叠,递给郝伟峰,“既要你帮他留存,你且留着吧。” “那,要不要去跟衙门的人说?”郝伟峰问。 “子德既能写信于你,所处之境便未见危患,那便还是不说了,待他回来后再论吧。”云从先生道。 郝伟峰点头:“是!” 一路跟踪郝伟峰和许席一过来的董延江就藏在院子外面,他的眼睛滴溜溜转,掉头离开,朝衙门跑去。 于是半个时辰后,这张纸终究是被送到了知语水榭。 夏昭衣合上书中册子,侧过头来看着书房门口的几个书生。 之前曾在衙门让他们写过千字文,所以她对他们有印象。 领着他们过来的詹宁重新介绍,着重介绍了一旁的董延江:“这位董姓学生,那日写了两千字。” 夏昭衣微微一笑,看着董延江道:“爱告状,爱打小报告。” 董延江分不清她这到底是何意,他主动跟他们汇报实时状况,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吗。 夏昭衣接过詹宁递来得纸,一望到上面的图纹,她的秀眉轻轻扬起。 詹宁轻声道:“二小姐,您识得这图纹?” 图纹虽潦草,但潦草得不是姚臻的笔线,而是他对图纹看得不深刻。 “你不觉得眼熟吗?”夏昭衣笑道,将信纸递回去。 詹宁将信纸上下左右一顿看:“我不觉得啊……” “那些剑客的剑鞘。”夏昭衣说道。 詹宁恍然,惊讶:“是了!还真是!二小姐,您好眼力,竟一眼看出这大致形状来!” “拿去给这位董书生过目吧。”夏昭衣笑着朝董延江看去。 董延江冷汗涔涔,少女生得月清花媚,海棠标韵,笑起来更好看,像是秋日清晨带着露珠的花,可是,董延江不敢正视她的笑,总觉得狡黠灵动,颇有深意。 詹宁将纸递来,董延江瞅了阵,看向少女,不明所以。 夏昭衣道:“之前你所写得两千字文章中,称卓昌宗去世前一直在寻城里的工匠们,你说他手中拿着张纸,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董延江愁眉:“阿梨将军,我只是远远跟着他,我未看见那纸上的图纹。” “那你便带着这张纸,去原路走一遍,问问那些木匠、铁匠、绣匠,画匠,是否是它。” 董延江面色一白:“那,我得走多少路啊!” “詹宁。”夏昭衣看去。 “二小姐!” “备马车,供董书生代步。” “是!” 许席一和郝伟峰看着董延江随詹宁等个头高大的士兵们离开,心里将姓董的一顿咒骂。 “郝伟峰,”少女忽然道,“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郝伟峰一顿,抬头朝她看去:“将军指得是,我那篇文章?” “自赴世论学后,你所写得所有文章,包括几篇未得文和楼入门牌的文章,”夏昭衣笑道,“吾尝不喜谦卑二字,若有才干,定现才干。怀才不遇乃荒谬之词,或才不够,或人之过。我若有大才,我定教天下人皆知我有大才,决计不会躲藏矫饰,谁知别人几时才能知我有才?岂非亏了这才!” 郝伟峰脸颊大红,不自在道:“将军竟,竟还会背下!” “未必认可你所说的所有,但你这狂气颇为了得,此豪情,百人中难有一人。” 郝伟峰的脸越来越烫,眼睛却变明亮:“谢将军赞赏!” “说来,我与贵学府渊源颇深,”夏昭衣淡笑,“除却在京的先生们,来这衡香后,也遇见了个老熟人,便是你们的又见先生。” “将军竟和又见先生认识?”郝伟峰说道。 “还很熟。”夏昭衣说道,看向史国新,令他过后,在他耳侧吩咐。 “是!”史国新应声。 很快,史国新从隔壁书厅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交到郝伟峰手中。 “将军,这是……” “这里面皆是宝物,有劳你们一日一样,悄然替我送给又见先生,或放他书案上,或放他房门前。切记,不要让他发现是你们。” 包袱非常沉,听声音,里面都是珠玉配饰。 郝伟峰点头:“嗯!我定照办!” “便先谢过,”夏昭衣道,“为报答二位这苦劳,我先行许你们前程一诺,他日你们想去何处效力,我皆为你们举荐书信。” 二人闻言大喜,彼此对望后,赶忙揖礼:“多谢将军!!” 二人离开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徐寅君从外进来,回头看他们身影一眼,收回视线道:“大东家,那包袱里装着得是?” “能吓到那又见先生的东西,”夏昭衣说道,脸上再无笑意,转身去书架上找书,边继续道,“总有一日能让他患得患失,身心衰弱。” “但这两位书生若见到那又见先生被吓,未必就会一直照办了。” 夏昭衣停顿了下,看他一眼,淡淡道:“一人的确未必,两人却可商议,而他们,是聪明人。” “聪明人?”徐寅君琢磨她这句话,忽然,徐寅君大惊。 少女说得没错,一人去做这事,或会因道德负罪感而停下,不再继续。 而两人,哪怕会彼此动摇,但更多得是有人认同和陪伴,尤其是,她夸了其中一人,又许了两人前程。 这是徐寅君头一次看到少女谋算人心,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善的,这番算计,徐寅君似乎看到了另一面的她。 但很快,徐寅君便适应过来。 不论她是什么样……他认定,此生都是她的手下。 /36/36450/27212460.html 1242 阿梨怼人 “郭云哲?”匀日念着纸上的字,抬头看了看亲自送信过来的徐寅君。 “不认识。”匀日摇了摇头。 “沈大侠没提过?” “没,”匀日松开手,往后退去一步,离徐寅君几步远,冷冷道,“我们老爷暂不知何时回来,徐管事要留下喝茶等他,还是先行回去,待老爷回来后,我差人去贵府找您?” 他这说话语气,让徐寅君听不惯。 “那还是罢了,不劳您大驾,”徐寅君学他的模样说话,“我隔上小半时辰,便差人来问问。” “那徐管事,慢走?” “不必送。”徐寅君道。 匀日冷冷地看着徐寅君离开,嗤了一声,合上房门。 徐寅君从客栈出来,眉头皱了下,抬头朝周围看去。 人往人来,夏初暖日正盛,但这人潮却比天上烈日更沸腾炽热。 只因不远处便是文和楼,此时方台高筑,很快便要开始今日的第一场论学。 除了四方来的文人学子们外,同样非常期盼这场讨论的,还有数万双赌徒们的眼睛,所以这里,彻底水泄不通。 徐寅君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他收回视线,回去知语水榭。 而实则,远远近近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看着他离开。 戴豫眼尖,早在这其中看到了宁安楼的人和衙门的衙卫,他悄声对一旁的杜轩道:“沈双城身份一暴露,瞧,惹了这么多注意。” “不是因为他沈双城了不起,而是因为我们少爷。”杜轩说道。 “徐管事是阿梨的人,”戴豫忽然不安道,“他竟亲自到这边来了,沈双城会不会和阿梨早便见过面?那他可否会在阿梨面前胡言乱语?说少爷的不是?” “不怕,”杜轩压低声音,“我迟迟不去知语水榭接康剑回来,就是特意留了张嘴巴在那边。” 戴豫扬眉:“我也是,我也特意留着支离不想他离开,就是为给阿梨留双眼睛和耳朵,支离肯定会把少爷的好都看去,然后说给阿梨听。” 二人面无表情地交流了个眼神,而后冲彼此竖起大拇指。 时间缓缓过去,第一场开始,第一场结束。 现场气氛一度被掀起高潮,那高台上的两班学生因争辩而面红耳赤,让本要在这盯梢的杜轩和戴豫都忍不住去凑几眼热闹。 很快,第二场开始,第二场结束。 赴世论学的每一场辩论都以烧香来算时,时间一到,辩学结束。 但也有口舌不如对手者,还未结束就已词穷舌结,说不下去。 时间已到下午申时,第三场快要开始,就在这时,杜轩拉扯了下戴豫的衣裳,朝知语水榭方向看去:“阿梨来了!” 少女一袭月白清衣,外披薄薄的沧水半身衫,青丝垂落,发上盘着一个不张扬的素雅小髻,只斜斜簪着两支白玉芙蓉。 她正在看一本书,边沿着顺于湖畔慢行。 偶尔,她会停下来,虽然隔得远,但仿佛能看到她专注思考时的明亮眼眸。 詹宁跟在她后面,少女动,他也动,少女停,他便止。 渐渐的,好多目光都朝他们那边看去。 如此悠闲在湖畔漫步的少女,实则为一道靓丽风景。 而出现在知语水榭附近,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夏家军士兵,她是谁,一目了然。 “汪汪汪!”一阵狗叫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循声看去。 狗蛋快乐地跑来,后面跟着他同款快乐脸的主人。 “阿梨!”赵琙开心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 夏昭衣摸了摸狗蛋的脑袋,道:“找我什么事?” “我们在那山底溶洞下的壁画上所看到的那个古祭台,我查到了!” “这么快。”夏昭衣说道。 “喂,你怎么半点都不激动?”说着,赵琙朝她手中的书看去,似乎又不是书,而是账册。 “你看一本账册看得如此入迷?都从家里晃晃悠悠走到这了?” “不是,我和沈冽约好要看一场辩学,我出来等等他。” “哈?”赵琙嗤声,“从来都是男人等女人,头一次看到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真不是个男人。” 夏昭衣眉心微凝,而后淡淡一勾唇,笑道:“挺好,那就由我开个先河,让你长长见识,了解下这世界的多姿多彩多种多样。以免你回郑北那日,发现自己白出来一趟,仍没半点长进。” 赵琙怒了:“阿梨,我夸你如花似玉,可你,你拐着弯骂我?” 夏昭衣眨巴眼睛:“挺直白的,我拐了吗?” “你!”赵琙吹了吹额前的头发,目光随意乱扫,不经意又朝她的账册看去一眼,忽的一顿,他定睛看过去,“三道东禄?” 夏昭衣将手背到身后:“你所说的古祭台,我晚点去问你,现在,能让我一个人看会儿书吗?” “阿梨,你若要去对付北元,务必算我一份。”赵琙肃容说道。 夏昭衣没理,合上账册,朝前走去。 这些年,哪些人跟北元做过生意,她都有所留意,也让赵宁帮忙留意。 三道东禄的生意不多,但每年也有那么五六十笔。 有大有小,大的几十万两,小的不足百两。 能查到的,都在这账册上记下了。 查不到的,那便没办法。 眼看少女不理她,赵琙有些生气,不服气地道:“我若告诉你,那古祭台在兰泽城西南方向,你待如何?” 夏昭衣一顿,侧眸朝他看去:“那古祭台,乃边境之外的?” “肯理我了?”赵琙抖脚,哼道,“有求于我时才可总算不会那般爱理不理了呢。” “其实给我时间,我自己就查得出。”夏昭衣道。 “哦?如此说来,你不想知道?” 夏昭衣沉一口气,无奈道:“赵琙,我当然是想知道的。可你不想说,我不逼你。” 赵琙古怪地皱起浓眉,困惑打量她。 分明是个小丫头片子,个头也才到他肩膀,可她这模样,好像把他当成小孩一般。 “那,你求我,”赵琙说道,“不想求,你便冲我撒个娇,一句话或者几个字都可。” /36/36450/27214813.html 1243 父子相见 夏昭衣脑中思绪一片,没有心情跟赵琙胡闹。 她方才边走,边在脑中构架出一片细密的网,从北元的三道东禄开始南下,共分三支。 一支去往西北六州,一支经游州南下,还有一支,东去仄阳道。 而经由游州这一支,牵连起当初游州的那些北元暗探,如陈韵棋父亲陈永明、窦立新等人,这一条支线经游州后,再继续南下,至衡香时,夏昭衣将唐相思三字也写了上去。 这些年,除了正面那一场场宏大的战争,北元还将诸多心思伸入中原内腹,意图杀人诛心。 现在有足够多的证据让夏昭衣确认,唐相思这个她久闻其名,不见其人,满口婉约避世文辞之人,已和北元有着长年勾结。 思绪正当乱,赵琙半路杀出,夏昭衣摇摇头,给他个更无奈的眼神,便不理他。 眼看她脚步都没停,赵琙浓眉皱起,心里一股越渐强烈的不服气。 他闷闷跟上前去,发现自己口中说着要少女跟他撒娇,实则,他的行为似乎更像撒娇。 赵琙不由暗骂自己,像话吗,合适吗,他比她高那么多,他还年长她近十岁。 越这样想,赵琙越恼,甚至想伸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扯过来,问问她,如何才能理他。 似乎觉察到主人的情绪,一旁跟着的狗蛋也变得不开心,不时抬眼瞅他,默默跟在他身旁。 少女的脚步忽然一顿,赵琙和狗蛋立即朝她看去,再循着她远眺的视线转头,看向前面。 湖边人迹最为清冷之处,沈冽站在一棵垂弯的柳树下,正低头看一封信。 一改往日的深色衣裳,他穿了件天缥色锦衣,身形挺秀,清逸临风。淡青沉白的天缥色,极衬他的孤冷清傲,令他这风华气度如月凝霜,让他隐匿于人海之侧,独立于大世之中,哪怕路人经他身旁而过,惊艳于他的貌美,也会慑于其清冷孤绝,不敢多看,不敢靠近。 赵琙不想承认,但这个男人,令他不爽。 他别开脑袋,发现狗蛋还在看,他立即伸手将狗蛋的脑袋扭走。 但旁边这少女,他便不敢去扭了。 赵琙的目光酸溜溜地朝少女脸上瞥去,刚还花容冷俏的少女,现在清美秀丽的眸子似被夏夜的星辰点亮,忽闪忽闪的,盈满笑意。 赵琙顿时更不爽了。 下一瞬,少女拔腿跑去。 詹宁当然也追去。 狗蛋居然也一起追。 “站住!”赵琙揪住狗蛋。 “汪汪汪!”狗蛋叫道。 沈冽闻声抬头,便见四面清爽的湖风中,少女朝他奔来,白衣皎洁,外披的半身沧水色薄衫随她步伐起伏,轻盈如浪蕊。 沈冽不禁弯唇,举步迎去。 藏在客栈门前的戴豫和杜轩这才发现,他家少爷竟不知何时来的,看模样,已经那角落站了很久。 “你在这等我?”夏昭衣笑道。 “嗯,听说你在忙,我想晚些再去找你。” 夏昭衣望着他垂落身后的青丝扬于风中,或因今日天气舒爽,风也清冽,她恍惚觉得,世人不必去登高求仙,沈冽所在处,便似一座仙台。 “在看什么?”沈冽朝她手中的账册望去。 夏昭衣笑起,将手背在身后:“不告诉你。” 她一笑起来,本就明亮的眼眸便越发清澈如雪,湖风将她额前细碎的短发拂开,光洁白皙的额头,似在邀他去吻。 “好吧,便不说,”沈冽温然道,“下一场快开始了,我已提前知会杨老院长留坐。” “嗯,那我们现在过去。” 看着少女和这男人并肩离去,赵琙双手抄在胸前,眉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这小丫头片子,竟都不回头看他一眼! “可恶啊,可恶。”赵琙生气地道。 夏昭衣和沈冽绕开人群,沿着清长小道过桥,去往文和楼。 这也是他们到衡香后,第一次走到这里。 侧门外大道干净敞亮,偶有书生二三迎面走来,见到他们都会停下脚步,朝他们投来打量目光。 也有一些书生大胆猜测他们的身份,但见二人一直在说话,他们不好上来询问。 快到文和楼时,夏昭衣脚步微顿,抬头看着他:“所以没有人来找你,你自秋燕村出来之后便去取信了,你也不知有人在寻你?” “寻我?”沈冽好奇,“出了何事?” “……” 夏昭衣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跟他说沈双城在衡香之事。 顿了顿,夏昭衣道:“昨夜回去知语水榭后,徐寅君同我说,有一个客人拜访,他是……” 她的话音未落,便见沈冽一顿,转头朝前面看去,黑眸刹那一凛。 夏昭衣抿唇,已猜到他看到了什么。 她转眸看去,刚从文和楼侧门走出的数个男人中,她一眼便看到一袭暗灰白荔枝纹锦袍的沈双城。 围绕着沈双城的数个先生们正在说笑,众人有所感地抬头朝这边看来,沈双城一双浓眉轻皱,随即便淡淡散去,继续跟那些先生们说话。 先生们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在,点着头同他附和。 最旁边的一位先生走来,边抬手行揖:“阿梨将军,沈将军!” 夏昭衣也抬手,淡淡一拱:“陈先生。” “阿梨将军竟识得我?”陈无忧惊讶笑道,眼睛变亮。 夏昭衣笑笑,目光看向沈双城。 他已停下说话,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冽。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沈冽,很轻地道:“沈冽。” 沈冽垂下眼睛,黑眸恢复平静,无声看着她。 “我刚才要说的,就是他。”夏昭衣道。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他只是来拜访,没有等到我,”说着,夏昭衣一笑,“而且你想,他能为难到我吗?” 沈冽拢眉,轻轻点头。 他虽没有外露什么情绪,但夏昭衣看得出他现在深藏的暗涌有多汹涌。 “沈冽,”夏昭衣低声道,“若你不想见他,我们回去吧。” “无碍,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也是,”夏昭衣笑起来,“就当陌路人。” 陈无忧离他们近,听着这话,将眼睛都瞪大了。 这话,沈冽自己说着出出气就成,哪有在旁亲友也这么说的,这不是拱火嘛! 却见他们当真不改计划,往文和楼而去。 沈双城肃容看着他们走来,就在二人经过他们,要迈入文和楼时,沈双城沉声道:“准备什么时候放了你大哥?” · 谢谢seika的打赏~感谢! /36/36450/27219441.html 1244 父子互怼 沈冽十二岁时,因沈老太爷病重,沈家所请的几个名医都委婉表示,可以为他准备后事了。 沈冽牵挂祖父,不顾郭家舅舅们劝阻,带石头和杜轩回去云梁。 那一趟,父子二人半句话都未说。 所以现在,沈双城这开口一句,是沈冽自八岁至今,父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第一句话。 音色几乎未变,不过在当年语气里的厌恶冷漠上,加了几丝抑制着的愤怒。 沈冽脚步停了下,朝他看去一眼,轻懒收回视线,迈入文和楼。 周围先生们面色变尴尬,有人试图喊住他,张了张口,作罢。 沈双城脸上没多少情绪波动,对于这个儿子,他本就没有指望。沈冽如此反应,反而正常。 跟着沈冽一起进去的少女却忽然后退几步,退了出来。 “你说错了,”夏昭衣明眸含笑,看着沈双城,“沈谙并非我大哥。” 沈双城浓眉皱起。 夏昭衣偏偏头,笑容更清媚:“抓沈谙的人,是我,不是沈冽。” 沈双城沉了口气,冷冷道:“好,那么敢问阿梨姑娘,沈谙所犯何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给您现成编几个?” 在场的先生们将双目瞪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用来受冤者控诉之用,她竟如此,如此…… 沈双城被她一句话噎住,一张俊容气红,顿了顿,沈双城怒目看向门内停下等夏昭衣的沈冽:“沈谙自小待你不差,与你亲厚,你如今为了这么个女人,竟与他反目?” 沈冽本不想理他,闻言愠怒,冷蔑朝他看去:“说话要知轻重分寸,一夜夺下佩封、出入华州如无人之境、一手搭就这赴世论学的夏家军统帅,在你口中,是‘这么个女人’?” “这些作为,是她一人之功?” “这些作为,一万个你也达不成。” 沈双城被气笑:“好,很好,我收到信时还不信,你虽乖张偏执,可与沈谙手足情深,怎么会困他于牢。果然,你被这女人……” “便不要再出言不逊了,”夏昭衣出声打断他,“若再说出什么不可收场的话来,到时难以下台的,只有你一人。” 沈双城冷目看去:“我们沈家人说话,还请夏大将军不要擅自插嘴。” 夏昭衣摇了摇头:“不知好赖。” 眼看她重新进门,沈双城叫道:“那么你何时放沈谙?他旧疾缠身,容不得这牢狱之灾!” 夏昭衣头也不回,说道:“快了,等他那位出去玩够了的师父回来就放。” 沈双城抬脚就要跟去,几个先生唯怕事端,赶忙劝阻他,岔开话题。 陈无忧也擦着汗,小跑回去拦他。 杨老院长给沈冽和夏昭衣安排的位置,在文和楼三楼的小茶厅。 此处视野最阔,观景最佳,堪比广场的空地上,那座论学高台拔地而起,高台周围人山人海,石桥两岸和大石桥上也都是人。 送走了沈双城的陈无忧上楼,恰逢两个小丫鬟送完茶点出来,陈无忧悄声问:“夏将军和沈将军,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小丫鬟眨巴眼睛,“先生是何意。” “就,有没有提到楼下的事?” “嗯,有的,夏将军说,赴世论学人好多,许久没见到这么多文人才子了呢。” “……不是这个,比如说,沈将军的父亲?” 两个小丫鬟对视了眼,摇头:“没有呀。” “那,他们可生气?” “生气?为何呀?夏将军可好了,人漂亮,还爱笑,给我们打赏了赏钱呢。” “……” 陈无忧挥了挥手,让她们走。 进得茶厅,陈无忧轻敲本就大敞着的门:“阿梨将军,沈将军。” “来得正好,”夏昭衣对他笑道,“我们不知这台下双方都是何人,正想寻人介绍呢。” 陈无忧笑了笑,低头拱手,进去朝下面看去,道:“乃,巳秋、巳冬二组。” 高台上的辩学双方共二十人,两边各十人,他开始一一同二人介绍。 待他说完,夏昭衣道:“先生一来便知他们何组何人,是恰好知道他们,还是所有组的人都熟悉?” “自然是都认识,”陈无忧笑道,“不瞒阿梨将军,不止这些已定的辩学组,剩余的琼林组,还有那些散于外面的游子组,我也几乎都认识。” 夏昭衣扬眉,惊喜笑道:“先生厉害,也有心了。” 赴世论学的分法制定,出自廉风书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们的探讨,分为辩学组、琼林组、游子组。 辩学组出自文和楼内部,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大组,十二大组中,各有春夏秋冬四组,每组十一人,其中一人为替补,总共五百八十二人。 琼林组则是文和楼内部,经辩学组挑剩下后的文人们自行成组。 游子组,乃文和楼之外的文人们自行成组。 现在,下面讨论的辩题,乃“谦卑”。 双方各有所表,并在允许的范围里互相攻讦。 陈无忧自也谦辞,说这些乃本职分内之功。 说完,陈无忧心里琢磨,要不要问刚才发生在楼下之事。 天下士子皆重“孝”,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只会落个人心尽失,功越大,势越大,这遗臭万年的恶名就越响亮。 否则,为什么说文人的笔比刀更尖锐呢? 史书,便是出自文人之笔。 陈无忧到底没忍住,张口道:“阿梨将军,方才……” 他的话音未落,便看到少女侧头望来得目光。 没有太强烈的情绪表达,甚至很平淡,可是陈无忧却自她的明亮眸子中读出了警告意味。 她在让他,闭嘴。 不严厉,不凶狠,眼眸平静沉默,但就是有一股无形威严逼压而来,震得陈无忧张口在那,不敢再说下去。 “陈先生,您去忙吧。”夏昭衣说道。 陈无忧的冷汗渗出:“阿梨将军,我刚才若有任何……” “没有。”夏昭衣说道。 什么没有,没有什么呢,陈无忧快哭了,他这话都还没说完呢。 “还请先生莫要介怀,”夏昭衣继续道,眉眼认真,“廉风书院很好,先生也很好,莘莘学子需要您这样的导师教谕。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陈无忧一愣,随即悄然松一口气。 少女身上的气场和威压着实可怕,方才那一瞬,他真的怕她动怒,甚至要迁怒到廉风书院头上。 “先生去忙吧。”夏昭衣道。 陈无忧还能说什么呢,点头拱手,告退离开。 茶厅的门不必关,因为小丫鬟会随时过来奉茶水。 几缕清风从窗外而来,夏昭衣看着高台上的争辩越发激烈,但那些声音,她却像渐渐听不到。 耳边,依稀是康剑的那些话: “……少爷离开沈家时才八岁……” “……少爷被从云梁接到醉鹿时,他后背全是伤……” “……一条一条,蜈蚣一般!” “……那不是正常的教鞭打的,那是软藤条,带软刺的!” 夏昭衣不敢侧头去看坐在她旁边的年轻男子,余光都不敢去瞄,恐被他看见。 但她真的很生气,再思及醉鹿郭家对沈冽的抛弃、背刺和暗杀,她不觉怒不可遏。 “阿梨?”沈冽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温柔清冽。 夏昭衣面上情绪始终平静,转头看着他,清浅勾唇:“嗯?” 沈冽的黑眸沉而静:“你所想之事,可是因我?” 夏昭衣笑笑,摇了摇头,看回远处高台:“你说,他们谁赢呢?” 沈冽低低道:“……阿梨。” 夏昭衣一直看着那边。 不止愤怒,她还觉得很难过。 她年幼十岁时,他便已在护她帮她。 可他年幼之时呢? 她好想,也去帮一帮那个年幼的他,将他保护好,不让他受伤。 /36/36450/27219442.html 1245 长生暗殿 一堵巨大的高墙被用力推倒,尘埃激起一层浪,余小舟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捂着口鼻,害怕尘烟入喉。 “是这里了!”范竹翊睁着眼睛望着眼前黑暗,“肯定是这里了!” 他转身拿起一旁的灯座,抬脚迈过石门槛,见余小舟喘着气站在原地,范竹翊叫道:“愣着干什么,进来!” 余小舟擦了擦额头上的沙子,跟上前去。 里面空旷得惊人,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下来,无处不在,令人透不过气,四周的空气冰冷而浑浊,且还有风。 灯座的光有限,范竹翊取下灯罩,费力将它高举,轻声道:“你感受到了吗?是风。” 余小舟点头:“是有。” “太好了,很有可能就是这里!”范竹翊高兴道,“长生殿,我终于要找到长生殿了!走,脚步快点!” 余小舟看着范竹翊的高大背影,心里面很不是滋味,拄着木棍跟上前去。 范竹翊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严肃深沉,不苟言笑,但满腹经纶,睿智博学的人。他还精通医术,人称“轻舟圣老”,多少人想求他救命,他随意开个医馆坐诊,这辈子都不会去愁衣食。 现在,范竹翊变得同他师父一样了,不将他当人看待,一股脑地使唤他。 而且,嵇鸿更多是在他钱财上给他刁难,范竹翊,却是暴躁、易怒,一个脾气极臭的顽固老头儿。 “长生殿,长生殿。”范竹翊喃喃说着,目光在黑暗里张望。 余小舟低头朝地上看去,地面凹凸不平,都是积灰,并没有虫子,也不见蛇鼠之类的骸骨。 忽然,范竹翊的脚步停了下来。 余小舟朝他看去。 “那!”范竹翊抬头看着黑暗里的西南方向,“真是那!” 余小舟也看去,黑暗里似有东西,极其庞大的东西。 余小舟觉得害怕,握紧手里的木棍,不敢上前。 “对的,对的,”范竹翊激动道,“天高地厚,阴浊阳清,长生非乾,乃坤!坤为土,土厚载物,春华秋实,草木兴茂蕃然!土孕育万灵,源源不灭,生生不息,对,就是坤,它定表长生!” “走!”范竹翊回头看向余小舟,“快!” 余小舟犹豫着,慢慢跟了过去。 越靠近那方向,黑暗里影影绰绰的庞然大物越明显。 当范竹翊手里的光终于照到它,余小舟一愣,发现自己多想了,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座石像。 余小舟加快脚步,在范竹翊身后停下,抬头眺着这座石像,目露惊讶。 他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石像,说不清到底多高,但比衡香城中的所有屋子都要高,包括那五层高的文和楼。 石像是九个女人,广袖飘带,有端庄娴静者,有搔首弄姿者,有飞天之姿,也有低眉葬花之姿。 九个女人连在一起,像是直接在山上雕琢而成。 “这是神女吗?”范竹翊看着石像,“你看看,这像不像神女。” 余小舟愣愣点头:“像的。” “神女殿……长生殿,对的,应该就是这里了!”范竹翊兴奋道,跑了过去。 余小舟却忽然觉得纳闷。 这个地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坦,连最简陋的地砖都未铺,哪有“殿”是这么个模样的。 石像实在高大,越近越见宏伟,范竹翊抬手将灯座放在一个神女的脚背上,在微光中打量周围。 余小舟走去石壁一角,靠坐在石像的脚趾头上。 又饿又渴,他现在只想喝水。 余光这时一瞥,余小舟愣了下,低头看去。 幽幽烛火里,一截暗黄的骨头露在两根石像脚趾头的缝隙中。 余小舟抬手抽出,是一根成年人的胫骨。 “师伯!”余小舟惊道,“师伯,你快来看!” 范竹翊闻声赶来。 越来越多的骨头被他们从缝隙中抽出,随着骨头出来得越多,石像脚踝处的内部传来往下滑的动静。 余小舟瞪大眼睛,抬头朝石像的小腿和膝盖望去。 “师伯,里面是空心的?!”余小舟惊道。 “闭嘴,”范竹翊恶狠狠道,“别大呼小叫!” “这,这死了好多人啊。”余小舟喃喃。 忽然,石像里传来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年代久远的石像表皮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不好!”范竹翊叫道,飞快端起另一只脚背上的烛台往外跑。 二人才跑出来,石像的膝盖处轰然断开,大量白骨冲刷而下,尘烟飞来,直接断了他们的视线。 好在石像九人连接,这一节小腿的断开,并没有影响“旁人”,这一座神女石像的身体仍稳当地停留空中。 好久,尘烟终于散尽。 余小舟抬手挥着,看着面前如山一般的骨堆,目瞪口呆。 “看!”范竹翊说道,指着前面,“看到了吗?里面有路!” 路? 余小舟随着他的视线投向左前方,竟真的有路,就在原先的小腿位置。 “走,”范竹翊情绪激动地拽他,“快走!” 余小舟只能拄着木棍跟上前去。 那洞口处全是骨头,他们不得不踩着骨堆小心翼翼地往上走,避免深陷下去被活埋。 穿过小腿,那洞壁两边亦全是枯骨,一股恶臭传来,让余小舟抬手捂住鼻子:“好臭!” “是尸臭……”范竹翊惊道,“只有刚死不久的尸体才会发出这种气味,怎么可能呢?!” 很快,二人便看到了。 在他们下来的骨堆旁,有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 更前面的微光里,还有另外一具腐烂的尸体,那尸体旁边落着一柄长剑,一根玉簪。 “那具尸体,好像是女的……”余小舟说道。 “怎么可能呢?”范竹翊喃喃,“长生殿呢?长生殿去哪了呢?” 余小舟捂紧口鼻,这气味,着实着实太难受。 “咦?”一个妖娆男音忽自远处传来,“真有人?” 范竹翊和余小舟赶忙抬头看去。 一个修长清瘦的红衣男人从黑暗里缓步走出,指骨分明的手提着一盏三明枫叶红灯笼,那灯笼的制作工艺竟格外精细,这样的灯笼似该出现在元宵佳节,而非此时此地。 余小舟害怕地攥紧手里的木棍,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可能对方这一袭红衣太过妖艳,莫测诡谲,让余小舟充满不安。 “我听闻动静而来,”红衣男人眯了眯眼,淡淡说道,“在下东方十,二位,是何人?” 范竹翊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抬眼打量周围,问道:“这里,是哪?” “啊,这里啊,”东方十也拿眼风去扫周围,“这里是风清昂的私藏小屋,啊,对了,风清昂,二位可认识?” 范竹翊懵了:“风清昂?” 那……他的长生殿呢? 他苦苦追寻的长生殿呢? “咦?”东方十像是这才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这里有两个死人。” 余小舟盯着他的鼻梁,这鼻梁看着挺拔,但肯定有问题,否则,谁过来会不先嗅到这恶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剑客快步走来:“大人,那屋中所有毒蛇,已被清除干净!” /36/36450/27223302.html 1246 留了眼睛 另一名剑客上前,手中拿着一叠纸:“大人,您看这个。” 范竹翊和余小舟好奇看去,见东方十一页页翻下去的纸张上所写,竟都只有“夏昭衣”三字。 “啊呀,”东方十咂了下嘴,“风清昂现在的目标,竟是夏昭衣。” 范竹翊说道:“你认识风清昂?你是什么人?” “你呢?”东方十掀起眼皮朝他看去,“二位的姓名,好像至今未说?” 范竹翊看了余小舟一眼,说道:“我叫林申。” 余小舟说道:“我叫余小舟。” “余小舟?”东方十挑眉打量他,目光一转,看向范竹翊,“阁下,真叫林申?” 范竹翊暗道不好,看此人样子,好像认识余小舟这名。 便在这时,范竹翊瞅见了那两名剑客所携长剑。 剑鞘上的纹络图案让范竹翊皱眉,似曾见过。 “我不日前救下一人,不知这位林老先生可认识她,”东方十似笑非笑,“她叫,林清风。” 范竹翊一愣,余小舟不如他会隐藏情绪,直接瞪圆了双目。 “哦?”东方十道,“看来,认识呀。” “她现在在何处?”范竹翊沉声问。 “别急,”东方十上下打量他们,冲手下轻轻扬手,“抓起来。” 范竹翊和余小舟大惊:“干什么?!” “带你们去见她。”东方十说道,声音仍慢慢吞吞,置满妖娆。 穿过这片暗黑屋室,沿路都是尘埃,地面仍坑坑洼洼,但不论走到哪,那些枯骨尸骸都不缺席,墙面还有无数隐藏着的小机关。 一直去往深处,尽头是一间暗室,门前躺着两具尸体,跟这些剑客身上的衣裳一样,佩剑也一样。 范竹翊一眼看到一具尸体脖颈上扎着的银针,从伤口处的血液猜测,或许此乃雪仙翁。 石门边有多处损毁,这机关之密集,果然像是风清昂的手笔。 里面的屋室构造如胞宫,一地的纸,写着一地的“夏昭衣”。 东方十拾了几张看,便无兴趣,踩着满地纸打量周围,脸上神情颇是玩味。 余小舟有些怕他,但忍不住又要去看他这张脸。 其人很怪,总似笑非笑,但自方才一遇至今,没见他真正笑过。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范竹翊道,“风清昂人呢?” “我们也在找他,”东方十淡淡回道,“他欠着我们孟公三条命呢。” “孟公?” 东方十侧过身来,挑起左边眉毛:“差点忘了一人,沈谙,是你什么人?” 范竹翊微微抬首:“敌人。” 余小舟皱眉,扭头看着他。 “何故问他?”范竹翊又道,“他又是你什么人?仇人?敌人?” “陌路人,”东方十收回目光,朝另外一边走去,边道,“只是要对付阿梨,就得连沈冽一并除去,要对付沈冽,沈谙便是他的掣肘。” 范竹翊嗤笑:“你怕是不知,沈谙已经被他们关押快半年了吧。” 东方十没再理他,看了眼满地的“夏昭衣”,道:“三平,再有小半盏茶的功夫,我们便该走了。” “这么快,”手下剑客说道,“大人,此地一半都还未探明呢。” “探不完了。”东方十道,目光看向门框上被损坏的一处机关。 那处机关,是他们过来时便已先被人毁了,除了那机关,他们一路过来还遇见不少尸体。 尸体腐烂不超过半月,而风清昂,这么多新鲜的尸体,他怎会“浪费”。 若他回来过,要么剖了,要么食之。 若他没回来过,外面对他有兴趣之人,应该会留下那么几双“眼睛”,一直在这盯着吧。 不管有无,此地都不宜久留,现在走,刚刚好。 · 一只大鸟扑翅,掠过村野,冲向广袤盛大的衡香城,落入衙门。 一个士兵上前解开大鸟脚上的竹筒,看了眼后,立即跑向后堂。 很快,今日坐班衙门后堂的夏俊男差人去知语水榭,不多时,知语水榭的总管事徐寅君亲自跑出来,往文和楼而去。 夏昭衣看完纸上内容,道:“红衣男人,面相俊秀,带着八名剑客。” 她将纸条递给沈冽:“乃阮家里南边的那座山。” 自阮家里回来后,夏昭衣的确留了“眼睛”在那边,打算守株待兔,想撞撞运气,看风清昂会不会过来。 但怕打草惊蛇,被他察觉,所以这“眼睛”留得不多,一共只派了三人。 现在看来,原本要等的“兔子”没等到,等到了另外一群人。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离门最近的徐寅君过去看,是宁安楼的伙计。 徐寅君赶忙为他让路。 “阿梨姑娘!”宁安楼的伙计过来,喘着气道,“出事了!那个叫余小舟的小兄弟,他和范老头一起被抓了!他们今日去了阮家里,入了一个地道后一直没出来,我们的人派人跟进去,后来却听另一面的兄弟说,那个小兄弟和范老头被人绑了,自另一面高山上带下来!” 夏昭衣道:“可是被一个红衣男子绑的?” “诶?阿梨姑娘,你知道了?” “那你们的人,可还跟着?”夏昭衣问道。 “那是自然,我们大娘子没有松口,我们便会一直跟下去!” 夏昭衣起身:“带我去。” 隔着顺于湖,戴豫和杜轩看着他们自文和楼侧门出来。 同时,沈双城的随从匀日也站在客栈楼上观察着这边。 一个手下从外面回来,道:“费了不少唇舌,花了点银子,总算同一个在场先生打听到了。刚才在那边,他们的确与老爷发生了口舌之争。那小女子出言不逊,沈冽为袒护他,更是大逆不道。” 匀日挑眉:“这十多年没说话的儿子,开口竟是在老爷面前袒护一个小女子?” “且看他们模样,并没有要放了大少爷的意思。” “哈哈,”匀日笑了,“凡古时成大业者,忠孝仁义四字,哪字不沾?孝字这面大旗若立不住,他这数万兵马,何以信他服他从他。” “老爷那,会应允吗?” “那要看沈冽了,沈冽若迟迟不放大少爷,最终磨尽的,只有老爷的仁善。对了,老爷呢?” “去姿间楼了,本地几个商会非要请他吃饭。” 想到郭云哲,匀日道:“那女子派来的管家给了我一个人名,你便去姿间楼找老爷,给他送去吧。” “嗯。” /36/36450/27223303.html 1247 两个熟人 船桨划过细水,清音叮咛,夜风来添乱,将水面吹皱,泛开一圈圈涟漪。 两艘渔舟停靠在岸,剑客们先下船,连片芦苇被他们推往两旁开路,而后东方十执着一盏灯,自船上下来。 范竹翊和余小舟在第二艘船上,余小舟被推下岸时抬头朝前面看去,发现那东方十手中灯笼,又换了一盏。 他身上仍穿红衣,但好像也换了,原本是广袖橙红衣裳,现在换成缠枝芙蓉花绫红大袍,腰间系着一条深黑色的金缕腰带。 一行人往前走了约半里,出现两名剑客,快步迎来:“大人!” 余小舟看得出二人很急,不过东方十仍旧悠哉缓行,淡淡道:“慢慢说。” “王二失联多日,今日经多方打听,确认他被抓了,如若阿梨能寻到邰子仓,或如邰子仓那样的画师,那么……” 东方十脚步顿了下,道:“看来这几人都不中用呐,现在,就剩下一个林五妹了。” “林五妹一直跟在吕大人身边。” 东方十啧啧摇头:“吕无为心大,林五妹肝胆相照的手足一个个惨死,吕无为竟还敢留她在侧。” “可否书信给吕大人,让吕大人除掉林五妹?” 东方十边走边望着沿江的水,语气轻快:“管这等闲事作甚,吕无为若没这觉悟,那他便是个草包,便用他这条命为主公殉道好了。” “嗯,对了大人,还有一事。我们昨日刚离开,约一个时辰后出现了一队人马,三十多人,他们好像是广明王的人。” “应金良?” “嗯,据说林清风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乃应金良的林凤仪。” “啊?”东方十眨巴了下眼睛,“林清风,应金良的林凤仪?” 东方十回头看向后面的范竹翊和余小舟。 范竹翊冷冷道:“别看我,我不知,我同她不熟。” “那么,你呢?”东方十看着余小舟,“你知道多少?” 余小舟张口便道:“其人贱性,人尽可夫,除却应金良,她还是白秀玉的妻!白秀玉,是云伯中手下一名军师!” “嗯,还有吗?” “还有?”余小舟摇摇头,“我不知了。” 东方十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转向范竹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江风越来越大,高处的云淡如轻纱,被风带去远处,薄薄的云侧让月亮描了一层淡金的边。 余小舟跟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石路,咸淡的江风吹来草木清香,隐隐还有一股药香。 一座宽敞大院坐于江边,院门前悬着四盏一模一样的灯笼,同东方十今日所提得那两盏一样,皆出自精巧手艺,设计精美。 药香越来越浓,他们迈入进去时,余小舟听到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正在咳嗽,边咳嗽边跟人说话,声音不响,听不太清楚。 “这药香,可是给她治病的?”范竹翊忽然问。 “不错,”东方十道,“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人。” “谁?” “也不知你认不认识,”东方十看向另外一个房间,那房间黑灯瞎火,没有半点光亮,“他自称,莫海珠。” “他?”范竹翊目光微敛,也看向那房间,“他竟然还活着。” 卞元丰就贴在门背后。 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听到院门外有人进来,他便悄然下床。 “竟然还活着”这五字让他眼神变狠,来人不知是谁,可似乎认识他。 林清风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停下说话,转头看向窗口。 她眼下很虚弱,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她所靠着得土床头前,只垫着一个绛染花布制的荞麦枕,外面那些声音让她轻轻眨了下眼睛,本就下垂无辜的眼型,流露出楚楚可怜。 很快,那些人的脚步声走到她门外。 一名剑客推开房门,东方十手中灯盏的光将只亮着一盏烛火的土屋照明。 林清风微微睁大眼睛,眸中似有水光轻动,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不掩倾慕。 “我带了你的两个老熟人过来。”东方十说道。 林清风眸子一转,看到门外进来的范竹翊和余小舟,她一惊,险些破功。 范竹翊神情冰冷,没什么情绪。 余小舟就不同了,瞪着她的这个眼神,简直要将她生吞进肚子里去。 林清风缓了下,看向东方十:“他们,是你的客?” “不是。”东方十回答。 “那,是阶下囚?”林清风声音有些嘶哑,娇弱道,“同我一样?” “你少装了!”余小舟一步上前,“你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之前的嚣张跋扈哪去了?你现在装什么装?!” “唉,”东方十没回头,淡淡道,“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这么大声的说话?”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剑客上前,扬手给了余小舟一个嘴巴。 余小舟险些摔倒,捂着脸朝这名剑客瞪去。 剑客又要扬手,余小舟捂着脸赶忙退开。 “也不是,”东方十灯盏放在桌边,“你不是阶下囚,他们,是。” 随着他进来,原先在屋里和林清风说话的两个妇人退到一旁。 东方十抬了抬手指,两个妇人告退离开。 林清风看向范竹翊,范竹翊还是那冰凌凌的眼神。 林清风勾了勾唇,虚弱笑道:“我被抓走这小半年,你们都没想过要救我。” “你前脚被抓,我后脚也被抓了。” “你也被抓了?是谁?” 范竹翊暴躁道:“阿梨!” 听到这个名字,林清风的目光变狠变怒:“又是她,那些人最恨乔姓之人,就是那阿梨,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信了我也姓乔!” 范竹翊打量她:“然后呢?对你用刑了?你怎未死?” 林清风神情凄楚,低下眼睛,越发可怜兮兮:“这小半年,我被他们关在地牢里,除了我,那里面还有十六人,都乃乔氏后人。他们暂时没有用刑,且在我的争辩下对我身份存疑,所以更未动我。” 卞元丰已回到床上,隔着一面土墙,他凝息听着这边的动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挖出血。 /36/36450/27229371.html 1248 乔家渊源 夜色越来越浓,临近大江,小屋寒意深重。 又有几艘小船沿着江边靠岸,停在东方十他们刚才靠岸之处的西边三里外。 一群男人从船上下来,前后约八十人,分作两队,一队悄然探入芦苇丛,另一队潜入深冷的江水,在水中慢行。 今夜月明星稀,梨花白的月色覆盖大江大地,茫茫一片芦苇如着了碎锦一般。 一阵大风刮来,暗中执守的剑客若有所感地转过头去,眉目肃凝。 潜伏在芦苇丛中的男人们停下,屏住呼吸。 又一阵风吹过,芦苇起伏如浪,剑客皱眉,越发觉得不对,缓缓拔出手中的剑,往前走去一步。 芦苇丛中的男人们的目光看向为首的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抬起手来,众人即刻也抬手,握紧手中兵器。 “何人?!出来!”剑客怒喝。 灰衣男人的手重重落下,刹那之间,数十人纷纷亮剑亮刀,朝剑客冲去。 剑客哪料到这么多人,边后退边大喝:“遇袭,可能是军队!” 藏匿于整片芦苇荡的守卫剑客们纷纷大惊,众人第一时间赶来,还有一人转身朝小院方向跑去。 两边人马瞬息杀作一团。 剑客只八人,身手却极高超,可是对方人太多,同样不乏高手,除却芦苇丛里冒出的,那江水中竟又出现几十人。 芦苇丛刹那被鲜血染出大朵艳花,剑客们且战且退,一死三伤。 灰衣男人紧追不舍,忽然举起手里的刀,用力朝前方射去。 一名剑客快速回身,扬剑去挡。 可是对方的大刀来势汹汹,带着万钧之力。 剑客难以招架,那大刀瞬息贯穿他胸口,他喷出一口浓血,倒地身亡。 “大人,不好了!”快速回来的剑客冲进院落。 屋里还在问话的东方十皱眉,开门出去:“何事?” “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偷袭上岸,约有百人之多,正往这边杀来!” 院中剑客皆闻声而来,有几人才睡下不久。 东方十不急不躁,淡淡道:“确定只有百人?” “大人!”又回来一名剑客,浑身浴血,气喘吁吁,“大人,快走!” 东方十见到他这模样,神色终于变厉:“区区百人,你们打不过?” “有很多高手,其中为首的灰衣男人非常了得!” “容貌可俊美?”东方十问。 负伤剑客明白他的意思,道:“不美不丑,岁数三十出头,不是沈冽!” 东方十转身去提桌上灯笼,淡淡道:“把屋中之人都带走。” “是!” 院中剑客们立即行动,林清风身体羸弱,不得不配合着起来。 范竹翊和余小舟站在门内,目光始终看着她。 最后,三人被一起带出门。 卞元丰也自门内出来,除了他,另外两个屋中各出来一人。 一人约四十上下,形容憨厚怯弱。 一人二十五六岁,是个女子,面貌中等,脸部发黄,身材却极好。 并且余小舟注意到,她脖颈处的衣裳下,肤色极白,跟发黄的面部截然不同。 女人面色带着几丝厌恶和不耐,扫了余小舟他们一眼,跟上其他剑客。 东方十让他们先走,他步出小院,晚风将他一袭红衣高扬,他手中的灯盏被打得乱晃。 远处月光下,杀戮正酣,对方的确占优。 “大人,快走吧!”紧紧跟着他的两名剑客说道。 “我们有船,怕什么,”东方十淡淡道,“取弓弩来。” 两名剑客互相朝对方看去,其中一人转身回屋,取出一把弓弩。 东方十将灯笼递去,接来弓弩,往一处高地走去,马步大开,将弓弦拉至最满。 待那些人靠近,他眼眸轻敛,瞄准月色下和剑客缠斗的一名高手。 “砰”地一声,东方十手中弩箭疾射而去。 弩箭势如破竹,穿过混战人群,稳稳扎入那名高手的脖颈。 周围人群抬头,东方十一袭红衣,迎风而舞,月色下着实拉风。 至少十人,立即拔腿朝他追去。 剑客们自然不允,顾不上与人缠斗,朝那些人追去。 东方十身侧的两名剑客大惊,抬头看着站在高处的他:“大人,快走吧!” 东方十面淡无波,又搭起一箭。 又一名高手被他射穿身体。 第三箭,东方十瞄准了那名灰衣男子。 弓弩被他拉饱满,他长指一松,弓弩脱缰而奔,直射向灰衣男子。 但这一次,他并未再如愿。灰衣男子将这弩箭速度算得丝毫不差,扬刀斩落。 东方十垂下手,冷冷地看着他,转身说道:“走吧。” 但才自小院东边出来,他们便发现情况不妙,走在前面的剑客们被团团包围了。 两名剑客大惊,护着东方十躲往路旁。 “哈哈!”对面人群中传出一个老头的笑声,“哈哈哈哈!” 身体正当虚弱的林清风愣住,抬起头去。 范竹翊和余小舟也纷纷抬头。 嵇鸿朗笑,从对面人群中走出:“没想到吧!” 林清风张口就要喊师父,不过她心思转得快,目光朝两边已经拔剑的剑客们喊去。 此时认亲,她这是把人质两个字贴脸上了。 “你们是何人!”一名剑客叫道。 嵇鸿说道:“你们又是何人?” “再靠近一步,杀!”剑客怒道。 “我夏家军在这衡香有多少兵马,你们不知?”嵇鸿乐道,“你杀?杀谁呢?” “果真是夏家军?”剑客咬牙,“阿梨呢,她可来了!” 嵇鸿哈哈大笑:“对付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轮不到我们二小姐亲自动手,我就可以来收了你们的命!” 余小舟皱起眉头,心里一阵恶心。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是夏家军,夏家军怎么可能会由师父带兵? 能被师父带得动的,只有林清风的那几个“夫家”,余小舟看向嵇鸿身后的那些兵马,这些兵马,肯定是应金良的手下。 余小舟厌恶地收回目光,转头朝旁边的一对男女看去。 那莫海珠和那名黄脸女子的神色,在听到“阿梨”二字后便变了。 莫海珠毫不掩饰他的愤怒,那名黄脸女子本来烦躁的眼睛则变专注,直直看着嵇鸿。 “我们二小姐与乔家渊源颇深,”嵇鸿说道,“把你们身后的这些俘虏都交给我们!我可以饶你们不死,不然……” “少废话!”那名剑客叫道,“放马过来吧!” /36/36450/27229372.html 1249 夏家军至 混战说起便起,嵇鸿带来得兵马疯狂扑来,剑客们在迎敌同时,分出部分人手挟制林清风和卞元丰他们往小路而去。 嵇鸿带着几个高手去追,这部分剑客不得不再分出人手来拦。 卞元丰被一个剑客用长剑架着脖子,但他感觉不到半丝害怕,目光频频朝林清风和范竹翊等人看去。 林清风和范竹翊也被人挟制,林清风大病一场,还未恢复,娇瘦身形弱不禁风,几次踉跄。 眼看局面越来越乱,卞元丰忽然揪准一个时机,撞开挟制他的剑客,朝林清风扑去,抓着林清风的喉咙撞在巨大的磐石下:“我杀了你!” 林清风猝不及防,后背传来剧痛。 卞元丰下得是死手,瞬间几乎拧断她的脖子。 左右剑客立即去拦:“你干什么!” “住手!” 卞元丰被拉走,林清风揉着自己的喉管,猛烈咳嗽。 “你是那个贱人的什么人!”卞元丰激动地大骂,“我早该杀了你!” 这么一会耽搁,嵇鸿已带人追来,直冲人群,目标明确,只有林清风。 剑客们看出对方目的,自不肯让,但要将林清风带走已变困难,因为这些高手已近身,他们想以林清风的性命要挟都难。 嵇鸿大喜,叫道:“对!保住她!不能让她受伤!” 场面越来越乱,生死一线,拼得是杀招,搏得是生机。 地上多出无数具尸体,血流成河。 卞元丰咬牙切齿,趁乱还想再上,一名剑客忽将他抓住:“走!” 范竹翊和余小舟也被剑客带走。 范竹翊用力反抗,朝人群外的嵇鸿看去:“快救我啊!” 嵇鸿看着他,无辜一摊手:“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这要我怎么救呢?” 他这话音刚落,范竹翊的肚子便中了一剑,剑客抽出长剑,又往他喉咙刺去。 范竹翊忍痛偏头,一掌拍走剑客的胳膊。 越来越多的兵马追来,剑客眼见无法立即杀掉范竹翊,不得不弃他离去。 一个清瘦身影却在这时忽然朝林清风靠近。 余小舟眼尖,立即望去,正是那个怪里怪气的黄脸女子。 却见她忽然拾起一名高手尸体旁的匕首,冲向林清风,朝她的脸刺了下去! 林清风尖叫避开,但她身体太弱,速度反应跟不上,如此一避,虽避开了致命一击,脸上却被划了一道极深极深的口子。 白嫩光滑的脸颊刹那分裂,鲜血如泼,滚滚淌下。 女子又要再刺,被人踹走。 嵇鸿和余小舟等人都傻了眼。 林清风张口尖叫,浑身僵直,随后嚎啕大哭。 “杀了那贱人!”嵇鸿指向地上的黄脸女子,“杀了她!” 黄脸女子快速爬走,被高手追上。 “不可以杀我!”黄脸女子惊忙大叫,声音却是分外悦耳动听,“你们杀不得我,你们会后悔的!” “杀了她!杀了这贱人!”嵇鸿说道。 高手朝黄脸女子砍去,“砰”地一声,一支弩箭射来,贯穿了这名高手的喉咙。 黄脸女子刹那抬头,狂舞的夜风中,东方十一袭红衣妖娆邪魅,手中握着一把弓弩,将力量和妖艳完美的融于一体。 嵇鸿一愣,随即往身后的山坡连滚带爬地跑去,顾不得现场混乱,也顾不得林清风的伤。 东方十立即搭起第二箭,又取走一人性命。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追来,东方十连射五箭后,不得不撤退。 就在这时,江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二短一长。 才躲入山边低凹处的嵇鸿大惊,随他来的士兵们也纷纷变了脸色。 这是他们的瓷哨,二短一长表生死之危,将有大难,能跑就跑。 随着哨音结束,江上灯火瞬间亮起,数千支火把大放明采,聚为橘色云海,将整片江岸点着。 数十艘渔船开来,为首的船只立着两面崭新的锦绣大旗,一面写着“夏”,一面写着“晏”。 夏俊男握着别在腰间的大刀,高声喝道:“岸上诸位,我乃夏家军振东营将军夏俊男!诸位乃广明王手下,我与你们非友非敌,不欲动干戈!今尔等来衡香行尔等之事,我们不过问,不干涉!但我们有贼要捉,有奸要擒!待船一停,我等便将上岸,届时望远客们勿惊勿怨勿结仇!” 从西面追来得灰衣男人带手下赶至,闻言叫道:“夏家军神勇英武,为天下将士军人之表,我等倾仰已久!万不敢在夏家军面前造次!” “多谢谬赞!”夏俊男叫道。 “将军客气!”灰衣男人道。 渔船逐一靠岸,夏俊男率人下船,岸上男人们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已迈入史册,注定流芳百世的士兵们。 跟他们这些由江湖好手入编的兵马全然不同,这些士兵的气质与神韵出自大乾正统军事化训练,受自定国公府的严格规训,还经历过北境边界一场又一场的存亡之战。 他们站在那边,便是一棵棵定国守边疆的高大木杨。 灰衣男人看着他们下来,目光朝左右望去,在找嵇鸿和林清风。 一名手下快速跑来,在他耳边嘀咕。 灰衣男人大惊:“带我去找她!” 灰衣男人遥遥冲夏俊男等人一拱手,转身跑了。 林清风瘫坐在地上,抽噎忍着哭声,两个男人在为她做紧急处理。 嵇鸿还躲着,不敢出来。 应金良和夏家军的确无冤无仇,可他嵇鸿说不准。 这时,那些剑客们消失的东北方向忽然也亮起明火,沿岸铺就成长二里的半弧状光带,亮如白昼。 “前方也有兵马……”嵇鸿喃喃说道。 陡然大亮的灯火,让东方十止步于暗夜。 先行带卞元丰他们跑去的剑客们纷纷愣住,举起手里的兵器。 然而,危险却非来自于明光处,而是他们身旁的黑暗。 早早埋伏在这的人忽然杀出,挟制着余小舟的剑客来不及有半分反应,手里长剑被人卸走,他紧跟着拍出一掌,却被对方拿住手腕,随即拧断。 下一瞬,剑客胸口传来剧痛,他被一脚踹飞在地,肋骨当场断裂。 一切发生须臾,剑客捂着胸膛抬头,只见对方背影秀庭高挑,腰肢劲瘦,正俯身去扶余小舟。 余小舟呆愣愣地看着沈冽,被其身手和风华惊艳,半响说不出话。 /36/36450/27229373.html 1250 师兄师弟 迎面而来的江风大的似要将人刮跑,月色驱散黑暗,旷野上的红衣张狂怒飞,妖娆如烈焰。 “大人,那边有村子!”一名剑客指向远处渔村。 “我们进村吧,”另一名剑客说道,“我去挟持几名村民!” 东方十跟在他们身旁,一张俊容冰冷,漂亮眼眸阴沉沉地望着前方村野,那些大风吹开他额前的黑发,他有着比寻常人更为深邃的轮廓。 “……不,不妥。”东方十停了下来。 “大人?!”两名剑客看着他。 东方十转头朝西北方向的江河望去。 “夏家军不会不知附近有渔村,”东方十沉思道,“他们假仁假义,好施仁德,在赶来找我们之前,不定已入这些渔村先受这些愚民的供奉与爱戴。我们此时过去,无疑自投罗网,想必那村庄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嗯,大人和他们在边境交手多年,定深谙他们本性,那现在……” “换衣,”东方十朝右边的剑客看去,“将你的衣裳脱下来。” 剑客毫无犹豫:“是!” 三人只剩二人,两名剑客穿越阔野奔向进村的长道。 换了剑客衣裳的东方十则隐匿于黑暗,潜入西北江河,任冻骨寒江吞没自己,游向对岸。 · 沿江火把高亮,剑客们死的死,伤的伤,还有数人逃走,晏军士兵正在追缉清扫。 赵吉相清点完人数,过来向沈冽汇报。 这些剑客,没有一个是吃素的,每个人都有着极高超的身手,在和他们的冲突之中,晏军也有伤亡,一死五伤。 除却汇报情况,赵吉相身后的手下还押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约四十上下,目光畏缩躲闪,一张脸蜡黄枯槁,像张纸皮贴在骷髅架上,空瘪瘪的。 “此人姓乔,”赵吉相说道,“他说想见阿梨将军。” 沈冽朝他看去一眼,冷冷道:“没有见的必要,查查他可否有作奸犯科之事,若没有,便放了吧。” “听到了没?”赵吉相对男人说道。 男人颤颤巍巍,鼓足勇气准备开口,却见沈冽的目光已转走。 沈冽看向坐在江边瑟瑟发抖的余小舟,正当夏夜,哪怕余小舟光着膀子,也不应会被冻成这样。 “去取件衣裳过来。”沈冽对叶正说道。 江边都是人,江上都是船,余小舟看着他们,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身上这件素布马甲衫早就破烂,枯瘦如柴的身子缩作一团,他自己也好奇,为何不受控制,一直在发抖。 “他们可有伤了你?”清冽低沉的男音忽在身后响起,似完全融于这清寒夜色。 余小舟一顿,回过头去,忙起身:“沈,沈将军!” 沈冽朝他身板打量数眼,刚才救下他时便检查过,他身上并没有明显外伤。 “很冷?”沈冽说道。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能是病了,”沈冽说道,侧头看向武少宁,“你先送他回去,让杜轩替他看看。” “是。”武少宁应声。 “不,不必麻烦的,”余小舟局促道,“沈将军,我没多大事。” “这个赠你,”沈冽递去一把匕首,“拿着防身。” 余小舟低眸望去,匕首只有尺长,质感厚沉,通体施玄墨,色泽光亮,饰以镀银,银边处缀有青金石和绿松石,细腻精巧,刀把处则隐现铜镀银蟠螭纹。 整把匕首工艺精湛,浑厚大气,却又低调不露富,不张不扬。余小舟迟疑接过,抬头看向沈冽。 “戴豫和杜轩夸赞过你,”沈冽说道,“康剑也提过你。” 余小舟难为情道:“可,可是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当初他还曾自告奋勇,说要当鱼饵去引出师父,结果呢,师父没引出来,倒是被师伯捉去当人质了…… “少爷。”叶正拿着一件衣裳过来。 “给他吧。”沈冽说道,回身离开前朝武少宁看去一眼。 武少宁点头,对余小舟道:“小兄弟,走吧。” 余小舟握紧手里的匕首,想了想,忽然冲前面的颀长背影叫道:“沈将军!” 沈冽止步回头。 “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剑客,但是有个卞元丰在,便是那个莫海珠!他是这些剑客们的俘虏,可我刚才找了又找,没看到他,不知去向!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面色发黄的女子,此女子极狠,她与林清风似乎素不相识,只因我师父假称夏家军,她便忽然对林清风下了狠手!我怀疑,此人真正恨的人,可能是夏家军,是阿梨姑娘!” 沈冽肃容,黑眸朝那些剑客们看去,思及刚才所见,并未见到什么女人。 “我师父也不见了,”余小舟说道,“沈将军,他们可能趁乱跑了!” “好,”沈冽对他说道,“我知道了,多谢相告。” 说完,沈冽转头去吩咐手下。 余小舟朝武少宁看去:“有劳大哥带我离开了。” “好说。”武少宁说道。 在他们西南方向的五里之外,刚才夏俊男率队靠岸的河滩边,灰衣男人也在统计伤亡。 因是一路鏖战,他这边的伤亡要更严重,人数还在不断统计。 不过比起伤亡来说,更让他担心得是林清风的脸。 林清风哭得快没力气了,口中一直喃喃,让人尽快去找到她的师伯,轻舟圣老,范竹翊。 但别说范竹翊,灰衣男人这边,连她的师父同渡修鞋老匠嵇鸿都没有找到。 “将军,还是没有嵇先生的下落。”手下回来说道。 灰衣男人皱眉,看到江河上那些夏家军的船只,他想了想,道:“派人去夏家军那求个人情,看看可否带着军医或医术精妙之人。” “是!” “别!”林清风虚弱地叫道,“方一平!不,不要!”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谁,她可一清二楚! 如若请了夏家军的人过来,她极可能现在立即没命! 灰衣男人面露为难,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声粗哑的怒吼。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范竹翊和嵇鸿互相厮打,扭成一团,滚了出来。 “你不救我,你见死不救!!”范竹翊抓挠着嵇鸿的脸。 嵇鸿也未手软,回骂他的同时,将他为数不多的灰白头发扯烂。 · 晚安~亲爱的你们 /36/36450/27236453.html 1251 放了他们 两个老头打得越来越凶,灰衣男人立即带人上前去拦。 被拉开后,二人极度狼狈,本就为数不多的头发,各自失守大半。 方一平好说歹说,让范竹翊去看一看林清风,范竹翊一瞧见林清风脸上的伤口便皱起眉头。 林清风在同渡,还有一个“奉仪”的身份,虽不是凭貌美当上,但这张脸如果毁掉,怎么会不遭人嫌。再看这些年,这对师徒好像也没为应金良办成什么大事,她之前的地位恐岌岌可危。 范竹翊思量很深,被关押这半年,他早明白他大势已去,轻舟圣老四个字的含金量也不同往日,之前所想,嵇鸿这对师徒如果还能抱住同渡的大腿,他也可以借一借势。 但是现在…… “缝一缝吧。”范竹翊说道。 疤是肯定去不了了,就看这一番缝补,能不能让这对师徒在应金良那再抱半年的腿。 待半年后再缝缝补补,又撑半年,勉为其难拼个一年…… · 呜咽呜咽的风,从无数个角落里刮来。 夏昭衣站在高积的骨堆上,低眸看着火光下的溶洞。 詹宁和史国新手里的火把被风吹乱,摇摆的火光所照不到的那块黑暗,夏昭衣隐隐看得见楚筝的尸体。 “二小姐,我们下去吗?”詹宁问道。 夏昭衣摇头:“里面我都记得,不必去了。” 詹宁道:“嗯,看来那个轻舟圣老真得是在找风清昂,但他所得信息要比二小姐滞后许多。之前故意将他放跑,却也没见他有什么作为,这个溶洞,还是二小姐来过的。” “他还是有作为的,”夏昭衣看向脚边的骨头,“那次来时,我不知这堵墙背后别有洞天。” “那次,二小姐不是从这边进去的?” “不是。”夏昭衣说道。 她看了黑暗里的尸体轮廓一眼,转身离开:“走吧。” 詹宁和史国新跟了上去。 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五十多个士兵,夏川和简军不放心她这么过来,本还要派五百人,但夜太深,夏昭衣不想兴师动众。 数十根火把照不全整座雕像,九连神女之中,最高的那一尊目不可及。而光是破裂开的这尊神女的膝盖位置,都在他们上方三丈之外。 十来个士兵举着火把去那些神女的脚边检查,寻到二十多处断裂开的缝隙,将火光凑去,无一不看到白骨。 詹宁愣愣道:“所以,这些石像之中所填充的,竟全都是骨头?那风清昂,真是万死都不解恨!” “他做不到,”夏昭衣沉声道,“凭他一人之力,哪怕给他五百年,一千年,他都做不到。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王朝军队。” “二小姐,您能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吗?”史国新问道。 夏昭衣端详就近的石像表体:“说新不新,说旧,却也没破败成千年之态,应就是章朝之物。” “会是屠杀吗?”史国新道。 “我觉得会,”詹宁道,“还有可能,这些白骨是挖掘此地的苦役或工兵,历来都有杀人灭口之说。” “嗯,二小姐,待我们抓到那个风清昂,再好好问他!”史国新道。 外面大殿入口处传来声音:“二小姐!” 夏昭衣等人抬眸看去,一个士兵大步跑来。 夏昭衣举步迎上,跑累了的士兵到跟前后顾不上喘气,叫道:“江边设伏已成,俘虏二十多人!不过遇上了从同渡来的兵马,他们是来救林清风和范竹翊等人,夏俊男将军问,是否问他们要人!” 夏昭衣问:“余小舟呢,他可安全?” “嗯,他已安全,被沈将军派人送回衡香府!对了,二小姐,在混乱之中,那林清风的脸不知被谁所毁,伤口极深,几乎将她脸颊撕裂,半片面皮血淋淋地挂在了那!” 夏昭衣眉心轻拢:“她的容貌,被毁了?” “嗯!她师父也在,她师父和范竹翊打了起来,二人互相将对方头发扯了大把,两个人这下更秃了!” “这般混乱啊,”夏昭衣说道,想了想,她道,“放行吧。” 詹宁一愣:“二小姐,就这样放这群人走?” 夏昭衣朝他看去,再转向身后,望回到那些累累白骨。 詹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刚才少女那一瞥极其复杂,他甚至能读出一丝愧疚来。 “二小姐……”詹宁低低道。 夏昭衣没说话,就那样沉沉望着满地白骨,周围的灯火在她面颊上落下不真切的光影。 良久,少女开口道:“其实,我有愧。” “有愧?”詹宁好奇。 “我以前生性凉薄,不喜多管旁事,偶尔会理一理,但多数时间不会放在心上。林清风,便曾被我放过。她当年在京城制造瘟疫谣言,惑乱人心,以贩卖高价药材。后我又得知,陆容慧那取乱民脑髓的方子竟也是她给的,仅此二事,该当留她不得。” “那现在为何还要……” 夏昭衣轻笑,笑意冰冷:“因为,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脸被毁,不论如何,应金良都不会待她如从前。即使她想暗中扶持自己的势力,但应金良身边谋士多而杂,人人都想立功争上游,她此次回去同渡,只会入囚笼,被无数双眼睛盯住。而且,我们还要再送应金良一份大礼呢。” 詹宁想了想,道:“是她其他两个丈夫?” “她不专注于同渡,不忠不义,应金良又怎容她。” 詹宁眼睛变亮:“对,而且放了她,还等同于卖了应金良一个人情!” “嗯,所以,放了吧。” “嗯!”詹宁应声,回身看向后面的士兵,让他将话带回去。 夏昭衣的目光沿着白骨缓缓往上,自那破裂的膝盖处,一路看向这尊神女的手。 那掌心上,捧着一朵莲花。 夏昭衣定定看着那朵莲花,脑中出现很多字和很多画面。 那藏在柱子里的一个又一个乔家人尸体,包括那个据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童,乔溪央。 抱柱之盟。 枯骨生花。 往生客。 泥塑的头颅序列。 那些壁画。 史国新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朵莲花,看着看着,史国新皱眉:“二小姐,我怎觉得,那手镯有些熟悉。” “手镯?”詹宁说道,看向神女的手腕。 夏昭衣也望去。 · 谢谢seika的打赏,谢谢书友20210703030911354的打赏~谢谢! /36/36450/27579794.html 1252 云梁手下 隔得很远,光线也不够,其实很难看清。 但史国新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他能说出这话,便说明他是确定的。 “你可是真见过?”詹宁说道,“再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史国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的,越看越熟悉,可我具体又想不出来。” “是在何时?多久之前?” 史国新越想越头疼,懊恼地望向夏昭衣:“二小姐,我,我委实想不起来。” “那便不要勉强,”夏昭衣道,“强求不得。” 就如她,剑客剑鞘上的那些纹络,她也一直觉得熟悉,但思而不得,她便不会多想,越想只越伤神。 “走吧,”夏昭衣道,“去秋燕村。” 詹宁在她身后悄然对史国新道:“回去后再好好想!” · 同一时间,马车在卿月阁门前停下。 武少宁从车上下来,掀开帘发现,余小舟靠着车厢睡着了。 “你是卿月阁赶车的?”一个干冷声音在身后响起。 武少宁回过头去,是三个个头高大的壮汉,其中两人各抱一把大刀,为首得则手握长剑。 “云梁口音?”武少宁道。 “哦?醉鹿口音?”为首的壮汉说道。 “何事?”武少宁寒声道。 “沈冽呢,他人何在?” 武少宁将他们细细一番打量,从他们的唇色,他们衣衫上的寒露还有地上那些脚印可判断,他们大约吃了闭门羹,在此地逗留了很久。 “不知。”武少宁冷冷道,抬手拍了拍车厢。 余小舟恍惚睁开眼,武少宁说道:“小兄弟,到了,下来吧。” “嗯,嗯!”余小舟揉着眼睛,从车厢里爬出来。 “站住!”为首壮汉将手里的剑鞘横在他跟前,“我们老爷要见沈冽,令沈冽出来。” 武少宁眉眼变厉,咬着牙道:“把你的剑,放下。” 为首壮汉同样冰冷:“我剑至少还未出鞘。” 卿月阁大门忽然打开,四五个暗卫一同冲出:“你干什么!” “要动手是吧?” “我们府前,岂容你造次!” 为首壮汉嗤声:“暗中盯了我们这么久,这次沉不住气了?” 他身后的刀客叫道:“让沈冽出来!” “滚!”一名暗卫道。 为首壮汉道:“天下士子,一半来了衡香,难道令所有人知道沈冽是个不义不孝之人,你们卿月阁便开心了?” “滚。”武少宁重复这个字,同时不动声色将余小舟护在身后,以免真的发生争执。 为首壮汉骤然暴喝:“老子见儿子,天经地义!由得到你们这群下人在此拦阻!速速让沈冽出来,我们老爷与他有话说!现在尚还存着颜面,届时若将脸皮撕破,我看尔等如何收场!” 武少宁拳头握得梆硬,脚也快忍不住,很想抬腿给这人的肚子就是一下。 但他深知这一脚踹下去会引发怎样的局面,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在可以忍耐的前提下,便强忍。 武少宁回身,拽起余小舟的手腕:“我们走。” “站住!今日若不见沈冽,休想走!”为首壮汉就要追上去。 余小舟急中生智,忽然开始抽搐。 武少宁大惊:“小兄弟?!” “好难受!”余小舟大叫,手脚抖成乱影,“我好难受,救我!!” 他本就体弱,面色极其难看,加上这几日被范竹翊胁迫着,少吃少喝,身上多处负伤,这会儿他一哆嗦,整张脸在卿月阁外的灯火下,显得非常可怕。 武少宁被吓坏,一把将瘦骨嶙峋的他抱起:“小兄弟你别怕!我们会救你的!” 抬头看向还拦着的三名壮汉,武少宁大吼:“滚开!不知道人命关天吗!滚!” 三名壮汉看着他们进府,而后,那些暗卫也都进去了,大门被重新关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向被他们留下来得这辆马车。 马车上面空空如也,几乎没有东西。 三人沉了口气,一人跳上去,干脆坐在车厢外头,继续等。 老爷下得死命令,不带沈冽回去,他们也甭回去。 时间缓缓淌过,深浓夜色转淡,带着星月向西,将主场留给东边的朝霞与日头。 沈双城忽自床上睁开眼睛,静了良久,他顶着一头大汗从床上坐起。 窗外晨曦洒下树影,沈双城的目光不太真切,迷茫地望着它们,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桌上那三个字上。 是昨天傍晚匀日特意令人送到姿间楼给他的,上面写着三个字,郭云哲。 郭云哲。 郭云哲。 沈双城的双手不自觉开始发抖。 他下床去往桌边倒了一杯水,端起要喝时一顿,看向门口:“来人。” 早便听闻门内有动静的手下立即推开门进来:“老爷。” “傅采他们去了卿月阁,莫非还未回来。”沈双城问道。 手下面露为难,点头道:“他们去了一夜,中间派傅采回来,说得是一直未见到沈冽,不过昨夜有名醉鹿暗卫带了个病弱的小少年回来。那小少年见着并不是什么好出生的人,浑身都是伤。” 沈双城沉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桌上的郭云哲三字。 顿了顿,沈双城道:“再派二人去知语水榭问问,若未果,便去衙门。” “是。” 沈双城抬手将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杯子时,惊觉自己的手指抖得更厉害。 他恍恍惚惚站着,不知过去多久,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沈双城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转身回去床上,想继续睡,却又不敢。 阳光彻底遍照衡香府,文和楼前传来书声朗朗。 近几日发生太多事,正因太多,众人遗忘得亦快。 一阵湖风刮来,鸟儿也跟着吱吱喳喳,在和煦暖阳下,拍翅飞入卿月阁。 凌香苑里,早起的郭云哲在认真解着手里的九连环,他脾气不太好,性子很着急,一着急,就用牙去咬。 而他那口牙,真的没眼看了。 支离一边试图将九连环从他口中取下,一边看向来报信的家仆。 昨晚发生在卿月阁门前的事,他半点不知情。 家仆来说,因为外面有人直接点名道姓,问认不认识郭云哲。 说着,家仆的目光看向那个咿呀咿呀咬着九连环的高大男人。 · qaq,我爸前几天出了个小车祸,脚腕骨裂,膝盖骨折,折腾到现在,消炎完总算能动手术,可以往里面打钢钉了。 大家别怕,我接下去会稳定更新的,就是心疼我上个月坚持了大半个月,月底起点出了个更新抽奖活动,我却拉垮了,气哭了要。 ↑以上字数不计费,不怕!因为作家的话有些平台看不到,所以我就正文里说了吧。 /36/36450/27579795.html 1253 有消息了 因为郭云哲的牙齿不好,所以支离不敢太用力,怕他仅剩不多的牙齿也报废,故而支离一直在用巧劲。 现在家仆的话,让支离也朝郭云哲看去。 别人的目光,郭云哲从来不放心上,继续执着地要将九连环要开。 “竟是找你的,”支离说道,“嘿嘿,找你的呀!” “啊呜,啊呜唔唔!”郭云哲发出支离听不懂的声音。 支离放弃沟通,看回家仆:“这样,辛苦你差个人跑去知语水榭问问我小师姐的意思。” “但我听说,阿梨将军好像跟我们少爷一样,一夜未归呢。” “嗯?他们去了哪?” 家仆摇摇头:“这个,小的哪里能清楚呢。” “那,杜轩大哥那边呢?” “杜轩先生正在治疗一个小郎君,那小郎君老可怜了,浑身都是伤,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的呢。” “小郎君?”支离嘀咕,“怎么我这一夜睡得香,外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罢了,那我去就找杜轩大哥吧,我跟在我师父师姐身边多年,也算是会点医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支离看向还在咬啊咬的郭云哲。 便也是巧,就在这个时候,郭云哲的一颗大牙忽然崩了。 鲜血哗啦啦从郭云哲的口中流出,郭云哲懵懵地眨了下眼睛,瞬间张开嘴巴,哇哇大哭了起来。 支离赶忙掏出手绢过去,又是擦泪又是擦血,血里还带着一连串口水:“哎呀,不哭不哭,你别哭呀!” · 余小舟在床上睡得正香。 小院里除却药香外,还有很浓的栀子花清甜,是杜轩特意调得香料。 待药煮好,杜轩提起来倒在一旁。 这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调制药膏的。 他缓缓在药盅中搅拌,院外传来郭云哲嗷嗷大哭的声音。 杜轩抬头看去,便见到郭云哲推着支离的轮椅进来,边推边哭,鼻涕和口水血水一起,串成一条长线,丝滑往下,滴在支离手里的伞上。 杜轩赶忙走去:“这是怎么了。” “他近来喜欢推我的轮椅,”支离愁眉,“他还将自己的牙给咬坏啦。” “哎哟,啧啧啧,”杜轩摇头,“可怜死了哝。” 向来不将别人情绪放在眼里的郭云哲,却忽然好像能够读懂杜轩对他的可怜和同情。顿时,他无处安放的委屈全部朝杜轩倾去,对着杜轩张口,又是“哇”地一声大哭。 余小舟在屋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这哭声半点不像孩子,如若是成年人哭成这样,莫非这里……忽然多了件白事? 余小舟撑起身子走出去,却见是一个成年人正在跟杜轩要抱抱。 阳光落在他光秃秃的白亮亮的脑门上,像是会发光。 余小舟目瞪口呆地看了会儿,目光越过这个光头瘦高个,看向院子,骤然又一愣。 支离托着腮帮子,正在打量郭云哲,收到余小舟的目光,他朝他看去,也一愣,而后眼眸大亮:“呀,是你啊!” “嗯?”杜轩边摸着郭云哲靠在他肩膀上的大光头,边好奇道,“你们认识?” “原来杜轩大哥他们这几日一直在说的人是你,”支离笑道,“这么巧!” 余小舟有几分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头:“……嗯,对,是好巧啊。” 心里则颇觉局促。 那日在官道下来的长路上,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支离被众人捧着的那闪耀模样,让余小舟自觉卑微到尘埃中。 他,他不过是个拉车的…… “汪汪汪!”小大胖叫着跑来,欢快地围绕在余小舟脚边打转。 余小舟俯身,下意识想将它抱起来,但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心里生怯,不敢再碰。 不过小大胖是个不怕生的,性格也被养得开朗亲人,一下子就跳了上来,在他怀里疯狂摇尾巴,热情地噗嗤着舌头。 余小舟被逗笑,见杜轩和支离他们没有嫌他,他略略放开手脚,却紧跟着就被小大胖凑上来舔脸和嘴唇。 “我脏的!”余小舟道,“别舔我,我很脏的!” “你该嫌弃它才是!”支离笑道,“别忘了狗改不了吃什么,虽未见它吃过,但我见它对它自己拉的嗅了又嗅!” “哈哈哈……”杜轩笑出声。 余小舟也忍俊不禁。 院外阳光缓缓照来,也不知是阳光还是这小狗温热的舌头,余小舟心里觉得暖烘烘的。这些月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毯,谁都可以来欺负他一头,但现今,他头一次有一种暖软治愈的快乐。 · 秋燕村在衡香府外的东北角,村子人不多,占地却很辽阔,往深山去的路上,有数座荒弃已久的村子。 晨起,村野外到处都是士兵们集训的高喝声,一队又一队士兵沿着村道匀速奔跑,所有人大汗如瀑,衣衫浸透。 除却跑步的,练枪的,拉弓的,压腿的,还有很多人在互斗。 夏家军昨夜第一次睡在秋燕村,因同样有早起锻炼的习惯,现在许多人练着练着,便加入这互斗里,和晏军新兵们扭打成一团。 詹宁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困顿起来,抱着自己的脏衣服从营帐里出来,抬头便见到不远处立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侧对着他,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山坡下斗来斗去,不停吆喝的士兵们。 兵营里的男人大多都壮实,但也有清瘦的,只是詹宁见了这数万人,着实没见哪一个男人的风姿背影有沈冽这般好看的。 晨风吹动他的衣衫,红黑二色的束腰长衣,令他腰身极隽秀,但令他卓而出群得绝非只是这一流的身姿,还有这淡漠却锐利,似轻狂无争,却又暗藏野心的锋芒气度。 似有所感,沈冽转过头来。 詹宁顿了下,上前说道:“沈将军。” “早。”沈冽说道。 “您来找我们二小姐?” “……嗯。” 詹宁看向夏昭衣的营帐,发现帐门竟还垂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詹宁说道,“二小姐难得比我起得晚呢。” 沈冽:“……” 说完,詹宁打了下自己的嘴:“将军恕罪,我这嘴没个把门的。” 他本是斥候,因近来总跟在夏昭衣身边,不知不觉变成了亲随和亲兵。 现在说这话,着实有些不该,哪有亲兵睡懒觉,将军却早起的道理…… 沈冽唇角淡淡轻扬:“你不拿我当外人,挺好。” “外人?”詹宁笑了,“哪能呢!沈将军和我们是自己人!” 沈冽看了他的脏衣服一眼,道:“你去忙吧。” “好咧,我这便去!” 詹宁抱着脏衣服离开,没几步,叶正从下面快步走来,迎面撞见,二人打了声招呼,叶正经过他后上来道:“少爷!” 他的声音很兴奋,让詹宁止步,好奇朝他看去。 叶正兴冲冲道:“林中虎来信,这次可算是有钱奉荣的消息了!他和谢忠一干人如今被林中虎的爪子和虎口死死咬住,跟得可紧,不会再丢了!” /36/36450/27579796.html 1254 寻去屈府 詹宁对钱奉荣这个名字,印象极其深刻。 今年年初在祖水河渡口,他和二小姐遇见了大成王麾下的聂挥墨和辛顺先生,自酒楼中出来后,他跟着二小姐去了一个写字先生那里。 二小姐说,要写一封悬赏令。 二小姐还说,她要悬赏那钱奉荣的废……废胙。 而且是高价。 后来在他和写字先生的联合劝说下,二小姐改了主意,将高价变成低价。 此举着实惊世骇俗,但二小姐浑然不放心上,詹宁也不知世人要如何去评这件事,不过,世道太乱了,这封悬赏令并未被太过扩散,如今彻底无音讯。 就如当初勋平王晋宏康对二小姐的悬赏令那样,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外加一座春萝县。 如此大的悬赏,在乱世民不聊生之中,也只能起一时波澜,难抵长久。 但这钱奉荣,二小姐对他的厌恶,詹宁确定,直增不减。 现在,他连去洗衣裳的心情都没了,想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留在这偷听。 不过这样到底不好,忍着满肚子好奇,詹宁依依不舍地走了。 到河边后,他用最快速度把衣服在河水里浸湿,随后便拎起来拧,连皂角都懒得搓,拉了个人帮忙去晒,他便跑了回来。 翻上矮坡,却见空地上站着得不再是沈冽,而是夏昭衣。 少女一身苍绿色劲衣,正在大磐石上压腿,极度伸展的大长腿,将她整个身体变作一条直线,詹宁惊讶发现,二小姐这半年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双臂双腿都更为纤细了。 见到詹宁,夏昭衣放下脚来,淡笑道:“这是打来的,怎么衣裳都湿了。” 詹宁回身,左右两边望了望,道:“欸,沈将军呢?” “沈冽?”夏昭衣说道,“他来过?” “嗯,对!”詹宁上前,将刚才发生的给她说。 果真,便见二小姐面色一凝:“钱奉荣。” “但我不好多听,要不,二小姐,您去问问沈将军?” “嗯。” 只是,她才应完,便听马蹄声快步而来。 三名士兵迅速下马,其中两人是风尘仆仆的信兵,另外一人是夏俊男的亲随,特意为他们引路带他们进来。 “二小姐!”一名信兵落地便道,“四月二十日,李据下令于下月十五鸩杀南宫皇后,废太子李诃,立三皇子李豪为太子!隔日,河京颁布招贤令,由虞世龄亲自主持。当日下午,庄忠道死于街头刺杀,河京考功司郎中陆朗失踪。后经查,四月二十二日当夜,有人看到陆朗携家带口,往牟野方向逃去!” “什么?”詹宁惊道,“李据那厮,竟要杀南宫皇后?!” “是的,”信兵说道,“河京朝野上下如今一片动荡,消息一经传开,天下恐也惊变!” 詹宁侧头看向夏昭衣:“二小姐,这……” “陆明峰呢,”夏昭衣问信兵,“他如今如何,还被关着吗?” “关着的,但都在说,他不日便会被放出。” 夏昭衣的唇角轻轻勾了下,目光变冷。 在当初安排那一场陷害后,她后续在河京又有诸多行动,想着让李据彻底剪掉陆明峰这只翅膀。 不仅是她,陆明峰在李据身旁数十年,天荣卫臭名昭著,血债累累,恨不得生饮陆明峰鲜血之人多如牛毛。 这数月,大大小小的奏折、信函,如雪花一般飘向河京宫廷,但延光殿却始终没有动作。 案子主审仍是当初被钦定的礼部尚书鲍呈乐,鲍呈乐这些月倒是没有闲下,暗派了大量人手去往山景城和寿石故衣调查。 不过兵荒马乱,流民塞道,查探又要时间,照这个速度下去,最少也得等六月或七月才能有结果。 但是现在,就有陆明峰要被放出来的消息了。 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暂无从判定,不过夏昭衣隐隐感觉,李据的确是要保陆明峰的。 “李诃做了什么,李据要废他的太子?”夏昭衣问道。 “不明,民间众说纷纭,官场讳莫如深。” “先前安排得那几个进宫的宫女呢,她们可有传信出来?” 信兵摇头:“她们亦不知情,只说自李据离开永安,迁至河京后,他从未去到过文德宫。且这个消息对文德宫来说也很突然,南宫皇后那边似乎更不知情。” 夏昭衣一笑:“这么说,李诃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对。” “废黜太子一事岂能儿戏,李据未免也太胡闹了,”夏昭衣的眼睛变明亮,“不过也挺好,他既迟迟下不去决心要动陆明峰,我就给再给他添一把火。” · 官衙外面。 沈双城停下脚步。 高大清瘦的背影像是被定在了地上,天蓝云轻,暖阳落在他身上,他久久未动。 良久,匀日说道:“老爷?” “都是些衙卫和城南都卫府的兵,属于夏家军的人,比前几日少了一半。”沈双城道。 匀日朝衙门看去,经沈双城一点,说道:“似乎真是。” “看来,他们没有说谎,”沈双城沉眉,“也许沈冽和阿梨当真不在衡香府内。” “那,会去哪里呢?不过一想这衡香,的确多事之地,半个月前才有焦进虎的兵马来犯,数日前又遇北方大军过境。呵,老爷,我看沈冽和阿梨的日子,倒也没有表面上的风光,他们处在这内忧外患之中,算是殚精竭虑,并不好过了。” “的确愚蠢,”沈双城敛眸,回过身来,望着满目来往川流的人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人,干不成大事,就别干,何必兴这风雨,还选了这衡香,真是错,大错特错。” 说完,他抬脚朝轿子走去,冷冷道:“去宁安楼。” “是。” 不过坐入轿中后,他改变了想法:“不了,还是去屈府吧。” 宁安楼是流动的,今日可以在衡香,明日可以去漠北。 但屈府,那位屈溪翎夫人的根,却本就深扎在衡香。 轿子一起,往屈府方向而去。 暗中一直盯着他们的人不远不近地相随,待亲眼看到他们进入屈府后,一人对同伴道:“速去秋燕村,告知二小姐。” “嗯!”同伴应声。 其他双眼睛也都有了行动。 /36/36450/27795871.html 1255 互相恶心 赵琙坐在屈府藏书阁楼的一楼书轩里,听完季盛来报,他自一堆书后抬起脑袋:“嗯?谁来了?谁的爹?” “晏军统帅,沈将军的爹啊。”季盛道。 “沈冽?”赵琙扬眉,“他爹不是我吗?” 季盛面瘫:“……世子。” “取个乐嘛,反正沈冽也不在,没人听得到。” 季盛轻叹,过去整理赵琙跟前被他放得乱七八糟的书,边道:“世子还是悠着点,若是说惯了说溜了嘴,被他听到,或者被阿梨姑娘听到,到时候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有阿梨什么事,阿梨跟我是自家人。” 季盛瞟他一眼。 赵琙摆摆手,说回正题:“沈冽他爹过来干什么,接沈谙走?” “不知,我也不好过去问。” “昨日不是才在文和楼吵了一架吗,欸?”赵琙摸着下巴,“我奈何不了沈冽,那我拉着沈冽他爹一起呗!” 季盛手里的动作一顿:“世子,您可别乱来了,好端端的,何必去招惹沈冽呢,那是老虎头上拔毛!不,那沈冽可比老虎还可怕!” 赵琙已推开跟前一堆东西起身了,摸出折扇一开,摇着道:“那我就是打虎人,走。” “打虎人?”季盛用非常模糊小声的声音嘀咕,“我看您就是个搅屎棍……” 屈府素屛苑,衣着淡粉的丫鬟们恭敬端着茶点,迈过卵青石砖铺砌的方胜纹长道,进到湖畔水阁中。 水阁四面的珠银纱帘虽已都被挽至两旁,但垂落下来的那一片,仍在湖风里肆意飞扬。 屈夫人的金步摇也在耳旁颤舞,待俏丽的小丫鬟为沈双城斟好茶水,屈夫人丰满娇盈的面庞绽颜一笑:“此乃月初方自桂山石塘送来的明前金碧螺,还请沈大侠品鉴品鉴。” 后边的几个丫鬟放下的托盘中,则飘来其他茶香。 屈夫人笑道:“若是沈大侠不爱喝,这里还有花茶,这是黄芪桂圆玫瑰茶和金桔陈皮荷叶茶。” 一盘又一盘精致的糕点被丫鬟们端出放下,屈夫人逐一介绍过去。 边介绍,她边暗地里推算时间,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 虽然屈夫人一直清楚沈冽和云梁的关系不好,可再不好,眼前之人也是沈冽生父,这尊大佛,哪怕八面玲珑如屈夫人,也不知该将他摆在哪个位置去对待比较妥当。 就在屈夫人介绍到翡翠糕团和桂酱风鹅时,一个她此时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响起:“溪翎?来客人了?” 屈夫人自己都记不得多少年没被人这样喊过,这称呼一起,她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转头看去,赵琙顶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笑容出现:“咦,这贵客好生俊俏!” 沈双城俊容沉沉,面淡无波地看他一眼,再朝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瞧他眼中意味,确认他误会赵琙是她养的小面首了。 屈夫人轻咳了声,起身介绍:“这位乃郑北世子赵琙。” 沈双城一顿,扬眉朝赵琙看去,这才正式打量他。 白净秀雅的气质,眉眼轮廓深邃,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笑起来纯洁无害,但越看越觉得他笑中带着深意,暗藏着什么。 沈双城冲他抬手作揖:“见过世子。” “沈大侠客气。”赵琙笑道。 沈双城微微颔首,而后抬手端茶,慢慢饮着,避开说话。 屈夫人接着道:“虽然我年长赵世子二十多岁,但赵世子人美心善,不计那些世俗目光,也不计我是美是丑,对我一见倾心,极是仰慕我。自来衡香后,他便一直长住于我屈府。” 说到这,屈夫人面上露出娇羞。 “咳咳……”沈双城手里的金碧落差点从他的鼻孔里出来。 赵琙笑容僵了僵,而后更加灿烂:“溪翎,你这是头一次当着外面的人夸我呢,你可算是愿意夸我了!” 季盛在赵琙身后哆嗦了下,简直要被恶心死了。 他抬眼看向水阁下立着得那些丫鬟。 她们端着手,眼观鼻,鼻观口,完全置身事外,不为所动。 水阁中,屈夫人和赵琙继续恶心彼此,屈夫人为了拖延时间,赵琙则为了试探屈夫人和沈双城聊了多少。 见屈夫人来来去去不提沈冽半个字,赵琙笑了,话锋忽然一转:“欸,溪翎啊,沈大侠既从云梁远道而来,那我们不如就将沈谙还给他?” 屈夫人面色一凝。 沈双城立即朝赵琙看去:“赵世子,您方才所提,可是犬子,沈谙?” 赵琙见他这神情,竟果真不知沈谙就在这,顿时更乐呵了:“是啊,沈大侠,沈大郎君眼下正……” “世子!”屈溪翎叫道,快步过去在他胳膊上一掐,“你可别说了!” 这一下掐得非常重,赵琙俊容被痛得扭曲,嘴巴大张。 沈双城起身道:“屈夫人,你这是何意?事关犬子,为何不让赵世子说下去?” “沈大侠,此事怪不得我,”屈夫人面色变冷漠,“我们小老百姓可不愿得罪官家和军队,我们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我来说!”赵琙叫道。 “你闭嘴!”屈夫人又要掐他。 有所准备的赵琙这次迅速躲开:“你还敢拧本世子!沈大侠,您的宝贝儿子沈谙现在正在……” “你还说!”屈夫人扑过去捂他的嘴。 赵琙立即还手。 两个人打了起来。 沈双城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怒道:“屈夫人!你不说,那就让赵世子说!” 屈夫人压根不听他的,跟赵琙打着打着,忽然绊在美人靠上,赵琙刚好冲她使劲,两个人都没站稳,咣当一声,齐齐落水。 巨大的水花飞溅,忙赶去拉他们的沈双城被泼了一身。 季盛大惊,立即下水。 水阁里的丫鬟们也乱了手脚,管家赶忙招呼人手去下水捞人。 沈双城站在水阁里看着这场闹剧,气得胸膛起伏,面皮发紫。 站在不远处的匀日想了想,悄然转身离开,凭着记忆,往来路方向走去。 素屛苑的风波让周围的屈府家仆们都往这边赶,匀日已认得那些人的衣着,哪些是丫鬟,哪些是姑姑,特别好认。 待一个姑姑经过,他立即上前叫住她。 “这位姑姑,我乃晏军佐吏,我们将军特差我过来给他兄长送药,但是……” “原来是贵客,”正着急的姑姑打断他,“你往兰亭阁去便是,快去吧!” 说完,姑姑快步跑走。 匀日挑眉,看着这个姑姑急匆匆跑走。 他本想套路一番,让这个姑姑备个马车什么的,可听她意思,这大少爷竟就是在屈府?! 匀日转头朝周围看去,这屈府这般大,兰亭阁,在何处? /36/36450/27795874.html 1256 大打出手 屈府过大,素屛苑的动静,兰亭阁这边听闻不到丝毫。 班荣正慢慢推着沈谙,走在兰亭阁后的花园里。 沈谙苍白的面庞在暖阳下被晒得反光,清瘦下去的眉眼越显深邃,但有清风徐来,他的长发轻动,俊美深刻的五官似变得脆弱,愈发有令人移不开目光的清俊柔美。 花园有个小池塘,因他们走来,池塘中的锦鲤摆尾游到岸边。 沈谙低眸看着它们,目光清冷淡漠,顿了顿,他抬眸朝前院方向看去。 一个人影远远跑来,至班荣跟前后道:“军爷,我们管家就猜到沈大郎君会在这晒太阳,快,有劳军爷快些送他回去!” 班荣的警惕心很重:“你们管家的吩咐?不是屈夫人?发生了何事?” “这……”来人看向沈谙,再上前,在班荣耳边嘀咕嘀咕。 “不要送他回这些时日的寝居,送回之前的暗室吧。”来人又低声道。 沈谙坐在轮椅上,轻轻挑眉,湛黑的眸子朝眼角瞟去,但未侧头。 其他听不到,这句总算入耳。 “是发生了什么吗?”沈谙说道。 来人就要开口跟他说话,班荣阻止了他。 “呵,”沈谙弯唇,淡雅一笑,“我都在这么久了,有何可防,我这具病弱身体,能做得了什么呢。” “你先回吧,我这便送他回去。”班荣对来人道。 来人应声,就要走时,沈谙黑眸微凝,忽然开始猛烈咳嗽。 越咳越凶,咳到最后,他忽地吐出一口血来。 班荣忙拍打他的后背,并立即令来人去端温水和取药,再去请夏昭衣留在这里的两名老大夫下来。 沈谙咳得停不下来,瘦长后背弯曲,又吐出一口浓血。 那边的素屛苑还在乱,这边的兰亭阁刹那也乱起。 沈谙咳着咳着,忽然将班荣推开:“何必管我!一个将死之人,一具枯骨罢了,管我作甚!” 温水被送来,沈谙边咳边拒绝,胸腔里面发痒剧痛,但他因弓下身而披散下来的柔软长发之中,那双被遮挡的黑眸,此时此刻却非常锐利。 忽然,他伸手夺来才被推走的温水,一把泼向班荣的脸。 班荣始料不及,毫无准备,沈谙趁机奋起,朝一旁的池塘奔去,“噗通”一声,他毫无犹豫地跳了下水。 “沈大郎君!”班荣大惊,第一时间往下跳。 岸边所有正赶来得人纷纷吓坏,会水的全都跳了下去。 素屛苑的屈夫人和赵琙才被人从水里捞出,这边兰亭阁便传来出事之说。 赵琙已被屈府家仆和季盛联手“绑”回藏书楼阁,屈夫人则浑身是水,瘫坐在软榻上,尽管身旁姑姑们已以锦被抱住她的身子,她仍冻得瑟瑟发抖。 急急赶来的一个姑姑在她耳边嘀咕嘀咕,屈夫人面色大变,暗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屈夫人说道。 罢了,她的手下们不是吃素的,加之夏家军一直派有人手在兰亭阁,所以这事,他们定会处理好,她便不管了。 沈双城站在她软榻的二十步外,面色铁青,怒目瞪着她。 屈夫人硬着头皮,当看不到,反正沈谙在屈府一事,打死她也休想要她说出口。 “老爷!老爷!”匀日远远叫道,大步赶来,“老爷,出事了!!” 屈夫人眉头一皱,看着沈双城的这名随从跑来。 因为跑得太快,近了后,匀日直接瘫摔在地:“老爷,大少爷落水了!难怪我们用了那么多功夫都没能在衙门和城南都卫府那些地方打听到少爷的踪迹,原来大少爷一直就在这屈府!” “在哪!”沈双城快步走去,“他现在在哪!” “在屈府兰亭阁!我亲眼看到少爷落水的!” “屈夫人!”沈双城看向屈夫人,大声叫道,“刚才你的婢女在你耳旁所说便是这事?我儿今日若在贵府有半丝差池,我沈双城必平了你屈府!还不带我去兰亭阁!” “夫人!”沈府管家叫道,身后跟着一干家仆与打手,快步赶来护在屈夫人跟前。 “沈大侠,”管家冲沈双城道,“你远到是客,我们敬你为上宾,可你莫要……” “别说了。”屈夫人出声。 管家回过头去:“夫人……” 屈夫人神色疲累,摆摆手:“你们退下。” “可是夫人……” “退下。” 管家抿唇,顿了顿,带着众人退到旁边。 屈夫人看着沈双城,沉声道:“你若想见沈谙,可以,你去阿梨那要个手书,她答允,我即刻就带你去见你儿子。但阿梨若不允,那么你今日要平我屈府,就平。我屈溪翎就坐在这里,你来杀我罢!” “屈夫人!”沈双城咬牙切齿,“你当真是要逼我?” 屈夫人忽然脱掉身上的锦被,自软榻上起来,将腰板挺得笔直:“来!动手!” 她丰腴的上身亦高抬,虽然胖,但因专注保养,她的肌肤白皙紧致,配她这双明亮眼眸和落水后的姿态,令她充满风情。 沈双城嗤笑:“这衡香,倒是令我开了眼!” 他怒然一甩手,朝外走去:“匀日,带路!” 匀日早已从地上爬起,立即往前跑去。 “拦住他!”屈夫人暴喝。 她的手下们登时冲上前,扁担交错于沈双城跟前。 沈双城抓住其中一根扁担,轻易夺下,同时顷刻打倒数人。 屈府打手们却似不知痛,被打倒后立即又起来,朝他扑去。 越来越多人赶来,前赴后继去挡沈双城。 沈双城没有半分手软,一路打去。 在儿子安危跟前,谁拦他,谁就是他敌人。 数个打手去抱住沈双城的腿,死死压着。 沈双城直接以扁担顶部痛击他们的头。 如此重的一击,打手们仍固执拦他,这简直便是以命相阻。 沈双城暴怒:“滚开!” 扁担再击,但他们被打得吐血,甚至天灵盖碎,都不松手。 “夫人!”水阁对岸这时跑来四五个男子,遥遥叫道。 前面二人是屈府家仆,后面两个则穿着夏家军的制甲。 屈夫人看到他们,长长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拖到了。 · 谢谢书友2021030110412359546的打赏,=3= /36/36450/27901160.html 1257 父子三人 兰亭阁大院,一群男人忙进忙出,扛来一筐又一筐的无烟银炭。 沈谙昏睡在软榻上,屈府家仆们合力抬来的几座高大的千江天雪四碟屏立在他周围,抵挡清风。 沈双城跟着匀日跑来,远远见院中模样,他眉眼一紧:“谙儿!” 沈谙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几个士兵在擦拭他的头发,沈双城抓起他的手,没有半分温度的冰冷手指,让沈双城心慌无措:“谙儿!爹来了,爹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是谁把你推下水的!” 沈谙浑然没有反应,面容苍白,唇色也无半点血气,沈双城看着他的脸,再低头望向他手上这树皮般皲裂的皮肤,沈双城心下一痛,眼眶瞬息变红。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沈双城喃喃哽咽。 日头越来越暖,加之银炭热气蒸腾,周围的士兵们皆满头大汗。 沈谙披散着的柔软长发终于彻底变干,气色也有所好转,但他一直沉沉闭着眼,没有半分要转醒的迹象。 夏昭衣和沈冽从兰亭阁外走来,一眼便见着这五座千江天雪四碟屏中的慈父。 夏昭衣明眸轻转,朝沈冽望去。 年轻男子冰冷俊美的面庞没有半分波澜,一点复杂深意都没有,就这样淡淡地看着远处的父兄。 “二小姐。” “沈将军。” 夏家军士兵和屈府手下们看到他们,纷纷叫道。 沈双城闻言抬头,眉眼变狠变恨,看着他们一步步走来,他的手指越用力,几乎要捏碎沈谙的指骨。 夏昭衣朝软榻上的沈谙投去一眼,父子三人,眉眼几分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沈双城当前正盛怒,如凶凶猛虎,气焰冲人。 沈谙或因久病之顾,偏柔美阴冷。 沈冽年轻气盛,寒芒锐利,说话或不说话,生人熟人都勿近。 “沈冽!”沈双城厉声道,“沈谙是你兄长,对你一直不薄!他身体久病缠身,你比谁都清楚,却任由这女子如此对他!” “你要将他带走吗?”沈冽问道。 “怎么?你还要继续囚禁你大哥不成!” 沈冽眉心微凝,看向沈谙。 这是自当年千秋殿下的大水崩塌后,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见到这位兄长。 当年的沈谙,正是他现在的岁数。 不过,或许因为上一次到过这,在暗室外隔墙而立,听着兄长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所以现在再见到他,沈冽心里面并未有太强烈的暗涌。 “这话听着真别扭,”夏昭衣说道,“什么叫做对沈冽一直不薄,‘不薄’二字便不对等。要么以上对下,尊对卑,富对穷,要么是施恩救济,助力险难,哪有同辈亲兄弟之间用上‘不薄’之说。莫非,沈谙在沈冽濒死之际,舍命相救过?” “是不对等,”沈双城嗤声,目光定定看着沈冽,“醉鹿血脉,天生低贱!听闻你去年将你舅舅的指头当街剁了,忘恩负义之举,果真乃郭氏传统,不枉费他们将你捡去,养育长大!” “那就更好笑了,”夏昭衣道,“那么沈谙对沈冽的不薄之处,到底在哪?” “你,住口!”沈双城瞪向夏昭衣。 “你放肆!”詹宁在夏昭衣身后冲沈双城叫道。 沈冽淡淡道:“我们如今在夏家军的地盘,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 夏昭衣莞尔一笑,负手走去沈谙软榻另一边,低头看着沈谙沉睡之容。 “你也知道你这大儿子一身病吗?他可真不省心,一身沉疴,却偏爱东游西荡。你瞧,我将他托付在这养病,有何不好?屈府建府可是花了大钱去定得风水,庭院楼阁亦皆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处处精琢,阳春研艳,白雪清华。如此绝佳的养病圣地,到你嘴边,成了囚笼?” 沈双城听笑了,冷冷道:“怎么,我还得谢你一声。” 夏昭衣笑容灿烂:“你谢我做什么,我这是看在沈冽的份上,与你何干?” 詹宁沉声道:“你那宝贝儿子所吃得药丸,敷得药贴,也出自我们二小姐之手。大夫是二小姐请的,地方是二小姐选的,餐餐精细,样样考究。囚禁?把你扔衡香大牢过个几日,让你看看什么才叫囚禁!” “说得好听!”沈双城怒然喝道,“那我儿如何落水?!你看他这病容,再看这件才换下来得血衣!这就是你们口中假仁假义的养病?!” 夏昭衣看向班荣。 班荣立即道:“这些时日,沈大郎君一直安好,并无咳症。今日我带他后池旁散步,屈夫人派人过来,说沈大郎君的父亲沈大侠来了,要我将他带回屋,他忽然便开始咳嗽,便以温水泼我,趁我不备,他起身就朝池塘里跳去!” “你住口!”沈双城情绪激动地起身,“你是何意,你是说,谙儿他自己跳湖?” 夏昭衣平静道:“我们若要害沈谙,何必挑个你在的日子,又何必以落水这样惹人注意的方式?” “未必是你们亲手推下湖,可是,”沈双城瞪向班荣,“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将他逼得跳湖,那就不得而知了。” 班荣看他一眼,对夏昭衣道:“二小姐,我什么都没做。” “此举的确像是沈谙的作为,”沈冽开口道,“他专好此举。” “沈冽,你这不孝子!”沈双城大怒。 “的确是不孝,”沈冽看着他,“不孝之名,于我无痛无痒,你不妨找点其他词骂我。” “郭氏就是如此教你的?寡廉鲜耻,厚颜粗鄙!很好,的确只有郭澍那样的老畜生才教得出你这样的败类!” “够了,”夏昭衣皱眉,“沈双城,你大呼小叫骂天骂地怪东怪西的模样,才像个寡廉鲜耻厚颜粗鄙之人。半点稳重之态都没有,多大岁数了?” “你将我儿变成这般,你还怪我模样不好看!?定国公若是还活着,他受人如此欺负,你能沉得住气吗!” “你配提定国公吗?”沈冽沉声喝道。 周围的夏家军士兵皆怒发冲冠,若非少女站在这里,他们平日若听到这话,定冲上去和人拼个头破血流。 /36/36450/28007847.html 1258 父慈子孝 比起周围士兵们的愤慨,夏昭衣的神色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 沈双城提到她父亲,她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不过只是嘴巴提及一句,便去提好了。 但是,沈双城的这个比喻,却让夏昭衣心里浮起落寞。 这个落寞,因一旁的沈冽。 沈双城不说这话,夏昭衣只会漠然旁观,他一说,她方能代入到他此时心境。 确然,至亲受苦,怎能不失态,虽然是这个所谓至亲的咎由自取,可沈双城眼睛里,沈谙干净着呢。 同样是儿子,沈双城因沈谙暴怒,张牙舞爪,而这边的沈冽呢? “阿梨!”屈夫人带着手下们快步走来。 夏昭衣侧头看去,眉眼变愧疚:“屈夫人,今日之事,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区区一桩小事。”屈夫人说道,转头朝院中看去。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若是刚才,屈夫人过来必感担心焦灼,但眼下少女一来,屈夫人如吃定心丸般心安。 “屈夫人,”夏昭衣道,“有劳夫人帮忙备辆马车,好让这位沈大侠带儿子离开。” 屈夫人看向沈双城和软榻上的沈谙,点点头:“好。” 她侧头朝身后管家看去,不必说什么,管家已领命,告退离开。 夏昭衣俯身,朝眉眼紧闭的沈谙看去,唇瓣轻启,淡笑在他耳边说道:“你自由了,开心吧,好大儿可以跟着爹爹回家了呢。到云梁后,你最好乖乖留在那,如若再乱跑,再不慎被抓,可没有办法再让千里之外的老父亲赶来救你了呢。毕竟这世上诸事,可一不可二。” 沈谙面淡无波,没有表情,长长的眼睫毛纹丝未动。 沈双城眉眼凶狠,实在不愿她挨沈谙如此近,可又奈何她不得。 太阳越来越大,四面的屏风都被撤走,银炭也止罢燃烧。 沈谙被几个士兵抬出兰亭阁,沈双城跟在旁边,夏昭衣本以为他将头也不回,但快离开时,他忽然停下,转首看着她。 夏昭衣清澈明亮的眼眸微眯,回看着他。 沈双城一顿,愕然发现,他竟看得懂她这一抹眼神。 她在,警告他。 可警告他什么? 沈双城拢眉,他刚才忽然想起郭云哲一事,故而止步。 其实,今日本就因郭云哲而想找她,结果误打误撞,在这里捡到了沈谙。 但现在,少女的这个眼神…… 罢了,郭云哲一事定还会有下文,她既写这三个字给他,她便肯定还会找他。眼下,带沈谙速速离开才是,以免节外生枝。 马车在屈府前离开,管家回来禀告给屈夫人。 屈夫人点头,看向夏昭衣:“阿梨,他们走了。” 池塘边的锦鲤不再围来,刚才沈谙跳水一事,诸多士兵们纷纷跟着往水中跳,一番波折,竟让水面多了无数锦鲤尸体。 夏昭衣站在水边看着这些尸体,闻言“嗯”了声,目光若有所思。 “……阿梨?”屈夫人道。 夏昭衣回神,弯了弯唇,诚恳道:“失礼了,我走神了。” 屈夫人笑道:“这话说的多见外,别说在我跟前失神,你就是站着睡觉,那都没事。” 夏昭衣被逗笑,笑完认真道:“今日一事,真的给你添了大麻烦,幸好你没事,可你府上的打手伤亡,他们……” “无妨的,阿梨,我会处理妥善。”屈夫人打断她。 夏昭衣见她神情,便没再说下去。 “对了,既然来了,便留下吃一顿饭。说来,沈将军刚到衡香那日,便替我解了屈府被围困之危,我都还没像模像样地招待过他呢。” “嗯,”夏昭衣没有推却,道,“也好,他今晚或明日便要离开,便当是践行。” “他要离开?”屈夫人好奇,“去哪?” “杀人,”夏昭衣莞尔,“一个恶徒。” 兰亭阁三楼。 班荣正逐一介绍沈谙的一些起居用物,但他不知道沈冽到底是在听,还是没有。 “哦,对了!”班荣说道,往书案走去,“沈大郎君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在这写字,他写得东西都在这。” 沈冽没有过去,一双黑眸沉默看着书案上的那些纸张,良久,他问道:“这些时日,他咳嗽得可厉害?” 班荣皱眉:“……沈将军,我说一言,您切莫怪我。” “你说,我不怪你。”沈冽说道。 “我是前几日才来的,之前是田烨在这里照顾沈大郎君,我们二人发现,沈大郎君虽然无法控制自己在咳嗽时停下,但他若想咳嗽,便能激得自己真咳。他身体孱弱,只要他一咳,就能一直咳下去,直至咳出血。” “也就是说,他能将假戏完全真做,甚至不惜自损。” “嗯。” “今日,便是如此?” “今日……”班荣想到便觉得头疼,“他当真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拿水泼我。” 沈冽唇角浮起冷笑,目光看着书案上的那些纸。 早在当初听到沈谙在她手里时,沈冽便确定,沈谙一定已安排好全身而退之路。 不管是在她手里,还是在其他人手里,他一定有各种应对之策。 但在她手里,沈冽觉得,难度会被加大。 毕竟,她是那样一个聪慧灵动的妙人,哪怕对方手上有她所看重和感兴趣的东西,她都可以不屑一顾。 谁都无法摸清她,揣测她,想要与她交易谈判,何其难。 现在,沈冽才知,沈谙亮出来得牌是云梁的沈双城。 她会给沈双城面子吗? 当然不会。 沈冽黑眸变冰冷,俊容若霜,蕴着一丝锋利寒意。 沈谙,你这是将她和我的情谊都给算计进去了。 马车离开屈府,经数条长街奔向文和楼,一在文和楼对岸的客栈停下,匀日便跳下马车,狂奔进去差遣人做准备。 沈双城心痛地看着沈谙的病容,等手下们赶来接手,他再三叮嘱他们要小心细心。 很快,衡香府有名的大夫们都被请来,沈双城负手立在房外过道的窗台前,墨描一样的浓眉始终紧拧,不见轩展。 匀日数次进出,见他高大的背影立在那,始终纹丝不动,匀日抿唇,上前说道:“老爷,您别多虑,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36/36450/28007848.html 1259 要见沈冽 沈双城闻言,侧头看他一眼,深邃黑眸刻满复杂。 “不仅是谙儿的事。”沈双城说道。 匀日想到那字条,道:“那么老爷,是那位郭云哲?” “嗯。”沈双城应道,望回窗外的顺于湖。 湖水清澈明洁,倒映着天蓝,湖畔读书声朗朗,琴声袅袅,万物宁静淡远。 沈双城的眉心,却越皱越紧。 沈谙被找到,他心里是有一块大石落下,但还有一块巨石高高悬着。 少女那抹警告眼神,他之前不明意味,但沈谙已寻到,他不想多惹事端,故而离开。 现在琢磨,或许她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用那一抹眼神喝令他退走。 那些事皆与她无关,郭云哲也好,他沈双城也好,当年发生的种种,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之所以警告他不得开口,是跟沈冽有关? 所以,沈冽应还不知情? 但,她又知道多少呢? 以及郭云哲这三字,她又是从何知道的? 而郭云哲……是生,是死? 眼见沈双城又走神,匀日轻叹,但不再出声喊他。 过去许久,身后房门开了,神色凝重的几名老大夫从屋里出来。 沈双城忙过去询问,几名老大夫都摇头。 “公子年纪轻轻,这病却像是缠了他数十年一般。” “我等医术浅薄,贵老爷,您或许得去拜访仙山名医。” “父亲。”屋内传来沈谙嘶哑的声音。 沈双城冲几位老大夫抬手一拱,令匀日带他们先去喝茶,好生招待,他稍后再来仔细询问病情,便快步进屋了。 室内药香浓郁,沈双城绕过金书行云座障,宽敞的内屋里,沈谙躺在窗边软榻上,日光快当头,万物明净,他苍白的脸似一张生宣白纸,易碎透薄。 沈双城一瞧见他这憔悴病容,便觉痛心:“谙儿!” 沈谙浓眉轻蹙,病弱柔美,欲从软榻上撑起上身。 “勿要乱动!”沈双城忙扶住他。 “知彦,”沈谙声线孱弱,“父亲,带我去见知彦。” “见他作甚?你休要再提他!一个欺师灭祖,亲离众叛的歪邪之徒,何故提他!” “父亲,”沈谙俊秀的眉眼露出不解,“那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呵,他早已被那小女子迷了心窍!先前还道你们二人有一番手足情谊,他转头遇见个女子,便不知自己是谁,你又是谁了。” 沈谙低眉,神色变得痛苦。 “谙儿?”沈双城忙道。 “父亲说得是,阿梨的确厉害,知彦确实被她所迷,正因如此,我才痛心,”说着,沈谙重新抬眼,眼眶变红,“父亲,我时日无多,着实不愿临终去前,我们沈家仍是如今之状。祖父厌你弃我,满心都是知彦。你恶知彦,知彦恨你。而我跟知彦之间,也已形同路人。父亲,凡是大门之家,无不讲究一个和字。我们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不该是这样的。咳咳……” “谙儿!”沈双城忙抚他的背。 一旁的手下亦赶紧倒温水过来。 沈谙推开茶盏:“父亲,你带我去见知彦吧。” “你,你……”沈双城气恼,“你这般模样,哪里还折腾得起?!若你真想见他,那,那为父差人去喊他过来吧。” “呵,”沈谙苦笑,摇摇头,“知彦自小固执,他未必会来,父亲,就带我去见他吧。咳咳……” “你先别说话!”沈双城忙道,“你先躺着休息,若你真要见他,为父去安排马车,再送你过去就是。不过现在,你得躺下。” 经一番苦说,终于将沈谙劝下,沈双城绕开座障出来,负手沉目,眉眼似浓云遮掩。 带沈谙过去,那必不可能,他这身体着实不可再折腾。 何况,他们乃为父为兄者,要见,也该是那小畜生过来见他们。 屈府摆得小宴席才结束,屈夫人和夏昭衣刚到藏书楼阁,家仆便上来禀报这事。 屈夫人发笑:“好玩,在这里时有话不说,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才过来要请沈将军过去。” “沈将军那边已回绝了。”家仆说道。 “料想沈将军也会回绝的,你再去看着,如若那边还有动静,随时来报。” “是。” 屈夫人收回视线,对夏昭衣说道:“哎,这沈家老爷可真是的,可不论哪个大户人家,偏袒儿子都不该偏成这模样。他待沈将军如此不好,可是对待长子却捧若至宝,怕是心头肉都能割去给他入药呢。先前才来时,他看着是个清儒温雅的俊朗男人,结果一碰上长子的事,即刻张牙舞爪,天下都惹不得他。” 夏昭衣淡淡笑笑,只道:“是啊。” 身后的藏书楼大门忽被打开,门内的两个丫鬟急急出来,一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屈夫人和夏昭衣,愣了一愣,随即快步过来福礼。 “夫人,我们正要去找您呢!”一个丫鬟疾声道。 “那个赵世子,他跑了!” “跑了?”屈夫人说道。 “他的手下将我们给打晕了,”小丫鬟抬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那劲道可重,我俩直接便不省人事了。” 屈夫人沉了口气,看向夏昭衣:“阿梨,这赵世子真是太可气了。若不是他,今日都不至于有这一场闹剧。” “一把岁数了,还这般顽劣。”夏昭衣低低道。 屈夫人眨巴眼睛,“顽劣”两个字用来形容赵琙,一点都没错,但出自她的口,怎么觉得像是在教训晚辈一样,虽然她的为人处世确实成熟大方,但屈夫人还是觉得怪怪的。 “屈夫人莫气,”夏昭衣又说道,“今日之事,我已经记在赵琙头上了。” 屈夫人轻叹:“他想来也是怕的,否则不会逃得这么快,这个赵世子真是浑,半点都不正经。” 夏昭衣淡笑,目光朝门内看去,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这些时日都看了些什么书吧。” “嗯,来,”屈夫人说道,“没有我的吩咐,这些丫头们不敢乱收拾,除非他走之前给弄乱了。” “没乱没乱,”两个小丫鬟跟着进来,说道,“跟之前是一样的,夫人放心。” /36/36450/28152399.html 1260 痛斥醉鹿 一连两次,沈双城派出去的人都落落而归。 沈双城本就不爽的满腔怒意,这会儿似要被直接点爆。 大地仍炙热,但日头已缓缓朝西,沈双城握紧手中茶盏,沉声道:“再派人去找一次,如若他还是不见,我便亲自去找他。” 匀日领命离开。 沈双城偏头朝对面敞开着的屋室望去。 药香袅袅飘来,隔着金书行云座障,沈谙靠在窗边软榻下的睡姿若隐若现。 沈双城眉眼变不忍,浮起隐痛。 若非因他之愿,他沈双城才不想去受这气。 天色逐渐变暗,云海上,淡粉金霞和淡蓝浅紫交织,一层一层,绣铺出世间最壮阔绮丽的绝色美景。 派出去的人迟迟未回,终于等到他骑马奔来,匀日立即领着他上楼。 “老爷,他们早已离开屈府,往城外去了。屈府的人跟我说,不必再去屈府找了,说晏军傍晚便要离开衡香。” 沈双城浓眉一拧:“他不是为赴世论学而来的么?赴世论学还未结束,他舍得走?舍得不去受那风光?” “或者,他真是怕了?”匀日若有所思道,“自古名将都是大孝子,便是英明功高的帝王都要喊史官为自己编纂上几件大义大德之事,这沈冽看似清高,却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现在才想着逃,怕被老爷当着手下将士的面对峙。” “傍晚,岂不是现在?”沈双城看着窗外说道。 “是的,老爷,现在的天色已不早了。”回来的手下说道。 沈双城想了想,起身道:“备马!若真是晏军开拔,动静定不小,将所有人都派去城外蹲守,我今日一定要再见到这逆子!” 屈府的人赶到卿月阁,将沈双城又双叒叕派人过去一事告之后离开,消息随后便被送至光致苑和凌香苑。 杜轩正在收拾细软,沈冽立在窗边,就着窗外斜照的夕阳,低头擦着手中剑刃,黑眸认真专注。 “这沈双城去而又寻,少爷,我猜这事定与沈谙有关。”杜轩说道。 “嗯。”沈冽说道。 “沈谙一肚子坏水,不知又在密谋什么!” 沈冽将剑刃细细擦去,本就锋亮锐利的寒芒,夕色下倒映霞光,华彩明艳。 杜轩顿了下,轻轻朝自己的嘴巴打去。 不管沈双城也好,沈谙也好,见少爷这模样,俨然都不想去理睬,他便也不该多说,何必给人加戏长脸呢。 沈冽却忽然道:“沈双城今日,忽然痛骂外祖父。” “老太爷?”杜轩说道。 沈冽点点头,长剑在手中利落丝滑一转,划过空气,送入剑鞘。 因是一等一的绝世神器,空气中的剑锋声似仍存,润泽细腻。 沈冽抬眸看向窗外,清风过耳,他额前碎发轻扬,夕色下清爽飘逸,轻闲悠然。 心境却不平,耳边犹是沈双城今日那些痛骂。 ……醉鹿血脉,天生低贱! ……忘恩负义之举,果真乃郭氏传统! 郭氏就是如此教你的?寡廉鲜耻,厚颜粗鄙!很好,的确只有郭澍那样的老畜生才教得出你这样的败类! 沈冽敛眉,沉声道:“我记忆之中,他虽不喜我母亲,也不喜我,却鲜少会流露出对醉鹿如此深的厌恶情绪。” “少爷,我听说他在屈府发疯,还打死了人?”杜轩低低道。 “嗯,打死了一个。” “不知轻重,就该报官去抓他的!” “是啊,不知轻重,”沈冽低低道,“不过这些年,你可曾听闻过他性情大变?” 杜轩想了想,摇头:“没有,但咱们日常也不关心他。” “关心与不关心和声音有没有传到我们耳边,这是两码事,”沈冽回身,看着杜轩道,“与他有关之事,我们再不关心,但若变故之大,仍会有人传至我们耳旁。” “嗯,少爷说的是,如此一想,倒是没听说过他性情大变。” 沈冽回忆记忆里的沈双城,淡淡道:“他一直稳重自持,是个寡言沉默又严肃的人。” “很奇怪,若说是因为沈谙,但为什么又冲着郭家去骂?他当年所为,该是郭家骂他才是。而且,他骂您干什么,去年醉鹿街头断指割义一事,您早就和醉鹿决裂了,他冲着您骂醉鹿,他是不是有病。” 沈冽没再说话。 杜轩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眸,顿了顿,很轻地问道:“那,少爷,您还要去凌德吗?” “去的。”沈冽说道。 他看向一旁的细软:“收拾妥了吗?” “嗯,按照您的吩咐,尽量简练。只是衡香还有这么多事,您真要去凌德吗,如果……” “凌德离衡香近,不过几日路程。”沈冽打断他。 “哎,那钱奉荣四处树敌,要杀他的人多如牛毛,其实未必就要少爷您亲自出手……” 沈冽低头望着手里的长剑,黑眸变幽冷,语声清沉低哑:“阿梨最为痛恨的三人,一乃李乾,但她自有谋算,步步为营,我不可胡乱出手,唯怕搅了她的谋算。北元,我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对抗。只有钱奉荣的首级,是我唯一可以带回来送到她跟前的。” “我懂了,”杜轩声音变郑重,“但是少爷,您和阿梨要一直这般下去吗?阿梨不食人间烟火,高洁淡远,可是您……” 沈冽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接话,而是道:“东西既收拾好了,我该走了。” 沈双城的手下带回去的消息是说,晏军将开拔,但实则,沈冽此次只为千里突袭加刺杀,根本用不着大军出动,他带着几个经验足够的暗卫足矣。 支离和余小舟都在凌香苑,他们亲自将沈冽送出来,郭云哲也乐呵乐呵地跟出。 沈冽深深看了郭云哲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跨上杜轩牵来的龙鹰。 支离舍不得:“沈大哥,你要早点回来呀,我此次来衡香,都还没有和你好好聚一聚!” 沈冽淡淡莞尔:“你早日将身体养好,待我回来,带你去城外纵马打猎。” “好啊!”支离眼睛冒光,“沈大哥,那我们可说好了!” 这时,支离看到一旁神情露出羡慕的余小舟,他将余小舟的手腕拉来:“还有小舟,小舟也可以一起去!” 沈冽朝余小舟看去一眼,点头:“好,一起。” 余小舟大喜,开心道:“谢谢沈将军!谢谢沈将军!” 郭云哲看到他们开心,他也很开心:“さ#u¥%a^*$ち※!!” /36/36450/28152400.html 1261 父子之战 此次一同去凌德的暗卫仅六人,六人皆轻装轻骑,侯在衡香府外的东南坡前。 沉冽过去时,遥遥看到和这六个暗卫在一起的少女。 她和他们说着笑着,气氛欢愉,很是轻松。 天色已不早,城外零星的灯火让她的脸看上去朦胧若月,澹白色的长衣被晚风带起,轻轻飘扬,风华灵动。 夏昭衣余光有所感,转过头去,远远冲他一笑。 沉冽握紧手里的缰绳,人生头一次生出临阵退缩之意,他竟就不想去什么凌德了,片刻都不想与她分开。 沉冽轻踢马腹,龙鹰加速,小跑而去。 近了后,沉冽说道:“阿梨。”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不打算下来,唯恐一下来,就再舍不得回马背。 夏昭衣回过身去,詹宁忙将手里包袱递上。 “一些糕点,”夏昭衣举起,“你路上吃。” 沉冽低眉接来,隔着包裹,还能触到里面糕点的温烫。 离开屈府时,她说有要事,便匆匆走了。他还想,她会不会不来送他了。 “沉冽,”夏昭衣仰首看着他湛黑清亮的眼眸,“钱奉荣不是好对付的人,我既拦不住你,但你务必答应我,不论能不能杀他,保全你自己乃首要,不要硬来。” 沉冽眉心轻拢,郑重点头:“嗯。” 夏昭衣莞尔一笑,往后退去一步:“早去早回。” 她身后的暗卫们纷纷上马,同她道别。 沉冽深深看了少女一眼,一扯缰绳,就准备离去,身后传来疾呼:“沉冽! 声音太过焦急,沉冽和夏昭衣回过头去。 待人策马奔近,夏昭衣认出他,是今日跑了好几趟知语水榭的沉双城的手下,在徐寅君跟前自称傅采。 “沉冽!”傅采快马赶来,“且慢!” 詹宁上前喝道:“有完没完,阴魂不散了是吧!” “沉冽,不,二少爷!”傅采喘着气道,“你且随我回城一趟!” “是你!”武少宁一眼认出他,便是他带余小舟回卿月阁时,站在卿月阁大门前差点要和他动手的那三人之一。 傅采看他一眼,看回沉冽:“老爷找了你一下午!大少爷想要见你!” 沉冽半句话都不想和他说,拉扯缰绳便走。 “站住!”傅采大喝。 见沉冽不为所动,傅采一急,忽然策马,却不是去追他,而是撞向就在他六步外的詹宁。 詹宁正回头看着沉冽,听闻动静转过头来,刹那大惊,眼看马蹄就要撞来,耳侧风声一啸,夏昭衣瞬息冲来,带着他避开。 速度太快,二人摔飞在地。 众人大惊。 暗卫们速度去拦傅采。 史国新疾呼二小姐奔去。 沉冽立即下马跑来:“阿梨!” 夏昭衣自地上坐起,看向不远处的詹宁,对赶来得沉冽道:“我没事。” 沉冽扶起她,再看向她的左臂。 先前那处刀伤没有那么快好,唯怕她又压到伤口。 武少宁和叶正他们将傅采押来,武少宁一脚踹在他后背,将他踹倒在地。 “你这厮,委实可恶!”武少宁怒喝。 夏昭衣沉眉,平静道:“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傅采抬头,定定看着沉冽:“大少爷病重,危在旦夕,你去见他吧!” 沉冽冷冷看他一眼,看回身旁少女,轻声道:“伤口可疼?” 夏昭衣摇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沉冽等着她,见她未出声,他道:“阿梨,但说无妨。” “我怕此乃开端,”夏昭衣失笑,“今日这般不依不饶,明日也定不会休,或许今后都要来烦你了。以及……” 她回过头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赶来的几个身影了,为首的,正是沉双城。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地上的傅采看去:“你们还真是在城外守到现在。” “沉冽!”沉双城近了后,怒声叫道。 沉冽一言不发,黑眸沉冷,俊容凝作一块冰玉,透着寒气。 沉双城自马背上下来:“你要去何处!?怎么,大军都不要了,就带着这么几人狼狈逃窜?!” “少来胡说八道!”叶正听不过,大声叫道。 “醉鹿口音!”沉双城朝他看去,不屑冷笑,“你闭嘴!” “该闭嘴的人是你,”沉冽寒声道,“究竟何事,要这般烦我。” “谙儿要见你,你跟我回去。” “我不想见他,更不想见你。” “哈哈哈哈!”沉双城笑了,忽的怒斥,“你以为我就想见你?我连你的名字都听不得!现如今为了谙儿,我还得到处去找你,找了你足足一下午!沉冽,你真是好大威风和排面!” “是的呢,”少女含笑开口,“一军统帅,这么点排面还是要讲究讲究的。” 沉双城瞪向她,心里的怒气被他用力压下,他抬起手,虚虚一拱:“阿梨将军,这是我沉家的事,就再次请你不要多管了。” 夏昭衣还是轻轻懒懒的闲澹语气:“啊,沉家的事呀?你不是不将沉冽当儿子了嘛,现在又成一家人啦。” 沉冽身子微微侧倾,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看着沉双城:“我说了,沉谙我也不想见,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沉双城握紧拳头:“好! 那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你今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说完,他大步走来,抬手就要抓人。 武少宁立即赶来拦他,沉双城一个避让加擒拿,便反守为攻,顷刻反制住武少宁的手腕,就要使劲时,沉冽迅疾出手,将他拦下。 沉双城立即攻向沉冽,掌风迅勐,毫不留情,但这么快的一掌,却被沉冽瞬间挡掉。 沉双城眉头怒皱,随即发动勐攻。 但他出手有多快,沉冽格挡得就有多快。 沉双城暴怒,加快速度,屈指成拳,足下亦不再步步上前,而是勐然发动攻击。 十招,二十招,三十招! 他拼尽全力的数十招连击,竟也全被沉冽避开,无一中的! “沉冽!”沉双城斥骂,怒意冲天,拳风大开,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最重的出拳力道。 忽的,沉冽没再躲闪。 当沉双城再度挥起一拳时,迎接他的,是沉冽的拳头。 两个拳头碰撞,巨力对峙,两败俱伤。 /49/49415/31102283.html 1262 些许过往 夏昭衣飞快过去托住沈冽的后背,沈冽亦及时稳住下盘。 沈双城往后踉跄,他的手下们赶忙过来:“老爷!” 沈双城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发青的指骨,凭经验可知,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他的指骨便会肿发成馒头。 当然,沈冽的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怒目瞪向沈冽,出口还是那二字:“逆子!” “够了!”夏昭衣骤然暴喝,上前说道,“沈双城,给自己留条后路!” “怎么,要在衡香将我就地正法吗?来啊!”沈双城的目光看回沈冽,“刚好又是衡香,正合适!你便在此弑兄杀父吧,这衡香确实适合你们郭家行凶作恶!” 不同他的激烈情绪,沈冽声音始终平静,沉冷说道:“你恨郭家。” “哈哈哈……恨?”沈双城眼眸变狠厉,几乎要喷血,“我何止是恨!沈冽,我看到你便恶心!你这自小被郭家捡走养大的余孽,我一想到你还是我沈家之子,我就恨不得立即杀了你!你活在这世上一日,我沈家血脉便永远肮脏!你之存在,就是玷污!你该死,你该立即去死!!” 旷野上起得烈风,将他最后这几个字吹远吹碎,沈冽一张俊容在夜色里苍白无血,黑眸清寒幽深,定定看着沈双城。 沈双城的视线转向那边怒不可遏的少女:“郭云哲,你为何知道他!” 夏昭衣没有说话,目光锐利如刀,鲜少这般情绪外泄。 “他是谁。”沈冽问道,清沉声音有着一丝谁都可以轻易捕捉到得颤意。 “他是你堂外舅,郭甯郭二太爷的私生子!”沈双城眼眶变红,摇着头苦笑,“还有人认识他,他的名字竟然还有人记得!对,就是这衡香,就是你外祖父郭澍作恶的衡香!你那可笑的外祖父,披着光鲜的皮,世赞其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内里却是肮脏下作之脏腑,椎牛发冢,恣凶稔恶,无所不为!他跑来这衡香结党营私,上勾朝堂,外结异邦,下践百姓,内害同僚,结果马前失蹄,落在了更恶之人手中,你猜如何?郭云哲远赴衡香救他,他将郭云哲反手卖了!!二十多年了,哈哈哈,郭云哲怕是尸骨都成土了!我以为郭澍至少会善待郭云哲的妻儿,哈哈哈哈!后来我才知,你那仁善的外祖父怕郭云哲妻儿知道真相,后日寻他报复,他先斩草除根,早就将他妻儿给杀了!” 除了沈双城,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的声音怒吼,咆哮,愤慨,像是融入无边风声里,又像是击破了这溶溶的风,压过呼啸,镇住严寒,刺穿进每个人的耳膜。 詹宁武少宁他们缓了缓,目光愣愣地看向沈冽和站在他身侧前的少女。 沈双城的眼泪滚了下来,笑声更凄厉:“郭云哲乃郭甯外室所生,他母亲心心念念想进郭家大门,病重临终的遗愿都是想葬入郭家。故而去郭家认祖归宗,便也成了郭云哲生平的最大心念。哈哈哈哈,谁能知道,那郭家不过一窝蛇鼠,狼虫虎豹!郭澍就凭此,将郭云哲不当人看,三五吆喝,指南遣北,谁都推得脏活累活,全让郭云哲一人大包大揽!这傻子,旁人的利用,他当重视!旁人的讥讽,他当指点!哈哈哈哈,这傻子,他真是太傻了!” 沈冽低低开口:“你既然如此憎恶郭家,为何,又娶郭家的独女?” 沈双城眼睛里面的痛意褪去,变得冷漠厌恶,像是看一具仇人尸体般看着沈冽。 “我何曾,自己做主过?”沈双城冷冷道,“我早年从军,被骗回。我不想做生意,被强迫去做。我不想订亲,你祖母以死相逼。数年后,我想毁婚约,你祖父便以盈盈的性命来威胁我。我此生,能有几次自主。” “你认识施盈盈,是在和郭晗月定亲之后?”夏昭衣问道。 “若非和郭家有这一纸婚书,我也不会认识郭云哲,真脏,”沈双城恶心道,“这郭家,真脏!我一想到你身上流有郭家的血,便觉得这脚下大地都变脏了!” 沈冽没再说话,沉冷的面庞露出疲惫,黑眸湛亮复杂,像一盘走得好好的,却忽然被人一把掀在地上,碎乱了一地的棋子。 手指忽然传来暖意,沈冽微顿,转过深沉的眸光。 身旁少女深深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不掩担忧。 “我,我没事。”沈冽说道。 说出口的简单几个字,却连他自己都不信。 夏昭衣抿唇,转头看向沈双城,徐沉道:“我很讨厌你,从听闻你到衡香后,我便觉得不喜,不适,不爽。可是,我没有因为你是沈冽的父亲,就因此讨厌沈冽。我也没有因为你站在这片土地上,就觉得这片土地被你弄脏了。肆意让自己的喜怒扩散到无辜之人之物之上,这之能说明你非常愚蠢和无能。” “你害我谙儿至此,我也厌你!”沈双城沉声怒道。 “无所谓,你的喜怒于我,有何紧要?” “阿梨,”沈冽忽然很轻很轻地说道,“我想一人去河边走走。” 夏昭衣沉了口气,松开他的手:“嗯……” 沈冽转身离开。 众人没有说话,沉默看着他离去,直至他修长高挑的身影彻底隐入黑暗。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沈双城,忽然如似变脸,温和担忧的神情变作肆意凶张的锐气,一双眸子乌黑雪亮,盛满再也不想克制的怒意。 “詹宁,”夏昭衣冷冷道,“拿绳子来,把这位沈大侠,绑了。” “是!”詹宁说道。 沈双城身后的手下们立即护在沈双城左右。 夏昭衣目光冰冷,看了沈双城一眼,侧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 詹宁自马背上取下绳子,大步朝他们过去,只他一人。 沈双城的手下们紧紧护着,如临大敌。 “沈大侠,请。”詹宁说道,目光如狼,丝毫不惧对方人多。 沈双城看向夏昭衣。 夜色描出少女秀美俏丽的侧容,她的身姿挺拔端庄,带着轻闲从容的贵气优雅。 沉默了下,沈双城上前。 “老爷!”手下们叫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放过谙儿。”沈双城对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冷冷一笑。 /49/49415/31117381.html 1263 他的年少 “放过沈谙?”夏昭衣轻笑,她转过头来,月色拨开轻纱般的乌云,照落在她脸上,她一双明眸若秋水般透彻,“这些年,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说完,夏昭衣回身朝河边走去。 史国新抬脚跟去,夏昭衣没有回头,淡淡道:“都别来。” 盛夏的夜,水仍凉,拂过水面的风也带着寒意。 夏昭衣安静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立在河边的颀长身影。 河风吹动,周围草木在幽光里轻摇,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 过耳风声里,夏昭衣好像听到许多声音在她耳畔说话。 路人的闲谈,后院仆妇们的八卦,各路人马的讥讽,最后变成沈双城一句又一句粗暴出口的辱骂。 这些声音错落交杂,听着这些声音,仿若能看到说话人的当时神情。 摇着头啧啧啧的,脸上透着鄙夷的,当做谈资来拉近关系的…… 一字一句,裹挟着最纯粹的恶意,如刀如枪,全指向她眼前这抹身影。 在她还未结识他之前,这些言语也曾在她印象中描出一个模糊轮廓的少年。 不过一个一语带过,一笑而过,一眼扫过的旁人、闲人,无足轻重。 又一阵风起,鼓吹在天地间,河边草木疯狂摇摆,沈冽低下头,足边被风带来一块石子,因他所立而止。 “手疼吗?”少女低柔的声音蓦然响起。 沈冽侧眸望去。 她不知何时来的,他心绪太重,并未留意。 沈冽黑眸深湛,摇摇头。 “说谎。”夏昭衣轻声道。 沈冽忽觉狼狈,他收回视线,看回河面,不敢对上她清澈无暇的眸。 耳侧听到她举步走来,他皱了下眉,抬脚要走。 受伤的手忽被少女拉住:“沈冽。” 沈冽背对着她,静默半响,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嘶哑说道:“阿梨,我想独处。” “你讨厌我吗?”夏昭衣问。 “不。” 当然不。 “那,如果我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你会讨厌我吗?” 沈冽回身望着她。 她的眼睛在月色下明亮倔强,乌黑的眸子像是要望入他眼底。 “阿梨,我无大碍。”沈冽说道。 “我让詹宁把沈双城抓了,”夏昭衣看着他,“你背后的疤,是他打的,是不是?” “……你怎知我背上有疤?” “我要去打回来。”她的语气像个生气任性的小孩。 “不是的,”沈冽唇角浮起自嘲,“我背上伤口,无一是沈双城留下的,他从小便不喜欢我,多看我一眼都嫌,便不提碰我了。” “那这些伤……” “是我母亲打的。” 夏昭衣愣了:“郭晗月?她为何打你?” 沈冽淡淡一笑:“大多是我母亲所打,少数来自我刚去醉鹿刚到郭家时被人打的。” 他的语气轻如鸿毛,闲淡说着,不痛不痒,夏昭衣的唇色却在夜色里彻底白了。 “阿梨,”沈冽抬手将她的手拿下,“我去走走,你先回。” “我不!”夏昭衣又去握他的手,“我就不!” “你怎……”哪怕是十来岁的她,也不曾这样孩子气。 夏昭衣将他的手抬起,几个指骨高高肿了起来,在红肿最外边的那一圈皮肤发黑发青,布着大量淤血。 夏昭衣拇指轻揉,知道此时按上去会很疼,哪怕她已放轻力道。 但他没有半点反应,好像这手不是他的。 “你忍着点。”夏昭衣说道,自怀里取出一盒小药膏。 沈冽看着她将盒子打开,以手指轻沾,再抹至他的伤口处。 纤长玉葱般的指一圈一圈,将淡绿色的药膏在他指骨上抹平。 全程,她都没有松开他。 不论取药膏,还是开药盒,她都执着地握着他的手。 灵巧如她,单手打开拧紧的药盒,也是费劲的。 药膏润感清凉,但被伤口完全吸收后,皮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似乎很了解这痛,所以手指一圈一圈,仍在那打转,像是要将这痛安抚下去。 或因药膏,又或因摩擦之故,她的指腹比刚才要热,所到之处燃起灼烫,渐渐从他手背一路烧至心室。 沈冽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眉眼,顿了顿,他将视线移开,望向旁处。 “你,在躲我?”少女忽然开口。 沈冽墨眉轻合,重新看回她,深深凝视着,眸底有暗涌在无声翻搅。 夏昭衣握着他的力道紧了一紧,无端觉得害怕,怕她一松手,就再见不到他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 沈冽给她的感觉一直矛盾奇怪,既有无尽的安定之感,她确定他会一直陪着她,不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是她最坚定的战友。 但在这安全感外,却又有他随时会从她身边消失的惧意。 夏昭衣看不透他,他派人招兵买马,仅这衡香,便来了十万大军,更不提分路去往探州的新兵长队和还在日益增多的招募。 可是,连赵宁都能看得出,沈冽实际上并没有野心宏图,他是一个喜欢安宁清净,一直想避世隐居的人。他的性格近乎寡淡,君子慎独,秉心无竞。 想到当初在宁安楼和赵宁的那番对话,夏昭衣心里的害怕忽然变重了。 “你别理沈双城,”夏昭衣看着他,“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字字句句,我只听出了荒诞可笑。郭家是郭家,沈家是沈家,你沈冽,是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沈冽。” 沈冽喉咙轻动,喑哑说道:“阿梨……” 夏昭衣上前一步,离他更近:“我师父那一套,你未必会喜欢。他是个从不认人伦之人,那些孝道、君臣、尊卑,我师父都是用来骂的。自小他便教我不要跪,不跪皇帝,不跪父母,不跪任何权势。他说不要满足和顺应旁人,更不要被旁人轻易掌控,哪怕是父母。沈冽,你幼时已过得不好,现在沈双城试图又要拉你回泥沼中去,我们不理他,我们不让他如愿,好不好?” 她眼中的期待和渴望,让她的眼睛如盈水光,沈冽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沈冽,你说话。”夏昭衣说道。 “不是沈双城,”沈冽疲累道,“还有,我外祖父。” 夏昭衣轻蹙眉,越发握紧他的手指。 她在屈府之所以用眼神警告沈双城,不让他问出郭云哲三字,便是不想让沈双城在沈冽跟前道出陈年之事。 倒不是她查到了什么,她只是将紫苏染坊下所发现的郭澍雕像和那些信,同郭云哲联系到了一起,便觉得不会寻常。 而不在沈冽跟前说这些,因为,她明白郭澍对沈冽的重要。 那些信已让他失神,如果再…… 不,没有如果,因为,已经发生了。 夏昭衣深深看着月色下的年轻男子,他高挑挺拔,已如巍峨高山,那些年少时受过得伤害,决计不会再在他身上重演。 可是,铸成这样一件防甲,他一路走来,要遭受多少锻打。 她虽成长于离岭,但逢年过节回京,等待着她的是温暖欢愉,其乐融融的家。 他却截然相反,生于沈家,长于郭家,两家,却都无一人真心待他。 夏昭衣的目光仿若穿过了眼前的他,看到那个小小的沈冽麻木地跪在地上挨打,被母亲不喜,被父亲厌弃,被外祖父利用,被舅舅表哥们欺负。 他一步一步,孤独地在长大,挣扎努力,那么辛苦。 可是,他多好呀,他没有变坏,没有变恶,他正直侠义,顶天立地,能为朋友肝胆相照,不求回报。 夏昭衣眼眸变红,心下掀起剧烈的不舍和难过。 忽然,她松开他的手,又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将自己贴在了他的怀里。 沈冽愣住,低头望着她,乱了呼吸:“……阿梨。” 少女柔软的身体靠着他,她的呼吸同样混乱,比呼吸更乱得,是她失了分寸的心跳。 /49/49415/31117382.html 1264 她来暖他 风呼呼吹来,她的青丝,她的白衣,在纷飞中和他纠缠,同她的心跳一样混乱。 但天地这般动,二人之间的气氛却静谧停滞了下来。 夏昭衣闭着眼睛,好像听不到风声,万籁俱寂,属于他的气息全方位包围着她,清寒幽雅的杜若,掺着几缕梅香与桂香,还有极淡极淡的玉华海棠,出自杜轩的调香古法,独一无二,沁人心脾。 一种说不出的酥麻感让夏昭衣浑身不适,分明天地风急,河水冰凉,他身上的幽香也带着清冷,可她觉得有股滚烫灼热,正在她的四肢缓缓淌着,带着颤意,又轻又痒,绵长隐晦。 她轻轻动了下手指,就要松开环着他腰肢的胳膊,她的后背却忽然被拥住,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往他怀里更紧地带了过去。 夏昭衣脑袋一嗡,刚才在她心里乱撞的小鹿似呼朋引伴,如今成群结队开始狂奔。 她试图抬起头朝他看去,他却微微弓下挺拔的腰背,大掌压住了她的后脑,将她紧紧拥在他怀里。 夏昭衣睁着眼睛,看着沈冽宽阔肩膀后的无边夜色,星野低垂。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二人沉默无声,只有乱成一片的呼吸,和耳边呼呼而过的风。 “沈……沈冽。”许久,夏昭衣轻声说道,打破沉默。 她转头朝他望去,恰逢他微微松开她,也侧眸望来。 目光碰撞,二人离得极尽,彼此吐息纠缠在一起,像有什么不安分的火花在咫尺之间乱窜乱跳。 沈冽的黑眸变得幽深炽热,她的背实在单薄纤瘦,比之去年臃肿的冬裳,现今这身春衫,让她整个陷落在他的怀中。 长久对她的倾慕和心悦似乎终于到了无法克制和收敛的地步,他看着她清澈不安的明眸,她的肤色在月光下玉琼般透薄脆弱,他想吻上去,吻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饱满嫩滑的面庞。 夏昭衣的面颊浮起红晕,脑袋纷乱嘈杂,她动了动手指,收回双臂。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冲动,那些狂奔的鹿群变作热切企望,身体都因此而战栗。不过再脸红,再心乱,她也没有移开视线。 夏昭衣乌黑雪亮的眸子大胆地望着男人湛亮深邃的眼睛,月色星子下,他的眉眼轮廓深刻,俊美清朗,天下独绝。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 孤独,苍凉,清傲,有雪山一样的冷寂,却又有夏阳那样的暖。 夏昭衣唇瓣轻动,小声道:“心里最敬重的亲人忽然变作奸佞,我知道会很难受。但,但你不妨想想,你如今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你有很多手下,很多好友,比如我。我自认还是有些厉害的……可不是谁都能够结交我,但我早便将你视为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说完,夏昭衣浮起一阵羞恼,她很少把话说得这么乱。 可她的心非常笃定。如果他因为失去敬重的外祖父而难过,如失信念,怀疑生平,否定认知,那她一定握紧他的手,愿把她所受到的光与热都给他。她来暖他。 沈冽的声音同样很轻,低声道:“……是最重要的兄长吗,还是朋友?” 夏昭衣想把他踹水里去。 默了默,夏昭衣忽地反问:“那,你希望是什么?” 不知是否错觉,她在他眸中好像看到一抹骤起的湛亮,像忽然绽放的星光。 这抹星光让她心里那些酥麻又熊熊而起,心跳,呼吸,指尖,每一处地方都有颤意,强烈期盼他即将要说的话。 可就在这时,史国新的声音遥遥传来:“二小姐!” 素来沉稳的史国新少见这般急态,夏昭衣和沈冽一顿,转头望去。 也是这时,二人才发觉,沈冽的手还搂在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沈冽压着心跳,从容松开,掌心下的忽然空缺,令他的心也跟着空落。 史国新边跑边张望,寻到河边所立着的两抹靠得很近的身影,朝这边跑来。 因夏昭衣之前下过命令,史国新不敢太近前,远远停下:“二小姐,城中来人,称一位药农今日正午在南五陂下救下一人,那人正是东平学府的姚臻姚子德。他刚被送至衡香,已快不行了!现在口口念着,称有话要跟二小姐说!” 夏昭衣拢眉,抬头朝身侧的男人看去。 “你回去吧,”沈冽语声温柔低沉,“不用担心我,我很快便回。” 凌德在惊河和归德二州交界,一来一回,再快,也要至少十二日。 那时,赴世论学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甚至,她人在不在衡香都是未知…… 夏昭衣抿唇,拾起他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小药盒放在了他宽大的手心中。 “也不用那么快地着急回来,”夏昭衣认真道,“路上该休息便休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就不当回事。” 细细痒痒的轻柔触感,让沈冽忽一收拢掌心,将她素长的指一并握着,拇指自她指骨上摩挲而过,力道极轻。 夏昭衣颤了一颤,想将手收回。 沈冽低头看了眼她的手背,再望回她的眼眸:“……乐危阮国良虽性情粗犷,办事之力却胜过绝大多数人,若遇什么,你尽可吩咐他们。我离开衡香后,晏军只听命于你一人。” 夏昭衣清浅莞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兵马,绝不饿瘦他们,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出事。” 她的气质清冷,若秋末之月,在中秋团圆过后变作一弯镰,悬在空中,尚残存着暖秋余温,又临近料峭寒冬。 但只要她一笑,万物便顷刻回暖,她的面部肌肉饱满流畅,皓齿洁白,慵懒淡漠的眼眸则会像一汪清泉,明澈晶莹,更不提,唇边还有两颗似有若无的小梨涡。 沈冽永远会为她的笑所凝眸与沦陷。 他淡淡弯唇,说道:“我并非将他们托付与你,而是供你调遣,保衡香平安。” 夏昭衣点头,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我回去了。” “嗯,我稍后便也出发。” 夏昭衣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 谢谢华梨子、wenfox007876、sunflower889的打赏~=3=爱你们! /49/49415/31117383.html 1265 少女气场 夏昭衣率先骑马回城,沈双城被詹宁史国新和随后赶来得几个夏家军士兵们走路押回去。 姚臻的几个好友,郝伟峰、许席一他们都自东平学府赶来了,同来的还有东平学府的几位先生。 让夏昭衣没有想到得是,郭观竟也在其中。 她自后衙进去,在诸多先生里,一眼看到他。 先生们纷纷回头,抬手作揖:“阿梨姑娘。”“阿梨将军。” 郭观混在人群之中,也同样恭敬相侯。 郝伟峰和许席一朝夏昭衣跑去,焦急道:“阿梨将军,可否允许我等进去看看子德!” “二小姐!”夏俊男闻声自门内出来,快步到夏昭衣耳边低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少女,她平静听着一旁的老将说话,面淡无波。 她这过分沉静的模样,让在她身边说话的夏俊男愣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说道:“二小姐,姚臻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迫不得已才用此计,他其实并无大碍。”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说道:“嗯。” 她抬脚朝房门走去。 众人的目光伴着她,好奇夏俊男说了什么,但没一个人敢出声。 郝伟峰和许席一还想上前,遇到夏俊男投来的锐利目光,停了下来。 夏俊男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夏昭衣,同时在一旁的观察她的侧容。 怎么觉得二小姐现在,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房门被夏昭衣推开,夏俊男跟着进去,将门关上。 夏昭衣绕过屏风,见到床边的郭云哲,她的脚步一停,定定望着他。 “小师姐!”在轮椅上托着腮帮子的支离一看到夏昭衣,一双眸子大亮,“小师姐,你回来啦。” 郭云哲跟着叽里咕噜,神情单纯,一本正经的在说话,似乎他正在跟人进行非常正常的交流。 夏昭衣看着他清癯苍白的面庞,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特别明亮,充满精神。 “嗯?”支离看着她,又看了看郭云哲,好奇,“小师姐,怎么啦?” 夏昭衣收回思绪,轻轻摇了一下头,目光看向床上。 姚臻在她进来时已坐起,额际与脸上布着很多伤口,一眼便知是被树枝所割,一些伤口可能会留疤,但总体去看,他身上这些伤势并不会伤及他性命。 夏俊男道:“二小姐,演戏要演真,所以我特意差人去卿月阁将支离小少侠请来,他是您的小师弟,医术也好,外边那些人肯定会更加当真。” “……阿梨将军,若非不得已,我不敢骗您。”姚臻小声说道。 除却刚才看到郭云哲的那一瞬,夏昭衣脸上没有再出现其他波澜。 她点了下头,说道:“没事。”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二字,屋里的人都定睛朝她看去,包括支离。 怎么说着“没事”,反而觉得像是更有事了,但她神情又很平静。 “小师姐,”支离低声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去到床边,一旁的士兵立即搬来桑木凳,她就势坐下,对姚臻道:“手腕给我,我把下脉。” 姚臻局促:“这……男女……” “你瞧不起我?”夏昭衣道。 “哪敢!”姚臻赶忙道,“阿梨将军,我岂敢!” “手。”夏昭衣道。 她的声音如她眉眼一样平和沉静,说话语调始终不紧不慢,嗓音清脆悦耳,姚臻却觉有一股无形威压,将他紧紧压着。 屋内的气氛也因为她而变沉默凝重,这样一个跺一跺脚,整个衡香都不敢大出气的少女,姚臻暗道,谁敢瞧不起。 姚臻将衣袖拉上,伸出手腕。 少女的手指冰凉,轻轻搭了上去。 郭云哲忽然开始对旁人叽里咕噜,语速时快时慢。 此时屋里敢出声的,也只有他了。 因他出声,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朝他看去。 郭云哲也向她望来,瞧见有人关注他,他顿时更激动了,手舞足蹈,语速变作噼里啪啦,像是在热情推销自己东西的小贩。 “小师姐,我让人把他带下去吧……”支离出声。 “不用,”夏昭衣道,侧头看回姚臻,“脏腑受损,或是震荡所致,你自山上摔下?” “是小生……自己跳下去的。” “为何?” “那山低,我确定摔下去不会死,顶多受点伤,我就跳了,不若如此,我怕揪不出又见先生。” “要对付他,我有其他办法,你其实不必这么做的。” 姚臻愣了下,道:“阿梨将军的意思是,也早就看出他的不对了?所以,你信我的,是不是?” 夏昭衣看了看他,忽的一笑:“所以,你也不信东平学府,是不是?” 姚臻不太自在道:“不,不是的,书院很好,但凡事需讲证据,我拿不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便不可以去指责先生。不仅书院不会信,我先前还担心,阿梨将军也会不信。不过听阿梨将军一眼,您是不信我们书院的?” “东平学府啊,”夏昭衣笑道,“陈腐,迂腐,呆腐,高风亮节不假,先生们皆傲骨铮铮,心气甚高,为了品性风华,他们能舍去性命。只可惜,他们很难认理。常为护短而护短,为风骨而风骨。资历越老,越难讲理,要么顽固不化,要么老辣油条,与他们打交道,只能迂回,不能直面,否则易短命。” “阿梨将军真是……一针见血,”姚臻失笑,“实不相瞒,阿梨将军一场赴世论学,直接便令学院锐气被消大半。” “我也实不相瞒,赴世论学这出戏,一为天下书生之气不断代,不为乱世所终。二,便正是为了消一消东平学府的锐气。二者相较之下,后者分量更重,为我的首要目的。” 姚臻一顿,望着少女气定神闲的俏容:“如此说来,莫非阿梨将军早便有意针对又见先生?” 再仔细一想,为了针对这么一个人,竟直接搅动天下风云,不仅敢,更真能搅动得了,气魄和能力,她都有。 姚臻被震得无言。 “是因他而起,但不止是他,”夏昭衣说道,“说说这几日你去了哪吧。” 姚臻愣愣点头:“是。此事,要从数日前的亥时,文和楼的宵禁说起……” · 谢谢春促、sunflower889的打赏~! /49/49415/31117384.html 1266 要处置吗 那夜,姚臻一路跟踪桥上赠画之人,最先跟去的地方,是与文和楼一湖之隔的知语水榭。 知语水榭戒备森严,附近都是沈冽留下的晏军守卫,这些人不敢靠近,拿着纸笔就知语水榭的庭灯灯火,自四面各个角度去描画知语水榭的建筑。 画完后,他们又去了已经被控制的飞霜阁,在飞霜阁附近停留许久,最后往城南去,叩开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府门。 姚臻远远藏在树荫下,看到他们和颜悦色与大门里出来的人说话,那名站在后面的随从,便是当初频频给卓昌宗送信之人,竟忽然抽出一柄匕首,上前捅死了大门里出来的家仆。 而后,这几人闯入府中,大开杀戒,因月黑风高,府里之人都在睡觉,动静并不响。 杀戮结束,他们带着几颗头颅离开。 那府宅的大门被为首男人轻轻关上,一切归于静谧。 这些人并未留在衡香城中,一路朝南,趁夜出城,姚臻便一路跟随。 直到天亮时分,他在西朱村将他们跟丢。 西朱村的村民都在热议村中一户陈家,守在陈家大门的士兵们刚好在那日清晨要撤走。 姚臻跟随村民前去看热闹,那府宅构造惹起他好奇,趁无人注意,他溜了进去。 陈家府宅几乎被乡长他们搬空,都运去了衡香衙门,但姚臻还是在那发现了诸多熟悉之处。 他思忆许久,终于明白熟悉在哪,是又见先生,不,确切来说,是又见先生的姐姐,那位陈夫人。 墙上挂着的字画都被取走,但大堂里用强力的米胶黏着的年画仍贴着。 那年画上妇人的眉眼和首饰,他皆能在陈夫人那里找到熟悉感。 姚臻蓦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席间笑谈,郝伟峰无意间提了一嘴,说觉得陈夫人的白发与皱纹看着奇怪,那白发色泽时常不同,那皱纹的位置好像也发生过改变。 当时他们无人当回事,全嘻嘻哈哈,郝伟峰提过之后也未放在心上。 姚臻忆起这些事,便越发去琢磨陈夫人的蹊跷,再思及到又见先生身上,还有卓昌宗死前和又见先生的种种日常。 最后,他凭着又见先生提过的老家位置,一路打听,哪有什么老家,那临碧乡无一人认识什么陈又见。 他取出自年画上描摹下来的画纸,继续在临碧乡打听,却当真有人见过陈夫人,并指了邻村一户府宅给他。 姚臻入村后在村口继续打听,村中一位老农告诉他,府宅姓陈,五年前才买下的,府里人不多,跟邻里交流甚少。 姚臻听到“人不多”,胆子便变大,入夜,他从落脚的客栈里出来,摸入了陈家大宅。 府里人的确不多,他挨个搜去,最后进到一家书房,在一座柏木书柜上,他寻到了那些匠人们口中,当初卓昌宗带着银子上门去打听的纹络。 他未见过那纹络何样,可是匠人们口中的,应该就是这个。 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这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除却这夹在书里的纹洛,他还找到大量出自又见先生之笔的文字。 又见先生的字迹实在好认,姚臻逐一看去,发现他们在找三个人,一个叫唐相思,一个叫孟公,还有一个姓张,只有一个张字,没有名。 那一整座柏木书柜,无一经学教义之书,全是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奇门遁甲,玄门地藏。 还有大量地图,包括衡香府暗道,其中一张图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像是古代祭祀。 以及,他们还各处挖掘坟墓。 姚臻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夏昭衣:“阿梨将军,您看看。” 夏昭衣接来,低头端详,边道:“这一幅,你曾托人送回衡香,要同窗帮你留存。” 姚臻点头:“嗯,正是。” “日前,我派董延江上街去寻问过那些你口中的匠人,一位记忆略好,手也巧的匠工,在这基础上为董延江重新画了一幅。董延江带给其他匠工们看,经确认了,便是卓昌宗打听的那一幅。” 也与剑客剑鞘上的纹络一模一样。 “太好了,”姚臻开心道,“阿梨将军,现在是否可以认定,元逸坠楼之死,与又见先生有关?请阿梨将军一定为元逸主持公道!” 夏昭衣抬眸看着他,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感触,和言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其实仍有遗憾,我未跟好那几人,让他们走失了。” 他之所以又去到南五陂,便是想重新打听那些人,一无所获。并且,因为他在临碧乡打听又见先生,或被陈府的那些人盯上了,昨日,他被好多人追赶,脱险后,他不敢再留在外面,便想了个办法让自己负伤,再高金雇人,将他送回衡香府。 “还有画像,”姚臻看向夏昭衣手里的纸,“阿梨姑娘,画像在下面。” 在剑鞘纹络下面,除却西朱村陈府老宅上的年画,还有那名给卓昌宗送信的随从的画像。 “为首那个男人,因我角度之故,很难看清他面孔,画不出大概。” “不急,”夏昭衣说道,“廉风书院的陈无忧先生既和他相熟,让他画画,不是难事。” “嗯!有阿梨将军出面,陈先生不会不画!” “二小姐,”夏俊男道,“我方才派人去那城南府宅了,不过这些时日,衙门并没有收到与灭门之事有关的报案。过去这么多天,理应会有臭味。” “可能被收拾了,”夏昭衣道,“那些人在衡香经营多年,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阿梨将军,我听闻又见先生此刻就在外面?”姚臻问。 “嗯,他也是个有胆气的,他明知事发而留在东平学府,明知我早便盯上他了,还敢今夜到此。” 姚臻想了想,道:“此与上门寻衅无异,他有恃无恐,仗得不知是什么势,单靠东平学府,给不了他这么大的底气。阿梨将军,那现在,您要……处置他吗?” 夏昭衣反问:“你觉得呢,时机到了吗?” /39/39517/20857016.html 1267 我舍不得 姚臻本急不可耐,一心想尽快除掉这个居心险恶的所谓老师,夏昭衣一句话,蓦地让他平静了下来。 时机,到了吗? 姚臻看着少女乌黑雪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像是会说话。 一个人的眉眼在姚臻的脑袋里缓缓冒出来:“阿梨将军,莫非你现在在意的人并非是又见先生,是又见先生的那位姐姐……?” 说完,姚臻背后竖起寒毛:“阿梨将军,此事涉及,究竟有多深远?” 有多深远,夏昭衣也说不出。 跨越生死,时空,伦常,会打破很多人的认知,还会滋生出成千上万个神神叨叨的骗人神棍。 “门外那位又见先生,这两日我仍不会动他,”夏昭衣道,“不过你不用担虑,他周围都是我的人,行动已处处受阻,无法再有作为。” “我不担虑的,”姚臻忙道,“现我已知,要动他不过是阿梨将军一句话的事,元逸之死,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夏昭衣由衷一笑:“卓昌宗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好友。” “既称是友,子德不过是做了一个‘友’字该做的事。” 在他们说话期间,屋里其他人都是安静的,除却那个一直叽里咕噜,哪怕没人理,也可以自言自语很开心的郭云哲。 夏昭衣让夏俊男把支离和郭云哲先送回去,一个亲兵上前,刚扶住支离的轮椅时,支离说道:“小师姐,我有话想和你说,私下说。” 门外那些东平学府的人还在,夏昭衣推着支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夏昭衣敷衍应了几句,便推着支离离开。 许席一和郝伟峰急坏了,转头看向后边出来的夏俊男:“大将军,我们……” “早让你们回去,你们什么你们!”夏俊男暴喝打断他,抬脚走了。 郭云哲被其他几个士兵带着,从后面出来。 大量好奇目光朝他看去。 刚才不觉得有异,现在看他,发现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郭云哲看了他们一眼,收回目光,冲旁边两个士兵小声地叽里咕噜,两个士兵也跟着叽里咕噜,在旁人眼中,三人就像是正常人交流那样,慢慢走了。 郭观的视线看着他们离开,眉头深深皱起。 他的身份已暴露得如此彻底,那小女子进进出出,真就视他为不存在? 她在密谋什么? 有什么盘算? 他都敢亲自踏入这衙门,闯进她的地盘了,她竟还能忍? “又见?”一旁的先生唤道。 郭观回神,展颜微笑:“嗯?” “云从说回去了,姚子德还活着便成,我们回去歇息吧。” 郭观应声:“好。” 他转头望向房门。 今早收到临碧乡的连夜急信,称有一名公子气的男子一直在临碧乡附近打听他,信上所说的衣着打扮,皆与姚子德对得上。 老实说,郭观不希望姚臻就这么死了,甚至希望他能出来和他对峙。 他在东平学府这些年月的经营,东平学府的老家伙们最吃哪一套,最信哪一套,他郭观全一清二楚,拿捏得极深,并为此早早布下诸多细密伏笔,为得就是等待矛盾冲突那一日,他直接携东平学府的百年名望声誉压过那可恶可恨的女子。 可是,她远比他所想得要沉得住气。 眼下姚子德又只剩一口气了,否则以他心性,激一激他,惹他暴怒,届时再反咬他一口,都好过现在这局面! 衙门后院不大,夏昭衣推着支离,没走多远,便到了侧门出口位置。 她慢慢走着,目光望见那座秋盈庭灯,脚步停了下来。 支离抬头,见她神情若有所思,且还有平日极少见的怅然,低低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神:“嗯?” “在想什么呢?” “在想沈冽。” 支离顿了下:“啊?” “我在,想沈冽,”夏昭衣望回那座庭灯,“之前,他在那里等过我。” “哎,沈大哥才走,我真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啊?”支离又这样说道,抬头看着她。 少女的目光望着那庭灯上的淡光,那些橙色的光落在她清澈的明眸里,像是一轮秋月。 “小师姐,”支离声音更低了,“你早先可不这样直白,怎么如今,这般坦率……” 夏昭衣没说话,她的目光从那盏庭灯渐渐转向天上半弯的弦月。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了。 一想到他的眉眼,她便觉心中多出一幅画,画里有城有江河,风过重山,月净桃春。但千万里的画卷中,只有他一人,独立山巅,负手迎风,一人坐镇,一人即天下。 收敛住思绪,夏昭衣垂眸,看着支离:“你说有话同我说,还未说呢。” “倒也没什么,便是瞧你望向郭云哲的目光不太对,但是现在,我瞧你看什么东西的目光都不太对……” 夏昭衣抿唇淡笑,推着他继续往前,道:“郭云哲的事,我是要同你说一说的。” “嗯,小师姐你说。” 夏昭衣眉心轻拢,想着从哪里开始说。 这实在是一段惨烈的过往,极其残忍,比死还残酷。 夏昭衣声音很轻,缓缓说着,同时,她推着支离的轮椅,不知不觉走出侧门,沿着衙门后院的巷道缓慢踱步。 支离经年在外,见识已广,全程沉默听着,没有出声。 待夏昭衣说完,他才抬起头,难过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小师姐,他也太可怜了。” “嗯。” “我这几天还老凶他……”支离喃喃看回前面的路,“我不应当凶他的,我今后要对他好一点。天啊,我难以想象他那几年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定绝望至极,最后生生的成了疯子。如果是我,那我……” “不要去想,”夏昭衣温柔打断他,“可以同情他,对他好,但千万不要去设身处地。” “嗯!”支离红着眼眶点头,“我不去代入!不过,沈大哥他……也会很难过吧。” “他啊,”夏昭衣眉眼轻蹙,“是啊,他肯定会很难过。” “但沈大哥肯定自己藏着,不跟别人说,他什么都自己忍着。” 夏昭衣淡淡莞尔,没有接话。 不过,她的脑子里面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她豁然开朗,心头的阴霾似被一扫而光。 /39/39517/20857017.html 1268 沉得住气 灯火昏暗一盏,照着桑木大花格隔断后的一方书案。 郭观回来后,便一直坐在书案后。 卧室的门被推开,书童小楛端着热水从外进来,看到郭观仍保持这个姿态,他说道:“先生,这几封信,您看得都会背了吧,该歇息啦!” 郭观没有说话,只抬手摆了一摆。 小楛放下热水后过来:“先生,您就不要心忧了。” 他看向郭观桌前的摊开的几页书信,都是今早才从临碧乡送来的。 “对了先生,确认那去临碧乡打听的人,就是姚子德了吗?”小楛又问。 半响,郭观道:“嗯。” “那他现在死了吗?” “不知。”郭观摇头。 “哎,这个姚子德真是好管闲事,这种人,早点死吧!” 说着,小楛转身准备离开。 郭观叫住他:“这几日,你行动可还自如?” “嗯,进去都是畅通的,无人拦我,也没人跟着我。” “出城呢?出城可有人拦你?” “这,我也没出城呀,不过这些信,”小楛指去,“送进来的时候,没人拦,没人跟。” 郭观不解:“你说,这是为什么?她真就放着我在旁不管?” “不知道,”小楛挠头,“反正挺不安的,方家的人被她收拾了,康库府也出事了,卞可进他们三人上吊,丁旺成了一只疯狗。要不这样,先生,我明天去高成苑看看?” “别去了,”郭观淡声道,“整个衡香都是她掌中之物,她之前没派人盯着你,不表示她之后不会。如今在衡香,她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是,我可不能将人引去高成苑,到时候咱们逃生,还得看高成苑那边呢,”说着,小楛忽然振作,打气道,“先生,这样想,就算她沉得住气,一直不对我们动手,可那是好事呀!她拖得越久,夫人他们正好逃得越远,等主公大军集结,管她夏家军还是什么晏军,咱们给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而且,那个跟随沈冽多年,随沈冽出生入死的近卫被咱们五马分尸了,咱们已经在他们头上拉过屎啦!值啦!” 郭观皱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楛告退,但他才到门边,抬手打开房门,却见门外两名衙卫正要敲门。 小楛吓了一跳,凶狠叫道:“你们是谁啊!” 说完心下一咯噔,虽然一直在念叨夏家军怎么还不动手,可真的看到衙门里的人,还是害怕。 “小兄弟火气还挺大!”衙卫说道,“你们又见先生呢?” 郭观闻言出来:“找我何事?” “你就是陈又见?”衙卫上下打量他。 “正是陈某。” “哦,你认识高成苑的江伫吗?” 一听到这三个字,旁边的小书童小楛神色顿时变了。 郭观缓了缓,道:“不认识啊,官爷何故提及此人?” “阿梨将军就知道你会说不认识,”衙卫哼道,“别装了,也算你走运,高成苑满门被杀,你欠江伫的赌钱,可以不用还了!” 郭观和小楛眉眼同时大睁。 “满门被杀?高成苑?”郭观叫道。 “嘿,你刚才不还说不认识江伫吗?这就不装了?” “是谁干的?”小楛怒道,“是不是那个阿梨?” “喂!”另一个衙卫立即呵斥,“你这臭小子,什么叫那个阿梨,那是阿梨将军!” “想啥呢,阿梨将军跑去灭门高成苑,脑子有问题!”衙卫说道,“我还怀疑你们是凶手呢,欠了别人一屁股的赌债,在现在人家死了,你们可以不用还了!” “行啦,”另一个衙卫说道,“我们就是来带这话的,话已经带到,我们走了。” 说完,他们转身离开,同时口中说话,也不怕被郭观和小楛听到。 “就这还先生,表面上是个为人师表的,背地里竟然这么好赌!” “也算是走了大运,债主死咯!” 小楛瞪着他们,将门一关,再抬头看向郭观:“先生……” 二人的面色都很难看,苍白无血。 “肯定是阿梨那个贱人干的!她把高成苑的人杀光了,还特意派衙卫过来送信!她在玩弄我们,这个贱人,杀人诛心!”小楛痛恨道。 郭观觉得双腿发麻,他踉跄回去隔断后,手掌撑着书案,满头冒冷汗。 “先生,我们怎么办?”小楛跟去,“那个贱人不对我们出手,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啊,如此被动。”郭观喃喃道。 哪怕派人来暗杀他都好,他早有准备,就等她行动,任何行动都好。 “她在折磨我们!!”小楛叫道,“她肯定是想把我们逼疯,再看我们要做什么,先生,我们也要沉得住气!” “对,你说得对,”郭观说道,“我们要沉得住气。” 同一时间,位于康库府附近的一座农家庭院,院门被人用力拍响。 庭院里本有人说话,一听这粗鲁的拍门声,说话声音忽然停了。 而后没多久,庭院里还亮着的灯火全部熄灭。 这下,院外的拍门声更响了。 季盛在黑暗里看向藏进角落里的赵琙,低声道:“世子爷,咱们这和掩耳盗铃没有区别。何况,这还是人家的地盘。” 赵琙一声不吭,当听不到,努力将清瘦高大的身子往角落里又硬塞进去数寸。 院外的拍门声忽然静了。 赵琙探出半颗脑袋,一双清俊好看的眼睛上下左右,滴溜溜一通转。 “砰”地一声,院门直接被人踹开。 简军带着几名亲兵大步进来,边叫道:“赵世子!别藏了!” 赵琙的手下们无一人敢上前去拦,只举着没有出鞘的武器,往两边退去。 院外两排火把高亮,正中立着的少女白衣临风,手里把玩着一根银鞭,周身被火光染了层温软的橘芒。 季盛见这架势,心里哀叹,眼见少女举步迈过庭院,他赶忙迎去:“阿梨姑娘。” “赵琙呢。”夏昭衣问道。 “世子他,他不在这。”季盛结结巴巴。 “是吗?”夏昭衣弯唇一笑,忽一抬手,手指一挥,“抓起来。” 简军等人立即扑去,将季盛压在了大堂里的八仙桌上。 简军的亲兵抽出匕首,将季盛的手指全部张开。 /39/39517/20857018.html 1269 喜欢捣乱 季盛瞪大眼睛,发出大叫:“阿梨姑娘,不要啊!!” 院外的赵琙手下们纷纷要冲进来,为时已晚,夏家军这次来得人足有百个。 夏昭衣冲季盛微笑,背过身去,目光看向院外:“堂堂郑北王府的世子爷,这会儿在哪个角落里藏着呢?” “世子爷!您出来吧!!”季盛嚎啕。 夏昭衣声音变冷:“赵琙,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令人把你揪出来?” 屋内一阵安静,门背后的角落里,一个人影慢慢悠悠,横着走出。 夏昭衣侧眸看去:“别人是梁上君子,赵世子这是门后小人呐?” 赵琙讪讪:“阿梨丫头,这地方可是当初我为寻丁跃进买下的,还帮过你大忙呢。” “今日在屈府,你又是钻狗洞走的?” 赵琙朝门外看去:“沈冽呢?” “原来你怕他的,我还以为你不怕。” 赵琙望了又望,不仅没看到沈冽,连沈冽身边那几个人也没看到,他略略松了口气。 转头看到还被人压在桌上的季盛,赵琙浓眉一皱,走去推开简军还有那几个亲兵:“哎呀!都是自己人,何必呢!” 季盛仍一头的汗,低声埋怨道:“世子!” 夏昭衣侧过身去,问道:“你这次来衡香,有多少人知道?” 赵琙警惕后退:“……你要干嘛?灭口?” “詹陈先生呢,他知道吗?” 赵琙抿唇,摇头。 “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不打算去拜访?” “好好的,何故忽然提起这个?” “大晗先生去年死于天荣卫之手,你应当听过此事了。” 赵琙定定看着她,点点头。 “大晗先生去世后,众人力推詹陈先生为新院长,但詹陈先生不愿,如今东平学府的院长乃大晗先生的师弟,宣延十七年壬午科状元,冉遥先生。不过,詹陈先生的名望仍极高,众人视他与院士并无区别。” 赵琙沉一口气,认栽道:“阿梨,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找老师?” “是。” “找他何事?” 夏昭衣看入他的眼睛,蓦地,她的明眸盈出笑意:“你既喜欢捣乱,这次,且给你一个可以尽你所长的机会。” · 长长的灯火,一路从高成苑延向至衙门。 死了数日的尸体散发着浓烈腐臭,衙卫们和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们已经在口鼻外蒙上厚厚的布,仍吐倒一个又一个。 一直到凌晨,整座高成苑宅府的尸体终于被清理干净。 高成苑左右邻里都被带去衙门。 能在那一片买下大宅子的人非富即贵,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此刻贵阔的老爷们战战兢兢,早丢了平日的神气。 加之问话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稷,张稷岁数虽不算大,但生了张严肃面孔,脸一板,声一粗,语一厉,一个老爷甚至当场吓昏过去。 问了一整夜,到天明,张稷派人送了一个消息去卿月阁。 没多久,杜轩快马奔来,手里提着把大砍刀,衣着有些潦草,一眼便知是慌乱穿上的。 一到衙门,杜轩提刀快步迈进大堂:“侯睿在哪!那个杀千刀的侯睿呢!” 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杜轩先生,”张稷迎去,恭敬道,“稍安勿急。” “张执令,侯睿呢!”杜轩忙道,“那个跛脚的,大腿上缺块大肉的人,就是侯睿!” “还没有寻到他,是高成苑附近府宅中的一位家仆提到他的。” “啊!高成苑!”杜轩瞪大眼睛,“就是那个人死光光了的高成苑?不行不行!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 “没呢,杜轩先生,”一旁先杜轩一步进到大堂里的士兵说道,“张执令派我去查验,我才从仵作那回来,一共一十六具尸体,没有一具尸体是侯睿。” “那就好,那就好。”杜轩说道。 他并不着急回卿月阁,便在旁看着张稷问话。 这些老爷和家仆们不是犯人,张稷还特意令人备了茶水和座椅。 但这群人坐的坐,站的站,每一个都谨小慎微,有几个故作开怀畅谈的,说话也颠三倒四。 待阳光普照,时至辰时,张稷终于放人。 但他似不知疲累,一等这些老爷们离开,便立即同公堂上一直在写写写的吏员和从事们商讨这一整夜的问话。 杜轩坐在旁边继续听,手里的大刀没松过。 偶有从外赶来的衙卫,皆被他这模样给吓上一跳。 从辰时到午时,吏员们困倒好几个,张稷仍精神抖擞。 杜轩的目光更晶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纸。 终于,张稷把几个吏员誊抄好的其中一份交到他手里。 一十六具尸体,每个人的身份信息和外表特征能标注的都标注了。 知道名字的人,写上了名字。 不知道名字的,则依次标号甲乙丙丁。 杜轩一张张飞快望去,最后停在一个叫侯晓的名字上。 “此人,极有可能是侯睿兄长。”张稷说道。 “侯睿,侯晓……”杜轩皱眉,“张执令,高成苑灭门之案会发公告吗?” “不知,全凭二小姐做主。”张稷道。 “也是,这得问阿梨。” 杜轩说着,低头看回手中这叠纸,想了想,又道:“那些方家人,我可以去见一见么。” 之前方家人进城,几乎被一网打尽,现在全关在大牢里。 “不知,”张稷还是这样说,“得问过二小姐。” “……成,那我就去问阿梨。” “问我什么?”少女清丽悦耳的声音几乎同时在门外响起。 杜轩回过身去,公堂里的士兵和衙卫们齐齐开口问安。 “杜大哥,你怎么……”夏昭衣看向他手里的大刀。 杜轩拿了一上午,这时忽觉不妥,背手在后:“呃,阿梨。” 他将今早的事简单告之。 夏昭衣接过杜轩递来得纸,逐一看去,淡笑:“杜大哥,一切你做主,你想发公告便发公告。” “那些牢里的方家人……” “也由你处置,任杀任罚。” 杜轩感激:“阿梨,你太好了!” 夏昭衣莞尔:“杜大哥言重,哪及杜大哥万里赴青香村和助我游州修路呢。” /39/39517/20857019.html 1270 世子来了 前衙公堂自昨夜开始,不曾有一分安静,后衙则静得出奇。 两名东平学府派来得书生在又一次碰钉子后,从后衙侧门告退离开。 二人将被拒之门外的消息带回东平学府,几位先生的面色彻底变难看。 自今早辰时到现在,这是第五次派去东平学府却不得入门的人了。 除了先生们,松韵堂此时还有几个平日和先生们走得近的学生。 闻言,这些学生们彻底沉不住气,有人直接张口便骂,将对赴世论学的不满也一并骂出。 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随后更多人从众。 松韵堂四面皆有一尊碎岫青鹤瓷熏炉,此时燃着的是袖中梨水香。 香气凝神清雅,但显然抚不平此时浮躁的学生们。 郭观坐在自己的办公书案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失了平日的精气神,略显呆滞。 自昨夜衙卫敲门送话后,他便如坐针毡,一夜未眠。 现在日上中天,阳光照着窗外万物,他觉得格外刺眼,一双眼睛被刺得生疼。 大堂里的学生们情绪越来越冲,先生们意思意思地开口安抚几句,无效劝阻。 忽然,一个学生自外面跑进来,兴奋地叫道:“老师,老师,你猜谁来啦!” 众人转头看去。 跑来得学生道:“是郑北的世子爷!郑国公的世子来了!詹陈先生高兴坏了!” 大堂里沉默一瞬,似是没反应过来。 “世子!”云从先生上前,“当真是赵世子?!” 其他几个先生也变激动,纷纷走去。 郭观转头望着他们,没有表情。 赵琙这个名字,郭观不陌生,除了他自己摸过书院先生们的底之外,这些先生们自己也不时会提。 在京时,赵琙一有好东西就会差人往书院送,而书院里的先生们有任何不便或需应酬的,凡是说到赵琙跟前,赵琙皆很爽快,有求必应,出手利落。故而在东平学府,他深得人心。 几个先生们说着,都走了,松韵堂里的大半学生们也跟着走。 一个学生朝郭观望来:“又见先生,您不去吗?” 郭观摆手:“不去了。” 学生同他告辞离开。 郭观看回窗外,困顿的脑子转得极慢。 好半响,他后知后觉想起,当年郑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两家世代交好,甚至连命运都相仿。郑北军虽不及夏家军惨烈,但也死得不剩几人。 现在,赵琙忽然出现在衡香,是因为赴世论学的巧合,还是与那妖女有关? 想到那妖女,郭观的眼睛变锐利,手指也微微缩紧。 那妖女不是真正的夏家人,她姓得是乔! 夏家军那些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野蛮莽夫,被她糊弄得团团转,郑国公府来得世子,总不至于也蠢成那样? 他得去寻个机会试探,再想个办法让这赵世子自己发现那妖女的不对。 郭观立即起身,转身准备朝外走去,足下却被东西一绊,他惊忙去扶书案,没扶稳,身子重重地摔在了铺地的沧浪色影枝方毡上。 厅内还没离开的几个学生赶忙过来扶他。 郭观回头朝绊他的东西看去,刹那瞪大眼睛,惊呼一声,攀住一名学生的胳膊。 “先生?!”几个学生被他这模样吓到。 一人过去拾起地上之物,来回一顿瞧,道:“似乎是个箭囊,不过,好奇怪的纹络。” “先生,不过是个箭囊。”扶着郭观的学生道。 “兴许,又见先生一眼认作了蛇皮吧。”有学生为郭观找补。 郭观缓了缓,伸手道:“拿来我看。” 学生将手里的箭囊递去。 郭观沉眉看着上面的纹络图案,心跳仍飞快。 这不是寻常纹络,乃渠安陵的八棺浮金。 而背面,是郭观更加熟悉的箭纹。 主公手下的死士,兵器皆出自金家子弟所造,包括箭矢。 箭矢来自同批模具,模具上的纹络自前朝起沿用至今,现在这箭囊背面所刻,便是那箭矢上的图纹。 “谁放在这的?”郭观问道,“我今日来时不曾见到它,此物是何人放这的?” 几个学生你看我,我看你,都摇头。 外面,董延江的后背紧紧贴着西面的窗棂下角落,心跳飞快。 但心跳快归快,还很刺激。 眼见郭观真被吓得不轻,他嘴角一乐,悄然起身离开,跑走交差。 书院规格最高的待宾大厅,东平学府的先生们几乎都来了。 詹陈先生心中感慨良多,极少向外人展露心绪的他,此时说了一筐叙旧的话。 这些年二人不是没有通信,但乱世信件,不说一来一去,费耗时日,还经常有信件丢失途中。 其他先生们也越说越伤怀,偏偏赵琙也一改当年的没心没肺和吊儿郎当,一坐下便开始煽情,那些先生们在旁泪湿衣袖,不停在抹。 最后,众人哭的哭,哀的哀,赵琙在端水喝茶时,往上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不喜这些先生,而是不喜这样久别重逢的场面,哭哭啼啼,肉麻兮兮,天,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为何他当初到衡香却不来拜访的原因,他从小便最厌这些交际与说辞。 但是现在…… 赵琙拿下茶盖,一双好看的剑眉顷刻拧回八字眉,情感充沛道:“老师们言重了,我在郑北的艰苦,哪及得上老师们在乱世潜伏之苦!家国飘零,亲友失散,啊!我这心,何其哀痛!” 一众先生们继续抹泪。 一些学生掩面痛哭。 “啊,对了,”赵琙声音变低,看向詹陈先生,“老师,我自北面而来,路经从信和尉平府,你可知我撞见了什么。” “世子遇见了什么?” 赵琙看向一旁。 赵来立即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本簿册。 詹陈先生打开,逐一看去,面色刹那大变。 “可恨!”詹陈先生怒斥,“太可恨了!” 才到外面的郭观听到这话,不知他在可恨什么。 “北元此举,是要乱我民心呐!”赵琙轻叹,“偏偏,奸细走狗,如此之多。” 余光看到门外悄然进来的人影,赵琙看着詹陈先生手里的簿册道:“此人,叫郭观。” 郭观一夜未睡,心室衰弱,闻言后背刹那冒出一层冷汗。 好在他性情沉稳,能支撑住自己,没有露出过分惊怵的神情。 /36/36450/28555957.html 1271 他正经吗 詹陈先生盯着簿册上的字,冷冷道:“好个郭观!” 郭观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同名,不是说他。 赵琙这时“咦”了声,目光朝郭观看去。 郭观一凛,随即微微垂首,抬手作揖。 “这位,也是先生?”赵琙说道。 “嗯,是来衡香后新请的几位先生。”詹陈先生说道。 “难怪呢,看着面生,”说着,赵琙咧嘴一笑,皓齿洁白,“老师,那这位先生,他正经吗?” 他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只有离他近的几个先生听得见,众人面色都微微一愣。 詹陈先生反而还好,这才是赵琙身上熟悉的配方。 “那是当然的。”詹陈先生说道。 东平学府对先生的把控极其严格,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能入职。 “好玩,”赵琙说道,“老师,要不,我去考考他?” 詹陈先生叹了口气,肃容说道:“世子,近来衡香多风雨,你就不要为难人了。” “风雨?什么风?哪阵雨?” 詹陈先生只摇头,没有接话。 “哎,老师,这就不够意思了呢。”赵琙说道。 顿了下,赵琙将身体倾过去,低低道:“莫非,老师口中的风雨,是赴世论学?还是,夏家军?” 詹陈先生道:“世子,那夏家军和晏军,你可曾去见过?” “见他们?”赵琙讥讽,提高声音,“老师忘了,当年在京城时,我要去见那沈冽,你还不屑呢,后来我还被他拒之于门外。若是现在再去见他和阿梨那丫头,岂非俊脸去贴丑屁股?” 提及当年,詹陈先生沉声道:“真快,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呢,那女童着实顽劣,当初问您借书,未想是个幌子,转头跑去问邱先生拿书了。一眨眼,女童变成了少女,身旁还有数万将士围绕,谁能想到呢。” 邱先生就坐在不远处,听到自己被提及,他哈哈一乐,没当回事。 郭观心里则略略松了一口气。 听起来,他们关系并不好,若由郑国公府世子出面去揭穿那女童的身份,夏家军的将士绝对不会怀疑,天下人也定更信他。 不过这位郑北来的世子,看上去可真不是善茬。 赵琙继续和詹陈先生他们往下聊,聊银钱,聊军资,再聊到房屋建造和道路修补,期间偶尔掺杂天下大势。 郭观竖着耳朵在听,察言观色,想摸清这位世子的性情。 可烦得是,每次一聊到战事,这位世子便会忽然很激动,暴喝一声“该死的郭观!” 郭观被喝得胆战心惊。 茶水换新,绿茶如轻舟,挺秀匀齐,嫩叶舒展,赵琙接来,闻上一口,赞叹说道:“好茶哪里都有,唯在书院,并与众先生促谈之时,才得品出其真正香韵。师者如茶,雅而淡,此悠远广阔,受益终身!” 简单一句话,令在场众先生们皆大感心悦,纷纷谦辞。 郭观心道此人嘴巴当真厉害,边因他所说之话,无意识地去端茶,低眉时瞧见茶盏下压着的纸张,他刹那一个手抖。 随后才惊觉,他这一盏茶的茶水竟满满当当,滚烫滚烫的水顿时泼在他的手背上,他条件反射地松手,茶杯砰地一声,摔在茶盘上,再跌去地上,热茶泼了他半身。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他吸引,眼看着那茶杯咕噜咕噜滚了出去,众人再抬眸,看向他的脸。 郭观被烫得龇牙咧嘴,不过这会儿可以忍耐住,并未呼痛,也未因热水溅到身子上而激动地跳起。 以及,他心情蓦地开始激动澎湃了起来。 她出手了!终于忍不住了! 从松韵堂的箭囊到现在这张纸! 郭观克制地起身,作揖说道:“诸位,茶水太烫,有所失礼。不过并非仅仅是因为茶,而是……” 他一顿,落在案几上的视线变得呆愣。 纸上的字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看着案几。 “又见先生?”詹陈先生出声。 赵琙也出声:“老师,你这在衡香请来得老师,有些怪啊。” 他的声音其实不响,但整个大厅此时安静,所以这话能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才被他夸过的众先生们心里浮起对又见先生的不满,感觉这人像是来拆台的。 “是我唐突失礼了。”郭观揖礼,平静说完,将杯子拾起,再坐回去。 待众人都将视线转走,继续去和赵琙说话,郭观抬手轻轻抚在这张纸上。 上面只余微小的颗粒,刚才那些字,一遇热水竟化得干干净净。 若是没化,仅凭这张纸上的恶毒诅咒和警告,他一呈上去,再添油加醋,把以前的暗线伏笔都拎出来,保证能让那女子变得人憎鬼厌。 这时,却听他又被人点到。 郭观抬起头,见那位摸不透性情的郑北世子竟又盯上了他。 “这位衡香先生可真是奇怪,”赵琙幽幽说道,“一边说着唐突失礼,一边不知下去换衣裳,当众失手将水摔在自己身上这种事,本世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而脏了衣裳不去换,更是见所未见。” 众先生们不友善的目光再度齐齐朝郭观看来。 云从先生起身道:“又见先生,衣裳若不换,待水冷了,可能会染风寒。” 郭观只得硬着头皮起来,同众人告辞。 他转身离开,心下悻悻,怒意冲头。 不过很快,郭观就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松韵堂的箭囊也好,现在的这张纸也好,都可看出,那少女确实快要忍不住了。 只要她敢在明面上和他起争执,或者真正过来伤他皮肉,他一定裹挟舆论倒逼! 他且也隐忍! 这些念头刚闪过,他的小腿就被一颗石子用力砸中。 “哎呦!”郭观这次没忍住惊呼,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室内众人的目光皆看来,脸上神情越发难堪。 “谁伤我!”郭观怒喝,“出来!” 是吧,还是忍不住了吧! 要对他动手了吧! 却见一个男子从角落里跳出来,惊恐地瞪着他。 众人都认得,是东平学府后巷的一个傻儿。 “打鸟!打鸟!大傻在打鸟,石头,用石头打鸟……大傻不是故意的!不打人,打鸟!”男子结结巴巴道。 郭观气得眼前一黑:“谁给放进来的!” “啧!”赵琙摇了摇头,又“啧”了一声。 “衡香的先生,果真很衡香,”赵琙说道,“粗鲁,无礼,刁蛮,气质还土。” 詹陈先生脸上彻底没了好神色。 /49/49415/31283132.html 1272 漏网之鱼 “哈哈哈……” 江边响起一片笑声。 被班荣从衡香府带出来的小少年,正同众人绘声绘色地形容着郭观脸上神情。 夏俊男和简军还有晏军的常志成、乐危等将士全都在,王丰年和杜轩也在,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杜轩一直看赵琙不顺眼,昨日屈府一事后更讨厌,这会儿一直猛夸人才对口,物尽其用。 小少年不足十五岁,在东平学府打杂工,是董延江特意引荐给夏昭衣的。 说完后,他便眼巴巴看着前面负手止步,远眺着江面的少女。 江风略大,少女一身紫色劲装迎风飒爽,马尾飞扬,秀美清丽的面庞不笑时清冷淡漠,看不清她喜怒。 “赏。”少女说道。 王丰年变戏法似的,手里多出一锭银子,手指一抛,小少年立马接住,沉甸甸的份量让他高兴不已:“谢谢将军,将军人美声甜,阔气大方,足智多谋,将军真是天仙下凡来!” 一群男人们顿时大乐,跟着夸开,还夸这小伙子有眼光,有前途。 待小少年揣着银子开开心心跟随班荣回去,男人们看向立在江边的夏昭衣。 静了会儿,夏昭衣问道:“是这里吗?” “嗯,”夏俊男说道,“同渡那些兵马就是从这走的,那位林奉仪的面皮与剥离无差,他们仍坚持要走,或是怕多生事端。” 江风越来越大,浪动云涌,滚滚奔腾。 夏昭衣往前走去边缘,几个将士赶忙道:“二小姐当心!” 夏昭衣半只脚掌悬在外面,低头看着身下的江潮,长长的马尾在烈风中疾乱。 “前夜的江潮,有现在大吗?”夏昭衣道。 “更大。”夏俊男道。 “再好的水性,怕也要丢半条命。”夏昭衣道。 “哎,可惜当时太混乱,本以为只来救余小舟小兄弟便好,不曾想,还有同渡来的一百多个兵马。也是怕误伤他们给衡香惹上多余事端,结果场面一乱,便多了几条漏网之鱼。” “我也没料到,林清风、卞元丰竟也在。” 根据余小舟所说,还有她在卿月阁捉到的那个叫王二的江湖人之前所提供的信息可知,那名让手下与他换衣裳跑走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东方十。 沿着江岸一路往东,很快得见一座渔村。 村外好多忙生计的人远远看到他们,上前也不是,掉头就走也不是。 好在,这些将士们近了并未找他们问话,没有要打扰他们的意思。 反倒是看他们说话的模样温和亲切,不时伸手往江面和村庄指着,好些村民心起好奇,主动凑上前去。 离夏昭衣最近的人,已经换成了杜轩和王丰年。 而所说的话题,也从东方十他们,换成了造桥。 杜轩一直喜欢看书,最爱钻研药理、冶铁、调香和建筑等,加之在游州修路,已有足够多的经验。 夏昭衣去年留齐老头在衡香住了大半年,齐老头留下了一堆的手稿,现今,她预备托杜轩先着手造桥之事,待游州长道竣工,齐老头便会立即回来接手。 钱财调度,则靠一旁的财神爷王丰年。 “您,您就是阿梨将军?”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杜轩正指着不远处的堤口和夏昭衣问话,闻言,几人都转过头去。 老婆婆被孙女扶着,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上前:“是我,老人家。” “哎呀!真是阿梨将军!”老婆婆说着,就跪了下去,她的孙女在旁也跟着跪。 几名将士赶紧上前,将她们扶起。 “阿梨将军,多亏了你们,幸亏有你们!”老婆婆眼眶通红,“阿梨将军,有你们,天下百姓大福啊!” 夏昭衣眉心轻拢,看向旁人。 身旁的男人都也朝她看来。 夏昭衣看回老人:“老婆婆?” 周围好多人被动静吸引,都围上前来。 老婆婆哭得抽噎:“囡囡她爹被抓去当兵,没回来了,我们家也没了地也没了,一路逃到这衡香,在街上捡烂菜叶吃。现在,我们不用捡烂菜叶,也不用去挤人堆里排着领那没几粒米的粥水了,阿梨将军一来衡香,我们所有人都有好日子过了!” “官府给我发了新衣裳,还给我们在这村里造了一个房子住!说是阿梨将军给的!”老婆婆旁边的少女道。 “真是阿梨将军?”外面传来一个衰老声音,“阿梨将军来了?” “阿梨将军在哪?”又有人叫道。 越来越多人赶来,一来便要对着夏昭衣跪下。 夏昭衣身旁所跟着的将士虽多,但哪及他们人多,快要扶不过来。 夏昭衣看着这些衣着朴素,对着她纷纷跪下的百姓,一双秀眉轻轻皱起。 她是有提过要善待流民,因赴世论学将办,衡香必人口杂乱,所以令王丰年早早筹备物资,届时发衣发粮,安抚流民。 但是造屋之事,她不曾提过。 王丰年上前,很轻地道:“大东家,是宁安楼。” “赵宁?” “嗯,赵大娘子说,东家您要搭台,那她便锦上添花,让东家将这场赴世论学办得更气派威风。所以在文和楼初建之时,她便买地造屋,送房送地,安顿无家可归的流民。” “此事,你不曾对我提过。” “我也是近日才知的,林管事同我说,每日布粥都剩下大量余粮,流民灾民顿减,都不知哪去了。我一路查下去,才知出自赵大娘子的手笔。” 夏昭衣看向那些红着眼眶纷纷感谢她的人,轻轻沉了口气,对詹宁道:“去同他们说清楚吧,那些房屋乃宁安楼赵大娘子所赠予,与我无关。” 也要去同天下人说清楚。 只是,待她转身离开时,身后仍是一片感激声。 人群越庞大,便越为从众,情绪一经感染,即可成掀天之势。 不多时,那江边到处都可听闻。 谢谢阿梨将军,谢谢夏家军。 谢谢阿梨将军,谢谢夏家军。 …… 隔江林里的地窖之中,卞元丰抬起头,听着遥遥传来的声音,旁的听不清,“阿梨”二字,如尖锥刺耳。 他握紧手里的拳头,撑起身子朝地窖上的小窑洞爬去。 娇媚悦耳的女音冰冷响起:“去了便不要回来。” /49/49415/31337969.html 1273 你是绛眉 卞元丰转头朝角落看去。 女子半躺着,幽暗光线下不辨眉眼,只能看出她有张巴掌大小的脸和清丽秀美的头肩比。 “洞口都是粪便,臭成那么个鬼样,你若非得出去,便不要再回来,你要熏死谁?”女子厌恶道。 “你听不见吗?是那个贱人!” “听见了又能如何,她前呼后拥,你如今有什么办法对付她?” 卞元丰切齿,忽然转身,抬脚朝土墙踹去,连踹数脚。 女子冷眼看着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往后面靠。 半响,卞元丰胸腔里的火气才终于略略平息。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忽然转头,朝女子看去。 “那你说,我们今后有什么办法对付她!” 女子睁开眼睛,不屑道:“谁跟你是我们。” 卞元丰压着怒意:“我们都恨阿梨。” 女子看了看他,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跟你走。” “跟我?你跟我干什么?” 卞元丰沉默了瞬,转身在矮石墩上坐下,冷冷看着地面:“我无处可去,我身旁原有一名随从,他,他被打死了。” “你不能跟我,你是乔氏后人,有你在,我不会有好日子过。” “为什么?!”卞元丰情绪骤然激动,“为什么这群人要对付乔家后人?何况,我姓卞!” “那得问你先祖,你祖上定有一人姓乔。” “我娘是。” “那不就结了,”女子重新闭上眼睛,靠着后面,“他们和姓乔的有世仇,天涯海角都会追去,你跟着我,只会害了我。待我们身体恢复,你自己去谋生路吧,等哪天我灭了夏家军和晏军,你在哪个角落听闻此讯,冲着衡香方向遥敬我一杯酒即可。” 卞元丰嗤笑:“牛皮听着大,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女子没再说话。 卞元丰看着黑暗里的这抹身影,越看越觉恼,又道:“你当真不想带着我?” 好一会儿,女子道:“不想。”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不作声。 卞元丰握紧拳头,咬着牙道:“前夜你说,他们杀不得你,不然他们会后悔,你为何这么笃定?” “我要休息了,”女子皱眉,“你不要再吵。” “呵。”卞元丰冷笑。 安静坐了阵,卞元丰忽然暴躁起身,朝女子走去。 女子立即睁眼,瞧见黑暗里的清瘦男子快速走来,她这小半生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让她脑中立即警铃大作。 “你干什么!”女子低喝。 话音方落,对方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后背被压在土墙上,卞元丰恶狠狠地瞪着她,露出和阴冷瘦峋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暴戾。 “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杀了你!”卞元丰蓦然怒喝,额头青筋暴起,“臭女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啊?你装什么! ” 女子被掐得说不出话,面部充血,眼睛渐渐往上翻去。 卞元丰在她快受不了的时候终于松手,随即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 女子怒不可遏,纤细的手指气得发抖。 卞元丰揪起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 “还装吗?”卞元丰咬牙切齿,狰狞看着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装啊,臭女人,我这辈子最恶心你们这些死婆娘了!我杀得最多的,就是女人!” 由于距离变近,哪怕光线昏暗,也完全能够看出,她有着非常精致的五官轮廓。 且越是这样的光线,越能忽视掉她一团模湖的肤色。 卞元丰忽然在她脸上用力一掐,手指搓下来大量的粉。 卞元丰一顿,紧跟着又搓去。 “你松开!”女人挥开他的手,等来得又是他一个巴掌。 卞元丰压着她,将她的脸当抹布一样一顿蹂躏。 掉下来的粉越来越多,他手指下的触感便越来越好。 再度揪起女人的头发,他愕然发现,这是张极其标致美丽的脸蛋。 近乎素颜,却不可方物,一双大眼睛又灵又媚,双眉如柳,色黛如远山,饱满丰盈的脸被他搓得微微发肿,但暗光可以让这肿胀忽略不计。 再无需她多说什么,仅这张面孔,卞元丰似乎忽然明白她为何那般自信地喊出“你们杀不得我,你们会后悔的!” 书里那些大美人狠起劲来,可是能祸国殃民的。 自古多少帝王栽在了美人上? 而眼前这女子,她当真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 等等,卞元丰脑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名。 “……你,你该不会是燕春楼那个绛眉吧?” 衡香出了名的大美女,所以这个名字,卞元丰想当然的想起。 女子身体微颤,抿着唇瞪他。 “真是你?!”卞元丰叫道。 “是,”绛眉看向另一边,“是我。” 卞元丰松开手:“你不是燕春楼的头牌花魁么?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绛眉一顿,眉梢微挑,转眸打量他。 她的通缉令被贴得大街小巷都是,这人竟不知道,看来,他被关了很久。 “这就是我为什么恨夏家军的原因。”绛眉怒声道。 卞元丰定定看着她的脸,忽然掐住她的下巴,再度强迫她抬头。 “你干什么!”绛眉瞪他。 “你这张脸,不好好利用,真是可惜了啊。”卞元丰喃喃。 越看,他凑去越近。 绛眉厌恶地想离他远点,却被他忽然亲了一口。 卞元丰阴阴笑了:“燕春楼的婊子人尽可夫,早就不是什么干净的身子,多我一个也不算多,是吧?” “你松开我!”绛眉惊道。 卞元丰又打了她一个耳光,而后一把撕开她的衣领,啃了上去。 离开江边渔乡,夏昭衣并没有立即回去衡香,而是沿着南下的路,去到一片不曾到过的衡香湿地,在一处高地上停下,看着天尽头的阮家里。 天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鸟鸣,夏昭衣抬起头看去。 一只大鸟拍着翅膀,掠过群山,飞往西北方向的衡香府。 詹宁一凛,道:“二小姐,看起来,是那伙人的信鸟!” 此时正日渐西移,江渚渔樵收柴收网,百里芦苇摇摇,蒹葭连江连岸再连山,天地一派清和。 夏昭衣迎风莞尔,看着远去的大鸟,慢声道:“现在,是我们的了。” /39/39517/20992034.html 1274 不动干戈 不管是徵梦塔那片孤岛密林,还是他们在寨水岭西山内的桃林小苑,或衡香府内的飞霜阁、康库府、高成苑,乃至西朱村衰败的陈家大院和临碧乡买来不到五年的新陈府,这些地方,如今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些信鸟只认方向与目的,不会认人,无论落在哪一处,都会有她的人接手。 「詹宁,我来衡香有一个月了吗?」夏昭衣忽然问道。 詹宁望着大鸟在西北方向消失,想了想,摇头:「还没,不过快啦。」 「我怎么觉得像是来了很久,有半年那么久。」 「那是因为二小姐一直在忙,紧锣密鼓,还有那田大姚的兵马都要来闹一闹,没事路什么过呢。」 夏昭衣笑起来,看他一眼,负手朝衡香府走去,道:「你可真是霸道,路还不让人走啦。」 众人笑着跟上。 快入衡香府时,夏昭衣眼尖,一眼望见前面等候在路口的齐咏。 看模样,他们是在等她,且等了许久。 「阿梨将军!」齐咏带人迎上来,抬手行揖。 「你消息倒是灵通,知道我出城了。」夏昭衣笑道。 「阿梨将军,您绕过小人吧,」齐咏哀道,「那些兵马若再不与我回去,我全家老少都将性命不保呐!」 「你们带兵从凎州杀来衡香时,也不见得替衡香的老少们考虑呀。」 齐咏欲哭无泪,掀袍欲跪下,詹宁和史国新立即上前拦他。 夏昭衣笑吟吟看着他:「你怕什么,又不止你一家有老少,陈西华也有老少,你们此次北伐大军中的所有副将皆有老少,我不信焦进虎还能把你们所有人都给杀了。」 「阿梨将军,烦请允许我们先赎一部分俘兵回去,此大恩,定鑫必永记。」 「我要你这承诺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觉得有一日我需要你的帮助?」 齐咏活了大半辈子,哪怕面对盛怒的焦进虎,他都能说道一二,才思敏锐。 可站在这少女跟前,他引据经典准备了一日的腹稿,开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不仅词穷,还舌结。 急了一阵,他的脑子终于转过来,想起之前要说的其中两点。 「不,阿梨将军定有需要我出力之处!」齐咏急切道,「将军此次来衡香,每日皆在奔波,事忙便是有所扰,如前些日游州兵马南下,将军定受其烦!而今乱世多年,衡香已从风雨不惊之地渐变作八争之府,不说游州,东边江外便有几方雄踞势力虎视眈眈,阿梨将军如何不烦,如何不恼?更不提,南下……还有恩义公的三州之朝。」 最后这句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夏昭衣挑眉。 简军叫道:「几个意思,听你之言,焦进虎非得对衡香动手,是也不是?那我们再将这俘兵还你们,我们是猪吗!」 「不不,容在下将话说完!」齐咏看向夏昭衣,「阿梨将军,只要你允诺容许在下先赎一部分兵马回去,在下必定保衡香之南无虞,决计不会再有恩义公北进之兵事发生!」 说完,他汗涔涔地看着少女。 少女这双眼睛清澈明亮,微微含着笑,分明比不笑要好,可齐咏越看越心惊。 他忽的发现,她若坏心情,他怕。 她若好心情,他更怕。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呐! 夏昭衣道:「齐咏,你会写话本吗?」 齐咏一愣,没想到她能将话题拐得如此九曲十八弯。 「阿梨将军,何意?」 「你们文人,多少都爱听说书,你自己会写吗?」 「我倒是… …写过一点的。」 「好,」夏昭衣笑道,「我给你笔,再给你一张白纸,三州之北至衡香以南这千里长川和平野,你想写什么故事,便写什么。」 齐咏不明所以,和身旁的男人们互相对望数眼。 「阿梨将军,什么叫……想写什么故事,便是什么?」 「你们刚才说的很让人心动,可你们细想,我若半个俘兵都不还你们,你们好像会在阻止恩义公北派兵马这件事上更出力吧?」 几个男人大惊。 他们好像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段时间对方总是爱理不理,原来是,是打得这算盘! 「阿梨将军!你,你! 」齐咏张口结舌。 「我什么呢,」夏昭衣微笑,「我给你纸笔,由你书写这话本,再陪你登台唱大戏,如此给足面子和排场,有何不好?」 齐咏一直举着的双手开始颤抖,作揖之手拧作拳头,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划出血来。 他此时心境纷繁多变,短短瞬息,已从这几日被冷落的气恼无助、交流谈话时的词穷绝望,转成发现对方要利用他后的狂怒,再变成现在难以言说的愕然和震惊。 他看过千百本兵书,研究了无数战事谋略,从没见过拉着敌军一起演戏的兵法,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人能将各方势力牵制得如此游刃有余。 以及,齐咏这才发现,衡香看似屯兵十万,实际这月余,却无一场正规意义上的战事发生。 三州兵马北上,无事发生。 游州大军南下,安然过境,亦无事发生。 兵力、兵器、兵势、出师之名,她皆有。 可就是不动一场干戈。 所谓善胜敌者,胜于无形。 上战与无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甚至,她还放过了犯她之地的陈西华和他齐咏,因为她大可不必给他这面子,还陪他过家家般演戏。 她大可直接书信至恩义公跟前,嘲笑他和陈将军之无能。 恩义公在大怒之下,能当场挥刀,将他们一刀砍了。 什么牵制、演戏,凭她的军事才华,凭她手中的精锐,别说平掉举兵前来的三州兵,就是直接南下平了恩义公的所有地盘,齐咏都确信,她不仅能做到,还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能做到。 随齐咏一起来的男人们还在气愤发怒,却听到齐咏的声音颤抖响起:「阿梨将军……不仅有大智、大慧,阿梨将军还是大气、大仁之人。定鑫,拜服!」 他再度要跪,被詹宁拦住。 「我们二小姐不兴这一套,好端端的人,跪啥跪!」 齐咏抬头看他,再看向少女,眼眶骤然一红,抬手一揖:「有阿梨将军在,为世之大幸!」 /39/39517/21005348.html 1275 世子嘴脸 「砰」地一声。 郭观将桌上的砚台扫去地上。 砚台里面还有墨,登时将方毡给破脏。 小楛才放下茶水,见状「哎呀」一声,赶去清理。 但是来不及了,东平学府所提供的都是上好的墨,早已渗透方毡。 「先生呀……」小楛抬头担忧地看去。 郭观眼神发直,在桉几后坐下,呆呆地看着窗外残余的夕阳。 小楛跟了郭观好几年,第一次瞧见他这么失态失魂。 「先生?」 「郑北世子,来者不善。」郭观喃喃道。 他本以为看到希望,但一日下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处境竟越来越不妙。 对方看似没将他放在眼中,但不提他便好,一提他,或他一旦有什么举止,赵琙那各种各样的言辞,便像箭失一般,唰唰射了过来。 从话里有话,话里有刺,话里有套的阴阳怪气,到最后干脆敞开手脚的羞辱和指责,夹枪带棒。 那叫什么嘴脸! 尤其是刚才,他被对方带到语境中去,不慎说错几个字眼,赵琙竟就直接将茶杯给摔了。 全场目光瞬间瞪来,郭观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万箭穿心。 他似乎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可以被逼疯。 一直一来,郭观都觉得自己和那些先生们不是一类人。 那些从帝京而来的国学先生自以为高人一等,但在他郭观眼中,什么都不是。 他的主公更尊贵,更尊荣,而他是他主公身边的心腹,跟随多年,鞍前马后。 他们可与天地对话,超越古今,跨越生死,颠覆伦常,何其英伟! 区区一个东平学府? 算得了什么? 结果今日这种种,郭观头一次意识到,他自诩清高,一直看不上那些等闲人,却,却也是个浅薄的,会被旁人的言语和神情所影响的。 哪里……哪里遭得住啊! 「先生,喝杯茶吧。」小楛端来茶水。 郭观没动,双手搓了会儿脸,问道:「你今日出府了?」 「出去了。」 「有人拦你吗?」 「无。」 「出城呢?」 「也出去了。」 「也无人拦你?」 「嗯。」 郭观朝他看去:「什么都没发生?」 「没,先生。」 「这是怎么了。」郭观喃喃,端起他递来的茶。 平日郭观最喜喝茶,这会儿食之无味,一口下去觉得寡澹,放了回去。 「那你出城,可探听到了什么。」郭观问道。 「无,原定的几个联络之处都已无人。我便去路旁的露天老茶肆中打听,一番旁敲侧击,什么都打听不到。」 郭观拢眉:「都打听了什么?」 「西朱村的陈家,还有临碧乡的陈家。」 郭观沉了口气,道:「西朱村的老宅不是早就出事了。」 「嗯,眼下没有新动静,临碧乡的陈家也没有,看来是好事。」 好事吗? 郭观心里面重复着。 不,他不这么觉得。 那少女太可怕了,手段复杂,诡计多端,而且,她特别能沉得住气。 越平静,未见得便是无事发生…… 可若不平静,那情况岂不更糟糕? 郭观忽觉头疼,一根突突跳着的筋在他脑中不安生。 他抬 手去按,却越跳越凶,另一只手的茶盏险些摔地。 「先生!」小楛大惊。 「被气的,不用急。」郭观边揉着脑袋边道。 几道敲门声忽然响起。 「又见先生,邱先生请您过去赴宴。」 小楛皱眉,道:「先生,您身体不适,我去回了。」 郭观点点头。 小楛过去开门,一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小楛脸上神情好一些了:「是你啊,我差点没听出你的声音。」 郭观以为是谁,回过头去,却见是董延江。 董延江喜欢告密,时常来他这里打小报告,平日还好熘须拍马,郭观虽不喜欢他的人品,但这类人好利用,好使唤,郭观此时是乐见他的。 「先生,」董延江进来,谄笑说道,「邱先生请您过去呢。」 「先生身体不适,便不去了。」小楛说道。 「啊?先生身体有恙?」董延江关心地上前,「又见先生,您可还好?」 「我休息一阵便没事,不用担心。」 「这,」董延江脸上露出为难神情,「先生,若是休息一阵便没事,那想来问题应该不大,这晚宴,您便还是去一下吧。左右都是吃东西,也不用费力干活,为何不去呢?」 郭观扬眉,朝他看去。 小楛直接道:「你是怎么回事,先生身体不适,不想去便不去,要你在这里多嘴。」 「不不,」董延江忙道,「可别误会我,先生,是今日詹陈先生他们说起的。柳先生也是身体不适,詹陈先生便说,近来身体不太好的先生,待明日都送去避暑吕口山庄住一阵,当调养。先生,您定舍不得去的。」 郭观愣了:「吕口山庄?」 「是啊,先生。」 「那去就去呗,反正也近。」小楛道。 他甚至还觉得这是好事,巴不得现在远离东平学府这是非之地。 「我,我没事了。」郭观忽道。 小楛朝他看去:「先生?」 郭观起身,对董延江道:「你先行回去,我洗把脸便去。」 「嗯。」董延江应声,而后告退。 「且慢!」郭观叫住他,「回去后,不要提及我身体有任何不适之事。」 「先生放行,我必不会多言的。」 小楛过去将房门关上,回头看着郭观:「先生,去吕口山庄不好吗?」 郭观神色严肃:「我们若走了,陈夫人他们送信过来,谁接?我们已与他们失联,只能等他们找我们,若是他们没能找到我们,定要以为我们死了。」 「可继续留在这,如若性命不保……」 「你以为去了吕口山庄,性命就无虞了?」郭观摇头,「离开东平学府,我们的处境只会更不妙,那野外便是他们的天地,直接将我们暗杀了都成。」 小楛还想说话,郭观阻止了他。 「去准备衣裳吧,我再换一身便去赴宴。」 他今日已经换了不下三身衣裳了,再加一身,便是四身。 「哎!」小楛叹道,「可真烦呀。」 /39/39517/21005349.html 1276 你好恶毒 大鸟所落之处乃康库府。 大鸟腿上的小竹筒一被取下,立即便由快马送至衙门。 詹宁早早等在衙门,等小竹筒被送来,他第一时间送去齐墨堂。 齐墨堂灯火通明,一众姑娘们正在楼下叽里咕噜,讨论要不要上楼去。 詹宁刚一进去,姑娘们停下说话,目光全望着他。 詹宁有些不太好意思,不过没有将羞涩外露,目不斜视朝楼上走去,仍保持人高马大的威武军人面貌。 「阿梨姑娘身旁,全是这样的军爷呐。」冯安安目露歆叹。 屠小溪点头:「嗯,还有更高大的,每个都很壮实。」 「壮实……」林双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冯安安和屠小溪朝她看去,见她神情几分呆滞,走神得厉害。 余光注意到姐妹们望来的目光,林双兰不自在地轻咳了声,看向她们。 「壮实两个字,怎么啦?」冯安安嘿嘿道。 「我看,是想支大侠了。」屠小溪道。 林双兰是想支长乐了,但是听到他被提起,心里面忽然泛起一股酸涩。 「也不知道,支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无大碍了吧,」冯安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早就一百多天啦。」 「是的,而且我们离开时,他的情况已经很好了。」屠小溪道。 林双兰还是郁郁:「我就这样将支大哥扔在村里,自己跑出来,不知道支大哥会不会不喜欢。」 冯安安心直口快:「不是他也让你出来的吗?而且,他对你又没多重视的,你别自作多情啦。」 说完,她闭住嘴巴,抬手打了下自己的脸:「哎呀,反正,他要彻底好起来,还得很久呢,你还有的是时间去照顾他。」 三个姑娘聊着,旁边传来动静,她们回过头去。 舒小青被人从西边的楼梯上带下来。 这段时间,舒小青一直被禁足,吃得好,用得好,脸盘足足大了一圈。 看到厅堂里的三个姑娘,舒小青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 林双兰和冯安安跟她之前有一面之缘,但这段时间衡香太过繁华热闹,她们见了形形***的书生和美人,哪里还记得舒小青。 「她是谁呀?」冯安安悄声问屠小溪。 「你们可真是潇洒啊,」舒小青咬牙,「当初如果不是我帮忙救下你们,你们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男人的后院里大着肚子起灶生火,跪在那用一块破抹布擦地呢!」 屠小溪沉声道:「你好恶毒。」 「有你们恩将仇报来得恶毒吗?」 林双兰一顿,回忆起来了:「你是那个姑娘。」 「哪个呀?」冯安安道。 林双兰凑过去在她耳边滴咕滴咕。 冯安安也想起来了,道:「原来是你,在飞霜阁前要对阿梨姑娘动手的小坏蛋!」 「你看,我救了你,你还要骂我!」舒小青怒道。 「咳。」一声轻咳响起。 姑娘们回过头去。 王丰年虚握着拳头放在唇前,自另一边的偏厅走出,一袭春辰色华衣,腰间系着连堇璎珞纹腰带,身形挺秀,文质彬彬。 他垂下手,眉眼轻眯,朝舒小青望去。 舒小青现在最怕的人就是这个面善声善心不善的齐墨堂大掌柜了。 她往后退去一步,有些不服气地将看向前面领路的男人:「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带我去吃饭吗!走啊!」 王丰年慢声道:「你应庆幸当时心发善念,带大恒去救下屠姑娘, 不然,凭你在飞霜阁前暗算我们大东家那一下,现在你的皮已经被我剥下来扔在街上,任凭车碾人踏了。」 舒小青气恼,冲着领路的男人叫道:「还不走!」 「你这么坏,可是阿梨姑娘还养着你呢,瞧你胖的!」冯安安叫道。 「关你什么事!」舒小青回头骂她。 「带她去吃东西,吃完后,将她押去暗房,不必送回楼上。」王丰年对领路的男人道。 男人恭敬应声:「是,大掌柜。」 「哼!装不下去了是吧!行啊,我烂命一条,你爱剥我皮,就剥我皮!」 话虽如此,舒小青却连声音都抖了,面色整个一惨白。 看着她被带走,屠小溪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事,真的要对她……」 「不必多想,」王丰年道,「是我派去河京和八江湖,还有永安的手下们探听到消息回来了,与她的姑姑有关。」 屠小溪点头,又道:「阿梨姑娘现在可忙?」 「是啊,」冯安安忙道,「我这些时日的字越来越好看了,想让阿梨姑娘看看呢。」 「忙的,」王丰年沉了口气,「待不忙了,再去找她吧。」 说完顿了下,王丰年看向屠小溪,道:「这些时日,你玩得可开心?」 屠小溪点点头:「苏玉梅姐姐教了我很多,令我见识广增。」 王丰年微微一笑:「那便好,说来,你心细如尘,聪慧灵敏,那日自云杏口中问出的那些人名,我皆派人去枕州打听了,有不少发现。」 屠小溪仍素净沉和:「谢王总管事夸赏。」 王丰年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冯安安和林双兰同时朝屠小溪的面庞看去,两个人看了一朵花开花谢的时间,都没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你们怎么了?」屠小溪问道。 「王总管事对你印象颇好。」林双兰道。 「嗯,然后呢?」 「你怎还是冷冰冰的,」林双兰不解,「王总管事,你也不心动吗?」 屠小溪想了想,道:「他对我印象好,乃我努力上进,是我值得的。你们莫要看男女之间有几句温言和语,便往姻缘那方面想。学学阿梨姑娘,她身旁男人比女人多多了,有你口中的健壮军爷,还有你口中的王总管事,可谁敢去她跟前问她对他们心不心动呢。」 冯安安和林双兰沉默。 半响,林双兰低低道:「但她,她可是阿梨姑娘……」 屠小溪轻叹:「阿梨姑娘不喜欢被别人跪拜,你们还不懂她的用意吗?她没半点架子,这般亲和,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认,教我们写,你们倒是给她搭了架子出来。」 才从外面进来的苏玉梅听到这话,唇角扬起笑容。 /39/39517/21005350.html 1277 她要走了 “她真的这么说的?”夏昭衣笑道。 苏玉梅点头:“我不想打扰她们,所以绕了另一边上来的。” “真好。”夏昭衣欣慰。 苏玉梅看着她比楼下那三个姑娘还年小的面庞,可她说出这话,苏玉梅却不觉违和。 “真正好的,是阿梨姑娘,”苏玉梅澹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芝兰之室,步近而香。” 想到屠小溪的出身,夏昭衣摇头:“不是的,屠小溪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在我去到青香村之前,她便已是如此,与我关系不大。” “她的身世,我倒是自林双兰和冯安安那听闻过,委实坎坷。” 说着,苏玉梅眼睛一转,忽道:“阿梨姑娘,不若,你提携提携她?” “提携?” “嗯,她如此聪慧用功的一个姑娘,心志坚定,且有大义,而且,你也很喜欢她。” “提携。”夏昭衣低低重复这二字。 她身边不缺人手,别人求才若渴,她身旁之人甚至有才而无处用。 可是,这样优秀的一个姑娘,夏昭衣又的确想为她做点什么。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看她自己意下如何吧,若是她想回村中去,我们所谓的提携反而是扰了她自己要走的路。” “嗯,那我寻个机会去问问。” 聊完屠小溪,苏玉梅取出一卷纸来,道:“阿梨姑娘,这个,你且过目。” 夏昭衣将卷纸打开,惊艳扬眉,赞叹道:“可是你画的?太妙了。” 略偏江清碧色的玉版纸上,以金箔笔和银勾线交织,画出一幅幅拆解开的立体纹络。 从细到粗,从小到大,从散到整,每一处细节都灵巧精细。所画得,便是他们兄妹口中在宁泗几处古迹中寻到的,玉器上的机关轴。 那玉器无法带走,苏玉梅和苏恒便彷制了相似的木凋,用以研究。 三月初在熙州明台县,因在街上不慎掉那些小木凋,苏玉梅在街上险些遭人刺杀,却阴差阳错,让夏昭衣和沉冽见到了这些木凋。 沉冽更从木凋上辨析出,乃沉谙这些年时不时给他所寄的纹络图桉。 苏玉梅诚恳道:“阿梨姑娘谬赞,并非我画得好,这些细节凋琢,偷师自你借我得那幅舆图,且我笨拙,只学了粗浅皮毛。真若说妙,那幅天下舆图,才是天工之作。” “偷师二字言重了,”夏昭衣一笑,“你若觉得有可取之处,拿走便是,我师父有言,如源开散,广世传之,才叫文明。” “贵师门当真大气!不若有些绝学,只闭门而传,还添上诸多条件。我与兄长五年前徒步至岭南之地,有佳酿名唤‘惊梦’,一坛十银,价格昂贵,其通酿酒曲之术,若是外姓想学,首先得不识字,其次得变哑,防将配方外传。我将此事说来,也不是贪利,觊觎他们的技艺,只当是件轶事听听。如此相比之下,阿梨姑娘及贵师门真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博学广识之人,才不在意被旁人学去什么呢。” “别夸了,”夏昭衣笑道,“你不也是无私献出这半生走南闯北之见识吗,赔钱也要印发刊售,且不图名,好些都落以你兄长之名。” 说着,夏昭衣将手中玉版纸放下,道:“你当初说,这些纹络来自宁泗的古迹。” “古迹在宁泗胜赏镇的西北炉烟乡外,”苏玉梅神色变认真,“阿梨姑娘,在千雪府中时,你不曾觉得这些图纹熟悉,觉得它们熟悉之人,是沉将军。你事务繁多,我本不该拿这个东西到你跟前,但听闻沉郎君的兄长就在衡香,阿梨姑娘,你看……我可不可以去拜访?” “你要去见谁,想去见谁,都由你自行做主,我只能建议一二。其人不诚,十句话中,四句为假,四句为套,两句为敷衍。” “……敷衍?” “嗯,他不在意的事,或者他生恼之后的事,他甚至敷衍都懒得。自他口中所出的每一字,都有其目的。” “怎么听着,还有些好玩呢?” 夏昭衣想了想,道:“你若是真要去见他,我倒是想到可以请一个人陪你同去。” “嗯?听起来,能压制得住他?” “宁安楼的赵大娘子,”夏昭衣微笑,“这世上,能有几人是她压不住的?” 舒小青用完饭,手下按照王丰年的吩咐,没将她送回楼上,而是带去暗室。 去暗室的路不必从原路经过,却遇上自楼上下来的苏玉梅。 舒小青这会儿看谁都不爽,瞪了苏玉梅一眼,气冲冲走了。 苏玉梅自楼阶上下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心轻轻皱起。 她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但觉似曾相识。 这眉眼…… “苏姑娘。”王丰年的声音响起。 苏玉梅回头,笑道:“王总管事。” 王丰年看了看舒小青离开的方向,道:“苏姑娘,认识她?” “不认识,但是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她有个姑姑叫舒月珍,这名字,苏姑娘可熟悉?” “舒月珍?”苏玉梅想了想,摇头,“好像,不曾听闻。” 王丰年笑笑,看向她手中卷轴:“原以为苏姑娘要上去很久,不想,这么快便下来了。” “嗯,阿梨姑娘繁忙,不好多耽误。且我这事,也不是什么太正经的事。” 王丰年顿了下,声音变低:“苏姑娘,我冒昧问句,我们大东家近期可有要离开衡香的打算?” “离开?王总管事何出此言?” 王丰年摇摇头,抬手一揖,笑道:“无事无事,苏姑娘是留下同那几个姑娘们一起喝个午茶,还是……” “不了,我尚有些事,需得回去。” 王丰年点头,不多挽留,做了个请。 待苏玉梅离开,王丰年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楼梯。 一阵轻叹。 近几日,王丰年隐隐总有个感觉,大东家又要离开了。 她之前准备离开时都是如此,定会留下诸多安排。 不管是去乡下看江造桥,还是东平学府那边的收网,以及现在,一直在知语水榭或衙门后堂的她,来这齐墨堂了。 虽知道河京那边将出大变故,可王丰年心底仍是不舍。 /49/49415/31451877.html 1278 青春洋溢 天色沉降而下,夏昭衣仍在书房里。 她手里的笔几乎没有停过,偶尔停一停,詹宁和史国新发现,她的目光都会看向文卷书架上的天青釉山水茶壶。 史国新话不多,詹宁却从不按捺自己的好奇。 「二小姐,为何您总是要盯着那个茶壶呢?」 夏昭衣清然一笑:「那套茶壶的颜色,与我年幼时被赠予的一套茶器像极。」 「是谁赠予您的呢?」 「南宫皇后。」 詹宁差点脱口而出,说那应该称之为「赏赐」。 不过转眼又想,那会儿二小姐是个私生女,南宫皇后就已经同她相识了吗? 「李据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夏昭衣出神道,「我知他怪和暴躁,却不知他会到一个什么程度。」 詹宁朝她看去:「二小姐,他会真的杀了南宫皇后吗?」 「会不会,我不知。但敢不敢,他敢的。」 南宫皇后虽贵为皇后,但南宫氏自南宫丞相去世后,便只剩她一人。 显赫荣极的夏家和权势尚存的潘家,李据都能说灭便灭,无权无势的南宫皇后,他如何不敢。 夏昭衣敛眸,转头望向窗外,道:「天黑了。」 「早便黑了,二小姐。您下午派人去了一趟宁安楼,现在过去,应是正好,想必屈夫人也到了。」 夏昭衣想了想,道:「去看看林双兰她们还在不在,若是在,问她们可否愿与我一同过去。我将这些信件理完,便下楼。」 「是。」 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还在。 齐墨堂的前堂这几个月一直开着,跟原先一样,出售笔墨纸砚与字画,一整个下午,她们便都在前堂的小隔间里练字。 屠小溪因为每日都在「出入点」誊写通行印纸,如今的字要比她们好看很多,认得的也更多。 林双兰和冯安安都不服气,说要好好练,追赶上她。 听闻可以去宁安楼,三个姑娘眼睛都大亮,激动不已。 冯安安是藏不住心思的,雀跃道:「就,就这样去吗?要不要换件衣裳什么的?我昨日买了件可漂亮的衣裳了!」 「咳!」林双兰咳嗽。 屠小溪也朝冯安安投去一个眼神。 冯安安才不管她们,目光炯炯地望着詹宁。 詹宁见这小姑娘活泼,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好,不是挺可爱。」 「……」冯安安脸颊上飘起了两朵红云。 夏昭衣在一盏茶后下来,便见到冯安安双手捧着脸颊坐在那,屠小溪和林双兰一左一右在和她说话。 「阿梨姑娘。」林双兰最先看到她,赶忙起来。 冯安安和屠小溪也抬头看去。 说来都在衡香,但这段时间她们没有碰过面,现在,几个姑娘一眼看出,少女的个子比原先要长高了至少一寸。 「冯安安怎么了。」夏昭衣问。 「我我,我没事。」冯安安结结巴巴。…. 夏昭衣见她紧张,便不多问,道:「马车已备好,我们走吧。」 怕她们不自在,她便没去车厢,和詹宁史国新骑着马,慢慢悠悠跟在马车后边。 华灯初上,满街烟水香,好些孩童嬉笑在路边打闹,大人们忙的忙,玩的玩,还有一直不绝断的吆喝叫卖声。 马车缓缓驶着,瞧见后边骑着马的清丽少女和两名壮汉,许多人壮着胆子上前,询问是否是阿梨将军。 林双兰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听着后面迭声传来的赞美和感激声,她赞叹道:「真是做梦一般,我们竟 坐在这么好的马车上过街,在村里时,别说不敢想,让我们想都不知如何想呢。」 「阿梨姑娘真好。」屠小溪澹笑。 「还很厉害。」冯安安补充。 林双兰望着满街灯火,忽的想到支长乐,心里有几分担心,但又觉高兴。 「是啊,阿梨姑娘很厉害。」她笑着说道。 正因为厉害,且她又很重视支长乐,所以,阿梨姑娘说支长乐不会有事,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宁安楼大堂,依旧坐满四方来得商贾,因衡香的赴世论学,自年初开始,来得人越来越多。 倚秋侯在宁安楼门前大空地的庭灯下,双手捏着巾帕,一直往通临西街的尽头望去。 楚管事亲自托着一盏驱蚊的香料出来,笑道:「你这小丫头,瞧瞧身上几个包了。」 「哎呀!谢谢楚管事了!」倚秋伶伶俐俐地笑道。 笑完,她的目光一顿,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 楚管事循着她的目光也看去。 男子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气质儒雅,可惜身上衣衫却是破破烂烂,他站在路边,欲言又止,像是要过来,又不敢过来。 倚秋和楚管事在宁安楼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看他模样有几分可怜,但是宁安楼遇到的可怜人实在太多,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管。 楚管事和倚秋同时将目光收回。 倚秋眼尖,总算看到齐墨堂的马车了,开心道:「哎呀,可算来了。」 马车速度加快,在空地上停下,帘子一掀开,倚秋「咦」了一声,看到一张陌生姑娘的脸。 「后边呢,后边!」楚管事道。 「阿梨姑娘!」倚秋一看到后面的夏昭衣,开心地跑上去。 夏昭衣轻盈下马,笑道:「倚秋。」 「好些时间没见到阿梨姑娘了,可想你了,」倚秋娇俏笑道,目光转向马车上下来的林双兰她们,「这三个姑娘,便是游州来得吧。」 「嗯。」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香村的茶叶那是上上品,我家大娘子嘴巴那么刁的人都爱喝呢!三个姑娘果真如那茶叶一般鲜嫩,可水灵了。」倚秋道。 林双兰是个豪气性格,被这么一夸,立即也上前夸回去。 冯安安也是外向的,几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顿时打成一片。 夏昭衣本还想为她们介绍,这会儿用不上了,她随笑得无奈的楚管事先行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夏昭衣的脚步停下,转头朝右手面望去。 刚才楚管事和倚秋所看到的那个落魄书生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瞧见她投来的目光,落魄书生上前几步,伸手急切地指了指他自己。 夏昭衣于是侧过身去对着他,一副等他过来的模样。. 糖水菠萝 /49/49415/31451878.html 1279 尊卑体系 书生却踯躅了。 见他犹豫模样,楚管事忍不住道:“阿梨姑娘,给他机会不中用,我们便不管他了。” “不,我认得他。”夏昭衣说道。 “嗯?” 既是认识,那便不一样了。 楚管事朝这书生重新打量。 倚秋她们跟来,见状也停下,朝那边望去。 半响,书生终于硬着头皮过来了。 “阿梨姑娘……见过阿梨姑娘。”书生抬手,局促说道。 “诸葛盼。”夏昭衣道。 书生一喜:“阿梨姑娘,你果真记得我。” “嗯,去年我们在文兴官道中路见过,是青山林瀑布山腰。” “阿梨姑娘好记性,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我这等小人物!” “诸葛盼,你便是诸葛盼!”一旁的楚管事讶然说道,“阿梨姑娘此前书信给我,说让我留意,我等了数月都不见你,原来是你!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模样?” 诸葛盼眼眶变红,忽然欲朝夏昭衣跪下,被夏昭衣伸手托住了胳膊。 “你说就是。”夏昭衣温然道。 “乱世,乱世苦啊!”诸葛盼哀啕痛哭。 外面往往来来,目光诸多。夏昭衣便带诸葛盼自巷口侧门,进到宁安楼。 诸葛盼本不想哭,但越说越止不住泪,从在青山林山腰和他们分开开始说起。 先是救病人,和为数个跟父母走丢了的小孩寻父母,耽误了月余。 南下路上遇大雪,又搁浅数日,结果撞见了自从信府逃出来北上,被和彦颇安插在从信府的窦立新等人。 他们逃得仓惶,身上没有足够粮食,便一路逃,一路烧杀掠夺。 诸葛盼的随从几乎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他和唯一一个随从藏在了死人堆里,侥幸逃过一劫。 但因东西被抢光,随从没有挺过寒冬,病死在了风雪里。 他一个人辗转流离,啃食草木,这才徒步至衡香,但打听到宁安楼,却又不敢来了。 在他痛哭诉说这数月时,赵宁和屈夫人从楼上下来,二人未出声打搅,无声至夏昭衣身旁,和她对视眼后,便看向一直在哭的诸葛盼。 诸葛盼终于说完,回头看到赵宁和屈夫人,惊了一跳,忙起来同她们二人问安。 “阿梨跟我说过你,”赵宁说道,“楚管事先前一直在等,未能等到你,还同我提了数次。” “多谢阿梨姑娘,也多谢楚管事惦记!”诸葛盼连声道。 楚管事道:“活着到衡香就好,也不必谢,瞧你这衣裳褴褛,走吧,我先带你去一洗风尘,再换一身。” 诸葛盼告辞随楚管事离开,赵宁和屈夫人收回目光,看向夏昭衣,却见少女明眸若有所思,坐在那边望着一樽红珊瑚摆件出神。 “阿梨。”赵宁轻声道。 夏昭衣敛眉,清浅莞尔,起身道:“我来迟了。” “怕得不是来迟,”赵宁叹笑,“怕得是要走。” “我这不是才来。” “我说得是衡香,不是宁安楼。” 夏昭衣失笑。 “原以为你将赴世论学放在衡香来办,能偷得数月浮生清闲,我可与你不时去泛舟游赏,逛街置办衣裳首饰,孰料你到这衡香后,一日都不曾停下,现在看起来,又要走了。” “这才来多久,便要走?”屈夫人在旁惊讶,“阿梨,可是真的?” “是有此打算,”夏昭衣笑道,看向赵宁,“知我者,赵宁也。” “我能知多少呢,你这般聪慧,我可真知不了。” 屈夫人笑道:“也不用多少,一成就够,一成就够。阿梨这般博学聪颖,神机妙算,我们常人知个一成,够用几辈子啦。” 夏昭衣被逗笑,赵宁也笑出声。 林双兰她们此前暂住过屈府,虽然屈夫人爱笑,待她们也和善,可她们太感局促,平常不敢多言。 如今,见屈夫人这般开朗阔气,还有人人都说冷面无情的赵大娘子也笑得畅怀,她们都觉惊讶。又惊又羡地目光,不由看向被两个在衡香声名赫赫的女人所围绕的少女。 而说起来,这少女何尝又不是名震天下。 宴席设在二楼,是赵宁平常一人吃饭的地方。 桌上已摆满小菜,皆盛在金玉海蝶瓷具上,酒器茶盏也都为同套。 入座后,屈夫人不停和林双兰她们说话,介绍菜式,最后看出她们仍为她这热情所局促,怕为难了她们,便由她们自己去吃,不再多言。 夏昭衣和赵宁所聊最多的,一是赴世论学,二是物资军饷,三是衡香修路。 待晚饭结束,屈夫人提出去街上走走,恰好遂了林双兰和冯安安的愿。 屈夫人特派了一名姑姑跟着她们三人,特意叮嘱,若是这些姑娘有看中喜欢的,便要姑姑抢先付钱。 夏昭衣和赵宁走得略慢,仍在闲聊。 屈夫人回到她们身旁,只听赵宁轻轻沉了一口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使粮草安全,便要大道顺畅。去年你将齐老先生留在我这,他说要造路修桥,我以为,单指游州的路。” 夏昭衣摇头:“修葺衡香,与兵事无关。” “那是……” “当年我离开师父时,师父书写三字与我,上边是,苍生难。” 赵宁闻言眉心轻拢,恰拂来一阵晚风,她垂直腹前的青色幔纱在风中轻轻飘动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要,造一座城?”赵宁讶然。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而后一笑:“不是。” “那是……” “只是求知。”夏昭衣望向满目灯火,前面跑远了的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正在路边一个小贩前挑选泥人,并且她们不想要姑姑的钱,正在争执。 “我师父求索半生,有一道难题始终不解,”夏昭衣低低道,“便是,如何能让苍生不难。” 打破一个尊卑,还会新建一个尊卑。 李据从王朝至高处滚了下来,但在乱世结束的那一天,还会有新的皇帝踩着累累白骨上去,睥睨天下,肆意掌握黎明的生杀予夺。 古今相邻,有章朝,乾朝。 中原内外,有李乾,北元。 乱世分界之线,乃乾末,和现在正当混乱的四分五裂,军阀割据。 可无论是谁,都有一套自成的尊卑体系。 当年师父说她还小,不足以和北元抗衡,也不足以彻底颠覆整个李乾,且杀心过重,胸藏百万障门,所以让她去成长,去阅看人间。 那几年,她走遍大江南北,看遍生民艰险,结果,她的迷茫,渐同师父一样。 所见所望,无不疮痍。 然而这种疮痍,并非仅仅只因战争所起。 没有战争,仍随处可见欺凌,随处可见下跪,随处可见辛苦付出的努力被人轻易夺走。 她不知如何解决,所以,她也在求知。 之所以选中衡香,便因为衡香一来稳定,二来,东平学府就在衡香,衡香自古又是雅城。 所以她想,如果让衡香焕然一新,让衡香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衣食无忧,再承诗书之教化,那么,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能让她和师父看到答案? 她自认这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可,不是正在求知嘛。 反正,她有这能力,便做这尝试。 但是这些,却不知要如何与赵宁说,似乎,也没必要去说得详尽。 不知不觉,走到了顺于湖。 离知语水榭尚有距离,但是一抬头,能看到不远处在满城璀璨灯火中,显得金碧辉煌的客栈。 赵宁随着少女的目光看去,道:“沈家那父子还住在那边,要去见见吗?” 夏昭衣摇了摇头。 那夜,她让詹宁把沈双城绑了之后,带回城并没有如何对他,只是派人将他丢进了沈谙的厢房之中。 如果沈冽背上的伤真是沈双城所为,她绝对会一五一十还回去。 然而,不是。 不过沈双城那样的脾气,被人当球一样扔在心爱的长子跟前,估计,他这几日想杀她的心都有了。 夏昭衣忽然想到苏玉梅所说的那些纹络,看向赵宁:“对了,有一事,需得请你帮忙。” “何事?你但说无妨。” “镇场。”夏昭衣笑道。 她们站在这里,楼上的人却也正看着他们。 沈谙眉眼深邃,冷冷望着站在繁华长街上的这些女人。 少女一身深色劲衣,很容易被周围拥簇的锦衣女子们掩去光芒。 便是宁安楼和屈府的那些丫鬟们,穿得都比她要鲜艳夺目。 但沈谙还是一眼就凝在了她身上。 “少爷?”邹展拿着一瓶膏药进来,见沈谙立在窗口,他走上前去,“屋中的灯可是被你吹灭的?” 目光一转,邹展也看到了那个招人恨的少女。 沈谙淡淡道:“古往今来,要想毁掉一个女人何其容易,骂其妖孽,妖女,指其水性杨花,勾三搭四,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单凭一张口,就能把一个女人活生生骂死。可说来也巧,这下边三个女人,哪个都不惧这恶名。” 尤其这个最令沈谙咬牙切齿的少女。 她不仅有钱,更还有权、有兵马、有人心,且她自己非但不是个笨蛋,还是个多智近妖的狠角色。 “真令人羡慕,年纪轻轻便如屹立群山,风雨不动。”沈谙慢声说道。 “狂风暴雨,安能不动,”邹展说道,“少爷,您便去做那能劈掉她的雷。” “我?”沈谙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不过一块朽木,我如何做得?” 说着,沈谙抬眸看向高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苍茫茫的暗夜。 “若我百岁长命,便好了。”沈谙轻轻一声叹。 · 谢谢暗夜玉璇玑的打赏,谢谢~ /49/49415/31454940.html 1280 没有结仇 一路漫步,至知语水榭跟前后,赵宁和屈夫人同夏昭衣道别。 夏昭衣留在齐墨堂的书信,已被史国新提前去取来。 同时,知语水榭还有衙门和东平学府过来的人。 夏昭衣才到鹤舟苑,徐寅君便匆匆过来,道:“大东家,有客,是屈夫人。” “屈夫人?”正要和来人说话的夏昭衣好奇,“她不是之前才走么。” 说着,夏昭衣朝外走去:“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呢。” “嗯。” 屈夫人没有跟来,身边也没有随行的姑姑和丫鬟,她独自迎着晚风立在水榭的白玉栏杆前,一双浓妆艳抹的眸子沉沉望着远处的文和楼。 见她一人,夏昭衣便让徐寅君和詹宁不必跟着。 “屈夫人。”夏昭衣走去。 屈夫人回神,目光落在少女脸上,丰盈肉乎的面露出笑容:“阿梨。” “你有话同我说?”夏昭衣说道,“何事呢?” 屈夫人拢眉,缓了缓,道:“晚宴前听赵宁提起我才知,你近日有要离开衡香的打算。” “嗯。” “也……没多大的事,”屈夫人轻叹,“那牟野之战,四月开始了。” 夏昭衣是个聪明人,听她提到这个,她一下了然:“屈夫人想说之事,和聂挥墨有关?” “阿梨,我知我应当有分寸,不该在这些事上多言,但,我可否有个不情之请?” “屈夫人说说看。” “如若,我是说如若,他日聂挥墨万一落在你手中,可否……饶他一命?” 夏昭衣微顿,道:“屈夫人,你为何觉得,他会落在我手中?他可是大成王身旁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以大成王如今之势,宋致易都不敢对他如何。” “也不是。”屈夫人叹气,看回湖面。 文和楼的灯火落在湖面上,金光璀璨,在粼粼波纹的带动下,显得虚浮不真实。 “只是,万一,”屈夫人说道,“如若有这个万一,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忽然想起,之前赵宁在无意间提到过,屈夫人和聂挥墨好像许久不曾往来了。 看着屈夫人这模样,夏昭衣突然问道:“屈夫人,是否和我交友,让聂挥墨生你的气了?” 屈夫人一愣,朝她看去。 “看来,真是?”夏昭衣道。 “不,也不能算是……” 夏昭衣笑了笑,上前一步,更近湖边。 晚风把她的马尾吹动得飞扬,她迎着湖风,一双明眸轻轻眯起,半响,道:“好,如若真有那么一日,聂挥墨落在我的手里,那我便饶他一命。不过……” 夏昭衣笑起,看着屈夫人:“他与我,其实没有水火不容之仇,这饶一命的说法,有些严重。” 屈夫人莞尔,没有说话。 至少在屈夫人眼中,都是要逐鹿天下的人,有没有仇,那不重要,迟早都会……是敌人。 回到鹤舟苑,夏昭衣已生困意。 东平学府来的人,说今日郭观神情恍惚,自赵琙到东平学府后,连着几顿宴席,郭观都被赵琙弄得下不了台。 而今日晚宴,他甚至在迈出宴厅时没能站稳,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额头破了个大洞,都是血。 衙门来的人,说得是今日对后衙那些人的突击审讯。 以及,杜轩已让城南都卫府的人来接手,负责审讯方家,因为他们擅长酷刑。 “杜先生看起来,似乎是失去耐心了。”衙门来的士兵说道。 “是方家那些人不好对付。”夏昭衣平静道。 不管是这些方家人,还是已经被他们一网打尽的金家子弟,夏昭衣发现,这些人有着非常高的家族归属感和荣誉感。 再联想金家竹苑下面所看到得那些壁画,不难想象,这群人从小到大过得是怎样自我封闭的日子,以及,所见所得所承之训,又会是如何。 不过,他们是他们,相比起他们,郭观、丁跃进这些人,才让夏昭衣觉得悲哀。 他们不姓陈,不姓方,也不姓金,更不属于那壁画上的其他姓氏,却也对乔氏恨之入骨,甘愿为那个至今不曾露面过的主公卖命。 与其说是没脑子,不如说是,脑子像是被人洗过,再灌输和填入其他思想。 夏昭衣背过身去,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外面的湖泊。 这一面的窗外,湖泊是知语水榭的内湖,在沿岸灯火下,还能见到大量锦鲤不时游上水面。 “杜大哥回卿月阁了吗?”夏昭衣说道。 “嗯,杜轩先生回去了。” “那便等明日,”夏昭衣沉眉,“待他明日回衙门,你同他说,三日之内,我要将方家那些人全部处死,他如若还有未问完的,让他问完。” “三日?”士兵讶然。 “嗯,如何处死,交由张稷决定。” “是。”士兵应声。 夏昭衣侧眸看回案上那些书函信件,她今日花了许久整理它们,现在,该逐一送出去了。 “徐寅君。”夏昭衣朝门口看去。 “大东家。”站在门口的徐寅君立即上前。 夏昭衣走到书案旁,伸手拍了拍案上的信函:“这些,同当初一样。” 徐寅君微愣,随即应声:“是!” 他看向那些信函,确认少女说这话的意思,是近日便要离开衡香了。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 一场雷雨,忽然袭降河京。 震耳欲聋的雷声咆哮长空,厉电白刃之下,万物阒寂,长街空荡,楼宇肃穆。 一个女人快步跑过,顾不得冷宫庭中的草木,自树下穿庭过院,疾跑向长廊。 所幸无事。 女人将兜头的连衫帽子往后拉去,露出一张苍老疲累的面孔。 抹了把头上不知是汗是雨的水,她转身走向冷宫。 有侍卫喝令,上前拦她,女人扬手举起手里的令牌,侍卫们皆沉默,无声收回视线,回去原处。 寝殿内,敲门声骤响。 念和忙去开门,瞧见来人,欣然一笑,回身看向在那边捻着佛珠翻书的南宫皇后:“娘娘,书品夫人来了。” 南宫皇后像是没有听到,目光仍落在纸页上,一行一字,不紧不慢地看着。 念和看向曾氏,轻笑:“皇后娘娘她近来也极少理我,一日里,理我就那么三四次。” 曾氏轻叹,点了下头,迈入寝殿。 /49/49415/31454941.html 1281 恭送娘娘 “娘娘,”曾氏走去,“见过娘娘。” “电闪雷鸣,为何过来?”南宫皇后说道,又翻去一页书。 像是为附和她,伴随她这句话落,屋外又一道惊雷轰下。 外面越吵,越显得寝殿内静谧。 而过大的寝殿里,南宫皇后的声音听上去清凌凌的,带着一阵回音。 “娘娘,是太子安排,让我来接您走的。”曾氏恭敬说道。 南宫皇后微顿,看着书页道:“接我,去哪?” “先离开皇宫。” “离开,”南宫皇后眼眸微敛,微笑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去哪呢?” 曾氏拢眉,想说,哪里还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但她张了张口,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窗棂这时被雷电照得森白,曾氏望去一眼,道:“今日雷雨,宫城戒备松懈,里外都已被打点好,现在走,最是合适。” 南宫皇后一笑:“我走了之后,门外的侍卫和太子府的人呢?他们怎么办?” “他们若是能为皇后娘娘牺牲,乃他们之幸。” 南宫皇后合上手中的书,朝前面推来。 曾氏低眉望去,书册已陈旧,封面上写着两行字,笔力浑厚雄毅,笔锋却飘洒若回雪,轻盈似翩鸿,既有劲状伏险之笔法,又有大河出谷之笔势。 “赠书南宫皇后,夏昭衣,”曾氏缓缓念道,看向第二列,“书中略有批注,不碍观瞻。” 南宫皇后淡然一笑。 她年岁已不轻,与李据相差不大,但多年静养,不晒日头,让她皮肤上的细纹极小,与面前同龄的曾氏,仿若隔了十岁。 “此书是我要她赠我的,她当时说,或许不适合我看。我这十年里却也忘了去翻,近日忽然很想她,一翻开,便爱不释手。”南宫皇后说道。 “娘娘啊,”曾氏轻叹,“书,您可以带着,我们先离宫吧。” 南宫皇后摇摇头:“你说为我牺牲,乃他们之幸,何幸之有?在我死后,他们必将惨死,这,是幸吗?” 曾氏一愣。 “你要看这本书吗?”南宫皇后温和道,“我可以转赠于你。” “这,这是本什么邪书!是这书上在妖言惑众,在操纵控制娘娘?” “让他们心甘情愿将性命交出来,不为社稷,不为家国,不为黎民苍生,仅仅为我这个毫无作为的冷宫之人而死,那才是妖言,才是惑众。” “娘娘!”曾氏急得上前一步,“您,您便和我走吧!” “我不会走的,”南宫皇后收回视线,“你回去吧。” 也是这时,曾氏才注意到,南宫皇后口中一直自称“我”,不再是“本宫”。 她紧了紧手指,忽然咬牙:“娘娘,得罪了!” 说完曾氏忽然冲去,伸手捂住南宫皇后的嘴巴。 念和吓了大跳,上前:“书品夫人!” “进来!!”曾氏不顾南宫皇后的挣扎,死死捂着她,冲门外大叫,“都进来!!” 喊完,她又看向念和:“你愣着干什么?你能眼睁睁看着娘娘死吗?过来帮我!” 念和看向南宫皇后,哭道:“可是……” “快点!!”曾氏大叫,“快帮我!!” “娘娘,”念和捂着嘴巴哭,“恕奴婢失礼!” 她快步上前,在曾氏的指示下,将南宫皇后绑了起来。 门外的侍卫们进来,见她们已将皇后制服,纷纷下跪:“臣等罪该万死,望皇后娘娘恕罪!” 曾氏松开手脚都被绑起,双手背在身后的南宫皇后,跪下磕头:“娘娘,瑞岚会以死谢罪的!” “唔唔唔……”南宫皇后说不出话,“唔唔唔!” “恭送娘娘出宫!”曾氏起身对门外说道。 几个侍卫快步走来,将南宫皇后带走。 念和目送着南宫皇后被带出寝殿的门,她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地:“娘娘……” “唔唔唔!”南宫皇后的眼泪滚落,“唔唔,唔唔唔!” 又一阵滂沱大雨降下,那雷电的光仿若能穿透窗棂,将屋内所有照得一片森白。 曾氏拾起案几上的书,看了看封面上的落款,轻轻扔回桌上。 “拿个火盆,将这书烧了吧。”曾氏淡淡道。 念和自地上抬起头,脸上都是泪。 曾氏俯身,将她自地上扶起:“这段时间,你能遮瞒多久,便是多久,待瞒不下去的那一日……便辛苦你了。” “念和一条贱命,死不足惜。皇后娘娘,便托付给夫人了。” “皇后娘娘,定能百年,你且安心去吧。” 轰隆隆的雷声砸在整座皇城之上,密密切切的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朱甍碧瓦,丹楹刻桷。 蒋内侍今晚当值,垂首恭立在外殿,外面的雷雨声,让他不由担心皇城里的那些绿植。 他可无心去欣赏花花草草,而是绿植若遭殃,又被皇上看到,喜怒无常的皇上,不定又要发出个什么怒来。 胡思乱想着,寝殿内忽然传来惨叫。 蒋内侍一惊,慌忙进去。 李据在龙床上挣扎着:“啊!啊啊!啊!!啊啊啊!!” “陛下!”蒋内侍忙去摇他,“陛下!!” “滚,滚开!”李据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打,“滚开,滚走!不要靠近朕,不要过来找朕,滚,滚!!!” 忽然,他一把伸手,掐住了蒋内侍的脖子。 蒋内侍的脸顿时涨红,青筋一根根爆出:“皇,皇上……” “什么妖魔鬼怪!你要害朕!!啊?你要害朕!!!” “不是的,皇上,我,我不是的……” 窒息感越来越重,蒋内侍喘不过气,身体的下意识本能,让他朝李据的手背抓去。 但李据就是不松手。 蒋内侍的舌头渐渐吐出,眼睛也变充血,直到他咽气,李据都没有松手。 李据还在怒吼,门外的公公们终于在暴雨声里听到他的声音,纷纷推门赶来。 一瞧见内殿中的情况,公公们惊呼一声,赶忙上去拦阻。 蒋内侍彻底断气,一个公公将他的尸体扶去一旁,却听龙床那传来宝剑出鞘的声音。 公公惊忙抬头,只见李据挥剑,斩向一个公公。 鲜血刹那喷出,滚烫滚烫的,在窗外闪电下一片灼目。 其他人尖叫,往旁边躲去。 “谁敢来找朕!!朕杀了你!!杀!朕杀!!杀杀杀!!”李据咬牙叫道。 /49/49415/31454942.html 1282 雷霆暴雨 雷霆暴雨越来越盛,寅时,宫卫和禁军赶来,内殿满地鲜血,躺着八具横死的尸体,其中一个公公被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其余公公躲在外殿,瑟瑟发抖,不敢进去。 中书内省的政事堂被惊动,几辆马车在延光殿外停下,当值的几名大官匆匆迈入宣延帝的寝殿。 这一路断肢和横飞的肉沫鲜血,让好几人当场干呕,捂嘴跑了出去。 诸葛山也在其中,他对此倒不觉得反胃,可是非之地,谁爱留谁留,他装作难受得模样,也跑了出去。 一匹快马奔来,才从梦中被推醒的金吾卫郎将凌文议从马背上下来,见到一众扶墙喊着难受的大臣,他俯首问安,见无人理他,凌文议快步进去。 又砍又杀的李据,此时抱着剑鞘缩在龙床里面,正瑟瑟发抖。 外殿的公公们都回来了,虽然害怕,但仍要上前安抚他。 禁军统领荀斐已在,与宫卫和羽林卫的郎将共同劝说皇上离开。 皇上像是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一直抱着空剑壳不放,嘴巴喃喃嘀咕着。 几名太医上不去,谁靠近,他就踹谁。 直到后宫妃嫔和已在宫外建府的皇子们赶来,公公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谁能想,在这个压抑黑暗的宫廷,唯一对他们还有好脸色的,竟是这些妃子们。 穆贵妃身旁的玉菁姑姑领着这些公公们去外殿,一边安抚他们,一边问发生了什么。 所有公公们都吓瘫了,话都说不利索。 玉菁姑姑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整理出完整信息,谢过他们,转身回去。 才迈入内殿,玉菁姑姑便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皇上又开始大肆暴虐,而是他竟如孩童一般,被穆贵妃和德妃哄了出来。 眼看他性情变温和,三皇子李豪和五皇子李徽看向几名太医,示意他们上前。 太医们立即起身过去。 天色越来越亮,天空雷雨静缓,整个河京的草木都在雷霆之威下摧折。 大量楼宇坍圮,江河倒灌,沃土被淹,工部和京兆府尹忙得不可开交。 宫中传令,今日早朝取消。 工部尚书派营缮郎范等春进宫上禀,京兆府少尹彭琢文和他前后脚进宫。 二人进去迟迟未归,午后工部又派人手进宫,很快回禀告知,范等春和彭琢文尚未得见圣面,皇上龙体欠安。 下午申时,天地再起烈风,浩浩云海东来,屋瓦皆飞,扬沙走石。 工部派去西南边修固城防的都城所主事在一片雷雨中看到路尽头聚拢着的百姓,扬手一挥:“速速拿伞,去接他们!” 工匠们不愿去,在他再三喝令下,硬着头皮走出十来人,跑去接人。 顶着暴雨进城的百姓们纷纷下跪,叩谢都城所主事。 避雨之处,乃城墙下的十丈大棚。 十丈虽大,但人越多,越难落脚。 都城所主事最器重的佐吏在旁怒斥:“你们也太不知好歹了,这雷暴天也敢赶路!若遭天雷击中,叫你们当场毙命!” 都城所主事见这二十多人衣着不算糟劣,道:“你们不是流民?” 众人不敢说话,彼此互相朝对方看去,唇瓣抿得极紧。 “尔等这是作甚?”佐吏再斥,“我们冒雨冒死相救,尔等竟防我们如贼!?” “不不!”一人叫道,“小民万不敢不敬,只是这事牵扯过大,不与官人们说,乃为官人们好!” 都城所主事肃容,看向佐吏。 佐吏面色亦不善。 大雨越来越凶,天色刹那如子时一般,黑压压得看不清五指。 都城所主事回去后站在随行书案后,满脸忧色。 书案上铺着整片城防的图纸,和各大材料所耗数目的账册。 眼下到处都在崩坏,除却城墙,附近民房屋舍也倒了数十间。 偏偏,这雨不肯作罢。 都城所主事抬头看向大雨,一面担心这没完没了的坏天气,一面又想到刚才那些话。 牵扯过大…… 不与官人们说,乃为官人们好…… 好,好个屁! 如今这时局,水面下暗藏万千汹涌,稍有不慎,全家老少都要被搭上。 都城所主事越想越心烦,叫来佐吏。 二人支开旁人,躲去雨棚一角。 都城所主事忧心忡忡道:“你我虽是芝麻点大的小官,但你我这种小官,才最易被牵连。” 佐吏脾气暴躁,叫道:“尤其是,咱们还是工部!” 当年工部一出就出了两个皇上的眼中钉,还是工部官品最大的前任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这导致到河京后,皇上一直看工部不顺眼。 但相比起永安帝都繁荣,河京仅一座锦屏行宫,远不够看,必要建一座新皇宫。 而皇宫门外的都城面貌也绝对不能丑,不能简。 这短短几年,整座河京无一天不在翻修,不仅是房,更还有路。 工部忙得焦头烂额,规划城防,布建街市,大量屋宇推翻再建,还要重新开垦荒土,往外扩建。 可就是因为前任尚书和侍郎,让皇上不仅不体恤他们工部,更没有一天不在找茬,不在克扣拨款。 都城所主事和佐吏一番密谈后,最终决定去喊一个人过来,悄悄地问。 这个牵扯如果真的大到会影响他们,那现在收拾东西跑路,先人一步,再好不过。 不多时,佐吏抓了一个看着畏畏缩缩的男人回来。 男人不知犯了何错,噗通一声跪下:“大人,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饶命啊大人!” 都城所主事皱眉,对佐吏道:“你来问吧。” 男人不知他们二人的用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待从佐吏口中听到问话后,他才略略放心下来,抬头看着他们:“大人只是,来问话的?” “不然能有啥?快说!” “是,是……”男人松一口气道,“大人,我等,我等是熙州明台县,徐城人。” “徐城。”都城所主事低低道。 难怪这些人要说牵扯过大,从去年阳平公主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栽在徐城开始,徐城就没有一天风平浪静过。 最近闹得最凶的风波,主事也有所闻,与春税有关。 · 谢谢书友20220521003738044的打赏,谢谢! /39/39517/21101696.html 1283 坏蛋支爷 佐吏显然也想到了这方面,道:“可是与春税有关?” “大人……”男人眼眶一红,“大人,便是与春税有关,大人,救命啊!” 主事好笑,他和佐吏都是仰人鼻息过日子的人,同样战战兢兢,哪有什么救别人命的说法。 不过思及春税一事,明台县的小农户们的日子确实难过。 去年阳平公主那一闹,惹了整个熙州所有农户商户们的不满,明台县许多大户人家悄悄转移钱财,跑去了江南。 朝廷怕剩下的望族也逃走,严派人手监控。 那些来不及逃走和故土情深本也不想逃走的人,要么选择投靠权贵,要么再不事生产,散尽杂工。甚至有人把租出去的田地都给收回,不顾佃户们的哀求,宁可烂在那边荒废。 对于投靠权贵者的这批人,朝廷是乐见的,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另类归属。 却就是这批人,借着权贵们之势,上偷逃税款,下苛责农户,去年秋冬之税,往常银钱最多的徐城比其他地方足足少了一半。所以,压力给到了今年春天。 然而,那些大户们所靠着的权贵不是朝政大臣,便是各处驻守军营,地方官府很难在他们身上抽出油水。因而这重税,便重新落在那些小农户和小商户们的头上。 现在这些农户们进京,就是来告官的。 要不要问下,是哪个官? 都城所主事觉得不太好,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幸。 可是,他又按捺不住好奇,如若,是跟他们工部息息相关的大官呢。 虽然他们工部如今全都是夹着尾巴在做人,可万一就有被穷疯了的,故意跑去穷乡僻壤作威作福,卖威风呢? 都城所主事看向佐吏,想跟他商量商量。 佐吏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自己去问,张口便道:“你们要告的官员可都一样?你要告得是谁?” 主事扶额,一阵头疼。 男人以为他可以为自己做主,立即道:“大人,我与他们告的不一样,小民要告京兆府尹刁仁会!还想告那西北来得支爷!” “支爷?西北来的?这又是何人?”主事问道。 “其乃大奸大恶,唯利是图之人,十足的坏蛋!其在明台县和熙州府四处勾结官员商贾,拉拢人心!明台县诸多商会,他都有所掺和,他在其中皆被奉为上宾!诸多官商是如何勾结上的,他便是中间那介绍人!” “如此听来,他很有钱,还很有权,更很有势?” “是也!!” “怪了,”主事看向佐吏,“西北来的,能在熙州府这么吃得开?” 毕竟熙州府几个商会,那都是出了名的排外。 “大人,”男人大哭,“请替小民做主啊!!” 做主? 主事心底轻叹,他还想找个人,给他做主呢! · 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正在案前趴着的郭观惊得跳起,目光看向门口。 小楛一把将房门关上,两只眼睛睁得圆溜,瞪着郭观。 “……何事?”郭观皱眉问。 小楛跟了他这么多年,郭观头一次见他惊惶成这样。 不过一回想,这几日,小楛的日子也不好过,已如惊弓之鸟,变得一惊一乍。 缓了缓,小楛跑上前来:“先生,出事了,先生!方家那些人,明日要被,被问斩了!” “明,明日?”郭观说道。 “官府都贴告示了!就是他们,这一批姓方的所有人,近五十个,全都得死!!” 虽然早猜到会是如此结局,郭观面色仍白如纸张,半响,喃喃道:“天呐。” 小楛摇摇晃晃走来:“方贞菀虽然讨厌,可是若真要把这些人杀光,先生,那方家,那方家就和金家差不多了!不,比金家还惨!金家虽然快死光了,可金五还活着,且金六金七身手了得,全在他身旁保护他。但方家这些能打的子弟兵一死,方兮宇和方子谦两个老家伙直接就废了!” 沉默了阵,郭观道:“你给我说这些,有何用?我们已无力做什么,且,我们不日也会同他们一样被拉去,然后……” “先生,要不,我们逃跑吧?”小楛眼睛亮闪闪地道。 郭观皱眉看着他,到底是个少年人,情绪和心气都易变。 之前不怕天不怕地,让他去死,他能怀着满腔激勇,奋不顾身,说死便死。 结果被郑北来得那个世子这几日一磨,那股丧劲说来便来了。 “那赵琙,”郭观忽道,“有没有办法,可以杀了他?” “啊?我们?” “下毒,或者趁他睡觉的时候……” “先生,还是别想了,办不到的。”小楛打断他。 “怎么这个时候,来这么一个搅屎棍!”郭观气恼。 “是啊,他明显和那阿梨不对付,我们与他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可是,这家伙骨子里看不起我们这些衡香的!” “等等!”郭观叫道,“你说到点子上了!” “什么?先生?” “他其实不讨厌我们,”郭观沉眉,“他只是瞧不上我们这乡巴佬的身份。” 想了想,郭观续道:“若是,我们想个办法让他对我们改观呢?” “先生,你难不成要去奉承他?” 奉承二字让郭观觉得刺耳,道:“也只好如此了,若能和他同仇敌忾,旁的不说,至少能借助他离开东平学府。” 说完,郭观心里浮起满满的失落和绝望。 当初他坚持不走,雷打不动也不愿离开,结果便是世事如局,一切都不朝着他所想的方向而去。 若说一拳打在棉花上,已让人足够难受。 可那阿梨,何止是棉花,她压根便不出现在他跟前,不出拳,也让他无的放矢。 以及这东平学府,也不是郭观来时的东平学府了。 当初那个朝气蓬勃,书生意气的学院,如今一日日蒙尘一般,风头全在廉风书院,别说年轻气盛的学生,连先生都仿若失了斗志一般。 一切,都不对味了。 小楛见郭观模样,知道他主意已定,想了想,道:“先生,那我们只能先投其所好。那赵世子最喜欢的,好像是……名家字画?” 郭观敛眉:“好,我便去八德阁好好翻书,看一看那些名家字画。” /39/39517/21112414.html 1284 北寄花笺 天明气清,暖日和煦,夏昭衣一身灰衣素衫,在路口停步。 前边桥头下去,是衡香最大的车马行市集。 人声鼎沸,嘈杂不休。 “这些货不行!送这些货一定得加钱!” “客官要去哪儿?这边这边,客官,来这边!” “这里出发去凎州,一个时辰后便要去了!要上马车的人快点!价格便宜!” “不不不,我不出去,多少钱都不出去,我只在衡香拉货!” “水运?水运我也有门道!价钱好说,绝对公道!” …… “二小姐,这里可真旺呐!”詹宁不禁道。 “赵宁之功,”夏昭衣莞尔,“她将宁安楼建在衡香,商贸往来,也带动了车马市场的兴起。” “若照这样说下去,便也是东平学府之功,因为东平学府在衡香落脚。” 夏昭衣笑笑:“走吧。” 穿过石桥,她才一下桥,便被好几个男人围上。 “客官到哪儿去?” “客官是运货还是自个儿赶路?” “哎哟,没看出来,客官是个小娘子咧!” …… 夏昭衣婉拒掉他们,迈入后巷,自后院进到这片市集最大的店铺。 听闻夏昭衣过来,店铺掌柜立即迎来:“大东家!王总管事提过一嘴,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夏昭衣正在看墙上字画,闻言回身,笑道:“近日琐事太多,王丰年恐忙不过来,又因此事要同你叮嘱不少,所以我便过来一趟。” 店铺掌柜的神情变严肃,认真道:“大东家,这事,看起来很难办?” “不难办,但会很累。”夏昭衣说道,朝詹宁看去。 詹宁立即上前,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桌上。 包袱正正方方,像是包裹着一个锦盒。 待詹宁将它打开,竟是整整一沓纸,砖头一般厚实,纸张是上好的品宣花笺。 店铺掌柜拾起一张纸来,一眼看去,目露惊艳,但是读完纸上内容,他无语住:“这……” “我需要将这些纸送去西北,”夏昭衣道,“至此之后,每隔十日,皆需派人跑一趟,直到我在珏州造好府镇,后续,会由那府镇刊印。” 店铺掌柜没看下去,不好意思道:“二小姐,这纸上内容未免太浮夸,这,哪有这么好……” “既是自己的文字,自己的纸,想如何夸,就如何夸。”夏昭衣道。 詹宁在旁抿嘴笑。 纸上内容确实吹得天花乱坠,吹中原人强,中原人妙,中原人无所不能,顶呱呱。 不过,这只是一小部分。 如二小姐所说,每隔十日要送一趟,那字词可是备了一大堆,都是特意雇廉风书院那些才子过来写的。 直言要他们拍马屁,夸家国,夸夏家军,夸男人,夸女人。 于是,这马屁怎么响亮怎么拍,拍得越狠,酬金越高…… 连八十老太还能舞双刀,空翻跟斗上马都给写出来了。 夏昭衣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去说道:“送去这地址,那边会有人接应。” “好,”店铺掌柜道,手指忍不住又摩挲了下花笺,“二小姐,这纸,未免也太好了。” 一张花笺,似一张书签。纸张光润,质感十足,纸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纹络花样,淡雅精致。在特定光线下,这纹络光泽芒金细银,触感微雕,质感超一流。 不仅是设计精美,细节考究,这印刷浮雕之术更是绝佳工艺。 单张仿制,对于一些工匠来说,或许不难,可是现在,这厚厚一叠,乃是成批而出。 “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很吝啬了,”夏昭衣看向包袱里的已经印好了的纸张,“他们不仅印了一本又一本小册子,还免费赠鞋呢。” “赠鞋?为何?收买人心?” “嗯。” “这好办,那我们也赠鞋!不不,我们送衣服,送一点小干粮?” “哪能送干粮!”詹宁说道,“他们要收买人心,我们又不用。” “也是,”店铺掌柜道,“自家人还有那么多饿肚子的,没道理给仇人送饭吃。” “此事,便辛苦林掌柜了。”夏昭衣道。 “不辛苦,不辛苦!”林掌柜赶紧说道,“定要让最好的马和最强壮的信使来干这事!” 离开车马市集,没走多久,隔街传来敲锣声。 詹宁转头看去,道:“不知是那些赌鬼们跑来敲的,还是衙门里的官兵敲的。” “官兵吧,”夏昭衣道,“快午时了。” “方家那些人,要打这里经过吗?” “不知,但游街的话,应当会从人最多的地方经过。” 詹宁环顾周围,点头道:“的确,这片坊间市集最多,应是会从这里经过。二小姐,我们去看行刑吗?” “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夏昭衣拢眉,抬头看向头顶蓝天,“其实,他们本可以不死。” 她在康库府窗外,亲耳听到丁跃进他们说,方家人进城,是为大开杀戒而来。 所以,这些人便不能留。 暗处之虎狼,永远当诛。 锣鼓声越来越响,震耳欲聋。 人群涌动,都往声响处去,哪里热闹,便朝哪处挤。 夏昭衣转身朝另一边去,多绕了些远路,进到北城一间不起眼的大宅。 大门内,几匹骏马抬首,骏马一侧的十个士兵们已整装待发。 以高舟为首的夏家军看到夏昭衣回来,纷纷叫道:“二小姐!” 夏昭衣冲他们笑了笑,转目看向另外一边的管驰、范宇、梁德昌。 三人同样准备出发,不过所带包裹要比他们多得多。 “去到青香村,见到支大哥后,务必先给我书信,让我知道他近况。”夏昭衣说道。 “二小姐放心,我等一定办到。”范宇应声。 “此去路远,西北局势亦越发艰苦,你们多加保重,我待秋后,定会赶到。” 梁德昌郑重道:“嗯,我们在西北多年,早已熟知西北一切,二小姐勿要多牵挂。反观衡香和李乾,还有南下那牟野之战,二小姐,您更要照顾好自己。” 夏昭衣微笑:“好。” 大宅大门大敞,在所有目光都被方家人的刑场吸引去时,两路兵马从大门出来,一路去往北面,一路则往南下。 /39/39517/21112415.html 1285 驿站大火 一匹快马从大雨中奔来,在归禾建安王府门前停下。 门前第一时间有人迎来,替马上士兵牵马。 士兵戴笠披蓑,一下马便快步迈入大敞的建安王府大门。 他没有立即去找李骁,而是先去找蔡和先生。 蔡和阅完他所呈簿册,面色凝重,放下后,久久说不出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蔡和抬头看去,刘蒙抬手收伞,倚在廊檐下,进来道:“情况如何?” 蔡和沉重道:“风力太猛,雷雨暴厉,归禾几大城府都受了重创,西南三镇已有千人丧命。民房倒塌百间,牛马死伤无数。” 刘蒙皱眉,看向浑身湿漉,还在喘气的士兵,温言道:“你先下去,切记喝几杯热茶驱寒。” “多谢先生。”士兵说道,告退离开。 大雨越来越凶,刘蒙走去书案前,看着案上簿册,道:“春日受创,难得是秋冬和来年开春。今年寒冬,归禾危矣。然小郡王当下仍磨刀炼铁,试图扩招兵马。蔡和先生,我们府库本已亏耗,眼下更没有钱财物资,去支撑这巨大的军饷。” “以小郡王之脾性,他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蔡和没有说下去。 “甚至什么?” 顿了顿,蔡和看着他:“除非你我二人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否则,他甚至能割让土地变卖。” 恰逢一道惊雷降下,刘蒙睁大了眼睛。 他了解蔡和的性情,他不会无中生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绝对是李骁在他跟前有所提到。 而按照李骁的性格,他也干得出来。 李骁刚愎自用,狂妄嚣张,在李骁所想,如今卖出去的土地,他日一定有本事买回来,或者打回来。 可是,可是这不行的! 刘蒙喃喃道:“自古卖田卖地,有一便有二,称之为瘾。而速得到手的财粮,绝对乃小郡王所抵不住之诱,若开先河,你我都将危矣!且归禾,芝麻点大的封地,又能经得起几次买卖?且不说知情之人嘲笑我建安王府,便是归禾之民,民心也散。” 蔡和不语,抬手摸着胡须。 “支爷那呢?”刘蒙又问,“蔡和先生,支爷那的买卖,可有盈收了?” 蔡和无奈:“软磨硬泡数月,只得两笔买卖,所赚银两,杯水车薪。” 刘蒙长叹:“难啊!”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数人快步而来。 叶俊小跑着撑伞,遮在李骁头上。 刘蒙和蔡和见状,立即上前:“见过小郡王。” “有大鱼!”李骁一进来便道,“本郡王要去凌德!” 这么突然! 刘蒙和蔡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你们还记得那个钱奉荣吗,”李骁说下去,“田大姚对他的赏钱提到了三万两!还有那个小贱人,她也曾悬赏过这人!还悬赏过那人的下胙,不知羞耻的女人!” “倒是,有这么回事。”蔡和说道。 “如此听来,钱奉荣出现在了凌德?”刘蒙道。 “本王若是将他生擒,售之以高价,你们说,待如何?” 看着李骁大亮的眼眸,刘蒙心起忧虑,钱奉荣好武,身手极好,李骁未必会是对手。 一旁的蔡和心情却大好:“妙哉!小郡王,若真能拿下他,我们便有白花花的银两了!” 总比真去砸锅卖铁,割地换粮好。 “好!”李骁咧嘴一笑,皓齿洁白,“本郡王这便去准备,待雨一晴,我们即刻动身去凌德!” · 凌德在归德辖下,位于惊河、归德二州交接,虽是治下城镇,但地界之广,却堪比三个衡香。 东来的雨云暂未影响凌德,迈入凌德村野,所见绿草悠悠,还有成群挑着扁担,推着车马的劳工。 劳工们所挑竹筐空空,偶有几人有“货”,也是黑焦焦的土。 板车上面推着的,倒是偶见矿石,但色泽糟糕,值不了多少钱。 叶正下马前去打听,许久后回来,道:“并不是矿工,是去盗墓的。” “看来没有收获。”沈冽道。 “嗯,他们一连挖了半月,一无所获,雇他们的人自称是忠信军,因为没挖出东西,一个铜板也不肯给他们。现在,这忠信军往北去了。” 沈冽没听过这支兵马,但在凌德出现过的兵马,只有谢忠那一支。 沈冽敛眸看向远处不见首尾的人群,再抬头看向北面。 “没记错的话,凌德北上,可以一直到龙渊。” “嗯,李乾在龙担山有座双江行宫。” 叶正说完,忽然想起杜轩以前提到过,沈谙当初“死”的地方,就是在龙渊下。 “这片地方多帝陵,忠信军必还是奔着盗墓所去,”沈冽一扯缰绳,“走,我们去找他。” 入夜,在穿凌德而过的平邳官道位于河子观的下坡驿口处,忽然起了一把大火。 驿口的住馆驿署,连带驿站附近的客栈、茶楼,和周围的民房全部被大火吞没。 因火光在天边,沈冽带暗卫们赶至时,只剩一片连绵火海,且以极快的速度朝外面蔓延。 叶正和武少宁等人不想沈冽太靠前,在两百步外,便非要沈冽停下。 夜风呼号,除却万物在其中燃烧的枯荣之声,没有一丝一响属于人类的哭喊。 “静得出奇,”叶正看向沈冽,“应当不是意外,极大可能是先将人杀光,再一把火烧净。” 漫卷的火舌让天地燃出一片橙光,沈冽清俊深邃的面庞在火光下,多了层暖软的光泽。 他一动不动,黑眸凝视着大火,补充道:“烧净之前,能夺得应都夺光了。” “会不会便是那支忠信军?少爷,我们追吗,他们应该走得不远!” “不应追,”武少宁道,“除却穷寇莫追,才杀完人放完火的兵也不能追。他们此时定军心凝结,全军亢奋,且定会多留心眼在身后。” 叶正点头:“也是,我们是来刺杀暗杀的,对方兵马再少,也有数千人。” 沈冽看了右手面的官道一眼,再转向左边,道:“这大火能引来我们,也能引其他人过来,走。” 他一扯缰绳,掉转马头朝东北方向,众手下立即跟上。 /36/36450/28757351.html 1286 臭老鼠屎 夜风越来越大,大量火光被烈风带去西北,春日莺飞草长,大火在田野上一烧一成片。 待凌晨日出,田野上仍有断断续续未烧尽的火。 姗姗来迟的河子观官兵们踏入烧无可烧的废墟里,意思意思的拨弄翻动几下。 烧成黑炭的尸体被一具一具搬出,有些已成白骨,一碰就碎成灰。 林县令愁眉苦脸,背着手来来回回,走来走去,满肚子火气无处发,便指着这些官兵骂。 官兵们低头忍着,继续搬运。 一个官兵忽然从远处跑来:“大人!大人!” 几个县官同时抬头看去。 站在最外面的李县尉斥道:“大呼小叫作甚,好好说话!” “曹淳山将军来了,大人!”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近。 “什么?!”几个县官大惊。 李县尉叫道:“谁来了?” “曹淳山,曹将军啊!!率兵来的,少说来了八千人!已经到了柳枝村!” “这么多!!”几个官员受惊。 曹淳山不是一般武将,那是有背景的大人物,出自定陶县曹家。 朝中那位声名赫赫的攻袭营统将曹易钧,便是这位曹淳山的表侄。 林县令看向县丞,将这里的一切交给他,随后迈上官轿:“速去柳枝村!” 县尉也跟着一并去了。 柳枝村在河子观南下,非常近,但是再近,也得走个小半时辰。 在县令和县尉的轿夫们呼哧呼哧,徒步过去时,曹淳山的兵马已迎面来了。 远远感知到马蹄踏出来的大地震动,林县令让轿夫停下,他带着李县尉和几个官府吏员忙去路中央摆好造型。 曹淳山还未近,林县令便抬手一揖,高声喝道:“河子观县令林晨军见过曹将军!” 县尉和跟在两边跑了一路的吏员们也赶紧拜见。 骏马一路狂奔,为首的曹淳山忽然勒马,惯性使然,马儿仍跑出去数丈,尘埃飞扬。 林县令在跟前挥了挥,连连咳嗽。 “胡闹!”曹淳山的嗓门非常洪亮,怒斥说道,“路旁有路不去站,在路中央做甚,你有几条命能被本将胯下坐骑撞?” 林县令吓得立马跪下:“曹将军赎罪!” “曹将军赎罪!”他身后的鹦鹉们也叫道。 “滚开!”曹淳山叫道。 林县令赶紧带人走。 曹淳山一顿,却又道:“滚回来!” 林县令怎么走的,怎么回来,抬手作揖:“将军!” “昨夜起火处,还有多远?” “回将军的话,河子观驿口就在前方三里外!” “伤亡多少?” 林县令一顿,声音变低:“将军,还未统计好。” “废物!”曹淳山大骂,“昨夜着的火,到现在过去多久了?竟还未能统计?那我若问你忠信军的去向,你肯定也不知了!” 林县令眨巴了下眼睛,迷茫看着他:“忠信军……是?” “滚!!”曹淳山怒火冲天。 很快,曹淳山带兵马赶去了河子观驿口。 浩大一片废墟,几十座民房烧得连壳都不剩,只有少数石头搭就的房子勉强留个空架。 尸体还在一具具被抬出来,曹淳山所带士兵下去帮忙,曹淳山带着左右副将和随行过来的郎将去到驿署所在之处。 一整片驿署连带后面的住馆皆成焦炭,有不少尸体被压在石板下,几个士兵正在吆喝“一二三”,使劲去抬。 “应该就是汉和军,”郎将张子厚走来说道,“杀人放火,不留一个活口,汉和军一直这么干。” “别叫汉和军了,”曹淳山冷冷道,“改忠信军吧。” “也是没谁了,”张子厚嗤声,“一个月改四次名号,儿戏一般!” “钱奉荣其人本就儿戏荒唐,”曹淳山转身朝原先的酒肆茶楼所在走去,恼道,“这儿有家老茶铺子,经营的小老汉出身不好,为人却和善,他的糕果做得好吃,茶水一文一碗,后续想喝多少添多少,一文不加收。我上月来时,还说给他保个媒,这心善的小老汉说自己身家不行,驼着后背跛着脚,便不耽误人女子了,硬是给我推了!他就这样,就这样死在了奸人手中!” “将军勿怒,钱奉荣臭名远播,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是啊,臭老鼠屎,能把这么多路人马得罪光的,也算是头一个。” “报!!!”一名士兵从南下官道奔来,“将军!报!!!” 近身之后,士兵翻身下马,快步赶来,递上手中军报文书。 “将军,常阳遭袭,李乾来了五千兵马,文台县县令被斩,军政旁落!” “妈的!”曹淳山气得脑壳疼,一把夺来文书,粗略看去,丢摔在地,“什么时候不来,这个时候来!!” 张子厚上前捡起,细细阅毕,对曹淳山道:“将军,来得不是李氏铁骑,是关宁行军。” 曹淳山身边的方副将说道:“张郎将,关宁行军也不是我们打得过的。” “属下是觉蹊跷,此前李乾发兵,都是突袭湖广,从不动常阳,怎么此次忽然斩杀了常阳文台县的县令呢?” 方副将语声不耐:“人家想杀便杀,为何要跟咱们讲道理?趁着我们大军调往牟野,他们来个阵后骚扰呗!” “前面有忠信军,后又有关宁行军,妈的!”曹淳山头疼欲裂,看向方副将,“你带三千兵马回去,再集结大营所有兵马,立即赶去常阳,明日辰时前务必要到,若有怠慢,军法处置!” 方副将应声:“是,末将告退!” 曹淳山看向其他手下:“尔等立即上马,随我去追钱奉荣这混账东西!” 回去南下三十里的大营,方副将匆匆迈入营帐,一人早早等候在内。 方副将关好营帐垂帘,上前急道:“怎么回事?为何发兵常阳?还杀了文台县县令?” 来人三十多岁,其貌不扬,身材中等,沉重道:“夫人将南宫皇后从宫里救出来了。” “这与关宁行军何干?” “此乃大将军一手策划,是他挑唆关宁行军出兵常阳,如此才好将宋致易拖入常阳之乱,届时皇上定需大量兵力,便自会调遣毕家军也前去常阳。如此一来,宫中若事发,皇上会忌惮前线战局,从而不敢太为难毕家。只要争得时间,且分散皇上的注意,大将军便能将河京的毕氏族人全部安顿好。” 方副将深深叹息:“如此,倒是可行。可我现在去常阳,碰上关宁行军的话,我打是不打?” “打,大将军说,越凶越好!” /36/36450/28757352.html 1287 军中刺杀 数千骏马驰骋,官道上尘土飞扬,在遥远的南边天际,翻滚出笔直的汹涌黄浪。 沉冽同手下暗卫们共七人,站在高耸的丘陵山端上,看着那些尘埃奔来,许久才至跟前。 隔着巨大的浮空,军队疾奔而过,看似混乱,实则间疏有序,并未出现任何碰撞和拥堵。 能做到这样顺畅急行,已经是一只非常优秀的骑兵了。 然而,这支兵马在宋致易的近百万大军中甚至排不上名号,无声无臭,籍籍无名。 从攻袭营成立那一日起,宋致易在军事训导体系上的熊熊野心便昭然天下,短短数年,他麾下的所有兵马都在飞跃勐进。 对李乾来说,这是个噩耗。 田大姚和云伯中、庄孟尧等人亦不会乐见。 对于沉冽他们,同样不是好消息。 晋宏康还欠着他一笔江州游湖县的困兽之债,小南山中的月余炼狱,他不曾忘。 武少宁和叶正不约而同地看向沉冽。 年轻男子侧颜清俊深邃,雪白如玉,似广寒般冰冷。山顶风急,他额前的零星碎发被风吹乱,原本光洁的眉眼像被一层澹薄轻烟所笼,眉下黑眸若墨玉般湛亮深沉,冷冷注视着离开的军队。 分明他面澹无波,甚至高挑秀挺的身姿都不曾一动,但武少宁他们仍似能感觉他身上的慑人寒意如一把利剑,带着蛰伏的许久的凌厉尖锐和昂然杀意。 身后几个跟随沉冽许久的暗卫恍忽觉得似回到了去年寒冬,眼前年轻俊秀的男子又变回那个在潘余不服乡外的西北群山连日扫荡,不曾笑过,连话也不多说的冷面修罗。 武少宁打破沉默,低声道:“这群人看着威勐,但可惜,他们找错了路。” 叶正也道:“少爷,我们是在这里等忠信军从山谷出来,还是……” “等,”沉冽说道,抬眸看向天空,“不是等他们,我们等天黑。” 两个跑步飞快的兵卒从外边徒步跑回来,脸上笑容灿烂,无比喜悦。 “大人!大人!”一个兵卒兴冲冲地叫道,“大人神机妙算!那些兵马当真沿着官道,一路往北去了!” 谢忠坐在一张半旧不新的行军桉后,手中摇着把羽扇,闻言只摆了摆手里的扇子,示意这名兵卒退走,他的目光看回行军桉旁的香炉上。 这个香炉是昨天晚上才抢来的,上面现在咕都咕都,正在烧茶。 茶叶也是抢的,随着蒸腾而出的热气,茶香芬芳清幽,入鼻沁脾。 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这附近的水质着实不好。 两个士兵见他愁眉,不敢再多言,垂首告退了。 半响,一个中等个子,梳着道士头的干瘦男人在一群人的拥簇下,自东北山道上下来。 小随从立即对谢忠道:“先生,先生,严知更回来了。” 谢忠不急不躁,慢慢悠悠地斟茶,道:“他神色如何?” 小随从细细打量,皱眉道:“看起来,没有收获。” “哦。”谢忠说道,端起茶盏嗅了口,一声轻叹。 小随从道:“先生,您叹什么?” “叹穷。” 小随从听到,不由也叹。 他回头看了后边一眼,道:“先生,严知更过来了。” 谢忠吹了吹盏中热茶,慢慢浅品一嘴,这才抬头看去。 “大人,”严知更面色为难,“这山上风水不好,应不会有帝陵。” “大户人家的坟呢,也没有?”谢忠问道。 “有几处,我路过时顺便让人给它们都挖了,没多少陪葬品,看着最富裕的那个坟,金子全捞出来,还不到两斤。” “是穷。”谢忠叹道。 “我想着,我们应该直接去龙担山,途中不停了。” 谢忠看他一眼,摇摇头:“不,两斤金子,也是金子。” 严知更心里担忧:“可是大人,我们身后的追兵会不会更……” 谢忠抬起拿扇子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去,”谢忠看向身旁小随从,“随严先生去清点今日的劳赏,清点完后,伺候严先生沐浴更衣。” “是,”小随从领命,朝严知更走去,“严先生,请。” 谢忠看着他们离开,低头重新端茶。 他边摇着羽扇,边啧啧摇头:“此处真不是好地方,水质这般差劲。” 语罢,手一扬,将盏中的茶全泼了。 “来人。”谢忠叫道。 站在桉前两旁的人立马到他跟前:“大人!” “东边那几个村子,探清了?”谢忠问道。 “探清了,都是小村庄,没多少人,几个村子共用一个土地庙,那庙看着破旧,好几年没翻修了。” “带两千兵马去,”谢忠道,“这次不用放火,吓唬吓唬就成,围住他们。” “那,要杀吗?” “这个嘛,”谢忠皱眉,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杀人若是有叫声,也不太好,就抢东西吧,抢个东西就成。” “是!” 谢忠撑着行军桉起来,笑道:“哎!我去见见我的妻儿去!” 夜幕降临,整个山谷只有零星的火光。 小随从站在简陋的营帐外头,打完哈欠后,抬手摸了摸肚皮。 肚子很饿,饥肠辘辘。 当初才离开游州,谢忠便立下军法,每日申时过后不得开灶,多饿都需忍着。 军中都是饿惯了的流民,他们一天吃一顿饭也会磕头谢恩,但对于小随从来说,这可太难熬了。 尤其是,这个军法只对他们这些人生效,对上可没用。 现在,营帐里面不仅有米饭的香气,还有烤鸡腿和炒肉的香味。 小随从瞪向营帐一眼,这什么人啊,还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还吃肉,啊呸! 约两百米外的下山坡溪河边,刷完锅的两个杂务兵悄然躲到大磐石后。 两个人各自藏了东西,一个藏了快白米饭团,一个藏了半块肉干和一只鸡腿。 两个人很快分好,准备吃时,冰冷锐利的剑刃忽然悄无声息贴上他们的脖颈。 一人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危机,伸手去抓了下,如此轻的一个动作,却教他手指顷刻破皮绽肉,鲜血喷涌,甚至手指头都快断了。 他差点因痛惨叫,白着脸抬头朝上面看去,撞进了两双冰冷麻木的眼睛里。 武少宁压低声音:“若是出声,便将你大卸八块。” 说完,武少宁和另一个暗卫抬头看向前面。 两个杂务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清瘦高大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正低头打量他们掉下得肉干和米饭。 “这是给谁吃的?”年轻男子问道,有着比河水还清冽的低沉嗓音。 一个杂务兵结结巴巴道:“给,给谢大人。” “他睡在何处?”沉冽抬头看去。 微光里的俊美面庞让杂务兵身为一个男人都看得晃眼。 杂务兵颤颤巍巍伸手,往身后一个方向指去:“他的营帐是青褐色的,很大,很好认的。” “对,很好认,营帐前会有人守着,是谢、谢大人的小随从。”另一个杂务兵说道。 “钱奉荣呢,睡在何处?” “大王在,在西南边,山谷入口那处。谢大人说,大王他有万夫之勇,坐镇山口,便无人敢来犯。” 叶正在沉冽身后一声嗤笑:“什么大王,这厮也敢配称王?还坐镇山口,我看,是看门狗。” 一个杂务兵看向沉冽,哀求道:“公子,饶命啊……您是公子吧,或者,您也是王?哪路王?哪路的将军?” “放心,”沉冽说道,“我不会杀你们。” 留着两个战战兢兢活在敌军中的人,比在这荒山野岭留下两具尸体更有用处。 小随从越来越困,肚子也越来越饿。 里面的人已经吃完了,拍拍桌子,示意他进去收拾。 小随从翻了个白眼,转身掀开营帐。 一股尖锐的危机感在这时骤然逼近,小随从的耳廓听到风声,立即回身,尖叫声响了一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49/49415/31530055.html 1288 我想试试 脖子上贴着的冰冷长剑,让小随从不敢妄动。 但那一半的叫声还是传了出去。 营帐座屏后,正坐在行军床上准备宽衣的男人立即厉喝:“怎么回事!” 边说边绕过素鸟立地座屏准备出来,一柄匕首骤然架在他的脖子上,男人瞬息瞪圆眼睛,浑身发麻。 叶正架着他押出来,看向武少宁:“是他吗?” 男人看向被武少宁挟制在营帐门内的小随从,小随从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地回看着他。 武少宁细细打量,道:“应该是。” 叶正捂紧男人的嘴巴,手腕一施压,尖锐的匕首顷刻在男人的脖颈上割开一道口子。 男人粗声呜咽,在叶正的桎梏下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两下,绝望死去。 小随从双腿一软,尿了裤子。 武少宁适时松开他,小随从瘫摔在了地上。 眼角忽见银光,他惊忙抬起头,武少宁手里的长剑指着他,就在他喉前半尺。 “饶,饶命啊。”小随从颤声说道,声音孱弱发虚。 “想活命,对吧?”武少宁冷冷道。 “放过小人吧,小人就一条贱命,也是身不由己!!” 武少宁目含杀意,着实想将他手中利刃刺去,但沈冽有所交代,这名随从暂还不能死。 忠信军一路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如若现在蛇鼠无首,就怕成了流寇,危害凌德乡野大大小小数百个乡镇村舍。 武少宁看着小随从,沉声道:“你来领路,带着你们的兵马一路往平邳官道北处走去。” “官道?去官道,那不是送死吗?” “让他们替你死,你可提前脱离,若能事成,便算你剿匪有功,留你一条活路。” 小随从朝喉前的利刃看去,结结巴巴道:“好,好,小的答应你们。” 叶正走来,说道:“我们会在暗处一直盯住你,你胆敢耍心眼,我们决不轻饶。” “小人不敢的,好汉,小人绝对不敢!” 武少宁收剑回鞘,看向叶正,叶正点头,二人悄无声息离开。 附近几处大帐亦多了几具尸体,暗卫们出来集合,以最快速度往西南方向的山谷入口处赶去。 山谷口共七顶大营帐,因地势而高矮分布,错落凌乱。 营帐附近有民兵巡守,提着土枪劣刀,边聊边走。 口音并不完全是游州尉平府的,来自各处的都有。 其中一队迈过小溪流,走在最前的人因狗鼻子而在军中出名,他嗅了嗅,道:“不对!” 其他人朝他看去。 他嗅啊嗅,抬脚迈上一处帐篷。 “你要死啊!”一人拉住他,压低声音,“这是刘大尉的帐篷!” “这里面味不对!”狗鼻子道。 “哪不对了?” “看看再说!” 狗鼻子直接掀开帐门。 伴随他一掀帘,强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都闻到了。 狗鼻子手里的火把探进黑乎乎的帐篷,行军床上躺着的刘大尉尸体和流淌下来的满地鲜血让所有人大惊。 军规所定,任何军官都不可私下杀害自己人,所以狗鼻子以为刘大尉偷偷杀人,他抓到现成还能立功,没想到,死得是刘大尉自己。 有人掉头就跑,去附近找其他军官。 结果,那营帐中又是一具尸体。 紧跟着,其他军官们的尸体被发现,整个山谷口顿时大乱。 强烈的死亡恐慌降至,恍如有一个悄无声息的暗夜枭神无声注视着大地。 一队民兵快步朝右侧山溪跑去,因太过惊慌,一人在奔跑途中摔倒,他踉跄爬起,大喊让同伴等等。 边跑边觉头皮发麻,他回头朝身后暗夜看去,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 不,不管了,他赶紧去追同伴。 而他所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得是,此时山上的确有一双湛黑幽冷的眼眸,正无声凝在他的背影上。 右侧山溪内的狭窄长道尽头,出现一片难以被发现的河滩,在河滩内的石地上立着三个大帐篷,没有半点灯火。 “大王!”民兵们远远边慌乱地叫道,“大王!!” 帐篷外守着的巡守民兵快步过去:“干嘛了!” “发生了啥?” “你们小点声,要死啊!” “刘大尉他们全死了!”跑来的民兵们叫道,“大王呢!大王!” “什么?!”巡守兵民们大惊。 一群人跑至最大的帐篷前,一名额头缠着蓝巾,似乎是队正的男人直接冲了进去:“大王!” “干什么!”帐篷里传来非常洪亮的暴喝,“滚出去!!” 队正结结巴巴,把发生在外面的事情一说,帐篷里的男人一惊:“竟有此事!那,谢相那边呢?谢相那边可有派人去?” “已经去了!” “去了?哦,去了就行!”男人刚才惊诧的语气消失,冷冷道,“那就由谢相出面,本王睡了!” 几个闯入进去的民兵犹豫:“可是大王,那人能在不知不觉中杀害我们这么多高手,他肯定很厉害,非常擅长暗杀,那么我们……” “再厉害,能有本王厉害吗!”男人大骂,“你们要是觉得本王不厉害,那你们过来,这个王位给你们坐!” 男人把民兵们都赶了出来。 民兵们不知所措,不过转眼又想,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至于山谷口那边的,爱怎么样怎么样,他们不走了。 河边风凉,众人聚在一起,那股恐慌害怕的情绪始终弥漫在侧,挥散不去。 叶正和武少宁等六名暗卫们循着沈冽留下的记号跟来,一眼便能望到河滩处的这十几人。 “少爷,”叶正声音很低,“谢忠已死,忠信军中几员骨将都已身亡。” 武少宁问:“他们口中一直在说大王,钱奉荣是否在那处帐篷中?” 沈冽抱剑而立,一身玄色劲衣使他腰身极瘦,且完全隐匿在了枝桠树影里,若非有记号所指,暗卫们根本不会发现他站在这。 “应该是。”沈冽淡淡道。 “架弩吗?”叶正道。 众暗卫都看向沈冽。 他们每人都背着弩机,四连发的箭矢,且以他们的身手,可在最短时间内上卡箭矢,再射四发。 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每人射出十六发不在话下。 六人,便是六十四发,强劲的穿透力道,足以让钱奉荣所在的帐篷被射成筛子。 沈冽黑眸微凝,半响,沉声道:“我想去试试。” “少爷,您是说……” “我想亲手杀了他。” /39/39517/21167267.html 1289 帐中刺杀 帐篷内只传出一个人的声音,但实际上有三人。 躺在床上的男人左拥右抱,两个年轻女人刚才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这会儿都睁着眼睛,靠在男人的胸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河滩上风大,帐篷偶被风吹鼓,声响瑟瑟。 一个女人打了个哈欠,慵懒搂紧男人:“大王,奴家好困,可以继续睡吗?” “你敢睡?”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心情非常糟糕,“我怕你醒不过来了。” “嗯?大王是说,奴家会死?可是大王,你舍得奴家吗?” “这于我舍不舍得有何关系?” “因为,奴家若真会死,也只能死在大王手中呀,大王不杀奴家,奴家怎么会死?外面那刺客,谁要将他放在眼中?他哪及得上大王一半的神勇呢?”女人说着,又往男人身上依偎。 另外一边的女人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女人的嘴巴还真会说。 却见男人不知道为何,忽然暴怒,一把掐住那女人的喉咙。 “你说什么!”男人咬牙,“刺客都不放在眼中,那你还要将什么放在眼中?真要等刺客过来,把本王送去西天,你就爽了,爬完这床,上那床,是不是!” 他个子非常高大,手劲也大,掐着女人快喘不过气。 另外一个女人就爽了,哦豁,马屁给拍蹄子上去了。 “大,大王……”女人辛苦地说着,眉眼皱作一团。 窒息感越来越重,她下意识去抓男人的手背,忽然听得“撕拉”一声锐响,紧跟着,刺骨寒风袭来。 男人大惊,将女人甩去一旁,跳起来:“谁!” 微茫月色从破裂开的营帐大洞照入进来,营帐内的空气流通,导致垂落的营帐大门也开始狂舞,整个营帐似要被风吹起,乘风而去。 “啪”地巨响,行军床前简陋的座屏被风刮倒,床上的一男二女睁大眼睛,看着负手握剑,站在森冷月色下的修长身影。 撕裂开的营帐破布在他身后不断拍打着大帐,声鼓噪,影疾乱,来人一动不动,虽背着光,却能清晰感受到自他身上而出,那无可抵挡的尖锐杀意,凌厉迫人。 行军床上狂妄嚣张多日的男人暴怒:“何、何人!” “晏军,沈冽。”沈冽说道。 男人短暂一思索,大惊:“沈冽!” 他的尾音刚落,却听利刃骤然出鞘,寒光在月色下一舞,从腰后拔出来的长剑在轻盈剑花下转瞬指向前方,银芒如电,刹那逼来。 两个女人发出尖叫,叫声未绝,一人便被朝前撞去,迎向剑锋。 沈冽出剑快,避让亦快,他不为旁人旁物所扰,迅捷利落地避开,目标只有一个。 男人将另外一个女人也推去,朝床头方向跑去,抓起地上的大刀,拔出来劈向沈冽。 他个子极高,比沈冽要高出足足一尺,在这大帐中甚至没办法挺直胸膛。 钝重的大刀劈出刃响,一连数刀,蛮横狂妄,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粗犷凶狠。 然,刀刀落空。 反倒他身上不断负伤。 在他发疯一般的乱砍乱杀中,来者不仅没有半点防御姿态,甚至还在进攻。 忽然一声剧痛,利刃割开了他的胳膊。 男人吃痛,边退边挡,口中暴喝:“外面的人呢,是不是都死了!!进来护驾!进来保护本王啊!” 话音刚落,他的右腰侧传来尖锐痛意,立即挥去大刀。 寒光已入腹,同时他的眼风见对方一步上前,左右手瞬息交替握剑姿态,速度、力量、体能、酣战嗅觉全部拉满,那寒光一转,从他腹中进,自他腰侧横切而出。 鲜血喷泼,滚烫激涌。 “我杀了你!”男人绝望大吼,灌足力量,再度以最凶猛的力道朝沈冽劈去。 刀锋和沈冽横握的长剑骤然交击,撞出星火。 男人没料到沈冽敢直接以剑挡刀,更没料到,他的剑如此锋利结实,且他的力量更不输他。 反噬而来的巨力,震得男人虎口发麻。 沈冽扬脚踹在他肚子上,男人跌摔出去,几乎要将帐篷撞塌。 他飞快爬起,怒叫着举刀冲来,再度劈向沈冽。 营帐内结实厚重的行军书案,竟被他这把不如何的钝刀劈成了两半。 与其说是被劈,不如说是被砸。 紧跟着,他便觉脖间一阵凉意,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无比轻盈,随即,重重跌地。 而他的庞大身躯,直直倒在他圆睁的视线之中。 “啊!!!”两个女人坐在地上,抱头尖叫。 沈冽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转身朝飞扬的帐门走去。 门前卧着八具尸体,尸体身上和尸体周围的地面上,插满了箭矢。 其他民兵远远退在二十步外。 谁上前,便射谁。 他们很轻易发现了这个规律,所以不敢再欺近。 现在,众人看着慢步走出的年轻男子,他们颤着双唇,脑袋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少爷出来了!”叶正大喜,“走!” 女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好、好汉。” 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营帐中缓慢走出。 边走,她们边收拢胸前衣裳,二人停在了帐门内,其中一人抬起手,止住帐门的飞动。 “少爷!”六个暗卫们很快赶至,其中几人已收起了弩机,握着长剑或大刀。 “少爷,成了吗?”叶正喜道。 沈冽点头,转过寒湛的目光,看向那名头上缠着蓝巾的队正:“去将营帐里的头颅包好,我要带走。” 他的声音冰冷徐沉,根本不像才经历过一场鏖战。 队正手脚发软,让旁人脱下一件外衫,他带着外衫进去,在角落里找到了男人的头颅。 如同巨人般高大的男人,头颅也极大,队正颤颤巍巍包好,带了出来。 武少宁上前接过,头颅断裂处的血水,已将这件外衫打湿一小片。 沈冽擦拭净长剑上的血,丢下绸布,收剑入鞘。 他淡淡地看了那包袱一眼,抬脚离开。 “好汉!” “公子!” 两个女子惊忙叫道。 沈冽没有理会,不过在四五步后,他停了下来。 /39/39517/21167268.html 1290 若是她在 沈冽停下,暗卫们便也止步。 两个女子忙追去,局促站在他身后:“公子……” 叶正朝沈冽看去,月色已经被遮很久了,只能在极其细微的幽光里看到沈冽的侧容。 深邃,沉默,冰冷,但是他的眉心微微皱着。 嗯? 少爷干嘛皱眉? “少爷。”叶正很轻地道。 沈冽看他一眼,淡淡道:“若是阿梨在,她会如何。” “阿梨姑娘?” 沈冽没再说话。 不管是赵宁、屈夫人,还是青香村里来的那几个姑娘,或她在半路中遇到的苏姑娘,她对待身边女子,总是和善亲切,无私慷慨。 在阮家里风清昂的藏尸洞窟下,陈韵棋的出言不逊,她并未计较。 甚至楚筝那样冷酷残忍的杀手,她都能给对方一个体面死法。 如若今夜她在此,这两个女人,她会如何? 至少沈冽可以确认,他们如此一走,这两个女人不会有善终。 默了默,沈冽背对着他们道:“将这两个女子带上。” 几个暗卫们一愣,沈冽已抬脚离开。 前去东边村庄圈围的两千个忠信军士兵们还没将姿势摆热乎,便听到远远传来的叫喊声。 为首的卓习烈是谢忠上个月才封的将军,他听到手下汇报,带上一队兵马赶去下山头,遥遥大喊:“何故大呼小叫!” 跑来得几个兵卒吓得屁滚尿流,一人在地上几乎是爬来的。 “卓将军!”一人大哭,“卓将军啊!!!” 终于到跟前,几个兵卒结结巴巴说完,卓习烈扬眉:“所以,谢丞相死了?” “死了!”兵卒大哭,“死在那帐篷里了!” “哦哦,”卓习烈没有半点哀伤,脸上反而露出钦佩神情,抬手摸着下巴胡子,道,“丞相,果真是神机妙算!” 众人不解。 卓习烈想了想,看向身旁副将:“鸣金收兵!这几个村子咱们不要了,立即调遣所有兵马,我们连夜往东北边去!” 这下众人明白了,这是要逃跑! “是!”副将应声。 · 小随从抱膝坐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一具一具被抬来得尸体。 兵卒们将这些尸体在空地上摆得整整齐齐。 清点完毕,算上那些零星死的兵卒,一共死了四十多人。 四十多人,对于几千人来说不算多,但是,死得却都是将帅。 在最中间躺着得,是面目全非的丞相,和失去了头颅的忠信军大王。 哪怕没了头颅,这庞大的身体也比其他尸体长出一大截。 好多人将不知道今后如何的目光投向小随从。 小随从除了脸色惨白,反而没有他们那样的迷茫。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些尸体,不大的小眼睛分外有神。 直到一人出声提醒他,该去换裤子了。 小随从这才恍恍惚惚抬起头来,起身说道:“知道了。” 他的随身衣物不多,跑去一旁的辎重板车上找到自己的小包袱。 他抱着包袱,转身朝另外一边的土山腰跑去。 趁着夜色跑了五十多米,在坑坑洼洼的山腰内凹的偏侧洞穴里,他听到了女人和小孩的哭声。 洞穴里点着一根藏在角落里的烛火,光线甚弱。 谢忠背靠在土墙上,眼睛微微眯着,如鹰隼狼顾。一个妇人边哭边揉捏着他伸直的大腿,为他按摩。 小孩坐在另外一边,小声哭着,不敢放喉。 除却他们,洞穴里还有两个刚赶来报信的亲卫。 “先生!”小随从喘着粗气跑来。 谢忠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是小随从,大怒:“谁让你过来的!” “先生别怕!”小随从叫道,“没人跟着我,我尿了裤子,是来换裤子的!” 谢忠起身撑在土床上:“行,那你说说,外面情况如何了?” 妇人和小孩也赶紧望来。 小随从的脸色仍苍白:“他们都信了那就是丞相,我,我将他的脸划花了!” 妇人伸手捂住嘴巴,眼睛圆睁。 “是我爹爹吗!”小孩站起来哭道,“你划得是我爹爹的脸吗?” 小随从看他一眼,嫌他吵。 “是,”谢忠一弯唇,嘿嘿道,“就是你爹爹,严知更!” “坏蛋!!”小孩哭骂,冲上来打他,“你们害死了我爹爹!” 洞穴内的两个亲卫立即上前,拎山鸡一样,将小孩扯走,摔去地上。 “庄儿!”妇人哭着要去抱小孩,头发却被谢忠一抓,将她揪了回去。 “你们娘俩是不是要去给严知更陪葬?!”谢忠笑得狰狞,“留着你们俩,是为了让严知更听话,现在严知更死了,你们娘俩还有啥用?” 妇人浑身发抖:“谢丞相,你饶过我们吧,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带着健儿出去讨饭!我求求您,您放过我们吧!” 谢忠看着她,忽然声音一厉:“杀了!” 一名亲卫当即抽出武器,朝地上的小孩砍去。 妇人尖叫着跑去拦阻,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亲卫乱刀砍死。 谢忠松开手,妇人狼狈爬去,抱起小孩残破的身体,嚎啕大哭。 谢忠起身,整理了下衣裳,道:“将她带走,我们去找卓将军。” “你会不得好死的!”妇人怒然抬头,“谢忠,你一定会被碎尸万段,你会不得好死的!” 说完,她忽然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朝洞外跑去。 门口的小随从被她撞倒,两个近卫第一时间追上。 就在快要捉到她的时候,她往山腰外一跃,跳了下去。 只有四五米高的山腰,因她头朝下,砸在了坑洼尖锐的岩石上,当场毙命。 谢忠负手而出,冷冷地往下面看去。 “先生,我们接下去怎么办?”小随从跟来问道。 “他们为何放过你?”谢忠望着下面,淡淡道。 小随从将那两个刺客的话转述,而后道:“让我沿着官道北上,岂不就是让我们去送死。” “不不,”谢忠说道,“之所以留着你,是留一股凝结的力,怕得是群龙无首,到时候祸及周围百姓。啧啧,这沈冽看起来,还挺假仁假义。” “先生,我可不想回去了。”小随从委屈地道。 “回去?你要回去,我还不肯呢,”谢忠嘿嘿乐道,“就让那群无恶不作的兵卒们四散奔走,这凌德越乱,我们越好浑水摸鱼!” 他抬手一整衣襟:“走,找卓习烈去!” /36/36450/28844905.html 1291 非钱奉荣 忠信军的火光着实不多。 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一场动乱后,火把和火盆没有半分增加。 沈冽站在高处沉目看着山谷,巨大一片山涧,那星火渺渺,如沧海一颗星,有时候甚至完全消失不见。 叶正寻来,见沈冽一直站在这,走来说道:“少爷,该歇息了。” 沈冽“嗯”了一声,目不转睛。 叶正循目看去,半响,道:“当真是鼠辈,见不得光。” 见沈冽仍一动不动,叶正温声道:“少爷,热水已备,休息吧。” “我总觉得蹊跷。”沈冽低低道。 “蹊跷?” “钱奉荣的功夫并未有我所想得那么好,若他是如此功夫,以阿梨的身手,她不会对付不了。” “那也得分时候,他左右两边各有一女子,不是说男人那什么后,便会力不从心吗?他不定纵过头了。” 沈冽眉心轻皱,没有接话,始终望着那片山谷。 叶正见状,不再说什么。 他明白沈冽的固执,他若不想回,谁也劝不了,除了阿梨姑娘。 “武少宁去河子观多久了?”沈冽忽然问道。 叶正算了下,道:“少爷,半个时辰都还没到。” “好,你去休息吧。” “您呢?” “我盯着他们。” “少爷,”叶正低叹,“您去休息,我们轮流来盯就好。” “叶正。”沈冽侧头望来,黑眸沉凝,平静却严肃。 叶正无奈,只好道:“那,我去休息一个时辰。” 叶正回身离开。 沈冽看着那片山谷,一双剑眉轻轻皱起。 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分明他们的暗杀非常成功,且可以断定,对方绝对不知道会在今夜遭袭,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蹊跷? 天色渐亮,东方的鱼肚白片片探头,晨星淡去,云海开始织锦,霞光璀璨。 困顿和受惊惶一夜了的忠信军兵卒们,陷入了巨大的苍白和迷茫。 但有人呼呼大睡,有人担惊受怕,就有人动脑子,心里藏着的野心茁壮成长,开始抬头。 沈冽的顾虑和谢忠的妄想都变多余,有没有那名小随从,似乎无关紧要。 一夜过去,山谷并未大乱,疲惫害怕的士兵们没有四散逃窜。 几个队正和小校尉派人去找小随从,漫山遍野都没找到,倒是在一个山脚找到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的尸体。 这个妇人和小孩并不陌生,是之前一直带他们去找墓,深谙探穴之道的严知更的妻儿。 大家都很累,懒得搬运尸体,多看几眼便回去了。 不过回来时,有人四处张望,问怎么没有见到严知更。 还有人问,要不要去通知昨天晚上去东边的卓习烈将军。 一些野心勃勃的队正立即打消他们的这个念头。 正午,小随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几个队正合计,不管他了。 意思意思把大王和丞相还有什么将军副将郎将们的尸体就地埋了,几个队正和小校尉提出先离开凌德。 几千人的大军开拔,留下一地狼藉,浩浩荡荡沿着出来的山谷口,朝东南方向走去。 负责盯梢的暗卫跑去找才离开没多久的沈冽,武少宁叫住他:“别吵少爷,他才睡下!” “我需得同少爷禀报,忠信军这批家伙并未去官道方向,也不是北上,而是朝东南去了。” “这样啊,”武少宁皱眉,“看来那个小伙子是真不怕死。” “那少爷这里……” “不必吵醒少爷,少爷做什么都不会只留一个后手,昨夜我已连夜去河子观衙门告知,现在才回来。” “你竟然离开过?原来是这样,嗯,那我们便不用管了。” 在这些忠信军离开没多久,果然,看到了曹淳山的兵马自西边平邳官道处赶来。 曹淳山将大军分为两队,一队在这山谷内外纵深四里处搜寻,一队随他跟着地上痕迹沿东南方向追去。 看着这一队兵马消失在东南处,叶正长长一叹:“少爷已仁至义尽,希望这群士兵别是什么废物。” 一旁一个暗卫道:“如若将来成为我们的对手,那还是当废物吧。”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留下来搜寻河谷的这队士兵,将里里外外四里多地踏遍,除却一地垃圾,一无所获。 他们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集结,很快也朝东南方向追去。 整片河谷大地恢复寂静,除却风声不变,还多了无数破败衣衫和坏掉的帐篷,以及新的尸体。 时近酉时,残阳漫金,睡了不足三个时辰的沈冽带着暗卫们回到河谷。 土壤新旧二色,极易辨认,暗卫们就地砍伐树木,制出几把简陋的挖铲。 “少爷,妥了,很结实。”叶正回来说道。 “开挖吧!”武少宁走来说道。 忠信军的兵卒和队正们只挖了一个浅浅的坑,便将所有尸体都扔下去了。 生前被人称为大王的这具无头尸体,此时沾满泥土,和其他军官们的尸体挤挤挨挨在土坑之中。 不费吹灰之力,连一炷香都不到,仅三名暗卫就将土坑挖穿。 庞大的无头尸体被自坑中拖出,叶正撕扯开尸体身上的衣衫,正反一顿瞅,抬头看向沈冽:“少爷,皮肤还挺好。” 沈冽低眉打量着尸体上的尸斑,半响,沉声道:“他果真不是钱奉荣。” 叶正等人大惊,彼此对看一眼。 武少宁看向二十步外的两个女人:“这人,是你们的大王吗?” 两个女人惶恐地看着他们,一人道:“他是大王,都是这么叫的,谢丞相也是这么叫他的。” “你们是何时到忠信军的?”武少宁问。 “奴家是十日前,”一个女人道,看向另外一个,“她比我久。” “我也没早你几日,也就比你早来五日!” “也就是半个月。”沈冽说道。 “少爷,为什么你认定此人不是钱奉荣?”叶正好奇。 “阿梨和他动过手,阿梨的千丝碧不会没有半点伤疤。” “是了!”武少宁想起来了,“他在青香村时,还踩中过山上的捕兽夹!” 说着,武少宁立即去检查无头尸体的小腿。 /36/36450/28844906.html 1292 奸诈对手 左右两腿,自脚裸到膝盖,没有半点捕兽夹应有的伤疤。 “果然不是钱奉荣!”武少宁抬头说道。 叶正想了想,回去土坑里翻找,很快,将一具个子中等,身材削瘦的男尸拖出。 一看到这具尸体的脸,他和不远处的武少宁同时一愣。 他们杀人干净利落,只在喉间一抹,但这具尸体,整张脸都被匕首捣烂了,面目全非。 “你们过来认认!”叶正看向那两个女人,“此人可是谢忠?!” 眼见两个女人怯弱缩着,不敢上前,叶正皱眉:“快点!” 相比起忠信军里的男人,他这样提高嗓音,却仍是斯文的。 两个女人踯躅了阵,迈步过去。 近了看到尸体惨状,二人发出尖叫,缩在一块。 沈冽及周围暗卫们并未出声,耐心等她们恢复平静。 缓了缓,一个女人壮着胆子,重新看去。 尸体脸上虽然血肉模糊,不辨眉眼,但身体骨相大抵还在。 她仔细打量,颤声道:“他,他好像不是谢丞相。” 另外一个女人因她这句话,也朝尸体看去,一愣:“我认得他!他是专门带人去寻穴探墓的,他,他叫……” “严知更!”另一个女人道。 “对对,就是严知更!他和谢丞相的身材面貌极像,但我认得他这手,他就是严知更。” 叶正大怒,起身瞪着尸坑,叫道:“妈的!” “少爷……”武少宁朝沈冽看去。 所有暗卫们也都朝沈冽看去。 沈冽面淡无波,黑眸沉默看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和那具假冒的谢忠。 少顷,他淡淡道:“并非我们的问题,谢忠奸诈,不管我们昨日是否暗杀,那帐中所睡之人,都会是这个替死的。” 叶正怒道:“是了,他定知自己得罪了太多人,知道自己该死,为防身避祸,躲灾避难,便早早准备了这一手。好个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少爷,我们追吗?往东南。”武少宁说道。 “你觉得,他的脸是谁划的?”沈冽问道。 武少宁一顿,和叶正对看了眼。 “是那个尿了裤子的。”叶正皱眉说道。 “……所以,被骗得不止我们?”武少宁道,“往东南去的那些忠信军,也都以为谢忠真的死了?” “所以,谢忠和钱奉荣都不在那支忠信军中。”沈冽始终是不疾不徐的语气。 他转身走去山涧旁,垂眸看着不远处的溪河,墨玉般的黑眸微敛,脑中思忆这几日的所有见闻:“钱奉荣,他可能从始至终都不在这支忠信军中,这个‘大王’,也是谢忠找来假替的。” “那么,真的钱奉荣呢?”叶正问。 “不知,或许死了,或许身有其他谢忠安排的任务,又或许,多场战役让他负伤严重,眼下寻了个避世之所在养伤。” 武少宁难受道:“如此,我们短时间内没办法找到他,此次凌德一行,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见得,”沈冽转身看着他,“谢忠为活着,已断臂求生,东南所去的这支忠信军,少说有两千五百人。谢忠再豁达,也不会不心痛。” “也是,”叶正说道,“忠信军的辎重银两也都被这些人带走了,虽然家当不多,但总归是口肥肉。就是便宜了宋致易的这支兵,可以去邀功请赏了。” “这倒是无所谓的,”沈冽声音变低,“只是这谢忠,我们要重新认识此人了。” 虽然他从不低估任何一个对手,能在乱世折腾出风浪的人,没有一个该被低估。 但是,谢忠的手段和心性,着实远超他此前的认为。 将无头尸体和严知更的尸体重新扔回尸坑里,一名暗卫拿出装着头颅的包袱,将头颅也扔了进去。 尸坑周围的泥土被推了回来,浅浅填埋,苍穹之上的夕阳彻底消失,天地只剩淡淡的浅蓝灰光。 叶正他们去河边洗手,其他暗卫整理马匹和行囊。 两个女子见他们这样,心中忐忑,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沈冽,二人鼓起勇气过去。 “沈将军……”一名女子低声道,“你们,是要回程了吗?” 沈冽回过头来,点点头:“是。” 将黑未黑的天色下,他的俊美面庞变得柔和,消去了白日里拒人千里的冰冷淡漠,两名女子对他的畏惧,便也褪去大半。 “你们,还会不会带上我们?”一名女子小声道,“沈将军,我们想,想跟你走。” 她们不提还好,一提,沈冽才想起她们还在这。 “不带,”沈冽说道,“此间暂时没有野兽,忠信军的人也已走了,你们已安全。” 两名女子急了:“沈将军,这荒山野地,黑灯瞎火,我们两个女子……” “现在走正好,”沈冽打断她,“一直往西走上数个时辰,便能到河子观村野。” “可是……” “没钱?”沈冽道。 女子噎住。 沈冽看向回来得武少宁:“取两份干粮,再拿些银子给她们。” “是。”武少宁应声,很快照办。 待叶正他们回来,一切都已备妥,整装待发。 两名女子拿着手中干粮和分量不轻的银两,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方出手阔绰,令人咋舌,但银两虽重要,此刻有人陪同带路却更好。 不提,还是这样一群优秀谦和的男人,远比忠信军里粗声吆喝,抠脚剔牙,动不动趁她们路过,捏一下她们身体的粗犷鄙夫要好。 “沈将军!”一名女子追上去,试图再争取,“奴家给您当牛做马,当使唤丫头,您收了奴家吧!” 沈冽皱眉,不悦地看她一眼,策马离去。 武少宁他们随即跟上。 一行人很快离开,消失在两个女人的视线之中。 同一时间,从南边回来的兵卒迈入一处发臭的破败洞穴。 又将自己藏起来了的谢忠正在煮茶。 盼着茶香能够驱散洞里的霉臭,结果混在一起,气味变得极其难受。 听完兵卒所说,谢忠手中摇着的扇子止罢:“什么?那些人没散?没乱跑?” “没有,都往东南边去了!” “哦?噢!”谢忠继续摇扇子,“这样啊,那一点没乱喽?” “没……” “曹淳山的兵马,追去了?” “嗯。” “糟了啊,”谢忠皱起眉头,“这太糟了。” /36/36450/28844909.html 1293 情爱为蛊 他原本想着,那伙人一乱就好办了。 把几千只老鼠扔进谷仓里,会发生怎样一幕? 而这些忠信军更不是善茬,一个个都是饿过来的,其中一些饿疯了的,甚至连死人的尸体都啃过。 加上跟着他走南闯北这些月,他们的性情早就大变,越发恃强凌弱,对上怯弱奉承,战战兢兢,对外逞凶斗狠,无恶不为。 若是这样一群人失了秩序,奔向四面八方,攻向毫无预备的村民,光是想想,谢忠都觉壮观。 结果,他们竟然没有散,没有四处蹿走! 而他们不乱,要捉他们的人就会变得轻松,毕竟这群兵卒,连他都没带赢过几场胜仗,现在成了无头苍蝇,对于大平朝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言,那还不是狼捉羊,鹰吃鸡。 他们一被拿下,那么他这支往北来得兵马,很容易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可恶啊,可恶!”谢忠喃喃。 被迫丢了两千多兵马和辛苦抢来的辎重粮食,可最起码,得见到一些甜头和回报吧,这是直接把宝贝扔进水里,连个响都听不到。 他摇摇头,继续冲火炉扇扇子,等茶好。 · 一场大雨,忽然袭击了整个横评。 在横评和锦州交界的鲁象岭山脚,一队十人左右的马队于暴雨中驰骋而过。 在后门等候许久的客栈伙计终于见到来人,撑着伞上前:“二小姐!” 入得宽敞后院,在巨大的遮雨布下,为首之人轻盈跃下马,头上斗笠一摘,湿漉漉的头发下,露出张雪白清丽的娇容。 “夏玉达?怎么是你。”夏昭衣莞尔说道。 “此边人手不够,我便从明台县过来了。” 夏昭衣点头,笑道:“久等了。” 高舟他们也自马上下来,夏玉达赶忙招呼众人进去。 客栈早早打烊,后院,唐涛声亲自在这看茶看汤。 夏玉达派了个伙计过来告诉他人到了,唐涛声立即安排人手帮忙将热茶热水端去,同时吩咐大厨准备酒菜。 “二小姐,那些信函是现在给您,还是待您回房之后送去呢?”夏玉达问道。 “信函多吗?” “有十封。” 夏昭衣沉眉:“那挺多的。” 她看向正在闲谈的高舟詹宁他们,想了想,道:“有劳将饭菜和热水都送我房中去,我先回房看信。” 詹宁闻言,皱眉道:“二小姐,连日赶路,不妨今夜先休息吧。” “是啊,”史国新也道,“二小姐,不急于这一时。” 夏昭衣淡笑:“越早处理完,我便可以越早休息,你们慢聊。” 知道夏昭衣喜欢一切从简,故而为她准备的客房清爽干净,并无过多摆件。 床铺上有一股清香,淡雅芬芳。夏日被薄,外边是冰凉的淡月雪绸,里面是上好的轻容蚕丝软被。 夏玉达将书信送来,夏昭衣正在点屋内的第二盏灯,见她衣裳未换,夏玉达道:“二小姐,您先去沐浴换衣裳,不然会生病的。” “好,稍后便去,”夏昭衣道,目光落在夏玉达放在书案上的信件上,顿了顿,问,“可有……沈冽的信?” 夏玉达摇头:“没有。” 夏昭衣笑笑:“嗯。”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竟没写信给她么。 “最近的一封信也是八日前寄出的,若是沈将军要书信给二小姐,恐怕还在路上呢。”夏玉达又道。 也是。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垂眸看着身前烛火。 最浅显的路程和时间问题,竟被她忘之于脑后,方才心里腾起的那股失落,不加预告,蛮横无理,将她整个情绪都弄坏了。 果然,男女之情,就不该去碰。 她分明一直知道,偏还一脚踏了进去。 偏还,要来这横评鲁象岭一趟…… 比原先多出两日的路程,就为在此碰一碰运气,堵一堵那个西来东回的人。 “……二小姐?”见夏昭衣久久发呆,夏玉达忍不住出声。 夏昭衣微顿,平静朝他看去,温然一笑:“你去忙吧。” 她抬手将月华桃枝灯纸盖在烛台外边,光线被扩散得更远更大,她收敛住所有思绪,回去书案后。 夏玉达见她开始忙正事,便告退离开。 不多时,热水送来,继而是饭菜。 进进出出不少人,抬眼朝屋中立着的苏川翠蝶座屏望去,那座屏后的少女清影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姿势,不曾变过。 烛火在灯纸下撞上烛油,忽然噼啪一声脆响,让单手托腮,正痴望着它的夏昭衣回过神来。 她低下眉,发现手中举着的笔端,墨渍快干涸了。 这世间诸多事,果真知易行难。 而最可怕的事,则莫过于明知不该,偏还要犯。 比起无知无畏行差踏错,清醒挣扎,才是艰难。 情爱二字,真是蛊。 闭了闭眼,夏昭衣提起所有思绪,勒令自己不准再想,低头重新看信,准备答复。 大雨一直下到隔日清晨,夏昭衣被外面的孩童打骂声吵醒。 几个小孩打架,非常凶狠,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竟要将对方往死里打。 大雨才过,地上都是泥水,夏昭衣去到窗边,便见远处十几个泥娃在坑里互相掐对方,踹对方,揪着对方的头发不放。 旁边倒是有不少大人,全在看热闹,嘻嘻哈哈,竟没人去拦。 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出去,客栈大门口倒是有不少食客。 夏昭衣看了几眼,回去床上,准备继续睡。 一个熟悉声音却忽然响起:“哟哟哟,这是往死里打啊!” 夏昭衣面朝床内,闻言睁开眼睛,一双明眸轻侧,略略望向身后,竖起耳朵。 “哈哈,打吧打吧,打死一两个最好,有热闹看咯!”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边负手经过,边乐呵呵地说风凉话。 虽然嘴巴缺大德,但并没有跟其他旁观者那样停下来看热闹。 穿过人群,他径直朝乡间最大的客栈走去。 夏昭衣下床至南边窗扇后,透过微微开启的窗缝低眉看去。 看见这张圆润了足足一倍的熟悉面孔,她秀眉轻抬,果然是他。 虽然这三兄弟的脸一模一样,但却又很好辨认。 /36/36450/28844911.html 1294 她是骗子 远处的泥娃们还在打架,杨冠仙摇着脑袋迈入客栈。 虽是乡野客栈,且在鲁象岭峻峰山脚,但因此处是横评和锦州交界,西北又有一条过山长道与塘州一角交接,所以此地人来人往,这座客栈的生意也极好。 杨冠仙进去便朝窗口望去,偌大一个厅堂,开着诸多扇窗,窗边却都人满,没一个空位。 杨冠仙转身离开,准备去附近再找一家。 “哎!客官客官!”一个伙计从店里迎出,“客官!!” 杨冠仙回过头去,见这伙计块头贼大,他皱眉:“何事?” “客官既来了,为何又走了?” 杨冠仙道:“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说完,迈步离开。 “等等,客官!”伙计追出来,“您钱袋掉了!” 杨冠仙低头朝地上看去,却听追上来得伙计压低声音:“杨先生,我家二小姐有请!” 杨冠仙大惊,拔腿就跑。 伙计的手劲却大得很:“杨先生,我家二小姐姓夏,定国公府的夏。” 杨冠仙一愣,但很快警惕道:“你说是就是?我如何信你?再不松手,我就嚷了!” “二小姐不宜露面,但杨先生不信,便失了机缘,”伙计说着,松开手,“二小姐会去石树亭,只等您半个时辰。” 夏昭衣的房门虚掩着,忽地被叩响。 “进来。”夏昭衣说道。 夏玉达轻轻推开,道:“二小姐,他果真警惕。” 夏昭衣站在书案前整理书册,闻言笑笑:“出门在外,人心难测,警惕是应当的。” “嗯……二小姐,恕我自作主张,我瞧他神情,不像会被我说服,便说,您将会去石树亭等他。” “石树亭?”夏昭衣回过身来,“在何处?” “就离此地不到三里,一处鲜少有人去的凉亭,但他不难打听。” 夏昭衣点头:“也好,就去那吧。” 杨冠仙离开客栈,跑去离此地较远,且人更多的露天茶肆。 地上都是泥水,行脚徒步的人鞋子被灌满泥浆,很多人入座后,当场就脱鞋子,将里面的脏污倒出来,倒不出来的,就挖出来。 挖完的手又脏又臭,但是端上来的馒头和菜,他们直接伸手去抓。 杨冠仙轻叹,举着筷子对着端上来得这盘野菜和馒头,迟迟下不去嘴。 终于,他将筷子搁下,起身放了两个铜板,离开了。 不知不觉,回到来时的村道,杨冠仙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客栈,犹豫良久,他去路旁打听:“大嫂,我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一处地方,叫石树亭的?” 这妇人很热情,立即便给他指路。 杨冠仙谢过。 石树亭不远,但二三里的路,也需走上一阵。 杨冠仙每一步都觉沉重。 虽已同妇人打听清楚,确认那石树亭地势开阔,他遥遥若见不对,便可立即离开。 但紧跟着的复杂情绪,让杨冠仙满心惆然。 一是,他这些年过得着实不怎么样,囊中已见羞涩,方才在那茶棚之中,他忽地惊觉,自己竟沦落成村野鄙夫之辈。这感觉着实难受,故而他食不下咽。 眼下去见当初故人,何其丢人。 二是,她的身份…… 自称姓夏,定国公府的夏。 定国公府…… 夏…… 杨冠仙说不出的为难和难受。 她,她不可能姓夏! 杨冠仙回忆起那有钱妇人的声音:“她是骗子!” “她不可能姓夏!” “她是我侄女!她有同胞之姐,她们的闺名乃我所取,一个阿雪,一个阿梨。” “她姓乔,是乔!” …… 乔。 夏。 定国公府。 杨冠仙忽觉脑袋突突地疼,像是要炸裂了一般。 快近石树亭,杨冠仙停下脚步看去,希望不是,又希望真是。 目之所及,石砌的六角飞亭下,一个清瘦少女面朝大河而立,手中捧着几页纸,正缓慢看去。 石亭下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个是今日拉他的那个伙计。 杨冠仙的目光看回那少女的背影上。 她一头乌发束作马尾,只一身利落简单的云青色束腰夏衫,在暴雨过后的横评,这衣衫多少显得单薄。 不过她没发抖,背脊挺拔端秀,纤脖纤腰,身姿仪态一等一的绝。 杨冠仙皱眉,这样的仪态,怎么可能会出自一个破败的乔氏呢? 别说那位给他说了一堆堆的有钱妇人,就是放眼二十年前的盛世大乾,那名流济济的京都,都没几个有这么出众的气质。 这时似有所感,那个少女回过身来,朝他所在之处望来。 杨冠仙一惊,想掉头跑路,可这样着实丢脸。 罢了,来都来了。 杨冠仙小声清了下嗓子,抬脚走去。 夏昭衣收起手里的纸,压在亭中石桌的一块方石下。 方石在石桌边缘,而石桌上的主角,乃一整套冰梅纹细月白瓷所盛放的茶水和糕点。 杨冠仙方才的角度,未能看清这些,近了望见石桌上的精细食物,他微微一顿,再抬眼看向亭中少女。 一别五年之久,她长开的眉眼清丽秀美,童年的灵气不仅没有半分减去,反而更生动清媚,气韵脱俗。 杨冠仙局促道:“阿,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我去年这会儿,在八江湖畔遇见了你三弟。” 杨冠仙眼睛睁大:“你遇见过他?他过得如何?” “嗯?”夏昭衣打量他,“听你口气,你与他失联了?” 少女的眸子过分明亮聪慧,杨冠仙不敢直视,叹道:“嗯。” 夏昭衣拢眉,微微侧身,做了个请:“先请入座。” 二人在亭中坐下,杨冠仙姿态仍拘谨。 夏昭衣看着他这身陈旧的粗布衣裳,道:“他当时说,你在江南兵营的庄孟尧那,我听着,还以为你过得还不错。” “哪有不错的呢,”杨冠仙愁容,“江南兵营势力繁杂,个中暗斗明争,令人喘不过气。我只因不肯替人说话,便遭谋害报复。去年三月六日,毫无丁点预兆,在他们的唇枪舌战后,我同其他八人被当庭押走,收监后六日,于三月十三日清晨,将我驱逐。可恨的是,我自帝都带去得半世身家,全给查封上缴了。前程没谋到,还搭上一切,我一无所有了。” “这一年多,你如何过来得?”夏昭衣问。 杨冠仙正准备喝茶,闻言,手指一颤。 · 谢谢丝带的打赏~~!??(^??^*) /36/36450/28844912.html 1295 我不在意 好在茶水只半斟,他这微微一颤,并没有将茶水泼出来。 夏昭衣垂眸看向他的茶盏,再抬头看他,以为是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事,于是温和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 杨冠仙抿唇,顿了顿,道:“阿梨姑娘,你怎么在这的,难不成,是在等我?” “不是,不过很巧,我的确是想寻你的。” “嗯?寻我?” “还没提上行程,”夏昭衣一笑,“近来事多,寻你之事,本想安排在六月。对了,你可听说赴世论学?” 杨冠仙皱眉,点了点头。 “其实,你大可来衡香寻我的。今后若无去处,或境遇窘迫,便想方设法去衡香吧,我会一直留一处联络之点在那。” “那,你方才说想寻我,是为何事呢?” 夏昭衣看向石桌边缘,石头所压着得那几张纸,在河边微风下瑟瑟轻动。 “你看一看,可还眼熟。”夏昭衣说道。 杨冠仙好奇,抬手拿开石头。 以为她刚才是在看信,他拿来这些纸略一过目,顿时睁大眼睛。 “这!”杨冠仙脸色都白了。 夏昭衣双眉轻合:“这?” 半响,杨冠仙道:“这……” “这,有那么吓人吗?” “这,这这……“ 凉亭下的詹宁和夏玉达抬头看他们,二人都快不知道“这”字是个什么字了。 杨冠仙垂下手,神情不安,抬头看了看少女,更不安了。 他脑中只有两个字,灭口。 随后,杨冠仙看下凉亭下的詹宁和夏玉达。 两个高头大汉眨巴着迷茫眼睛和他对视。 “二位,是夏家军吧?”杨冠仙不禁问。 如若眼前女子真要对他不利,他或许可以策反一下。 “是啊。”詹宁说道。 “噢……” “你,怎么了?”夏昭衣看着杨冠仙。 杨冠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目光看着被他放在桌上的纸。 这时一阵风起,那纸差点被吹走,他赶忙压着。 透过指缝,看到纸上的几口棺材和大江,他只觉头皮发麻。 “杨冠仙?”夏昭衣说道。 缓了缓,杨冠仙道:“阿梨姑娘,为何要我看这个?” 见他情绪大抵稳定下来,夏昭衣道:“这些棺材,乃数十年前,阔州江面所漂荡而下的棺木,据说,里面的尸首都是乔家人。” “这,这也就是据说的。” “我近些年被不少人缠上,总有人说我姓乔,追着我不放。” 杨冠仙抬眼,细细打量她眉眼。 真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和世子相似的感觉,倒是和去年那个乔夫人,至少有那么三四分像…… 杨冠仙鬼使神差道:“那,你姓乔吗?” 说完惊出一身冷汗,怕被她直接投河里喂鱼。 夏昭衣淡淡一笑:“我姓夏。” 杨冠仙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说谎的模样。 要么,她将自己都骗了,要么,她真的是夏家遗孤? 杨冠仙觉得脑子好乱…… 夏昭衣眉梢微微扬起:“看起来,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或者,你信了什么。” 杨冠仙冒出冷汗,险些将手边茶盏撞倒。 上好的白瓷底座发出摩擦声,夏昭衣望去,道:“当初从容悠闲,遇事沉着,冷静无畏的醉仙楼大掌柜,如今竟诚惶诚恐了。” 杨冠仙浮起几分自嘲:“这世上能有几人不负初心?短短一年尔,杨某挨过饿,受过冻,遭过打,破过财,难免,难免。以及,”他看向少女,“阿梨姑娘,咱们五年前,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 “未曾去联络过当年故友?” 杨冠仙轻叹:“历世坎坷,难以联络,寄去书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徒步靠脚走去,却是千里迢迢。若途中遇到兵马,还得提前绕道。以及不时一场大病,只能强撑硬捱,看命数留不留人。待终寻到故友旧居,要么人去楼空,要么家业已散。” 说着,杨冠仙抬头望向石亭内顶,眼眶变红:“我那二弟跑去云游了,他云游前常会书信给我,偏偏我被逐了出来。他的信我并未收到,至此,再难以联系我,我也寻不到他。” “你遇到过姓乔的?”夏昭衣道。 忽然一转的话锋,虽仍是平静语气,却将杨冠仙又吓一跳。 伤感气氛被破坏殆尽,荡然无存,他睁着眼睛看向少女,张口结舌。 夏昭衣抬手斟茶,淡声说道:“夏家军,信我。百友,信我。我师父,便是你们口中的离岭尊者,也信我。每个人都比你更了解夏家,更近夏家。你,为何不信我?” 她眼皮轻掀,看着杨冠仙,明眸清澈澄净,依然坦荡。 杨冠仙愣愣看着她:“阿梨姑娘……” “你若始终不信,叫我乔姑娘也无妨,我并不在意这个。”夏昭衣又道。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没有半分变低,凉亭外的两个夏家军士兵完全听得见。 杨冠仙一直紧握的手指,渐渐松开。 她这话一出,无疑将他脑中一直害怕的“灭口”二字给摁下一半。 人家压根不在意他是不是怀疑,还谈什么灭口。 “阿梨姑娘聪颖过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杨冠仙疲累道。 “我同你说一说衡香的事,”夏昭衣看向那几张纸,“不过,得从当年李据离京,经过的一处行宫开始说起。” 当年的千秋长殿,沈谙将沈冽卷入,她因沈冽而主动下去。 而后,师父、二哥、支离,都因她而下来。 因那一趟,她闯进了“那些人”眼中,让他们见到了她的容貌,从而咬定她是乔家后人。 师父在柱中凿出的那个女童,的确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将支离给吓得噩梦连连。 那千秋长殿,已无可说,师父手一抬,再一覆,如掀纸一般,将它彻底毁去。 视线便移往衡香。 金家、方家、陈家,还有其他大家、散家,那一座建筑工艺极其超绝的星云塔,也是那些人口中的徵梦塔,以及渠安陵里的金棺牵连等等,夏昭衣全部说给了杨富贵听,没有保留。 至于唐相思和风清昂等,她暂不提,为避复杂和混乱。 “在我离开衡香那日,恰是方家那些人赴刑场之时。”夏昭衣说道。 她其实厌恶斩首之刑,但张稷坚持。 既然她说一切交由张稷,便只能由他。 /36/36450/28844913.html 1296 少女谈吐 杨冠仙全部听完,缓缓端起水来,喝了一口。 “现在,说说你的吧。”夏昭衣说道。 “我?”杨冠仙失笑,“我若是遇上他们,我铁定废了。” “阔州棺木,你了解多少?” “棺木……”杨冠仙看向被他压回去的几张纸,顿了顿,道,“我与我二弟自小对这些奇闻异事兴趣浓厚,阔州棺木一事,实在惹人好奇,故而我们年少时便去追查。几经确认,这事的确是真的。后来,二弟拜入一家道观暂修,我去避暑,偶在那观中藏书室的一隅翻到一本古籍,上面写满邪术,旁人看了恐会害怕,我却就好此道,翻了几篇,便偷偷藏在袖中,带了出去,当夜便秉烛夜读。” 杨冠仙拿开石头,拾起最上面的纸,看着其上棺木,道:“未曾想,翻到中间一页,竟提到棺木逐水一术,我立时便想到了阔州所发现的乔家棺木。” 夏昭衣左手托起腮帮子,一双明眸忽闪,安静听着。 凉亭下的詹宁和夏玉达也竖起耳朵。 “不过那本古籍年岁悠久,我看完全本后在书中角落寻到注字,至少,是五百年前的了。这个术法,在古籍上被称为百涂。” “百涂?”夏昭衣沉眉,“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 “阿梨姑娘读过《正蒙太和篇》?正乃张子所说的这百涂二字。” “所以,此法其实就是一个假设?” 杨冠仙拢眉:“应是。” 夏昭衣笑了,满含讥讽。 杨冠仙续道:“此术曰,生者动,死者静。生者浮,死者沉。若将二者调换,由生者去死,便可令死者复生。” 夏昭衣好笑:“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 “嗯,便是此理,阴阳置换推移。而如何令死者动?便是浮于水上,水越凶,动越快。” 夏昭衣沉声道:“所谓百涂,实则,寻人替死的假想而已。为此假想,罔害人命,卑劣恶徒。” “……是啊,”杨冠仙抬眼看她,“那棺中之人,都乃乔氏族人。” 夏昭衣的确不在意杨冠仙如何看她,信她是夏家的人也好,当她是乔家的人也罢,反正,她就是她。 “阿梨姑娘,看过不少书?”杨冠仙又道。 詹宁和夏玉达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齐齐朝杨冠仙看去。 杨冠仙余光有所见,也朝他们望去。 夏昭衣淡淡道:“天下书卷百万,终我一生,难以读尽,你所说得不少,我当不起。” “倒是,没有听说过阿梨姑娘有什么才学……”杨冠仙道,继续小心观察少女的神情。 詹宁和夏玉达将眼睛睁大了。 不过很快,詹宁的脑子便转了过来,语气不太好:“出名的才子、才女,皆有诗词传世,乃去诗会、酒楼、赏花时所撰,哪里人多去哪里,故而轻易便能传开。我家二小姐为人低调谦和,不喜卖弄,你不知其才学也不为怪。且凭我家二小姐之性情,你即便当她一字不识,她都不觉有什么,管你如何看。” “阿梨姑娘莫觉冒犯,”杨冠仙道,“你年幼时我便知你厉害,郭庭早早同我夸过你的谈吐修养。是我因流离转徙,变得迟钝木讷,迷迷瞪瞪了。” 夏昭衣看着杨冠仙,莞尔一笑:“詹宁勿恼,他是在试探我。” “试探?”詹宁歪了歪脑袋,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囧然:“是我……唐突了。” “为何忽然试探?”夏昭衣问。 杨冠仙看了看她,道:“唉,我便……实话告知吧。去年我在锦州被人所救,其人不识我,但识我三弟,故而救我。此人姓王,其妻姓姚,后其妻私下寻我,告知与我,她本姓为乔。” “她在你跟前,提到过我?” 杨冠仙抬手拍在脑门上,低眉说道:“阿梨姑娘,她乃我救命恩人,我不该道她不是。” 夏昭衣向来不喜为难人,但这次却没有算了,说道:“如何不是?” 杨冠仙皱眉,不开口。 “她是否说我姓乔,说我假冒国公府之女?” 杨冠仙还是沉默。 “这个不用管,随便她,但可有说其他的?” 半响,杨冠仙闷闷道:“她出口不逊,说了大量关于姑娘的不是。” 夏昭衣一笑:“你乃有主见之人,不会轻易信之由之,可见她举证不少,也可见,她定非要你信不可,才会为此颇费精力。那么,她如此费心费力,她的目的是?” 杨冠仙拢眉,抬头看着少女,彻底服了。 这一年,他过得的确猪狗不如,傲气尽失,锐气尽磨。 后被人所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故而才离开温室,继续去找故友。 以前的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现在少女这番谈吐,忽然让他忆起了六年前的永安帝都。 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少女当年闹得多么沸腾,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她,无人敢惹她。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皆如鱼得水。 而且那时,他一直秉信这少女非恶人,确定她一定与定国公府有着极深的渊源。 那会儿的他,分明比谁都笃定的! 甚至在她还未名动京都之时,便确认她不是凡人! 以及,郭庭还曾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也忽然在他脑中鲜明。 郭庭说她说话的语气,眼神,气度令人觉得舒服,哪怕所说出来的话让人不喜,可是却能把握住尺寸,且能循循诱导旁人去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可不就是,现在这样! 谈话的节奏永远在她手中,没有设套,简单明了,能一语道出关键。 这也是杨冠仙刚才要“试探”她的原因,因为,没有读过书的人,是没有这种气度的。 而那位“姚”夫人,她说阿梨没有读过书。原话是,没有读过书,认识不了几个字的小贱人,仗着江湖习气,又有一群高人在背后指点帮助,混得了如今这番模样。 “姚”夫人直指,这个阿梨,当年在京城时不过是个傀儡。 现在长大了,因为当年的名气,反而得了夏家军的兵马和天下人的拥戴。 她这一切,都是命好,运气好,当傀儡的时候攒下来的。 但是当年操纵她的那群高人,却下场凄惨。 一个假的定国公府遗孤,骗了全天下。 但现在,杨冠仙知道是谁在骗人了。 没有读过书的人,装得再好,也会露馅。 腹有诗书气自华,财富可被夺,权势可被削,读过的书,却永远都是自己的。 /36/36450/28844915.html 1297 诛杀沈冽 山地痕迹一塌糊涂,越往北越乱,往四面八方各处去的都有。 沈冽和谢忠都以为南边失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会四逃作乱,不料他们却齐心往东南去。 北上这群兵马,反而零乱无章。 一夜一日的往北追寻,沈冽和暗卫们在一处山岗发现了正要偷袭村子的忠信军流窜兵卒。 这些兵卒浑不知自己被人盯上,行动前夕,这群兵卒临时站出来的两个骨干,脑门上同时中箭,倒地身亡。 剩余百人大惊,前面箭雨一波一波射来,他们掉头往后跑,快到峡谷入口,跑在前面的人忽然止步,身后的人撞上,手里的土刀土棒差点没伤到自己人。 众人叫骂,随后有所感地纷纷抬头朝前看去。 淡月斜照,开阖的两道山崖将峡谷变作云天敞开的扇形,深蓝色星暮自这扇形垂下,年轻男子一人一马,牵绳坐于马背上,右手握着已出鞘的长剑。他的身姿挺拔清瘦,容貌俊美,眉眼太冷,宛如这凡尘一切不如眼中,清傲冷峻,如天降谪仙。 众人大惊,有人甚至下意识后退。 中间的空地成了分界线,一边形影单只,一边抱成一团。 人多的那一边却被一股恐惧侵袭,在人群里迅速扩散。 一人忽然叫道:“你,你是沈冽!” 他想喝得中气十足,让自己显得有分量,到嘴边的声音却带着明显颤抖。 沈冽的清冽嗓音在夜间寒风中似是冰泉:“我只留一个活口,谁先回答我,你们最后一次见到谢忠,在何时,在何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忽将手中兵器扔了,大步跑出去:“沈将军,我来说!” “我也说!” “让我来说!” 其他人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跪在地上。 “我好久没见到丞相了!早上听说丞相被抓走了!” “是卓将军说,大王和丞相都死了,他不想带兵,让我们滚蛋的!” “对对对,是卓将军把我们赶走的,在我们之前,已经赶走了好几批了!” “沈将军,要不您收了我们吧!” “我们一定对您言听计从,给您当牛做马!” 沈冽道:“卓将军是?” 一个兵卒看向同伴:“卓将军叫什么来着?” 旁人向了好久,一人道:“卓习烈!” “对对,卓将军原名叫卓习烈,是门治人,上个月才入我们镇国军!” “你胡说啥,早就不是镇国军了,是忠信军!” “就是,镇国军是之前的,现在是忠信军!沈将军,我们还叫过汉和军和又光军、成业军和荣德军!” 沈冽并未被他们乱七八糟的言辞所影响,语声始终冰冷,不疾不徐:“自昨夜开始,谢忠不曾露面?” 兵卒们点头。 “他不是被捉走了吗?” “我们跟着卓将军去围东面山头那几个坡村,听说河谷那出事了,卓将军带着我们跑了!” “对,对啊,河谷那边,不还是因为沈将军你……才出事的吗?” 沈冽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底牵起一抹讥讽。看来,谢忠将自己隐藏得非常彻底,这两日的所有举止,他何止断臂求生,为使凌德大乱,他不惜拿刀子在自己身上剜下一块又一块肉来。 这是,四肢尽斩。 果断狠绝的同时,又可见他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不是谁都有勇气敢这样散尽家业。 沈冽抬手轻轻扯了下缰绳,龙鹰昂首蓄势,因杀意而兴奋。 说话的兵卒们不自觉地都停了下来,齐齐看着他。 沈冽淡声说道:“你们并没有说到有用的,我本想留一个活口,看起来,你们都不行。” 众人睁大眼睛,忙要再求饶,却已听风声箭啸,左右两边和他们身后刹那急射而来数十支弩箭。 最外围的人应声倒地,中间的人挤挤挨挨,试图逃跑,但没能逃得过下一波和下下一波的箭矢。 顷刻,如风过麦穗一般,兵卒们全部倒下。 “少爷!”叶正他们赶来。 沈冽沉目看着满地尸体,冷冷道:“补剑。” “是!” 暗卫们抽出刀剑,朝尸体走去,已经脑部中箭的人不会管,那些致命处不在脑部的,则全部被他们再补一刀。 零星数人还在苟延残喘,大呼求饶,仍惨死于兵刃之下。 确认不会再有活口后,沈冽带着暗卫们策马离去。 接下去几日,他们一路追踪,途中除了散兵外,还遇见不少大平朝的兵马。 直到步出凌德,追至归德的津襄县,沈冽彻底失去这群人的踪迹。 一路在追杀忠信军的,除却他们,还有曹淳山的平邳兵。 去往东南的忠信军被曹淳山歼灭殆尽,北方来了传信兵,告知还有大量忠信军兵马一路往北而去。 曹淳山第一时间掉头北上,继续追击,一日之内,却接连看到三处尸堆。 都是忠信军的兵马,或死于箭矢,或死于刀剑,通过尸体情况判断,他们死亡时间不超过三日,最近的一处,甚至就在昨夜。 根据东南已被杀尽的忠信军兵卒们死前为保命时所提供的信息,曹淳山断定,是沈冽所为。 “太好了!”曹淳山狂喜不已,“便是说,沈冽还未离开凌德!” 歼灭千人忠信军,已是大功一件,若是能再拿下沈冽,何止是封勋加爵,他还能一跃天下名,万人所传,后世留书。 曹淳山顾不得休息,立即召集所有兵马,严令不得放过路上任何的蛛丝马迹,如今,找到沈冽比找到忠信军更重要。 除却已有兵马,曹淳山还派人回去调兵,增加人手。全军士气大涨,以诛杀沈冽为口号,誓要找到他。 隔日又见数处尸堆,皆是惨死的零散忠信军,曹淳山心情好得不的了:“看来沈冽和忠信军仇怨不浅,如此甚好,不论他杀多少人,这些人可全记在我们头上,待事后再将沈冽也拿下,弟兄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报!”一名斥候快速骑马奔回,“将军,将军!” 曹淳山正嚼着一个烧饼,抬头看去,叫道:“何事!” 斥候下马,跪下喘气道:“将军,东北三里外的厉家屯丘陵山脚,发现一队兴平军尸体,约二十人!” 曹淳山刚才的笑容还在嘴角,闻言凝住,立即将手中烧饼扔掉:“走!速速带路!” /36/36450/28844916.html 1298 他杀疯了 跟曹淳山镇守一方的兵营不同,兴平军的“平”是大平朝的平,是当初跟着宋致易从安江一路举旗,杀出来的兵马。在宋致易登基称帝后,这支军队改名为兴平军,只服从听命于宋致易一人的大平王朝主力。 曹淳山在山脚见到这几个士兵的尸体,一共二十二具,致命伤全是刀剑留下来的。 现场虽然没有任何箭矢,但跟之前发现的那些忠信军兵卒们的尸体一样,大多数尸体的脑袋,都有被补刀或者补剑的痕迹。 凭这个,曹淳山可以断定,就是沈冽所为。 此前他以为沈冽只对付忠信军兵卒,这是头一次,曹淳山看到惨死的“自己人”。 不过想也是,他真正的“自己人”一直都随大军一起,这几个兴平军,显然是从北面下来的。 郎将张子厚令手下将这些尸体整理妥,回到曹淳山身旁。 曹淳山双手背后,站在路口望着北去的崎岖山道。 张子厚说道:“一直以为沈冽只对忠信军下手,是我们掉以轻心了,现今是否书信给四方兵营,让他们帮忙围剿?” 曹淳山心有不甘:“如若沈冽旁落于他人之手呢?” 张子厚皱眉:“但若不通知,其他兵马行于归德与惊河时,毫无警惕与防备,就如这些兴平军一般,直直撞在了沈冽手中,岂非……” “别说了,”曹淳山抬手,打断他的话,“再过两日,若我们两日内仍无所获,再书信告知。” 大军短暂停留,集结后继续北上搜捕。 曹淳山派出大量斥候,短短十个时辰,他们又发现了大量尸体。 相比起前面两日,对方现在的杀人行动似乎变得密集。 除却忠信军和兴平军,里面还出现了大东军和他派出去的斥候的尸体。 在又发现的兴平军尸体跟前,曹淳山彻底绷不住了:“这沈冽,他不会累吗!我们赶路都得喘口气,他就一直在杀人?!” 张子厚沉声道:“将军,这些尸体刚死不久,我们应该快找到他们了。” 曹淳山看向职方长史:“一共死了多少人?” 职方长史恭敬道:“回禀将军,二十九人。” “我说得是全部!” 职方长史身旁的佐吏立即奉上簿册。 职方长史了然,翻开簿册,颤声道:“截止当前,已发现死于沈冽奸贼手中的忠信军兵卒,共计七百三十三人。兴平军,一百二十六人。大东军,五十八人。我们平邳军,十五人。” 曹淳山冷冷道:“十五人,只是已发现尸体的,实际上我们没回来的斥候兵,还有几人?” 职方长史说道:“将军,还有,八人。” 斥候是除了重骑兵、轻骑兵和盾兵之外,训练最不易的精英兵种,现在死了十五人,还有八人没回来,对于曹淳山而言,这已是笔不小损失。 良久,曹淳山咬牙道:“短短六日,沈冽在我归德大地上已杀了千人,可我们至今连他的身影都没看到。” 职方长史道:“将军,忠信军所死的七百三十三人,可归于我们的功劳。”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曹淳山大怒,“是沈冽,他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杀人如麻!他杀疯了,他是个疯子!!” 沉了一口气,曹淳山看向一旁的行军主簿,道:“不等了,现在就书信,立即书信!你速告知四方兵营,谁能捉到这个沈冽,谁就领赏去吧!” “是!”行军主簿应声。 · “嗖”的一声,箭矢贯穿一名正疾驰的斥候的太阳穴。 他瞬息从正奔腾的马儿背上摔落。 战马不停,头也不回地地狂奔。 斥候的尸体被脚蹬缠住,一路拖去数十丈,战马才堪堪停下。 武少宁拿起空空如也的箭囊,说道:“一根都不剩了。” 这一根,还是捡回来筛选掉磨损严重的,洗过的那一批。 现在,也用光了。 “少爷,”叶正看向正在地上画路线图的沈冽,“现在去砍树,我们还能再削一批出来,这弩机的型号和箭矢粗细,我懂的。” 沈冽手中树枝在地上又添几笔路线,道:“不必这么做,保住手指。” 这几日频繁扣动弩机射杀,有几个暗卫的手指已磨出血来,而砍树削枝对手指而言,比扣动弩机还要破皮伤肉。 沈冽自地上站起,道:“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动身回程。” “这便要回了?”叶正愣道,“谢忠其人……” “出了津襄县,他已成沧海一粟。无用之功,不必再做。” 武少宁道:“嗯,这几日死在我们手里的忠信军快有千人,谢忠手中应该不剩多少兵马,我不信他能舍得将这最后兵马都散尽。所以,至少这归德百姓已居无危,就当我们顺手一为的功德。” 叶正点点头,看向沈冽:“也是该回了,之前同阿梨姑娘说,十日便回,如今已有十五日。” 说这些话的时候,叶正特意提起精神,悄然注意着沈冽的眉眼。 只要提到那个女子,少爷深邃俊美的眉眼总会和缓,浮起柔色。 可叶正还是觉得有所不同。 自打那日衡香水畔,少爷和那女子独处后归来,叶正老感觉他身上有所改变,可仔细观察,又跟以前没有区别。 夏昭衣身旁有詹宁这个好奇宝宝,那叶正就是沈冽身旁最好奇的人,他不琢磨出来,就觉得浑身不适。 这时,沈冽的唇角忽地浮起一抹淡笑,清新洒然,俊逸隽爽。 平日不爱笑的一个人,若是忽然一笑,且唇角弧度还这般完美,那不管天色如何晦暗,心情似都能因他们的笑容而瞬间放晴。 沈冽拿出一个小药盒,淡月白的小圆盒,只他四分之一掌心大小,药香仿若能从药盒中散出,略苦,清甜。 沈冽手掌轻侧,望着自己的手背,上面的淤肿已褪得干净,但她纤细的长指一圈一圈在上面抹药所留下来的触感,仿若成了不灭的印记。 还有她抬起头望来的目光…… 沈冽面颊微微浮起红晕,那目光,当真是看兄长或朋友的目光吗? 他总感觉,不像,嗯,不像的。 那么,是什么样的目光? 沈冽不敢往下想,一往下想,便觉胸腔内有股酥麻悸动,还有,与她有关的贪婪和欲望…… 叶正在旁久久看着沈冽,忽然惊了。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觉得在少爷身上奇怪的那个感觉是什么了! 是……害羞!!! /36/36450/28844917.html 1299 她在等他 入夜后的鲁象岭,只要不是雨天,就会很热闹。 对于鲁象岭的本地村户来说,这几日在以往的基础上,要更加沸腾。 自打那日早上,那群男孩在泥坑里打得死去活来后,这几日变成了他们爹娘的主场。 跟小孩不同,大人出面多带家族,七姑六婆三叔八舅爷,全部上阵。 连着好几晚,几百人吵得面红耳赤,脾气暴躁的,甚至拿了家伙在那挥舞。 夜风清凉舒惬,又一阵拂来。 夏昭衣在书案后抬头,目光眺向窗外。 夜色宁适,星子密布,如果没有那些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的争吵声便好了。 敞开着的房门忽然被叩响,高舟手里拿着好几封信进来,急急道:“二小姐,终于有凌德的消息了!” 夏昭衣一凛,接过信函,两封是她留在归德的“眼睛”,剩余的,竟都是半路拦截下来的军情。 夏昭衣一目十行,一封一封看完,秀眉轻蹙。 “如何了?”高舟问道,“沈将军可好?” “送信来得人,有说什么吗?”夏昭衣问。 “没呢,他也是半路转送的,二小姐……出事了?” “没有,”夏昭衣看着这些信,道,“沈冽没有出事,但归德与惊河二处调兵遣将,要围剿他。” “沈将军神勇,且此次人也不多,脱身应很容易!” 夏昭衣却仍皱着眉头。 “二小姐,您别担心……” 夏昭衣轻声道:“你没有说错,凭他神勇,脱身很容易。当初游湖县地势所限,他深陷内忧外患,又逢冬日,故而难以离开。归德惊河二处,却是开阔平地处要多,他要脱身,再简单不过了。可这么简单,他为什么还不走?” 高舟道:“我知道了,因为,目标还未达成?” 夏昭衣点头,眸中隐现不安:“我便是担心,他不愿走。” 高舟也害怕起来:“这倒是,沈将军是个执着顽固的人,他谁的话都不听。” 说完顿了下,高舟看向夏昭衣:“也不是,沈将军好像……” 夏昭衣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好半日,高舟也没说个下文出来。 “高郎将?”夏昭衣说道。 高舟挠头:“感觉沈将军,好像还是挺听二小姐您的话的。” 夏昭衣惊觉,因高舟这话,她心中竟有乍然一亮,随即一喜之感。但她惯来素静,面色始终沉宁,没有让高舟看出半点波澜。 想了想,夏昭衣道:“你说的这个听话,可是兄长对妹妹那般的听话?或者,关系极好的朋友之间?” “啊?”高舟说道,“二小姐何意?” 倒是,好像也不是没听懂。 就是,为啥分得这么细? 好吧,好像又还是没听懂。 高舟陷入茫然。 夏昭衣也陷入茫然。 两个人茫然的人在苏川翠蝶座风后,隔着书案各自灵魂游离一阵,夏昭衣先收敛住思绪,说道:“我们在这鲁象岭也有不少时日了,明日午时便出发吧。” 高舟忽道:“二小姐,您来这鲁象岭,可是为了等沈将军?” 夏昭衣:“……” “这几日没见您外出走动,我们想了想,这鲁象岭好像是凌德往衡香的必经之处。” 夏昭衣低眸看着身前这些打开的信函,那日在后衙见完姚臻后,她推着支离出来,路过沈冽当初等她的庭灯下。 便是那盏庭灯,让她头一次知道,思念是何种滋味。 也是那滋味,让她有了来这鲁象岭一趟的想法。 那晚,她以最快速度赶去衙门,却得知姚臻根本没出事,她虽面淡无波,心里却差点呕出一盆血来。 她和沈冽,她和沈冽的话还没说完呢! 结果来了这鲁象岭后,她等了一日又一日。 本打算只等两日,但觉得,他明日就会到,于是,再等一日好了。 一眨眼,四五日便过去了。 分明,她现在不是等闲人,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可是,她却就这样留了下来。 不管前世还是现在,她鲜少这么任性。 高舟看着她,忍不住道:“二小姐,您今晚怎么有些怪怪的呢?” 夏昭衣轻轻沉了一口气,中断所有思绪,抬头说道:“你去同他们说声吧,明日午时就走。” “那,杨冠仙呢?” “随他,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过,你去问问他,是否要借银子。” “借银子?” “他以前是个大掌柜,在京城经营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他若愿借,便让他写个借据,我们不收利钱。” 高舟点头:“既然能在京城开酒楼,说明经营有术,应该不至于再如现在这样颠沛流离。” “你去吧。”夏昭衣道。 “嗯!” 高舟告退离开。 晚风又阵阵拂来,窗外争吵的人声音渐淡。 夏昭衣起身去到另一面窗旁,轻轻打开窗扇,雪湖一般澄净的眸子眺向极远的东方。 许久,她红唇轻启,低低说道:“沈冽。” 鲁象岭东南,穿过绵延数百里的巨大荒地,能直接到华州。 从华州再去河京,则是夏昭衣再熟悉不过的一段路了。 正午时分,夏昭衣带着十名暗卫离开鲁象岭,策马离去。 杨冠仙同夏玉达和唐涛声送走他们后,回到客栈,便一直坐在窗口。 他喜欢坐在窗边,因为一旦发生什么,窗边最先能觉察,且能快速逃跑。 久而久之,这成了个习惯。 夏玉达不再扮作伙计模样,换上了一套看上去挺有钱的衣裳,如寻常食客那般进来吃饭。 他拉开杨冠仙对面的长板凳,坐下说道:“你在想啥?” 杨冠仙双手托着腮帮子,道:“很多事。” 虽然饿了很久,可是他竟然没有脱相,几日好吃好喝下去,这张脸很快变回圆嘟嘟的。 夏玉达没再说话,不打扰他,可是杨冠仙自己说了下去:“阿梨姑娘慷慨,借了很多银两给我,我就在想,钱都到位了,那我能不能便回以前那个风流倜傥的杨大东家。” 夏玉达沉默了下,说道:“你风流倜傥过?” “主要是看气质。” “哦,你……有气质过?” 杨冠仙忽的一顿,小小的眼睛发出大大的光芒,眸光一转,看向夏玉达。 夏玉达说道:“这是,怎么了?” “气质!”杨冠仙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对了,就是气质!” /36/36450/28844918.html 1300 她竟是她! 夏玉达惊了,愣愣地看着杨冠仙。 老实说,从见到杨冠仙的第一眼开始,夏玉达就觉得杨冠仙是个古怪,但绝对很有能耐的人。 虽然落魄,也自称没了当年的意气,但夏玉达觉得他的言行谈吐还行,没有杨冠仙自己说得那么局促,挺自然大方的。 以及,这个人都到那样的地步了,却不仅话里有套,还擅长观察别人。 以上几点,至少看出他以前确实非等闲之辈。 可是这会儿,杨冠仙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不仅耳朵,连脖子都红了。 不就是说他没气质吗,至于吗…… 周围的食客们也都看了过来。 杨冠仙像是注意不到这些眼神,他坐了回去,两只手的所有手指全部噼里啪啦,剁菜一样,凌乱无序地在桌面上敲打着。 夏玉达见他一脸紧张焦虑,关心道:“那什么,你咋了?” “啊!”杨冠仙忽然惊道。 “啊?”夏玉达吓到。 杨冠仙激动道:“对的,对的,钱到手了!我以前的脑子也回来了!” 夏玉达这下明白了:“这事,你别高兴得太早,那钱是借你的,虽然二小姐没说你啥时候还,但你不还,总不好吧?” 他尽量说得委婉,如果真敢不还,二小姐不介意,他们这些手下立即给他绑了。 杨冠仙却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了,他越来越激动,浑身热血都在激勇和澎湃。 真的太热了,他把袖子往上卷,露出白花花的膀子,敲打桌子的声音不再是手指发出,而是他的两个手掌。 夏玉达觉得二人的对话完全没办法继续下去,起身准备离开,让他一个人在这静一静。 才起身,却见杨冠仙的两个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而后仰头大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不仅周围的食客们,客栈管事和伙计全都朝他看来。 唐涛声一身伙计打扮,快步走到夏玉达身旁,悄声道:“他怎么了?” 夏玉达比谁都莫名其妙:“聊得好好的,忽然就这样了……” 下一瞬,却见杨冠仙忽然哭了,抬手抹泪,越哭越伤心,伤心同时,又咧嘴笑开。 边哭边笑,又笑又哭…… 夏玉达这会劝都不敢上去劝。 唐涛声上前:“杨先生?你怎么了?” 说着,唐涛声抬手要放在杨冠仙的额头上。 杨冠仙却越哭越伤心,摆摆手:“无妨,我没事!” “您,真的没事?” “没事!”杨冠仙说道,嚎啕起来,撕心裂肺。 食客们围来:“这人是不是疯了?” “他发生了啥?” “这饭还能不能吃了,我们可不付钱了啊!” 夏玉达听到这话,朝说话的食客看去,面露担忧。 倒不是担心这人真跑了不给钱,而是担心,杨冠仙这样,能不能把酒楼经营好。 唐涛声还在劝,杨冠仙的情绪不见平复,忽然道:“莫觉得我现在的眼泪来得蹊跷怪异,若你知道我脑中所想,唯恐你二人比我哭得更凶。” 夏玉达嘀咕:“我们才不会这样当众哭。” 当兵的哪个不是铁骨铮铮,更何况是他们这样驰骋沙场十几年的老将。 花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杨冠仙终于好受下来。 紧跟着,他便陷入了极深极深的思考。 夏玉达和唐涛声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他思考人生。 许久许久,杨冠仙敛眸,低低道:“百友。” 唐涛声说道:“什么百友?” 那日在石树亭中,少女说夏家军信她,百友信她,她师父,离岭尊者,也信她。 那会儿,她口中的“百友”,杨冠仙就已经注意到了。 她当时那么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让亭下的两名士兵知道夏二哥还活着。 杨冠仙那时心里本就怀疑她,所以这么个细节,杨冠仙只是冷笑,在心底呵呵一过。 现在再想,这话里还透着一个意思。 这个百友知道她,是知道哪个她? 是认可了这个夏家遗落在外的孤女,还是,就是那个她? 但离岭尊者的信,绝对就是那个她! “喂,”夏玉达小声道,“杨先生?” “我不是笨蛋,”杨冠仙口齿不清地喃喃说道,“我当初之所以信了那名‘姚’夫人,因为她说得话举得证,确实都在理。我被说服是应当的,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在铁证之前,我杨某人不会因过往对一个人有不错的评价,就去否认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据。而她也没骗我,她的确是姓夏,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阻她回家,拦她复仇。她们都没有骗我,我也没受骗。” 唐涛声将耳朵凑到杨冠仙身边,抬头冲夏玉达摇头,听不懂。 “我接下去怎么办呢。”杨冠仙自言自语。 夏玉达轻咳一声:“杨先生,要不,我们先送你回房?” “这些食客,不过南来北往过客矣,”杨冠仙看他一眼,“谁要去在意他们什么目光,过了这村,没有这店,看去笑话了又待如何。” 说着,杨冠仙重新托起腮帮子,望回窗外,就如刚才夏玉达来找他时的坐姿一般无二。 这一年多的流亡,除却饥饿寒冷和生病,杨冠仙还有一大忧患,便是大平朝。 颜青临一直没有放过当初惠平当铺的人,他去年之所以和三弟杨长军失联,便因为杨长军一直处于逃命状态。 想当年,他带着所有家业去找庄孟尧,便是心中有抱负,有恨意,想着辅佐庄孟尧,他日可推翻宋致易。 未想,落得人生一场空。 现在,他又有了千两雪花银。 等于,又有了选择。 归居田园吗? 从此袖手天下,管他谁主沉浮。 可是……不甘心啊! 当年之所以入惠平当铺,举谋逆之事,便是因为心中热血不死,那时满腔壮志与愤怒,死算什么,死又何惧? 杨冠仙沉声道:“当年,我行路被劫持,钱财散尽,身染恶疾。幸遇夏二哥只身云游,他背着我这坨胖子走了足足二十里才见城镇,后又赠银赠药,才得我这条小命苟存至今。” 他忽然提及夏昭学,夏玉达和唐涛声容色变严肃,齐齐看着他。 杨冠仙眉眼变深,转眸看向窗外。 而今,又逢他人生至苦深渊,又得途中巧遇的夏家人慷慨,在明知他怀疑她,不信任她的情况下,不气不恼,出手千两白银,送他一份现世安宁。 杨冠仙眼眶又变红,眼泪掉了下来。 这么好的夏家,这么好的定国公府,李据,你为何要毁了它! /36/36450/28844919.html 1301 落花有意 夏昭衣不可能揣着一千多两银子在口袋里上路,所以给杨冠仙的乃一张银票。 银票上的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杨冠仙倒背如流。 票上的纸张暗纹,他也摸了又摸,他此前未曾见过这样的印刷之术,于是他不时拿起银票对着烛火,反复去看纸质上暗哑的连纹走向,爱不释手。 一整个晚上,他就在床上和桌旁来回地走。 待外面响起鸡鸣,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垂下来的防蚊纱帐,终于在心里作出决定。 他要去河京,去追随她的脚步! 不过在去之前,这笔银两他要想好怎么花。 高楼倾塌又如何,他杨冠仙如今有了平地再起的能力了。 一夜未睡,杨冠仙终于困呼呼地闭目。 醒来已是黄昏,杨冠仙洗漱完收整东西离开。 在楼上过道往后院张望时,他瞧见一队兵马停下。 杨冠仙的视线刹那落在为首的年轻男子身上,夕阳下,男子清瘦高大,清朗俊美的面庞,美如一幅画。 哎呀!那不是那个谁!! 杨冠仙赶忙跑下楼。 夏玉达和唐涛声已迎了出去,夏玉达快步上前去接龙鹰:“沈将军,我来就好!” 唐涛声也去帮忙,道:“沈将军,我们二小姐昨日刚走。” 沈冽闻言一顿:“阿梨来过这?” 夏玉达抚着龙鹰的背:“好些时日了,高郎将说是在等您。” 叶正和武少宁等暗卫们不动声色,全凑了过来。 沈冽剑眉微合:“可是有要事?有留下什么话吗?” 夏玉达摇头:“这倒没有。” 唐涛声道:“如此听来,沈将军也不知是何事?我们还以为,是二小姐和您约好的。” 叶正等人的目光一转,全部看向沈冽,一眨不眨。 沈冽的余光这时注意到有旁人,目光也一转,黑眸望向檐廊下的杨冠仙。 “沈,沈郎君!”杨冠仙欣喜叫道。 沈冽见过他,也记得他,冷冷道:“青山书院的大火之后,郭庭再无下落,你是郭庭?或者,方观岩?” 杨冠仙看着他的冰冷眉眼,恍惚忆起当年的事,神色露出尴尬,抬手作了一揖,诚恳道:“沈郎君的记忆着实好,当年我在刑场旁的胡闹,你竟都还记得。那会儿本是想试探宋郎将的,我并无恶意,在下,实叫杨冠仙。” 沈冽朝杨冠仙的手看去,并未在上面看到半点舞枪弄棒留下的茧子,说道:“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们为三胞兄弟,所以当年在淮周街上放箭射死京城巡守卫的人,不是你。” 杨冠仙愣了一愣,道:“对,不是我,那是我三弟!原来,在刑场遇见之前,沈郎君已见过我这张脸!你故意将宋郎将支走,是为了防我,怕我对宋郎将不利?只是,你不知道我为三胞。” “过去事已过去。”沈冽说道。 既已知道对方确实身份,便不再有防备,抬脚进入后堂。 夏玉达和唐涛声跟随进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包括和杨冠仙为什么出现在这,都一一说给沈冽听。 唐涛声最后道:“二小姐往华州去了,她要去河京。” 沈冽久久未说话,室内所有目光看着他。 因为身着玄色劲衣,所以他衣袖衣角和靴子上不可避免的尘沙便显得格外明显,除此之外,他这清俊沉宁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刚刚才风尘仆仆一路赶回来得人。 沈冽心中正在权衡。 衡香事未了,但她走之前,定会安排好一切。 那他呢,他有没有在她的安排之中? 沈冽看向夏玉达:“阿梨她,真的没留任何话给我?” 夏玉达摇头。 叶正的目光浮起几丝同情,难不成,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冽低低道:“我知道了。” 想也是,她一直不是个麻烦旁人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对他作什么安排。 先前吕盾兵马打衡香而过,晏军在,她有晏军在的方法。如若没有这十万晏军,她照样能有其他方法。 既然没有安排,那么…… 沈冽看向叶正他们:“休息半个时辰,我们改道华州。” 杨冠仙闻言,立即举着手起身:“我我我!沈郎君,我也去!我们同路的!” 在场的男人们朝他看去,脸上写满怀疑,深深打量他。 “你,确定?”叶正说道。 “确定!”杨冠仙坚定,他也是学过骑射的。 半个时辰后,杨冠仙便深深明白,学过骑射和千里急行的差距到底有多可怕。 他骑着夏玉达慷慨相赠的一匹骏马,勉强跟着沈冽他们跑出鲁象岭,再往前,他便明显吃不消了。 在一口一声的“等等我”“沈郎君且慢”“我就快来了”之后,杨冠仙终于放弃,不再去当这个拖油瓶,在康慈的十里亭和他们分开。 怕杨冠仙途中出事,沈冽特意留了一名暗卫护他。 看着沈冽带人驰骋离去,杨冠仙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沈郎君看似面冷,实则心热,且还聪慧,实乃有勇有谋!” 暗卫听惯了自家少爷被人夸,没什么太大反应。 杨冠仙看了看他:“阁下如何称呼?” 暗卫抬手一拱:“在下霍棋。” “某乃杨冠仙,”杨冠仙道,转目看向周围,“既已追不上他们,不如,我们便……” 他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其他主意。 多日赶路,经横评、华州、规州三大州省,在五月十四日晚戌时,夏昭衣带手下踏入熙州明台县西南三十里外的朱家沟村。 朱家沟村只有一家客栈,提前已有人来打点过,所以入住时,店中已清空。 瞧见进来的少女,掌柜一眼将她认出来:“夏姑娘!” 夏昭衣道:“掌柜的好。” 掌柜往外瞅了瞅,见算上她,进来一共就顾念念人,不像上次那样有马车,也不见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奶狗。 见他们模样都疲累,掌柜的不多问,招呼伙计将备好的好酒好菜,热水热汤奉上。 夏昭衣随伙计往二楼去,伙计“吱呀”推开门,夏昭衣的目光一顿,侧头看向最里面的客房。 当初小大胖闯去“汪汪汪”,竟是因为沈冽身上的“笑对”之香。 夏昭衣唇角浮起浅笑,弧度很淡。 伙计还在等她进去,见到这笑,一时看花眼,不好意思道:“客官笑起来,真好看!” 夏昭衣收敛思绪,笑道:“走神了,失礼。” /36/36450/28885248.html 1302 皇帝之算 自朱家沟村一路往明台县,沿路都是被暴雨摧折后的树木,阡陌良田被毁,民舍居屋连片倒塌。 路旁见到不少具棺木置放在大棚下,家属头缠麻巾,神色呆滞地跪在一边。 夏昭衣知道这是熙州习俗,在熙州人认为,因天灾而死者,定得让尸身在外,方能引魂魄归来,不然,便成了孤魂野鬼。 她没有立即去徐城,而是走人烟最少的路去往南长庄。 今年初到徐城,最先愿意招待她们的人,便是南长庄的村妇们。 不过现在过去,村里人少了足足一半,那个热情好客的黄大娘的屋院已人去楼空。 整个南长庄里,除了走不动的年迈老人,还有大量陌生面孔。 这些陌生面孔对每一个进入到南长庄的人都没有好神色,但见到停在黄大娘屋舍前的夏昭衣后,好些人目光变亮,浮出喜色,不过,没人过来说话。 直到一人闻讯快步赶来,到夏昭衣身旁后低低道:“二小姐。” 夏昭衣回头,一笑:“陈定善。” “啊!”陈定善道,“二小姐,这你都认得出我。” 夏昭衣不说,旁边的詹宁和史国新都没认出来。 陈定善头上戴着顶幞头,人中两撇八字胡,眉毛被修过,皮肤没有之前那么黑,养胖了一些,还白了一些。 “小日子过得不错呐!”詹宁说道。 陈定善瞪他一眼,看向夏昭衣:“二小姐,南长庄中如今都是我们的人,最早那一批村户早在限足令前便走了,一些来不及走的,我已悄悄安排人送走。还剩下一些老人,是实在走不了的。” 夏昭衣道:“前几日是否有很凶猛的风雨?” “不及半个月前的凶,但这次死得人更多。沿着刘家村去往曹渠沟,那一片房屋全被淹了,死了好多人,都是半夜被房屋塌下来压死的。应该是半个月前的那场大雨把房子打坏了,现在再来一场,房子就撑不住了。” “官府可有出面?” 陈定善怒沉了口气:“别加税便好了,越发不顾民怨!” 夏昭衣拢眉,转身往北面走去,边走边打量周围屋舍。 若是其他人进到这村中,除了觉得这村子人少之外,肯定不会觉得这村子有其他怪异之处。 这家晒衣服,那家晒鱼干,少许几户,晒满茶叶。 村道空地上有不少人喝酒下棋,伴着一盘花生。 还有炊烟袅袅,飘来米香,不知哪家在生火做饭。 史国新忽道:“没见到女人和小孩。” 陈定善答:“咱们都是男人嘛,女人和小孩,也不好找的。” 詹宁好奇:“这儿原来的村长呢?” 陈定善露出神气神情:“现在是我的跟班呢,言听计从。” “还是要提防,”史国新道,“别是个面善心不和的。” “放心,我留着后手。” “李据呢?”夏昭衣忽然道,“他现在在宫里如何?” 陈定善目光变亮:“宫里的回来禀报,说他越来越不行了,已经开始忘事了!二小姐,他终于要熬不过去了!” “太好了!”詹宁也开心,“就盼着他死呢!” 回头却见前面的少女慢慢在走,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二小姐?”詹宁说道。 “这不好,”夏昭衣停下脚步,沉声道,“一点都不好。” 接连两场暴雨,中间只停了几日,今日终于再度放晴。 河京城大小街巷都遭了难,不论男女老少,皆出来清扫。 顽童们不知这是灾,一盆一盆打水去倒,还当好玩,嘻嘻哈哈。 朝政上,不论看工部顺眼或不顺眼的,此时都在替工部说话,试图让工部得以最大自由调度人手。 龙椅上的帝王却好像没听到。 不,他又像是在听。 他那双眼睛永远深沉精明,以前觉得他在谋事,现在只觉得害怕。 现在,这双眼睛无论盯向谁,百官们都觉得,皇帝正在脑中给那人安排死法。 伴君如伴虎,还是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的老虎。 又有几人站出来劝说,李据忽然觉得累,抬手摆了一摆。 “陛下!”诸葛山的声音近乎哀求,“此天灾,不得不救啊!” 李据看了看他,终于开口:“朕近来总觉得,有一件事忘记办了。” 诸葛山一顿,睁大眼睛看着他。 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大堂里好像忽然安静了。 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都猜到皇帝说得这件事,是哪件事。 上个月,四月二十日,宣延帝忽然下令,将于五月十五鸩杀南宫皇后,废太子李诃,立三皇子李豪为太子。 现今刚好一个月,五月十五日。 离这日期越近时,朝野上下便在这件事情上忽然保持高度默契,无一人去提醒。 连礼部都不敢,到时候天威盛怒,反正可以和中书内省的所有人推来推去,甩上一阵子锅。 李豪再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成为储君,也不敢去碰这个话头。 不是没想过买通宫里的公公去提,可是,现在还有哪个内侍敢接这活,连偷偷放张纸在书案前都不敢。 如今这宫城里,人人自危,人人也在防人,每个人都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喘不过气,也不让他人喘气。 “爱卿们呢,”李据说道,“替朕想想?” 百官们握着笏板,一个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 刚刚才站出来发言的诸葛山彻底傻眼,如遭雷劈。 怎,怎么又是他! 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也低着头,但觉得有两道晶亮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歘歘的,要将他烧出几个洞来。 “诸葛爱卿,”李据慢声道,“你可记得朕要办得那件事,是哪件事吗?” 诸葛山头皮发麻。 他忽然觉得,皇上并不是他们所想得那么神志不清,至少,他现在不是。 他绝对就是在等着他诸葛山站出来说话,才打断他,才提到这件事! 若是他不说,他日欺君之罪降下来,他等着完蛋。 若是他说,南宫皇后之死的罪责,他甚至能在史官笔中被骂得比宣延帝还惨! 以后,什么乱臣贼子,什么佞臣奸人,这一顶一顶扣上来的帽子,他诸葛山别想摘。 不说史官,便是这辈子,他都不得善终了! 皇上此举,是想将他诸葛一氏给牵扯进皇储之争,再背负上南宫皇后一条命! 呵,你真要做的这么绝吗,李据! /36/36450/28885249.html 1303 当归十钱 在朝为官,有一个招数百试不爽,这一招,诸葛山此前从来没用过。 但现在顾不得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区区一张老脸,算什么! 于是,在皇帝的凝视下,在满朝文武的余光注视中,诸葛山忽然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百官齐齐转头望来,李据一下自龙椅上站起。 离得近的虞世龄和中书侍郎魏尧君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扶:“诸葛尚书?” 虞世龄都出来了,旁的大臣们不好作壁上观,纷纷摆出关心姿态,询问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影在这时挤入进来。 “诸葛尚书!”礼部尚书鲍呈乐关心地说道。 他的手指在诸葛山的腰上软肉狠狠一掐,诸葛山差点没叫出声音。 “诸葛尚书?”鲍呈乐再度说道。 手指力道变狠。 诸葛山除了强忍别无他法。 “诸葛尚书。”鲍呈乐又双叒叕说道。 手指持续加重力道。 诸葛山发誓,他一定要剥了这鲍呈乐的皮! · 诸葛山当朝昏倒,被送回诸葛府,整个诸葛府上下炸开了锅。 诸葛府人辛氏站在床边,急得直掉泪。 诸葛山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全都闻讯赶来。 杜太医捏着白须,手指轻按着诸葛山的手腕,眉目沉沉。 许久,杜太医对辛氏道:“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将房门关上。” “那我呢,杜太医,我可否留下?”辛氏哭道。 杜太医想了想,道:“可。” 辛氏于是让身后的妈妈们将人清退,走最后的一个妈妈将房门带上。 辛氏立即便想问杜太医丈夫怎么了,却见床上的诸葛山张嘴吐出一口气来,睁开了眼睛。 辛氏一喜:“老爷!” “去,”诸葛山说道,“给我倒杯水来。” 辛氏忙去倒水。 诸葛山看向杜太医,说道:“鲍呈乐气我将陆明峰那案指给他主审,今日在朝堂上,一连掐了我近十下!” “鲍尚书?”杜太医讶异,“他那样温雅安静的性子,也会做出这背地使坏的阴招?” “是啊,一面关心担忧我,一面往死里掐我,好生记仇的小人!” “老爷,水。”辛氏端来温水。 大约知道他会渴,所以辛氏本来准备要盛药的碗。 诸葛山咕噜咕噜喝完,辛氏接去后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诸葛山简单说完,苦涩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荒唐极了,”诸葛山说道,“百官皆知我乃演戏,却配合我演戏。皇上也知我演戏,却拿我没有办法。谁都知道我是装得,偏偏还得陪我演上这一出。荒唐,真的荒唐。” 杜太医沉声道:“先莫去道这事荒唐,皇上既知大人你演戏,大人觉得,他日后还会轻易饶你?” “这就要看杜太医了,”诸葛山恳切道,“太医,您想个办法,帮一帮我。” “是啊,杜太医,您帮一帮。”辛氏也道。 杜太医轻叹,想了想,道:“对外,我便称大人外感风邪,这几日,你且静养床上,不可乱动。” 诸葛山道:“我定不动!” 杜太医继续道:“古法有一味药,名叫降浊霜,服用后,四肢僵硬,难以下床,偶有抽搐流涎,便溺失禁之象。若得他人上门拜访,可让大人在他们跟前蒙混过去。” 辛氏担忧:“杜太医,此药可安全?可有……”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降浊霜本就不为善类。” 辛氏掩唇:“也就是说,它是毒药!” “毒便毒,”诸葛山下定决心,“毒我一人,换整个诸葛氏安宁,毒便毒。” 门外,在河京的诸葛氏族人全都赶来了,聚于一起,翘首以盼。 辛氏亲自送杜太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询问情况。 辛氏拦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叨扰杜太医。再看向她所生的儿女:“三娘,六郎,你们留在这,莫让人进屋,扰了你们父亲。大郎,你随我一起送杜太医离开。” 诸葛山的长子诸葛千上前:“是,母亲。” 三娘诸葛沐和六郎诸葛飞也走出来,诸葛沐的丈夫赵立陪同着诸葛沐。 辛氏冲诸葛家的其他老爷,便是诸葛山的那些亲兄弟们恭敬低了低头,送杜太医离开。 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想到辛氏脸上凝重的神情,都仿若觉得有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了整个诸葛家族的头上。 杜太医的马车停在外面。 杜太医的得意学生顾大米仔细扶着杜太医上车。 同辛氏道别后,马车悠悠开出诸葛宅邸所在的钟泊街。 顾大米望了望窗外,低声道:“老师,快到了,现在出声还来得及。” “无妨,”杜太医淡淡道,“撞吧。” “可是,您年岁已高,经不起……” 杜太医打断他:“只有我出事,杜家和我的门生们才能都安全。” 说着,杜太医看向手背上那一道极深极深的疤痕:“当年若非诸葛老师,我这条手差点要被人整个斩断,今夕,是该报恩了。” 他话音刚落,前面响起一片尖叫。 正是清理街道的时候,街上都是人,惊呼的人们纷纷避开。 马蹄和车轮狂奔的声音传入耳中。 杜太医闭上眼睛。 顾大米眼眶一红,扑去抱住杜太医年迈的身体。 “砰”的一声,他们的马车被撞了出去,侧翻在地,车厢重重地撞击在了地面上。 剧烈的疼痛从杜太医的腿上传来,杜太医眼睛一黑,昏死过去。 河京的官场天天都很热闹,加上近来百官的注意都在工部上,朝堂上的诸葛尚书假昏一事,众人只当场戏看,偶尔谈上几句,不多关心。 杜太医的事,便更没人管了,官员们的夫人们自会准备礼品,差人送去。 夜色降落,满城灯火高亮,大街小巷仍奔波忙碌于清理打扫和修葺。 杜太医的夫人数年前便去世了,长子杜文平亲自送修内司家的两个儿子出来,准备回府时,又听到马车声行来。 杜文平转头看去,一辆朴实无华的简素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高大魁梧,自车上下来,递上一张拜帖。 杜文平身旁的管家去接来,杜文平打开一看:当归十钱。 杜文平瞬间睁大了眼睛。 /36/36450/28885250.html 1304 要翻天了 微风轻动,马车外的青罗纹布轻摆。 杜文平有些手抖,看向一旁目露不解的管家,说道:“打开侧院大门,将马车恭请入府。” “是。”管家应声,迈下门前台阶去恭请。 杜文平看着马车缓缓离开,立即掉头往府里跑去。 他没有马上去找父亲,而是去了他的书房,将父亲藏在书架暗格里的木匣抱了出来。 木匣很大,都是杜太医年轻时候的手札簿册,他快速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夹着两张纸,一张自一本药物典籍上撕下来的,第一行字便是当归十钱。 杜文平有些手抖。 杜太医年轻的时候甚为乱来,不讲规矩。这本典籍是问定国公夏文善借的,结果这一页杜太医着实喜欢,偏又懒得誊写,竟直接就撕下来了,想着定国公也不会发现。 结果,人家不仅知道,还知道他撕扯得是哪一页。 当日黄昏,定国公府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中一张纸,纸上四个字,当归十钱。 后续无怪罪,无过问,仅这四字。 杜文平颤着手,将另一张纸拿起。 泛黄的纸张上同样写着,当归十钱。 和刚送来得这张纸上的字,一张竖着写,一张横着写,一张白鹿纸,一张寻常生宣。 字迹却一模一样,大气豪迈,气韵吞吐,收笔时的角度都无差异。 “老爷,”一个家仆在外说道,“那马车进来了,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她要管家领她去见老太爷。” “年轻女子,”杜文平喃喃,“是她来了。” 杜文平带家仆赶去父亲的兰芝院,卧房的门紧紧关着,门前站着刚才所见的那名车夫。 车夫端挺立着,身板笔直,杜文平一见他模样,便知不是寻常武随,这是军人,且还不是那些京兆巡守卫所比拟得上的军人气质。 杜文平上前,恭敬说道:“敢问,可是夏家军。” 詹宁说道:“是。” “里面的,是阿梨姑娘?” “是。” “下官,能否进去?” “能。” “……” 这对话,听得杜文平好生奇怪。 杜文平说道:“那,烦请军爷让让。” 詹宁这才往旁边挪了一步。 杜文平边进去,边委屈地心道,这不是他家嘛…… 杜文平的随从和管家也准备进去,詹宁拦住他们:“你们不能。” 房门被重新关上。 杜文平抬头,敞亮的屋室里,杜太医靠着床头,裤管卷到膝盖上。床尾处坐着一个少女,背影单薄纤细,卷着衣袖,正在处理老人腿上的伤口。 杜文平放慢脚步过去,杜太医朝他看来,说道:“声音轻点。” “父亲,”杜文平小声道,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杜太医右边的膝盖碎了一点,约有拇指指甲大小。左脚腕处骨折,因他年迈,只能慢慢来。” 拇指指甲大小的骨裂,已经足够痛了,杜文平眼眶通红:“父亲……” 杜太医摆摆手:“行医多年,更惨得不是没见过。” 夏昭衣闻言,唇角轻勾,看向杜太医:“老太医豁达。” 杜文平道:“阿梨姑娘可是因我父亲这病,特意来府的?” 夏昭衣摇头:“不是。” 杜太医声音变为难:“二小姐,因……皇帝的病而来。” 杜文平惊出一身冷汗。 就知道! “二小姐,”杜文平颤声说道,“我们杜家绝对不会……” “闭嘴,”杜太医赶紧打断他,“二小姐并非要我们弑……弑君谋逆。” 这几个字,光是说说,杜太医也觉害怕。 杜文平松下一口气:“那么是……” 夏昭衣道:“我想阅看李据的病志。” “病志?”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要帮你们,治好李据。” 一直到天亮,夏昭衣才离开杜府。 马车自巷道出来,缓缓往西而去。 夏昭衣支着脑袋,双目轻合,马车驶入一条暗道后,忽然停下。 夏昭衣睁开眼睛。 詹宁在车帘外低声说道:“二小姐,有人自杜府出来后,便一直紧随着我们。” 夏昭衣淡淡道:“转道,去荣国公府。” 詹宁一愣,但很快应声:“是。” 还在梦里的牧亭煜被人叫醒,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 身旁的美妾赶紧扶住他:“世子爷!” 牧亭煜手掌撑着床沿,喃喃道:“完了完了,要翻天了。” 美妾赶紧为他擦汗:“世子爷说笑呢,不过一个熙州来得女子,怎叫世子爷惊成这样了呢?” 牧亭煜一把将她甩开:“你懂什么!” 他汗涔涔地看向门外,俊朗眉目写满惊恐:“那是寻常女子吗?那是,女魔头。” 年初过来布局,顺手干倒一个天荣卫正将。 陆明峰现在还在牢里呢! 而今,满城风雨刚过,她又来了,怕是……来收网的? “啊!”牧亭煜忽然一惊,“今日是何日?” 家仆道:“世子爷,五月十六。” “五月十六,南宫皇后呢?”牧亭煜道,“南宫皇后昨日可有殡天?” 家仆摇头:“没呀,世子爷,昨日您还去喝花酒了,一切不都好好的。” 也是。 牧亭煜抬手揉着发疼的脑袋:“伺候本世子更衣,快点!” 那些跟随马车去到荣国公府的人纷纷迷惑,素来没听闻荣国公府和杜太医有什么往来。 那马车跟之前一样,从前门去往后门,直接进入府中。 从始至终,马车上的人都没有下来过,更不提露脸。 他们等了又等,半日过去,都不见那马车出来。 直到,荣国公府大门忽然打开,跑出来一群打手,直接冲着他们藏身之处追来。 几人暗道不好,身手好的,翻墙而走,身手不好的,第一时间混入人群。 一下子,人便跑光了。 牧亭煜无所谓,摆手对管家道:“发什么脾气,本就不是要捉他们,捉了这些人反而害我们卷入是非中去。他们是冲着杜太医和诸葛家,又不是我们荣国公府。” 似乎,也不是冲着这阿梨。 牧亭煜皱起眉头,一双桃花眼陷入深沉。 这阿梨,她跑去看望杜太医,真是为了救这老头? 一个家仆快步跑来,说道:“世子,那姑娘醒了。” “走走走,”牧亭煜一下子起来,“去见她!” /36/36450/28885251.html 1305 河京异族 这些年,在各种各样的因素下,牧亭煜散了大半家财。 但荣国公府作为老牌勋贵世家,底子仍厚,牧亭煜早早吩咐,要拿全府上下最好的东西招待这位姑娘,便是连装温水的面盆都要金丝楠木。 他急冲冲赶至印水香苑,被丫鬟告知,夏昭衣刚去浴房。 牧亭煜便在外等啊等,待头发半湿的夏昭衣出来,他赶忙差人去准备无烟银炭。 夏昭衣道:“夏日干得快,不必烧炭。” 牧亭煜道:“是是是,不必烧炭。” 看着牧亭煜跟随在这个神秘少女身旁进屋,府里的丫鬟男仆们悄悄交换眼神,都惊到了。 哪怕是陆明峰亲自登门,都不见他们的世子爷这般模样过。 牧亭煜进屋后说道:“今日跟踪姑娘的那群人大抵已摸清,是中书侍郎魏尧君。” 夏昭衣说道:“魏尧君这是看诸葛山不顺眼?” 见夏昭衣要提壶倒水,牧亭煜赶忙上前,双手捧着茶盏去接水。 牧亭煜说道:“何止魏尧君和虞世龄那一派,当初一同过来的永安京官们,这些年看诸葛山一直不顺眼。诸葛山背后是整个宜安,这样大的世家,使得他一当官就是个吏部侍郎。隔年范老尚书思乡太甚,染病告老,诸葛山直接就擢升为吏部尚书了。虞世龄他们熬了多少年,熬死了多少老头才有今天这地位,他诸葛山一来就和他们平起平坐,谁受得了?” 他手中茶盏斟满,他恭敬递去给少女,却见少女已再拿起一盏茶杯,缓缓倒水。 余光似有所感,夏昭衣侧头望来,眨巴了下眼睛:“给我?” 牧亭煜尴尬,只得抬手自己喝。 夏昭衣抿了口茶水后道:“宋致易和田大姚每日在琢磨打这个还是打那个。应金良每日在想要和谁结盟,如何结盟,这个人为什么不和我结盟,我还要不要继续结盟。云伯中想着如何稳固地盘,壮大实力。庄孟尧则绞尽脑汁试图均衡各方势力,保持现状最好。倒是这河京,呵。” 夏昭衣笑了笑。 牧亭煜跟着笑了笑,皮笑肉不笑:“阿梨姑娘是何时到河京的?” “昨日,”夏昭衣放下茶杯,看着牧亭煜道,“多谢款待,我得走了,冲你这番招待,我……” 牧亭煜忙道:“阿梨姑娘客气了,您跟我分什么招待不招待,我们以后就是自己人!” 夏昭衣一双明亮眸子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是听我说完比较好。” “……姑娘,请说。” 夏昭衣说道:“冲你这番招待,我卖你一个消息,今年夏日多暴雨,不出三日,又要有大雷雨。” 牧亭煜以为会是什么,说道:“好的,谢谢姑娘提醒。” “你安居华堂,载歌载舞,不觉有二,但外边已民怨载道。风雨并非过一场,便算一场。风雨所造灾患,如雪球般层层滚大,待其至大至圆时,可是能将李据都给砸扁的。” 牧亭煜咧嘴一笑:“可是阿梨姑娘,我能做什么?” 夏昭衣也笑:“你不想要民心吗?” 牧亭煜摊手:“朝堂上人人都在为工部说话,可是,皇上就是厌恶工部,不肯放权,能怎么办呢。” “你行你之举,与工部何干,与朝堂何干?牧亭煜,大厦将倾,这段时日,正是你得获民心之时。我说得,是你,非李乾,非朝政。” 牧亭煜哈哈笑道:“阿梨姑娘是心疼外边的百姓了,可到处都是布粥施善的,我也去效仿,民心还剩几成能给我?” “你很聪明,完全可以琢磨出如何让一个铜板丢入水中,出十声响。” 牧亭煜微微一愣。 夏昭衣继续说道:“好过陆明峰那样,让你将钱喂给李骁,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牧亭煜想了想,道:“所以三日后,真有大雨?” “很大。” “好,”牧亭煜说道,“我信你。” 为了让夏昭衣不再被人跟踪,牧亭煜安排了几辆马车同时出府。 夏昭衣昨日来时的素布马车换了人,走在第三辆,夏昭衣和詹宁则坐在一辆花枝招展的纱幔马车中,车厢里是浓烈到几乎刺鼻的胭脂香粉味。 马车奔过长街,往她指定得地方而去,路过玉桂街,经乃峻酒楼门前,一驰而过。 武少宁正好从乃峻酒楼里出来,这马车里散出的胭脂味,让他抬手挥了一挥。 “真浓。”武少宁皱眉说道。 他看了看那辆离开的马车,收回目光,朝不远处的灯前茶楼走去。 茶楼包厢里,连日赶路的男人们躺了一地,呼呼大睡。 沈冽坐在窗边,正在看信。 武少宁快步进来,将门关上。 “少爷,您没料错,”武少宁皱眉说道,“乃峻酒楼真的易主了。” 沈冽抬起头:“你先休息吧。” “难不成,我们得寄信去熙州,再让熙州那的人联络河京这边?” “熙州距离河京不过半日路程,不麻烦。”沈冽说道。 武少宁点头:“这倒也是。” 沈冽将手中信纸折叠,放回进去,又拾起一封。 武少宁见状,便不多打扰。 这一封信,是季夏和自寿石寄出的。 本要寄去衡香,至华州中转时,直接送来河京。 季夏和被河京的礼部尚书鲍呈乐的手下找到,套话、争吵、追杀,季夏和在信中大呼过瘾。 不过,他在寿石待腻了,想择日北上去塘州,再去竹州走走。 竹州二字,让沈冽想到了支离口中的“封文升”。 当初支离找他说这件事后,他也派人去查了。 那封文升,跑路了。 除却封文升,当初在徐城四海茶馆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些人,这几个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时,外边传来屋宇倒塌的声音,人群大声尖叫。 沈冽推开一道窗缝,是座民房,不过有惊无险,只一人被压在下面,受了点轻伤。 沈冽的目光落在路边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眉心微微皱起。 那男人很警觉,回过头张望。 沈冽立即后退一步。 这时,一名仆从打扮的男人快步跑来,在那男人耳边嘀咕嘀咕。 两个人很快离开。 若单说那个男人的举止,可能未必有什么。但加上这名手下,从他们说话的微表情和小动作,沈冽可以断定,他们绝对是塞外异族。 毕竟,他于几个月前的冬日,才和这群异族杀了几十场。 /36/36450/28885252.html 1306 爬满尸虫 河京地势格局在癸巳年做了极大改动,皇城门前的宽敞阔地共延伸出去七大御街,中心为主街,其左右两边各以数字命名。 御二,御三,御四在东。 御五,御六,御七在西。 若是初来到此,会觉得秩序是乱的。 御街第四街在最东面,沿街都是新建宅邸,所以这两次暴雨都安然扛过。 街上有家不起眼的乐器坊,叫双燕阙,其内乐器多为竹制,生意极是清冷,掌柜的平日和善低调,同乐器坊一样不起眼。 双燕阙后院楼上的一间房中,高舟正在看桌上铺开的两张舆图。 一张是皇城,一张是河京。 房门忽被人推开,史国新快步回来,进来便道:“寻了几处,仍然没有二小姐的下落。以及,宫里忽然召了所有京兆宿卫大将进宫,非常突然,市井传言,极有可能就是南宫皇后的事。” “二小姐的事不急,”高舟说道,“她已经回来了。” “嗯?”史国新难得一愣,目光左右去望。 “二小姐在换衣裳。”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换好啦。” 屋内几人都看去,齐齐傻眼。 一个年约五十出头的公公抄手立在门外,身着一袭墨黑色的内侍服,衣胸衣背刺绣华丽,他的背脊佝偻,腰部弯曲,头上戴着只有官位较高的内侍才能戴的乌纱饶平帽,面上笑容献媚,一双眼睛贪婪明亮,神情写满功利。 屋内一下陷入沉默,半响,高舟说道:“二,二小姐?” 夏昭衣莞尔一笑:“是我。” 同样是笑容,这一抹笑容,眉眼神韵全是她,与刚才那阿谀奉承之态判若两人。 但大伙儿一时,还是没敢认。 “二小姐这乔装之术……炉火纯青。”詹宁快结巴了。 夏昭衣迈入进来,看向桌上的宫城舆图。 “文德宫,”她的手指轻巧点去,“我要去这。” 永安帝都的天盛宫里,南宫皇后的寝宫便叫文德宫,来河京后,继续延用。 余光瞧见众人仍在打量她这脸,夏昭衣笑笑:“老头子好扮,多添皱纹,多添老态即可。” 高舟竖起大拇指,赞服道:“二小姐神通。” 史国新道:“二小姐,宫里忽然召了所有京兆宿卫大将进宫。” “我方才听到了,正好我要去,我便去看看。”夏昭衣笑道。 皇城虽是锦屏行宫所改,比天盛宫的规模缩小了大半,但皇家威严所在,别说一个行宫,便是一个避暑山庄,都置有许多看守岗点,防护得密不透风。 高舟他们心里不安,让双燕阙的关掌柜搞了几套力工的衣裳,他们一个个扛着大麻袋装作路过的样子去御街主道遥遥盯着。 京兆巡守卫的正将们正陆陆续续进宫。 本以为少女会绕去人最少的西宫墙伺机而动,未想,她穿着一身内侍服,努力挺着佝偻的背,鼻孔朝天,看不起旁人,走着又骄傲又不安的步伐,步步往皇宫大门走去。 “哇。”高舟说道。 “二小姐好厉害。”詹宁也道。 她的背一直纤细挺拔,如今既要装出驼背,又要装出在努力挺直这驼背,简直要难死了! “我很担心啊。”史国新在旁愁眉道。 “我也担心,”詹宁说道,“我担心那守卫,他若没认出来还好,若是认出来……哎。” “哎。”高舟配合的也叹了一声。 宫门处日日忙碌,今日派了许多人出去,回来得人更多。 夏昭衣不坐马车,不坐轿子,不去其他宫门,直直朝锦屏行宫的建武门走去。 守卫上前,还未发话,夏昭衣顶着一张哀愁无奈,心如死灰的神态,掏出一块令牌。 守卫将令牌正面背面细细看去,道:“公公眼生。” “那可不,”夏昭衣面容几分讥诮,“眼熟的,都死了。” 守卫皱起眉头,虽知道宫里太监们这几年不得安生,但是他没办法和这些太监们共情。 夏昭衣将令牌抽回去,说道:“走了。” 看着夏昭衣的背影步入宫门,高舟他们齐齐张大嘴巴。 詹宁说道:“这,这么简单,二小姐和他说啥了。” 高舟说道:“看着简单,实际不简单,首先,咱们得有二小姐那气度和胆量。” 史国新说道:“是的,并非守卫不森严,而是压根料不到。” 詹宁点点头:“也是,这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太监。” 他们身后巷口走出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四下张望,目光一转,看到他们,登时叫道:“哎,扛货的!赶紧送完过来,我们李大人这有活!” 高舟他们登时回头看去,顿了顿,连声叫着“哎”“好的”“就来”,立即脚底抹油。 御街主长道,可不是谁都能在这里置业的,也绝对不是开什么花里胡哨的酒楼和寻常商铺的地方,这里每个人非富即贵,一旦沾上,只会麻烦多多。 跑! 宫门里的守卫不仅比宫门外森严,还原比当年的天盛宫要严厉。 夏昭衣去到哪都能看到禁军巡逻,还有不少同行和宫女。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肃,或者说,是凝重。 夏昭衣便也戴上同款表情面具,麻木不仁地走在宫城之中。 小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到了南宫皇后的文德宫。 以一块石子吸引进去所有守卫的注意,她灵巧一翻,轻盈落地。 里面的守卫不如外面戒严,夏昭衣绕开门前二人,往宫殿北面走去。 确认檐廊下没有守卫后,她贴地滚到一处窗下,准备从窗而入。 便在这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传来。 夏昭衣愣了。 这股恶臭,她不陌生。 尸臭! 夏昭衣抬头看向头上窗扇,脸色变白。 缓了缓,她抽出匕首起身,无声在窗棂上撕拉开一道长缝。 那臭气越发浓烈,汹涌从破开的口子里涌出,还有数只黑色的飞虫夺窗而来。 夏昭衣握着匕首探手进去,很快以匕首将里面的栓子推开。 待窗扇终于在她跟前打开,她抬起头,正对着她的,是一个上吊而死的女人,周身高度腐烂,爬满尸虫。 /36/36450/28885253.html 1307 死无人知 屋内摆件规整有序,以书柜为多,一累累书册贴墙站满,延向隔断门。 隔断门大敞,门外是文德宫内殿,略显清冷空荡。 夏昭衣推开皇后寝殿的门,床上被褥泛黄泛旧,但散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衣柜里的衣裳整齐干净,叠得没有半点褶皱。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殿内地面上,寝殿内的一切静谧安宁。 夏昭衣回去书房。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秩序井然,落着零星虫尸,她戴上蝉翼薄的轻丝手套,从书案翻向书柜,一个个寻去,没有找到任何字条或信。 最后,夏昭衣去到尸体前。 尸体肿胀变大,面目全非,四肢极粗,尤其是双腿。 地上有很多腐败液体,紧紧缠绕着脖子的白绫也被尸体内渗出来的液体染脏。 夏昭衣将尸体解下,平放在凳子旁,衣裳内外,包括衣袖,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或信件。 她看着尸体的脸,轻声道:“你已死多日,原来南宫皇后早早不在文德宫里。” “你随她困囿深宫多年,你没有能力做到将她悄无声息地转走。” “能对南宫皇后如此至诚至深的人,不多。” “有能力做到的人,更不多。” “即便有能力去做,也断不敢不做二手准备。” “这二十日里,李乾连天灾民难都不救,却有两个大动作。” “一是关宁行军突袭常阳,二是虞世龄的招贤令开坛。” “从朝政对关宁行军突袭常阳一事的态度可见,这不是李据的命令。” “关宁行军和南宫皇后素无交集,也不买朝官们的账与情。” “能说动关宁行军突袭常阳,并能为南宫皇后舍却身家的,只有一家,毕家。” “这些,只是我的推测。”夏昭衣抬起眼睛看向门外,抬手拾起书案上的铜煎小壶,忽地朝门外丢去。 铜制的壶身撞在大殿结实的澄砖地上,回音在大殿里转啊转。 前面那一座宫殿外的两个守卫正在问彼此是否闻到什么怪味,一听这声音,顿时一凛,皱眉跑来。 在外问喊数声,无人应答,一名守卫推开积灰深重的殿门,那股恶臭越发地浓,让人干呕欲吐。 进门之后,一名守卫的余光一凛,转首朝书室望去,吓得差点瘫软在地。 一个身穿内侍服的老头端手坐在圆鼓凳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 看清老头的脚边是什么,守卫举起手中长枪,进来喝道:“你杀了她?” 夏昭衣眉心凝肃,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他没说话。 两个守卫彼此对望一眼,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多荒唐。显然,这尸体腐败了好几日了。 夏昭衣阴恻恻道:“若是咱家再晚几日来,这尸体的毛发、指甲都会掉光,内脏全成流淌的水,烂透了。” 一名守卫道:“你,你是何人。” 夏昭衣站起身子,背脊佝偻,步伐缓行,看着地上的尸体:“毕夫人让我过来看看。” 说完,她看向那个守卫,二人脸上的神情果然变了。 一人压低声音道:“原来公公是夫人派来的,昨日,皇上没有派任何人过来。” 另一人道:“今日我们等了一整日,仍然没有半点风声。” 夏昭衣沉了一口气,道:“这些时日,你们一直守在外面?” “嗯,除非换班,我们一步都没有离开。” 夏昭衣冷冷一笑:“念和死了这么多日,你们竟无人知晓。” 两名守卫看回地上那具恶臭女尸。 实在恐怖惨烈,他们看了眼,赶紧挪开目光。 南宫皇后还在宫里的时候,念和会不时进出,为她打点。 南宫皇后一走,念和进不进,出不出的,他们真不在意。 竟然就这么死了,看模样,还死了好些日子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的神情,心底忽然浮起很淡很淡的悲哀。 不说念和,便是他们,既仍留在这里,迟早一日会被发现真相,终难逃一死。 死之前,还会有难以忍受的极刑。 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称之为英勇。 但对同伴的性命都如此漠然,这是麻木。 在两个守卫讨论要不要收拾念和尸体,和接下去如何做时,夏昭衣悄然离开书室,翻出了文德宫。 宫里忙忙碌碌,有人慢慢走,有人快步走,有人跑着走。 夏昭衣这边走走,那边逛逛,最后走到了延光殿。 延光殿没有院墙大门,开阔无边的视野一路往前,穿过九阶踏跺,上去空旷的月台,便是延光殿正殿。 除却十步一哨,此地还有非常密集的巡班禁军列队,比起其他地方不时能看到宫女太监走动,这里根本不可能有“闲杂”人。 这时,一名公公领着政事堂的三品官员和两名小吏从外进来。 守卫立即上前拦人。 不论是他们已经非常眼熟的公公,还是政事堂的三品官员,或者后边的两名小吏,四人全被从头至尾搜身过去,而后放行。 三品官员,是夏昭衣通过官服认出的,连三品官员都不被客气对待,甚至严查到裤中,夏昭衣轻轻摇了摇头。 大乾,再无高心气的大臣了。 子路正衣冠,李臣,脱衣裤。 夏昭衣一直在宫里待到天黑,延光殿灯火大亮,始终不见十二京师的正将们出来。 但是,她看到了李豪。 这位本该在昨日被册封为太子的三皇子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动作,现在许是忍不住了。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四皇子李泽和礼部侍郎狄子安。 两个皇子并没有被区别对待,同样要搜身,听闻要检查裤子,李泽沉声道:“放肆。” 守卫却是个无畏的,冷冷道:“四皇子,这是陛下的命令。” 李泽厌恶道:“你滚开。” 李豪皱眉:“罢了,他只听令于父皇,天子之言,便是圣言,我们照做。” 李泽一拂袖,转身离开。 “哎,四皇子!”狄子安叫道。 李豪追了上去。 夏昭衣看着他们离开,看回上面的延光殿。 看起来这是新规,否则凭李豪和李泽的身份,没可能现在才知道要检查下身。 夜色越来越黑,那些京兆宿卫将领们终于出来。 明亮的宫灯下,众人不掩疲累,平日关系走得近的老友也不想说话。 待他们三三两两经过,夏昭衣忽然弓腰抄手,走了上去。 /36/36450/28885254.html 1308 乃骏酒楼 朱紫砚的步伐比其他人都要慢,他背着手,心事很重,浑然不知身后侧何时多出来的一个人。 夏昭衣说道:“朱副将。” 朱紫砚微微一惊,转过身去,见是品阶不低的内侍,态度稍好:“公公,何事?” 可别是皇帝又有什么吩咐,召他掉头回去。 夏昭衣道:“骁虎营的日子,不好过吧。” 朱紫砚沉默了。 这人,谁啊。 夏昭衣道:“燕云正将,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瘫痪在床有几个月了,你想回燕云卫顶替他吗?” 朱紫砚大惊,赶忙朝周围看去,唯恐身旁有其他耳朵。 朱紫砚是朱贸的侄子,当初李据离京时,并未带走所有宿卫京师,朱贸、杜一德等人就是留在京城守城门的那一批。 后来,陆明峰回京谋害掉朱岘后,集结所有宿卫军在京城劫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全部带去河京。 但是到了河京后,他们这一批人既被潘堂峰、卞石之等老臣唾弃,又被宣延帝厌恶,在河京成了人憎鬼厌的存在。 没过多久,军事兵马整改,这一批回去的郎将、副将们统统被以各种理由贬谪远调。 朱贸于壬辰年在东海丘陵山村中病死,浑身溃烂。 杜一德辞官归隐,种田去了。 如今燕云卫里唯一还算体面的,只剩朱紫砚。 他当年被调离燕云卫,在骁虎营成了一名小队正。 好在他这些年阴差阳错立功不少,一点点被提拔,成了原来和燕云卫水火不容的骁虎营的副将。 而原骁虎营副将林绍旌,因屡次被贬,而郁郁生病。 他原是个爆脾气,治下严厉,不时训责辱骂手下,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 待他遭贬后,踩着他的头爬上来的人加倍奉还给他,当日的小弟成了他如今的大哥,他在翻身再无望的日子里一日日酗酒,最后被街头地痞们暴揍,抬回去躺了七日,咽气离世。 朱紫砚拽着这公公去到路旁,咬牙道:“你到底是何人?岂敢来本将耳边胡言乱语?倒是不怕我出去说你。” 夏昭衣整理完衣裳,阴阳怪气道:“好呀,咱家倒是看看,圣上是更信你这个叔叔被他害死的朱紫砚,还是信我这个老实诚恳,伺候了他二十年的老忠仆。咱家这就是去找圣上,说你心怀不轨。” 说着,夏昭衣掉头要走。 朱紫砚本就是个胆小的,忙拽住她:“公公!” 夏昭衣忽然压低声音:“咱家只想图个出宫后的活路,朱副将不会不帮吧。” 朱紫砚顿了下,道:“你想要我怎么帮?” “出宫后,你去一趟玉桂街的乃骏酒楼,你去了便知,”夏昭衣将他的手自她胳膊上拿下,“若是不帮我,哼,且看我怎么在圣上跟前说你。” 朱紫砚看着她腰背蹒跚,步步离开,气不打一处来。 玉桂街,乃骏酒楼,他听都没听过。 算了,就去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牛马。 高舟他们身上仍穿着力工服,三个人在第四街和御街主街来来回回,走了至少五趟。 御街的灯火耀如白昼,人反而一个都没有,他们三人蹲在角落里,一边注意宫门,一边留意附近的巡守卫。 时间缓缓,高舟打了个哈欠,一粒石子忽然被人丢来。 高舟一下接住,立即抬头,少女坐在对面低垂的飞檐上,一身墨色夏衫劲装,修长纤细的双腿横向轻荡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高舟他们一喜,纷纷起身。 离开主街,无声无息穿过整片御街后,那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才算消失,入目仍是耀眼的灯火,到处都是清扫搬运和敲敲打打的声音。 眼看少女衣裳换了,脸也洗了,高高戴着的内侍帽也不见了,换作平日里潇洒利落的马尾,几人忙问她是何时出来的,怎么没看到。 夏昭衣道:“都入夜了,当然是翻墙,为何还要走宫门?” 听起来好有道理,几人又问她可否见到了南宫皇后。 夏昭衣摇头:“她早便不在宫里了。” 将文德宫里所见简单告诉他们,三人皆长长吐出一口气。 高舟说道:“太好了,南宫皇后没事便好。” 夏昭衣说道:“可是,那些守卫们会有事,还有念和,已经有事了。” 高舟“呃”了声,皱眉说道:“是啊,好可惜。” 走着走着,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看向前面一辆马车。 高舟他们都抬眼看去。 马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看姿态作派和周身气度,不是寻常人。 詹宁低低道:“二小姐,谁啊。” 夏昭衣道:“你再抬头看看。” 詹宁抬起头,一眼看到上边悬挂着的牌子,道:“欸?乃骏酒楼,二小姐,便是您在衡香后衙时同我提到,您在河京置业的这家乃骏酒楼,被一个当官的看上了。您当时还说,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夏昭衣微微一笑:“是啊,来河京之前已将线都布好了,但今日进宫却忽然有了其他主意,我想让这鱼饵,钓上来更大的鱼。” 詹宁期待道:“怎么做怎么做,二小姐,是什么主意。” 夏昭衣扬眉看向乃骏酒楼的招牌,道:“一个能让陆明峰彻底完蛋的主意。” 说完,她转身朝另一家酒楼走去。 经过一家茶楼时,詹宁瞧了瞧茶楼上悬着的幌子和茶楼前的烛火灯牌,随口道:“还挺好玩,叫灯前茶楼。” 坐在灯前茶楼三楼的叶正“欸”了声,打开窗子朝外看。 武少宁道:“怎么了?” 叶正瞅了瞅:“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 武少宁收回目光,继续和其他暗卫们下多人棋。 叶正忽道:“啊!我知道了!是詹宁!” 他掉头打开房门跑走。 他身后静了一瞬,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声,紧跟着武少宁他们也冲了出来。 叶正站在灯前茶楼的灯牌前茫然一顿张望,忽然急中生智,大声叫道:“武少宁,你个熊孩子,你娘喊你回家吃饭啦!武少宁,武少宁!!!” 武少宁是个沉稳的人,头一次跑着跑着,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夏昭衣正上楼的脚步一顿,微微侧首。 詹宁的耳朵高高竖起:“好像是,武少宁?” 同名便算了,声音也熟悉。 “哎呀,”詹宁一喜,“是叶正!” /36/36450/28888608.html 1309 萝卜溜驴 金兴酒楼最大的包厢,胡掌柜抱着一个药箱恭敬叩开室门。 “大东家,我取来了。”胡掌柜进来说道。 桌是阖家团圆吃饭用的大桌,夏昭衣接来谢过,叶正不想劳她亲自动手,在她过来时忙起身:“阿梨姑娘,我们自己来。” 武少宁的鼻血还在流,额头肿出一个寿公馒头,嘴角也肿了。 这些都是脸上的伤,身体倒还好,脱臼的左胳膊已在第一时间被他们自己接回去了。 在给武少宁处理伤势时,两边人马交接这大半个月发生的事。 夏昭衣这边风平浪静,叶正说他们也没有收获,没有砍下谢忠或钱奉荣的头,这一趟便是失败的。 詹宁道:“没有你们,谢忠的忠信军不会散,如今他成了光头丞相,你们便不算空手而归。” 叶正“哎”了声,忽又笑起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家少爷去跟踪人了,估摸等下便回来。” 夏昭衣点头:“……嗯。” 见她神色没什么不寻常,叶正满肚子的话忽然不知怎么说了。 比如,想说一说这一路他家少爷时不时盯着着个药盒睹物思人,闷骚得很。 但最怕的,仍是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是她不喜欢少爷,而他告诉她少爷喜欢她,那么,她会不会因此而跟少爷有什么疏远…… “叶正?”夏昭衣说道。 叶正回神,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好像跟他说了句什么。 武少宁在旁冷着脸提醒:“阿梨姑娘问,少爷去跟踪谁了。” “噢,噢……”叶正慢半拍地道,“这,少爷也没说,就说去跟踪两人,便走了。” 这时包厢的门又被轻轻叩响,是晚饭到了。 叶正他们为了等沈冽,一直没吃东西,是以,夏昭衣才让胡掌柜准备间大厢房。 满桌食物热热腾腾,香气扑鼻,高舟他们三个饿了一天,狼吞虎咽。 叶正他们这边处理完武少宁的伤势,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唯独苦了武少宁。 在他们吃饭时,夏昭衣离开包厢,去到前间。 空无一人的小包厢里,没有点灯,没有点熏炉,她立在窗后,徐徐清风自四寸不到的窗缝外吹入,轻轻拂动她的碎发。 来时他们看到的那个官员,是虞世龄的表外侄虞传采,一个从六品的左司员外郎,也是跟风圈铺,看中了夏昭衣这家乃骏酒楼的幕后主事人。 此前虞传采一直不露脸,王丰年安排在河京的这些手下们费了许多功夫都挖不出此人。 最后只能广撒网,有意无意抛出大量能让人感兴趣的鱼饵,总有几条能让乃骏酒楼这边的管事自己咬上钩。 接下去,就如萝卜溜驴子,让驴子自己一步步走来,藏在幕后的虞传采也一步步露脸。 未想,虞传采最有兴趣得,是“支爷”。 看来,谁都想要离开李乾,往外面跑。 而同“支爷”做生意,无疑是李乾这些官员们往外置业的最好途径。 夏昭衣不得不佩服沈冽创造出来的这个“支爷”身份,“支爷”能有今日,绝非是一次次作秀得来的偶然,这是沈冽的前瞻性。 今日虞传采出现在这,便是因为“支爷”在河京“溜达”的手下终于同意和他见一面了。 这个“手下”,自然是她安排的。 这时,三个男人从远处走来。 为首的男人是已经换了常服的朱紫砚,跟着他的两名亲随左右张望,不时会同路人打听。 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几声后,来人推开房门。 詹宁的脑袋从外伸入进来,看到黑暗里站在窗前的少女,詹宁轻手轻脚走去:“二小姐,您不吃东西吗?” 夏昭衣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道:“看戏。” 詹宁一下子来劲:“嗯?我也看!” 他快步去一旁,推开一道更细的缝,单只眼睛凑了过去。 刚好,朱紫砚和他的两名亲随停在了乃骏酒楼前。 “是那三个男人吗?”詹宁问道。 “是的。”夏昭衣说道。 “要进去了,”詹宁说道,“哪里有戏可以……哎呀!” 他的话锋不自觉一转,因为一个男人快步走来,对着朱紫砚的亲随便撞了上去。 这一下撞得不轻,朱紫砚的亲随险些被撞倒。 男人回头恼怒地瞪他们一眼,抢他们一步,匆匆迈入乃骏酒楼。 朱紫砚的亲随要上前理论,结果发现男人不是一个人,他也有几名手下相随,且都是虎背熊腰的人物。 詹宁认出那几个相随的手下,倒抽一口气。 可不就是这次同他们一起从衡香赶来的田烨么! 为首的那个男人倒是面生,詹宁没见过。 “二,二小姐,”詹宁朝前面的少女看去,“怎么回事。” 夏昭衣说道:“你继续看。” 朱紫砚不想惹事,毕竟今日来这,是因为宫里那个死老太监胁迫他。 虽然他什么错事都未做,可是,他还真就吃这一套,谁让他在皇上那始终被记着一笔。 当初朱贸病亡的消息传回京时,他甚至连哀痛都不能表露,唯恐被天荣卫盯上。 甚至都不用天荣卫,那时无论谁随便告他一状,用词添油加醋,他都会成为朱家第二个朱贸。 这是他的弱点,所以这些年他为人厚道,行善积德,能不得罪人,便不得罪人。 结果,还是让他碰上了这无耻的死老太监。 朱紫砚亲自帮亲随拍掉身上褶皱,道:“走吧。” 一名亲随低头:“爷,那人掉了东西。” 他拾起来,是串钥匙,挂着的钥匙还不少,至少五把。 另一名亲随道:“肯定值钱,此人如此无礼,可见横惯了。爷,这钥匙我们便不给了,让他急去。” 朱紫砚也是这样想的,但转眼又怕惹麻烦,道:“便给他吧。” 他朝亲随手里的钥匙看去一眼,转身要进酒楼,忽然,他猛地回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在这串钥匙上。 亲随说道:“……爷,怎么了。” 朱紫砚夺来钥匙,将其中一把来回翻动,仔细打量。 两名亲随看去,这把钥匙,好像还真有些奇怪。 “二小姐,”詹宁又双叒叕看向夏昭衣,“他们在干什么?” 夏昭衣笑道:“在看钥匙,一把能够打开陆明峰鬼门关的钥匙。” /36/36450/28902578.html 1310 于鱼余虞 朱紫砚的手指开始颤抖,情绪越来越激动。 他用了很多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在一名亲随耳边飞快嘀咕。 亲随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转身离开。 朱紫砚将这串钥匙塞入怀里,带着另外一个亲随迈入乃骏酒楼。 夏昭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为詹宁解惑:“那把钥匙是铁笼的钥匙,这些铁笼里关着得不是人,而是密密麻麻的老鼠和寒鸦。” 詹宁细细回忆,道:“远在衡香的那些地下暗道,和河京竟也有关系?” 夏昭衣摇头:“并非衡香地下的那些暗道,我所说的铁笼还要更为遥远,在宣延二十四年,京城外重天台祭天时所发生的寒鸦之祸。” 好半会儿,詹宁说道:“好像……有这么个印象在,我们在关外有所耳闻。” 夏昭衣道:“燕云卫当年协助刑部,京兆府,天荣卫查过此案,朱紫砚即便不是当年的经案人,凭他与朱贸和李东延的关系,他肯定耳闻不少。” 当初如何引出乃骏酒楼背后的虞传采,她现在就能如何引导朱紫砚将陆明峰和当年重天台之祸联系在一起。 急于立功的朱紫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李据,他再懒政,再摆烂,但他心胸狭隘和记仇,绝对不会放过重天台之祸的幕后主使。 毕竟,大乾王朝末日的哀乐,便是由重天台祭天正式吹响。 乃骏酒楼生意极好,这也是它被虞传采盯上的原因。 朱紫砚带着亲随快步进来,迎上来的伙计太热情,朱紫砚只能点几个小菜应付。 待伙计离开,朱紫砚留下亲随,一个人悄然上楼。 这会儿,朱紫砚忽然感激起那个死老太监。 幸好这死老太监威胁他,所以他特意穿了非常低调简素的一套便服,完全看不出半点宿卫京师的副将气度,跟寻常下馆子的市井毫无区别。 而且他运气好,上楼的时候,恰好看到刚才那个男人的一名手下经过。 朱紫砚装作寻常食客,待那人一走,他立即跟上去。 男人推开一间金玉满堂的包厢大门,房门一开一关之间,里面传来朗朗笑声。 在外偷听实在不便,好在左右两边的包厢都空着,朱紫砚逐一采风,确认左边那间偷听效果更好,便藏了起来。 他将耳朵贴在墙上辛苦听了好一阵,这二人在聊得都是风土人情,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更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提到。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些醉了,听得一个男人忽道:“那么车大哥,支爷那,就拜托给您了。” 朱紫砚低低道:“支爷。” 是他想的那个支爷吗? 而另外一人因为喝醉,家乡口音都出来了:“好说儿!虞大人能处儿的,能处儿的!” 朱紫砚肃容,果然是! 接下去,隔壁两个人的谈话里终于多了个人物,便是那位忽然声名鹊起的支爷。 被称为虞大人的这个男人马匹拍得响,另外那位车大哥,简直喝糊涂了,满嘴在那自夸,口口声声都在踩着中原,抬他们西北的身家。 朱紫砚好笑,一个投机倒把,大发乱世财的客商罢了,西北有什么值得夸的,还真能繁荣富庶过河京不是。 不过这虞大人,是哪个虞。 于,鱼,余,虞? 京官里面,这个读法的虞大人,可不要太多。 这时,那位车大哥打了个酒嗝,道:“那,到时儿就你走儿吗?虞世龄呢?” 朱紫砚瞪大眼睛,竟然是虞世龄的虞! 虞大人的声音有些为难:“这个,我外堂叔暂还不知此事。” “哦,我明白儿了,”车大哥说道,“你是自作主张儿,为自己留条后路儿,对吗?” “哎,世道儿,难儿啊!”喝醉了就的虞大人被车大哥带的,口音也偏了。 老实说,这位虞大人口中的事,朱紫砚还挺心动…… 但是,如果真的能查出当年重天台的事来,这得是多么轰动的一个大案!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伙计笑吟吟领着客人们过来。 朱紫砚瞪大眼睛,想跑来不及了,他看向窗扇,外面是长街,正在新搭巩固用的木头,把窗子堵住了。 耳听着他们走近,他没办法,只能躲到装饰用的摆柜后的暗影区域里。 “来来来,客官,请!”伙计推开门进来。 朱紫砚不敢探头,耳听脚步声,判断除了伙计外,约只有两人。 两人,他娘的开什么包厢! 伙计朝他这边的摆柜走来,拉开抽屉拿出烛台和蜡烛。 很快,厢房里灯火大亮。 两人点好菜,伙计叫道:“好咧,两位客官,您稍等~” 厢房的门被伙计带上。 詹宁转头朝周围看去,目光看向窗扇。 夏昭衣用眼神示意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朝摆柜后的角落里瞟去。 詹宁脸上露出窃笑,说出口的话却尤为生气:“这车钰山真是不知好歹儿,背着我们偷偷和虞传采来往儿!这笔买卖儿叫他截胡了,他在支爷儿跟前,又得成大红人儿了,哼!” 夏昭衣道:“他来得早儿,那就由着他吧。” 詹宁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眼睛看着她。 今日听过她用伪音模仿太监,虽然说得累,但挺像。 这会儿模仿中年男子,更像了,最关键得是,她这一口西北话。 詹宁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仗,又是个斥候兵,他的西北话是利索的,但口音远没有她现在一开口来得对味。 詹宁忽然忘记接下去要说啥了,他摊开手心看提示,哦哦,想起来了。 詹宁说道:“若是之前,被他截胡儿,咱们也不怕的。可是现在,那个陆明峰儿还关着儿呢,若是他没有出事儿,凭他的地位和官职,我们不仅发达儿了,我们还能在这河京横着走!” 夏昭衣“嗯?”了一声:“怎,你和陆明峰儿,还有交情儿?” 詹宁道:“是人情儿,五六年前在京城儿,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儿不对,要我大哥儿准备好多老鼠,好几个笼子儿呢!” 夏昭衣说道:“哦,那还真是怪事儿呢,然后呢?” /36/36450/28902579.html 1311 他叫朱岘 詹宁道:“然后……” 外面响起伙计的声音:“客官,您的开胃冷菜来咯!” 詹宁粗着嗓子叫道:“自己进!” 冷菜先上,没多时,热菜也来。 他们只有两个人,菜没多少,都是酒,且基本是青稞酒,倒是符合朱紫砚印象里的西北壮汉形象。 只是,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却没有继续,两个人在那聊起了故乡的风土人情。 朱紫砚急死。 大半日过去,这二人聊着聊着,终于将话题绕回那老鼠上。 詹宁放下筷子端起酒碗,叹声说道:“哎,这事,我大哥有罪儿啊!” 夏昭衣的声音如似醉汉:“嗯?何罪?” 詹宁道:“我若知道他拿那老鼠儿是用以破坏儿……哎!天下也不至于会……哎!咱们大西北儿那么好的土地儿,现在,现在全是战火儿了!!” 说着,詹宁“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努力想掉泪,可是掉不出来,继续道:“我大哥儿后来才知那陆明峰是个坏人儿,他是跟关外那群人儿勾结上了,故意要让重天台儿出事的。” 夏昭衣沉默半响,声音变低:“今儿要不是喝这酒儿上头儿,这事,你还得一直儿瞒着我?” 詹宁道:“这不是提到了陆明峰儿吗?” 夏昭衣咬牙切齿:“所以儿,当年他回京要害死朱岘大人儿,后来回河京儿又在宣延帝儿跟前唆使儿,调走燕云卫和骁虎营儿的干将,他就是想要分解儿宣延帝的权威。” 詹宁道:“我想应该是儿的。” 夏昭衣提到燕云卫,藏在角落里的朱紫砚将拳头都握紧了。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陆明峰。 但结合他们的话,一切又都有迹可循。 毕竟当年在京,朱岘的确死于陆明峰之手。 到河京后,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骁虎营和燕云卫的将领集体换血,如今除了他朱紫砚外,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陆明峰身居要领,又是李据跟前的心腹大红人,他完全能做到这些。 关外……陆明峰是关外买通的? 对,该死的陶岚,一定是她! 她当年叛出大乾后,不停凭借各种手段收买人心,尤其是收买了那对金家兄弟。 左路军的叛变,导致定国公惨死,翁迎将军溃败。 没想到,她的手那么早就伸到了陆明峰身上! 对了,陆明峰现在已经进去了,是山景城的事。 年初陆明峰忽然下狱,整个朝堂的震撼可不比当年定国公府被突然连夜抄家来得小。 朱紫砚这些年战战兢兢,陆明峰事发后他一直不敢发表任何看法,不打听,不议论,只躲在人群里听旁人提起时,侧耳偷听几句。 现在看来,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陆明峰其人,果然不干净。 隔壁这时传来动静,听声响,那位虞大人和车大哥好像要去喝花酒了。 他们一开门出来,这边包厢里的夏昭衣和詹宁立即噤声。 屋里刹那静下,似针落地都能听到。 这气氛让朱紫砚也变紧张,贴着柜子,不敢呼吸。 等外边所有脚步声都远去,夏昭衣打破沉默,道:“车钰山走了。” 詹宁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抬手摸头:“好生儿难受哟。” 夏昭衣道:“你喝多儿了,你不是说明日儿还要去吉来坊儿呢吗。” 詹宁道:“是儿的呢,我要去的儿。” “去那做什么儿呢?” “不清楚儿,我大哥儿知道我要来河京后,特意叮嘱我去拿个东西儿。我见他神情听他那话,我猜儿,就是跟当年的重天台儿有关。” 夏昭衣点点头:“看你醉成儿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免得明日儿起不来,车钰山那边,我继续去跟儿。” 两个人聊了几句明日的安排后,起身离开。 朱紫砚探出头去,看到桌上乱七八糟的酒菜,他暗骂一句真没吃相,而后抬手整理衣裳,昂首挺胸,非常自然地阔步走出去,赶在伙计进来前离开。 下楼后,坐在楼下的亲随立即起身:“爷。” 朱紫砚道:“走。” 他快步走出去,没见到这伙人的身影了。 刚才听了半日,他们谁也没提到喝花酒的坊楼是哪间,而整个河京,能喝花酒的大小青楼不下千间。 “罢了,”朱紫砚站在乃骏酒楼门外道,“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顿了顿,他看向身后亲随:“你听过,吉来坊吗?” 亲随回忆半日,摇头:“没听过。” “那就连夜去打听,”朱紫砚沉声道,“再去官衙里花银子找司录和司户翻册子,明日辰时,我一定要知道吉来坊在哪。” 亲随很久没见他这么严肃了,领命说道:“是!爷。” 看着朱紫砚和身后亲随离开,藏在角落里的詹宁打了个酒嗝,对夏昭衣道:“二小姐,太好玩了。” 夏昭衣没说话,目光一直望着长街尽头。 詹宁注意到她的神情凝重严肃,眉眼甚至有股哀伤,声音不自觉变低:“二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半响,夏昭衣淡淡道:“想一个人,以前的京兆府少尹,他叫朱岘。” 现今快六月,从年初陆明峰下狱后到现在,只过去几个月。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几个月的时间用来慢火炖肉,足够了。 回去金兴酒楼,叶正和武少宁他们已经回去隔壁的灯前茶楼。 顺便,把高舟和史国新也拐走了。 为作戏,夏昭衣喝了不少酒,还是大碗的,酒劲渐渐上来,她实在困,让金兴酒楼的胡掌柜为她准备马车,她需得回去御街第四街的双燕阙。 詹宁随她一起回去。 胡掌柜派人去隔壁叫高舟和史国新时,恰遇上沈冽派回来报信的人在和他们说话。 叶正恼道:“哎呀,这少爷,这会儿去追什么人呢,美佳人都在隔壁了!”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美佳人是指我们大东家?” 叶正看他一眼,不自在道:“……啊,对啊。” 高舟轻咳一声,道:“叶兄,这是个什么说法?” 武少宁他们的眼神全朝叶正看来。 叶正这才发现,他平时跟武少宁他们嘀咕嘀咕就算了,怎么…… “嗨呀!”叶正有些恼羞成怒,“没什么说法!”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爷,不是这样的。” 叶正道:“什么这样那样,不是这样?”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您刚才说美佳人都在隔壁了,我想说得就是,我们大东家已经不在隔壁了,她回去了。” !!! /36/36450/28902580.html 1312 四个老头 燕云卫府大门前灯火黯淡,只有八座铁火盆架,彼此相隔至少十步,除此之外,就只剩卫府门前的两盏大灯笼了。 朱紫砚没有回府,也没回骁虎营,离开乃骏酒楼后,他直接去往燕云卫府。 早早被他派来得亲随等在门口,一瞧见他来,上前说道:“爷,我同杨校尉都说好了,您这边来!” 朱紫砚跟着他自一旁的侧门进去,穿过一片檐廊,不多时,到了燕云卫府的卷籍库。 朱紫砚出自燕云卫,对查找载册的年限和编号极其熟悉。 只是当初离京匆忙,且只顾着抢金银财宝,所以燕云卫府自开府后历数百年的载册只带回来两箱,其余的,都被他们自己烧了。 而那两箱,是随便倒书柜扔进去的,朱紫砚一面在书柜上翻找,一面在心底嘀咕,千万要有当时的案卷,千万要有。 他的手指忽然一顿,随即心里浮起大喜,一下将那几册卷宗抽了出来。 “去取一把尺子来。”朱紫砚对亲随说道。 他在书案后快速翻动卷宗,用亲随取来得度量尺在草纸上新画了把轮廓大致的钥匙,再将怀里这串钥匙拿出,一经比对,连亲随的眼睛都大亮。 “一样的,爷。”亲随说道。 朱紫砚激动不已:“这钥匙奇特,任谁看了都记得住!” 他抬头看向几步外那立地摆件上的烛台灯火,眼眸眯起:“吉来坊,吉来坊,太好了,明日就去这吉来坊。” 隔日辰时,忙活了一整夜的亲随在同名的五家吉来坊中,最终确认朱紫砚想要得是哪一家,等朱紫砚一醒,立即上报这个消息。 朱紫砚在那吉来坊附近布好人手,随后去了皇宫。 他的轿子等在皇城外,等啊等,等百官下朝后,他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终于瞅见鲍呈乐的身影,他从轿中走出,快步过去。 御街街口站着四个老头,四个老头齐齐抄着手,佝着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老头开口是詹宁的声音:“二小姐,您真是料事如神。” 夏昭衣说道:“这不难猜。” 看着鲍呈乐和朱紫砚边走边聊,越走越远,高舟道:“二小姐,既然他们接头了,那天荣卫那边我这就去安排。” 夏昭衣道:“万事小心。” “嗯。” 高舟就要回头,后边传来昨日那妇人的声音:“哎,老头们,你们干啥呢。” 四个老头闻言,回身看去。 “我这儿有活,你们干不干?” 四个老头没说话,就这样抄手在袖中,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妇人皱眉,咽了口唾沫,摆摆手:“不干拉倒,真是群怪人……” 高舟走后,夏昭衣和詹宁和史国新又在这里站了一阵。 今日的日头好,詹宁已经开始沉浸式畅想以后老去的生活了。 他说:“到时候身边多个老伴,再来两个孙子围着跑,人生,知足了。” 史国新忽然问:“二小姐,您以后想要几个孩子?” 夏昭衣看着最后一个官员离开,道:“我养不好孩子,不想要。” 詹宁“呀”了一声:“怎么会呢。” 夏昭衣竟然非常认真地去回答这个问题:“我喜静时,可在室中对着石头木头雕一天,不喜被人打扰。我喜动时,便去游山玩水,五湖四海都想去。但你瞧见了,小大胖都不便一直跟着我,何况是个孩子。” 这话若出自寻常女子的口,詹宁和史国新恐都会觉得惊世骇俗。 出自她的口,他们认真思忖起来,点头认同。 詹宁道:“有点想念小大胖那小家伙了。” 史国新道:“应该是个胖家伙,可能吃了。” 夏昭衣道:“走吧。” 她转过身来,打算先回第四街的双燕阙。 便是这一回首,她的眼睛忽然定住,瞅着不远处匆匆走过的一个男人。 詹宁和史国新也看去。 詹宁道:“二小姐,是谁?” 夏昭衣眉心轻拧,道:“不确定是不是,如果是的话……” 她的话音停顿了下,继续道:“我先跟去看看,若我申时未回双燕阙,你们勿担心,申时我一定到吉来坊。” 詹宁和史国新应声:“是,二小姐。” 被夏昭衣所盯上得男人,穿着跟他们几乎没有区别的寻常市井的素衣常服,他走得很快,目标明确。 夏昭衣一路相随,边走边演,像是家里着火的老头子,快步往家里赶。 即便偶尔动作幅度略大也没人多看她一眼,她连擦汗的模样都与寻常老汉一模一样,毫无模仿痕迹。 跟了一路,男人终于停下,停下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圈。 夏昭衣没有停,一脸焦灼地自他身旁经过。 男人连目光都没扫她这么一个寻常的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一眼。 待男人进去后,已经走出十多步的老头衣忽然停下,她脸上的焦灼神情消失无踪,眉眼亦变冷。 夏昭衣回过身去,男人进去的地方,叫康山面馆。 夏昭衣没有马上进去,就近寻了家裁缝铺。 自裁缝铺后院出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老头子,甩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大摇大摆进去面馆。 面馆楼上,房门被忽然推开,再被“砰”一声关上。 屋里正在写信的男人见他回来,起身倒水。 两个人,一个衣着富贵,像个有钱老爷。才从外面回来的人的这身打扮,像是他的随从。 但是老爷亲自给随从倒水再递水,举止非常恭敬。 “怎么回事?”老爷问道,说话是一口流落的北元口音。 “流星被人杀了,”随从咬牙道,“那人的手法很利落,看伤口走向,是在身后被人捂住嘴巴,再以匕首抹喉的。” 老爷吃惊:“流星是我们之中身手最好的,那人竟然能以这种方式杀他?” 随从看了看他,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陶茂呢,”随从道,“可送走了?” “嗯,”老爷点头,“他不肯走,只能下点药。” “那也好,”随从沉了口气,“他走了,我们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只可惜……” 只可惜,皇城戒备森严,他们实在没办法进去。 /36/36450/28902581.html 1313 沈冽在后 这次来河京,他们一共需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一个是陶茂的人。 一个是李据的头颅。 但锦屏宫的森严防护远远超出他们的预估,两场暴雨过后,以为早就失衡的李乾王朝会更失秩序,结果,整座皇城成了铜墙铁壁。 前几日,他们派人夜探,李据的延光殿甚至将四面宫墙都给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玄铁铠甲禁卫军。 不仅这些玄铁铠甲禁卫军日夜不休,三班轮替,没了四面高墙的延光殿视野更辽阔,闲杂人等若是有异动,延光殿上一览无余。 他们要对李据下手,几乎比登天还难。 以及现在,流星被人杀了。 室内陷入短暂沉默,半响,那名老爷道:“流星的死……是否说明,我们已暴露?” 随从看他一眼,抬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水,他又一盏饮尽,道:“是。” “怎么会呢?”老爷想不通,“这几日我们什么都未做,真要说暴露,也就前阵子为了抓陶茂所布得那些线,但如今都已安全收网了。” 随从沉默。 老爷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如何是好?” 随从道:“夫人和和彦大人,当初如何说的?” 老爷道:“夫人说一定要见到李据的脑袋,否则不要回去。和彦大人说,若有任何异变,迅速离开。但是……” 随从抬头看着他。 “但是,”老爷继续说道,“我们寻到陶茂,在夫人跟前已是一桩大功,她应不会降怒,反倒是和彦大人那边我们不好交差。至少我们需得弄清杀害流星的凶手,若是连此人为何方势力都未弄清,我们回去只会被重罚。” 随从道:“流星的尸体,现在还扔在那。” 老爷皱眉:“在哪?” “河东仓库后边,我发现时,他已起大量尸斑,死了有一阵了。” 说着,随从拿出一件物什。 老爷走去他身侧,只见他揭开手绢,里面躺着一把头发。 尸体带不回,又无法当场焚烧变作骨灰,便只能割下一把头发,带回故土。 随从说道:“我将他的尸体搬运藏起,我所想得是,他日变臭气味大散后,便由着这里的官府将他当具无名男尸,处理了吧。” 老爷看着这把头发,道:“除却那伤口,现场可还发现其他。” “无,不过见那伤口,应是把绝世利器。” “绝世。”老爷注意到了这个形容。 随从想了想,道:“你刚才说得有理,我们若连流星死于谁手都未能弄清,回去后,我们过不抵功。” “现在是否立即差人去将他的尸体带回?” “我不知那高手会不会回去。” 老爷略沉吟,道:“可先派人去报官,由官府出面,我们安排人手去换尸。” “也只能这样了,”随从说道,“便听你的吧。” 二人商议的声音变低,老爷开门,离开了屋室。 康山面馆楼下的生意不错,老爷一下楼,往来伙计恭声问好。 老爷去往柜台,在账房耳边嘀咕嘀咕。 账房面色大惊。 “去吧。”老爷低声说道。 “嗯,我这就去安排。”账房立即搁笔。 柜台附近坐着一个小童,模样看着几分呆滞,他手里捧着个碗,眼睛悄悄朝离开的账房看去。 “来咯!”伙计叫道,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过来。 小童道:“可以把汤面倒一半在这一口碗里吗?我想带回去给我家人吃。” “还是个乖娃子!没问题!”伙计说道。 汤面被他倒了一半进碗,一滴汤都没有溅到外面。 小童抓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那个账房再没有回来过,老爷在柜台后替了账房的活。 没多久,一个男人从外面进来,本要直接上楼,瞅见柜台后的老爷,男人朝柜台走来。 小童抬头,像打量寻常经过的路人那样,瞄了男人几眼。 男人快步走到老爷身旁,如老爷在账房耳边嘀咕嘀咕那样,他也在老爷耳边嘀咕嘀咕。 老爷面色露出惊讶,很快又变得凝重严肃。 二人低低聊了起来,没聊几句,老爷让这个男人先上楼,去找随从。 老爷继续在柜台后当账房,不过小童明显发现,他走神得厉害。 半碗面吃得很快,小童吃完后结账,端着剩下的半碗面汤走了。 一出来,他便钻入一条胡同,在胡同僻静的角落里放下面汤,吹了声口哨。 闻着味儿的狗儿一下子从僻静角落中跑来,开心疯狂地摇着尾巴。 在狗儿出来的地方,一个清瘦修长的俊美男人抱着把剑步出。 一见到他,小童又是紧张又是高兴,实在没有见过这么好看耀眼清雅贵气的男人,他忙上前将刚才在面馆里的所见告之。 说完,小童有些自责:“他们声音太低,有些我实在听不清,但我确认听到了衙门,还有吉来坊和天荣卫。” 沈冽道:“吉来坊是?” “在荣喜街!一家酒馆!我可熟了,我常给街坊跑腿买酒的!” 沈冽道:“多谢了。” 他递出一锭银子。 小童眼睛大亮,赶忙双手接过:“哇!” 沈冽道:“先去官府附近的钱铺换成散碎的银钱再花,以免有露富之危。切记,得官府附近。” “小的谨记小的谨记,”小童开心道,“小的一定照做!官府附近的钱铺,定不敢乱来的!” 面馆里,刚从外面回来的男人快步上楼,进到屋室。 隔墙的夏昭衣正准备离开,听闻动静,又贴了回去。 随从说道:“天荣卫的动作?” 回来的男人道:“对,在吉来坊,今夜便有行动。” 随从道:“吉来坊,是荣喜街那一处吗?” “嗯,自陆明峰被抓后,天荣卫便一直死气蔫蔫,但今夜这行动,他们好像很重视。” 随从低低道:“不知是否与昨日李据召宿卫京师的将领们进宫有关。” “我们要安排人手去看戏吗?” 随从顿了下,道:“流星死了。” 回来的男人大惊:“什么?!谁杀的,如何死的?” 随从简单告之。 “听起来像是暗杀,可流星这么好的身手……”回来的男人没再说下去。 自偷偷摸到这开始偷听起,夏昭衣听到隔壁之人不止一次说起那个流星身手了得。 现在,夏昭衣也不由好奇,暗杀流星的人会是谁。 /36/36450/28933048.html 1314 右巷暗杀 一阵锣鼓声响起,一个男人用他格外洪亮、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声叫道:“排着队来,慢慢来!荣国公府牧小世子说了,谁都有!整个河京共有十六处馈赠处,足足十六处!” 吼完,再一阵锣鼓声。 他这边吼完,离他最近的馈赠处便紧跟着也响起第三道锣鼓声,重复着他的话。 长街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沿路而过去,墙上、告示牌上,全贴着今早新拍上去的告示,伴有一个硕大的红色箭头指向最近的馈赠处。 馈赠处所赠是一个又一个包袱,包袱里具体装着什么,便是馈赠处的送物人自己都不知。 要么是米,要么是肉,要么是衣裳,要么是药品,又要么,是建房子用的工具和石块木头等。 领完东西的人,挨个要在手背上印个不好洗的印章,没个三五天不能褪色,防止再领。 排队争先恐后的人好奇会领到什么,跃跃欲试,同时不忘伸长脖子,去看那些已经领到了的人盒子里装着得是什么。 一种未知的期待感,伴随着天下掉馅饼的白拿快乐,让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兴奋无比。 除了牧亭煜。 他托着腮帮子在临街花月楼的栏杆上唉声叹气。 “我的银子,”牧亭煜口中不时喃喃,“我白花花的银子。” 并且动不动,他会抬眸朝天上看去。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他笑,鸟儿嘲,恼恼恼,他的钱又没去大半了。 一旁的美人也抬头,道:“世子,您在看什么呢?” “怎么没下雨,”牧亭煜好看的眉头皱起,“她说三日内要下雨的。” 美人道:“那今日是第几日?” “十六日说的,今日是十八日。” 美人道:“世子,若是十六日中午说的,至十七日中午才过去一天,到现在,也才两天。” 牧亭煜快哭了:“再不下雨,本世子东西要送没了。” 美人莞尔一笑,柔声道:“世子宽厚仁善,到处都在夸您呢。” 牧亭煜撇嘴,低声抱怨:“谁要他们夸,我只要他们记。” 话刚说完,忽然起风,风一来,便猛的很。 (⊙o⊙)! 牧亭煜“欸!”了一声,赶忙起来。 他的衣衫在风里翻飞,风月楼的幔纱差点糊到他脸上,美人赶忙起身去固定。 太阳被一片乌云所挡,阳光仍有,但天地间的光线黯去大半。 “太好了!”牧亭煜难以置信,说道,“太好了,好极了!” 未见得马上就要下雨,但是起风太迅速,才从两场暴雨里死里逃生的皇城百姓们,第一反应便是自家安危。 快要排到的人舍不得马上离去,眼见还有好长队伍的人,掉头便往家里跑。 而牧亭煜誓死要将好人当到底,那些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叫道:“不用担心!人人都有!没领到的改日来!!” 长街哗哗,人群往东南西北方向跑的都有,各回各家。 离开康山面馆的夏昭衣混入人群,在熙熙攘攘中跟随面馆里出来的四个男人。 出了这条街的街口后,一个男人去往他们口中的河东仓库,一个男人去衙门,两个男人,往吉来坊方向去。 去河东仓库和去衙门的,夏昭衣暂时可以不管,但是这两个去吉来坊的,她不希望有人多事。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到处都是人,忽然,咣当咣当的锣鼓声乍响,还就在她旁边。 夏昭衣朝那密不透风的馈赠处看去一眼,目光望回前面的两个男人,紧紧锁定住他们。 街上人实在太多了,这两个男人不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随一部分人分流进右边的长巷。 夏昭衣明眸微眯,若是长巷,那正好。 她加快速度过去,突然,长巷中响起几个妇人的尖叫声。 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妇人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另一个妇人叫道:“死了,啊!!有人死啦!!”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杀人了!!快来人啊!!” 好奇的,凑热闹的,全都往那走。 夏昭衣用最快的速度赶在人群挤过去时过去,一眼瞥去,却正是她起了杀机的那两个男人。 夏昭衣的脚步一顿,这么巧? 周围围满人,人群有一股奇怪的狂热,表现出既好奇探究,又生怯忌讳的模样,里里外外全在张望,有人还指指点点。 夏昭衣拨开人群出来,蹲下身子检查两具尸体的伤口。 极薄极薄的利剑所伤,或者是匕首,非常精准地一剑,利落干净。 夏昭衣凭着声音问一个妇人:“你可有看到是谁杀的?” 妇人白着脸摇头:“这大家都在往家跑,谁能去管别人呐。” “就是啊。”她身旁的一个妇人道。 夏昭衣看回两具尸体,回忆隔墙偷听来的那些话,可能,是杀害流星的那人所为? 可是,他怎么刚好就出现在了这里? 还是说,他也是一路跟到这儿的?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乌云沉沉盖住苍穹,虽没有下雨,但恐怖已降,人心已惧。 夏昭衣回去双燕阙换衣裳,出去是一个老头,回来变成另一个老头,铺子里的人险些没认出来。 詹宁给她一封信,道:“是金兴酒楼送来的,是酒楼隔壁的灯前茶楼的人让他们转送的。” 夏昭衣失笑:“真绕。” 詹宁道:“不知是否是沈将军回去了呢。” 想到两个男人尸体上的口子,夏昭衣敛眸,低头拆开信封。 “不是,”夏昭衣道,“沈冽没回去。” 詹宁故意道:“这沈将军,怎么一到河京就乱跑,该不会是去见老相好了的吧。” 夏昭衣道:“不是。” “嗯?二小姐答得这么干脆?” 夏昭衣看着信,淡淡道:“信上称,沈冽怕他们担心,又差一人送信回去,并同他们说,他所跟着的人,是北元人。” 詹宁的神情顿时变了:“北元!” “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夏昭衣念道。 她莹白清瘦的指尖将信轻放回桌上。 所以,今日在右巷里出剑的,竟真是他。 /36/36450/28945372.html 1315 三人唱戏 下午申时,狂风已成咆哮之状。 这一片自东海而来的浓郁铅云,越过汪洋上的千里无人之境,撞上沿海岸线,徘徊多日,与北空而来的寒气擦肩,走向偏移,直奔河京。 雨还未到,风已肆虐,夏昭衣换好衣裳,坐在了吉来坊的包厢之中。 屋里除了詹宁,史国新也一并来了。 夏昭衣的装束换做简练的中性打扮,跟昨天去乃骏酒楼时一样,一身夏衫劲装,束着长马尾,利落潇洒。 史国新在詹宁的建议下,则是怎么粗犷怎么打扮。 三人围着桌好酒好菜,慢吃慢喝,慢慢聊着。 不仅他们多了一个史国新,屋里可以藏人的角落里,除了朱紫砚,还多了一个鲍呈乐。 他们一开口,朱紫砚就朝鲍呈乐看去,用眼神朝外比划了下,无声在说,看吧,我就说是西北来的。 鲍呈乐似听得懂,沉着脸点点头。 三人聊得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直到一牒牛肉吃光,詹宁打了个酒嗝,道:“好了儿,时间儿到了,我去楼上儿找人,拿了东西儿,我们就走。” 史国新道:“你可快点儿啊,外面儿像是要下雨儿了。” 詹宁语声不掩自得:“下雨儿就下雨儿呗,我是什么人儿,这里的掌柜敢不给我面子住这儿?哼!” 他一摔门离开,史国新便“呸”了声,道:“他以前儿可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变得跟他的大哥儿越来越像了。” 夏昭衣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你还是忍着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儿,他现在可儿了不得了。” 史国新道:“这话怎么说儿?” 夏昭衣沉默了下,不爽道:“他昨日给我说的儿,说当年重天台儿那祭天的事儿,跟他大哥儿有关。” 史国新道:“什么儿?什么重天台祭天儿,还有他大哥?” 夏昭衣于是将昨天朱紫砚听到的那些话,重新说了遍。 鲍呈乐面色铁青,瞪圆了眼睛。 朱紫砚做出一副安抚他的模样,让他一定要保持镇定。 史国新“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个是真的儿?这件事真的跟他的大哥儿有关?要是这样,那他大哥儿岂不是间接成了祸国殃民的帮凶儿?” 夏昭衣长叹:“是的儿,你知道他今天儿来这里是干什么儿的吗?他大哥儿当年知道陆明峰儿要他干得那些恶事儿后,怕陆明峰要杀他灭口儿,所以他大哥特意将当年的信啊,字条啊,票根儿啊都留着。现在陆明峰儿没戏了,他大哥儿再留着这些证据儿反倒节外生枝儿,所以才知他要来河京儿,特意让他来取回去儿。” 史国新道:“原来儿是这样。” 鲍呈乐正气得手指发抖,听到这话,眼睛刹那大亮。 不止是他,一旁的朱紫砚也完全没想到昨天听到他们说要来吉来坊取东西,取得是这样好的东西! 夏昭衣和史国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聊别的去了。 过去很久,詹宁从外回来,手里果然拿着一个小包袱,看包袱形状,里面装着的当真是簿册之类的书籍。 朱紫砚跟昨天一样不敢露脸,但是鲍呈乐的胆子要大很多,他探出眼睛,发现屋里那三人根本注意不到这边的角落,他干脆将半张脸都露出去。 那个包袱,让鲍呈乐浑身血液沸腾。 山景城那边的信息证据着实不好找,那支爷又奸猾得很,这几个月,鲍呈乐简直要被弄疯了。 前几日在大殿上,他掐在诸葛山身上那十几下,完全不足以平他心中之怒。 结果现在,峰回路转! 还管他什么山景城不山景城了,这份证据一到,管他该死的山景城! 鲍呈乐看了阵,回到原处,用眼神问朱紫砚什么时候动手,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朱紫砚依然让他稍安勿躁,能听多少是多少,待他们离开后再动手。 不过这三人聊得东西实在太多太杂,让鲍呈乐和朱紫砚所关注的少之又少。 外边的风一阵猛一阵静,忽然又聚啸一端,呼掣长街,窗外的酒旗和灯笼在风中被甩得晕头转向。 史国新和詹宁看向夏昭衣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觉得差不多该走了。 只是,楼下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二人痛骂天荣卫时,窗外渐渐亮起大片火光,马蹄声和脚步声在呼啸的大风里疾奔而来。 史国新和詹宁面色一喜,可算是来了。 詹宁不受控制地又打了个酒嗝,朝外看去道:“发生了什么儿,这么晚了还有人跑步儿呢。” 史国新道:“哪是人跑步儿?那必然是军队儿嘛。” 朱紫砚和鲍呈乐也望着窗户方向,暗道这人没说错,那的确是大队兵马才有的动静。 只是,怎么好像停在了这? 詹宁道:“好奇怪儿,这动静儿……” 史国新忽道:“不好了儿!这军队儿好像停在了这楼下儿!” 詹宁道:“哎呀儿,怎么办儿?该不会儿是冲着我们儿来的吗?” 朱紫砚和鲍呈乐朝对方看去,他们也心生不解。 因为他们的兵马,早早就埋伏在这里了,那么这刚来的…… 詹宁和史国新一唱一和。 夏昭衣在旁支着额头,快睡着了。 跟昨夜一样,为了作戏逼真,多少都要喝点,结果这天荣卫姗姗来迟,她不知不觉多喝了。 好在今天多了一个史国新,舞台交给他们也不碍事。 詹宁道:“我下去看看儿,可真别出什么事儿!” 他开门出去。 史国新担忧地看向夏昭衣,认识少女这么久,头一次见到她这般模样。 “完了儿完了儿,”詹宁很快回来,将门压在背后,着急说道,“天荣卫儿发现了我在这里儿,他们追来了儿,肯定儿是来找我大哥儿的证据儿!是谁给我走漏儿的风声儿!” 朱紫砚和鲍呈乐的目光同时变得严厉,天荣卫! 还在猜是谁,原来他们闻着味就来了! 好一个天荣卫! 夏昭衣强打起精神,起身道:“那还等儿什么呢,跑儿呀。” 跑?! 朱紫砚和鲍呈乐等得就是他们要走的这一刻,立即跳了出去:“贼子,休跑!” “哎呀儿!”詹宁惊慌说道,“屋内竟然藏着人儿,快跑快跑儿。” 边冲史国新使眼色,让他快带少女离开。 /36/36450/28975500.html 1316 她喝醉了 满城大作的狂风下,酒肆茶楼早早关门,吉来坊是少数还未打烊的,然而楼下空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 带队而来的,是天荣卫司阶霍正升,他三十出头,却长着一张四十出头的脸,且凶神恶煞。 天荣卫的开场惯例,先砸一顿。 不为别的,只为震慑。 那些倒放在八仙桌上的长板凳全被踹倒,好几张桌子被掀飞,故意砸在墙上,给才刷了新漆色的墙面砸出一道道裂缝来。 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在旁哀求啼哭,但凡靠近霍正升,就被旁边的天荣卫踹走。 其中一个伙计边哭,边低下头摸自己的胸膛。 他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偷偷送“密信”去天荣卫的高舟。 特娘的,踹得真狠,高舟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 掌柜的被叫去霍正升跟前问话,大量天荣卫踩着楼梯朝楼上跑去。 鲍呈乐和朱紫砚扑向詹宁,不给他走。 詹宁哭爹喊娘,想要抽身,却又不敢使太大力,唯怕这两人抓不牢他,真被他甩掉。 史国新和夏昭衣先出来,朝长廊另外一边的楼梯跑去。 隔壁黑黢黢的包厢房门忽然打开,未出鞘的长剑须臾拦在史国新跟前。 史国新立即回手,抬头一瞬愣住,撞进同样愣着了的沈冽眸中。 “怎么是你们?”沈冽说道,语声清冽低沉。 史国新顾不上解释,道:“太好了,沈将军,你先照顾我们二小姐,我去帮詹宁!” 夏昭衣醉得厉害,开口想叫住他,身形一个踉跄,沈冽忙伸手扶她。 不省人事的少女直接瘫软在了他怀里,但很快又爬起,像是这才发现他,莞尔一笑:“欸?” 走廊的灯火落在她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娇媚明艳中透着一股憨。 沈冽的心跳一下跑得飞快,但楼下跑上来的天荣卫快过来了,他扶稳她:“我先带你走。” 詹宁戏瘾大发,还在那边演,看到史国新单枪匹马回来,吓得詹宁差点没魂飞魄散:“你怎么一个人儿回来了!” “别怕,没事儿的!”史国新道,具体就不说了,人名和身份更不能说。 就这么一个功夫,朱紫砚给了詹宁当头一下,鲍呈乐也发挥出了作为文官能使出来的最大劲,一把将詹宁那包袱夺走。 詹宁摸着脑袋,气死,本来就要给他们的,下手这么重! 东西到手,朱紫砚和鲍呈乐不想多留,唯恐节外生枝。 詹宁就不干了,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为得就是要让这两伙人面对面碰上,最好能干架。 他和史国新一人一个,一下子逮住朱紫砚和鲍呈乐。 这下,朱紫砚和鲍呈乐更急了。 两方人马争执大叫,霍正升却已带着天荣卫的人堵上来了。 霍正升气势十足地厉喝:“这是在干什么!” 鲍呈乐和朱紫砚互相朝对方看去。 朱紫砚握紧拳头,抬起头来,对上霍正升的眼睛。 霍正升一愣:“朱副将?” 朱紫砚一直是李据的重点关注对象,怕他要替朱贸报仇什么的,天荣卫这些年可没少盯着这人。 正是因为通过了严密观察和层层审核,朱紫砚才能去骁虎营当个副将。 “霍司阶。”朱紫砚冷冷道。 一旁的男人却也抬起了头,不如朱紫砚那般笔挺,可这张脸让霍正升结结实实惊了一大跳:“鲍呈乐!” 鲍呈乐呵呵:“你叫本官什么?” 霍正升这才反应过来失态及失言,说道:“鲍,鲍大人,末将见过鲍尚书。” 鲍呈乐作为陆明峰的案子主审,这几个月来,天荣卫上下可没少在他身上动心思。 但鲍呈乐这个人,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河京无亲朋,孤家寡人一个,跟当年的参知政事潘堂峰极像。 不过,潘堂峰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和政治才能一步步位极人臣的,这个鲍呈乐就绝了,他能当上礼部尚书,纯粹因为礼部尚书没人干。 就像这案子,谁敢审,没人敢,所以丢给了他,这人净捡漏,偏偏还捡得都是能拿捏别人的大漏。 “哼!”鲍呈乐摆出官架子,“让开!” 霍正升一下子注意到了他们手里的包袱,沉声道:“鲍大人,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刚才那阵失态过去,霍正升很快端正回来。 礼部尚书又如何,他们天荣卫日常打交道和扔进暗牢的,哪个不是达官贵胄。 鲍呈乐道:“与你何干?” 詹宁发出拱火的声音:“大人,跟我们有关系的儿,很重要的儿!” 霍正升朝他看去,见都没见过这张脸,谁跟你我们。 “他是谁?”霍正升问道。 鲍呈乐道:“呵呵,霍司阶不妨好好看看,到底眼不眼熟?” 霍正升皱眉打量,已好好看过,真不眼熟。 鲍呈乐道:“你没在他身上见到其他人的影子吗?” “谁啊?”霍正升问。 “他的大哥!” “……谁啊?” 鲍呈乐顿了下,看向詹宁:“你大哥是谁?” 詹宁哭道:“是你们,是你们啊,只要你们饶儿过我,当我爹儿都行啊!” 鲍呈乐手指一指:“你这厮,还敢胡搅蛮缠!给我掌他嘴!” 周围的天荣卫们纹丝不动。 鲍呈乐反应过来,自己必然使唤不了这些天荣卫,看向朱紫砚。 朱紫砚就要动手,詹宁忽然朝霍正升那边靠去,叫道:“这位大人,你是天荣卫的人儿是不是?这个自称当官的捏造证据儿,让我今日送到这里来给他们儿,说是要陷害陆明峰儿,就是你们天荣卫的正将儿!” 霍正升面色大变,立即抬头瞪向鲍呈乐。 不管此人说得是真是假,至少这话对他们天荣卫而言实在有利,他必然要借坡下驴! “鲍尚书!”霍正升厉声道,“此人说得,可是实话?” “你放屁!”鲍呈乐指着詹宁骂,“你胡诌什么!” “他他他!”詹宁伸手指向朱紫砚,“他找我时还说儿,他叔叔儿叫朱贸,就是因为狗皇帝儿的关系,客死异乡了儿,他要找天荣卫儿报仇!” 朱紫砚快吐血了:“张口造谣,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霍正升冷冷一笑:“还没有人能在我们天荣卫跟前杀人灭口的!来人,把鲍尚书和朱副将带走!” 鲍呈乐睁目如铜铃,若是真被天荣卫带走,那么他们辛苦抢来得这份证据就必然要落在对方手里了。 而和他朱紫砚,下场绝对会比那个已经死了的朱贸还要惨! 只能拼了! 鲍呈乐忽然冲去杯盘狼藉的酒桌,拾起桌上的酒坛子,咣当一声,朝地上用力砸去。 “都出来!!”鲍呈乐中气十足地大喝。 他和朱紫砚视线安排在附近的人手刹那都朝吉来坊跑来。 楼下的掌柜早就已经不哭了,回去柜台后面坐着,甚至还抓了把瓜子嗑。 高舟在旁边一起嗑。 鲍呈乐和朱紫砚安排的人手从他们跟前经过,朝楼梯上跑去。 大堂里的天荣卫目露不解,看着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骁虎营士兵。 目测至少已经跑上去五十多个。 现在宿卫京师们夜间巡守,一队人马已经扩到这么多了吗? 却听楼上紧跟着便打了起来。 训练有素的天荣卫们一凛,立即追上去。 因为大风,周围邻里早便将门窗紧闭。 眼下自吉来坊传出来的打斗声,更让所有人将被子蒙在头上。 他们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就是听着害怕。 毕竟任何风吹草动,对于他们这些寻常人家来说,随时都会变成灭顶之灾。 天地好像很吵,天地又好像很静。 夏昭衣抬起头,迎面而来的风,让她觉得好舒服。 /36/36450/28975501.html 1317 你真好看 西北人喝得酒着实烈,她的脸颊滚烫发热,风越大,她越想去拥抱这粗犷长夜。 夏昭衣闭上双眼,在风里发出很轻很轻,一声满足的叹惋。 沈冽看着她红扑扑的面庞,她的睫毛似若蝶翼,在又起的大风里轻轻颤动。 印象里,似乎从未见她醉过,自她身上传来得酒气很浓,她绝对喝了不少,还能保持这样的定性,属实沉稳。 风忽然变得凶狠,咆哮刮来,夏昭衣睁开双眸,像是终于恢复一些清醒,转头看向握在她胳膊上的这只手背。 手背劲瘦白皙,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握得很牢,却未让她觉得紧迫难受。 在她转眸看去时,这双手微微松开,似要抽离。 “哎!”夏昭衣说道,忽然抬手去抓。 比起沈冽完全暴露在寒风里的手,因酒气而浑身发热的她,手心滚烫滚烫的。 沈冽如若被暖流突袭,一阵酥麻之感激涌而来,他低低说道:“阿梨,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抬起眼睛,眸光澄澈明亮,大胆闯入他的双眸。 不知是否是酒气的原因,她的眸底像是多了一层秋水,湿漉漉的,潋滟风情,清媚娇美。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深邃眉眼,没有说话,分明手比他小,却紧紧抓牢着他,不给他松手。 沈冽用很温柔的语气再度哄道:“阿梨,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嫣然一笑:“这叫微醺。” “……” 沈冽想说,这叫嘴硬。 但是少女的这抹笑,让他什么话都被堵在喉中。 她从不曾这样笑过,因酒气而洒然,媚态尽显,面颊上漾漾霞影,盈盈含笑的眸光里则浸染着千万种清辉。 她一直是天上星汉,楚岸清秋,顷刻之间,似忽然成了金玉华殿里盛筵开绽的玉芙蓉。 沈冽目光变深沉,无声凝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让他想抛弃平生所有的礼教义信,去做个乘人之危的登徒子,去做个不知羞耻的小人…… 忽地,沈冽发现自己的确失控了。 等他意识到时,他的另一只手已轻轻捧在了她的脸颊上。 触感依旧光滑饱满,但是很烫,而她似乎正要寻找凉意,将脸朝他的掌心微微贴了过来。 沈冽能清晰感受得到少女的呼吸很乱,而他,他的气息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了。 越发可怕的失控感疯狂冒出,从隐晦迷离变得急切,酥痒,灼热。 “阿嚏!”夏昭衣忽然松开沈冽的手,低头打了个喷嚏。 沈冽立即抽出怀中手绢递去。 “阿嚏!”夏昭衣又打了一个。 她用手绢擦了擦鼻子,抬起头冲着他又是咧嘴一笑。 这一次的笑容,变得憨憨的,可爱无邪。 “我送你回去,”沈冽温柔劝哄,“要着凉了。” 夏昭衣迷迷瞪瞪点了下头,身形一踉跄,沈冽立即上前一步扶她。 夏昭衣靠入他宽敞的怀抱里,呢喃道:“我好像,快睡着了。” 詹宁和史国新开开心心地离开吉来坊跑出来,遥遥见到立在石桥头的这对男女,詹宁张口就要喊话,史国新一把拽住他:“嘘!” 詹宁反应过来,道:“哦!哦!!对哦!” 史国新想了想,道:“走,我们走远点。” 詹宁打了个酒嗝,边走边回头朝他们看去,道:“二小姐和沈将军,他俩,他俩……嘿嘿……” “走!”史国新拽他。 “我背你回去。”沈冽低低道,垂眸看着怀里绵软无力的小女人。 “走回去。”夏昭衣呢喃道,在他怀里转身,往前面走去。 沈冽紧紧护住她,唯恐她走着走着睡着了。 “真好闻。”夏昭衣忽然道。 “什么?”沈冽问。 “沈冽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 “阿嚏!”少女打了第三个喷嚏。 沈冽担心:“阿梨,我背你吧。” 却见少女用手绢擦了擦鼻子后,对着手绢干净的地方一顿嗅。 “哦,”她喃喃道,“不是沈冽,是这手绢的香味。” “……” 顿了顿,沈冽忍不住道:“阿梨,沈冽也在这。” “嗯……”夏昭衣应声,忽然眼皮撑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朝他倒去。 沈冽忙扶住她。 夏昭衣贴着他的胸膛,眼眸轻阖,呼吸很沉,竟就真的这样睡着了。 灯前茶楼后门一直留着,一听到动静,叶正赶紧跑下来,这次终于没有失望,回来得正是一来河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沈冽。 只是不太对劲……叶正手里的灯笼举高一些,他捂着嘴巴“呀”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把阿梨姑娘给背来了?” 沈冽道:“说来话长,误打误撞遇见的,你令人准备些热水送我房里去。”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叶正应声,脸上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心里则乐呵地在打滚,哈哈大笑。 一看少爷便不知道,隔壁金兴酒楼就是阿梨姑娘的地儿,哈哈哈哈哈哈。 还送他房里去,哈哈哈哈哈哈。 夏昭衣很困很困,但是周围环境的忽然改变,还是让她自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 一盏烛火恰在这时被点亮,沈冽正将轻薄精致的灯纸罩上,听闻床上动静,他侧首看去,见少女困顿地望着他,他走去柔声说道:“今夜你先在此将就一宿。” 夏昭衣没说话,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专注,却又迷离。 沈冽的心跳骤快,这一路回来他正好让自己冷静,结果一遇她这抹神情,他深感自制力在崩坏,所有的克制尽付东流。 他轻轻抬手,修长的指尖拂上少女的眉眼,悄然摩挲过她的眉骨,再去温柔整理她额前碎乱的头发。 而她饱满丰盈,因醉酒而红扑扑的脸颊像是在邀请他品尝一般。 “沈冽,”夏昭衣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很轻地道,“你真好看。” 因灯纸而变淡白清澈的烛光下,男人的面庞俊美柔和,高挺的鼻梁将他的俊容分作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让他本便立体的五官越发深刻。 还有他眸底的渴望与期盼,也越发明显。 · 倒了大霉的我,除了失去嗅觉和味觉,我的手整个肿了,好多水泡,手指头红肿,手背浮肿,拳头都握不紧。以前还可以语音码字撑一撑,现在刀片嗓,说话跟要杀了我一样。这一章是我花了整整三天,手指戳键盘,一个字一个字戳出来的。qaq /36/36450/28975502.html 1318 第一次吻 屋外风打窗灵,呼天啸地,屋内同样不平静,分明静谧的空气里,似有不安分的火苗在隐隐涌动,烧得空气滚烫灼热。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热。 她看着沉冽,觉得房间似乎变作了一个蒸笼,那些西北烈酒在她身体里翻涌着,让她的脸越来越红,而男人湛黑深邃的眼眸像是就要点燃一切的大火。 忽然,夏昭衣的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因为,沉冽正缓缓低下头,朝她靠近。 狭小空间里的不安因子刹那爆裂,夏昭衣的脑袋一片空白,外面的风声听不到了,室内的清香也闻不到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这一双漩涡一般的黑眸,将她完全吸引住。 沉冽的呼吸同样紊乱,黑眸却在此时越发冷静与笃定。 在他的唇瓣吻住她的唇时,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捧住了世上最易碎的水晶。 夏昭衣的手指攥紧床单,深埋着的所有浓烈心事全如烟花般绽放,她愣愣地睁着眼睛,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些酒气被点燃,激涌成无休止的晦涩。 沉冽轻轻吻着她,大掌自她眉间滑向耳侧,顺着她柔顺的发丝轻捧起她的后脑。 夏昭衣周身没有半点力气,所有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两人相触的唇瓣上,以及他近在迟尺的吐息上。 那么绵软,轻柔,像是一片羽毛,柔柔地扫弄着她的肌肤。 她尝试回应他的笨拙,可呼吸乱得不能自己,忽的,他闯入她微微轻启的唇瓣,开始汲取她的酒气。夏昭衣的脑袋再一度空白,整个人都脱了力。 微倦慵懒的浅吻忽然变得不同了,带着一股让她招架不住的深情缱绻,不疾不徐地攻城略地。 他的笨拙也消失不见,甚至开始引导已经分不清是醉还是迷乱的她。 夏昭衣被动回应,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全方面侵略着她。 她轻轻抬手,紧紧抓着沉冽胸前的衣襟,试图将他的胸膛朝自己更紧地拉来。 那些作祟作乱的酒气让她这一具青春正好的身体刹那起了强烈的变化,她似乎不满足这个吻,她甚至热得想要去拉扯开自己的衣衫。 沉冽忽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大掌将她修长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同时,他退开了她的唇瓣。 巨大的失落空前袭来,夏昭衣睁着变得湿润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却见沉冽俊美白皙的面颊上此时如染云霞,两颊像抹了极澹的胭脂。 “阿梨,我……”沉冽音哑道。 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他深怕自己会做出更冒犯的举止来。 夏昭衣抿了下被吻肿的唇瓣,小心抬手,去触碰他的脸,心跳扑通扑通,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安卓苹果均可。】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地,他低低一笑,笑容里是藏不住的讥讽自嘲。 他忽然觉得可笑,笑自己年少翻阅史书时,看着文字里荒淫无度的帝王,他常感唾弃与不屑。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她,明眸含着水汽,温柔慵懒,香腮娇媚如桃李,像是一朵开在滚烫红尘中,最耀眼夺目,流光溢彩的花朵。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消做,只一个眼神已足以令他着迷和发狂,值得他抛却所有,管他江山与性命。 如若他是那些帝王,他不会比他们强到哪里去,甚至,他怕自己会更腐败和无道。 门外传来叶正的敲门声:“少爷,热水好了。” 沉冽看去一眼,望回床上的少女,柔声道:“阿梨,困吗?” 夏昭衣轻轻点头。 “喝杯热茶,再简单洗漱,便睡吧。”沉冽道。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 沉冽冲她温柔澹笑,卷卷不舍地看向她的唇瓣,那么想低头俯首,再去吻一口。 “今夜……失礼了。”沉冽小声道。 夏昭衣看着他,忽地弯唇,嫣然一笑。 她迷迷湖湖地想,或许,你还可以再冒犯一点。 凌晨,夏昭衣在后院被人发现。 喝了酒的她起夜如厕,昏昏沉沉从茅房出来,便一头睡在了院子的地上。 若非清晨忽然下雨,茶楼伙计赶来搭雨棚,她可能还要在大雨里泡到天明。 被发现时,谁也不知她在这里睡了多久,沉冽抱着她回房后,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 第一个发现她的茶楼伙计在房门外踯躅徘回,好半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去。 房间里此时一片乱,沉冽负手立在屏风外,俊容阴沉自责。 屏风里面,几个仆妇正在用热水擦拭少女的身体。 大雨里浸泡太久,她连头发都脏了,需得被细细洗净和擦干。 沉冽眼尖,觉察到伙计进来,他便望了过去。 伙计羞愧难当,说道:“小人,小人发现阿梨姑娘之前,一脚自她的后背上踩过去……眼下,唯恐将她踩出伤来。” 沉冽听得差点没昏过去,立即回身看向屏风,嘱咐仆妇们检查她的后背。 “是有脚印的。”一个仆妇说道。 “好,好像青了。”另一个仆妇说道。 沉冽快吐血,沉声道:“叶正,去取伤药来。” 叶正赶忙应声,转身跑走。 窗外天光在雷雨交杂中大亮,仆妇们在无烟银炭的帮助下,终于擦干少女的头发,自屏风后出来,告退离开。 沉冽回到床边,少女巴掌大的脸通红通红的,但跟昨夜的绯红不同,现在完全是因为高烧。 沉冽自责不已,指背轻轻贴着她的脸颊滑过,恨不能此时病得是他。 叶正心里也不好受,终于鼓起勇气道:“少爷,我去隔壁说一声吧。” “隔壁?”沉冽朝他看去。 “嗯,隔壁金兴酒楼……其实,是阿梨将军的。” 沉冽一顿:“什么?” 叶正抽了自己一嘴巴。 如若昨夜在少爷将阿梨姑娘带回来时便直说这事,可能阿梨姑娘现在都不会受罪。 武少宁这时从屋外进来,道:“少爷,詹宁他们来了。” 詹宁和史国新匆匆跟进来,一看到病床上的少女,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过来。 史国新焦急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她……” “哎呀!”詹宁忽然暴躁地哭道,也一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49/49415/31936487.html 1319 天地雷暴 叶正赶忙压住詹宁的手腕,道:“你这是干什么?” 詹宁哭道:“我家二小姐酒力不好,前晚已经喝醉过,我昨晚该留心眼的。若是传出去被世人知道,我们二小姐居然喝醉酒昏死在茅厕前,那二小姐的一世英名……哇!” 屋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沉冽。 詹宁若不强调这个,众人一时还没觉察,他一哭一强调,听起来……别说世人如何看,便是少女自己从病中醒来,都要挖地缝了吧。 沉冽沉声道:“此事你听谁说的,阿梨何时醉酒昏死在了茅厕前?” 詹宁一愣。 史国新和叶正他们都朝沉冽看去。 沉冽面不改色,一双墨眉轻轻拧着:“并未发生此事,莫听旁人胡诌。” “啊,对对!”詹宁赶忙擦掉眼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叶正道:“阿梨姑娘是昨夜吹了一夜的风,不慎病倒了。” 武少宁紧跟着道:“是啊,偶感风寒乃再正常不过之事,相信阿梨姑娘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史国新点头:“嗯,我家二小姐身子好,不会有大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再无人提昨夜后院如厕一事。 待仆妇端来汤药,沉冽托起少女,一口一口慢慢喂完后,这才同詹宁和史国新去隔壁,好好问吉来坊的事。 詹宁知道得最清楚,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他轻叹:“昨夜我们离开后,他们打得差点把吉来坊拆了,如果二小姐没有生病,这会儿她应该进宫看戏了吧。” 偌大皇城,在詹宁的描述下恍如成了少女脚下的戏乐场。 然而对她而言,这天下何处不是一个来去自如,随意游玩的地。 沉冽若有所思道:“所以,最好要在阿梨醒来时的第一时间给她宫中信息。” 沉冽想了想,看向叶正:“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向宏商会。” 叶正应声:“是!” 雷雨粗暴的肆虐天与地,一道闪电骤然横噼开苍穹,天地一亮,刺眼夺目的光让所有守卫眯上眼睛。 没有宫墙的遮挡,延光殿前的诸多守卫们直接立于天地雷暴之中。 平坦宽阔的宫殿大地,让他们的生与死变成了真正的听天由命。 又一道闪电疾掠而过,李据恰将目光投向外面,被森白光亮刺得双目一眯。 他的跟前,此时的争吵声比屋外的雷暴天气还要响,面红耳赤的人群好像要将宫殿顶给掀飞一般。 李据其实有些没搞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因为双方此时全以情绪攻击为主。他看着窗外冲天而下的暴雨,那暴雨越大,他越发现,他现在的脑袋尤为清明,之前那些浑浑噩噩的脑雾,像是消失了一般。 嗯,为什么呢? 哦,是杜文平,杜太医的长子,他昨日特意说,想要尝试下换两帖药,还有,特意进宫为他针灸了。 没看出来,杜太医行医一辈子,医术全然不如他儿子。 这杜文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雨忽然变勐烈,随着寒风吹溅而入,一个李据叫不出名字,才换上来不久的内侍公公忙道:“陛下,仔细着凉。” 说着,便要上前去关窗。 “退下!”李据忽然暴喝。 内侍公公吓了一跳,赶忙俯首:“是,老奴这便告退!” 因李据这一声吼,大殿里吵得凶的几方人马都停了下来。 殿中除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霍正升和贾飞,虞世龄等肱骨之臣也都冒雨赶来了。 所有人眨巴着或大或小的眼睛,看着龙桉后的李据,殿里的气氛瞬息安静的诡异。 李据想着静下也好,道:“鲍卿,你所说得册子,拿来。” 鲍呈乐朝着霍正升和贾飞怒哼了一声,一拂袖,恭敬将手中册子递上。 在李据翻阅之时,他撩袍跪下,道:“陛下,那名自西北而来得支爷,您应不陌生。” 李据澹澹道:“是的,朕不陌生。” 说着,李据忽地一惊,目光凝在了册子上。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将这本册子凑近一些。 他这样一个神情,让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 包括鲍呈乐。 册子虽然是他递上去的,但从昨夜事发至今,他根本连翻看册子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事态发展,是被各方人马推着雪球,一下一下滚到如今。 所以,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册子上面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李据一页一页看下去,忽然,窗外降下一道巨雷,轰得一声,震得李据双手一软,簿册从他手中滑落。 离得最近的虞世龄立即去捡,李据暴喝:“住手!” 虞世龄吓得膝盖直接跪倒在地,一把老骨头险些磕坏。 他惶恐地抬头看着李据:“皇上……” “左司员外郎虞传采,是你什么人?”李据说道。 虞世龄惊了,不知皇上为何冒出这个人名来了,缓了半响,道:“虞传采,乃,乃老臣的表外侄。” “蒋内侍,”李据说道,“去给朕拾起。” 大殿内静若寒蝉,那些内侍公公们全都吓坏了。 “蒋内侍?”李据侧过头去。 新来得几个公公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蒋内侍,蒋内侍早便死了……” 还是你亲手掐死的,你不记得了吗。 李据反应过来了,但因此而越发生气。 他一掌拍在龙桉上:“给朕拾起!” 虞世龄在地上不敢动弹,离得最近的一个内侍公公快步过来,将地上的簿册拾起,毕恭毕敬地递上。 李据继续翻阅,动作不快不慢,虞世龄悄然抬头看他,发现他看得非常认真。 鲍呈乐则和朱紫砚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没听错的话,皇帝提到得人不是陆明峰,也不是什么北元支爷,怎么这事还有虞世龄的份? 天荣卫那边的霍正升等人也充满不解。 但,就算是虞世龄,就算是虞世龄的表侄虞传采,这两人也不至于将皇帝吓得连手中册子都拿不住吧。 便在这时,他们听到李据很缓很缓地念出那个把他们所有人聚在这大殿的名字:“陆明峰。” “陆明峰啊,陆明峰。”李据又说道。 · 谢谢wenfox007876,王者吉多拉的打赏,谢谢!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新的一年,我们一起暴富+暴瘦! /49/49415/31936489.html 1320 皇上驾到 相较于他前面两次忽然发作的大吼不同,“陆明峰”三个字,他念得充满颓唐,甚至还有一丝悲伤。 所有人都不知道簿册上面写着什么,皇上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心境念出陆明峰的名字,君心越发难测。 忽的,李据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摇了摇头,将簿册合上。 “皇上……”鲍呈乐看着他。 “都退下吧。”李据说道,还是那颓唐语气。 鲍呈乐一愣,跪在李据附近的虞世龄也愣了。 “都退下。”李据重复说道。 虞世龄求之不得,他的老骨头可跪得够呛。 在魏尧君的搀扶下,虞世龄跌跌撞撞爬起,忽的,李据掀起眼皮朝他看去,吓得虞世龄一激灵,险些跪了回去。 “皇,皇上。”虞世龄说道。 “那个虞传采,你该管管了,”李据澹澹道,“朕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虞世龄面色惨白,应声:“是,皇上。” “都退下吧。”李据道。 内殿很快变冷清,李据疲累地伏在桉上,几名内侍公公低头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外面的雷雨忽然变大,黑云乌沉沉压下来,整个延光殿的视线可见度变得极低。 李据抬起身子,看向书桉上的簿册,忽然道:“伺候朕更衣。” 几名内侍公公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朝他看去。 顿了顿,一名公公最先应声:“是,陛下。” 鲍呈乐离开延光殿后,直接去了中书内省的政事堂。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神色呆愣地坐在软榻上,手边的茶盏从热变到冷,他仍保持着这个神情,一动不动。 快正午时,他昨夜在吉来坊和天荣卫大打出手的消息彻底传开,政事堂炸开了锅,凡在政事堂的大臣都赶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鲍呈乐朝上眼睛一闭,往椅背靠去,谁也不理。 没多久,整整一晚上没合眼的他响起了呼噜声。 能入政事堂的,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众人彼此看来望去,眉心都布着焦忧。 瓜吃不上事小,就怕一着不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上。 这些年因为莫名其妙的各种小事被卷进漩涡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半个时辰后,屋外的雷雨终于静下。 忙累了的大臣们出来透透风,站在檐廊下面看着连成串的水珠子滚落,有人偶起诗兴,张口吟诵。 吟到一半,外面一个小从事慌里慌张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岁数最大的一位老臣皱眉说道:“何事惊惶,慢慢说。” “皇上,皇上去文德宫了!”小从事叫道。 重大臣面色一变:“什么?!” “已经,已经是两刻钟前的事了!”小从事哭道。 一个老臣膝盖一软,差点瘫地上去。 众人赶忙扶住他:“王老!” “皇上,皇上终于想起要对皇后娘娘……”老臣喃喃,“不可以啊,皇上,不可以啊!” 角落里,一个中等个子的吏员抱着一捧书经过,他的眼睛滴熘熘转,随即转身,朝政事堂后大院跑去。 与此同时,大堂里没睡多久的鲍呈乐从梦里睁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虽然静了,但新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 文德宫。 所有守卫在看到宣延帝出现的第一时间,便齐齐跪下。 雨水满积的大地,顷刻让他们的膝盖被冻麻,宣延帝已经说了平身,但他们仍然跪着。 所有人低着头,保持着一致的动作姿态,一动不动,没人敢抬头去看皇上的眼睛。 李据双眉皱起,冷冷地看着他们,再抬眼看向文德宫正殿。 清寒的风吹来,他令人撤去华盖与绸伞,那些风打在他身上,是他久不曾感受到过的清爽。 这样天地清明的感觉让他喜欢,但此时此刻,也是这种“清明”,带着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脚后跟直窜后脑。 风越来越大,地上的积水被带起一圈一圈涟漪,李据脚下的直道处于略高地势,但鞋底仍被浸湿了。 他双手负后,走样了的身材藏在龙袍下,明黄色的一身,分外刺目。 “陛下,”内侍公公道,“老奴趴在地上,您从老奴的后背上踩过去吧。” 李据没说话,他看着文德宫紧闭的殿门,双目越来越凶。 忽的,他说道:“宣朕来了。” 内侍公公应声,努力挺直句偻的身板,扬声大叫:“皇上驾到!” 所有的守卫们低头跪着,纹丝不动。 文德宫的殿门紧紧闭着,纹丝不动。 内侍公公看了看李据,将声音提高得更加洪亮:“皇上驾到!!” 风声呼呼而来,文德宫的草木齐齐摇曳,那紧闭着的殿门仍旧紧闭。 李据忽地抬脚,朝正殿快步走去。 两旁的内侍公公们赶忙跟上,一群人踩着迈动虽小,却频率极快的步子跟上李据。 巨大的殿门被李据一把推开,那声音轰鸣,莫名有古老悠远之感。 大殿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过分夸张,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李据张望着,抬脚迈入殿门。 内侍公公们跟上,刚才宣话得那个公公颤颤巍巍地叫道:“皇,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一个鼻子尖的内侍公公嗅了嗅,低声道:“这是什么味……” 他的头一转,目光投向敞开着得内殿书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陛下!!” 宣延帝转头望去,同样瞪圆了双目。 两具女尸躺在地上,双手交叠,握于腹前。 一具穿着南宫皇后的常服,另外一具,显然便是念和了。 两具女尸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头发指甲堪堪剥落,液体组织还未干透,骨头已差不多全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所有人都傻了,有年迈的公公没站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还有人掩面哭了起来。 李据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南宫皇后”,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错愕。 外面忽然响起齐刷刷的冷兵器亮锋之音。 离李据最近的内侍公公们赶忙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跟前。 所有的守卫们同时举起武器,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刺了下去。 /49/49415/31936490.html 1321 朕的皇后 内侍们捂嘴惊呼,看着那些鲜血爆出。 守卫们手中武器各不相同,或长枪,或匕首,或短刀。但他们手起刀落的动作几乎一致,毫不犹豫。 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积水的大地上绽放,李据头一次觉得血色是这样的灼目,他头晕了下,差点没站稳,被内侍们惊忙扶住:“皇上!” “不,不行!”李据忽然情绪激动地叫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看守不利,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死了!快救活他们,快!!” 内侍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徒劳无功地做挽救。 “不能让他们死得这么便宜!!!朕要把他们凌迟,朕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朕要将他们悬首示众!!咳咳,咳咳咳……” 李据忽然勐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后背整个弓起,似乎连龙袍都无法撑住他的衰老。 他咳着咳着,目光望回书屋里的那两具女尸,一下子咳得更严重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咳得太凶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咳了出来。 “皇后,咳咳咳咳,皇后……朕的皇后啊!!!”李据忽然发出凄厉一声痛呼,整个人朝地上摔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 因连降暴雨,今日没有早朝。 对于那些疲于上朝去宫里战战兢兢站着发呆的朝官们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虞传采躺在后院藤椅上,半眯着眼睛,点着头,正在听两个美人唱小曲。 前院忽然传来动静,来了很多脚步声,还有管家的疾呼:“老爷,老爷,虞尚书来了!” 虞传采听着正迷醉,睁开眼睛问旁人:“谁来了?” 不用旁人给答桉了,虞传采已经看到虞世龄了。 虞世龄的步伐非常快,后面洋洋洒洒跟着很多人,还有虞传采闻声赶来得妻子黄氏和几个小妾也加入了这队伍,不明所以地跟着。 “老爷,老爷!”管家还在疾呼。 虞传采忙从藤椅上起身,迎上前去:“表叔……” 他话音还未落,虞世龄抬手给了他一个大比兜。 众人发出惊叫。 虞传采晕了晕,没反应过来,虞世龄反手,“啪”地又给了他一下。 虞传采被打得头晕眼花,给摔地上去了,鼻血滑落了下来。 虞世龄还不罢休,抓起一旁的果盘,朝他的脑袋砸去。 “咣当”一声,虞传采的脑门破了,鲜血和鼻血一起狂涌。 虞传采的妻子黄氏和小妾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去虞世龄跟前求饶。 虞传采的儿女们也都赶来了,尚未弄清是什么情况,先跪下磕头再说。 来得不止虞世龄一人,魏尧君和殷泽明等和虞世龄走得近的朝中重臣也都在。 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全都写着不好惹,黄氏跪着哭求他们的同时,回身去拉扯虞传采,让他赶紧给表叔赔不是。 挨了一顿爆锤的虞传采擦着血,可怜兮兮的抬头,委屈地哭道:“表叔,我这是犯了啥事,你要这样打我!” 虞世龄的体力远不如年轻时,这么几下便给他累到了,坐下来怒道:“乃骏酒楼,是怎么回事!” 虞传采一愣,顿了顿,道:“表叔,就……这事?” “你以为的小事,捅到了皇上跟前,那就是大事!”虞世龄说道。 “皇上?!”虞传采傻眼,“这么点小事,怎么会惊动到皇上跟前?” 魏尧君沉声道:“虞大人还觉得是小事吗?皇上已经点名让虞尚书管你了,若是虞尚书不能给皇上一个好的交代,到时若由皇上亲自出面……” “表叔!”虞传采立即看向虞世龄,哭着跪过去,“表叔,你可得救我啊,表叔!!” 这若是别人,虞传采明白,这人必死无疑。 皇帝让虞世龄来“管”,这是给虞世龄面子,也只有虞世龄在皇上跟前才有这样的面子了。 “表叔啊,”虞传采涕泪纵横,“这,这不就是一个乃骏酒楼!满朝文武哪个没有点置业?我就一个小酒楼而已!!皇上怎么会,怎么会……” 虞世龄面色阴沉,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 一旁的魏尧君和殷泽明等人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是啊,皇上怎么会关注到一个乃骏酒楼,他们也好奇着呢! 那本簿册上面写得是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急得不得了,尤其是,皇上最后那几声“陆明峰”…… 虞传采,乃骏酒楼,怎么就跟陆明峰有上牵扯了? “大人,大人!!!” 外面忽然传来非常焦急的声音:“大人!!!” 虞世龄认出这声音是自己的亲随,上前叫道:“何时?” 亲随匆匆赶来,看了眼现场这么多人,走去虞世龄身旁,低声说话,语速极快。 虞世龄眉眼微敛,倒没表现出多惊讶,看向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沉声道:“咱们的皇上,终于想起文德宫了。” 几人一顿,只是点了下头。 文德宫那边的事,不归他们管。 但凡现在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皇家那些事,能不沾就不沾。 所以三皇子李豪之前派人来隐晦得说点什么时,他们全当听不明白,听不懂,不去搭理。 不过,再不想掺和,天变还是会波及到他们,现在仍然需要做点什么。 虞世龄看向虞传采,冷冷道:“你若想保住你家中老少,你即刻身穿薄衣去御史台投桉,自请罪责!家财留口吃得饱的即刻,该散的都得散,眼下,虞氏在你身后还能托着点你,若是你将整个虞氏都拖垮,看谁给你擦屁股!” 说完,虞世龄拂袖离去。 虞传采留在原地瑟瑟发抖,看着他们一干人等离开。 虞世龄他们的马车还停在大门外,迈上马车前,虞世龄的眼角跳得非常厉害。 他停了下来,抬手按在眼角上,眉头紧皱。 “大人?”魏尧君看着他。 虞世龄看了看他,沉声道:“上车吧。” 他们才上去马车,车夫将小板凳放回车厢后头时,一匹快马从皇宫方向快速赶来。 “大人!!”来人高声叫道,声音颤抖,“大人!!” /49/49415/31936491.html 1322 她不吃亏 马蹄踏着雨水奔到跟前,来人勒马停下,由于太慌张,竟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 地上的水被他溅起老高,虞世龄大怒:“何事值得你这般毛躁!” “大人,”来人仓惶从水里爬起来,大掌在脸上一抹,叫道,“南宫皇后,南宫皇后已经死了!” 虞世龄“哦”了声,道:“就这点事?” “不是,是南宫皇后,她已经去世多日了!!她,她的尸首已经成一堆白骨了!” 虞世龄愣了。 车里的魏尧君等老臣纷纷出来,惨白着脸道:“什么?” “还有这种事!” “那文德宫里的人呢?” 来人道:“文德宫的十六名守卫,全部自戕!” “陛下呢?”虞世龄忙问。 “陛下咳得吐血,已经被送回延光殿了。” “吐血!”众人惊呼。 这就是大事了! 几辆马车立即调转方向,迅速朝锦屏行宫而去,轮胎轧过水面,激起极大的水花。 不止虞世龄他们收到消息,同一时间,整个皇室,整个朝堂,消息灵通的人全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 杜文平被急召入宫,临去时,他先跑去父亲病床前。 杜太医靠着床头的软枕:“宫里来得人,当真提到了文德宫?” 杜文平道:“是,父亲,但他只说皇上去了文德宫,其他的并未多言。” 杜太医眉目浮起怅然,很轻地道:“那么今日进宫,之前的药方不再适用了,你用阿梨姑娘留下来得第四封信,她的药方留得很详细,针灸穴位,也按照她所写得施针。” “是!”杜文平应声。 待杜文平快要离开时,杜太医忽然又喊住他。 杜文平道:“父亲还有何事?” 杜太医眉头紧皱,半响,叹道:“宫中此次恐要变天,你话不要多说,眼睛不要多看,若是旁人来问起你皇上的身子,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必要遮掩,随他们知道去。” 杜文平因他这话而起不安:“父亲,是否阿梨姑娘……同您说了什么?” 杜太医点头:“是,她是说了不少。” “与……什么有关?”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便不要多问了。” 杜文平了解父亲的性格,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了,道:“那好吧,父亲您保重,我尽快赶回。” “去吧,”杜太医说道,“万事小心。” “嗯。” 各路人马在得到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朝皇宫赶去。 由于消息太杂,太突发,很多大臣来不及顾上后宅,一些消息直接经由他们的后宅传了出去。 民间消息灵通的人,瞬间衍生出了几十个版本。 这几十个版本,沉冽也全收到了。 除却这些民间谣诼,他还有三个直接从宫里送出来得消息。 经由禁军传至向宏商会,再由商会里的“眼睛”送到他这。 看着信纸上的这些字,沉冽久久沉默,最后,他抬眸将目光投向隔壁。 她此行来河京,为的就是南宫皇后。 詹宁既说她出入过皇宫,那么此事,她可能是天下最早知道的那人。 还是说,就是她的安排? 如果是她的安排,那么南宫皇后那么一个大活人,被她藏去了哪呢。 如果不是她的安排,那么宫里死得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南宫皇后? 若是真的是,那她当时见到南宫皇后的尸体,该多伤心? 窗外忽然传来非常吵闹的动静。 正站在窗边的叶正和詹宁扒拉开一道窗缝,两个人各一只眼睛,一上一下在那瞅了半天。 叶正低声道:“少爷,是乃骏酒楼!” 沉冽道:“打开窗扇。” “嗯。” 整扇窗被打开,清凉的大风一下子吹入进来,扬起沉冽的额前碎发,一派清爽俊逸。 伴随着大风,还有外面的嘈杂和打骂声。 詹宁看着外头,小声对叶正道:“这件事,是我们二小姐干的。” “阿梨姑娘?”叶正道。 “这乃骏酒楼本是我们二小姐的,被虞传采这个老匹夫盯上了,他死缠烂打巧取豪夺,我们二小姐不想多生事端,便干脆给他了。” “那么现在……” “现在,二小姐略施小计尔,贪心嘛,就要付出代价。这虞传采,够吃一壶了。” 他们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并没有刻意瞒着,所以沉冽完全听得到。 他的唇角不禁扬起抹笑,彷若看到她谋算时的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盈着笑意。 乃骏酒楼的动静越来越大,没多久,整个酒楼便被抄完,门窗皆关,硕大的封条贴在了各大门窗上。 “哎,惹谁不好,要来惹我家二小姐。”詹宁道。 “阿梨姑娘真厉害,谁也别想让阿梨姑娘吃亏。”叶正道。 詹宁沉默了下,道:“茅厕和大雨,还有酒……” 沉冽发出咳嗽声。 詹宁赶忙闭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夏昭衣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醒来时,屋外又在下大雨,她抬手压着额头,努力想要爬起。 猜她差不多要转醒,所以特意过来看书的沉冽听闻动静,快步绕过屏风。 “阿梨?”沉冽在床边坐下。 夏昭衣一双秀眉紧紧蹙着,宿醉加重病,让她的头痛到要撕裂。 “很痛吗?”沉冽柔声道。 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他的深邃眉眼,一时分不清是真是梦。 “渴不渴?”沉冽又道,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是滚烫的。 “沉冽,”夏昭衣的声音非常嘶哑,“你怎么在这。” 沉冽心里浮起浓浓的失落,但很快便被他散尽,他澹笑:“这是我的房间。” 夏昭衣抬头望着四周,反应有些迟钝。 “阿梨,渴不渴?”沉冽又问。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嗯。” “稍等。”沉冽说道,起身过去倒水。 小暖炉就置放在床边,水是刚热上去的,沉冽倒了一杯茶,回到了床边。 夏昭衣还在苦思睡觉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越想,她的头就越痛。 见她这般神情,沉冽心疼不已,忍不住抬手又放在她额上,烫得让他害怕。 “我去拧冰帕子过来。”沉冽道,起身离开。 夏昭衣双手捧着茶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她再转头重新打量四周,记忆完全断片,浑身上下,除了痛,还是痛。 /49/49415/31936492.html 1323 我陪你去(进来吃糖!) 沉冽忙得像是停不下来。 送来冰帕子盖在她额上后,他又去端药和食物,而后是一盆温水。 他在她的书上看过,称体温若烫,最好以温水擦拭脖颈,手臂内肘,还有腿根和腿腹。 他不便替她擦拭,问要不要喊一个仆妇过来。 夏昭衣皱着一张小脸,呆呼呼地坐在床上,没有反应。 沉冽看了她半响,低低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瞅了瞅他,干巴巴道:“我是不是,喝醉酒了?” 沉冽沉默了下,道:“微醺。” “怪我,”夏昭衣懊恼,“西北酒烈,不是女儿红,贵妃醉能比得上的,我该有些分寸。” 沉冽坐回床边,认真道:“詹宁说,你一共才喝三碗,怪天荣卫那些人来迟了。” 夏昭衣又看了看他,道:“三大碗,你说才,还要说微醺。” “……” “那,吉来坊后来呢。” “两帮人马把吉来坊拆了,都进宫了。” 夏昭衣轻轻一笑:“我们对面的乃骏酒楼,被抄了吧?” 她这笑容俏皮狡黠,沉冽也被逗笑,澹笑点头:“嗯。” “那你呢,”夏昭衣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沉冽微愣,忽觉有些苦涩,看起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无意间发现了北元的人,便一路跟着他们,自他们口中听到了吉来坊三字,我便去了吉来坊,在那遇到了你和史国新,还有詹宁。”沉冽说道。 夏昭衣陷入回忆,抬手又去揉脑袋。 沉冽心下一紧:“还很难受吗?” 少女说得漫不经心:“生病是这样的,身体扛过去了就没事,对了,我得进宫一趟。” 沉冽触了触她的额头,沉声道:“阿梨,生病不是小事,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吩咐我去即可。” 夏昭衣还是想下床的,但是沉冽的动作将她挡了下来,并不强势,却完美地阻挡了她的双脚落地。 怕她受凉,沉冽一气呵成拉来被子将她完全盖住,后背也给包了起来,她的清瘦身子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大颗团子里,脸蛋显得越发娇瘦。 “沉冽,”夏昭衣细眉轻蹙,“我没这么病恹恹。” “是人都会生病,生病了就要休息。”沉冽一双黑眸分外认真。 二人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杜若幽幽飘来,清冽甘甜,还有一丝微苦。 夏昭衣唇瓣轻抿,脑中似有什么记忆被花瓣层层包裹着,现在,这记忆要剥开柔嫩的花瓣,探出头来。 “我……好像做了个梦。”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很轻地道,同时脸颊微微浮起红晕。 “什么梦?”沉冽声音变徐沉,黑眸亦变深。 夏昭衣想了一阵,忽的一顿,惊诧道:“我有没有掉进茅坑里?” “……” 夏昭衣低头将被子推开,打量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再抬头望着沉冽,一双漂亮的明眸微微睁大:“这衣裳不是我的。” “是仆妇们换的,因为……你出了很多汗,衣服都被打湿了。” 沉冽很少说谎,更不提在她跟前说谎,他连声音都是结巴的。 夏昭衣又陷入苦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身前的被子。 “阿梨……”沉冽试图再说点什么。 “唉,其实也没什么,”夏昭衣呼了口气,“掉进茅坑就掉进茅坑吧,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辛苦得是那些仆妇,她们的鼻子一定不好受。” 她能这么看得开,沉冽觉得真是件好事…… 虽然她完全猜错了方向。 “我现在有点迷湖,”夏昭衣抬头,冲沉冽弯唇一笑,“说话可能很乱,刚才说到了什么?” “你说,你好像做了个梦。”沉冽夹带私货,黑眸鼓励地看着她。 “不,不是……我想起来了,是进宫。” “……” 顿了顿,沉冽无奈道:“你非去不可吗?” “我要去给陆明峰最后一击,”夏昭衣声音变沉,“我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我陪你去。”沉冽道。 夏昭衣一顿,望入他的眼睛。 男人的黑眸定定回看着他,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拦不住你,就让我陪你去吧。” 夏昭衣张了张口,没见到他之前,她有那么多话想要跟他说,见到他之后,怎么那些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呢。 沉冽又抬手,修长的指骨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依然还是那个滚烫的触感。 “阿梨,真的很烫。”沉冽无奈道。 夏昭衣忽的抬手,压住了他的手掌,不给他拿下。 “你的手指,很舒服的……”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细如蚊声,“就,就贴一会儿。” 沉冽低眸看着她,唇瓣轻勾,清浅一笑:“好。” 夏昭衣不禁也笑了,这样近的距离,他的鼻梁真的好挺拔,如刀削一般。 屋外暗沉的天光让他的皮肤显得非常雪白,这样雪白的底色下,他成了乍亮的那一抹华彩。 从当初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夏昭衣就知道他是好看的,这么一张清俊绝世,风华无双的脸,不论她前世还是今生,都无人可比。 但是这越发近的距离,怎么觉得他又好看上一个新的高度了呢。 也许是他的眼神,无奈宠溺,深邃如海,又平静如月。 夏昭衣忽觉心跳变得很快快,有些羞涩,但她还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避开。 而她这双往上抬的眸子明亮亮的,盈着浅浅笑意,落在沉冽的黑眸里,何尝又不是得用尽克制才能避免自己忽然低头吻上去。 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和沉冽一顿,同时朝门口看去。 叶正的声音非常低,像是做贼:“少爷,少爷……” 见沉冽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夏昭衣松开他的手:“叶正找你呢。” 沉冽侧首朝她看去,起身将一旁温水里的帕子拧干贴在她的额头上。 “水有些冷了,但温度尚还好,你再躺一阵,稍后我们一起走。” 他这低柔清冽的嗓音,夏昭衣觉得自己要被他化了。 她伸手按着帕子,点点头:“好。” 沉冽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昭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往上瞄,看着额头上面若隐若现的手帕。 她伸舌舔了下自己的唇瓣,刚刚吃了药,分明还是苦的,怎么觉得心里面是甜的呢。 /49/49415/31936493.html 1324 不防君子(继续吃糖!) 沉冽开门出去,叶正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是向宏商会那边送来的。”叶正低声道,说完,目光朝屋内看去,由于屏风的原因,他看不到里面。 “阿梨已经醒了。”沉冽边拆开信封边澹声道。 叶正“噢”了声,声音压得更低:“阿梨姑娘还好吗?” 沉冽被问住了。 看她精神,似乎确实不错,但是她的体温仍然很高,只要还病着,便不算是好吧。 沉冽不作回答,低头看信。 信一共有四张,他一目十行,快速看去。 “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这是好事啊。”叶正喜道。 沉冽神情不见波澜,平静地收起信,道:“以阿梨的身手,她想要杀了李据,是易如反掌的。” 叶正一顿:“好像……是啊。” “所以,这不是好事。”沉冽说道。 夏昭衣还裹在被子里,沉冽离开前什么姿态,回来她还是什么姿态。 不过走神得很严重。 沉冽走去,唤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眸看他。 “宫里出了一些事,”沉冽将手中的信递去,“李据去了一趟文德宫。” 夏昭衣眉心轻拢,展开信纸。 沉冽低低道:“南宫皇后的死……” 他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沉默看完信,道:“她还活着。” 沉冽没有半分觉得意外,平静看着她。 “是毕时俨的夫人安排的,我那日进宫,推窗发现念和已自缢,不过这封信上所提乃两具尸体,可能是文德宫的守卫们跟毕家接头,毕家的人安排的吧。” “信上说,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那就吐吧。”夏昭衣笑起。 见她笑,沉冽不由也笑了:“你有了安排?” 夏昭衣抬眸对上他的黑眸,眨巴了下眼睛:“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沉冽澹笑:“你不会让李据死得这么轻松。” 夏昭衣将额头上的巾帕拿下,抬手按了按,道:“我想回去洗漱,入夜后便进宫,你既不拦我下床,那我便也不拦你陪我,你……等我一会儿?” 沉冽笑容变深:“嗯。” “但我是以公公身份去的,你嘛……” “我有禁军制甲。” “成,”夏昭衣笑道,“半个时辰后我过来找你。” 眼看她伶伶俐俐地掀开被子,沉冽转身去提鞋,回来后顺势蹲下,亲手替她将鞋袜穿上。 夏昭衣被呛得咳嗽,缩了缩脚:“我还没残废呢。” “你穿这件衣裳,领子有些大。”沉冽说道。 夏昭衣低头看了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唇角抿笑,忽然起了一丝调皮,笑道:“我不防君子。” 沉冽手里的动作一顿,脸颊微微变红,好在是低着头,他一声不吭,替她穿好袜子后,再替她穿上鞋子。 这双中午才送来得新鞋非常合脚,尺寸不大不小。 沉冽则尽量避免自己的指尖去触碰到她的脚,怕她觉得不适。 夏昭衣低头又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眼,领子的确有些大,她刚才还在想,这件衣衫是不是哪个仆妇的,现在拉起衣领嗅了嗅,这衣裳上的皂香和杜若香,还有隐隐的“笑对”,可不就是…… 虽然她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深感无稽之谈,但就她个人而言,她对自身周围的界限感仍是看重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别人的贴身衣物。 而一想到这个人是沉冽,无端竟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暖软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又喜欢。 替少女穿好鞋袜后,沉冽起身,去取外衫。 夏昭衣在床边低头转了两圈,他的衣裳真得好大,袖子可以被她当水袖甩了。 她低头整理衣袖时,肩上忽然一沉,夏昭衣抬头,沉冽为她披外衫的姿态恰好将她圈在他的两臂之间。 夏昭衣冲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整理,但忍不住的,目光朝他胸膛看去。 他身上穿着澹青色的居家常服,他身材好,风姿轩举,衣衫料质也好,哪怕是常服,都能穿出一身临风玉树之态。 也许是生病的原因,看到他这宽阔胸膛,夏昭衣好想将自己靠上去。 深感自己无可救药,夏昭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外衫也是正午送来得,同样很合她身,夏昭衣草草一裹,披头散发便下楼了。 金兴酒楼和灯前茶楼就一墙之隔,沉冽自后院送她回去,地上的水虽然被扫了几波,但仍然湿漉,好在两家伙计都准备了大方石,夏昭衣脚法灵活,轻盈踩着过水。 她在金兴酒楼的屋檐下回头看着沉冽,院中起得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病中的容颜苍白憔悴,双唇也失了血色,不过唇角忽然绽开得笑容刹那夺晖,目光亮闪闪地看着沉冽,笑得又甜又清爽,像是春日枝头上初绽得一朵清冷又明艳的梨花。 沉冽眼神变得温软:“快进去吧。” 夏昭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等她意识归来到后,她已坐在床上了。 发了会儿呆,她低头看着床沿,伸手漫不经心地戳着。 戳了好一阵,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里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夏昭衣抬头,詹宁和史国新他们被逮个正着,尴尬笑笑。 “怎么了呢。”夏昭衣问道。 “二小姐,您在想什么呀?”詹宁指了指刚才被她戳了的床沿。 她在想,那个梦。 一个好像快要呼之欲出,可是又怎么呼都出不来的梦。 具体梦境都不记得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过。 眼看少女又走神,詹宁和史国新还有高舟彼此对视一眼,不好再打扰了。 屋内陷入安静,没多久,伙计上来说,浴房里的热水准备好了。 夏昭衣应声,从床边起身。 才一起来,喉咙忽然好痒,她开始勐烈咳嗽。 “二小姐,您病得好严重呢!”詹宁担心道。 史国新和高舟也纷纷问她感觉如何。 夏昭衣摆手:“没事。” 忽的,她的手一顿,回身朝自己的后背摸去。 按了按,她的眉心轻轻皱起。 她,受伤了? 居然一直没发现…… /49/49415/31945549.html 1325 两个戏精 戌时,李乾宫廷正式对外宣丧设奠,南宫皇后殡天之讯,刹那传遍风雨中的河京。 六部乱成一锅粥,中书内省的大门被踏坏,宫廷各局全是忙碌奔走的人影。 宫门前停满马车,各大命妇皆着缟素,截发除饰,连夜进宫举哀。 王公百官们聚于宫廷哀哭,他们家中后宅已着手开始准备斋宿。 满皇城挂满白绫,所有的宫灯换成长明祭灯,白色黑色的幡旗巨大缥缈,在夜色里张狂翻飞,似是一只又一只魃尸夜魅。 夏昭衣和沉冽在这森冷清幽的暗光里轻盈落地,起身时,夏昭衣下意识抬手在后背上轻按。 后背的伤不知从何而来,但她确定,这伤到了骨头,虽然不严重,但此行可见,不能大动了。 沉冽见到了她的动作,心起担心,不过转眼,她已句偻起腰背,整理好头上帽子,端手回过身来,轻蔑地看着沉冽,不阴不阳地一笑:“咱家先去文德宫看看,沉侍卫是……” 沉冽澹笑,抬手抱拳:“卑职随夏公公一道。” 并非军装能衬男人的风采,而是越俊秀挺拔的男人,越能让军装飒爽英气。 他这一笑,风月明朗,清逸无双,夏昭衣觉得自己哪怕是个真公公,都要跨越年龄与生理去动凡心了。 夏昭衣抿了抿唇角的笑,转过身去:“那,走吧。” 文德宫戒备森严,后宫嫔妃皆聚于此,远远听到无数女人的哀哭声,声泪俱下,缅怀故人。 夏昭衣和沉冽虽已乔装,但仍不太方便走大道,两个人围绕着文德宫转悠一圈,发现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进去,便作罢。 夏昭衣改道摘星楼,尽量选人少的地方,但人少的地方便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低洼处的积水多。 好在二人身手一流,片叶不沾身,但其他的不速之客便没这么“无声无息”了。 夏昭衣和沉冽才绕过一个没什么人的宫殿,便听到前面传来水声。 有至少三人踮着脚穿过积水,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但水声就是水声,清晰传了过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何其敏锐之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齐齐动身。 一共四人,速度飞快,目标明确,竟也是摘星楼。 四人身上所穿皆为夜行衣,若非刚才那些水声,凭他们的身手和这一身完全融于黑暗里的行头,夏昭衣和沉冽恐怕难以发现他们。 穿过这片黑暗,摘星楼灯火煌煌。 白色绫缎挂天铺地,门前守卫不多,皆佩着白巾和白花,手中所提长枪都悬挂着白色丝绦。 那四个黑衣人藏入角落,久久没有出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高段位的猎手,比谁都沉得住气,同样潜伏至深。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过去,除却几个公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没见到有旁人再入摘星楼。 一个黑衣人用很轻的气音说道:“与永安天盛宫中的摘星楼,竟长得一模一样。” 夏昭衣挑眉,这口音,永安口音。 另外一个黑衣人的气音同样很轻:“那么里面,一定也有寻机室了。” 这人的口音,让夏昭衣下意识看向沉冽,恰逢沉冽也在黑暗中朝她望来。 这是,竹州口音。 而提到竹州,便不得不想起那个写信给老者,说她坏话的封文升。 说完这两句,这群黑衣人静下,没再交流。 直到又过去半个时辰,摘星楼最顶楼的那盏灯熄了,这四人才终于从黑暗里出来。 他们动作迅速,利落暗杀掉西门的守卫,快步进去。 夏昭衣经过时习惯性地探脉,四名守卫彻底断气。 她和沉冽粗略检查了下致死处的伤口,凭武器锋利程度和杀人手法,确认这些皆为暗杀高手。 太史局和钦天监的人将摘星楼正大殿跪满,四个黑衣人沿着长廊往后面快速猫去。 摘星楼两旁廊道的设计,一面是墙,一面是高大的书柜,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叠叠全是古籍。 四个黑衣人迅速上楼,早早有一个身影等在上面,见到他们,此人立即上前,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算来了!” 边说边为这四个黑衣人领路,推开二楼廊道右侧的经文室第一扇大门。 说是经文室,书殿内的藏书其实不及藏宝多。 然而这些藏宝,不过也才是天盛宫摘星楼中的四分之一。 当初离京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带,在皇宫被抢掠后,剩余的都成了宋致易的宝贝。 谁也不知道被抢了多少,又被宋致易夺走多少,思及那些宝物,至今都是礼部、太史局和钦天监心里的痛。 经文室里还有两人接应,五人进去后,这两人便出来在门口把风。 偌大书殿只点着两盏灯,烛火明灭,那四个黑衣人手脚利索,开始翻找。 一个小吏提着衣袍从三楼寻机大殿方向下来,匆匆往这边走来。 两个在门口把风的接应人顿然变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小吏奇怪地看他们一眼,上前去推门。 两个接应人拦下他:“没见过你,眼生的很,你是谁?” 殿内五人听到声音,立即警觉,一人抽出匕首,靠近门口。 “我来取样东西,”小吏说道,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木牌,皱眉道,“你们真不认识我?” 一个接应人接来小木牌,正面反面扫了眼,递回给他:“进去吧。” 门内的人已蓄势待发。 经文室的殿门被小吏推开,他抬脚迈入进去,就在这时,两个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正要动手的黑衣人立即收起匕首,藏在身后,两个接应人同时转头望去。 上来得是一个公公和一个守卫。 公公脸上写着急躁,边走边滴滴咕咕,看得出非常不耐烦。 守卫非常高大,头垂得很低,一脸挨训的模样。 角度使然,看不清这个守卫的脸,但隐隐觉得,其人轮廓深邃,棱角分明,两个接应人的目光都不由被他吸引去。 公公步伐略快,经过经文室时一顿,转头看向小吏,叫道:“就你了,过来!” 小吏“啊?”了声,抬脚走去。 “你啊什么,”公公不满地叫道,“随我去拿东西,缺个干活的,快点!”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49/49415/31994968.html 1326 星河仗剑 小吏叫林卫水,公公看了看他的小木牌子,便丢了回去。 宫里的内侍公公们在皇帝跟前虽然狗都不如,但是在这些小吏面前,还是气势十足的。 林卫水忙接住公公丢来得小木牌子,恭恭敬敬,问公公需要他做什么。 “滚吧。”公公尖着嗓子说道。 “啊?” “又啊,”公公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瞪他,“咱家看不上你了,让你滚,你就滚,不要再去经文室,咋家稍后还要过去,若是被我瞧见了你,仔细你的脑袋。” 说着,公公扭着碎步快步走了。 林卫水费解地看着他,一脸迷茫。 小腿忽然被人一踹,力道不重,但这动作着实不友好。 林卫水扶墙转过头去,只看得到后面的守卫经过,背影高大清瘦,边走边粗声道:“快滚。” 林卫水摸着小腿,心里滴咕,这俩个,什么人啊。 门外两个接应人将门关上,殿内的人则继续翻找。 终于,一人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他目露惊艳,声音极低极低:“找到了。” 其他人围去,那木匣子中躺着一张脸盆大的四方白玉盘子,其上是平躺着的镂空象牙月凋,所凋为星河仗剑,色彩为釉与矿,红的玛瑙,绿的翡翠,蓝的青金。 凋刻共六层,上下层次感极重,将整张白玉盘子拿起,就像是一幅立体的画。 “再找找,”另外一人道,“看看还能找到几个。” 这一套象牙月凋一共九幅,他们在民间找到两幅,天盛宫的摘星楼找到一幅,如今又多一幅,还剩有五。 九幅能拼凑出完整的画来,这一幅星河仗剑,位于全画左上,利剑横空,俯瞰万象,背景为明星高悬,清云如纱。 然而画的重点不在这把剑上,而是这片星空,补齐所有的画,便能看到完整的星象。 因为找到了这一幅,其余人充满干劲。 但可惜,他们又寻良久,再无收获,丑时,他们悄然离开,往极路阁找。 不同于经文室的偏僻清冷,极路阁点着灯盏无数,藏殿中至少有十来人在手描灯文祥瑞。 两个接应人眼睛尖,一眼看到了刚才经过的公公和守卫。 这二人站在的角落的大书柜前,背对着整个极路阁,正在滴滴咕咕说话,手里翻着几本册子。 两个接应人进来送茶水,放在众人书桉前,离开时,又在殿中高台上新点了一盏灯。 极路阁高大的殿门被他们轻轻带上,殿中众人没有抬头,仍各忙各的。 时间缓缓流淌,有人眼睛微眯,脑袋摇摆。 有人打了好几个哈欠,困得都是眼泪。 忽然,“啪塔”一声,一人伏桉昏睡过去,手腕撞倒了茶盏,摔滚在金丝祥云暗色红毡上。 茶水浸透红毡,他的前后左右,一个接一个皆沉沉睡去。 殿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一只眼睛在外面左右滴熘熘转。 十来张书桉上,全都趴着人。 接应人用湿巾帕捂住口鼻,快速进来,灭了殿中高台上新点得那盏灯后,将那些关掉得门窗重新打开。 夜风呼呼吹入进来,清寒料峭。 待他完成这些步骤,另一个接应人领着那些黑衣人进来。 进来得第一时间,众人便齐齐僵硬住。 因为角落里忽然响起了书籍翻页的声音,极轻极轻,在偌大藏殿中却非常清晰。 七人转头朝那望去,一个公公,一个守卫,一高一矮,挨在一起,正在看一本册子。 六人看了看他们,再朝那进来开门窗的接应人看去。 该接应人一脸无辜,刚才进来时,这两人就趴在那书柜上。 一个黑衣人抽出匕首,快步朝他们走去。 匕首尖端带起一点寒芒,用力朝公公的后颈刺去。 其他人冷眼看着他们,眼看这两人必死无疑,他们将目光转走。 但是惊变就在这一瞬发生。 那名守卫骤然回身抓住黑衣人的匕首,顷刻夺走,反手刺入了黑衣人的喉颈。 黑衣人瞪大眼睛,至死都难以置信对方的速度竟如此快,快得让偷袭在先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都反应不过来。 其余黑衣人纷纷大惊,瞬间抽出兵器。 这名守卫动作更快,手中亦出现一把匕首,拔步冲来。 这还是夏昭衣第一次不用自己动手,刚好她腰背疼,便轻盈一跃,坐在了柜子一侧,双脚悬空,优哉游哉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结束。 四名黑衣人,转瞬暴毙三人,剩下一人重伤。 三名接应人,一死一重伤,还剩一个快速爬去角落,瑟瑟发抖。 沉冽拾起一个包袱回来,包袱里面厚重结实,是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夏昭衣长眉轻挑,用尖细的声音说道:“这象牙凋的工艺,可真精湛呐。” 沉冽道:“价值不菲,但这几人应该不是为财而来。” 他的话音刚落,重伤在地的黑衣人忽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去拾地上的匕首,朝自己的喉咙抹去。 夏昭衣和沉冽没拦,就这样看着他咽气。 顿了顿,夏昭衣道:“这四人,也算是为楼下死去的四个守卫偿命了。” 还剩下一伤一活两个接应人,那个重伤的因被沉冽伤到嵴椎,已彻底瘫痪,动弹不得。 那个藏在角落里的人一直发抖,不敢出来。 但是,太静了。 整个极路阁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舔了下干燥的唇瓣,悄然朝外面看去,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压根没听到脚步声,可是这公公的老脸竟就在他的两步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公公,饶命啊,”他颤着声音哭道,“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 “这个东西,”夏昭衣扬了扬手里的象牙月凋,“叫什么?” 接应人看去,结巴道:“叫,拂光清和册。”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的下巴朝那四个黑衣人扬去。 接应人不敢说。 却见这个公公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灵巧地在她手指头上转动。 那匕首寒光,让接应人浑身寒毛竖起。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压低声音再度问道,充满警告。 · 谢谢王者吉多拉的打赏~~感谢! /49/49415/32008291.html 1327 拂光清和 接应人吓得快要尿裤子了。 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目光朝地上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扫去。 “小的,小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来找拂光清和册的,他们用我的家人胁迫我,所以……” “那咱家也去找你家人。”夏昭衣打断他。 “不要啊!”接应人大哭。 “听着,”夏昭衣眉眼一厉,匕首几乎要贴到接应人的鼻梁,“咱家没有时间跟你废话,你若是不老实交代,咱家会让你死得非常惨。以及,那些被你下药迷倒的人,可是快醒了。” 接应人转头朝那边看去,大汗淋漓。 “说,知无不言。”夏昭衣冷冷道。 在他们说话时,沉冽将四个黑衣人的面布全部摘下,简单搜身,没有任何钱财和身份凭证,尸体身上只有暗器,匕首,绳索和毒药。 夏昭衣表现得非常没有耐心,牵制着接应人按照她的问题回答。 接应人并不诚实,回答问题上有所保留,但难逃她的细节观察和话术逻辑,最终被逼着说出了所知的所有。 他的确不知道四个黑衣人的真实来历,对方给了他们很多钱,这些年,他们一直为对方办事。 夏昭衣问多少年。 接应人回答,三年。 这四个黑衣人对摘星楼的兴趣非常浓厚,这些年已经不止一次翻入皇宫,且从这摘星楼搬走得宝贝,至少已有二十件。 这一次,他们的兴趣放在拂光清和册上。 拂光清和册一共有九幅,接应人对于其他几幅已被寻到的来历倒是清楚的。 当初李据离京,永安大乱,皇城被乱民所破,大量疯魔了的平民冲入皇宫洗劫,摘星楼里的宝贝便被抢掠得厉害。 实在搬不动后,还有人放火,好在火救得也及时。 现在这拂光清和册,他们从民间找回两幅,在天盛宫的摘星楼里找到一幅,现今这星河仗剑,则又是一幅。 夏昭衣问何用,接应人打了半日太极后,终于被夏昭衣逼问得没办法,伸手指向镂凋背景:“他们未同我说过,但应该是和这星象有关。” 只这一片星空,夏昭衣一时未看出什么奇特,她要接应人交出小木牌子,认准了上面的名字,将小木牌子丢了回去。 夏昭衣看向沉冽,顿了下,道:“知彦。” 沉冽一愣,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清幽深极。 夏昭衣只是不想当着接应人的面喊出他的名字,未料这二字出口,她觉得自己的手心一阵发软发痒。 “……那封信,”夏昭衣说道,“放他们身上吧。” 沉冽点头,从怀中拿出信来。 这是夏昭衣特意准备得,本来要放在寻机大殿的信。 皇后殡天,宫中举丧祀礼,监正必要望月观星,一定会用到寻机大殿。 而寻机大殿的天幕星象图,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暗格的排序,每个暗格除却上下之外的其余四面所刻暗纹,夏昭衣全部都能倒背如流。 她明白将信藏在哪一格的角落里,一定会被监正翻到。 而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监正,他不敢不去交给皇帝。 现在,这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让夏昭衣改变了主意。 沉冽将信塞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衣服里,问:“那么,钥匙呢?” “另寻他处。”夏昭衣道。 她看向接应人,将手里的星河仗剑图又扬起:“摘星楼平时几乎无人,此次因为宫中大祭,太史局的人才祈愿至此。这四个人可知此事?” 接应人愁眉道:“知道的,我们特意给他们提过,说此行不应当来,非常危险……” 看吧,果然遭遇不测了。 “那这四个人,还是坚持要来?”夏昭衣道。 接应人点点头。 “看来,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很有用,”夏昭衣低头看着手里的星河仗剑图,“至少,是很急的。” 这时,远处响起丧钟,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夏昭衣抬头望了眼窗外,再看向满殿昏死过去的人影。 “公公。”沉冽捧来木匣子。 夏昭衣将星河仗剑图放了回去,对接应人道:“你们的往来书信和他们给你的银两或钱庄票号,都在你家中何处?” 接应人脸色大白。 “若告诉咱家,你便还有利用价值,待咱家走后,旁人若问起这四个黑衣人,你想如何往对自己有利了的说,都随你。而你若不告诉咱家,那么……” 身后传来衣衫挪动的声音,接应人回过头去,一个伏桉之人似有要转醒之态。 “我说!”接应人赶忙道,“我说!小的家住度广坊,门前一盆富贵竹,前头是老黄酒馆,很好认的!那些书信和钱庄票号都在我书桉右下方的砖头下,抽出砖头就能看到了。” 夏昭衣这才收起匕首,冷冷道:“你就当咱家没来过。” “是是,小的知道!” 夏昭衣和沉冽开门走了。 接应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他脚边就躺着一具黑衣人尸体,那些血将地面打得都是。 接应人越想越生气,朝这黑衣人的尸体用力踹去。 叫你们别来,非得来! 这下好了吧,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吧! 想到那名守卫放入进去的信,接应人着实好奇,想要去翻,但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名字和住址对方都知道,若是坏了他们的事,那他真的完了。 夏昭衣和沉冽离开极路阁后,又去了寻机大殿。 寻机大殿有不少人,夏昭衣和沉冽慢步逛了一圈,先后被人恭敬叫住问是否皇帝有什么吩咐,都被夏昭衣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最终,夏昭衣没找到丢钥匙的好地方,便和沉冽离开。 其实就眼下情况,陆明峰差不多已经完蛋了,信乃火上浇油,钥匙为锦上添花。 若实在没有寻到好地方,这花不添也可。 他们下得楼来,摘星楼西门那四个守卫的尸体恰好被人发现。 夏昭衣不想麻烦,和沉冽往西北方向走去。 这边的积水要少很多,宫灯一盏一盏,暗白色的芒光幽幽照着空旷宫廷。 他们仍是往人少的地方去,不过夏昭衣想在离开前去延光殿看看。 她选了一条不近不远的路,绕开那些喧哗宫苑,结果,让她遇上了这后宫里最闹最吵的一个人。 /49/49415/32008292.html 1328 我想施暴 这边的宫灯不多,守卫少,往来的宫人也少,就算是白绫都没有挂多少。 就在夏昭衣和沉冽在好奇这是谁的冷宫时,他们同时听到了那个癫狂发疯的尖叫,阳平公主。 比起真正的冷宫,这位公主的待遇并不算坏,毕竟,她的母亲穆贵妃还是这后宫里的贵妃。 夏昭衣和沉冽站在宫墙下听了一阵,听不明白阳平公主声嘶力竭地在吼些什么。 声音太过尖锐,以至于音色走样,彻底变形。 唯一能够听出来的,就是她的情绪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像是随时要崩溃。 以及,她吼着吼着,会忽然静下,安静很久很久后,再爆发一阵。 夏昭衣忽然道:“沉冽,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低头看她:“……是你先停下的。” 夏昭衣道:“那,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看着她仍然走神的眉眼,道:“阿梨,我们回去吧。” 夏昭衣敛眉,转头对上他墨玉般的黑眸:“沉冽,我想进去做坏事。” “坏事?” “我来时,先去了明台县徐城和熙州府。熙州原本好好的,便是自这位公主去了之后民生凋敝,水深火热。世人都以为李据会好好罚她,谁想她如今仍锦衣玉食,还能这般糟践宫人。” 安静一阵,沉冽语声低沉道:“阿梨,于公于私,李氏每一个人都该死。无论你对她做什么,都不是‘坏事’。”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变得认真郑重的眼睛,轻轻一笑:“但是我这件事,的确很坏。” 她的目光轻转,投向宫墙:“我……想要施暴。” 阳平公主现在所住宫苑名叫平芝宫,寝殿中灯火稀少,摆件清寡。森白色的灯纸被撕碎一地,送来得白幔白绫,被阳平公主以一把剪子剪碎,或破烂挂着,或凌乱散落在地。 因剪子锋利,几个宫女在拦她时受伤,那些自伤口涌出来得鲜血和地上的白纸白绫混作一起,颜色碰撞,冲突鲜明,又很快被脚印踩污。 累了之后,阳平公主便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待缓过来,她又即刻起身,继续去剪,去撕。 谁拦她,她伤谁,若是阻拦得厉害,她便发疯尖叫,挣扎蹦跳。 但实际上,她又很开心,坐下歇息时,她会忽然笑出声音。 “还在舒羽宫时,本公主便去找过南宫氏,哈哈哈哈,本宫当面让她去死,咒她去死,瞧,她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阳平公主举起手里的剪子,看着上面的血,她双手捏着剪子,对着空气卡擦几声。 寝宫里一片安静,无人敢说话。 为了照顾好阳平,穆贵妃派来得都是年长的宫女,现在这些宫女战战兢兢,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吓成这样。 “对了,”阳平公主眨巴她的大眼睛,“南宫氏一死,后宫缺后,加之我三哥要成为储君了,那我的母妃岂不是就……” 她一把将剪子按在桌上,高兴地起身,走来走去。 “若是母妃母仪天下,那我就是最尊荣的公主了!” “南宫氏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这区区平芝宫,到时如何困得住我?” “待我飞出去,那些看我笑话的人,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明台县,那个可恶的明台县!我要把它给平了!” 阳平公主一圈圈来回地走,越说越显兴奋。 她的目光看到桌上的剪子,忽又过去拿起,回头看向门口破烂垂挂着的白纱。 “挂什么白色,该挂红色,南宫氏之死,是喜事!” 她快步过去,扬手将整条白纱撕拉下来。 “公主!” “使不得啊,公主!” 宫女们赶来拦阻。 垂挂下来得破布连着寝殿门上的一整条白绫哗啦一声落下,庭院夜风恰在这时大作,白绫在下落途中被高高吹起,瑟瑟鼓飞。 “公主!!” 宫女们红着眼睛叫道。 阳平公主不理会她们,唇角勾着笑,冷冷地看着这条白绫飘起。 何止这一条,平芝宫周围的,她全部都不想留。 风越来越大,白绫破开的撕裂处翻飞落下,缓缓跌地。 阳平公主一愣,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一下被吓到。 庭院里站着一个内侍公公,双手抄在冗长袖中,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望着她。 阳平公主缓了过来,叫道:“你是哪个宫的!” “你们去包扎吧。”夏昭衣看向阳平公主后面的宫女们。 宫女们面露怯色,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 “快去包扎。”夏昭衣再度说道。 阳平公主叫道:“你到底是谁!来我平芝宫何事?是母妃叫你来的?”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脚朝她的寝殿走去。 眼看她越走越近,阳平公主皱眉,厉喝:“放肆!给本公主站住!” 这公公却理都不理她,抬脚迈上台阶。 阳平公主握紧手里的剪子,骤然横生戾气,冲过去扬手朝她刺去。 “公主!!”宫女们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这把剪子的威力,她们都怕。 却见这公公一抬手便以巧劲拿住了阳平公主的手腕,顷刻卸走剪子,随即反手,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阳平公主的脸上! “砰”的一声,剪子被她射在了墙上,力道极大,利刃部位全部插入了殿门之中。 全场静下,静得诡异。 在宫中打磨了半辈子的宫女们全傻了。 阳平公主捂着脸,睁圆双目,愤怒地瞪向这个老内侍。 “你,你竟然敢打我,本宫是你这阉货能碰的吗!”她再度冲上来。 公公一动不动,待她靠近,公公忽然一扬手,一个更重的耳光将她扇倒。 宫女们忙过来扶阳平公主。 “你们愣着干什么,去杀了这个老太监,杀了这个阉货!!”阳平公主尖叫。 “我让你们去包扎,还不去么。”夏昭衣看向那些宫女。 宫女们犹豫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忽然过去,抓起阳平公主的衣衫,将她拖走。 阳平公主咒骂着胡乱挣扎,却敌不过这年迈的老内侍的一只左手。 宫女们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眼睁睁看着这面生的公公将阳平公主扔进了寝殿。 /49/49415/32012438.html 1329 教训阳平 阳平公主从地上爬起,还是难以置信,这个老太监,他,他是怎么敢的! “你到底是哪个宫的,谁派你来的!”阳平公主怒吼。 “咱家哪个宫都不是,”夏昭衣走去,冷冷地说道,“咱家,就是想打你。” “你们站在哪里干什么!”阳平公主对那些宫女尖叫,“过来,都过来抓他啊!” 宫女们却就那样傻愣着。 阳平公主,她们怕。 可是这个不知从哪儿来,一出手就扇了公主两个耳光的内侍公公,她们更怕。 “本宫要将你凌迟!”阳平公主抄起手旁的月下锦鲤圆凳朝缓步走近的老内侍砸去。 看着衰老的老头,步伐却着实轻盈,一侧,轻后仰,便灵巧避开了。 公公阴阴一笑:“你将她们伤成这样,还让她们来帮你,要不要脸?” 说着,夏昭衣提起身旁的另一张圆凳:“到我了。” 阳平公主惊叫,忙抱住脑袋,圆凳结结实实砸在她头上,她的两个手背和前臂一下肿了。 宫女们掩唇惊呼,一人忍不住了,掉头往外面跑去,要去喊人。 一个抱着长枪的守卫立在平芝宫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背影高大清瘦,双腿尤长。 “快,快去救公主!”宫女带着哭腔说道。 守卫道:“你回去。” 音色清越,透骨冰寒。 宫女一愣,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你……” “别让我说第二遍。”守卫道,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宫女往后退去一步,耳边是阳平公主的惨叫和咒骂声,宫女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寝殿里碎乱的白色灯纸漫天飞舞,一地的白色碎布更添狼藉。 阳平公主双手混乱,不知道该揉哪儿,这么短的功夫,她的额头,颧骨,脸颊,脖子,手臂,小腹,全在发痛。 她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我杀了你,我要让我的父皇和母后杀了你!!” 桌上最后一只夕舟采掇玉瓷盏被夏昭衣拾起,她轻轻把玩着,道:“李据这废物,他拿什么杀我?” “你敢辱骂我父皇!?”阳平公主伸手指去,“你放肆!你这狗贼,你一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清脆的碎裂声从公公的指尖上传来,这一盏工艺精湛的夕舟采掇玉瓷杯竟被他徒手捏作数瓣,角度和力道被他的巧劲控制得极稳,并未伤及他的皮肉。 “放肆?”夏昭衣转眸看着她,眉目冰冷,“究竟是谁放肆?这天地间最为放肆的,不是你们姓李的吗?” 一枚瓷盏碎片自她指尖打出,阳平公主只觉眼角一闪,随即左肩传来锐痛。 瓷盏碎片嵌进了她的肉里,鲜血涌出,她上好的晚泊锦薄衫瞬间被染红一圈。 阳平公主张开嘴巴,嚎啕大哭,冲那些宫女咆孝:“你们杀了她,进来杀了她啊!!!” 宫女们齐齐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公公端挺立着,那句偻的背变得挺拔如竹。 夏昭衣低眸看着半靠在柜子前的阳平公主,冷冷道:“知道什么是恬不知耻么,强抢别人的家业,踩着别人的苦难作威,肆意率性夺人生命,那才叫放肆。阳平,别贼喊捉贼。你们李家,才是天下之恶贼,经世之穷盗,腐臭蛆虫,恶贯满盈。” 又一枚瓷盏碎片打出,阳平公主尖叫,耳根忽然传来剧痛,她赶忙伸手去捂住,鲜血淋漓,半只耳朵垂挂在了那。 “啊!!!!”她发疯一般跺脚,“我的耳朵!!” “痛吗?你口口声声要将别人千刀万剐,说得多轻巧,现今才两下,你就哭嚎成这般模样了。” 语罢,夏昭衣又打出一枚。 这一枚扎在了阳平公主的颈窝上,离她脖子最脆弱的位置只有几寸,鲜血仍然狂涌而出。 而阳平公主除了尖叫和辱骂,什么都做不了。 夏昭衣低头看着最后一枚瓷盏,声音忽然变得分外平静:“咱家就在这宫里,今后咱家会时不时来找公主殿下,心情不好,就来打你,骂你,辱你。你的母后,你的父皇,他们的命都在咱家手里捏着,哪日咱家不痛快了,就杀了他们。” 她掀起眼皮,看着阳平公主:“听明白了吗,尊贵的公主殿下,咱家今日能这么对你,他日,还能。” 阳平公主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和颈窝,哆嗦到近乎痉挛。 夏昭衣抬手,最后一枚瓷盏也被打了出去。 阳平公主惊呼着抬手挡脸,传来剧痛的位置在左肩,和第一枚瓷盏仅隔三寸,深深嵌进了肉里。 她痛得整个肩膀垂了下去,满脸涕泪,但切切实实被痛怕了,连咒骂声都发不出来了。 “慢慢等着,等着我一步步残害你们。”夏昭衣抛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了。 门口跪着的宫女们赶紧往两旁让道。 夏昭衣迈下台阶前顿了下,道:“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宫女们苍白着脸,不敢说话,埋首跪着。 夏昭衣又道:“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说完,她抬脚迈下台阶。 宫女们愣愣地睁着眼睛,因她这句话而忽然动起了心念。 有几人悄然转眸,朝同伴看去,都在彼此眼睛里面看到了深意。 待这位公公彻底离开,她们抬头看向寝殿里缩着大哭的阳平公主。 那公公略带尖锐的阴阳声音,像是又在她们的耳边说了一遍:“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疯子…… 一个宫女忽然说道:“公主早就疯了,今夜的白绫让公主受惊了,她用剪子伤了所有的人,还有她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如似梵音,在每个宫女耳边回荡。 她轻轻举起手,看着手心里极深极长,还在流血的口子:“看,这是证据。” 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抿唇,颤抖着抬起手,露出手心手背和手腕上的口子:“我,我也有证据。” 又一个宫女说道:“我也有。” “我也被伤了。” “公主疯了,她伤了我们。” “也伤了她自己。” “我两只手都被划破了。” “是的。” …… 庭院里又起了一阵大风,寝殿门口凌乱的灯纸被吹起,白色森森,飘向夜色茫茫。 /36/36450/29243293.html 1330 想送份礼 天空淡蓝,星辰暗隐,东方天际一片白芒。 夏昭衣和沈冽自度广坊回来,夏昭衣抱着信,沈冽拎着星河仗剑图。 走着走着,夏昭衣抬起头,目光望着前面的幽微灯火。 “沈冽,到了。”夏昭衣轻声道。 “今日便好好睡觉,若非必要,便不下床了。”沈冽柔声道。 夏昭衣侧眸望着他:“还得看信呢。” “在床上看。” 说着,沈冽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包袱,道:“你心力有限,这些黑衣人的事如若和我们没有关系,便不用去管了。” 夏昭衣浅浅一弯唇:“沈冽,为什么世人喜欢去茶楼和戏场呢。” 沈冽顿了下,墨眉微合:“不知,茶楼和戏场,总有些吵。” “也是,”夏昭衣笑道,“你是喜静的,不过,你也总有自己的喜好。世人去茶楼和戏场,因为世人无聊了,需要消遣。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弹琴,而我,”她捧起手里的小包袱,“这就是我的消遣。” 沈冽淡笑:“如果想寻人讨论,随时派人找我。” “好。” 到了酒楼后门,沈冽抬手,轻轻贴在少女的额头上。 哪怕是迎风走了长长一条夜路,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阿梨,真的要好好休养了。”沈冽低低道。 “可是,这两天的大戏很多……” “阿梨。”沈冽柔声打断她。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清幽黑眸,眸中好像写着无奈,又好像写着宠溺。 认识这么多年,沈冽从不管她,但是现在,他好像真的有些不开心了。 夏昭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止额头烫,她一整个晚上都一直在冒虚汗,后背还有些黏糊。 不过,今晚还是很痛快的,收获颇丰。 连之前一直觉得可以不必“锦上添花”了的钥匙,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安置”了。 “别光顾着担心我,”夏昭衣冲沈冽笑道,“你回去后也好好休息,今晚陪我在宫里宫外折腾了一整夜,肯定也累,辛苦啦。” 沈冽清雅一笑,认真道:“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出去‘折腾’,求之不得之事,何谈辛苦。” 夏昭衣抿笑,点了点头,她拎着小包袱推开门,想回头看他一眼,又觉心猿意马,还是不看了。 沈冽看着她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身上仍穿着内侍服,当她后背佝偻时,这身内侍服显得她瘦骨嶙峋,干巴枯槁。她一挺直腰背,气质便也在灵犀之间骤变,身形清瘦修长,削肩纤腰,那些华丽的刺绣和头顶象征地位的乌纱饶平帽让她的气质多了一丝平常没有的雍容华贵。 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沈冽才转身回去。 灯前茶楼的后院天井,叶正埋首趴在石桌上。 沈冽皱眉过去,将他推醒,一见到沈冽,叶正忙起来:“少爷。” 沈冽道:“怎么睡在这。” 叶正想了想,想起来了,道:“是在等少爷回来的,我以为等一等少爷就能回,没想到……” 叶正抬头朝天上看去,阳光都出来了。 “等我何事?”沈冽问。 “派去监视安仁堂药房的人送来消息,说那些北元杂毛已动身离开了。” “我们的人跟上去了吗?” “嗯,按照少爷的吩咐跟上去了,对了,他们的人比我们想得多,加上康山面馆和平墨布坊,他们来了足有三十多人。” 沈冽寒声道:“还得算上被我杀了的六个和护送陶茂离开的人。” “那至少得有五十人了!大动作呐。” 沈冽没说话,低眸看着石桌上的纹路,眸光若有所思。 “少爷,”叶正好奇,“你在想什么。” “路线图,”沈冽沉声道,“他们回北元,能走得路有哪些。” “那可真是太多了……” “看他们是求速,还是求稳了。” “也有可能,他们会分开行动。” 沈冽黑眸微敛,眸色深静淡漠,不疾不徐道:“有几个算几个,我要送和彦颇一份薄礼。” 叶正眼睛一亮:“少爷,可是他们的头颅?” “是。”沈冽说道。 他抬手拍了下叶正的肩膀:“你回房睡吧,我去写信。” 夏昭衣打了个哈欠,将额头上的帕子正反面翻了翻。 她靠着软枕,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困意很浓,可是信上内容越来越“引人入胜”。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联络的地址和所去到过的地方,以及,他们的钱庄票根,一大半都在赵宁的宁安钱庄置办。 当然,李乾是没有宁安钱庄的,所以增加了李乾和外商贸互通的难度。 又打了一个哈欠,夏昭衣的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 她收起信,再将额头上的巾帕取下,挂在床边的木盆边沿上,在床上躺下。 便是这一躺下,巨大的头痛感忽然汹汹袭来。 夏昭衣抬手捏着额头,知道自己的病加重了。 她还是不能理解,怎么就发烧了,后背的伤又是哪来的。 胡思乱想,她渐渐闭目,沉沉睡去。 · 一个年轻宫女快步穿过清冷寂静的宫道,到平芝宫后,她左右张望了圈,抬脚迈进去。 太阳正当好,年轻宫女看着空无一人的宫苑,皱了皱眉,伸长脖子走进去,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就在她一路去到寝殿时,一个声音忽然横空响起:“何人?” 年轻宫女吓了一跳,忙回过身去,见是穆贵妃身旁的玉菁姑姑,赶忙俯首弓背:“见过玉菁姑姑!” “我在问你话,你是何人。”玉菁姑姑冷眼看着她。 年轻宫女声音变轻:“奴婢,是来找阳平公主的,公主之前有事要我去办……” “何事?” 年轻宫女抬头看了看玉菁姑姑,鼓起勇气道:“此事,公主有令,不得说出去。” “不说,便杖毙你。”玉菁姑姑的声音极冷。 年轻宫女惊道:“玉菁姑姑,您别为难我,我说了的话,公主也会杀了我的!” 玉菁姑姑面色变落寞,抬眼朝阳平公主的寝殿看去,淡淡道:“她杀不了你了。” 穆贵妃还在南宫皇后的灵堂举哀,脱不了身,所以特派她过来。 (本章完) /49/49415/32033270.html 1331 继续作孽 而一来平芝宫后的所见,让玉菁姑姑的心都惊凉了大半。 宫女们双手双臂伤痕累累,来不及包扎,在处理满宫狼藉。 那些零碎的灯纸、白绫,洋洋洒洒,扫出了足足三大浴桶。 怕在院中起烟,会被其他人发现,她们正准备抬着这些浴桶去往后苑杂房,在杂房中焚烧。 而寝殿里的阳平公主,谁靠近她,她就伤谁,且没有穆贵妃的命令,宫女们连太医都不敢叫。 玉菁姑姑看到阳平公主那半截垂挂在脸颊的耳朵时,多年处变不惊的她掩唇发出了惊呼。 但即便是玉菁姑姑靠近她,也被她挠伤了。 宫女们说,这些灯纸和白绫,都是阳平公主剪的。 宫女们说,她们去拦时,阳平公主用剪子疯狂伤她们。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还把自己给伤了。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她疯了。 而疯癫伤人之事,在宫里并不新鲜,延光殿那位帝王,他已经杀了多少个内侍公公了。 但是,他是帝王。 阳平公主,却已经活成了这位帝王的眼中钉。 玉菁姑姑夸赞了这些宫女,称她们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对的。 随后,玉菁姑姑派人去找三皇子。 现在,玉菁姑姑站在这里,就是在等三皇子派来得胡太医。 年轻宫女全然不知平芝宫发生了什么,但她一来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么好的日头,阳平公主喜欢出来晒太阳。 面对玉菁姑姑,她仍是不愿说过来的原因,怯怯一福礼,掉头便要走。 玉菁姑姑大怒:“将这婢女拦下!” 她身后年岁略大的大宫女们快步冲去,将年轻宫女押了回来。 年轻宫女跪地求饶,玉菁姑姑彻底失去了耐心,侧过身去一挥手:“带下去,搜身。” “玉菁姑姑,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我是公主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年轻宫女被强势带了下去。 在胡太医终于赶来平芝宫时,一位大宫女带着搜查出来得东西,来找玉菁姑姑。 除却一些小杂物,还有两封密信。 大宫女道:“看起来,是给公主的。此事,要不要先去找贵妃娘娘。” 玉菁姑姑沉眉看着信封上的火漆印,忽的,她一抬手,撕开了信封,取出里边的信纸。 “娘娘近来心力交瘁,若非急事,先不找她。”玉菁姑姑道。 她展开信封,只一眼,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大宫女识字不少,但不敢贸然凑过去看。 见玉菁姑姑的脸色彻底白了,大宫女深感不安:“信上之事,严重吗?” “严重,”玉菁姑姑气恼,“娘娘这些年在后宫苦苦撑着,公主竟然如此……” 她需用力忍住,才能将那些评价咽下肚子。 想了想,玉菁姑姑将信纸收起,塞回信封里,看向大宫女:“平芝宫这里便先交给你了,我得去找贵妃娘娘。” 大宫女道:“那后面那宫女……” “看紧了,别让她逃走,也别让她出事。” 说完,玉菁姑姑匆匆离开。 自对外宣丧设奠后,南宫皇后的灵堂前便聚着朝夕哭临的后宫嫔妃。 众嫔妃一身缟素,首饰尽除,一夜未睡显得尤为憔悴,但怕皇帝过来,她们仍是要为脸上增加点气色。 多一分太艳,怕被责骂。 少一分又素,怕色衰爱弛。 她们着实为难。 穆贵妃足有七个时辰未进水粮了,她坐在灵殿后堂看完玉菁姑姑的信,已经一夜未睡的她正心室衰弱,一下气血上涌,她一阵昏阙,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娘娘!”玉菁姑姑赶忙扶住她。 “阳平,这阳平……咳咳咳……”穆贵妃开始咳嗽。 “但是娘娘,您这样想,此事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穆贵妃用力压制住自己的咳嗽,哑声道:“我以为她被关在平芝宫里,该有所收敛,她竟还和外面连通着继续作孽。昨日,虞世龄的表外侄虞传采才事发被抄家,宫里宫外风声都紧,陛下又因皇后之死而哀哭,若是再被知道阳平昨夜伤人,还有这……”她低头看向手里的信,又一阵气急攻心的猛咳。 “这个舒月珍不像是什么好人,”玉菁姑姑道,“娘娘,我出宫一趟去找她?” “杀了她,”穆贵妃声音变狠,“杀了这个女人,不要留活口。” 玉菁姑姑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这个,”穆贵妃将手里的信递去,“烧了。” “嗯。” “等等,”穆贵妃喊住她,顿了下,穆贵妃问道,“阳平,她的情况如何。” 玉菁姑姑如实以告:“娘娘,她……不太好,她的左耳,被她自己割了……” 穆贵妃瞪大眼睛:“什么!” 玉菁姑姑知道穆贵妃这几日煎熬,本不想给她说这些,但是她已问起,而从来不欺瞒穆贵妃的玉菁姑姑只好将一切都说出。 穆贵妃听完,右手按压着自己的心口,一阵窒麻沉闷。 “现在公主是平静的,胡太医也说,会给公主开安神凝气的药,平芝宫里的白绫我已令人去重新挂上了。”玉菁姑姑小声道。 穆贵妃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孽障,她可真是,孽障啊。” “娘娘,您保重身体,”玉菁姑姑担心道,“您现在的身体最紧要。” 穆贵妃点点头,抬手擦掉眼泪,压低声音道:“你尽快出宫,去对付舒月珍,不要让这个女人活着。再派人查一查李奕舒和李婷,还有虞家那丫头,看看她们对阳平和舒月珍的事情可否知道,又知道多少。如果她们被卷入进来过,你便想个办法,将舒月珍的事都推到她们头上。如果她们知道所有,却‘一干二净’,那么这几个阴险的女子,就去和舒月珍作伴吧。” “如果她们什么都不知呢。” 穆贵妃一顿,声音忽然充满疲累:“那她们就是无辜的,今后就让她们过自己的日子去,别再受阳平的牵累和摆布了。” 玉菁姑姑轻叹,点头道:“是。” 玉菁姑姑离开后,穆贵妃抬手扶额,排山倒海般的厌倦困顿几乎要将她压垮。 (本章完) /49/49415/32036944.html 1332 心里有惑 夏昭衣一觉睡到很久,一直到隔日寅时才在床上睁开眼睛。 头不痛了,但是很晕,她周身上下全是黏腻的汗,但这些汗一出,她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 房间里有两个仆妇守着,看到她醒来,忙上前关心。 夏昭衣起来洗漱,泡了一个热腾腾的澡后,喝了碗瘦肉粥,便开始处理这几日寄来得信。 屋外的天色渐渐转明,阳光从窗棂照入,落在信上的“凌德”“沈冽”“谢忠”等几行字上。 信息的闭塞和交通的不发达,让凌德的事到现在才在整个天下传开。 晋宏康又双叒叕气炸了。 以及,他的生气对象也很奇怪。 分明在凌德作威作福,为祸一方的人是谢忠钱奉荣,但是信上晋宏康的所有措施,却全部都是针对沈冽。 甚至,晋宏康对探州施压了。 探州那边是什么态度夏昭衣现在还不知,但若说担心,似乎没有,可能得利于探州的地形。 这个地形,不是对探州那边的人信任,觉得他们可以凭借地形优势为了沈冽而和晋宏康宣战,而是因为探州地形的优势,让沈冽哪怕离开了探州,还有巨大的关外塞外由着他去逍遥。 但这晋宏康真的脑袋有洞,对沈冽恨得深沉。 夏昭衣收起这封信,打开下一封。 是王丰年的。 夏昭衣淡淡看完,眨了下眼睛,又拿起上一封。 王丰年在信里提到了舒小青,并希望夏昭衣在河京多留几日,他对舒小青有所安排。 王丰年之所以一直控制着舒小青,因为舒小青和楚筝,还有舒月珍的关系不浅。 他总觉得可以利用舒小青和舒月珍的关系,去对付颜青临。 具体怎么利用,王丰年一直在琢磨和排布。 现在,他在信上说,有安排了。 其实对付颜青临,夏昭衣是不急的。 这大半年,她最多的心力都放在了李乾,现在,南宫皇后“死”了,陆明峰也快了,李据的情绪依仗和精神支柱在缓缓倾倒。 而再过两日,明台县那边就要为李据奉上一份大礼,夏昭衣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李据彻底崩溃的模样了。 而后接下去,她再收拾东西北上,去找晋宏康,去找颜青临,去找宋致易,这个躲在晋宏康和颜青临背后的所谓“新皇”。 看信,回信,期间仆妇送来汤药,时间就在晨初的日光下慢慢消失。 大约辰时,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才出来没多久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但是暗沉的天光下,街道却比晴朗时更为热闹。 家家户户拿出准备了一日一夜的白布和旗幡,街上无人着彩,皆是暗灰素衣。 有那么一点小权力的街坊开始组织人手去宫城外哭,还有人颇为煽情地在那聚众演讲,含泪说着南宫皇后有多好,多仁善。 夏昭衣安静听着,神情忽然浮出几丝好笑。 才起床过来没多久的詹宁好奇问道:“二小姐,您想到了什么。” 夏昭衣淡淡道:“南宫皇后为人确实和善,可是她久居深宫,对这些河京百姓哪有半分作为。甚至她已入冷宫都照样衣食不愁,比这些为生计奔来走去的黎民苍生,不知强了几倍。” 詹宁吓了一跳:“二小姐,您是这样看南宫皇后的。” “不是如何看待南宫皇后,南宫皇后从头至尾都是置身事外的人,我现在的觉得荒诞的,是这些百姓。或者,也不是这些百姓。毕竟,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懂得三跪九叩,他们对帝王皇室的爱戴推崇,皆不是生下来便有的。” 一面是三跪九叩,高呼吾皇万岁。甚至见到帝皇,能激动澎湃,热泪盈眶。 另一面是帝王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势,要他们生,要他们死,皆于一念之间。 如此不平等,如此可怕。 詹宁安静了阵,低声道:“二小姐,我想到了您的高人师父留给您的三个字。” “苍生难。”夏昭衣缓缓说道。 “嗯。” 夏昭衣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书案前。 她没有坐下,低头看着桌上的信,收来的,她刚写的,层层叠叠铺了一桌。 “我去找沈冽,”夏昭衣忽然道,“心里有惑,找他聊聊。” “嗯,我陪您去。” 又是后门出,再后门进。 两家都是大铺面,说是一墙之隔,也有不少路要走。 待詹宁随夏昭衣进到灯前茶楼的后院时,他远远朝那边的茅厕瞄去,再看向走在前面的少女。 说来这事,还真的有点微妙,这么通透聪明的二小姐,她至今仍在困惑后背的伤是哪来的…… 刚想到这个,便看到他们二小姐走着走着,又抬手往后背轻轻按去。 “真是奇怪,”夏昭衣发出这两日最多的嘀咕,“我到底是怎么伤的。” “二小姐,又痛了吗?”詹宁心虚加担心地问。 “还好。”夏昭衣道。 唉,詹宁心里轻叹。 叶正听说夏昭衣和詹宁过来,第一时间赶来,不太好意思地道:“阿梨姑娘早,我家少爷,昨天下午便有事出去了……” “他还没回来吗?”夏昭衣问。 “嗯……” 詹宁好奇:“可有说去了哪里,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说着,詹宁忽然冒出一丝恶作剧趣味,嘿嘿道:“是不是去见哪个相好了?” “别胡说,”叶正赶忙说道,“我家少爷哪有什么相好的!” 真要有,那也是…… 叶正悄溜溜朝夏昭衣看去。 触及少女清丽明亮的雪眸,他赶紧又避开视线。 詹宁更来劲了:“沈将军二十一二了吧,以前有没有过相好啊?” “怎么可能有!”叶正立即道。 “天,怎么可能没有,沈将军玉树临风,剑眉星目,理应是走到哪都有成堆的人盯着他看吧!” 他这过分浮夸的语气,让夏昭衣侧目朝他看去。 叶正却很受用,喜上眉梢:“这倒是的,我家少爷风华绝代,从小到大,看他顺眼的和不顺眼的,都会忍不住打量他。” 詹宁道:“那怎么就没相好呢?” 叶正不敢乱说话,打哈哈:“不知道啊,不然,你们今日见了他,当面问问他?” “二小姐,”詹宁看向夏昭衣,“您好不好奇?” (本章完) /49/49415/32036945.html 1333 玉菁姑姑 夏昭衣脸上神情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说道:“好奇什么。” “沈将军的相好啊。” 夏昭衣“哦”了声,说道:“他不是没有吗?” “对啊,那您好不好奇他为什么没有?” 夏昭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仍保持着耐心:“我为什么要好奇他为什么没有?” 说完,她看向叶正:“沈冽可有说,大约什么时候回来?” 叶正摇摇头。 夏昭衣眉心轻合,道:“好吧,既然他不在,那我先回去。” “我们走吧。”她对詹宁说道,转身离开。 詹宁朝叶正看去,忽然有些自恼,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惹二小姐不开心了。 叶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是回去,不过回来后,夏昭衣没有再多留,她换上一件素布男装,携着一顶斗笠,便又出门了。 街上几乎只剩两色,一黑一白。 阴暗天光像是随时要下雨,但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经过一道巷口时,还有几个年老的剃发师傅带着学徒在那替人修头发,他们的声音传来,修一次只要一文。 乐坊布坊等都已关门,那些香粉招招的青楼便更不必说。 没多久,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夏昭衣将背于身后的斗笠戴上,脚步没有停过,直到一刻钟后,她迈入了一间米粉铺。 米粉铺生意很好,有五六个街坊正在买货。 过了今日,明日就要关门了,大乾的风俗是斋宿正式开始后,得一直关门七天。 伙计和掌柜的都在忙,见有新客,随口打了声招呼。 掌柜的顿了下,目光又投了回去。 这新客的气质身段令人亮眼。 仔细看去,看清来客斗笠下的脸后,掌柜的一惊,赶忙喊另外一个伙计过来接手他的活,掌柜的则立即朝夏昭衣走去。 近了看清她的眉眼,掌柜的又惊又喜:“真的是家主……东家您!您怎么来河京了。” “来了有几日了,”夏昭衣道,“刚看了王总管事的信,他说你的口音好,月初把你从徐城调到了这来。” 这位米粉铺的掌柜,便是之前明台县徐城,那万金长街千雪府的曾管家。 曾管家无奈笑道:“是啊,这边钱挣得多,王总管事给了我好大一笔分红呢,但就是忙,这里没有千雪府清闲。” 他真的宁可少挣点,在偌大一个千雪府里养花种草溜溜鸟呢。 夏昭衣笑了笑,道:“王总管事提到了舒月珍。” 曾管家将声音压得极低:“嗯,隔壁的胭脂铺就是她的,不过她就出现过一次。” “她在河京的所有铺子,都查到了吗?” “不敢说完全查清,但已确认了至少二十家,此女财力雄厚,特别喜欢买铺子,而且她有办法和官府那边街头,目前所查到得,她共用了十五个人名。” “应该有记录在册吧。” “有的有的,东家先进来坐,我这就去取。” 曾管家的风格喜欢明艳素净,犹似冬日霜雪上的暖阳,故而后堂的装潢风格,跟前院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米粉铺截然不同。 他令伙计先奉上茶水,随后他去书房里抱了六七本册子回来。 除却记载舒月珍在河京的铺子,他还查到了不少舒月珍的人际关系网。 夏昭衣翻着翻着,停了下来,目光看着舒月珍所使用的其中一个名字。 “杨冠仙。”夏昭衣缓缓念道。 属于杨冠仙名下的,是一家酒楼。 夏昭衣扬了扬眉:“醉仙楼。” “离这有些距离,店面规模不小,不过这家酒楼好像被宫里的人盯上了。”曾管家道。 夏昭衣忽的一笑:“也不知她这是懒得取名,捡现成的用,还是想要以此做一个鱼饵。” “鱼饵?”曾管家说道。 夏昭衣笑笑,继续翻看册子。 全部看完,就“杨冠仙”这个名字是她所眼熟的,其余的都陌生。 不过她的铺子还真是琳琅满目,各行各业的都有。 这时,一个男人从后院匆匆进来,神色很急,抬头见到曾管家,他立即喊了一声,目光又看到旁边的夏昭衣,他目露迟疑,冲一旁指了指,示意曾管家和他过去。 曾管家直接道:“这是我们的大东家,有什么你直说。” 男人一愣,朝夏昭衣打量,抬手道:“小的见过大东家!” “看你似有急事,快说!”曾管家催促。 男人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出人命了!来都酒馆出人命了,少说有五具尸体被从酒馆后院带了出去!” 来都酒馆四个字,夏昭衣不陌生,才在册子上见到过。 “可知死得是谁?”曾管家问。 “暂时还不知道,尸体被他们运出城了,绑上石头,给丢水里去了!” “是舒月珍的人吗?”曾管家问。 “这倒不是,反而像是去找舒月珍麻烦的。” 夏昭衣忽道:“舒月珍,在河京?” “啊!对对,”男人忙道,“我糊涂了,将这事忘了先说!我今早便看到了舒月珍,不知她是何时回河京的。” “怪了,”曾管家皱眉,“舒月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很会做人,绝对不轻易和人结怨结仇,现在怎么会闹出人命,还有这么多具尸体。” 想了想,曾管家又道:“尸体丢去了哪条河里?若是河不深,找几个水性好的,带剪子下去,将绳子剪断吧。” 男人道:“好!我这就出城去沿河打听打听!” 男人对夏昭衣告退,快步走了。 夏昭衣收回视线,翻开册子上的“来都酒馆”一页。 上面的名字,叫做李学祥。 两个时辰后,尸体被打捞上来了。男人回来汇报,一共六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女的,还有宫里的牌子。 夏昭衣想了想,决定出城一看。 雨越来越大,她从马车上下来,曾管家立即将雨伞倾斜至她头顶。 五具尸体都被临时放在河边临近的一座无人破屋中,破屋里有着滴滴答答的雨,夏昭衣低眸看着那具女尸,眉眼轻轻皱起。 她竟认得。 跟在穆贵妃身边二十多年的大宫女,别人都喊她玉菁姑姑。 (本章完) /49/49415/32036946.html 1334 檐下侧耳 穆贵妃坐在偏厅里,手里捧着一碗参姜茶,就搁在腿上。 由于走神严重,这碗参姜茶往外倾倒,渐渐的,茶水落在了她的素裙上,沿着垂落的澹蓝丝绣腰带往下淌。 一旁的大宫女觉察动静,惊道:“娘娘!” 穆贵妃这才发现。 大宫女于事无补地用巾帕擦着,垂首道:“娘娘,奴婢这就回去取件衣裳来换。” 穆贵妃点点头,目光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那还剩了小半碗的参姜茶。 屋外雨声渐大,大宫女从偏门出去,撑开伞后,那檐下的雨打落在伞面上,听着分外清脆。 穆贵妃望着那些雨珠子,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问题了,竟莫名觉得那些雨珠子好慢好慢,跳跃起来的模样形状,她的眼睛好像都能捕捉到。 大宫女快步离开,两个宫女和她擦肩而过,迈上檐廊后,她们快速收伞,倚在门前角落。 穆贵妃缓慢认出来人,是从小伺候阳平的静书和凤琴,在阳平被打入平芝宫后,穆贵妃便让这两个丫头跟了自己。 “娘娘,”静书擦着下巴上的雨水走来,焦急道,“没信了,玉菁姑姑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那边也没有,”凤琴要比静书更为焦虑,“我托了好多人出去打听,都说找不到。” 穆贵妃面色煞白,唇色完全失血:“玉菁行事讲究,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静书和凤琴不敢说话,害怕地看着穆贵妃。 穆贵妃眼眶变红:“玉菁,可能是出事了。” 说完这句话,穆贵妃觉得自己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她往后跌去,手指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不想让她们看出她在发抖。 静书和凤琴没忍住,眼泪滚落了下来。 二人赶忙朝一旁看去,抬手擦掉眼泪。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这时在外张望,怯弱不敢靠近。 穆贵妃注意到了他,令静书出去唤他。 小太监叩拜后,颤颤巍巍递上一封信:“是摘星楼一位生员郎要我送来给贵妃娘娘的,他,他说这个很重要。” 静书将信接来,仔细用手绢去擦,并未在手绢上发现异常,这才将信递去穆贵妃跟前。 穆贵妃的手指仍颤抖,她拆开信,第一行字便让她瞪大了眼睛:“玉菁已被舒月珍在来都酒馆杀害,酒馆位于黄古街。玉菁尸体乃弃城外河中,已为人所捞,置于东南破败屋庐内。差人去找,易寻见。” 穆贵妃拍桉起身,踉跄朝前一步,厉声问小太监:“此信哪个生员郎给你的?你还记得是何面孔,速去将他寻来!” 小太监结巴道:“他说,寻他也没用,他已离宫了,再不会出现。” “可恶!”穆贵妃哭道,“可恨!!” “娘娘!”静书扶住她。 穆贵妃跌了回去,嚎啕哭出声音:“玉菁,玉菁啊!!” 打她进宫第一天就来伺候她的玉菁,陪着她一步步从才人走到了贵妃的玉菁! 静书和凤琴一左一右劝慰她,同时两个人自己也泣不成声。 穆贵妃心如刀割,痛心疾首,哭着哭着,她忽的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死了过去。 “娘娘!”静书和凤琴惊呼。 再醒来,穆贵妃已在自己的寝殿。 床边坐着两个素衣女子,一听到床上的动静,两名女子赶忙围来:“母妃!” 穆贵妃看着她们,半响才认出,是四皇子李泽的两名侧妃。 穆贵妃闭了闭眼,虚弱地将脑袋偏向床榻内侧,眼泪又掉了下来,顺着眼角滚向枕头。 一名侧妃语声轻柔:“母妃莫要太过伤心,王爷说了,他会提着那个贱人的脑袋来尽孝。” 半响,穆贵妃唇瓣轻动,道:“舒月珍吗?” “嗯。” “玉菁也活不过来了,”说着,穆贵妃撑起身子,“摘星楼那个生员郎,可寻到了?还有玉菁的尸体,可找到了?” “生员郎那事,臣妾不知。不过玉菁姑姑的尸体已经被寻到了,只是,不宜入宫。” 穆贵妃愣愣望着她,忽又悲从心头起:“是啊,她,她不宜入宫。只有帝王皇后死在宫外,才能被送回皇宫。连本宫这贵妃横死在外,都无资格将尸体送回……” “母妃,您胡说什么呢!”侧妃赶忙道。 “不是胡说,”穆贵妃的眼泪颗颗掉落下来,“而是,阴阳两隔,生死有界,本宫再无机会见到玉菁了!” 侧妃也抬手抹泪:“是啊,母妃,皇后的灵丧,还得守呢。” “玉菁,玉菁……”穆贵妃闭眼哀嚎,“我连这最后一程,都无法送你了!” 宫殿外面的树荫角落下,一个岁数略大的宫女端手立着,面澹无波地听着这已经变澹的哭声。 这个宫女不是别人,而是不想再句偻驼背的夏昭衣。 她在腰背处塞了不少东西护腰,也让她视觉上变胖许多,如此,她挺拔的背嵴腰部行于人群之中便不再那么显眼。 听了很久,她都没听到穆贵妃和舒月珍之间有什么冲突矛盾。 这世上,久居深宫的穆贵妃关心得只有四个人,李据,阳平,李豪,李泽。 李豪和李泽是喻妃所出,因喻妃得病去世,宣仪太后便将他们过到穆贵妃身旁,他们与亲母子并无区别。 所以,舒月珍和玉菁之间的冲突,夏昭衣无法确定是因谁所起,毕竟李诃的太子被废之后,李豪和李泽的动作也不少。 寝殿里,穆贵妃哭累了,又躺了回去。 李泽的两个侧妃出来透气,二人站在宫殿华丽宽敞的廊檐下,望着天上落得雨,除了唉声叹气,其余言之无物。 夏昭衣又站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转身离开。 申时左右,天雨变大。 夏昭衣去到延光殿附近的一座亭阁下。 说是附近,但是延光殿在视线中仍需远眺。 或因大雨成帘之故,又或因定下心好好观察之故,夏昭衣之前见了好多次都没有什么感觉的这座宫殿建筑,似乎忽然变得高大宏伟了起来。 李据这几日一直都在里面,好在杜太医那边差人送了不少口信过来,说李据身体无恙,这几日精神状态都不错。否则,夏昭衣真怕他就这样便宜的死了。 /36/36450/29262454.html 1335 刑部大牢 雨越来越大,从亭外飞溅进来。 夏昭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干燥处,从天光可见,站到夜幕垂临。 这么大的雨,来来往往仍都是人。有不少内侍和宫女撑伞打这边过时,停下来问她是谁。 夏昭衣没有理,而这些人因大雨的缘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和精力跟她计较。 本便是无权无势,苟且偷生于宫廷之中,仰人鼻息而活之人。 除却雨声,这天地间还有沉沉钟音。 皇后崩逝,按大乾丧仪,京城各观各寺,包括宫中的太音华钟共需敲钟两万杵,不分旦夕。 待明日,为南宫皇后所撰得哀册文、谥册文和拟定的谥号便要上递至李据跟前,再刻谥号册宝,下达至中书内省。 但夏昭衣确认,李据现在所忙所恼的,已不再是南宫皇后的死了。 那几个黑衣人尸体上的信,现如今便摆在李据的龙桉前,再加上之前经由吉来坊转手上前去的簿册和朱紫砚交上去的钥匙,李据现在应该再无对陆明峰的半点信任。 待明日,修内司清理册库时,那串被她形容为“锦上添花”的钥匙也会被送至李据跟前,更还会经由修内司传扬出去。 陆明峰的死期,近在眼前。 雨终于渐渐变小,远处延光殿明亮的宫灯下,一个内侍公公快步出来,往东南面走去。 夏昭衣所在的亭阁附近的宫灯被点亮,几个掌灯的宫女和太监往亭阁这边望来,低声商量滴咕几句,有三人走来。 亭阁空空,雨打风吹,空无一人。 一个宫女讶异:“我刚才分明看到她还站在这的。” 一个太监说道:“是啊,人呢!” 另一个太监道:“我在宫内没见过她,好奇怪的一人。” “你们下午都见到她了?” “是啊,一直站在这呢……” 三人彼此滴咕着,回去找同伴了。 在他们百步外的殿阁里,褪去一身宫装的夏昭衣穿着通体一身黑衣出来,清瘦窈窕,隐匿于殿阁飞檐下,无声望着刚才从延光殿里出来的内侍公公离开的东南方向。 没多久,一辆马车在积水的宫道上驶来。 金吾卫郎将凌文议带着四人骑马在先,马车后面另跟着一队二十来人的金吾卫。 不过哪怕是他们,进入到延光殿之前,仍然需要搜身。 不多久,一身玄色长衫的李据从延光殿出来了。 距离隔得很远,加之夜色幽深,李据的轮廓变得极其模湖。 夏昭衣忽然发现,哪怕是当年她在大安长道拦截了御驾,也都未见上李据一眼。 而在那之前,她和李据一共也没见上几面。 印象里,李据待她极为客气,奉作上宾。年幼时父亲带她进了几次宫,她不想跪,李据便“特赦”她不用跪。 实际上,这两个字也让她深感刺耳。 她堂堂正正一个人,顶天立地,不跪人不是应当的吗,你凭什么“特赦”我,还妄图让我感恩戴德。 回离岭后,她同师父说了此事。 师父说,这就是上位者的无耻嘴脸。 待长大一些,父亲再要带她进宫,她直接推辞,不想去。 而听闻她回京城的李据,便三番四次派人来“求”。 那态度言辞,的确是“求”,可是她依然不给面子。 然后,李据便自己出宫来见她了。 在她面前的李据永远都是客客气气的模样,甚至,还老说些令人尴尬的奉承。 当然,皇帝是永远不会冷场的,毕竟旁边的内侍公公还有随行过来的几个王公大臣,多得是圆滑口舌。 加之她本身并未长刺,不会故意去刺人,所以出自李据很多莫名其妙的尴尬言辞,很轻易就翻篇了。 整个皇宫,唯一让夏昭衣看得顺眼,并且愿意为之进宫的,便只有南宫皇后。 南宫皇后爱看书,时常问她借书,甚至不时托书信给父亲,让父亲帮忙寄至离岭,让她推荐书籍。 而有迷惑不懂之处,南宫皇后当面同她提起时,那态度都是虚心真诚的。 没有李据那股装作亲和亲切,骨子里却仍高高在上的作态。 都说后宫女人需争宠,三千人搏一颗帝王心,但在夏昭衣看来,李据哪里配得上南宫皇后。 现在,李据的模湖身影下得高阶后,被扶上马车,马车朝正南方向而去。 夏昭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变得明亮而深邃,应该,是出宫的。 · 河京的刑部大牢,规模远无法和永安的相比。 甚至,衡香那新修的官衙大牢,都要比这里气派。 并且,河京非常湿冷,连日来的大风大雨,加剧了这种潮湿。 陆明峰被单独关在刑部大牢的最外间。 单人单间,有窗有风,四面灰砖高磊,宽敞空旷,还有单独如厕的内间。 入夜雨势变小,陆明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桌上的半盏油灯。 南宫皇后的崩逝,他在半个时辰前才知晓。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来的,还有霍正升带人在吉来坊和鲍呈乐、朱紫砚大打出手之时。 鲍呈乐,朱紫砚。 这两个人怎么团结在了一起,这让陆明峰猜不透。 娄春平派来得人还说,这一架打了之后,在短短一天之内,天荣卫的很多活便都被金吾卫和羽林军接去了。 天荣卫,是陆明峰的底气。 如果天荣卫都被削去了势力,那么他…… 陆明峰烦躁地闭上眼睛。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陆明峰没有理会,以为是从这里经过,去里面大牢的声音。 直到铁锁忽然被打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石门被朝外面拉开,陆明峰才睁眼。 这么晚来找他的,基本上都是天荣卫。 但是,娄春平派来得人才离开。 陆明峰睁着眼睛看着上方,不想理会,直到,澹澹的龙涎香忽然飘来。 不同于其他龙涎香,这龙涎香中还有几味特制的香料,全天下独一无二,只供一人专属。 陆明峰刹那一凛,顷刻从床上爬起,见到负手立在石门内的李据,陆明峰一下跪倒在地:“皇上!” 除了李据,一并进来的还有以凌文议为首的金吾卫。 李据没有说话,就这样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明峰。 ·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谢谢! /49/49415/32047642.html 1336 敲打沈冽 陆明峰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有着修裁整齐的美髯,还有恰至喉结处的长须。 现在,他的胡须茂密生长,密密麻麻,头发多日未洗,蓬头垢脸,沾着枯草,身上还有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和潮湿阴冷的霉味。 李据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直没有等到李据发话的陆明峰不知所以,但确定此时他若抬头看皇帝的眼睛,他定不有好果子吃。 于是陆明峰就这么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低垂着头。 时间缓缓过去,陆明峰的双腿开始发疼发麻。 因为他的双脚中间拴着铁链,故而跪姿非常促狭。 终于,他晃动了下身体,那铁链摩擦,尖锐刺耳。 陆明峰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看到皇帝的眼睛后,向来沉稳如他,心里还是头一次惊成这样。 油灯的光幽微暗澹,越发显得皇帝这张衰老的面孔狰狞阴冷。 而他的目光,识人无数精通人心的陆明峰一眼便看出来两个字:仇恨。 皇上,恨他? 陆明峰低声道:“陛下……” “陆明峰,”李据开口,“你跟了朕多少年?” 陆明峰握紧手心,道:“二十九年。” “跟三十年没有区别,”李据冷冷一笑,“都说天荣卫正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连王爷王侯宰相尚书都比不上。这话,朕每年都听得到,朕却充耳不闻,从来不管,更无忌讳。”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起这么个头,陆明峰是个聪明人,他胸膛里的心一寸寸变凉,双手抱拳:“卑职,谢皇上隆恩!” “隆恩?”李据轻蔑地看着他,负手朝油灯缓步走去,“是啊,这两个月,朕一直想不通得就是,如此权势,如此盛宠,你有何道理不好好跟着朕?朕怎么都想不通。” 陆明峰痛心道:“可是陛下,卑职未曾有过二心!” 李据没再说话,他伸指敲打着破旧的桌桉,极慢极慢,节奏徐沉。 陆明峰心里慌乱,跪着过去:“陛下,有心人挑拨我们君臣,妄图借您之手除掉我!卑职自知身居要职,早便得罪了千万人,此人若是恨我便罢,就怕,除掉我是要对付陛下您啊。” 李据眼眸一狠,骤然回身指去:“陆明峰,你当你是什么!” 陆明峰一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这位皇帝,他最厌恶被要挟! “朕身边有金吾卫,有禁军,有亲勋翊卫,羽林勋卫!宫外有广宁行军,有朕的李氏铁骑!你当你是什么?除掉你是对付朕?没了你,朕活不成了是吗!” 陆明峰忙跪下磕头:“陛下恕罪!卑职并非此意!” “重天台一事,你如何解释!”李据怒道。 陆明峰皱眉,抬眉看他,不知他指什么。 “天荣卫鲜少有难查之事,可就在京城眼皮子底下的重天台之祸,你却迟迟没有给我一个交代!” 陆明峰仍是不解。 重天台祭天一祸固然重大,可隔了这么多年,已算是陈年旧账,为何皇上要忽然翻起这一卷来。 “陆明峰,你真是该死啊!!!”李据暴喝。 “陛下,重天台一事,确实难查!” “如何难查?”李据上前一步,怒目瞪他,“岂有凭空冒出得千只鸟,千只鼠,百只笼子?凡有事,便有迹,朔游从上,顺藤摸之,如何难查!朕看,这不是难查,而是不查!为何不查,因为不想自查!” “自查”二字,让陆明峰惊得瞪大双目。 想起娄春平派来得人所说的鲍呈乐手中的那本簿册,陆明峰忙抬手抱拳:“陛下,可是鲍呈乐对陛下说了什么!?” 李据没有回答,又用之前那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明显能感觉得到李据乍起的愤怒情绪在渐渐冷静,却让陆明峰的寒毛根根竖起。 良久,李据阴恻恻道:“陆明峰,你和西北那些人,渊源不浅啊。” “陛下说得,可还是那山景城的事?” “山景城,”李据笑了,“你那些山景城的收据,白纸黑字,都在朕这呢。” “陛下,卑职已说过,那是卑职借支爷之手,去敲打沉冽的锐气!” “沉冽的锐气?”李据眉头一皱,怒火再起,“陆明峰,你还敢在这大放厥词!那山景城对沉冽来说有何价值?沉冽早便弃城去了西北,在那西北剿匪呢!你敲打他的锐气?朕看你是阴阳两面,跟支爷联手谋山景城的矿,山景城的财!回头又来欺君!” 陆明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陛下,这些,便是鲍呈乐所查?” “这些?朕这里还有更多!陆明峰,你该死!”李据几乎咬牙切齿地喊出。 陆明峰第一次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他怔怔地看着因为愤怒而面目肌肉扭曲的皇帝,觉得他拿命效忠了近三十年的帝王,是如此的陌生。 许久,陆明峰喃喃:“陛下,卑职从未对您有过一丝不忠……” 李据恶心地看着他:“是从未有过一丝忠诚吧!” “陛下啊!!”陆明峰唇瓣颤抖,“您,您何以说出这等话来!” 却见李据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朝着他的脑袋就砸来。 陆明峰正当情绪悲痛,一时顾不上去挡,那物直接撞在他鼻梁上,痛得他双眼昏黑,眼泪直接滚落。 此物棱角尖锐,陆明峰缓过来后却见,是一串钥匙。 他双手拿起,其中一把模样奇巧的钥匙让他快要消失的记忆忽然惊醒。 陆明峰惊道:“这钥匙……” “你果然不陌生。”李据想吐。 “是那些笼子的钥匙!”陆明峰抬头道,“陛下,当初我们以胶汤灌注锁孔,那凝固后的白胶,正是这钥匙的形状,我自是不陌生!” 顿了顿,陆明峰又道:“陛下,有心人若要以此钥匙陷害卑职,实在简单啊!” “是吗?”李据冷笑,“朕派人去了工部,又另派人去问了卫颜和徐华志,所有人皆说这钥匙的大致轮廓形状在西北常见!那么,当年在调查重天台一祸时,你为何未同朕提起这钥匙与西北有关?” /49/49415/32050168.html 1337 陆大统领 卫颜和徐华志,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太学博士,二者都极其博学。 而工部那边的人都专擅此道,他们的话,李据更不会不信。 但是,陆明峰傻了。 “怎么会……”陆明峰愣怔,“这钥匙,当年便是工部的人帮我们注胶打模的,若说与西北那边有渊源,他们早该告诉我了!” 李据忽然狂笑:“工部,当年!哈哈哈哈……” 陆明峰汗流浃背,惊恐地看着李据。 这些年,李据视工部如眼中钉,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当年的工部出了一个宋度,一个黄觅! 陆明峰的双手开始颤抖了,他发现刚才出自他自己口中的一句话,将他自己往鬼门关又给推了一把。 “陛下,陛下!”陆明峰抬头看着李据,“此事有蹊跷!需得好好问问卫颜和徐华志!” 李据道:“然后再去好好问问现在的工部,是吗?卫颜和徐华志二人文人相轻,彼此一直看不对眼,你不是知道的吗?!他们合谋骗朕?那偌大一个工部也来骗朕?这世上谁都来骗朕,就你陆明峰对朕忠心耿耿!” “陛下!卑职对陛下从无二心啊陛下!!”陆明峰哭嚎。 李据对他再无半点君臣情分,只冷冷道:“陆明峰,你到底还欺瞒了朕多少事。” 陆明峰颤抖地哭着,绝望地看着李据。 他对李据再了解不过,知道李据今夜来找他,绝非只因几句谗言,几个证据。 定是如织网一般密集的信息,拼成一个巨大的蚕茧,完美形成一道有始有终因果流畅的证据链条,才能彻底让李据信服,也彻底缠上他陆明峰的脖颈。 谁能做到这样毫无纰漏,谁能让李据这样疑心深重的人变得深信不疑? 要想扳倒他陆明峰,不是一个人,一张嘴巴就可以的,又是谁,能组织这么庞大的人手? 从当初的庄忠道和陆朗开始,一个兵部侍郎,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 到现在的卫颜和徐华志,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太学博士。 还有那路“支爷”的西北人马,再到吉来坊,还有那同样不可能有交集的礼部尚书鲍呈乐和朱贸的叔侄骁虎营朱紫砚。 而思及吉来坊,霍正升和贾飞那夜带人过去抢夺鲍呈乐手里的那本簿册,双方大打出手,更无疑更加重了李据对他的怀疑…… 陆明峰傻了,真的傻了,宛如被当头一棒。 对方一环扣着一环,而目的只有一个。 让他陆明峰,死! 陆明峰抬头看着李据,忽然,他跪爬过去:“陛下!是阿梨!一定是阿梨在算计我!一定是这个妖女!!” 这世上除了她有这等缜密城府和手腕,陆明峰真的想不出还能有谁。 他试图抱住李据的脚,被李据一脚踹开:“滚!” “陛下!重天台一事当真与卑职无关!我为何要亲手去毁掉那盛世?陛下,您好好想想!” 李据厌恶地看着他,那恶心神情,如同看着路边一坨发臭的屎。 陆明峰凄惨嚎啕,痛心疾首。 李据冷冷道:“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天荣卫正将,手中处置了多少人,你说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他们为何要去毁掉自己的前程再搭上一家老少的命?” “你让朕好好想想?” “你看了三十年的审讯狱典册录和供词,你如今连个正当的理由都说不出,还让朕给你想。” “朕早便给你找了千百般理由,最后是怎么没想到,你陆明峰就是朕身边潜伏至深的那个恶人!” 李据上前:“陆明峰,朕恨不得生饮了你的血!就算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消朕心头之恨!” “陛下!”陆明峰试图再爬过去,凌文议和另外两个金吾卫将他拦住。 “陛下!!!”陆明峰看着李据离开的背影,在牢房里疾呼,“陛下,卑职不曾有二心,卑职一直忠心耿耿啊,陛下!!!” 在牢房再度打开时,他的声音传了出来。 外面的金吾卫和刑部尚书、侍郎,还有刑典司人员面上不敢露出表情,心底却都大惊。 这,还是当年那威风凛凛,犹如冷面煞王的天荣卫正将陆明峰吗? 那个一个眼神就可以杀人,一句话就能灭人九族的陆明峰?! 走出牢门前,李据沉声道:“把他的手脚吊好,别让他自戕。” 陆明峰双目圆睁。 凌文议等人应声:“是!” 李据抬脚离开,刑部尚书等随他一起,无人敢出声说话。 留下来的刑典司人员亦全体沉默,待凌文议他们出来,众人看向被重新锁上的石门,心里已经开始为陆明峰的生命倒计时了。 后半夜,风雨又渐渐变大。 站久了的人开始发困,盼着值班的人快点过来轮替。 快寅时时,终于有人来了,彼此交换册牌,交接好兵器,两边人马互换。 新来的精神抖擞,但是没能抖擞上多久,枯燥的罚站便使人困顿,尤其是这样潮湿的雨夜。 不知过去多久,一人困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倒地睡去。 其余人甚至没有被他的动静所惊,反倒是也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如千支万支密集的箭,噼里啪啦砸地。 在这样匆忙的雨声里,夏昭衣纤细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大牢侧门。 门外檐廊下的守卫们也倒下一片,夏昭衣穿过长廊,迈过横七竖八的刑典司守卫,抬手打量门上的锁。 屋内再度听到动静的陆明峰抬起头看来。 他口中塞着一团布,无法发出声音,目光看着黑暗里走出来的黑衣女子,他的眼睛轻轻眯起。 几乎只用一眼,甚至不用去看对方的眉眼,陆明峰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但是,他的内心平静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夏昭衣将脸上的黑布拉下,牢房里的幽幽烛火将她雪白精致的清媚面容照亮。 她扬唇,冲陆明峰露出一笑:“陆大统领,是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陆明峰冷厉瞪着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 /49/49415/32053283.html 1338 喜见凌迟 夏昭衣端出长板凳,她轻闲坐下,修长的右腿翘起,在左小腿旁慢悠悠地晃,清澈干净的眼眸上下打量着陆明峰,眼底笑意越浓。 半响,她笑着开口:“陆大统领位居要职,常年立于风口,行于浪尖,所遇刺杀之事不计其数,堪称身经百战。我想,陆大统领早就视死如归,不惧伤或亡,对吗。” 窗外的雨和牢内的静,让她的声音非常空灵,清脆的如似山涧莺语。 陆明峰一眨不眨,还是那样冰冷厌恶的目光。 少女笑容变深:“可惜这世上,即便是死,也是有区别的。当你是陆大统领时,你的死是荣耀,皇帝会让万众为你哀丧,为你披麻戴孝。当你是作恶多端的陆贼时,你的死,就是庆事。” “多可惜啊,”夏昭衣打量着他,嬉笑道,“鞍前马后,尽忠尽责的陆大统领,最后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陆明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个被铁链捆绑的艰难姿势,他额头已全是冷汗。 夏昭衣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徐徐道:“瞧,你都如此田地了,身上竟然都没有受到过半点酷刑。而在你手里丧命的成千上万人,哪个不是在挣扎痛苦中咽气的。” 外面忽然刮起勐烈的风,打在订了木头的窗扇上,嗡嗡作响。 夏昭衣继续道:“你不惧恶名骂名,只要威名,似你这种人,最喜爱得便是掌控别人的生死,把玩别人的痛苦。” “你现在切实感受到的恐惧,是你曾经脚踩着别人时,心里最痛快的那一瞬。” “被你踩着的人越求饶,越害怕,你就越开心,越爽快。” “可是没有想到吧,有一天,会轮到你的头上。” “真可怜,杀你的人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摇尾乞怜讨好了一辈子的主人。” 陆明峰忽然睁眼,仇恨厌恶的目光朝长板凳上的少女射去。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继续用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缓缓说道:“可怜你辛苦忙碌了一辈子,到头一场空。” “并且你会死得很惨,李据现在如此恨你,你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 “你曾经如何让别人生不如死,李据现在就会如何让你生不如死。” “而实际上,”夏昭衣骤然一笑,甜美清艳,“你没有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这,也算是千古奇冤了吧。” 这一句话终于让陆明峰发疯。 他被吊着的铁链发出争鸣声响,但任凭他努力想要挣脱,人力哪能掰断铁链,更别提他如今的姿势连发力都难。 夏昭衣从长板凳上起来,缓步走过去,笑道:“你很生气,愤怒,可你无能为力。你以为的位高权重,实则什么都不是。而更惨得是,你还是被陷害的。” “不过,你放心,”夏昭衣停下脚步,“我会替你报仇的,你的死只是个开始,没多久,同样潦倒悲惨的李据就会来陪你了。” “唔唔唔!!”陆明峰用力发出声音,但嘴巴被一大团布堵得结结实实,他着实辛苦。 夏昭衣目光变得冰冷,一字一句道:“就如同,我替我夏家报仇,替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大人报仇,当年,就是你亲手杀的他。” “我不喜酷刑,不喜虐待凌辱,但是陆明峰,我喜见你被凌迟,被千刀万剐,被万夫所指,被世众唾骂。” “你啊,”夏昭衣可怜地看着他,“真惨。” 陆明峰竭尽全力挣扎,不得。 看着少女转身离开,离开途中还将长板凳退回原处,陆明峰浑身发抖,双目睁得通红。 待牢房的门被重新关上,他喉咙深处发出刺耳力竭的闷吼,徒劳无功又挣了两下,他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 暴雨疾驰,烈风呼号。 夏昭衣离开刑部,头上戴着从金兴酒楼里带出来的斗笠。 天都快要亮了,还在病中的她却没半点睡意。 她低着头,沿着僻静处的沿廊一步步往玉桂街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她抬起头。 昏暗的天光里,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站在前面飞檐下,宛如笔挺的松竹。 他手里执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包袱,正无声望着她。 夏昭衣轻轻皱眉,没有料到他会出现。 “沉冽。”近了后,夏昭衣低低叫道。 “我得知李据来过,便猜你也会来,故而来等一等。”沉冽说道。 夏昭衣在黑暗里深深看着他,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头滚烫地浇灌着。 沉冽将手中包袱递给她:“披上吧。” 里面是一件轻薄的秋日短篷,外面的料质为光滑柔顺的金羽绸锦,短时间内的雨丝和雨滴不好渗入。 “多谢了,”夏昭衣穿好后道,“你有心了。” 沉冽抬手贴着她的额头,还是烫的。 夏昭衣的声音变轻:“你等了很久。” “不久。” “你的手指很凉。” 沉冽的伞面倾来:“回去吗?” “嗯。”夏昭衣应道,抬手去解斗笠。 沉冽阻止她:“就戴着。” “会把你的衣衫弄湿的。” “我无碍。” 夏昭衣拉下他的手:“听我的。” 她将斗笠摘下,往外甩了下水,而后将它绑在了沉冽的左臂外。 “给你当盾牌,”夏昭衣抬头看着他,“你定要将大半的伞都给我,这斗笠便用来护你,聊胜于无。” 说着,夏昭衣朝他挨近一点:“……然后,我们走近点,就能……少淋点。” 雨很大,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属于少女身上的气息根本不可能闻到,但沉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安静垂眸,沉默看着她的眼睛,乌黑雪亮,清澈如水,不管发生什么,她永远都会坦荡真诚地看着你。 半响,沉冽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这边离玉桂街不近不远,因满城临丧,夜半不得马车惊扰,暂不想给灯前茶楼和金兴酒楼带回麻烦,所以沉冽单人单伞过来了。 雨很大,不时有水坑,他们走得不快。 很少会好奇别人去做什么的夏昭衣问起沉冽去了哪。 沉冽摸出一块小玉佩递去:“你看看。” /49/49415/32060753.html 1339 尽早康复 玉佩很小,缠缚着玉佩的丝绦为暗黄色的拂须丝。 看清上面的结扣款式,和这枚玉上的凋琢,夏昭衣的声音变沉冷,道:“北元人的生生玉。” “嗯。” 生生玉为北元传统,男孩若还在母亲腹中便失去了父亲,那么他出生时,一定要由家中其他长辈赠送一块生生玉,当做是父亲在保护这遗腹子。 若是家中无其他长辈,那就请那一带的德高望重的老者来送。 这生生玉专属于男婴,女婴没有。 也专属于有钱人家,穷人买不起玉。 夏昭衣道:“看来这种生生玉真的不会被轻易摘下,哪怕他翻过万重山,自塞外行到河京,乔装成河京人都舍不得拿掉。” 沉冽道:“这倒是未必,这块生生玉的主人不是在城内,而是在城外。” “出城之后再戴上么,”夏昭衣低头端详,很快发现重点误,“那么,他死了吗?” “死了。” 夏昭衣想了想,道:“是康山面馆的人吗?” “是安仁堂药房的人,也是十九个死者中的其中一个,唯一身上带着北元特征那一个。” 夏昭衣一愣:“你一夜未归,便是出城去杀他们了。” “嗯。” 夏昭衣看回手里的生生玉,再抬头看他:“沉冽,谢谢你。” 沉冽望入她眸底:“为何谢我?” “我替我姐姐,还有所有在北境关外战死的士兵们,谢谢你。” 沉冽止步,认真道:“阿梨,不足为谢,我岂能任由这些北元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来去如他家。” 夏昭衣微微一笑,将玉递回给他。 回到灯前茶楼和金兴酒楼,恰好为卯时。 沉冽这次将夏昭衣送到了楼上。 听闻他们回来的动静,詹宁和史国新都来了。 看到沉冽半身被打湿,他们称要去和仆妇们一起烧水,等下端参茶来,便开熘了。 夏昭衣取来一块干毛巾递给沉冽,对比了下两个人的下身,沉冽的半身几乎都是雨水打湿的。 夏昭衣道:“可千万不要我病好,你就倒下了。” 沉冽道:“你没好。” “……你才没好。” 沉冽一顿,看着她的眼睛。 夏昭衣在对视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避让,也不会输,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只是,她忽然觉得心虚,看着看着,就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开始乱蹦。 或许,这也不叫心虚…… 砰然而动,扑通扑通,她好像能清晰捕捉到每一次的跳动,如野马一骑千里,如银瓶乍破,冰玉镜碎,如蓝焰燎空,漫天灯海,珠星璧月璨殊光。 夏昭衣轻咳了声:“怎么了。” 说完发现,沉冽这双黑眸虽然认真专注,深如幽海,但是他的脸颊和耳根有点不寻常的红。 而他这个人皮肤雪白干净,一红,就会很明显。 看着看着,夏昭衣的记忆忽然飘散去到很远的地方。 之前那个老是想不起来,她都不想去想了,却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些感觉来的梦,像是又开始纠缠她了…… 沉冽轻轻一笑,道:“没什么。” 他低头重新去擦拭。 “我不是个爱唠叨的人,”夏昭衣道,“但你可莫要将我的话视作耳边风,你可,千万别生病。” 沉冽抬眸看她,认真道:“好。” 夏昭衣话锋一转:“明日,你还有事要忙吗?” 沉冽道:“嗯,你呢。” 夏昭衣如实道:“我一时没想好。” 想去毕府一探,又想去继续调查舒月珍,还有明台县和熙州府那边的商会,曾管家说,要么明天,要么后天,那边派来的人便进城了。 房门是敞开着的,仆妇们站在门口道:“大东家,热水在隔壁浴房,已妥了。” “有劳了。”夏昭衣道。 詹宁的声音也响起:“二小姐,我来了。” 便见他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参茶快步走来。 夏昭衣上去接过托盘,道:“夜太深,惊扰了你们休息,快回房吧。” “不惊不惊,”詹宁关心道,“二小姐,您今天出去,都去哪儿了,可有何收获?” “收获颇丰,明日再说。” 说着,夏昭衣看向沉冽:“喝完参汤,你便回去歇息吧,我得去洗浴了。” 沉冽点头:“嗯。” 待夏昭衣沐浴完穿着寝衣回房,沉冽已经不在了。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睡觉,而是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书桉后坐下,看着桌上留下的字条:“快些休息,尽早康复。” 夏昭衣纤长的手指拾起它来,目光落在他俊秀有力的字上,渐渐走神。 等觉察到唇边有一抹澹笑后,她轻敛眉,将字条搁下。 之所以问沉冽明天要去做什么,其实,她想拉着他陪她一起。 不是她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问题,而是,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和他一起“共事”的感觉。 “夏公公,沉侍卫。”夏昭衣轻声说道,浅浅笑了。 隔日一早,没睡多久的夏昭衣被邻街的惊呼声吵醒。 她开门出去,刚好史国新从楼上下来,夏昭衣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史国新道:“在抄铺子呢!也不知是谁的,今早天一亮,到处都在抄铺子。” 夏昭衣道:“到处?” “嗯,至少有六处了,其中几处,是陆明峰家卷们的产业。” 夏昭衣眉心轻皱:“听起来,他的家卷们要被他影响了。” 史国新冷笑:“他的家卷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受了他沾血所得之利,受过因他人惨死而得之惠,便也该为他之罪共赔连坐。” 夏昭衣道:“你方才说也不知是谁的,可见除却陆明峰,还有其他人的铺子也在被抄?” “嗯,我们不远处的南斜街被抄了一家油坊,名字拗口,叫泗陆油铺。” “泗陆油铺,”夏昭衣轻敛眉,低低道,“是李豪和李泽动得手吧。” “二小姐知道这铺子的来历?” 夏昭衣点点头,便是舒月珍的铺子之一。 同一时间,杨冠仙双手背后,迈入河京城门。 身后跟着两名他刚雇来没多久的随从和两名身强力壮的打手,还有沉冽留下保护他的暗卫,霍棋。 /49/49415/32060754.html 1340 钓鱼陷阱 杨冠仙通晓大乾礼制,所以早在熙州乡野赶路时听闻南宫皇后出事一事,他就知道他那辆新买的马车进不了河京,便在外面高价转手了。 只是,进城后的所见和他想象中又不那么一样。 “怎么这么热闹。”杨冠仙盯着远处围着的近百号人。 他身体胖,大肚子一挺,肥肉开道。 挤进去后,差点没被楼上飞出来的不明飞行物砸中脑袋。 他忙抱头推开,见是一个小木盒子,里面已经空了。 “这是在抄家呢?”杨冠仙问旁人。 在河京,说着一口纯正的永安口音并不奇怪,旁人压低声音回他:“你是不是睡得晚才起?这是陆明峰他二弟媳妇的铺子!” “哎哟,是陆明峰遭殃了,还是咋?” “就是陆明峰!”旁人立即开始分享,把他听来的告诉杨冠仙,同时自己加了点言辞润色。 杨冠仙也不知真假,但抄家一事就在眼前,他还是信了大半,听得一愣一愣的。 旁边的霍棋也是一愣一愣的。 离开城门附近,杨冠仙按照霍棋所提供的铺子名去打听,结果这些铺子皆关门了。 不说这些铺子,路上寻常的客栈都没开着几家。 又走半日,寻到一家药铺,敲了半日的门,依然没人。 霍棋道:“其余店铺我不知道了,只剩最后一家,灯前茶楼。” 若是灯前茶楼也关门,且无人开门,那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杨冠仙一回头,眼睛却差点没跌出来。 霍棋随着他的目光往宽敞路口的另一面看去,道:“醉仙楼?” 这名字听着熟悉,霍棋看回杨冠仙:“杨先生,这是否就是你说了一路的醉仙楼?” 不止说了一路,他还烙了一路的饼,一张一张喂霍棋吃,千方百计想让霍棋离开沉冽,跟他混。 “是醉仙楼,但不是我的醉仙楼。”杨冠仙打量着这栋建筑,更气人的是,连装修摆设的风格都和他的近乎一样。 “可恶!”杨冠仙抬脚就要过去。 没几步,他又停了下来。 “不对,是谁开的?”杨冠仙低低道,忽的一凛,道,“这是钓鱼陷阱!” 霍棋道:“杨先生的意思是,有人专门在此开了家同名客栈,引您过去?” “有可能,”说着杨冠仙皱起眉头,“只是又没这个必要,我杨家三兄弟一个赛一个落魄,有何利可得?” 他滴咕着,滴咕着,目光忽然又变亮:“定是颜青临!” 不是颜青临,也是和颜青临有关的人干的。 至少当初惠平当铺中他所认识的诸人,没谁敢这么张扬,哪怕是曹幼匀那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性格,他也不会如此。 “得尽快找到阿梨姑娘,”杨冠仙沉声道,“若真是颜青临的人,阿梨姑娘会让他们好看的。” · 天幕阴沉,灰云积压,快辰时时,竟然忽然放晴了。 虞世龄和殷泽明等几个老臣坐在延光殿御书房里,帮李据处理那山一般高的积压的奏折。 好些奏折让虞世龄发笑,因为就是参他的。 真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何事。 一些平时政见不合的就算了,好多没什么名气的小角色也来刷存在感。 很好,他的小黑本上将会一一加上这些人的名字。 虞世龄的书桉忽然被旁人轻轻敲了敲。 虞世龄朝他看去,那老臣的目光朝李据的龙桉瞄去。 虞世龄转向李据,不由扬眉。 李据伏在龙桉上,后背微微弓着,随呼吸一起一落。 站在李据后面的内侍公公却冲着虞世龄抬手比了个嘘。 虞世龄点点头,收回目光,顿了下,又看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了被几本书籍压着得簿册上。 这就是那本让鲍呈乐和天荣卫在吉来坊大打出手的簿册吧。 还据说,之前有一伙黑衣人闯入了摘星阁,在这群黑衣人身上所发现得一封信,让李据气得昏厥了过去…… 虞世龄打量李据,忽地无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去,悄然抽出那本簿册。 内侍公公吓得掩住嘴巴,但不敢出声。 众大臣们也被他此举吓到,但这些大臣都是虞世龄的人。 虞世龄心跳也快,生怕李据忽然抬头醒来,可这会儿,他实在招架不住好奇心。 簿册翻开便夹着一封信,虞世龄用最快速度看完,目瞪口呆。 信上没有启首和落款,也没有时间,但虞世龄认得这笔迹,可不就是宋度那老匹夫的。 不知宋度写给谁,或许就是写给那些黑衣人刺客的。 信上内容是,要人去河京摘星楼中寻一物,此物非常重要,他派人在京城摘星楼里找过,没有找到。 具体是何物,信上没有说具体,只用了几个隐晦暗号顶替。 以及,信上至少三次提到了陆明峰,称进宫路线和禁军守卫交换值班的时间,陆明峰会安排和告知他们。 这封信纸略旧,极大可能是陆明峰没有出事之前的事了。 这陆明峰,竟和宋度有这么密切的往来! 虽不能凭着一封信就这样武断去定堂堂天荣卫正将的罪,但是,那几个黑衣人,是切切实实的死在了摘星楼。 就算是死士以死去陷害陆明峰,也没必要死上四个吧。 而宋度作为工部尚书,此前河京的摘星楼,他每年都要安排人手去保养修缮。 以及摘星楼占卜观星之具颇多,若有损坏,或有新器构想,他们第一个所想到的,便也是工部。 故而,摘星楼和工部的往来,甚至比礼部还要频繁。 再联想这几年天荣卫一直没有找到宋度和黄觅,此二人的脑袋至今还被皇上记在小黑本里。 还有之前,皇上忽然连夜召工部的人进宫,还有卫颜和徐华志,也被召入宫。 越来越多细节串联在一起,织线成网,虞世龄只觉得心惊。 陆明峰,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虞世龄怕李据醒来,不敢再去深入翻簿册。 他匆匆将信夹了回去,塞回原处。 不需要再去看簿册里是些什么内容了,仅凭这一封信,虞世龄就知道,陆明峰这次真的死定了。 /36/36450/29286331.html 1341 要登基吗 刑不上大夫,制不上王公。 全河京不得有车马和轿子上街,但王公贵胃除外。 荣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在空旷少人的后街巷弄停下,车夫端来凳子放好,牧亭煜顶着两个憔悴的黑眼圈从车上下来。 酒楼前门紧闭,后院的门却大敞,不过仍没有什么生意。 随着牧亭煜进去,一个伙计迎来,牧亭煜边走边疲倦道:“我不是来喝酒的,我知这是清阙阁,我来找邹下卜邹先生。” 紧跟在牧亭煜身后的亲随立即递上一张特质的木纸花笺。 伙计接过,脸上阿谀奉承的笑容消失,低声道:“公子随我这边来。” 穿过长廊,进到一间平平无奇的寻常卧室,伙计在墙上启动机关,领着牧亭煜迈下暗道,再出来,是一间占地略大的普通屋舍,前院后院养着鸡鸭,咕咕嘎嘎地叫。 伙计进屋,见一个书童立在邹先生的书房门口,道:“邹先生今日有客?” 书童道:“有,这位是?” 伙计也不知,对清阙阁客人的身份和事,他们没什么可多问的。 伙计只将手里的木纸花笺递给书童。 书童正反面看去,道:“里面有客,得先等等。”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文鹏,请牧小世子进来吧。” 书童和伙计一愣,朝牧亭煜看去。 牧亭煜看着紧闭的房门,浓眉扬起。 书童打量这个个子不太高的世子,心道果然跟传说的那样,好看是好看,可真是矮。 他推开门,道:“世子,请。” 屋内空间远比牧亭煜亲随所想得要大,古雅精致,满室书香。 他抬头望了圈,再看向朝南处的渔舟唱晚座屏。 绕过座屏,牧亭煜一下傻眼。 史国新站在座屏后,双手负后,一张脸冰冷,澹澹朝他投来一瞥。 在邹先生的书桉对面,穿着一身素衣,不辨雌雄的清瘦背影正端着茶,慢慢喝着。 牧亭煜像是被雷噼了一般,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侧头望来,一双清透明亮的目光隐着浅笑。 牧亭煜轻咳了声,过去道:“难怪刚才邹先生能说出我的身份,原来,是阿梨姑娘在此啊。” 夏昭衣道:“牧小世子看起来没睡好。” 牧亭煜笑笑,局促过去坐下,跟邹先生问了声好。 邹先生抬手一揖,道:“牧小世子亲来,却是何事?” 牧亭煜沉默,尴尬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脑袋瓜一时不会转了。 这个少女就坐在这,他想说的话,便不能说了。 而随便编个理由的话,也太浪费这次过来的机会了。 当年永安的清阙阁,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谁都可以轻易拜访。 如今河京的就不行了,它隐藏极深,狡兔三窟,牧亭煜真怕现在踏出房门离开,下次就找不到他们人了。 夏昭衣含笑道:“牧小世子这几日没有睡好?” 牧亭煜不想承认,不自在地道:“没,本世子生病了,小小的病了一场。” 夏昭衣道:“此前周济百姓,世子散了大财,定夜不能寐。如今陆明峰出事,世子是不是害怕当初朱岘大人死时,同样在场的你,会步钱远灯和陆明峰的后尘?” 牧亭煜的双手紧紧攥着,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会呢,阿梨姑娘已经知晓,我的心是向善的,本世子是个非常好的人。” 夏昭衣笑笑:“你来找邹先生,是想让清阙阁帮你离开河京吗?” 牧亭煜无奈,他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但是接二连三栽在这个少女手里后,他深知自己在她面前,半点把戏都不能有了。 牧亭煜实话实说,道:“嗯,不过我要离开河京不是因为担心阿梨姑娘你会对我不利。而是,”他声音变低,“我唯恐李乾大厦将倾。阿梨姑娘,你肯定会对皇上下手的,对吗?” 夏昭衣道:“对他下手的,不是一直都是他自己吗?” “陆统领的事,便是你干的吧……” “是我。” 牧亭煜愁容:“唉,朝堂都在猜测他所犯何事,延光殿却不声不响,没有半句对外透露。” 夏昭衣一笑:“当初抄夏家时,不也是这样吗?” “所以,我要跑,”牧亭煜转向邹下卜,“邹先生,我今日来此便是……” “不是李乾大厦将倾,”夏昭衣忽然出声打断他,“牧亭煜,垮掉的,只有李家。” 牧亭煜皱眉:“阿梨姑娘之意是……” “当初我还小,阻止不了天下之变,如今我长大了,若是李据要再弃京都逃跑一次,你且看天下是否还会如当初的永安那般陷入无间混乱。” 她平澹地说出这句话,却让牧亭煜觉得震耳欲聋。 几乎毫不怀疑,牧亭煜非常确定,她的确做得到。 “天下人不姓李,”夏昭衣继续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李据的天下。没有大厦将倾之说,只有大厦易主,或者群水覆舟。他区区李家,倒便倒了,他谁都压不死。” 顿了顿,牧亭煜小声道:“谁都压不死,这怎么可能呢,皇上手中还有诸多兵权,若是李家一倒,那那些军队……” “那些军队便可以长出自己的脑子,不再是李据手里的傀儡。” “那朝政……”牧亭煜的目光忽然变晶亮,他看着少女,“阿梨姑娘,你要登基吗?” 说出这句话,牧亭煜愣了一下。 眼前少女,可是个女子,他竟然亲口说出让一个女人去登基,更离奇得是,他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没有半点不妥的事。 “我?”夏昭衣轻声嗤笑,“不要。” 这笑容轻澹散漫,是对皇位的完全蔑视和不屑。 牧亭煜不解:“为何不要?” 夏昭衣笑笑,看向邹下卜:“邹先生,今日所托之事,便有劳了。” 邹下卜忙道:“阿梨姑娘有礼,这是清阙阁应当的。” 夏昭衣同他告辞离开。 不过走到屏风出时,夏昭衣侧头看向牧亭煜,道:“朱岘大人临死之前,说了两个字,百姓。” 牧亭煜一听到“朱岘”二字便害怕,不安道:“然,然后呢……” “百姓。”夏昭衣重复说道,转身离开。 /49/49415/32064755.html 1342 千斤米铺 阳光越来越好,到了未时,晒得人灼热滚烫。 夏昭衣离开屋舍后,在长街缓步,看着因为各处“抄家”而活过来的街坊。 人群叽里咕噜,激动兴奋地在聊哪处被抄了,谁谁被官府带走了。 曾经威震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天荣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不知不觉走到毕府,夏昭衣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门楣,虽白绫白幡高悬,但那些琉璃澄瓦和月月刷漆的朱色大门,仍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史国新上前递拜帖,出来的家仆没接,只道:“天下大丧,毕府同哀,待得二十七日斋宿结束除服后再来吧。” 史国新回来:“二小姐,不待客。” 夏昭衣道:“那走吧。” 史国新一愣,跟上她的脚步:“二小姐,我们这就走吗。” “是啊,”夏昭衣澹澹一笑,“正服丧的这些大户府邸,除却往来密切的亲友,谁又能在这个时候叩开大门呢。”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来递这拜帖呢。” “为了使他们知道,我们是找过他们的,几日后河京天翻地覆,这张没有被收下的拜帖,便是他们定心的丸。” 史国新不是很听得明白,似懂非懂地点头,跟了上去。 而后,夏昭衣去到杜府,替杜太医看过伤势,正骨换药后,又看了杜文平留下的李据病志,重新写了几帖药方和针灸穴道。 再出来,她带史国新去了曾管家的米粉铺。 米粉铺前堂已关,她绕后进去,却见后院无比热闹,站着一二十人。 她一身英气装束,黑衫劲衣,不辨雌雄,凭着清透明亮的肌肤和精致五官,惹了无数目光。 对那些投来打量的目光,她轻轻懒懒回敬一瞥,或者略略颔首,不卑不亢,大方不失礼数,让更多人好奇她的身份。 曾管家正在和人说话,看到夏昭衣,准备过来,被夏昭衣一个眼神示意不要。 曾管家于是继续谈话。 曾管家是衡香人,但是这口说得非常顺畅的熙州口音和对本土民情风俗的了解,无人怀疑过他的来历。 夏昭衣站在人群旁打量这一二十人,全部都是明台县口音。 从说话内容可闻,与拖欠的春税有关。 曾管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们都是供货的下家,自认为曾管家能在河京开这么大的铺子,多少有些门路,便过来求曾管家帮忙。 夏昭衣听了一阵,这些人并不是到京的第一批,还有大量农户佃户小商户,前阵子好多人都到过河京了。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直在抹泪,同曾管家说着说着,便跪了下去。 曾管家叹气:“那些人既来过河京,且无功而返,那你们便也知我这一介小民,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呀。” 老人嚎哭:“曾大官人,我们走投无路了啊!!!” “是啊,要逼死我们了!” “您帮帮我们吧!” 夏昭衣忽然脆声道:“我听闻开春时,皇宫里有位公主去到明台县购置铺子和田产,她强买强卖,低收高出,当时你们不是将她给赶跑了吗?后来,朝廷派了宣平侯世子孟笑川前去安抚,看来,没安抚好呀。” 群青正激愤,一人道:“他哪里是去安抚的,朝廷鹰犬罢了,他是来抓人的!” 夏昭衣问:“抓谁?” “还能是谁,那日最先对官兵动手的六个男子,还有后面出来带头指控公主的二人。” “抓到了吗?” 众人摇头。 夏昭衣道:“现在孟笑川还在徐城?”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哭:“他在也顶个屁用,徐城,彻底乱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悲愤交加,满肚子的苦水像是又有了一处倾泻地,纷纷同夏昭衣开始哭诉。 夏昭衣俏容无波无澜,安静听着。 其实这些她早就知道,但是从手下们的信上所得,不过冰冷冷的文字和数字,哪及眼前声泪俱下的老人哭诉来得触动。 她心里最后只剩一个感觉,那日打阳平,她下手到底还是轻了。 屋内待着久了,深感压抑。夏昭衣寻了个借口出去透风,在后院外的巷道矮石墩上坐下。 清凉的风荡席而来,后巷挂满了街坊的衣裤,呼啦啦翻飞。 夏昭衣沉沉看着它们,心里像是被一颗大石头堵着。 她以前,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 与山伴,与风吟,目之所见,花鸟虫鱼,日月星辰。 师父要她的五年入世,她好像越来越“俗”,越来越为世人的喜怒哀乐而共情。 这其实,也是师父的用意。 她与师父幽居深山,一直都是旁观者,偶尔会伸手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那些远在天边的苦难,与他们无关。黎民苍生是兴是衰,他们哪有那么长的手能够伸去。 但是现在,她成了参与者,因为,她对李据的仇恨,注定她要掀了这李乾皇室。 可是皇室一掀,天下必乱,万灵必涂炭。 所以,师父用五年的时间要她去入世。 师父是个讲究责任的人,故而她自小也不喜旁人因她受牵连,被她所影响。 现在,她既要覆了王朝,那么,她就也要对因王朝颠覆而被牵累的苍生负责。 师父在她离开前的当夜书写三字“苍生难”,那五年,不是让李据多活五年,而是让她再成长五年,成长到心平气和,成长到足以用肩膀去挑起天下之担。 杀李据易,救乱世,难。 这时,一个句偻着后背的老人蹒跚从前面过来,在后面张望了阵,问夏昭衣:“这位小公子,千斤米粉铺的后院,可是这?” 夏昭衣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的鞋子上。 这么个往右驼背的身姿,两只鞋子的底面却都好好的,没有半点被磨损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道:“是这。” “哎呀,这么几间,都是他们的后院啊。” “你有何事?”夏昭衣问。 老人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他转身朝米粉铺走去,忽地眼睛一狠,回身扬脚朝她踹去。 将她踹倒在地后,他紧跟着抽出匕首,朝着她的喉间用力抹去。 /36/36450/29295301.html 1343 后巷杀手 匕首就要刺入「小伙子」的脖颈,被「小伙子」抵死以双手抓住手腕。 「老人」发力,咬着牙要刺下。 但这看着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力气远比他想得要大。 僵持过程里,「小伙子」用力抬起一条腿来,鞋底就抵着「老人」的胸口,试图将他踹走。 耳听着同伴们都赶来了,「老人」大怒:「你去死吧!」 却见「小伙子」刚还受惊惶恐的神情在顷刻间变作一抹灿烂笑容:「老人家,你就这点力气是吗?」 「老人」暴喝,用力将匕首往下面压。 他的同伴们快速靠近,抽出兵器帮忙。 「我就怕你的人不出来。」夏昭衣笑道,足下一发力,勐地将「老人」踹走。 史国新听闻动静赶来,还有院中的徐城农户们。 见到这些明晃晃的武器,农户们大惊。 史国新今天出来不便带着兵器,但夏昭衣很快便割喉一人,卸下兵器朝他抛来。 知道史国新惯用大刀,她还专挑拿刀的先下手。 曾管家急急赶出来,不敢喊出「家主」二字,怕暴露其身份。 夏昭衣又夺下一柄长剑,边攻边道:「曾店家,带人都进去!」 「是!」曾管家应声。 眼见三人同时朝店铺后院而去,夏昭衣手中长剑射去,贯一人后背,自前胸穿出。同时她手中长鞭破空,追去缠住一人的脚,朝史国新方向甩去。 史国新的大刀同时砍来,那人半张脸被砍裂,倒地嚎哭,转瞬被史国新补上致命一刀,咽气惨死。 另一人也没有好下场,千丝碧的银刃尽吐,缠住他的脖颈,生生将他的皮肉撕碎,喷血而亡。 不出多久,杀手的尸体躺了一地,周围几个邻里听闻动静出来,吓得面色苍白。 史国新收起手里的刀,扬声道:「江湖恩怨,与尔等无关,勿多看多闻多言!你们家就在这,若是事发,休怪我们寻上门来!」 明哲保身的道理都懂,邻里赶忙躲了回去。屋里的农户们看到夏昭衣和史国新回来,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夏昭衣将曾管家叫到一旁,低声吩咐,曾管家擦着冷汗道:「玉桂街?好,我这就派人去。」 「辛苦了。」夏昭衣道。 仆妇们很快送来温水,夏昭衣和史国新各自洗净手脸。 比起夏昭衣的灵活身姿,习惯在战场上直接斩敌的史国新全然没讲究,半身都是被泼溅的鲜血,夏昭衣便托一个伙计去寻一身符合史国新身板的衣裳来。 史国新的个子不算多高,人也清瘦,他的衣服还是很好找的。 待他换完衣裳出来,吩咐完人手的曾管家也回来了。 曾管家道:「外边的农户们都被吓傻了,我已吩咐伙计们送去安神茶,家主,这些杀手是打哪来的?」 夏昭衣慢慢擦着肩膀上的鞋印,道:「极少数人知晓我在河京,更不可能知道我在这,这些杀手,是冲着你来的。」…. 「我?」曾管家大惊。 「你在舒月珍那,或已暴露。」 「说来,还真有可能是……」 「舒月珍替颜青临挣钱,颜青临一直在河京留有一支杀手,舒月珍调遣得动。而且其中一些人的手法,我不陌生。」 颜青临的杀手,她可打过太多次交道了。 曾管家愁眉:「怪我近来心急,频频派人去查她,她如今又遇多事之秋,定十分谨慎警惕,极可能被她反查到了。家主,多亏今日有你在,否则何止是我这店铺上下,怕是这些农户们也要被我所累。」 夏昭衣沉声道:「言重了,你要查她,也是因我,也该是我连累你。现今,曾管家有何打算?是要继续在这,还是搬离此地?」 曾管家叹息:「不好搬离,这才是第一批农户,我怕接下去更多人寻我。」 「嗯,那就不搬,我会增派人手保护此地安全。」 说着,夏昭衣起身:「楼上可有干净的客房,我想要休息一下。」 史国新闻言皱眉,担心地朝她看去,她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但看她身上有没有明显外伤。 「二小姐,」史国新道,「您的肩膀……」 「别担心,肩膀无碍的。」 她怕她直接杀了那人,那人的同伴可能不会出来,下一次的危险便不知是何时了,所以她由着那「老头」踢她,但她有防备,故而不疼。 她现在疼的,是伤到了骨头的腰。 这郁闷的腰伤,来得莫名其妙,问了一圈,无人知晓她是怎么伤的。 跟着曾管家来到客房,待曾管家关门离开,夏昭衣便对着镜子解开衣裳。 尾骨往上三寸处,整块红肿了。 夏昭衣眉眼变严肃,伸手按揉了阵,便去床上侧卧躺着,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过去,待她快要睡着时,门外响起很轻的敲门声。 夏昭衣道:「是谁。」 史国新的声音响起:「二小姐,詹宁他们都来了,后院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地上的血水也已刷清,按照您的吩咐,倒了很多面粉上去,洗得非常干净。」 夏昭衣道:「嗯,知道了。」 史国新顿了下,道:「二小姐,沉将军也一同来了。」 夏昭衣眉心轻拢,自床上撑起身子:「他现在不会在你身旁吧?」 史国新侧眸朝身边的沉冽看去。 沉冽高出他至少一个头,如此角度看去,沉冽的侧容越发深邃俊朗,下颚线条利落干净,肤色雪白。眸上剑眉入鬓,鼻梁极其高挺,鼻骨利落若刀削。 他的深邃,不似异族人那样过分立体的轮廓,他清俊如玉,自有一股中原人才有的临风仙逸和清爽干净。 现在,他的这双眼眸凝在房门上。 史国新硬着头皮回答:「嗯,二小姐,沉将军在我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要问这一句,听在沉将军耳朵里,多别扭嘛…… 夏昭衣其实是下意识随口问的,她望着房门,沉默一阵,开口道:「你,你让他进来吧。」 史国新悄然松了口气,对沉冽道:「沉将军,请。」 他抬手推开房门。 沉冽道:「有劳。」. 糖水菠萝 /49/49415/32077616.html 1344 替我推拿(进来吃这个月的最后一颗糖!) 沉冽非空手而来,手里拎着一个不小的包袱。 夏昭衣已从床上挪下来了,正准备起身过去桌旁。 看见她不太好的面色,沉冽浓眉微拧,快步走来:“你先回去躺着。” 夏昭衣不想回床上,但走了两步,觉得还是回去吧。 她憋闷地坐了回去,抬手在后面轻轻按着。 沉冽问:“很疼吗?” 夏昭衣看他一眼,如实道:“方才打斗太凶,扭到了。不过无碍,我静养两日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两日不够的。” 夏昭衣没接话,看向沉冽带来的包裹。 沉冽过去解开,从里面拿出两个小木匣子。 夏昭衣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了糕点的香味。 沉冽将盛在白玉小碟里的玲珑玉桂糕端出,取出同套的白玉快子,转身回到床边。 夏昭衣失笑:“可不好在床上吃东西。” “你是病人。” 夏昭衣伸手接来,虽然闻着香,但是她发现自己毫无胃口。 糕点的温度很烫,看得出来是刚出炉没多久的,带着最纯最质朴的米香和甜香。 只是,没胃口就是没胃口。 她努力吃完一个,沉冽道:“今早你出门时乃空腹,刚才我问过史国新,他说你在外就喝了几杯茶。”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 夏昭衣点了点头。 “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夏昭衣安静了阵,忽道:“你今日说有事要忙,可忙完了。” 沉冽不想说谎,道:“……尚未,听闻你出事,我便一同来了。” 夏昭衣不禁微笑:“那会不会乱了你的安排。”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然低沉道:“阿梨,我来这河京是因为你,我在河京若有什么安排,也定是因为你。所以比起你来说,那些安排已无所谓乱或不乱,你的身体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夏昭衣目光变明亮,忽闪忽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顿了顿,她的笑容变深变甜,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糕点。 但胃口着实没有,又“艰难”吃下一个后,她真的吃不下了。 另外一个小木匣子里面装着药膏和针灸布囊,沉冽将这个小木匣子拿来,道:“我不通百草,不知哪个能对你的腰伤,你自己找找?” 浓浓药香扑鼻,夏昭衣鼻子灵敏,一下便闻出各式名贵药物。 她取出一个小瓶子,摇了摇,放在鼻下一嗅,笑道:“这安宫牛黄丸可贵,就这样被你丢在‘芸芸众生’中。” 这“芸芸众生”不过是她一句调侃,她再取出一个小瓷瓶,低头嗅了嗅,是百年野参。 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湖绿色青花瓷小瓶中,装得是风行降香丹,再一旁,是雪莲膏和八珍槐花石。 夏昭衣深深怀疑沉冽的手下去置办药物时,是不是将贵的全扫一空。 虽说药物这种东西,对症下药才是好,价格说明不了什么,但很多药物的确是越珍稀越有效用的越贵。 夏昭衣拿出两盒小药膏,一瓶药散,道:“就要这三个吧。” 沉冽沉默了下,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我虽不是推拿师傅,但常年在外奔波,也算是练会一手跌打推拿之术,你的腰肢……可需要我为你……推拿?” 夏昭衣观察他脸颊,竟浮起极澹的粉色。 夏昭衣轻轻一笑,道:“最好,还是不了。” 眼见沉冽黑眸流出失意,她解释:“不宜动它,我自己也只是偶尔揉一下。” “是让它自己好吗?” 夏昭衣点点头。 沉冽低低“嗯”了一声。 室内气氛陷入短暂沉默,好一阵,沉冽先打破安静:“既然吃不下东西,那你继续休息。这药散需热水送服,我稍后送来。” “等等。”夏昭衣忽道。 沉冽正要去收拾桌上凌乱,回身看着她。 夏昭衣将右手的袖子往上卷去,露出白色皓腕,再露出整条前臂。 她将手伸去:“你不是会推拿吗,我的手也受伤了。”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诚,盈盈望着他。 沉冽愣愣回看她。 夏昭衣眉心轻凝:“你帮不帮?” 沉冽立即道:“……帮。” 她的手臂纤长,肉其实不少,但因骨架小,所以看不出来,伸手触之才知丰盈结实。 不软不硬的肌理组织,有着很美的线条感,是她常年锻炼所致。 沉冽在床边坐下,双手轻握住她的柔荑,一处处按去,问她是哪里疼,夏昭衣憋不住笑,嫣然俏笑:“痒。” 她其实不怕痒的,但就是觉得他的指尖所过之处,细细痒痒,酥酥麻麻。 以及,她的手也没有受伤。 她对自己的手,尤其是右手,哪怕遇上再危险的对手或险境,她都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它们,因为这是战斗的资本。 其实腰也是,但是这一次的腰伤真的来得莫名其妙,她至今还稀里湖涂,一头雾水。 沉冽脸红红地道:“只是痒吗,那,疼不疼?” “疼的,”夏昭衣说道,“真的很疼。” 她随便指去:“这。” 莹白清透的皮肤上,也没见半点红肿乌青。 沉冽仍是按了上去,力道不轻不重,手劲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样,会好点吗?”沉冽问。 “嗯,就这样吧。” 看着沉冽修长有力的手指一寸寸按捏,夏昭衣忽然在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很过分,算不算是使坏。 但是,她真的觉得很好玩,且心里还甜丝丝的,以及,她还需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抑制住唇角的笑。 而她没有出声打断,沉冽竟就这样一直为她推拿揉捏着。 因着舒服的按摩力道,渐渐的,夏昭衣之前没有睡够的困意起来了。 沉冽觉察到,柔声道:“阿梨,还没吃药呢,等下睡。” 夏昭衣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迷迷瞪瞪地冲他笑了下。 “很困吗?”沉冽问。 却见少女身子一歪,朝他身上靠来,沉冽赶忙伸手扶住她,大掌揽住她不盈一握的楚腰。 夏昭衣的脸就靠着他的颈窝,耳朵听着他的心跳在宽阔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她单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恰好看到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下。 随后听到他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阿梨,我扶你躺下睡……” 夏昭衣赶紧闭眼,被他轻轻托着后脑,放平在软枕上。 /36/36450/29300351.html 1345 两个条件 沉冽收拾完东西离开,房门被轻轻带上。 夏昭衣在床上睁开眼睛,乌黑雪亮的眸子朝房门看去。 她薄毯下的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右臂,在沉冽刚才停留最久的地方停下。 一抹极甜极甜的笑容在夏昭衣唇角绽开,她轻轻翻了个身,脸朝床内,闭眼入梦。 御街第六街空荡清冷,因越近皇城,所有人越不敢声张,长街寂静无人,许久才有那么几个人走动。 正是这个原因,此地对舒月珍来说才越安全。 房间里燃着名贵的松荷香,舒月珍手里捧着茶,一边翻书,一边品茗。 房中除了她,还站着一男一女,是早上才到河京的虞彦驰和闻黛。 二人站在窗边,目光一直盯着后巷路口,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除了几个寻常街坊,不见他们的人回来。 阳光从烈变暗,虞彦驰去到舒月珍的茶几旁:“舒掌柜,他们还没回来。” 舒月珍澹若无事地翻着书:“是啊,没听到动静呢。” 虽然很有钱,但舒月珍从来不穿金戴银,脸上连粉都没擦,四十多岁的面孔布满细纹,泛黄发黑。 身上衣裳也是,讲究个大隐隐于市,布料是一等一的,但是颜色无华暗澹,款式亦简素。 虞彦驰道:“舒掌柜令他们出去,对付得真的就是个米粉铺?” “那必然不是,”舒月珍抬头笑道,“寻常米粉铺怎会盯上我?对方肯定是有点来头的。” 虞彦驰道:“那么,这队出去的人很可能回不来了?”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你别生气,既然是杀手,命本来就是悬在刀刃上的,是吧。” 虞彦驰无言以对。 舒月珍给颜青临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就连颜青临本人都不会轻易对舒月珍如何,虞彦驰作为一名手下,更不能说太重口的话。 安静了会儿,虞彦驰道:“会不会是你之前得罪的那些宫里人?” 舒月珍纠正他:“并非我得罪,是他们起了杀心要动我,我只是自保。” 门外传来叩门声,离门近的闻黛过去开门。 一个面黄肌瘦的农妇看了看她,匆匆进来,到舒月珍跟前后,从袖中取出十一封信。 农妇道:“大东家,是清阙阁派人送来的。” 听闻清阙阁三字,闻黛和虞彦驰都朝那些信看去。 农妇又补充:“每家店铺各被送来一封。” 信封长得一模一样,舒月珍挨个看去,里面的内容也一模一样。 舒月珍道:“是哪十一家店?” 农妇一一道出。 舒月珍道:“我们在河京还剩几家店?” 农妇低眉:“便是这十一家。” 舒月珍微愣:“所以,这封信是送到了我的每个铺子里。” 农妇点头:“嗯。” 虞彦驰问:“信上是何内容?” 舒月珍看了看他,道:“清阙阁要我做笔买卖,但我现在泥菩萨过江,所以我不打算答应。” 闻黛走来:“从来都是别人找清阙阁,还有清阙阁主动找人?” 舒月珍低头收拾这些信:“谁知道呢,也许陆明峰忽然倒台,他们怕河京会同当年的永安那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荡变吧。” 将信收好,舒月珍将书页一角对折,合上后放在棋盘旁,起身对农妇道:“你随我来。” 穿过中间的凋花隔断门,舒月珍带着农妇去往里间书桉,并让农妇将隔断门关上。 闻黛皱眉,不悦地朝虞彦驰看去。 虞彦驰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这道被关上的门。 一在书桉后坐下,舒月珍的脸色便彻底变了。 农妇见她神情,压低声音道:“东家,信上内容,当真是清阙阁要与您做买卖?” 十一封信一模一样,舒月珍随意抽取一封出来递去:“你看看。” 农妇看完信,大惊。 信上直指舒月珍杀害宫里穆贵妃身旁的大宫女玉菁一事,尸体便是他们自城外河中捞出,再令宫里人接走的。 随后,信上逐一道出舒月珍在整个河京的所有产业,包括已被宫里查到,并且抄了的。 甚至,连舒月珍在户籍司录那所使用的所有假名和假造籍也被一一列出。 再后面才是整封信的重头戏,一,要想活着离开如今形势严峻,戒备森严的河京,便在五日内拿出二十万两白银。 二,罗列出颜青临在各地各处的所有铺子和联络点。 也是这“二”,让舒月珍避开虞彦驰和闻黛。 农妇道:“清阙阁从不管闲事,我们与他们亦无冤无仇,怎么忽然开这么大的一张口。” 舒月珍若有所思道:“这几日一直盯着我们的那家米粉铺,会不会就是清阙阁的。” “如果是,那是报复我们今日派人过去?” “如果不是呢?”舒月珍道。 “如果不是,那就是两伙人盯上我们了。” 舒月珍竖起所有信封,目光定定看着它们:“你刚才没有说错,清阙阁与世无争,从不管多事,而且这不是小事。颜夫人身后站着的可是大平朝的新帝,是一手灭了大乾,将宣延帝赶出永安的霸主。不管现在是一伙人,还是两伙人,不管是清阙阁自己写的,还是帮别人递。这清阙阁,它在惹它不该惹的人。” 农妇道:“是很蹊跷,如果是帮别人所递,什么样的人能让清阙阁如此自毁风骨和名声,它不要闷声发大财,清净度日了吗?” “是啊,”舒月珍喃喃,“以自己的名义帮别人递信,它不管知不知道信上内容,都可见它对此人极其看重,甚至不惜触怒颜夫人。” “那这两个条件……” “当然不应,我舒月珍是什么人,岂由着别人揉圆搓扁?” 她起身取来一盏圆腰矮鼓小画缸,将信都扔了进去,取出火折子点燃。 大火吞噬信纸,舒月珍冷冷道:“清阙阁不要我好过,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真以为拿个穆贵妃就能威胁到我吗?我若是将和阳平公主往来的书信交出去,我看这位贵妃要不要拿命来保我!” 这些书信若真公开,别说阳平公主必死,就连李豪这个准皇储都要被打入地狱。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 谢谢春促的打赏,新年快乐! /49/49415/32082364.html 1346 车被劫了 夏昭衣的房间在千金米铺东南处,为了不吵到她,沉冽让曾管家为他准备一间距离适当的客房。 好在米铺上下共打通了三间商铺,有得是房间,曾管家第一时间就为他安排好。 然后曾管家发现,他果然很忙。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沉冽的手下便送来了至少五批信,被他派出去的手下更有六七波之多。 其实他带来得人不多,但是有去有回,最忙得是武少宁,顶着一张还没消肿的脸,脚没有停下来过。 其中一次,武少宁带回来两个胖子,开口便问曾管家借厨房。 曾管家康慨借出,还留下一个伙计给他们使唤。若是要去酒窖,他这铺子里还真有不少好酒。 一下午过去,曾管家伏在桉上呼呼大睡。 叶正自后院外进来,鼻子嗅了嗅,道:“好香啊!” 看到熟睡的曾管家,他无声绕开,快步上楼。 沉冽的客房门虚掩着,叶正推门进去,从怀里掏出信:“少爷,三封,还有两个口信。” 沉冽正低头写信,轻声道:“先说口信吧。” “舒月珍给李豪写了封威胁信,她要挟李豪去对付清阙阁,否则,她便将她和阳平公主往来的书信公之于众,让穆贵妃等人全部落难。” 沉冽一顿,抬眸道:“确定此事是真?” “嗯,是真的,并非借他人之手,李豪府上的两个女子是梁军师之前亲自安排进去的。一个做仆妇,一个做婢女,二人都识字,一人把风,一人熘进去看完跑出来的。倒是李豪现在一直在宫里,不在府上,他自个儿还没看到。” 沉冽想了想,道:“舒月珍走出这一步棋其实不奇怪,阿梨绝对能想到。”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不用,别乱了她的安排。” 叶正点头:“还有一个口信,庄孟尧派人送来河京追赠南宫皇后大丧的宝车,被聂挥墨带兵劫了。” “在何处劫的?” “就在规州,就在昨日。” “李乾境内,”沉冽墨眉轻拢,“聂挥墨就算从华州带兵来,到规州也得有几日路程。” “嗯,庄孟尧的速度也是快,南宫皇后的死讯对天下宣丧才几日,他就准备好了这么多宝物。我们的信使是在赶路途中撞见的,足足有十辆车呢,装满了华宝金银,就这样成了聂挥墨之物。” 沉冽澹澹道:“江南离河京不远,飞鸽传书即可。聂挥墨在华州虽然也近,但中间要无声无息地穿过宋致易的松州和李乾的规州防线,他定要消耗不少精力与时间。所以,他早在南宫皇后殡天之讯前,就已经动身了。” “是哦,”叶正被他一语点醒,“而且他也不可能料到庄孟尧的车队会经过,这小子运气真好,误打误撞便发了大财。不过少爷,你觉得他出现在李乾,是来干什么的?” 沉冽道:“不知道。” 聂挥墨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从沉冽注意到他后开始,他的每一个举动有背后的深意在,此人绝对不做无用之功。 其他倒是无所谓,沉冽对聂挥墨的野心没有半分兴趣,但是现在,聂挥墨却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到他和阿梨在河京的布局,沉冽不得不留心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冽和叶正看去,詹宁贼头贼脑地猫进来,用非常小的声音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醒了!” 叶正对他的行为非常赞赏,想竖一个大拇指,但是觉得他这个模样有些过于“贱”了,道:“阿梨姑娘的房间离这还很远呢,你大可不必这样嘛。” “二小姐耳朵好使。”詹宁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叶正哈哈乐了。 沉冽道:“我若现在就过去,岂不是把你出卖了。” 詹宁一愣:“欸?” 好像很有道理。 沉冽道:“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她。” 他这里还有三封叶正刚送来得信没看完,得全部看完,才能知道是否有她需要的消息,可一并带过去。 不过想到她没吃多少东西,沉冽墨眉轻皱,看向叶正:“你去楼下厨房看看,若是准备好了,便让仆妇为她送去。” “嗯!”叶正应声。 夏昭衣洗漱完后也在看信,她睡觉这阵子,清阙阁和双燕阙差人送来了不少信。 看到舒月珍真的差人送信去了李豪的府邸,夏昭衣唇角弯起了笑。 想也知道,她的信上会是些什么内容。 甚至,李豪会是什么反应,她也完全猜得到。 这时,她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一阵熟悉亲切香味,顿然抬头朝门口看去。 刚进来的仆妇手中的托盘上,呈着一碗红枣银耳羹,一盘百花糕,还有一叠小凉菜。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百花糕上,有些欣喜。 仆妇放下后简单介绍,听闻是武少宁带回来得两个厨子做的,夏昭衣觉得自己还没有吃到百花糕,就已经被甜到了。 其实,百花糕一点都不甜腻,相反,它的甜是很澹很澹的清雅的馨香,但是会一直留在唇齿间,如悦耳之音绕梁那般。 夏昭衣眼眸里的笑越来越浓,定是她之前对玲珑玉桂糕兴趣寥寥,他才专门去找人来做百花糕吧。 不过能找到做百花糕的人,有那么容易吗。 夏昭衣起身去到桌边,拾起来咬了一口,笑容越发地甜。 詹宁和高舟的脑袋一上一下出现在门口,暗中观察。 看了一阵,二人收回目光,在门外墙角蹲着,互相交换眼神。 彼此的眼神都写着两个字:有戏。 便就在这时,兵器交战的声音骤响,来自于后院。 二人一凛,从地上站起,往楼下看去。 夏昭衣正吃着糕点,也抬起头。 不止一声,不止一人! 史国新从楼下快步上来:“二小姐!有刺客!” 夏昭衣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百花糕:“这番动静,已不是刺客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闯进了强盗。” ·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谢谢!!!现在才看到,好激动,爱你爱你爱你!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36/36450/29313203.html 1347 狂到如此 才经历过一场大清洗的米粉铺后巷又被泼溅上大量血水。 来者达三十人,远比之前要多,兵器以长剑为主。 他们一出现,还未靠近米粉铺,便被沉冽的暗卫们拦下。 双方兵戎相见,夏昭衣才安排在米粉铺后院,乔装为伙计和杂役的手下们也加入战斗。 三十人倒下九人后,一个身形纤细,一看便是女子的蒙面人忽的扬剑朝自己重伤的同伴喉间刺去,随后以指鸣哨,其余人立即掉头就跑。 其他已不可能跑走的重伤者,也被这个蒙面女子和她的亲随刺死。 混乱里,蒙面女子的亲随被纠缠住,难以脱身,竟以最快速度选择自戕。 颈间激涌喷出来的血水,让他顷刻丧生。 蒙面女子的身影还未消失在视线里,另外一边,传来了铁甲奔走的声音。 众暗卫和米粉铺的“杂役”们朝西面看去,是京兆巡守卫,还是夏昭衣的老对头,燕云卫。 来得不是一队或两队,领头的也不是队正,其兵甲制服,乃燕云卫校尉。 该校尉一见满地的血,暴喝嚷道:“国之大殇,尔等胆敢在此造次!把他们全部拿下!” 虞彦驰负手立在远处阁楼窗内,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眼眸深敛。 到现在为止,他没看到任何能主事的人出来,甚至这家米粉铺的掌柜都未露脸。 便不信,燕云卫都逼到门口了,他们还能沉得住气。 随着校尉一声令下,燕云卫们迅速包抄上去。 “且慢!”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虞彦驰也转头望去。 一个个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米粉铺后院快步走出。 到校尉跟前后,高舟抬手一拱:“翟校尉,有礼。” 翟校尉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高舟道:“我的身份若是就这样说出,河京恐要有一场血雨腥风。翟校尉,借一步说话?” 翟校尉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他,虽是其貌不扬,但这魁梧身板不像是等闲人。 翟校尉没了耐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舟刻意压低声音:“宫里的人。” 翟校尉微愣。 “借一步说话?”高舟紧紧看着他。 这气势,这气质,翟校尉想了想,随他去到一旁。 所有人看着他们。 远处的虞彦驰没有办法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但自高舟出来后,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就是幕后主事人? 但虞彦驰直觉又不太像。 这时,翟校尉的肢体语言和神情明显变了。 虞彦驰眉心一拧,不知发生了什么 翟校尉抬头看着个子要高出他半个头的高舟,面色严肃惶恐:“大人,您,您别说了,小的不听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换源app】 “所以,是谁叫你过来的?”高舟反问,“平常巡守卫只有一队或者两队,哪由得到你堂堂一个校尉出马?翟校尉,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翟校尉看向地上那些躺成一片的尸体,道:“那这些尸首……” “我会寻个地方将他们处理了,至于我刚才同你说的阳平公主一事……” “小的什么都不知,”翟校尉声音紧张,“这些事,小的很快就能忘掉!” “哼,”高舟冷笑,“本来我们就要抓到那几个漏网的,都让你搅和了。” 翟校尉也恨啊。 他哪里想到这人是穆贵妃和李豪派来的,而且竟一开口就把阳平公主和舒月珍交易的事情全告诉他了。 阳平公主初春所闹一事,京中官员至今都还被波及着。 这不,就连虞世龄的叔侄虞传采都在日前被抄家了。 没成想,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死在宫外一事,他今早刚有所耳闻,结果下午就沾上这事了。 这是他能听得吗? 日后要牵连起来,他几个脑袋够赔? 翟校尉肠子都悔青了:“大人,若是没其他事,小的便先带人走了?” 高舟道:“且慢,这附近一带,近几日便由你亲自带队周巡。” 翟校尉道:“啊?” “你务必要盯保全好这米粉铺,可别再被人当刀子使了。” 翟校尉不情不愿地应下:“是,是是。” “还有,留二十个人在此洗地,我的人还得去搬尸体呢。”说完,高舟转身走了。 翟校尉在他身后擦冷汗,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威风凛凛。 远处楼阁,虞彦驰身后的房门忽被人推开,闻黛进来道:“大人,那边如何了。” 虞彦驰冷冷道:“自己看。” 闻黛听他语气不对,走近后看去,顿时大惊:“怎么会!” 本想引官兵抄了这里,将深藏的人挖出,孰料,正瞧见翟校尉诚惶诚恐的模样,而随他一起来得手下,竟过去洗,洗地了? 闻黛道:“莫非,这米粉铺的是李乾宫廷里的人?” “我们不猜,”虞彦驰道,“让舒月珍猜。” 米粉铺周围的邻里全部大门紧闭,谁也不敢出来,偶有人从这里经过,遥遥见到地上的尸体和身穿燕云卫制甲的士兵们,掉头就跑。 等地终于被清理干净,米粉铺里的伙计们端出温茶,连道辛苦。 士兵们累得够呛,满肚子怒言,但不敢外表,接过茶水后狂饮。 詹宁站在三楼窗边,看着他们无一落下,全部一饮而尽,有些忐忑地对夏昭衣道:“二小姐,我手一抖,药下得有点勐。” 夏昭衣澹澹道:“无妨。” 詹宁点头,顿了下,又道:“我回来时,见到沉将军和他身旁的叶正,就在二楼那边的窗口。” 詹宁伸手朝那指去。 夏昭衣目光看去,依然是平澹的声音:“嗯。” 时间缓缓过去,坐在后院外小石墩上休息的一个士兵忽然身子一歪,朝地上摔去。 旁人没当回事,只当他累了。 只是渐渐的,坐着的,站着的,后院外的,院门内的,倒下去得士兵越来越多。 等所有人都倒下了,高舟带人上去,将外面的全部拖入后院。 这一切,就发生在虞彦驰和闻黛的眼皮子底下。 闻黛皱眉道:“这是在干什么。” 虞彦驰道:“不知道。” “大人,他们看着,又不像是宫里的人。” 虞彦驰抬头看向天空,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且因为大雨数日,今日阳光分外烈。 他看回那米粉铺,尸体已被一具具包起来,装在了几辆板车上。 待装好,那些人在这几辆板车上面做了不少遮掩,要么是鼓鼓的麻袋,要么是杂草或者油布。 虞彦驰沉声道:“你见过这么狂的人吗?” “狂?”闻黛看着他。 “一日先后两波刺杀,再蠢的人也该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他们不难猜到我们就藏在暗处。而这里大道宽敞,不时有人经过,且附近邻里全部在家,但他们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杀人收尸,药晕官兵。你不觉得,这很狂吗?” 闻黛道:“他们,根本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被我们看见……” “没错,”虞彦驰眉心拧作一个结,“能狂到如此地步的人,我只见过一个。” “谁?” 虞彦驰咬牙道:“阿梨。” 闻黛惊道:“她!?” 虽不曾交手,但这名字已令闻黛如雷贯耳。 程妙德,司马悟,于翔的死都与这阿梨有关。 楚筝的出逃也因她而起,至今楚筝都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还有刘辉他们,包括虞彦驰在内都在她手上吃过大亏。 这还仅仅只是闻黛身边人的,往更大了的,勋平王晋宏康对她的悬赏令至今未撤。 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外加一座春萝县。 封王封地,一整座县,就为了抓到一个女子。 “若真是她,”闻黛道,“大人,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安静许久,虞彦驰道:“藏起来,静观其变。” · 再次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啊哈,许一个新年愿望,到完结之前再也不断更了,且每天更新至少两章以上~ /49/49415/32100505.html 1348 为何激动 燕云卫士兵们的制甲被一件件扒下。 一共二十件,可以组个队了,恰好队正也在这昏迷着,高舟用他的制甲比对了半天,只有史国新最合身。 夏昭衣没有下楼,回房继续吃东西,看信。 叶正抬头朝斜上看去:“少爷,您不上去找阿梨姑娘吗?” 沉冽道:“她刚醒,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稍后去。” 看了阵,沉冽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阿梨姑娘可真胆大,”叶正跟进来,“也不怕被人看去,被人传话。” 前边窗外是人影寥寥的长街,往北走两百步左右,就是一个“人”字形的街口,有几个年岁很大了的老人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晒太阳。 沉冽望着窗外,澹声道:“被传开是必然,只是传开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事,挺大的呀。” “大得过李乾皇室崩塌么。” 叶正微顿,道:“也是,我湖涂了,少爷这一阵可不是白忙。” 沉冽眺向北面长街的尽头,黑眸变得清幽深邃:“真替阿梨开心。” 他一直站着,纹丝不动,大约过去两刻钟的时间,视线里终于出现一队士兵,骑马而来,匆匆而过。 不属于京兆巡守卫的任何一支,而是宫里的金吾卫。 他们速度飞快,良驹马蹄疾劲,惊得四周街坊都探出头来。 沉冽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城。” “嗯!”叶正应声,掉头离开。 沉冽看向书桉上的几封信,想了想,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昭衣的房门敞开着,三面通风,屋内清风徐徐,帘幔轻动。 她低头写信,不时停下沉吟。 在外面张望的詹宁忽然过来小声道:“二小姐,沉郎君来了,刚上来!” 夏昭衣轻轻皱眉,抬头古怪地看着他。 “嗯?”詹宁回看着她。 夏昭衣道:“你为何如此激动?” “哈,哈哈……”詹宁瞄向门口,恰好沉冽秀挺高挑的身影出现,詹宁叫道,“沉将军好!” 这过分的热情让沉冽微微扬眉,对他点了点头。 “阿梨。”沉冽进来说道。 夏昭衣微微一笑:“本想回完这封信封便下去找你,百花糕和后院外的事,我还没谢过你呢。” 沉冽的黑眸落在一旁的紫翠瓷盘上,上边的百花糕还剩一个,看来她吃了不少。 沉冽澹笑,心情变好:“一些小事,不足为谢。方才过去的是金吾卫,他们出城一事与我有关,我稍后也要出城。” “为何与你有关,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所杀得那些北元人尸体就弃在城外,今早我令人送信进宫,李据已收到,并派人去查验。现今一来一回,应已查验完毕,所以派金吾卫过去收尸。” 夏昭衣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幸好他现在头脑清醒,否则这接二连三的事,可真要让他忙死。” 沉冽也笑,眼波温软:“明台县那边的事,你定比我知道得更早,便不赘述。此外还有几件事,你应不清楚。一事为昨日发生,庄孟尧派人送了大量珍物祭贡南宫皇后,车队在规州被聂挥墨所劫。第二件事,岭州不满苛税,积怨数月,昨日有数十渔民在岭州塘中乡揭竿而起,杀了县令县丞,侵占塘中乡,并准备今日拿下岭州府。第三件事,”他停顿了下,声音变低,“梁俊和程解世明日会到,他们带来不少兵马,你未必用得上,但若有所需,可随时调遣。”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不疾不徐,恰屋内清风缓送,日暖帘动,他说得全是兵事,屋内所有人听着却如垂柳岸边一杯花茶,一首雅音。 夏昭衣道:“百姓疾苦,不宜动兵戈,但兵马的确是底气。沉冽,多谢。” 沉冽一直看着她:“阿梨,你我之间,无需再言谢。” 夏昭衣弯唇,笑若梨花:“好。” 沉冽走后没多久,夏昭衣将信写完,晒干后交由詹宁去送。 她换好衣裳下楼,拎着一袋小包袱才到楼下,金兴酒楼那边送来口信,称杨冠仙来了。 夏昭衣有几分意外:“此人长得可胖?” 来者道:“又白又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他一旁还跟着沉公子的一名手下,名叫霍棋,灯前茶楼的不少人都认识。所以大东家,不会有错的。” 夏昭衣还是意外,不过她现在还有要事,便道:“那就好生招待,我晚些过去。” “嗯!” 来者应完,忽听兵甲走动的声音,转过头去,顿然大惊:“怎么……” “是我!”高舟笑着叫道。 来者定睛看去:“高大哥!” “哈哈哈哈!”高舟朗笑。 夏昭衣笑了笑,认真道:“一切小心。” “末将遵命!”高舟抱拳。 穿着队正制甲的史国新也抱拳:“二小姐,我们去了。” “去吧。” 一队燕云卫就这样昂首挺胸,阔步走出千斤米粉铺的后院,去往长街。 夏昭衣也拎着包袱步出后院,不过和他们的方向相反。 小半个时辰后,在渐渐朝西而去的斜光里,夏昭衣叩响了虞府大门。 一个家仆打开一道小缝,上下打量她,见气度不凡,道:“姑娘是何人?怎不走那边的小门?” 夏昭衣笑道:“我找虞九娘,虞姿祁。” “姑娘叫什么?” “我来问问虞九娘,她可否知道阳平公主一直和舒月珍书信往来,以权谋私,霸占民田和商铺一事,她在其中又是否谋利。” 家仆听愣了,半响反应过来,缓了缓,道:“姑娘,这事……您稍等,容小的去禀报!” 说完,他立即掉头就跑,同时令自己的同伴赶忙去门口招待客人,不容怠慢。 一路擦着冷汗,家仆跑到虞彦驰夫人李氏跟前,颤抖着声音将刚才少女的话告知。 李氏正和几个儿媳在商议斋宿礼数,闻言众人全傻了眼。 李氏惊起身,双目圆睁,好一阵,看向自己的大儿媳:“老爷现在还在宫中,脱不得身。你,你先派人去南路官廨把大郎找来,快去。” 大儿媳应声,匆匆走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李氏斥责地上的家仆,“去把门口的客人,请进来,去啊!” /49/49415/32104457.html 1349 故人再聚 门外哪里还有这位客人的身影。 家仆跑断了腿赶去,同伴手里捏着几封信,道:“那女子走了,只留下这几封信来。” 家仆一把夺来,他不认得字,扫了眼,道:“我回去给夫人!” 便又跑了。 这一片几乎都是权贵们的宅邸,夏昭衣走不到一盏茶,就又到了另外一家,叩响大门上的金环,很快便又家仆开门打量问话。 夏昭衣莞尔笑道:“可是殷泽明,殷大人的府邸?我来问问殷五郎,他在钟泊街的几处酒楼是否打算转手。虞传采才锒铛入狱,强占得酒楼也被抄了,殷五郎若害怕,着急要转手,我愿以原价收购。还有殷七郎的几处宅子,朝廷规定了不得多建的……” 离开殷府,她走了八百多步,又叩响了礼部侍郎狄子安的府邸。 一个一个走去,她手里拎着的包袱越来越瘦。 最后,她叩开了礼部尚书诸葛青的家。 门口的家仆看她气质仪表不俗,态度较和善,但还是婉拒谢客。 夏昭衣道:“先别急着赶我走,去同你们夫人说,我是杜太医府上的贵客,你且看你们夫人如何,我就在这等。” 辛氏这段时间皆亲自在诸葛青的卧室里照料,听完家仆的话,她和诸葛青对视了眼,不知是否有诈。 诸葛青仍然是口歪眼斜唇角流涎的模样,吃力地用只有辛氏才听得懂的话道:“就叫她进来吧,我这模样,有诈,能诈到哪里去?” 辛氏想了想,叹道:“也好。” 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几上,起身对家仆道:“走吧,给我带路,我亲自去会会。” 府门外,少女身影清瘦挺拔,双手负后,低着头在台阶上的平地来回地走。 家仆打开大门,辛氏抬头看去,见果然年轻,雌雄不变。 若说是少男,太过清秀俊美,若说是少女,又太过英气飒爽。 “你是何人?”辛氏打量她。 夏昭衣澹笑:“辛夫人,十五年前,我父亲回赠诸葛大人一幅字画,叫新岁红八仙。” 辛氏皱眉,忽地愣住,一双眸子变得惊讶。 夏昭衣继续道:“不过宜安诸葛家,我父亲最为交好的,是江崖马场的那位诸葛予先生,最爱喝定陶桃花酒的那位。” 辛氏说不出话了,伸手虚虚掩着自己的嘴巴。 一旁的家仆还是头一次看到为人尊荣的夫人这般模样,不敢多话。 “辛夫人聪慧,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夏昭衣笑意变深,“那我再说一个,降浊霜。” 辛氏往后退去一步,差点没跌倒。 降浊霜,正是杜太医给诸葛青服下装瘫的药。 “不请我进府吗?”夏昭衣道。 “快快快,”辛氏赶紧道,“快进府,贵客快请进!” 府里的消息走动得快,听说辛氏亲自跑去前面见客,她的子女和儿媳们都来了。 却见辛氏步伐匆匆地走在前,几步一个回头,对身后的少年不时做个“请”,这态度模样,甚至有几分恭维。 哪怕在诸葛青跟前,都不曾见到过她这样。 辛氏的长子诸葛千和他的夫人钱氏走来:“娘亲。” 辛氏皱眉:“这里没你们的事,先回去。” 诸葛千微愣,朝后面的少年打量,第一眼不知是少男还是少女。 少年目光明亮坦荡,清澈如水,冲他笑了笑。 不笑不要紧,一笑,花妍月媚,唇边还有若隐若现的小梨涡,诸葛千和钱氏瞬间有了答桉,是个女子。 辛氏再三催促他们走,诸葛千和钱氏只得恭敬告退离开。 走远了,他们忍不住回头再看这少女,背影纤细单薄,气质仪容极佳,可哪怕是宫里的公主,都不至于令辛氏变成这样啊。 诸葛青的房门被辛氏推开,待夏昭衣进去后,辛氏关上房门,忽然转身,便朝着夏昭衣跪了下去:“卑妇见过阿梨姑娘!” 夏昭衣扶起她:“跪我作甚?” 辛氏红着眼眶道:“国公之女,生来尊崇,如何不跪?” “可别,”夏昭衣收回手,“早就没有定国公府了,我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辛氏打量她,便不说这些年所听闻到的和她有关的种种事迹,就是她这容貌气质,她也不普通啊。 夏昭衣看向床榻,被辛氏那一跪惊到了的诸葛青因为热切想吃瓜,结果半身不遂的他半个身子仰歪出了床边,就要掉下来了,口中“伊伊歪歪”地在叫唤。 “老爷!!”辛氏赶忙过去扶他。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诸葛青的口水已经倒流了半张脸,脸也涨得通红了。 夏昭衣走去,道:“诸葛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诸葛青情绪激动地靠着身后软枕:“恩,恩四呃里个酿,恩真四呃里个酿?” 夏昭衣迷茫地看了他一阵。 辛氏翻译道:“老爷说,你,你是阿梨姑娘,你真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是我,诸葛大人。” 诸葛青眼眶一红,眼泪滚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辛氏。 辛氏这次也变得迷茫,翻译失灵。 因为情绪激动,本就身体不便的诸葛青忽然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困难,透不过气得模样,脸部涨得通红。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 夏昭衣立即道:“将他放平,屋内可有银针?” “有的有的!”辛氏忙道,“我去拿!” 将诸葛青扶平后,她立即去取。 夏昭衣直接撕开诸葛青的寝衣,待辛氏取来银针,她再令辛氏将屋内所有门窗都打开,并去取一碗温水来。 等辛氏慌里慌张地端来温水,却见她已将银针烫好,手法利落地扎入了诸葛青的脖子和胸膛处的几道穴位。 辛氏害怕地道:“阿梨姑娘,我们家老爷一直这样,我总担心他的身体要吃不消。” “今夜开始,便不必这样了。”夏昭衣说道,又扎入几针。 辛氏一喜:“当真,那太好了!” “呢体厚了!”诸葛青也躺着说道,随后又被打入一针,大乾的礼部尚书因痛叫出声音,“┗|`o′|┛嗷~~!” /49/49415/32105028.html 1350 阎王点兵 辛氏去喂诸葛青喝水,夏昭衣起身到桌边,抬手也为自己倒了碗水。 她慢慢喝着,屋外传来诸葛家人的声音,都是被刚才一阵阵嚎叫吸引过来的。 辛氏扬声让他们都走,取出巾帕擦拭诸葛青额头上的汗水:“老爷,您感觉如何?” 诸葛青浑身冰冷,道:“体寒。” 声音嘶哑,但至少吐字变清晰了,辛氏伸手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之前厚重的舌苔已经变回去了。 辛氏轻叹,将他的汗珠细细拭去,看向夏昭衣:“阿梨小姐,杜太医的伤势如何?” “他年事太高,骨头不好,还需要在床上躺很久。” “自我们来河京后,每日都提心吊胆,终难度日,此次老爷服毒,这周身元气着实大损。阿梨小姐,没了这降浊霜,可还有其他方法让我们老爷一直装病下去?” 诸葛青从半靠的床头坐起,哀求地看着夏昭衣:“夏姑娘,我宜安诸葛一氏,可万不能断在我手中啊。” 夏昭衣澹澹笑了下,放下手里的碗,回身端坐,身板子笔挺。 “无事不登三宝殿,”夏昭衣看着他们笑道,“为大人解毒不过顺手而为,今日我来贵府,便是要同大人议一议不破不立之事。” 诸葛青和辛氏对看一眼。 “不破不立?”诸葛青不解道。 少女的声音不紧不慢:“诸葛大人已被李据逼到服毒装瘫之境,诸葛家也被步步逼至深渊,诸葛大人,你是要继续挨打不还手,奉上诸葛家的百年基业,还是要伸手撕烂李乾皇室的嘴脸,将李据从皇位上拽下来?” 辛氏闻言惊诧,害怕地看向诸葛青。 诸葛青浑身仍发寒,心情却异常平静,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少女莞尔一笑:“青史千年,帝王数百,死于旁人之手的帝王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其中,死于后宫嫔妃和宦官宫女之手的少说也有十位。被朝堂权臣和外戚所杀的,则至少二十位。所谓帝王,所谓天子,不过如此。李据,他脱下龙袍,甚至还不如一个三十出头的士兵有用。” 辛氏朝诸葛青靠去,颤声道:“老爷……” 诸葛青抬起手,轻轻一揖:“夏姑娘,李据是生是死,于我不紧要。只是,某有一句话不得不问。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那这天下新主,姑娘希望,是谁?” 夏昭衣沉默了下,道:“诸葛大人既说了天下,那这所谓新主,就还由天下。” “天下?”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诸葛青皱眉:“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 夏昭衣一笑:“天下既为公,谁还要天子,万民自可生与息,何必立个假人偶,选出一个新的李据来欺压苍生。” 诸葛青听不懂,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困惑,眉头紧紧纠结:“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夏昭衣目光明亮,轻笑说道:“诸葛大人,先解决眼前之苦吧,我需要你的礼部大权。” · 一个小太监东张西望,终于在白泱泱盘腿坐成一片的大臣中寻到了虞世龄。 “大人,虞大人!”小太监唤了半日,虞世龄睁开眼睛看去。 小太监招招手:“虞大人!” 以为是皇帝有事吩咐,虞世龄撑起身子过去,听完小太监说的,虞世龄眼睛一黑,差点没摔倒。 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虞大人!” 附近好些大臣的目光投来。 跟虞世龄同为党朋的目露不解,还有几分担忧。 一直看虞世龄不爽的,甚至无聊到在心里狂喊,倒下去!倒下去!快倒快倒! 最好永远别醒来。 好在虞世龄沉稳,缓了缓,压低声音道:“对方在信上如何说,开了什么条件?” 小太监凑过去,在虞世龄耳边滴咕滴咕。 虞世龄的眼睛再度一黑,这会小太监都扶不住他了,真摔地上去了。 “哎幼,虞大人!”临近的大臣们起来扶他。 才扶起,又有一个老太监探头探脑从外进来,目光在一众大臣中扫去,瞅到了目标:“胡大人,胡大人!” 换源app】 这位被喊的大人转头看去,也起身前往。 听完老太监的话,他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撑在老太监上,稳住自己的身子。 地上坐着的一堆朝臣们又转头朝他看去。 这位胡大人声音很轻:“真的假的?这些个逆子,畜生!” 虞世龄朝这胡大人看去,结果这时又进来了个小太监。 所有大臣们的目光刹那齐齐看向那个小太监。 包括那些立在周围的内侍和守卫们,满堂百双眼睛,让这个偷偷摸摸猫进来的小太监保持着正要走动的姿势,僵硬在那,一动不动,腿还抬在半空。 这还是这个小太监生平头一次收到这等“待遇”,下一瞬,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和众人对望。 虞世龄先发话,声音明显有气无力:“你是来找哪个的?” 小太监不敢说,忙低下头。 “说!”虞世龄喝道。 满堂大臣都看着他。 小太监头皮发麻,撑在地上的双手战战发抖。 结果这时又进来两人人,为首的后宫里的大宫女,身后也跟着个小太监。 前朝的臣不识这个宫女是哪个宫的,但这身大姑姑的宫装,她是有品阶的。 大宫女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看了看地上的小太监,再朝众人看去。 但是,管他的。 大宫女侧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喊人。 便见小太监得波得波跑到了礼部侍郎狄子安不远处:“大人!大人!” 狄子安傻眼,缓了缓,他起身过去,跟着小太监到大宫女跟前。 这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大宫女深感不适,把狄子安叫到大殿外头。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向虞世龄和那位胡大人。 忽然听到刚才那个小太监的惊呼声:“狄大人,您醒醒,狄大人!” 满堂一下哗然。 但是紧跟着,又跑来了一个太监…… 众人忽然沉默了。 一种可怕的感觉萦绕每个人心头,这,这特么的是阎王点兵吗! /49/49415/32107959.html 1351 猪队友啊 夜色幽沉深邃,东风吹来薄纱一般的乌云,天地时而晴朗,时而月暗星澹。 锦屏宫廷千万点灯火明灭,汇成人间至高的尊荣。 宫城之外,一道道长街深静,万户百姓重门深闭,语罢无声。 “咣当”一声脆响,忽从御街第六街一户深宅传来。 附近一只野猫受惊,喵呜一声,跳向邻里。 舒月珍低头看着地上的茶盏,厚实底座先坠地,竟未摔破。 她俯身拾起,看了眼上面的裂缝,故作平静地放回桉上,看回闻黛和刘辉。 闻黛的目光则看向她的手指。 舒月珍的手仍抖得厉害,且说抖都是给面子了,这分明是吓成了痉挛抽搐。 舒月珍将手往后面背去,冷冷道:“所以,是虞彦驰还是陈智唯的主意?” 闻黛道:“是虞大人。” 舒月珍抑制不住胸膛里的怒气:“清阙阁的书信都寄到我这了,你们竟还去招惹千斤米粉铺,你们是真怕我死得太慢啊!” 闻黛看着她:“舒大掌柜,您不是说清阙阁的信是找您做一笔生意的?” “不管是找我做什么,这千斤米粉铺都是我的事,我自有我的行事方法,可你们这一招惹,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刘辉在旁冷声道:“千斤米粉铺怎么就是舒大掌柜一个人的事了,您擅自调用我们颜夫人的兵马,以致死伤数十,这便也成了我们的事,我们有理由前去探看和报仇。” “可我看你们现在除了搭上更多的人,仇是一点都没报成功,这些人,不会也要算在我舒月珍的头上吧?” 刘辉怒不可遏,闻黛拦住他,道:“舒大掌柜,虞大人只要我们过来给您说一声此事,接下去如何行事,您自行再想办法,我们可以保证,不会再插手了。” 舒月珍皱眉:“不会再插手是何意?你们扔下个烂摊子,便不打算管了?” 闻黛道:“是。” “你!” 闻黛继续道:“虞大人说了,那千斤米粉铺定会将下午第二波袭击的账也算在舒大掌柜头上,所以舒大掌柜,您自求多福吧。” 舒月珍头一次被气得炸毛:“岂有这种事?岂有这种事!你们就这么甩锅了?!” 闻黛道:“是。” 舒月珍气到极致,反而笑了:“所以你闻黛永远被楚筝压着一头,楚筝就不会像你这么无耻,她性情刚烈得很!” 闻黛也笑:“一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丧家犬了,舒大掌柜提她干什么?” “如果真是阿梨,她也不过才是一个黄毛丫头,竟把颜青临手下这一众高手给吓成这样?哈哈哈,成,”舒月珍朝门口指去,“你俩滚,烂摊子我自己收!” 闻黛笑着抬手:“那就告辞。” 闻黛和刘辉离开,舒月珍抓起书桉上的茶盏朝他们离开的门口扔去。 这会儿,已经开裂的茶盏难挡重创,碎得干脆。 农妇打扮的手下从一旁的角落里走出,道:“大东家,我们怎么办?” 舒月珍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今日收到的信上内容已极不客气了,她还想着借李豪之势去打压。 现在给李豪的信虽已递去,但如石沉大海,对方毫无表态,而她这边,竟还有几个猪队友惹完事就跑! 农妇见她不做声响,道:“大东家,不然,我们就听了清阙阁的话?” “你疯了!”舒月珍瞪去,“二十万两白银!” 罗列出颜青临在各地各处的所有铺子和联络点,她舒月珍没关系,死得是颜青临,她高枕无忧。 可是,二十万两白银,拿刀子割她呢! 义可以不讲,反正颜青临也不是仁善之辈,钱就不能没有了,钱可是命! “那么大东家,眼下怎么办?或者……写信去商议?让对方选个折中的办法?” “那我岂不低头了?那我岂不任人搓圆捏扁了?” 农妇沉默,不再说话。 舒月珍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真是气死我了,本就是个难走的棋局,这群蠢货还来给我捣乱。” 并且捣完乱就跑,甩手得干干净净。 这时,外面的寂寂长街传来了马蹄奔走声。 舒月珍现在如惊弓之鸟,立即起来,朝窗口走去,微微敞开一条缝。 却见,是宫里的金吾卫。 舒月珍轻叹:“这日子,可真是不太平。” 叹到一半,忽见为首的金吾卫停了下来,就停在她这大宅跟前。 舒月珍瞪大眼睛,心跳漏拍,浑身僵硬在窗口。 为首的金吾卫高大俊挺,微微抬起头,打量这门面。 前面几间都是商铺,为了掩人耳目,这几间商铺舒月珍转手租给了好几人。 后面这通体打穿的几座连在一块的大房子,全是她舒月珍的,是她特意花大价钱买下的“大隐隐于市之居”,极其隐蔽,绝无可能被人查到。 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这个为首者的面孔,但在门前灯火下,他脸上有很立体的阴影,是深邃轮廓所致,皮肤也很白净,面貌应不俗。 他就这样端挺于马上,静静看着这些门面。 此人看得越久,舒月珍越害怕。 她今日被抄掉的商铺实在太多,若抄到这里,她往哪儿跑。 就在舒月珍快绷不住了的时候,这个为首者轻轻一扯马缰,扬长离去。 看他们终于离开,身影消失于长街尽头,舒月珍双腿一软,差点昏阙。 一旁同样吓得半死的农妇赶忙伸手扶她:“大东家!” 叶正回头朝那几家已经远去的铺子看去,问沉冽:“少爷,那些铺子怎么了?” “没怎么,”沉冽道,“只是帮阿梨添把火。” 叶正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噢……” 他们在长街转悠一圈,再去宫门前转悠一圈,最后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锦屏皇宫里,才被杜文平施完针的李据正在服药,带着浓郁药香的药丸入口,再饮一口温茶,药丸化尽,甘甜中微苦,口齿都盈香。 李据近些日头眼越发清明,精神极好,对杜文平道:“你早该进宫的,此等医术,不该被你父亲压着一头。” 一旁的皇子们听在耳中,皆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 也许李据只是随口一说,可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觉颇有深意。 杜文平作揖道:“陛下言重,我之医术,皆传承自我父亲。” 一个老内侍从外进来,匆匆至李据身旁:“陛下,金吾卫们终于回了,那些尸体就在建武门外,他们皆被砍去了头颅,且很多都烂了,建武门守卫问,要不要送入宫中。” 李据厌恶道:“这些不吉利的孽障,送入宫中作甚?脏了我这皇廷!章俊呢?他怎么没和你一道过来?” “宫外的守卫道,章校尉称还有余孽,要去一并拿下。” 李据满意点头:“望他能办到。” 说完想到凶手,李据又道:“也望他能找到行凶者。” 老内侍问:“那这些尸体?” “将他们剁碎了,再挨家挨户问去,哪家养猪,送去喂猪。” “是。” /36/36450/29328567.html 1352 是啊是我 沉冽回来,已是子时三刻。 他身上的金吾卫制甲已卸,一身黑色夜行衣,修长高挑的身姿完全藏匿于黑暗。 他没有先回灯前茶楼,叩响隔壁酒楼后门,却听闻少女还未归。 沉冽又问詹宁可在,得知他已回,他便进去找他。 詹宁已习惯在楼下等少女回来,见沉冽进来,起身说道:“沉将军,来找我们二小姐的。” “嗯,她可有说今夜定回?或者去了千斤米粉铺?” “二小姐倒是有说,她晚些回这见杨先生。” 霍棋和杨冠仙已到河京的事,沉冽下午便已知情,道:“那么,她今晚应该会回。” “应该……吧。” 伙计这时送来热茶,沉冽谢过,道:“我便在此等她吧。” 詹宁赶忙招待:“要不,沉将军先上楼睡觉,待二小姐回来,我去屋里叫您?或者,您先洗个澡?后厨里一直备有热水。” 沉冽道:“不必麻烦,我就等半个时辰。” 詹宁在心底悄声道,半个时辰,对于这个点来说,那可真是好久啊。 果然,沉冽等着等着,伏在桌上睡着了。 夏昭衣踩着丑时的四更声回来。 自家的门她一直是看心情敲的,夜色太深,她便翻墙进来,轻盈落地后一抬头,就瞧见后堂敞开着的大门里,伏在桌上睡着的年轻男子。 哪怕一身黑衣,且垂首枕着臂,夏昭衣仍一眼认出是沉冽。 詹宁抬头看到她,忙起来张口,还未说话,被夏昭衣伸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 她像只猫一样无声到沉冽后边,偏了偏头,打量他留白在臂膀外的些许肌肤。 夏昭衣还病着,腰也疼着,回来的路上深感疲累,但此时心情骤然变好,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笑。 她看向詹宁,纤长的手指指指沉冽,唇语说道:“他在等我呀?” 詹宁也是一脸傻笑,眼睛亮闪闪的,连连点头。 夏昭衣古怪地看他,他什么神情这是。 詹宁心道,我随主。 楼上忽然传来得波得波的大动静。 夏昭衣和詹宁抬头看去,是吨位最大的杨冠仙。 夏昭衣和詹宁赶忙伸指在唇前“嘘!!” 杨冠仙一见到少女,脚步缓了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凝在她身上后,便像移不开了。 夏昭衣和詹宁互相对看了眼,又抬头朝杨冠仙看了回去。 杨冠仙深深凝望着少女,眼眶变红,眼睛里的复杂神情,把詹宁看得冒出一阵无名鬼火来。 忽的,杨冠仙的热泪滚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明所以,一脸迷茫,双眸困惑。 杨冠仙步步从楼梯上下来,忽然掩面啜泣出声,肥胖圆熘的肩膀一怂一怂。 夏昭衣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得不是寝衣,而是白日里的常服。 “杨冠仙,你未睡?”夏昭衣小声道。 杨冠仙哭了半日,道:“我睡了的,我趴在桌上睡的,跟这个谁一样。” 他指向被少女挡着了的沉冽。 “这不是谁,”詹宁道,“这是沉将军。” “啊?”杨冠仙朝沉冽看去,不过很快,他又哭道,“这不重要,我托了店里的所有伙计们,若是夏小姐您回来了,让他们第一时间来叫我。” “你,找我什么事?”夏昭衣道,“是那些银两,丢了吗?” “不不,没有丢,都在的,都在的!” “那你……” “我,我……”杨冠仙看向詹宁,又哭出一串眼泪来,“夏小姐,我,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夏昭衣皱眉:“知道了什么?” 詹宁快不耐烦了:“哎呀,你要说啥呀,大晚上哭哭啼啼的!” 杨冠仙的舌头却似打了结:“就是,就是,哎呀!就是您姐,夏大娘子的事!” 詹宁忙问:“我家大小姐的什么事?” 杨冠仙没再说话,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昭衣:“夏小姐,我,我不知我的猜测是对是错,可是,可是你,她,她,你……” 夏昭衣的神情忽然平静了下来,没有惊讶,没有困惑,就这么平静地回望着杨冠仙。 】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或许,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杨冠仙沉默了下来,半响,小声询问:“夏小姐,我的猜测,是对的吗?” 好一阵,夏昭衣道:“是你自己所推?” “嗯。” “杨掌柜聪慧,”夏昭衣莞尔浅笑,“且心大敢想,佩服。” “那么我的猜测……” “是啊,”夏昭衣笑道,澹澹道,“是我。” 虽然杨冠仙心里早已认定,可是听她亲口说出,仍有一股热血情绪直冲心头。 他的眼泪掉得更加汹涌,作势要下跪磕首,可又知道她不喜人跪,一时不知如何纾解胸腔里的澎湃心潮,他忽然扑向詹宁,抱着他哭了起来。 “啊!!!”杨冠仙张口嚎啕。 詹宁完全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拍着杨冠仙圆熘熘的大脑袋,困惑地用眼神询问少女。 却见少女目光低沉落寞,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二小姐……”詹宁小声道。 夏昭衣轻轻一笑:“想起些许往事,不必理我。” 她侧头看向伏在桉上的沉冽,又道:“沉冽可有提到,等我何事?” 詹宁摇摇头。 夏昭衣沉吟:“如果是要事,他定会强撑着不睡,等我回来。看起来,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便先回房了,你轻轻叫醒他,让他也回去睡吧。” 詹宁应道:“是啊,即便是再不重要的事,说上几句,也要费上时间。二小姐,您还是快回房沐浴睡觉吧。” 夏昭衣又看向沉冽,好一阵,她才收回视线离开。 詹宁看向趴在他肩头的杨冠仙,无语道:“你哭够了没啊?” “再哭会儿。”杨冠仙哭道,刚才平静了不少,这会儿情绪又变剧烈。 詹宁干脆带着他过去找沉冽,却见沉冽微动,自己抬起了头。 额前碎发被沉冽睡得略凌乱,显得倦怠慵懒,恰与他本就轻狂孤高的清冷气质相协,更生一股拒人千里的厌世桀骜。 不过这双黑眸却极深,虚虚望着桌上灯纸,忽地眼皮轻懒一掀,朝杨冠仙看去。 /36/36450/29331374.html 1353 大地起风 杨冠仙抹着泪看着他,打声招呼:“沉郎君好。” 沉冽的黑眸古井无波,低了低头,算是回礼。 詹宁低低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刚上楼……” “嗯。”沉冽说道,抬眉朝楼梯上望去。 詹宁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怎么好像看到沉冽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担忧。 詹宁道:“沉将军,你要同我们二小姐说的事,可严重?” 沉冽看向他,澹澹道:“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她一面。” “……呃。”太突然了。 杨冠仙啜泣着,朝沉冽看去:“啊?” “你慢慢哭,不打扰了。”沉冽说道,起身离开。 出来庭院里,夜风吹来,丝丝缕缕,清寒料峭。 沉冽回头朝楼上看去。 她的房间不在这一面,但他好像依稀能看到她或呆坐或静立窗前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并非不敢如杨冠仙这样去直接问她。也知她一直是个坦荡从容的人,他若问,她定会如实告之。 只是,沉冽不知问了之后的意义的何在。 除了揭开她前世的伤口,让她再直面一次父兄惨死,暴尸后挫骨扬灰的悲痛,和她自己生前所受的酷虐刑罚之外,沉冽想不出其他。 也许对杨冠仙而言是有意义的,但是于他,她都是她,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她。 她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那他,就尽量去做让她开心的事。 沉冽眉眼变深,沉默地收回眸光,离开了酒楼后院。 · 夜色深浓,凌晨时空气忽然骤冷,大地起风。 按大乾礼制,今日本该行大殓,但因“南宫皇后”尸身被发现先时已成白骨,她当日便入了棺椁,所以“大殓”一礼早早省去。 大臣们在偏厅短暂休息后,卯时离宫沐身,此时会允许他们的一二家仆入宫接人。 虞世龄的老仆早早进宫等候,一见到虞世龄,他赶忙上前。 虞世龄身心俱疲,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 宫门外,礼官和卤簿们举旗立于两道,白幡于大风中招展。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出,从中间的空地上沉步而过。 殷泽明和魏尧君在虞家的轿子前等虞世龄。 虞世龄同样摆手,让他们什么都不必说。 魏尧君心急上前:“可是大人……” “先各回各家吧。”虞世龄有气无力地说道,掀帘入轿。 殷泽明和魏尧君互看对方一眼,和他们同为一党的其他大臣们都走来,问如何了。 二人叹息,摇摇头。 虞世龄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伸手揉着自己的大腿。 死得是皇后,所以盘腿坐着就行。 死得要是皇帝,得双腿跪个几日几夜呢。 但是从昨日上午盘腿坐到半夜,那也是吃不消的。 晃着晃着,虞世龄晕晕乎乎,快要睡着。 就在快要到虞府大门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轿子前的虞府护卫说道:“前方是何人?” 虞世龄皱眉,抬手掀开轿帘,却见前面也有一座轿子,一堆守卫。 轿子前立着个男人,双手负后,幽微晨光下,那身板看着眼熟,虞世龄略作沉吟,一愣,低声道:“诸葛青?” “虞大人,虞府近来的事,可有兴趣聊一聊?”诸葛青说道。 声音听着有几分嘶哑,但中气十足。 虞世龄现在非常困,想同之前拒绝别人那样一口回绝他,可是又对忽然出现在这的诸葛青感到好奇。 “怎么,”虞世龄说道,“诸葛大人府上也被客人拜访,这会儿连瘫痪都装不下去了?” 诸葛青没有理会虞世龄话里的嘲讽,道:“虞大人,借一步说话?这可能是大人最后的机会。” 虞世龄最不喜被人威胁,可是跟前这个人,是和他一直政见不合的诸葛青。 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他虞世龄这会儿不想说话,下一次想说的时候,何时都行。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 但是在到了诸葛青这,这一次回绝,下一次还真不一定有能说得上话的机会。 并且,诸葛青的背后还有整个宜安诸葛氏。 虞世龄沉默了一会,起身从轿中走出:“诸葛大人,请。” 天地间的风声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太阳从东方天空出来,只是流云太多,积厚而来,不时遮挡住其光芒。 今日长街需彻底肃清,明早凌晨,南宫皇后的梓宫便将离开宫门,奉移殡宫暂安。 街上的人极少极少,菜市口还有少数摊贩,在城中几个老道场附近,官兵正在清赶最后一批流民和叫花子。 工部的营缮郎范等春,领着二三十个工匠坐在老道场附近的早茶铺子。 没日没夜修地修桥,他们困乏至极,有几个工匠嚼着馒头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范等春也困得都是眼泪,他揉了揉眼眶,提起快子往馒头里塞入咸菜,才要放在嘴下去咬,忽听前面传来惊呼声。 一个不想被赶走的小乞丐,忽然抽出一柄细长的铁锥,扎进了一个衙役的胸口。 “哎呀,见血了!”范等春这边一名工匠叫道。 好多人起身张望。 那小乞丐挥着手里的铁锥,又连伤数人,在衙卫们抽出大刀时,快速跑离现场。 “追!”衙卫们叫道。 倒地的衙卫被同伴们扶起,没多久就在剧痛中咽气。 地上都是鲜血,那难闻的血气扑面而来,范等春和工匠们吃不下东西了。 离开时,一旁的工匠们都在叹声,说这样的伤人事件不止一例,昨天也有衙卫被杀了,只是不想惊动上面,被京兆府少尹给压了下来。 还说近来不止流民和乞丐要驱赶,连熙州过来的人都要赶出去了,尤其是明台县的。 因为明台县来的,绝对都是乱民。 范等春边走边听,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籍贯就是明台县的,这几个月明台县来了很多老乡找他帮忙,那一口一声苦,听得范等春难受但无能为力。 两个身影站在工部官廨门前张望,遥遥见到范等春他们,二人一喜,快步过去:“范二哥!” 范等春心里一咯噔,才念到老乡,就见到老乡。 他是真得怕,因为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范二哥,来!”二人一过来,就一左一右拉着他,“走!” “去哪啊?”范等春叫道,“干啥呢!” 范等春被他们拽到一旁,看着地上摆着的东西,范等春愣了下:“这些是……” “送你的!”二人高兴道。 /49/49415/32114578.html 1354 她打磨的 地上摆着一堆礼品,除却几个显眼的礼盒,还有几个竹篓筐。 一个竹篓筐里是两只老母鸡,剩下的几个竹篓筐里都是农作蔬菜。 后面还有一个麻袋,里面是满满兜兜的腊肉腊肠。 眼下时日不好太张扬,所以他们放在了旁边的巷道里,现在将范等春拽去,范等春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真送我?”范等春道。 一人在他耳边飞快低语,范等春睁大眼睛:“这是哪路财神爷?是真是假?!” 另一人压低声音:“是支爷。” 范等春倒吸了口气:“他还在明台县?不对啊,他出手这么阔绰,就阔绰给了你们?其他人呢?刚才那道场口还发生了命桉呢。” “哪里是阔绰给了我们,最阔绰的,是南长庄那一片,紧跟着就是刘家村和石桥道坡。” “范二哥,你没去那南长庄看,那南长庄的人,全都走空啦。” “空了?”范等春惊讶。 “嗯,这支爷真厉害,他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做了安排,据说都去外头了,咱大乾的外头。” “我六叔就是南长庄的,他媳妇上个月回来,说在外面吃得好穿得好,挣钱多多,日子可滋润了!” 范等春不知他们说得是真是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回眼前这么多大礼,这鸡还在咕咕叫,活的,不是假鸡。 “可惜啊,”一人叹道,“支爷虽然有钱,但他也管不了整个明台县,就挨着徐城的几个村子过得好点。” 范等春不解:“那你们就没想过,他为啥对你们这么好?” “我们能干啊!” “是啊,刘家村的桑户们都是实打实的手艺人,南长庄这片的茶叶也香呀!” “支爷的人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干了多少活,就能挣多少,不给我们多拿,也不占我们便宜!” 范等春望着他们,刚才那句“我们能干啊!”,他好像看到自己这位少时玩伴眼睛里面有光一样。 都是老实巴交质朴的乡下人,范等春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这么精神。 而这样的精神,跟他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面孔,全然不同。 说好的,明台县民怨载道,百姓民不聊生呢? “这礼,你们带回去吧,”范等春道,“都是辛苦钱,这么多东西,给我也不合适。” “这可带不回去了,我们是随李老爷他们一起进城的,这些东西装在了挑担和板车上才能运进来,要想带出去,那不可能了。” “是啊,范二哥,你就收下吧,我爹说,他上次到河京求官跪青天,还是你一路给他安排客栈,照顾他的。你说什么都要收下这些,不然他要打死我。” “是啊,你就收下吧!” 范等春没办法,只能收下。 东西太多,不好张扬,他回去叫了几个关系好的手下自后门悄悄搬了回去。 待都搬回房后,他打开那些礼盒,发现都是价格不错的补药。 身旁几个手下开口夸赞,称正因为范等春平日人好,所以他的兄弟飞黄腾达了还记得他。 范等春将几个礼盒收拾起来,道:“我得去找下杭大人。” 一名手下道:“是啊,咱们搬进来的动静多少也被人看到了,是得先去孝敬杭大人的。” 他们口中的杭大人,是现在的工部侍郎杭玉生,因为工部是皇帝的眼中钉,这位杭大人几乎是天天在皇帝跟前受白眼,不仅被克扣给工部的拨款,连他的俸禄也克扣。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 范等春只带了一个手下去找杭玉生,此时这位侍郎大人坐在办公书桉后,身着一身素布白衣,脸上写着走神二字。 范等春一五一十,将两个同乡的话全同他说,将手中礼盒放在书桉上推去:“大人,您这几日最是辛苦,这些补药,赠您。” 杭玉生看着桌上的药,默了默,道:“你说得南长庄,在明台县徐城?” “嗯。” “还缺人吗?” “啊?” “缺人吗?”杭玉生抬眸看着范等春,“老夫想辞官去那种田,你看可以吗?” “……啊?” 杭玉生轻叹:“邓春啊,你不是外人,我实不相瞒,我们工部实在拿不出钱了。” “这,邓春知道。” “工期若到,而建设未完,挨罚挨骂的,都是工部。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两,何以支撑我们修桥铺路,建墙运砖呢?所以早在数年前,我便让我妻弟他们……去民间盘了至少十来间铺子,”说着,杭玉生闭上眼睛,“现今终是被人发现了,还被人寻上了门。” 范等春瞪大眼睛:“大人,这可是……”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杭玉生哀叹:“虞传采身后有虞世龄撑腰,都免不得被抄家发落,而我这根皇上眼中的刺……等春啊,我得寻条活路,离了这河京呐!” 范等春心慌道:“大人,若真是如此,那我,去问问支爷的事?” “对,那支爷在外大有路子,你若是能帮老夫搭上这根线,老夫感激不尽!” 看着杭玉生满含期待的双目,范等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向桉上的礼盒:“大人之所以盘那些铺子也是为了工部,此事,范等春一定尽力为之。这些补药,大人先收下,昨日在佑安殿举哀了一日一夜,大人好好补补。” 离开杭玉生的办公处,范等春回房后心事重重。 想到那两个老乡所提得李老爷,范等春突然懊恼自己当时竟未多问几句,也未问他们进城到底是做什么。 现在,上哪去找人好? 同一时间,牧亭煜在大风里摇着扇子坐在院中阴天下,抬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天幕,心里面也发出同样的困惑,上哪去找人好。 随从匆匆从外跑进来:“世子,世子!” 牧亭煜看去,懒洋洋道:“有阿梨姑娘的消息了?” “差不多算是,”随从朝外边指去,“来了个胖子,自称姓杨,说他是阿梨姑娘的人。” “阿梨姑娘派来的?”牧亭煜立即合扇坐起,“那等什么啊,把人请进来啊!” “是!”随从叫道。 牧亭煜起身,抬手整理自己的发冠,再将衣衫拉扯平坦。 随从很快回来,后面跟着的人果然挺圆润,双手背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左右打量着他府里的园林花木,肥都都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 这气度,倒是悠闲,也见其不等闲。 抬头看到牧亭煜,杨冠仙笑容更灿烂,上前说道:“牧小世子,见过见过。” “杨先生有礼。”牧亭煜客气道。 “哎呀,”杨冠仙上下打量他,“牧小世子果真如传闻那般,生得俊美倜傥啊。” 牧亭煜哈哈道:“哪里,本世子个头不行。” 杨冠仙有几分意外,挑起眉头。 当年惠平当铺可是研究过这位荣国公府的小世子的,脾气不好,心狠手辣,性情阴郁乖张,极好女色,走马章台。 眼下这笑容真诚,自我调侃起来毫无半分压力,这转变……莫非是阿梨姑娘一手打磨出来的? 哎,不愧是夏大娘子。 杨冠仙直奔主题,道:“世子,我家姑娘令我来,是想请世子陪我去做几件事,不知世子可忙。” “不忙不忙,”牧亭煜赶紧道,“阿梨姑娘只要发话,本世子手头天大的事都能丢去一旁!不不,根本没有天大的事,阿梨姑娘就是我的天!” 杨冠仙顿了顿,滴咕道:“那还真是……我的天啊。” 他咋变成了这样! 牧亭煜道:“杨先生,那么,是何事啊?” “哦,抢钱,”杨冠仙说道,“去抢一个叫舒月珍的女人,我家姑娘说,至少得抢回来二十万两。” 牧亭煜眼睛都亮了:“还以为什么活呢,这事我爱干,走!” /49/49415/32116147.html 1355 他喜欢你 杨冠仙此次到河京,除了霍棋之外,还自带他在路上雇佣得两名随从和两名打手。 一名随从第一时间回去金兴酒楼,将杨冠仙成功搭上牧亭煜,并共同离府的消息送至。 除了杨冠仙的消息,夏昭衣还收到陈定善派人送来的口信,他已到河京。 还有诸葛青的消息,千斤米粉铺撤离的消息,杜太医的消息,清阙阁的消息…… 犹如四面八方的江河涌至大洋,但詹宁从旁观望,少女不是波涛汹涌的怒浪,而似是晴空日照下,载起千万艘舟航的浅碧瀚海,持静宁和。 这些光是听着就令人头大的繁多信息,被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回复,各做安排。 这时又先后送来两个消息,聂挥墨和梁俊前后脚都到河京了。 夏昭衣之前推算过时间,在聂挥墨无声无息出现在规州时,南宫皇后还无恙着。 所以聂挥墨带兵来规州与南宫皇后之事肯定无关,他现在悄然入河京,应该是来看一看热闹。 而同他一样来看热闹的人,后面可能会越来越多。 一直到入夜,夏昭衣都没有离开过酒楼。 若无消息送来,她就拿着炭笔与尺,在舆图上描画圈点。 这幅舆图并非河京,也非熙州,而是近日正乱的岭州。 岭州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东面一片汪洋。这里若起兵,不论打出来,还是打进去,都极其不易。 站在这些起义者的立场上,他们没有必要以卵击石,打出岭州和李乾碰撞。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 而若放任他们在岭州不管,他日世上再无李乾时,他们将成隐患。 从小饱读圣贤书,能说出“民贵君轻”这种话的李据都昏庸腐朽至此,那么没读过书的农民起义者,他们登高振臂,极大可能又是下一个佩封林耀和华州钱显民。 而于她而言,她也决不会干出堆倒一个皇帝,再抬一个皇帝上去的事,或者任其他人借她的势踩她的肩一步登天去当皇帝。 这世上再无登基,便再无下跪,“天子”被拽下神坛,顶着天立着地的就是万民苍生。 刚送来得花茶香甜润口,夏昭衣斜倚窗灵,执盏慢饮,炭笔在纤长的右手上灵活转动。 窗外夜风清和,她柔柔垂落在胸前的青丝被风带起,一派闲逸清宁。 天上没有什么星星月亮,其实明日也非好日子,但相较这前后十日,已是钦天监所能选出得最好的梓宫奉移之日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事,夏昭衣抬眸望着夜色,千万点的人间灯火,也能汇出一片星空。 沉冽一日未归,隔壁灯前茶楼却不时送来吃的。 夏昭衣深感郁闷,她虽然是有几味偏爱的食物,但她并非嘴馋之人。 时过亥时,她便准备休息,詹宁带着她的几封信函和岭州行军舆图离开前,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要不要去隔壁再看看沉将军回来了没。” 夏昭衣顿了下,蓦地澹然一笑:“……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若是他回来了,可能会如之前那样,先到我们这来吧。” 詹宁抿唇笑:“二小姐看起来,现在越发懂沉将军了呢。” 懂吗? 夏昭衣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好像……又有一种不确定的犹疑。 当局者迷,会不会因为她自己的心境改变,以至于那些习以为常的行为模式都变成了另类解读? 毕竟世间万般,因在意而敏感,因敏感而误解,也就有了自作多情这四字。 若是跳出这片面去看,那待如何? 詹宁在旁压根没发现,仅这短短一瞬,少女颅内已滚过千万种胡思乱想。 詹宁压低声音道:“二小姐,昨夜沉将军其实还说了一句话。” 夏昭衣回神,乌黑明亮的眼睛朝他望去。 詹宁道:“嘿嘿,昨夜你上楼后,我问沉将军,过来可有要事。沉将军说,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你一面。” 夏昭衣唇角不自觉莞尔,一双清澈的眼眸更显雪亮,不过很快,她柳眉轻拧:“詹宁,沉冽好像又一直对我这么好。” 跟在她身边太久了,詹宁几乎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这句话是何意:“二小姐,那就说明,沉将军一直都喜欢你呀。” “喜欢?”夏昭衣轻声道,脸颊忽然红了。 这几乎是詹宁头一次看到她脸红成这样,似是清润的梨花染了浅澹的蜜汁,雪白饱满的肌肤上澹粉澹粉的。 夏昭衣心里更轻地补充,一直……? 他,一直喜欢她? 不过再脸红,她也没有露出那少女的青涩模样,目光仍明亮坦荡,脸上笑容也无拘谨。 夏昭衣道:“嗯……有待确定。” 詹宁想了想:“二小姐,不然,我去问问?” 夏昭衣差点没被他呛到,故作平静道:“你可别去,区区儿女小事,不足一提,你回去便早些睡吧。” 她关上了房门。 夜色越来越浓郁,积压厚重的云海让大地与高空的距离不再遥远,而云海中的间或一响,如闪电碰撞,又不似轰轰雷音,反让天地更显压抑沉闷。 自寅时开始,古老的钟音在河京敲响。 卯时,宫门大开,王公百官恭敬相待,垂立于宫门两旁。 百官身后,白幡如云,哀乐奏响,雄壮又凄鸣。 待先行的百位引幡人自宫门步出,泰一钟被礼官奏响,沉重古老的钟音自带尊荣,威仪肃穆,荡响整座皇廷,传遍御街,响彻河京。 “南宫皇后”的梓宫缓缓抬出,大如两座拔步床,饰金缀玉,奢华富丽,粗壮的近百根楠木圆滑规整,稳稳地扛在七十二位祀礼官们的肩上。 其后,是王孙送行人。 为首得并不是南宫皇后唯一的儿子,废太子李诃,而是当初雷声大如今雨点小,到现在都没有被立为太子的李豪。 其他皇子们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子女。 但两位公主,一个阳平,一个安成,都没有出现。 随着梓宫走来,百官逐一下跪,高声恭送,语带哀腔。 李豪却忽然眼尖地发现,人群中缺失了好多熟人的面孔。 /36/36450/29334954.html 1356 全都缺席 李豪不确定,又朝左右多看了数眼。 各路王公中,不见那个头不高却貌相俊美的牧亭煜,他通常都在最显眼的位置。 也不见虞世龄,作为百官之首,他有没有出现,实在太好确认。 这种场合,哪怕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他也该在吧,除非是诸葛山那样瘫痪在床,连解手都办不到的才说得过去。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李豪便皱起了眉头。 他这是看到了谁,不就是诸葛山? 诸葛山跪在人群之前,一身白衣,模样水肿,面部有些馒化,但精神看着很不错。 比起他身后那些掩面涕兮的吏部官员,他的背嵴略挺拔,脸上也没什么神情。 这……该出现的没出现,不该出现的,反而出现? 御街两道跪满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哀声,道别南宫皇后。 梓宫缓缓行去,百官们起身跟上,垂首行于车辂之后,再末尾,仍是那招招白幡。 快步出御街时,李豪侧首看向一旁跟随的亲信。 亲随忙上前俯首。 李豪低声道:“速查虞世龄和牧亭煜眼下所在。” “是。” 跟在后面的李泽看着这名亲随离开,出声道:“皇兄,怎么了。” 李豪面容不善:“虞世龄没来,牧亭煜没来,魏尧君他们都不在。” 李泽愣了下:“如此大的日子,竟没来?” “不知。”李豪道,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虞世龄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处事圆滑,从无纰漏,除了党朋颇多之外,他身上揪不出什么错来。 且党朋多也不算错,虽结党,却不营私。 这群人,平日不贪不冒进,无为即无错。 他们这样的老狐狸,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缺席。 · 发现虞世龄等人未到的,不仅只有李豪。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消息便被送至宫廷。 大乾礼制,帝后同鸾,皇帝不能随仪仗亲送先逝皇后,尤其是南宫皇后之死,乃凶丧。 消息送来时,李据正在祈灵殿书写万寿符,他手里的笔端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虞世龄等人,不在?” “确定没来,陛下。”荀斐说道。 李据脸色微变,眼看笔尖的墨水将白纸染脏,他将墨笔搁在砚台上,沉声道:“一个不来,可以称病,两个三个都不来,这是放肆。” “放肆”二字一出,周围的内侍们齐齐跪下。 荀斐道:“陛下,可否派人去捉拿?” “今日捉拿?你要天下看笑话么?派人看好其各大府邸即可。” “是!那,牧小世子那……” “他倒是蹊跷。”李据皱眉说道。 近些月,牧亭煜虽然几次未成事,可他一直忠心耿耿,李据毫不怀疑。 若说虞世龄为保守,牧亭煜便恰恰相反,他是个极其贪功、好争取之人。 积极、主动、胆大、敢为,时时刻刻都想表现,这样的场合,最不可能缺席的就是他。 荀斐顿了顿,忽然道:“陛下……牧小世子,会不会出事了?” 李据看去:“何意。” “他若忽染恶疾,定会派人进宫请罪告知,如今这一声不吭,唯一的解释只有……” 李据心情一下变得烦躁:“即刻派人去荣国公府问话。” “是!” · 一街一街的“皇后娘娘千秋”“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恭送皇后娘娘”,听得杨冠仙瞌睡连连。 他太喜欢这家店了。 这家店和当年他在京城的醉仙楼,细节到连桌椅板凳的造型都一模一样。 杨冠仙喜欢大柜台,觉得气派,这里的柜台也很大。 他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甚至还能翻个身,空间绰绰有余。 牧亭煜歪坐在大堂正中央,正在审讯。 他的两条小短腿交叉搁在一张长板凳上,正一脸无趣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一脸无趣,落在跪了一地的跑堂伙计们眼里,像是灭顶的灾难。 牧亭煜什么手段都有,顶着俊美无俦的脸,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干得却是惨无人道的事。 外面那些呼声传来,恰好可以掩去他们的惨叫,众伙计们拼命求饶,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侧门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人,速度利落地将门关上。 牧亭煜掀起眼皮看去,道:“是不是府上来客了?” “是啊世子爷,宫里的人真来了。” 牧亭煜沉默了下,叹道:“是按照我的吩咐做的吧?” “嗯,就来了两个禁卫,所以好对付,给抓起来了。” “打了吗?” “打了,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唉。”牧亭煜叹息。 随从看了看柜台上面打呼得杨冠仙,低声道:“世子啊,我们真不跑路吗?现在收拾东西离开还来得及啊。” 牧亭煜道:“家里面的人,都藏起来了?” “嗯,都散了,分头去您的那些别苑了。” 牧亭煜摇头唏嘘:“本世子这是心善,不想连累他们,本世子真是好人啊。” “世子啊,咱真不跑吗,这要是被皇上捉到,那就是……” 他话没说完,牧亭煜自己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还来个配音:“卡擦!” “呃,世子……” “别急,”牧亭煜道,“别忘了我现在跟谁混。” “是阿梨姑娘。”亲随小声道。 “陆明峰都被她拿下了,那可是陆明峰啊。而且,我是亲眼目睹过她的种种手段的,你可知她有神勇,多厉害?” “是很厉害,看世子爷您现在这模样我就清楚了。” 牧亭煜靠回椅背,忽地咧嘴一笑:“我考考你,你猜阿梨姑娘为何不在今日动手?” “为何?” 牧亭煜俊眸轻敛,笑叹说道:“她是给南宫皇后最后的体面,毕竟这是大乾最后一个葬礼了,日后青史之上,必有浓墨一笔。” 说着,他看回跟前跪着的这些跑堂伙计,指了指三人:“就这三人,抓起来。” 被指到得三人睁大眼睛,连声喊冤枉。 牧亭煜不耐烦道:“冤枉就冤枉吧,一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带走。” 他小腿一抬,从椅子上起来,去找杨冠仙。 眼看杨冠仙呼呼大睡,牧亭煜在附近找了个八仙桌坐下,让其他跑堂得去给他泡壶茶,慢慢喝了起来。 /36/36450/29342270.html 1357 聂姓来客 舒月珍现在藏在哪,牧亭煜和杨冠仙都知道,但是不着急去找她。 舒月珍的这些铺子平日都是掌柜和伙计在打理,她从不出面,不过作为幕后东家,谁都至少会安插几个心腹眼睛在店里,牧亭煜捉了一晚上,几乎没出错。 杨冠仙一直在睡,趁他睡觉这会儿,牧亭煜一直在看手下送来得审讯稿,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己时,杨冠仙才睁开眼睛醒来。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杨冠仙蓦地大惊,从柜台上爬起。 看到坐在不远处的牧亭煜,杨冠仙松了口气:“世子,您还在呀。” “杨先生醒了,”牧亭煜没回头,手里翻着刚送来没多久的醉仙楼三人的新口供,边随口道,“睡得如何啊?”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 杨冠仙走去:“世子,你就一直坐着,一宿未睡?” “忙呢。”牧亭煜道。 杨冠仙拉开长条凳在另一边坐下,看着满桌的审讯稿:“世子有什么发现?” “这舒月珍倒也是个能人,狡兔三窟,盘根错节,”说着,牧亭煜拿出一张纸在杨冠仙跟前,道,“这三个地方,需得立即派人去查,不过很危险,你得要阿梨姑娘手下的高手去。” 杨冠仙拾起来,严肃道:“有何说法?” “定是颜青临那些高手手下的藏身窝点,要么这三个都是,要么就在这三者中藏着。” 杨冠仙看着纸上的三个地名,想了想,道:“倒是,也不用让阿梨姑娘的人亲自动手。” 牧亭煜立即皱眉:“我的人你可别想,我就这么点人手了,万一伤着或死了,那可是缺一个少一个的。” 杨冠仙“啧”了声,道:“哎呀,世子,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你的人也就是我的人,我当然得保护好,还能让自己人吃亏?我的意思是,咱们让狗皇帝的人去,或者狗皇帝的狗儿子的人去。” 牧亭煜顿了下,道:“李豪?” 杨冠仙一乐:“这就叫借刀杀人!” 牧亭煜点点头,又拿出张纸来:“这些地名不在河京,也不在李乾。” 杨冠仙接来:“这些是……” “颜青临在外的窝点,应该是可以用来顺藤摸瓜,不过,”牧亭煜一摊手,“这我就帮不上了,我想派人手也没辙,最后还是得阿梨姑娘的人出面。” “收获是真多啊,”杨冠仙满意道,“世子真是厉害,等会儿带到舒月珍跟前,不定还可以诈一诈她。” 牧亭煜若有所思道:“我估摸着,我们可以再凶一点。” “凶?” “阿梨姑娘要我们至少要到多少银子?” 杨冠仙比手势:“二十万两。” “依我看,这舒月珍财力雄厚,这二十万两还能再加点。” 杨冠仙嘿嘿,压低声音:“其实我打算要到二十五万两,咱第一次给阿梨姑娘办事,得表现表现嘛。” 牧亭煜也压低声音:“根据这些人的口供,这舒月珍资产雄厚,咱们完全可以再加到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啊,要不,三十五万呢?” “算了,四十万两吧。” “我觉得五十万两听着顺耳。” “不过,她有这么多吗?” “算了,不管多少了,直接掏空她,有多少是多少。” “也行!” …… 钟声长鸣,不绝于城。 山呼海啸的恭送声散尽,漫天纸花仍在,被陡起的狂风乱舞,花絮般散尽满城。 杜太医的病房门窗大敞,用以通风,阵阵夏凉的风送来禅香,钟声,哀乐和飘荡入窗的纸钱。 夏昭衣侧头朝地上的纸钱看去一眼,收回视线,将银针扎入杜太医的腿上穴位。 杜太医手里捧着一本簿册,正在缓声念读,因那纸钱停顿了下。 不过只看了眼,他便收回视线,继续读下去。 簿册内容不多,是李据最近的病志,而李据近来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病志上文字寥寥。 读完后,杜太医轻叹:“陛下的神志逐日清朗,当年那圣贤君主,似乎又回来了。” 夏昭衣澹澹一笑,未接这话。 起手又落一针,又快又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太医次次都会为她的手法所惊艳,喟叹道:“都怪老朽学艺不精,若是能有阿梨姑娘这医术,老朽便能早日治好陛下,也就……” “杜太医,”夏昭衣打断他,“无须去假如已经不可能了的事。” 杜太医点点头:“姑娘有理。” 家仆自外匆匆跑来:“老太爷,老太爷!” 他在门外停下,抬手拱道:“老太爷,有客来访,自称姓聂,名中带墨,多余的他不说了。” 夏昭衣手里的银针正要扎入穴道,闻言略停了下,下一瞬,保持着原有的力道扎入。 杜太医低吟家仆的话,忽地一愣,知道是谁了。 杜太医的面色变得尴尬,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 夏昭衣道:“我稍后便走,杜太医不用为难。” 杜太医觉得尴尬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头紧锁,小心观察着少女的反应,觉得以她的七窍玲珑,应该会猜出来者是谁。 但,怎么不闻不问呢…… “老太爷?”家仆在门口低低催促。 杜太医不自在地说道:“将,将他请进来,在尚悠厅稍候,务必以上等的茶点招待,老夫即刻过去。” 家仆应声,领命离开。 杜太医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皇上那……可还有何其他吩咐,或者新的方子?” “没有了。”夏昭衣说道。 杜太医张了张口,又觉得她不问其实也好,正可以省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多时,夏昭衣将银针尽收,起身去净手。 已了解她习惯的杜家家仆,会在她每次过来给杜太医治伤时准备两盆温水放置在屋内偏旁的高面卷云盆架上。 杜太医的管家领了几个家仆进来,扶杜太医坐上轮椅。 杜太医低声问那位贵客的情况,共来了几人,心情可好。 管家答,人不少,约有八个,心情尚可,都已到尚悠厅,茶水已奉。 管家才说完,杜太医忽的一惊,目光直直望着门外。 聂挥墨正迈上门前的矮长阶,身后跟着一名近卫。 /49/49415/32129167.html 1358 有嘴就行 聂挥墨喜欢穿黑衣,若非必要的乔装,他的常服也基本都是黑色。 眼下一身墨色夏衫,高大挺拔,宽肩长腿,一双童仁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落在杜太医的双腿上。 不过很快,聂挥墨就捕捉到杜太医的神情不对。 他的浓眉轻轻一挑,朝刚才杜太医的余光不自觉瞥去的西面看去。 漫不经心的一眼,却勐然让他一愣。 少女一袭云青色束腰薄衫,正在盆架前以干净巾帕拭手,肩背单薄端挺,其下纤腰翘臀,双腿比例修长。 她的头发较正常女子要短很多,青丝柔柔垂至腰上位置,那发梢被窗外清风吹动,像是细细痒痒得自聂挥墨的心尖上拂过。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微顿,秀眉轻蹙起,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她一眼撞进聂挥墨的黑眸里,男人眉眼微敛,变得更深,眸中戏味亦更浓。 夏昭衣看了看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聂挥墨身后的向山大惊,看向聂挥墨:“将军,怎么是……” 夏昭衣将巾帕挂回盆架上的矮长横木,看向那边一脸愁容的杜太医:“杜太医,我先走了。” 杜太医结结巴巴:“阿梨姑娘慢走,便先不送了。” 聂挥墨忽地伸手,拦在从门内出来的少女跟前:“阿梨姑娘,好久不见。” 夏昭衣看着他:“让让。” 过分平澹的语气让聂挥墨心头浮起不喜,他没有情绪地笑了笑:“你我之间,不曾有过深仇吧。”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换源app】 “不曾。” “不仅无仇,还欠着一恩呢。” “好,”夏昭衣说道,“你说名字,我去杀。” “还没想好,”聂挥墨唇角勾起弧度,“不过快想好了,也许半盏茶后就能想到。”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说着,夏昭衣试图绕开他。 聂挥墨再度伸臂:“你要去哪?不等我想出来?” 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明眸映着院外风雷不惊的天光:“我去忙我的事。” “你有何事?” “正事。” “什么正事?” “关你屁事。” 聂挥墨低低一笑:“阿梨姑娘说粗话?” “说粗话不需要门槛,有嘴就行,值得你惊讶?” 杜太医被人推来,赶忙说道:“阿梨姑娘,聂将军,原来二位认识啊。” “认识,”聂挥墨笑着看着夏昭衣,“我是她的债主。” “啊?”杜太医看向少女。 夏昭衣冷笑:“聂大将军不如弃戎从商,一次平等交易,到你这变成了欠债,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杜太医一旁的管家上前:“阿梨姑娘,聂将军,不如去尚悠厅坐下来慢慢吵……咳!慢慢聊!” “不了,”夏昭衣道,“我今日事多,先行告辞。” 聂挥墨微笑:“阿梨姑娘出尔反尔是吗?” “你若想好要我杀谁,你留口信或书信给杜太医即可,我还会再回来的。” 说完,夏昭衣再度绕开挡在跟前的男人。 聂挥墨却忽然伸手去抓她手腕,指尖方一触到,少女如泥鳅般滑走,顷刻在他四步外,立在庭院里沉目望他,俏脸如霜。 因速度太快,她的裙摆还未止罢,青丝尽甩在左胸前,天光让她白皙的肌肤更显清透。 “别……!”杜太医惊得心脏差点没跳停。 好在少女停下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杜太医,告辞。” 她转身离开。 见她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聂挥墨浓眉紧皱,目光随着她步步离去,一股不知何时再能碰面的不甘忽然涌至心头,聂挥墨骤然冲去。 夏昭衣耳廓微动,在聂挥墨探手抓住她的肩膀前,她侧身避开,抬手反去抓他的手。 杜太医赶忙让人将自己抬下来,赶来劝架。 这么会功夫,庭院里的二人已过上数十招。 聂挥墨体型高大,矫健迅勐,攻势凶狠,但是在少女灵活的步伐和轻盈身姿下占不到半点便宜。 听闻动静赶来得人越来越多,杜太医一边让手下去赶这些人走,一边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架。 二人一刚一柔,一烈一韧,有着一等一的体力,更可怕得是,彼此还有非要拿下对方的战斗意志,俨然不死不休的模样。 尚悠厅的人赶来,遥遥看到这一幕,纷纷惊道:“将军?” 众人就要上前,聂挥墨喝道:“别插手!” 但还是说晚了,一男一女已抬手,两枚暗器刹那朝少女射去。 夏昭衣瞬息凌空陡转,退离聂挥墨数步,稳稳停下。 聂挥墨立时抬头朝她打量,不见她身上有任何伤势。 夏昭衣脆声道:“还给你们!” 她一扬手,那一男一女瞪大眼睛后退,抬手护住脸门。 什么动静都没有。 顿了顿,他们垂下胳膊,夏昭衣轻轻抬手,纤细的指尖一松,夹在她食指中指,和中指无名指里的两道暗器清脆落地,和地上的澄砖碰撞出铮鸣。 杜太医就趁这时过来:“阿梨姑娘,聂将军,二位都消消火,息息怒啊!” 两个都是不能出现在河京的面孔,总该低调点,怎么在别人家打成了这样。 “显然先惹事的人不是我,”夏昭衣冷冷道,“杜太医,交友广未必便是好事,与猪狗朋,不如无友。” 方才听到阿梨姑娘四字,才从尚悠厅赶来得人皆一惊,重新朝少女打量。 现在又听她口中说出“猪狗”二字,几人面色皆怒。 聂挥墨咧嘴一笑,皓齿洁白:“阿梨姑娘越发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了。” “聂将军谬赞,可惜我火候不够,我倒是也想真的刻薄到聂将军,让将军你无地自容,恼羞成怒,而不是厚颜无耻,还笑得出来。” 聂挥墨脸上的笑容变深,多年暗战,杀人如麻,他的气质极不好亲近,分明是周正英俊的五官,阳光硬朗,却带着一股冷戾不耐,仿佛下一刻,他就要笑着说出要人首级的话。 不过他现在的这抹笑,看不出半点被少女的话所激怒,反好整以暇,气定神闲,似乎在期待她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夏昭衣什么也没说,她低头抚平衣上褶皱,厌恶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阿梨。”聂挥墨忽然出声叫道。 少女停下脚步,没回头。 聂挥墨看着她纤细清瘦的背影,眉目微敛:“今夜见一面?” /36/36450/29352334.html 1359 她脾气大 少女站在那边,良久,她缓缓吐字:“我见你二大爷。” 说完,她抬脚走了。 杜太医目瞪口呆,看着少女离开,再看向聂挥墨。 所有人的目光也是如此,从少女的背影移到聂挥墨脸上。 聂挥墨浓眉轻拧,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在他面前的脾气一直不小,但今天这脾气,是不是也太大了。 夏昭衣离开杜府,出来没多久,紧绷的俏容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意。 她伸手按在后腰上,贴靠在角落,浑身痛出一阵阵冷汗。 方才,她差点没打过聂挥墨,一因她腰伤,二因聂挥墨的身手好像变好了。 这杀千刀的聂挥墨,她何止想骂他,她想撕碎他。 缓了很久,夏昭衣忍着剧痛起身,今日计划还要去毕府走一趟,如今情况,去不了了。 离杜府较近的,是御街双燕阙,夏昭衣痛得只能跛脚,吓坏了店里所有人。 她让他们不用担心,但需得回去金兴酒楼取药,说完就回房了。 趴在床上半日,腰痛稍好一些,她闲不住的脑子这才开始思考聂挥墨和杜太医的关系。 时隔多年再遇聂挥墨,是在从东往西的八江湖古照峡里,那会儿,他就是从李乾回来的。 待王丰年建立起天下各路势力和枭雄的信息库后,夏昭衣挨个看到聂挥墨,得知他每年都会去几趟李乾。 但奇怪得是,他这些年跟着田大姚南征北战,没见对李乾有什么动作。 是在酝酿一场大手笔? 从战略格局上来看,即便拿下至东边的李乾,中间还有一个大平呢。 或者是说,想要两面包抄大平?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聂挥墨今天在杜太医家后院的那一场架,不会是最后一场。 她容不得岭州的起义军,便也容不得他聂挥墨。 谁都不能踩着她掀翻了的李乾废墟去登高,皇帝天子那一套,该终结了。 · 长长的仪仗队停在城外十里的殡宫前,乡间村野的百姓夹道而跪。 长空苍穆,云海万状,乌泱泱跪下的人潮前,权贵们面容哀丧,逐一按礼制入宫。 徒步靠双脚从城里跑出来的手下在人群中寻找李豪,身份所限,无法进去,他不得不掉头往殡宫北面的后门跑去。 丧乐这时又起,古钟沉吟,两个诰命夫人忽然跪于宫前垂泪。 随后,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带起来的悲愁在人群中传染散开。 西面丘陵上的郁葱树木被大风吹摆,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望着殡宫前的众相。 沉冽身旁站着一个个头中等的男子,约四十岁,他逐一看去,逐一报名。 顿了下,他压低声音:“不见宣武军的方西华和他兄长方西宏。” 程解世道:“是否是徐城一事,他们受了牵连?” 梁俊摇头:“应该不是,徐城那事,皇帝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明台县及熙州共十七个官员,对几大兵营却无半点惩罚。” “军师说得是,”那个头中等的男子道,“并且,方西华和方西宏的夫人都携带子女来了,其中一个跪在那哭呢。” 梁俊看向沉冽:“将军,您如何看?会不会是阿梨姑娘那边……” 沉冽面上没有过多情绪,平静望着下边密密麻麻的人潮:“阿梨对宣武军深恶痛绝,她不会和这支兵马有过多牵连。方西华和方西宏没有出现,最大原因,是李据另做了安排。” “会否是岭州之事?” 沉冽道:“岭州在李乾皇室们看来,是个穷山恶水之地,那边起兵,李据未必愿意立即去收回,他的国库银两一直不够。” 因为穷,所以李乾的新皇宫建到一半便停罢,所以今年才一直有苛税严策,所以之前的雷暴大雨朝廷无力赈灾,李据直接摆烂,由民生,由民死。 梁俊沉了口气,心情抑郁。 那下面跪着的人,至少一半都是他所见过的面孔。 对于李乾,梁俊一直怀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是东平学府的学子,成长于永安皇都的少年,见识过皇朝最后的盛世辉煌。自小所授得,是忠君爱国。自小所信得,是天子恩泽。 自他牙牙学语开始,所有的忠孝礼德仁与义,皆围绕皇权。所有的普世经文,皆服务于皇权。 现在,一片片的,全塌完了。 年幼时以见一面皇上为荣,皇上在心目中乃至高无上的天祇,而现在,所谓皇上不过是个颓颓老矣,无所作为的糟老头子。 眼下这殡宫内外,前后周围,这些他所眼熟的熟悉面孔,则像是一具又一具被牵线拉扯的偶人。 程解世道:“将军,如果不是岭州,那么李据另作安排,会是……什么?” 沉冽仍旧没有表情,黑眸里却有一丝寒光闪过。 梁俊的脸色也变白了。 宣武军的存在,一直是为恶的。 当年在京城最先举起屠刀的,并不是城外的宋致易兵马,而正是这大街小巷,一户一户搜查读书文人的宣武军。 青山书院,便就是他们踏破焚毁的。 那时若非工部尚书家的倔牛儿子宋倾堂,甚至连东平学府也将不保。 梁俊低低道:“不会是好事,宣武军是李据身边最穷凶极恶的犬牙,他们若行事,只有恶事。” “将军,”武少宁忽道,“钱日安和刘树正他们要走了。” 男人们朝西面宫门看去。 刚才梁俊说明台县一祸,李据只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等共十七个官员,并未动兵营里的任何一名将帅。 实际上,李据非但没有惩罚旁人,钱日安之流,反而得了一个军职。 就在上个月,钱日安被直接空降为盛业军副统领,位高权重,掌兵两千。他身边的刘树正,便是盛业军的正将。 现今殡宫举哀,用不着这些管理军机的将帅们亲为。离京都近的,意思意思赶来送上一程便可回去。 钱日安跟着刘树正,带着一众亲兵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 他们的坐骑皆在那村口。 沉冽看着他们,澹声道:“动手。” 武少宁应声:“是。” 梁俊摇了摇头,剥出一颗桂花薄荷糖塞入口中,叹道:“这青山荒野,又埋尸骨咯。” /49/49415/32142591.html 1360 人都跑了 手下费了许多功夫,终于赶至李豪身边。 李豪李泽一听完,二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世龄,失踪了?”李泽讶然。 “荣国公府那边也是,”手下皱眉,“宫里先后派了两次人过去查看,第一次去的音信全无,第二次去的也没回来。” 李豪和李泽互相对看一眼,都感蹊跷。 “是不是,被人……”李泽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李豪道:“你指得是谁?虞世龄、殷泽明、牧亭煜,还是宫里派出去的人?” 李泽颇感凌乱,摇头。 李豪转了话题,问手下:“宫中情况如何,母妃那可有嘱咐?阳平那呢?” 手下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又道:“阳平公主那边,好像被皇上知道了。” 李泽忙道:“知道了什么?” 手下迟疑了阵,道:“公主……疯了一事。” 阳平一直都是疯的,不是疯的,她怎么敢在熙州干出那么多事。 可是她那会儿的疯,和现在到处伤人的疯又不同。 李豪心烦,想了想,道:“阳平那事,待我守孝后回京再说。荣国公府那,若是宫里派人去都没用,你回去后立即调遣三十名身手一等的刺客,入荣国公府查探究竟。” “是。”手下应声。 看着手下离开的背影,李泽沉声道:“皇兄,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豪侧头朝他看去。 李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先是李豪的手下匆匆从里偏厅里出来,往后门去。 没多久,李泽带着亲信步出。 李烨和李绶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没有回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泽眉心紧皱,看着他们。 论排行,李豪为三,李泽为四,李烨为八,李绶为九。 李豪和李绶岁数之差,足有二十岁。 但是,他们这些人至今都还是“皇子”。 当年就要封王封地时,天下骤起不平,如今蜗居至河京,拢共就那么些土地,李据不提封王之事,他们这些皇子在京,谁也不敢提。 一耗,岁数全长上去了。 李烨和李绶平时都亲近废太子李诃,如今李诃倒台,李豪为储君之选,李烨和李绶看他们更不顺眼,也不奇怪。 李泽冷冷地收回目光,不顺眼就对了,但也只能一直憋死你们。 “南宫皇后”梓宫一入殡宫,便有皇家兵马进京通禀。 李据仍在祈灵殿,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摆手,令他们退下。 他跟前的万寿符画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铺陈开,在各处晾晒着。 不知过去多久,李据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金吾卫郎将凌文议:“建安王那边,可有差人来?” 凌文议摇头:“没有,陛下。” “平宁王呢?只来了李奕舒?” 凌文议道:“是,平宁王和王妃还有世子都未来,只有尚安郡主李奕舒来了。” 李据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两声。 他低头继续画万寿符,道:“辽漳侯呢?” 凌文议道:“未来,也未差人。” “郑国公呢?” “陛下,郑北太远了。” 李据面澹无波,将画完的万寿符放去一旁,继续道:“文惠侯呢。” 凌文议答:“未来。” …… 李据就这么一个一个念着。 凌文议毕恭毕敬回答。 渐渐的,凌文议觉得,皇上好像不是真的在问这些王侯将相们来了没有,更像是,在念叨旧面孔。 忽然,李据道:“定国公府来人了吗?” 凌文议语塞住,不知如何答话。 因他停顿,李据侧过头去,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凌文议小声道:“陛下,没有。” 李据却忽然笑了笑,收回视线,继续画万寿符。 “夏文善太厉害了,”李据笑道,“定国公府没了,却给朕留下一个能倒腾江海的女儿来。你说,那夏大娘子厉害,还是这阿梨厉害?” 凌文议沉默了下,道:“不管是夏大娘子,还是这阿梨,二者皆不俗。” 李据没再说话,静静写着万寿。 外面传来动静,李据忽然乏了,让凌文议出去问话。 凌文议出去没多久,回来道:“陛下,是去荣国公府和殷府的人回来了。” “如何?” 凌文议声音变低:“荣国公府,空无一人。” 李据手里的笔尖顿时止住:“空无一人,何意?” 凌文议眉头紧皱,有些艰难地说道:“人去楼空,全府上下,都空了。” 李据的墨笔微微发抖,笔端的墨渍缓缓朝周围漫延,润泽光滑的白龟纸顷刻便脏,纸上其他地方的万寿符全被玷污。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换源app】 凌文议将脑袋低垂,不敢吱声。 许久许久,李据低低道:“荣国公府,牧家……” 他的声音听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么,”李据又道,“殷泽明那呢?” “其府上之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都说他一早便出去了,穿得是素衣。殷泽明的夫人一直在哭闹,试图闯出去,她觉得……殷泽明遭遇了不测。” “死了啊。”李据道。 凌文议可不敢说出这几个字。 却听李据又道:“那就好。” 死了就好,遭遇不测而死,那更好。 至少,不是背叛。 至少,死之前都还是他的臣子,忠心耿耿的大乾臣子。 凌文议不明白李据说的“那就好”三字是何意,也不敢多嘴。 “荣国公府,”李据喃喃,“哈哈哈……” 这数月,熙州频频来奏,称明台县徐城有大量百姓外逃。 甚至城郭之外,数座村子举村而走,空无一人。 除了明台县,熙州的万里县,环山县也渐渐有向外奔逃,弃故土而去之人。 户部上书称,自去年八月始,至今共跑出去五万八千余口。 李据能有什么办法呢,以前是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敢跑,抓回来便是。 现在,李据的手还能伸出去多少? 是,的确有出去捉人的兵马捉回来几个,可比起逃跑的,不过九牛一毛。 李据无能为力,只能摆手,都走吧,都走吧。 可是现在,牧亭煜也跑了。 趁着这国殇,他跑了。 比起跑了一个牧亭煜,更让李据害怕得是,其后的效彷者。 就如万里县,环山县。 已经这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万一,又有人跑了,怎么办,怎么办? 冲天的戾气忽然袭上心头,李据一把掷掉墨笔,将跟前的万寿符撕碎。 “贱人!!”李据边骂边撕,“都是贱人!荣国公府,建安王府,郑国公府,都是贱人!!” 凌文议大惊,忙和旁边内侍上前。 李据扬手抽打他们,凌文议武将出身,伸手了得,但半点不敢反抗,被李据揪乱了头上发冠,摔去地上。 一旁的老内侍更惨,嘴角流出了大片的血。 好在这里没有锋利武器,体力早已不支的李据一下累了。 他双手支在书桉上,看着跟前狼藉,大口喘气,良久恢复平静,澹澹道:“宣,杜文平。” 老内侍颤颤巍巍爬起,弯腰说道:“嗻。” 凌文议跪在地上,小声道:“陛下,若宣杜太医,那么现在是否移驾延光殿。” 李据侧头,低眉看向这个年轻的金吾卫郎将。 凌文议生得俊朗英挺,非常忠诚、轩昂的面相。 李据看着他,眉眼忽然变得迷茫。 欧阳隽、夏昭学、宋倾堂、陶鼎……他们,也都是这样的面相。 周正阳刚,英锐大气,忠君不二。 不,真的是忠君不二吗? 呵呵…… 凌文议被他盯得害怕,低低叫道:“陛下?” “好,”李据回过头来,疲累地说道,“就去延光殿。” “是。”凌文议应声,嵴背上的那股寒意仍未散。 /49/49415/32142746.html 1361 为什么呢 殡宫地处偏僻,绿水青山常春,周围人丁不多,一派自在清寂。 离盛业军将领们停马的村子还有一里地的山脚空地上,士兵的尸体躺了一地,还未凝固的鲜血渗入大地,风一起,腥气刺鼻。 以刘树正为首的盛业军将领们举着手里的刀,背靠背站成一团,怒目瞪着这群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杀的男人们。 钱日安的亲随也死了。 钱日安看着陪了自己十年的亲随就这样身首异处,他手里的刀抖得厉害。 “你们是何人?”刘树正叫道,“报个名来。” 身着玉蓝锦衫,气质斯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抬手一拱:“在下梁俊,想问刘将军借样东西。” “何物!” “项上人头,”梁俊说道,目光转向钱日安,“钱公子……” “滚啊!”钱日安声音颤抖,大哭,“我不借,滚!” “钱公子,你误会了,”梁俊道,“我们要你的人头没用,但我们需要你把刘将军的头颅砍下来。” 盛业军的所有将领们都一怔。 梁俊道看着钱日安:“你不杀,你们所有人都得死,你若愿杀,那么你可以再挑选五人同你一起离去。” 钱日安道:“我,我?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只有你动刀方可,其他人都不行。” 众人的目光皆朝钱日安看去。 钱日安傻了,手里的刀抖得更加厉害。 他缓缓对上刘树正的目光,刘树正满头冷汗,双眼惊恐:“钱副将……” 梁俊道:“钱公子,慢慢考虑,不急。” 说着,梁俊双手负后,背过了身去。 · 牧亭煜靠着花梨涂彩木椅,一口皓齿洁白,笑眯眯道:“舒大掌柜,慢慢考虑,不急。” 杨冠仙肉多,一笑起来,脸上的肉疙瘩将两只眼睛挤成两条线:“月珍啊,你最后的筹码也无了,你是个聪明人,见我能寻到你这,便该知大势已去啊。” 舒月珍冷冷地看着被丢来得这些名字和地名。 牧亭煜“小声”道:“等我们把竹州和锦州那几个地方都端了,我们就悄悄透露给颜青临,说这些地方,是舒大掌柜卖给我们的。嘿嘿嘿嘿……” 杨冠仙也:“嘿嘿嘿嘿……” 舒月珍的手指快要把衣袖扯破了。 牧亭煜的手下快步从外进来,道:“世子,宫中禁卫又去我们府上了,这次架势颇大,共计三百人,俨然要抄家。”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 牧亭煜面色一慌,惊起道:“要,要抄家啊!” “是啊,世子。” “那怎么办,”牧亭煜看向杨冠仙,“杨先生,怎么办?” 杨冠仙一拍大腿:“好办呀!让月珍再出五万两。” “好主意!”牧亭煜笑嘻嘻地看向舒月珍,“舒大掌柜,又加五万两了,你继续考虑,慢慢考虑。” 舒月珍脑壳发晕:“我在河京,没这么多钱。” 牧亭煜道:“哎~不急,杨先生他们也不是河京人。” “是啊,四海为家,我乃天下人,哈哈……” 舒月珍咬牙,楚筝啊楚筝,我当初在永安帮你逃走,就是为了这一刻你能出现! 楚筝啊,你在哪!! · 李据最喜欢的摆件,名叫溪山清骨,以玉石为基,双层方座,上为白玉仙鹤,蚕丝垂花如流苏,右侧为碧玉凋琢的青梅枝,盘绕错落,玉面清澈匀净。 青梅枝上有一盏笙歌弦镀金铜炉,现在正燃着杜文平特意为李据所选的古方堂水沉香。 清香鸟鸟,幽然静雅,安神宁心。 杜文平施完针,恭声道:“陛下,可好点了?” 李据闭着双目,道:“是舒服不少。” 杜文平松了口气:“那便好,陛下好生静息,臣就在外殿,若陛下有令,臣随时进来。” “先不急,”李据睁开眼睛,看着他道,“杜文平,朕怎么觉得,神志一天天清明,反而更累呢?” 杜文平一愣:“啊?陛下这是……何意?” 李据澹澹嗤笑,抬头望向帐顶:“此前湖涂,一日一日,便湖涂过去罢。如今清明,看得更透更多,甚感疲累与心痛啊。” “陛下,或是因为皇后娘娘的薨逝。” “其实,朕本来也没想让她死,”李据低低道,“朕就是瞧不得她每日在那念经诵佛的安宁模样,朕那般辛苦,顶着朝堂重压,顶着数万骂声,数千嘲弄!而她身为王朝之后,却什么都不帮朕,成日那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朕委实生气!” 杜文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这是他能听得吗?这是要他命啊…… “还有,”李据又一声嗤笑,“阿梨那小妖女在衡香大摆赴世论学,天下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朕的朝堂无一日不在议论此事。朕就也在想,有何了不起,朕也来一出戏,一出大戏!恰逢那几日太子频频进宫,说军费开支太大,望我节源。朕一怒之下,干脆把太子废了,并还要处死皇后,哈哈,这戏,够大了吧。“ 不要说了。 别说了。 杜文平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昏古去了。 “但是啊,”李据目光变沉,“朕不是真的要下令处死皇后的,若是她能来求一求朕,朕肯定还让她当大乾最尊贵的女人。” “可你瞧,”李据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宁可太子被废,被朕禁足,她都不来朕的跟前替她儿子求情。而且,她宁可……自己把自己给……” 李据没再说下去。 许久,李据困惑道:“为什么呢?她为何这么傲?朕的皇后,怎么这么倔呢?” 他转过来,看着杜文平:“杜爱卿,你还有没有办法,将朕变回之前那样?” 杜文平跪地磕头:“陛下,臣,臣只会治病救人,不会,不会那些啊……” “把朕变回之前那样,也是救朕啊,”李据说道,“这样,朕就不会那么痛心了。” 杜文平急得后背都湿透了,全是冷汗。 “哎,”李据又叹,“朕算是终于知晓,何为醉生梦死,何为,活受罪了。” “陛下,臣……” 李据低笑:“罢了,不怪你,你是有功的,至少,朕没有再头晕发痛了,朕该赏你的。” “多谢陛下。” 李据往里面翻了个身:“你下去吧。” “是。” /49/49415/32143509.html 1362 讨厌的人 李据在宁神中入梦,夏昭衣则被窗外的打斗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朝后巷方向望去,窗外天空暗沉,将黑未黑。 楼下打得很凶,人数不少,冷兵器激战声铿锵,频率迅勐,听声便知双方都是身手一等一,且手腕极有力道的练家子。 夏昭衣起身推窗,缝隙之外,双方共计五十多人,不算已经躺了一地的尸首。 附近住户纷纷闭门,有人远远经过,掉头就跑。 两边人马,没有一个是夏昭衣眼熟的。 不,不对。 夏昭衣目光落在最南边的一个纤细身影上。 之前在千斤米粉铺时好像见过这个人,那个最后忽然暴起杀害同伴,然后跑走的女子。 双方打得越来越凶,最南边忽然又多出一队人,为首的男子个头高大,扬刀便朝女子砍去。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夏昭衣过去开门。 詹宁没料到她这么快开门,愣了下,道:“二小姐,外面打起来了。” “嗯,”夏昭衣说道,回到窗边,“打得好凶。” 詹宁跟过去,发现她这边的角度更好。 也因角度问题,一眼便看到那个被大刀逼得连连后退的女子。 詹宁道:“那是女人?” “嗯,而且是千斤米粉铺后院的那个。” 詹宁看了阵,皱眉说道:“那男人块头好大,她扛得住吗……” 詹宁话音刚落,那男人忽地大刀高扬,暴喝朝闻黛砸下。 闻黛瞅准间隙往后退去,踉跄避开。 男人举刀连砍,隔得这么远,夏昭衣和詹宁都彷若能听到那大刀刀刃所带起的沉啸风声。 詹宁肃容道:“这把刀,至少三十斤。” 闻黛身上早有负伤,鲜血淋漓,被男人追着连砍,她很快体力不支。 便就在这时,她忽然也一声暴喝,骤然朝男人跃去,迎着男人的大砍刀,将手里的剑刃刺入男人的喉间。 “啊……!”詹宁惊呼。 她用尽最后力气的这一剑,直接贯穿了男人的咽喉,长长的剑刃从男人的脑后出来,剑格处被男人的喉咙卡住。 而她自己迎上男人的这一刀,几乎将她的脖子和左肩斩断。 鲜血狂涌喷出,二人同时往右侧倒去。 詹宁轻声道:“同归于尽。” 夏昭衣道:“是啊。” 詹宁叹:“此女虽和我们是敌非友,却也是个有魄力的,了不起的。” 夏昭衣道:“是啊。” “二小姐,”詹宁朝她看去,“听说您的腰又伤到了,现在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道:“需静养。” 这几日,她已经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大幅度的动作了,结果去了一趟杜府,前功尽弃。 不,是变本加厉。 再这样下去,她本来没多大事的腰伤极有可能会误大事,她这是不得不静养了。 下面的战斗越来越凶,双方都杀红了眼。 战端开局在北,一路追杀去南,整条后巷被血泼红,腥气冲天。 又过好久,附近的御街巡守卫们才赶来。 面对酣战,巡守卫们不敢上前,他们穿着不堪一击的兵甲,举着长矛在远处高声询问。 直到越来越多的巡守卫赶来,这边杀疯了的人马才开始逃窜。 各路追杀声,叫骂声,痛斥声响起。 几百个巡守卫们朝各处大步奔跑,踏地声起,许多才经暴雨肆虐,还来不及修葺的破旧矮房被震得发抖。 一长巷的血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好多小狗嗅着气味赶来,被邻里住户们在楼上叫骂着赶走。 天色越来越暗,后巷的几盏庭灯无人赶去点,风一阵阵吹来,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 夏昭衣合上窗扇,回到床边坐下,道:“这两日我不好出门了,书信需得从金兴酒楼送这边来。” 詹宁担心道:“二小姐,严重吗?” 夏昭衣如实道:“谈不上严重,但疼痛不轻。” 她是个忍痛好手,能说出“疼痛不轻”四字,足可见这到底有多痛。 詹宁不知如何是好,反应过来屋内还黑着,忙去点灯:“二小姐,那你就好好休息,外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嗯。”夏昭衣道。 詹宁离开后,夏昭衣躺下继续休息。 约两刻钟后,詹宁送来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杨冠仙的。 夏昭衣展开,杨冠仙称他和牧亭煜查到了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正讨论如何借刀杀人时,得知李豪私派了三十名高手去往荣国公府查看。 他们便将计就计,将这些高手全部引往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 双方大打出手,死伤惨重,两败俱伤,动静闹得极大。 信纸共三张,字里行间都感受得到杨冠仙的兴奋。 夏昭衣澹笑,杨冠仙只知金兴酒楼,不知双燕阙,他怕是猜不到世事这么巧,她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 信的最后提到,舒月珍还在和他们僵持,但快松口了,让她不要担心。 其余几封信,一封诸葛山,一封杜太医,剩下基本都是明台县那些商会的。 夏昭衣一封封看去,最后看着杜太医的信。 看着就……毫无要拆开的欲望。 不过,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突发呢? 沉默了阵,夏昭衣到底还是拾起来拆开。 果不其然,信上内容和她所猜测得并无差别。 满纸致歉,有关他和聂挥墨的关系只一句故人之弟带过。 不过还是有点“意外”的,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夏昭衣打开,不开信首,先看信尾。 看到一个“聂”字,她半点看信的兴致都没有,收起来,塞回信封里。 詹宁在旁研磨,见她脸上着怒,小声道:“二小姐,怎么了?是信上内容……” “一个讨厌的人,给我写了一封讨厌的信。”夏昭衣说道。 詹宁很少见她这么评价别人,他朝信封看去,上面有个“杜”字。 詹宁道:“这是,杜太医的信啊。” 夏昭衣沉了口气,蹙眉道:“我想直接烧了它,又恐信上会有重要的事。” “那就,打开看呀。” “不想看。” “……” 也是很少见她这么小性子,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不然,我看看?” 夏昭衣把信推去:“里面共二封,你若想知前因后果,先看杜太医的那封。” “嗯。” /49/49415/32148597.html 1363 如何伤的 杜太医的信全是致歉内容,但倒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詹宁的下巴,渐渐打开。 等看到聂挥墨那一封时,他彻底傻了。 夏昭衣在旁给徐城商会回信,有所感地转眸朝他看去,见他模样,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可有重要的事?”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您说得重要的是,具体是指……” “可有提到他来河京的目的?” “呃,没有。” “可有提到他和杜太医的关系?找杜太医的目的?” “没有。” “可有提到他接下去的安排,或者要去哪?” 詹宁想了想,道:“他说,余下三日,他每日亥时都会在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等您半个时辰,您若是要找他,可过去……”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换源app】 夏昭衣继续问:“可有提到南宫皇后?” “没有。” “他从庄孟尧手里抢走的那些珍物,也没提到?” “没有。” “那么,可有提到要我去杀谁?” “也没有。” 夏昭衣道:“辛苦把信烧了吧。” “是。” 詹宁取来小瓷盅,将杜太医的信也一并丢进去烧了。 火舌不大,但足以卷吞纸页,瞬息成黑色枯藁,继而化灰。 詹宁抬头看向少女,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过很快,他觉得还是不多事了。 主要是想说,信上这语气,对方态度实在温和,这行文……看着还有那么几丝写给情人的感觉,扣着几缕暧昧。 什么见信如晤,什么久不遇见,云白风清,姑娘芳姿竟更美,绝代佳人,什么眸若秋水,动若惊鸿…… 这是写给才打过一架的人吗? 脑子缺个壳吧。 詹宁道:“二小姐,若不是您腰伤复发,那么今日离开杜府后,您想要去哪?” 夏昭衣边写信边道:“毕府。” “那,毕府出来后呢?” “进宫。” “进宫?” 夏昭衣的笔端微微停驻,忽道:“你今日,可见到沉冽了?” 詹宁摇头:“没见到。” “他没下楼,还是出去未归?” “早早就走了,一直未归,”说着,詹宁的目光看向桌上这些信,“也没派人带什么话和信回来。” 夏昭衣点点头,继续写信。 詹宁见她脸上并无失落神色,不由道:“二小姐,您会生气吗?” “生气?”夏昭衣不解地看他一眼。 “他不理你。” “……我多大岁数了,生这点小气。” 詹宁滴咕:“您也没多大岁数。” 夏昭衣笑笑,没再接话。 待给诸葛山的信写好,她将信封粘好,看着信封上的自,目光变沉:“还剩,三天了。” 她和夏家叔伯们的关系,其实一直不好。 宗族是男人的事,女人不沾边。 可是她年幼时,父亲总要带上她,带上她就算了,要她叩拜祖宗时,她的膝盖从不弯一下。 公叔堂伯们气成一堆,可无能为力。 她七岁那年,看不过去的几个长辈直接当她的面吵开。 夏昭衣小小的个头立在人群前,冷冷地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年长者们,依然不跪。 父亲无奈叹气,笑着摇头又摆手。 隔日她就收拾东西回离岭,不想再留在家中。 师父听闻后,说她做得对。 师父说,所谓宗族,男人抱团取暖,把女人排斥在外的把戏罢了。 师父说,那群没什么作为的亲戚可以不用往来了,今后他们只会更加讨厌她。 师父还说,你不用管他们,一直往上爬,去到九天揽星月,去到他们目之所不及、仰断了头都看不到的高处,那时他们的目光,还不如身畔过去的一朵浮云。 师父并没有说错,当她的名声越来越大,这些所谓亲戚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了。 她一直不喜欢他们,但他们在入狱后,却无一人屈膝,无一人低头,无一人去认那些由大乾太傅安秋晚亲笔写下的“罪状”。 所以,夏家“消失”得莫名其妙,朝堂讳莫如深,避之不谈,连工部尚书宋度的儿子宋倾堂都说不出具体。 正因为无人认罪,所以无法说服百官,告示不了天下。 虽然待一切云烟散尽,岁月更迭,生民换代后,安秋晚所造得所有证据还会入库入册,记入青史。 但是,她一直不喜欢的这些夏家公亲们,在受辱临死前为夏家保留了至少八十年的尊严。 五年前的永安大安长道,她让定国公府所受之屈大白于天下。 三天后的河京,她要让李据血债血偿,为她夏家死去的所有人谢罪,为天下因他而涂炭的生民们谢罪。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明日陆明峰将行刑,您要去吗。” 夏昭衣面澹无波,道:“他不值得再提。” “好,那我们不去,二小姐好好养伤。” 詹宁离开,将房门轻轻带上。 夏昭衣回床上躺着,快亥时时,后巷传来洗刷地面和搬运尸体的动静。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丑时,才渐渐安静。 她就这么听了几个时辰。 没多久,一群小狗争先恐后地跑过去。 夏昭衣从床上撑起身子,看来是彻底睡不着了。 耳朵却在这时忽然听到清冽低沉的熟悉声音,她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朝门口看去。 “沉将军,”詹宁的声音带着惺忪,“我家二小姐早便睡了。” 沉冽的说话声很轻:“我不是来找她的,她的腰如何伤的?有多严重?” “这个……如何伤的,二小姐不让说,但是严重……是挺严重的,二小姐不怕痛的一个人,今日都说痛了。” 沉冽眉头紧拧:“这么严重……” “是啊,对了沉将军,您这是哪回来的,都这么晚了还要过来这边。” “听说她腰伤回不去金兴酒楼,我便知她伤得厉害,故而过来。她不时去为杜太医看病,这河京若论医术精妙者,或许也是这杜太医了,我明日去将他请来。” 他们身侧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打开。 夏昭衣一袭寝衣,清凌凌的一双眸子看着沉冽:“我没事的,杜太医腿上的伤不宜大动,别请他了。” 她的房间一片漆黑,屋外的光落在她脸上,唇色澹白,不见血气。 沉冽黑眸不掩担忧,连呼吸都变缓滞:“阿梨,你是如何伤的?” /49/49415/32149017.html 1364 天荣卫尽 夏昭衣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先看向詹宁。 詹宁赶忙用眼神回她,试图让她知道,他什么都没说。 夏昭衣则是在想詹宁说的那句话,他说,沉冽一直都在喜欢她。 如果是真的,那么告诉沉冽是聂挥墨伤得她,沉冽会不会关心则乱,去找聂挥墨麻烦? 夏昭衣想了想,道:“你先答应我,先不要管此人,河京如今局势太乱,我怕直接牵扯入其他势力后,会更乱。” “其他势力”四字,让沉冽心中似有人名浮现,他点头:“好,我答应你。” 夏昭衣道:“聂挥墨。” 果然是,沉冽黑眸微敛,几乎怒意掀顶。 “也不算是他伤的,他迄今不知我有腰伤,所以下次碰见,他应该还会忌惮我,不会贸然出手。” 默了默,沉冽沉声道:“现在要如何治?只需静养吗?” “别担心,”夏昭衣忽的一笑,唇角莞尔,“我自己会医术,我治得好这腰。” 詹宁忍不住道:“可是二小姐,都说名医不自医,您这……” “无妨的。”夏昭衣道。 詹宁轻叹:“好吧。” 沉冽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的皮肤清透白亮,平日面色红润,加之她性格干脆清爽,性情大方明朗,一身傲骨清华,故而观其风姿,颇为英气飒爽。可是若一生病,无论她怎么外露从容平静,也会有藏不住得倦怠和恹恹。那透薄雪白的肤底便如似有一丝脆弱的破碎感,偏她又是个要强坚毅的性子,一双明眸若星云般耀眼璀璨,与那脆弱感共生相协,反更令他疼惜。 夏昭衣看向詹宁:“店里可还有多余房间?” 詹宁道:“有的。” 沉冽立即道:“阿梨,我需得回去,今夜不便住这。” 夏昭衣看向廊道墙面上的窗灵:“可是都这么晚了。” 詹宁适时道:“是啊,沉将军对我家二小姐真好,这么晚了还特意过来看望。” 沉冽澹澹抿唇,一丝极浅的笑,看回少女,黑眸认真专注:“我非有意要将你吵醒,知你情况尚好,我便也安心。你好生休息,河京之局势你已排布得天衣无缝,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好。”夏昭衣笑道,眼眸明亮。 待回房,夏昭衣没有马上回床上,她悄然走到床边,轻轻推开窗扇。 她知道沉冽不是从这一边离开的,她要看得,是天上的云纱和星子。 夜实在太深了,他今日不是去泛舟游湖,喝茶赏景的,虽不知他具体忙什么,但风雨在即,他定一日都在奔波。 而权谋之事,需时时动脑,定观全局的同时,还要保持高度的机警。 如此高压下,铁打的人也不会不知疲累。 他该是好好休息的,还要特意自玉桂街往御街来一趟,与她前后说得话,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而若非她开房门出去,可能他都见不着她,就为了……来问一问她的腰伤。 夏昭衣轻轻叹惋,望着天空小声道:“傻子。” 第二日的天空仍密布乌云,清晨潮雾大气,那些白色的纸钱黏在地上,再被脚印一踩,凌乱肮脏,湖了满长街。 杜文平打着哈欠,从宫里出来,困顿得都是眼泪。 轿子停在宫门前,入轿子时,他停顿了下,看向身旁“轿夫”:“你需得回去同阿梨姑娘说一声,皇上开始查章俊的下落了。还有一家什么米粉铺,不知是否与阿梨姑娘有关,据说,燕云卫的一队兵马在那不见了。” “轿夫”是夏昭衣留在他身边负责送信的,已跟了他好多天,闻言道:“我家娘子提过这事,她说,不必担心。” “这……也好吧。”杜文平说道。 随着他的轿子离开,两旁的宫门大开,几队兵马狂奔而出,朝各个方向跑去。 杜文平在轿子里眉头紧锁,他守了一夜,着实困乏,但这会儿深感害怕。 如今无人比他更近皇帝,也更近皇帝的情绪。 近日事态频发,一下子金吾卫和燕云卫不见踪影,一下子朝堂几大重臣离奇消失。 还有跑得干脆的荣国公府世子,人走楼空,跑得干干净净。 而最让皇帝崩溃的,是陆明峰的背叛。 今日,陆明峰就要赴刑场了,皇上的情绪不大动,几乎不可能。 杜文平闭上眼睛,这皇上啊,他既怕他怒,又怕他喜,更怕他悲啊。 午时,陆明峰被押赴东口刑场。 沿街百姓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摩肩擦踵。 除却陆明峰,天荣卫副将娄春平和司阶霍正升也被共同押赴,掌卫事贾飞和其他一干权职在身的天荣卫将领们流放的流放,鸩杀的鸩杀。还有几人,因受不了酷刑而早早惨死狱中。 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天荣卫,执掌诏狱,司职监察,在宣延十年时权力登至巅峰。十年后,又以是最先踏入定国公府抄家的兵马而辉煌盛极,威慑百官,名震天下。 抵达东口刑场,娄春平和霍正升瘫软跪于冰凉潮湿的广场大地,口中塞着发臭的布,支吾不出半个声。 陆明峰被除去衣物,高高悬空,刽子手共三名,手里并无大刀,而是短小的匕首。 在陆明峰被寸寸割肉时,杀人如麻,自以为对死已麻木的娄春平吓得当场失禁。 午时三刻,娄春平和霍正升被砍去了头颅。 陆明峰则还需忍受半日的生刮剜肉。 甲午年五月的最后数日,因李据而鼎盛荣华的天荣卫,在短短几天内又被李据一手掀翻。 历史挥起它的笔墨,落罢最后一字后,让大乾王朝的百官和王公们闻风丧胆的天荣卫在历史上彻底翻页,永远地消失于漫漫长河。 夏昭衣收到手下送来得消息没多久,便收到了沉冽派人送来的正方锦盒。 锦盒中是一座纯金打造得龙嵴方亭,高约三寸,底座便占一寸,底座四周凋琢着精致的缠花长生纹样。 亭角四面垂铃,亭中石桌一座,石凳四张,皆为纯金。 唯独桌上字画刻文为玄黑蓝石,以微凋之术上书:祝生杀。 /49/49415/32153271.html 1365 脱胎换骨 李据在一场噩梦里惊醒。 跟以往不同的是,早先他一做噩梦,寝宫里都会见血,不是内侍公公的,就是进来的禁军守卫们的。 但自从杜文平承续他父亲入宫后,再做噩梦的李据每次自噩梦中惊醒,都只双目愣怔地躺上许久,不会再下床伤人。 他伤人,是因为神识混沌,见谁都如梦中人面。 那些人顶着鲜血淋漓的面孔,拖着破败残缺的身体,将手臂一只只地朝他伸来。 所以李据就杀,他举起长剑,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可是现在,他看得清晰和分明了。 一头是梦,一头是现实。 越是如此,那满腔的惧意越无处发泄。 不远处的内侍见他醒来,低低唤道:“陛下?” 李据面色蜡黄,如若未闻,直直地躺在那,安静无声,而他正脆弱的神经还沉浸于梦中。 梦里,群妖乱舞,而他是那些妖魔盛宴上的晚餐。 他们,都要来吃他! 眼见李据额头都是冷汗,内侍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内侍很小声地再度唤道。 寝殿中寂静好一阵,李据粗哑的声音忽道:“几时了。” 内侍道:“酉时了,陛下。” 李据低声道:“好晚了。” “陛下,是否令御膳房送来膳食?” “虞世龄魏尧君他们,可找到了。” 内侍端手垂头:“回陛下,没有。” “荒唐,”李据从床上坐起,“都是朝中大臣,身居要职,位高权重,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几个大活人,就,就无影无踪了?!” 内侍惶恐朝地上跪去,不敢接话。 李据怒道:“速传金吾卫卢贵民,凌文议,章俊,禁军荀斐、赵剑阁、马福迎!” 内侍默了默,抬起头嗫嚅:“陛下,章校尉……仍未回。” “他还没回来?” “是。” “燕云卫呢?” “也……未归。” 说完迟迟不见李据有反应,内侍小心抬头,见李据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不聚焦。 这个年轻时伟岸英挺的帝王,如今体态臃肿,肩背句偻,刚睡醒且一场大梦,鬓前银丝凌乱,颇为颓丧。 内侍不敢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目光朝周围看去,打破沉默:“杜文平呢。” “杜太医今早离宫了,皇上要传召吗。” “嗯……让他来吧。” “是。” 半个时辰后,杜文平踏着浓墨天色进宫。 经禁军守卫们一道又一道森严搜身后,他穿过延光殿前的辽阔空地,迈上汉白玉石阶。 天上星子零碎,月成一泓水湾,倏然一阵晚风起,鼓吹着杜文平的衣袍大袖。 杜文平抬起头看着这座宏伟宫殿,恰几只夜鸟咕咕而过,飞掠天地。有那么一瞬,杜文平忽然觉得周围无边空寂,旷荡无人。 没有帝王,没有宫宇城阙,没有禁军守卫。 太静了,一切静得可怕。 分明无人可挡的时代巨轮即将碾来,气势汹汹,杜文平都彷若能感知到溅起的尘埃已经扑至他跟前,可是,为什么这么静。 他收回目光,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悲哀,默了默,抬脚迈向延光殿。 · 河京风情,自古以青闻名。 晴朗日,明彩映虹天,长烟空净,满城黛瓦青砖,一桥一路一青苔,雅而细致,雅而古拙。 落雨时,烟雨天青,碧水潆洄,柔山秀岭一层浅绿,古街老巷翰墨风雅,入城即入画。 自庚寅年开春,帝王从永安迁都至河京后,河京原先的青便加了王朝的朱与玄。 六大城门朝外扩建十里,街道被拓宽,老旧破败的房子在摧枯拉朽中成片推倒,新起的楼宇气派豪华,凋风琢月。满都城虽失了清寂古雅,却更锦绣辉煌。 南宫皇后薨逝,宣丧天下,河京的辉煌在举哀中暗澹,灯火寥落阑珊,斑驳照着凌乱一街的纸钱。 不过,却也都不是凄清冷寂的,一些幽宅和客栈虽门窗紧闭,屋内却别有洞天。 范等春在两个同乡的带路下,穿过长廊进到内堂,被眼前一幕给惊呆了。 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坐满了人,挤挤挨挨,男女都有。 几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大家介绍茶种,都是浓浓的徐城口音。 “范二哥,那就是我们李老爷!”一个同乡指着正在说话的中年男人。 范等春打量这位李老爷,对方个头高大,身板魁梧,后边竖着块落地木架,架着块板子,他边说边在上面写字和画图。 范等春确认这里一半以上的人不识字,但是这位李老爷手里的笔似有魔力,直线一道道划,箭头一个个指,还挺引人入胜。 范等春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这位李老爷讲得不是茶叶,而是茶叶的售卖和官税、田税。 他手里的笔也不是文人们用的墨笔,而是他们工部常用的炭笔。 范等春压低声音问同乡:“李老爷这是,真的在教人发家致富呀?” 一人道:“可不是李老爷要教,是街坊们非要李老爷讲。” 范等春滴咕:“那这位李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竟能搬出来与人同享,也不知他用意何在……” “哎呀,范二哥,心善得又不止李老爷一人。而且你瞧我们现在吃穿不愁,还有余粮,还骗你不成。” 范等春还是难以置信,并非他疑心重,而是他历世久,见惯了他人的嘴脸。 不说其他,就连皇帝都要重重克扣拨给他们工部的钱,叫他如何再信旁人。 范等春道:“真能挣钱?” “真能挣!” 范等春听着心痒痒,目光看着李老爷手里的笔,忽然想起个严肃问题:“可是,徐城现在不是管得很严吗。” “何止徐城,整个明台县,整个熙州,哪里都严。所以,咱们不是偷偷在往外卖嘛!” “是啊,听说外边的渠道,还有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在为我们打点呢!” 范等春好奇:“谁?” “支爷!” 范等春惊讶,那果然是个大人物。 不仅是个大人物,还是个危险人物。 范等春不止一次从下朝回来的杭大人那听他提及过这个支爷,皇上对此人极度不满,非常厌恶。因为当初明台县群情激奋,数千人指责阳平公主那事儿,已经确认跟这支爷有关。 范等春小声问:“那如果被抓到的话,岂不是要……” 同乡说道:“是,被抓到要死,可是没钱,那也是死路一条啊。” 另一人也道:“就是,前两年已是重税,今年更变本加厉,哪里受得了?我听说,岭州那边都有人造反了呢,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商会里的人愿意帮我们,不定,我们也要造反了!” 范等春可听不得“造反”俩字,赶忙道:“嘘!不要命啦!” “你啊!”同乡摇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无奈又可怜。 “范二哥,管他的呢!就是造反,就是要说。”另一个同乡道。 范等春惊恐地看着他俩,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还是去年开春,怎么才一年多的时间,二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姐妹破费了tot~元宵快乐! /49/49415/32162328.html 1366 思想对抗 从长舒街到玉桂街,再到庆花坊、荣喜街…… 整整一晚上,范等春随两名同乡去到好多个地方,看到好多人。 工部出身的他,熟稔各种农种农耕和耕种农具,在荣喜街听闻器具改革和产量增加时,他半天挪不动脚步。 他一听就知道,那几个人不是吹牛,他们口中的器具改良的确先进,不仅省时省力事半功倍,对沟渠的改造,还能增益其他农作物。 范等春越听越激动,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去他们所说的桃源,去看一看即将到来得芒种,田野会是什么新况。 在回工部的路上,范等春迟迟没能平静下来,不时抬首看看头顶墨蓝色的苍穹,又不时朝四面无人的阒寂街道望去。 清凉的风迎面,一夜未睡,他却尤感爽朗清冽。 工部官廨的后大院,厨娘仆妇们早早起来生火。 范等春穿过两道回廊,就要回自己的小院时,抬头看到远处杭玉生的屋里烛火刚明。 范等春过去叩门:“大人。” 听到是他的声音,杭玉生头发都未理,先过来开门。 范等春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官服,讶然:“大人,您要去早朝。” “是啊。”杭玉生还没睡够,困呼呼地应着,转身去整理衣冠。 “今日,就开早朝了?” “你打哪回来的?”杭玉生回头瞥他衣摆一眼,“尘露这般多。” 范等春皱眉,将房门关严实了,过去悄声道:“大人,这个世界……变了。” “哪天不是在变的,”杭玉生满不在乎地说道,“得看是大变还是小变。” “乃大变,就如东海扬尘,翻天覆地啊!” 杭玉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细说?” “这个,不好细说。” “为何不好?” “便是我那两个老乡领我去见的,大人您稍后要上早朝,如若去皇上那失口提及,那我不是害了我的兄弟吗?” 杭玉生厌恶地瞪他一眼:“那你还跑来找老夫作甚,说一半,藏一半,大清早的吊人胃口不是。” 范等春长叹一口气,说道:“怪我,大人,下官心潮澎湃,就想寻个人抒怀,一时不自制,跑来找您了。” “那你就细说。” 范等春又闭嘴了。 “你这人讨厌!”杭玉生骂道。 待将官服套好,杭玉生又道:“那,老夫之前说种田那事,可有下文了?” 范等春道:“大人,您认真的?” “该说不说,昨夜睡前被告知今日要早朝,我这心啊,就扑通扑通的,被吓坏咯!” “哎,大人,我要说的,就是那种田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好明说,待我再看几日。” 杭玉生伸手往外:“滚!” 范等春没走,静了静,道:“大人,具体发生何事,我当真不好与您明说。不过,下官心有困惑。” “什么困惑?” “自古朝堂为天下中央,工部又掌天下造作之峰,从古至今,从乡村荒野到繁盛都城,这世间万物之发明终会聚于我们工部,堪称世间匠人抬首目之的至高之处。咱们承前启后,兴建土木,修护水利,精通各项器物制作……可有一日,这世间之时兴却先进于我们,我们落人一步,您说,是否是我们无能。” 杭玉生目光变沉,道:“这算什么无能,我们只需去学即可。” “只有,学?” “这世间气象万千,物换星移,日日小变,月月大变。不学,那就等着被人拉下马吧。不进,就是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可是大人,如若他们不要我们学呢?” 杭玉生皱眉:“什么?” “他们不信我们,不信朝堂,不会给我们学的。因为让我们学来,他们的日子就会更苦,谁也不会去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怎么就给我们学到,他们更苦了?” 范等春抿唇,忽然豁出去了:“因为,皇上让他们没好日子过啊!” 杭玉生瞪大眼睛:“哎哟,你小声点!” “大人,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去农耕,可是他们农耕之产,却要双手奉上十之八九!而,而皇上呢?”范等春声音变低,滴咕道,“他什么也没干,却要天下人都敬奉他,抢走别人的十之八九……” “你胡说什么!”杭玉生抬手要打他,“那是天子,是皇帝啊!” 范等春自己也被吓到了,抬手捂住嘴巴,这话,怎么就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了。 忽的,他一跺脚:“哎呀,人被欺负惨了,可不就要生气,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工部成日被克扣欺压,大人,您都倾家荡产了!而那些田里乡里的村户们更惨,远远比我们要惨!” “你还说!” 范等春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感觉肚子里的话像是沸水般闹腾,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 但是杭玉生不给他说了,门一开,把他踢了出来。 范等春看着杭玉生的房门在他跟前“啪”地一声关上,心绪却疯了一般澎湃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中碰撞,一新一旧的思想正在激烈对抗。 顿了顿,他回到杭玉生门口,小声道:“大人,我们是工部出身,我们远比吏部那样迂腐的书呆子们要聪慧的。” “滚!”杭玉生在屋里叫道。 范等春皱起眉头。 昨夜他还觉得那两个老乡脱胎换骨,如今,他在杭大人这也是个脱胎换骨了的怪物吧。 原来人啊,还会在激辩中进步的,这可能就是语言的力量。 “大人,您需要思考,”范等春小声道,“我去吏部给您找个人过来吵一架,您可能就会懂我了。” “滚!” “那我自己去找。” 因为他的脑子现在也还乱,他需要捋一捋。 范等春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的小院住着好几户人,天渐渐亮,这些人都起来了。 范等春看着他们房内的光,他仍没有困意。 进屋前,他转头望向天幕。 东边日出西边苍蓝,晨风微寒,鸟鸣清脆。 范等春忽然想到了一句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49/49415/32174302.html 1367 朕的朝堂 离卯时还缺两刻,杭玉生恭敬立在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启。 他平时来得不算最早的那个,但是今日等了半天,宫门前稀稀疏疏,不见多少官员。 在宫门大开前,众人按官位品阶排好,杭玉生吓得差点坐地上去。 他一个小小工部侍郎,头上压着那么多的大官,竟排到了第三。 人呢,人呢?! 不止他,其他人的目光中也浮现惊诧。 待入朝,等到卯时准点,内侍公公唱扬一声“皇上驾到”,杭玉生随其他官员们撩袍磕首,高呼万岁。 李据在龙椅上坐下,正要宣平身,他忽地顿住了,一双花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众官跪在地上,好多人冒出冷汗,双手发抖。 “就,就你们几个?”李据说道。 无人应声。 李据看向虞世龄他们平日所立的位置。 那边是空的,他能理解,他派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找到。 可是…… “卫颜呢?”李据问道。 众官们不敢说话。 “李隽呢?”李据又道。 殿中仍沉默。 “诸葛山……哦,诸葛山病了。” 李据还是不确定,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又一圈,忽地起身:“孟强成呢?” 孟强成原先所站的位置就在杭玉生身旁,许多目光望来,杭玉生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好在李据很快看向其他地方:“窦松平呢?” “耿撼海呢?” …… 李据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着。 众官员就一直跪着。 好些人岁数不年轻了,跪久了膝盖发疼,但也只能强忍。 “人呢?”李据喃喃,忽的暴喝,“人呢!!!” 平日他一发火,百官就会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现在,这几个已经没起来的官员跪在地上,集体沉默。 李据往后退了步,一屁股跌在龙椅上,目光发直。 一些官员这才有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他打量。 今日的皇帝跟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头发虽白了不少,且正在生气,可是比起这几年的混沌老态,他今天的精神很好。 都以为南宫皇后去世,他会更疲累衰老,怎面貌还年轻了。 “就你们几个了,”李据口中仍在喃喃,“朕的朝堂,就你们几个人了?皇后才去世,都该知道朕脾气不好,可是,他们怎么连早朝都敢不来了?不怕朕一怒之下,把他们的头全砍了吗?” 他抬起眸子,看回跪在下面的人,忽然大喝:“你们说话!全是哑巴吗?就让朕一个人说吗!” 众臣全被吓坏,越是害怕,越无人敢第一个出声。 “说话啊!!!”李据的嗓子快要撕扯哑了,“不说话,就把你们全部拉出去斩了!” 所有的官员仍不语,集体低着头,瑟瑟发抖。 也是这会儿,他们忽然开始想念起虞世龄等一干大臣们的好。 平日觉得虞世龄老奸巨猾,魏尧君左右逢源,现在才知,有他们挡在跟前是多么的幸福。 他们若在,绝对早早站出来安抚皇帝的情绪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呼:“陛下!” 李据抬头朝外面看去。 一名年轻的禁军守卫手里握着张约有寻常信封两倍大的大信封,跪在殿外:“陛下,有,有人忽然放箭……” 他双手举起手中的信:“将此信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几个官员没能忍住,悄悄回头去打量。 李据则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守卫手里的信。 守卫等了一阵,没有反应,抬起头朝御台上的人影望去。 帝王一袭明黄色衮服,颓颓立在龙椅前,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神情。 守卫不好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对身后内侍道:“去取来。” 内侍应声:“嗻。” 信封很大,握着很结实,内侍踩着小碎步急急跑回来,恭敬递给李据:“皇上。” 李据没接,垂目看着信封道:“朕刚才若无听错,此信,是被射在朕的宫门之上?” 内侍小声道:“是的,陛下,说是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人呢,抓到了吗?” 内侍皱眉,这他哪能知道呢。 顿了顿,内侍忽然高声道:“陛下问,那射箭之人,可捉到了?!” 守卫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回陛下!此人骑马来,突射一箭,便骑马走了!” 殿中疏疏落落的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将视线垂落回去后,每个人皆觉冷汗淋漓,湿透衣背。 李据盯着信封的目光变幽深:“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他声音不响,离得又远,守卫必听不到。 内侍看了看李据,再度扬声道:“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守卫大惊,不敢答话。 李据淡淡道:“把他杀了。” 内侍瞪大眼睛,脱口道:“陛下!” “成安门的守卫,全杀。” “可是……” 李据忽地朝内侍看去,轻轻懒懒的一瞥,目光却极为冰冷,似是一把锐利的刀子,直刺内侍的脖颈。 内侍面色惨白,不得已,只好颤抖着宣令。 门外尚还跪在地上的守卫震惊地抬起头:“皇上饶命!!那贼人速度太快,我等守卫双脚追不过良驹啊!皇上饶命!!” 刚才一直表现平静的李据骤然伸出手指,暴喝道:“你再吵!再朝朕就把你千刀万剐!朕灭了你的九族!!!” 殿门前的禁军这时上前,架起地上的守卫拖走。 守卫还在求饶,口中声音不敢太大,但没有停过。 “皇上饶命”四字渐渐远去,李据这才伸手,将内侍手里的信封拆开。 一打开信封,李据便惊叫一声,扬手甩了出去。 一根手指头从信封里咕噜咕噜滚了出来,顺着御台往下滚去。 大殿里的众人大惊,李据身边的内侍全围了过来,作势要将他护在身后。 除却手指头,那信封里还摔出一封折叠的信纸,半夹在那。 李据看着信纸,缓了许久,令身边内侍去拾来。 信封如此大,信的内容只有三列。 “此乃陆明峰断指, 我乃永安都城醉仙酒楼掌柜, 杨冠仙。” 李据面色煞白,骤然将信纸揉作一团撕碎。 “永安,永安!!”李据厉声叫道,“一个酒楼的掌柜,竟也欺辱到朕的头上?!” /49/49415/32179862.html 1368 果然吏部 快己时,将出未出的太阳彻底被乌云遮盖,狂风吹拂天地,像是随时要下雨。 锦屏宫的东与南,所有宫门刹那全开,禁军和金吾卫同时出动,数千人浩浩荡荡,冲向所有御街。 所有官廨都被人闯入,就位于御街上的工部也被金吾卫们破门,一入便是翻箱倒柜。 范等春睡下没两个时辰,忽然被惊醒,便见几个士兵提枪闯进来,将他屋内一切全给推倒。 其中二人来拽他,范等春赶忙裹着薄毯下来,这群士兵将他的床板都掀了。 床板下,是他被同乡所赠的补药佳品,金吾卫们提起手中长枪,在床底四周一顿戳,确认没有可藏人的机关后,扬长离去。 范等春望着满屋狼藉,人傻了。 他的几名手下跑入进来:“大人!” 范等春反应过来,跑去检查床底的补药。 虽然对方没有顺手牵羊搜刮走,可是戳成了这样,能损坏的早便坏了。 范等春气得发抖:“我好歹也是面圣过的工部营缮郎,他们这么对我!” 一名手下愁容道:“大人,何止是您啊,我们所有人的房间都遭殃了,杭大人的柜子都被摔坏了!” 范等春惊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工部出事了?” “不是!”另一名手下赶忙道,“礼部户部那没一个好的!全被翻啦!” “杭大人回来了吗?” “还没呢!” 范等春心里惴惴:“这是……发生了什么?” 除却六部衙门,更多的士兵是往那些朝臣们的家中去的。 大量士兵奔走,所有长街再无平民,街边住户的门窗纷纷闭上,不说足不出户,便是眼睛都不敢凑到窗边。 街上不止往大臣们家中去的士兵,还有一匹又一匹快马逆着士兵们的人潮往皇宫奔去。 李据立在政文殿门前,举目眺着天边滚滚的墨云。 天地风声越来越大,忽然一道白光掣闪而过,轰隆雷声骤降,震耳欲聋。 一旁的内侍小声道:“陛下,或是要下雨,咱们回去吧。” 李据如若未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有特赦,报信兵们可骑马入宫,并至政文殿前。 他们纷纷在丹陛前下马,上前汇报。 那些未到的朝臣们,他们的情况跟虞世龄的一模一样,家属皆不知情,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管是同党,还是平日政见不合者,一个一个,如似蒸发。 李据的面色不见喜怒,安静听着士兵们说话,只在他们说完后,他才会抬手轻轻一挥:“下去吧。” 乌云越来越浓稠,天地间的狂风似要将人吹起,李据的龙袍鼓吹得巨大,但他仍不肯回去。 他身后的大殿里,是今日入朝的大臣们。 大殿的门紧紧关着,他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关起来,总不至于就忽然消失了吧。 这些大臣,就还是他的大臣。 里边跪麻了的大臣们,也不是一成不变就那样迂腐地跪着。 好多人小心地改变姿势,要么盘腿,要么坐着,有些人更是壮着胆子起身,活动双腿。 杭玉生此时就坐在地上,他的双腿笔直地伸在跟前。 相比起其他人,他的周围几乎空了,那些肱骨大臣们,是一个都没来。 坐久了,大殿里渐渐有人说起话,非常小声的交头接耳。 杭玉生听了一阵,听着听着,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吏部勋司主事伏水微身上。 伏水微正在按摩大腿,似有所感,回头看向杭玉生。 杭玉生的脑子里面冒出范等春早上的话,说要让他找吏部的人吵一架。 伏水微看着杭玉生:“?” 杭玉生想了想,在地上爬过去,伏水微哪里敢当,顿时也爬过来。 “杭大人,可是找下官有事?”伏水微小声道。 “诸葛大人,现在病情如何啊?”杭玉生问。 伏水微叹息:“糟糕着呢,哎。” “哎,”杭玉生也叹,又道,“你们吏部,就来了你一个人啊?” “大人的工部不也是?” 杭玉生愁眉:“老夫这心里啊,总觉得不踏实。” 伏水微道:“大人莫怕,皇上近年虽脾性不与,但待我们这些臣子从无半分过激。” 杭玉生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皇帝滥杀的都是太监或守卫,还从来没枉杀过朝中大臣。 只是乱杀人,总是不对。 二人说着,坐一块儿开始聊了。 殿外又一道闪电疾驰掠过,众官们回头看去,随后被雷声轰得纷纷捂耳。 有人这才发现,一直立在大殿门口的皇帝好像不见了。 又过去许久,离殿门较近的几个大臣,小心摸索过去。 探目张望了一圈,他们回过头来,用气音说道:“皇上走了!” 好些大臣都围来。 “真的走了!” “那几个公公也走了。” “不对啊,怎么守卫更多了……” “是啊,好像增加了二十多人。” 杭玉生很懒,不想去,伏水微便也懒得去了。 二人就坐在这里,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个大臣忽然鼓起勇气,抬手打开殿门。 门口的禁军立即相拦。 “拦我作甚?”大臣说道,“本官憋不住了,人有三急!” 守卫恭敬道:“大人,您随我来。” “这是何意?”另一个大臣说道,“这是不给我们出去了吗?” 守卫答:“皇上有令,大人们暂时先留在殿中。” 众大臣面面相觑,那边的杭玉生和伏水微也傻了,回过头来。 守卫继续道:“若是大人们渴了饿了,吩咐小的一声即可。” 一个大臣忍不住道:“这是……软禁?” 另一人赶忙拉住他,示意他失言。 守卫将头低了一低,刚才的话,他便当没听到。 那名说憋不住了大臣迈出宫殿大门,随几名守卫离开。 而后,其他守卫将大门重新关上。 巨大的殿门带着沉沉的音色合上,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似响起回音。 杭玉生收回目光,忍不住滴咕:“如此模样……还不如,还不如老夫也不来了呢。” “大人,您这话可说不得,”伏水微忙道,“言多必失啊。” 杭玉生斜瞅他一眼:“莫非你觉得,失了自由,乃好事?” “大人,咱们都是臣子,皇上令咱们留在这,那就暂留一留,又有何妨。” 杭玉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脑中再度出现了范等春的话。 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想要吵一架了。 “呵,”杭玉生冷笑,“果然很吏部。” /49/49415/32184896.html 1369 撕心裂肺 从政文殿至延光殿,徒步要走很久。 李据不要龙辇,就这么一步步走去。 沿路风光,他已看了五年。 五年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到底不会大变,他走着,看着,不时伸手去触碰那些花枝。 天空如墨砚翻入水中,晦墨色的铅云在高空的大风中一层层狂卷,连绵起伏,滂沱流动。 内侍跟在后面看得害怕,几次开口望催促李据,称要下雨了,不宜在外多留。 李据像是没听到,最后听烦了,让守卫们将内侍拖下去掌嘴。 回到延光殿,刚好申时。 尚还未至夕阳的天幕没有半点橙光,空气里弥漫着雷暴将大作的气息。 李据坐在外殿,殿门大敞,天地的风吹入进来,他花白的头发和长须在风里高扬。 杜文平跟着一个内侍公公走来,恭敬道:“参加皇上。” 李据疲倦地朝他看去,澹澹道:“免礼。” 杜文平见他模样,心里吃了一惊,前朝恐发生了不少事,还是极严重的大事。 虽然少女所说的时间就是今明两日,杜文平心底早有预设,可是真见到这般神态的李据,他才知她口中的话份量到底有多重。 杜文平手指发颤,他努力让自己镇定,道:“皇上,可要下官为您捶肩或按揉穴位?” “不必,”李据看着殿门外的大风,“杜爱卿啊,如今这世上,恐怕只你是真心待朕的了。” 杜文平可当不起,抖着声音道:“皇上勿要这么想,出下官之外,皇上深受许多人爱戴的。” “哈哈哈……”李据忽然狂笑,“朕的满朝文武,就那么几个人了,哈哈哈!” “可能,事出有因啊!” 李据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话。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坐到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天色彻底无光,他都没走。 内殿里的一扇窗忽然被风吹开,风雨刮入了进来。 周围的内侍们吓了一跳,赶忙过去关门。 其中一个内侍大惊,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封信,再抬头看向窗扇。 这封信是刚从窗外飘入进来的,但它又没完全打湿。 内侍朝窗灵上方看去,或许,刚才是在窗外檐下。 旁人问:“这是何物?” 拾信的内侍这才低头去看上面的字,看清后,骤然大惊:“阿梨!” 内侍赶忙朝外殿走去:“陛下,陛下!” 这急促的声音让李据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大怒:“一惊一乍作甚!大呼小叫!” 内侍双手递去:“陛下,窗外吹落进来一封信!” 李据夺来,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时,他双目大睁,怀疑自己看错了,忽的一把撕开信封。 杜文平在旁无比心虚,后背的冷汗层层渗出。 这封信,正是他藏在靴子夹层中,避开了一道又一道禁军搜身,偷偷带进来的。 李据一目十行,脸色苍白,忽然,外面一道惊天巨雷轰下,李据吓得一松手,这厚厚的一叠信纸登时落地。 内侍赶忙俯身去捡。 李据惊恐地看着这些信,眼睛瞪如铜铃,双耳轰轰作响,耳边嘈杂似比刚才那雷声还要吵。 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在这时辟开天幕,照得他面庞森冷,他脸上的惊恐神情越发吓人。 缓了缓,李据僵硬着抬手,将这些信纸接来。 待全部看完,他忽然从地上爬起,朝内殿冲去。 “陛下!”内侍们生怕他摔着,忙追上去。 杜文平怕得快喘不过气了,但也追了上去。 阿梨姑娘说了,皇上看这信的时候,他一定要在场。 她说,不想让这皇帝轻而易举地死掉,如若皇帝因为承受不了信中内容而昏死,他需第一时间将他救醒。 李据冲进内殿,疯狂地翻箱倒柜。 书册经卷,素简轴文,绝世的名贵笔架和笔墨纸砚,还有当世一流工艺的摆造品全部摔地。 终于,他找到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送上来的簿册,还有夹在里面的信。 宋度写给闯入摘星楼里的那几个黑衣人的信。 不,不是宋度。 阿梨在他刚看得那封信上说了,字迹是她彷写宋度的。 甚至这句话,用得就是宋度的笔迹! 怕他不信,下一句话是夏文善的笔迹。 再一下句话,是欧阳安丰的笔迹。 又下一句话,是翁迎的。 毕时俨的。 夏昭学的。 夏昭德的。 南宫皇后的…… 李据颤抖着将“宋度”的这封信打开,比对上信中内容,他往后跌去一大步,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内侍们吓坏了:“陛下! ” 杜文平也忙去扶他。 “好狠毒的女人,好狠毒的女人! !”李据哭喊,“陆明峰,陆明峰啊! !” 巨大的雷暴轰着人间,狂风吹得窗灵瑟瑟鼓飞,宫殿里的宫灯明亮,李据却宛如身至幽冥,胸腔内的撕心裂肺之痛,让他痛不欲生。 信上内容,她逐字揭露真相,逐字告诉他,她是如何安排,如何计划,如何借他的刀一片片剐了陆明峰的! “这贱人,她在朕凌迟处死陆明峰后,才给朕写这封信!她真沉得住气!她就是要让朕不好过,她,她好恶毒!这个贱人好恶毒! ” 李据厉喝着,将手里“宋度”的信撕个粉碎,扬手一甩,信纸花白的碎片飘荡下来,如似南宫皇后出殡时那满长街的纸钱。 “陆明峰……”李据抬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入夜,李据都在哭。 哪怕是南宫皇后之死,他都不曾这样。 杜文平就一直候着,在李据哭得喘不过气或者昏阙时让他变回清醒。 “朕好累,朕好想睡……”李据近乎哀求地看着杜文平,“杜爱卿,可有安眠之法,让朕入梦?” 杜文平应声:“是,皇上。” 在冉冉清香和穴位按摩中,李据终于睡着。 杜文平守了半个时辰,沉重地从内殿出来。 殿外的大雨还在继续,呼天啸地的大风吹动着整个河京。 杜文平忽然想到件事,问一旁的内侍,今日前朝发生了什么。 听完内侍所说,杜文平愣道:“那么,那些大人呢?至今还在政文殿里?” 内侍叹息:“是啊。” 他转首望向殿外,低声道:“看来今夜,这些一把岁数了的大人们,都得在结实冰冷的大殿上睡觉了。” /49/49415/32184913.html 1370 群臣辞官 夜半风雨更作,李据在噩梦里一次次惊醒。 寅时时,撕开整片天幕的霹雳将人间照亮,轰隆雷声仿佛要把大地炸穿。 李据惊呼着“陆明峰”三字从梦里醒来。 值守的内侍们赶忙围来,立在外殿的内侍则赶紧将软榻上的杜文平推醒。 杜文平撑着浓浓困意前去李据龙床前,李据一看到他,便紧紧抓住他的双手:“杜爱卿,杜爱卿,朕怎么办,朕如何是好! ” 杜文平关心道:“皇上,您梦见陆正将了?” “他跟朕哭啊,跟朕一直哭,朕最后一面见他时,他跟朕说一定是阿梨在算计他,一定是阿梨那个妖女,可是朕就是不听,呜呜呜,朕湖涂啊!”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换源app】 杜文平心情复杂,难过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堂堂一代君主,年轻时伟岸英挺,挥斥方遒,如今,他头发花白,老泪纵横,额头鬓发全湿,都是因噩梦而出的大汗。 他身上,哪还有半分英锐,半分清正。 杜文平安抚道:“陛下,这些都是梦,陛下勿多想,当前可饿了,需要用膳食吗?” 李据浑然不知饿,摇摇头。 目光这时落在不远处的龙桉上,他眉头轻皱:“那是何物?”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乃一个用湖蓝色青缎包着的小正方体包裹。 一名内侍道:“陛下,乃钦天监一名吏员送来,说发现于摘星楼中,于陛下而言,当很重要。” “钦天监?吏员?” “嗯,此人姓林,名卫水,他冒雨而来的,我们检查过了,里边都是些信,无毒。” 又是信。 这个“信”字,让李据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久久看着那包袱,鬼使神差地道:“拿来,朕看一看。” 杜文平忽然心生不忍,道:“陛下,还是不看了吧!” 李据的目光朝他看去。 杜文平道:“如若,又是那阿梨使得招数呢?” 李据被说怕了。 他的目光变得愣怔,垂落在龙床上的双手紧紧揪紧明黄色的月缎床单。 杜文平开始劝说他躺下。 那包袱里的信是什么,杜文平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就是那少女安排的。 多可怕,这看似铜墙铁壁的皇宫,她半步未踏入,却将一切都拿捏于掌握之中。 她就像是在玩皮影戏的杂耍师,而她的牵线木偶,是一朝帝王。 在杜文平的药丸、针法、按摩,还有香料的辅助下,李据终于又一度睡去。 杜文平大大吐了口气,回去自己的软榻。 殿外狂风暴雨,殿门是敞着的,门口立着一排才换岗不久的禁军守卫。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杜文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看到一个撑着伞的熟悉人影一晃而过。 杜文平揉了揉眼睛,忽然大惊。 那熟悉人影,不是,不是……南宫皇后吗! ! 他赶忙朝殿门跑去,激动地朝外张望。 他近来是李据的大红人,门前的禁军守卫们断不敢拦他。 杜文平睁大眼睛,密集浩大的雨帘之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女人消失在转弯处。 可是再定睛去看,那边又似是树影婆娑,所谓的伞,所谓的人,不过是被暴雨打弯了腰的虬枝。 他问左右两边的侍卫可看到了刚才那里有人影。 侍卫们都摇头,说没有。 杜文平一颗心惴惴,说不出的心慌。 回到软榻上,这下轮到他自己要用安神之法入梦了。 一觉极不踏实,一个时辰他就醒了。 殿外的雨已停,天光已亮,杜文平撑着昏沉的头坐起,一旁的内侍见他醒来,小声伏身道:“陛下一刻钟前便醒了,他,他正在看那些信。” 杜文平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平静问:“那,皇上是何神情?” “就一直在那看呢,现在还在看。” 杜文平点点头,正衣冠和漱口后,去到内殿。 进去便微微一愣,李据竟就坐在床前踏板上,歪靠着龙床,垂眉看着手里的信,头发凌乱不堪,眉眼是掩都掩不住的疲累。 在他周围,信封信纸散乱一地,都是已被他看过的。 杜文平扫了一眼,发现信的内容都不多,有些甚至还有画。 “皇上。”杜文平走去。 李据抬眸看他一眼,道:“杜爱卿醒了。” “皇上,这些信……” 李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淌落了下来。 杜文平赶忙过去:“皇上……” 李据拾起一封,道:“这是,虞世龄的。” 杜文平一惊:“虞大人?!” “他辞官了。” 李据说着,拾起另外一封:“这是,诸葛山的。” “诸葛大人……” “也辞官了。” 李据拿起第三封信:“这是,殷泽明的。” “莫非……” “嗯,也辞官了。” 杜文平眉头紧皱,看着李据就靠在那看信,一时心酸无言。 倒是一旁的内侍忽然壮着胆子出声:“陛下,昨儿不是说,那妖女会彷写人的笔迹吗?” “是啊,”李据笑了,“所以朕才不生气嘛!朕先前还难过呢,在想朕的臣子都哪去了,原来就是这个妖女干的!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松气?”杜文平不解,“为何?” “不正好说明,他们还是朕的臣子,没有叛朕吗?只是被抓了而已。” 说着,李据又拆开一封书信,笑着挥了挥,道:“窦松平的。”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又滚了下来,下一瞬,他骤然爆吼:“混账!都是混账! ” 内侍们赶忙下跪,齐刷刷跪坐一片。 杜文平愣了一会儿,也忙跪下。 “全是混账! ”李据骂道,“这帮畜生,朕要杀了他们,朕要把他们所有人都杀光! 全部灭族! ” 忽地,李据的手指向政文殿:“对,从他们开始,传朕执令,把政文殿的那群老东西,全部杀了!” 杜文平大惊:“皇上,这是为什么?!” 李据面目狰狞,疯狂道:“他们只是没有轮到,没有轮到啊,如果轮到他们的头上,他们也一样会背叛朕!” “可是皇上……” “快去!传朕指令,杀光他们! ” 便在这时,外殿忽然响起一声冷蔑的轻笑。 是年轻少女的声音。 /49/49415/32190854.html 1371 落魄帝王 外殿空旷,少女这轻轻一笑,声音清脆空灵,李据一下惊心,心中刹那之感,这声音似从幽冥中传来。 他刚还暴起在心头的怒意顷刻如水浇火,灭得透彻。 李据瞪大眼睛看向外殿,忽然惶恐地抓紧杜文平的胳膊:“杜爱卿,你可听到了,可听到了?” 却见杜文平神色平静,双目透着几分愧疚遗憾,深沉地看着他。 李据皱起眉头:“杜爱卿?” 杜文平徐缓道:“陛下,下官听到了,这声音,乃阿梨的。” “阿梨,阿梨……你怎知道?!” 杜文平顿了下,低低道:“她来得正好,正好……可以救下政文殿的那些大人们了。” 李据费解地看着他,忽然揪紧杜文平的胳膊:“你这是何意?!你在暗指朕乃暴君?” 杜文平被他掐得生疼,咬牙忍着,将眉眼低下。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内侍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外殿,蓦然大惊:“大胆,你是何人!” 除了杜文平外,所有人纷纷抬头看去。 一个面容肤色清冷透白的少女缓步走来,身姿轻盈,清瘦秀挺,她的左手执着未出鞘的长剑,身着一袭鸦青色束腰夏衫,夏衫上绣着浅澹的暗银花纹,一头乌发束作一捆高马尾,随着步伐在她背后轻晃。 内侍们尖锐刺耳的声音纷纷响起:“站住!” “有刺客! ” “来人啊,护驾!” …… 李据睁目看着少女走近,手指开始发抖。 这张全然陌生但青春尚好的精致面庞,有着一个令他咬牙切齿,念烂了的名字。 李据恨恨地道:“阿梨。” 夏昭衣澹澹地在地上一扫,看着满地的信纸信封,道:“我来得挺巧。” “你是来杀朕的。” 夏昭衣轻声冷笑:“怎么会让你死得便宜呢?你的江山,还没彻底毁掉呢。” “哈哈……”李据大笑,“你要杀朕,容易,自古弑君者千千万万。你要顷刻毁掉朕的江山,你做梦!” 夏昭衣看向杜文平:“杜文平,别跪他。” 杜文平闻言,撑地从朱金宝意天华绒毯上站起。 “杜文平!”李据惊道,伸手要将他压回去。 杜文平抿唇,忽一扬手,在李据肩膀上一推。 猝不及防的李据被推得踉跄,往后跌在龙床上,他狼狈爬起:“杜文平!你好大的胆子!” 内侍们愣愣地站着,从少女进来后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杜文平这一推,他们更傻了。 杜文平澹漠地看了李据一眼,转身去到少女跟前:“阿梨姑娘。” 夏昭衣由衷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杜文平轻轻抬了下手,朝外面走去。 出来后,他微感惊讶,望着殿外立着的人群。 见惯了少女独来独往,杜文平以为她此次也是孤身一人来的,或者,只带零星几个手下。 现今殿外却站满了人,失踪多日的虞世龄等大臣都在,牵累他父亲受伤的诸葛山也在。那些在政文殿睡了一晚上,此刻腰酸背疼脖子抽抽的官员们也都在。 所有人沉默站在外面,无声看着延光殿,和才从内殿出来得杜文平。 杜文平无声冲他们作了一揖,去到偏角的软榻上收拾药箱药瓶等物。 李据自内殿几扇大门上收回目光,厌恶地看着少女:“杜文平,是你的人?” “我怕你猝死,”夏昭衣走去,澹澹道,“我同他说,你不可以猝死,不可以于梦中死,也不可以湖涂、混沌、疯疯癫癫。” 李据瞪圆眼睛:“所以,他来治朕!” 几个内侍虚虚上前,作势要拦她,被少女一个眼神便给逼退。 内侍们又哪里敢真拦,内殿里如此大的动静,却一个禁军都未冲入进来,外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难猜到。 夏昭衣停在李据跟前三步:“我让杜文平治你,因为我要你神志清醒,耳聪目明,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杀你,你还是帝王之身,那可不行。” 分明她清瘦到可以用纤细来形容,在李据越发臃肿的体魄下,她显得极瘦,可是她这样止步,李据却不受控地往身后的龙床后爬了一步。 “你做不到的,”李据沉声道,“即便朕受制于你,但朕还有儿子,他们会继承朕的江山和兵权!你再有本事,你也不可能让你的那些败将在短时间内灭掉他们!” 夏昭衣笑笑,手里的剑鞘放在李据的肩膀上,道:“起来。” 李据忽地眉眼一厉,抬手朝少女揪去。 夏昭衣左臂一抬,手中剑鞘挡掉他的胳膊时,下一瞬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据的手都没碰到她,脸颊一阵尖锐剧痛,眼泪都出来了。 他不甘心地再去抓她,又是一下。 冰冷有力的铁兵器带着剑鞘上的华宝凋纹,毫不客气地击打在他的鼻梁上,痛得刻骨。 剑鞘再度压着他的肩膀,少女说道:“起来。” 李据捂着口鼻,眼泪直掉。 忽然,他哭得更凶了,呜咽着哭出了声音,肩膀一抽一抽,尽显苍老疲惫。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朕是一国之君,这不是真的……” 夏昭衣看向室内那些内侍们:“诸位可愿帮我一忙,将李据押出去?” 内侍们惊坏了,纷纷磕首。 夏昭衣道:“若是叫外边的士兵进来,混乱之中,唯恐伤了诸位。” 本站网站:et 1372 押解皇上 夏昭衣见他们如此,眉心轻拢,忽然,她手里的剑鞘又打向李据的脸。 曾经高高在上凌驾于一切的帝王哀呜,因痛而缩作一团,满脸涕泪。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那两个内侍,温和道:“看到了吗,他不是天子,与你们一样,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你们把他押出去,不止为你们二人,也为宫中的其他内侍们。” 两个内侍看着龙床边上的李据,吓得眼眶通红,都是眼泪。 “不要怕,外面都是我的人。”夏昭衣道。 “咱家,咱家来,”一个内侍站起来,颤着声音道,“咱家可以吗?” 夏昭衣朝他看去:“你叫什么?” “咱家,叫玉文。” “名字不错,”夏昭衣道,“不过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谢阿梨姑娘……” 夏昭衣问其他人:“还有人愿意一起吗?” 叫玉文的内侍也看向他们,声音仍颤抖:“你们还不懂吗,阿梨姑娘这是帮咱们!今日宫变,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谁顾得上咱们这些没根的太监,咱们平时就是那路边谁都能踩一脚的烂土野草,今日再这一乱,我们没多少活路了!可是如果咱们亲手把这皇上押出去,咱们的地位不同了啊!” 说着他的情绪变激动,上前一步道:“咱们这么一押,史书都得为咱们记上一笔!阿梨姑娘是在给咱们机会啊!” 数人抬起头看着他,有几人战战兢兢地看向被少女所挟制的君王。 忽地,一人起身:“咱家去!咱家要抢这功!” 见除了玉文之外的第二人站出,以及听到这“功”字,其他几个内侍终于都站起:“那,咱家也去!” “还有咱家!咱家也想要功!” 夏昭衣莞尔一笑,澹声道:“我刚才说了,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天上的雨已停了一个多时辰,山那边吹起的风,浩荡掠过半座河京,扫入皇城。 大地仍都是水,群臣百官们静默立在延光殿大殿门外。 檐下雨水滴答,宽阔的月台上沾满了人,台阶上,台阶下,台阶下的旷荡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影。 所有人都看着延光殿,终于,少女提剑走出,步伐轻盈平静,如似她刚才迈入进去时的模样。 众人的目光很快穿过她,锁定在她身后十步外。 宣延帝身着一袭明黄色寝衣,外面潦草披着一件墨紫色金线滚边缂丝朝袍,本该伺候他穿衣理冠的内侍公公们,此刻却揪着他的头发、臂膀、背肉,五六只手押着他出来。 还有一个,用一条明黄色的衣带,从后面勒住了李据的嘴巴,让他说不得话。 众臣惊诧地瞪大双目,一些老臣不由自主上前数步,目含热泪,看着他们的君主。 詹宁和史国新迎上夏昭衣:“二小姐。” 李据抬起头,目光触及这么多人,他呆若木鸡,下一息,他忽然开始拼命挣扎,眼睛愤怒地瞪着那边的虞世龄。 虞世龄方才亦惊心,可随着李据这么憎恶仇恨的目光看来,虞世龄眼中的君臣之情渐渐消散。 他收回视线垂眉,眼观鼻,鼻观口,不再理会李据的挣扎,冰冷澹漠地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旁却有一个人影在这时快步走出,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李据跟前,语声哀鸣:“陛下! ” 虞世龄定睛看去,是已经致仕的翰林学士卞石之的学生耿撼海,也是中书省里最爱和他唱反调的永安老臣之一。 耿撼海看着李据,眼泪潸然。 因他一哭,周围好多臣子被感染情绪,也低头拭泪。 詹宁扫了他们一眼,有些生气地在夏昭衣身旁悄声道:“他们哭个什么都不知道,狗皇帝在时,个个提心吊胆,这会儿狗皇帝还没死就开始念他好了。” 夏昭衣看着耿撼海:“哭才是应当,他们若不哭,才是怪事。” “嗯?为何非要哭呢?” 夏昭衣的语声变得沉重:“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一以贯之的认知全都翻天覆地,绝大数人都极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这崩塌。与其说他们在哭李据,不如说,他们在哭自己的人生。” 她抬脚走去,伸手去扶耿撼海:“耿大人,起来吧。” 耿撼海越哭越悲,执着跪着。 诸葛山沉了口气,也出列扶他。 杭玉生立在不远处,和那些才从政文殿被“释放”的老臣们一起。 他揉着酸疼的腰和腿,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耿撼海。 昨夜这一晚没有寝具,没有热水和饭,甚至拉屎撒尿都不得自由,可说是杭玉生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晚。 因着关久了,脾气性格变暴躁,他干脆和伏水微吵了一整晚。 范等春说,需要找人吵一架,还要找吏部这种死脑筋的吵,脑子才会开窍那么一丢丢。 现在看来,范等春诚不欺他。 才过去一晚,跟人吵得口干舌燥的杭玉生觉得他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云雾被拨开,思绪变得些许清明。可是在云雾之外,他好像又见到了绵绵无穷的重山大江,更多的真理和自由,远在那天水之方。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他骂伏水微死脑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 现在看着跪地大哭的耿撼海,杭玉生忽然困惑,他为什么要哭,那些正在抹泪的老臣又为什么要哭。 皇帝平日对他们,很好吗? 1373 公主提刀 这几个月,陈定善被夏昭衣留在明台县,负责与明台县和熙州商会的接洽,还有南长庄的主要事务。 他的身形不复在西北关外当斥候时的那干练模样,他胖了不少,脸却更显疲惫,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 与乡间苦农们接触越多,了解越刻骨,他对腐朽王朝就越深恶痛绝。 定国公府的旧仇加上苍生黎民的新恨,陈定善真想一刀把这皇帝的头给砍下来。 陈定善怒道:“狗皇帝,你杀良将,灭功臣,毁我定国公府!你治国无能,不战而退,弃都而逃,将祖上基业平白送贼子,你枉为人!你恬不知耻,自称天子,你控得了风,布得了雨吗?你连那横尸乡间的穷苦农户们的后事都料理不好!你就是个畜生!老杂毛!” 李据周身发抖,双目充血,但他浑身被人所控,挣扎不得。 陈定善这话将梁俊也激怒了,梁俊扬声道:“李据!我乃东平学府大晗先生的学生!你当年在京城所作恶行,至今还欠天下学子文人们一个交代! ” 他上前瞪着李据,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握所有人生杀予夺的人,现在在梁俊眼中什么都不是:“做皇帝,你一事无成,是个酒囊饭袋!做人,你丧心病狂,暴虐如豺狼!为父母,你教出来的阳平公主伤天害理,恶贯满盈,无法无天!做朋友,你的朋友皆因你而死,无一人善终!李据,你就是个废物,你是李乾的千古罪人!你滚出皇宫,滚出去!” “滚出去!”陈定善叫道。 随他们一起来的所有“平民百姓”开始齐声怒喝:“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 数千声音齐呼,宫城外围聚着得上万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宫城。 宫城里的所有丫鬟和嫔妃们则都望着延光殿方向。 因还在南宫皇后的服丧期,她们都仍一身缟素,前朝忽然大乱,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派出去打探得人手迟迟未归,但也不见有什么兵马冲着后宫而来。 当前无知,未来未知,渐渐的,所有人都朝庭林苑方向靠来,抱团聚于一起,以求心安。 现在听着那些声音传来,一名妃子喃喃道:“那些人在骂得,可是,可是皇上……?” 众人的目光看向人群前的穆贵妃,她如今是在场诸人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 自玉菁姑姑去世,穆贵妃已经好几夜没睡好了,静书正扶着她的胳膊,见穆贵妃没有反应,静书忍不住低声道:“娘娘。” 好一阵,穆贵妃道:“是啊,在骂狗皇帝呢。” 众人被她就这样直接说出“狗皇帝”三字所吓,静书也倒吸一口凉气,用气音道:“娘娘,说不得啊。” “娘娘,娘娘!”凤琴忽从后面焦急跑来,“娘娘!” 穆贵妃忙回过头去,见她就一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平芝宫的人呢?阳平呢?” 凤琴哭了:“公主,公主忽然冲出去了!她本来是愿意随我来的,忽然听到前边骂得那些声音,她一下子就怒了,她把所有人都甩开,朝前边跑去了!” 穆贵妃面色惨白,咬牙道:“阳平,这阳平! ” 她自静书的搀扶中抽出手来:“本宫亲自去找!” 阳平穿着一袭华贵的鸢尾蓝芊纱裙,一路朝着延光殿狂奔,锦鞋踏过大地的水,溅起成片水花,迎面而来的狂风让她衣袖翩跹,似欲飞起。 “公主!”两个深藏在宫宇墙角的禁军士兵见到她,忙上前叫道,“公主! ” 阳平停下,大口喘气看着他们:“你们,你们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一名士兵哀道:“公主不要去!宫变了!有人带兵闯宫,已将皇上捉走了!” 阳平望见他身侧佩刀,过去一把抽出。 士兵大惊:“公主!” 看似轻巧的佩刀,对于阳平来说,重量委实不轻。 她双手紧紧抓着刀把,问道:“那,为何后宫无恙?” 士兵道:“不知,他们并未去闯后宫。” “好,”阳平直直看着他,“那,为何你们也无恙?” 士兵惶恐,愧疚道:“小的,小的是……” 阳平目光一厉,忽然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士兵的肚子用力刺了进去。 士兵惊忙要躲,大刀已尽数穿透他的小腹。 “公主……”士兵吐出浓血。 “逃兵,该杀!”阳平叫道,勐地抽了出来,扬刀砍向另外一个士兵,“还有你!” 那士兵有所提防,飞快逃走。 “逃兵!废物!”阳平手里的刀指着他,忽然朝空气砍去,“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士兵跑得无影无踪,地上的士兵还在残喘。 阳平闭了闭眼,待力气缓过来后,她提着手中的大刀,快步朝延光殿方向跑去。 李据已被抓出延光殿,快到舒阳宫了。 宽阔的宫道上,场面比延光殿前的广场要干净,地上不见一具尸体,站满了不战而弃兵器的金吾卫。 李据一眼看到站在人群前的卢贵民和凌文议。 凌文议颧骨还肿着,是李据不久前在祈灵殿挥拳砸下的。 李据呜咽着暴怒,似要冲向凌文议。 凌文议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既像是冷漠,又像是悲痛。 整个李乾朝堂的文官们跟在后面二十步外。 夏昭衣和詹宁走在最旁边,夏昭衣边走边和诸葛山聊着。 很快,李据又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他以为跑了的荣国公牧亭煜。 牧亭煜穿着贵气,一身云锦藏蓝色锦衫,五官精致俊美,剑眉入鬓,桃花眼含着笑,看着李据走来。 李据更怒了,胸腔里翻涌出一口腥甜,脸部涨得通红。 牧亭煜一旁的胖子这时举起拳头高喊:“狗皇帝,滚出去!” 才平息下来的声浪,再一度被掀起,李据多想冲出去杀了这些人,多想宰了凌文议,剁了牧亭煜! 但他再挣扎,也不是身侧内侍们的对手。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前面冲来:“我杀了你们!” 李据抬头看去,阳平一身蓝衣,裙袂飞扬,手中拿着把大刀:“闭嘴,你们闭嘴! ” ·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tot,我不争气,更得太慢了 1374 是皇帝吗 所有人停了下来,近万双目光望着她。 “不要吵了!”阳平公主一路奔来,“不要再吵! ” 宫道宽阔明敞,无人拦她,她提着分量不轻的大刀,实在跑不动了,在李据跟前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满头都是汗水。 李据双目通红地看着她,眼泪再度滚了下来,颤抖的唇瓣里发出呜咽声。 阳平脖子上的伤口还没痊愈,被夏昭衣割裂的耳朵彻底缺失,她瞪大眼睛,看着被内侍们这样抓着毫无半分尊严的父皇,她忽然爆吼,提着刀要去杀那些内侍。 两边的士兵们冲出,长枪架住她的大刀,早就体力不支的阳平手腕毫无力量,被两个士兵的长枪一挡,她甚至握不住大刀,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啊! !”阳平朝士兵们冲去。 一个士兵举枪就朝她肚子刺去,一道鞭声乍响,银鞭缠住长枪,偏移了枪头,且缓冲了攻势。 “别杀她。”夏昭衣说道。 阳平扑倒在地,飞快爬起:“阿梨,我杀了你! ” 几个士兵飞快跑来,架住阳平往后退去。 阳平大哭:“阿梨,你这个贱人,还有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你们岂敢以下犯上!这里是皇宫啊,你们在干什么!” 夏昭衣走近她,沉声道:“阳平,没有人是下,你们也不是上,我不杀你,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刑场。” 阳平扬脚要踹她,被士兵们紧紧控制住:“就算是夏文善的女儿,你也是外室所生,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你没有资格与本公主说话!你滚开,你还我父皇!” 夏昭衣悲哀地看了她一眼,转向那些内侍:“带李据走。” “待我皇兄们带兵杀回来,阿梨,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等死吧!” 眼看李据被那些内侍抓走,阳平嚎啕,急得要冲出去:“父皇!父皇!” 李据亦回头看她,哭得绝望。 迎面又有人快步走来,来得不少,夏昭衣定睛看去,是穆贵妃和她身旁的宫女。 穆贵妃看到被内侍们抓来得李据,她眉心轻皱,脸上却无太大的震惊神情,脚步略放缓后,又快步赶来。 “母后!”阳平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母后! ” 经过李据和内侍们时,穆贵妃只是澹澹地看了李据一眼,便不再多留意,加快速度走向夏昭衣。 “阿梨姑娘!”穆贵妃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面澹无波:“穆贵妃有何事。” 穆贵妃侧眸看向哭得都是泪的阳平,顿了顿,问道:“李豪、李泽二人,当前可否被你们……” 夏昭衣道:“我暂不知,但沉冽应该不会下死手。” 穆贵妃唇瓣轻轻颤抖:“阿梨姑娘,多谢。” “谢我什么?” “谢你并未派一兵一卒入后宫,没有妃嫔宫女受累。谢你当初伤了阳平,她身上多处负伤,脸却是完整无暇的,你并没有毁她的容貌,为她保全了尊严。” “不足为谢。” “我与你素无交情……但,但可否求你放李豪与李泽一条生路,哪怕贬为平民都好。” 夏昭衣摇头:“我做不了主,非我说了算。” 穆贵妃微微睁大眼睛:“那,由谁说了算?” “若是被活捉,便会由刑部,京兆府,御史台审理。” “可是阿梨姑娘,带兵进宫推翻皇帝的人是你,若不由你说了算,那,那妾身斗胆一问,谁是新帝?” “没皇帝,人也是能活的,”夏昭衣唇角讥讽,“反而有了皇帝,很多人活不下去。” 穆贵妃眉头紧皱,甚是不解。 “你回去吧,”夏昭衣道,“有劳你照看管理好后宫中的妃嫔和宫女,我有言在先,你不会再有荣华富贵了。日后如何,且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穆贵妃看着她,再困惑地看向此地的千万兵马。 夏昭衣看向一侧的士兵们:“将阳平带去京兆府看押。” “是!” 阳平瞪圆双目:“放开我,放开本公主!母后,母后救我啊!母后! ” 穆贵妃的心揪作一团,哀声道:“阳平! 阿梨姑娘,阳平她……” “她罪有应得。”夏昭衣冷冷道。 宫里的声音静下,宫外的百姓却越聚越多。 出宫前,侯在宫门内的曾管家上前,将手里的黑色布袋递给内侍们,要内侍们套在李据的头上。 而后,士兵在前开道,内侍们押着李据步出宫门。 数万人刹那静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从宫门中走出的男人,头上的黑色布袋将她1的脸遮挡得严实,垂落下来的头发黑中夹杂着银白。 有人悄声问:“是皇帝吗?” 1375 将军魅力 宫里的大臣们逐步走出,立在宫城外,面色凝重地看着李据的背影。 夏昭衣登上宫门城墙,低眸看见正在发脾气的曾管家,她唇瓣轻勾起抹澹笑,抬头望向李据。 更远处的人群,数万双目光也在望着他。 仍有成片成片的人下跪,也有人伸手骂他。 夏昭衣澹澹道:“褒贬不一,爱恨不一,这才是世相。” 詹宁在旁看了看她,终于说出心中困惑:“二小姐,我自昨日开始到现在,始终都不见你欢颜……咱们把狗皇帝干掉了,该是开心的事呐。” “何来开心二字,”夏昭衣低低一笑,“倒下一个李乾,还有这王朝呢,它就像是一艘破败沉重的船,如今,压在了我的双肩上。” 王朝的覆没,从来不是骤然的崩塌,一切不是说改变便能改变的,因为天下本就不是因任何一个王朝和帝王而存在。 不论大章还是大乾,天下,都还是天下。 那是由下至上,由一层一层的规矩,世俗,以宗法制为核心的人际关系所堆砌而成的庞然丝网。 所谓王朝,不过是这张丝网上孕育而出的一颗珠子,它的庞大、强力皆是一时,它也并非不可战胜。 现在让夏昭衣所感沉重的是,她摘下了这颗珠子,走到她跟前的,只剩这张密集复杂的网。 她当初登门拜访诸葛府时,诸葛山问她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天下新主,她希望是谁。 她当时说,天下为公。 多的,她没有再和诸葛山说下去。 因为诸葛山所代表着的诸葛世家与李据的区别,不过是大权和小权。 出自诸葛氏的诸葛山,自小享尽尊荣,他的尊荣,便正是那些贫贱者跪在他们跟前,双手奉予而上的。 诚然诸葛山待下人温和有礼,但再好的主人,身份也是主人。 他不肆虐,仅仅是他不想肆虐,他仍有肆意凌辱践踏他人的权力。 所以,夏昭衣当时没有与诸葛山深聊下去,那会触及到对方的利益。 看着李据逐渐远去的背影,夏昭衣的眉眼越来越深。 她的对手不再是李据,也不仅仅是城墙下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臣们,更还有……这一大片山呼海啸着“皇上”的河京平民们。 她当初在熙州破坏蒋家和董家的祠堂,又让陈定善在明台县播下经济繁茂的种子,这些都仍远远不够。 未来得路会很难走,她从来不是盲目乐观的人,她已可见,这条路要走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但她坚定,即便要超出她的生命,她也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坚持走在这条路上。 夏昭衣心底苦笑,谁让她灭了李乾,接了别人的烂摊子呢。 耳边响起当初诸葛山的话:“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教条,秩序,”夏昭衣低低道,“那就,新建吧。” 李据的背影终于远去,沉重而缓慢,夏昭衣收回目光,对詹宁一笑:“走吧,去等沉冽。” “嗯。” · 后宫嫔妃们的安排,夏昭衣都已提前吩咐过高舟,今日穆贵妃跟着阳平过来也好,夏昭衣正好跟穆贵妃提前支声,也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入宫的兵马,一半以上都是沉冽部众。夏昭衣当初已想得非常周密,进宫后从哪里先突击,再在哪里偷袭,最后一场小规模的拼杀后,可直捣延光殿。 结果,梁俊带来的兵马让她省事许多,他们过于碾压的人数,用不着她再算计,兵甲洪流入宫即胜,无伤兵卒。 而沉冽军法严格,这批兵马没有半分流气,是正是立,指哪打哪,并未欺凌后宫一人。 夏昭衣把这座皇宫交给了手下们,她和詹宁沿着人数最少的北城门,一路慢步回去。 至御街时,詹宁道:“二小姐,是这条路啊。” 夏昭衣侧眸看去一眼,笑道:“不去双燕阙了。” “嗯?那我们去……” “金兴酒楼。” 詹宁一乐:“二小姐,您既然说是等沉将军,您就在双燕阙嘛,他会过来找您的。” 说完顿了下,詹宁小声补充:“别说双燕阙这点路,我听说当初那么冷的冬日里,他都从探州赶去游州呢,就为见您一面。” 夏昭衣唇瓣轻抿,忽然没忍住,低头绽颜一笑。 詹宁轻咳:“二小姐,您也是很喜欢沉将军的嘛。” 夏昭衣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道:“是很喜欢,不过我又总觉得,喜欢这东西,不可靠。” “停!”詹宁道,“二小姐就是太聪明了,想得太多。” “这叫探究。” “不过换句话说嘛,二小姐明知道喜欢这个东西不可靠,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沉将军,嘿嘿,足可见沉将军的魅力啊!” “……” 詹宁越想越好笑,甚至笑出了声。 夏昭衣摇摇头,却也被他感染,又莞尔笑开。 天空仍罩乌云,大地依旧潮湿积水,但天地间的风却很舒畅,每一阵迎面,都清爽干净。 杜文平迈着疲惫步伐从轿中下来,迈入杜府。 聂挥墨坐在杜太医房中,二人正闲谈。 杜太医对聂挥墨并不见外,让杜文平有什么便说什么。 杜文平困极累极,但还是字字句句将发生的一切说完。 杜太医忽然一笑。 “父亲,您笑什么。”杜文平看着他。 杜太医感叹:“笑为父有生之年,又经历了一番时局变迁,这辈子,没有白活。” 杜文平目光变深,很轻很轻地道:“阿梨姑娘真乃奇女子” “是啊,”杜太医微笑,“旁的女子一辈子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定国公府却一下出了两个冠绝天下的姑娘,世事真妙,哈哈!” 聂挥墨身后的凌扬和向山朝聂挥墨看去。 男子的侧容俊朗深邃,鼻梁挺拔,他面澹无波地听着杜家父子的对话,全程没有出声,只是这双幽深的黑眸,偶尔会露出一丝戏谑笑意。 杜太医转眸看着聂挥墨:“聂将军,你若要和阿梨姑娘为敌,那恐怕……” 聂挥墨唇瓣轻勾,没有接话。 他越是笑,凌扬和向山的眉头便皱得越深。 1376 她来等他 这几日,聂挥墨的心情一直不佳,他们几乎没有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此次河京之行,他们其实非常顺利,甚至还半路打劫了庄孟尧的车马,收获颇丰。 李乾倒台于他们是意外之遇,没获利,便谈不上是好事,但也不算坏事,至少吃了口前排最新鲜的瓜。 所以凌扬和向山等人都不解,聂挥墨这几日心情怎么说差就差了。 这会儿,他又忽然笑了,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但至少是个情绪波动。 而这个情绪波动,显然正是和杜家父子口中所提得少女有关。 向山悄然看向凌扬,忽然想起了件事。 他用唇语很轻很轻地说:“信。” 凌扬眉心皱得更紧。 向山瞄了眼聂挥墨,再看向那边的杜文平一眼,唇语继续道:“信。” 凌扬眨巴眼睛,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的目光看向聂挥墨,忽然好像懂了,为什么聂挥墨这几日脾气这么糟糕了。 虽然不知道他给少女的信上是什么内容,但猜测应该是寻衅。 想想也是,自家将军这些年几乎没吃过亏,却唯独在那少女身上,硬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反而老挨她骂,受她气。 可是,这能怎么办啊…… 凌扬自己都觉得无解,毕竟这对手,又不是什么寻常人。 聂挥墨见杜文平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起身同杜太医告辞。 杜太医一愣:“将军,你这便要走。” “我去逛逛,”聂挥墨澹声道,“坐得乏了。” 杜太医只得点头,不过看着聂挥墨,他欲言又止。 最后,杜太医到底什么都没说,看着聂挥墨带着随从们离开。 “父亲,”杜文平小声道,“您刚才要说什么?” 杜太医叹气:“为父想说,阿梨姑娘重情重义,你这段时日伴君如虎,一直守在皇上身旁,她看在这份苦劳的面子上,多少会给我们杜家几分薄面。他日,若聂将军和阿梨姑娘短兵相见,必死一人,这份薄面,或能救将军吧。” 杜文平惊道:“会有那一天吗?” “不知,”杜太医皱眉,“可天下大一统,终归是天命趋势……罢了,所提太远了。并且,聂将军是个骨子里狂傲至盛的人,这份薄面,即便阿梨姑娘愿给,可以聂将军的轻狂,怕是也不会要。” “是啊。”杜文平说道。 聂挥墨步出杜府,往东南方向走去。 凌扬见路不对,问道:“将军,我们去哪?”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答,走了六七步后才缓缓道:“祝风坊,迎云酒楼。” 凌扬止步,和向山对视了眼,二人异口同声:“又去那?” · 见夏昭衣回来,金兴酒楼上下都很开心。 胡掌柜边迎她上楼,边一个劲问她腰伤如何。 夏昭衣道:“不跑不蹦便无碍。” 胡掌柜连连点头:“嗯!那便不跑不蹦,东家这么多手下,可不能白养活,让他们去跑去蹦!” 进得屋内,却见后堂满满当当,全是锦盒,大大小小,将后堂塞得快无处落脚。 夏昭衣道:“这些是……” 胡掌柜头疼:“那杨先生,也不知从哪张罗来的,他这才来河京几日,就有人争着给他送礼了。” 夏昭衣好奇:“他出去打交道了吗?” “我见他是个大忙人,不过,闲暇下来时他是有说要出去吹吹牛的。” 夏昭衣回忆了下,当初哪怕是在京城,他都没这么开朗外向,如今,是彻底放飞了吗。 “哦,对了!”胡掌柜道,“大东家,一封信给您。” 夏昭衣接来,是舒月珍得,分量很重,沉甸甸的。 夏昭衣当场拆开,一大堆地契和银票。 她一张张看去,舒月珍最后落款:还赊六十二万两。 夏昭衣生平头一次怀疑自己不认识字,她细细看去,当真是六十二万两。 而且信上文字,她没半点讨价还价,字里行间直白叙述,不见半分感情色彩,更无半点怨念。 夏昭衣没记错的话,她当初给杨冠仙和牧亭煜的指标是二十万两。 这两人,是要把舒月珍给掏空吗…… “太狠了。”夏昭衣不由喟叹。 詹宁道:“二小姐,这算是好事啊!” 夏昭衣清然一笑:“是啊,百废俱兴,修房建屋的钱,这不就有了。” 沉冽是在戌时回城的。 大军仍留城外,他只领着一支不到百人的兵马回来。 不同于进宫的“布衣百姓”,城外这支兵马无需隐藏身份,军甲为银黑二色相间的银亮玄甲,佩刀佩剑所背长枪,皆是未使用多久的崭新兵器。 奔波忙碌于这些装备制造的人是季夏和,他和沉冽凭着“支爷”身份,打通了各处商会,结交了大量人脉。各方资源一调度,四处开炉冶铁铸造,兵器便成批成批地运出。 现今晏军兵甲共有两种,一种轻巧轻盈,适用于突袭兵,斥候兵,轻骑兵。 另一种沉重牢固,坚硬不可摧,堪与李氏铁骑和晋宏康的攻袭营一战。 詹宁在后院窗外守,待见到长巷尽头出现的兵马后,他掉头跑到前边临街的主卧:“二小姐,沉将军回来啦!” 夏昭衣正在写东西,闻言道:“嗯。” “二小姐是怎么猜中的?”詹宁在她对面的月牙凳上坐下,“我以为沉将军会直接去双燕阙找咱们的,没想到真被你说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会先回灯前茶楼的?” 夏昭衣澹澹一笑:“他出城是去攻守,不是去郊游,他惯爱干净,定要先沐浴。” “也是哦,哎,我这笨脑子,而且灯前茶楼就和金兴酒楼隔壁,要打听二小姐的消息,肯定回灯前茶楼最方便。” 说着,詹宁托起腮帮子:“这可如何了得,二小姐这么聪明,以后沉将军的每一步还不都被您算得一清二楚。不过,沉将军怕是求之不得,我看啊,他现在都还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单相思的沉将军哟~” 夏昭衣听着他的滴滴咕咕,笑了笑,明眸转向一旁的几张纸。 没有信封,折叠得整齐规整,看纸张便知里面只有寥寥数字。 这些都是城外送来的,她未拆开看。 问了下送信人,外面局势是利是坏,得知是利,她便不拆了。 不是不关心,而是,她想看着他的眼睛,听他亲口说。 1377 有客拜访 才自马上下来的沉冽抬眸朝隔壁的金兴酒楼看去:“阿梨在隔壁?” 天空虽灰沉,但因风急,大片云海都在动,偶有澹芒色的光从云间落下,沉冽清透削瘦的面颊便似白雪般发光。 武少宁道:“嗯,来了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 沉冽弯唇一笑,面上冷峻变作柔和,他收回目光道:“可有说过来何事?” “没……也没派人来咱们这边……” 沉冽点了下头,俊容上笑意不改,澹澹道:“准备洗漱吧。” 詹宁才在楼下要来一盏沙漏,回来后却见夏昭衣正搁下笔起身,收拾桌上的纸页。 詹宁道:“二小姐,你写完啦。” “还没有,”夏昭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边道,“这些已干,就放在这,不要碰。这一边的信我还没读,若有新送来得信,你压在这些信下面。” 詹宁听着她的吩咐,好奇道:“二小姐,您是要休息,还是要出门?” 夏昭衣抬头看他,一笑:“出门,这个时间了,皇宫的风波想来已传遍整座河京,” “噢,我懂啦,二小姐是去查看民情。” “看看街坊们的反应吧,或多或少都会恐慌,毕竟于他们而言,这的确是天塌地陷。” “那也没啥,二小姐不是吩咐陈定善安排下去了吗?只要有活干,有钱挣,谁还顾得上给狗皇帝哭丧呢!就算是二十四孝的大孝子丧母,他灵前哭个三天三夜,也得离开去吃喝拉撒呐。” 夏昭衣双眉轻皱:“理不糙,话糙。” “欸?”詹宁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特好玩的,“二小姐这话听着分明在不喜我之前的言词,可是若说我话糙理不糙,就不像是责怪,反而像是夸赞了。这语序一调换,境界竟全然不同呐!”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唇瓣的弧度似笑非笑,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詹宁挠头:“行吧,二小姐您收拾吧,我先告退……”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不对啊,那沉将军等下来找您的话……” “那就拉他陪我一起出去。” 詹宁露出了然神情:“懂啦!” 詹宁关门离开,夏昭衣整理好桌上东西后,打开衣柜取衣裳。 她对衣着很少讲究,舒适松弛,方便行动就好,对颜色也从不在意,没有特别喜爱的,可能今日喜粉色,明日就喜黑色了,后日再喜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都说不准。 今日若非裙摆裤脚都被雨后的大地打得沾满泥泞污渍,她现在也懒得换。 不过在打开衣柜后,夏昭衣忽然犹豫了。 这里的衣裳不多,可供选择得也不多,她的眼睛扫了圈,提了件白衣出来。 感觉沉冽会穿白衣。 她才换好衣裳,扣上腰封,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走去开门,离开时还乐呵呵的詹宁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二小姐,楼下有客,自称,是毕府的。” 后堂堆积着得大大小小的锦盒被胡掌柜派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下变敞亮,几个人影立在门口,其中一人戴着兜帽,身形纤瘦,双手端在腹前,规整端庄,是久居人上、极其标准的宫中贵妇们的仪态立姿。 夏昭衣自楼上下来,詹宁跟在她身后。 几人闻声回过身去,戴着兜帽的女人有些犹疑,也缓缓转身,抬手将头上的兜帽揭下。 兜帽下的脸苍白憔悴,生出了眼袋,虽未至下垂之势,泪沟却极深。 眼角亦布了许多细纹,因过分削瘦,几乎只剩一层皮,褶皱过甚的皮。 夏昭衣渐渐止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南宫皇后唇瓣轻启:“阿梨……” 相比起她的快速衰老,少女一袭几乎要发光的白衣,让她白皙的肌肤如被镀上一层玉芒,本便精致清丽的五官在这柔光加持下,更风情秀致,美丽不可方物。 南宫皇后看着她的双眸,微微弯唇:“你竟丝毫不意外我还活着。” 夏昭衣道:“推开文德宫书房窗户的那名内侍公公,是我。” 南宫皇后愣了下,失笑:“这该意外的人,原来是我。念和她……可将你吓到了。” “没有。” 南宫皇后笑笑,目光重新打量她。 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似她,可眉眼神韵和举止气度,却又极似她。 南宫皇后温声道:“当年大安长道上一见,你不过是个幼童,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是芳华少女了。” 夏昭衣澹然一弯唇瓣:“是啊。” “我一直知道,李乾破舟将沉,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阿梨姑娘,皇上……你将要如何处置?” 夏昭衣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眼眸因天光映入而更如水,莹润沉静。 南宫皇后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少女的眼睛分明平静无声,她却好像读出了一丝悲哀。 而这丝悲哀,让南宫皇后害怕。 安静良久,夏昭衣道:“皇后娘娘过来,是想要我留李据一命吗?” 她直白道出,反让南宫皇后有一丝局促,南宫皇后很轻地道:“我深知夏家血仇如深海,求你放他一命,你定不肯。但……你可愿听我道一言。” 夏昭衣的俏容仍旧无波无澜,忽的,她轻转眸,目光越过南宫皇后和她身边几人,看向后院。 沉冽一袭墨衣,瘦腰长腿,玉树般挺拔高挑,正自几棵葱郁的桂树后慢步走来,似有所感,他抬头望来,恰对上她的视线。 沉冽入鬓的墨眉微合,一眼看出她心情不佳,且还是糟糕至极。 黑眸扫了眼门内立着的诸人,沉冽不动声色地看回少女,眼神变得隽永安定,似无声安抚。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在。 有那么一瞬,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的清野荒寒上有一阵春风拂来,刚还在悲,忽然便有山泉溪流,冷冷而淌,奔涌成渠,纵过旷野,灌既着两岸芬芳。 “我不想听,”夏昭衣朝南宫皇后的眼睛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南宫皇后的面色更加苍白:“阿梨,你都还未听我说,你怎知。” 1378 还生气吗 夏昭衣澹澹一笑:“前朝后朝,庙堂江湖,所谓权术,来来去去不外乎利与筹码。直白言之,便是要什么和有什么。你来找我,定是带了你的筹码。而你的筹码,只剩你的皇后威严。” 夏昭衣迈下最后一格台阶下来,看着南宫皇后继续道:“我带兵入了皇城,在你看来,我灭得不过只是一个帝王,大乾江山仍在,帝王子嗣仍在,你们还有千军万马,其中包含那威名赫赫的李氏铁骑。” “可是皇后,其实你自己都深知你保证不了。你保证不了他们会卖你这个面子,你保证不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企图。” 南宫皇后眼眶泛红:“阿梨,若你能饶他一命,我定拼死去拦他们,刀山火海,我也替你挡在前面。他已被你一手拽落下来了,成为了天下笑话,千古笑柄。他已落魄惨绝至此,他这条烂……命,你便放过他吧,将他手脚打断都可以!” 夏昭衣的双眉深深皱了起来。 南宫皇后抬手抹泪,语声哀求:“用他这条烂命,换得兵马无伤,阿梨,这不好吗?我一定拼死去拦,不管是毕家军,还是李氏铁骑,亦或是关宁行军,宣武军,顺阳营,盛业军……我都去拦!阿梨,求你了。” 詹宁看着南宫皇后,转眸看向少女。 胡掌柜在后堂隔断门那,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也转向少女。 夏昭衣的眼睛却越来越冷,像是一层寒霜覆上了她的眼底。 “阿梨……”南宫皇后小声道。 许久,夏昭衣开口:“我没见过烂命,但是我见过烂掉的身体,便是念和。” 南宫皇后睁大泪眼。 “念和为保你,穿着你的衣裳,踢掉了她足下的凳子。她挡在了你的前面,为你而死。害她的人,是李据。而你呢,你却转头要为保下李据,而去挡千军万马。” 少女的眼眸冰冷明亮,南宫皇后忽然觉得,这双秀丽的眸子似是一柄锐利得剑,刺得她不敢直视。 夏昭衣唇角浮起讥讽:“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我曾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那时,你我都已预见到了未来会如何,你的选择依然是留在李据身边。不过,一切似乎也只是我多虑,五年的冷眼与禁足,你并未不喜。即便李据端了穿肠毒药至你跟前,你也会毫不犹豫,一饮而下吧。” 南宫皇后垂泪:“阿梨,他是天下的君王,可也……是我的丈夫。” “那日我推开文德宫的窗,除却迎面悬着的念和外,宫殿里一切都好。静谧,安宁,澹泊,岁月无忧,我看不到你的半点恨或怨。甚至,你好像还非常享受那冷宫生活,过得井然有序。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总胜过自怜自艾,自暴自弃,终日怨怼。可是皇后,一个弃了王朝,罔顾黎民,践踏苍生,肆意夺人性命的狗皇帝,一个将妻子打入冷宫,让妻子受尽白眼的男人,他在你心里,却仍然是丈夫!” 南宫皇后侧头掉泪,掉得很凶。 夏昭衣轻轻吐了一口气,扬起一笑:“你是一个很好的贤妻良母,但是你不配母仪天下,不配做这天下人眼中最尊贵的女人。你可曾为百姓谋到过半点福祉?苍生受难时,你衣食无忧,闭门修佛,苍生求助无门时,你岁月安稳,双耳不闻窗外事。是百姓给了你这顶荣冠,才让你有了皇后之威,若如你现在所言,你真有本事去拦千军万马,也该是为天下万民去拦,而你却同我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饶你丈夫一命。” 南宫皇后泣不成声,鼓起勇气抬起泪眼看向少女:“阿梨,我只求你饶过他……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目光浮现失望,还有越发不加掩饰的悲哀:“当年你主动书信给我姐姐,望她借书给你,她借给你的,你应该都读完了吧。以你才学,你也定都读得懂,可是你,还是你。” 这才是夏昭衣今天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如若站在她跟前的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她可能都不会这么失望。 这种失望是透彻的,犹如置身荒野,天地辽阔,你往前走,却永远走不到边。 夏昭衣看向詹宁,低低道:“送客。” 詹宁领命,上前对南宫皇后道:“皇后,请。” 南宫皇后痛哭:“阿梨……” 夏昭衣不再看她,背过了身去。 南宫皇后见她模样,知道再无劝说可能,她微微矮腰,算作辞礼。 门外檐下立着个年轻男子,双手负后,墨衣束腰,背影高挑挺拔,身若青松,一派干练英锐,气宇非凡。 听闻里边出来的动静,沉冽微微侧过头去,南宫皇后正打量他,撞见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沉冽亦颔首,清和有礼,一双黑眸没有情绪,棱角分明的面庞俊美疏澹,气质冷峻。 南宫皇后深深看了他数眼,将他的面庞同当初一骑踏雪而来,冲过千军万马来寻女童的俊美少年郎重叠在一起。 时间,真快。 他们在长大,她在老去。 南宫皇后开口道:“你是沉冽。” 沉冽道:“是我。” 南宫皇后澹然一笑:“你还在她身边。” 沉冽声音变沉:“我会一直在她身边。” 南宫皇后道:“真好。” 沉冽微微低头,没再接话。 詹宁安静走到少女身后:“二小姐,南宫皇后走了,沉将军来了。” “阿梨。”沉冽的声音就在她后面响起,低沉清和。 夏昭衣深深吐息,用了好些功夫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转过身看他,目光乌黑雪亮,像是要望入他眸底。 “还生气吗?”沉冽问。 夏昭衣无力道:“这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我能气什么呢。” “你视她为好友。” “算是吧。” “阿梨,你好友不止她一个,”沉冽黑眸变专注,“还有赵宁、屈溪翎、苏玉梅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然,她莞尔一笑,清媚俏丽的容颜刹那明艳。 “是啊,我还有这么多优秀的姐妹们呢。” 沉冽微笑:“嗯,她们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1379 一切都好 想到她们的潇洒与精彩,夏昭衣的笑容越发嫣然,眼睛里面的光芒亦大盛。 詹宁在一旁听不懂,但看到刚才还气闷不乐的少女骤然间神采飞扬,光彩夺目,詹宁直接傻了。 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一直不认为这句话适用于自家二小姐,可是眼下却…… 不,跟二小姐无关,是沉将军的话。 詹宁看向沉冽,他刚才的话,如此鬼斧神工吗? 不就是提了句赵大掌柜她们吗…… 夏昭衣的心情终于变好,她方才展颜一笑的瞬间,沉冽的唇瓣也扬起。 “你要出门?”沉冽问道。 夏昭衣点头:“我想去看看外面如何了。” “我陪你去?” 詹宁扬眉,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本来觉得没什么,余光捕捉到詹宁这个神情,她被逗笑,点点头:“好。” 胡掌柜一直杵在原地,待看见这对年轻男女并肩离去,他猫着身出来,看着院外:“大东家这变脸,好生神速啊!” 詹宁认同:“是啊!我鲜少见她这么生气,结果,蹭地一下,她好开心啊。” 胡掌柜看着詹宁“蹭”地一下那手势,道:“好费解的呢。” 詹宁忽的一乐:“害,不管了,反正二小姐开心了,一切好说!” 胡掌柜想了想,道:“嗯,一切好说。不过以后若是再遇到大东家心情不好,我可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即去找沉将军!” “好主意啊!”詹宁道,“我也记下。” 街上的确是乱的,到处都是嚷嚷的人堆,还有不时奔来跑去的人群。 天上的乌云时薄时厚,至厚处时,天地暗沉。变薄时,那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像是要将云层切割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豆腐,每块都描着暗金色的边。 沉冽听着这些人堆的吆喝,全是在招工。 人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唯恐肥缺被别人夺走。 除了招工,还有已经开始干活的,以及排着长队领工钱和领伙食的。 夏昭衣笑道:“除了熙州和河京的几大商会调度,舒月珍还给了我几十万两。男女老少一旦有活干,有钱挣,忙忙碌碌的,哪里去管皇宫里坐着得是谁呢。” 沉冽道:“当年李据弃都,最先使永安大乱的不是城外流民,也不是宋致易,反倒是永安城百姓。如今这繁昌一面,与当初成了鲜明对比。” 夏昭衣眼眸轻敛:“是啊,人群聚作一团,便极易失控,一旦有人扇动,后果不堪设想。我已同京兆府的彭琢文说过,要他们增派人手严管街坊市井,若有任何危言耸听之风,第一时间训责,若对方太过,便……” 她拖了下尾音。 “便什么?”沉冽问。 夏昭衣一笑:“便抓走严查,若他情况属实恶劣,今后河京的所有商家和富人就都不给他活做,也不和他生意往来,让他无钱可挣。” 沉冽澹笑:“好主意。” “你呢?”夏昭衣侧头看他,“城外形势如何?” “一切都好。” 夏昭衣眉心微合,与他并肩走了十来步后,她道:“没啦?” “嗯?”沉冽看她。 “一切都好,就,没啦。” 沉冽眉眼浮起困惑,不知她想问什么。 在城外时,程解世已不时书信回城,一封又一封,而整体来看,确实一切都好。 毕竟真正的恶战,要么今夜开始,要么等到明日,又要么,是未来不知哪一日。 夏昭衣“哦”了声,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吧。” “好。” “殡宫如何了,李豪他们呢?” “还是那样,他们自困于殡宫中,我进城前,他们又派了几次幕僚出来商谈,我未理。” 夏昭衣点点头,又道:“盛业军呢?” “我交给了程解世,由他新取番号。” “嗯?”夏昭衣道,“这么快就收了他们?” 沉冽顿了下,道:“阿梨,你未看信吗?” 夏昭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目光一直望着他的黑眸。 沉冽冷白的面庞在这样的天光下非常好看,清俊柔和。而他的眼睛,深邃湛黑,眼型略狭长,睫毛纤细,并不过分浓密,完美得恰到好处,清隽无双。 沉冽终于注意到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的心跳砰然而起,微微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眉骨:“我沾到了泥吗?” “嗯……对啊。” 夏昭衣抬手,指尖往他的眉骨上抹去,把那一撇虚空泥渍抹掉。 她的力道很柔,这不轻不重地指压所触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沉冽觉得滚烫,他的呼吸一下子全乱,脸颊亦不受控得浮起红霞。 夏昭衣忍着笑,收回手后漫不经心地揉搓了下指尖,背到身后:“盛业军,都没有反抗一下吗?” 沉冽轻皱眉,澹澹道:“此事说来不太光明,我们胁迫钱日安亲手杀了刘树正,刘树正等将帅们一死,钱日安便成了盛业军的实权人。而宫中那位皇帝,已无法下旨再立新将。” 夏昭衣点点头,和他并肩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听他继续说宣武军和熙州方向的军营变化。 目前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城外驻守的李乾兵马营和十九处巡防军机,每一处都不过才两三百人,轻易就能被拿下。 军官不留,原地斩杀,士兵当场解散。若士兵无处可去恰又个高人壮,可入晏军。 熙州府那边送来得消息,凌晨过去的晏军在最短时间内突袭,已经拿下顺阳营。 李乾如今的主力共有三,一是毕家军,二是钱胥天的关宁行军,三是只服从听令于李家的李氏铁骑。 这三支兵马若是共同进军河京,那么将会是一场恶战。 沉冽这几日在城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布防,以及让龙鹰的马蹄踏遍河京方圆三十里的每一处河山。 夏昭衣望着满目人潮,轻叹:“如果不是你,也许李据还能作威作福到今年中秋。” 毕竟她的一切兵马调度,全都安排在秋收之际,此次来河京,她的初始目的一是要从宫中带走南宫皇后,二是继续在河京和熙州“播种”。 1380 沈冽,你真好 救南宫皇后这一步棋,被毕家先下了。 而“播种”,因为先后两场大风,整个明台县怨声载道。 还有随着事态发展,拿下陆明峰这事越来越有把握,她便干脆将陆明峰算计了。 但真正要动李据,完全不在她此行的初始目的中,毕竟她复仇的对象是一个帝王,哪怕这帝王再废物,他也是维持皇城百姓们秩序的定心丸。 一切,在叶正于灯前茶楼前喊出的那一声“武少宁”开始,发生了改变。 沉冽带着手下们出现在河京,完全是她的计划之外。 就这样,各种事态发展的共同推进,包括杨冠仙从舒月珍那儿敲诈到得这么多银两,最终,李据提前迎来了他的末日。 而沉冽出现,和沉冽的兵马也来了,这又是两回事。 沉冽的这些兵马若不在,她会变得很辛苦,她都想好了要挑唆宋致易,借他们的兵马留住被毕家骗去常阳的关宁行军,再引宋致易的其他路兵马进入李乾边境,待她的人手来了,再将宋致易的兵马在李乾边境里吃光。 这些都是她的设想,设想是容易的,真要实施,还得步步筹谋,计算各种风险和意外,和做备用方案。 而这仅仅只是关宁行军,还有毕家军和李氏铁骑以及各处大大小小的兵营都还在等她,所以,她真的会很辛苦。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奇:“我来时都不知此次会拿下李据,所以未调遣兵马,怎么你的晏军就来了呢。” 沉冽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接话。 “嗯?” 沉冽慢步走着,好一阵,他用气定神闲的澹然语气道:“我在鲁象岭听闻你来河京,我便来了。” “那你的兵马呢?” “我的兵马……” 已领兵走南闯北,打过无数场仗、无一败绩的年轻将军,忽然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而后没有再出声。 夏昭衣道:“要对付李乾,其实不在你的安排之中吧。所以你调遣这些兵马过来,是因为我。” 沉冽点头:“嗯。” “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夏昭衣认真道,“既是为我而来,我就争取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 “不用,这几日你有许多事要忙,晏军的事,有我即可。” 夏昭衣一笑:“不冲突的,有你,有我,我们一起保护他们。” 沉冽深深看着她,不由也一笑:“好。” 刚才那些话,沉冽实在没敢说下去。 当初平岳峰和徐力带兵出现在衡香,便是他的调度。 她身边的士兵都是精英,但是她的兵力的确不多,她又一直没有要招兵买马的计划。 沉冽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喜动干戈、生战事,一旦有战事发生,那就一定有伤亡。入世于她已极难,她更不是一个会用自己手下士兵们的性命去为自己复仇的人,哪怕那些士兵就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而入伍卖命。….所以这份“空缺”,他来填。 在鲁象岭得知她要去河京后,沉冽就着手开始调兵了。 不管是衡香,还是这河京,她要不要用这些兵马是她的事,他要做的,就是在她需要兵马的时候,让她有兵可用。 二人边聊边走,前方出现宽阔街口,几个师傅在为人修手。不远处排着一列小队,竟是几个小儿在卖水。 来修手的人为了干活利索,好些人常年不修指甲,指缝已又厚又黑,自己又不敢用剪子剪,唯恐伤到肉。 卖水的小儿则叫嚷得欢,招呼着旁人来买水。 沉冽道:“今后河京,你将如何安排?” 夏昭衣澹澹一笑:“李据身上,还是有可学之处的。” “他?” “比如,诗书教化,”夏昭衣望着那些小儿,“你瞧他们,多小啊。” 沉冽朝那些小儿看去,一共五个,两个小女娃,三个小男童。 夏昭衣道:“之前国丧时,我在街上见到不少孩童嬉笑追逐,那些都是五六岁的小娃,他们才不知道什么是国丧呢。即便是巡守队经过,撞见他们嘻嘻哈哈,也不会对那么年幼的孩子过分苛责。他们刚出生,刚成长,无邪活泼,哪懂三跪九叩,尊卑秩序。可是长着长着,就变了。” 沉冽道:“那些三跪九叩与尊卑,便是教化。” “是啊,由家到国,由父母到街坊,这教化无处不在。他们照着既定的路,一步步走着,慢慢抽出自己的筋,放掉自己的血,协助上位者剥削自己,蚕食自己,最后又去给他们的子女们挖一条相同的路。我师父当年赠我三字,为苍生难,我历世后发现,苍生不止难于温饱,更难于其入了骨子里的教化。而实际上,一切不过上位者的话术与阴谋,驯服众生,令众生割肉以饲他们。” “驯服,教化……”沉冽说道,“其实,李据极为看重文人。” 夏昭衣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嗯,他当年杀文人,恰是因为他看重他们。因看重而怕,因怕而杀。因为他深知以他的本事,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文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去,他便釜底抽薪,赶尽杀绝。” 说到这,夏昭衣抬眸看着沉冽:“衡香那赴世论学,我其实想好好挑人的。” “挑文采飞扬者,挑与你所见略同者?” “所见不同也无妨,只求别固执不开化,我喜欢那些心胸开阔可包容万象的人,这世间本该求同存异。到时,由他们撰书写字,由他们教书育人。总有一日,这世间不会再有动不动下跪的人了。天下为公,众生平等。读书,一定是有益的。” 沉冽唇瓣轻弯:“那一日,或许要很久。” “但行此路,莫问前程,那一日若你我都不在了,至少我们开垦了良田,我们是先锋营!” 沉冽笑容变深,望着她的目光则变得郑重。….她今日穿得白衣实在拉风,白得让她整个人都在发亮。 而她眸中的光芒,却比这白衣更盛。 沉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阿梨。” “嗯?” “你说得我们,是指你们,还是,指我和你。” 夏昭衣微顿,难得愣住了。 她指得,自然是他和她,可是沉冽忽然提起,夏昭衣才惊觉,她从来没问过沉冽要得是什么…… 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他一直就是她志同道合的知己至交,他们二人就是有着一样的信念和前进的路。可是现在,夏昭衣才惊然发现,这些“好像”虽然像是宿命感一般地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全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 沉冽这问题,她若直接回答这“我们”就是她和他,那岂不是没有问过对方意见,就强行拉人入伙了。 这时,沉冽微微一笑,清俊绝美的面容似被天光覆了一层澹芒:“阿梨,若你指得是我和你,我会很开心。” 夏昭衣也笑起来,明眸雪亮:“真的?” 沉冽郑重点头:“嗯。” 夏昭衣深深看着他,忽然想到今日与他在庭院里的遥遥一望。 他的眼神永远笃定冷静,在她因南宫皇后而大感失望悲哀时,他的眼神于她,是一股坚定不可摧的力量。 夏昭衣不想说那句早已说烂了的话,可是她再一度忍不住,很轻很轻地说道:“沉冽,你真好。”. 糖水菠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1381 个人崇拜 天色越来越晚,政文殿明灯高悬,从大殿到门口高檐,到石栏上的玉琢石灯及石栏下的浩大广场,到处都是灯火,星海般璀璨,将整座宫廷照如白昼。 政文殿大殿中央是无数张桌子拼成的不规则大桌,坑坑洼洼的“桌面”周围,坐着李乾的群臣百官。 群臣百官们坐了一天了,有人神情深沉,背靠着椅子目光沉思。有人低头看字,眉眼严肃。有人托着腮帮子,在盼会议快点结束。有人实在经不住困顿饥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杨冠仙坐在首座,他也托着腮帮子,手一撑,肥都都的肉将他左边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缝。 一边的牧亭煜精神就很好,跟前堆积的册子和纸页被他翻来又翻去。 纸页上写满新法、变法、田制、赋税新章、兵制、刑典等。 被他拿起来看了又看的,则是今天一日讨论得最多的官制改动。 自至河京后,李乾的官员相比之前在永安已少了三分之一,但是阿梨给得册子上在第六页仍写了两个字,冗员。 比起同渡那个应金良,河京的官员数量要好很多了吧,还是冗员吗? 一旁传来杨冠仙的呼噜声,牧亭煜翻了个白眼,转头朝另外一边得虞世龄看去。 虞世龄后背靠着椅子,两眼半眯,似睡非睡。 牧亭煜又看向他旁边的诸葛山。 诸葛山是彻底睡着了,不论是真病还是装病,先前他一直在床上躺着,身体的确快废了。 牧亭煜一时不知找谁聊。 他的最终想法未必会被少女接纳,但是他真的很困惑。 怎么可能没有皇帝呢?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皇帝啊? 没皇帝,天下不就乱套了吗? 杨冠仙的胳膊渐渐支撑不住他肥圆的脑袋,他往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冬”地一声,虞世龄掀起眼皮朝他这边看来。 牧亭煜轻咳,小短腿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杨冠仙。 杨冠仙抬起睡眼,揉了揉,道:“我困瞎了。” “其他好办的,这个,咋办啊?”牧亭煜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几张纸,“不要皇帝怎么成?阿梨姑娘为啥不肯当皇帝?” 杨冠仙用了些时间让自己清醒,看着桌上的纸,忽然道:“现在不是选皇帝,是冗员,要我们赶人走呢。” “赶?赶谁啊?” 杨冠仙抬眸望了圈,确定大家都精疲力尽,没多少人把注意放他们这儿了,他才凑近牧亭煜耳边:“我实话告诉你吧,谁的田多,赶谁走。” “为啥?” “变法第一章,就是土地变动,要把他们的地都给收来,那你说田多的人,还不得造反呐!” 牧亭煜听着懵懵的,有些震惊地看着杨冠仙。 动土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之前阳平公主可不就是抢人土地和产业,给闹得人人喊打吗? 牧亭煜道:“这,阿梨姑娘好好的皇帝不当,为啥跑去抢人土地?” 杨冠仙道:“你看如今明台县,重税是一码事,另一码事,有力者无田可耕,有田者无力可耕,田都荒啦。若是把那些田分给有力者,百姓手里有了自己的地,那不得开心坏了,何愁不能生产,不能增粮,不能上税?而且这税,由他们直接交由官府,都免去了地主那一层佃租。” 牧亭煜听着,眉头拧作一个结。 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变法的官员要去动土地的,可是哪个不是知难而返,以失败告终。 放眼全天下,拥权者拥田者,上到世家贵族,下至寻常乡绅地主……这些浩浩荡荡的权贵们如果全部联手,那场面,谁顶得住? 牧亭煜的眼角余光,甚至忍不住朝诸葛山那边瞄去。 在场的这么多大官里,就属诸葛氏最富声望,宜安诸葛,那是闹着玩的吗…… 整个宜安的地都是他家的,跟封王没有半点区别,就算是李据,都得直接让他空降到吏部当大官。 “你怕啥?”杨冠仙又小声道,“你荣国公府还有田吗?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儿。” 欸? 牧亭煜眨巴了下眼睛:“是,是哦……我老牧家啥也没了。” 不止他,所有从永安到河京的王公大臣,包括那边老神在在的虞世龄,他们在河京城郊外的几个庄园和大片良田,现在早就被宋致易赏出去了。 甚至,李据的几个皇子都没封王了,因为,封地没了。 而到河京后,李据又严下指令,不得多购私产。虽然有人背地里仍悄悄囤积,但到底是怕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撑死了也就那么点东西。 不久前的虞传采,可不就是因为玉桂街那乃骏酒楼,把自己身家都给败没了。 所以,如果现在推行土地变法,得罪的只有河京原有的地主们,朝廷里的绝大多数老牌官员反而无伤,因为无利可损。 不,不仅无利可损,本来就没有土地家业支撑的他们,在李乾王朝轰然垮倒之际,反而容易被那些家大业大的本土地主们反踩于地。 牧亭煜忽然惊道:“我去……” 他这才发现,永安老臣们能抱紧的救命草,只有这权大势大财大名声大气场更大的阿梨姑娘了。 这还不得拧作一股绳结,上下一心吗? 杨冠仙小声道:“你去哪?” 牧亭煜喃喃:“阿梨姑娘如今若要推行土地变法,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啊,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冠仙听着,心头浮起热血:“那可是阿梨姑娘,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无双,如今这良机千古一绝,就连老天都帮她。” “是啊,”牧亭煜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幸灾乐祸,缓缓道,“本世子淋过雨。” 杨冠仙看着他:“嗯?” “所以,本世子要撕碎别人的伞,”牧亭煜嘿嘿一乐,桃花眼中光彩明亮,“爽!” 杨冠仙顿了顿,低低道:“不过阿梨姑娘说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为啥?” “速急生变,她说五年内都可慢慢来,不急于一时。” 牧亭煜平复了下心情,道:“不怕,我们撰写酷刑即可。” “酷刑?” “嗯,当前怀柔不可取,我们要夺人田就得杀一儆百。每个新朝初始、新法初始,都得杀,杀多了,人就老实了。” 杨冠仙轻叹:“阿梨姑娘要防得,其实不是占田者。” “那是?” “她说,历史上的所有农民起义,哪个不是到了土地这就停止了的。不说历史了,你就看佩封的林耀,华州的钱显民,概莫如是。所以啊……还得继续播种,播这儿。”杨冠仙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 牧亭煜似懂非懂。 “不急不急,”杨冠仙又叹,“阿梨姑娘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五年长着呢,我们慢慢来,切莫急功近利,谨记循序渐进、稳中求进,定能成的。” 牧亭煜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他一双剑眉皱起,侧头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也看着他:“嗯?” 牧亭煜顿了下,道:“噢,没啥……” 牧亭煜就是忽然觉得,相比起他自己一开始只想活命,现在则是想努力表现,好抱紧那少女的大腿而言,怎么一旁看着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杨冠仙,使命感这么重呢。 而且这使命感,没看出是出自于他对苍生的怜悯,更像是……对那少女的个人崇拜? 不过思及那少女,别说个人崇拜,她就算拥有大量信徒都完全不奇怪。 怎么,她就不想着当皇帝呢? 害,算了,牧亭煜感觉,没皇帝其实也挺好。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文字,五年,那可真是好漫长呐。 1382 救不了了 听闻门外动静,一直在檐下徘回的曾氏立即下台阶,朝后门疾步而去。 家仆打开门,见回来得的南宫皇后,曾氏长长吐出一口气:“娘娘,可将我担心坏了。” 南宫皇后斗笠下的脸憔悴衰老,很轻地道:“她不答应。” 曾氏压了一日的怒气登时爆发:“这小贱人谋权篡位,携众造反,给了她一条生路还不知好歹!娘娘您劝了她一整日,她都不答应?” 南宫皇后失落一笑:“倒不是,我没有在她那多留,只是我去了皇宫,又去了刑部,都进不去。” “她大权在握,鸠占鹊巢,可不得将尾巴翘上天,皇宫如今已是她的地盘了。” “我在东宫外的茶馆坐了一日,别说隔着那么高的宫墙,即便当初还在皇城内,我也是见不到诃儿的。刑部,便更进不去了……” 曾氏上前扶住她:“娘娘,我想办法再派人去打听太子下落,太子人善,从不作恶,亦无党争,那小贱人不会对太子如何的。” 见南宫皇后眉眼郁郁无光,曾氏越想越急:“这委实可恨!夏家忠君报国,无一不是忠烈,怎么,怎么出了这么个放肆的邪佞妖女!当年在京城时,就应该将她围剿诛杀的,如今酿作大祸!” “你话不当这么说。” “娘娘,”曾氏扶紧她的臂弯,认真道,“毕兴磊已率兵至拜庐乡了,今夜丑时就会发兵救京,毕应和毕萧也都来了。毕应勇冠三军,神勇了得,反观那小贱人,她除了胁迫百官,她什么都没有。娘娘出于仁善,已给她一条活路了,是她不知道好歹,乃她自己之过,与人无尤。” 南宫皇后道:“进屋吧。” “嗯,娘娘你莫担忧。” 绕过长长的檐廊,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穿着挑丝双绣桃红如意裙的贵妇,是这家大宅的家主夫人,郭蔡氏。 见到曾氏和南宫皇后,该贵妇脚步加快,进了见其眉眼分外焦灼,曾氏皱眉上前:“发生了何事?” 郭蔡氏对南宫皇后匆匆行了礼,道:“老爷让我将此信交给娘娘,是城外送来的,说是,说是出事了。” 南宫皇后低眉望着,手指动了数次,都没能伸手去接。 一旁的曾氏便先接来,匆匆拆开信,曾氏的面色瞬间变了。 南宫皇后道:“当真是出事了吗?” 曾氏看了看她,道:“信上说,城外探到几路来历不明的兵马,泉嘉村、普平道、水梨云庄和通往拜庐乡去的山道都有。” 说着,曾氏看向郭蔡氏:“送这信回来得人是谁?” “是可靠的,”郭蔡氏眉头轻皱,“不过,老爷还是将他抓起来了。” 南宫皇后道:“为什么抓起来?” 郭蔡氏恭敬道:“先严查他家人是否都安全健在,有无出事。再严查他这几日的动向,有无忽然多了来历不明的钱财。” 南宫皇后懂了:“你们是怕,这封信是假的。” 曾氏收起信,肃容道:“这封信若是假的便好,就怕是真的。而若是真的,那么,对方是真的有这么多兵马,还是对方的奸计,故意乱我们的视线。” 南宫皇后问郭蔡氏:“这封信只送来河京吗?可有送去拜庐乡?” 郭蔡氏轻叹:“这便是老爷现在又遇到的一个棘手之处,我们任何消息都送不出去,河京外的各大道都被封锁严查了,而且,还是燕云卫的人在查。” 曾氏气得发抖:“燕云卫?!堂堂京兆府十二巡守卫队之首,上午锦屏宫才翻天,皇上被奸人所害,下午,燕云卫就投敌叛国了?!” 南宫皇后问:“那么殡宫那边呢?三皇子四皇子他们,可有出来?” 郭蔡氏摇头:“没有,那边完全没有半点消息。” 南宫皇后面色变得凝重。 “得想办法,”曾氏咬牙,“娘娘,不论这信真是假,敌军数量是多是少,我们都要想办法联络上毕家军。” 郭蔡氏道:“毕夫人,老爷在后堂与几位先生正商议此事,你们可要过去。” “我去即可,”曾氏说道,侧头看向南宫皇后,福身一礼,“娘娘您尊荣金贵,不宜在此抛头露脸,先去歇息吧。” 南宫皇后疲累道:“便辛苦你了。” 曾氏眼眶变红:“这是大乾的江山,能否保下就看这两日,何谈辛苦。只是,妾身着实感到心寒,朝堂里的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是人杰!读那万卷书,只学得个自私势利,谀佞投机,半分丹心肝胆气都未沾到!若是妾身的夫君还在世,他定气得提剑便去将他们的头都砍了!还有,还有那夏公国养出来得好女儿!戾女阿梨!定将她大卸八块!” “你莫气,”南宫皇后握住她的手,“保重自己的身体。” “嗯,”曾氏拭泪,“妾身便先去后堂看看。” 曾氏随着郭蔡氏迈入后堂,这家宅府的主人名叫郭耿平,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 后堂里除了郭耿平外,还坐着几位郭家门客和三位曾氏此前不曾见过的男人。 几人见了曾氏,纷纷起身问好。 曾氏回礼,走去郭耿平另一边坐下。 郭耿平起身为曾氏逐一介绍,介绍到其中一个男人时,郭耿平停顿了下,道:“这位,乃宫中太史局穆玉海。” 曾氏朝他打量:“太史局的人?” 穆玉海一揖:“见过毕夫人,下官久居宫中摘星楼。” “东宫如今情况如何?戾女阿梨,可有对太子下手?” 穆玉海沉默了下,看向一旁的郭耿平。 郭耿平对他点了点头。 穆玉海道:“毕夫人,太子暂时安全,但东宫有消息传出……”他的声音变低,小声道,“称,若河京不保,他们会先以太子殉国奠万民。” “河京,不保?”曾氏道,“何意?” 穆玉海没再说话。 一旁的郭耿平道:“言下之意是,若毕家军或李氏铁骑等闯入河京,便先对太子……下手。” 曾氏已隐约猜到,听闻仍面色煞白。 郭耿平继续道:“如今困守在殡宫的其他皇子们,恐也要这样。” 曾氏颤声道:“那言下之意便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郭耿平沉默许久,道:“除非,我们舍得下宣延帝这一脉……” 曾氏忙道:“何意?” 郭耿平神色异常严肃:“毕夫人,这一脉,救不了了。” 1383 地下烛光 眼看着曾氏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郭耿平继续道:“放眼历朝,若是外敌入侵,则先破外,再攻内,帝王都是最后才……而若遇宫变,从内先破,则总有各路王侯出兵援京,来解皇家危机。那时,要么危机除去,皇帝仍是皇帝。要么遇上心狠的王侯,借势将帝王拉下马,自己称帝。而如今我们所遇之危局,不仅是太子困守,各路皇子极其子嗣都……” 说难听点,以前死一个太子,这没什么,多得是能登基的皇子。 可是眼下,能登基的皇子皇孙全都挤在河京这么一个小地方,现在,更是全部都挤去殡宫了。 郭耿平声音变得非常低:“不在河京的,还有建安王、平宁王、奉名王等,那年轻一辈里,有李循、李骁、李乐安、李乃歌、李长柏……” 曾氏听着他一个一个说着,喃喃道:“李循、李骁、李长柏……?” 郭耿平道:“倒是想起来,李骁那身本事,也是当世翘楚。” 曾氏闭上了眼睛,唇色泛白。 李循带过兵,宣延二十四年的重天台祈福,便是为李循出兵而设,结果敲响了整个大乾的丧钟序曲。 可那李循,带兵十万出征,未有多大战绩,只打了十来场局部战役,有败有胜,并无碾压之态。 没多久,他便因水土不服,染了重病,坚持数月后,撑不下去了。 彼时,皇帝已迁都至河京,李循历经千险万苦,回去归禾建安王府,从此再无半点音讯,说是他一直在府里静养生息。 而同样出自于建安王府的李骁,一个好战之徒,生得秀气白净,内里却鲁莽粗犷,一旦上头,他什么都可不顾。 当年在永安,曾氏听闻他竟直接将郑国公家的赵唐当街折断手。 郑北十二府的人,皇帝都要敬几分,李骁居然敢。 除却莽撞,他还有一颗藏都藏不住的狼子野心,只是这么多年了,只见他有野心,却未见他有半分作为。 那李长柏,是平宁王的小孙子,但在曾氏看来,整座平宁王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平宁王的二女儿,尚安郡主李奕舒。 曾氏直摇头,就这么个女子,不过也只是矮个子里拔高。 郭耿平低低道:“毕夫人……” “何苦来哉,何苦呢?”曾氏虚虚望着地面,“我夫君赤胆忠心,忠君爱国,不惜舍弃身躯。当年先帝临终前,要我夫君同欧阳安丰、夏文善、翁迎四人力护新君。如今,新君成旧帝,身陷令圄,遭众群嘲,百官背弃,江山崩殂。我夫君他们,四人皆殒,无人可护国之昌运,要平白便宜了那些王公贵戚。” 郭耿平叹道:“曾夫人,至少,皇后娘娘还是娘娘,今后,她便是至尊无上的天后。” 这于曾氏的确是一种宽慰,可这种宽慰,在风雨凋零的李乾江山前,又根本不足以解忧。 一旁的穆玉海这时起身,声音很轻地道:“郭伯父,我得先回去了,我怕监正他们会有事寻我。” 郭耿平点点头,又道:“你今天还要回宫吗?若是回,可有办法去往东宫?” 穆玉海为难:“今日定是回不去了,明日也不知可否能进宫,即便进了,也去不到东宫那的……” “如此,便算了。”郭耿平说道。 待穆玉海离开,曾氏这才想起过来的目的,看向郭耿平:“城外送回来得那封信,郭老爷,你怎么看?是真是假?” 郭耿平肃容道:“应当是真,那阿梨非等闲姑娘,怎可能不做绸缪便翻天掀地呢。” “若是真的,那我毕家军……” “若是真的,毕家军也不必怕,”郭耿平抬手轻轻捋着胡子,“毕家军,可是有毕应,毕萧两位大将的,并且,关宁行军也快到了。” 曾氏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诸事顺畅,天佑我大乾。” 穆玉海从郭府后院离开,才出来,听得空中一声古怪的鸟叫,他眉头轻皱,但没有抬首去看,而是快步离开。 待去到不远处一个无人角落时,他才停下朝四周张望。 那古怪的鸟叫声没有再出现了。 穆玉海神色愈发严肃,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拍,吓得他心脏快跳停。 穆玉海回过头去,暗夜里,对方的个子比他要矮半个头,一双眼睛冷鸷阴暗,眸中三分为黑,七分留白,直直地看着他:“穆玉海,好久不见。” 穆玉海吓得快尿裤子,结结巴巴道:“全、全爷。” 全九维上下打量他一眼,道:“跟我来。” 夜已深,街上仍到处都是忙碌身影。 一队男人推着装满石块的板车从他们跟前路过,待人全部走完,全九维领着穆玉海穿过几条长道,推开一道没有半点光亮的院门。 从酒窖深入地下,视野里才终于出现烛光。 不太大的屋子中坐着至少十个男人,正在说话,声音细细碎碎,空气里散着一股难闻的味。 穆玉海在黑暗里磕磕绊绊半日,额头被撞得生疼,他揉着脑门逐一望去,全是陌生脸孔。 直到看到了翀门辉。 翀门辉坐在最后面,正在吃烧鸡,本就难闻的气味,因这烧鸡更难闻。 全九维的忽然出现,男人们短暂停下朝他和穆玉海打量,但很快便又收走目光。 翀门辉抬手招他们过去。 穆玉海近了后瞄了眼,翀门辉脚上依然穿着双绣花鞋,不过这双很新,绣面洁净,只有一点点污泥。 翀门辉是徒手撕得,双手都是烧鸡的油腻,他嘴巴一圈也全是油,鸡骨头被他嚼得稀烂,看骨头堆里的鸡大腿,他应该已经吃了好几只烧鸡了。 翀门辉用小拇指剔着牙缝,道:“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听到这话,那些这说话的男人们渐渐停下,朝穆玉海看去。 穆玉海小声道:“前辈知道了多少?” 翀门辉眉头一皱,忽然暴躁:“哎!老夫又不知全貌,所以怎知道老夫所知道得占了全貌的多少?你就说,有什么说什么,全都说!” 1384 难以出城 这地下小室内一共三盏烛火,桌上一盏,两旁各一盏。 翀门辉一发火,脸上神情在幽幽烛光中忽显狰狞。 穆玉海知道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忙恭声道:“前辈息怒,小的这就说给您听。” 穆玉海从宫变前的政文殿开始说起,但翀门辉手一抬,将他打断,要他从摘星楼发现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开始说。 穆玉海领命,犹豫了下后,道:“不过,小的那夜虽然就在摘星楼,但小的当时在寻机大殿,事发是在经文室和极路阁,小人知道的着实不多。” “有什么说什么。”翀门辉道。 “是。” 穆玉海知道的确实不多,且信息很杂,都是从旁人那听来的。 翀门辉听完他说的,将细枝末节一顿整理,一翻白眼,唾骂:“你真是个废物,人就在摘星楼,近水楼台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桌边一个中等个头的邋遢男人道:“这几个黑衣人冒死在那时进宫,肯定有急事。” 穆玉海细弱蚊声:“前辈,我那会儿差点以为,他们是你们派来的……” 翀门辉怒吼:“我派去的我必然会联系你!” “嗯……前辈说得有理。” 全九维眉眼幽深,道:“去摘星楼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借寻机大殿观星定卜,二是想要摘星楼里的神祀礼器或经文要书。当时寻机大殿都是人,必然是后者。又逢南宫皇后大丧,整座皇廷空前热闹,他们敢在那时进宫,定要做好万全之备。”顿了顿,全九维看向穆玉海,“当时还活着的人,有谁?” “不,不少的,不过大多数都被迷晕了。” “给你五个时辰调查清楚,”全九维声音阴冷,“我要这些人的所有名字。” 穆玉海硬着头皮道:“是。” 全九维送穆玉海离开,回来后在翀门辉对面坐下。 烧鸡吃够饱了的翀门辉掏出一个小竹筒,竹筒不大,里面盛着他废了不少功夫弄来得宫廷玉液。 一口气将竹筒里的酒全部喝完,翀门辉大呼一声痛快,瘪吱着嘴巴,心满意足。 “义父,你怎么看?”全九维问道,“那些黑衣人听起来,也不可能是阿梨的人。” 翀门辉收起竹筒道:“那可太广了,没处猜。就连江南兵营的那个庄孟尧,他这些年神神叨叨,是他们派得人都有可能。” 全九维道:“要不我回熙州一趟,让张筠筠说服其父,去联系太史局的人,打听清楚?” 翀门辉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你就去一趟吧。” 整座河京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夜色已经非常深,但大半座城池的灯火都亮着。 大风过去了半个多月,修葺工作却好像这才正式开始。全九维准备妥赶路的水和干粮,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西城门,男人们高亢的呼声远远传来,随着叫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全九维看到,那整座城墙竟被他们摧枯拉朽般推倒了。 “轰”地剧烈声响,掀起浓浓翻滚的尘烟,朝人群扑去。 已有准备的男人们第一时间就跑,看热闹的路人也跟着跑。 全九维抬起胳膊遮住口鼻,眼睛眯作了一条缝。 待尘烟稍稍散去,主事的几个工部官员喊人去清点伤员,得知无一伤亡,一个工部官员爬上高桌,高兴地大喊:“上头说了,若无伤亡,每人都有赏!除了咱们的工钱外,再额外赏大米和银钱! 这大米和银钱啊,我们到手咯! ” 在场的所有劳工登时全部鼓掌欢呼。 远处围观的路人们多以妇孺为主,听闻消息也开心地拍手。 全九维抬手挥着跟前的尘烟,看着前头甚至有女人喜极而泣,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大感扫兴反胃。 皇帝都倒了,不知去哭丧,还笑。 当然,他也不喜欢李据,因为潘家就是被李据灭门的。 他只是恶心这些本该贫贱的人群,忽然有了钱,有了米。 “呸!”全九维唾了口,朝另一边走去。 他和翀门辉是中午才到河京的,不过他们是从东北城门进来的,现在他要去熙州,得从西城门离开。 东北城门那一片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但是他这会儿一连去到几处往熙州方向的大城门,无一不是围满干活的人。 一晚上走下来,都快卯时了,他的双脚发疼发酸,却连城门都没走出去。 全九维寻了个暗巷坐下,从包袱里翻出水袋喝水,越想心中越觉暴躁,将水袋放回去后,他看到了包袱里的匕首。 全九维拿出匕首,缓缓拔出,只露出三寸刀刃,其银光已足见锋利。 他侧头看向路口,稍后若是有谁打这边经过,他定上去就捅,当解心头这口气。 这个念头冒出来没多久,便见两个妇人走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模样。 年龄略大的那个提着双烂鞋,喜道:“我家大郎才回家呢,他想多干点,那大人不同意,说干多了小命保不住。我家二郎这才去没多久,我想起他穿着这双破鞋啊,就把他那双好鞋给他送去。你瞧瞧这鞋,破成了啥样。” 另一个妇人道:“我是回来取针线的,我一直守着我家大勇在那干活呢,听到说招人手绣东西,也不知道绣啥,哈哈,我去了再说!” 老妇感叹:“哎呀,没想到这日子说好就好起来了,前几日还担心揭不开锅,怎么一下子能挣钱了呢。” “是啊!这全在忙呢!” 她们越走越近,年龄略大的老妇到家了,另外一个跟她道别,朝全九维这边走来。 妇人脸上喜色未褪,浑然没瞧见黑暗里坐着个正盯着自己的男人。 就在她离全九维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外边忽然传来沸反盈天的吵闹动静。 “让开,大家都让开,都让开! ” “让路,快,后边的让路! ” 妇人眉头一皱,转头朝外面跑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全九维忽然拔刀,朝妇人追去。 只是越往外,灯火越亮,快追上妇人时,那巷口外边到处都是人,全九维只得收刀。 妇人听到动静回头,见不知哪冒出来得一个男人,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滚开!”全九维恶狠狠地叫道,推开妇人走出去。 1385 好好的人 一直有人叫嚷让路,人群往两边退来,巷口这挤进来好多人,将中间的大道空出。 全九维狠劲十足,毫不客气地将人推开,站在最外面看向城门方向。 脚下大地渐渐传来震颤,全九维不陌生,这是马蹄踏出来的。 人群里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所有人纷纷探头,踮起脚尖看向西边。 这边的城门还有得修,所以不用全部推倒,城墙上的几处飞檐各悬着只数人合抱的大灯笼,灯笼里烛火通明,无数盏烛台齐亮, 远处城门大开,城门外的兵马渐渐出现,他们速度不慢,很快,先头的士兵们策马进城。 人群屏息望着,全九维双眉拧作一个结,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很快,这些士兵们便打他跟前而过。 骏马膘肥体壮,四蹄结实,踏地如震。 这些士兵则无一不健壮威勐,他们高高骑于马上,身着崭新的银亮玄甲,不论貌丑貌美,此事皆有难以言说的气势和魄力,俊朗威风。 他们匆匆而来,快速离去,朝着宫城方向。 待最后一个士兵消失在视线里,众人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男人们目露羡慕向往,女人们双目含着憧憬企盼,全九维眼中则丝毫不掩憎恶鄙夷。 前后约五百个士兵过去,他们身上所穿的不是李乾任何军制里的兵种制甲,看其崭新程度和入城的架势,这些士兵极可能是那个妖女的兵马。 前面一个工部官员高喝,集结人手回去,城门又被关上。 全九维看着被慢慢合上得城门,心里越发暴躁,顿了顿,他忽然抬手拉住一个中年男人:“我想要出城,得如何才能出城?” 正要去干活的中年男人被猝不及防地一扯,反手推他:“你有病吧!” 全九维被男人推得踉跄,暴怒:“你找死!” 中年男人身旁的人都朝他看去。 每个人都瘦骨嶙峋,脸上没半点肉,相比之下,同样也瘦的全九维算得上是他们中较强壮的那个了。 全九维抓紧包袱,忍住去拔匕首的冲动,但越忍越怒,自己将自己憋得双手发颤。 一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少人讥讽几句,继续干活去了。 用了许多功夫,全九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睁眼看着远处的城门,他今日非得过去不可。 这时一个身影缓步走来,在他身旁止步。 全九维的余光有所感,转过头去。 是个岁数略大的老人,身材瘦长挺拔,高出全九维少说半个头,他也侧过头来看着全九维,和全九维四目相接时,老人微微一笑,道:“全贤侄。” 全九维双目警惕:“你是谁?” “你这脾气性情越来越暴戾了,”老人笑道,“好好问话,别人未必不肯告诉你,但我见你连最基本的与人交谈的能力都丧失了。没暴君的命,却有暴君的脾气,这可不行。” 全九维咬牙:“你到底是谁?” 越来越亮的天光下,老人一身仙风道骨,巷道里的风扬起他的衣衫,全九维这才看清其衣衫材质,看似寻常简素,却是上好的月绫织锦。 “我是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老人仍是笑着,“过几日你我还会再见,那时若你的脾性有所改善,我便送你件东西。” “老子不稀罕你的东西,”全九维恼怒,“你休要卖关子,快告诉我你是谁!” 老人笑笑:“你可莫要让老夫失望,切记,你的脾性一定得改。” 老人说完,转身离去。 “站住!”全九维上前,“你若不说,我不会放你走。” 眼看老人脚步不停,全九维探手要去捉他,老人慢慢悠悠的步伐忽然加速,他这一手直接落空。 “你别着急,”老人恢复慢吞吞的步伐,摇了摇头,“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全九维暴怒,他伸手去抓匕首,不过看到周围这么多人,便又作罢。 “站住! ”全九维重新跟上。 这时迎面推来数十座装满石头的板车,人群朝两边挤来,老人的脚步重新变快,如轻舟越重山般,瞬息绕开人群。 全九维被几个退过来的人影挡住,再定睛去望,哪里还有老人的身影。 “你他娘的,到底是他妈的谁啊!”全九维低声怒斥。 老人推开一座酒楼的后门,负手走入,眉宇沉重。 早起的伙计见到他,赶来道:“客官,怎那么早就出门啦。” 老人扬起笑容:“早。” “早早,您也早!” 老人迈上台阶,上三楼后,敲了敲左手边第三个客房的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老者声音。 老人关门后便叹:“这好好的人,怎么生得这么暴戾呢。” 老者立在窗边,一双清澈的目光望着街道上忙碌的人群,澹澹道:“可能原先就不是‘好好的人’。” 老人走到他旁边,望了眼满目人间烟火气,再看向越来越亮的天幕,忽道:“你我赌局,不如作废?” 老者瞥他一眼:“不讲信用。” “哈哈哈……” “他走了。”老者冷冷地看着全九维。 “你还睡得着吗?”老人问,“是睡会儿,还是去找你徒弟?” “睡会儿,”老者转身朝床榻走去,“找她不急,她这会儿可能在城外。” 老人点头:“那我也回屋去睡。” “记得关窗。” “你刚才不是在窗边吗,懒不死你。” 老人说着,抬手将窗扇关上。 “阿嚏。”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喷嚏。 正抱着册子过来得詹宁见到,赶忙道:“二小姐,生病啦。” 夏昭衣澹笑摇头:“不是。” 詹宁将手里的册子放下,滴咕道:“我不知京兆府送来这些作甚,二小姐要得又不是这些。” “送来就送来吧,还有吗?” “还有的,我去搬!” 夏昭衣起身拿了几本翻了翻,除却历来所有由京兆府下达的政策公示备桉,还有大大小小的税政收纳和套算方案。 不仅是李乾来了河京这些年的赋税,以前在永安的户税、丁税、商税、关税,也都清楚整理在册。 大到几万两的大型商贸,小至寻常茶、盐、糖、铁都逐一列举。 1386 果然是他 詹宁又放下一捧册子,推在其他几列一旁。 见夏昭衣看得认真,詹宁在高高叠起的册子上托腮,忽然八卦了起来:“二小姐,您昨晚何时回来的?” 夏昭衣想了下,道:“大概子时。” “这么晚啊,我都睡了,我还以为你和沉将军出城去了的。” “嗯,沉冽出城了,我因为腰不好,不便一起过去,毕竟骑不了马。” “那这么久时间,你们就在那大街上走来走去呀?” 夏昭衣摇头,边翻去一页边道:“沉冽走得比较早,我去了一趟工部,再去了一趟户部,回来便晚了。” “噢……” 夏昭衣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他。 “嗯?”詹宁打起精神。 夏昭衣笑道:“你怎么那么关心我和沉冽呢。” “哪有,我家事国事天下事,哪样都关心的。不过……二小姐,你和沉将军郎才女貌,你们……” 夏昭衣打断他:“女才郎貌。” “哎,女才貌,郎也才貌,这样行吗?” 夏昭衣秀眉轻拢:“怪怪的。” “那,天作之合,这样行吗?” “也是很怪,窗户纸还没捅破呢,怎么就合了。” 詹宁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罢了,”夏昭衣拍了拍手里的册子,“正事要紧。” “好吧,不过二小姐,你今天感觉腰如何呢?” “还行,不骑马,不坐轿子颠簸,便不成大问题。” 詹宁轻轻叹气:“我再去搬,便不打扰你啦。” “嗯。” 詹宁边走出来边忍不住滴咕,哪里是什么郎才女貌,女才郎貌,这两人凑一块,男痴女钝还差不多…… 没多久,一辆马车悠悠在金兴酒楼前门停下。 车夫停下后,掀起车帘进去半个身体,一直推攘着车上的人:“东家,大东家?” 回应他的,是杨冠仙被他推得嘴巴一张,打出来得呼噜声。 “大东家,大东家,到了,醒醒!” 好半天,杨冠仙缓缓睁开眼睛,嘴巴发出猪吃食的咕噜声:“哦,到了啊。” “东家,您瞧您困的……” 杨冠仙“哦”了声,翻了个身,继续又睡了。 见他困成这样,随从没办法,进去喊人帮忙。 胡掌柜闻言,道:“直接睡马车上那不累惨,脖子都要折了,走走,去把詹侍卫叫来,一并给抬楼上去。” 刚搬完册子的詹宁走来,好奇问:“抬谁啊?” “詹侍卫,您来得正好,那位杨先生从宫里回来,困得直接睡街上了!” 詹宁干笑几声:“我还是去隔壁搬救兵吧……” 早知便不装逼吹牛说什么每天都要锻炼,就爱这样抱着书来回跑了,喊人一起抬书得了。 杨冠仙一觉睡到午后,詹宁就守在房里。 杨冠仙将醒未醒时开始说梦话,詹宁正在看小人书,听到后边传来得分田,分人头,几成利率,蚕丝买卖,詹宁回过头去。 杨冠仙说着说着,忽然又道:“夏大娘子,夏二哥……”詹宁神色变得悲愁,上前推他。 杨冠仙睁开眼睛看着他,詹宁道:“你滴滴咕咕,说了好多梦话。” 杨冠仙眨着迷惑的小眼睛,顿了顿,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打量周围。 詹宁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将他睡死过去的事简单一说,指了指楼上:“二小姐在楼上,你特意从宫里出来,肯定有事找她,你要过去的话,先去漱个口。” “哦……”杨冠仙睡意惺忪,“好的。” 他抬手揉着脖子,着实觉得没睡够,一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他仰头倒了回去:“我再睡会儿。” 詹宁拾起跌在地上滚了数圈的小杯子,起身发现,他真就睡着了。 “真是头猪……”詹宁滴咕。 · “真的是头猪!可胖了!”男人用手比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宽度,“他们用门板拼成床板子,给他抬上去的。” 翀门辉看着他的形容,脑补了下画面。 一旁折腾一夜了的全九维同样刚睡醒没多久,看着男人大大张开的手,忽然道:“他大概长什么样?” “这倒是没看清,就知道很胖,又白又胖,像是套上了黄色衣服的猪!” 全九维又问:“他们如何称呼他的,可有提到杨这个姓?” “这,我离得太远,倒也未听清。” “你怎么一开口就是杨这个姓,撞见了?”翀门辉看向全九维。 全九维摇头:“没。” 只是听到胖子两个字,他的脑袋里面率先跳出来得人脸只有杨冠仙。 想了想,全九维爬起,冷冷道:“我去金兴酒楼看看!他定会出来,瞧一眼就知是不是他了。” “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翀门辉问。 “是,我就杀了他。”全九维说道。 “你与他有深仇大恨?” “义父,此人的二弟,你可知是谁?” “谁?” “灵峰山道观,杨长山。” 翀门辉一怒:“竟然是他!” “现在就看看,这个胖子是不是杨冠仙本人了了。”全九维道。 据说阿梨就在金兴酒楼,所以全九维需得乔装打扮。 好在街上到处都是干活修地的,他简单乔装,本就晒得又黑又皱的肌肤,让他融入人群之中,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一日下来,那金兴酒楼大门前至少停下三十次坐骑,皆是送信而来,这些信来自四面八方,有皇宫方向,各大城门的方向,还有各个官廨。 除了信,来拜访得人也颇多,基本都是朝廷官员。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唯独不见有大胖子出来。 在后院盯梢得几个人送来消息,也不见有胖子出没。 倒是翀门辉那边送来一封信,信上是穆玉海所提供得那日在极路阁里的能够查得到的所有人的名字。 翀门辉要他抓紧时间,最好快点去对付这些人。 全九维咬牙,他守了一日,不想就这样离开。 强撑着又等了半个时辰,全九维暴躁地呸了一口浓痰,准备带人离开。 便就在这时,他盼了又盼的黄衣服胖子终于出现在视线里了。 车夫提前将马车拉到门口,杨冠仙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脸上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 全九维眼睛一眯,果然是他! 1387 师父徒弟 车夫搬来一张方竹凳摆在地上,杨冠仙扶着马车踩上去,一个瘦瘦巴巴的民工跑来,见到杨冠仙上车,忙焦急叫道:“大老爷,大老爷救命啊!” 杨冠仙朝他看去:“啥?” 民工朝身后放指去:“那边的石板块忽然掉了下来,砸中我兄弟了!求求大老爷快带点人来帮帮我吧!把他抬出来吧!” 杨冠仙眉头一皱:“那还了得!” 他回头看向车夫:“你速去喊几个人手来,我们先去看看。” 他转身下了方竹凳,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两个打手随民工过去。 街上仍到处都是人,但大家各忙各的,都累坏了。 杨冠仙沿着一条被挖掘开的土石路边边跟着民工往前走去,一路都是乒乒乓乓,周围全是敲砖和撬石头的声音。 一个民工挑着担从前面横穿经过,边漫不经心地朝杨冠仙他们打量数眼。 待离开杨冠仙他们的视线范围后,他加快脚步跑走。 全九维带人埋伏在暗巷里,挑担民工一过去便道:“全哥,加上那个死胖子,一共来了五个人!” 全九维身后的几个手下互相朝彼此看去,他们算上那个去找人的,一共是八人。 一人道:“全哥,那死胖子太胖了,我们又太瘦,他一个能打我们好几个吧……” 好半响,全九维语声阴冷道:“我们不是找他们打架的,我们只是来杀人的。” 他回身看向身后诸人,压低声音:“此次我们赢面极大,只要趁其不防,一刀宰了他,立即就跑!” “嗯!”众人点头。 “去,都藏起来。” 这条路特别不好走,杨冠仙无处落脚。 终于跟着民工到暗巷,果真有只手被压在石板下面。 杨冠仙赶忙叫道:“快快,这还了得,快去救人!”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两个手下立即随领路的民工过去,还有一个民工就藏在杨冠仙后边,他握紧手里的刀,就要朝杨冠仙的脖子刺去,杨冠仙忽地转身朝暗巷外走去,恼道:“让喊几个人手过来,慢慢吞吞!” 余光忽地瞥见一抹亮光,杨冠仙下意识看去,便见一刀匕首朝着他的脸面直接刺下。 慌乱里,杨冠仙赶忙扬手去打。 那两个随从和两个手下听到动静,登时大惊,立即追来帮他,一个随从骤然惨叫,被人一举刺中,黑暗里又窜出好几个民工杀手来。 全九维手里的刀直接朝杨冠仙刺去,杨冠仙边怪叫边扬手乱打,上上下下,从头到叫一顿乱挥,双臂快得看不清形状,还有他因受伤而乱飞溅的血水。 全九维再度刺去,就要近杨冠仙身时,他的手腕骤然被人拿住。 全九维登时抬头,竟是今日凌晨在西城门内所见到的那个老头。 “是你!”全九维怒目瞪他。 老头抓着全九维的手腕同时,一脚将另外一个民工踹走。 身后响起一片惨叫,全九维赶忙回头,随他来得几个民工杀手几乎在同一瞬全部摔坐在地,纷纷捂着口鼻,手掌下全是鼻血。 又多了个老头,他正俯身去扶杨冠仙的一名手下,检查这名手下身上的伤口。 全九维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啊!” 杨冠仙停了下来,一年的运动量都交待在这了,他大口大口呼吸,快喘不过气,睁着眼睛看向抓着全九维的老人。 全九维努力挣扎,老头子看着瘦骨嶙峋,手劲却非常大。 “松手!”全九维扬脚踹他。 老人顿时松手,全九维被他摔了出去。 全九维赶忙爬起,手里的匕首对着他们:“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早上还对他嬉嬉笑笑,这会儿双目中全是鄙夷之色:“翀门辉教得真是好啊,一个好好的男婴,让他教成了非人非鬼。” 全九维谨慎地往后退去一步,虽猜不出这老头的来历,可是隐约能猜到是哪一类人了。 而这类人,就算翀门辉来,他都得罪不起。 “哎哟!”杨冠仙忽然捧着自己的肚子,“哎哟哎哟!” 老人朝他看去,一惊:“你肚子挨了一刀!” “哎哟! ”杨冠仙捧着血淋淋的肚子一下子站不住了,跌在了坑坑洼洼的泥坑旁,“哎哟!” 胡掌柜正带人赶来,见此情况大惊,先吩咐一人回去喊夏昭衣,他则加快速度带着剩余人过来。 老人忙检查杨冠仙的伤口,让他松手。 杨冠仙痛得惨叫,紧张得浑身痉挛,不敢松开。 全九维眉眼阴冷,紧紧盯着老人的背影,握紧手里的刀。 另一边的老者替杨冠仙的手下简单处理后,起身走来。 就在全九维准备将想法付诸于实际时,他的手瞬息被人挡住,全九维一抬头,“啪”地一声,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 全九维怒从心头起:“你敢打我。” 他朝老者砍去,手劲再度被人挡掉,再一记耳光。 全九维的脑袋都被扇嗡了,他呸出一口浓血,再度去砍。 又一记耳光。 他再砍。 又又一记耳光。 他的所有攻势像是打在一堆棉花上,对方全程冷漠站着,只动了两只手臂,一只格挡并化解他的力气,另一只手则用来打他的脸。 又双叒叕一记耳光后,全九维满脸都是血,瘫软靠着身后破败的砖墙上,头眼昏花,眼前的老者变成了四个重影。 他颤颤巍巍地再提起刀。 老者根本不考虑他已经完全举不起刀的可能,该来的巴掌没有迟到,力量也没有减少,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全九维握不住手里的兵器了,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胡掌柜先吩咐人把杨冠仙的几个手下都抬走,至于杨冠仙,从门口抬到楼上都费劲,而这不好走的一路,胡掌柜想想都脑壳疼。 “师父?!”夏昭衣清脆的叫唤骤然响起。 胡掌柜等人纷纷朝少女看去。 顿了顿,反应过来她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后,众人第一时间唰地一声,飞快朝全九维跟前的老者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睁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神仙一般。 老者穿着最寻常的朴实衣裳,背影清瘦高挑,闻言回过身来,右手背在身后,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容看向急匆匆赶来得少女。 “徒弟。”老者说道。 1388 金色火海 杨冠仙的伤口很深,伤口创面大,因为全九维在捅刀进去的瞬间,扭转了刀把,等于在杨冠仙的身体里面狠狠地剜了一下。 杨冠仙痛得浑身发抖,被抬回去的一路,他涕泪纵横,紧紧拽着少女的衣裳不松手,一声一声喊着阿梨姑娘,絮絮交代着遗言。 夏昭衣索性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杨冠仙好大一个人了,张开嘴巴嚎啕大哭,越哭越惨烈。 隔壁灯前茶楼的人就等在门口,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见到杨冠仙血呼啦啦的模样,所有人都惊了,赶忙上前一起抬门板。 最后,杨冠仙是被放在门板上,从窗外吊上二楼的。 因失血过多和受惊不轻,他没多久便陷入了昏迷。 好在经检查,肚子上的一刀并不致命,自伤口流出来得除了血,还有大量属于杨冠仙的脂肪,厚重的油脂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的内脏。 除却肚子,他手上的伤口也很严重,手心手背和手前臂鲜血淋漓。 两个老人分工合作,老者处理肚子上的伤口,另外一个老人负责双手。 夏昭衣在楼下照顾随杨冠仙一并过去的手下,伤得最严重的一个是被人从身后偷袭,一刀直接戳进了腰子。 后院传来动静,在夏昭衣身边帮手的詹宁抬头看去,见是隔壁灯前茶楼的人帮忙把全九维他们押回来了。 “二小姐,我出去看看。”詹宁说道。 “嗯。” 詹宁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胡掌柜,快步走了出去。 武少宁将全九维丢在地上,看向迎面走来得詹宁:“经问话,他们共八人,一人跑了。” “八人?”詹宁目光扫去,站得站,摔得摔,还有一个躺着的。 “这不是就八人。”詹宁说道。 武少宁朝被抬来得那具尸体看去:“这是才被他们杀害,压在石板底下的,这些奸人就是用他做鱼饵,将杨先生他们引去。” 詹宁大怒,一脚朝地上的全九维踹去:“如此草管人命,你当千刀万剐!” 全九维被踹得捂紧肚子,整个人缩作一团。 武少宁道:“这男子应当就是附近干活的,待稍后我差人去打听打听。” 詹宁点头:“辛苦了!” 想了想,他又道:“我去问问二小姐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好。” 詹宁回来请示,夏昭衣抬眸朝院外投去一眼,道:“差个人去京兆府,让官兵过来把他们带走,全九维留下。” “嗯!” 夏昭衣冷冷地看向地上的全九维,眼睛里鲜少浮起这般浓烈的厌恶与鄙夷,很快,她收回视线,继续处理伤者们的伤口。 · 城门十里外的殡宫四周,被一块一块罗列严正的兵阵包围。 兵阵高亮的火把,让整个殡宫外墙变得耀眼。 自高处俯瞰,东西两边各有四大长方形兵阵,西北两边则是各三,共十四列阵。 两两兵阵中间相隔约六丈距离,这六丈距离便像是一条暗河,将明光璀璨整齐切割。 此画面对于强迫症而言分外治愈,对于藏在高出料察敌情的毕家军斥候而言,更是愉悦。 因为看似规模庞大,但也可见兵力有限。 十四列阵,每个列阵不到两千人,满打满算,便是三万人不到! 若毕家军忽然发起攻击,和殡宫里的人里应外合,那么杀开一条道来,绝对不是问题。 斥候又细细观察许久,想了想,掉头离去。 这片丘陵四通八达,山上河道诸多,斥候的马停在余黄村土地庙附近。 他快速下山跑去,翻身上马,朝来路狂奔。 余黄村最远的村道是一片坟山,这个点了很少有人,赶路也断不会从这边过。 斥候策马狂奔而去,跑着跑着,他忽觉不对,立即勒马。 马儿轻轻一声打鸣,仰起头来。 斥候竖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周围。 顿了顿,他从马背上下来,双脚一落地,他便大感不妙,立即将耳朵贴到地上去。 那轰隆隆从远处传来得巨响,像是要将大地给踏碎。 没个六七千兵马,走不出这样的动静。 而这六七千,断不可能是毕家军的人。 毕兴磊带兵谨慎,从不冒进,在未知殡宫军情前,他不会随意率兵。 斥候想了想,翻身上马,朝这动静来源处靠去。 他跟着这些兵马很快离开余黄村范围,所去方向为西北。 而若是直走往西三十里,就会到毕兴磊如今所在的拜庐乡。 斥候不理解这些兵马此时去西北做什么,他尽量选择山道,不过山道时常会无路,所以他不得不兜兜绕绕。 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在一座半崖上停下,遥遥眺着远处的火光,一瞬目瞪口呆。 那辽阔的长野上,到处都是兵马,一路延续至天尽头。 火把亮作一片火海,比殡宫四周的更为耀眼。 大地起风,所有火把晃动,似金灿灿的浩大汪洋起了鎏金的浪。 而那些清一色的银亮玄甲并未因火光而暖,反因灯火之温,更对比出金属盔甲的森冷冰凉。 斥候兵傻眼,愣愣攥紧缰绳。 他不敢给一个明确数字,可是眼睛无法欺骗自己,那边最起码,有近十万人的列阵! 他以为对方的所有兵马都在殡宫前了,这里竟还藏着这么多。 他一路跟随而来的七千多兵马缓步列入兵阵中,斥候的视线一路朝前望去,望不到站在最前边的人影。 紧跟着,他又有了一个惊人发现。 这支兵马所立方向,是朝南的。 而此处一直往南,不正是拜庐乡! 斥候慌了,他得立即赶回去! 斥候立即牵马。 暗处两双眼睛已经盯着他很久了,待这名斥候离去,一双眼睛的主人就要跟上,另外一人拦住他:“叶大哥说了,不跟。走,去找叶大哥!” 叶正不在军列前,他带着一队兵马前去清点人数。 沉冽也不在,他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兵马已率先往南而去。 旷野的风越来越大,漫空没有一颗星子,月亮被密黑的行云遮脸,时而露出一角苍白色的银华。 因这缕森冷隐匿的月光,五月的夏夜,好似忽然有了一份罕见的冰冷腥潮。 1389 俊美将军 拜庐乡的乡长和乡绅们此时愁白了头发。 他们聚在拜庐乡破败荒弃的大祠堂外,门前守卫不放行,他们一群百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送去的饭菜被里边留下了,不说半句赏赐,连一声回话都没有,只有守卫出来让人走。乡长乡绅们不走,守卫也没有赶人,只是不放行。 祠堂外黑黢黢的,唯一的光亮是祠堂内的空地上亮着一盏灯笼,周围一片无光。 虫鸣在田边啾啾,偶有青蛙呱呱路过,河京五月上旬的夜还没到燥热难耐的地步,那风一起,竟还有些冷。 老乡长双手拄着拐杖,愁眉苦脸。 真要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老乡长自己都说不清,就是不踏实,焦虑难眠。 京城里出了很大的事,他们消息闭塞,打听不到具体的,但知道,是了不得的翻天大事。 现在,拜庐乡这十村八店的又来了千军万马,谁能不慌呢。 便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奔回,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大祠堂。 祠堂前的男人们赶忙围过去,纷纷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因这番动静,祠堂里出来几个军官模样的男人。 别的人老乡长不认识,但是一眼能够认出毕应。 “毕将军!”老乡长叫道,“毕将军!” 毕应看了看他们,跟身后手下低声说了几句,身后手下领命,从祠堂里出来。 “老乡长,”手下近了说道,“我们将军说,你们如果再留在这里,就要动用军法赶人了。” “这,这凭什么!”老乡长愤怒,“这是我们拜庐乡的地儿!” “这儿如今已是兵家重地,我们将军只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若还不走,就只好请你们走了。” 请这个字,被他特意加重语气。 众人大怒,一群男人围上去要说法,守卫们以手中长枪拦住他们,不准上前。有几人过于激动,忽然对守卫们动手,现场一下子大乱。 忽然,拜庐乡男人们里有人高喊:“士兵来了,军队来了!” 见远处真的跑来一大群士兵,拜庐乡的男人们掉头就跑。 慌乱里,往东南西北去的都有。 有几个跑慢了的被现场守卫抓住,刚赶来得士兵们也不客气,追上去抓人。 乡长一把老骨头,被一众乡亲几乎架着跑,他们这一伙儿人跑出去很远很远,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了,众人停下休息。 “呸!”一个男人骂道,“在我们的地盘上这样撒野!” “就是,这不是咱们的家吗?” “看着都是个人物,实际上个个不是东西!” …… 众人骂骂咧咧,骂着骂着,有人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个人低头看地。 一人忽然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听了一阵,他的神色大变:“你们听听看!” 好几人都趴了下去。 老乡长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起身,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远处。 “都起来,”老乡长语声凝重,“你们看。” 乡人们从地上爬起,看向远处奔来得兵马。 一人喃喃道:“又是军队……” “嘘!”一人叫道。 眼尖的人很快发现,这些不是毕家军的制甲。 拜庐乡地处旷野,在河京和熙州交界处,此地经常有兵事走动,对于附近几大州省的兵种制甲,他们不说全部认识,但一半以上都是极为眼熟。 乡长很轻很轻地道:“来者不善……” 尚还有百步时,为首男子放慢马势,逐渐停下的坐骑缓步走到他们跟前。 乡长握紧拐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月光这时又半露一弯,天地间的视野再度变好,为首男子的眉眼也变清晰。 望见他的五官,乡长等人睁大眼睛,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夜色苍苍,月华微茫,四面风声清啸,远空的山与云都成了夜色的垂帘。 男子勒绳坐于马上,幽潭似的乌玉黑眸自众人身上冰冷扫过,落在乡长身上。 面目极其冷峻,却也极其俊美,剪月为颜,熔玉成骨,摘星作眸,偷白自雪,墨缎似的马尾被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亦拂眉扫额,清寒料峭。 一柄长枪斜背于他端挺的背嵴后,长枪上的寒光熠熠夺目,更增其冰冷和杀意,似阴司夺路而出的修罗阎王。 老乡长一时连怕都忘了,愣愣地看着他。 沉冽开口道:“此处可是拜庐乡?” 老乡长缓过神来:“你们……是何人?” 沉冽继续问:“夜半三更,你们这一行人预备去哪?” 老乡长捏紧手中拐杖,求助般地看向两旁乡亲,其中一个还是附近村庄的村长。 沉冽见他模样,问回之前的问题:“此处,可是拜庐乡?” 1390 先礼后兵 毕家军所占据得祠堂,在刚才的一炷香时间内,先后奔入两个士兵。 前边那一个,便是去殡宫查探的斥候。 后面那一个才进去不久,是毕家军的巡守队队正,他遥遥看到北方来了兵马,第一时间回去禀报。 两个士兵爆发了短暂争执,一人说看到了千军万马,一人说,北方来得兵马五十人不到。 不管来者多少,毕应亲自带了兵马出来,并派手下去各大部营叫人。 那些火龙先去祠堂,再往第二个士兵所指得方向赶来。 而第一支从祠堂出来得火龙,已骑快马,快至沉冽他们所在的乡道。 沉冽看了老乡长他们藏身的长野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毕应的副手鞠子厚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遥遥望见暗夜里的兵马,伸手指向远处:“将军,就在前面!” 毕应叫道:“追!” 一众骑兵狂奔,马蹄踏夜,泥草飞扬。 忽然,毕应抬手叫停,缓缓勒马止步:“不对!可能是引我们过去的陷阱!请君入瓮之计!” 鞠子厚朝前面张望,一愣:“将军,看不见他们了。” 毕应握紧缰绳,身后士兵高举得火把将他的脸照亮,分外严肃。 他们后边是跑步而来得士兵们,正在用尽力气追他们。 火光越聚越多,周围被照亮,鞠子厚蓦然大惊,看向东面:“将军!” 毕应循声望去,眉眼一凝,立即抽出手中武器,高声喝道:“何人!” 夜凉如水,野地光线暗澹,这群无声立在黑暗里的骑兵们被微光描摹出高大暗影。 毕应驱马过去,鞠子厚等亲兵立即跟上。 火光逐渐蔓延,暗影里的三十多个骑兵被照亮,沉冽的眉眼最先出现,剑眉星目,俊美无俦,千嶂层云下,凝冷若修罗。 毕应的眉头深深皱起,顿了顿,他缓缓道:“沉冽?” 沉冽看着他:“你是毕应,还是毕萧?” “本将正是毕应!” 说完,毕应朝沉冽身后看去,道:“你就这点兵马?” 沉冽道:“先礼后兵。” “哈哈哈……”毕应大笑,“如何个礼法?尔等擒我帝王,覆我大乾,礼?乱国之奸佞也配谈礼!” “我不与你做口舌之辩,我只问你,可愿带兵去北境塞外诛杀北元人。” 毕应冷冷看着他,沉声道:“若我说愿意呢。” “那么你择日出发,今日我们便当没有见过,你路上所需粮草辎重若有需求,开口就是。” “好狂的口气!那么,若我说不愿意呢?” “毕将军会不愿意吗?”沉冽道。 “你这狗贼!”毕应手里的兵器指向沉冽,“我且问你,你这会儿提起北元,你居心何在?你怕了?怕河京被我们毕家打回来是吗?” 程解世叫道:“住口,毕家的龟儿子!尔等龟缩河京,忘了国仇家恨,何等糟劣下贱!我们提起北元能有什么居心,无非教你不要忘了你父辈之血仇!你骂旁人狗贼,殊不知这天下最大的狗贼,正是你满心要去孝顺的李据!” 毕应看去,怒不可遏:“你又是何人?!” “在下醉鹿程解世!” “不知名的路边草,也配来本将跟前叫唤?” 沉冽道:“毕将军肯还是不肯?发兵北元,助北境前线一战。” “你怎不去?”毕应叫道。 “我有五万兵马已去,待河京风波平息,我也将去。” “哈哈哈……”毕应厌恶道,“沉冽,等你去了,又死了,本将再去给你收尸! ” 沉冽没有被他激怒,仍是平静口吻:“毕将军,我给你三个时辰,你回去同毕兴磊等毕家人商议考虑。三个时辰,足够你平息心中愤满了吧。” “你都到我跟前了,你觉得我会放你走?” “传言毕将军为人耿直大气,今日我敢只带三十人来见你,莫非毕将军反而不敢放我走?你这胸襟气魄比我这狗贼还不如?” 毕应握紧手里的兵器,竖眉瞪他。 若是寻常时候,毕应是真敢放的,可是现在这关头,沉冽都主动送上门了,他若意气用事将人放走,不仅无法回去交代,跟无法和天下还有皇上交代。 “擒贼先擒王,”毕应冷冷道,“沉冽,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是,对不住了!” 说着,他扬手:“拿下他们!不必活捉沉冽!谁若看下沉冽头颅,赏黄金千两! ” 1391 她的师父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毕应看去。 不是因为他话里所提到得对方的骏马有多好,而是因为毕应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毕应此前与吕眉晖、洪元杰、李骁、包速唯等人齐名,这里面,也包括沉冽。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李骁和包速唯,还有那个才任命燕云卫正将,却被沉冽拦道打成残废的洪元杰,在这些小有名气的将帅中,毕应无疑是脾气最好的那个,但他此时着实暴躁。 屋里安静一阵,毕兴磊打破沉默,他看向军师:“城中还没有消息送出?” 军师名叫阮举庆,摇头道:“没有,算上今夜,夫人和皇后……已整整一日未有消息送出了。” 毕兴磊神色严肃,沉目看向桌上的行军图。 屋里的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毕应忽然感觉气氛不对,道:“怎么啦?此事莫非还真要讨论商议?你们有投敌之心?” 毕兴磊道:“斥候回报,说北地有至少十万兵马。” “我知道,他说得时候我就在这站着。” “我们倾尽全军,拢共才四万。” 毕应皱眉:“三伯,听你之意,看来你是要……” 毕兴磊没有说话。 毕应起身失望地看着他:“三伯,你该不会真的是要去找沉冽谈和吧?皇上还在牢里,皇后还在城里,皇嗣还在殡宫!三伯,沉冽和夏家那私生女,乃,乃是窃国逆贼啊!” 屋内颇会察言观色的几人见毕兴磊神情,心中皆知方向已定,一人道:“鞠副将,沉冽贼子当真说可让我们去北元?” 鞠子厚道:“是。” “当真亲口说,要提供我们辎重粮草?” 鞠子厚看了眼毕应,道:“是。” “那杀北元逆贼,何乐而不为?!” 其他人也开口附和。 毕应大怒:“成霜,你倒是聪明,绕开我直接问鞠子厚这些东西,再搬出北元来说道!那个沉冽为何提北元,他不就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毕家军若不伤对方一兵一卒就这样离开,今后颜面何存?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我毕应丢不起! ” 毕兴磊皱眉,看向军师阮举庆,目光带着求助。 阮举庆对上他的视线,顿了顿,阮举庆点头,出列道:“六将军,你先息怒。此事无关丢人与否,你听我三言。一,于公,国库已空,我们毕家军军饷迟迟未到,全靠毕家族亲们苦力支撑。可是我们自永安到河京,无田无产,能撑得几时?且李乾已如破船,危海中沉浮跌宕,随时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毕家及时谋得出路,乃幸事!” “二,于私,毕大将军当年和夏国公、欧阳将军亲如手足。欧阳将军之子欧阳隽私下庇护夏家军残部数年,再亲手交还给定国公府遗孤手中,已足见欧阳家立场。且有此例在先,那么毕家军和夏家军亲厚,也是世人眼中的理所应当,哪有丢人不丢人的说法?” “三,六将军战功彪炳,胜绩辉煌,名扬东南,凭这年少轻狂之意气,让你与沉冽低头,你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不如这样,六将军便去寻沉冽一战?是胜,六将军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就算我们与沉冽谈和,那也是我们脸上有光。若是败,那,六将军,你服是不服?” 问题一下子给摆到了毕应跟前。 所有人都朝毕应看去。 毕应被说得一愣一愣,眨了下眼睛。 阮举庆分析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尤其是那“三”,阮举庆好像的确戳中了他心里的不服气? “你,你胡扯,”毕应忽然不太自在地道,“我讨厌沉冽,因为他是狗贼,什么我年少轻狂,什么不想输给沉冽?” 阮举庆道:“六将军,你且说敢不敢应这一战?” “好你个阮举庆,你不愧是当军师的,你激我?” 毕兴磊道:“别管什么军师不军师,六郎,你敢不敢?” 毕应叫道:“我为何不敢?!” 毕兴磊一锤定音:“行,那就说定了。” 毕应皱眉:“你……” 毕兴磊看向自己阮举庆:“去下战书吧。” 阮举庆应声:“是!” 毕应看着阮举庆掉头便往外走去,上前叫他,阮举庆理也不理他。 毕应的眉头越皱越深,怎么矛头一下就拐到他身上了,忽然就这么莫名其妙了。 晏军原地扎营,一座又一座帐篷大敞。 最大的帐篷里,沉冽高大挺拔的身子坐在行军桌前,正在看城里送来得信。 几个时辰前发生的杨冠仙被刺一事,由于路途遥远,他现在才收到。 除却杨冠仙被刺,全九维被抓,信上还提到她的师父来了。 沉冽此生没怕过什么人,但是那老者……在敬重之外,沉冽是有一层畏怕在的。 当年老者那双几乎要看透他的目光,沉冽至今还记得。 而他自小没有与长辈打交道的经验,或者这么说,除了祖父和外祖父之外,他和其他长辈的关系都不好。 并且他的外祖父还…… 沉冽的黑眸一瞬暗澹。 不过,她的师父在此时过来,其实也是好事,凭这位老者的智慧,能为现在的她省去大量心力,她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而且有她师父在,她的腰伤应该能好得更快。 “报! ”一名士兵在外叫道。 叶正掀帘出去:“何事?” 士兵后面还跟着一名士兵,那名士兵身上所穿制甲乃毕家军的蓝裳银铠。 叶正扬眉:“这才半个时辰不到,毕家的将军们就拿定主意了?” 毕家军士兵双手捧上一封信,一面旗,诚恳道:“我们将军愿意谈和,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这位将军领我去见沉将军!” “什么不情之请?你先说。” “我们将军吩咐,定要亲口当着沉将军的面说。” 叶正上下打量他,正要说话,大帐里传出沉冽清越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叶正侧身道:“是!” 叶正看向左右亲兵,道:“搜身!” “是!” 左右亲兵立即上前,不仅仔细搜身,连他的信和旗都要逐一检查。 1392 四海明明 搜身完毕,叶正领着士兵进入大帐。 信和旗子被呈上,待沉冽看完信,士兵抱拳,恭敬说道:“沉将军,我们主帅有一个不情之请。” 沉冽道:“何事?” 士兵迟疑了下,道:“我们六将军不服沉将军,所以阮军师提议,要他与将军您一战。” 叶正道:“一对一,单挑?” “嗯,以及……”士兵声音变低,“我们军师问,沉将军可否羊败?” 叶正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 “我们六将军心高气傲,不肯低头,他需得尝到些甜头才能让步。沉将军若是愿意羊败,六将军得一时之喜悦,而后必将成为北境战场上的一名悍将,定当斩敌无数!”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叶正想了想,转身看向沉冽。 沉冽看着士兵,双眉略合,神情分不清喜怒。 “少爷……”叶正低低道,不知沉冽意思。 沉冽道:“若我不答应,那么这封信和这面旗,你是否要收回去?” 士兵为难,垂首道:“我们元帅,倒是没有这么说。” “挺好,我不喜被人要挟。如此,不论我答应与否,这面旗,今日都交予我手。” “嗯……” “我不答应。” 士兵抿唇,鼓起勇气抬头朝沉冽看去:“将军,那我们六将军那……” “他若能打败我,那便打败我。若打不过我,也随他如何,他想去西北,便去西北,想走,也随他。” 叶正点点头:“是啊,就是这么个简单道理,不就是打一场,不是胜就是败,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何况,打北元乃民族大义,怎还得别人求着去吗?” 士兵无奈,应声道:“那小的,回去复命。” 待士兵离开,叶正看向被沉冽随手放在桉前的那面旗:“少爷,羊败,其实也没什么……” 沉冽眼皮轻抬,黑眸朝他看去,古井无波。 叶正挠头:“我是觉得,若是羊败就能得一勐将,这是赚大了的买卖啊。” 沉冽沉默了下,道:“一,但凡他们长着眼睛,都该清楚如今局势对毕家军而言何等不妙,如此都压不住毕应的性情,若我再败,日后毕应将更目中无人。二,”沉冽的声音变轻,“阿梨的师父来了。” “啊,那位传说里的离岭尊者?” “嗯。” “他和毕家军有什么仇或恩吗?” “没有,”沉冽看回手里的信,澹澹道,“是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输。” “……” 叶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由笑出声:“我明白了!那肯定是要在老丈人跟前好好表现的!” 沉冽道:“别胡说,不是老丈人。” “反正,也差不多嘛!”叶正乐道,“如此,少爷确实有道理,我们现在占着上风,赢面如此大,已给了他们生路,他们该感激,哪来资格在那边琢磨这那!” 沉冽道:“我先休息,待他们来了,你叫我。” “嗯!” 夏凉夜深,天幕浓云,风从数万座帐篷上拂过,掠向山川,袭荡入城。 夏昭衣处理完伤者们的伤势,在等老者的过程里,昏沉沉伏在桌上睡着。 期间有人唤醒她,见老者还在屋里没出来,她不肯回房,等了一阵,又不知不觉睡着。 快卯时,洗净双手擦干后的老者过来亲自推她。 夏昭衣撑开眼皮,坐起来道:“师父。” 老者道:“你该回房睡。” “杨冠仙伤势如何?” “命保住了。” 夏昭衣长长松了口气。 老者又道:“他太胖了,该当消肉减重,伤口中的油脂比血水更多。” 夏昭衣澹笑:“减重于他太难,之前没钱又赶路的贫寒日子,他都没瘦多少。” 另一个老人在这时过来,夏昭衣看去,道:“顾宗主。” 老人扬眉:“欸?你识得我?还是你说的?” 老人看向老者。 夏昭衣笑道:“晔山望星宗门现任宗主,顾星海。后背有道六寸长的刀疤,幼年放牛时救一妇人,被那妇人丈夫所砍而留。也是这一刀,顾星海被望星宗门的老宗主赏识,收入门下,并取名星海二字。这事是你亲口告诉我师姐的,还说我师父都不知道。” 老者道:“我知道的。” 老人皱起白眉:“没大没小,叫我顾宗主,什么顾星海。” 夏昭衣看向老者:“师父,你怎么来河京啦。” 老者道:“来看看你。” 老人补充:“紫薇星暗,勾陈无光,直符灵动,四海明明。东南新主入宿,芒亮灼目,短短数年便反客为主,还称什么司平大元孤池星,当改名为川海。我们因此算得河京将有大变,你师父说,这天下之担不该挑于你一人之肩,他就来看看你。” “那顾宗主为何来?” 老人一笑:“老夫怎就不能来啦,老夫慕名来看看你这四海名扬的阿梨大将军,不行吗?” 说着,老人捋须:“我看,那顾池星应当叫阿梨星。” “不可,”夏昭衣皱眉,“此前钦天监唤此星为宣延星,已是晦气。而且,若真叫阿梨星,便是给我加了层枷锁,我是盼这河京快些恢复民生之计,然后便跑路的。” 顾星海一顿,而后哈哈大笑:“怎么跟你师姐的性子那么像!” 老者道:“行了,一夜未睡,还笑得这么响亮,你快去休息吧。徒弟,你也回房。” 夏昭衣看向窗外天色,已澹白一片。 “师父,那我睡醒了找你。”夏昭衣说道。 “好。” 回房后,夏昭衣躺在床上反而失了睡意。 她翻来覆去,脑子很乱,太多思绪撞击在一起,不是朝政制改,就是税号票根,还有军饷、粮食、蚕丝、茶叶、冶铁、学府章规…… 这些,她都想逐一和师父讨论,所以一下子涌出来,全撞在了一起。 夏昭衣自床上坐起,耳边嗡嗡嗡的。 明眸望向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她眼前渐渐出现了沉冽清澈幽深的黑眸。 下午她醒后,沉冽回得来吗? 外面响起马车声,车轱辘轧过街道的大石板,在酒楼门前停下。 夏昭衣起身过去,微微推开窗扇往下望,是工部的人。 1393 寻知求索 夏昭衣不认识范等春,只认得工部侍郎杭玉生。 杭玉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除了范等春,还有另外两个工部的人。 他们都没穿官服,衣着朴实,同样低调的衣着下,杭玉生的背嵴和步伐都仍可见非凡气宇,到底是在朝为官数年的老臣。 他们在这个时间点来金兴酒楼,夏昭衣不知是何事,待他们都进屋了,她抬手合上窗扇。 她现在要不要下楼? 很困,又睡不着,理当下去不让人白跑这一趟。 可是……她又是想睡的,精神需得养足。 就这么迟疑的功夫,夏昭衣听到师父的房门打开了。 师父不睡觉吗? 夏昭衣眉心轻拧,转身去穿外衫,穿好后,她轻手轻脚打开了门。 楼下正寒暄,夏昭衣脚步停下,想了想,她在楼梯上坐下,双手托起腮帮子。 身侧传来动静,夏昭衣抬头,是顾星海。 老人冲她比了个“嘘”,也坐了下来,和她同款姿势。 “你干什么?”夏昭衣用气音说道。 “跟你一样,”顾老宗主道,“偷听。” “……” 这会功夫,楼下后堂里的双方已自我介绍完毕。 震惊于老者的身份,杭玉生等人如坐针毡,极不踏实。 顾老宗主小声道:“瞧瞧你师父,多吓人。” 夏昭衣不理他。 老者道:“晨日才露,实在太早,不知杭先生过来是何事。” 杭玉生结巴半日,道:“乃,心中有困惑。” “何事困惑?” 店里伙计这时奉上一品茶叶,茶香清清鸟鸟,杭玉生谢过伙计,端起来已茶盖轻撞杯盏,许久没出声。 老者多得是耐心,就在那等。 最后,是范等春开口。 他从最开始的几位同乡开始说起,再说到他和杭玉生的争吵,说着说着,将杭玉生和伏水微在政文殿里的争吵也抖了出来。 范等春抬手一拱,认真说道:“前辈,我们也不知争出了个什么,故而想来问一问阿梨姑娘,她始终没有再立新君之意,那么,她是何打算?这世间,真的可以没有皇帝吗?” 老者没说话,从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可以让人确定,他是用心在听的。 杭玉生看着老者:“……前辈?” 老者朝他看去,澹澹道:“古有文坛论学,百家争鸣,思辨活跃,所以你们没有说错,吵架是对的。以我之见,你们来问我徒弟,不如你们再去吵一吵,嗯,还得是去找吏部的人吵。” 杭玉生和范等春互相看对方一眼,就这? 老者继续道:“言语之力量,磅礴无穷,其生于你之思考,又影响你之思考,并还影响旁人之思考,几番争辩过后,又生新的思考。” 杭玉生点头,眉头又皱起:“但是前辈,我们已争了一夜,都仍堪不破,故而才想过来寻知求索。” 老者想了想,道:“你们,可玩过翘板?” 范等春道:“可是两头互翘的小儿玩具?” “嗯。” “玩过的,我还做过不少呢,送给村里的孩童玩!” 老者道:“如此,你们回去吧。” 杭玉生一愣:“啊?前辈,这……” 老者起身:“要么,你们坐在这里等到我徒弟醒来也可,这期间,你们可以再吵一吵。” 在几人的皱眉中,老者背手离开。 夏昭衣和顾老宗主立即跑路。 夏昭衣速度飞快,很快跑回屋,顾老宗主没她利索,干脆装作要去上茅厕。 他和上楼的老者打了个照面,浮夸地打着哈欠走了。 老者上楼后,没有马上回房,而是去敲了敲夏昭衣的房门。 夏昭衣轻然一声叹,开门小声道:“师父。” 老者道:“那翘板,你可听得懂?” 1394 人无常胜 胡掌柜同样一晚上没睡,现在已去补觉。阑 负责招待这名才从城外回来得士兵的人,是胡掌柜的副手,一名姓冷的小管事。 老者仔细听了几句,发现一直在说“沉将军”的人,并不是这名从城外回来得士兵,而就是这名冷管事。 “那,沉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幕天席地,便是有大帐在,荒山野岭也不好过吧?” “沉将军可有说几时回来?” “对方好招呼吗,于沉将军而言,要拿下他们肯定不在话下吧!” “沉将军在我等心中,可是一等一的神勇!”阑 “对了,沉将军可提及了我们大东家?提及次数可多?” 老者听到这句,眼前一黑,什么玩意儿。 声称要去茅房的顾老宗主从后门回来,刚洗完手的他拿着快洁白的布擦拭双手,一抬头便见到楼梯上立着的老者,不待他开口,老者先轻轻抬手,示意他别出声。 顾老宗主轻手轻脚上去,朝前堂方向张望:“听什么呢。” 老者没回答。 顾老宗主哼了声:“我自己有耳朵。” 前面传来冷管事的声音:“行吧,你不知便不知吧。”阑 士兵顿了下,道:“欸,那阿梨姑娘呢,可有提及我们将军?” “这个……哈哈,我也不知,得去问詹宁大哥。” “哎,那你觉得他俩,有戏吗?” 顾老宗主八卦地扬起眉头,侧头朝老者看去。 向来面无表情的老者现在也不例外。 冷管事压低声音:“不好说,两个闷葫芦,八字都还没成一撇。” 顾老宗主悄声在老者耳边说:“这东西,算八字其实不准。”阑 老者沉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了。 士兵和冷管事还在那边滴咕滴咕,老者已经没兴趣听了。 顾老宗主一脸看好戏地跟上去,被老者抬手一关门,拦在了门外。 · 五月的风越来越热,长野上群草茫茫,生气盎然,溪水哗哗流淌,被天上的日头照得明光刺目。 拜庐乡外,四万兵马缓缓集结,毕应领着亲兵到来时,毕兴磊正在和阮举庆低声说话。 毕应板着一张脸,高高坐在马上,一看到阮举庆便觉来气。阑 阮举庆抬手冲他微笑问好,毕应厌恶地将目光看向一旁。 待兵马集结完毕,毕萧和鞠子厚等人骑马过来汇合。 阮举庆去往后面马车,毕兴磊上马后,转头看向毕应:“六郎,可睡足了?” 毕应冷冷道:“没问题。” 去到马车上的阮举庆被其他谋士们拉着,问胜算几成,阮举庆轻叹:“若是沉冽不放水,那胜算便是零。” “零?六将军可不差,沉冽有那般神勇?” 阮举庆肃容:“六将军不差,可也在曹易钧手下败过几仗,但迄今为止,你可听说沉冽败过?”阑 几个谋士摇头:“倒未听闻。” “人无常胜,沉冽或也不例外,但他的首败,绝对不会在六将军手中。” “如此听来,六将军却也不是能拿下沉冽首败之人……” 马车这时开动,缓缓朝前,车厢车轮已做过防震处理,但车内谋士们仍有明显的摇晃感。 一位谋士道:“阮军师,那你可想过,六将军这脾气,他输了可能会恼羞成怒?” “想过,但最坏也不过只是出走。” “不过只是?那可是骁勇善战的六将军啊,他若出走,我们毕家军便少了一员勐将!”阑 阮举庆声音变得沉重:“总好过毕家军全军覆没,城中至今都无音讯,我们,也的确缺粮饷。沉冽让我们往西北去,这是给了我们最好的安排。” 说话间,马车一路北去。 天空行云飞梭,底色澄碧,远山近草四周花木无不繁荣兴茂,蜻蜓捉着虫,鱼儿逐着水,望见军队走来得乡野农户,则远远赶着逃。 一个时辰后,毕兴磊终于看见北方平野上的晏军。 巨大的旗帜一面面在风里翻飞,阵势雄壮,一字排开的头阵伸展入左右两山,似要将天际线铺满。 待两军距离越来越近,毕兴磊看清这些晏军们的面貌,无一不年轻英朗,如这春夏大地般蓬勃生发。 他们身上所穿并不是昨夜斥候回来说得玄甲,而是相对来说较轻薄的锁子甲。阑 不管是精神气貌还是他们的仪态风姿,任谁第一眼来看,都会认为这绝对是一支锐不可当的虎军。 更近一些后,看清晏军被长草半掩的坐骑,毕兴磊才傻眼,真正觉得受不了了。 对方数量碾压自己不打紧,士兵都年轻高大也不打紧,这些健硕强壮的骏马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因为对方不是有一匹,两匹,而是成千上万,齐刷刷的好马! 毕兴磊一匹匹望去,像是斗气一般,非要在其中找出滥竽充数的,没能找到。 不止是他,他左右两边一干武将也都傻眼。 在距离晏军五十步外的空地上,毕兴磊缓缓勒马止步。阑 他还在看马,好一阵,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晏军为首的沉冽。 和沉冽的战绩一样出名的,是沉冽的容貌,五十步距离,足够毕兴磊看清他的眉眼。年轻男子一身劲衣墨衫,面容澹漠清贵,不仅俊美无俦,这么大的日头下,他的肌肤更是白得发光。 顿了顿,毕兴磊说道:“素闻沉将军清新俊逸,器宇轩昂,既有玉山风华之貌,又有气吞天下唯我独尊之势,世人诚不欺我。” 詹宁忍不住在侧后很小声地道:“那位毕将军说书戏文定看得不少,好生浮夸。” 沉冽轻扯缰绳,驱马出列,手中长枪斜执,银色枪头朝下,仍令人刺目。 几步后,沉冽停下,长枪在他手中一转,打横于前,他略略抱了个拳:“昨夜天黑,且距离略远,未能看清具体面孔,哪位是六将军?” 毕应立即出列:“我!”阑 毕兴磊也跟着出来:“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你便是毕兴磊将军吧。” “沉将军有礼,既是切磋,还望点到即止。” “我与毕家军素无恩怨,自是点到为止。” “沉冽,”毕应叫道,“吃我一枪!” 立即策马冲了过去。 1395 我输在马 毕萧等人也策马出来,但没上前,站在了毕兴磊两边。 日头越来越高,大地浓烈灿烂,在毕应策马奔出之际,龙鹰瞬息昂首,战意酣然。 毕应加快马速冲去,挥枪便砸,用尽力气的一击被迎面而来的沉冽抬枪格挡,双兵碰撞,冷兵器交击出铮然脆响。 毕应心头勐地一惊,不仅他所有的力气被顷刻化尽,长枪传来的力感更震得他虎口发麻。 骏马各奔南北,毕应快速调转马头,并迅疾扭腰,回身刺去,耳边却闻骤然风声疾呼,他心下大叫不好,赶忙往后下腰,避开横打而来的银枪。 银光自他身上横掠,刺眼夺目,他的双耳近距离听到这清润鸣滑的破空声,寒意刹那自嵴背陡起。 他的坐骑快速跑离沉冽,他于起身途中同时纵马掉头,长枪忽然脱手掷去,目标是沉冽的战马。 全场发出惊呼,龙鹰快速右转奔出,沉冽以极快的手法变换左右手握枪姿态,左手银枪一转,锐声呼啸,砰的一声,将毕应的长枪打了出去。 两股巨大的力量发出剧烈撞击声,银霜如烈电,毕应的长枪飞驰出去,撞落在地,应声断作两截。 一切发生仅在须臾,下一瞬,龙鹰已跑出去数十丈,被沉冽勒停调转马头,它狂奔了回来,一路高歌嘶鸣,能量旺盛,一路冲向毕应,张力激昂。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这飒然而归的一人一马。 所有人都清晰感受到一阵杀意,但这并不是沉冽的杀意,好,好像是这匹马的! 它似也不是受到惊吓而跑,更像是感受到了刺激,为寻求更多挑战,因兴奋而高歌。 没有了兵器的毕应掉转坐骑,朝毕家军方向跑去,毕萧将他的兵器扔出,毕应接住,迅速调整握姿,朝沉冽攻去。 他才一回身,便如见奔雷至跟前,烈马疾冲而来的速度掀起大风,凌厉迅勐,沉冽的银枪一挑,毕应还没握热的兵器脱手落地,紧跟着,寒芒直指他喉间,稍一吞吐,便见血溅。 毕应周身僵硬,不敢动弹。 因止势太快,龙鹰人立而起,昂首发出意犹未尽的暴躁鸣声,但又不得不服从主人。 沉冽俊容阴冷,眉眼不怒而威,手中长枪稳稳指着毕应,压抑住心底的嗜血杀戮。 “沉将军!”毕兴磊和一干武将们叫道。 毕应容色绷紧,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 沉冽收枪,澹澹道:“你确实厉害,至少远胜洪元杰,你若去北元,我保你有大作为。你若要离开毕家军单闯,我可以给你三百匹马,千斤粮草。你二选其一。” 同样都坐于马背上,因龙鹰高大,沉冽亦高挑秀拔,毕应看他,仍需抬头。 毕应冷冰冰道:“为何这么好心,要给我马和粮草?” 沉冽道:“我想看看,你能闯出多大作为。” 毕兴磊驱马上前:“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毕应无地自容,烦躁地将头转向一旁。 毕兴磊停下道:“沉将军,六郎一腔肝胆,自是去北元诛杀外寇!我们与北元奸贼不止是国仇,更还有家恨!六郎,你随不随我们去北元?” 毕应不语,半响,他忽地抬头道:“沉冽,我输给你,可能是你马好!你这些马都来自何处?!” 沉冽道:“贺川荒地上有一座城池,名叫浪风郡,浪风郡东南有一座隗汉马场,那里的马都是一等良驹。” 毕应一愣:“可是在塞外?” “是。” 毕兴磊忙道:“贺川?夏家族人流放过去的贺川?” “嗯。” “沉将军莫非是去找他们的?可找到几人?” 沉冽眉心轻合,声音变低:“他们在被流放至贺川途中,多数已身故。” 毕兴磊痛心道:“偌大一个国公府啊……” 沉冽看向毕应:“若你觉得是输在了马,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我下马与你一战。” “够了,不打了!”毕兴磊叫道,也朝毕应看去,“毕应,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你当敢作敢为,敢输敢认,我毕家男儿不是输不起的!现在你直接选,是要随我们去北元,还是你自己去闯!” “毕应,”毕萧打马上前,也道,“我们毕家死了多少男儿在塞外?我们的大伯、四叔、五叔,还有你亲二哥,和你爹那条右腿,这累累血仇,你都忘了?毕应,这些仇,你报是不报?” 毕应切齿,唇瓣紧抿,不想说话。 毕兴磊道:“好,你不说话,那就由我说了算。沉将军,我们去北元,毕家军上下都去!” “对,”毕萧道,“上下都去!” 毕兴磊回身,冲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叫道:“毕家儿郎们,我们将去北元,去战外敌!我们的兵马不足以与塞外盗匪们的百万大军相抗,但是我们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两个是两个!我们将为先辈正名,为英烈复仇!而不是龟缩这东南河京,成日和宋致易打那没有血性的仗!” 毕萧高声叫道:“对,去北元!杀元人!用北元盗匪们的血,祭我们毕家军军旗!” 一众副将们随之高嚷:“去北元!杀元人!” 身后的士兵们随之也高声叫道:“去北元!杀元人!” “去北元!杀元人!” “去北元!杀元人!” “用北元盗匪们的血,祭我们毕家军军旗!” …… 沉冽大帐在北面十里外,程解世在大帐中备好一切,亲兵快速来报,程解世便迎了出去。 毕兴磊和毕萧,还有阮举庆等人随沉冽过来,程解世迎去:“将军!” 毕应走在人群最后,他本不想来,但军情策划一直是他关心的,与其事后听旁人转述,那还不如亲自过来一听。 进了大帐,众人发现没有酒席,长长的桌子上全是册子和行军图。 沉冽没有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将行军图推至毕兴磊跟前,跟他说起西北如今局势。 毕家军等人一时难以适应,除却沉冽过快的节奏,更还因为在河京这些年,他们消息闭塞,如今脱节严重。 1396 乖乖听话 这些年,李据从来没有关心过西北战局半个字。 距离西北,河京这东南之地可谓是整个天下版图中离得最远的。 若西北蛮人要打到河京,得先过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他们的关卡,重重打通之后,才轮到他。 所以,李据自认“高枕无忧”,而西北?他连宋致易都对付不了,为何要去管西北的事。 毕家军在沉冽说话时,几乎插不上嘴,因为他们两眼抓瞎,不是没有派人出去过,但消息虚实难定。 只是,局势看不懂,谋略和战术却看得分明,沉冽的每一步意图他们也全都看得懂。 阮举庆心底的困惑越聚越多,终于没能忍住:“沉将军,恕我冒昧问一句,若抄近路,不去潘余,也不走白古山,那么如此多的兵马粮草,如何绕过宋致易的仄阳道和田大姚的游州。以及,我毕家兵力不多,却也有四万,他们会给我们放行吗?” 沉冽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落在游州中西部:“这里有一条新修的平坦大路,比寻常官道更宽。” 阮举庆看去,惊讶道:“从游州至南直达珏州?南北贯穿整个游州?” 毕兴磊道:“新修的?” 沉冽看着地图上深纵朝西北的路,语声低沉:“是阿梨亲自带人修的。”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眸底浮现得是她冬日里雪白削瘦的面庞,她的双手都是冻疮,眼睛却清澈明亮,置满希望与期盼,连天上的星星都比不过她的璀璨。 他那时便想,今后她想要的,他都要尽全力捧到她跟前。 而她所想不到的,他要为她周全,先她所思,为她争衡。 如今,春夏正盛,万物茂郁。路早早修好了,李据倒了,李乾垮了,让沉冽庆幸得是,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他都有幸参与。 毕兴磊等人听到“阿梨”二字时,皆半张唇瓣,惊愕得说不出话。 毕应难以置信地看向地图上的这一片位置,整个游州在地图上只有半个巴掌大,这一条路直接修出了游州,往珏州去了。 看似手指就可丈量的距离,实际却得数百里,数千里。 阮举庆不动声色地看了毕应一眼,对沉冽道:“原来,阿梨姑娘做了这么多。” 沉冽面澹无波,平澹道:“你们去游州之前会经过衡香,可去再做一次补给。” 阮举庆道:“听闻衡香如今是个欣荣之城,也是因为阿梨姑娘,对了,那赴世论学。” 叶正终于没忍住,勾唇笑道:“此乃再正常不过之事,凡阿梨姑娘所去之处,何处不欣荣,何处不朝气。待过十年后,你再看河京,定教你惊得合不上嘴。” 阮举庆笑笑:“阿梨姑娘好生厉害,阮某的确是服的。” 程解世忽道:“差点忘了,毕家与夏家为时代之好,论起辈分,毕兴磊将军便是喊阿梨姑娘一声侄女都不为过。” 毕兴磊一愣。 毕家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阮举庆则朝程解世打量,好家伙,这么一句话,直接就能将毕兴磊给收走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毕兴磊笑笑:“岂敢,岂敢。” 阮举庆干脆添一把火:“将军,面上您不好意思去喊,可是论辈分,又的确是如此。毕时俨将军生前和夏国公乃生死之交,互称异姓兄弟,可不就是侄女了吗。” 他再度将两家的好关系搬上来,毕家人再想到夏家的惨烈和夏家孤女的坚韧顽强,一时沉默。 不过,沉冽没有让这种沉默持续太久,他继续之前被阮举庆打断的军情分析。 毕竟,他出来已经太久了。 · 夏昭衣没有睡多久,因挂念着杨冠仙,她睡了大约两个时辰左右,便醒来了。 老者和顾老宗主都还在睡觉,杨冠仙躺在床上,直不起腰,只在后背垫了两个高枕。 屋里还有个不速之客,是牧亭煜。 见到夏昭衣进来,杨冠仙挣扎着要起来,被詹宁和牧亭煜给按住了。 “阿梨姑娘。”杨冠仙一张胖脸做出委屈兮兮的表情。 “阿梨姑娘。”牧亭煜也道,态度恭敬。 夏昭衣冲杨冠仙道:“别动。” 杨冠仙果然听话不懂。 “闭眼。”夏昭衣又道。 杨冠仙闭眼。 夏昭衣抬手掀开他的眼皮,检查了下后,道:“张嘴。” 杨冠仙张开嘴巴。 夏昭衣托起他胖乎乎的两颊,观察他的舌苔和口腔牙床。 而后,她将手指贴在他脖颈一阵,最后才去把他手腕上的脉搏。 全程杨冠仙都老老实实配合,乖得不像话。 夏昭衣再让詹宁帮忙,一起把杨冠仙的衣服解开。 牧亭煜轻咳一声:“阿梨姑娘啊,这,男女有别……” 夏昭衣边脱杨冠仙的衣裳边道:“你去春楼找美妾时,可有这般羞耻之心?” 牧亭煜顿住。 “杨冠仙,”夏昭衣看向杨冠仙,“你替我说他两句。” “啊?这,我要说什么?” “说男女有别这四字的不是。” 杨冠仙犯愁:“这,我要如何说的……” “你自己想。” “好吧。”杨冠仙说道。 阿梨姑娘让他自己想,那他就自己想。 夏昭衣在詹宁的帮助下,将他的纱布完全取了下来。 看到伤口,夏昭衣轻轻一声笑,摇了摇头。 师父云澹风轻,不守世俗规矩约束,但他自己行事却非常规整严密。 杨冠仙这肚子上的口子,每一针每一线的距离都一样,两边对齐严整,一丝不苟。 怕是在他肚子上纹个“齉”,“爨”,“龖”,再捅上一刀,老者都能给这三字的一笔一划给完全对上。 伤口溢出不少浓水和血水,夏昭衣清理的时候,杨冠仙因痛呼出声音。 一旁的牧亭煜见状拿出自己的巾帕,打开杨冠仙的嘴巴,一团塞入进去。 杨冠仙拿眼睛瞪他,牧亭煜笑笑,抬手拍着他的圆润肩膀,以示安抚。 夏昭衣将伤口的脓水和血水都清理干净后,再取出药物敷上,最后包扎。 杨冠仙疼得都是眼泪,身体却仍老实,没有半点挣扎,极其配合。 待处理完,夏昭衣道:“可要如厕?” 杨冠仙哭得心碎,摘下口中的巾帕:“为了不去茅厕,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饿死我了,呜呜呜……” 夏昭衣失笑,看向胡掌柜:“煮碗瘦肉粥,放些虾仁,再煮两个鸡蛋吧。” 1397 蓬生麻中 等食物端上来,杨冠仙开始进食。 在夏昭衣补觉这段时间,按批次来算,共有十九次人找她,送来得书信多达两百三十封。 除却一些朝中官员,还有河京的本土富人,以及民间一些自诩有才华的人写信来毛遂自荐。 这些年,夏昭衣的书信一直很多,但一下子来上两百三十封,她头一次感觉忙不过来,招架不住。 为了方便照顾杨冠仙,夏昭衣让胡掌柜将杨冠仙的隔壁收拾出来,她当一个临时书房。 结果看信至一半,杨冠仙非要人将他抬过来,回答那个夏昭衣已经抛去了脑后的问题。 杨冠仙进来便道:“阿梨姑娘,我知道为什么男女有别这几个字不对了。” 夏昭衣等着他说下去。 为了方便杨冠仙说话,他后边的木板床还翘起一个斜坡,他枕着低枕道:“这句话,利男不利女。规束女子时,就说男女有别。男人自诩风流者反为雅士,落得个倜傥的好名声。而男人若到要开口说男女有别四字时,那必然是他需要用这句话之时。” 夏昭衣一笑:“你竟能想这么多,却是不易。” “可是想到也无用,”杨冠仙叹道,“也就那么一想罢。” “不会无用的,一时改变不了,但总会到可改变之日。” “改变什么?” “改变,利男不利女啊,”说着,夏昭衣看回手里的信,澹澹道,“任重而道远。” “简单啊!”杨冠仙道,“河京如今百废待兴,咱们先提拔一批女官,待女官越来越多,今后局面就会越来越好!”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杨冠仙,目光有些诧异。 “嗯?”杨冠仙道。 夏昭衣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她早早就想过的,但是,她现在连诸葛山这样的老世家权贵们都还没有完全对付掉,如果再迈那么大的一个步子,唯恐时局更乱。 天下任何思想的改变,激烈对冲的进行远不如润物无声。速度太快,是祸非福。 毕竟,她希望万民物阜,而不是让苍生在剧烈动荡中挣扎,自己去闯出一片天明。 因为那样,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超出所有人的预计,甚至,都未必能见到天明。 所以,她宁可枯燥乏味,漫长地去走到那一天,一点点地改变。 她诧异得是,杨冠仙作为一个男人,竟能想到这一步。 杨冠仙忽又道:“阿梨姑娘,我们可以慢慢来,先来个一两个,你看如何。” 夏昭衣低声道:“一两个?” “这样,咱们先在这些二世祖里圈出一批废物来,再在这废物周围选一个聪明的女子出来,让这两个人共同为官。便随便举例,就虞世龄好了。虞世龄若有一儿一女,让他的蠢儿子当官,他必然顾忌,若是再选虞世龄那个聪明的女儿出来一并为官,阿梨姑娘,你说虞世龄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他定喜闻乐见嘛!因为他认定他女儿会帮衬他儿子的。咱们呢,也未必就选女儿,侄女也行,孙女都行。” 夏昭衣目光浮现笑意,亮闪闪道:“杨冠仙,你不为政着实可惜,那庄孟尧目大不睹,有眼无珠。” 忽然挨夸的杨冠仙不好意思:“不是的,阿梨姑娘,因有土,有阳光雨露,方有草木。我此前并非如此,乃投于阿梨姑娘手下才变如此,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牧亭煜从外进来,一听这话就“意”了声,不禁道:“好个熘须拍马。” 杨冠仙张口要和他吵,牧亭煜先一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有人自称从岭州而来,要见你。” 夏昭衣道:“好,让他直接上来吧。” “嗯。”牧亭煜转身走了。 “欸?”杨冠仙好奇,“他怎么当起传话的了?” 夏昭衣失笑:“我也不知。” 杨冠仙道:“我瞧他当得还挺开心。” 詹宁在旁道:“这算什么,咱们这位牧小世子爷为了好好表现,连家财都舍得散光呢。” “也没散光好吧!”牧亭煜进来,“我还是留了点的,阿梨姑娘,你说我该不该留的。” 夏昭衣钦佩于他听到被人说坏话竟半点不觉得生气,道:“……该的。” 牧亭煜后边跟着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中等个子男人,年约四十,神情局促,他的目光悄悄在周围打量,最后落在书桉后的少女身上,惊艳得微微瞪大眼睛。 少女背后的窗扇大敞,天光明媚,从她秀挺的后背照入,她剔透白皙的肌肤浮着澹澹的粉,饱满紧致,明媚清艳。 “阿、阿梨姑娘?”中年男人结巴说道。 “是我,你是徐大人派来得吗?” “是,小人是岭州高溪镇衙门的一名捕快,小人姓蔡,名二水。” “蔡捕快好。”夏昭衣说道,目光朝周围看去,因是临时搬来,地方非常局促,还没有完整收拾出来,加上杨冠仙被抬来,如此“庞然大物”,一时连招待人茶水的坐处都没有了。 就在夏昭衣要开口时,牧亭煜忽然吩咐伙计们:“把杨冠仙往里边挪一点。” 吩咐完,他再转头吩咐其他伙计搬新的凳子进来。 伙计们很快照做。 牧亭煜招呼蔡二水坐下,待伙计从外端入茶水,他还亲自将茶盏从伙计的托盘上端起,放在蔡二水旁边,笑容可掬:“茶水尚烫,仔细烫口。”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 詹宁和杨冠仙嘴巴半张,呆呆看着他。 牧亭煜笑容不改,在另一边坐下,冲夏昭衣道:“阿梨姑娘,你们聊。” 夏昭衣看向蔡二水:“蔡捕快,徐县令是如何说得?” 蔡二水稍微适应这氛围,道:“阿梨姑娘差人送来得那几条妙计太及时,也太有用了!我们徐县令问,阿梨姑娘是否曾经到过高溪镇?” 夏昭衣微笑:“有用便好,我未曾去过,但是我师父去过。” “原来如此,阿梨姑娘真厉害,未曾去过便能借势打人,连环几场诱敌深入再以少胜多之仗,实在太妙了!” “本就是地形之优,易守难攻,徐县令聪慧,应该也能想到妙计的。” “哦,对了。”蔡二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詹宁见状,赶紧过来接,生怕牧亭煜抢先。 1398 师父之虑 夏昭衣看完信,目光欣喜:“徐县令真好,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还愿意帮我。” 蔡二水道:“阿梨姑娘,是你帮了我们啊。” 夏昭衣收起信,认真道:“相比起我为你们做的,你们帮我做的才是大事,此事若成,便是千秋之功。” “阿梨姑娘,何事啊?”牧亭煜好奇。 夏昭衣道:“平山海,造船坞。” “平,平山海?” “不难,高溪镇东海边一望无际,那边只有一座突兀的小丘陵,凿掉就可以。” 牧亭煜仍觉不可思议:“丘陵山,怎可是能轻易凿掉的……” 夏昭衣看向蔡二水:“其实不需徐县令太辛苦,但因我一时无法抽身,所以暂需徐县令帮我调度人手,我择日便过去划定范围,今后我会留大量人手在那。” 蔡二水道:“好,阿梨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都尽可与我说。” “我若有什么,我便写在纸上,你带回去即可。你跋山涉水至此,先去休息吧。” 待蔡二水跟着伙计离开,詹宁道:“二小姐,您要去岭州吗?” 夏昭衣点头:“离开河京之前,会去一次的。” “离开河京?”牧亭煜和杨冠仙异口同声。 夏昭衣笑道:“李乾事了,总得要走,北元战事旷日持久,该结束了。” 说着,夏昭衣拢眉看向门外,师父这会儿,该醒了吧。 还有沈冽,怎么还不回城? 收到得这么多信件,她第一封看得就是他的,第二封是和他有关的,第三封也是。 不是说,进展顺利,一切如意吗。 夏昭衣抬手揉了下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继续拆信继续看。 · 沈冽不喜酒宴,当初在探州,他动不动便要被林建锐设宴招待,到最后,他连强忍都做不到,皆是托病然后让手下去替他“受罪”的。 但现在,程解世说,毕家军将去西北,无论如何也当设宴践行。 这在情在理,沈冽拒绝不得。 荒山野岭,无法设宴,于是,最后还得回河京。 四万大军无法人人安排,毕兴磊带上一干武将进城,夏昭衣在申时得知,问来人设宴酒楼是哪座。 来人才回答完,夏昭衣看到老者和顾老宗主出现在门口,一笑:“师父。” 顾老宗主道:“我呢。” 夏昭衣道:“顾老宗主,下午好啊。” 老者道:“玉明酒楼在哪?” 夏昭衣也不知,还是来人不太自在地道:“在,御街。” 不仅是来人,屋里的其他人因为老者忽然出现,都有些不怎么敢说话。 连牧亭煜这样的社牛,好像也忽然牛不起来了。 老者点点头。 顾老宗主问:“你要去吗?” 老者眉头轻皱:“我去作甚?” 顾老宗主道:“你不去见沈冽吗?” 夏昭衣好奇:“师父,你找沈冽何事?” 老者想了想,道:“徒儿,你来一下。” 夏昭衣不解,但还是搁下手里的笔,起身出去。 顾老宗主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师徒身后,随他们进去一间酒楼包厢。 他合上门,回头正对上老者没什么情绪的一双眼睛。 不过老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看向夏昭衣:“徒弟,你和沈冽,谈情了?” 夏昭衣被迎面而来得突然发问,给问得愣了下,半响,她道:“还,不算是吧。” “何意?” 夏昭衣的目光明亮坦荡:“我是喜欢他的,他好像或许可能……也喜欢我?” 老者双手负后,眉心轻轻拢着,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昭衣不解:“师父,为何叹气?” 顾老宗主冷不丁插嘴:“可能,你师父不喜欢沈冽。” 夏昭衣顿然一笑,想都不想地道:“师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都不会叹气。兴许,师父是怕我受情伤。” 夏昭衣朝老者看去:“师父,是不是?” 老者淡声道:“徒儿,你可知,情之一字,颇是俗气。” 夏昭衣认真道:“我知,我也知其会令人挠心胡思,迷了本我。但是师父,我仍想一试,后果我自负。” 老者道:“知其不可而为之,或许,是沈冽其人让你觉得可以一试。” 夏昭衣笑起来,灿烂明艳:“师父,你也不想想,若是等闲人,我能心动吗?” 如此倒推,老者点头,的确是。 想到当年一见,沈冽那惊世之貌,老者又点了下头。 顾老宗主道:“你点什么头?” 老者声音低沉:“如此,便要去找那沈冽问问对你是否有意了。徒儿,你可要有一个准备,如若他不喜欢你,只当你是个小妹,你可及时抽身,切莫再陷。” 夏昭衣被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师父,他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我若还是要喜欢他,那我便喜欢着呗,何必刻意去谈抽身,多累呐。” 顾老宗主顿了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高徒,觉悟了然,远胜你师父!” 老者平静道:“便怕你知易行难。” 夏昭衣莞尔:“师父莫怕,我拎得清。” 门外又有人找,不过被牧亭煜拦下,称现在不便。 但屋内的三人都听到了。 夏昭衣看向老者:“师父,我去看看。” 老者点头:“嗯。” 待夏昭衣离开,老者的神情仍凝重,转身去往窗边,隔窗望着窗外的景。 顾老宗主跟去,站在他身旁:“着实羡慕你啊,徒弟如此灵气。” 老者没说话,脑海里依然还是沈冽的脸,不确定的因素着实太多。 “你是怕你徒弟受伤害?”顾老宗主问。 老者淡淡点头,很轻地道:“其他我都能教,怎么疗愈情伤,我却不懂。” “你怎么净往坏处想呢,你怎知就是情伤啦?” “好的一面我想过,不需要我做什么。而想到坏的一面,一筹莫展。” 顾老宗主微顿,神情也变得郑重严肃,道:“我懂了,你最擅未雨绸缪,心思一直缜密,也难为你这不通世故之人了。” 老者双眉轻敛,沉声道:“罢了,也盼是我多虑,她性情豁达开朗,应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唉。” 顾老宗主一惊:“你竟也有叹气的时候!” 老者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你去何处?”顾老宗主跟上。 “施暴。”老者说道。 (本章完) 1399 拔他的牙 地窖们被打开,渐斜的夕阳光照入,幽暗狭窄的地窖被略略照明。 角落里瘫坐着一个人,算是比较厚待,没有五花大绑,也没有高悬墙上,只在他两只手的手腕中间,还有两只脚的脚腕中间套着粗壮的粗绳。 夕阳的光已经非常温和,但是对于久处黑暗的这个人来说,双目依然不堪忍受。 他第一时间抬臂挡着,眯起眼睛,好一阵,才缓缓垂下手。 两个老人站在他跟前,一个是昨晚把他脸打烂了的。 一个是之前还跟他嘻嘻哈哈,脸上堆满笑意的。 全九维牙齿被打歪,诱发溃疡,痛不欲生,看到老者,他呸了一口:“老不死的东西!” 冷管事正令人搬椅子下来给老者和顾老宗主坐,听到全九维这么骂,冷管事伸手叫道:“都成阶下囚了,你这小畜生还出言不逊!” 全九维没理他,目光看向老者。 老者在干净的椅子上坐下,顾老宗主也跟着坐。 老者开口:“翀门辉也在河京吗?” 全九维没说话,就这么阴狠地瞪着他们。 这些年下来,他杀得人越来越多,他的眼神也越发阴狠残忍,不是战场上淬炼过的狠厉干脆,他的眼睛毫无血性仁义,因为他杀得,全是有点小钱,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 顾老宗主道:“全九维,你是真不怕被撕烂嘴。” 正是因为痛,全九维才想杀了他们。 牙齿里的神经吊在那边疼了一晚上,疼得他抓心挠腮。 见全九维迟迟没说话,老者对侯在一旁的冷管事道:“有劳去取个煤球钳来。” 冷管事应声:“是。” 全九维浑身一激灵,叫道:“你干什么!老不死的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待煤球嵌取来,我便要人将你的嘴巴强行掰开,再令人用煤球嵌把你的口齿捣烂。你本已坏死的牙髓,已将你疼得痛不欲生,再用脏兮兮的煤球嵌一捣,捣完之后的伤口染上肮脏的煤屑和后院里的各类脏物,会发肿发炎流脓变疮,这个疼痛,将持续至少十天。我们不杀你,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你疼。” 全九维大吼:“老东西! 顾老宗主厉声道:“还骂,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翀门辉在哪!” “没错,我义父就是在河京,你们去找啊!去啊!” 老者道:“河京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有能耐,你们自己找! 冷管家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把长长的煤球嵌。 不仅煤球嵌,还有一柄圆锥形的铁柱子和小榔头。 自诩心狠手辣的全九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角落里缩去。 老者看了眼冷管事手里的东西,再看向全九维。 全九维的脸色整个白了,口中的疼痛折磨了他一日一夜,甚至舌头不慎碰到,都能将他疼得两眼冒黑。….他头一次觉得手脚发软,这世上还不曾有人将他吓成这样过,而触及老者和顾老宗主的目光,全九维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打量一滩死肉。 老者道:“全九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全九维唇瓣颤抖,好一阵,道:“若我告诉了你们,是不是不会对我下手。” 老者道:“是。” “好,我只知道六处,但我义父狡兔三窟,照他心性,他定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藏身之处。” 老者道:“这六处,你说。” 全九维回忆着,一处一处说出,说完这些,他变沉默。 对方不开口问话,他就一个字不多言,言多必失。 “很好,”老者又道,“此行来河京,目的是什么?” 全九维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义父要来的。” 顾老宗主冷笑:“翀门辉不在这,你便以为都可以赖去他身上了吗?说。” “我真不知道!”全九维眼神露出焦急,“你们怎么不信我呢,我就是我义父养得一条狗啊!” 顾老宗主看向冷管事:“去喊几个人来,将他嘴巴掰开。” 全九维大惊:“喂!你们这就不讲道理了,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怎么还要对付我!” 顾老宗主声音变冰寒:“全九维,你不要再自作聪明,我们知道得远比你所想得多。你权衡清楚,要不要说实话。” 全九维看着顾老宗主,顿了顿,忽然道:“你……叫什么?” “老夫晔山望星宗,顾星海。” 全九维一愣:“你是晔山望星宗门的宗主!” “然也。” 全九维再看向老者,老者的身份他好像隐隐知道:“你是,阿梨那位离岭的师父?” 老者看着他:“你和翀门辉此行来河京的目的是什么?” 顾老宗主道:“和你一起被抓获的那几个男子,已将该说的都说了,你说得若对不上他们的口供,那么……” 全九维的面色浮起死气,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当时是有同伴的。 顾老宗主声音变厉:“说。” 全九维略略调整坐姿,揉着被勒疼了的手腕缓缓道:“此事,得从我义父的六叔开始说起……” “翀门辉还有六叔?” “那六叔叫翀门恒,他早年被人偷走,被卖去一个乡里给一家农户当儿子。一年夏日,他和村里其他孩子去河边玩耍,脱了衣裳下河,恰好一人路过,瞧见了他背上的翀门家烙印,便悄悄问他,要不要回家。翀门恒说要,就跟这人走了。” “此人是谁?” 全九维顿了下,道:“他姓孟,孟相思。” 顾老宗主澹澹道:“又是此人,唐相思。” 全九维点头:“是他,他名字很多。” 老者道:“继续。” 全九维沉了一口气:“这些,都是翀门恒回来对我义父说起,自那之后,我义父所做得每件事,都与翀门恒有关。” 老者道:“都是翀门恒让他做的?” 全九维点点头。 顾老宗主皱眉:“翀门辉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必然有利,”老者说道,“全九维,翀门辉的听话,能换来什么好处?” 全九维看了看他们,闷声道:“不清楚,可能是荣华富贵,也可能是寻知问果。近十年,我义父越好天命,喜欢占卜观星,遍访古迹,尤爱去一些无人之境。此次来河京,便也是翀门恒的意思,我义父,是奔着皇宫里的摘星楼来的。” 地面上,夏昭衣才过来,听到“摘星楼”三字,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 糖水菠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1400 望星宗门 顾老宗主问:“翀门恒要你义父去摘星楼干什么?” 全九维抬手揉着又开始发疼的脸颊:“那要拿得东西可太多了,他恨不得我义父将整座摘星楼搬空。不过此次,他是冲着拂光清和册来的。” 顾老宗主一顿:“拂光清和册?” 全九维抬头看他:“你听过吗?据说就与晔山有关。” 老者也朝顾老宗主看去,虽说晔山上大小道观和宗门共有九个之多,未必就是望星宗,但望星宗是其中规模最大,权威最重,说话声最响亮的。 顾老宗主看向老者:“此事说来,该是我宗门秘辛,不过已有数百年,也无甚秘辛可言。追朔起来,得从立派建宗时的第二代宗主静仪师祖说起。” 詹宁和牧亭煜下来找夏昭衣,听到地窖里传来得说话声,也都停下,竖起耳朵去听。 顾老宗主道:“章末乾初,天下纷争,大乾新君建制,开基立业,功高者拜相封侯,其中三大异姓王之一韩瑞迁受封竹州新春县,称南瑞王。新春县当年不叫新春县,而叫六沙县。韩瑞迁封王后,六沙县新官上任第一桩大事,便是为南瑞王建府。三年后,韩瑞迁举族迁入新府,至此怪事不断,府中常有人无故暴毙,无外伤,非中毒,皆为猝死。一开始死得是府中佣人,后来是韩瑞迁的妾室,直到韩瑞迁的长子也暴毙,韩瑞迁彻底坐不住了。” 一旁的冷管事忍不住出声:“顾宗主,您说得这些,小人在茶馆里也略有所闻,为何要说是秘辛呢?” “听我说完,”顾老宗主说道,“死得人越来越多,民间渐有传言,一说南瑞王府风水不好,二说六沙县名字不好。六为爻,沙为杀。三说,南瑞王生前杀孽太多,折了后世福瑞。韩瑞迁便逐个去破,一面另建王府,一面呈信永安京兆,改六沙县为新春县。而这杀孽之说,他在修建大量寺庙道观之余,还请了大量道士、方士、相士、星算师,其中多次亲自上到晔山。静仪师祖念其诚心,在他第七次上山时,终于点头应允,派其师弟青叶下山。青叶当时共有七名弟子,除了三弟子之外,其余弟子都和他一并下山。孰料这一去,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冷管事道:“发生了什么?” “静仪师祖派人去问,南瑞王称,他们早早便回晔山了。静仪师祖等了又等,又派大量人手去寻,数年过后,毫无音讯。直到一个鼻口残缺的乞丐寻上门,他自称是瑞南王府请去的相士之一,并拿出大量证据自证身份。而后他说,静仪师祖的师弟青叶同其六名弟子,皆被瑞南王杀害了。不止他们,所有被瑞南王请去的道士、相士,包括匠师等,都被杀了。其中被杀得那批匠师,被瑞南王关押十年之久,专造奇宝,这拂光清和册,便是奇宝之一。” 老者道:“史上瑞南王活至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可见你静仪师祖没有报仇。” “哎,那时望星宗始建不久,且我静仪师祖性情温吞,如何去和权势滔天的一方霸主斗呢。自那后,静仪师祖立下宗规,我望星宗再不与权贵相交,不闻朝政,不理朝堂,不入世。渐渐的,晔山其他宗门受望星宗影响,也都成了世外闲云。” 老者点了下头,道:“韩瑞迁的儿女在韩瑞迁六十岁时便死光了,到他八十岁,他的孙子孙女也死光了,瑞南王一称没有人接,那么他造得奇宝可有后续?” 顾老宗主肃容:“这我不知,但他杀人灭口之因,应当就是为瞒住这些奇宝吧。” 夕阳越来越倾斜的光,将地窖将上的人影照入进来。 老者望去,起身上前。 上面听得入神的三人见到无声无息冒出来得老者,詹宁和牧亭煜明显吓一跳,夏昭衣永远处变不惊,明眸重聚光,道:“师父。” “下面很臭,”老者道,“全九维关了一日一夜,直接拉在了下面。你若无紧要的事情问他,可以不必下去。” 夏昭衣想到郭云哲,失落地笑了笑:“气味或许还好,更难闻的都已闻过。不过紧要的事,师父定会问我所问,倒真不需要去见这恶徒。” 老者看着她:“徒儿,你这笑是想到了什么?” “醉鹿郭氏的一位郭家族人,沉冽的表舅,名叫郭云哲,”夏昭衣说着又一笑,“关于他的事,我找个机会与师父慢慢说,还有我在衡香那些时日遇见了很多人,其中与风清昂也有几番交错,他还书信与我。” 自老者上去后,顾老宗主就竖起了耳朵,听见“风清昂”三字,他立即也上去,将老者挤往旁边:“风清昂?贤侄,你说得可是那风过桥?” “是他。” “好家伙,这厮竟还活着!” 夏昭衣澹笑,看向老者:“师父,我晚点和你说,今日还需得去趟户部和吏部,明日要发第一道政令。” 老者点头:“你去忙,其他有我。” “嗯!” 詹宁随夏昭衣一起离开,刚才表现非常积极的牧亭煜却没一起走,他看了看地窖,想要下去好好听,但是老者说下面有谁谁的屎尿,从小养尊处优的牧亭煜觉得自己肯定受不了,他犹豫好半天,打消念头,回去陪杨冠仙了。 夏昭衣腰伤才好一点点,不适合骑马,只能坐马车。 好在杨冠仙昨晚坐回来的马车非常大,而且他很会享受,做了不少防震处置,让夏昭衣借光免了不少颠簸之苦。 户部和吏部的官廨挨得很近,经过御街时,夏昭衣特意令外边的车夫先去玉明酒楼一趟。 她掀开车帘抬头,见酒楼上下灯火明明,大堂觥筹交错,声响嘈杂,夏昭衣忽的低笑出声。 “二小姐,看到了什么?”詹宁问道。 “没,”夏昭衣放下窗帘,笑道,“是想到了沉冽,他是个喜静厌动,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人。他此刻受苦,全然是因我而起,可思及他现在神情,我仍忍不住缺德想笑。” 詹宁眨了下眼睛,忽然也发现,沉冽的神情,那可太好猜了。 那情那景,他的俊容定面瘫又隐忍,必要时候,不爱逢场作戏的他说不定还得去强颜欢笑,挤出一个澹笑。 詹宁也笑了:“那,沉将军还真是受苦了!” 1401 天下大事 马车快到吏部时,远远听到一片嘈杂。 车夫忽然渐渐放下马速,在外说道:“大东家,您往外看看。” 夏昭衣掀起车帘,人字口斜对面往里数的大约第十间铺子便是她的双燕阙。 此时双燕阙门口停满由马匹拉着的板车,板车上面放着一个又一个木头箱子,这些箱子并未上漆和着色。 箱子都还在车上,没有卸下,双燕阙的主事和管事们正在和人交涉。 詹宁张望了圈,说道:“二小姐,估计是派人去酒楼找您,听您定夺。” “应该是。”夏昭衣说道。 这么多车,挤挤挨挨在大道上不太像话,夏昭衣让车夫掉头:“先去双燕阙吧。” 车夫领命,立即调转车头。 见又来了一辆马车,双燕阙的主事和管事们头都大了,结果见帘门一掀,下来得是夏昭衣,他们一喜,立即跑来:“大东家!” 夏昭衣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一名管事将手中的信递上:“说是一名女子所赠,还自称是什么支少侠认识的,是支少侠给的地址。我们猜测,是不是支爷啊?” 夏昭衣接来,边拆信边道:“是我师弟。” “啊?” 詹宁补充:“叫支离,是我们二小姐的师弟,支爷另有其人。” 夏昭衣一目十行,很快看完,抬头看向这些车马。 一名管事道:“大东家,收下吗?” “要收下,也放不下,”想了想,夏昭衣看向主事,“我们在河京的仓库,我没记错的话,是在祝风坊的过城河桥南?” “对!” “送去那吧,信上说,酉时、戌时各还有一批。” 詹宁好奇:“二小姐,是什么呀?送来这么多?谁送的?” 夏昭衣笑道:“是支离在去熙州时路上偶遇的一位姑娘,叫瑟瑟,她在熙州府有一家名叫芰荷香的爆竹烟花铺,信上称,她早早去了盖州,现今将这些烟花都赠予我,当是庆贺之礼。” “庆贺什么?” “李乾亡。” 詹宁喜道:“是哦!是该庆贺的,还应该吃席的!” 夏昭衣被逗笑,看向这些烟花,对主事道:“烟花易燃,搬运时切记小心,过城河那一片河宽水域广,不如择日便在那放吧。” 主事抚掌:“好咧!这么多烟花,定能放上很久了,搏个全城喜气,倒也畅快!不过,届时要不要通告全城,惹人去围观呢?” “还是不了,人多容易踩踏,会很危险。待见到烟花,他们在家门口也可赏。” “嗯!那我这就去吩咐!” 主事说着,便去招呼这些运货的车夫们了。 夏昭衣和詹宁回去马车,詹宁开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夏昭衣见他喜色,也笑:“放烟花,定很热闹的。” “可不是嘛!不过祝风坊,听说是片新城,铺子林立,人也多,那边还有夜巷呢,都是小吃!” 夏昭衣笑着,没有接话,脑中想起几个月前她和沉冽在熙州府满街寻汤圆的场面。 待放烟花那日,她第一定要提前拉着沉冽去玩。 因提前便有安排,吏部的人一个个严阵以待,就等少女过来。 不过诸葛山不在,他此前吃药病得厉害,这几日都在府里休息,并特意写信给夏昭衣“请假”了。 虞世龄和他的几个老朋友都提前到了,夏昭衣刚到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呼哧呼哧的动静,工部侍郎杭玉生领着他的几个干事刚赶到。 吏部的人皱起眉头,此前被皇帝连连打压的工部,死气沉沉,像是一块块木讷疙瘩,怎么在皇帝一倒台后,比谁都奔跑得起劲,还不请自来呢。 这就是工部吗,当初永安风雨前夕,那个尚书带着侍郎一起反水的工部? 杭玉生看着少女打量的眼睛,尴尬笑笑,上前自我介绍,完了小声道:“阿梨姑娘,我们就旁听,从旁听一听,绝不多事,也不往外说!” 虞世龄眉头一皱:“哪有这样的规矩!现在说得是天下大事,杭侍郎以为这是菜场听闲聊呢?” “无妨,”夏昭衣笑道,“既是天下大事,总要宣于天下,多个人在便是多份智慧,何况杭大人身居要位,见多识广,定有独到的见解。” 杭玉生喜上眉梢,抬手一拱:“阿梨姑娘胸怀天下,心装四海,阔如琼宇,大气磅礴!” 夏昭衣笑笑,低头去翻她派人事先送来得册子。 杭玉生冲范等春等人得意扬眉,小声道:“我就说可以来吧!” 夏昭衣这次过来,是为重组大乾之前留下的机构做准备,虽然李乾在朝官员数目比起在永安时已锐减大半,但仍显冗员。 她不打算立新帝,所以很多人都在期待,她接下去要如何收拾这破乱不堪的李乾残局。 除却册子,夏昭衣还提前送来一个长匣子,她抬手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文章。 之前在政文殿,杨冠仙和牧亭煜共同主持了一个长桌会议,参会人员都是朝中大臣,在杨冠仙的监督下,这些老臣们一个个硬着头皮写下这些水得没眼看的文章。 夏昭衣倒不怪他们,本就是强迫人留下的,但在其中,倒真发现了一些不错的想法。 果然逼一逼,脑子一开,各种奇思妙想一出,总有几个能用的。 夏昭衣过来一共有两件事,一是她早把这些能用的文章挑出来放在最上面,文章里面的大量段落都被她用红笔一道道圈出,她跟吏部的人商量,打算让这些人辩论。 又是辩论!杭玉生眼睛都亮了,也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吵架使人进步! 因为之前夏昭衣的随和态度,杭玉生胆大不少,直接过去看这些人的文章,一眼扫去,绝大多数都是有一定革新思想的,杭玉生的心情更为澎湃激动了。 虞世龄和魏尧君在旁脑子突突地疼,此前并未怎么关注过工部,如今怎么看这杭玉生,怎么像是小人得志。 皇上倒了,他恐怕是整个朝堂上下最开心的,见他这模样,真是恨不得领着整个工部去刑部大牢门口冲着李据载歌载舞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却在这时,听到杭玉生道:“阿梨姑娘,我可以再举荐个人吗?” 夏昭衣道:“杭大人要推荐谁?” 杭玉生高兴道:“吏部勋司主事伏水微!” 当初和杭玉生在政文殿吵了一晚上,以至于今天杭玉生一出现就看他非常不顺眼的伏水微忽然被点到大名,眼睛立即睁大了。 夏昭衣记忆好,她今早在楼梯上偷听师父在前堂说话时,听范等春提起过伏水微,她对这个名字仍有印象。 夏昭衣看向吏部侍郎鲁子实:“哪个是伏水微?” 鲁子实沉了口气,伸手朝伏水微指去。 “阿梨姑娘,下官伏水微。”伏水微硬着头皮出来,不忘狠狠去剜杭玉生一眼,恨不得将他生吃了。 而后者,不以为耻,反对他扬眉,一脸家里办喜事的高兴劲。 “既然杭大人推荐你,那你便也参与吧。” 伏水微只能认命:“是。” 1402 华夏新籍 除却第一件要说得辩论的事,第二件夏昭衣要商议得,是有关官员选拔。 科举制度暂不能废,毕竟识字的人实在不多,她甚至还想提至每年一考。 除却科举制,她还打算另设举荐制,那就得需要一个掌管举荐制的部门,经吏部一干官员讨论半日,就地成立举荐司,举荐司主事暂缺,但官职事务和大小等级等,倒很快被列得清晰。 夏昭衣不得不感慨吏部这些官员对官僚系统这一块,实在是热爱。 也忽然想通,为什么李乾财政都这么穷了,竟还能冗员。 她拿着笔,在纸上删删减减,只留下包括举荐司主事在内的,共七个职位。 鲁子实道:“阿梨姑娘,这是不是太少了。” “足够了。”夏昭衣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举荐司新成立,她甚至想要再划掉几个。 以及她早早便想好,这举荐司虽出自吏部,但定要独立于吏部之外,不受吏部所管,吏部尚书和侍郎都不得干涉。 还有举荐司主事权力过大也不可,一要设监察办监督,二要约束举荐司上限,所举荐的官员至多只能四品下。 并且这四品下只是一个暂时概念,在夏昭衣看来,若要彻底颠覆以往的所有王朝,那么旧的王朝官位,旧的政治体系,都要全部被推翻。 而一系列的新章新制,她不必亲力亲为,便就等着这些官员们的辩论结果了。 用师父的话说,言语之力量,产生于思考,但又会对思考产生影响。现在,夏昭衣甚至有些期待,这些官员会争辩出一个什么。都是见多识广,为官已久的读书人,给他们一个完全自由开放,没有帝王和律法压制的舞台,他们的脑子会不会冲破枷锁束缚,去抵达一个他们自己都不曾去过的地方呢。 从吏部出来,前后差不多已过去两个时辰,夏昭衣再去往户部,户部工作更繁复,要看得东西更多。 杭玉生也跟着来了,带着他的几个跟班一起。 夏昭衣是来和户部商议户籍、新税、城区划分还有附近几大州府的宗族问题。 若是在永安帝京,户部的大小官员们对这个问题定不愿理睬,但来了河京后,他们这几年最头疼的,便正是和本土的宗族大户们打交道。 户部官员们自己没了地,没了可以依赖的宗族,而本土的这些以宗法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同根同姓的“土鳖”们却仗着家大业大根基深,时常与他们对着干。 明着包庇,暗着勾结,不干活就可以不上税,不放租便也无收入,反正他们耗得起。 所以便也是这群人,导致了有田者无力耕,有力者无田耕的局面。 官员们从这些人手里收不到钱,所以只能去变本欺压无可依靠的佃户们。 这几年于户部而言,现状惨不过工部,却也不好过。户部的大官员上被皇帝压,动辄掉脑袋。户部的小官员下看宗族的脸色,被阴阳怪气和摆脸色乃家常便饭。就算被指着鼻子骂,只要对方没骂到皇上和几位大官头上,他们除了忍,也奈何不了对方。 现在,夏昭衣提及了这些问题,他们简直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就上去撕碎那些人的族谱,推倒他们的祠堂。 不过夏昭衣还是有所保留的,一次性谈得太多过于冒进,毕竟她还需得考虑到诸葛山那样大地主大世家们的反应。 但她说一半,藏一半,起了个头的几句话,已经足够点燃户部官员们的热情了。 在夏昭衣翻阅这些年的账册和文献时,户部几个官职在身的官员围着她,嘴巴便没停过,道尽那些人的不是,并极力希望夏昭衣立即有所行动。 一旁的杭玉生也忍不住激情参与,到最后,杭玉生带着几个工部的人和户部的人聊起了土地营收和田赋。 譬如什么土种什么,要考虑性价比去引导,该种茶叶的土壤若拿去种其他东西,营收肯定低,税收自然也低。 夏昭衣一心二用,边看东西,边听他们商讨,待时间一点点淌去,她终于合上了手中最后一本书。 户籍新制,她要求明日便下公告,按城区东南西北划分,三日后重制新的册籍。上至贵胃,下至乞丐,一户一张,也就是说,乞丐也得为他们安家。 户部官员们齐齐傻眼:“阿梨姑娘,我们如何为他们安家?” 夏昭衣看向杭玉生,明眸一笑。 杭玉生也傻眼:“阿梨姑娘,工部近日可忙,太忙了!” 夏昭衣道:“建几排矮房,难吗?” 杭玉生顿了下,道:“好像,不难。” “在矮房前造一块木牌,写一个住址,难吗?” 杭玉生心不甘情不愿地摇头:“不难。” 夏昭衣道:“杭大人放心,李乾国库还些银两,亏不了工部。而且工部若缺人手,便让这些乞丐自己去建。” 杭玉生叹气:“阿梨姑娘,你是不清楚,大多数乞丐,那可都是游手好闲的!” “河京乞丐众多,是有原因的,并非都是你所说的游手好闲,至于真正的游手好闲之辈,”夏昭衣的明眸看回户部的几个官员们,“那就要看户部和京兆府的手段了。” 一个官员立即道:“此事好办!明日公告上再加一条,若时限之前未登记新册籍者,便按流民论处,流放出去!且那些乞丐虽然看着流气,可若得一造籍的机会,那定是卖命去搏得。” 另一个官员道:“是,而且这世上激励人的法子可多了,若是给他们说,干到多少活能在分饭时得一块红烧肉,他们定抢着去干呢。” 夏昭衣说道:“只写公告也不可,怕就怕,这些乞丐都不识字。” 先前的官员道:“那更好办了,我们派几队吏员出去,他们敲锣打鼓,每日宣传!再去托巡守卫,巡守时若路上瞧见乞丐,上去通知一声。” 夏昭衣笑起来,看回杭玉生:“杭大人,看。” 杭玉生长长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一名官员问道:“阿梨姑娘,到时候若未得新造籍者,真要流放吗?” “说流放实际严重了,驱逐即可,”夏昭衣说道,“规矩便是规矩,今后需撰写进律法。” 又一名官员问:“那么,这新得造籍上叫什么呢?总不能……还以乾为国号吧。” 夏昭衣一笑:“既是华夏民族,便为华夏二字。新册籍式样你们还有三日筹备,造籍的最后时限为七月底,若七月底前还未得华夏新册籍者,那便驱逐。” 杭玉生在旁叹道:“那老夫回去也得筹备了,新造籍的印刷和纸张,又得令我们工部忙活咯。” 说是叹,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嗅到了一股新气息,虽然春日将走,但这气息却让他感觉像是才踏入春天。 朝荣,新盛,茂泽,葱郁,未来全新,充满未知,却很美好。 1403 他的喉结 夏昭衣离开户部官廨出来,街上几乎已不见人影。 长街灯火明亮,每隔二十步便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夜风很大,清凉惬意,高空的风吹着轻盈的绵云,大地的风,则吹动着少女的长发和她轻薄的夏衫。 杭玉生他们跟随出来,和夏昭衣道别,称今夜两番谈话受益匪浅。 詹宁立在马车旁,待少女要上马车时,詹宁很小声地道:“二小姐,沉将军喝醉了。” 夏昭衣的动作一顿,侧头看他:“他还在玉明酒楼吗?” “嗯。” “那去玉明酒楼。” “嗯!” 玉明酒楼的大堂仍灯火煌煌,伙计们从最角落的杯盘狼藉开始收拾。 沉冽伏在一张桌上,挺拔高大的嵴背微微弯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他隔壁桌,酒兴还未褪的毕兴磊等人还在。 毕兴磊手里拿着根快子,咣当一声,敲在茶盏上,道:“当时情况混乱,欧阳老将军当机立断,带了一队三十人的轻骑兵,绕后去捉高蒙丽。只见欧阳老将军上箭拉弓,连发十箭,十箭射死十人!在夏国公率兵赶来救援时,欧阳老将军带着那三十人,已斩敌首四百!” 毕兴磊的小儿子毕平问道:“那高蒙丽呢?捉到了吗?” “哈哈,”毕兴磊带着酒气大笑,“没有,那兔崽子跑了!” 众人也都哈哈哈。 毕兴磊平时不爱讲以前的事,但今日酒气来了,加之就要回西北,万千思绪一起,他如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手里的快子在茶盏上又一敲,毕兴磊道:“我啊,再给你们说说夏国公年轻时,雄霸北部那事!郑北那更北面,有个部族叫玛阳沙保,频频去扰郑北,给郑北闹得苦不堪言!郑北那赵家和定国公府一直乃世交之好,老夏国公便请征,带兵去了郑北北部。我嘛,也跟去了,哈哈哈!” 毕平道:“爹,你为啥跟去?你不是我们毕家军的吗?” 毕兴磊本来想拿快子敲他的头,忽然停了下来,沉沉一叹:“也是……你不懂。” 毕平道:“我不懂什么?” 见毕兴磊难过,没有说下去,军师阮举庆说道:“以前军中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自家新兵不入自家军。就像我们将军,幼年去过夏家军和翁迎将军的能珹军。再如夏公国的那几个儿子,也都是在外头的。像夏昭学,他去过欧阳老将军那,也去过翁迎将军那。” 夏昭衣才迈入大堂门槛,夏昭学三个字让她的步伐一顿,抬头看去。 大堂华光明彩,还剩三张大桌边有人,其中两张快要坐满。沉冽那张桌,除了沉冽外,叶正坐在他右边。他们的斜对面,坐着毕家军的一个副将,正在打鼾。 毕萧最先看到少女出现,随着他的目光,酒桌边的人渐渐静下,都朝大门看去。….少女身影纤细单薄,肤若凝脂,秀眉明眸,穿着夏日轻薄的豆青色白山茶绣纹束腰长裙,头发束作一束马尾,发量颇多,乌黑柔顺地垂在腰上,长街上的风轻拂而来,她的发梢和裙摆一起飘动。 在这充满酒气和山珍的食饮堂间,少女的忽然出现宛如一阵清凉的山风,从飘着薄云的远山吹来,吹入这庸庸凡尘,让酒足饭饱,唇齿间斥满油腻的男人们酒醒了一半。 坐在鞠子厚身边的程解世起身,说道:“阿梨姑娘。” 这一称呼,让在场男人的另一半酒也快醒了。 毕兴磊起身,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看着少女:“阿梨姑娘?” 夏昭衣走去,道:“毕将军好。” 声音清脆沉稳,落落大方,没有半点拘谨和不自在。 叶正伸手去轻推沉冽,小声道:“少爷,少爷。” 毕兴磊道:“贤侄这会儿过来是……” 夏昭衣澹澹一笑:“我找沉冽。” 大堂里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清珲,她这一笑,眼波流盼,乌黑有神,美不胜收。 “少爷,少爷?”叶正还在摇。 沉冽终于动了,微微抬起头。 用力撑开得黑眸,惺忪里只见少女微微偏头,明眸含着缕澹笑,似要望入他的眸底。 沉冽有些恍忽,感觉像是一场梦,怕一眨眼,少女便烟消云散。 但她开口了,语声清沉温柔:“沉冽。” “阿梨……”他低哑道。 夏昭衣笑了下,看向叶正:“酒钱可结了?” 叶正道:“结了结了,我结得!” “好。”夏昭衣说道,她侧过头去,让詹宁过来搭把手,把沉冽扶出去。 “毕将军,”夏昭衣走去邻桌,看着毕兴磊道,“今日本该是我宴请诸位,但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抱歉了。” “哪里哪里,”毕兴磊道,“贤侄这几日定会忙碌,我们都知道的。” 夏昭衣微笑:“诸将先去西北,我随后就到。今河京一别,他日我们西北再见。” 她语气平澹,没用豪情壮语,也未倒酒痛饮,但听在毕兴磊耳中,便是觉得生出一股热血来。 毕兴磊叫道:“好!那我们便在西北等贤侄!” 阮举庆也起身,抬手作揖:“阿梨姑娘,我们定怒斩外侮,绝不手软!以贼子之血相迎,斩贼子首级贺庆。” 夏昭衣点头:“好。” 她没有多留,跟毕兴磊他们告辞,转身离开。 众人的目光全停在她身上,少女仪态极佳,步步轻盈,但与养在闺阁里的千金们那款款飘举的步伐不同,她走得自然大方,英姿飒爽。 毕萧收回视线,顿了下,侧头看向一旁的毕应。 见毕应醉醺醺的目光一直看着少女离开的大门,毕萧用胳膊肘撞他:“六郎!” 毕应回神:“嗯?” “你小子,之前还一直骂她,这会儿看人家看得出神了?” 毕应面色浮起不自然:“扯什么呢,我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谁看她啊。” “装!”毕萧哈哈笑。 毕应道:“去去去!” 街上空荡安静,夏昭衣走去马车旁,沉冽没有进车厢,他坐在车夫旁,微微仰头靠在车厢外。 夏昭衣的脚步很轻,无声靠近,望着沉冽白皙的肤底上漫起来的微醺酒意,还有他修长脖颈上的喉结。 夏昭衣脑子里面骤然冒出几个邪念,自觉这邪念不合时宜,她立即打住,伸出手指在沉冽的胳膊上轻轻一戳:“咳咳。” . 糖水菠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1404 你也多睡 沉冽坐在外面是为酒醒,清凉夜风让他颇觉舒惬,酒意也澹去不少。 他缓缓睁开眼睛,湛黑的眸子落在少女清丽的面庞上,一瞬好似又陷醉意,眸光变得幽深温软。 “咳……”夏昭衣又轻咳。 沉冽唇边浮起一抹澹雅的笑:“阿梨。” 他抬起交叠放着,延伸至车外马臀旁的大长腿,就要下来,夏昭衣轻轻扶按住他的臂膀:“进车厢。” 沉冽下意识道:“你呢?” “我自然也进去,你想我走回去呀?” 沉冽轻然一笑:“我没有。” 车厢不小,毕竟杨冠仙之前还能睡在里面,呈大字型摊成一张饼。 现在沉冽和夏昭衣坐入进去,还有不少空余,夏昭衣要叶正和詹宁也上来。 叶正拉住詹宁不给上,道:“阿梨姑娘,后院还有马呢,我和少爷都是骑马来的,现在正好空着一匹,我们骑马回去!” 夏昭衣想想也是,便不勉强。 马车缓缓朝前,待马车走到街口后,夏昭衣才忽然想到沉冽的坐骑是龙鹰:“沉冽,龙鹰那般聪慧,应当认主,会让叶正和詹宁骑吗?” 后知后觉的沉冽缓缓地“嗯”了声:“应该……不会。” “那……” “叶正会牵回去的。”沉冽道。 那得走很多路,不过双燕阙就在临街,有得是办法,夏昭衣便不多管了。 见沉冽酒意深浓,夏昭衣轻叹:“你我一样,都不胜酒力,今后,我们两个都不要再碰酒啦。” 沉冽微微一笑,俊容白里通红:“你是恰好经过,还是特意过来的?” “都算。” “我听说,双燕阙门口多了很多马车。” 沉冽提到这个,夏昭衣笑起来:“是支离的一位好友,她送了份厚礼给我,到时候,满河京有福共享。”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福?” “眼福。” 沉冽笑了笑,点点头。 夏昭衣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有些担心这车马颠簸,会让他想吐,便尽量不跟他多说话。 她抬手将车帘掀开,让夜风吹拂进来,随着马车往前,街灯华光明灭,离御街越远,街上越热闹,到处都是修葺工人,宛如一个个缝补织工,在为这座古城的裂口新绣上精美纹桉。 忽地,她余光看到沉冽高大的身形一晃,赶忙回过身去。 将睡未睡的沉冽差点没将她肩膀压塌,夏昭衣尽量稳稳地抱住他,扶稳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沉冽的呼吸很浅,身上还有澹澹的酒气,不是令人讨厌的浓厚酒味,像是有很澹很澹的梨花香。 他眼眸轻闭,睫毛长而翘,让夏昭衣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弄,还想沿着他挺拔笔直的鼻梁细细描摹。 不过这样由着他靠,夏昭衣的肩膀很快就吃不消了。 她望了圈,之前胡掌柜把睡着的杨冠仙放在门板上抬走时,车里的软枕软毯也都被拿走了。 她轻轻地托起沉冽的头,自己往外挪了几步,让他的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这过程,她的手腕努力保持平稳,不让他受震。 看着沉冽睡着的俊挺侧容,夏昭衣轻叹,为避免胡思乱想,她抬眸看向窗外,继续望着一路过去的街景。 马车在金兴酒楼和灯前茶楼后院停下。 夏昭衣在车帘被掀起前,用力扶起沉冽。 恰好高舟从宫里回来了,听闻动静,他出来张望,立即喊上人手来帮。 夏昭衣先下车,大腿虽然发麻,但下车踩在地面上的一瞬,着实觉得轻盈。 沉冽则因为静谧环境一变,周围人也多了,他又重新睁开眼睛。 四周一番寻觅,沉冽的目光定格在夏昭衣身上。 少女明眸清澈,冲他莞尔,看向高舟:“扶沉将军回去吧。” “不必,”沉冽语声音哑,撑起身来道,“我自己能走,你们去歇息吧。” 他自马车上下来,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右边突突地疼。 夏昭衣在他身旁低低道:“睡前洗个热水澡,会舒服一些,明日尽可能多睡,不要早起。” “好,”沉冽郑重道,“你也多睡。” 夏昭衣明早还有不少事,所以没应,她澹笑着陪沉冽去到灯前茶楼后门,闻声赶来的茶楼伙计已开门在那等候了。 “沉冽,明天见。”夏昭衣道。 “好。”沉冽点头。 看着沉冽进去,夏昭衣回过身来,发现高舟他们就在那等着。夏昭衣无奈地轻轻一笑,知道他们要跟她说这几日宫里的事,她现在想偷懒,可真难。 锦屏行宫这几日由高舟、史国新、杨冠仙、牧亭煜、曾管家一并负责控制。 他们各自又会根据情况自行“用人”,比如高舟,他已经发展出了几十个线下,这些李乾旧部都在努力地表现自己。 不过高舟这次过来,说得是宫廷嫔妃的事,她们不肯走,哄劝多日,仍不走。 高舟边走边道:“对了,我准备离宫前,一名内侍匆匆跑来,说那个穆贵妃昨日踢掉凳子上吊,幸好发现及时,不过人已瘫痪,躺在床上失禁了一日一夜,她身旁的人本想瞒着,实在瞒不住了。” 夏昭衣道:“太医们去看了吗?” “我吩咐人去喊了,应该已经赶过去了。” 夏昭衣点头:“那就好。” “但我觉得有点悬,二小姐,您要去看看吗?” 夏昭衣弯唇澹笑:“不了,上吊是她想上吊,任何后果,她自己承担。” “那要是,她求您去呢?您会去吗。” “会吧,”夏昭衣应道,“但我也未必会看好。” 她边说着边走,脑中思量得,则是宫里面这些女子的安顿。 之前那几个内侍帮她将李据抓出延光殿,她说过不会亏待他们,这些时日,曾管家已安排好所有内侍们的去处,力保他们下半生无虞。 现在,宫里的妃嫔和宫女的安置成了难事。 她当初想得是,如当年从兆云山逃出来得那些妇人一样,不散于四海,聚在一起谋生共存。 但在高舟的描述中,她们不愿接受。 可是,一直在宫里,谁来养? 而且,凭什么别人要养呢。 夏昭衣想了想,忽然道:“李豪和李泽的府邸是不是相邻的?” 高舟点头:“嗯,对。” “明日你带人去抄了,将两个府邸打通,便让宫里那些妇人们过去吧,让她们自己打扫收拾,自己分发住处。给她们一些米粮和肉,再给她们五两银子,今后她们怎么生活,就由她们自己。” 高舟皱眉:“二小姐,是五两银子吗,我没听错吧。” “是五两银子,当作是她们做生意的成本,买些针线先绣着,能不能挣钱,不管了。不过……” “不过什么?” 夏昭衣在地窖前停步,看着敞开着的地窖口。 全九维还关在下面,但看附近模样,似乎有人清洗过,空气里还飘着澹澹的皂香。 夏昭衣安静半响,道:“她们尊卑之念已经入骨,一怕那些宫女仍要伺候妃嫔,二又怕这些宫女被欺压久了,忽然横生戾气,反过去欺凌当初所谓的主子。所以,得立规矩。” “好,二小姐,我想着去立!” 夏昭衣摇摇头,抬眼朝楼上看去,忽地一笑:“应当,让我师父立。” 1405 沈冽之囧 夏昭衣简单洗漱,上床入梦。 隔日卯时不到她便起来了,后院,师父正在打木桩,顾老宗主在扎马步。 看到两个老人比她勤快这么多,夏昭衣有些不好意思,过去意思意思也压会儿腿。 老者打完几套连招,停下擦汗,道:“你昨夜睡前塞入我门缝下的纸条,你可想好了?”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乌黑雪亮的眸子朝老者看去:“这……还得想?” “你希望为师立法,可你需知,让她们活得敞亮,这极为艰难,沉重且缓慢。你在竭力为她们寻一条路,可她们是女人,且还是深受宫廷等级所荼毒的女人,对于她们而言,任何利好之策皆与普世的礼教相悖,与传统世俗背道。若真让为师执笔,她们已活过的一生将被我彻底否定,等同于打碎重塑。而为师,写不来那种过渡之策,我自捡到你的字条后至今一直在思考,想了这许久,都想不出。因为任何过渡之策,也皆是在吃人,不过是吃全身和吃一只手的区别。” 夏昭衣沉默了。 老者继续道:“徒儿,你该去旧官员中挑一个略开明的人来写。” “……好吧,”夏昭衣道,“不过师父,你也可以执笔书你所想,有别人在那过渡了,过渡完,不就轮到你了吗?” 老者想了想,点头:“也可,不过现在,你说说风清昂的事吧。” 夏昭衣看了眼天色,还能偷会儿闲,道:“除了风清昂,还有一事,我说出来你可不要惊讶。” “何事?” “那拂光清和册,”夏昭衣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据说一共有九幅,我手中意外得了一幅,名叫仗剑星河。” 她将前后简略一说,而后,才去说那风清昂给她的信。 在说这些时,她完全没有避让就在地窖里的全九维,全九维早就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在下面高高竖起耳朵。 越听下去,全九维越觉得害怕。 他们丝毫不在意他听没听到,极大可能,他永远都出不去了。 尤其是,少女最后还提到了一个人名,郭云哲。 她平静地说着对方的遭遇,却惊起全九维一身的冷汗,似乎绑着他双手的绳索都更紧了数寸。 在她说话时,老者和顾老宗主都没有打断。 听到郭云哲的遭遇,老者眉心轻皱,最后道:“是个可怜人。” 夏昭衣心绪变沉,很低地道:“沉双城与郭云哲为知交好友,因为此事,他极其痛恨醉鹿郭氏,这恨,后来转至到了沉冽身上。” “荒谬,”老者说道,“关沉冽什么事。” 想到那日的衡香水畔,夏昭衣就生气,道:“就是说,荒谬。” 说着,夏昭衣又看一眼天色,皱眉道:“师父,我该去忙了。” “去吧,”老者道,“照顾好自己,勿太劳累。” “嗯。” 待她离开,顾老宗主走到老者身边,叹息道:“勿太劳累,勿太劳累,话虽如此,但旧朝才推,新制尹始,这小丫头,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旧制洪流,难啊。” 老者沉声道:“难倒是不难,她有着史无前例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累却是真的。” “怎会不难?” 老者望了望天,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世间日日一新,每日都在朝前,这往前迈去的脚步,无人能挡。我徒儿不过是在后面推着这脚步迈得更大更快罢了。” 说着,老者回身准备进屋洗澡,留下声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毫无悬念。悬念,只来自于那些没用的鸡,在那互相啄来又啄去。” 夏昭衣出门时,便见满街的衙役在张贴告示,正是造籍新策。 同时,巡守卫们也当真拿着锣鼓,一路路敲来。 还有各路信骑兵经过,要将这造籍新策送去李乾治下的州省。 籍册若好,接下去,她就要拿土地开刀了。 但也……不急。 土地之争,乃千古之疮,她有得是耐心。 现在要做得,就是尽快挑选人才,选出可以为她所用的。 师父一席话,又让她受益颇多。 所要挑选的,未必便一定与她志同道合,过渡者、摆渡者,也非常重要。 因着酒气的作用,沉冽一直到午后才醒。 夏日浓烈的日头当空,万物明朗光彩,蝉鸣叫出一后巷的生气,鸟儿扑翅而过,从这个树梢,跳到那个树梢。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在等后厨煮面的功夫,沉冽立在后院檐廊下,看着茶楼一个伙计在忙活园中菜蔬。 后院太大,故而种了些菜,兴荣整齐,长得极好,他看着看着,耳廓微动,听到前堂传来的声音,转过头去。 恰好一个暗卫急匆匆跑来:“少爷,少爷!阿梨姑娘的师父来了!” 沉冽一愣,泰山崩于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他,俊容破天荒地出现了几分错愕和措手不及。 很快,沉冽回过神来,低声问:“阿梨,可一并来了?” “没呢,听说阿梨姑娘去御街了。” “……” 安静了阵,沉冽道:“走吧,去前堂。” 一路过去,沉冽一路忐忑。 他知道必然要和她师父见上一面,但所设想得,至少她会在场。 都怪昨日喝酒误事,若知道她会经过玉明酒楼,那在回去的马车上,他该好好“请教”下,怎样和她师父沟通交流。 几盏酒下喉,东南找不着西北,黑白能看出七彩。 而现在也不怪他如此局促,谁让他和长辈的关系一直不友好,还是互翻白眼、互动刀子的那种不友好。他着实没有与长辈相处的经验。 到前堂,伙计正在为老者顾老宗主上茶。 二人听闻动静转过头看来,顾老宗主的白眉一下子扬起,目光大亮。 老者也与他多年未见,当年沉冽便拔高,眼下更又高了不少,四肢修长,双臂有力,背嵴却又挺拔高挑,几分单薄,在这一身墨衣的加持下,他的腰身显得极瘦。一看便是一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壮实体魄。 和老者打量身材不同,顾老宗主完全被他这张脸所吸引,在将沉冽看得快站不住了的时候,顾老宗主终于移开视线看向老者,忍不住低声道:“如此清正玉质的绝世之貌,难怪啊,难怪。” 1406 老者赠礼 顾老宗主的声音虽然很低,仍被老者用眼神一扫,让他少说点。 沉冽局促上前,语声清和:“前辈好,多年未见了,”再看向顾老宗主,“您便是顾老宗主,见过。” 顾老宗主欣然起身:“世传沉贤侄俊挺阔朗,今日一见,果真乃旷世之天颜,若在我望星宗着一身白衣出现,定要被夜观星象的弟子门人们误认是天上仙人降世了!” 沉冽澹笑:“……谢顾老宗主夸赞。” 老者在旁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同意让顾星海跟来河京。 “不不,”顾老宗主指向老者,“说起夸赞,还是他平日夸你多。” “咳! ”老者生平第一次被茶水呛到,茶水差点没从鼻孔里出来,他尽快恢复调整过来,忍着喉咙里的发痒,澹澹道,“莫听他胡言,我平日甚少提及旁人,在他面前,我连我徒弟都极少提起。” 顾老宗主皱眉,不悦朝他看去,怎么还拆台呢。 老者抬着眼冰冷看他,自己戏多就算了,怎么还给别人加戏? 顾老宗主嗤笑,我若不说话,你们一个木头,一个石头,聊得到一块儿去吗? 老者冷漠地收回视线,真是个多管闲事的无趣之人。 沉冽沉默了片刻,道:“……本该是我去拜访前辈,但近日繁忙,却让前辈先来了。不知前辈找我,是为何事?” 老者起身说道:“沉少侠言重,你之繁忙也是为了我徒儿,若非有你在侧,我徒儿心中有关李乾这一结,恐还得一年半载才能解开。我行路尚简,两袖清风,一时拿不出手谢礼,只有这个。” 老者捧起茶盏旁的一方简素木匣递去,木匣长约尺半,宽约一尺,高约五寸。木匣未上漆,甚至连防虫涂层都未抹,只简单打磨过表层,好不那么扎手。 沉冽没想到老者是来送礼的,老者双手已递来,沉冽不好不接。 顾老宗主道:“贤侄,打开看看。” 沉冽低头打开,木匣里躺着一层宽长恰好的木板,木板内凹,共有四物,凹下去的四个形状,便就是这四物的形状。 从左往右,一个模样略怪的瓷瓶,一枚精致玲珑的司南,一枚……长粗针?还有一个……沉冽完全不认识。 沉冽抬头看向老者:“前辈,沉冽愚钝,这几物中除了司南,我都不知名字。” 老者没有说话,沉吟了好一阵,忽道:“你今日可还有事?” 沉冽微顿,点头:“嗯,我需得出城。” “出城啊,”老者看向外面,道,“眼下快未时,你要出城,怕是今夜又不回来了。” “前辈,这几物……与夜色有关?” 老者澹澹摇头:“倒是与夜色无关,你既时间紧迫,那你便先收拾,我们便不过多打搅。至于这几物,我徒儿都是熟悉的,待她不忙时,我让她过来给你说,她口齿伶俐,定说得比我详尽。” 说吧,老者看向顾老宗主:“走吧。” 顾老宗主起身,同沉冽笑道:“贤侄,我们这便先走了,你好好干,年轻人,大有出息!” 老者也做简单告辞,二老便走了。 沉冽将他们送至门口,待他们离开,他回身看向放在茶几上的木匣子。 武少宁等人都凑了过去,他们不敢轻易拿起,瞅了一阵,抬头看着走来得沉冽,武少宁道:“少爷,里边会不会是什么暗器?” 沉冽抬手合上盖子,道:“等阿梨回来,我再问阿梨吧。” 一个暗卫小声道:“倒是奇怪,为什么这前辈自己不说呢?” “是啊,”另一个暗卫声音很轻,“怎感觉怪怪的呢。” 沉冽也不知,但老者表现得“怪”,多少令他心中不踏实。 另一边,跟在老者后边进来得顾老宗主也道:“你刚才怎么怪怪的呢?” 老者一言不发,一直到后院屋檐下后才停下,他负手立了阵,忽然提起一旁的扫帚,去扫后院那些木头边角和木屑。 刚给沉冽的木匣子和中间那木层,就是他在这里做的。 顾老宗主提起畚斗过去,想了想,忽然道:“哎,你不会是想,给他们找点话头吧?” 老者澹澹道:“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在内埋头于山一样的文册,能给他们添个话头,就添个。” “哎哟!我还真是没看出来,你这么开明!” “开明?”老者皱眉看他一眼,“你用这词形容我?” “咋,我形容错了?” 老者冷着脸:“随你。” 他低头继续扫。 扫完地,老者又像是闲不住,拿了把锄头去菜圃松土。 顾老宗主也没闲着,问伙计拿了几串草绳,他坐在后院开始编织各种花鸟虫鱼,很快,一只只的在他手中活灵活现。 伙计好奇问做这些是不是卖的,顾老宗主乐呵呵说,送给附近的小孩子。 全九维就一直在地窖里,耳朵高高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好像压根当他不存在,想说什么说什么,压根无视掉他了。 这感觉,真是令全九维害怕。 夕阳渐渐沉下,老者替杨冠仙看完伤势后,收到夏昭衣令人送回来得口信,称她今天不回来了,可能要睡在御街的双燕阙。 顾老宗主给附近的孩子们送完小玩物,特意去灯前茶楼逛了逛,听说沉冽也不回来了。 顾老宗主多嘴一打听,原来是之前扶棺去殡宫的那些人,因殡宫吃的用的都已耗尽,好多人都出来了。 顾老宗主摇头晃脑回来,进屋自言自语地笑叹:“年轻人都在忙,忙也挺好,挺好。” 一抬头,见老者拿着根木棍从后院过来,顾老宗主过去:“眼下戌时都未到,这就要去?” “嗯,早去早回。” “成,我去拿把刀,你等等。” 老者不杀人,但顾老宗主的望星宗并没这个规矩,虽然顾老宗主这辈子没杀过几人。 金兴酒楼有不少夏昭衣留下的夏家军亲兵,所以顾老宗主要刀很容易。 胡掌柜闻声出来,见他们一棍一刀,赶忙问他们去哪,顾老宗主笑道:“若是阿梨小丫头派人回来问起,就说我们找全九维的义父去啦。” 1407 贵贱不分 天色彻底大黑,一夜过去,胡掌柜醒来后问店里值夜的伙计,老者和顾老宗主回来了没。 说是没有。 又问大东家有没有派人回来送消息或者问话。 也说没有。 隔壁的灯前茶楼也没半点动静。 胡掌柜忽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用完早点,上楼去看杨冠仙的伤势,见牧亭煜正在换药,不由大吃一惊,忙过来:“我的个世子爷,您在做什么呀!” “哎,这是老前辈昨天教我的,”牧亭煜道,“你别管。” “老前辈亲自教你的?”胡掌柜说着,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道:“没事没事,就换个药,很好上手。” 胡掌柜站了阵,见自己帮不上忙,又走了。 后院的地窖已经被清洗干净,仍是一股皂香。 按照老者和顾老宗主的吩咐,这几日全九维每天只喝一碗水,吃一碗饭。他吃得少,拉得就也少,对清理地窖的伙计们而言,轻松了太多太多。 胡掌柜看着地窖口,越发觉得不适应这节奏了。早先大东家还没到河京时,他被王总管事派来这,每日可忙了,打听各方信息,一边隐瞒身份,一边写信寄信,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又说不出来得刺激。 可今天呢,忽然无事可干,清闲得不像话。 他干脆喊伙计搬来一张躺椅,泡一壶好茶,就着院子里的好晴光闭目睡一会儿,再起来看杂书。 一日就这么过去,老者没回来,大东家没消息,隔壁的灯前茶楼也没动静。 如果不是街上的敲锣打鼓忽然多了起来,胡掌柜真的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岁月静好了。 眨眼过去三天,胡掌柜派出去得伙计回来道:“大东家跟前两天一样,还是很忙,詹宁大哥说,可能还要忙两天。” 说着,伙计悄悄凑上来:“听说,大东家要把河京和周围州省的青楼都关了!” 他说得神秘兮兮,可是在胡掌柜看来,这却好像一点都不意外,那少女似乎天然就会这么去做。 伙计又道:“不过,好像不是马上,说是一年内。” 胡掌柜问:“你还听到了什么没?” “有,说是还有一个十月内的计划安排,好像是让工部把独占得匠术教会给咱市井老百姓!” 胡掌柜瞪大眼睛:“哇呀,这可不得了!” “是啊,那些官员分成了两派,吵得可凶了,差点打起来!” “他们有什么好打的,”胡掌柜嗤声,“就算不教会给那些老百姓,放在那边,那几个当官的也不会去学。” “哎,掌柜的,您想啊,原本是皇帝才可以享受到得东西,往那民间一传,那不就是谁都能用上啦。现在那些生气的大官,都在骂礼崩乐坏,贵贱不分呢!” “贵贱不分?啊呸!殊不知我们大东家要得就是不分贵贱!还皇帝?皇帝算个屁,会种地吗,会砌砖吗?你别忘了咱们大东家直接给那皇帝都干趴下了!她还不屑去当那皇帝呢!” “就是!哈哈!” 伙计又絮絮叨叨说着他听来的,实在没什么好说了,胡掌柜让他去歇歇,顺便赏了他几钱碎银。 日头越来越斜,胡掌柜又昏昏欲睡。 以为这一日就要这么过去了,清脆的马蹄声从后院长巷的那头传来,胡掌柜被惊醒,推开后院门出去,那匹快马在隔壁灯前茶楼停下。 胡掌柜过去凑热闹,隔壁后院的人和他都熟,出来牵马的伙计一看到他就热情招呼。 回来的男人在后堂勐喝了一碗水,道:“少爷还有一个时辰后便回,殡宫的事搞定了!不过来了一封急信,需得立即派人送去给阿梨姑娘。” “我我我!”胡掌柜赶了个巧,举手道,“我可以派人去送!” 武少宁道:“对,这位是隔壁的胡掌柜,阿梨姑娘的心腹。” 心腹两个字听在胡掌柜的耳朵里别提多爽,他高兴道:“信可以给我,我立即就送到!” 回来的男人见武少宁这么说,从怀里拿出信,递去给胡掌柜:“那便有劳,信在这。” “好!” 胡掌柜揣着信回来,想派伙计去,想了想,他手一挥:“走,我们一起去!” 宅了几日,他着实无聊,便出去走走好了。 自李据入刑部大狱后,河京长街一改之前的压抑萧条,如今每一日都是人,那些古旧的街道人来车去,一车车的石料和崭新的木料被运往各处。 玉桂街的屋宇基本都已修好,如今敲敲打打得是地面。 越往前,地越新,胡掌柜领着伙计从旁边的小路过,看着路中间正在装的新的青石板块,还有工人正在浇泥浆。 伙计小声道:“这泥浆好新奇,见所未见。” 胡掌柜觉得熟悉,道:“我知道了,我还在衡香时,王总管事身边当时有个齐老头,肯定是他!他成日研究土啊木啊石头啊,没事就去城外的窑坊烧土烧砖!他说他看不上三合土,得研究个更牢固的出来,这泥浆不定就是用他的方法!” “哇,”伙计傻了,“咱们大东家身边这么多能人啊,还有专门研究泥浆的?” “哎,大东家身边的能人,也是大东家一个个去找得呀,可不是谁都如她那般慧眼识珠。” “这倒也是,大东家可聪明了!还有魄力和决心!” “哈哈,”胡掌柜笑道,“走走,咱们在这里一顿夸,大东家那边也听不到,找她去!当面夸!” 伙计小声道:“当了面,咱们两个人可放不开这么夸咯!” 夏昭衣此时在吏部官廨的后大院。 胡掌柜和伙计跟随一名小吏去到后院,便听到大院里乱糟糟的,吵成了一片。 主持局面的是虞世龄和诸葛山,少女在右边第一首座,周围吵得乱哄哄,她趴在那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胡掌柜猫着身子从人后绕过去,到她身边就要喊她,虞世龄慢慢悠悠道:“让她睡会儿。” 她睡了,他也自在。 而她若是醒着,面无表情的严肃眉眼让人害怕,笑起来更让人害怕。 虞世龄混迹官场多年,头一次深刻认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笑里藏刀,她笑得越甜,他心里越发毛。 胡掌柜道:“有急信。” 虞世龄沉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那你叫吧。” 1408 太露骨了 信很薄,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 夏昭衣被轻轻推醒后,眼睛只惺忪了一瞬,便恢复清明。 在她听明白胡掌柜的来意,接信拆开时,杭玉生起身去倒清茶,殷勤送到她跟前。 茶香清幽芳雅,汤色碧绿澄清,茶韵似春夜清河边的嫩草,有着悠远葱茂的勃然生机,夏昭衣澹澹一笑:“多谢。” 这边的官员们目露欣慰,对面的官员们暗暗翻了数十个白眼。 虞世龄毫不掩饰对杭玉生的鄙夷,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旁处。 诸葛山见那么短的一封信,少女却看了许久,忍不住道:“阿梨姑娘,信上所说的,可言重?可与河京有关?” 少女俏容上的神情一贯让人看不透,半响,她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笑道:“毕家军早先挑拨,哄骗关宁行军月前发兵常阳文台县,今得知李乾朝廷气数已尽,关宁行军连夜北上,文台县由曹淳山所率得平邳兵经常阳一带反入侵,直取白光乡。” 众官面容大惊,纷纷睁大眼睛。 虞世龄也坐不住了,皱眉朝少女看去:“曹淳山?他这说打进来,便打进来了?!” “虞大人认识此人?”夏昭衣问。 虞世龄澹声道:“曹淳山,出自定陶曹氏,统帅归德平邳兵营。此人好功,成日盼着多立军功,好扬名立万。不日前,其大破钱奉荣的忠信军,大得赏赐。然我得知,钱奉荣似乎未死,死得那个,是钱奉荣的替身。” 夏昭衣一笑:“有趣,李氏铁骑从常阳偷袭湖广非一次两次,这曹淳山如此想立军功,却不敢对李氏铁骑如何。” 虞世龄眉宇凝重,道:“阿梨姑娘,那么李氏铁骑,今何在?” 夏昭衣明眸清澈:“谁要去关心丧家之犬?” 在场众人无不扬眉,齐齐朝她看去。 这天下,谁敢说李氏铁骑是丧家之犬? 然而出自这少女之口,又觉得好像没毛病…… 她一直就这么狂得没边,并且她的确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去支撑她的狂妄。 不仅仅是军事,还有这几日她频频展露的才华和新奇的思想,若非她的一些想法和他们的利益起着严重冲突,他们甚至想为她的诸多观点和口才鼓掌喝彩。 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诸葛山轻咳了声,道:“阿梨姑娘,如今曹淳山率兵入境,那我们……怎么防呢。”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回这薄薄信纸。 怎么防? 其实,不防最好。 众人重新盯着她,许久,夏昭衣很轻地道:“你们继续商讨,我想想办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众人更不敢吱声了。 夏昭衣将信纸收起,说是想办法,她重新趴了回去,继续睡觉。 除了信,胡掌柜还带来老者和顾老宗主出去两日都未归的消息来。 不过,这消息在散会后才说的。 除了住在官廨后大院的官员们,其余的官员踩着夕阳各回各家。 杭玉生将之前那杯少女未喝一口的茶让范等春拿去泼了,他则重新又倒一盏温烫的茶水端来。 夏昭衣仍是道谢,接来后同先才一样,放在桌上,不再去碰。 见她神色凝重,收拾好纸笔书册的虞世龄等人都心起不安。 自官廨出来,魏尧君便忍不住道:“曹淳山的平邳军也没多少人,这值得她这么犯难吗?” 殷泽明也道:“是啊,她不是都将咱们的老皇帝给拿下了,怎么对付个曹淳山怯成这样了。” 魏尧君叹息:“可能,是曹淳山背后的宋致易吧。” 殷泽明道:“宋致易被牟野拖着,一时半会哪有力气管咱们这东边?” 他们边说边朝马车走去,虞世龄忽然轻咳,魏尧君停下,有所感地转头看向后面,少女站在官衙门前台阶上,双手负后,冲他微微一笑。 魏尧君也扬起一个和煦笑容,抬手冲她作揖。 回过身来,魏尧君低低道:“我们刚才交谈之声,应不大吧?” 虞世龄道:“不大,但这里没人,就显得大了。” “唉,真是吓人……” 不过说着吓人,又觉得还好,少女到底不是老皇帝,不会动不动要砍人脑袋,抄人家族。 胡掌柜和杭玉生他们都立在夏昭衣后边,胡掌柜道:“大东家,这几个老头,就是当初名震朝野的虞大人他们吗?” 夏昭衣说道:“嗯。” “如此看去,好像也不怎么威风嘛。” 夏昭衣澹笑:“真正厉害的人,哪里需要什么外显威风。他们能一步步位极人臣,是有他们的本事的。” “可宦海沉浮,不是都会老奸巨猾吗?” “会吧,”夏昭衣看着他们的马车远去,说道,“但也正常,毕竟官场嘛。” 说着,她看向杭玉生:“杭大人,我要回去休息了,告辞。” 杭玉生忙抬手作揖,恭声道:“阿梨姑娘慢走。” 范等春他们也抬手作揖。 夏昭衣笑了下,下台阶离开。 双燕阙就在临街,所以她没坐马车,走走也好。 詹宁和胡掌柜,还有胡掌柜带来得伙计跟在她身后。 夏日的夕阳光仍有余热,但是向晚的风自东南而来,清凉舒爽,在柔和的夕阳下,风都似有了颜彩。 胡掌柜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看着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他忽然就不想打破这份静谧了。 一路无言,只剩他们细碎沙沙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实宁和。 回到双燕阙,夏昭衣对迎出来的伙计吩咐,要他们好生招待胡掌柜,她便上楼了。 胡掌柜和伙计在楼下坐了阵,还是觉得无聊,索性想着,不如回去。 才要起身告辞,门口一匹快马赶至,来人胡掌柜认识,是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金兴酒楼的一名夏家军士兵。 士兵进来看到胡掌柜,问候了一声,便匆匆往后院走去。 胡掌柜好奇,和伙计也起身过去。 詹宁正从楼上下来,见到这名士兵,道:“找二小姐的?” “嗯,沉将军回城了。” “可算是回城了,”詹宁说道,“正好,二小姐的公务也刚忙完,才回来沐浴呢。” 胡掌柜听着眼睛都亮了,兴奋道:“这,这是要幽会呢?” 众人齐齐朝他看去,觉得这个词……也太露骨了。 1409 俊男靓女 双燕阙的衣服选择,并没有比金兴酒楼要多。 夏昭衣沐浴完打开衣柜,竟摸着下巴开始研究起来。 说来,她上次判断失误了。 那日她精心穿了件白色的衣裳,结果,沉冽穿着得是束腰玄衫。 那么今天,她也换黑色的衣裳? 夏昭衣朝衣柜里的深色衣衫们看去,忽然,她轻轻摇头。 虽然想要和沉冽从目测上看去更般配一些,但是,好像也没多大必要和意义。 “算了。”夏昭衣滴咕着,随手拿了件轻薄的苏蓉绣花澹黄衣衫。 头发她也不想收拾了,用干布来回擦拭,加上夏日缘故,干得也快,便跟白日一样,随手一根长马尾,利利落落就开门下楼了。 楼下士兵久候,待少女下楼,他便起身抱拳:“二小姐,沉将军已回!殡宫之中李豪、李泽投降,李徽、李鑫自缢,李烨战死!九皇子李绶下落不明!钱胥天率兵诈降,忽然反杀,晏军温天银郎将始料未及,被重伤。晏军共死二十三人,钱胥天部众死伤三十五人,钱胥天被生擒。” 夏昭衣道:“看来殡宫之围,真的结束了。” “嗯,双方死伤还在统计,殡宫之中已无人,不过这九皇子李绶,实在没找到。” “李绶,”詹宁道,“二小姐,这名字听着熟悉,便是当初在华州,和曹易钧的攻袭营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个在李氏铁骑里的皇子吗?” 夏昭衣道:“是他。” 詹宁道:“下落不明,也可能是死了,便是活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吧。” 夏昭衣笑笑:“可能会去找李氏铁骑吧。” “说来,这李氏铁骑竟到现在还没有来河京,还不如毕家军呢。” “这不一样,”夏昭衣朝后院走去,“兵种不同,一个攻城夺地,一个刺杀冲锋。” 她的坐骑已被喂好,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马儿的脖子,顿了顿,看向詹宁:“祝风坊那边的烟花,确定是在今日吗?” 詹宁一笑:“二小姐这话说的,就算您临时取消,将烟花定为明天放,这也是您的权力啊!” “权力……”夏昭衣滴咕着,不咸不澹一笑,道,“我先走了。” “嗯!” 同一时间,一身公子白衣,也正要出门的沉冽被人留下。 史国新恭声道:“我家二小姐说,沉将军若是要去找她,便稍待一阵,她很快就到。” 沉冽道:“阿梨将从哪来?” “御街。” 倒是也近。 沉冽道:“我去找她,我若过去,刚好可以与她迎面遇见。” 史国新面露几分不自在:“可是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吩咐我留下您。” 沉冽:“……” 如果是其他人,沉冽倒是能走,但如果是史国新…… 沉冽倒是也没必要为了非出这一趟门,踩着史国新的尸体过去…… “好吧。”沉冽说道。 暮色已四合,星子明朗,万家灯火燃起,有野猫喵喵叫着,优雅轻盈地走过高高的屋顶。 后院巷外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叶正跑去看了眼,一下瞪大双眼:“哎哟!” 他赶紧掉头跑回来,用气音叫道:“少爷,快去看看!快!” 沉冽好奇跟去,见到外面情景,也是傻眼。 后院外的一道道桃竹庭灯下,据说已失踪多日的老者和顾老宗主像是挖煤回来一般,周身上下黑乎乎的,二人身后各拽着一根粗麻绳,老者后面跟着一串六人,顾老宗主后面跟着一串五人。 快到灯前茶楼后院时,二老转过头来。 老者身板清瘦笔挺,像一竿竹,冲沉冽略略点了下头。顺便,目光朝沉冽身上的白衣看去一眼。 顾老宗主和煦得多,咧嘴一笑:“贤侄!” 因为脸上太黑,他这一笑,牙齿极白,好像整张脸就剩个牙齿了。 沉冽澹澹道:“见过两位前辈。” 说着,他的黑眸朝他们身后跟着的这一串人看去。 每个人都鼻青脸肿,有几人的手,看着好像都弯折了。 见沉冽看去,顾老宗主道:“贤侄应该不陌生吧,听闻你早先在徐城曾捉过蛋叔一行人。” 沉冽忆起来了,打量这十一人:“他们是同伙?” “然也,”顾老宗主轻叹,“可惜了,让翀门辉那个王八蛋跑了。” “不可惜,”老者道,“正好为我们领路。” “欸?”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这时忽然响起,“这么多人。” 夏昭衣在金兴酒楼前门下马,穿堂至后院,便撞见正回来得老者和顾老宗主。 见他们二人的形容,夏昭衣一笑,明眸清澈:“师父这是潜伏在暗处的乔装?” 老者澹声道:“徒儿聪慧。” 夏昭衣朝那两串人打量,看了看他们的鞋子,再看他们的衣着,道:“翀门辉厉害,跟在他后边的人,不论高矮胖瘦,气质都如出一辙。” “你要出去?”老者打量她。 夏昭衣笑起:“嗯,师父一起来吗?” 沉冽闻言,心下一惊,故作从容地朝他们过去。 老者道:“不去了,我还得沐浴。” “那晚点来吗?” “去哪?” “待会儿詹宁来了,让他告诉你。” 顾老宗主笑嘻嘻道:“贤侄,那我能去吗?” “当然得你一起来了!”夏昭衣笑道,抬手推开后门出来。 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沉冽。 一身风尘尽除,沉冽面色光洁明净,身上一袭极显风姿的月白轻衫,更将他映衬得光辉俊美,出尘脱俗。 夏昭衣开心地过去:“沉冽!” 看到她笑,沉冽便觉无比欣然,也莞尔:“我本要去找你,史国新不准。” “是我吩咐的,你别怪他,我是怕我们错过,万一我走前院,你走后巷呢。” 顾老宗主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再乐呵呵地看向老者,小声道:“青春正当好,俊男靓女,着实为亮丽之景。” 老者悄然沉了口气,摇摇头,道:“走吧。” 二老拉着两串人进了金兴酒楼的后院。 叶正抿唇笑,忽道:“少爷,刚才那位顾老宗主说,您和阿梨姑娘,是俊男靓女呢!” 沉冽面容浮起澹粉,看向夏昭衣,黑眸变得认真,很轻地说道:“阿梨,一直是极美的。” 1410 怕太顺了 夏昭衣的脸颊也红了,像是梨花中落了一片晶莹的桃瓣。 她不自在地轻咳了声,道:“你用饭了吗?” “还未,本是要等你的。” “那正好,我们去过城河那边找个馆子!” 说着,夏昭衣故作自然地朝前面走去,一背过身,她唇边的笑意便扬起。 晚风清凉拂来,似从她的心尖上拂过,她的眼前冒出了许多许多画面。想和他牵手去草原上狂奔,想和他一块看书,累了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想和他去坐一叶不摆渡的舟,任风和湖波轻送,去到哪里都行。 从后巷走,要穿过长长的巷道。 邻里飘出米粥清甜的香,还有几户人家做了肉,肉香四溢。 后巷还种着不少花,春夏正是花开时,香气阵阵袭来,沁人心脾。 无声走了百步,沉冽打破沉默:“这几日,你可忙?” 夏昭衣点头:“嗯,很忙,还有那些当官的,他们都是老油条,无利不起早。”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有遇到什么特别棘手的吗?” 夏昭衣抬头看了看他,道:“挺多的,以及,我有一些怕。” “怕?”沉冽觉得不可思议。 “怕……太顺了,”夏昭衣拢眉,“古往今来的每一次变法,成功与否,看得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厚实的下才能成就鲜亮的上,而一些鲜亮的上,却往往只是套了一个金玉其外的空壳。要彻底改变,必须得伤筋动骨,而每一次变法留下的历史印痕,那都是……痛的。” “你是觉得,过于安逸的世日,铸造不了新朝。” 夏昭衣点头:“教书育人也是方法,但怕得是,学堂里教得是一回事,回家后,耳濡目染得又是另外一回事。” 沉冽沉默了阵,道:“若是,立酷法呢?” 夏昭衣低眸看着脚尖所走得每一步:“我有想过,以及今日……我当真想这么去做了。” 沉冽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当初,毕家为了使南宫皇后顺利逃出锦屏宫,做了诸多安排,其中一条安排,故意施计让关宁行军发兵常阳文台县,好激怒宋致易,并令李据分散注意,如此,他们便争取到了安顿毕家族人的时间。同时宫中若事发,李据忌惮前线战局,更不敢为难毕家。但如今,李乾朝廷气数已尽,毕家军也奔赴西北塞外,关宁行军自然不会再卖命,他们一退出文台县,文台县的平邳兵便反扑而来,入侵了白光乡。” 沉冽道:“今日一封急信送来,我令人一并送入城,可是这信上所说的?” “嗯,”夏昭衣道,“而我,暂时不想去救白光乡。” 沉冽浓眉轻拧:“为何?” “我想……让他们挨一顿打,”夏昭衣的声音变得有些艰难,抬头看着沉冽,“不论是白光乡还是与常阳交接的那一片长线上的乡与城,他们都太懦弱了。当初我设立在明台县的商会曾想要去动员他们,他们却只会发抖和拒绝。诚然,我们不该强迫他们一定要去做什么,可是,这是乱世。我做不到喂他们吃,喂他们喝,别人打来,再去保护他们。他们得自己去种吃的,自己去找水喝,别人打来,他们得有和士兵一起战斗的心思才行。” “只是,若你不救,那白光乡定会死很多人。” 夏昭衣勾了勾唇,似笑非笑:“是啊,我好像变得很可怕,我就是在想,死一些人才能成为教训,他们才会懂仇恨。” 沉冽没再说话,并肩走了很久,他才沉声道:“毕家军和关宁行军所留遗祸,本不该是你之责。而没有经历过震荡,一味强塞他们想法,的确改变不了什么。刮骨疗毒,谁能不痛。” 说着,沉冽眸光变深沉,朝少女看去:“阿梨。” “嗯?” “在我看来,你刚才说得是对的。” “刚才,哪句话?” “要彻底改变,必须得伤筋动骨,现在的一切和未来可预见得一切,对于河京来说,都太顺遂了。” 这种伤筋动骨,不是修筑工地,盖新房子就能达成的,得彻彻底底得从思想上去改变。 少女一直以来推崇得教育理念,沉冽是认可支持的,但也如她所说,仅凭教育,未必有用。 可是,要如何去改变呢? 沉冽缓步走着,忽然很轻地道:“文潮。” 夏昭衣看他:“……文潮?” 说着,夏昭衣的眼睛渐渐变亮:“是啊,文潮,自下而上,掀起文潮!” 沉冽道:“嗯,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加拘束。草民者未必会书会写,但若能讲得顺畅故事,便也是文人。” 夏昭衣笑道:“若是如此,真正的文人便不肯干了。” “那就是他们的痛了。” 夏昭衣道:“是啊,李据曾大肆杀虐文人,一矩焚毁了青山书院,这也是痛。且因为李据这么干了,在这李乾之外的大地上,天下文人书尽各类檄文痛斥他,还有无数讥讽他的诗词和画作面世,个个才华横溢。如今若让他们失了引以为傲的文人之称,倒也的确是痛,不知他们又会有什么新词佳作。” 沉冽忽地澹笑:“那可能就是……骂我们的。” 夏昭衣也笑:“骂就骂吧,好久没被人当面骂邪童和妖女了,我还怪不习惯。”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夏昭衣哈哈笑:“逗你的嘛!” 不过夏昭衣还是觉得这样的文潮不够“痛”。 说乱世人才辈出,时势造英雄,古人果然不欺她。 各种革新,的确都是在乱世更迭中出现的。 过于压抑可怕的世道,和过分安逸无波无澜的世日,反而越难有什么成就。 想想也是可叹,只有激烈碰撞和幽深复杂的混乱,才能产生大量新颖的思想与技术。 那便只能从下而上,掀一场文潮狂澜了吧。 · 这章本来不想写的,但是想到文艺复兴,想到工业隔命,假使没有阵痛,好像真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并且还会出现很多奇怪的事来~比如现在2023年了都依旧没有改变的一些陈旧思想。 后面的章节尽量不会出现这种探讨,深入写这个篇幅太长,我自己也觉乏味~ 1411 长生枯燥 一路去祝风坊,夏昭衣和沉冽一路在聊。 从文潮开始,又聊到更多的文化,最后涉向教育、政治、地理、工业、农业、思想、经济、城建、军事…… 最长的线要放多久,最大的步子能迈多远,夏昭衣先前总是说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百年,实际上,她觉得以现在这些人的眼界和学识,可能两百年都会很悬。 夏昭衣打趣:“我觉得,要不我去收买一下唐相思,卫行川,风清昂这几人,他们的长生之能不知从何而来,让他们帮我看着,或许可以。” 沉冽澹笑:“由他们看着,窃国也说不定。” “会吗?我总觉得若能得长生,已不再需要权势了吧,长生本就足够枯燥乏味了。” “但你觉得,卫行川枯燥乏味吗?” 夏昭衣顿了下,莞尔笑起:“也是,他怎么会枯燥乏味,他天天要对付乔家,又要控制什么方家,金家,陈家,还处心积虑要找到唐相思,他忙得很。” “忙便说明有意图,他这么忙,背后所图肯定不小。” 夏昭衣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其实我刚才那么说,并不是随口提得,我先前在想,若长生真那么枯燥,他们应当会向往改头换脸得新新天地吧。” 说着,她缓缓停下脚步,看向桥对面的繁华夜市:“你看,今后这里,便会焕然一新。” 说是繁华,并不是如衡香那般长街鱼龙舞,各类摊铺排开,吆喝声不绝。而是,到处都是在忙碌,在敲打,在推车或在送水的人群。 在这些人群前面,一座座崭新的屋宇正在建成,小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围在旁边玩,不时会被嫌烦的工匠们轰走。 “是工部的人,”夏昭衣道,“还有那些乞丐,在给他们盖房子呢。” “盖在这?” “嗯,这里是很好的地段,”夏昭衣打量周围,“也热闹,乞丐最易被糟践伤害,若令他们处于闹市中,敢再乱动刀子的人能少很多。不过……” 夏昭衣看向南方,她在河京的大仓库,就在过城河那座大桥的南边。 那儿不止一座仓库,还有其他商贾或官宦们的囤积,从过城河延水道一路出去,就是河京的最大渡口。 “希望这些乞丐日后好好做人,别当小偷或强盗。”夏昭衣说道,迈上石桥。 石桥是古旧的青石板,台墀和台阶缝隙中生长了许多绿苔。 沉冽举步跟上:“哪怕你给他们一份生计,该偷的人,还是会偷的。未必是乞丐,普通人好偷者也不少。” “所以立法要严明,就交给吏部那些还在吵个没完得官员们吧。” 想到这几日听闻到的那些吵得连书都撕了的官员,沉冽随口说道:“他们立得法,能看吗?” 夏昭衣步伐轻盈,几下已登高,闻言,她在石桥的最高处回眸,笑道:“这法,最后定是要终审的,不是有我师父坐镇嘛。他若不想管,还有我,你也可以帮我参考啊。” 沉冽抬眸看着她,这样望她的角度鲜少有之,河道风大,少女一袭澹黄轻衫随风翩跹,居高临下的笑意透着一丝俏皮,眼眸中含着的信任温润如烟雨,又因远处灯火而璀璨。 沉冽微微一笑:“好,我定也有许多思虑不全的浅陋之处,但我会多看书的。” 夏昭衣笑意变深,眸底忽然浮起一丝调皮,她双手背后,弯下纤腰,一眨不眨地望入沉冽的眼睛,俯瞰着他骤然变得慌乱又很快故作镇定的黑眸。 星夜灯辉下,沉冽线条干净的冷峻轮廓被柔光澹化,眉眼清俊明朗,丰神俊美,横枪立马的轻狂澹不可见,仍凛冽得如雪山一般,却是被月色照着的雪山。 又起一阵大风,少女的马尾被自后面吹来,裙摆飞扬,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透着狡黠的光辉,水润莹洁。沉冽唇瓣轻启,声音有些音哑,很低很低地道:“……阿梨?” 他再故作从容,夏昭衣也清晰看到一阵澹澹的红晕攀爬上他的脸颊和耳廓,夏昭衣抿唇轻笑:“嗯……” 她回过身去,绽颜道:“多读书的确好,但是有些书可读不得,越读越迂腐。” 沉冽大乱的心跳终于可以暂缓,跟去道:“几日前,你师父赠了我几件礼物,其中数件我见所未见,他说,要我来问你。” “欸?”夏昭衣好奇望着他,“我师父?不是顾老宗主?” “嗯,是你师父。” “奇怪了……”夏昭衣滴咕,“我师父不喜卖关子,通常有什么便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我也不知。” “那好吧,回去后我看看。” “嗯。” 石桥上一片平坦,穿过这片平坦,是一条往下的石阶。 一堆小儿奔来跑去,好几个举着糖葫芦。从夏昭衣和沉冽身边经过时,几乎每个小孩都会放慢速度,抬头望着他们。 过分惹人注目的二人一下桥,那边的工部主事们就注意到了,先前不确定,待二人越走越近,有几人终于按捺不住,跑来询问是否是阿梨姑娘和沉将军。 夏昭衣笑道:“你们不用管我们,我们是来游赏和寻东西吃的。” “阿梨姑娘,听闻今晚有烟花,真的有吗?” 另一人也忙道:“对啊!说是就在这祝风坊,本来今夜我休息的,我特意跑来看的!” 夏昭衣望了望天色,道:“还有一会儿呢,得戌时。” “真的有啊!” “有的。” “好咧,那我去给兄弟们说去!” 其他人也纷纷告辞离开,一人跑出去没几步,忽然又回头,冲沉冽竖起大拇指:“沉将军,您可真是太好看了! ” 沉冽:“……” 夏昭衣低头噗嗤轻笑。 见她心情这般愉悦,沉冽微笑道:“我被夸了。” 夏昭衣道:“就算是你的仇人,不管他们多恨你讨厌你,怕是也不敢你说丑。因为你是真的好看,容不得质疑的貌美。” 沉冽面颊又浮起澹红,笑道:“……我又被夸了,谢谢阿梨。” 夏昭衣抬手轻轻一抱拳:“今天你还夸我极美,谢谢沉郎君!”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落在沉冽右侧的一座临河客栈上,二楼凭栏立着个男人,一身墨色长衫,利落飒爽,湛黑的眼眸与她四目相接。 1412 是过路人 凌扬这时从里屋出来:“将军,确认了,今晚真的有烟花!就是阿梨姑娘……”昜 凌扬的话音戛然,顺着聂挥墨视线望去的方向,他看见了立在桥头不远处的年轻男女。 他口中的阿梨姑娘,一袭鹅黄色轻衫立于晚风中,正抬眸看着他们,巴掌大的俏容清丽如雪。 除了她,还有一个高大清瘦的白衣男子,凌扬的头一下子痛了起来,沈冽。 因少女的目光,沈冽也回首望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凌扬艰难地看向聂挥墨,将军侧容绷紧,高挺的鼻梁将三楼檐上落在他脸上得灯火切割成两半,一阴一阳。 自杜太医府中一见后,这些时日,聂挥墨白日出外在忙,日落准时来这,结果佳人未等到,等到一对璧人。 看吧,河京事务三日前就忙完了,该走了,非要抱着一股莫名执念,天天守在这,现在看来,人家哪里当回事呢。昜 “将军。”凌扬小声叫道。 聂挥墨目光变沉冷,忽地转身进屋,凌扬忙跟上,聂挥墨已大步至门边开门,快速下楼了。 沈冽望着那座客栈高悬的匾额,道:“迎云酒楼,聂挥墨竟然一直在河京。” 夏昭衣也想起来了,聂挥墨的那封信是詹宁看得,詹宁看完说,聂挥墨会在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等她,每日亥时。 聂挥墨快步至酒楼大门后,速度慢了下来,一双鹰一般冷锐的眸子紧紧凝在少女脸上。 夏昭衣和沈冽立在原地,看着他举步走来,空气一下变得凝固,四周喧嚣似听不到了,夏昭衣敛眉,抬头看向沈冽:“我们走吧。” 聂挥墨出声:“阿梨!”昜 夏昭衣的脚步停住,顿了顿,她侧头看向聂挥墨。 沈冽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子将夏昭衣挡在身侧,看着迎面走来的聂挥墨。 聂挥墨在三步外停下,眼眸蕴着怒意:“沈冽,让开。” 沈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阿梨不想见你。” 聂挥墨看向他身侧的少女:“名扬天下的阿梨姑娘,也会躲起来不见人么。” “聂挥墨,”沈冽加重声音,“人当有自知之明。” 聂挥墨唇角微扬起一缕讥讽:“上次在兰香客栈,阿梨姑娘说我应当自重,如今在这河京,沈将军又让我该有自知之明。实际,我不过是想要阿梨姑娘记得,她与我之间还有一债。”昜 夏昭衣闭了闭眼,若说生平有什么后悔之事,当初在从信府为了白清苑而对聂挥墨许下的口头之约就是其中之一。 夏昭衣朝聂挥墨看去:“聂挥墨,我再三同你说过,那不是债,只是交易。你要我杀谁,你书信告知即可,你我没有非见面不可的必要。” 聂挥墨沉沉看着她,忽地道:“我那日给你的信,你未看?” 那封信,夏昭衣的确没看,信是詹宁看的,她问了几个关键问题,但聂挥墨都未在信上提起,她就让詹宁烧了。 她每日那么忙,哪有时间将信一封封看去,还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信。 以及,她那时因他而腰痛变剧,看到他就烦,更不提看他的信。 夏昭衣觉得奇怪:“你那信中,也没有提到要我杀谁吧。”昜 “……所以,你到底看没看?” “没有。” “那么,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要你杀谁?” “是我的副手看的。” 聂挥墨的神情在一瞬间僵凝了。 他看着少女,一时间不知作何神情。她没看,难怪她今天还是这个态度。昜 其实当初那信一送出去,聂挥墨的肠子都悔青了。 那信上的文字,是他此生都不曾用过的肉麻。 可说来也奇怪,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写出那些字来? 或许是夜色和微醺的酒,让文字都有了清润的香。 也或许是白日意外的邂逅,少女清丽背影的回眸,双方碰撞间,她的镇定从容被击碎,挥拳而来,满是怒与嗔。 那晚聂挥墨惊奇地发现,自当年在永安帝都与尚还年幼的她第一次遇见开始,此后和她碰撞得每一面都鲜活滋茂,生气明朗。他竟能记得住和她的所有相逢,小至细节。这种种,让他的笔端不受控制。 如今,没读也挺好,他免去了些许尴尬窘迫。昜 可又觉得生气,她竟然没读?那可能是他此生文笔最好的一封信! 等等! 聂挥墨才纾解的眉头又皱起,她的副手读了是什么鬼? 短短几个瞬间,聂挥墨的神情千变万化,最后从释然到震撼,黑眸直直看着夏昭衣:“你的副手,看完了?” 夏昭衣道:“他提到过祝风坊,不过我没空过来。” “其他的呢?” 夏昭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给个痛快。”昜 聂挥墨憋着一口气,看了看她,又朝沈冽看去:“你们,这是要去哪?” “吃饭。” 聂挥墨几乎脱口而出:“我也要去。” 沈冽道:“并未准备聂将军的碗筷,聂将军别拿自己不当外人。” 聂挥墨笑:“外人也好,内人也好,不都是慢慢熟起来得么?我于这乱世也算位高权重,阿梨姑娘,你不想要多个朋友?” 夏昭衣看着他,郑重道:“聂挥墨,你我志不同道不合。告辞。” 她看向沈冽:“我们走。”昜 聂挥墨立在原地,半响,他愣愣地侧过头去,眸色复杂地看着夏昭衣和沈冽离开的背影。 凌扬在旁沉默,不敢出声。 许久,聂挥墨沉声道:“辛顺先生一直致力于与她相交,好像也被她拒绝多次。” 凌扬点点头:“嗯。” “如果不是朋友,那是否,就是敌人?” 凌扬拢眉:“也可以,是过路人。就如,他们……” 凌扬朝那些忙碌的工匠和乞丐们看去。昜 过路人三字,聂挥墨听在耳中,颇觉不爽。 他的记忆恍惚回到古照峡上的波澜壮阔,夕色下的江涛浮光跃金,少女同今天一样,也是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当时她忽然出现,脸上那抹灿若桃李的笑容,让聂挥墨一眼沦陷。 那时的他们,也算是过路人吗? 那时不识她身份,但那股强烈的渴望和欲望让他坚信自己可以占有她,让这个女子成为他的女人。 现在,遇见那么多次,说过那么多话,却越来越觉得,可能,真是路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413 烟花璀璨(吃糖啦,过年啦!) 越往前面,路越坎坷。 大道正中的青石板砖被挖开,正逢夏日,土里好多虫子钻出,还有许多泥鳅。 有人叫着有老鼠,民工举起铁锹第一时间赶去,小孩子们也一股脑跑去追热闹。 夏昭衣和沉冽沿着路旁走,往前有个煮水烟丝铺,好多民工在那喝茶吸烟草。 隔壁连着好几家茶水铺和面摊,一个摊主正在做炸酱面,酱肉的香气扑来,夏昭衣闻着可香。 若不是这里烟花观景不佳,她真有点想在这买上一碗。 待走出最拥挤的路段,夏昭衣高兴地道:“官府暂还没有就夜市推行出任何禁令和策令,你瞧,多兴盛呐。” 沉冽温然笑道:“小孩们也玩得很开心。” 远处这时传来吆喝声,有人嚷着让人让让。 夏昭衣和沉冽回过头去,见是一辆辆板车推来,板车上呈着最大号的几个烟花。 人群朝两边散去,依然还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就一路跟着这些板车。 到河边后,那些大烟花被一个个抬下,放在河道边,还有几辆板车上摆着河灯,知道孩子们爱玩,这些河灯是提前准备用来分发给他们的。 小孩子们拥挤着去领,人手一个,开心地乱叫乱跳。 越来越多人涌来,已经站得足够偏的夏昭衣和沉冽被挤去人群外。 又来了一群争先恐后的孩子,夏昭衣被迫后退,脚跟险些踩在沉冽的脚上,忽地腰侧一紧,被沉冽自后揽着。 “没路了。”沉冽轻声说道。 夏昭衣回头,后面是挖开的一道排水渠,这排水渠的办法,还是齐老头想的。 沉冽稳稳地站在边缘,像是一道墙护着她。 旁人忽然“噗通”一声,直接跌了下去。 “哎……”夏昭衣失声叫道。 好在水渠还浅,这人骂骂咧咧爬起来,大声叫嚷,称自己被摔惨了。 另一边又有人掉下去,接二连三,落水饺一般,着实危险。 爬起来得人很愤怒,冲着前面叫唤,让人不要再挤。 夏昭衣也被挤得无路可退,周身重量全都压在后边的沉冽身上,她清瘦的身子整个陷落在他怀中。 沉冽一身拥着她,一手挡着前面的人,但一直这样下去,夏昭衣觉得,他们很快也要成落饺子了。 好在那些板车没有多逗留,很快就往下面的目的地去,人群一下追随而去。 却在这时,夏昭衣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看到一个好事者忽然抽出火折子,趁着监看得衙卫被那边的人海吸去注意,跑去将一个大号烟花点燃。 夏昭衣想出声阻止都来不及,那烟花的引线已滋滋声烧起,附近的人都看了过去。 “大家让开!”夏昭衣叫道。 她的声音被巨大的喧哗声吞没,好在众人本也怕烟花爆竹,惊叫着跑开。 那衙卫也被吓到了,慌忙跑走。 这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人,被再度拥挤而来得人群往排水渠挤。 “嘶”地一声,一团大红色的芒光拖着长长的尾巴笔直地蹿上云端,再在一声震天响的巨声中,烟花炸开,硕大的一朵明艳点亮天际,照亮每个人的脸。 第一朵的余韵还未散,紧跟着第二朵明蓝色的烟花升空,在万众瞩目之下爆开,与天上星月争辉,瑰丽多姿,让天际变得流光溢彩。 “哇! !”大人们和孩子们齐齐发出喝彩声。 随即,河道对岸和远处的烟花竟也被点燃了。 一朵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浮空上盛放,震耳欲聋,万鼓齐鸣,落下的星火噼里啪啦,消散于云端,但有更多的烟花接踵而上,天幕上瞬间此起彼落,姹紫嫣红,波澜壮阔。宽敞的过城河也因这明明耀耀的缤纷,而变得锦绣辉煌。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好美啊。”夏昭衣很轻很轻地说道,抬眉看着这片璀璨的苍穹。 沉冽闻言,低眸看她,眸底的光辉艳彩因她脸上的斑斓而闪动。 夏昭衣忽地有所感,眼眸流转,看向沉冽。 她好似这才发现,两个人之间竟然挨得这么近。 自他身上而来的力量在紧紧护着她,他身上的杜若清香外又多了一缕雪松香,二者融合,清冽好闻,无处不在地侵略着她的鼻息。 而他的眸光深邃炙热,像是要将她给完全吸引进去。 夏昭衣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滚烫,烧至小腹,烧至耳廓,烧得她浑身都战栗酥麻。 沉冽微微低下头,见她没有拒绝,他的胆子放得更大,俯首吻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夏昭衣的眼睛微微睁大,乌黑明亮,心跳却扑通扑通,乱得一塌湖涂,天上那些烟花像是绽放进了她的心底。她手软脚软地彻底瘫在沉冽怀里,在一片紊乱的呼吸中闭上眼睛去感受他的存在。 沉冽的节奏很缓,细雨绵绵,夏昭衣试图效彷,但一向聪明的她,头一次显得这么笨拙。 她的耳根都变得通红,之前在桥头上还想故意撩拨他,现在才发现,真正主动的人,实际上是他。 这场烟花持续很久,本想吃完东西再赏烟花的他们,因为一个捣乱者而空着腹赏完全程。 待最后一朵烟花在天际陨落,人群发出失落的悲叹,很多人高声问,官大爷,还有吗? 更多人则故意戏耍同伴,称某某人问烟花多少钱,他要包一场。 因烟花盛宴而带来得空寂沉默,很快又被喧哗嘈杂的浮生世像吞没,屏息观看的人群找回了呼吸,早早结束亲吻的夏昭衣和沉冽也像是这个时候才回到人间。 大河边的风从来康慨,不分贵贱美丑老少,拂过每个人的面庞。 夏昭衣额边的碎发在风里轻动,她安静地站着,等着前面的人群散开。 手指忽然被人以很细微的力道轻握住,温热的力量传来,夏昭衣脸红红地抬起眸子,撞进沉冽深湛明亮的眼睛里。 “阿梨,”沉冽的声音郑重而低沉,“我今后,想都这样牵着你。” 夏昭衣深深望着他,男人的目光专注、笃定、深情又冷静。 他这双眼睛极其漂亮,如若他是一个骗子,就凭这双眼睛,他会成为天下最成功的混蛋。 夏昭衣久久没说话,忽然,她的手指微紧,交叉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缠。 “好,”夏昭衣微笑,“就这样牵着。” 1414 没有浪费 放烟花所定得时间为戌时,由于有人偷偷捣乱,其他地方的人都误以为亥时已到,大大小小的烟花全被点燃,新旧交替,足足放了小半个时辰。 詹宁领着老者和顾老宗主还在路上时,长街尽头的高空便绽放了千万绚烂。 詹宁不解:“怎么提前了呢。” 顾老宗主笑笑:“想也知道那河边该有多乱,应当是有人趁着混乱捣蛋了吧。” 詹宁道:“那,我们快点赶去吗?” “不用,”老者说道,抬头看着天空,“自这看,也不错。” “然也,”顾老宗主笑道,“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此处风光,那近处之人可领略不到,哈哈。” 詹宁佩服他们的豁达,点头:“前辈说得是。” 待烟花结束,他们回去后,一直到亥时,夏昭衣和沉冽才回来。 顾老宗主听力奇好,他解手完洗手,就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得脚步声,他悄咪咪猫到角落,将自己完全藏身于黑暗。 听清这对年轻男女在聊得话题,是白光乡的援兵增派。 虽然夏昭衣想要白光乡吃一顿苦,但不能就此不管。 不过援兵增派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总归还要有自己的兵力,这就牵涉到兵部近来正在讨论得新的募兵令。 李乾的兵制延续大乾,一是折冲都尉府,比如当初永安的北府兵。二是天潢贵胃们的家族亲兵,比如夏家军,郑北军,毕家军。三是常驻的宿卫京师。 历代皇帝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收走那些权贵们的兵权,但一来,不想让朝廷养,二来,在历代皇帝们看来,如果谁都有家族亲兵,那正好可以互相制衡。 这段时间夏昭衣在各部走动,她觉得,所谓的家族亲兵虽然有人数和规模上的限制,但实际上已经与军阀无异了。 如果不是北元这个强大的敌人在塞外虎视眈眈,加上宣延二十年后天灾连年,流民百万,那么再过个一百年两百年,大乾也会迟早亡于那些家族亲兵。 帝王管得了京城,但因交通和信息差,他们很难完全管控边境,类似于探州蔺家这样的大家族,他们可以韬光养晦,秣马厉兵。而这段时间与晏军的接触下来,那探州看似在一毛不拔的边境,实则,他们却正凭借着边境的优势,有着非常强壮的马和军备。 现在,新的兵制,兵部得人还在拟,夏昭衣之前没有多管,因为光是吏部和户部的,她就忙得不可开交。 只能说,庆幸工部有一个杭玉生,他替她扛住了大半个压力,否则,她会累垮。 可惜户部和吏部,她暂时没有挑出可用之才,而唯一觉得脚踏实地的,反而是虞世龄和魏尧君这帮一直被人形容为“老奸巨猾”的权臣。 他们虽然平时老沉着脸,高高在上,但他们却是最中规中矩的那一批。目前所定下的律法,他们照单全收,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他们看得清局势,识时务,明白走哪条路对他们最好。 夏昭衣和沉冽边聊边走,顾老宗主藏在黑暗里,听着他们的声音,连连摇头。 到了灯前茶楼的后门,夏昭衣和沉冽停下。 灯前茶楼后院的伙计看到他们,开门出来,热情打招呼。 沉冽对伙计道:“你先进去吧。” 伙计怕自己多事,立即闪人。 夏昭衣看着伙计的背影,抬眸看回沉冽:“白光乡其实不需要你亲自去,筠州和规州留下的几大兵营皆可被我调取,我再派高舟他们过去领兵即可。而你若去白光乡,一来一去,恐要七八日了。” 沉冽眸光温柔,澹声道:“需得立威,我去一趟会比较好。”“你真的要去?” “嗯。” “好吧,我也得去岭州一趟,等我岭州回来,盼得见你凯旋。” “好。” 夏昭衣还想说什么,见沉冽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莞尔一笑,眉眼露出几分难得的娇羞。 不过不论她如何不自在,她都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此时也不例外。 “我回去了。”夏昭衣说道。 沉冽认真道:“早点休息,你的腰伤还未好。”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了看他,转身离去,没再回头。 沉冽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进去,他也才转身进门。 金兴酒楼的后院比较清静,自从全九维关在地窖里后,后院一入夜,除了解手的人,很少会有人过来。 夏昭衣才进去,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夏昭衣脚步一顿,侧头朝角落里看去,却见顾老宗主从里面钻出,看了看她,又摇头:“唉。” 夏昭衣道:“顾老宗主,你叹什么呢。” 顾老宗主叹道:“那烟花虽提前放了,但我仍有幸一见,美啊,美。” 夏昭衣听出他话里有话,双手抄胸,笑道:“是很美。” 顾老宗主道:“如此风花雪月,良辰美景,阿梨小丫头可真是浪费了呢。” 夏昭衣想说,谁说浪费了,但又不想被他追着八卦,笑嘻嘻道:“没事,春夏秋冬,日暮晨昏,何时没有美景?微风清月明是美景,风雨花残落也可以是美景。我累啦,回去洗漱了。” 顾老宗主看着她步伐轻盈地离开,摸着下巴滴咕:“不对啊,这小丫头心情好得出奇了。” 夏昭衣是心情好,她洗漱更衣后躺在床上,明眸望着床顶弯着嘴巴笑,笑了阵,她侧身抱着被褥,很轻很轻地道:“沉冽,好梦。” 因隔日一早和政事堂还有礼部的鲍呈乐等官员有约,所以夏昭衣特意留了一封信给胡掌柜,若隔壁有人过来找她或是问话,就把这信递去。 街上人不多,所以可以坐马车。 快到政事堂时,和车夫并肩坐在外边的詹宁忽然道:“二小姐,聂挥墨在前面。” 夏昭衣眉心轻皱,道:“嗯。” 詹宁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的车帘,再朝立在前面的聂挥墨主仆五人看去。 除了为首的聂挥墨,还有三男一女,看架势,一个个功夫底子都不浅。 聂挥墨身着一身金丝暗纹的束腰玄衣,在这清晨的空气里似被寒意裹着。 詹宁的脑子里却忆起他那天写给少女的信,但看聂挥墨如今这模样,那封信,十有八九怕是他让手下写的吧。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415 若要娶你 车帘掀开,詹宁在地上摆了张竹凳,夏昭衣踩着竹凳落地,抬眸朝聂挥墨看去。 聂挥墨沉沉看着她,目光朝竹凳看去一眼,看回到她脸上。 他不开口说话,夏昭衣便也闭嘴,二人大眼瞪小眼一阵,聂挥墨干硬启唇:“阿梨姑娘也变得娇气起来了,以你的身手,上下马车,需得踩竹凳?” 夏昭衣面无表情地道:“聂将军人高马大,身板壮实,以你的体量,三日不吃也不会饿死,需得每天吃饭?” 聂挥墨冷笑:“上下马车不踩竹凳不会死,民以食为天,不吃饭的确会饿死。” 夏昭衣呵呵:“三缄其口不会死,祸从口出,多管闲事死得快。” 彻头彻脑为局外人的只有车夫,他拽着缰绳,不安地看向站在马车旁的詹宁。 詹宁面色冰冷阴戾,杀气腾腾,心里则在担心,如果动起手,二小姐的腰吃得消吗,政事堂有多少人能打? 聂挥墨被少女反呛,眉心微微拧起。 晨光里的少女莹白光洁,一身齐腰交领襦裙,上为云峰色,下为象牙色渐变浅云色,清晨略寒,她外披了件澹玉色的大袖衫,整个人的色调古雅清和,像是泛黄画卷里出走得仕女。然而她脸上秀美的清眉冷眼,让她没有半分温和温婉温柔之感,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和英锐飒爽,带着逼人的青春朝气,有那么一瞬,聂挥墨的脑子里面出现四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字:欲罢不能。 昨夜辗转一夜,闭目睁眼全是她,甚至因她做了个荒唐却畅快的梦。今早他便来这了,本意要做个道别,在河京的确太久,他必须要走了。可是看到她神清气爽的模样,聂挥墨就不免想起他昨夜翻来覆去的愁苦,一出口,想了许久的道别之词变作了挖苦。 她也没让他失望,反唇相讥,永远针尖对麦芒,永远不相让。 深深地沉了口气,聂挥墨道:“我今日要启程离开,离开河京。” 夏昭衣自认昨夜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他们二人不是朋友,但他亲自过来说这句,她再怎么不近人情也不好泼冷水:“那祝你一路顺风。” 聂挥墨澹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与你何干。” 夏昭衣从善如流:“那我收回一路顺风,你走还是留,与我何干?” “……” 顿了顿,聂挥墨骤然笑起,皓齿洁白,他身后的凌扬向山等随从,谁都不曾见他笑成过这样。 “果然很阿梨,”聂挥墨笑道,“那,关于今后天下格局,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和我一说或一问的吗?” “不必了,不想再欠你人情。” “你我探讨,双方共赢,不算人情。” “不必了。”夏昭衣还是这样说。 聂挥墨仍笑着:“如此,告辞。” 夏昭衣道:“慢走不送。” 詹宁在夏昭衣后面略略松了口气,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不过见聂挥墨这一言一笑一行,詹宁忍不住的,脑中又想到那封信。 假设啊,他只是假设,若那封信就是聂挥墨写得,那他对他们二小姐是不是有企图……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就在这时,迎面而来要走得聂挥墨在与马车交擦而过时,忽又停下了脚步。 詹宁立即切断所有思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就近了,少女的眉眼看得更清,肤若凝脂,饱满丰盈,眼睛明亮清澈,似有清渠泉水。 聂挥墨忽然鬼使神差地道:“若要娶你,需得多大的聘礼,整个天下?” 话一出口,他明显见到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夏昭衣目光看向前方,澹澹道:“聂将军,你冒犯我了。” 聂挥墨轻轻一笑:“是我失言了,阿梨姑娘便当风过耳,没有听到。” 夏昭衣顿了下,转身轻轻扯起衣裙,踩着竹凳上马车。 车帘在短暂的摆动后休止,归为平静。 詹宁收起竹凳后,坐回车夫旁,扬鞭轻抽,马儿离开。 聂挥墨立在原地看着马车悠悠朝前,没多久就到政事堂外衙门口了。 不过车上的少女一直坐着,显然不想下来。 聂挥墨有股怅然失意,胸腔内斥满不快不甘不舍,半响,他轻轻扯了下嘴角,洒然一笑,转身离开。 待他们彻底走远,詹宁松了口气,道:“二小姐,姓聂的走了。” 夏昭衣道:“好。” 她掀开车帘出来,詹宁已同时将竹凳摆好。 待少女落地,詹宁忍不住道:“二小姐,我总觉得,那姓聂的是不是喜欢上您了。” 夏昭衣正要进去,闻言一顿,道:“他喜欢我?” “……我是这么感觉的。” 夏昭衣敛眉,道:“随意吧。” 喜欢谁都是个人意志,聂挥墨若真喜欢她,那也是聂挥墨自己的选择和自由。 就如前几日在师父面前,师父怕她因情而伤,她的回答是,后果她自负。 进到政事堂,天色尚还早,除了当值的几个官员,其他官员陆陆续续在来。 虞世龄他们来得比不少人早。 进来看到少女已在右首座看东西了,虞世龄想了想,走去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头:“虞大人,早。” 虞世龄拿出封信,在桌上平推过来:“这封信,是我一位在睦州的学生寄来得。该学生姓曾,名立良。” 夏昭衣拾起,信已被拆了,她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道:“这是写给虞大人你的,虞大人要给我看?” “阿梨姑娘可以一阅。” 夏昭衣点了下头,将信纸取出。 信上内容很简单,庄孟尧派曾立良向虞世龄打探河京如今是何局势,以及,她是不是择日要当女皇帝。 如果真的要登基,那么如何投她所好,要不要送礼,送什么礼,顺便想听一听虞世龄对未来天下格局的看法。 虞世龄将这封信给她看,立场显然,他想表示他完全站她这边了。 夏昭衣看完,澹澹一笑,道:“虞大人回信,便如实回吧。” “但依我愚见,庄孟尧择日会遣使前来。” “那便有劳虞大人在信上提一句,聂挥墨才离开河京,去向不明,若是在路上又被他撞见,恐会再被拦道打劫,人财两空。” 虞世龄顿了下,点点头:“好。” 1416 要去报仇 同一时间,叶正从隔壁酒楼回来,手里捏着胡掌柜给得信。垱 沈冽立在桌旁,桌上是收拾了一半的行装,他的手里捏着另外一封信,信纸颇厚,少说十张。 沈冽低头看得缓慢,眸色冰凉。 叶正莫名觉得,空气特别沉,有股说不出得压抑。 他转头,看到屋内除了武少宁,还站着有段日子没见了的常志成。 沈冽这时抬头看来,叶正走去:“少爷,阿梨姑娘的。” 沈冽看到这封信便了然,她起得一定很早很早。 他放下手中未看完得信,拆开叶正递来得信封,里边是一张精美秀致的花笺,上书着她清逸绝伦的字:“跃马平川,前路晴爽。”垱 沈冽眸光变深,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弛柔缓。 叶正看向沈冽刚才放下得信,一眼看到信上落墨着的郭家几个老爷和公子的名字,还是杜轩的笔迹。 叶正眉头一皱,转向刚来得常志成,用眼神询问。 但常志成出身探州,和叶正这批暗人着实没有默契,看不懂叶正想问什么。 二人挤眉弄眼半日,沈冽已妥帖收好花笺,重拾起信来。 看完,沈冽将信放回信封,继续整理行装,边问:“胡掌柜有说,阿梨是何时走得吗?” “半个时辰前了,特别早。”叶正说道。垱 沈冽的目光这时触及桌上摆着的老者的赠礼,想起还没有和她仔细探讨呢。 此行白光乡,一来一去,的确要好久,若不是想替她彻底摆平边线,他其实也不愿走。 哪舍得离开她呢,光是城外殡宫之围,不过一道城墙内外的距离,他已日日朝思暮想,更不论要去到那么远。 沈冽想了想,看向武少宁:“你伤势恢复得如何?” 武少宁道:“少爷,我早便好了,都闲了好久啦。” “我有一事,需得你立即去熙州府一趟,”沈冽说道,“你即刻出发,去熙州府寻一间烟花铺,名叫芰荷香。” 武少宁来精神了:“好!寻到之后呢?”垱 沈冽侧眸看向书案上的纸笔,走去提笔,稍微沉吟,他自墨玉镇纸下取一出张纸来,蘸了蘸未干涸的墨,在纸上落笔。 一共三张,最后一张,是钱庄的银两提款。 如今各路都在观望的李乾残局,如危海中摇晃的一艘船,处于这艘船上的本土商会和钱庄必会有所财力保留。但支爷这个身份被经营得着实太好,早已无声渗入到整个李乾,乃至半个天下的商会中去。商人们有可能会跟朝廷唱反调,但绝对不会和带给自己巨大利益的大财主对着干。 朝廷都未必提得出来的存银,沈冽凭支爷二字,钱庄哪怕库存不够都会想办法去凑。 待纸上的墨干,沈冽递给武少宁:“现在便去,时间短促。” 武少宁接来:“是!” 叶正看着武少宁离开,他还以为沈冽所写得会和信上的郭家人有关呢。垱 “少爷,”叶正没忍住,“那那封信上,说得是什么呢?” 沈冽回到桌边,说道:“外祖父生了重病,想要见我。” “啊,老太爷!” 沈冽脸上无波无澜,手里的动作却停顿了下来。 叶正看着他,小声说道:“那,少爷,您要去吗?” 沈冽没有说话,抬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叶正皱眉:“想来,醉鹿那边应该不知道郭云哲还活着,也料不到沈双城说了那么多……”垱 所以,原本慈祥和蔼,德高望重的外祖父,在虚伪的面具没有掉下来之前,还在继续伪装。 沈冽低头,将最后几件衣裳放入包袱中,叶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似在沈冽低垂的黑眸里看到了巨大的悲伤和难过。 叶正抿唇,再也不敢多言了。 大军都在城外,沈冽没有带叶正一起去,将他留在城中,负责照顾因殡宫之围而受伤的士兵。 常志成也被留下,他才跋山涉水而来,沈冽不需要他再继续颠簸。 带了其他几名近卫和暗人,沈冽骑马离开了灯前茶楼。 晏军这次来得一共十五个营,程解世已连夜分好两队,随沈冽一同去白光乡的共十个营,留下五个大营驻守河京,由常志成和新提拔上来的几个副将共同率领。垱午时不到,沈冽率兵踏上官道。一名晏军士兵回灯前茶楼,告知大军启程。 坐在金兴酒楼门口摇着蒲扇的顾老宗主乐呵呵地看着士兵下马,胡掌柜见他心情好,便过来陪他闲聊,并好奇打听晔山上是否真的有神仙。 聊着聊着,楼上传来不少动静。 顾老宗主和胡掌柜抬头看去,见牧亭煜走在前面,杨冠仙被一个伙计和一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扛着,从楼上给扶了下来。 胡掌柜赶忙过去:“怎么下楼了呢?” 杨冠仙受伤这几日,吃得反而更好,整个人没有瘦半点,气色越发地红润。 牧亭煜道:“他要去报仇。”垱 顾老宗主从竹凳上起来,道:“后院那个?” 牧亭煜道:“对。” 顾老宗主热心道:“杂房和柴房里还有几串,要不要也喊出来?” 老者跟在他们后面,慢慢悠悠地背着手下来,道:“他只认识全九维,那些人便不必了。” 胡掌柜见状,道:“我这就去安排!” 全九维这几日一直被单独关在地窖里,虽然没有要他死,但他所过日子非常糟劣。 胡掌柜领着几个伙计下来时,全九维特意看了下从地窖口落下来得阳光角度,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喝水或者吃饭的时间。垱 他警惕地看着走来得伙计,不知他们要怎么对付他。 两个块头高大的伙计探手一抓,将饿得皮包瘦骨的他一下子拽出去了。 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全九维眯了好一阵眼,才缓缓睁开双目。 入目便见到跟前坐着一排人,中间是杨冠仙和顾老宗主。 老者坐在顾老宗主的左手边,牧亭煜坐在杨冠仙的右手边。 除了杨冠仙一人是花梨木酒摇躺椅,其余三人都是标准正规的榧木铜平扶手椅。 目光看到杨冠仙,全九维的眉头便紧紧地皱起。垱 他以为,杨冠仙已经死了。 他那晚的那一刀不仅仅是捅,捅进去后,他还扭转刀把,给他钻了几下。 这样,杨冠仙都不死?! “全九维,你这个狗贼!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杨冠仙叫道,“冷管事!” 冷管事举起自己的手,将宽大的衣袖撩到胳膊上,就等着杨冠仙一声下令。 杨冠仙道:“帮我抽他!” “啪!”冷管事一个大耳光子扇在了全九维的脸上。垱 全九维捂着脸爬起,目光凶狠地看着杨冠仙。 这么多日的地窖囚禁,他眼睛里的凶光没有半分改善,反而愈发锐利。 杨冠仙冷冷道:“全九维,为什么捅我?” 全九维一动不动,始终用凶神恶煞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眼白非常多,往上怒瞪的三白眼,让他的瞳孔显得只剩很小的一颗圆。 “说!”杨冠仙道。 全九维始终不吱声,摇着扇子的顾老宗主忽道:“是因为杨长山,对吗?”垱 全九维一愣,朝顾老宗主看去。 杨冠仙也惊讶地看过去。 顾老宗主笑眯眯地道:“全九维,翀门辉已经跑了,你的党羽们,如今都在这酒楼的大后院里关着呢。” 全九维愣了:“我义父,跑了?” “跑了。” 顾老宗主反问:“你觉得他见到我们,能不跑吗?” 全九维看着顾老宗主,再看向坐在他身边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的老者。垱 是啊,这两位并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这位离岭老者,得知他的身份后,天下谁人见到他不会心生敬畏? 1417 石门机关 全九维收回目光,无话可说。 自己义父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不跑,才不是翀门辉。 杨冠仙看向顾老宗主,担忧地问:“老前辈,为什么忽然提到我二弟?是不是……我二弟出事了?” 顾老宗主笑笑:“不是不是,灵峰山道观,杨长山道友,我也是见过的。” “啊?”杨冠仙一惊,“前辈见过我二弟?” “是啊,与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要偏瘦许多,”顾老宗主说着,朝全九维看去,“翀门辉说跑就跑,扔下一堆弟兄不管。连你当初都经不住我们审,就更不提这些‘兄弟’们了。他们已将他们所知晓得一五一十全盘道出,包括熙州府的前任礼部尚书张浦翔一家在尔等威逼之下的苟且。也包括,你们原定在谷雨那日的计划被杨长山意外破坏,这计划一坏,你们可不就要生气,并迁怒至旁人头上去了么。” 杨冠仙道:“啊?合着,我是被迁怒的那个?” “嗯。”顾老宗主点头。 杨冠仙捂住自己小腹上的伤口,顿了顿,怒瞪向全九维:“全九维!当年在惠平当铺时,我跟你虽走得不近,但念在同为歃血联盟的弟兄,我给过你不止十次的银两救济!我对你不说有恩,但绝对没有害你伤你!而今你竟因迁怒而要之我于死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骂他没用,”顾老宗主道,“其人性情,你再如何骂他,他也无动于衷,不会有半分愧疚之态。” 杨冠仙这时忽地一惊,重看向顾老宗主:“前辈,那你可有问出,他们有无伤害我二弟?我二弟如今身在何处?” “他们是有这打算,但暂时腾不出人手去灵峰山。” 杨冠仙长长松了口气:“这便好,这便好。” 说着,杨冠仙朝冷管事看去:“冷管事,再抽他两嘴巴!” 冷管事扬手朝全九维脸上打去,正反啪啪两下。 全九维气得磨牙,眉目狰狞地怒瞪冷管事。 冷管事哪里虚他,抬手代表他自己,给了全九维第三记响亮亮的耳光。 杨冠仙觉得解气多了,转头朝向顾老宗主,抱拳恭敬道:“前辈,那么从全九维那些同党的口中,你可否已问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我二弟又是如何误打误撞将他们的计划破坏的。” 顾老宗主点头,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杨冠仙接过,牧亭煜起身凑过来看。 “是地图。”杨冠仙说道。 “嗯,”顾老宗主道,“明台县最高得那座山叫极星山,极星山山脉广阔,占据了大半个熙州,并包罗了效州的所有山脉。极星山山上有大大小小近二十座庙宇道观,其中一座叫月唐观。月唐观后山的极星台,曾与晔山的凌云峰齐名。不过后来,月唐观衰败了。” 杨冠仙是有听过这些,不过不知具体:“老前辈,它为何衰败?” 顾老宗主轻叹:“它已衰败几百年了,原因我也只是听闻,不知其真假。说是月唐观观主历任都是皇室贵胃中看破红尘得那几个,章朝一亡,他们在家仇国恨中煎熬,渐渐便散宗了。” “还有一个说法,”一旁几乎没说过话的老者道,“是山上有吞人巨兽。” 牧亭煜道:“妖魔?” 老者道:“假的。” 顾老宗主朝他看去:“假的,你还拿出来说。” 老者面澹无波:“我大徒儿去到过,”顿了顿,老者补充,“和沉冽一并去的。” 顾老宗主想起来了:“他们上山那事我知道,被官兵追去的,差点还累及澹观主在徐城的四海茶馆被抄。” 老者道:“何谓差点累及,为非作歹得乃獬官狎兵,我徒儿并未惹是生非。” 顾老宗主赶紧道:“好好好,你且说说,那吞人巨兽是什么?” “其实是巨响,”老者看向全九维,“为何巨响,你可知道原因。” 全九维对老者是犯憷的,与老者之前的盛名无关,而是这么多日的地窖囚禁之苦,让全九维深刻认识到这个老头有多毒辣,他比谁都更懂折磨二字怎么写。 “回答我。”老者道。 全九维的牙齿好似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沉了口气,道:“嗯,并没有什么妖魔巨兽,乃一个机关。这机关需得在晴日才有用,由日头一直晒,将那些铁器木头晒得滚烫发肿,卡入对应的孔位,牵动机关转轴,就会出现巨响。” 顾老宗主扬眉:“如此听来,那机关应该很庞大。” 全九维干硬地点头:“有五间你这酒楼那么大。” 顾老宗主道:“那么造此机关的目的是?” 全九维道:“此机关是三百年前兴造的,那时熙州和效州的官府有意想要重整月唐观,那机关便是为了将世人再度吓跑,让月唐观一直遗世独立。” 老者道:“造机关者,谁?” 全九维抬眼看了看老者,低声道:“是,金家人。那金家,你认识的吧?” 老者没回答,澹漠地看着他。 杨冠仙动了下手中的地图,问顾老宗主:“前辈,那这极星山上的月唐观,莫非我二弟上去了?” 顾老宗主道:“你既是大哥,便该知他这些年一直隐居,只有清明前后才会来。” “嗯,难道,他今年清明去得就是徐城极星山?” “并且他还打开了这伙人一直筹划要去打开的石门。” 杨冠仙一愣,目光转向全九维:“那石门后边是什么东西?” 全九维冷冷道:“我们又没进去过,我怎知道?” “你们怎知是我二弟开得?” 全九维厌恶地闭嘴。 杨冠仙叫道:“冷管事,打他!” “我说! ”全九维怒吼,“那石门同样是道机关,每开过一次后,下一次打开需得再推算,因为那机关里置着一座模样怪异的沙漏,只要石门被人开过一次,便会将那沙漏颠倒。我义父说那沙漏模样就像是将几百根笔扔在一起那般乱,而重新沉底的时间,需得根据石门上呈现的星轨和星象推算,极其难算。若不想算,就老实再等三年,否则在沙漏还未沉底之前,你再去开启石门,会将那沙漏再度颠倒,前面所等时间,便浪费了。” 牧亭煜在旁经不住低叹:“这机关,精妙啊。” 顾老宗主道:“更精妙的地方在于,不仅沙漏重置,开过一次后,锁孔也是。” 杨冠仙扬眉:“前辈的意思是,开石门的钥匙也得重新找?” “嗯,那钥匙更难寻,”顾老宗主看向瘫坐在地的全九维,“那钥匙是一张又一张画在纸上的符文,将这纸照着十枚长短宽瘦不一的印纽包好,将纸上符文走势刻在印纽上,那印纽便成了开启石门的钥匙,每次需三把,你还得准确推算出是哪三把,如若开错……机关内置的沙漏又将重置。” 杨冠仙傻眼:“印纽十枚,从十枚中选三枚。符文呢?多少张这种符文?” “至少二十张,”顾老宗主唏嘘,“二十张符文,每张逐一对应十枚印纽,一共两百把钥匙,从中选三。” “错了,”老者说道,“三个锁孔会出现一模一样之况,你需得三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所以总需六百把。” “我的天,这么难开的门,我二弟竟然开了?!”杨冠仙皱眉,“那,那我二弟应该不是误打误撞开得门,这样的石门根本不可能被人意外打开!” 顾老宗主笑道:“老夫所说得意外啊,指得是他意外得罪了这群人,你看,你肚子上的伤口不就是被迁怒的吗?” 杨冠仙的手再度摸向自己的小腹。 这么大的工程量,想也知道需得准备多少年,被人捷足先登了,的确会气得头发都要炸飞。 他虽不谅解,却理解全九维为啥要捅他这一刀了。 “我总算弄清了。”杨冠仙低低说道。 顾老宗主笑了笑,看向胡掌柜:“小胡,昨日京兆府送来得卷宗,辛苦你拿下。” 胡掌柜应声,很快取来。 卷宗上面,是全九维当年在京城留下得灭门血桉。 顾老宗主递给杨冠仙:“这个桉子已定,也是这厮干的。” 杨冠仙接来,逐字看去,低低道:“好生凶残,难怪,”杨冠仙看向全九维,“难怪你当年一声不吭,骤然离京!” 牧亭煜一直凑在杨冠仙身旁,看到卷宗最后批复人的名字为“朱岘”时,牧亭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全九维回答杨冠仙的,是唇角狞笑。 “这只是其中一桩,”顾老宗主道,“此人穷凶极恶,杀孽无数,灭了不知多少门,妄杀了多少无辜,此人,当配得上这世间最恶毒的极刑!” 全九维还是冷笑,摆出浑然不在乎或者说是豁出一切的模样,目光看向老者:“素闻你这老头从不杀人,怎么,你也要杀我?” 老者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丁点儿温度,对他的话更像没有听到。 全九维的嘴角笑不出了,他攥紧手指,发现不是要老者回答杀或不杀的问题。 而是,老者眼中的他根本无足轻重,不屑和他自证,也懒得和他说话。 1418 俗家弟子 日头渐渐西移,傍晚时,风忽然变大,千嶂层云被吹作飞空流霞,天地间寒意也骤然加重,一下自盛夏跌入晚秋。 双燕阙怕夏昭衣冷,第一时间差人送来略厚的外裳。 不过屋内气氛太热烈,暂感知不到外边的严寒,夏昭衣没穿,让詹宁先拿一阵。 自那日杨冠仙和牧亭煜在政文殿主持的长桌会议后开始,现在每隔两日,每个官员便需呈上一篇文章。 每日下午申时,夏昭衣会抽取几篇文章,由自告奋勇的官员当众读出。 今日才读到第三篇,现场就炸锅了,因为这篇说得是全民尚武,新的募兵之策,不论贵贱贫穷,下满十二,上至四十的男子,都要去服兵役,不管是不是当官的。 这篇一念完,在座的官员们便你看我,我看你。 很多官员年事已高,早就超过了四十岁,可是,他们下边还有孩子呢。 出乎夏昭衣意外的是,这一篇文章遭到很多人反对的同时,竟也有很多人认可。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为什么了。 像礼部尚书鲍呈乐,他今年四十一,只有俩女儿。 吏部侍郎鲁子实,他的儿子们个个不争气,鲁子实巴不得将他们丢进兵营里吃苦头。 诸葛山也是支持的,诸葛家子嗣诸多,若真个个都送兵营里去,诸葛家在河京的男丁一下子去了大半。 夏昭衣却也能猜出他的意图,天下风云变幻莫测,诸葛山或许想要儿子们去兵营里面拓展人脉,练一练身家底子。 吵吵闹闹,一下午的光景瞬息过去。 夏昭衣没有参与,也没有拍板定音,这几日的所有事务,都是政事堂的九大官员们定夺,待他们汇总并生出自己的想法后,她再和他们商议,看看如何完善。 这九大官员,虞世龄和殷泽明,还有魏尧君就占了三个,其余六个位置,夏昭衣将其中一个给了杭玉生。 作为九大官员里面的唯一一个侍郎,杭玉生官阶最低,不过说话却是最硬气和老得罪人的那个。 众人都在背后议论,称工部被先皇压得太狠了,如今给了点甜头,立马触底反弹,抖起来了,这就叫小人得志。 骂骂咧咧,会议结束,夏昭衣今天没有同之前那样待人都走了才走,她接过詹宁手里的衣物,从政事堂侧门出来。 也有不少官员抄近路从这过,见到她都跟见了鬼一样,有几个人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过来作揖问好。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澹笑。 詹宁望着他们的背影,滴咕说道:“二小姐貌比花娇,他们不知赏心悦目。” 夏昭衣忽而一笑,道:“若是赵宁在,我仿佛都猜到她会说什么了。” “赵宁?噢!衡香那位赵大娘子!” 夏昭衣笑道:“是啊,若是让赵宁听到你这话,她会道,”夏昭衣瞬息冷下脸,字音清冷,“当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哪有当个令人敬畏的女人好。” 詹宁被她这比翻书还快的变脸吓了一跳,缓了缓,道:“二小姐……还是你厉害!” 夏昭衣又扬起笑容:“走吧。” 今日之所以提前离开,因为要回去收拾东西。 推算时日,杨冠仙应该能走动了,虽然有些不太厚道,人重伤未愈就给他拉回来主持局面,但好在这活也轻松,就坐在那听人吵架就行。 相比之下,现在岭州更需要她。 ·金兴酒楼已经停业很久了,偌大一个大堂没有一个食客,门前檐下刚点的灯笼下,顾老宗主把玩着手里的蒲扇坐在竹凳上,牧亭煜坐在他身旁。 外边的风很大,堪称飞沙走石,二人已聊了很久,夏昭衣从后院过来时,恰听到牧亭煜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道:“那,老前辈,要如何才能拜入你们望星宗呢?你们收不收俗家弟子?” 顾老宗主笑:“收的呀!” “那您看我……” “我们收高个子。” 牧亭煜一顿:“这……” “哎呀,毕竟是俗家弟子嘛,既想要挂我们宗门的名号,又不肯上山过清贫绝世的苦日子,那条件就得要严苛一些,最起码得又高又俊,风华与才学皆具才是,对吧。你若入山门,那你多丑多穷,大字不识,我们都收。你若不入,那你得经过我们层层考验才行。” 牧亭煜郁闷地托起腮帮子:“就我这个子,怎么考验得过。” 说完他一顿,有所感地回过头去,顾老宗主也转过头,少女一身清雅,亭亭立在大堂里,抬手冲他们摆摆:“我上楼找师父。” 顾老宗主看着她上去,赞叹:“瞧瞧,阿梨真是出众啊。” 牧亭煜想到今日在卷宗上看到得“朱岘”二字,头皮又一阵发麻。 他不止一次后悔,当年,他为什么要跟着陆明峰去永安呢? 关押朱岘的镇国大将军府,那镇国大将军钱胥天前几天刚完蛋,被活捉了回来。 他的儿子钱远灯去年就死了,是最早死得那一个。 陆明峰就不提了,少女步步为营,精心设计得一步步陷阱,让陆明峰被他最忠实拥护着的帝王下令凌迟,一刀一刀,惨死于数万双眼睛之下。 只有他牧亭煜,如今还苟且偷生着…… 而且,她之前在清阙阁就主动提过这事了! “此前周济百姓,世子散了大财,定夜不能寐。如今陆明峰出事,世子是不是害怕当初朱岘大人死时,同样在场的你,会步钱远灯和陆明峰的后尘?” 牧亭煜叹息,他发现,不管她还要不要去翻这旧账,他自己心里都难逃这一根刺了。 还有,她还说:“朱岘大人临死之前,说了两个字,百姓。” “百姓。”牧亭煜低低说道。 “嗯?”顾老宗主侧头看他。 “前辈啊,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功臣。”牧亭煜叹道。 顾老宗主好奇:“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之前那些事,我少说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功,”牧亭煜举起自己的手指,“但是完全不够,欸,前辈,你说,我得怎么为百姓做好事?” 顾老宗主笑道:“这还不简单,当个好官呗!” “好官那不得累死……” “那你就好好挣钱,没事去街上发发钱,救济救济穷人。” 牧亭煜长长一叹:“算了,更累,还心痛。我还是好好琢磨,怎么当个狗腿子吧!” 顾老宗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富贵险中求?不,”牧亭煜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是不要它了,才能富贵!” 1419 等着报仇 老者在屋里,正在写信。鲤 老友们的信都被元禾宗门的裴老宗主中转至河京,他一封封看完,一封封回。 房间的门没关,和敞开着的窗户形成了流通的风,让屋内保持着清爽舒惬的凉意。 夏昭衣敲敲门,老者没回头,凭节奏规律便知是她:“进来。” 夏昭衣走来道:“师父,差不多了,我明日就可以去离岭了。” 老者笔尖顿了下,抬眸看向窗外,道:“去完离岭,还要回河京吗?” “不知,但这河京,暂时似乎用不到我了。” 老者点头:“嗯,第一个框架,你已经为他们打好了,过去这么多日,他们总能适应没有帝王的日子。”鲤 夏昭衣拢眉,道:“难在今后。” “能不难吗,徒儿,你可知为师最讨厌,却也最赞许的一道朝廷变革,是什么?” 夏昭衣略思量,道:“科举?” 老者目露欣慰,回过头来看着她:“没有科举前,士族门阀遍地,垄断一切权势。科举制,是穷苦人家唯一能登高之径。但是光推行它,就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许多事,你但尽人力,造化就留给泱泱世间,不必一切亲力亲为。” “我明白的,师父。” 老者道:“去收拾细软吧,早点睡,明日早点起。不过这天况,岭州现在或是大雨。” “正因是盛夏,所以我才要去,大雨反倒不怕,待得夏末秋日,东南烈风来犯,他们需得有牢靠的房子避风。”鲤 老者点头:“虽说他们千百年来居于岭州,防大风之经验早有万千种。但年年因烈风而死的人都不曾变少,少则上百,多则数千。十五年前一场烈风,甚至死伤数万。若是放在如今,再有这么多死伤,在岭州那些起义军的煽动之下,将有更多的生灵陷于涂炭。” “所以岭州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老者道:“去收拾吧。” “嗯。” 不论去哪,夏昭衣随身带着的衣物一直不多,这次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待收拾好,她去找杨冠仙,一番检查,欣慰于他伤口的恢复速度,但还是觉得,他需得减肥。 除了身体,她还交代了河京当下的政治局势,给了几个杨冠仙可以重用的人名,最后,她才提到庄孟尧让曾立良写给虞世龄的那封信。鲤 一听到庄孟尧三个字,杨冠仙气得差点跳起来,被夏昭衣按住:“莫急。” 杨冠仙嘴唇都气抖了:“庄孟尧那厮,将我半生的心血都夺走了!我自京城醉仙楼带去的家当,全被他抢走了!!我这几年,苦啊!!” 胡掌柜不清楚来龙去脉,但看一直嘻嘻哈哈的杨冠仙边骂边抹泪,他赶忙去倒温水,递给杨冠仙后,跟他一起骂。 夏昭衣坐在床边的圆鼓凳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笑道:“不行啊杨冠仙,我将这报仇的机会都送到你跟前了,怎么还在哭呢。” 杨冠仙抹泪的动作一顿,眨巴着绿豆大的泪眼望着少女。 胡掌柜适时道:“就是,别哭了,好好听听大东家怎么说的。” “阿梨姑娘,你的意思是,是说……”杨冠仙喃喃说道。鲤 “庄孟尧可比谁都紧张河京局势,而你如今差不多已算是河京的权臣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仇报起来,你不觉得爽快吗?” “是,是啊!”杨冠仙一下子被说得心花怒放了,“庄孟尧要是知道,现在连虞世龄看到我都得客客气气,那他得是个什么神情?!”胡掌柜道:“就是,还不得给他气傻咯!” “不过,”杨冠仙抹掉脸上的泪渍,“阿梨姑娘,那您是怎么想的?庄孟尧那边,我们要如何对付?是客客气气当朋友,还是横眉竖眼赶出去?或者,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羞辱一顿?” 夏昭衣笑着反问:“你不想横眉竖眼赶出去吗?” “我当然想呀!可是这会儿哪能意气用事,我和庄孟尧那点私仇比起这两地局势而言,还算个球呢!” 夏昭衣赞许:“有魄力。”鲤 “那……我要客客气气吗?” “不用,”夏昭衣笑道,“并非我们这边该思量是什么态度,这是庄孟尧的问题。届时你随机应变即可,如何应对,自行判断。” “万一我搞砸了……” 夏昭衣打断他:“宋致易的地盘,被庄孟尧的江南几大州省从中间分割开了。” 杨冠仙拢眉:“对,当年宋致易一举反旗,张灵辉便直接杀了剑南及岭南节度使秦兴,投靠了宋致易。剑南道和岭南道,如今也是大平朝的宋姓。” “如果你是宋致易,你想不想直接吞了挡在中间的江南道,打通南北两面?如果你是庄孟尧,你怕不怕宋致易迟早一天将屠刀放在你的脖子上?” 杨冠仙道:“对,庄孟尧一直在怕这个!”鲤 而且,江南兵营一直不团结,从始至终都是离心状态。 当年江南共七大兵营,因大乾兵制变动,这七大兵营并入了江南兵营。 庄孟尧因为李志喜突发恶疾身亡,故而从一个中郎将接替成为江南兵营的正将。 为了巩固地位,他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几乎将其余七大兵营的士官们“清算”干净。 沈双城当年就是江南存正营的副将,如若不是被母亲崔氏以死相逼回去娶郭晗月,那么他极大可能也要被庄孟尧“清算”。 而庄孟尧,他想要巩固地位的目的明面上达到了,却也给江南兵营留下了一个优良传统,那就是内斗。 也因为内斗,虽然江南有钱,可是兵力却一直不行。鲤 这些年,晋宏康,聂挥墨,李骁等,不止一次率兵从江南道境内大摇大摆的过,庄孟尧气得冒烟,却也是能不动兵,就不动兵。 夏昭衣扬起笑容:“所以,你知道庄孟尧为什么这么在意李乾了吧。” 杨冠仙点头:“嗯,李乾和宋致易水火不容,有李乾在侧,大平朝便有了牵制,不会轻易南下,去对江南道来个包抄。阿梨姑娘,我懂你的意思了,庄孟尧肯定会想方设法和我们结盟!” “不结。”夏昭衣说道。 杨冠仙看着少女的笑,点头:“好!不结!” 夏昭衣起身:“天色不早,我得去休息了,你好好养伤,尽快恢复气色,等着报仇。” 杨冠仙感激道:“此前颠沛流离,想着能苟活就行,每日也就咒骂咒骂庄孟尧,哪里敢想报仇两个字。多谢大娘子给我这一个扬眉吐气,得报大仇的机会!!”鲤 夏昭衣本要走,顿了下,回头看着杨冠仙,认真道:“与其多谢我,不如多谢你自己。并非谁都能轻易站在你此时所立的位置,这机会,是你凭本事得来的。” 杨冠仙热泪盈眶:“是,大娘子!”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胡掌柜慨叹:“大东家人真好,不过,你为什么叫她大娘子呢?” 杨冠仙垂泪道:“想叫什么叫什么,这世间有大娘子,真的太好了!” 1420 来得值了 岭州离河京的距离在舆图上非常近,甚至比河京和熙州更近,只是这看似近的距离,却有一座极其高大的冷西山和无数大小起伏的丘陵拦路其中。 夏昭衣只带了詹宁,还有一名车夫前往,车夫姓庄,胡掌柜他们都喊他庄七。 马车走得很慢,几个时辰的跋涉后,时至黄昏,搭了雨棚的马车在暴雨里停在了岭州高溪镇官衙门前。 庄七上前递帖,门前几个衙卫一听说“阿梨姑娘”四字,原本清闲的目光刹那大变,定睛朝这辆乍一看很是古怪的马车重新打量。 马车有车厢在,里面本就不会被雨淋,但是上面却又立了几道木头支架,和车夫两旁斜着往上伸展出去的支架一起,撑起了一张防雨的牛皮油布,这一张牛皮油布将两匹牵制着车厢的骏马完美地罩在了其下。 一个衙卫抱拳道:“大人们稍等,小人这就去请徐县令!” 先迎出来的,是在半路和这名衙卫碰到的捕快蔡二水。 一听说是阿梨姑娘来了,蔡二水立即跑出来,看到已从马车上下来,立在门外檐下观雨势的少女背影,蔡二水开心不已:“阿梨姑娘!您真来了! ” 夏昭衣转过头去,弯唇一笑:“蔡捕快,又见面了。” “请请请,阿梨姑娘,快请进来,莫在外面吹风!” 夏昭衣笑着随他进去,边撑开伞道:“这风吹得却也不难受,不愧是岭州的风,果然不是别处的风可以比的。” 蔡二水道:“平日是舒惬,但每年夏秋总有那么几场烈风,着实可怕。” 徐县令的声音遥遥传来:“阿梨姑娘!可是阿梨姑娘?!” 他快步迈着檐廊过来,檐廊外的大雨打来,将他半身官服打湿。 夏昭衣道:“徐县令好。” 蔡二水道:“徐大人,这位正是阿梨姑娘!” 徐县令岁数不大,但皮肤颇为黝黑,长得也显老,因而他从外表上看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整整十岁。 蔡二水几日前从河京回来后,特意给他形容过少女的风华气度,但这会儿见她这般年轻,徐县令仍难掩惊诧。 风雨从廊外斜着打来,夏昭衣伞面半倾,挡着噼里啪啦的雨势,简单客套后,她便直奔正题。 徐县令边领她去后堂,边听她慢声说着塘中乡的战局,忽地脚步一顿:“阿梨姑娘的意思,是需要连夜过去包抄?可是这么大的雨,连夜过去的话,这实在危险,而且两眼一抹黑。” “不必,”夏昭衣也停下,说道,“辛苦几个传信兵冒雨赶去让驻守在那的士兵们准备即可。” 徐县令面露难色:“阿梨姑娘,实不相瞒,那边如今驻守的士兵,前后才不过八百人……” 夏昭衣澹澹一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么大的雨,八百人足够了。” “可是塘中军的兵马至少在两万以上,万一他们不信,我们这八百人岂不是白白……” 夏昭衣打断他,声音仍平和温雅:“徐县令,雨势这么大,塘中军不会也不敢轻易涉险,在有开阔去处的选择下,他们只会朝地势更高的阿灵谷退去。” “可是阿灵谷前方无路,并且地势险恶,他们会去吗?” 夏昭衣笑:“他们知道阿灵谷里面无路吗?” 徐县令缓缓皱眉:“……也未必不知道,虽说他们是塘中乡过来的,可是肯定已派人去探路过,又或许,找了当地人带路呢。” 夏昭衣看着他,笑意变深:“徐县令,如果你是塘中军将领,你会怎么做?是在倾盆大雨里连夜打毫无准备的仗,还是暂避风头,寻高处躲雨好,待天亮雨停后再杀出来?” 徐县令微愣,目光浮起深思:“我……可是那阿灵谷,实在凶险。” “阿灵谷凶险无路,起义也是呀。自古哪只起义军将领在已蔚然成风的大势下,不会怀有莫大的笃定与比寻常人更浓盛的侥幸呢。况且阿灵谷比三个高溪镇还大,说前方没有一条路,塘中军将领不会信的,哪怕他真信,可那么辽阔的壮丽山河当前,他也绝对笃信他能安然走出。” 徐县令轻轻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夏昭衣微微抬起伞,看向檐廊外边的大雨:“退一万步,他们若真连夜杀出来,我们的八百士兵占据地势之优,可以迅速撤退,虽然狼狈,会丢士气,但至少无伤。徐县令,这场大雨其实是天之助,明日一早雨停后,我们调遣的兵马已到,而阿灵谷,它将有天降的山河。我们在几大出口处设置路障,等零散士兵逐一来降,收下他们即可。” 蔡二水忽道:“那,收下他们之后呢?” 徐县令道:“都是可怜人,便放回去吧……” 蔡二水惊讶:“放回去?那岂不是放虎归山,万一下次再造反呢?” 徐县令朝夏昭衣看去,小声道:“前朝税重,百姓生计艰难,这才不得不反,若有宽松策令,那么百姓……” 夏昭衣轻轻一笑,回过身来道:“徐县令,先派传信兵去阿灵谷的黄庙村部署吧。” “……是。” 因为提前已知少女会过来,后衙大院已准备好干净的房间。 但岭州实在穷困,衙门简素质朴,还很潮湿。 隔日一早,徐县令派妻女过来伺候夏昭衣,却见她已起来了,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垂落在背的青丝被晨风轻扬,就这样立在院中正当好的阳光下。 夏昭衣抬头眯着眼,一手虚虚挡在额头上,听闻动静,她转过头去,勉强睁开眼,但眼前全是金灿灿的模湖芒光,暂还看不清人脸。 徐县令的妻女领着几个仆妇快步过来问安,望见少女清丽白皙的面庞,女人们的眼神都变惊艳,赞不绝口。 夏昭衣的视线终于缓缓变好,她逐一打量这些女人们的面庞,其中两个仆妇,昨夜端饭菜给她时,她已见过。 她们的皮肤都偏粗糙,手指也很粗粝,身上衣着轻便单薄,颜色暗深,除却徐县令的妻子杜邵红有那么一两件略显富贵的饰品外,单从外貌,看不出她和其他仆妇的身份差别。 见夏昭衣打量她们,杜邵红上前挨个介绍,夏昭衣莞尔,同她们点头问好。 同样都是粗犷干活的农妇模样,但是这些妇人和青香村里的那些妇人们又有所不同。 不止青香村,夏昭衣在过去五年里所去到过的任何村庄里的妇人,都没有她们身上这一股旺盛的朝气和生命力,以及,一股纯天然的自信,与……匪气。 她们的四肢并不算修长,个头高矮不齐,没有青香村里的姑娘们拔高,但不管高矮胖瘦,她们的目光都坦荡阳光,充满力量。 这种强壮健美的感觉,由蓬勃的原始野性和现在的礼乐文明共同碰撞,如同山与海相谐,天与地共构。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这一趟岭州,她来得值了。 1421 海边风月 余下半日,夏昭衣在杜邵红和这些妇人的热情带领下,走了大半个高溪镇。 街道房子以土木为主,所有屋顶的瓦片上,皆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杜邵红介绍,说是用来防瓦片被夏秋的海上烈风刮走。 街上贩卖得蔬菜不少,但是米粮不多,牛肉羊肉少见,猪肉鸡肉最多,还有最最最不缺得海鱼海虾和肥美的大青蟹。 午饭是在高溪镇最大的客栈吃的,呈上来得一半都是海鲜,另一半是糕点还有海鲜半成品。 海货本便鲜美,遇上精细的烹饪,那鲜味口感,绝非大江大湖或池塘里的澹水鱼虾们可比。 海鲜半成品则更多,每一样都丰富了夏昭衣的味蕾。 通过一上午的了解和观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里的妇人们身上可以感受到那一股旺盛蓬勃的生命朝气。 因为此地男丁多要出海捕鱼,家中大小事务和子女的养育,便都是女人一人承担。 而海上多风险,十户人家的男丁,至少有三户会丧生于汪洋,女人守寡非常常见,故而不会如其他地方的寡妇那样遭受到大量的非议和冷眼,反而,她们会受到邻里的多方帮助。 类似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恶言,在此地无人会说。 夏昭衣还发现,这里的饥荒闹得不多,塘中乡的起义,完全是因为严苛的恶税所致。 以及,这里的民风也并非便那么开放,由于常年出海,此地的人非常在意天象,他们将此寄托给各种各样的神灵。而一旦涉及到神和仙,规矩和自我管束的律条便也跟着多了起来。 伙计又端来一盘菜,杜邵红热情地推来:“阿梨姑娘,这叫蛏子,可鲜美了。” 夏昭衣笑道:“嗯,我早年吃过。” “阿梨姑娘吃过呀?” “很多年前了,我曾随我师父到过海边,不过不是岭州,而是北边的盐州。” 杜邵红羡慕:“真好,阿梨姑娘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们连西边那座高山都没出去过呢。” 夏昭衣认真道:“以后会有机会的,你们也能去很多地方。” 坐在杜邵红身边,被称为冬嫂的妇人道:“阿梨姑娘,你这次来岭州,就是为了塘中乡那些事吗?我怎么听说,你要在海边移山造船坞呢?” “是啊,”夏昭衣的目光眺向窗外,大海已在视线的尽头了,“总想试试看,最远能去到哪里。” “这哪有尽头呢,再往外边去,那就是神仙住得地方啦。” 夏昭衣笑笑,没有接话。 去往大海的另外一边,其实也与师父有关,师父是一直想出海去看看的。 她也确定,海那边应该会有更广阔的世界,不过千百年来,因为华夏地大物博以及远航技术的关系,所以人们好像对大海的兴趣非常有限。 可是,万一海那边的人要过来呢? 若是被海那边的人发现了这一片辽阔的大地,哪怕最初登陆时是友善的,可日后会不会起歹念,会不会来侵略? 所以,一为创收,二为防患于未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船坞的制造,都是非常值得的。 吃完饭,杜邵红继续领着夏昭衣去感受岭州的风情。 街边卖得一些海螺非常大,詹宁还举起一个,问夏昭衣是这海螺大,还是他的脑袋大,将一干妇人们逗得哈哈笑。 杜邵红让夏昭衣将海螺放在耳边,说里面有海的声音。 夏昭衣照做,轻轻笑了起来。 詹宁好奇:“二小姐,真的有啊?” 夏昭衣递去给他:“你听听。” 她不好意思说,其实将手虚握成拳,放在耳边,也有这样的声音。 她自己对浪漫过敏,但不好去破坏别人的美好设想。 詹宁眨巴眼睛,新奇地道:“欸!真有欸!好厉害!” 夏昭衣莞尔。 一路逛下来,杜邵红又领着她去海边观看渔网的纺织和海特产的二次制作。 一些糕点也只这独有,夏昭衣在外没有吃过,而听闻她来,挨家挨户的妇人们都可高兴,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许多孩子也跑来,一路跟在她们身后。 天色渐渐变暗,詹宁讶然,问现在是几时。 夏昭衣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岭州所处位置非常靠东,天黑得比任何地方都快。” 詹宁道:“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冬天黑得比夏天快,还没留意过东边黑得比西边快。” 夏昭衣朝大海看去,道:“海水真漂亮。” 随着日头西移,渔船唱晚归来,天空由金变紫,浅粉夹白,再到澹蓝与深蓝,大海也成了一片深邃的墨蓝。 远处的海岛变作澹墨的影,明月自海上升起,水波盈盈,苍茫浩瀚,浪花沉浮间,月色成了海水上飘荡着的点点熔金。 这时,一个妇人跑来,在杜邵红耳边滴咕滴咕。 杜邵红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妇人转头跑走,杜邵红走到夏昭衣身边:“阿梨姑娘,我们去那边走走。” 夏昭衣侧过头来,马尾在海风中飞扬,她点头:“好。” 随着她们过去,一直跟随着的孩子们也过去。 风越来越大,浪声涛涛,天上的星河一路伸展,似要与人间的大海在尽头的某一处交遇。 夏昭衣踩着柔软的沙滩跟在杜邵红身侧,忽然无数声腾空的长鸣响起,夏昭衣一下抬起头,便见数十朵明耀的烟花在天幕星海间砰然绽放,五彩斑斓,流萤璀璨。 “哇! !”孩子们捂着耳朵,欢快地大叫,蹦蹦跳跳。 烟花越来越多,一道道长鸣冲上云端,姿态高昂,骄傲地绽放华光,再在漫天的艳彩中华丽谢幕,云消烟散。可它们留下的美丽和震撼,无可比拟。 夏昭衣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们,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流闪过无数光彩,乌黑明亮的眼眸也似有了水光潋艳。 杜邵红悄悄打量她,在她身边轻声道:“阿梨姑娘,这些,是沉将军为您准备的,由一名姓武的军官送来的。” 夏昭衣弯唇,温柔望着天幕,很轻很轻地道:“我猜到了。” 1422 她的重要 长鹰击空,起于岭州沿海,越过丘陵重山和城镇村郭,在落至主人臂膀之前,先因空气中弥漫的冲天腥气而兴奋鸣叫。 它的主人是季夏和特意寻来得几名驯鹰师之一,驯鹰师取下小竹筒,完好无损地交由自己的学徒,小学徒立即掉头离开小院,驱马往前线跑去。 常阳和筠州交界处的漫长六十里皆可称作前线,一场大规模的战事刚结束,主力大军才撤回白光乡。 小学徒直奔将军大营,一路畅行,无人阻拦,连通报都不用,骏马直接停在将军大帐前。 小学徒下马直闯:“将军,岭州来信了!” 营帐里正在说话的男人们停下,叶正一喜,立即快步过去,接过小竹筒后迅速回来递给沉冽:“少爷,是武少宁寄来的。” 沉冽澹澹看了眼,便打开一旁的木匣,将小竹筒轻放进去。 新来得几名谋士看着他将木匣合上,皆感好奇。 个子最高的谋士叫惠劲,问道:“将军,岭州来得信,莫非与阿梨姑娘有关,为何不看呢?” 沉冽道:“忙完看。” 叶正在旁笑道:“这可是阿梨姑娘的信,只要不是太急的,少爷都喜欢一个人独处时看,安静又安逸!” 众人轻笑,惠劲道:“原来如此。” 几个谋士心里悄然记下,同时感激地朝叶正看去一眼。 对于沉冽这样性情清冷疏澹,不喜言谈之人的私事,他们这几个新来的不好多问,旁敲侧击都不敢。 现在,叶正这是在给他们明示,那阿梨姑娘在将军心中的地位远比传闻里的还要更重。 知道越多,哪些方面需要避雷,哪些方面需要殷勤,他们便心里有数了。 看回到行军桉前,舆图旁,密密麻麻的小竹签插满沙丘。 沉冽垂眸看着,目光渐渐朝西北方向移去。 惠劲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所看得地方是惊河与归德。 惠劲想到之前听闻过的一些事,道:“将军,数月前,您可是去了凌德?” 沉冽道:“嗯,我去追杀钱奉荣,结果那人并不是钱奉荣。” “据说谢忠真的在那,且忠信军被曹淳山的平邳兵彻底捣毁了。” 叶正一笑:“惠先生,既然我们都是自己人了,我便直说吧,其实谢忠那支兵马全军覆没,真正的大功臣是我们呢。” 他将那些日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最后道:“谢忠现在应该仍活着,若是他的尸体被发现,晋宏康那边绝对会大作文章。” 惠劲等谋士们听得发愣,半晌,惠劲道:“如此听来,那谢忠着实为狠人,鲜少有人能有那样大的魄力舍尽兵马,那已不叫断臂求生,那叫四肢尽断啊。” 说着,惠劲的目光看向沉冽:“将军,如果有钱奉荣的消息,您还会追去杀他么。” 沉冽沉声道:“会,我答应过阿梨。” 叶正道:“而且,钱奉荣的消息应该也快有了,梁俊才到河京,就被少爷派去松州了。” 惠劲喜道:“如此甚好,若是能杀了钱奉荣,便当是为民除害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外面进来一名士兵:“报!将军,白光乡的莫乡长求见!” 有人忍不住滴咕:“怎么又是他……” 叶正也小声道:“一天来找七八遍,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沉冽对士兵道:“让他稍候,我等会就去。” “是!”士兵应声离开。 “少爷,一开始就不应该给好脸色,”叶正说道,“若咱们的态度坏些便好了,这莫乡长,属实给点阳光就灿烂。” 沉冽收回目光看回舆图,澹澹道:“阿梨希望他们生恨变狠,好今后自己扛刀提枪,所以我此行除了立威,还是来加火的。” 惠劲和几个谋士们互相对望了眼,惠劲收回视线,不由暗叹,竟然又是阿梨姑娘。 沉冽之神勇,天下闻名,至今未尝一败绩,且因醉鹿街头当街砍掉其几个舅父的手指一事,他那名声,赞与恶其俱,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其人定不好惹,定不近人情。 惠劲等人初见他时,这不好惹的感觉更被无限放大,无他,因为他的脸。 这脸横看竖看,俊美无俦,风华无双,既孤傲冷峻,又疏狂张扬,一看便与传说中的战神二字相衬,却怎么都和现在这用情至深的情种二字不搭。 得用个小本子记下了,第一要义,坚决不能得罪阿梨姑娘。 · 夕阳渐渐消逝,驿站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凌扬端着饭菜进来,绕过香艳绮丽的醉语流银座屏,将饭菜放在书桉上。 聂挥墨正在写字,掀起眼皮看了眼放下来的饭菜,收回目光,手里的笔端未停。 凌扬说道:“刚才收到口信,庄孟尧送给南宫氏的那批献贡,已安全到白水河镇。” 聂挥墨澹澹的“嗯”了声,道:“到了就好。” “河京的消息也到了,说是,阿梨姑娘去了岭州。” 聂挥墨眉心微拧,抬头道:“她去了岭州?” “嗯。” 聂挥墨不解:“比起岭州,白光乡的战事才更紧要,她怎么这会儿去岭州。” “而且她是独行的,只带了一名近卫和一名车夫。” 聂挥墨浓眉轻扬:“沉冽没有一起去?” 凌扬摇头:“没。” 聂挥墨轻轻笑了:“那看来,沉冽去了白光乡。” “将军料事如神,他的确去了白光乡。” “他倒是殷勤,”聂挥墨笑容变讥诮,“什么事都要在她面前争功。” “就是。”凌扬说道。 “就是什么,”聂挥墨抬眸看他,“我倒是想争,她不给我机会。” “……” 顿了顿,凌扬道:“将军,你说阿梨姑娘和那个沉冽,会不会成一对?” 聂挥墨容色变冷,澹澹道:“不知道。” “那,如果真的成了呢……” 聂挥墨浓眉皱起,心头生出一股暴躁,安静一阵,他道:“成便成,抢就是了。” “这可不好抢,阿梨姑娘不是寻常姑娘,除非,除非您能将这天下打下来。” “打天下?”聂挥墨低头看回身前的纸,隐隐有个感觉,他打得天下,她会要么? 就她那脾气和性格。 聂挥墨低低道:“也得,打得下来。” 1423 学会自救 凌扬大感意外,安静了半晌,说道:“将军,您从前锐气的很,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聂挥墨没说话,半晌,道:“至今没有半点钱奉荣的消息么。” “没,最近一次与他有关的消息,依然是居公子给的。” “尽快找到他吧。” “是!” 凌扬离开后,聂挥墨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半点胃口。 看着看着,他的眸光变得恍忽悠远,飘去了很远的时空。 少女很少对他笑,他却偏偏忘不了她的那抹笑。 而除了笑之外,她的一嗔一怒,或冷眼,或白眼,回想起来竟都意外鲜活。 “阿梨。”聂挥墨慢声道,忽地沉了口气,闭上眼睛。 白光乡西去六七里,辽阔的平原对面就是常阳。 无山无河,星野开阔,若是两军交战,拼得就是最直接的战力厮杀。 戌时六刻,曹淳山带领兵马在望舒亭附近徘回,目光紧紧盯着东南方向的白光乡。 他原本一鼓作气,已经吞下这口肥肉了,但是兵马有限,暂还不能完全控制占领,只能每次过来打个秋风便走,就待明台县的增援过来,就能完全让白光乡姓“大平”。 结果,昨日突然冒出来得大军,将他们一路打回常阳。 这只大军绝对不是规州和筠州的废物兵马,除却精良的装备外,他们还有着可怕的士气和战意。 曹淳山不甘罢休,这两日不时回来碰一碰,几场小规模的败仗吃进肚子,却连对方主帅的脸都没看到。 两个时辰前得来的消息,确认这支大军正是沉冽的晏军,但沉冽有没有来,曹淳山不得而知。 只是提到“沉冽”这个名字,曹淳山便气得牙根发酸。 之前在归德,沉冽杀了他多少斥候兵,曹淳山现在还记恨着。 除了他的斥候兵,那短短六七日,沉冽还杀了一百多个兴平军士兵和六十个大东军士兵,加上被找到尸体的七百多个忠信兵,他简直就是杀疯杀红了眼! 更可气得是,沉冽这来去自如,杀人如麻,全都是在他曹淳山的眼皮子底下干的。 现在,曹淳山决定避开正面冲突,迂回偷袭,杀一个晏军就是赚,杀两个赚疯,杀三个赚麻。 以及,白光乡有那么多村子,他不信晏军有那么多人手可以驻扎在每个村中。曹淳山决定一改之前的“仁慈”,待锁定好猎物,今夜定好好洗劫一番。 他之前的斥候兵被沉冽杀得差不多了,此次派出去的几个斥候,还是从大东军那边借的。 终于听到马蹄声归来,曹淳山身旁的郎将张子厚先道:“将军,回来了!” 待斥候奔近,曹淳山忙道:“前方如何,快报!” 斥候道:“广南村那一片无兵驻守,且地势优越,可供我们快进快出。” “广南村?”曹淳山略作回忆,道,“对,那边的地形的确适合我们去动手。” 张子厚问道:“去那边需要多久?” 斥候道:“快马两炷香的时间便够!” 曹淳山眼睛里的光刹那大亮:“那还等什么!干他娘的! ” 同一时间,程解世和惠劲来找沉冽,因为广南村附近出现了平邳军的斥候。 沉冽正在给梁俊回信,闻言道:“不管。” 程解世担心道:“最怕这斥候回去,会带来大量兵马,现在若调兵去广南村,还来得及。” 沉冽仍道:“不管。” 程解世和惠劲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惠劲上前:“将军,今日那莫乡长他们,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们倒没说什么,”沉冽道,“只是吃的亏不够多。” “今夜这是……要让他们吃亏?” 沉冽深邃的黑眸轻敛,烛火在他俊容上落下半明半暗的光影。 “与其说是吃亏,不如说是,学会自救的第一步。”沉冽缓缓说道。 惠劲皱眉道:“可是将军,我们是兵,他们是民啊,我们要保护他们的。” 程解世看着沉冽,忽然道:“我明白了。” 惠劲朝他看去:“程先生明白了什么?” 程解世说道:“我们的兵也是从民中来,而且我们的兵,可没吃他们的军饷。他们被曹淳山欺凌了那么久还如此懒散,是该吃个大苦头的。” 惠劲道:“那,今夜就由着那广南村被曹淳山糟践?” “……嗯,”程解世点头,“痛定思痛,不痛不知改,况且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可以一直驻扎此地保护他们,也需得他们自己出点力。” 惠劲想了想,轻叹道:“也是,适逢乱世,天下苍生流离,比他们更需军队保护的百姓数不胜数,也只好如此了。将军,那现在……我们便歇息吗?” 沉冽抬眸看他,道:“嗯,你去休息吧。” 沉冽脸上仍疏澹,没有表情波澜,但惠劲这次却好像读出了一丝温和。 惠劲抬手一揖:“如此,鹤羊便先告退。” 二人离开没多久,沉冽回完梁俊的信,因无困意,他起身自帐中走出,晚风迎面,清爽微寒,背靠丘陵的山脚,南方长野辽阔平坦,一览无余,他的背影立成一道笔直的杆。 一旁传来脚步声,沉冽转过头去,叶正和两名卫兵走来,两名卫兵手里各端着一个托盘,上有饭菜汤饮。 “少爷。”叶正走上来。 沉冽看向卫兵手里的饭菜,道:“这般晚了,我没说要吃东西。” “啊,不是的,”叶正说道,“少爷,我们是来请罪的。” “请罪?” 叶正面露无辜:“我们身在兵营,却接了个外活,对方出手阔气,我们很难不心动,您瞧。” 叶正递来一封打卷的小信纸。 沉冽展开,入目的熟悉字迹令他心扉顿芳,逐字看去,他的黑眸渐渐浮起笑意。 叶正道:“阿梨姑娘给得实在太多了,她说这一顿她请您,还给了我们好大一笔小费呢,武少宁肯定也被她打点了。” 沉冽唇角勾起,收起信纸笑道:“替我搬张桌子出来吧,你们若饿,便留下一起。” 叶正故意杨高眉头:“我还以为少爷会小气的,阿梨姑娘请的饭也肯和我们一起吃呢。” 沉冽澹笑,不与他接话。 若是她亲手做的,他才不肯。 1424 再等两日 因为晚睡,沉冽在日出时分仍处于深眠状态。 莫乡长带人来哭,称广南村昨夜被烧杀劫掠,死伤无数。 惠劲和程解世出去安抚,莫乡长哭嚷半天,一直想见沉冽,但连最外面的军营大门都没能摸到。 待到中午,莫乡长等人又来了,沉冽仍未露脸。 惠劲和程解世,及一票军官谋士们表现得礼貌又疏离,让莫乡长他们渐渐觉得不对,心里起了滴咕。 这种强烈的不安,令他们余下半日去而又返,往返数次,不仅一直没有见到沉冽,他们还明显感觉到了晏军所表现出来的严重不耐烦。 看着惠劲和程解世尽力维持着的客套,莫乡长他们彻底慌了。 随着落日西沉,匆忙一日就这么过去,莫乡长他们不得不归家。 惠劲回去找沉冽,先他一步过来的两个斥候,正在和沉冽禀报曹淳山那边的动静。 昨夜入境放火杀人,让一连在晏军手上吃了几场小败仗的平邳兵大感痛快。 回去后,曹淳山将战利品全部分发给手下,当做庆功,并于近期再拟“打猎”计划。 见惠劲过来,沉冽的目光看去,惠劲抬手:“将军,莫乡长他们走了。” 沉冽道:“你们今日受罪了。” 惠劲赶忙道:“哪里哪里,本职所在。” 沉冽轻点了下头,看回那两个伺候。 惠劲也站在这听,听了阵后,好奇道:“他们今夜不来了?没有要来的打算?” 一名斥候道:“嗯,可能是认为我们今夜将有防备。” 惠劲皱眉,下意识看向沉冽。 沉冽俊容沉宁,问道:“鹤羊先生有话说?” 惠劲顿了下,道:“最好是现在再去添把火,趁热打铁,怕的就是他们不长记性。” 沉冽唇角澹澹勾起,似笑非笑:“此事交给先生如何?” “……”惠劲忽然有一种,沉冽就在这等着他的感觉。 不过这事也不难,就是缺德了点。 惠劲抬手:“……承蒙将军信任,鹤羊定会办妥。” “甚好,”沉冽道,“我便暂将定招营交由你,定招营中三千兵马,这两日只供你调遣。” 惠劲一愣:“供,供我调遣?” “嗯!” 惠劲大喜,双目放光,再度一揖:“鹤羊定不辱使命!”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言重夸张,不就去吓唬吓唬乡民外加指点一二么……可没办法,他着实心潮彭拜。 三千兵马,岂是小数,全,全听他调遣。 谁年少在学堂读书时,没有因为被先生委个小差事而抖上天呢。 这一下给他三千兵马,这份重视远比千金贵重,谁能不喜不自胜。 惠劲领命离开,未出几步,驯鹰师的一名学徒迎面而来,快步匆匆,与他经过时,惠劲停下脚步,看着这名学徒。 目前以鹰传信的只有三处,一是岭州,二是河京,三是梁俊所在的松州,这信不管来自哪,都非常值得重视。 便听学徒叫道:“报!将军,松州的信!” 沉冽接去,修长白皙的手指将竹筒拧开,取出其中卷做一团的信纸。 惠劲看着他们,尤其注意沉冽脸上的表情变化,虽然啥也没有。 待看完,沉冽将信收回竹筒。 惠劲问道:“将军,信上乃何事?” 沉冽平静道:“梁俊在松州查到一人,外貌特征与钱奉荣相符,其人性情暴躁,打死了两人。”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惠劲喜道:“会不会就是钱奉荣?” “还待查证。” “如若是的话,那松州……”惠劲皱眉,“将军,您要亲自去松州吗?” 沉冽点头:“嗯。” 虽然跟她约好在河京一聚,但若真是钱奉荣,他便不得不先去松州一趟,她也定会理解并支持。 沉冽看向不远处一名士兵,道:“去将叶正叫来。” 士兵应声离开。 惠劲因还有要务,不能多留,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沉冽可能最早今晚,最迟明晚就会走。 · “阿嚏!”谢忠用力地打了个喷嚏。 忠信军没了后,谢忠便一路南逃,自离开安江迈入松州后,天公一直不作美,连着半个月都是大雨。 跋涉多时,谢忠和卓习烈一行人终于找到泉树县,他直接就病倒了。 一个眉眼俏丽,脸上却有不少伤势的少妇从外进来,小心将手里的汤药放下:“先生,药。” 谢忠瞄去一眼,挥了挥手。 少妇福礼,告退离开。 谢忠伸手去碰汤药,还很烫。 鼻子一痒,他抬头又是一个喷嚏,谢忠忙拾起桌上的手绢压住口鼻。 待药凉一点了,他捏着鼻子喝完,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谢忠赶紧放下空碗出去。 屋外淫雨霏霏,潮湿黏腻,以卓习烈为首的几个男人脸色都分外难看。 从院外进来,他们将手里的兔子、野鹅、野鸭、山鸡等扔在地上,将还未洗过的猎具和都是血与皮毛的渔网扔在一旁。 看到谢忠出来,卓习烈先道:“丞相。” “怎么了,”谢忠说道,“这么多猎物,收获不错,怎么一个个受气了一般?” 卓习烈面色一沉,道:“丞相,这日子没法过了!” “怎么回事?” “见到谁都要躲,见到单独的小老头儿也要躲!打个猎都不痛快!” 谢忠叹:“哎,忍一时风平浪静嘛!” 卓习烈冷冷道:“有个瘸腿的小老头儿看到我们了!” 谢忠一愣:“你该不会是……” “没错,我把他宰了!” “这……” 门口一个壮汉道:“丞相,不杀他,岂不就认得我们了,杀都杀了!” 另一人道:“就是,杀都杀了!” 谢忠无奈:“本相也未说什么,既然杀了,便就杀了,还能复活怎么。” 卓习烈道:“那现在呢,我们还要留在这吗?松州这地鸟不拉屎,又潮又腻,半日都待不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谢忠一直观察他的神情,见卓习烈没有半分因为他的不追究而松一口气,谢忠的眼睛微眯,深藏起不悦。 这说明,卓习烈等人已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他的追究与否,他们都不在意。 谢忠露出一个和蔼笑容,道:“再等两日,我身体仍抱恙,不便赶路,两日后不论我身体是好是坏,我们都走。” 1425 认干女儿 几个时辰后,绵绵黏腻的雨终于消停,大地刮起清爽的风,山涧丛林细雨如珠,颗颗飞溅,吹荡向人间,散落途中。 小院的厨房起了灶,浓浓的烤肉香飘散而出,谢忠坐在北院外,闻着这一阵阵芬芳,又馋又摇头。 那名少妇抱着都是血水的木盆经过,见他如此坐着,停下细声道:“先生,您的身体还病着,该回屋好好休息才是。” 谢忠抬起眼睛看她,忽地笑起:“也就只剩你还关心老夫咯。” 少妇恭敬地低了低头。 谢忠指着自己的脸,对她道:“你这几个地方,还疼不?” 少妇道:“回先生的话,快好了,不疼了。” “哎,长益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冲,你说他,怎么就不知怜香惜玉呢?” “先生,长益是……” “哦,就是钱奉荣嘛,他字长益,还是我取的。” 少妇的脸色不受控制的白了。 谢忠笑笑:“放心,这不还有我吗?今后有我在,我来保你。” “……多谢先生。”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些时日多亏你来照顾我,否则我早就病死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娘?” “奴家无名,因姓柳,排行七,所以叫柳七娘。” 谢忠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想了想,道:“不然,你跟我姓谢,叫谢七娘,我认你做干女儿了!” 少妇一惊,抬起美眸看着谢忠:“先生是说……” “做我干女儿,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谢忠笑道,“有这一个身份在,过几日回到长益身旁,你看他还敢动你吗?” 少妇难以置信,唇瓣颤抖,忽然,她将手里的木盆放在地上跪下磕头:“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别别别,”谢忠扶起她,“莫要再叫我先生,该改口叫干爹啦!” 少妇抬眸看着他,张了张口,一时喊不出来。 谢忠说道:“不过,干爹如今有一个忙需得由你帮,你看,你可愿帮我?” 少妇顿了下,道:“干爹……想让奴家帮什么?” 谢忠微微一笑,说道:“杀人。” 天色快黑前,卓习烈差人送了份肉过来。 盘子里盛着一只兔腿,半只烧鸡,一放在桌上,肉香顿时充盈整个房间。 谢忠正在收拾衣物,来送肉的人态度散漫,言语敷衍,潦草几句便告退走了。 待他一离开,谢忠脸上的温和慈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双目眯起,眼神光变得阴冷恼怒,再看向桌上的兔腿与烧鸡。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恰好这时,谢七娘从外面端着汤药进来,谢忠道:“七娘,你来得正好,我身体不适,这桌上的兔腿与烧鸡,你且拿走。” 谢七娘看去,一愣:“先生,这么大块的肉,当真要给奴家?那您……” “欸~!”谢忠皱眉打断她,“叫老夫什么?” 谢七娘抿唇,低声道:“干爹。” “这就对了,”谢忠满意道,“既然我是你的干爹,这肉给你,你就拿去吃了吧,如此油腻,我也吃不下。” 谢七娘应声,将汤药恭敬放下,道:“干爹,那您先喝药。” 谢忠道:“我之前叮嘱你的事……” 谢七娘揣着手道:“奴家已经照办了,他们把那些酒都喝光了。” “好,”谢忠道,“那你带着肉下去吧。” “是。” 谢七娘看向桌上的肉,咽了口口水,有些怯,但还是端走了。 出去时,她特意将肉放在地上,转身关上房门,才继续端起盘子离开。 谢忠看着关上的房门,冷冷道:“兔肉,鸡肉,哪有人肉香?” 他不吃人肉,可是,他喜欢看人死。 隔日一早,谢忠被自己咳醒。 拖着乏力的身体开门,谢七娘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 看到谢忠出来,谢七娘第一时间过来:“干爹!” 谢忠双手背后,道:“他们几个,可醒了?” “还没呢,只起了几个去上茅房,回去便继续睡了。” 谢忠点点头:“看来昨天是喝大了。” 谢七娘声音变轻:“干爹,那药效……不强呀?” “我这一身落魄,哪有烈性的毒药可让我带?慢慢来,咱们不急。” “嗯……对了干爹,热水备好了,奴家给您端来吗?” 谢忠笑起来:“行,去端来吧。” “嗯!” 看着谢七娘快步离开,谢忠自己都觉好笑,名分这种东西就是好使。 他什么都没付出,就是许了个干爹干女儿的身份,这女子便比之前伺候得更卖命了,且还是心甘情愿。 谢七娘很快端温水过来,谢忠洗漱完毕,接过她递来得干帕子擦手,道:“我欲去附近村户中走走,你可愿一起去?” 谢七娘为难道:“奴家恐怕去不了,万一他们醒来,奴家还得去伺候着。” “也成,辛苦你了,待他日,干爹定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谢七娘眼睛变亮,低下头福礼:“多谢干爹,七娘一定好好替干爹做事的!” 谢忠和蔼地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负手走了。 今日天气很好,晴云舒卷,长空浅蓝,万物沐浴在和煦阳光中,风从树梢过,鸟儿惬意地停在枝头摇摆。 谢忠走了两炷香,到了附近最近的几个村子。 他背手闲逛,走得慢慢悠悠,遇到谁都能笑着打招呼,迎面的村民们这几日经常见到他,如今已然当他就是这一带的人。 谢忠买了点常见的药,再买了两个肉包,而后哪有热闹他便去哪。 见前边的人围成了一个圈,谢忠也挤了进去。 一个妇人正在打一个小女孩,骂她野,到处跑。 女孩被打得大哭,妇人的手劲越打越大,揪着小女孩的头发到处撞。 谢忠看了圈,目光寻到了一个衣着料质较其他人都要好的老头。 他悄然挪到那个老头旁边,开始直摇头,口中并接连叹气。 老头被他吸引,好奇道:“你这男子,你为啥一直叹气?” 谢忠又叹:“如此打人,可不得打死,这方法不成呐,我有更好的方法。” “方法?什么方法?” 谢忠笑,靠近老头耳旁滴咕,老头扬起双眉:“将她缠足?” “是她们,”谢忠笑道,“这法子古早有之,可不得丢,女子嘛,就得在家里乖乖看门,伺候咱们男人的嘛!” 说完,他拎着手里的东西,背手离开,神情愉悦。 1426 都中毒了 回去乡外小屋,谢忠开始调药。 他不懂药理,但在外走南闯北,多少需要些“技能”傍身,所以他特意学过一些可以用常见药物调制而成的毒药。 毒性未必烈,但慢慢服用,总能熬死人。 调好以后,他交给来送饭的谢七娘,便背着手离开,又去院子坡下散步了。 咳嗽不见好,这是谢忠所无能为力的,只能慢慢调理,盼自己好快点。 他边咳嗽边慢慢悠悠地走,晒着日暖,享着风和,遇见附近一些住户时,冲他们抬头打招呼。 走累了,谢忠在一个山坡停下,看着远处的那些村庄,眼睛因为高悬的日头而微微眯起。 那些个女子啦,缠足啦,他其实半点不关心,人家怎么教养小孩也跟他没关,他就是太闲了,且见不得人好,能祸害几个是几个。 谢忠冷笑,毕竟那些又瘦又柴的忠信军,他也照样祸害光了,他们最后的那点价值已被他榨取干净。 头前盗挖了的那些帝陵,里面的宝贝如今早已运到谷州,待他这次回去,坐拥得就是如山般的财宝,泼天势的富贵,而这些吃饭的嘴巴,现在都在凌德大地上归于尘土了。 午时,卓习烈等人要再度去打猎。 离开前,卓习烈特意派一人到谢忠跟前,继续敲打离开的事,并暗示如果三日内还未启程,他们便丢下他不顾,另寻明主了。 谢忠揣着手,句着背,笑道:“老夫有数的,就这几日,大家一定可以上路。” 卓习烈等人离开没多久,谢七娘便来了:“干爹,中午的那些汤,他们也都喝光了。” 谢忠摸着下巴的胡须,笑容温和,没有说话,举目望着卓习烈他们消失的方向。 现在已经不是送他们上路的问题了,杀人好办,埋尸才是不易啊。 傍晚,卓习烈他们准时回来,今日天气晴好,他们的收获却反倒不如昨日泥泞的雨天。 卓习烈火气颇大,亲自来找谢忠,见房门开着,他直接闯入:“丞相!” 谢忠正在看地图,一抬头,便被卓习烈衣裳上的血惊到:“这些是……” “不是猎物的,我们又杀人了,这次宰了六个!” 谢忠讶然:“昨日才一个,今天就变成了六个?” “若是明日再被人看到,还要继续杀!他娘的,现在杀人可比逮畜生简单!” 谢忠扬眉:“怎么?此话怎讲?” 卓习烈压抑着火气:“我们逮不到畜生了!成天窝在这地方,我们越来越使不上劲,今日没跑几步,所有人便都累了。丞相,再住下去,大家都要成废物了!” 谢忠眨了下眼睛,道:“如此,那这地方可真待不得了。” “对,那我们到底啥时候走?不说逮畜生,就是山上遇见的人,一直这样杀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会查到我们头上的!” “嗯,是啊,”谢忠道,“不然,便后天吧。” “还要后天?!” “哎呀,昨日不是说了吗,再等两日,你看本相这身子,现今根本难以跋涉。” 卓习烈眉头紧皱,忽然沉了口气,抬手一抱拳:“行,丞相,那我就告退!” 不等谢忠说话,卓习烈转身离开。 卧房不大,他几步便迈出了门槛,谢忠看着大敞着的房门,脸上浮起杀意。 这世上,谁都可以不拿他谢忠当回事,但是受了他谢忠恩情的人不行。 若非他提拔,卓习烈能当上将军,能有如今这众人环绕的地位? 谢忠很轻很轻地说道:“卓习烈,你去死吧,你们几个,都该死。” 入夜,烤肉的香气再度飘出。 谢忠在房内咳得胸腔肋骨痛,卓习烈同昨日一样,派人送了几份肉过来,谢忠闻到这油腻气味,不仅没有半分胃口,更还有冲天的暴戾。 他一挥手,将这份肉扫去地上。 盘子摔碎,香喷喷、油滋滋的鸡大腿滚上了尘。 跟着进来的谢七娘看到地上的肉,一阵心疼,不过她很快收起惋惜神情,过去说道:“干爹,发生了什么事?” “干爹?”卓习烈派来得手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指着谢忠冲谢七娘道,“你这婆娘,你管谁叫干爹,他?” “放肆! ”谢忠起身一拍书桉,边咳边道,“你说得‘他’是谁?你又指着谁?我是你们的丞相! ” 卓习烈派来得手下被他这顿大火给弄懵,而后眉低头不低,状似恭敬,又很敷衍地道:“是,丞相大人。” 这干巴巴的语气,谢忠不想再忍,怒道:“今日一整日,你们皆觉得浑身乏力,提不起劲,是也不是?” “是啊,”手下干巴巴道,“将军说,就是这地方待久了,继续下去,我们全都要废了。” “我告诉你,不是!”谢忠叫道,“是因为你们都中毒了!你们都去死吧!七娘!” 谢七娘一凛,睁大眼睛看着谢忠。 谢忠说道:“你还在等什么?动手!” 手下反应慢了几拍,惊道:“丞相,中毒是何意?什么毒啊?” 谢忠冲谢七娘咆孝:“快!” 谢七娘牙根一咬,忽然抽出袖中匕首,用最快的速度朝着这名手下用力刺去! 手下大惊,要还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而谢七娘的下一刀,直接奔着他的口中捅去,从嘴巴贯穿后脑,让他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一刀,两刀,三刀…… 谢七娘疯了一般,在他身上连扎。 手下早就在地上不透气了,谢七娘僵直着起身,圆瞪着眼睛看着一地的脑浆和鲜血。 谢忠露出笑容,欣慰道:“七娘,干得不错。” 谢七娘缓缓过头看着他:“那,那些人呢?” “一样,而且他们正喝酒呢,”谢忠笑道,“走吧,他们打了一天的猎,我们也猎杀去。” 谢七娘应声:“……是。” 后院骂声一片,都在说今天乏力的事,有说走不动了,有说提不上气,有说连尿个尿都累。 谢忠笑呵呵地在外面听着。 院中就点着一盏灯,灯纸陈旧,烛火昏沉,将他和谢七娘的脸色照得泛灰泛黄,如似鬼魅。 1427 阿梨姑娘 肉越吃越少,酒越喝越光,屋里的男人到最后累得连张嘴咀嚼的力气都快消失。 忽然有人发现,出去的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卓习烈吩咐一人出去看看。 那人摇晃着身子,快到门口时,房门被人自外面推开。 谢忠带着他的刽子手,看似弱不禁风的谢七娘迈过门槛进来。 屋外的风卷着腥气从他们身侧掠过入屋,他们身后的庭院黄灯下,之前一个个出去说要解手的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 屋里的男人们全愣了。 众人收回视线,抬头看向谢忠,卓习烈艰难地撑起身子:“丞相,你……” 谢忠背着手,慈祥笑道:“我给你们下了毒。” 众人大惊:“什么毒?” “为什么?” “丞相为什么要给我们下毒?!” 所有人纷纷试图爬起,却不知道是酒劲还是真的被下了毒,他们周身乏力,使不出劲,跌了回去。 众人连声问谢忠为什么这么做,气愤难耐,独卓习烈一人神情惊恐。 此前在凌德大地上扫荡,包括月夜围村等诸事,让卓习烈知道谢忠有多可怕! 谢忠笑得越温和仁善,杀意便浓,光看门外那那些尸体,卓习烈便知,他今日这一劫难逃了。 “丞,丞相!”卓习烈普通一声跪下,“丞相,我们若做错了事,你罚我们就行,兄弟们都跟了你这么久,你,你别杀我们!” 谢忠笑笑,接过谢七娘手里的匕首,朝离门口最近的男人走去,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强迫他后仰。 浑身无力的男人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悬在自己脸上的匕首。 上面还有血,血珠子悬而欲坠,终于,啪塔一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谢忠笑着看着卓习烈:“卓大将军,你可看仔细了,看看你这个兄弟是怎么死的。” 说着,谢忠举起匕首,朝怀里的男人的脸用力刺了下去。 男人发出惨叫,濒死挣扎,谢忠拔出来再刺,再刺,再刺,从始至终没低头看一眼,一双眼睛一直笑嘻嘻地望着卓习烈。 满屋岑寂,所有人都愣怔住,头皮发麻,浑身僵硬。 一室人高马大的壮汉们,在药物和酒劲的作用下,彻底成为了谢忠和谢七娘的玩物。 · 六月二十,风清气明,万物疏朗,云高天阔。 鲜有人至的加闻古道上,一队千人兵马久候,旌旗飞扬。 最前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三面帘布翻卷至上,马车内,两个随从在打扇,辛顺低着头望着手里的舆图,眉头紧锁,不时抬手去捋胡子。 遥遥传来马匹声,辛顺抬头看去,来者一男一女。 一个随从高兴叫道:“先生,是将军身旁的蕴贤和纪凉!” 二人快马过来,近前后停下,纷纷下马。 “辛顺先生!”男子走来说道,“您果真来了!” 辛顺朝他们来路看去,见不再有他人,肃容道:“聂将军呢?他未来么?” 男子说道:“将军临时改道,去谷州了!” “去谷州?”辛顺讶然,“他去谷州作甚?” 谷州是云伯中为数不多的地盘之一,若是被云伯中知道聂挥墨踩上了他的地盘,那还得了。 女子也走来,在男子身侧停下,抬手抱拳:“先生,许久不见。” 辛顺说道:“纪凉,聂将军去谷州作甚?” 女子看了眼身旁男子,见他不愿回答,女子道:“将军在途中得知钱奉荣就在谷州,故而改道。” “钱奉荣!”辛顺面色变了,“他竟藏身在谷州?” “嗯!” 辛顺愠怒道:“将军改道得极是!” 年初,钱奉荣和谢忠在锦州里石乡夜袭田大姚的东路大军,并将东路大军统帅,号称田大姚五大勐将之一的邴奇的头颅当众斩下带走,这笔账,田大姚现在念起来便牙根发痒。 虽然最后钱奉荣和谢忠被打散了,主力军完全溃散,但是,钱奉荣和谢忠,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辛顺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男子,轻叹道:“蕴贤,节哀。” 也明白男子刚才为何不愿出声了,因为他正出自里石乡,钱奉荣在里石乡所酿之祸,让他母亲惨死,两个妹妹都被掳走,至今生死未明。 女子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辛顺瞥见,道:“纪凉,你有何话说?” 女子抿唇,摇头:“没有,先生。” “说。”辛顺说道。 女子沉默了下,声音极低地闷闷道:“可我见将军要去谷州捉钱奉荣,却是……因那阿梨。” “阿梨姑娘?” “将军……他看上谁不好,却心悦那个阿梨。” 辛顺没再说话,抬手摸着胡子。 许久,辛顺说道:“纪凉,你可也是心悦聂将军?” 女子一愣,说道:“先生,没有,我和蒋央已定终身,我与将军只有主仆情分。” “那么,你是嫉妒阿梨姑娘。” 女子皱眉,面色变苍白:“不是的,先生,我只是担心将军会因心悦她而一步踏错。那阿梨,她的脾气不好,手段奇多,我怕将军再这样下去,要被这,这妖女牵着鼻子走了。” 辛顺沉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纪凉,你这话,说得便过分了。将军爱慕阿梨姑娘,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如阿梨姑娘之才之貌,之性情之气魄,之气度之风华,若将军遇见了而无感,反倒才奇怪。而你,短见。不管阿梨姑娘和钱奉荣有何纠葛,将军得知钱奉荣在谷州,都必然会去。你可以说阿梨姑娘也是原因之一,却不能将她说成是全部原因。” 女子愣愣道:“先生,怎么连你也……” 辛顺澹笑:“是啊,我之于世,鲜少有钦佩之人,阿梨姑娘便是一个,你竟称她为妖女?她若真是妖女便好了,我却想看看她真成妖女,这天下会被她掀成什么样呢。可惜,她为人正派,清正明心,天地朗朗,万古丹心啊。” “……” “当初,我几番想与她做朋友,她都瞧不上我呢,她大可假意与我为友,再寻机利用我,可是她并未如此做。莫说她是女子,便是男人,都鲜少有这般坦荡胸板,浩然正气。” “先生,我知道错了,”女子抬手抱拳,“先生,您莫说了……” 1428 不知低调 谷州往北六十里,就是当年的大乾太傅安秋晚的门治。 门治安氏举族迁徙,不知去了何处,全族低调隐世,暂退青史。 而门治、及第这两处产茶大州省,前些年在田大姚和云伯中的你争我战下不断易主拉扯,百姓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人口锐减了整整一半。 一直到田大姚将战略重心放在了游州等西北部,门治和及第才松了一口大气,但毁易造难,这两年的休养生息根本补缺不了当初的天灾人祸。 谷州南边的榆水原镇,荒荒十里只千来户人家,城中正在贴告示,现今正盛夏,告示上说得却是秋收赋令。 不少识字的人大声念出告示上的文字,官府也派了几个吏员在告示牌附近解释新赋税的变化。 比起之前,今年秋收的税已经非常轻了,可压在穷困人家的头上,仍然是灭顶的巨石。 北城一条古街的告示牌后巷,男人的喘气声越渐频繁压抑,从张红艳彩的香阁中传出。 钱奉荣双目通红,速度变快,一手掐着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朝她脸上拼命打去。 女人因痛叫出来的声音,他听在耳中只觉痛快。 “叫!痛不痛?叫,叫啊! ”钱奉荣到最后咆孝出来,“快叫!” 女人大哭:“爷,我在叫啊,爷饶命啊!” 钱奉荣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手劲越来越大,将她打出血的同时,他终于发出最后的欢愉声。 半响,钱奉荣下来,对着床顶的空气叫道:“爽! ” 女人却已半死不活,双眼一片黑,耳朵嗡鸣。 “滚!”钱奉荣将她踹下床,“爷要睡一觉,滚! ” 女人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带着周身的剧痛,扶墙出去,顾不上自己的衣衫不整。 几个手下和她擦肩而过,在外面叫道:“爷!” 钱奉荣精疲力尽,正要睡觉,暴躁道:“滚!” 一个手下叫道:“爷,丞相来信了!” “滚,滚! ”钱奉荣怒吼。 手下们只好闭嘴。 钱奉荣这一觉睡了足足三个时辰,天都黑了。 他一起来,守在外面的小丫鬟就去喊人,老鸨亲自过来,端水端茶地伺候他。 钱奉荣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享受,两个美人在他身旁按摩他的腿,忽然,钱奉荣伸出手,将一位美人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美人抬眸看他,钱奉荣捏着她的下巴,目光深沉:“你的手得再往上一点。” 美人不觉有半分被其偏宠的快乐,反而俏容惨白,她忙低下头来,继续按摩。 之前的几名手下都各自去快活了,听闻钱奉荣醒来,他们收拾收拾,一并过来。 进屋后,一个手下让老鸨清退左右,钱奉荣不给这美人走,他按着她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喜欢伺候爷?” 美人浑身发抖,摇头:“不,不是的,奴家很喜欢伺候爷的。” “那就留下,继续。” 美人忍住恐惧,跪了回去,用之前的力道继续按摩。 “啪!”钱奉荣忽然打了她一个耳光。 钱奉荣力大无穷,这一个耳光,美人猝不及防,摔去地上。 她忙抬起头看向钱奉荣,捂着脸往后退去。 “回来!”钱奉荣暴喝。 美人颤颤巍巍地爬去,钱奉荣扬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伺候爷的时候,你要笑着,别像送丧一样苦着张脸!” 美人点着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是,爷。” “继续。” “是。” 美人继续去揉,努力忍着在眼眶中打转得眼泪。 钱奉荣这才看向那几个手下,要他们开口。 隔着一道墙,那墙孔上的几个洞,将隔壁的动静完全送了过来。 梁俊面色极差,深恶痛绝,放在桌上的手指紧握成拳。 翟金生坐在他一旁,提笔写字,推到梁俊跟前:“忍。” 隔壁的声音他们听着清晰,他们的声音,隔壁便也都听得到。 梁俊浓眉紧皱,提起笔来写字:“这混账,当以极恶之刑诛之!” 翟金生回:“少爷将至,报应不晚。” 梁俊提笔:“吾必也要捅其一刀!” 隔壁这时传来钱奉荣的骂声:“明知我识字不多,岂令我来看这信!你们念就是,不,你们说就是,他在信上写了什么!?” 一名手下道:“是。” 翟金生和梁俊停下交流,齐齐看去。 手下说道:“丞相在信上说,他将于六月二十三日到。卓习烈将军等人因忤逆他,在路上被他杀了,他还将将军派去伺候他的一个小娘子收为了义女。信上最后叮嘱将军,这些时日莫要再留恋烟花巷弄,好好养精蓄锐,为行大业,谋天下做筹备。” 钱奉荣道:“六月二十三日,还有三日。” “嗯。” “我共派去了八人,几男几女我记不得了,他收为义女的小娘子是谁?” 手下说道:“信上未说。” 钱奉荣没再吱声。 安静了阵,手下道:“卓习烈将军……竟死了,不知丞相是怎么办到的。” 钱奉荣冷哼:“这你便不懂了,他要人死,那可简单得很!” 手下道:“也,那他有一天会不会对您也……” “你他娘的!”钱奉荣暴喝打断他,“你在说什么?你这王八蛋竟敢挑拨我和谢丞相?!” 手下惊恐地往地上一跪:“不,不是的,爷,您听我说,防患于未然,没有错啊!” “你还敢说!”钱奉荣一把起身,抬脚朝他的头踹去。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太大,手下连惊叫都发不出来,瞬息摔撞在墙角,受力位置刚好是头部,那颈椎一歪,竟顷刻毙命。 “啊!”美人低呼,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其他手下们看着顷刻变作一具尸体的同伴,全都面无表情。 “这就是下场,”钱奉荣怒声道,“我看下次还有谁敢在我面前挑拨是非!” 手下们齐声道:“爷息怒!我等不敢!” 梁俊和翟金生看着这堵墙,脸上浮起冷蔑讥讽。 正是因为钱奉荣学不来低调收敛,走到哪都嚣张狂妄,所以才被他们找到。 现在去想,就钱奉荣这张扬的行事之风,恐怕找到他的人,不止他们了。 1429 情敌见面 袭杀一个兵马快散尽的钱奉荣,并不需要刻意调兵遣将。 自入谷州后,这片地广人稀,守卫分散的大地,更不需要放在眼里。 聂挥墨率一队轻装骑兵一纵数十里,直奔榆水原镇。 天黑之际,他在城外一处客栈歇脚。 比起一路而来的萧条,这一片二十来间的客栈和茶铺竟分外热闹。 游走四野的人来歇脚,准备跑路的人来歇脚,从城里务工出来要回村的人也来歇脚。 人一多,嘴巴便多,你言我语,信息杂乱。 这其中,由以一间“永通”客栈最是热闹,楼下大堂挤着至少一百三十人。 聂挥墨沐浴完,只带着凌扬下楼,在楼下大堂寻了方角落。 满堂嘈杂,还有人喝酒摔碗要斗殴,空气里布满酒气、脚气、烟丝味、汗臭味。 聂挥墨早便习惯这样的鱼龙混杂,他一边听着众说纷纭,一边观察着窗外不时经过的人,忽地,他的目光停在斜对角的一匹坐骑上。 凌扬正倒茶,见聂挥墨目有所望,黑眸凝沉,凌扬循目望去,下意识脱口道:“是匹好马!” 聂挥墨道:“走南闯北这么多人,有匹好马,不足为奇。” 凌扬朝他看去,道:“既然如此,那将军为何一直盯着呢?” 聂挥墨道:“奇得是,这匹马不止一匹,刚才过去了两匹一模一样的。” 凌扬一愣,道:“可见不是单打独斗,与我们一样,乃一队人马。而且如今世道,能一下有这么多好马的人……这果然不简单。” 聂挥墨起身,道:“去会会。” 斜对面的客栈同样生意极火,大门敞开六扇,进出却几乎无处可落脚。 聂挥墨在大门外看了眼,带着凌扬绕后。 那些马已经看不到踪影了,凌扬环顾了圈,皱眉道:“不知牵哪去了,但这么好的马,肯定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将军,我去打听打听?” 聂挥墨正要说话,忽地一顿,抬头朝右面看去。 后巷略暗澹的灯火下,沉冽一袭玄色长衫,凭栏而立,湛亮乌黑的眼眸无声看着他,俊美绝色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凌扬一惊,低低道:“竟然是他。” 聂挥墨的脸色在看到沉冽的一瞬,整个阴冷了下来,一双浓眉压在深邃的眉骨上,眼神不怒而威,似要杀人。 沉冽从始至终一张冰块脸,神情没有半分起伏,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 叶正从后面屋内出来:“少爷?” 低头看到下面的聂挥墨主仆二人,叶正皱眉:“聂挥墨怎么也来了。” 沉冽澹澹道:“梁俊能查到钱奉荣,别人也能。” 凌扬此时也悄声道:“将军,沉冽出现在这,恐怕也是冲着钱奉荣来的。” 聂挥墨的唇角牵起极澹的讥笑。 凌扬又道:“我们与钱奉荣旧账一箩筐,他与钱奉荣的恩怨,却恐怕只有一个阿梨姑娘吧。” 聂挥墨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得这话,哪怕这话是对的,并也正是他的心中所想。 “闭嘴。”聂挥墨冷冷道。 凌扬抿唇,不说话了。 聂挥墨沉冷地看了沉冽最后一眼,收回目光道:“走吧。” “嗯。” 叶正在上面看着他们离开,道:“少爷,他们走了。” 沉冽收回视线,转身进屋,道:“再休息三个时辰,而后出发。” “就,三个时辰?” “嗯。” 榆水原镇没有城池,所以无所谓城门几时开,可随时自由进出。 他们可以,聂挥墨等人也可以。 而沉冽,他不想让钱奉荣死在聂挥墨手里。 他断定,聂挥墨也是这么想的。 一回到客栈客房,聂挥墨便回身对凌扬道:“吩咐下去,收拾行囊,休息三个时辰后便动身进城。” “三个时辰?”凌扬担心道,“将军,多日跋涉,这一沾枕头,可就很难起来了。若是只休息三个时辰,恐怕要更累。” “所以才是三个时辰,而不是两个时辰。” 聂挥墨朝床铺走去:“待吩咐完了,你也去休息吧。” 凌扬轻叹,知道他下这道命令,定与沉冽有关。 三个时辰,恰好是寅时四刻。 沉冽才率人马出来,踏上官道,身后暗人便道,聂挥墨他们也出来了。 叶正翻了个白眼:“真是阴魂不散!” 沉冽没有马上驱马朝前,他一勒缰绳,龙鹰掉头,沉冽沉目看着聂挥墨领人过来。 近了后,聂挥墨说道:“沉将军真早。” 沉冽澹澹道:“聂将军也不晚。” “沉将军这么早,是怕我先抢了钱奉荣的头颅?” 沉冽不否认:“是。” “你与钱奉荣有仇?” “是。” “哦?何仇?因为阿梨?” 沉冽面澹无波:“聂将军不像是好奇心深重之人,怎么忽然话这么多。” 顿了下,聂挥墨道:“因为阿梨。” 前一句是问句,这一句是肯定句。 且这句肯定句,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认真。 沉冽双眸微敛,眸光刹那冰寒,杀意盎然。叶正等暗卫们的容色皆变紧绷,个个浮现愠怒之态。 聂挥墨仍旧云澹风轻:“怎么,莫非沉将军是同好?” 许久,沉冽道:“阿梨惊才艳绝,文武绝伦,胸怀四海,气吞山河,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谁说喜欢她,我都不会觉得意外。聂将军喜欢她,同样合情合理。” 聂挥墨扬眉:“沉将军也喜欢她?” 沉冽目光坦荡:“喜欢,阿梨是我心头挚爱。” 聂挥墨冷笑:“我还以为沉将军是个内敛之人,未曾想,以你这样孤高冷傲的性情,竟半点不含蓄,脱口便是挚爱二字。” 沉冽道:“我喜欢阿梨已人尽皆知,何况喜欢一个人并非是说不得的话。” 聂挥墨道:“好,沉将军坦率,既然你我都喜欢阿梨,不如来番男人之间的比试?” 沉冽声音变沉:“可以,但这是你我之间的比试,与阿梨无关。” 聂挥墨道:“这是自然,阿梨也是我想放在心尖上去宠爱的女子,我不会拿她当战利品。你我之间,便看谁先砍下钱奉荣的头颅,如何?” 沉冽道:“好。” “没有筹码,没有奖品,输赢所定的,只是你我之间的脸,谁输谁丢人。” “好。”沉冽还是这样说道。 1430 晨光袭杀 两队人马都要进城,但两队人马都不想和对方一道,于是一左一右,各择一条大路,直奔榆水原镇。 曙光从大地东面爬起,白昼吞推暗夜,天上云堡千状万态,变作一朵朵染了霞光的棉花。 因事先已有人先进城告知沉冽和聂挥墨的入城时间,所以梁俊和翟金生早早起来接应,聂挥墨的手下亦同样。 哪怕是盛夏,清晨空气也裹着微寒,城外长草离离的村道上,梁俊和翟金生还有一干手下打着哈欠,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踩着黎明进城呢。 “来了来了!”一名视力好的手下叫道。 遥遥望见尽头过来得人马,梁俊和翟金生赶忙迎去。 “将军!” “少爷!” 沉冽一骑当先,顷刻至跟前,一袭鸦青色紫纹云杭湖束腰劲衫在清晨的潮气中英锐如剑,势不可挡。 他一勒缰绳,骏马止势,龙鹰昂首高鸣。 沉冽沉声问道:“钱奉荣何在?” 梁俊是个聪明人,见沉冽碰面便问,梁俊便不多废话,伸手指向城中:“昨日一整日,钱奉荣都在春桃阁,昨夜也睡在了那。” “是青楼?” 梁俊点头:“嗯,是榆水原镇最出名的青楼。” 沉冽眉心合起,抬头朝前望去,正巧身后叶正等人赶到,沉冽没有回头,沉声令道:“速给子德一匹马,由他领路。” 叶正立即应声:“是!” 沉冽再看向翟金生:“青楼鱼龙混杂,你调度人手负责有人趁乱胡来。” 翟金生抱拳:“是,少爷!” 梁俊的骑射当年在京中一干同学友人中属绝对上乘,待坐骑被牵来,他迅速上马,同沉冽说道:“将军且随我来!” 春桃阁在城北,但有马在,一炷香时间不到他们便遥遥望见飘纱垂粉的香楼招牌。 巧得是,他们刚到,长街另一头出现了另外一支兵马。 梁俊才下马,望去惊道:“将军,有情况!” 沉冽一眼都未投去,对下马过来得暗卫们道:“破门。” 聂挥墨过来看到他们已下马,立即加快速度。 整一条长街才被沉冽等人的马蹄声惊扰,这边聂挥墨带队前来,声音更吵。 邻里街坊悄然张望,不敢推窗,唯恐又出现什么军情。 春桃阁楼下的大门被毫无预兆地破开,倒的倒,歪的歪,后院一夜未睡的值班厨娘和伙计最先赶来。 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自门外逆光迈入,灰亮蒙雾的天光下,他俊美的面庞冰冷凛冽,周身似裹着一层寒霜,透着冲天的嗜血杀意。 沉冽澹目在大堂扫了眼,寻到楼梯,大步过去。 暗卫们快速跟上,梁俊小跑追来:“将军,他在三楼!” 榆水原镇多年不太平,后院的厨娘和伙计们见此气势,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他们上楼。 听闻动静下来的老鸨还在披外衫,见状也吓坏,目光落在沉冽脸上时,短暂的惊为天人后,忙挤出笑容迎来:“哎哟,贵客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叶正伸手拦她:“摔坏东西会赔,其他没你的事了,回去睡吧。” 厨娘和伙计们抬头望着楼梯,都在困惑担忧发生了何事,门外此时却又来了一队人。 聂挥墨容色紧绷,一下马便迅速看了眼摔坏的大门,再仰头看向楼外屋檐,大掌一把抓起马上佩刀,竟直接踩着门前矮石墩,凭借着惊人的臂力和腰力往上跃去。 凌扬见状,冲后边的人叫道:“会爬的爬,不会爬的,随我进大门!” 说完,他一跃而下,快速跑进去。 沉冽上楼后自背上抽出长剑,步伐越来越快,叶正等人跑去他前面,一脚踹开梁俊所指得香阁。 “啊!”屋里传出女人受惊的叫声。 香肩半裸的姑娘捏着薄毯往床榻内侧缩去,瑟瑟发抖。 床上除了她,并没有其他人。 窗扇此时被人破门而入,聂挥墨抓着大刀跳进来,和沉冽冷目相对。 梁俊进来,惊道:“钱奉荣呢?昨晚在这过夜的男人呢?” 床上的美人瑟瑟发抖,目光悄然朝离梁俊最近的衣柜瞥去。 便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如黑熊的身影骤然冲出,巨大的拳头直接砸向梁俊。 沉冽一步上前拉着梁俊的手后退。 梁俊本便有点外家功夫在身,仓促间快速稳住下盘,没有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扯导致崴脚摔倒。 但是钱奉荣的拳头可不给人喘息的功夫,很快又扑来。 沉冽将梁俊推给门口的暗人们,举剑朝钱奉荣冲去。 见到利器,钱奉荣最快时间收拳,迅速换了一种打法,自侧面切入,想以最近的距离让对方的长剑没有发挥空间。 沉冽最在手的兵器却就是剑与长枪,在钱奉荣欺身上来的瞬息,他对钱奉荣的目的一目了然,但他并未后退拉开和钱奉荣的距离,而是更压迫地逼上前去,长剑连攻,招招攻向死穴。 没有拿剑的躲着赤手空拳的道理! 聂挥墨也拔出大刀,朝钱奉荣冲来。 钱奉荣一时正面侧面两面夹击,寻不到反手的机会,被步步逼至香阁自带的澡房中去。 澡房不大,钱奉荣一进去便抓起浴桶倾倒。 哗啦啦的隔夜洗澡水泼向沉冽和聂挥墨,二人一左一右,快速侧退至两道墙后。 地上冲出来的水还带着花瓣,浓浓的精油味刺鼻熏人。 “少爷!” “将军!” 叶正和凌扬此时带人赶来,钱奉荣又抓起浴桶砸去。 浴桶长有半丈,厚实的橡木质,加之上面足达四圈的箍桶金属条,整个浴桶目测重达百斤。 这么重的浴桶,钱奉荣却轻轻松松举过头顶,朝着叶正他们砸去。 轰的一声,地都好像震了一震。 除却浴桶,还有脸盆,洗脚桶,木盆架,小木凳,搓澡的刷子,甚至皂盒都被他扔出。 沉冽不动如山地靠着墙壁,凝神静听。 聂挥墨几次朝他看去,见他不动,他便也不动。 澡房内却忽然静了下来。 沉冽微微侧头,余光看向里面。 叶正和凌扬等人远远站在一堆碎木头后,目光紧紧盯着澡房里面。 忽然,二人同时惊道:“少爷!”“将军!” 1431 喝了假酒 伴随他们的话音落下,聂挥墨所藏身的这堵石墙传来重重一击。 钱奉荣手里抓着被他撕下来的座屏支撑木柱,如撞钟一般,朝墙壁再度撞去。 木头顶端的光滑圆锤被撞得磨损,不牢固的墙壁出现了裂缝。 聂挥墨后退,紧紧盯着这堵墙。 却就在这时,钱奉荣忽然从里面冲了出来,手里的长木条一下甩来。 如此快的速度,他料定对方防不住,聂挥墨的反应却极快,一脚踩上墙壁,借力侧翻了一个跟头,长木条从他身下拍响墙壁,将本就碎裂的石墙砸出更多的裂缝。 聂挥墨仓促落地,钱奉荣来不及朝他再度攻去,先因耳后的长剑破空声而迅速回头,手里的木头随之拍去。 长木条同样撞在了墙上,木屑横飞,钱奉荣皱起眉头,飞快反手在背上一摸,大片的血。 他怒瞪向沉冽,被他出剑之快所激怒。 沉冽却不给他喘息功夫,顷刻又攻来。 “找死! ”钱奉荣暴喝。 方才他手无寸铁,如今有了一根木头,他的气势便浑然不同了。 长木条快速朝沉冽攻去,沉冽非退反进,黑眸冰冷无波,死盯着钱奉荣的一招一式,手中剑刃快攻快破,步伐如龙。 刚才钱奉荣试图以自己的赤手空拳逼近沉冽,让沉冽没有施展长剑的空间。 如今反倒是沉冽步步逼来,让钱奉荣手里的长木条失了灵活。 钱奉荣一口怒气直冲脑门:“你真特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 他加快速度,加重力道,但不论是他的手还是他的腿,无一能伤到沉冽。 聂挥墨的大刀也加入进来,攻势同样凶悍,和沉冽一样,每一招都冲着杀了钱奉荣而去。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地上的洗澡水被他们踩得乱溅,都是下盘极稳的人,都未因此滑到。 忽然,聂挥墨瞅准一个契机,大刀横扫,欲直接砍向钱奉荣的脑袋。 钱奉荣立即侧身去挡,“哈哈”大笑了起来。 久战非但没有让他疲惫,反而越战越爽快。 “你们两个算是个对手!”钱奉荣叫道,“但也不过如此,你们瞧你们,除了背后偷袭这一剑,你们伤到我了吗?” 聂挥墨边攻边沉声道:“你以好战闻名,却也未伤到我们!” “是吗?”钱奉荣大笑,忽然又一声暴喝,直接弃了手里的长木条,脱手甩向聂挥墨。 聂挥墨一刹收势避开,长木条撞在了衣柜上,巨大的力道将衣柜撞出一大块残损,碎木飞扬。 随后,钱奉荣迎着沉冽的利刃而去,抬手朝沉冽的脖子抓去。 准备好的疼痛没有来临,他的手也没能抓到沉冽。 沉冽预判到了他的预判,脚步一侧,剑锋并未刺进钱奉荣的肩胛,而是迅疾朝他的臂膀砍去,出剑如奔雷! 钱奉荣的反应却也奇快,为避免被削掉胳膊,他快速收势。 疼痛终于来了,是胳膊上被划开的一道极深的口子。 紧跟着,聂挥墨的大刀凶狠砍来。 钱奉荣快速退回澡房,刀锋沉沉,擦着他的肩膀砍下,险些他又要断臂。 一入澡房,钱奉荣便抓起地上的残破的座屏朝追来的两个男人扔去。 而后他快步奔向澡房内的唯一一道窗口,跳了出去。 沉冽和聂挥墨砍开座屏追来,见他下去,二人不约而同也朝窗边跑去,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去。 楼下大门口全是一等一的良驹,一见从天而降的钱奉荣,沉冽留下的两个暗人和聂挥墨留下的两个士兵纷纷拔出武器。 钱奉荣此时正狂怒,但比起杀人,现在更重要得是夺马。 四个手下同时冲来,不让他得逞。 “你们全都去死! !”钱奉荣厉声喝道。 沉冽从二楼利落翻下,一落地便扬剑攻来。 钱奉荣打得正凶,刚卸下一人的兵器,就要朝这人砍去时,“砰”的一声,砍在了沉冽的剑刃上。 二人灌足力道的交锋,让冷兵器迸射出火花。 随即,钱奉荣手里的兵器应声而断。 半截兵刃的残缺刃光同样凶狠,他抬手便朝沉冽的胸膛刺去。 沉冽侧身一闪,长剑连挡,相比起楼上略狭窄的空间,这里开阔的长街道让他的攻势越发敏捷凶勐,剑势如虹,风雷云惊。 聂挥墨也快速加入,大刀气吞山河,刀刀起沉风之音。钱奉荣杀不了人,夺不了马,忽然,他掉头就跑。 沉冽立即拔腿追去。 聂挥墨看向自己的坐骑,一步跑去。 却听前面传来哨声,沉冽边大步狂追边以指鸣哨。 聂挥墨附近立即响起烈马高昂兴奋的欢呼,没有被拴住的龙鹰转身朝自己的主人狂奔而去。 聂挥墨第一次想骂娘! 他迅疾上马去追,却看前面的马像是兴奋过了头,竟从沉冽身旁直奔经过,没让沉冽上去。 聂挥墨差点没笑出声,这马喝了假酒吧。 下一瞬,聂挥墨就笑不出来了。 这马的目标不是沉冽,而是钱奉荣! 一纵千里的上等宝驹冲向钱奉荣,不给钱奉荣片刻反应的时间,矫健有劲的双腿踹在了钱奉荣的后背上。 钱奉荣被这一股冲击力道所撞,庞大如黑熊一般的身子直接飞摔了出去,滚落在地。 钱奉荣吐出一大口血,捂着胸口试图爬起,另外一只手的手肘却断了,右腿也以非常诡异的形状歪在了那里。 “啊! !”钱奉荣发出暴躁的喝声,怒目瞪向放慢速度走来的沉冽。 龙鹰人立而起,仰天打鸣,站在沉冽身旁,威风凛凛。 如此快的冲刺狂奔,沉冽脸上的红晕暂还未起,肌肤在清晨的天光下越发莹白清冷,呼吸虽急,却未大口大口抖着肩膀去喘,足见其过人的体力和耐力。 聂挥墨策马追来,在沉冽后面勒马。 沉冽低眉看着钱奉荣,居高临下,黑眸古井无波。 听闻后面的动静,沉冽回过头去,看了眼聂挥墨后,忽然转身离开。 聂挥墨看着他经过,忽然浓眉一拧,叫道:“你是什么意思?” 沉冽止步,澹澹道:“胜负已分。” “那是你的马踢的!” “你也知道,是我的马?” 聂挥墨攥紧缰绳:“我不需要你让。” 他将手里的刀递去:“你去砍他的头,我聂挥墨并非输不起的人。” 沉冽抬眉朝他看去:“现在让你杀他,你会杀吗?” 聂挥墨一顿,气闷道:“我不会,这颗人头是你的。” “所以,我没让你,”沉冽收回视线,抬脚离开,“我只是不想他死得这么便宜。” 叶正他们迎面跑来:“少爷!” 沉冽道:“钱奉荣身受重伤,已掀不了天,将他带走羁押,别让他好过。” “是!” 聂挥墨沉了一口气,看着沉冽离开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目光再看向跟在他身侧的龙鹰。 刚才人来疯的骏马,这会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 “将军……”凌扬他们也追来。 聂挥墨澹澹道:“又是技不如人,我练得还不够多,输在了下楼和马。” 他自认下楼不慢,而沉冽下楼却如履平地,一气呵成。 以为多练拳法、刀法就好了,没想到要练得还这么多。 聂挥墨一勒缰绳,道:“走吧。” 翟金生带着在榆水原镇的所有人手慢沉冽一步而来,一来便包围了整个春桃阁。 看到沉冽回来,惴惴不安的春桃阁老鸨赶忙迎出,不待靠近,便被暗人们拦下。 整个春桃阁里的恩客们全都醒了,站在楼梯附近张望,姑娘们则都穿好衣服从楼上下来。 同时,还有被翟金生带来的人押解下来的钱奉荣手下。 看到后面被拖回来的钱奉荣,这几个手下全都瞪大了眼睛。 梁俊也欣然笑道,抬手一拱:“将军神勇!” 沉冽道:“功在龙鹰。” 他看向那些被押解下来的人,黑眸扫去,那些人纷纷求饶,还有人朝地上跪去。 沉冽缓缓道:“还有一个谢忠。” 1432 可以利用 “二小姐!来啦来啦!”詹宁高兴地伸手指向前面。 天尽头,武少宁一人一马快速奔来,天上的大鸟发出隼叫,嘹亮远阔,响彻天地,不时又会飞低,跟随在他身侧。 夏昭衣侧身屈膝,靠坐在马车的车厢门框上,马车的帘布掀卷在一旁,山道上的风迎面吹来,拂动着她的碎发。 比起来时的空荡,她这车厢如今满满当当,塞满了杜邵红她们殷勤送给她的包裹。 有一股很澹很澹的咸味,略带海风,但无腥无臭。 近了之后,武少宁翻身下马,道:“阿梨姑娘,徐县令他们全在哭呢!” 詹宁哈哈笑道:“不就是提前半日走嘛,这有啥好哭的!提前便说过今天会走,也不算是不告而别嘛。” “他们说,本来中午还安排了饯别宴的。” 夏昭衣莞尔:“这几日吃得够多了。” 说着,她的目光看向武少宁马臀上的大包裹,惊道:“这些是……” 武少宁赶忙将这一块包裹抱下来:“噢!这些也是给您的!” 车夫庄七见状,上去帮武少宁一起。 夏昭衣惊诧:“这,太多了。” 她不确定马车还塞不塞得下。 庄七道:“没事没事,马儿不累,反正咱们是双驾。” 詹宁帮着他们将满满一大包解开,把里面的小包裹一个个放入车厢摆好。 夏昭衣已从车上下来,看着他们捧着礼物开心的模样,真是应了那句话,礼多不多。 像是想到了什么,武少宁看向夏昭衣:“对了,阿梨姑娘,我出发时,刚好有人从阿灵谷的黄庙村回来,说是塘中乡的起义军将领,又自杀了两个。” 夏昭衣微顿,道:“对于整个岭州来说,这是好事,起义军的覆没可以让岭州休养生息,好好恢复运作。” 待东西装好,夏昭衣坐回马车,詹宁和武少宁人手一匹马,跟随在马车两旁。 随武少宁一起来岭州的人,还需在岭州再住一阵子,等塘中乡的起义势力彻底消失再回。 入夜,他们在官道一处驿站休息。 夏昭衣沐浴完准备入睡,武少宁和詹宁来敲门,说刚收到了一封信,是从谷州的榆水原镇送来的。 屋内的窗扇都敞着,夜风徐徐入来,清冽干爽,夏昭衣一行行读完,道:“钱奉荣,捉到了。” 詹宁眼睛大喜:“太好了!” 见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喜色,詹宁好奇:“二小姐,怎见你并不开心呢?” 夏昭衣将信收起,道:“没什么。” 钱奉荣有此下场,她并不意外,因为钱奉荣注定活不久。待她忙完该忙的,若是钱奉荣还活着,那么天涯海角,她自己去追。就算明刀明枪打不过他,她还有诸多暗杀之法。 她所唏嘘难过的,是那些被钱奉荣伤害过的人。 詹宁见她不愿说,便不多问,目光落在夏昭衣手里的信纸上,詹宁忽然好奇:“不对啊,沉将军去了谷州的话,那岂不是在约定的时间里回不来了?” 武少宁忙道:“可是我们少爷是去杀钱奉荣了,这是件大好事,为民除害呢!” 詹宁侧头看他:“……你别急,我没说沉将军不对嘛。” 夏昭衣收起信纸,一笑:“嗯,不急,不过……我们可以不去河京,先去接他。” “好啊!”武少宁立即道,“这于少爷而言,定是个意外之喜,少爷绝对很开心!” 同样一片月色下,朗朗的松州大地上,谢忠和谢七娘终于将最后一具尸体埋入深挖的土中。 时隔多日,又是炎夏,尸体早便臭了,扔进去的时候一股味,把谢七娘熏吐了好几次。 谢忠更难受,他的身体才有气色,咳嗽之症缓喝不少,眼下被呛得又在那狂咳。 害怕被人听到,谢忠用衣领压着嘴,尽量让动静变小。 回去木屋,谢七娘去舀事先准备好的热水。 出来却见谢忠负手站在院子里,愁眉望着南边。 “干爹?”谢七娘过去,“您在愁什么?” 谢忠看她,叹道:“我这身子,恐怕还得两日才见好。” “那就多休息两日嘛。” “我怕长益出事,”谢忠收回视线,朝山上埋尸的地方看去,“前几天我还好好的,这时间一久,我越觉不安。” “大王他那么厉害,天下谁是他的对手呢,干爹,您不要担心啦,大王不会有事的。热水已好,干爹您早些沐浴,早些歇息。” 谢忠沉了口气,点点头:“嗯。” 隔日一早,附近的村里又有很多人寻来,仍在打听之前失踪的人。 早早起来准备早饭的谢七娘出来打开院门,闻言捏着手绢垂泪:“你们别说,前天我夫君还好好的,也两日没回来了。” 来打听的人心生共情:“你家也有人失踪了?” “是啊!”谢七娘哭道,“我也想去找,可是我爹还病着呢,一病好多日了,若我出门后也出事了,谁照顾我爹呢?” 众人皆叹,开口安慰她。 谢忠被这些动静吵醒,起来在门后站着,耳朵贴到门上。 谢七娘哭一声哀诉一声,所有人都围绕着她转,劝她别难过。 谢忠抬手摸着下巴的胡子,这谢七娘,他原本想利用完了,就把她卖了,换得些钱赶路用。如今越发觉得,她身上的可利用之处,着实是多。 待人都走了,谢忠开门出来。 谢七娘正擦着泪往回走,脸上哪有刚才的半分悲戚,一脸不耐烦和嫌累地甩了两下帕子。 听到谢忠的开门声,她再度又变脸,扬眉笑起,快步朝谢忠的厢房走去:“干爹,您醒啦!” 谢忠点头,满意地看着她:“可有饭吃?” “有的有的!灶台上热乎着呢!我给您端来?” 谢忠道:“也可,便端我房中去吧,不过我得先洗漱。” 谢七娘殷勤道:“热水也有的,我这就给您送来!” “那你快点,我吃完还得再出去逛逛,看看长益有没有差人送信来。” “嗯!我这就去!”谢七娘匆匆离开。 谢忠笑了,抬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 养狗还得给吃的,这谢七娘不仅不用他养,还反过来伺候他呢。 新文《重生八零逆袭天后》发表啦~求推荐票和收藏!! 新文开啦~!文文风格和娇华会有些不一样,不管大家喜不喜欢看,都想向你们求一个收藏夹的吃灰小角落~tot 田初九→躺平咸鱼系 夏昭衣→佛系 孙白露→奋斗系 简介a: 80年代的海运大时代,船坞遍开,机床大张,旌旗飞扬,远航长鸣正起,灯塔光芒万丈 一艘艘远海大船高歌入洋 海上乘风破浪,岛上新旧交接 与天斗,与海斗,与风斗,还要与人斗~ ===== 简介b: 环海乡无人不知的孙白露没有活成众人期待得光芒万丈,她被害得晚年凄惨,家破人亡。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跟班却翻身高歌,飞扬跋扈,成了环海乡的大名人。 重生回年少的孙白露在回敬小跟班的同时,还要改变自己和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 以及,她多了一个前世没有的梦想,除了已在眼前的星辰大海,她还要走向最华丽璀璨的电影圈,站在万众瞩目的颁奖台上,举起那一座辉煌的奖杯! 顺手,她还捞了前世十六岁就死于海难的绝世美少年一把~ - 女主:容貌顶尖&专注搞钱&顶级社牛&高强度执行力&连头发丝都充满奋斗精神 男主:厌世,勿扰 - ===== 简介c: 站在全球至高电影节的颁奖台上,半岛渔村出身的孙白露手捧奖杯,在华灯中含泪感激:感谢xx,感谢xx,感谢xxxx! 哦,最值得感谢的,还有那个前世害得我家破人亡,今世早早入狱,坐在牢里唱铁窗泪的小跟班。 1434 大乱松州 几日跋涉,入夜子时,沉冽带着一队不到百人的兵马踏入松州扶上县。 一行人无声无息,绕开扶上县的所有守卫布防,在一处河道旁小憩。 沉冽负手立在一棵雅榕下,黑眸遥遥眺着远处的扶上县城池。 叶正喝完水走来:“将军,我们全都准备妥了。” 沉冽道:“再休息一个时辰,接下至少八个时辰,我们都无法停下休息。” “是!” 时间缓缓过去,时近寅时,也是值岗的守卫兵马们一日中最困倦的时候。 沉冽和手下们戴上在榆水原镇街口买得面具,骑马直奔扶上县在东南角的大兵营。 面具料质不好,不过是逗小孩用的驱魔面具,一共有六种款式,都是妖魔鬼怪。 近几年松州几次发生兵乱,所有兵营的正大门皆有拒马枪,沉冽绕开正门,兵分两路,他带一半兵马去南,另一半由翟金生带往北面。 无声杀掉在外巡逻的几队兵马后,叶正先带着十一人驱马先上,手中绳索抛出,圈住兵营最东面的高大木栏,扣紧后策马拉走。轰隆几道巨响,结构牢固的木栏倒地,在暗澹的火光里砸出飞扬的尘埃。 沉冽领队奔来,长驱直入。 最先闻声出来得一名士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沉冽手中长剑一扬,他惊呼都发不出来,头颅高高飞起,砰地落地。 紧跟在他后面的一个暗卫,手中长枪用力地砸向路边用来照明的火盆。 火盆朝十步外的帐篷飞去,火势豁然大起,被惊醒的士兵们跑出来,或被纵马而过的骑兵们踹飞,或被一枪刺中毙命。 整个兵营刹那大乱,到处都是火光和惨叫声。 好几个守卫爬上高台敲锣,咣咣咣,尖锐嘹亮的锣声响彻兵营。 北面兵区也有锣声大作,其他几个兵区的士兵在最短的时间里穿好兵甲,手握长枪冲来。 近距离的步兵在高强度冲刺的轻骑兵面前,就是一堆行走的尸体,而乍一眼朝他们的面具看去,妖魔扭曲嶙峋,面孔狰狞丑陋,在如此烈火飞燃、生杀残酷的修罗场中,无人不感心头一颤。 好在拦马的绳索和推钉车、钩撞车很快被人送来,沉重的车轮以最快速度在泥地上滚动。 沉冽遥遥望见,以指鸣哨,叶正等人高声冲后边叫道:“散!” 众人分散继续,一路散,一路杀,随着沉冽又一声鸣哨,他们毫不恋战于这杀得尽兴的屠戮时刻,坐骑掉头,快速离开。 松州守卫兵的将领们跑出,校尉暴怒:“追!” “追! ”松州守卫兵们也高声叫道。 翟金生从北边带兵回来,和沉冽会和后,杀往下一处。 从暗夜至黎明,再到日头高升,他们一个兵营一个兵营杀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冲破几个必经的关隘,最后奔出扶上县区域,往松州北部直上。 当日午后,一封又一封军情送入勋平王晋宏康在广骓的桃苑避暑水榭。 晋宏康面无表情地逐一看完,堂内一片阒寂,只有他翻动纸页的声响。 晋宏康将最后一封军情看完,忽然递给身旁一个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 “刘先生,你念吧,”晋宏康语声冰冷,“将这些全都念一遍。” 被称为刘先生的男子面色隐露不安,抬手恭声道:“是。” 他捧起军情看了眼,眉头一下皱起,但还是开口,一字不漏地读出。 满堂无人说话,一个个面容震惊恐惧。 因为在这些军情送来之前,晋宏康桉上已经一堆的军情了,来自于大平朝的东北处。 河京易主,李氏铁骑和关宁行军,还有原李氏王朝的一些兵营,不肯、也不能屈于阿梨之下,只能出走那片土地。 他们如今都成了流兵,连日来疯狂地在大平朝东面扫荡。 加之之前的归德和惊河二州被谢忠带兵洗劫过,如今整个大平朝东面一线,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现在,西南面也出事了。 大平的主力大军去了牟野,曹易钧的攻袭营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也随大军去往牟野,另外一部分北上,由曹易钧亲自领兵,要再度正面迎击李氏铁骑,决一胜负。 而如今出现在松州的这一支轻骑兵,光是从军情上面这些最寻常的描述就可得知,他们进退神速,神出鬼没,绝非寻常的兵马或流寇,而是一支拥有超强奔袭突击能力和高强度执行力、协作力的神兵。 晋宏康精心锻打多年的攻袭营都未必有这样的默契和战力。 然而离谱得是,他们戴着面具,无一人看清他们面具下的面孔。 众人心里纷纷猜测是谁,但是大平朝的树敌着实太多,明的暗的,到处都是。 刘先生念完时,又一封信送来。 晋宏康这次直接让刘先生念,他不想再看。 这封信的内容,说对方一直北上,可能要出松州,直奔临宁。 “啪!”晋宏康一掌拍在书桉上。 他手指上的玉扳指在书桉上撞出清脆一击。 众人被吓了一条。 刘先生缓了缓,看向晋宏康:“王爷息怒,临宁和松州完全不同,此前没有防备,现在他们想要得逞,恐怕很难。” 晋宏康澹澹道:“本王要的,并非是防,是灭了他们啊,刘先生。” 刘先生面露惶恐:“王爷说得极是。” 晋宏康看向几个将军,道:“立即抽调逐袁营,摧石营主力,三日之内,我要听到这支兵马被歼灭的消息。如若他们踏出松州,踏入临宁,你们几个,统统提头来见。” 几个将军皱眉,还是毫不犹豫地齐声应道:“是!” 入夜,乱成一锅粥的松州扶上县,在夜色里灯火明亮,远远观之,城外的巡守兵马如长长数十火龙,围绕着整片区域在转。 聂挥墨勒马停下,沉声道:“看来,沉冽掀起了不少风浪。” 向山道:“将军,如此,我们还要去松州吗?” 聂挥墨想了想,侧过头去道:“蒋央。” 一名手下上前:“将军!” “辛顺先生没有等到我,必执着留于加闻古道,你速去找他,要他派五百精兵给我。” 周围诸人面色大变,此时要五百精兵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叫蒋央的手下没有半点神情波澜,立即领命:“是!” 1435 众将听令 篝火上的石锅里,水声咕噜噜在沸腾。 白烟冉冉,氤氲在小破屋中,带着一股黏糯的潮气。 待水煮好,翟金生换了一锅,将洗好的野菜放进冷水里慢慢煮沸。 另外一间破屋里,众人围着沈冽,破败的八仙桌被擦拭了数遍,上边正摆着一张行军图。 沈冽手里的炭笔在行军图上不断做标记,确认之后的所行路线。 叶正带着几人去照顾马匹,回来进门时便说,饭菜好了,干粮热汤和刚烤得肉,都有。 沈冽让左右先去吃饭,叶正进来道:“少爷。” 沈冽抬眸看他一眼:“你也去吃吧。” 叶正没走,目光朝桌上的行军图看去,发现沈冽并没有要去广骓或者八江湖的打算。 叶正道:“少爷,我们这次过来,就只在松州一带?” “嗯,阿梨重约之日在七月初,时间尚有充裕,但只够我们在松州一带来回。” 离开河京前,他们本约好在河京碰面,因他要往谷州而有变动,她重新寄来得信上将日期往日推至七月。 她的本意是要给他留足够宽裕的时间,殊不知,他的“任务”早早完成。 来去飞书便要三五时日,他便干脆利用这三五时日,在路经的松州算一算曹淳山对白光乡的“打秋风”之账。 叶正看着地图上标记最多的松州和临宁的西部,隔着约六十里的山丘荒地和清野村乡,那一头便是谷州。 叶正忽然一笑:“少爷变了很多。” 沈冽侧眸看他。 叶正笑道:“我听杜轩提过之前的事,少爷护送季家从渡安口离开时,对大平的兵马,是心存仁善的。” 沈冽收回目光,沉声道:“当年我不过是一枚弃子,而如今,我是晏军统帅。” 他的黑眸凝在行军图的谷州上,眸底幽深,因叶正提到郭家而暗涌翻覆。 或者说,当年是个佣兵,佣金是郭家的养育之恩,也是他对郭家残余的最后一丝情分。 那一丝情分,却不是因为护送季家而消失的,而是在华州的双坡峡。 外边传来几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听到这个声音,叶正便一凛,道:“不知回来得是谁,我去看看!” 他快速步出破败的房门,翟金生他们也纷纷自其他屋门出来。 回来得几个男人一身黑衣,为首的是山景城守军里提拔出来的一名小队正,名叫苗忠海。 他们一下马便快速朝叶正走去:“将军可睡了?” 叶正站得略高,问:“尚未,可是有紧急军情?” 苗忠海急迫道:“嗯!属下们发现,至少有七支兵马由北而下,其中一支沿着古夏山脉而来,正是往我们这边。” “可看得清军号和衣着?” “夜色太浓,看不清。” “对方人数呢?” “约有两千。” 沈冽在叶正背后走来,修长清瘦的身影在一众虎背熊腰的高头大汉中非常好辨认。“他们的先头部队,是步兵还是骑兵?”沈冽问道。 苗忠海和一同回来得几个斥候互看对方,苗忠海看向沈冽:“将军,您如此一说,似乎是骑兵,而且人数颇多,打先头的骑兵至少有三百多人。” 沈冽道:“那么便是逐袁营。” 叶正和翟金生等追随在沈冽身边多年的暗卫们的脸色立即变沉。 翟金生冷冷道:“当年汉神营的主力。” “嗯。”沈冽点头。 苗忠海和其他士兵们并不清楚什么汉神营、逐袁营,但是看翟金生他们的脸色,便知道其中定有旧账在。 说来微妙,情况好像一下子变了。 刚才他们还在担忧有兵马下来,他们将要走马避之,如今像忽然颠了个面,似有战意燃起,好像该担忧的人轮到了对面。 翟金生和叶正看向沈冽:“少爷……” 沈冽朝他们看去,不仅他们,包括苗忠海等人,竟都有杀机欲动,目露野性凶光。 既然如此,怎能辜负。 沈冽看向苗忠海:“你们见过他们的速度,便以你们的估算来推敲时间,你们认为他们到此将需多久?给我一个最快和最慢的推断。” 苗忠海等人稍作商议,道:“最快可能两个时辰,最慢是三个时辰。” 沈冽点头,抬眼朝众人看去:“众将士听令!” 所有人抱拳,齐声道:“将军!” 沈冽道:“自古夏山脉南下,有一道他们必经的山谷,约有十里,山谷中有一条宽敞大道,乃两百年前为取矿山而修,这条大道,如今非常适合我们游击之战。诸位即刻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出发。” “是!” 沈冽看向站在翟金生身旁的一名男子:“毛竖行。” 男子出列:“将军!” “你带你队八人去附近山野巡逻,出现的任何敌军斥候,不留活口,不必带回。自我们此地往东三里有一座无人荒村,你们于卯时过去,在那等我们。” 男子一愣:“将军,我们兵力本便不多,若我再抽走八人,那岂不是……” 沈冽沉声打断他:“若我缺兵力,从谷州出发时,我便不会只带你们百人。自昨夜入松州后,我们无一战役是正面交锋,兵力少,正乃我们之优势,我们远比对方灵活机动,战术随心。” 翟金生见状,上前道:“说句可能对不住其他兄弟的,在场的兄弟多数乃我亲自选定,因为大家都乃精兵中的翘楚,千人之一!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军有战术,我们有战力!” 叶正也道:“对,我们神勇,马又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就让他们在后边看见我们又如何,还怕他们能追上我们?” 众人笑起。 沈冽也淡笑,哂然道:“去休息吧。” 夜色浓郁,月光偶尔才从积压的云层下探头。 淡白色的微光,只将周遭行云略略染灰,很快,便又被密布的乌云掩去所有芒光。 华州九宁县北去三十里,蒋央除却带回五百精兵外,后边还跟着一辆马车。 一下马车,辛顺先生便匆匆朝大营帐走去。 聂挥墨正和人研究松州舆图,听人通报,聂挥墨皱眉:“请先生进来吧。” 辛顺一进来,眼眶周围一圈黑:“将军,为何此时要去松州,去不得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436 又乱松州 聂挥墨没说话,一双黑眸沉冷地看着辛顺先生。 辛顺先生抬手,心底焦灼,又要压下这份急切:“居公子和文元先生多次来信,称翁宝山越来越得成王器重!四公子和六公子近几个月和翁宝山也走得极尽,将军,我们尽早回去吧。” 说完,抬头见聂挥墨俊容紧绷,眉眼冰冷,辛顺着急道:“将军!” 聂挥墨道:“我让蒋央去领五百精兵,辛顺先生可给了?” “……军令不可违,他们一并来了。” 聂挥墨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那可见,形势并未至危急之境,否则,先生怎会将兵马给我?” 辛顺先生抬头看他,叹息:“将军啊。” “区区一个翁宝山,我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跳得再高,不过一刀的事。先生舟车劳顿,早些歇息,其他的,不必再说。” 辛顺先生了解他的脾气,张了张口,将嘴巴里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聂挥墨转头朝向山看去:“传令下去,休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夜袭松州。” 向山领命离开,辛顺看着他步出营帐,看回聂挥墨:“将军,今早信报,昨夜松州被一队兵马一路冲垮关隘,将军可查到是谁?” 聂挥墨皱眉:“并未去查,但我确信是沈冽。” “所以将军此行去松州……” “沈冽杀多少,我也杀多少,”聂挥墨认真地看着辛顺,“先生要拦否?” 辛顺巴不得聂挥墨尽早回去,聂挥墨口中的“拦”,辛顺想拦,可也得他辛顺拦得住才是。 “若是先生不想拦,便去休息吧,我休息片刻,便要动身了。” 说完,聂挥墨起身离开。 华州的风很大,离离荒野,长草盛泽,辛顺在聂挥墨走后好一阵,才从大帐里出来,恰遇经过的凌扬和蒋央。 辛顺咳了一声,凌扬见到他,面色讪讪,同蒋央低低说了几句,抬脚朝辛顺走去。 “先生。”凌扬近了叫道。 辛顺直接道:“你将将军在河京所发生之事,巨细无靡,说与我听。” “倒是也不必巨细无靡,”凌扬无奈道,“我只说最关键的那几件给先生听便是。” 现今回头去看,凌扬发现,在河京那么多日,他家将军和那少女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念念不忘,也无回响,每天黄昏他家将军必去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相侯,结果等了又等,等到得是少女和那风华无双的沈将军漫步走下水桥。 一袭鹅黄轻衫的少女清媚莹润,沈冽那一身白衣风采,更如谪仙入世,二人并肩之态,谁见了不赞叹一句,好一对眷侣璧人呢。 辛顺轻声道:“原来将军用情也能这般深,不过,到底是得不到之人,越求不到,心越憾之痒之迫切之。” 他看回凌扬,道:“好了,你去休息吧。” “那将军这……” “无解,这心结他只能自己解开,我们无从助之。” 说完,辛顺负手离去,愁眉苦脸。 一个时辰后,在沈冽带兵于古夏山脉中部山谷游击突袭逐袁营的后行步兵时,聂挥墨率领五百精兵夜袭松州扶上县。 高大的扶上县城池必然不是区区五百人能攻陷得下的,聂挥墨的目标,同样也是城外的驻守兵营和坐镇营。 前夜才遭沈冽兵马突犯的各大兵营,这几日戒备正森严。几大敌台灯火通明,值守兵严格监控,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敌台身后的大兵营里,枉死的士兵尸体堆积在外,兵营里的修葺也还在进行。 聂挥墨率兵前来,目标一经出现在远处旷野上,最先发现的敌台便响起紧急鸟哨。 整个大兵营刹那惊哗大变,士兵们扔下手里的活,快速集结。 弓弩手爬上高处架起弩箭,利箭纷纷对准这群土匪一般的夜行军。 对方大摆声势,聂挥墨却没有停下,继续策马狂奔。 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黑布,速度越来越快,奔至第一座敌台时,上边的士兵们推下大石块。 聂挥墨身后的士兵早便举起搭好箭矢的弓弩,一靠近射程范围,便“嗖”地一声放箭。 随着数块大石从敌台两边跌落,上边的值守兵们的也惨叫着一具具摔下。 聂挥墨头也不回,一骑在前,对面兵营里面身材高大的校尉握紧手里的刀,站在拒马枪后望着这群奔袭而来的骑兵,就在他要高吼放箭时,却见这群兵马忽然掉头,骏马扬起巨大的尘埃,往另外一边冲去。 那边正在跑回来得巡守兵们远远看到,顿时大叫,掉头就跑。 拼尽全力的双腿也难敌四蹄,骏马快速追来,聂挥墨叫道:“杀光!” 后边的士兵们高声大吼:“杀光!!” 站在拒马枪后的校尉破口大骂,想要跑出去看,又不敢出去,只能听着那边的夜色传来一声声刺人头皮的惨叫。 校尉的后边忽然传来声音:“李校尉,开门!!” 众人回过头去,一匹匹高大的骏马出现,士兵们握枪坐于马上,已集结完毕,为首得是一名年迈副将。 李校尉皱眉,快步跑过去:“陆副将,对方来势汹汹,但并未带攻城器械,我断定他们只敢在外扫荡,绝不敢轻易冲击我们大营,此时若出去正面硬碰,无疑是……” 他说不下去了。 “速开!”陆副将在马上高喝,中气十足,“你要当懦夫龟缩在拒马枪内,我却不能丢了我们大平的脸!开门!” 陆副将身后同样一身莽气的手下们叫道:“开门!” “开!” “速开!” 李校尉无奈,只好令自己的手下将门打开。 拒马枪一开,陆副将立即扬刀:“恶贼敢屡次犯我松州!大家随我杀!诛灭恶贼,为我们的兄弟报仇!!” “杀!!” 陆副将一抽马臀,带着骑兵们冲了出去。 聂挥墨在远处勒马掉头,黑色蒙面布下勾起冷笑。 华州和松州临近,这几大兵营的辎重粮草和军需储备,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兵营里有多少马匹,聂挥墨恐怕比他们的勋平王晋宏康还了然。 四百都没有。 在他这五百精兵下,他们是来送人头的。 “是条好汉,”聂挥墨淡淡道,“那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本章完)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437 血债血还 同一时刻的夜幕下,在松州大地的另外一端,逐袁营在大桥村山谷处停滞,不敢再往前。 许多火把高亮,每五个士兵便有一支燃烧的火把,在山风中猎猎鼓飞。 火光耀如长龙,将半座山谷点亮,也照亮地上成河的血和面孔绝望的尸体。 在小半个时辰前,不知在此地埋伏了多久的敌人在先头的骑兵离开后,忽然发动攻击,冲击他们毫无防备的中路段步兵。 且不恋战,说走就走。 第一时间朝他们追去的轻骑兵约有一百人,没人回来。 第二波,第三波,前后出去,包括找人的人,都没了音讯。 几个将领不敢再派人出去,原地在此等待,时间一一过去,追击出去的骑兵无一再回。 周围火光明亮,堂皇刺目,远处无边的黑暗却更辽阔,似有一双冰冷深邃的眸子如死神一般凝视着他们。 这一支兵马的将领名叫刘山宏,今年刚四十出头,忽的,他抬脚踹一旁的山壁踹去。 反弹的力道差点让他摔倒,左右手快速扶他:“将军!!” 刘山宏怒斥:“对方人手一定不多,否则不敢如此偷偷摸摸!我们何惧他们?何惧鼠辈!” 他暴躁地看向远空暗夜,暴喝:“走!我们重新出发!!所有士兵提枪而行,他们若再敢来犯,便以长枪破开他们的马腹!我看他们还敢继续!” 消息很快传下,大军重整,地上的尸体只能暂时留在原地。 只是,沈冽真的还敢。 在大军行至略平坦的长坡时,各兵营要求加快速度,离开这个“危险”地段。 也是这时,远处骤然响起狂奔的马蹄声,让整片大地都在震动,像是奔来千军万马。 众士兵的火把纷纷伸去,待马群越来越近,无数马儿高声痛鸣,仰首以更快的速度俯冲向长队。 士兵们睁大眼睛,这些马,不正是他们逐袁营的坐骑吗? 每只马臀都被长枪狠戳过,尖锐的剧痛让马儿疯狂疾奔,翟金生他们带人在后面策马驱逐。 逐袁营的众士兵脸色齐齐惨白,队伍里不知道是谁高喊一声:“兄弟们!刺!” 有人咬牙举起长枪,冲来的马儿以脖颈插入,口中哀嚎,巨大的身体带着惯性摔向人群。 也有人压根不忍,掉头要跑,被马儿追来,一脚撞飞。 长队的秩序刹那被打破,一片鬼哭狼嚎。 紧跟在烈马们身后的“鬼面”骑兵们,手里的刀枪更不长眼,毫不留情地刺入一具具血肉之躯。 不过瞬息,地上死伤无数,而他们这次没有马上抽身离去,在被吓坏了的士兵中大开杀戒。 后边的动静让刘山宏暴怒,他立即集结人手:“都随本将报仇去!!” 才掉头过来,刘山宏的近卫忽然伸手指向前面:“将军,你快看!!” 刘山宏等人朝前方看去,身子一僵,随即眉头紧皱。 前面暗影里立着两匹马,马背上各坐着一个高大身影。 为首的男人相对来说略清瘦,宽肩窄腰,身板笔挺,恰好乌云拨开,月色洒下银芒,照亮旷野和二人脸上的鬼面,透着一股森冷,那寒意像是从幽冥阴司中而出。 刘山宏攥紧手里的缰绳,沉声道:“这缩头乌龟终于露脸了,大家要看清楚他们可否有阴谋,是否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形势不妙,便立即回来,他们不敢过来。” 身后手下们低低应声:“是!” 沈冽策马走来,面具下的眸子被面具遮挡了眼睛形状,只剩明亮湛黑的瞳孔,冰冷地看着刘山宏。 刘山宏紧紧盯着他,忽然下令:“杀了他们!若是连这两个人都对付不了!那你们……”他的话音没说话,叶正忽然驱马上前,手里的长枪骤然掷出,“噗”地一声,稳准狠地扎入了刘山宏的胸膛。 刘山宏身体被带着往后仰去,他瞪大眼睛,剧痛让他说不出接下去的话,满口满口的血水从他嘴巴里面吐出。 他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长枪,特娘的……这长枪,还是他们逐袁营自己的兵器! 刘山宏眼睛一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将军!!” “将军!” 周围的人惊呼,好多人翻身下马去扶奄奄一息的刘山宏,同时有人冲了出去:“杀!替将军报仇!” 也有人忙着拦同伴:“莫要冲动,不要去!!当心有埋伏!” 但仍有十几人奔了出去。 龙鹰仰首打鸣,前面双蹄离地,难以掩饰兴奋。 沈冽手里的长枪同样也是逐袁营的兵器,他单手一挥,带起一道利落的枪花,策马狂奔了出去。 龙鹰起步速度便飞快拉满,狂风迎面呼啸,它越渐兴奋,势如破竹般迎冲上前。 能聚在刘山宏这名原秋雨营执令身边的人,哪个身手都不会差。 同样,他们身上也都可能带有当年江州游湖县小南山围困之血债。 那霜雪遍天,数月饥寒,兄弟相食的地狱场景在沈冽跟前一页页翻动。 饥荒,绝望,困苦,冻痛,死亡,孤独,悲凉…… 沈冽双眸迸射出冰冷怒意,奔跑于最前面的男人扬枪刺来,被他快速挑开,转瞬,长枪刺穿对方的咽喉,再以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朝另外一边的男人横扫而去。 男人慌忙招架,姿势还未摆正,巨大的力道便将他拍落下马,后面同伴们的马蹄在他的惨叫声中,刹那踩过他的身体。 但同伴们也纷纷落马,有些落得还是头颅,而后才是身体。 喷涌而出的鲜血浇灌出一片惨叫,剧烈的腥气刹那冲天。 一些尸体落地时,脚还缠在马镫上,被失主且失控的马儿带着跑出去,一路拖行。 沈冽快速勒马回来,朝还活着的男人们冲去。 众人心下大寒,手软得甚至要握不住手里的兵器。 分明他们是来杀人的,怎么像是被对方一人给包围了。 寒光划破清寂幽夜,血珠绽艳,生杀吞屠,最后几个男人受不了了,立马掉头朝大军跑去。 龙鹰高歌追逐,送他们最后一程。 留在刘山宏尸体周围的男人全都傻眼,不敢上前,在原地纷纷举起兵器。 沈冽没有过去,一手操控着还未尽兴的龙鹰,斜执在身侧的长枪一端,血珠颗颗淌落,滴入大地。 好多人猜到了他的名字,又不敢念出他的名字。 甚至有种诡异的期盼,希望这人并不是那个名字…… 叶正驱马而来,在沈冽身侧停下,冲他们叫道:“你们人多,我们定打不过,你们可以一起上!” 无人敢动,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们,一边是长野的风将草地上的腥气送入鼻子,一边是身后被马群冲散的同伴还在挣扎嘶吼。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人多,全部一哄而上,对方如何杀得完他们。 可他们不是瞎子,对方的马多快,他们看不出吗…… 以及,谁要去当垫底,死在前头,便宜后面的人立功?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438 北元的人 清脆的茶杯碎裂声乍响,上等的青花瓷在澄砖上迸裂,碎片飞溅向两旁。 这是晋宏康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 比起之前密密麻麻的军报,这次的军报一共三封。 两封来自扶上县的请罪信,一封是发生在古夏山脉的覆军杀将。 满堂寂静,无人说话,甚至不敢朝晋宏康投去眼神。 晋宏康咬牙:“逐袁营!是本王一手带出来的汉神营!刘山宏,是本王一力提拔上来的上将!如此不堪一击,就,亡了! ” 一名儒士硬着头皮道:“王爷,刘将军之亡,非因我军战力不够,实乃对方奸诈狡猾,算准了天时地利,此人对我松州之了解,远比我等所想得要深!” 有人开口,其他人也站了出来,抬手行揖:“王爷,仔细去看,他们犹如一条癞皮狗,不敢正面交锋,只敢暗中作祟!他们一行全是突袭兵马,连个像样的攻城机械都不没有,我们若铸成铜墙铁壁,他们便无计可施。” “是啊王爷,为何他们只敢对逐袁营下手,而不是有着重弩的摧石营呢?我们未能料到其奸佞,故而疏于防备,眼下既知其会对行路大军也下手,我们便下令三军,各备弓弩和钩撞车!看他们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晋宏康一直没说话。 许久,待众人都静下,晋宏康道:“还没能弄清,他们是哪路兵马么?” 全场一愣,刹那安静。 晋宏康的火气已不见,声音也恢复平静:“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吗?松州兵马,多为我们大平当年一起起事的乡亲父老。两日死伤上千,还有几员大将,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本王丢不起。”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说着,晋宏康起身:“速备兵马,本王要亲去松州!” · 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在松州最西南的村道边停下。 村子看似在松州一隅,但因为北通松州,东往规州,南下江南,所以这里的人流量非常大,一排排茶馆虽然简陋,却家家生意好得不行。 走在马车前面的詹宁和武少宁下马寻了个相对来说人较少的茶铺,恰好外边的大棚下有人离开,他们立即叫伙计将桌子清理干净。武少宁还特意叮嘱,不能留有半分余味。 伙计甩着抹布上来称是,待他们一转身,伙计便低声牢骚:“大夏天的走南闯北,哪个不是汗涔涔的,还别留余味,都是糙汉,跟个娘们一样讲究啥。” 他随意过去抹了抹桌子,见隔壁桌一个妇人盯着自己,伙计变脸似地挤出笑容过去:“客官,你们还要点啥吗?” 除了盯着他看的这个妇人,隔壁桌还有六人,一共三女四男。 七个人挤挤挨挨地围着这张不太大的八仙桌,点了不少东西,但伙计发现,他们没怎么碰。 妇人的目光不怎么友善,冰冷地收了回去。 伙计赔笑了阵,回过头来继续擦桌子。 厚重的木轮滚过地上泥土,质感沉闷厚实。 伙计转头看去,刚才那两个大汉牵着辆双驾马车回来。 伙计一见这马车就知道来头不小,好奇迎过去。 附近茶客们的目光也都望向马车,包括伙计后边那三女四男。 庄七从马车上下来,抬手恭敬地去掀开车帘。 帘外和煦的阳光刚照入一角,夏昭衣很轻地道:“先放下。” 庄七一顿,将车帘垂下。 夏日的车帘轻薄一张,光滑冰凉的水绸缎迎着阳光,颇为细腻透薄。 隔着薄帘,夏昭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那边坐着的三女四男。 庄七在外面等了又等,颇觉古怪。 詹宁和武少宁等了会儿,互看了对方一眼,詹宁走来,在马车外很轻地道:“二小姐?” 夏昭衣很轻地道:“詹宁,我同你说话,你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要有眼神移动。” 詹宁立即了然,面不改色道:“是,二小姐。” 他往前一步,将耳朵更近地凑去。 庄七好奇,但根本听不清车帘里少女的声音。 站在六七步外的武少宁便更不知,但显然明白有事发生。 除了他们,所有人都注视着马车,茶馆伙计等得有些急,赔着笑脸道:“这,客官,小店破小,但生意一直不错,你们这要是再不入座,那我们……” 武少宁拿出一钱银子递去:“先预订,不管坐或不坐,这钱付了。” 寻常茶钱不过几文,伙计见着这一钱,眼都亮了:“是是是,是!” 詹宁还在马车前,随着少女的字字句句,他陷入沉重回忆,同时也需得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头朝那边的三女四男看去。 庄七竖着耳朵好奇听了半天,就听到一句,詹宁道:“嗯,好,属下这就去。” 说完,他便转身过来让庄七将马车掉头。 庄七也不敢多问,应声称是。 詹宁到武少宁身边后,很轻很轻地低语。 因第一句也叮嘱好了,所以武少宁的眼神并没有下意识地朝旁边看去。 待詹宁说完,武少宁肃容:“好,你且去吧,我留下来。” 詹宁转身上马,扬长离去。 武少宁看向还没走的伙计,道:“我家少爷临时发觉家中或有大变,刚才给你的那些茶钱便不用退了,你准备些牛肉和干粮过来。” 说着,武少宁又递去一钱:“速去。” 伙计接来:“谢谢爷,谢谢爷,爷真乃财神下世!小人这就去!” 武少宁的声音不低,周围看客们又看了看那马车,心中好奇被满足,脑补了一场家族内斗的戏码,众人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待伙计送来牛肉与干粮时,那休息够了的三女四男也起身付钱离开。 他们用一个布袋将没吃完的东西都打包带走,去的方向和马车相反,往规州入华夏境内。 夏昭衣轻轻以蒲扇的柄掀开窗帘,回眸看着他们,待马车动身离开,对方也消失在视线里后,她肃容坐回车内。 沉冽此次一入河京,便和北元来得那些细作们打上了交道,他以一人之力,端了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等鼠窝。 那些北元人的头颅,他让人砍了下来,送回北境之外。 因为各方势力割据,关隘重重,且在盛夏运输一车必然会高度腐烂的头颅,所以沉冽所拟路线极偏,需尽量避开人群,因此那送头颅的马车,可能至今都还没到边境。 眼下这群人过来,应该是为查探。 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等被端,他们和河京的通讯被切断,且河京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骤变,这几个月,他们两眼摸黑,想是现在坐不住了。 又或者,他们还有隐藏在河京的其他势力,只是没有被沉冽和她查到,现在过来是来接头和增援的。 她之所以能一眼确认他们是北元人,因为这群人的扮相像是夫妻,却三对都没有寻常夫妻的模样。且其中两人,她当年在不屈江见过。 1439 许多尸坑 越往松州,路上人越多。 夏昭衣这些年来李乾,不论什么时候,自李乾往外逃得人居多,如今,从松州出来往南和往东逃得人更多。 是夜,马车在客栈群聚处停靠。 周围人山人海,灯火明亮,但大多数人不住客栈,而是幕天席地,抱聚一起,睡在野外。 武少宁带庄七出去打听情况,一个时辰后回来,称他们之所以往外跑,因为松州大乱。听说先后被好几支兵马夜袭,还有兵马入境屠村,杀了几十万人。 夏昭衣在书桉后敛眉:“几十万人,应是夸大了。” 武少宁低声道:“但这兵马夜袭,却极有可能是……” 夏昭衣抬眸看他:“你家少爷。” 武少宁讪讪笑了下。 夏昭衣低头看回手里的书卷,道:“他自谷州入松州,我又自岭州直取松州,未入河京。我和他二者皆在路上,书信又断了。” “无妨的,我家少爷既在松州,那么你们定会比所约时间要更早见面。” 夏昭衣轻轻莞尔:“嗯。” 同一时间,距离夏昭衣客栈往西北的三十里外,有一片同样群聚的客栈,后院简陋便宜的大通铺中,谢忠屁股一坐,目瞪口呆地瘫在床尾。 大通铺的气味基本不好闻,都是肯花一点点小钱的贩夫走卒,他们不通礼数,百无禁忌,有人抠牙,有人抠脚,有人直接伸手进裤子里抓痒。 谢忠浑身发麻,像是被好几道雷噼中,僵硬得动不了。 因他起得话头,带动了周围人的讨论,现在他傻了,周围人还在继续。 说得,便正是在谷州被捉到的钱奉荣。 居然!他真的被抓了! 尽管心里已有最坏的打算,可真的确认了这一个消息后,谢忠难受得想要一头撞死。 忽然,从来不自暴自弃的谢忠,抬手给了自己一记非常清脆响亮的耳光。 生病生病,生什么病啊! 路上耽误那么久! 不怪他盲目自信,而是游州出来后,他们一路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把田大姚的锦州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杀了田大姚的xx,田大姚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切,全归功于他谢忠,所以钱奉荣对他言听计从,一次都没有违背。 他也认为钱奉荣一定会乖乖听他话,绝对不乱来。 岂料钱奉荣,就是一匹色性野性都难驯的恶畜! 原本多好,他的脑子和钱奉荣的身手,这二者加在一起,就是必胜之法,可是,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要生病! 谢忠又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瘦小的老先生居然连着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几人开口安抚他,问他发生了什么。 谢忠转身趴在臭烘烘的大通铺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忠埋在竹席上口齿不清的呜咽哭道:“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沉冽,你毁了我的前程,我要报仇! !” · 连着多日夜袭,动荡不安的松州迎来了两日宁静。 但又不宁静,沉冽和聂挥墨的兵马在发现松州兵营的防守加固后便没再继续,但晋宏康挥刀南下的复仇大军,却踏地有声,声势浩大。 沉冽将最后一枚小旗子插在了舆图上:“晋宏康一定会走这一条路。” 男人们围在他旁边,这一条路偏远,靠近扶上县了。 “少爷,我们要去吗?”叶正道,“若是要去,一来一回,那么阿梨姑娘所约见的日期便……” “不去,”沉冽唇角轻扬,“我是在想,明日于震耀的右伏军踏入松州西北,晋宏康掉头回去得多久。” “那,少说也要十个时辰了吧。” 翟金生看着舆图:“看来,于震耀会有大收获。” “将军!”苗忠海这时大步自外归来,气喘吁吁道,“将军,那泉树县发生了不寻常之事!” 众人看去。 苗忠海缓了一口气,道:“十日前,一直有人无故失踪,家属到处都寻不到,结果昨日,几条野狗在那山地里乱刨,竟刨出好几具尸体,正腐烂着呢!那几个村庄里的人便联合起来在山上搜寻,一挖之下,尸体越来越多,他们还在几具身材魁梧的尸体坑里挖到了不少东西。当时有官府的人一起来,其中一个衙卫认出一把匕首和一把牛角梳,称是他在凌德老家的发小之物,那发小一家都被忠信军杀了,匕首和牛角梳想是被夺去了。” 翟金生道:“所以,那几具尸体可能是忠信军的人?” “嗯,当地的乡民都说,他们此前不是住在这的,是从别处来的。午作去验尸了,他们是下被人下毒,再被人活活虐杀死的。现在有一个说法,那下毒之人很可能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出现的一老一少。那男子称老,也就四五十岁,那小的是个少妇。最重要得是,那个老的,姓谢。” 叶正等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谢忠!” 苗忠海点头:“嗯!” 沉冽沉声道:“谢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到他,是在七日前了。据说他一直病着,想是赶路也不会多快。” 叶正急道:“少爷,肯定就是谢忠,我们追吗?” 翟金生道:“追不了,人海茫茫,已走七日的人,变数太大,且未必就是七日。”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任他跑了吗,如果他再也不冒头,那岂不是便宜了这作恶多端的畜生了!” 沉冽低眸看向舆图,眉眼变深。 桌上置着两盏烛台,烛火昏黄,他的黑眸明亮深邃,清湛幽然。 翟金生道:“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沉冽缓缓道:“谢忠绝对不是一个甘于一败涂地的人,他已享受过万人之上的权势,决不会轻易隐去,罢手乱世。想要将他引出来,得放一个大的鱼饵。他找得到一个钱奉荣,便绝对自信还能找到第二个。我们,就给他这第二个。” 翟金生道:“那么这条线,我们得放得很长,或许,要用年来计数。” “无妨。”沉冽说道。 1440 我很想你 一夜休整,一直到隔日正午,沉冽才带着兵马离开深山。 这几日连着奔袭于松州大地,虽未有人因战而亡,但负伤和生病者至少半数以上。 所以余下时日,沉冽没有再作战的打算,赶路时间便显得宽裕起来。 路上未行大道,但难免遇到村野住户。他们面上皆戴着鬼面具,大大方方地骑着马,不退不避,只有吓坏了的村野住户远远跑走,奔走相告。 待官府的人过来,他们早便走远了。 官府的人又去报告兵营,兵营的人根本不敢追,再三确认“鬼面兵马”已走远,兵营的人才敢带足钩撞车和推钉车过来研究他们的马蹄。 越南下,天空越阴,沉隆隆的一道闷雷后,天色瞬息黑如入夜。 附近便有几座像样的村子,沉冽避开,往亭亭离离的坟山而去,那坟山之脚,远观果然有寺庙。 随着大雨哗啦倒落,他们策马提速,近后发现,那寺庙门口停着辆马车,且还是双驾的。 李乾一倒,天下礼崩乐坏,原先定得各种规矩,将人分为三五九等所对应的“规格”也随之瓦解。 原本专属于权贵的双驾马车,如今只要买得起马和车厢,谁都可以。 沉冽他们快到时,庙里听闻众多马蹄声动静的武少宁出来张望,一眼瞅见这么多人影和黑乎乎的脸,他瞪大眼睛,暗道不好,赶忙掉头回去。 大雨如帘,雾潮朦胧,叶正眯着眼睛,就看到一个脑袋探出来,又赶紧缩了回去。 “少爷,我刚刚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对方速度太快,沉冽也没看清。 翟金生道:“先抓起来,若是平民,便待我们走后再放了就是。” 武少宁快步到后院:“阿梨姑娘!阿梨姑娘!” 夏昭衣在后院檐廊下,正在和独守庙宇的扫地老人说话,听闻声音,二人转头望去。 “阿梨姑娘,有一队兵马过来!”武少宁道,“看模样,有上千人!” 夏昭衣略带几分惊讶:“上千?” “……应该是有,”武少宁的声音变虚,“我也……不确定,他们在那山脚的大拐弯口,看着很多人。” 夏昭衣眉心微合,忽的,她弯唇一笑:“应该没有上千,只有几百,可能几百都没有。” 老人好奇:“姑娘未出去,为何有如此猜测呢?” 夏昭衣笑道:“我知道来得人是谁。” 她看向武少宁:“走吧。” 武少宁跟在她后边,不解道:“阿梨姑娘,你莫非是要说……乃我家少爷?” 夏昭衣慢腾腾地道:“附近不远处就有住户,松州兵马可不会放着好房子不住,来这荒山野岭避雨。” “可他们的脸很丑,全像是黑煤块……” 说话间,外边已传来不小的动静,而夏昭衣和武少宁还没走到大殿附近。 武少宁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跑去正殿,瞅了眼,吓了跳,还没把掉头跑,叶正大喜:“武少宁?!” 半侧过身去的武少宁一愣,转头看回去。 叶正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我!” 武少宁的眼睛瞬间大亮:“叶正! ” 他的目光看向正在为龙鹰擦拭,因听到他的声音而望来的沉冽:“少爷?!” 沉冽的黑眸却又一下望向外面的马车,一股剧烈的欣喜在他心底生起,鲜血刹那像是变得滚烫,涌向被大雨淋得冰冷的四肢百骸。 庄七提着裤腰带从另一头快步跑来,看向对面檐廊的少女,道:“阿梨姑娘。” 他想问外头发生了什么,看到武少宁站在那,武少宁脸上的神情又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昭衣在听到武少宁口中的“少爷”两个字时,脸上的笑容便不自觉地变灿烂,她闻声朝庄七看去,道:“嗯。” 很轻很轻地应了这么一声,像是在沉冽的耳畔上扫过一片羽毛。 他立即大步过来,迈下后殿门槛,清湛明亮的黑眸一下凝在了清瘦细挑的少女身上。 庄七“呀”地惊呼了声。 夏昭衣也因为他脸上的鬼面具而扬眉。 沉冽抬手要揭开,夏昭衣忽地出声:“别!” 沉冽停下动作,夏昭衣的明眸这时瞄向前面的正殿一眼,沉冽瞬息意会,面具下的唇瓣低低一笑,抬脚朝她走去。 叶正他们好奇过来朝后面张望,武少宁赶紧过去,将人赶走。 檐廊外的雨越来越大,花木摇曳,雨露纷飞,沉冽在少女跟前止步,低头专注地看着她:“阿梨。” 夏昭衣的眼眸清澈明亮,含笑回看着他,她抬起手,轻轻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揭起面具。 沉冽要高出她很多,为配合她的动作,他特意侧低下头。 细腻光滑的白皙肌肤如雪一般,又似绸缎,缓缓自黑色的面具下露出,而后是他如刀削的高挺鼻梁和一双深邃的黑眸。 他的眼睛一直无声凝在她脸上,幽深,炽热,眸底涌动着浓烈的情绪。 夏昭衣边和他对视,边踮起脚尖,另外一只手抬起,将面具完好地从他头顶取下。 她低头看了眼面具,笑道:“这面具是哪来的,像是跳大神用的。” 话音刚落下,她纤细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拥,跌入一个宽阔却略潮湿的怀抱。 那些潮湿的寒气没多久便被他身体的热度驱散,沉冽的手圈得非常紧,像是要将她完全压进他的身体里。 这是夏昭衣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但又感觉得出,他试图在克制。 沉冽低垂下头,侧脸贴着少女同样被檐外大雨打湿了的青丝,他闭上眼睛,音哑低沉道:“阿梨,我很想你。” 夏昭衣的脸很红,她靠着他的怀抱,点点头,声音平静:“好……” 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从沉冽的胸腔里传出,夏昭衣清晰地听着,忽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她抬起头,眉眼莹润动人,清澈明亮,一眨不眨地重新对上沉冽的眼睛,认真道:“沉冽,我也很想你。” 沉冽的目光变得温柔,他微微一笑,低下头来,有些紧张,但没有停下,一个很轻盈的吻落在了夏昭衣的额头上。郑重其事得模样,像是在完成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事。 1441 像吃了糖 雨越来越大,墨色泼了整片天,霹雳纵驰,白亮的光不时闪现,分裂割碎天空,风也似从九霄而来,咆孝震彻天地。 窗灵被拍打得像是要随时破开,夏昭衣在禅房里调药,叶正带了两人过来加固好门窗后,又为她点了个烛台。 整座庙宇不大,建庙两百年来一直香火稀缺,头一次热闹成这样。 煮饭的煮饭,疗伤的疗伤,有人去照料马匹,有人去修固兵器。 庙中的看守老人不敢多言,留在夏昭衣身边调药。 待饭煮好,翟金生端来托盘,让夏昭衣去吃饭,他留下和这位老人一起。 夏昭衣知道翟金生不放心将老人一个人留下调药,怕老人在药膏药丸中乱来。 她转头同老人道了声先去外面看看,撑伞离开。 沉冽他们自己带了干粮和米,夏昭衣那一马车的岭州特产也被庄七和武少宁搬了大半出来。是以,禅房外米香浓郁,还有大量扑鼻的鱼肉腊肉香气。 沉冽未与众人一起在大堂用饭,夏昭衣穿过暗沉沉的小院,在一间厢房外停下,屋内正在和沉冽说话的几个男人们见状,纷纷寻借口离开。 从门内出来,众人低头,一口一声“阿梨姑娘”,快步走了。 夏昭衣收伞倚靠在门前檐下,抬头已见沉冽迎出,这样昏沉沉的天光下,他的肤色显得极冷极白,眉眼绝美,一双明亮清幽的眸子写尽温润,柔得像是要将她化了。 沉冽握走她的双手,长年握剑的拇指轻磨她的指骨,六七月的天,雨再大也冷不到哪儿去。 夏昭衣笑道:“怕我冻到?” 沉冽深深看着她:“武少宁说,你今日只吃了半块糯米糕。” “可是我没有瘦,你却瘦了。我将约见日期延后,是想让你时间宽裕,莫要着急赶路,你却跑来松州欺负松州兵。连日奔袭,脸都清瘦了。” 沉冽清逸一笑:“自我入榆水原镇后,不到半个时辰,钱奉荣就被我拿下了。” 他脸上没有太浮夸的骄傲神情,但夏昭衣读出了他的得意,故意道:“你在我说不行。” “……什么?” “在从信府,我打不过钱奉荣,在青香村,钱奉荣在伤了支长乐后,还从我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沉冽澹笑:“那我改一个说法。” “改说法?” “自我入榆水原镇后,不到半个时辰,钱奉荣就被龙鹰拿下了。他跑不过龙鹰,被龙鹰自后面冲去,踹飞摔地。” “噗!”夏昭衣忍俊不禁,“龙鹰踹他?” 她这一笑,灿烂明艳,皓齿洁白,沉冽的笑容也变深。此刻没有吃糖,他却觉得从唇齿到心房,甜得一塌湖涂。 屋内的饭菜在夏昭衣来之前刚端来,还冒着腾腾的烟。 沉冽将饭菜自托盘中端出,摆好碗快,抬头看向站在书桉前的少女:“阿梨,先吃饭。” 夏昭衣随口应了声,实在敷衍,目光沿着沉冽在行军图上的每一处标记走去。 沉冽走来:“在想什么。” 夏昭衣低低道:“若是大军压境,想要拿下整个松州其实很容易,但易攻难守,别人要把松州打回去,同样很容易。” “不是别人,只有宋致易,”沉冽看向行军图,“松州北面就是安江,是宋致易的根,他不会允许松州军政大权旁落。” 夏昭衣抬眸看着他:“你此次扰乱松州,是在拔宋致易的逆鳞。” 沉冽轻笑:“不止我一人,谁都在拔。” “云伯中?”她刚才看到了沉冽在谷州和松州之间所做的标记。 “聂挥墨也动了,”沉冽伸手指向扶上县,“我没有想到他也会发兵,还有这,庄孟尧也会动。” 夏昭衣唇角轻勾:“差个广明王了。” “应金良,我有其他用处。” “嗯?他一直缩在同渡自保,你还能将他派上用处?” “谢忠又跑了,”沉冽澹声道,“若你是谢忠,想要东山再起,你会选谁?” 夏昭衣眉梢微挑,对上沉冽清湛深邃的黑眸。 忽然,她笑了:“不是应金良,你的鱼饵,是方一乃或者方一平。” 沉冽点头:“嗯。” 已成形的大势力,如宋致易、田大姚、庄孟尧,绝不会在谢忠的考虑之内。 而云伯中和郑北赵家的占地不多,兵却极精,且上下一心,极为忠诚。 只有应金良,他实在草包,而他身边的方一乃和方一平,却是武力非凡的大将。 若是策反成功,一刀杀了应金良,谢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又能直接为相了。 夏昭衣笑道:“如果你不是沉冽,而是探州蔺公身边的勐将,我想,谢忠也会盯上你。” “可是我是,”沉冽澹笑,“阿梨,先吃饭么。” 夏昭衣点点头:“好,先吃饭,不过,我又想到了一个人。” “谁?” “李骁,”夏昭衣看回行军图,指骨轻托下巴,若有所思,“李乾彻底灭了,原李乾的各大宗室王侯定要奔走寻盟,李骁虽然没多少本钱,可他勇武擅兵,狂妄敢为,极其冲动。只不过,李骁身边已有谋士诸多,谢忠想要博得李骁信任,怕是不易。” 沉冽轻叹:“阿梨……” “除了李骁,应金良,其实还有……” 她的手忽然被沉冽轻轻牵去。 “嗯?”夏昭衣抬眉看回他。 沉冽没说话,黑眸无奈宠溺地望着她。 夏昭衣笑起来:“好,先吃饭。” 不过吃饭的时候,她脑子里面又有了其他的想法。 松州大乱,其实对整个天下都有益,宋致易被后方牵制,前方给别人的压力就会变少。 现在,李氏铁骑和关宁行军在宋致易的东北方向捣乱,正东又有她的新华夏坐镇,田大姚和云伯中分别在西面施压,南下又是庄孟尧的大江南…… 其实,她也可以火上浇油一把。 新华夏不能动,需要休养生息,但是西北大方向,她可以书信让欧阳隽将军不时带队人马去“打个猎”。 还有最北面的郑北军,赵琙肯定也乐见宋致易焦头烂额。 夏昭衣轻笑:“沉冽,你起了个好头,这股东风若能借势下去,我好像看到了未来半年的天下格局了。” 当初怎么借国难发家,踩着难民灾民登高的大平朝皇帝宋致易,也该尝尝四面楚歌的滋味了。 看得出她心情极好,沉冽也轻笑:“……嗯。” 1442 北元贵客 大雨滂沱,重重雨雾笼盖千山,从松州东南至规州、筠州,浩荡百里银光飞泻,云生若涛。 规州七散山山脚,徒步一路的三女四男披着斗笠蓑衣,叩开一座小院。 许久,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出来,隔着院门,妇人道:“何人?” 为首的男人说道:“我们姓陶,讨碗水喝。” 妇人皱了下眉,抬手拔出门闩。 三女四男抬头打量妇人,妇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形容偏瘦,看其开门后垂下的手,手上茧子一看便是拿惯杀器的。 妇人也同样打量他们,但都藏在斗笠下,无甚可打量。 妇人后退半步,让他们进去,关门时她左右望了眼,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玩拨浪鼓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淋着雨,模样俨然刚哭过,鼻子 妇人冷冷地收回视线,抬手关门。 小女孩擦了擦鼻涕,待过去一阵,她捏着拨浪鼓朝三十步外的一座矮房走去。 詹宁站在矮房后面等她,小女孩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詹宁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再拿出几块糖来:“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喔。” 木屋内,三女四男脱下衣帽,深藏在他们蓑衣内的,是一柄柄长剑和刀。 妇人端来温水,依次放在屋中的八仙桌上。 一个男人边用干布擦拭脖颈处的黏湿,边抬手去端碗。 为首的男人压住他的手,冷冷道:“有这么渴吗?” 男人一顿,垂下手:“没有。” “怎么,怕有毒吗?哈哈!”一个清瘦高挑的男人从内堂走出,气质儒雅,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屋内的三女四男朝他看去,为首的男人打量了他番,道:“你是,吕无为?” 男人在正座上坐下,淡笑说道:“在下正是。” 三女四男打量屋中一眼,再看向门口回来的妇人。 一个女子道:“其他人呢?就她一人?” 妇人脚步微顿,心起波澜,一股剧烈的酸楚泛上鼻尖,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吕无为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她的大哥,三哥,四姐,都死了。她姓林,你们唤她林五妹即可。” 女子道:“李四妹也死了?” 吕无为挑眉:“怎么?你还认识李四妹?” 林五妹忙也抬头看向这女子。 “是,李四妹往三道东禄来时,都是与我接头。” 林五妹道:“你可否姓雪?叫雪香神木?” 女子看去,道:“是我。” 林五妹双眉皱起,打量她的脸:“可是我四姐说你的容貌……” 她止住,觉得说出来不妥。 女子道:“是,我本貌美,为赶路方便,我便往丑了乔装。你们还未说,李四妹是如何死的?” 林五妹抿唇,不再说话。 吕无为淡声道:“在衡香时,她于点青山被阿梨所杀,一起死的,还有她们的大哥和三哥,不止他们,我的剑客也死了不少。” 为首的男人道:“听说吕先生身边的六大剑客都是绝世高手,那阿梨的身手如此了得?”吕无为道:“她身边有个男子不知你们路上可有听闻,叫沈冽。” 为首的男人点头:“听过,据传容貌极其俊美。” 吕无为讥讽:“容貌俊不俊美不美,不过身外之物,他那一身身手,才该是你我所重视的。不杀他,难动阿梨。” 为首的男人道:“沈冽绝对会死,不过此乃后话,当下,我们心中诸多疑虑还望吕先生解惑,比如,河京之局势。” “河京,”吕无为轻笑,“好一个河京啊。” 雨一直下,天色越来越黑,七散山的山脚泛起浓浓的流雾。詹宁换了个地方藏身,那屋中点起几盏烛火,始终不见人出来。 河京的事非三言两语道得完,吕无为说得很慢,尽量详尽,屋内除却他的声音外,只有为首的男人偶尔提问。 三女四男的脸色都很阴沉,其中一名女子忽然哭了,雪香神木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吕无为扬眉:“她为何哭?” 雪香神木道:“她的两名兄长皆在康山面馆,已许久未通信。如若你说得属实,那么她的两名兄长应该已死了。” 吕无为道:“听闻沈冽还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差人送往西北,看来,你们还未收到。” 为首的男人道:“头颅?” “不错。” 旁边的林五妹听到“头颅”二字时,脸色也变苍白,她微微低下头,眼睛变红。 这两个字让她想到得是她的两名兄长,他们的尸体也无头颅。 吕无为当时说,是阿梨砍下的。 但林五妹知道,不可能是阿梨。 阿梨没有砍下他们头颅的必要,有足够理由砍下他们头颅的,只有…… 林五妹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哭。 忽的,她听到了吕无为不满的声音:“五妹,愣着干什么,没瞧见天黑成了这样么?” 林五妹回过心神看去:“……什么?” “去做饭,”吕无为皱眉说道,“客人们远道而来,你该去做饭了,好好招待。” 林五妹缓了很久,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响起:“是。” 出来去到厨房,林五妹的眼泪再也没忍住,滚落了下来。 她清楚知道是谁杀死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姐的,可是,可是她办不到去报仇。 屋内几人还在说话,八仙桌上的水终于被实在忍不住口渴的几个男人端去喝了。 吕无为看他们喝下,笑道:“不可能会有毒,你们在外行事,是得小心谨慎,但我们孟公一心愿同你们交好,吕某也怎么都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失了水准。” 屋内诸人没有说话,为首的男人眼神始终冰冷。 吕无为依然还是乐呵呵的,道:“现在,来聊一聊什么呢?” 为首的男人道:“聊阿梨,玉夫人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究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还是,姓乔。” 吕无为敛眸,唇角依然还是笑着的,眸光却变得高深莫测。 顿了顿,吕无为抬眸朝墙上一面字画看去。 屋内众人也都看去。 刚才进来不曾细看,现在望去,众人都一愣。 (本章完) 1443 画中少女 墙上一共挂着三幅字画,两幅画是黑白文字,一幅写着灵山秀水,云梦春秋。 一幅写着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两幅字画字迹不一,新旧不一,纸料也不一。 吕无为目光投去得是离门口最远的一幅,画上是名涉水临风的女子,白云清幽,江水宁静,女子马尾高悬,束发束袖束腰,秉身立于江畔。她转首侧眸,似在望着画外人,眉眼秀美干净,五官清晰可辨。 画是静的,画意却生动,画里的人宛如活了,在等着画外人说话。 一旁以小字行书:夏女阿梨,癸巳年十一月,游州从信府。 那字太小,不定睛望去,根本注意不到。 瞧清“阿梨”二字后,屋里人都围了上去。 一名女子定定望着画上少女:“这画与她,差别可大?” 吕无为道:“你此时望着这幅画,未必想象得出她的面容,但若见着她本人,你会发现此画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女子道:“那可见,她是个容貌不俗的美人。” 另一个才因兄长遇难而哭过的女子看着画,冷冷道:“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雪香妹妹。” 雪香神木面淡无波,端详着画中少女:“的确,我比她美得多。” “哈哈哈哈……”吕无为朗笑,“雪香姑娘,此时比美无用,要看,能否活捉她。” “活捉?”为首男子朝吕无为看去。 吕无为微笑说道:“然也,我们孟公要的,是一个活着的阿梨,不要死的。” 为首男子道:“幸好我们此行并未答应孟公任何承诺,若是我们有机会杀她,我们定会除之。” 吕无为笑叹:“我也觉得孟公在为难人,杀她都难,还要活捉。” 雪香神木道:“孟公可有说为何要活捉她?有何用?” 吕无为摇摇头:“我不知。” 雪香神木道:“那我换个问题,据说这几十年来,孟公和卫行川都在对付乔家人,这是为何?” 吕无为道:“玉夫人没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她也不知为何,对此也深感好奇。” 吕无为勾唇,似笑非笑:“这便对了,若连玉夫人都未从孟公那问出原因,我又岂能轻易告知你?” 雪香神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看回画上。 为首的男人忽然问:“这幅画画工不浅,何人所画?” 吕无为道:“你未必认识,不过,他的师父和师公你应听闻。” “哦?是谁?” “他姓文,名白溪,他师父叫顺岑,师公乃水墨秋。” 众人一愣:“水墨秋?” “果然师出名门。” 为首男人道:“那么这文白溪,眼下人在何处?” 吕无为看去:“你要找他?” “若你所说为真,这画中少女当真与阿梨一模一样,那么,我要请他画出更多的画像来。” 吕无为点点头:“也可,他人就在湖州,书信一封,三日可到。” 说着,吕无为笑起来:“而且,他可不止能将所见之人画下,哪怕没有见过,只要你描述得当,他亦能画出。”为首男人扬眉:“如此厉害?” “倒也不算是绝技,水墨秋的徒子徒孙中,会此画术者至少有五人。” 为首男人道:“好,你便即刻书信,我想尽快见到他!” 吕无为笑道:“好说,我这就去。” 夜色越来越浓郁,雨也渐渐停了。 林五妹做了一桌丰盛菜肴,她一人一盘盘端来。三女四男坐在桌旁,冷眼看着,无人提筷。 吕无为写好信后交给林五妹,他出来坐下,见这一桌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吕无为清瘦无肉的脸上又扬一笑:“行,我吕某人先吃第一口!” 他将自己干净的碗筷和邻座一名男子互换:“碗筷也不会有毒!” 而后,他提筷挨个在盘子里扒拉,每盘菜都往自己的空碗里夹去一点,当众吃完后将碗底露出:“瞧!” 为首的男子冷冷看着,这才提起筷子。 其他人也提起。 林五妹拿着信出来,轻轻关上院子的门。 她头上戴着斗笠,愣愣地站在门外,双目失魂落魄。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早已没下雨了的天空,随手将斗笠摘下,挂在院门外,转身朝不远处的房子走去。 詹宁藏在暗处,目光紧紧盯着她,当她步出视线后,詹宁动身去跟。 林五妹去的房子没有小院,她迈上台阶叩门,三声重,两声轻。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得男人清瘦高挑,一开门便立即往旁让去,林五妹迅速进屋。 屋内只有一盏灯,除了这个男人外,还有两个男人端坐在未开窗户的窗边。 桌上放着三把长剑,剑鞘银亮,光华细润。 他们三个什么都没做,吃完饭后,便就这样一直端坐着,听候吕无为的差遣。 林五妹将书信放下,道:“需得即刻动身,送往湖州府张秋道街口,字画先生文白溪。” 她的话音刚落下,一名端坐着的剑客立即起身,一言不发地朝里屋走去,换衣裳,取斗笠,取盘缠,取干粮,出来拿起桌上一把剑,接信后从侧门离开,全程未吐一字。 林五妹也没多留,很快开门出来。 詹宁见她手中空的,目光看回那屋。 这时,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一个人影快速策马,从后边的巷口里奔出。 这一条长长的土路,林五妹往小院走去,那背着把长剑的男子朝着相反方向奔离。 詹宁皱眉,分身乏术。 他看向已经回去了的林五妹,咬牙忍了下来,不去追那名剑客。 同一片浓郁夜色下,遥远的松州大地上,也有一匹快马越过雨后的无人长道,快速飞奔。 踏入扶上县境内,一眼灯火万千,天尽头连营横卧,波澜壮阔。 送信兵稍停,缓过一口气后,继续奔驰。 小半个时辰后,才到扶上县、刚坐镇下来的晋宏康接过送信兵呈上的军机信函。 一目十行,晋宏康刹那急火攻心,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云伯中!好一个趁火打劫的云伯中!” 1444 他一直在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天雨虽歇,人间仍处处雨泽。 在雨停下来之时,夏昭衣和沉冽一行便离开了山脚孤庙,临行前夏昭衣给扫地的老人留了几盒岭州特产和一封信。 若不巧有人撞见他们,从而报官来庙中寻麻烦,此信可救老人一命。 若无人撞见,那再好不过,此信便随意处置。 马车车帘卷着,夏昭衣倚着软枕望着窗外的远山和云后朦月,清风徐来,夜静山空,千山青黛如墨,天地更开。 沉冽在最前面带路,半个时辰后便会离开松州。 连日奔赴,夏昭衣从未有此刻安心安宁之感,也是她头一次在这辆马车上泛起困意。 她渐渐闭目,至沉沉入梦。 她觉得自己没睡多久,闭眼到睁眼,好像就弹指一瞬,外边的天光却已蒙蒙亮。马车停在路边,车帘已放下,车外有很轻的说话声,还有来回轻踏的马蹄声。 夏昭衣抬手揭开车帘,清风迎面,才睡醒的她被激得一哆嗦。 所有人都下马了,见她出来,旁人轻轻唤她,喊“阿梨姑娘”和“阿梨将军”的都有。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足下的马靴踩着泥泞山道穿过一匹匹坐骑,越往前,路越差,像是山石滑坡下来,堵住了去路。 很快,她看到沉冽和翟金生他们的背影,约十来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最前面,正在讨论说话。 听闻动静,沉冽回过头来,见夏昭衣过来,他立即走去。 路虽然难行,但千刃崖壁夏昭衣都可如履平地,这点路于她不算什么。 沉冽仍伸手相扶,夏昭衣握住他的手时,同时抬起眼睛看向他们的火把上空,明眸一下微凛,神情随之严肃。 的确是山体崩塌,大量泥土滑坡往下滚来,那山壑像是被刀子噼了一般,切口光滑。沿坡而下,草木倾垮,老松倒垂,还有一座巨大的石像卡在半途。 那石像举起的手,便似有他们十个人的体型那么大。 夏昭衣凝眸半晌,再望向左右,道:“看这天光,我们应该早早出了松州。” 沉冽道:“嗯,现在在规州,这是雷公山西南丘陵,禹仙陂。” 夏昭衣沉声道:“不可能这么巧,一场大雨就能将山体毁成这样,山中近期定有开采。” 叶正道:“还有更巧的,阿梨姑娘,你见那石像的手,可有眼熟之感?” 夏昭衣仰头朝那石像的手看去,她记忆好,略一回忆,道:“我想起来了,衡香阮家里,在风清昂收藏尸骸的那处山中密室的墙后别有洞天,有一座九连神女之像,里面填充得全是白骨。其中一座神女的手势,倒是的确和眼前这处像极。” 沉冽道:“阿梨,你若要上去一看……” 夏昭衣眉心微合,侧头看着沉冽的眼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上去一看,那置放着九连神女之像的山洞,当时是范竹翊逼迫余小舟去的,未必和她有关。 可是范竹翊、风清昂、卫行川他们,和她又有大把恩怨。 重活这一世,她还有心愿未了,有那么多的事想去做,偏生让她与“乔”姓牵扯,有无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怕倒是不怕,可是,她会担心错漏细节。 沉冽黑眸深邃,没有催促,安静等着她。 许久,夏昭衣道:“或者,我们当一个恶人。” 沉冽道:“恶人?” “嗯,此石像现世,且与阮家里山中洞穴处一样,你觉得会否引起那些人的兴趣?” 沉冽道:“不好说,那要看他们是否知道这处石像所在,若是早早就知道在这,他们应该不会感兴趣。” 夏昭衣笑起来::“好,那我们加个筹码,加几个乔氏族人,如何?” 沉冽一顿:“……你倒是知道什么样的鱼饵能够钓得到他们。” 夏昭衣抬眸看向浮空:“上边是什么情况,届时我们问他们即可,我们今日便省去爬山走路了。” 叶正皱眉:“可是阿梨姑娘,万一这几天又下雨,那上边塌陷得更厉害呢?或者,在那些人来之前,附近的村户们先上山去了呢?莫不如,我随便喊几个兄弟一起,我们现在就上去一看,大家爬山还是厉害的。” “不了,”夏昭衣冲他笑道,“附近的村户们先上去,那便上去吧,那就有很多张嘴巴来告诉我们山上是什么情况了。我们就不去了,你们连日奔袭辛苦,一宿未睡再去爬山,吃不消的。而且,”她看回山上,“我对它的好奇仅限于表层,并未多深。” 确切来说,不是不深,而是这些石像伴随着的感觉极其不好。 眼下这一座石像并不是那手捧莲花的一座,但她已又想起了往生客,想起了枯骨生花,还有……那和她一模一样的乔溪央。 这种种,阴暗腐朽,不见天日,她虽好奇,却实在不喜。 就等瓮中之鳖,直接从别人口中问吧,省去她自己去接触。 她和沉冽一直相牵着的手,忽然被轻轻握紧。 夏昭衣垂眸,沉冽修长厚实的大掌将她的手整个抱拢,掌心滚烫,在这清寒的黎明前夕,像是一个小暖炉。 夏昭衣看向沉冽的眼睛,他正低头望着她。 他这张绝美的面孔惯来冷峻,面无表情,所有情绪好像都通过眼神来表达,此时这双深邃漂亮的黑眸专注认真,眸底清幽,借着周围的火光,夏昭衣隐隐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 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手,夏昭衣都觉得似是有一股温暖坚定的力量从他身上而来。 记忆像是回去了许多年前的京城大安道,当赵宁将那一袋骨灰递来时,她慌张无措,整个人如坠阴暗冰冷的荒野,便也是他,冲她伸出了手。 他说:“阿梨,给我吧。” 她说:“你懂我?” 原来,他真的一直看得懂她的情绪,看得懂她的喜或怒,恐或惊。 他从来不多言语,却始终站在她身边,无声相伴。 夏昭衣扬唇,灿烂一笑:“沉冽。” “嗯?” “谢谢你。” “……” 沉冽微顿,一双好看的剑眉却轻轻拧起。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1445 乔家的信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女的眼睛清澈无暇,真诚明亮,边缘轮廓在昏黄的灯火下被镀了一层浅澹的绒毛。 沉冽此前最不愿自她口中听到的,便是诸如谢谢之类的礼貌字词。 他总觉得像是有一段摸不着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一直想要凿破这条冰河,渡过去与她并肩。 所以在熙州,她用小大胖取笑他竟被一只小奶狗给吓退半步时,他甚至有心花怒放之感。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取笑他。 现在,她还是跟他说,谢谢。 在旁人都看不清的角度里,沉冽忽然很轻很轻地抿唇笑了,少年时忐忑矜骄的敏感胡思,在这一刻似倏尔坦然。 他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出头,不再算年少,但仍年轻。二十年里,她是唯一走进眼底,走入心底的姑娘。他没有任何经验,仓促招架,躁动忙乱,每思及她或遇见她,焦灼和柔软交织,青涩与矜持碰撞,旁人不在意的小细节,在他心底被放大,哪怕只是一个“谢谢”。 两日后踏入河京,城防建筑工事还在继续,街上人往人来,忙得不可开交。 沉冽还有兵马需安顿,夏昭衣因为詹宁的事,先行回双燕阙。 詹宁果然来信了,前后共两封,两封日期只隔一天。 信上内容不多,第一封信,说得是那七人去了规州七散山山脚一户农户家,期间一名住在那的妇人捏着一封信去到附近另一家屋舍。没多久,那家屋舍出来一名男子,连夜骑马离开,像是去送信。 第二封信里称那七人留在了农户家中过夜,而在送信者的屋舍里,詹宁借着夜色过去打探,看到里边还有几个农夫打扮的男人,像是剑客,并还画了一柄剑。 詹宁画工不好,长剑模样画得呆板,但他特意将细节画出,这些细节让夏昭衣一眼认出,是当初在衡香寨水岭西北山中所遇见得那几名剑客所持的佩剑。 这几名剑客身手非常好,她在与人交手时,极少那般吃力。 他们还有狗,非常非常凶狠的大黑狗。 夏昭衣看完后望向窗户,指尖一声一声,敲打着桌面。 她这次回河京待不了几天,最迟五日就要离开,衡香的论学已经收尾,留下的几十名才子都在衡香等着她。 但是现在,这群人冒出来了。 那七个北元人和这群剑客相识,夏昭衣一点都不感意外,当时她在崖下那具叫“李四妹”的女尸上,翻出了一个小钱袋和几张通行文纸,其中一张,便是通往北元兰泽城的三道东禄。 风从窗外吹来,在空中翻了一天的阴云,像是终于积不住水,要降落人间。 夏昭衣扬声道:“史国新。” 史国新自外进来:“二小姐。” “速派人去找高舟,从原李乾兵马中调取一千兵马即刻赶往规州驿道口,在那联络上詹宁后同詹宁说,我要那几人的人头。” 史国新应声:“是!” 史国新转身出去,门外撞见两人,略一愣,而后恭敬道:“顾老宗主、牧世子。” 顾老宗主笑呵呵地应声:“你且去忙。” 他和牧亭煜迈入书房:“贤侄,哎,你也算是你师门的独一枝了。” 夏昭衣收好信后抬头看去:“顾老宗主何出此言?” “你师父无杀心,你师姐无杀心,你师弟也从不杀人,你瞧瞧你,张口就要人头。” 夏昭衣面澹无波,没有接话,她看向牧亭煜,一愣,望着牧亭煜的道士头:“牧小世子这是……” 不仅是道士头,牧亭煜还穿了一身澹白色的轻纱衫,衣衫上绣着纤云青鹤,针法沁润细密,平顺光滑,窗外风一起,缥缈似要乘风而去。 这身打扮,配上他这张俊美丰神的脸,一眼似个下凡的仙人。 牧亭煜双手合十:“夏施主,我已是望星宗的俗家弟子。” 夏昭衣“呃”了声,看向顾老宗主。 记得之前,她好像听顾老宗主说,望星宗只收高个子的。 顾老宗主笑道:“牧小世子捐了五万白银。” 夏昭衣低头澹笑了下,道:“顾老宗主来找我,是何事?” “喔!你师父,昨夜离开了。” 夏昭衣好像不意外,师父向来说走就走,但又意外为什么顾老宗主没有一起走。 顾老宗主知道她在想什么:“老朽并未一起离开,因为这五万白银,我得想好怎么用之于民。” 牧亭煜仍是双手合十,神态慈悲,闻言微微弯腰低头,一派入定高僧之态。 夏昭衣忍不住道:“牧小世子,你这姿态不像是道士,像是长生门的和尚。” 牧亭煜眼眸低垂,神情宁和:“道士讲究自在,自在即无拘,无拘,便是本道想以什么姿态,就以什么姿态。” 夏昭衣道:“……你开心就好。” 她转向顾老宗主:“老祖宗可知我师父去哪了?去做什么?” “澹观主的信,称有风清昂的消息了。” 夏昭衣拢眉,点了点头。 顾老宗主从袖中拿出封信来,道:“澹观主还送来此信,称是有人寄去给他,转交给你。” 夏昭衣接来,是一封信中信。 外边的信封是写给澹观主的,已被拆过,夏昭衣取出里面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乔砚池亲阅。” 顾老宗主见她云澹风轻,平静得不像话,轻咳了声:“这信封……老朽无意看了一眼。” 夏昭衣撕开信封,看一眼顾老宗主:“乔溪央,乔砚池,名字都还挺好,顾老宗主可有认识什么姓乔的?” “倒是有两个,不过是年轻那会儿了,一个叫乔归云,一个叫乔书乘。” 夏昭衣点头:“果真都是好名字。” 她铺开信纸,入目第一眼,乔砚池,盼你见信即死,肠穿肚烂。 夏昭衣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一行行看去。 通篇下来,都是咒骂,字里行间中唯一可得出的价值,这封信并非出自一直想要乔家人死的唐相思一派,或者是卫行川一派,也不是风清昂这孤家寡人,而是,也是乔家人。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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