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雪为君(校园1V1低H)》 解决堂弟 “中间是最好的位置。”爸爸常说。 据说,银霁出生时,大名差点在惠和、守成、其庸之中产生。产床上,妈妈气哭了,指着窗外的雪景,人生第一次对爸爸说重话:“你现在就去买条狗,叫张居正、孔仲尼,我都不管你,我女儿的名字就叫霁,你敢反对,咱俩就玩完了!” A市人以可怕的上进心着称,爸爸是其中的异类。哨声响起在早教阶段,所有父母都为了一个公立幼儿园的学位挤破头,银霁家也不能免俗。一个小班塞满了70个孩子,是人们看重名师效应的成果。本届省理科状元是班主任带出来的,在她手上,理科状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一。 亲朋好友使劲撺掇,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爸爸插不上话,只好看着小小的女儿像沙丁鱼一样,被关进那个罐头,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挤到报名队伍前面,赔着笑脸向班主任请求:“把她安排在中间的座位就好。往后靠靠也行……” 其他家长都不解地看着他。就算幼儿园教室是大长桌,离黑板最近的孩子也一定最受老师关照。老师亲属、地方企业老总家的小孩已经预定走了大部分,剩下的少数位子还有个人努力空间呢,这家倒好,还没开打就自行举了白旗。 银霁还没上幼儿园,就明白了数字0和透明的意义,家人引起重视,爸爸吓坏了。择校的事已成定局,他想尽办法要把女儿藏起来。 如他所愿,整个小班阶段,银霁在班上的颜色是透明,存在感是0。老师问:“有人会念古诗吗?”大半同学踊跃举手,银霁一看这么多人,也不缺她一个,想想还是算了。 老师又问:“有没有同学愿意帮老师收拾教具?” 孩子们面面相觑。 老师换了种问法:“有人愿意当官吗?” 全班都举手。银霁想了想,她不想当官,更不想搞特殊,也举了手。 有一次,银霁的同桌上课时跳到桌子上唱歌,年轻老师束手无策,她绝望地看看孩子们,总不能仰仗全班70个班长吧? 银霁有一个办法。她堂弟在快餐店霸占滑梯,伯伯伯母和服务员阿姨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下来。银霁“咚咚咚”跑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银礼承,你真丢人,大家都看着你呢!” 银礼承不明白丢人是什么意思,银霁冲上去扒了他的裤子。 “都来看小雀雀!” 银礼承哭着下来了。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时,只要有人胆敢扒了闹事者的裤子,这节课就还能继续下去,一定是这样的。 “你不动是对的。”爸爸赞许,“枪打出头鸟,况且你这么做,同桌会记仇。” “这是记仇的问题吗?”妈妈戳戳银霁的脑门,“你才这么点大,处事怎么这么极端?”她指的是快餐店里的事。 “银礼承怎么都不下来!” 妈妈回头:“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爸爸当时也在场,没能拦住银霁,事后没少给大哥一家赔礼道歉,现在却优哉游哉喝着茶:“小孩子嘛,谁和她计较。” 又抬头看银霁:“长大就不行了,听到没?” 银霁斟酌着“不动是对的”和“小孩子嘛”之间的平衡性。有银礼承这个例子在前,扒裤子大法确实可行,但采取行动的人不能是银霁,就像在快餐店里,这个人不能是爸爸。 就算问题无法解决,也不能冲到前头,因为前头已经有人了。那天,小老师跑出教室,请来了园长。后来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小老师。 幼儿园里有一堆小孩,快餐店里有一堆大人;银礼承只有一个堂姐,整堂课只有一个老师。想通了这一点,银霁获得了一种思维模式,后来她自己也承认,它的名字叫“鸡贼”。 “在适当的情况下选择最合适的行为,是每个人必修课。”爸爸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也不管小孩听不听得懂,“无论怎么选择,根本目的是:不要被盯上、不要被记住。” 他回头看看房间里,确保妈妈听不到,压低声音说:“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你还小,不了解当一个普通人有多难。爸爸妈妈不希望你成龙成凤,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够了。” “弟弟的事你确实有不对,不过在那个情况下,你是安全的,大家都不怪你。其实,就算你不惹他,他累了,自己也会下来的。有些问题不要急于去解决它,你就坐在原地等,等着等着,嘿,它自己就没了。” 银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像爸爸的头发?” “……” 为了防止被盯上、被记住,银霁努力藏匿在人群中。到了中班,却还是让人发现了。 是坐在最后排的小男孩,小名叫敢敢,上课时睡出鼻涕泡,看动画片时最高兴,银霁同桌唱歌的那天,他跳到桌上伴舞。某天,午饭时间快结束了,他钻过68个同学组成的丛林,又跨过二十多个人钻回来,走到银霁面前,嘴里包着饭,口齿不清地说: “一剂!一剂!你是最聪明的,等你长大了,我们俩结婚吧!” 后来银霁回想起来,他明明是个商量的语气,在当时却被自己判定为一种危险的境况。主要是,他眨巴着眼睛等她回答,只要她不给出明确的答案,他就一直站在原地,迟早要把全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连老师都看向这边,银霁很害怕,这要怎么等,人是等不没的啊!为了马上解决这个问题、重新藏回人群,她抄起桌上的饭碗,把一碗剩饭剩菜尽数扣在敢敢脸上。 敢敢呆住了,没有哭。土豆丝顺着鼻尖滑进嘴里,他还嚼吧嚼吧。 其实银霁并不讨厌敢敢。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角色是哪吒,《哪吒传奇》里那位。复杂的剧情她还看不懂,只记得有一天,哪吒突然死了,又活了,活了之后变了个样子,长高了,威风凛凛的,身上都是莲花瓣。银霁看着莲花版哪吒,觉得他又像哥哥又像姐姐,生平第一次,有种被惊艳到移不开眼睛的感觉。 这个敢敢长得就很像哪吒小时候,不知道他长大后会不会也变成莲花童子。只不过,他俩发型不一样,哪吒头上是两个小揪揪,敢敢脑袋后面拖着一条“耗子尾巴”,班上很多小男孩都有,当他们犯错的时候,家长就会一把薅住,“看看你!只长辫子不长脑子!” 敢敢妈妈也扯着儿子的小辫子来道歉了,爸爸妈妈跟她认识,先没想着计较,还怕别人家孩子烫坏了呢。当爸爸得知双方都没有实质性的受伤,大松一口气,嘴里念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敢敢妈妈却有刨根问底的架势,兴致盎然地问:“来,臭小子,跟叔叔阿姨坦白从宽:你看上人家闺女哪一点了?” 银霁躲在妈妈身后不想出来。 敢敢仰着脖子,大大方方地说:“因为我很笨!爸爸说了,他笨,所以才和妈妈结婚,我们的房子,就不会塌了!” 敢敢妈妈朗声大笑,银霁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爸爸倒是一点不担心自家女儿被人惦记,只想着践行藏锋式教育理念:“哎呀。她哪里聪明,小敢敢谬赞了。” 妈妈飞过去的眼刀,在银霁的回忆中可以翻译成这句话:“你跟这个小兔崽子客套什么?” ============================= 男主:在喜欢的人眼中长得像哪吒的小哥哥一枚呀~ 解决狗 第二天,午睡的时候,银霁床边突然钻出来一个脑袋。 “一剂,一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银霁偏头,看到那张忧心忡忡的包子脸,无奈道:“我没生气。” 敢敢的脸色马上多云转晴,开始得寸进尺:“那你答应跟我结婚了?” 银霁坐起身子:“老师!元皓牗下床了!” 敢敢被拎走了。 银霁一直没睡好,等到放学后才醒。老师喊她起来:“小乖,医药局今天有检查,你妈妈晚点来接你,你们留在教室帮老师贴花花好不好?” 孩子们都走了,银霁来到桌前,发现敢敢也在。 等他们的家长都到了幼儿园大门口,老师临时被叫去开会。从教室走到大门就几步路,她放心地锁上门,让两个孩子自行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银霁一抬头,看到穿着黑色套装的班主任站在大门口,背对着他们,正和门卫掰扯些什么,声音尖利,刺着耳膜。 她和敢敢几乎同步做出反应: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小巷子。 从小巷子可以绕到幼儿园外,有时候大门口接送孩子的人太多,不少家长会带孩子走这条路。少了大人的引领,这里就完全变成了陌生场所——即便巷子周边全是平房,到了下午,阳光一点也照不进来,黑黢黢的,像鬼故事里的山洞。 在小孩子眼里,68个身高不到一米的同学都可以组成丛林。两人只顾着躲班主任,哪里想得到这条新路更加可怕,一时都有点发憷。 敢敢朝银霁伸出手,五指揸开,上面沾着干掉的浆糊:“你、你要是害怕,就牵着我走吧。” “我不牵。” 银霁宁愿快走两步,当领头人。敢敢不服输,擦着墙超车,在缝隙之间像鱼一样溜过去,他身体灵活,不光要走在前头,还堵着银霁不让她超过去,大多时候,银霁只能看那根甩啊甩的小辫子。 就这样你追我赶,很快走到了巷口有阳光的地方。这是食堂大爷家兼厨房仓库,门半掩着,里面传出饭香味。院子里趴着一条狗,品种不明,又肥又大,正打瞌睡呢。 狗的脖子上拴有绳子,听到脚步声,眼睛睁开一条缝,耳朵也竖了起来,那眼珠子血红血红的,两人吓得后退几步。 巷子口已经比较宽阔了,但栓狗的绳子是软下去的。只要它愿意,想走到另一边的墙下很容易。 敢敢咽了口唾沫:“它咬人吗?” “咬的吧。” “他好凶啊。” “是啊。” 银霁和他对视一眼,都明白此刻必须在班主任和大狗之间做出抉择。想了一会,比起挨骂,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探索未知的恐惧。 “我们跑过去吗?” “大狗往前一走,就咬到你了。” “我怎么知道?” “是我知道,你应该问:‘你怎么知道?’我阿姨养了狗,我被追过,跑不赢。” “它咬你了?” “没有,它想跟我玩。” “那我们和它也玩?”敢敢指着大狗。 银霁谨慎地审视一番,否决了这个提议:“它的眼睛是红的。” “对哦……” 银霁想起动画片里那些声东击西的桥段:“你引开它,我先跑?” “那、那它会咬你。” “不,你应该说:‘它会咬我’。我帮你叫医生。” 敢敢脸色发白:“我不想打针……” “那我们等它眼睛变绿了,再跑。” “什么时候变绿?” 银霁回想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先变成黄的,从10开始,到0就变绿了。” 两个人齐声数了十个数,大狗非但眼睛没变色,还站起来,抖抖身子,对他们发出低吼。 “我们回去找刘老师!”被这么一吓,银霁暂时忘了已知的恐惧。 敢敢的胆量却在此时被激发出来:“不行,都走到这里了,我站你后面。” 银霁没搞懂谁站谁后面,就看他冲到前面威胁大狗:“敢咬我,你就没有肉骨头吃。” 大狗才比两个孩子矮半个头,我是说,四脚着地的情况下。听此话,它轻蔑地打个喷嚏,朝他们的方向踱过去,绳子逐渐绷紧了。 敢敢瑟瑟发抖,但还是顽强地顶在前线,和狗讲道理:“你!你怎么还生气了?” 银霁尚且没掌握到让狗消气的知识,又拉不动他去找刘老师,只好想别的法子。她左看右看,透过仓库油乎乎的玻璃窗,发现墙上挂着两把菜刀。 “元皓牗,那里有刀子。我们打破窗户、拿出刀子,把大狗的头剁下来,它就不咬人了。” 敢敢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应该是不赞成这个方案的,又发现大狗已经盯上他了,他往左走,大狗往左走;他往右走,大狗先跳到右边把路堵上了。 情况不妙,两个人还是采取了原始方案。敢敢说:“我引开它,你先跑。” 他往左边走到极限,大狗跟着他,道路空出一大块。银霁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扯了一把。 “快跑!” 她应声迈开腿,绕着大狗拼命跑到远处,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大狗完全没搭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敢敢身上。 银霁站在安全的地方,急得跺脚:“你快跑啊!” 敢敢和大狗对峙着,大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无论银霁怎么拍手、大喊,都无法吸引它的注意力。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这狗拴在仓库门口,它的主人一定是食堂大爷。她朝着门的方向,喊道:“肖爷爷!肖爷爷!您出来啦!” 这狗是极通人性的,听到主人的名字,马上转个身看向银霁。趁此机会,敢敢急忙逃走,大狗反应比他快,在他跑过右边的墙根时,猛地蹿上去,就差那么几厘米,头就拱到他了。 敢敢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径直跑到大门外,等银霁走到的时候,他正躲在家长怀里,哇哇大哭。 “姥爷!有狗、大坏狗!好可怕啊哇哇哇!” 敢敢姥爷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哪里的狗?姥爷帮你打回去。” 作势要把他抱回巷子里,敢敢死命拉住他:“我不想再看到大狗!” 妈妈看了一眼情绪稳定的女儿,料定不是什么大事,没多问。他姥爷把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小孩塞进车里,小声朝同事抱怨:“情感太丰富了,都是他妈妈惯的,没办法。” 妈妈笑着说:“孩子嘛,都这样。” 敢敢家的车开过去。透过车窗玻璃,银霁看到,刚才的盖世英雄此刻正呆坐在儿童椅上,腮帮子一鼓一鼓,在吃零食。 她觉得好孩子要诚实:“妈妈,是元皓牗把狗引开的。” “哦,是吗。”妈妈跨上小电驴,兴致缺缺地敷衍道。 =========================== 女主:在粉丝面前扬言要剁狗头的小姐姐一枚呀~ 战胜滑梯 银霁觉得,元皓牗的姥爷说得不对。 他妈妈才不会惯着他,要是碰到这种情况,肯定要把孩子推回小巷,叫他重新面对大狗的,几万吨眼泪鼻涕都打动不了她。要是敢敢退缩了,她还会大声嘲笑: “你就被这东西吓破了胆?绳子还拴着呐!” 有一天放学,楼冠京医生来接孩子,看到敢敢一个人在大滑梯下面驻足。 “怎么了?” “妈妈,我想玩那个!” “去玩啊,现在又没人。” “可是老师不让我们玩……” 就在两周前,大滑梯上出过事。有个学前班的小朋友和别人打闹,滑到一半摔了下来,哭得可惨,好久都没来上学。打那之后,大滑梯就积灰了,谁敢上去玩?小孩只消多看那滑梯一眼,家长都要恐吓 “抓你去打针”的。如果是银霁的爸爸,他倒不走恐吓流,只会紧张且可怜地絮叨:“你还小……再长大点……爸爸就你一个崽……要是大家都去玩你才可以……” 就算没出这个事,中班和小班的孩子身高不够,老师们平时都不准他们进入东边的活动场。留给他们的有毛毛虫管道和轮胎秋千,秋千只有两个,银霁把脚伸直,轻松撑住地面,谁也别想推动她,五分钟后换人,一般等到放学都不一定轮得到她。 楼医生点点头:“那没办法,咱们听老师的话吧。” 敢敢又怕,又不想走。楼医生怂恿他:“老师都下班了,反正你就不听话这一回,要是他们发现了,在你的脸被看到之前,我赶紧把你藏进大衣里,不就好了?” 楼医生的大衣的确很长,可敢敢害怕的哪里只是老师。他抓着栏杆,一级一级地爬上那个全园孩子的梦想、树屋涂装的三层滑梯,在长长的树皮回廊中消失了一阵儿,从入口处探出一个头来。他往下一看,吓得缩回去。 “好高啊!” “是呀,在下面看和在上面看,完全不一样吧?” 敢敢怪她:“干嘛不早说?” 楼医生仰天大笑。 “算了,你这么害怕,不如趁早下来。” “谁怕了!” 激将法很有用,敢敢虽然腿软,还是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不过胆量只够他撑到这了,漫长的、陡峭的滑梯就在眼前,他半步都走不动。 楼医生又等了他一会,催促道:“犹豫什么呢,闭着眼睛一气滑下来,也就几秒钟的事。实在不行,还可以从旁边的楼梯爬回来嘛,没人会笑你的,像这样卡在半路算什么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晚饭还要不要吃啦?” 躲在旁边看热闹的银霁心想,首先,在你面前,“没人会笑你”这事存疑。 年幼的敢敢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他来世上才几年,哪里遇到过这种纠结的情况,又怕又急,嘴一瘪,哭了起来。 而楼医生只是抱臂站在滑梯下面,等着儿子自己做出判断。 为了加速这个进程,她试图引入场外信息拨开迷雾: “小乖是不会和胆小鬼结婚的。” 银霁心里一紧。 敢敢迷茫地吸着鼻涕:“谁是小乖?” 情感攻势行不通,楼医生选择画大饼。 “水上乐园的滑梯更高,要是你能征服这个滑梯,下回我就带你去大人的泳池玩。” 她的语气仿佛水上乐园的身高限制都听她的,但孩子最相信的就是妈妈。被许了这个好处,敢敢一咬牙,奔赴战场前留下豪言壮语:“妈妈,你在下面接着我!” 楼医生想了想,迈步走到滑梯旁边,张开双臂,防止敢敢和学前班的小朋友一样,滑到一半摔下来。 所以,敢敢只能独自面对滑梯的末路了。他在入口处小心地东挪西挪,最后选择了保险的趴姿,双手撑着上面的栏杆,屁股朝外蹲下,颤颤巍巍伸出一条腿,靠感觉探索着边缘——他错估了自己的手劲,马上就撑不住了,脚底一滑,就像一只摔倒在冰面上的企鹅,肚皮朝下、打着转溜了下去。 楼医生看到这一幕,高兴地说:“走你!”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敢敢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这个旅程。他趴在末端呆了几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楼医生蹲下身子,拍拍他身上的灰。“看,你还帮老师把滑梯擦得干干净净,真是个好孩子!” 敢敢一听,哭得更大声了。楼医生把小孩藏进大衣里,故意跟门卫说:“哪有孩子哭?别是听错了。”风衣下面,短短长长四条腿走出了幼儿园大门。 银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楼医生去世了。 中班读到一半,银霁的父母从爷爷家搬进新房子,银霁也跟着转到别的幼儿园。楼医生的死讯还是妈妈从单位里听来的。过了差不多半年,爸爸妈妈参加了她的追悼会。 回家后,爸爸惋惜着:“这么个博士生,好端端的非要跑去援非,当初听她爸的多好,留在本地少赚点罢了,起码不会在大街上……那边的人有持枪权呢,开玩笑。” “就是呀,孩子还那么小,将来……” 元皓牗一定很伤心吧。 放暑假,银霁的姑姑回来了,接一家子去水上乐园玩。 到她小区门口,银霁张开双臂奔向她:“小梅姑姑!小梅姑姑!” 小梅姑姑抱起她转了好几圈:“哎呦,乖宝!姑姑给你买了新泳装,七星瓢虫的,跟你的书包、文具是一套,到了那,咱们换上看看?” 大伯一家也走上前来。小梅姑姑和他们打了招呼,塞给银礼承一个零食大礼包。 兄妹三个携家带口上了中巴车。银霁小声和妈妈抱怨:“银礼承吵死了。”妈妈带她坐窗边,那里看不到电视。 车辆启动前,银礼承忽然说要上厕所。等待期间,银霁无所事事地撑着头看窗外,有一队小孩蹦蹦跳跳地走进小区大门。 打头的那个有些眼熟。银霁开了窗户,把头伸出窗外,热风把他们的讲话声送到她耳朵里。 “晒死了,去谁家里玩啊?” “不知道。韩笑,你决定吧。” “我想去玩健身器材!” “走喽——” 银霁盯着的那个人始终没回头。他的后脑勺剃得只剩毛茬,没有辫子,应该不是。 “怎么了?”妈妈问。 “银礼承刚刚拉车上了吧?好臭。” 解决跟踪者上 小梅姑姑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她工作忙。银礼承仰着脖子问她:“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嘟父回来?”一看就是大人教的,摇摇车也没坐到位,亲属关系词都搞不清白。 “等狗舔完了面再说。” “哪里有狗?” “我知道,是《西游记》里的狗!”银霁抢答,小梅姑姑笑着摸她的头。 爷爷说,放假了,孩子没人管,不如在他家里吃睡。银礼承本来就住在他家,只有银霁一个人要搬去。 银霁觉得,暑假提前结束了。 她庆幸自己没有提前做完暑假作业。银礼承在凉席上哭闹的时候,她大可拿写作业当借口,坐等奶奶骂骂咧咧去管他。 爷爷院子里的少数几个发小都搬走了,银霁没人玩,就养蚕消磨时间。 奶奶来帮忙,买菜时顺手带一兜子桑叶回来。银霁很喜欢它们,闻起来奶呼呼、胖嘟嘟的,还散发着草木的清香,除了吃就是睡。很快,蚕宝宝到了蛹期。银礼承从来不敢碰这些大胖虫子,看到就要跑,因为姐姐老趁没人的时候捉着几条吓唬他。 蚕在奶奶扎的草堆上结茧,银礼承总算敢看了,好奇地问: “茧里面是什么?” “是蛹。” “蛹是什么样子的?” “我哪知道,总不能把茧掰开给你看吧?” 菜市场有蚕蛹卖,为了满足孙子的好奇心,奶奶买了一点回来。 银礼承的好奇心是没有边界的:“蛹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银霁也很好奇,她从书柜里翻出一本80年代出版的儿童科普读物,上面的插图都是黑白单线条的。两个人翻到蚕那一章,银礼承满脸不信:“真的可以看到翅膀吗?” 他跑回厨房,发出一声惊呼:买回来的蚕蛹“在吐白浆!” 银霁走过去拿起一个,用手指判断外壳的坚硬程度,抄起旁边的水果刀。 “我割开看看里面。” 银霁准备剖开两个蛹,因为书上是一个横截面和一个竖剖面,形态各异。她屏息凝神这么做的时候,银礼承尖叫着逃跑了。 两个蛹都割开了,书上说的翅膀和复眼都找不到,银霁喊堂弟:“你不看我扔了!” 银礼承躲在阳台上不敢进来。银霁从蛹里掏出一条黑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 她翻翻书,短短两行字并不能提供太多信息。最后,她自己下定义:“这一定是蚕的毒囊了。” 她学着那些做干花的人,把“蚕毒”放在纸巾上,晒干之后,放回文具盒,没事就拿出来欣赏欣赏。 就为这个,银礼承骂姐姐残忍。 对孩子来说,“残忍”是何其严重的形容词。有一天,爷爷家包饺子吃,银礼承大喊大叫着,把一个桃子丢出去老远,因为桃子缝里粘着一条面粉做的蚕,栩栩如生。 “姐姐跟你闹着玩呢!”奶奶不理解孙子为什么这么害怕。 “她不是!她就是残忍,就是大魔头!” 银霁面无表情地喝着汤。等她今晚拖着小行李箱回了家,银礼承打开自己积灰的书包,表情一定更加精彩:蚕羽化成蛾子有些时候了,把卵产在几张A4纸上,天气热,不少黑色小虫子破壳而出,现在正在银礼承的课本、作业本、没电的奥特曼、小车文具盒上乱爬呢。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小乖是故意这么干的,就像银霁也不相信爷爷只给银礼承买乐高、遥控飞机、小霸王游戏机,她一住进来,这些玩具就被藏起来了,藏也藏不好,她都在柜顶上看到好几回了。到晚上,银霁和奶奶都睡下了,旁边的屋子里才会传出它们的声音。如果玩具也能发出窃笑的话。 一般情况下,银霁对人还是很友好的。老师说:“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酷寒。”爸爸嗤之以鼻,有不同的见解:“不要搞小团体。”他解释道:“跟大家的关系都处好,但也不能处太好……但也不能被看出来你不想跟他们处太好。” 实在太难把握了,爸爸言传身教,提供援助,定期让女儿带同学回家“喝茶”——在A市方言里,“喝茶”是喝水的意思,对银霁家来说,这象征着一种仪轨。当她和别的同学在楼下玩到口渴,就一起上楼去“喝茶”、吃点心、看电视,一直到晚饭前。 茶水点心爸妈都备好了,银霁只用领人回家。领谁回家,取决于她最近和谁坐在一块儿,五个有点多,三个正好。 爸爸知道小团体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有了这个程序,银霁起码不用急着站队,因为她家的曲奇饼干真的很好吃。 可是有些人偏要打破这种平衡。银霁四年级,进了新班级,有个说一不二的女生上来就拍她桌子:“银霁,我要竞选班长,你不准跟我争。” 银霁根本就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找上,当然满口答应:“好,我本来就不想当官。” 这个女生并没有放过她,如愿当了班长后,上体育课时,又跟别人商量:“你们想跟我玩的话,就别跟银霁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听她的,但带回家喝茶的同学显着变少,还是引起了父母的注意。 “怎么最近都没看到小沁园她们了?” “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了,下课跑过去要好久呢。” “周六周末呢?” “……爸爸,我这样会不会伤害新朋友啊?” “这有什么?介绍她们互相认识就好了。” “这不算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吗?” “这算积极建立人脉,虽然小学期间的人脉屁用都没有。” “银杰鹰,你再跟孩子灌输这些,我就……” “不说了不说了。” 有一天,说一不二的女生又找上门来:“你都被我们排挤了,怎么不主动跟我道歉呢?” “对不起。”银霁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 “对不起也没用,我跟你说,六一合唱队我们不带你,听到了吗?” 银霁上了四年小学,合唱队从没缺席过。她想了一晚上,跑去找小沁园。此行很顺利,她们班的同学六一不合唱,表演迭罗汉,很乐意多一个地基。 这事被体育老师知道了,他告诉了银霁的班主任。第二天,说一不二的女同学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向她道歉了。 但银霁不能参加合唱,还得迭罗汉,她转到了小沁园的班上。是爸爸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比起转班,还是被孤立显得更加“搞特殊”。 要是当初死撑着不跟那个女生道歉……或者刚被威胁就马上报告给大人,接下来的事哪会这么顺利呢?银霁想着,两个班合班上体育课的时候去找小沁园,真是太明智了。 学校里有老师,家里有父母,从学校回家的这条路上,所有的情况都要自己面对。 不知从哪天开始,银霁回家的时候,身后总有一队男生跟着。 一开始,银霁从店铺玻璃反射出来的影像判断出,是后排几个爱起哄的。过了几天,队伍越来越壮大,除了班上的,还有几张陌生的脸。银霁回头瞪他们,他们大声吹口哨,得意得不行,好像她发现不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乎。 银霁每天都要想条新的路甩开他们。小区再怎么四通八达,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总有用完的一天。 她试着在课间主动出击,那几个男生凑过来回话: “对啊,就要跟你,有问题?” “他们都说你家附近有鸳鸯浴澡堂子,你看过里面的人吗?” “澡堂子到底在哪啊,每次跟到半路,你人就没影了~” “你不是喜欢晚上带人回家玩吗,怎么从来不带我们?” 有人扯着嗓子唱:“那一夜,我伤害了你——” 老师走进来,他们四散而逃。 银霁回到座位上。这回,现实中的爸爸还没开口呢,脑子里的爸爸就提前说话了:“总之别把事情闹大!” 脑子里的银霁狠狠关上自己的房门:“我练琴!” ======================== 讲句题外话,“蚕”这个字的繁体莫名能触发我的文字恐怖谷,感觉底下两条可怜的虫子快被上面的东西榨出汁来了。 解决跟踪者下 银霁有一个办法。 这事烦人是烦人,但她不打算向父母报告。一旦她表达出“请帮我解决”的需求,那么带女同学回家喝茶的周常也会被叫停。生活已经很无聊了,干嘛赌上为数不多的乐子呢,真是得不偿失。 再说,冷静下来一想,银霁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主导这件事。她走到哪,男孩们就跟到哪,一点也不怕被带沟里去。 在所有的路口都被用尽的这天,放学后,银霁收拾着自己的七星瓢虫书包,思维飘向远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则科普,说瓢虫大部分都是害虫,只要身上长了七颗黑点,就脱颖而出,变成益虫。当时她就不懂,这是谁规定的?七星瓢虫本人同意吗?万一哪天它想变回害虫、融入自己的族群,人们还会把它画在书包上吗? 银霁小区附近有鸳鸯浴澡堂纯属谣言,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自己家附近,谁会比她更熟悉?足以得见,他们就是直筒脑子,只看得到眼前的事,什么都敢编,什么都敢信。跟着银霁,他们都路过那个废弃工厂大楼好几回了,甚至有一回,墙皮夸啦啦掉下来一块,把银霁都吓了一跳,但他们就是不长记性。 他们只管享受着儿歌黄歌一起唱的年纪,勾肩搭背跟在银霁后头,天真烂漫地嘶吼:“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去了——” 这天,银霁走得比平时慢。她心想,若是谁能站出来阻拦一下,她马上请这些男同学回家喝茶。在这条街道,她拿余光瞟瞟玻璃窗里的店员,人人都在忙手里的事,头也不抬地。 上个世纪,这附近发生过命案。那时工厂还没废弃,杀人犯在里面藏匿了一段时间。工人们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熬粥喝啤酒,等到半夜,警车开过家门口、新闻报道出来了,才悔恨地说:“五万块钱就这么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偶发事件并不能让人们警醒起来,大家眼皮子紧了两天,恢复宽松,该溜走的还是会溜走。 在脑内规划好了路线,银霁踏着干枯的草地走上另一条道路。 平时父母不许她们去废弃大楼玩,银霁只有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用桌布包起暖手袋敷在电视后面,独自跑去探险。她在这里捡到过蝉蜕、大青虫干尸、奇形怪状的果子,有次还碰到蛇了,幸好离得远,双方都没受伤。回家后,她仔细研究了七寸有多长,又了解到这个法子不靠谱,应该找心脏的位置。她想挖蛇的毒牙,举着小刀蹲了很久,却再没见过那条蛇,可能它搬家了吧。 不过银霁要带他们去的并不是荒草原。她放慢脚步,侧耳听着,确定他们跟上来了,就绕到工厂后面,用力扯开那扇虚掩的大铁门,走上楼梯。 这里空旷又封闭,回声很大,等银霁走到二楼深处,几条水沟并列排开的地方,天真烂漫的男孩们也嘻嘻哈哈地跟进来了。银霁躲在柱子后面,细细数了一遍,十三个,一个都不少。 二楼有个水泥砌的大舞台,幕布都没来得及撤,天长日久,积的灰越来越重,大半拉都从顶上的围栏脱落、软在地上。在那后面,有个诱人的小房间,门已经坏了,是当时的后台。男孩们跳上舞台叽里呱啦一阵,果然鱼贯钻进了后台小屋,等最后一个人走进去、关上门,银霁撒开丫子往回跑。 她一口气跑到楼下,紧紧合上那扇唯一的大铁门,又跑到附近的花坛,狠刨几下土,从大树下面挖出以前捡到的一把大锁,两只手沉甸甸地捧着,努力举起来,套住大门的两个铁环,“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锁住了。 银霁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什么都听不到。工厂里的所有窗户都被锈死了,她试过打开,每次都失败,也许是力气不够。但她觉得,不管是谁,想拨动那些窗栓,总要破点皮的,破伤风要打几针来着?不记得了,反正和狂犬疫苗一样受罪。此外,窗玻璃确实是不全的,但老东西用料实诚,即便最宽阔的铁窗格,也容纳不了一个最瘦的小学男生。 当然,最好是破了几层皮都打不开,天冷了。银霁拍拍手,用鞋底抹掉自己的脚印,转身就走。 走出两米,银霁忽然刹车——指纹怎么办?早知道就把做清洁的塑胶手套带回来了。 她回到大门前,拿酒精湿纸巾擦拭了接触过的地方,又掏出一卷透明胶带,把大锁和门环细细沾过两遍,这才放心地离开。 从家里的书房可以看到废弃大楼。银霁借故给小金鱼喂食,总往书房里钻,妈妈忍不住制止:“好了好了,再喂就撑死了,快来吃饭。” 到了晚上,事情的结果就出来了。爸爸加班回来,带回了外面的消息。 “……太熊了,自己把自己锁在里边,那是小孩能待的地方?还是喊师傅去开的锁。” 银霁练琴的手不停,不动声色地打探:“锁已经开了?” 爸爸去书房待了会,出来汇报:“一个人也看不到,下午就出来了吧。” 妈妈有些担心:“小乖,要不咱们也配个迷你机?用不着多贵,能打电话就行,要是碰到这种情况,跟他们一样,马上就能联系到家长。”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银霁不死心:“没人受伤吗?” “谁知道呢。就算不受伤,挨打是跑不了的。” 算了,就这样吧。 妈妈找了一些图片给银霁看:“你喜欢Hello Kitty的还是哆啦A梦的?” “不用了妈妈,我觉得那个太幼稚了。” 爸爸附和:“就是,咱们家闺女这么自觉,又不会到处乱跑!上了初中咱们就买手机,买触屏的,开个市内300兆,没事还能上上网呢。” 银霁很是期待跟踪者们的反应。然而,第二天上学,他们全须全尾、天真烂漫地聊起了新话题。有个国家队的篮球运动员要回这里办签售,谁的姨姨抢到票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还试着暗示他们,证据这么确凿,为什么没人指认凶手?可是,跟那些人讲话又恶心又浪费时间,过了几天,银霁放弃了,转去张罗着带新同学回家喝茶。 这件事让她的某种认知成型了。她还没怎么努力呢,就已经达到了不被盯上、不被记住的境界?这也就是说,无论她干什么坏事都能轻松逃脱惩罚?——只要她不开口承认。 或者说,她开口承认了也没人相信。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对小卖部的阿姨说:“阿姨,阿姨,最近要小心有人偷东西。” 阿姨像《千与千寻》里的锅炉爷爷,七手八脚地从柜台递出辣条、无花果丝和干脆面。柜子里的小电视放的是港剧,声音开很大。 “你说什嘛?!” “我说,当心小偷!” 阿姨诧异地看她:“好,知道了,谢谢你。” 银霁抓着书包带子,站在原地不走。书包内袋,隔着布料,那支联名款铅笔就灼着她的背。她得到它的时候没有付钱,不是因为缺零花钱,她只是好奇,这么做之后会发生什么。 “阿姨,您不知道,比如我,我就想拿走那边的铅笔,还不告诉你。” “别闹了,你是四(三)班的银霁吧,你不会的。” 怎么人人都这么相信她呢? 和蚕蛾一样,大人也长着复眼吧,对世界看得全面,成像却不清晰。 “不是,我的意思是,您得安监控啊!” 阿姨有点不耐烦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好了好了,不买东西就让让,别挡着人。” 还没到一千天呢,第三天而已。银霁开始觉得这个游戏很无聊,趁没人注意,偷偷把铅笔放回原位。 蒲公英上 小学毕业考前一天,带头排挤银霁的女生跑来班里找她,手指摆出个4,向手心里弯了两下。 “你,随我来。” 两人一起走到操场。银霁总觉得,这女生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讲话像在念台词一样。 这回,她扮演的是女主人公无法攻略的傲娇老师:“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不是误以为银霁想竞选班长吗? “当然不是,我这么小气?” 说完,她又变成宫斗剧里看透姐妹心机的深沉妃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察觉到你是个虚伪的人。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一点。” 那你直觉还是有点准头的…… “你承认吗?” 承认不承认,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她真诚对待的事啊。 “我的话说完了,以后咱们再也不会见面。” 她又和大仇得报的侠客一样,潇洒转身离开。三秒后折了回来, “对了,你喊那么多人去你家,是不是在准备考试?” “什么考试?”毕业考多简单啊,闭着眼睛都能过。 “我是说师大附中初中部!下个月就开考了。” 搞了半天是来打探敌情的。 “我不考。” 银霁要去读的是片区内的实验中学。父母觉得,孩子没必要在初中阶段就上紧发条,一边学习一边发展兴趣爱好也不错。师大附中是有入学选拔考试的,有那本事考进去,只要保持在年级前三十,高中就能直升全国重点,那可是整个华X地区985上线率最高的地方了,对卷省的家长和学生来说,怎么不算巨大的诱惑呢?于是乎,到了考试周,连周边地级市的小孩都赶来报名,竞争之激烈,附中门口年年堵得水泄不通。车上还有挂横幅的,其中不乏名牌豪车,有些家长见状,只好收回横幅,连喇叭都不敢大声按,躲在车里给亲戚打电话:“不要紧,我们相信他,家里总有翻身的一天。” 因此,任何在学习上有点天赋的小孩主动退出战场,都显得尤为怪异:“你居然不考?你是不是怕了?” “是啊。” 谁要考啊,听说题目比奥赛题还难,万一考不上,岂不是挫败自信心? 女生三番两次一拳打到棉花上,早就泄气了。为了保持胜利者姿态,强撑着45°角抱臂站立,状似凡尔赛宫的女公爵:“呵!你这胆小如鼠的废物。” 进入初中,银霁的日子细水长流地一天天过下去。上课、练琴、练书法,应付起来毫无难度;介绍老同学和新同学认识,偶尔领人回家喝茶,既不被喜欢也不被讨厌;周末回爷爷家吃饭,银礼承长成一个肥硕的小学生,沉默寡言,欺负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寒暑假参加初高中衔接补习班——妈妈认为“为时过早”,银霁说,半数以上同学都去了,她不去很奇怪,爸爸马上拍板同意。 妈妈问银霁想不想烫头发,烫一个低调的小卷去上学,可以扎起来也可以披下来,漂漂亮亮的。Tony老师花了一下午才驯服那头刚硬的毛。妈妈货比三家,挑选了最适合少女肤质的护肤套装,还让银霁喝掉一些香气四溢的保健品,就算作业没写完,到点了,也催女儿赶紧睡觉,银霁整个青春期,只因上火长过几次痘。工作不忙的时候,妈妈还花时间给她挑选各种淑女裙、森系毛衣、小西服,衣柜渐渐装不下,她又请人在阳台上加装了一组,宁愿晾衣服的时候侧着身子。 银霁有时候在手机上刷到苦哈哈的同龄人,他们校风严格、家长霸道,半边身子在地狱,半边身子在世界五百(分之一)强,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偷走了谁的人生。可能她上辈子以血荐轩辕了吧。 某个周末,银霁和妈妈在理工大学看完辩论赛,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三五个大学生从身边走过,银霁偷眼看,有个女孩穿着吊带,胸口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纹身,香水带有呛辣的调性,旁边还有一个化烟熏妆、打着唇环的,她的发型好像叫……狼尾?宝石粉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刚才还有说有笑妈妈皱了眉头。 等他们走远了,妈妈小声评判:“不是不可以奇装异服,对咱们普通人来说,这实在有点太出格了。人的外表不用多么精致华丽,最基本的是要整洁干净,一味追求特立独行,很容易给自己招来麻烦。等这些孩子进了社会就明白了。” 银霁利用从刚刚的赛场上学到的方法,抓住话里的破绽,“如果不是普通人就能这么打扮吗?居里夫人可以吗?” 妈妈笑了:“她都得诺奖了,想干嘛干嘛,不过任谁都要看场合看身份的。像刚才那群艺术生,穿成这样顶多被讨论两句,谁都没法指责;但是当了老师,或者进了外交部,可就不能这么随性了……再说,那个发型我看过视频,打理起来可麻烦了。” 银霁听到最后一句,马上说:“我才不想剪成这样。” 最嫌麻烦的就是她,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她连护肤品都不怎么好好涂,以防从余量上被看出端倪,她的每一个皮革用品都光泽如新。 妈妈摸着女儿的长发,规划道:“上了高中,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剪个蘑菇头,像《花样男子》里的金丝草那样,清纯可爱型的。” “妈,你别看这个发型简单,其实也要打理的。” “那当然,总不能完全不打理吧?俗话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唉……剃光得了。” “你敢!” 又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云层中偶有闷雷滚过。自习课上,银霁写完作业,往后一仰,觉得自己快要长蘑菇了——有没有人愿意招惹她一下啊?再不找个契机干点坏事,她手都生了。 最近,她对爸爸的话产生了怀疑——当普通人明明就很简单啊,简单到让她觉得无聊。不过有件事他说对了,有些问题不要着急解决,放在那里不管,它自己就会消失。 最后一节课下课,银霁去门口拿了保温桶,一转身,不慎撞上一个同班男生。 “哎哟喂!” “对不起。” “Never mind~” 尤扬嘴上这么说,银霁抬脚想走,他故意反复横跳,拦住她的去路。 信不信我连汤带水泼你一脸饭?银霁温和地笑着:“别闹了。” 尤扬的电话响了,一把拨开她,向大门口走去:“喂喂?我在牌子那,穿的校服……哎呀,你个瞎子!” 银霁都快走到办公大楼了,那道尖锐的嗓子还是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韩笑!这边!” 名叫韩笑的女孩身材娇小、皮肤白皙、脸只有巴掌大,头身比惊人地和谐,长发是深褐色蓬松的自然卷,上面系着一个大大的波点蝴蝶结。复古日系的打扮在她身上特别合适,她要是走在东京街头,一定会被星探当场抓走的。 韩笑向尤扬挥挥手,五彩斑斓的手机链跟着晃动,尤扬走过去,接过几个纸袋。两个人聊了几句,尤扬伸长脖子看看周围:“就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我们啦啦队的活动上午就结束了。” 银霁想起来,今天师大附中开运动会。 “那个逼呢? “他倒想来,但他们晚上有加时赛。” “这么认真的吗?运动会不都是随便打打,联赛才是关键啊,一群弱鸡学霸也值得动真格?” 韩笑抬脚踢他:“看你那副嫉妒的嘴脸。” “得,他回来半年我都没见到人,怎么着,你们合伙孤立我是吧?” “搞笑,考完试那天我不是还喊你聚餐吗,结果你自己跑回老家了。” “我得疗伤啊,身边的变态全都考进去了,就我被淘汰。” “我这不是送炸串下乡慰问你吗。” “你以为你不是乡下人?唯一的城里人现在都不一定搭理你哦。”不知为何,尤扬阴阳怪气的。 “他敢不搭理我!别忘了,我是他永远的父亲。” 尤扬呸了句,声音沉下去:“他不来也好,我妈不让我跟人渣玩。”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炸响,尤扬一看天色:“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韩笑不肯走,探头向校园里看去:“对了,那个……” 尤扬拿与声线不符的宽阔躯干拦住她的视线: “不准!妈妈不准你瞎看!” 你们这个家族的伦理关系怪复杂的…… 第二天,银霁跟妈妈说晚上想吃食堂。下了课,其他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敲敲尤扬的桌子:“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蒲公英中 银霁和尤扬不咋熟,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手欠。某日,小学同学寄信过来,她打开信封,信纸的一角折成了精致的四叶草状,这在当时的女生中很流行。 银霁手工不好,一看到就舍不得拆了,尤扬那时候还坐她后面,一把抢过来,高高举过头顶。信的内容只是一些学习上的烦恼和言情小说的探讨,他读了一遍,当即觉得头上的包白起了,看银霁一副可惜信纸的样子,说:“哎呀,你别哭,我马上给你复刻出来。”花了整整一节数学课,真把四叶草恢复成原样了。 尤扬是个想干嘛就干嘛、从来不计后果的人,银霁本来不想惹上这种人。既然她对这位祖母的孙子(非亲生)有些兴趣,稍微降低一点生活稳定度也不是不可以。 打好饭菜,尤扬还在震惊中,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这么高冷的人怎么突然找我吃饭?” “你和殷莘关系很好吧。” 殷莘是她们班类似大姐头的存在,有她在,女生们很少受欺负。上课时,她能睡就睡,体育课倒很积极,开学自我介绍时说:“我的目标是长到一米七五以上!” 为此每天早到校一小时练长跑,短短几个月,已经跑进省预备队了。在她心无旁骛锻炼的时候,银霁注意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除了身高,殷莘第二性征也比较早熟,跑动起来,运动内衣并不能减缓它们的晃动。 银霁隐晦地提到某些男生私下开的黄腔:“殷莘不是经常帮他们带早饭吗?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先告诉你,你记得提醒她一声。” 尤扬放下筷子:“你还是直接跟她说吧。” “可是我跟她不熟……” “你跟我也不熟啊!更何况,我是男的,我去说更不适合。” 也对。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 尤扬仰头喝干汽水,挑眉道:“原来你是个好人?算我看走眼了。” 不,现在的你才看走眼了。 两人去操场找殷莘,半路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 “喂,你们两个,刚才跑过去的大奶妹是不是你们同学?” 尤扬愣在原地,银霁小小地上前一步,装傻道:“什么同学?你是说我们教导主任吧?” “不是老女人,我说那个天天在这狂跑的女的,叫殷……殷什么,是小孩。” 你也知道是小孩哦。 “我知道了!”银霁恍然大明白,“你们说的是警察局长的侄女吧,殷成凤,今晚她大伯要来给我们搞安全讲座呢!” 男青年离去了。 尤扬呼出一口气:“你别编得太离谱。” “跟他们这种人用不着靠谱。”银霁晃晃手机,“你在这等殷莘,我去跟门卫说一声,叫他重点关注这几个人。” “你什么时候拍的照啊?!” 实验中学门禁比较宽松,尤其是在下午和晚自习的间隙,家长来送饭的时间段。他们就是钻这个空子,盘踞在此好几天了。 第二天早上,银霁和尤扬吃到了校门口最难排队买到的那家炸酱面。尤扬包了一嘴还嫌不够:“就这样把我们打发了?你不得磕个响的?” 殷莘第二次为了银霁胖揍他:“你出力了吗?啊?出力了吗?你都没发现有人在蹲我,绝交吧!” 谁都知道,银霁从来不带男生回家喝茶,头发太短、学习态度不够端正的女生也不带。尤扬不介意,在学校,他没事就来找银霁玩。有次他看完一本青春疼痛文学,趁晚自习没老师,和银霁的同桌换了座位,哭哭啼啼讲了一晚上的剧情。 银霁耐心听着这个故事。普通的校园生活被一群精力过剩的高中生过得狗血纷飞,主线剧情大概是他爱她她爱他,他为她挖墙脚她为他背叛朋友、他又放下暗恋的女神和追求者上床,到了下一章,这群人又撇下一堆烂摊子去参加烟花大会、修学旅行……舞台真的是中国吗喂?在一阵你扇我耳光我踹你子宫的血雨腥风过后,高考在即,女主的闺蜜昧下女主的报名表,自己变成了大明星。书就写到这里为止。 “怎么没头没尾的?” 原来这部小说分为上中下三本,上已经绝版了,下刚出来就卖断货了,殷莘有全套,怎么都不肯借给尤扬。 银霁揣测殷莘的动机:“你一个男生居然爱看这?” “又不是我自己想看的!都怪韩笑……哦,韩笑是我小学同学——一天到晚在那诱惑我,我才买来看的,虐死我了,呜呜。” “你为什么不找她借?” “她是住读生,这种闲书都藏在她表姐家了。再说了,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结局,要是我先看了,我不就赢了?” 银霁想了想:“我帮你借。” 终于轮到实验中学开运动会了,殷莘一口气报了四个项目。最后一场接力赛之前,银霁主动提出帮她抱衣服。 虽然银霁成功刷到了好感度,但殷莘整天忙于训练,和她没什么交集,闻言诧异地说:“你一个项目都没参加?” “啊?我投稿了好几条广播呢。” 殷莘摇着头下判词:“……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银霁的体育成绩的确都在合格线附近徘徊。 所有比赛都结束了,殷莘领完奖,去厕所换衣服,银霁跟了进去。 “殷莘!我有件事想求你!” 隔着门板,殷莘大喝:“什么事,你尽管说!” “能不能把那套《吹不散的青春蒲公英》借我看两天?” 门后沉默了。过了一会,殷莘走出来,表情很无奈:“尤扬都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 “……你也太了解他了吧。” “那个,我说实话,”殷莘压低声线,“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没买这本书,网上有txt,我是下到手机里看完的。” “可以发我一份吗?”这样也能交差。 “不了不了,你一定会受不了的,每句话后面都接一句广告,我的脑子都被它污染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这样啊……不行你跟我讲讲后面的剧情呗?”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银霁送殷莘回家。她家住得近,走过去不到二十分钟。一路上,她看出殷莘的难受,毕竟要当着她的面,很多次把习惯性的脏词往肚里咽,造成了一些讲述上的卡顿。 讲到女主角在粉丝面前揭穿闺蜜真面目那段,殷莘领着银霁走进一个半开放的小院,在一家汽修店门前停住,非常突然地,一嗓子吼醒躺椅上的中年男人:“爸!起来做饭了!” 殷莘爸爸揉着眼睛看她们:“你带同学回家了?真难得……” 他起身走向厨房,走姿有点怪。银霁注意到,他的脚踝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当兵时弄成这样的。有个狗鸡……变态连长折磨他们班长,我爸为他出头,自己受了罚。” 说到这个的时候,殷莘脸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她带银霁从汽修店后门上到一个阁楼。这是她的卧室,唯一有女孩子气息的摆设就是挂有小星星串灯的床帐。殷莘钻进去倒腾一阵,找出几本书:“我这还有别的小说,你想看吗?我借你。” “想看想看!”银霁接过那些大部头,心里祈祷网上最好能查到它们的剧情梗概。 两个人坐在藤椅上喝酸奶。 “就在我家吃嘛!我爸做饭可快了。”殷莘开窗吸吸鼻子:“他在炒酸菜鸡蛋,是我们家自己腌的酸菜哟,外面买不到的。” 银霁表达了遗憾,不是她不想留,奈何家里管太严。 殷莘失望地说:“行行行,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 “对了,开学的时候,你说你想长到一米七五以上吧?”银霁无意间提起。 “你还记着呢!这么关注我的吗?” “那可不,我们这帮矮冬瓜都很羡慕你呢。” “放……不可能!” “不过听我爸说,要想长高,应该多吃肉、多喝牛奶,还要经常参加大球类运动。像篮球、排球这种跳跃动作多的,比单纯跑步有效。” “是这么说的,我也挺喜欢篮球,可是训练太忙了,实在没时间打。” 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成。 “全市初中生篮球联赛你知道吗?明年四月比,听说过了选拔就能蹭到免费培训,教练是从国家队退下来的队员呢。” 殷莘心动了:“那我寒假可以去看看。” 蒲公英下 听完整个故事,想起殷莘对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还是很认同的,银霁问道:“结局可以透露给尤扬吗?” “别了吧,这不完全烂尾了嘛。”她却只关心朋友的阅读体验,“一帮人都撕成这样了还能和解,小偷还在风风光光当明星,气死人。也许这就是现实吧。” 不,现实中他们少说也要蹲几个进去…… “要是他被教坏了怎么办!跟你不一样,他可是纯种的傻……智障啊!” 原来还饱含着对朋友前途的担忧。也好,体感这种结局不太能震惊韩笑一百年。 后来银霁把这部小说抛到脑后,等加印版上市时,她在书店扫到一眼腰封,发现宣传语是:“青春就像蒲公英,即便终将各奔东西,吹不散的是你我的情谊。”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喜欢青春小说的原因——这种赞歌也太假大空了!你看,作者都已经认同青春是蒲公英了,还得硬加一句前后矛盾、违背自然规律的口号圆回来,很难不觉得是对出版审核制度的一种妥协。烂透也是一种美,老头们不懂,也不允许。 妈妈经常在电视上看教育学讲座,那些专家提到孟母三迁时,总爱说家长不能忽略环境的重要性,环境是塑造人的一双大手。银霁的看法是,环境还是塑造感情的一双大手。很多看似萍水相逢的美好同窗情谊,其实潜藏着安排和“顺理成章”。你触手可及的同学是哪些人,读书越久,越取决于你和你父母在这场竞争中的地位,当然有运气成分加持,也可能有暗箱操作的渠道,反正对于普通人来说,怎么都不会参考个人主观意志,说白了,就是强扭的瓜,比包办婚姻高一篾片吧。 所以,那些陪你走过春夏秋冬的好伙伴,看似是活人,实则是一屋的镜子。不寒而栗。银霁不知向谁诉说这种感想,只能独自往下潜,就像她小时候一个人拿树枝拨弄恶心的虫窝,场面越不受控制,她越想继续探索下去。 ——把一群性格各异的陌生同龄人关在一起好几年,文艺作品加点佐料,他们就会把竞争对手间的兔死狐悲感误当作爱情和友情,把模糊的群体特征误认为一个特定的憧憬对象。为了对抗压力和空虚、抑制生长期的躁动,终日沉浸于角色扮演,忘了自己正被关在笼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年龄段,如果不美化为“最好的青春”,仿佛就对不起自己的一生。大家都这样,都普通,都没有意见,省了大人多少事。一旦脱离环境,谁还在乎谁啊?像小说里的这群主人公,在校时无论怎么撕都能藕断丝连,高考大门一开闸,你看他们还乐意称姐道妹不。 带回家喝茶的小学同学们,银霁上了初中就不怎么联系了。 不是没有傻瓜想要跳出剧本、把这样的过家家当真。可假的东西终归是假的,就算在没有升学压力的幼儿园里,想要对抗模糊化、聚焦于那个特定的人,也得反复穿越68棵树组成的丛林。而这片丛林,等他长高了,双脚踏到热带雨林湿红的土地上,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只是一棵树的分支。单枪匹马哪里打得过人生的因缘际会,也许只是始于一件小事,只要分开得够久,再亲密的朋友都会慢慢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因为下一站总有更合适、更聪明、更漂亮的演员取代ta们的角色。等他们到了70岁,聪明漂亮的年轻人也比相看两厌的老熟人更合适。 这种由捏造出来的人际关系构成的青春,银霁觉得,连蒲公英都不如,蒲公英种子落地还能生根发芽呢,而人与人之间无比脆弱的链接,所谓“缘分”,所谓“情谊”,只要断联,就会彻底消失,连转世轮回都没有。丢了的东西就很难捡回来了,就是这样无趣的。你别不信,就是这样无趣的。 话不能说太满。故事中很美好的破镜重圆,现实中也会发生在一种情况下——当他们不得不和旧人一起发财时。 有段时间,爸爸回家总是垂头丧气的,银霁试着表达关心,爸爸很抗拒,叫她好好学习,少操心大人的事。 当家里有什么坏事发生时,正常父母都不喜欢让孩子知道,再艰难也要尽力维持平和的氛围。在银霁的记忆中,自家爸妈仅有一次负面情绪大型外露现场。电视里,有个年轻时很出名的小生宣布复出,正在接受采访。妈妈沉默着看了一阵,不知怎么地,突然关掉电视,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沉重得可怕:“虽然妈妈不干涉你追星,但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被一些人的外表蒙蔽。那个姓海的长得再好,别忘了他是因为家暴才息影这么多年的。” 她一个少女怎么会喜欢过气中年男明星呢?妈妈的举止实在怪异,银霁感觉没这么简单,也不好过问,只是从这件事体会到,父母都是有私人感情的。不过,报喜不报忧是父母的心意,她也听话地正常生活,维持表面平静,仅能在某些夜里听到隔壁卧房传来叽叽咕咕声。 银霁的书桌靠墙,固体传递声波最快了。 是爸爸在忧虑地说:“……可是高中毕业后,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 “试试嘛,也是一个机会,至少不会血本无归。” “万一他不给面子……” 妈妈语气冷了:“对对对,面子最重要,那你可得藏好了,把压力丢给孩子就行。” “关孩子什么事?好赖我工作保住了,怎么都不会背债的,放心。” “谁管你背不背债,我们小乖多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确实是这样,你们的小乖认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有个大领导被抓了,为践行有难同当的传统美德,电力公司一层层进行了改组降薪取消年终奖的操作吗?班上有个同学已经念叨好几天了,她爸也是底层小职员,在家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你又不肯跟她明说,她只能一边瞎猜一边害怕,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事了。教育家说过,这样的环境会给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重创,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所以差不多得了,你要么就想办法改善局面,要么就跟她摊牌,逼她穷人孩子早当家。” “哪就这么严重了,你少在这激我。” “哎哟哟,我哪敢激你,毕竟你才是一家之主,你对老婆孩子甩脸色,谁会说你一句不是呢?我们母女俩只能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做小伏低咯。” 妈妈这人看着温温柔柔的,阴阳怪气起来可是一点不留情面。 “你非得把话说得这么重?” “这样就算重话了?嗓门大的是你,也不怕吵着孩子睡觉。” 四面楚歌的爸爸鼓起勇气尝试了以前不敢做的事。过了差不多一年,那座无形的大山消失了。不仅如此,家里二手车换了新车,还装了新电视和浴缸,银霁的琴也从珠江换成了雅马哈。 这个积累的过程银霁无缘得见。有一次,一家三口出门散步,爸爸神神秘秘地指着社区里一家生意火爆的游泳馆:“看见没,这里头有爸爸的股份呢。” 拐到街上,他又指着一家连锁蛋糕坊——这品牌还是银霁四年级时从Z市开到A市的——小声说:“看见没,这个店面爸爸就快全款盘下来了,将来就是你的。” 到了另一条街,他指向一家老字号烧烤店:“看见没……” “这里也是?!” 这家店都开了三十多年了,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我是想说,明天晚上我们请元叔叔在这吃饭,你要是方便,最好还是出席一下。” 银霁对资产的概念还很模糊,听到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据说爸爸高中时和这个老同学财主关系很好……难道闰土和老爷的故事要发生在他们家了吗? 她可耻地产生了逃避心态:“我又不认识人家,有点尴尬吧?” “别担心,你小时候见过元勋叔叔的,他的老丈人……前老丈人,曾经还是妈妈单位的领导呢。” 妈妈提醒:“你记着,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前不前的。他这几年对那一家子老人还是挺上心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此刻,银霁对闰土的同理心达到了巅峰。 好破的镜子 “要不是靠你们这群发小,这事哪能顺利办成呢?” 听到这句话,银霁方才稍稍放松下来。两人以下不能称之为“群”,迅哥儿和闰土则只有彼此……所以,情况还没那么糟吧。 说话的是元勋,人如其名,初次见面,银霁觉得他颇有些将军气度,谁承想喝了几盅就嗨到不行,高兴地拍起了肚皮,气质暂时下降为帝企鹅首领。 他拿鹅翅……巴掌热情地拍打着爸爸的肩膀:“多亏你呀,老银兄弟!其实我也怕得很,回老家这几年一直在赔,要是没你忙前忙后,这生意哪里做不起来?” “你是想说‘哪里做得起来’吧。” 爸爸都快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元勋还在一个劲儿盛赞他是个“少见的实诚人”,两个人越坐越近,爱的巴掌和暴雨一般落下来。忽然,他打个酒嗝,“刷”地变出一张正经脸:“不过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可不准生气。你这人,从小就这样,优柔寡断、畏手畏脚;人家有勇无谋,你是有谋无勇。可早点改了吧!能再积极点,不只赚现在这个数。” 他一指银霁:“为了孩子,拼一把,好不好!” 爸爸费老劲把他从身上撕下来,艰难地回复:“做生意跑动多啊,我还是、我还是想多陪陪老婆孩子!”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元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爸爸自知失言,连忙把话题拐到孩子身上。 互相交换几条诸如身高饭量几点睡觉的基本参数,爸爸回头问银霁:“元叔叔的孩子你记得吗,他还是你幼儿园同班同学呢。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还……”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把串?”妈妈插话进来。 “不用了。元叔叔呢?” “叔叔我有酒就够啦!我家那混账读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在Z市打拼,天高皇帝远的,银霁,你说说,他小时候没少调皮吧?” 银霁暗自瞟了妈妈一眼:“一个班上好多人呢,我也记不太清谁是谁了……” “对对,确实太多人了。刘老师退休前,班上最多能塞下100个孩子,早知道这样,就该听我的,送他去私立幼儿园……” 于是自然而然问到孩子们的中考志愿。 爸爸又回头看银霁:“你知道吗,元叔叔的儿子在师大附中读书呢,可厉害了,等他直升高中部,以后上哪个985还不是随他挑。” 需要一个假谦虚的双簧搭子是吧,好的。银霁配合地“哇”了一声。 元勋并没有被她“哇”得心旷神怡,只通红着一张脸,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别提了别提了,他可没那个能力,以现在的成绩,上普高都成问题,到头来还不得靠他老头我。” 难道他的力气在小升初考试上已经用光了?还是说被篮球、游戏、谈恋爱之类的课外活动分走了心神? “都怪我,是我当时开的条件太低了。我跟他说,只要你考进初中部,以后你爱干啥干啥,老子再也不管你。后悔呀!后悔也晚了,还能怎么办呢,以后只要他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就可以了。” 爸爸吓坏了:“你的意思是‘不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吧?!” 所以这就是你对他的期望?楼医生同意吗? 银霁吸着豆奶思考,他应该只是嘴上说说。那家蛋糕坊叫勋冠饼屋,至今没改名。但也不能排除商标注册很麻烦的因素。好复杂、好烦人。 爸爸似是没察觉出对方的自谦过头,说什么信什么,看到老同学沉默,非常同情地陪了一串沉默。这种时候,妈妈往往会出来挑大梁。 “高中择校还是得慎重。就算不考虑升学,一定要好好打探学校氛围怎么样,要是有故意瞧不起人、放任孩子自暴自弃的现象,还不如现在就求老师同意他留级,好歹能多复习一年,尽最大的努力考个好点的学校。” 妈妈对别人家的孩子还真是严格啊……然而,银霁心里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家有的是钱送他上国际学校,压根不用跟咱们低产阶级在一个赛道上卷。 爸爸附和:“说得对!他有底子在,努力一年准能行。就算直升不了,也可以报考二中试试看,二中也不差啊,是省重点,风景优美,食堂又好吃,我们小乖也准备考那里呢,到时候还能有个照应。” “银杰鹰,小乖的豆奶喝完了。你去叫服务员再开两瓶。” “叫她自己去嘛。” 妈妈的笑容敛去了。 “好好好,我去。” 爸爸起身离开,元勋还在对着他的座位絮叨:“你们家银霁聪明得很,要是使出全力,我知道的,可不止考个二中而已。我家里前几天还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演讲比赛,讲得可好,口条顺,思想又深刻,连我这个大人都自愧不如……那两个混账能有她半分聪明懂事,我这头发也不会白得这么快……” 原来他有弟弟妹妹了? 妈妈完全懒得唱双簧,大大方方把这些夸赞尽数收下:“可不是,大家都不敢小看她呢,但我不想孩子太累,顺其自然吧,高中还是靠自觉,精神压力大了,影响孩子脑部发育。” 都被妈妈架到这里了,银霁再想问楼医生的事,此时也不能做个不懂看眼色的笨小孩。 周末,下了补习班再去琴房,中间有将近一小时的间隙。闲着也是闲着,银霁逛起了师大附中一条街。 补习班开在师大附中周边,师大附中周边不止一个补习班,除了补习班,还有各种兴趣班,从附中作文到附中编程,最离谱的是什么,附中水产养殖。小初高三个阶段的学生混在一起,人员庞杂,银霁又没用心去找,所以人人都顶着熟悉的脑袋和陌生的脸,路过她身边。 这学期只剩一个月就结束了,终于,韩笑走进礼品店,后面跟着个胖胖的男生。她在店里转了两圈都无法做决定,胖男生忍不住出声替她参谋:“就水晶雪球吧,雪球好,这个大的还有光污染。” “烦死了,都怪你,干嘛提前送他发带,把我的创意都抢走了。” 说起适合送给篮球迷的生日礼物,发带应该是第一个能想到的。岂止生日,殷莘被选进联赛队伍的那天,银霁也送了她一条发带,属于是全球标准答案了。 “你送护腕呗。” “那不就和你的配套了吗?我才不要。” 胖男生一眯眼,跟兔斯基一模一样:“跟我配套就这么糟蹋你吗!” “你觉得呢?” “我还嫌弃你呢!” “算了算了,我出点血,送他球鞋吧。我可真是个好爸爸,你说是不是。” 在礼品店门口,韩笑突然蹦起来:“树树,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找个师傅在发带背后绣他的名字,你觉得会不会恶心到他?” “少糟蹋我的礼物了。” 寒假。桌游吧,银霁迟到了一会,殷莘迎上去挽住她的胳膊。 尤扬酸溜溜地指着银霁:“你俩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眉来眼去的?我的殷莘都被你抢走了!” 又指着殷莘:“我的银霁被你抢走了!!” 殷莘飞去一个白眼,跟银霁说了训练开始的时间:“到时候记得来看我啊!” 当然会记得,不然尤扬的100本青春疼痛小说故事会她不是白听了。 尤扬去拿游戏,问她们想玩什么。银霁说:“我从来没玩过桌游,你们决定吧。” “那就大富翁。” “啊对了,忘记跟你说,一会要加几个人进来,都是尤扬的小学同学。玩桌游,就我们三个人有点少。” 银霁拧瓶盖的手停住了。 “应该都是女生吧?” “不是,有男有女。” 银霁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留在这里,她一定会见到元皓牗。 她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既然如此 “哎?你干嘛收拾东西?” “那个什么,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不会是因为尤扬的同学吧?” “……是真的有事啦。” “狗屁,寒假能有啥事,我看你就是怕生。” “是的是的,我好怕生啊。” 尤扬拿了一盒大富翁回来:“你俩撕什么呢?” “你的狐朋狗友要把人家吓跑了。” “啥?”尤扬瞪大眼睛,“哎哟喂,你放心吧,别看我这样,我发小可都是高学历哦,有几个还是师大附中的,绝对配得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莘回顾细节,尝试推测动机:“她是听说有男有女才想跑的。” “什么意思,你恐男?” “你就当我恐男吧。” “那我呢?你怎么不恐我?” “她现在不恐,等你变声成功她才开始恐,你加油。” 尤扬被踩到痛脚:“靠!你们一个两个……” 混乱中,银霁觉得此处需要一个较为正式的借口:“其实是这样的,我突然捕捉到一丝写作业的灵感,要是不能马上写下来,灵感就跑了。” 殷莘和尤扬都无语了。 最后,殷莘朝尤扬使眼色:“算了算了,别勉强人家,我送她下去。” 尤扬很生气,一把推开她们:“滚滚滚,好学生少跟我们这种人瞎混,赶紧回家写作业去,把三年的作业全部写完,不然长大了可是要去街上讨饭的!” 告别殷莘,银霁从脸上剥下歉疚的笑容。是的,她处心积虑接近尤扬他们,目的就是想离元皓牗近一点,可这并不代表她现在就想跟他见面。 实话说,见不见面都无所谓。如果她做这些事的原动力就是想跟某个人见面,那她和王二小背后那群鬼子有什么区别?她总不能把自己关进废楼里吧,别埋汰人了。无非是在银霁有限的社交圈中,元皓牗是唯一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人,她实在好奇罢了——拥有失去半边天的独特体验,他会不会也堕落成电视上那些杀人犯呢? 除此之外,小梅姑姑不给银礼承找嘟父的原因她猜到了一点。有一回小梅姑姑休短假,跑到学校找银霁,请她吃西餐:“就请你一个人哦!你爹我都懒得理。”席间,她挽着一个看起来比她小很多的帅叔叔,两人当然不会当着孩子的面打情骂俏,但银霁偷眼看着,能觉出这个叔叔仰仗着姑姑呢。 银霁升上初中后,看小梅姑姑的近照,叔叔换了个更帅的。大伯对这件事总是非常恼怒——虽说一年365天,他只有除夕晚上不恼怒,因为爷爷会在那时发泄攒了一整年的脾气,需要不恼怒的听众。总不能直接辱骂亲妹妹吧,他只好咬牙切齿对帅叔叔群体做出评判:“都是有手有脚不肯自食其力的家伙,就知道吃软饭,丢人现眼,承承可千万别学他们。” 承承从体脂率上就失去了入学资格。 银霁在无痕浏览模式下查过大伯嘴里说出来的脏词。和同行业的女性不一样,媒体总是对他们做出饱含同情的背调报告:“都是从小失去母爱,亲爹又不管,才会……好好一青年,唉!” 所以,在最坏的情况下,元皓牗将来不仅杀人放火,还要出卖身体,说不定在银霁无法掌控的地方,可怕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真可惜,再弱也不是蚕蛹,不能从菜市场买来直接解剖。躲在暗处观察才是最保险的做法,真见了面,存在感一旦变强,匿名状态下特有的客观性就消失了。 普通人都是这样的。银霁不喜欢尤扬,和他成为朋友之后,反而失去了看不惯他的烦恼,即便他还是刚认识时那个熊样。由此可见,滤镜一开起来就无法回头了。 ……说回元皓牗,凭什么呀?小时候哭着喊着要结婚的又不是她,明明应该是他记挂着她,是他上赶着要来见她,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殷莘提到男女选手不在一个时间段训练时,银霁还有点庆幸。说句难听的,既然元勋闪亮登场,殷莘和尤扬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只是保持惯性跟他们友好相处,忽然断联才更麻烦。瞒着父母和乖巧长发女生的绝对补集交往,确实有点耗心神,也意外地有些乐子在。没关系,主导权还在她手上,以后总有办法从滤镜中脱身、慢慢甩掉他们,不留痕迹地。就像甩掉那些无聊的老同学一样。 从头到尾,她的猎奇心理不含一丝杂质,一丝杂质都不含。绝对是这样。 等了半天公交车都没来,银霁打个哈欠,不慎吸入一大口二手烟,呛得直咳嗽。 什么时候才能捡到死亡笔记啊! 那群吞云吐雾的鬼正从公交站牌后面走过。银霁探头看他们,巧了不是,老仇人了,中间那几个不就是操场上蹲殷莘的社会青年吗? 瘦巴巴的那个也在咳嗽,旁边的人提醒:“还抽呢,小心发病你。” “咳、咳……死不了,多好的烟,是吧仇哥(音)。” “你这样的货色,抽这个抽死也值了。”仇哥冷酷地说。银霁翻了手机里的照片,这个仇哥没去过她们操场。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只是碰巧来逛商场的吧。银霁觉得打车可能更快,离开公交站牌,刚好和他们顺路。 那个瘦猴越咳越厉害,像破风箱一样用力吸气,刚刚提醒他的人实在担心:“你药呢?” 瘦猴取得了仇哥的首肯,呼哧带喘地进了公共卫生间。 其他人就停在附近聊天。仇哥把烟灰弹到地上,问:“确定在这?” 另一个跟银霁他们搭过话的树墩子回答道:“确定。我们去修车,老逼东西凶得很,张周(音)差点没被酸菜坛子砸死。好不容易今天才等到她落单,操他妈的,老子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 “东西带了吗?” “带是带了,总不能在这里……?” “这个再说。张周不是看到她旁边还有个男的吗?” “小孩子罢了。” 你们也知道是小孩子哦。 银霁贴着墙摸回商场一楼,找到服务台的工作人员:“姐姐,我……我那个……” 工作人员头都不抬,敷衍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和她猜的一样。这家商场开了五年不到,隶属于A市一个搞房地产的家族企业。能进来工作的,因为不容易下岗,态度都比较傲慢。 银霁从书包里掏出学生证,“啪”地拍在她面前:“我是实验中学的,我不会说谎,有一群人贩子朝这里走过来了,救救我!” 等到那群人上了扶梯,工作人员问蹲在桌子下的银霁:“真的不需要报警吗?” “不行,他们有亲戚在警察局,我会被报复的!” “那我先打电话叫你家长来?” “姐姐,我好害怕,可不可以先叫几个保安叔叔护送我……” 工作人员啧一声,掏出对讲机。等待保安期间,她抬头辨认着走上二楼的那群人,语气突然变得轻松:“哎呀呀,什么人贩子,那群人经常光顾我们电玩厅,不是坏人,你是不是误会了?” 三个保安晃荡过来,银霁“腾”地站起身:“你们好,我刚刚偷了数码城的ps4,就在我的书包里,有本事来抓我呀!” 说完,她大跨步跑进安全通道。保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跟上去。 跑到桌游吧时,那群不怀好意的已经和殷莘搭上话了。银霁猛刹车,指着他们对身后的保安说:“就是他们威胁我这么干的。” 保安上前围住仇哥等人。瘦猴莫名其妙:“干什么?” “哦……有人举报你们偷游戏机,跟我过一下闸机吧。” “游戏机?搞错了吧?”瘦猴伸脖子朝店外看,银霁身前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仇哥一抬下巴,有个小弟不耐烦地搡了保安一把:“少在这嚷嚷,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天干物燥,乌龙事件升级成了斗殴事件,不一会,更多保安加入其中。桌游吧老板不敢上前拉架,顾客都跑光了。趁乱,银霁拉出了殷莘和尤扬。 两个人一脸懵:“这什么情况?” 银霁喉咙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尽,喘着大气,环顾一周,对尤扬说:“呼……你、你那群小学同学真能鸽啊。” 那就只能 就在刚刚,银霁的时速打破了自己的记录。这具四肢简单的肉身,在今天已经爆发到了极限,等意识到时,她开始体验到“眼冒金星”的具象化。 “你等会!”有个保安一把揪住银霁,“书包翻开我看看!” 里面只有手机、学生证、饮料和刚买的教辅资料。“哎,我说着玩的……你们还真信了啊。” 晚了。保安刚想说什么,后背挨了一头槌。他转身投入战场。 殷莘明白过来,摸摸银霁的头:“我们先跑吧。” 两个大高个儿夹着一米六的银霁溜到楼下广场。听殷莘说完,尤扬大惊失色:“开什么玩笑,这是银霁能攒出来的活?” “你别夸她了,不然她下次还敢这么干。” “殷莘,咳……咳咳,你这段时间还是多跟靠谱的人一起玩吧。” 尤扬一叉腰:“你什么意思?……哦,他们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包括韩笑、兔斯基在内,五六个他的发小朝这边走来。 人是会变的。将近十年没见了,之前银霁一直觉得,当元皓牗再次出现在面前时,她绝对不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但她没有考虑到一种情况:有的人是等比例放大的。 只是长着长着材质变了。不是莲花托生,十年前是剥了壳的水煮蛋、外面裹着一层兔绒,现在呢,是金属外边涂着一层蜡。 韩笑递给尤扬一大袋子零食:“你们往哪跑啊,桌游吧不是在楼上吗?” “换地方了,上面有人打架。”尤扬用略带骄傲的目光看了一眼银霁。 银霁:天气真好科。 另一个同行的女生问:“换哪?打桌球还是KTV?” 兔斯基弱弱地提议:“图书馆?” “不然回家写作业吧。”元皓牗懒洋洋地开口。 女生跳起来拧一把他的脸:“你还真的发愤图强啊?” 韩笑接梗:“还没涂满呢?肠胃不好吧。” 元皓牗掐住她的后脖颈往下按。韩笑哇哇叫:“你个不孝子!” 殷莘小声问银霁:“你还好吧?” “我无话伏羲(无法呼吸)。” “啧啧,弱鸡,叫你多锻炼你不听。” “——去游泳吧,元元家不是开了恒温泳池吗?” “大冷天的我才不想下水!” “所以折中一下,去KTV写作业——” 殷莘举手:“各位,我跟同学先回去了,她身体不舒服。” 尤扬作为局长,又知道前情,这回情绪稳定地同意了。 稍微走出一段距离,银霁的脑子才恢复思考能力。她天天照镜子,对自己面貌的变化并不敏感……至少绝对没到等比放大的程度。所以,要是不知道名字,谁能对得上号啊。 殷莘忽然站定,喊尤扬:“你刚才不是问我吗——” 一行人迷茫地回头看她。 “这就是我被银霁抢走的原因,明白了吗?” 离开大部队,殷莘才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刚才……谢谢你了,不然我们真的有点麻烦。” “等等,现在还不能放松警惕,而且我好像把事情闹太大了……咳咳,听说他们这段时间没少骚扰你吧?” 殷莘下意识地抱住胳膊,姿态防备,嘴上却说:“没事的,我都能解决。” 才怪。银霁想,要真有法子解决这帮狗鸡巴就好了。 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是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 殷莘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手在打抖。银霁说:“你要是害怕,就牵着我的手走吧。” 两个人手拉手走到车站。殷莘劝她:“其实用不着拉上保安,我自己也可以周旋的,况且还有尤扬在。你想,万一他们盯上你怎么办?” 想不到殷莘也是爸爸的同门,“息事宁人”派的。银霁烦躁地说:“那怎么行?有的人,不狠一点哪里会老实。” “……阿霁,我这人说话不中听你知道的。” “嗯?”怎么了,又有人要点破她的虚伪吗? “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有间歇性中二病啊?!正常人哪会想到这么抓马的方法!” 原来是这个吗。 “你认不认?” “我认。你知道吗,我小学的时候干过更中二的事。” 银霁跟她讲了把十三个男生锁在废弃工厂的故事。 殷莘哈哈大笑,心情转好:“真有你的。最可怕的是什么——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个中二病。” “是吧,我也很苦恼。” “有什么好苦恼的,我爸常说,表里不一的人更容易取得成功。” 这是什么毒鸡汤文学的slogan啊。 “对了,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话说,银霁一直有个疑问:在很多人眼里,初中生还不算“长大”吗? 殷莘自问自答:“反正不是老师就是公务员。你家里管得严,我知道的。” 她戳戳银霁的脑门子:“你应该不喜欢吧,干嘛不反抗?” “没办法啊,正面反抗还不如我……” “小乖?” 熟悉的声音响起,银霁抬头,看到妈妈跟她朋友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眉头挑得高高的。 啊,今天是下半月的周六,妈妈例行来做美容。银霁在心里骂尤扬,真会挑日子。 “你不是说和同学买书吗?”妈妈的目光落在她和殷莘牵着的手上。 一直作假小子打扮的殷莘这时倒有些羞赧了,银霁感受到她抽出手的意愿,手掌使力,把她攥得更紧。 “是啊。我们买完了,她叫我帮她挑头饰,等头发留长了可以用。” 妈妈叮嘱一句天黑前回家,就和同事离开了。殷莘大松一口气。 怎么,她的家长比上门找麻烦的社会青年还可怕吗? “我懂了,正面反抗不如撒谎是吧,刚刚连我都窒息了。” 确实如此。想要快速解决问题,没有什么比撒谎更好用。 不过她的家庭氛围远没有殷莘理解得那么沉重,妈妈的高标准几乎都用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了。殷莘吓成这样,恐怕离不开银霁的刻意引导——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有一句潜台词藏在冰山下面:“我是顶着非常大的压力跟你交朋友的哦!”于是,一些道德绑架发生在无形中。 在人设中,妈妈是个恐怖的封建大家长,银霁却敢脸不红心不跳地当面说谎,可能这个信息差塑造出的情节震撼到了殷莘,她大胆畅想银霁的未来:“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去拯救世界也太可惜了。” 为什么都夸她聪明呢。不是假谦虚,银霁真心搞不懂,她都不是年级前十,音乐和书法上的造诣也只能说平庸,人格上更可以说是一个混蛋。难道这就是亲友滤镜的反作用力吗? “你是希望我变成奥特曼?”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要是不拯救世界,就会去毁灭世界。” “明白了。我这就竞选美国总统。” “那我一定拉人投反对票……” 光阴似箭,中考临近。殷莘在联赛中表现亮眼,拿到一笔奖金,也被某个以培养篮球运动员着称的高中预录取了,但她不敢松懈,马不停蹄地回归长跑预备队,经常看不见人影。父母知道银霁功课紧,有饭局也不要求她出席。尤扬很少找发小玩,他现在更重视初中的朋友。你看,她说什么来着,下一站的人更重要吧。 附中男篮队又拿杯了。听说元皓牗是前锋,前锋对身高没什么要求吧?体育后进生银霁也没空参加篮球扫盲,不过,他比那天同行的人——比韩笑、兔斯基他们——平均高出一个头,略逊尤扬一筹,由此可见,附中的综合素质应该挺可怕的。拿自己当计量单位,很容易推测出人家的真实身高,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有一首歌怎么唱的,Daily Growing,等比放大那也只是中期结算成果,等下次见面时,人家就完全变样了。 A市很大,初中少、高中多,全世界的大学更多,地球人的工作岗位更是开到了海底、外太空——下次见面,可能就是在他的婚礼现场了,说不定还是二婚现场呢。前提是,爸爸和元勋的关系能够维持住。 想想就没意思。楼医生早早离开了这个时空,一切都变得如此无聊。 跟他一起 初三下半年,银霁课业紧张,愈发喜欢在操场散步了。刚下过一场雨,尤扬也不怕滑倒,在草坪上跟兄弟们踢足球,看来今天的晚自习他也预备翘掉。 银霁一边背单词一边缓步绕圈走,她小声诵读:“呼气、呼气、exhale;吸气,吸气——”言出法随,吸入一大口二手烟。 夜神月的黑化不是靠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门卫明明没换人,树墩子和瘦猴却还是熟面孔,刚刚谁说A市很大来的? 树墩子:“问过,昨天就没来。” 瘦猴:“那就是说下个月就住进去了?” 操场上散步的同学很多,银霁在附近的长椅上休息也没引起注意。 树墩子:“仇哥也搬回370了,要不要跟他汇报一声?” 370是A市一个比较有名的夜间娱乐集散中心,有各种酒吧、迪厅、地下live什么的,偶尔办办画展。殷莘中考后要参加锦标赛,下个月开始封闭训练,省体育馆的宿舍就在370附近。 “他早就换目标了,何必呢。” 树墩子说:“盯了这么久说丢就丢?张周,就算是为你白出的医药费……” 瘦猴吐了个烟圈:“挺好的,这回离她家很远,我打听了下,进出都比较宽松。” “我就说嘛……货是齐的,什么时候下手?” “看仇哥怎么说。” 银霁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她漏掉的东西。 殷莘搬入宿舍的前一天,恰好是个周末。银霁买票看了一场先锋艺术展,云里雾里地走出来。白天的370还不像夜晚那样张牙舞爪,甚至有个小清新店铺开门做陶艺,刚好银霁最近想养多肉,买下一个画风很山寨的舒克小花盆,放进书包里。 下午四点,仇哥领着几个面生的男女到了地方,一起消失在巷子深处一家桌球吧。树墩子和瘦猴张周去哪了? 银霁在最近的奶茶店点了一份冰淇淋,坐在窗边,一直盯着桌球吧的入口。甜品类不愧是370的次要产业,冰淇淋难吃得要死。 半个小时过去了,再没人走进那家桌球吧。生意这么差?难道是VIP制的? 银霁想过去一探究竟,奈何冰淇淋还剩一大半。制作它的是一个菠萝头壮汉,此刻正盯着她这位店里唯一的客人,眼神饱含着期待,腰里别着一串金属制大锁链子,也许是装饰用,然而,在《水浒传》里,吴用就是拿这个劝架的,交战双方都有刀。 门铃“叮当”一响,菠萝头的注意力有所转移。一个男的,确切来讲,一个元皓牗走了进来,没背书包,但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学生,和那天在广场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到底吃的什么饲料?许久不见,他又长高了。只是……打篮球不是会把人变结实吗,他怎么瘦成这样了?再瘦一分,就彻底掉出了银霁的审美区间,童年滤镜岌岌可危矣。 毕竟店里只有银霁一个客人,他寻求参考的范围有限:“这个好吃吗?” “超好吃的。” 元皓牗点了份一模一样的冰淇淋,刚舔掉勺子边边上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终于离开菠萝头的视线,银霁起身就走。刚走到桌球吧门口,背后就传来元皓牗的声音:“姐姐,我打听一下,你今天下午有没有看到一个这样那样(描述仇哥长相)的人?” 看起来,陶艺店主被这声“姐姐”叫得浑身舒坦,嘴上还在嗔怪:“你问我我就说呀,那我多不值钱?” “别这样嘛,请你吃冰淇淋!” 难吃的冰淇淋(去掉勺子)转移到了店主手上。 “你说的是桌球吧老板吧,这不刚到自己店里去,我想想……差不多半个小时前?你一个小孩,找他有什么事?” “其实……我被他戴了绿帽子。” “什么?!” 什么?! “所以我想知道,这几天你有没有看到他带女孩过来?差不多我这个年纪的。” 银霁也需要这个情报,走到他们跟前。店主仔细回忆着:“女孩倒是天天带,但是像他们这样的,打扮起来看不出年龄,你懂吧?” “好,谢谢啦。” 冰淇淋快化了,作为答谢(或者为了表示愧疚),元皓牗买了个山寨贝塔小花盆。 银霁决定亲眼去看看。桌球吧前厅有个长相比较凶恶的人,他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在充电。 新闻里提到的意外怎么从来不发生在这种人身上?二楼才是正式的活动场所,看起来这里确实有一点准入门槛。银霁不想跟这个人打照面,问元皓牗:“这里有后门吗?” 后门一般都没监控。两个人绕了一圈,还真的找到了后门,从架梯上去,门虚掩着。真是顾头不顾腚,符合他们的作风。 刚想打开那扇门,银霁感觉自己的书包带子被人抓住了。这股力道并不小,完全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你是来干嘛的?” “你又是来干嘛的?” “我想知道我是怎么被绿的啊。” “那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被绿的。” 元皓牗打头阵,两个人摸了进去。不对,只有银霁一个人是摸进去的,走到吧台前,元皓牗热情地跟酒保打了个招呼。 酒保也很热情:“哟,今天也来玩呀~怎么就你一个?等人拼桌还是?” 银霁相当于0个人。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仇哥他们的人影。 “老板在楼上休息呢,他们带了个……”酒保这才发现他身旁的女孩,猛地止住话头,“总之需要一点时间,你等等。” 搞了半天他认识仇哥。那为什么要从后门进来啊? “我去包间等他们吧,帮我拿副扑克牌。” 两个人可以用扑克牌玩什么呢? 21点。 元皓牗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崩溃了:“你出老千?!” “新手保护期而已。”银霁还是第一次玩实体的。 她把五十块钱钞票揣进荷包里,往沙发上一靠,有什么东西硌到她的背。 从罩布后面摸出来一看,是沙丁胺醇气雾剂。上面写了,用于短效缓解支气管哮喘,继续往里摸,还不止这一瓶。 看到这些药之后,银霁开始在包间里翻箱倒柜。垃圾桶里有这款气雾剂的空瓶子,她捡出来,别的什么都没找到。 不对呀,理论上这里的抽屉夹层、柜子暗格之类的地方,应该藏着那种一小包一小包的白色粉末,或者一瓶一瓶的小药丸……或者针筒,针筒也行。 “你在找什么?”元皓牗跟半个主人似的,一手插在裤兜里问她。 他背后是包间的卫生间,银霁想起什么,进去掀开马桶水箱查看,空空如也;最后,她爬到马桶盖子上,在天花板上细细摸索了一阵。一无所获。 “……你要是肚子饿了,我去吧台拿点果冻来吃?” 她又不是在厕所找食物!所以元皓牗被骂了:“你白痴吗?” 吸多了脑子会坏掉。银霁合理怀疑,他瘦成纸片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 碎得更彻底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有的人就该被送进地狱。 在那之前,得先送点人进监狱。可惜她暂时找不到任何凭据。 门外有动静传进来,是吆五喝六声,是夹道欢迎声,从中可以辨认出瘦猴的破锣嗓子。趁元皓牗转身开门,银霁把所有没开封的气雾剂藏进书包,又把垃圾桶里捡来的空瓶子塞进沙发罩布后面。 等她把茶几上的扑克牌都收好了,张周一行都没有要进包间的意思。所以,她有充分的时间把元皓牗拉进卫生间,并把门锁上。 元皓牗还在求知若渴:“你到底在干嘛?” 银霁还在借力打力:“你在干嘛我就在干嘛。” 卫生间本来就不大,加上银霁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两个人钻进来更显逼仄。从他身上,银霁被迫闻到了一种类似于新开封的数码产品的气味……那层蜡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因为这样的进展,她产生了进一步交谈的想法:“他们强迫你了?” “强迫我什么?” “吸毒啊。” 元皓牗倒吸一口冷气,也是没想到面前的少女如此直言不讳。 “我会沾那玩意?” 哇,这么凶。 “这里老板是你什么人?” “前男友。” 满嘴跑火车是这个人的保护色吗? “好吧,其实是我爸堂系一表叔。” 原来是元勋的人脉啊。“那到底是堂还是表?……算了不重要,总之你先做好大义灭亲的准备。” ——除非他对亲戚扣来的绿帽接受度良好。 “啊,所以你刚才是在到处找毒品?他们怎么会把东西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白痴吗?” 从熟悉的用词上,很难听不出报复的意思。怎么,对藏毒品这件事他也很了解吗? “是的,他们不会,他们很警惕,所以一会有人进来了你也别出去。” 其实出去了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卫生间的门上有一个小窗,从那里可以窥见外面的一切。银霁不想看到元皓牗和那群混蛋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么说,他们涉毒是真的咯?你是怎么知道的?” 装什么呢。银霁怒视着他,开始考虑情急之下自己有没有撂倒他的能力。 元皓牗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迫近的危机,关注点持续跑偏:“咦?你头顶只到我胸口,厉害了。” 比起毒品,他似乎更熟悉这些把场面搞轻松的话术。 但银霁不吃这套。沉默中,包间门“咔哒”一响,她被按着肩膀蹲下身。 元皓牗的刘海差点戳进她眼睛里。银霁揉着眼睛,有一张干净的纸巾塞到她手上。 附中的校服是有领带的。看来他很喜欢这条领带,不然也不会休息日都系着了。深蓝色领带不够“大人”,系法也很日系,一整条细细长长的,乖巧地趴在银霁的膝盖上。 衬衫是另外买的,材质比他们校服好得多。或许这个打扮很适合桌球吧,裤子也是配套的、合情合理的,俯身打球时,怎么都会勒出个翘屁来。也对哦,他连参加篮球赛都要精心搭配球衣,预选赛穿黄决赛穿紫,以像素风格绣着他名字的头带仅在关键赛场上出现,银霁看过殷莘拍的照片,不禁感叹,怪不得人家是男明星,而她丢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听外面的响动,来者不多。应该说来者只有一个人,否则,为什么只有沙发陷下去的声音,没有交谈声? 令人不快的是,银霁现在想打嗝。 她一时失去分辨事物轻重缓急的能力,擦着那团毛茸茸的刘海,冒险站起身,踮脚看向窗外。 不看还好,一看就把嗝吓回去了。 难道她天生自带这方面的天赋?随手设了一个简易陷阱,土还没踩实呐,理想中的猎物自个儿掉了进来,把一场恶作剧升格成本不该有的样子。 更巧的是,在她提供观测视角的时候,张周刚好拿着针管往胳膊里注射,薛定谔的猫都没这么听话。哮喘不能这么治吧,姑且拍下来再说。 元皓牗也站起来,看到外面的景象,小声“哇”了一句,语气难辨喜恶。如果他有个脾气不好的妈在现场,早就被揪着耳朵骂一万遍了。 证据算是拍到了,银霁收好手机,第二个人走进包间。 不是树墩子也不是仇哥,而是一个理着寸头的高个子。他走近,踹了张周一脚:“你怎么不上去玩?” “我这身体,能玩这么大的?” 寸头指着针筒:“更大的你都玩了呢。” 银霁有些后悔。早知道一开始按录像键了。 那人走了,原来后脑勺还剃出了几个字母的形状。张周还在沙发上躺尸,过了不久,他像所有瘾君子一样,轻微地、有频次地抽搐了起来,或许是神经已经麻痹了太久,毒品带来的快感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馈给肌肉。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殷莘或元皓牗身上,她将来该怎么办呢? 指甲陷进了肉里。整个包间一片寂静,只剩张周令人反感的呓语声。 看来他还要享受一阵余味,两人暂时无法从卫生间脱身。如果张周一直不走,等楼上的人清空了精囊,聚集到这个包间里,他们该怎么办?难道要元皓牗出去交涉一番?她决不允许。银霁的双手死死握着门把手,像是在守护一个阵地。 老天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下一秒,张周的抽搐变得剧烈,连带着呼吸道也痉挛起来。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吸气,不一会,进的气追不上出的气。 他用尽所有力气把手伸进沙发罩布后,来回摸索。银霁猜测,他把药藏在这里,一方面是出于不安全感,另一方面是不想在兄弟面前强调自己哮喘病人的身份。 银霁也在剧烈吸气,她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卫生间的空气再凉,呼吸声也很平稳、很活跃。 好不容易,张周摸出了那个空瓶子,摇晃一下,手部脱力,瓶子掉在地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声。 他用仅剩的气息骂了个脏字,继续往罩布深处探索,恨不得把整个身子裹进去。 沙发吱呀作响,先是吵得可怕,而后逐渐趋于平息。银霁想到绞刑。行刑官一声令下,犯人脚下的小门打开,直直掉进那黑洞里,围观者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绳子猛烈挣扎,不一会,绳子的振幅A无限接近于0,大家即使看不到尸体也能明白:啊,他没了。 真是死亡过程最完美的具象化。比起视觉上的愉悦,声响还差点意思,不过,张周的生命就装在书包里,灼烧着银霁的背,这让她兴奋得浑身发抖。 银霁死死盯着这个百年难遇的场景。一条贱命的末路就该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不带在身边,非把地方腾给毒品,那么生命腾地方给死亡,怎么就不合理了?她希望这个过程快一点,但又舍不得这种不普通、不日常、震撼到灵魂的审美体验。霎时间,天和地从四面八方压向他们,坍塌的洞穴中只剩死亡、正在死亡的人、旁观这一切的她。 ——直到耳畔传来削去了高频和低频的女声:“您好,120为您服务!” 银霁回头。那支新开封的手机开了免提,手机主人的目光在书包上停留片刻,划到她的脸上。 “磅!”地一声。 母亲去世了。在我这里,她还活着。 从小,我不屑于成为一个普通人,毕竟,在母亲的鼓励下,我爬上了危险的滑梯,干了坏事也会被她包庇。说起来,“敢敢”这个小名,她走后再也没人叫过。 全家人都不支持楼冠京女士的援非工作,除了我。葬礼刚办完不久,我爸就再婚了。阿姨是体制内普普通通一文员,很快,妹妹出生了。妹妹并不比我聪明多少。 直到今天,爸还在用“勋冠饼屋”这样的店名博同情,商人重利轻别离,数年来赚了不少钱。难道十年后,我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吗?我不会,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学会了挑选适合自己的圈子,早早看透银霁同学其实是个坏种。只是当时我还小,误把这种特质当作聪明,还跟她求婚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骨子里更愿意跟她这样的人来往,因为普通人全部都太无聊了,不能给我的生活增添色彩。只可惜,银霁被培养成了普通人,我也跟着爸在Z市A市两头奔走,交了足量的新朋友,就把她从人生里剔除了。 从Z市回来,能留在我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出格,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本质上都是无聊的乖孩子,除了韩笑还算有点意思,但也尚在射程范围内。我变成了一行人中最出格的,有些人的爸爸会说,表里不一更容易取得成功,于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伪装成乖孩子,逐渐变得受欢迎。 卸去了伪装的我又如何安放呢?堂系一位表叔,仇哥,向我抛来橄榄枝,我马上就成为了那家桌球吧的常客。这样的圈子才更适合我,我甚至在这里找到了女朋友。 谁知他们竟然涉毒。如果我也被卷进去,楼冠京女士该多伤心?韩笑,作为一个美女,会用屎尿屁笑话掩盖自己的美貌,为的就是安全地藏在人群中,即便如此,还是被盯上了,这就是我与他们决裂的导火索。可我一时放不下这个团体,所以阻止了同行一个谁的暴行。最后,没人受伤,没人死去,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人迎来宣判,正在保外就医。他没有供出背后的人,我也还保留着自己的位置,皆大欢喜。 阿姨、妹妹才是爸爸的家人。自从我用光了学习上的力气,他对我很失望,重利轻别离嘛,脸面也是利,生活费管够就行,他的面子和我元皓牗有什么关系?我变成楼冠京一个人的儿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都不算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接下来,我应该就能察觉到,能够包容出格者的圈子多的是。这也是为什么相较于Z市,A市算得上“乡下”。现在想来,仇哥他们不过是入驻370、获得一个出格身份的“官方”认证,马上就开始搞毒品搞女人,也蛮俗套的,另一种形式的无聊罢了。等我上了大学,就不用再跟他们混下去了,包括绿了我的女朋友,我也会甩掉。前方总有新的乐子等着我,现在就撕破脸皮,实在没必要。 总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忘记我的妈妈。 ——以上,全部都是银霁的个人揣测。 家里有门禁,她也不想被谁发现自己来过370。等那个靠气雾剂救了一命的患者被担架抬下楼、救护车呼啸着离去后,银霁马上躲进人群,背着装有一个舒克花盆的书包,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到家前,她还特地留出时间,在天台上走了两圈,把身上的烟味都散尽。 可惜的是,她没能亲眼看到事情的结果,相关人士也不认识几个,不知道后续的细节,只能靠旁人的只言片语加上自己的理解,来圆上这个故事。 元皓牗一直都没走,她知道的。那时,现场一片混乱,楼上的人不知所踪,或许三层楼还存在别的出口吧。 因为是他叫的救护车,大英雄降世一般,人们簇拥着他。有个女孩从楼上走下来,抬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马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哟,大漂亮,你还真来了啊?他们说我还不信。” “没办法,到处都找你不着。” “因为我不想被你找到呀。” 原来被绿是真的吗。 女孩裹着浴巾,像是走在自家客厅一样,迈着猫的步子穿过大厅。她到吧台前叫了一杯酒,朝元皓牗招招手。 元皓牗过去了。女孩啜饮一口红酒,忽然踮起脚,樱桃小嘴凑近他的脸颊—— 咬了一口。 这个画面对胃不好。女孩指着他咯咯笑:“跟个鬼似的!” 银霁视力好得很,清楚地看见,她咬下去之后,还摩擦齿关、狠碾一下,松开时脸颊肉都被她扯起一块。元皓牗的左脸上,一定留下了两排鲜红的牙印吧。 酒精能消毒。看来两个人是吹了,赵敏怎么对张无忌的来着?她怎么还反向操作呢。 夜深了,殷莘发来信息:“教练同意我爸跟我一块来了,就是家里的生意得暂停一段时间。” 挺好,剩下的事就不用银霁管了。 “阿霁,到底为什么?” 想起自己在殷莘这边的人设是中二病,银霁神神秘秘地说:“你等着看新闻就知道了。” 新闻出来后,爸爸听说这件事掺和进去一个中考生,再仔细一听说,这个中考生还是勋哥儿家的大公子,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小孩该管的事!” 说到这里,之前的问题银霁已经想通了。初中生嘛,处在大人和小孩的正中间。正中间不是一个身份,而是一个地址,就像猫被薛定谔装在盒子里,到底向生还是向死,从来不是猫自己能决定的。举个例子,当他们被坏蛋惦记的时候,可以是大人;当他们想反抗的时候,一定是小孩。 时尚是一个轮回,衣柜里的风衣是当初楼医生的同款,妈妈哪里明白,向来给什么穿什么的女儿,为什么偏偏对这件衣服如此执着。 但她只是欣慰孩子大了,开始建立自己的审美了,是好事呀。 你看,盒盖一关,任谁都能轻轻松松回到温馨的日常中。殷莘睡了,银霁息屏、下床,走进衣柜,拉上柜门,摘下那件风衣,卷成一根小棍,双腿夹紧它,在喧嚣的寂静中,开始自慰。 岁 银霁中考发挥得不错,成绩还没公布,二中招生办的电话就打来了。 她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询问了宿舍的详情,老师热烈欢迎她提前来校参观。 爸妈也是没想到她能考这么好,买了香槟回来庆祝。 妈妈的满意写在脸上,爸爸却含有一丝隐忧:“哎呀,还是名字取大了。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银霁’、‘嬴稷’……不是跟秦昭襄王撞了嘛!” “按你说的,汉字这么多,读音就那几个,你想避讳天下人,就自行创造新读音吧。” “那就更加搞特殊了吧!” 令人安心的是,有一轮皎洁的师大附中挂在空中,A市其他高中谁敢自称top2?因此,即便进了火箭班,银霁也远远没到精英阶层的程度。爸爸再怎么追求居中,也不想看她偏向差的那头,晚上也还能睡个好觉。 高兴归高兴,他觉得自己在家庆祝一下就好。可这事不知怎么地,被千里之外的小梅姑姑知道了。小梅姑姑连夜赶回来,到处宣扬她的侄女有多么棒。亲朋好友们知道了,责怪爸爸怎么不早说,按着他的头,在A都大饭店攒了个局。 爸妈人际关系简单,只在五楼大包厢摆了三桌,小梅姑姑却非要应援彩虹门,红底白字一溜儿排开:“恭喜银霁同学以优异成绩考入A市第二中学火箭班!” 在它隔壁,另一个彩虹门是庆祝孩子考上Z大的,阵仗远不如银霁这个。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那家每一位来宾走进饭店,又要折回门口反复确认,个个都满脸迷惑:你们家光耀门楣的标准是不是稍嫌低了些? 席间,小梅姑姑听说银霁要办住读,立马放下酒杯:“千万别!二中那食堂是承包给xx公司了,宿舍可简陋得很呐,大热天都舍不得通宵开空调,孩子三年这么关键,干嘛受这罪?” 大伯反驳:“年轻人吃点苦怎么了?” 银礼承连连点头。 妈妈提出折中方案:“先让她适应适应,实在不行,我们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 “何必呢,先不说晚几天还剩没剩下好房子,那边的房东,啧,想也知道吧,多的是坐地起价的,心黑得很。我看啊,不如就搬进我的老房子吧,离二中才两站路呢,反正我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次,乖宝,你随便住,想添点什么跟姑姑说。” 爸爸还是很忧虑:“她一个人不行的吧?” 小梅姑姑恨铁不成钢:“你们单位离得再远,星期六星期天去给孩子做顿饭很难吗?” 爸爸有些动摇,叫妈妈附耳过来:“你单位可不可以……” 小梅姑姑一把扯住嫂子:“犯不着啊,你现在辞职了,以后怎么办?乖宝要是吃腻了食堂,我们小区附近可是有小吃一条街的,而且内部安保措施也很好,现在都是刷指纹进电梯。乖宝,我问你,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我不怕的。” “看,孩子都这么说了,你们就相信她吧。” 这事在小梅姑姑的坚持下确定了。爸爸妈妈执意要给房租,僵持很久,她终于按低于市价平均20%的租金,和他们签了书面合同。 过了几天,爸爸通过网银转账过去的时候,大伯骂道:“她还真好意思收啊?” 银霁又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包间里,尤扬和殷莘已经玩了大半天的骰子了。 “我就说她肯定踩点到!看看看,秒表都是准的,给钱给钱!” 殷莘骂骂咧咧地掏钱包。 “你们怎么不看外面的表演?”银霁放下包,拿了片西瓜吃。 这是一个带live的KTV,装修风格和业务范围都偏成人化,殷莘也说“等你中考完了我才敢带你来这”。现在看这两个人的打扮……唔,入场大概只看外表不看身份证吧。 “那个乐队我都听到耳朵起茧了,好了,干正事。”尤扬满上三杯雪碧,跟她俩一起举高,“热烈庆祝银霁考进二中!热烈庆祝殷莘进入决赛!” “你呢?” “我嘛,热烈庆祝我离十八岁又近了一步?” “……啊这,生日快乐?”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借机表达一下存在主义的观点罢了。” “原来如此。别的也不用说了,就为我们的存在而干杯吧。” “你俩这么深沉的吗?” “干杯!” 吨吨吨吨嗝儿。 尤扬很糙地抹抹嘴,目光蓦地一凛,指向银霁:“好了,清算时刻!有件事我本来想等你自己发现,可咱们都毕业了,你还在那玛卡巴卡,我真是太伤心了。所以,只好由我这个当事人来亲自告诉你了。” 银霁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搞得很紧张:“怎……怎么了?” “其实,我是你幼儿园的同桌。” “真的假的?哪个幼儿园啊?”她可是幼儿园转过学的人。 “你怎么能忘记我呢?我就是那个跳上桌子唱歌的人啊!把张老师都逼走了,你还记得吗?” ……原来是你小子。难怪习惯把裤腰带勒这么紧。 殷莘插嘴:“你还干出过这种事?真好意思说。” 尤扬向她哭诉:“她是真的没有良心。” “她又不是被你养大的,跟你讲什么良心?” 银霁思忖着:“怪不得我初一就觉得你看我不顺眼。” “那可不!我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你就是拿我当空气。” “阿霁,”殷莘皱着眉头看她,“就现在,快,说出我们班最后一排那个狐臭男的名字!” “邹,呃,詹……” “算了算了。”殷莘扶额摇头,“你上了高中一定要和我们保持联系,不然以后警察喊你去领人,你都认不出哪个是我。”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未来想成那样子啊…… 尤扬哼声:“贵人多忘事。” 银霁扫他一眼:“全班70个人,你倒是对我一直念念不忘哦。” “哟,别以为是你自己的功劳,之所以记得你,那都是因为——”尤扬一把扯过殷莘,看那表情就知道故事会要开始了,“本来银霁在我们班挺不起眼的,要不是她老公,像我这种华丽的男人,怎能在光照的死角里发现她?” “什么什么,你幼儿园就有老公了?这早恋未免也太早了吧?”殷莘看向银霁,支起了八卦的耳朵。 “不,她是被早恋。来,银大官人,说说看,你该不会连你老公都忘了吧?” 有些事,也不是她刻意要记住的。 手工课上,银霁知道自己四肢简单,捏出来的橡皮泥会被取笑,所以提前躲在角落里,以图混过老师的检查。 敢敢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了她,搬着板凳挤到她旁边,把所有搓好的圆球都拍扁:“我以后就这样烙饼给你吃吧!” 你家只有主食吃吗? 万圣节,楼冠京女士用纸盒做了个夸张的消防车,像旱船一样套在敢敢身上。消防车是两座的,驾驶舱在前,副驾驶在后,很多小朋友想上去兜风,全都被司机师傅无情地赶下车了。银霁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还是被他利用底座的空洞装进了车里:“我以后开这辆车送你上班吧!” 送我去救火是吗? 银霁挡着脸颊吐掉西瓜籽,语气糊里糊涂的:“你说谁?我不记得了。” 调频 “你瞧瞧!所以啊,说她没良心有什么问题吗?” 殷莘当然无条件站女生:“大有问题好吧!她都不记得这号人了,说明对面绝对是单相思,就你还在那‘老公老公’的,不先问问人家同意这门婚事吗?” “你哪里懂……”尤扬忧伤望天,“男人就是难。” “别担心,你要是能保持现在的声线不变,基本可以告别这种难了。” “不要欺人太甚,你这个男人婆!” “狗日的想打架吗?” “等我把话说完先!”尤扬一边格挡攻击,一边向银霁诵读遗言:“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就是他从Z市回来之后,我一直想让你们见个面,就上回的桌游吧,记得吗?好不容易组成个局,结果你先跑了。再往后,他要打比赛,还要充学霸,忙得跟陀螺似的,就再也找不到机会了。反正我可不是一点力都没出哈,你们之间要是有什么遗憾,那也只能怪自己。” 殷莘想起什么,收住拳头:“等一下,你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元皓牗吧?” “是啊,我向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换成别人,我会这么上心吗?” 银霁心想:请问您觉得哪边才是肥水? 殷莘坐回去,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纠结表情:“这么讲确实有点遗憾……但也不是完全遗憾,尤扬,我记得你说过,元皓牗这个人属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类对吧?” “他小学时不是这样的,后来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不过,有我们这群发小天天作法,现在他又变回了库洛牌原本的样子。” 关库洛牌什么事啊?成人KTV聊这个合适吗。 殷莘保持怀疑:“你说变了就变了?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没事的阿霁,以后你肯定能找到更靠谱的男朋友,有时候,缘分尽了也是老天爷在帮你。” 这就是青春疼痛小说教给他们的爱情观? 银霁就着自己的瓜吃西瓜,都快吃饱了,看聊天气氛这么好,忍不住挑起一个新话题:“尤扬,既然你也是那个幼儿园的,你知道有人被杀了吗?” 尤扬和殷莘聊得正酣,听到这个,止住话头,齐刷刷看过来。 沉默数秒,尤扬缓缓开口:“你别是把现实和噩梦搞混了吧?” 殷莘叹气:“嗐,别理她,孩子一停药,中二病又犯了。” 算了。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那东西是不是人,也不能确定那个行为算不算杀。 “年纪小记错了吧,咱们A市的治安水平在全国都排得上号。我爸认识公安局刑侦科的人,据说他们最忙的时候,基本都是外派到周边城市和乡镇,有时候还要跨省。这么多年了,本地哪有杀人案啊?”殷莘咬着吸管回忆道,“除了上世纪xx工厂里那个逃犯——连我都知道。” 其实,要不是元皓牗,最近差点就要上新一桩杀人案了。 尤扬点了一串谢天笑的歌,在小舞台上嗨唱不停。 殷莘看mv,谨慎地评价:“……孙海英老师的歌原来是这种风格吗?” 银霁不忍心点评他的演唱水准是否有长进,决定尿遁。这家KTV的卫生间竟是不分男女的,银霁从小隔间出来,看到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啃得昏天暗地。 人的嘬力确实大啊,亲的时候很容易把对方的皮肉带起来,导致动态的场景中,双方都看起来有点变形。 外面的乐队大概在唱王菲的某首歌,卫生间里的灯光还是酒红色的,气氛颓靡到了极致。换成别的环境,比如幼儿园门口,两个人肯定不会亲得这样兽性。 不仅亲,男的还拿裤裆在女的身上乱蹭,换别的环境,比如操场上,门卫早就跑来抓人了。 女人看样子很享受,可银霁觉得这个男的丑绝了。换成别的环境……就算换一盏明亮的灯,落在他脸上的绝不会是女人的樱唇,而是带风的耳光。 他究竟要蹭到什么程度才解恨啊?怎么说也是半个公共场合,总不能脱了裤子现搞吧?原来被性欲控制的人长这样,贯彻了她对这世界“丑陋才是真实”的理解。不得不说,挺有趣的。 银霁抱着胳膊围观了一会,又产生了写作业的灵感。青春期的功课她还没完成,这一点她自己感觉得到。不如借此机会,把自己的力比多从混沌的婴儿状态调整为狭隘的成人状态吧。 对哦,小孩子提起结婚,因为一切行为都是从父母的床下模仿得来的,当然满脑子都是过日子啦——烙饼、开车送妻子上班什么的——哪能想到婚后是要做这件事的。于是,人一旦过了青春期,脑瓜子聪明与否,就不是唯一的择偶标准了。 楼医生身材是很好的,元勋居然说出那种话哄骗小孩,实际上她不在了,房子也没塌。A市的小孩是不是全都在谎言之中长大啊? 走到小区门口,正赶上家里的车开出来。爸爸摇下车窗:“咦,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们想早点回去刷题。” 之前,银霁对下午的安排是这么解释的:要和补习班的同学们聚餐。 “吃的什么?好玩吗?” “吃了肯X基,玩了会手机就各自回家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去医院看承承。” “他怎么了?” “动了个男孩子的小手术。你也去看看?” 可不可以不要把那坨东西称为“男孩子”? 不过,银礼承的热闹她还是很愿意看的。到了医院,爷爷奶奶、大伯一家都在,奶奶哀声责怪大伯:“……非要大热天的做,都发炎了……” 银霁瞥了眼墙上的广告,大意是暑期第二根半价。 拼团的男孩并无大碍,先回家了。银礼承躺在病床上,又疼,又孤单,又丢脸,还被家人吵得心烦,神情仿佛一个坐化的老僧。 爷爷奶奶先回家做饭了。患者可怜地说他想吃冰棍,大伯和爸妈抢着出去。 大婶去上厕所的时候,银礼承感受到来自堂姐的死亡视线,克制不住地牙关打颤。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 “很疼吗?” “你说呢?” “我说得出来?” “……也是哦。” 不知为何,银霁感受到他语气里有一丝骄傲冒头,这让她十分不爽。 “其实我觉得,这手术不能叫‘割包皮’,应该叫‘剪包皮’。”银霁比划着,“我看过视频,先把那个抻出来,开一道口子,‘撕拉!’,然后剪子戳进去,‘夸嚓!’,顺着剪一圈,血滋出来……” “别说了、你别说了!” “要是医生技术不好,第一回没把两边剪对称,过几天还要在伤口上剪第二刀。我听说有的人很倒霉,系带都被剪断了,系带你知道吧,就是——” “闭嘴啊!”银礼承嘶吼着捂住耳朵,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发炎的伤口,一时疼得直哼哼。 最后,银霁把冰棍啃进肚子里,思维飘向了远方。她一直很好奇,剪下来的组织都集中到了哪里?元皓牗大概也遭过此劫吧,是谁给他剪的呢?不知道发炎了没有?系带之类的零件还健在吗? 霉豆腐的制作过程 很夸张。 银霁抽空转了一圈才意识到,真的太夸张了。 进入新班级的第一天,她就感觉到这间教室的与众不同。据她所知,在高一年级,普通班的人数通常在50到60不等,只有两个火箭班,教室里正正好好摆着30张桌子。更夸张的是,这30张桌子统统都是独立放置的,也就是说,在二中,想要拥有一个同桌,得努力成为“后进生”、掉进普通班才行。 每张桌子之间,连距离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如果在天花板上安一个摄像头,监控那头的老师当场就可以介绍井田制,或者唐朝的坊市,或者霉豆腐的制作过程。这代表了学校对这个班集体的无声要求:你可以和同班同学呼吸同一个领域的空气,但最好不要有身体上的接触。 课间十分钟,银霁路过普通班门口,总能看到正常高中生挨挨挤挤地坐在一块儿,分零食、抢杂志、头挨着头偷看手机,就跟她初中时一样。 她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究竟算不算得上成长与进步,她只想着,万一有人患上了皮肤饥渴症,要怎么在火箭班待下去? 也许二中历史上并没有收过这种晦气学生,至少现在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是内核不够稳定,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连座位都是按中考成绩排的,分数越高,越容易用脸接到老师的口水。把“竞争对手”四个字具象化成这样,谁还期待毛润之前辈描述的“恰同学少年”啊?没把这个“恰”当成动词就不错了。 ——这些尚可以用尊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游戏难度来解释。那班牌又是什么说法?普通班的班牌都是亚克力材质,红底白字一溜儿排开,而各年级火箭班的班牌是金属制的,生怕显不出特别优待来。每每走进教室,银霁都会被 “一年(2)班”上闪过的银光晃到眼睛。她身在这个班级都觉得烦躁,更别提这层楼其他班的,毕竟厕所就在(2)班前头——想必这个设计也是为火箭班的如厕时间量身定制的。 顺带一提,顶楼的几个(1)班,拥有最昂贵的镀金班牌,倒是不晃眼,太阳行至中天,就会泛起高贵而复古的光泽。他们走廊里并不张贴爱迪生、鲁迅语录,挂在墙上的,全是知名校友生平简介,从(1931-2008),到(1998-?),人生成就排得密密麻麻。探索时推荐玩家随身携带放大镜。 物以稀为贵,(1)班的30张桌子没坐满,人员变动前,班上只有15人。小考哨声吹响后,剩下那15个虚位都是为(2)班的潜力股准备的,偶有普通班学子鲤鱼跃龙门,可不得了,值两个彩虹门。 高考这么关键,整点内部选拔考试逼学生卷起来也正常……但银霁不明白,有必要一开始就摆这种阵法吗?仿佛一场中考的胜利,已经替45个已然的强者实现了种姓跃迁,接下来还有漫长的叁年呢,不都说高考是一场马拉松吗?真要在赛道的开端就设置好领奖台,除了一二名,余下全员颁发重在参与奖吗? 然而每个登上领奖台的人都很亢奋。就算在“次火箭班”(非书面非公开用语),人人都相信自己是最棒的,只是时运未到;末位竞争者也咬紧牙关,摆在眼前的难题就是如何不被普通班的鲤鱼超过、从此贬谪凡间。于是,开学不到一个月,人人都卯足了劲,学得青筋乍起。 也是因为这个,(2)班的纪律总是全年级最好的。给大家介绍一种现代版“蝉噪林逾静”——在老师们有会要开的自习课,隔壁班总是闹哄哄的,银霁偷眼看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的同学,每当此时,他们腰杆挺得更直,咬肌肉眼可见地发力。此时若有一根针掉落在这片领土,针的主人一定会被全班同学围在墙角拳打脚踢。 到底没人把针带来学校。不需循环播放“我们不一样”,连老师都默认这个班的学生是不普通的、能配得上他们教学水平的。讲课时,经常带着轻松又傲然的笑意:“这一段,想必我不讲你们也会,先跳过了,来看附加题。” 坐在中后排的牙关一松,流着冷汗加班加点翻书。 另一些老师采取了截然相反的策略。为了防止潜力股们得意忘形,没事就给他们紧紧皮:“你们现在是很优秀没错,但是放眼全国,省重点的次火箭班根本不算什么,很中间,啊,很中间。”为首的就是班主任这个总台记者,不间断地在班上播报省市各校小考周况。最凶猛的那条鲶鱼是师大附中竞赛班。 原来成为普通人的难处在这里等着她吗……进了相对特殊的火箭班,才堪堪拿到绝对“中间”的评价,那么没进过火箭班的人便从此万劫不复了,对吗?看看现状,好像无法反驳。 在肃杀的氛围中,银霁结束了短于普通班的军训,迎来了开学典礼。 全校没人对错峰军训的安排感到不满。普通班学生快活得很,由(18)班带头,都和教官打得火热,火箭班离开后,他们还争取到了素质拓展项目,晚自习总能听到震天响的军歌。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各班派人出来掰头,听说有跳街舞的,有变魔术的,还有讲相声的。(18)班有个男生清唱了《遗失的美好》,一听那气息就知道,练家子啊。 趁老师不在,银霁和雷成凤还跑到窗边去看热闹。可惜她们教室离操场太远了,根本看不清是哪位大神在发功。 由于火箭班不相信眼泪……不是,不相信同桌,前后桌之间的关系往往更好一些,雷成凤就是这么和银霁混熟的。 说到这位班长,如果说银霁在这个班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那就是她的存在了。雷成凤的中考成绩在(2)班排第一,也就是说,在全年级排第16。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她身上自带一种松弛感,并不是睡大觉考满分那种天赋党,只要见到这个人,你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跃动着一种对学习的热爱……八成是个抖M。 就比如她第一次和银霁搭话,是看到从七星瓢虫书包里掏出来的教辅资料,当即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子:“这套我暑假刷了,出题水准是有的,但故意往偏了出,恶意满满。我觉得,刷题的时候能感受到出题人的性格,像xxxx这个系列,出题人一看就知道很敷衍,白拿工资,这套就好一些,我盲目推测哈,出题人教过很多年物理,而且是在X省教的,跟他们那边出题风格很类似。还有,我表哥在Z市上学,我做过他们的内部密卷,那题出的,我的老天鹅,我回家复印一份给你做做,你就明白了。” 看到银霁铅笔盒上的五线谱,她又说:“对了,你喜欢谁的歌?等下,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学古典乐器对吧?单簧管?好吧,原来是钢琴。我学过几年单簧管和长笛,学校不是有管弦乐队吗,我还挺想进的,要是期中考成绩没退步,我就递报名表,你也一起来吗?来嘛来嘛,求求你了。” “啊,忘记说了,我叫雷成凤,你呢?” “雷、雷什么?!” “咋啦?” “……我初中好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那咱们可太有缘分了,握手握手!说到这里,你是怎么看待‘缘分’这个词的?你觉得它是量子态还是粒子态的?先别笑,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说起,我看一本书上说……” 雷成凤的毛病是语速又快又急,一旦挑起话头,就如长江东流水一般滔滔不绝——如果这也算毛病的话。后来银霁了解到,这是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一种表现,但上课铃能打断她的演讲,说明情况还不算严重。 就算没人理她,她嘴里也时常念叨些什么。开学典礼上,校长讲话进行到一半,他老人家心脏不好,需要中场休息,于是全年级师生只能被晾在操场上。这天日头很毒,银霁快被晒化了,昏昏沉沉地戳一下念念有词的雷成凤:“说什么呢,跟我讨论下好不好?” “我在背元素周期表。开玩笑的,Cassey Jasmine出新歌了,我学一下歌词。” CJ是雷成凤最喜欢的黑人说唱歌手,成为歌手前是天体物理学家。“……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 坐在前排的两个火箭班人手一本书,顶着大太阳,即便是形式上,也要表现出孜孜不倦的学习态度,根本没人对校长致辞表达过半分尊重。但讲台上的人对这种现象喜闻乐见,看她们就像看到升学率成精,欣慰得很,硬撑着也要把流程走完。 与此同时,有些人的分心就显得居心叵测了,比如一(2)班斜后方的一(18)班。韩笑、兔斯基、元皓牗和几个同学围坐在一起,腾出一个座位,正在热火朝天地拍画片,银霁眯眼一看,画片竟是女团小卡。校长迟迟不归,他们越来越起劲,老师走过去厉声制止他们,没收了韩笑的部分个人财产。韩笑哭丧着脸,眼神瞟向(2)班。 当然不是在看银霁。银霁猜想,韩笑眼神的落脚点在她身后,即,新鲜出炉的民选高一级草、近期吸睛度最高的辣个男人,余弦。 大众奶娃 级草选拔是普通班搞出来的,换句话说,这一切都发生在云层之下,无法及时上谛天听,所以就连当选者本人,都是隔了几天才知道自己的新身份。 余弦一时有了偶像包袱,第二天来上学,眼镜都不戴了,在门口撞到英语老师,缓缓直起腰,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才慢悠悠地“咦——”一声,鞠躬道歉。 英语老师一点没生气,宠溺地戳戳他的脑袋:“你当树懒的时候,名字是不是叫‘Flash’啊?”。事实上,就算他没被安上级草title,也早已获得了众人的喜爱。在大家眼里,余弦和初生婴儿仅存在外形上的差距,凭借懵懵懂懂大智若愚的体貌特征,很能唤起人们心中的母性。于是,在残酷的学业竞争中,他的课桌前就是女高休息站,加上他客观来看确实是个美少年,马上变成了全班唯一大毛头,人见人撸。 被选为级草,又是锦上添花,给(2)班狠狠了长脸,一时风光无二,就是忘带作业都有学委舍身护崽,达成一种同龄人中的天伦之乐。看学校超话遗迹,杀入决赛的还有一个五官很立体的体育生,名字叫……忘记了,不重要。至于元皓牗呢,可怜他连入选赛都没排上号。银霁觉得,不是大家眼光差,肯定和那次不幸的升旗仪式脱不了干系。 没错,这个人仗着身高和颜值,刚开学就被选进国旗班,很是春风得意了一阵,谁承想,一开张就惨遭滑铁卢。那个星期一,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上,天空中飘着小雨,银霁把军训服套在头上,越过雷成凤的肩头,看元皓牗一行踢着正步走向升旗台。他比中考前结实了不少,好歹把制服撑了起来,再努努力,男明星还是能回到全盛时期的。 中间的学长扛国旗,元皓牗和另一个高一生护送左右。叁人队伍像时钟指针一样,以最左边的人为圆心,笔笔直地调整了方向;扛旗的学长快走半步,左右护法紧随其后,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稳固的等腰叁角形平移上了升旗台。每个细微的步伐都是特训出来的,两位新生最近很缺觉吧,毕竟不是谁都能享有这份荣耀—— 然后,悲剧发生了。 高中生离社会还有些远,不懂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也忘了国旗下保持肃穆的规矩,看到那个跌落神坛、屁股着地的倒霉蛋,一秒都不带停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余音绕梁,叁日不绝,一扫闷热天气带来的躁郁。 想来是雨天湿滑、升旗台的瓷砖和完全不防滑的靴底构成共犯,“(18)班那个拜早年的班长”变成了某段时间的谈资。虽然当事人因此人缘变得更好,但出场秀变成社死秀,让这位准天之骄子身上即将萌发出的……苏感也好,男明星的氛围也好,统统荡然无存。 先不说元皓牗了。级草选拔还是挺有趣的,显得这个豺狼环伺的竞争氛围还有点人味,但银霁的不满在于,她的身体里并不存在母性,也不太能get五官模糊、看不到额头的白幼瘦,所以对结果颇有微词——单看外貌,银霁觉得那个有几分金城武风韵的体育生更能胜任……算了,可以理解,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火箭班户口比较重要。 级花则毫无悬念的落在了(1)班15精英之一的敖鹭知身上,她不仅有火箭班户口——不像次火班是郊区,她们班可是市中心——而且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小学时曾代表A市和访华的某国总统握过手,校园风云人物舍她其谁。顺带一提,级花级草都是女生选的,男生不会干这种造异性神的事,他们在公开场合顶多排排丑女榜,丑女也未必是真丑女,说不定是他们得不到的冤家同桌……谁知道呢。总而言之,搞这些幼稚又没意义的排名,才更像高中生该干的事。 除此之外,银霁觉得班干部竞选也很重要,这个过程可以快速帮你辨识出班集体中的孙大圣和六耳猕猴,从票型也能看出全班人的整体偏好,最终勾勒出人际关系的大致框架。然而开学时,班主任大手一挥,把班长一职直接颁给了雷成凤,因为她中考成绩全班第一。 雷成凤难得口齿不清,弱弱地抗议:“老师,我没当过班长,我不会……” “当着当着就会了,人总有第一次。别担心,也没多少事要干,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找你后面的银霁帮忙嘛。” 银霁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被安排了。 状元安置好了,榜眼、探花等也次第领了职,余下的后进生服从管理即可。不过,题海畅游者根本不会创造管理上的缺口,班主任满意极了。 不知怎么地,余弦被破格录取为文艺委员,可能因为全班就他有小提琴童子功,还拿过奖。某天,余弦拿笔戳戳银霁的后背,用夜莺的分贝和慢板小夜曲的速度呼唤她:“银霁——银霁——” 此处插播一则新闻。银霁目前的发型,既不是妈妈想要的蘑菇头,也不是初中时的小卷。因为小卷要定期软化维护,她搬出来之后,既懒得带人回家喝茶,也懒得自己去理发店,时间一长,头发变回了黑长直,也没丑到哪去,妈妈就放任自流了。 这里就有个安全隐患了。银霁的原发质硬且茂密,扎成马尾的话,她就得到了一把类似于豪猪刺的武器,一个不注意就会误伤他人。 所以余弦戳她的时候,为免无端赏人一记耳光,银霁缓缓转头,这样对颈椎也好。 “怎么了?” “乐团这周开始招新,你要不要报名啊?” “我就算了,钢琴肯定饱和了。雷成凤想报单簧管,一会她回来了你跟她说一声。” 余弦的眉头拧着,看起来很委屈:“不不不,还是你去说,她好——讨厌我的。” 银霁感觉自己都是雷成凤的秘书了:“她怎么会讨厌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马上她就明白过来。雷成凤的专注力如此恐怖,哪里需要女高休息站,她都不需要休息;而余弦呢,可能生来就是大众奶娃,在他眼里,但凡是个相对不那么喜欢他的人,都算得上是讨厌他了。 真是幸福的世界观啊,对于普通人而言。 *** (2)班离厕所近,代价是离小卖部很远,银霁上午第叁节课肚子必饿,有时候忘记从家里带干粮,只好等课间操结束,百米冲刺到小卖部,再吭哧吭哧赶回来,她体育又不好,每次都跟打仗似的。 有一天她烦了,干脆翘掉课间操,先躲到厕所眯了一会,看时间差不多,踩着雏鹰起飞的音乐,慢腾腾走向小卖部。 买完薯片酸奶,课间操刚好结束,她顺利混进了返回班级的大部队里。这个过程中,应该没人发现她。 走廊的开水机旁,元皓牗和韩笑在队伍中斗舞,比拼项目是摇花手,两架直升机恨不得原地起飞。那画面太怪了,连急着回去的银霁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水开了,明明韩笑排在前面,元皓牗反应更快,一肩膀顶开她,抢占接水口。韩笑气坏了,在旁边疯狂骚扰,敌军岿然不动。 你是真的不想当帅哥了吗,元皓牗? 罢了,看他生活这么忙碌,八成也没时间抓逃犯。 两个人的水总算接好了,上课铃响了起来。韩笑忽然转身,抢过元皓牗的保温杯,朝水槽里泼掉半杯。 当然是又开始干仗。银霁走回教室,还在羡慕别人家快乐的高中生活,一不留神,在后门撞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余弦,薯片撒了一地。 “哇这,银霁你,浪费粮食。” 余弦又没戴眼镜。他抄起扫帚随意划拉两下地板,权当销毁罪证。这个举动毫无意义,银霁看着聚集在门后的薯片碎渣陷入沉默。 任课老师走进教室,带着笑意招呼他们:“往哪跑?不是要上课了吗?” “可是我现在想寥寥诶——”余弦头也不回,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荡走了。 除了升旗仪式和开学典礼,银霁没见过几次元皓牗——这人不上厕所的吗?——倒是韩笑没事就来串门,她有闺蜜在这个班。 韩笑的穿搭风格已经由日转韩,不管怎样都独树一帜又恰如其分。她一来,全班男生都精神抖擞,有了一些高中生的样子。就该是这样,不能只有他们班输出级草,班级与班级之间也需要一点文化交流不是?银霁还期待着以后能靠韩笑和快乐火箭班(18)班搞搞联谊什么的,谁知到了晚上,班长秘书的工作出了些问题。 愉悦 雷成凤也没心思考虑乐团报名的事,因为她发现班费和记账簿有点出入。 晚自习下课,银霁和她留下来,把近期的收支一条一条对了叁遍,实际金额怎么都比账面上的少50块钱。 “最后你是看着我把钞票扎成一捆放进书包的吧!皮筋还是你的。” 雷成凤是个纯天然爆炸头,用不上皮筋。银霁点点头:“是的,在那之前我们对过好几遍,都对得上。” “当时我就说大家不如直接微信转账,老班非不听,现在谁还随身带现金哦,我就知道迟早要出问题的。”雷成凤烦躁地抓抓她的爆炸头,因思虑过重,顶部出了点油,蘑菇云都趴下来了。 银霁的书包里倒是一直放着一张50块的钞票,还是她上回赌博赢来的。 “我这有50块,要不先补上?” “不急,最近没什么用到班费的时候。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钱自己会长脚跑?这事大有蹊跷,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去和老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处理。” 银霁听出她的潜台词:“你觉得是有人动了手脚?” “不然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让老鼠叼走了吧。” “可这也才50块啊,值得这人以身犯险吗?”小学生都知道去偷75块钱的铅笔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犯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钱。”雷成凤颇有深意地说,“不早了,先回家吧。” 两个人把座椅放回各自的霉豆腐块上,离开了教室。 ***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账对不上的?” 办公室里,班主任屈起手指敲击桌面,镜片后锐利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 雷成凤又开始结巴:“就、就昨天晚自习下课。” “行,一会我去班上问问。” “还是别闹大了吧。”银霁脑海中冒出一个担心的爸爸,替她说了这句话。 “不,雷成凤,我相信你。既然你都觉得有问题,那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什么叫免试录取的含金量啊。雷成凤手心都出汗了,银霁捏她一下,觉得她像地震前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自习课,班主任走上讲台,对叁十个精挑细选的次精英说道:“我今天听到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这在我二十余年的教育生涯中都是极其罕见的——在我们班上,有一位同学观念上出了差错,一时误入歧途,竟打起班费的主意来了。” 安静的教室里响起细碎的讨论声,发生在前后桌之间,分贝绝对没有达到噪音标准。 有人提问:“是班费丢了?丢了多少啊?” 班主任巡视教室一圈,就像看着自己打下的江山,目露威严,声如洪钟:“50元。金额不多,可怕的是这个行为本身。从一开学,雷成凤同学就挑起班长的担子,一直兢兢业业为班级服务,而这位挪用班费的同学呢,非但不感激,还有意无意给班长的工作造成困难。往小了说,伤了同学情谊;说得严重点,这是缺乏大局观的表现,往后走进社会,如此疏忽大意,怎么承担重要职责?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们毕竟是火箭班的学生,希望这位同学听了我的话,能好好考虑自己的身份。” ——到现在为止,事情看似还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银霁听他这么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班主任下了最后通牒:他今天一直在办公室等候,只要犯人主动把班费交回来,他就当无事发生。 “我等你到晚自习第叁节课前。” 等到第叁节晚自习上课,真相都没浮出水面,所以班主任又来了班上一趟,面色凝重地向英语老师挥挥手。英语老师疑惑地站在一旁,前排同学小声跟她说明了情况。她刚硕士毕业,很年轻,听罢,正义的眉毛立了起来。 班主任重重叹气:“很遗憾,看来这位思想滑坡的同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另择他法了。” 有同学啧了一声,提出异见:“有没有可能是别的班的人……” 话音未落,英语老师挺身而出:“司老师,这可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偷东西是很严重的问题!依我看,还不如手段强硬一点,这样更有效率,还能以儆效尤。” 余弦下课时趴在桌上睡觉,被她一嗓子喊醒,一时看不清语境,迷迷糊糊地说:“啊?什么强硬手段,难道要翻书包?” 英语老师赞许地点点头:“我同意余弦的建议。” 于是,银霁书包里的五十块钱被翻出来了。 英语老师举起那张宝石绿的纸币,就像举着战利品。她昂首阔步走向讲台,神情里满是骄傲:“请看,这就是为什么老师常说要有识人之才,与其揣测无辜的同学,不如提防身边的小人。” 银霁也没想到,当英语老师在班主任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开始一个个翻书包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感到兴奋。 死水般的日子过了这么久,这一天总算是来了啊。果然还是纷争更容易让人愉悦。 但银霁不能就这么笑出声来,她垂着头,努力遏制身上的颤抖,从外表看来,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样。 雷成凤的情绪才更接近一个普通人该有的样子:“老师,我们班费除了最开始的一百块,后面几次都是十块十块收的,交的时候没人找过零,用的时候也没被找过零,账本上都记着呢,刚好没有50块这种票面哦。” 不,她的情绪也并不普通,银霁听出了一丝讥讽之意。这家伙怕的人果然只有班主任一个,还挺警醒的,懂得擒贼先擒王,和大自然中机敏的小动物一样。 英语老师怎么会听不出来,当即面上挂不住:“我们又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去零存整取过呢?” 雷成凤干脆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开嘲:“请问哪个银行给你零存整取五十块钱?” 英语老师气得声音都变调了:“谁说非得去银行了?小卖部也可以兑纸币啊!我看银霁一下课就往小卖部跑,这件事你们都能证明吧?” 她在寻求帮助,但没有一个人理她。 雷成凤像是看出了敌人的颓势,攻击性已经褪下去了,懒洋洋地补充:“您猜怎么着,小卖部才是最需要零钱的地方。” 英语老师才不会就此偃旗息鼓。小卖部这叁个字给了她灵感,她马上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班费是昨天丢的吧?你们昨天有没有体育课?是不是有人借口来月经,趁大家都上课、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偷的钱?” 昨天没有体育课。但她要这么问的话…… “嘶,好像,”余弦犹犹豫豫地举手,“银霁昨天逃了课间操。” 银霁缓缓转头,视线聚焦,这才对余弦长什么样子有了个具体的概念。 天真 本来全班都烦得要命,只想早早结案,放他们回去上课。听余弦这么一说,新一轮的交头接耳开始了。 雷成凤说:“可是这也不能证明……” 讨论声比下午大多了,掩盖了她的发言。 班主任抢在英语老师前头问话:“银霁,你昨天逃了课间操吗?” “是啊,我逃了。” 说话时,银霁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余弦那张无辜的脸,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只有茫然,没有躲闪。 “余弦也逃了。” 她没有亲眼看到,但她证据确凿。 然而并没有人需要证据,因为余弦大大方方承认了。找不出更多嫌疑人,班主任把他们两个带离教室。 银霁被安置在班主任的办公室,余弦被他领去里间。门一关,他们的谈话声半点也漏不出来。 等待期间,银霁在脑子里盘了盘余弦这个人。这张50块钱藏得好好的,可能她某天打开书包翻东西时,不慎露出过一角,这就被后座的人发现了。不容小觑的视力和判断力啊,眼镜真实的作用该不会是面具吧? 余弦的某些伪装她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在高压环境中,一个以猎物姿态出现的捕猎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必去戳穿呢?而此时此刻,一些零散的信息钻进了她的大脑,看似没什么联系,仔细想来,好像又能一一串起。 因为韩笑貌似对余弦挺感兴趣的,银霁就找她闺蜜打听了一下:上高中之前,余弦一直是班长。 有一天傍晚,银霁不想去食堂,下楼买了面包就回到教室。刚走进后门,就看到余弦一个人在垃圾桶边,发着狠撕碎了一沓纸。 他背对着银霁,看不见神情,肢体动作却暴露出了情绪,跟平时那个松松垮垮的状态,可以说完全判若两人——这才像话,16岁的男生怎会一点爆发力都没有?都在宽大的外套下面藏着呢。 当银霁问起来时,他眼泪汪汪地回头,说这沓纸是附中的竞赛题,他爹强迫他写,他实在做不出来。“救命,真的崩溃了。什么,你爸从来不干这种事?科幻小说吧,那你多少得捐我点钱。” 如此抱怨一番后,人设还算没有崩塌,银霁也没闲到去翻垃圾桶,不过现在想想撕纸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如果那根本不是什么竞赛题,而是他为班长竞选准备的发言稿…… 是银霁过于懒散了,低估了他们的战斗力。不知怎么地,她想起《金枝欲孽》里的名台词:戏台还没搭好,你竟已戏瘾大发。 班主任推门出来,银霁站起身,他一挥手:“坐。” 银霁回头看了眼那扇再次被关紧的门。不知道里面聊得怎么样呢?余弦的伪装对老师们很有用——倒不如说,他们不关心余弦是否表里如一,只要分数达标就行。 想起自己的分数更行,银霁觉得局势对她也并不是那么不利。 班主任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旋开茶杯盖子,不疾不徐地啜饮两口,才公布他的战略: “这样吧,银霁,如果你也保持沉默,那我只能关你们到放学,明早你们公开向雷成凤道歉,再一人补交25块班费,事情就了结了。但如果你现在主动坦陈你和余弦的干过的事,就相当于戴罪立功,这件事和你再没半点关系。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银霁是火刑架上的魔女,此刻简直要仰天狂笑了。 不是吧,不是吧阿sir?至于和两个高一新生玩囚徒困境这一套吗? 确实没人在乎证据,也不需要真相,银霁一开始还蒙在鼓里,现在才发现,原来最先失去耐心的人就是班主任——她们最先求助的人。 也对,除了她,任何人都希望动荡赶紧结束,重新回归平静,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银霁沉默了一阵,她在揣测门后的余弦说了些什么。 “我没干过的事,承认了有意义吗?” 应该是押中答案了。班主任长叹道:“我明白,我只觉得雷成凤真难。” 从这句话,银霁基本可以推出他接下来的行动线。如何评价呢?无聊得要死,她想揍人,又不知道该揍谁。 因为英语老师晚上要讲重要的卷子,余弦和银霁被提前放了出来。 “真是的,到底谁干的,搞得这么人心惶惶。万一最后发现是老鼠叼走了,岂不是个大乌龙?” 不,老鼠干不出这腌臜事。 “不想了,参不透的。”余弦摇摇头,又担心地问:“司老师怎么和你说的?有没有为难你啊?” 银霁不想和他多聊,敷衍过去。 走到拐角,两个人碰到了抱着作业的元皓牗和兔斯基。元皓牗和余弦打招呼:“哟,你也来送作业啊?” 这个人怎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 余弦鼓鼓嘴:“不不不,我们是来喝茶的,” 兔斯基很震惊,把两只眼睛从减号瞪成等号:“吉瑟斯,你居然也会被请喝茶?世界完了。” 余弦看了银霁一眼,打着哈哈:“哎呀,也没什么,就是叫我们……呃,长得稍微朴素点,别太好看了,影响大家学习。” 兔斯基也不是个善于藏心事的人,听此言,当即露出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 银霁低着头,只想快点回教室,余弦非要追问:“话说你怎么知道我逃课间操了?快说说快说说,我好奇死了。” 鉴于元皓牗和兔斯基还没走远,银霁温和地回答:“我猜你当时在天台上睡大觉吧,不然怎么快上课了才去厕所。” 余弦天真烂漫地一拍手,颇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意思:“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是不是跟踪我?” “怎么会呢——” 从玻璃窗的反光,可以看到(18)班的两个人消失在拐角处。银霁收回目光,语气一冷:“我只是比较了解人类的膀胱容量与劣根性。” “哈?” “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成功上位啊,班长大人?” 余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得了,文艺委员对你来都是贬谪了,我中考成绩排名在你之前,还什么都没捞着呢,大概因为我没有后台吧。” 余弦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银霁你……你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银霁觉得没意思了。大概率他很会装,小概率她冤枉好人,这样试探一下也没事,反正她也没打算跟余弦交好。 “我懂了,你是觉得我故意要跟雷成凤作对……”他搔搔头,“文艺委员给你当也可以的,那天老司问了半天谁有才艺,就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其实我也不想干这活啊,费力不讨好的,你要是愿意接手这个包袱,那不是更好吗。” “不用了,我不想当官。” “那你刚才?” “在品茶。” “你是说在办公室里?他对你真好,说是喝茶,我压根就没喝到茶,渴死我了,快走快走。” 看着他小跑离去的背影,银霁深吸一口气。真行啊。大巧若拙,浑然天成。 分裂 回到教室,雷成凤果然要撂挑子:“我受够了,这破班长我不想干了。” “我没事。” 话又说回来,银霁也比较支持雷成凤辞职。如她自己所言,厚黑学技能完全没点,不是这块料,再勉强下去也是徒增烦恼。 “狗屁!这一盆脏水就泼给你了,凭什么啊?下课我找司老师说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干了。” “不用。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下课后,班主任派了个高二的学姐前来通知。看银霁牵着雷成凤的手一起过来,他也没多说什么。 “你们看,追查下去,结果就会变成这样。” 雷成凤说出了他期待中的那句话:“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你再看看银霁,好心帮你,反惹一身骚。” 为了防止会议精神被领会错误,班主任补充道:“水至清则无鱼。” 理论上,擅长阅读空气的乖孩子银霁此刻会帮腔,但她今天的政治嗅觉显然是失灵了:“啊?我无所谓啦,老师干嘛这么说?” 话没说完,肚子挨了雷成凤一胳膊肘。很好,很有效率的战术。 班主任看着她俩,不免忆苦思甜起来:“唉,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老师都回忆起自己的青春生活了,那时候的条件可不比现在,我们下了课,还得喂猪、干农活……” 居然没有一并喂了猪吗,您那青春生活。 当事人没别的话说了。班主任神色轻松,宽慰道:“先别想太多,差的班费老师先给你补上,至于班长的事,等期中考试结束后再做定夺。” 他摸到了命门。的确,对于高中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了。 在育人经验丰富的班主任的雷霆手腕之下,事情顺利地解决了。踏着夜色,银霁和雷成凤走向校门,雷成凤的头埋得低低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银霁还在犹豫要不要提一嘴余弦撕演讲稿的事,雷成凤咬牙切齿地开口了:“我还以为找到犯人就万事大吉了,谁能想到这么恶心——你看到英语老师和那群人的嘴脸了吗?真的匪夷所思,从她主导翻书包开始,这事就透着一股子蠢劲,明明怎么想都有BUG,他们居然直接就把你推出去了,要不是你马上拉余弦下水,那肯定百口莫辩。我算是看明白了,多半是他们以己度人,觉得你跟在我身边,又嫉妒我当了班长,故意使绊子呢吧!他们有了解过你的人品吗?哦,皇帝不急急太监,替我搞飞鸟尽良弓藏那一套吗?我也不过是个班长,我又不是赵匡胤,学什么杯酒释兵权……” 她现在思维混乱,长篇大论就要决堤。时间不早了,银霁强行用一句废话总结了今天的局面:“人心就是这么复杂啦。” “是的。我怎么才发现,他们只顾自己,一点求真精神都没有。” “别想这么多,以后专注学习就是了,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就该交给乌七八糟的人来处理。” “可你太冤了……” 银霁说这些话不是在宽雷成凤的心,她是真的无所谓。雷成凤看得很透彻,在这些人眼里,被污蔑偷东西算不得大事,打从一开始,犯人瞄准的靶子也只是班长这个位置,而不是谁的道德品质——显而易见,比道德品质更受重视的,是银霁觉得很荒唐的东西,比如那个起跑线上的领奖台。 更何况,起跑线之前,可能还放着一些看不见的领奖台。 绿色护眼的50块钱钞票回到了书包里,这是唯一让她安心的事。 *** 躺在床上,银霁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叫做暴怒吧。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许和别的杂事一样,放在那里不管,它自己就解决了。 妈妈例行发来问候:“今天过得怎么样?” 银霁想了想,打了个视频过去。 这么晚了,这一举动不同寻常,所以爸爸担心的脸也挤在了屏幕中。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乖宝?” “没有,只是我觉得……最近压力有点大,想看看你们。” 爸爸听不得这个,眼眶都湿了:“实在不行,你请假回家休息几天吧。” 妈妈朝他翻白眼:“你现在就这样,将来她上了大学怎么办?你去把长城都哭倒?” 最后还是银霁反过来安慰爸爸:“算了,火箭班就是这样啦,我自己调整调整就好。” *** 雷成凤的确是个认死理的人,但期中考试更重要,她的注意力一定能转移——银霁本来是这么想的,谁知第二天早自习,老师一走,雷成凤大踏步走上讲台,气势汹汹地向全班宣战了。 “昨天老班建议我息事宁人,但是你们的态度让我觉得这事还是值得一盘,我私底下会继续追查下去的,搞事的人可别觉得你赢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么处心积虑的,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话说得这么重,同学们的逆反心理又被激了起来,但碍于情面,刚开始还在好言相劝:“班长啊,这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你死咬不放,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 雷成凤眯起眼:“是啊,犯人早就猜到了你们会这么说,所以才下定决心做了这件事,反正你们都不追究,他一定能功成身退。要是都听你们的,这回银霁被泼了脏水,只能吃个哑巴亏,那下次再轮到你们自己呢?你们还会说‘班长啊这只是小事’吗?” 聪明的次精英总能抓住漏洞:“哪里只是银霁啊,被泼脏水的不是还有余弦吗?” 刚刚还一言不发的余弦弱弱举手:“是的,还有我呢……” “他的……”雷成凤咬牙,生生咽下后半句“死活关我屁事”。 余弦是大家的宝宝,当然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难道他不冤吗,他都没说什么呢!” “对啊!” 另一拨人趁势打圆场:“班长,你这么在乎这50块钱,我们众筹一下补进去不就好了吗?” 雷成凤简直要怒发冲冠:“Hello?这是钱的事吗?有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搞内部分裂,你们不把他揪出来,天天坐在这间教室里都不觉得害怕吗?” 话都说到这里了,同学们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有完没完啊,到底谁在搞内部分裂?我看就是你们自己对不上账,非要甩锅给我们。” “就是啊。都两天了,还不消停?全世界都得围着你们转是吗?” “还让不让人背书了?” 在28个人组成的丛林中,银霁再怎么闭目塞听,也无法忽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 不,明明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啊。就在大前天,深更半夜的,他们还在私群里分享班主任假发被风吹掉的照片呢,360°零死角偷拍,为此,群名一时改成“什么叫改善照明的默契啊”,其乐融融,不像演的。 大家的理智都暂时离开了脑子,有个人突发奇想:“雷成凤,这该不会是你拉低我们期中考试成绩的计谋吧?” …… 好了,还能说什么呢。 暗地里不服雷成凤的又岂止余弦一个。也许他们走出(2)班的大门,都是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然而环境实在是很可怕的:只要被关进这个战场,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在开水机前快乐地摇花手,仅仅因为他们本来就想摇花手。 良夜 前面的座位没人了,眼睛里空荡荡的。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 ——银霁无意识地把这句话读了五遍,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走廊上,尖利的女声像梭子一样,穿行在连绵不绝的朗读声中。办公室的大门很厚来着,显然,声音主人的暴怒更有穿透力。 大家都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又害怕面对什么,你追我赶地大声朗读,不给外界的暴风雨留下喘息余地。 直到那位高二学姐——现在看来应该是班主任带过的另一位班长——探进一个头,叫银霁出来。随后,就像浴缸的塞子“啵”的一声被拔走,银霁前脚刚迈出教室,身后那缸紧张的水就打着旋流进了下水道。 进到办公室,班主任不在,说是去走廊接开水了,桌上放着个空掉的纸杯,饮水机的红灯亮着。梭子本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抱着胳膊,气咻咻地,在别人的主场等待别人中场休息结束。 “你就是银霁?”雷成凤的爆炸头母亲抬头问,“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能跟我说一下吗?” 银霁有时候很佩服大人,明明几分钟前就差把办公室的桌子掀了,见到不相干的人,马上就能收拾好情绪,换上一副新面孔。 “看来和司老师说得没差。”听罢,雷妈妈点点头,“这事儿啊,说不好是谁的问题。” 银霁满头问号。所以刚才吵得那么凶是……? 司老师还没接到开水,雷妈妈向银霁搭话:“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啊?我爸爸?” “在哪上班?” “哦,电力公司。” “国家电网华x分部?” “……不,城北那个公司。” “级别是?” “就,职员啊。” 实在不想节外生枝,银霁今天主打一个老实巴交,问什么答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雷妈妈收回刚才还有些热切的目光,抱着她的保温杯缩回沙发里。 今天的开水怎么烧得这么慢?过了几分钟,雷妈妈又有新问题:“那你妈妈在哪上班啊?” “药监局,干财务的。” 雷妈妈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她探出身子,还想多了解两句,办公室沉重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班主任,而是一位穿着中山装、须发尽白的老人——二中的校长,姜暹老先生。 雷妈妈站起来和他握手。姜校长眼神示意银霁先出去,目光中带着安抚,仿佛在说:“放心,我都来了,问题一定会解决。” 他搞错安抚对象了。银霁回个点头礼,带上门出去,心里却期待着问题永远不要解决,就让战斗力爆表的雷妈妈闹它个天翻地覆不好吗? 没走出几步,雷妈妈尖利的嗓音再次穿透大门,这回离得近,话语能够清晰地传进银霁耳里: “贵校这是什么意思?打电话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哦,现在开始挑我女儿身体的毛病啦?那对不起了,病到用时方恨少,您说是吧?……” 迎面,司老师端着一个水壶走了过来,银霁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回到教室。 *** 叁天后,雷成凤的惊恐症状有所好转,能亲自回到学校收拾东西了。 银霁沉默着送她出校门,雷成凤的心态却比她好得多。 “你别这副表情嘛,昨天还在微信上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怎么了,现在需要我来安慰你吗?” “不是……” “你也别太钻牛角尖啦。其实我早就知道,高中嘛,畸形刷分工厂,转到哪里都一样,这回算我倒霉,表面人际都维持不下去,还怎么搞学习呢?我也不是当逃兵,或者像超话里说的那样,有什么先天性被害妄想症,纯粹就是懒得继续跟他们玩过家家了。老子可是要进清华学天文的,在这跟群烂人浪费什么时间呢?区区一个高中次火班罢了。” “你说得对……” 雷成凤瞥一眼银霁:“不是,没有AOE你的意思。” “我知道。” “在高中是没办法交朋友的,你也觉得吧。” 这还不算AOE呢?她都这么说了,银霁很难不把自己归进“表面人际”那一类。 “——因为我觉得,高考根本就不是什么选拔考试,而是排除考试。我们这代人已经走进人口红利的末期了,高等教育提前开始缩招,适应的是下一代、下下代的情况,我们就不幸成为了牺牲品;好死不死,又投胎到这个人口大省,努力和天赋只要一样不够,十二年寒窗只要有一年稍微摆烂,马上就跌落深渊、万劫不复,哪里顾得上维持友谊啊,更别说——就像你讲的——人心本来就复杂,你傻傻地相信别人,万一别人是来算计你的呢?” 这是雷成凤最后的演讲了,银霁听一句少一句。走到校门口,她沉默着,任她说个够。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银霁?我永远也不知道‘优秀’和‘成功’的边界在哪里,人类社会已经存在大几千年了,最好的艺术在文艺复兴时期早已陈列完了,最好的科技在战后一百年内已经发展到头了,群星闪耀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全球范围内还在世的各行各业顶尖人才,加起来完全可以组成一个亚洲国家;在他们的领域里,爱因斯坦也只算个好运老头,诺奖奖章都是孩子的玩具。而像我们这样循规蹈矩读死书的呢,早就失去了跟他们上一个桌吃饭的资格,将来能给他们掸一掸皮鞋上的灰尘都得感恩戴德。很遗憾,我们努力到了头也只能这样,拼命够到的天花板,只是人家的地下室而已,而你自己脚下还踩着堆成山的别人的尸骨呢,倒霉催的,稍有不慎,连鸡毛掸子都摸不着。勤勤恳恳奋斗一生,就是为了当个无聊的普通人,挤进‘中间’的行列,想想就绝望。” 的确,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当一个普通人,真的很难。 “该去哪呢?你说我们?” “什么啊,轮得到咱们来挑选方向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罢了。”雷成凤冷笑,但她的下一个动作否定了前面这番话,“这个,你拿着。” 银霁诧异地看着她递来的那块坑坑洼洼、黑黢黢的陨石:“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会拿假货糊弄你?我去G省旅游的时候,有个在当地勘探的教授送给我的。” “这么珍贵……” “拿着吧,我家里还有好几十块呢。” 诚然,同为爆炸头,雷成凤不会成为爱因斯坦,世界上也不会再出现爱因斯坦了,但摸到这块可能来自火星的陨石,银霁不由得问出了一句很天真的话:“成为天体物理学家是你的梦想吗?” 雷成凤挠挠蓬松的爆炸头:“梦想?倒不如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叶文洁,在宇宙闪烁红光的时候,马不停蹄地回答。” 好吧,符合她此时的精神状态。 “银霁啊,你也蛮聪明的,我说的这些话你肯定能听懂,他们都怎么说来着……‘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银霁姑且先把自己从“表面人际”的分组里拖出来,新的伤心又袭来了——为什么有一种要诀别的感觉? 也许雷成凤说得对,高中是最不可能维持友谊的,因为脱离了这个环境,她俩各忙各的,再加上长辈的干涉,能不能保持网友关系都难说。 不过事在人为,银霁决定从今晚开始认真补课黑人说唱。 “不是的,你别觉得走到哪里都一样,明明是这个学校有问题。他们只能容得下医学上的健全人,你走了是他们的损失。” “损失个毛线,高中看的是升学率,又不是升学人数。” “不,我说的不是分数。我觉得……我觉得不被在意的那些东西也很重要。”银霁吐出一口浊气,“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放心吧。” “啊?你别吓我。”这回换雷成凤担心了,“是我大意了,我应该劝你‘不要激进地单挑这个良夜’,别为一些有的没的耽误学习啊听到没!” 银霁也没法跟她解释自己一贯的兴趣爱好,只好说:“没事,我妈是药监局的财务,供得起我复读……开玩笑的,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血糖遁 “……银霁,我给你叁秒钟的时间,解释一下这为什么不是你的陈年鼻嘎。” 望着发黄的卫生纸上那一小坨黑,雷成凤简直要怀疑人生。 “我没有那种兴趣爱好。你可以猜猜这是什么。” “陈年耳屎?” “能不能想我点好!这是我小时候剖……捡到的宝贝,蚕毒。是的,就是吐丝的那个蚕。” “蚕还有毒囊?我生物白学了?” “我不懂事那会儿以为有,后来我涨知识、学文化,大致猜测出,这应该是蚕的胎盘。” “也就是说你也拿不准这是什么呗。” “没准是蚕蛹的陈年鼻嘎呢?” “可真行。” “是吧,还不如把它想象成蚕毒,你回去孵一下,说不定还能生出什么变异物种来。” “就算是变异物种,也早就变干尸了。” 好在雷成凤不觉得蚕毒幼稚,甚至和陨石价值等同,郑重地收下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会。” 雷成凤跟要上梁山似的,朝校门的方向一抱拳,坐进她家车里,“嘭”地关上门,向着更好的未来驶去。 ……存在吗?更好的未来。 银霁看着校门上金光闪闪的“第二中学”四个大字,只觉得它的光芒无比刺眼、无比苍白。她有眼睛会看,长了耳朵会听,一直都知道A市人乌烟瘴气的卷法,这回可算是亲身体验到了,感受确实不一样。兴奋归兴奋,早期的愉悦先是累积成暴怒,现在又变质成了无力感。 雷成凤的病不影响提高全校平均分,却是一颗定时炸弹,时刻准备着,给有需要的捅刀者标记出软肋。在古代,心境障碍、心理疾病、精神异常总被看作不吉利、鬼上身,值得跳一跳大神,现代人觉得形式上很离谱,实践中却珍而重之地把它的使用方法沿袭下来。 阿斯伯格能被诊断出来,反社会人格可开不了医学证明——只要她藏得够深。真以为劝退了所有“不健全”学生,贵校就能平静度日呢?做梦。银霁心里的魔女在沧海边的碣石顶端发出嘲笑,一万朵浪花在她脚下拍开。 笑归笑,令人不适的是,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了,发力点都找不到,这一切要怎么讨回来呢?回家骚扰骚扰尤扬吧,也不知道他在城市的另一端忙些什么,在网上都玩失踪。殷莘呢,去了首都,正在接受特训,不用想了。 清醒点。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再亲密的伙伴,到头来也只是过客。以前她还觉得自己能用喝茶、达摩克利斯之剑等手段稳稳handle,现在来看,老天都是这么帮她安排的,还有什么好挣扎的,都是报应啊。 恰在此时,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起来。二中的预备铃用的是雅尼的《心兰相随》(With an Orchid),刚开学时,有些老家在南方的同学就很诧异:怎么两点钟播天气预报? 悠扬的笛声裹着海风,烟波浩渺地拂向耳畔。银霁精神一振,抬头看向教学楼,蓦地,视线和几百米开外的一个人相撞。 元皓牗站在他们班窗前,叼着学生奶的吸管、垂着眼眸,不知暗中观赏壮士诀别有多久了。 这么远,根本听不到谈话声,他可能只是在做护眼运动吧。 *** 睡个懒觉,银霁没带干粮,空腹去了学校。课间操时,成功晕倒在操场上。 等校医和班主任走了,银霁拍了张自己挂水的手发布到朋友圈,屏蔽了爸爸妈妈之外的所有人。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捂脸哭表情)” 第二天,校长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地翻阅全校花名册,妈妈扶着女儿的肩膀,声音柔和,语气却不容辩驳: “真没想到贵校的教学方法如此功利,一学期都没过半,孩子的健康就出了问题。姜校长,恕我直言,您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怎会不清楚大鸣大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弊端?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细水长流、稳步前进、劳逸结合地学习才最符合脑部发育阶段,一开始就把力气用光了,高考时还有后劲在吗?更别提上了大学,还有殿堂级的知识等着他们去学呢!古人都知道不能揠苗助长,姜校长,您作为出色的教育家,竟也忘了老祖宗的教训吗?” 这话有些刻薄了,但妈妈占着理。银霁的脑子里满是大雄宝殿的诵经声,一时掩蔽了她对两个大人的歉疚之意。 校长当然不想一口气损失两员大将,或者说,不想损失另一个千分之一的升学率,好声好气做出让步:“的确,火箭班的节奏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适应的。过去,从火箭班转到普通班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对于个人发展而言,肯定有利有弊,尤其是现在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自己要想好啊,银霁。” 银霁惊讶地发现,她到最后竟还享有自选班级这份殊荣,考虑了几分钟,状似为难地说:“呃,我随意啊,哪都一样,只要他们肯收留我……最好离小卖部不远,再离开水机近点……” 就这样,她顺利转进了快乐火箭班(18)班 下午,有两个人帮她搬东西,一个是韩笑的闺蜜杨翊君,另一个是余弦。 第二趟东西不多,余弦让杨翊君先回去上课,有他帮忙就好。 两个人没什么话说。行至最后一段路,余弦先开口了:“你……你这也用不着走啊。” 银霁笑笑:“不是我用不用走,是我要不要走。” 真没劲,她的“血糖遁”大计就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唉,班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前面的座位一下子空了两个,再也没人帮我接老师的口水了,这是什么谜之末日感……还好期中考试之后,马上就有新同学补位进来。” “余弦,你比雷成凤适合当班长。” “唔,是吗。” 银霁觉得,此时的试探毫无意义。如果不是他干的,那根本就试探不出什么来,如果是他干的,那就更加试探不出什么了。 还是余弦艺高人胆大,主动cue到痛点:“你当时是把我当成犯人才会那样子说话的吧?” “啊,哪样子?”银霁也学会了装傻。 “……算了,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其实我还挺舍不得你走的,以后再也没人扇我嘴巴了。哦,也不只是舍不得你那根辫子……对了对了,我们还没加微信吧?” 余弦离开后,银霁的手机响了。她收到两条新信息,第一条是好友验证,第二条是她被踢出(2)班班级群的通知。 *** (18)班这会在上体育课,只有班主任罗老师前来迎接。罗老师四十出头,长得很年轻,小个子,身材微胖,让人联想起《破产姐妹》里的李憨。 罗老师语速比较快,有时候越说越着急,有点喘不上气来。和人干架的时候,他会不会“呼哧呼哧”地跳起来给人盖帽啊……打住,心情再舒畅也不要无端联想。 “倒数第二排靠窗有个空位,银霁同学,你视力怎么样?” “挺好的。” “那你不介意先坐后排吧?实在不行,甘恺乐愿意跟你换,他坐第一排,一直嫌这儿影响他上课睡觉。” “我不介意的。” 银霁当然摆出客随主便姿态。不过,顺着罗老师的手指看去——这不是夜神月等一干少年漫主角们的专属座位吗? 不对,大有不同。二中历史悠久,据说走廊的水泥地都是前苏联援助的,普通班的桌子是连在一起的老式木课桌,年纪可能比她妈妈还大,全都斑斑驳驳麻麻赖赖的,桌腿上几乎都有修补过的痕迹。 像少年漫主角班上那种平头正脸的霉豆腐块,她再也看不到了;这也就意味着,她马上要有同桌了。 “没关系,你先对付对付,等期中考试结束了,我们就换座位。” 此话一出,银霁心下失望。搞了半天,你们也来论资排辈这套? “这回一定要把那几个鬼拆开。”罗老师咬着后槽牙,“一个班长一个学委,加个文艺委员,吵死人了,也不知道一天到晚乐呵什么呢。” 好吧,原来是这样。 快乐火箭班上 和火箭班不一样,普通班的体育课通常是全自助拖堂的,第二节课上课铃快响了,(18)班的学生才溜溜达达走回教室。 其中比较着急回来的是位圆脸女生,身材中等,来自江浙一带,左利手,非单身。她抱着一袋零食,走到银霁跟前,用脆卜卜的嗓音自我介绍:“你好啊新同学,我叫刘心窈。” 看来这就是她的新同桌了。后脚又跟来一个瘦长女生,小麦色皮肤,眼型细长,薄唇,梳个松垮垮的马尾,是本地人,老家在孔家湾,父母中的一方是东湖体育馆员工。 “我是孔秋……秋天的秋,你想笑就笑吧。欢迎来到(18)班,银霁。” 孔秋在她们前面落座。两位看起来都很好相处,银霁松了口气。 被刘心窈投喂了零食,看孔秋用崭新的带有“东体”字样的发带绑好头发,银霁果然被问到“为什么要离开火箭班?” “还不是因为我废物。” 她都没带什么情绪,另外两个人又摆手又摇头的:“你是废物那我们算什么?” 一阵客气后,银霁也有疑问:“为什么我这个座位是空的啊?” 刘心窈用右手拨了拨头发,无名指上的水钻戒指一闪:“说来丢人,我们班男生占多数,上回换座位,我男朋友那个……他不能容忍我和别的男生同桌,跟老师抗议了很久,结果就变成了这样。” ……等一下,这是可以跟老师说的吗!世界观被刷新了。 孔秋非常夸张地哕了一下:“这种直男癌,快分快分。” 刘心窈认真地说:“别啊,我图他家里有地。” 孔秋:“我家里也有地。” “我还图他是个男的。” 孔秋说出一个响亮的“嘁”字,换角度劝分:“他上回英语小测考多少来着?” “……52。” “你呢?” “刚刚不是才说吗,一百十二分。” 孔秋翻着白眼,朝银霁抱怨:“扶贫办都没她这么积极。” 银霁挠挠头:“你说的这个男朋友,该不会叫甘恺乐吧?” “卧槽,你怎么知道?!” “不愧是你!” ……不愧啥了就不愧。 银霁也觉得她今天的心眼子使用频率有些反常了,主动往回收了几寸:“这个班的老师凶不凶啊?” “不凶不凶,乔治可好说话啦。乔治是我们班主任的外号,对,就是佩奇家的乔治。” 罗老师知道自己在学生眼里改变了物种吗…… “哦还有,忘了跟你说,你有福了,校草今年只带我们班和隔壁班,极低出率都能被我们撞上,真就天选之人呗。” 说到这个校草,银霁也有所耳闻,其实并不是真的校草,而是化学老师王睿婕的雅号。她和(2)班的英语老师年纪差不多,人却帅上一万倍,教学能力和人格魅力一样强,深受学生喜爱。 刘心窈眼里冒桃心:“你知道吗,今天上午我跟杰瑞打招呼,她记得我的名字耶!” 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出息!” 孔秋伸手薅刘心窈的头发。上课铃响了,教室门口热闹起来,走进乌压压的一群人。孔秋的手臂把银霁的视野分成上下两层,元皓牗被簇拥着,上层看不到脸,下层只能注意到他的腿。 一群人在靠走廊的窗边落座,还有说不完的话。跟着,老师走上讲台,指着他们骂了几句什么,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刚住进长江尾的银霁蓦然想起,她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跟他打招呼呢。“尾椎骨还好吗?”……好像太损了。“你是个气球吗说鼓就鼓说瘪就瘪?”……也不行,虽然银霁心里知道她问的是饲料,但听着就像是馋他身子。“仇哥他老人家头皮还硬朗吧?”……太危险了,好怕被他做掉。 下午第叁节课飞速过去,一转眼到了晚饭时间,刘心窈跟她男友去食堂,孔秋去校门口拿保温桶。银霁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回来时,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几乎全都集中在元皓牗的课桌前。 人人都大喇喇地拿着手机,时不时爆发出情绪高涨的欢呼声。听他们聊天内容,是在聚众抽卡。 是元皓牗的同桌……上课时他同桌是这个人吗?不管了……最先发现银霁进来,全身wave着一挥手,过于热情地招呼她:“呐,新人桑,你快过来一下!” 走近一看才知道,元皓牗的桌子上放了个多插口充电宝,就像一家输血中心,连接着大大小小的手机。这个充电宝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大上许多——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其实它不是充电宝,而是一个小型核电站,是银霁见识短浅了。 同桌捅了核电站站长一胳膊肘:“登记表!” 元皓牗这才收回黏在手机上的视线,掀起眼皮,分给银霁一点注意力,然后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在桌洞里翻找片刻,手指顿住,“咻”地抽出一沓装订好的纸,快速翻阅起来。银霁大老远都能看到表格上面字的密度,怎么感觉全校的信息都集中在他这呢? 有个人抽到了好卡,炫耀式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一群人发出了猴子的叫声,高低起伏,歌唱春天。于是,那沓纸就随随便便被塞到银霁鼻子底下,纸边都卷起来了:“那个谁,全年级的名字都在上面,你自己找。” 银霁是y开头的,很快在最后一页找到了自己。她在附近找了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又不好意思拿别人的笔,就钻回人群,当着主人的面,从元皓牗桌子上顺走一支。 重新坐下,划掉(2)班,改成(18)班,再填上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就没有别的字要写了。银霁想把手里这支笔撅了。何必呢,又不是它的错。 放回笔,正准备走,她又被叫住:“你等会!” 元皓牗矮着身子从胳膊的丛林之下钻出来,晃了晃手里那张粉色活页纸:“这是韩笑的同学录,专门给你留的,你填一下。” 跟着递来的是另一支笔,质量比刚才那支游泳馆广告笔好得多。韩笑本人从体育课开始就不在班上了,八成是文艺委员例行出席乐团活动。银霁坐回去,一笔一划地写着同学录。日光灯的光线忽然暗下来,一抬头,是元皓牗在她对面坐下了。 ——手里拿的是另一张单独的表。这个班的转班手续竟如此复杂,银霁想到了妈妈常说的一个词:文山会海。 “籍贯是本地吧?” 不然呢? “血型?” “AB。” “星座?” “……摩羯。”这表格它官方吗?前半段怎么和韩笑的同学录一模一样? “还记得上次的小测成绩吗?记不得也没关系,这不重要。” 哦,到这里就不一样了。 “记得。” 不等对面反应过来,银霁准确地报出九个数字。元皓牗皱着眉头、拿游泳馆的广告笔飞快填写。 最后,他补充提问:“素质拓展是多少?” “我没参加。零吧。” 元皓牗往后一靠,舒坦了。 “证件照有吗?” 银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底的递过去,元皓牗也从口袋里摸出一管固体胶,在相应位置贴好。 一时无法判定谁的口袋里更加别有洞天,元皓牗的同桌带着下一个问题走来了。 “新人桑,你在以前的班上有没有当过班干部啊?” 听到这个,元皓牗的眼神被点燃了:“刚好,我们这里有个空缺的学委……” “轰多?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准确来讲,本来有个学委,不论是天上下冰雹,还是地上冒岩浆,他都坚持七点半准时敲锣打鼓,把所有人、所·有·人的作业全都收齐,少一本他都要哭爹喊娘,实在太累了,不休息怎么行。” 明白了,CEO为一己私利狠心裁掉元老。 “桥豆!别听他乱说啊新人桑。” 自然不会听啊太君。 银霁猜到兔斯基就是学委,就只回答他同桌的问题:“算是当过吧。” 他同桌刨根问底:“是什么职位啊?” 银霁摸摸后脑勺,谨慎措辞:“怎么描述呢……班长秘书。” 快乐火箭班中 面前两个男生沉默半晌,用眼神交换了一些信息。一个无声怀疑:“她开玩笑的吧?”另一个用眉毛发电报:“不像故意的。” 几秒后,元皓牗咳嗽一声,做出评判:“细分到这种程度,火箭班确实不一样哈。” 他同桌稍加思索:“加一个坑位也不是不行。” “算了,我不想当官,就让我当平民吧。” “那没辙了。Younger,你失去了最后一个找人代写英语周记的机会,苦累西哟。”同桌沉痛地拍了拍元皓牗的肩膀。 Younger该不会是他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吧?说实话,水平还不如她名叫“Hamburger”的小学同学。 同桌瞥一眼贴着照片的表格,又开始大呼小叫:“哦哦哦,原来你就是银霁啊!我老在楼下排名表上看到你,当时就觉得这个姓真少见,一下子就把你名字记住了。” 然而有的人怎么都记不住呢。 “——现在终于对上脸了。奇怪,你怎么长得和名字一模一样?” 当事人消化不了这句评价。看来,这位太君是有些独特的通感在身上的。 “我叫黄思诚,请多多关照!”银霁的手被他兴奋抓住,上下晃了晃。 元皓牗斜眼看他:“那我呢?我长得和名字一样吗?” 黄思诚铁口直断:“说出来你别生气,你的气质配不上这么难写的名字。” “几个意思?” “先不说这个,我一直忘了问,你小时候是不是花了很久才学会写名字?” “那可不,都怪我姥爷,取的什么破名字。考试的时候,别人最后一道大题都做完了,就我还在那一笔一划写名字。” “嘲笑你!” “随意。” 银霁可以作证。幼儿园时,从高看他智商的视角来分析,为图省事,他一直把名字写成“○告□”,为此没少挨老师批评。 “你的姥爷是杜甫粉丝吧?” 两人安静下来,看向银霁。 “你怎么知道?” 很好,她的感觉没出错。引入一些场外信息——譬如他妈妈的名字——可以推测出一个这样的故事脉络:楼冠京出生那年,元皓牗的姥爷还没掌握到意译的技巧,直接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句诗扒了个名字送给女儿;等外孙降生,年近耳顺了,境界自然不同以往。 “因为我觉得,你的名字像‘窗含西岭千秋雪’的简写版。” 元皓牗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垂眼盯着手里的表,像是急于从上面找到什么藏头诗。 黄思诚偏头看他:“什么意思?我怎么完全届不到?” “差不多就是……”银霁试图调动他的通感,“你假装这里有一幅雪景,意会一下。” 黄思诚的眼里看不到雪,只看得到浓雾。 “我大概可以届到。” 元皓牗用笔轻敲桌子,如果不集中注意力,这句话很容易被人忽略过去。 黄思诚转移求教目标:“那你给我解释一下? “解释不了,老文青的世界岂是你能懂的。” 不是银霁敏感,这是明晃晃的指桑骂槐。 “到底什么意思嘛?” 元皓牗伸出手,手心向上:“来,知识付费。” “付你妹!”黄思诚狠推一把同桌的脑袋,走了。 向上的手心角度不变,挪了个位置:“最后跟你说一声,班费50块钱。” 银霁想回去找自己的书包,元皓牗接着说:“有空扫码转给我就行。” 银霁第三次坐回去:“这么便宜?” “那肯定,又不用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 嗨呀?一定要这么话里有话吗?快乐三人组有一个群体共性,就是不太能藏住心思,尤其是他们这位头头,阴阳怪气水平如此低下,银霁体感像一边听相声一边有人解释包袱,难受极了。 “全班总共30个人,也没庞大到哪去。” “冗官冗兵冗宗室。” “不是冗费吗?” “……是冗宗室。你得穷举法啊,而且并列关系,知道吗?”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写满了动摇。 “你说是就是吧。” 元皓牗愣神片刻,“腾”地站起来,回去翻历史书了。 祝他期中考试顺利吧。 *** 回到自己座位上,银霁填完同学录,总觉得自己之前做了些无用功。 班费事件之前,她一直在为促进联谊暗中做准备,具体操作就是变成韩笑的云朋友,先是暗中观察杨翊君,再从杨翊君的礼物推测出韩笑从小追到大的男团,找来资料,从出专辑年份到冷门梗,统统背下来。 转来(18)班,虽然不再需要联谊,但她刚好搞到了余弦的微信,昨晚通读一遍他完全不设防的朋友圈,认识了他家的多肉墙。这下,谈资都准备好了,只等一个和韩笑搭话的机会…… 然而,从元皓牗刚才的态度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想和她友好相处。 银霁也很纳闷,想不到原因。难道这是原住民对插班生的排异反应吗?推己及人,雷成凤在新学校大概正在经历同样的事。 这么一想,刘心窈她们可能也克服了一些什么,心里是排斥她的,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端倪。 韩笑提着外卖回来,一边嗦粉一边伸头看黄思诚的手机。元皓牗跟她说了几句,她转头看向银霁。 银霁的大脑宕机了,她又忘了构思打招呼的方式。刘心窈提醒她:“韩笑问你写好了吗?” 粉色活页纸在同学们的传递下跨越了整个长江。 姑且算是逃避了眼前的难题,银霁已经因为人际关系感到了眩晕。 刘心窈看她打了好几个哈欠,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甘恺乐刚才跟我说,昨天你低血糖发作,在操场上晕倒了,是吧?我看你晚饭也没好好吃,要不要休息一下?” 银霁听话地趴在桌子上,自上高中以来,头一回在上课时间睡大觉。 老师在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教室里闹哄哄的,刘心窈挪好座位,牢牢把守大门:“睡吧睡吧,老师来了我叫你。” 真是好久都没听到这句话了。 也罢,不必想那么复杂。无论如何,(18)班的含人量就是高于(2)班,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 一切都照着银霁的计划进行,代价是,妈妈放心不下她的身体,请假过来跟她一起住,直到她“完全康复”。 说是代价也太没良心了。无论如何,银霁还是很愿意吃到妈妈做亲手做的饭菜的。 周末。下车时,妈妈从后备箱搬出一个沉重的长条黑包:“快来帮忙。” 为了防止女儿独居太寂寞,这是她新买的电钢琴。 在家长眼里,银霁的兴趣爱好范围极为狭窄,基本上只有把钢琴曲磨得完全不出错、照着字帖把毛笔字临得毫厘不爽,就算被老师批评“死板”、“不留气口”,她还是坚持这么做,像是没有感情的AI一样。 妈妈倒觉得这种专注力很珍贵,安装好电钢琴,兴兴头头安排节目:“弹个妈妈爱听的。” 银霁知道最能引起家长自豪感的曲目是什么,就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唱片机,打开声控开关,按顺序播放《卡农》《土耳其进行曲》《致爱丽丝》。 妈妈被哄高兴了,提着带过来的菜钻进厨房,那阵仗,像是要做一桌满汉全席。 鱼在锅里蒸着,妈妈的快乐有些冷却,向银霁反省道:“我不该对老校长说那些重话,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不好,还能坚守岗位,已经很值得敬佩了。” 银霁剪着秋葵,头也不回地宽慰道:“他知道那些话针对的是学校,又不是他本人。作为校长,蛮不讲理的家长他见得还少了吗,何况你有理有据的,他又怎么会往心里去呢?” “但愿吧。哎呀,说着我就不甘心,你这孩子,好不容易考个火箭班,还没读到一学期,自己先跑了,怎么和你姑姑交代呀。” 银霁觉得,就算她一开始进的是普通班,彩虹门也不会少的,顶多拿掉三个字而已。 “妈妈,你想一下,我要是待在(2)班,明年不就是二中二年(2)班的人了吗?说出去也太难听了。” 妈妈被逗得笑出眼泪,最后不免较一下真:“你们高二要选科分班的呀,也不一定还在(2)班。” 说得对。如此想来,在(18)班的日子只剩一个半学期,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要这么想?银霁问自己。又没打算干什么,有什么好着急的? 快乐火箭班下 睡前,妈妈去卫生间检查了护肤品使用情况,出来满意地说:“女孩子的外表还是很重要的,你平时除了健康饮食、坚持使用保养品,记得也要放平心态,压力不要太大,有什么困难及时跟爸爸妈妈沟通,千万不能憋在心里。” 在妈妈搬来之前,银霁紧急做了一通皮具保养,可惜她带来的皮制品只有一个小包和一双靴子,为应付突击检查,都营养过剩了,双双在衣柜里呕吐。 妈妈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我们小乖长得还是很耐看的嘛!而且从小到大一颗痘都没长,已经打败80%的同龄人了。” 不长痘这件事一直是妈妈引以为傲的战绩,得益于她精心筹划,提前好几年做准备,又因工作关系认识不少皮肤医生,银霁脸上稍微有点油脂旺盛的苗头,当场就能对症下药。 “妈妈,我出生之前,你知道我是女孩吗?” 妈妈正忙着把面膜剩下的精华涂在银霁脸上,听到这个不知从哪飞来的提问,讶然道:“你要这么问的话,可能要受到价值观冲击了。没错,那时候管得不严,胎儿长到能看出性别的时候,同事就告诉我,你是个‘要买裙子的’。” “这样啊。”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出生那天,全市经历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雪。”妈妈说着,思绪飘向远方,“本来我们在姥姥的医院里留好了床位,但那天,整个片区都断电了。实在没办法,你爸开大伯的车,冒着大雪,渡江飙去省妇幼,路上还差点撞到人。最后,多亏你楼爷爷的妹妹帮忙,临时腾出一个产房来,要不是这样,你就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出生的。” 银霁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段往事,嘴都张大了,妈妈赶紧托着下巴给她合上:“贴面膜别做表情!”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啊!” “对啊!当时我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字,觉得自己可天才啦!”妈妈神采飞扬,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就你爸那老古板,想出些破名字来气我,还好没听他的。” 确实。百年难遇大暴雪,用惠和、守成、其庸的方式怎么处理得了? 妈妈哼起了小曲:“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银霁僵着脸,用腹语提问:“那我出生之后,暴雪停了吗?” “没有,暴风雪反而更猛烈了,我还记得当时在医院的电视上看到,新修的Z-A线停运一周……”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叫呼雪、唤风什么的?” “‘霁’也是个美好的心愿嘛!没关系,伟人出生时总是天有异象,不足为怪。” 妈妈说完,又怕给她增加压力,补充道:“瑞雪兆丰年,年后有些作物的产量还创新高了呢。” 可暴雪带来的主要还是灾害吧……全世界除了妈妈,没有人会把那场暴雪当做“瑞雪”。 *** 缩在被窝里和雷成凤聊了半宿的黑人说唱,隔着屏幕,银霁察觉到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便顺势问了新学校的事。 四中还是很温柔的,不分火箭班和普通班,每年级有三个实验班,其余全是平行班。同学间的氛围和(2)班“大差不差”,但“常月老师带我们班,她管理水平太高了,班长的工作很轻松。”再说了,“反正我现在不是班长,具体咋样还是冷暖自知,和我无关。” 常月老师是本地教育频道《X城桃李园》的客座讲师,妈妈经常收看她的节目。有这一尊大神在,对比之下,雷成凤应该是历劫成功了。 “四中才是你的真正的家。” “其实也没有那么温馨啦,有件事就很奇葩:每隔一天,课间操都要改成跑操,全校排方阵跑十圈,跑不完不准回去上课。空气质量不好的时候,我觉得我嗓子都要废了。” “跑操?该不会是跟……” “叮咚!就是跟你想的那个学校学的。” “……太惨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高三的学生不用参加。没关系,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银霁也不便多言。人们总是趋向于选择自己承受范围之内的困难,各人有各人的煎熬。 “你在普通班是不是快活得要死?哼哼哼。” “还行吧,校草教我们班。” “慕了,我们这边从老师到学生,一个帅哥都没有……帅姐也没有。” “你该不会是在怀念余弦吧?” “那倒不是。真要说起来,我比较怀念拜早年那位,每个星期一早上看到他们,心情都变好了。跟你说,我们这边连国旗班都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真的对视力很不好。” “要不你回来?” “不行,我更舍不得常老师。一个男人长得再帅,老了还不是黄牙皱纹啤酒肚,还是知识和金钱更有价值,对吧?所以你也不能懈怠,不要学着他们谈恋爱,答应我,将来咱们考进一个学校,好吗?” 银霁可不觉得自己有上清华的本事,顺着她的话说:“好吧,恭喜大师看清红粉骷髅,顿悟色即是空。”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雷成凤先睡了。在银霁关机的前一秒,有个失联许久的人发来了消息。 “睡了没!” 是尤扬。银霁撇着嘴,就是不秒回,过了五分钟才咬牙打字:“你出来啦!” 尤扬倒是踩着她的话尾快速回复:“我出来啦!等会,怎么说得像是我蹲过一样。” “哦~原来你没蹲啊。” “你不要像个怨妇一样好吗?怎么了,怨气这么大,二中有人欺负你?” “没。” “也是,你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最近在干啥啊?” “你呢?” “听我说听我说,我跟学校里的人组了个乐队,刚排练两首歌就被抓去商演了,还挣到钱了!” “恭喜恭喜,你是主唱吗?” “当然不是!你看看我的朋友圈好吧,姐姐。” 银霁翻到尤扬新发的九宫格动态,C位是他故作深沉弹着贝斯的照片。难怪他要把微信名改成“美扬扬-我真的弹了”。 “主唱漂亮哎。” “我也能唱,就是我不漂亮,这个颜控的世界我已经受够了。” 也不一定全赖颜控,主要是大众不一定能接受谢天笑那个风格,还是音域高八度版。 “对了,我听说元狗也在你们学校?你要不找个时间勾搭一下他?” 可以注意下措辞吗…… “或者我通知他,要他来勾搭你?” “不用了,我社恐。” “啊???你现在的人设改成这样了?” “是啊,图省事。” “随你吧。说正事,殷莘下周回来探亲,咱们约个时间聚一下?” *** 周一早上,银霁走到教学楼下面,路过排名表,脚下一顿。 (2)班所有人都不按规定时间到校,通常早到半小时,周一恨不得提前一个小时。这天,她按照平时的生物钟起床、狼吞虎咽吃掉早餐、追着公交车赶来学校,都走到这里,才想起她在火箭班挨卷的日子早已结束了。 抬头看看,普通班的窗户黑压压一片。来这么早,教室门都没开,银霁拍拍自己的脑门,唉声叹气,做好了像流浪汉一样徘徊在门口的准备。小卖部也没开门,不然还能补充点干粮;要不去操场散步吧?算了,懒得走这么远,反正升旗时还得过去…… 银霁刻意避开靠近卫生间的楼道,从她平日里不常走的开水机那边缓步上楼。突然,头顶有响动,是硬邦邦的鞋底敲打楼梯的声音。 跟着传来衣料摩擦声,元皓牗一转角,跟她打了个照面。他没有背书包,手里还提了一袋东西。 银霁下意识地讲礼貌:“班长早……” 元皓牗看她一眼,脚步不停,一挥手,把一串银色的东西抛向她。银霁讷讷地看着(18)班的钥匙掉在脚边,缓了几秒,才弯腰捡起来。 她反应过来,那袋墨绿色的东西是国旗班制服。一回头,元皓牗消失在了二楼另一端。对了,二楼的走廊能通往另一栋教学楼,所以比楼上多一个卫生间,难怪她在(2)班时,很少看到他们班的人从窗边路过,来这边上厕所。 雷成凤该祛祛魅了。他们国旗班帅哥的制服下面,穿的是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袖T,正面印有硕大狗头一颗,神情倨傲。 鸡血 半梦半醒间,韩笑和兔斯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进我耳里。 “对……中午放学……找她?” “你先去……我这么怕生的……小男孩一个。” “不,你可是男版西施啊,人见人爱……厌食症患者看了你都要连干三大碗,所以你去。” “……你还是女的呢,怎么想都是你更好说话吧!” “那石头剪刀布?” “不行,我哪回赢过你?就知道……自己擅长的,同学录……怎么没顺便勾搭……非搞得这么麻烦。” “那时都上课了!而且……睡着了。” “你就是怂,少找理由。” “是是是……这个保温杯……太唐突了?万一人家觉得我不正经……算了,我是真的不会挑礼物。” “别太紧张……都说了 ,她虽然表面看着……实际上……接触久了才知道,原话是……神经病,嘘。” (“神经病”前面两个字是什么?没听清。 不用想了,肯定是“虚伪”。) “救命,越说我越紧张。”韩笑流着冷汗搓搓手。 “你们好吵。”我捏着眉心支起身子。前桌两个人回过头来,例行展开每周嘲讽:“哟,你醒啦,今天尾椎骨还健在呢?可喜可贺。” “这梗还特么过不去啊?” “过不去,我特么能笑一辈子。” “那你的生活好特么没劲哦。” “所以我们去认识新朋友吧!”韩笑抓住救命稻草,把小猪保温杯往我手里一塞,“还是你去刷脸更合适。” “刷什么脸?” “这是我的见面礼,要送给银霁的。” “有必要三番两次贿赂一个转班生吗?还不如贿赂贿赂我。” “什么转班生?你没看到尤扬在群里发的吗?” 我抽回手,冷嗤道:“不是干涉你们的自由,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跟她玩没问题,现在,马上,和我绝交。” 韩笑和兔斯基交换了一个愕然的眼神。 “怎么了这是?” “第一节是什么课?” “英语。可是等会……” “晚安。” 我不由分说地趴了回去。 兔斯基张口结舌,迟疑着伸出圆手,推推我的脑袋:“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问句石沉大海。 ——因为中途上课铃响了,以上对话,有一半是银霁根据三人的表情脑内补全的。 不被集体善待的感觉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不被少数人善待只是一点擦伤;除了错题本,没有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眼睛一闭一睁,高中就过去了。 这是短暂的火箭班历险记给银霁留下的磨痕。那张贴着红底证件照、收录了星座血型等私人信息的表格最后交给了罗老师,是她亲眼看到的,最后一丝另外的可能性也随之消失。 银霁强迫自己提高专注力,不要想原因,不要陷入内耗。move move move!连续一周,和打了鸡血似的,点灯熬油地背书刷题,就连聚会时,也在殷莘和尤扬的白眼之下整理笔记。终于,过五关斩六将,把期中考试干翻在地。 看到成绩单,妈妈彻底放心了,假期天数也告罄,春风满面地回到了工作岗位。 送走她后,银霁终于把落了灰的兴趣爱好从天花板隔间里搬下来。 罗老师毫不掩饰骄傲,不同时间段,在班上夸了她三遍,每一遍都伴随着同学们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并不因为喜剧式重复而损失音质。 看起来,罗老师对她充满了信心:“你这个成绩保持下去,选科后很可能进(1)班。历史这回考满分哎?以后会选这个方向吗?” 银霁笑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自己血条有多短,很快陷入一种战后疲劳,星期一甚至睡过头,差点没迟到。操场上,国歌已经响起来了,银霁小心避开门卫的视线,勉强使唤着租来的膝盖往前走,实在有心无力,心里盘算着干脆翘了升旗仪式,躲进教学楼里。楼道中,她碰到第二个溜号的:兔斯基。 在辨认出这个人是兔斯基之前,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他的姿势——蹲在地上,佝偻着缩成一团,双手捧着胸口,轻声咳嗽,又不敢咳得太厉害,所有的意志都用在了憋气上。 银霁上前扶他:“你还好吧?” 兔斯基说不出话,哆哆嗦嗦摸出手机递给她。 “我帮你叫救护车?” 兔斯基用力吸一口气,勉强说出完整的句子:“不……我妈在附近上班,她的电话号码我置顶了。” 银霁拨过去,过了一会才有人接起来,声音听着很年轻:“怎么了树树?廖主任开会去了,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 “你好姐姐,我是……树树的同学,他身体不舒服,我现在应该送他去中医院还是三院?中医院也可以吗?好的。” 她心下有愧。虽然转班已经两周了,但根本没留意兔斯基的全名叫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焦急,看来情况还是很严重的。银霁叫了快车,把兔斯基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上,使蛮力往上顶,试了三四次,怎么都站不起来。 好在他已经缓过气来,可以扶着墙慢慢起身,但还是嘴唇发白,脸色看起来很可怕。 “我……我没关系……我书包里有药……” 银霁翻出了丹参片和维C,看着他吃下去。 “再喝点水吧?我这里有温水。” “不用了,喝多了我想吐……先往校门口走吧。” 银霁用尽全力支撑着他,虽然感觉到他已经很努力地不把所有重量压过来,但还是完全迈不开步子。 好在这时候有个抱着卷子的高三学长路过,帮了她一把。走到校门口时,快车已经停在外面了,门卫忽然钻出他的小亭子,眼疾手快拉上铁门,搞出“嘭”的巨响。 “干什么去?” 兔斯基全身一激灵。 学长负责交涉:“去看病。” “看病用得着这么多人?” “我们先把他扶到车上……” “不行,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校门早该关了,一次不能同时出去三个人,再说你们也没拿假条。” 银霁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怎么,你们这儿的门槛有限重?” 学长温声软语:“一个人实在扛不动啊,郑师傅,通融通融吧。” 门卫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不行就是不行,我也是按规矩办事,今天给你通融,明天给他通融,以后所有人都搞特殊,那校门就不用上锁了嘛,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到时候扒手进来了,责任又全在我头上。” “那我们打电话叫司机进来搭把手?”学长的脾气简直就像一滩软泥,还在酌情,还在体谅。 银霁属于非牛顿流体,直接开怼:“人死在门口你就高兴了?” 门卫一挑眉:“你哪个班的啊?早上是不是你迟到了?过来登记一下。” “忙着呢,没手。” “你过来,拍个照留档,我要给你班主任打电话。” “算了算了郑师傅,我一个人送他上车吧,妹子,你先松手。” “我不松。” 时隔一天,鸡血针重新发挥作用,银霁的脚下生出一股力道,拖着两个男生直奔行车道。三人排成一竖行,在门卫的叫骂声中钻过道闸旁的缝隙。 “学长,你先回去吧。”银霁跟兔斯基一起坐进车里,“今天真的谢谢你。” 学长神色担忧:“我替你跟郑师傅说一下情……” “那就麻烦了。” 兔斯基靠在垫子上,捂着自己的肋骨,痛痛快快打出两个喷嚏,情况终于有所好转。他吸着鼻涕,恢复了吐槽的力气:“这门卫太可怕了,拿个鸡毛当令箭。” “他这种人以后会遭报应的。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个学长也蛮可怕的。” “怎么说?” “我也说不清。总之,希望我们上了高三不要变成那样。” 兔斯基慢慢喝进几口温水,用了各种方法调整气息,包括一串强有力的唇颤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声乐大师在开嗓。 “兔,呃……你是心脏不舒服吗?” “我以前得过心肌炎,一感冒就容易犯病。其实不要紧,也就难受这一阵,平时别做太刺激的事就行,要是休克了,那才是真的完蛋。” “听着完全不像不要紧吧!你要不要先请假休息几天?” 兔斯基悲壮脸:“不必了。别看我一副病躯,我很少请假的,因为我深知,如果一个人不爱学习,学习就会离他而去。” 对哦,人家是学习委员,当然要为学习代言。 “你这……也太感动中国了。” “哪里哪里,你知道(1)班那个江月年吗?以前也是我们附中的,人家中考前还查出肿瘤了呢,都比我勤奋一百倍。说实话,我上学归上学,也并不是全天候沉迷学习,主要还是想找人开黑……” “这个影响她直升了吗?” “是的,虽然是良性肿瘤……也不是成绩不好,说多了都是泪。” 到了中医院,兔斯基已经能下地走了。银霁搀着他上台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兔斯基的妈妈。她千恩万谢地握了握银霁的手,搂着儿子转身去挂急诊号,差点没哭出声。 兔斯基尴尬道:“妈,不至于啊,我已经缓过来了——你一会记得给银霁报销车费。” 回学校的路上,银霁锤着酸痛的肩膀,紧急翻看班级群的群成员,终于记住了兔斯基的大名:黎万树。 玫瑰色的滤镜 “你居然敢怼那个郑师傅,不要命啦?” “我要命的话,黎万树就没命了。” 孔秋呼噜呼噜银霁的脑袋表示安慰,也带来了新的线索:“好啦好啦,那个情况是人都急,别怪她了。不过银霁,你以后最好还是绕着他点,听说他今年炒股输了十几万,出轨还被老婆发现了,一点就炸。” 然后就拿学生撒气。 刘心窈也在一旁连连点头,银霁感到奇怪:“你们怎么都对他知根知底的?” “咪区大神发过扒他的帖,基本保真。” “咪区?” “就是我们学校的匿名版,流量一直很高,毕业好多年的人都在里面混。” “你不知道也好,那地方乌烟瘴气的,很多负能量。不过你要是感兴趣,我一会把网址和登录方式发给你。” “对了银霁,你这一出英雄救美,万一黎万树想以身相许怎么办?” “哇哇哇,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你好意思说别人?” “啊?没到那份上吧,当时主要是一个高三学长在出力,要以身相许也是许给他才对。” “eww——学长就算了。你别看树树长得憨,人还是很灵光的,娶他回家你也不亏,相当于领养了一只夜莺,就是稍微多费点鸟食……” 夜莺? 话没说完,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笑吟吟地走上讲台。她是个和气的小老太太,一开口就是标准伦敦腔。 “Good morning sweeties~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下,平安夜那天,你们班的晚自习是我的课,我打算抽出一节,在班上办个小晚会,大家说好不好啊?” 同学们齐声赞成。都被期中考试烤糊了,大家巴不得天天都办晚会。 英语老师一指韩笑:“宣传委员先出一期圣诞节主题的英文板报,文章我来提供。” 韩笑站起来敬了个礼:“Yes,Madam!” 银霁从书堆里抬起头。等等,她混乱了,韩笑是宣传委员,那谁是文艺委员? “黎万树,你能抽空教大家唱首英文歌吗?旋律简单点的,到时候我们可以拿着蜡烛一起合唱。” “好嘞!那我教你们Over the Rainbow,可以吗可以吗?” 一天都不到,黎万树居然已经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向左邻右舍征求意见。 看来同学们也挺宠着他的:“别问我们,你有逼格,你说了算。” “要是还有时间,你自己也再准备个节目吧,好久没听你唱歌,老师也有点怀念了。”英语老师望向长着兔斯基面孔的夜莺,眼里满是慈爱,“其他人想表演什么节目也可以跟文艺委员报备哈——当然,如果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可以先交给别人代理。” 黎万树比出大拇指:“没问题,一点小毛病,完全no problem!我闲人一个,又不跟班长一样日理万机,夙兴夜寐,黑白颠倒……”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英语老师脸色骤变,目露凶光:“学委,把你旁边那个睡死过去的叫起来,上课了!” 在嘈杂的翻书声中,银霁暗自叹气。她对(18)班的关心程度,实在配不上(18)班带给她的快乐。 明明隔着几栋教学楼被黎万树的嗓音惊艳过,当面聊天时就是认不出来。 明明亲眼看到黄思诚气得想打人,就是没想过他才是那个差点被炒的学委。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根本够不到“中间”的标准——不好意思,中等偏下都不算,比普通人差出一大截。 孔秋重重往后靠,桌子为之一震。她也在叹气:“要是能一觉睡到平安夜就好了。” 声音有点大,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不要紧,还没走到末路,还有机会藏住。银霁把自己的音量调到中等水平,跟着笑进了人群。 长江头那边有些躁动,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一些视线频频投向长江尾。 银霁尚处在自恋崩塌的emo状态,时刻提醒自己静观其变,先不要妄下评判,免得再次雾里看花、被自己的第一印象蒙蔽。 ——又实在好奇他们在干嘛。得亏她眼睛好使,余光也堪一用——自习课上,趁老师不在,一群平均年龄17岁的人竟然在玩手心手背? 韩笑“耶”了一声,率先结束战斗,三个男生紧张地过了几个平局后,黎万树也抹着冷汗退出了。 黄思诚瞪他:“别跑,最合适的人选明明是你。” 黎万树把手一叉:“我不管,愿赌服输。” 黄思诚只好转向另一边,对自己的拳头吹一口气:“我出剪刀,你出什么?” “别打岔,赶紧的,你那一脸输相我都不想说……” 然后元皓牗的布就被剪了。 除了输家,长江头的猴子们高兴起来,两岸猿声啼不住…… 停。怎么还把人家当成猴子呢?银霁按按太阳穴,扪心自问:他们是猴子你是什么?鱼?不仅冷血,还七秒记忆? 元皓牗在左邻右舍的催促下,伸头看了眼走廊,确认安全后,不情不愿地走下座位,穿过整个教室最长的那条对角线—— 直奔银霁的座位而来。 “我有几道题想问她,能不能和我换一下?” 刘心窈的守门技能仅对老师有效,当然没意见,抬脚就走。但是,过了几分钟,坐在元皓牗座位上的,是甘恺乐的同桌。 银霁抬头,注意到他抓着几张皱巴巴的期中考试试卷。 “你现在不忙吧?他们派我来不耻……请教你。很快完事。” 首先,他抽出一张生物卷子。 “这题是不是出错了?图和课本上一模一样,答案怎么能是B呢?” “不,你仔细看它的原点,不是从(0,0)开始的。” 元皓牗凑近看了一会,小声骂道:“耍这种阴招?!” 接着是一张物理卷子。 “韩笑怀疑这题缺条件,我看着也像是,当时是拿尺子画受力方向硬画出来的。” “不缺条件,这题的解法就是画图。” 银霁竭诚服务,掏出量角器,分步骤给他重新示范了一遍。 下一张是黄思诚的语文卷子。 “‘汉亦留之以相当’,这个‘留’凭什么不能翻译成‘留下’?” “你要考虑情感色彩,这里翻译成‘扣留’比较准。” 最后,元皓牗把一张将近满分的数学答题卡拍到桌子上,指着最后一题的答案。 “那你说我这里为什么扣分? 银霁无语地看着那个根号三分之一,忍了一会才回答:“分母有理化啊。” 演点好的。 不不不,打住,不要这么想,说不定他就是……他就是刚好没掌握这个知识点呢?冯·诺依曼都犯过低级错误,何况一个高中生……Love amp; Peace、Love amp; Peace。 “哦——原来是这样。”元皓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全都问完了,感谢感谢,感谢你全家……不是,我替全家感谢你。” 说完,就跟刘心窈的座位突然烫到他屁股似地,蹿起来就跑。 银霁心情平静,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他们这群人向同班同学问个问题都要先摆阵,纠结老半天,纯粹就是怕生,并不是在防备竞争对手。 同理,元皓牗弹射起飞的原因也是怕生。他肯定不是觉得考试输给了闰土伤自尊,更不是因为亲眼目睹她杀人未遂,后悔自己当时打的不是110。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扁担开花,各回各家。银霁听到韩笑在问:“为什么不问英语?你这才25分……” 回答者音质湿闷:“是啊,从何问起?” 到底还是 黎万树看着韩笑,韩笑看着黄思诚,黄思诚看着元皓牗,元皓牗用一颗后脑勺盛满了众人的期待,沉甸甸地看向银霁。 这里是晚自习前的操场。大部队的行进方向是食堂,而这四位向来吃饭不积极,边走边聊,逐渐落到最后面。那么,根据大浪淘沙、水落石出的规则,多出来的一个同行者就无处可藏了。 离食堂还有半个操场的路程,银霁陷入两难。 首先,虽说黎黄二人是食堂的常客,但韩笑爱点外卖,也经常有人送吃的给她;元皓牗的情况差不多,更多时间在修仙,喝风屙烟。本以为聚齐四个人召唤半截神龙很难,谁知在计划成型的下一秒,机会就出现了,她根本没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 其次,银霁从小熟习来自家庭的饮食文化:想和半生不熟的人打开社交局面,一起吃饭、喝茶是最有效率的方式,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但她忽略了一件事:对于快乐团伙来说,她是0分熟的——FYI,第一次带小沁园回家喝茶的时候,她们已经是同桌了。 最后,她本来就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开场白,负责提供生物迷彩的饿狼们又急于扑向食堂,越是远离人群,心里越着急,脑袋越空白。 现在就是很难办。总之,(18)班管理层被迫中止谈话,等着她说明来意,这时候临时加快脚步离开他们的磁场,很不礼貌。 银霁只好尴尬地打招呼:“嗨,你们也去食堂吃晚饭啊?” 韩笑从黄思诚旁边探出头:“是啊是啊,听说新开了一家鱼粉,我们去试试水。” 可是几位对提到的食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是因为他们为了维持外形减少碳水摄取!才不是家里有钱看不上学校的食堂,一定是这样。 “银霁,你能吃辣吗?” “能。” “太好啦太好啦,那你跟我拼个麻辣的吧,新开业,同口味第二份半价。” 韩笑走到最左边,挽住了银霁的胳膊。 银霁分出三魂七魄中的一魄,去了趟武当山,替韩笑把明年学业健康恋爱的香都上了。 “你这不是道德绑架?” ——就他元皓牗有意见。要不是不熟,银霁肯定拿眼瞪他。 “没有没有,我本来也是想去吃鱼粉,真是赶巧了哈哈哈……” “啊,那你不和我拼了……?”黎万树很委屈。 韩笑真的瞪他了。 “亏你们还没死心,一直听我爸念叨二中食堂多好多好,试了几次,也就那样吧。” 哦豁,少爷还真是这么想的? “你放心,鱼粉是加盟的连锁店,差不到哪去。” “我家楼下就有,吃腻了已经。” “那你现在掉头回去。” “我不。” 不知怎么地,银霁想起雷成凤描述的四中食堂:“就那汤,层次分明。喝到一半才发现不是白开水,喝到最后会被齁到,因为汤料都沉在碗底,静置太久的悬浊液就这德行。” 心中的木鱼再次敲响。把“比较”这个坏习惯改掉,任谁都能得到美好的生活。 黎万树抬头,担忧地看着那个挑三拣四的:“行了,再怎么说,饭还是要好好吃,不然你又和初中一样……” 怎么怎么?银霁竖起耳朵,但元皓牗显然不想谈及这件事,打断了他:“知道了,我又不是佯活着。” 韩笑叹气:“你就是这样,叫为父日夜操心。” “滚。” 当然,被蒙在鼓里的不止银霁一人,黄思诚问:“他初中佯活着吗?” “差不多吧,不吃饭,不睡觉,有一天还在篮球场上晕倒了——就跟银霁那天一样。” 黄思诚震惊:“系马达!我们班已经有个男西施了,现在又出了个男林黛玉?!” “不存在的,我现在一拳能打飞两个你。” “那你当时干嘛不吃不喝啊,抑郁了?失恋了?” 韩笑是个思维跳脱的,马上转头问银霁:“你那天晕倒,该不会也是失恋了吧?” “不,我就是……纯饿。” 心情突然不好。 “不要瞎讲,我那是因为抽条。” “谁跟你这样抽条啊?”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学习太累了,纯没胃口?” “你英语考成这样,当年的饿岂不是白挨了?” “韩笑,奉劝你别太爹。” “可我就是恁蝶,我不爹谁爹。” 一个蕴含着脑瓜崩的兰花指从银霁头上飞过,韩笑熟练地躲到一旁。 到了食堂,挨批斗的人还没消气,叛逆地脱离组织,去另一头买粥。 银霁认识的减肥最厉害的女生都不跟他这样。 “别管他,饿不死就行。”韩笑递来花果味牛奶,“请你喝的!我们正愁怎么和你搭上话呢,感谢鱼粉!” 你们未免愁得也太久了些…… 趁现在还没混熟,银霁寻求客观视角:“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难接近吗?”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是这样的,你不是从火箭班出来的全能型选手吗,我们所有人都偏科,一直想拉你进学习小组来着,但是那个龟毛星人怕影响你期中考试,就摁住了我们,叫我们考完试再来问你……呃当然啦,我们自己也考虑到了这点。” 黎万树排在队伍前面,回头告状:“一开始是余弦告诉我们的。他说你看着内向,其实是个热血神经病——原话哦!我半点都没发挥。但他也说,你是他见过最好说话的一个人,所以我就觉得你怎么会计较嘛……你不会计较的,对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照他们的说法还原一下场景,银霁漏听的半截谈话应该是这样的: …… “别太紧张,余弦都说了,她虽然表面看着内向,实际上很好说话的,接触久了才知道,原话是——热血神经病,嘘。” “好耶,说得我更想勾搭了。”韩笑兴奋地搓搓手。 “在聊什么?”元皓牗捏着眉心支起身子。前桌两个人回过头来,宣布了最新计划:“我们去找银霁补课吧?临时挽救一下期中考。” “啊?现在就去?” “是啊,人都转过来好几天了,再拖下去,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说不定已经被抢走了哦。” “所以我准备了礼物!”韩笑把小猪保温杯往元皓牗手里一塞,“就这个,好看吧?应该能增加一点成功率……” “靠个杯子挖人墙角?” “难道这个还不够……果然得买点脑白金?” “我是说你们有必要跑那么远吗?学霸近在眼前,还不如来问我。” “就你那英语水平?泥菩萨过江。” 元皓牗抽回手,冷嗤道:“啧啧,一个个喜新厌旧的哟。好了,说正经的,就算你们要弃暗投明,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马上期中考试了,她哪有时间给你们补课?” 韩笑和黎万树交换了一个如梦初醒的眼神。 “是这样没错啦……” “第一节是什么课?” “英语。可是等会……” “认命吧” 元皓牗不由分说地趴了回去。 黎万树恨铁不成钢,伸出圆手,推推他的脑袋:“那你自己的英语要怎么办啊?” 问句石沉大海。 ——要是没听他们解释,被班长带头霸凌的恐怖电影就在银霁心里重映了。 所以,人不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遇到有争议的事件,不要只想着赶紧解决,应该多给旁人一些机会。 银霁看着眼前打打闹闹的快乐团伙,恍然生出一种安定感,一种好像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安定感。 一定是这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 韩笑嗦了一口粉,口齿不清地说:“那个,我就随口一问,你和余弦关系很好吗?他那个形容连我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没啊,就是前后桌关系。” 藏不住心思的韩笑大大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把这口气提了回来:“哦对,我有东西要送你,一会放学别跑。” 应该是保温杯。银霁觉得可以适当放下戒备,便学着他们的头头,浅跑一下火车:“余弦也没说错,我确实有病,不帮别人讲课身上会起疹子的那种,你们尽管来找我补课,我也刚好巩固知识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有缘千里来相会,银霁,你这朋友,我韩某人交定了。”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黎万树略感丢人地捂住脸:“小点声,别人都在看我们这边,俩神经病。” 一码归一码。本以为他们的朋友圈中,只有尤扬会对她做出“神经病”的评判,想不到这回牵线搭桥的是余弦。 韩笑的疑虑不无道理,余弦这操作确实够没边界感的。不过,银霁的心里此刻充盈着祥和与安宁,不疑有他,只想着再给他几次机会也没什么要紧。 无论如何他都发挥了作用,先不提是正向还是负向的……打住,谁都不是你的工具人,银霁再次提醒自己。 要是窥探到她这几天的心路历程,老太婆不得笑死……不,安宁与祥和的人应该这样想:姥姥一定会非常欣慰吧,她的某些话被证明正确的。 扭转思维模式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银霁疲惫地饮尽玫瑰色牛奶,也下定决心,多给自己一些机会。 开了起来 通宵餐厅不赶人,到了晚上11点,还像白天那样,播放着舒缓的大提琴曲。 小梅姑姑仔细翻阅菜单,像是要透过那些精美图片分析菜品的营养价值。依偎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新叔叔……不,这声“叔叔”银霁叫不出口,因为面前这个绝色少年,看着顶多二十岁。 但愿他已经成年了,阿门。 “乖宝,这么晚了吃点碳水不要紧吧?这家海胆拌饭很有名的,好不容易来一回,你那抠门老爸肯定舍不得带你来第二次。” “我都可以,听姑姑的。” “姐姐呀,你就别纠结了,省重点的学生哪有时间陪你磨叽,人还赶着回家挑灯夜战呢。是吧大侄女?” 绝色少年慵懒开口,语气嗔怪,眼睛却讨好地看向银霁。 “我的天,都十一点了,那赶紧的,咱们来个亲子套餐,再加三个招牌菜……waiter,你们今天的和牛还有存货吗?好,最后加个和牛……会不会不新鲜了?行吧,尝尝再说……” 三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不过千金难买姑姑高兴,随她吧。 小梅姑姑工作性质特殊,全世界到处飞,今天路过A市,说是小住一天,顺便探望探望银霁,本打算带着她男友一起住酒店,妈妈提前得知消息,急得嘴瓢:“哪有出门不住自己家的道理?”——紧急准备了一套答谢护肤品,吩咐女儿:“你也劝劝她,别显得咱家不会做人。” 所以,姑姑初步决定,她带着银霁一起回家,她男友一个人住酒店。 绝色少年噘起嘴,抱住她的胳膊撒娇:“你就不能上半夜回家,下半夜过来陪陪我吗?” 姑姑拍掉他的手:“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太诡异了。假如面前这个人大银霁三岁,那么三岁也算一道天堑,跨过去之前是孩子,跨过去之后是玩具。 别这么想,万一小梅姑姑找到真爱了呢?Love amp; peace—— “咦,这里布置的花是香槟玫瑰?真舍得花钱——我是说,挺有格调的。” 姑姑眼中带着笑意:“以前你从来不会关注这些,怎么,转个班心情好成这样?” “是啊是啊。” “还是普通班快活是吧?要不是你期中考试成绩还行,我少不得说你两句。” 银霁作鸵鸟状,猛吸柠檬汁。 姑姑转头看男友:“你听说过火箭班吗?” 少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她:“那是什么?学习造火箭的?” “瞅你没见识的。” “我初中就辍学了嘛。” “哎哟喂,可怜虫,来,喝点喝点。”姑姑捏着男友的下巴,灌了半杯果酒进去。 水灵灵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雾蒙蒙的,云山雾罩地看向银霁:“学不进去,有什么办法?——大侄女,你在学校最喜欢哪几门课?” “英语和化学。” “化学?化学是什么?没听说过。” 小梅姑姑哈哈大笑:“你好歹把初二读完吧!” 饭毕,少年嚷嚷着不想这么早回酒店:“那花洒肯定不干净的嘛”,姑姑只好先带他回家洗澡、拿点干净的洗漱用品再轰走。 回到家中,银霁是“要挑灯夜战”的,被安排第一个洗澡。水声中,隔着卫生间的门,她听到少年夸张的音调:“那肯定姐姐漂亮啊,成熟女人的魅力很致命的~” 姑姑最后一个走进卫生间。都被架到这里了,银霁旋开台灯,真的拿了张完形填空强化卷子开始写,不一会,房间门被敲响。 那少年靠在墙上,上半身赤裸,举着一把新牙刷。他刚刚洗澡出来,身上还氤氲着一层水雾。 “大侄女大侄女,你有没有儿童用的软毛牙刷?我牙龈很脆弱,这个太硬了。” 银霁翻找柜子,取到东西后,回头一看,人在她床上坐着呢。 “这个就可以,谢啦~一直听姐提起你,你比我想象中还好看哎!以后你可以叫我小陈哥哥,当然,叫姑父也行哈哈哈哈,我喜欢滑冰、潜水、打台球,要不咱加个微信?” “不了,我们爱好不一样,聊不到一起去。” “嗯?那你平时爱好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 “跟踪、投毒、囚禁、暗杀。” 没烦恼的人有一个优点,就是擅长用自己的世界观消化一切难以接受的信息:“你玩打野啊!以后一起开黑嘛!” 远处传来玫瑰园的钟声,她收回触角,选择了开放性回答:“等我上了大学再说。” “好,加油哦。” 送走男友,姑姑吹着头发和银霁聊天。 “怎么样,这个好玩吧?” “分。” 条件反射地这个出字,银霁意识到不妥,马上改口:“不是,我觉得他有点幼稚,不适合过日子。” “你姑像是过日子的人吗?不过说实话,这个确实有点腻了,你要是觉得不好,回头我把他换了。”姑姑的口气像是在聊一款过气的包。 客观来看,这个包的外形条件还是很不错的,他大概是没有别的技能养活自己,所以疯狂强化已有资本,在身体上留下不少健身痕迹——就是从这里,银霁发现了自身的另一重缺陷。理论上,生殖力看起来很旺盛的肉体应当引起异性的好感,可是看到那畦精心培植出的腹肌,确实沟壑分明,她竟毫无反应,甚至有点犯恶心。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她的力比多还没有彻底调整为成人状态? 期待普通而正确的思维模式能够帮她加快这个进程。 *** 银霁也不记得她是为什么又从卫生间那边上楼的,总之楼道里今天有些异常——向来脚下生风的火箭班学子们正围在一起,讨论着墙上的东西。 杨翊君和几个女生回头看到她,开口就是劝慰:“这个没有官方效力,别当回事。” 其他人给她让出一条通路,银霁很容易就看清了A4纸上的内容: “拟通报批评通知 高一年级(18)班学生银霁,学号201xxxxx,于x月x日上午故意违反学校规定,私自离校,并顶撞师长、屡教不改,在校内造成不良影响,特给予拟通报批评处分一次,望同学们引以为戒、规范自身。 校保卫处” 看到结尾,杨翊君走上来拍拍她的肩:“我觉得这不是官方文件,你看后面连章都没盖,再说了,‘拟通报批评’是个什么处分?闻所未闻,肯定就是吓唬你一下,不会录入档案的。” 确实,这个“拟”字和“次火箭班”开头的“次”字一样,在赋予短语荒诞色彩上具有千钧之力。 预备铃响了,(2)班的人陆续散去,不少老同学都担心着银霁,还替她骂人:“郑师傅确实有那个大病,名声早就臭了,别把他当回事哈。” 说真的,看世界的角度一变,(2)班的人都可爱了不少。 但很快 对此,银霁并不是毫无防备。自从有了上次的摩擦,每次进出校门,她都留个心眼,透过门卫室的小窗攫取一点信息碎片,几天积累下来,对居住者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这么说不太礼貌,但客观事实是已被多人认证过有大病的郑师傅半住在这里,小小一个门卫室,摆下了床、电视和其他生活用品,墙角还挤进去一个小冰箱。 根据高中生贫瘠的社会阅历,一年四季都需要冰箱的人,最有可能是糖尿病患者。 某天午餐时间,银霁出校门“自找地沟油”(爸爸的话),正巧看到郑师傅掀起衣服、往肚皮上注射笔形针剂,验证了她的猜测。 对胰岛素的依赖——或者说,对注射的依赖给不幸的糖尿病患者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破绽。如何利用这个破绽呢?方法并不少,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让他亲手把有害物质注入身体里,达成一个咎由自取的仪式感。 生活中最为简单易得的有害物就是碱性电池的电池液,只不过,氢氧化钾的LD50*大概是273mg/kg,郑师傅目测65kg,50岁出头,不知患病几年,保守估计每次注射12个单位的胰岛素。假定他平时用的是300mL3个单位的,甭管针管里是什么,每次只有0.12ml剂量进入身体,抛开电池液中氢氧化钾含量和其他杂质的毒性不谈,尽可能排除二氧化碳的影响,也不考虑皮下注射能否把强碱发挥到最大化,17g要打到什么时候去?还没发挥作用就已经被代谢掉了。就算增加了慢性死亡风险,也无法保证一击毙命的效果。从这个角度考虑,无论是洗衣粉里的磷酸钠,防冻剂里的乙二醇,还是柔衣剂里的氯化物,想马上解决掉他,从生活中基本找不到一件趁手的武器。 真要搞到正儿八经的毒药,比如氰化物,对银霁来说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她还没有购置齐全防护装置,随身带着恐怕会危及同学。 从糖尿病的病理出发,想办法短时间让血糖飙升或许有效,难道糖水可破?不如换个思路,把加法做成减法。糖尿病人依赖胰岛素,是因为身体分泌不足,假如他以为打进去的胰岛素足够调控血糖,安心地照常吃饭,过程是会慢一些,但总能让他死于自信,这样就达成了另一种仪式感。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上哪搞到笔型针剂的结构图、如何不露马脚拆开来换料的事了。 此外,她得想个法子独自潜入门卫室……别此外了,这才是计划中最麻烦的一环。 让郑师傅下岗明明是件小事,思来想去,直接消杀才是最方便的,这就是文明社会的悖论。要不是最近正学着关心世界,仪式感她都懒得顾及。 暂且放一放吧。看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很显然,这是一个无论放多久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银霁烦躁地把笔一丢,揉掉那页计算剂量的草稿纸,老师讲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过,她的不专心完全可以隐匿在全班同学的躁动之下——虽然这节课是王睿婕老师的化学课,但谁都没心思听讲,因为下节体育课,(19)班和他们班约了一场男篮比赛。 (19)班从军训时就是篮球弱班,被崇山峻岭的(18)班压着打了很久。这回他们敢下挑战书,纯粹是因为得到了一位强有力的外援—— 正是讲台上的这位校草。 王睿婕老师在大学期间是女篮冠军队明星队员,曾代表A市打破过S市的蝉联记录,比座下任何一个学生都强出一个理论级,是故,无人在意她的年龄和性别是否犯规。 两个班的躁动蔓延到整个年级——碾压局本来没什么好看的,有了校草的加入可就不一样了。一些迷妹迷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准备组团翘课过来支持她。 (18)班不幸输人先输阵。 就连经验丰富的啦啦队队员韩笑都陷入了忠孝两难全的境地:“那你们说我到底给谁加油?不啦了不啦了。” 全班的希望、过气男明星元皓牗浑然不觉,正埋头和黄思诚商讨阵型,后排的男生们也精神参与,纸条传来传去,耳语声落不到地上。 王睿婕把书往桌上一拍,干脆课也不讲了。 “怎么,”她伸出手指在眼前画出一道长弧线,“对手是我,你们慌成这样?” 甘恺乐一梗脖子:“才不是,我们是怕您输得太难看,以后不好意思给我们上课。” 作为理应最支持他的人,刘心窈在银霁耳边小声嘲讽:“他也就嘚瑟这一时。” 王睿婕笑笑:“那我可就期待你的表现了。既然大家都这么着急,咱们提前下课——先别跑。记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大家点到即止,不要打急眼伤了和气。还有,我不得不提醒一句,篮球场是水泥地,都收着点,小心受伤;注意戴好护具、做好热身,千万别拉伤、别感冒。” 说完,她褪去教师那层壳,在脖子上比划一个割喉动作:“乖乖等着被我爆杀。” 浴缸里的水沉寂半秒,霎时沸腾起来。 *** 选手们去住读生的宿舍换衣服,班干部们去搬水,围观群众率先前往篮球场。刘心窈蹦蹦跳跳地拖着银霁,孔秋紧张地调试相机:“要不是家里的摄影机太重,我就带过来了。内存卡,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路上确实有不少生面孔,好像还有高二的人。校草这头衔真不是白颁的,余弦的乐团首演都没这阵仗。 说起来,虽然早就得知了元皓牗这个强项,银霁却从没亲眼看他打过比赛。她对篮球这项运动的了解仅限于:一群人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这头;时不时有人扣篮,时不时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投球,时不时有人“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既然男团的冷门梗她都能背,趁机了解了解完全不感兴趣的领域又有何难? 哨声响起,没人扣篮,也没人摔在地上。王睿婕身穿蓝色球衣,帅得惨绝人寰。为了维持实力的平衡,她并不轻易出手,仅在(19)班处于劣势时扭转一下战局。 即便如此,她小小的一个转身都能引来女生们的尖叫。 “杰瑞你好帅!!” “杰瑞——妈妈爱你!” 孔秋盯着镜头都不忘吐槽:“怎么还有妈粉?她生得出这么好看的崽吗?” 银霁却注意到,也不知道为什么,元皓牗正在和她使用同一套策略。 虽然她不懂篮球,但谁都知道,照这种打法,他初中时绝对拿不到那么多mvp。 不过看那神色,他也不像是畏惧强敌和水泥地的样子。 银霁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元皓牗好像在刻意把自己往人群里藏。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另外的线索涌入脑海中——自从上了高中,他都不怎么打扮了,行为习惯也非常接近一个烦人的普通男同学。 该不会升旗台上拜早年也是他精心设计的吧……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两边的强者一开场都选择了保守打法,这场比赛一定是持久战,压力给到孔秋的内存卡。 *半数致死量,有毒物质的质量和试验生物体重之比。暗杀计划这一段是文科生胡诌的,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化学大佬指出。 会员到期了 综合多方因素,两个班目前实力相当,呼声却是(19)班压倒性地占了上风。 前排一个敌方男生都看不下去了:“你们完全不给自己班加油的吗?” 韩笑的眼球粘着赛场上的王睿婕,敷衍道:“我们的心向着(18)班就行。” “心向着(18)班,肾向着杰瑞?” “是啊,怎么了?”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男生哽住,讪讪回头。 其实,除了元皓牗,谁都不会想着如何玩消失,奈何水平实在有限,在王睿婕温柔的压制下,腿都迈不开。 态度还是良好的。比如,她从没见到甘恺乐如此清醒过,要不是这场篮球赛,她都以为这个人的上下眼睑出生时就长在一起,忘了让医生剪开。 然而他看起来并不在乎团队的死活,更关注怎么凹造型。只见他一个华丽的带球过人,或者说,带球被人过,一转眼,球没了,动作却是流畅的,所以心满意足地朝刘心窈这边抛了个飞吻。 孔秋被油得开启震动模式。 另一方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王睿婕,毕竟她夺走了大部分女生的芳心,男生们为此很不甘,又不好意思像女生那样发出fan girl screaming,只是像低价聘来的解说员团队一样,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抢啊,这把抢到就好起来了。”“又被她晃了,没劲没劲。” 时间流逝,众人渐渐失去耐心。(18)班到底年轻经验少,开始出现一些误操作,让对面抢走2分。 班上的男生看不下去了,有几个急得想下场指导。而女生呢,颜控归颜控,到底还是想让自己的班级取胜,为杰瑞咣咣撞大墙的呐喊声也平息下去。 “怂得我想哭。”孔秋也不想录像了,放下过热的相机,让它稍作休息。 焦灼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 银霁忍不住问韩笑:“班长不是挺会打篮球的吗,今天怎么一直掉线?” 韩笑眉头深锁:“嗨呀,谁知道呢,可能因为他不在最擅长的位置上吧。” 倏地,她站起身子,双手拢住嘴,扯着嗓子朝赛场大吼:“4号位!银霁叫你别摸了!” 怎么就把她给卖了呢? 穿过人群,元皓牗的视线投向她们,整个人愣在当场,差点被对手撞倒。 下一秒,他不摸了,以闪电速度截获对方的传球,跨步上篮,轻松追平比分。 一切发生得太快,对方毫无防备。王睿婕最先反应过来,在远处为他鼓掌:“好球!” 就这样,场子被重新点燃了。 银霁敬佩地看着韩笑。不愧是干了这么多年啦啦队的,一句话就能把林妹妹激成小李广。 女生们终于良心发现……终于集体意识苏醒,开始为自己的班级呐喊助威。 “十八班!不要怂!” “加油啊十八班!!” 韩笑在一旁提供技术指导:“来点针对性,你得点人名字才有效果。” 于是,呐喊声变成了: “黄思诚!盖他帽!” “甘恺乐你醒醒啊!” “5号扣啊!你是来练短跑的吗?!” “甘恺乐!你今天要是一个球都不进,咱俩就完了!” 嗯? 总之,元皓牗一上线,赛程就像按了加速键,迟来的汗水挥洒起来。王睿婕尊重对手,也拿出一部分实力,比分紧咬不放。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天空飘起一点小雨。在黄思诚最后一个罚球得分之后,(18)班以险胜局势拿下了这场比赛。 因为是险胜,(19)班也很满意——他们从没拿过这么高的分,而且是在对方使出全力的情况下拿到的,虽败犹荣。临走前,王睿婕点了披萨请他们吃,选手们呼朋引伴地要去校门口等外卖,打算吃完庆功宴再去宿舍洗澡。班干部帮忙送回计分板等比赛用品,黎万树从中叛逃,溜过来跟着他们。 “一听到吃的你就坐不住。” “芝士就是力量。” “你刚才使力了吗?” “怎么没使,我完全没给王老师加油,一句都没有哦。你知道忍住这个有多难吗?” “把你毒哑了就不难。” “你要对我吃饭的家伙做什么!” 篮球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一群人的兴奋劲儿还没过,讨论着刚刚的比赛,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随着返回教学楼的人流,银霁碰巧跟在他们后面,黄思诚回头看到她,一把把她揪到身前:“银霁,你是咱们的功臣,照理披萨也有你的份。” “啊?我干什么了就……” “顺便帮韩笑带点。” “那行。” 快要走到校门口时,雨越下越大,一行人就在附近的楼道里躲雨。 跟一群人高马大的男生挤在一起,银霁有些不安。通常,在运动会之后,不知是不是受荷尔蒙影响,男生打架的频率会显着提高;再看身边这群人亢奋的样子,她联想到一件很污的事:关于奥运村在比赛期间的避孕套销量…… 正想着,面前的元皓牗掀起球衣抹了把脸上的汗,边缘不太清晰的天然腹肌映入眼帘,银霁感受到,她的力比多好像往成人那边靠拢了一点。 当着异性的面思考这些似乎有骚扰之嫌,她愧疚地开口:“你们冷不……” “这是什么玩意儿?!” 身后传来谁的惊呼声。众人回头看去——哦,是银霁那张“拟通报批评通知”。 黎万树走上前去看了个仔细,怒吼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放他娘的狗屁!” 他向众人解释了事情的源由,所有人都义愤填膺。 “树树,他这么对你恩人,你还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黎万树一把扯下那张A4纸,团成一团丢在地上,黄思诚还上去踩了两脚。 “欺人太甚!要不,我们会会那个逼?” “走啊走啊,早就看那条老狗不顺眼了。” 一群肾上腺素爆炸的男生浩浩荡荡开往门卫室。银霁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拉住甘恺乐:“不是,你们等一下……” 甘恺乐困困地半眯着桃花眼,发言却掷地有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它关乎民族的复兴、文明的延续……还有我的心情。” 上价值都凑不出三个分句吗? 这个拉不住,银霁又转头去劝(19)班的人。那男生比甘恺乐还急:“你别拦我,虽然不知道这个银霁是谁,但是……我也说不出但是什么,反正别拉着我!” 算了。为她抱不平是一回事,刚在赛场上出尽了风头,男生们目前的心理状态是天上天下老子第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干架而干架的。 想明白这点,银霁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跟在他们身后去看热闹。 得续费 靠近卫生间的楼道就在校门边,距门卫室只有两步之遥。眼下,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即便临时古惑仔们想起妈妈的眼泪、突然刹车转身,十余条尾巴也会狠狠扫到郑师傅的脸上。 银霁都想不出他到底要怎样才能躲过这一劫,很快,现实给了她参考答案。群狼凶神恶煞地围堵门卫室,领头的几匹磨着牙抬起后腿,正要踹开那道陈旧的红漆木门,门却从内侧打开,走出一个白发苍颜的老者——二中的校长、艰苦朴素的姜暹老先生。 姜校长看到他们,露出一个标准的和蔼微笑:“哎呀,这不是刚刚打了篮球赛的两个班吗?快进来躲躲雨,可别着凉了。” 虽然男生们此刻屏蔽五感、连霸王龙都敢单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美德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打头的黎万树甚至鞠了一躬:“校长好……” 八丈高的气焰都被雨水浇灭了。 走进门卫室,郑师傅从舒适的单人沙发上起身——是为了表达对校长的尊敬。一看到跟进来的那群恼人的家伙,果然川剧变脸,活像吃了苍蝇。 十几员大将把小小的门卫室塞了个满满当当。一米六的银霁藏身丛林之中,没法第一时间露脸,郑师傅只能联想到最近的案子,骂道:“说了几遍要把自行车锁好,自己疏忽大意搞丢了,找我有屁用?” “不关自行车的事。”不擅长运用转折关系的(19)班男生挺身而出,强行把小火苗从余烬中唤醒:“我们是来……来问你为什么冤枉好人的!” 姜校长的白眉毛挑起老高:“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男生把缩在一旁的黎万树拖过来:“是这样的,他有心肌炎,有一天上午,他快要病倒了,但是他同班一个女生要送她上医院,被郑师傅拦着不让出去。” 但是,“但是”放错了位置。 姜校长却完全能理解错误的语法,望向郑师傅:“这是真的吗?” “不仅如此哦!”黎万树也暂且放下礼貌,指着眉毛倒立的门卫,添油加醋道:“事后,郑师傅还张贴大字报羞辱银霁,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背后嘲笑她呢。” “大字报?你们怎么会知道大字报?现在的历史书里还有这个?” “不……我也是听家里人提到……” 目前为止,整个洽谈现场还是很和谐的——除了重点有些跑偏。不知不觉,纯粹的找麻烦已经变质成了“请校长做主哇”,你说这群高中生,出走半生,归来还得告老师。 这也不能怪他们。绝对的权力上位者一登场,裁定权便顺理成章移交到他手上。可怜男生们本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不得不在大佬面前偃旗息鼓,熊熊燃烧的情与义无处安放,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很是憋闷。 这样也好。既然皇榜已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的荒唐之处,银霁没受到实质性伤害,大事化小也无所谓。否则,十几个人背处分的场景未免也太震撼了些。 看不到郑师傅被捣成肉泥的样子的确可惜,然而,按照原定计划在胰岛素上动手脚,也别有一番潜行者的风味。 “小郑,你怎么说?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跟孩子们讲清楚。”这回的法官是个大忙人,双方都没掰扯完,看不见的槌头已然敲向桌子。 不管被告怎么说,银霁都打算带着这帮梁山好汉先行撤退,除了认怂,更重要的是——她饿了,现在她只关心披萨。肚子发出闷响,她看一眼拦在前面的元皓牗,对方正烦躁地抛着篮球。 不至于干完这么多体力活还不吃不喝吧…… 郑师傅用鼻子哼声:“有什么好讲的?违反规定的学生我本来就有权力惩罚,这都是得到过学校许可的!啊,就你娇贵,就你有特权,有本事改个国籍去读国际学校啊!那里白天翘课,晚上群P,自由得很,你们去啊!你们去读啊!都来读二中了还不认命,规矩就是用来约束平民老百姓的,在这跟我狗屁倒灶,你们算老几?” “哎呀小郑,你也不要这么说嘛,总之……我看你还是先去把处分通知揭了。” “哪敢劳烦郑师傅,我们已经揭了。”黎万树的怒火眼看着就要压抑不住,甘恺乐捏住他圆墩墩的手腕子,手指陷进肉里。 “揭了就好。你看你,把学生吓成什么样子了,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好饿……披萨外卖正在风雨无阻地赶来,希望好汉们还记得这件事。 “道歉。” 最好没有榴莲味的…… “道什么歉?” 炸虾一定要配千岛酱啊! “我叫你给银霁道歉。” 元皓牗提高嗓门,宛如打开高压水枪,把即将和好的稀泥一下子冲散了。 他都不用看身后,直接把受害者从人群中掏了出来,推到肇事者门口,再三强调:“快,跟她道歉,我们就算扯平。” 扯不平的,朋友。 一个是普通班的班长,一个八成是校长的某位内侄儿,一斤棉花的对头是一公斤砝码,指针还被动过手脚。看到校长脸上那些饱经沧桑的沟壑了吗?比这张皮还难扯平哦。 指针叹气,姿态低下,语调平稳:“好了好了,我替他道歉就是,咱们不要斤斤计较了行不行?你们吃饭了吗?是不是来校门口等外卖的?黄思诚,你的电话响了好几遍,是外卖到了吧?” 韩笑真是太敏锐了,点名大法在任何时候都无比好用。 银霁感觉到一个37码左右的巴掌贴在脊背上,滚烫的温度隔着好几层衣服,穿越她的腠理、肌肤、骨骼,径直扑向心肺。她不敢回头看,也不甘心劝身后的人“不要斤斤计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师傅,心里祈祷他最好不要被一道天雷劈死。 郑师傅是不懂得积口德的,一撇嘴,抖着身子恶言相向:“哦!我明白了,女孩子啊,难怪这么多人给你出头呢,平时没少下功夫吧!” 人越上年纪可能越像小孩。我是指,像银霁那群到处打听鸳鸯浴的小学同学。 滚烫远离了银霁的心肺。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比郑师傅撒气关门的巨响还巨。 众人虎躯一震,望向墙角的冰箱——明明是金属制的,硬是被篮球砸翻在地,还出了个坑,倒霉催的。 始作俑者举起双手,状似无辜地说:“不好意思,手滑了。” 与此同时,冰箱门也大大敞开,尖着嗓子,发出骇人的电子长音。从中掉出来的,除了笔形针剂,还有剂量完全不像是给胰岛素准备的针筒,以及—— “安非他命?” 黄思诚指着散落在地上的袋装结晶物,那上面不知死活地贴着甲基苯丙胺的分子式。 这东西吧,黑话中叫做“猪肉”,出现在法治节目时,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称——“冰毒”。 副歌的时候 “慢慢挑,不着急,四寸都一个价!我们这边用的是高档动物奶油,你要不信,我可以拿原料给你看,都是冷链配送的,早上才送到,带冰碴子,绝对新鲜!” 真的吗? “那我要这个泰迪的。” 银霁指着图样,小狗脑袋上糊满了3D奶油。 “不好意思,这一款今天没备货,可以看看柜台那边的成品……” “麻烦你现做吧。原料不是还有剩吗?我可以等。” “……” 蛋糕屋店员翻着眼睛走进后厨,乒乒乓乓地调配巧克力奶油。 银霁觉得,自打搬出来一个人住,她是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相比较而言,大她40岁的郑师傅完全不懂得生活的哲学。炒股亏了着急可以理解,干点什么不好?开源节流也要讲基本法,明明头顶上有个校长,屁股下坐了个萝卜坑,非要铤而走险倒腾那些东西,既没经验又没高人指点,直接从私人化工厂搞到没提纯过的——所以标签才大喇喇贴在表面上,完了还不会找合适的藏毒地点,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几千号人的眼皮子底下实名制搞小动作,从头到尾,每一步都透着让人发笑的愚蠢。 不中用了。就算他被警察带走时不停咆哮着“老子根本没沾,只是个中转”,在单纯的学生们眼里,毒品和狂躁具有先在的因果关系,到头来,他还是落了个“吸嗨了到处咬人”的骂名。被这种犯罪分子压着打了好多年,一见他咎由自取,大家只觉得大快人心,无人在意辩词的真假。 虽然校方连夜封锁消息,通过非官方渠道,银霁还是得知自己的估算太保守了:郑师傅的病有朝着胰腺癌发展的迹象。七年的监禁足以把人掏空,有幸获得乔布斯同款死法,真是便宜他了。 计划被打乱的方式的确出其不意,不过这个热闹可真好看,所以,银霁高高兴兴地去校外买了点好吃的,以犒劳各参演单位。 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报答各位梁山好汉的仗义执言。 回到教室,大多数同学都在午休。长江头的原住民还清醒着,头挨头聚在手机核电站周围,争分夺秒地开黑。 韩笑正对教室门,最先发现她:“老师,你回来啦!” 其余人手忙脚乱地藏手机,一抬头,看到来者是银霁,只想给韩笑两拳:“不要报假警!” “人天天辅导我们,怎么就不算老师啦?”韩笑指着她手上的大礼包,“这是你的午饭? “我买了点蛋糕什么的请大家吃。昨晚你们冒着雨被盘问,都是因为我……” 黄思诚腾出一只手拆开大礼包:“哦多,你这也太见外了。” “哇,谢谢银老师,我可不能白吃白拿第二顿——但我想要这个缎带,先别剪!” “都走都走,几岁了你。” “明明我们都没帮上什么忙,又害你被吸毒狗侮辱,你还对我们这么好,叫我黎某人如何问心无愧啊!”黎万树感慨一番,含泪炫了五个蛋挞。 小点心很快售罄,泰迪犬蛋糕还没人动。 银霁用余光清点过周围,问道:“班长人呢?” “医务室挂水呢。” “啊?他怎么了?” “昨天淋了雨,说是有点低烧。” 还真是林黛玉啊? “那这个蛋糕留给他吧。” “动物奶油放久了不好吃吧?刚好元元没吃午饭,树,你这么菜,你给他送过去,换我来打。” “我也很柔弱的你忘了吗?外面好冷哦。” “好吧,晚点吃也饿不死他。我先开了。” 好惨。元皓牗在这个家庭拿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的剧本吗? 既然父亲都发话了,为了维护社会的和谐,只好轮到外人来送温暖:“还是我去送吧。” “等一下。你现在过去恐怕不合适。” “为什么?” 黄思诚一眯眼:“别理他,怎么不合适?现在去正合适。” “……算了,随你便。”黎万树抬头瞥到蛋糕的形状,说了句奇怪的话:“这下倒好,他最怕的两件东西凑齐了。” *** 前往医务室的路上冷冷清清的,可是雨落在伞面上没有半点声音。 掀开厚厚的帘子走进那间平房,差点撞上医用屏风,银霁要找的人歪在后面的病床上,床边还腾出块地方,折凳上坐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高一的级花大人。 开学以来,银霁只远远见过她几次,第一印象是脖子以下全是腿。今天凑近一看,她的皮肤也是少见的冷白皮,光洁又细腻,乌云背后的太阳只需提供一点点光线,就能给那蓝紫色调的软底罩上一层透明冰晶,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提子慕斯蛋糕一样可口。 与之相比,她以复杂眼神看向的那个人就显得很怂了。元皓牗窝在床头,用浅褐色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跟身边的大美女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偏着头,出神地望向窗外。 这就是黎万树说她现在过来不合适的原因吧。 晚了。医务室里没别人,屏风后的两个人都看着银霁。病患第二眼就看到她手上的蛋糕,绝望地说:“你怎么也……” 鼻音确实很重。 “哦,大家都担心你没吃午饭,我送完慰问品就走。” “等等。”元皓牗扯掉口罩,掀被子下床,僵着那只正在打针的胳膊,仅用一只手艰难穿鞋,“我也走。” “你的药还剩半袋。”级花幽幽开口,“医生去吃饭了,谁给你拔针?” 听到这个,他全身都僵住了。 银霁放下那颗泰迪犬脑袋,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没拆封的柠檬乳酪蛋糕。这牌子她见过,会过日的人通常是吃不起的。 元皓牗靠回枕头上,闷声闷气地说:“那你走的时候把这个也带走。” 他不客气地指着级花,连人称代词都不想用。太没礼貌了吧! 也不知道人家哪得罪他了,按照惯例,银霁先在心里给男方定罪。都被抗拒到这份上,级花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厚门帘再次被掀起,裹进一阵湿冷的风。 银霁查看药袋,只是普通的消炎药,但患者脸色发白,难道症状比给药严重? “我看你还是请假回家休息吧。” “不至于,下午都没有动脑子的课。” “量过体温了吗?” “拔了针再量。” 银霁注意到,元皓牗说话时,眼睛一直到处乱放,就是不看那只打着针的左手。最后,他干脆掀起被子一角,把左手盖了起来。 这一举动唤醒了她遥远的记忆——大哥,十七岁了,还怕打针? 炸弹早已埋在心中 雨越下越大,整个医务室只有一把伞。银霁好心肠地坐到折凳上,等待那半袋药输完,好把病号干燥地送回教室。 摘掉口罩后,元皓牗可能是想活动脖子,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而盯着头上的药袋发呆。 银霁主动挑起话头:“你认识敖梦露啊?” “人家叫敖鹭知。” 沉黑的眸子瞥向她,“不要看人长得漂亮就随便起外号好吗,太没礼貌了。” 你也知道人家漂亮哦,元黛玉。 但愿敖鹭知能在被雨淋湿前赶回教学楼,否则,她这一天过得也太糟心了——话又说回来,银霁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她好多少。 阳光变得愈发昏暗,无法穿透属于元皓牗的那层冰晶。闲着也是闲着,银霁决定讲个故事活跃气氛。 “你知道八十年代的乙肝大爆发吗?当时,全国有一亿多人感染了乙肝病毒。” 元皓牗对突如其来的医疗话题感到茫然。 “现今能查到的资料只会告诉你,乙肝的传播途径要么是母婴,要么是……不过,我姥姥在医院工作,跟我讲过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以前我们国家条件不好,医疗器材供应有限,质量又不能把关——你看过那种古早作文书吗?很多80后写到,他们小时候都是在屁股上打针的。其实那时的小孩打针会吓哭很正常,因为他们用的针和现在的不一样,我见过。”银霁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这么粗,硬生生扎进肉里,很快就肿起来,还好屁股上肉厚……” 元皓牗往围巾里缩了缩:“等一下,你、你的意思是……” “对。老式针头都是经过简单消毒后反复使用的,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染上了乙肝。” “卧槽真的假的?” 元皓牗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把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左手,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是在计划截肢。到底舍不得肢体,又着急地抬头看药袋,好像想赶紧把最后三分之一袋灌进血管里,拔了针就跑。 过了一会,银霁才说:“那都是上世纪的事了。现在,医院里的针头都是随用随扔的。” 元皓牗惊魂未定:“校医务室的也随用随扔吗?” “大概吧。” “……” “啊对了。”银霁又想到什么,“除了乙肝,治病时感染丙肝也挺常见。你知道北大铊中毒受害者朱令吗?她就是在治疗过程中不慎感染了丙肝……” “够了,别说这个了。”元皓牗终于反应过来,瞪视银霁,“你是被派来暗杀我的吗?” “怎么会呢?我是来给你送午饭的。”银霁喊冤,一指桌上的泰迪脑袋,“你现在想吃吗?” 元皓牗现在只想和她同归于尽。 他还在疑神疑鬼:“你是故意选了个狗头来吓唬我吧?” 这下真的是冤枉她了。 “你怕狗?” “……” “泰迪你也怕?” “是。”元皓牗翻着白眼说胡话:“我怕被它日。” 原来他最害怕的两样东西并不是级花和银霁,这下她可以放心了。 元皓牗呼吸吐纳了一会,像是在运功忘掉乙肝的事,退一步越想越气,忽然锤了枕头一拳,嚷嚷着:“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为什么会怕狗——很久很久以前,东西湖还是连成一片的,在湖心岛上有个城堡。” “那是几万年前的事吗?” “你闭嘴,听我讲。城堡里住着一位王子,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讲礼貌。某天夜里,有个巫婆前来借宿,巫婆长得很丑陋,王子从楼上的窗户看到,不让仆人给她开门……” “以貌取人也算讲礼貌?” “因为几万年前相由心生行了吧!然后巫婆一生气,就把自己的头砍下来扔掉,光着她的脖子,第二次敲响了城堡的门。” 为了白住一晚也是够拼的…… “王子没认出她来,又看到她没有头,很可怜,就让她进来住。第二天早上,巫婆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走了。走到半路,她被教堂里的主教拦住,主教说,你真没礼貌……” “这个王国信仰的是礼貌教?” “你就当是礼貌教好了。礼貌教的主教问巫婆:你还记得王子叫什么名字吗?巫婆把头都扔了,哪还有脑子记事?主教又问,那你离开之前跟他说再见了吗?巫婆又摇摇头……摇摇手。好了,人赃并获……人言可畏……人证物证俱在?总之,主教判巫婆犯了不讲礼貌罪,把她关进了监狱里。” “街上的人看到无头魔女不会害怕的吗……” “主教不怕就行,或者主教不让人上街,不要纠结这些细节。” “那这个国家属于高度政教合一咯?” “是的。王子起床晚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床上空荡荡的,还以为主教看不惯他,故意要把巫婆抓走。他又打不赢这群手握实权的,只好派人找到巫婆的头,抱在手上天天哭。” 不是前一晚还嫌人家丑吗? “眼泪打湿了巫婆的头发,突然,这颗头变成了一条狗,狠狠咬了王子一口,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就是因为这件事,东西湖都气到分开,从此以后,在这个王国,既没记性又不讲礼貌的人,都会是这样的下场。” 银霁听得出,他在撒一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气,带着鼻音,平添几分非主观意图的委屈。 “那王子的结局呢?” “王子坐拥三千后宫,不知道过得多快活。”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泪尽而亡了呢。” “又不是林黛玉!” 说完这句,怪异又血腥的童话结束了。气球做成的元皓牗回归金属材质,转头看向窗外,身体微微起伏,花了些时间给自己顺气。 窗外不仅雨疾,还风骤,附近小灌木的枝条抽打着玻璃,本就将落未落的叶子和着水粘在上面,拖泥带水地滑下去,结束了今年的使命。银霁想起语文书上的着名病句: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 这样凄风苦雨的场景还让她想起一篇初中课文,欧·亨利的《最后一片藤叶》。谈到琼珊的病因,苏说“她想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在那之后,有一段明显的删节。银霁在短篇小说集里找到了原文,七年级的孩子不配知道的这段对话是: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说。 “绘画?别胡扯了!她心里有没有想过什么值得反复思念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像吹口琴一样,扯着嗓子说,“男人难道值得……不,医生,没有这回事。”】 银霁告诉尤扬琼珊很可能是女同,尤扬还叫她洗洗脑子里的狗血。 回到现实,那根纤弱的枝条上确实只剩一片叶子了,元皓牗一直盯着它看。情况不太妙,银霁不会画画,站起身,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够到枝条,把最后那片叶子囚进了医务室。 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战胜了肺炎先生,疾病的致命性远远赶不上突如其来的情绪变故。譬如,在别人的生命轨迹中,发现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近死者 C位 暴怒与恐惧上 暴怒与恐惧中 暴怒与恐惧下 开场节目 人的丛林 有罪推定 monitor上 monitor中 monitor下 结界 如人咽饭,干稀自知 级花与级草 行刑官 祛魅 镜子 妈妈上 妈妈中 妈妈下 群羊 雨工 重操旧业 赌徒 火葬场 制冰厂 看破不说破上 看破不说破下 对症下药 紧张过头 形影不离 开方子 鬼见愁 断点续传 Psycho上 Psycho中 Psycho下 负趋光性 指鹿为马 勇敢的人上 勇敢的人下 良心发痒 教练她想打篮球 夺门而逃 烈火焚身 巴纳姆马戏团上 巴纳姆马戏团下 解决沟通的-∞ 爱欲之死 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然而前方还有一千里路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Happilyeverafter? 假设与求证 配合(但刚硬) 难念的经 рo⒙аsīа 一猫两用上 一猫两用中 一猫两用下 圆是怎样画成的 光明磊落上 光明磊落中 光明磊落下 夜行记上 夜行记中 夜行记下 я𝖔𝖚s𝓮𝔴𝖚.𝖚к 热爱 任君处置上 рō18bⓥ.cōⅿ 任君处置中 任君处置下𝓅𝑜18br.𝖈ôм -Theend- 银色琴弦第一章 同类 同你大爷 信任上pö18.āsiā 信任下 云朋友 透明 uponastar иⅰнōи𝓰𝓰ё.čōм 最差的一届 圣诞夜猜想上 𝔭ó18вт.𝓬óм 圣诞夜猜想中 ℎ𝑒ĩsщu.𝓬õℳ 圣诞夜猜想下 煮椰论英雄 初吻? 勇气无限大! “真的吗?省服第一什么?” 他是在问哪个英雄,银霁没听懂,回答了现实里的人:“省服第一甘恺乐啊!就是我们班拍到视频的那个人。” 小田的关注点也跟着跑偏了:“我去,什么时候的事?一个高中生?从没听说过,该不会是代打吧?” “代打咋不自己上省一呢?……” 那边厢聊上了,银霁便低头看手机,正巧,远方传来了捷报。 刚刚,由高一和高二学生组成的业余小分队在与隔壁省的交流赛中取得了胜利。事先通知好的校园小记者用镜头记录下了这珍贵的一幕,构图非常之专业,是从一横排的左侧拍成的合影。韩笑在镜头最前面笑靥如花,往后是甘恺乐、元皓牗、另一个高二学长,最后就是我们今天的受害人了。 熟悉的小鹿眼、桃花眼和凤眼笑成了相似的弧度,韩笑伸出手比了个“3”,也就是OK。受害人虽然离镜头远、在透视中显脸小,但201x年就算是普通设备的成像也很清晰,更别提圆溜溜的手指洞帮观众朋友们圈出了重点,让来不及躲闪镜头的人无处遁形。 很快,这张合影就会带着大名出现在H省的校园电竞公众号上。就算古板的学生家长不关心电竞,学校新闻组有元皓牗认识的人,用校园公众号这么一转发,需要完成签到任务的父母总有机会看见的。 韩笑在班级群里的天女散花阵中插入一声叹息:“你以为腿软的只有这个肾虚男吗……” “撒花撒花!哎,对啊韩笑,你奶奶不也……” “……罢了,她不关心网上的事,就算有人通知她,反正过年只用去那住两叁天……为了部落,这么点牺牲算什么!” “人民会记住你的,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你是一点力也没出呀黄思诚,就知道站在旁边叫好。” “不该叫好吗?我们(18)班就是最顶的!” “芜湖!” 尤扬的脑袋适时投下一片阴影:“干成了?” “是的。”银霁抬头时,他又缩到小田身后去了。 “他们不用写作业呀?” “都安排好了,明天去了学校抄我的。” “严谨、严谨,这个班缺了你们……二人,可就彻底运转不下去了。” 银霁摇摇头。无功不受禄,没点面包人,这种活谁能整得出来?也只有元皓牗才拿得出这种实力,羡慕不来的。 本质上,他也在用发动群众高度参与的方式转移同学们的注意力,释放出“我们没有停止做事”的信号,无论结局如何,至少抚慰了生者激荡着的情绪——害怕也好,愧疚也好,愤怒也好……同时,虽然得知了那个罪恶的群名是“321上颜值打分器”,在他的牵线下再次达成合作后,女生和男生们的关系也有所缓和,此举算是一箭双雕了。不过,这都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或者说经验丰富的团欺应该做的,和银霁这样的阴暗爬行者不可同日而语,肯定是这样!银霁一仰脖子干掉了椰奶。 尤扬放大看了照片,轻蔑道:“长得还是人模狗样的。” 不由得好奇起了某些前置条件:“那个资助生长得漂亮吗?” 银霁的回答是:“我也是从犯,我被剥夺了打听这种事的资格。” “……行吧。” “如此一来事情就了结了。只可惜,借刀杀人相当于没有杀人。” 小田发出声援:“已经很赞了,这样的结局我能接受。” 尤扬的怨念却远远没有了结:“田啊,以后我们一定要远离重点高中的人,你看她们一天天的业余活动就是在背后算计别人,多可怕啊!” 银霁挪着椅子靠近他:“再可怕也比你们未成年宿醉好,尤扬,你本来就不聪明,还容易冲动,以后少沾点酒才是正道,不然我和殷莘还要经常去局子里捞你。” 尤扬慌不择路地搬出小田:“我哪里冲动了,打架的明明是这个大傻子!你不要过来啊!” 小田无辜地举起手:“我成年了,我合法了!” 合法的小田为了保护未成年尤扬(虽然尤扬刚开始还信誓旦旦要保护他),打着“去前台问问怎么还不上菜”的旗号,拉走了包厢里的危险分子。 路上,他问起一些细节:“对了,还有那个相机的内存卡,还给你同学了吗?” “还了,不过内容全都被清空了,还好是刚买的,没拍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就知道……内存卡连到电脑上看不到你那个网盘账号吧?” “当然看不到了,联网的是设备,又不是内存卡。” 银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能想到这里,已经算是很谨慎了,怎么讲呢……人设有点崩塌的迹象,许是他看出了装傻充愣并不能讨好银霁。 那么有些事情也可以托付给他了:“小田哥,我刚才说了半天郑家和金家的事,也是为了提醒一句,明昶说你们的乐队常驻370,那里毕竟是郑家的地盘,还有一个搞不倒的金端成在,以后,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就像上次打架——你说是‘老熟人’?” 小田露出厌恶之色:“他们啊,一群地痞无赖罢了,进来不点酒水,白嫖表演还乱提要求那种人,赶走就行,别太当回事。” “就算这样也不能放松警惕,谁知道他们背后有没有撑腰的呢?还有,抽烟喝酒的事我管不了,但你们千万不能沾那个东西。音乐可以慢慢搞,这个时代拿实力说话的人总有出头之日,不一定非要依靠‘那种’人脉……” “妹妹,别把社会想得太美好了。”小田说完,意识到语气有些冷,又拍拍银霁的头,冲她一笑:“不过你说得对,没必要为了梦想赔上身家性命嘛!实在不行,我就去教堂弹一辈子管风琴,人再怎么走投无路,至少还可以出家,哈哈哈!” 银霁没对他的情绪转换做出反应,自顾自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不对啊,荣哥——我是说那个警官,他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就算报了警,370离刑警支队远着呢,怎么也不会是他们来……” “他们可能刚好在370巡逻吧?我也不清楚,是‘老船工’的老板叫的警察。”小田歪头看看她,摸着下巴笑了起来:“好嘞,这下我有两件事要帮你打听了!” 银霁扯扯嘴角。她这个新得的人脉有自己的心思,维系起来有点麻烦……到底要怎样才能遁回舒适圈啊?说不定已经回不去了。 尤扬说得对,她确实变怂了,视力还变好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身边这些不重要的角色变得越来越面目清晰、血肉分明。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甘恺乐一定能够理解她,昨夜的计划成型后,是刘心窈私聊他:“你良心过得去吗!”这才把神经大条的睡仙请出了山。 甘恺乐在刘心窈的影响下,偶尔也会颠倒回正常人的昼夜,就像银霁短暂地被监视后,偶尔养成了遇事不决先摇人的坏习惯。 她忘了千人有千面,有缘相聚在同一时空的人,终归会回到各式各样的生活中去。小田的敷衍明明应该带给她“不过如此”的放心,可她还是感到了深入不下去的遗憾。怪只怪龙王只给她安排了一个人,明明差点见证了一场没有绳子的绞刑,却还敢端出自己的好大哥给她杀,事后害不害怕是一码事,这只能充分地说明,尤扬他们搞的是日常摇滚,不是摇滚摇滚。 催完了菜,小田故意放慢脚步。他从刚才的谈话中分析出了银霁在聊什么时不会介意人际亲疏,就把看不见的技巧融入了现在和将来的生活中:“除了你们班,别人就不知道这么复杂的动机了吗? ” “动机并不复杂,是我故意说复杂了。你是说消息应该扩散出去吗?我们也一直在行动,比如我就去当键盘侠了。” “真有你的……在学校超话吗?” “当然不是了,那边是发一条删一条的程度。我在来的路上,用一些新学到的煽动性话术在咪区开了个帖子,咪区的人本来就很讨厌开黄腔的老师,一心想投票开除他,然而投票无效……哈哈,所以我主要讲了学长高考移民和威胁后辈的事,还编了个校园怪谈,说每年的圣诞节都是回魂夜,晚上七点钟,有厉鬼会准时出来作乱,专门惩罚散播谣言和行使校园冷暴力的人,被诅咒的人一整年的考试运都很衰。” 小田扶额:“这样真的好吗?你就这么编排死者?” “反正我是唯物主义者,就算世界上有鬼神,像资助生这种有追求的人,怎么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化为厉鬼?——还有,我故意把语气装得像是(15)班的人,大概今天晚上帖子就要被撤了,明天(15)班的人也会被叫去谈话,弄出点人人自危的小氛围,这是他们应得的。” 就算查到ip也没关系,她可以说是道听途说来的,从哪里呢,容她想想啊……哦对,高一男生群里!顺手把颜值打分器给一锅端了,岂不美哉。咪区管理员今天白天也休息,趁帖子没撤,多少能恶心恶心那些张牙舞爪的匿名者,真以为能把他们摘干净呢?校园暴力的温床不是隔着网线就能免责的。银霁以无法察觉的力道咬住后槽牙:一箭双雕算什么本事,她这边还一石叁鸟呢,怕不怕? 至于舒适圈嘛,确实是回不去了。透过边角积着陈年油渍的窗玻璃,银霁望向街道另一侧。冰冷的高楼大厦分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满希望的生活家唱道:“明天会更好!”唱片机跳针了,把最后一个字扭曲成了“孬”。 如果说之前对失踪案的追逐是她的一款益智游戏,那么往后的探索,都是为了给这位可敬的前辈一个交代。 两颗石头上 从个人悲剧中受到鼓舞是不道德的,可银霁想到作为底线的法律都不能奈她何,很快又原谅了自己。 但是客观来看,资助生之死就像女娃的石头投入了一潭死水中,这段旅程是没有返航的,可她飞得够高,就算两颗石头没有移山填海的能量,惊人的重力加速度也激起了千层浪、翻起了潭底的淤泥,向无望的人证明,下克上的犯罪是有可能存在的。 如果有机会,银霁希望她的死也能创造这样的景观。 说归说,活着的时候就能创造出来岂不是更好?死亡有它另外的美感要完成。 信息和信心同等重要。信心补足了,信息的缺口显得更加剌人,银霁感到后悔,如果她稍微忍一忍,让郑师傅带着他的小冰箱继续留在学校里,这时候还能派得上用场。可阳谋的篮球已经把他砸走了……不能全怪阳谋,真按阴谋来,这人连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既然选择了群众路线,要不直接找敖鹭知开诚布公吧……可是从何说起呢?“令堂大人的亲戚正在涉毒请你留意一下。”端坐在豪华单人沙发上的敖鹭知放下了摇晃的红酒杯:“不好意思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银霁讪笑,改口道:“硬糖达人的经济仍爱歌舞请你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两根龙角从敖鹭知的头顶冒出来。只见她打个响指,沙发背后就钻出一个师的虾兵蟹将。龙女吩咐:“来鱼啊,把这胡言乱语的草民抓去水晶宫,记得吊起来甩干五分钟,我的宝贝鲨喜欢吃有嚼劲的。”最后,由于银霁骨头太硬,硌牙,给宠物鲨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及满口的坏牙。宠物鲨鱼每天都在骂银,龙王只好去了趟东北,把完颜银术可的墓掘了给它泄愤。女真族后人又岂是好欺负的,当即租来几万匹海马跨坐上去,先从东海开始占领,逆流挺进长江入海口,给这个和平的世界掀起了又一场腥风血雨……综上,银霁主动去找敖鹭知,危害程度不亚于丘处机路过牛家村。 如果披上了匿名身份,她的骨头硌不到谁,但最坏的情况就是敖鹭知站在金家的鞋子里思考问题,于是银霁从约定好的树洞里掏出一封信:“尊敬的匿名者,感谢您提供的情报,我们一定抓紧肃清队伍中的邪恶势力!冒昧地问一句,您的后脑勺承重能力几何?40耶?80耶?”她必须立即作出选择,因为后脑勺顶着把大锤,前方还等着一架加特林。 ——如此铜墙铁壁的堡垒,别以为游走在法律边缘可以成为它的破绽。金家的鸡贼之处就在于猫薄荷只是他们的手段,别说是卖猪肉了,甚至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亲口吃过猪肉,虽然上了新闻,锅也是小兵在背。擒王是擒不住的,难不成得先把小兵清干净才行…… “小乖?小乖!”爸爸的声音把银霁拉回了现实,“爷爷在跟你讲话呢,怎么还发起呆来了?” 虽然大婶替晚间的家庭聚餐烧了好几道硬菜,银霁被中午那顿烧烤顶着了,下筷子的频次很低,游离在餐桌之外。与“社会人”的交际当然不在父母的承受范围内,为此她准备好了借口:中午,她和学习小组的成员约去肯x基试吃新品了。二中附近有家奶茶店,装修风格有点像小区附近的肯x基,银霁曾在那里与刘心窈和孔秋拍过合照;新品部分也好解决,在门店买好叁人份的,借用别人的桌子,在旁边摊开写完的练习册,对着玻璃门拍了照,就递给一旁眼巴巴的小朋友了。至于新品味道如何,查查别人的笔记就能知道。 银霁在大人面前信用度很高,原因之一就是没人相信她会这么不怕麻烦。爷爷尤其欣赏大孙女的这份懂事,所以他不觉得接下来要讲的话有什么问题:“刚刚我在跟你爸商量,要是你高考失利,达不到师大的分数线,就别去第二师范了,那学校还不如Y市的师范大学呢。Y市虽然条件差点,可爷爷前几年刚去看过,x湖路那边已经发展得很好啦!以你现在的成绩,报Y市师范绰绰有余,毕业后你就先服从学校分配,过几年我们再想办法调你回A市,把你分去实验中学教书。女孩子就在家门口端个铁饭碗,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妈妈放下筷子:“等一下,爸……” “这个好吃,快尝尝!”银霁从银礼承的眼皮子底下刨出一块鸭腿肉,放进妈妈碗里,“爷爷说得对,我也想给家里省省钱,Y市那学校挺好的,就这么着吧!” 此处插个题外话:爸爸口风紧,跟着元勋投资的事一直没向爷爷禀报过,换新车的托词都是“年终奖攒起来的”、“贷款要还好多年”,于是,上供到爷爷家的工资十几年来都没变化。 爸爸作为初代鸡贼大师,在大人面前的信用度也很高,一家叁口中,只有妈妈偶尔会冲动一下子,这时候另外两个人就要负责拉住她,小心驶得万年船。 听到银霁标准的小乖式发言,大婶和颜悦色地把另一条鸭腿夹给了她,朝着爷爷吹捧道:“您这宝贝孙女成绩好,自理能力还强,不消大人操心!”说着狠狠地瞪了自家儿子一眼:“至于这个祸害,有什么办法哟,日后只能靠着家里了,说也说不听,补课花了几万块,硬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说你呢!就知道吃!还不向你姐多学习,中考努力一把,咱们也能省了择校费不是?” 银礼承失去了啤酒鸭的精华,也失去了希望,口不择言道:“努力有什么用,年级前叁十还不是要被你们送去读免费师范,我看我俩趁早躺平算咯!” 大伯哪里舍得让敬爱的父亲亲自发脾气,狠狠一拍桌子,替圆桌上的大多数吼叫起来:“免费师范怎么了?出来就有口公家饭吃,你知道现在找工作多难吗?就你那样的,免费师范都不录你!” 爸爸走下座位去劝和了。他正在思考拒绝参加下周家庭聚会的借口,望着那个有些反光的后脑壳,银霁这么猜测着。 “就是剃光头给剃坏的!” 回家路上,妈妈掩着嘴笑。司机师傅高高举起拳头、轻轻落在妻子腿上:“你在这种家庭里待个十几二十年,你也一样秃。” 银霁看父母心情不错,钻到前排座位中间,凹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腔调:“妈妈,你能再讲一次他剃光头的事吗?” 爸爸求饶道:“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再说吧!” 妈妈才不听他的:“一周才见一次女儿,说说怎么了?而且上次回家之后,我又想起一些细节来。” “真的吗,我要听我要听!” “你元叔叔是在爸爸剃光头之后才跟他关系变好的,之前嫌弃他是个死板学生,篮球打得跟狗屎一样,在食堂都不乐意跟他一个桌吃饭呢。” “这样啊!那元叔叔为什么说他们是发小?” “等你到了四十大几岁,要是还跟高中同学保持联系,那感情不就跟发小一样吗?” “也是。”银霁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认识多久不是重点,她对发小的感情远不如与高中同学的。 “当时你爸跟他班主任打赌——那个新来的班主任也是怪讨厌的,因为你爸不小心打翻了她的茶杯,她就怪叫怪叫的,你爸歉也道了衣服也赔了,她还不依不饶,要是他早点认识我……” 爸爸轻笑:“是是,就差你个高一的女将替我出头了。” “少在那里阴阳怪气,银杰鹰,还不是因为你肢体不协调,外人看来就跟故意找茬一样,活该你挨批。” 第一次听说时,银霁也觉得很神奇——肢体不协调竟还是遗传性的吗? “说到底还是新班主任的问题,我们那时候可不跟现在的孩子一样,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新来的老师总得立规矩,你爸就是被她选中杀鸡儆猴的,算他倒霉。不过你说你!”司机师傅猝然挨了一巴掌,“平时畏畏缩缩的大气不敢出,那次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跟老师赌一口气,最好笑的是赌气赌到自己身上,老师看扁他,他就拿头发发誓,一定要考到年级前10,以为这样就能狠狠羞辱她——最后考没考到我忘了,只记得他天天顶个大电灯泡来上学,在我们学校一战成名,哈哈哈。” 一向本本分分的次子做出此等惊人之举,爷爷有什么看法呢?不行,闲话家常时休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如果换做现在的学生,”银霁插话道,“搞不好剃光头的就是老师了。” “那也不好说,得分人。就算在九十年代,也不是所有学生都能让老师拿捏住的,比如——你知道你老爸的前班主任是怎么走的吗?” “行了。”后视镜里,爸爸敛去笑容,打断了她的话,“就说剃光头的事,别扯这么远。” 银霁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怎么怎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妈妈指着窗外的零食铺:“……哟,糖葫芦这么早就出来了呀?停车停车,我去买点。” 一串冰晶大草莓并不能封闭银霁的好奇心。分析着妈妈的话,她得出结论:“爸爸最喜欢的那个老师难道是被有钱人家的学生给逼走的?” 妈妈沉默着把手放到爸爸背上,给他顺了顺气。如此看来,银霁猜对了。 偶尔地,银霁不在乎她的可信度,比起懂事,这里有一个人更欢迎她展现出长不大的可能性。于是她接着说:“我只是觉得,像爸爸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因为被冤枉就赌气剃光头,实在不像他会干的事。” 成年男性如何容忍小辈口中“老实巴交”的评价?就算他本人不好明说,身旁的人也要帮着制止:“哎哎,怎么说话呢?” “本来就是嘛,我还觉得我爸暗恋他以前的班主任呢!” “你这孩子!”妈妈回头恐吓她,“搬出去几个月心都野了,当初就不该让你租房!” 银霁可怜地道歉:“我错了,妈妈,下次再也不敢这么说了。” 研究了一辈子家庭教育、主张父母应该和孩子坦诚相待的家长最怕听到这种话,所以银霁很快就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 “说实话,方老师确实有点作风问题,但她从没伤害过别人……” 爸爸难得用踩油门表达不满:“啧,别跟孩子说这些。” “我知道,你开慢点!最可恶的还是那个海鲸生。” ……谁? 妈妈把视线转向车窗外,从身后可以明显看出咬肌鼓起来一块。银霁心里很清楚,现在这股真实的怒气不是冲着她来的。 天真的角色还需要扮演下去:“海鲸生?就是那个家暴了还能复出的演员?我只知道他是A市人,想不到还是妈妈的高中同学呢!” “我没有那种同学。”妈妈的声音染上了浓浓的恨意,“就是他把方老师的私事抖出去的,多好一个老师,最后落得那种下场——你知道这个海鲸生有多恶心吗?表面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坏事!” “是的,还有你同桌……”爸爸偏头看看妻子,不想再说下去,转而安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老提他干嘛?气坏身子可不好。” 银霁差不多明白了:海鲸生是一款古早风味余弦。 “作风问题……”银霁故意提高了自言自语的音量,“该不会是当小叁吧?” “别瞎说!”很好,爸爸的怒火也被点燃了,“方老师怎么可能干那种缺德事?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妈妈也希望把炮火集中在罪魁祸首身上:“也就是有个好心的老师知道了消息,在学校组织募捐,不然怎么会让海鲸生抓到把柄?” “什么好心,我看他就是教学水平不如方老师,评不上职称,故意跟那帮子人联起手来把她搞走了……” “为什么要组织募捐啊,方老师生病了吗?” “不是她生病。”缄默片刻,妈妈还是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作为悲剧源头的这桩秘闻:“是她有个‘好姐妹’得了癌症。” 原来如此。古早味余弦自己就是个男同,还要搞这些小动作,简直是……也不好说,郑新东需要的是听话的屁股,不是听话的性取向。 街灯划过爸爸的头顶,赋予它镜面的材质。银霁忽然有种猜测:当初他选择剃光头,并不只是跟新来的班主任赌气这么简单。 两颗石头中 家庭教育大师不会让聊天氛围沉郁太久,该说的都说完了,便顿挫地总结升华道:“人不可貌相!小乖你也要记住,有些坏心眼的家伙会反过来利用第一印象,先让别人放松警惕,然后就方便他使坏了,防不胜防!真正想要了解一个人,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相处,不然为什么80后90后离婚率那么高?还不是因为只看脸,根本没耐心去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 这段话充满了江湖气息,一定不是从《X城桃李园》学到的,更像是殷素素会对张无忌说的话。 “妈妈说得对,但完全不看脸也不太好……”银霁小小地辩驳了一句。 “那是自然,长得好看心地又好的人也不是不存在,你得学会筛选,就比如,呃——” 后视镜里闪过一道光芒,是爸爸把期盼的眼神投向了右边。 “楼冠京医生。” “想半天说了个女的!”气得爸爸直拍大腿。 车停在了姑姑家小区的侧门。一家叁口去附近的良X铺子采购了零食,由银霁大包小包地拎回自己的住处。 告别之前,妈妈看了一眼小区的名字,“哎”了声,似是想起什么:“楼医生出事之前,他们一家叁口还住在这里,我没记错吧,孩子他爸?” “是的,元勋跟小梅前后脚买的一期二期,后来他是为了孩子上初中才搬走的。” “也不知道他家老房子卖了没。”妈妈陷入回忆,惆怅起来:“楼医生回门的时候,我们几个还跟着楼书记一起接过她……唉,都这么多年了,银霁——” 被叫大名之后通常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小乖后颈一凉,警惕的耳朵竖了起来。 果然,妈妈温和的眼神带了些许犀利:“元皓牗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彻底让他那帮狐朋狗友带坏了?” 转班之后,因为要完成班级签到任务,妈妈老早就知道了(18)班的管理结构,对组织的松散颇有微词,尤其不待见英语考25分的班长。领头人都这副德行,家人可以容忍银霁在新班级不担任班干部,好在没人会看出晕倒在操场和转去快乐火箭班的强相关性:一方面,妈妈相信是个人都怕麻烦;另一方面,虚假的随机性又蒙蔽了她的双眼。这么说的话,即将被公众号转发的那张合影会加重某些不良印象,于是,腿软的人增加到第叁个。 ……银霁有什么好腿软的,她的烦躁真心实意。 妈妈忍了这么久才问,留出了充足的思考话术时间,应付起来也不算难:“看着还行,很健康,别的我就……我跟他又不是一个圈子的,平时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此处盗用了余弦的人设。说得越多露馅越多,银霁用哈欠打着掩护,爸爸却还是要为老同学说两句话的:“他们家敢敢好着呢,中考还不是正取进二中的,人到底怎么你了,没事就要贬两句?差不多得了,又不是给你家挑女婿。” 一个关键词精准踩中雷区,妈妈的冷笑就像一把带着冰碴的砍骨刀:“他倒是想。小乖!你过来。” 比叫大名杀伤力更大的,就是“你过来”叁个字。这下,银霁真的腿软了,勉强控制着双腿走向车窗,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妈妈抬头审视着她,眼睛半眯起来:“我同事有一次在370看见你了。” 原来是这件事啊。刚才那句话中设置了叁重陷阱:既不能马上否认,也不能问“什么时候的事”,更不能问“哪一次?”——无论掉进哪个陷阱,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 对此银霁也不是没有经验,熟练地把眼珠往上看,似是回忆了一阵儿才找到答案:“哦,是的,我听说那里有家板面很好吃,走进去逛了一圈都没找到,结果店就开在大门口呢。” “怎么是一个人去的呀?” “约不到人嘛,她们手速慢,晚上七八点了作业都没写完。” 妈妈点点头。看来这一关是有惊无险地挺过去了,晚风拂过后颈的冷汗,银霁强忍住一个寒战,坏心眼地暗暗祈祷杜甫爱好者能给下属增加一些工作饱和度。 能否完全取信另说,盘问的根本目的是提出新要求:“以后别去了,370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下次想吃板面,妈妈给你做。” “我知道,我再也不去啦!”银霁乖巧地帮妈妈补充论据,“而且我听说那个贩毒的店重新开业了!新闻怎么说的来着——哦,他们还故意把那些毒品卖给女孩子,也不知道要控制她们去干什么,实在太可怕了!” “这倒害不到你,不用担心。” “……嗯?” “能让他们有机可乘的全都是小太妹。”妈妈轻蔑地蹙起眉,“你就是个普通学生,他们不会把你当成目标的,少跟这种女生来往就是了。” “哦……我知道了。” 妈妈是这样想的吗? 银霁从没感到此刻般深重的孤独。 *** 在高密度比赛和严格作息的空当,殷莘总算冒出海面喘了口气:“有人在吗?趁我爸晚上去见战友,赶紧讲点有意思的听听!” 尤扬正愁找不到诉苦对象:“我跟你说,银霁强吻我!” “就你?我才不信,肯定是你自己把那张碧莲凑上去的。” “不开玩笑,她真的强吻我!当时没来得及拍照,反正,反正她疯了!救命啊!” “晚上好啊殷莘。” “晚上好阿霁,你们两个是不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没有,是尤扬自己在发癫。” 发癫症状有加重迹象:“你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再这样我要叫警察调监控了!” “非得娶了你才肯罢休是吧?” 殷莘这边已经在走盖棺定论的流程了:“单身久了是这样的,扶他一把就等于强奸了他。” 尤扬发来自拍:“你们都不信我,看,我哭了。” 银霁和殷莘双双掏出尺寸最大的表情包,合力刷走了辣眼图,谈话这才进入正题。 “尤扬,我问你个事。” “你走开,我不想跟骚扰犯说话。” “殷莘,你帮我问尤扬个事……” “你俩烦不烦啊!你问,我就把他绑在这里,跑不掉的。” “我们约桌游那天,元皓牗领了一坨人过来,其中有个女生——就是跳起来捏他脸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啊?” 听到和组织的任务有关,尤扬暂且放下了私人感情:“哦,你现在想起来要暗杀她了?” 暗杀什么就暗杀啊……“不是,我下午在肯德基碰到她了。” 这就是全局视力变好带来的弊端。 “你怎么还跑去肯德基了?中午没吃饱?” 殷莘有点不高兴:“哎,你们怎么背着我约饭呢!” “不是我约她,是有个帅哥约她,我怕帅哥被她吸干精血,所以……” “什么什么,阿霁有桃花了?你从头讲起!” 银霁头痛道:“你们一会再私聊,先回答我的问题,尤扬,你认识她吗?” “附中的人我哪认识,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金惠媛。” 果然如此。能坐着宾利来买肯X基,确实不是一般老百姓。 尤扬却完全会错了意,急急忙忙解释着:“元皓牗跟她什么都没有,真的!捏脸是我们的老传统了,就是他长高之后越来越捏不到,我们才停止了这项娱乐活动……别说是捏了,你不是还嘬我脸吗?难道这就能说明我们俩有一腿?” “别紧张,我就随口一问。” “谁紧张了!问完了是吧?你不许再跟我说话了,殷莘,走,我们私聊!” “不早了我先睡了这个生物钟啊实在没办法886……” “你们!(哭脸自拍x2)” 银霁“啪”的一声熄了屏幕,这种时候小太妹会骂什么?她也要学起来。 *** 周一,主要功能是考试的大机器更新迭代了数据,同校生自杀事件再也不会拖累任何人的做题速度。 此外,事件本身的影响还不如官方通报大,就比如,敢在光天化日下并排走的情侣,从校门口到教学楼走廊、再从操场到食堂,在银霁一整天的活动范围里,是一对也看不见了。 只有排队时,肢体上的接触无法避免,有人借机偷偷把手伸进男友的袖子里,却因炒菜师傅一阵猛烈的咳嗽,又触电般分开来,达成了此地无银叁百两的观感。 “全面回到大清朝了。”目睹到这个画面的韩笑做出评判。 银霁刚说个“但”字,身侧的队伍里响起了敖鹭知的笑声。 “这下遂了你的意。”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学校都不需要成立风纪组了。” 敖鹭知拿着打包好的东西离开了食堂。黄思诚望着门口的方向,喃喃道:“恐怖才是自由,君临才是解放……是你,Satsuki!” 至于那条百衲围巾,最后由黎万树作为代表,用献哈达的方式献给了大家的英雄甘恺乐。刘心窈?她只是出了个材料啊,织围巾是(18)班的集体行为,一份纯洁的心意而已,都是为了奖励甘恺乐在游戏赛事上取得的胜利!被教导主任叫去“了解情况”时,孔秋是这么解释的。 校园风纪的工作重心早已转移,流程上,说好的生命安全教育在晚自习间就着急忙慌地安排上了。全校师生都在操场上席地而坐,横幅没挂牢,被风卷得猎猎作响。银霁用暖宝宝贴着两只耳朵,和同班女生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后排高叁的学生才是最不耐烦的,实在轮不到她们来抱怨。 好在考虑到天气因素,整场讲座精简了不少,先由一位失独母亲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儿子的遭遇,“谢谢大家”刚落地,她就被寒风裹走了。不给听众留出消化情绪的时间,接下来马上进入“警察的话你要听听”环节。天光还亮着的时候,银霁用余光扫到各位阿sir都穿着正式的制服,多半是加绒的,一定很暖和吧,就是稍显臃肿——除了刚刚上台的这位。明明是统一制式,穿在他身上倒比台下缩成一团的年轻人挺拔许多,看来还是人的问题…… “快看,这个好帅!”刘心窈摇着韩笑的胳膊。 制服能给人带来颜值加成,这无可厚非。奇怪的是,韩笑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几乎没做出任何反应。 银霁忽然产生了某种预感,双眼聚焦,仔细一看主席台——哦?还真是老熟人。 主持人正在介绍他的身份:“让我们有请市公安局副局长、2011年重大跨省拐卖案的侦破者——余成荣先生,为大家发表讲话!” 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姓氏只有五千多个,很多时候,姓不能作为判断人际关系的依据。然而,这个准则在银霁删繁就简的生活中并不起效。 扬子江龙王对她从不吝啬辅助信息,正如金惠媛和宾利车是一起出场的,在银霁斜前方的(2)班,余弦正僵着胳膊朝台上挥手,腿上的书掉在了草坪上,让风卷走老远,靠五六个女生接力赛才抢救回来。 是啊,联想到深夜里荣哥怎么都对不上焦的姿态——肢体不协调本来就是可以遗传的。 两颗石头下 不知为何,银霁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正巧元皓牗蹭过来:“各位姐,组织派我过来乞讨,你们还有多余的暖宝宝吗?” 韩笑吸着鼻涕,把手拢进袖子里:“不好意思,地主家也没余粮,你们扛一扛吧,很快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这个余副局话不话痨,行行好。” “大冷的天,他们也不想的啊,派了这么多人过来,看着比学校还要重视。唉,这件事的余波还是被高估了。” “这么说警察的业余时间还怪多的——然后专门跑来压榨学生的剩余价值,嘁。” 好多“余”,好烦人。 韩笑用骂孩子的口气痛斥突然间的愤青:“说什么呢你!有没有可能这是人家的分内工作?” 元皓牗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般的背影:“对谁来讲都是无效加班罢了。你看乔治,耳朵都冻紫了,不可怜吗?” 女生们互相坐得近,此处局部气温比周围稍微高些,聊着聊着,元皓牗就有点赖着不走的意思了。在他身后,男生们也满怀渴盼地看向这边,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打头阵的,两分钟后,终于被寒风刮跑了男女大防,一个个就像产完卵的海龟,以微妙的幅度不断挪向热源。 在调试话筒的电流声中,(18)班渐渐压缩成了一个球体,作为球心的韩笑无力阻止,最后只剩两个鼻孔露在外面,唯一来得及定下的规矩是:“各位……尽量不要放屁,拜托了。” 台下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台上那道清朗的嗓音几乎无法穿透。身边挤着硕大一个黎万树,银霁脑子缺氧,人也有些混沌,断断续续听得余成荣交代了近十年来青少年自杀的情况、痛陈了个人轻生行为给集体带来的危害,最后一字一顿地科普了本市的自杀干预热线和公办心理诊疗中心的地址:“这些信息请大家一定牢记在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结束生命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孔秋向来听不进去形式上的东西,背过身,把手伸进银霁衣摆下面,一看她的脸,吓了一大跳:“哇,黎万树,你把银霁挤得瞳孔都扩散了!她现在好像一条死鱼……” 闻言,黎万树赶紧挪走,受害者就变成了元皓牗。 被身边的人担心着,为了听清讲话内容,银霁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余成荣。她不愿在这种时候证明“不过如此”,可惜的是,这里并不是私人场合。到最后,余成荣做出了最为顺应大局观的归因:总而言之,希望大家都能珍爱生命;如果你不珍爱生命,生命就会离你而去。 ——和黎万树对学习的态度如出一辙。操作上,他选择能躺则躺,毕竟身体不好,情有可原。既然视频都在他们手上,银霁才不信没人从坠楼姿势推测出“不珍爱生命”之外的可能性,只不过,生命安全教育就是这样,想让数据好看点,性价比最高的方案就是在携带自杀风险因子的人群中推广“你们都别死,这样你们就不会死啦”的理念,余成荣又有什么办法呢?再多的人文关怀,哪里抵抗得了……行吧,“命运的推手”,服从这套逻辑的话,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隔着厚重的夜莺之墙,都能听得元皓牗那声短促的嗤笑,与此同时,(18)班的守密人们陷入了集体的沉默中。抱团只能抵御得了一时的寒风,如果冰河时代要来临了怎么办?配合他们吧,先从眉毛开始白起。 蓦地,银霁和坐在讲台正中间的那个人对上了视线。跟绝大多数成年人不一样,余成荣的怪异之处就在于越是身居高位,越能够展示出某种本真,就比如,在意外的场合偶遇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友,他没有顾及着场合、中庸地移开视线,而是稍稍愣神片刻,接着绽开一尾天真而愉悦的笑容,去掉皱纹,就是发现有机会躲去天台睡大觉的余弦本人。银霁有时候深恨自己的脸盲症。 不懂得掩藏无害的笑容,和他有着鹰隼般的视力丝毫不矛盾——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种遗传性特征,想防备也来不及了。 恰好主持人也在cue流程:“接下来进入讲座的最后一个环节,同学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举手提问,台上的警察同志和心理老师会尽力帮大家解答。” 举起的胳膊组成了密林,寒风都未必能穿透,余成荣的视线却能。他站起身来遥遥一指:“我想听听那位同学的发言。” 主持人露出困惑的表情,反复确认了几遍,拿着话筒走向草坪中间的(18)班。话筒递到了银霁手上,附近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整个自发热球体内涌动着一股紧张不安。 黄思诚吓得结巴起来:“怎怎怎么偏要找没举手的啊,是我们班太挂相了吗?” “没事没事,银老师别怕,随便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就好。” 即便吸引了不可胜计的目光,站起身时,银霁也只朝说话的韩笑摇了摇头。 就当是无法忍受孤独的人病急乱投医吧。 “余警官好。” “同学你好。” “别来无恙啊”……这句寒暄就免了。 “我有一个问题。”时间和体温的储存量有限,银霁开门见山:“假如一个人珍爱自己的生命,但别人都不珍爱她的生命,最后她除了自杀别无他法,在这种情况下,她这个死人也应该扛下一切指责吗?” 现场的反应……可以称得上哗然。亲近的人则纷纷倒吸冷气,黎万树更是呛得咳嗽起来,叁四个紧张的巴掌伸出来为他顺气。 听到这一问,余成荣的神情中竟有一丝异样的满足。然而没等他开口,身旁一个年轻些的同事就抢着回答:“‘除了自杀别无他法’——你错了,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况。各位同学也请注意,这就是青少年最常走入的一个误区:你们从小生活在象牙塔里,对外面的世界缺乏认知,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觉得天要塌了,事实上,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不信你试试,再大的挫折,十年后回头一看,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时候,跟老师、家长多聊聊,心结就解开了……” 银霁缺德,但人前讲礼貌,不好直说“我没问你,请闭嘴”。等陈词滥调一结束,源自韩笑的点名大法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既然都是视力好的人,她也尽量抬起下巴,方便让目标读懂她的眼神:“余警官,您觉得他说得对吗?” 不想失去暖手宝的孔秋几乎要扯掉银霁的裤子。她的口型在说:“你干嘛?!差不多得了!” 银霁仿佛刚学会汉语一般,冒犯地、毫无语境理解能力地揭穿大人的潜台词:“余警官,您也觉得自杀案的问题全都出在自杀者身上吗?” 刚刚讲话的同事很诧异,看着还有些恼怒,想要辩驳两句,余成荣挥手示意他坐下,拿过话筒,笑呵呵地亲自解答:“当然不是。” 看起来,这四个字还是有些分量的,台下的躁动得到了安抚,拽裤子的力道有所减缓。 “在我看来,”他接着说,“青少年自杀更像是一种黑天鹅事件,概率虽小,一旦发生,就有可能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因此处理起来要格外小心,把它们分别当成孤案来对待都不为过。” 银霁整张脸都像是糊上了一层雪花点。阿sir,鼻子都冻掉了,终于等来了一句真心话吗? “请大家理解。”余成荣朝她点点头,把和蔼的目光转向台下大多数人,“我们会做出刚才的发言,并不是在给人的痛苦排序,更没想过污名化自杀者。《阿房宫赋》都学过吧?‘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老实讲,人们是无法从孤案中习得什么经验教训的,这点我们全都心知肚明,可我还是要说,既然它已经发生了,生者就不应该再深究下去,因为沉浸在他人的悲剧中是最没有意义的。每次发生凶杀案,我们都会尽力调查犯人的身份背景、人生经历,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减刑,更多的是尝试总结出一些犯罪分子的群体特征,方便公众识别和回避——因为人性就是如此,比起同情受害者,更多注意力还是会放在如何避免相同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不对?” 主持人甜美地接腔:“说得好!” “然而自杀并不能和普通犯罪相提并论。就像这位同学提到的一样,如果是受人逼迫,那么自杀本质上就是在借刀杀人,一旦过度关注借了谁的刀,人们就会陷入自证危机中;如果死者只是一时想不开,那么人们更容易关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忽略了日常中自杀倾向的积累,更别提因为经历的不同,这根稻草对别人来说可能根本无关痛痒……因而,在干预工作中,自杀动机分析是最难做的,也是最不容易收获成效的。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只能以普遍规律劝慰生者:请节哀、请保持前进的方向,不要为了一个永恒变化着的答案盘桓在原地;相信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相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掌声响起。这位副局长还是一如既往地姿态谦卑,而银霁对他的好感度没有跌成负值的根本原因是:原来他也认为自杀是一种犯罪啊。 可他到底没能意识到,或者口头上不愿承认——需要劝慰的不仅是“生者”,还有相当数量的“生还者”存在。 发现远方的人垂下头来思考,余成荣叹息道:“如果非要以负向思维提出劝告的话……唔,高中生嘛,最小的还有两叁年就满18岁了,我也不怕跟你们透个底——” 一旁的同事拉住他的袖子,满脸的欲言又止。余成荣摇摇头,低声安抚他一句,坚持用整场讲座都不曾有的严肃语气说下去:“没关系,我相信二中同学的心理承受能力。各位,你们知道自杀行为的最大弊端是什么吗——是有极大的失败可能性。刚才提到的青少年自杀案数据,背后有着海量的未遂案例。就拿你们这位资助生的手法来说,跳楼致残的可能性比致死要高出许多,很多人被抢救回来,等着他们的就是高位截瘫、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虽然得以存活,却丧失了一辈子的行动能力——为了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为了追赶自由而彻底失去自由,这样真的值得吗?我私心觉得,自杀是目的和结果最不容易相匹配的一种犯罪,刀在我手上,刀尖冲着我自己。不光是跳楼,世上每种可行的自杀方案都有着类似的风险,你们要是动了这个念头,最好提前想清楚能否承担失败的后果。大概就说这么多,可以了吗?” 说时,他看向银霁,好像只在乎她的意见。 清朗的声线让寒风卷着,穿梭在全校师生的耳畔。身旁,沸腾着的不安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所有不满和迷惘被统一成了敬畏感,这正是讲话者想看到的。 ……或许除了(18)班的突兀球体吧。银霁的右手插在裤兜里,还在和孔秋争夺她的裤子;刘心窈也看着她们,却没有出声劝解,眼神里有些哀伤和无力。 看到台下的反应,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余成荣适时开着玩笑帮大家脱敏:“都怪我们这些没用的大人,总想掀开真实世界的一角恐吓你们,说归说,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人只要一直走正道,就不可能走向极端……” 有了余弦这层关系,下次再想和余成荣对话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天,银霁就像那个没打开过第十叁道门的小孩一样不知害怕为何物,暂时屏蔽了外界的声音,再次把话筒递到嘴边。 “可是余警官。”她说,“您不是一般的大人,您是刑警啊。” 话音刚落,(17)班那边确实有些不同意见琐碎地传到耳里,“怎么还没完了”、“这种时候还要出风头”、“人血馒头好吃吗”……诸如此类。可能他们从没忘记过是谁敢欺负余姓的人神,只是用刻意忽视来表达不屑罢了。 舌根残留着棉花糖的余甜,银霁站在最冷的地方领受了这么久的教诲,全身只剩嘴还能活动:“因为您是刑警,您是真正的A市安全卫士,我以为您有责任去排查……其他的可能性,对吗?” 她还想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后人”又由谁来定义?自杀者通常会被批判一句“都有勇气结束生命了,为什么没勇气面对生活?”可生活的真相已经远远超越了勇气能承载的范畴,他们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用哄小孩的方式敷衍生还者。莫非他们跟谁签订了秘密契约,不能让“后人”注意到真相吗?难道“后人”注意到了真相,就能彻底摧毁送走了“前人”的势力吗?如果“后人”要面对的是维度更高的现实,而这种现实早已溶解在了370宾主尽欢的酒杯中,生者与生还者还能向谁问责呢?他们的勇气能够负荷“问责”这个动作吗?为此,“自证危机”难道不是所有人应得的惩罚吗? 式微式微,为时已晚。罗老师面色凝重地向她走来,在主席台方面的授意下,他要做的只是驱逐这个歌而不过的楚狂人。 银霁知道手里的话筒迟早保不住的,没有一丝丝的抵抗。随便吧,她今天只图自己快活,至于快活完了怎样,不管他们要抓人还是要让退学率变得更难看,她都服从组织安排。 一阵剧烈的电流声响过,话筒的确让人轻而易举地抢走了。 得到话筒的却不是罗老师。隔着一个人,他也惊诧地看向银霁右边。 “余警官好!” 有一条巨大的恶犬站在银霁面前,眼里的信号灯从红切换到黄,再从黄切换到红。 你先跑。他说,以你现在的力量,一刀砍不断恶犬的颈椎。刺骨的风呼啸而过,大狗和躲着监控体罚小朋友的刘老师统统被甩在了身后。 在众人千奇百怪的视线中,元皓牗歪歪斜斜地拔地而起,有些狼狈地扯着挤到皱起来的外套。当他望向主席台时,语气却带着十足的唐突与狂妄,仿佛那边马上就有人要完蛋了。 “打扰了,我也有个问题!请问您了解千禧年的附中考生失踪案吗?” luckybastard 尤扬话真多,这是银霁的第一个想法。 而后她又推翻了这个假设:也难说。换座位之后,她问过孔秋关于宗族的事,当时也没刻意避着人。 参不透的,她就是一具活动范围受限、生来没长复眼的肉体凡胎,既不是the machine,也不是西比拉系统,要怎么随时监测每个市民的心理状态呢?尊重自然人的主观能动性吧。 因着对手的动摇,孔秋终于在裤子拔河比赛中取得了胜利。银霁刚坐下,韩笑就挥舞着双臂扑将过来,跟刘心窈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形成了分离式的手铐。 她们的确有些过敏了,以银霁的鸡贼程度,但凡有个人站出来拦在前头,她直接脚底抹油,一秒都不带犹豫的。就像务农的人总是竖起一个稻草人驱赶乌鸦、定期更换战损稻草人,人类保持长寿的秘诀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比起银霁这个“whoever”,男明星一起身,当即变成一块惹眼的路牌,一旦选对观察角度,竟有遮天蔽月的效果,这才是全场焦点的正确打开方式。既然二辩选手不曾在公开场合欺负过余弦,(17)班的小话也戛然而止了,多么令人安心的双标啊!银霁顺着热心领导递来的滑梯,一口气溜回了人肉迷彩中。 罗老师也不会踩着她的尸体抢夺话筒,只是缓缓回头看向主席台。他一定是被冻成这样的,希望上面的人也这么觉得,看看那对可怜的耳朵吧。 几个年轻些的警察低头交谈了一阵,脸色都不太好看,现场唯一保持冷静……且显得更加高兴的,只有他们的老大余成荣。 先前银霁还顾虑着非私人领域的限制,可她忘了疯子的基本能力就是随时随地屏蔽正常人,在闹市中取静、在海啸中捞鱼、在禅院里朗诵道德经。为了解答突如其来的新问题,余成荣熟练地撑开了一个只属于他和提问者的玻璃罩,一般的疯子么,修到50岁都未必有这个境界。 “千禧年啊……这位小同学,可以请你说得再具体些吗?” 上位者都摆出了这种姿态,元皓牗顺风吹火,比回老家还要自在:“没法具体,想看的东西全被404了,只能找个机会问问知情人咯。” “你们一个个的都活腻了吗……”孔秋绝望地一拍额头,要不是想起男女有别且元皓牗穿着宽松的工装裤,恐怕又要投身进另一场拔河比赛中了。 余成荣眼珠往上看,如果他不是和银霁一样反其道而行之,那么这个微表情代表的就是回忆,而不是编造。 为示尊重,全场都保持着安静,等罗老师迟疑着朝自家班长伸出手时,还真被他回忆起来了:“我想起一个案子,可能和你说的有点关联——90年,我带领的小队侦破了x安区海鲜市场的鱼腹藏毒案,虽然离千禧年有十年之远,不过地点就在附中……哦,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附中一条街还是海鲜市场,离长江近,船运上下货都方便,是A市最早的冷链物流集中地。” 1990年余成荣多大年纪?粗略估算,不到30就能带这么大的案子,背后的势力令人……还是别阴谋论了,说不定这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任人唯贤的特殊情况呢? 看到两个人还算有得聊,罗老师不再搭理主持人的眼色,跨过同学们,在后方一个更加不起眼的角落里坐好。 元皓牗的立场是不受控制的,好在他还保留着群体性的好奇心,向主席台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可以请您说得具体些吗?” “可以可以,说起来也挺简单,毒贩把东西藏在鱼腹中,在货箱上做好标记;海鲜市场有他们的接头人,这样就能保证特殊货品不会流向市场了。” 如果是银霁,她会忍不住盘问:“如果这些海鲜是进口的,海关是干什么吃的?”,一旦警方回应“不不,这些都是从沿海城市进货的”,她会接着问:“当时这条冷链由谁把控?” “原来是内鬼啊!”不幸的是,得到这么一句废话,提问者又恍然大明白了,“看来真的跟失踪案没什么关系。不好意思,因为资助生的事,我们最近都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很容易想东想西,您多担待下。” 看到对面有了退意,刚才发表了陈词滥调的警官马上抢来话筒,开始发表另一套陈词滥调:“没关系。你说的那个失踪案根本就是谣言,我们也常常听到,在这里奉劝各位同学一句,生命都可以不在乎,但千万别弄丢了独立思考能力。你们可能不知道,很多居心叵测的家伙就藏在你我身边,平时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一有事情就出来带节奏,小心了,谁都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势力对我们大国崛起有着怎样的虎视眈眈……” 好不容易等他打完一整套,元皓牗“呼”地吐出口气,重新摁开话筒:“余副局,您也觉得失踪案是谣言吗?” 再次被无视的下级警官就差起身走人了。 这回,余成荣给出了更为意想不到的答案:“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算不上彻头彻尾的谣言,我给它下的定义是悬案。” “好的,谢谢。” 掌声犹犹豫豫地响了起来,因为大家都不清楚这个结束语能否带来结束。 显然是不能的,因为元皓牗还不想坐下。 “你说自杀是犯罪,那我认为发生在我校的也是一桩悬案。” 他忘了使用敬称,显然余成荣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何以见得?” “因为有共犯。” “你是说……”余成荣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银霁,“那群‘不珍爱她生命’的人?” “资助生的学籍没了,这就是真实存在的情况。” “你在说什么?” 元皓牗眺望着远方的办公大楼:“刚被他们取消的,理由是早恋。” 黎万树震惊地扯扯银霁:“不会吧,真的假的?” “唔,各班班长开过会,我猜是他提前一步知道了消息。” “我去,学校连这都干得出来?” 不光是(18)班,目力所及,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 主持人眼看着局势不受控制,嗓音也卸下了糖衣:“这位同学,请注意你的发言!” 元皓牗看也不看她,朝天空油里油气地吹了声口哨,以中和讲话内容的狂意:“为了让二中的校史上没有一个死人,于是让死人背处分,好严格的纪律啊!这么严格的纪律为什么不用在珍爱生命上面呢?我不理解,完全不理解!真的好难懂!” 他伸出手臂,往身后划了一圈:“我们(18)班全班都不理解!” 好家伙,这就拖人下水了——有点东西的,核心思路仍旧是法不责众。 短暂的沉默中,球体的内温攀上了今日最高峰。 “不理解!”黄思诚率先发出声援,他怕冷,挤在最中间,从后面看,脖子红得吓人。 “是的,不理解!”作为啦啦队前资深队员,韩笑的声音穿透力更强,足以跨过原始丛林、唤醒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 因为没有排练过,(18)班其余人各说各的,呼声一点也不整齐,即便给主席台带来了恼人的喧哗,也还是拖垮了节目效果。 多亏(19)班那个不会转折的男生——银霁最近得知他的名字叫展翼——挽救了大局:“我也不理解!” 身后,高二方阵还传来几道学长和学姐的声音,大概是跟他们一起打游戏的交情吧。银霁碰巧看到一个拢着手掌当喇叭用的女生,咦,这不是C老师讲座上差点被她误伤的学姐吗? 抗议声就像五月的雷阵雨,激烈地下过一阵就平息了。 想来主持人也开过vip,径直跳过这段插曲,匆匆下了结语:“自杀干预是一项长久和细致的工作,望同学们理解老师与专业人士的不易,珍爱生命……” “珍你大爷。”完蛋了,连刘心窈也学会骂脏话了。 银霁的心情却算不上差。足够了,她是指校方想找麻烦又处理不过来的工作量,很多时候,幸运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 余成荣尊重主办方的意见,也闭麦了。银霁知道他有苦衷,可她不想原谅——开什么玩笑,从一开始就不能原谅,配合学校派出一个不知真假的死者家属、毫无创伤预警地大揭伤疤,完了还不告诉大家如何把伤疤缝回去,后面那些人话全都是让小辈逼问出来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在其位,凭什么要理解他? 不想那些糟心事,好消息是今晚谁都别想高枕无忧了。口哨怎么吹的来着? “虽然但是,那个余警官真的好帅。” ……还是别学那些子偏门左道了。 “讲起话来跟少年漫里的眯眯眼导师一样。”楼道中,黄思诚也跟着刘心窈赞叹起来。 也不知怎么地,向来豪横的孔秋是最感到后怕的人:“还不是被某些刺儿头传染的!你说你俩,就不能稍微忍一下嘛,那是什么场合?那些人是什么身份?惹急了他们,能有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问几个问题而已,又不是袭警。” 话说得理直气壮,被几个路过的学姐拍肩夸奖后,电量耗尽的元皓牗默默戴上兜帽,拉紧了帽绳,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先人一步溜回教室了。 他的父辈韩笑却热血得多:“就该这么干!我班暴脾气的地板砖银老师都被逼成这样了,还不是怪他们吃相太难看!” 黎万树有不同意见:“谁说她是地板砖了?我们(18)班全员恶人的威名不是瞎吹的,就是因为她本质上是个坏东西,才会从老组织弃明投暗而来,是吧银霁!” “你才坏东西,银老师这叫侠肝义胆、为民请命,你个怂货懂什么!” “我怂货?我刚才都扯着嗓子哇哇叫了你没听到?” 发小的拌嘴是永远不带停的,心细如发的刘心窈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我亲娘,你提问那会,(17)班讲你讲得挺过分,你跟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私怨?” 这时,大部队已经走到(18)班门口了,暖意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银霁满脸的冰碴子。 “那私怨可大着了。” 此话一出,拌嘴与后怕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韩笑似是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讲什么,火速搬好凳子放在长江尾的走道上:“请坐,请细说。” 打哈哈和假装八卦可以掩饰负面情绪,但藏不住人的光明磊落。受到这样的鼓舞,双腿血液恢复了流动,比起逃跑,银霁这次更想走近。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们讲过转班的真正原因?” =================== 一个方言小科普:刘心窈喊“亲娘”是在叫奶奶。 老药厂 “我都帮你问到啦!”一上线,小田就急着过来汇报,“先从第二件事讲起。” 怎么还倒叙呐? “那天荣哥出现在370,是因为他跟同事刚好在‘老船工’隔壁喝酒,老板打电话也不是在报警,而是向隔壁求援,正巧把警察给摇来了。” “那还真是够巧的。你们隔壁是‘夜幕之巅’?”银霁回想着370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建筑,“出了事不报警,转头向老大哥求援……自治能力很强嘛。” “嗨,我们这儿本来就是法外之——我是说灰色地带,报警当然不是最优解了!倒是隔壁的保安队伍素质都挺高,据说还有全国散打冠军,有事没事搬来用用,比报警有效率得多。” “所以你们自己干脆就不请保安了?” “请了啊,他们值完了班,也在隔壁喝酒。” 看来“老船工”的酒不怎么好喝呀。 “不是,你们保安只值白班?” “也有值夜班的,打架进去了,就是因为这个,那群无赖才敢进来闹事。” “……哦,好吧。” 第二个疑惑解开了,小田又“咚”地发来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整个聊天窗口震了震,昭示着他接下来要讲的事更加重要。 “这个地方你认不认识?” 银霁放大看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里是什么老工厂吗?” “答对了,是跟一医院合作的老药厂!” 原来大人口中常提到的“老药厂”长这个样子啊。 “老药厂不是早就迁址了吗,这张照片又是哪里来的?” “妹,你有没有在附中坐过公汽?” “有啊,上初中时,我每周都往那边跑……哦,懂了。” 这么说起来,从附中上车往东走,途经文曲桥,下一站的站名就叫“药厂南路”。 结合银霁要问的事,很容易联想到:“废弃药厂才是他们做法事的地方?” “没错,而且我妈把时间也记错了!根本不是附中动土前做的法事,那得多早了啊!我跟教堂的老人聊天,其中有两个老人说,附中那群人是04年做的法事。” “他们又怎么知道的?附中在x安区,跟你们街道还隔着江呢。” “我听说药厂是89年年底搬走的,迁址的时候人员也改组了,有不少流向了江对岸。” “也对,x昌区的医药研究所就在你们街道。90年代初的就业环境一定比现在好不少吧。” “也不一定,得看什么行业……哦还有,老药厂那边也有个教堂,他们还挺厉害的,有自己的唱诗班,自主创作的合唱曲目拿过几次国家奖项——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江对岸的宗教活动比这边发展得好,教堂里的老人提起那边的事,可信度还算高。” “明白了,谢谢你。” 银霁可以理解小田的妈妈为什么会有记忆错乱:“附中有人在周边的药厂做法事”实在太不常见了,结合流传于全国各地的“学校建立在乱坟岗上”这类传闻,很容易想岔成“有人在附中动土前做法事”。遇到难以理解、乃至反直觉的事件,人脑总会自动进行一些合乎日常逻辑的补完,这就是自发性记忆错误现象。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的一名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幽灵战争”实验,说的是…… “等等,我还没讲完。知道你会好奇,我就帮你多问了一句——既然是在老药厂做的法事,围观群众又怎么知道那群人跟附中有关系?然后,我就得知了一个吓人的真相,猜猜是什么?” 想象到屏幕那头小田期待的表情,银霁无奈道:“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比较有名的附中高层。” 说完就有点后悔了——是不是应该配合他假装猜一下?最好是第一遍没猜对,等着他来公布正确答案,然后狠狠拍个马屁,让忙前忙后的人得到奖赏,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和谐,掩盖关系上的不对等……罢了,银霁的目的单纯只是打探消息,才没那个闲工夫。 “还真是。”小田不会直说“没意思”,只把失望体现在打字速度变慢上,“我市第一辆捷豹就停在那附近,想也知道是哪位万元户。” “04年啊……郑校长还在任。” “不是郑校长,郑校长多艰苦朴素的一个人啊,不可能像这样招摇过市的。那个时候药厂改组了,附中也想着扩建,不过到最后也没扩建得了,地也没盘下来,一直把废弃工厂留在那边,到现在都没拆,简直搞不明白这些城市规划者在想什么。” 这么说来,A市留着不拆的废弃工厂还真不少,银霁家附近就有一个。可能是沿袭了节俭的老习惯,希望这些稳固的建筑哪天再派上用场吧。 “虽然没能扩建,”小田接着说,“但不妨碍一些海归精英给母校捐楼啊!你要是认识附中的人,可以问问他们‘春蚕楼’的事。” “‘春蚕楼’吗……好的。”银霁把目光投向书桌,那里放着雷成凤送给她的陨石。 至此,全部问题都得到了妥善解答。灭绝师太没能给到期望中的奖赏,小田也不想遗憾离场,因为他还能掏出一个共同话题:“对了,绿茶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都按原计划进行。” “还不放弃啊……啧,算我求你,就是真的要干,你最好准备两套方案。” “不用,我心里有数的。” “几个数啊你就……是梁静茹给你的勇气吗?”这句话跟着一个摊手摇头的表情包,是他昨天才从银霁用过的套组里偷走的,“没关系,你学习成绩好,怎么着学校都不会开除你。” 小田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她的打狗计划,一有机会就唱衰,不过这回,他倒误打误撞说对了一件事,只是细节上存在一些误差—— 不是梁静茹给的勇气,是张韶涵给的哦。 “那可难说。”银霁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放松,还能故意吓唬人,“我整治绿茶男的动机就是学校为他劝退了一个学习比我更好的人。” “啊这,那你……你注意安全吧。”乐观主义者劝不动人时,总能替他们想好退路:“真出了什么岔子,你就转来我们学校,有哥罩着你,看看谁还敢不讲武德!” 而后,他突然拨来一个视频通话。银霁搞不懂他在兴奋什么,等了几秒钟才挂断,想着不如趁机睡遁,视频通话又从明昶的账号拨了过来。 “是我是我!”接起来后,一张完全不在乎前置摄像头的脸挤满了整个屏幕。喧闹中,蓝色灯光映照着眼睑中间、颧骨上璀璨的亮片,好像脸的主人刚用一小块银河敷过面膜,“我看到小田躲在这儿抱个手机傻笑,还以为他有情况了,抢过来一看,原来是你小子!” “晚上好啊姐,开工了这是?” 明昶朝身后看了一眼,确定小田被她骂回了该待着的地方,这才放心打听:“你们在聊什么呢?” “聊荣哥啊。”银霁也没撒谎。 “……哎?”明昶哽住,竟真的有些扭捏起来,“因为他去你们学校开讲座了,理解、理解。” 看,这就是人脑的自动补完机制。 “还有,我元旦节要演节目,叫他帮我做个伴奏,刚才我们在对细节。” “他答应了?” “答应了。”希望她还没来得及看聊天记录吧…… “我的天?田,你给我滚过来!” 小田不情不愿地让明昶薅进了屏幕里。有表演的时候,他那头半长发编成脏辫,也化了个小烟熏眼妆,看着确实比素颜状态冷傲一些,眼神里却写满了对身旁人的惧怕。 男生的辫子好就好在可以一把揪住,方便明昶晃匀他的脑浆:“这家伙从不轻易出手的,就连我们自己的编曲也要抽他鞭子才肯动一动,这是怎么了?田,我警告你,趁早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家有个一米八的竹马,你来晚了!” 被晃出残影的小田还在嘴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一场雪上 ρõρõy𝒸.𝒸õm 第二天一大早,舍生取义的愤青头子被叫去谈话了。十分钟不到,元皓牗就混在垂头丧气的校园情侣里面走出了办公楼,还去小卖部顺手喝了杯热呼呼的黑米粥:不仅毫发无伤,还比来时更加精神饱满,说明只是去走了个形式,没有伤及脏腑。 银霁的愧疚有所缓解。昨晚她能睡得着觉,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算他把“本人就是要和贵校对着干”写在脸上,也不会受到平民家孩子那般硬核的对待,毕竟有厉害的爸爸兜底,断然不会被妈妈哭着接走的,这都是他献祭表皮层得来的,怎么,还不允许别人收割成果啦? 以全局视角来看,昨天的银霁就是个负责抛砖引玉的npc,她说了什么,在那个爆炸性消息抛出之后,便再也没人记得了。于是,忽视一些私人恩怨,收紧的高压电网电不到她,她还能安全地躲在由同学组成的深山老林里,苟得一天是一天。 除了自身的低存在感,还要得益于元皓牗那句“惊弓之鸟”。他这么说,为的就是把所有参与者全都放在受害者位置,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出场顺序已经不重要了,象牙塔里孱弱的高中生嘛,都被吓坏了,说什么疯话都情有可原。泍呅鮜續jǐāňɡ茬У𝓊sн𝓊w𝓊.ьĩz更新 綪箌У𝓊sн𝓊w𝓊.ьĩz繼續閲讀 看似是破窗,本质上还是止损;一切行为的根本目的都是把风险降到最低,这么多年班长真不是白当的,何等的入世积极分子呀!祝大少爷早日把金家和郑家的钱全都赚走,这样才算功德圆满,配享太庙! “银老师?银老师!别在那冷笑了,快来帮树树挑领结!” 韩笑手里一红一蓝拿着两个领结,在银霁眼前晃了晃。 “哦,我不怎么懂搭配,你会画画,你来决定吧。” “我?不不不,别让我做选择题。”韩笑吐着舌头,把领结丢回黎万树桌上。 为了支持银霁的打狗行动,黎万树一咬牙一跺脚,也……也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元旦表演方阵。他报上去的是声乐考级曲目《花非花》和《不见不散》,百分百押中了学院派老师的喜好,加上专业素质过硬,一下子就插队过审了。 “为什么提前选领结?”黄思诚感到好奇,“你要在里面放变声器吗?” “没错,就是这样!”黎万树正在镜子前试戴黑色领结,听他这么一说,找到了灵感,朝元皓牗的后颈摁了一下银霁给他画的手表,假装发射麻醉针:“昏倒吧,老元!” “人来疯。”元皓牗正在抄背单词,头也不抬地评价道。 “还是红的吧,喜庆。”举着镜子的女生替他做了决定。 “对,给他一点小小的中式恐怖。”孔秋补充道。 就这样,形式上,黎万树得到了一只百衲领结。 韩笑刷着手机,突然快步走过来,把银霁的头按到桌子底下,给她看了几条聊天记录。 “你看,都安排好了。” 见她这么积极,银霁的心情实在说不上轻松:“说真的,我不希望你参与进来。” “怎么的呢?这么好玩的事,少我一个可不行!” “你有时候可以不用把集体利益放在个人之上。”银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更何况这都不是集体利益,算起来也是我的私事。” “no no no,你错了,纵容恶行就是伤害我们自己,为了世界的和平,这点牺牲算什么……不对不对,没有牺牲啊,不存在的,天道好轮回罢了。” 看,人家的格局不比她大得多? 群策群力下,银霁是越来越安全了。只不过,分摊风险的弊端就是溶剂的药效也得到了稀释,更何况对余弦那样的癫子(虽然可能是演的)来说,这个计划本身也算不得一剂猛药。 即便有惊无险地挺过了这一关,刚在全校师生面前展示了一身反骨,(18)班恶人的肾上腺素阀门还没关上——和结束篮球比赛之后一个道理——迫切地想要找个人打一顿出出气。 看到集体的亢奋,银霁也放任自己陷入一种肉麻的团宠逻辑中——只要大家的宝宝夜莺高兴,随便怎样都好吧。 如此说来,余弦也属于命好的那一类了。 “我大伯?是没结婚,怎么啦?” “我有个认识的人馋他身子。” “这样啊。”余弦无奈一笑。“经常有这种情况,我都见怪不怪了。” “真是令人羡慕的家族基因啊。” 见银霁竟有心情对和他相关的人事物做出正面评价,余弦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好半天没说话。 “你……你今天心情很好嘛。” “很明显吗?” “黎万树还是决定要上了?” “是啊,等着真正的大师干翻我们这帮草台班子吧。” 晚餐时间快到了,乐团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余弦合上钢琴盖,抖着小猪毯子尝试盖好这个大家伙。毯子这么丁点大,如何盖得住三角钢琴?可每次排练结束,他都会徒劳无功地重复这个操作,一会把它扯到前面,一会把它扯到后面,期间毯子要掉在地上好几次,经过反复尝试,最后微妙地盖住了整个琴键外加顶部的一点点面积,这也并不稳定,只要有人走过,毯子就会灰扑扑地顺着钢琴的形状滑落下来——这样余弦就足够满意了,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作。银霁从来不帮忙,她需要抱臂站在一旁,克制因厌蠢症而骂人的冲动。 “你也走到了牺牲同学这一步。”满意的余弦拍着手,结束了今天推石头上山的工作,“看,我们本来就是同类。” 这回,银霁没什么骂人的冲动,脸上还挂着真诚的笑意:“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 “别看我了。” 江月年木着一张脸、木着一只手,勺子插在南瓜粥里,像是陷进了沼泽地。 韩笑和银霁咬着草莓牛奶的吸管,看到她的新发型,都有些移不开视线。江月年一捶桌子,发火了:“我说别看我了!吃完饭我就把假发戴上,食堂里太热,我头皮敏感,闷出疹子就难办了。” 声音一抬高,看她的人却更多了。还好大家都讲礼貌,没把诧异表现在脸上,只是纷纷躲到自己那桌,不着痕迹地小声讨论着。 江月年也没办法了,气哼哼地吃了两口粥:“真是的,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做完手术我就留个寸头,还染成荧光绿的,吓不死你们!说正事。” 韩笑吐掉吸管:“你最近忙,先别管这些了。” “那不行,我得站好最后一班岗。”江月年腰杆子一支棱,颇有些老革命家的意味,“就算那天我不在,你们一定要实时跟我推送进程——好冰!” 金城武坐下前,故意把一罐可乐贴在女朋友的头皮上,江月年只得分出心神,张牙舞爪地跟他打了一仗。 “我们给江老师准备几套霸王洗发水吧,助她早日duang回来,她还年轻,没有头发可就没有未来了。”这边厢,韩笑还在一脸认真地跟银霁商量选礼物的事,于是,战场扩大了。 ——直到这时,人们对因病剃光头的态度还很轻松。 “医生是怕压迫到视神经。”用江月年自己的话说,“我是去开瓢,又不是要化疗!” 人群当中钻出个光头,并不意味着大家快要失去一个同学了,因而,在锃光瓦亮的当事人面前开玩笑是受道德允许的。 二中不对学生的穿着打扮做硬性规定,这一点写在了招生宣传手册上。虽然顾及着高中生的社会身份,确实没人乐意染荧光绿的头发,但打耳钉、化妆上课、渣男锡纸烫的大有人在,就连雷成凤都不是因为爆炸头才遭受到了异样的眼光。 对开颅手术的恐惧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这天晚上,A市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晚自习课间,同学们都跑到操场上与初雪进行亲密接触,随身带着锅碗瓢盆——什么毛病,能不能浪漫点! 这也可以理解,亚热带地区的初雪是很难积起来的,还没见得一层银装素裹,马路上就纵横着肮脏的立体车辙印了。 黎万树站在主席台上,头顶一个洗干净的保温饭盒,姿势完全复刻汉代的承露仙人。身旁的朝拜者齐齐翘首以盼:“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就能堆雪人……捏雪人了!” “可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啦!”有这么一条尸检科学:冻毙的人都是微笑脸,恰如现在的黎万树。 江月年也出来打雪仗了。说是打雪仗,其实只能从附近的灌木上收集一些武器,招式也以撒盐为主,用于驱鬼效果会更好。她跑起步来,需要分出一只手捂着头顶,看来还是不太习惯头上戴假发,等她做完手术返校后也许就能适应了,适应不了也没关系,可以找真正duang不回来的司老师取取经——实在不行,这都什么年代了,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女生顶个光头来上学,再怎么亮堂,多看几眼总能脱敏的,又不是毛囊的问题,过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成哑光了。眼下还是玩雪更重要,否则雪一化,明年何时再见? 然而事实证明,是银霁太过小看这场雪了。 放学时,雪停了。大家失望归失望,也了解A市的气候,没太当回事。可是趁人们都睡着了,老天憋足了劲儿,鹅毛纷飞地狠狠下了几个小时的雪,等早上起床拉开窗帘时,所有作息正常的A市市民都被眼前一片白茫茫惊呆了。 明昶在朋友圈里更了好几条打雪仗的动态,拍照的时候,扫雪工人还没上班,评论区纷纷表示羡慕。高中生也起得早,到校时,靴子踩在整块雪地上咯吱作响,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早自习还是要上的,同学们的心却早已飞向了操场。可惜的是,下课铃还没响,“夸差”“夸差”的铲雪声便响彻了整个校园,美妙的乐谱被剪得稀碎,焚琴煮鹤不过如此!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整个儿露出真面目的操场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奇怪的是,有不少人连饭也不吃,纷纷往办公楼跑,又有什么热闹了这是? 是金城武的家长来了,抱着豆浆暖手的杨翊君给出了答案。一大早就跑到校长办公室去闹事,校长太难了。结合最近的风纪新政,“哎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来棒打鸳鸯的?” 顷刻间,不祥的预感像雪崩一样埋住了银霁。 闪身躲进围观人群中,突兀地出现在最前排的,是平时很少关心这类八卦的孩子她班长。 元皓牗像是背后长眼睛,回头瞥了瞥晚到的吃瓜群众们,目光短暂地落在银霁身上时,仿佛把一句暗语发送给了她—— 你果然来了啊。 第一场雪下 ρō18čκ.čōⅿ “……向来宽松,可是最基本的——学生素质问题,也很值得重视,您说是吗?” 隔着厚重的木门,说话的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并不大,气势却压倒了办公室的拥有者。 “是的是的,最近我们已经在整改了,具体的校纪校规还有待更新……” 高一的教导主任怎么也在?但愿姜暹昏倒后,他能及时联系救护车。 “……赠的……实验室,……后悔的决定,本来不……机会呢?” 什么,二中都勤俭持家成这样了,竟也接受过建筑赠予?呃,更有可能是赠予教室、赠予装修款项吧,学校面积小,太大的饼也吃不下。泍呅唯❶璉載䒽址:ρõ⒅𝖇𝓉.𝒸õм “到底有多少春蚕楼啊……” 银霁的自言自语被身旁一个(1)班的人捕捉到了。“你也知道春蚕楼?还真是坏事传千里。”这位附中毕业生咋舌道。 想再细问下去时,门内传出一声怒吼,如鸣镝破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够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人都已经……了,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吧!” 金城武的声音放大了听是这样的吗?之前没太注意。根据人物关系,这大概就是他在说话了。 看样子,家人并不支持他的恋情,然而根据二位当事人略嫌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银霁大胆猜测,高中之前,江月年就已经跟他在一起了。那么金城武一直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吗?显然不是全局放养模式,若真是如此,为什么他的家人现在又跑来借题发挥? 好的,答案就藏在问题里——人就是为了借题发挥而来的。 可今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上有什么说法?庆祝201X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 天知道。想不到这所连top2地位都有争议的高中竟是如此卧虎藏龙,失敬失敬……可是等等,难不成金城武真的姓金?金城武本人也并不姓金啊! 听他的发言,有勇无谋、外强中干,不太行。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面战场都没打起来,他就做出困兽之斗了,如此急躁,怎能取胜?所以大家用眼神怂恿会吵的进去吵。 谁都怂恿不动,门内涉及到话题核心,吃瓜群众整体往办公室凑近了几步。有个人胆大包天,更是上前握住了门把手,正欲往下压—— “结果一下。” 女主人公登场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人群往两边分散,迅速给江月年让出一条通道。明知这样的情节发生在现实中对谁都是一种灾难,但还是忍不住集体抓马一下子,以戏谑的态度面对“非日常”,非日常也能变得很日常,配合着半空中的罐头笑声,给有需要的人提供了虚假的经验。 江月年站在门口想了想,把假发摘下来,才拉开了那扇门。在她身后,厚重的门让那个尝试转动把手的同学留住了,还拉开一条方便窥视的缝。因为走进去的是个快要做手术的病人,自然而然的价值排序使得高中生不惜违反天条,暂时把守纪律的血液封存进了冷冻舱。 再优秀的女生,微信名和发型也容易惹来男方家属的不满。过了一会,门外的人都没听清江月年说了什么,只听得三个大人情绪激烈,一声比一声高。 教导主任背对着门口,没注意到外面的视线,竟然在毕恭毕敬地给那个30岁左右的女性道歉:“您说的是,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金城武的家属——也许是他某位表姐吧——和姜校长并排坐在红木沙发上,坐姿还算客气,可正在搓手的人是姜校长。 趁下属安抚客户情绪时,他负责搞定事情的源头,和江月年商量着:“这段时间你就请假回家休养吧,下半年再来上学,分班考试的事……再议,我们想想办法,尽量不让你缺席。” 还没得到答复,又转向另一位劝服对象:“你先带她出去。” 金城武默默站到女朋友身边,二人的脚底板都粘在了同一块狭小的地板砖上。 家属也不满意姜暹的提议:“我看还是给她办留级吧,高中和小学初中可不一样,哪里经得起这样缺课?” 乍听之下是为江月年着想,姜暹也从善如流:“也好,还是看她自己的意见……” “期末考试和分班考试我都要参加。”江月年不带情绪地说出她的诉求,语气里只剩坚定。 家属挑起一条眉毛:“你这个身体状况要怎么参加期末考试?” “我身体状况没问题,只是刚好赶上专家回A市,休息两周足够了。” “两周?!”家属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那可是开颅手术!姜校长,你听听,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江月年的语调是整个办公室里最平静的:“出了事也是操刀医生负责,你放心。” 家属竟真的笑出了声,转头问姜暹:“如果她跟那个资助生一样死在学校里,你们预备怎么办?就算事后除名,赔偿也少不了,你们的财政状况负担得起第二回吗?” 姜暹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不敢正眼看这位行走的升学率、他最宝贝的(1)班十五精英之一。 教导主任就比他强硬些:“这样吧,江月年,身体的事不能儿戏,我们还是先给你办留级,分班考试你也不用参加了,火箭班的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彻底恢复了再回来上课,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从背影只能看出,江月年连摇头的动作都很机械:“我能参加期末考试,考完就回家继续休养,下学期再回来,谁也不耽误。” 鸣镝般的怒吼似是耗尽了勇气,金城武上前一步,犹犹豫豫地帮腔道:“是的……高中哪次考试不重要?留级在档案上也不好看,既然她能坚持,为什么不让她参加考试?” 教导主任忍不住了:“非要直说吗,这样的风险我们实在担不起了,难道要直接劝退她才满意?” 江月年偏头看了金城武的家属一眼,转身面朝校长,声音几乎说得上麻木:“我剃头发之前你们不是这么说的啊。” 家属抓住破绽,加大火力:“如果我是你,生了病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复习,非得跑到学校来,顶个大光头让别人看笑话,学校这么大几千号人,天天还得提心吊胆怕你出事,哦,学生都不用高考,老师都不用正常工作,就专心伺候你一个人对吗?自不自私啊!” 金城武差点爆粗口,被教导主任拦住了——算他厉害,连体育生都拦得住。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你们两个先出去,听到没!” “你们这群——” “等等,江月年,你现在打电话,把你的家长也请来。”姜暹试用缓兵之计,“下午你先回家休息,后续的事我们一起商讨过后再作决定。” “不用了,我自己走。”江月年迈步走向出口,教导主任跟着看过来,这才发现门外那一大堆不安分的脑袋,发怒道:“你们都挤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 金城武的家属一点也不避着人,不间断地开嘲讽:“姜校长,我真诚地建议你们早日更新校规校纪,父母教不好,学校就要挑起大梁,像是奇装异服啦、得了绝症还跟健康的人谈恋爱啦,这种情况最好在招生时就查证一下,免得给学校招来害群之马,留下无穷祸患。” 金城武垂头丧气地跟着江月年一起离开办公室,到头来也没得到女朋友的一个眼神;而那位女士打赢了这场仗,志得意满地翘起了二郎腿。银霁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典型的坏姑妈形象了,正觉得新奇,看到这对阶级分明的情侣一前一后走出来,不知怎么地,心脏也重重地坠了下去。 办公室里,姜校长抹着汗,连用了几个语气词也没能平息家属的怒火。那就怪不得被人戳心窝子了:“哎哟,说来我就觉得奇怪——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收这种学生?做慈善吗?” 教导主任比较擅长使用顺接关系:“是啊,当时就不该让这种人入学,都怪她自己隐瞒了身体状况,我们哪能一个个去走访啊?以后我们一定注意……” 客户还是不满意,抬起手打断他:“不必多说,实验室的装修事宜我会重新考虑。” 银霁混混沌沌地想着,唯一的好消息是王子更衣室保住了。 从另一边的楼道,敖鹭知拿着一迭材料走过来,看到四散的人群,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追着江月年匆匆离去。 *** “如果光头能影响别人的学习工作,(2)班班主任凭什么不被开除?” “听他们瞎扯呢,这种时候就不能跟大老板谈逻辑。” “为个实验室就牺牲学生……有没有可能,高中也不需要多么先进的实验室?” “是啊,把灯修好我就谢谢他们了。” “你小心,装修要送走火箭班的学生,修灯要送走的可就是普通班的学生了!” “好的我闭麦。” 目送江月年离校的不仅仅是(18)班。没有班费盗窃案、没有级草被拖下水,对面教学楼的人也听说了这件纯粹的倒霉事,聚在窗前,把校门为一个人开合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我不理解……”黄思诚说。今天没人在主席台上,他的意见就像重新下起来的雪一样,刚落到地上就被铲走了。 说来也怪,校门一合上,天地雪花机就重新插上了电,仿佛人间的事太过荒唐,吓得姑射神都要喘口气才能继续开展降雪工作。 “为了高考忍一忍吧,还能离咋的?”有人想要拉回日常。 “这你也忍得了?”有人拒绝拉回日常。 “江月年干脆也转去四中吧,二中不配!等我们这届高考那年,top2就落在四中头上了,恭喜他们!” 最后,还是戏谑拯救了所有人。 古装剧里经常出现干了坏事的奴仆被“拖下去”的场面,群众演员从此杀青了,有什么不对吗?NPC的性命就是主人公的垫脚石,顺手还能反帝反封。现代医学何其发达,江月年至少得到了一个存活的状态,this is最好的时代,谁敢说不是? 这场初雪勉强续上了一口气,却不复第一轮那般铺絮吹芦,从上午开始,一直断断续续下到放学,已是疲态尽显。无味的盐粒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连带着昨夜的积雪,规规矩矩流向了下水道,连“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清爽都不舍得留下,只剩一些泥点子沾在过路人的裤腿上。 变成污泥之前,雪粒天真而愉悦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勾勒出了天地之间的管状通道。纯洁的雪何其无辜,它们出发之前还可以选择无数条路,殊不知管道的尽头通往同一个深渊,死在过路人的脚底时,污秽地发出悲鸣:“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为了不让生活被无聊染成死鱼色,银霁需要分出一些心神去安抚托尼老师。 托尼老师吓得结结巴巴:“你要不再再、再考虑下?” “不考虑了。” “你……你真的决定了?不改了?” 镜中,银霁最后看了一眼那条金刚马尾辫,毫无留恋地说:“是的,全部剃光。” comeback гóuщ𝓮п8.𝓬óм 写到这里,笔者想要展开一个小小的调查:各位大读者、小读者和中间读者,请问你们还在高中时/将来上高中时/上高中的过程中,犯困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从早到晚保持精神高度紧张,拖着一具永远睡眠不足的躯壳,拼命背诵2500年前先人吟唱的诗歌,用常春藤名校的博士研究成果解出一道5分的小题,把最有名望的炼金术士都无法企及的魔法精确到小数点……10分钟的课间如何缓解45分钟的高负荷大脑运转?卷得了一时,难不成一辈子都要像重工厂的大机器,在轰鸣声中耗尽这一生?人是何其脆弱啊,在独木桥上中道崩殂实在太常见了,原谅那些让激流卷走的人吧,不是他们不努力,本质上讲,世界属于血条长的人。正是体会到了孩子们的处境,像王睿婕这样的老师,从来都不会批评上课睡觉的同学。 不过,能靠实力或财力进入省重点,无论血条长短,座下五十多人,总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以及相配套的解决方案。譬如银霁,血条短,但恢复快,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战斗,体内已经形成了一套糖份=生命值的系统,血糖在,人就在,虽然帮老师连讲五道题后脑细胞集体阵亡了,但补充过两个小面包,她还能brainy back*,背完半张A4纸的单词。 又如总是随身携带各种小道具的韩笑,硕大的文具袋一打开,咖啡糖、风油精、鼻通醒脑棒等一应俱全。可这些东西到底治标不治本,当困意超过了某种限度,就算在薄荷的气息里蹲大牢、嘴上还能流利地评价别人的新发型“真保暖,又很凉快;很好看啊,就是有点吃藕”,事实上人已经走了一会了。楍妏后續鱂茬м𝔦м𝔦se8.c𝖔m哽薪 綪箌м𝔦м𝔦se8.c𝖔m繼χμ閲dú 孔秋靠掐自己大腿、C位的黄思诚靠明目张胆地塞上耳机听JPOP、半数人拿着各种冲泡饮料去开水机那边排队、刘心窈……别不信,她恐怕是全班血条最长的人,一天中几乎没有太过亢奋的时期,好处就是最低限度的清醒能保持住十几个小时。 ——也许情侣之间总是互补的吧。通常来讲,以甘恺乐为中心,方圆五个人总是选择在课间小睡一觉,这才是最符合科学规律的——哪怕只是几秒钟的浅层睡眠,也能让大脑焕发新生,使得下堂课写出的笔记,可读性比打捞自触礁船只的船长手记要高出一大截。 然而这一天,就连睡仙本人都无法享受本该属于他的安眠时间,在全班唯一的宽容角,咕哝着换了好几个姿势,浑身透着烦躁不安,反复几次被周公一脚踹回现实后,终于掀开眼皮发火了。 “靠,元皓牗,能不能别反光了!” 座前,唐突挨批的班长摸摸他新剃的秃瓢,用光洁的后脑勺给出建议:“不然你把眼睛挖了吧,这样就能睡着了。” “你说你有必要吗,啊??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心意到了就够了,非得做到这种程度?江月年本人都没你亮堂! 被晃了眼睛事小,大家都听得出甘恺乐的隐忧……or,睡仙的心思无法揣摩,这是一种投射—— “你真要跟学校对着干呀?”黎万树打着哈欠指了指窗外的走廊,“教导主任刚才路过时,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我管他怎么看我。” 甘恺乐恼怒地锤他后背一拳:“管管我。” “挖眼睛,请。” “疯子!”接过哆啦A梦桌洞里的青蛙眼罩,甘恺乐干瞪着两只青蛙眼骂完了人,死不瞑目地沉沉睡去。 元皓牗的同桌也摸了摸那颗扎眼的光脑壳,想要用手掌遮住它:“真的不要紧吗你……” 楼冠京给孩子睡得挺好,失去了头发的遮挡,一整颗脑袋的形状更加清晰,一言以蔽之,圆得找不出一条直边,蚊子上去都要劈叉,除非把帽子焊在头上,否则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这段时间……也许从此以后,都再也无法藏身进人肉迷彩里了。 “不要紧,学校又没规定不能剃光头,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的确,想起东西湖王子在幼儿园被安排的座位,说不定他还获得了家属的支持呢,真是羡煞旁人。 银霁就没有这份底气,她还在忧虑着如何跟家人解释自己的新发型。规则如此,普通人家的女孩,就是需要分出更多精力去体谅反对自己的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 前夜,她已经体谅了理发师,或者说发型设计总监这个职业需要承担销售业务,不管托尼老师如何越界替人做决定,她都温言以待。结果就是,她的坚持不被当回事,因为托尼老师发现劝不动她,然后就……哦——他哭了。 银霁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孤高杀马特蹲在地上抽泣不止,洗头小哥从后面赶来,硬生生把同事拽起来,用毛巾狠狠呼噜着他的脸,劲都用到手上了,满脸只剩悲戚,跟受惊的客人解释了前情。 总而言之,看到女生剃光头会触发这位托尼的伤心往事。原谅他吧,不然这样,我们折中一下,有一种轻便又好看的发型,就是具惠善在《花样男子》里……啊,不喜欢蘑菇头?那、那也没关系,再短一些也有成功案例,根据你的脸型,我们推荐的发型是…… 银霁深深怀疑,建国七十周年了,发给托尼们的那本汉语词典里从没出现过“女光头”,倒是有个同义词叫“尼姑”,可是后者有宗教要求。因而,无论她发音多标准、前后鼻音分得多清楚,都会被他们按照外星语言处理。可惜的是,深更半夜,附近只有这一家理发店开门营业,这么掰扯下去没有结果,实在耽误不起时间,不如先遂了他们的意思,明天再重新找家店剃头吧,希望别家懂得雇佣坚强些的托尼。 于是第二天,她顶着脱离婴儿期以来最短的头发走进了学校。虽然一觉醒来,发廊特有的神奇洗发水失效了,未经软化的自然毛发蓬起来——准确地讲,四处呲开来,最高处的那一缕尤为引人注目,黄思诚等老二次元一般管它叫“呆毛”——让银霁这颗脑袋给人留下刺猬或海胆的印象,可头皮依旧大范围受到毛发覆盖,还在“日常”的射程范围内,任谁看,拥有这个发型的都只是一个放弃了青春、爱情、性吸引力,考不上清华北大誓不罢休的魔怔学生而已。 对此,同学们的反应尚在正常范围内,甚至表达惊讶的时间比预想中更短,因为很快,教室里又走进来一个更加醒目的……已经不能用“醒目”来形容这颗伟大的光头了。 “元元,你真的不当帅哥了吗?”话是这么说,韩笑没有遗憾太久,毕竟她最擅长朝好的一面看,“这也是另一种帅,阿爸支持你!从今以后不管你犯了什么错误,我都替老天原谅你!” “还有这位不戴眼镜的哈利波特!”银霁的肩膀也挨了她一巴掌,“让世界记住千千万万阵亡的Lucy与Jack吧!” 海胆头受之有愧,这还不如相信她发誓要上清华北大呢。变革不彻底等于没有变革,所以她早就输了——不得不承认,和真正受到保护的人相比,她差得根本不止一篾片。 可看到一个高大崭新的稻草人早她一步竖在了麦田里,银霁又莫名感到安心,说明潜意识中,她还是担心着爸爸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开玩笑的,教导主任的异样目光显然更加可怕。既然有人率先干完了这件事,银霁还有一个狭小的、大约两个肩胛骨那么宽的地方可以躲藏,在最低限度地表达“不理解”之后,持续过上了安全而鸡贼的人生。 雪停了,气压恢复稳定,201X年的初雪相当社恐、要么它就是明昶和甘恺乐的好朋友,永远在无人观测的时候为所欲为,狂乱地下它个一整夜,把整座城市精心烹制成了奶油蛋糕,俯身在窗檐下等到天亮,再狠狠糊到早起拉开窗帘的人们脸上。天气现象不用向上级报备,泰然自若地来了又走了,有什么问题吗?人类还不存在的时候,地球已经是它们的家了。 到了中午,新一轮的铲雪工作接近尾声,银霁独自来到初见奥利奥的地方。花坛再荒芜,积雪不挡路,就不会被清除,甚至有人还在上面堆了个雪人,表示对冬季的局部欢迎。 降雪时,银霁还没有心情欣赏,等到心情变好,姑射女神也翩然离去了。好在常青树的叶子为她留存了残迹,让间或的风舍下来一些,勉强可以模拟降雪,就是一直抬着头脖子有点累,她就索性在干净的雪地上躺下了。 这个小空间由挤挤挨挨的老式居民楼环绕着,通天的管道非常狭窄,天井只透出一小片天光,因着地面的强烈反射,带来一种天气晴朗的错觉,看久了,眼睛竟有些发痛。 银霁阖上双眼。枕着冰凉的雪,如果有流动的寒泉水就更好了,通过耳道,把脑袋里的污浊全都洗清,去迎接越来越失控的人生吧。 正在午觉快要穿越寒潮扑到她身上时,积雪放大了某个人的脚步声。吱呀作响的雪地在距离银霁一个雪人的地方安静下来,跟着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伴着一句小小的“咴呦”,什么东西沉甸甸地砸到她身边,破开了此处的一人结界。 银霁本不想睁眼,但不存在的寒泉水把几张着凉晕倒、害怕打针到脸色发白的幻灯片冲进了她脑袋里,几秒后,她猛一偏头,确认了右边那半拉天灵盖并没有进化成钢盔。 元光头帽子也不戴,就这么大喇喇地用头皮紧贴着雪地,银霁的单位面积发量变多了,也还是被后脑传来的阵阵寒意浸透骨髓。很难不觉得他是在故意设置倒数计时,单位是自己健康的流逝。 像是结束春游回到了自家床垫上,元皓牗完全感觉不到寒意,只顾自在地平躺着,双眼仿佛用昆仑山顶的圣雪淬过,对天光毫无畏惧,坦率地盯着管道另一头,缓缓开口道: “语文老师经常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 *此处捏他知名小黄曲Sexy Back。 呼雪为君上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谁问他了。 “好,现在轮到我提问了。” 所以刚才谁问他了?? “看我干嘛?你已经问过了啊——不是用嘴问的。” 银霁翻翻眼睛,把头转回去,朝天呼出一口白气,整整八天以来,对元皓牗说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虽然她破坏了一人一问的规则,得到一个清晰的回应,元皓牗大感轻松,活像一个喝高了的海星,快乐地挥舞着手脚,在雪地上留下了形似核武器标志的痕迹。 破冰成功也给他带来了说破的勇气:“我在想办法适应新发型。” “就靠急冻头皮呀?” “对对,这样我能由内而外、一层层地获得坚固的结缔组织。” “……最后形成一顶钢盔?”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元皓牗躺下前不戴个钢盔?他是太久没生病了,想感冒想得睡不着觉吗?’” 考虑到这层因素,话题毫无铺垫地进入了主线。 “我跟你说实话吧,第一句实话……” “稍等,一共几句实话?” “还没想好,我又没打腹稿。”元皓牗弯起胳膊往脑袋后面一架,看起来还有很长的话要讲,“第一句,我们男人看到女人,首先评判的就是她们的肉体。” “……你甚至没有用‘脸’这个词。” “是的,不同个体的关注点都不一样,就比如我,腰对我的作用远大于脸……这个以后细说。第二句实话,打分群真的无足轻重,你们不用大惊小怪,它不是坏消息的源头,只是一个交流平台而已。因为是这样的,自从我们学会上网,就开始从各种渠道去了解你们的肉体,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指导,很多时候还会因为审美意见不统一吵架到天亮——男人就是这么无聊的生物,你明白吗?” “我觉得区区一个‘审美’不足以形容你们的行为。” “是的,简直玷污了‘审美’这个词。” “你的这套实话出自……《直男使用指南》?” “没有这本书,而且谐音梗扣钱!第三句实话,虽然我们嘴上嫌弃,可心里都希望你们和韩笑一样沉迷那些脑残言情小说,看多了,你们就会以为男生都是书里写的那个样子,之后就会疯狂用虚构的经验替我们的一切恶行辩护。” 银霁想起那位素帕潘大师:“也有人从心理学里面找经验。” “是的,所以二表嫂前两天离婚了。” “……祝她前程似锦。” “啊?你怎么知道她要申博了?不说这个,前面这些实话,你可以接受吗?” “可以。我这边也有句实话。” “请港。” “你把这套东西讲给奶奶辈的听,她们或许还会觉得新奇。” “那……那你们?” “我们也会上网的,朋友。而且刚才我是在开玩笑,奶奶辈的听到你这段通识一样的剖白,只怕笑得更大声。” 元皓牗捂脸:“贻笑大方了不是。” “还好啦。” “既然你们心里门儿清,为什么还要假装视而不见?” “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能向下兼容,除非触及到底线,一般不会兴师动众。所以你讲这些干嘛?” “我是在分析你说的那个……‘壳’,究竟是什么东西。好吧,看来我的方向错了,谁叫你对屁股的意见比对染色体的意见更大呢” “是啊,屁股的出现晚于染色体。但我还是要说,贵染色体显然比我染色体更加在意屁股,因为屁股坐在哪儿对你们来讲更意义更大。” “那我问你,如果一个高富帅开着直升机来娶你,彩礼是一个油井和一座钻石矿,你会跟他走吗?” “高富帅?帅到什么程度?” “五倍于我。” “好精确啊……想象不出来。那他支持我的工作吗?” “呃,你说哪方面的工作?” “消灭他们的工作。” “……算了,换个问题。说说那个田茂陵吧,你怎么能把什么都告诉他?说好的要保守秘密呢!” “田茂陵是谁?” 元皓牗闷不做声了片刻,忽然抓起一小团雪丢在银霁脸上:“你连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把我们全班都卖了?” 银霁吐掉了嘴里的雪,剩下的任由它们敷在脸上:“你是说他大名就叫田茂陵?好奇怪啊,听着跟古代人的雅号一样。” “奇怪的人是你!你知道吗,就你星期天疯狂建政那一段,把人都吓跑了,表面上看他还很正常对吧?其实背地里他跟尤扬说,怎么还有银霁这种暗黑女高!世界完了,和平一去不复返了,你说你该不该反省一下?” 是吗?根据小田在视频通话里的表现,显然是有些人的版本需要更新了。 “他跟我们学校利益不相关,讲讲又没事。” “你就是憋了一肚子话找不到人倾诉罢了。” “是的,你说对了。” 可能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快,元皓牗一时语塞。 很快又想起他是带着什么任务来的,提起一口气接着说:“那也得选对人啊!可惜的是,世界上大多数蠢货根本没那个脑子理解你讲的话。” 在雄竞中取得胜利的关键在于选对裁判,像银霁这么昏庸懒散的,通常会给来得早又能打的人吹点黑哨。 “‘世界上的大多数蠢货’不包括你吗?” 在“嘿嘿”的怪笑声中,另一条胳膊也架在了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这就由你来决定了。” 至此,督亢地图完全展开了:他是想把选择权交还给银霁。神婆的话再次应验,为了承担过激行为的后果,藩属国国王前来朝见,主动上交印玺,请求独一份的统治和庇佑。 那么银霁是否可以认为,在A市三好直男和食腐的蝴蝶之间,元皓牗——至少在态度上——选择了后者?短短八天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底色,他可能压根就没想明白这个break的来由,也没决定究竟选择哪一层结缔组织当他的“壳”,只是脑袋滞后于身体,输给了皮肤饥渴症。 或者情况更加可怕——他根本不认为他是食腐的蝴蝶,在“你的毛病就是善良过头”的叙事中,他是正义的伙伴。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么是银霁搞错了自己的定位吗? 枕下的积雪被体温融化,头发渐渐有了湿意,冷是一方面,思路也很难不清晰。可即便如此,银霁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元皓牗。”她只好开口向一个更应该感到寒冷的人寻求帮助,“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终有一天无法逃脱?” “不是的,你先别得意。” “嘁。你说吧,害怕什么?” “我害怕的是,最后我会妥协。”银霁盯着那一小块天光,像个老烟枪,沧桑地吐出长长一道水蒸气蒸水,“天上那个白玉京啊,建起来好多年了,怎么可能只住了那两家人呢?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可我不敢面对真相。你看,像江月年这么优秀的人,就因为她不受这套系统的保护,所以随便哪个小喽啰都能把她当蝼蚁一样碾死。我比她怂得多,要是有朝一日遇到了类似的事,我恐怕连走进办公室的勇气都没有。” “你才不会,你把头发都剪了,是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份决心。”元皓牗摸着自己的光脑壳,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骄傲。 “你知道吗,本来我也想把头发全部剃光,理发师一劝我,我就临阵退缩了。”为了让人深入理解自己的害怕,银霁补充了她的生活哲学:“一件事如果注定做不到极致,我就会对它彻底失去兴趣;可是如果我对这些事也失去了兴趣,那我就会变成一个无聊的人……岂止是无聊,我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元皓牗说。他指的是剃光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抛弃Lucy和Jack?” “……我以为你是发自内心地想把“洒家要反了这苍天”写在脸上。” “你看看你看看,我开场那三句实话全都白说了?” 什么意思,难道这也是直男的鬼把戏?可是,至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元皓牗枕着胳膊悠闲地看过来,竖起食指点了点太阳穴,说话之前还弹舌:“想不通了吧?来,试着分析我。” “呃,我懂你意思,但是稍微油腻了点,。” “好的,下次不这么干了。”元皓牗悻悻然把另一条胳膊架了回去。 “而且我也想过,剃了光头又能怎样呢?除了晃到无辜群众的眼睛,预想中的目标谁都惩罚不到啊。” “你错了,对受害者来说,形式上的支持也很重要——咦,我怎么忘了,你自己不都很在乎仪式感吗?难道你真的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是吧,主人格快要被无聊吞掉了。” “无聊也不是什么坏事。感觉到无聊代表你休息了太久,也代表你已经休息好了。” “是这样吗……”这个观点倒比假装没打过腹稿的三句实话要新奇。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一个一个全都收拾掉吗?” “嗯,一个一个收拾掉。” “还剩多少个?” 银霁在空气中画了个躺着的8。 “我懂了。”元皓牗粲然一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你想从哪里开始?靖国神社?巴士底狱?奥斯维辛集中营?“ “为什么不能是全人类的妇产科呢?” “是哦,我怎么没想到?Go Go Go,去把希望和绝望一起掐灭在摇篮中吧,马丁·路德·银!” 呼雪为君下 这位突然兴奋的患者让马丁·路德·银意识到,原来憋到发疯的不止她一个啊。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真是一项大工程,如果你允许我慢慢来的话……” 又怕当即得到“同去同去”的投名状,银霁紧急转移话题:“我最近总是想起《太平广记》里的一篇《东阳夜怪录》,说秀才成自虚路遇暴风雪,不小心迷路了,所幸附近有一座佛宇可以藏身,庙里的老和尚智高收留了他,另外还有几位文人墨客在庙中投宿,一群人围炉夜话、作诗咏雪……” “这寺庙一听就有问题!俗话说三人不进庙,你这异次元寺庙还住了这么多人,成秀才危险了。” “是啊,开头就暗示过这是一篇志怪小说,你继续听我讲。有个叫敬去文的人赋诗一首:‘爱此飘飖六出公,轻琼洽絮舞长空’,后面两句我忘了。有人浅杠他一下,说他‘呼雪为公’,是不是太抬举雪了?敬去文反驳说,古人‘呼竹为君’已经是某种约定俗成了,后来者也没说他们一句不是啊,那么我呼雪为君又有什么问题呢?他还诉诸权威,说他有个懂诗的朋友也这么觉得,这位朋友已经去远方当了大官啦!看他这么理直气壮,在暴风雪中瑟瑟发抖的众人陷入了沉默。” 元皓牗似是明白了她在暗示什么,振动喉咙发出一串“emmmmm”,迟疑着说:“虽然这个敬去文不太懂得阅读空气,但我比较赞同他的朋友。” “巧了不是,他朋友跟你还是本家。” “什么意思?” “猿猴成了精。” “……那敬去文本人又是什么精?” “你想想他的名字,‘敬’字去掉‘文’,还剩个什么?” “狗精?”元皓牗浑身一激灵:“不要啊。” 希望这种恐怖的生灵能帮她解决滤镜太厚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吧。 “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讲你坏话了?”看来滤镜并不容易摘除,因为元皓牗又开始无端联想,“比如说你‘不安定因素’‘反社会’什么的?”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乐团里也有你的眼线啊……” “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 “啧,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记住,不是你反社会,是社会反你。” 此话一出,臊得银霁脸上的雪都加速了融化,顺着抿紧的嘴角缓缓流淌而下。 她有罪。这已经不是滤镜的问题了,这根本就是黑白颠倒,在图像处理技术上,叫做“反相”。 “收起你直男的鬼把戏吧……” “冤枉啊,怎么会是鬼把戏?”元皓牗声音透出十成十的真诚,“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鼓励你那个正无穷。” 银霁深呼吸了几下,决定破罐子破摔,上演一出直女的鬼把戏:“你说得对,敖鹭知确实有点好为人师。” “嗯?你又突然转移话题!” “所以我猜测,她不仅不是独生女,还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等下等下,你不要跳跃这么快,都说了要把——” “具体原因没时间解释了。好冷,你课后自己回家分析去。” “……你先说吧。” “她明明可以直升附中的高中部,却要来报二中,绝对不是因为你。” 元皓牗机械地捧哏着:“不是为了我吗?哇,好遗憾哦。那是为了什么呢,一定不是食堂吧?” “当然不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江月年。” “这样啊,原来如此,精彩的推——等等,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吧是吧,江月年本来也可以直升,可是你们附中不想承担风险,就取消了她的名额,敖鹭知很气愤,又无可奈何,只能亲身上阵,为了价值观献祭她自己。我造谣式推断哈,如果敖鹭知是家里的老大,她的弟弟妹妹可能也是从小患有什么难以治愈的疾病,这就是她比同龄人成熟一大截的原因,也是她能共情江月年的前提。” “哇……那可真是……” “我说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是哦,我还以为你在记食堂里的仇,风纪部长。” “……” 银霁团起一个拳头大的雪球丢向元皓牗的光头:“死吧,stalker!” 这一仗因为防守方表现得过于嘻嘻哈哈而没能打下去。 “与此同时。”进攻方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她‘那什么’你的时候也并不总是开心的。” 元皓牗连连摆手:“那你是不知道实情,我对她来讲就是个拿来寻开心的,她怎么可能不开心呢?你别叹气,是你认识她久还是我认识她久啊?” “我觉得她还是有点认真成分在的。”想起那个消失的笑容,银霁偏要把一口气叹完,“我有一种感觉,敖鹭知一成年,就要服务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无法想象的系统了,她当然不会是螺丝钉,她是——是引擎。因为只是一个动力的提供方,她无法给自己的人生掌舵,因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滑下去’之前,用自我去抗争现实的机会。” “于是一想到我要跟别人跑了她又拦不住的现实,她就不开心。” 银霁发觉这种想法就不该跟另一个当事人明说,于是满嘴跑着火车,只想把这页揭过去:“哪里开心得起来呢,看到你作为一个一米八的未成年男性,又怕狗又怕打针,畏畏缩缩磨磨唧唧,实在不像能成事的样子,就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午夜梦回,不禁扪心自问:敖鹭知,这一切都值得吗?” 元皓牗气哼哼地归纳总结:“让我们恭喜这位女嘉宾,毕竟垃圾就该放进垃圾桶里。” “你不要拖我下水。” “就拖就拖。” 除了敖鹭知的不开心,眼下还有一件更值得叹气的事:“我大概理解江月年为什么是她的小迷妹了,就说她离开附中这个举动,不比剃光头有力量得多?” 她的早熟或许在成年之前换取了一些被称为“任性”的喘息余地,而现在,江月年在曾经愿意收留她的学校再次受到了相同的对待……敖鹭知会很失望吧,不知道她一个人要怎么消化这种情绪。 “什么一个人,不是还有我们在吗?”元皓牗毫不在意地说,“我们这周末一起去看江月年,好不好?” “叫上敖鹭知?” “不用,我们是(18)班派出的代表。” “又被你找到出口了……”真是不服都不行。 “这不都是很普通的人情世故吗?” “可能这就是我欠缺的东西。” “别这么说,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忽而,银霁的手腕被钳住了。37码、拥有滚烫体温的手摇了摇她的胳膊:“不要妄自菲薄。” “……元皓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手铐哪来的?” 人肉手铐的体温骤然下降了两度。 过了好一会,元皓牗才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不是去过警察局吗,或许你、你见过真货?” “没有,我那时候没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就算没见过真的,你没有发现中间的链条长得离谱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链条不长,要怎么连接她的脚腕和象棋桌腿?如果是正儿八经用来抓犯人的,又怎么会预留出这么大的活动空间? “你究竟是怎么搞到的?” “非、非要我明说吗?好吧,其实有一些……特殊爱好者专门店……啊,我不是刻意去搜的,就是,你还记得吗?在你想毒死校长那天,手机可能窃听了我们的谈话,当天晚上,x宝首页就推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一个冲动就点进去买了……” “大数据真可怕。” 意识到这段谈话还欠个表态,银霁无视他逐渐变粉的脑瓜皮,晃晃手腕:“皮筋也不给你了哈。” 元皓牗大惊失色:“wha……为什么!都说了是x宝先动的手……” “傻了吗你?”银霁指着她的海胆头,“我自己都用不着了啊。” “哦……”紧张的肩膀眼看着松弛下去,“那你以后都不留长头发了?” “我这样的发型很难看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紧张,我只是想征询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很重要吗?好,我最喜欢刘亦菲的经典皮肤——没有刘海的黑长直,感觉也挺适合你的。” “Okay~”银霁点点头,“等你明年过生日,我会送一顶这样的假发给你。” 元皓牗抽回人肉手铐,抬起头向雪人告状:“你说这个狗头收割者,一天到晚没憋好屁,只想着怎么给人挖坑。” “狗头收割者”又是什么新的称号吗? 拿着一张A4大小的名片,银霁无情地说:“以及,我还是不能跟你去吃菌子。” “啊??”元皓牗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快哭了,“这又是为什么?” “明天是元旦晚会,元旦完了就是期末考试,只剩最后十来天了,加油吧。” “……差点就忘了,呜哇啊!” “别哭别哭,寒假放几天?” “放几天都不能治愈我——” “小道消息说从14号放到2月7号,25天。”银霁幽幽叹息:“从现在开始,得想25个不同的出门借口了,真的是麻烦,要不我在线征集一下?” 身旁,咕咕咕的假哭声戛然而止,元皓牗睁大了眼睛看看她,明明不在同一个方向,却也反射着最高处的一小片天光。 “看我干嘛?”银霁故意东拉西扯,“虽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但元旦晚会也只是推迟了一天而已,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 元皓牗没有回答她,撇过头去,缓缓用双手捂住脸。在整张脸被掩起来之前,银霁看到他的嘴角是往上扬的。这样就足够了。 大彻大悟 晚自习上课前,长江尾住民捧着各自的饭,正在讨论一个老到有些塞牙的话题。 “我早就说过级草不该颁给那个人。”孔秋戳开一盒麦芽味的学生奶,意有所指地冷笑,“亏你们还嗑得动他跟敖鹭知。” 刘心窈闷声闷气地辩解:“知人知面不知心。” “叫你就知道看脸。” “对不起,再也不敢了,下次看点别的。” 众人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投向了一整天都没合上青蛙眼的睡仙。经过上次的事,孔秋对他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终于能够放心把刘心窈托付给他了……这才发现刘心窈的意思是,人生这么长,不一定非得跟一个人走到最后呀,及时行乐才是正道(小声)。 “可怜我们班长连入围资格都没有。”说到这个,班长同桌就遗憾不已,“要是早点选就好了,至少在他升国旗行大礼之前……” “或者之后。”韩笑接话,“突然开始打扮那一阵儿。” 黎万树瞥向整个长江尾的光源:“那也来不及,你看他现在那熊样,我都想尊称他一声‘方丈’。” “班长是我见过花期最短的一个人了。”后排有个女生说。 “虽然脱离了主流,但也有一种禁欲的美。”她同桌找补道。 “需要贫僧给各位施主念段往生咒吗?”元皓牗把手里一袋干脆面捏的更碎:“有什么好遗憾的,选上级草又没有高考加分。” “课间操大赛之前我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怎么样?你确实输给了余弦而且输得很难看啊!” “难道是我想输的吗!” 害群之海胆缓缓放下泡面:“那我走?” 韩笑思索着:“是时候开启一场发量大赛了,平均分最低的排第一,因为发量和力量成反比。” “银霁,有人找你!”长江头方面发来快讯。 窗玻璃上贴着的是金城武的脸,看到元皓牗也在,他眯了一下被晃到的眼睛,招招手,又朝右边指了一下。 两个拉低(18)班平均发量的人跟着金城武去了走廊尽头的栏杆边——他和江月年经常在这里约点小会,一人一只耳机,分享着……至少不是英语听力题。 说着说着好像要加个“生前”的样子了,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糟糕。 银霁抱起胳膊,不客气地说:“你家亲戚不是收回装修款项了吗,这也意味着我们学校不用听她的,万一你在这里面周旋了,局势还不会这么简单,所以你没什么好羞愧的。” 元皓牗捏着她的胳膊,使劲清清嗓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躲到一旁专心咳嗽去了。 狐假虎威暂时接触不良,银霁放下胳膊,勉强换上一副友好的脸:“我们周末想去看看江月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昨天晚上就去看过她了。”金城武还是不敢和他们对视,低着头,拳头攥得紧紧的。 银霁的心提了起来:“情况很不好?” 金城武有些诧异地抬头:“不是,她挺好的,还嫌我打断她跟语伴视频通话……哦对,我找你出来是要帮她带句话。” 他撒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倾诉欲已经过载了,而今天,全校好歹有两个换了新发型的人,否则他只能找一面大白墙,朝那上面喷满悲愤的口水。 还是先解决最要紧的问题吧:“江月年说什么?” “她说了一句英语,意思大概是,你要踢碎那个人的屁股蛋就不能太挑鞋子。” “是在说这个啊……她还惦记着呢。你放心,你跟她说,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了。还有,这句话在汉语里可以浓缩成‘不要投鼠忌器’。” “好的,我一定给她带到。”金城武再次垂下头,用手背抹抹眼睛。 总算咳出了一枚内丹、半途插进这个氛围里的元皓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俩互相加个微信很难吗?” 银霁一摊手,至于金城武——哦……他真的哭了。 “我、我很谢谢你们……”走道里人来人往,他侧过身去,扶着栏杆,小幅度地抽泣着,“我就是个怂货。” 即便银霁认可这句话,也不能当面表达出来,而且她得了一种病:看到别人哭,两个膝盖就开始抽搐,眼下这种状况又没法逃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涣散着目光把元皓牗拉到一边,小声说:“我我我发现他哭起来一点也不像金城武,像王耀庆。” 元皓牗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句笑话前就开骂了:“你是不是没长心!” “我没长啊!” 三句话的时间,金城武哭好了。 银霁瞪大了眼:“人间五月天。” “你走。”元皓牗把这个笑话模块失调的家伙薅到身后,“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可是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你自己。呃,比如说,取决于你坚强不坚强,也取决于你有没有下定决心和——和那些人说拜拜。” “等下,是不是得让人家做出选择先?”银霁扯扯这位人生导师的袖子,提醒着程序正义。 这回换元皓牗抱起胳膊了:“我知道,你早就做出选择了。就像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爸,但现在还得靠他交学费,这就是人生必经的转换阶段——也有人说这是一种阵痛——虽然有点难受,但总会过去的,不用太过焦虑。” 金城武再次表达了感谢,看看眼前构成景深关系的两个人,突发奇想道:“你们两个是……中彩票了吗?怎么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 大彻大悟的佛光照耀着银霁年轻的脸庞,从楼道到校门口,再从校门口到公交车站…… “……事到如今我才提醒好像已经晚了——但是,你走反了。” “没有,我本来就想走这条路。怎么讲呢,找个机会体验你的一部分人生吧。” 银霁不幸的个人空间一缩再缩。 那盏……请原谅我用到这个量词,因为公交车站的路灯很亮,背后还有一个规模较大的通宵便利店……那盏光头在人群中显眼极了,有几个同学认出了光头的主人:“哦哦,那个很亮的脑壳是(18)班的元皓牗!”——银霁头一次发现这群从没搭过话的同路人如此社牛——一个个都上去盘他 公交车行至下一站,上来了一队精神矍铄的老年人。考虑到他们俩即将下车,银霁提醒道:“你不用让座……”。 来不及了,光头生怕被人忽视似的,“腾”地站起身,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把座位让给了一个留着精致卷发的老奶奶。 直到坐惯了这班车的高中生们全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他才反应过来:“呃,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银霁叹气道:“就当是收了摸头费做慈善吧。” “奇怪,这个点了还有这么多老年人坐公汽?” “你以为呢,老年人的夜生活丰富得很。” 说话间,元皓牗和那个卷发奶奶对上了视线。奶奶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和蔼的目光里带有一种侵略性:“小师傅,你哪个寺的?怎么从没见过你啊?” “我嘛,归元寺的啊,我负责……扫落叶。”元皓牗完全没察觉到危险,倾情奉献他的八颗牙微笑。 老奶奶“呵呵”一笑,摸出手机:“来加个微信呀,下回到我们小区来玩嘛。” 因为重音放在了“玩”字上,元皓牗闭上嘴,打了个寒战。 到了银霁的小区门口,他仍然惊魂未定:“太吓人了!她还对我弹舌,你都没听到!佛门清净地,她怎么能——A市需要建一座住持是智高的寺庙!” “好好,就交给以后的你来投资了。” “等着瞧吧!目前需要攻克的难关是建国后如何让动物成精……你干嘛看着我?” “我目送你去地铁站啊。” “搞什么,才刚下车就要上车,我是个公共交通宅吗?走走走,上你家坐坐去,外面怪冷的,照顾一下没头发的人吧。” 银霁一言不发地看着角落里的清扫工具,挑选着趁手的武器。元皓牗“啧”了一声:“哎呦开玩笑的,我至少送你到电梯口好不好,不然我不是白站这一趟了?”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是吧?可以,一目了然的仪式感。 新年快乐 ρ𝖔18ш.viρ 一个人要是命好,连电梯都会配合他。 银霁眼看楼层数下降的速度明显比以往慢了些,禁不住地怀疑时间量度的唯物主义倾向——在她有点尴尬还逃不掉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可见物质世界并不总是客观的…… 身后,元皓牗像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嘴巴不能闲着,在哼歌。 总算挨到数字变成“2”,他朝着“出入平安”的脚垫迈出一大步,故作自然道:“走啊,一起上去。” 银霁的笑话模块还没调回正常值,微笑着婉拒他:“好,要是找不到地方睡觉,你可以去电梯顶当尸体。” 在元皓牗用一张插座脸循环着“啊?”“你?”这两个简单问句时,电梯门打开了。仅有一位穿着超市工作服的中年女性走出来,手上抱了只暹罗猫,猫上套着宠物背心。看後續章幯⒐到:𝓽ĩ𝓂ĩxS.©oⅿ 暹罗猫煤蛋很讲礼貌,逢人就“啊哇啊哇”地打招呼,不光是银霁,还好心捎上了她身后的猫见愁。 元皓牗受宠若惊:“哎?你好你好!” “放学了?”中年女性也朝他们笑笑。 “何阿姨好。今天又上晚班呀?” “是啊,这个点了才能带煤蛋出来散步。”何阿姨朝满脸“怎么了嘛”的暹罗猫嘟嘟嘴,“早知道就不养这种精力旺盛的了,要是不消耗它一下,晚上恨不得要拆家。” “家里有个小狗猫,热热闹闹挺好的。”说完,银霁觉得自己的口吻跟妈妈如出一辙。 何阿姨把猫放下来,又跟银霁寒暄了几句,煤蛋走到元皓牗脚边嗅了一圈,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这已经让他心花怒放了。 牵引绳骤然绷紧,而后一人一猫飞出了单元门。银霁冷眼看着依依不舍的元皓牗,道:“你不是像猫不喜欢你一样不喜欢猫吗?” “是的,相对而言,猫有多喜欢我,我就有多喜欢猫。”这个逻辑闭环永远生效的后脑勺回答她。 “什么话都被你说完了。” “何阿姨就是你说的从不在家开火的邻居?” “不,她住我楼上。” “你跟她关系很好吗?那岂不是天天有猫撸……” “哪有,表面客气而已。”银霁径自走进电梯,按着开门键不放,“事实上,我想杀了她。” 元皓牗猛回头,也不怕扯着筋:“人家又惹你了?!” “你应该看得出煤蛋是一只肥到不像猫的猫吧?” “怎么,你想趁何阿姨不注意,把她的猫……吃到像猫为止?” “我不吃,猫肉是酸的。这个何阿姨经常上晚班,但并不经常出门遛猫。她家铺的是实木地板,于是我平均每周有三天晚上都要铁马冰河入梦来。懂我意思吗?” “原来如此……”元皓牗的脸色逐渐发白,“但你不能真去杀人,知道吗!” “当然不会了,我只是在你面前口嗨而已,杀了她尸体藏在哪?电梯顶?”银霁叹着气,手指移到关门键上,“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以后我懒得跟你讲了,拜拜,明天见。” “不会不会,我接受得——” 走近的元皓牗及他的后半句话被关在了电梯门外。 看着上升速度恢复正常的楼层数,银霁心想,够了,机会就给到这里吧,黑哨吹多了就没意思了,不如稍微提点一下,让他独自修炼,直到分辨得出她的“壳”与本真为止。 探索性活动不是元皓牗所擅长的,他的杀手锏是无限调高出场频率。银霁回到家,完成洗漱后没过二十分钟,视频通话就拨来了。 “接受得了!”等不及戴稳耳机,元皓牗急切出声,仿佛电梯的关门键只是一个暂停键,“而且我敢说,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接受得了。” “稍等一下,我在给韩笑讲物理题。” 元皓牗慌忙闭上了嘴。 故意等他露出了懊恼的表情,银霁才说:“我是打字跟她讲的,马上就好。你先在我手机支架上坐一会。” “好,我坐着了。” “在这期间你可以跟我说话。” “你忙你的,我不说话。” 银霁噼里啪啦打字时,他就安安静静待在那一小块屏幕里看着她,只是偶尔“咻”地喝一口杯子里的东西,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等银霁关了电脑,坐在手机支架上的人几乎睁着眼睛睡着了,名叫“阿鸭”的蓝猫玩偶支撑着他,挤出了一块脸颊肉。 想起那个失控的梦,银霁咽了口唾沫,有些不悦地敲敲手机边缘。 元皓牗清醒过来:“讲完了?” “完了。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没盯着你看啊,我把你小窗掉了,刚才在看视频。哦,你也赶快去冲杯感冒灵喝,白天我们在雪地上躺了太久,这么冷的天,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用,我头发厚,你多喝点就行。” 元皓牗朝镜头举起杯子:“好,那我叫x团小哥把这个给你送来。” 为免给人平添派送口水的麻烦,银霁起身去冲了杯板蓝根。 “cheers——哎哎你怎么一口干了!” “难喝的东西就是要一口气喝完啊,只有受虐狂才会慢慢品尝。” “行行,我受虐狂。接着刚才的说,我知道你是在口嗨,我怎么会不知道!所以我只是口头上劝了劝你,转身就走了。” “你也觉得我变怂了?” “怂?谁还这么说你了?不存在的,别信,如果你是个怂人,那世界上就没有莽人了。” “谢谢你,但是建议不要动辄上升到‘世界’的高度。” “就不兴我身边即世界?” 一阵迟来的偏头痛袭击了银霁——就不能跟这种立体防御专家较真。 “既然你已经学会摇人了,我也——基本上可以相信你。”元皓牗豪迈地喝完最后一口感冒灵,“对,得摇人处且摇人。” 老铁,怎么还带口音呐? 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一个眼熟的本子打着转飞到半空中,又被37码的手稳稳接住。 银霁认出了交换日记,不禁苦笑道:“哦,终于漂流到你这了,太平洋真宽。” “我们还有写这个的必要吗?”元皓是牗在征求意见。 自己是个怕麻烦的,对面又是个能动嘴就不动笔的,这项活动理所当然地取消了。 今晚只有两位访客,银霁不能厚此薄彼,打着哈欠说:“要不我给你讲讲完形填空?” “不用不用,太晚了,去了学校我再问你吧。” “好,那我先挂啦。” “等下,以后你……你晚上要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话,可以来找我说话。” 银霁搓搓眉心保持清醒:真不错,忍到最后才说出他这通电话的主旨。 为了刷存在可真是费尽心机啊——从随机杀人直角三角形悟出了“监视”,而后在爸爸的帮助下得到了“小灶”,小灶结束后,这么快又找到了新借口,瞧把他能的,真是一点都不乐意offline。 负责搭戏的银霁只得假装看不穿他的诡计,形式上调戏一句:“怎么,你也失眠?” “我……我可以控制我的失眠。” 很好,赛程又一次进入了玄学领域。也罢,何必去深究,等什么时候发展出一个不必寻找借口的结界,两个人的相处才说得上轻松,这是必经阶段,黑哨回到了裁判的嘴边…… “那就现在吧。”银霁跳到床上坐好,“突然不困了,来聊五毛钱的。” 这下把元皓牗整不会了。他用指甲抠着杯子的边缘,思索了好一阵,忽然一拍手:“有了!你都不好奇那个故事的后续吗?” “哪个故事?哦,东西湖王子是颜控——” “——巫婆的头变成狗。” 两个人同时说出了截然不同的剧情梗概。 “王子他不是三宫六院地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吗?” “那巫婆呢?我是说巫婆的头变成的那只狗——你猜她最后找到狗窝了吗?”原作者诡秘一笑,抛出了钩子。 听众朋友强打精神:“没有吧,你说过这个国家不会让不讲礼貌的人有好下场。” “可她已经变成了狗。” “那就算她找到了吧……” “答错了,并没有。” “好一个没人道的政权啊,连狗都不放过!” “别急,听我解释。话说巫婆的头变成了狗,咬了王子一口,狂喜乱舞地飞到天上,追着月亮啃啃啃……” “王子携带了狂犬病毒?” “你才……不是,她明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觉得是王子把她害成这样的,咬了王子,当然觉得大仇得报了!这个时候,一向不待见王子的主教遇到了巫婆头狗,虽然两个人之前闹过不愉快,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呃——所以……” “所以主教给了魔女狗一个狗窝?” “魔女?不不,是巫婆,魔女比巫婆有良心。” 金暴雪听了要转职:“这又是谁规定的?” “我定的,这不重要——哦,我想到了,主教不是把巫婆头狗的身子抓进监狱了吗,你猜怎么着,巫婆去掉头,身子还是好看的,主教就对她的身子怀有不轨之心,好在巫婆魔法强大,在管风琴技能大赛中把主教打得落花流水,主教就再也没敢惹她。” “……这主教还蛮有体育精神的。” “体育?好,就算是体育吧,那么大个乐器,弹一弹也怪累的。总之现在头和身子碰到了一起,组合成了一个活的巫婆,主教怕她法力太高强,影响自己的统治,就把全国最豪华的宅院赐给了她,让这个倒霉巫婆在里面颐养天年,唯一的禁忌就是,千万不要打开走廊上的第十三道门……” “嘶,这个故事我是不是在哪听过?” “绝无可能。” “打开第十三道门,终于学会了害怕什么的……” “我这个故事不一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巫婆在宅院里待腻了,最后还是不听劝告,打开了第十三道门,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看对面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银霁做出cpu保护措施:“要不你留个悬念,明天再接着编?” 元皓牗不高兴了:“编?开玩笑,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我记不清罢了。哎呀细节上咱们不深究,反正这个巫婆打开第十三道门,里面竟然是东西湖的湖心岛,城堡里住着王子……” “一个天天和爱妃滥交最后得了梅毒的王子?” “什么鬼,谁滥交了,这时候的王子还是——处男(几乎听不清的咬字),不对,一直都是,到死也是,我说三千后宫只是一种……象征的手法。” “好吧,象征。”银霁无奈地躺下,“原来是时空之门啊,不得了,你赶紧去查一下主教的流水,揪出这个贪官,功德算你的。” “你下次打电话跟王子说吧。见到了巫婆,王子依稀是有些记忆的,他站在塔楼的窗前,很生气地问她:‘现在你知道应该跟我说什么了吗?’” 银霁看了眼手机顶部的日期,突然想起一件事:“新年快乐!” 元皓牗微微怔愣,而后脸颊鼓了起来:“不是这句!” “你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先!” “我——哦哦,好。你别打岔,巫婆的回答是什么,快猜一下。” 银霁着急忙慌地赶在元旦的最后十分钟给家人发送祝福消息,嘴上敷衍着:“猜不出来。” “真猜不出来?” “请你直接公布答案。” “好。”元皓牗闭上眼,银霁没有仔细看屏幕,也能听到“吧嗒”一响,“巫婆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然后,王子融化了。” “……啥?” “我说王子融化了!春天到了,雪停了,王子他短暂的一生也结束了。” “你怎么还把雪孩子给缝进来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那么故事说完了,新年快乐。” “不是,等等,我不接受这个BE,太荒诞了!” “你自己写同人吧,我先睡了。” “你……好吧,再见。” 蓦地,元皓牗拉被子的动作顿住了。明明刚才还闷声闷气的,不知怎么地,光彩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里。 银霁实在看不懂这个变脸:“怎么了?我是不是应该说晚安?” “没什么。再见,明天见!” 难道说,the key word是“再见”?就这么简单?桌游吧放他鸽子——希望他能察觉到那是临阵脱逃——的仇记到现在?那银霁还没问他有关金惠媛的事呢,怎么还有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挂断后,银霁“呼”地吐出一口浊气。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但两个人的关系好像恢复了某种平衡,这样一来,在漫长的一生中持续时间排第二的break就此结束了——跟第一名显然不能比,那可是整整十年啊。 茶的供应方 “银老师以一己之力加厚了所有与会人员的服装,人民群众会记住……” “人民群众不如多记点名词动用规律。” “是真的!”韩笑递来手机:“《凉凉》组决定男女都穿西装上了。” “老师怎么说?” “最后一次彩排学姐都冻跑调了,老师当然不会说什么啦,上面本来还不同意,一看你带了西装来,果断叫她换掉了礼服裙。” 银霁抠抠自己的海胆头:“想不到剪短发还有这个作用呢……”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元旦晚会的场地保持在操场不变,如此一来,庞大的问题只能从细处去解决了,譬如,(18)班的每个人都从班长那里领取到了数片暖宝宝。 期末考试近在眼前,本来大家对元旦晚会的热情都不太高,要不是因为…… “我看你晚上就别去吹风了。”已经提前换好了燕尾服的黎万树劝着元皓牗,“早上来了就一直在咳嗽,要是发展到肺部可怎么办?” “不至于不至于,我已经用感冒冲剂拦截住了,倒是你,千万要做好防护工作,要是感觉扛不住,只唱一首得了。”这句提醒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韩笑拿她娇弱的竹马们没有办法:“你们俩干脆都别参加了。” 翘尾巴蝎子齐齐摇头:对(18)班来说如此重要的场合,管理层怎能缺席? “我们班有三个表演哎,就算只是当个观众也不能错过吧!” 也不知触到了哪片逆鳞,元皓牗哼声道:“是的,当观众风险还小点,我是怕有的人在台上一激动就嗝屁,偷鸡不成蚀把米,毕竟他也不承担最重要的环节,现在退赛还来得及。” 高低眉毛再次出现在黎万树脸上:“退赛?Hello?这是晚会,不是比赛!也就你把它当成比赛,胜负欲不要太强我说。” 解说员韩笑低声感叹:“这个醋吃了八年还没结束啊……” 银霁无奈道:“这是他应得的。话说回来,‘8’这个数字——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哈哈。” “嘘!” “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 举起来的一个巴掌截停了这场战争,蝎子间的干戈在较为细长的那只连打三个喷嚏后得到了消弭。 情势不太对劲,有人上前劝降:“走,跟我去医务室打一针。” 在缓缓逼近的黄思诚面前,元皓牗仿佛矮了一大截,慌不择路地往后缩到极致,抵在靠背上无助地说:“我那是被黎万树气得!” 很不幸,他背靠着的是一个名叫甘恺乐的活人——醒着的。两位壮汉一左一右押走了病号,替他达成了一学期三进医务室的成就。 韩笑稍稍放心,转头掏出保温壶,在刘心窈的协助下,给黎万树准备起了姜汁可乐、红枣茶、胖大海水、猪蹄海带老母鸡汤……嗯? 孔秋也在调试相机,期待这回能切实留下一些珍贵的回忆。 全班最过意不去的人独自来到了走廊上,让冷空气一激,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碰巧杨翊君来(18)班跟韩笑商量发型的事,看到银霁,高兴地拉着她转了一圈:“今晚加油哦!” “谢谢,你也是。” “怎么板着个脸啊,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没有,我就是有个问题想不通。” 八卦的耳朵竖了起来:“来来来讲讲看,正好没事干,让我开导开导你。” 银霁承认,这回又是她病急乱投医了:“你觉得‘善良过头’和‘没良心’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吗?” “呃,什么意思?” “我有个朋友得到过这种评价,她觉得很矛盾。” “哦,我大概明白了。”杨翊君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并不矛盾啊,你这个朋友八成是——不爱具体的人?” *** 下午第一节课后,各部门暂停学习工作,开始为联欢晚会做准备。 钦定的观众元皓牗也没闲着,被叫出去了一阵儿,带着文山会海回到了教室。 “分科意向表?今天就填?” “也就是个意向征集,估计学校要给分配师资做准备吧,正式的还是要等分班考试后再做决定。” “唉,干嘛这么早就提醒我们(18)班要散了啊……” “说什么丧气话,在那之前咱们还能干票大的呢。” “说得对!” 韩笑激动之下,用美妆蛋扇了银霁一耳光。 “哎?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听说这样会让妆容更加服帖。” “那、那会卸不掉吗?” “别怕,卸得掉,我带的卸妆水里面含有硫酸——开玩笑的,别跑!” 黎万树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双上下翻飞的手:“我也要化妆?” “是的,你没看到他们扛到操场去的两盏大灯吗?天色一暗就是全员物理开锐化,再说还有多余的照明……”犀利的视线在一颗明亮的头顶上停驻了片刻,“反正我不允许(18)班选送成员的脸上有任何瑕疵!” “好的元首知道了元首,过一会你也要这么大力扇我嘴巴?” “不,比这还要大力,你脸上的肉太松了。” 给银霁上完了底妆,韩笑接了个电话,说是临时有事要去趟(2)班,打包了粉底液和遮瑕,把哭丧着脸的黎万树一并牵走了。 就算不照镜子,银霁也知道,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能面。 韩笑这一走,刚挂完水的元皓牗就敢从桌洞里摸冷饮出来喝了。准备期间有点放假的意思,教室里的人员比较分散,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踢着凳子坐在了银霁对面。 开口之前,这位方丈一抬眼,可能是被能面触发了恐怖谷,手里的一沓意向表掉在桌上,往生咒几欲脱口而出。 银霁用伽椰子的声线跟他打招呼:“师傅,How do you do?” 元皓牗迟疑着拿起韩笑留下的眉笔:“不然我先帮你……恢复一下……活人该有的颜色?” 银霁对他的技术毫无信任:“谢谢你,我不想变成张飞。” 迟疑的手放下眉笔,又拿起了腮红刷…… “我也不想变关羽。” 银霁起身要走,对方已经在视觉上习惯了些许,把半沓意向表丢到她眼前。 “闲着也是闲着,来,帮忙填一下姓名学号。” 高一生有学号、饭卡号、中考准考证号,每次月考有不同的考号,走读生还有走读证号,每串数字都有着不同的用途。以往把表分发下去各自填写时,总会在数字上出现大量纰漏,元皓牗图省事,干脆替全班一手包办了。 重新上岗的班长秘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领导的笔冻得出不了油,当即双手奉上斑马JJ15:“用这个,不断墨,我只有填作文答题卡的时候才舍得用。” ——就当是报答刚转来(18)班时的那支好笔了。 元皓牗挑起眉,也不道谢,一手抓起勋冠饼屋易拉罐装的青梅茶,自在地啜饮一口,还理直气壮地瞪回来:“已经放在棉袄里捂热了,我就喝半罐。” “你喝你喝,反正要在手上扎窟窿的不是我。” 银霁好端端的笔尖被刚递出去的子弹头狠狠撞击了一下——多么精细的进攻啊。 “青梅茶……我在想,你们家有竹马茶吗?可以弄个AB套餐。” 元皓牗否决了这个提议:“竹马的成本比青梅高。” 不知道他说的是本义还是比喻义……总之银霁的桌上多了一罐薄荷茶,非常自然地。 随着一摞待填表格越来越薄,秘书又奉上了奶砖本:“拿这个垫着写。” 元皓牗举起来看了看:“又是一本一模一样的?” “上次不是告诉过你我囤了一箱嘛。” “你都不会用腻的吗?韩笑她们每周都要去文具店买几根奇形怪状的笔,这样才能维持住学习热情。” “我懒,用到喜欢的就不想尝试别的了。” “啊……”元皓牗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银霁发誓,刚才那句话绝对没有弦外之音。她有些恼怒地拍拍桌子:“笑什么笑,难道你没发现,你也在培养我这方面的倾向?” “我?什么意思?” 银霁朝薄荷茶努努嘴。 元皓牗愣住:“你怕不是有点被害妄想了。”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你家的薄荷茶吧?” “嗯……你没说过吗?”元皓牗作思索状,“可你也并没有拒绝啊,放轻松,顺手拿出来的罢了。” “随手不了。你说过薄荷茶已经下架不再生产了对吧?” “是啊,叫你帮忙清清库存怎么了?” “只是这样而已吗?那黄思诚管你要薄荷茶的时候,你干嘛给了他一罐可乐呢?” “都说了是顺手……” “下架了就再也喝不到的薄荷茶,喝不到就会一直念想,念想着念想着,对茶的思念就会算到茶的供应方头上,这就是‘抓住她的胃’的底层逻辑,你好可怕啊,元皓牗!” “得了吧,完全是造谣!” ——如果真是造谣,为什么要笑着说? 身不由己地,银霁也被传染了笑意:“如果我要说,我有关键性证据呢?” 元皓牗放下笔,朝她伸出手:“洗耳恭听。” “这罐薄荷茶在你桌洞里放了起码有十天。” “那是因为我忘了,不行吗?” “你忘不了,在你急着掏课本出来的时候,它都掉在地上两次了。” 被告抓住破绽:“你都没回头看过我,你又怎么知道的?” 比起肤浅地质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没看你”,原告急于享受解出谜题的胜利:“因为韩笑会照镜子啊!” 被告哑口无言。 银霁几乎要顶着一张能面唱起“We are the Champion”,越过元皓牗垂下来的肩膀,看到教室门口聚集了一群人,紧急闭上嘴。 是韩笑带着团员们来这里化妆。元旦晚会还剩不到两小时就开始了,可准女团的脸色都不太好,又不像是登台紧张的样子,而是有些奇异的疲惫和呆滞。 元皓牗挺直,身子作出一副老干部的姿态,抖了抖手里的表格,回头问她们:“怎么了,各位A班的练习生?” “突发状况。”韩笑满脸愁云惨雾,“刚才,老师说……临时要把我们的《极乐净土》改成红歌。” 银霁眯起眼,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可以啊余弦,忍到现在才出手,一出手就来了个大的,人怂到极致便会如此过激吗?值得引以为戒。 余弦的头顶悬满了剑 “我们不会真要在《红色娘子军》里跳蝴蝶步吧?这不是讨骂么……” “虽然但是,她们的主要事迹不是反围剿吗?” “谁会管你这个……早知道练kpop的了,啊啊啊啊太坑了,初选时还说得好好的,早不换晚不换,偏要等快开场的时候换,还不如直接取消节目算了!” “要不我们临时退赛吧?” 无情无义的元皓牗朝韩笑皱皱鼻子,仿佛在说:你看,不止我一个人当它是比赛吧! 需要知道这个的人不在场,他便问:“树呢?” “老师把他叫走了,说是要重新对一下伴奏。”有个换好了服装的女生哈出一口气,搓着手回答。 “只有他的伴奏吗?”元皓牗接着问,眼睛却是看向了银霁。 “不是的,所有伴奏都要统一对一遍,哦,银霁,你们的伴奏是余弦拿过去的,用的是广播站的电脑……”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银霁还是故意问:“老师的电脑呢?” “已经拿到舞台那边了。等伴奏调试好,她再用U盘转过去。” 是了。有些成年人骨骺愈合后,连带着脑皮层也一并闭合了,无论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坚持只活在自己年轻的时候;等他们手里有了权力,马上就要狠狠拉住缰绳,逼迫别人的生活跟着一起倒退——譬如,把只认纸币的臭毛病分摊给习惯了电子支付的人。这样也好,留下破绽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韩笑连做两个深呼吸,朝银霁一笑,转过身去鼓励队员们:“大家别慌,还有时间,我们先按新伴奏过一遍动作,不必全都换掉,把蝴蝶步改成别的舞步就行,然后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一定来得及,平时的功夫不是白下的!走,去乐团集合!” 说罢,她回到座位揣好另一部手机,顺手跟元皓牗击了个掌,带着女生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教室。 银霁的心情很复杂:“事后我一定要请韩笑吃顿大餐。” 元皓牗点点头:“你请完了我再请一顿。” 操场上的音响毫无征兆地发出响动。先是播放了小半段入场音乐,然后唐突切歌——是《不见不散》的伴奏。 所有节目的音频文件都在滚动播放着,这就说明:“U盘已经送到了。” 是时候做准备了。银霁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化妆品。 元皓牗感受到任务的艰巨,旋开一管唇釉:“这个简单,我知道怎么涂,你把嘴抿起来。” 他把唇刷凑到银霁嘴边比划了半天,这才发现不对:“先撅着。” 不管他怎么指挥,银霁都听话地照做。“好好,颜色上去了,现在可以抿一下……多抿几下,然后……咬唇妆就完成了?!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是天才?” 那只自信的手再次伸向腮红时,银霁接到了余弦的电话,幸而在紧要关头得以脱身。 *** 余弦独自坐在舞台旁,守着老师的笔记本电脑,看到银霁走过来,笑着晃了晃手机:“来啦?老师的U盘中了1kb病毒,幸好我都有备份。” 银霁也温和地笑着:“辛苦了辛苦了。我找人编的伴奏还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不错!”他给小田遥遥鼓掌,夸张地开着玩笑。 正在此时,银霁也收到了韩笑的文字消息:“……一直坐在那不走,planA失败。” “看什么呢?”天真的一颗头伸了过来。 银霁面不改色地按住语音,对着手机说:“好,我要冰淇淋味的酸奶。” “是韩笑?” “是的,她在小卖部,问我想不想喝东西。” 出于礼貌,本来也应该捎带一下身边这位朋友,可就在今天,银霁发现了一件事: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物种,叫做“余弦的朋友”。 想到这个,她并不抱有同情——至少轮不到她来同情,毕竟那三位真诚而纯良的发小不是被别人策反的——试想,如果坐在这儿的人是元皓牗,他们身边早就围起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了,即便是两位反派角色,交锋的场面起码会舒适一些,哪会像现在这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狠话全都冻在嘴边。 信徒总要和神保持距离的,这就是余弦神教的教义。他和信徒的距离远得像是根本不在东亚系统,从这里,银霁学到了一点经世致用的知识:如果需要朋友,人就不能拥有太多信徒;很多时候,一个足矣。 银霁起身要走:“好冷,我还是去乐团待着吧。” 余弦拈起银霁的衣角搓了搓,手上带了挽留的力道:“这个真暖和啊。” “我惜命。” 像是听不出对方的不耐,他又看看那个被定型喷雾制裁过的服帖版海胆头:“这下完了,我们两个要变成加勒比兄弟了。” 银霁不认这个称号。她的长相里没有一丝含男量,头发剪得再短,哪怕只从背影,都看得出这是个女孩。 既然余弦打定主意要她陪着吹风,银霁看看粘在电脑触摸板上的那只手,冷笑着坐回去:“我还以为你真想铁锅炖自己呢。” “我想啊,我怎么不想呢,但也得看你们的柴火够不够高才是。” 他潜意识里憎恨的是“众人”拾来的柴。 “到头来也没搞明白你叫上我的动机是什么。”银霁沧桑地叹了口气。 “因为我喜欢热闹啊。生活不够热闹,就得制造热闹。”没朋友的余弦笑眯眯地发着白日梦,“如果不叫上你,怎么会见识到这些花样百出的小动作呢?还真是不怕耽误学习啊。” 那么轮到银霁来提问了:“这该不会是你拉低我期末考试成绩的手段吧?” “你觉得是就是吧。”余弦动动手指,选中了所有的伴奏文件,粘贴到“备份2”文件夹里,然后软弹出了名为“一期一会”的设备。 “你放心,我们俩绝对分不到一个班的。” “什么?”余弦抠了抠眉毛,状似惊讶:“你搞错了,分不到一个班我才不放心。” *** 韩笑的节目安排在开场民族舞之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配合新伴奏,她们拿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去掉蝴蝶步、融合了忠字舞,一曲结束,年纪稍长的老师脸上都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接下来是几个诗朗诵、相声等语言类节目,等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轮到替琴行做宣传的乐队表演了——一曲提神醒脑的《无地自容》,一曲号称七天就能学会的《斑马斑马》。接着,在四大件被撤走的同时,后勤部的几个壮汉吭哧吭哧把三角钢琴搬上了台。 因提前得到了消息,还没等主持人报幕,躁动在高一年级弥漫开来。由分散的乐团成员带头,信徒们集体呼唤着神的名讳,一声高过一声。近距离观测到级草的呼声有多高,银霁不禁回想起决定剃光头的那个晚上——先是按照本能陷入了恐惧,接着构想出姜暹的脸色将会变得多难看,很快,兴奋和狂热取代了一切情绪。 “走吧,该我们了。”作为临时后台的广告棚下,银霁已经等不及了,率先站起身。 余弦微笑的弧度进一步扩大,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朝她伸出了手。也不知怎么地,空气中仿佛响起了白云的声音:“也妹人请我呀!” 感谢宋丹丹老师,银霁憋着笑,假装没看到,扭头就走。稍等片刻,身后才响起余弦那双小皮鞋敲打塑胶跑道的声音。 上得台来,在学生会的成员帮忙架话筒时,余弦背着手,优雅又自在地站在一旁。感受到了台下的热情,他微微颔首,引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银霁不仅要跟他保持身体上的距离,还要拼命降低存在感,正想垂下头,忽而和台下的孔秋对上了视线。那个厉害的相机就驾在甘恺乐的头上(相机支架已进入深度睡眠),孔秋夸张地做了个口型,怕银霁没看懂,半站起身,又做了一遍。 是啊,输人不输阵。银霁当即挺直了腰杆,举起胳膊,像雨刮器一样僵硬又理所当然地挥了挥。 于是,属于她的呼声也响了起来,不像余弦的那么大阵仗,主要——八成——也就集中在(18)班而已,黄思诚还吹着口哨,一把摘下元皓牗的绒线帽抛到半空中。这个动静相当突兀,(17)班首当其冲,吓了一大跳,在弄清楚他们没有发现一只马蜂后,纷纷投去了愤怒的目光。 余弦似笑非笑地看向银霁。话筒架好了,两个人转身走向钢琴,背着台下所有人,银霁挑衅地翻了他一眼。 表演途中,许是手指冻僵了吧,余弦炉火纯青的琴艺果然没有彻底发挥出来,好在有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不错的伴奏加持,大家对这个热闹的评价是:经久不衰的掌声。 最受期待的节目之一表演完毕,整场晚会也迎来尾声。回乐团换衣服的路上,余弦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银霁问他。 “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办完。”余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转身,回到了临时后台。 远远可以瞧见,在观众席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韩笑站起来了一会,一看到余弦折返到电脑旁,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黎万树的节目饱含着老师们的殷殷期盼,被放在了偏压轴的位置,等银霁回到自己班上坐好时,台上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麦克风架。 “人呢?” “在后台。”刘心窈指向一个敦厚的背影,“说是伴奏的格式出了点问题,播不出来。” “哎哟呵,真够谨慎的。” “可不是嘛,崽种。” 银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是你在说话?” 刘心窈一耸肩。远处传来乐团负责老师尖利的声音:“不行叫他清唱吧?” 黎万树回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观众席,韩笑收到信号,再次站起身。银霁想了想,让她先坐回去,自己来到了后台。 “琴行的人还没走吧?赶紧借用一下他们的键盘。余弦,余弦?” “嗯,怎么的呢?”余弦和煦地笑着,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银霁反手指了指自己身后:“你还没有换衣服,你上去给树树弹伴奏。” “好。”目标说出这个字时,明显松了口气。 整理好鲜红的领结,黎万树昂首阔步地走向麦克风架。伴着温暖的电钢琴音色,拥有清澈嗓音的夜莺开始了吟唱: “不必烦恼, 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 不必徒劳, 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 lt;?)))gt;lt;lt;lt;?)))gt;lt;lt;lt;?)))gt;lt;lt; 二中top2的地位不是白来的,在时间安排上永远不会出现疏漏,即便发生了些意想不到的状况,放学前也能留出45分钟给大家收心,用以在欢庆结束后,提醒各位考试机器赶紧回到正轨上来。 余弦怅然若失地拿出了文具。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块还没发出菌丝的霉豆腐上,和身边的同学们总是隔着一道墙。事实上,他觉得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恰当的距离,只是偶尔也会感到好奇——像这些卑琐又愚昧的人,除了拿到更高的分数、出更大的风头被上级注意到、得到男神/女神更多的青睐之外,他们的生活还剩下些什么呢? 你看,就连被他寄予厚望的银霁都是铩羽而归、雷声大雨点小。迄今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中,又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人生本就是如此无聊!好啊,那不如大家一起死吧!——越是这么想,余弦的笑容越是舒展开来。他知道后座的那个女生又在偷眼看他,这时候只要露出训练过很多次的笑容,女生的视线就永远不会从他身上挪开。从余弦这里,她在汲取轻松的情绪,用以缓解紧张的学习生活;与此同时,她的注意力也正在被反过来汲取。以真换假,即便是交易,也俨然是一场庞氏骗局,这就是她数学小测胆敢考满分的报应。 就这样接着缩回壳里也没什么不好,余弦第十万次劝慰自己。只是,很不幸,坐在水池边等待黑天鹅的,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磨耳朵何其重要,从高一到高三,每日听力是少不了的。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听力挪到了最后一节晚自习才播放。每周五的广播站由坐在斜后方的、自以为粤语讲得很标准的平板女杨翊君负责——刚跳完滑稽的忠字舞,她就急急忙忙赶去了办公楼,为图表现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实在可笑,这种人考进次火班又有什么意义?一辈子也就这么个格局了。 教室里的广播传出“滋滋啦啦”的响声,全校学生集中注意力,摊开了听力练习册。 忽然,余弦敛去笑容,手中的笔掉在了桌上。 圆满 本学期的最后一天,所有考试都画上了句点,已经不用再战斗了!——暂时性地。大家都没心思待在教室,聚在走廊上对答案、吃零食、商量寒假的安排,玩得不亦乐乎。 值得一提的是,吃零食是(18)班独有的活动,为了清空班长的桌洞,大家的嘴就没闲下来过;随着人员聚集,这份福利甚至扩张到了(19)班。 “我还以为你那桌洞真的是黑洞呢。”说话的是展翼,元皓牗的球友,塞了一嘴的呀!土豆。 短短十三天,元皓牗的头皮从镜面恢复成哑光,又从“五点钟的阴影”进化为形状完整的一颗圆寸,不仅证明了毛囊的存活状态,还完成了一整个还俗过程,而梦游大雷音寺的一小段经历却是如何都抹灭不去,使得他周身轮转着万丈的佛光。“这是有技巧的。”法号大概是圆满的这位俗家弟子正在普度众生,“只要供货速度超过消耗的速度,就会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错觉。” 银霁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戳中笑点,刚要开口调戏一下,却被对方预判了行为,嗖嗖地飞来眼刀。思及自己还处在羁押期,她只好缩回脖子,乖乖闭上了嘴。 想想又觉得不服气,不就是触犯了事不过三的禁忌吗,这禁忌本来也算不上合理,凭什么要配合他!有本事去干涉立法呀,哼……吃泡芙吃泡芙,不跟这个法海一般见识。 事情还要从元旦晚会那天说起。放学后,杨翊君从韩笑身旁探出头:“银霁,能单独跟我聊聊吗?” 两个人来到了垃圾桶的聚集地。这里好像是人际关系的火葬场,回想这学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银霁总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地方。 可是杨翊君神色肃杀,即便身处真正的火葬场,刚刚升起来的死魂灵也要敬她三分。 “我在赎罪。”她说,“那时候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可我什么都没有做,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声道歉。” 银霁摆摆手:“哪里哪里,你愿意帮忙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你也该赎罪。”蓦地,冷冽的视线包裹住这个讲场面话的,“当时你也没有抗争到底,忍到今天才动手,可是他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了。” 银霁垂下头:“是的,你说得对。”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就我们班那个情况,人与人之间相看两厌,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你就是想抗争,哪里又有底气呢?可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后手——也没有证据,可能和郑师傅一欺负你就被发现涉毒有关……所以江月年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我总算有了这个破学没白上的感觉。” “其实我本来不想拖那么多人下水的……你也不用太在乎结果,公道自在人心,还是高考要紧。” “公道在人心?我不认可。”杨翊君望向远方,眼神逐渐变得迷茫,仿佛参与惩戒的过程动摇了她的信念,“我们努力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高考能改变命运的时代了,就算考进了最牛啤的学校,只要投胎没投好,将来还不是要为……余弦这种人打工。” 银霁感到一阵疲惫,一时讲不出劝慰的话。 不行,不能就此放弃,给稳固的系统频频带来阵痛的金暴雪总能找到最诡异的视角:“余弦也不过是个给人打工的。” “啊?”杨翊君的士不遇之悲果然被截停,下巴也掉了下去。 “现在全校都知道我们这届(1)班只有15个人的原因了。” “是的,还得感谢凶手的供认不讳。”杨翊君轻蔑道。 “那你觉得余弦本人为什么不在(1)班呢?他排第26名,弄走雷成凤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好处,还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你的意思是……”杨翊君一愣神,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的妈?!这哪里是打工,这是打手啊!” “所以说,高考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它是一件通过个人努力能做好的事;而好一点的学历起码能帮我们选到一个合适的——领域,安稳地过完这一生。”银霁是想鼓励人,略过了有关“打工入场券”、“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讨论。 提前研究过选专业的火箭班有不同看法:“也要注意避雷那些学阀遍布的专业,可别被信息差坑了一手。” 没来由地,银霁的脑中闪过方同学的影子。 杨翊君的情绪眼看着好转了很多,上前拍拍银霁的肩膀:“好了,别太在意,我不是在批评你,这个忙就算你不说我也得帮!笑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你还在礼堂救了我一命,本来就觉得一顿早茶不够还你的。” 说到这个,银霁实在不好意思提起那盏吊灯就是她选择“抗争到底”的第一步。 于是随机选取关键词转移了话题:“韩笑她——她没事吧。” “当然没事,她也不是个瞎子。” 的确,回想她今天的表现,之前算是银霁多余操心了。 “提醒一句,千万不能小看这个神经病——哦?”杨翊君眯起眼睛看向银霁身后,“那个发光天灵盖是你们的班长?不行我还是不太习惯他现在的发型,哪吒变唐僧什么的……他好像在等你哎。” 银霁回过头,发现元皓牗背好了书包,晃悠着身子,站在楼梯口发呆。 “我还是很后悔拖杨翊君下水……”公交车上,银霁忍不住复盘今天的事,“最后只有她被叫去谈话了,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被供出来。” 元皓牗对另一个辐射区的人向来没什么同理心:“她不是说了吗,她也在赎罪,还把你也一起骂进去了,好大的脸啊。” 又来了,银霁扶额,不知以后还会经历多少次“人坏,银好”的环节,偏心会让邹忌的人格走向堕落,“慈母多败儿”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 像是生怕她不够愧疚似的,这位慈母揽活倒是很积极:“需要我们晚上去咪区和打分群里带节奏吗?” 银霁的嘴皮子像是通了电:“不不不不不,这样就可以了,点到即止吧。” “好。你的手心是在出汗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一些看不见也摸不到的触角。”元皓牗嘴上开着玩笑,表情却有些怨气,银霁秒懂他的意思,用衣摆擦了擦手汗,按照约定,把手伸进他的拳头窝。 不知所措的指骨排着队僵在元皓牗的手心里,饶是如此,他也露出了一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小幅转动手腕,把手指插入他朝思暮想的那些细缝之中,再轻轻翻过来,撒上葱花孜然辣椒面——不是,扣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下一秒,便听得身后几位老奶奶“哦哟哦哟”起来。银霁脸上直发烧,想一把抢过光头的绒线帽,把自己武装成蒙面劫匪;元皓牗则悠然自得地往椅背上一靠,哼起了某个游戏的战斗结算音乐。 贴在掌心里的肉垫是柔软的,可银霁知道那层薄茧之下蕴含着怎样的寸劲,一个看不住,冰箱上就多出一个坑来。 随着车身的晃动,手背暧昧地摩擦着裤子的布料,银霁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要烧成灰了。 作为一个回避型依恋(源自敖鹭知的判定),元皓牗越是把“欢迎光临”的脚垫摆在门口,银霁越是想一脚踢远它、尽可能地拉回日常:“你……你不是想听完整版录音吗?” 元皓牗专注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没给她一个眼神:“现在不想听。” 背后的老奶奶们已经讨论到“跟我家老头子也是在巴士上认识的”了,银霁心理一咯噔,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现在不听我就删了!” “哦,你删吧。” 嗨呀,还真就威胁不到了。银霁心一横,猛一使力抽出了手,在书包里摸索出手机和耳机,手忙脚乱地丢给元皓牗一只。 ——殊不知,这一次的病急乱投医,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元皓牗鼓着脸看了她一会,满不情愿地戴上耳机。 “没有在跟你闹!……” 未经处理的原始版音频突兀地响了起来,听众朋友的脸色多云转晴,忍俊不禁道:“你干嘛用播音腔?” “为了隐藏语气啊,加了变声器就彻底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了。” 原本,银霁以为自己必将孤军奋战,存了舍身炸碉堡的决心;而在(18)班决定加入这场战役后,细思之下,她决定删去一些指向控诉者身份的内容,如此一来——等等,她忽然有种感觉——杨翊君完全是在往自己身上引!今后她要如何在(2)班立足?要知道,余弦这人鸡贼得很,知道她在录音,虽然承认了干过的事,但话里话外又故意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即便在全校的广播里玉音放送,被偏心的信徒们一扭曲,结局恐怕也只是嗟叹一番“社会黑暗啊我们co宝又有什么办法”,仇恨却是要引向杨翊君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寒假一结束,离分班考试还剩几个月,不如找机会请她吃个饭吧,A市能和早茶相提并论的特产是什么呢,排骨藕汤?…… 这么思考着,余弦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如果我要说,这件事情我没做错呢?” 银霁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满脸嫌恶地摘掉了耳机。 手机上,进度条即将播放到尾声。元皓牗本来还在好笑地看着她,听到什么之后,却是骤然色变。 “等等,你往前倒一下。” “怎么了?” 元皓牗夺过手机,脸上的红痕顷刻消退。 “银霁。”反复确认了那个微小的声响代表着什么,昭示着危险的大名挤出牙缝:“你来跟我解释一下——我好像听到了药瓶的声音?” 总而言之,银霁的防身安眠药从此被没收了(一瓶),这还不是最遗憾的,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她仍然处在这个监视器的严密管辖中,铁桶般密不透风。 就连黎万树也看出了不妥:“你们几个卷王一天到晚都黏在银霁身边,可别把别人的成绩拖垮了。” 展翼好不容易嚼完了嘴里的东西,说道:“不会不会,我去办公室看到老师在录你们的分数,她还是全班第一。但是,老元的英语这回考了95哎!” 除了逆袭的人,整个走廊都陷入恐慌中:“这么早就出分啊?这个年是过不下去了!” 银霁左右看看:“韩笑人呢?” 黎万树无情无义地一摊手:“物理没上90,躲在厕所哭吧。” “你才躲在厕所哭!”说曹操曹操到,韩笑“咻”地出现在黎万树身边,伸手弹了他一脑瓜崩,“我高兴都来不及,分科之后我就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行行行,你得意,你高兴,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你哪位?” 和以往的穿搭风格截然不同,韩笑今天既不日也不韩,刚去卫生间换上一件灰扑扑的大棉袄,里面是酒红色的高领毛衣;脚上踩着艰苦朴素的绿色运动鞋,头发也梳成了大光明,露出两只特地忍了五天没修的眉毛,要是身边再多个蛇皮袋子、手里端碗泡面,看起来就和绿皮火车上的春运旅客没两样。 元皓牗了然一笑:“你今天就要回奶奶家?” “是的。”韩笑推了推鼻梁上用以取代美瞳的黑框眼镜,深沉道,“007即将前去秘密基地接受军训,从此与组织失联,各位同志,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另一个发小像是完全忘了这茬,跳着脚:“什么?年饭呢!年饭怎么办?” 所以他又挨了一记脑瓜崩:“我只回去三天,耽误不了!” 银霁好奇道:“你老家管你这么严啊?” “可不是!”韩笑苦哈哈地说,“等我考上大学离开了A市,想穿什么穿什么,谁还管得了我。” 黎万树捂着脑门,故意唱衰道:“离不开的,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你永远是老人家心里的韩媚兰。” 本以为只是句玩笑话,孰料,听到这个名字,韩笑脸一沉,跳起来连扇黎万树的刘海几巴掌:“你再说!你再说!” 银霁困惑地抬头问:“什么情况,‘韩媚兰’是她的外号吗?” “不是。”元皓牗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憋笑,“这是她的本名。” 耳聪目明的韩笑当即转移进攻目标:“什么本名,那是曾用名!” “没区别,都在户口本上写着呢。”元皓牗拿出另一只手格挡着进攻,转头跟银霁许诺,“改天我偷来给你看。” “你敢!” 一旁看热闹的黄思诚正在拍手大笑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他挺胸抬头,故意大声接电话:“喂?哦,来咯!” 挂断后,他跟大家打个招呼,急急忙忙奔向了校门。 “明年见明年见。”甘恺乐挥完了手,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丢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急成啥样了,不就是女朋友来接他……” 笑树元快乐团伙的群架为这个八卦暂停下来。 “什么?连黄思诚都有女朋友了!” 刘心窈小小地主持了一下公道:“说得好像他是什么计量单位似的……” 一种刻意的悲伤爬上了韩笑的脸:“完了,元元你看,黄思诚超过你了耶!” 元皓牗勾起嘴角:“你怎么知道他超过我了?” 老底可不是白揭的,蓦地,韩笑掩住嘴,银霁仿佛听到她心里“桀桀桀”的笑声。 “是哦是哦,你可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要知道,全盛时期一夫八妻制——” 元皓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韩笑一把揽住银霁的脖子:“你看,核武器就该用在最恰当的时候。” 黎万树唯恐天下不乱:“好了老元,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黑历史已经曝光了,你的仕途就到此为止吧,明年我们会拥立新君,人选将在我和银霁之中产生。” 这个秘密总有揭开的一天,想不到他竟抱有侥幸心理,何等天真啊……然而,看到那张猝然变得煞白的脸,银霁总觉得她该说点什么:“那个,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元皓牗的双眼是打火石,此刻,他面前的空气已经擦出了火星子来。 这个场面对他来讲不是很愉快,银霁觉得。自从他踉踉跄跄逃出了走廊之后,直到寒假第一天快要结束,无论线上线下,都找不到这个人的音讯。 分离焦虑 银霁的毛囊比小学考零分的男生还有后劲,海胆头状态持续了不过两三天,就服从了重力的指示,变得服帖起来。 即便如此,剪掉长发后第一次参加家庭聚餐时,看到她毫无审美意识的新造型,一家人的嘴巴里分别能塞下大大小小的鹌鹑蛋、鸡蛋、鹅蛋、鸵鸟蛋。 妈妈率先吞掉了她的鹌鹑蛋,说道:“也不是不能剪短发,至少跟我们商量一下嘛,而且你这——也剪得太短了吧!” 银霁难得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上先斩后奏,早就料到了家人的反应,已经提前做好了发疯表演的准备(“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早上还要提前起来打理头发洗个头得吹半天真是不怕耽误我学习!”),可妈妈笑吟吟地上前搂过她,熟练地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抓出一个造型,退后打量着,“嗯”了一声,胸有成竹道:“我去网上给你买几瓶护发精油,预防分叉问题,等头发再长长点,看着就柔顺多啦。” “妈妈,你不怪我吗?”银霁小心翼翼地问。 “哎哟,怪你干什么?你不剪大家都不知道,我的小乖比那个闵夏莉还漂亮……” “谁?” 听名字似乎又是哪个韩剧的女主——感谢各位东亚造型师,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愿意给不够主流的发型越来越多的机会,这是好事啊!希望他们早日学会给女角色睡前卸妆的技巧,在那之前,首先要修复摄像机总是吞掉毛孔的故障。 爸爸的车停得很近,银霁一出校门,就看到那辆棕灰色丰田在用转向灯朝她wink。算上住读生的家长,今天的校门口被车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自家爸妈提前多久到,才抢到了这个好位置。 为了应对这种时刻,清早奔赴考场前,银霁拆封了护发精油,用了一点、倒掉了更多,于是,妈妈抱着KxC的全家桶挤过来时,看向她头顶的眼神甚是满意,说明临时抱佛脚而来的柔顺度是过关的。 “先吃点炸鸡垫垫肚子。怎么没带什么书出来啊?” 因为所有教室都要打散当考场,在热心监视器的帮助之下,“昨天全都搬回家里了。” 说着,银霁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想在车的丛林里找到一个逃逸的人,谈何容易? 爸爸的消息倒很灵通,在驾驶座上跟谁打着电话:“……说是要来接孩子,半天也没瞧见他的车,奇怪,这片儿开红色卡宴的也不多呀……” 吮指原味鸡在齿间机械地研磨着,舌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这时,爸爸坐直了身子,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什么,“噢”了一声,跟电话那头说:“我看到他们了,一家四口都在,像是今天就要过江了……” 银霁好像又可以尝到胡椒味了。 去出租屋搬完了东西,再去一家三口最喜欢的火锅店吃了个晚饭,时隔半年,总算能回到有爸爸妈妈在的家,银霁心情舒畅地欣赏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不变的街道、不变的店铺、不变的冷漠店员、不变的废弃工厂…… “这个破工厂是永远也不打算拆了吗?我还以为A市真的寸土寸金呢。” 妈妈笑着拍拍她的头:“土地贵,建材也贵呀,据说我们小区后面要规划一个商业街,老工厂可以留着当网红打卡地嘛,现在不都流行年代风吗?” 视线越过荒草地,投向那些黑洞洞的小窗口。银霁撇撇嘴,大家喜欢的是年代风,又不是年代遗留问题。 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银霁搜索着“xx工厂 藏匿逃犯”的关键词,看到的页面全都是两个关键词分开后的信息。或许明天可以去街上的店铺里打听打听?只要店员愿意把屁股从收银台后的椅子上抬起来——有点难,它们从2000年的冬天就冻结在一起了。 发给元皓牗的信息一直得不到回复,他的发小们显然更着急,晚上八点多,还在群里寻人。 如果元勋开车慢点,这个时候,元皓牗已经在老城区喝上排骨藕汤了,喝二两送一两,未成年的胃部剩余空间统统由黄汤填满,结账时,券后还需支付一万吨赔笑…… 不好意思,新城区住民务实、不讲礼貌,总爱把人往坏了想,事实当然不会如此啦!血缘关系重要吗?一个男孩子,天下为家,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亏待。想通了这一点,银霁缓缓闭上眼,相信江南下雨断然是淋不湿江北的…… “嘭!” 是衣柜里的动静。 听到这声巨响后,妈妈急切地敲门进入,从衣柜里拖出一个翻倒的塑料箱。“我这段时间在整理旧物,看你房间空着,借用了一下,忘了收拾衣柜,不好意思啊!” 银霁坐在床上小叉着腰:“哎哟,半年没回家住,都跟我这么生分啦?怎么,我快要有亲弟弟了吗?” 妈妈失笑道:“这叫什么话!你的联想能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 以此为开端,母女二人夜聊小半宿,结束时,妈妈打着哈欠走出来,嘱咐道:“早点睡,明天回爷爷家,婶婶说要做一桌大餐哟,有你爱吃的啤酒鸭。” 银霁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说:“那个……妈妈,我可能中午去不了……同学过生日,非要叫我一起。” 一天准备一个借口并非易事,不管为了谁。 妈妈的手放在门把上,笑着说:“好啊,在哪?” “学校附近。” “哦,下午叫爸爸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坐地铁回爷爷家!” “嗯,中午别吃太饱,我们把鸭腿给你留着。” “我不觉得银礼承会这么好心。” 妈妈咯咯笑着带上了门,银霁松了口气,心情却是轻松不起来。 暖色台灯一经熄灭,深沉的夜色更是让人情绪敏感。随着年岁的增长,银霁发现,她对妈妈说出的谎言似乎越来越多了,这也就意味着,离开妈妈的日子好像也不远了。 如果有可能,她想一直缩在温暖的羊水里,就像她此刻缩在温暖的、妈妈早上才晒过的被窝里。可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暴风雪,相对温暖与绝对严寒才是宇宙的真相。如果不顶着严寒、筑好自己的冰屋,将来若是有人想要借着她的羊水来到这个世界,她又保护得了谁?只要关心着未来,就不得不随时做好说再见的准备,想到这个,连无情无义无所谓的金暴雪也感到一阵心绞痛。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分离焦虑”?的确容易让人陷入悲伤、再进一步就是自哀自怜——但是利用这种悲伤搅乱人际关系就是另一码事了。因审判官的逃离而重获自由的银霁并不着急,甚至还能发出冷笑:就让他独自冷静冷静,在失眠中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吧。 -123岁 yu shuwu.biz 370,“老船工”。新老朋友欢聚包厢,为优秀长跑运动员殷莘洗尘接风。 “什么优秀长跑运动员!”殷莘挥挥手,驱散了属于她的夸赞,“真正进了那个圈子才知道,我就是只小虾米。” 顺带一提,银霁刚来就发现,她竟是全场头发最短的一个人,让大家好一阵调戏。与之相对,几个月不见,殷莘倒留长了头发,在后脑勺上揪起一个小马尾。 首都的饮食可能会把男女老少都塑造成大爷,讲出刚才那句话时,她的坐姿也是豪迈又颓唐,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几乎能横跨东西湖,于是,包厢最长的沙发上,坐着殷——莘——和银。霁则被挤到另一张沙发上,紧挨着小田。 头发再短也是在场唯一的女同学,此时应该由银霁说两句体己话,她采取了“真羡慕”策略:“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能靠特长考进大学是最爽的。” 殷莘单纯,马上龇着牙乐了:“说得对,至少之前的辛苦不会白费!”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shu wx.c om 说着就收起了一条腿,银霁的两瓣屁股总算能相会了。 “五千米练到最后就是拼天赋。”没等跨江大桥建好,殷莘又叹出一口气,“我参加全国青锦赛的时候,复赛就碰到了黑人——混血黑人,中国籍。妈呀,那个身高那个步幅那个爆发力,人种优势哪是努力就能追上的!” 殷莘不是那种什么事都往心里去的敏感人,可见此事对她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尤扬从桌上滑过去一罐啤酒:“已经输在投胎上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要不是隔着小田,尤扬的大腿会被银霁掐青。 可是殷莘更吃这套,抛接了一下啤酒,神采回到了脸上:“没错!所以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马上要进篮球队了!” “怎么不早说!心情都被你搞差了。”尤扬语带责怪,“哪里的篮球队?” “我已经过了初选,接下来再实战打几场,最后由教练决定去哪个队。” “会进国家队吗?” “现在还不好说,可是万一呢!”殷莘忽然一把搂过银霁:“要不是因为阿霁,我哪儿找得着一条可以备选的路!” 银霁完全呆住,结结巴巴说着恭喜的话,尤扬却是探出半个身子,跨过小田(并把他逼到了靠背上动弹不得),把两个人的头发都薅过一遍。 所以,放下顾虑吧,人要学着神经大条一点。 殷莘仰起脖子干了半罐啤酒,把话题引到了尤扬身上:“那你呢?你要在乐队混一辈子吗?” 尤扬抖抖肩,仿佛刚才有个虫趴在上面:“不知道,先混着吧。” “学习完全不管啦?” “也没有……” “起码读个本科吧!” “……哎呀,少管我!这里明明坐着个学霸,你怎么不打听打听她?” 殷莘从善如流地转向银霁:“对,你长大了想干什么,现在想清楚了吗?” “长大”这个难以捉摸的时间节点又一次出现了。银霁挠挠头:“我现在还不算长大了吗?” 殷莘愣住:“这才半年而已啊,你能长多大?” 银霁把手揣进袖子里,沧桑道:“我这半年经历的事比前十五年加起来的还多,一下子老了十岁,你没看出来?” “哪有,我只觉得你眼神变空洞了,还以为熬夜熬得呢。” 她说得对,其实就是昨晚熬夜熬成这样的。 小田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时机:“你们未成年人不要在这里散播年龄焦虑……” 银霁却怀疑着,在大多数人眼里,高考完了才算“长大”,复读生也一样,如果再宽容些,也许要等到大学毕业? “我知道了,不如你开家侦探事务所?”殷莘灵光一闪。 ——听过尤扬添油加醋的讲述,她的小车载着银霁,从公务员和老师的道路上开走了。 银霁扯扯嘴角:“那我就走上了一条专业打小三的不归路。” “你挂个牌子说只调查凶杀案不行吗?” “你猜怎么着,我国法律不允许私家侦探的存在,要想干这个活,只能挂别的名字,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走点野路子。” “好吧,名不正言不顺的,耽误赚钱。” 小田细腻地听出了潜台词:“你还真的考虑过呀?走什么野路子嘛,考警校不是更好?” 尤扬有点生气,狠拍一下他的脑壳:“轮得到你来规定!” 小田今天没做舞台发型,原生半长发柔顺地垂在耳后,被尤扬的掌风掀起一阵波澜,不禁委屈道:“不是你要问的吗……” “我没让你替人做决定!” 因为不可告人的阵营问题,尤扬的反应有些过激了,而他不知道的是,银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早上出门前,妈妈拿着喷壶赶到门口,在银霁的头发上用了一些玫瑰味的水,把每一根都弄服帖了,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同时也对它们未来的长势提出了新的构想:“再留长一点,把下面烫一烫,弄个温迪头也挺乖的嘛!” 银霁早就感觉到了,妈妈假装不在意她对发型的自作主张,全都是出于对科学家庭教育的尊重。事实上,小乖以及小乖的毛发,不过是她精心培育的一盆植物,植物离开了视线,枝叶发展成意想不到的形状,是个园丁都会感到诡异,要是再敏锐些、悲观些,她们甚至会怀疑问题出在种子上。 爸爸早上不小心打翻了豆浆机,挨了两顿好骂,想必不只是为了可惜满地的黑豆浆。没有同情爸爸的意思,就是眼见着妈妈连朝她摆出笑脸都需要一定程度的努力,银霁才觉得更加难受。 最可怕的是,这盆植物长出了腿,从盆里面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土,熟练地撒着谎,奔向了她“不合规矩”的朋友们—— 殷莘看了下手机,响亮地一拍手,大姐头风范尽显:“行了,咱们别瞎混了,你们主唱怎么还没到?阿霁家里管得严,回去晚了会露馅的。” 接风活动的流程表上有向阳花乐队的表演,可是活动安排专员完全不靠谱,明昶半个小时前才接到电话。暴躁主唱要起床、撒起床气、化妆、安排店员、骂骂咧咧地在冷风中尝试启动摩托……一时半会还见不到人。 正巧“老船工”的酒保也来敲门催人了。尤扬眼一闭心一横:“我来!” 小田想用订书机把尤扬的眼皮和眉毛订在一起。 酒保说:“‘洪湖魑魅队’的吉他手也来了,赶紧的。” 这个吉他手或许很有名望吧,两只纸折青蛙向对方展示了张大的嘴巴,少顷,弹射起飞。 殷莘和银霁找了个离舞台最近的卡座,看着乐手们插设备,发出了猴子般的喝彩声。 斜对面卡座上的客人投来了不满的目光。这里是向阳花的主场,银霁当然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然后,和金端成对上了视线。 怎么,“夜仕”赔本到老板连“夜幕之巅”的酒都喝不起了吗! 金端成显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对任何进犯者摆出程式化的美式霸凌脸,有点难,对打过肉毒的肌肉来说。银霁不想参与这场情境喜剧,默默挪动身子把殷莘挡了个严实,收回目光,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去吧台那边给酒水加点料。 舞台上,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报幕:“接下来有请咱们‘老船工’的老朋友们带来一首谢天笑的《向阳花》,今天的乐手来自不同乐队,他们分别是……” 有名望的吉他手不耐烦听完这句话,朝鼓手使了个眼色,可怜的主持人被声浪轰走了。 在不太耳熟的前奏中,尤扬走向了话筒。殷莘抓住银霁的胳膊,小声问:“怎样捂耳朵才能让人看不出我在捂耳朵?” 来不及了,尤扬压低嗓子,纵身跃到了音轨上。在他的理解中,这首歌哪来的旋律性,银霁调整好了状态:把它当成诗朗诵就好。 他唱道: “那美丽的天总是一望无边, 有粒种子, 埋在云下面—— 营养来自这满地污泥。 生根发芽, 仍然顺从天意……” 因为音响声音很大,身后那桌人为了互相听清,必须扯着嗓子讨论:“没问题吧这乐队!” “正经主唱晚上才来,忍忍就过去啦!” “别这么说,这个唱歌的……也有点个人特色,对吧?” “对,‘今宵杯中映着明月’,他是那个‘映’。” 笑声震天响。看来,殷莘对尤扬前程的担忧全都是从实际出发的。 对面,金端成也侧着身子和朋友讨论着什么,忽然,有个人朝门口招了招手…… 来者站在音响旁,也不知道是性格太好还是审美出大问题,朝着台上连吹几声口哨。 尤扬没认出金惠媛,只知道他得到了正向反馈,朝热心观众抛了个媚眼,唱得更加起劲: “站在这里, 只有一个问题: 向阳花——如果你只生长在黑暗下, 向阳花—— 你会不会害怕?” 礼貌性地喝罢了彩,金惠媛蹦蹦跳跳地跑到金端成那桌,挤着一个谁坐下,在对方的抱怨声中小打了一架。 接下来是别人家乐队的表演时间,向阳花乐队的遗孤收拾好了回到卡座。刚刚大受鼓舞,尤扬兴奋得浑身打颤:“你听到了吗,这世上还有懂得欣赏的人!” 殷莘也找到了最直观的装聋办法:“你说什么!” 耳朵被洗涤过后,银霁感慨着造化弄人:“尤扬……到底是怎么走上摇滚这条路的,幼儿园在桌子上唱的还是 super star……” “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尤扬翻她一眼,又一次在没必要的地方展示出记忆力。 “呃,人脑会定期进行碎片整理,死去的记忆有时候会攻击我。” 尤扬哼声,高贵冷艳地虚弹她一指。 “这个送给你。”银霁向每年只能登基几分钟的女王递上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手磨拨片,上面有三个孔,用一个会漏水的塑料瓶盖制成。 尤扬上手掰了下:“你在哪买的?造型是挺特别,就是材料太软了,根本拨不动弦。” “我不懂电声乐队,只是图个纪念意义罢了。” 小田眼巴巴地伸出手:“不要给我。” “你想得美!我要把它放在琴袋里辟邪,以后走夜路都不会害怕了。”尤扬赶紧把拨片揣进口袋里。 “小气吧啦的……哎,银霁,你以后有没有空来弹键盘?快来解放我的双手吧,这样我就能去打鼓了。” “你想得美!!”尤扬青面獠牙地重复了一遍。 防止两个人吵个没完,银霁偏头指着对面:“金端成为什么在这?” 尤扬回头瞅了一眼,不怕死地发出嗤笑:“‘夜仕’老板是吧,还不死心呢,他也想得美!” 小田注释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他们还是想挖明姐过去。” “别去。”银霁斩钉截铁道。 “当然。我们可不会答应。”小田享受着这个心照不宣的时刻,露出了暧昧的笑。 殷莘看看他们俩,轻咳一声,用手指戳戳尤扬:“关于你提到的那个早恋的问题——” “对,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尤扬却还沉浸在自己高昂的情绪里,“你知道我初三为什么要加入足球队吗?因为当时有个男生说想追银霁,我跟他不打不相识……你们看我多讲义气!” 殷莘无奈道:“你这个义气讲得好曲折啊。” 面对银霁审视的目光,尤扬眼神躲闪:“那、那是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嗨呀真是遗憾,除了遗憾还是遗憾……银霁!” 最后他可以说是发出了一个怒音,金惠媛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尤扬赶忙捂住嘴,趴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银霁,仿佛在成功“上位”后,又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时机:“都转到一个班上了,你的恋爱脑长出来了吗?真的不想再考虑一下他吗?虽然人学习不如你,脾气也怪,但他是……有些真情在的!我亲眼所见,你走了之后,他哭得可伤心了。” 银霁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副惨状,无情无义地一摊手:“他天生爱哭,我有什么办法?” “唉。他确实是个敏感怪……” 殷莘听过尤扬的新外号,拊掌道:“五十步笑百步,矫情鬼笑敏感怪。” “别打岔,我要好好控诉一下你这个银霁——你要转学,怎么也不提前跟人说一声?有一次学前班的烦人精说:‘你在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还跟人打了一架呢!” “当然是故意不通知的,我就喜欢看人哭。”在他们面前,银霁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地展现坏心眼子了。中班时的她也没有恶意,只是被粘得有点烦了,必须给没有边界感的家伙一点教训才是,“你说打架是几时的事?过了个周末他就收到我的手写卡了啊。” 尤扬愣住:“什么手写卡?他找你找了整整一个学期,就连他姥爷都说你再也不想跟他玩了,所以才要逃跑的……虽然我觉得这就是真相但……简直就是致命打击,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小朋友!希望我以后不要变成这种坏姥爷。哦,最后还是老师给他编故事说你去了天宫,天上一天地上十年,十年后银霁就会回来找他,他才不哭了。” 手中的可乐罐瘪下去一块。“坏姥爷”事出有因,不用碎片整理也能马上调用出来,直到现在银霁还记得、只有现在银霁才能给这段记忆赋予意义——当她把祝福卡片交到妈妈手上、嘱咐“一定要看着楼爷爷装进包里啊!”的时候,妈妈的笑容很淡、很淡,比今早目送她出门的那个笑容还要淡。 明明颜控王子的故事已经暗示过很多遍了,她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本以为受害者的致命伤是心脏上的枪口,而她只是在别人开枪时没有出言提醒,重返犯罪现场时才知道,原来,他根本就是被她凌迟处死的。 简直烂透了。 年代遗留问题 升到中班,楼冠京的特训初见成效,敢敢总算分清了人称代词,也开始相信对面的人看不到正对着自己的那面纸了。 为了摆脱混沌状态,他的新任务是学会用明确而具体的词汇去描述东西。在这项特训开始之前,同样的物体,他每天都有新称呼,譬如暖水瓶的木塞,第一天是“一块梯形又圆的木头”,第二天是“不让倒水、堵住的东西”,第三天是“好烫,你们别去拔”。嘴巴勤快、脑袋就懒了,而楼冠京——十年后的银霁认为——的终极目标是把儿子培养成人狠话少的高智商酷盖,废话全都留在童年说完。如果楼女士乐意在这个人间多待几年,说不定还真能栽培出高攻高防的钢铁炮台呢!当前这个接触不良、若隐若现的帅哥人格在元皓牗的体内就会获得更加稳定的电压,以及言情作者更多的青睐,韩笑也不需要用疼痛文字填满她的青春了,抬头一看便是风景。 和孩子关系好是一方面,楼冠京本人就有三言两语把人彻底说服的本事。有一次,家长们打听到幼儿园集体接种的疫苗是最新研发的,都不乐意让孩子冒这个险。放学后,楼冠京把父亲的小同事、银霁的妈妈单拎出来,叫到走廊上去谈话……银霁眼皮都没眨到第二下,就看到旁边围着的一圈家长纷纷点头,第二天,全班都上交了接种同意书。你看,但凡楼女士多留恋人间一点,能帮银霁这个混沌的小辈省下多少事啊! 吃完了午饭,敢敢指着墙上的贴画一一介绍:“你看,这是消防员、这是卡车司机、这是小猫咪、这是……一块嚼过的口香糖。” 大家早就习惯了在敢敢的废话里吃午饭,银霁耳朵上的茧最厚,受到的折磨自然不能跟别人比,又挣脱不了他的钳制,举起另一只自由的手,狠戳那个认真的脸蛋子一下:“这是白痴。” “我是白痴。”敢敢坦然接受他的标签,礼尚往来地戳回去:“这是一剂。” 通常情况下,烦不胜烦的银霁会想方设法钻回人的丛林——比如掏出口袋里的死天牛,扔进这个点读机的毛衣里。而敢敢也并不总是站直了任人欺负,逼急了竟也会还手的,只不过,还是银霁技高一筹,在他出招的前一秒,抓住一个路过的老师告状……这不是重点。反正大家都喜欢跟敢敢玩,她走了,还有68个人愿意听他讲废话,讲到他累趴下为止,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捡到天牛尸体的三天前,银霁已经得知了要搬家的消息。一想到即将摆脱身边这个缠人精,她的心情就很平静,尤其在这最后一天,虽然习惯性地在口袋里藏好了秘密武器,但半天下来,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敢敢正忙着限制自己奔逸的想象力,不懂得思考太远的前因后果,看到银霁愿意让他抓着这么久,还以为他的某些努力总算取得了进展,高兴得忘乎所以,乃至午睡时找错了床铺,把已经躺在上面的小朋友压得吱哇乱叫。 好不容易被老师逮回男生区,敢敢已经困到不行了,还要努力睁着眼睛和站在一旁的银霁说话。 “我们下午去爬毛毛虫吧?” “可以啊。” 毛毛虫管道是小小孩有资格接触的另一项游乐设备,不像轮胎秋千一样需要抢位置,但银霁也不喜欢在里面玩,因为爬来爬去时,总有很着急的人在后面推她屁股。 所以敢敢就有些怀疑人生:“一剂,你今天真开心,是不是过生日啊?” “不是。我的生日在寒假。” 十一月时,敢敢抱了个巨大的蛋糕来班里过生日。为给儿子捧场,元勋还请来了KxC的吉祥物奇奇,难得有如此风光的小寿星,大家都允许他在吹蜡烛前闭着眼睛许下一长串愿望,等老师忍不住提醒:“许100个就够啦!”,他已经站着睡着了。 小朋友的生物钟总是很规律,敢敢忘了问银霁为什么不去睡觉,得到一句许诺,满意地闭起了眼睛,再想继续聊天,发出的声音已如梦呓:“等你过生日,可以找我妈妈要一座海岛,上面有大猩猩、椰子树,没有寒假……” “废话真多,等你起来再说。” “哦哦,好——。” 中午,父母会来接走银霁,带她去向新家、新学校、新生活。在此之前,银霁一直待在敢敢的床边,冷眼看着嫩绿色被子下面的起伏越来越均匀。十年后回想起来,原来她是从这里悟到打蛇要打七寸的,而那时只是隐隐觉得,如果想把元皓牗弄哭,等他醒来之后发现银霁不见了,效果一定比发现虫子要好得多。 离开的那天临近学期末,银霁跨过睡着的孩子们,收拾好书包,静悄悄地来到校门口。跨上妈妈的小电驴,最后一次望向斑斑驳驳的校门时,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这么说来,在短短十七年中,元皓牗总是在下雪时失去点什么。先是一剂因讨厌他而逃去了天宫,然后是妈妈出了趟没有返航的差,今年——是头发。 是的,样本虽然不够,框架上呈现一种动态向上的趋势……还有转机,还能弥补。 *** 结束了家庭聚餐,爸爸单位里临时有点事,于是由妈妈开车,载着酒足饭饱的银霁先回家。 为了让她们家小乖吃上啤酒鸭腿,大婶特地留了半只鸭子,等到晚上才烧。银礼承的期末成绩似乎超出了预期,补课老师是妈妈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又一次在琐碎的日常中感受到沉甸甸的爱意,银霁舍不得用冷硬的态度对待妈妈。 虽然两年前就拿到了驾照,正式上路之前,妈妈总是有点紧张。不过,在银霁搬出去独居的这小半年,她没少开着车去东边更大的菜市场买菜,所以银霁的硬心肠体现在,过早识破了妈妈的碎碎念其实是在撒娇,又在她最需要副驾驶上有人的时候,沉默着拉开了后座的门。 ——又因为不想被彻底看穿心思,鸡贼地打开抱枕毯盖在腿上,用拙劣的演技表现了一番“冷得你儿直筛糠”。 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妈妈停下了碎碎念,把空调打高了一度。 车灯熄灭了。借着仪表盘的光,银霁从车窗上观摩着自己的发型——海胆的确下市了,仅有一根支棱的呆毛硕果仅存。 不肯服从园丁管理的又岂止她的良心?为了这根桀骜不驯的毛发,银霁愿意拨快人生的时钟,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单刀直入道:“妈妈,你是不是讨厌元皓牗?” 后视镜中,妈妈表情不变,语气也保持着闲聊时的愉悦:“嗯?为什么这么问?” 不……她的瞳孔连一微米的偏移都没有。是银霁说得还不够直接吗? “我转学之后写给元皓牗的卡片,你收到哪去啦?” “找不到了。” 回答得真快啊。 “不,你找到了。” 仪表盘的冷光源反打在后视镜上,银霁逼自己盯住那双永远盈满了温柔与包容的眼睛,它是深褐色的,解释了银霁眼底色彩的来源。在万物起源的凝视下,她感受到自己在创生者面前的孱弱;当她尝试逾越界限的时候,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反抗着重力,死死拉扯着她——无论如何,语气都无法冷到让对方直面事情的严重性。 可是……关乎过去,关乎未来,这件事对她很重要,即便注定是败局,银霁也要说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妈妈,我很生气,你不应该替我做决定。如果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就原谅你。” 蝴蝶效应 妈妈轻打方向盘,转过一个接近锐角的弯。换做任何一个男司机,乘客若没做好心理准备,铁定要被猛烈的惯性扭转内脏,伴着前方对城市规划者的辱骂声。可不敢说,用户体验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呀,反正他们做什么都对。 在这样细致的照顾之下,十六年来,银霁第一次对母亲大人使用了道德审判,即使明确的开价紧随其后,也很难不让一个毫无经验的人陷入做什么都错的境地里。 受到良心的煎熬,做小辈的斟酌着字句,试图再留出一些余地。可妈妈从难度较高的驾驶操作中收回注意力,轻快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应声道:“好,回家就还给你。” ——承诺来得如此之快,而自己提的条件简直不像个条件,银霁的心绞痛又加重了一分。 妈妈像是根本不在意刚才的气氛,只想把母女间的每一次谈话都变成愉快的闲聊:“怎么,元皓牗讲你怪话了?还是欺负你了?” “没有,反倒是我一直在欺负他。” “这还差不多。” “……”银霁揉了揉眉心,跳进妈妈的陷阱里可就别想再出来了。 不,就算在对方的逻辑中,也能找到刁钻的转角。“欺负人这件事……不受限制的话,量变引起质变,就会转化成伤害。我还不是怕被人记仇!”银霁打着自己的方向盘,越说越上道:“你知道元皓牗现在长多高吗?要是被他记了仇,还有我的好果子吃?” 妈妈淡然一笑:“真有这么一天,你爸妈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比较省事。” “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么防的。你知道‘五月花’号登陆后,一张印第安人的头皮值多少钱吗?” 笑人掉凳者人恒笑之,银霁差点从后座上摔下来:“妈?!你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 “太地狱了……” 敲着心里的木鱼,银霁大体上明白了妈妈对元皓牗的头皮有什么看法……这还不如不明白……心绞痛一下子转移到了脑仁里。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放任心里的恶意无限滋长。”她也想不到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有一天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无法挽回,我也觉得应该及时止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呃,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行了,怎么学得跟你爹一样满肚子酸腐?”妈妈难得语气不耐地打断了她,“我们家靠着你元叔叔打了翻身仗是不错,而且是我怂恿你爸爸去搭上线的,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家都是他们的打工仔,你也不需要在那谁面前抬不起头来,明白?” 银霁当然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时结巴起来:“不是的,妈妈,你误会了……我、我对元皓牗一直都挺坏的,而且无意之中——无意之中——” 好的,找到突破口了,就是这个“无意之中”。 “我上初中的时候,无意之中劝一个练长跑的女生去打篮球联赛,过了两三年,她已经快要打进国家队了。” 为了让对方理解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她不惜说得夸张一些,可妈妈根本油盐不进:“那也是她自己先有天赋才能走上这条路。” “哎呀我的意思是——”银霁也不想显得这么急躁,“你知道蝴蝶效应吗?很多时候,我以为的一次小小的欺负,在别人心里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明明有机会去擦除掉,却要不停地强化它,万一将来他变成了什么变态杀人狂,是不是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妈妈,你不想让我变成一个危害社会的霸凌者,对吧?” 妈妈发出“呵”的一声轻笑,没有继续辩论下去。可原告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对孩子做出了让步。 银霁也开始觉得没劲,萎靡地抛出了后续的所有论点:“还有,我觉得不用总是对人防备心那么重,比如我前桌有个女生,刚好喜欢我最讨厌的一个男生,为了不让这个女生陷入两难,我强忍着没跟那个男的撕破脸,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终于忍不住要揭穿他的罪行时,这个女生帮了我最大的忙。” 妈妈浅浅“嗯”了一声,关注着交通信号灯,轻缓地踩下了刹车。 借着几乎不存在的惯性,银霁站起身,趴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生硬地开始上价值:“我这辈子当不了什么大圣人,可是至少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你觉得呢?” 妈妈横她一眼:“你才几岁,扯什么这辈子哟。” “我人生中的第二个十年都快过完了,现在不扯,那就是毫无起跑线意识。” “怎么了,妈妈不鸡娃,你鸡你自己?” “嘿嘿……严肃点!总之,伤害过去的朋友就是否定我自己的一部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这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吗!” 妈妈犀利地看看后视镜:“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银霁干笑着翻过了这一页。 既然打开了坦诚的大门,她也不想再反复润饰一些谎言:“妈妈,其实我……我今天上午去了370。” 听到这个,妈妈却像是毫不意外似的:“哦,去干什么了?” “给我初中同学接风……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篮球运动员。” 银霁暗自叹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妈妈的眼睛。 “喝酒了?” “没啊,喝的可乐,我讨厌酒味。” “她还挺照顾你呢。” “是的。其实,初中有一次我跟她出去玩,还被你逮到了——” “哪一次?” “就是你去做美容那天,不是还看到我在马路对面牵着她吗……我买了教辅没直接回家,我是去玩桌游了。”桌游没玩上的原因还是瞒着点吧,妈妈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 “哦,那个短头发同学?” “对……她现在头发比我还长。” “一定要在路口告诉我这些吗?” “呃……” 红灯变成了黄灯,银霁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嗫嚅了一会,只剩寄希望于唤起一些共情:“姥姥是不是从来不让你和阿姨留长发?我看过以前的照片,都按女排标准来……” 还没观察到反应,妈妈靠边停车了。车门不轻不重地被带上,银霁忐忑地等待着,竟没有勇气望向车窗外。过了两分钟,一串糖葫芦出现在她眼前。 “难得这么晚还有青提夹砂糖橘的,总算赶上一回。” 糖葫芦很甜,甜到银霁心里发酸。 “妈妈,今年你回家看姥姥的时候,也带上我吧。”考虑到特殊情况,她也有对策:“等期末成绩单出来再去。” 后视镜里,妈妈眼中带了真实的笑意:“行啊。” *** 到家后,十年前的手写卡物归原主。 银霁知道妈妈的习惯,与汰旧换新衣物的速度正相反,她这里永远保存着女儿成长的点点滴滴:幼儿园的习字本、小学的奖状、第一次做的叶脉书签……像这张泛黄的手写卡,不考虑它的用途,上面留下来的东西也可以证明书写者的某种进步——或许也有某种心理健康——而她定期整理东西又总是地毯式的,银霁才笃信她已经“找到了”。 被尤扬提醒之后,她只想起这张卡片上画着两只躲雨的小猫,对自己写了什么毫无印象,等实体拿到手上时,看到那个稚拙的字体,忍不住笑出了声。 中班时,银霁已经会写不少字了,同时,保有“一剂是最聪明的”这样的傲慢,能写汉字,她就不会轻易用拼音。然而就算是货真价实的神童,在笔都握不稳的年纪,看到“牗”字也会头疼。如果在称呼阶段就用拼音,苍天哦,简直相当于比赛刚开场就认输。其实她也可以写“敢敢”,但这样一来又不够正式,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上吧,把字典摊在旁边,一笔一划地照着画下了这个字。 所以这个生僻的“牗”字就像是开了一级标题加粗,一整篇内容都嵌入式环绕在它周围。铅笔是容易擦除的,碳又是非常稳定的,只要保存得当,十年过去,字迹就像刚写下时一样清晰。 “元皓牗:”——冒号前的三个字逐级放大,料想看到这里的人一定觉得耳边有个喇叭被旋开了,“我马上就要搬家了。”——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小朋友考虑不到收信人的时差,只会用现在时和将来时。“我也要转到新的幼儿园了。”——一看就知道“园”最开始写成了“元”,那个框框加得很突兀,差点把上一行的字也盖住。“幼儿园的地址是:”写完了新地址,右上方的空白处又加了一串邮政编码,暗示他可以写信,打电话……打电话就算了,他的废话只有写字才能控制住,因为他会写的字实在不多,十年前的银霁如此打着小算盘。“新家的地址是:”因为A市不止一个x光小区,银霁在精确到门牌号的同时,还特地打括号说“(江北的,不在X城区)”,走错门是很可怕的,谁知道门后面有没有吃小孩的怪物呢!这一段的最后一句是“你可以来我家喝茶。”银霁就是看到这里笑出声的。什么东西啊,领导批示吗! 就连十年前的银霁都觉得语气实在冷冰冰,在床上辗转反侧小半宿,终于忍不住掀被子起来,在卡片的最下面、挤着落款“你的朋友:银霁”补了一句:“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好歹给卡片留下了一些微末的人情味。 ——第二个“天”还是迭字简写,她看爸爸总这么写,就学起来了,好像这样一来就显得很成熟似的。 在小孩眼中,三天的反省期足够另一个小孩大彻大悟、痛改前非。预想中,敢敢收到这张卡片,当场擦干眼泪,说声“切!”,下一个周末,就会由楼冠京领着来银霁的新家做客。 楼冠京总是很忙,所以更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楼爷爷来江北观摩学习,带着百无聊赖的敢敢,敢敢东逛西逛,跑到新幼儿园的门口,隔着铁栏杆又蹦又跳,挥舞着胳膊喊:“一剂!出来玩!”这就是转学后的银霁每天下午盼望着的事,即便新幼儿园的游乐设备向全体小孩开放。 至此,这张手写卡还算不得真正地物归原主。银霁看看手机,寒假第一天即将结束,她发出去的寒暄仍旧没有得到回复。至于群里呢,韩笑的寻人活动大概是在手机被军事基地没收后停止的,黎万树心更大,只要相信他明天早上不会在长江里发现一具发小的浮尸,就心安理得地投入了上钻石大业。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银霁打开房间门,探出头:“爸爸,你们明晚的老同学聚餐是在xx一品吗?” 爸爸正要起身倒掉泡脚水,听女儿这么问,端着盆子走到她门口:“怎么,你也想去?” 银霁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好久没吃淮扬菜了,你们点三套鸭我就去。” “当然会点,三套鸭现做现吃最美!”爸爸面露欣喜,“哟,为了三套鸭,你都愿意跟我去饭局啦?” 银霁曾明确地表示过,因为不爱说场面话,又不喜欢酒鬼身上的气味,饭局是她最讨厌的场所,于是从小到大,除了避无可避的家庭聚餐,她跟父母去过的饭局屈指可数,而今天主动表明参加意愿,可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喜得爸爸走路都打漂:“好好好,除了三套鸭还想吃什么?我打电话叫你元叔叔安排!”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什么贵客!” “你怎么不是贵客呢?你——” “我就是个蹭饭的,元叔叔多忙啊,他也有好多亲戚要走,何必麻烦人家?” “麻烦”是制止爸爸拨号的关键词。当个不速之客才是最好的,毕竟,银霁想要的那盘菜提前预订不了,只能现场去点。 看人下菜碟 次日,A市知名淮扬菜馆xx一品,顶层包间“高邮会”。 银霁的妈妈从十二月中旬就开始准备一家子的过年新衣了,今年她“不小心抽到了大额优惠券”,光是大衣就给崽准备了七件之多。今天天气稍有回暖,加上室内空调应该会很强劲,出门前,妈妈以雾霾蓝的羊绒大衣为主题,给银霁精心搭配了浅咖色针织衫以及饱和度更低的同色系围巾,蓝白格的绒线贝雷帽一戴,“头发剪坏了也看不出来——不不不,那都是过去式了,这不都长好了——你爸又在下面催,出发吧!” 参加聚餐的不仅仅是元勋的老同学,包厢里的圆桌很大,对面几位是新加入的合伙人及其家眷,在外面抽烟的则是刚从首都回来的投资顾问。说是顾问,其实就是以各种理由跟元勋混在一块的人,“谁都不如你元叔叔懂行,只是给这些兄弟挂个职位显得气派罢了”——爸爸小声介绍着。隔着硕大的转盘,先到场的几家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谈话内容亲热至极,连孩子的八字都问到了,就是不肯挪动屁股和对方坐近些。 银霁逐渐开始感到无聊,又不好意思在餐桌上拿手机出来玩,磨洋工式地剥花生、搓掉花生皮,脸都快要笑僵了。 挨了一会,又有几位老熟人叔叔阿姨推门进来,个个都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不好意思啊,他们今天下定决心要享受淮扬一日,从上午到下午都在洗浴中心里水包皮,差点忘了聚餐的时间。 这些人差不多是看着银霁长大的,一发现角落里的这位稀客,俱有惊喜之色,又是上去拍头捏脸,又是夸发型“很洋气”,问到期末成绩时,被小圈子里的爸爸提醒“说好的见面不跟孩子提这个呢!”,银霁也跟着赔笑、装憨,妈妈则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朗声道:“就正常发挥吧,全班第一。” 于是,有几个在场的小朋友无端挨了一顿cei。向来宽以待儿严于律人的妈妈置若罔闻,泰然地坐回原位,小口啜饮着碧螺春。 第三批到的是元勋的老朋友们,爸爸椅子还没坐热,又得站起来跟人热络地聊几句天。 问起攒局人的姗姗来迟,这个大眼袋伯伯知道的内情是:“他弄孩子,晚点到。” 大少爷已经过了需要“弄”的年龄段,伯伯说的多半是要么在补课、要么在补课路上的二少爷。水包皮批次有一个泼辣的阿姨,听到这个,啧嘴道:“谁家没孩子,属他最麻烦!不管他了,叫服务员先上菜!” 精致小菜次第上桌,阿姨们照顾小辈,让银霁先吃冷盘。爸爸也担心着自家闺女的用餐体验:“三套鸭这样的硬菜得等人来齐了再上,你先垫垫。” 银霁多懂事一孩子,慌忙摆摆手,有一颗没一颗地消耗着刚才那碗手搓花生米。 这个尴尬的阶段没有持续太久,冷盘快要见底时,坐在靠墙一端的客人便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声源靠近,餐盘都微微震动起来,什么事情这么值得高兴啊?推门而入的元勋揭晓了答案——原来是对着电话那头的场面笑,挂断后就戛然而止了。 一大桌人都站起身来迎接,元勋挥舞着手臂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先吃菜,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那支价值不菲的定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元勋又要接电话,又要替妻儿把门拉得更大,还要用肢体语言指挥他们去哪个位置坐好,一阵忙乱后,自己回到了走廊上,换做他的家属走进包间。 倒是巧了,这位久仰大名的邹阿姨穿着雾霾蓝的毛衣,手臂上挂着件卡其色大衣,可以说是把银霁这身行头从里到外颠了个个儿。至于她小小年纪就被卷得哇哇哭的儿子呢,留着乖巧的西瓜太郎头,戴一副视力矫治眼镜,和随处可见的小学低年级生没什么两样,外貌与气质跟他哥不能说完全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邹阿姨快步走到专门留给她的主座侧,衣服都没挂稳,就要忙着张罗一整桌人,为缓和亲朋好友的佯怒,在起哄声中自罚一杯白酒,笑声的爽朗程度不输给丈夫,一时把席间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着才有功夫“弄孩子”,那双纹过的秀眉一竖:“辰辰,愣着干什么,快叫人!” 转盘对面,银霁向爸爸问到了“辰”是哪个字,心想着,这小孩的大名不会叫元皓辰吧? 辰辰正向隔壁的阿姨讨手机玩,被他妈逮个正着,于是带着大名挨了骂:“元皓辰,还要老子说几遍,眼睛不要了是吧!” 还真是。殖民者是这样的,尽会拾人牙慧,下些流于表面的功夫。 妈妈正被泼辣阿姨她们拉着聊麻将的事,银霁又扯了扯爸爸的袖子:“元皓辰今年多大啊?” “我算算啊——有个六七岁了吧。” 可以的,六七岁。楼冠京女士是在元皓牗九岁到十岁那年走的,元皓牗今年十六七岁,那么对面那颗从姓名到外貌再到智商都泯然于众人的受精卵又是在哪个关头着床的?答案不言而喻。 正巧,任务是把每个人都照顾到的女主人向银霁一家投来了热切的目光。 “哎哟,老银,这就是你姑娘?长得这么秀气,一看就是聪明孩子,以后多带出来玩一玩嘛!” 银杰鹰正习惯性地“哪里哪里”着,他人见人夸的小棉袄端着饮料,“腾”地站起身来。 “邹阿姨,您真厉害!我要代表全家敬您一杯。” 说完了生硬的祝酒词,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银霁将杯中椰奶一口饮尽,还给一桌看过来的人展示了杯底。一旁的泼辣阿姨哪里晓得其中机巧,一看有哄可起,拍着手大笑起来:“我的天,春婷,孩子跟你‘我干了你随意’呢,你还不赶快表示表示?” 邹春婷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点也不在乎小辈的冒犯,应声斟足了一杯酒,还是银杰鹰站起来连声制止“没开席呢别先把自己灌醉了”——在那之前丢给女儿一个责怪的眼神——后,这位女将浅干了小半杯,赢来性价比极高的满堂彩。 过去,就算是揪着银霁的衣领逼她敬酒,她都是推三阻四的,今天能有这种表现,银杰鹰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惊喜——几秒后,他选择了后者,拍着女儿低声夸了几句。 邹春婷似是不胜酒力,两颊飞上了红云,但她对稀客的采访还没有结束:“说什么阿姨厉害,小银霁才是真的厉害!你跟我们敢敢在一个班对吧,听说期末考试历史跟物理都是满分?” 说着,她的眉毛又挑了起来,转头数落儿子,“元皓辰,你也听听,多向姐姐学习,听见没!” 元皓辰包了一嘴的狮子头,仰起小脸承受了这场无妄之灾,他妈妈却又丢开他,回身对银霁的妈妈露出笑脸:“你们打算让孩子选文还是选理啊?” ——这个比翻书还快的变脸速度,老话说得对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她自己的兴趣吧。”妈妈淡定地接话,以为这一趴就这么过去了,邹春婷像是酒精上头,迷瞪着眼睛刨根问底:“银霁,你说呢?” “我选历史。”银霁微笑着回答,“我对曹操这个历史人物很感兴趣,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的脸皮千古第一厚哇!董卓也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在汉献帝面前不做好,最后失了民心;曹操嘛,懂得伏低做小、曲意逢迎,别人都顾及着礼仪纲常、师出有名,就他敢觍个脸趁虚而入;再者,他头上本来还压着个家大业大的袁绍,等他把献帝搞到手,就能借着天子的名声任人唯亲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别人家里抬,乡里乡亲收拾东西入主汉室,说得不好听,他就是个捡漏的,捡漏也要懂得抓住时机啊!这本事,全天下独此一家,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阿姨您说,是不是很厉害?” 说到一半,银霁发现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刻毒。邹春婷也是在这时候走神的,根本没听懂来自“小孩”的恶意,耐心地等她说完,笑意不减半分:“这样啊!历史……嘶,千头万绪的,我这种笨瓜一个字也听不懂,还得是你们有天赋的去研究,一定要好好复兴传统文化呀!” 什么叫报应不爽,轮到银霁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宾主尽欢之间,走廊上的元勋结束了通话,迈着矫健的步伐回到座位上。大眼袋伯伯问他:“你们敢敢呢?” 元勋满脸不高兴:“他啊,紧俏得很,怎么可能来陪我们这群糟老头子嘛!” 另一个叔叔打趣道:“别是你故意厚此薄彼吧?” “你可别想反了,他还巴不得我少管他呢,一放寒假就昼夜颠倒,今天晚上又要出去玩什么剧本杀,天都快黑完了,还在家里睡不醒——” 蓦地,元勋和东西湖对岸的稀客对上了视线。 银霁朝满面红光的帝企鹅首领招招手,然后,亲眼看到一抹神秘的微笑爬上了他的鸟喙……不是,嘴角。 须臾间,元勋又拨出一个电话,这次没有去往走廊。人跟人的号召力是不一样的,当元勋讲电话时,一桌人都礼貌地放低了谈话音量,所以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哦,我知道!快点滚过来,还是顶楼包间,一桌人就等你了。什么为什么!银霁也在这。” 挂了电话,他朝服务员招招手:“加两个孩子爱吃的菜,准备上三套鸭。” 你看,点菜这事儿,还得是有经验的来。 孩子爱吃 所谓“孩子爱吃的菜”,在此地的约定俗成中,不管哪种菜系、什么档次,只要到A市来开馆子,菜单上永远都备着一道炸物拼盘——香酥藕条、炸鸡翅根、洋葱圈配三种以上的酱料碟,专门给不愿意多动脑子的点菜人减轻负担。 如果老板再通皮点,排骨藕汤也是应季提供的。元勋照顾自家的稀客,除了炸物拼盘外还另加了两个菜,借着“孩子爱吃”的名义浩浩荡荡地端上来,一整桌都看不到排骨藕汤的影子。 东西湖对岸,邹春婷又在假意批评她的宝贝儿子:“就算有你最爱的蟹粉狮子头,多少给别人留一点嘛!恨不得顿顿都给你做,还没吃腻呐!” 主座侧的侧座上坐着个富态阿姨,是元家兄弟的现任干妈,据说她老公是教育厅的高层。闻言,当干妈的一把护住泪汪汪的元皓辰:“你能跟正经大师傅比?孩子的舌头说了算!” 她嗓门大,银杰鹰听到了,向家人补充道:“说是啥啥的第十代传人,A市淮扬功夫菜第一人,小乖,你要的菜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银霁笑笑,控制自己不去追溯元勋把聚餐地点选到淮扬菜馆的原因。她要的菜么,八成还在计程车上搓着脸醒瞌睡呢。 暂时解除了危机,元皓辰从干妈壮实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不住地朝门口张望:“哥哥怎么还不来啊?” 和他隔着座位的同龄小女孩一听,双眼直发光:“辰辰辰辰,你刚刚说什么?是不是你的大哥哥要来了?” 元皓辰鸡啄米般点着头,语带骄傲:“是啊是啊!” 于是,每分钟抱怨一次“怎么还没来”的队伍逐渐壮大了。搞了半天,还在路上的这盘菜才是“孩子爱吃”的? 主座上的正经点菜人倒是一点不急,用酒杯敲敲转盘,朝银霁一家声如洪钟道:“老银,咱兄弟俩走一个?” 银杰鹰正帮邻座的小孩擦拭着弄洒的酒水,受到这个没有眼力见的邀请,手忙脚乱地举起酒杯,干掉杯底那点白酒。元勋见状,下了座,亲自为他重新满上,推让中又是一阵聒噪,银霁挪着凳子退远了些。 前面已经向大家介绍过,银家金字塔尖的女人实际上是妈妈,而她又是一位隐藏的大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难得有女儿陪伴,银杰鹰心里高兴,嘴上还在劝着别人,正式开席前,自己先喝得差不多了,一番推三阻四后,酒杯交到了妈妈手上。 即便妈妈没有参与这帮老友会的生意,元勋也为她准备了私人订制的祝酒词:“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呃,小龙啊,你是不知道,自打你的小银霁转到(18)班,我们敢敢的英语成绩,那可是一飞冲天!我可得跟你取取经了,到底怎么样才能培养出……” 在漫天飞舞的溢美之词中,银霁注意到他正在悄咪咪地给两件事赋予关联性,舌头都有点抡不圆,还觑着半醉的眼睛偷看着妈妈的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这个老……对不起,聪明大叔的意图:一旦乔小龙女士表现出开放的态度,他马上就会把贿赂银霁给自家儿子开小灶的事抖出来,因为保守秘密实在太苦,一旦有机会,成功人士便懂得清空他的杯子。 可元勋没等到这个机会。等他发挥完了,妈妈放下酒杯,嘴唇都没沾湿:“客气了。不过,家里总得有个开车的。” “哎呀,我帮你们叫代驾!春婷也喝了,过年嘛,高兴高兴!” 妈妈始终淡淡的,面容温和,拒意不改,元勋苦哈哈地自行干了一杯,还不肯轻言放弃,转身埋怨银杰鹰:“你不乐意陪我喝酒,跟我叙叙旧总可以吧!”说罢,回了一趟主座,吭哧吭哧地搬着凳子,插进了银家父女中间。 一时间,银霁的鼻子和耳朵都很不好受。正当两个老同学说到关键词“方老师”时,包厢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孩子们盼望了太久,刚看到一只白球鞋迈进来,便尖叫着爬下座位,围在门口蹦蹦跳跳,哇啦哇啦一顿吵。 还没进门就被群童淹没,元皓牗疑惑地“哎”了一声,糊里糊涂跟着蹦了一会儿,随手抄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屁股,两只手架在人咯吱窝底下转了几圈——这样的失重游戏是非常值得排队的,孩子们的笑声奏响了新年的序曲,局部音量没被投诉完全是因为楼下的人脾气好;包厢另一边上演着拥立山大王的戏码,跟甫一进门就给无辜儿童招来祸端的那位卷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席间,大人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到这一幕,元勋哈哈一笑:“无缘无故招孩子喜欢,跟他妈一模一样。” 他也配脱敏?银霁努力忍着不要冷笑出声,泼辣阿姨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元皓牗道:“哟,你也去水包皮啦?” 的确,明明是个绝望的圆寸,竟还能一路裹来一团水气,在穿搭上倒是随便些,珠灰的哑光长羽绒袄敞开着,内搭白色薄毛衣和浅灰色棉质哈伦裤,显得非常居家,给人一种抓起什么穿什么、完全没功夫打扮的错觉。 因为客人的出声,元皓牗不得不往这边瞥了一眼,视线不敢过多停留,匆匆略过银霁一家,把元皓辰往胳膊下一夹,在猴子猴孙们的簇拥下去主座和邹春婷打招呼了。 玩闹是一回事,跟一群孩子坐在一起吃饭可就是人间炼狱了,正是体贴到这一点,半边袖子沾着汤水的元勋跟负责送进三套鸭的服务员要了个新座椅,非常自然地起身回到主座上,顺手把清净的叙旧地和好脾气的领座老同学让给了儿子。 元皓牗在衣架那边磨蹭了一会,室内空调的确很强劲,他思前想后,还是脱了羽绒服,穿着白毛衣就来了,在餐桌上,一般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为“佯活着”。 于是等他坐下,银霁好心递上了一块餐巾,意思是可以当口水巾用,放白毛衣一条生路,而讲究人含糊地道了谢,双手接过餐巾铺在了大腿上,夹一筷子蘸了红酒酱的藕条,“咔嚓咔嚓”地埋头苦吃。 银杰鹰热情地拍了“每次见面都觉得你又长高了”的望天树几巴掌,不过是寒暄几句,元皓牗却像是想他想得不得了,丢下藕条,为了认真分析他的废话,调动肌肉极限把上半身90°扭向略带困惑的银叔叔,只留给银霁一个大白背,赶路的热气都没褪去,歹毒地用一整面人墙蒸着她。 银霁连喝几口冰椰奶都没能压制住燥热,忍不住提高嗓门:“妈妈,我们要不要换——” “你寒假作业写多少了?”元皓牗猛一回头,语气很自然,脸色却有点狼顾之相。 银霁稍感放松:“这不才两天吗,我一个字没动。” “连你都摆烂,那我更不想动了——乔阿姨好。”元皓牗挂上营业微笑朝乔小龙打招呼,一看对方杯子快空了,急忙起身去拿饮料。 路过元皓辰,他眼巴巴地唤着哥哥:“和我坐一起嘛!” 元皓牗连连摇头,脚步不停,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瓶新开的芒果汁,而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奖杯。 泼辣阿姨探头问:“哦对,你们孩子在一个班?” “嗯。” “真是巧了。”泼辣阿姨喝的是红酒,酒量却不太行,一个上头,张口就来:“我说,你们两家认识这么久了,结个亲家也不错——” “尝尝这个,清口的。”乔小龙皮笑肉不笑地给她夹了一大筷子油菜。 盘 最开始夹进碗里的那几根藕条被元皓牗细嚼慢咽了很久很久,按理说,讨厌的辣椒粉里面好歹裹着爱吃的食材,可他表现得跟上刑差不多,第十代传人大师傅看见这一幕,只怕会当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技巧生疏的腮帮子就在银霁太阳穴边,其余人坐得远,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新送来的硬菜上。揭开三套鸭的盖子,大眼袋伯伯率先凑上去使用扇闻法,而那位爱打趣的右护法又说: “老元是不是忘了流程啊?” 元勋了然,举着酒杯站起来,向全桌人说了一通祝酒词。掌声中,时间一拖再拖,银杰鹰忘了女儿已被外人隔开,习惯性地戳戳身边人:“别急别急,好东西经得起等——呃,是你,藕条……的味道也挺好的。” 元皓牗咽下嘴里的东西,朝着他尬笑。 主席上,元勋一手一根筷子:“直接拆?” “拆拆拆!” 正宗三套鸭的做法是家鸭套野鸭、野鸭套乳鸽,每拆开一层,汤的味道都会有变化,而在座的食客们对常见的家鸭汤早已失去了兴趣,流程可以随着食材价格通融通融。 两名高中生各自分到一碗汤,银霁提醒:“你得咂七下。” 元皓牗点点头,抿了一口,被烫地说出九个“咂”字。 “撤回撤回。AZAZ。”他一边倒抽冷气,一边字正腔圆地念着字母。 “倒着说可以撤回?” “不能吗?” “能,你的舌头你说了算。”如果起泡也能用大脑控制的话。 缩在一角交头接耳的近成年人引起了已成年人的兴趣,或许悬而未决之美总是很迷人,即便他们力求低调,各平台记者的话筒也逐渐靠近。 这一地区女宾居多,没有向未成年人劝酒,引起话题的方式也很客气,比如的打头那个阿姨就这么安慰元皓牗:“二中确实和附中没法比,不过也是好学校了,去年上线率不是排第二吗?附中嘛,牛人太多,每年直升名额就那么点,如果谁都能上,那还有什么含金量?” 她的同伴给她满上红酒,润饰道:“个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能松懈啊!” 不管以什么形式,阿姨的目的都是表达善意,许是出于天然的舐犊之情,对元皓牗的近死者属性多一份心疼吧。这么想着,银霁看向主座,元勋刚剥好一只虾,作势丢进元皓辰大张的嘴里,临到关头又缩回去,元皓辰咬了个空,下了座位又气又笑地打爸爸。 记者招待会这边,下一个问题是:同学们将来想学什么专业?为了强化摆烂人设,元皓牗的回答很官方:“那得看什么专业愿意录我咯。”大眼袋伯伯有些不满地看过来,他会叫“敢敢”这个乳名,大概率跟元勋是老相识,对正经世侄的要求自然高一些:“不如学金融,将来伯伯带你玩投行。” 一听这个,银霁那点微末的心疼便荡然无存了。就算是近死者,企业家父亲能提供的人脉资源也不是开玩笑的——有那闲工夫,不如先替自己想想如何抵抗免费师范的诱惑吧,虽然诱惑不到她本人,但能把自家亲戚的怒火诱出来呀。 是她一叶障目了,这个装可怜的明明就广受男女老少欢迎,干嘛赖在家里不参加爸爸主办的饭局呢?暂时认为他是和银霁一样讨厌酒味和吵闹,如果换做乱世枭雄曹孟德,显然不会想得这么简单。 刚才,银杰鹰给银霁和元皓牗盛完了汤,汤碗很烫,孩子的手上还没什么茧——就是有茧也集中在写字的手指上了——薄薄一层瓷哪里护得住,于是,银霁那碗汤是妈妈替她接的。乔小龙一时没端稳,指甲壳浸在汤里,她自己没注意到,但银霁一定不会嫌弃她,换做任何一个人出这纰漏,这碗汤是一口也没法喝了;而元皓牗被安排在这个座位,必须感谢别人家的长辈越过边界的关照,即使被烫得恨不得丢开汤碗,也要讲礼貌地喝光指甲壳泡澡水,银霁想,差别就在这里。 泼辣阿姨被红酒熏得双眼发直,盯着东西湖对岸看了一会,灵光又是一闪:“春婷确实像个曹操哈哈哈!” 乔小龙莞尔道:“怎么讲?” “你看她对——” 蓦地,泼辣阿姨止住话头,似是觉出哪里不对,用古怪的目光扫了银霁一眼。 银霁假装没看到,菜这么好吃,她要专心吃。的确,曾经的她很少在大人聚集的场合上这样讲话,不过,在一个神奇的班级度过了抓马的一学期,她初步了解到哪种活法更适合自己,目前已经是食髓知味了。不如从今天开始,一步一步让大家认识金暴雪……这是不可能的,好端端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她只不过是解出了一道简单的减法题,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就是很后悔,下次再也不敢了,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乔小龙的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你在想什么?孩子哪有这么多心思?” 泼辣阿姨的大部分判断力都被酒精带走了,非常认可她的理所当然。 银霁也停了筷子。她隐隐有种感觉,妈妈完全听懂了她那时的弦外之音,可反应很淡定,半点责怪之意都没有。 尝试分析原因,难道妈妈也是楼冠京隐藏的拥护者?如过是这样,她对楼冠京唯一血脉的态度又怎么解释?理由总不能和江月年一样吧? 不对,银霁越想越觉得心惊。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她之前,有人先一步认识金暴雪了? 想来这才是最合理的,银霁五岁那年,还没有给躯壳里的魔女取大名呢。 元勋弄完孩子,终于舍得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客人们了:“说什么这么开心?” 泼辣阿姨开朗道:“在说你们跟小龙结亲家的事!你看,俩孩子多有缘分啊,父母互相认识,又在一个班……” 一坨洋葱圈的蘸酱飞向了白毛衣——被银霁徒手接住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行动会比反应快,和元皓牗惊诧地对视一眼,龇牙咧嘴地拿纸巾擦掉。 元勋哈哈大笑,敲敲转盘和她隔空干杯:“得了吧你,早先跟琳子结亲家也是你怂恿的,怎么,自家孩子还不够你盘啊?” 泼辣阿姨的丈夫深感羞赧:“别管她,喝两杯就飘了。” 要不是隔着两个人,元皓牗毛茸茸的白肩膀现在已经被拍裂了:“哎呀,你们是不急,这么帅一小伙儿,一定得安排妥了,最好是就近找一个,否则他跟外地人跑了,到时候你再想他,上哪哭去呀?” 她说的也在理,一整桌担忧的目光投向了这位黄花大闺男。元皓牗浑身刺挠,又不敢看另一位当事人,频频向父亲发射求救电波。元勋理解了意图,却用错了方式:“帅什么,你们是不知道——但小银霁肯定知道——这个傻帽不是被选进校国旗班了吗,有一天早上在下雨,他去升旗的时候——” 又一滴油星子飞向了白毛衣,好在餐巾已经恢复了口水巾的功能。元皓牗瞬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想要制止,却是鞭长莫及。 在元皓辰绝望的视线中,银霁事不关己地抢走了最后一个狮子头——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才是他那倒霉哥哥不想参加饭局的根本原因。 听完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尊严的悲惨故事,连乔小龙都不禁露出了笑意。虽然其他人的反应更大,在震天响的笑声中,元勋却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奉行“我就点那不举手的”原则,指着她问:“小龙,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缺根筋?” “雨天地滑,不能全怪他。”这是句公道话,成功地让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吃饭和自己笑话自己都是元皓牗不喜欢的活动,但礼貌教的一条教义就是饭局上不能让嘴巴空着,所以他也在笑。很好,银霁又忍不住觉得他可怜了。 元勋很满意大家的反应,脸颊涨得血红,扯着他的右护法说:“这还算好了,你以为呢,他上初中的时候更荒唐……” 元皓牗彻底笑不出来了。 当爹的却是话锋一转:“这就不细讲了,因为他初二已经收心了嘛!给孩子留点颜面吧还是,喝酒喝酒!” 他也知道哦。银霁扯了扯元皓牗,小声跟他说:“你这趟来对了,又有饭吃又有过山车坐。” “谢谢你啊。”元皓牗眼睛一翻。 真是不识好歹。银霁一把丢开他,眼神暗示元勋加大火力。 可记者招待会也转移了阵地:“老元,你具体说一下,怎么让孩子收心的?” 有人附和:“就是啊!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元勋刚跟谁走完一个,辣得发出“咔啊”一声。这个提问让他十分得意,倾囊相授也不在话下:“这有何难,给点刺激就好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家看电视——” 不知为何,元皓牗绷紧了身体。岂止是绷紧,简直就像发生了尸僵,筷子都“当啷”一声掉在餐盘上。 “——看到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在这个苕连句话都说不称头的时候,他的老同学在电视上讲得神采飞扬,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压力:再不努力,可就永远要被别人甩在身后咯!小龙啊,你知道这个老同学是谁吗?” 银霁将视线缓缓转向身旁的僵尸。原来下饭的不是常月,而是一剂啊。 七年之约上 sexiaoshu.com “他恨你。”敖鹭知这么说过。 根据最新线索再次解剖元皓牗这具尸体:童年时狠心扔下他的大恶人,竟敢在他看得见摸不着的地方独自发光,与此同时,他的学习成绩虽然被姥爷拉了一把,人格却还没有从那个叛逆后进生的状态中调整过来。有诗云,“假如我没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谁承想,看个电视都能把自己变得如此荒凉,很难不恨吧! 怪不得重逢时是那个态度呢……终归还是对死亡的追逐战胜了恨,银霁这么猜测着,摸着他的背顺气。 约莫过了三秒钟,这尊石像的神经系统恢复了运行,“咔咔咔”地转动脖子看向银霁。银霁朝他眨眨眼,希望能用无辜的表情暂时迷惑住敌方,免得他想起了当时的惨状,拿番茄酱滋她什么的……可元皓牗忽然像是全身通了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猛地站起来:“我我我们得走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 yushuwen.com 餐盘被掀起波澜,勺子在碗里胆战心惊地蹦跶了几下。 “剧本杀!”像是怕全桌人听不懂,元皓牗按亮手机,像带货主播一样,展示只占屏幕三分之一的时间模块。 银霁帮他翻译:“剧本杀要等人齐了才能开始,一般来讲流程都挺长的,要是去晚了,玩到转钟都不一定结束,到时候再打车不安全。” 邹春婷竟是第一个给出反应的:“这样啊!那你们赶紧去,别再耽搁了。” 银霁动了动被抓着的胳膊,这才展现出茫然:“我也去?” 元皓牗扯下口水巾,语气竟是质问:“你不去吗!” 怪吓人的嘞……回想孔秋她们的说法,剧本杀预定场子不都是按人头算的吗?再说了,银霁的点菜行动只是为了确认一眼元皓牗的存活状态,并没有后续安排。 紧要关头,元皓牗快准狠地找对了目标:“乔阿姨,可以吗?” 乔小龙不紧不慢地问女儿:“你想去吗?” Godness,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刻这么快就到了? 银霁咽口唾沫,艰难地说:“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元皓牗拍胸脯保证:“您放心,结束之后我一定把她送到家门口。” 他乔阿姨微笑着喃喃道:“顺便认个门是吧。” “啊?” 这里没有镜子,银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的,只看到妈妈的眼神——就像是突然失去弹力的橡皮筋,令人心绞痛。 乔小龙垂下眼帘,转过身去不再看女儿,挥着手做出驱赶姿势:“去吧去吧。” 见状,小朋友们不高兴了,他们聚在沙发上策划了这么久的饭后游戏,结果攀爬架长脚跑了,真是史上最糟糕的一天!泼辣阿姨骄傲地想说些什么,被她丈夫用酒杯堵住了嘴;元勋的一句话:“把你弟也——”被大眼袋叔叔打断;被选为临时头头的元皓辰即将失去他成为头头的原因,嘴一瘪快要哭出来……混乱中,银霁终于想到了一个笑话,这笑话全场只有元皓牗才懂,可以彻底把别人排除在外: “主要是我担心……剧本杀会不会太过血腥暴力了?我好害怕呀。” 一直到网约车把金碧辉煌的xx一品甩到了云端,元皓牗还在捂脸偷笑。 银霁还在回想着烧烤摊上元勋是怎么说的,看到身旁抖个不停的身子,于心不忍道:“可以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想笑就笑吧。” “你、噗、你把司机师傅置于何地哈哈哈哈哈!” “司机师傅”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大概是刚下班就来干副业了,身上还穿着正装。车里本来播放着音乐电台,被乘客一cue,他在后视镜中挑起眉,调小了音量旋钮。 银霁只好表示歉意:“不用管他,他疯了。” 元皓牗确实是不识好歹,小推她一把:“你才疯了,都那样了还不愿意走?留在那边随他们盘吗?” “还好啦,睁眼说瞎话也是我的核心技能之一。”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 “行啊。司机师傅,掉头吧。” “不用不用——你看,是不是她疯了!” 车主翻翻眼睛,把电台调了回来,声音比一开始还要大很多。 如此一来,乘客们就能缩在后座上讲点小话了。 “你是不是没吃饱?” “吃饱了啊,别人盘你的时候我可没停筷子。”银霁拍拍肚皮说。 元皓牗又捂脸:“知道了,不要卖萌。” “这你爹也算卖萌?” “也不要说脏话。” “‘脏话脏话’。” “啧,几岁了你!哦对了,等你回家,乔阿姨会批评你吗?刚才她脸色好像不怎么好看的样子。” “她不会,反而你会变成她一整年的阴阳对象,不幸的是,今年的第一个月都没过完。” “这、这样吗?好吧,谁叫我当面拐走了她女儿呢,改日我一定登门道歉……什么改日,不如就明天吧!明天你有安排吗?” “有啊,写作业。” “……后天呢?” “后天也写作业。顺便过个生日。” “你过阳历生啊?” “两个都过。” “要回爷爷家?” “农历生日回爷爷家过,阳历也就是一家三口出去吃个饭、买根钢笔什么的。” “哦……好的吧。”元皓牗颓唐地往后一靠,咕哝着,“明明不喜欢大伯,生日还要跟他们一起过……” 银霁做过的承诺从来不随心境改变,等他快要结霜的时候,才坏心眼地颁发通行证:“明天和后天,你打野球之余都可以来找我。” “诶?啊??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打野球?” “想也知道。” “你别太吓人了。” “反正吃饭买东西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写作业才是主线任务。当然,你要是多带几个人过来,我出门会更加容易一点。” 元皓牗迟疑着直起身:“就……不用想借口啦?” “不用了,我实在懒得圆谎,昨天跟我妈摊牌了。” “什么、什么摊牌?你怎么说的?”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元皓牗都是我的朋友’之类的。你别紧张。” “嘁——”银霁仿佛听到轮胎漏气的声音,“还以为起码会到‘我是为了元皓牗才转到18班的’这种程度呢。” “哦?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谁会告诉我?这种事很难推断吗?——‘想也知道’。” 这就活学活用上了啊。银霁一眯眼:“推断不推断,这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倒是你为了银霁考到二中才是不争的事实。” 元皓牗的脸干脆和手心长在一起算了。 “我爸他——他就是——”短暂地呜咽过后,他想到火力转移这个对策:“什么事都爱往外说,而且特喜欢夸大其词!你信他不如信个鬼。” “我还以为你爸对你很不错呢。”银霁却是正色道。 元皓牗愣住:“是不错啊,怎么了?” “我现在都记得,你在幼儿园差不多是坐最后一排的。我们家条件一般,不去争抢很正常,可是以你爸当时的地位,明明动动嘴就能把你排到前面,他就是要任你自生自灭……” “不要这么说。” 打断的说辞语气严肃。情况竟是这样的吗?表面上被称为“死老头子”,一旦触及到本质的东西,元勋也能顺利登上元皓牗无条件维护的家人宝座? 这个宝座究竟有多廉价,银霁觉得很有进一步验证的必要。 “那个,有件事情我讲了你别生气——吃饭之前,我对你的邹阿姨说了些很恶毒的话。” 像是没搞懂话题跳跃的逻辑,元皓牗挠挠头:“为、为什么?” “因为我算了算你弟弟的年纪,稍微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哦……啊哈哈。” 他看着像是听懂了,却还能“啊哈哈”?真替楼冠京女士不值。 元皓牗独自思考了一下,以为她是在朝亲近的人表达忏悔,果断走到了岔路上:“你确实是这样的,稍微受点刺激就口不择言,讲出一些狗话来,噎得人家恨不得当场自尽。” “……已经到‘狗话’级别了?” “不止不止,狗听了都摇头。平时你基本可以保持情绪稳定,是因为大家都很善良,又看你这么难搞,完全无法深入沟通,谁会去刺激你呢。” 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银霁心头无名火起:“说什么‘狗听了都摇头’,你很了解狗嘛!还搁那装猫党,你这个狗党深柜!” ——噎得元皓牗想自尽。 虽然时机不太对,银霁多少也是个关注全局的人,从反跟踪者方面得到的综合评价充分值得相信,所以她也要表态:“OKOK,下次我再这样,你一定要记得拉住我。” “可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你啊,而且你什么都不说,谁又能揣测你的心思呢?就像你质问那群警察的时候,要不是我说了个更炸的,差点就没拉住!” 上述发言看似理智,但从嗔怪的语气可以听出,他想表达的真实意图是:“谁叫你不让我天天跟着你!谁叫你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神奇的是,银霁竟感到了一丝理亏,用一个“突然想起来”的情绪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弹钢琴吗?” 不知怎地,刚刚还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家伙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个,我们学校附近的补习班兴趣班实在太多了你也知道——我说初中的时候——然后呢,然后就是说,我的调查很多时候都不是靠眼睛看的,A市的人口也实在太多了……” “也是啊,我要是弹钢琴上了电视,说不定你就知道了。” 银霁是想讽刺见面靠看电视这个独特的Stalk方式,元皓牗却站在她的鞋子里想问题:“可你也不喜欢钢琴嘛,不喜欢的事情怎么能做好呢?上次你都说了,钢琴只是你讨好父母顺便cos拜月教主的道具罢了。” “我没说过是为了讨好父母……” “这还用你说?‘想也知道’。” “你是鹦鹉吗!而且说实话,演讲我也说不上喜欢,钢琴练熟了就不怎么费脑子,演讲才是又没劲又耗费精力,说白了就是声情并茂地背稿,穿插两句俏皮话、用几个国家元首们最近常提的高频词,结尾再上上价值,只要普通话不差,评委就会给高分。” “再不喜欢你也靠它上电视了。” “主要我整个人就乏善可陈,总得让父母在餐桌上有点谈资,对吧?” “又是为了他们?唉,好惨一小孩啊。” 再惨也惨不过你啊。 等一下——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银霁忽然悟到了一件事:谈及家庭和父母的话题,莫非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她这边,为了讨父母开心、或者说为了预防他们在重要关头变成阻碍,牺牲一部分自我也没关系,可是看在元皓牗眼里,喂,至于露出这么同情的表情吗,眼尾都要垂到下巴了! 原来银霁才是那个早教不过关的人,直到今天她才明白,站在对面的人是看不到正对着自己的那面纸的。 在妈妈的羽翼下享受过完美早教的敢敢跨越时空而来,拍拍银霁的头,用低了八度的嗓音安抚她:“不哭不哭,现在想清楚了,以后就全身心地为自己而活吧!” “少得意了,你才是最爱哭的。”一剂条件反射式地凶他,心里又没有特别不高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产生了新的想法。或许她也是可以当面提意见的吧?比如今年的农历生日,不劳爷爷费心了,他们家小乖会和朋友们——和这些“太妹”、神经病、慢性病患者、幼儿结婚狂、公公嗓——在一起,把淑女贝雷帽丢向半空中、露出“剪坏了”的发型,嗨翻她的十七岁。 七年之约下 就像一个拳击教练,元皓牗把银霁扳过去,捏捏她的肩膀敲敲她的背:“你真的压力太大了,还不爱锻炼身体,长此以往,变成驼背可怎么办?” “会吗?可我从来都没感觉到什么压力啊。”银霁被寸劲敲得AB面共振,暗自一想,又破除了迷惑:在元皓牗的世界观里,不被管理才叫日常,如果元勋找来条狗链、打着转套住他狂奔向前的儿子,父子关系当场宣告破产……那么针对银霁的这套连监视带手铐的高压政策又算什么?哦,如果她这么要问,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还不是你情况太特殊了”,可是——好吧,她承认,情况确实有点特殊。 话虽如此,被人这么一分析,银霁思维惯性的一角确实有所崩塌;而她的自我防御系统才不会这么老实巴交,敲着黑板清着嗓子唤起了回忆:寒假前的小一周,因搜出防身安眠药,身后那个人形monitor加强了监视,在每晚睡前的高强度闲聊中,他就有尝试撬动世界观的苗头了——这种行为似乎是他们的本能,比如用一罐薄荷茶就能构建出煤气灯,如果被对方识破,他们还会诧异地问“你是不是想太多?” 怀柔政策行不通的!银霁允许一抹冷笑爬上脸,也不必去打草惊蛇,且听他怎么说吧。 对着后脑勺,元皓牗看不清她的表情,以为她的沉默代表听进去了,还在叨叨个没完:“我不是说那种世俗的压力,比如学业压力经济压力什么的,我总觉得你急着要逃离什么,但又割舍不下你拥有的一切,这就是压力的来源。一般人都不会有这种压力,不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知道吗,其实不用割舍什么也可以直接开始新生活的。” “什么样的新生活呀?” “至少要构建一个稳固的、永远属于你的安全屋才行,这个动作和向外扩张是可以并行的……“ “那我请教一下,怎样构建这个安全屋呢?” “我教你,靠臆想。不要笑,先按最小单位决定你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然后再慢慢往里面填东西。” 这提议倒没什么伤害性。银霁回头看他:“就像你们常说的‘丑妻薄地破棉袄’?” “对对,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元皓牗眼睛一亮,猛点头。 银霁心想,她得先问问金暴雪是否同意冰屋外雪停风止才行。 元皓牗处在一个无人管理的位置上,骨子里又渴望着被管理,自然无法理解银霁对动荡、剧变、大爆炸的向往。这么想着,许是表情起了些变化,教练一看,有点生气了: “干嘛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我,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你无情拆解了我这么多年的鸡血!” 银霁一时没反应过来:“积雪不是早就化了?” 元皓牗做了一个注射的手势:“我说这个鸡血。” “哦哦,好吧……趁此机会,你的鸡血也该换换了。” “早就换了,你人不都跑到我面前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多半是其余参与者发来催促。元皓牗探身看看司机的导航,估算了时间,又提到加人的事,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洪亮的女声:“好耶,这下人齐了,我们可以打(这里没听清)那个本!” 收了线,元皓牗忽然审视着银霁:“我刚刚想起来,你不是说从来没玩过桌游吗,怎么对狼人杀术语这么熟悉?动不动就‘狼同伴’,原来你也深柜?” “是没玩过,可我没少看这类题材的节目啊。”——如果这也算深柜的话,“自从上回鸽了你,我就用心悔过、痛改前非,时刻准备着……”爆杀你。 听不到省略的部分,元皓牗却是有些感动:“这——这点事你记挂了这么久?” 所以他是完全不在意吗?也就银霁擅自往心里去了,而且她怕不是有什么煽情恐惧症,强行把话题拉回闲聊:“你本来约了哪些人?” “都是初中同学。放心,大家都很随和,也欢迎你的加入。” “看来没有我认识的人了。”银霁托着下巴逐渐凑近:“那么,有没有你的八分之一呢?” 元皓牗仿佛接受了活体急冻,瞬间化为一座冰雕。 看他的反应,银霁觉得好笑:怎么,他不会真以为逃避可耻但是有用,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吧? 因为不同寻常的沉默,车主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调低了电台音量,银霁起初并不介意,又觉得自己的心态有点像“众街坊评评理呀”的怨妇,笑容跟着消失了。 为了快速推进谈话,元皓牗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 对方僵硬地接通,银霁说:“喂,在吗?你不说话我就把你推下车了。” 元皓牗朝驾驶座瞟了一眼,再尴尬也要逼自己开口:“别别……这个我可以解释,只要你愿意听……” “我不愿意听。” “好……你说怎么办吧。”昔日的审判官垂下头,深深叹气道,“想打我一顿也可以。” “那我打咯?” “你打吧。” 银霁不想弄疼自己,抓着元皓牗的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嘴巴。 一声脆响,把前方的车主都吓得打了个嗝。元皓牗缓缓收起手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来真的?” “啊不然呢?你就嘴上说说?” “没有没有……你出气了就行。” 银霁简直要笑出声来:“你觉得我是在为自己出气?” “呃,不然你生气的原因……难道是我不把那些女生当回事?”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圣母到那种程度。” “……” “而且,怎么说呢,我斗胆追根溯源一下,既然你爸能在丧妻之后无缝衔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也具备这方面的素质。” “才不是!你不要动不动就上升到基因论好吗!”面前这头困兽差点站起来捅穿车顶,用人工制造敞篷来支付车费,“我说了我可以解释,你又不想听——” “我不觉得所谓的分离焦虑障碍可以解释你的一切行为。” 元皓牗接下来所有的话都被她噎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半晌过去,他双眼放空地缩回座位,萎靡地给自己宣判道:“看来你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根据名侦探柯南的演出方式,结尾时,犯人应该涕泗交流地跪在地上,在悠扬的萨克斯BGM中坦诚他罪恶的一生,元皓牗没力气承受追光灯,在车的一角软得像是没骨头,直接开始走行刑流程:“你今天同意跟我一起出去玩,就是为了在我最开心的时候给我以痛击,这就是你的报复,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惹谁都不能惹银霁……而且我本来就该死,从答应第二个人开始……不对,早在树树病危那年我就该死了,可我还是觍个脸活下来了,就算最后见到了你,又能改变什么呢?本质上就是烂人一个啊哈哈,不如这样吧,一会过江的时候我们停车,然后你戴上塑胶手套——司机师傅你有手套吗?没有你在后备箱找一下——然后把我推进长江,没有指纹,就可以伪装成自杀了……” 这里的卖惨对别人或许有用,然而银霁什么都知道,听完第一句话就走神了。此时此刻,她不带感情地联想到了楼冠京的语言培训课,看来课上到半截忽然停止大有坏处,不信你看,元皓牗的废话水平和解决问题能力还停留在童年阶段呢。 她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条规律:热爱碎碎念的人多半受过创伤,创伤后伴随着失权,权力至今没夺回来,才倾向于絮叨完了就接着隐忍,而不会鼓起勇气战胜一切。除了早教中断——银霁悄悄把脚伸进对方的鞋子里——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个经常性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只佬,心理有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不能和解的东西,不行,强行“啊哈哈”也圆不回去。 既然把对手也拉到了怨夫水准,银霁觉得偶尔当一下怨妇也没什么大碍。排除不可告人的心理活动,她姿态倨傲地听完这段碎碎念,抬着下巴问车主:“大哥,你乐意给我这个杀人犯打下手吗?” 一听就是玩笑话,未必能把无辜路人拖下水,谁承想车主也是个资深八卦人士,围观了这出大戏,在后视镜里乐开了花:“哪用得着我们动手啊,你这个上过电视的,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他自己劝下去。” “说得对!” 银霁抚掌大笑,车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元皓牗腮边一滴小眼泪挂住不动了,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两个恶霸身上打转。 “你、你们……”他吸着鼻子结巴了老半天,无助地扯了扯锁好的车门:“我受够了,我要下车……” 虽然不知道前情,但车主显然已经站在银霁这边了,踩一脚油门,故意吓唬他:“你还想跑!” 元皓牗本来就被吼得浑身一抖,车主松开油门,又踩着急刹车停在十字路口,后座两个人的内脏更是历经了一番劫难,尤其是不停筷子的银霁。等红灯时,这位司机一回头,恶声恶气地说:“是不是男人?有点担当行不行!” 银霁觉得,她坏就坏在把“挑明”发生的场合选择在了高速行驶的车内,使得元皓牗挨了打也跑不掉,还必须在外人的观测中完成情绪转换,如果他自尊心稍微强点……事实上,现在也没什么自尊心可言了,而主导这一切的人必须小心半夜有人站在她床头、手里举把水果刀什么的……… 在这种绝境中,“be a man”的咒语对他们永远是管用的,腮边的水份被一把抹掉,代表着某种洗心革面,元皓牗鼓着咬肌坐近了,直到把银霁挤进了另一个角落,才强撑着说:“过去没法改变,你也不能用过去全盘否定我的未来,对吧?你这个发展观太不科学了、太不以人为本了!而且你——你昨天也去看那个田茂陵的表演了啊,我说你什么了吗!啊!” 越说越硬气,倒也没吓住银霁:“We were on a break。” “谁跟你break了!” “那你有本事别跑路啊。” “我,这个,你……好吧。” 绿灯亮了.看到窗外再次动起来的景色,元皓牗忽然明白了银霁的用意,眯起眼睛发出批判:“原来如此……你这个可怕的巫婆!” “是魔女,谢谢。” “巫婆!” 算了,随他老家方言吧。 “刚才那是虚拟语气。” “什么?” “没事。既然你说到未来,我就跟你畅谈一下未来吧。” 元皓牗微张着嘴,迟疑道:“现在就畅谈?要不等你冷静一点再……?” “我很冷静啊。” 事实上,过去的事还没彻底解决,也指向了银霁的错处。为了修补破碎的那部分,她决定给双方一个机会:“未来就交给时间吧。” 奇异的是,元皓牗竟像是听懂了她的意思,轻点着头:“期限是?” “七年。”银霁正色看向那张认真的脸,“从今天——从201x年的1月16日开始算,一直到第七年的1月16日,一旦踩中雷区,你马上给我滚蛋,一句话都不准磨叽。” 语气裹着冰碴,丝毫不容妥协。可元皓牗却像个过年走完了所有亲戚、终于有时间拆红包数钱的小孩,一扫刚才的阴霾,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好,可以、可以,规则由你制定,不管是什么,我全部都接受。” 加大火力 银霁都还没提出考验期的概念,就把元皓牗高兴成了这样,难以想象他到底有多缺这条狗链……所以这个人真的缺条狗链?这不是她在心里骂人的内容吗,怎么还具象化了? “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提前庆祝。”好不容易彻底抢走了审判官的印玺,银霁却有些紧张起来,“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算一下,刚好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时间。” “你连这都考虑到了吗?”元皓牗的喜悦有加深迹象,显然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考虑到了什么啊你说说!” “试用期一结束就——呃,结婚?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银霁哽住了。 欣喜的眼尾逐渐下垂:“原来不是啊。” 无法控制的负罪感漫过心头,想不到,她还需要承担劝说者的职责:“就算七年后你也才二十三四岁啊,真的要这么早结婚吗?” “好……你觉得不要就不要吧。” “我——” 停一停,她在内疚个什么劲儿,不正常的明明是这位狗链追寻者!他随口说出“结婚”一词时,就连前方的车主都是脸色一变。车主的下班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那身打扮和吃瓜时的精神状态,不像是技术工种,同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跑副业,说明赚的钱不够还贷款,深层原因是他没有被上级委以重任,与个人能力无关,边缘化未婚者就是他们兄弟会的不成文规定;更何况,私家车里连个抽纸都没有,说明不存在常驻的女性使用者,所以车主刚才的想法大概是“老子都打光棍到三十岁了你个小高中生凭什么?”——好了现在不是玩益智游戏的时候,眼看着元皓牗的棺材板要钉钉子了,银霁急忙把他薅出来心肺复苏:“但你这句‘试用期’说对了,因为你初中有那些荒唐事,我总要多一份考量。不过你放心,只要你通过试用期,就能取得我的信任,后续的事情就好办了——当然你要是觉得我的信任不值钱,你也可以不用管我,扭头走人。” 元皓牗其人,赶是赶不走的,他只能被杀死在银霁面前,倒下时,脑袋还要压住她的脚。感受到了让步,他鼓着脸接受了消费降级:“我不走,你说‘后续的事’又具体指什么呢?不要画饼我同你讲。” “不画饼不画饼,就是说如果非结婚不可的话,我会第一个考虑你。” 最开始,银霁觉得照自己的天性发展下去,她终将过上小梅姑姑的生活。考虑到近乎灭绝师太的情感需求,小陈的部分会剔除;再考虑到父母的期待,她多半会找个圆谎的工具人——毕竟想要藏木于林就得遵守游戏规则,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特殊对待不了,干脆不对待。不过,删繁就简的生活——可能是在逼迫她完成责任感与社会化的课题吧——竟真的把一些能够提供特殊情感支持的家伙送到了她面前,作为被扬子江龙王祝福的人,她不能轻易辜负这份好意,只知享受他人的解闷功能,不去回报长久的承诺,如果她真敢这样干,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好事降临到身上了。 不过说实话,七年已经是银霁的极限了,这个“试用期”说是在考验元皓牗,其实也是在考验她自己,因为银霁非常清楚激情是不可能长久的,“七年之痒”就是情教的善男信女们造出来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说辞;她和元皓牗说得上有缘分,且都是理想主义者,双方也很积极地在磨合,可即便如此,她并也不觉得两个人是永远彼此需要且不可取代的,又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如果心肠再硬一点,银霁其实可以想到很多破坏性的理由,例如元皓牗的海王资质、双方对长幼尊卑的不同看法、两个家庭之间微妙的雇佣关系及经济差别……就拿近在眼前的来说,高考的10分之差便是一道银河,他们两个都不可能把前途放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之后。 想着想着,银霁几乎已经看到“#校园吃瓜#某高校网红篮球队长被学妹强吻”的消息推送到了自己的邮箱里,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受死吧!……” 元皓牗使劲晃晃她的肩膀:“快醒醒,你怎么瞳孔又扩散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也对,未来怎么样,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银霁抱起胳膊,咬牙切齿地请他再说一遍。 “你干嘛这么生气啊……没有什么‘非结婚不可’哈,不想结婚的话,那就只办婚礼不领证吧——或者你连婚礼也不想办?那去度个蜜月就行了。”元皓牗忽然顿了一下,“我明白了,还是怕生小孩对吧?哎呀我不都说了可以领养吗,虽然政策不支持,但是只要你想,总有门道的,或者干脆丁克一辈子,反正、反正你只要不选别人就可以了,别的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银霁重重地叹口气,她不需要元皓牗放低姿态,只想严肃地探讨这个话题:“先别急着下定论,你真的确定七年之后还是我吗?万一你在这七年内遇到了灵魂伴侣,这个人又不难搞又愿意生个孩子随你姓——” “不要搞错了,认识十年以下的算哪门子灵魂伴侣?”感受到了情绪,元皓牗却是比她更严肃,“你说的这种情况,都只是那些猥琐男见色起意的借口罢了。” “嘁,漂亮话谁不会说。” “可我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银霁回想起最早的求婚台词,其实有件事情她一直没搞懂:“你也不像是见色起意的人,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选我?” 总不能是猎奇吧! 元皓牗目光探究:“你是不是觉得我猎奇?” “……咦?” 反向读心成功,元皓牗得意地摆出高深莫测脸:“这就等你自己来探寻了。” 行吧,银霁才没这个闲工夫,把他最好的年华当成扬子江龙王特供大礼包就好。 接受了考验期的提议,行动力强的人便开始制定对策了:“具体是怎么个考验法呢?期间不能离你太近吗?” “要是离远了还怎么考验?” 元皓牗挑眉:“哦——那跟我想得差不多。” “你想了些什么?”银霁被他盯得后背发凉。 “试用期就要开始熟悉正式工的工作了,所以我……”顾及着这里有外人,他双手捂嘴只留一个小洞,用气声说:“其实什么都能做,对吧?” 银霁也在嘴边放置了敢式消音器:“你在高兴什么?反过来讲我不也是什么都能做吗!” “来啊,欢迎光临。” “……我要报警了!” “咳,这样一来。”音量恢复了正常,“我们得考到一个大学才行,就算考不到一个大学,至少也要在一个城市,车程一小时以内……” 实现这个愿望谈何容易,高中牲心照不宣地暂时回避了它,也就车主插话进来:“对,异地恋最容易出事了,年轻人没个定性,你们趁现在赶紧规划好,不然想后悔都来不及。” 他的语气带有浓烈的幸灾乐祸之意,成功激起了当事人的斗志。下车后,元皓牗给完好评就气哼哼地拉黑了车主。 “其实他也是过来人才会这么说。”计划顺利落地,银霁心情舒畅,看谁都很美好,然而金暴雪永远没憋好屁:“元皓牗,祝你三十岁之后不要变成这样。” “没事少咒我,谢谢。” “我只是替你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比银霁大一个多月的熟男元皓牗并不跟她计较,放生了这句狗话,只是结实地拎着衣领制止她进电梯:“等一下,我们先去享受天天低价。” 到了超市,这位小卖部部长不忘初心地直奔零食区。提了一大兜子薯片酸奶草莓泡芙出来,路过一家玩偶店时,元皓牗指着橱窗惊呼:“快看,是你!” 于是,银霁的怀里多了一只眼神冷酷的毛绒七星瓢虫。 “简直就是韩笑给你画的头像。” 的确,经过调整,绵羊的脸还是这么黑。 *** 拉开和风房间的门,等候多时的初中同学们发出稀稀拉拉的欢呼声——对着元皓牗手里的零食。 桌上还摆着几个外卖餐盒,小卖部部长无奈道:“不是才吃完,你们是饕餮……不,貔貅吗!” 一个又高又壮、笑容可掬、上半张脸像是开了大眼特效男生接过袋子:“我们还等着你带点xx一品的菜来呢。” 房间一角是手机充电区,金惠媛正插着手机打游戏,头也不抬地说:“你爱吃口水你吃去。” 刚才打电话的就是她吧,银霁心想,这个带点沙哑的大嗓门还真不容易听岔。 “终于来了吗!刚好我们要点奶茶,你们想喝什么快说!”另有一个热情的女生朝他们晃着手机,一偏头看到跟在后面的银霁,惊讶道:“哟,这是……高中同学?” 元皓牗清清嗓子,隆重推出了他请来的贵客:“介绍一下,这位是银霁。” “你们好……我是元皓牗的高中同学。”不擅长打开场面的人只能当个复读机。 金惠媛抬头一看,高兴起来:“刚好四男四女,不用反串了。怎么,老元,这是你的新情况?” “别瞎说,太不文明了你!”桌前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说完,瞥了眼身旁表情冷淡的女生,不知怎么地,语气听起来有些刻意。 圆眼男生和点奶茶的女生招呼两个人进来,金惠媛大概是攒局的,站起来懒洋洋地指点:“随便坐随便坐,反正是阵营本,抽了剧本会重新分配座位。” “四男四女,有情侣角色吗?”棒球帽男生问。 金惠媛朝他挤挤眼睛:“那可太有了。” 冷淡女生收起手机,指着元皓牗问:“敖鹭知问你前两天去哪了,你自己回复她吧,我不想当你们的牵线人。” 棒球帽男生的嘴角直线坠落下去。 元皓牗扯出热情女生旁边的椅子示意银霁坐下,自己则在另一边坐好,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少给我摆谱,求你牵线了?管好你自己。” 银霁刚被点奶茶的界面吸引了注意力,闻此言的第一反应是:刚才谁在说话? 冷淡女生啐了一句,抄起抽纸狠狠扔到了元皓牗身上。 元皓牗接球,猛地把它扔了回去,后坐力太强,椅子都往后挪了几寸。 金惠媛在银霁对面坐好,观察了她几眼,忽然道:“奇怪,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坐在最末尾、刚才一言不发的锡纸烫男生横了她一眼:“你这套搭讪话术放在十年前都嫌土。” 金惠媛饱以老拳:“你顶个这样的发型还好意思说我?” 该怎么说呢——附中,武德充沛? 蓦地,元皓牗不说话了,他偏头看着银霁,眼里有无数种决定快速闪过。 因为还没约定试用期的辐射范围,银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算了,我坦白从宽吧,免得你们再胡说八道。”元皓牗伸长了胳膊,用homie的姿势地揽过银霁,“这位呢,是我追了十多年的未婚妻,今天刚有点要复婚的苗头,她很难搞,我也不容易,希望你们都放尊重点。尤其是你,袁秋硕,你不是输给了敖鹭知,你是输给了她。” 银霁本是一只畅游在冷锅里的活青蛙,她也不知道锅下面的灶有这么大功率,一下子就把水烧开了。 历劫 r ouw enn p.m e 岂止是烧开了一锅水,元皓牗——正用自己的脸颊肉顶起银霁的脸颊肉——更是把一架机车的油门拧到了底,“哦哦哦哦哦”的引擎声出自暂停手头活动的一桌人,桌子也变成了打击乐器,室温都升高了两度,而刚才等待的不耐烦也全都清空了, 如果没看过前情提要,路过的人一定会怀疑此人销路究竟有多差,看看这庆祝的盛况吧,仿佛有什么千年难题被解决了。 “可以啊你!”坐在元皓牗左边的圆眼对他使出了惊涛掌,“还以为你真把两个球割了呢!” 等等……这个人的长相和讲话风格怎么差别这么大! 没有人感到被冒犯,没有人。棒球帽一本正经地接嘴:“不兴别人缝回去啊?”夲伩首髮站:wan be nge.c c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事实上,自打被元皓牗揽过去,银霁的头皮就炸开了,而众人的反应更为这场爆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成吨的信息量冲击着三观,混沌中,她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质疑……不,辩解——whatever!收了她吧,系统管理员! 嘴巴被水泥封上了,脑袋还在高速运转。想象中,暴躁版的她弹着元皓牗的脑门大骂:“怎么能对女生这么说话!你们分离焦虑的讨好型人格去哪了!是被你的‘前情提要’们治愈了,还是说这种焦虑根本就是手动开关的!” 这话还不够触及真相,第一层的银霁套娃訇然裂开,暴露出第二层懦弱的真心:“你要羞辱别人干嘛拉上我?要是我被记恨了怎么办!在座都是金惠媛的‘圈内人’,敢问我惹得起哪一位?大哥、大爷,生活如此艰难,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 懦弱的真心也悲鸣着溶解了,来到套娃最核心的部分:一只烤鸡在微波炉里转圈——之所以是烤鸡,因为它的名字叫‘鸡贼’——已经三分熟了,还能拍着胸脯庆幸着:“对哦,既然都是金惠媛的朋友,以后咱们是大概率见不到这群人了,只要心态放平,今天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哟呼!” 为了把自己拉回日常,银霁选择听从烤鸡的指示,用逐渐变缓的血流速度制止了耳鸣。来吧,可怖的新世界,无论他们说什么,这张冷静的脸上有一丝裂缝都算她输——被另一只颧骨推起来的不算。 然而前方等待着她的是——热情女生顶着张娃娃脸,理所当然地提出惊世一问:“睡过了吗?” ……瞳孔地震也不算! 其余人的反应也很自然,这才是最不自然的。热心观众棒球帽替主创回答:“你没听他说刚有苗头吗,显然不像睡过的样子啊。” “哦——”娃娃脸斜了一眼元皓牗,“你还真是把柏拉图精神贯彻到底呀。” ……不然呢!几岁啊才!你们真是附中出来的吗!银霁的嘴唇微微颤抖,即便她已经用力在控制了,水泥块也簌簌地掉下来。 碎了一地的暴躁套娃在脑子里自言自语:“你看看,别人都把走肾当日常,只有你才会在一些心灵层面的琐事上钻牛角尖——” 懦弱的真心以液体形式接着说:“元皓牗竟还能如此丝滑地配合你,他真的好熟练啊!不,我是想问他到底有几副面孔啊?你也知道环境多重要,对吧……害怕是正常的,拍拍你拍拍你,趁事情还没闹大,赶紧澄清误会、穿好大衣、顺着电梯井的绳索滑到楼下、打飞的逃回家、在被窝里过完余生吧!分手的事……就在微信里说,要是当面告诉他,他一哭,你又要拖延很久很久很久……” 然而,旋转着的、八分熟的烤鸡喷着美味的肉汁劝阻道:“多美啊,怎么能停下来呢?遵从你刚才的第一个想法吧!对,就是那句‘谢谢你,总有一天我会睡睡看的’!Don't worry,食色性也!我要吃肉!我——” “叮”,微波炉响了,全熟烤鸡香喷喷地端上了桌。死者为大,银霁选择参考它的意见,再次给差点就飞向太空的脉搏铺好了减速带。 元皓牗和她太阳穴离得近,他的脉搏是完全没有减速迹象了,然而他主导了这一切,怎能就此退缩?只能尽力延缓脑血管爆裂的速度,通过给它们施压的方式。 现在谈合葬为时尚早,银霁一把推开那颗滚烫的脑袋,两人的健康水平显着提高。 被点名的袁秋硕,也就是冷淡女生,她的黑人问号脸没有停留两秒钟,仿佛对输给谁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看也不看银霁一眼,专心集火元皓牗:“藏得真够深的,怂货。” “藏得不深就要让你们撕碎咯。”感觉到银霁还想偷偷拆掉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元皓牗自行拿开了它——转移到了她的后颈上。 一瞬间的力道仿佛在发出警告:“不准逃跑。” 棒球帽一直盯着这边看,不由自主地模仿了这个动作,握住袁秋硕的后颈,冲元皓牗皱眉道:“怕被我们撕碎,有本事你别带过来啊!” 元皓牗无辜地眨眨眼:“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在救人,不然迟早要被大人盘出些什么来,那样可就麻烦了。你们就还好,口风紧。” 金惠媛愤然拍桌:“意思是我们只是你的试点?要是在试点反响不好,你就干脆雪藏人家?” 棒球帽像是被提醒到什么,指着元皓牗的鼻子,劈头就说:“原来如此,不愧是你啊!以前那些个你还敢带出来吃饭,这个是有多拿不出手啊?” 后颈上的手弹动了一下,银霁的精神烤鸡也失去了滋味。 “对啊,你要急着炫耀,不如大张旗鼓一点,我还怀疑呢,人家会同意你雪藏她十几年,说明知道你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金惠媛大体上是在替银霁说话——虽然很难听就是了,和棒球帽表达的显然不是一层意思,可棒球帽捕捉到了形式上的相似之处,为了暗恋对象袁秋硕,进一步逼问:“老金说得对,你要只是玩玩,就不用跟你一桌爹爹汇报,怎么,我们都是你的工具人?不是替你牵线搭桥就是替你保密,你是发工资还是么昂?” 锡纸烫不爱说话,但他本质是个搅屎棍,闻到火药味,笑着插话道:“对啊,就算是过去的军阀,也只有最亲信的副官才会熟悉他的每位姨太太……没有侮辱人的意思,这只是一种形容哈哈——” 于是金惠媛就被他带跑偏了:“笑死,以后我们都管你叫元大头算了,一听就很值钱!” “喂,真正的袁大头还在这坐着呢!”圆眼指着对面的袁秋硕。 袁秋硕又一次举起抽纸,显然她只是长得比较冷淡:“你他妈再说一遍?” …… 虽然银霁永远期待着坏事发生,但她总是藏在暗处,哪里见过这当面锣对面鼓的阵仗——就算是辩论赛,比赛结束双方还要握手呢!一时有种走进公共厕所的错乱感:元皓牗究竟是从哪里把这群人搜罗起来的?一个个对着刚见面的人说话像乱拉x。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附中祛魅时刻?还是说他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展现过去的生存环境,为将来的哭诉活动增加点素材? 如果是为了祛魅,之前没少听说小升初的操作空间,这一桌大概没一个能直升的,所以高中部的含金量仍在;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元皓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银霁初步理解了他的灵魂长出一些肿瘤的原因……不好意思,之前还以为是脓包。 当然,更有可能是银霁独自钻了牛角尖,身边这个奇形怪状的灵魂刚才在车上又哭又笑的,哪里还有心神对她进行精细化管理啊,说不定只是单纯想把“复婚的苗头”介绍给更多朋友罢了,又因为兴奋过头忘了询问另一个人的意见——不能细想,一旦银霁表示不愿意,他八成要连夜买一斤哑药…… 在此之前,元皓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她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作为礼貌教的忠实拥趸,他根本不去提醒这群人注意礼貌,说明提醒是不起作用的——就算抢先一步“坦白从宽”都会造成这个局面,很难想象这群人本来会“胡说八道”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人社会化程度比她高出一大截,“官宣”动作或许才是最能保护两个人的,姑且相信他的判断吧,但银霁也看清楚了,她根本招架不住这群人。近年来因为元皓牗而扩张的人际关系,譬如殷莘尤扬、韩笑黎万树……哦,甚至还有明昶——因为不同于以往那些会提前透露中考题的“人脉”,跟他们发展出可以轻松相处的关系,银霁本以为这就算走出舒适圈了,现在有了新的参照物,她才明白这些都不是必然,只是在探索过程中碰巧遇上了自己想要成为却不敢成为的人,本质上是找到了真的舒适圈。算起来,也是龙王奖励给未成年人的大礼包了? 遵循时间的方向,“未成年”阶段即将告一段落,走出舒适圈,真实的世界充满了恶意。为了尽可能地保持自我,银霁也得开始修炼厚着脸皮信口开河的技术了,今天就当是来历劫的吧。 烤鸡生前说得对,心态放平是第一要义,银霁的精神味觉恢复过来,便能冷静地思考对策去改善生存环境了。 ——逐条辩解?“他说我难搞是因为幼儿园的时候……”干巴巴的,谁听得进去啊? ——吐槽他们的小群体思潮吗?“WOW你们是美国人吗,美国人也不跟这样啊,他们那边的禁酒法案……”也不好,虽然有知识点,但是露怯了。 结合现实,还有一个移花接木的办法,那就是用攻击元皓牗的方式,博人一笑止干戈:“他就是这样子讲话,才追了十几年都没成功——”我的老龙王,这才是最烂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搞不好会给人留下娇嗔怪的印象。 时间流逝着,银霁的喉咙越来越干,而锡纸烫又好死不死地看过来,眼神带着赤裸裸的探究意味。明明金惠媛是今天的局长,这个锡纸烫却像是引导话题的王者,岂止话题,目光也是。银霁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宣判了,危急关头,人们总是会忘掉一切话术,发出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好奇怪啊,元皓牗都烂成这样了,你们还跟他混在一起,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挑的吗?” ==================== 银の忏悔:我也想和元皓牗的朋友好好相处但是谁能管管我这张嘴…… 破冰 很好,“狗话”起效,把一桌人全都骂进去了,稍微讲点文明的都达不到这效果,也算是变相承认了元皓牗的“难搞”标签没贴错。 奇妙的是,场子倒是一点没冷下来,得亏不礼貌的人也不双标,允许自己胡言乱语,也不介意别人口无遮拦。金惠媛指着元皓牗狂笑:“哈哈哈哈听见没,她在内涵你!”被身旁憋笑的棒球帽拍着脑袋提醒:“你也被内涵进去了。”锡纸烫求仁得仁,用脸接住了这句骂,更是发出一种古怪的笑声——和刚才拍桌子起哄的方式截然不同,先是从喉咙里迸出一串气流摩擦的辅音,类似老母鸡得哮喘;随后逐渐加入元音,逐渐可以听清楚是/u/,最后落到一个“咻!”上。 “有点意思。”他推了金惠媛一把,“叫你鬼款,你惊动了witch!” 如此理直气壮,金惠媛竟真的相信问题出在她身上了:“我的我的。” 元皓牗半掩着唇,跟银霁解释道:“就是说你是巫婆。” “魔女,谢谢。”老师傅还用得着他来翻译? 笑够了,锡纸烫起身离开:“我去叫DM过来。” 银霁心想,怎么,是不是玩不起,这就等不及要爆杀她了? 袁秋硕收拾着桌面,随口跟银霁闲聊:“是啊,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接受这个烂人一边追你一边脚踏n条船的?” 银霁挠挠头:“本来我已经快要原谅了,被你这么一提醒……” 元皓牗“啊啊啊啊”地嚷嚷着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她发言,她这么说都是为了撕碎你!” 袁秋硕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打开微信二维码,把手机滑到对面:“细节和照片我都有,巨好笑,不了解一下这辈子白活了。” 元皓牗的确可以阻止,但他只拥有两只手,眼看着银霁迅速加完好友,摸着自己干净的毛衣领,颓然叹气道:“你不是肢体不协调吗,今天怎么一直在超越反射弧极限?叁套鸭之于你等于大力水手的菠菜?……” 金惠媛怕不是个混乱乐子人,又指着袁秋硕无差别攻击道:“还说别人好笑,你个49年入国军的也好不到哪去啊!‘八(5)班的double circle为八(2)班的元皓牗点了一首《心墙》,祝他走出伤痛、早日康复、学业进步’,呃还有什么来着——” 抽纸又飞向了金惠媛的脸。 银霁困惑道:“这句话的笑点是‘circles’吗?” “不不不,”金惠媛闪身躲过攻击,展示出这个小团体特有的残忍:“笑点是她以为她真的发现了一扇窗,哈哈哈哈哈,嗯。” 她和韩笑似乎是两种极端。韩笑这个人名不副实,没有哪次笑是含得住的,笑点还低,不捂着点根本刹不住车;而金惠媛的笑声总能突然收住,再次笑起来时也是毫无过渡阶段,好灵活的面部肌肉啊!跟她家亲戚比起来的话。 “对啊,韩笑呢!”一阵儿一阵儿的金惠媛忽然狠拍桌子,“你跟韩笑居然是假的?” 元皓牗“啧”一声,反问她:“你跟汪弛是真的吗?” 金惠媛瞄了眼房间门,烦躁地说:“这是我能决定的?!但我懂你意思了……完了呀,严琳阿姨的算盘打偏了,韩笑还是摆脱不了跟那谁那啥的命运吗?” 银霁的耳朵竖了起来:那谁是谁?那啥又是啥? 元皓牗瞥她一眼,正色道:“那谁,已经被我们做掉了。” 他们在说余弦? 银霁小声问:“能展开讲讲吗?” 元皓牗小声答:“晚上单独跟你细说,他们这群人没有耐心。” 银霁再小声给出反馈:“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你还瞪我!” “因为我突然有又种被你安排了的感觉……” 棒球帽像一个扫黄大队队长,捡回抽纸“啪”地摔在桌上:“某些人可以不要卿卿我我的吗?有需要请自行去开房间。” 金惠媛不喜欢他这么说,理由如下:“闭嘴吧,我早就想玩这个八人本了,他们跳车了你上哪给我摇人去!” 不想被脑补一些有的没的,交头接耳暂停。元皓牗坐直了身子,圆眼男生偏头看看他,忽而有一些铁汉柔情的发现:“你哭过了。你绝对哭过了!” “不可能,我没有!” “你有!你初中就——” “我早改了!” 防止话题无限车轱辘,银霁照直卖队友:“是的,他哭了。” 对面叁个人发出嘘声。元皓牗肩膀一垮,小声辩解:“就是刚才在车上谈了些婚姻家庭孩子的事……你们懂吗?说到这些,谁都会……” 嘘声更大了。棒球帽震惊不已:“‘刚有苗头’就搞这么沉重?你是什么?重力井?” 金惠媛附和道:“就是啊,银霁你快跑,远离重力井!——打完这个本再跑。” “哎?”元皓牗似是被点醒了,还在虚弱地狡辩着:“不是的,我们这边情况特殊,银霁成长在一个高压环境里,家里管得严,出来玩要想很多借口,跟男生一起回家都需要对方的爸爸出面邀请——但她自己完全没感觉!所以这个人的抗压阈值很高,对吧对吧?” 娃娃脸隔着一个人戳戳他:“你在说什么鬼话?阈值高也听不了这个!” 元皓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错了,七年之后再考虑……” 银霁则一直偷眼观察着袁秋硕,见她只是无聊地打个哈欠:“汪弛掉坑里了?” 看样子,she survived。只是在附中大门口徘徊过的银霁猜想,那里面其实装着一座古罗马斗兽场? *** DM拖来一个大白板:“晚上好,看到几张熟面孔哈,想必在座各位已经是剧本杀的老司机了,基本规则我们先跳过——” “等会,这里有个完全的萌新!”金惠媛朝银霁抬抬下巴,“你简略给她讲讲就行。” “不用不用,框架我都知道,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剧本当然不能用来杀人!”元皓牗一本正经地抢答,“因为已经包浆了,边缘不够锋利。” 袁秋硕笑话他:“你今天是被一个弱智夺舍了吗?” 银霁把奶茶吸管插回那张嘿嘿笑的嘴里,接着问:“会不会出现一种情况——凶手和侦探是同一个人?” “肯定不可能啊,真要这样我们还玩个锤——玩个什么劲!”仿佛来到了禁止脏话的领域,在“难搞”的人面前,圆眼男生不由自主地撤回了半个锤子。 汪弛轻笑一声:“这也违背了侦探小说十诫的第七条。” 金惠媛提醒大家:“听说不是推凶本来的噢。” “不一定,千岛上有人说半路会出现凶手。”娃娃脸翻着手机说。 棒球帽又把手挪向了袁秋硕的后颈:“不是吧,还有恐怖要素?” 元皓牗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银霁:“你说的这种情况……大概只有在现实中会出现。” DM拍拍手打断他们的讨论:“好了,先不要看剧透,我们《南北车站》的故事发生在春运期间的一个小火车站里,NB0121车次晚点了,南来北往的旅客滞留在此。长夜漫漫,各位旅客,不如我们做点小游戏打发时间吧!” “这是破冰环节——虽然我们这群人的冰刚才已经破完了。”DM分发小卡片的时候,元皓牗低声解说着,“一般都是分了角色才破冰,也不知道今天玩的什么鬼把戏。一会我们跟DM锁情侣角色,随机分发怕是要出大问题。” “我不。”银霁叛逆地说:“车站里很可能有母子,我拿母亲的角色,在座谁给我当儿子都能替我出口气。” 元皓牗宛如一个昏君,马上点头答应:“好,如果有的话我就给汪弛下套。” “你自己来也行。” “那你是做梦。” “现在每个人都领到了自己的词——不可以给其他人看哦!是的,但凡看过综艺,都会熟悉‘谁是卧底’的游戏,本轮游戏既有卧底也有白板,请大家经过几轮讨论后,尽快找出他们来吧。” 一桌老司机发出了失望的“切”声。银霁领到的词是“绍兴黄酒”,DM一指左手边的袁秋硕:“从这位美女开始描述,按我的方向顺时针轮次。” 圆眼男生是DM右手边打头的人,卡片是分发的而不是盲抽的,DM选择从左边开始,说明卧底或白板很有可能产生在他、元皓牗和银霁之间。 袁秋硕清清嗓子,说道:“一种液体。” 棒球帽“哎”了声,找茬道:“这也太宽泛了,你是白板吧?” 袁秋硕瞪他:“少在这里拖延时间了白板,想套我信息是吧?我数叁个数,3,2,——” “我说我说!半透明、黏糊糊!” 袁秋硕了然地一挑眉,放过了他。银霁心里有底了,卧底牌在她手上,而别人的词很可能是“孝感米酒”之类的。 金惠媛的发言也验证了这一点:“含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内容物,噫,不能细想。” 她旁边的汪弛尴尬一笑,脸上添了些红意:“咳……石楠花。” “他是白板。”银霁脱口而出。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了,扔掉卡片群殴他:“你个老污龟!” 第一轮就被揪出来的白板直喊冤:“什么呀,不要看不起我们市的市花嘛!” 银霁觉得汪弛肯定是故意要暴露的,方便让环境对荤话脱敏。为个无聊的男高把戏降低大家的游戏体验,彻头彻尾的儿子行为。 在她斜上方,一张难以置信的脸滑入了视线:“银霁,你你你,你怎么会?” “我我我,我怎么了,女生不能懂点荤段子吗?”嘴上说着,银霁却感到一阵心虚。 元皓牗表现出了一种痛心疾首:“不是女生的问题……你明明长得这么银霁!想不到你会是个——是个——” “——臭流氓?”此外,她的名字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形容词的? “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认识你了……” “那你可得好好认识认识我。” 顾及着对面的群架团伙和偷笑的DM,元皓牗把银霁按到了桌子底下,“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刚、刚……” “什么?”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性冷淡。” 爱无能也好,性冷淡也罢,没有热情不代表不理解,更可能代表一种无所谓。银霁拍拍他的脸:“不怪你,大家都当我灭绝师太,明昶说,这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然而她最擅长的反推替她发现了一件事:“等等,元皓牗,你的叉劈到底是什么!” 酒池肉林上 说罢,银霁又想到一个很烂的笑话:“我懂了,是破冰。” 眼看着元皓牗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她才追悔莫及道:“这句不是荤段子!”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元皓牗这场高烧持续不停。 破冰游戏的意义在于引出该剧本的“船”新玩法:八个角色中确实有一个白板,角色设定为完全失忆,而ta的支线任务就是隐藏白板身份,同时寻找失去的记忆。 “会是谁呢,这么边缘人?”汪弛提前替这个白板感到遗憾。 “那么应该也有一个不能说的卧底了。”银霁自言自语道。 被DM盯着关掉手机的娃娃脸还在记仇:“假装不知道吧,给他个面子。” 分角色之前,DM神秘兮兮地说:“既然刚才有人问到了,我可以提前给大家剧透一下:游戏进行到第叁幕,我们之中的确有可能出现凶手和死者。” 金惠媛来兴致了:“全都是随机的?” “没错。如果想要策划一场谋杀案,凶手必须达成各自剧本里写到的条件,只要能攻破目标的防御,谋杀就会生效。一旦谋杀成功,死者本人游戏积分冻结、角色剧本回收,死者所在阵营扣30分,玩家则用调查员的身份继续游戏;而凶手若能逃脱,可为自己的阵营赢得50分,反之,扣除50分。” 棒球帽瞥了一眼元皓牗,举手提问:“目标可以自行选择吗?” DM摇摇头:“按剧本上写的来。” “啧,没劲。” 袁秋硕老练地评判道:“懂,一问都不熟,一盘全有仇。” 元皓牗活动活动筋骨,似是准备大干一场:“耶嘿,银霁,到你表演造谣式推理的时候啦!” 棒球帽的烦躁已经到顶了,冲着对面大呼小叫:“个斑马的再跟老子装乖,小心我一刀割穿你那夹子音!” “好,第叁幕大家知道该投谁了吧。”袁秋硕板着脸收拾细软,“现在可以分角色了吗?我不想跟两个上来就自爆的傻屌同一阵营。” DM扬了扬手里的一沓装订册:“你们是商量着来还是让我看人分?” 金惠媛和韩笑的另一个区别是她完全没有选择困难症:“什么叫看人分?按照我们各自的气质来吗?好啊好啊这样才好玩!” DM又问:“刚才谁想拿情侣角色来着?” “等等,真情侣拿情侣角色就没意思了!” 八分之七的人都同意这一点,如此这般,金惠媛翻开自己的角色简介页:“‘南省第一富婆,无论想得到什么,她都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取’?哈哈哈哈哈,原来我在DM眼里是这种形象?‘富婆’我认,但我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不择手段’应该拿来描述我堂哥,说起来,他最近看上一个小主唱——” “你好。”棒球帽垮着一张脸揽过她:“我是你的小白脸。” 金惠媛的热情被浇熄了:“你不要过来啊!我想换个出门洗头的小白脸还来得及吗……等一下,难道这就是本故事中唯一的情侣角色?” “别挣扎了,你的报应就是我。” 娃娃脸苦笑着合上剧本:“谁有我惨?我甚至只是个没有姓名的替身。” 汪弛整理了一下衣领,装模作样道:“过来坐吧,本少的假妹妹。” 95分的元皓牗凹出一个老头嗓,四处张望着:“Where is you,吾女?” “Here,呆地。”银霁字正腔圆地回复他。 老头嗓破功了:“我说什么来着,梦都是反的!” 汪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俩:“这就叫上‘爸爸’了?城里人玩得真花。” 银霁的脊背上像是爬满了水蛭,试着改口:“老汉儿?” 即便全身红得像是刚从蒸笼里端出来,元皓牗还是坚持要享用这个称谓:“……我们是北省的,讲什么四川话嘛!” 银霁才没有觉得尴尬,也不是在掩饰什么,她就是摸摸桌上的A4纸,顺便评价一句:“手感好差。” 元皓牗亮出八颗牙,像个优秀接球手一样没让这句话掉在地上:“当然不如你的宝贝奶砖本了,先忍一忍,下次爸爸多给你背几本过来。” 哟,来这套是吧。 “爸爸爸爸,给我生个姐姐吧!”银霁机械地晃晃他的胳膊。 “爸爸一个人怎么生啊?”元皓牗灵活地摇摇手指头。 “很简单啊,你先豁开一道,然后对折一下——具体操作你自己看着来,我不管反正我要姐姐!” 元皓牗骤然色变:“少看点韩笑发给你的文包!”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牛奶粉,现在就有点柿子的趋势了,再这么强撑下去,红成荔枝皮只是时间问题。 还好换座位的流程替他扬汤止沸了。“太巧了吧,刚好是按江南江北分的!我是说高中之后。”圆眼男生总有新发现。 在故弄玄虚的背景音乐中,DM用一段山东快板引入开场白:“火车站里有火车,火车里面有旅客,旅客手里提包裹,不是上车就是下车——各位旅客,欢迎光临南北省交界处的NB车站。新春佳节、归心似箭,一场暴风雪却把大家困在了原地……” 接着,他提示大家阅读剧本的第一幕。银霁翻开自己那页,除了大标题,一整个页面用刻意分出自然段的、同一句话的不同变体填满了:“这句话是为了防偷窥,,再说一遍,这句话是为了防偷窥。恭喜你拿到白板角色,第二幕你可以无条件杀死任何人,请别忘了你贯穿始终的支线任务。” *** 午夜十二点半,一群没有边界感的人勾肩搭背地走出空调房,一吹冷风,捂着红脸蛋夸张地尖叫起来。 银霁肩上挂的是金惠媛,她还在兴奋地复盘:“要不是弛少提前叁步开盾,我们省差点就无人生还,太狠了你,就没见过玩得这么凶残的阵营本。” 圆眼男生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是没想到,她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嘎啊!” 袁秋硕嫌弃地甩他一眼:“牺牲一个你,嫁祸给对面的军师,游戏马上变成easy模式了,稳赚不赔。” “你俩!”圆眼谁都惹不起,转头指责元皓牗:“下次你不要再吸引杀心这么重的了!” 元皓牗——据不完全统计,游戏过程中被人叫了230声爸爸——仍旧沉浸在一种醉奶茶的状态中,双眼呈蚊香状无限旋转:“什么什么?谁杀了你?你又杀了谁?” 哲学问题放一放,攒局的越夜越精神,两个巴掌聚集在银霁眼前,海豹般拍出一串惊涛骇浪:“下周叁我们还开阵营本,到时候原班人马哈!” 蚊香眼转着转着变了回来:“那不行,我家要吃年饭。” “你不来可以,银霁一定要来。” “哎?我……” ——本以为只是个闹耳朵的问题! “银霁不行,她也要跟我们一起吃年饭。” “我要跟谁一起吃年饭?!”被安排的人脖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为了庆祝韩笑出狱,你不来怎么行?” 娃娃脸若有所思:“趁别人犯困的时候骗她去见家长是吧!心眼子真多,莲藕精。” 混乱中出现了新的外号?! 元皓牗扶额:“没一个省油的灯。” 金惠媛人菜瘾大,可以根据新情况随时调整计划:“我知道了,又是你们发小之间单独吃的年饭是吧?这不是更好了,晚上我们打十人本!你们早点出来嘛,下午我先给树树安排纯K大包间!” 除了成吨的出门借口,银霁即将锈住的脑袋还想到了一件事:她在“难搞”的课题上算不算有了一些进步? 接下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元皓牗遵守约定,一定要把银霁送到家门口,深夜,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前都停着车,把通道缩得极为狭窄,司机也没办法,只好把他们放在了街口,离小区还有几百米远。 “有时候人生的路需要寄几走,是吧女鹅。” 物业一年只上一次班,昨天才清空堆在主干道的垃圾山,这不代表其他通道也有他们的劳动痕迹,银霁不敢赌,有一个干净得不同往日的主干道已经值得庆幸了。想到这里,她更是心情不佳,无视了形成惯性的家庭教育,生硬转折道:“金惠媛没什么G省口音,A市方言也说得不好,感觉更像是在北方待过几年。” 元皓牗无奈一笑:“憋死你了是不?” “嗯,憋死我了,又不能当面分析人家。”这是她今晚为数不多的文明与礼貌,“然后她对汪弛有单箭头?忽略发型和人品,汪弛确实长得还可以,问题是,发型和人品怎能忽略?发小滤镜确实可怕……” “我采访一下,‘长得还可以’是你客观的看法?” “不,是我客气的看法。” “行。” …… 路过废弃工厂,银霁指着远处的荒草地,向游客——不,针对游客,进行了一番令人不适的介绍:“那里面能抓到各种各样的虫子,还有蛇,可惜我搬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你的同学了。” 和预料中的八九不离十,元皓牗露出了“说到这个我就该露出这种表情”的表情。 时机卡得正好,好到什么程度?两个人头顶上挂的还是整条街唯一没出故障的路灯。银霁驻足,把手伸进大衣最深的口袋,拿出今早在打印店过塑的卡片,郑重递到元皓牗手上:“这个,还给你。” 酒池肉林下 rouse wo.co m 起初,元皓牗没明白“还”这个动词:“啊?这是我的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 借着路灯扫过一眼内容,他又大开脑洞:“什么意思,你找一个小学生手工定制了好人卡?目的是唤起我的人性,让我下不了手?” 银霁对他的潜意识感到敬畏:“稍等,你想下什么手?” “没有没有。噗嗤,我的大名这么难写,你还真是难为人家小朋友,‘元皓’——突然出现的庞然巨物‘牗’,有种掷地有声的感觉:大家好,这个人叫元皓‘咚’!” 除了不存在的小学生,这段吐槽也和预想中的大差不差。银霁有些紧张地抱住七星瓢虫玩偶,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看。 由于路灯是暖光源,元皓牗没有第一时间看出纸张的泛黄,看到了落款,脸上的笑意才慢慢转化成惊讶。 “这是你写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rnpa8.c om “Bingo。” “什么时候写的?你是打算寄给我吗?”元皓牗翻过卡片看了看,“这也不是明信片啊!” “幼儿园中班,转学之前写的。” 提起他分离焦虑的源头之一,元皓牗一点也笑不出来。即便如此,他也要替过去的银霁找找借口:“哦……本想当面给我,但你忘了?” “不是的,我就没想过当面给你。” 元皓牗愣住,拿着卡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银霁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谎话在餐桌和游戏桌上说够了,独自面对元皓牗时,她想坦诚一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把卡片交给我妈,让她下周一通过楼爷爷带给你,结果呢,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妈对你有点自己的看法,于是卡片就一直扣在她那了。” 元皓牗的反应超出了预期,胸口不断起伏,用几个深呼吸拼命压抑住情绪,声音却是有些发抖:“好、好,你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是故意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不告而别,还是拖到今天才告诉我真相……你解释吧,我听着。” “首先我想反驳第二句指控——这件事是我昨天跟我妈摊牌的时候才确认的。” 有时候,银霁也不希望这个敏感怪的联想能力太强,因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所以说,七年试用期只是你的补偿?” 说实话,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不想看元皓牗哭着跑回家,银霁收敛着说:“也不全是……” 效果并不好,取消了助跑,元皓牗扭头就走。 “等等!” 大力水手的叁套鸭再次发挥作用,一米六丢开手上的一切,一个飞扑抱住了一米八的后腰。 元皓牗是个见饭愁,体格说不上壮实,下盘好歹是稳的,被人偷袭,只是身形晃了晃,脚步一点没受影响,还能拖着腰上的银霁继续往前走。 “放开我。不放也可以。”茶醉,或者奶醉为他的语调赋予一种相反于态度的癫狂,“你就这么跟我回家去吧,我买个大鱼缸养你,里面再放几条拔了牙的鲨鱼。” “这就是你要下的手吗!好,可以!但是——” “不对,你没有鱼鳔浮不起来,还是去找个裁缝把你缝在我身上吧。” “也行,找医生来更好,裁缝不一定缝过人皮!” “再给你搞双带轮子的鞋,免得时间一久把你脚底磨穿了。” “你知道吗,已经!快要!磨穿了!” 腰上斜长出一个人的怪物一口气走到路灯映射的范围外,顾及着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暂时放过了银霁的鞋底。 银霁抽抽鼻子,没闻到火星子烧焦皮具的气味,放下心来,冲着他后脑勺的方向嚷嚷:“你说的那个原因,只占20%,不,10%……7%!7%总可以了吧!” 黑暗中响起了冷笑声。银霁锤他后背一记:“不是吧,眼里一点沙子都揉不得?你知道人至察则无徒吗!你、你挑朋友也没这么严格啊!” “那能一样吗?!”终于,元皓牗也忍不住嚷嚷起来。 脾气发出来了就好。银霁松开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走别走别走”,回到路灯下狼狈地捡回七星瓢虫玩偶,再“噌噌噌”地跑过来,差点没断气。 “呼、呼……你要听解释,总得让我说完吧!当年我为什么不想直接告诉你呢——你看,还不是怕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我根本就应付不来,看看我、哈啊、这副丢人的样子,离羞愧而死只差死了!” “是的是的,为了不要羞愧而死,你一直逃避到今天,想不到吧,十年后还要重新面对同一个问题,真是白费功夫啊,银女士!” “怎么是白费功夫呢,根据最近更新的元皓牗破大防标准,至少银女士证明了一件事:她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不只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而已!对别人,你只看结果不看动机;对她,你永远论心不论迹——就算是为了这个,我再也不会跑了,所以你也不要跑,OK?” 逃跑和气跑是两码事,银霁故意模糊了这一点。事实上,比以往要猛烈几十万伏特的电流在她膝盖里乱窜,要不是生生忍着,或者元皓牗的面前多一堆烧焦的骨灰,或者小区大门上会出现一个银霁形状的洞。可是,几小时前刚给出一些时间上的承诺,银霁绝对不能再逃了,随着“参与感”的增加,临阵逃脱的后果她是越来越承受不起了。 “还有一点就是,根据你上一次破大防的标准,有件事我也必须提醒你: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善良,正相反,很怂、很鸡贼,一点亏都不能吃。电视上那个我是假的,在车上也给你拆解过原理;家庭压力大的我也是你幻想出来的,我毫无抗压能力,尤其无法忍受捂着伤口流脓,要么不挨这一刀,挨了这一刀就要彻底把血放出来,你、你懂我意思吧?那个所谓试用期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着急,不需要你仓促做决定——确实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答应就是了——我只是建议你,为了自己好,先把滤镜关了再考虑这种长远计划,当然也没有马后炮的意思,我不是为了看你出糗才这样的……总而言之,对不起!……” 银霁这段说不上是道歉还是自白的混乱发言,从气势上可用声嘶力竭来描述,扰民问题完全被她抛到脑后,直到挨着街道的居民楼上有不锈钢窗轨滑开的响动。她心下一惊,拖着元皓牗躲到一旁的小巷,一个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 目前还不算把人哄好了,顶多打断了元皓牗气跑的行程。轻轻松松地,他被银霁拖走,虽然看不清表情,从声音也知道他还没消气:“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也跑了?” “什么时候?”银霁懵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桌游吧的事,“哦……那个啊,确实是……身体不舒服。” 元皓牗根本听不进去,一句一句地质问着:“尤扬特地找你出来,我也差不多——修复好了,你倒好,第一眼看到我,脸一下子就白了,拖着你的殷莘转身就跑,身体不舒服?不好意思,我认为亏心事干多了才有这个时速。” 除了证实他口中的“这点小事”是谎话,这句话还明示了幼儿园组暗地结盟的时间比银霁知道的还要早。现在可不是戳穿这个的时候,她搜肠刮肚地寻找改善现状的说辞:“我是觉得时间还没到,有点太突然了……” “是在害羞吗?” 对对,这个解释可以拯救现在的气氛!银霁一拍手:“没错没错,就是害羞!” 从轮廓上看,元皓牗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再说话时,语气平静了很多:“初叁时,尤扬发现有人喜欢你,后来他又觉得你完全是个灭绝师太,根本不需要别人费什么功夫……原来是在害羞?这样也解释得通。” “不是,等会,他说的这个人我压根就不认识,何谈害羞?” “害羞只针对我?” “……是的吧。”银霁隐约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呃除此之外,当时你还有左右护法,我再凑上去岂不是、岂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你说韩笑和金惠媛吗?” “哎?你记得这么清楚?” 这下倒好,平静的语气增添了一丝笑意:“那就是还有吃醋的成分?” 冷汗在银霁后颈上炸开,她下意识抛出一迭声的否认:“不不不不不,我只是想避免冲突,以前只知道藏起来,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在找一种磨合的方法……” “嗯,理解。第叁层原因是你实在太不想失去我了。” 随着陈述句的落地,元皓牗半自助拆了两层套娃,发现烤鸡还剩点骨头渣。 深感自己放松了警惕,银霁知道空气中能抓住一些挽回颜面的方法,可她时刻记得自己正在哄人,暂且别扭地肯定道:“对,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啪!”细小却强劲的手机灯打在银霁脸上,审判开始了。 元皓牗还记着避开她的眼睛,却错误地认为当前局势倾向自己这边:“好,我重新问一遍,排除那些怪癖、愧疚、阴差阳错,银女士,请问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强硬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愉悦,至此银霁可以确认了,审判官的原谅来得更早,从提到尤扬开始,后半段全都是演技。 那么她也可以放下包袱、满嘴跑火车了:“这还用问?刚才你应该看出来了吧,因为我是个色情狂啊!” 审判之光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好,你是色情狂,那,那你——”审判官输就输在把信任延续到了这里,“那你还要用那种无聊的理由提出什么试用期!” 银霁抓住机会甩锅道:“这能怪我呀,放着93%不闻不问,非要跟那7%过不去的明明是你吧!” 手机灯熄灭了。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了,手机的主人又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看着对面偃旗息鼓的样子,银霁后悔起来。面谈的坏处是无法撤回刚才的话,还剩一种补偿方法,就是说一些狗话的反义词。 “除了这个,因为你又可爱又好看,发起疯来很难拒绝,所以我就试试看咯。” 惊疑不定的声音透过指缝:“你说什么?!” “我说你发起疯来,跟我的‘难搞’也不遑多让。” “不是,我说前面那句!” “前面?什么前面?好了,这趴先过,意思到了就行。” “装傻是吧!”听得出元皓牗的咬肌在发力,“可以,以后跟你聊天要带录音笔。” “那你这辈子也别想听我讲一句好话了。” “小气鬼!不过,看你态度还算明确,你可爱又迷人的爸爸可以考虑考虑原谅你。” 千年儿子一朝翻身,身份到现在还舍不得摘掉吗!银霁刚想开口讥讽这一点,元皓牗又装腔作势道:“为此,我觉得试用期可以打个折,也不用太多,先减四年再说。” “不要得寸进尺,莲藕精。” “好。那就退而求其次,你把田茂陵和袁秋硕的微信删了。”银霁感觉到有人在透过指缝偷看她,“删一个都行,建议袁秋硕优先。” “你还蛮懂‘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咧!” “有问题吗,不然你的诚意体现在哪里?” “在哪里都不在你的心眼子里!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你不是莲藕精,你是黄蓉做的一道菜,叫‘二十四桥明月夜’。”银霁是一点也不着急了,抱起胳膊,从容不迫地说:“这样吧,你不想要试用期,那就打个99折,直接判你不通过。” 敌方油盐不进,元皓牗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放狠话,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银霁像撕掉保鲜膜一样撕开他的手,仔细摸摸脸:“我看看……什么嘛,根本就没在哭!” “怎么会哭呢,我快要泪尽而逝了。”元皓牗就地一躺,沉痛地控诉着。 “别逝啊,我再灌你一口,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依言,元皓牗俯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他还保持着一点含蓄的距离,银霁摸索一番,找到他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压,把那块最软的脸颊肉怼到了自己嘴上。 刚才的谈话把嘴皮说干了,加上最近天气干燥,分开时,一点皮肉都没嘬起来,在银霁的标准里,这还不算仪式完成。于是,对抗着那个后脑勺相反的力道,她又把嘴唇送了上去,再狠狠拧了一下。 这一回空气抽得比较多,达成了理想中的气压差,拉丝大成功,银霁满意地放开了元皓牗——后者连退几步,石化在原地。 从皮肤感受到的体温判断,今天晚上对元皓牗来说确实稍显酒池肉林了,希望他能撑住。好在他底盘稳,没有坍塌在这个黑暗的小巷中,脑袋里多半是一团浆糊,声带还能保持震动一段时间:“哇,哇?!我……你!难道这是——初吻?” 这群男生怎么回事啊!银霁无奈道:“你也觉得亲脸算吻?” 要命的是,除了声带,元皓牗的联想能力也保持着运作:“‘也’?还有谁这么觉得?” 今晚是坦诚局,所以,尤扬的生命进入了倒数计时。 诈尸 门也认了,卡也还了,对“初吻”的争议无法盖过它发生时的刺激,事成(?)后,二人几乎以光速逃离了现场。回到家钻进被窝里,银霁想起有件事忘了讨论。 “这么说长辈不太好,但憨笑的奶奶完全老古板一个。”车上一定很颠簸,这是元皓牗第叁次打错字了,“虽然是个教授,但观念很传统,严琳阿姨生完孩子,有几年在家里没工作,连孩子的命名权都拿不到,更别提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了,出去上班后稍微好点,可有人说过,月子仇最不能忘!” 元皓牗打字聊天从来不会这么话痨,鉴于他临走时脖子呈荔枝皮色,不好意思开语音也是情有可原的。话虽如此,忽视企鹅老板的头像,银霁恍然觉得对面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姨妈,上回,“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的生活智慧也是由他介绍的——其实有时候他真的会被一个姨妈附身,对吧?不开玩笑,往深处想,身边稀薄的女性亲属含量给不了他太多教诲,于是,从她们那儿听到的每句话都会被牢记于心,无论好的不好的……打住,不要内耗,伤心事已经过去了。 为了保护当前的氛围,银霁也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把语境使劲往中间拉回日常:“我还是没搞懂‘那啥’是啥。” “不急,容我慢慢说来。因为婆媳关系不好,严琳阿姨带着韩笑搬出去住了,要命的是,韩笑的奶奶在她出生前就把她的婚事都说好了!是的你没看错,200x年了还来这套!结亲之前都不用看对方人品怎样,只看家室就够了,这和卖孙女有什么区别?严琳阿姨很烦她,又没办法忤逆,在酒桌上吐槽的时候,为了哄她开心,一群狐朋狗友集体把自己的儿子捐给她了,我也是受害者之一……至于这个联姻对象,韩笑从来没跟我们提过,金惠媛盘了盘,觉得是余弦,也挺合理……那韩笑为什么会喜欢他呢?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韩笑竟然是和那谁那啥的……” “看,世界观被颠覆了吧!” “倒也没有。只是有件事很奇怪,韩笑说她对那谁有一点补偿心理,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吗?她从来都没跟我讲过!” “干嘛要跟你讲?” “她认识你才几个月啊,我是她发小哎!你把韩笑抢走了……” 熟悉的修罗场再次上演。 “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我是女生,韩笑觉得我更能理解她的感受?” “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跟你这个神经大条的比起来,我才是更能理解她的人。” 说银霁“神经大条”她是不认的,不过参照物选作元皓牗自己,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我到家咯!” “好哦!早点睡。” “你也是!” 明明是连用感叹号的气氛,汇报行程后,聊天窗却是沉寂了片刻。银霁觉得对面也没有退出去,根据上一章提到的anti捂脓原则,有些事还是得趁热打铁地提一嘴。 “你还好吗?” 果然得到秒回:“我?你说呢,我能不好?” “不能不洗脸哦。” “叁天不洗也没事吧。” 银霁有点不好了:“不行,会烂掉。” “哦哦哦哦!哦哦哦啊!” 这是脸滚到键盘了? “都被你吓忘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刚才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我才想起这么回事,咔嚓。” 大约是在表达拍照的意思——用得着把“咔嚓”两个字打出来?这才叫卖萌吧! 照片显示,元皓牗随身揣着却忘了交给银霁的,是那本交换日记。 “我写了,我真的写了。”上回听到这句话,还是甘恺乐不想写作业又假装没带作业本的时候,此处没有一个敲锣打鼓的黄思诚,元皓牗的真诚无人质疑:“明天带给你。” “会不会影响你打球?” “区区一个本子!明天你几点钟方便?” 不得不说,作为曾经的两军主帅,他和“那谁”冥冥之中还有一些心灵感应在。接着他这句话,余弦的消息弹出在通知栏:“方便跟你见一面吗?” ——首先,银霁的想法是,还好他是深更半夜发来消息的,要是被元皓牗看到这个人还在她的通讯录里,不知道又要崩溃成什么样子。 “不管你信不信。”余弦不紧不慢地接着发消息,“我找你一起弹琴是真心想道歉的。” 哟,诈尸吓唬人也就罢了,他还想篡改记忆?没有这种操作,朋友……呸,谁是他的朋友! 虽然已经算是撕破脸了,银霁依然想避免正面冲突,比起直接回复,她禁不住地思考起了这个人的动机:之前和杨翊君提到的打手假说,有一点尚不明朗——既然他都完成了组织的任务,组织为什么没有把他召回(1)班?是怕动作太明显了?可是前后一合计,傻子也看得出怎么回事啊,用狼人杀的语料库来讲,只要认可了银霁的视角,余弦就是头明狼;元旦节之后,转换阵营的人数也得到了……不算很显着的提升…… 说到这个银霁就一阵郁卒。录音在听力时间完完整整放送给了全校师生,结果是——哈哈,无人在意。一开始,余弦的信徒们非常紧张,在微博、贴吧等各大论坛控评,又把“迅雷鸡”和“狗腿子”的陈年老瓜拉出来溜了一遍,鉴于“黑粉”从一个人扩大为一个班,他们又翻老黄历说(18)班带头拒绝跑操是收了四中的钱,那段处理过的录音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论,巧的是,余弦为了大家送走的那个害群之马也转到了四中,懂自懂!——如此种种,由于期末考试迫在眉睫,也被观众朋友们一扫把扫进“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人的脸皮厚到一种程度,就算没有人肉迷彩加持,也不能轻易消灭掉,这一梭子打完,余弦根本没付出什么像样的代价,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有自己的神明祝福着吧,或者祖坟和冬天的早餐摊一样,永远在冒烟。 银霁早就知道,这种事情参与人数一多,伤害性就稀释掉了,算起来,能正经称得上报复的还是冷水浇狗头那一段,看来1v1掰头她也不是不行,可她还是更喜欢和大家一起达成一个目标的感觉,无论结果是怎样的。 如此一来,新仇旧恨交迭在一起,余弦还能心无芥蒂地发出邀约……莫非他是真的诚心悔过?谁信呐?理性分析,他对元皓牗失去了新鲜感,决定换一个嫉妒的对象?不,对变态我们应该有一些想象力,放寒假了,没有朋友只有信徒的人一定觉得很无聊吧——在敌人的眼里,“无聊”也可以翻译成“皮痒”——多半是收拾好了心情,又准备了什么新招数来恶心人吧。 思考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时,被晾了一分半钟之久的元皓牗正在着急地寻人:“银霁?银霁在不在?咚咚咚,有人在家吗?咦,睡着了?睡着了你打个招呼啊!不对睡着了怎么打招呼?但是你卡在‘输入中’了,快醒醒,快醒醒,手机蓝光影响睡眠质量!” 这边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所以,银霁完全没打算理会余弦。正在此时,余弦抛出了一团有些含金量的饵: “我知道你在调查什么,有些事只能从我这样的人身上打听到。比如说,你不好奇我大伯的秘密是什么吗?” 劝学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打完野球的人携野男人……不是,同伴数名,其中一个手里还牵着他的小妹妹……叩响了银霁的家门。 前去开门的是乔小龙。狭窄的楼道里挤着四五个汗涔涔的男生,集体受过训练似的,对这个家里的女主人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阿姨好阿姨好!银霁准备好出发了吗?哦,我们考试之前约好了,寒假一起去星x克写作业。” 这里是有设计的,开口的人不是元皓牗,而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生,银霁看了半天,确信她根本没见过这个人。 乔小龙一回头,银霁连忙别开视线,打着哈哈一拍脑门:“哎呀,午觉睡忘了,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洗把脸。” 这样就把征求同意的流程糊弄过去了。结果显示,流程可以糊弄,妈妈又是何等人物,目送女儿出了家门,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外,用眼神把真正的首脑吓一激灵。 银霁知道,妈妈行动上没有制止,心里还是梗着一根刺,母女俩一上午都没怎么正式说过话。换做以前,这件金牌小棉袄早就冲上去彩衣娱亲了,可这一回,她一步也不想退让。 心一横,连头都不愿意回:“我晚饭就回家,拜拜!” 走到逐渐累积起了垃圾的街口,野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散伙了。他们的人肉迷彩属性只能坚持到这里,牵着妹妹的男生把困唧唧的小女孩往胳膊底下一夹:“我送糖糖回我妈的办公室,你们晚上吃饭再叫我!” “OK,谢啦。”元皓牗对各部门演员挥了挥手。 只剩两个人,银霁尽量自然地打招呼:“Hi圆寸,你有没有考虑过在你的圆寸上剃两道篮球印?” “你怎么知道我想?”圆寸的反应更加夸张:“可是对高中生来说太妖娆了,上了大学再说吧。” 他鼓鼓囊囊背着一个大双肩包。在外玩耍不都是轻装上阵的吗,难道交换日记改成旅行装的了? 银霁下意识地想让他卸掉包袱:“我们去哪写作业?最近的星x克走过去要一站路。” “那随便找个大点的地方吧,你来推荐。” 银霁就带他来到了一家有公共咖啡间的付费自习室。元皓牗四处张望一番,有些兴奋:“不上学的时候,你就是在这里学习的?” “No,我家很安静,用不着出门。这里的自习室一小时八十块,开了小半年,我一直想在倒闭之前过来体验一下。” “嘘,小点声,老板听到了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银霁在身后的机器上接了两杯热橙汁:“急什么,就算我们把嘴缝上,一个小时之后老板也会过来赶人的。都快倒闭了,舍不得给人蹭空调,让让他吧。” 元皓牗的眉毛委屈地拧了起来:“你就给我一个小时啊?” “当然不是。一个小时过去后,我还知道一家90块钱的自习室,那里有免费拉花咖啡提供,咖啡喝多了晚上睡不着,所以现在我们先喝橙汁。” 元皓牗扶额:“太麻烦了,不然我们还是上去开个自习室?” “那怎么行?就该治理一下这群人傻钱多的创业者,都占据这么好的地段开店了,还是只知道照葫芦画瓢,完全不考虑国内的消费水平,一倒闭就怨天怨地怨顾客不说,最可恶的是霸占了本该留给有识之士的资源,除了炒高店铺租金,对社会贡献不了任何价值,凭什么要助长不正之风?反正我是一分钱也不愿意花给他们,建议你也捂紧口袋。” “不要把你在家受的气撒在人老板身上嘛。” “这哪里是撒气,这是在客观分析。再一个,前往自习室的路上,我们顺便还能把橙汁的热量消耗掉,是不是一举两得?” “服了服了……你真的是时间管理大师。” “不,这是在集中展示我的鸡贼,感受到了吗?还不快把滤镜关了!” 半杯热橙汁下肚,话题转移到了元皓牗的双肩包上。 “今天我起得早,”他拍拍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去打球之前,跑到xx中心采购了一番。” 在进口日用品牌一条街用到“采购”这个词,银霁表示怀疑:“你是去搞批发了?” “没错,这些就是你正式的生日礼物了。” “瓢虫还不算吗?”得知真相的银霁失去了调笑的心情。 拉链一开,只看得元皓牗成盒成盒地掏出了“正式的生日礼物”——中性笔、直液笔、中油笔、可擦笔,见过没见过的牌子,从0.28到0.7一应俱全;然后是礼盒装的复古彩色笔、全色系按动荧光笔、双头brush pen,如彩虹般一字排开…… 目不暇接的银霁都结巴起来了:“这——这什么情况?全都是给我的?” “对啊,不然呢?你一会直接把这个包背走。” 接着又是叁瓶百乐彩雫的墨水,分别是红叶、夕烧和天色,非常理性的直男选色,红黄蓝各取其一,原则上不出错,意思大概是你不喜欢就自行勾兑一下子吧。 墨水都有了,钢笔自是不能缺,压轴的便是一支写乐14k,名为“雪椿”。这支笔通身透白,随机分布着不易察觉的红点,仿佛在俯瞰一个杀人现场,持续的降雪又替凶手掩盖了大部分血迹。 以量取胜,难得震慑住了银霁,元皓牗在文具的小山后面乐开了花,得意道:“哼哼,不就是假设与求证吗,你爱囤奶砖本,家里人给你过生日的惯例是送钢笔,作为一个练过书法的人,你对文具的手感肯定有要求;加上平时的审美倾向,你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限定外壳,量大管饱的基础款才是刚需,我没猜错吧!猜不猜错你今年的日用笔都被我承包了,不要再抠抠搜搜的连JJ15都舍不得用啦!” “好、好的,老板大气,可是对学校发的烂纸来说,这些笔是不是有点overqualified了……?” “怎么会over嘛,只要选对了笔,什么纸都能mate!”他把match说成mate了,这里还是动词用法,好在嗓门不算大,“在烂纸上也有写感的快乐你不想体验吗?” “想体验想体验,可是这几道彩虹要怎么带到学校去?这已经不是日用笔的范畴了,你是要为我承包文具店吗?” “是的,不用客气,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你永远的弹药库——倒是表个态啊,你就说喜不喜欢?” “喜欢。” 失落的脸颊鼓了起来:“好平淡的反应啊……” “超级喜欢!”银霁急忙拣起一盒:“是要我用脸蹭吗?” “停!好了好了,我已经感觉到了。” 说实话,比起文具本身,银霁更喜欢的是求证那一段——当然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些文具!看着那套心动很久又舍不得下单的软头笔,加上人生第一支金尖钢笔,不说假话,要不是这里还有人在,银霁真的想拿脸去蹭。 元皓牗的心眼子密度在昨夜已得到求证,他藏在冰山下的动机也不需要假设了:这不明摆着的薄荷茶效应么!“薄荷茶效应”是银霁临时取的名字,比起偶尔想起来喝一喝的饮料,高中生每天都要写字,一写字就会睹物思人,真正达到了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效果。要是他再有病一点,说不定拧开一管笔,笔芯上会刻着他的大名和微信二维码;或者再厚黑学一点,他还会考虑到一步:今天过去之后,银霁“每年生日都会从爸妈那里得到新笔”的记忆,就会被“今年生日让元皓牗用笔山淹没了”的记忆华丽地覆盖掉。 戳破这些很毁气氛,银霁挑了个温和的说法:“让我们把这个场景称为‘班长劝学’。” 元皓牗受用地点点头:“看来你明白了班长我的苦心,希望你能在高考这项民生大计上有所建树,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问题来了,这么一大堆,我要怎么搬回去?” “这还用问,我帮你搬啊。” “提醒一下,现在是寒假,我还住在家里。” 多么让人挠头的境况啊,不过元皓牗也有办法:“不然你先拿走钢笔,剩下的么,以后接头……见面的时候再慢慢搬回去。” “我们俩是什么文具走私商吗?” “你要是以后想走这条路,也可以提前演练一下。” 真是全让他安排完了。 没来由地,银霁想起了那张权杖十的牌面:一个人搬着一堆棒状物踽踽独行,是不是可以对应上搬来了一大堆笔的元皓牗呢? “那个,我问一下,你现在有不堪重负的感觉吗?” “啊?还好,我负重能力一直可以的。”元皓牗的思考还停留在走私文具上面。 “不是的,我想问你在心灵层面有没有感到压力?” “心灵层面啊……”元皓牗转转椅子,让腿换了个姿势,“不能说没有,但也没到不堪重负的程度。” 银霁也不想相信玄学,但她真的感觉到面前的人是个间歇性重力井,触发机制尚不明,想要给空白牌一点好颜色,她只能未雨绸缪,先把一切导向女祭司的可能性排除掉。 按住太阳穴想了一会,对了,余弦!真的悍匪要敢于自首,银霁把昨晚的聊天记录翻出来——严格意义上不是聊天记录,谢天谢地,只是余弦单方面的输出。 元皓牗蹙眉看了一会,脑袋似是彻底变成了银霁的形状,开始了新一轮的假设与求证:“他怕你上一轮没杀爽,还留有后手,所以想提前把你给灭口了?” “有可能哦。”银霁真的采纳了这个意见。 “你跟杨翊君说他是(1)班某个人的打手,有没有可能,这回又是他背后的大佬操纵的?” “可能性很低,别给他抬咖,我倾向于他就是个一次性的工具人。”银霁想起跑操是如何结束的,微一眯眼,“(1)班不是有你的朋友吗?照理说,你应该更了解行情才对啊。” “说出来你别不信,当我提到‘(1)班的朋友’时,我说的就是敖鹭知。” “好吧,我信。” “谢谢。但我也没搞明白,你为什么会想到余弦是打手?” “因为他干坏事没想把自己藏起来。英语老师翻书包就是他提醒的,在我们当事人眼里,这完全是种自爆行为。” “嗯……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个混沌态,我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用正常人的逻辑揣测他。” “竟有几分道理。罢了,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意义,问题的关键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余成荣的秘密是什么啊!” “万一你去赴约了,余弦把大门一锁,转身告诉你:‘想不到吧,我大伯有痔疮!’你又要如何应对?” “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吧……” “所以你猜他的秘密是什么?” “这我能猜得出来?你太高看我了。” “别装了,要是你连个方向都没有,又怎么会对它感兴趣?” 银霁忍不住站起来拍拍那颗日益聪明的脑袋瓜:“你太了解我了。既然如此,我又要开始造谣了——是这样的,以我对公务员团队的了解,余成荣的晋升速度好像有点问题。” ==================== ps:雪椿已经停产了,然而我到现在都买不起14k呜呜呜。 赛博撒狗粮这个事呢,永远是幸福了他人,伤害了自己。(熄灯、阖眼、微笑着去世在寒夜。) ╰_╯ “——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我认为,余弦的家庭条件跟我差不太多,他身上没有那种原始积累很富足的松弛感。” “等等,这又是什么玄学,我怎么看不出来?” “立场问题,你当然看不出来。就说个近在眼前的,你用平均高出拼xx4块钱的单价批发了这么多笔送给我,看到它们,我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汗流浃背。” 元皓牗像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眼睛都瞪圆了:“真的吗……我、我让你不堪重负了?” “没有没有,仔细想想你的消费习惯,冷汗又缩回去。” 而消费习惯的差距,如果无法用match的思维取代qualify的思维,也不能排除在七年内总有爆雷时刻就是了……可看到元皓牗复杂起来的表情,银霁又过意不去:“哎呀,没说你送得不对,随便举个例子而已,这不是重点!对了对了,元旦节之后,你们打分群有没有什么动静?咪区都吵翻天了你知道吗?” 转折略嫌生硬,元皓牗怔了怔,还是跟着她跑了:“没,打分群从来不分析男的,除了上回那个高考移民。” “你们只分析女的?” “不是‘我们’,是‘他们’!” “好好好,那我随机采访一个,他们有没有分析过我啊?” “没有,你咖位不够。” 银霁一个大板栗堵在嗓子眼。想了想又明白过来:“你们分析老师?” 元皓牗似笑非笑道:“我只能说,没少分析。” “做个人吧我说你们!不说这个了,我对臭水沟没兴趣……” “不好意思,我觉得你们咪区才是真的臭水沟。” 银霁不跟他掰扯所有格的问题,径直一脚踩死:“臭水沟的气味跟尸胺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们聊什么天我都不care,反正我已经屏蔽群消息了。” 就像出门前跳过了征求同意的流程,只要语气放自然些,同样能糊弄过去退群的事。长期关系离不开君子和而不同,元皓牗应该逐渐理解了这一点,银霁至今没拉黑余弦,他也没多说什么。 “‘晋升速度有问题’——你是觉得余副局名不副实咯?” “正相反,他的工作态度我亲眼见过,挺感人的……字面意思,不是在阴阳怪气。可是90年,他不到叁十岁就能带那么大的案子,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 “你觉得他背后有人?emmmm,你可能还是太理想化了些,体制内有很多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情况,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可那些领导也不是傻子,最后还是能力强的人获得提拔……” “这个我知道啦,可是上升到‘秘密’级别,不该是那种,用什么词好呢——‘日常’的潜规则吧?” “你说得对。”元皓牗抱起胳膊,眼睛往上看,回忆着那个四面八方都有冷风刮来的讲座:“你确定是余副局‘带’的案子?” “详细说法我忘了,但我当时对他的叙述视角印象很深刻,不会错的。” “这件事真的和千禧年的失踪案有系吗?” “咦,说到这个我也有问题——算了。你个stalker!” 文具的小山为掉凳而倒塌:“啊?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没什么,抽个风,别管我。其实我之前还没打算往这边想,说来真的很诡异,那个帖子被删了这么久,失踪案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我能找到的全都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好。”劝学班长像是在组织纪律一样拍拍手,“既然你什么都盘不出来,那就不要打野了,回归主线任务,作业呢?开写吧!” 看来他不太想聊余弦的话题,或者他真的很爱学习。 *** 交换日记漂流到银霁手上,它还是老样子,很厚、很红,和元皓牗的脸皮半像半不像。 晚饭前,搬运工负责任地把银霁送回楼下,前面抱着她被塞满的书包,后面背着卸掉一半重量的背包,和权杖十上的男人如出一辙。交货……告别的时候,“白白”说了一千遍,他却像奔跑在滚轮上的仓鼠一样,不停迈出脚步,又总是回到起点。 滚轮刚启动的状态有点谜,很快银霁又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想确认一下昨天晚上不是在做梦。 磨叽到快要分别时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多么让人同情的荔枝皮!反复确认了对方洗过脸后,银霁刚踮起脚,她的慈善行为就被下楼扔垃圾的乔小龙打断了。 元皓牗慌乱中说出了一长串——平仄起落的假中文,除了“阿姨好!”,剩下的全都难以识别。他已经尽力在削弱落荒而逃的感觉了,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被狼尾巴扫了一脸的银霁这么想道。 脸上可能有痒痒肉,回到桌前握着新笔,她的嘴角根本坠不下来。小时候,幼崽版元皓牗总在她忙着画画和写字的时候抓着她的左手腕唠嗑,没有内容输出就“啊啦啦啦”地唱歌,那时的银霁不明白自己完不成作业对他来说好处在哪里,不过随着版本更新迭代,十七岁的敢敢又占领了她的右手,以一种简单且静音的粘人方式。 但银霁是个永远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指尖一动,感受着笔具的形状,又联想到phallus中心主义。主观上,送礼物的人不一定能想到这么远,然而基因编码真的很可怕…… 与之相比,余成荣的秘密几乎没有吸引力了。带着复杂的心情,银霁打开了交换日记。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页字。元皓牗写字不算大,字体是很典型的高中男生体,属于是练过行楷又没练明白、偏向江湖体又不敢太狂放,唯一保留的特征是每个长撇和悬针竖都很叛逆,无论行间距是多少,不一脚把横线蹬穿誓不罢休。首段是在回答上次留给他的——变成了化石的——简单智力题:“emmmm,除了韩笑还能有谁?” 后面就全是在写自己的事情了。“初中么,没遇到过什么趣事,每天都过得很糟心,不想跟我爸说话、不想理会莫名其妙的人,看到那些趾高气昂的老师就讨厌,天天想打架(但我忍住了,没有真打(球场上有矛盾会稍微互相推搡一下,不算打架))。” 这个嵌套式小括号差点笑坏了银霁。接着看下去时,从逐渐变得刀光剑影的字体上,可以感受到书写者的情绪起伏:“除了这些,就是在生气,生你的气,生自己的气。”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这句话后面还画了叁个“╰_╯”这样的颜文字。“你转学之前为什么没跟我说一声?要是别人不告而别,我可能还会原谅,但你是银霁啊!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可能忘呢?我只能觉得你是故意那样对我的,越想越觉得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亏我还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在这句话旁边的空白处,有个打着圈的箭头指向一行小字:“推论出错,锅不在你,从宽处理。”应该是昨天连夜补上去的。 “后来的事,你知道的没错,不知道韩笑给你讲成什么样子,她有点喜欢添油加醋你也知道,不过我也认,这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没办法拒绝别人……但这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目标坚定,心硬得和石头一样,╰_╯!”这里的“╰_╯”跟着感叹号,明显比上面叁个要用力得多。 然后,像是害怕翻页会遇到怪物似的,整页的最后几行忽然一油门踩进尾声:“银霁,你没有什么想倾诉的吗?你的生活说不上轻松,可是你的心理很健康,说实话,我很羡慕。” 银霁心想,首先,我的生活还不够轻松吗?其次,你确定我心理健康? 但必须承认这个钩子留得很好。想到这两天他对“高压家庭”的担忧,银霁提笔就写:“我有一个姑姑,她小时候被管得那才叫严,我爷爷这个重男轻女的家伙还家暴她,还好她已经逃离了家庭,现在正在环游世界中。她的生存环境更恶劣,遇事也从不内耗,从小到大都是我的榜样……” 写完小梅姑姑的事,她还想趁机讲两句公道话:“韩笑真的很难,在你和黎万树闹别扭那些年,她一直在两头奔走,那时候人家还只是个小学生,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维系着人际关系,她从不亏欠你们什么,你们也不要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以后学着成熟点,别再让她——” 本来,银霁还在努力让感性运作,克制着理性探头,写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提出假设了:“——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被余弦拐走了╰_╯!” 大风吹上 小梅姑姑选到的小区位置好,大型商超就在几步路外。为了天黑之前吃上饭,两个人没有逛太久,只在火锅底料的选择上稍有分歧。 “番茄锅还是菌菇锅?” “C。” “醒一醒,我们已经在超市了。” “醒着呢!我想吃藤椒的,没有这个选项吗?” “我们家不用鸳鸯锅。” “退票!” “你想吃辣还有卤菜,让让我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 然而到了调料区,元皓牗把番茄和藤椒的都拿了:“突然想起来,我家有两个锅。” 除了烫火锅的菜品,下楼时,他还捎了几套好看的餐具,一个控制不住,光是猫猫主题的盘子就拿了两打。银霁以“两个人拿不下,盘子碎了事小,小奶猫怎能和妈妈分开”为由,不停地摆回货架上。元皓牗烦不胜烦,把她塞进结账的队伍里:“我先去拿点零食,很快回来!” 这个动作的主要目的是防止银霁半路饿死,装袋时,元皓牗扭开了一个果冻给她吃。 “呵呵呵……”果冻下肚,被室外的寒风一激,银霁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其实,我带了钥匙。” 为了证明是真话,钥匙铛啷啷地挂在了手指上。 元皓牗对这位飞天茅台未成年受害者报以白眼:“我还以为你们家的门是指纹解锁的呢。” 银霁不明所以地学舌:“我还以为你们家的老房子早卖了呢!” 同时做出一个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的动作。她忘了裤子没有口袋,一串钥匙哗啦啦地掉下来,元皓牗反应快,用脚尖接住了。 左手提着卤菜和火锅材料,右手提着餐具,大街上,他的四肢只剩一条腿可以自由活动,可是这条腿要用来金鸡独立。银霁负责的塑料袋滑到了手腕上,因为她要腾出手来拍着赞叹:“Nice catch!” 底盘再稳,人还摇摇晃晃地在负重:“Ni你个大头鬼,快点捡起来!” 走进小区深处,路过老式露天健身场,来到一期楼群。这里建得早、住民老得慢,楼栋都没有装电梯,一听说要亲自爬六层楼,银霁闹情绪了。 “我缺乏锻炼,心肺功能如老狗,这都是你说的吧!不然这样,你先回家把火锅弄好,端下来我们吃。” “我们家是电煮锅。” “牵条线很难吗!” “你够了。拎个零食就把你累死了?” “我还背了书包呢!” 穿堂风刮动了银霁手里的袋子,她抬头一看黑洞洞的楼道,还知道改个别的借口:“那上面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 元皓牗微眯眼:“是我不够吸引你吗?” “你不上去就好了呀。” “我不上去谁给你煮火锅呀?” 瓶颈期了不是。银霁犹豫了好一会,沉重地叹口气,把一袋零食递到元皓牗手上,乖乖跟着上楼了。 明明两只手都空着,一路上还在抱怨个不停:“地板砖很滑,你小心一点,不要摔跤哦。真是的,这房子一点也不好,又难爬又有高位截瘫风险,赶紧卖了赶紧卖了。” 元皓牗也是闲得慌,跟半个酒蒙子讲道理:“怪地板砖干什么,早上下雪了,你进来之前踩了一鞋子水,那么大一地垫你不去蹭干净,现在又有一筐怪话,你个刁民!” “我个刁民!”随着所处海拔的提高,银霁觉得脑袋恢复了清灵,刚才是她太不礼貌了,礼貌的人应该学会转移话题。“一到下雨下雪天我的心情就很好,在家看到外面的人没打伞,心情就更好了!” 元皓牗莞尔道:“我也喜欢下雨天。” 空出来的两只手用力拍响了:“看看看,你果然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随我!” 片名:《漫长的复仇》,副标题:《银霁永不吃亏》。 到了605门口,元皓牗放下一大堆塑料袋,弯腰研究着机械密码锁的转法,银霁帮他“嘿!”亮了三遍声控灯,眼前那扇有些年代感的大门还是没能打开。 一时想给那个撅起来的灰屁股一脚:“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自己家还能走错?有点耐心吧你。” 密码锁终是被“自己家”这三个字感化了。推门而入时,一股清新的柠檬香扑面而来。 银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道:“你还特地搞了卫生?” “没有特地啊,怎么会特地呢?”元皓牗撕开鞋柜上的抽纸递给她,“每年定期请人做两次清洁罢了。” “对没人住的房子都这么上心……”银霁在整洁的客厅里环视一周,“对哦,你们怎么不出租?整套5000起步,看在地段的份儿上都能抢破头,赚翻了好吧?” “别,我才不想让外人动这里的东西——不要突然立正,你是银霁,不是外人。”说着,元皓牗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这房子是留给我的,所以这种事只有我能决定。” 听得银霁红眼病都犯了,完全没感知到他微妙的情绪:“哇,这么好,人还没成年,两套房已经到手了。” 元皓牗哼笑道:“没见到房产证,等于一套都没有。” “原来你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你现在很像个地主家的傻女儿。” 换上崭新的小兔棉拖鞋,银霁跟在户主(无证)身后走进封闭式厨房,由于脚步太轻,差点挨了冰箱门一头槌,然后就被推了出去:“我来弄,空调遥控器在餐桌上,你先去客厅看会电视,很快就好了。” 客厅的沙发套组是芝士黄色,可是看它造型,完全不像是在芝士黄流行的年份购入的,银霁不管不顾地认为,这一定有赖于楼冠京超前的眼光。沙发没有小气吧啦地套起来,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坐上人的错觉,所有软垫都是毛茸茸的、色彩柔和的,楼冠京下班后,嚷嚷着“累死我啦!”把软垫堆起来,整个身子跌进去,舒服得下一秒就见到了周公。元勋刚把她扛到床上放好,她又鲤鱼打挺坐起来,跑回客厅里,指着茶几玻璃下面的ps2:“我还不想睡,快来跟我飚几局车!” 洗碗池边,元皓牗忽觉脊背痒痒的,回头无奈道:“怎么了,不会开电视?” 银霁缓缓撸着他,闷声闷气地说着:“我好想楼阿姨啊。” 元皓牗手里动作一停,有些动容:“嗯,她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刚才还在失焦的眼睛蓦地一凛,“绝对不能现在就公开!” 要不是手上沾着洗洁精,元皓牗都想挠头了:“又是怎么扯到这里的!” “我理解你想要向全世界炫耀的心情,可我不想打破平稳的现状。”银霁严肃得好像酒醒了一样,“就是要打破,也得慢慢来,不能急于一时,否则,我们两个完全没法收场。” “好好好——我本来也没有昭告天下的打算。”话说得轻松,语气里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那你爸怎么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 “因为他认识我很久了,嗯——十七年了,你敢信?而且他特别八卦,不是我主动说的,可以吗?” “剧本杀的时候你也……” “没事,我权衡过的,这群人嘴臭,但确实嘴紧,再说金惠媛这个人,整个A市没有她不熟的人,一天到晚都在攒局,哪有闲工夫散播这种消息?” 银霁还是很紧张:“学校那边……至少高中三年都得瞒着,实在瞒不住,高考完了再公布吧。” “你是要韩笑倾家荡产呀!” “她们赌的是什么来着?算了不管了,星期三我们真的要去吗?” 看到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元皓牗都乐出了声,身体带动她的胳膊发生共振:“你要不想去,我找个理由推了就是,但是说真的,吃年饭那天你也一起来吧。” “在这里?” “不是的,在我爸家。” “你等一下,我想想怎么拒绝啊……” “想不出来就别拒绝了吧。” 银霁捧住头:“别让我在这种时候做决定!” 一嗓子把刚刚洗好了挂起来的锅都震掉了。“铛啷啷”的声音又让她有了新发现:“我今天居然吃了两顿火锅哎!” 元皓牗怔住,看看那口电煮锅,也“哎哟”了一嗓子。 这回真不是银霁瞎讲究。外卖炸鸡和奶茶在路上,藤椒丸子杂烩砂锅(元皓牗坚称这不是火锅,而是用来送服炸鸡的一道菜)在灶上,卤菜在微波炉里,等待开饭这段时间,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元皓牗洗干净手,拖着银霁进了卧室…… 等、等一下?! 银霁试图扒在门框上表示反抗,可是天冷,铁片割手。元皓牗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说着:“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快来快来,这才是今天的正餐!” 他把银霁丢在地毯上,自己跑到衣柜那边,拉出一个大箱子,“哐哐”两下打开来,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精致的小火车。好的,是银霁多虑了。 “锵锵!”——莫非她听错了,这个一米八刚才说了“锵锵”?“这是我的五岁生日礼物,刚换的电池,你按这里试试!” 按下底座的按钮,火车头上,两个橡胶小人一铲一铲地把“煤块”投进火炉里,五节车厢震动了一会儿,内置喇叭发出“呜——”的音效,接着是一句听不懂的外语,而后,火车“况且况且”地启动了。 列车驶出六厘米,元皓牗又着急忙慌地摆弄轨道,在岔路旁的凹槽里插入一块小木板,于是,火车行进到这里,第三节车厢的窗户自动打开,有个橡胶小人探出身子,“咔嚓”,拍了个照。 “怎么样怎么样?”他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太厉害了……”银霁的意思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东西还跟新的一样,他家的干燥剂还真是强劲……元皓牗却以为这是在夸他的火车,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是不是超级厉害?还有更厉害的,你看这个!” 餐车的上盖和火车头一样可以掀开,里面还原了真实的内景布置,坐着形态各异的橡胶乘客,小推车上摆满了种类丰富的菜肴,这些都不是固定的,可以随意摆弄。 元皓牗伸手进去,给1号座的一家三口安排了牛排和西蓝花,再扣上盖子,重新启动按钮,用市内公交的口气播报道:“车开了,请各位乘客站稳扶好,上车的乘客请往车厢后面走,下一站——回家咯!” 全面展示完了小火车的各种功能后,这边的发布会告一段落,元布斯又拖着银霁走进……一个格局上应该是杂物间的地方:“接下来,我跟你讲,简直是厉害的妈妈给厉害开门,厉害到家了,绝对值回票价,快来看!” 没有哪个杂物间空成这样,除了占据一整面墙的立柜。“不是我吹,这个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给人看的,你先把眼睛闭起来!” 银霁配合地闭上眼。听得柜门“吱呀”一响,八音盒版的“致爱丽丝”响了起来。 元皓牗调暗了灯光,欢天喜地地拍拍手:“好,可以睁眼了!” 立柜里装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娃娃屋,比银霁在电视上看过的任何一个娃娃屋都要华丽一百倍;阿莉埃蒂要是拥有这套房,一辈子都不用奋斗了!隔着净若无物的玻璃门、被一串串彩灯的光华所包裹,豪华双层小洋楼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每个房间的装潢都极为繁复,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精致的木头小人看起来是一家四口,妈妈和儿子在卧室里读故事书,爸爸在娱乐室扔飞镖,女儿则在舞厅以芭蕾姿态旋转着,致爱丽丝的发声源头就在这里。 大概是心疼她跳舞太累,元皓牗打开玻璃门,手动关掉了八音盒装置,又把木头小人掰成坐姿,放进二楼的浴缸里,并堆上透明的泡泡串和几只小黄鸭,这才回头招呼银霁:“这个娃娃屋有年头了,是我妈妈的俄罗斯朋友送给她的,我们两个一直把它保存得很好,定期清灰上油,后面还找人打了新家具——银霁,快来玩!” 受到“他们两个”的盛情邀请,银霁蹲下身,却怎么都舍不得触碰如此精美的造物:“怪不得你家的东西不能让外人动呢。” “都说了你不是外人。”元皓牗指着脚边一个只有框架的大房间说:“看到这么好的房子,是不是很想搬进去住呢?没关系,我们温馨之家也为巨人准备了客房!我帮你试过的,你肯定能钻进去……” 两人挪开身子,看向那间顶多能蜷入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巨人客房”,齐齐愣住。 元皓牗沉默了一阵,关上玻璃门:“哈哈,现在不能了。” 结合此人一连串幼稚到反常的行为,银霁的逻辑思维战胜了酒精,快速生成一个想法,并为它感到心酸:该不会,元皓牗从五岁那年就在期待这一天了吧? 她没有叫醒五岁小朋友的美梦。回到卧室里,奇奇相机、上校游戏机、宝可梦涂装NDS、拓麻歌子、成套游戏书……零零碎碎地摆了一地毯,每当元皓牗从箱子里掏出一件,银霁都发出夸张的惊叹声:“哇!这你都有!不愧是你!‘大将军’肯定要羡慕死了!明天放学我也能上你家玩吗!……” 正向反馈给得太足,世界上最爱哭的敢敢boy高兴得有点刹不住车,火锅,不,藤椒丸子杂烩就这样糊在了新买的砂锅底。 大风吹中 除了元勋,没有哪个家长心大到把厨房丢给孩子,这里未成年人含量100%,所以,大人负全责。 只有元皓牗这个苕硬要越过年龄认罪伏法:“都怪我,这砂锅是彻底用不了了,还好没把灶也弄坏。” “怎么用不了,又没烧穿——质量真好!”银霁一时还没走出刚才的惯性吹捧。 元皓牗用锅铲戳了戳焦黑的锅底:“可是丸子们全都糊在上面,完全洗不掉的样子……” “洗掉干嘛?你可以一直吃藤椒味的砂锅啊,每顿饭只要倒点白开水进去就好了。” “……我是熬出了一锅浓缩的精华吗!” “稍微有点致癌就是了。” 无论如何,两人在厚葬砂锅上达成了共识。奶茶和炸鸡也陆续送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并不影响这次待客的整体评分。 “我这个生日过得真奢侈,中午吃火锅,晚上还有炸鸡吃。” 弹幕式好评无法遏止元皓牗的懊恼:“相信我,这是一次罕见的意外,不能完全代表我的厨艺,下次有机会,我再正式给你表演一回。” 银霁不是很信,她更相信基因论。可是,万一楼冠京的厨艺很好呢?还是给他留出50%的可能性吧。 “比如说,我会做很好吃的史努比华夫饼,巧克力夹心的!” ——那么再拨出30%的可能性给早餐机吧……以及,怎么又是碳水啊! 小插曲告一段落,这里有银霁,有玩具,有烧坏了的火锅——菜、菜,知道了,别急——元皓牗的家里还是很热闹的嘛!大概也是感知到了这一点,元皓牗把胳膊一抱,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呵呵呵,现在还想卖我的房子吗?” “不想了,倒是有点想把你本人卖掉,我自己搬进来。” 这话半真半假,如果现在是乱开玩笑的语境,银霁会直接点出原因:这位同学,你完全没有updates的吗!人已经随大流升入高中了,精神却永远活在妈妈和一剂都在身边的时候,做旧的外包装加上崭新的内核,这年头,消费者就好这一口。 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也是好现象。在银霁面前,他大概是再也用不上那层“壳”了,剥开套娃的乐趣就在这里。事实上,无论在第几层套娃,银霁都能跟他同频,除了从膳食和基因时钟里获得了一些身高、体脂、性激素什么的,去掉她这个阶级“不得不”受到的教化,内核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芜湖!”被编外人贩子惦记的户主满心以为这是对房子的认可,蹦蹦跳跳跑进另一间卧室,找出了新的下饭菜,用以取代音容宛在的杂烩锅。 这是一张蓝光dvd。“下面请欣赏我的人生迪士尼电影:zzzzZootopia!” 为什么一个拼搏百日考到95分的人可以发出大舌音啊! 电影就绪,炸鸡就绪;芝士黄沙发陷下去,夏奇拉的歌声响起来——真的会忍不住跟着唱,同时回顾地理知识点。 “好了,不要再回顾地理知识点了。”元皓牗会帮大脑清空一些快要用不上的东西,抓起一块鸡翅根当话筒:“让我采访一下,你最喜欢的是哪个片段?” “嗯——打洞那一段?” 鸡翅根酥脆地思考了一会,直到被受访者啃了一口也没想起来:“有这一段吗?” “有啊,就是他们俩想办法进那个铁门的时候,尼克还在自吹自擂他是狐狸他翻墙快,朱迪早就从下面打洞进去了。” 元皓牗迷惑地收回鸡骨头:“哦,这里啊,我想起来了,但……请问你的点在哪里?” “什么我的点,这是中心思想,说明弱势群体不需要变成强者才能拥有公平,兔子也有兔子的解决方式,最开始警校生涯那段也是,很多精巧的细节表现的就是这一点。” “你真会发散思维。警校啊,说起来,朱迪还掉进北极熊用的马桶里了……恶。”元皓牗龇牙咧嘴地推远了地瓜丸。 “你最喜欢哪一段呢?” “当然是尼克假装被注射血清那里了,多有性张力啊!” “等下,容我追加一个问题:你代入的是尼克还是朱迪?” “你在逗我?cp粉谈什么代入!” 为了回避说真话,远方的地瓜丸还是回到了他嘴里。 然而多看几眼蛊王狐狸的穿搭风格,银霁恍然大悟:“我知道你的领带系法是跟谁学的了。” 茶几上的东西吃空了,影片也播放到尼克传染狼叫的情节,离开座位收拾纸盒时,银霁的衣角忽然被人揪住。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元皓牗本来整个人都窝在那堆软垫里,蓦地一挺身坐起来,摸索着遥控器按下暂停键,眼里写满了惊恐。 回到现实中,的确,窗外传来了电影里的同款嚎叫。城市里不可能有狼,声音听上去又很清晰,这只能说明—— “银霁,有狗!有人在附近养了狗!” 胳膊被抱住的银霁竟不知迪士尼还拍过恐怖片,不知所措地呼噜着那颗扎手的脑袋:“别怕别怕,能养在家里的肯定有狗证,拴不柱的话,咬了人要赔钱的——栓得住!绝对栓得住!不行你想想那个什么,玉林狗肉节?……” 元皓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身体团成一团,恨不得变成娃娃屋里的木头小人,“滋溜”一声钻进银霁的袖子里:“以前整栋楼都没有养狗的,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别骂人啊,小区也没有禁止养狗的规定……” “我要卖房子!” “你冷静点!” 银霁想了各种办法来安抚他,甚至临场自创了一套剁狗头刀法,孰料安抚过了头,电影还没结束,这个人红着眼眶,蜷在沙发上的一堆软垫里睡着了。 银霁盯着他。不能怪银霁盯着他,再具体一点,盯着他“那里”。也不知道是布料堆迭的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她想到七年之约里“什么都可以做”的条例,更歹毒的是,还伴随着明昶教她的那些不用亲眼看也能测量尺寸的方法…… 可她现在坐在楼冠京的沙发上,入乡随俗,总能分泌一些催产素,白话一点就是母爱,还剩一丝理智思考着:倘若十一年过去了,元皓牗的花椒没有任何长进,她也不一定会彻底抛弃他,世界之大,多的是用不上前置模块的玩法……对不起,她有罪,不要玷污“母爱”这两个字。 下三路的话题先放一放,就算银霁把整个大脑浸在蜜罐里思考,她也禁不住地怀疑:全天候跟她这种人待在一起真的是件愉快的事吗?她这个人难搞、讲究、聊天鬼才、歪理和恶趣味一样多,像元皓牗这种行情好、朋友一大堆的家伙,怎么可能—— “一剂……” ——做梦也想跟她待在一块?! 睡着之后,元皓牗(为狗)深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两只手交迭在肚皮上,跟着怀里的软垫起起伏伏;口齿不清地念完名字,蛄蛹着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还吧嗒两下嘴,除了回味奶茶,多半是沉浸在美梦中了吧。 见他凝眉“沉思”了一会,又是朱唇微启,银霁悄悄挪近了些。她倒要听听,某些隐藏的色情狂还有什么精彩发言—— “……给我把刀放下。” 大风吹下 从一个操碎了心的梦中醒来,视线没能第一时间捕获银霁,元皓牗哑着嗓子也要慌张地找人:“你走了吗?” 银霁从卫生间里倒车出来:“没走呢。醒啦?” “几点钟了?”元皓牗懊恼地揉着眼睛,“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逃避狗叫的躯体反应,和嗜睡症原理相似。” “……我就感叹一句,没有在问你答案,别让我想起来!” 狗早就嚎够了,窗外一片寂静。看着茶几上摊开的作业本,元皓牗摸摸后脑勺:“我睡了多久?” 他迷糊的双眼像是刚被小朋友啃过一口的棒棒糖:小朋友困得马上要睡着,又舍不得把糖留过夜,妈妈横眉以对,没收了他的棒棒糖,裹上锡纸放回冰箱;小朋友委屈地睡着了,梦里全都是它的甜味。 “怎么也不叫醒我?” “怕你的起床气。” “我才没有起床气。” “上一次的起床气你生了整整十年呢。”说完,银霁用立起盾牌的速度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飞来的眼刀仍然扎穿了这块盾牌:“那是因为谁呢?” 拿出手机一看时间,银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现在是八点十分,超出了约定的到家时间。被狗吓到自动关机算什么,她这边不也是放松过头了? 妈妈没有催促,别说是电话,连文字消息都没发一句。她不是在放宽政策,银霁十六年的生存经验告诉她,有时候,不闻不问才是最大的施压。这是在用一双无形的手敲着黑板,调用她早已培养好的自我审查机制:看看你、看看你,我都不稀得说你,你心里明白你干了什么,作为妈妈,我放弃你也是应该的,暂停管束就是吹响了放弃你的号角,你要是死不悔改,那便自求多福吧! 条件反射式地,银霁愧疚得想跪在高堂面前自裁。身后,金暴雪把她扯起来,破口大骂:“你就这点出息?心理博弈还没开场你举白旗?因势利导、因势利导懂吗,格局啊!她都摆出这个态度了,你还不趁机碰瓷,就假装那根皮筋永远松掉了不好吗!好不容易建起了一片雪原,你又想弃城而去吗?” 糊里糊涂地,银霁得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原来她们不喜欢让暴风雪停止啊。 察觉到这一点让人心里发毛,同时饱含着在危险边缘试探的兴奋。在家永远恪守门禁的小乖,头一次生出一种摆烂的想法:既然已经超时了,那就干脆再玩一会吧! 元皓牗正在整理沙发上的软垫,看她黑着一张脸出来,担心地问:“怎么,被马桶盖冰到了?” 这种放养式儿童不可能理解银霁的心态,她也不想把压力分摊给别人,她只需要一点点精神支持就够了。 “除了这么多——好玩具,我还有一个想看的东西。” “好。” “都不问我是什么吗?” “你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了,我还能不给呀?” 若他知道了银霁一小时前的想法,一定会捂着下半身再次陷入长眠。 好在嫌疑人的心思早已不在肉体上面了。过了一会,元皓牗依言搬来几本相簿,一副老大不情愿又不好意思食言的样子。 “我爸那段时间特别爱用胶卷机拍照,后来柯达停产了,他还伤心得喝了顿大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胶卷洗出来的照片确实比数码相机打印出来的有质感些。由于摄像师是刚结婚不久的元勋,几大本相簿的主题基本只有三个:爱妻楼冠京、爱子元皓牗,以及爱妻与爱子的有趣互动。 在千禧照片展正式开场前,元皓牗小气吧啦地避开银霁,抱着相簿亲自审核了很久,翻过一大半,才肯展示给客人。 银霁不满道:“老板,拿出点诚意啊!” “唉,都是老古董,随便看看吧。” “不,我要从头开始认真看。”趁其不备,银霁抢过相簿快速翻到第一页,“我都快忘记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不就是现在的我缩小十倍再把心里的辫子安回去吗——” 第一页红成一片,全都是结婚的场景,说得具体点,接亲的场景。照片中,除了身着中式喜服的楼冠京,更有提供公主抱的、红光满面的元勋。银霁深感厌恶,快速翻过。 下一页,画风明显好了起来,因为新郎新娘的儿子“咣当”一声降临了……为什么要用这个拟声词?标有“第一个百日”的B5尺寸照片上,从大人胳膊上的青筋来看,出生刚满一百天的元皓牗重得像个铅球,肉乎乎的小脸茫然地正对镜头,嘴巴拢成圆形,好像马上要说出一个“啵”字。 银霁偏头看看针织衫下瘦削的肩膀:“你的肉呢?都长到哪儿去了?” “长到脑子里了呗。”元皓牗不想让她多看这一页,上来抢回相簿,“好了,我帮你翻!” 自从婴儿元皓牗出现在这本相簿里,他的眼睛就从没离开过妈妈。楼冠京用两个奶瓶玩杂耍,他躺在婴儿床里痴呆地盯着看;楼冠京从捉迷藏的窗帘里出来,他满脸鼻涕眼泪地朝她笑;楼冠京在他耳边吹口琴,他也嘟着嘴想要帮忙;哪怕是大特写,在他几近透明的瞳仁里,也倒映着一位白毛衣女士——笨手笨脚地举着相机,为了和儿子保持同一高度,两条腿只差没劈成一字马。 最有趣的一张照片莫过于马克笔标注出的“我自己坐起来啦”:夏天的清晨,身着明黄色吊带裙的楼冠京在前景对镜涂口红,窗帘没关严实,透出的一米阳光打在婴儿元皓牗的圆寸脑袋上,他正努力从背景的大床上支棱起来,满脸向往地朝妈妈看去。 银霁忍俊不禁:“这个光屁股最初的梦想该不会是成为化妆师吧?” 元皓牗戳戳照片上的小男孩:“谁知道他!不过这么一说,你看我耳濡目染的,确实有点天分在吧!比如随手就能给你画个咬唇妆……竟然是从我妈身上得到的灵感吗?” “你该不会很久都没看这本相簿了吧?” 元皓牗扯出个微笑:“谁会没事看自己光屁股的样子啊!” 光屁股小男孩慢慢长大,脑袋后的老鼠尾巴逐年增长。又是一年夏天,他穿着背心,盘腿坐在一张竹床上,笑的时候咬住下嘴唇,好像在炫耀刚冒出来的门牙,怀里抱着半个大西瓜,已经吃得见底了,地上还放着一盆葡萄皮。 “你年轻时挺能吃的嘛。” 元皓牗怅然道:“是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下一页,又是一张放大过的照片,似乎是在一家饭店的开业庆典上,楼冠京身着绛紫色缎面旗袍亮相,没有看镜头,学着当时很火的东方超模冷脸凹造型,仰拍角度突出一个腿长。一旁还歪歪贴着一张小照片,是穿着奥运元素T恤的元皓牗趴在招牌上模仿妈妈,表情不到位,跟谁抢了他玩具似的。 元皓牗不好意思地拍拍脸,指着两张照片自嘲:“正品与冒牌货。” “没有啊,楼阿姨真的很漂亮,你从小到大都很像她,这是你的福气。” “……乔阿姨也漂亮!” “我没有在讲客气,我是说真的。” 好像被一个大礼包砸晕了,元皓牗咳嗽两声,收回了奉承话:“那、那确实,客观来看,我妈妈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说完,眼神变得古怪起来:“男的女的都惦记她。” 银霁假装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你一定很为她骄傲吧?” “哪里只是我!她自己心里最知道,一天到晚的可臭美啦,我还记得她说过,等她老了,一定要在葬礼和墓碑上放年轻时最好看的照片,千万不要放那种满脸皱纹的……然而她又怎么会想到,她根本拍不了有皱纹的照片啊,笑死……” “元皓牗!”银霁狠锤他一拳。 “对对,她发脾气的时候也爱像这样叫着大名揍我……” “够了,别说了。” “好的。” 沉默中,两人翻开了下一页。为了打破沉默,新话题必须有趣,银霁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哦哦,这就是我最早认识你的样子了!” 当事人却是笑不出来一点。照片上,刚洗完澡、辫子已经留起来的小男孩顶多裹着一条粉色浴巾,站在马桶盖上,由楼冠京负责吹头。多半是觉得自己长发飘飘挺有伍佰范儿的,他手里拿着一支牙刷,作重金属咆哮状,好像在和吹风机比嗓门,场面有多吵,从楼冠京宛如被酸到的表情上便可窥见一斑。 元皓牗宁愿银霁不认识她这幅样子,还能怎么办,已经在捂脸了:“……这本相簿对你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没有没有,我可太爱看了,老板老板,我想在你这里办个借书证可以吗?” “完了,全完了,我在你面前的形象全都毁了……” “还好啦,我对你本来也没什么男明星的印象,请放心。” “可你刚才还夸我帅……” “帅是帅,男明星又不是谁都能当的,你就算了吧,还接触不良……” “那你对我——完全是出于母爱吗?” 银霁上前撕掉保鲜膜:“当然不是,我对母爱的理解比不上爱斯基摩人对攀爬椰子树的理解,快看这里,有新角色登场了!” 她指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这是哪位?你的太爷爷吗?” 之所以把辈分往高了猜,是因为这位老人很难用“老”以外的词来描述,小小的一个人堆在轮椅中,老得像一摊烂泥……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只是在描述最直观的感受。 “哦,这位啊,他是我妈妈的爷爷,拍完这张照片,第二年就去世了。” 银霁自己倒了一下才搞清楚人物关系:“哇,那得九十岁起步了吧,也算是长寿的福星了。” 元皓牗却是摇头:“他这一辈子可跟‘福’字沾不上边。” “怎么讲?” “在我有印象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轮椅上坐着了,人也糊里糊涂的,上厕所不能自理,照顾起来……蛮磨人的。” 想起自己的姥姥,银霁有一瞬间的不快:“你们家是谁负责照顾他?” “我姥爷和姑姥姥都出钱请了人,我妈也经常去探望他,除此之外就……不过,我妈对他特别特别上心,整个家里,她最喜欢的长辈就是爷爷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元皓牗摸着下巴陷入了回忆:“是因为什么来着……哦,哦对对,因为她爷爷替她出头!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人太出挑,班上有几个红眼病看不惯她。有一回,班主任拿到了什么什么坏分子指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指标,学校确实有那个大病——在班上发起了投票。他说,为了选出学习最差、纪律最差、最不讲卫生的“三差学生”,他也不点名,他要讲民主,发动群众的力量,一定能把‘坏分子’从队伍中清理出去!那帮红眼病就拉帮结伙把我妈做成了‘头号大坏蛋’,你说,是不是很冤!” “‘头号大坏蛋’啊……这头衔听着还挺酷。” “是啊,我妈也这么觉得,可‘坏分子’是要耽误上课时间轮流打扫厕所的!除了我妈之外,当选‘坏蛋’的都是那种欺负女生的小流氓、殴打老师的暴力狂……这能忍?于是她爷爷就替她出头了。” 元皓牗蹙起眉,尽力回忆着,同时带有一丝不解:“她爷爷那时候就挺糊涂的了,听到自家孙女被冤出去,马上跑到校长办公室据理力争,竟还真的说服了他……” “等下,楼阿姨上初中的时候,楼太爷还没到阿尔茨海默的高发年龄吧,怎么就糊涂了?” “唉,这个就和他的经历有关系了。我刚才说过,他这一生都和福气不沾边,为什么要为这个投票大动肝火呢?因为他年轻时也受过这样的罪。” 他念过私塾,后又转到新式学校去——元皓牗说。学习非常刻苦,人也聪明灵光,刚毕业就当上了高中老师,个子长得高,又带数学又带体育,学生都很喜欢他。那个年代嘛,也搞投票,只不过,得票多的可就不是扫厕所这么简单了。我姥爷说过,他父亲这辈子就是太不会做人,当了老师之后,一心只想着怎么搞好教学,根本不打点人际关系,加上性情耿介,多半是得罪了人,投票的时候就成了抗推位……emm这么说合适吗?我觉得很有内味,狼人杀不就是这样吗,只要狼人够歹毒,闭眼平民就容易起内讧。 然后他老人家就被发配到H省的苦寒之地去了……好多年之后才回来,人也就糊涂了。但他还有工作能力,一手粉笔字很漂亮,还会用油漆刷出墙上的标语,就是历史书上那种,手写的比打印出来的还整齐,厉害吧?再后来,墙上不需要标语了,他还坚持出去扫大街挣钱,因为我太姥姥独自一人把一对儿女培养成才,很不容易嘛!走丢了好几回,就没让他出去了。然后他自己在家里摔了一跤,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轮椅。 这么一说,替他的宝贝独孙女出头,算是人生中最后的高光时刻啦?唉,说着就有点心酸。我妈妈经常提起来,他糊涂了之后,嘴里经常念叨着什么童谣,好像是“大风吹、大风吹,吹到谁,算谁倒霉……” “所以我爷爷一开始也不看好我妈这个儿媳。” “等等,话题是怎么转移到这的?” “因为她的爷爷很多年都被人避着嘛,人总是有些惯性的。”元皓牗一摊手,“可我爸就是要谈超凡脱俗的恋爱,惯性是惯性,人类的本质是叛逆。” 正说着,银霁的电话响了起来。八点三十五分,来电显示:Dear Mom。 三十五分钟,是她容忍叛逆的底线。 头号大坏蛋 理性判断出“非日常”的决定利大于弊,情绪上又反复产生波动,银霁把这种心理现象称为:法外狂徒不彻底。 “干脆再玩一会”并没有带来太多愉悦的体验,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这通电话。也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是善于自虐的,放任铃声响了足足20秒才接起来。 “……哎呀呀,忘了看时间……嗯、嗯,我们一直在写作业,也就是晚餐多吃了一会……这里太暖和了,我简直不想出来哈哈……知道了,马上往回走……不用爸爸接,我正好去地铁站买支唇膏……” 妈妈的语气很平常,一点情绪都听不出来,与努力挤出笑声的银霁形成了鲜明对比。本以为接到这通主动打来的电话就算赢,切线后,银霁愈发抑制不住忐忑,脸色差到元皓牗都忍不住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奶糖。 “走吧,我送你,顺道回我爸家。” “你不在家里睡?” “不了吧,空调太干,早上起来鼻子会起皮,还是地暖好。” 银霁恶意揣测,他只是单纯地害怕一个人在家过夜,何况附近还闹狗患。 与此同时,元皓牗也在为她叹气:“生日聚餐的话,哪顿晚饭能在八点前就结束啊,你们家的门禁硬是精确到秒?” 银霁皱皱鼻子:“八点是你爸定的,他要是一开始就说九点钟——那我根本出不了家门。” 佛之手轻抚她的头顶:“小可怜。不然我把元皓辰扔掉,你来我家当妹妹吧?我收养你也行。” 银霁没有说话。 元皓牗忙道:“开玩笑的,别答应,求求你。” “我刚才没道歉吧?打电话的时候。” “啊?好像没有,你一直在‘哈哈哈’。” “那就好。” 前方还有一大顿谎要圆——或者干脆别圆了吧,让一切彻底爆炸!飞天茅台的残迹鼓舞着银霁给这些没用的平和与理智一剪刀。忍住不道歉是她唯一能坚守住的阵地,既然光速从“中间”迈了出去,通话中的声音也该随之远去,符合自然规律地。 念及整条街道只有一盏路灯存活,下了地铁,元皓牗准备贴心地送她到楼下。 银霁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是我见过皱纹最多的人,别人是脸上长皱纹,她是整张脸被皱纹埋了起来。” “你这完全是外貌协会发言吧!” “并不,相由心生才是这个案例的主因——我们幼儿园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 元皓牗一时不能把杀人和橘子皮老太太联系在一起,看着银霁想了想,仿佛明白了:“大将军?” “不是,都说了他没死!算了,都快到家了,先不说这个。” 元皓牗脚步一顿,抬头缓缓数着路灯,语气都放慢了不少:“是哦,快到了。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把英语作业写完了?可以给我抄一下吗?” “可以,如果你想试用期被辞退的话。” “好吧。”元皓牗搓搓脸,“上难度了。” 趁他没有防备,银霁从书包里掏出交换日记,拉开他的领口丢了进去。 “什么东西?” 短羽绒服的收口下摆托住了这个本子,元皓牗拍拍肚子:“好嘞,防弹措施到位啦,胃穿孔风险大幅降低。” “我不擅长帮人消气。”银霁也拍拍他衣服下面的本子,“所以你将就看看,起床气不是一篇日记就能解决的。” 元皓牗把手往后一挥,和他爸炫耀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嗨!都说了没有甩锅的意思,你还记得这个项目成立的初心吗?” “为了跟我互相入侵精神世界?” “换个好听的说法,都是为了坦诚相待啊!” 银霁微一怔愣,点点头:“差不多。” “那篇日记写得早,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除了生气,初中时一直在折磨我的还有生长痛,你以为一米八是轻轻松松长出来的吗?……” 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卖惨还是抓住一切机会炫耀身高。 “——所以你只用适当地表示一下羡慕就好,不用亲身去经历了。” OK,答案100%选B。 走到楼下,因为严重超时,两个人保持谨慎,都不敢对上一个夜晚的犯罪行为进行模仿。 银霁故作轻松地问:“这两天都没见尤扬上线,你把他怎么了?” 元皓牗由笑靥如花转为笑里藏刀:“没怎么啊,不过是在帮他准备头七罢了。” “顺便帮我也准备一下呗。” ——银霁费了老劲才咽回这句话。 打开家门,挂钟高悬,指向九点四十分。 顶灯暗着,光源很弱;电视开着,声音很小。妈妈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出台灯投下的那片暖光,在如此适合打瞌睡的环境里保持眼神锐利,一如草原上的头狼。 银霁小小地打了声招呼,就赖在鞋柜旁边不走了。蜈蚣换鞋都比她快。乔小龙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表情如何,开玩笑,她哪里敢正眼去看? 等到蜈蚣为每只脚都穿好了棉拖鞋,她才听到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 “农历生日那天不回爷爷家了。小梅姑姑请咱们吃法餐,刚刚打电话说好的。” 银霁惊喜地抬起头:“她要回国啦?” 原来乔小龙脸上挂的是稀松平常的微笑:“嗯。” 比起径直戳破异常的气氛,银霁的另一条x染色体率先启动,磨磨唧唧讲起客气来:“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又是住她的房子,又老白吃她的……” “哦,还有那双手工定制鞋,她说她那同学动作太慢,一分钱都不乐意让国际物流赚走,没办法,最后还不是靠她人肉背回来。” 一听就是小梅姑姑的原话。银霁的尬笑声中有了三分真情实感,趿着拖鞋走向沙发,把书包卸在那上面—— 事实证明,她不该就此放松警惕。 “农历生不是不在一起过了吗,明天我们就回爷爷家。”妈妈在她身后说着,“你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过去,奶奶很想你,叫你陪她住几天。” 爷爷家的门禁比看守所稍微不严格一点点,银霁总觉得,银礼承从算得上机灵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没用的大圆球,全都是被他们关成这样的。接近年关了,那老头的脾气越攒越多,急起来,是要当着小辈的面大骂奶奶“蠢材”、“狗娘养的”、“小荡妇”的!然后银霁就不得不丢下手里的作业,动辄耗费一整天时间去安慰哭个不住的奶奶,暗地里再把怒火发泄在事不关己的银礼承身上。在她用兴趣班填满空闲时间之前,好几个寒暑假都是这么过的。 钢琴班和书法班要么是妈妈出学费,要么是妈妈出人脉,银霁一直觉得妈妈就是她的救星。可生活的不公平之处就在于,只要救命恩人有着另一重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份,她随时都能把你推回那个火坑。 看女儿僵在原地,乔小龙多半是觉得惩戒手段正在起效,又强调了一遍:“作业也带过去。你先在那住半个月,大婶不上班了,她在家里负责做饭,不至于让你没东西吃,农历生日那天我们接你出来吃饭,后面的事再看吧。” 这句话就意味着禁闭为无期徒刑。脑袋尚能清楚地分析一些事,银霁的眼睛还是木然盯着沙发靠背,一句话也不说。 乔小龙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语气轻快道:“就这么定了。你呀,嘴也是越来越刁,干脆趁此机会去大婶那里吃够本吧。” “爷爷还不知道爸爸的投资吧?”像是被拍醒了,银霁也笑着转过头去,“趁此机会,我也去跟他一五一十说个明白好了。” 乔小龙的手稍稍顿住,脸上的笑容却没动摇分毫:“那我们可就不敢保证你有钱一个人租房住咯。” “这倒不至于,房子是小梅姑姑的,只要我开口,她一定愿意免费给我住。”银霁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以掩饰它们的颤抖,“倒是你们的房子车子都要拿来填银礼承这个大窟窿喽,这才是独生女家庭应该做的贡献嘛!” 不等妈妈开口,银霁一转身,就像一个被冻炸了的水龙头,一旦开闸,泄洪就停不下来:“至于我么,稍微艰苦朴素一点,大学学费大不了就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嘛!反正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大老板逼我去读免费师范,底下员工就故意耽误我的学习,我还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还不是准备有朝一日要把我卖给有钱人换彩礼嘛,然后举家之力接着填银礼承的大窟窿,直到把他整个人活埋起来为止!” 妈妈的瞳孔剧烈颤抖着。这是银霁想看到的吗?好不容易走到了坦诚相待的阶段,必须是!一定要撑住!脑海里有一个陈塘关,哪吒的颈动脉血已经飞溅到了李靖脸上,可是不能跑、不能输、不能退让,定要逼得殷夫人给她塑好金身,让她最……最亲近的人见识一下,她就是天地间最大最恶的头号大坏蛋! “你——你就是这么想你妈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贴心小棉袄为何突然爆裂开来,羽绒飞了一屋子,而有人丢了个烟头进来,爆炸范围无限扩大。顷刻间,乔小龙的从容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语言系统都变得支离破碎:“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卖给……你都从哪学到这些话的……到底是谁在耽误学习啊?” “我不能这么想你?不好意思,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你们一直在教我做人要唯唯诺诺,美其名曰‘中庸之道’,这种品质明明应该是成年以后从社会的毒打里学来的,为什么做父母的要威逼利诱地教给我!既然从小就把培养的重点放在这上面,那我完全可以认为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在家里、在社会上永远大气也不敢出的女儿,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你们得逞了,我的结局会是怎样,很难想象吗?社会新闻又不对未成年人分级!所以直到现在,我这颗心还像个吊死鬼一样悬在房梁上:银礼承干了坏事,我是姐姐我要让着他;银礼承成绩不好,我这个姐姐也得把上学机会拱手相让——在我中考之前,爷爷跟你老公在餐桌上细盘全市高职高专的性价比时,你老人家屁都不放一个!我还能怎么想你?等我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可得把自己的账号守好了,免得被你——我在这个家里唯一信任的人——狠狠背刺!是的,你们有钱长腿跑了,不用活在爷爷的脸色中了,可你们一个不高兴,随手就能把我这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塞回去,谁叫我一直被你们温温吞吞放在中间呢?有我这个桥梁在,成年人就不用跟糟糕的家庭撕破脸皮然后彻底断联了,你们的面子和平静生活也保全了,哪里还用考虑桥梁的感受?这次我晚回家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你要把我塞给银国威这个老东西,忍受他的臭脾气——你自己都忍受不了的臭脾气!下次我晚回家两个小时,你就能把我卖给黄世仁啦,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银霁的脑袋和嘴已经逐渐分化成了两套系统,嘴的表现不用赘述,脑袋呢,很想把自个儿剜出来丢在地上踩两脚。她明知道这段控诉有很多夸大其词和牵强附会的部分,比如爷爷还不至于直接对孙辈施暴;早在妈妈救走她以前,她也学会了冷漠应对奶奶的哭哭啼啼,学习是断不可能耽误的;此外,如果全家都希望她变成一个扶弟魔,爸爸是废物先不说,妈妈是一定会拼死拦在她面前的——正因为如此,银霁才把多年来的忧心一股脑全倒给妈妈,只有她才能理解这份恐惧,只有她愿意为了女儿调整自己的行为。多么不公平啊,这简直就是拿刀子在捅一个母亲的心,母子连心,女儿连自己的心脏也一起捅了。哪有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犯罪? 矛盾正在螺旋上升,还有一个金暴雪站在背后:“好,保持住,长痛不如短痛,恭喜你往雪原迈出了关键的一大步。” 乔小龙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脸上有了泪痕。银霁看不了这个,别开脸去,把丹田里的气全部提到嗓子眼,仿佛打算就在这里耗尽生命,不必活到明天早上了:“你哭什么啊,该哭的是我才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晚到家,原因说得很明白了,你就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到底是你的仇人还是你的孩子啊!我既没有赌博输光家产,也没有去嫖娼,更没有在厂房纵火——这都是楼上那个大儿子干过的事,他的父母有没有把他送到一个满口‘小荡妇’的老头子家里关禁闭呢?哦,没有呢,他是个儿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命好,带把!我命不好,我天天学到头发掉光考全班第一,然后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就欺负我是个女儿罢了!” 头号大坏蛋一边越说越严重,一边又觉得自己很鸡贼——即便在如此混乱的场景下,她也能小使手段偷换概念,把整件事算到“重男轻女”头上。妈妈是特别恨这个的,如果她被说服了,除了心上的刀,还有更深的自责等着她。而无情无义的金暴雪敲着自己空荡荡脑袋说:“点到即止吧,赶紧说回重点,不然你这泄洪等于白泄。” 乔小龙也在泪光中找到了破绽:“他那个大儿子……就是因为从小没人管才…… 还真是不能轻敌,银霁暗自叹气。不过,她难以改正的小棉袄机制也生成了一个让妈妈止住眼泪的办法:“哎呀,被你发现啦!刚才那些完全是我的话术……我有毛病,都是为了让你少管我才这么说的,你看,被管太多我就会心理扭曲,被威胁送到爷爷那里我就会应激成这幅样子……好了,已经很明确了,我完全是被吓成这样的,你就当我说了一堆气话,别往心里去,可以吗?” 听罢,乔小龙眼神一凛,情绪的确没那么激动了。 果然,大人只听得进去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也不管符不符合逻辑。银霁心想,刚才那段被害妄想式的真心话在现实中应该直接翻篇,但一定能回荡在乔小龙的噩梦中,这样就够了,她还能奢求什么? 这时她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爸爸呢?去加班了吗?” “在房间里。”乔小龙起身去拿纸巾盒,“我跟他说,你回来之后肯定要找我吵架,所以叫他先把厕所上好,回屋呆着去,等我们吵完了再出来。” 银霁一口冷气流回丹田,整个下腹都被冻结住了。要不怎么说乔小龙才是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呢!能把这么厉害的人惹哭,说明她确实很没良心……很有本事,金暴雪严格地纠正道。 父母卧室的房门从里面敲响了两下:“我可以出来了吗?” 银霁赶忙说:“等等,还不能。” 她认为,这个架恐怕好几年都吵不完了。道理和立场摆起来简单,可反复自刎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她甚至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交火期以外绝无可能是漫长的冷战,而是母女双方的逃避、假装翻篇、“拉回日常”,只因为她们无法彼此说服,却又彼此珍惜。 爸爸的声音闷在门内,听起来有些滑稽:“小乖啊,你刚刚说的话,爸爸全都听到啦!你要逞一时意气,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嘛!吃枪药啦?妈妈的心都伤透了!爷爷……爷爷没听到,先不管!所以爸爸也要说你两句——” “闭嘴吧。”乔小龙女士朝门后面发号施令,擦干净脸,坐回沙发上,又对银霁一抬下巴:“过来坐。” 声纹识别正确,会说话的房门这才陷入寂静。银霁乖乖坐到妈妈身边,恢复到不敢看她的状态。 可是有个问题必须得搞清楚:“真的要送我去爷爷那呀?” 低下来的天灵盖都感受到了瞪视:“当然是吓唬你的,你有多讨厌爷爷和承承,我还能不知道?寒假这么短,你也没个兴趣班上,除了待在家里,还能逃到哪去?” 银霁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真是的,干嘛吓唬我!” “还不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 本来还考虑着拉拉手示好,听到这句话,银霁再次僵在了原地。 这一回,妈妈的目光毫无保留地剖析着她:“说吧,你跟元叔叔的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被观测者 不想再听到拙劣的谎言,乔小龙紧接着抛出了信息源:“下午我在超市碰到一起做瑜伽的肖阿姨,她老公这段时间经常看到你元叔叔的车开进XX小区,今天也一样,‘估计是准备重新启用老房子了’。” 银霁讷讷地盯着前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大拇指来回搓动左手大拇指,两秒钟交换一次。 “妈,其实你一直什么都知道吧?” “嗯。” 人肉监视器们总有海量眼线分布在受害者周围。怒火有死灰复燃迹象,可银霁的血条早已见底,再不能以刚才那般高涨的情绪成段成段输出狗话了。 “好,现在情况很清楚了,你就是这样毁掉我的安全感的。” 她只能剖出一块心脏给妈妈看,并呆若木鸡、言简意赅地介绍:“这是心脏。” 乔小龙好整以暇地抚着睡衣下摆:“我怎样?我从来没有特地拜托过谁替我监管你,这么多叔叔阿姨看着你长大,你又是个女孩,谁会放心独自把你丢在大街上?说到这个,你所谓的‘朋友’,那个开宠物店的小太妹,看着很潇洒很自由对吧?我调查过的,她爸妈早就离婚了,双方都重组了家庭,本来就没人管,她还自轻自贱,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考上大专也不去读,现在沦落到四处走穴赚钱,走穴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灌酒灌到胃出血就不说了,观众往你身上吐痰,你都得赔着笑脸接住!” 银霁匪夷所思地转过身:“你调查她?!” “大半夜的把你叫出去飙车,我没甩她两耳光就不错了。” 银霁的眼睛钉在妈妈身上,半晌,起身就走。 “站住。”乔小龙的精气神恢复得更快,三两步跨到银霁身前拦住她。 银霁苦涩地笑着:“妈,你知道吗,本质上,我也是个小太妹。” 不,她比一般小太妹可怕得多。 “你在胡说什么?”乔小龙……她在笑。温柔的目光汇聚成两弯月色,伸出一双带茧的手,轻轻给女儿整理着头发,“你只是一时被这种人迷惑了心智,念在你是初犯,我就不追究了——当面我也从来没说你什么,对吧?妈妈知道你心里有数,胆子也不大,那种滋味浅尝一口就够了,不可能还贪第二口。只是,建立人际圈子要更加慎重,以前我还不理解你爸爸的苦心,现在一看,他才是对的。” 表面上的平静不能代表什么,事实上,乔小龙气坏了。在气坏的基础上,她的口吻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温和。银霁也学着她强压心里的惊涛骇浪,好啊,既然乔女士厉害如斯,全宇宙尽在掌控,那就怪不得被观测者当场编写木马程序黑入监控系统了,神不知鬼不觉地。 母女关系走到动脑子这一步,银霁感觉到有东西正在从身上剥落,或许是侥幸心理,或许是残存的愧疚,更有可能是“你从哪里来”的答案。然而,肾上腺素正在悄无声息地狂飙,她竟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突然想采访一下:你觉得余弦这个人怎么样?” “余弦?坐你后面那个男生?学习成绩可以,性格安静,本本分分的,人缘也挺好,是个不错的孩子。” 冷笑像个致使电梯超载的大胖子,从嗓子眼里费力而狼狈地里挤出来:“那么请问,元皓牗比他差在哪里?” “就凭他把你从火箭班勾到普通班,我就永远看不上这个人!” 乔小龙蓦地提高嗓门,眉毛也狠狠拧在了一起。不得了,还是元皓牗咖位大,一下子激发了成年人压抑的怒火,即便她能掌控全局。 “我向来尊重你的选择权,你要做什么决定,哪回我阻止你了?结果你是怎么对我的?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男的,屡次向你妈大呼小叫?!” “是的,你没有阻止,为了给我判个更重的,最好判个可以凌迟处死的,你全都留到秋后算账了!钓鱼执法啊你!” 木马遇到防火墙,银霁也吼出了声。她就知道,这顿架是怎么也不可能吵得完了。 “我看你是真的需要去爷爷家住几天了!” “可以啊,你送我过去,我马上就阉了银礼承!我说到做到!” 乔小龙没有接话,但银霁知道,她不是在担心侄子的生殖器,更不是为了银家的香火做出妥协。 “行了,都冷静一下吧。” “好啊!” “注意你的音量。” “好啊。” 乔小龙拨开银霁,坐回沙发上。银霁见好就收,屁颠屁颠跟过去了。 趁妈妈喝水顺气,不孝女也不怕呛着她,抢先开口道:“你搞反了,余弦才是把我逼到普通班的人。他是一个又臭又烂的大贱人,比你认识的所有贱人都要烂。” 甭管成年未成年,有脑子的人都懂得留后手,银霁也不怕翻出藏在相册深处的的咪区截图,添油加醋地告状:“你看,就是他发动了这些人在论坛里骂我——这里的‘狗腿子’说的就是我,他们这群人还说啊,等哪天晚自习下课,要摸黑打我一顿!当时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吗!” 简要叙述了余弦干过的好事,乔小龙眉头深锁,信了八成,嘴上还坚持着:“他犯了错,那也应该是你把他赶出火箭班啊,凭什么你跑了?” “妈妈,这个社会很复杂。”银霁故作深沉道,“你说余弦人缘很好对吧?那是因为我们班的女生全被他这张脸勾住了,不光是女生,连女老师都被他收服了,就跟那个……就跟那个海鲸生一样!他在粉丝面前一卖惨,还有我说话的份?与其说他把我逼走,倒不如说是我主动逃离这个环境的,免得哪天被他们这群疯子同化了——这就是孟母三迁的实践啊!” 涉及乔小龙的家庭教育知识体系,剩下的两成信任也统统缴械了。 “还有,那天你不是也在场么,转到哪个班完全是校长决定的,我又哪里知道刚好转到元皓牗班上去啊!” “这倒是。”乔小龙点点头。 银霁趁势表演出委屈:“你把我想得太强大了,就算有你一直在暗处保护着我,有很多表面上发现不了的事,还得需要我自己面对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前的保护完全不够用,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她看起来是认真的。银霁想给自己两拳。 “还有,那个什么阿斯伯格综合征——你也吃一堑长一智吧,下次再看到这种明显不正常的人,你就别去靠近了,知道吗?” ……已经在打了已经在打了,脸都打肿了Ma’am! “转班的事先不说,为了去见元皓牗,你联合元叔叔在我面前扯谎又怎么解释?” ……罢了,在劫难逃,怀柔政策叫停,站起来接着战斗吧。 “今天是楼阿姨的忌日。”银霁认真地看着妈妈说,“八年前,元皓牗就是在这一天失去妈妈的。” 鉴于乔小龙对自己的崽和别人的崽有两套评判系统,后半句话并没有唤起她的同情心:“那又怎样?忌日是给自家人过的,你跟着去掺和什么?” “因为元皓牗很可怜,你是没看他那个样子,明明很伤心,又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为了把生活继续下去,只能编些烂笑话掩盖这一切,我听了都觉得俗套……觉得难过。” “是么?” 忽然,银霁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满怀希望地抱出这头小羊羔:“他总共只有三个发小,一个身体不好、冬天不敢出远门,一个正在爷爷家里关禁闭,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只剩我这个发小能陪陪他了,你说我还能不去呀?我也讲良心的好不好。” “良心。”乔小龙哼笑,“我看是你跟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永远嫌不够才对。” 小羊羔“咩咩”地逃走了。虽然木马程序有起效迹象,银霁的心又凉下去一寸:“……你希望是这样?哇啊,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少给我趁机碰瓷。他只有三个朋友,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品格有问题,人缘不好,这还能怪谁?” 银霁扯出个笑脸,没有对显而易见的偷换概念生气,元皓牗有怎样的风评,并不在她这一轮的争辩范围内。 “妈,我就问一句,元皓牗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希望这次你能好好回答我。” 然而乔小龙的记性比她更好:“上回你也说‘跟他不是一个圈子的’,今天就高高兴兴跟人过生日去了,哦,还有忌日,生日忌日都得是他,关系进展挺快的啊。” “多年没见,最开始当然会生疏了!后来嘛,讲起小时候的趣事,关系就变好了,这不是很自然吗?如果余弦在你眼里也算好孩子,元皓牗虽然没进火箭班,但他学习刻苦,做事也光明磊落,我的天,简直就是大罗神仙了吧?” “‘学习刻苦’?”乔小龙发出嗤笑,“上着上着高中,打游戏打上了新闻。你啊,什么都只看表面,你可曾想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看吧,白费口舌,明明相信了余弦的表里不一,现在又要重申“我坚持认为你才看不透人心”的唯一立论,很明显,任何人跟亲生父母都是讲不通道理的。 “是的,就因为这个,我还跟他吵了一架。”银霁接着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回答一道烂熟于心的数学题,“因为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仗着自己是班长就限制我的自由,这能忍?后来,因为他实在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沉痛反思了自己的错误,我们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好了。这个过程是很让我新奇的,竟然我也配得到尊重、得到呼吸的空间呢!” 傻子才听不出来这是在含沙射影。问题在于,银霁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膝盖打战——因为元皓牗根本没有针对监视行为进行反思!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说不定,他也迟早会变成妈妈现在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原来这才是银霁最大的痛点,之前她不愿、也不敢深入思考,结果就是,如此重要的信息只能在争吵之中发现了。无论如何,当前的任务是大刀阔斧解决掉眼前的状况,至于另一台监视器嘛,日后再拆还来得及。 像提醒自己似的,银霁喃喃道:“知心有多难呢,至少要有足够的相处时间才有可能,对吧?妈,我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不是一台只会针对单一情况简单分析的老旧仪器,如果我觉得元皓牗不好,我会自行把他赶走,根本用不着你来……哈哈,‘点化’我。至于我究竟是想对他好,还是想踹他一脚,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重要的是,这些行为全部都取决于我本人,且仅取决于我本人,这么讲你可以理解吗?” 断奶 无论上一个语境的情绪有多难切换,银霁也要强行将一场血淋淋的揭穿转化为一次平常的“谈心”。 “不管你怎么说,妈妈。”——希望点名大法仍能见效,“我认识元皓牗很多年了,他是有不少毛病,但他关心同学、体贴长辈,绝不是个坏孩子。还有明昶,你口中的‘小太妹’,她为人仗义、对小动物有爱心,那天晚上带我出去,是为了抢时间替一个跟她完全不熟的顾客报警,而且,她真的阻止了一场毁容案!他们都是我重要的朋友,也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了解我的人。” 正如银霁所料,乔小龙不会无视女儿放软的态度,尽管浑身的血洞尚未干涸,怒火却只剩余烬:“……那你还真是悲哀呀,正常人都不懂得如何去了解你。” “怎么会呢,这都是老天指派给我的缘分啊,为的就是帮我发现自己的……弹性。”银霁盘旋在半空中的手终于搭在了妈妈的手上,“毕竟我是个有感知能力的大活人,你也一定不希望唯一的女儿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势利眼吧?为了不惹妈妈生气就抛弃朋友,这种事我实在干不出来。” 乔小龙动用全部的鼻腔空间发出哼声,捏紧银霁的手,不再说话。 事情似乎好办起来了。银霁顺势说下去:“明天我也要出门,去见见我的同桌们,孔秋和刘心窈,你认识吧?一个是外地人,她男朋友学习成绩不好,但是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另一个是不婚主义者,很爱怼人,世界上就没有她不敢得罪的人——也许除了警察?哦,还有,包括我们三个人在内,全校一大半女生都是化学老师的小迷妹,就是王睿婕王老师,你见过好几回了,她的情况可能和你们方老师有点像,不过嘛,都201x年了,性取向不再是‘作风问题’,只要她受学生爱戴,那些老古板就动不了她。” ——银霁的语速极快,说到后半段,妈妈的眼睛越睁越圆,可始终没有找到气口打断她。 “后天我也要出门,外后天也是,只要我想出门,我打声招呼就会走。我要去见的人有可能是元皓牗,也有可能是比明昶更像小太妹的人,哦,下周三我还要去元皓牗的家里吃年饭,他另外两个发小都会去。顺带一提,在我学习压力最大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生给我推荐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小说,里面的主角一个比一个惨,我看了之后既没有学好也没有学坏,只是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充足的释放,无论是以琴会友还是以毛笔字会友,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你故意说这些,是在彻底否定我咯?”好容易等来一个气口,乔小龙拣了句相对好听的话予以回击。 “瞧您说的!难道家庭教育就组成了您的全部吗?不能吧,您也有自己的爱好,也有年轻的时候,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在我面前充完叔叔阿姨,背过身去又给您介绍那些一看就知道有雷的投资项目,因为您的英明神武,他们没能把朋友卷入庞氏骗局,您也没跟他们彻底断联呀!” 在传统家族观念里,这简直是伸巴掌打到长辈脸上,可乔小龙最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她狠捏银霁的手心一记:“别说‘您’。” “好的。妈妈,人的成长永远是向外扩张的,不是向内收缩的,只要你对我……呃,‘超出小乖范畴’的行为放轻松些,咱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问题啦!常月不也老爱说,家庭成员的相处不看正能量还是负能量,最重要的是保持情绪松弛,这样的家庭氛围才是最健康的,你看,我都会背啦!” 随着一个厚起脸皮的撒娇,这场漫长战役的首次交火进入了尾声。冷静下来后,银霁才觉出一丝不对劲:当她展现出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黑暗面、burst into狗话时,父母的反应竟比想象中的要平淡许多……由此,简直不敢细想乔小龙的监视深入到了何种地步,虽然对转班事件的真相一无所知,可并不代表她对别的事情没有保留。不过,银霁坚持赞同有限坦诚的必要性,在连番信息——或态度——的轰炸之下,首席园丁就被隔离在了收割狗头的兴趣爱好之外——只有这件事是基本可以确认的,否则,银霁难逃一对货真价实的手铐,连上学都不能成为“正当”出门理由。 而这件确定的事也不能证明乔小龙女士不够厉害,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对“黑暗面”的理解还乐观地局限于青少年普遍存在的“叛逆期”上,她哪里知道刑侦追踪最忌醒敌,从今天开始,犯人只会更加谨慎,就在装乖的当口,快速做着推翻与重组的脑部运动,反跟踪方案的抢修式更新甚至让她感到兴奋。 兴奋到忘乎所以,不慎踩到了雷区。在乔小龙嘟哝“就你记性好”时,她进一步撒娇道:“妈妈,你就不能和元皓牗的妈妈一样嘛!……” 眼见得乔小龙脸色骤变:“你是在拿我跟别人作比较?” 直视妈妈被刺痛的眼神,银霁的后半句话噎在了膈膜上。 好不容易扭转了局面,可不能就此功亏一篑啊!即便金暴雪在耳边发出魔女低语:“嘻嘻,破案了,妈妈控制你的人际圈,就是为了避免你通过比较发现她的问题所在,好拙劣的手段啊!看见没,你得到了法律规定的爱和抚育,代价就是失去自由与勇气,她对你的过度保护,百分之一百都是出于自私呀——” 不对,这才不是真相,银霁挥着手驱散了她。一定还有别的可能性,她现在不能发言,先听听妈妈怎么说! 理论上,自私的母亲乔小龙应该发动“你果然……所以我才……”的愧疚唤起机制,可她的表现明显是大受伤害,连语言系统都陷入了混乱:“原来在你心里,妈妈一直比不上别人家的妈妈?你跟我闹脾气,全都是因为心理落差?是的是的我承认,她漂亮有本事,人好路子多,可,可你妈就很差了吗?我做饭比她好吃!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公务员!好,这个先不说,她根本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仗着自己生了个男孩,就在幼儿园里头胡作非为!她以为她家的是什么皇太子吗,啊?老公有两个臭钱就敢肖想我女儿了!你那时才几岁啊?还有你爸,也是个拎不清的,谁有钱谁大爷似的!游泳馆的事我们家又不是没出力,根本不欠他元家什么,凭什么他们要从我身边抢走你?……” 在难以预料的崩溃中意外得到“元皓牗到底怎么你了”的答案,银霁终于醒悟过来:“妈妈……你、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原来宇宙的起源是分离焦虑?! 乔小龙的反应像是被击剑用的细剑戳中了得分点,僵住片刻,竟破天荒地抡起拳头敲了银霁两下:“我吃个屁!你翅膀硬了迟早要飞走的,我拦得住你一时,还能拦得住你一世?算了算了,从今往后,你爱去哪去哪,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大概是觉得有些丢脸吧,撇下这句话,她跑回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银霁一个人留在沙发上,哭笑不得。她不过是个稍微受点气就口出狂言的、虚弱的普通孩子,值得被乔小龙女士像这样投放过量的感情吗?哦,今天一过去,明天开始就要减量了吧,如果妈妈言出必行的话……肾上腺素的阀门缓缓拧紧,她重新感受到了心如刀绞。 没等两秒,获得大赦的爸爸出狱……出了房门,端着盆凉透了的洗脚水,一溜小跑到卫生间,半路还甩给银霁一个(自以为)凶恶的眼神。 爸爸妈妈的两扇门都紧闭起来,银霁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客厅里踱步,把该叹的气都叹完了,再走到窗边去补充新鲜空气—— 然后发现,挑起母女矛盾的那只狐狸精还在楼下待着呢。 时钟和手机都在客厅里,银霁也没注意到她们吵了多久,只看见元皓牗把兜帽扣在头上,用围巾裹住半张脸,随着头上路灯的闪烁频率,间或蹦两蹦,围巾边缘便有白烟冒出来,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呢,也不知道是蒸红的还是冻红的。 敢死队出身吧!听到窗户敲响,他抬头看向银霁,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中国没有太多手势文化,隔这么老远,家里还有两个人在跟她赌气,银霁想保持安静,又不知该如何向这台监视器无声地表达“快给老子滚起走”。而大家都知道,元皓牗是有些隐藏的舞蹈功底在身上的,见她面露难色,便从口袋里抽出手,先是表演了一个抱着婴儿摇来晃去的动作,然后叉起腰作骂街状,最后手一摊、头一歪,银霁便看懂了他在说:“你和妈妈吵架了吗?” “没有。”——这个简单,摇头就行。 元皓牗明显不信,眼睛都变成了倒半圆。银霁忽然找到了灵感,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了“2”…… 楼下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比了个“耶”。 银霁用擦黑板的力道摆摆手,把“2”倒过来,化作一双腿,在空气中倒腾几下,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耳边,示意他“赶紧回去睡觉。” 元皓牗点点头,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眼睛黏在银霁身上,倒退走出了频闪路灯的光照范围,而后,像是终于感知到室外气温似地,倒腾着自己的一双腿离开了。 剥离 钢琴就放在银霁的房间里,十一点前无须考虑扰民问题,由于没有耳机插孔,她也考虑不了,有本事就上来打死她啊! 李斯特也算个练习曲大户,这首《追雪》最能在平静中表现爆发力,气氛是对的,由于BGM老师没怎么好好练过,用一句话评判她的演奏水平:手指打结。 在心里咒骂了匈牙利帕金森八爪鱼一万遍,银霁合上琴盖。只要谱子没选对,弹琴也不再是一项能够辅助整理思路的轻松活动了;今天情况更加特殊,还有元皓牗的两盏眼睛打扰着她——太可惜了,当时怎么就没想出这句吐槽:你才是真正的“目光炯炯”吧!火字旁就该是这么用的。 这一天即将过去,走出人的丛林、开着一米六的实体身躯正式参加了追悼活动,银霁认为,她对楼冠京之死的追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在事情的开端,她曾以为宇宙间存在一条清晰的脉络:结交‘出格’的朋友是为了接近元皓牗、接近元皓牗是为了接近死亡、接近死亡的最终目的是成为死亡的主宰。可老天爷偏要和她开个大玩笑,走到最后一步,瞧瞧她把平稳的生活摧毁成什么样子了吧! 在此之前早已长出了血肉的金暴雪坐在钢琴顶端。对此,她的总结是:“银,你也觉得吧?这就是我们一生中遇到最可怕最危险的场景了。” “是的,放轻松。”她在自问自答,这并不奇怪,因为宿主用音乐发泄完了,需要保持安静,“我们不过是杀掉了妈妈,而且并没有把她杀到‘死亡’的位置,我们只是把妈妈杀到了‘一般人’和‘别人’的位置。你还记得吗?我们一直拒绝和任何人融为一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用你的前半生铺垫的。” 银霁小声反驳:“怎么就前半生了,我这还不到五分之一呢!” 金暴雪翻个白眼:“噢哟,照你这么为非作歹下去,你以为你能活到100岁哦?” “不能。” “对吧!你再想想,死亡对你来说还可怕么?” “不可怕了。” “不对不对,我要换个例子。嗯……你再用力脑补一下,把以前最害怕的事拍成电影片段?” “你是指妈妈去世?拜托了,我想死在妈妈前头……”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每天都在向圣诞老人的麋鹿祈祷这件事,可是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活不到100岁了。” “这倒无所谓。” “再想一个之前没提过的!” 银霁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元皓牗的脑门上有一个血洞,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她面前。这不算可怕,基本上还有些美感;可是射杀了他的坏人从坦克里钻出来,仰天狂笑道:“你我皆会长命百岁!” 与之前不同的是,银霁的第一个反应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枪,把对方以及对方的装甲全都打成了马蜂窝。 因此她认可了金暴雪的逻辑:“一个连妈妈都能杀掉的人,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 金暴雪许久没有发出这么畅快的笑声了,银霁似乎看到她的扁桃体在空中跳跃。她扑将下来,给了银霁一个熊抱:“Wee to your 17岁!今天谁都不记得,只有洒家愿意施舍给你一个拥抱,嚯哈哈哈哈哈!” 银霁僵着身子接受了她:“谢谢,但我主过农历生日。” “这样会让你老得慢一些?” “不要拆穿我好吗!” 发了一顿静音的疯,她就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触目惊心的微信角标了。果然,元皓牗在楼下给她发的消息两屏幕都装不下——谢天谢地,外面天寒地冻,只有三屏而已。“在吗在吗,怎么样了,千万不要和乔阿姨吵架啊!”“有什么事让我来解释就好,别去硬碰硬。”“乔阿姨也是关心你才会管你很严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体谅自己的妈妈。”“再不回复我就杀到楼上去了……但是我不敢。”“要不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帮你解释?”“【电话图标】对方已取消”“【电话图标】对方已取消”。 越往下滑,银霁越被紧箍咒勒得眼冒金星。恰在查看聊天记录的时候,唐三藏又发来了天真烂漫的新消息:“我到家噜!” “OK。” 时间还不够换好鞋,元皓牗着急地询问了同桌组的聚会结束时间,精确到秒。 银霁咬着牙打字:“明天晚上我在家里吃饭,刚闹了不愉快,总不能在我爸妈的雷区蹦迪吧?” “你们果然吵架了……那你晚上再想办法偷偷跑出来找我吗?” “不找了,明天你去跟别人玩,我们也不至于天天见面吧!” 不好意思,脑热时许下的承诺值得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可我只想跟你玩/_\。” 看到多半已经喂给了输入法的苯环脸,银霁的心就像被火燎到的芝士般融化了一面:假如元皓牗本人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挠穿他的下巴。 一时放任别人打听自己的家事:“你们吵得很厉害吗?” “我好像越来越憋不住话了,就像背包背久了,拉链就会老化。” “不是拉链老化了,是说不出口的话太多,容量就溢出了。” 元氏神逻辑又一次起到安慰左右。但银霁目前还是一个惊弓之鸟,总觉得他这么说的根本目的是引出自己的私心——事实证明也差不离:“你看,交换日记的意义就是这个。” 银霁不予回应,只是心想,或许她需要自己写一本日记了,写完一本烧一本,不为文坛生产垃圾,只是爱护自己的心理健康。 “让我猜一下,你是不是在想,干脆你自己也写本日记算了?不行的,你跟外界保持最基本的沟通,本来还算得上心理健康,可要是你自己关起门来钻牛角尖,很容易变得越来越偏激。所以,你写了之后,一定要交给我过目。” 就知道不能放松警惕。她又不是真的法外狂徒,一个两个都想控制她!银霁扔掉手机,锤了书桌一拳。如果元皓牗本人在她面前,她会把飞盘装上风能太阳能永动马达,丢到赤道上,让它顺着这条线路一直往前飞,飞到终点才能和追着它跑的畜生一起停下。 由于书桌挨了一拳,上面的书架跟着震动了一下,“咔哒”,昨天被她塞在深处的防身安眠药瓶掉了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 好吧……她确实有一些法外狂徒的潜质在,可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关部门,私自监禁不就是动用私刑嘛!想到这里,银霁更加觉得晾他一天是正确的决定。 冷静下来后,她把安眠药塞回了书包里。和(2)班的英语老师不一样,父母再怎么管束她,也干不出来翻书包这种事。如果安眠药瓶也在他们面前垮下来,那才是真的伦敦大桥垮下来。 枕头上,关成静音的手机亮起来,提示着语音通话。不到万不得已,打字聊天向来不是那位e人的最优选,银霁面无表情地接起来,听得对方用蚊子哼的音量说:“你现在方便吗?能不能躲在被子里聊五毛钱的?” “等一下。” 银霁插好耳机、裹紧被子,像是躲进了战壕里。 “说吧。” “说什么?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你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显然不是,你看不出来我很严肃吗?” “这样啊,那我拉黑你吧,Stalker!” 蚊子一听,急了,大概也是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睡”的二楼房间,音量一下子放大:“你stk我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 “那我打扰过你吗?” “你是想打扰,但你怂啊。”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可银霁现在不想掰扯这个。 “我已经快被管疯了。” “看看看,我就说你压力大吧!你还不信。” “今天我对我妈说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狗话……狗到我想杀了我自己。” “呃……几乎可以想象,但你这个,还带回旋镖的?” “毕竟那是妈妈啊。” “嗯,我可以理解。” “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想有朝一日跟你也走到这一步。你懂我意思吗?” 元皓牗“嘶”了一声,语气变得愉快起来:“哦,原来不是因为你烦我了啊?那就好。” “某种程度确实是。” “是什么?” 银霁尽量说得委婉些:“……怕我烦你。” “!!!”这三个感叹号是元皓牗用指甲壳敲手机敲出来的。 “我、我觉得你最好去了解一下我们回避型依恋的具体情况。”银霁本能地缩缩脖子,“真不是故意要待人冷淡的,也不是在针对谁,真的是控制不住地想一个人待着啊!” 元皓牗生气的点总是很奇特:“敖鹭知说你是回避型你就是回避型啊?她是万物之母吗,能享受一切事物的定义权?” “不要扯上别人。你也看出我压力大了,而压力大的根源并不是家人怎样对我,而是别人如果用我不喜欢的方式对待我,出于礼貌和道德枷锁,我无法拒绝。” “哦……”愉快的声音逐渐冷却:“那请问老师,我这边属于礼貌还是道德枷锁?” “你属于迟来的性欲。” “……不是,等下,你再说一遍?让我先按个录音键!” “怎么,你要报警?”银霁用手背冰了一下发烧的脸——实话实说罢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迟来的性欲也是性欲。”元皓牗的脑子录音了,还自带循环播放功能,“好,我考虑一下原谅你。” “谢谢这位受害人。还有,回避型本质上是在回避什么呢?是回避冲突。你跟我提起家庭压力,我的第一反应是嘲讽和反驳,对吧?其实,潜意识中,这是我对挑起冲突、毁掉当前稳定生活的一种恐惧。不过现在我也能接受了,很多时候,冲突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像割开毒疮放血,即便那一瞬间很痛,为了长远的未来考虑,人总要学会真刀真枪地正面交锋。” 元皓牗的一串鼻音暗示着他进行了一番独立思考。 “你都有这种觉悟了,说明你的回避型依恋已经治好了?” 十分感谢,他还是不要独立思考了。 “哪这么容易治好!倒是你,你的分离焦虑跟我妈简直不相上下,如果你们都不反思一下自己——就比如,火锅里的丸子,你用两根筷子去夹,越是夹得用力,丸子越要逃跑,现在的我就是这种情况。” 元皓牗的鼻腔轰鸣器再次启动,不过,这一次他得出了相对正确的结论:“我懂了。好,明天我先不来找你,后天你总能……” 看来他是真的很害怕丸子逃跑。 “不一定能。” 听得出来有的耳朵和尾巴都要垂到地上结蜘蛛网了:“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想找我了再来吧……886……” 准备头七的人已经不能再多了,银霁收起棍子,递出那颗甜枣:“年饭那天我会来的。” “哦哦哦?!乔阿姨答应了?” “她没表态,但是只要我想来,她也拦不住。” “好起来了、好起来了家人们!” “你在跟谁说话?” “跟阿鸭说话。阿鸭也有话跟你说。”元皓牗压扁嗓子:“晚安妈咪!” “晚安乖儿子。” 现在的比分是1:2。 沉默中,银霁感性地开始上价值:“除了刚才说的,这场冲突也证明了一件事:家里不是讲利益的地方,而是讲感情的地方。” “是吗……什么,当然是啦!恭喜你——长出了良心?” 事实上,此价值还有一个反面,由于非常悲观,银霁并不打算和他交流:邹忌如果不靠自己醒过来,就会永远沉醉在温柔乡里,一旦离开感情的世界,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何以见得?因为世界上有很多利益是用感情包裹起来的,一旦被形式上的相似性欺骗住了,便会对结构性的压迫无动于衷,继而被做成一道美味又营养的菜,端上幕后黑手的餐桌——把人类天然的亲情定性为孝道就是这种行为吧,如果要造谣式推断的话。 元皓牗也一时落在了这个陷阱里:“接下来你打算……妥协?然后祈求妈妈的原谅?” “我什么也不做。”银霁回答道,“我不会放弃她,也不会让她放弃我,前提条件是,她是真正的她,我是真正的我。” “小银霁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要学你爸讲话。” “耶嘿。”对面传来搔搔头的声音,“真好啊,刚才我就在想,如果我妈还在,要是我跟她吵架了,我不能跟你一样噼里啪啦分析出这么多门道,到时候,我肯定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跟你吐槽她的,想想就很幸福。” 银霁芝士的另一面也融化了,她想起来公平的重要性:“这,你……你要不要细说一下楼阿姨是怎么臭美的?” 反弓煞 370。 “你所谓的‘时间宝贵,不要闲晃;干点正事,陶冶情操’,竟然是来做陶艺……”孔秋把手笼在袖子里,远远站在陶艺店大门口,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字面意思嘛,‘陶’冶情操,不做陶艺做什么?”刘心窈对她的恐惧视而不见,举着一双沾满了陶泥的手走到她面前:“来来,让我喝一口!” 奶茶保管者一边灵活地躲避一切沾到泥巴的可能性,一边把茉香奶绿的吸管戳进对方嘴里,可刘心窈偏要提高她的参与度,不往她脸上增添一抹色彩誓不罢休。 到最后,孔秋都躲到银霁的椅背后面了——这里算个死角,刘心窈的四肢和躯干都挤不进来——正要发出胜利者的嘲笑,银霁一抬胳膊,意外攻破了她的防线。 “银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五颜六色的手递出五颜六色的纸巾,孔秋躲开它们,自行用湿纸巾骂骂咧咧地擦着头发。 先前刘心窈的意思是“我外公快过生日了,他平时就爱收个碗啊碟的,市面上的那些已经不吸引他了,所以我今年准备送个别出心裁的。” 孔秋不喜欢大冷天的弄脏手,本来就一百个不乐意,看了非专业选手刘心窈搓出来的半成品,批判声有一箩筐:“如果原始人发明的陶碗是这个审美的,我们直到现在还在吃手抓饭。”“进炉子前赶紧在底下戳个洞,你姥爷勉强还能当花盆用。” 刘心窈祸水东引,指着银霁用模具倒出来的海豚说:“这还有个更不走心的!世上哪有头顶打了三角形高光的绿海豚我请问?” 银霁叹着气放下笔刷:“不,我是想把这个画成虎鲸,可是这家店的黑颜料有问题,完全不上色……” 还好底座上那句“亲爱的妈妈,请你原谅我”是用醒目的荧光粉写上去的。 批判大师抽空提了个意见:“趁老板不注意,你偷偷兑点紫色进去。” 方法似乎起效了。银霁换了个笔刷,吭哧吭哧开始涂第三遍,黑不黑得下去另说,只求色彩对比不要太扎眼,送出去之后,收礼物的人不会用锡纸包起它来塞到衣柜最深处,以保护全家人的视力。 刘心窈跟着工作人员去了烧制间,孔秋抱起胳膊,对银霁也不知是炫耀还是嗟叹:“你们都有长辈要关心,只有我们家亲缘淡薄,过年都没几个亲戚走,只能暖暖和和地宅在家里咯。” “你今年不回大银杏树守护的那个家啦?” “不回了。”孔秋忽然不屑道,“反正他们也不欢迎独生女。” “啊?这是新规矩?” “也不是那种写在脸上的不欢迎,就是我怕回去之后,我妈又会被那些多管闲事的劝生二胎,怪烦人的。” “……还有这种事?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老一辈都是女性挑大梁来着?” 听此话,孔秋更气愤了:“那是在乱世!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烂摊子全都是女的在收拾,等家园一重建好,男的就出来领功了,我敢说,世界上就没有不吃人的宗族!放眼望去一屋子的爹爹爷爷爷爷爹爹,剩下的都是些榨干了价值就随地一丢的生育机器,我也不贪他们那几千块的奖学金了,万一我妈真的被逼着生了个弟弟出来,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天下之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焦虑源。想起银霁也是独生女,家庭条件和她差不多,孔秋问道:“如果你妈妈也要生二胎,你打算怎么办?” “我妈……是另一种极端。” “是么?说出来听听,让我云一下。” “因为她只认我这一个孩子,所以她憎恨所有导致我远离她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不是说着玩的,她一直在付出行动。哦,如果她真生了二胎,我的日子说不定还稍微好过点呢。” “相信我,绝对不会。”孔秋指着虎鲸底座上的那句道歉,斩钉截铁道,“你的情况还可以靠沟通来解决,可二胎万一是个弟弟,你总不能把他塞回去吧?到时候就有一个人来抢走你的关注、你的财产、你的上学机会,你还要当他的第二个妈,把他给抚养长大,简直就是断崖式的生活质量下跌。啧,我怀疑当局是不是特别痛恨我们这一代人啊?每隔一段时间就想出些新花招来迫害我们!” 银霁笑笑:“你说得对,我只不过有个堂弟,我爷爷就想让我去读免费师范了。” “我去??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爷爷家你也尽量别回去了,生活可真是充满了陷阱……” “那不行,我妈付出的行动就是把我关进爷爷家。” 孔秋同情地拍拍银霁的肩:“这样吧,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们三个人天天出去撸铁,一直撸成肌肉猛女,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谁敢欺负你啊?”刘心窈听话听半截,跑出来揶揄她,“你这么厉害,省长来了都要敬你三分。” “对了,刘心窈,你的外公以前在《X城时分》工作,对吧?” “你们刚才在聊这个?”刘心窈自然而然地为转折做出归因。 “没,我是突然想到的。他老人家对药厂南路的废弃药厂有了解吗?” 本地人孔秋抢答:“你说一医院的老药厂?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是搬了,但厂房一直没拆,04年的时候,有人在老药厂附近做法事,好像引起了附近不少居民的注意,他们报社多少会去采访过吧。” 刘心窈想了想,道:“我外公好像从来没提过这个,等我回去再问问他吧。” 孔秋见缝插针地埋汰她的手艺:“看到那个碗,他连门都不想让你进。” 然后转向银霁,使劲晃了晃她的肩膀:“Hello?你问错人了,应该问我才对啊!” 眼冒金星的银霁赶紧说:“请讲请讲。” “你稍等一下!”孔秋拿出手机,神秘兮兮地戳戳点点起来。 刘心窈刮刮脸皮笑话她“问你不如问x度”,她面朝门外,发现了什么,当即惊呼道:“你们快看,外面那个是不是杰瑞!” 三个人丢下手里的一切跑出去,果然见到王睿婕拉开玻璃门,走进了对面一家新开的……奶茶店。370的投资人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银霁还感叹着删繁就简的生活总有如此巧合,昨晚提前报备的三个人全都出场了,一左一右两个人突然像吃了苍蝇似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咦呃呃呃”声。 原因是:王睿婕身边有位比她矮两个头的中年发福秃顶男,两人手挽着手,看起来很亲密。 一瞬间的失落让银霁想起第一次见到元皓辰的时候。刘心窈也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如果这男的是杰瑞的隐婚老公,那……来个人一枪打死我吧!” 孔秋忿忿然:“凭什么打死你,该打死的是这个男的!” “好失望啊,我真的好失望啊……” “算了,猪拱白菜的事咱们也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这是普通白菜吗,这是杰瑞啊!” “走吧走吧,我不想看到他们两个打啵的样子,免得我还要自戳双目。银霁,你在看什么?你想去打桌球吗?那家店天黑了才开门,说是因为什么安全事故。” “这样啊。”银霁随口应了句,跟着她们返回店内。 塌房的迷妹们坐定,怔怔地发了一个世纪的呆,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相声。 “可恶啊,我一直觉得她是……她怎么能不是!她也对得起我!” “你的姬达终于失灵了啊。” “等一下等一下,我要把这个消息发到群里!” “呃,还是别打扰老师的私生活了……” “不是也就算了,能不能吃点好的!麦艾斯!” “是吧,就连你都感到了辣眼。” “什么叫‘就连我’?”刘心窈的反应是最激烈的,甚至冲着孔秋发脾气了,“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不挑的人吗?” 银霁赶忙打圆场:“稍等,你们不要直接就给人定性了啊,这个人又不一定是她的配偶。” “还能不是吗,都手挽手了!” “那你们看清楚是谁挽着谁了吗?” 孔秋哽住,回想一下,明白了什么:“对啊,是那个男的挽着杰瑞,难道他们俩是……姐妹?” 刘心窈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立马把烫手的同情心丢给了别人:“那我祝愿男同也能吃点好的。” 银霁还在思考着:“有没有可能是出于身高的限制?……” “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 态度都很坚决,行动上,没有人再敢出门看第二眼。 孔秋咽了口唾沫,总结式地说:“只怪以前物资匮乏,营养不好,80后男的普遍都……” 刘心窈也顺着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以为90后已经触底了。95后起来了点吧?” “还记得我那97年两百斤的堂哥吗?”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00后嘛……大概只有身高好了点?颜值就,emmm……” 不再提“就连你”的话题,孔秋鼓励她:“我们还有余……元皓牗啊!” 好丝滑的元音过渡啊…… 刘心窈点头认可:“级草也该换人了。” “早就该换了。那么校草还是杰瑞吗?” “这个……分班后她都不一定教我们了,看不见摸不着,不能算校草。” “是啊,下半年就要分班了。”孔秋露出了落寞的神色:“时间过得真快啊!” 刘心窈伸出友爱之手——因为沾了些干掉的陶泥,被无情拒绝了,只好用手背搓搓自己的脸:“呜呜,我好舍不得你们两个坏东西啊!” 银霁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种情绪,铁石心肠地提醒孔秋:“老药厂的事呢?” “哦哦,差点忘了。”孔秋连忙展示了手机上的地图:“这里是老药厂——我先标记出来——左下是文曲桥……” 刘心窈提醒道:“你应该说‘西南方向’。” “行行行,就你严谨。西南方向是文曲桥,然后你们看,它跨越的是廉河。” 廉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因形似镰刀,去掉锐利的偏旁部首、保留其祝福意而得名。 “老药厂搬迁的原因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孔秋的笑容和《天使爱美丽》的海报如出一辙,“我有个老伯父——70岁了——喜欢研究风水,他一看这格局就知道有什么猫腻了。” “风水?有什么说法吗?”银霁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对啊,人家都在那做法事了,她倒是唯物主义道心不改,从没往玄学方面想过,被孔秋一点醒,才意识到很多被忽略的可能性。 “来,我放大给你看:流经这里的廉河像条抛物线,顶点正冲着老药厂的方向,离得还很近,我伯父说,这种格局叫‘反弓煞’,特别特别凶,对阳宅阴宅都不好。” “阴、阴宅?”刘心窈打了个寒战,“不至于吧。你伯父说没说过它怎么个不好法啊?” “好像主要是破坏健康和财运吧?做生意不能选到这种位置,不然要出大事的。” “怪不得要搬迁呢……一开始就不该选址在这里,也不找个人看看。” “原来这就是老药厂至今没拆的原因啊。”思路一打开,银霁觉得很多事都能说通了,“孔秋,风水上讲,反弓煞的背面是不是很好?” “差不多吧,叫什么‘玉带缠腰’。” 银霁放大了地图:“‘玉带缠腰’的是附中呢。” “咦?还真是。可是好像也没有谁开弓射穿了谁的说法吧?太深入的东西我也搞不懂。” “那就再说说阴宅的事。” “天这么冷,一定要说吗?” 银霁坚持问:“会不会存在一些镇压亡灵让其不得超生的说法?” 刘心窈朝孔秋的方向挪了挪:“越说越玄幻了……银霁,你居然还信这个?” “我不信,我只想知道那些做法事的人信的是什么。” 孔秋回忆了一下,说道:“不不,还没有凶到这种程度,如果把坟墓建在这里,死者的后人会——失去财运。” “就这?” “就这。” 财运么……倒是更加符合现实逻辑,那个锐意进取的宗族,向来是为了金钱不择手段的。 刘心窈听出一丝不对劲,脸色渐渐发白:“不是吧,你的意思是老药厂里埋了——埋了——” “挖一挖就知道了。” ——只要郑家人同意她把挖掘机开进去。 “你是在开玩笑!快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是的,我全都是瞎说的。” 就算是真的,我的老龙王,区区一个小乖又有什么办法?好了,不开玩笑了,银霁把心和焦虑一起收回肚子里,埋头接着给虎鲸涂色。 幽灵战争上 遵守约定,下午一点半,害怕夹跑丸子的元皓牗才发来今天的第一条消息。 “你们吃完了吗?” “吃完了,我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好好好,一会你到家了,我们连麦写作业。” “OK。” 银霁不是忘了他有多话痨,她只是充分相信自己专注力拉满时谁都叫不动的学畜素养,以及非常时期可开关的脑桥分裂术。 然而组成元皓牗的不仅仅是话痨,还有大大小小的心眼子:“写作业啊写作业,反正我们也没别的事干了,啊对,最近有两个我想看的电影即将上映,要不要约个时间——嗯?” “好啊,不过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除了写作业,又要开始大海捞针咯。” “什么,动机库又更新了?” 银霁按了按太阳穴。倒也不必形成如此自然的条件反射吧! “好吧,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趁机采访一下你们x安区的爷:你知道90年代到04年——也可能更早吧,有没有和医药相关的……丑闻发生?” 似是蒙对了关键词,元皓牗马上回答:“丑闻啊,碰巧我还真知道一件,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大概92年到93年的样子吧,中医院传出来卖假药的消息,都惊动国家了,CCTV还派人来做过专访。” 还大海捞针呢,这不就捞到了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银霁盘算着不如早日换了搜索引擎,“那A市的医疗系统是不是经历了大换血?” “没到大换血的地步,中医院是一医院的嫡系,像我们二院和妇幼就没出什么问题。”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一个市的公立医院全都是同一套班子呢。” “显然不可能啊,就连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面都要分派别,何况是一整个医疗系统?你等会,我打个电话跟你说!” 接通了语音,对面最先响起的却是“咚咚咚”的下楼声,而后—— “爸!爸!快起来,银霁有事要问你!” 听着那边睡意朦胧的哼哼声,银霁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 “不好意思元叔叔,打扰你午睡了,我这边有个问题想请教……” 元皓牗对他爸总是很没耐心:“她想问你中医院开假药的事,你快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人家!” 元勋却像完全没脾气似的,只是“哦”了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担任起了包打听的角色:“敢敢那几个堂姥姥表舅爷什么的,都是二医院的嘛,有一回啊,他们接到了中医院转来的病人,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他病情恶化的原因,他那堂舅爷就检查了中医院给开的药,才知道问题出在药上面。” 辈分还真够乱的。“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个假药具体有什么样的问题呀?” 以逐渐严肃的语气,元勋给出了生意人的犀利解答:“他们自己研制的药嘛,一医院一直跟A大研究所有合作的,92、93年,城镇医保刚开始试点,他们闻到了商机,加班加点也要把大头先占上再说,目的就是医保内统统用他们压缩过成本的药,迫使有需要的病人花钱从他们手上买进口药,又是搞垄断,进口药的差价又是他们说了算,过段时间,再造势用自己的药取代进口药,最后自费和报销都听他们的,三头吃,岂不肥死?药效达不到还算好了,最怕成分不透明,和别的药犯了冲都不知道,拿无辜的病人做实验,多黑心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银霁,你们家以后看病尽量都去二医院吧,二院贵是贵点,但行政方面从来不搞形式主义,医生护士都是清正廉洁又负责任,敢敢他表舅就是耳鼻喉科的专家——” 怎么还打起广告来了?“好的好的感谢提醒……不过元叔叔,当时的专访我已经搜不到了,您知道事发后上面是怎么处理的吗?” “还能怎么地,罚钱啊,下台啊,该顶锅的都腾地方了,剩下的……我也不多说了,能干出这种事的,心都黑透了,怕是要遭天谴!” “确实确实,那么,当时这件丑闻是由谁揭穿的呢?” 显然元勋的了解也是有限的:“揭穿?二院的医生一起查出来的吧。” 银霁却不这么认为。把视线聚焦到作为导火索的病人身上,虽说治不好病,转院是很正常的行为,可反常之处在于,中医院明明离三院更近,离一医院也不远,距离上,二院不可能是转院的首选——跟中医院还隔着江呢!那么病人辗转腾挪转到二院的动机是什么?作为病人,抓紧时间治好病才是最要紧的,而银霁的反应也说明一个问题:若非医疗体系的工作人员及其家属,谁会知道各大公立医院是如何分出派别的?因而,极大可能是……中医院有些内部人员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还保留着医者仁心,暗地提醒过病人药有问题。 “那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 “嘶——不清楚,不过都转到二院来了,估计也得到救治了吧。” 既然反弓煞坏的是财运,银霁觉得,老药厂里埋的“那什么”多半和这件事有关。 她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一医院现在谁说了算?” 元勋有什么答什么,只是稍显没头没脑了些:“院长说了算啊!” “这我知道,就是,明面上是院长,背后……” “可以了!”元皓牗却在此时插话进来,从回音听得出,他一直开着外放:“感谢这位热心市民,剩下的我过一会再和她细说。” “等一等!”元勋不想就此杀青,夺回电话,震声道:“小银霁,你这几天忙不?咱们仨啥时候一起出来吃个饭呗,你看,敢敢期末考试有进步,我总得请你一顿‘谢师宴’吧!” 又在上阵父子兵了。也不知道元皓牗把两个人的情况透露到哪种程度,元勋现在连督亢地图都扔掉了,直接拔了匕首开始走绕柱流程。 银霁只好赔笑道:“很抱歉元叔叔,我最近出门太多,我妈妈怕我把心玩散了,昨天刚下了禁足令呢。” 元勋“啧啧啧”地批评着:“哎呀,你爸是这幅德行,你妈也有样学样!” “哈哈,毕竟我是个女孩子,她也是担心我遇到危险才会这样的。” 元勋一下子哽住了。他完全没有教育小女孩的经验,第一次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恍然道:“是哦!那你还是听妈妈的话吧。” 银霁不由得感叹,他们家元皓牗也真是不容易,想留住那一亩三分地,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 正思忖着,电话那头响起重重的关门声,接着是小孩的尖声大笑,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 元勋像是受到撞击,“哎哟”地叫了一声,元皓辰迫不及待的声音跟着响起来:“爸爸爸爸,走!可以去儿童乐园啦!快点快点快点!” 即便极力克制着,银霁的语气也冷了下来:“说谢师宴也太见外了,上次我已经吃到了三套鸭,再说,年饭那天我还会再来麻烦您的。” 在小儿子的催促声中,元勋也转了个态度,急着结束这段对话:“好!到时就欢迎来品尝邹阿姨的手艺啦!” 并非出于同一个原因,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吧,元皓牗也冷言冷语道:“是哦,她拼着脚底磨穿也要拖住我,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把我留在原地,自己撒丫子逃跑了。” 一番折腾后,留守儿童独自返回二楼房间。银霁这时候不想跟他说重话,尬笑道:“我哪里逃跑了,我这不是一直在线嘛!来吧,这位年轻的热心市民,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元皓牗高贵冷艳地说:“这么重要的消息我能轻易卖给你啊?最早也要留到年饭那天再说。” “……又怎么了?”银霁只恨不能接唱一句“我的大小姐”。 “是,你的生活需要空间,我可以跟你做出新的约定,你想要我怎么样,我也会收敛些,然后现在你的意思是,之前的约定全都不作数咯?你未免也太贪了点吧!之前答应过我的事,你统统准备反悔吗?” 原来是在做出手铐式的操心啊。回想期末考试前那段时间,他被防身安眠药吓得如临大敌的样子,银霁心虚道:“没有没有,那些约定还作数的,我问到这些也就是纯属好奇啦,天这么冷,我不可能到处乱跑,再说了,就是想跑,我也不知道跑去哪啊!” “你发誓你不会再用——勾股定理,在中医院的停车场埋炸药?” “当然不会!”说着,银霁暗自撇撇嘴:他对犯罪的想象力可真是贫瘠啊! 为了转移审判官的注意力,银霁忽然道:“哦,我还有一件好奇的事,不过问你也不一定有用……” “什么事?你尽管问,我路子广,不行可以去帮你拷问一下相关人士。” “好……杰瑞老师结婚了吗?” 简略说明了在陶艺店目睹之怪现状,元皓牗没有给出答案,先是幸灾乐祸道:“她要是真的跟那个矬子结婚了,你们这群迷妹会怎么办?” 理论上,对这个“矬子”的好感度永远不会突破0,银霁故意说得更夸张:“不知道啊,穿着婚纱跳长江吧。” “……啊?你认真的?为了王睿婕你要跳长江?那我……的时候……你???” “临死前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们对家的幕后大佬究竟是谁。”银霁假装咳嗽几声,“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因为演得太用力,前排乘客回头看了她一眼,把口罩拉到鼻子上。 “行。”元皓牗多半已经气癫了,满嘴跑火车道:“我告诉你,是金惠媛!好了,你可以去租婚纱了,拜拜,不送。” 银霁大吃一惊,手机都差点拿不住:“金家?怎么会是金家?!” ——做法事的不是郑家人吗! 元皓牗的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是,什么金家,金惠媛是我瞎说的,你别信。” “如果是金家……我的推断就要被推翻了。哎?也不一定哦。” “你又来了——什么推断,你说清楚点!” “我说不清楚啊,我又不知道假药案的幕后大佬是谁,只能在这乱造谣了,对了,不如去咪区编个帖子诈一下老校友,可能还更有效率些。” 元皓牗听出了银霁那点小九九,嗤笑一声,但也不想让她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干脆直说了:“好,我告诉你,确实是金家人,但不是你建政出来的那个战区改制后‘回到内地’的金家,而是……滋滋滋滋滋——” “什么东西?” “没事,军鼓滚奏烘托一下气氛。” “收了神通吧……来,我帮你说,‘而是和郑家沾亲带故的、90年代势力还完全没起来的金家’,对吧?” “你这不是很明白嘛!”元皓牗深感自己又被当傻子耍了,赶忙发挥了一下:“你对这件事感到好奇,是因为你觉得这里涉及到失踪案?” 银霁为他拍拍手:“厉害厉害。” “哼哼哼,我是谁?” 是优秀警犬。 “行了没?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出于对游戏规则的尊重,银霁老实交代:“是这样的,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附中失踪案,很可能是全市人民的一种曼德拉效应。” 幽灵战争中 既然医疗丑闻跟金家脱不了干系,作为生意伙伴,元勋不可能一无所知。可怕的是,他既是“吹哨人”家属,又是“黑恶势力”的盟友,处在如此尴尬的位置,面对小辈状似无意地问话,竟还能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口吻,将实情和盘托出……明明大人最爱说“世上到处是灰色地带”,遇到坚持黑白分明、清浊有别的人,嘲笑都还算轻了,他却能够包容,展现出一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素养。包容并不是因为午觉没睡醒,而是源于充足的自信心,一直以好学生面目示人的魔女幼崽不禁怀疑,她的某些小动作,元勋根本就是看在眼里,却从来都不放在眼里;有八成可能性,对银霁的偏见心知肚明,却还在高高兴兴地安排“邹阿姨”来招待她。 想到装乖和变脸是老元家的祖传手艺,银霁也懒得次次都去深究了,只盼有朝一日触碰到他们家狼同伴的底线时,就算看在继承人——之一——的面子上,他也能高抬贵手。哦,不抬也没事,不就是刺杀一个比自己年长几十岁的老熟人吗,银霁又不是没试过,心绞痛都能免疫了,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银霁把重心放回所谓的“附中考生失踪案”上。 “最开始,我是从咪区上有关郑师傅的帖子了解到这件事的,那个楼主说得神乎其神,本来我只当个都市传说看,后来帖子被删了,我才信了六七成,就是这么个逻辑。” “我懂……很典的一种条件反射。” “可惜当时忘了截图,我只能凭记忆复述那个楼主的说法:2000年,为了参加附中的升学考试,由老师带队、因而没有家长跟随的外地考生住宿在附近的旅馆街,这条旅馆街是郑校长手里的产业。就在第二天早上,很多女生莫名失踪,经全省各地联合调查,部分尸体被发现在一所废弃化工厂中,有的被挖走了器官,有的被用来做过药物试验,所有人都有遭受性虐待的痕迹。最后,很多失独家长为此自杀,这桩案件以悬案收尾。” “听着就不靠谱,比起真实的案件,确实更像都市传说……都市传说……传说……” 缥缈的回声倒是很能烘托气氛,就是耳朵不太好受,银霁无奈道:“你先把耳机插上。” “好,这样我就听不到身后的柜子响了……这种全省性质的案子,才过了十几年,网上就完全找不到痕迹了,换谁都不信吧?可偏偏帖子被删了,这不是搞人心态嘛!” “网上无法查证还可以理解,那时候又没有区块链技术,只是有件事很奇怪,我试着问过各阶层、各年龄段、住在A市各区的人——对了,你不是也帮我问过余成荣吗?得到的答案可以说是千奇百怪,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我越调查就越好奇,既然事件本身是子虚乌有的,为什么一问下来,多多少少总能得到一些相关信息?” “所以你就想到了曼德拉效应?” “不急,还没说到这里。删帖这个动作,基本上可以和‘有事想隐瞒’画等号,这点是共识吧?这帖子很早就发了,也就是在郑师傅犯事后,管理员可能是怕讨论扩大引起上面注意,整个论坛都要被封禁,这才一刀切地捂嘴,考虑到这种动机,我觉得失踪案的真实性要再打一个折扣。哦,对了,我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推翻自己刚说过的话,你别在意……” “这算什么毛病,只有充分地试错才能导向正确结论,正常人的思维习惯不都这样吗?你接着说。” “正、正常吗?”想起尤扬的反馈,银霁觉得,这肯定又是元皓牗的“呼雪为公”滤镜作祟,“好,那我继续。‘空穴来风’这个成语总是被用错,其实它的本义是‘传闻都是有根据的’,抱着这样的信念,我用5W1H分析法拆解了这条传闻的诸多要素。” “需要我记笔记吗银老师?” “别闹,你是不是想拿去当呈堂证供?” “当然不是,我国不对口嗨判刑。”似是在警告,元皓牗的声线来了个大降温:“除非你言出必行。” “那你放心,我是一个行出不言、事以密成的守法公民。我们先从‘where’说起——‘旅馆街’。初中时,我经常去附中一条街闲逛,说起来,有一次还碰到了韩笑和黎万树。” “是吗?我怎么从来都没碰见你?” “校门口人流量大啊,尤其是在休息日,那边还一堆培训班呢!地点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被培训班占领之前,这条街不可能是‘旅馆街’,据我推测,应该是海鲜市场。而这一点,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得到了验证。” “谁?” “余成荣。他在自杀干预讲座上亲口说过,曾经的附中一条街,是一个配有冷链的海鲜市场。” “是吗?我还真是一点记性都没有啊。既然不存在旅馆街,失踪案的真实性又被削弱了。” “真实性不是最重要的。还记得我们这场讨论的大前提吗?” “曼德拉效应?” “是的。1990年,在同一地点,确实发生过一桩引人注目的案件:余成荣带队侦破的鱼腹藏毒案。” “对对,这个我记得,上次我们不还讨论过……”元皓牗沉吟片刻,忽然兴奋起来:“卧槽?我懂你意思了,拆开打散再连连看是吧!快,你还记得什么,接着说下去!这不比电影好看得多?” 既然引起了他的兴趣,银霁悄悄打开手铐锁,试着口头补完自己的思路:“你知道‘幽灵战争实验’吗?” “那是什么?另一种适用于海王的刑罚?” “不不不,别紧张海王,这个实验无关乎惩罚与身体虐待……” “你才海王!” “好,我海王。这是我拜托小田帮忙调查时产生的想法。” “他帮你调查了什么?”元皓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银霁坏心眼地吊他胃口:“先说幽灵战争实验吧。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一个叫巴特利特的心理学家叫来一群人,给他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两个青年出门抓海豹,听到远处的战吼,躲到一块大木头后面,这时,有五个人划着独木舟过来,邀请他们一起去打仗,其中一个青年觉得自己会死,他没跟着去。 “乘上独木舟的青年上了战场,看到很多人死掉了,有个战士跟他说:‘我们快走,那个印第安人被打死了。’他知道了他们都是幽灵。最后,这个青年回到家乡,坐在火堆前和乡亲们说:‘我和幽灵一起打仗了,他们说我被箭射中,我并没有感到不适。’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青年嘴角流着黑血,倒在地上死了。 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想?” “我听开头还以为是个维京人的故事,怎么还有印第安人的事儿呐?” “就没觉得哪里很诡异吗?” “哪里都很诡异好吧,你不要特地提醒……救命,我柜子真的动了!” “我在公交车上,旁边都是人,吓不住的。” “啧,我忘了。” “你可以简短地复述一下这个故事吗?” “考我的记性?” “不是,我在复刻巴特利特的实验方式。” “好,虽然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毕竟不是田茂陵那种功利主义者,就算被柜子里的幽灵盯上都会配合你的:两个青年被一群幽灵抓去打仗,其中有个青年通灵,没敢上这条贼船,跟着去的青年呢,打着打着发现队友中了箭不痛,这才发现他们全是幽灵。等他回老家和人吹牛皮时,低头一看,自己胸口也中了箭,但是完全不痛哎,原来他也是幽灵!然后他就和挖了心的比干一样,倒在地上死了。” “看,被你的大脑一处理,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都能说得通了。” “你讲的那个版本是故意不用关联词的吗?这就是它显得诡异的根本原因,复述的时候,为了保持思维通畅,受验者会自行添加一些有的没的上去,这就是人类的脑补机制——我已经看穿你的伎俩了,颤抖吧,巴特利特!” “不愧是你,倚老卖老!” “别搞这种无情对,无事生事!” “你还讨价还价!” “以毒攻毒罢了! ” “好吧,出尔反尔。不过,比干挖心那段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没听懂。” “《封神演义》里的呀!比干不是死谏纣王吗,挖出心脏之后,浑身是血地走到大街上,逢人就问:‘我还活着吗’、‘我还活着吗’,直到有个卖菜的摊贩告诉他‘你已经死了’,他才彻底撒手人寰。” “……《封神演义》有这段吗?照你的说法,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个民俗传说:黄鼠狼化成人之后,逢人就要问‘我像个人吗’、‘我像个人吗’,如果谁告诉他‘不像’,他就只能褪下人皮、溜回自己的巢穴接着修炼了。” “咦?” “咦……” 突然分不清谁才是受验者了。 “咳,总之,那个印第安人的故事,因为你已经提醒过是实验了,我才能马上反应过来,而附中考生失踪案确实是集体的记忆错乱,也就是曼德拉效应,所以,当你逢人就问‘听说过附中失踪案吗’、‘听说过附中失踪案吗’的时候,每个人都能给你分享一些有用的消息。” “并不是每个人,很多人都想打消我调查这件事的念头。” “谁?谁敢阻挡你?拖下去砍了!” “敖鹭知。” 元皓牗沉默了。有了这重铺垫,银霁也不避讳第二次提到小田了:“我会好奇医药界的丑闻,是因为小田确实帮我调查到了一些事。最开始,他妈妈说郑家人在附中动土前做过法事,后来一查才知道,时间和地点她都记错了。我想了下,这是因为有个都市传说叫‘每所学校都是建立在坟场上的’,普及率很高,她才会如此想当然尔,就这样,我开始怀疑失踪案本身就是曼德拉效应的结果,而那些人也是利用了普罗大众的这种心理……这个一会再说,总之,‘when’的问题也是在这里解决的。” “做法事啊……千禧年还真出过事?” “其实我也陷入了一个误区,那楼主图的是抓人眼球,按照都市传说的逻辑,没有哪个年份比千禧年更有说头了。我尽可能地调查过,千禧年并没有发生过相关联的事,不过,从附中大门口往东坐一站,就是‘药厂南路’,2004年,郑家人在那里做过法事,这就是离千禧年最近的年份了。” “等一下,你是说那个老药厂?” “是的,一医院的老药厂。” “……银霁。” “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们附中的学生,听说有个海归校友,04年就开捷豹了,给你们学校捐了栋‘春蚕楼’,那上面还发生过一些不能传扬出去的坏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就到这里吧,不要再往下调查了。” “怎么了?” “你说过你不知道该跑去哪的。” 银霁对着空气一耸肩,不这么说还怎么套话嘛。 “你打不过那些人的。”元皓牗的声音降温到冰点,同时充满了担忧,如果仔细听,还能察觉到一丝颤抖:“你不怕变成比干吗?等你问到真相,你就倒在地上死掉了。” 幽灵战争下 xyuzh aiw u9 .c om 来不及后悔透露了太多信息,银霁摆好战斗姿态,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抗辩。然而这回,爱操心的手铐一句大道理都不讲,他没有特地去学,却从相处间的点点滴滴领悟到一件事:比起来硬的,显然是情感攻势对犯人更有用。 “银霁,你不要死。” “哎?什么我就——” “我不管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至少,你不能死在我前头。” “可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啊……” “答应我!”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syu zhaiw u.co m 这不是耍无赖吗!银霁一身劲都散尽了:“好好好,领导先走。” 好什么好,她已经决定了,从今天开始,让金暴雪偷偷对圣诞老人的另一头麋鹿祈祷。 不过,元皓牗这是在示弱吗?那么预想中的过激阻拦行为大概是不会发生了。与之相比,银霁更担心他在电话那头垮起个苯环脸,于是昧着良心哄人:“真相怎么会被我找到呢?这根本就是个悖论,又没人会给我提供标准答案,你说是吧?再说我也不蠢——这还是你钦定的,基本的自保能力总有吧!” “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不认为你杀疯了之后还有心情自保。” 银霁捕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哭腔,顾及着周围的乘客,敲敲手机小声说:“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逃跑可是我们回避型最擅长的事了,你说我哪次……trap了someone之后被发现了?还是把那点多余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你讲话好老成哦。” “彼此彼此。不对,承让承让。” “别让了,要不是某些究极大莽子总在低估敌人的实力,谁会操你这种心?”用事实说话,果然让元皓牗的情绪平复了一些:“说句不礼貌的,像乔阿姨那样干涉自由是不对,可我跟她不一样,我是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毕竟我们讨论的对象是你,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大聪明,谁都不敢保证你可以永远藏好自己,我遵守法律法规,不能把你锁起来,只剩天天在你耳边念经了,哦玛尼玛尼呗呗哄。” 水泥铸门的决心言犹在耳,脚腕上还残留着情趣手铐的寒意——可千万不能提醒他啊!无论如何,这个话题永远是银霁的痛点,互相说服是不可能的,纠缠下去又没完没了,为了掩饰心虚,得赶紧转换审判官的注意力:“是的,可你也讲讲道理好吧!就算我能苟到七老八十,如果自然死亡我也死在你前头,你说你要怎么办?” 原本,坐在后排的几位奶奶还在开开心心地聊着新年新发型,听到一个年轻人讲出这种话,齐齐陷入沉默。 不擅长转移话题的年轻人更心虚了,但至少她证明了元皓牗对死亡的态度也挺癫的:“不行,绝对不行,我才是那个死在前面的!听到没!” 隔着网线感受到剧烈的害怕,银霁那点隐秘的施虐欲都被激起来了:“教练啊,劝你还是接受现实吧,你早说过我缺乏锻炼、身体素质不好,理论上,我真的会比你先走哎。” 然而谁又能想到,恐惧到了极致,竟还蕴含着狂喜的变数:“等一下、等一下,我想到一个好办法!等到那一天来临,我们两个都不行了——或者你不行了我还行的时候,我们就掏出两瓶毒药,先在棺材里躺好,再打电话把参加葬礼的宾客都请来,然后倒数三个数、一起喝下去——这样就能保证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对方了!你说是不是很妙!” 这厮疯到没药救了吧!银霁的第一反应是把手机扔出车窗外……但仔细想——先救回手机再说……仔细想了想,形式上很荒唐,是个正常人都难以理解,可是考虑到两个人的共同遗愿,好像又有点可行…… 无法处理如此沉重的话题,先拉回日常吧:“我们到底在聊什么啊?太吓人了吧啊哈哈。” “啊哈哈,鬼知道。你接着说那个5W1H啊,我还没听够呢。” 逆天而行、全自助为丧钟上发条的人都递了台阶,银霁赶忙顺势安抚一下:“好,我就是坐车无聊随便跟你讲讲,锻炼锻炼思维能力,反正不关动机库的事,你也随便一听哈。接着讨论why的问题——我要问的不是失踪案本身,而是‘他们’明明享有最高捂嘴权,却能容忍这个传闻持续存在的原因。 “不负责任地估计,至少有80%的普通市民——比如殷莘和她爸,坚信A市的治安很好,那种骇人听闻的大案早就被侦破了,其余的小打小闹也不足挂齿,比如‘夜仕’一贩那啥,警察就过来抓人了;至于这些大案究竟讲的什么呢,不是他们该关心的,被人问起来,也能说出几个元素相似的不同事件。可是,正如见惯了白天鹅的人不相信世上存在黑天鹅,一旦在鹅群中发现一只羽毛纯黑的,就会按照思维惯性把它当成‘白天鹅中的唯一例外’。以此做类比,相信治安很好的市民不知道A市存在过……也可能正在发生一连串的大案,只要回忆中的那些案子有些相似元素,就干脆把它们当成同一个案子。‘附中考生失踪案’,就是被想要隐瞒真相的人塑造出来的黑天鹅。 “我觉得,他们就是这样反过来利用了曼德拉效应,仅用一只肥硕的‘黑天鹅’,就把这些案件最有记忆点的元素一锅炖了,性价比不可谓不高——不对,天鹅不能吃,还是换个词吧,叫什么好呢,啊,‘箭垛事件’!我有一个猜测,‘箭垛事件’的真实性越模糊、越是众说纷纭,就越能掩盖真实发生过的事,正如实验版的幽灵战争故事,最好是不合逻辑到没人相信A市会发生这种程度的大案,人们才会用‘成熟大人’的思维去脑补:小朋友你听好,纯白是假的,黑的也没那么黑啦,放心,我们都处在中间的‘灰色地带’,安全着呢。” 听罢,元皓牗小朋友沉吟道:“你是说……他们就是这样避免被观测的?可是一旦有人捅破了这种谎言,他们不就玩完了?” “捅不破的。”银霁幽幽叹气,“皇帝的新衣你知道吧,那个小孩最后怎么样了?他们要唱大戏,闭嘴配合才是我们的传统美德。” “是哦,我们费尽心思去追究这些,到头来谁会在乎呢?” 银霁不言语。环顾车厢中和她同坐一班车的普通市民:后排发量多得出奇、刚烫了玉米须的奶奶;身旁靠在栏杆上、自从上了车就一直在用多邻国学德语的初中生;爱心座上用双腿卡着小推车、车上塞满了蔬菜的孕妇;为了她的体验尽量不把公汽开成过山车、不惜背叛了组织的A市司机……这一条也在乎,这一条也在乎。 “可是我很生气,气到不行。”看来元皓牗是真的很在乎,这也是银霁在乎的,“如果不是你,我就像个瞎子一样,这辈子只能过上一个相对失败的人生……” 为了迟来的性欲站到我的阵营,你的失败才刚刚开始呢!银霁不无遗憾地说:“那就跟我一起剜出世界的毒囊吧,刚好我们俩也需要毒药。” 此话实在太过中二病,就连货真价实的初中生都惊诧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至、至于‘what’的问题……”银霁尴尬地往窗边缩了缩,“结合今天的新情报来看,所谓的‘药物实验、挖出内脏’,多半就是假药案了。” 元皓牗还不知道反弓煞的事,当元勋被问起揭穿者的身份时,他也没什么反应,银霁觉得,她这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了。 “对对,假药案,我刚才也想说来着,那……性虐待呢?” 男高的关注点还真是从没让人失望过。“这是连连看游戏里唯一连不上的部分了。但凡一个较大的案件出现了女受害者,性虐待就是全社会喜闻乐见的一种叙事,就算没有真的发生过,也要利用‘小道消息’‘知情者’这种话术牵强附会一番,不管受害者的年纪才多大。” 像是受到银霁冷硬的口气感染,元皓牗也哼声道:“我就知道!你问到的春蚕楼也是这么个情况,我听到的版本有很多,要是拔光这只黑天鹅的毛,大概——” “不要虐待黑天鹅啊!” “好的,黑天鹅你飞走吧。要是拿掉了箭垛上的箭,只剩下‘垛’,我估计是这么回事:行政处有个关系户老师贪污腐败被查出来,他跑了,留下没有背景的女下属扛下这一切,女下属扛不住,在春蚕楼的锅炉房里开煤气自杀了,很简单的一件事,那些传话的非要说成女老师被巡逻的校警强暴了——银霁,你是不是也经常觉得没有人关心真相,他们只在乎事件够不够猎奇?” “对。正是有了这样的群众环境,那些皇帝才能光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为了猎奇牺牲掉人身安全也算咎由自取,可既然都在一个群体,难保我们这些谨慎小心的不会受到牵连……太复杂了,所以啊,除了口嗨,你说我还能干啥?”银霁捧场之余,不忘接着卸掉元皓牗的压力,“‘失踪案’里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元素:‘全省各地联合侦破’,要在现实中找对应,我能想到的就是余成荣2011年‘跨省侦破’的妇女拐卖案,既满足了跨省,又解释了失踪。” “有道理……who呢who呢,到底是谁呢?” “你有没有发现,有个人的名字出现过两次?” “余副局?”元皓牗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吧!他干过什么?” “除了晋升速度有点快,目前还没发现他干过什么。”银霁稍稍顿住,“……我想这就是余弦要跟我说的秘密。” 没等元皓牗发作,她抢着说:“我根本不用去见他,从口嗨中我们也能找到答案。继续说how的问题——那个楼主说,尸体是在‘废弃化工厂’被发现的,你一定想问,这不是where的问题吗?可是涉及who,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你等会,我下个车。” 走进熟悉的那条街,银霁故意放慢了脚步,听到元皓牗有些急切地问:“不是一医院的老药厂吗?04年做法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封建迷信罢了,谁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反正又没害人,我觉得老药厂的事已经盘完了,它只是提供了一个相似的元素。”——至少在元皓牗的视角里应该是这样的,“楼主明确说到了‘废弃化工厂’,可是我查过,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A市根本就没有废弃的化工厂,所以,这五个字本身就很值得拆解。说到‘化工厂’,你想到了什么?” “哦哦,郑师傅的‘猪肉’供货源!” “没错,这个元素指向的就是毒品产业链。” “嗤,那确实是他们需要隐瞒的事。” “除了这个,还能拆出另外一个词——‘废弃工厂’。不巧的是,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废弃工厂,和‘失踪’还真的有点关系。” 荒草地就在银霁脚下,时值腊月,一片沉沉的死气。遥望废弃厂房黑洞洞的窗口,她不禁想笑话自己的灯下黑:这些铁窗格分明狭窄至极,就连一个满脑子都是跟踪女同学的小学男生都无法通过。上个世纪,这里还不是废弃工厂,由于产业比较特殊,在“外国人前来参观,用脚底沾到的粉末盗走了技术”的都市传说大行其道时,唯一的大门有专人轮班站岗,工人上下班时间都有严格限制,那么,一个成年逃犯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要如何顺利藏匿进去?难不成这里面也有“巨人客房”? 一切看似不相关的异状,根系都在地底下紧密相连,元皓牗曾嘲笑过这一点,可银霁却在今天说服了他。 造谣式推理的路径是先有结论再有证据,银霁充分相信生活的删繁就简,傲慢地把结论放在了最前面:余弦想要告诉他的秘密,说不定就和这个废弃工厂有关。 “谁在这里失踪过?” “一个本来不可能失踪的逃犯。这件案子也挺引人注目的,住在我们这一片的多多少少都知道。” “绝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是,余成荣和这件事有关系?” 银霁持续用调笑的口吻让他轻松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连余弦都不用去见了。你看,我思故我逃,死亡就是开着高铁也追不上我。” “你最好是。余弦也不是不能见,你想去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唉,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行……对了,92年那件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妈妈那时候都是个小孩呢。” “是我爸有一回无意提到过,我猜你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对它感兴趣,所以就记下来咯。” “哇,真的吗,我好感动啊。” “完全听不出来啊。” 银霁发了一排哭脸emoji过去。 元皓牗数着数挨个给它们戴好了墨镜:“别这样,我不相信巫婆的眼泪。” 说什么呢,格林兄弟白整理那么多童话了,巫婆全身上下哪有一处是能信的! 带着陶艺礼物回到家,银霁收起手机,也收起了笑意。你说傻不傻,何必为了七年后那个不确定的结果做到这一步呢?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她是如何收回承诺的。 ================ 恭喜元元彻底掌握了手铐的正确使用方法!举个例子: 1、小银说:“他们把诈骗据点设在这里,我要烧了这栋房子!” 此时元元应该怎么做? A、先控制住嫌疑犯,实体手铐脚镣全都用上,带到审讯室进行思想教育,痛陈戒赌的必要性与纵火的危害。 解析:排除项。 结果:在小银的冷笑声中,事先安装好的延时装置启动,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B、直接打晕拖走。 解析:干扰项。 结果:小银察言观色,早已看穿了审判官的行动,由于肢体不协调,厮打之间火源不慎脱手,两人一起燃了起来,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C、“你要是敢烧,我就站在这里,从现在开始一直哭到明年!” 解析:正确答案。 结果:小银浑身通电:“哎?好好好,不烧了不烧了,也不是非烧不可,不要真的捂脸啊大哥,我给你买糖吃!”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拆掉了延时装置。没有火光照亮夜空,A市的危机解除啦!祝大家新年快乐! 竹马茶上 早在昨天下午,元皓牗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安排年饭行程了:“我明天上午要买菜,还要搞烘焙,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个重量级嘉宾来接你!” 不会又是元勋吧?这还不如给个地址银霁自己找上门;加上亲眼见识过他的火候掌控能力,而“搞烘焙”恰巧有两个火字旁,她对年饭的期待值已经降到不能再降了……直到笑眯眯的韩笑出现在家门口,情况才有所好转。 “阿姨好,我来接银霁去吃年饭啦!” 总地来说,乔小龙对女孩子的态度要和煦一些,韩笑又是个嘴甜情商高的,让无痛出门不再是妄想。 家门一关,银霁就能自由发言了:“出狱了?” “嗯啊,我的新年终于开始啦!银老师,你这两天在家干嘛呢?” 银老师有种接下来会发生很多事的预感,于是趁这段空当把作业完成了一大部分。不光是她,(18)班全班都是早鸟型选手,经常在群里积极汇报作业进度,眼见着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语文老师又跑出来布置了新的读书任务,大过年的,非要在小群里挨顿骂才舒服。 “原来你和元元是幼儿园同学啊,怎么不早说!”韩笑捶她一拳,惋惜着错过了一整个学期的八卦。 “因为我读到一半转学了嘛……”下意识地撇清关系后,想到还要给出被邀请参加年饭的正当理由,银霁谨慎地选择字眼:“而且,我还帮了他的英语……” 可韩笑根本不需要精巧的谎言,她东张西望着,早已被周围的环境转移了注意力:“你们这里真好啊,楼下就是买东西的一条街,我住的地方离大门好远,拿趟外卖都费劲。” 大概是之前被关得太狠,就连最破旧的五金店都能让她啧啧称奇。师傅就蹲在路边骂骂咧咧地搞电焊,火花飞溅到行人身上他也懒得去管,韩笑却捂着眼睛哈哈大笑,拉着银霁闯关游戏般快速冲过去;到了死气沉沉的荒草地,她像个小马驹似地在上面跑了两圈,突然蹲下来高兴地说:“快看,死天牛!”就连时常让银霁感到丢脸的满地垃圾,她也能用脚尖挑出一个易拉罐,快活地从街心踢到街口。 银霁看着她的背影,心却是慢慢地沉到海平面之下。自从尝试分析余成荣的秘密,这几天下来,她一直在想一件事:从精神状态来看,余弦的家庭条件不会好过银霁多少,而他大伯又身居市公安局副局长的高位,作为侄儿,余弦替(1)班的某位高干子弟当了打手,说不定是一种维护家族的行为。 既然余成荣没有结婚,排除联姻的可能性,一定还有别的纽带把他和“上面那家”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么这个纽带和废弃工厂有没有关系呢?目前还找不到客观全面的证据。只希望元旦事件之后,韩笑能彻底放下余弦,如果这么快乐的一个人也被牵扯进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光是想想,银霁就杀心顿起。 此外,她也反复思考过元皓牗嗤之以鼻的那段建政。根据宗教人士的目击证言,在老药厂做法事的是“附中高层”,小田也曾暗示过,这个高层就是那位捐了春蚕楼的海归精英;回想金城武家亲戚对姜校长的态度,有财力捐楼的人随时都能撤走资金,学校方面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说明在捐楼之前,二者已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八成还是拿捏与被拿捏的关系。由此看来,就算假药案的背后是金家,再怎么说,参与者都是自己学校的高层,且事情发生在一站路外,郑校长不可能一无所知。 这也就导向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郑家和金家,从根本上就不是对立的。 正如资本做大做强主要靠兼并与联合,强龙与地头蛇的抢蛋糕战役也只是暂时的,表面进行着大大小小的斗争,内里却早已融为一体了。一把手二把手争个三五年,潮水落下去,就算是为了永恒的利益,二者也会组成联盟,盘根错节、经久不衰。 更让人绝望的是,一医院和二医院的嫌隙被老百姓看得很严重,可是当事人阶级仿佛完全不在意,这不,新年到了,孩子们还能聚在一个桌上打剧本杀呢。 毒囊是值得剜掉的,她还有心晒干了慢慢观赏,不过,这种事得趁春蚕还在茧里时办完,否则,等它们羽化,已经内化的毒囊就再也找不到了。 从与母亲的争吵中得知了什么样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银霁推己及人,她也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去勉强别人做出改变。接下来的时间可能就是人生中最开心的七年了,也可能七年后还会遇到更开心的七年,沙漏倒置,细白的沙砾缓缓流淌,如果有些人注定只能相伴走完一段路程,享受这个过程就好,不要狰狞着一张脸妄想去打破、重组再吞没,这是对活人的不尊重。就算为了让元皓牗自然老死,她也不能放任那个恶毒的梦想变成现实。 欲望和目标随着环境变化,最深层的本我却是不可撼动的;海豹皮的下面是selkie,人类终究只能回到岸上。而比干或黄鼠狼的故事也揭示了一件事:很多时候,追问者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便能瞑目,并不需要用尽一生来贯彻这个答案。 到了地铁站,韩笑忽然一拍脑门:“哎呀,我忘记充A市通了,今天怕不是要排长队,完了完了我们要赶不上午饭了——” 银霁奇道:“充什么A市通,用手机就可以扫码进站啊。” “手机上的也要排队办吧……” “不用,你自己就能开通。” 韩笑仿佛还活在排长队用机器充卡的年代,一听到这个,眼睛都睁大了:“什么,现在这么先进的吗?” “……你该不会是触犯了天条被王母娘娘关在瑶池里了吧!” “是的。其实我现在是二周目的韩笑,我重生了,我要让前世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你有多久没坐过地铁了?” “前段时间还坐过,那时候卡里还有钱……” “那你今天是怎么过来的?” “我妈要去开会,顺路把我丢在这了。” 说话间,银霁帮她弄好了乘车码:“走,这位仙子,快随草民体验一下凡间的生活吧。” “起驾——” 上了车,银霁还在揶揄她:“请看,这个长长的金属棍,名叫扶手杆。” “你够了!”韩笑气哼哼地瞪她一眼,不再理她,低头玩起了手机,一根大拇指在九键上飞快地打字。 银霁厚着脸皮凑过去:“你是不是上小学时就有手机了?” 韩笑疑惑道:“我们都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 韩笑歪头观察着她的表情,试图解读潜台词:“银老师,你和妈妈吵得很厉害吗?” “何以见得?” “今天你们两个的心情都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元元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实在太不像一个会和妈妈吵架的孩子了。” 那您是看走眼了。银霁叹气道:“我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跟她吵架,一下子就吵了个大的。” “起因是她小时候不给你买手机?” “怎么会呢!”银霁一个趔趄,赶紧使用乾坤大挪移之术,制止她的奇妙联想:“我问你,如果你妈妈要生二胎,你会怎么办?” 韩笑捏起拳头在眼睛旁边转了转:“那我就是一棵彻底被妈妈抛弃的小白菜了呜呜呜。” “孔秋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她也有这种烦恼?” 这个“也”字就很玄妙了。 想起元皓牗是怎么描述“严琳阿姨”的,银霁反过来安慰道:“不管你祖母怎么安排你,相信我,你妈妈是绝对不可能抛弃你的。” 韩笑重重点头:“是的,那可是妈妈啊!所以银老师,你也早点跟妈妈和好吧,春节快到了,别再让她难过啦。” 银霁见她认真的样子,也扩大了元音的口腔占用位:“知道啦。” “孔秋又是什么问题呢?她妈妈真要生二胎呀?”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她跟我们约好了,高考之后一起去撸铁。” “咦,银老师,你不是最讨厌运动吗?” “她说服我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那、那我也要去!” “来啊来啊!” “好啊好啊!”韩笑的眼里写满了憧憬:“高考一结束我就自由了!而且高考完了我还能大赚一笔!只要元元没让别人拐走就行——没关系,这是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谁有本事从敖鹭知眼皮子底下拐走人,我拼着输钱也要拜她为师!可恶,为什么不能明天就高考!……” *** “来啦!欢迎欢迎。”开门的是系着绿色围裙的邹春婷。银霁二人礼貌地打完招呼,她回头冲着屋内喊:“敢敢,笑笑她们来了!” 元皓牗拎着两双拖鞋一路小跑到玄关,身上系着一个粉色带花边的围裙……好无奈的打扮啊,简直可以想象到邹春婷嘻嘻哈哈地把四分之一件洛丽塔裙子往他身上比划的场景了。 一转身,银霁才发现他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元皓辰,似乎哥哥请年饭,弟弟也能松快松快,暂时逃离了繁重的课业,因此没戴眼镜。本来他还咧着嘴尖声大笑,不知怎么地,一见到银霁,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韩笑推了换鞋凳上的银霁一把:“这位大客气还想在门口买点水果,说什么第一次上门总要带礼物的,被我好说歹说拖走了,我可是每年都两个肩膀扛张嘴就来了,邹阿姨,您别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你们来我这的任务就是把肚子填饱,要是有一个人不圆着回去,那都是我的失职!”邹春婷调笑着,走到玄关的半墙后面取来了什么:“喏,敢敢想出来的饮料,我试着做了一次,味道确实不错,你们走路累了,先喝点这个解解渴。” 递到手上的是一只竹筒,里面盛着温热的半透明汁水。银霁尝了一口,竹筒清香扑鼻、冰糖马蹄汁甘甜适口,禁不住赞叹一声:“好好喝!这个叫什么?” “竹马茶。”站在一旁的设计师抚了抚围裙上的褶皱,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银霁抬头和他对视一眼。怪不得要说B套餐的成本高呢。 竹马茶中 在韩笑和邹春婷聊得有来有往时,元皓牗就跟个住家保姆似地候在一旁,面无表情,除了抿嘴;一言不发,除了给来宾指点放鞋子和挂大衣的位置。等邹春婷一手挽一个迈开脚步时,他一拧身子,挂着他弟先回客厅了。 银霁是真的搞不懂这个人,不过是两三天没见到实体版的对方——可天天都要连麦写作业呢,离了书桌也不放人,睡前还要聊很久,找不到话题也要开个在线点映室放电影,每次等不到主角出场,电话那头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好不容易见了面,又一副不知怎么跟她搭话的样子,非得搞出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气势吗?原来闺怨独属于男诗人不是说着玩的啊。 离开玄关、绕过鱼缸和装饰柜,迎面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乐高,难怪霍格沃茨忘了给遗落在民间的witch寄录取通知书,从城堡到海格的小屋,全都搬到元家客厅了!其次才能注意到下沉式的茶水区,铺开的绒毛地毯正正好好卡在当中,沙发宽敞得可以在上面打滚,旁边却还能放下一个四人座被炉,上面放着小孩的作业本、文具盒与遥控直升机,还有各式玩具随意地散落在这片区域。 韩笑和银霁被引到沙发主座,电视是打开的,一集捷德奥特曼正在播放片尾曲,元皓辰哇哇大叫着抓来遥控器,“啪啪啪”地使劲按键往回倒。邹春婷和韩笑还有聊不完的话题,窝进了副座的元皓牗又要装酷盖,胳膊撑在扶手上,两只手组成一个三角形贴在唇上,仿佛在给自己禁言,喝完竹马茶,银霁的眼睛和嘴巴都闲着,便抬头欣赏起了吊灯的造型。 “真是艰难的抉择呀!”韩笑的声音在耳朵边上一炸,“我们纠结了很久很久,最后在牛杂锅和一鱼三吃中选择了年年有余,邹阿姨,我可太想念您的酸菜鱼片和糖醋鱼排了,简直想得睡不着觉!牛杂锅么……只能等到一年后了,唉,可惜呀。” 邹春婷朗声大笑:“大年初一你再来,阿姨给你做牛杂锅!” “好啊好啊!” “吃了我的,红包就免了哈!” “哎?那怎么行!……” 不多时,负责去接黎万树的元勋也回来了。把个元皓辰忙得半死,又要暂停电视,又要放下饮料,两边都绊不住他像个炮弹一样射出去,“咚咚咚”地跑到门口迎接。元皓牗见状,懒洋洋地坐起来,跟着他一块去了。 听得元勋用夸张的嗓音抱怨着:“恐怕是走岔了,爸爸没接到人。” 元皓辰信了,急切道:“你再回头找一找呀!” 黎万树的声音便在更远处响起来:“不要紧,有个好心的外卖小哥把我送过来了。”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笑声,黎万树和元勋用胳膊搭个轿子,把元皓辰抬到客厅,还没走到台阶附近,他又扭着身子下来,扑向了遥控器。 元勋回了趟玄关,拿来一大包勋冠饼屋的点心堆放在茶几上,转头吩咐长子拿些容器过来:“照你说的,泡芙填的是草莓味和酸奶味的卡仕达酱。” 黎万树跟在元皓牗屁股后面捡吃的:“这里一定是天堂了吧!平时在家,我妈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从去年走出你家大门时,我就在盼望这一天了!” 邹春婷笑吟吟地抓来他,拍头捏脸好一阵。瞥见他的表情,路过银霁时,元皓牗闲闲开口:“苯环脸本环来了。” 银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两个嘴角压了下去。 寒暄了一会儿,邹春婷起身:“人都来齐了,我去复炸藕夹喽。” 黎万树吸溜吸溜口水,假意客气道:“大师傅,您辛苦了,茄盒就算了吧!” “哎呀,坏了,做都做了,不行你打包带回家吧!” “耶!” 摆好了点心的元皓牗跟着朝厨房走去:“我也去看看我的巴斯克。” 银霁嘴比脑子快:“你的巴斯克在油锅里?” 两个人震惊地互相瞪视了足足五秒钟。 *** 元勋和高中生们闲聊几句,脚步不停,回房间洗澡换衣服去了。在此期间,银霁得知了一件惊人的真相。 “什么,年饭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吃?” “对啊,每年都是这样的,你以为点心只是垫肚子的吗?不,其实我们的年饭已经开始了。” “而且只要你想,我们一会儿端着碗去楼上吃也可以。” 这种没规矩的餐桌礼仪要是放在爷爷家,每人至少得挨二十大板。 “欢迎来到凡间。”韩笑嘴上报了仇,又露出个看透一切的笑容:“让叔叔阿姨夫妻俩出去过过二人世界嘛,家里有两个孩子,这种机会实在不多。” 哎哟喂,那还真是苦命鸳鸯呢。 银霁压下腹诽,挤出个客气的笑脸:“邹阿姨辛辛苦苦做顿饭,自己一口吃不到……” “你以为呢,我们也得付出劳动的。”黎万树小声说,“既然是二人世界,辰辰肯定要留在家里。” 出于礼貌,银霁只在心里啧了声,元皓辰却像有心灵感应能力般,回头看她一眼,谨慎地挪开几寸,这样还嫌不够,几分钟后,干脆扔掉遥控器逃离了这个危险地带,跑到厨房找妈妈去了。 小的跑了,大的端个碗回到了客厅,脸色有些阴沉,看来巴斯克的情况不太妙,大家也就体贴地没有追问。 “来,我们把皮蛋豆腐给拌了。” 说是“我们”,除了执勺的师傅,其余三人都是来添乱的。嫩豆腐、皮蛋和调料甫一打散,韩笑就凑到最前面,“啊——”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元皓牗翻她一眼,黑黑白白的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勺。 有了这个不好的开头,黎万树挤开韩笑,嚷嚷着“搞我一口搞我一口”,入乡随俗,银霁也分得一勺。自此,掌勺师傅除了做菜,还要负责依次投喂雏鸟。 雏鸟韩笑嚼完嘴里的,生怕剩下的被人分光,又尝试降低大家的食欲:“那个,前儿不是出分了吗,银老师又是全班第一,按她的年级排名,分班后回到火箭班不是难事;元元的英语也真的考了95分,但你的历史……” 元皓牗扯着嘴角笑笑:“我又忘了冗不冗宗室。那种成块成块的字对我来讲就是乱码,根本进不了脑子里去。” 他的脑子他做主,完颜银术可的故事倒是烙在最深处了。 黎万树咽下美味的皮蛋豆腐,为感谢鸟妈妈的哺育之恩,鼓励道:“分班考看全科还是看选科?老元啊,要是他们不管文科成绩,你英语再加把劲,说不定真有机会进火箭班哎!” 现在的元皓牗还不知道银霁为他准备了什么大礼,抚慰之语就免了,安心地继续张嘴讨食吧。 韩笑却想得更远:“火箭班……呜呜,我那身体虽小头脑却灵活的银老师啊,又得回到那个火坑里了。” 她会这么说,应该是打听到了余弦的选科倾向。大概是怕大家的胃口全倒了,赶紧转移话题道:“可惜我的物理成绩没达到换取情报的标准,不然就能知道银老师的秘密了。” “啥秘密啊?”黎万树嚼着第二勺皮蛋豆腐含糊一问,显然不是很关心这件事。 韩笑的两根食指在太阳穴打转,表示她正在回忆:“她那个‘就算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我想搞搞清楚。” 银霁也想起来这么回事。余弦这具尸体都快烧到三七了,她怎么还在用老黄历翻阅者的眼睛丈量万物啊? “你都没听出来那是虚拟语气吗?” “不可能,你少在这里马后炮!” 除了投喂,黎万树刚才还吃了很多点心,血糖一升上来,打个哈欠道:“别问了,万一是我呢,或者是老元呢,当着我们的面,你叫她怎么好意思开口?” 韩笑怔住了:“什么,你喜欢元元?!” “喂,不要直接排除我啊!” 银霁对黎万树摇摇头:“你看,她是真的听不懂虚拟语气。” 韩笑托着下巴,竟是认真思考了这种可能性:“银老师,我说真的,如果你喜欢元元就好了,像他这种又脆皮又智障的亚撒西,正需要一个钢铁意志的聪明女生带他飞。” 元皓牗塞了她一嘴皮蛋豆腐:“思路打开点,为什么非得是女生?” 坐在韩笑身旁的人都听到了她脑子里火山爆发的声音。 陷入语言乱码的那张嘴也喷出了豆腐渣:“啊?不是,我、你,到底谁是……难怪你……这么多年了……竟在我身边!” 元皓牗还得手动给她合上:“我是在说笑,你小心弄脏我们家地毯!” 银霁的表面显得非常平静:“只是带飞而已,我当你们的老师也能做到啊。” 韩笑刚咽下食物,就要忙着表示否决:“不行,当老师远远不够,元他太招人嫌,而银老师只有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自内心地帮忙。” 忽然,韩笑挽住银霁的胳膊,把头往她肩上一靠,得意地弯起大拇指冲着自己:“比如我!” 倒把银霁搞心虚了:“可我什么忙都没帮过你吧……” 韩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No No No,银老师的爱,我用心就能体会到。” 说着又开始王婆卖瓜:“元元你也可以试试看嘛,我早说过他最适合性向不确定的女生……” “别惦记你那女同了!” “你管我惦不惦记!哦,差点忘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一定要等到我们的赌局结算了之后再告白哈……” 黎万树笑话她:“赌狗赌狗,赌到最后一无所有。” 邹春婷端着两大盘炸物走出来,大家发出了欢呼声。正如韩笑所言,元家的年饭确实没规矩,炸物盘就堆放在茶几上,与点心堆的空隙中硬是还能挤进去两盒蘸酱。 看到元皓牗手里空荡荡的大碗,她怔住了:“我皮蛋豆腐呢?” 高中生们互相推诿指责,暗地里纷纷抹净了嘴。 正当一群人和乱糟糟的茶几合影留念时,元勋也西装革履地走了出来,头上的发胶比“过农历死”那天还要亮。 邹春婷一脸幸福地挽上他的胳膊,把元皓牗叫过去,交代了几句什么,眼睛却一直看着元皓辰的方向——小孩正乖乖蹲在霍格沃茨旁边,忙着给城堡开灯关灯,嘴上还沾着油渣。 您瞧,多么和谐的一家三口啊,多么热情爽朗的女主人啊!对着镜头,银霁绽开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微笑。 竹马茶下 饭前,银霁避着人,躲到卫生间的洗手池边,才寻得一个叹气的机会。 元皓牗仿佛有顺风耳,照直推门而入:“银——” 银霁差点没往他身上泼水:“你明知道厕所里有人!” “这不是还有一道门吗?”元皓牗泰然地指着用以干湿分离的推拉毛玻璃:“难道你上厕所不关门?“ 卫生间的大门一关,酷盖又现出了原形。 “大过年的少叹气,叹气毁运势,快快快,吸回去!” “怎么个吸回去法?” “就,原地深吸一口气啊!” “在厕所里?” “是啊,正好原汤化原食了。”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提议是诡异的,感情是真挚的,银霁没办法,依言“咻”地吸了口气,元皓牗便满意地眯着眼笑了。 很抱歉,是银霁小瞧他了,人家这变脸技艺恐怕是已臻化境,根据不同的情境能够调度出最合适的人际距离,分为黏糊糊、有礼有节与完全跟她不熟。虽然“绝对不能现在就公开”的决策是银霁做出的,实操上却是元皓牗更加运筹帷幄,省事是省事了,深思下来,万一日后他攫取了更大的掌控权……罢了,就当两个人是互为秘书的关系吧,这么个一米八的大活人,就是要造反她也拦不住哇,反正满打满算只有七年,难得糊涂,日子才好过…… 正在银霁想东想西时,元皓牗转过身去洗手,她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瞟向镜子,意外发现,自己的脸颊是鼓起来的。 过去,她总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对自己陷入思考时的表情一无所知,如果这就是她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她总算知道了当元皓牗用食腐蝶的眼神盯着她时,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画面。 正巧,镜中的食腐蝶也在她面前盘旋飞舞着,不可告人的渴望从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等不及彻底烘干双手,回头湿漉漉地捏住她的脸蛋,却又变出一张慈爱的脸: “真可爱啊小银霁,明天就跟我结婚吧。” “韩笑也想明天就高考。” ——心律莫名失调,银霁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又不想被对方发现心思,慌忙补充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切实际! 元皓牗笑眯眯地也不拆穿她。鉴于洗手区狭窄,银霁背靠着墙,基本上,敌方伸个胳膊就能完成一次壁咚了;再来,一道门隔绝了外面的人,他们全都相信“完全不熟”这张面具,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此时此刻,按照言情小说的情节逻辑,作为地下情人的男女主人公理应接吻—— 然而慈爱的老班长暂时没有接吻的心思,既然是循着叹息声找到了这里,他是来谈心的。 “今天怎么心情不好啊,是因为我不理你吗?” “没有。我是说我没有心情不好,如果你在我脸上看不到笑意,那都是饿的。” “早上没吃饭?” “空腹喝了两杯白开水。” “看吧,你也很期待这顿年饭,特地留了肚子才来。”元皓牗欣慰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嗯。邹阿姨人挺好的,我可能对她有些偏见了。”银霁晃晃脑袋甩开他的手:“就是因为她很好,我才更加生气,你能理解吗?” 元皓牗一歪头,表现出“我正在尝试理解”的样子。 银霁把刚吸进去的气尽数叹了出来:“因为我没法不去想象楼阿姨的样子。如果是她在这,她一定更能跟我们打成一片,就算你爸拉她出去,她也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的。” 元皓牗抬起手,用滚烫的掌心覆盖住银霁的眉骨,慈爱面具似是破了一角,因视线被遮蔽,看不真切:“你怎么比我本人还要想我妈?我是该感到荣幸还是嫉妒呢?” “为什么要嫉妒啊……” “如果我死了,你会用几年的时间来缅怀我?” 在暖气没有覆盖到的地方,额外的体温一撤走,银霁感受到的凉意比刚才还要深。 “差点忘了,我们是要一起吞毒药的,我怎么会比你先死呢!” 元皓牗打着哈哈,又恢复成了一副傻样。若非如此,银霁都要确信她对七年结局的悲观预测已经被看出来了。 “什么都是你安排……”她假意抱怨道。 “是你过度美化了。” “啊?” “对楼冠京这个人。”他竟敢对母亲大人直呼其名?!“其实,她的脾气有时候很不好,我爸就深受其害。不过,我爸错就错在不懂得笨人要学会谦逊,他老觉得我妈只比他聪明一点点,有时候为了——显而易见是他的错误,两个人都要吵翻天。” 他还好意思吵架?他怎么敢的?!这个元勋还能更讨厌吗! 也就邹春婷愿意当个宝。想到这里,银霁的心理平衡了些。 “好饿啊!”为表示恢复了精神,她大声说道,“我今天最想吃的一道菜就是你的巴斯克了。” 元皓牗诧异地挑眉:“那我得看看里面熟了没。” “熟了,肯定熟了,外面都焦了里面还不能熟?” “你怎么知——啧,防不胜防!” 银霁的脸颊肉又被捏住,指尖的分寸从慈爱转化为嬉笑,挺好,现在倒有点接吻的气氛了。 回想当初的荔枝皮,她扫视一圈面前待开垦的土地,考虑着该从哪里啃起—— “叭!你死了!” 突然,卫生间的门被推开,元皓辰钻进来,举着一把机关枪,枪口正对银霁。 韩笑和银霁的毛衣是同色系的,根据进门以来元皓辰的表现,这发子弹的目标并不是他看错的这个人。 果然,一和银霁对上视线,元皓辰骤然色变,丢下玩具枪,踉踉跄跄逃跑了。 元皓牗不解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个态度?” 银霁看了眼镜子,实在没找到端倪:“我哪知道啊,又不是我弟……” 想起自家弟弟也挺怕她的,一条适用于灵长目的规律可以总结出来了:“也许我身上有种可止小儿夜啼的气质?” 也就元皓牗愿意当她是个大善人,扭曲的滤镜甚至波及了韩笑,真是罪大恶极! *** “新年快乐!生日快乐!新婚快乐!” 开放式餐厅内,高中生与小学生齐齐举杯,胡乱说了一通祝酒词。 韩笑起身去厨房续竹马茶:“我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她是有些决心在的,邹春婷临走前,还跟她抱拳相告: “尽量别剩菜哦!” “定不辱使命!” 黎万树便露出了同病相怜的表情:“你们家也限制你吃东西?” “我奶奶不想我长胖。” “她老人家没事吧,你还不够瘦吗?!” “瘦也不好使,他们怕我穿不下新年礼服…… “看点什么好呢?” 桌上有火锅,没规矩的年饭不方便挪动着吃,好在餐厅有面大白墙,元皓牗打开了投影仪,正在寻找下饭节目。 “《舌尖上的中国》?” “不要吧,我都刷过四遍了,李立宏说上句,我就能接下句。” “那随便找个直播间放着听响?” “银老师又不打游戏。元元,你有会员,找个电影看呗。” 元皓牗抬头问银霁:“有推荐的吗?” “《午夜凶铃》。” “这也太吉利了……”韩笑扶额,“况且还有小朋友在呢!” 元皓辰从专人专碗的蟹粉豆腐羹里抬起头:“什么?” “恐怖片敢不敢看?” 元皓辰瞥了眼银霁,咬牙道:“敢!” 敢个屁。画面播放到第一个受害人从车里掉出来时,元皓辰尖叫着跑回了客厅。 那么餐桌上就可以聊些高中生的话题了。 “下午怎么安排?去体育馆打羽毛球?” “可以。辰辰由谁照顾?” 黎万树哼声:“除了我和银霁两个体育废还有谁?你们算盘打得挺响哈!” 打球被半数否决了,“游泳馆呢?套着救生圈也不怎么耗体力。” “寒假人太多,救生员也不顶用,得让两个人专门看着辰辰才行。” “算了算了……去逛街怎么样?” “可以啊,刚好我看中一双鞋,想去实体店试下大小再到网上买。” “唉,牵着小孩走那么多路,想想就累得慌。” “噫,那还是不要了。对了,你家有没有桌游玩?” “辰辰只会飞行棋。” 黎万树用他的男高音表达崩溃:“什么都逃不开孩子!为什么我一个未成年要遭这罪啊!” 元皓牗老成持重地给他盛了一碗汤:“来,喝点酸萝卜老公鸭汤,降降火。” “老、老公鸭?” “怎么了?老公鸭最适合拿来炖汤,我爸提前找鸭贩子预订好,早上才杀的。” “哦哦,是这个老公鸭……断句断不好还真是引人遐思。” 又是竹马茶又是老公鸭的,啧啧啧,真的不能怪人家黎万树。 巧的是,元皓牗也瞥向这边,话里有话道:“有的人不是最爱吃鸭子吗?” 银霁不知道,银霁大吃一斤。 很快,酸菜鱼片和鱼头锅只剩下汤汁,元皓牗端来了下火锅的菜。 “我们先分好,谁爱吃烂白菜谁爱吃脆白菜?” 像是约好似地,韩笑和黎万树一齐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银霁。 “怎么了,我都行啊?” “不行,你必须选一个。” “呃……烂白菜吧。” 韩笑欢呼一声:“芜湖,迄今为止,脆白菜邪教仍然只有元元一个邪教徒!” 元皓牗气哼哼地把白菜分成两拨下锅:“你们这群长了牙也不用的废物!” “我们是高级动物,不是食草动物。” 食草动物对脆白菜的追求已经到了极致,几乎是刚沾上汤就捞起来吃。听他“咔嚓咔嚓”的咀嚼声,黎万树嫌弃道:“他还不如下楼去找块草皮抱着啃,你看我们多向下兼容啊!连还没有学会钻木取火的原始人都能容!” 烂白菜教徒们的嘴能够用来闲聊,是因为都停了筷子,等待右半边的白菜煮烂,还要专心盯着锅,免得未炼化完成的神药被其他教派窃走。 韩笑等累了,低头开始玩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后,喜悦地站起身:“我们有救了!金惠媛喊我们去唱歌,她妈妈下午要带她弟去儿童乐园玩,我们可以把辰辰寄存……托付给她。” “金惠媛还有弟弟呢?”银霁想这么问,又想起她的“不熟”人设不应该是见过金惠媛的,连忙抢了一筷子脆白菜把嘴堵上。 元皓牗见状,得意地嚷嚷:“你们看,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没人搭理他。黎万树皱眉问道:“她妈妈一个人啊?” “她弟有三个保姆跟着出门,不比我们专业得多?而且啊,树树,金惠媛点名邀请你过去,因为她在你……比赛前最爱去的那家KTV。” 闻言,黎万树的兔斯基脸变成了一张复杂的苯环脸。 银霁看看失落的元皓牗,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韩笑,替他们做了决定:“去吧去吧,我也想听树树唱歌了。” 辣条大亨 当韩笑提到聚会地点在儿童乐园附近时,银霁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走进那个熟悉的电梯间,才又一次亲身验证了A市有多小:这里就是殷莘带她来过的那家成人风格KTV,成人就成人在舍得划出一大片live区域,剩余空间却不够给厕所分出男女,灯光又脏兮兮的,为有需要的客人提供了良好的互嘬环境。 算起来,黎万树参加少歌赛时才上一年级,小学生这么野的吗?这家KTV的设备很专业,混响很收敛,还能调音调,并且没有恼人的打分系统,考级的学生也经常在此练习——他这么解释道,银霁便对声乐生们闹市口读书的心境产生了一种敬佩。 “这么多年没来,我都快忘记怎么走了……” 话虽如此,身处A市CBD的老牌商场,寒假期间,B2层老旧的电梯间里总是挤满了人,眼看着起码得等五六趟才能上楼,黎万树轻车熟路地把朋友们带到一个类似于配电室的地方,打开了隐藏在广告喷绘下的一扇门,贼眉鼠眼地介绍道:“这里是他们的员工内部电梯,一般人都不知道。” “厉害啊!” 员工内部电梯停在KTV的二楼,高中生们拨开藤蔓吊饰与水晶珠帘走出来,发现旁边的厕所就是用同款装饰与电梯门融为一体的。这一层全是中包大包,走廊围成一个圈,环绕着楼下的live舞台——今天没有乐队表演,有个穿得像酒保的人正在指挥清洁工擦洗地板。元皓牗自从上了计程车就在高强度打字聊天,都不用抬头看路,一转身,照直把大家往最深处领。 推开大包间的门,银霁首先注意到的是这地方自带厕所……很好,这下想溜号都找不到借口了。 组局的金惠媛被她的猴子猴孙……熟人们挤在沙发正中间,听到门口的动静,站起身,一时又走不出来,只好在原地打招呼:“哟哟哟,我们草台班子一下子登上殿堂级了,让我们有请今天的重磅嘉宾——200x年少歌赛特等奖得主,黎万树,树树老师!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黎万树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 除了金惠媛,全场跟银霁脸熟的只有坐在她身旁的汪弛了。以他们二人为分界线,女生们全都坐在沙发左侧,男生们聚在右边摇骰子,对本朝的男女大防表示着最基本的尊重。元皓牗像个鬼影似地隐没在男生堆里,黎万树则被离大门更近的几个女生团团围住: “树老师,你终于舍得复出啦!搞快点,我想听你唱许嵩的歌!” “那我排队,我要听树树的成名曲!不管了,我先帮你点好啦——哎呀《朋友的酒》你们到底要唱几遍啊,取消取消,提高提高……” “可以录像吗?让我发朋友圈炫耀一下嘛!” 看来这几位都是快乐三人组的初中同学。把人往坏处想,银霁可以这么腹诽:好惨一个兔斯基哦,今天就是来给人当安陵容的。 男生们则对韩笑更有兴趣,以点奶茶为由招呼她过去。韩笑正要迈步,忽而脚下一顿,回头把银霁拉上,这才走向点歌机。 她是担心银霁在陌生人堆里不自在。得到照顾的银霁深受感动,决心以后都跟着这位大姐头混了。 金惠媛好不容易挤出来,把黎万树拖到小舞台上:“你尽管唱,救护车我们都准备好啦!” 几日不见,她还是这么会讲话。 没有参加摇骰子的男生们也在此时笑成了一片,银霁转头看去,是汪弛身边的那几位在拼啤酒。 ——“得了吧,把他灌醉了车给谁开?狗交警只讹好车你不知道?” “你懂个屁,车太好他们就不敢讹了。不过汪老板,你怎么想不开买了个橙色的?本来就是法拉利,开在路上多显眼啊,一逮一个准。” 汪弛推开说话人递来的啤酒,勾勾唇角:“因为我最近砂糖橘上瘾。” 听到他们的谈话,有几个摇骰子的男生也被吸引过去:“什么法拉利?你有驾照啊?” 递啤酒的替他回答:“没驾照就不能开车吗?” 另一个人帮腔道:“有问题他出个身份证就行。” “说得也是。” 几个男生凑过去,要求汪弛把车钥匙拿出来给他们传阅。只听得茶几上“哐啷”一响,金惠媛忽然闪身占据了银霁的视线。 “这位是……?” 遵照元皓牗在计程车上交代的事,她迷茫的表情非常刻意,好在韩笑反射弧长,一时没看出来,拍着银霁的脑袋介绍道:“我们的高中同学,银霁,银色的银,雨霁天青的霁,翻译成英文就是silver lining,名字很好听吧!” Silver lining?这种解释倒是头一回听到。金惠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听好听,长得也像很会打桌游的样子——UNO玩过吧?” 她实在懒得贡献太过细致的演技,照直把二人抓到女生们的牌桌上。隐隐约约地,沙发正中央响起嗤笑:“有的人是小聋瞎,有的人是怂货……” 汪弛被身边的人挤得双眼放空,既没有看向这边,也没有看向一盅骰子摇得热火朝天的元皓牗,银霁抿着嘴挠挠耳垂,只当没听到。 可韩笑总有些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本事:“银老师,说正经的,你要不要考虑下元元?” 金惠媛一抬头,表情欲言又止,具体而言是一种“终于不用再瞒啦”的喜悦。银霁连忙道:“怎么,你那两个没人要的发小我必须收留一个是吧?放心,你看树树多受欢迎啊,绝对不会砸你手上的。” 黎万树的老粉丝们分成两拨,一拨正不顾死活地给他一专辑一专辑地点歌,另一波则负责给他捏肩膀、递温水。韩笑欣慰地看着这个画面,拍拍银霁的肩膀,凑到她耳边—— 银霁抢答:“别客气,我是看出了他自己也很想来。” “壶里是柠檬水,我们的奶茶一会就来。”然而韩笑只是想低声叮嘱她,“那几瓶雪碧别喝,里面肯定兑了白酒。” “这样比较好喝吗?” “不许好奇,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好的妈咪。” 碰巧,金惠媛也考虑到这件事,对进来收拾啤酒罐的服务员说:“来两扎西瓜汁,我们这儿有人不喝酒。” 同一场合中来回切换三张面具比想象中更困难。银霁瞟了几眼室内卫生间,盘算着等有人进去了,再借口上厕所溜出去透气…… “他弟送到儿童乐园了?”金惠媛用下巴指了元皓牗,又冲着银霁挤眉弄眼。她不想好好演戏,不代表她不享受因保守秘密而被欠人情的感觉。 “送到了,一进门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韩笑接过她发来的牌,“话说,你弟也太难受了吧,一个人出门三个保姆看着,怕不是被管到想哭。” “哪儿来的三个保姆啊,一个是做饭的家政,一个是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剩下那个才是正经住家保姆。” “有差别吗!” 汪弛不知从哪冒出来,挤到金惠媛身边坐下:“翻译一下,少爷的脚蹬、少爷的屁帘、少爷的买买提。” 他多半是被围观车钥匙的人群搞得烦不胜烦。金惠媛瞪他一眼:“你小时候不是更夸张?” 韩笑负责任地引见着:“这位是金惠媛的发小,他妈妈就是我市知名辣条大亨——” 郑家人? 有了假药案作为缓冲,金家和郑家私底下的“团结友爱”并没有给银霁太大的颠覆感。她只是想到一个问题:金惠媛小时候出门有三个保姆跟着吗? 百分之百没有,因为汪弛只比她大一岁,已经拥有了法拉利的钥匙;而金惠媛乘坐的宾利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否则,她也不至于买个肯X基还要一溜小跑。 跟妈妈的第一次吵架帮银霁理清了思路,世界上好像存在这么一条规律:不管是金家、郑家还是庶民的家,姓什么根本不重要,最好的资源,似乎永远只会流向男丁。 如果是有两个男丁的家庭呢?想到这里,银霁不由得抬眼朝右边看去——好消息是,厕所满员了! *** 磨磨蹭蹭在公用厕所里玩了一会手机,银霁是被楼下的动静吸引出来的。 擦得锃光瓦亮的舞台周围逐渐有人聚集起来,一个个都情绪亢奋,躁动的空气甚至升腾到了二楼,有些令人不安。 银霁走到栏杆边,不用费力就看到一个剃着“AC闪电DC”的后脑勺——比她上次在“老船工”看到的要锐利得多,金端成应该是这两天才修整了发型,比起吐槽这个,她在和平年代用刺杀者的心理分析着,金家人为什么总是抱团出门?这不是替犯罪分子行了方便嘛。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箱推到了舞台中央,水箱里布置了炫目的灯光,映得箱底那些脚镣手铐寒芒四射。有人要表演逃生魔术?这倒挺新鲜的—— 银霁看向舞台一角,蓦地,所有好心情全都从脚底抽走了。 “你知道走穴是干什么的吗?”妈妈的吼声在耳边回荡着。 明昶裹着一块薄薄的浴巾,站在音响附近瑟瑟发抖,头发湿漉漉的,两条腿从浴巾中伸出来。一楼的中央空调并不强劲,可是这双腿上什么也没穿。 想来她就是观众们亢奋的原因。金端成和那个酒保打扮的人交代了什么,神经质了吼叫了几句,晃荡晃荡身子走向明昶,手还没碰到她的腰上,被她瑟缩着躲开了。 金端成很不满,从舞台边缘抄起半瓶酒再次走近,明昶慌张地摇头摆手,观众们起哄道:“喝!喝!喝!” 祈使语气逐渐激烈,没过一会,动词也换了:“脱!脱!脱!” 明昶孤立无援,无可奈何地光着一双脚走到水箱旁,双手紧紧捏住浴巾合上的部分,身形有些佝偻,水珠顺着发丝直往下淌。酒保打扮的人嗓门大,上前金端成打包票:“不会,彩排时就没出问题!” 又转身吩咐另一个工作人员,手往上指,嘈杂中,口型很好分辨:“叫他们把监控关了,监控!我说监控!” 那人甩着手,走之前表现出一种惶恐:“可……是动真格的啊!” “……办法……要求的!” 二楼栏杆做了防滑措施,上面的泡沫被银霁攥得吱吱作响:好啊、好得很,尤扬的头七一定得大办特办,最好是把小田撅成两段烧给他。 双保险 ……??…… 包厢门被猛地推开。 金惠媛刚要喊出“Uno!”,抬头看到一脸凶神恶煞的金端成,“哎哟”一声,烦躁得不行。 “又怎么了你?” “什么怎么了?小雨出事了,你还四平八稳坐在这打牌?!” “哦?真的假的呀?” “你还问我?不是你给我发的消息吗!” 紧要关头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问,金惠媛一叉腰,做好了吵架的准备:“我发什么消息了?我不是还四平八稳坐在这打牌吗?” 金端成皱眉,似是明白了什么,径直挤进沙发里,坐在外侧的女生们慌忙避让开来。 金惠媛玩得正上头,处在一个天大地大打牌第一大的状态,看他不肯罢休,翻着眼睛讥讽道:“干什么你,专门找个借口上来勾搭我同学?” 听到这句话,女生们纷纷起身,给这位不速之客让出通路。 “手机拿出来我看看!”金端成蛮横地伸手。 “什么啊,我手机被人借去当抽卡模拟器了。”牌友都跑了,金惠媛气坏了,敲着桌子大声嚷嚷:“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是不是又那个了?” 说到“那个”的时候,金惠媛满脸无所谓,而金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可怕。 “我哪个?别瞎说。你手机被谁借走了?出来跟我说个明白!” 金惠媛懒得跟他掰扯,从包里掏出另一个手机:“没借走没借走,不是还在这吗?你要是觉得小雨出事了,打个电话找我妈确认一下不就行了?” 金端成匪夷所思:“怎么还有你这种当姐姐的?” 金惠媛不耐烦道:“因为林子大了嘛。消消火消消火,来都来了,吃个水果再走嘛——鲜榨西瓜汁?江小白雪碧?” 没等对方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来者找的是金端成,敲门声急促的原因是楼下有醉汉斗殴。这家KTV又不是他们家开的,关他啥事?搞不懂,总之目送堂哥匆匆离去,金惠媛终于可以喊出那句“UNO”啦—— 不幸的是,对手们刚才丢了牌,只能重来一局, 金惠媛简直要抓狂:“你们都是来灭我的吧!” 韩笑的视线还舍不得从门外收回来:“有人打群架?要不要出去看热闹?” “群架有什么好看的,回来打牌!”人菜瘾大的金局长愣把大家按回了原地。 小舞台上,进门时还有些拘束的黎万树已经唱嗨了,不知谁给他点了一首《无地自容》,大家都记挂着永远只有一个pv的《拜见女皇陛下》,再老的歌也能跟着一起唱,迭在一起的歌声掩盖了外面的杂音。 有个女生看出了金惠媛试图轰走自家堂哥的意愿,除了想早点回到牌局,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在,不禁好奇道:“你们俩关系不是很好嘛,刚才为什么要像那样敷衍他?” 金惠媛做个鬼脸:“乐子人之间的关系好罢了。今天咱们女生多,这种人还是少来为妙,你们不知道,他以前在老家犯过大错,照片都被受害者家属贴在电线杆子上的那种,我们又是费劲巴拉保他出来,又是送他出去读书,在外面整了容都不知道收敛,蠢货一个,迟早把自己玩儿完——玩儿完了也好,多少能给我们家减轻一点压力。” *** 五分钟前。 双手离开栏杆时,银霁的后颈被人捏住了。 “你这个厕所起码得上了十年吧?”元皓牗像是来给她的第七颈椎做马杀鸡的,“在里面干嘛呢,藏炸药?” “对啊。” 元皓牗呼出一口气,主动替她找理由:“一堆陌生人,待久了确实很窒息。” “嗯。” “你又在只回答问题了。”由于信任自己的联想能力,他顺着银霁的视线看去:“怎么,楼下有什么稀奇的?” 无数种念头从银霁脑海中快速闪过。不能醒敌,敌人就在楼下;不能醒敌,身边还有一个。 “好像要表演逃生魔术哎。”她引导元皓牗把注意力放在水箱上,然而,舞台中央的人碰巧抬起了头。 “那个人就是魔术师?好生眼熟啊——不对,是店主姐姐!她怎么在这?” “她有时候靠走穴赚外快,挺厉害的。”银霁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我胆小,看不了这个,先回去吧。” 元皓牗一点也不信,回头看向她,微眯了眼:“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干嘛耽误人家赚钱?” “真的吗?” “真的啊。” “那你跟我一起回包厢。” “好,你先走,我去上个厕所,随后就来。” “银霁。” “什么事啊元皓牗,我西瓜汁喝多了。” “你不会还以为你骗得了我吧?” “骗不了啊。” “是吧是吧。” 事实上,银霁的心脏就像被一根铁签横穿而过、架在火上转着圈烤,油脂沁出来滴到火上,火势变得更大——谁也不敢保证关监控的空当足够她采取行动,可元皓牗偏偏要在这里绊住她! 既然劝退无用,顾不得道义与人情,银霁索性撕了面具:“别挡我的路,否则我连你一起捅。” 元皓牗委屈地噘嘴:“吃了我的还要凶我……” 银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猛力推他一把!人有没有事她管不了,反正下楼的通路就这么清理出来了。 出其不意地,元皓牗被这招六亲不认的掌法推了个趔趄:“我去?!就不该随便给你吃鸭子!” 一时没拦住人,并不耽误他利用腿长优势追到楼梯上:“能行吗你?你有什么想法?” 银霁没有想法,一个赌徒的计划永远都是在行动中逐渐成型的。 她回忆着上次和殷莘一起来时看到的画面,脚下一顿,又顺着台阶往回走。电闸就在楼梯间里,希望她没记错。如果计划奏效,保下明昶还是有可能的。 “很危险。”元皓牗还不知道计划是什么,却坚持这么认为,“金端成还在那看着她呢。” 好大哥又被端上来了。不过,理性回到脑子里,银霁听进去了这句劝谏,百忙中,分给比干一个眼神。 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元皓牗露出舒心的微笑:“既然试用期就要接手正式工作,我想这也在我的责任范围内。走,先跟我回一趟包厢,我给你上个双保险。” *** B2。配电室,也可能不是配电室。 泳装外面套着元皓牗的外套,离了暖气,明昶小声关心着这位热心市民:“你冷不冷?” “没事,我打篮球的,身体素质好得很。”像是忘了自己被人三番两次架去医务室的经历,元皓牗霸气地一拍胸脯。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刚从可怕的祭坛上逃走,明昶四下环顾,眼里的惊恐尚未散尽。 从未见过暴躁老姐这副鹌鹑样,银霁有些唏嘘:“别问那么多了,这里没有他们的人。” 看起来,金端成下定决心要在今天整死这个不听话的“小主唱”,所有正经通路都有他的人把守,百分之一百,还包括停车场的出口。 元皓牗好奇问道:“你会水箱逃生?” “当然不会了,我就是个唱歌的。”明昶摆摆手,一副不想多提的表情。 “你喝酒了吗?” “没有。” “真是一位守法好公民。”银霁便拍拍她的肩膀,夸赞道。 “……我谢谢你?” 银霁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的车钥匙递给她:“出门右拐,有一辆砂糖橘色的法拉利,车牌号Axx68,你开着它出去,没人会拦你。” “这你都记得住?!”元皓牗头痛欲裂地按住太阳穴:“不是,你什么时候学会偷东西的! 银霁只回答第一个问题:“因为它太醒目了,又在VIP停车位,下车时我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 “服了你了……” “听好,你先带明昶一起回家,在路上联系好代驾,让人提前在你家附近等着,等安置好了她,再跟着代驾把车开回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归还手机和车钥匙,我想想……车钥匙可以放在包间厕所的纸巾盒里,可以帮你免除解释。哦,顺便买点零食上来,消失的这段时间,就说你闲着无聊去逛超市了。”给元皓牗排完一连串行程,银霁又转向明昶:“别怕,我们班长家小区的安保措施很好,没跟住户确认过,门卫不会放行。你先在他家里待一会,泡个澡、喝点热的马蹄汁,我们很快就回来。” 明昶有点懵:“不用报警吗?” 元皓牗也懵了:“我、我也要跟着?” 银霁还是选择性回答问题:“你当然要跟着,他们可能正在找人,现在没时间等代驾,明昶又情绪不稳定,独自开车很危险。” “可我也不会开车啊……?” “不是让你当教练,她是个女司机,车上一旦有乘客,她就要负起责任来,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她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故率就会指数级降低,这个有调查的,不信我改天找出来给你看。” 其实这句话没有任何凭据,只是为了立人设,有了这层心理暗示,明昶的双手果然不抖了。 “好的好的,我都记下了,可你这个计划漏洞很多啊……” “金端成想这一出时,完全没顾及漏洞不漏洞。” 元皓牗点头认可,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情急之下,竟忘了指出最大的漏洞:“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但他总归没忘记自己的小名叫敢敢,又为帮上了忙而感到高兴,握起拳头给大家伙鼓鼓劲,低声说句“等着我”,便揽着明昶的肩膀走出了配电室——或者不是配电室。 “姐,稳着点啊,我保险很贵的!” “再贵也没有法拉利贵吧!”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视线中。银霁转身拉开门,按下了电梯按钮。 万岁少女,露出虎牙 ……??…… 台下,斗殴还在持续,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总不能一个一个抓起来盘问吧?全都是酒麻木!负责人自己不顶事,带着几个跟班跑出去叫人了,丢下这么大个烂摊子,手机是拿来砸核桃的吗? 黑灯瞎火的揍人是方便,谁不知道?所以中途有人跑去拉了电闸,还鸡贼到只拉了负责live区照明的分支,包厢倒没受影响,架不住里边的人听到动静跑出来看热闹,这样又得派人把他们轰回去——一来二去,硬是分不出人手去看一下电闸,一群吃干饭的! 舞台跟地面好歹有个高低落差,回到一楼后,金端成就没敢从那上面离开过,占据地理优势,至少能把打上来的人一个一个踹下去。明昶那贱人果然趁乱跑了,带她走的家伙还特地借金惠媛的手机支开了他,手机岂是能随随便便借走的?肯定又是郑家那群小孩在捣鬼,具体是谁一问便知,说不定在台下挑事的就是他们!可金惠媛这个死三八仗着有个做官的老豆,又自认是半个郑家儿媳,打从心里瞧不起人,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闷亏,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咽了! 不过么,想跑?做梦!他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为此,各大出口必须有专人守着,舞台附近的人手再怎么不够,金端成也不能轻易叫自己人过来。看样子,这帮人今天就是想跟他作对到底了,行啊,让他来想一想,该如何变本加厉地惩罚那个倔驴一样的女人? 还嫌不够乱似的,远处又传来了警铃声。警铃声持续不停,简直就是来给斗殴者助兴的,扰得人脑仁刺痛。循着那声响,酒保带着最后几个尽力维持秩序的人前去查看情况,混战便更加顾不上了。 辱骂声、闷哼声、酒瓶破碎声、板凳摔打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倏忽间,从中钻出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女声—— “咦,水箱里的针筒是谁的?” 不,这声音根本就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金端成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个斑马的说了多少遍,教骡子教马都教会了,别在公共场合拿出来现、别在公共场合拿出来现,一天不装逼会死?!气急败坏地,他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可水箱底部的金属物反射着灯光,再从水下折射到玻璃板外,实在晃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白,他暗骂一声,顺着梯子爬到水箱顶端查看。 这是专业的魔术水箱,顶部是可活动的,若有人从旁控制,随时都能抽掉表演者脚下的地板,打的就是一个出人意料,尖叫落水的比基尼美女谁不爱看?要不是闹这一出,明昶已经从这儿下去了!针筒在哪呢?压根就找不到!刚才是哪个瞎子在说话,净会添乱!警铃怎么还在响?!去你妈的迟早关了这地方!! 这回,怒火攻心的金端成站得比刚才更高,自觉立于群山之巅,刚要指着台下开骂,忽而,脚底一空,整个人直直掉进了水箱中。 专业的魔术水箱让他们动了点手脚,除非有知情人从旁操控,否则,顶部的盖子一合上就再也打不开了,就算表演者能解开手上的镣铐,她也无法控制顶端的逃生门呀!在绝望中榨干她最后一口气,才是所谓“水箱魔术”的压轴看点,这也是金端成要求关监控的原因。 谁能想到这个愉快的主意到头来坑害了自己?慌张中,节目策划人连呛几口水,堪堪闭住气,扑腾着两条腿浮上去,死命敲打着严丝合缝的箱顶。 能敲开才有鬼了。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金端成感到肺里的空气逐渐耗尽,放弃了顶端出口,沉到下面大力拍打玻璃板,试图引起旁人注意。 水箱灯光不受场地控制,这里是live区域唯一的光源,即便如此,忙于用拳头找出“到底哪个混账泼老子一身酒”的人们无暇看向这边。金端成的脸鼓得像个蛤蟆,无助的气泡一串串溢出嘴边,在水中,警铃声逐渐变得虚无缥缈,一如鬼差催命的铃音。 他艰难地张大双眼,只恨目光不能烧穿这防弹玻璃板。透过这道无法攻破的屏障,忽而,有个人和他对上了视线。 此后,玻璃板便化身为一块屏幕,被木马入侵、群魔乱舞的背景似是在庆祝千年虫的凯旋,而眼前人却像个静态图标,一动不动地藏身于桌面上;如果不和她对视,根本就注意不到她从一开始就站在这块屏幕之外。 来自水箱底部,幽幽的蓝光映照着这张脸,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是了,这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女,和所有不重要的路人甲一样,存在感稀薄、长着一张叫人记不住的脸、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无一不展示着高度的服从性、换个发型就失了辨识度、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了——从出生到死亡,她们合该如此;与其说这是个“人”,倒不如说她是一股气味、一段白噪音、绿化带上的一截灌木、麦格芬帧里的一堆建材;主人公回忆着有她存在的画面时,通常会这么抱怨:“背景故事也值得我去记?又不考。”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正静静地伫立在玻璃板外,平视着绝望的求救者,下巴抬起的角度相当不识好歹。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没有任何伸出援手的打算;向来隐没在空气中的外轮廓,忽而用荧光笔提了出来——比那更可怖的,是她眼中的无所谓,无所谓得像是一个没有修饰语的判断句,俨然一副生杀大权尽在掌握的样子,与锁链反射出的光影重迭在一起,鬼影幢幢、摄魄钩魂,恍若来自地狱的白无常。 *** 金端成看起来很害怕。 说起来,银霁最该感谢的就是他本人。计划中的那些漏洞,基本可以用他先前留下的漏洞完美解释,在侦破难度较高的案件中,凶手和受害人总能在不同时空中打出配合。巧合是不受现实欢迎的,突破口则永远来自不合,真是奇妙啊。 你说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是平庸之恶,还是匹夫之怒?钱钟书说过,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总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如果放在金端成身上,就是不期待的濒死体验。 不,别把他想得这么高级,他只是单纯地怕死而已。 银霁静静看着水下那张扭曲的整容脸,心里的吐槽声非常小市民:“噢哟噢哟,鼻子里的假体都要扎破鼻腔飞出来喽。” 而后才是官方一些、正经一些的宣判:“你的死期到了,金端成!如果你不死,我的朋友迟早要被你搞死;搞死了我的朋友,下一个就轮到我啦,你说咱们能不盼着你死吗?水箱是你出资搬来的,再难受我也没办法哇,不然我盼你点别的,比如,你是用钠做成的?” 等等,怎么还是小市民的声音啊?也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每个元音都发出了一种下巴要脱臼的气势,犯罪的美感全都被破坏了。 罢了,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银霁允许心里这位小市民继续上蹿下跳,她只用坚守表面的平静,用平静震慑住正在死亡的金端成就好—— “越挣扎越无力,越无力越恐惧,对吧对吧?嘻嘻,你应得的!对你来说,这才是最有仪式感的死法呀,钠的死法排场太大了,你不配,你就该溺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哦哦哦,你可能不知道吧!溺死之前,人是不会挣扎的,他只会安安静静地把脸露出来,剩下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在水下死掉,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你看这人浮在水上多开心啊’,根本不知道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尸体可是一句话都不能为自己伸冤呢!” 明知道对方不可能读心,银霁还是腾出一只手敲敲玻璃板,提醒他小市民接下来要讲到重点啦:“这个仪式感还有什么妙处呢?你会站着死掉。有一回啊,考古队在黄河的河床上发现了一大——堆明清时期的尸体,尸体全都蜡化了,都还直挺挺在水底站着呢!我觉得他们不是溺死的,否则,尸体会呈现巨人观,晒晒太阳就皮革化了,内脏腐败产生的气体让尸体爆裂开来,蛆虫满地爬,整个人生机勃勃的,怎么会蜡化呢?多半是黄河改道冲开了附近的墓葬群,天公作美,他们这才得以出来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不好意思,我忘了在水下不能呼吸,看你现在这副倒霉样我又想起来了,谢谢。说回正题,像你这种即将溺死在狭窄空间的人,如果没人打捞,估计也是站着死的。你们这种人啊,我都不稀得说,百样鱼翅海参养一样人,全都是同一套系统,展示权力的手段永远只有剥夺别人的自由,没点新意。你要钱多烧得慌,给A市修条十号线不好吗!算了算了,任何人都平等地享有自由,这点我不否认哈,只是我认为,你的自由应该开始在死后。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面地交谈。 “可惜你永远也收听不到我的频段,当我没说咯。” 眼看着金端成双目失去焦点,银霁朝他动动嘴唇:“再见了,自由的灵魂。” 双药女巫 ○○○ live区,灯光调至最高亮度,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残局,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中吸烟。 元皓牗提着零食转了两圈,才在东侧的楼梯底下找到了银霁。她坐在一个倒扣的啤酒箱上,外衣前襟和裤腿都湿漉漉的,身边堆放着装有奶茶的纸袋,戳开了自己那杯一边抱着吸,一边和地板上的反光互相瞪视。 事实上,当砂糖橘色法拉利顺利驶出停车场时,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压下心里的忐忑,处理好银霁交代过的事,才急匆匆地往回赶。 奇怪的是,一看到她本人,明明很多事都还没搞清楚,忐忑竟是荡然无存了。之前,银霁总爱念叨什么“回看犯罪现场会让凶手感到安心,比如说……”,元皓牗思忖着,他会受到这种情绪感染,正是因为凶手就坐在犯罪现场里。 于是,他把银霁当成一个不太懂得地球话的外星人,他自己则是专门研究外星行为学的地球外交官,把零食放进奶茶堆中,蹲下身,捕获到她的眼睛,把满腹狐疑拆解成一个个五分小题,逐条问道: “刚才我看到一群消防员抬了个人走,什么情况?我走之后,这里起火了吗?” “没起火。”银霁吐掉吸管,机械地回答,“但是火警铃响了。” “火警铃为什么响了?” “因为消防安全锤被我拿走了。” “你拿走消防安全锤干什么?” “今天高中生过年。” “你要砸金蛋?” “我要砸开水箱。” “为什么要砸开水箱?” “因为水箱里面关了个人。” “不能打开逃生出口吗?” “操作台太复杂了,我只知道怎么开第一遍。” “你是在救他?” “我想让他知道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是什么感受——水箱是透明的,我可以亲眼看到他当时当刻的表情。” “这就是今天的仪式感?” “这是其一。” “其二是抡锤子砸玻璃的视觉效果更加震撼?” “差不多吧。” “砸得动吗?” “胳膊好酸啊。” “我就说你缺乏锻炼吧。时间又是怎么控制的?” “吉尼斯世界纪录折一半。” “你还怪严格的。” “不,我很宽松,考虑到受害人呛了水,又给他打了个七折。” “既然想让他体验濒死,为什么又要亲自去救他?” “我不能被票出去。” “话题来到了狼人杀?” “嗯。” “你是猎人?” “我是女巫。” “赶我走是为了防止我悍跳预言家查杀你?” “查杀我不怕,金水我也不要,我只是觉得,你留在这里会影响我的判断。” “你觉得我又会干涉你?” “不管你干涉不干涉,只要你站在旁边,我的判断就不是完全出自独立思考。” “那么你独立思考之下的判断是?” “我觉得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过家家。”银霁抬头,看向她现在的天花板,也就是旋转楼梯的底部,“排除经济、政治、文化、锐角等因素,组成我的细胞——红细胞、白细胞、神经细胞、结缔组织细胞……每一颗,有核无核、减数分裂或是有丝分裂……就连细胞液里的氢原子,都比金端成整个人要高贵得多。” 元皓牗感到欣慰。得知地心说被推翻的布鲁诺、得知《星月夜》广受欢迎的梵高能与此刻的他产生共鸣:“是吧是吧,岂止是金端成!你早该有这种觉悟。” “因而,身在神职阵营,我才不要因为在黑夜里毒死了狼人而被平民公投流放。” “这次你没有想好怎么逃走?” “想好了,并且我可以做到。可是我不能。” 银霁从斑斑驳驳的“天花板”上收回视线,再次和他对视:“你有想过七年之后会怎么样吗?” 元皓牗挠挠下巴:“我么?会失去童男之身。” “说正经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七年后怎么和你续约。” “因为我被驯化成功了?” “开玩笑,谁敢驯化你!你做出了这种判断,我知道的,完全是出于一己之私,就像逮只苍蝇撕掉它的翅膀、再放片苹果变成它的救命恩人,根本目的是确认自己有反击的实力、顺便满足一些小癖好,跟从前一模一样。” 看到对方逐渐混沌的眼神,元皓牗定了定神,进一步强化理念道:“没人规定完美犯罪必须死人。” 银霁点点头:“这事还没完。” “……不是,你还有什么计划?” “没有了。到了医院,他要做全身检查,血一抽……能不能进去陪他兄弟,五五开吧,他姓金,可他是个连卡位置都干不好的弃子。” 既然如此,现在可以向她递出纸巾了。 “水可真冷啊,混账东西!”银霁拈着半干不干的碎刘海,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发牢骚。 接下来轮到元皓牗汇报工作:“车上的水我也擦干净了。VIP停车位不会被占,汪弛没有洁癖,也不会闲得去查门卫记录,只要不计较汽油都去哪了……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 银霁摇摇头,看不出是在否认哪句话。 “我先上去一趟归还‘东西’。”元皓牗从地上毫不费力地拎起所有纸袋塑料袋,“你下楼帮大家拿奶茶的时候,不幸被打群架的人波及,现在浑身都是水,没法再参加今天的活动了。你是客人,我是东道主,所以,我负责送你回去。” “可以……等一下,先别走,再跟我聊两句。” 她是在害怕? 元皓牗微笑道:“我告诉明姐了。” “什么?” “咱俩的奸情啊。” 银霁这才给出点地球人该有的反应:“她……她能保密吗你就说?” “没想那么多,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让她高兴起来。”元皓牗耸肩,“不过,她听了这个确实很高兴,洗好了澡,在家接着看《午夜凶铃》。” “一个人看不害怕啊?” “她现在觉得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 *** 计程车上,在乘客的要求下,司机开足了空调。 “韩笑急死了,一直找你不到,又听说你被泼了水。”元皓牗不知从哪又顺来一罐热饮递给银霁:“我把辰辰托付给她,她才勉强没有跟我一起下来。” 银霁愧疚道:“打扰你们的兴致了……” “说什么呢你!金惠媛看乐子看得正开心,她还以为我是想跟你一起溜号,才故意撒这种谎的。”元皓牗轻笑一声,“歪打正着。” “她……她对她堂哥被消防员抬进医院的遭遇有什么看法?” “不理解并嘲笑、很高兴再也没人打扰她打牌了。” “这都能闭环?” “对不起,是我低估你了,哪有什么漏洞,根本就是滴水不漏。” “运气好罢了。” 银霁还想说什么,元皓牗捏捏她的手,看一眼司机,拿出了手机。 微信上,银霁首先收到一张截图,是金惠媛和元皓牗的聊天记录。 “你们谈个恋爱和地下党有啥差别,也太难了!”她在用文字咆哮。 五分钟前,元皓牗是这么吐槽的:“其实你不知道,没谈的时候也和地下党差不多。”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公开啊,连韩笑都要瞒着?她知道了真相会哭出声吧!” “我们几个人的家长都互相认识,要是有人说漏了嘴,他们在家里大吵大闹,很耽误学习的。” 金惠媛用表情包翻白眼:“出发点是不想被家长耽误学习可还行?你们也就骗骗自己吧。” 元皓牗回敬摊手emoji:“那你是不知道银霁是什么家庭。” “什么家庭啊?” 聊天记录在这里结束了。 元皓牗也发来了新消息:“她问你下回还能不能一起出来玩。” 银霁有些可惜,就算金端成醒来后把她的样子忘了个一干二净,闹到这步田地,她不可能再心无芥蒂地和金惠媛玩在一起了。 会把人情债纳入考量,说明她这个案例算是社会化成功了?和“驯化”不一样,“社会化”是个中性词,至少字面看起来是。 这是从元皓牗的反应判断出来的。刚来时,他脚步急促,可听了银霁的口供,直到现在,对她半句责备都没有。 这个结果让他很满意吗?如果他满意了,银霁自己呢? 元皓牗本人情绪稳定,只有表情包在哭唧唧:“下次别再把我支开了,还有,不要一看到我出场就觉得我要逮捕你……还推我一把!爸爸真的好伤心啊。” 那么从本质上改变了人设的是元皓牗吗?银霁完全搞不明白。 她只是回忆着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把你支走,我们就成共犯了。” “我们已经是共犯了。” 又一次,元皓牗预判了对视的时机。 打几个字可累死他了,他又凑个脑袋过来聊天:“你给我改了什么备注?” 前几天,他发现银霁给所有人都备注大名,Y排在最后几行,于是嚷着要她改备注,并否决了“AAA果冻橙元皓牗”的提议,要求银霁重新想个文艺点的。 “air head是什么?” 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A开头,客户通过了提案,献宝似地,他也展示了自己给乙方的备注。 “ladybug?” 银霁哭笑不得,想起小时候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你说,七星瓢虫是益虫到底是谁规定的?” “多数派规定的呗。”元皓牗理所当然地说,“大众不相信真理,只相信多数派滤镜,多数派说北方方言是普通话,我们这群南方小孩就要捏着鼻子学前后鼻音;多数派喜欢直筒身材,我们这群奇形怪状的人就要削足适直筒衣服;多数派说金价应该比银价高,土豪的审美就是大金链子。” “不止是多数派滤镜吧,还有产量的问题……” “我们讨论的是文艺话题吧!你管产量干嘛?” “不是真理吗……?” “文艺的真理不配称为真理吗?” 银霁不懂文艺,她选择闭嘴。 元皓牗越说越得意:“看吧,我们俩刚好可以组成一块拼图,因为我生来就是你的同伙。” “谁是凹的那个?” 银霁的意思是,谁的思想被对方入侵比较多?可是元皓牗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她这么问。 “你还记得咱俩是BG吧?!” “什——你还记得你是在谈论文艺的真理吧?!” 场面一下子非常黄暴,受了这个刺激,银霁感到一阵迟来的遗憾——要是没闹这出,刚才他们明明可以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厕所里互嘬,达成一个有始有终的大圆环……可完美的犯罪都只存在于理论中,完美的仪式感当然是有残缺的。 顾及着司机,银霁拼命拉回日常:“我——现在还不能回家,我得去你家烘干,不然没法跟我妈交代。” 元皓牗也稍显夸张地点点头:“我们家有烘干机,很快就能弄好。不然这样,时间还够,我们两个去哪逛逛吧?明昶在家很安全,辰辰一会让金惠媛的妈妈直接送回来,韩笑他们搭便车。” “不行,我不放心。” “不放心谁啊?”想到黎万树的抱怨,元皓牗说,“没事,不用考虑孩子。” “我不放心,那个,凸。”湿漉漉的大衣被小心地合拢了。 语境变成了这样,真的没法说正经的。趁此机会,银霁状似随意地提到一件重要的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那里灯光很暗,除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我好像看到了楼医生。” 银霁是个自私的人,从来不会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决定,无论她选择走向何处,终点一定是扇通向自由的大门,而不是通往深渊的滑梯。 在那一瞬间,楼冠京张开双臂拦在水箱边,神色中满是担忧。看到银霁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消防锤时,她高兴地说:“走你!” 二号园丁 %amp;……%amp;¥……*…… 农历生日这天,一大早,银霁便被母亲大人从书桌前面提溜出了门。 “接机路上先去加个油。”这位女司机早已放弃了撒娇路数,老练地打火倒车,离公路片男主只差嘴上那根烟,“在那之前,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一下。” 银霁心里直打鼓,一路上都在观察哪条小巷深处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生意,专在年关上宰杀小孩什么的……半小时后,擦洗一新的棕灰色丰田停在了一家汉服店门口。 还没搞清楚乔小龙在打什么鬼主意,受过训练的客气总能先人一步:“妈,我过年的新衣服已经够多了……” “过生日还没给你买新衣服呐。这家店是自己选料子定做的,比成衣店好一些。”珠帘一掀,乔小龙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破案了,这位妈妈是不想输给跑到国外定制皮鞋的孩子她姑。 察觉到背后的动机令人暖心,加上自己是个收礼物的,皮尺都比到身上了,银霁还没想出如何婉拒,只能按惯性客套道:“可我已经有新钢笔了呀。” “每年都是钢笔,你不腻我都腻了。” “我——我才不会腻,每年都有新钢笔,我挺开心的。” “你是开心了,每个月不给你买件漂亮衣服,我就挺不开心的。” 乔小龙不会不知道,银霁对不关心的事向来都是千万般懒散,看重实用远远超过美观。自从上了高中开始独居,那些她精心搭配好的衣服,但凡是不够舒适好穿的,统统被压了箱底——不然这小兔崽子还真以为折痕挂两天就能挂没?从小到大,只要提起试衣服就满脸的不耐烦;一个看不住,贵价护肤品全都倒进厕所里,让她的战痘工程功亏一篑……早知如此,她干嘛费劲巴拉生个女儿? 自己的母亲是个苦行僧,导致她和妹妹整个青春期都是在灰头土脸中度过的,那时经济条件普遍不好,女孩们不打扮还情有可原,毕竟,淑女裙、烫卷发是杂志上的模特才配拥有的,穷孩子想想也就罢了,这是乔小龙的终身遗憾。现在么,国家发达了,大街上穿什么的都有,这位祖宗倒好,青春期都快过去了,拼着撒谎也要在妈妈管不到的地方灰头土脸!上学时不打扮,进入社会就没那精气神了,她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哼,她还有一件不知道的事,当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出现时,她妈可以说是当场两眼一黑——更可怕的是什么,当妈的从小被剪短发都是被迫的,她却是自己跑去搞成这幅样子的!思及此,乔小龙简直憋了一肚子的气。 银霁也憋着气:妈妈总以为她深谙科学育儿之道,懂得把握尺度,每次所谓“无伤大雅”的越界,都能解释成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女儿好,当小辈的又如何怪罪得了?可是自从吵过那一架,双方都刚换上身新皮,正处在敏感期,就连暖心的动机也带着些小毛刺,即便在休战期,母女之间也是表面故作轻松,实则互相警惕。 “真是桃红柳绿啊,就像走进了上个世纪的琼瑶剧里。”虽然这样对店主很不礼貌,银霁第一时间也只是阴阳怪气地批评布料。 乔小龙置若罔闻,拿起一柄步摇往女儿的短发上比划,径自琢磨着:“假发包用什么尺寸的好呢?” 看她这幅样子,银霁才察觉到自己疏忽大意了。在夹缝中独自疗伤时,她收听了海量有关人际关系、非暴力沟通、反煤气灯效应的播客,一方面被别人更悲惨的家庭环境反向安慰到——真是罪过啊,另一方面也学到一件事:想要夺回主动权,提要求的方式有且仅有一种:开门见山。都已经觉得很不适了,就算是下位者,有话直说吧,再服礼貌役就有点对不起自己了。 很明显,乔小龙的表现才更像一个能做决定的人,于是,银霁刚才的话也被店主选择性无视了。看到有推销出套餐的迹象,店主连忙对孩子他妈介绍道:“我们这个步摇是可以搭配假发包的,就在店里配好,省得尺寸对不上。” “这个钗子叫步摇啊?” “对对,步摇的寓意很好的!”见客人感兴趣,店主喜气洋洋地卖弄起来,“古时候,步摇都是大户人家小姐才能戴的,谐音‘不摇’,提醒淑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您看过短视频吗,女演员戴着它乱蹦乱跳,有哪个不被骂的?哎哟,说到这个我就来气,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崇洋媚外,学得一副洋人做派,老祖宗的东西都要丢喽!娴静文雅才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嘛,您说对不?” 银霁把身子一横,挡在两个人中间:“妈,听到没,你是要把封建礼教戴我头上吗?” 乔小龙挑挑眉:“什么封建礼教,人家说是传统美德呢。” “我呸!”银霁拽了乔小龙的手,用她最大的音量说,“妈,你再不走,她就要把她用过的裹脚布推销给你了!臭不臭,你就说臭不臭?” 播客的主讲们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急着撇清关系:“我是要她学会适当地不讲礼貌,也没让她发疯啊!” 店主用一副“这位客人,您女儿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的眼神看着乔小龙,毕竟她才是家里能做主的。谁知,妈妈只是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走吧,跟小x书上说得完全不一样,我建议你们把营销的钱都花在料子上——算了,网红店里能有什么好货。” ——然后就任由银霁把她拖走了。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母女混合双打的店主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虽然知道自己百分百会上本地奇葩吐槽帖,银霁却是松了口气。妈妈看似我行我素,故意做出些忽视、对抗的小操作,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试探出新的边界,最终找到一个平衡,既满足了女儿的需求,又能保住最微弱的家长权威。 无论如何,能沟通就是好事,冻土层已经软化松动了,一铲子就能挖开,上了车,银霁赶忙用高昂的情绪给出正反馈:“走咯,去接小梅姑姑!” 乔小龙却狠心躲开了她抛来的球:“你讨厌汉服?” 既然都要追求本真,她也不再需要亲子间的客套话了。银霁配合地敛去笑容,抱起胳膊,保持有话直说的态度:“我讨厌的不是汉服,我讨厌的是有人在问我意见之前就替我做了决定。其实买钢笔也是一个道理,对你们的好意说声谢谢,明年生日不用再买了,笔多了实在放不下,全家聚在一起吃顿火锅我就很满足了。” “行吧……”乔小龙认真地查看着路况,语气便软下来些许,“中午去吃法餐可以吗?” “可以啊,这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吗?”直言不讳固然克制内耗,银霁也不想被当成一个刚愎自用的暴君,立即往回收了一点,“而且我们今天主要是给小梅姑姑接风,她的决定才最重要。” 乔小龙哼笑一声。过了一会,她又说:“那什么步摇,不过就是个装饰,戴上它就不准做这做那的,说得好听,实质上都是在掩盖质量问题——乱蹦乱跳就散架了嘛。我还不如去找老师傅做几根绒花的给你戴,人家那是非遗,要口碑的。” 林忆莲的歌声从车载音响中缓缓淌出,妈妈开车很谨慎,一般不会使用这些分心的东西,今天破天荒地播放了自己喜欢的专辑,一方面是哄孩子,一方面是在用成年人的方式表现“你妈今天心情还可以,懒得跟你计较。” 后座上的银霁感到一阵虚脱。说实话,亲手把一个成年男性关进水箱里都不像刚才那么累。 跟妈妈疏远的这段时间,银霁用完完全全的独立思考判断出,虽然乔小龙女士总想否定女儿的审美和生活习惯,大方向上,她却是怎么都不肯放弃配出王水的;对待妈妈的教育理念,银霁不是服从,而是在大部分认可的基础上展开局部抗争——局部抗争已经如此累人了,很难想象哪吒剔骨还父前的心路历程是什么样的。 *** 除了手工鞋,结束了环球旅行的小梅姑姑还另外给银霁准备了一件礼物。 “从免税店里随便买的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帮你选了个实用的,名字也挺应景。” 银霁心情复杂地收下那瓶彩雫·“冬将军”,50ml大瓶装的,比红黄蓝自助套餐要豪横得多。 乔小龙话里有话:“哟,钢笔水啊,你买之前问过她没?坏了,她要生气的。” 小梅姑姑的ego和银河一样浩瀚,完全不在意母女间的火药味,理所当然道:“我送的礼物她还有不喜欢的?初三送的书包,到现在还背着呢!”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银霁不甘示弱道,“不喜欢的,我偷偷拿去换掉你又不知道。” “你敢!”小梅姑姑正要越过桌子拧她的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跟爷爷聊完,皱着眉头收了线,小梅姑姑忽然一拍巴掌:“哎,嫂子,下午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银杰鹰弱弱插嘴:“你不是说晚上先回家看爸爸……?” “明天再说吧,过生日嘛,最重要的是高兴。” 姑侄俩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银霁率先举手赞成:“洗澡好哇,可以去吃锅包又啦!” 姑姑口中的“洗澡”,就是去她东北朋友开的“马哈代夫水疗养生中心”闲混一下午,还包一顿晚餐,冷面、肘子包饭和锅包肉都很正宗。 乔小龙不置可否,优雅地擦了嘴,笑道:“哎呀,有点突然,你下回记得提前三天跟小乖预约好,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 小梅姑姑狐疑地看她一眼:“嫂子,你讲话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了?有话不妨直说。” 听到这句评判,乔小龙一个激灵,眼里闪过悚然,不再多言。 银霁深受感动,她觉得自己像坨饺子馅一样,被姑姑整个儿包进了自己的ego里。 出浴美人 马哈代夫共有五层楼,除了一楼的就餐区和洗澡区……按官方说法,水疗区,余下的楼层还为客人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活动,无论你想搓麻将,还是想搞搞轻度运动,或者开个包间躺一下午,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打发浴后时间。 通常,银霁在水疗区点了卯,会在二楼找张单人沙发,躺在上面放着电影睡懒觉,睡醒了再和小梅姑姑玩一下午海龟汤,玩腻了就原地躺倒接着睡,不出意外,醒来就能吃晚饭了——说来都挺空虚的,但无论如何都比回爷爷家好,这是全家非婚女性的共识。 这回,为了缓解浴后空虚,银霁的方法是无限延长洗澡时间。她不习惯和别人泡一口池子,也轻易不敢尝试搓澡,于是找个单间慢悠悠地沐浴过,再窝进旁边的石头浴缸里泡着。 水很清,倒映着她新长出来的一身皮。独自泡澡时是最适合整理思路的,可是她的脑袋像是锈住了,什么也想不明白。确实,现在的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既不是父母期待中的样子,也不是原本的自己期待中的样子;比小梅姑姑的期待多了分软弱,比敖鹭知的期待少了分智慧……别说是豹变了,事实上,连革面的程度都做不到,也不过是从人肉迷彩中探出一颗头,开始承担实名制下毒的风险……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爽得了一时,却也暴露在了别人的视线中。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这具灵魂从未真正地安定过,永远是不断发生大爆炸的混沌态,万物初创期都是这样,一个再过365天就能在农历上成年的人如此想道。 等低温慢炖的银霁汤可以出锅了,食材的手指也皱成了阿尔卑斯山脉,不愧是新皮,果然不经泡。 不幸的是,来到换衣间,好不容易美丽起来的心情便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女士换衣间,顾名思义,里面只容得下准备换衣服、正在换衣服、换好了衣服赖着不走这三种时态的女士,谁乐意看见个半人高的光屁股小男孩钻进钻出啊!要不干脆拆了门帘让隔壁的男士一饱眼福吧?可惜,光着身子的阿姨们都能包容他的冒犯,银霁这个穿戴整齐的也不好当刺头,只有当半人欺到眼前时,才用阴狠的目光盯回去,直勾勾地。 盯的不是别处,正是他胯间一条鼻涕虫,脑海中还播放着农业频道的劁猪画面。小孩子大抵是有些通灵能力在的,没过多久,嘴一瘪,扭头拉起他半裸的妈,哭喊着逃到了走廊上。 如此一来,门帘就恢复了门帘的作用。银霁在心中发出了格格巫的笑声,优哉游哉地涂着护手霜,忽而又有个小豆丁跑到她跟前:“姐姐,请问你的护手霜是在哪里买的?好香呀!” ——看来不是全天下的小孩都怕她。银霁慷慨地分给她一些,小女孩高兴地用手背托着献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批。 好在她的妈妈正忙着和身边人闲聊,没功夫制造出又一个哭包。仔细一听,聊的还是银霁感兴趣的阴谋论话题。 “……上学路上被人绑走的,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监控呢?太吓人了!” “小老百姓……调得出来?反正从那之后,我拼着扣工资也要接送孩子上学。” “那不是零几年……吗?” “是啊,但谁知道……新的需要啊。” “啧啧,长生不老术吗……不怕排异反应,良心过得去吗?我听说人体的记忆……不止是大脑。” “谁知道呢,说不定电视上那些老领导的肚子里全都……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不是二医院……只怕更多。” “……挨整了啊!还是坚持接送吧,辛苦两三年……大学就好了。” 银霁巴不得她们多说点,可惜其中一个人手机响了,打断了这段谈话。 二医院因揭发——听起来是器官移植的丑闻,然后挨整了?如果这是真的,元勋在电话里说起假药案,很可能是为了掩盖这件事,那么,老药厂里究竟埋着什么,就非常值得探究了。 银霁不敢保证消息源的可靠性,再说了,A市治安这么好,说不定又是一起刁民们口耳相传的箭垛事件呢? *** 电梯前有自动贩卖机,银霁买了罐本店特供俄罗斯风味热奶茶,按键上的数字变一下,她就啜饮一小口。 走廊外侧忽然热闹起来,是男宾换衣间走出来一波人,打头的那个……不是吧我的老龙王!元皓牗一抬头,诧异地和银霁对上视线。 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不对,来洗澡是临时起意,不存在STK的可能,反倒是元皓牗要怀疑银霁才是那个跟踪狂。 “……下午好?”嫌犯迟疑着发出问候。 跟着走出来的还有几个同龄男生,从社交距离来看,都是元皓牗的熟人,银霁一个也没见过。 人肉迷彩亲善度未知,元皓牗绷着脸不敢做大表情,回头跟他们打声招呼:“碰到同学了,我去聊两句。”然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下奔向了银霁,又在离她两臂远的地方紧急刹车。 普通同学喉咙发干,只希望他表现得自然些。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元皓牗周身环绕着多少水汽,就有多少的不自在,背对着观众,紧紧张张地说:“他们都是我爸那边的亲戚。” 越过肩头,银霁看向他高低错落的堂兄弟们,不讲礼貌地审判了一番外表——很明显,还是楼冠京含量高的比较好看。 看来是不小心闯入元家人的团建现场了,邹春婷和他弟一定也在,真烦人。不过,有件事可以让人恢复心情: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白蓝条纹汗蒸服,又是刚出浴,排开了一切附加条件,在这个无法用瞎眼穿搭和诡异发型降低存在感的场合,元皓牗水落石出,美貌显得愈发客观,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路过的阿姨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下头笑嘻嘻地讨论。 元皓牗更加不自在:“你、你呢?” 从他的态度判断,电梯口那群人并不好对付,无论新皮旧皮,都还是藏起来为妙。众目睽睽下,银霁也紧紧张张地说:“我跟家里人一起过来的。” 言下之意是:危险时期,保持低调,不要现眼。 “好的我知道了。” ——结束语都用上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银霁的面具自动找了个新话题:“这个奶茶——不好喝,太甜了,建议避雷。” “好的我知道了。” 怎么还进入循环了呢? 这边厢没法聊下去,可是多说了两句,他的堂兄弟们就开始起哄了: “哎呀,又在不分场合地撩妹咯。” “电梯到了,搞快点!位置都要抢光了,我们先上去,不等你了。” 可元皓牗屏蔽了外界干扰,优先选择向面前的人说明:“哦,我们要去打桌球,桌球很紧俏的,每次都抢不过别人……” 银霁赶忙机器人挥手:“拜拜!” 元皓牗还在磨叽:“你不上去吗?” 银霁就推着他走进了电梯。 好在尴尬只用持续一小会,到了二楼,银霁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得身后响起脚步声——救命啊,这人竟跟着她一起下来了! “等会,突然想上厕所。”元皓牗对缓缓合上的电梯门解释道。 还真是一招尿遁行天下啊! 二楼主要提供休息场地,这个时间段人流量很小,元皓牗却后知后觉地提高警惕,小心地左右看看,照直走向卫生间——不是,他真想上厕所?——哦,原来是旁边的安全出口。 楼道中,趿着拖鞋的银霁用力推上门:“什么事啊,非要现在说?” “金端成出院了。” “……哦。” 看来老龙王是不想让她好好过个生日了。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元皓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说,“他是直接从医院出来的,没有接受调查。” “智力水平还正常吗?” “什么?……哦哦,正常的,依然保持着平均线以下水平。” “那完喽,我要被找麻烦喽。”银霁一耸肩膀。 “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赌他对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抡大锤的救命恩人,根本不会想到水箱是我操纵的。他这种人会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呢?如果找不到更多的利用价值,就是直接无视,免得还要想方设法还人情债。” “万一你赌错了呢?” “赌错了啊,那就是他已经记不得我长什么样了。” 元皓牗捏着眉心,长吁短叹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信啊……” “那当然,自信可是我的立身之本。别想那么多,找上门来也好,至少我终于能知道他们究竟对A市人民干了些什么,临死前也能满足好奇心了。” “别讲这种不吉利的!”元皓牗弯起手指敲她脑门,“这几天你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听到没?” 如果把金端成和他背后的暖心势力当作敌人,防盗门也不能为老百姓提供安全感——殷莘家的泡菜坛子都没什么用呢。然而银霁不想告诉他的是,这种悬而未决的危险正是她隐秘兴奋的源头,人活着就是需要不确定感,承担的风险越大、喉头的血腥味越浓,站在悬崖边的金暴雪便越有“存在”的实感,她几乎要冲着脚下的浪涛咆哮了:“快点上来对付我啊,怎么,没吃饭吗?” 这种心情·和旁人解释不清楚,实在没有展开讨论的必要,银霁戳他一记,转移话题道:“你们家从早上就出来玩了?” 元皓牗一愣:“是啊,上午去欢乐谷玩了一身汗,所以现在才要来洗澡。” “难怪咔嚓了早餐就没怎么跟我发消息了——行了,走吧,别让你的好哥哥等太久。” “什么好哥哥,我跟他们那都是应酬……” 元皓牗咕哝着,转身开门。一阵牛奶沐浴露的清香钻进鼻腔,鬼使神差地,银霁把鼻子凑到他肩膀上,用力吸了一口。 “?!”受害人猛回头,大惊失色地看向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银霁不好意思地拿手指搓搓鼻子,心里想着要辩解,发出的声音却和洪世贤一模一样:“你好香啊!” 这下完了。眼看着元皓牗清亮的眸子越来越浑浊,在这个无人的楼道里,银霁经不住后退两步:“闻一下怎么了,你是这种小气的人吗!” “是。” 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银霁只觉得有堵墙压将过来,蓦地眼前一黑,腰被一只胳膊勒紧,继而双脚离地,有个鼻子怼到她的发旋上,报复式地狠狠吸了几大口。 她可能是在散发毒气吧,干完这一票,元皓牗放下她,退到墙边捂着胸口大喘气,看起来腿都软了。 银霁好心把剩下的奶茶递给他压惊:“看看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吧。”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元皓牗微喘连连,不满地瞪她一眼,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灭绝师太看了都要把伞收起来。 “我能有什么反应?”估摸着元皓辰不可能举枪出现在此处,撕了面具的银霁抬头和他对视,“是你主动要招惹变态的,还不过来让我嘬一口!” 顷刻间,元皓牗变成一朵饱受恶霸欺凌的小白花,铜墙铁壁地捂上脸,看得出很努力了才忍住骂声……或者嘤咛声? 出浴大漏勺 6 3 88 t t .co m 元皓牗的坍塌不是没有铺垫的。刚才,这人虽然在一本正经地交代很严肃的事,可仔细一看,会发现他就像台变焦功能失常的相机,视野一直卡在银霁脖子以上,半寸都不敢往下挪;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周肌肉越来越僵硬,瞳孔动摇的频率却越来越高,要不是为了稳住人设,几乎要夺门而逃——没有别的原因,还不是因为银霁没穿内衣。 如此看来,他平时也在尽力去克制了,除了“不要危害A市公共安全”、“不要死”,从来不对银霁提出任何私人要求,生气了讲讲道理就能哄好,得到一个试用期就喜出望外……于是,相互吸一口就能破功成这样,瞧瞧银霁都对他干了些什么吧!可是这也不值得愧疚,银霁对经营人际关系没什么干劲,是因为她天生只有两颗石头,门前的小水洼都足够吞没她,更别说元皓牗这片焦虑的海洋了……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难道这是他的某种修行方式? ——撕开保鲜膜之前,银霁抱着胳膊,如此分析了一番。每次都正面攻击没有创意,她采取侧面包抄策略,改为挠痒,发现元皓牗腋下的反应还不如肚子大,无意中又掌握对方一个弱点,真不错。 “快住手!”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y uzhaiwu.xy z “对不起。” 道歉和欺凌是可以并行的,等保鲜膜自己掉下来,银霁用手心使劲蹭了蹭自己的头顶,凑到元皓牗鼻子前:“给你闻,随便闻,我不是小气鬼,不用跟我讲客气!” 元皓牗下意识地避开:“你是不是有毛病?” “啊?不是你要闻的吗?” “我又不是在闻气味!” “那你是在用头油的触感判断我的头皮健康度?” “银霁……”元皓牗沉痛地抚平她头顶的乱发,神情宛如在整理遗容,“你要记住,不是刚修炼成人就能直接混进人群里的。” “你才黄鼠狼!” “啪!” 银霁一踮脚,双手拍在他两侧的脸颊上——顶着对方警惕的眼神,感觉不好施力,又顺着折迭起来的部分往后摸,最后,像是端起素面双耳锅一样端起他整颗脑袋,忽然顺时针拧出一个45°角,再狰狞地张开嘴,“啊呜”一声—— 咬住了元皓牗的鼻子。 味道如何先不提,刚洗了澡出来,口感确实很嫩滑,跟蛋羹淋面的麻薯差不多。 “……这是什么新玩法?”鼻翼上留了两个门牙印、脖子还有点疼的受害人怔在了原地。 “我不喜欢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银霁挠头道,又用舌尖剔剔牙,“咦,我咬出黑头了吗?” 元皓牗生生咽下一口老血:“你是不是对浪漫过敏啊!” “可、可能吧!” 眼睁睁看着气氛一步一步被破坏,元皓牗已经生不动气了,立起巴掌发红牌:“好了,我们从现在开始绝交五分钟,你去找你妈,我去找我爸。” 安全出口的门一拉开,两条支流像脱缰野马似地分道扬镳。 ……他这么多年来坚持向自己求婚,有着何等的意志力啊!要是全都放在学习上,清北少年班也不在话下,银霁暗忖着,朝妈妈讪笑一下,窝进了单人沙发的毛毯中。 事实上,五分钟不到,裁判的红牌就失效了。 银杰鹰走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串笑声——不,是跟了一个元勋。这串笑声正在病毒性扩散,就连银杰鹰也爽朗地大笑着:“猜猜我碰到谁了!” 妈妈明明都看到了,还要故意说:“谁啊,刘德华?” 聊不到两句,元勋便盛情邀请一家三口去打麻将:“走啊,小梅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这时的银霁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走进一个东北乡村风的包间里,元皓牗果然盘腿坐在炕上打游戏,和他的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紧紧包围着一个用以提供热点的商务风手机,如同包围着一团篝火——桌球中心满员了啊。 元皓辰则在大人中间钻进钻出,一会看看邹春婷的牌,一会冲他某个婶子“哇”地大叫一声,欢蹦乱跳得像是见了光的蟑螂,直到和银霁打了个照面。小炕桌上摊着他的习字本,等他回到那里,包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至于元皓牗呢,绝交也不会严格到掐表,作为元勋的长子,一见到来者,连忙下了炕——从地上一堆拖鞋中搜寻了十年——迎到门口招待银霁一家,当然,也惊魂甫定地摸摸鼻子。 银霁觉得自己真厉害,没怎么出手就戕害了兄弟二人。那么,今日的澡堂见闻该叫元公明三探银家庄还是银卧龙三擒元蛮王呢? “小梅!”银杰鹰发挥了藏锋学派的基础操作:出门在外,先找熟人。 小梅姑姑刚结束一场酣战,这才抬头给了自家人一个眼神:“我这把打完就下来,嫂子,你来替我!” 乔小龙瞥一眼元皓牗,皮笑肉不笑道:“算了吧,这里有点闷,我跟小乖两个出去逛逛。” 银霁便看见元皓牗默念一句“小乖?”,露出了萨摩耶同款疑惑表情。 小梅姑姑离开牌桌,上前不由分说地推走了乔小龙:“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玩一把嘛!哥,你也坐啊——不是,你坐炕,你打得不好,下午你就辅导这个小朋友写作业吧,正好我也坐得腰疼了,我带小乖出去逛!” 等她安排好了一家子,回到门口和元皓牗打招呼时,萨摩耶已经跑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边牧:“小梅姑姑好。” 银洁梅脚下一顿:“你是?” 银霁感到一阵神经痛。除了那本一回到甲方手上就惨遭拖稿的交换日记,“我有一个姑姑”的话题在后续交流中得到了充分讨论,银杰鹰一叫名字,元皓牗就能对上号。只不过,之前还确立了家人面前保持低调的行动方针,现在又雷区蹦迪,他该不会是在给鼻子报仇吧? 银洁梅才管不了那么多,照直拉着两个高中生到门外的长椅上坐下。元皓牗故意跑到另一边,和银霁一左一右地夹击小梅姑姑,这样就能避免跟她眼神交流了。 “我是银霁的高中同学。”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派乖巧的样子,“她经常跟我们说起您的事,我们都很佩服呢!” “真的呀,她怎么说的?” 对付ego强大的人可以用同一个套路,银霁不假思索地抢答:“一位美丽的富婆。” “她说您是她的榜样。” 后一个答案显然更合心意,银洁梅胡噜一把银霁的头发,身体完全转向元皓牗那边:“哎呀呀,这可真是——元勋家的老大对吧?小时候姑姑说不定还抱过你呢。” 什么呀,这就认上侄儿了? “是吗?我还真有点印象!”有个屁,他就是借机想讨好别人罢了。 “你妈妈到底是怎么保养的,儿子都上高中了,看着还这么年轻……”蓦地,银洁梅想起什么,急忙改口:“不对,你妈妈以前在二院上班,对吧?” 元皓牗直呼母亲名讳:“楼冠京。” 小梅姑姑的眼睛看向远方,失焦了一阵儿,又清明起来:“哦哦,你是那个楼姐的孩子!我记起来了,她呀,长得又漂亮,干事又利落,人也很风趣,简直就是我们的偶像。” “哈哈哈哪里哪里。”元皓牗摸着后脑勺,替人害臊起来。 憧憬而又怅然的神色浮现在小梅姑姑脸上:“我是说真的,不是在跟你客套,当时我也在二院实习过几年嘛,她走了之后,我们都很想她……你说她怎么会想不开跑去援非呢?还偏偏是在那一年……” 银霁把头探出来:“那一年怎么了?” 小梅姑姑把她按回去:“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银霁第二次把头探出来:“这种话你怎么好直接问人家?太没礼貌了!” 听罢,小梅姑姑反应过来:“对对,不好意思啊,我嘴巴直。” 元皓牗摆手道:“没事没事,清明节我会把话带到的。” “那就拜托你了!” “您客气了!” 路过的服务生真没眼力见啊,都不知道拿两个小盅过来给二位碰一下。 伤心事休要再提,元皓牗绕到了另一件感兴趣的事上:“银霁的小名叫小乖呀?” “是啊,从小我们就叫她小乖。” 元皓牗也探头出来,眯着眼睛呼唤对岸的朋友:“嗨小乖!” 银霁扯扯嘴角:“Nice to meet you。” 憋了这么久,元皓牗终于笑出声来:“怎么会刚好是小‘乖’?这就相当于我养了只猫,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狗’。” 银霁感到憋闷:某些人也“敢”不到哪去啊! 小梅姑姑却是正色道:“为什么这么说?她在学校里为非作歹吗?” “没有没有。”元皓牗生怕当了告状精,连忙马后炮式否认,真是感谢他还记得留点余地,“她就是、就是比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 又怕越漏越多,干脆闭上了嘴。 出乎他的意料,小梅姑姑满意地拍拍银霁的脑袋瓜:“可以,不愧是我的亲生侄女,哈哈哈!” 一个斗大的问号出现在告状精头顶。小梅姑姑视而不见,接着说:“‘小乖’这个小名有来头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大概在你一岁多一点的时候……” “这我能记得才有鬼了!” “——你妈推你出去逛街,你看中了一个七星瓢虫小挎包,但你妈妈讨厌虫子,不给买。当时么,你不哭也不闹,过后连着三天,你乖极了,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大伯抱你你也不哭,跟大人看完一整场新闻联播都不吵着要换台,三天之后,你觉得差不多了,在饭桌上又问了一遍:‘妈妈,虫虫挎包,买?’,你妈当然是否决啦,然后你就不依了。”小梅姑姑夸张地一抱胳膊,扁起嗓子模仿童言童语,“‘我都这么乖了你还不买,我再也不乖了!’一怒之下,还把饭碗倒扣在桌上!你妈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给你买了。” 元皓牗听得津津有味,银霁却是深感丢脸:“原来我刚学会说话就这么鸡贼了……” “这算什么鸡贼!”元皓牗和小梅姑姑异口同声道。 “这叫有智慧的勇气、有獠牙的善良,三岁看老,你这脾气一辈子绝对吃不了亏,这才像我们银家人的样子。”对方一辩如是说。 “就是嘛,无条件的善良,那不叫善良,那叫虚伪!”对方二辩附和道。 “小乖的乖是乖张的乖!” “也是乖戾的乖!” “你说得太对了!”小梅姑姑一拊掌。 “拾您牙慧!”元皓牗拱拱手。 两个大漏勺相见恨晚地握了握手。银霁简直想用脚趾抠个地洞钻回一楼,再从一楼打车回家。 “你从小就喜欢七星瓢虫?”元皓牗拦住这位被溺爱的问题儿童,“那你上回还问我七星瓢虫凭什么是益虫……” “质疑不代表不喜欢啊,七星瓢虫的翅膀外面有一层铁甲,感觉很能藏东西的样子,不是很厉害吗?” “我是在问你,别让一岁那个出来说话。” “上回是哪回?”小梅姑姑随口一问。 “就是她在我家吃年饭那天。我这么回答她的……” 这话乍听之下没问题,可是小梅姑姑有自己的盘算——大概是从谈话间听出了一些端倪,等他说完,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肖童?” 童年阴影 “谁?”边牧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又被疑惑的萨摩耶挤到一旁。 小梅姑姑不语,面朝刚刚还聊得火热的漏勺二号,换上了另一种审视的目光。 年都没过完,大考这就来了。除了替元皓牗祈祷出浴buff还没消失、能帮他在外包装上博得几分好感,银霁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自求多福吧……孰料,考官一回头,把矛头指向了她:“真的吗——元家的小孩?” 银霁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可是讲条件简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技能:“是啊,楼阿姨的小孩。” 当事人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发生了一次短暂的谈判,光顾着问:“肖童到底是谁啊?” 姑侄两个相顾沉默。片刻后,命很好的元皓牗得到了小梅姑姑的笑脸:“就是《永不瞑目》的男主角啦,这部电视剧还是银霁坐我膝盖上陪着我看完的。” 听到银霁幼崽的童年生活,他又来劲了:“哦?可以细说一下吗!有照片就更好了……” “你练过巴柔吗?”小梅姑姑突然问道。 银霁心里“咯噔”一下,元皓牗不明所以,想也没想就认真回答:“那个想练好需要大块的时间,我打算高考之后再去练。” “散打和空手道呢?” “跆拳道倒是会一点……” “这样啊,那咱们可以交流交流。”小梅姑姑拉着他起身,并紧紧箍住他的肩头,“走,我们俩去看看服务台能借到什么桌游,路上我顺便跟你讲讲银霁小时候的事。” “好哇!”元皓牗仍对危险毫无察觉,竖着两只耳朵跟她走了。 ……这回可真是自求多福了。 *** 直到晚餐时间,银霁才重新见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两个人。 ——小梅姑姑湿着头发,元皓牗的牛奶味重置了,什么样的“交流交流”值得他们再洗一次澡?体育活动全在楼上,银霁一下午就在二楼醒醒睡睡,也没上去参观,说不定还真有拳击场、相扑馆、UFC八角擂台呢…… 交流的结果只能从两人的神情着手分析了:元皓牗帮着抱了几扎玉米汁到餐桌上,正欲回归大本营,小梅姑姑遥望挤作一团的元家人,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别走,就在我们这桌吃,我们坐得开。” 银霁赶紧给身旁的乔小龙铺垫了前情:“他们俩还挺投缘的,一下午玩得可开心了,小梅姑姑很喜欢楼阿姨,所以格外心疼她的孩子。” 遇事不决打楼冠京牌,每回都能挽救僵局。小姑子毕竟不是个好操控的晚辈,乔小龙轻哼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位不速之客……成语没用错,不是她亲自邀请来的,都算不速之客! 战场难民银杰鹰也很敏感,但他讲话没分量,可以忽略不计;狐狸精本狐知分寸,低头践行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餐桌上,只有一对姑侄聊得热闹。 “快,姑姑亲手捏的豪华大饭包,啊——张嘴!” “不要不要,我看到你在里面放了好多芥末!” “不放芥末有什么味道?你妈说过你什么都吃,尝一下嘛!” 乔小龙闲闲开口:“是的,她不是那种挑食的人,从来不会倒人胃口。” 元皓牗眉毛一跳,赶紧把挑出来的姜丝捡回了酱汁里。 银霁对这位品如报以同情,小白花人设今天算是焊在他身上了,只是把背景故事从强取豪夺文换成了狗血家庭伦理剧。 人是自己留下的,小梅姑姑当然要出来解围,嚼完嘴里的芥末饭包,马上拍拍手吸引注意力:“今天我们全家欢聚一堂,不如来说说各自的新年愿望吧?小元,从你开始。” 小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筷子差点没放稳,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想早点学车、学会开车。” “今年就学啊?高中生有那时间?” “这个……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许的愿望能实现。” 银洁梅竟和他对上了脑电波:“你前年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实现啦!” “是什么愿望呀?” 元皓牗瞟一眼银霁,正色道:“学业进步。” “是哦,考上二中也算学业进步了。小乖你呢?” 银霁抱持着事以密成的态度,决心照抄答案,刚要开口,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身体上没有太大反应,耳鸣却是持续了好一阵。银霁收起笑容,缓缓转头看向元皓辰,只见这小孩的表情是三分惧怕五分挑衅,外加两分解恨,手里拿着一张折迭过的宣传单,刚才那声伪装枪响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不知他一下午的时间想通了什么,竟有勇气正面进攻,要不是这里还有别人在,银霁会照直把他按进一碗冷面汤里。 元皓牗急忙拉着他批评了两句,他还满脸不服。乔小龙冰寒的面色却稍许回暖,冲着元皓辰露出和煦的笑意:“辰辰,吃饱了呀?” 银霁简直难以置信,她都开始觉得乔小龙这人有些不识好歹了——没有引申义,是错勘贤愚的同义词。 “妈,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聋了。” 乔小龙云淡风轻道:“小孩子嘛,让让他。” 银霁看出来了,这事和元皓辰无关,在妈妈眼里,只要敌方放松警惕,随时随地都能挑起一场权力的角逐。 为了取得胜利,真实的情绪一分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她强压怒火,却是笑开了:“哈哈,还好他只是别人家的孩子。如果这是我亲弟,他敢这么干,我当场就用麻袋把他装起来,在里面放几百只饿了三天的老鼠。” 此话把元家兄弟吓得暂时闭了麦。乔小龙看也不看他们,正视银霁道:“哎呀,我善待你讨厌的人,全都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怎么,你很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呀。”乔小龙笑成向日葵,银霁就笑成菊花,“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如果你生了二胎,可千万记得看好咯。” “那可真是谢谢你的提醒啦。” “您客气了!” 小梅姑姑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只当是从中午憋到现在的怒火发酵了,考虑到外人,出言制止这对互相伤害的母女:“你们俩有什么事回家吵,别人都看着呢!” 场面如此剑拔弩张,此话只是杯水车薪,然而,打破这一切的还是控制不好音量的小孩:“……跟他们白眼狼叫花子一起玩,还抢我的菜!” 元皓牗变了脸色:“谁教你说这些的!” 乔小龙冷笑一声,怒气先是冲着当哥哥的来:“哟,叫花子?跟叫花子一桌吃饭还真是委屈你们王孙公子了……” 话说半截,又觉得人要讲理,硬是转过身去想多问当弟弟的几句,银霁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让一下。” 乔小龙依言照办。银霁拨开僵在原地的元皓牗,蹲下身,握着元皓辰的肩膀问:“这话是你妈教你的?” 元皓辰脖子一梗:“是又怎样?” “你爸也这么觉得?” “关你屁事!” 他回答得如此响亮,孩子他哥、迟来一步的孩子他妈都面露窘色。 邹春婷满口道歉,上前想要拉走他,银霁抬手制止了。 “辰辰,跟姐姐到这边来,姐姐教你一点做人的道理。” 挂着温和的微笑,银霁紧紧抱着那颗不断挣扎的脑袋,附到他耳边,用气声说道:“你爸是个趁老婆出差跟别人上床的死渣男,你妈是个趁虚而入的烂贱女,而你,是他们滥交出来的狗杂种。狗杂种,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呀?” 元皓辰面色发白,死命推开银霁,奔向邹春婷,呜哩哇啦、词不成句地尖叫着:“妈妈!她骂我!她说,她说我……是杂……杂……你是……爸爸……” 银霁故作惊讶道:“这孩子怎么还编瞎话呢?元皓牗,你弟在家也这么爱撒谎的吗?” 说罢,抬眼看向元皓牗,目中闪过一丝鼓励,意思是机会难得,你好好选边站。 元皓辰回头大声反驳:“我没撒谎!”眼睛死死地盯着银霁,要不是妈妈拉着,他一定会冲上来撕碎她! 而孩子他哥还在发懵,声带却比脑子先受到遥控:“是的,他就是这样。小孩子嘛,让让他。” 元皓辰还小,尚不能理解那些脏字的含义,只觉得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话,她怎么敢的呀!可邹春婷不是个傻子,听完儿子支离破碎的告状,皱眉看向眼前的一桌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银霁回到座位,坦然地一摊手:“对不起啊,我家穷,没教养,多有得罪啦。” 默许了这场暴行的乔小龙这才出声帮腔:“说什么呢,没教养的又不是你。” 小梅姑姑打着哈哈,表面是在外交,实际上也是帮自己人说话:“真不好意思啊,我们家会好好教育孩子的,不该说的话,绝不会当着她的面说。” 今天是女儿成年前的最后一个农历生日,离“长大”还差临门一脚,银杰鹰作鸵鸟状,替元皓牗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精神。 等多余的元家人离开了,元皓牗怔怔地坐下来,拈起一片生菜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咽下、再咬一口、再咽下……看来,银家人通力合作的战斗精神狠狠骇住了他,不过这回,再也没人对他表示不欢迎了。 就连乔小龙也暂时放下了和女儿的矛盾,为别人家的孩子提出友情建议:“以后少听你阿姨说话,大学毕业后就自己出来住吧,我早看她不像好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元皓牗只剩点头。 妈妈总算肯在嘴上拨乱反正了,银霁暗自痛快,马不停蹄地开始思考自己被元皓辰惧怕的真正原因—— “该不会……你弟觉得白眼狼会吃人?他真的好单纯呀。” “咔嚓”一声,元皓牗嘴里的半截生菜掉在了桌上。 *** 晚饭结束,各回各家,即便有些局部撕破脸的突发事件,把偶遇当做好彩头的大人们还要在大厅里互相寒暄一阵,两个高中生融不进去,穿好外衣,在门口哈着白气闲聊。 “你们家……确实挺复杂。”再怎么样也复杂不过元皓牗的神情,“你跟乔阿姨最近一直这样吵架吗?” “她不肯低头,我也不肯低头。没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习惯就好。” “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后来看到你们一致对外,我就放心了。” 这个“外”对的可不是别人家啊……银霁无奈笑笑:“这回你知道我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吧?” 元皓牗叹了口气:“是啊,怪不得你心理健康呢。” “……你管这叫心理健康?稍等,我们对‘心理健康’的理解是不是完全相反?”银霁都要怀疑他是在阴阳怪气了,不禁做出归因,“你是在说气话吗?因为我给你弟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讲讲道理,是他惹我在先!” 说来也怪,他好像根本不关心弟弟听到了什么,焦点始终放在银霁身上:“我是说真的。就算你行为有点过激,你的家人都会站在身后支持你,我最羡慕的就是这一点。” “啊?这不就是在纵容我吗?说句扎心的,因为我是个小孩,别人不会责怪我,有时候我也只是成年人的打手罢了。” “不对,你和余弦那种被动打手有本质区别。你仔细想想他们的底层逻辑——就是因为相信你有分寸,才会放心让你上。” 银霁深感当局者迷:“相信?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我连出门时间都要受控制……” 元皓牗长臂一伸,替她扣上兜帽:“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姑姑,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对吧?” “……这倒是。”可他又怎么知道的? “你就当是玄学吧。” “又开始了。再怎么说,这种行为也是在助长我的不良习性,其实从最开始,我妈就不应该给我买那个挎包。” “不对不对,你搞错了,她们并不是在盲目溺爱你,就是因为看出你是块好材料,才选择了现在的雕琢方式。”元皓牗斩钉截铁道,甚至拿自己当例子,“就比如说,每次我批评你的时候,你脸上总是很不服气,试图用歪理打败我,自己下去想一想,行动上又在改正,那个样子真的挺乖的,说明你脑子灵光、一教就会,用不着跟那些普通材料一样反复打磨。” “我那是择其善者而从之……”银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是,什么时候你也站在饲养员的立场上了?” “因为我是班长。”元皓牗嘿嘿一笑:“而且我比你大两个月,子曰,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 “那是荀子说的吧?” “荀子也是子啊!” “‘子’单用的时候专指孔子,这才放假几天,你就把语文还给老师了?” “……我不管,反正我是你的长辈!”儒学混沌现象发生在了元皓牗身上。 银霁则不怀好意地心想,如果用狗的寿命来计量,他的确是个长辈。 “别打岔,第三,很明显的一点是——我的人格比你正常。” “哦?那你还羡慕我心理健康?”这不是前后矛盾嘛! “人格是人格,心理是心理,正常也不等同于健康,完全两码事。” “这都什么跟什么……好难懂啊班长,做个注释吧!”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留完作业,像是为了彰显他日理万机似的,元皓牗的手机紧跟着响了一声。作为班长秘书,银霁很熟悉这是专为班级群消息设置的特别提示音。 今晚,它特别提示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啊,学校发了通知,高一分科考试时间拟定在开学后的第三个周六。” 出卖 “这么着急?”即便是银霁,心头也漫过一阵紧张。 元皓牗的焦虑则更为显而易见:“你、你选物化生对吧?” 这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为了逃避它,刻意日常化着时间的流逝,直到时间给了当头一棒。于是,除了恐惧,并非回避型依恋的人还共病了更深远的悲伤:“(1)班都在顶楼,好远。” 再这样下去,长江大桥明天早上一定会被哭倒,银霁煞有介事地一清嗓子:“无需多虑!我们会分到一个班的。” 元皓牗只当是句走形式的安慰,兀自念叨着:“如果选化学的不多,小科有可能在一个教室上……但你们火箭班跟我们普通班不是一套系统……分班考试能决定很多东西……” “你正常发挥就行。”银霁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绝对会分到一个班。” 元皓牗这才正视她:“什么意思?” 银霁莞尔一笑:“我有一个当领导的朋友叫敖鹭知。” 话都说到这里了,悲伤男高眼中消散的光彩重新汇成了一条河。 “你、你什么时候……?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胆战心惊这么久,还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平常心,不用太惊喜。”被他这么盯着,银霁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走后门,千万不要到处说哈,有损我心理健康的形象。” 元皓牗没高兴多久,蹙眉一想:“不对啊,你不回火箭班了?” “你说呢?难道我要再装一次病吗?”一提到这三个字银霁就面露厌恶之色,“哦对了,你也收着点,千万别不小心考进去了,不然可就真是欧亨利式结尾了。” “那个啊,就算我不收着,也……” “是的,我相信你。” “你?!” 找不到生气的立场,人格正常的元皓牗再次被悲伤笼罩:“(18)班这就要无了啊……” 像是要成全他的遗愿似地,下一秒,罗老师在班级群里发来了新通知:大家寒假都没出A市吧?挺好,开学就要紧锣密鼓地准备考试啦,不如咱们提前把毕业照给拍了吧!地点在森林公园,时间你们自己商量,我就提个小建议:最好在春节前,那时候都没吃胖。 泪花在老班长的眼眶里转了转,然而保持队形的赛博欢呼声没有留住他,他抽着鼻子对银霁说:“为什么我们俩从来都没合过影?真的,就没在一张照片里出现过,幼儿园时也没有……” 原因很简单,两个人都不爱拍照。 银霁也摸出手机:“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元皓牗有点担心地回头看看:“一会我爸他们就出来了。” “那我们不要贴太紧。” 咔嚓。 二位嘉宾正襟危坐的倩影传上了云端。 “裁一裁能直接贴在准考证上。”收回架在花坛上的手机,元皓牗遗憾地说。 银霁还在忙着p图:“为什么你开了美颜反倒不好看了?” 出图效果显然不是他在意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拍那种正儿八经的情侣照啊?” “什么叫正儿八经的情侣照?”银霁头也不抬,“两个人都脱光吗?” 元皓牗就像咬到舌头似地发出“嘶——”的一声:“不要啊那是犯法的!” “你这种人居然也会在意法律?” “什么意思,我哪种人啊?” “一个亲眼目睹巫婆对家人大放狗话之后,竟还在高高兴兴跟她合影的人。” 元皓牗肩膀一沉,坐回石墩子上,小推她一把:“我说,你怎么还在反省啊!” 银霁的手机差点飞出去:“哎哎小心点——这算反省吗?”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阿姨和我弟,就算他们从没惹过你,对吧?今天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真是正中你下怀,让你好生出了口恶气,不是吗?” 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心虚之余,银霁也感到奇怪:他怎么突然像是说起和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你的直觉向来都很准。”元皓牗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就像放在门口的指纹识别器上,“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身体里的危险信号接收功能还没完全退化,身体比脑袋先一步做出反应,完了才开始组织语言盘逻辑,事实上语言也不能完全还原你的思维过程。” 银霁可算看出来了,他选边站发自真心。 “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这还用问?还不都是因为我妈!” “啊哈哈……”银霁隔着羽绒服的涤纶兜帽“咯吱咯吱”地挠头。 “再说详细些,你觉得我爸把她忘了,很替她不甘心。” “没有啊,你爸不是好酒好菜去扫墓吗还……” “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换句话说,都是做给我看的,你很清楚这一点。” 元皓牗眼里闪现出骇人的清醒。想起他提到姥姥的口吻,银霁还以为他重视亲情、抓大放小,现在看来,这么灵光一个大活人,表面功夫根本糊弄不了他。 一替他难过,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左手果然已经放在他的手背上了:“你爸也是觉得亏欠了你才会这么做。” “我才不需要。” “以后啊,这种话就不要憋在心里了,多来找我倾诉一下吧。” “这个我需要。”银霁的左手一暖,变成了汉堡夹心。 私人感情作祟,裁判也顾不得肃清黑哨,倾情为顶上的面包提供了通关策略:“我妈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她把每个夺走我注意力的人都当成狐狸精。” 然后她就见到了久违的插座脸:“意思是……你是纣王啊?” “不是纣王也算个皇太子了。她这种思维确实不太宜人,我怕你害怕,所以就没说。” “你怕我害怕,那还是你在害怕。”今日的元式神逻辑姗姗来迟,“你先不要怕,我觉得乔阿姨还是很讲道理的。” “我当然不怕了,你能摆正心态就好。” 元皓牗做了个深呼吸:“谢谢,现在我觉得心理健康了很多。” 难得走到互相出卖妈妈的环节,他又提供了新视角:“其实剥掉外壳来看,你跟我妈是一模一样的人。” “你在开玩笑吧?我跟她完全是反义词,说不定连mbti都是正好相反的。” “……咦?这么一说也对,我妈肯定是e人没跑了——后面三个我就不知道喽,她没有活到mbti流行起来的时候。” “那也是她运气好,躲过了贴标签大时代的戕害。” 说完这句,银霁明白过来,元皓牗是在帮她慢慢对死亡脱敏。 待两块拼图互相生出新的凹凸,大厅里的家长们总算是寒暄完了,不知又约了多少场饭局。仓促告别后,银霁回头看向那道跟在家人身后的影子——你说他融进去了吧,细胞在发生胞吐之前也会给外源物制造融合的假象,方式是吞噬它们作为自己的一部分,等外源物失去抵抗能力,才开始精挑细选地排出杂质……宗族与父亲主导的现代家庭,似乎都是靠这套循环生存下去的。 换到蜂王型家庭,确定的继承人随时都能过问经济大事:“元皓辰的妈妈都那样说了,咱们还跟他们一起投资吗?” 乔小龙愣了下。最开始她避着银霁跟丈夫谈论这些,出发点是不想让家里的困难打扰女儿的个人发展,待到时来运转,就算没条件画奥迪、大别墅的大饼,实打实的家底却统统摆到了明面上,这是一种没有私心的报喜不报忧,其根本动力是,一切值得全家忧心的事,大人都有能力自行解决。 所以在这种问题上,银霁很少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他们不对在先,钱还是要赚的,要是你想去欧美国家留学呢?那你爸妈可有得攒了。” 银杰鹰连连点头。小梅姑姑见状,有点不开心了:“什么呀,早说嘛,你们宁愿跟着外人——” “不行,如果我们也……大哥那边怎么说?这不是在孤立他吗?”大方向上不出岔子,爸爸那些老古板的坚持也就无伤大雅了。 小梅姑姑比爸爸晚生五年,她才没什么长幼价值观,拍着自家侄女的脑袋说:“别管他们,只要你不去迪拜买油井,姑姑都可以全额资助你!” 银霁道过谢,一把抱住乔小龙的胳膊:“妈妈,我真的很幸福。你知道吗,元皓牗一直都在羡慕我心理健康。” 乔小龙精神一振,深褐色的眼里满是胜利的喜悦,嘴上却还要傲娇:“也不看你妈是谁!” *** 快乐了整整一天,家庭责任还是要兑现的——这句话的主语是银洁梅。她最看重的侄女也好不到哪去,看完电影,捧着空掉的奶茶杯,赖在休息区不走了。 “再跟我多聊两句吧,求求你。” 雷成凤正在猛灌柠檬汽水,闻言惊讶道:“你确定?一上午你还没听够呐?” 过去,雷成凤很少跟人一起去电影院,原因是她会控制不住地小声评论,电影放多久,她就要喋喋不休多久,这么多年来,也只有银霁耐得住烦,并不停地给出反馈。 因而,她切身感受到了这个“爷爷家”有多可怕:“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啊?” 说来也怪,之前银霁封闭了五感,尚能回避这个问题;自从在吵架中宣之于口,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件事了。 “我爷爷希望我是他那好大孙的扶弟魔;我大伯从小吸遍全家资源,现在却混得最差,至今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心里特别嫉妒他的弟弟妹妹,一有机会就想把他们拉回自己的水平——你说这么个虿盆谁受得了啊!” 雷成凤饱含同情地发出邀请:“走走走,别回去了,去我家吃中饭吧,我妈的肚包鸡做得一绝。” 思来想去,银霁还是摇摇头:“不行,我不能抛下我姑姑独自面对风暴。” 然而到了餐桌上,银霁才知道自己被小梅姑姑卖了。她拼命使着眼色,银霁在微信上收下红包,还是半个笑脸也不乐意给她。 到底是什么让不婚不育满世界乱跑的“败家女儿”逃过了一劫?爷爷阴沉着面色,竟是冲妈妈发起了火:“他们肯接受那种儿媳,也是家风败坏,你怎么能让我们家的孩子跟那种人同班?还整整一个学期?” 银霁模糊地知道,爷爷曾在他的年代积极参与斗争,把不少“反动权威”拉下过神坛,即便年事已高,仍然保持着革命精神。在她的理解里,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现在还搬出来说道,完全是蛮不讲理、借题发挥,老糊涂啦,全家闭嘴听他说就是,火发完了,万事大吉。 然而偷偷瞥向妈妈时,那张脸上的心虚和愧疚却不像演出来的……怎么,还有什么家史是银霁不知道的? 爷爷指着妈妈,满脸恨铁不成钢:“那时候,你爸还站出来帮他们说话,最后结果怎样?你说他那场病是不是生得冤枉?要不是因为这个,你妈这几十年来也不会这么难。” 姥爷走得早、姥爷的妈妈似乎是在儿子去世后一病不起的——这么一说,姥姥的苦难竟还与楼家人有关?上述三位虽和银霁有血缘关系,却在感情上毫无链接,夹一块啤酒鸭,银霁竖好耳朵,兴致勃勃地准备听八卦。 叛逆 可惜爷爷只是撇下一句“要不是开会,早就被打为反革命了”,就拿小酒杯止住了话头——看来姑姑的漏勺属性并不是遗传自他。 银霁莫名想起照片上那位老得像滩烂泥的楼老太爷。其实她也不清楚过去发生过几次不好的事,楼老太爷因“不会来事”被公投到苦寒之地,难道就是一切的开端?这也太奇怪了,一人犯错,全家好几代跟着受牵连,甚至他的错还跟自己无关,这不符合现代文明啊……如此明显的道理,可一桌人只是沉默着咀嚼,眼见棺材里的人还有一口气,也没人敢去撬动钉死的棺材板。 这件事没搞清楚,银霁连饭都吃不香。妈妈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受到牵连,爸爸在这里总是大气也不敢出,长嘴的只剩小梅姑姑了—— “楼阿姨家里到底怎么了?” 小梅姑姑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别多问,说是祖上成分不好。” 银霁调动寥寥无几的近代人民受难史知识,试探道:“他们家是地主啊?” “他们投敌!”爷爷耳朵尖,隔着圆桌听到了姑侄俩的窃语,拍下筷子暴喝道:“医学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小鬼子的医术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都转成敌后战场了才回来当军医,这不就是投机分子吗?” 爷爷的脾气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这下,餐桌上更是寂静无声。 银霁试图分析话里的信息:楼家的太太爷爷辈,或者太太太爷爷辈曾到日本留学,不知什么原因,抗战时期没有回到祖国,这么一想,成分的确比地主还要差。 妈妈又平白挨了一瞪,嘴抿得更紧,干脆连饭也不吃了。算起来,她爸爸不光“站出来帮他们说话”,她自己都和“余孽”在一个单位工作呢,要是一切都照爷爷喜爱的时代来,她又哪里跑得掉? “不对啊,抗战时他们不是第一批回来的吗?”忽而,银杰鹰提高了嗓门,“而且他们去的不是日本,是德国和比利时啊。” 虽然正面刚的爸爸让人感到新奇,事态却变得有些危险,因为爷爷彻底被激怒了:“你在跟我叫板?德国还是纳粹呢!丢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跑出去,学回来一肚子反动知识,还好意思说什么学科建设!我看他们就是资产阶级送回来的走狗,加速国家内部分裂!” 有二哥打头阵,小梅姑姑也下场护嫂子了:“从打鬼子到打蒋介石,他们楼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牺牲在战场上,怎么不算烈士呢?要是这些烈士在天有灵,知道自己被后人这么编排,不知道有多伤心哦。” “烈士?!烈士家属会第一个被拉到xx广场批斗?”一儿一女都在唱反调,爷爷气得血管都要爆炸了,但他还保有一丝理性,知道挑人疼指头捏:“银洁梅,我看你就是个反动分子!一天到晚飞来飞去的不着个家,知道的说你在外游学,不知道的说你尽勾搭洋人去了,你说我这张老脸丢不丢得起!” 小梅姑姑眼睛一翻:“啊对对,我勾搭了好多洋人,从这里排队到法国,每天三个我都要玩不过来喽。” 银霁在心里直叹气,作为一种逃避,把持续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变革归因于玄学:今年是不是火很重啊?怎么还没过年大家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又或者和元皓牗说过的一样:惯性是惯性,人类的本质是叛逆。 等该遭殃的盘子们全都变成了碎片、爷爷被扶回房间吃药、大婶在地板上哭着收拾好了自己做的菜,银霁一家三口……不,现在算一家四口,在沙发上坐成一排,集体目光呆滞,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 爷爷没那么容易消气的,等他的血压平静下来,做小辈的还要重新接受一轮教训——这一回恐怕不只是皮肉伤了,想想都头疼。 今天最受伤的人是妈妈,她正低着头快速点击手机屏幕,看来是在和亲近的朋友吐槽今天发生的事,否则,她根本无法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银霁满怀担忧地凑过去,正要发挥小棉袄作用宽慰她几句—— 然后就发现她在玩开心消消乐。 乔小龙诧异地看女儿一眼:“你还不跑?” 银霁愣住了:“啊?不是,你……我可以跑的吗?” “你下午不是还要送行那个国家队的长跑运动员吗?” “是的,但……” 乔小龙拿出钱包,摸了五张粉红毛爷爷给她:“可能有用到现金的地方。快走吧,再不走,他们连你一起嘎。” 马不停蹄逃到大院门口的银霁不禁怀疑,难道大人的“壳”都是用陨石做成的吗? *** 迟到一天的“嗨翻17岁”,因为在爷爷家看过一场好戏,也不算梦想破灭。 “那尤扬不如你。”殷莘拍着另一个倒霉蛋的肩膀说,“他妈、他舅、他姨,全都和他姥爷统一战线,他就只能独自叛逆了。” 尤扬用面巾纸柔弱地拭泪:“我好难呀。” 银霁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从小就拧巴。” “你才拧巴!” “因为你怎样努力家人都不满意,所以干脆放飞自我了,同情你同情你。以后我和殷莘会经常去局子里看你的。” “哦,要蹲的人又换成我了是吧?少在这里装什么大教育家!我跟你讲,总有一天会轮到你头上的!” 明昶拿了炸鸡外卖回到包间,闻言狠踹尤扬一脚:“别讲这种不吉利的!” 小田抱着饮料紧随其后。自从发生了KTV那件事,键盘手和贝斯手就变成了明昶的左右护法,除了洗澡上厕所,走到哪跟到哪,睡觉都恨不得在床边打地铺,半步也不敢远离。 “这就是你们的青春疼痛了吧。”殷莘大公无私地总结道。 “什么青春疼痛?说来听听。”小田见明昶坐到尤扬身旁,连忙抢走了银霁旁边最后一个位置。 “大概撕面具的疼痛?”银霁搓了搓脸,“现在还疼着呢。” 尤扬嗤笑:“你确定不是让风刮的?” 银霁懒得理他,今天,她有新的发现:“其实面具也是我们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一种令人难受的生存策略。” “别吧,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才不要把面具戴回去。” “可是尤扬,你在当乖乖女的时候也能获得一些安稳的快乐对吧?可是你更不想失去自由,所以权衡之下,你选择撕掉面具。” “‘暂时’……什么灵异故事,说的像是面具已经长在我身上了似的。”尤扬搓着胳膊,完全无视了“乖乖女”这个称谓,“我知道你的意思,自由blabla责任blabla,这一套我都听腻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能啊,你烦的是自由与责任总是配套出现对吧?刚好我就是想反驳这个。在我们这个无限趋向保守、拼了命地模糊黑白界限的年代,把自由和责任抬到同等价值上的人,你们不觉得太鸡贼了吗?” 尤扬往前一探身:“对对,真鸡贼!多说两句,我爱听!” “很多人根本搞不清楚自由是什么,就形成了一种恶毒的条件反射:胆敢在他面前提一句自由,就算和羽毛一样轻,他也要大发脾气,捆绑上成吨的责任:‘你们!哼!你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将来走错了路,也不配得到我的同情!”试问谁不曾为自由选择承担责任,甚至付出代价,这还用得着他来说?也不知道在吓唬谁,仿佛我们是什么天潢贵胄不在乎试错成本似的,反正就这么默认了自由永远导向坏结果,把他人作出自由选择的正当性一并剥夺,只有躺平接受命运安排才是最符合道德规范的,可是谁又能给好坏定标准?” “谁都不能!简直太过分了!” “那么他们口中的‘责任’又是什么呢?像这种人啊,总爱预设一个大前提:四舍五入 ,每个人的起跑线都一样、都有同等选择权,特权者也有特权者的难处哇!天道不可违逆,西西弗斯每一次上山都不是自主决定的,于是我们普遍认同,不能嘲笑听障人士的音乐品味、不能嘲笑流浪汉的穿搭风格。嘲笑少数派是不好的、不规范的,并不影响抢占道德高地的人黑起脸当包青天,不是在指责听障者的父母当初没有选择终止妊娠,就是在指责流浪汉年轻时没有选择考上清华北大,西西弗斯也可以选择不得罪死神嘛,对吧!总之,为了痛快地说一声‘活该’,对别人生命中每一次已成定局的‘为什么不’大放马后炮,既避免了嘲笑异类带来的道德审查,又让自己看起来站在‘责任’这一边,这样就能保证他永远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啦——假模假样肯定少许自由,又把篡改过的‘责任’看得千斤重,其实就是一种现代文明恐惧症:首先要避免自己的自由——或者说特权——宣之于众,其次要提防别人获得所谓‘更高’的自由,毕竟,他的存在都是构建在控制之上的,权力理应来自恒定不变的标准,像自由、选择这类变动的字眼,都能用来攻破这套标准,岂能不防?所以,谁敢跳出这个框架,谁就是在撕碎他的面具、冒犯他的权威、彻底否定他的内核——尤扬,下次再听到有人这么说,你就这么反驳他。” “OK我学起来了!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西西弗斯是哪位?” 银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等一下,你对存在主义的理解不会只有‘存在主义’这四个字吧?” 殷莘也趁机踩一脚:“这个心态可能也是存在主义教给他的。” 尤扬深沉道:“哲学家都搞不懂的东西,我们搞不懂也很正常,拿来当防身武器就好。” 明昶的听后感是:“啧啧,为了溺爱朋友,连诡辩都搬出来了。” 小田则学着银霁搓搓脸:“撕面具的疼痛吗……我有过这种经历,时间长了就好,就当是毒蛇蜕皮了,越蜕越结实。” “毒蛇。”尤扬点着头重复了一遍。 在左右护法挨训的过程中,新入群的明昶听了一耳朵余弦的事情,瞥瞥尤扬,又向银霁投来复杂的目光:“妹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傻白甜,为什么你总能吸引这到种白切黑绿茶男?” 小田不乐意了:“什么意思你!” 银霁的异性缘说不上好,样本不够,明昶那句话不过是农场主理论——更何况,相关性最强的还是一则反例呢:“不能这么说吧,还是傻一点的跟我走得比较近。” 明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指的是谁,坏笑道:“你说你班长啊?那确实不是一个档次的。” 银霁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等下,我承认他是有点心眼子,但绝对没到白切黑绿茶男的程度吧?” 这下,就连尤扬都摆着手掺了一脚:“不不不,他那茶艺是大音希声、浑然天成,你这种小虾米怎么品得出来?” “我还小虾米?你是跟他有私仇才这么说的吧?”银霁想把这具还魂的尸体摁回棺材里。 尤扬躲开进攻,指着明昶说:“连她都这么说,你还不信?老江湖的经验总比我丰富点吧?” 明昶跟个太后似地,把华丽的五只美甲搭在尤扬手背上。 “行行行,殷莘,你说呢?” 这位场外观众更加拉不动:“我不认识他,但是白切黑才更有意思啊!” 小田的意见不重要,获得所有人支持的尤扬什么面具都顾不得了,抚掌大笑道:“等着瞧,不出一周,有些人就会找各种理由赖在你家里过夜了。” 这就纯属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了。银霁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未落,包厢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酒保急急忙忙推门进来:“是夜幕之巅那群人,还有金——金老板,我们实在拦不住……” 这可真是够删繁就简的,银霁心想,也不知道是姓金的来着了还是姓银的来着了。 背刺 “哟,来者不善啊。” 作为全场年纪最大的人,明昶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尤扬和小田先她一步起身:“现在叫人吗?” 殷莘迷茫道:“叫谁啊?不是,来的又是谁?” 明昶看一眼银霁,摇摇头:“先走吧。” 一行人从包厢出来,迎面撞上一个老熟人:郑师傅。 离职后,郑师傅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譬如说,瞪人的眼神都更有力道了。 “你们上哪去?” 明昶粲然一笑:“去拉屎啊,你也是吗?” “老船工”的卫生间和后门的确是连在一起的。银霁以为此处会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从他身后“欻欻欻”地闪出一队小喽啰,可是并没有,郑师傅只是面色不善地给他们让出了通路。 冷风重新拍到脸上,银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这是?” 明昶搂过她的肩膀:“放心,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掳人的,进了趟医院还不学乖?”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 “免得起冲突呗。” 银霁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他们是来谈生意的?” “嗯,老早就想把老船工并入夜幕之巅啦。”明昶耸耸肩,“希望老板能多坚持几天,不然我们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 又来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就这样而已?银霁不信。她看向尤扬和小田,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分析出什么,然而两个人都四处乱瞄,不敢和她对视。 “岂止是喝酒的地方?”银霁试探着问,“这里也是你们乐队的大本营啊!你们甘心拱手让给别人吗?” 明昶皱起鼻子:“话是这么说,他们如果开出更好的条件,我总不能断了老板财路吧!啧,老子兴致都被扰了,烧烤取消,晚上你回家吃吧,走,我先送你们上公汽。” 银霁放慢脚步,不依不饶地问:“然后呢?猫咪救助站也要转让给他们?” “那倒不会,地段不好房子又破,他看不上的。” “你有门路离开A市吗?”银霁看一眼殷莘,抱臂问道。 “我为什么要离开A市?” “这可由不得你。” “怎么,你是在威胁我?” “音乐节你们还能参加吗?” “……” “摩托车还能在路上跑吗?” “…………” 路过后门空地,有辆新停的车蛮横地斜跨了两个停车位,银霁认不出它的品牌,只知道在“夜仕”大门口的阵法中,它是阵眼。 于是脱了队,径直走向这辆车。车窗防窥膜功能强大,从外面看就是一团黑,车内情况怎么都看不出来。小田有些紧张走地上前,想在报警器响起之前拉走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你们给我五分钟。”银霁摆摆手制止他,“我也叫人来。” “五分钟太久了。”还是尤扬沉不住气,急切道。 银霁眯眼看他,虽然已经猜出了明昶的意图,还要故意问:“这么着急做什么?殷莘今天本来还想听明昶唱歌,你们俩要陪客,所以里面有别的乐队在后台准备,对吧?” 情急之下,明昶也撕了轻松面具,露出暴躁老姐的真面目:“够了,你别管了,信不信我打晕了你直接拖走?” “你想和我绝交的话,尽管来啊!” “怕你不成?” 尤扬嘴唇发白,插进两个人中间尝试斡旋:“你们俩别在这耽误时间……” “是我在耽误时间吗?”模仿着明昶的语料库,银霁力求唤起左右护法的共情,“谁都好,你们赶紧打电话叫老板帮忙拖住那群斑马日的,不然她妹这个局外人一样跑不了。” 殷莘像是明白了什么:“等等,你不会是要撬车吧?” 碰巧,像是为了回应她似地,“老船工”里传来乐队的演奏声,鼓点和音量都是朋克级别的——感谢上帝发明朋克,朋克使人快乐、朋克拯救地球。 “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赌运一向很好。”面朝着离开了阵法的阵眼,银霁缓缓道,“万一今天龙王没显灵——敌驻我扰,也不失为一种简单有效的游击战术。” QAQAQAQAQAQ咩咩咩QAQAQAQAQAQ 五分钟后,片区的几位民警围住金端成的车,个个都面露难色。 “你确定小孩的哭声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是的,我都确认过好几遍啦,就是这辆车!你们一来,哭声就停了——哎呀,说明小孩已经不行了,快点撬车啊!”尤扬抹着冷汗说,看上去真的很像担心孩子安危才会如此慌张的。 打头的民警做了决断:“先联系车主再说!” 尤扬急得嗓子都比平时尖了几度:“你们不会是要打给114现场查吧?那样就来不及了!” “等下,这车好像是……”另一个民警确认了一眼车牌号,笃定道:“你肯定听错了。” “怎么可能听错呢?我——” 话说半截,尤扬抬头看向后门,脸色变得煞白。 如他所料,金端成确实是个没耐心等过五分钟的人,这就出来逮人了。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尤扬——还不如按原定计划送走银霁和殷莘,再把附近的朋友叫过来想办法。 虽然银霁料到了这种可能性,一再强调尤扬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可他还是禁不住地两腿打战,解释起来也是语无伦次:“金、金哥,你的儿子在里面……哭,我怕听错了,但……找警察叔叔过来看看。” 与宛如见了活阎王的尤扬正相反,认出车牌号的那位民警一副见到救星的样子:“哎呀,我就知道是场误会,您亲自开门给他看看就好啦!” 闻言,本来还气势汹汹的金端成却是脚下一顿。 尤扬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如果他不敢开车门,那就算龙王显灵。”五分钟前,银霁给出的验证方法正是如此。 沸腾的血涌上天灵盖,尤扬重新找到底气,演技也步入正轨:“对啊,我也是怕闹出人命嘛,还好你来了,否则警察叔叔就要撬车啦!” “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散了吧。”金端成阴沉着面色使用了祈使语气。即便是他,也不敢当着警察的面自由地“be himself”——如此打完强心针,银霁就把尤扬推了出去,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民警们面面相觑,暂时不能作出决定,却也纷纷退开,以示特别的尊敬。想不到区区一个占位符也让堂堂的A市安全卫士忌惮成这样,尤扬心道不好,银霁这家伙根本没留后招啊!这下完了,全完了……除了临时策划逃跑路线,暗地里还把出主意的骂了个狗血淋头,想他美扬扬一世英名,今天就是被这位整活大王活活坑死的,原来背刺是这种感受…… 正值惊慌之际,又一辆私家车驶入了这片空地——现在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不好好停车?先是金端成占了两个停车位,而后又来了个更横的,把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等等,怎么是他?那没事了。 余成荣关上车门,“嘭”的一声如此令人安心,尤扬当即弹射起飞,像道闪电似地钻到他身后,换了张告状精的面具:“余副局余副局,警察叔叔要查金哥的车,金哥偏不给查!” “怎么回事?”余成荣走上前,下属们如摩西分海般替他让出通路。 金端成面色阴晴不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尤扬心头暗爽,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副局长“他们害得我们好苦哇!”,可走穴是明昶的正经工作,日常生活中对方也只是派人盯梢,没事再骚扰两下——可恨的是,他们懂得游走在法律边缘,一切行为都达不到立案标准。既然龙王业已显灵,那就拜托他显灵到底吧,最好是今天就能让警察找到什么关键性证据,还平民百姓一个公道…… “打开看看。”余成荣的语气不容置疑。 金端成进退两难,以狠厉的视线环顾一周,低声道:“你们无权……” 尤扬连忙打断他:“我在厕所偷听到他们说话了,车里有违禁物品!” 余成荣点点头,用更强的威压重复了一遍:“把车打开。有人举报你们私藏毒品,请你配合调查。” “嗨!” 忽而,尤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把他吓得一蹦三尺高。 “噢哟,小心点。”余弦把头伸出车窗,笑眯眯地看向老同学。 许久不见,这玩意儿是越长越有迷惑性了,无怪乎机灵如韩笑也被他死死迷住。尤扬打了声招呼便懒得再理他,重新关注回现场,只剩余弦径自说着:“我跟我大伯来看现场啦,这是怎么回事呀?” “抓犯人呢。”自己看不见吗? “银霁呢?” 尤扬回头觑着他。直觉倒挺准,可这种事能告诉你小子吗? “谁知道,在家写作业吧。” “不、不对吧?不就是她把我大伯叫来的吗?” *** “东西”是在后备箱里找到的。金端成被押到余成荣车上,明昶通过后视镜对中老年帅哥抛完飞吻,回头心有余悸地说:“要是你赌错了,不就成报假警了?” “不会,我是以私人身份邀他来的,我说,‘要是金端成不敢开车门,那就有可能藏了不该藏的东西;就算没有,他们也准备在370聚众闹事,不信您亲自来看看’。” “这个理由确实能把他骗——不是,劝来,但你又怎么知道5分钟内他能赶到的?” “你平时不看朋友圈吗?余警官这几天在休假,根据平时积累的大数据来推断,在他有大块空闲的时候,一般会先去370附近的钓鱼协会参加活动,晚上再来夜幕之巅喝酒,当然,这里也有赌的成分在。” “那你不就是趁人休假时间拉人出来上班了?不行,我要亲自过去慰问慰问!” 银霁真想在这位傻大姐背上来一拳:差点就被人暗害了,还有心情在这关注程序正义?! 休假中的私家车还没开走,因为副局长家属还有件私事没办完。 “好久不见啊!”余弦蹦蹦跳跳地跑到银霁跟前,“怎么都不回我消息呢?” 除了他,在场都是自己人,银霁毫不掩饰地翻白眼:“有话直说。” 虽然都是自己人,现在最需要安抚的是尤扬,没人分得出精力照顾银霁的心理健康,运动员殷莘心更狠,甚至把下巴架在银霁肩上,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 好在余弦没有太多屁话要讲,他是真的带了任务来的:“这不是开年就分班考嘛,我们(2)班准备趁寒假在森林公园拍张合照,就当是毕业照啦,时间定在除夕前一天下午,你一定不能缺席哈!” 雷成凤没提这茬,看来她根本没受到邀请。银霁把每个字的元音都模糊掉,发出一串蚊子哼:“除夕前一天下午是吧好我记住了。” (18)班的合照时间可以此为基准,最好能把(2)班的局给搅没了……罢了,大过年的,不要劳此心神,为了大家的毕业体验,还是避开为妙。 “真的帅啊,三次元版腹黑眼镜美人。”等他走后,殷莘给出了客观评价,“要不是跟你有仇……说实话,我可以。” 银霁冷笑:“然后你就等着被这个四眼仔背刺吧,一剑穿心那种哦。” “没事我的背练得很厚。” “绝交吧!” “你一天要跟多少人绝交啊!真的很厚,不信你摸。” “你那里脊我早就摸过了,拿来炸小酥肉一定很好吃。” “是吧,人都是会进步的,就像你这个中二病,也终于学会了派小兵出去趟地雷。” “嘘,小点声,不然尤扬又要发哭脸自拍九宫格了。” “好的,让我们厚葬他。” 过农历死上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大家都心知肚明。普通人一次犯错,按照法律法规处置;金家人数次犯错,按照量变引起质变原则处置,处置办法不等、不透明,因为他们跳脱出了这个框架,拥有更高的、更不可僭越的自由。银霁所做所为,不过是在为金端成完全弃子化的进程增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祭上了安定的生活。 近在眼前的危险不耽误人们在中场休息时庆祝。分别时,小田说:“我时常有种快要完蛋的感觉,看来不是错觉哦。” 明昶白的啤的喝遍了,红着张脸蛋跟他攀比:“是我快要完蛋了,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殷莘来去匆匆,到底没能跟银霁回家喝茶;“夜仕”歇业这几天,小梅姑姑也离开了A市。 做侄女的理解她:跟那样的长辈撕破了脸,还有什么留在家里的必要?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耽误她在大难临头之前写完寒假作业了——除了大难临头本身。 这天下午,韩笑发来一条消息:“小念快乐!!” 过了会儿又在下面纠正:“*年。” 银霁猜测她是在用电脑打字,故意用同款手癌回复她:“小年酷爱乐。” 随意一瞥,却见到ID下面赫然显示着“手机在线”。 正觉得有点奇怪,韩笑又挑起了话头:“我帮余弦问个事!” “不会是(2)班拍毕业照的事吧?” “对,就是这个。(2)班的时间跟我们班是错开的,你完全来得及去一趟嘛。” (18)班班级群中,“大家想在哪天拍毕业照”的投票链接还挂在公告栏上。方同学不玩这些东西,大家重视他的意见,代由与他住得近的同学线下问过意见,最后再汇总票数。 选项中票数较高的一项是“除夕-1天”,银霁按熄屏幕,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重新回到聊天界面。 “余弦,韩笑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 被戳穿后,对面一点也不慌张,依旧保持着中等偏上的情绪以及毫无波澜的心态:“她现在有点忙。” 经过了元旦事件,如果角色是韩笑,目标是银霁,傻子都知道“帮杨翊君问”的谎言更有可能过关,银霁不禁怀疑,他是故意要露出这么多破绽的。 “你想干什么?” “邀请你来拍毕业照啊!上次被你敷衍过去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想来,你又不回我消息,我实在没法跟同学们交代啊。” “那你不妨跟他们直说,如果雷成凤也去,我一定会到。” “行吧……” “我再问一遍:韩笑的手机为什么在你手上?” “都说了她在忙。” “忙着干什么?” “反正不方便用手机就是了。”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在一起?”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叫韩笑出来跟我说!”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大伯的秘密吗?” 银霁简直匪夷所思:“我就非知道不可吗?” “我也是好心,看你时至今日还这么信任他,将来怕是要吃大亏。” “那我还得谢谢你咯?韩笑要是看到这段聊天记录,心里会怎么想?” “她看不到的。” “她到底在哪?” “在一个不方便用手机的地方。” 银霁“腾”地从书桌前站起来。如果余弦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把桌上的台灯拍碎在他脸上。 “车快到了吧?”紧接着,余弦发了这么一句,“你到我这来,什么都会明白的。” “如果我不来,韩笑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啊,你这线上线下的避着我,那咱们只好用头条新闻来联系了。” 银霁一直觊觎韩笑手机里的史诗级梗图库,可这句话后面只是跟着三个黄脸惊讶emoji。而后,新换上彩虹蝴蝶结的贵宾犬“倏”地灰了下去。 正在此时,一串陌生号码也出现在页眉。银霁面无表情地接起来,对方的语气竟是有些恭敬:“请问是银霁小同学吗?我是来接你去参加小年夜晚宴的人。” “哎哟,这种车怎么会开到我们家楼下?”爸爸的惊呼声穿透了房间门。 银霁走出去,透过窗户,看到一辆高大的军用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兵,多半是个打靶场上的高手,一抬头就用目光攫获了挤在窗边的父女俩,笑着招了招手。 作为打手,余弦派不动这个级别的车,在他认识的人中,敖鹭知是最可能有这个资格的。可敖鹭知又怎么会帮着他干出这种龌龊事?八成是余弦是用另外的话术骗过了她,竟说动她邀请一个完全不熟的人去参加家族聚会……这样想也挺奇怪的,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电光石火间,银霁又想到一个人——韩笑的祖母。元皓牗说过,余弦是她亲自相中的孙女婿,韩笑的妈妈严琳阿姨再不满意,也只能搬出去消极躲避;一方面说明余弦这块牛皮糖轻易甩不掉,另一方面,看看这车都绿成啥样了,这位老太太的权势还真是不容小觑。 照这种思路,韩笑的人身安全基本是可以保证的,精神状态就不好说了。其实想到这里,银霁可以接着无视余弦的邀请,但通过他这逐渐过激的行为可以看出,躲是躲不掉的,越是逃避,他越要没完没了地骚扰下去,还不如遂了他的意,亲手去结束这一切——如果方式是结束他的生命,也没什么要紧。 此外,她还莫名有种预感:金端成的事,说不定也能在那个未知的晚宴上做个了断。当然,如果方式是了断她的生命,也没什么要紧,该来的总会来,早死早超生吧——这么一合计,“农历死”在小年夜,听着还怪吉利的。 “我认得这个车。”临行前,银霁故作轻松地安抚父母,“是韩笑家里的,就是上次来接我出去吃年饭的朋友,还记得吗?今天她在爷爷家过小年夜,无聊得很,所以让我过去陪她。” “孩子看着挺接地气,结果家庭条件这么好呀?”爸爸惊讶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去了之后记得谨言慎行,千万别给人家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是啊,人不可貌相,自以为只手遮天的金家人,都被她这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接连坑了好几次呢。 对方是带着挑衅来的,自己也应该抓取一个价值等同的动机——不难抓,除了几位限定的亲朋好友,胆敢耽误一个高中生写作业的,都得死!于是,除了把防身安眠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上车前,银霁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了手。 *** 车开进军区大院,绕过古朴的老楼栋,却是进入了一片新天地。余弦就在联排别墅区的哨站等着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竟是在擦拭钓鱼竿,见车来,高兴地挥了挥手。 女兵把银霁丢到这里,驾车离去。余弦迎上来,无视银霁警惕的表情,拉住她的手腕就往里走:“跟我来!” 走到一幢双层小楼的门廊上,银霁正想着韩笑祖母家真气派,余弦却是略过门铃,径直扫指纹开了门。 “请进请进,不用换鞋。” 室内铺了实木地板,满地杂乱地布着线,连通着墙边的音响设备,正中央摆着一架珍珠白色三角钢琴——与其说这是谁的家,倒不如说这是一间私人琴房。唯一让银霁眼熟的,是用作隔断的多肉墙,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小盆栽,余弦曾把它设为朋友圈背景,伴着一句矫情的简介:“我怀念的”。 银霁抬脚走进,木门在背后沉重地合上了。她的精神早已摆好战斗姿态,嘴上还要维持冷静:“你住这儿?” “这里特别安静,混响又好,后面就是鱼塘,弹累了还能去打发打发时间。”余弦收好鱼竿和小马扎,完全没意识到打发时间的方式很不高中生,“郑奶奶同意我在这里练琴,将来还能在里面带学生——这就不用了,一般的学生哪里进得来嘛!” 银霁脚下一顿,回头,对上余弦的目光。 他今天没戴眼镜,略微失焦的双瞳中蕴含着不可观测的混沌:“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要找的郑家人,竟然就在你身边!” 在车上,银霁已经隐隐猜测到了,此刻听到余弦公布答案,心中仍是百味杂陈。 “韩笑在哪?”她叹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余弦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反锁了门,把银霁拉到三角钢琴前坐下,脸上洋溢着怪异的兴奋。 “快,试试音!” 琴盖是打开的。银霁看了他一会,随手点触两个键:“我木耳,听不出来什么区别。” “不对。盖棺定论之前,你得多跟他打打交道。” 余弦掰了掰手指,抬起手腕,嘴上数个八拍,忽然,食指像暴风骤雨一般砸向琴键。曲子是李斯特改编的《魔王》,对银霁这个学了十几年琴的人来说,想弹好并不容易,可余弦的右手竟像是上了发条,高速之下,每个和弦音都均匀分布、边缘清晰,银霁恍然像是钻进一个黑暗的山洞,忽而,数千只大小等同的蝙蝠劈头盖脸扑向了她。 抹一抹满脸的蝙蝠粪便,进入柔婉的间奏,银霁随口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像是为了回应她似的,楼梯下面响起了小奶狗的叫声。紧接着是铁链的“哗啦”声,一只哈士奇幼崽奔将出来,意欲扑上琴凳——铁链在此绷直,小狗狠狠摔个跟头,趴在原地委屈地呜咽起来。 “弟弟,别闹。”余弦弹奏的双手不停,竟是看也不看它一眼,一偏头,对银霁说:“昨天去领养的,可爱吧?” 小狗用两只前爪捂着眼睛,还在兀自发出小小的“呜呜”声,银霁总觉得它有点眼熟,心里泛起一阵不适:“你社会性死亡之后就把施虐癖投射给小动物了?” “那倒不是。我没料到你根本就没带元皓牗过来……明天还给宠物店得了。” 银霁的身体比脑袋快一步,当即起身远离他。走到小哈跟前,它警惕地暂时闭上嘴,等脑袋被两脚兽撸了一把,又高兴地摇起尾巴,完全是个不记事的笨蛋。 “你是真的很擅长哄小狗。”余弦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最近在冷战吗,干嘛不一起来呢?因为你比较喜欢一个人行动?还是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的真面目呢?” 他的反射弧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银霁忽然就不慌了。 天色阴晴不定,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沉灰色像幻灯片一样消失,金黄的夕照取而代之,透过落地窗,撒在钢琴上。余弦迎着光抬起头,和银霁面对面,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仿佛确信自己不用过多试探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啊。”他语气中的遗憾没有削减面上的微笑:“大家都爱跟他玩,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为什么,一旦你们开始跟他玩,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呢?” 银霁把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开口道:“韩媚兰小姐早上吃了根油条、中午左脚先跨进门槛、晚上涂面霜之前忘了用精华,这就是她不再跟余弦打交道的原因——你这归因水平从胎教时就已经完蛋了。” 余弦呵呵笑,饶是如此,琴声也没有一丝迟疑。 “不,我仔细想了想,也不光是元皓牗会抢走他们,我身边好像总是留不住人——”余弦回过头,把视线转向多肉墙,“哈哈,岂止是人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一墙的多肉植物吗?除了好养活,那些死掉的热带鱼、巴西龟、仓鼠、玉米蛇、小猫的鼻子、小狗的耳朵……现在全都化作养料,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其实我一点也不孤单,你说对不对?” 中午没消化完的烤鸭卷饼在银霁胃里翻涌起来。 “还是说说这台钢琴吧!”说到孤单的话题,余弦的眼睛便舍不得从多肉墙上移开了,“我是个小手党,开八度有点费劲,他们就按照我的手指间距专门定制了这台钢琴。银霁,你的手也不大,只要我们两个好好的,等以后攒够了钱,我也给你整一台!红色可以吗,一定很适——” 话语和琴声戛然而止,余弦的口鼻被一块湿漉漉的白色织物牢牢捂住。 “可以啊,现在就把这一台染成红的吧。”冲着他的头发旋,银霁发出低语。 过农历死上 yehu a4.co m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大家都心知肚明。普通人一次犯错,按照法律法规处置;金家人数次犯错,按照量变引起质变原则处置,处置办法不等、不透明,因为他们跳脱出了这个框架,拥有更高的、更不可僭越的自由。银霁所做所为,不过是在为金端成完全弃子化的进程增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祭上了安定的生活。 近在眼前的危险不耽误人们在中场休息时庆祝。分别时,小田说:“我时常有种快要完蛋的感觉,看来不是错觉哦。” 明昶白的啤的喝遍了,红着张脸蛋跟他攀比:“是我快要完蛋了,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殷莘来去匆匆,到底没能跟银霁回家喝茶;“夜仕”歇业这几天,小梅姑姑也离开了A市。 做侄女的理解她:跟那样的长辈撕破了脸,还有什么留在家里的必要?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耽误她在大难临头之前写完寒假作业了——除了大难临头本身。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hua2.c om 这天下午,韩笑发来一条消息:“小念快乐!!” 过了会儿又在下面纠正:“*年。” 银霁猜测她是在用电脑打字,故意用同款手癌回复她:“小年酷爱乐。” 随意一瞥,却见到ID下面赫然显示着“手机在线”。 正觉得有点奇怪,韩笑又挑起了话头:“我帮余弦问个事!” “不会是(2)班拍毕业照的事吧?” “对,就是这个。(2)班的时间跟我们班是错开的,你完全来得及去一趟嘛。” (18)班班级群中,“大家想在哪天拍毕业照”的投票链接还挂在公告栏上。方同学不玩这些东西,大家重视他的意见,代由与他住得近的同学线下问过意见,最后再汇总票数。 选项中票数较高的一项是“除夕-1天”,银霁按熄屏幕,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重新回到聊天界面。 “余弦,韩笑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 被戳穿后,对面一点也不慌张,依旧保持着中等偏上的情绪以及毫无波澜的心态:“她现在有点忙。” 经过了元旦事件,如果角色是韩笑,目标是银霁,傻子都知道“帮杨翊君问”的谎言更有可能过关,银霁不禁怀疑,他是故意要露出这么多破绽的。 “你想干什么?” “邀请你来拍毕业照啊!上次被你敷衍过去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想来,你又不回我消息,我实在没法跟同学们交代啊。” “那你不妨跟他们直说,如果雷成凤也去,我一定会到。” “行吧……” “我再问一遍:韩笑的手机为什么在你手上?” “都说了她在忙。” “忙着干什么?” “反正不方便用手机就是了。”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在一起?”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叫韩笑出来跟我说!”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大伯的秘密吗?” 银霁简直匪夷所思:“我就非知道不可吗?” “我也是好心,看你时至今日还这么信任他,将来怕是要吃大亏。” “那我还得谢谢你咯?韩笑要是看到这段聊天记录,心里会怎么想?” “她看不到的。” “她到底在哪?” “在一个不方便用手机的地方。” 银霁“腾”地从书桌前站起来。如果余弦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把桌上的台灯拍碎在他脸上。 “车快到了吧?”紧接着,余弦发了这么一句,“你到我这来,什么都会明白的。” “如果我不来,韩笑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啊,你这线上线下的避着我,那咱们只好用头条新闻来联系了。” 银霁一直觊觎韩笑手机里的史诗级梗图库,可这句话后面只是跟着三个黄脸惊讶emoji。而后,新换上彩虹蝴蝶结的贵宾犬“倏”地灰了下去。 正在此时,一串陌生号码也出现在页眉。银霁面无表情地接起来,对方的语气竟是有些恭敬:“请问是银霁小同学吗?我是来接你去参加小年夜晚宴的人。” “哎哟,这种车怎么会开到我们家楼下?”爸爸的惊呼声穿透了房间门。 银霁走出去,透过窗户,看到一辆高大的军用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兵,多半是个打靶场上的高手,一抬头就用目光攫获了挤在窗边的父女俩,笑着招了招手。 作为打手,余弦派不动这个级别的车,在他认识的人中,敖鹭知是最可能有这个资格的。可敖鹭知又怎么会帮着他干出这种龌龊事?八成是余弦是用另外的话术骗过了她,竟说动她邀请一个完全不熟的人去参加家族聚会……这样想也挺奇怪的,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电光石火间,银霁又想到一个人——韩笑的祖母。元皓牗说过,余弦是她亲自相中的孙女婿,韩笑的妈妈严琳阿姨再不满意,也只能搬出去消极躲避;一方面说明余弦这块牛皮糖轻易甩不掉,另一方面,看看这车都绿成啥样了,这位老太太的权势还真是不容小觑。 照这种思路,韩笑的人身安全基本是可以保证的,精神状态就不好说了。其实想到这里,银霁可以接着无视余弦的邀请,但通过他这逐渐过激的行为可以看出,躲是躲不掉的,越是逃避,他越要没完没了地骚扰下去,还不如遂了他的意,亲手去结束这一切——如果方式是结束他的生命,也没什么要紧。 此外,她还莫名有种预感:金端成的事,说不定也能在那个未知的晚宴上做个了断。当然,如果方式是了断她的生命,也没什么要紧,该来的总会来,早死早超生吧——这么一合计,“农历死”在小年夜,听着还怪吉利的。 “我认得这个车。”临行前,银霁故作轻松地安抚父母,“是韩笑家里的,就是上次来接我出去吃年饭的朋友,还记得吗?今天她在爷爷家过小年夜,无聊得很,所以让我过去陪她。” “孩子看着挺接地气,结果家庭条件这么好呀?”爸爸惊讶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去了之后记得谨言慎行,千万别给人家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是啊,人不可貌相,自以为只手遮天的金家人,都被她这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接连坑了好几次呢。 对方是带着挑衅来的,自己也应该抓取一个价值等同的动机——不难抓,除了几位限定的亲朋好友,胆敢耽误一个高中生写作业的,都得死!于是,除了把防身安眠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上车前,银霁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了手。 *** 车开进军区大院,绕过古朴的老楼栋,却是进入了一片新天地。余弦就在联排别墅区的哨站等着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竟是在擦拭钓鱼竿,见车来,高兴地挥了挥手。 女兵把银霁丢到这里,驾车离去。余弦迎上来,无视银霁警惕的表情,拉住她的手腕就往里走:“跟我来!” 走到一幢双层小楼的门廊上,银霁正想着韩笑祖母家真气派,余弦却是略过门铃,径直扫指纹开了门。 “请进请进,不用换鞋。” 室内铺了实木地板,满地杂乱地布着线,连通着墙边的音响设备,正中央摆着一架珍珠白色三角钢琴——与其说这是谁的家,倒不如说这是一间私人琴房。唯一让银霁眼熟的,是用作隔断的多肉墙,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小盆栽,余弦曾把它设为朋友圈背景,伴着一句矫情的简介:“我怀念的”。 银霁抬脚走进,木门在背后沉重地合上了。她的精神早已摆好战斗姿态,嘴上还要维持冷静:“你住这儿?” “这里特别安静,混响又好,后面就是鱼塘,弹累了还能去打发打发时间。”余弦收好鱼竿和小马扎,完全没意识到打发时间的方式很不高中生,“郑奶奶同意我在这里练琴,将来还能在里面带学生——这就不用了,一般的学生哪里进得来嘛!” 银霁脚下一顿,回头,对上余弦的目光。 他今天没戴眼镜,略微失焦的双瞳中蕴含着不可观测的混沌:“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要找的郑家人,竟然就在你身边!” 在车上,银霁已经隐隐猜测到了,此刻听到余弦公布答案,心中仍是百味杂陈。 “韩笑在哪?”她叹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余弦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反锁了门,把银霁拉到三角钢琴前坐下,脸上洋溢着怪异的兴奋。 “快,试试音!” 琴盖是打开的。银霁看了他一会,随手点触两个键:“我木耳,听不出来什么区别。” “不对。盖棺定论之前,你得多跟他打打交道。” 余弦掰了掰手指,抬起手腕,嘴上数个八拍,忽然,食指像暴风骤雨一般砸向琴键。曲子是李斯特改编的《魔王》,对银霁这个学了十几年琴的人来说,想弹好并不容易,可余弦的右手竟像是上了发条,高速之下,每个和弦音都均匀分布、边缘清晰,银霁恍然像是钻进一个黑暗的山洞,忽而,数千只大小等同的蝙蝠劈头盖脸扑向了她。 抹一抹满脸的蝙蝠粪便,进入柔婉的间奏,银霁随口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像是为了回应她似的,楼梯下面响起了小奶狗的叫声。紧接着是铁链的“哗啦”声,一只哈士奇幼崽奔将出来,意欲扑上琴凳——铁链在此绷直,小狗狠狠摔个跟头,趴在原地委屈地呜咽起来。 “弟弟,别闹。”余弦弹奏的双手不停,竟是看也不看它一眼,一偏头,对银霁说:“昨天去领养的,可爱吧?” 小狗用两只前爪捂着眼睛,还在兀自发出小小的“呜呜”声,银霁总觉得它有点眼熟,心里泛起一阵不适:“你社会性死亡之后就把施虐癖投射给小动物了?” “那倒不是。我没料到你根本就没带元皓牗过来……明天还给宠物店得了。” 银霁的身体比脑袋快一步,当即起身远离他。走到小哈跟前,它警惕地暂时闭上嘴,等脑袋被两脚兽撸了一把,又高兴地摇起尾巴,完全是个不记事的笨蛋。 “你是真的很擅长哄小狗。”余弦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最近在冷战吗,干嘛不一起来呢?因为你比较喜欢一个人行动?还是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的真面目呢?” 他的反射弧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银霁忽然就不慌了。 天色阴晴不定,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沉灰色像幻灯片一样消失,金黄的夕照取而代之,透过落地窗,撒在钢琴上。余弦迎着光抬起头,和银霁面对面,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仿佛确信自己不用过多试探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啊。”他语气中的遗憾没有削减面上的微笑:“大家都爱跟他玩,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为什么,一旦你们开始跟他玩,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呢?” 银霁把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开口道:“韩媚兰小姐早上吃了根油条、中午左脚先跨进门槛、晚上涂面霜之前忘了用精华,这就是她不再跟余弦打交道的原因——你这归因水平从胎教时就已经完蛋了。” 余弦呵呵笑,饶是如此,琴声也没有一丝迟疑。 “不,我仔细想了想,也不光是元皓牗会抢走他们,我身边好像总是留不住人——”余弦回过头,把视线转向多肉墙,“哈哈,岂止是人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一墙的多肉植物吗?除了好养活,那些死掉的热带鱼、巴西龟、仓鼠、玉米蛇、小猫的鼻子、小狗的耳朵……现在全都化作养料,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其实我一点也不孤单,你说对不对?” 中午没消化完的烤鸭卷饼在银霁胃里翻涌起来。 “还是说说这台钢琴吧!”说到孤单的话题,余弦的眼睛便舍不得从多肉墙上移开了,“我是个小手党,开八度有点费劲,他们就按照我的手指间距专门定制了这台钢琴。银霁,你的手也不大,只要我们两个好好的,等以后攒够了钱,我也给你整一台!红色可以吗,一定很适——” 话语和琴声戛然而止,余弦的口鼻被一块湿漉漉的白色织物牢牢捂住。 “可以啊,现在就把这一台染成红的吧。”冲着他的头发旋,银霁发出低语。 过农历死中 机会只有一次。生物电流通过神经,全身的鸭力都向手臂汇聚,找到一个突破口,猛地爆发出来,余弦便被撂倒在地。等不及他有所反应,银霁放开他的口鼻,整个身体扑上去盖个严实,顺势向前伸出手臂,以凳脚为支点、掀翻了琴凳,压到余弦身上代替自己。 余弦重获呼吸道畅通,大口喘息着:“怎么……又搞偷袭……你、你哪里……弄到的乙醚……” “什么乙醚?”银霁也在大口喘气,却是头也不抬,忙着用一条短小的铁链把余弦的手腕锁在钢琴脚上,“就算有也早挥发掉了,你的化学成绩都是抄来的吗?” 硬件提供不了碾压级的力量,姑且能用心理暗示来弥补,这就是银霁唯一的赌注。污染了的普通湿纸巾被嫌恶地丢在一旁,小哈好奇地凑上去闻闻,马上笔直地一挺身,看向银霁的眼神威风凛凛,仿佛在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要不怎么说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呢,孰好孰坏,用鼻子就能分辨出来。 余弦就像一个关闭了感知功能的机器人,既不恼怒也不慌张,用另外一只手推开琴凳,盘腿坐起来,饶有兴味地看向那条限制自由的铁链:“这是什么呀?自行车锁?” 还真被他蒙对了。这是一根儿童四轮自行车的车锁,自行车早就送给银礼承了,车锁却还留着,妈妈整理房间时翻出来,落在银霁的衣柜里,碰巧被她捡到,便动手改造了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米老鼠小锁“咔哒”一声合上,银霁也在对面盘腿坐好。如果说余弦是个机器人,她就是一个非仿生形态的AI,面不改色地看着受害者,语气毫无波澜:“我实在太害怕啦,只好先下手为强咯,这样交流起来才更有效率,你说是不是?” 余弦失笑:“有没有可能,我大力蹬一脚钢琴——” “没有可能,你赔不起。” “诶?说的也是。” 银霁摸摸口袋,掏出一支针管。针管规格是20ml,里面预先灌了一些纯净水,空桶完好、刻度清晰、针尖无弯无钩无锈;脱了帽、推掉纯净水,再抽上一管空气,银霁抓过余弦的手臂,撸起袖子、露出手肘内侧,狠拍两下,让静脉血管更为清晰。 而后,她腾出一只手,拿手机定好时间,架在琴键上,确保受害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十分钟以内不把事情讲清楚,我不介意再送你一程。” 余弦明白了她的意图:“哇,护士姐姐,你来真的?” “不一定。” “……哈?” “书上说一百毫升以上的气栓才能达到即死效果,我这才不到20毫升,出来得急,临时找不到更大的针筒了。”银霁有些懊恼,“那我们就赌你的小心眼子可以帮我一把,怎么样?” 针头都抵在手肘上了,余弦还是一副闲聊姿态:“什么叫‘临时找不到’,你家满地都是这些道具啊?” 流程走到这里,银霁决心让他死也死个明白:“因为我妈在管理医疗器材的地方工作,我没事就顺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这种事元皓牗知道吗?” “不完全知道。” “你看,你们俩根本就不match,现在的你才更像你。唉,怎么说呢,等你当着他的面杀了人,他才会幡然醒悟吧。”余弦抖了抖被银霁抓在手里的胳膊,表现他有能力挣脱,但他态度上愿意配合。 银霁用针头一指琴键方向:“提醒一下,你的时间还剩8分钟。” 余弦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努力朝银霁挪了几寸:“好吧,好吧,我说。你问我叫你来干什么,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啊!” “……请问你到底是受虐狂还是施虐癖?” “先不要误会,我对你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你这张脸根本没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嘛!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是想说,就算你是个男生,我也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你。” “你是真不怕被人一拳抡死啊。”针头抵回了余弦的肘窝,“看来你不过是个慕强狗罢了。” “你看,现在你男朋友、闺蜜、人生导师的位置上都有了人,‘最好的朋友’这个坑,我还是能竞标一下子的,对吧对吧?” “你一直像这样把白日梦当现实吗?” “哪里,我的视角明明就很客观。” “那不好意思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元皓牗。” 余弦大大叹了一口气,几乎叹出了“啐”声,继而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什么嘛!你一天到晚和那种无聊的人混在一起,很快就要染上沉睡病毒的!” 忽然,他大肆震动铁链,如耍赖一般喊叫起来:“他要是把你的羽衣藏起来,你就再也不能回到天上了!啧,不妨跟你直说吧,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我都瞧不起,可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也是一个在极夜中失眠的人!说什么慕强呢,太土了你,我只是对同类嗅觉敏锐而已,如果你也像他们一样倒头睡过去,极夜里醒着的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小哈士奇偏头听他说完,什么也没懂,只知道他对银霁态度不好,于是绷着铁链努力冲到前面,“汪汪呱呱”一通乱叫,也不知道是狗仗人势,还是在护着它刚刚选中的新朋友。 听起来,余弦脑内也有一套成型的世界观,能与他认可过的这位“同类”达成同频——银霁是暴风雪selkie,他是极夜打更人;银霁有冰屋,余弦有“天上”,这还真是……登月碰瓷啊! 似是嗅到半空中嘲讽的气息,小哈士奇中气十足地叫个不停,余弦冷冷瞪它一眼,再次看向银霁时,又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我也是为你着想啊,元旦节的时候,你跟(18)班的智障们搞出那种小儿科操作,你自己都不觉得丢脸吗?不对、不对,从元皓牗组织民兵反对跑操开始——从你转到(18)班开始,你就被他们带偏了!拜托,几岁了啊,你不会真相信跑操是被所谓的群众力量叫停的吧! ” “当然不是啦。”银霁轻轻捏住小狗嘴,琴房内的噪音便恢复了正常水平,“是敖鹭知的家人过来劝住校长的,对吧?” 余弦稍稍哽住,大概也是没想到银霁了解一些内情。然而,很快地,他的唇边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敖鹭知的家人?元皓牗是这么跟你说的?” 银霁一挑眉,这么看,他是有料要爆了。 可惜现在不能给他这个机会,银霁打个哈欠,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是敖鹭知也是某个(1)班大佬,这很重要吗?” 余弦的笑容逐渐扩大:“银霁,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双标。” “我怎么可能不双标呢,如果我严格遵守自己的立场,你就是找人撬开我家房门,我也懒得跟你讲一句话。” 一时只能领会表面意思,余弦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这样吗?好的……你先别生气,我的意思是——‘阳谋’,你们都是这么说的吧?银霁,你根本不适合搞这一套。错了错了,不是你不适合,是它根本就不起作用,除了给自己催眠,对事态的发展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你确实是个慕强狗。”银霁确认了一遍,“还是个习得性无助的慕强狗。” “随你怎么说吧。看见没,我们两个只有褪去外壳才能坦诚相见,你不觉得,这是‘好朋友’的充分必要条件吗?” 照余弦的意思,他在当下展示出来的面貌,才是他的精神内核? 果真如此,银霁倒也不是不能给他个眼神,只不过,她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余弦为自己脱罪的话术罢了。 “‘坦诚相见’?笑死,劝你早点看清现实,看不清现实也好歹照照镜子——这一层也是你的壳,地幔都还没走到呢。” 果然,余弦跌进了他亲手缔造的逻辑陷阱中,自信接话道:“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 “不,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与此同时,不了解你的人,正是你自己,何其可悲啊!”蓦地,银霁捏紧了他的手肘:“你刚刚说对了一件事,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是同类,可是我早就发现了,面对同一件事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所以,不要用你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嫌脏。” 笑容从余弦脸上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狰狞:“我就不信尝过了阴谋的滋味后,你还能回到阳光之下。” “你不信你的,与我何干?”银霁翻翻眼睛,如果不屑是一种实体,余弦已经被掀翻在地了,“新年新气象,我现在觉着当面捅死更有效率,你说呢?物体的颜色需要反射光线才能被人眼识别,鲜血越红越好看,需要阳光的是它,不是我。” 大概是察觉到两人的对话太过中二病,余弦稍稍拉回日常,提了个小意见:“那个,气栓杀人一般是不见血的。” “我就是寓情于景!您语文成绩也是抄来的吗!” 未免再听一波怨夫发言,银霁照直进入主题:“你大伯的秘密也和刚才那番话有关? 余弦装傻:“哪番话?” 他是一点也不在乎生命的倒数计时,反而是银霁有点着急了,干脆替他公布答案:“你大伯本来相信着所谓的‘阳谋’,后来郑家对他做了什么事,导致他的信仰彻底崩塌了,于是他背弃自己的原则,选择成为‘阴谋’的打手,就连他唯一血脉相连的小辈也受到了牵连,对吧?” “不是唯一,我爸还有个孩子。”余弦只纠正了一个小细节。 这就说明银霁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首先,你对‘阳谋’‘阴谋’的二元分类是不对的,它们只是根据不同情况灵活选择的策略,并没有道德价值取向……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还剩4分钟,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余弦盯着银霁,微笑道:“我只知道你是真的不想进局子。” “噗嗤。” 针头刺入了余弦的血管里。 他像是不知道疼似地,起初的惊讶转瞬即逝,转头看看纹丝不动的针管,神情是一种反常的开朗:“这么开不起玩笑?好了好了,我还要竞标好朋友,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啊。嗯……从哪说起呢?对了对了,就说你家附近那个已经废弃的xx厂吧!” 银霁手腕一顿。龙王显灵,还真和废弃工厂有关?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个都没出生的时候,警察不是从工厂里面抓了个杀人犯吗?其实啊,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我大伯那时候刚进警队,愣头青一个,碰巧又跟那个替罪羔羊认识,说是什么老战友,一起对抗过变态连长——他们班有个人还替他受了伤,感情好着呢——扯远了,就那什么革命战友情,你懂吧?然后我大伯这个傻子,为了保护老战友,托自己的女朋友把他带到打工的厂房里藏起来。” 说起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余弦表情淡漠,仿佛对他人的感情总有一层膈膜。 “我大伯也是够慌不择路的,没有郑家,那个厂子怎么办得起来?反正最后他也没招了,不过,郑家人答应过他,抓这个人只是顶包,老郑家讲良心的,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替他免除死刑。” “等下。”银霁蹙眉,“你不要省略细节,‘没招了’之前发生过什么?那个年代监控摄像头的覆盖面还不广,郑家人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们余家条件一般般,好几代了,只出过我大伯这么一个好苗子,他的仕途关乎着全家人的命运。” “所以呢?” “郑家承诺过,只要他肯交人,非但不计较他的过错,还会一路为他保驾护航。” 银霁的心脏一下子沉到了肚脐眼上。 “不光是这个,郑奶奶也很喜欢他呢,又高又帅的大小伙子!干出这种事,竟还能毫无愧疚地被人捧到神坛上,连你也被他骗过去了,真是可笑啊!我说我们都身处极夜,又有什么问题呢?” 再次提到“郑奶奶”三个字时,余弦的语气中透着程式化的荣幸,可细看他的表情,分明是十足的恶心。那么,银霁也不便再提“他女朋友去哪了”这个傻问题了。 盘腿坐久了也累人,余弦支起一条腿,活动活动脚腕,带着笑意继续说: “这样一来,我大伯失去了自由身,联姻的主意不就打到我头上了?什么叫物尽其用——” “银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猝然,一道熟悉的嗓音如闪电般劈中了银霁。落地窗外,韩笑上身披着厚厚的羽绒外套,里面穿着带裙撑的礼服,即使只露出了裙摆,也看得出样式相当繁复华丽,宛如一个奶油蛋糕。 逆着夕照,她把鼻头贴在玻璃上,先是看到两人都坐在地上,大吃一惊;复又发现余弦的一只胳膊被锁在钢琴脚上,另一只胳膊上面扎了根针,更是惊骇不已。 余弦头也不回,哼笑道:“时间掐得正好。” 原来救兵就在路上啊,怪不得他这么有恃无恐呢。 银霁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非常眼熟——似乎每一次,只要她遇到和余弦有关的僵局,都是韩笑出马带走她的。 说实话,虽然看似是在为余弦解除危机,细想之下,韩笑也解救了她。 ======= 韩笑:每天下班回家都看到我老公和我老婆在打架.mp3 过农历死次中 韩笑扫指纹进了门,头一件事就是指着地上的余弦大骂:“你有病啊?” “汪汪汪!”正道的光洒进来,小哈士奇连忙冲她告状,尾巴都摇成了螺旋桨;眼神是天生的忧国忧民与桀骜不驯,断不可能汪出一句假话! 银霁看看余弦胳膊上的血窟窿,再看看自己手上的针管,感到一阵错愕。一般而言,主人公应该是百分百被绿茶陷害成功的小白花人设,而银霁……银霁命好,由于身边人总有一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行为,幸而长成了小白花的反义词。 余弦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才是他要面对的极夜;恰恰相反,他口中的那个“极夜”,其实是极昼。如果余弦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后排男同学、银霁也是因为别的原因从(2)班转走的,这句话或许还能拿来点化歧路亡羊的人,现在看来,这一课还是让广阔的生活来给他上吧。 这趟来得不亏,既套到了消息,又扎到了人,银霁的心情已经很不错了,敌方恶犬与救兵还纷纷倒戈,不想小人得志都不行。想当年,容嬷嬷也是这么让人纵出来的——等等,咱们聊的还是主人公的事吗? 韩笑穿得实在不方便,提着裙子绕过满地线材,上前拉银霁起来:“我们走,不用管他。” 银霁回头嘿嘿一笑:“公主,你来救我了呀?” “噫,不要那么油腻。这地方不能多待,咱们赶紧走。” 余弦这才开口:“手机不要了?” “在哪?” “屁股口袋里。” 韩笑皱起鼻子:“那我不要了。” 余弦幽幽叹息:“说着玩的。在楼梯下面,狗窝里。” 看,明明就很警惕,还什么“不够了解他”,骗骗自己得了。 女生们收拾东西的时候,余弦往后一仰,冒着血的那只胳膊撑在地上,目光跟随着她们,却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走到门口,银霁脚下一顿:“等等,我去开个铁链。” 韩笑哼笑:“没那个必要……” 见银霁折返回去,余弦坐直了身子:“哎呀,总算想起我啦?” 想他大爷,一把陈年老自行车锁,钥匙早就找不到了。银霁跨过他的腿,走到小哈士奇面前——孩子闻着了血味,又不敢靠近余弦,只远远地“哈吃哈吃”喘着气,同时殴打自己的鼻子,看着怪可怜的。银霁给它解开脖套,从肚皮下面托起来,往自己的外套里一倒,暖呼呼的小狗崽便“咕咚”一声栽了进去。 银霁拉好拉链:“走吧,元皓牗——别在我肚子上拉屎哦。” 一直把人拖到鱼塘对岸,韩笑才松开了她的手腕,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银霁抢先开口解释:“如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看看你和我的聊天记录。” 韩笑摆摆手:“不必再说了,这波我肯定信你。这几天我一直死盯余弦,结果一个疏忽,他又开始作妖了。” 死盯?不可能。就连刚才在琴房里,韩笑也只敢骂他,不敢看他,除了视网膜对余弦成像过敏,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不过韩笑有个特点:感性和理性打架时,总能让理性占上风,但她的处事方式看上去又很感情用事,具有十足的迷惑性,放在战争年代,一定是块很好的间谍料子。 银霁回想了一下事情的开端:“九键和二十六键的手癌方式不太一样吧。” “什么意思?” “余弦就是这么骗我来的。” 韩笑张大了嘴巴:“他——他在微信上假装成我?亏他干得出来!” “确切来说,是他假装假装成你,因为他知道单单假装成你是骗不来我的。” “怎么还套娃呢……都怪我用九键,跟你们年轻人格格不入,否则你也不会……” “不是这个意思。”见她自责,银霁赶忙打断,“我第一次观察到的时候就在想了,如果以后你被绑架了还是怎样,大家可以用这个细节发现打字的人不是你;后来仔细一想,是我把严肃的事情想得太儿戏了,首先绑匪未必会打字索要赎金,其次,今天发生的事可以证明,这种表面上的细节会被他们反过来利用。” 小年咒人被绑架多没礼貌啊,但韩笑完全不在意,只是顺着说下去:“就是你开始反思自己不够客观全面咯?” ——第一次向她提出客观全面原则的人是余成荣,想到这里,银霁的心情down了下去。 “银老师有种离开了新手村的顿悟感呢。”韩笑喃喃自语道,“新手光环一消失,以后都要恢复成正常难度了……所以余弦是教学关的最后一个boss?那经验值得多低啊!垃圾游戏毁我青春!” 银霁见她兀自生气,忍不住笑起来,指着她的裙子问:“吃个家庭聚餐打扮得这么隆重啊?” “不,不是我们家族聚餐,是——”韩笑斟字酌句,眼见着有些懊恼,“是同单位的人聚在一起吃个饭,晚上我有主持任务,刚刚去彩排了,手机交给余弦保管,然后他就跑到这里来装逼。” “不要紧,我这不是装回去了么。” “对啊!你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我才不担心你这边出问题,我担心的是——毕竟银老师你初三时杀人未遂,要是你把余弦怎么样了,我岂不是只能去局子里捞你了?” 没有血缘的母女关系也很奇妙:她也好,尤扬也好,表达担心时都使用了同一套手铐的逻辑。明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让自己放轻松,银霁还是有些严肃地问道:“捞我很难吗?” 韩笑竟认真作答了:“不难,但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如此算来,金端成已经耗尽多少人的一生了? “你还是好好留着吧,我觉得余弦可能更需要。” “他不配。”韩笑条件反射式地说道,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铜墙铁壁的防御下,银霁也没法丝滑地进入宽慰环节,好在她本来就不擅长上下段过渡,不需要临时凹出一个人设。“你们家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你也不用对谁感到亏欠。那位郑老太太对余家人的行为,你这个当孙女的并不是受益者;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污染谁治理、电车难题只应该惩罚绑架犯。” 正因为如此,元皓牗从未向她具体说过韩笑的家庭背景,一方面是避免她俩就此疏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严琳阿姨正带着自己的小家庭逃离这一切,在他眼里,韩笑已经算不得郑家人了。这么说来,想想余弦没来得及爆出的料,说不定元皓牗自己还和郑家人走得更近呢。 根据数人的描述拼合出的图像,严琳是个有本事有主见的妈妈,面对施压,采取的措施也只是消极抵抗,而韩笑期末考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军训”,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提供免费劳动力,正说明了个体根本打不过宗族的向心力,已成型的大人尚且如此,高中都没毕业的未成年人又能怎么办呢——是啊,真相揭开到这里,银霁也该走出新手村了。 至于余弦,他和郑家的联系远远不如作为儿媳的严琳阿姨,可他除了随时随地变身成祥林嫂,没有半点抵抗动作,如此地言不由衷、知行不合;如病毒般大肆扩散的自毁倾向,源头正是面具已经长进了身体里,骨坼筋断、皮开肉绽,离一滩烂泥不远了。 真到了那一天,韩笑还会想方设法打捞他吗?银霁不敢保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苦海里扑腾,她就像站在岸上的瘸腿救生员,这条不在乎,这条也不在乎,苦海里的水温可比下着暴风雪的岸上好受多了! 即将进入农历新年,正在蜕皮的银霁扪心自问:虽然一开始接近的目的并不纯,可时至今日,韩笑对她来讲还是云朋友、人肉迷彩吗? 韩笑明显是不想直面“亏欠”的议题,聊着毫不相干的事:“真的要去森林公园拍毕业照吗?那边都是蚊子救命啊——咦,这么冷了应该没有蚊子?……蚊子都不去了我们还得去,惨的还不是我们!“ 银霁一狠心,拉住韩笑,扳过她的脸,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韩笑,你奶奶给你选中的孙女婿真的很烂,别说是孙女婿了,当朋友也不行。你最好还是跟着妈妈走,以后郑家的活动你也别再参加了,不然你迟早要被他们坑死。” “哇,你怎么突然霸道总裁——” “听我说完。我知道他很听话、指哪打哪,但他服从的是郑家,一个你正在逃离的地方。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皮囊,还是因为他在元皓牗和黎万树闹矛盾的时候陪着你,才让你如此割舍不下——不管他最开始是什么样的材料,现在已经被雕琢成这幅样子了,如果你不赶紧丢下他,他就会变成困住你的沼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不是在开玩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别做太大动作,小狗会窒息的!” “不要敷衍我,快点跟余弦绝交,非要我强吻你不可吗?” 此话一出,韩笑石化在原地。 “……你要说我是霸道总裁的。”银霁哆哆嗦嗦地收回手,“你看我都被你气到狗不择言——口不择言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韩笑的瞳孔经常发生局部地震,如今更是掀起了一场海啸,“‘就算有’的那个人……竟然是我!出现了,灯下黑!” 沉默是银霁唯一的回应。 韩笑扭扭捏捏地摇晃着裙摆:“这样的话,我——我想了一下,不能直接拒绝你,也不好把你当鱼养,但是说句实话,我没等到那个大扳手,目前还在叶公好龙的阶段,你要先给我一点时间……” 这个反射弧可绕八大行星一整圈,再不制止就要飞出太阳系了。银霁把手搭在她肩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空口无凭的没有诚意,不如用你想知道的情报来交换吧。” “谢谢,我大受震撼……” “先不要震,你想错了。” “啊?” “是元皓牗。” “啊???” 韩笑倒退几步:“你暗恋他?不是,那你为什么要嫌弃他?原来你是个傲娇吗?” “你就当我是吧。” “不对、不对,我怎么都看不出你——难道是为了掩饰向我表白失败的尴尬——” “而且没有暗恋的阶段,我们两个算是已经在一起了。”银霁拿出手机,“如果你不信,证据在这里。” 韩笑和探出头的小哈士奇一起查看了“马哈代夫”门口的那张合影,迟疑道:“你们俩在拍准考证?” 银霁掰着指头数:“不重要的六个人、尤扬……算上他爸,你是第九个知道这件事的。” 韩笑生气了:“什么,我比尤扬那个狗东西还晚知道?” 生气之后又是痛心:“我的底裤都要赔掉了你知道吗!现在换边还来得及吗?” 接着,喜悦又像五月的暴雨一样从天而降。 “这不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画面吗!我要去煮红豆饭!怪不得呢,好久都没看到元元保持积极向上这么长时间了!”韩笑手舞足蹈地说着,还捏起嗓子模仿老奴:“很久都没看到少爷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银霁把小哈摁回衣服里:“你要是操心赌金,没事,我跟他商量好了,起码在高考结束前不会公开。” 事实上,这门受到无血缘老父亲认可的婚事还不一定能坚持到七年后呢。 韩笑却直接往后想了三步:“嗨,别操心这个,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是你们要稍微忍一下,不能太早结婚哦,我们三个说好了要在同一天办集体婚礼的!蜜月也要一起去环球旅行!” “可以啊,只要你的新郞不是余弦。” 暴雨骤停。银霁压下心绞痛,无情无义地补上一刀:“元皓牗是你的发小,现在他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我是站在银老师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发小家属的立场上……我总归不会害你。” 韩笑露出一丝苦笑,艰难地说:“我的确不能丢下他。刚才你也说过,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奶奶控制我的工具,本人也秉性不纯,但是……好的,慢慢来吧,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过农历死下火箭 走出别墅区,方知军区大院四通八达,银霁进来的那条路宽得像主干道,实际上只是分支之一;越靠近中心,路边停着的车辆越密集,品牌大都超出了她的认知,除了刚靠边停好的一台奔驰保姆车——投去视线时,侧门滑开,车里跳下来好几个年轻人,冲对讲机说了几句什么,花坛后便走出几个保镖模样的人。一行人搀扶的搀扶、护头的护头、打伞的打伞,簇拥着车辆主人下了车——银霁眉头一跳,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一个打从出道起就没缺席过春晚的一线明星。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我带你去蹭饭!”韩笑明明也看到了,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今天我是一口都吃不上了,你连我那份一起吃吧!” 话音刚落,远处一个深绿色的棚子映入眼帘,样式相当简朴,状如行军打仗时的营地;进入棚内,却又别有洞天,从迎宾区到就餐区,到处都布置得锦天绣地、喜气洋洋,恍然一个小型春节晚会现场。 临时搭就的小舞台上,刚上过本地热搜的夕阳红合唱团正在排练,唱的是《四渡赤水》;舞台侧边,几位穿着仪仗队礼服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商量,脚边摆放着军鼓、小号的乐器箱;在占地面积最大的就餐区,十来个餐桌上早已摆好了各色点心果盘,即便没几个正经来客到场,领班也脚下生风,带着一队身着旗袍的传菜员进进出出,从银霁脸上呼啸而过。 韩笑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拉着银霁在空无一人的圆桌中间自在穿行:“结合上次ktv的经验,虽然我觉得你不会喜欢这种场合,但是我们家阿姨做的芋头扣肉真是一绝,吃一次就永生难忘。” 夕阳红合唱团一曲唱罢,还自备了掌声,等他们列队下台,台上又换上盛装的一男一女——严谨地说,是穿戴整齐的一男和盛装出席的一女,看那架势,大概是另一组主持人。尚在彩排环节,舞台灯光就拉满了,照得人形貌都失了真,只能通过嗓音辨认身份。 “那个人是敖鹭知?她怎么也在?” 韩笑快速瞥一眼台上:“对,忘了跟你提。她以前都不在的。” 循着号码牌,她把银霁安置在角落的座位上:“好了,你坐小孩这桌,晚上我弄完了就来找你,不要乱跑哦。” “知道了妈咪。” 韩笑从果盘里抓了把零食堆在银霁面前,便急匆匆地上台换班了。 剥到第三个米果时,蛋糕裙外披着大羽绒袄的敖鹭知坐到了她身边。 “这是你们女主持的统一制式吗?”银霁半开玩笑道。 “没办法,爷爷辈的都喜欢这种风格。” 敖鹭知在学校里总作中性风打扮,为了大饱爷爷辈的眼福,在台上也穿着露肩晚礼服,银霁一时还有些看不习惯。 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关心的是:“几点钟开饭啊?” “还有一个小时,但他们业务繁忙,迟到是常事,你就按两小时起算吧。” “小年夜还业务繁忙?” “是啊,今天外面的餐厅绝对爆满,为了不占用老百姓资源,自家人搭个棚子简单吃一顿罢了。” “简单”吃一顿?银霁抬头看着头顶上炫目的大灯笼,声音含糊不清:“怎么,他们自己不算老百姓吗?” 身边的人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笑跟男搭档在舞台上面排演走位,这会儿已化好了全妆。敖鹭知婉拒了银霁递来的瓜子,看着台上轻声道:“我之前提醒你要学会看见身边的人,她就是你实践的结果吗?” 深渊的表层薄冰被她一脚踏穿,不可名状的情绪翻涌而上,淹没了银霁的头顶。 韩笑,曾用名韩媚兰,乍看之下言之有物,考虑到命名者的时代背景,这个名字比迭音词还要随便,所幸在母亲艰苦卓绝的抗争下,改换了寓意更好的学名。 游戏打得很好、言情小说全都藏在表姐家里、放假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军事化管理;喜欢所有五颜六色的东西,回祖母家要打扮得灰不溜秋,为了满足“爷爷辈”的审美,今天又要把美丽冻人的奶油蛋糕套在身上。 性格算不上乖顺,却肯服从组织安排、接受人品出大问题的联姻对象,除了亏欠心态,更因为安排这一切的,是办婚礼恨不得承包整个森林公园的郑家、是比起老牌外地高干金家,在A市军政商各界渗透更深的郑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对了。初见时,尤扬和元皓牗因为六年级的事情闹矛盾,她在二人中间努力周旋;从小学到高中,只要两个不成器的发小变成翘尾巴蝎子,她就要费尽心思修复关系;妈妈和奶奶僵持不下,她便经常回到最讨厌的环境中贡献自己的价值……是桥梁。韩笑总在人与人之间担任桥梁,永远身处正中间、不敢有失偏颇,大家都认为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从来没人问过她想不想要。 “中间”到底有什么好的?中间不过是瘦牛的脊背,那上面放不了东西,一放就会滑向两边;最高处拱起看着再显眼,也是什么都不能为自己留下。 “我从来都没帮过你啊!”银霁这么说的时候,韩笑坚持否认,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桥梁的面具都快长进骨血里了,突然出现一个人告诉她余弦不好,或许她还没生出赞同的勇气,潜意识里只觉得这人不用索取什么也一定是向着她的,简直太难得了。 上述种种,银霁其实全都看在眼里,可她像往常一样,把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眼前那片狭窄的区域内。如果今天真是她走出新手村的时间节点,比起榨干余弦的最后一丝价值,这样的反思才是她该增长的经验。 “你们都挺惨的。” “嗯?”听到这个,敖鹭知挑起细长的眉尾。 “远离核心的边缘人各有各的难处。”银霁强行把瓜子塞到她手上,“金端成是彻底出不来了,对吧?” 敖鹭知手上一顿,整个身体转过来正对着银霁。 银霁摸摸后脑勺:“sorry啊,我不是在打探你的家事,我就是那种遇事喜欢瞎猜一通的人,诈到一个算一个……” “是的。” 副会长大人仍旧保持着追求效率的优良作风,既然已经得到了结果,就没工夫再听那一大堆解释了。 银霁见她没有不高兴,便大着胆子继续猜:“因为令堂大人终于刚了一次?” ……不好,这句话听着有点阴阳怪气,她赶紧接上一句:“为了绕过自家人的动作,直接跑去拜托郑家,把你荒唐的未婚夫之一摁死在里面了,这就是你今天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敖鹭知轻轻放下瓜子,点了点头。 银霁咽口唾沫:“所以他真的是?出五服了吗你们?……” 不想给她留下太过八卦的印象,沉默了一阵,她又用故作老成的口气问:“你弟弟病得很严重吗?” 被人猜到这一步,敖鹭知才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不,其实他是我哥,只是智力上觉得我才是姐姐,我爸妈也是这么排的。” 原来她不是长女,造谣式推理还是出了点小瑕疵。 “原来你是夏弥啊……” “谁?” “没什么,一位已故龙女。” 小说梗没响,敖鹭知从来都不玩的。 “几岁已故的?”她转动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看起来并不需要这个答案,这么问只是为了引出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我们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已经超过很多人了。” 不对,并没有那么地不相干,银霁隐隐感觉摸到了真相的边界,却因顾及他人的边界,在接近于0的摩擦力中悄悄滑走了。 想了一会,她还是努力接下话茬:“别这么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么寿终正寝,要么死于自然灾害,杀是杀不掉的。” “真的吗?”敖鹭知眼神飘向远方,明显是在反问她自己。 思绪还没来得及飘远,又被银霁仿佛有独立意识一般蛄蛹着的肚皮吸引了注意力。 “哦对。”银霁拉开外套拉链,“我家不让养,这个难题就交给你解决了。” “??” 面前人好端端的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狗,饶是素来云淡风轻的敖鹭知,眼神也有了明显的波动。 *** 私家超市在小区门口开了十几年,陈旧的货架上放着早已过期的泡面、营养快线、各式调料,此外,几乎被不便存在驿站的快递箱填满了。 “今天也不拿走。”银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再续一个星期的寄存费。” 店主正窝在柜台里煲剧,闻言看也不看来者,从暖手宝中快速抽出手,竖起了一块脏兮兮的二维码立牌。 这几天并不是没有时间,她却一拖再拖,说明她……的确越来越怂了。抱着碗临期粉面菜蛋离开超市,银霁近乎严苛地自责着。 还没走到家门口,便看见乔小龙扣着外套急急忙忙下来了:“姥姥住院了,快,我们去打车。” 银霁紧紧跟上妈妈,心态却远不如脚步焦虑——哟,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也有今天?阔别已久的探望还没来得及规划呢,怎么就把自己给整没了?可别一下子就嗝屁了啊,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看到最讨厌的孙女混得很好,痛哭流涕、大呼后悔才算数。 所以,千万不要死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啊,老太婆! 魔鬼的巢穴 p o1 8 bt. c om 车还没停稳,乔小龙就急着开门出去,要不是被银霁眼疾手快地拉住,差点就绊了一跤。 然而,辜负了女儿苍白的面色与孙女酸痛的胳膊——不,正常人都该感到庆幸才是,走进病房,只见老太太窝在床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优哉游哉地看报纸。 “摔了一跤,膝盖有点淤青。”银霁的阿姨上前解释道,“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碍,就是当时血压有点高,把我们都吓坏了。” 想想也是,一个在搬进搬出百来斤的瘫痪老人中搭进了大半辈子的人,身体素质能差到哪去? “——想想来都来了,干脆办个住院吧,顺便把全身体检做一做,去年天冷,没给她做。”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e s.c om 今年最后一句“来都来了”竟是在医院里听到的。 阿姨几年前新领养的柯基串串早已从骨瘦如柴长成了吐司面包,在乔家姐妹说话时,它觉得不能怠慢了银霁,迈着小短腿热情地跑过去,跟她玩了半天的握手转圈游戏。 “萌萌几时放假呀?”乔小龙问起银霁的表姐,也就是全家人的骄傲。 阿姨用更骄傲的语气说:“她呀,干脆就在学校里过年啦,说是大年初三才回来。” 妈妈略显遗憾地开着玩笑:“哎呀,你看看,孩子太有出息了也不好。” 阿姨看到蹲在地上的一团银霁,一时找不到夸回去的点,只好笑道:“小乖这孩子从小就招小狗喜欢,小动物是不会骗人的,它们最喜欢纯洁善良的女孩子。” 银霁暗道,阿姨您还不如直接指我鼻子骂,病床上的姥姥先开口了:“乔小麒,你先下去吃饭。” 乔小麒回头道:“妈,我没事的。” “阿姨还没吃饭呢?”银霁站起身,从大衣里拿出粉面菜蛋,“我这里有。” “那东西不卫生。”深褐色的锐利视线从老花镜上端迸射出来,“你下去找个馆子吃。” 乔小麒服从家长安排,又和姐姐寒暄几句,便牵着狗子离开了病房。 一句话都打到脸上了,银霁也毫不在乎,谁不知道老太婆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身体素质再好,内脏也要顺应大自然的规律,早已从心脏开始老化了,等她再老上几岁,你且看她的话谁还乐意听。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银霁眼见她遭了报应,只管幸灾乐祸就是。想当初,丈夫死了、婆婆癫了,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不,作为一个天性是趋利避害的人类,齐载祥没有转身带着两个幼女跑路,反而拿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来填这个大窟窿,真可谓感动了上苍、坑害了凡人,除了地府里的判官——可能会让她下辈子投到一个更好的猪圈里吧,谁会记她的好? 那个裹脚婆婆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银霁打死都想不明白。没了儿子,承受不住打击,身体烂成了一摊泥,灵魂却化身索命的厉鬼,终日嚎叫不止,恨天恨地恨儿媳,伺候她的人都换来了满身血痕。就是为了吊着这摊烂泥的性命,并不富裕的家庭每年都得凑出一笔不菲的医疗费,一家人紧巴巴地过了半辈子,妈妈考上中医学院却没钱去读,只能进厂打工;很快,阿姨也从高中辍学嫁人,在银霁看来,倒了大霉的姐妹俩一刀一个捅死这对虐恋婆媳都是替天行道了。 以拖垮一家老小的生活和前途为代价、吸着她们的血肉当养料,那株食人花自然是长命百岁啦。银霁从小就对“回姥姥家”这件事感到不舒服,因为所有人在那样的环境中都会变得异常,同样的事被《怦然心动》描述得无比温情,放进现实中,那就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自她有记忆以来,“姥姥家”就像可食用蘑菇的背面长着一颗巨大的毒瘤,餐桌上其乐融融、电视里播放着合家欢节目,都掩盖不了门内随时会传来的嚎叫声;就连附近的小孩都知道,齐奶奶家里关着一个很可怕的老巫婆,要是晚上不睡觉,会被她抓回巢穴里吃掉的! 自家人都理解不了齐载祥的做法,外人更是对她避之不及。她明明身体健康,却自愿选择与疾病和死亡为伍,身上沾着老一辈最为恐惧的“晦气”,追随她的也是整肃的一队小鬼——全都来自地府,把人类世界中最可怕的议题当成家常便饭。 只不过,期待中的葬礼还没盼来,便有小鬼掉队了。起因是银霁生在漫天暴雪中,每一颗组成她的粒子都做布朗运动;而小鬼从一出生就确定了领头人,这个身份她不肯认。 有时候,巢穴里的老巫婆积攒了一波力量,忽然爆发出来,闹得一家人不得安宁,齐载祥一个人忙不过来,乔小龙和乔小麒姐妹俩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奔回家中帮忙——背上了这个诅咒,意味着正常生活随时随地都要中断,她们从小到大接受的就是这种训练,对此没有半点怨言。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乔小龙在单位里搬器材时不慎闪了腰,银杰鹰接连帮她热敷了几个晚上都不见好,接到电话却是马上艰难起身。然而,等她回到那个巢穴中,发狂的老巫婆又把拐棍砸向了她的脊背。 “都是让你们一家子害的!”老巫婆坚持认为。跟着还有一些A市老方言,旧时用来骂不守贞的女子,全都冲着照顾者携两位牺牲品身上招呼过去。 好不容易让裹脚婆婆消停下来,妈妈在阿姨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去了楼下的诊所。五岁的银霁捧着温热的一碗蜂蜜水,抬头看向齐载祥,她的姥姥、她妈妈的妈妈、她的好孩子思想钢印——“大人总有苦衷”——的进度耽误者。姥姥今年几岁了?不清楚,那张灰白色的脸上早已爬满了皱纹,头发接近全白,疲惫和“我并不疲惫!”的倔强在眼里交织成一张网。 彼时银霁尚不懂得复杂幽微的人性,她只知道姥姥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那个可怕的老巫婆,剩余的精力最多只能拿甜水来招待小朋友,没能安抚身心俱损的受害者一句,纯属太累啦!所以,银霁不怪姥姥。 她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知道牢里不会关着六岁以下的囚犯;她知道姥姥家时常闹耗子,老鼠药就放在电视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恼人的外来物种只消舔一下加了料的甜食,就会口吐白沫、暴毙当场,如此一来,家中便能恢复安宁。 妈妈向来不允许银霁一个人靠近“巢穴”,姥姥也去上厕所了,半觑着眼的老巫婆面前,忽然多了一碗蜂蜜水。 “老太、老太,给你喝!” 正如阿喀琉斯的弱点在脚后跟,全家上下,老巫婆不会伤害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银霁。在她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些清醒意识的时候,她曾用那只酱油色的、树皮质感的大手盖住银霁深褐色的双眼,沙哑的嗓子透笠十成惊喜:“你们现在看!是不是和我的诚诚一模一样!” 如今,长相肖似独子的小豆丁颤颤巍巍为她端来一碗甜水,怎能让她不动容?接过水碗,激动不已的老太正要一口饮尽,却被半道赶来的姥姥劈手夺下。 电视柜的抽屉有些上了锈,一打开就不容易恢复原状,除非个子高的人踹它一脚,银霁人小力轻,自然做不到毫无破绽。小孩把戏容易分辨,一着不慎,却是真会闹出人命,当场被抓获后,银霁心中喜惧参半,抬头看向姥姥,企盼获得她的理解——然而,齐载祥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里满是刺骨的寒意。 把老巫婆新一轮的破口大骂关在门后,齐载祥把银霁拉到沙发上坐好。 “你是什么意思?” 过去,不管银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她的爸爸妈妈、小梅姑姑都会为她辩护,即便真要关起门来批评,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眼前这个金刚怒目的老太太怎么一副要宰了她的样子?她又不是故意恶作剧的,不信去问问别人,银霁是不是从来不瞎调皮?是不是?!她知道杀人不对,可她会这么做,起心动念是帮着受苦受难的一家子脱离苦海,这么多年了,你齐载祥还能不知道吗,除了搞死那个老巫婆,哪里还有别的出路?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古板! 银霁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抱起胳膊一偏头,不再搭理姥姥。齐载祥看她那副样子,处理掉加了老鼠药的蜂蜜水,也在小孙女身旁坐好,祖孙二人一个把脸扭到东头,一个把脸扭到西头,都是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巢穴”深处吵闹不休。 乔小龙回家看到这一幕,先是感到有些好笑:“哟,这一个个的……小乖,跟姥姥吵架啦?” 齐载祥眼神示意二女儿去看看巢穴里的情况,等那扇门再次关紧,她便像拎小猫一样拎起银霁的后衣领,一把推到乔小龙面前。 “你带着她给我滚出去,以后都别再回我家了。” 乔小龙吓了一跳,赶忙搂过银霁,都忘了要扶着腰:“妈,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自己回去问她!” 银霁仰起小脸看着妈妈,眼里一滴泪都没有,只是愤怒、溢满的愤怒。 “姥姥不识好歹!”她忽然一回头,指着齐载祥大声责怪,“我都是为你好!” 齐载祥诧异到笑了两声,一阵眩晕袭来,跌回了沙发上。 乔小龙松开孩子上前搀扶,被她一掌挥开:“好,都是为我好,如果你是不懂事闹着玩,我还能帮你辩解两句,可你明明什么都懂,还要那样做!做了还不知道悔改!太可怕了、你真是太可怕了……乔小龙,你们都给我出去,我家里容不下这种魔鬼!” “妈!你们到底怎么了?先顺顺气,把话说清楚,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我又不是傻子!你看她,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歹毒心肠,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一辈可算是完了!滚!别再让我见到她!” 听她下此判词,银霁气到脑袋快要爆炸了,可看到妈妈为难的模样也不好正面顶撞回去,便想着找第三方势力平衡一下局面,跑到老太房间外,拍着门乱叫一通:“阿姨!小姨!” 乔小麒的婆婆很迷信,银霁出生后,她找人去看过八字,发现和自家儿媳构成什么刑克关系,便要求做小辈的在称呼上不要太亲近,算起来,这也为银霁和姥姥家断绝关系埋下了伏笔。 果然,齐载祥正在气头上,死死盯着银霁,疾言厉色道:“谁是你小姨!不准再叫她小姨!” 被母亲轰出家门后,乔小龙仍旧对这个老太婆保持着恭顺,逢年过节也少不得探望,只是再也没带上银霁。 最后妈妈弄清楚前因后果了吗?银霁不得而知,从这些年的表现来看,她已经选择了无条件站在女儿这边,比感动A市的孝恪圣母皇太后更像个自然人。 是的,老太婆顶多只配得到孝恪圣母皇太后的谥号!那老巫婆怎么不多活几年折磨折磨她呢?银霁气哼哼地想着,去走廊接了热水泡开粉面菜蛋,坐在长椅上哧溜哧溜嗦起来,识趣地留那对母女在病房中单独讲话。 可是没过一会,乔小龙又出来找她:“小乖,姥姥想跟你聊两句。” “行。”银霁放下泡面碗,“那我去了,你赶紧找小姨一起吃饭。” 看看乔小龙的神情,老太婆应该没怎么为难她,但面对这个阔别已久的恶魔孙女可就不好说了。银霁才不怕她,想让妈妈离远点,不过是为了防止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溅到她身上。 解决巢穴 回到病房,齐载祥早已搁下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报纸,改为专心戳手机。 银霁走近之前,禁不住地揣测这人的精神文明程度:前半生相夫教子,26岁后的主线任务是照顾一个烂泥病人,夙兴夜寐、未敢懈怠;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兴趣爱好,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大事都没有观点,可不就被飞速变化的时代远远甩在身后了么,不像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会烫了时兴的发型、大庭广众下公然调戏眉清目秀的小光头。 在她心中,姥姥从来都不像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而更像一个只有应激反应的低等动物。可是凭什么,朋友圈里、菜市场中、公园的小道上、偶尔避不开的家族聚餐中……无论何时看到她,这个短小精瘦的老太婆永远像一截竹筒般板正,眼下,就算摔坏了膝盖缩在被子里,仍是显不出一丝烂泥相。 暌违多年,分别时又闹得那么难看,再次面对这位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老人,银霁尽力不让忐忑表现在脸上,在病床边坐好,紧紧抿着嘴——谁先开口谁尴尬,不如让对方更早绷不住,想来也是些老调重弹,写作道理道理道理,读作应激应激应激,忍一忍就过去了。无论如何,她的社会身份只是个孙子,近期的社会化程度也有长足进步,她来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确认老太婆还没断气,至于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权当耳旁风就是。 人生的主线任务交干净了,生活陡然多出一大段空白,齐载祥却仍旧不喜欢浪费时间,举起手机招呼当孙子的:“你过来,帮我更新微信。” 还是一成不变的命令句式,当初养成这种习惯是为了提高效率,以免耽误主线任务的进展……真可笑,也不知她那主线任务怎么个进展法,老巫婆死了才算第一次进展,进展即结束,值得开香槟。 银霁从斗大的字体中找到app store,圆环转到一半,又报内存不够,只好退出来删掉一大堆东西。这支手机与它的主人一样令人陌生,每次动作前都要请示一遍,等微信更新好,时间已经过去将近20分钟。 到最后,祖孙两个都在抱怨这件事:“您这手机多大内存的?” “不知道啊,六百块钱买的呢,总不能就这么点大吧,现在的东西就是溢价高。” “叫小姨买个新的呗。” “不。”抱怨归抱怨,齐载祥赶忙抢回手机,抱着它,眼里露出一丝珍惜:“就这个好。” 看,穷日子过久了就会变成这幅模样,都是自找的,银霁腹诽道。处理好这个插曲,她才领到了今天的主线任务。 “她们发给我的视频怎么保存下来?” “点收藏啊。” “收藏过了,找不到。” 张小龙出来背锅!看没看见,收藏夹已经是绊住中老年人的一大门槛了,捆绑下载这个居心叵测的功能依旧活跃在一线!天地银行行长如果正在看这条,请注意了,等张小龙百年之后,一定记得把他家烧给他的纸钱全数移交给乔布斯,连带库克那一份。 银霁耐着性子,手把手教齐载祥寻到了这个神秘的后花园,点开一看,里边绝大部分都是萌萌表姐拍的短视频vlog,掺杂着老家新出生的小婴儿、“毛主席为新中国留下的宝藏”,“又打脸了,郑强教授发表”之类的视频。 齐载祥觑着眼睛自己操作了三遍,约莫是记住了,拨开披在身上的短袄,露出里面的绒子马褂,小心地把手机塞回马褂内袋里——作为马褂居然有内袋,别的马褂看了都要羞惭得变成一件背心。 “我一开始想去当小学老师。” ——不懂得如何丝滑转折,齐载祥就这么突兀地挑起了话头。 “后来出了些事,我和你姥爷都被人戳脊梁骨。他们不直呼我们的名字,改叫‘文二’和‘夭二’,说我们是保皇派。就是这个‘夭’叫得不好,把你姥爷活活叫走了。” “帮楼家出头是我的主意。小时候,我是家里老大,家里穷,我脚上长了疮,没钱瞧病,楼家的三爷就在我们街口开医馆,看我可怜,一分钱没收,给我瞧好了。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也没想到会害死你姥爷。” “你姥爷死后,你老太就变成那样了。她也不是一直那样的,以前,她是打算盘的好手,在百货商场当会计,有一回我妈生重病,还是她召集同事替我凑的钱。” 银霁怔怔地听着,不知作何感想。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齐载祥也知道自己语气很生硬,满脸的不自在:“是你妈非要我跟你说的,她说你爱听这些。” 原来这场单独会面是妈妈安排的啊,还以为老太婆真有那么好心呢。 “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做了那种恶毒的决定……” “我还以为你恨她。” “恨谁?” “老太啊。”银霁抬起头,定定地看进了齐载祥的双眼:“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还要吊着她的一口气,让她不得解脱,人世间最残酷的折磨不外如是。” 不就是道德绑架吗,来啊,谁不会呢? 齐载祥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冷笑。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银霁就出言打断道:“后来我又觉得你还没变态到那种程度,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你拿老太当教具,在女儿们面前发挥榜样作用,一旦给她们洗脑成功,就一脚蹬了老太,为的不过是等你到了这一天,我妈和我姨也会心甘情愿地丢下孩子跑回来伺候你。” 这两则动机推断的破绽还是很大的,稍微想想就能驳回去,但齐载祥毕竟是道德帝,听得有人胆敢质疑她高尚的出发点,当即冷了脸,落入对方的圈套中:“你放心,要是我晚年也变成那样,我会自己去死,绝不拖累你妈和你小姨。” “哼,说得好听,她们最需要学习和发展的时间段已经让你耽误完了,现在还在赚钱养你,你多高贵啊,抢占道德高地出张嘴就行,还说什么‘不拖累’,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弥补这一切吗?你死了她们的青春就能回来吗?” 病房里,分不清祖孙两个谁更生气。 齐载祥不是那种口快舌便的泼辣人物,努力深呼吸平复了心情,沉声问道:“如果是你呢?谁都好,眼前有个活生生的人等着盼着你去救,你会放着她不管?” 说完,自行替她做出了解答:“想也知道不会,你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就算你不是个蠢的,你连你表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又来这套是吧?银霁翻个白眼,嗤笑道:“你觉得我稀罕吗?” “是,你当然不稀罕,我也不稀罕你稀不稀罕。就算没发生那件事,我也早就看不上你这个人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目无尊长、蔑视规矩,这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脾性,这是你生来傲慢、自以为是、不知分寸,干了恶事还会利用规则为自己辩护,简直就是天生的魔鬼。现在你还处在父母的保护之下,等你走上社会、脱离了限制,将来必要坏大事,我等着看好戏就是。” 姜还是老的辣,齐载祥嘟嘟哝哝说着,给自己消了气,却给银霁的怒火猛添一把柴。 银霁已经从头到脚被否认了好几遍,但她的一个优点就是在亲近的人之外都比较沉得住气,即便气得喉咙都火辣辣地发痛,也不搭齐载祥的话茬,只是不住地回头看病房门,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你的小乖要被老太婆抽筋扒皮啦!此外,顶多在心里说了句“咱们等着瞧吧。” 然而,却像有心电感应般,齐载祥幽幽地回应她:“我老了,等不到了。” “你还是好好等着吧。”被妈妈救走是没影的事,银霁跑也跑不掉,干脆贯彻了齐载祥为她立的人设,“否则,看到自己的亲孙女变成那副样子,你要怎么跟九泉之下我亲爱的姥爷交代?为了安抚他,把我表姐一起带下去吗?” “你少咒人家。” “哎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都咒我未来要完蛋了,我还不能咒回去?反正你也不在乎自己这条命,那我随口咒一个你的心肝宝贝好喽。” 都说成这样了,齐载祥还是没有明显的怒意,只有在姿态上保持着蔑视:“随你,你说了又不算数。” 银霁的假笑面具快要撑不住了:“从小我就觉得你不识好歹,现在我还这么觉得。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圣人吧?如果你是圣人,为什么连我这样的游离态小鬼都包容不了?摩诃萨埵舍生饲虎,他不会挑饲的是华南虎还是东北虎,你嘛,做决定之前爱把偏见代到人身上,这个合你眼缘,救一救;那个长得丑,你先干两拳为敬,哦,如果我是个男孙子,说不定你还能给我个笑脸。” “少来。”正如银霁不把自己当小辈,齐载祥对她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像个长辈,“吃点亏就把责任归结为重男轻女,从来都看不清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你也差不到哪去啊,为了博个孝感天地好儿媳的贤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坑得下手,你看不上我,你以为我看得上你!我都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才会来这一趟的,结果你不是根本就没事吗?下次你记住了,没什么大事,别耽误我妈享受逃离你之后快乐的人生,你不是‘不拖累’么,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啊!” “好啊!我这次没事,你是不是还觉得挺可惜的?” “当然了。”一句赶着一句,刀刀见血,让银霁肾上腺素飙升,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啊,烦死了,一看到你,我就更加讨厌我的名字。” 生来傲慢的银霁是这么看的:当前社会的组织形式以小家庭为基本单位、以儿女为养老保险,既然反抗不了这个框架,资源当然是要往下流才合理,可有的人为了那一点点恩情、为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了虚无缥缈的美德,主动截断了这个通路,耗尽整个小家庭的精力和财力满足自己一个人的道德价值,又占着法律的便宜要求下一代回流。银霁在护短的小家庭中长大,这个小家庭的价值观以“不吃亏”为荣,于是,她向来看不上抛弃自家人帮着外人的;齐载祥这套做法,取得地方县志、列女传的认可就够了,凭什么要一个受害者去理解她? 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她明明是死亡的屏障之屏障,却没能发挥屏障作用,反倒亲手把幼子推到了死亡面前。既然她在好妈妈和好儿媳当中选择了后者,那她承受什么样的报应都是活该,算她命好,报应里面只有一个银霁能刺痛她,还不满足,还要改造?美得她! 最可恨的是,自小被当作建立孝名的工具、成家后又被轰走的乔小龙——银霁觉得,一个完全被洗脑的受害者——仍然崇拜着她那份苦行僧精神,不惜和丈夫大吵一架,也要拾取母亲本人都忘却了的姓氏,镶嵌在女儿的名字里。 但银霁不会拿自己的名字开刀,除开孤僻的齐载祥,她的名字里还有鸡贼的银家人,业藏着妈妈招来的一场暴风雪,新物质的取材脱离不了客观现实,材料却不能决定物质的性质。只是,她实在没法对齐载祥作出客观评判,一想到乔小龙在她身上疯狂弥补童年的样子,就算玉皇大帝将来要把齐载祥列入仙班,她这个魔鬼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姥姥! 身旁燃烧着一团熊熊的怒火,齐载祥却像个没事人似地,伸头看了眼门口,确认没人在,忽而小声说:“好了,不说这些。聊聊你那个男朋友?” 银霁的心灵高速路发生了一场连环撞车——不是,情绪怎么就突然拐到这里了?这个老太婆还真是……想到血缘才是真正的诅咒,这可能是自己奇形怪状的源头,她心里一阵不舒服,恶声恶气地说:“谁?我哪来的男朋友?” 齐载祥看看天花板,勾起一抹“你小样骗得住我?”的笑容:“元勋家的老大啊。” 竟还真是元勋的人脉吗?说起来,她们所在的X安医院也是二医院的分支。好可怕啊,A市是真的小到修不下十号线了。 银霁不想把赧然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口袋里每隔几分钟就震动一下的手机开始发烫了。明明都在车上交代了临时有事暂时没法聊天,元皓牗没问到具体是什么事,还在坚持查岗,用健康无淤青的膝盖也能想得到,这时候已经进行到“你是不是又在瞒着我剁狗头?”的环节了。 暴露在意想不到的人面前,气血一上头,银霁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愤而当着家长的面跟早恋对象发语音:“我姥姥住院了,我跟妈妈在医院探望,你先自己玩一会,三点钟我再找你,别闹,啊,啵啵啾。” 隔着网线得到亲亲,元皓牗礼貌地询问了病情后,就乖乖下线了。透过老花镜,齐载祥用犀利的视线刺挠着银霁,没过两分钟,刺挠出新的一句嘴硬:“你要告状随便你。” 齐载祥作出应激反应:“我才懒得管你。” 又过了几分钟,她才有些高等动物的发言:“你要是多听听他的,说不定还有救。” 那么就轮到银霁应激了:“没得救,我们已经快分手了。”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她也没信心像元皓牗期待的那般和姥姥修复关系,而姥姥看似证实了她的出发点是在表达关心,在银霁看来,不过是想借着外人的手控制自己,老一套了! 除去孝子贤媳的名声,街坊邻居实在没什么可夸的,只好说齐载祥看人神准,给女儿的婚事都把好了关,事实如何呢?先不说银杰鹰的家境和能力都远不如姨父,他确实对妈妈挺好,忽视中年掉漆,其实长得也不赖……可那又怎样呢,女儿婚后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怎么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银霁才不管,就是姥姥今天说出花来,她也坚持不原谅。 齐载祥聊天水平不行,读心术倒是真的可以:“我还以为人的良心会随着年纪长出来。” 应激的银霁也不去跟她辩驳良心的定义,只咬着牙付之一笑:“是吗?良心这东西对我没用。” 心情却又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姥姥近乎执拗地坚持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在别人眼里变成个笑话,还收获了小辈的恨意——她银霁又何尝不是这样?说不定几十年过去后,银霁的病床前也会坐着个小女孩,冲着她恶言相向,这个小女孩目无尊长、不守规矩,都是为了给妈妈出头,谁叫当姥姥的把自己的亲人当作贯彻价值观的工具呢? 妈妈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就算创造了见面机会,她和姥姥这俩乌眼鸡也只是互相放了堆垃圾话,到头来,什么问题也没解决。不过感性上,银霁又得到一些释然:为回报童年的恩情,不惜赌上成年后的身家性命,姥姥似乎天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臭脾气,并不完全是被巢穴里的生活折磨成这幅样子的。既然如此,她这个魔鬼孙女也应该早日走出巢穴,无须再憎恨百货商场的老会计了。 战胜魔鬼上 即便都选择了一意孤行,圣人有圣人的活法,魔鬼有魔鬼的活法。银霁亲眼见证了姥姥飞蛾扑火式的自保能力,姥姥也唾弃……或者担心着银霁没有珍爱生命的能力,她老了,而她还年轻;她们二人这一生的课题都是挣脱“中间”的向心力,挥舞着蜡做的翅膀,尸体表征只有摔得很惨与摔得更惨的区别——碑林耸立,磷火不是驱逐手段,它们都在无声宣告:人固有一死。 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耗尽了心神,甚至连管后勤的胰岛素都参战了,走出医院,银霁忽然想吃点甜的东西。 一站路外有一家新晋网红餐车,专卖可丽饼与炒酸奶,休息日的下午需要排长队。乔小龙也看出女儿急于独自散散心,在车上和她挥手告别:“晚上早点回来,我蒸鲈鱼你吃!” 半小时过去了,远看店员的手臂都挥出了残影,银霁前面仍旧排着整整一条街。在这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只剩电子财神刘德华在商场的音响里保持着高涨的情绪,就连身后那两位结伴而行的女青年都聊不动天了,要是刚才她俩把辩论“肥猫到底去没去世”的时间花在直接x度上,说不定还能保留一丝体力。 没过一会,其中一位女青年又挑起了话头:“……比如那边的弟弟,我真的可以,脸颊很软很好亲的样子哎。” 另一个人回答她:“我不太可……看他那张拽脸,性格肯定很臭屁。” 银霁听声辨位,沿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路对面的玩具店门口有一个元皓牗,独自靠在栏杆上,不知在那待了多久,正无聊地朝天呼着白气。 二位姐还在讨论:“也是,刚才我看到有个路人想买棉花糖给他吃,让他给拒绝了。” “嗨,别想了,现在的小孩心里都不健康,事多又难搞,玩玩可以,赖上你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啊,终于有人敢说元皓牗难搞啦! 嘴上这么说,女青年们权衡之下,放弃了半个小时的排队成果,脱了队,朝过于显眼的那棵小白杨走去。现在的人还真是心口不一,白高兴了,悠悠天地间,仍然只有银霁一个难搞的人。 两个人摸出香烟叼在嘴上,在元皓牗背后石头剪刀布,由输的那位打头阵:“你好,借个火?” ——可能没这么讲礼貌,隔着马路呢,根本听不清。 很快,燧人氏们得到了短暂的一瞥和一支打火机。这时,绿灯放行了一串车流,等她们在下一个红灯中讪讪地回到马路这边,银霁看到元皓牗一抬手,那支打火机便落入了附近的垃圾箱。 两个女青年承担了风险,自觉往队伍后面走,路过银霁时,她们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我们说的不是玩玩的事嘛,何必去……” “不过,你刚才说得对……” 排队时间太久,把银霁的食欲都等没了。又过了一会儿,拽脸小屁孩忽觉背后有一股力道擦过,诧异地一回头,先没见到人影,又听得地面传来“噗通”一声,跟着是一句“我去”,才看到了偷袭不成反被结冰滑倒、仍保持着推人姿势的银霁。 “给、给你拜个早年?” 元皓牗哈哈大笑着拉她起来,帮她把摔掉的鼻子装回去:“你怎么跑这来了?姥姥没有大碍啦?” “我还想问你呢,叫你自己玩一会,你怎么在这儿罚站?”还杵在街边散发这该死的魅力,害得别人半天吃不上可丽饼。 面前是全区最大的玩具店,银霁看一眼饱和度高到伤眼的大门,便猜到了七八成。 但元皓牗的怨夫情绪是限量供应的,被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丢在门外,本来还绷着一张人淡如菊脸,只有见到银霁之后,才鼓着两团据说很好亲的脸颊抱怨起来:“我们俩是不是疏远了?见面主要靠偶遇。” “我这不是一看到你就飞奔过来了吗!” “才不是,明明都在对岸看到我被调戏了,还站那看戏。” 银霁害怕地拨开他后脑勺上的毛茬——这也没长眼睛啊! 做个网友可能限制他发挥了,好不容易在线下见到真人,元皓牗的怨言简直不带停的:“还有!自己说了不公开,转个身就透给韩笑了,大漏勺就是你!” “我那是实在找不到交换条件——” “交换什么?你说啊!” 银霁心虚地移开视线。想想还是保持沉默吧,交换情报的代价这么大,她才不要随随便便把韩笑给卖了,再说那些事元皓牗恐怕比她更了解……好了,说实话,出发点其实没那么美好,她主要是想隐瞒亲自上门跟余弦干了一架这件事。 元皓牗看了她一会,徐徐叹出一阵白烟:“我们之间还是不够敞开心扉啊……” “这还不够敞开吗?”说完,银霁有点逆反地想着,不如叫他聊聊(1)班那位家里开大G的大佬、他跟敖鹭知的神秘共友、从姓氏上看不出身份的高人吧? 算了,掰那么清楚干什么,又不会跟他相处一辈子,难得糊涂才是正道。银霁转了情绪,指着玩具店大门,像个多管闲事的阿姨似地问他:“你怎么不跟爸爸妈妈一起进去啊?” 元皓牗也像个被阿姨管了闲事的小孩,配合地回答:“因为我是大孩子了,我不需要玩具。” 银霁控制不住地翻白眼:“哦,然后他们就丢你在外面吹冷风。” “不不,我是在里面闷得慌,自己要跑出来透气的。” 就算他这么说,那一家子也逛得实在够久了,怎么,当家里第四个人不存在是吧?如果这家的女主人是楼冠京,她生了二胎……名字可能会叫元广厦、元戎北什么的吧,银霁没有楼爷爷的境界,只能从语文书上现扒……当爸的神经大条,领着老二照直走进玩具店,老大受了冷落,还要嘴硬:“我都这么大了,要什么玩具,好丢脸呀!”楼冠京会怎么做呢?银霁觉得,她肯定会当场来一套抓马表演,涕泗横流地说:“求求你了,妈妈一定要给你买玩具,不买的话你妈这个年都过不好,你想让你妈过不好年?啊!不孝子!”先把路人都看懵了,再把拽脸小屁孩生拉硬拽进去,为了安抚他受损的自尊心,出来还给他买棉花糖吃。 眼下,棉花糖已经强行塞他嘴里了,银霁还觉得不够。楼冠京少说也有一米七五,体力上,她没法替对方的亲生母亲完成生拉硬拽的劳动,好在她还有个脑壳,还能靠智取。 “元皓牗,这里面卖不卖娃娃屋用品啊?” “啊?不知道,应该有的吧。” “走,我们去给楼阿姨留下的房产添点东西。” 为难的神色浮现在嚼吧嚼吧的腮帮子上。其实,银霁比他更不想面对邹春婷母子,问题是,大过年的,楼冠京本人又不能在大街上显灵,只剩这个色厉内荏的大活人来替她表达偏心了,没得挑。 走进玩具店,银霁头一件事就是询问导购小姐娃娃屋在哪,这样就大幅降低了遇见殖民者的可能性,免得让他们扫了兴致。然而,当一套做工粗糙的青花瓷小沙发摆上柜台,问过价格后,银霁合计一下自己的小金库,发现她才是那个要扫兴的人。 “请问……我能只买个坐垫吗?” 柜员嘴角一抽:“不好意思,成套家具不能拆开卖。” 工业流水线产品卖手作的价钱,还真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元皓牗在这,银霁就要拍着桌子讲价了。 不过,人都走到这来了,只要能让元皓牗高兴起来,一切都是值得的。银霁咬咬牙,正要掏手机付款,可吹够了冷风的小可怜按住她,率先发出嘲讽:“你们Y市人是不是有点想太多?骗骗网上的傻白甜差不多得了,跑到我们A市人的地盘卖假货,还标这么高的价?如果你们想在倒闭之前血赚一波,劝你早点放弃,不要等柜台租金全赔光了才后悔。” 银霁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这、这还是那个跑到xx中心原价搬回文具山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吗?可她又发现,元皓牗不光是言辞刻薄,脸上还表现出了愤怒。 “这套青花瓷完全是抄袭——”他说了一个银霁没记住的牌子,“这家店全是品牌专柜,他们敢公然做这种事,不就是欺负我们小众爱好者人微言轻吗?要是我拍个视频发给原版的品牌方,你猜他们的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 银霁干巴巴地向柜员翻译:“他说你应该诚信经营。” 气氛完全没缓和,她也想不到元皓牗刻薄起来竟是如此不留情面:“怎么,你老家的江南皮革厂倒闭了,换张地图接着中国人骗中国人是吧?” 这就涉嫌地域歧视了,银霁赶忙拖走了元皓牗,来到一个由波子汽水瓶堆成的墙角,又见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无奈道:“发个火心情好多了是吧?” “哪有发火,我早就想批判这群不尊重原创的人了!” 是啊,他早就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情绪了,跟家里人闹了矛盾,只能逮着毫不相干的外人撒气,这也是“小棉袄”人设的一大特点,被妈妈盯太紧就去给自习室老板添堵的银霁深表理解,摸着他的肚子安抚了一阵,想想什么都没买,不死心地问:“原版沙发多少钱啊?” “一万多吧,一个部件的话。”元皓牗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根据人民币的通胀速度,你再多攒几年吧,我们不用急于一时。” 银霁捏着鼻梁骨:“有这几年的功夫我自己都能学会手作小家具了……” “那样不是更好吗?” “哎?你不批判我剽窃别人的原创啦?” “两码事,你是给我做的,又不会拿出来卖钱。”逻辑闭环浅浅地发生了,“好了好了,我不需要这些假冒伪劣产品,你刚才不是已经请我吃过棉花糖了吗,我现在心情特别好。” “咦,这么善解人意的吗!你可真是人类的好朋友哇。” “彼此彼此哇。” 墙角没有第三个人在,气氛好得离谱。元勋踉踉跄跄赶到时,银霁的下嘴唇差点就磕到了元皓牗的牙齿上。 “找你半天了,你跑到——咦,小银霁怎么也在?快,姥姥进icu抢救了,阿姨腿软走不了路,咱们赶紧扶她起来去医院!” 战胜魔鬼中 卡宴不至于连五个人都装不下,可是不知怎么地,银霁跟着元皓牗另上了一辆计程车。 按照乘客的要求,师傅不仅要奔赴二医院,还要紧紧跟着前面的车。元皓牗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姥姥病危这件事了,上车后,面容尚能保持平静,只有膝盖上的一只手在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 “她会没事的。”银霁把手覆在那上面,“吉人自有天相。” 元皓牗冲她绽开一个笑脸,忽然来了套战术性抖腿,拼着不雅观,也要抵消紧张的体征。 突如其来地,银霁想起尤扬他们提出的白切黑绿茶说。想想也挺奇怪,她这算是和元家四口人一起行动了,可是直到现在,她都没见到邹春婷母子的一根汗毛。 或许元皓牗确实有些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努力吧,这些心眼子对银霁主要起到正面作用就行,小白花绿茶二象性她只取一象,余下的都在“难得糊涂”射程范围内。 为了握着头发把他蔫儿了吧唧的灵魂一并拔起来,银霁说:“你很爱喝她做的排骨藕汤吧?可以给我描述一下那个味道吗?” 曼陀罗根茎配合地回想着:“姥姥做的排骨藕汤确实跟别人不太一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味道很复杂,就跟香水一样,前调微微的苦,喝下去有回甘,她还特爱放胡椒,天气冷的时候来一碗,既保暖又提神。” “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是不能,但胡椒和辣椒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嘛。辣椒是组合拳打舌头,叫人咽不下去,胡椒是吞到嗓子里才有——怎么描述呢,剐蹭的感觉?反正很奇妙就是了。” “剐蹭……”银霁回忆着她吃过的胡椒,实在无法跟元皓牗奇妙的通感达成共鸣。 “等她的病好了,你也过来尝尝就知道了。” “好啊好啊。”只要她老人家不介意招待一个把自家孙子骂成杂种的人就行。 元皓牗像是早就忘了这一茬:“要是你愿意去作客,她会很高兴的。” 银霁也不好意思再接这个话:“是的是的你说过她人很好嘛……所以她生的是什么病啊?“ “乳腺癌。”元皓牗微微叹气,“其实几年前做过切除,但还是转移了……你也要注意了,不要频繁生闷气哦。” “乳腺癌的成因不一定是生闷气,还有,这也不是女性特有的癌症。” “不会吧?”元皓牗悚然,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胸膛,“我最近经常能在里面摸到硬块,难道说……” “是肌肉。” “不一定,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上过学。”银霁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而且我觉得,你要是得癌症,极大概率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什么意思!” “交换日记呢!” 元皓牗哑然。满地打完了转,最后依然用上了老套的借口:“我还在斟酌……” “你再斟酌一会,曹雪芹的续作《橙楼梦》都要写出来了。” “居然是按光谱色出的吗!那我非常期待第三本《黄楼梦》。”沐浴着银霁的白眼,元皓牗索性开始耍赖:“哎呀你发没发现,我们俩只有在沟通不良的情况下才需要交换日记,现在沟通很良,这一步就可以省下来啦。” 沟通很良?听到这个,银霁的笑容淡了些许。 车开进二医院侧门,元皓牗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下车。透过窗户,银霁看见楼下站着个面色焦急的女人,多半是邹春婷的姐妹,见车来,上前迎了那对母子,急急忙忙走进电梯间。 又等了一会,元勋过来敲敲窗户让高中生们下车,然后把二人领到了卡宴上。 小白花替银霁系好安全带,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知道的,我没法面对这种场景。” 元勋发动了车辆:“我们三个先回姥姥家拿点生活用品。” 银霁的参与感被这个主语提得老高,多余的礼貌都吓出来了:“邹阿姨她没关系吗?” “没事,她那两个姐姐跟姐夫都在呢。” 还真是人丁兴旺的一家子啊,简直比蟑螂——对不起,人都病危住院了,心里那张嘴也积点德吧。 经过药厂南路,银霁忍不住伸脖子往外看了看,被元皓牗逮个正着:“找什么呢?” “呃,我是在看附近都有什么小区——学区房很贵的吧!你姥姥可真会投资呀。” 元勋抢答:“还是老房子,给钱都不卖。” 那遗产继承的事可得谈妥了……不是,都说了积点德!把亲女儿吓到腿软的icu历险记又不等于判了死刑。 经过文曲桥,车辆拐进一个居民楼群,大多数楼栋都零散地分布在街道两旁,根本分不清头尾。驶出狭小的消防通道,从外观上看,离街道远一些的步梯房保持着十多年前的风貌,不仅毫无修缮痕迹,层高也像被压缩过似的。银霁便想收回刚才的话:住这种鸽子笼,位置再好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因为层高不是正常标准,三人爬了七层楼都没大喘气。走到由崭新的尉迟恭、秦叔宝镇守的防盗门外,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从里面飘出来,开门一看,原来墙上供着一尊财神,气味的源头就是香炉中快要燃尽的几截香,旁边的数码万年历挂钟都被日积月累地熏出了渐变色。 老房子面积不大,装修风格也很古早:地板砖是永远看不出拖没拖干净、伪装成花岗岩的大理石;占据半面电视墙的大镜子是用蓝色玻璃做成的;厨房本来连着餐厅,从墙面乳胶漆的色差来看,隔断是后来才打的,煨罐、砂锅等厨具都堆在餐桌一侧,已经积了灰,仔细闻闻,还有中药的气息;唯一能把银霁带回201x年的,是客厅中央那台画风有些突兀的全自动麻将桌。 进了门,元勋照直奔向最里间的卧室,元皓牗稍稍缓下脚步,笑着介绍道:“我姥没事就爱喊人来家里摸两把,有瘾,腰坐疼了都舍不得休息,非得让姨妈她们盯着才行,后来生病了,不得不卧床修养,这样都舍不得把麻将机收起来呢。” 银霁的眼睛仍然无法从财神爷身上移开,说实话,那个艰苦朴素好姥姥的形象似乎有所颠覆。 卧室里的元勋出声了:“敢敢,你看看姥姥的化疗药在不在茶几上!” 元皓牗依言翻找着茶几上的果盘,一无所获,又蹲下身去开抽屉。姥姥们的抽屉八成都是用同一套模具生产出来的,左边的抽屉里只有一些五金工具,元皓牗踹了两脚才把它关回原样,又在另一个抽屉上使大力,茶几都挪出去小半米,还是没能顺利打开。 “化疗药?”银霁帮不上什么忙,好奇心倒很重,“你姥姥是保守治疗吗?” “医生不推荐,但她讨厌医院里的药水味,住不了几天就闹着要回家。” “嘭!”说话间,第二个抽屉总算打开了,里面确实堆满了药盒,元皓牗定了定神,一盒一盒仔细翻找,不过银霁觉得,既然抽屉这么难打开,常用药不可能放在里面,便抬脚走进老人的卧室。 “元叔叔,姥姥用的是什么药啊?” 元勋忙着打包被褥、暖手宝等物,头也不抬地说:“好像叫舍利弗什么的吧。” “啊?”佛陀的弟子还管治肿瘤吗? 银霁帮着翻找了床边的小推车,又掀开防尘罩,摸索进床头柜的空隙,果然找到几个绿白相间的药盒:“尿嘧啶替加氟片?” “对对,就是这个!”元勋朝外边嚷嚷:“药找到啦!你去厕所拿洗澡的东西,对了,看看有没有免洗洗手液,有的话就拿几瓶!” 元皓牗也嚷嚷:“毛巾要不要?” “医院应该——算了,你直接拿包新的去给她替换吧!” “知道了!” 在银霁这个外行的认知里,化疗药物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定向消灭细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万一定向错了,把别的好细胞给杀了呢?闲着也是闲着,借房间里暖黄的灯光,她查看了替加氟片的说明书——很可惜,复杂的药理当然不会写在说明书上,她只找到了一些面向使用者的信息:“无色结晶,无臭,味苦……呈碱性,避免与含有钙、镁离子及酸性较强的药物合用……须经医生开具处方……切勿自行随意用药,密封保存在小儿不能接触的地方……不良反应:抑制骨髓……轻度的胃肠道反应:以食欲减退、恶心为主。” 一个骇人的念头在银霁脑内一闪而过。等一下,不可能的,世上怎么会——对啊,光是想想都觉得离谱,这一定是巧合……可元皓牗的身体状况确实还没找到解释……就算先做出假设,客观公正的调查不能少,她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hi siri。”银霁拿出手机,“替加氟片溶于沸腾的水吗?” 很快,siri给出了一串字:“是的。替加氟易溶于热水、乙醇、二甲基甲酰胺;微溶于氯仿、甲醇、氢氧化钠。” 当银霁问出那句话时,元勋便停了手,抬头看向她。除了惊诧,眼里更多的是—— 银霁表述不出来,只用同样的目光看回去:“是啊,在操场上晕倒后,你们明明带他做了全身体检,抽个血就能发现异常的事……而且去的还是自家人的医院……” 元勋缓缓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银霁偏头看向门外:“煨罐一般都是越用越好用的吧,我奶奶都知道,一个煨罐只用来做一种汤,久而久之,沉积的味道能回馈到汤里,甚至煲热水都好喝,因此从来都不做彻底清洁。从元皓牗上初二……时间也只是过了两年而已吧,元叔叔,你说,如果我把餐桌上的那套煨罐拿去化验,有的人是不是该去坐牢了?” 但凡元勋的演技再高超一点,银霁还不会觉得后姥姥给继孙子投毒这件事锤得那么死,可他偏偏垮下肩膀,一副沉痛的模样,嘴上还故作轻松:“那件事都过去了。老人嘛,有时候脑袋一糊涂,总会犯些错误。” “‘都过去了’?你是说‘都过去’了?” 银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一次,她觉得造谣式推理得到验证的环节一点也不爽快,恨意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自己:天道好轮回,曾经她投毒未遂被姥姥抓获,在家人的包庇下,这件事不了了之;可龙王从来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心更狠,一转手,报应到了无辜的元皓牗身上。 =================== 本章犯罪手法综合了wiki、百度健康医典、chatgpt提供的资料,在现实中找不到相似案例,空有理论,没有实践,如果存在违背了科学精神的部分,就当它是种设定上的手法吧,请理科大佬不要深究。 战胜魔鬼下 po18bn.com 微苦的“前调”来自药味,奇怪的剐蹭感来自它的碱性,即便如此,元皓牗也只是念念不忘着那份回甘——回甘来自“越缺什么就越着急炫耀什么”。 十多年前,银霁走过一样的路,犯罪动机如何解释,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一句话就能说完:“只有弄死这个人,我们一家的日子才会好过。” 很显然,元皓牗是被排除在“我们一家”之外的。他无病无灾、不会动辄跳进一口需要打捞的冰窟窿里,又是如何拖累了邹家人的呢?很简单,面前的元勋就是答案。自从那个金尊玉贵的狗杂种落了地,邹老太婆的危机感啊,哎哟,直冲天灵盖,她是个跪在财神面前祈求鲸落的人,发愿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子独吞那具庞大的尸体;她要她的后代毫无阻力地出人头地,她的精神早已飞出了鸽子笼。万事俱备,只欠死女婿,前方却有一头不容忽视的拦路虎,出场时间已经天然地赢了,地方腾不出来,如何能容忍?她从一个不吃人就被人吃的年代存活下来,从没见过公平是什么样子的,有了这个心腹大患,觉都睡不好!夲伩首髮站:po18td.com 可是她不敢。“弄死”……不,法律保护5岁的小魔鬼,又不保护50岁的老魔鬼,好在她还有张“老糊涂了”牌,这是她法律与道德上的豁免权。“弄废”……对喽,这样才更有可操作性。古往今来,一个废物的老爸再厉害,就是有本事一统天下,第二世也能给他玩儿完,举起白旗开门迎楚人,留下笑柄和教训,教训是:当爸的绝不能把衣钵传给废物儿子!即便两个儿子都是废物,因丧母而无人撑腰的显性废物也该输给背后有一大坨外戚加持的隐性废物!不信你们仔细想想,那楚人浑身都是扛鼎、纵火的力气,在群雄逐鹿的年代,不过比隔壁老刘家孩子稍微废物了点,结局也是以死告慰江东父老,社会竞争就是这样残酷,经济宽裕的家庭能提供再高的容错率,还可以在暗处进行人为干预嘛!还是弄废吧,弄废稳赚不赔。 这时候,社会金字塔也变成了一种阻碍!出身A市江南的男孩,就算放任自流,没能长成最好的样子,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因此,她需要大胆地布局、小心地谋划,目标还没成年,一切都来得及,只要让这家伙从根子上烂掉,就能把他永远摁死在出发点。 最开始,老天还是帮着她的。先皇后遗孤在Z市无人管教,长成了一个喜闻乐见的混球,回到A市也不改好,考学全靠临时抱佛脚,脾气性格都跟那精神病院里的晚期患者差不到哪去,真乖、真省心。如果他能继续保持下去,邹老太婆就无偿得到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用不着出手,只需挂着好姥姥的笑容,继承权也能落到自己精心培养的二皇子头上。 谁承想,为了再次见到银霁,他又开始——又开始不识好歹地发愤图强!大事不好,这个外人本就赢在了一条千年难遇的x染色体上,现在还忽然醒悟过来,想要捞自己一把,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把自己平庸的亲孙子狠狠甩在身后。没错,邹老太婆早就认命了,烂在根子上的人,上多少补习班都不可能追上前人的脚步,如果她这个强有力的外戚不出手干涉,拦路虎就会不可逆地越长越高大、健壮、聪明、善良,自然而然地成为第一顺位继承者;即便他暂时无心接手生意,未来形势怎样,谁又能预测?邹老太婆认为,她老了,说不好哪天就嗝儿屁了,可是邹家人当前最严重的威胁还一副长命百岁的样子……初二、初二还来得及,一咬牙一跺脚,加大剂量! 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银霁能轻松侧写出邹老太婆的心路历程,甚至在手法上,二位嫌疑人都有共通之处:把凶器投放在食品中,以骗取目标的信任——不,在那之前,利用元皓牗的女性亲属缺失症、利用老太对儿子同款五官的好感,全心全意的信任已经构建起来了。至此,银霁明白了齐载祥更深层的担忧:为回避正面交锋,逮着毫无防备的人往最柔软的地方捅,可不就是魔鬼行径么! 原来属于银霁的第十三道门早已打开,十多年后,她才看清里面的景象:这里是延宕的炼狱。姥姥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发出严酷的指控:看见没,如果我不阻止你,这就是下场。 似是被扼住咽喉,银霁一时无法发出声音,却在这个清算时刻,心中的火山汩汩地往外冒出岩浆,绵延三百里,覆盖了整座庞贝城。 作为一个魔女,金暴雪从不理会天条,也不服从长幼尊卑,更不擅长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魔鬼的能力是无论何时都能掘地三尺,找出些许有利条件,比起为自己辩护,还是痛击敌人更有价值。 “撤回吉人自有天相。”魔女喃喃自语。“吉人”已经躺在icu里了,包庇者有待处理,她抬头看向元勋,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姿态却与站在云端的审判者无异。 “元叔叔,我一直把你当作楼阿姨的家人,很多事情的确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不稀罕我的原谅,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你。无缝衔接是婚内出轨的温和形式,周x福的柜姐打上了门,你嫌丢人;邹春婷嘴巴再臭,在外也能给你做足面子,显然更能承担破坏别人家庭的风险,于是你选择了她。不过嘛,这种人从基因上就是损人利己的,她的拥护者会做出这种事,你早该预料到了。可你很熟悉规则,大人做错了事,还能躲回灰色地带,只有手无寸铁的小孩会为你管不住的下半身付出代价。 “你忙于工作、忙于背叛家庭,只好从经济上补偿被你忽视的这个儿子,看在损人利己者眼里,就是一碗水端不平。你也不是故意要引狼入室的,你也不是故意要养虎为患的,反正失去食欲的不是你本人,算啦,‘都过去了’。 “哦对,再怎么样,还有传统美德为你背书。‘大的要让着小的’,我猜你们家敢敢一定没少听这句话吧?那我实在很想采访一下,从小到大,你带他去过几次玩具店呢?不回答?现在事业成功了,人也清闲了,谢天谢地,还有个老二能帮你找回自己缺失的父爱,老大么,亏欠也亏欠过了,他主动开口要你把他丢在门外,你还不能借机打打‘老糊涂啦’牌?啧啧,父慈子孝戏码都是这么演的,没点新意。 “药物的副作用有限,要不是元皓牗没机会跟你们邹家的疯姥姥一起生活,他就是下一个朱令。 “大人的理财活动我管不了,灰色地带嘛,很难处理的。过去承蒙关照了,从今天开始,我以本人的名义建议你,你们邹家人最好还是谨慎找我吃饭,否则,你们需要时刻注意食品安全,胃口还能好得起来?很不巧啊,投毒这事我也有经验,而且我很公平,顶多让你们尝尝食欲不振是什么滋味,不会开局就下氰化物,日子还长,都可以慢慢来。 “唉,不行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们家想赚钱还仰仗着你,就很难受。要是你想摆脱我们,你自己拉下脸去跟我爸聊吧,如果聊不动,我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饭局我酌情参加,毒我有可能投,也有可能不投,反正只是随口一说,你报警也没用,自求多福吧。记得哦,疑罪从无。 “如果我是你,我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赶紧处理掉接触过排骨藕汤的厨具。比起期待icu里的死人复活,她留下的线索还等着你这位共犯去清理呢。” 卧室中,只有银霁一人如竹筒倒豆子般不停地说话,可是,每句话都打到了棉花上,没得到半点反馈。元勋双目失焦,似乎进入了短暂的木僵状态,神态却一直很平静,原因除了他默认了自己的罪责,银霁猜测,也是一种权力的彰显——哪怕被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女高中生揭穿到如此地步,话语权仍然落在他身上,只要屏蔽干扰,步步逼近的眼前人就不是指控方,而是一个不讲礼貌的任性小辈,正在冲他发些无关紧要的小脾气。 听到他亲口说出那句“都过去了”,银霁确实考虑过冲上去给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一耳光,可扇完之后怎样?除了给自己出口气,不会对他的人生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还不如思索一下此刻他最在意什么。银霁尚且不敢确定,最多给出一个切实而具体的威胁:“也请你时刻看好你的二皇子,千万别被我抓走,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心肝宝贝能够安全活到成年。哦,如果你要说我年满16周岁,已经是个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了,不好意思,请别忘了,我是疯子。” 撂下这句话,银霁转身出门,却见到元皓牗手里拿着一包毛巾,背靠在墙上,不知道在卧室门口站了多久。 *** 百米冲刺到一楼平台,确定了没有摔跤的危险,本来还软绵绵被人拖着走的元皓牗这才长出骨头,一把扯住银霁:“好了,你先冷静下。” 银霁喘着气回头瞪他:“管我那么多,你先不要假笑!” “我没有假笑。” 看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银霁骤然失语。别的先不谈,俗话说吃人嘴短,她倒好,吃人这么多顿,还拿海量狗话把这一家老小全都嘴了个遍,做事要有始有终,难不成,她还要再和元皓牗干一架? “不是,” 不想打架的银霁说,“我不会真的去绑架元皓辰,我傻了吗?” 元皓牗把头一歪:“那投毒呢?投毒也不投了?” 银霁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都说了不要假笑!” “我真的没有在假笑啊!” 非要她来挑明?银霁狠狠地喘口气,仿佛被激怒的火龙一般逮谁喷谁:“这种家人你都要维护的话,绝交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元皓牗却是个敢于捋虎须的,笑吟吟地摸摸她的头:“不维护不维护,我只是想建议你,下次还是别这么冲动了吧——我不是在照顾大人的情绪哈,就是你们耍阴招学派的教义都去哪了?分析利弊嘛,你面对的可是有钱有权的成功人士啊!上次金端成的事你还能用救命恩人去解释,元勋这边你是直接指着鼻子开骂,一点退路也不留,这样不好啊,要是他今天心情差、脾气爆,当场就把你锤趴下了可怎么办?在那种逼仄的空间里,你就是想还手也施展不开,虽然我能帮你顶两下,但我毕竟是个被人长期下过毒的,外强中干,拼着年轻力壮些,最后干掉了元勋,我们两个还得花掉一大笔医药费;再说了,元勋朝中有人,我们监控也没删、指纹也来不及擦,还不一定能判正当防卫,你说,是不是得不偿失?” 银霁听着听着就一阵恍惚:“等一下,我们聊的是你爸,对吧?” “嗯,我知道,我这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问题吗?” “你这……是否过于昏庸了些?” “没有,我讲道理的,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出于私心才这么说吧?才不是,对这个世界来说,你们善良过头的人才是正义的那一方,我要当正义的伙伴!” 傻话说就说了,他还朝天挥挥拳头,和特摄片的片尾定格画面一个路数。 银霁是真的笑不出来一点,黑着张脸朝他嚷:“醒醒吧!” 想不到元皓牗的应激反应出现在这个关键词上:“说什么呢,我才不要醒……不是,我本来就是醒的。”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赶紧睁开眼睛看看,你身边的人对你都不好啊!你的家人背刺你,你的朋友随时会离开你,我也……我也只有两颗石头而已啊!” “两颗石头?”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元皓牗眯眼抱臂,方向盘一打,叫银霁充沛的情绪又扑了个空:“你还准备分一颗给谁?” 银霁都被口水呛到了:“两颗你都嫌多?!不是这么理解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根本就不会爱人,自从我修炼出一张人皮,已经被各位领导耳提面命过很多次了,可我就是学不会啊,怎么努力都学不会啊!” “哪有学不会,你明明就很会!” “够了。元皓牗,你想哭就哭吧,这次我绝对不笑话你。” “不哭,有什么好哭的,我已经感受到了……”细微的哽咽声中,假笑面具这才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下面支离破碎的爱哭鬼,“我感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 安全屋上 常世的孝心还没尽完,元皓牗先把混混沌沌的游离态小鬼拎到地铁站,看着她过了安检,拉长了腔调说一声“拜拜——”,倒退着消失在拐角处。 想不到放狗话还是件体力活,等体温冷却到正常水平,银霁这才觉得大脑缺氧、眼冒金星。今天地铁上的乘客异乎寻常地少,大都戴上了口罩,莫非又到了流感季?警惕着病毒,谁都不会把五官原原本本地暴露在空气中…… 那么银霁要全然相信眼见为实吗?冷静下来想想,整件事还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元勋真会偏心到令外人都觉得弱智的程度吗?就算跟长子的感情淡一些,为了把他培养出来,该花的钱、该操的心一样都没少,当年他在烧烤摊上的酒后吐真言实在不像演的;还有,用情不专是一码事,楼冠京在世时,他端着胶卷机,用心给母子俩拍了好几本照片,哪怕是计较沉没成本,他又怎会放任儿子的生命安全遭到威胁而无动于衷?再说了,即便把他想象成一个只看重利益的、铁石心肠的暴君,对一个中年男来说,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会比传承姓氏的后代还重要吗?退一万步讲,按最开始的偏心论,失去了姥姥的支持,元皓辰的根基也动摇不了半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对所谓“外戚”的包庇和纵容都不符合常理。 这些疑点元勋明明都可以解释,如果言之有理,银霁说不定还能接受,可他偏偏在受到指控时一言不发,沉默着担下了罪责,如此一来,元皓牗的小可怜形象就彻底坐实了,从天而降的银霁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救赎者……想要凑出这种套路,再拙劣的编剧都不会忽视艺术真实到不讲道理的地步,什么烂活,赶紧改大纲吧! 话又说回来,银霁越长大越觉得,现实生活可比戏剧要魔幻得多,尤其是在A市,一座把癫狂与蛮荒藏在文明矫饰下的城市。从留着老药厂制造反弓煞,到拖着病躯拜财神,现实中的人把金钱和权势看得比人命都重,似乎这种价值观才是天道的化身,市面上难以找到违抗者,是因为他们全都被历史的洪流卷走了。看吧,连一个危险分子都在公序良俗的框架上提出质疑了,有问题的分明是这个世界—— 完了,不知不觉中,银霁自己都开始这么归因了,至此,元皓牗的“呼雪为公”洗脑术大获全胜。 往好处想,他这套“银好、人坏”断案法的心眼子含量未必达到了80%以上,可能还真有一些生理反应的因素在,因为他……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找不到另一种可能性。 下一站到达,地铁门“哧——”地打开,湿冷的空气趁乱钻入,恍若回到了蒸汽时代。面上一冰,银霁猛地清醒过来:她怎么能把元皓牗一个人丢在那里呢? 在最后几秒的关门提示音中,银霁大步跨出门外,奔向对面的站台。 赶回鸽子笼楼下,最显眼的那辆红色卡宴已经开走了,可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元皓牗肯定还没走,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哭呢。 很快,银霁在寂静的楼道中找到了尸——活人,倒是没哭,只点燃了一支烟,拿在手上缓缓转动,盯着徐徐升起的蓝色烟雾发呆,仿佛一个卖火柴的大号小女孩。 烟雾中没有走出烤鹅,透过它,元皓牗看到了银霁的轮廓,起初是由虚线构成的,掐灭香烟驱散了雾气,她反而变成了实体。如果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有这份幸运,她能不生冻疮地一直活到退休。 于是眼里稍微有了些光彩,一起身,像片积雨云似地飘过来了。 “怎么了,不认识路?” 银霁摇头,钳住他的手腕:“走,跟我回家。” *** 元皓牗的家在哪里? 不在鸽子笼里,也不在上下层打通后他独享的卧室里,旧时的娃娃屋和小火车有一层不够坚固的外壳,挤一挤,尚能容下一个他。 可惜的是,“这么重要的钥匙,你为什么不随身带着?” “……我不喜欢叮呤咣啷背一身,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也不是没有办法,删繁就简的生活都把小梅姑姑的房子安排在这个小区里了,银霁岂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 元皓牗也感叹着生活的巧合:“我处心积虑搞这出,都是为了去你家喝茶,嘿嘿。” 嘿他个头,鼻音还这么重,装得一点都不像。 银霁牵着他的手走在前头,胳膊一晃一晃,晃出了春游的节奏:“跑起来跑起来,阿姨家里的茶快煮开了!” “阿姨我不喝茶,茶太苦,我要喝凉白开。” “凉白开没味儿!” “阿姨有味儿就行!” 什么动静?刚才好像有个怪叔叔从怪阿姨背上跳山羊过去了。 阿姨指着他批判:“寡廉鲜耻!” “谢谢夸奖。” 进了家门,元皓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鞋柜上拿了瓶酒精,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个遍。 “有烟味。”他在鼻子前面扇了两下,如此解释道。 银霁忍了忍,没多问一个在意拔剑速度的人为什么会随身背着烟与打火机。 换好鞋,元皓牗像是把自己当个不洁之物似的,问了哪里可以洗手,在银霁的指引下快步走进卫生间,灵魂却没能跟上,洗得很不走心,刚打湿手背,就把手伸到洗手液下面等着,打出了一个伤筋动骨的大哈欠,才发现别人家的洗手液不是自动的。 银霁摇摇头:“少爷,真是委屈你了。” 元皓牗尴尬地狠按三下,搓出团新娘手捧花那么大的泡沫:“来,分你一点。” 水龙头一关,又一场灵魂交流……大概吧……展开了。 “回答你刚才‘耍阴招教派’的问题——说出来你别不高兴,狗话对我的心理健康是很有用处的,当面把话说出口之后,我的杀意果然就变小了一些。” 说完银霁又觉得,这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好像是“被我当面骂了一顿你爸才保住了一条命请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是某种人性的平衡。”她尽力找补道。 元皓牗的中心还放在“退路”上:“可是第一次听到狗话的人会把它当成最严重的攻击,这种风险你还是要考虑进去的。” “我们的立场在发生转变吗……” “人是复杂的嘛,这也是一种人性的平衡啊,敞开心扉的好处就在这里。” 既然又聊到这个话题,银霁擦干手,朝元皓牗的心口戳了一记:“你最好是说真的,毕竟我也想不到跑操叫停和雷成凤被卡到(2)班这件事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皓牗被戳懵了:“有什么联系?” 还在装傻吗? 虽然银霁不想再贯彻短期伙伴关系中的“难得糊涂”精神了,可不管怎样,她今天的人设是元皓牗唯一的救赎,有什么严肃的议题,现在可不是挑明的气氛。 对面响起了抠头皮的声音:“呃……为什么又生气了?” “我好亏。” “啥?” “这里是小梅姑姑的房子,我家只交了上学期间的租金,现在放寒假,我没跟房主报备就把外面的野男人带进来了,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银霁拍拍野男人的肩膀,“既然你也享受了这个安全屋的庇护,这份情绪的房租,我要求你一起分担。” “可以啊,微信转账吗?” “不是,不要你的钱,注意听我说话啊,‘情绪的房租’!” 元皓牗恍然大明白:“让我给你找点乐子?” “来吧。” “我想想啊——从前有一只蚂蚁……” “讲笑话先pass掉,我最近对语言类节目有点腻了。” “原来你……也天天把小品集锦当电视背景音。”不难听出,一个“家”字被吞进了肚里,“那我给你摇个花手?” “不要,没新意,你还有没有朕没见过的小才艺?” “有篮球吗你这里?” “没有,而且地方太小,不适合整花活,茶几上那套彩绘玻璃杯具是我姑的分手纪念物,可千万别砸坏了。” 元皓牗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终于垮起个苯环脸,遗憾地说:“我以后可以学。” “学什么?唱歌?” “不学不学,华语乐坛已经有树树这么厉害的人了,我再学还有什么意义?” “你还怪完美主义的咧,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是吧?” “嗯啊,这就是我对每门学科都没什么兴趣的根本原因,就连历史都有考满分的人在嘛。” 说着,困意又狠狠打了他一拳。未免客人打哈欠到下巴脱臼,银霁回到自己的房间寻找被褥,小梅姑姑离开A市前没怎么动过这里,但主卧那床玫瑰花瓣大棉被的画风还是略嫌艳丽了些——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头一看,人已经在她的小床上躺好了:“这里是次卧吧?我不抢你的床,你找到了被子直接盖我身上就行。” 说罢,翻了个身,一秒关机。穿裙子的大熊明明就摆在床头,这人硬是赖在了“不是银霁睡过的床”上,遇到困难睡大觉,很显然,他的情绪已经差到了极点,简直可以跟听到狗叫相提并论,银霁也不好强行把他扔沙发上,只好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最喜欢的芝士黄被子,给沉睡の王子盖盖好。 盯着王子的睡脸看了一会,银霁带好钥匙,悄声走到楼道里,拨出一个电话。 接通后,她朝空气堆起一脸笑:“妈妈,鲈鱼蒸好了吗?” “刚上锅,你早点回家。” “不太行,我这边有点事……”银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手机拿远了些:“算了我老实交代吧,我现在跟元皓牗在一起。” 在妈妈发怒之前,银霁从博尔特腿上抽了一管血注射到自己的嘴皮子上,飞快地说明了今天发生的事。 “你看,他是不是很可怜!”造势的语气也比85公斤级的哑铃还要重,“妈,我有一个办法,他晚上没地方吃饭,要不你蒸好了鲈鱼打个包过来吃?反正——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把我自己的妈妈暂时借给他了。” 态度极其诚恳,妈妈的火的确没来得及发出来,只是要求银霁撤回一个办法:“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对别人家的孩子向来没什么爱心,能答应才有鬼了。银霁用脚底抹去肮脏的兵法,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句话—— “晚上九点之前回来。”乔小龙冷哼一声,划出了安全线。 在旷日持久的家庭革命斗争中,银霁取得的初步战果是加了一个钟。 安全屋下 困意是会传染的,回到暖和的房间里,银霁也倒在小梅姑姑的床上眯着了一会,半梦半醒间,看到元皓牗站在床头,怀里抱着一个鸵鸟蛋。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从你身上拆下来的卵子生成器。”他答。 动词有点可怕,理论却很合逻辑啊,像这种生殖知识没学好的人,当然会从别人身上拆下他认为存在的东西啦,银霁这么想着,试图爬起来,身体却沉甸甸的。 元皓牗抚摸着鸵鸟蛋,眼里满是慈爱:“这样就不用害怕生孩子了。” “先等会,你有行医执照吗?” “我有一次性的,上回申请的时候,我把自己的也割了。” 银霁抬头一看,鸵鸟蛋上还拴着一截黑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你的毒囊?” “不,这是我的输精管呀。” “噫……你都不打麻药的吗?” “局麻呀。” “好可怕。” “不可怕,这不是很好吗!有些人为点遗产,家里出了个杀人犯,我们直接从根源上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这时候银霁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除了元皓牗并不完全反对“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她也想起输精管大概不长那样子……这时候,元皓牗空出了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既然你迟来的性欲已经变质成了母爱,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及时止损了。” “别瞎说,什么母爱不母爱的,我们才几岁!”银霁一着急,掀了被子翻身下床,忽而,一道《西游记》风格的炫彩霓虹光烟拦住了她,鸵鸟蛋豁然裂开,悲伤的元皓牗用《维纳斯诞生》的姿势缩回了蛋壳中,倒放盘古的出生过程就会产生这个画面。 在梦中连蹬了几下腿,鬼压床的感觉才完全消失,银霁坐起身,发了会儿呆,忽然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地蹦起来,披着外套跑到隔壁卧室。 床上空无一人,她的心脏更加不舒服了,摸一把散乱的被子,余温尚在,说明元皓牗走了没多久。 “你在干嘛?”声音是从背后响起的。银霁神经质地“哇”了一声,回头疾言厉色道:“跑哪去了你?” “我去上厕所了啊。”元皓牗摸摸后脑勺,不明白她为什么又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需要跟你报备一下再……” 银霁这才想起来看时间:“咦,都六点半了,天怎么还没黑?” “因为小梅姑姑家纬度高。” “这样么?” 元皓牗擦着她的身体回到床上,钻回被窝里躺好,只把半张脸露在外面:“你晚上八点之前回去对吧?容我再睡一会,晚安——” 搁这倒时差呢大哥? 银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条瞌睡虫:“这样蜷起来睡觉真的舒服吗?” 抱着经常给视频电话当背景的大熊,元皓牗坚持认为:“虽然这张床有点小,作为外面的野男人,我总不能随便睡你的床吧,野男人要讲野男人的礼貌,是不是?” 原来是在记这个仇啊。 “讲礼貌的野男人也不会把秋裤露出来给人看。” 元皓牗眼神一凛,掀起被子蒙过自己的头顶:“什么秋裤,那是绒线裤,你才穿秋裤你全家都穿秋裤!” 银霁坐到床沿上,拍了拍他肚子所在的位置:“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不饿。”元皓牗在被子里闷闷地“哎?”了一声,蛄蛹几下,终于舍得露出整颗头:“你呢?你确实该吃饭了,我是个没有食欲的人,我的意见没有参考价值。” 现在都明牌打了是吧?银霁想起中午只吃了粉面菜蛋里的面蛋,这会儿也不怎么饿,多半是刚才把饿劲睡过去了。 “点外卖吗?” “附近的餐厅都歇业了吧,现在点,到了八点你都不一定吃得上一口。” “那不吃了。” “我看这边没断水电,冰箱里没有存货吗?” “有也没心情吃。” “怎么啦?” 芝士黄的大虫子长出一条胳膊,虚虚握住银霁的手腕。 “没事,做了个噩梦。” “展开讲讲?” “不讲了,你还要睡觉。” “我就躺着听你讲话。” 就像站在高处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象跳下去的样子,银霁有时候也喜欢把自己推进更加危险的境况中。 “元皓牗,今天是敞开心扉局,对吧?” 以她的手腕作为施力点,大虫子慢慢挪近:“怎么,你还有什么想审讯的?我跟你之间没有秘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不会隐瞒。” “你明知道这张床才是我经常睡的那张床。” “我不知道啊。” “如果我是你,想要装得像一点,我会说:‘啊?什么?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下次再也不敢了!’然后从床上弹射起飞,唯恐避之不及。” “哎呀呀……”元皓牗把另一条胳膊架在脑袋后面,心不在焉地打着哈哈,“听起来好麻烦,我懒得做完一整套了,反正你又不会怪我,这不是还把你最喜欢的被子拿给我盖了吗?” 说完,他朝着胸口堆迭起来的柔软把鼻尖陷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然也不会腌入这么浓厚又多汁的银霁味。” 银霁再怎么想保持高姿态,也被他的用词弄得毛骨悚然,拉起自己的衣领闻过一遍,再凑过去闻了闻被子:“什么鬼,寒假前我洗过被套才收起来的,用的还不是我们家那种洗衣液——” “不关洗衣液的事,都说了是银霁味,你自己当然闻不到了。” “那你倒说说银霁是什么味啊!” “很难描述……信息素的感觉吧,大概。” “大蒜味的信息素,求求你,必须是大蒜味的……” “肯定不是大蒜味啊,你这都什么癖好!” “不是我的癖好,大蒜可以击退吸血鬼。” 元皓牗敛去笑容收起獠牙,朝她翻了个白眼:“如果真是吸血鬼,一问你姓什么,早跑得没影了。” “也是哦。” 银霁抽出手腕,甩掉拖鞋坐上床:“快把我的熊熊还给我。” “啧啧,还你还你,小气巴拉的。” 但银霁没有抱着大熊,只是把它挪到旁边,这样一来,两人之间就没有任何阻隔了。 掀开被子一角,她一猛子扎进去,占据了这个小窝的另一半边;由于肢体不协调,力道没控制好,原住民的胸口不幸挨了一头槌。 元皓牗一口冷气还没倒吸完,银霁“嘿!”地转了个身面朝他,用二人夜间卧谈会的音量说:“我梦到你在哭,因为你觉得我的感情变质成了母爱。” 明显感觉到这人微微弓起了身,表情还是一派的天真与迷茫:“你是来证明这一点的吗?” “我是来反驳这一点的。” 她伸出手放在元皓牗背上,不疾不徐地轻拍着、抚摸着;“这位年轻人,让我采访一下,你每周的自慰频率大概是多少?” 顷刻间,元皓牗瞪大了双眼,天真面具像地震带上的豆腐渣工程一样飞速崩裂,好在他及时捂住了下半张脸,没把惊诧之外的情绪暴露得太明显。 “你确定你要问这个?” “我为什么不能确定?” “你会后悔的。” “那就看看谁后悔吧。” “淡季三到四次,今年11月之后进入了旺季,现在么,暂时还没有转回淡季的迹象。” “这么黄的一句话,你说得还怪坦然的。” “你问得不是更坦然吗?” “元皓牗,厚脸皮!” “……你准备用这种手段让我后悔?太没技术含量了吧,阿爸很失望!” 银霁把手移到他腰上,笑眯眯地用力一捏:“刚才在卫生间里忙什么呢?” 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失望。 “不说话啦?怪不得在我的信息素里让我摸了老半天都没反应呢,原来是在贤者时间啊。”轻轻松松骗取了答案,银霁收回那只不安分的手,“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这栋楼的排水系统有点问题,下水道堵了之后,第一天还看不出来,你说,你要是把下水道给弄堵了,我怎么跟小梅姑姑交代?” “不会吧?!”元皓牗本想在沉默中灭亡的,一听这话,吓得声音都劈叉了,“倒也没有那么多啊!” 银霁夸张地叹气:“多不多的,浓度够了,也很难说啊。” 元皓牗想了一下那个东西的性状,面色已经发白了,嘴上还在顽强地提出质疑:“要——要浓到什么程度才会把下水道都弄堵了?你们楼的水管不会是用鸭肠做成的吧?” “是哦,照你旺季的频率,应该没多浓才对啊。” “等等也不能这么说!”元皓牗脱口而出,旋即又后悔起来,“如果真的弄堵了……现在赶紧找师傅来看看吧?” 宁愿在师傅面前大社死也要捍卫他浓厚多汁的生殖健康形象,这就是直男的价值排序吗? 眼看着元皓牗就快要烧成一团灰了,被子里的银霁热得给自己扇扇风:“骗你的,别紧张,我们这儿排水系统好着呢,就是想唬你一下,确认你没把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就行,因为它的主要作用是回收用过的卫生巾。” 元皓牗的表皮层渐渐染上荔枝色,头顶冉冉冒出青烟:“你这个大尾巴狼!” “I know,I know。” 虽然但是,以野男人的身份在女生的住处做出这种事,又被主人当场揭穿,如果社死真的能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他现在已经开始第三世轮回了。 过了好半天,银霁才从捂着脸的指缝中听到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又不是在怪你。” “那你还骗我……” “骗你怎么了,看看乐子都不行?你要是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没起坏心思,最后也不会玩脱。” “呜呜。” “现在觉得我对你没有母爱了吧?” “满满的全是恶意。” 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分开了,露出一只微微下垂的眼睛:“所以,为什么不能扔进你的姨妈巾回收桶里?” “很诡异啊你不觉得吗?” “受精卵又不会在体外形成,你在避讳个什么劲儿啊?” “我心里会膈应。” “你是在害羞吗?” 保鲜膜自动掉了半拉,银霁的脸颊被他一把捏住,不愧是多年当领导的,打这种逆风局都能一转攻势。 “我也很想知道,”手指尖恶意搓动着脸颊肉,“我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父爱。不过怎样才能求证呢?还是你来决定吧,或者我数三个数,你做不了决定就换我来。” “哎?你——” “三。” 床架响动,巨大的一朵积雨云压向银霁的身体,连带着最安全最温馨的芝士黄被子,浓雾把眼前的光线全都夺去了。 友谊赛上半场(微H) 玩具店中未完成的吻在这里续上了,皮肉流连地分离后,覆在眼上的手掌还没移开。 是怕银霁被自己红到吗……?其实荔枝皮只是一种比喻,元皓牗的整体色调像块羊脂白的和田玉,局部最红也红不过玛瑙,只是有时颜色变化太快,不怎么藏得住心思,视觉效果很喜人。 他本人担心的则是:“会很重吗? “不会,床分担了一大半。” “床真是个好东西啊。” 被剥夺了视力的床主咬着下唇想了一会,说道:“我九点钟回家。” “这么好?” “找我妈审批过的,不能再晚了。” “真是个妈宝女。”头顶上,元皓牗似是想到一个笑话,先把自己给逗笑了:“双重妈宝女。” “好吧你说得对我就是妈宝女。而且你感觉到了吗,外面要下雪了。” “这又是怎么感觉到的呢?” “通过气压啊、湿度啊这些东西,有种雪被憋了很久的感觉,是吧?” “不要问我,我感觉不到,你比普通人类要敏锐一万倍,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温暖和重量一并离开了身体,银霁眼前一花,视力尚未恢复,脸又让被子的一角蒙住了。在天花板与她这段距离中、被听觉压缩过的空间里,响起了衣物大面积摩擦的声音。 “干嘛蒙我脸,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你要变身了?”嘴上抱怨着,本可以解救自己的双手却要用来紧张地抓着衣角。 元皓牗沉沉笑着。有柔软的布料落在腿上,又过了一会,重量还在持续增加。 整个房间内,只剩银霁的嘴皮子坚持着拉回日常:“咦,刚才那个捂脸的敏感怪去哪了? “下班回家了。” “在剧院工作啊?” 刻意掩饰的慌乱之下,字没说清楚,于是她的脸颊又被捏起来了:“不要故意吞元音。” “谁要吞啊!” “也不要玩谐音梗!放心,没想让你吞。” “教练你好严格啊!” 可是,指尖的温度是刚才的十倍。 “我知道你现在很害羞,一害羞就想胡言乱语破坏气氛,可我告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弄破功的。” 干嘛突然宣战啊,这里有人要反抗吗! 银霁都有些结巴了:“破、破童子功不算破功吗?” 脸颊肉解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有些扎人的脑袋埋进了颈部大动脉附近…… 元皓牗轻轻钻开一部分碍事的被褥,用毫无保留的鼻息蒸着她:“我们一剂真的很可爱。” 银霁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偷偷摸摸塞到自己身下,总好过亲自确认身上那块砝码脱到了什么程度。 “你也可爱、你也可爱。” 不理会她的商业互捧,近似中文的语言在耳边絮絮地响起:“被金惠媛她们采访之后吓到僵住,然后满嘴跑火车,开始自称色情狂,反应过来就乱棍打人,把一桌人都干翻了……哈哈。” 银霁那时就想说了,这个人的萌点好奇怪啊!萌点全等于叉劈的话。 “如果是你在意的人,你就没有任何虚情假意,哪怕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只要出发点说得通,之前对你的伤害就一笔勾销……所以,也只有你才会包容我这种人吧。” “什么叫‘你这种人’?都到今天这一步了,就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吧。”银霁下意识地伸手拍他的背,触到一片光滑的皮肤,浑身都僵住了。 得逞后,元皓牗把被子挪到墙角,两只手腾不开,以某种长条形的布料搭住了银霁的眼睛。 “这是什么,秋裤的裤腿?” “是内搭的袖子!我谢谢你。” 元皓牗扯掉那条T恤,气呼呼地把大熊拉过来,用它毛茸茸的胳膊代替了眼罩,动作快得当事人什么也没看清楚。 银霁也有点气了。年轻人涉世不深,以下发言全是错误示范,请广大市民引以为戒: “为什么不给我看?是不是见不得人啊!” 此话换来一阵阴森森的笑声:“别急,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试用后概不退款,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老板,做钢笔生意的吧!” 回应她的是沉默。根据皮肤对气压和湿度的判断,银霁发现,元皓牗并不打算用话语来反驳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你知道甲鱼是怎么杀的吗……” 任何比喻都撼动不了这场定局。不一会,元皓牗抓过她的手腕,把那个东西塞到她摊开的手上:“来,感受一下,满意吗?” 脱离了观测,这人竟会如此胆大包天。用进废退的触觉大抵会骗人,银霁只能判断出这里不是开头,试探着往后挪了不知道几寸,仍像在汪洋大海里夜行船一样找不到参照物;又挪到下一个自然段,指尖才碰到底座。 她不想输得太彻底,开口时却早已声如蚊蚋:“这是割过之后的效果吗?” “您觉得呢?” 那么系带还完好吗——不用问了,否则他在卫生间里忙什么呢。 除了当初那把秘密钥匙,银霁还想起教科书上土壤与树的故事,不禁感慨道:“元皓牗,这些年你真的变了很多,要是你好好吃饭的话……” “那不得了,我得盘腰上。” “快住口,有画面了!” 人体的共鸣腔竟是上下连通的吗,遗憾不能盘在腰上的邪物将笑声传递到了银霁手上。 “你当时看见了,对吧?” “什么?哦,原来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一生的耻辱,你个臭流氓。” 到底谁流氓,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就是把小钥匙,看两眼怎么了?”流氓1号耍赖道。 “你那是看?你那是蔑视才对!”流氓2号强有力地驳回,“想不到吧银老师,多年不见,它已经可以拿来玩你……拿来让你玩了!” 耍流氓中竟还蕴藏着“莫欺少年穷”的诉求。“这个情绪铺垫的层次好复杂啊……” 正说着,手上一下子空了出来,不远处响起了撕开纸袋的声音。 银霁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声代表了什么:“不是吧,你怎么随身带了——!” 烟、火、雨伞,堪称街头混混三件套,除了自家钥匙,这人还真是什么都往身上揣啊!银霁觉得世界观坍塌了一角,口不择言道:“你还要不要拔剑了!” “拔,怎么不拔呢,都被你重启了。” “啧,匙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还玩谐音梗!” “sorry啊我真的控制不住,要不你把我的嘴也堵上?” 元皓牗依言堵上了她的嘴,唇齿间有残留的草莓味,说明刚才他是拿嘴撕开避孕套的。 事实上,两个人都不怎么会接吻,牙齿磕到嘴唇是常有的事。好在第三个初吻已经改善了许多,心灵上也飞速契合起来,或许这就是青梅竹马之间特有的连结,在平静的日常里心照不宣地上好膛,只要有一个人扣下扳机,瞬发的子弹便会撕破整片天空。 “我不会进去的。”贴着她的嘴唇,他低声说,“你还没长好。不然的话,我没法原谅自己。” 银霁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流程上应该走到——确实也走到了搜寻舌头的环节。凸的那片拼图入侵了她的口腔,掀翻整个舌底,忽而又像闪现一个分身似地,压到了舌面上。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北,一条鱼游出了一个军队的气势,没过多久,银霁开始觉得下颌发酸,巧的是,下颌线上也多出一只手,从颌角缓缓滑到下巴,再用食指与拇指不容置疑地禁锢住;究竟谁允许他解除了力道限制的?迟来的欲念终究得以释放,雪还憋在积雨云里,他替云先把雪下了。 ========= 辛苦大家为了这碟醋容忍我包了一整年的饺子/_\。 友谊赛下半场(中H) 奇怪,明明他说过最喜欢女生的腰,自从剥掉第二层笋壳、惊讶地发现银霁没穿内衣之后,那只空闲的手就找到了停靠站。自由活动的另一只手也没有直奔兴趣点,而是挺进正南方向,快速占领了整片三角区域,在敌军无法顾及的领土上盘桓不休。 银霁有些后悔。为贯彻反叛精神,这几天当着乔小龙的面,她穿衣也是只图舒适,比如,今天就穿了一条加绒的系带休闲裤,脱起来毫不费力,只是就此失去了拉裤链、解皮带这套层次分明的仪式感。 唯一的好处是给元皓牗留下了自由发挥的余地,问题是……也不知道他是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招,还是沉迷于别的活动,一把扯掉休闲裤后,只是勾着银霁的内裤边边来回滑动,反倒是左乳上那只手的表现更为引人注目。 “这里更接近心脏吧?扪心自问……”说到这里,握力配合地加强了——竟是传染性烂梗!“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求婚?” 耳垂被他的话语染上体温,银霁燥热难当,勉强用日常声线辩解道:“也没人规定第一次被求婚就必须答应啊。” “还泼我一脸土豆。” “对不起。” “道歉也没用,我幼小的心灵已经千疮百孔了。” “那我下次泼点创可贴什么的……” “不必了。第一次没答应,往后又怎么说呢?” 一连串的发言很是委屈,语气却又充满了审判意味,这回的刑罚可不得了,回答得不好,就要被河里的大鱼吃去了。 银霁的理智还在艰难运转:非得在这个氛围里拷问她吗?根据天蝎座记仇定律,这一定是在复刻网约车上的经验,主打一个叫人骑虎难下、无路可逃。 “很难理解吗,第一印象就不好,往后再怎么努力我也……” “话都让你说完了。” 扪心的手调整了一下角度,改为虎口顺着下沿旋转,转到稍高的地方,手指又试探性地触碰着顶端。被撩拨得良心发痒,银霁一把握住他作乱的手腕:“别捏了。” “痛吗?” “不是痛……你问话就问话,一边问话一边干这种事,我没法好好回答。” “是哦?可是这样会更加快乐,你不觉得吗?” “所以你刚才说那些话——全都是为了快乐?”还以为他真的很在意答案呢! “不止刚才。” 银霁心头一跳,想一把掀开大熊的胳膊,用眼神揍他一拳,谁知元皓牗预判了她的动作,抽出手,压住3D眼罩的另一端。 比腕力那是必输无疑的,银霁知难而退,举手投降。 死鱼一样躺在砧板上,她小声说:“那个,我是觉得,我们应该先从朋友做起。” “啊?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元皓牗正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垫到她身下,一听这话,刚抓起的一条腿滑脱了手,落回床上。 银霁把腿一缩,躲避着他的抓捕:“我是说小时候……” “知道了,别乱动。” “你最好多垫几层,天冷了床单不容易干。” “你对我还蛮有信心的嘛。” “有没有可能我是对自己有信心……” “不要紧,咱们都还饿着肚子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句话居然还能这样用?不管了,保险起见,就这么办吧,秋裤也垫上!” “好好好,都垫好了,可以把腿放下来了。” 银霁小心地往前探出腿,被元皓牗的双手稳稳接住。接着,整个身体被拉向他自己,大熊眼罩没跟上,跪姿虔诚的信徒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眼前。 天黑了。房间没有开灯,只有远方的霓虹灯、日常世界的霓虹灯,利用被空气削减后虚弱的光线,勾勒出了那具躯体的轮廓。 男女之间的交往过程其实是有些反自然的,想要深入了解一个人,总是先从灵魂开始,躯壳却放在了后置位。说不定,这是一种物竞天择的生存策略,因道德感太高而被爱情蒙住了双眼的创生者,在挑选供精方时经常忽视那些显而易见的隐患,当神职人员最后一次提醒“无论对方是贫穷、疾病或是英语不好”时,永远一腔热血地大声喊出“I do”,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这个问题落到吃不了一点亏的银霁身上,她却发现,元皓牗不受这条规则限制:无论是灵魂还是躯壳,她都无法拒绝。 “好美哦!”揭开了真相的她拍手称赞道,“如果你早生几个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就不会以无聊的肌肉男为主了。” “肌肉男——无聊?”元皓牗低头看一眼尚不能胜任搓衣板工作的腹肌,“我还嫌自己没练好呢。” “让我摸摸。” 银霁坐起身,抱住他的脖子——先在脸上啃了一口。 “而且真的很好亲。” 解放了视力的女方回到主导地位,敏感怪剧院又开张了。 “你也……好亲……”元皓牗的乌篷船被漩涡卷走了,只剩两盏煤油灯还在混沌地打转。 “胸肌居然是软的?!”拦住他贴过来的嘴唇,探索与发现更让人惊喜,“可是这里为什么不是粉的?” 图钉被捏住的受害者脸一黑:“粉色大都是医美医出来的!” “对哦,我也并不是粉的。” “是吗?那我也要看看你的。” 银霁被按回床上,很快,失去了最后一件上衣。 互相确认了色素沉淀状态,元皓牗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道:“你可以忍受湿着内裤回家吗?要是全脱了,我不敢保证我……你明白吗?” 此时银霁正用双腿夹着他的腰,看他事到如今还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膝盖挑衅地加重力道:“我不明白啊,你要不要挑战一下极限?” “你还真是对社会险恶一无所知啊。” 再客气也经不起激将法,于是,两个人都光溜溜的了。 元皓牗垂下头,看向他今天的主战场。从银霁的角度看,那双楼女士同款凤眼的眼尾更加凌厉,隐隐有种展翅欲飞的气势,可是在过去的日子里,它们又经常耷拉下翅膀,控诉着欺凌者的暴行……无论情绪是不是真的,迷惑性实属不可估量,神职人员在银霁面前应该换一套说辞才是。 扶了扶分身,他在隆起的小山丘上摸索一番,忽而,两根手指如同手术钳一般,分开了第一道门。 骤然暴露在空气中,避孕套的润滑液恰巧又滴在那上面,银霁被冰得打了个寒战。 很快就有暖和的手掌包裹上来。元皓牗使用比“扪心”更柔软的力道,掌心带动着它,就像精湛的技师在做琢玉前的准备工作——银霁熟练使用的视觉竟无法接受这个画面带来的刺激,什么材质的眼罩都用不着,自行闭上了眼睛。 和自慰的感觉不一样,控制权完全交由另一具陌生的身体,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在计划内,时间被无限拉长,河流中时而有鱼跃起,时而游过尼斯湖水怪,时而把三叶虫化石冲刷上岸,一切都是以意外和未知的形式出现的。 感受着手中那具身体的变化,不多时,元皓牗惊呼一声:“哎,你怎么就?!” “不是不是,我还没到。” “刚才那一阵是?” “这个很正常,过程中总是忽然来这么一下子。” “这样吗?差点就笑你是三秒女了。” “……你好烦。” 烦躁的屁股被人拍了一记:“你怎么都不叫的啊?” “还没到叫的时候嘛。” “一般不都是……算了当我没问。” 银霁在心里冷笑,傻了吧,被AV骗了吧! 这个小插曲过后,暖和的手抬起一个角度,有了鸡腿的加入,三明治就做好了。 空间被压缩到极致,听得空气和皮肤不断摩擦出声,银霁的感觉更加强烈。元皓牗腰在发力,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经常抽动不畅,顶在同一个位置颤抖一会,并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床架的响动总是难以克制地激烈一阵子、又回到风平浪静的水平,银霁知道元皓牗非常在意她的反应,可她已经尝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鲜滋味,不愿放过每一次体验的机会。 于是有些沙哑地吩咐道:“元皓牗,你管你自己就行,不用在乎我的反应。” 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自我克制上,他的声音更沙哑:“那怎么行?” “不是,我认真的,这可能是我的性癖,你快帮忙开发一下吧。” 最后一句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一根弦便崩断了。有一会儿,银霁都觉得她应该赔小梅姑姑一张床,支起耳朵尝试分辨有没有钉子掉在地上的声响,可是除了耳畔支离破碎的呻吟和自己的喘息,这个房间哪还容得下其它杂音? “快……跟我……结婚……” ——人都要升天了还是这么不忘初心。 银霁侧过脸,想说两句骚话,却在皮肤接触中感受到黏黏的湿意。眼下的确是值得哭一鼻子的场景……也不好说,万一只是生理泪呢? “元皓牗……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不可能……你不可能比我……更幸福。” 怕不是当班长当惯了,总想在情绪上越过她一头。银霁睁开眼,一口咬在顶头上司的肩膀上,快感也累积到了顶峰。 元皓牗紧紧抱着她,感受着自己亲手创作出来的高潮,陡然攀升的信息素密度也加速了动作,等银霁稍稍缓过神来,他剧烈的震颤也迎来了尾声。 作为一个变态,银霁的脑袋瓜里飞速闪过一个恶作剧:据说,在男性小便时蹦出来吓他一跳,那条抛物线就会中道崩殂,体验非常不愉悦。精液虽然不是从那个洞里出来的,但大脑管这个的可能是同一块区域,她有案例支撑的——男性死后,既会大小便失禁,也会发生最后一次射精…… “我忘了挂电话。”银霁说。 元皓牗呼吸一滞,抬起头又湿又红地看向她。从表情判断出是在开玩笑,捏住她的脸颊,把嘴唇挤成一个汽水瓶口,再把脑袋凑上去汲取水源。混乱的长吻中,身体被磨到有些痛的部分又遭遇了一场次生灾害,银霁后悔地想着,汉成帝临死前,赵合德也这么欺负过他吗? 收拾好残局,在沉甸甸的避孕套上打好一个死结,再用好几层卫生纸裹起来放在口袋里,元皓牗才算忙完。 耕田的心率恢复了正常,主要负责躺尸的还没把气顺过来。元皓牗指着银霁笑了一会,在她身旁躺下,把头搁在了僵直的胳膊下面。 银霁“嘎巴嘎巴”地活动手臂,搂住那颗扎人的脑袋——头发扎人,话更扎人:“你再不好好锻炼心肺功能,像这种初级的玩法都能给你折寿十年。” “无所……谓,牡丹花下死……” “省省吧你。” 元皓牗就像吸光了书生阴气的男妖精,甚至精神百倍地开始复盘:“下次你还是穿着内裤吧,要不是拿手拦着,差点就把前面送进去了。” “所以我问你甲鱼是怎么杀的。” “别说甲鱼了,现在的你连甲壳虫都杀不动。” “谁要杀……还好意思怪我不穿内裤……都是因为你……第一次进城,激动成这样……” “你要是平时更粘我一点,我也不会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粘我就相当于我粘你了……” “看吧,现存的物理常识并非究极宇宙真理。” “教练,我累了。体育课和科幻鉴赏课都留到下次上吧。” “好的。不光你说,我也明白那句诗写的什么意思了。”元皓牗盯着天花板,喃喃道,“现在让我为你去死都可以。” 银霁没有回应。事实上,她也是这个意思。 “一剂,我问你,”只是一个轻微的转头动作,床架却像被这个黑无常吓破了胆,习惯性地发出啸叫,“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七年后吧。” 元皓牗一怔,伸手搓了搓脸,拿大熊丢她。 “为什么捶我……要不是你一直求婚,你知道吗,我根本不会理你。” “意思是我求婚还求对了?” “也不全对,一下子把你的形象塑造得更危险了。” “几个意思,你不相信我吗?” “我是不相信人心。” “别啊,明明是理想主义者,这么悲观干嘛呀?” “也有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嘛。” “行……别再聊这个话题了,过度思考伤肝。” “被你这么一提醒——说不定我的肝功能早就不行了。” “真的吗?没事,哪天我进去帮你看看。” 银霁虎躯一震:“刚才还要求我穿好内裤的……” 休息了一会,二人起床穿衣。元皓牗擦着擦着大腿根的液体,忽然不怀好意道:“要是我不擦掉会怎么样?” 银霁很理解他的追求——身上沾着不该沾的东西,乖巧懂事地回到家里,和人们日常地打过招呼、被人们日常地放过,干过的坏事其实就藏在外套下面,的确刺激得要命。 “不要,擦掉吧还是,最好去洗个澡——不行,头发没干更加欲盖弥彰——不管怎样,尽量全都干擦掉,气味会暴露一切。” 事发后,银霁才苦恼着如何在经验丰富的母亲大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变化,好在时间还够,回家前先四处转一转,把不属于自己的信息素全都散掉才是正道。 元皓牗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就说是市花的气味呗。” “市花也不该是这个季节开的啊!” “不行我们先去撸把串?哦不对,夜市都关门了。” 无视对方的紧张,他泰然自若地把湿了好几层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 银霁想起什么,胸口发凉地提醒他:“千万不能不洗哈!” “洗什么洗,多有收藏价值啊。” 银霁急需一场心肺复苏:“不行,细菌——蛋白质——会发酵的!” *** “橱柜里有泡面,大柜子里囤了日常用品。你要是不想回家,可以在这多住几天,我会跟小梅姑姑解释的。” 元皓牗摇摇头,跟着银霁一起换鞋。 “不行,我得回去,阿鸭他们还在等着我。” “……父爱这么浓烈的吗?” “还有你那半壁笔山。”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更重要的是——”试飞成功的凤眼中寒芒闪烁,“我得在我爸面前接着装,忍过这两年,先把奥迪和大别野搞到手再说。” 什么情况……失去童子身,元皓牗黑化了? “干嘛这样看着我?哎呀,你嘴皮好干,水分都被我吸走了吗?” 说着,他旋开一管柑橘味的唇膏,不要钱似地在银霁嘴上抹了足足两层。 被人捏着下巴动弹不得,银霁瞥向刚才掏出了唇膏的口袋,正想吐槽一句“哆啦A梦桌洞移动版”,却被里面的某个金属物吸引了视线,因身体前倾,它快要掉出来了——已经掉下来了!“当啷”一声砸在地板上,不是他老家的钥匙又是什么? ========== 本文最后一碟醋就放送到这里了,感谢大家收看!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温柔乡 银霁决定拆快递。 气象台前天就在发布暴雪预警了。如果说全国只有一个地方不相信天气预报,那就是永远看龙王脸色过活的A市,往往手机上艳阳高照,低头一看,双腿还在内涝的海里扑腾呢。 就比如今天早上,但凡家里窗帘薄一点,都是被刺眼的阳光叫醒的,不正常的气压仍叫一些人浑身难受。气象敏感型动物并不少见,平均分布在每个小家庭中,一旦感觉到雪要憋不住了,就停下肝作业的笔,催家人赶紧出门把该办的事情办好。 于是,乔小龙和银杰鹰睡眼惺忪地去办年货了,银霁独自下了楼,得以削减一项开支。整条街说起来都是老邻居,一问全都不熟,各人自扫门前雪,于是,垃圾都堆到了街心,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米六的女高搬着只脏兮兮的纸箱,独自跑到预留给住户露天洗车的空地上。事实上,银霁怀疑,她就是杀了人抛尸在这里,几百年后尸体风化了,路过的街坊都不会看一眼,只会嫌弃地一脚踢开:“什么东西占了老子的车位?” 小刀剌开第一道胶带,手机也响了起来。银霁看了来电显示,撇撇嘴,接起来。 “早上好,诈骗犯。” “早上好——你在哪?” “在拆快递。” “旁边没人在?” “就我一个。” “好得很!咳,早上好老婆??——” 沉睡的盖亚狠锤了银霁一拳:“你等会,我怎么看到了口语中不该存在的符号……不是,我们两个从此要变异成土味情侣了吗?” 好端端的两个年轻人还没进入婚姻就要开始鱼眼珠化啦?黄色与暴力果然都是坏东西! 感受到她的抗拒,对面哼声,嘟哝着:“那你说世界上哪有情侣不土味的?” “罗密欧和……” “他死了两回的老婆。” “无言。” “人的一生就是逐渐向着中间值发展的,你现在当然会觉得土味,时间一长……”隔着网线,元皓牗好像也能摇到她的手:“银霁,你在想什么,怎么又不作声了?” “我在想,你要不要试着叫我一声——呃,主人什么的……” “哦——原来你喜欢这个味儿的啊!主——” “不不不不免了免了,有种刻意追求不同寻常但弄巧成拙土上加土的感觉……这么一想,很多老话也有这层含义,你说得对,还是普通一点比较好。” “是吧,‘中间’才是最好的位置嘛。” 银霁“康康康”地收起裁纸刀,心都凉了半截:一定是龙王安排元皓牗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 听起来,元皓牗还在吃早饭,嚼吧嚼吧着开朗地说:“今天你有时间吗?” “现在有。” “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见面。” 银霁看看拆开的快递箱,一言不发。 “是这样的,我回去之后复盘了一下,昨天有些地方表现得不太好,剩下的部分简直可以说是垃圾,你当时到底怎么忍下来的?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根据趁热打铁原则和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对吧?” “对对对。” “赶紧百米冲刺过来见我吧!我在——” “对你个大头鬼!” “哎——” “昨天分开前说好的吧,寒假要错峰见面!这项……功课,不能太沉迷,你知道吗?还要不要高考了!”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关系也不能公开,造孽啊,以后你还有的忍。” “你才有的忍。” “我没有,我改修无情道了,但是我又想见你,怎么办啊,只能去室外啦。说到室外,我这边有个不错的提议。” “你说。” “药厂南路。” 银霁心脏的另一半截也凉了。 “来不来?其实我已经在门口站着了。” “门口?你是说那里还有门?不对,这么一大早,快要下雪了,你跑过去干嘛?” “最近忙着两头跑嘛,顺路就来了。你也来吧,我等着你,哦,要是背不动那堆盗墓工具,我打个车去接你。” 银霁的叹息简直可以掀翻一座大楼。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真的好努力啊。” “我也不想的啊,你要是天天跟我见面,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 旧监视器还没倒台,新监视器趁虚而入,被观测者实在没剩多少精力开辟一片新战场,颓然道:“……不如一枪打死我。” “别吧,说好了死因是中毒,案件卷宗都密封起来了,不要给工作人员增加负担啊。” 元皓牗的语气透着杀鱼般的狠辣与利落……该干的都干了,彻底不装了是吧? “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你随意,只不过是会让我失去最后一个活着的理由罢了。” 居然用这招?简直比打楼冠京牌还要恶劣。 “你……你在家里还好吗?” “我不想说。”开朗的嗓音顺势沉闷了几分。 银霁敲着自己的额头,烦躁了好一阵,最终下定决心:“算了。你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等一会,我坐公汽过去。” 下了车,走过差不多两个从自家小区到荒草地的距离,A市旧日未偿的债浮现在眼前。由于近几年的道路改建,整片老区域都与新地面有明显的高低差,活像一个刚掘出来的古墓,饶是银霁这种不懂风水的人都觉得邪门。 元皓牗就站在现今与故去的交界处,面朝整个外墙剥落得七零八落的老药厂,以心跳的节拍交替踮脚、回落。 这里是风口,他也是不怕给A市送上一座冰雕。银霁远远地打招呼:“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在畅想未来。” 对着一栋破房子畅想未来? 元皓牗接过她的书包掂了掂:“也不重啊。这里面有什么?” “反正没有黑驴蹄子。” “防毒面具呢?” “买不起。” “早说嘛,我可以帮你搞定。吃点?” 接下他递来的吐司面包,看看标签——不是勋冠饼屋的。 饿着肚子的银霁“啊呜啊呜”连吞两块,骂人的燃料就装填好了:“你也想把我做成表?你知道的,我疯起来连自己的老母亲都骂,无法被道德绑架是因为我没有道德;对我来讲,世界上就不存在准入不准出的关系,如果你觉得自己拿到了什么免死金牌——你别觉得了,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元皓牗眯着笑眼摸摸她的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咽下去再说话,免得噎住了。” 银霁发觉丢了个哑炮出去,货真价实地噎住了。 “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天赋银权,这不是你想干什么我也没拦着嘛,就是希望你别忘了带上我而已。”凤尾熟练地下垂,他也有好大一筐理由,“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在质变发生之前,我们得多积累哐特体。” 把quantity读成这样的人能阴险到哪去?银霁的感性已经软化了,理性却让她翻了个白眼:“说到底我也打不过你,只能消极抵抗,让一切都随风消散。” “翻译一下是你要扬了我的骨灰?” “很难说不会。” “好吓人啊。已经是噩梦难度了你还要挂机,我这怎么一命通关啊?明明昨天才想好如何应对乔阿姨那边……” “怎么说?” 一套花活换来了好奇心,元皓牗骄傲地拍拍肚皮:“就说我怀了老银家的孩子,要么让我入赘,要么五百万医疗费打发我走。” “相信我,我妈拼着卖血卖房子也会给你凑出五百万的。” “是吗?可恶,得加钱。” 银霁刚抖着肩膀笑出声,一见元皓牗“唰”地拉开拉链,笑不出来了。 “你、你干嘛脱衣服?这里是室外!” 很长很长的灰色羽绒服冲着她敞开:“快进来,你不冷吗?” “冷你倒是换个地方站啊!” “我考察过了,四面八方都是风口,这地方特别邪门。” “你也觉得?好吧。” 银霁钻进衣服里让他捂了一会,体温还没浸透外套,她又钻出来了。 “不行,我不能待太久。” “为什么?” “我要是在里面待惯了,出来之后就会冷死,相当于我原有的耐寒能力全被你的温柔乡剥夺了。” 元皓牗摇着头穿好衣服:“唉,心眼子真多。” 银霁一抱胳膊:没点心眼子要怎么anti心眼子? 近看之下,元皓牗——不是吧,这么神奇的吗?——经历过那个下午之后,脸上的奶膘都消失了一些,假以时日,骨子里的侵略性就要藏不住了。 被人惋惜着苹果肌,他倒先把对方的脸颊捏住了,笑容里藏着审视的寒光:“来得真够快呀小银霁,我还不如阴谋论有吸引力是吧?” “才不是,阴谋论是困住我的流沙,你们两个加在一起就是沼泽。” “嘁。” 沉默的互相观赏中,他们都从彼此身上发现了变化。 “我觉得……你先不要这么有感触,狭义上,你还是个处男。”声音很小,风一卷就消失不见了。 “必然不是啊!”元皓牗靠扩充共鸣腔恢复了一些脸颊肉,“假如你是李华,你想和聪明可爱又帅气的元皓牗发生点什么,有一天,你发现他爬到了斜对面的银霁床上,还做出了昨天那种事,你心里还会把他当处男处吗?” “处不了,一点都处不了,李华好惨啊!还有你声音小点!” “怎么了,这里又没有第二个人。” “但我总觉得我们这段话会被偷听到!”银霁打寒战都打累了,环顾周围一圈:“走,先进去看看,要是发现不了什么就尽早回家。” “稍等,我们还有一位客人。” “……谁?” 元皓牗松开银霁的脸颊,抬眸看向远处,笑道:“来了。”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回头看去,顺着人为的坡道,一辆眼熟的私家车缓缓驶入半开放的墓穴。 余成荣摇下车窗,微笑着和高中生们打招呼:“我没迟到吧?” 变化赶不上计划 见到这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银霁最早产生的想法是:经历了昨天的事,难道说,元皓牗自觉在她身上完成了所有kpi,世界线收束了、理性回归了,为了A市市民的安危着想,他终于痛下决心、大义灭亲,含泪将她扭送公安局,这才算功德圆满,不枉青梅竹马一场? 不对,如果包藏了这种祸心,他当初也不会头铁在全校师生面前怼一个公安局副局长。虽然黄色与暴力使人变质,但也不至于一天以内哐特体就到顶了……吧?不想以插座脸示人,银霁没敢做大表情,嘴巴用力抿成一条直线,偷眼看着元皓牗的表现,碰巧他也朝自己发射了一个胸有成竹的wink,转头换上一副殷勤面具,蹭蹭蹭地跑去迎接余成荣。 “没有没有,来得正好!其实昨晚就想找您来着,这不是怕影响您休年假吗……” 寒暄完了,转头对银霁说:“放宽心吧,你看,我把救兵搬来了!” 银霁还是没搞懂自己有什么心要宽,以及猴子为什么要搬来救兵,加上刚给人好侄儿胳膊上扎一血窟窿,她都不敢拿正眼瞧余成荣,心里直打鼓,比虚线还要虚。 因而用目光发射求救电波:“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配合这场演出吗?” 元皓牗接收到信号,把手机递到余成荣眼前,提高了嗓门替她答疑解惑:“家里门没关好,昨天半夜跑出来的,好在小乖胆子小,跑进这个废弃大楼里就没出来过,喏,您看,定位器都一动不动。” 如果她没猜错,一动不动的“小乖”应该是只虚构的猫——含沙射影的事先放一放,最诡异的是,不过丢了只猫,怎么可能劳动到堂堂一个副局长头上去?就是厚起脸皮找上了门,人家愿意来吗?总不能又是元勋的人情债吧…… 很快,她想到唯一的解释:因为不懂事的小乖猫跑进了老药厂啊。 重要的不是猫,也不是求助者,而是地点。作为“附中考生失踪案”的核心人物之一,余成荣不希望现今与故去联系在一起,收到无关人士的求助,无论是走丢了猫还是走丢了跳蚤,他都得主导这场搜查行动才行,目的是“顺便”加固真相的防尘盖,以免脏东西和目光落在那上面。比起满足未成年人的好奇心,保持城市围绕着“日常”运转才是一个成年人的职责。 元皓牗还在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渲染气氛:“……听家里老人说这地方闹鬼,我们两个一大早就来了,就是想等太阳出来给我们壮胆,谁知道这么大的太阳都照不进去——你说这个小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别人担不担心她,也不怕被自己的好奇心给害死!” 听得银霁嘴角直抽抽。她才不会幼稚到为了这句话生气,只想替A市安全小卫士叹息一声:之前那些手铐行动——或者说共犯的滞后性服务,还称得上小打小闹,现在可是影响了一整座城市的箭垛事件,危险程度突破了阈值,他这把骨骺还没愈合的手铐必须在大人陪同下使用才行……然后,他不会真以为搬来个官最高的救兵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吧?有够天真的。本来银霁就对调查结果不抱希望,被他这么一搅合,基本可以宣告行动失败了。 稍等,这么一想也不合理。明明都暗示过余成荣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他还能一找一个准,难道说,元皓牗揣摩到了此人的深层动机,想着效率最大化,干脆把人端到面前,先倒提起来抖搂抖搂信息,该问的事都问明白了再推到银霁面前,由她决定布置陷阱还是直接剁头?银霁越想越心惊,看到那张脸上异乎寻常的快乐,以及奋翅鼓翼的眼尾,几乎要相信后者才是正确答案。 当然,能被完全预测行动就不是他元皓牗了,一晃眼,刚从银霁手上缴获的书包交给了余成荣。 “我们家小乖最喜欢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所以我们还准备了一点挖坑的东西……都是银霁买的,当时我就说里面是水泥地,哪能找个坑给你挖——看见没,这就是压岁钱消失的原因。” 元皓牗神色如常,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演技这东西确实靠天赋,由虚线画成的银霁晚一步搭上这班车,强笑着补充:“除了军工铲还有核能手电筒,毕竟手机的辐射范围太小……” “啊对了!视频你准备了吗!” 银霁被唬得一跳:“什、什么视频?” “母猫唤小猫的视频啊!”危险品上交给长官,元皓牗腾出手来敲她脑壳,“就记着你那洛阳铲和黑驴……” “叽!”银霁像捏橡皮鸭子一样捏住了他的嘴,又是好一阵扑腾。 余成荣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等高中生们闹完了,转向老药厂的大门口,默默走到前面去打头阵。 元皓牗示意银霁跟上去,被她瞪了一眼,抱住胳膊放慢脚步,刻意跟大人拉开一段距离, “你怎么把他也找来了?”银霁用两个人才能听清的气声说,“还编了个那么离谱的理由,能不能提前跟我对个口供?” “口供?用得着吗,咱俩那默契。” “默契又不通过体液传播!” 元皓牗老脸一红:“你怎么净惦记这档子事!”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对了,穿帮之前赶快告诉我,小乖长什么样?我说猫。” “你见过的,两头黑,中间白。” “奥利奥要告你侵犯肖像权了!” 说起奥利奥这只实体小猫,金端成进去后,生活与工作重回正轨的明昶还跟银霁汇报过最新进展——为了养猫,薛凝眉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多么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啊,“简直够我们出来喝一杯了!你小孩,喝椰奶”,被银霁以“我小孩,要写作业”为由婉拒了。 不过明昶也说,对眉毛而言,分手才是最艰难的事。一开始,张经理一天二十四小时围追堵截,他不明白,因意外而被工商局问责怎么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啦? ——“真的有你说的内意思,这算什么,病娇?” 银霁感到生气:“不要侮辱病娇,病娇都是恋爱脑,他这属于偷鸡不成蚀把米,无能狂怒罢了。” “呃,区别在哪?看脸?” “难道你看不出来生意才是张经理的全部嘛!为了在业界立足,他都跟金端成那伙人勾结在一起了,可以说他在出卖灵魂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好远,根本输不起。我怀疑他怀疑……” “你怀疑他怀疑?” “对,我觉得他早就怀疑荣哥到场是眉毛的授意了,他这么在乎生意,感受到一点点不可控因素都会发疯,堵到女孩子门口这么危险的操作,在外人看来却是可爱的病娇行为……” “妹啊,你该不会是病娇控吧?” “你就当我是吧。说一千道一万,冻伤了小孩还不是他负全责?眉毛要是彻底跑远了,这个锅他就得自己背。” “你的意思是,他努力挽回眉毛的目的是要给自己拉个垫背的?” “对啊,就像你说的,他们找老婆的终极目的不就是这个?” “歹毒!” “阴险!” 咬牙打字时,蓦地,银霁的脑海里闪过元皓牗忧心忡忡的脸。 ——“张经理的生意还是受到影响了。” 现在想想,他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你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就不怕他把你撕碎喽?”可银霁当时正在气头上,理解便出现了误差。 “它才不会告我。”元皓牗胳膊一夹,把银霁的手紧紧压向身体一侧,“小乖也是,两个猫都是好孩子,就算一开始不懂我的心,到最后也一定会理解我的。” “子非猫安知……” “我就是知道。”冲着银霁,他的嘴巴笑成了一个危险的等腰倒三角,“等送走了余副局,咱们的账再慢慢算。” 是祸躲不过啊,银霁遗憾地垂下头。 老药厂的绿地板就这么映入了眼帘。电早断了,机器也都搬走了,少了日光灯的加持,这片被囚禁的绿早已失去了上世纪特有的科技感,透过窗孔,自然光线让旧时空气过滤成幽暗的色调,显出十足的阴森。 元皓牗招呼前面的余成荣:“余副局、余副局,您慢点走,银霁说她害怕。” 还好银霁在他回头之前反应过来,表演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是的,我好害怕啊,我们三个还是并排走吧。” “要不你先出去?”元皓牗用等腰倒三角扎人了。 “呵呵,不必了,外面没人在我更害怕。”银霁想爬到他头上去把两个耳朵揪掉。 抬头看时,在侧身站定的余成荣脸上,她却恍然识别出看穿了一切的神情,心口一紧,不由得失去了演戏的心思。 回归虚线状态的银霁移开了视线,余成荣的眼睛却钉在她身上,那里面包含的质询足以代替千言万语。只见他五官微动,张口就——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最近总在熬夜,有点感冒。”余成荣挥着手驱散病毒。 “咦?不要紧吧?” “没事的,昨天去医院里挂过水。” 元皓牗诧异过后就是愧疚:“我真的不知道……” 银霁用胳膊肘戳他:“看我干嘛,快道歉!” 余成荣加大挥手力度:“不用,人不服老是不行了。” 真是说笑了,银霁经常忘记他是个50来岁的人,由于……大概吧,现在很难说了……由于热爱工作,精气神和“老”字根本沾不上边。 不信你看,在江湖上拼杀多年,他的双眼犹利于新开刃的刀:“说吧,你们两个找我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哎?当然是找——” “你家里不让养猫吧。”余成荣指着银霁:“是她告诉我的。” 银霁只隐约记得报案时提过一嘴,想不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这下倒好,好戏还没开场她们就已经输了。 元皓牗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势,还在狡辩:“我可以偷偷地……” “够了。”银霁拍拍他的手打断道,“实话告诉你吧余警官,我们找你过来确实别有目的,都已经走进这个门了,想必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就是讲座上我提的那个问题!”唯一坚守礼貌教阵地的元皓牗赶紧补充,“当时你的回答我们两个都不满意,所以……” 余成荣走近,绕过那个组局的,径直把书包还给了银霁:“是么,你只想问问题?” ——他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面对献祭了一切只为与刑侦专业灵肉合一的人,撒谎是骗不了他的,银霁深知其中利害,当即抹掉面具,老实交代:“不,本来我是想靠自己发现问题。” “可惜你男朋友怕你出事,就找我来上个保险。” “是吧,好心帮倒忙,也不提前跟我商量下,多烦人啊。” 余成荣不置可否地一笑。 “老药厂的事你知道多少?” “从反弓煞开始,全部都知道了。” “不可能。” “好吧,我还真是在虚张声势。” 余成荣的目光转向元皓牗:“他知道的不会比你更多。” “是的。”倒不如说,这位无辜市民的信息源只有一个她而已。 “因此,你只想避着人独自行动,一旦被发现,你就背上两本书敷衍过去。这说明什么呢?”余成荣托着下巴想了几秒钟,“只能说明你根本就没有计划。” “什么两本书?”元皓牗不信,打开书包一看,原来压重量的是一本五三和考点精解手册,既没有黑驴蹄子,也没有核能手电筒。 银霁一摊手:“‘道听途说’获取的情报不够充分,我也不确定第一趟来了之后能发现什么,在那之前,任何计划都是无用功。” “于是你打算来第二趟?” “看样子是不得不来第三趟了。” 余成荣瞥一眼元皓牗:“哦?连自己的男朋友都不信任吗?” “这不叫不信任。维系在配偶之间的只有感情,或许还有良心和欲望吧,反正都比血缘关系脆弱得多。如果我干任何坏事都要拉上男朋友,一个翻车,我俩的结局只能是天各一方。”要是爱睡懒觉的金暴雪还醒着,她会这么补刀:“嘿嘿,貌比潘安的余警官,您一定比我们普通人更了解这种痛苦吧!” 可余成荣完全没听出她的潜台词,或者说,听出来了也毫不在意:“话说得理直气壮,结果在你眼里——这仍然是一件坏事?” “照你们对‘中间’的定义,可不就是坏事嘛!虽说是干坏事,期末考试早就结束了,我可不需要谁给我发一个三好学生奖状,反而不来碰碰运气的话,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上次找我去逮捕金端成也是碰运气?” “除了运气,还有团结的力量呀!不过必须得承认,我运气确实还可以。” “那么今天你预备如何‘使用’我呢?” “问我呀?这不是全凭你的个人选择吗?” 属于余成荣的球抛回了他手上。话都说开了,银霁实在很好奇啊,他究竟会选择成为未成年人的监护人还是封口人呢? 二位反派忽然你来我往地互抛直球,元皓牗哪见过这阵仗,结结巴巴地插嘴:“Hello?这里,是不是,应该还有第三个人在……” “很显然,”拍拍那颗载满了问号的脑袋瓜,这句话还是对余成荣说的,“这个人非常信任你,他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既然如此,咱们就看你配不配得上他的信任了。” 余成荣略挑起眉,轻笑出声。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傲慢的神情,这种傲慢超越了年龄,忽略一双认真且不近视的眼睛,那样子和坦承罪责的余弦毫无区别:“你企图‘靠自己发现问题’,发现之后呢?你会怎么做?” 就是反应再慢,元皓牗也闻出了硝烟味,迅速抽出胳膊,把银霁护在身后:“不对不对,余副局,您搞错输出对象了,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全都是因为我太好奇了!又想着银霁比较聪明,就按平时的习惯什么都听她的,谁知她一天到晚沉迷学习,根本没有计划——” “谁说没计划的,我可没承认啊。”面前立起了一米八的大盾牌,银霁有点不怕死但不多,探出头,挑衅般说道:“冯骥才有句话说得好:‘没有答案的历史不会结束’。如果能找到答案,我就必须亲手结束这一切,就是正局长来了也拦不住——哦,此处是虚指,我说正副的正,不是姓郑的郑哦。” 薛定谔的棺材上 胆敢放出这句话,相当于把炮口对准了城门楼子,换做青春版傲慢大师余弦,定然会咬着牙根、发出天真而愉悦的笑声:“就凭你?各部门就位,放箭!” 然而年轻的攻城手此刻面对的是一位老军师,狗话都打到脸上了,50来岁的余成荣也只是略一颔首,倏忽间敛去一切锋芒、撤走了云梯和弓箭手,转身向药厂深处走去:“跟我过来吧。” 银霁和元皓牗交换一个紧张的眼神,四条腿参差错落地追了上去。 通过一个长宽均不到两米的门洞、进入方位上约莫是办公室的格子间,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三人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手电筒。在熟悉的檀香味钻进鼻腔前,三道惨白色光柱向着最里侧的墙壁汇聚,在那上面,赫然摆着一尊迦梨女神金像。 在内陆城市供奉印度教神明已经够奇怪了,香炉的样式还颇具中国特色,无他,镌着“招财进宝”四个大字耳。要知道,迦梨女神可跟财神半点沾不上边,按照老一辈通过避讳达成吉祥如意的审美观,她的事迹简直都“上不得台面”:见百姓受苦,愤而起身消灭了魔障,动机是受欢迎的;可惜上阵杀敌的姿态一点也不美,竟把魔障的鲜血吸入自己腹中,先扣一笔技术分!更可怕的是,战斗结束后,她仍无法抑制自己熊熊的怒火,陷入癫狂般不舍昼夜地踩踏大地,而她的丈夫——高高在上的主神湿婆,分明忧心着老百姓的灾后生存环境,竟没有替天行道、醉打金枝;亦没有开除她的子宫、剁掉阴茎丢进海里孤雄繁殖出新女神,他不过是躺在迦梨脚下任其踩踏,献上自己的血肉之躯供一个女神泄愤,从头到尾没能展现出一丝主神应有的阳刚之力,真可谓夫道尽失,从这点来看,印度教已经算不得什么文明宗教啦! 上述前情都无法从眼前这尊金像上得知——被秘密供奉在这里的女神宝相庄严地坐在狮子背上,双眼微阖,与垂怜众生的普通菩萨并无二致,根本不像随时都能起身踏平大地的样子,当然,湿婆也不在她脚下。看起来,供奉者既需要她破除邪祟的力量,又害怕提及她的怒火;怒火都不存在了,作为手铐的湿婆哪里还需要出场? 世人常说“大爱”,唯恐谈及“大怒”,路遇魑魅魍魉,总想用“大爱”去感化,却不知滔天的怒火才能清算沉疴、燃尽旧世界,然后才能在那灰烬上创造出新世界。如此一来,利用反弓煞镇压了枉死者,反过来又把戳破真相的勇士当做邪祟的人,竟有胆识认为迦梨女神之怒会为他们所用?想到这里,那股被压抑的怒火似是烧到了银霁身上,即便她习惯用功利主义的视角去看待玄学,心中的怯懦与迷惘也在一瞬间被驱散了。 好啊、好啊,他们迟早会等到火光照亮整个夜空,就由女高中生的匹妇之怒作为开端吧。 障眼法书包过了安检,瑞士军刀和防身安眠药都贴心地放在内袋,银霁看着余成荣从神龛中取出三枝香、点燃,举在手中,非常本土化地朝着迦梨女神拜了拜,这才发现墙上还有一块明显的痕迹,不难看出,此处曾放过一尊更大的神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近又换成了新的——该不会,在采用余成荣的方案之前,这里供的还真是财神吧? “丧心病狂。”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站在神龛前的二人回头看向银霁。 元皓牗脸上还残留着敬畏之色,余成荣则屏蔽了一切干扰,不紧不慢上完香,神态自若地往地上一指:“坐。” 脚下是个形状不规则的沙坑。银霁撕了几页五三的答案解析,用知识为渴求知识的人垫屁股,老军师这个岁数的早已学透了,于是,他不需要答案与解析。 元皓牗挪着身子小心避开沙砾,意识到无论如何都得跟它们近距离接触时,忍不住问出了口:“……不会就在这下面吧?” 银霁尚在愤怒中,六亲不认地使用了进攻型装傻:“下面有什么,你说啊!” 元皓牗却有本事用装得更傻来卸她的力:“诶嘿。” 所以现在想找人单独算账的是银霁了。 ——前提是能以原始形态走出这口薛定谔的棺材。 在这种氛围下装傻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全场只有元皓牗一个人跟来春游的一样:“你们聊着先,一会记得提醒我回收定位器就行。” 还有什么可聊的?席地而坐的余成荣就在眼前,警匪关系……不好意思,警民关系前所未有地亲近,银霁却觉得,她不可能撬动得了他闭合的思想、从一位不可逆的成年人口中问出什么,正巧,他也展示出了什么叫真正的城府,自打走进老药厂的大门,一直是说得少,听得多。 说句实话,该生的气早在盘出真相时就生完了,此刻银霁心里的鬼火像烟花一样旋转,完全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结局——再一次地,元皓牗对寄托了信任的人大失所望,她生气,气的是这些人错勘贤愚、不识好歹、暴殄天物;德不配位是他们的通行证,怀抱期待是咱们的墓志铭,真想一脚踏平这个破烂世界! 此外,还有银霁本人微不足道的、破碎的崇敬感。删繁就简的生活赋予她定额的主角光环,在她得知天赋与努力都不能导向好的未来——昔日少歌赛特等奖得主一个服从现实调剂,一个饱受疾病折磨后,龙王马上把余成荣派到她面前:多么光辉的一尊活人啊,身居高位却和蔼可亲,岁月也不能磨灭他对工作/志向/兴趣爱好的热忱,勤勤恳恳、知行合一,简直就是“榜样”的最佳代名词,第一次,他让银霁非常确定地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长什么样子,不需要完美犯罪,也不需要拉共犯下水,只需一个简单的“在场”,那份威严就能揭穿所有阴谋…… 直到有人亲口承认,作为杀人犯的初代打手,余成荣也是阴谋的组成部分。 为了完成这起目的是捍卫死亡的阴谋,他还妄图把迟来的怒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开什么玩笑?失去那层榜样的外衣,他以为他还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吗?非也,两颗石头都没有。 如果元皓牗不在场,银霁想要问余成荣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还有机会成为朋友吗?还是说,离开这个地方,我就要和我的榜样永远变成敌人了? 毕竟,生与死是不可能迭加在同一只猫身上的。 其实照银霁的美学,情绪累加到这里,已经可以走拼命流程了,然而元皓牗——她的日常就在身旁,为了来之不易的现世安稳,她不能轻易毁掉这一身新皮。事实上,她希望这身新皮能够日渐结实,足够完美地隐藏内核,于是拼了命地把拼命转化为闲聊。 “余警官,您知道吗,我从来都不看悬疑小说,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玄幻小说——玄幻就玄幻在阴谋总能被发现和解决。” 老军师微微一笑,替她的拼命做出了注解:“玄幻,意味着现实生活中不存在。” “没错,你赖以生存的‘刑侦’根本就不存在,上回你跟我谈到的‘客观全面’,也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 “这里好黑啊。”忽然,元皓牗伸了个懒腰,顺手熄灭了手机灯光,“省点电量吧,还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呢——银霁,你坐过来!” 在他强硬的要求下,银霁换了个位置,坐到他的双腿之间,背靠着温暖而结实的躯干,还有环绕的手臂作为安全带,过山车的保护措施这才算完备。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元皓牗主张把话说开:“二位二位,火药味别这么重嘛,我看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靠沟通解决!” 意思是裁判头衔他强行拿下了。说话间,还在捏着银霁的手腕把玩,力道不小,处于有点爽和感觉到痛的临界点。轻微的施虐作为安抚手段,怀中人居然还很受用,也不知道他的哐特体是什么量级的,像这种没羞没臊的身体接触已经做得很自然了。 被两条腿紧紧夹住,银霁动弹不得,莫名联想到一些流传于网络的好女孩教条:男朋友跟人打架时,千万要记得拉住敌人,拉不住也跑远些,至少不能限制自己人发挥。 难道这位人肉沙发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银霁不解地抬头看去,心神不由得一震——在元皓牗眼中,她竟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森冷,旁观者视角都能感受到骇人的寒意,仿佛刚从乱葬岗里挖出一具死不瞑目的战士,进行了一番死而复生的器官移植,用最熟悉的身体换上了一双最陌生的眼睛。 寒意的主要承受方自然是坐在对面的余成荣。银霁讷讷地收回目光,心头的震荡却如巨石砸入死水般久久不息。至此,她彻底相信了第二种可能性——元皓牗,似乎真的是想把余成荣端上来给她杀? 银霁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脑子戴上滤镜的全过程,身后那个惯常的小可怜形象正在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完了,她真的越来越信服元皓牗白切黑说了。包括这个袋鼠妈妈的姿势在内,名义上是为了铐住危险分子,嘴上也客客气气地周旋着,但银霁觉得,这是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对余成荣发出警告:一旦他敢说出什么冒犯的话,孩子她班长就会骤然变脸,用地上的沙子搓出一个篮球砸扁他。 无论如何,有人撑腰的感觉还是很好的,银霁朝那个温暖的怀抱中缩了缩,嗓音也逐渐恢复平静: “我发现,世上根本就没有找不到凶手的凶杀案,只有不敢找到凶手的凶杀案。” 这样才对,威严的幼苗就是由平静和不为所动栽培出来的。 贴得更紧时,她又察觉到元皓牗的身体很放松。沿着白切黑理论思考,莫非他早已料到了眼前这个画面,又对自己的体能做出了估量,非要跟一个老警察打起来的话,至少还能落个同归于尽? 不会的,打不起来的,要是努努力,说不定真能靠沟通解决!应激状态解除后,银霁的理性这么告诉她。 勇气也足以支撑她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多案子不是破不了,而是不能破,为什么呢?要是刑侦面前众生平等、你也敢较真,那你就是在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 薛定谔的棺材中 x yu shuwu 7.c om 如果这真是一场战役,兵临城下,攻方一勒缰绳,猛不丁改为外交政策,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守方愿意心平气和地接受,因此,即便做好了撤兵准备,也得先把卡在炮管里的弹药打出来再踩刹车,以免被安全气囊糊一脸。 既然决定了靠沟通解决问题,虽然很可惜,当面问责就到此为止吧,刚才那句话已经划定了直白的上限,要是余成荣还要翻脸,他就错失一次诚心悔过的良机喽!在迦梨女神的注视下,社会身份悬殊再也不能剥夺银霁的底气,她可是被颁过“善良过头”奖的人啊,天然站在了覆舟之水的立场上,如今得以钻进时间空隙、与白玉京的土着面对面,盖因对方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天地间这团混在一起的黑与白,如今也到了分类提取的时刻。 应该从何说起呢?从废弃工厂藏凶案到金端成的下场,再到老药厂供奉神像的原因,可笑的是,把发生在身边的事当做审判依据,反而不利于沟通。不过很快,银霁又想到了一个广为人知的典例——岂止是广为人知,但凡有点人性,听到那个本身没做错任何事化学元素,都能被激起强烈的共情。 “你说,铊中毒案凶手在天涯上发帖自证,算不算一种回看行凶现场的犯罪心理呢?”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 yuz haiwu.o n e 果然,余成荣闭合的思路有所松动,不再保持沉默。 “这么久远的一件事,你怎么会知道?” 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姜校长从高中生口中听到“大字报”时,情况和现在非常类似。银霁确信,这是独属于成年人的局限性,他们自恃理智清醒,往往又惯于捏着鼻子哄眼睛,以为过去的悬而未决一定会随着自己的年岁掩埋在历史长河中,独独忘了下一代总有拔地而起的一天。 总算攻击到要害,假意伸出外交之手的银霁愈发轻松:“说‘知道’也太小看人了吧,每一个细节我都反复琢磨过哦。不光是我,就算生得晚,很多人都是通过这件事发现我们的世界存在bug的。” 说完才发觉,如此温和的一句话,能造成的威胁似乎不比直白指责来得轻。 “是什么样的bug呢,请你说说看吧!”来春游的元皓牗像拨弄招财猫一样摇着她的手腕,发出了幼儿园老师的声音。 “……”银霁一下子哽住,没工夫瞪他,全凭意志调整回来:“说起来,铊中毒案也算黑天鹅事件的典范了,不过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如何利用箭垛效应,很多类似事件就这么曝光出来,一连串的悬案可以做成好多季普法节目,什么南大碎尸案、白银连环杀人案……一年365天循环播放,我从小看到大,拍得真好,不比日本那些纪录片差,甚至有几位主犯还有成为‘少年A’这类爱豆型凶手的资质——啧,那些导演和记者怎么就没坚持下去呢!电视的画质越来越清晰,我们这群猎奇观众却再也看不到那样好的节目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哦,一定是这样的:忽然有一天,世界上的悬案全都消失了!” “嚯,消失了!”捧哏在她身后配合着。 “黑天鹅事件……”余成荣沉吟道。银霁还记得,当初他也是用这个词去描述青少年自杀的,然而事实上,在二中这样的重点高中,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自杀事件,莫非天鹅黑不黑也得看人口基数?千分之一/年,组成分母的元素不够贵重,按照鸡苗存活率来计算,已经说得上罕见现象啦。 于是,有了清华铊中毒案——校园霸凌的天花板“珠玉在前”,换做小小一个A市,未成型的寒门贵子被家人和同学逼上绝路、未来的天体物理学家被迫转学、未来的奥运冠军被毒贩盯上……有没有罕见的作案手法?存不存在未曾引起社会关注的病态心理?都没有?甚至受害者还有脱离环境重新开始的机会?啧,过于普通,散了散了,打个哈欠放过去得了,半池子的黑天鹅嘛,有什么好惊诧的? “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个——”那么余成荣也只回答这个,“你提到的那些节目并没有停播,要是觉得观感不如从前,也许是为了适应现在的视听环境,有些画面经过了处理:正是因为担心一些猎奇观众模仿犯罪,才特意隐去了详细作案过程,把重点放在普法教育上。” “原来是‘教育’吗?可我不觉得‘详细的过程’能鼓励大家模仿犯罪哎,反倒是凶手逍遥法外,才为蠢蠢欲动的我们提供了铤而走险的勇气。”银霁戏剧化地扬了扬拳头,“你看,案件被渲染得那么恐怖、受害者展现出来的面貌一个比一个惨,而且全是成年人作案,不像‘少年A’有立法保护,可凶手死活就是不落网!多么好的榜样啊,要是我跟谁结了仇,我也去试试水,反正案子做得越大、受害者的尸体越破碎,警察越抓不着我,那些导演良心大大地坏了,吃着公饷高喊无能为力、宣传哭丧心态,到头来也只是吓得潜在受害者出不了门,顺带鼓励了我这种潜在犯罪分子,是不是故意要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 元皓牗大声咳嗽着打断她:“OK,代入到这里就可以了!余副局,您别见怪,银霁她是个中二病……就是比较幼稚又抓马,热爱沉浸式分析坏人的想法,她本人很乖的,才不会这么做,对吧对吧!” 此地无银三百两。银霁立个导演的靶子批判一番,目的是想取代那句直截了当的问责:“人赃俱在你们倒是抓啊!”余成荣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不傻,才不能直接做出响应,仍在客观全面地反驳银霁话中的细节:“并非所有悬案都是故意造势博人眼球的,白银案的凶手早在16年就落网了;刁爱青案难以告破是因为当时技术受限,现在想重启调查又是困难重重,碍于年代久远、很多线索已消失不见,且时间上也过了追诉期……不,像这样的重大案件,我们绝不会放弃的,我相信总有侦破的一天。至于其余流传于民间的‘悬案’,包括所谓的彭加木双鱼玉佩案在内,很多都是网络上牵强附会的流言,你们应该学会辨明真伪才是。” 虽说余副局的光辉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银霁却从刚才那番话中听出几分真诚的歉意,小棉袄系统被触发,一时有点发不出火来,尤其是二人的姿势还有点促膝长谈那意味在。 于是裁判元皓牗展示出了强硬:“哎,不是在聊铊中毒案吗?先不要扯别的,要说就好好说这一个案件。银霁,你是为了证明刑侦面前并非人人平等才提到了这个案子,对吧?你接着说。” 这裁判就是来拉偏架的吧……银霁强压心虚,身体进一步缩紧,努力让话题回到正轨上:“除了这个,刚才我说他……呃,一些人对‘中间’的定义有点问题,那时候就联想到了铊中毒案。” “哦?好难懂呀,这又是从何说起呢?”身后人面具掉得比大盘都快,一瞬间又变回了幼儿园老师。 对上余成荣认真的目光,银霁叹口气,勉强尊重他的客观全面:“从这个案件的源头说起吧,包括朱令和嫌疑人孙维在内,全寝室的四个人中,您觉得谁才是‘中间’那个?” “四个人还争啥C位啊!” “我是说高中低的那个‘中’,不是左中右的那个中。” “哦哦,你继续你继续。” 余成荣听懂了银霁的意思,径直跳过引言阶段:“你认为不愿意成为‘中间’那个人,才是案件的源头——也就是嫌疑人的动机?” “我没有在谁的盘单一动机,而是在说某种现象,你先听我分析分析,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虽然儒家讲究中正平和,仿佛越靠近中间的越稳固,然而事实上,‘中间’的标准一直是波动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按照当前的学历歧视标准,普通一本是‘中间’,清北的学生姑且还能高枕无忧;如果学历持续贬值,‘中间’又变成了国内985,那么清北人的危机感就开始滋生了,而普通一本的学生呢,怎能容忍本来踩在脚下的那条线越过自己的头顶?都怪考上985的学生越来越多,害得他们失去了‘中间’的裁定权——看,解决方案已经浮出水面了:第一,控制‘中间’以上的人口比例;第二,避免最顶尖的那批人突破天花板,连带着‘中间’基准线同时起飞,只有这么做,才能把标准拉回原来的位置,自己的努力也不会付诸东流。” 元皓牗把下巴搁在银霁的头顶上,说话时的口腔开合度彰显愤慨:“然而卷王们都没发现,学历歧视本来就是不对的。” “也不能全怪卷王,学历歧视都是就业环境造成的,这个时代人口又多,经济也一直不景气,还有机器人跟人类抢饭碗,可以这么说,中间以上是天堂,中间以下是地狱,不去争破头根本没活路。” “话不是这么讲的,没有人的默许,规则如何行得通?除了中间那群人,难道中间以下的人就没长嘴吗?他们才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吧,不发言是沉默的螺旋,一发言就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歧视,被人质疑‘谁叫你们不努力的’——天天过这种鬼日子,还不知道反抗!你说下层人最怕云端那批人突破天花板,卷王卷到最后也是在阻碍社会发展,依我看,等这帮平庸之恶全都消失了,这一潭死水才能被盘活!” “不要这么偏激……”其实银霁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却不想说得太明白,哪像这个大莽子,差点就要站起来唱why nobody fights了。 “你说得对。”余成荣点点头,竟对元皓牗的激情发言表示认可。 “我再补充一句!”得意归得意,银霁能明显感觉到身后人奋力忍住了和对方辩友击掌,“他们还默认一件事:中间以上的人越是远离中间,越是接近于那个什么,呃,赵家人、婆罗门,如果说每个阶级都有混子,顶层的混子们最害怕的不是天才陨落,而是地面变高。” “这不就是我说的意思吗……” “是啊是啊,你继续,这就是那几个室友成为共犯的原因吗?” “等等,未必是她们啊,调查结果还没出来呢。”银霁觑着余成荣的表情,语气僵硬地往回收了收。她是血条越短人越怂,元皓牗却深谙此消彼长之道,在她虚弱时稳住了控方气势,把一个悬而未决的犯人死死摁在被告席。 薛定谔的棺材下 在看似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中,趁被告尚不能蓄力反击——或者错估人家的道德水准了,他压根没打算反击——银霁加快了语速:“还有,我认为‘大众’也是‘中间’的同义词,大众的取向总是随着中间的标准变化。就比如,各种调查表明,朱令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她只不过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做到各个领域的天花板都快让她突破了,就这么变成了‘大众’——也就是另外三个人想要消灭的对象。很多调查者怀疑共犯收了主犯什么好处,才甘愿冒险维护她,可是我觉得,共犯之所以成为共犯,是因为他们的根本利益一致,不是能靠蝇头小利收买来的;在寝室这个小环境中,她们要保持‘中间’的标准静止不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底层逻辑就是这样。” “你认为,另外两个室友也嫉妒朱令?” 不是吧阿sir!银霁感到神经痛,说了半天还归因于“嫉妒”?带女字旁的贬义词才是宇宙真理吗?是不是四人寝室五个小群、闺蜜在生日会上泼红酒的笑话也要趁机插在黑天鹅尾巴上了? 不能当面骂人,至少还能阴阳怪气:“您觉得把全世界的恋童癖抓起来,童婚习俗就能消失吗?” 明明说得不客气,余成荣却又坐近了几寸,眼里闪着颇感兴趣的光,乃至挑明了银霁的潜台词:“我当然不会那么天真。” “……是,我相信你不会。说‘嫉妒’也太轻微、太个人化了,案件发生的场景很特殊,不能用日常思维去简单归因。刚才说过,主犯与从犯的共同目标是避免‘中间’标准越过自己,而主犯还有另一重目的,那就是摆脱‘中间者’的身份。别人要的是安稳、不跌向地狱,她要的是完完整整的privilege——‘最高’的位置上,有且仅有她一个人。” “她凭什么……哦!”元皓牗明白过来,“那个年代能考上清华的,很难不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吧,她有这种思维也合理。” “是啊,考进了清华,却和朱令分到一个寝室,这才发现天之骄子也分贵贱。像朱令这样百年难遇的天才少年,从学习到长相,甚至运动细胞和音乐素养都能轻松碾压一众普通学生,尤其是孙维这个所有赛道都跟她基本重合的人。或许孙维在别的环境中总能排到‘最高’的位置,朱令一出现,带着流星般夺目的天赋与才华,一下子把她这个凡人衬得黯淡无光,天之骄子的头衔也该易主了,对她来说,简直是世界观颠覆级别的伤害。” “对啊,如果她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又怎会产生如此深重的仇恨呢?“ “虽然击落天才是大众的诉求,孙维的个人动机还是很特殊的,就比如,我们看到敖鹭知,对她只有崇敬,谁会真的起杀心?当然,想得悲观些,这是因为我们跟她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而孙维的赛道上只有一个刺眼的第一名,消灭了朱令,桂冠就能永远落在她头上。” “别这么说,太抬举她了。”也不知道这个闷闷的“她”字代指谁。为了叹气,元皓牗把下巴移开了银霁的发旋,“都是清华学子,看起来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实际上哪儿哪儿都不如别人,一直靠pri……那什么,特权生存的人,一朝失去了特权,她不疯谁疯?” “这么说还不够严谨。”银霁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一个优势是孙维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朱令的,猜猜是什么?” 余成荣替他抢答:“你是说家庭?” “不,我觉得范围应该更广,确切来说,是孙维的‘人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孙维这些年来为自己脱罪的行为——作为头号嫌疑人,是否过于上蹿下跳了些?就我的感觉,这些行为在潜意识中都有向朱令及其支持者炫耀的意味,‘只有这点我比你强,而你就是输给了这样的我’。” 元皓牗打了个寒战:“人都躺在病床上了,她还来这套?” “吓人吧?我们一步一步来看,在‘人脉’的帮助下,孙维以本科生身份进入研究组,得以接触到铊盐,而没有这个优势的朱令正是为它所害;又因为旧例的空白,家境普通的朱令没能第一时间引起医院重视,就这么耽误了治疗;投毒后,那些被孙维的‘好人缘’收入麾下的室友无一不给她打掩护;直到最后,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孙维,校方和家族也不遗余力地保护她。理论上,孙维逃到国外,应该从此改名换姓、低调行事,可她偏偏三番五次地跳出来、拉帮结派为自己辩护,也没能力提出新的嫌疑人,只是在和铊党表演亲如一家的戏码罢了,几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觉得别人会相信人缘好等于免死金牌?试想,一个有脑子考上清华的人,若不是藏着别的心思,会做出那种漏洞百出的发言吗?如果我是孙维,我没有选择冷处理,而是在案发多年后还坚持付出行动,说明脱罪已经是表层动机了,向内探索的话,我的深层需求是搭个大戏台,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自己通过‘唯一优势’获取的胜利——没错,不同于那些‘中间’标准的捍卫者,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朱令的消失,而是朱令的惨败,我要她彻底输给我,输给她轻轻松松就能压过一头的我——还假惺惺地把我带去民乐团!这场零和博弈的胜利者只能是我!我才不要她死,她最好是嗅着自己越来越腐败的气息,眼睁睁地看着我越变越好,升学、出国、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而她……当初那么厉害的她,只能在黑暗的角落里永世不得翻身……” “好好好,你的意思我们差不多都明白了!”未免银霁又在警察面前过度代入,元皓牗捏着她的耳垂招魂,“真过分啊这个孙维,不像我们银霁,天赋与才华都是顶级的,人还这么谦逊有礼、尊老爱幼,在我们这里好几百年才会出土一个,你猜怎么着,上一个是武则天。” 奉承话擦过耳畔,银霁还在意犹未尽地喃喃着:“像我这样心理扭曲的‘高智商’罪犯,理论上应该判终身监禁才对啊,我的事迹也该在法制频道滚动播出,小孩子晚上睡不着觉,大人就会提起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一个货真价实的警察促膝长谈,目的还是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 元皓牗实在受不了,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出戏!” “出了出了。我是说,孙维那些年一定没少跟警察促膝长谈吧。” 今日惜字如金的余成荣还记着维护团队形象:“那时候的调查组还没有今天的技术,我相信他们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包括不提供测谎仪?” 银霁注视着余成荣的眼睛。只有这一瞬,她觉得对方比自己要虚弱一些。 见对方退回沉默的外壳里,她便多说一些:“完美犯罪的实现确实需要一点特权。” 无法忍受一点冷落的元皓牗探头看她,岂止变成了插座脸,仰角都能看出嘴巴是type-c的接口:“你管这叫完美犯罪?不像你的作风啊银霁,说好的下克上、荆轲刺秦呢?” “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嘛,对于志不在制造惊天大案的凶手来说,能完美脱罪就是完美犯罪。” “太没出息了你!” “是孙维没出息,关我什么事?如果我有她的条件,我会干一票更大的,跑不跑得掉另说。” “我提个要求好不好?‘如果我’句式每天限额三句,今天的已经用完了。” “咦,用完了吗?行你说了算。总之,人脉作为唯一能凌驾在朱令头上的优势,对这起犯罪的仪式感和操作性都有巨大价值。仪式感说完了,我们说回操作性,依然假定孙维是真凶,假定啊!不要追究我的语病哈,在案件调查期间,孙维曾主动向警方要求测谎,被一口回绝了。除了余警官提到的技术局限性——鞋子里藏大头针就能蒙混过关——我觉得,她还有法子上双保险,就比如说,要是她爷爷再给点力,测谎结果也是可以动手脚的嘛,但孙爷爷年纪大了,警方不想麻烦他老人家,好说歹说把当孙女的打发走了,他们的主张大概是‘我们这边又要销毁线索又要捂嘴还要想办法公关,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你个凶手别添乱!’” 元皓牗抚掌大笑:“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余成荣再不扶额摇头,精神病院的救护车会开到老药厂门口来。 “或许测谎仪的猜测有点牵强,那么协和医生拒绝外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你看,这么厉害的一家子,做起危机公关来也没点创意,要么实名制干预,要么威逼利诱;对受益方来说,捍卫‘中间’标准的急迫性还没那么强,人这种群居动物总是倾向于和资源更多的一方结成利益共同体,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简直都算得上一家人啦,偶尔做做共犯也是为了贯彻‘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美德。” “出现了,经典前后矛盾。”元皓牗的大拇哥指向这个热爱推翻前言的造谣者,示意余成荣不要把她的话当回事。 “最后,这个案件还不是激情杀人,犯人有预谋,也有预后,把持续投毒当成一个课题来做,就像跟进了一场实验,这其中的心理压力不是常人能承受的——没有夸孙维强心脏的意思,只有确信能够逃脱惩罚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随着顽强的朱令一次一次重新站起来,他们逐渐转了主意,又想把她置于死地,毕竟,朱令多活一天,包庇凶手的人肉迷彩就得多流一天冷汗,所以你觉得,她在治疗过程中感染丙肝,真的完全是因为当时的医疗设备落后吗?” 比起听到动机推断时的演技,元皓牗现在这个寒战才像真的。 “我也看过报道,朱令家算得上书香门第,跟孙家这样的还是没法比……我没想到的是,最顶端的那批人还真有只手遮天的力量?” “是啊,难道朱令的父母人近晚年遭遇这种事,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近乎失独的家庭也和近死者没有区别了,尤其是做母亲的,被动履行着为孩子阻挡死亡的职责,孩子已经进入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夙兴夜寐的栽培马上就要开花结果时,却还是被恶魔钻了空子。 “而且他们家以前还失去过一个孩子,说起来,朱令姐姐的死亡也挺离奇的……” 再说下去就是年代性阴谋论了,当着余成荣的面,不合适。意识到这一点,元皓牗闭上嘴,和银霁一起直直看向面前的成年人。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或许只有森冷的眼神不太客气,没有宣判,也没有激烈问责,可余成荣还是一言不发。银霁微微咬牙,控制着嗓音,为她这场借喻发出总结式的质问: “余警官,现在您还觉得,清华铊中毒案是一起A女嫉妒B女的个人悲剧吗?” 其实,最可怕的事她还没有说出口:那些目睹了这起惨案的同学,无论案发时是贡献了力量还是置身事外,以健康的心理“允许一切发生”,竟还能毫无作为地过着平静的生活……难怪那位信仰是自己的圣徒,特地选在全校师生最快乐的一天离开了人世。 换句话说,铊中毒案的主犯和从犯皆是动机完整、行动线清晰,重大案件又不受追诉期限制,时隔多年,有一个人被民间之外的力量追责了吗?并没有,他们早已回到了日常、回到了人群中,说到底,大家害怕的并不是寻常人忽然变质,而是变质后的恶行如此昭然时,环境仍允许他们丝滑地变回寻常人。 “天赋和家境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仅靠个人是战胜不了的,只能想办法去解决。”是了,“战胜”思维和“解决”思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们接的宾语最好是“困难”、“问题”这样的无机物,然而在输不起的人眼里,活生生的对手才是唯一动作承受方,“只要她愿意,就不必费力去战胜对手,阳谋是很累人的,既然有条件,为什么不能用阴谋去解决?余副局,你觉得,我们‘中间’及以下的人口组成部分,究竟要如何在世界这个孙维的大型人肉迷彩中保护自己?” 难道只能闭上双眼走进极夜,像留在童年时代一般信任着虚假的中间,载歌载舞着被他们推进深渊? 银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盛了小半碗笑意:“就说到这里吧,以上全都是我瞎猜的!在今天的访谈正式结束之前,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余副局,请问‘附中考生失踪案’这系列事件,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与其中的?” 虽然从余弦那边得知了真相,银霁惦记着那一丝渺茫的兴趣与歉意,仍对余成荣抱有期待,希望听他亲口说出来。阴山八景的画卷徐徐展开,如果他能把手上的残墨擦干净,说不定,银霁这把业火还有机会将彼端的画轴一并吞没。 ================== 在老药厂副本细纲成型当日(2023年12月22日),惊闻朱令女士逝世的噩耗。嵇琴弦断、广陵不绝,我不会忘记,我不能原谅,聊举一豆烛火,送行冠绝京华的天才少年、坚韧不拔的女战士。 客从何处来 在余成荣作答之前,银霁也有自己的答案——当然是以成年人的身份啦。 世界的bug并非仅未成年可见,未成年人发现它的时候就能明白这一点。区别在于,成年人早已习惯了与房间里的大象共生,他们没有能力要求大象为新来的居民“腾点地方”,只能对听得懂人话的新居民好言相劝:“不要靠近大象。必要时,爬到房梁上待一会,等洪水从脚下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因短暂地摘了眼镜而惊恐万分的新住民要问“为什么有大象?”,避讳的美德就能发挥作用。时而,一些半睡半醒的家长实在心疼孩子终日发抖不已,孱弱的身躯就扑将上去,牢牢包裹住她、限制她长个子,至少长不到能被大象一鼻子卷走的高度。要是孩子不信任她,她就不得不扮演成这个房间中唯一的煞神,在孩子的记恨中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偶尔也会有人产生消灭大象的想法,终其一生,也只能讨好地伸去一个吸尘器,叫大象抬起它的一只脚来。 “余副局啊——”元皓牗拖长了腔调,尝试打破僵局,“银霁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她呀?是不是她声音频率太高你听不到呀?那我就用次声波再问你一遍吧!鹅鹅鹅鹅——” “你别捣乱。”银霁反手捏住发出气泡音的嘴,“我们不要把余警官放在对立面上嘛,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有大局观,看事不能有失公允,尤其是要学会为大人考虑。奇怪的是,她有一个特别讨厌的明星,名叫李宗盛,我查过,人家那都是乐坛宗师级别的了,只不过是跟她的偶像离了婚,那就算得上罪无可恕。看见没,我妈这个七五后都没什么大局观,我们就不要苛责岁数更大的人啦。” “可以啊银霁,你成长了,现在都学会在一句话里推翻自己了。” “你过奖了。现在余警官的想法还没有发生质变,我要先用废话积累哐特体,万一有一句能碰巧踩中呢?接着说我妈,她第二讨厌的明星是海鲸生——余警官,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他出现在今年春晚的节目单里了,我们这帮老乡是不是也能跟着沾沾光?他……” “我感到很抱歉。”终于,余成荣缴械了。 银霁功成身退地闭上嘴,很快又收缴了第二把魔杖:“还有,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次机会。” 用一种违背孔孟的傲慢来评判,能得到这次机会,全凭他自己努力。上一回,他在孩子们面前打断了同事的官话,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去劝阻自杀,且不谈功效如何,至少比维稳型虚情假意来得温暖;上上回,仅凭区区一个高中生的怀疑,他就愿意亲临尚不确定的“案发现场”,虽没能阻止那场意外,却让包藏祸心的人有限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哪怕是万恶之源、废弃工厂藏凶案,他最开始的选择多半也是出于讲义气,再后来呢,用余弦的话说,作为几代人唯一的好苗子,他不得不背负起全家人的命运,跌进了那个深渊。 失去了榜样作用是一码事,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善念,或许足以成为强有力的人脉,必要时还能依靠一下——银霁冷漠地庆幸着,没有一开始就直白问责真是太对了,她才不要陷入人至察则无徒的尴尬境地,感谢情商大师元皓牗这把手铐。 “当时的回答你们不满意很正常,我自己都不满意。”余成荣缓缓说着,面露一丝苦笑,“今天这种情况……你们质疑得很对,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在人群中讲真话的能力。” “哎?哪里哪里,都怪我们不讲礼貌。”人已经自行走向断头台了,元皓牗急忙发挥小棉袄作用,把他往回拉,“那个讲座也是——也是技术性调整!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身边的人自杀,都有点应激,当然听不了套话,也只有余副局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安抚我们,要是说得太明白,我们心里还更难受呢!” 厉害啊,一句话就模糊了受质疑的主题,双方忽然都没错了,这才是打圆场的奥义,像银霁这种轮廓锐利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她只能从自杀案联想到存在云端的视频,虽然只过了几遍,那个一跃而下的场景每天都在她脑内上演,情绪的闸口也随之打开:“现在不是流行说谁痛苦谁离开吗……可我不觉得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唯一解法,那些真正不该留在世上的人,我们应该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送走……不过说到底,尊重个人选择。” 这句话说得实在不好,余成荣笑中的苦味都开始回甘了:“很多连环杀人犯也有你这种想法。” “比如呼兰大侠?” “说个更近的吧,”他懒得再追究银霁的信息源,“红谷滩随机杀人案的凶手。只是他的归因模式和你不太相同。” 看来他们对这个案件又有相反的看法。不想拐到不必要的话题上浪费精力,银霁的策略是跨步进入总结时间:“没什么不一样的,既然大众及配套设施都觉得成年男性应该对老婆唾手可得,更确切来说,‘妻源’向来是随取随用的,可时代变了,有些妻源竟敢跳出框架、用所谓的‘自由’去破坏‘责任’,这个凶手为了捍卫有利于他的规则,即便当事人没惹到他头上去,也代表了毁灭稳定的变数,当然要未雨绸缪地消灭掉了,很多支持者还觉得他替天行道呢——世上哪有这么多客观、理智、顾全大局的圣人?是个人都天然为自己的立场而战斗,即便真有这种傻子,失去一切后也会为曾经共情了对手而后悔,什么勇敢善良、不畏强权,那都是把敌人当同胞的愚蠢做法,因此,身在‘中间’的我也在有意无意捍卫那条基准线,为了让生活更加轻松和稳定,见势不好,还会主动把蹿上来的人往下踩,身边的人都这么做,我也不会觉得很愧疚。” 元皓牗暂时保留意见,多半是没分清银霁这段是在代入凶手,还是肺腑之言。 余成荣比他更快做出判断:“你的想法都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够痛下决心付诸行动的人,为顺利脱罪,通常都会强调自身的特殊性,让人觉得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且尽力避免在警方面前提及公序良俗。” 银霁摸摸后脑勺:“原来如此……怪不得动辄甩出精神诊断书呢。那没事了,反正我不想和这种人享有同一种死法。” 余成荣不置可否地笑笑,抬眼看向元皓牗:“她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皓牗一摊手:“我哪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银霁看看这一唱一和的,面色很是不虞。什么叫“这种情况”?他个拉偏架的裁判怎么突然跑到敌人的战壕里去了? “问你呢银霁!”他还理直气壮地立起眉毛,“好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对世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到底是为什么?” 时间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真是谢谢他没供出大将军陨落的真相。 被杀了个回马枪,银霁一刻也不敢放松,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行,这可是你要问的——你知道我们幼儿园有人被杀了吗?” 元皓牗眼神向上飘,真的陷入了回忆,没过三秒钟,又捶了银霁的兜帽一记:“你又开始了!杀人就杀人,还在幼儿园里杀,画风太不搭了!” “可我真是亲眼看到的。” “你确定是亲眼‘看’到的?那你快说说怎么杀的。”从动词判断出她的参与度尚在安全线内,元皓牗小小地松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我们班在场子里玩的时候,我一个人觉得无聊——” 元皓牗看起来有话要抱怨:“是的,你老是满脸嫌弃地躲开人群,我好不容易帮你抢到秋千,喉咙都叫破了,你也不去荡。” “对不起。” “原谅你。” 严格意义上,银霁并不能确定“那个”算是人;生命的本源应该把死的本源也囊括进去,对她来说,本源应该命名为“一位橘子皮肤老太太不知道杀了什么东西案”。 那天中午,天色阴沉、闷雷滚滚,隐有暴雨袭来之势。银霁本就觉得气闷,加上刚进幼儿园,满眼都是不受控制的陌生人,实在融不进吵吵闹闹的人群,远远站着都嫌烦,于是趁老师不注意,脱离了大部队,独自溜到幼儿园的后巷中去探险。 这条后巷与大狗看守着的近道不一样,入口通常是紧闭的,可那个木门经年累月地阻拦着行人,从内里已经腐败了,而今破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狗洞——如果是身高不够的人类幼崽,一弯腰也能通过。 后巷与对面的小区以一条臭水沟为界,那里住的大都是幼儿园老师及家属,橘子皮老太就蹲在臭水沟的这一头,眼下还不到接孩子放学的时间,银霁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她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来自地底的老太太背对银霁、面对着一只痰盂,明明再走两步就到臭水沟了,许是手里需要处理的东西很小、很小,小到一个痰盂就能淹没,她何必多费腿脚?好老了,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 银霁站住不动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就算对一个刚上小班的孩子来说,世间的新鲜事物也不是能全盘接受的。 那老太太手里的东西,银霁还记得,一定是在发出声音的。老成了一堆橘子皮的她应该也耳背吧,就像在火锅店里烫毛肚,或者用质量不好的蘸水笔写信,放下去、蘸一蘸,拿起来看一眼;再放下去、蘸一蘸……如此反复。不多时,“那东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老太太的这套流程却还没走到尽头。 中断了程序的竟是银霁的目光,她躲在墙角,只探出一个头,饶是如此,两颗石头也砸中了老太太穿着深蓝色褂子的脊背。老太太回过头,望向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看客,那双眼睛比大爆炸前的宇宙还要混沌,又如煮散了的饺子汤一样浑浊不堪,几乎分不清瞳仁和眼白,颜色青黄交织、难以用现存的任何语言去描述。 银霁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浑身通着电流,脚步却半点也迈不开。与她相比,老太太神情麻木,垂着半拉眼皮看了她一会,满脸粗糙的毛孔及散乱的褶子只是略一移位,又回过头去,继续着她的“日常”:接着蘸一蘸、再拿起来看一看。 回忆的碎片被压缩过后吞进了虫洞,银霁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回过神时,元皓牗在大力摇她的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颜色和形状你还记得吗?” “枣红色的,或者橘红色的,形状……” 银霁试着在沙坑上画出来,元皓牗歪头研究了半天,还是判别不出来:“这是什么呀,勾玉?” 余成荣似是明白了什么,看着银霁的发旋,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当时你逃走了。” “嗯……” 闻言,元皓牗收起装傻面具,声带如注射了液氮般即刻变得酷寒:“什么叫逃走?她才几岁,她有什么办法?” 余成荣没有回应,依然审视着银霁:“你逃走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后悔。” “好像是哎。”不知怎么地,熟悉的电流回到了银霁的膝盖中。之所以顺着对方的意思提起这件事,主要是想证明自己的经历也颇具特殊性,在这个为礼貌而临时搭建的法院里,她也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呢,可余成荣这是在干什么?釜底抽薪? 冲着发旋,审判的天音如开颅的手术刀搬,直直钻进了她的大脑:“从那以后,一旦遇到‘有人被杀了’的情况,你不允许自己不付出行动,就算很害怕,也要咬着牙冲上去,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怯懦。你做这些事,其实都是为了惩罚当年的你自己。” 银霁心底大为惊骇。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原来,她奋力追逐着“非日常”,最深层的内驱力是自我惩罚?就像中考前被补习班透题,上了高中后,哪怕做一个“学霸”很辛苦、很违背爸爸的藏锋式教育,她在学习上却更加不敢松懈,唯恐自己无法为……过去的经历赎罪。 “不、不对,我那是太无聊了,才……” 此刻的辩解相当无力,元皓牗也被新战壕里的总司令说服,掰着银霁的脸和自己对视,双眼变成诺亚方舟,除了倒映着的乘客,还载满了心疼:“唉,我说呢,这就是你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过度思考的根源?” “我哪有过度思考……” “你可太有了,大家一凑近,都能闻到你cpu燃烧的味道,而且你很少在我们面前睡着,就算累到了极点,也努力睁着眼睛开启省电模式,关机是不可能关机的。” “不对不对,app都记录过的,我每天能睡到6小时以上……” “好了好了,小银霁,那不是你的错。”元皓牗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我就在这里,你可以从那场噩梦里醒过来了。” “我醒了还能去哪?世界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银霁颤抖着从被告席上站起来,用混沌的声音发出呼告,“世界是假的,大人随随便便就能把小孩杀了,小孩要等18年才能长成大人,春天还没来,好多小孩已经融化了……规则都是写着玩的!书上写了四季分明,可是只有下暴雪的冬天才是真的!我问你,我们还能去哪?” 分道扬镳 狗话冲天而起,却被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拍了回去:“看见没,我就说你心理很健康吧!” “啊?你要不要想一想再说话?” “我怎么没有想,你以为只有你有脑子吗!别动,我把你眼屎擦了。” “你才有眼屎!” 心里那丛野火到底没能烧起来。再不躲开,鼻涕都要顺手给人擤了,银霁也没剩多少体力去干架,只剩用双眼发射滚烫的激光。 “因为你从来不内耗,一直都在付出行动啊。“被人瞪穿了脑门子的元皓牗还在摆出监护人架势:“最小限度的努力也是大声嚷嚷,永远都在往前冲,永远都在燃,累是累点,对心脑血管却很好,降低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风险,说不定你这样的人寿命还更长呢!” “呵呵,借你吉言。”银霁勉强扯扯嘴角,结束了这段谜之对话,心里却想着——那你是不知道我上高中之前都是怎么过的。 蜕皮的发生并没有明确分水岭,她只记得,当她第一次走进370的大门、与带着期望出生的敢敢重逢时,口器就自动伸出来,像吸阳气一样吸走了他的勇气。 作为一个兴趣使然的老警官,别人的青春幻灯片打动不了余成荣半分,动机推断才是他的关注点:“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也就意味着你没能等到溺婴老人被追责……所以,你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对权威的信任,此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愿意第一时间报警。” 银霁有些困惑:“呃,你说那天晚上?确实是明昶强拉我去的,但那是因为我不觉得我们的证据有什么说服力——” “我是说现在。” 格子间只有门框没有门,装载制导系统的穿堂风七拐八拐钻进来,为座下沙坑掀起一丝波澜,低头看时,画在上面的“勾玉”已变得模糊。 “这沙坑还怪松散的,像是装修过后剩下的建材,下面什么都埋不了。” “嗯。” “什么?”元皓牗拈起一点沙子,用指尖搓了搓,诧异道:“那到底埋在什么地方了!” 银霁皮笑肉不笑:“谁跟你说过这里有什么东西埋着啊。” “几个意思,怎么还出尔反尔了你?” “推测是推测,事实是事实,你想听真相,建议你去问当事人咯。” 当事人就坐在面前,银霁便照直砸过去一个沙包。寂静中,她在心里默念着:你愿意说出真相自然最好,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就当没认识你这个人。至于我,区区一个高中生,老药厂又没封住入口,我为了找猫在里面迷路了,不慎发现了什么,也不至于被你们秘密做掉——就算我装了一肚子真相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呀。 这么算起来,无论怎样,都是余成荣稳赢的局面;说不定,银霁还得感谢他们饶了自己一命。 元皓牗长叹一声,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遗憾:“如果什么都没埋,那我不是白叫余副局开车过来了?一方面,要是‘东西’太多我们搬不动,还能多个人手;另一方面,他后备箱够大,装得下。” 吓得银霁冷汗狂飙: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讲什么? 余成荣顺势转移了目标,犀利一问:“元皓牗,你爸爸的生意……据我所知,他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元皓牗不在意地摆摆手:“他是他,我是我,我都17岁了,还不能有点自己的爱好啦?” “那银霁呢?她的立场已经在这里了,总有一天会跟你爸闹矛盾的。” 银霁抠了抠脚下的沙子,心想,还真被他说中了,这不前几天才闹过么。 家丑不可外扬,有时,元皓牗的底气完全来自他的想象力:“不要紧,我就是个明慧。” “谁?” “郭络罗明慧,八福晋啊!你不会没看过吧?” 看是看过,谁又能想到这个场面还能扯上电视剧的事…… “明知八爷赢面不大,还要帮八爷夺嫡,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才是真正的傲骨贤妻。” “道理我都懂,为什么你是看女频剧长大的?” “九龙夺嫡多好看啊!里面还有那么多美女……我的意思是,我这边无条件相信银霁,如果你想借我的手劝退她,那你真的是找错人了。” 思维很跳脱,判断力还怪敏锐的,银霁都忍不住微笑起来:“意思是你觉得我是八阿哥?” ——要知道,就算得到了傲骨贤妻,他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啊。 元皓牗摇摇手指:“那可不,你就是个世界的bug。” 他都给足信心了,说不定,银霁的下场真的会稍微好一点吧。 余成荣看在眼里,表情有些不以为意,说出的话却是语短情长:“你们这一代人实在很可惜。” 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你们一定不爱听做长辈的天天念叨以前最苦,现在的孩子都享福,不准你们叫苦……其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你们这代人,苦就苦在有苦说不出——物质富足了,精神一片荒芜,尤其是在最有可能产生所谓‘大局观’的年纪,全都让一个高考关了禁闭。高考多难啊,堵上你们的全部青春,也不一定有个好结果。” 讶异于这番话的洞察力与同理心,一时间,银霁又觉得他并不像个在经济腾飞的上世纪发光发热过的人。 这样的感受是很短暂的,下一秒,余成荣又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年长者:“你们两个想过未来要做什么工作吗?” 元皓牗和银霁对视一眼,以一种法外狂徒的心态,默契地选择了不向警察同志坦白从宽。 “我嘛,我工作个什么劲啊!”先是张三满嘴跑火车,“我有好大的家业要继承呢,何必去给别人打工?” 银霁腹诽:继承家业?就你那下过油锅的巴斯克…… 余成荣明显对李四的答案更在意:“你呢,银霁?” 她呢,她直接照抄了参考答案:“我家也有个小店面可以收租。” 见两个通身心眼子的莲藕精都不准备说实话,余成荣摇了摇头。 “走吧。”他站起身,笨拙地拍掉裤子上的沙砾,“你先去把定位器找回来。” 这句话是对元皓牗说的,银霁的胳膊被紧张地抓住了:“好啊。一起去?” “不用了。”银霁抽出手,用眼神发送电波:你先去吧,他好像有话单独跟我说。 元皓牗接受到电波,他选择口头拒绝:“你俩休想支开我。” 余成荣也没有坚持,帮着拉起银霁,仿若不经意提起般,轻声说道:“90年的鱼腹藏毒案并不是开始,金端成离开370也不是结束。” 银霁彻底怔住。如此惨败之下,本以为会从对方会坚持劝退,余成荣却在离开她的生活之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仅从表义分析,他是在告诉银霁两件事:第一,A市的猫薄荷产业链由来已久、牵涉甚广,参与者无论是要猫还是要薄荷,皆是势力众多、盘根错节,不是轻易就能打败的;第二,那些被誉为“小太妹”的潜在受害者还不能放松警惕,作为“小太妹”的朋友,她也不该从此高枕无忧、饱饱地睡满6个小时。 这些算不得有价值的情报,不需要旁人提醒,银霁心里也很清楚;可这句话却是从余成荣口中听到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先不说他今天一直在不礼貌法庭的被告席上起起落落,就算考虑到职位和社会身份,他也不该对未成年人释放出一种信号:现在我已经是身不由己,刚才你也证明了这点,希望你能替我坚持下去。 这句话和圆融、通达、沉稳、老练——总结来说,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刑警应有的形象说得上毫无关系,奇异的是,银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是虚弱不堪的人寄托给她的信任,她自然会毫无怨言地双手接过,再想想元皓牗这段时间的态度变化,她骨子里可能确实有点吃软不吃硬吧。 再次回头看向取代了财神位置的迦梨女神,银霁不疾不徐地发出忠告:“建议你未来十年把规避经济风险作为犯罪动机分析的首要因素。” “我知道。”余成荣搓了搓鼻子。昏暗的光线中,有个半透明的影子在他背后摇晃了一下,顷刻间又消失,回忆起来,恍然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暴雪将至 到了地铁站,目送余成荣的车开走,元皓牗伸直双臂,使劲晃了晃萎靡不振的银霁。 “坚持住啊,我给你买烤红薯吃!” 银霁被迫憋回去一个哈欠:“不想吃,苕。” “那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什么?还有,你断句的时候注意点!” “算了,我还是早点回家吧,趁我爸妈办年货回来前假装没出过门。” “妈宝女!” “羡慕吗?” “哼!” 比起血条容易耗尽的她,元皓牗这个体力怪物可谓太阳越高、精神头越足,睡眠质量好的优势就体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羡慕的,银霁比他能吃,差距就这样弥补上了。 在他气鼓鼓地走下楼时,银霁一把薅住他软乎的兜帽:“等等,你慢点——” “诶?金蝉脱壳!” 忽而,元皓牗大喊招式名,泥鳅一样溜出去,转着圈快步走到下面,独留银霁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那只帽子。 什么玩意儿还带裂变的?! 敌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敌方很菜,除了石化没有别的反应。抬头看她那副衰样,元皓牗又叹着气往回走:“金蝉回壳金蝉回壳!你这就宕机了?我教你,下次再有人这样,你就把帽子丢在地上踩两脚——不是叫你现在丢!” 命悬一线的帽子被抢救回来,元皓牗想把它装回衣服上,由于角度不方便,扑腾了好久,无果。 银霁抱着胳膊作壁上观,心想,这才对嘛,她想要的报复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元皓牗意识到这一点,不干了,气得哇哇叫:“赔我衣服!” 银霁好笑地接过帽子,推他背对自己,帮着装回去:“想讹我?你这衣服本来就是分离式的,拉链还松了。” 这件羽绒大衣似乎是他的心头好,天气一冷(且被银霁反复暴雪预告过后)就一直裹在身上,如果这不是褪下来的黄鼠狼皮,那就是他衣橱品类规划不全,没有半点男明星的自我修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参考答案的方向大概和“你过年的新衣服呢?”、“不是吧,爸爸回来才有新鞋子穿?”差不多。 考虑到辛德瑞拉还在用拙劣的把戏哄她开心,就别往人心上捅刀子了,银霁大发善心地憋回狗话,看在元皓牗眼里,她就像失去了桅杆的船帆一样扑簌簌落在甲板上,实在太让人担心啦:“你确实需要烤红薯,魂都飞到天上去了。” “OK,装好了。”银霁拍拍手,对上他担心的视线,努力扯出一个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 “你明明是在不开心吧!不开心也不要装成没事人嘛,人要知行合一,知道吗?” “知行合一啊。”银霁翻翻眼睛。好意思说她!刚才在老药厂,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看不到元皓牗的眼神,仅凭余成荣的反应就能得知相当不友好;与此同时,在双方打起来之前,他嘴上又客客气气打了好几次圆场,憋住了脾气但没憋成功、表情和语言是两套相反的系统,跟银霁这个冲在前头的相比,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疯子……” “你说什么?大点声。” “没什么。” 正如危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解除的,元皓牗回到“日常”比他从浴缸里站起来还丝滑,“你抓我过来干嘛?” “好冷啊,我们走近一点。” 光线钻不进狭窄的格子间,余成荣的车里也是一个道理,万事都有两面性,三个人一直很暖和,代价是,其中有个人下了车就直打哆嗦,完全对上了她自己对“温柔乡”的提防。 元皓牗弯起眼睛拉开拉链:“要钻进我的衣服里吗?” “大可不必,我们就一起走完这段路而已。”地铁上一定更暖和,还没有外壳突然裂变的风险。 “啊!” “又一惊一乍的……” “我忘了件重要的事!那才是我找你去药厂的主要目的!” 看他那副失忆的样子,银霁几乎要觉得,他不是从浴缸里站起来的,而是头朝下摔出来的。 “锵锵,看这个!”从哆啦A梦黑洞般的口袋里,他掏出一个粉色的拍立得,“上回的合影没拍好,都是因为我们背后的建筑里还有很多人,之后我就想着换个背景会不会好点,老药厂里面就算有人,也不是活的……有机的。” “你找我来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不说了,现在也来得及,我想到一个更好的背景——”元皓牗指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地铁路线图:“它还能打光!” 银霁都让他吓精神了:“你觉得这好看?” “怎么不好看,有一条线是粉的呀。” “那你怎么不说还有两条绿的呢……” “我不管,上次那张拍得跟遗照似的,不算数;机会难得,正儿八经的合影我今天一定要拍到!” “之前你们还说准考证……果然还是遗照更吉利对吧?” 元皓牗眼神一凛:“‘我们’是谁们?” 银霁咽了口唾沫:“你和我……” 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元皓牗对她的军区大院历险记有几分了解,但又不能开口去问,人可以怂,但不能犯蠢。 拍立得的一个坏处是无法实时观察拍摄画面,比起这个,相片会随着时间褪色都是次要问题,好在元皓牗是领导,总有两套及以上的plan,得到成品后,用手机记录下了相片最鲜艳的时刻——即便照片上的两个人略显尴尬地齐齐比出剪刀手,肤色也被身后的灯箱衬得黑如锅底。 元皓牗很满意,举着“正儿八经的合影”看了半天,称赞道:“第一次就能拍成这样,不愧是我!我的猫猫相框终于能成对摆在桌子上啦。” “成对?”这不是只有一张照片吗? “是啊,我买的是拼图相框,凹的那个装了你的手写卡,有了这个之后,凸的也能摆上去了。” “哇我好感动。” “哇你好不走心。” “你的生活好有仪式感啊……”银霁对他身体里的初二女生赞赏有加,“难不成你还有写手账的习惯?” “确实有这个打算。” “那么交换日——” “哎?安检那边人少了,快走快走。” 他绝对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的…… 人群中,元皓牗小心收好了唯一的实体合影,回头说:“马上就拍毕业照了,要是时间够,我们可以要求摄影师帮忙拍点小团体的合影,另外加钱洗出来,叫专业人士帮我们摆pose,不比我们俩在这瞎比划好得多?” 原来他不是完全没有眼力见、看不出两个人有多拘谨啊。 “那相框cp不就出现了第三者?” “我会想办法配平的,Don’t worry。” 银霁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提议:“根本没有机会,除非我们俩避着人群躲到公厕去拍。” 多半是想起了发小的危险赌局,元皓牗遗憾地“啊”了一声,露出苯环脸。 “说到这里,班长啊,能不能给个准信,我们到底哪天才能拍毕业照?再不拍,暴雪就要把全班人都困在家里了。” “快了快了,他们找到熊升林了,这两天就能决定下来——到时候穿好看点哈!” “那你放心,只有你想不到。” 事实上,乔小龙留了个心眼,从熊孩子与熊家长撒过泼的网红店里瞥到了银霁需要的成衣尺寸,转头托同事的同学的姑妈的徒弟……的领导夫人,向S市的一位手工大师订了几套汉服,专门排了加急件,就是为了赶上毕业照,算算日子,今天下午就该寄到了。 整个流程都是乔小龙把关的,银霁连设计图都懒得看一眼,只提了一个要求:“别让我冻死在外边就行。”妈妈当时也是这么保证的:“那你放心,只有你想不到。” 银霁要乘的浅绿色地铁还有3分钟到站,元皓牗打算把她送上车再前往深绿色的月台。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他忍不住回到暖和的浴缸,小声道:“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被余副局耍了?” 银霁一耸肩:“你才发现呀。” “你也觉得吗!可恶,要不要折回去挖两铲?哦你没带工具……那明天吧,明天就我们两个偷偷来。” “明天也不来,以后都不能来了。” “为什么啊?” “我们已经醒敌了。” “是吗……唉。”元皓牗这才坦承他的懊恼:“早知道就不叫他来了……我也是为了让你亲自找找破绽再看怎么处理嘛,不过你们聊得还挺好,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一眼一眼地瞪死了人家。” 元皓牗捂脸:“别说了,这波算我的。” 不需要银霁去撕保鲜膜,自身的热气也能把虾肉蒸出壳来:“等等,你刚才说醒敌?你觉得他是敌人?” “我还是那句话,全凭他自己选择。” “那,我感觉他最后的意思大概是……我们选错了战场?” “您真是一位大翻译家。” “谢谢夸奖——不对,你在阴阳怪气吧?” “没有,真的在夸你。” “你就看我信不信吧,接招!” 两只手腕被不由分说地锁在了背后,银霁本就累到不行,奋力挣扎了一番,还是无法从那个钢铁虎口中脱身,气急败坏道:“因为我想通了,行了吧!我们算老几啊,就是真发现了点什么,说出去谁会信啊?只怕跟那个橘子皮老太太一样,我一提起来,别人就坚定地认为我在做梦……啧,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滋味要多不好受有多不好受,你还是吃点好的吧。” 元皓牗松了手劲:“我就不会啊,我一听就知道是真的,从来都不觉得你在做梦或者编瞎话什么的——真没想到都进入21世纪了还有人当街溺婴……银霁,你那时候很害怕吧?事后为什么不来跟我说?” “因为那时候我们俩还不熟啊。” “混熟了再说也不晚啊!” 回想起那只呆头呆脑的帝企鹅幼崽,银霁一阵脱力,不禁出言侮辱道:“你个营养全都长到辫子上的倒是能听懂……” 元皓牗并不在意,急切地问:“那上了高中之后呢?辫子我早就剪了,脑子也变聪明了,你怎么今天才跟我说?” “我怎么跟你说?我管你要教室钥匙,你都丢在地上让我捡呢。” 元皓牗沉默了。不多时,元皓牗变成半透明的了。 银霁用一只冰冷的手把他电回了阳界:“‘当街溺婴’说得不严谨,应该说当沟,还有,那个东西不算婴儿,更像非正常手段堕下来的大月份胎儿,最诡异的是,它能叫唤……好像不礼貌,就是会用声带发出声音、表达难受,完全就是一个——生物。 “你又在转移话题。”元皓牗懊恼过了头,每个字的声调都是往下掉的,“你说,我这算不算追妻火葬场?” 很好,遗照、火葬场都齐活了,看来这场丧事是非办不可了。 紧接着,灵车……不好意思,地铁也开了过来。银霁刚要迈步,被元皓牗下意识地抓住了胳膊。 “你干嘛?我要上车了。” “哦哦,不好意思。” 银霁小心地站远了些,才回头跟他交代:“都回家吧,你也加件衣服。” “知道了,路上小心哦宝宝。” 银霁一阵恶寒,每根汗毛都充分地硬化,扎破了几层衣物、张牙舞爪地支棱出来。 元皓牗龇着牙乐:“接受你的命运吧,土味朱丽叶!我会慢慢帮你脱敏的,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绝交吧。” “你敢!” 乘这班地铁的人并不少,元皓牗竟生生把她拽出了门,听到关门提示音才反应过来,又大力把她塞了回去。 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推搡,银霁只剩隔着玻璃朝他挥拳的力气。等那张交织着抱歉与嚣张的脸消失在眼前,她又莫名想到阿姨的第一只小狗——小时候,不管银霁是扯它耳朵还是捏它鼻头,小狗都喜欢追着她玩,等天黑了、大人寒暄完了,它还是不肯放银霁走;聪明的人类知道他们下周就能再见面,小狗却觉得每一次的告别都是永别,总是死死咬住银霁的鞋带,奶牙都快咬断了,恨不得长在鞋上跟着她回家;直到被阿姨抓走,才不情不愿地看着她离开。 后来,它吃了坏人给的东西,不幸被召唤回了汪星。阿姨给它办了一场葬礼,银霁在外旅游,没能赶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头一次产生了一个想法:有时候,人类应该相信小狗的时间观念。 哪吒 “附中那个老药厂要拆了。” 暴雪前,天气异乎寻常地干燥,早早寄来挑战信的冷锋派出探子,一看气温湿度都没达到,大军失望地后撤了一步。 “憋憋憋,是要生出个哪吒呀?”大伯也是气象敏感型动物,关了门窗,依然像被关在高压锅里似的,烦躁得紧。 事实上,让前线的探子这么一吓唬,老天憋雪没憋住,昨晚偷偷洒了几颗盐粒下来。就这几颗盐粒,也能让环卫工人紧张地开始锯树;A市地图一片飘橙;路上行人步履匆匆,一个个拎着远超负重能力的超市塑料袋——唯有乔小龙女士不动如山,这一切对她而言,不过影响到某些生活工序的增减罢了,譬如餐桌上放不放一盘猪蹄,睡前要不要加一张面膜,起床后需不需要揭开保鲜膜、再搓掉木瓜膏留下的木瓜死皮。 所以,就算世界末日来了,她都能漂漂亮亮地站在山巅、迎接那场洪水——或者蝗灾、瘟疫、铠之巨人什么的吧,whatever,天王老子来了,锅里的鲈鱼才是眼下最值得关心的。带着一种永不破防、除非被亲生的崽当面放狗话的心态,当奶奶小心翼翼地拨来电话,邀请一家三口参加春节试菜活动时,她也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上永远沾着作业本的崽儿塞进车里,再把作业本丢出去、留下崽,系好安全带,高高兴兴地一踩油门:“你不是想观摩学习奶奶怎么炖排骨藕汤的吗,今天咱们提前回去,走咯——” 在那之前,银霁收到了消息:即便拿到了方同学的有效投票,全班也该向暴雪的威慑投诚,毕业照拍摄时间提前到除夕-2天,也就是明天。 听到这个消息,乔小龙起早贪黑地熨好了刚寄到的汉服,又紧锣密鼓地安排试穿。银霁不懂形制,只能大体看出这是给明代官宦家的小姐穿的,因为暖和且方便行动,这位小姐又不像个正经小姐,至少不用坐在绣楼里,等着下人爬上梯子、扛她出嫁。上袄又紫又银、下裙是橘络的黄白色;胸口绣了蟾宫折桂、里子的印花是银霁的属相:快乐奔腾的小马驹;璎珞项链一戴上,还真有点淑女味出来了,为避免气质相冲,又把禁步换成了小腰鼓,淑女味白来一趟,气哼哼地回绣楼待着去了。配套的绒花头饰是在本地工作室定制的,银霁头发短、浑欲不胜簪,好在还有发箍可供选择:缠着丝线的月牙上缀有古色古香的小绣球,两边垂下双色线藻锦结,流苏及肩,蹦来跳去时尤显俏皮可爱。如此流光溢彩的一套衣服,银霁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真是糟蹋了它,只有韩笑这样本身就五彩斑斓的人才撑得起来,反之,会把芯子的灵魂衬得更加灰暗。 乔小龙可不觉得,有了这身行头,虽然已经快到明年了,今年,她总算迎来了打扮女儿这项工作的圆满结束。别人家的父母坚持中庸之道,学会了告诉孩子“适合的就是最好的”,从而省了一大笔钱、松了一大口气,而自从乔小龙通过……的领导夫人联系上那位参加过央视纪录片的大师,一个由来已久的信念便能持续贯彻下去:最好的才是最合适的。管他暴雪暴雨还是大冰雹子呢,在这种极端天气中,她连孩子都生过,还有什么可害怕的?这个年她非得过好不可。 区别在于,以往每到年二十七,她这个因精挑细选而兢兢业业的好儿媳就得回爷爷家帮忙备菜了,今天却是以客人身份来的。银霁偷眼看她手机屏幕,好家伙,手感惊人,在小太阳边闲坐的一小时内,都突破到几千大关了。 大婶像是生怕乔小龙感受不到温馨的年味,每隔几分钟都要从厨房出来,请示一些简单的问题,譬如:“鲈鱼能不能带鳞蒸?弟妹,你快来看看,老板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乔小龙坐在沙发上,耐心地一句一句回应,提供了情绪价值、技术指导以及“怎样都好”的口头支持,除了手,什么都出。 大伯坐在离小太阳最近的皮椅上——怪不得如踞高压锅呢——间或从短视频里的国际局势中抬头,发表重要讲话:“鲈鱼么,古时候那可是珍品啊,范仲淹有诗云:‘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就是在说鲈鱼的难以取得,可见统治阶级的享乐都建立在劳动人民的痛苦之上。” 乔小龙腻味地收起手机,这才提起了老药厂的事。 银礼承当然也在烤火,他也在这个漫长的冬天迎来了变声期,自信发言重要程度指数级攀升,眉头一皱,沉声道:“听谁说的?” 乔小龙的回答有些含糊:她交朋友时通常不是认识几个人,而是认识一串人。 说罢,意味深长地瞟了银霁一眼。 担惊受怕的崽儿快速剥了个砂糖橘递到太后嘴边:“这个甜,妈妈你吃。” 心头满是失望,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是了,余成荣只配得上元皓牗半天的信任。 “我们家附近的废弃工厂啥时候动土哟!”乔小龙冲着整个客厅里最让她省心的天花板叹气,“看着多闹心啊,早点改成商业街吧。” “妈妈,商业街会很吵……” “也是,还不如全拆了。” “拆什么拆,这也拆那也拆,A市的老地标不都没了?” 在银杰鹰的帮助下,爷爷在房间里跟远房亲戚打完了视频电话,刚走出来,就赶上这场谈话的尾巴,岂能不发表更重要的意见? 银霁不想看到他,挪着身子面朝妈妈:“那个老药厂我知道,这么多年也没说要拆……原因是什么?” “说是有人在那边搞非法宗教活动,影响不好,附近那个天主教堂也要一起拆。” “……啊?” “可能就是天主教堂的人在搞非法宗教活动吧,这是小道消息,今天早上的新闻你看了吗?从明年开始,全市限制教会活动,好几个教堂已经在拆迁名单上了,这件事肯定就是导火索。” 银霁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天主教啊——我听说那帮老头老太太都只是借个名头搞音乐,就算真有什么宗教活动,影响能有多不好?大半夜当街合唱扰民吗?……” “他们错就错在信了个洋鬼子的教!”爷爷一声暴喝,吓得大婶差点把端出来的白斩鸡洒在地上,“洋鬼子教就该全国禁止!不光是他们的教,洋鬼子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在中国人的眼皮子底下!都怪那个该死的慈禧,婊子都不如,婊子开门迎客还知道看看老主顾,慈禧那是人尽可夫,国门一开,什么东西都敢往我们中国人脖子上骑!银霁,你迟早要去教书的,学什么都不如学好历史和古文,我们铁骨铮铮的中国人就快醒过来了,什么英语、数理化那类洋鬼子的东西,早就不屑一顾了!” 银霁只当听了段小语种演讲,身体都不带转一下的:“妈,我有个朋友家里是信教的,这次不会影响到他们吧?” 乔小龙也安心地待在女儿的玻璃罩里:“那就不知道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顶多限制他们在公共场合活动吧,风头一过,你说的老头老太太再想搞音乐,还能借个别的名头嘛。” 银国威哪曾像这样被无视过,大怒道:“银霁,你怎么能交那种朋友?你年纪还小,没接触过社会,你不知道,那些信外国教的全都是邪教分子,目的是分裂国家!……” “是吗,你亲口问过他们吗?”银霁忍无可忍,一转身,劈头就问银国威,“如果人的行为动机完全取决于信什么教,我还有个同学,他姥姥信财神,有事没事就往他汤里投毒,这能说明道教是让人投毒的邪教吗?” 不等银国威开口,银杰鹰嬉皮笑脸地插话道:“你别说,道教确实有点邪的气质在,比如有条教义在民间广为流传:‘死道友不死贫道’,很多人也正在践行,对吧?” “不对不对,爸爸,我这个例子举得不好。”银霁马上接腔,不给全家最老的人留气口,“道教也吸纳了很多佛教的东西,看过《封神演义》吗?那个慈航道人的原型据说就是观世音菩萨。要说完完全全的本土宗教,其实是儒教!” “什么儒教?那叫儒家思想!儒家讲求经世致用,又怎么会扯到宗教上去?” ——大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下子就截了银霁的脚。 不过,他的熊侄女可不是来主持大局的,她坏、她六亲不认,她只想乱打一通,给自己和妈妈出口气。 “就算明面上不是宗教吧,你们对着先人的牌位下跪就不算宗教行为了吗?” “你这完全是诡辩……” 银礼承早在银国威开始发飙时就躲进自己房间了,听到亲爱的父亲被人怼,探个头出来帮腔:“你们女的又不用跪。” “那是,我们女的为什么要去服从排挤自己的宗教?”忽然,银霁捶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哎呀,我都忘了,爸爸,你知道祖先们定下的基本教义是什么吗?” 银杰鹰配合地捧哏:“家和万事兴。” “那就很奇怪了,儒教不是特别正确吗,大过年的,怎么爷爷有个亲生女儿漂在外面回不了家啊?” 银霁一家三口难得在天还没黑时离开了爷爷家。 那半桌菜才最可惜,全都是大婶的心血啊,银霁冷漠地想着。她的心情已经不会为上上辈突如其来的脾气产生波动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人越是振振有词、言之凿凿,沉默的螺旋越是等着看他被清算,当集体念力积累到一个程度,时间也差不多了……哎呀,真没礼貌。 礼貌地往坏处想,如果连他这样的都被清算,沉默的螺旋岂不是早已死在阵前了? 想得太远令人糟心,眼前的事才最重要。由于出来得够早,一家三口把阳光玫瑰的糖葫芦包圆了,走在卷着盐粒的冷风中,每一口下去都是纯粹的甜。 毕业照缺席二人上 “时间倒是没改,但不用露天拍照了,他们班长联系了一家照相馆,还能租到民国学生装。” “也正常,(2)班人少。” “不,根源在于我们这边有个智障班长,一点都不懂得变通,说来森林公园就不——阿嚏!” 缩在勉强能避风的凉亭里,这是见面以来韩笑的第五个喷嚏。 银霁从书包侧边拿出小猪保温杯递给她:“快,续口米酒。” 韩笑哆哆嗦嗦摘掉塑料手套,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从立起来的羽绒服领子里喷出白烟,活像个整装待发的蒸汽火车头。 “呜呜”作响的火车头问道:“银老师,你穿得这么仙,都不考虑保暖的吗?” 银霁掀开万马奔腾的内衬一角,展示了一层坚固的暖宝宝装甲。 “不愧是你。但暖宝宝也是有时限的,男生都怎么回事,好慢啊,冻死事小,东西都快吃完了!” 班长秘书并不是一个登记在册的职位,经过小半年沉淀,银霁凭借她通身的官味……不,优异的学习成绩被正式吸纳进了(18)班管理层,今天也在韩笑的指挥下提前到达场地,“没什么需要布置的,但我们得预防突发状况”。 “作为leader,你老公还迟到,带头作用都没发挥好!”提起无血缘的儿子,韩笑的批评更加无所顾忌。 饶是汗毛已经加固过一遍,银霁也是牙根一软:“怎么连你都……” “嘿嘿嘿,不要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算上自家姥姥,地下恋情守密人一不小心就突破了两位数,别说瞒到毕业了,能不能安然度过高一下学期都是问题,想到这里,银霁便一阵无力,撕扯鸭翅的唇部运动也有所放缓:“随便吧,爱来不来,反正我要把他那份也吃了。” “吃吧吃吧,元元不喜欢这类东西,他嫌啃着烦。”韩笑把几盒小胡鸭往她面前推了推:“如果把它们换成二斤熟牛肉,我们这集演的就是风雪山神庙。” “而你元就是高衙内。” “……我们果然还是篡位吧!” “没必要,篡到了也执政不了两个月。” “也是。科科,时代变了,元宇宙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末世!” “R.I.P。” 打着旋的寒风钻进凉亭,韩笑恨不得把整颗头都埋进领子里,怪叫着等这阵过去了,钻出来小声抱怨:“怪只怪这是乔治做的决定……” “他也不是故意的。七五后算吃苦长大的一代人吧,他可能不觉得我们这帮脆皮高中生连一上午的户外活动都撑不下来……” “你说得对,大人是真抗冻啊。”韩笑指着身旁一沓铜版纸:“我进来的时候,门口还有几个老奶奶在发宣传单,有人连手套都不戴,我就拿走了一大堆,给全班人都争取到了垫屁股的东西。” 她看了眼手机,面露喜色:“终于!黄思诚进大门了!赶快的,我们先商量好对策,一会骗他帮我们挡风。” “真的吗,就他那身板?” “聊胜于无。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男生都和元元一样。” “好吧。” “虽然元元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并不完全是哦。 韩笑撕开一盒鸭舌:“还有这个,我们俩先干半盒,不然一会要被那位狂爱舌吻鸭子的变态男全都炫光。” 银霁略感惊讶:“你对大家的饮食喜好都这么了解?” “那是那是。”韩笑如数家珍,“银老师爱吃肉、树树爱碳水、黄思诚捡贵的吃、元元见饭愁……只要我想,你们家祖上干什么的我都能盘清楚。” ——然后就把老婆本押给了“元元能和敖鹭知修成正果”,对自己的反射弧光年数毫无知觉。 银霁憋着笑,问道:“你知道余弦祖上干什么的吗?” 刚刚拈起的鸭舌“啪”地掉回了盒子里。 “啊?你说、你说(2)班的余弦啊?” “不然我们还认识哪个余弦?” 韩笑的眼神四处飘,语速显着加快:“老余家祖上啊,时好时不好的,好的时候很有名望,不好的时候就随大流,比如他大伯很年轻的时候就辍学去当兵了……” “空你几哇家人们!”黄思诚扑面而来,“哟,银霁穿得这么古风美少女啊——留我点鸭舌!” 古风是什么用词?银霁翻他一眼,这位太君,见过汉服没? 韩笑眼底划过一丝庆幸,指着他的鸭舌帽道:“那个舌头大,你快啃。” 一整盒舌吻的机会都被黄思诚抢走了。 “树树呢?”他含糊不清地问,“这么冷,他没关系吧?老元到底咋想的?” 银霁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出了岔子,大家都习惯于第一时间把锅推给二把手。 “放心,有他妈妈全程陪护,正式拍照时他才下车。” “那可以。所以说,老元呢?” 对上那双精光闪烁的逗号眼,银霁无奈地心想:怎么都来问她啊? 韩笑又看了一遍聊天记录:“我也不知道啊,在群里一问一个不吱声,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不想看到两个人干着急,银霁只好冒着风险漏了点情报:“听说他姥姥住进icu了,这几天一直在两头跑,还要兼顾他弟,有点忙不过来。” 因日常生活的变化,作为网友,元皓牗和银霁的聊天也在显着减少,只有上回在地铁站分开后,回忆着重逢时的种种经历,两个人掰扯了很久“到底是谁的火葬场”,到最后,银霁还要反过来安慰“那些事我早就不在意了”,哄了很久,他才肯乖乖去睡觉——如今却在毕业照大事上掉了链子,实在不像这位敏感怪的作风。 昨晚按正常时间互道晚安后,今天早上,银霁没收到一条新信息,只知道最后与行程安排有关的一句话是:“……小孩子面对不了这个,等毕业照拍完了,我下午想带辰辰去散散心,你也一起来吧。” “他们在鬼扯什么,你自己也是小孩啊!”银霁的答复带着怒意,“而且,你确定要我来?那你们兄弟二人可千万别去河边散心,否则,趁你去买糖的工夫,小的那个就躺在河底喂鱼了。” 嘴上使坏,她也想帮着分担一点压力,于是答应下来——无论如何,这都不能解释班长迟到的原因。 听了银霁的话,韩笑也有些疑惑:“他姥姥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哦你说辰辰的姥姥么?关他什么事啊,关系又没多好……” 黄思诚像是生怕手上不长冻疮似的,炫完了鸭舌就当风开了一局游戏,甘恺乐永远都在线,看到那个金光闪闪的头像,他想起什么来:“对了,帮他老婆问一句,王睿婕结没结婚啊?” 真够野的,出了学校,都敢对老师直呼其名了? 韩笑凑过去观战,随口答道:“还没呢,结了婚能有那精气神?” “是吗?刘心窈说,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她拐着个丑男……” “个子不高?” “好像是。” “什么呀,那是她亲哥。” 黄思诚嗤笑一声:“你看,生那么多干嘛,遗传总会出现马太效应。” 韩笑像挑西瓜一样敲敲他的天灵盖:“是我不小心验证了基因表达不符合正态分布。” “生物学博士!” “谬赞谬赞!” “啧啧,瞧给银霁乐的,你们这帮女粉现在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银霁笑而不语。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忽略反射弧,韩笑确实有包打听人设在身,在370目睹那个触目惊心的画面后,同桌三人组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问韩笑……之所以违背日常与直觉,多半是潜意识中接受不了那个答案吧。 “可不是,我们的青春不留遗憾。”韩笑得意地加大拍瓜力度,“至于你们的嘛——” 屏幕灰下来,银霁老远就看到了。元皓牗最近才教过她,画面越灰,这局游戏赢面越小,难怪黄思诚唉声叹气地接腔:“我们嘛,总有一种快要杀青的感觉。” “醒醒,高中还没毕业呢你。” “你以为你的青春还剩几年在?”一场游戏都把黄思诚输老了几十岁,“分班之后就没时间玩喽,从高二开始,一直卷到大学毕业,再马不停蹄跑到社会的赛道上卷,卷卷卷,卷到最后,住进一个小盒儿里……撒哟啦啦,我的青春!” 韩笑嫌晦气般推开他:“你还别说,我们(18)班也算够幸运了,这半年做了不少出格的大事,比如联合隔壁班反抗跑操,还有……” 回避提起元旦节的团建活动,她调转话头:“最可惜的是,我们拼命保下来的那个视频没起什么作用,你看,才过了一个月,大家都忘了这回事。” 叹了一会子气,韩笑不能容忍气氛因自己而无限往下down,紧接着又欢快地说:“不过,最后是狗粮结局,还是很不错的。” “什么叫狗粮结局?”黄思诚的脸有些扭曲起来,“你眼睛出问题了,忽然磕上了甘恺乐他们?” “不是的。”银霁迅速瞟了一眼含着坏笑的韩笑:“她说的是你与你的姐。” ——一位口味异于常人的姐。 一听这个,向来脸皮厚如铜锣的黄思诚也有些含羞带怯:“哎呀,这个,哈哈哈,你们以后一定要来喝喜酒啊!顺带说一句,蕾姆才是我的正宫……干嘛那样看着我?二次元重婚又不犯法!” “银老师,趁现在人都没来,我们两个暗杀他吧。” “好,我们这就送他去二次元。” 黄思诚的尸体倒栽在不可回收垃圾桶理,韩笑今天像是接了让银霁上火的任务,又摸出瓜子分给她:“你作业写完了吗?” “很显然,作业是不可能写完的………” “连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还紧张什么?”韩笑两腿一蹬,摆起烂来,“我也就是在奶奶家才想动笔,一离开那边,满脑子只想着玩,这两天还沉迷滑雪,我有罪——对了,你觉得那个背影是不是xxx啊?” 不知为何,她提到一位最近在A市买了房的老牌天王巨星。 银霁感到困惑:“你说哪个背影?” “我要哭了!我发的朋友圈你从来都不看的吗!”韩笑拍着大腿哇哇叫,“你又不是要隐居,偶尔也冲个浪啊!” 银霁满心愧疚地打开朋友圈,试图亡羊补牢,手指一松开,张经理的新动态出现在顶端: “就让一切结束在开始的地方吧。” 不同于往日作风,只有文字,没有配图。 试吃会事发后,银霁没有删除这个人,除了关心奥利奥,也是憋了看乐子的坏心思,然而自那之后,张经理很久都没在朋友圈写诗了,连宣传新品都不出来营业,实在不像创业期的样子,元皓牗还是说保守了,他的生意可能不止“受了一点影响”。 于是当场截图发给他:“快看,你的哥又在装文艺。” 等了半天,依然没得到半句回复。 “你催也没用?”韩笑瞥到了聊天窗的id,低声问道,“我跟树树发消息他也不回,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下?” 银霁用指甲壳敲打着手机屏幕,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 小胡鸭打钱! 毕业照缺席二人中 2w9 6 .com 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背面,光线透不出来,全世界都压上了一层浓灰色滤镜,人们的直觉与感性统统被屏蔽,手机上跳动的时间不过是串冰冷的数字。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几周不见、甚是想念,三三两两地互相拥抱、三五成群地和隔壁小团体交换拥抱对象、七七八八地抱成一大团,最后千军万马地让风刮进了各类建筑里,以墙壁面数为首要筛选条件。班长不在,罗老师负责和摄影师沟通,韩笑代理了司仪工作,过一会就用播音腔大声通报一遍:“应到56人,实到52人,缺席4人!缺席者分别是——”说完了名单,又猛地抽离角色,跟身旁的银霁探讨起了“自我”这个哲学命题:“虽然已经快进入20年代了……我和古时候喊‘皇上驾到’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为表示精神支持,燕尾服上裹着大棉袄的黎万树在凉亭中存活了两分钟之久,逃难回到车上之前,吐着白烟交代了遗言:“联系上老元之后……家祭无忘告乃翁……” (18)班的人虽说都奇形怪状的,好就好在特别遵守约定,离公告上写的拍摄时间还剩二十分钟,人员就差不多到齐了,只不过—— “应到56人,实到55人,缺席1人……缺席者,元皓牗。” 最后一声通报夹杂着万分的不安,与此同时,韩笑耳边的手机也一声一声响着长音。 “求求了,来个人接一下吧,谁都行……除了宁波的接线员小姐。” 想要消灭对未知的恐慌,能够依靠的只有行动。银霁起身收拾书包:“韩笑,你一个人跟他保持通话就行,每隔五分钟打一次,免得人多了占线;语音通话就让黄思诚上,你俩交替着来,有事在快乐学习讨论组里说。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夲伩首髮站:2w8 9. co m 元皓牗的生活总在发生剧变。 小时候,先后失去了一剂和妈妈,即便找到了新伙伴,两个人却都有自己的虚弱要克服,于是,他度过了一个相对孤单的童年。 跟着父亲辗转去了Z市,而后回到A市最卷的附中,为了应对残酷的竞争,他修出一身心狠且无礼、又臭又硬的外壳。 可以说,和银霁一样,(18)班帮元皓牗脱掉了那层外壳,也起到了一定的重塑作用,因而,今天这个如此重要的告别仪式,他又怎会轻慢对待? 计程车上空调开得足,银霁恍若置身于一丛野火中。找到答案之前,她没来由地先让愤怒吞噬了,同时还能分出半个灵魂飘到上空,冷眼判断着自己的变化: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大脑好像形成了一种模式——一旦事情失控、朝着完全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总是习惯用生气来取代害怕。 这一通电话没有响太久,元勋很快接了起来:“是小银霁呀,怎么啦?你们今天要拍毕业照对吧,玩得开心吗?” 他当然不会付不起来电显示的费用。银霁也是真心佩服这个人,不久前才被她狗话淋头,接到这通电话,还能摆出好叔叔的语气,只是嗓音中透着十足的疲惫。 细微处的圆滑日后再学习,银霁开门见山:“元皓牗一直没来,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元勋“咦”了声,止住寒暄的话头,老实交代:“昨天半夜,辰辰的姥姥去世了,我跟他妈妈直接从医院去了山上,事情还没办完,现在没跟他们在一起。” “这样么……”银霁这才听到背景里有女人的哭声,但她铁石心肠,说不出一句“节哀顺变”。 你看,就说生活有够删繁就简的吧,好巧不巧,银霁的父母也带着姥姥上山了,不过她们家上的不是坟山,而是延年益寿的山……呸,只有齐载祥一个人延年益寿!这个不省心的老太婆昨天半夜打来电话,说她好几年都没回乔家祖宅过年了,择年不如撞年,她看就今年! 为了这家伙的一时兴起,大年除夕-2天,乔小龙和银杰鹰大清早就赶回去,吭哧吭哧收拾完东西、加满油,马不停蹄地上了高速,先送齐载祥到南边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山沟沟里,过了初八再去接回来。 “我们上山那会儿没叫醒他兄弟俩。”元勋接着说,“早上七点半我才给敢敢打了电话,叫他跟弟弟留在市里,过几天去出席一下追悼会就好,弟弟还小,实在看不了这种场面。” 银霁蹙眉——该不会是因为姥姥去世,元皓牗伤心得出不了被窝吧?恕她理解不能,脱去海豹皮也不受人类感情所触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开香槟咯。 “怎么,他迟到了吗?臭小子——” “没迟到,离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但他是班长,照理应该提前来的。” “肯定又是熬夜玩得太晚了!”元勋听着竟像是越来越恼火,“你们稍等一下,我来给他打电话!” 有时候单凭语言也能翻白眼:“别添乱了你,谁打他都不接。” “是不是他话费不够了?” 宁波的接线员不是这么说的。 银霁咬了咬下嘴唇,决定打听一点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要说他昨天‘玩得太晚’?他这几天不是在帮忙照顾老人吗?” 而且,根据昨天互道晚安的时间点,他也确实提前上床睡觉了。 元勋“嗯?”了声,像是奇怪银霁为什么这么问:“他跟你这么说的?我们这边不缺人手,他一个小孩,哪能指望他呢?但、但我们敢敢也很有孝心的,只要有空就过来帮忙,当家长的也不至于让他熬大夜就是了——不光有孝心,还有奶爸潜质!最近一直在带弟弟嘛。要说昨天的话——不对啊,我想起来了,为了拍照上相一点,他还特地早早睡了美容觉,差不多十点钟就打了飞行模式……哎?会不会就是飞行模式的事儿啊!” 银霁没看懂这位王婆为什么又在见缝插针地卖瓜了,首先帮他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们家又不是没wifi! 元勋的思路永远是一条笔直的线:“难道是网费不够了?” 没他儿子当翻译,跟这人说话真是耗神,好歹问到了元皓牗的最早起床时间,银霁咬着牙切了线,又给明昶拨出一个电话:“姐姐!起床气一会再生,有件事我要问你……” “……等会儿,你是第一次叫我姐姐?不是‘姐’,是‘姐姐’,哦哦哦——小乖乖,我的心都化了,快让姐姐抱抱——” “起床骚也一会再发!刚才,张经理的朋友圈突然更新了一句‘就让一切结束在最开始的地方’,然后我们班长就失踪了。你说,张经理他会不会是回顾了自己失败的一生,一个追根溯源,跑到他前老板家里去控制了他儿子啊?” 明昶的困劲还没过,听着银霁噼里啪啦一顿说,只能破碎地回答“咦?”“啊?”和“你慢点,吵得我脑仁疼!” “我就问你一件事吧,眉毛搬出去后,张经理还在堵她吗?” “我哪知道,也没说堵出什么事了呀,眉毛老早就喊人解决他了吧——哎呀,只要她人活着、不去看皮肤科就成,不对,还要加一个不虐猫就成。”电话那头响起搓脸声与不间断的骂骂咧咧,“这瓜都不新鲜了,老子天天关注它干嘛呀——” 趁明昶醒瞌睡期间,银霁放缓语速,说出了她的想法:“姐,你道上兄弟多,能不能叫他们看看这两个人?张经理和我们班长都要看。我还在出租车上,先去一趟他们家小区,还有勋冠饼屋总店也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么严重啊?”明昶现在很信任银霁的整活能力,清醒过来后,一句质疑都没有,却又知道这对孩子她班长不是件妙事,嗓音一下子冷凝起来,“好,你先别急,我马上叫人去盯,你也搞快点报警,最好加个接警员的微信,想到了什么直接跟ta汇报。虽说男人没了可以再找,但总归是一条人命。” 蓦地,银霁一拍脑门:“咦,我怎么忘了把你也算进去?” “啥呀?” “不重要,有空再说……” 奇怪的是,她好像从来就没把明昶当成过地下情的守密人之一。究其所以然,是这位姐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受外界控制的灵性,无须多问,肉眼便能看出猫腻——事实上,银霁觉得,明昶对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认知系统,她不是那种需要听到确切、封闭的话语后才能安心接纳新情报的保守症患者,很多时候,她自己就在创造新情报——某种程度上,和银霁有点像。 也正是充满灵性的明昶,发现了一个重要细节:“‘结束在开始的地方’……你看,他说的不是‘最’开始的地方。” 银霁切出通话,重新看了一遍朋友圈:“还真是!挺好,不用找到他老家去了。” 明昶得意得像是刚用乘法口诀打败了小学生:“看看你,是不是马虎啦?” 受到这份鼓励,她还能再接再厉:“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真和他老家有关?他是老家的骄傲,到了A市,事业一有点不顺就有心理落差了,这还是你盘出来的呢。” 有了明昶提供的视角,在计程车抵达目的地之前,银霁让司机师傅拐了个弯。 试吃会的场地刚办完一场亲子活动,还没来得及做精细清洁,边边角角散落着彩带、气球皮、玩偶脑袋——这是银霁隔着玻璃窗看到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又是实体锁又是刷脸系统的,复杂着呢,天气很冷,周边空无一人。 这里不算张经理生意失败“开始的地方”吗?没敢过多逗留,银霁回到计程车上反思起来——难道是她想复杂了? 就像元皓牗去(19)班游说那天,银霁还担心着短时间内想出来的对策不能覆盖全部突发状况,却没想到简简单单两句发言便能一呼百应,有时候,不妨把对手全都想象成直肠子。 最元勋……元勋在这里是形容词……最元勋的做法是直接发消息问张经理,可银霁不能这么做,吃一堑长一智,醒敌的蠢事她再也不会干了。 ……是这个逻辑吗?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元皓牗的行踪,退一万步讲,万一是银霁想太多,强行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至于醒敌这种追捕期的考量,是不是应该往后稍稍?很难得地,银霁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到了大面积覆盖着可口草皮的小区,银霁直奔门卫,总算收获了当前最有价值的线索: “元总家的小帅哥嘛,我当然认得!今天早上八点的样子,他牵着小的那个出门了,还给我买了杯豆浆喝——天冷了,他经常这么干,夏天还老爱给我买绿豆沙……” “好,可以了。”银霁急忙打断老门卫的幸福回忆,“你是说他八点钟出门,跟他弟在一起?” “是啊,就他们两个,不信可以调监控看嘛。” “不用不用,你看清他们是怎么走的吗?我是说,用了什么交通工具?” 老门卫隔着帽子搔搔头:“他们爸妈经常不在家,哥哥平时都是自己走路到地铁站的,要是赶时间,在家就叫好网约车,走到大门口刚好可以上车;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扫共享单车……” 银霁简直无法忍受这个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的语速,略嫌没素质地敲敲桌子:“扯那么多干嘛?我问的是今天。” 老门卫面露委屈:“我……我没看到嘛,放寒假了,他们又不着急,肯定是先去马路对面过了早才走的啊!” 鬼知道见饭愁早餐吃了什么,总不能去对面那条街挨个问到天荒地老吧?银霁的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要是任由情绪发展下去,脑血管迟早要爆炸,于是,她强迫自己看着门卫室外几欲被风刮倒的小树苗,深呼吸着抽离了两秒。 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现在报警,元皓牗失联还不到24小时,目前证据尚不足,恐怕不能引起重视。那么,她是应该给薛凝眉打电话,还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到有娃娃屋的605?不,不能从结果出发,假定她是元皓牗,早上七点半,接到了废物老爹打来的甩包袱电话,两小时后就是约定好的拍照时间,人不能兼顾班长、伤心的分离焦虑者与“奶爸”这三重身份,在此期间,他该做的第一件事是? 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把包袱甩给有能力接包袱的人啊! 思路接上线,银霁一下蹦得老高,都把老门卫吓结巴了:“小小、小姑娘伢,你——莫昂啊?满霉气咧!” 紧要关头,银霁只晓得追求效率,一时忘了她的社恐人设,又不想打扰奋战在另一条线上的韩笑,用语音通话找到正在上围棋小课的袁秋硕,从她那里拿到了金惠媛的电话号码、火速拨出去,哪还顾得上把烤鸡放进微波炉里,像茹毛饮血的饿死鬼一般只嫌牙齿磨得不够快,心里绝望地祈祷着,千万别被当成诈骗电话啊! 然而她也忘了,金惠媛是位闻名遐迩的老局长,A市还能有她不认识的人?电话刚响两声,对面就毫无防备地接起来,语气倒很不客气:“谁啊?” “金惠媛对吗?我是银霁,你在不在家?” “银霁?哪个银霁?是笔名吗?” “……” “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winter ing*!自刀女魔头!元皓牗的对象!” 看来,金惠媛回忆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用倒叙。 “啧,韩笑怎么才把我的电话发给你?”嘴里多半塞着水果,习惯主导谈话的金惠媛也没给银霁留出发言机会,“我们接着约剧本杀嘛,加上你,我的高配战队就要成型了……” 银霁发出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好我一定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元皓牗今天早上找过你没?” 金惠媛哽住,而后,竟被她那一嗓子逗笑了:“是啊,他一大早就打电话把我吵起来了,你不会是在吃醋吧?嘻嘻,放心好了,就算他跪着求我,我也看不上他这样的!他找我的目的是要把他弟送到这来,叫我家阿姨帮忙看一会,我特么能答应吗?我又不是免费保姆……” 感觉到接近真相,银霁的胃液和血液一起冲向喉头。 “哎?这么一说,我回笼觉都睡醒了,他怎么还没走到啊?这个龟男……你先等会,我下楼应个门。” 捱过一阵急促而漫长的脚步声,银霁听到了金惠媛的惊呼,以及一道令人烦躁、但是很耳熟的哭声—— “媛媛姐姐!快救救我哥哥!有坏人、有坏人把他抓走了!” =========== *韩笑说的是“silver lining”,金惠媛听的时候不走心,只记住了声调。 毕业照缺席二人下 突破性进展往往以马后炮形式出现。这场大海捞针好不容易缩小了撒网范围,还没来得及庆祝,答案便自动跳进了网里,张开它的大马哈鱼嘴,发出腥臭的讥笑声:哎呀呀,一步之遥,无计可施啦! 银霁没道理责怪生活,她只觉得后悔,后悔到想给自己一拳。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羊圈,人类文明说穿了就是少数人变着法儿地残害多数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总是应和着时代的变化,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有人终日抱着用以证明这个的录像带睡觉,紧闭心门、不愿生活进生活里,即便有幸受到敢敢主义思潮的召唤、逐步走到向阳处,却始终保留着这份不良习惯,为了轻蔑地说一句“向来如此……我就知道”,极容易被表面上的“异常”吸引走全部注意力。 就像上次,因为过度关注九键或二十六键的问题,被余弦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当时很快识破了他的伎俩,因而自信不会再犯,可老天爷在有件事上是很公平的:没有栽过大跟头,人就长不了记性。 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元皓牗到场前一定是和弟弟在一起的——昨晚他就发过预告了,银霁却没当回事,宁愿东奔西撞浪费时间,也想不起按照“日常”的直觉,最早应该找的人就是元皓辰。 硬要为自己开脱的话,其实也可以说她早就想到了答案,潜意识却不能接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已经知道错了,何必如此苛责?以后改了就是,办正事要紧——脑海中,这句丝滑的转折竟是用元皓牗的声音说出来的,人都还下落不明,谁用他跑出来护犊子了?真是莫名其妙。 理智却随之回到了身体里。银霁定了定神,重新把手机放回耳边:“金惠媛,你开外放。” 金惠媛照做了,在关门声中交代元皓辰:“你嫂子正在找你哥,快跟她说说怎么个事。” “嫂——?” “喂?听得到吗,我是银霁。” 元皓辰一下子认出她的声音,烦人的啼哭声戛然而止。作为男童界的鬼见愁,银霁不惮用最冰冷的话语让他彻夜难眠:“你想救你哥,就赶紧交代清楚,都上小学了,不至于连人话都说不清楚吧?” 金惠媛兴奋地捧哏:“哇去,你对小孩嘴好毒!” 这才哪儿到哪,还有更毒的:“要是你自私自利到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哥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就背着杀人犯的罪名过一辈子吧。” 金惠媛哪知道前情,连忙制止了她的暴行:“别急银霁,我来帮你问。” 她挤出一个少儿频道主持人的声线,温言道:“辰辰呀,怎么衣服都脏了?来,让我把外套脱掉——好嘞!你嫂子心肠坏,咱们不理她,但媛媛姐姐也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先吃点车厘子,慢慢地跟媛媛姐姐说,好不好?” 不愧是有弟弟的人,哄小孩有一手的,元皓辰找到靠山,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才不是杀人犯!我跟哥哥过了早……上了滴滴,走到半路,司机开偏了……哥哥提醒他,司机就靠边停车,两个人下了车打架……我们在桥上,司机,嗝,司机打不赢,把我抱到栏杆上,要把我丢下去……呜呜呜……然后,司机的口罩掉了,我看出来,他是爸爸管的那里,以前的经理,张叔叔,哥哥一开始没发现,因为在手机上,他是薛司机……哥哥想,嗝,想找人帮忙,跑到路中间拦车,桥上没有人停车……最后,张叔叔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开车带走了哥哥……他不准我找爸爸,如果我敢给爸爸打电话,他就把哥哥给……” 听他便秘般断断续续交代完,银霁忍住骂人的冲动,耐着性子问:“早饭几点钟吃完的?” 元皓辰一愣,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 “行。你们早饭吃的什么?” “……” “快说呀辰辰,银霁坏是坏了点,但她知道怎么救你哥。”大体上没搞懂银霁为什么问到早饭,金惠媛知道她不是在瞎胡闹,像细目滤网一样,把拷问的戾气统统隔离在外边。 元皓辰这号害人精见人下菜碟,这才老实交代:“哥哥喝了杯豆浆,我吃了豆皮和面窝。” “豆皮和面窝都是现做的吗?” “不是,一去就有了……” “你吃饭速度快吗?” “呃……呃……” “挺快的。”金惠媛帮着回答。 “我吃不下了,哥哥也着急走,所以……” “知道了。” 如此一来,保守估计的话,兄弟二人在吃早餐上花了10到15分钟,最晚上车时间应该在八点十五分左右。 “元皓辰,你是怎么到金惠媛家的?” “我……我在桥上走了半天,下了桥,看到蒋叔叔运菜的车……是他把我送到了媛媛姐姐家,他认识爸爸,也认识张叔叔,我不敢告诉他……” ——这才是真正的一步之遥。银霁胸口发闷,甚至恶毒地心想:怎么不来个好人把你也拐走呢? 指望这蠢货记住车牌号是绝无可能的,她急切地问:“张经理带你们上的几桥?” “我不知道……” “这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瞎子还是傻子?” 仿佛投出去一颗催泪弹,霎时间,“嗯呃——呵”、“嗯呃——咳咳咳咳”的噪音挂上了200倍增幅。 银霁把手机拉远了些,依稀听得金惠媛又是好一顿哄,把问题难度降到弱智级别:“那司机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亏元皓辰上了一大堆补习班,竟比弱智还要弱智:“家的反方向……” 即便是句废话,这里也有个信息点:顺着家的反方向过江,那不就是从江南往江北走了? 榨干了这边的情报,第一目击者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哭鼻子。给出家庭住址后,除了“我来联系他爸,你要不要先报警?”金惠媛竟还舍得附赠一句吉祥话:“安啦,他肯定没事的,报警的作用——其实不大,想也知道绑匪图的是钱,钱到位就会放人的。” ……听着像是她在这方面颇有经验似的。 现在时间是9:35,毕业照正式宣布缺席二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元皓辰是在五分钟前抵达金惠媛家的,虽然他记不住确切方向,根据人之常情,受了惊吓,小孩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掉头往家的方向走,所以,他说“下了桥”,一定是从南岸下的桥,不需要泰餐厅的蒋老板再过一遍桥。 银霁打开A市地图,默默估算着:要是元皓牗想过江,离他家最近的是五桥,车程还不到10分钟,最远的桥则需要3小时;金惠媛家住常x园,在元家小区东北方向,直线距离差不多40分钟车程,距他的下一站、同在x安区南部的森林公园有20分钟车程——元皓牗一整天的行动线都集中在江南,如果银霁是绑匪,想要伪装成滴滴司机,照理说,她就不该目标明确地往桥上跑,否则,又怎么会“走到半路”才让元皓牗发现偏航?为满足这个条件,张经理不可能走直线上五桥,也不可能往西边走,至少看上去应该是在往常x园的方向走,才不会引起怀疑。于是大胆假设,以元家和金家为两个顶点,能让三角形面积最小、且使得∠元小于∠金的顶点,正是四桥。 8:15,兄弟二人从小区对面的早餐一条街出发,最晚8:45就能上四桥。从四桥南岸去往金惠媛家,最快也要25分钟车程,元皓辰步行下桥,大概9:05被蒋老板捡走,这说明,孤军奋战的元皓牗在桥上很快就占了上风,要不是被他不中用的老弟坑了一把——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总之,元皓牗正式失联的时间点应该在8:45-9:00这个区间,在这之前不回消息,原因是独自带弟弟忙不过来;这之后失去联系,是因为他已经被张经理控制了。 当街掳走人不是小事,银霁报警时,替他们把调取监控的范围锁定在四桥,如果尚有余力,可以顺便看一眼三桥,在常x园往东走一点的位置上。 刚和江北派出所结束通话,明昶这边又打来电话:“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获悉最新进展,她急忙说:“你说他被拐到江北了?好,我叫矫情鬼和小田盯着这一块,你等着,我开摩的来接你!” “省省吧你,大白天的,不怕被交警抓起来?” 银霁说这话时还有些私心,她巴不得全市交警都放下手头的活、好好追查那辆破车的去向,简直跟冲着太医摔药碗、“治不好爱妃就诛你九族”的皇帝一样暴躁。 保险起见,她问了明昶一句:“领养奥利奥的时候,张经理有没有留下车牌号?” “没有。跟加了名字的房本比,车牌号也不值得炫耀嘛!” “说得也是。”看来,张经理热爱暗搓搓炫耀的光辉形象已然深入人心。 “妹啊,你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交给警察同志吧。”明昶满怀担忧道,语气透着一股不像她作风的谨慎,“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看你们 的毕业照也不消拍得,谁知道那死变态存的什么心思?赶紧回到你爸妈身边去吧,我刚才想过,如果他是来寻仇的,你现在也很危险啊!” 银霁心头一烫:“谢谢关心,但我爸妈有事不在家……” “什么?!你妈心真大!”命运轮转,这回换成明昶来批判乔小龙了,“要是你害怕,赶紧来姐这撸猫,姐买点炸鸡给你压压惊。” “你说寻仇……”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时,银霁暂时屏蔽了这么有趣的场景,满脑子都是搜集一切有效信息,“他确实爱拿寻仇当动机,对眉毛,设计毁容是寻仇、堵到家门口也算寻仇……可是冲着我们班长,他寻哪门子仇啊?” 明昶想当然地说:“是你报的警啊!” 过后又自行驳回:“咦,他又不知道这个,难道荣哥把你供出来了?” “你的荣哥不会那么无聊。而且照你这么说,他应该来绑我才对吧,我不光家里小区没门卫,人也特别废,还没开打就投降了。” “呸呸呸,别说那晦气话!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呢——就为了赎金?” 想想此案发生在A市,银霁直叹气:“你还别说,大有可能哦。” “啧,慌慌张张不过碎银几两,这种人下了地狱是要被大粪埋起来的!” “……谢谢你的祝福。” “妹,你现在在哪?” “我正在过五桥,不管怎样,先来江北再说吧。” “你还在计程车上?” “是的,出发时我就跟司机说好了,包车一个半天。” “那你这打车费不得了啊!” 银霁这会儿开的是外放,一直关心事情进展的司机听到了,连忙说:“到时候你按表给就成,不用另外收费。” 有了桥,行人便知道了如何抵达彼岸,可银霁不知道怎样才能抵达“到时候”。在抵达之前,她要先找出“开始的地方”究竟在何方;想要知道“开始”在哪里,就必须找出张经理希望什么“结束”。 上桥时,她听到雪粒敲打车窗的声音,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穿梭在扬子江龙王的腰带上,银霁在心里给祂拨了通电话:老龙王,老龙王,如果我还是你眷顾的小孩,现在,请为我指明方向吧。 听到她的恳求,龙王回电话了。乔小龙温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如同举着火种跨越冰原,为发抖不止的银霁点燃了篝火:“小乖,有件事跟你讲一下,但你先别急——王阿姨认识吗,妈妈的网球搭子,住我们隔壁栋,刚刚跟我打电话说,她在楼上看到元皓牗……当然,她说的是‘经常送你们小乖回家的那个男孩’,如果还有别人,那就得问问你自己了——被一个很奇怪的男的拉到荒草地上,状态看着不对,路都走不清白的样子,两个人要去的方向,好像是废弃工厂。” 拜婴教 有一个瞬间,银霁想退回婴儿状态哇哇大哭一场,不过她又想起来,根据各位长辈的证词,她曾是个硬气的婴儿,很少哇哇大哭,引起大人注意的手段通常是扯得摇篮架子桄榔桄榔响,为了不崩婴设,还是忍耐一下吧。 更何况,眼前这团篝火里,也藏了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噼啪。 “哦,元皓牗没来森林公园?那可能真是他吧。”比起别人家小孩的死活,乔小龙更关心女儿的情绪:“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废弃工厂周边没有遮挡建筑,视野开阔,这么多人都看着呢,王阿姨已经报警了,我还叫了救护车过去,周边的街坊邻居……应该都会去帮忙的吧,元叔叔这会也在回市里的路上了,你要是害怕,就先去妈妈单位待一会,李阿姨今天值班。” “谢谢妈妈,帮大忙了。” 乔小龙品着女儿的语气,敏锐地问:“你在哪?” 长江北岸,马上到家了。 ——当然不能这么说啦,难道要逼自己爸妈载着姥姥在高速公路上逆行吗? “全班还跟傻子一样站在风口等他呢!结果他就来这一出。”揣测着妈妈希望感受到的情绪,银霁刻意大呼小叫起来,语带八分责怪和负二分的担忧,“光天化日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也太吓人了吧!还好王阿姨报警了。” 如果说,过去在妈妈面前习惯性撒谎是为了追求不受管控的自由,现在的谎言就是为了让她安心——按照元皓牗的标准,这算不算迈向人格健全的一个里程碑呢? “李阿姨太惨了吧,大年二十八还被叫去值班。”为表现轻松,银霁扯了几句闲,“班长来不了,毕业照也没法拍了,亏我还穿这么好看!” 说着,下意识摸了摸里衬。暖宝宝基本都不发热了,在姑射女神肆意撒盐的天气里,只剩体温沸腾着,即便下了车,想必也能撑到事情解决的那一刻。 “你们先拍嘛,不行把他P上去就是。” 得到这个铁石心肠的建议,看样子,银霁的表演在乔小龙那边勉强过关了。 “不行,我们班团结着呢,少一个都拍不成,估计老师会把时间改到开学之后吧。” “是吗?”乔小龙高兴起来,“这样也好,开了年我还有时间多给你定几套汉服,你要拍小团体合照的话,可以换着穿。” “好啊好啊,天气暖和了,选择也更多!” “既然这样,你们也别在那儿耗着了,小心冻感冒哦。对了,附近不是有万达吗,你跟同学一起去玩一会吧,看看电影、点杯热奶茶什么的。” 银霁猜她想说:无论如何,不要回家。 “好好好,刚才金惠媛还叫我去玩剧本杀来着。” “金惠媛是?” “上次打本认识的朋友。” “这不挺好的吗,又培养了一项新爱好。”乔小龙一直笑呵呵的,多半是一路上跟齐载祥聊得挺开心,“快过年了,你也放松放松嘛,不要一天到晚跟长在书桌上似的,妈妈知道的,你最喜欢这种破案的东西了。行了,玩儿去吧,我跟爸爸最晚九点钟回家,你想吃全家桶吗?好,蛋挞也给你捎一盒!” 银霁一一答应下来,最后,学着小孩的口气兴高采烈地说:“耶——去破案咯!” “只能破案吗?你偶尔也可以拿一下凶手角色嘛。” 妈妈都这么要求了,她自是从善如流:“好嘞,去杀人咯——” *** 迅速安抚好聊天窗那头的韩笑,银霁感到一阵脱力。凭她那点贫瘠的人脉所能提供的线索、捧着脑袋从宇宙起源想到世界末日,结果还是惨败给了“一串人”计划,这是乔小龙毫不费力就能达成的,由此可见,从日常的点点滴滴中布置眼线是何其重要啊! 再重要也不好使,一想到要跟那么多人经营好关系银霁就头疼。与此同时,她也不觉得妈妈口中的“街坊邻居”愿意伸出援手,电视多好看啊,头是怎么都抬不起来的,要不是那个王阿姨为了别的事——大概率是查看挂在外面的腊鱼腊鸭——顺便往废弃工厂?了一眼,元皓牗一定会和当年的替罪羊一样,在众目睽睽下一个大跳、跃进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 没工夫想这些丧气事了,司机也知道事态紧急,即便下着雪籽的路面有些湿滑,一脚油门也是踩到了底。 导航路线飞速缩短着,照现在这个态势,银霁绝对比警察到的都早。 司机有些担心地问:“小姑娘,你爸妈不在身边是吧?我看你还是赶快联系几个认识的大人,实在不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是要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跟我老婆交代一声……” 银霁在后视镜里冲他感激一笑:“谢谢,但是不用了,我认识一个全世界最专业的人。” 还是那个问题,如果把“开始的地方”选在废弃工厂,什么才是张经理希望结束的? 答案似有浮出水面迹象,银霁拨通了余成荣的语音电话。 “余警官好!身体好些了吗?” “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我有个问题想采访一下你:你当兵的时候是班长?” “嗯。” “你们班有没有一个叫殷远航的士兵?” “有的。” “连长人很坏?” 余成荣“嘶”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回答我,连长对你不公平后,你们怎么样他了?” 感受到对方语气的焦急,余成荣言简意赅道:“连长有点背景,我们拿他没办法,我转业之后,他还在老地方带新兵。” 连长是本地人啊…… “换个问题。”顾不得礼貌了,银霁劈头就问:“你叫前女友藏在工厂里的战友是哪里人?” 理所当然地,她得到了一阵沉默。 “余警官,你先别挂,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元皓牗的情况很危险——” “元皓牗?” “是的,他被人绑到xx小区附近、那个已经废弃的工厂里去了。” “我的答案会决定他的生死吗?” “不能决定。不过,为了增加救人成功率,我必须客观全面地了解绑匪。” “那个战友是C县的,当年A南的行政区划,现在被并到X市了。” “哎?也不是张经理的老家……” “绑匪的老家和这件事有关?” “现在看来完全无关。” 银霁狠命捶着自己的脑袋:别再给那疯子加些世仇的戏码了,就照最日常的方向去思考——对A市人来说,什么才是“最日常”的刚需?当然是钱啦。可是,想想张经理在桥上发出的威胁,他也不是为了元勋的赎金,看不上一锤子买卖,他追求的多半是更长远的利益——可他偏偏选在了废弃工厂这种四面八方都有居民楼的地点,总不能是故意要向别人展示他的犯罪过程吧…… 稍等,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故意想让众人看到的? 金钱固然重要,张经理也并不是A市人啊,就算要入乡随俗,那也得被A市正式接纳才行吧,可他现在干啥啥不行,迟早要卷铺盖回老家……莫非和明昶说的一样,他真是来“寻仇”的? 银霁脊背生寒,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如果她是张经理——不行,今日的三句限额动不了一点,她实在没法共情——在老家是个金尊玉贵的男孩子,学习成绩稍微好点,就跻身人上人行列,成为说一不二的王者,想要带头排挤谁,必然会成功,哪里容得下别人排挤他?孰料换了张地图,新手光环一消失,便立即从天堂跌落到谷底;眼下,十余年的努力又将付诸东流,他还能怎么办呢?已知这种人从骨子里就不相信自己会失败,遇事学不会反思,只会向外施展攻击性;也不懂得否定之否定的规律,遇到了挫折就立马联想到有人要害他;又因为虚弱到谁都干不过,长久以来痛苦地戴着做小伏低的面具,翻身无望,心灵早已扭曲了,搞不好,他仇恨的对象就是整个A市。 作为一个会在宣传海报上写诗的文艺男,此番寻仇行动最重要的部分——别怪银霁偏科,很难不是仪式感吧!如果听了一耳朵流传在巷间的箭垛事件,加以简单分析,他这位庞大的仇人便暴露出了一身破绽。可惜的是,推平老药厂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被遗忘的废弃工厂就是这份“破绽”仅存的纪念碑,只要让前上司的公子在里边出点事、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就能狠狠打脸这个欺负他的坏A市啦!“不过是群杂鱼,自己都善良不到哪去,竟敢排挤我?!瞧好吧,真正的王者这就要倒反天罡了!莫欺少年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 这才是男频打脸爽文应有的结局——每每提起这个,韩笑就像闻到有人放屁一样皱起鼻子。 如果现实给不了他爽文结局,他就要亲自去书写;之所以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的前辈们大获成功——譬如红谷滩“随机”杀人案的凶手,说是随机杀人,其实目标选得蛮有技术含量的,这么一想,张经理青出于蓝啊,胆敢绑走一个他打不过的男高中生,要不是这个男高有软肋——好险呐,快给邹氏一脉的曹贼们上柱香吧,张经理!说回动机的事。银霁一直很烦,像他们这种玩意儿,作案手法毫无创意,仅凭一声巨婴的啼哭便能广泛引起多数派共情,然后获得全社会的怜悯与朝拜,实乃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盘出了一套说得通的犯罪心理,银霁开始思考细节问题。废弃工厂,或者说一系列箭垛事件的相关地标都算作“开始的地方”吗?照这么说,毁容案的时间点也有点奇怪,既然报复对象是整个A市,他不能从那时候就开始在各个地标搞出点动静来吗?唯一的可能性是:要不是银霁提醒了薛凝眉——不,要不是倒霉蛋小孩打翻了盘子,报复前女友不成,他的新店还是能如期开张的,就是终究会败给残酷的市场竞争,那也起码得等到半年后才能看出端倪,难道市监局的制裁是导火索,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干票大的? 不对、不对,这回是银霁想得太简单了!如果说“开始的地方”指的是一整套地标,比起有些都市传说意味的藏凶案,假药案才是真正惊动中央的大事,也是A市最大的污点;拆迁工程动工在即,想要在世人面前揭穿更加不可告人的内幕,趁那些幕后黑手带着“真相”跑路的空当,眼下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吗?更何况,老药厂地处江南,靠着依南岸而建的师大附中,就在常X园与元家中间,还解决了偏航的问题,张经理何必费劲巴拉地算好路线,特地跑到江北来? 像是一道天雷劈中了她,蓦地,银霁想起他发在朋友圈的合照,一张有元勋,一张有金端成。 对不起,是她高估一个巨婴的社会责任感了,说不定连智商也一并高估了——张经理未必分析出了银霁所知道的箭垛事件,又因为假药案的主导者说不好是金家还是郑家,老药厂他绝对动不得……把“揭穿”这个确切动作的地点选在废弃工厂,他的目标,似乎只有郑家? 那么银霁正在采访的这位不仅仅是专业人士,他根本就是当事人——和最开始的想法一样,只是理解上出现了偏差,无关战友情,关乎郑家老太太的第二春。 不完美犯罪上 重新厘清张经理的脑回路,无论是分手前的“风控行为”,还是分手后的破罐子破摔,感情和生意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顶顶重要的。 还是收回大活人身上的悲情英雄色彩吧,再怎么装文艺,钱和未来还是要的,都已经努力这么久了,他凭什么卷铺盖回家?倒不如把人往理智了想:为了显得背井离乡不像个笑话,他的终极目标是摆脱祖籍,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A市人。 不仅如此,为了在新地图恢复人上人的身份,张经理早早选择了金家这个靠山,或许选边站的时候也挣扎了一番,既然结局是被金家纳入人才库,商业上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必须干点打手的活,以保证自己前路畅通无阻。 那么金家为什么派出他去揭穿郑家的“内幕”呢? 前不久,敖鹭知的妈妈、时尚行业的金佳怡,揣着她用来裁衣服的大剪刀,为了给女儿铺路,不惜借着郑家的手背刺了自家人,“咔嚓”一声剪断他们打捞金端成的网,永远地把他送到海底去了。 ——所以这二位到底出没出五服,真是太令人在意了……他们家该不会是在搞什么血统论吧,全家人都丢到同一口大锅里互相炼化,如果真是这样,敖鹭知哥哥的病也变得细思极恐起来……要不哪天借探望小狗的名义去打听一下?如果今天能全须全尾地存活下来的话。 为了把蛋糕做大,或者说,为了把蛋糕店的准入门槛提高到外太空,强龙与地头蛇的互利共赢是大势所趋,用膝盖想想也知道,金家才不会为了半个弃子跟郑家决裂。只不过,在动荡的初创期,他们内部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就拿猫薄荷领域举例吧,在双方各出一个蠢货的交锋中,本来金家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把郑家按在二把手位置上了,谁知自家人缺了点“大局观”,闹出这么个事来,局势便朝着不利于金家的方向发展了。 二把手干最多的活、背最多的锅,为了避免吃这种亏,金家放弃了G省省会那么大块地盘;当他们的主战场转移到了A市,自然没理由把印玺拱手让给急赤白脸的土着们。 ……越说越像窃国者的分赃大会了。总之,张经理选错了入场时机,不幸被卷入了一把手二把手之争,金家需要他揭穿废弃工厂的事,为的是给郑家一个警告:首先,你不能插手我们的家事;其次——之前银霁分析过,郑家对猫薄荷市场还不够熟悉,金家人已经习惯用猫薄荷来控制猫了——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 为保证这番警告引起重视,金家必须把事情严重性拉到金端成沉海同等级别,于是要求张经理在废弃工厂让前上司的孩子出点事,故意让人目击到,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再下场引导舆论,什么本地人苛待外地人啦、资本坑害创业人啦,总之就是把张经理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被排外和不公平竞争毁掉的受害者,再找两个专家针对“人的异化”开几场讲座,冠冕堂皇地找一波借口,最后上演一场铁窗泪,摄像机一关,铁窗里全是金家换上去的人。 等事情闹大,借上述两个稳准狠的议题,郑家的污点就得以曝光了——对老百姓来说,原来郑家才是都市传说的幕后黑手,A市人不骗A市人都是假的!对更高一级的势力来说,郑家只有躺着挨打的份儿,公关能力太差劲,不堪大用!两头路都堵死,就这么从一把手竞选中铩羽而归…… 然后金、郑两家的合作就会崩盘吗?不,这反倒是一种提纯。 金家想要造势,挑选素材时非常谨慎,事情要够大,又不能往死里得罪了对方,于是把握好“中间”的尺度,逼着郑家牺牲一个将至暮年的打手和一个已至暮年的老太太,便能极具性价比地划定界限、绝了对方僭越的心思。 至于自家打手嘛,对金家人来说,捞人是多简单的事,有了金端成的教训,还能防着郑家一手,只要事情办成,便许诺张经理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失去在公共视野里活跃的机会罢了,怎样都好过背着骂名回老家。 那么“老友重聚”的另一位主角、被选中的受害者元勋,在这件事里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根据元皓牗的朋友构成,硬说元勋和郑家走得近也可以,但银霁觉得并不尽然。除了韩笑、敖鹭知和金惠媛,元皓牗身边占比最大的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和上述几位高干子弟的缘分全是靠他自己吸引过来的——是一种混合了父爱与看乐子的同情,完全不涉及打手、权色交易,他既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当敖鹭知的小娇夫,也不需要把笑话韩笑物理成绩的同学“清理”出去,作为他的底气,勋冠饼屋也是元勋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未被收取过路费的恶霸们污染过。 站在张经理视角,元勋这个白手起家的幸运儿,维持人脉时看似一碗水端平,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太亲近,完全是个老奸巨猾、两头不沾的中立派;至于他呢,同为创业者,一没有发家的实力,二没有沉淀的耐心,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选边站,很难不酸成82年的柠檬汁吧!如此看来,选择元家人下手,除了这是他惹得起的“上限”,还藏了些私心:事成后,在舆论加持下,或许还能坑一把老上司,留下他亏待下属招致祸患的印象。 此外——想到这里,银霁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就没想着绑走元皓辰,一开始就是冲着元皓牗来的。 同为元勋的儿子,元皓牗比元皓辰强就强在他妈妈是楼冠京。可矛盾点就在于,目前只有假药案能和楼冠京扯上关系,张经理的选择还有什么隐藏的解释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觉得元勋更看重长子吧? 那可算他看走眼了。银霁冷哼一声,在心里盘算着,一会要是谈判失败,不如交代一下藕汤投毒的事,怂恿他改选更有迫害价值的元皓辰吧,说不定元勋自己就把赎金送到他手上了,跑路之前还能搞笔钱,岂不美哉? 回过神来,导航上,离自家小区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即将到达“开始的地方”,可银霁到底没搞清楚,与张经理有关的什么事情在这里开始了? 换个角度思考吧,那条朋友圈是公开可见的,像她这种不重要的路人都能看到;敢在公屏上这么通知大家,目的显然不是留下线索、让人循着路线去阻止他——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银霁就不该去思考这句话的表层意思,重要的是张经理发出这句话的动机。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他对薛凝眉动了毁容的心思,市监局的制裁也只是个意外,如今他的失败有目共睹,在失败“开始”前,公开可知的信息只有他与眉毛分手了,为此,在舆论的潮水退去后,总会有一批无条件善待成年男婴的人们替他惋惜:“唉,好好一个小伙子,就是被拜金女甩了才会陷入疯狂的!” 也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出事,在“悲剧”降临前,他还要堵在前女友家门口,维持住最后的深情男形象……这才是他希望别人认为的“开始的地方”,终极目的是把薛凝眉拖下水,自己金蝉脱壳了,道德审判由一个背了原罪的女生来承担。 ——上述否定之否定的推理过程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判断出敌方动机后,银霁本人的杀机也有了确切的形状,只不过,即便包装成“我要救人”的谎言,也不必向专业人士和盘托出,醒敌问题留到此刻考虑,她的选择是:省略念咒部分,直接施法吧。 低头看一眼手机,通话还没有挂断。 “余警官?” 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回应:“怎么,关系都盘明白了吗?” “嗯。”银霁有些赧然,“那我就不打扰……” “先别挂,我马上就到xx厂门口了。” 难怪一直不说话呢,是在忙着开车啊,银霁咽了口唾沫——本以为上回谈崩了,结果她一发出求助的信号,对方二话不说,马上付出行动,难道说坦白局的促膝长谈反而建立了信任?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最后说给银霁的那番话带了几分真心,并不完全是为了脱身…… 还是别给自己贴金了,这一切都只能指向一个原因:余成荣热爱工作。 有件事很奇怪,他怎么跑得这么快?该不会是背着家人参加过F1大奖赛吧? 银霁依稀记得大伯提过,最近长江北岸有冬季钓鱼大赛,有些快要退休的蓑笠翁尤其喜欢挑战极限,暴雪来了都拦不住。 也好,作为最该担责的人,余成荣的休假也该结束了。 *** 街口的垃圾越积越多,道路两旁停着不少具备网约车资质的车辆,挤得通道更加狭窄,别说是警车了,计程车开进去都有点困难。 即便如此,司机还是按了表,把行车路线拧成麻花,稳妥地将银霁送到了荒草地。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注定好了,车费刚好五十元。 银霁的七星瓢虫书包里一直藏着张护身符,即便在一场稳赢的赌局中,也没以实体形式押到赌桌上。想来也可笑,拿张钞票辟邪,就算被它招来了邪祟也舍不得破开,潜移默化中,她也被A市文明腌入味了。 “我上缴了过路费。”递出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银霁用灵识对龙王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您想让长江水恢复清澈,就请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吧。” 然后,摘下那串一走动就发出声响的璎珞挂在树枝上,心里有个范伟替她解释:“只有它知道我是怎么没滴。” 这场暴雪来之前声势浩大,正式到场后,倒是老老实实地按阶段发展,直到银霁离开居民区,才有了点鹅毛的意思。 她果然比警车和救护车到得都早。天气不宜人,该办的年货都办好了,周围一片寂静,并不代表四面八方探询的目光愿意错过此处精彩——借着望远镜、手机摄像头(非拍摄模式)、准备好编出新八卦的嘴(要是没出什么大事,只能遗憾地砸吧两下)。 余成荣的私家车就停在废弃工厂楼下,当银霁走到她亲手上过锁的后门,车门在身后“嘭”地关上,她唯一的队友前来集合了。 “刑侦是假的,但犯罪不会停止嘛。” 这句话算是道歉,希望余成荣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关头,私人恩怨暂时放一放吧。 “你冷不冷?” 然而,长辈的关切总能凌驾在不能当饭吃的自尊心之上。 银霁一抬头,望进黑洞洞的大门——这里是人情社会的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余成荣的话提醒过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要奔赴,她并不完全输给了妈妈。 厂房里还是老样子,一楼的食堂和办公室都上了锁,二楼有并排的水沟,空旷而封闭,每一个柱子背后都没有藏着人。 余成荣和银霁默契地一言不发,脚步也故意放轻。来到水泥大舞台,堆迭的幕布后面藏着一个诱人的后台——如果那里面也找不到人,银霁就再也处理不了自己的心慌了。 好在她之前探过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破旧的门被一脚踢开,看清来者后,张经理放下手电筒,青着一张脸,破口骂道:“又是你?!” 今天,余成荣的身份是钓鱼佬,来得又急,身上没带枪,不过,作为一个老刑警,肉搏总不能输给生意人吧!快速判断着情势,银霁往最专业的队友背后缩了缩,这才能安心观察歪在沙堆旁的元皓牗。 男明星的外观经不起一点风霜,失踪了一个小时多一点,人就灰头土脸成这样了:垂着头、双目紧闭,脸上挂了彩,除了嘴角肿得老高,并不比张经理伤势重;身上套着他最喜欢的羽绒服,被人扯得歪七扭八,露出里面的格纹西装——见到银霁,领带扣竟像是活过来似地,利用手电筒的反光对她发射了一个wink。 “元——”银霁试着叫他,不知为何,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当口,小刀已经比划到元皓牗的脖子上了。 张经理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拖着那个软绵绵的身体往楼梯边靠了靠:“你们都别过来!我——我等着赎金交出来就放——放人!” 怎么还怂了呢?眼看事情要败露、即将被金家抛弃,现在提起赎金的事,八成是想争取减刑吧。 余成荣护着银霁往后退了退,声音带了些悲悯,也不知是发自本心还是有赖于良好的专业素养:“我们理解你的绝望和困惑,也愿意倾听你的诉求,并尽力在法律范围内满足你,但使用暴力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请你放下武器、释放人质,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你们理解?”张经理面容扭曲,最后那点好好先生的面具残渣直往下落,冲着他的克星,发出穷途末路的罪犯应有的笑声:这戏台他还真是来着了,“你们A市人不是很牛吗,不是不需要外地人来建设吗,一个个的都不拿正眼瞧我!余成荣,你自己都未必干净!还有这个小子——” 说着,抬起小刀划破了元皓牗的脸颊,血珠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银霁的膝盖过了高压电,恨不得扑上去夺刀,被余成荣一胳膊怼回去了。 “出生就是A市户口,爸爸是大老板,长得又这么招人,金钱、权利、女人、上学机会——什么都不用做,动动嘴皮子,全都能搞到手!而我呢!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好爸爸,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凭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凭什么!” “凭你装嫩啊!”银霁总算吼出声来,“你跟元勋才是一辈的吧,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高中生比啊!” 她真想把全世界的白眼都丢给张经理——还以为多有出息呢,搞了半天是特地挑了个好看的绑啊,比loser还要loser,去了十八层地狱都要被捆鬼的铁链嫌弃。 “别说话!”过于挂相的结果就是挨了余成荣一肘击。银霁捂着胸口瞥他一眼,只剩腹诽的力气:看,我就说这种事不能用简单的“嫉妒”来定性吧。 张经理此刻的ego足以囊括寰宇,自然没把银霁的话当回事,只当她是元皓牗“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到手”的资源之一,看着她,止住笑声,啐了一口,眼里闪过男频文打脸“花痴女”角色时的暗爽。 “哎哟,心疼这副臭皮囊啦?他也就这点本事了,让我注射了几滴河豚毒,人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喽!” 就像撞向冰山的泰坦尼克号,银霁的心在断断续续的哨声中沉向了海底。 “……你说什么?”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散落在地上的针管。 不可能。 说好了下午还要带着那个灾星去散步的。 “元皓牗!元皓牗!”银霁咆哮着,那力道足以撕裂声带,“回答我!元皓牗!” 在绝望的呼唤中,他双眼紧闭,就像杰克松开了浮木板,蓝色的面孔被冰冷的海水逐渐吞没。 不完美犯罪中 po18a z.com 稍等一下。 我们先把杰克打捞上来,人丢进温泉、身上挂的海带拿去炖汤——如果张经理打定主意要杀掉元皓牗,然后抛尸在废弃工厂,车上是他完全可以掌控的密闭空间,不先在这里确认目标咽气,而是半死不活地把人拖上楼,见了警察又拿把小刀比比划划,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更何况,银霁觉得,如果张经理冒着巨大的风险全都是为了前程,他才是最怕元皓牗死在这儿的人,毕竟,杀了人还能重获自由身,是大金锅里激情互炖的“自己人”才有的待遇,血统上,张经理并没有这个资格。因而,对元皓牗,他能采取的行动顶多是剥夺行动能力而已,他可没力气再打一架了。 如此一来,银霁可以大胆假设元皓牗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张经理口中的“河豚毒”也未必是真的了。“拼死吃河豚”的俗语流传至今,众所周知,河豚仅仅是不当食用就能造成呼吸停止乃至心跳骤停,更别说是“注射”了几滴,最快10分钟,人就抢救不回来了,哪还等得到他们周旋到现在?考虑到猫薄荷市场也是因地制宜的,这里的“河豚”该不会是“猪肉”的A市方言版吧?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 8a g.c om 如果银霁的推测方向正确,在众目睽睽下绑了人、象征性地塞进“不好找”的小门、等着好心人来探索与发现,其实张经理就算完成任务了,下一步应该是飞奔到只有秉公处事的金家才能“逮捕”到他的庇护所,省得被不可控因素干涉行动。眼下嘛,不可控因素来得稍快一步,破坏了他的计划,气急败坏是一方面,他还能因势利导、调整策略,先从赎金开始撒谎,眼见着骗不了人,又把余成荣的谈判话术当做素材,顺杆子往上爬,强化他向A市寻仇的印象,也是舆论造势预备采用的受害者形象。 综上,能积极转换思路,说明他不愿放弃抵抗,还想搏一搏! 银霁偷眼看余成荣的反应,很显然,他对河豚毒的说法也是将信将疑。但说实话,如果他们俩晚点来,张经理已经跑了,救人还更轻松些,就是查出元皓牗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花些时间……不,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什么事还是当面解决最好。 许是发现“花痴女”被打脸的状态只持续了一瞬,又变得比分析仪器的交互界面还要平静,张经理微微变色,怒道: “怎么,你们还不出去叫救护车吗?” 老底儿都露出来了还要着急轰人出去,说明他下一步只想着脱身,也确实没留后路。 银霁有一个办法。她把头探到余成荣的胳膊下面,动用全部的肺活量,冲着元皓牗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有些条件反射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果然,早餐只喝了一杯豆浆的昏迷者打着寒战醒了过来,晃一晃哑光的圆寸脑袋,迷迷瞪瞪地问:“哎?天气预报……响了?” 看起来,这缕游魂是从永远睡眠不足的学校里回到现实中的。 余成荣丢给银霁一个“这都行?”的眼神,回头关切道:“元皓牗,是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元皓牗艰难地撑开眼皮,思考能力还没恢复,脸上的疼痛先一步让他“嘶”出了声。 大致搞清楚状况后,他无视了那位又高又壮的靠谱成年男性,径直冲他胳膊底下的体力废物露出微笑:“哇,锦衣卫一剂……” 银霁抓紧时间问诊:“你有没有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 元皓牗摇头。 “肚子痛不痛?” “……感觉不太到。” “口渴吗?” “不渴,想上厕所……” “胸口闷不闷?” “还好吧……”他的话全然是烂醉的腔调,为了让银霁听清楚,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慢,“我就是……到处都发麻,手指和腿,不听使唤……” 到处发麻?这个说法让银霁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点小科普——在生物化学领域,河豚毒素是一种钠通道阻滞剂,能够抑制神经肌肉间兴奋的传导,从而引起神经麻痹直至死亡,且毒性作用时间长,这也是中毒后难以救治的原因,这个特性被科学家反过来利用,在实验中利用聚合物的亲水性增强了它的渗透能力,允许它精准进入局部组织,危险的毒素也就变成了安全的麻醉剂。 胃肠道反应是河豚中毒的典型症状,元皓牗没有这种症状,醒过来之后,喘气也还算均匀,如果张经理不是没来由地扯了那么一句,他指的可能就是含有河豚毒的麻醉类药品。 银霁不太了解行情,从日常直觉判断,局麻药剂品类数不胜数,脱胎于生物毒素的还没有那么流通吧?再者,想要剥夺他人行动能力,用得着拐这么大个弯吗?乙醚便可解君愁,或者真的灌点高度数的酒,操作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她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万一元皓牗“到处发麻”的体感、混混沌沌的精神状态不是局麻的副作用,而是药效直接影响到中枢神经呢?想想金家不希望别人拿大头的猫薄荷产业吧,如果他们最近在用河豚毒开发新品,即便剂量微乎其微,这种噱头也能受到瘾君子的追捧……那么非常好,银霁的杀机已经出现3d建模了。 “都不许动!” 忽然,张经理怪叫一声,举着刀快速切割几下面前的空气,逼退了试图靠近的余成荣,再猛地抓住元皓牗的后颈、强迫他站起来,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小刀指向大动脉的位置。 “全都给我退后!手机也不准拿出来!否则我就割下去了!” 银霁只好从背后的书包里抽出手来。脾气怪臭的,show time都不让录,怎么,这出戏要开vip才能看呀? 虽然后台只有一扇门,但他身后是一个往上走的楼梯,不知通向何方。张经理的双眼死死瞪着两位救援者,用鞋跟试探了几下,够到台阶的边缘,靠着墙,一步一步倒退着往上走,元皓牗则再次失去意识,羽绒服和墙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门口的银霁这才瞥到地上有个沙坑——这是什么废厂标配吗?在沙堆附近,隐约可见一个人为刨出来的坑,铲子则被扔到了更暗的地方,解释了破门而入时的“当啷”一声。 银霁心头一颤:莫非张经理真对元皓牗起了杀心? 还真是没叫人失望,竟在最后关头保持住了文艺男人设。他所追求的仪式感很简单:首先,让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投胎大师动弹不得,然后挖个坑,填点土,不能直接活埋,就让他在意识清醒后也因河豚毒素的持久性而无法起身离开,在此期间,如果没有一个人进来帮他,元皓牗要么死于缺氧,要么死于失温。 想想就很讽刺啊,在张经理的理解中,元总的孩子怎么会认识新城区的小老百姓嘛,即便目睹他的整个行凶过程,四面八方的看客顶多出一对眼睛一张嘴,要是元皓牗死了,张经理只是开了个好头,真正的凶手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街坊邻居,而凶器就是A市的阶级壁垒。 前人藏凶他藏尸,他也在赌,赌对了,每一位看客都是共犯,A市也成为了货真价实的索多玛之城,在虚假繁荣中重复地走上老路,总有一天,上帝会在这里降下天罚。 既要公开地“受害”,又要偷偷摸摸地寻仇,锅也不在自己身上,想得倒挺美。没关系,银霁马上就去扯出他跟脑子装反了位置的肠子,翻过来清洗一下晾干,再搓成细绳勒死他的下一世,最后在坟头上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扭动着退到最高处,张经理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两下天花板,竟顶开了一扇门——预想中的积灰没落下多少,说是没留退路,局部环境事先却摸清楚了,不过,这扇门究竟通往天堂还是地狱,可就由不得他了。 银霁紧跟在余成荣背后追上去。再走过一段只有上行部分的楼梯,便能抵达天台,想来是全厂办联欢会的时候,舞台旁的空间稍嫌狭窄,通过这个楼梯,演出人员可以在天台上做准备,比楼下更能施展得开。 天台的大门也敞开着,被狂风刮得来回摇摆。再次回到室外时,大雪天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天文望远镜都未必能穿透。 如果把刚才那一段楼梯也算进去,废弃工厂足有三层之高,加上工厂的层高和居民楼不一样,天台离地面最低24米,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残。 ——之所以想到这里,是因为绑匪和人质都站在悬崖边上。 风声把张经理的怒吼刮向北方,还是陈腔滥调的威胁:“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银霁现在可以确信了,他在等待。 等什么呢?庇护所是回不去了,江北派出所——或者一切普通老百姓请得动的专业人士,在必要时刻,经过一些手续,都能成为他的队友。 元皓牗则被他丢在半墙边,一动不动,活像垃圾站中一只破旧的大熊。 你说这个人,打架都打赢了,又害怕打针,到底是如何被人成功注射了未上市的新毒品呢? 按照日常的想法,都是因为爱护弟弟、身不由己呀。 如果是写作素材向的变态心理学,还有一种可能性:他想趁机看看元勋的诚意。 希望不是,否则一个不好,银霁怎么杀得过来? 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余成荣就站在绑匪划定的安全线外,谨慎地和绑匪交涉着;正如一个供奉着邪神的信徒,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越活越差,于是对神祈祷: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么邪? 他也难辞其咎。一个老刑警,明知道是来救人的,怎么连点防身的家伙都不带在身上?实在不行,去后备箱里拿出渔具,一杆子把元皓牗钓回来不就成了? 一把小刀就能让他受制如此……银霁握着口袋里的安眠药瓶,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优越感,与此同时,思路也朝着非日常的方向越跑越远—— 该不会,她是这里唯一期待江北的同事们晚些到的人吧? 不完美犯罪下 门边的水箱不能挡风,尚能避雪,也是附近唯一的掩体,出于没有必要的责任感,余成荣把那里留给了银霁,独自扛着背后的风雪,持续着一场无望的谈判。 躲在水箱后面,除了被箱壁反射到四面八方的风声,大雪的静谧之术竟能同时影响精神与物质世界,过滤了不属于这个场景的噪音,还吞没了银霁的耳鸣。 这样也好。天台上,三个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出现了分歧,谁也不能跟谁站到一块儿。 余成荣-角色:即将退休的老刑警、废弃工厂藏凶案主导者。目标:希望事情不要闹大。 张经理-角色:绑匪、穷途末路的loser、真相揭穿者。目标:希望事情在可控范围内闹大。 银霁-角色:理论上的局外人。目标:事情越闹大越好,最好能捅破天去。 至于晕着的那位,要么在梦里开始上下午第一节课了,要么正在满腹委屈地揣摩着:在元勋心里,楼冠京的孩子究竟值几个钱——即便绑匪声明过不要他的赎金。能不能讲讲道理呀? 世界的复杂程度使得信息随时都能爆炸,见证过生命中第一场死亡便再也无法停止思考的人,永远在徒劳地推着石头上山。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现在把手伸向生了锈的刹车,梅菲斯特就能安心地把她丢进地狱里。 那么,开启吧,大脑封闭术!舍弃掉细枝末节,站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她是银霁,她会如何解决眼前的烂摊子? 首先,眼前有个摆在明面上的异状:张经理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最开始,他还能为自己的立场嘶吼两声,讲话也算有理有据,上了天台,逐渐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或者可以认为,跑上天台这个动作就是彻底地失了智。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老实人被逼上绝路,发什么大疯都合理,不过银霁还有一个猜测:为了保证新上任的打手足够坚固可靠,金家大可发挥自产自销的猫薄荷的主要功效,张经理行动前递了投名状,于是,面部肌肉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不能全怪西北风猛扇他嘴巴子。 增加了这样的不确定因素,三方都不敢保证能够平安度过支援到达前的这段时间。 因而合理问责:余成荣,你在干什么啊!差不多可以上去夺刀了吧?身板那么壮实,捅你两下又不会死!缩在水箱右边,热心市民歹毒地心想。正巧,余成荣的双腿也悄悄摆出了助跑姿势……悄得太失败了,张经理又不瞎,又是挥舞着小刀好一阵惊叫,反应过度地爬到半墙顶端,还不忘拖上元皓牗。 老工厂不会在天台边缘装金属护栏,通常,水泥砌个隔断就完事了,当绑匪和人质一起来到那个平台上,身后便再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眼下,最危险的不是张经理,而是元皓牗——因陷入昏迷而无法维持站立姿势,像摊烂泥似地挂在平台边缘,上半个身子全在外面,可拖着他的人胳膊快要没有力气了。 张经理还站在悬崖边的悬崖边发表狂人演讲,余成荣还在用嘴劝他束手就擒。什么时候才能聊完啊先生们和先生们!无人制止,只听得绑匪说了一大通没营养的话,什么五年内进出口贸易必有新政,反正都要引入国外资本,有些经济体不希望我们国家得到这个五年,站队要趁早,站错的是卖国贼!到了……的时候,法律……多的是张三!张三再多一点,他张经理不就找到本家了么! 还提到了什么新开张的海鲜市场,巴伐利亚组织、生化战争、意识形态渗透blabla……诸如此类,全是涉及阴谋论的杂音,都不重要,都不重要,开2倍速快进过去吧。 趁警匪双方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银霁缓步挪到水箱左侧。作为一个对世界没有重大贡献的扁平角色,大局观跟她有毛线关系?她只知道满屋的蟑螂总能迎来消杀殆尽的那一天,不如就由勇猛无匹的张经理成为第一瓶康复新液吧! 靠不住的余成荣还在努力,他的策略大体上可概括为:“想想家人……” 求人不如求己,铐不住的银霁转动眼珠,满世界搜寻切实可行的方案。 天都凉成这样了,删繁就简的生活闯进总裁办公室,照直把打倒张氏集团的方案递到她鼻子底下。废厂之所以成为废厂,是因为随着一代人的老去,他们的美好回忆也不能芳龄永继,上世纪的员工们若是看到眼前这片断壁残垣,谁都不愿承认这曾是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挥洒过青春的地方,失去修缮、暴露在十余年的风吹日晒中,半墙早已剥落到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墙顶自然也是支离破碎,再由登顶者施加一个外力—— 细看时,心灵脆弱的人恐怕早已昏倒在地了。今天一定是张经理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简直如有神助: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脚下踩的是一块摇摇晃晃的石板,从银霁的角度看,前后脚掌接触的部分都是悬空的,中间仅有孤零零的一块小石头作为支点;手里还拖着个一百多斤的人质,无数种受力和施力掺杂在一起,又顶着大风,竟勉强维持住了杠杆的平衡状态,在他遥远的老家,祖坟冒的青烟都快构成一个省的雾霾了。 在最简化的情况下,杠杆平衡条件是:(力1的大小) × (力1到支点的距离) = (力2的大小) × (力2到支点的距离),此外,物体重心的移动也能起到作用,只要稍微改变其中一个因素,就能破坏平衡、让石板失去稳定性,要么把张经理解救下来,要么露天电梯送他下楼。这是一场莫名其妙与天斗的赌局,而银霁想要的是梭哈,不是双赢,于是,她还有一个办法。 先从铺线开始。 顺着风向,无须多费力气,一句话就能送到绑匪耳边:“我们在这栋楼的正北方向布置了狙击手。” 张经理即刻止住慷慨陈词,头偏向右边,越过银霁的头顶,快速看了一眼北方,这是他跨江的方向,脑内gps的惯性使他不可能不熟悉。 恐吓起效,银霁进一步强化暗示:“如果你还不放人,我们的人随时会朝你右边的太阳穴上开——” 话说半截,探头出去,紧张地瞟了余成荣一眼,立马捂住嘴,一副不慎向敌方交了底的懊悔模样。 “银霁,你退后!” 尚未搞懂谎言的的意图,余成荣皱起眉,对她摇摇头——执行任务时遇到捣乱的市民都不露凶相,修养可以说是非常好了。 “她刚才说什么?你们……你们真的?” 说服者是中年男性、副局长;变数是“花痴女”,走动时不发出声响,因而存在感闪闪烁烁,听到坏消息,张经理本能地诉诸权威。 权威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人质没解救到手,犯人的情绪已陷入了极大波动,却又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身体更加僵硬,在岌岌可危的杠杆上纹丝不动,实在可惜。 一手牌全都丢了,银霁不会比他更轻松。 然而转换一下思路,事到如今,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完美犯罪了。 思维洪流的阀门一关,其实她只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功利主义罪犯,劈柴喂马、欺男霸女、考试第一,生活不就够精彩了吗?为了早点回家吃上全家桶,不去成为犯罪的主体,只是日常、应激、顺带一提地主导了犯罪发生,她也是被逼无奈啊! 跟那些受人敬仰、形成亚文化圈的爱豆型杀人犯可不一样,她有别的手段证明自己很厉害,比如走进元皓牗的人际圈,或者回到园丁们的身边,温柔乡比大海还要广阔;又如顾及着自己的前程,避免单挑,充分地找到退路,在楼冠京的注视中,轻易不要参与零和博弈。 心灵助跑时刻,簪了满头雪的元皓牗醒转过来,处在如此刁钻的视角,第一时间也能发现银霁。 他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也可能是冻上了,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这个瑕疵本来就是雕塑的一部分。 成年人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虽然情绪已经推到了顶,付出行动仍旧难如登天。 银霁就想起毛利小五郎是如何失去编制的。 为了解救被劫持的妃英理,小五郎开枪打伤了她的脚踝,选择的方案最高效,却背弃了程序正义,因此被警察队伍除名。 程序不正义之处在于——他需要立场上绝对正义、性质上绝对纯白无害的人质替自己分担一部分风险,由于沟通不便,罔顾人质的意见,照自己的想法替她做了选择。 妻子被劫持,再守规矩的专业人士也只剩一个目标,那就是百分百保证救下她,这种时刻,他别无选择,就是祭上了仕途,也无可指摘。 然而,前人似乎对人质的角色定位缺乏一点想象力。电车难题至今无解,根源是1个人质和5个人质都被绑在铁轨上,毫无主观能动性;如果把每个人身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信息熵就以宇宙大爆炸量级增加,三千世界总能找出两全法,端看利益相关方在牌桌上能否享有自由平等的选择权。 掀开衣角,向待解救的人质展示了刚刚折好的东西,元皓牗面露惊讶。 银霁朝他比了个“1”,这是倒计时的最后一个数字,竖在唇边,她说:“嘘。” 没有半点说服力的单字。元皓牗安心地闭上眼睛,肿起的嘴角挂上一抹恶作剧的笑容。 既然他也在牌桌上,那就得征求他的意见,而后,由手里有枪的人代为执行。 这怎么不是共犯的另一种形式呢?银霁对自己说。 *** 谈判中,任何火上浇油的行为都是错误示范。 “——保证了我的未来……你们……都是假的!”张经理的绝望落到一个不可逆的判断上。真不容易,他终于发现了啊! 引爆情绪的一个好处是让敌方失了敏锐,忙着腿软、出汗、浑身战栗,面前的劝服者正在慢慢靠近都注意不到,更别提存在与不存在状态迭加在一起的热心市民。 就是现在。 “啪!” 顺着风向,铜版纸果然能发出最清脆的枪声。 张经理仿佛被割了喉,半截话漏到空气中,下意识地往左后方仰倒,躲避着射向太阳穴的不存在的子弹。连锁反应般,杠杆平衡遭到破坏,石板剧烈摇晃,身后就是悬崖,除了服从重力,他无路可逃。 大限临头,犹记得死死拽着人质的帽子,当这块旺旺雪饼是崖边一根孱弱的树枝,支撑不了跳崖者全身重量,便拦腰折断了,被最应该受惩罚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没注意到牌桌上有四个人的坏处在这里显现出来:当重力成为挣脱束缚的手段,拉链老化的帽子终于和羽绒服分离开来,绑匪不得不把自由还给了人质。 先是脱了手的小刀,再是手里只剩一只兜帽的绑匪,最后才是纯白无害又正义的人质。余成荣冲到半墙边,伸出手,想要同时挽救两条轨道上的人,因为程序正义决定了,每一条他都必须在乎。 比他稍微晚到一步,银霁目标明确地扑将上去,死死抱住了元皓牗的双腿,小于他的体重又如何抵抗得了9.8的加速度,顷刻间,跟着沉塘的石头一起往下坠。 再晚一秒就要把悬案丢给阎罗王来解决了。银霁大喝一声: “余警官!!” 这是A市市民留给守护神的最后一个机会。 希望这一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止雪钳 “都是参子鱼,还有几条鳊鱼,不值钱,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带回家叫你妈炸来吃。” “好……谢谢。” 婉拒需要讲更多话但而银霁根本就不想讲话,只好收下这个大麻烦——指的是后备箱那些独钓寒江雪的成果,害得人地铁都坐不成,还得抱个泡沫箱上公交。 得逞的蓑笠翁从后视镜里瞟她一眼,发出一串不客气的笑声。 银霁想捂脸,全靠意志力绷住了。谁叫她那天大喊大叫含量超标,一觉醒来,嗓子倒了,一开口就像被鸭子附了身,到今天都没有好转迹象,烦得她嘎嘎直叫。 连引以为傲的嘴炮都打不出来半点,自尊心伤到了极致,与之相比,磕碰和肌肉拉伤都是小问题,伤筋动骨又不落个好,可以说,她生死时速的那半天唯一的收获是——余成荣的某个开关似乎被她打开了。 “胳膊好点没?跟我出去转转,四桥北岸见。” 一大早就发来微信,甚至不是商量的口气。 并非他舍不得油钱开到银霁家门口,实在是特殊时期,外面的车不方便进来。废弃工厂周边的路都封了,除了规划拆迁的重大任务,每天都有物业——这条街竟然还有物业——和一些面生的人把持着路口,一天24小时问询来访者,除了登记在册的居民,苍蝇都放不进来,乔小龙都忍不住感叹:这里真是江北?房价算不得全市最低,如今可算是配上江南式的门卫了。 这回,江北下雨淋湿了江南,吸取十七年前那场暴雪的教训,A市交通没有彻底陷入瘫痪,只封了高速、铁路和高架桥,市内公共交通基本没受影响。然而,来不及喘口气,流感又爆发了,简直就像年兽倾巢出动,按下葫芦又浮起瓢,焦头烂额的政府只好倡导市民各自居家过年,于是,银霁一家三口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清净的一个除夕,年夜饭的餐桌上,最闹耳朵的竟是视频通话那头的小梅姑姑,因为ipad的音量键失灵了,大过年的也找不到地方修。 窗外,远处有不断移动的人蚁,为什么要不断移动呢?多站一会,落雪就把他们埋了,真辛苦。而附近的居民更加辛苦,已经出了那么多对眼睛,嘴巴只能用来提供没有价值的可能性,即便真的看到了什么,但凡讨厌的有关部门质问他们一句“是吗?”,当即把白眼唾到对方脸上、一拧身子打道回府,继续修剪草垛上的箭。所以,辛苦一定换不来真相,这条规则一直在地底发酵着,开坛时竟变异成毒株,反咬了封坛的人一口。 箭垛修完了,嘴巴还撅得老高,能从里面刨出来的只有小道消息,譬如工厂的废墟上预备建一所私立幼儿园,用小孩的阳气镇一镇云云。 金惠媛的内部消息更加没有营养价值,哪个没名字的杂鱼被清除出队伍啦,哪个背负一切的边缘人被换掉啦,哪些举措只能重新调整方向啦,具体怎样她也不清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学习阿瓦隆的好心情:“关我屁事,我才懒得去打听,等雪停了,你跟元皓牗一起来我家玩嘛,别带小孩。” 整件事注定要在不愉快的隔阂中无疾而终。今天早上,雪停了片刻,鬼知道什么时间又会下起来,本打算抓紧时间乘地铁去医院,顺道送点寒假作业过去,谁承想,隔着两条波涛汹涌的代沟,站在彼岸的余成荣抢先一步发出了邀请。 只考虑社会身份的话,没有大事,警察与普通市民通常不会互相联系,遑论不久前二人还上演了一场精彩互坑——日常的直觉提供了这样的判断,然而,眼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越来越陌生,银霁才知道她还不够警惕。 半道上打探过过几句目的地,统统让余成荣打了太极,占她不好开口说话的便宜,一个劲儿地聊钓鱼的事。 首先,银霁就不该排除公事私办的可能性,因为她也不知道余成荣的开关接通的是哪条电路。果真如此,余警官啊余警官,不要以为你是个天神级别的帅哥就能对刚满17岁的女高中生干出这种事啊!忐忑之下,银霁下定决心,再偏航五分钟,她就给明昶发求救信息,顺手还能斩尽歹人桃花,实乃一箭双雕。 ——打住,太离谱了,现在的言情小说都不爱这么写开头,还是顺天应人地打飞这个想法吧。好的,最后一条生路断了,无路可逃,银霁只能面对最大的可能性:有关部门终于想好了处理她的方案。 之前她想过,废弃工厂一案发生后,万一这位慧眼如炬的老同志发现她以前都干过什么……手铐、脚镣、火刑架之类的流程就可以走起来了。 然而,最早出炉的却是余成荣本人的处理方案。 因谈判失败、没能在那场意外中救下嫌疑人,余成荣在快要退休的年纪被削去市公安局副局长职位,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刑警支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银霁攥紧了拳头。对一个深度社会化的成人来说,走到这一步,他的选择才算圆满,而银霁也永远地欠了他的人情,不知从何还起。 感受到车内忐忑不安的气氛,余成荣挑起话头: “你是怎么知道当年的事和我有关呢?” 鸭嗓银霁惜字如金:“余弦说的。” “这孩子还是被耽误了啊……”余成荣长叹道。他不是为了自己被告密而叹气。 提到这个,银霁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用尽全力发出声音:“余叔叔,韩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跟余弦凑成一对,你快想想办法吧!” “笑笑一直说她上了大学想跑远些,是真的吗?这样吧,我会说服余弦留在A市上大学的。” 看吧,就知道他有的是办法。 “要是郑老太太强行送他去韩笑身边呢?” 以两人现在的交情,银霁觉得这个名字不应该再是禁忌了。 余成荣轻笑一声,不在意地说:“别管那么多,她活不长。” 再一次的沉默加剧了气氛的凝重。 “这件事跟你无关。”后视镜把余成荣锐利的视线反射过来。他敛去笑意,补充道:“跟你们两个都无关。” 明明都猜到了乘客在担心什么,又故意放到最后才说,银霁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被操控,却遏制不住地一阵轻松。 不愧是名门高女严选,有点手段在的,平时不稀罕在小辈面前展现出来罢了——伦理上,他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大叔,理智上,他也合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可银霁总是控制不住地跳出角色,展开一下女性凝视……是有钱人先动的手,上行下效,不怪她生来歹毒。 这么说的话,“开枪”前,她和元皓牗的无声交流被他尽收眼底。 离开天台后,银霁护送元皓牗上救护车,余成荣负责和车队交涉——警车、救护车、还有她在军区大院里见过的车,这时候是说出真相的最好时机,可从结果来看,除了他们三个,规则的毒株并没有把真相毒素注射给任何局外人。 被肾上腺素蒙蔽,那时的银霁感受不到一丝担忧,而元皓牗终于不用再装晕了,神思却还不够清醒,自己眼里噙着泪水,恍惚中还以为看到银霁在哭,艰难地抬起手来挠她下巴: “不要哭了,你做得对,管别人怎么说呢……快,给爷乐一个,咪咪咪……” 那么肾上腺素飙完后的银霁怎样?打开过第十三道门,不幸学会了害怕,回到日常中、回到被窝里,再也不敢出来啦。 骗你的。 过去这么说,还能忽悠忽悠老天爷,他不像龙王那样一味袒护自己辖区的人,他是靠中正平和发家的,嘴上奖励道德完美的小孩,背过身去,把康庄大道全都留给爸爸更厉害的小孩。 龙王呢,龙王更关心具体的小孩,在祂的注视中,谁都有命好的机会,连老天爷都没想好用哪套规则惩戒银霁,当她发出“嘘”声后,龙王就闭上了眼睛。 完美犯罪是一定要追逐下去的,功利主义犯罪是辅修专业,又不能取代一整个院系!一些变态行为学研究者认为,不受主流价值观控制的感性天然地利好这个世界混乱的理性,很难解释,不过事到如今,银霁可以说实话了:她想怎么做,全凭那一瞬间自己高不高兴。 唯一值得迷茫的是,汪洋大海上,这条船好像再也找不到参照物了,她无法和幸运的人一样,简单地选择成为下一个ABC,ABC库里没有录入过一个叫U.N.Owen的名字。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老天爷是这么骗人的;看不清方向时,只剩大脑封闭术可以保护心理健康…… 想东想西时,车辆缓缓减速。回过神来,银霁被载到了一个半包围结构的小院,阴沉的天色中,路灯亮得能给人开一层锐化,看起来应该是个正经场合。 “走,带你去见一个我很敬重的人。”下了车,余成荣到后座替她解开安全带,“你跟她聊聊,很多疑惑都能解开。” 小院的建筑大都挂着锁,只有堂屋里透出雪白的灯光,四处堆着建材,银霁瞥向墙角,一块红布下盖着几块条状门牌,露出最底端,是白底黑字的“鉴定中心”。 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堂屋内部宽敞、结构复杂,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背对着他们,正在给里面的第二道门上锁。 “林老师好。” 在余成荣的指示下,银霁和她打招呼。 林老师面容严肃,回过头来,没对来访者露出一丝笑意。岁月的风霜模糊了她的五官,可是——等银霁双腿发软地离开这里,依然记得那双眼睛亮得可怕,开锐化的路灯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余成荣示意银霁自己倒水喝,上前和林老师寒暄了几句。即便就站在旁边、耳朵竖得像天线,银霁也没搞懂他们聊的是什么话题。 “确定不是ta?” “确定。 “那就是中途让人换了。要不要报告——” “你觉得呢?” “对不起。”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余成荣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场景,还没搭上话,物伤其类的银霁就沁出冷汗来。 “你就是银霁?”林老师接过热水,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鉴定对象身上,“昨天我跟荣子聊过,你的情况我了解得差不多了。都坐下吧。” 如她所料,处理银霁的有关部门就坐在对面。 “……意思是我得蹲?”紧张过了头,犯人开起了不合时宜的玩笑。 余成荣更加紧张,马上踢了银霁一脚,活像帮她分担老师批评的倒霉同桌。 这位犯错的年轻人真的已经五十多岁了吗? “17岁?晚了,你的思维模式已经定型了。”林老师不紧不慢地说着,每个字都像冰块一样滑进银霁的后衣领,“危急关头,你没有能力做出符合普世价值的决定,所以你要发誓,这辈子不会踏足警察行业。” 哪里还用得着发誓,就是让银霁收拾东西滚出A市,她也不敢不从:“您放心,我也没那个体能……” “你想过未来做什么吗?” 话锋一转,林老师关心起了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前程,银霁岂敢撒谎,话匣子丢进铁水里,当即如炸金花般地和盘托出:“家人都希望我去教书,但我自己想当医生。” 这份职业规划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面对动真格的审判,不得不交了底。说出口后,银霁回避着专业人士的目光,心中懊悔万分。 “不,你也当不了医生。”轻视对方的沉重,林老师斩钉截铁道,“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了,对生命没有半点敬畏心,根本不会去关心具体的病人,就算精通了专业知识,‘把每个病人都当作特例’的专业素养你也永远无法具备。你放弃吧,我们不能往医疗行业输送你这样的人。” 火葬场都不足以描述这场惨剧,银霁和她的话匣子一并被丢进了炼钢炉。这都什么老太太啊,完全不给年轻人留情面的吗!她一定是——想……想吃铁皮香酥鸭了。 就连腹诽都怂成这幅样子,没有用的自尊心除了躺平任打,还能如何? 林老师却是说着说着失去了耐心,眉头一夹,隐有电闪雷鸣之势:“——人还这么天真,容易受到煽动变成政治机器,太复杂的形势你又处理不过来,实在不适合跟工作对象打交道……啧,没法子了,你来学法医吧。” 银霁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 “虽然做决定的能力很差劲,人格也不健全,但你尚且有点分析的才华。”她说的是分析的才华,不是分析的能力哦,银霁的自尊心强调着,以帝企鹅兴高采烈的啸叫声,“结合兴趣,毒理方向跟你更适配,但是别费劲去钻研单一课题,你更适合走实践路子。还有两年高考是吧?先考进专业排名A及以上的院校,考不进就复读,然后去JHU或者宾大拿到博士学位,回来之后找机构积累实地经验,顺便教个书也行,快的话,三十岁就能去带研究生了。” 预想中的手铐从腕上滑脱,取而代之的,是引路人的蜘蛛丝。银霁简直不敢相信,犯了那样的错,竟还能收获如此清晰的人生规划,身体里,红细胞向白细胞打听“她不是在开玩笑吧?”,白细胞说它也搞不懂啊,无论如何,它们和血小板一起做起了剧烈的布朗运动。 “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很简单?法医专业能达到A以上的院校,我认为全国不超过5所。”林老师浅啜了一口水,被烫得“嘶”了一声,烦躁地把纸杯丢在一旁,“从今天开始,你就别再瞎玩了,生物化学务必要学好,像《尸体变化图鉴》这类兴趣导向的书籍也不需要看太多,我给你开个书单——你英语怎么样?那就别去找译本,直接看原版书。” 银霁点头如捣蒜:“好,我记下了。” “要是还有余力,家里有人学医吗?可以借他们的系统解剖学课本来看看。” “嗯,我明白了。” 说完今天最重要的话,林老师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破铁盒,抓起里面的一大团茶叶塞进纸杯里,这才勉强喝下去两口。 银霁的同桌在憋气比赛中拿到了竟然没憋死的好成绩,赶紧用膝盖撞撞她的腿:“还不快谢谢林老师!” 林老师不想听客套话,挥了挥手,接着说:“要是你决定了,到时可以来我手底下干活。前提是你自己要想好,我们这行不是全年都在处理大案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枯燥乏味的日程,还有一点,越是逢年过节,越是脱不开身,入了行,基本就告别了正常家庭生活。现在说这个你可能不在乎,我再告诉你一个真相:就是正经接了案子,很多时候,调查结果都会让你失望,久而久之,你会对一切凶杀案祛魅。” 即便是鸭子也懂得一个道理:“把兴趣当工作不都是这样的吗……” 林老师一挑眉:“你知道就好。其余的么,忙的时候累死,闲的时候也要随时待命,这份工作不安定,没有‘中间’的状态,运气不好,实地调查时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堪比缉毒警。” “我证明是真的。”余成荣赶忙帮腔。 “甚至有时候,我们的对手会是——现在先不跟你明说,你知道光明会吗?” “知道。” “就照这么理解吧。” 银霁深吸一口气,问句脱口而出:“那,郇山隐修会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刚刚好起来一点的气氛就这么破碎了,林老师用看榆木疙瘩的眼神看着她。 从小到大被夸聪明的银霁低下头,学着同桌,默默开启了一场憋气比赛。 好歹是第一次见面,不能一脚把人踹出门,半杯茶水下了肚,林老师续上话头:“运气好的话,也可以和我一样祸害遗千年。” “怎么能这么说呢!”余成荣拍着大腿,做出恰当的reaction。 常世的情感追不上林老师,她只想要一个快速的结果:“利弊都摆在这儿了,你怎么说?” 这位女士,且听听您的发言吧,哪有半点利的影子在啊! 即便如此,银霁注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愿意。我求之不得。” 林老师这才舍得给了个笑:“申请学校需要推荐信的话,可以来找我。你们自便,我去阳台抽支烟。” 笑容转瞬即逝,她起了身,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嘭”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恐怖的女魔头离开了这片区域,银霁找回一点勇气,把椅子挪到余成荣旁边,声如蚊蚋地跟同桌讲起小话:“余、余叔叔我有个问题……” “是专业上的问题吗?刚才怎么不问林老师?” “我害怕啊!” “好吧,我理解。你问。” “那里面——”银霁指向锁起来的第二道门,“有多少?” “什么有多……”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余成荣猛地刹住车。 不回答是吧?那就换个问题。“死因是?” “我不清楚。而且,刚才林老师的意思你还没弄明白吗?你现在应该向前看。” “后面的事就不管了吗?” “或许等你学成归来吧。” “我懂了,你们搞这出,全都是为了拖住我。” 算了,还能说什么呢,没把她铐走已经很不错了。 站在刑警的立场上,余成荣还有一点补充意见:“如果你觉得法医这份工作太边缘,不够满足你的个人英雄主义,我还可以给你打一剂强心针——就比如,溺死大月份活体胎儿在法律上还说不清楚,像这样的模糊地带有很多很多,立法需要足量的实例去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利用专业知识去分清黑白,就是你们法医存在的意义。” 高中都没读完,这就开始“你们法医”了吗? 银霁低下头,默默思索着。 今天,她得到的批评远多于夸赞,却也是第一次从家属以外的人那边得到了认可,那是对第三层套娃、对“真我”的认可。 就这样误打误撞得到了“那个世界”的准入门卡,谁还敢说她命不好?“说不定,我有时候真是个善良的人吧?”被大礼包砸晕的银霁心想。 门外,雪絮絮地下起来,室内至少有零下四五度,少年的周身却升腾起了滚滚的热气。 绿灯亮起,碾过轨道上的人质,咱们可以继续前行了。 女祭司 “欢迎光~临。” 很遗憾,此处并不是洗浴中心,而是二医院的单间病房。 看到来者只要温度不要风度的装扮,元皓牗满脸失望地瘫回床上,像海星爬行一样蛄蛹着四肢:“啊——不是说了要穿那件飞鱼服过来吗——大骗子——” 银霁脚下一顿,指着窗外的大雪:“少爷,我要命的。” “病房里有暖气啊,你就带过来换给我看看嘛!” “你还知道这里是病房啊!” 报纸、试卷、练习册像出洞的蝙蝠一样飞向他的脸。 这种无理要求绝不能答应,口子一开,耍赖大王马上就会让银霁搬过来陪他住院,理由也很简单,“每天顶着雪过来太不容易啦,干脆住下吧”,然后就能美滋滋换走招人厌的元老头子喽。 据称,元老头子知道银霁要过来,一骨碌爬起来买早饭去了,明面上是想留点时间给年轻人独处,事实上——元皓牗暗示过——他暂时还无法面对银霁。 于是银霁就发了些社会化的愁:今后还要经常为他的好大儿打交道呢,总不能一辈子互相回避吧? 从满床寒假作业里挣脱出来,元皓牗坐直身子,在床的另一边垫好小雏菊靠枕,发出惯常的客套:“坐啊坐啊,当这儿是自己家。” 二院可不就是他自己家吗…… 作为一个领导,即便在大雪天里住院,元皓牗也绝无可能寂寞到长草。不过,除了银霁会在大清早过来探病,其余脆皮高中生既起不来床也熬不了夜,大都出没在一天的中间阶段,为了在这里开探病派对,元勋准备了充气沙发和一大摞塑料凳子,这些坐具银霁挨都没挨过,每每屁股刚沾着床沿,就被东道主抓到身边去了。 “今天怎么样了?我看看。”说着,元皓牗动手解她上衣。 “你又来了!”银霁自知无力挣脱,只得任其摆布,“你又不是薛定谔!就算每天都打开看一遍,猫也不会凭空消失。” “每天?”元皓牗哼声,“昨天就没看成啊。” 那是因为她让余成荣半道截走,只在下午和其他同学一起过来转了一圈。 把保暖内衣的袖子撸到肩头,元皓牗细细查看着:“怎么一点好转的样子都没有?你该不会是疤痕体质吧?” “淤青关疤痕体质什么事啊……” 倒是他自己,得到精细照顾后,脸上的伤很快结痂脱落,现在只留下一道凸起来的淡粉色痕迹。 银霁腾出一只手触碰那块脸颊肉。感受到指尖慎重的力道,元皓牗当场借题发挥,委屈起来:“我是彻底毁容了,不知道哪里才能搞到舒痕胶。” 这还远远称不上毁容,最多算破相了,银霁是不在意的,可她搞不清楚男明星自己是什么想法,谨慎挑选着安慰的字句。孰料元皓牗察言观色,会错了她的意,沉痛道:“看来我以后都不能以色事人了。” “你之前也并非完全以色事人吧!” “‘并非完全’?”元皓牗如当头棒喝,停下手,渐渐褪了色,灰扑扑地望向窗外:“那年杏花微雨,中间忘记了,终究是错付了……” “少看点爱新觉罗绿帽史吧你,可以了别脱了,躯干又没受伤!” “腿上的还没看呢!你要是觉得吃了亏,一会也可以来脱我的嘛。” “你爸随时都会回来,我谢谢你。” 扭打了一阵,因对手放水,银霁得以穿戴整齐。元皓牗对她的龟速恢复能力很是担忧,胳膊一抱,排起了新年日程:“等我出院,你每周跟我出去跑三次操,天上下刀子也得跑,不然像你这个体质,将来当了警察,都没法单枪匹马救下人质。” 银霁耸肩:“当不了警察啦,有人让我发过誓的。” “谁?”元皓牗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悦,“是余副局——哦现在不能叫余副局了。是余老头子逼你发的誓吗?” “不是他。唉,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元皓牗杀气腾腾地下床穿鞋,“走,我去打爆ta的狗头!” 银霁好歹拉住了他:“不用,给我躺回去!你看,这就是你们纵容我的后果,赶紧结束这场恶性循环吧,对大家都好。” “谁纵容你了,你说你这群亲朋好友,哪个不是客观公正又讲道理的?” “你把滤镜关了再说话。” 借着这股力道,元皓牗顺势躺下,枕在了银霁腿上。 “那也不能平白让你挨骂吧!”指指点点的角度也更加直观了。 “没挨骂呢,就是有个前辈点了我几句,帮我看清了我自己吧。” “不对,今天你一进门情绪就这么down,肯定不只是‘点了几句’那么简单!” “有没有可能是我昨天熬夜了……” 为转移他的注意力,银霁指向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还要早起帮你叮排骨藕汤!” 元皓牗的狐朋狗友们是分批次来探望的,各路英雄豪杰送来的零食水果主打一个自产自销,再好的病号餐吃久了也会腻,元勋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懂得照顾小孩——考虑到这种情况,乔小龙破天荒地分出了一丝母爱,准许银霁打包送到病房中。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隔夜汤的亚硝酸盐含量……不过,对一个河豚都毒不死的人来说,都是小case。 “谢谢乔阿姨!”毛茸茸的后脑勺蹭着银霁的手心,赖了一会,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死亡凝视,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拉下小桌板:“好吧,我尝尝。” ——为表达客气,捧起保温桶吸溜一大口,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慢点喝,我妈炖汤爱放胡椒。”银霁帮他顺气,不怀好意地强调:“真的胡椒。” 趁病号用餐时坦白从宽,可显着降低病号暴起的风险。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余警官昨天跟我说,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了,但这件事情他担全责。” “本来就该是这样。”元皓牗理所当然道,“回旋镖扎自己。” “礼崩乐坏啊,你也开始不讲礼貌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向来只会战术性讲礼貌。” 银霁不解地挠头:“是吗,比如呢?” 元皓牗瞥她一眼,打着哈哈转了话头:“我们又一起干了件大事哎!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睁开眼睛,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来救我了!” “仙女……仙女和锦衣卫差别挺大的吧!”比马面裙和飞鱼服的差别还要大。 “所以我还有再看一次锦衣卫一剂的机会吗?” “就这么念念不忘的吗!” “不然哪有回响呢?” “……那你好好期待着吧,我妈又定了五六套汉服,拍毕业照那天给你看个够。” “耶——哦对,你那个项链最后找到了吗?” “没有。” “乔阿姨没生气吧!” 银霁向伸懒腰的大海星投去同情的目光:“你就当她生了吧。” 这几天,元皓牗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撤了小桌板就往床上躺,还把银霁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压到了枕头底下:“防止你逃跑,我先把这个没收了。” “怎么,又想审讯我?” “来聊五毛钱的吧。”元皓牗盖上被子,侧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每人一句真话,说到我满意为止。女士优先。” “这个破游戏你是要玩到天荒地老吗!” “啊不然呢,这么好玩的游戏,我可不想只运营七年就关服。快点的,我这边有料要爆,听不了吃亏听不了上当。” 银霁狐疑地眯眼:“你那点料,说不定我早就知道了。” 元皓牗做作地托起下巴,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是哦……为了叫停跑操,我去(1)班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说实话,的确有点吸引力。 “好,我先说一个。”银霁调整了一下躺姿,“其实我的心理一点都不健康,情绪触发机制大有问题,越害怕越生气,越生气越冷静。” “是吗?可这也不算心理不健康啊,是科学家还没研究透,对心理健康的界定不够客观真实。” “这你都——” “哎,别打岔,轮到我了。其实,我想下去打雪仗。” 银霁想跟他打仗。“什么东西,我的真话只值这个价?”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的料到底有多猛啊!” “那就看你接下来的诚意啦!” “行、行……其实我重口味,还很挑剔,只喜欢特立独行但能自圆其说的人,只要有一个条件达不到,我就会一脚踹开,完全不留情面。”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但听你亲口说出来还是别有一番风味。”满足了通感,元皓牗竟还砸吧砸吧嘴,“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心黑,想要摆脱一个人,从来都不自己上,只是躲在暗处挑拨他们打起来,跟养蛊一样,特别快乐。” 银霁倒吸一口冷气:“你对自己的实力都高估到这个程度了吗!” “什么意思你!” “没有别的意思,那个,你要不要亲自问问袁秋硕,在受害者眼里,你的真实形象是什么样的?” “免了免了。唉,我是说以前,现在我改邪归正了,会把钥匙好好交到女生手上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元皓牗捂上脸,沉到了被窝底部。 两轮下来,银霁大概知道他想换取什么级别的情报了,狂笑两声,对身旁的布包坦诚道:“其实我去见过余弦了。是他先威胁我的,我准备用空气栓塞的手法弄死他,但他向我支付了一点余警官的八卦,加上韩笑及时赶来救场,祸害存活至今。” 大布包拱了拱:“什么八卦?” “你不可能不知道。”银霁打了那团东西一巴掌,“别演了,老实交代吧,(1)班那个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知道对方不好骗,蜗牛探头出来:“他是敖鹭知的亲发小。这么说吧,跟韩笑还有点血缘关系。” 银霁悚然。看来,她对这个八卦的理解还是太肤浅了。 胜负欲作祟,接下来,她说了个更狠的:“我小时候想给姥姥的婆婆投毒,被姥姥发现了。” “啊?这……这就是你不回姥姥家的原因?” “嗯。” 事关家人,元皓牗露出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唉,毕竟是亲姥姥,你们还是有缘分……” “你可能不知道,她跟你更有缘分。” “对啊,银霁的姥姥当然跟我有缘分。”没听懂潜台词,元皓牗想当然道,“好,你都把这么重大的事告诉我了,我也……我也不能再瞒你了。” 看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银霁有些好笑:“你还有比私生子更猛的料?” “那当然。但你要先保证听了之后不生气。” “什么呀?现在除了司老师来当我们的新班主任,已经没有什么能气到我了。” 元皓牗转个身,看向天花板,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下药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当时,我爸会那样说,全都是为了我。” “你是说早就猜到了?”原来是在说和啊。虽然不想原谅元勋,银霁却觉得,对于生死之交而言,家人间的分歧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比如,她对元皓辰都快喊打喊杀了,也没见元皓牗跟她动过气啊,想要经营长远的关系,这份包容还是值得学习的。 “不是,你没听懂。”元皓牗有些纠结地看她一眼,指了指枕边的书包:“具体的我都写在交换日记里了,一会你带回去看。” “大大,你总算舍得更新了啊!” 元皓牗少女祈祷科:“希望你看完了不要退坑。” “那我不管,要是烂尾,我把你整个大大都拉黑。” “别拉黑啊,你不如放把火烧了我与我的《青楼梦》,免得给后人留下话柄。” “……说真的,这个烂梗你憋多久了?” “我算算啊——” “别算了,让捧哏休息一下吧。” “好的。一剂啊——” “什么事啊——” “你姥姥也有不对。单凭一件事就否定了你整个人,怪她心眼小。” “……不是,语重心长的就是为了展现双标吗!你了解我姥姥吗你就判些子冤假葫芦案——” “都到现在了怎么还在‘双标双标’的!”元皓牗扳过银霁的肩膀,看进她的眼睛里,“你听好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如果你想得到最客观全面的评价,那就只用听我一个人的。 “你刚出生没多久,就懂得了延迟满足,于是得到一个‘小乖’的名字;上了幼儿园,被奇怪的男同学缠着求婚,吓得泼了对方一脸饭,但你知道他不是坏人,就算要欺负回去,发现他害怕活的大青虫,下一回就在碗里放条干的,小小年纪就这么懂分寸,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更别提你还骗走了那条发狂的大狗,救了他的命。 再长大一点,亲眼目睹了溺婴,因为太害怕,只好逃走了,从此像个苦行僧一样,路见不平一定要拔刀,每天就这样惩罚自己,无法停止思考。 还有什么……对了,看到高年级的大将军欺负同学,一番操作后,让他从滑梯上摔回了老家,真是大快人心。 然后就是被讨厌的男同学跟踪,反手把他们关进了废弃工厂,叫他们有所收敛;有同学试图排挤你,你就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联合三方惩罚她,这些人踢到铁板,就再也不敢随便欺负人了。 还有,马上就要中考了,发现有人骚扰朋友,只身潜入敌营,差点把他送去鬼门关……可惜当时被人阻拦,不过你不抛弃不放弃,最后还真的让他们的头头再无翻身之日了。 上了高中,发现朋友被霸凌,本想弄个吊灯砸死全班人,最后还是心软了,只是稍微吓唬了一下子。 为了帮助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半夜跑出去报警……桩桩件件的我都数不过来了,你看你,除了有时候经验不足,免不了留下点把柄,几乎是个完美的犯罪分子,而且善良过头。要是你在乎那些批评声,算不算一种暴殄天物呢?” 臊得银霁跟到了火焰山没两样:“够了、够了,别再说了,我罪恶的一生都快被你盘尽了。” 元皓牗得意道:“你信不信,等你到了七十岁,我还能给你出本传记。” “快住手啊大大!要是不小心出版了,这本传记一定会跟《我的奋斗》出现在同一个书单,书单名就叫‘NPD是如何自我催眠的’,读者发现作者甚至不是本人,绝对要抠破头皮。” 最近,银霁总在思考元皓牗这么做的动机。 不难发现,失去了母亲的小男孩,会把他的幻想女友塑成一尊美丽的雕像,偶尔抬头看看现实,从中取得一些素材,收集起来打磨一番,再装点到她身上——永远也不嫌华美繁复,市面上流行的风格是洛可可还是巴洛克,全都跟他无关。 不知道这是皮格马利翁情结还是纳西索斯式的顾影自怜。从结果来看,银霁不能被任何人改造,遑论重塑——当匠人收起斧凿,她连夜吸取天地精华,又长回了原来的样子。 对此,雕塑家持盲目乐观态度:“有的人成长就是比较慢啦,你说你最近量过身高,已经一米六一啦?还不赶紧跟我去锻炼,十八岁之前,一定能摸到篮球板。” 不对,这不是现实该有的样子。 漫长的“灰色地带”也不是。坐在生与死、黑与白的中间,只有一位女祭司。 除了要求她放下刀,银霁不是没听过有人在梦里呼唤“阿京”的名字。 这可是你自找的啊,元皓牗。 “还有一句真话,我觉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好,你说你说。” “你好像很喜欢当我的共犯。” “那当然,我有童子功的。” “除了童子功,你还需要一点动机培训。” 这是不可逆的培训。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魔女银霁就是在把一个活人当成食物吞入腹中,组成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剥夺他的血肉、吞没他的精神、限制他的自由,直到死亡来临。 她坐起身,看向窗外漫天的大雪。那岂止是雪,简直就是把天上的白云扯碎了倾倒下来,至清的天与至浊的地被这块破碎的白幕布连接在一起,有好戏快要在后面上演了。 昔日,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瑶池,穆王赠与锦缎百匹,西王母献“白云歌”。西王母是上古女神,后人怕她寂寞,就牵强附会了周穆王这个人物献给她,又受制于男尊女卑的粗鄙观念,把男皇宫廷里的腌臜尽数搬到了神话中。 换做真的西王母,眼看着周穆王被人拱着夺了她的权,还拿点蝇头小利骗她在年会上表演节目,一定会气到显出豹身,扯碎锦缎,哗啦啦地丢在那个臭不要脸的便宜老公脸上,就和现在窗外的景色一模一样。 元代有个王冕,针对罔顾女方意见硬凑cp的现象发表了看法: “秦楚之山青欲舞,白云不向湖山住。 ” 断章取义来看,这是西王母在说:你当这里是秦楼楚馆,是个女子都要为你载歌载舞?不如乘白云去也!——“我与白云皆幻住,白云与我应同趣。” 什么样的人才配与她同趣? “我欲高飞洞庭船,赊月买酒邀谪仙。 为君唤雪梅花天,握手一笑三千年。” 最后一次,银霁站在“善良过头”的立场上认为,她和元皓牗的重逢就是一个错误。 “你不用再讨厌法语了。楼阿姨去的那个国家确实不禁枪,那场悲剧……官方说法是,政变的流弹射中了她。可我调查过,所谓的政变只是一场‘汤尼潘帝’,最后统计,真正参与政变的人一个死亡名额都没占,受伤程度最严重的仅仅是手臂骨折——从这里可以看出一点肉搏可能性高于引入枪支的痕迹。而且,从国外派去的医护队,有大使馆,也有自己的营地,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都有警队护送。毕竟没去实地考察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说,仅从‘人之常情’来推断,在那些灾民眼中,政变难道比遏止病毒肆虐还重要吗?谁会开枪射杀前来拯救自己的白衣天使呢?所以我有一个怀疑,楼阿姨是知道了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end =========== 诗句出自《白云歌为李紫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