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者的告别式》 楔子 一群学生坐在密闭的教室里,明明是开始转热的六月,大家的身上却包紧学校的外套,有些人还将外套的袖子向下拉长,让手能够遮避一些从头上吹出的冷气寒风。 虽然上着同一堂课,但教室里每个学生都穿着不同的制服,因为这里是能够挤下大约两百人的补习班教室。每位学生都是上了一整天学校的课程后,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不管彼此认不认识,全都挤在教室里那个连手叉个腰都会打到人的拥挤位置,继续上课。 穿着两件外套的罗世杰,也坐在这群学生里,但有别于其他睁着圆眼望着讲台的同学,他像一隻冬眠中的动物,头盖着外套上的帽子,不小心打起瞌睡了。 突然,罗世杰感觉到自己左边的手臂被戳了几下,因此猛然惊醒。往隔壁一看,坐在旁边的女生狠狠地瞪着他,他才发现刚才睡倒在人家肩上。 罗世杰甩甩自己的头,想要让脑袋清醒一点。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查看时间,离解脱只剩下十分鐘了,但台上的老师依旧说着又臭又长的笑话,他暗自祈祷老师能够在下课前把自己的话题拉回订正考卷上。 罗世杰一个礼拜要补习两次,一天是最不拿手的数学,另一天是他很喜欢的英文。而今天是补数学的日子,所以罗世杰其实打从一开始上课就提不起劲。连他自己都搞不懂是花钱来这里学习,还是来吹冷气睡觉的。 祈祷居然奏效了,数学老师意外准时地在下课之前说完笑话。宣布下课后,学生们都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上了一整天的课,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 罗世杰脱下御寒用的外套后拿在手上,背起书包走向电梯。但由于太多人在等待,他只好转往楼梯的方向,楼梯虽然人也很多,但至少大家都朝着一楼出口前进着。 学生们就像被水泥怪物吐出来的小鱼,从建筑物的出口涌出。今天是个闷热又带着湿气的夜晚,但因为刚才吹了两个小时的冷气,罗世杰觉得外面非常温暖很舒适。 补习班就在火车站对面而已,罗世杰过了马路,直直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准备搭火车回他家附近的小车站。儘管就读的学校离家只有走路十分鐘的路程,但下课后还是要千里迢迢地搭火车来上补习班,因为他家所在的小城镇,是不会有这么大的补习班的。为了要与其他人竞争,必须和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点上,这是当初说服妈妈送罗世杰和双胞胎妹妹去市区里补习的一位邻居阿姨说的,但她自己的儿子去了市区补习其实功课也没变好。 到了火车站,罗世杰站在月台边,从包包里拿出耳机后插在手机上。戴上耳机的那瞬间,彷彿从世界上隔离了。迅速操作着手机,萤幕上随即出现youtube上的搞笑影片,影片才刚开始没多久,罗世杰便摀着嘴憋笑。 因为看得太入迷,罗世杰没注意火车已经抵达月台了。从火车上要下车的旅客被站在门前的罗世杰挡着,只好改道往旁边的缝隙走过。 突然,下车的人群中窜出一位穿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乘着脚底的叩叩声笔直靠近罗世杰,在擦身而过时故意将身子往他撞过去。 罗世杰因被撞击而被迫侧了身,回过神后他迅速拔下耳机,瞪着眼前这位陌生女子,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高挑女子眼看罗世杰一副想要吵架的样子,先开口说:「先下后上,没听过吗?挡在门口大家怎么过?」 「不好意思。」恍然大悟的罗世杰用着平淡的语气说道,但女子一说完话随即转身离开,罗世杰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传达给那个女子。 此时传来站长催促的哨声,罗世杰赶紧跳上区间车,就在他双脚踏稳火车内的地板时,身后的门便随即关上了。 抵达家附近的车站后,一如往常并没有太多人,这是个站在入口就可以看尽整个建筑物的小站。检票的闸门甚至没有人员看守,除了刷悠游卡的人必须拿出卡片靠在机器上感应之外,其他拿着实体票券的人则自由心证地进出车站。 离开火车站后,还得走上大约十分鐘的路才能到家,在这段漫长的路途,罗世杰总是滑着手机,听着音乐、看看影片和网路文章消磨这座小镇的寂静。 走过熟悉的便利商店、已打烊的麵店、卖香的店铺后,儘管罗世杰沉浸在自己的3c世界里,也发现了眼前的骚动和平时不太一样。 前面聚集了很多人,罗世杰推测是附近的居民,因为有几位附近店家的老闆也在其中。而这些人们聚集的地方是一间大厦的一楼。这栋大厦算是这乡下最高的建筑之一,是罗世杰还没出生以前建好的国宅。 他透过人群中的细缝,看见一闪一闪的红色及蓝色的光,但看不见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光芒,但他猜想,应该是警车的灯。 在这个不太繁荣的地方,聚集了这么多的人确实是件奇怪的事。但罗世杰在经过八小时的学校课程,又接着上了两小时的补习班后,实在无心将精力和时间放在其他事情上。快步远离人群,现在他只想要把握一天当中,只有几分鐘可以自由运用的时间。 一直沿着小城镇里唯一的大马路走,在某条转角有间早餐店的巷子转进去后,就可以看到一长排的高级公寓。这些高级公寓总共分成两栋,罗世杰从后面那栋的入口进去,搭上电梯来到三楼,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被温暖的黄色灯光照映的走廊,一层楼总共有三户,罗世杰走向离电梯最远的大门。 到达家门口后,罗世杰还在看着ig上的搞笑影片咯咯笑。连眼睛没有离开萤幕,将手伸进包包里摸索了一阵子后,掏出钥匙精准地插入门锁。 开门后,家里被黑暗垄罩,寂静到似乎连空气的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他这才将眼睛离开手机,在玄关探头看了看家里。 「妈妈?」罗世杰潮看似空无一人的房子喊了一声。 「爸?」他边走边往深处寻找家人。 「世瓔!」走到自己房门口后,喊了隔壁房间妹妹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他打开妹妹的房门,里头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光线,以及深幽的黑暗。 或许他们去了附近哪里吧?罗世杰这样说服自己。之前小时候有一次他去上英文课,回家后发现都没人,之后才发现妈妈带着妹妹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冰淇淋。原本罗世杰还很生气妈妈没有带自己去,但妹妹一回家就拿着她特地挑的口味说要给他,他也就忘记生气了。 明天还有很多考试,得赶紧洗澡才能把握时间念书。或许洗完澡他们就回来了吧,心里这么想着的罗世杰将书包放在床脚边,拿了衣柜里的换洗衣物就进浴室洗澡了。 过了十五分鐘,洗完澡后走出浴室,家里依旧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回家。 罗世杰终于开始紧张了,赶紧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正当要解锁手机时,手机开始震动,萤幕上显示是妈妈打来的。 「妈你在哪?」罗世杰接起电话一开头就问。 「回到家了吗?」过于冷静的男人声音问道。 罗世杰听到父亲的声音,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到家了啊。爸和妈妈她们在一起吗?家里都没人欸,你们去哪了?」 「世杰,你冷静听我说。」 「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家附近那个国宅吧?」 「知道啊。」 「世瓔……世瓔她今天下午的时候,从那里跳下来。」 罗世杰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回话,彷彿忘记要呼吸般地停止气息,同时脑中闪过了稍早在路边看到一闪一闪的红蓝交替闪烁的光。 因为不知道跳下来后的「结果」,他摒气凝神地问:「她怎么样了?」 「刚刚还在急救中,但现在……」爸爸的声音渐渐开始哽咽,罗世杰突然想到自己从来没看过爸爸哭泣。 电话两头都安静了几分鐘,只剩下罗世杰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你们在哪里?我也要过去!医院吗?」 「你先乖乖待在家里,门窗都锁好,瓦斯也要检查一下。今晚爸爸妈妈应该不会回家,明天一早你再过来。」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而且我是她哥哥欸!我也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啊!」罗世杰开始失控地大声说话,这时他的脸上忽然有奇怪的触感,伸手一摸脸颊,才发现是自己流泪了。 或许因为是双胞胎的关係,比起其他的兄妹,罗世瓔和罗世杰从小的感情就很好,不管去哪里两人总是要一起去。不只是罗世瓔依赖着哥哥的保护,莽撞的罗世杰也经常被温柔开朗的妹妹照顾。 爸爸沉默许久后,说:「我知道了,我会请警察能不能帮忙接你来医院。你先准备准备。」 掛上电话后,罗世杰直接颓坐在地板上,头靠在坚硬的桌脚。他用手搓着脸,被拉扯的五官随着摩擦扭曲了起来。在经歷一整天的课业压力后,接到这通电话让他感到无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罗世杰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发麻。 他寻找记忆中今天早上,有关于妹妹的一些记忆。两人一起出门上学,一起走到世瓔搭校车的地方后,他再走去自己的学校,这是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但说是一起出门,罗世杰总是顾着滑自己的手机,漫无目的地瀏览一些社群网站上不痛不痒的资讯,而妹妹总是安静地走在自己身边,偶尔说一下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今天很难得地,罗世杰正眼看着妹妹的眼睛道别。说不上来的理由,让罗世杰想看着她说再见,或许这就是双胞胎的心电感应,当时世瓔似乎闪过惊讶的表情。 但就算有感应些什么,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想到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的妹妹消失了,心中的强烈情绪无法用言语形容。 妹妹今天笑着和他挥手道别,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一样的笑脸、一样的挥手动作。但看似与平常无异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许多细节都有着一点不寻常。 罗世杰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无谓的幻想甩掉,从地上站起。因为震惊而手脚发抖、口乾舌燥,他想要去厨房倒水来喝。 走出房间时,他看了一眼妹妹的房间,原本打算进去看看,但这漆黑的房间里现在装满了罗世杰心中的恐惧及黑暗,彷彿多待一刻就会把他吞噬。他怕得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房门,心里祈祷着,谁能够赶快来把自己带离这个安静过头的屋子。 第一章 一路上罗世杰完全无法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吸气、吐气,然后再一次吸气、吐气,他第一次感觉到呼吸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警车上的冷气口只吹出微微的风,即使额头上布着汗珠,罗世杰还是冷的双手发抖。 警车抵达医院,开车的警员立刻领着他去看妹妹。如同迷宫的医院,罗世杰一直盯着眼前警员的后脑勺,完全没有心思理会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东西。 直到看见父母亲,罗世杰才停下脚步放眼望去,父亲脸上的阴鬱让他不敢继续往前行。 「这边请。」 站在门口女警带着细柔的声音说,并将手掌成垂直方向伸向入口,指示他该前往的方向。 罗世杰愣着,看了眼父亲。 「要陪你进去看吗?」父亲以担心的口气问。双胞胎的母亲则在旁边的椅子上,将脸埋在手心里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不用。」罗世杰说完随即走进安置遗体的房间。 当女警翻开白布同时,原以为会看到可怕画面,罗世杰稍微瞇了一下眼睛。但躺着的妹妹表情却意外平静,或许是因为背部着地的关係,也看不出其他外伤,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嘴唇已经呈现灰白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么我先出去了,有需要什么请再告知我,我们都在外面。」女警欠身走出房间,将门虚掩,房里只剩下罗世杰一个人,室温显得更加冰冷了。 罗世杰分神地想着,居然能够将从高楼坠落的人整理这么乾净,不由得佩服专业人员的技术。 歪着头,站在大约一公尺外的距离呆然地看着曾经是妹妹的身体。他嘴唇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想要转身离开房间,但视线却被顽固地黏在妹妹身上,身体很像不是自己的,进退两难。 站了良久,房间安静到令人害怕,罗世杰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迈出步伐走近世瓔。 他定眼看着世瓔的脸,对自己说这就是现实了。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两人还是长的很相像,因为一直盯着脸看,罗世杰有一度错觉是自己躺在冰冷的平台上。就算是长的很像的人,还是无法确切的了解彼此的内心。 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呢? 罗世杰发现眼前的妹妹渐渐变得模糊,眼泪在眼眶打转,但却一滴也没滴落。他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在靠近的时候,指尖却感受到冰冷的气息,因此缩了手。缩回的手紧握成发抖的拳头,罗世杰用力咬住食指指节的地方,将痛苦和愤怒都注入在身体的疼痛上,牙齿陷进了肉里,越深层却越发麻木。 愤怒突然凌驾于悲伤之上。 「为什么要这样啊?你到底干嘛这样!」罗世杰对着冰冷的身体怒吼:「你说啊!」 父亲听见罗世杰的吼叫,便赶紧开门前来安抚。父亲一把用力抱住他限制他的行动,罗世杰还是越过父亲的肩膀紧盯着妹妹,想要继续质问她。 「你给我回来啊!」 执拗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好几下落在父亲的身上,但他一声不吭,任由罗世杰发洩。 不管再怎么喊,世瓔都没有反应了。 随着最后一声的吼叫,罗世杰突然感觉有种东西被抽离了身体,他全身无力,瘫软在父亲身上,他呼吸平稳的像是也没了生命,轻飘飘的。 瞳孔中没有灵魂,脸上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妹妹一起死去了。死去的那部分让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那个大洞好像可以吸走所有的东西,记忆、情感甚至是基本的感知能力,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快消失不见。 胃部突然急速翻腾,他拼命吞着口水压制反胃的感觉,脚步蹣跚被父亲搀扶走出房间。母亲抬起头看向他,脸部突然皱成一团朝罗世杰走过去,将他紧搂在怀中。 母亲心痛的哭声在他耳朵旁响起,但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包住般不是很清晰,伴随着的是高音频的蜂鸣声,罗世杰不清楚那声音是来自他脑中,还是真实存在的。 母亲拥抱他的双手彷彿害怕再失去这个孩子似地紧紧环住,力道沁过来的是心痛与绝望,但罗世杰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 接着三人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内,里面的佈置很不像医院,或许本来就是拿来要给家属使用的。在警察们的指示下,三人坐在一个长桌前的椅子上。 离开了直接衝击的现实,罗世杰稍稍恢復了一些知觉。他朝父母亲的脸庞看去,父亲的脸色凝重、眉头深锁,似乎瞬间老了许多,平常掛在脸上的笑容也被抽走,让罗世杰感到很陌生。而母亲则是从刚才就不停地哭泣,虽然因为稍微平静了一些而声音不大,但每一次的哭声却让罗世杰的心像一直被撕裂。 刚才协助他们的温柔女警和另外一位穿着背心的男刑警朝他们走过来,坐在三人的对面。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解释事情发生的过程。根据调查,今天下午放学后,家中的公寓门口监视器拍到了世瓔,显示她有先回家一趟,经过约半小时,出门买菜的母亲回到公寓,并在一楼门口和邻居聊天,持续了十分鐘左右。等到母亲进入公寓后不久,便看到世瓔匆匆忙忙地从大门离开,不时四处张望。 在将近六点时,世瓔也被国宅入口的监视器拍到。距离民眾听到事发的巨大声响之前,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因为顶楼没有监视器,所以在这一小时里她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离开国宅。现场放了两封遗书,鞋子也整齐地排在遗书旁边,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没有发现其他随身物品。经过警方和家属确认,书包、手机和便当袋似乎都是返家时就直接放在家里未带出门。 「因为留有遗书,现场也并无异状,因此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男刑警说道。 「这是她留下来的两封遗书。」语气温柔的女警递出了两封用水蓝色信封装着的信。 水蓝色是世瓔最喜欢的顏色。 上头的字跡娟秀又带点稚气,确实是世瓔的字没错。一封写着「爸爸妈妈」,另一封写「罗世杰」。 母亲像是得到救命的稻草一般,立刻将写着「爸爸妈妈」的信封打开。 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想不到我也会有写下这句的一天,因为我自己也没想到会事情会变成这样。养了我十七年,等于全部都白费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真的感到很对不起,但这是我思考很久之后做的决定。我想一直支持着我的爸爸妈妈,能够体谅我的对吧? 如果要说做这个决定的原因,那就是很单纯的我想离开了。我已经找不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我所珍视、最在意的东西已经失去、被践踏了。即便我身边有爱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还是无法再继续活着了。因为活下来的痛苦比这些爱都还要沉重和巨大,我想我已经累了,我的痛苦已经超越这些美好太多太多了。 希望爸爸妈妈不要觉得我很傻,也不要为了我生气。让我觉得做这个决定是对的吧,这是我最后的尊严和请求。 能够成为爸爸妈妈的小孩,我觉得很幸福。儘管是我自己切断了我们的缘分,但我还是自私地希望来生能再成为一家人。 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们。 世瓔 母亲念完遗书后,又再次低下头痛哭,父亲转身紧搂着她,手轻抚着她的背部。 罗世杰冷冷地盯着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半晌,虽然没有人催促他,但最后还是无力地伸出手将信打开。 世杰: 我最亲爱的哥哥,真的很抱歉让你有这样不好的回忆。自己的双胞胎走了,我能够想像那个痛苦。现在我就可以想像如果你怎么样了,我一定无法振作。但我相信哥哥很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够再次开怀大笑。我任性地希望我不在身边时,你也要一直惦记着我,连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在这世界上,能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这世上等于是我另一个分身的你,在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与你分担痛苦,请你不要自责,这是我当初的选择,儘管这是错误的,儘管我很后悔。我只是不想要那个充满温暖的家,被我遇到的可怕的事给污染了。所以我一直瞒着你们,真的很对不起。 最后,谢谢你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十七年一直有你在的日子真的很快乐。但我被这世界给打败,因此我必须先离开,真的很对不起,愿来生可以再和你出生在同一个家庭。 妹妹世瓔 罗世杰默默看完了信,他似乎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这封遗书对他来说像是藉口,这样单方面的讯息,他怎么样也不能接受。 罗世杰将信递给父母亲看,母亲快速看完后情绪更加激动,肩膀抖动着,彷彿这时若再有一个关于世瓔的消息,她就会彻底崩溃。 瞥向一旁的父母,觉得他们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不,不只是他们,眼前的陌生空间及警察们都像是梦中的角色一样,毫无真实感。所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保鲜膜在观看着,无法看清楚所有事物的轮廓。 罗世杰低头看向放回到桌上的信纸,他用指尖触摸着妹妹的笔跡,陷入纸张里的黑色油性墨水,彷彿可以触摸到当时书写时的力道,以及寄託在这些文字里的绝望。 当时世瓔是在哪里写下这封信的呢?当时的我又在哪里?若是当时的我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脑中有好几个问题在翻腾,但一切都好像不重要了,因为世瓔已经走了,这应该是现在让罗世杰感到最真实的一件事了。 第二章 世瓔的笑容在罗世杰眼前绽放,但这只是被框在相框里的遗照。 灵堂整体以白色为主要色调,她灿烂的笑容被眾多的白色百合花围绕着,非常符合世瓔给人的温柔。后方传来悠悠的佛经声,混杂着百合花的清香,怎么样也压不过罗世杰烦乱的内心。 灵堂前摆放好几排被白色布套照着的椅子。罗世杰坐在最前头,盯着妹妹的遗照许久。回想着拍下这张照片的那一天,全家人出外踏青,坐在铺着野餐垫的草地上,吃着母亲准备的三明治。一阵微风吹过来,把玩着新相机的罗世杰顺势对着妹妹按下快门。即使是现在,他还依稀记得世瓔当下轻快的笑声。 然而这个乾净素雅的灵堂,却在今早被a4影印纸贴的到处都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全部撕掉。 罗世杰望向远处,坐在靠墙椅子上的母亲,她手里拿着数张皱皱的a4纸张,眼神空洞,一早梳整好的头发变得有些凌乱,舅舅、阿姨都在母亲身边安抚她。另一头的父亲则正对着殯仪馆的人员交谈着,神情凝重。 「罗世杰。」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他名字,因为太熟悉,他未转头确认,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张德皓。 「嗯。」罗世杰有气无力地回应。 「你还好吗?」 「也不能更糟了。」罗世杰没有将目光转向他朋友,双眼依旧看着前方世瓔的遗照。 张德皓在他旁边坐下,低着头,两手的大拇指互相搓着说:「我想到还是好难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张德皓是罗世杰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从小就和双胞胎玩在一起,三人就像亲兄妹般。当罗世杰通知张德皓恶耗时,他在电话的另一头痛哭失声。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罗世杰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向他道歉。 「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世瓔有错吗?」 「对我来说,自杀就是自私的行为。」罗世杰冷冷地说,自杀两个字像是在宣判罪刑一样加重语气,视线依旧停留在照片上。 张德皓感到诧异,望向罗世杰了无生气的脸,很意外他会说出这句话。 两人在这句刺耳的话后保持沉默,因此接下来父亲对殯仪馆人员的发怒声音清楚地传到他们耳里。 「你们到底怎么做事的!」 一向和蔼可亲的父亲对人大吼,与其说是情绪失控,不如说是伤心过度即将崩溃。殯仪馆人员吓得随即将身子折成90度低头道歉。 「叔叔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看这个。」罗世杰将手里的一叠纸拿给张德浩看,和他母亲手里的是同样的东西。 张德皓接过纸张,有些皱褶的白纸上,黑色印刷字体写着斗大的「霸凌者」。 「这是什么啊?」张德皓一脸嫌恶。 「今天早上发现的,贴在那上面。」 昨天晚上似乎有人闯进殯仪馆里,在世瓔的灵堂张贴了这些不明所以的纸张,总共大约有十张左右。今天一早罗世杰和家人抵达殯仪馆时,看到灵堂的模样先是吃惊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父亲奔向灵堂前用力将这些纸张撕掉,罗世杰才有办法开始移动起脚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先撕掉那些刺眼的纸,还是扶起瘫软在地上的母亲,在原地来回踱步。而殯仪馆人员直到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才赶过来发现这件事。 「到底是谁贴的?」张德皓难掩愤怒。 「灵堂刚好在监视器的死角,门口有拍到可疑的人影,但是那个人戴了帽子和口罩,根本看不清楚。」 张德皓拿着那堆有些皱的纸张,咂了嘴,一气之下想要撕烂它。 「别撕!这是证据啊。」罗世杰急忙将纸张从张德皓手中抽走。 「到底是谁这样子……」 「你觉得这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世瓔真的会霸凌别人吗?」 「你在想什么啊?世瓔是我看过最善良的人了,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只是恶作剧而已!」 「要不是对她充满恨意,有人会做这么过分的恶作剧吗?」 「所以你就相信这些东西吗?」张德皓质问。 罗世杰叹了一口气,右手拨弄着遮挡住前额的刘海,最近连去剪头发的时间都没有。 「我当然不想相信,但她的遗书只写了她很痛苦、活不下去了,是什么事情让她痛苦她也没说。我只是在想这和她的死有没有关係,如果有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稍微解脱。」 张德皓听完后皱起眉头,似乎不怎么认同。 「她在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道,她很少说学校的事情。」 「难道在自杀之前一点徵兆也没有吗?」 「没有,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或是我根本就没有发现。」 「那你爸妈呢?有没有觉得她怪怪的?」 罗世杰摇摇头,双手掩面回答:「我们全家最近忙的都没时间好好说话,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一定在活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身为家人一点屁用也没有。」 「不要这么说嘛。」 这时父亲从远方走向两人,说:「世杰,时间快到了,准备一下吧。」 「叔叔好。」张德皓从椅子上站起,欠身打招呼。 「德皓,谢谢你过来,我们要先去忙了,你再找位置坐吧。」 「好,你们先忙。」张德皓说完便走向后方的位置。 罗世杰朝父亲示意手中的残局,问:「爸,这个怎么办?」 父亲眼神像是在盯着不愿面对的事实似的,紧缩着眉头望向那叠让他们心如刀割的东西。但他还是勉强挤出尷尬的笑容,似乎想安慰罗世杰:「这个先丢掉吧,现在也查不到什么。」 说完后父亲被亲戚们喊了过去,罗世杰等到父亲走远后,从一大叠的纸里偷偷抽出了一张,迅速折成卡片大小后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他走向垃圾桶前,低头看着黑色油墨印刷的三个字,新细明体鏗鏘有力的笔划,似乎是在指责着些什么。罗世杰一股脑儿将剩下的纸张揉在一起,同时将所有愤怒都一起揉了进去,接着像是把纸团当作兇手的脑袋一般,用力将它丢进垃圾桶里。 随后,告别式开始了。 第三章 在丧礼期间,全家人都绝口不提世瓔自杀的事,除非有必要,否则世瓔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对话里。 每天的餐桌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之间度过,桌上虽然摆着和以往差不多的饭菜,却彷彿吃进肚里的只是忧鬱和悲伤。罗世杰带着紧张的心情吃饭,看着沉默不语的父母亲,实在很想赶快吃一吃躲回自己的房间,但一想到这是他们一整天下来,唯一能够静下来相处的时间,他便还是忍耐着,细细嚼着塞进嘴里的饭菜,偶尔故意穿插一点今天他做家事时,洗衣粉不小心加有点多的小事。 罗世杰到现在还是感受不到一点真实感,至于父母亲,他能从空洞的神情中,感受到他们也是同样的心情,甚至比自己失去了更多。三人之间的对话,仅仅只是维持着基本日常生活中的问候,或是讨论丧礼进行的程序,虽说是讨论,但也只是像傀儡一般遵循着葬仪社的指示而已。没有自己的意识,脑袋的某个机关卡住了。他们彼此将心里与外界切断联系,躲在心房里自己默默哭泣。就算面对面,也不肯把软弱的那一面崭露在彼此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父母亲预先在世瓔的塔位两旁买了自己以后的位置。也因为这样,罗世杰很怕他们其中一个人会做什么傻事。 「那我出门了。」在玄关的罗世杰,绑好鞋带转头说道。 今天是他请假两个礼拜后第一天上学,身心虽然尚未休息足够,但如果请假在家的话,总觉得自己会被心里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绪给吞噬。他知道目前家里的状况,不允许他让那股情绪恣意流露出来,若是连他都沉浸在那股悲伤中,这个家可能就会彻底崩解。 他不能让这个情况发生。 「路上小心。」父亲露出疲惫的笑容送孩子上学。以往都是母亲站在门口送双胞胎出门,但自从丧礼结束后,母亲精神状况一直不见起色,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照顾其他人,就连平常喜欢的烹飪也都提不起劲,这阵子都是罗世杰和父亲轮流负责。 推开了大门,户外的阳光照射在罗世杰的制服上,白衬衫被照的发亮,但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照不进心里头去。 罗世杰就读的高中只要徒步就可以抵达。如同以往,前往学校的路上一定会遇到同校的同学,许多和他一样穿着毫无特色的白色制服的学生前前后后穿插在骑楼下,因为都是朝同一个方向前进,所以都只能看到彼此的背影。 他暗自祈祷不要有人认出他,也不要有人来找他搭话。 抵达路途上最大的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挡的罗世杰习惯性瞥向斜前方的公车站牌。 以后再也不用特地陪世瓔过马路去等公车了。 为什么会养成这个习惯,他努力回想后才想起是他们两人在上高中第一天,罗世杰自己主动说要陪她等的。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这之后也持续了一年多,就算到最后只是走在世瓔旁边滑手机,他也还是维持着这个习惯。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平常的我们看起来是如何呢?罗世杰试着用第三人的视角去想像那个画面。看起来会像家人吗?还是像陌生人? 每天早上明明都有机会问她,就算只是一句在学校过得怎样?或许就可以让她开口。但他却在世瓔的生命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候,依旧只看着自己。 「欸,就是他。」 「妹妹跳楼那个?」 罗世杰忽地转头怒视,和站在身后两位同校的男生对上眼,对方似乎没想到会被听见,假装看旁边掩饰尷尬。 交通号志由红转绿,所以人面向自己往身后走,被瞪着的男学生低着头离开,罗世杰还是不放过他们一直瞪着。小绿人开始闪烁,罗世杰才迈开步伐快速穿过斑马线,一边从书包里拿出的耳机,连接手机后大声拨放音乐。 ◆ 果然在这小城镇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 罗世杰踏入校门后低着头避免与人接触,将自己的视野侷限在正前方,眼角馀光瞄到旁边的人盯着他窃窃私语,但他告诉自己那都不关我的事。 一进到教室,同班同学们看到罗世杰站在门口,纷纷停下自己手边的动作看着他。罗世杰同时也稍微环顾了一下这些直勾勾的双眼。每天都能看见、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在这一瞬间好像全都变得很陌生,就像世瓔惨白的脸一样。 教室里的时间凝结,这些视线虽然没有恶意,但还是让罗世杰感到不太舒服。他继续低着头往自己位置走去,心脏莫名跳动的很快,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的焦虑感袭来。 才刚坐下掛好书包,随即有人点他的肩膀。抬起头,张德皓便站在他位置旁边,和平常一样向他道了早安。 「嗨。」罗世杰勉强地露出笑容。 「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勉强。」张德皓走到前面,反着跨坐在世杰前面的位置。「事情都忙完了吗?」 罗世杰不客气地收起笑容回答:「嗯,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恶作剧,最后怎么样了?」 「虽然报了警,但也查不到什么,警察也没积极在找,最后殯仪馆退了一些钱给我们。」 「真的是太可恶了,要是我知道是谁我一定跑去揍他。」 罗世杰轻笑一下,说:「平常比我冷静的人居然说要揍人。」 看见终于露出笑容的朋友,张德皓放心不少。 「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像以前一样……虽然好像也不会和之前一样了……我不会说啦,总之你有事情都可以找我商量。」张德皓抓了抓头,不擅长说安慰话的他支支吾吾。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啦。」 「今天放学在路上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罗世杰原本想拒绝,事实上他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天,然后回家继续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张德皓给了罗世杰一个温暖的微笑,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个平常只会讲屁话的死党,在重要时刻还是满可靠的。虽然心意传达得七零八落的,不过因为张德皓的关心,至少让罗世杰感受到久违的温度。能够感同身受痛苦,又能在身边陪伴自己,有张德皓在的话自己或许就有勇气面对妹妹所留下来的空洞吧。 ◆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鐘声响起,罗世杰感到如释重负。一整天大部分时间他其实都无法专心上课,一直被不断袭来的疲惫感和与有关世瓔的回忆冲刷着,才终于过完这一天。 和张德皓一起走往校门口的路上,还是有许多人对罗世杰投以好奇的眼光,烦躁的感觉也还是在内心滚动着,不过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只要他们不来打扰,他可以继续忍耐。 走出校门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罗世杰的眼里,令他反射性地回头多看一眼。校门口边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水手服,身高和世瓔差不多。根据制服领巾的顏色,得知女孩和世瓔同年级。她反覆垫起脚尖,死命盯着一群群走出来的学生。 罗世杰停下脚步,不停将那个女孩和世瓔的影子重叠。他无法控制自己附着在女孩身上的视线,即使看着那套衣服只会让他的胸口像被针扎着一样刺痛。 圣修女中的制服是台湾少有的水手服设计,当初世瓔就是因为这套漂亮的制服才跑去比较远的学校就读,就算要搭乘路途遥远的校车也甘愿。 世瓔是穿着这套制服自杀的,也不知道是来不及换下,还是因为只穿了它一年多的时间,所以想在死去前的最后一刻也穿着。 「罗世杰?」张德皓一脸狐疑唤着他。 不小心就陷入非现实的思绪,罗世杰将注意力转回现实,才发现张德皓已经走在离自己有段距离的前方。他回头看,那女孩依旧朝着门口的人群里到处张望,似乎是在找人。 或许是盯太久了,女孩发现了罗世杰的视线,也不甘示弱地朝着他瞧。 罗世杰急忙低下头,想快步走向张德皓,但才刚转身,背后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世瓔的哥哥吧?」女孩斩钉截铁地问。 罗世杰停下脚步,转头发现正是刚才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孩。 「请问有什么事吗?」张德皓走过来挡在罗世杰和那女孩之间。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世瓔的朋友,有去过你们家玩的沉方沂。世瓔的告别式我也有去,只是没有和你打招呼。」 罗世杰仔细盯着那个自称沉方沂的女孩,试着回想眼前这张脸是否存在于记忆之中。 「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我不认得你。」说完就想转身离开。 「欸欸你等一下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沉方沂见罗世杰要走掉了,赶紧衝去追他。张德皓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但没抓好,一个重心不稳两个人都跌在地上。 「你干嘛抓我啦!痛死了。」 沉方沂揉着撞到的腰,五官痛苦地揪成一团,一旁的张德皓摸着手肘也痛的动不了。 「没事吧?」沉方沂听见声音抬起头,发现罗世杰伸手想要将她拉起来。 因为罗世杰没有跑走,反而回过头来,沉方沂激动地迅速站起,也不顾沾在裙子上的灰尘,用力地抓着罗世杰的肩膀。跌倒时压在下面当肉垫的张德皓,已经没有力气再阻止这个血气方刚的女子了。 「你看世瓔的日记了没?」她劈头就问了罗世杰想暂时拋在脑后的事。 「什么日记?遗书吗?」 「不是遗书,是罗世瓔留下来的日记啊!你不知道吗?」 罗世杰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感到有点不爽,甩开沉方沂黏在自己身上的手。 「我不知道。」 「罗世瓔一定有留给你的!可能是在电脑里或藏在某个地方,总之请你一定要找出来!就算你现在不相信,你也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 「到底在说什么啊?」张德皓满脸疑惑地看着沉方沂。 「世瓔她是被害死的,你一定要帮帮她啊!」 「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你这个不认识的人说这些啊。」 因为罗世杰一直不相信,沉方沂也被逼急了,用严肃的语气说:「世瓔的丧礼被人贴了恶作剧的纸对吧?」 「……你看到了吗?」 「我从你丢的纸堆里看到的。」沉方沂紧张地抓着裙摆说:「事实不是那样的!世瓔是被逼死的!世瓔这么善良,她怎么可能霸凌别人!她没有将真相说出来而是选择离开,但一定有留下写着事实的日记或信之类的……所以你必须找出来,一定可以的,然后帮世瓔把真相说出来!」 「你怎么敢这么肯定我可以?」罗世杰冷冷地问。 「因为世瓔说过你是可以和她分担痛苦的人。」 罗世杰听了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迅速走向沉方沂,因为速度太快,沉方沂吓得后退半步。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说:「重点是她死之前怎么不说?既然我在她心里是这样的人,那为什么她不说?他妈的现在这样到底有什么屁用!她有想过我吗?我也一样痛啊!」 罗世杰的怒吼在空气中回盪,首当其衝的沉方沂吓得无法说话,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张德皓赶紧向前将罗世杰拉开。 「当时世瓔她真的很痛苦,她崩溃的速度比想像的还要快……」 罗世杰冷笑一下,说:「那你那时候在干嘛?既然你有办法来这里堵到我,为什么当初不来和我说这件事?」 「我以为她会告诉你啊……我也很害怕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沉方沂哭了出来,边抽气边说道。 「她就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你和我还有那些你刚刚讲的那些人,全部都是加害者。不能挽回的事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罗世杰转身快步离开,这次他再也没停下脚步,越走越远。一旁的张德皓觉得不该就这样丢下沉方沂不管,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走啊!」罗世杰转头过来对着张德皓喊道。 「我送她回家吧,你先回去。」 罗世杰轻蔑地笑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就逕自离开了。 因为附近没什么地方可去,张德皓只好先把沉方沂带到附近的公园里安抚情绪。 「先喝个水吧。」张德皓走向坐在鞦韆上的沉方沂,递给她一罐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冰凉矿泉水,自己则打开运动饮料,坐在沉方沂旁边的另一个鞦韆上。 「谢谢。」沉方沂接过水瓶,但并没有马上打开,只是垂头丧气地看着地板。 「你啊,劈头就跑来和家属说这些事情,没有人会听得进去的啦!」 「为什么他要这么生气啊!我明明是在帮他。」 「对他们家来说,不管做什么世瓔都不会回来了,这就是他们现在能接受的唯一事实。」 「难道他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这样也太奇怪了吧!」 「现在罗世杰没办法想到这么后面的事,请你原谅他吧。目前他连自己的心理状态都还找不到平衡点,根本没有力气去找原因。」 沉方沂低下头,觉得有点抱歉,但当事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无从道歉。 「他刚刚说我和他都是加害人……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因为他很自责。朝夕相处的妹妹发生这样的事他却没发现,所以感到很生气吧。他并不是要针对你,你别在意。」 「不对,他说的没错!我应该可以做些什么,但我都没有做。」沉方沂将头靠在膝盖上,非常懊恼的样子。「当时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世瓔会做什么可怕的事。那时候世瓔一直说她好想要离开……离开这世界,所以我从她身边逃走了……应该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却逃走了!」 沉方沂用了非常隐晦的方式表达自杀,但张德皓还是愣了一下才再次开口问:「你没有和其他人说这件事吗?」 「没有,我太害怕了。谈论死什么的,我怕吓到别人。」 张德皓顿时之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不论现在说什么听起来都会像是指责,而且他并不想要这么对待一样也很痛苦的沉方沂,于是他保持沉默。 「对不起……」沉方沂啜泣着,像是为这段沉默道歉。 张德皓努力让自己用不颤抖的声音说:「我每天都在想自己当初如果做了什么,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这样。明明知道这样想一点用也没有,但是……但是我们都好希望世瓔还活着,就算遍体麟伤但至少她还活着那就好了。」 「要是我在第一时间帮助她,说不定还有机会的……」 「不,或许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张德皓抽了一下鼻涕,低头沉默了许久。 两人之间的尷尬气氛一直没有消失,但也说不出什么话,各自的内心都还是无法平復,或许沉默才是此刻最好的对话。 过了许久,太阳即将隐没在布满云层的地平线,张德皓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了。 「你不是住在这边的吧?时候不早了。」 「嗯……我家在圣修附近,我有查过这附近有可以直接到我家的公车。」沉方沂说完,马上操作着手机查询公车班次。 「你说的真相,是指什么?」 张德皓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沉方沂抬起头,思索了一下后回答:「让世瓔自杀的真相。」 「那你刚才直接告诉罗世杰不就好了?说不定他会马上相信你。」 「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很气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世瓔会随手写一些抒发的日记,所以急着想要请他找一些蛛丝马跡,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排斥。」 「我相信罗世杰有天一定会去找出来的,不过可能需要点时间吧。但就算找到了,之后想要怎么做,都是他们家的人决定。」 「我知道……还好今天有一起遇到你。」 「谢谢你来和我们说这件事。」 「我只是衝动行事而已。」沉方沂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颊。 天色转眼间变的些许昏暗,张德皓陪着沉方沂走到了最近的公车站牌。 「以防万一,如果之后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我会连络你的。」 张德皓拿起手机开了line的qrcode条码,然后递给沉方沂。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条码,将张德皓加入好友名单。 「要是有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我会尽力帮忙!」沉方沂加完好友后,将手机还给张德皓。 过没多久,公车缓缓地进站。张德皓看着沉方沂上车的背影,虽然今天才第一天认识她,却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因为世瓔,每位她身边的人身上都垄罩着同样的悲伤气息。 车门关闭,公车伴随着乌烟和引擎轰隆声离开,方才被遮蔽的远方景色出现在张德皓眼前。 过于耀眼的日光终于完全消失,不再讽刺地照亮没有世瓔的世界。 ◆ 打开家门的那瞬间,凌乱的客厅让罗世杰稍微冷静一些。客厅的窗帘没有被打开,即使天还没黑,夜晚已经先行降临在家中。窗外的光线从遮光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靠窗的地板上形成零碎的亮点。 罗世杰开了灯,动手将客厅整理乾净。 堆了好几天、连打开都没有的报纸堆在沙发上,罗世杰将它们堆放整齐后,集中在玄关专门放回收的地方。拿起垃圾桶,一併将矮桌上的垃圾扫进桶子里,吃剩的饼乾袋子,还有像是擤过鼻涕的卫生纸随意分布在桌上。 罗世杰扫试着桌面,目光停留在桌边一角的药袋,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因为好奇,他仔细看了上面的处方籤,看到了抗焦虑、忧鬱的字眼。随手拿起来,每种药装在不同的袋子,最上面用钉书机钉在一起,总共有四袋。 突然他停下动作,发现父母亲的房间有说话声。方才太专心在整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才是最后回家的人。 望向房间外的走廊,木门虚掩着,罗世杰放下垃圾袋,轻手轻脚走到父母亲的房门口。 「好了,不要再这样想了。」父亲安抚母亲。 「我以为我和她很亲近,但我现在才知道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哭了很久,浓厚的鼻音使字句有些模糊。「我是不是在照顾他们上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和我说?」 「你没有做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照顾他们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啊。」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了……」 母亲接着嚎啕大哭,有好几次像是哭到没有力气似的,只剩下像是被掐住脖子似的呜咽,父亲最后也忍不住一起哭泣。 罗世杰只是静静的在门外听着,脑中想的不是父母亲,而是觉得没有流泪的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他走回客厅揹起书包,拿着刚刚扔在桌上的大门钥匙,提起垃圾和报纸,逃离陷入永夜的家。 第四章 罗世杰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拄着脸,面无表情看向窗外。车窗玻璃上反射着自己模糊的半透明脸庞,与擦身而过的街景反覆重叠着。 今天车内没有拨放父亲平时爱听的广播,于是罗世杰戴上了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将自己隔绝。 罗世杰这天特地向学校请了假,一起和父亲前往圣修女中拿回世瓔的遗物。父子一起前往,是几天前接到圣修女中辅导主任的电话后,两人一起决定的。 「世杰。」父亲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罗世杰稍微把脸侧向左边,并拿下一边的耳机。 「原本应该是我和你妈要去的,但是我觉得她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刺激了。」 「没关係。」 事发后,母亲白天呆坐在客厅里,晚上在房里哭泣,罗世杰几乎每天都伴随着那啜泣声入睡。他觉得自己不该视而不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只能软弱地躲在被窝里侧耳倾听父亲安慰母亲的温柔声音。住附近的阿姨担心母亲独自在家会想不开,于是提议让母亲在白天时去她家,好让母亲可以有人陪伴,这才稍微减轻一些症状。 罗世杰把耳机带回,压低身子朝窗外往上看。阳光非常刺眼,白云和蓝天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瞇起眼睛看着美丽的天空,但拓印在心底的冰冷依旧感受的到。 抵达学校后,两人搭上电梯到三楼。电梯门一打开,马上有一位老师来迎接他们。对方是个身材矮小但结实的中年老师,皮肤晒得黝黑,乍看像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笑容满面地朝他们走来。 「是罗爸爸吧?您们好,我是辅导主任,这位是世瓔的弟弟吗?」 「他是世瓔的哥哥。」 「啊,不好意思,因为感觉年纪很近,分不太出来是哥哥还是弟弟。」主任不好意思地摸了后颈。 「我们是双胞胎,很常有人以为我是弟弟。」 「难怪和世瓔长得这么像。」主任接着仔细端详了罗世杰的脸,眉头些微缩紧,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世瓔的影子。「……不好意思,我们赶紧去辅导室吧,这边请。」 两人紧跟在主任的后头,转个弯就看到高掛的辅导室木製门牌。主任在门口处向后转身,伸手示意让他们先进去。这个动作让罗世杰想起了医院的那个女警。 辅导室里的角落有两个面对面放置的草绿色沙发,表面是柔软的布面质料,让人看了心情很舒服。其中一座沙发坐着一位年轻女老师,极短的头发和充满骨感的轮廓,外型与其他老师有点不太一样,让罗世杰忍不住多看一眼。 女老师感觉到动静后抬头,马上对他们露出迷人的微笑说:「请在这边坐下吧。」 父亲向她点头示意,和罗世杰一起先后在老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是辅导老师,敝姓陈。」陈老师拿出自己的识别证,上面有着面相青涩的学士服大头照,以及用标楷体印刷的姓名「陈卉均」。 陈卉均确认两人都有仔细看过后收起识别证,接着说:「世瓔的事我感到很遗憾,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也很坚强。」 「老师认识世瓔吗?」父亲问道。 「是的,之前曾经有教过她们班辅导课。」 「这样啊,我想请问……她在学校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是指?」陈卉均反问。 「因为在家里,她就和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异状。所以想知道她在学校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发生不愉快的事?」 父亲急切的模样,让陈卉均思索一下才回答:「之前和她聊天时满活泼的,不过升上二年级后世瓔就很少来辅导室,而且我也不是他们任课老师了,所以后来不常遇见她……不好意思。」 这时主任唐突地拿了一个白色大纸袋走过来递给陈卉均,并用眼神对她示意了些什么。 「这些是世瓔在学校的东西。陈老师非常用心检查了每个角落,全部的东西都在这边了。」主任向两人解释完后,陈卉均将纸袋平放在桌上,并特地把开口转向罗世杰他们这边。 罗世杰一眼就看到了猫咪图案的铅笔盒,那是他国一时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平常没看到她在用,罗世杰还有点失望,原来是放在学校了。 他伸手去拿铅笔盒,打开后看到了很多动物造型的笔,这是世瓔喜欢蒐集的东西之一。突然想起她说过,如果铅笔盒太常反覆塞进书包又拿出来,笔桿很容易有刮痕,所以才将它们都放在学校好好收着吧。 父亲低头看向袋子里,将里面的课本、笔记本拿出来,开始快速的翻阅,一本接着一本。他越翻越快,但全部都只有上课时的端正笔记,没有其他多馀的字句,也没有写和自杀有关的话。罗世杰看的出来父亲有点失望,他拿着笔记本垂下的双手,就像被提起的希望又再次重重被摔在地上。 或许是发现父亲在寻找着什么,陈卉均开口:「真的很抱歉……如果之后我有持续追踪她们班的状况的话,或许可以早点发现一些徵兆。」 「持续追踪?她们班发生什么事吗?」罗世杰疑惑地问道。 「其实我之前曾经负责处理她们班上的霸凌事件,才会和世瓔比较熟识。」 听到关键字,罗世杰立刻接着问:「霸凌?她们班之前有发生过霸凌吗?」 「是……但和世瓔并没有直接关係。她非常勇敢,当初是她来辅导室报告,我们才及时处理了霸凌事件。」 罗世杰脸上再次蒙上黯淡。所以告别式那天的事真的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没有关係吗?」父亲先是喃喃自语着。「陈老师……世瓔告别式那天,有人在她的灵堂贴了写着霸凌者的纸张,贴得满满的。如果她没有参与霸凌的事,你觉得为什么会被贴上这种东西呢?」 陈卉均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问:「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辅导室外出现了骚动。欲言又止的陈卉均往门口看去,一位身穿宽松西装、打着花俏领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位男子一瞬间将辅导室的气氛转换成他的风格,油腻腻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你们好,我是圣修女中的校长。」 校长一股脑儿地往罗世杰他们走来,后面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子,这位男子和校长散发不一样的气息,看起来是个非常严谨的人,绷着一张朴克脸,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和校长一起大声寒暄,只是跟在后头微微朝罗世杰他们点了点头。 陈卉均立刻起身,让出座位给校长和那名男子,两人看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直接擦过她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你是罗爸爸吧?我旁边这位是你女儿的班导,蒋佑兴老师。」 「您好。」 「这件事真的是非常可惜,我深感遗憾。」校长笨拙地低了一下头,显得有点没诚意。而一旁的蒋老师依旧没多说什么,只是跟着校长一起微微低头。 校长继续问:「后事都顺利结束了吗?」 「是,上週已经处理好了。」 「人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有说为什么吗?」 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遗书没有写很清楚。」 罗世杰听出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抬眼瞄了校长,对方一脸无奈的样子,双眼上方像毛毛虫一样的浓密眉毛皱在一块。 「……真是让人头疼啊。」 「蒋老师是否有头绪呢?我想知道我们女儿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选择自杀呢?她遗书什么都没有写,手机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想问你们是不是有了解一些情况。」 校长斜睨了一旁的蒋老师,说:「我想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你女儿自杀前在学校做了什么事吧?毕竟孩子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和家长说的。」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 「在她自杀的前几天,她承认她霸凌了另一个同学。」 父亲一脸诧异地问:「校长,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世瓔不会做这种事的。」 「那是她亲口承认的,全班的同学和导师都听到了。原本过几天就要和家长联络的,但她却先……」 「不可能,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她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件事。」 「每个家长在小孩出事都是这么说的,平常我都是会相信家长的,但这次是她自己承认的我也不好说了。」校长一脸无奈。 父亲解释:「如果她真的有欺负人好了,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呢?难道不是她被欺负吗?」 「搞不好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啊。」 这句话像是一股电流,从耳朵窜进了罗世杰的身体。他全身紧绷,看着校长毫不在乎的嘴脸。 「不可能!」父亲斩钉截铁喊道。 「校长!」一旁的辅导主任制止了校长继续说下去。 罗世杰嘴唇紧闭,瞪着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世瓔是被害死的,你一定要帮帮她啊! 沉方沂的声音在耳边回放,连同从胸口涌上的愤怒一起轰炸着罗世杰混乱的脑袋。 是他们吗?是这些丑陋的大人害的妹妹自杀的吗? 父亲深吸一口气,耐着不悦的心情继续说:「既然校长不太清楚,那可以请蒋老师来回答吗?或是有同学可以作证真的是世瓔承认的?」 蒋老师被父亲点名后,才勉为其难开金口:「世瓔确实在班上承认自己欺负同学,但这和她自杀有没有关係,我们不是很确定。毕竟如果她本人没有表明真正的自杀动机,我们也不能多加猜测。」 「哎呀,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而且你女儿自杀的事已经让同学造成影响,如果再请她们作证的话,我们好不容易做的心理辅导不就白费了吗?到时候如果学生的家长来和我们抗议,我们也很为难啊。」校长说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往他光亮的额头上擦拭汗水。 「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自杀,害你们学校很为难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罗世杰握紧的拳头已经颤抖不已,心脏蹦蹦蹦地狂跳,胸口像是被某种东西紧压。情绪到达了紧绷之时,他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什么?」 因为罗世杰的声音太过低沉,校长想确认刚刚的话是否是自己听错。 「我妹妹是被害死的。」罗世杰直直地望向眼前的胖男人,「世瓔自杀是被逼的,才不是你讲的这样!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们是错的!」 罗世杰语毕,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拽起自己的背包后往门口走去。一个校外的高中生居然当眾训斥校长,全部辅导室的老师都吃惊地盯着沙发的方向看。 真是受够了这些视线! 罗世杰奋力踩着步伐,震响了办公室。在踏出门口以前,父亲模糊的声音在后面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假装没有听见,执意往外奔去。 像是要甩开身后的东西,罗世杰快步跑下楼,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在楼梯间產生回音。因为上课时间而產生学校空无一人的假象,让他更加没有真实感,脚步踏在虚幻的地板,绵延的楼梯彷彿没有尽头。在陌生的校园里奔跑着,也不知道前方是何处,像是迷宫一般,靠着直觉随意在各个分岔的路口转弯。 最后他来到校舍后方的司令台,他喘着气,暂时停下脚步。往下望着司令台前的操场与草坪,脑中闪过之前来过这里的记忆。园游会红白相间的帐篷,到处都是热闹的喧哗声,还有世瓔把班上卖的鸡蛋糕递给自己…… 不论回想什么,最后总是会出现世瓔的脸。开心的、调皮的还有温柔的各种表情,然而就是没有和妹妹的结局相符合的表情。罗世杰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见世瓔哭泣是什么时候,记忆中也很少有她生气的模样,妹妹少数会动怒的时候,通常都是在为别人打抱不平。 在发现班上有霸凌后,立刻和老师报告,真像是她一贯的作风。这样子的她怎么可能欺负别人?怎么会自杀? 激烈的奔跑后额头佈满了汗珠,鬓角处的一滴汗珠滑落至下巴,罗世杰随意用制服的袖子擦拭。疲惫的他在司令台的边缘坐下,脚垂在半空中,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戴上。 在音乐的包围之下,情绪渐渐缓和许多,罗世杰垂着头,鼻腔因为频繁换气而感到微微疼痛,所以他只好微张着嘴呼吸。 突然肩膀被点了两下,罗世杰受到惊吓,扯下耳机迅速往后看,让触碰自己的人也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是陈卉均老师。从她脸颊上的红润程度看来,她刚才应该是一路追在罗世杰后面。 「你跑好快啊,差点追不上你。」 「有什么事吗?」罗世杰带着防备心问道。 「你爸爸在替你和校长道歉呢。」 罗世杰觉得有点羞愧,撇过头说了声「嗯」。 「但我也不相信校长说的,世瓔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对吧?」 「老师相信世瓔吗?」 「与其说是相信她,不如说是太不合理。一个阻止霸凌的人有可能去欺负别人吗?除非有什么目的……」 罗世杰没有回话,揉着刚才被扯到的耳朵,低头看着地板,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卉均继续问:「你一定也很想知道真相吧?所以才会那样说。」 「嗯。」罗世杰点点头。 「还是你早就已经找到什么关键的证据了?」 陈卉均像是刑警一般问话,让罗世杰觉得自己彷彿坐在审讯室里的嫌犯,却没有觉得一丝反感。 「没有……」 「他们刚才说世瓔承认自己霸凌别人,这件事非常可疑,需要好好的查清楚。但是毕竟事情发生在学校里,你也不好深入调查吧?」 「老师打算怎么做?」 「我会帮你……也是帮世瓔,我会调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 罗世杰缓缓抬起头,在眼神交会的那瞬间,陈卉均对他灿烂一笑。 和方才的质问不同,陈卉均眼神带点温柔说:「你要记住,你不需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自己承担一切,如果有难以和爸妈说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一说完,陈卉均一把抓起罗世杰的手,往他掌心塞入一张纸条。她的眼神坚定,留着极短发的她,像个小男孩一样,眼睛里有着纯真。 她的脸上也有一个单边的深邃酒窝,和世瓔的在不同边的对称位置。 ◆ 罗世杰随着行进中的车子晃动着,屡次在剎车时被安全带勒紧着身体,父亲此时的心情完全反映在车速上。 「世杰,你说你会找到证据,是真的吗?」父亲在等红绿灯时问。 罗世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据实以告:「那是我赌气说的,我相信事情不是这样所以才这么说……」 父亲叹了口气,将额头隔着手捺在方向盘上,过没多久便传来吸鼻子的声音。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脸颊发烫着。 一回到家,父亲便在玄关迅速脱下鞋子,把钥匙往餐桌上一丢就离开客厅。母亲还没有回家,空荡荡的房子被凌乱的脚步声佔满。 一个猛烈的碰撞声,似乎是把门甩开后撞到墙壁的声音,罗世杰没有多想就直奔妹妹的房间。 一到世瓔房间门口,罗世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父亲像发了疯似的把书柜上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了封面发现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后便扔在地上,不一会儿已经将一个三层柜给清空。 「爸!你在干嘛?」 「我要找看看她有没有写什么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书本凌乱的堆叠在地上,有些翻开的书页甚至被另一本书压折到纸张,罗世杰赶紧往前将那些书本拿起,抚平着摺痕。世瓔最讨厌书被折到了。 父亲清空了第二个书柜后突然站起,朝书桌走去,粗鲁地打开抽屉后一样胡乱翻找,当然这里也没有他要的东西。 依旧什么都没有,没有线索、没有任何跡象,心里涌上的莫名罪恶感敲打着罗世杰的心脏。 「不要这样了。」罗世杰上前制止父亲,但父亲甩开他的手,继续翻找着各个角落。 「你这样她也不会开心的!」 罗世杰奋力大吼,父亲这才停下动作,恢復理智环视着被他弄得凌乱的房间。突然情绪溃堤,父亲哭了,倚着书桌原地跪了下来,不停喊着妹妹的名字。 「世瓔啊!世瓔……为什么要这样啊……」 对啊,为什么呢? 这是罗世杰最近问过自己最多次的问题,或许不只是自己,认识世瓔的每个人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已经没人可以解答了。找不到解答就像迷路了一样,寻找答案的人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回绕在原点,哪里都去不了。 他不由得对世瓔所做的一切感到怨懟。她彷彿是日常的一颗螺丝,自从她消失后所有事情都无法运作了,所有的人事物都脱离了轨道,想要拉住控制一切的韁绳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罗世杰紧盯着父亲缩得很小的背影,手指紧掐着方才捡起的书的精装封面,微微颤抖着。 第五章 深夜一点,家人都睡下了。 罗世杰悄悄走入世瓔房内,半开着的窗户流进了暖热的风,让轻薄的窗帘微微晃动。世瓔的房间和自己的一样格局,只是这间多了落地窗和阳台。当时和妹妹选房间时,因为她想要在阳台种多肉植物,所以罗世杰索性让给她。 罗世杰走向窗边,想将落地窗关上。他顺势探头往阳台上的小花圃看去,一盆盆的多肉植物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一样鲜绿肥嫩。他很意外这么久没人照顾,多肉植物居然没有枯萎。 锁上窗户,房里瞬间变得过于安静,罗世杰思索一下后,再次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稍早被弄得凌乱的地板已经被他收拾乾净,书本按照高矮排列整齐,抽屉的文具和小东西依世瓔的摆放方式有秩序地收好。他瞄了一眼书柜,虽然不确定世瓔原本是怎么排列书本的,但执着于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所幸照着自己的方式整理。 罗世杰坐上柔软的椅子,看着映在漆黑的电脑萤幕上自己的轮廓,双手抱着头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平时乐观开朗的父亲,在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趴在地上痛哭。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父亲,用着他从来没看过的表情流着泪。他觉得自己彷彿正看着电影一样,眼前的亲人顿时变得很陌生。 罗世杰更讶异的是,自己居然只能站在原地,就算一直告诉自己现在需要做的是互相扶持家人,却还是连移动脚步上前安抚都没有办法。 过去遇到这样的场面,罗世杰总是觉得灵魂彷彿已经抽离了现场,眼前的事件就和自己没关係一样。无法自然而然地上前抚摸对方的背,甚至连尽量哭吧这样简单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若是今天死去的人是自己,世瓔一定可以做好安抚大家的角色吧,如同往常她擅长做的那样。 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擅长,所以世瓔才什么都没告诉他? 罗世杰已经搞不清楚是自己对妹妹的事感到麻木,还是本来就冷血的可怕。在看完世瓔的遗体后就没有哭过,家人们崩溃的模样也激不起他悲伤的情绪,但明明心脏已经痛到像是要炸开一样了,眼泪的开关却无动于衷,这样真的是正常的吗? 罗世杰觉得自己太可悲了,无以名状的自我厌恶袭来,指缝间掐着头发用力拉扯,咬紧牙根,让自己能多少感受到一点痛楚。 阳台上的风铃随风摇曳,细小零碎的声响透过窗户的隙缝流了进来,成为将罗世杰拉回现实的呢喃。 罗世杰双手抹着脸,然后弯腰按下电脑主机的开机钮。电脑随即发出甦醒的机器声响,在夜深人静时,主机的风扇成了一种噪音。 这台电脑是父母亲买来要给双胞胎一起使用的,至于为何放在世瓔房间,仅仅只是罗世杰没有一定要放在自己房间的理由。 等开机好后,罗世杰在键盘上敲下密码,是两人的出生年月日。他突然意识到这日期往后会像是烙印,每每出现就会提醒着他从今以后就是一个人了,顿时觉得键盘按键特别沉重。 接着他将电脑里的资料夹一一点开,每个档案都不放过全都点开一遍。平常两人的东西会收在各自的资料夹内,但罗世杰还是连同自己的资料夹也一起检查。 过了将近半小时,和他所预想的一样,果然电脑里并没有疑似世瓔写的日记。罗世杰再次怀疑沉方沂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那个女孩慌张的脸庞挥之不去。在放学时间的路上失控地大喊,儘管没有她说的日记,她也不像是在说谎。 罗世杰翻找了书桌的抽屉,想找出随身碟之类能够储存档案的东西。最后在最下层的抽屉发现一个容量为1tb的蓝色随身硬碟。好险这里今天没有被父亲翻找过,不然就有可能被摔坏了。 将随身碟插上电脑,点开资料夹,罗世杰立刻明白这里头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这个随身碟里全都是他们全家人出游的照片。资料夹按照出游的日期和地点来分类,纪录非常详细,都是世瓔整理的。 只要双胞胎放寒暑假,父母亲便一定会带一家人出去游玩,儘管不是出国的豪华行程,但也让全家人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每次只要一放长假,两人便会缠着父亲问这次出游的地点是哪里,然后开始满心期待那天赶快来临。 他规律的按滑鼠左键,目光不断追寻着照片里的世瓔,还有父母亲脸上掛着那熟悉的笑顏,每张照片都还能唤起当时的记忆。 有时候照片不单单只是记录瞬间而已,它也可以帮助快要被遗忘的记忆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罗世杰感到有些难以呼吸,胸口紧缩的十分疼痛,只能加重自己的呼吸来保持适当的氧气。 原本被悲伤压抑的过去,现在透过照片而回想起来。美好的记忆现在变得像是一把刀,一次次刺进罗世杰的胸口,但他还是逼迫自己不停地按着下一张,想要让心里的疼痛更加剧烈。 真的好痛,但还是哭不出来。 疼痛不断加重,这种痛太过虚幻,和身体上的伤口不同,无法看着实际受伤的情况,这让罗世杰感到十分不安。他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越是想要让自己冷静,却越是停不下急速加快的换气频率。 他眼角瞄了一眼桌上的笔筒,目光停留在一把美工刀上。那把美工刀是能够将厚纸板轻松割开的大小,罗世杰伸手从笔筒抽出来,看着被电脑萤幕的蓝白光照射着的刀片,上面还佈满着新刀片才有的油脂。 这应该很利吧?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罗世杰推开了一些刀片,回想着过去不小心被利刃划伤手指的痛感,以及沿着伤口隙缝急速窜出的血珠。 罗世杰深吸口气后停止呼吸,脑袋突然变得清晰了,焦虑的感觉渐渐退去。他收起刀片,但没有把美工刀插回笔筒,而是紧紧握在手心里。 紧绷的神经放松后,他突然感到全身疲惫。萤幕画面还停留在全家人的合照,但他下意识避开照片中的欢笑,垂着头从电脑椅上站起,行尸走肉般地走向身后的床边,忽地将全身放松,一头倒在床上。 头下枕着的枕头散发着妹妹的馀韵,罗世杰用食指抚着枕套上的碎花,在没有温度的床铺想像着房间的主人才刚躺过的馀温。耳边静悄悄的,静到听见彷彿另一个时空才有的尖锐鸣笛声。 此刻他就像是徘徊在人间的鬼魂,没有实质的躯壳,只有独自悲伤的灵魂,无法触碰到任何人,也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更不可能和世瓔说话。 如果死掉的是自己,是不是会好一些? 你可以想像如果我不在了,一定会很难过,但你有想过我也一样痛吗? 既然可以想像那种痛,为什么你还要离开我? 无数个问题拋出,但根本没有人可以回答。罗世杰闭上眼睛,头埋进枕头里,将全身的感知关闭。 坠落了。 第六章 罗世杰能感受到自己闭着眼睛,但四周并非一片黑暗,阳光刺入眼的疼痛感非常真实。 随即意识到眼前是梦境,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站在外婆家三合院的客厅门口,背对着神明厅,向门外看去。远方似乎飘来烤芒果乾时的炭烧味,院子里还放着等待晒乾的新鲜的芒果。 各种关于外婆的记忆窜入意识。暑假时和世瓔回到老家,一起和外婆做芒果乾,还有外婆在病危时,他和世瓔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哭到晕厥的母亲被舅舅扶出病房。 因为母亲是外婆的大女儿,第一次抱到孙子就是一对龙凤胎,让外婆格外疼爱两人,他们也每次都满心期待的回外婆家。 外婆过世时,他们只有国小三年级,第一次失去亲人的心情让罗世杰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因此他心里明白,这次世瓔离开和当时内心的衝击是不同的。 罗世杰一直以为死很简单。死亡这件事有差别吗?一样都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为什么还会有差别呢?说不定死亡一直都是很单纯的,复杂的是活着这件事,是被留下来的人让死变的复杂,让死变的如此痛苦。 「世杰?」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喊着自己,从背脊窜上致脑干的凉意让罗世杰动弹不得。他先是愣了愣,后来才分辨出那是世瓔的声音,因为很久没有听见了,好像有点陌生,一时没有意会过来。 原本想回头,但不确定在他背后的,是存在着世瓔的美好形象,还是残酷事实。 自己究竟期待看到世瓔什么样的表情呢?罗世杰在踌躇之际问自己。比起笑脸他或许更想看到她哭泣的样子,想要看她哭着的对自己求救的模样。他寧愿看到世瓔痛苦的表情,也不想要看到虚假的笑容。至少,他可以觉得自己是真的被她需要。 罗世杰猛地回过头看,神明厅如红火般的寿桃灯静静的温暖着客厅的各个角落,但却没有世瓔的踪影。 心脏用力的砰砰跳,他嚥了下口水,全身感受到一丝凉意,冷汗贴黏在每一寸皮肤。 恐惧使他用尽全力跑出外婆家,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一边大口喘着气。他想要找个高处,好让自己从这个诡异的梦境醒来。 跑了一大段路之后,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在远方高高佇立着的大厦。罗世杰彷彿看到沙漠中的绿洲一般,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它。好不容易跑到大厦前面时,罗世杰抬起头,表情皱着眉头瞪着大厦。 这是世瓔选择的那栋建筑物,那栋十层楼的国宅。 在潜意识里,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总是毫不留情地出现在眼前。罗世杰踌躇不前,犹豫着该不该爬上这座大厦,向左右边的远处看去,四周都是乡下的荒凉景色,唯一的建筑物只有绵延不绝的三合院。别无他法,他只想赶快从这诡异的梦里醒来,便跑进入口后便直奔上楼。 外观看起来很高的大厦,居然一下子就到达最高楼层了。正当他感到困惑时,眼前豁然开朗,是个有着蓊鬱草地的四方形平台。 草地的鲜绿让梦境更加不真实,然而更诡异的是,前方有一个背影酷似妹妹的女孩站在围墙边,一手扶着围墙,向墙外看去。那个女孩身穿圣修的制服,肩上的水手服衣领和黑色及肩短发,与地上的草一起随着风摇曳着。 又出现了。 罗世杰驻足在原地,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孩。就在想要踏出第一步时,眼前那个女孩开始爬上围墙,使他停下步伐。 「不要。」罗世杰在心里喊了一声。 女孩跨坐在围墙边缘,向下望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要跳下去。」他用乾涸的喉咙,勉强发出了一点声音,但女孩似乎没有要从围墙边下来的意思,反而将留在围墙里面的脚,也一起跨出了出去。 「拜託不要跳啊!」 罗世杰奋不顾身往前奔跑,尽可能快出最大的步伐,想要抓住那女孩。 但就在罗世杰快要摸到女孩的衣角时,眼前的围墙瞬间变成半透明的模样,而他因为奔跑的作用力来不及煞住,就这么栽了出去。 脸部朝着天空坠落的罗世杰,看向梦境中幻想的世瓔。她似乎在看着自己,但因为背光的关係无法看清楚她的脸。 他如愿以偿的从高楼坠下,还无法确认世瓔的脸是什么样的表情,眼前的画面就已经转变成房间的天花板。 他眨了眨眼,确认自己已经从梦里醒过来。坠落的恐惧绵延至现实,罗世杰胸口快速起伏,眼角还泛着泪。昨晚没关紧的窗户透进些许了光亮,他望着被黎明的光线照映成蓝灰色的天花板,突然觉得四周有些陌生。微微将头抬起后,才想起他在世瓔房间睡着了。 他顺势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时鐘,上面显示现在是星期六的早上五点。惊醒过后睡意全失,一方面也不想去细想那个梦的意义,罗世杰在床上挣扎了几分鐘后,决定起身。 昨晚的找寻一点收获也没有,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自己的房间,又在床边坐下。用手搓着有点油腻的脸,他还没完全从恶梦中平復,只能给自己一段发呆的空档来缓和。 和世瓔的房间相比,自己的房间显得有些凌乱,但他完全没有想要整理的动力,呆然地望向对面的书柜发呆。 这时,他发现有书柜里有一本不该在这里的书。 他走向书柜仔细看,确认没有看错。那是两人都看过的小说,因为世瓔觉得很有趣,所以曾经借给罗世杰看,但他很确定他看完后就还给世瓔了,照理说也不会摆在自己的书柜里。 罗世杰伸手抽出,书的上缘有一条缝隙,中间明显夹了什么东西。 还没来的及摊开书,一个水蓝色的信封掉了下来,静静躺在地上,信封的厚度却似乎有很多话在里头。 找到了。 殷殷期盼的信就在眼前,却又感到有些后悔发现了它。矛盾的心情在他心里滴答滴答像鐘摆一般不停左右摆盪,最后还是倒向了现实。 拿起有些厚度的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叠白纸,整齐地角对角摺成长条状。摊开后,方正的电脑印刷字体密密麻麻排在眼前。 罗世杰忍不住开始阅读。 因为小方说可以试着把遇到的事情写下来,或许会比较没这么有压力。 我能感受到我正在极限的边缘,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第一个是家人,第二个居然是他人对我的评价。 我想要将这些事写下来,不能让这些黑暗的情绪投掷到别人身上去,这和我的原则是相违背的。 一切要先从班上的霸凌事件说起。如果没有这件事,今天我的遭遇一定会不一样吧。 那个女生叫做小鹿,因为他的书包上掛着一隻鹿娃娃,我就擅自这样叫她了。 小鹿是个很安静的女生,平时不太参与班上的事,她总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阅读着课外读物。一年级时曾经有一段时间,有几个人想要试着和她聊天、做朋友,但小鹿好像不怎么搭理别人,甚至有些人说她态度很差,久而久之渐渐地就没人和她说话了。 而我则是因为有暑期辅导认识的朋友小方,三天两头就跑去她教室找她,导致我在班上其实也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但大致上都相处得还不错。 有一次我们的校狗毛毛生病了,于是学校的怀生社就开始到每间教室募资毛毛的医药费。 那一天,我还记得是上完数学课的下课时间,怀生社的社员拿着贴有毛毛照片的募款箱走进教室,一一向同学们募资。就在大家此起彼落地讨论着要捐多少钱时,突然教室的一角传来很大的声音说:「我不想捐!」 那是小鹿说的,大家朝着她的方向望去,没有人说话。 社员尷尬地站在原地,小鹿见她没有要离开,又接着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为什么还要捐钱给一隻狗?」 果然,大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并和自己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彷彿这里不是教室,而是菜市场。 社员说了不好意思后,就和他的伙伴快步离开了教室。 这时候,我们班上有一个大姊头角色的同学,她叫小安。当然,这个名字是我为她取的称呼。小安就在这时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小鹿,说:「你很嚣张嘛!平常态度差就算了,居然还兇好心来募资的人。不想捐有这么值得大声宣告吗?」 小鹿并没有转身看小安,只是默默地继续看着她的书。 「你说话啊!」小安揪住小鹿的衣领,逼迫小鹿站起来。我看见小鹿眼中的怒火,死命地瞪着小安。 「你瞪屁阿!」 小安举起手来准备要挥落时,上课鐘刚好响了。 就像是解除咒语般,看好戏的、吓到呆住的同学,全都因为铃声响起而开始走回自己的位置。小安悬在半空中的手,也因为鐘声而解除了紧绷的状态,放开小鹿的衣领后,「嘖」地一声也回去座位。 从此之后,小安似乎越来越不爽小鹿,不管小鹿做什么,小安就会以她态度很差为由,出面教训她。班上还有两个和小安一起参与霸凌的小跟班,下课总是和她一起行动。 从一开始肢体上的轻微推挤,到后来无时无刻都在找小鹿麻烦,在下课后也经常把她叫去别的地方,甚至有肢体暴力的现象。儘管小鹿总是露出恶狠狠的眼神,但她似乎明白打不过高出自己一颗头的小安,所以每次都乖乖地被带离教室。 同学们都冷眼看待一切,因为不想惹麻烦,况且没有人有自信可以真的打过小安,出手阻止反而是自己被打到站不起来也说不定。 我每天都看着小鹿被欺负,总是想要找到机会制止小安,但我和其他同学一样,知道自己不是小安的对手,不过我也明白对付她的武器并非只有蛮力。 就这样霸凌行为持续了一阵子,终于在某一天爆发了。 那天刚放学时,小安在教室里就一把揪住小鹿的头发,将她拉出教室。这是第一次小安在教室里对小鹿动粗,所以有些人都看着这一幕吓坏了,拿着书包呆站在原地。当然也有一些觉得不干自己的事,假装没看到就离开教室了。 我很担心小鹿有危险,于是书包也没拿就跑出教室,去和辅导老师报告这件事。儘管被当作是打小报告,我也想要拯救小鹿。这时心中的正义感,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去想之后会被找麻烦的事了。 后来辅导老师们和我一起在学校里找小鹿和小安,因为学校实在是太大了,我们找了一阵子。正当认为可能不在学校时,终于在旧校舍找到了蹲在角落的小鹿。我站在老师们后方不远处,看见小鹿身上有被殴打的痕跡,新旧交织,印记之外的白皙皮肤所剩无几。老师问了小鹿伤痕的事,她却什么话都不肯说。 霸凌事件也因为这个契机曝光了。听辅导老师说,小安在辅导室进行了一阵子的辅导,在这期间她虽然话不多,被问到小鹿身上的伤痕时,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是我打的」以外,就没再解释了。最后训导处以记了她一支大过了结。 在整个事情爆发后,小鹿的家长都异常淡定,也没有亲自到学校来为女儿抱不平,让老师感到可疑。结果老师们发现,原来小鹿身上的伤痕,全部都是她的妈妈打的。最后小鹿就转学了。当时为什么小安要说那是她打的呢?她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解释。 辅导完的小安之后就没有再找谁麻烦了,班上恢復了以往的和平。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随着这件事的落幕,开啟的却是另一个深渊的大门。 像是日记的文章,第一篇在这里暂时告一段落。 罗世杰心想这里写的,应该就是陈卉均所说的霸凌事件,但让他困惑的是,为什么要写下这件事呢?难道这和世瓔的死有关係吗? 心中的疑虑驱使他想要拿出下一篇日记来看,但正当他想要拿出下一张纸时,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 「世杰?你起床了吗?」父亲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起床了。」罗世杰朝着门喊,还装出刚睡醒的慵懒声音。 「早餐用好了,可以出来吃了。」 罗世杰将纸张对摺收好,又塞回书里放回书柜。接着走向门口,深吸一口气后打开房门。 「早安。」罗世杰装出一脸尚未睡醒的样子打招呼。 「刚弄好的,快吃吧。」 桌上摆着三份餐点,罗世杰走向平常专属的座位后坐下,是他平常喜欢吃的培根搭配欧姆蛋,但现在他没什么胃口,拿起叉子戳着培根时还有点反胃。不过这是父亲做的,说什么也都要勉强自己吃下去。 「妈呢?」 「昨晚她又睡不好了。」父亲轻啜一口咖啡,苦涩的香气窜入罗世杰的鼻腔。 罗世杰没有接话,努力让自己吞下煎的酥脆的培根,假装和平常一样。 「最近爸爸忙着照顾妈妈,都没有顾虑到你。」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 「你妈妈状况越来越差,虽然有阿姨在照顾,但打扰别人总是不好……爸爸想说要请假在家陪妈妈,你觉得怎样?」 罗世杰想起之后就再也没看过母亲的药袋,就像世瓔的事一样,藏着掖着。他满不在乎的点头,双眼依旧看着他的早餐说:「你们觉得这样比较好就这么做吧。」 「妈妈也有持续去看医生,或许会比较好一点。」 「真的有这么糟吗?」 父亲耸耸肩说:「我不知道最糟是怎么样,只知道她现在很痛苦。」 「那世瓔呢?你知道她很痛苦吗?」 父亲沉默,咀嚼着的食物在嘴里绞混着,连同内心话一起滑进胃里。「你在学校还好吗?晚上都有睡好吧?」 罗世杰看向父亲呆愣着,然后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很好。」 「虽然要照顾你妈妈,但如果你需要,都可以和爸爸说。」 「我真的没事。」罗世杰低头把盘中剩下的食物全部扫光,随后起身将餐具放进流理台,开啟水龙头加了一些水在盘子里。 「你妈这样让我想了很多……我想现在不管我们做了什么,事实都已经是这样了。但是如果不好好看着你妈,我怕又会发生什么事。」 罗世杰背对着父亲,思索着他话中的含意。 「所以你是说我们不要再追究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吗?」 「世杰,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她什么都没留下来。」 「为什么你敢确定不会有?」 「我刚才说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你说你会找到证据,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什么都没留下来!」 「但他们把世瓔说成这样欸?那群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啊!」罗世杰吼道。 「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绝对不能和你妈说那天去学校发生的事。」 罗世杰不敢相信父亲会这么说,想要继续辩解,甚至恨不得想要把那信封里的东西摊在他眼前。但一转过身,父亲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让罗世杰做不了任何动作。 他知道父亲真的累了。就算疲惫不堪还是每天去上班,回到家又要安抚哭泣不止的母亲,就连他唯一的休息时间,罗世杰相信他一定也是满脑子都是世瓔的影子。 全部的人都垄罩在她製造的回圈里,不停不停地重复着,彷彿轮回一样。 听说跳楼自杀的人,灵魂会一直留在原处不停地跳,重复着生前最后做的那件事,直到他原本的阳寿到了才能解脱,离开自杀的地方。然而活着的人,是不是也要带着这份痛苦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知道了。反正人都死了,怎么样都不重要。」罗世杰说完后用力关上水龙头扭头就走,笔直朝着房间走去。 「世杰!」 「爸,要好好照顾妈妈,因为我不想要她变得不重要,你也一样。」 明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甩门,罗世杰还是「碰」地一声将房门用力关上。 第七章 吵杂的打扫时间。 走廊上此起彼落女孩子们的笑声,高音频的喧哗。刚拖完的教室地板上散布不规则的水痕,让大理石砖花纹更加凌乱,大家带着脏污的鞋子又从这些未乾的水渍踩踏过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握上课前的休息时间。 王以茜将倒放在桌子上的椅子搬下来放在地上,有些吃力地翻转椅子,肩膀附近传来一丝疼痛。才刚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她马上闻到了噁心的臭酸味。在打扫前还没有这个味道,一定是不在位置上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开始寻找恶臭的来源,掛在桌边的书包和布製提袋都看了,都没有奇怪的东西。最后探头看向抽屉,马上就发现刚刚没有的东西。 是她的便当盒。 但不是她今天从家里带来的。这个便当盒在两天前就不见了,那天才刚装完营养午餐,只是离开座位一下子而已,便当盒就从桌上凭空消失了。按照往例一定是被谁偷走了,因此那天王以茜只好去合作社买麵包来吃。 现在它带着恶臭离奇地出现在她的抽屉里,从那个气味来判断,想必里面的内容物也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这个招数是第一次遇到,不知所措的王以茜抬头看看四周,并没有看到可疑的眼神,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搬椅子、忘情地大笑,或是照镜子整理流海,专心地看起额头上的痘痘。 这些人很聪明,不会做了小把戏还傻傻地引起她注意。于是她赶紧拿了那个发臭的便当盒,跑向厕所。 她故意跑到五楼的女厕,因为这层楼都是专业科目的教室,平时没什么人。随便选了一间进去后,快速地锁上门锁。 看着便当,手微微发抖,单纯是因为害怕看到便当里面的样子。因此王以茜打开便当盒的盖子后,不多看一眼就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马桶里,按下冲水阀。 「可恶。」她盯着旋转的水流自言自语,好想也跟着这些发臭的厨馀一起流到其他地方,就算是下水道也没关係,不管怎样都比这里好太多。 王以茜已经被霸凌好几个月,一开始不外乎就是被关在厕所从上面泼水这种太过明显的行为,每次都搞到没有办法继续上课。不过不知道从哪时候开始,那些人霸凌的方式变成匿名恶作剧,常见的在课本上写去死、滚、婊子,在椅子上涂糨糊、放图钉,或是置物柜里面被丢死蟑螂之类的,她都已经体验过了。 王以茜永远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永远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一到下课,她就完全不想待在这个空间,总是鐘声还没响完就起身准备离开,一直到上课鐘声响完的最后一秒回教室,这才让她们有机会可以好好布置恶作剧的现场。 其实这些恶作剧不怎么困扰着她,但是东西一直不见或是弄脏制服让她觉得很烦,因为妈妈会一直问,不管有没有回答出什么都会换来挨打。现在隐隐作痛的小腿肚,就是手上这个便当盒不见的那天被打的。平时妈妈总是用着各种理由殴打她,但因为受伤的部位都是在衣服能够遮蔽的地方,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一开始被霸凌的时候,王以茜其实是有老实告诉妈妈这件事,但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淡淡地说「别人会这么做一定是你的问题」,然后又开始殴打王以茜。 是啊,原本是自己的问题没错,所以我也没资格好反抗的。 看着被倒空的便当盒,有一些残渣还黏在边缘和盖子,王以茜将盖子盖回去,举起手来想将便当盒甩进垃圾桶,但手停在半空中,想想还是作罢。 王以茜慢慢地走回教室,儘管鐘声已经响了,她还是保持着比平常还要缓慢的速度朝教室前进。 好不想回去喔。真想直接翘课,反正不在教室对自己、同学和老师都比较轻松。 虽然这么想,但她的脚步还是不自觉走回教室,因为她的东西都没拿,手机和钱都在书包里也哪里都去不了。 走进教室时,蔡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蔡老师看了一眼她,王以茜什么话都没说,就逕自地走到座位坐下。 「王以茜,你刚刚去了哪里?迟到了不用报告的吗?」蔡老师以严肃地口气说着,她是教理化的。 「厕所。」王以茜冷冷地说。 「说话的时候看着老师!」 王以茜抬起头,瞪大眼睛,直直盯着老师的眼睛。 「我说,厕、所。」她故意在关键字放慢速度,深怕老师听不懂,又要浪费她的时间再说一次。 「要去厕所请你刚下课就去,不要拖到上课时间。如果肚子痛的话就去保健室。」 周围开始有此起彼落的笑声,很细微但还是听得很清楚。王以茜假装没有听见。 「对啊,我肚子很痛,我可以去保健室吗?」 「要去就赶快去,不要浪费我们时间好吗?」这句话是班上最爱讲话的林晓柔说的,像是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声发言。 你可以闭嘴吗?王以茜心想。 全班又发出细小零碎的笑声。 「快去吧。」老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要赶快把这个麻烦赶出教室。 获得老师的同意后,王以茜马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大家虽然好像都看着黑板,但其实都用眼角的馀光在偷瞄王以茜,并同时嘴角露出轻蔑的笑。 王以茜儘管生气,却没办法说什么,因为班上完全没有人站在她这边。对她们来说,用这种方式对待王以茜,只是刚好而已。 王以茜姍姍地走在走廊,经过别班的教室时,她发现有几个人转头望向外面看她,但她并不在乎。 保健室在一楼,她下楼的速度非常缓慢,反正也没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有去保健室,那就也不用急着到那里。她已经在心里盘算今天一样要在保健室躺到放学,不由得觉得心情很好。 敲了敲敞开的门,保健老师的视线从桌上的文件转向她。 「又来了啊。」保健老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王以茜知道这只是老师开玩笑地假装,并不是真心的。 「这次是肚子痛。」王以茜边露出稚嫩的笑容,一边摸着自己根本没怎样的肚子。 「又是压力太大吗?这次有想吐的感觉吗?」老师拿着耳温枪,看着上面的液晶萤幕问。 「这次好像只有肚子痛呢。」 老师将耳温枪放进王以茜的耳朵,她感到一阵骚痒,缩了一下肩膀。 「没有发烧,看来还是压力太大。」 「我应该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你睡一下吧。」保健老师温柔地说。 在这个学校大概只有保健老师是对她最和善的人了,不过老师始终和王以茜保持着距离,没有对她特别关心,就连上次不小心看到她身上的瘀青,保健老师也没有多说什么。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有违老师的良心,但王以茜觉得她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会强迫学生,光是这点就让她很喜欢。 王以茜猜测老师大约三十几岁快四十岁,平常她总是绑着低马尾,外表乾净,长得非常漂亮,微微细长的丹凤眼配上直挺的鼻子,儘管只是画着淡妆也显得五官深邃。 真希望自己的妈妈是老师这样温柔的女性,王以茜总是这样想着。 来到保健教室和老师说说话,觉得刚刚发生的事都忘得一乾二净了。然后睡上一觉,让自己所有的感知都关闭,把外界让自己痛苦的事都挡在外面。 ◆ 放学的鐘声响起,王以茜在这之前就已经半睡半醒。保健老师总是待的比放学时间晚,因此她没有特地将王以茜叫醒。 王以茜回到教室,路上和许多和自己反方向的同学擦肩而过。她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不单单只是行径方向的不同,她看的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过。 教室里还有一两位同学,看见王以茜终于回来后就赶紧离开,并没有和她打招呼。 突然变的静悄悄,只有王以茜收拾东西的声音。教室里少了人,连细小的声响都有了回音,像是在和她对话。 王以茜突然垂下肩膀,她就连满心期待收拾回家的心情也没有。 穿梭在课桌椅间,来到林晓柔的座位,低头看抽屉,就只有一叠课本和卫生纸整齐放好,没什么遗留的东西好看。王以茜一脚将她的椅子踢倒,然后又连续踹了好几下。有些沉重的木头椅子被踹到隔壁位置去,连带波及到另一张无辜的椅子。 接着她又走向另一个空位,王以茜用指尖触摸有些凹凸不平桌面,随后拉开椅子坐下。这个位置的抽屉里已经完全没有东西,因为它原本的主人在几个礼拜前离开这个世界了。王以茜趴在桌子上,望向外面已经有些黯淡的蓝天,还有营养不良的花圃。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王以茜反射性抖了一下,心跳立刻加速。拿出手机一看,果不其然是妈妈打来的。 「我在路上了。」她一接起来便急忙说。 「今天怎么这么晚?你又跑去哪里野了是不是?」 「没有……」 「你最好赶快给我回来,不然你就死定了!」 电话戛然而止,王以茜眼眶渗着些许眼泪,不是因为难过,而是身体本能的惊吓所导致。 再怎么作梦也是要醒过来的,就算再怎么逃,妈妈还是需要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第八章 教官坚硬的皮鞋声从远方传来,接着越来越响亮,最后声音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趴在桌上装睡的罗世杰,起身探头瞄了眼走廊,确认教官离开这层楼后,打开掛在桌子侧边的书包,拿出水蓝色信封,塞进裤袋里躡手躡脚离开教室。 罗世杰原本打算去楼上人比较少的厕所,但因为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教官,还是选择去同一楼层最近的厕所。 他走向厕所深处的阳台,扫具凌乱地放置在某一个角落,彷彿好几年没有人整理,最底下的还被覆盖了一层深灰色的灰尘。幸好另一边乾净许多,只有一个专门洗拖把的洗手台,还有空间可以让他窝在那。 幸好还有这个阳台可以躲,这样就不用待在闷热又臭气冲天的马桶隔间了,刚好太阳现在已经降落到建筑物的另一头,在阴影底下比在教室还要凉快。阳台地板虽然有点脏,但他还是选了一块较乾净的地方直接席地而坐。 打开水蓝色的信封,抽出纸张,继续阅读世瓔的日记。 之前因为小安的事情,班上的气氛变的很糟,现在终于恢復成以前的样子。不过各自的小圈子很多,大家也称不上热络。 后来学校给了我们班一个「福利」,利用一些课堂时间宣导防治霸凌。内容枯燥乏味也没实际的帮助,在连续几週的轰炸后出现反效果,班上同学开始视小安为麻烦人物,也包含一些被占用课堂的老师,觉得这都是她造成的。 当时霸凌发生时闷不吭声的人,也渐渐以替小鹿报復的名义,开始排挤小安。 明目张胆的欺负会被老师发现,那不被人知道是谁做的就可以了吧?大家像是说好一样,几乎每天都有人用恶作剧的方式欺负小安。 在她上厕所时把门从外面卡住、东西突然不见或是课本被撕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当然,就算有人目睹是谁做的,也没有人敢说出来,一方面是深怕自己被揭发,另一方面是在这无聊的女校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可不能被剥夺了,谁都不想当那个老鼠屎。 到后来,分组时没人要和小安在同一组,就算有人非得去和她说话,语气也总是充满不屑。大家不时在私底下说这些都是她的报应,是她自找的,谁叫她之前要欺负人,然后一边大言不惭地暗地里欺负她。 我觉得好害怕,平常对别人很好的同学,一和小安说话就像换了一个人格似的,脸上充满愤怒。同样是霸凌,比起小安的直接,这些人的表里不一让我觉得反胃。 我开始產生了罪恶感,我知道我并没有错,但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是我间接造成的。罪恶感让我不敢帮助小安,我怕又会带来更多的伤害。上次不假思索地行动的后果,让我裹足不前。小安确实做错了事,但我认为她也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我心里感到愤怒,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 结果我也成为了漠视的人。 经过一个多月后,因为大家总爱在上课时也一样展现出对小安的厌恶,让班导似乎也发现了异状。但老师就像围观看好戏的人一样,观察着这一切,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某天午休时间,我被班导叫去办公室。原以为只是要帮忙老师整理上课要用的资料,结果是出乎意料的事。 一开始蒋老师寒暄了几句,问我和班上的人相处得好吗?我天真地心想老师终于要开始调查班上的霸凌事件了,于是就顺着老师的问题继续聊了下去。 「你有讨厌班上哪个同学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困惑,但我还是回答没有讨厌哪个同学。 「这样啊。」老师带着消极的口气,接着说:「有同学说你带头欺负同学,有这件事吗?」 我听到后愣了一下,老师的问题来的太过突然,我停了几秒鐘后才回过神后接着问是谁说的? 或许是我的语气有点激动,老师皱起眉头迅速将身子往后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好像我会挥起拳头要威胁他回答似的。 「看来你不否认吧?怎么要做这种事呢?」老师边说边摇摇头,对我露出「你真的很糟糕」的表情。 「我没有承认,我没有做这种事!」 我觉得老师的跳跃逻辑很可笑,因此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举动让老师觉得我在挑衅,他便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旁边的老师纷纷抬起头。 「你没做的话会有人举发吗?人家都被欺负到哭着来找我了你还不承认!」 我想着班上的谁有可能会做这件事,于是说了最有可能的名字。 「是小安说的吗?」 被我这么一问,蒋老师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反应已经间接承认了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还不承认!」 蒋老师气得又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离开办公室,独留我在位置上接受着其他老师异样的视线。其他老师也觉得我这个学生很糟糕吧,做错事了还不承认。 难道小安是想要报復我吗?因为我去和老师报告她霸凌的事。 小安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过去建立起的一切随之瓦解,那现在坐在这里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别人看我的眼光改变了,那我还会是原本的我吗?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发呆了,那天下午的课我完全没有心思听,只是默默地看着坐在斜前方位置的小安的背影。 放学后,我按耐不住,不顾旁人的眼光,走向小安的位置。 「我想和你谈谈。」 小安有点吃惊地抬头看着我,但又随即低头收拾书包。 我看她没有理会,于是又说:「我们去旧校舍谈。」 选择这个地方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这边是之前找到小鹿的地方,觉得那边够隐密。 「我们在这里讲就好。」小安不改她之前大姊头的个性,用想出去干架的语气对我说,但似乎也怕惊动到旁人,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你为什么要对老师说谎?」 小安瞇起眼睛,有些戒备地看着我。 「我说什么谎?」 看她没有要承认,我只好自顾自地向她解释,因为我的罪恶感一直不断涌现。 「我没有想要打小报告,我只是想要救小鹿。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有料到。」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救?说的好好听啊,你真的是很会说耶。就因为你这张嘴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罪恶感又再次涌现了。 「所以你就用说谎来报復我吗?」 「我就是看不惯你那自命清高的样子。」 小安说完后就背起书包从座位上站起,准备转身就走。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根本就没做!」 为了捍卫自己最后一分尊严和存在的价值,我忍不住抓住了小安的书包想要她停下脚步,但书包却从她肩上滑落至地板,里面的书本在地上散了一地。 这样的举动当然惊动到了还离开教室的同学,她们开始交头接耳,一双双好奇又漠视的眼神投射在我们身上。 小安转过身看我,然后她的脸开始扭曲,接着就哭了起来,缓缓蹲下开始捡拾她的书本。 和她说了对不起,我马上蹲下来帮她收拾。当我收拾完在脚边的书本,准备要还给小安时,没想到她用低的可怕的声音说:「给我滚。」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脸瞬间涨红发烫。屈辱、罪恶感、愤怒等等复杂的心情在我胸口翻腾,身旁的视线爬满我全身。等小安粗鲁地接过书后,我便赶紧跑离教室。 脑中只想着我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世界,我想要回到我那温暖的家。 罗世杰盯着最后一句,微微地点着头,垂丧的背部靠在没有贴平的冰冷磁砖上。 虽说是日记,但没有写日期,无从回想事情发生的时候世瓔的状况如何。但就算知道时间,可能也会想不起来吧,因为那些细微徵兆从来没有进入罗世杰的知觉里。 所有事情都是从那个霸凌开始的,明明原本和世瓔一点关係也没有。 慍怒烧着胸口,罗世杰气自己,也气所有导致这种结果的所有人。右手握拳奋力槌了大腿好几下,接着垂下身紧咬着右手指节,喉咙传来近似挣扎的咕嚕声,用意志力掐住脖子,制止想要放声大吼的衝动。 小安究竟是谁?他撕裂脑中轮廓模糊的小安,如果她现在站在他眼前,绝对无法抑制自己想要杀了她的衝动。那把在世瓔房间拿的美工刀,现在就放在身上,随时可以使用。 随着手上的疼痛剧加,额头冒出了些许冷汗,无法再更用力的牙根颤抖着。 下课鐘声响,午休结束。 被鐘声唤回,全身绷紧的神经随之解放,罗世杰收起情绪。瞧了眼右手上的齿痕,上面只有透明的唾沫,没有他期待的鲜红色。他握紧拳头,随着皮肤的伸展而感到疼痛。 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走向洗手台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在发烫的指节上,却在心中燃起了怎么样也冲不掉的怒火。 ◆ 「欸,你午休去哪里了?」 放学后,张德皓走来罗世杰的身旁,一手搭在他肩上,将头垂向一边盯着他问道。 罗世杰以为没人发现他的行踪,没想到坐在后排的张德皓看的一清二楚,当时只想着要躲教官,却没注意教室里的动静。罗世杰语塞,领带被书包背带压着,扯的脖子不舒服,他低头避开朋友的眼神,顺势将领带抽出。 「突然肚子很痛。」 「最好是,以前你喝路边卖的果汁都没怎样,我那天直接掛急诊欸。」 「就是……去晃晃而已。」 张德皓睁着大眼,依旧盯着他。罗世杰回瞄他一眼,刚好对上张德皓白到几乎透出粉红色的颈部和锁骨,只好把眼神斜向窗外。 「太近了啦。」罗世杰把他推开。 张德皓收起轻浮的态度,换上靦腆的笑说:「上次说要请客都没有请,等一下去巷口麵店?」 「嗯。」 罗世杰的反应过于平淡,一看就是有心事,张德皓打算等一下再一起好好问清楚。若是放过好好坐下来谈话的机会,这傢伙是永远不会自己说的。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的麵店,这家店从他们念小学时就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涨价,味道也一直都没变,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店。 「两位小帅哥今天要吃什么呀?」因为已经是常客了,老闆娘用着大嗓门招呼着他们。 「我要两碗阳春麵,贡丸汤和蛋花汤!」张德皓也努力扯着嗓子回应。 在老位置坐下,张德皓像要布置神坛一样忙碌起来,先是拿卫生纸擦乾还残留在桌面的水,然后一下子拿筷子汤匙摆在两人前面,一下子又从别桌拿了酱料过来,整齐地摆在靠墙的桌缘,让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来到西餐厅。 每次只要和他吃饭就会有这个仪式,罗世杰总是在位置上静静等张德皓布置完成。 「好了,你有空吗?」张德皓对低头看手机的罗世杰问道。 「什么有没有空?我不就和你在吃饭了吗?」 「问你有没有空和我讲话啊。」 张德皓用下巴指了指手机,罗世杰只好把它放下。 「你要干嘛?」 「我觉得你怪怪的。」 罗世杰愣着,耸耸肩说:「我从那之后就都很怪。」 「不是,你这几天特别怪,发生什么事了?」 相处了好几年,罗世杰深知张德皓是怎么样的人,今天没问出个什么,他是不会放弃的。以自己这种个性大概只有他能够发现这几天的异常,有时候觉得很感激,但现在却很两难。 虽然张德皓不擅说鼓励的话,但对于逼口供倒是很在行。不是他用了什么特殊的方式,只是单纯因为他不轻易放弃。 罗世杰原本不打算告诉他关于日记的事,因为这样等于是给自己鍊上了枷锁,很多事情会绑手绑脚无法自由行动,况且在看完第二篇日记后,罗世杰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自己找出小安究竟是谁,只是还没想出实际的计画。 「告诉我吧?」 在吵杂的麵店里,张德皓的声音宛如一条清流,穿破周遭阻碍传到罗世杰耳里,上次张德皓说这句话是两人国中的时候。罗世杰永远记得那天他们在海边,随着海风飘来的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让罗世杰身上所有的防卫通通解除武装。 那时候罗世杰经常翘课到处鬼混,看什么事情都不顺眼,喝酒抽菸算是小事,有好几次还差点被人打,最后是张德皓和世瓔不厌其烦将他从歧路拉回来。 阳春麵和热汤端上桌,香味顺着热气一起往上窜,张德皓端起碗安静地吃麵。 罗世杰默默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水蓝色的信封,放在麵店那有点污渍和油垢的餐桌上。 张德皓看了信封,又看了罗世杰,急忙嚥下嘴里还在咀嚼的食物。 「……信?」 「世瓔留下来的,沉方沂说的那个。」 「真的有?」用指尖压了压信封的厚度问:「看完了吗?」 「我只看了一些。」罗世杰垂下头,拿起信封递给他。「你想看吗?」 张德皓急忙摇头说:「那是世瓔给你的吧?我不觉得我有资格看。」 罗世杰收回手,端起热汤喝了一口。 「信里有说什么吗?自杀的原因?」 「是她平常写的日记,所以也没说得很清楚。目前知道的,就是世瓔同学陷害她,被班导当成霸凌者。」 张德皓皱了眉头,问:「为什么要陷害她?」 「只因为世瓔……她去和辅导室说那个人霸凌同学。」 张德皓嘴角抽动,放下碗筷,他需要时间消化听到的内容。 「所以她是因为被陷害这样才会……」 「我必须先找到那个同学。」 「你要怎么找?请你爸妈拿这个直接去圣修问吗?」 「不行!」 罗世杰突然大吼,张德皓随即转头看了店里,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我自己另外有计画。」罗世杰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不行?这件事牵扯到学校,你以为我们能做什么?」 「我要自己查。」 「你还是要和你爸妈说有这日记的存在吧?」 「……他们不在乎这件事。」 罗世杰语毕,拿起碗筷快速将麵条送进嘴里,又用筷子插了一颗贡丸来吃。张德皓知道他在生气,猜想可能和爸妈发生什么事,不过他没打算追问,现在最让他担心的是罗世杰接下来究竟想干嘛。 「那你打算要怎么做?你的计划?」 「你有沉方沂的联络方式吧?」 张德皓像偷东西被逮到,一动也不动的睁大眼,他心想这顿饭吃的真辛苦。罗世杰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呵」地冷笑一声。 「果然有吧?」 「你怎么会知道啊?」 「帮我约她出来,我要问她在学校的事,她一定比我们都还了解她。」 张德皓思索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帮你联络她。但你绝对不能做蠢事!」 「这么不放心的话,你陪我去找沉方沂吧。」 对于突如其来的邀约,张德皓有些惊讶,但又想起上一次他们两人初次见面的衝突,于是马上说:「好,我陪你去。」 恢復沉默,继续把桌上的食物吃完,两个大男生三两下就吃光了,比刚刚谈论事情的时间还短。 等待张德皓结帐的同时,罗世杰先行到店门外透气。没想到说出来之后心理压力小了很多,不由得觉得应该在找到日记时就马上告诉张德皓。 「啊,外面好热。」张德皓喊道。 「那件事再麻烦你了。」 「你也太客气了吧,我也想知道真相啊。」张德皓手插口袋,摇摇晃晃地走路,「虽然讲很多年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闷在心里。」 「我和你说了啊。」 「你原本不打算和我说吧?」 罗世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搔着下巴回答:「嗯……对。」 「真是的……觉得我很烦?」 「不会啊,怎么会。」 「那别再这样对自己了,不然我会更烦喔。」张德皓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指节,朝罗世杰笑了笑。 罗世杰低下头看,虽然凹陷处已经抚平,但留在手上的暗红色的痕跡还是清晰可见。 「你觉得为什么世瓔不告诉我她的事?」 张德皓收起笑容,思考了一下说:「我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 「嗯……」 「或许……哪天你能够亲自在问她?」张德皓说完,用食指指了指天空。 看着张德皓喊了声「我走囉!」,背影晃啊晃的,罗世杰愣在原地,想像世瓔现在在天上的模样,不知道是否依然像灵堂上的照片那样笑。 第九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前像被垄罩着薄雾,彷彿所见之处都即将消失殆尽。在尚未完全进入黑暗前,路灯已经尽责地工作,像是蛾的生物在路灯周围不停飞舞,时不时地碰撞着灯罩,发出答答的声音。 和张德皓道别后,罗世杰走往回家的路上,沾黏在皮肤上的热空气挥之不去,与表层的汗融为一体,整个人都要隐没在湿热里。 脚步朝家的方向前进,但他其实并不想回家。今天是父亲开始请假的第一天,他没有过问父亲会不会带母亲去哪里,不过一想到家里或许有沉重低气压等着自己,就完全不想回去了。 再往前一点,就可以看到熟悉的公寓。他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畏惧。 耳机里节奏快速地鼓声传进耳朵里,罗世杰茫然地驻足在原地,彷彿全世界都被暂停,只剩下音乐里的时间有在流动。 不想让自己的冷漠伤害他们,但同时又不想被那沉重吞噬,逃离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转身,往来时路折返。 有种熟悉的感觉回到了身上。在那个什么事都看不顺眼的国中时期,有多少次在这条路往回走。 明明之前家里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母亲烧好一桌饭菜,父亲说着公司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世瓔也还在,挨在罗世杰身上看电视,一直用手打他的肩膀,一边摀嘴笑。 儘管如此,当时的他只有感觉到愤怒,没来由的愤怒。不是对家人,是对自己。 在那之后就算回到了正轨,父母亲也没有和他谈论那时候的事,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探究自己内心深处的源头。如果每个叛逆期都能找到原因,现在罗世杰或许不会长成这种连情感都不会表达的高中生。 想想觉得很可笑,当时明明拥有了一切却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得到一样。 背对家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身旁出现了石头砌成的围墙,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由不銹钢的矮栅栏隔出的入口。这里是小时候他和世瓔常来玩的公园。 罗世杰朝里面探了探头,或许是已经快到晚餐时间,小小的公园里没有半个人影。游乐器材和小时候没差多少,只是中间的大型游乐设施翻新了,之前已经退色的塑胶器材现在又变成五顏六色、彩度极高的色块。跨过ㄇ型栅栏,走向鞦韆后坐下。金属摩擦声从上方铁鍊与铁桿连接处传来,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 罗世杰把沉重的书包放在pu地板上,从里面拿出水蓝色信封。 算了算剩下的纸张,应该快要看完了,他不由得有些紧张和不安,这意味着快要无法在原地停留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瓔留下来的日记已经变成他每天的依靠,罗世杰只能透过这封信寻找着妹妹的身影。 像是护身符般随身携带着,信封的边角已经有些凹折,他用指尖抚平后,再一次回到世瓔的记忆里。 上礼拜,我又被找去老师办公室了。 蒋老师说有同学看到我在欺负小安,是之前和她在教室里拉扯的那时候。完全搞不懂班上的人到底是怎么了……我只好又像是在狡辩般,解释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因为被告状,你才去找她理论吗?」 我百口莫辩,因为老师不相信我,我很想哭,但还是忍住眼泪努力说我真的没有欺负她。 虽然无济于事,我还是不断回想那天在教室里的人有谁,到底是谁说的?又有谁可以帮助我作证?但我一张脸孔都想不起来,每张记忆中的脸都像戴了张面具一样,非常模糊。 蒋老师好像很无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东西,看起来像照片。一开始看不清楚上面拍的内容,好像是以很近的距离拍摄的。 手臂、背部、小腿。照片上都是人体部位特写,雪白的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突兀的散佈在上面,像是被殴打的痕跡。 这是什么?我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老师对我说,小安说这是我欺负她时用的…… 所以照片里的是小安?她一定又用着演技,在老师面前哭诉着根本不存在的罪状。我忍不住哭了,说这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从那天起衝突后就没有再和她说话。 我边哭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最后老师就没有再逼我了。 过没几天,这件事似乎传开了。大家看到我就会交头接耳,虽然没有对我怎样,但原本就没有和我太好的同班同学,也不再特地来和我说话。我在班上就这样被孤立了,每天去学校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小方在班上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现在所有事都不在我的掌控中,像失速的车子往不知道的方向衝去。重点是我根本没做那些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只是因为我做了一件我觉得对的事情吗? 我好想要暂时消失,逃离教室、逃离蒋老师轻蔑的眼神。 难道我真的要一直背着这个罪名吗?我相信最后老师一定会知道真相的……一定会的。 这几天去上学,我随时都在担心会不会又被找去老师办公室。而且晚上也很难入睡,想着又会有什么样的罪名加在我身上,感到十分痛苦。脑中有时候也会闪过小安的那些照片,那些瘀青看起来不像假的,但也有可能是她想要栽赃我才做的假证据。 因为睡不好的关係,早上起床精神都很差,晚上念书也会不小心睡着。妈妈和哥哥也发现我怪怪的,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只说最近考试有点多,压力很大。 因为随时处在焦虑的状态,我几乎都没什么胃口,今天早上在学校吃完早餐后,不小心在厕所吐了。 我想要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我尽量假装一切都没事。我也相信这件事可以好好的解决,只要我继续坚持我是无辜的,老师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切都是误会,在这之前也绝对不能让家人们担心。 等待的过程太过煎熬,我只能每天睡前在被子里哭。 最近我发现自己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一早起床那种世界要崩塌的感觉就会立刻袭来,甚至有些时候,想要乾脆从这个世界消失。但为了维持正常,我还是拖着身体起床去上学。 我今天把那个负面的想法告诉了小方,她感到很惊讶,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感到很害怕。我不会责怪她,毕竟这种事情很难让人做出什么正确的反应。 小方说一切都会变好的。目前也只能相信了。 一滴雨打在纸上,接着又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水渍,像极了地上的水洼。罗世杰将视线从信纸转移至天空,有一片乌云正在头上缓缓飘着。 若是平常,他会满不在乎地淋着毛毛雨,但是现在为了怕如宝物般的日记滴到雨后字会晕开,他只好躲进复合式游乐设施底下。 盘坐在pu地板,罗世杰再次打开了刚才看的那篇日记,用制服下摆将刚才被打湿的地方擦乾。 好几个月前,世瓔以太累为理由没吃晚餐,在房间休息。家人们也没有多问,就相信着她说的理由,因为就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从那时候开始,罗世杰看到的世瓔,就是她包装过后的假象了吗?外表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她,但其实内心已经痛苦不堪了。 眼眶灼热,但他告诉自己还不行,现在还不是把紧绷的情绪释放的时候。 罗世杰手颤抖着,抽出最后一篇日记。 今天下午第一堂课,蒋老师进教室后走上讲台便开始说:「各位同学,前些日子班上的霸凌事件,大家还记得吧?经过大家的努力后,好不容易才落幕。」 老师环视台下的学生们,我开始做立难安,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只要听到关于霸凌的事,都忍不住打哆嗦。 在讲台上走了几步后,老师继续说:「但是听说最近班上又有霸凌了,有同学可以向老师作证吗?不用害怕,儘管和老师说。」 蒋老师用着温柔的声调,冷静沉着对着全班说话,并用眼神扫视着大家。但过了好久,没有一个同学吭声。 蒋老师走向小安,在她身边的走道停下,并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在触碰到肩膀的同时她吓得颤抖了一下。 「来,你说说看,把你和老师说的话再说一遍。」 大家此起彼落发出倒抽气的声音,但也有觉得不屑的冷笑声。小安的肩膀垂下,持续微微地颤抖。 我瞪着她的背影,接着小安冷冷地吐出我的名字。 我们甚至不熟到她叫我名字我都觉得陌生,第一时间我还反应不过来。 我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希望能让自己的手停止颤抖,但就算指甲已陷入手背,还是无法停止焦虑。 我没有,我没有做! 为什么到最后一刻还是指向我?我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原以为老师会帮我的,他不应该这样的啊。 眼泪又不小心流了下来,我觉得很丢脸、近乎崩溃,又喊了好几次,声音大到全班都听得见了,于是交头接耳的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平时只会对小安露出、令我害怕的表情,现在全都面向自己。 没有人肯帮我,因为在这里没有我的朋友。 在这个教室里的人,有几个人是欺负过小安的呢?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成为了大家的代罪羔羊,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焦点全都在我身上,我就是被那灼热的目光推上处刑台的罪人。 不要再看我了!不要再看了! 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境,我想要从这个可怕的视线里醒来。 有许多声音传进耳朵里叫我做个了断,我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脑袋里的声音。 所以我承认了。 说了他们想听的话以后,即便这些视线依旧黏在自己身上,也无所畏惧了。 反正我最重视的东西已经消失,没必要再挣扎。 只要我消失,一切就可以好好结束,自尊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最后一篇很简短,语句也很片段。罗世杰翻到纸张背后,是一片空白。他仓皇从信封里拿出装在里面的其他纸张,跪在地上把全部都抽出来。白纸上毫无感情的印刷字体散落一地,确认后发现这真的是最后一张了。 真的只因为这样,她就离开了? 「干!」随着咒骂,罗世杰额头碰地撞在pu地板,右手握紧拳头用力揍在地上,大声吼着:「干!操你妈的!干!」 周遭吵杂袭来,雨下的猛烈,罗世杰的痛苦隐没在雨声中。 一次又一次的捶打,手上附着的小石子,让每次与地板碰撞的痛感越加强烈,但罗世杰觉得还不够,压抑着自己的锁链被切断了,毫不保留地宣洩愤怒,也毫不保留地让心里的痛在自己身上烙印,直到手指都破皮、渗出了血,他才停了下来。 罗世杰把脸埋在手臂里啜泣,灼热的泪水终于从倔强的双眼流了出来。浮现在脑中的画面像跑马灯,全是像朵白色百合花的世瓔。 为什么这件事要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不是我? 罗世杰放声大哭,那最后一篇日记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里,指节上些许的血也沾在上面,变得像皱在一团的卫生纸。 他想着世瓔敲着键盘,打下这些字的模样,两眼无神,双手像机械一般,收到脑中的指令打下这些似乎和自己毫无关係的字句,直至最后崩溃的片段话语。 他撑起身子,掐住自己手上破皮的伤口,哭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他看着手中的日记,告诉自己必须振作。因为他必须代替世瓔,说出她想说的话。 我可以的,也只能相信了。 第十章 盘子摔碎的声音让王以茜从睡梦中惊醒,原以为这声音只存在于恶梦中,但又再次听到了让人心里一惊破碎声,她才意识到是楼下传来的。 她躡手躡脚走向门口,将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屏气侧耳倾听。 「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妈妈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云霄,位在三楼的王以茜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近呼尖叫,咬字黏糊糊的,但王以茜却还是听得懂,因为这句话已经在这个家里出现过好几次。最近当爸爸前一天没有回家,隔天妈妈就会用这个问题质问他。 外头天才刚亮不久,但王以茜还是从衣柜里拿出制服,脱掉睡衣后换上。 妈妈的叫声持续回盪在家里,从声音可以判断,大概又是扯着爸爸的衬衫不停拽来拽去,导致尖叫声显得有点滑稽。 「你说啊!」 爸爸最讨厌妈妈这样了,因为那是男人重要的衬衫和西装啊,出门前被抓皱了又要去换一件,昨晚的好心情也会跟着被换下来。 当然爸爸是不会去换的,果不其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终止了发狂的尖叫。 「臭女人!当初你也答应了,现在就不要在那边给我靠北!」 碰地一声甩上门,震响了整栋透天厝的钢筋水泥。宛如交响乐般,妈妈的痛哭声紧接着响起。 王以茜听着,把百褶裙的釦子扣上,看着连身镜里的自己,嘴角不自然的扬起,但又立刻收回成一道平行线。 梳妆完后下楼,王以茜看也没看坐在漆黑客厅的妈妈,逕自朝门口走去。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不对?」妈妈问道。 抓着把手的王以茜放下手,紧抓着裙摆,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对不对?」妈妈从沙发上站起,缓缓靠近王以茜。 「我要去学校了……」王以茜转开门把,逃离从背后逼近的妈妈,拿起皮鞋就直接往外跑。妈妈的哭声在背后越来越细小,最后变成像是蚊子一般的嗡嗡声。 跑在社区中间的磁砖走道,王以茜转头往家门口看去,妈妈没有追出来,于是她停下脚步。左右两边的豪华透天厝压迫着她,让急促的呼吸更加喘不过气。 她看了眼脚底,白色的袜子依照脚的形状分布着脏污,但她还是直接把皮鞋套在脚上,离开这个被建筑物吞噬的走道。 现在时间还很早,也不想提早去学校,王以茜走向公车站牌附近的便利商店。 叮咚一声,凉爽的冷气扑了过来,跑步后出的汗瞬间让身体降温不少。王以茜挑了三明治和奶茶后结帐,在窗边的座位区坐下。 雪白但只剩半透明轮廓的月亮还掛在天上,缓慢地被另一头的太阳驱赶着。想不到这时间就有许多人已经在路上,脚步规律且快速地移动,应该是要通勤上班上课的人们。虽然这个城镇离市区很近,但还是得仰赖城市里的完整机能才能够养活这里的居民。 王以茜一手拄着脸,一边咬着吸管喝着奶茶,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人群。这些人每天这样忙碌的移动是为了什么呢?王以茜很想问外面的每一个人,因为她不知道她每天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应该就是为了妈妈吧。为了能让妈妈活下去,自己必须成为妈妈的依靠,让她把大半辈子的苦,抒发在自己身上。 在小学时,有天放学回家,王以茜开了大门后,就发现妈妈坐在厨房地板上,身边摆满了安眠药瓶,准备自杀。 王以茜立刻衝向妈妈,抢走她手中的药丸说:「不可以死。」 但妈妈却回答她:「不然能怎么办?你会想办法吗?没有本事就别命令我!」 说完后,就用力抓着她女儿的头往地上压,当时的王以茜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妈妈拳打脚踢。 从那时候开始,王以茜就变成妈妈的出气筒,只要爸爸又去外面找女人,她就会变成抒发的对象。如果能用这些痛来换母亲的命,某方面来说应该很值得吧? 「嗨,同学。」 王以茜觉得那不是在叫自己,又低头咬了一口三明治。 「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王以茜抬起头,脸上有些不悦。和她搭话的是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结实但不至于太过壮硕,留着俐落的浅咖啡色短发。看见王以茜怒视的表情,也毫不吝嗇地露出讨喜的笑容。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王以茜愣着,青年马上就坐下来了。或许是要让她降低戒心,青年没有继续盯着王以茜看,而是望向玻璃窗外。 「你现在穿的是学校的制服吗?」 「嗯。」 「好特别喔,我刚刚以为你在cosplay……」 王以茜怒视着眼前的青年,心想他到底在说什么鬼东西。 「啊对不起啦,我只是想称讚你穿制服很好看。」 「你坐在我旁边就是要说这个?」王以茜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吃下去,咬着吸管看着这个意图不明的人。 青年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后,靠近王以茜小声说:「……你缺钱吗?」 王以茜又瞪着他说:「你做黑的?」 「唉唷讲这么难听,就是有赚大钱的机会嘛。怎么样?有兴趣吗?」 青年细长的单眼皮双眼,在挑眉的同时顺间变的老大,彷彿刚刚他都在睡觉一样。 「可以赚多少?」 「喔……那就要看个人的表现囉!但你这么年轻,身材又好,只要会炒热气氛1定可以赚到不少,我跟你保证绝对不是黑的。怎么样?要做看看吗?」 「说的真好听,反正到最后一定会逼女生去卖身体。」 「欸没有啊,你是不是社会新闻看太多,又不是每间公司都这样。我们这里真的很安全,上下班也都是专人亲自接送,会在工作地点外面待命,而且大家都和我一样,真的可以不用担心那些啦!」青年边说边露出自己粗壮的手臂,用另一隻手捏了捏,像是在向王以茜确认里面都是真材实料。 「这工作……好玩吗?」 「啊!这就是重点啦!」青年用力拍了一下手,「重点就是好玩,越好玩赚越多钱囉!」 王以茜不理会青年的自嗨,视线转回窗外,用力吸着瓶子里剩馀的奶茶。 「带我去看看。」她起身,把桌上的垃圾收拾清空走向垃圾桶。 「看什么?」 「工作啊,还是要晚上才有?」 青年兴致勃勃跟在王以茜身后说:「现……现在吗?」 「怎样?不行吗?我现在无聊死了,如果可以的话有工作我可以马上试。」 「喔……好啊好啊!我看有没有缺,立刻带你过去!」 两人走出便利商店,太阳已经升起了。 「欸我叫阿义,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瓔,玉部的瓔。」王以茜满不在乎地说。 ◆ 阿义开着破烂的bmw载着王以茜,一路上用着蓝芽耳机讲电话,和电话另一头的人商量哪里可以让王以茜挤一个工作位置。没人可聊天的王以茜只好一直看着窗外,用手指压着小腿上瘀青的地方,感受着疼痛来杀时间。她被载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事实上除了市区以外的地方其实都长得很像,好像在哪里有看过的街景和记忆相互混淆。 「欸好了,刚好有在motel唱歌的,他们从半夜唱到现在,我们第一批小姐已经不行了,刚好找不到人补。」 「那不是都要结束了,我还去干嘛?」 「你第一天上,算是给你试水温啊,一开始如果给你刺激的怕你应付不来。你现在去就是负责聊聊天、喝喝酒,抚慰他们孤单的心就好。」 车子开进巷子,抵达一间门外有小喷泉的motel,建筑物外观是深灰色的清水模,风格很新颖,若是没看见最上面的招牌,会以为是一间建商的接待会馆。 一位身材高挑,穿着迷你窄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听见车子的引擎声后抬头,皱起眉头准备要骂人的气势。 才刚停下,女子用力敲打车窗,王以茜缩起身体往驾驶座靠近,深怕女子把玻璃敲破。 阿义不慌不忙将车窗放下,隔绝的障碍物一解除,女子便用天生的娃娃音骂:「干你到底去哪了?我等超???级久欸!」 「对不起啦!我从比较远的地方过来。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嘖!每次都只会这招。」女子瞪完阿义后,看了王以茜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新妹妹?」 「对啊!她叫小瓔,很可爱吧。」 女子转换了态度,重新掛上活泼的笑容对着王以茜伸出右手说:「你好啊!我是依依。」 「……你好。」很久没受到这么热情的回应,王以茜有点不习惯,过了几秒鐘才伸出右手,回应着伸进车子里的热情之手。 「好啦,快下车吧,客人在等了。」依依直接帮她开了车门。 「有什么问题就问依依,不然就是打电话给我,我就会上去,知道吗?」 说完阿义就回转了车,往另一条巷子开过去。 「之前有做过这工作吗?」依依按下电梯按钮后问道。 「没有。」 「你这是学校的制服还是自己的?」 「是制服。」王以茜拉了拉领结,显得有些彆扭。 「真是的,阿义那傢伙又在诱拐高中女生了!有客人问的话你要说你是大学生知道吗?」 「我穿这样没关係吗?」 「他们最爱这种的了!完美!」依依的口气差点要直接拍手叫好。 抵达客人的房间,在门外就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咬字十分不清楚,拍子从头到尾都对不上音乐,很显然霸佔麦克风的人已经醉了。依依熟练地刷卡进门,房内的音乐倾巢而出。 一进去就可以看到右手边有一台很大的电视,上面拨放着伴唱带的录像。电视的对面有一座ㄇ字型的浅咖啡色皮沙发,比一般ktv的包厢大上许多。沙发的角落倒了一个人,身上盖着毯子,不管多么吵闹的声音也没任何一点动静。往房间深处看去,里面摆着两张双人床,其中一张床上似乎有个还穿着皮鞋的男子倒在上面。 ktv的区域还有三、四个人很有精神地拿着铃鼓鬼吼鬼叫,完全不像彻夜通霄的人。房间里的所有男子全都穿着上班族的衬衫,但不是上面几颗扣子已经解开,就是下摆凌乱地拉出裤头,让人无法想像这些男子前一天在公司的模样。 「依依终于回来了!好想你喔?」 刚才佔着麦克风嘶吼的男子已经喝得醉醺醺,准备朝依依扑过去,但男子已经无法好好走直线,于是前进路线稍微偏向了王以茜。依依见状后连忙伸手挡在王以茜前面,顺势将男子搂向自己的胸怀。 男子的脸紧靠在依依的胸部,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唉唷,你喝太多了啦!」 依依架着男子走向沙发左侧,同时眼神示意王以茜招呼其他客人。因为沙发几乎都已经有人了,王以茜只好选择右侧的空位坐下。 一旁喝着玻璃杯里可乐的男子描了王以茜一眼,便问:「依依,这女孩是谁啊?」 「喔,她是新来的妹妹。」依依任由那倚着她的男子吃她豆腐,边一脸抱歉地和王以茜说:「拍谢啊小瓔,帮豪哥倒其它喝的,他不喝酒,顺便自我介绍一下。」 那位名叫豪哥的男子把杯子放在大理石桌上,叩地一声像是在暗示王以茜。和身旁东倒西歪的男子们不一样,豪哥长相白净斯文,领带依旧整齐打在领子上,衬衫下摆也一丝不苟地扎进裤头里,看不出来会叫传播妹助兴。 豪哥透过细框眼镜对她露出温柔的眼神,像是打招呼似的点了点头。王以茜盯着他的双眼,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不受控的发热。 另一个染着棕色头发的男子已经拿起麦克风接着唱,依依也很尽责用另一支麦克风炒热气氛,但还是被喝醉酒的男子倚靠着那里也去不了。 王以茜心想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扫视了眼前桌上琳瑯满目的酒瓶和饮料,但却完全不知道要开哪一瓶。 豪哥见状,笑了一下,靠近王以茜的耳边说:「我可以破例陪你喝香檳,开最左边那瓶。」 淡淡的古龙水香味袭来,王以茜不敢直视对方的脸,赶紧将目光放在最左边的瓶子。 「这瓶吗?」 「嗯。」豪哥带着靦腆笑容点点头。 王以茜从来没开过酒,喝的种类也屈指可数,最多的就是廉价的啤酒。她撕开外层的锡箔包装,然后就看着酒瓶呆愣着。 豪哥接过王以茜手中的酒瓶后问:「没开过酒吗?」 以为要被挨骂,王以茜低头道歉:「对……对不起。」 「没关係,不会的事学一下就会了,看好喔。」 豪哥打开缠绕着瓶口的铁丝,接着用左手压着软木塞,慢慢用右手转动酒瓶。啵地一声,白色的烟雾从瓶口窜出。 「接下来没问题了吧?」 王以茜接过豪哥递出的酒瓶,拿起两个鬱金香形状的香檳杯倒入。这动作王以茜倒是很熟悉,因为爸爸老是要她帮忙倒酒。他寧愿让未成年的女儿帮忙,也不愿和每天呼天抢地的妈妈有过多接触。 两杯酒杯填满了金黄色的香檳,酒中的泡泡不断往上窜。王以茜递了一杯给豪哥,顺便介绍自己:「我是小瓔,今天第一天上班,豪哥请多指教。」 王以茜模仿着记忆中电视上酒店小姐的模样和语调,往豪哥身上靠近一些,淡淡的香味若隐若现。 豪哥冷不防地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王以茜的下巴。少了靦腆的笑容,以冷艳的眼神端看着她,将她的脸左右摆动看个仔细。 「未成年?」 「我是大学生了。」 豪哥听了哈哈大笑,露出两边整齐的虎牙,一边摇着头喝了口香檳。「我妹妹念圣修的,你身上这件我家还留着呢。」豪哥打量一下制服,「还是你也觉得很好看,就留下来上班穿?」 运气也太差了吧。王以茜脸颊发烫,低头喝酒掩饰尷尬。 豪哥从桌上一包七星菸里抽出一根,然后整盒递给王以茜问:「抽吗?」 为了不扫兴,王以茜点头后从菸盒里拿了菸后,赶紧把桌上的打火机拿在手上,帮豪哥把菸点燃。 「谢谢,话说……校长还是那个胖子吗?」 王以茜点上自己嘴里的菸后问;「总是系着花领带的校长?」 「对对,就是他。」豪哥吐出一道白烟,将菸夹在修长的手指上。「当初我妹真是要被他害死了,他妈的那种人也能当校长。」 王以茜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忘掉学校的事,但不管去哪里都好像逃不了。她抓着百褶裙,假装镇定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霸凌啊,那人渣不想把事情闹大,就不顾学生了。一群小女生聚在一起有多可怕,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不敢相信。」 豪哥抖掉菸灰,眼角没有错过王以茜难以掩饰的生理反应。他把手盖在王以茜手上,如预期般冰凉。 「会冷吗?」 「没有……没事……」 豪哥从旁边拿了件西装外套,直接盖在王以茜肩上。被包覆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外套传来和豪哥身上相同的香味,王以茜忍不住抓紧外套把自己包得更紧些。 「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霸凌者的错。」 对,都是霸凌者的错,所以现在她只不过是对自己做错的事负责而已。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的罪究竟要多久才能够赎完。 「嗯?」豪哥摇晃手里的空酒杯暗示。 王以茜将酒杯填满,但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豪哥见状后帮她扶着酒瓶。 「那如果找不到霸凌者呢?」 豪哥不假思索,面无表情回答:「那就把全班的人都杀了吧。」 两人对视了几秒鐘,幽暗的灯光垄罩着彼此,但豪哥眼中一瞬间的杀意穿透了媒介,朝着王以茜投射过来。 看王以茜没有反应,豪哥先是笑着解释:「我开玩笑的。今天你就尽量喝吧,乾杯。」 「乾杯。」 两人互相碰了酒杯,王以茜原本只打算喝一口,但被豪哥察觉,他用手势示意她继续把酒喝完。王以茜只好闭上眼睛,拼命将这香甜但刺激的香檳不断往喉咙送。 当她喝乾香檳,放下酒杯时,旁边所有男子和依依都拍手叫好:「小瓔好厉害啊!」 豪哥再次用温柔的笑容看着王以茜。不能否认,豪哥身上所散发的男人魅力让王以茜看的目不转睛。在她过去的认知里,所有男人都和她爸爸一样噁心、骯脏,但豪哥不一样,在他身边莫名有安全感,让人想要一股脑儿将自己悲惨的故事和他诉说,甚至想要他紧紧地搂着自己…… 豪哥边将彼此的酒倒满,用那柔软的嗓音说:「喝吧,喝一喝就能忘掉一切,顺便用点这个可以让你舒服一点。」 不知道何时拿出来的,粉红色的胶囊在豪哥手里显得特别诱人。王以茜没有多问,拿了药完就朝嘴里放,配着香檳一同喝了下去。 「第一次遇到你这种什么都没问就吃下去的……」 「反正顶多就是掛了而已。」 语毕,王以茜将剩下的香檳一口气乾掉,身边的人们不断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叫声一边鼓掌。天花板的七彩灯光变的像万花筒一样,一种顏色分裂成好几个。头脑一阵晕眩,但却不由自主地想跟着音乐摆动。 她牵起豪哥的手,将他拉到前方较大的空间,随后靠着豪哥摆动身体。 愉悦窜流全身,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随着音乐与起鬨的喊叫声,王以茜感到无比的亢奋。 要是一直能停留在这种状态该有多好,她不停随音乐摇晃身体每个部位。 ◆ 浴室外传来阿义和豪哥交谈的声音,但王以茜没有心思听他们说了什么。她倚着刷的乾净的马桶,依依则是在旁边拉着她的头发,一边替她拍背。 「好点了吗?」依依问道。 「嗯……」 「真是的,要学着躲酒啊!阿义已经过来了,别担心。」 王以茜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因为没有力气而再次颓坐在第,依依赶紧上前搀扶。但依依力气太小,不管多么用力还是无法将半醉半醒的王以茜拉起 这时豪哥走了进来说:「依依,你先出去吧。」 和依依接手,豪哥把王以茜的手臂绕过脖子,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颠颠簸簸走了几步路,豪哥趁身旁的人都不注意时,拿出五千块塞进王以茜的裙子口袋。 又是一阵清香息来,王以茜在晕眩中听见豪哥说:「以后别做了,你不适合这里。」 阿义背起王以茜,和依依一起离开房间。 阿义身上奔波的汗味与豪哥的香水味天差地远,但王以茜没得选择,不用自己摇摇晃晃的走路就应该偷笑了。 王以茜意识还是很清楚,只是眼前的画面都在左右晃动。她没有闭起眼睛休息,因此远方从电梯出来的一名少女引起她的注意。像是未成年的漂亮少女独身一人来到这里,让人不多做联想。少女的头发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像是假发。 少女在离她们不远处的房间停下脚步,敲了敲房门,对方似乎迫不及待,马上开门。少女并没有马上进入,而是在门口直接大胆地和客人谈价钱。 「全套不能杀价!」 「你先进来麻?」 「你答应我才要进去!」 他们三人即将擦身而过时,少女和房客一来一往争吵了起来。 王以茜从阿义的背上迅速抬起头。 不是因为争吵,而是那男子的声音太过熟悉。 王以茜朝房内瞄了一眼,爸爸一手倚着门框,紧盯着那名少女。爸爸的表情与她恶梦中幻想出来的猥琐脸庞如出一辙。 第十一章 火车站的时刻表随着时间依序消化每个班次,月台上持续有列车进站和出站。因为已经开始放暑假,人群中一直有年纪相仿的高中生参杂在其中,但迟迟没有看见罗世杰从闸门走出来。 张德皓听着手机另一头传来的拨号声,坐在车站的椅子上,耐着性子盯着闸门进进出出的人群。 「您的通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嘟声后……」 他掛上电话,并传了会晚到的讯息给已经在咖啡厅的沉方沂。将手机放到口袋后,头靠椅背看着天花板,回想那天罗世杰带着鼻塞的声音打电话给他,说看完日记了,并把所有的内容全都告诉他。 听完后张德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筋一片空白,每个紧扣的关键最终导致了毁灭的后果。连勉强挤出几句安慰对方的话都无法,罗世杰就把电话掛了,之后两人好几天都没连络。 在这通电话之前早已和沉方沂约好今天在市区的咖啡厅见面,罗世杰也没有传任何取消会面的讯息给他。 张德皓深呼吸,假想待会该怎么弥补自己没适时说出来的安慰话语,一边担心罗世杰的情况,他是否无法来了?是否会想不开?胡思乱想的脑子驱使他又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罗世杰。 避免因为网路收讯不好而没接到,这次他直接拨了手机号码,规律的嘟嘟声持续了一会,突然张德皓眼前的天花板出现了一顶熟悉的棒球帽。 「你在这里干嘛?不是叫你先过去?」 「啊……」张德皓挺起身子坐好,掛上电话,「你迟到好歹也回一下讯息吧,我一直打给你欸。」 张德皓抬头端详着罗世杰,对方露出无所谓的样子,除了黑眼圈看起来有点深以外,比他想像中来的有精神,如果说出刚才想的一大堆安慰的话,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走吧,沉方沂已经先到了吧?」 「喔……对。」张德皓有些笨拙地起身,跟在罗世杰后头,心里想着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 走出车站,刺眼的阳光无情地打在两人身上,罗世杰转头看了张德皓一眼说:「你怎么什么都没戴,也没穿外套,不是很容易晒伤吗?」说完后就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拿下来戴在张德皓头上,这时他才发现罗世杰右手上缠绕着白色的绷带。 「你又受伤了。」张德皓将被强行戴上的帽子往上抬一些。 罗世杰像是突然发现似的,收放着右手说:「抱歉,没有遵守约定……但这个也算是一种觉悟吧。」 张德皓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的侧脸,总算发现他哪里不一样了,刚才不安的心情全都消失无踪。 徒步前往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厅,刚进店内便看到朝他们挥挥手的沉方沂。她依旧绑着很有精神的马尾,合身的白色t恤和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看起来和穿制服时的感觉很不一样。 「喝点什么吧。」沉方沂把放在桌边的菜单递给他们。 两人点完符合低销价格的饮料后,沉方沂拿起已经喝了一半的柚子茶,直接就着杯缘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口,彷彿喝啤酒一般,喝完之后还要像大叔一样「啊!」的一声。 沉方沂抿嘴说:「上一次突然去找你,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多想就行动了,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 原本低着头的罗世杰,瞄了一眼张德皓,张德皓微微撇头,眼神示意要罗世杰赶快回应对方。 「没关係,多亏你我也找到了新的线索。」 「德皓有和我说日记的大概内容了。真的很谢谢你把它找出来。」 「也不算是我找的……世瓔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我房间,是不小心发现的。为什么你会知道她有写这些东西?」 「因为是我提议她写的,可以让她不要这么焦虑。」沉方沂盯着载浮载沉的柚子皮,像是喃喃自语说:「好险有找到……当初提议她写下来果然是对的,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用到,明明当初只是想让她抒发心情而已。」 「她当时有找你求救吗?」 「嗯……当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承认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实际帮助她,所以才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她……她有和你说到自杀的事吗?」罗世杰有些结巴,不自在地搓着手臂。 沉芳沂低头,犹豫着措辞后回答:「其实她有一次跟我说她很想死,我听到时非常害怕,只说了你不要想太多有事都可以和我商量什么的。嘴上这么说,但我很怕她又再次和我提到这件事,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定很害怕又很痛苦,如果我有继续追问原因的话就好了……后来发生的事她完全没有和我说。」 张德皓立刻看一眼罗世杰,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他表情十分茫然,两眼无神眨着眼。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冒出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想法。 「我了解了。」罗世杰淡淡地说。 「自从上次遇到你后,我就一直想着你说的加害者的事。」沉方沂搅拌柚子茶,饮料随即有了浓淡渐层的色彩,溢出的橙黄色和外头的午后烈日形成呼应。「我想身为一个加害者,从发生无法挽回的事的那刻起,就注定一辈子都要贴着这个标籤。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并不是要弥补我的过错,而是至少能够更了解世瓔和她的痛苦。」 罗世杰脸颊有些发烫。明明是想要带着惩罚自己的意味,才把加害者的标籤贴在自己身上,却因为一时衝动,不小心也让沉方沂背负了这个重担。 「不好意思,两杯冰红茶。」 店员纤细温柔的声音划破沉默,为他们送上方才点的冰凉红茶,张德皓替说着凝重话题的两人向店员道谢。 「今天约你出来,主要也是想问一些日记里的事。」张德皓把话题拉回正轨。 罗世杰接着说:「我们想知道小安到底是谁。」 「小安……关于她的事我其实也只听世瓔口头上说过,甚至连她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本人我有看过几次。」 「那你还记得她长怎样吗?」罗世杰从后背包里拿出一支装着透明保护壳的手机,萤幕上方贴着一张猫咪的贴纸。「这是世瓔的手机,从脸书的班级社团里应该可以找到她。」 罗世杰将手机解锁,沉方沂接过了冰冷的手机,想起之前也曾经手持过这支手机,和世瓔分享彼此在网路上看到的的趣事,忍不住又一阵鼻酸。 手机的显示页面已经开好了脸书社团的成员名单,因为也不知道本名,沉方沂只好一一点进去查看照片,但麻烦的是有些人并没有在大头贴放上自己的照片,因为好友权限的关係也无法看到全部的贴文。 在等待沉方沂的过程,罗世杰不小心打了哈欠,眼眶瞬间湿润,有些发红的双眼和沉重的眼皮让他看起来很憔悴。 「没睡好?」张德皓小声问道。 「嗯,就算很早躺在床上也是一两点才睡着。而且我妈最近晚上在房间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几乎每天都和我爸聊到半夜,几乎每天都会哭,我就睡不着了。」 「还是你来我家住一阵子?」 「不了,我会认床,可能睡得更不好。」罗世杰婉拒,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这时沉方沂将手机推到桌子中间说:「好像找到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倾身往桌子靠近。脸书帐号名称是rileywang,罗世杰顺手将显示资料和名字的部分截图。点开大头照,是一个瓜子脸,衬着浅棕色长发、妹妹头,脸上画着全妆,外表很亮眼的女生。往后滑到国中时期的照片,就和一般少女一样,斜着45度的仰角自拍照,和现在的差别就是以前有婴儿肥,但也还算是漂亮。 瀏览了一下脸书发文,最后更新是在去年年底,图文并茂的海边生活照看起来笑得很开心,可能这时候还没有被霸凌吧。 「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呢……」张德皓用感叹的语气说道。 因为不是脸书的好友,观看的权限只能看到为数不多的贴文,滑一下子就到底了。 罗世杰身体往后靠上椅背,双手抱胸。脑中模糊的小安终于套上了真实的脸孔,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将这张脸和她所做的事情联想在一起。 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和外貌到底有没有关联,罗世杰也不是很确定。他不由得想起某些噬血媒体总爱在发生社会事件后,分析什么长相的人会比较容易犯罪。 「关于这个女生,你还有听世瓔说过什么吗?」张德皓问道。 「我知道的就和日记里的差不多,毕竟关于那女生的事都是世瓔和我说的。其他都是一些小事情,像是她家其实很有钱之类的。因为我也住在圣修附近,她家好像住在很高级的透天社区。」 「那你有认识她们班的其他人吗?」 「也没有欸,我就认识世瓔而已。」 「嗯……看来要知道更多就得问他们班的人才会知道了。」 「抱歉,好像没有提供太多帮助。」沉方沂看着罗世杰道歉。 罗世杰摇摇头说:「你已经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了。」 原来世瓔生前是有求助的,只是对象不是自己,被她拋弃的失落感又再度确实的回到罗世杰身上。 可能是感到有些抱歉,沉方沂主动说:「我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或许我可以帮忙。」 罗世杰点了点头,思忖半晌后回答:「所有事情都是因为小安引起的,我想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所以我要直接去找她。」 沉方沂和张德皓互看一眼,两人都很诧异。 「你要直接去找她?」 「等……等一下」连容易衝动的沉方沂也想要阻止,「手上有日记这个有利的证据,你不拿给我们学校的老师吗?辅导室的老师一定会帮你的,如果直接去找那个女生,说不定她会做出反抗,到时可能连老师介入都很难查清楚。」 「日记是电脑打的,没有署名也没有原始档案,要成为绝对的证据很难吧。」 「说的也是……」沉芳沂立刻被说服,面色凝重思考有没有其他办法。 张德皓虽然也同意这个说法,不过还是不安地问:「但是这样……不会太衝动吗?」 「现在没有其他更接近这件事的其他人了,直接找本人不是更快吗?而且我可以注意到日记的存在,不就是因为衝动而起的吗?」罗世杰看向沉方沂,她先是瞪大眼睛,然后不好意思地低头喝饮料。 张德皓无话可说,双手一摊任由他决定。「好啦,也只能这样了……」 「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在旁边看着我的不是吗?」 「真是的……」 「你们圣修的暑期辅导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开始上,但只有礼拜二到礼拜四,会上到下午五点。」 「我打算直接在放学时间等她,所以出校门以前就要麻烦小方了。」 听见罗世杰用世瓔习惯的称呼叫自己,沉方沂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愣了一下才点头:「好,我知道了。」 「实际接触就由我和张德皓去吧。之后如果有问出什么,我会再告诉你的。」罗世杰抿起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世瓔也明白你的心情,她并没有怪你。」 「真的吗?」 「嗯,她在日记有提到。」 沉方沂望向他,过了好一会,泪珠才夺眶而出,马尾垂落在肩头,随着抽泣的动作晃啊晃的。张德皓抽了旁边粗糙的纸巾递给她,稍微抬起的脸都哭花了。手抓着纸巾按在鼻尖,试图想掩盖一些哭声。 「真的很抱歉,谢谢……谢谢你。」 分不清楚是张德皓帮他抽卫生纸,还是因为罗世杰把这件事告诉她而道谢。抑或是自从世瓔自杀以来,她不断的自责终于获得了解脱。 罗世杰在桌下用左手押着右手指节受伤的地方,望向沉方沂抖动的肩膀,力道随着她哭泣的情绪高涨越发用力。 第十二章 王以茜穿好制服,背起书包,躡手躡脚来到楼梯口,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爸爸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回家了,这件事其实对王以茜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对她来说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只不过那天在motel的画面依旧挥之不去,少女最后究竟有没有成功完成那笔生意也不得而知。 妈妈因为爸爸都不回家,每天都处在不稳定的状态。不管是王以茜上学前,或是放学回家,妈妈只要突然想到没回家的爸爸,就会抓着她的手臂用力摇晃,一边大声问她有没有看到爸爸?不过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妈妈不再管她放学后有没有准时回家,只要妈妈一心只想着爸爸,王以茜总是很自然的被遗忘。 楼下听起来像是没有人,整栋楼静悄悄的,但王以茜还是不敢大意,轻手轻脚走下楼。 从小时候开始,她便没有太多有关爸爸的记忆。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名为爸爸的空壳,里面的填充物都是满满的工作。甚至在幼稚园时,王以茜还以为「爸爸」这个角色,只是妈妈雇来负责工作赚钱的人。直到去了同学家后,看见别人的爸爸和妈妈一样,会一起照顾小孩、给小孩关爱,这才让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家是不正常的。但一回到家后,门关起来,所有不正常的事在这个家也得是正常的。 爸爸在刚结婚时就曾经外遇,因此让怀孕中的妈妈开始有了歇斯底里的症状,虽然王以茜出生后爸爸脱序的行为有收敛一些,但妈妈还是持续疑神疑鬼,当然这也变成了他们感情终结的最后一个引爆点。 爸爸再也无法忍受妈妈的不定时失控,在王以茜很小的时候提离婚,但妈妈怎么样不肯离。最后就以不离婚,但要以无视爸爸的外遇行为做为条件,继续维持着虚假的夫妻关係。 开了条件这件事没有人亲口和王以茜说过,她是从他们吵架的内容知道的。爸爸总是以这个条件要胁妈妈,她也从来没有反驳,只是不停地哭泣。 一边想着关于爸爸的淡薄记忆,王以茜终于来到一楼,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放心地把脚跟放回地板走路。 正当她松懈了紧绷的神经时,惊觉妈妈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又宿醉了。已经习惯这种状况的王以茜,像是接收到指令般,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走进厨房拿了头痛药和一杯水,放在沙发前的小矮桌上,妈妈似乎没有空理会她,只是低着头哀哀叫,也没有发现已经帮她把药端到眼前。 王以茜深吸口气,将药罐子和玻璃杯按在桌上,有些不高兴地说:「药放在桌上了,你赶快吃吧。」 「那这么远我怎么拿的到?」 眼看妈妈连伸手的意愿都没有,王以茜只好忍着怒气再次拿起药,倒了适当的剂量放在她手心里,妈妈看也没看就一把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后将药吞下。 王以茜不安分的想,若是拿着能够致命的毒药给她,她应该也会照样吃下去吧? 「真是笨死了。」任务完成后,妈妈不忘酸了王以茜。 或许是刚刚的坏念头涌现,今天听到这话的王以茜觉得比平常还要不爽,站在原地瞪着妈妈。看王以茜没有离开,妈妈便抬头看着她问:「还站着干麻?快滚去上学啊?」 王以茜依旧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这傢伙今天是怎么回事?不耐烦了是不是?」接着就是一巴掌打在王以茜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她直接倒在地上。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一动也不动,王以茜着实吓了一大跳,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打过她的脸。她感觉到眼前开始出现叠影,耳朵嗡嗡作响,一阵反胃涌上喉咙后开始乾咳。她舔舐嘴唇,突然嘴里瀰漫着血味,用舌尖去处碰口腔,发现牙齿边的伤口正流着血。 「还不赶快去上学!」 王以茜拖着身躯,勉强站了起来,拿着放在沙发上的书包后便出门。 就算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王以茜还是希望走出自家大门后,能够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就像平时被殴打在身躯及小腿上的伤一样,悄悄躲在衣服底下不为人知。 来到之前遇见阿义的便利商店,她疾行走进里头附设的厕所。瓦数不够的惨白灯光照在王以茜脸上,让她更起来更加狼狈。被打的左边脸颊已经开始红肿,手指尖触压了一下,如电击般的刺痛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将嘴里的血吐在洗手台上,漱口完再次用舌尖确认伤口,口腔内被牙齿撞的烂烂的,但似乎已经没有在流血。 走出厕所后买了些冰块,打算在去学校的路上能够冰敷一阵子,希望到时能够看起来正常一点。 上了公车后扫视车上一遍,整车几乎都是圣修的学生。王以茜低下头,单手压着包着手帕的冰块,另一隻手抓着车上的栏杆,寸步难行往车子里头较空旷的位置移动。 有一些好奇的视线朝她望,王以茜心里想着「我只是去拔智齿所以要冰敷」的理由,但她并没有要和谁解释,只是单纯想说服自己没有这么奇怪。 在去教室前她又去一趟厕所,再次查看脸颊,脸上发红的地方终于消退一些,但明显比另一边的脸还要肿。打开水龙头冲着被冰冻的手,让相对于温暖的水流流过。整理了一下头发,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不带感情的微笑,又随即收起表情走出厕所。 还没进到教室,王以茜便看见辅导老师站在自己班级外的走廊,和班长说着话。她在心里嘖了一声,从以前开始王以茜就觉得她真是个多管间事的老师。 为了不让老师看到自己的脸,王以茜低着头快步走向教室。就在即将踏入门口时,还是被喊了名字。 「王以茜,这位老师找你。」班长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任务完成后就逕自回到教室。 留在走廊上的辅导老师,因为留着乾净俐落的短发,显得五官特别清晰。她朝王以茜露出了笑容,但却让她感到浑身鸡皮疙瘩。 全校鸦雀无声的午休时刻,王以茜在草绿色沙发上坐立难安,看着不远处装水的辅导老师,一直回想着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但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随着弯腰的动作,老师胸前垂掛的名牌摇晃着,上面用标楷体写着「陈卉均」,让王以茜恍然大悟,不小心「啊」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王以茜为了掩饰尷尬,转头看回自己的鞋子。 王以茜在这之前就已经和陈卉均有实际接触。就在她霸凌邱智萱后,学校为了更了解状况而安排陈卉均当她的专属辅导员。 不过陈卉均在一年级时早已带过她们班的辅导课,当时王以茜对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担任她的专属辅导员后,王以茜少了群眾的保护色,陈卉均一下子就看透她,还拆穿了她的谎言,从此王以茜对她產生极强的防备心。 在王以茜把邱智萱从教室里拉去旧校舍的那天,邱智萱坦承被她妈妈家暴时,王以茜就决定要替她隐瞒,虽然邱智萱没有叫她不能说,但她还是擅自决定要隐瞒倒底。在之后的辅导过程也都编造谎言,说邱智萱身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 最后是陈卉均发现对方家长有异状,才把邱智萱的伤和母亲施暴联想在一起,因此揭发了真相。 然而被拆穿后,陈卉均也没有追问王以茜,明明没有打过她,为什么要说是自己弄的?这件事老实说让王以茜耿耿于怀。 虽然不知道现在陈卉均把王以茜带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但她只能暗自祈祷能够表现得「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之前说谎的原因和现在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又或者是那个女孩的事情。她是全部都不会说的。 「好久没找你聊聊了,之后一切都还好吗?」老师把一杯水放在王以茜面前,亲切地问道。 「没什么好不好。」 「别紧张,今天找你来只是想要看看你的状况,毕竟你们班上发生那样的事,每个人都需要到辅导室来坐坐。」 王以茜搞不懂老师的用意,像是针对她,又将谈话的焦点打散。她没有接话,应该说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来说话。 她忍不住把右手凑到嘴边,咬了食指的指甲。喀地一声,牙齿将指甲一小角断出了个切口。陈卉均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王以茜才又像突然清醒般,将沾着唾沫的手指往制服裙子抓去。 「邱智萱转学后,在新学校过的还不错喔,她也和她妈妈分开住了。」 「我没有要知道这个。」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让你心里放松一点。」 她是故意的吗?王以茜明显面露不悦看着陈卉均,但对方还是维持着那同样的笑容,令王以茜感到更加厌恶。 「好了,不说那件事了。最近班上的情况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下课都不在教室里。」 「那你自己呢?你对同学自杀有什么想法?」 王以茜很意外陈卉均会这么直接。紧握双手,免得它不受控制地往嘴里塞。 对她来说,这件事从来不是单纯的「同学自杀」,因为死的那个人是她。那位随时都在闪闪发光,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那个女孩。 原本她就只是其中一个王以茜不太想搭理的同学而已。直到有一次运动会时,女孩的家人也来学校看她,她的父母亲像朋友一样和她聊着天,和她长得很像的手足也是充满关爱的眼神看着她。当时正在刷着鸡蛋糕烤盘的王以茜,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家人,她才发现那位女孩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和她不一样的气氛。 「……明明生在这么完美的家庭,还做这种事。」王以茜喃喃地说:「不过这样确实挺轻松的,一跳下去,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面对王以茜的语无伦次,陈卉均依然镇定看着她。「你认同她的做法吗?」 王以茜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 「在她自杀之前,她有什么异状吗?或是班上有发生什么事?」 好想逃跑。王以茜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作贼心虚,而误会对方在质问她,还是陈卉均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而想从她这里套话。 「我……我不知道。」儘管努力压着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了语尾的颤抖。陈卉均的锐利眼神似乎一下子就能看穿这些小动作,直捣她那丑陋又黏糊糊的内心。 「她的家人都很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想帮助他们。你如果有记得关于世瓔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听见那女孩的名字,王以茜就好想放声尖叫,躲回自己的角落里。她不清楚那是哪里,但绝对不是肉眼可以看到的地方,不是学校的保健室和厕所,也不是充满烟味的汽车旅馆,更不是关着妈妈的豪华透天厝。 「你为什么不去问别人啊?」 「其他人我也会问的。」陈卉均再次露出了笑容。 「那你去问别人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走了。」 王以茜二话不说起身就准备离开,陈卉均并没有出声留住她。她边走边胡乱用咬的不规则的指甲抓着手臂,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无以名状的不适感给消除。抓在手臂上的痕跡,不到几秒鐘随即变的鲜红,就像是用刀片割的一样笔直。 她又衝进厕所里,把自己关在最边间后坐在马桶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疯狂发抖。她害怕地哭了起来,呜咽声毫无保留的在厕所隔间里回盪。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是她自己要做那个选择的,她的死和我没关係啊! 就算这么告诉自己,双手还是不停颤抖。 ――你敢说和你没关係吗?就因为你幼稚的想法,才想要诬陷她的不是吗? 我只是想要让她感受我的痛苦而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就算最后所有事情都失控了,你也没有出手阻止不是吗? ――你明明一直想要得到她所拥有的幸福,所以才想要毁掉她不是吗? 彷彿脑中破了一个小缝,说话的声音不断从那条裂缝伴随啵啵啵的气泡声涌出。 「不是我的错!!」 王以茜大喊,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双手也不再颤抖了。因为突然放松而感到四肢无力,但她还是拖着双脚走出隔间,她完全不想再待在这里。 突然,身后的另一扇门喀地被打开了。 「你刚刚在里面干嘛?」那个她最讨厌、班上话最多的林晓柔在这时候依旧爱管间事,明明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却硬是要问她这个问题。 王以茜看着镜中的林晓柔那张嚣张的嘴脸,假装没听到似的转身离开。 「欸,我在和你说话欸!你刚刚去了辅导室对吧?」 王以茜不小心停下脚步,林晓柔走到她旁边接着说:「你不会把班上的事情说出来吧?我先声明喔,我虽然喜欢呛你,但我私底下从来没动手过喔,我不做那种卑鄙的事情的。」 说完后,林晓柔就悠悠的离开厕所,独留王以茜自己愣在原地。 那会是谁?除了她,王以茜不知道还有谁会这么无聊做那些恶作剧。从一开始在座位椅子上涂糨糊、关在厕所里被泼水,到后来东西一直不见、课本被割烂,还遭到全班排挤。每次的假想敌,她总是以林晓柔的模样去想像,在脑中把她杀了无数次。结果现在告诉我她根本没做? 突然恐惧感袭来,王以茜想要赶快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原本想要直接下楼离开学校,但又想起所有东西全都在书包里,于是低着头快步走回教室。 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不想看见每个扭曲的脸孔,也不想看见从别人的眼里反射丑陋的自己,她希望自己此时此刻是透明的,甚至希望任何思绪和感知能力都能够消失停止,否则她真的快要发疯了。 闯入教室后立刻背起书包,伸手进抽屉里检查有没有东西遗漏,却发现里头有许多纸团。抽出了一个,其他好几个也一起掉落在地板上。 她环顾四周,林晓柔不在教室里,其他人也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理应早就很习惯的场面,王以茜双手却抖的比刚才还夸张。愤怒、害怕、焦虑………像是有人拿着搅拌棒般,混砸的情绪在全身搅动着。 摊开纸团,上面用奇异笔写着几个字。 ――敢说出去就死定了 好想对着这些婊子大喊,好想拿着刀子把他们全部砍一遍。王以茜呼吸变的粗重,努力抑制即将失控的身体。现在霸凌好不容易变的稍微平息了,如果做出剧烈的反抗,也只是会被取笑而已。到时候如果又变回一开始的情况,弄得一身湿或是脏兮兮的回家,又会再被妈妈毒打一顿。 千万不能反抗。 默默把纸张揉成纸团放回抽屉,然后就像永远不会再回来般,阔步离开教室。 王以茜探头看着远方的自强号缓缓驶来,一阵充斥着机油味的风吹了过来。 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车站在眼前一览无遗,建筑物上的斑驳肌理,被午后的阳光照射更显得老旧。 打开书包想拿手机,却发现书包里也有一样的纸团,她把纸团丢在旁边的椅子上。 王以茜做出对生活的唯一抗议,只是这种象徵意义性的逃离。车站和月台间的距离,彷彿有条护城河隔绝了自己与那个她不想回去的地方。但不管再怎么翘课,她还是得再次经过车站的地下道,回到那个宛如地狱的地方,回到妈妈身边。 「别再想了。」王以茜小声地对自己说,并同时想着如果真的要离家出走该躲去哪里呢? 身上还有爸爸给的提款卡,里面总是有足够的金钱任由她花。不管她有没有花完,父亲总是定期会再匯一笔不小的数字进去。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觉得有这个爸爸好像挺不错的。 王以茜拿起手机,打开传播公司的line群组。刚好几分鐘前阿义发了工作资讯给大家,时间是下午五点,和第一次一样是在motel里。王以茜看没有人接工作下来,便传了讯息说自己可以接,过没几秒鐘阿义便传来非常感谢的贴图过来。 ――以后别做了,你不适合这里。 豪哥的呢喃总是围绕在她耳边,伴随着的是那淡淡的古龙水清香,有时候在路上闻到类似的味道,王以茜总是会不小心回头。 至今豪哥给她的五千元她一毛钱都没有花掉,被她好好的放在房间的铁盒里。她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没有金钱压力的她也无法卯足干劲地讨好客人。至于聊天,如果和每个客人都说自己的悲惨遭遇的话,应该都会觉得触霉头吧。客人会找上她们不外乎是要花钱买快乐,王以茜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个道理,只好重新塑造名叫「小瓔」的谎言:小瓔绝对不会遇到王以茜会遇到的事情,小瓔是个有很多朋友、被家人疼爱的女孩。 王以茜会这样处心积虑一直做下去,只是因为她想要再见到豪哥。如果是豪哥,他就能够静静的听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然后最后用一句「把她们全部都杀了吧」一笑置之。他就像个无法触及的远方,迷人又美好,让王以茜不断想靠近。 月台边地板上的灯闪烁着红光,要往市区的区间车抵达了。王以茜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隔绝吵杂的环境。她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田地、工厂、还有无数个佇立在空旷区域的电塔。彷彿移动的不是自己所在的列车,是车窗外的事物在表演着什么给她欣赏。 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严格上来说,在王以茜这十七年来的人生中,放松的日子屈指可数。 过了二十分鐘,抵达市区。就像是搭上梦幻列车一般,这里的景象和居住的小城镇差的天差地远。櫛比鳞次的高楼,贩售各种商品的百货公司,还有穿着时髦的路人……彷彿只要来到市区,人也跟着高级起来。 王以茜来过市区很多次,但第一次在平日的白天来这里,火车站的人非常少,有很多年轻人正在逛街。应该是大学生吧,她心想如果之后上大学,就可以离开家里,也不用一定要一整天待在愚蠢的教室里面上课,只要空间就随时可以跑出来放松心情。 距离工作还有一大段时间,王以茜先到提款机领了几千元出来,然后就开始在市区尽情地逛街。她先是跑去药妆店试用许久没使用的化妆品,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还顺便买了漂亮的衣服来和身上的制服替换,她可不想再发生被认出学校的尷尬状况。 儘管是一个人,但王以茜却感到无比的轻松。 她开始想像自己其实是一个受瞩目的女生,有温柔的妈妈、负责任的爸爸和可以分享烦恼的手足,朋友很多而且受到许多人喜爱。 在这里她可以忘记一切狗屁生活,此时此刻她不是王以茜,她是名叫小瓔的高中生。这么幻想以后,她也能够露出像那个女孩一样的笑容。依照自己对她的印象,学着她有气质的举手投足。 在东张西望看着店家的招牌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名男子被一位女子挽着手走路,有说有笑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是情侣。 但王以茜知道那两个人是出轨的有妇之夫和情妇――那个令她作呕的父亲以及他的外遇对象。 不想见的人反而一直出现,王以茜瞬间收起笑容垮了脸,她又变回了她自己,就像是方才打在自己身上的镁光灯突然被关掉般。然而她并没有转身就走,彷彿是在发洩被破坏兴致的愤怒,反而快步前行,直到那两人的眼前才停下。 原本笑得很开心的女子,看见王以茜挡在面前,疑惑中带着不耐烦问:「干么?你谁啊?」 「好久不见。」王以茜堆起满脸的笑容,对着她的爸爸说。 「你怎么在这里?没有去上学吗?」 「今天学校提早放学了。」 「宝贝,这到底是谁呀?」女子用着撒娇的声音问,令王以茜内心忍不住作呕。好想打这女人一巴掌。 「她是我女儿。」 看来这名父亲还在惊讶之中,语气僵硬地介绍着,王以茜不由得亢奋起来。 「你这样说别人会误会的,是乾女儿啦!」王以茜用模仿那名女子的娇嫩声音说道,一面将身体往前紧挨着父亲,像是在招呼客人般。 「你……你在说什么啊!」父亲的脸色铁青,想要甩开王以茜黏过来手却甩不掉。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玩完就假装不认识我啊?」 「这位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女子终于忍无可忍,推了王以茜一把。 「我不是小姐,我还是高中生呢!你最好小心一点,这个人啊!他只喜欢穿制服的高中生喔!你看我今天没有换上制服就对我很兇呢。」 「你真的有去买吗?啊?」女子开始质问爸爸,他当然是一句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绷着一脸拙样支支吾吾。 「你先听我解释……」爸爸抵挡着女子一次一次打过来的拳头,已经没有空理会王以茜了。 「你们就慢慢处理吧,我得先离开了。」王以茜说完就凑过去亲了一下爸爸的脸颊,「下次要再找我喔!掰掰。」 王以茜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听见身后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和女子的怒吼声,让她想起今天早上被打的嗡嗡作响的脑袋。 王以茜将嘴上噁心的触感用手背反覆擦拭,刚才在彩妆店试擦的口红全都沾染在手背上。看了一眼手背,王以茜觉得这个顏色真的挺好看的,于是决定待会回去将那支口红买下来。 今天心情真的是太好了,她脚步雀跃地边走边跳。 第十三章 蝉鸣声不停此起彼落,盘据整个校园,歌颂着盛夏的降临。 从围墙内窜出的树形成遮荫处,让无风的午后多了一丝丝凉意,罗世杰和张德皓在这里等待着,潜行在闷热的空气中。 就算已经设定成震动模式,罗世杰还是不时看向手机是否有新讯息。距离下课还有一些时间,他试着让自己不要这么焦虑,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张德皓。 发现视线,张德皓说:「欸你记不记得去年你们生日的时候,我们跑来给世瓔送蛋糕。」 「记得啊,明明也是我生日。」 那天原本说好要三个人一起庆生,但世瓔却突然要晚自习,只好把原本已经买好的蛋糕切一块下来,然后像现在这样,两个人等在圣修女中的门口想要给世瓔惊喜。 当时世瓔拖着沉重的步伐,脸上明显很不高兴,头垂向一边,嘟着嘴走出校门。 「欸,罗世瓔!」 张德皓在门口喊她,她的表情又惊喜又疑惑,张着小巧的嘴愣在原地。 接着罗世杰从一旁拿着点好蜡烛的蛋糕走到她眼前,为了避免火光熄灭,他走得十分缓慢。等不及的世瓔跑向他,用清脆的声音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特地过来的啊,许愿吧。」 「你也一起许啊。」世瓔对罗世杰说。 「我在家许过了,这是你专属的。」 当初她许了什么愿望呢?罗世杰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妹妹笑得很开心,彷彿雕刻般的酒窝浮现在脸颊上,双手相握摆在胸前。 在最后一个愿望的沉默之后,蜡烛被吹熄了,像是魔法消失般,罗世杰思绪又回到炙热夏日午后的校门口。 「打鐘了。」张德皓提醒。 罗世杰回过神确认手机,沉方沂还没有传讯息过来。 看着罗世杰有些发抖的手,张德皓平静的说:「再等一下吧,走出来也需要时间。」 一群穿着水手服的女学生从校门口涌出,脸上都带着下课后的愉悦笑容,和身旁的朋友聊着天,如爆竹般的笑声和嘰嘰喳喳的声音几乎盖过树上的蝉鸣。 手机终于震动,沉方沂传来小安离开教室的讯息,看来她还特地跑去对方的教室等待。 ――她手好像受伤了,戴着蓝色的三角巾。 「三角巾……是掛在脖子上的那种吧?」张德皓脸凑近看着讯息说。 罗世杰感觉到头顶的汗水不断沿着脖子一直流往背部,等待最后通知前的焦躁随着闷热的天气无限放大,手渗着手汗抓紧手机。 过了约五分鐘,终于收到最重要的讯息。 ――她快出校门口,交给你们了。 不一会儿,一个齐瀏海、脸色憔悴,顶着布丁头的女生出现在两人眼前,如同沉方沂说的,她弯曲的左手手臂无力地被三角巾支撑着。 罗世杰对照之前存在手机里的照片,虽然和自拍照那精心打扮的模样有些出入,但还是可以确认那个人就是小安。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准备接近小安,但张德皓从身后一把拉住他。「再等一下,这样太明显了。」 很幸运地小安朝着两人前方的路上走去,正好背对着他们。趁着又有一批学生走出校门,张德皓拉着罗世杰穿越人群,不停说着不好意思。 学生的嘻闹声被拋在脑后,前方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旁都是住家,种在人行道的行道树上也充斥着蝉叫声。 张德皓放开罗世杰,视线依旧盯着前方目标的背影。小安不停张忘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你今天晚餐要吃什么?」张德皓没来由地问他,视线还是紧抓小安不放。 「啊?」 「我们要自然一点啊。」 「这样她会听到啦。」 「就是要她听到,快回答我。」 「随便吃吧……」 随着距离学校越远,王以茜步伐则是越来越缓慢。像是在逛街一般的速度,持续仰着头心不在焉地四处观看,好像两旁有各种商品任她挑选。 在后方的两人脚步也跟着变慢,两双眼睛紧盯着小安,深怕在眼前的目标突然消失。 四周的景象越发偏僻,附近的住家也渐渐减少,比起刚才密度很高的住宅区,两人的行踪更容易曝光。 「不知道她要走到哪时,这样也不是办法……我们直接去和她说话吧。」 两人快步走向小安,为了避免吓到她,张德皓特地靠向左边的道路,与靠右边走的小安拉开一些距离。 张德皓发现右前方几步路外有一间外围有着红砖墙,里面是三合院的房子,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住了。张德皓看准机会,领着罗世杰靠近小安。 「不好意思。」张德皓露出他一贯的笑容,「请问圣修女中要怎么去?」 小安的双眼依旧盯着地板,但却默默举起她没受伤的右手往后方指。「往那边走就可以看到了。」 「你也是圣修的学生吧?我朋友的妹妹今年也想来这边念,想说问一下学校好不好。」 小安微微抬眼,看向张德皓身后被棒球帽遮挡半张脸的罗世杰,小声地说:「还是不要来的好,最近这学校还把人逼到自杀呢。」 「什么意思?是升学压力很大吗?」 「我不清楚,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小安向前走没几步,前方的路就被阻挡了。 罗世杰站在她前方,吐着粗重的气息,胸腔起伏剧烈。他忍耐着衝动,压低声音问:「你真的不清楚吗?」 小安的肩膀明显颤动,愣在原地显得很不知所措。 罗世杰接着问:「霸凌、自杀、陷害同学,你真的不知道?」他边说边走近小安,试图把她逼到红砖墙边。 小安的目光像是被罗世杰抓住般,她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面色一瞬间变的苍白。眼看身后离墙边已经剩不到几步路的距离,她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闪过罗世杰,侧身想要逃跑。 但罗世杰迅速抓住小安的右手,将她拽向墙壁的方向,小安单薄的背部撞在红砖墙上发出碰的一声。他左手手臂压制在小安的脖子及肩膀上,同时从口袋掏出了美工刀,搁在她的脖子旁。 「罗世杰!你在干嘛啊!」张德皓大喊。事情发生太突然完全来不及反应,想把罗世杰的手从对方身上拉开,却发现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压着对方,怎么样都移动不了。 「你他妈的在给我装傻是不是?」罗世杰咬牙切齿地问。 似乎是压到了右手受伤的地方,小安露出痛苦的表情,双颊涨红。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棒球帽下那怒视自己的双眼,她记得这双眼睛,甚至眼前的这整张脸孔都感到熟悉。 那熟悉所带来的恐惧,让小安的声音穿过被压制的颈部,发出一些挣扎的咕噥声。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先放手好不好?」张德皓冷静地劝告,同时再次试图奋力掰开罗世杰的手。 罗世杰斜睨了他,又转回瞪着小安,片刻后终于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放手。 在他放手的那刻,小安失去重心跌坐在地,单手撑着地板拼命乾咳。一些唾沫沿着嘴边流出,她胡乱用着白色制服的袖子随意擦拭。 罗世杰蹲下,继续将美工刀架回她脖子。「我不保证我等一下能像现在这样冷静,我劝你别乱来。」 小安依旧大力喘着气,用喘息的空档问:「你到底是谁……」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在这之前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吧。」 似乎知道自己没有逃走的机会,她小声回答:「……王以茜。」 「什么?」 「我叫王以茜。」 罗世杰不耐烦地叹口气说:「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就是那个被学校逼到自杀的人的哥哥。」他扭着自己刚才剧烈动作后有些疼痛的左手,「旁边那位是我和世瓔的朋友,今天如果没有他,你可能就死定了。」 果然是他,王以茜终于确认那股熟悉感是从哪里来。「你想要干嘛……」 「你那手怎么搞的?」罗世杰无视王以茜的问题,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 王以茜眼神突然转为闪烁不安,右手轻抚着方才被压的疼痛地方,像是动物在舔拭自己的伤口般。 「不想说?」 罗世杰把美工刀拿近,刀背些微触碰到颈部的肌肤,为了不让自己受伤,王以茜将头稍微抬高。 「我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的。」 罗世杰冷笑一下,突然想起世瓔日记里提到的照片,那副满是伤痕的躯体。 「世瓔说她曾被你受伤的照片威胁,你也太常受伤了吧?」罗世杰发现只要提到妹妹的名字和身上的伤,王以茜就会有明显的害怕反应,像反射动作一般,于是故意说出关键字。 「什么照片啊?」 罗世杰向张德皓解释:「世瓔有说,当时班导师拿了这个人被打的伤痕照给她看,说是世瓔弄的。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为了陷害而造假的,所以没告诉你,没想到好像是真的。」 原本还表现很镇定的王以茜,嘴唇不停颤抖,刀片再次贴近颈部时,她倒抽一口气。 「还是不说吗?」 「……是我妈打的。」 「她干嘛打你?」 「她只要不高兴就会打我。」 「所以你才在学校霸凌别人啊?」 「你到底想干麻?」王以茜瞪着罗世杰问道,但眼神中还是充满不安定,右手像痉挛般颤抖。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们大概都知道了,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以茜紧闭双唇,看着眼前和那女孩极为相像的脸孔,突然有一秒鐘,好像是她亲自来质问一样。她张开嘴大力呼吸,摇着头突然大喊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的错……」王以茜的咬字极为模糊,眼角留下害怕的眼泪,背部紧靠着墙边蹭,想和罗世杰拉开一些距离,但那把锋利的美工刀依旧贴了过来。 张德皓问:「你是要说都不是你做的?」 王以茜急忙摇头,因为顾虑着刀片而无法大幅度转动颈部,眼泪从脸颊滑过。「不是……一开始都是我做的,但之后……」 「之后怎样?」 「我不能说……」 罗世杰用左手抹了脸,拄在下巴后撇嘴,显得很不耐烦。「所以你为什么要陷害世瓔?」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我只是想要让她和我一样而已……我因为她去告状被班上同学欺负,我每天都很痛苦……」 「她做了对的事,却被你搞成这样。」 「我只是想要稍微弄她而已,我没想到会这样子……」王以茜瞳孔失焦,眼泪不停滴落在水手服的衣领上,恐惧佔满了整张脸。 听着王以茜语无伦次的辩解,罗世杰的耐心快被磨光,不禁叹了气,彷彿再听到一样的话,他就会拿着手中的利器直接刺入对方。 张德皓见状便蹲在他旁边,十分沉着冷静的问王以茜:「你说没想到会变这样子,是什么意思?」 王以茜突然噤声,连啜泣声都消失了,长发散落在脸颊两侧,看不清楚表情。张德皓心想以刚才的反应来看,加上前不久被家暴,王以茜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太好,于是静静等待她回答。 「我不能说,真的不行。」王以茜微微抬头看着张德皓,眼泪沾湿了双颊,「我承认我说谎骗人,我想要她也被当成霸凌者被其他人唾弃,这样她就会和我一样了……但之后发生的事真的和我没关係!是她自己要承认的,我没有逼她!和我一点关係都没有!」 近乎崩溃的尖叫声,也无法让罗世杰的脸部有一丝抽动,他冷冷看着王以茜,抽回自己抵在她脖子上的美工刀,但刀尖依旧朝着她。 「所以你不打算说实话吗?」 「不是……我是真的不能说,不然我就死定了!我在学校会过得更惨的!」王以茜哀求的眼神望着罗世杰,「我以为我害她之后就不会再被欺负了,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这样……」 「不要再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听了觉得很烦。」 王以茜不想激怒罗世杰,但似乎除了那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手抓着裙襬啜泣着。 看她没有要多做解释,罗世杰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怒火。 因为张德皓在旁边,罗世杰不能将愤怒直接发洩在自己身上,只好站起来用力踹王以茜身旁的红砖墙。 「操你妈的!干!」 王以茜尖叫一声吓得缩起身体,墙上些微的水泥和细沙被踹了下来,零散落在她身边。在一旁已经习惯罗世杰行为的张德皓并没有阻止他,只要他不伤害任何人包含自己,他就会认由罗世杰发洩情绪。 罗世杰一连踹了好几下,直到最后一下,王以茜还是不自觉地随着一旁的衝击颤抖。 发洩完后恢復冷静,罗世杰深呼吸,再次蹲在王以茜面前说:「如果你对我妹妹有感到一丝丝抱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做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做,还有你想隐瞒的事全部一起说出来。」 「我……对不起……」 「手机拿出来。」罗世杰无视道歉,朝她伸手。 王以茜默默拿出书包里的手机递给他,罗世杰嘖了一声,拉着王以茜的手指按在手机上解锁。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罗世杰的手机发出震动声,便掛断电话把王以茜的手机还给她。 「你不用现在说,好好考虑清楚,我会再来找你。但如果你突然想通了,就连络我。」 「为什么要这样……」得知罗世杰并没有要放过她,王以茜难以掩饰痛苦。 「因为我需要你来作证。」 「什么?」王以茜一脸诧异,露出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在说什么……我全部说出来的话,你们会相信吗?」 「只要你敢说,我就相信你。」 平凡的一句话,王以茜却像是受到惊吓,睁着大眼愣着,比起刚才空洞的眼神,现在双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些生气。 「但我这边有事情经过的证据,如果你说谎骗我的话我会知道的。」 「可是我说出来的话……我就完蛋了……」王以茜显得很犹豫,喃喃自语地说道。 罗世杰瞥了张德皓一眼,张德皓立刻问:「有人威胁你,不让你说出来吗?」 王以茜微微地点头。 「那个人是谁?你同学吗?」 「不是……不是。」 罗世杰站起身,用着彷彿看着那个人般的睥睨眼神说:「是蒋老师吧,你们班导。」 从王以茜又再次发抖的肩膀,罗世杰确认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 第十四章 「要喝什么呢?有果汁和可乐。」陈卉均打开小冰箱,往里头察看时边问。 「请问有茶吗?」 陈卉均对罗世杰的喜好感到意外,于是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他。她发现罗世杰和上次见到他时差很多,躁动不安的情绪被隐藏起来,好像成熟了许多。 「红茶可以吗?现泡的是热的唷。」 「可以,谢谢。」罗世杰露出浅浅的笑容。 陈卉均想起上次第一次见到他的印象,原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没想到在最后一刻居然起身和校长对峙。她其实在心里不由得佩服他,因为自己也很想制止校长,但却没能做到,毕竟自己才刚来这学校没多久,还是无法轻易做出鲁莽的事。 陈卉均一边回想着,边将红茶茶包放入白色的茶杯中,注入热水。 「来,小心烫。」 「谢谢。」 「来这里的路上很热吧?」 「嗯,不过我满耐热的。」罗世杰边说边脱下棒球帽。 「辛苦了,我以为你会更早联络我。」 「之前因为忙着期末考,暂时没时间去想她的事。」 「暂时转移注意力也是个办法。我接下来都没课了,我们可以放轻松好好聊聊,这里不用怕别人听到,你可以放心。」 和上次不同,罗世杰今天被带到更隐密的小隔间,应该是辅导时专用的。除了小冰箱外还有饮水机和沙发,窗边摆了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上面放着用鲜艳花草纹路的布料套着的面纸盒。这里只差没有厕所,不然可以待上好一阵子都不用出去。 「我很好奇为什么老师把联络方式给我,而不是给我爸?」 陈卉均食指摸着下巴,思索一下后回答:「怎么说呢……可能是天性使然吧,我比较担心还是小孩子的你。」 听到自己被形容成小孩子,罗世杰不服气的微微撇嘴说:「这样被学校发现不会怎样吗?」 「这当然是偷偷来的囉,不过主任知道也不会怎么样就是了。」陈卉均露出调皮的笑容,极深的酒窝也跟着浮现。 罗世杰礼貌性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今天来这里,是要问老师之前的事情调查得如何。」 「关于那件事,虽然还无法具体知道那天在教室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我已经调查到一些消息。」陈卉均立刻换上严肃的语气继续说:「因为我刚来这间学校不久,很多事情我都是问别的老师后再去查证的。先说说她们的班导师好了,蒋老师算是我们学校的王牌老师,在这之前他在另一间名校当主任,校长用了重金才把他请过来。而他们私下有一些往来,似乎也是学校里眾所皆知的事,也因为这样,只要和这位蒋老师有关的事情,基本上大家都不会去管太多,另一种说法就是不想要惹麻烦。可是呢,如果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就算了,但他的风评并不像名师该有的样子。」 陈卉均拿出一小叠像是从别的资料上影印下来的a4纸,正面朝向罗世杰,放在他眼前的桌上。 「这是?」 「这是辅导纪录,不管大小事,只要来辅导室处理问题都会有纪录。」陈卉均指着那叠资料继续说:「这里面的学生因为不明原因而转学、转班还有休学,而且都是和蒋老师有接触过的人。蒋老师似乎经常会刁难他们,导致他们最后心理產生恐惧而拒绝上学。」 罗世杰拿起桌上那叠和读书心得报告差不多厚度的资料,虽然很薄但却让他感到有点沉重。快速看过上面的内容,辅导原因不外乎是「无法适应班级生活」、「人际关係障碍」或是「拒绝上学」,甚至连「老师」两个字都没出现。 「这里面写的好像都是学生自己的问题。」 「那是上面的人要辅导室这么写的,可能是校长直接吩咐的吧,当时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完全不能提到蒋老师。」 「那有留下和世瓔有关的纪录吗?」 「没有,我想那件事是蒋老师私下处理的,没有透过我们辅导室,所以并不会有纪录。」 「果然也被压下来了吗……」 辅导室的老师都是在上次的会谈才知道世瓔自杀前发生的事,理所当然的这件事他们完全没有插手的馀地,因为事情全部都掌控在蒋老师手中。 除了手上这些,又有多少学生像世瓔一样被迫噤声了? 「再来是关于世瓔在班上承认霸凌的那一天。我问遍了班上几乎每一位同学,她们似乎对世瓔突如其来的认罪深信不疑,也认为她是畏罪自杀。而且那个被害者……似乎就是之前被世瓔揭发的霸凌者,她叫王以茜,是她亲口说世瓔欺负自己。」 在那些被问过的同学中,一定有如日记里写的,暗中霸凌王以茜的人吧?看来在她们的小圈圈里面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把代罪羔羊推出去后就妄想可以免去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罪过。罗世杰像是理解什么一样点着头,拳头用力紧握,又一股怒气涌上。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罗世杰愣着,随即说:「因为她是最有可能的人了。如果有人打小报告,和秘密有关的那些人就会回头去欺负告密的人,这不是在小团体里常常出现的吗?」 「是这样没错。」陈卉均不否认这个说法。「因为以茜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和蒋老师有关的事件里,于是我又回头去调查被蒋老师刁难过的那些学生,发现她们的共通点是课业不佳或是行为偏差的学生,或许是不喜欢这样的学生才会找她们麻烦吧。我一直以为蒋老师一定是对世瓔做了什么才导致她自杀,但以之前的案例来看,说不定他的目标其实是以茜。」 「按照老师的意思是说,蒋老师有可能针对王以茜吗?」罗世杰试探性地问。 「没错,虽然还不确定蒋老师这么做真正的原因,目前这也只是推测而已。假设世瓔真的没欺负过以茜,那必定是以茜说谎,至于说谎的动机也有可能和蒋老师有关。」 王以茜谎称她被世瓔欺负,直到最后一刻她也没有改变这个说法,那蒋老师为什么还要威胁她?难道陷害世瓔并不是威胁王以茜的目的?罗世杰反覆思索各种可能性,突然想起王以茜那张布满恐惧的脸,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让学生想到他时產生这样扭曲的表情?从她的反应来看,又确实像是被胁迫而產生的恐惧。 罗世杰咬紧牙根,原本以为上次就能让王以茜说出全部的事情,没想到越是往越深的地方去,越是看不清远方的目标。 「你那边……之后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罗世杰眼神迅速飘像别处,摇摇头。 陈卉均有些失望,但还是保持着辅导人员的态度说:「……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会再请以茜来辅导室和我谈谈,你不需要担心。」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陈卉均又换上刚见面时温柔的眼神,和她说出来的话语相辅相成,散发温暖的气息。罗世杰对于陈卉均能够这样伸缩自如表达感情有些羡慕,如果自己能够这么坦率,或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罗世杰垂下眼,发现桌上的红茶已经不再冒烟,赶紧端起来喝。 他陷入思考,目前能确认的就是导致世瓔自杀的原因,不只是王以茜的陷害,蒋老师也参与其中。而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只能再直接找王以茜问个清楚了。 「目前你和你家人都还好吗?」 罗世杰表情突然变得僵硬,拿着马克杯的手放在膝上。深咖啡色的红茶倒映着镶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他不知所措地抠着杯子上稍微突起的图案。 「你不想说也没关係。」 罗世杰欲言又止,不该从何说起,脑中尽是重播家里那凝滞空气中发生的一切。一阵一阵的哭声在耳边重复着,母亲的脸已经变得模糊了。 「我妈她到现在情绪还是不太稳定,现在有在看医生,我爸也都在家陪着她。」 「那你呢?」 「我很好。」有别于刚刚的犹豫,罗世杰斩钉截铁地说。 「你现在对于世瓔的事,有什么想法?」 罗世杰抬眼,对视到陈卉均那彷彿可以透视一切的眼神,他又别过脸。 「就是人不在了。」 「你的心情呢?」 「……很生气,从那天开始就很生气。」 「为什么会感到生气?」 罗世杰眼神飘向了上方,陈卉欣明白他正在思考着,于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气她为什么丢下我。」他用着微弱的声音回答。感觉内心似乎有些什么窜出了喉咙,胸口有种赤裸的搔痒感。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相信她只是太痛苦,才做这个选择。」 「老师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我无法评价她的行为,但如果她当时还能顾及自己以外的事,那她就不会这么做了,最后痛苦还是淹没了她。」 胸口的搔痒感越发剧烈,混杂着各种情绪挤压在胸腔,让他不自觉吞嚥。 「我们是双胞胎,有着相似的外表个性却差很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罗世杰深吸口气稍作停顿。「她在遗书里向我道歉,因为她生前没有和我分享她的痛苦。我还是无法理解,难道现在这样有比较好吗?」 「我想不管怎样,现在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决定。」 但我不想。罗世杰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尊重、认同或是了解,如果罗世杰做到这些事,他觉得世瓔就要完全离他而去了。他这时才明白,原来世瓔的痛苦变成另一种形式,化身成无法挽回的死亡让他来承受,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分享痛的方式吧。然而这样程度的痛,和她死之前所承受的是一样的吗? 罗世杰摀着嘴,感到有些反胃。「……不好意思,我不想再说了。」 陈卉均不知何时来到罗世杰身边,轻轻将手盖在他拿着马克杯的手。「有需要聊聊再和我联络,今天就先这样吧。」 「嗯,谢谢老师。」 「要我送你到门口吗?」 「没关係,我还可以。」罗世杰把马克杯放回桌上,揹起后背包。 看着罗世杰故作镇定的表情,陈卉均担心地说:「随时都可以来学校找我喔。」 「谢谢,我先走了。」罗世杰欠身道别,勉强露出浅浅的笑容。 往校门口的大道上,两旁的瘦长椰子树唰唰作响,今天终于有一点风,还不至于这么炎热。罗世杰远远就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张德皓,对着警卫室里的人说话,还聊的有说有笑。 看见罗世杰走过来,张德皓对着里头的警卫大哥说:「那我要先走啦,谢谢大哥陪我聊天!」 「你真的事谁都能聊欸,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在说这学校的校长的坏话啊。」 罗世杰想起那油腻腻的感觉,还有校长那如同毛毛虫的眉毛。「怎么样的坏话?」 「就是有钱人的一些骯脏的勾当囉,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警卫会知道这么多就是了。」 突然一道光映入眼中,罗世杰抬头看了一眼圣修女中的建筑,最上方还有一个金属十字架高掛在正面,夕阳馀暉反射在上面,像是正在发亮的神圣象徵。但这所学校的内部,却残留着与这象徵相违背的毒刺。 两人走出校门,往公车站牌走去,沿路上的蝉鸣依旧响亮。 「结果怎么样?」张德皓问道。 「看来有得忙了。」 「怎么说?」 罗世杰和张德皓说明蒋老师过去的事蹟与这次事件的关联性,以及陈卉均的猜测。 「原本以为只是王以茜个人的行为,没想到还是牵扯到了学校啊……」张德皓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不管怎样,我必须让王以茜亲口把事情说出来才行。」罗世杰眼神锐利,投往张德皓的脸上。「不只是录音,我要她亲自向学校公开这件事。」 「要怎么公开?照你刚刚说的,学校根本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吧。而且你看王以茜那个样子,我其实不认为她有办法独自公开这件事。」 「今天见的辅导老师,我觉得她可以信任。」 「好吧,毕竟那位老师也帮你调查这么多,应该是可以信任没错。但她不是才刚进去那学校吗?如果最后我们把真相告诉她,她有足够的影响力吗?」 罗世杰并不是没想过这点。如果陈卉均真的帮助自己揭开真相,难以保证她还能在这所学校继续工作,她会愿意做到这一步吗? 看罗世杰一脸烦恼的样子,张德皓安慰他:「总之现在首要做的事情就是再去找王以茜问清楚吧,到时看怎么样再计画也不迟。」 「但她到现在还没主动联络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成功让她说出来。」 张德皓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怎么突然这么没把握?别忘记我可是很有耐心的,我会让她说出来的……」 两台公车呼啸而过,穿破幽静的道路,耳膜的震盪传到脑袋里,轰隆隆地掩盖张德皓的声音,但他还是继续说着话,像是被关了静音的电视般。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罗世杰拿出来看一眼后,往前伸手抓住张德皓。 「干嘛?」 罗世杰没说话,将手机转向他面前。手机画面是简讯的介面,上方寄件人写着王以茜,张德皓阅读讯息的内容。 ――我想试着把事情说出来。 第十五章 爸爸久违的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他身上的西装是之前没看过的款式,刺鼻的香水味也是从来没闻过的。即便和爸爸隔了一段距离,那股臭气还是嚣张的侵占王以茜的鼻腔。 她打从心底感到一股厌恶,不管是那恼人的气味还是眼前这个噁心的人,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妈妈夹在两人中间哭哭啼啼,王以茜真的很希望她能够闭嘴,只要她一哭大家什么事都做不了,爸爸又会因为觉得很烦而打她,王以茜不太能理解就算会被打还要哭的理由是什么。 王以茜尽量靠在藤椅的最边角,和眼前的两人都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她就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她不时搓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气氛,总之她觉得非常不自在。 方才爸爸打电话通知说要回家,妈妈十分开心的模样和现在形成强烈的对比。王以茜瞥了一眼母亲,刚才画的眼妆现在和泪水搅和在一起,变成一摊脏污印在她的手掌中。 爸爸今天会回家,是特地来和妈妈说王以茜上次在大街上做的好事。就像是逮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爸爸说完那天的事情后便拿了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你到底怎么教女儿的?竟然敢说出那种话。」爸爸没好气的说。 妈妈没有回答,只管自己哭泣。 「你该不会真的有在卖?」爸爸毫不犹豫地对王以茜说出他的疑问。 豪哥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她的脑中,王以茜至今已经数不清自己工作多少次,但从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过他。问了依依和阿义为什么最近都没接到他的工作,他们也表示不清楚。 她心想若是现在佔满鼻腔里的是豪哥的那股清香就好了。 「有没有你也根本不关心吧?我做什么你根本不在乎。」像是赌气似的回答,但其实王以茜根本不想知道爸爸的感觉。 「当然在乎,你可是我家的孩子,你要是敢做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连累的是我呢。」爸爸再次将离婚协议书推向妈妈,冷漠的眼神转换到妈妈身上。「就像刚才说的,我们还是离婚吧。我无法再忍受你的神经质,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你们两个搞疯了。该给的钱我都会给,学费生活费我就付到她成年为止,这样没问题吧?」 「……你一定要这样吗?当初不是说好只要我不管你,你就不会离婚吗?」 「每次回来就一脸这个死人样,你觉得我看了会高兴吗?你快点签一签吧。」 「房子呢!我之后要住哪?」妈妈近乎尖叫的问道。 王以茜无意识的咬起指甲,她没有忽略这个问题的细节,妈妈只在乎「她」之后要住哪。 「我给你们的钱够租房子了,之后我会好好交代律师的,有问题就找他吧。」爸爸说完就把名片甩在离婚协议书上,起身准备离开。 「别……你别走啊!」 「滚开!」 爸爸用力挥动手臂,妈妈就像刚才的名片一样被拽到藤椅上,头部似乎还撞到了椅背,她扶着额头不断哭泣。 外边大门被用力甩上,如打雷般的声响震动着这座虚有其表的城堡。 老实说王以茜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她其实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一直巴着这个男人不放。如今爸爸强硬的态度,多少可以让妈妈放下眼前的这一切了吧。既然生活费和学费不用烦恼,妈妈也可以不用出去工作,自己也可以继续做现在这个工作赚点外快。最重要的是至少不用活在爸爸一直外遇的压力下,妈妈终于能从痛苦中解脱,自己也不用再过着被殴打的日子…… 王以茜想到这里,眼泪就不停的流下来,甚至扬起嘴角,呆然地看着门外笑着。 「都是你……」 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不知何时她已经没有掩面哭泣,而是已经站在王以茜旁边怒视着她。 「都是你今天才会变成这样!你怎么这么贱?就这么希望妈妈流落街头吗?你这个混蛋!」妈妈的手掌无预警的飞过来,儘管王以茜及时闪躲,但还是打到了举起来防卫的手臂,隐隐作痛。 「不准给我闪!」 妈妈左手抓着王以茜,右手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挥拳在她的胸口和肚子上。因为霸凌和家暴造成的心理压力,已经没有好好吃饭的她,单薄的身体重重的承受着妈妈的愤怒。 过了好一阵子,妈妈稍微停下手喘气,王以茜抓到空隙,隐忍身体的疼痛朝楼上房间的方向狂奔而去。 像是不容许反抗般,妈妈在后面像是恶鬼一样的追赶。踏的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交错,前所未有的恐惧縈绕在王以茜的心中,心想这次她绝对会被打死。 衝进三楼的房间后,她转身在妈妈赶到以前将门用力地关上,并锁了起来,盯着咖啡色的木门咬着指甲颤抖着。 门外传来剧烈的碰撞声,感觉像是妈妈用身体或是脚踹门的声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但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对,现在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在这个家都会有危险的。 王已茜在恐惧凝聚的脑子中,唯一浮现的理智是必须和罗世杰说取消今天在家里会面的行程。 但在慌乱之中根本想不起把手机放在哪个位置,于是她只好在妈妈的叫嚣和撞门声中,像要破坏一切似地疯狂翻找房间。 在哪里在哪里? 桌子上、包包和床头柜都没有看见手机的踪影,她没头绪的胡乱翻找,一些东西被扫到了地上。就在她拉起床上的棉被时,夹在其中的手机直接甩在地板上,彷彿穿了溜冰鞋似地在木质地板上滑行了一些距离。 王以茜急忙跑去捡起手机,萤幕因为刚刚的撞击,表面呈现蜘蛛网状的裂痕,但不影响使用。 妈妈依旧在门外叫嚣,逼的王以茜无意识地流出眼泪,发抖的手指因为不受控制,她只能缓慢地操作手机,才能按下正确的位置。 她打开简讯的功能,笨拙地输入文字。 ――请你不要来我家了!现在很危险! 距离和他们约好的时间已经不到半小时,反正家里的房门钥匙早就已经不见很久,只要过一阵子妈妈说不定就会消气,自己就不会有危险了…… 在想着还能打些什么文字来解释时,霎时间王以茜想起上次罗世杰说他会相信自己的画面。这是她活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或许就是这句话,她才提起勇气传了讯息回覆他。 自己是不是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了?因为想要他来到这个虚有其表的城堡,幻想着他可以发现里面隐藏的丑陋不堪……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的妹妹被自己害死了啊!为什么会想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呢? 突然,王以茜发现母亲的叫嚣声不见了,因为刚才太专心在回想,究竟是何时没了声音她并不清楚,这反而让她原本稍微平静的心情又回復紧绷。她跑回门边,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僵直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喀喀! 门把传来转动的声响,让王以茜反射性抖了一下,当她还庆幸自己有锁门的时候,门锁被打开了。 家里的钥匙不是早就不见了吗? 她吓得脸色苍白,脚步踉蹌几步往后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双眼紧盯着门,一边远离门边往房间深处匍匐着。开啟的门缝中露出妈妈的脸庞。王以茜将眼角馀光瞄向手机,将刚才来不及想出来能打什么的讯息传送出去。 她用力喘气,嘴里发出挣扎的呜咽,睁着大眼看着门被开啟的幅度越来越大。当门完全敞开时,妈妈站在门框的正中央,彷彿一张裱框的等身大画像。 王以茜心想她这次真的死定了,是真的会死的死定。 因为她看到妈妈手上,拿了家里最锋利的菜刀,直直地盯着自己。 ◆ 罗世杰和张德皓从公车上走下来,司机立刻关上门赶往下一个站牌。 「我觉得我快吐了。」罗世杰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另一隻手撑在膝盖上。 就算一路上很多蜿蜒的路,司机还是毫无减速地过弯,平常很容易晕车的罗世杰禁不起这样的折磨。 「你没事吧?等一下还得和……」张德皓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罗世杰就在路边的水沟吐了起来。 「啊……吐完好多了。」罗世杰接过张德皓地过来的卫生纸,擦了嘴巴。 张德皓拍着他的背问:「还好吗?」 「接下来要往哪里?」 「前面那条路左转。」张德皓又确认了一下地图,指着前面左边的路。 「为什么不约外面一定要约她家呢……」 两人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原本两旁老旧的连栋透天厝在过了一条大马路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设计风格新颖,屋龄看起来也很新的透天社区。 「到了,前面那栋就是了。」 「哇靠他们家也太美了吧。」 他们走进铺着和风花纹的磁砖走道,循着王以茜给的地址找到她家门口从外面的栅栏往里头看去,,张德皓伸手按下黑色的电铃。 过了好几分鐘,房子内都没有动静,于是他又按了第二次。这次很快就有人开门了,出来应门的是一位优雅女士,罗世杰推测应该是王以茜的妈妈。与她美丽的贴身洋装相反,女士的头发非常凌乱,像是突然被打扰的状态。 「请问你们是?」她轮流看了他们两人问道。 张德皓立刻上前说:「我们是王以茜的国中同学,请问她在家吗?」 女士歪着头,眼神飘忽不定。「哎呀她现在不在耶,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我现在也正准备要出门了,再请你们改天再来吧?」 「好,我知道了。」 张德皓说完后露出了讨喜的微笑,然后便拉着罗世杰离开王以茜家的门口。两人离开了社区,回到外面的马路上。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张德皓严肃地问道。 「什么?」 「和我们约好时间了,怎么还会不在家?」 「她可能半途不想和我们谈就跑掉了吧。」罗世杰脸上充满疑惑。 「而且刚刚才她妈妈看起来也怪怪的,和我们说话时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先打给王以茜吧。」罗世杰掏出了手机,因为在车上看手机会更想反胃,所以一直都没有拿出来看。 罗世杰看着手机不发一语,张德皓便问:「怎么了?她传讯息给你吗?」 「她叫我们不要去她家了,因为很危险……」 「这什么意思?」这次换张德皓露出困惑的表情。 罗世杰低头思索了一会,喃喃地说:「她妈妈一定又做了什么……你也说她妈看起来怪怪的吧?」 张德皓看着他,似乎也领悟到了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她们家看看吧?」 还没折返,后方便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警铃声,两人朝吵杂的声响望去。刺眼的红蓝灯光交错闪烁着,照映在听见声音而跑出门口查看的居民脸上。 两台车忽地从他们旁边开过,然后在王以茜家的社区入口拐进去。 「干!真的出事了。」 两人跑向王以茜家,只见救护人员急忙衝进屋子里,过没几分鐘后就看到王以茜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她身上有明显被殴打的痕跡,脸部整个瘀青肿胀,还有几处像刀子刺伤的伤口,浅色的t恤被晕染成了红色,侧腰附近吸满血的布料更是被染成了暗红色。 社区里的人们纷纷从阳台往下看,隐约也可以看见有些人躲在大门后面窥探着,但没有任何人出门关心,似乎深怕会惹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来不及了……」罗世杰嘴里喃喃说着,脸上带着全然的绝望。他紧盯着身受重伤的王以茜,直到她被抬进救护车里。 他和张德皓被眼前的景象吓的站在原地,前几个礼拜才刚说过话的人被捅了一刀躺在担架上,就算不是熟人也会感到十分错愕 「现在该怎么办……」张德皓问道。 罗世杰咬紧牙根,奔向救护车朝里头的医护人员问:「请问她会被送到哪里?我是她朋友!」 「附近的博爱医院。」救护人员虽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在匆忙之中回答他。 救护车后门被用力关闭,闪着红灯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警笛窜进整条马路。 「欸你看。」 张德皓指向王以茜家的方向。刚才应门的王母从王以茜她们家被带出来,她看起来十分恍惚,嘴里念念有词。被两位员警架住的双臂也同样无力,踏着蹣跚的步伐缓缓被带进警车内,随着蓝红交错的警示灯离开。 方才晕眩和反胃的感觉再次爬上身。 第十六章 距离上次看见王以茜身受重伤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原本打算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她的状况,但想当然尔即便说了是伤患的朋友,医院一个字也不肯透漏。 被动地等待王以茜的消息让罗世杰感到焦虑,再拖下去对方想说实话的意愿就会越来越低。担心之后事情会陷入胶着,于是罗世杰便拉着张德皓,直接去医院说是要赌一赌看看王以茜是否已经甦醒过来。 张德皓不知道是第几次看着公车的车门再次被粗暴地打开,然后又是碰地一声合上。前往医院的路途比他想像中漫长,每个站牌的间隔都十分遥远,虽然这是乡下地方习以为常的事情,但他今天特别觉得烦闷,甚至想着上大学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张德皓望向罗世杰的侧脸,他一路上沉默不语,表情凝重望向前方。罗世杰看起来似乎好几天没睡,眼下的黑眼圈越发明显,脸色像是蒙上一层灰般,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少年该有的活力和纯真。他像是突然长大了,彷彿将别人的十年活成几个月般,青春也随着消逝。 搭了约四十分鐘的公车,穿越了几乎两个乡镇,两人来到位于交流道旁边的博爱医院。这间医院似乎已经有一段歷史,以王以茜的伤势来看,这里大概是这附近最大的医院。 一走进医院,消毒水以及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罗世杰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与上次为了看世瓔而踏入医院相比,这次的心情也不是多轻松。 「请问王以茜在哪号病房?」张德皓对着柜檯人员问道。 询问了入院日期后,柜檯人员露出笑容说:「请等我一下,帮您查询。」 「谢谢。」 确认了电脑后,柜檯人员又抬头看着两人问:「请问你们和病患的关係是?」 「我们是她朋友。」罗世杰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个谎言。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先知会本人一下。请问您的名字是?」 「罗世杰。」 柜檯人员打了电话,和另一头的人对话的同时,又微微瞥了他们一眼。对方像是故意压低声音般,就算彼此没有多远的距离,罗世杰还是听不见内容。他的手指轻敲着铺在柜台上的塑胶软垫,发出闷厚的声音。 「久等了,她说可以见你们。病房在二楼215号房。」 「谢谢。」 「她今天早上才刚醒来,注意不要让她太激动。」柜檯人员温柔叮嚀。 来到二楼后,明显的标志让他们很快就找到病房,罗世杰朝门边墙上的名牌看一眼,发现这是单人病房。 张德皓先是敲了敲敞开的房门,等待了一会后两人才缓缓地走进去,原本望向窗外的王以茜转头过来看着他们。 身穿病人袍的王以茜表情尷尬,可能是刚醒来不久的关係,眼神有些恍惚。她身后堆叠着立起来的枕头,双手及头部佈满了绷带。脸颊已经看不出肿胀,但仔细一看还带着浅浅的瘀青。 「听说你早上才刚醒来,现在还好吗?」 张德皓用细柔的语气关心,声音像是泡泡一般飘浮在空气中,缓缓飘向王以茜。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微微摇了摇头。 「嗯,我想也是。」张德皓打开手上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盆乾燥花,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柜子上。「这个是一点心意,乾燥花不用一直换水。」 王以茜朝那盆花看去,许多不同种类的粉色系花朵挤在圆形的容器里,还有几株细小的绿叶点缀其中。 「谢谢。」王以茜望着乾燥花淡淡地说。「不好意思,那天明明原本约好时间了,但发生这样的事。」 「没关係。」 「刚刚警察来和我说,我妈被抓了。」 「嗯,我们都看到了。」 王以茜双眼退去了迷濛,定眼看像张德皓。「你们看到了?」 张德皓惊觉自己有些失礼,于是急忙解释:「我们在看到你的讯息后,又折返回来看到的。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啊……电铃是你们按的啊。要不是电铃响了,我应该早就死掉了……我是趁妈妈去应门的时候打电话报警的,不然不知道她哪时才会停手。」 所以当时王以茜的妈妈来应门时,她应该已经受到伤害了。回想对方还一脸没事的和他们对话,张德皓不禁心里发寒。 「我原本也不想要这样做,但是当时……想到我会被一刀被杀掉,不对,一刀被杀死可能还好些,妈妈她还会一直打刀子插进我身体里。我太害怕,所以就还是报警了。」王以茜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眼泪爬落她的双颊。缠绕绷带的双手,紧抓着覆盖在腿上的被子。「我害她……我害她被抓走,明明妈妈已经够惨了,我还这样对她……」 从一开始就站在后方不说话的罗世杰,走向前靠近病床说:「不要说了,本来就应该报警的。」 王以茜紧闭双唇,五官扭曲在一起,紧皱着的眉头似乎正压抑着什么情绪。她右手轻抚着当时流最多血的侧腹伤口,彷彿说出接下来的话和当时被刀子刺入身体时一样疼痛。 「我……决定不帮你作证了。」随着吐出这句话,抑鬱在脸上的情绪获得释放,取而代之的是原本恍惚的模样。 「什么?」 「对不起,明明已经说好的……我觉得我现在什么都办不到,我真的很害怕……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真正什么都没有的是世瓔吧。」罗世杰嘲讽似地反驳。 「也是呢……死了才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但我现在活下来,却找不到我还有什么。你觉得哪样比较可悲呢?」 「活着的话你还有机会去寻找,至少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真相说出来。」 王以茜瑟一边摇头,一边缩着身躯,像是要给自己温暖似的环抱住躯体。「你不会懂的……啊,因为你和她都是在那个完美的家庭里生活的嘛。那种感觉……像被困在漩涡里面,永远都出不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要做什么,但是……」 完美的家庭。这句话像是根针一样扎进罗世杰心里,原来这样就可以被称作完美?说到底王以茜真的了解她们家吗? 王以茜像隻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全身发抖,罗世杰忍不住想她究竟怎样度过每一天的?在这之前,他只觉得自己家庭很平凡,甚至平凡到无趣,没想到这或许对王以茜来说是种奢侈。 如果自己是王以茜的话,或许也会和她走上相同的道路也说不定,甚至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世瓔的笑脸又从脑中深处浮现。 「我只想问你,蒋老师知道你说谎吗?」 「他知道……他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为什么他还需要威胁你?陷害世瓔不就是你想做的事吗?」 「因为我最后反悔,我没有想要做到这种地步,但已经来不及了。」 斗大泪水再次涌出,眼珠睁的老大,彷彿有人拿着一把枪底在王以茜头上般,恐惧佔据了她的双眼。 「你不想让那些人得到该有的惩罚吗?」 「没有办法的……没有人可以给他惩罚……」王以茜情绪渐渐有些激动,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罗世杰垂下眼,放弃挣扎。他明白现在不管说什么,对方只会说出消极的话来反驳他。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勉强你,但是请你别忘记自己也是加害人的角色。」 王以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今天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罗世杰转身准备离开,但又转过头对王以茜说:「或许我真的不懂你的痛苦。但如果你说的痛苦会让你想死的话,我想世瓔应该懂那种感觉。她……和我不一样。」 王以茜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看向罗世杰,在她的眼底似乎有什么和刚才不同的地方。 但罗世杰已经没有多馀的心思去探究那究竟是什么,这次毫不犹豫地走出病房。 张德皓随着罗世杰一起离开病房,决定在对方开口以前不打扰他,默默跟在后方。也不知道罗世杰究竟要走向哪里,张德皓只是希望他在停下脚步转头后,自己可以是他第一个看到的人。 穿越隔开病房区域的门,两人来到两栋建筑物的连通道,远离了病房和人们,罗世杰才终于停下脚步。张德皓发现他在发抖,双手垂在大腿两侧,紧紧握拳。张德皓拉起他的双手,试图让他放开拳头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罗世杰发出孱弱的声音。 「不逼她说出来真的好吗?」 「看到她那样,我就无法逼她说……想到世瓔最后是不是也这样,连向他人求救或为自己反驳的力气也没有,我就没有办法多说什么。」 张德皓沉默不语,只是一边把手放在罗世杰的背上安抚他。 「如果她今天是个单纯的坏人就好了。」罗世杰露出痛苦的表情,一脸快哭的模样。「可是我一直想到她那天躺在担架上,血一直从她身上流出来,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想伤害她啊。」 「没关係,你只要去做你能力所及的事情就好了,我们再想办法……」 「啊,是你们!」 张德皓望向前方的声音来源,是刚才的柜檯人员,便点了点头说:「您好。」 柜檯人员跑向他们,神色有些凝重。「请问你们离开病房是什么时候?」 「我们才出来没多久,请问怎么了吗?」 「你们朋友不在病房里,我们大家在找她!」 这时柜檯人员随身携带的手机响了,于是他急忙转身接起电话。 张德皓心说不定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但他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我找到他们了……好,我现在就过去!」柜檯人员急忙掛上电话,和两人解释:「刚刚找到她了,我们希望你们可以一起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罗世杰问道。 「她现在在医院的顶楼,坐在围墙上。」 罗世杰和张德皓互看一眼,不需要明说,也知道彼此心里想的一定都是同一件事。 「请带我们一起去!」 柜檯人员急忙领着他们跑向医院的顶楼,穿过顶楼的门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王以茜在女儿墙上的身影。 「小姐!冷静一点!」一名男护理师不知所措地站在前方,举起双手想要制止王以茜跳下去。 「走开!」 视线无法离开王以茜,罗世杰呆愣在原地,他感受到自己头顶冒着冷汗,不断滑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开始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些日子不断想像着世瓔跳下去以前,在顶楼的画面。什么时候脱下鞋子、摆好遗书,坐在矮墙时的表情,还有在坠落前飘散在空中的短发……他不由得把眼前的真实,和自己的想像重叠在一起。 「罗世杰!」 张德皓对着他大喊,但他还是移动不了双脚,他无法像在梦境里一般果断,毕竟那也都是想像。除非亲自身在真实的情境里,否则是无法确定自己实际上会有什么行动的。 「不要……不要跳。」 眼前的画面还是不断和想像重叠着,就在王以茜用着绝望的表情看着远方的自己时,她的脸变成了世瓔。 「不可以跳!」 罗世杰往王以茜跑去,但对方看到他衝过来,却作势要将原本还在墙内的一隻脚也跨出去,他因此紧急停下脚步。 「你不要过来!」王以茜大吼。 强风吹着王以茜咖啡色的头发,有些黏在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她的表情和上次的恐惧不一样,罗世杰心想,那或许就是痛苦到想死的表情。 「拜託,不要跳啊!」罗世杰望着王以茜苦苦哀求。 王以茜的身体随着风摇摇欲坠,好像只要轻轻推一把,她就会直接栽下去。 「比起被杀掉,自己结束生命好像比较没有这么可怕,反正跳下去也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我不想要再过着一直被人摆佈的生活了。你刚才说的没错,如果一样都是痛苦到想死,那或许我和她都能够了解彼此……我现在开始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王以茜看向无法动弹的罗世杰,继续说:「在遇见你之后,我不断想到你说你相信我。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其实我很开心……所以我才想要说出真相。但是我现在连这件事都办不到……至少跳下去,一命换一命。但是罗世瓔这么可爱又善良,我大概要死好几百次才能够配的上吧。」 「才没有这种事。」罗世杰小声地说,但王以茜似乎没听见。 「既然不能决定要不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那至少我的生命我可以自己决定,我可以用我最想要的方式结束。反正我死了也没有人在乎啊!」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罗世杰大吼。「到底自顾自的在说什么?没有正常人会因为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死掉而开心!」 「不然我该怎么办……连我都痛恨我自己,难道你不恨我吗?」 「就算恨,也不是靠你的死就能消除啊!」 王以茜激动地大吼:「为什么不恨我?在你妹妹的灵堂上贴那些纸的人是我啊!贴的乱七八糟,让你们这么伤心的人是我啊!」 果然是她啊。不过现在罗世杰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就算知道是她做的,也没有离真相更进一步。 她接着说:「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在真相,就算这样她也回不来了不是吗?」 王以茜像是看透他的心思般,这个问题其实罗世杰也问了自己好几次,一开始只是想查出真相,好让自己可以好过一点,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这么单纯。世瓔的死被学校认为是畏罪自杀,还有那些被蒋老师害的无法继续上学的学生,以及被家暴、校园霸凌逼到现在坐在墙边的王以茜。 最近只要想起这些人,罗世杰心中有股陌生的感觉涌现,带了点不同以往的愤怒,却又感到一股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慾望。 「因为我……想要赎罪。」罗世杰垂下头说:「世瓔死了,而我没有救她,甚至在她烦恼的时候我也完全没有发现。如果当时能够好好听她说话,是不是她就不会死,我每天都活在这样的后悔里。虽然我拿着刀子逼你说出真相,想要你弥补自己的过错,但其实我也在偿还没有救她的罪。 「到最后她什么都不肯说,所以她承受不了这一切。」罗世杰再次抬起头和王以茜对视。「你原本把我们碰面的地点选在你家,不就是想让别人了解你吗?」 王以茜再次哭了起来,彷彿所有情绪都衝破心中的防卫般溃堤,双手摀着脸。 「只要说出来,一切都还有机会。你和世瓔有一样的痛苦,不代表你要和她做一样的决定。算我拜託你了,别跳下去。」 摀着脸的王以茜听见和自己不同频率的哭泣声,睁开眼才发现罗世杰也哭了。不同于之前充满戾气的眼神,他是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不要做错误的决定。 「你哭什么啊……」 趁王以茜卸下防备时,男护理师试图从后方抓住她的手臂,但因为距离没算好,并没有确实抓牢,王以茜重心朝向女儿墙外的方向倒。 「啊!」王以茜受到惊吓,忍不住尖叫。 罗世杰赶紧衝向前去,抓到了王以茜的病人袍,死命往自己的方向拉。被拽到地上后,罗世杰紧紧将她抱住。 「不可以死……绝对不能死啊……」 罗世杰放声大哭,彷彿怀里抱住的是她那从国宅坠落的妹妹。 「不要死……」 他不停地轻抚着王以茜的背,像在安抚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摸着。 「对不起,对不起……」像是抓住了浮木,王以茜也伸手紧紧抱住罗世杰,就算被拥抱弄疼了伤口,却让她感觉到无比的温暖。 病房的滑门被打开,昏暗的走廊瞬间溜进了房间的光线,从里头走出来的护理师衬着那道光,让人感到没来由的安心。 「我们为她打了镇定剂,等一下就会睡着了。今天辛苦你们了,赶快回家休息吧。」 「好,谢谢。」张德皓点头回应。 离开医院时,天空已经变成蓝灰色,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是好久以前发生的,距离现在十分遥远。 或许是因为突然放松,刚才完全不感到飢饿的罗世杰,现在肚子发出了咕嚕咕嚕的叫声。 声音大到连张德皓都听见,于是说:「我们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因为和这附近不熟,张德皓开着手机的地图,带着罗世杰来到医院附近开了很多间餐厅的巷子,最后脚步停在一间传统的日式乌龙麵店前。 张德皓掀开店前的帷幕,里面传来了与两人心情不搭的热情招呼声。 「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 「没关係,这样我可以比较冷静。」原本跟在身后的罗世杰抢在他前面走进店里。 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张德皓打开一旁的湿纸巾擦拭桌面,接着又用卫生纸擦乾水渍,最后将筷子摆在垫了卫生纸的桌上。 不管是等待乌龙麵上桌的空档,还是到了已经拿起筷子吃麵,两人依旧沉默不语。 中间隔着热气的烟雾,张德皓不时盯着罗世杰,对方也像是发现他的视线般刻意回避。 「世杰……」 「嗯。」 「和你爸说日记的事情,然后直接去学校找那位辅导老师处理这件事吧。」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吗?罗世杰很不甘心,拿着非亲手写的日记这种薄弱的证据,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 「我不想再看你这样了……我很担心你知道吗?」 「我知道。」罗世杰冷淡回应。 「现在想的到的方法都试过了,光是靠我们的力量根本就不够啊,你能明白吗?必须找学校的人帮忙才可以解决,或是至少找个大人来处理,不然他们根本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因为世瓔根本也不是在学校里出事的。」 「……」 「我懂你的感觉,我也一样很不甘心。但是现在对我来说,在我面前好好活着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啊。」张德皓吸着鼻子,鼻头在白皙的脸上显得特别红,垂着眉毛像是在哀求着罗世杰。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难道世瓔不重要吗?」 「她当然也很重要,我和你爸妈都和你一样爱她,但现在重点是我们谁都不能再失去了!你现在越陷越深,难道你不明白世瓔就是以为可以自己解决,才导致现在这样的结果吗?」 「我知道啊,可是我不想再让我爸妈承受这些了……」 「如果你不让他们一起分担,最后承受不了的就是你。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是我不想再让你独自承受这些,但我却什么事都没办法做!所以我拜託你,不管你还想自己查出什么,请你立刻告诉他们所有事情,至少请更有能力的人帮忙,和大家一起想别的办法好吗?」 无力感突然遍佈全身。好不容易找到能够前进的道路,现在却又消失无踪。就像是在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无法回头,连原点也回不去,只能继续往前走,即便根本看不到尽头。 日记、学校、老师………几个关键字不停在他脑中盘旋。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知道了。」罗世杰一边盯着双手,手中还残留刚才抱着王以茜温热的触感。 或许是因为罗世杰不停把她和世瓔重叠,才让他不由自主想要拥抱她。 王以茜让他看见的,都是一幕幕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模样,那种痛苦、无奈和身不由己……他这时才惊觉自己对世瓔的误会有多深。 自杀并不是自私,而是到了最后,自杀者痛苦到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抹灭,他们看见的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痛苦消失以后,他们就能解脱了。 只有将这些原本看不见的情绪展现在自己眼前,才能够理解的痛苦……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面纸,罗世杰抬起头,泪水顺势滑下来。张德皓温暖的微笑佔据了视线,罗世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向他道歉。 又要破坏约定了。 第十七章 罗世杰将一叠影印纸放在桌上,陈卉均面色凝重,缓缓伸手拿起那叠纸。 「这就是刚才说的日记,这份是影本,但原本世瓔给我的就是用电脑打好印下来的。」 刚才听罗世杰述说所有在那个班级发生的事,一边对照着日记里的内容,陈卉均似乎还是难以置信,不断重复看着方才已经看过的内容。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是有人刻意隐瞒,不是老师的错。」 「这件事有必要仔细调查清楚,这些日记可以借给我吗?」 罗世杰点点头说:「我很相信老师,希望可以把这个当成证据,帮我妹妹和其他受害者讨回公道。不过最后我没能从王以茜身上问到蒋老师究竟威胁她什么。」 「没关係,谢谢你信任我,我一定会让这件事公开。以茜那边就交给我吧,听说她今天就会出院了。」 「已经要出院了啊……」 从那天之后罗世杰虽然有传讯息关心她的情况,但都没有任何回覆,现在听到她即将出院后着实放心不少。 下课鐘声彷彿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知不觉已经来这里好几个小时,隐密的小房间总是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陈卉均看了一眼手表,将日记的影本重新折好收在牛皮纸袋里,从沙发上起身。「今天就先这样了,接下来我还有课,谢谢你过来和我说这些事。」 「老师一定会把蒋老师的事情公开的吧?」 「你放心,这件事非同小可,之前也有许多同学受害,刚好这次可以当成一个契机揭发出来。只不过可能需要用一些手段就是了……毕竟我和他是同事的关係,其实无法只靠我的力量去揭发。」 「什么意思?」 「就是必须透过校外的管道曝光才行,像是媒体之类的。」 因为听起来似乎没这么简单,罗世杰皱起眉头问:「就算老师会丢了工作也想这么做吗?」 陈卉均把手放在罗世杰肩上说:「你不需要担心这个,交给我们大人处理吧。」 其实到此时此刻,罗世杰内心还是有一丝丝不相信陈卉均的想法,嘴上说相信她,但也只是她比其他大人更能够相信而已。罗世杰不喜欢这样怀疑别人,但他却无法克制这样的疑虑。 那隻放在肩上的手无法抚平罗世杰的不安,悬而未果的未来压的他无法完全放心,只能用忧愁的表情和陈卉均道谢。 这样和张德皓的约定就算完成了。 罗世杰来到走廊上,下课时间的学校理所当然地传来吵杂的人声。他走到围墙边,往左侧那栋楼看,整座学校只有那里的走廊上有人在走动,看来需要上辅导课的二三年级教室都集中在那栋楼。 他抬起头,用手撑着身体稍微探出围墙,这里看不到四楼的教室,他有些失望地缩回围墙内。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一大段时间,罗世杰先在走廊尽头的角落等待,顺便打开手机再次确认课表和教室的配置图。他前几天用「想要亲自来找班导师」为理由,沉方沂便二话不说偷拍了教室外的课表,并画了一张二年级简略的教室配置图给他。虽然觉得有点抱歉,但他逼不得已也只能这么做。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很奇怪,但为了让事情朝预想的结果发展,也只能忍受这种异样感。 但就像张德皓说的,光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够,只能靠着年少轻狂的衝劲往前衝,等到遇上等同于一个小型社会的学校,就显得微不足道。 但这个由一道道规则、纪律和名声为基础建构而成的小型社会,弱点却显而易见,看似有着复杂的结构,其实只要其中一项基础有所改变,整座金字塔就会开始动摇。 罗世杰就算力量薄弱,至少可以引燃导火线。 心脏奋力的跳动压迫着呼吸,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要紓解胸口的不适。原以为自己会像没有任何情绪的机器一样,完成接下来即将去做的事,但说到底自己还是人啊,有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没有问题的。 他再次吸一口气,背起放在地上的后背包,紧紧握住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那把美工刀。 庄严的上课鐘声响起,每个音符都慎重地拉了长音,像是在倒数计时,同时也提醒罗世杰犹豫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只能向前迈进,没有回头的馀地。 世瓔的班级位在距离行政大楼最远、厕所最近的最边间教室,为了不让其他班级的人看到,罗世杰还特地从一楼建筑物外围绕了一圈再走上来,也顺便花点时间确保学生和老师全部都已经在教室里。 罗世杰在充满回音的楼梯间走着,每个拐弯都先探头,他尽量把脚步声降到最低,这样明明显得很不自然,但却还是下意识这么做,就这样终于鬼鬼祟祟来到四楼。 他靠在与走廊垂直的教室外墙边,往右转马上就可以看到教室的后门了。他听见蒋老师冰冷的语调透过麦克风大好几倍,从门窗隙缝溜出来。 那个男人之前在辅导室事不关己的态度,以及让王以茜露出恐惧又颤抖的模样……罗世杰任由那些记忆画面、言语跑马灯般不断在脑中重播,直到那些愤怒的情绪佔据自己的胸腔。 他现在必须理智走每一步,但又需要这些慍怒的情绪来让自己获得力量,然而他控制的了吗? 罗世杰叹口气,甩了甩头,将最后一丝犹豫吐出。弯过转角,先是敲了敲门,随即将喇叭锁转开。 教室里零星几位学生转头过来,在讲台上的蒋老师维持着拿麦克风和课本的姿势,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罗世杰。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罗世杰招呼后,有更多学生转过来看他。原来整班都是女生的教室就是这种感觉,和在这个班上发生过的事无关,罗世杰单纯本能地觉得怪可怕的。 蒋老师放下麦克风,推了一下眼镜后询问:「我们现在在上课,请问你要找哪位?」 罗世杰不理会他,顺手将后门锁上,接着在教室里唯二的其中一个空位坐下,身体靠在椅背上。他当然不知道这两个空位分别是谁的,但会选这个位置只是因为它离前门比较近。 「请问这是罗世瓔的位置吗?」 原本教室里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停止,安静得吓人,这个问题像是禁忌一般,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没命。不对,禁忌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罗世瓔这个名字。 为什么大家听到这个名字都要这个反应呢?连父母亲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先是愣一愣后转移话题,不然就是放任对话戛然而止。好像只有自己记得她一样,罗世杰不免的感到有些失落。 看没有人回答他,罗世杰撇了嘴,将目光放在台上的蒋老师身上。之前没有注意到,但他现在才觉得蒋老师长的很像自己国中时的训导主任,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老师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蒋老师也盯着罗世杰看,两人互看良久,他才像是想起来似地点点头。「你是来找我的吗?你已经打扰到我们上课了,请先去办公室等我,我们下课再……」 「但我要说很重要的事,我希望全班都可以参与。」 蒋老师的礼貌到此为止,立刻换上严厉的表情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很好奇世瓔班上的同学都长什么样子,才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啊。」罗世杰边说边环视教室里每个盯着自己的面孔,以为会有像王以茜那种看起来很爱玩的或是很凶狠的长相,但实际上她们看起来就和普通学生一样,普通到像是没有被记过一次警告。 「因为怕大家无法理解我要说的内容,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罗世瓔的哥哥,我想要借用几分鐘的时间说一些话。」 接着罗世杰不慌不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世瓔日记,为了以防万一这张也是影印来的。他从位置上站起,像是在课堂中被老师点名起来唸课文的学生,大声唸着日记。 「今天下午第一堂课,蒋老师进教室后走上讲台便开始说:『各位同学,前些日子班上的霸凌事件,大家还记得吧?经过大家的努力后,好不容易才落幕……』」 日记的最后一篇,也是记录世瓔最痛苦的那天。曾经在这间教室所发生的事,都透过世瓔的日记再次浮现。罗世杰语调平静,以稳定的速度将文字化为声音,拋在凝滞的空气中。在这过程中,整间教室除了罗世杰的朗读声外一点声响也没有,连冷气马达啟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罗世杰瞄了一眼蒋老师,就算尽力想掩饰,但看的出来他还是有所动摇。 底下的同学间也渐渐有了骚动,尤其是说到「在这个教室里的人,有几个人是欺负过王以茜的呢?」的时候,罗世杰隐约听到「什么东西啊?」之类的惊叹声。 不到几分鐘,当初让罗世杰读的痛不欲生的最后一篇日记,在不带感情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唸完了。他像是依依不捨般,看着纸上世瓔成为代罪羔羊的痛苦挣扎。 「刚才我唸的不是我瞎掰的,是我妹妹生前写的日记喔。」罗世杰语气轻浮地补充说道。 突然教室里的寧静被突然一个猛烈的碰撞声划破,罗世杰下意识朝讲台看去,但蒋老师只是面色凝重地双手撑在讲台上,并不是他发出的声响。 右边眼角馀光有个人已经站在那,罗世杰转头一看,站起来的是位面目狰狞的同学,她的椅子倾斜靠在后面的桌子上。 「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是要说我们其他人有欺负王以茜吗?」 罗世杰很意外她可以全部听完后才问这个问题,而不是中途打断他。看到对方如此愤怒,方才悵然的情绪沉回心底,罗世杰笑着说:「你是不愿意相信,还是因为被说中了而生气?」 那位同学顿时语塞,但还是赶紧恢復气势反问:「你最后说的那件事,我们全班的人都在场,大家都听到她自己说霸凌是她干的,你现在却在这里浪费大家时间,是想要说她本人当初承认的事情是假的吗?」 劈哩啪啦讲了一堆,罗世杰无奈地皱着眉头,看来只是一个正义魔人,而不是参与霸凌的一份子。 「没有什么假不假的,从一开始罗世瓔就没有霸凌任何人。」 「既然没有那她干嘛承认?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日记到底是真的还假的,这样逻辑根本说不通啊。」 原以为这个班上的人没什么自己的主见,没想到还是有这种正义感十足的人,只是站错了边。这个人难道不知道真正霸凌王以茜的有哪些人吗? 大家终于耐不住疑惑,开始和身旁的同学讨论。各式各样的反应参杂在其中,有像刚才那位同学一样愤怒的,也有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用着尖锐的声调不断惊叹,还有面色凝重到彷彿脸上写着霸凌者的人。 到目前为止大致上的局面都还在罗世杰能掌控的范围里,除了讲台上的蒋老师。罗世杰以为他会有更大的反应,看来现在这些根本不足以威胁他。 那位女同学依旧怒视着罗世杰,老实说他觉得对方不明事理地生气有点可笑,但想到或许她也有罗世杰所不知道、需要守护的东西,于是又收起了轻蔑的心态。 毕竟自己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说出事实的真相。 「我觉得你的那些问题,可能要问你们班导师比较清楚喔。」 他直直往蒋老师看去,那张朴克脸完全读不出任何想法。整间教室的人都在盯着教室前方,蒋老师接着将握紧的手摆放在嘴边,清了清喉咙。 「各位同学安静。」蒋老师一说完,教室瞬间又变回寂静,彷彿多说一个字就会遭到什么天打雷劈般。真是个合群的班级呢。 「我知道你因为妹妹的事很难过,但就算这样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吧?」蒋老师走下讲台,朝着罗世杰的方向迈进。「把你手上的日记交给我,我们不用等下课,我现在就帮你处理这件事好吗?否则你现在是在佔用我们学生的上课时间,大家的权益……」 「你少在那边装好人了!」 蒋老师的温情攻势,对早就知道他为人的罗世杰一点用也没有。罗世杰慢慢从座位退往前门,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美工刀。 教室内的冷气低温,让怕冷的罗世杰双手冰冷,掌心内还冒着手汗,握在手里的美工刀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溜出去。他紧握美工刀,缓慢推开刀片,距离他最近的女孩们纷纷拔腿往教室内侧跑去,惊叫声此起彼落。有更多的椅子在慌乱之中倒地,弄出了极大的声响,直到大家都跑向了另一头的窗边,教室里才稍微恢復寧静。 蒋老师也从罗世杰面前,退回身后学生聚集的地方。他张开双臂,站在所有学生前面,像是要保护学生免于罗世杰的攻击。 罗世杰将前门锁上,选了其中一张桌子,把在上面的课本、铅笔盒和水壶扫到地板,然后在清空的桌面坐了下来。 他不像闯进校园的不肖份子举刀挥舞,拿着美工刀的手无力垂在大腿边,但即便如此,只有老师是唯一一位男性的班级,大家还是吓得不敢往前靠近。 「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但如果你们跑去开门的话,我会直接刺下去,所以拜託你们了。」 语毕,罗世杰将美工刀靠在自己的脖子上,冰凉的刀片贴着颈部,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打冷颤。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他说的刺是朝着他自己,而不是这些吓坏的学生们。 发现他的意图后,一名学生对罗世杰大吼:「谁怕你啊!你刺啊!」 「不要刺激他!」蒋老师大喊。 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的罗世杰,二话不说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往左手臂内侧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滴在地板上,以及这个座位的倒楣同学的书包上。 眾人们的尖叫声瞬间填满整间教室,尔后伴随的是哭泣的声音。 伤口传来炙热的感觉,但没有他想像中的痛,或许是因为处于亢奋状态,没有多馀的知觉放在这上面。 「我还有事情要做,所以先割这里就好。」 罗世杰发现人群中有人将手机镜头对着他,看来过不久就会有人来撬开教室的门了,他抓紧时间继续他的计画。他将刀子抵回脖子上,这次刀片角度比刚才更加垂直,只消稍微用力向下压,就可以造成伤害。 「同学,你冷静一点,这样无法解决任何事。」蒋老师流露出之前所没有的情绪,解除朴克脸的封印,现在这样终于看起来比较像人。 罗世杰凝视着蒋老师像是要阻止他而举起的双手,深知对方并不是担心他,而是如果一个人在教室里出了什么事,学校那边可是担当不起。他知道这个就是一间迂腐的学校最脆弱的痛点。 「每件事都有很多种处理方式,我只是选了我觉得适合的而已。如果早知道会这样,老师你当初还会那样做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明明知道不是世瓔做的,为什么你却相信王以茜说的话?」 「……我这边了解的状况就是王以茜被欺负,她哭着来找我,身为老师我难道不该相信她吗?」 「你寧愿相信一个有前科的霸凌者,却不相信安分守己,曾经揭发霸凌的学生?这有违你平常的作风吧。」 「我平常是怎么做的,你一个校外人士怎么可能会知道!」 蒋老师大声斥责他,却反而激起罗世杰的胆子。 「我换个说法问你好了,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王以茜说谎,还要让我妹妹变成代罪羔羊?」 「你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并没有逼迫她承认,只是不断和她确认而已。如果霸凌是真的,身为老师本来就必须要再三确认啊。」 和预想的一样,对方拐弯抹角转移焦点,但罗世杰亲眼看见对方的态度后,还是本能地感到愤怒。握紧的拳头上有乾枯的血液,皮肤因为凝固的血而感到紧绷,罗世杰低头看一眼手臂上的伤口,因为一直压在橄欖色的裤子上,目前暂时是止血了,只是身上满是深浅不一的血跡。 「既然你不说,我就帮你告诉大家吧。你在世瓔不断否认的时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就回头去找王以茜问清楚,结果却发现她是骗人的,她只是想要找个理由报復,编了个谎言说她被世瓔霸凌,好让大家也能够像对她一样,在班上变成被排挤的对象。 「而你在这时候,选择站在谎言的那一边,就算王以茜后悔不想陷害她了,你还是威胁她一定要说出来……说出那个谎言……反正谎言讲久了也会变成真的对吧?」 罗世杰哽咽着,刀片不断向着皮肤施压,直到被利刃划开,新的鲜血又开始流淌起来,和着透明的泪水,向下沁入棉质的t恤。 「住手啊……」蒋老师哀求。 「我应该没说错吧?」 蒋老师终于面露难色,点头回答:「对,你说的没错。先把刀子放下来好吗?」 「我妹妹她最在乎的就是大家对她的评价,你觉得没有什么,但对她来说这就像是掉到地狱里!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原本不甘她的事,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对的事情,为什么最后要这样对她?」 「住手!我答应你,你只要把刀子放下来,我们就去办公室好好和你解释。」 「你在全班面前说啊!为什么不敢?而且你明明就知道真正霸凌王以茜的,就是你后面的那些人啊!操你妈的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搞成这样!」 鲜血从切口涌出,一开始并不感觉到疼痛,直到蹦开的皮肤感到灼热,附近的血管跳动的很厉害,他才感受到剧烈的痛感。但是比起心里的痛,肉体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罗世杰咬紧牙根,瞪着眼前的每一张脸,他们全都因为恐惧而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大家紧紧依偎在一起,许多人都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紧闭双眼,越来越多的呜咽声和鲜血一样不断流出。 罗世杰冷笑,他双脚踏上大理石地板,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你们这些人……只有现在才会感到恐惧吗?给我睁开眼睛啊!你们在做着伤害别人的事情时,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因为罗世杰开始走动,大家又更提高警觉,往已经没什么位置的窗边靠拢。 他怒视着每张脸孔,继续说:「我妹妹她在活着和死掉的时候,都在经歷着痛苦。为什么你们这些兇手可以在这里过着和平常一样的生活?你们这些骯脏的人凭什么活着!」 罗世杰发狂似地大吼,接着突然一阵晕眩,他用手撑着最近的桌子,大力喘着气。脖子伤口流血的速度比他想像的还要快。再不快点可能就来不及了。 罗世杰努力站好,从口袋拿出手机,用黏腻的手指按下110的数字。 「你好,我叫罗世杰,我现在在圣修女中一年x班的教室,我拿美工刀伤害了人,血一直流不停,请赶快派人过来。」 说完后罗世杰随即掛了电话,发现眼前每个人的目光都朝他身后看去。稍微往后瞥了一眼,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老师,离门口最近的是穿着绿色制服、体格健壮的男教官,他试图想要将门撞开。碰碰碰地,连带让门框及玻璃音震动发出剧烈声响。 罗世杰将沾满血的美工刀丢在眾人眼前的地板,刀子因作用力边旋转边滑行,最后停在蒋老师的脚边。 经过几次的剧烈碰撞后,前门终于被撞开了。教官一进到教室就踏出箭步想抓住罗世杰,一把抓住他佈满血痕的手,将他压制在地上。 瞬间眼前发黑,罗世杰全身瘫软,他感觉到所有学生们都跑向他身后的两扇门。 而蒋老师则是跑过来蹲在他旁边,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被蛮力抓住的手臂被松开了他觉得自己的上半身被微微抬起,脖子上也被盖着触感柔软的东西。 在失去意识之前,罗世杰只想着究竟好人和坏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在死亡的面前,究竟崭露的会是人的本性,还是只是恐惧所带来的副作用? 直到他在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为止,也没能想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十八章 王以茜从盘子碎裂的声音惊醒,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医院的轻钢架天花板,而不是家里那间有装潢过的卧室。 这里当然没有人在吵架,爸爸妈妈也不在这里,那刺耳的碎裂声只是幻觉。 在住院的这段期间,有好几天都像现在这样惊醒。妈妈的哭喊声和尖叫声不断出现在梦里,然而醒来才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她不由得害怕地想,这些可怕的声音是不是已经深锁在她的脑海里,往后当潜意识凌驾于意识之上时就会偷偷摸摸溜出来。 每天早上起床头还是很痛,但医生说照x光片只有轻微脑震盪,只要后续定期回诊就好。王以茜虽然很怀疑这个说法,不过毕竟自己不是医生,她还是耐住疼痛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转。 这时门底下的滚轮声以十分低音的频率传来,开门的人似乎怕吵醒她而小心翼翼地开门。对方缓缓走进病房,看见王以茜已经睁着圆眼看她,敬业地在这一大早的时候对王以茜露出笑容。 「今天还会头痛吗?」 「还是会痛……」 「这是今天的份。出院时会再开相同的药给你,应该吃一阵子就会好了。」 王以茜勉强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护理师赶紧将药放在桌上后直接帮她调整床的倾斜角度。 「今天要出院了,开心吗?」 王以茜看着护理师兴奋的模样,她不太想泼她冷水,于是尷尬地笑了笑:「还行。」 吃完药又量了体温和血压,护理师完成任务后便离开赶往下个地点,病房又恢復成原来的寂静。 原本想起来整理行李,但王以茜又倒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至今为止,爸爸都没来看她。照理说发生这么大的事,警察或其他人应该有告知他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现身。王以茜的惊讶大于失望,但这样正好,她打从心底希望他不要过来,免得他又说出令人想翻白眼的话,况且光是想像和他单独共处一室,王以茜就觉得浑身打颤。 自从上次罗世杰他们来过后,唯一来看她的就只有警察和社工姐姐小翠而已,加上之前王以茜有自杀倾向,小翠更是几乎每天都来,连在警察问话的时候,也必须要有她在旁边才可以进行。 警察来不外乎就是了解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老实说她因为太害怕而没有记得太多,但还是尽量把记忆里仅剩的画面毫无隐瞒的说出来。问了妈妈之后会怎么样,对方也只说了目前还在调查中,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判决。 想到妈妈,王以茜还是很难过。什么都不会的妈妈,在那里面可以过得很好吗?原本就已经精神崩溃的她,会不会做傻事?王以茜每天都必须告诉自己当初这么做没有错,自责的状况才渐渐少了一些,这是小翠教她的方法,没想到真的满有用的。 王以茜对未来感到十分徬徨。被小翠问到之后打算怎么样的时候,王以茜坚决不想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两边的亲戚也都不熟,她希望有这之外的地方可以去。小翠听完后,只说她知道了,就也没再多问。 确切该去哪里的安置机构,小翠还没有告诉她,只和她保证现阶段不会回去和她爸爸住,也不会去外县市。 王以茜望向病房里的时鐘,距离和小翠约定来接她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足够她缓慢整理行李。她下了床,到厕所洗把脸后,换上小翠之前替她买的衣服。白色的亚麻圆领衬衫和牛仔裤,虽然不是王以茜平常会穿的类型,但很庆幸并不是太过幼稚的款式,像是有动物图案的t恤之类的。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最低限度的用品几乎全放在这间单人房,王以茜将它们全部塞在一个行李袋里,最后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拉鍊完全拉上。 时间一到,小翠便一如往常准时出现,帮王以茜办妥出院手续后,两人便一起来到停车场。 「你自己开车吗?」王以茜看着正在清理车上落叶的小翠问。 「当然啊,这样比较方便麻。」小翠以轻快的口吻回答。 小翠先让王以茜上车,自己再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到车的后座,接着动作俐落回到驾驶座,不一会便发动车子驶出停车位。 小翠让王以茜想到学校里的保健老师,年纪一样快四十岁左右,虽然外表没有她这么亮眼,但温柔和很有耐心的部分很像,而且更有母亲的味道。王以茜每次见到她,总会像之前一样,想像小翠就是自己的亲生妈妈,而现在小翠将会带她回温暖的家。 安全带不时触碰到伤口,王以茜一直调整带子的位置,后来索性直接用手拉着,然后不时扭动着身体调整到舒适的位置。 「目前感觉怎么样?」小翠在停红绿灯时转头问王以茜。 「身体还是心情?」 小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笑着回答:「都有啊。」 「身体的话还是很累,心情……除了要去新的地方让我觉得有点紧张之外,我觉得很不错。」 「是吗?离你家还有一些距离,累的话可以先睡一下。」 「我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常呢?明明妈妈被关了,我还觉得心情很好。」 「她一直都是你焦虑和危险的来源,现在脱离那个环境,你会觉得放松或是开心都是正常的。就算对方是你妈妈,你会这么想也没关係喔。」小翠朝王以茜笑了笑,绿灯亮起时又将目光转回路面上。 王以茜的疑虑又再次被化解,顿时安心不少。她听话地闭目养神,但不断有新的思绪干扰着她,在一连串半睡半醒间,车子已经来到透天社区的门口。 王以茜睁开眼睛往外看,这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回来一样,连在这里面发生的悲剧,也渐渐地模糊了。但身体的记忆却无法轻易抹去,她发现自己手心开始冒汗,然后无意识地把手指往嘴里塞去,不停啃咬着指甲。 小翠拿着钥匙替她开门,炎热的夏日让许久没被开啟的房子充满闷热的空气,自从案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回来这里。 王以茜开了灯,被照亮的客厅维持着事发前没有整理的样子,报纸散落在藤椅,桌上吃剩的食物垃圾也都没有丢,经过几周的放置,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果蝇在四处飞舞着,和四周华丽的装潢呈现强烈对比。王以茜走到矮桌旁,发现爸爸当时丢在桌上的律师名片还躺在桌上,她默默伸手将它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没有在一楼多做停留,王以茜踏上楼梯,她不由自主放轻自己的脚步,避免发出声响,才想到这个房子已经没有别人了,就算不用这样走路也不会惊动到谁。小翠安静跟在她的身后一起上楼,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 来到位于三楼的房间,王以茜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况。这里也是一样凌乱,是那天和妈妈打斗之后的结果,有些地方都还看的到残留的血跡,但想到是自己的血好像就不是这么害怕。 房内很多东西都已经不见了,最明显的是她在最后挣扎的时候,爬到床边拿手机报警时,被她身上的血染红的床单和被子,现在床架上只剩下裸露的弹簧床,上面还看的见一大片乾掉的血跡。 王以茜忍不住凑上前去看,原来当初自己流了这么多血吗? 「可以吗?」小翠在身后问道。 「嗯。」 王以茜打起精神,翻出了房内的行李袋,随意将一些常穿的衣物放进去,一边想着或许这个房间之后再也不属于她,王以茜不免感到有些不捨。 是时候该做个告别了。 爸爸和妈妈在她住院期间,已经正式离婚。听说妈妈在把所有事发经过说出来后,也顺便诉苦自己被爸爸长期虐待,还有爸爸有和未成年援交过的事,所幸顺势提了离婚,这样似乎也会影响自己罪刑的判决。 原来妈妈早就已经知道会做那些噁心的事,那究竟之前为什么还巴着他不放?王以茜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妈妈是为了减轻罪刑才把受虐的事说出来的。 确认东西都拿完后,王以茜看着房间最后一眼。这个房子这么大,除了这个房间以外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觉得安心过。这里是她的堡垒、她的避风港,如今再也不属于她了。 王以茜坐在车里,目送着住了十七年的家离自己越来越远,把过去的痛苦和不安,全都留在这里。 接下来小翠带着王以茜前往紧急安置机构,目前必须在那里待上几个月的时间,等待妈妈和爸爸的判决结果。若爸爸对妈妈施暴的伤害罪也成立,王以茜就可能在成年之前都要待在安置机构了。 这对王以茜来说并不是坏事,她反而庆幸妈妈把爸爸施暴的事情说出来,否则她就可能得被迫要与那个噁心的男人同住一个屋簷下。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奔驰在笔直的路上,好几个电塔佇立在空旷又鲜绿的远方,衬着天上的白云,辽阔的景象和现在王以茜的心情一样。她深吸口气,虽然在车子里,但她还是想像自己呼吸着温热的暖风,夹杂着草的气息。 「你的安置机构满偏僻的,刚开始可能会有点不习惯,但里面的资源基本都很齐全。」 王以茜之前从来没外宿过,心情有点忐忑,小翠现在还能陪在她身边,但一到晚上她就得一个人了。所有可能在陌生环境发生的事情,王以茜都在脑中假设过一遍,前提都是最坏的情况。 下了交流道,周围的景色和原本住的地方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荒凉,高压电塔一样佇立在空旷的远方,蓝天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高楼大厦阻挡视野。 王以茜总觉得过去更加遥远了。 「前面那栋就是囉。」 小翠指着左手边的一栋灰色建筑,王以茜顺势看过去,看起来灰濛濛的,就连点缀的暗红色瓷砖也看起来蒙上一层灰。看起来像学校,又像连栋公寓,直到车子开过了门口,王以茜依旧弯腰盯着它看。 抵达之后,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手续,王以茜照着小翠的指示配合,但她无心思考这些繁复的程序,只担心着等一下宿舍长什么样子?有室友吗?然后无限放大自己的恐惧。 距离抵达这里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后,王以茜才终于站在宿舍门口。让她有点失望的是,这里和医院一样,是一间单人房。似乎是确定长住在这里的人才会分配在集体宿舍,目前她还只是紧急安置的阶段。 房间内只有非常基本的家具,一张床、附有檯灯的书桌和一个似乎地震一来就会倒的衣柜。薄薄的床垫上包着红色格子的床套,和枕头是同一个花色,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在这个有些老旧的房间有点突兀。 米白色的墙上有日积月累的黑色脏污,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应着,也还是给人阴森的感觉。 不过这一些缺点对王以茜来说好像丝毫没有进到她眼里,第一次住宿舍的不安与兴奋流窜她全身,浅浅的微笑溜上了脸颊,环视着这间虽然有点小,但可以让她安心入睡的地方。 暂时先将行李随意放在墙边后,小翠提议带着王以茜四处看看环境。 两人先回到一楼介绍公共空间。第一间是厨房,空间很小但一应具全,也有两个可以同时烧菜煮汤的火炉,小翠和王以茜说,之后会有可能自己做早餐的时候。往后走的话是现在还空无一人的饭厅。 经过宿舍门口来到左侧,和厨房相对应位置的是图书室,好几个深咖啡色的书架靠墙摆放,中间则是阅读区。 走出图书室后,隔壁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还夹杂着音乐,起初王以茜以为有人在唱歌,但从交谊厅外的窗户看进去,才发现是电视广告的歌曲。 小翠开啟交谊厅的门,里面有一个女孩抱着抱枕,那女孩就连有人进入交谊厅也没转头过来,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专心地看电视,年纪应该比王以茜小满多岁的。王以茜往电视萤幕看去,好奇她正在看什么节目,没想到却是枯燥的新闻。 「交谊厅和刚才的图书室都有固定开放时间,像现在自由时间就可以挑你想去的地方。」 王以茜盯着电视里,假睫毛贴到眼睛都快看不见的女主播,脱口而出说:「我的事情有上新闻吗?」 小翠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老实地说:「嗯,刚发生的那几天新闻和报纸都有报导。」 王以茜原本以为这会是个让人觉得丢脸的事情,但或许是远离了家乡,她现在反而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突然发现所谓丢脸的事情,不过就只是建立在别人的眼光和訕笑而已,少了那些注视,她就能花更多时间在自己身上。 新闻上播着某一间看起来很文青的杂货店遭人偷窃。监视器画面上的嫌犯,熟练的以看商品为幌子,将其他小饰品塞入长袖袖子里,过程不到几秒鐘,王以茜目不转睛地看着。 「要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好,我先把这新闻看完。」 因为嫌犯还没找到,新闻很快就换成下一则新闻。王以茜站准备离开,却被主播说的内容吸引。 「今天上午在台南市xx区的私立女中,遭一名罗姓校外高中生闯入教室,因情绪失控在学生及老师面前朝颈部及手部自残,差点伤及颈部动脉,当场血流如注,所幸送医后情况稳定,但尚未清醒。罗姓少年今年即将升高二,因为不久前轻生的妹妹就读该校,罗姓少年疑似怀疑与学校有关,上午与辅导室的老师会面后,闯入妹妹的班级教室……」 王以茜呆然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出现那高掛在学校顶端的金黄色十字架,依旧散发出讽刺的耀眼。 她瞬脑中间闪过疑问,是因为我无法作证,他才这么做的吗? 「以茜?怎么了?」小翠朝电视看去,也从局部的建筑物发现事件发生在圣修女中。「……这是你的学校吧?」 王以茜盯着电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罗世杰那双底层冒着火光的双眼,炙热的程度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突然明白罗世杰并不是想死才这么做,而是他必须要这么做,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她像是突然清醒一般。 那么她自己呢?究竟要怎么做才有办法活下去?现在这样只不过是从过去的阴影底下逃离而已啊。 小翠来到王以茜身边,轻抚着她的背,试着让她的情绪缓和。 「要回房间休息吗?」 「不用……」满脑子很混乱,罗世杰的新闻已经播报完毕,王以茜还是呆呆地看着电视,想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她大可以继续躲着,什么话都不要说,就默默地将那天蒋老师对自己做的事情放在心底,过着新的生活,也没有人会怪自己。 说着相信自己的罗世杰,毫不虚假的眼神徘徊着,让她摇摆不定。 王以茜以为她人生的转机是身上挨的那一刀,然而这是被迫承受,并不是她自己去争取的。以前过着渺茫的生活,她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一方,现在强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已经消失,操控权已经回到她手里,她突然浮现想要改变的想法。 反正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怎么做都会是最正确的。 王以茜腰部的伤口传来疼痛,心里终于获得平衡。 第十九章 罗世杰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身体想要做出回应,但全身就像鬼压床般无法动弹,费了一番功夫还是只能勉强动的了手指头,眼睛睁也睁不开。 思绪迷迷糊糊,靠着意志力让自己从彷彿深海的地方朝亮光前进,然后像是从一层薄膜窜出来般,身体终于能够跟上早已清醒的精神甦醒过来。 「罗世杰……」 轻声的呼喊终于变得清晰,罗世杰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亮光过于刺眼导致无法完全睁开,瞇起的隙缝中隐约看见张德皓倾身越过自己,按下位在另一头的呼叫铃。 不知道为什么张德皓会在这里,但一睁开眼睛就能见到他的感觉很好,罗世杰有个衝动想要抱住张德皓,但笨拙僵硬的身体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还好吗?」张德皓握紧罗世杰被冷气吹的冰凉的手,一脸担心地问。 罗世杰皱起眉头,适应了光线后终于可以完全张开双眼,勉强点了头后,才突然感觉到左手臂和颈部的疼痛。随着脑袋的清醒,痛觉也随之变得敏感。 护理师和医生随即赶到病房,为罗世杰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后,表示目前情况很好,但因为脖子的伤差点很接近颈动脉,所以还是要住院几天观察。 张德皓和医生道谢,待全部的人都离开后上前坐回罗世杰床边的椅子。 「我睡多久了?」 「大概快两天吧。待会你爸妈就会回来了,他们刚才去吃晚餐,顺便回家拿你的换洗衣服。」 「……他们有怎样吗?」 「阿姨哭得很伤心,一直很自责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明明知道她会承受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张德皓语气平静,但言语中带着指责。 「对不起。」 「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老实告诉我,你是真的想死吗?」 「没有,我并不想死。」 张德皓抽动眉头,露出快哭的表情说:「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已经把日记拿给辅导老师了,但你也知道光是靠那份日记根本没什么用,就算老师努力想帮我,如果失败的话就只会让她丢了工作。」 张德皓似乎明白,垂落肩膀微微叹口气,难掩失望地说:「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要大家怎么办啊……」 「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只想得出这种办法。」 「算了,人没事就好。」张德皓垂下眼,不想直视他的道歉,盯着罗世杰手上打点滴的针。 「学校那边有发生什么事吗?」 张德皓打起精神,挺起腰桿慎重地回答:「如果你是要说揭发真相的事,整体来说很顺利,陈卉均也将日记公开,新闻都在报导这件事。」 「不过之后就只能看运气了……」罗世杰原本紧绷的神色瞬间放松许多,但眉宇间尚留一丝忧愁。 「不用靠运气,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很明确。」 「什么意思?」 「王以茜全部都说了。而且可能是昨天就已经行动,今天才来的及上新闻。她不只承认她和蒋老师一起把世瓔逼上绝路,还举发蒋老师对她做的事情……」张德皓欲言又止,最后直接把手机的给他。「你自己看吧,我不想说。」 手机画面最上方斗大的标题,写着「少年持刀自残掀出私校狼师」。 罗世杰赶紧往下阅读内容,或许是日记被公开,加上王以茜的证词,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十分详细,虽然有些内容参杂了记者的大胆臆测,但大致上都和事实相同。他快速看过老早就知道的事发过程,直到看见那块最后一块拼图,才终于看清楚完整的真相,还有王以茜那双眼睛背后的恐惧是什么。 「受害女学生在老师及社工陪同下,出面指控蒋姓男班导拍下不雅照作为威胁,要求女学生继续做偽证陷害另一名同学,避免影响自己的名声……」罗世杰默默念出内文,茫然地看向张德皓。 「听说不只她,还有其他受害者。」 罗世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张德皓的手说:「照片……当时蒋老师逼世瓔承认时看的照片!她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啊!那傢伙还把王以茜的照片拿给世瓔看……」 蒋老师明知道王以茜身上的伤,反而没有帮助她,还拍下照片当作逼世瓔认罪的筹码。 一阵厌恶到想吐的感觉爬上身,罗世杰再次感受到伤口附近的血管随着心脏的运作而跳动,连带让伤口也隐隐作痛。 张德皓读出罗世杰眼神中的无助,回握他的手后安慰:「现在所有事都曝光,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这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她还要说出来呢……?」 「之后再问她吧,那是她自己决定这么做,应该也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你现在先好好休息。」张德皓在罗世杰手背上轻柔的拍了几下。 门外有些骚动,张德皓朝门口探出头,听起来像是护理师和刚回来的父母亲解释罗世杰目前的情况。罗母先行进入病房,看见儿子已经能够坐起身,满脸的忧愁一哄而散,双眼泛着眼泪,赶紧上前轻抚着罗世杰的头发。 罗世杰很久没这样看着母亲,或许是都没有好好吃饭的关係,她变得更加消瘦,两颊微微凹陷,眼睛红肿的厉害,想到是自己让母亲哭成这样,罗世杰内心充满歉疚。 父亲这时也走进来,一同看着这个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儿子,他把手放在罗世杰肩上,大拇指微微搓着。 「妈没事吧?」 对于身受重伤的儿子的反问,母亲有些惊讶,随后捧起罗世杰的脸庞。 「我和爸爸都以为又要失去一个孩子了。都是妈妈都没有好好照顾你,只顾着自己……」 「和你们没有关係!」罗世杰知道母亲会向他道歉,赶紧打断她的话。「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说完将儿子和妻子抱入怀中。 熟悉的洗衣精香味扑鼻而来,和自己平常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夹杂着温暖、熟悉的气味。爸爸、妈妈,还有最疼爱的妹妹……都有着相同的气味。 家人的团聚,只会让他想起世瓔的空缺,但他却又无法真的推开他仅存的家人。就像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就算带来疼痛,但同时也是解脱。 「世瓔……」 罗世杰轻唤着已经不在这里的家人,但他闭上眼睛,好像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 甦醒后隔天,警方终于来和他询问当天在教室的情况。 因为他擅闯学校教室,又是当时的报案人,必须详细了解情况。因为没什么好隐瞒了,罗世杰也全盘托出自己当时的行踪和动机。 「要是没有老师的丑闻爆出来,你有可能就被学校控告侵入建筑罪,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你知道吗?」 其中一名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警员,对罗世杰耳提面命一大堆可能的后果,警告他这样真的太衝动。最后像是做做纪录而已,并没有多问些什么,两名警员就离开了。 罗世杰躺回床上滑手机,昨天拿到手机后他就立刻和王以茜联络。 传给王以茜的讯息依旧没有任何回音,打电话也都无消无息,所有疑问都像是丢进池子里的石头一样没有回声。或许她现在也很不安吧?但她似乎已经被社工单位照顾,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才对。 他拿起手机,又尝试打了电话给王以茜,依旧是关机状态。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想直接问她,要是他现在不用住院,他就会像之前一样直接去找她。他掛上电话,无能为力的烦闷感让他将手机扔在床上。 这时门帘被微微拉开,陈卉均挨着帘子探出头,手上还拿着一束花。 「老师,你怎么有空来?」 「听到你醒了,把事情忙完就过来啦。」陈卉均将花束摆在一旁,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没事吧?」 「现在很好,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头有点晕。」 隔壁床的收音机拨放着卖药的电台广播,还伴随着信号不稳的吵杂声,罗世杰已经听了一个早上而感到烦闷。 「我们去外面聊吧,想要出去晒个太阳。」 罗世杰推着点滴架,和陈卉均一起搭电梯下楼。已经好几天没有尽情活动,加上手术过后的疲惫感,罗世杰光是下楼就已经筋疲力尽,正好在电梯不远处、一个可以看到外面景色的大落地窗旁有一个小门能够到户外的广场。 陈卉均帮他推开门,好让他可以顺利滑着点滴架走出去。自然的暖风吹拂在脸上,感觉比冷气的冷风好太多了。罗世杰甩甩手让冰凉的手恢復血液循环,现在贫血的他比以前更加怕冷。 有很多病人在户外晒太阳,和家人聊天。罗世杰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过客,不小心放空了思绪。 陈卉均先打破了沉默:「我当时听到其他老师在说有人闯进教室时,我还怀疑是不是你,结果赶到现场的时候你已经倒在地上了……」 「因为我当时太气了,伤口比我预想来的深。」罗世杰苦笑,「要进去威胁别人,结果最后却晕倒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我也在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和即将公开的事情做连结,但你这么做真的太危险了。」 「挑在和老师会面之后做这件事,真的很抱歉。」 「你就这么不相信大人吗?」 「其他人我确实不相信……虽然我相信老师,但我真的很害怕会失败,或是害老师遭殃。」 「好歹我也是有直接管道的,我先生就是记者喔,这次就是靠他才能这么快就曝光。」 罗世杰愣着,脸上似乎写着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心想,难怪陈卉均当时看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过就算告诉你这件事、让你更加放心,你还是会想要闯进去吧?」 「应该是吧。」罗世杰歪头。 「如果是我啊,应该也会闯进去大闹一番,所以我也没资格说你这样不对。」陈卉均笑着说,酒窝也跟着浮现。「以茜她和社工一起来找我,老实说很惊讶,我以为她不怎么信任我。因为有她的帮忙,蒋老师的事情闹得比想像中大,现在正在调查其他受害者的状况,其中有之前给你看的那些资料里的学生。你爸妈今天也在处理世瓔的部分,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他们应该不排除会进行提告,这你知道吧?」 「他们有和我讨论。」 「总之目前都进行的很顺利,之后就交给大人吧!你也辛苦了,趁现在好好休息。」 「那个……王以茜她目前怎么样了?」 「现在有社工在照顾她,也会注意她的精神状况,没事的。」 罗世杰垂下肩膀,放心地吐了口气,却同时感到很矛盾。「我觉得很奇怪,明明她也是害我妹妹感到痛苦的人,我也没有想要原谅她,但还是很担心她的状况。」 「你会担心她,是基于你善良的本能,这是两种不一样的立场。她虽然是受害者,但也算是加害者之一,会让你觉得矛盾我觉得也是正常的,不用觉得奇怪。」 第一次有人说他善良,通常这个形容词都是用在世瓔身上,他假装了解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和世瓔真的很像呢。」 「怎么说?」 「因为你们都是很勇敢的人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这么觉得了,又都很有正义感,怎么说呢……都是很纯粹的孩子。」 「可是我原本不是这样的,几个月前的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 「虽然身为辅导老师,应该要相信所有人都有改变的机会,但我其实觉得人的本质不是这么容易改变的。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我觉得那只是找到原本的自己而已。你觉得呢?」 「原本的自己吗……?」 陈卉均望向罗世杰,但同时他只感到茫然。 世瓔的离开,不是让他改变,而是找回原本的自己吗?虽然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这么想之后,好像又更接近世瓔一点。 他总是觉得自己和她天差地远,甚至把自己归类在比较负面的那一方,就算从人生的歧途上走回正轨,这个想法从来没有消失过。 之后为了改过自新,开始专注在课业,以为全力投身在这里面,就可以变成更好的人。每天念书、补习,以忙于课业为藉口,却忽视了身边的一切,甚至是自己。 罗世杰觉得好讽刺啊,为什么非得到这样的境地,他才看清楚这件事。 但也因为世瓔的死,驱使他做了一连串之前不可能会去做的事,让过去彷彿一直过着漂浮的生活,才终于踏实在地板上,才真真实实感到活着。 世瓔给的所有的痛刻在身上、刻在心里,将包裹在身上的硬壳和武装全部销毁,崭露真实的自己。 或许这是世瓔留给他最后的礼物吧。 罗世杰看着双手,像是抓住什么似的紧握,肩膀瑟缩起来,内心无处可去的不甘心和无能为力只能转换成泪水。 陈卉均与炙热的阳光从背后拥抱着他,罗世杰的内心终于感觉的到久违的温暖。世瓔、爸爸妈妈、张德皓……想着大家的脸庞,不停流窜在胸口的暖流就越发强烈。 世瓔啊。他在内心呼喊着。 在你身边有好多爱你的人喔,大家给你的爱绝对比恶意多很多很多。 不要忘记了。 尾声 又是个炎热的夏日。 罗世杰将房间书柜里的参考书籍课本抽出,一本本叠放整齐后,用塑胶绳綑绑一起。 因为捨不得花电费开冷气,只能把电风扇开到最强直吹。充满热气的头顶留下好几滴汗水,沿着脖子一路滑到背脊,一阵搔痒感让罗世杰忍不住将左右手的书堆先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腾出手抓后背。 高中三年所使用的书整理起来,居然也堆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罗世杰很庆幸自己在学测时就已经考上自己心目中的学校,不用在这个大热天还要继续苦读。 分了好几趟才把所有书搬到玄关,因为傍晚会有专门资源回收的人来收,罗世杰必须在这之前全部整理完毕。 穿越客厅,回到没开灯的走廊,罗世杰驻足在世瓔房间门口。 世瓔房间的摆设完全没有变过,看起来像是房间的主人随时会回家一样的整洁。除了罗世杰以外,爸爸妈妈也会定期进来打扫,而阳台上的多肉植物则是全权给罗世杰负责。 虽然每天都会进来,但今天总觉得特别沉重。他蹲在放书的矮柜前,把课本和参考书拿出书柜。如果世瓔今年也和他一起毕业,这些书也是要清掉的,罗世杰这样说服自己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的痛苦,继续挑选要丢的书。 挑到一半,放在桌上的手机传来刺耳的铃声,罗世杰皱着眉头嫌吵,赶紧接起来。 「你还在忙吗?」 「我快好了,还剩一些……」因为一边专心在整理,罗世杰尾音拖的老长。「你先来我家吧,反正也顺路。」 「那我就出门囉!」张德皓难掩雀跃的声音,让罗世杰嘴角不小心上扬。 掛上电话的同时,书柜的书也都清出来了。毕竟也才一年多而已,捆个一叠就打包完成。 窗外的风铃声,随着夏天的暖风一起吹了进来,好像过没多久,世瓔就会从阳台跳出来,说着她的多肉植物长得如何,或是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过了两年,世瓔还是会不时跑进他的想像里,穿着白色洋装的她,就像森林里的小精灵,在出奇不易的地方跳出来。 罗世杰一开始急着想摆脱这些反射性的幻想,认为那是他无法前进的绊脚石,但心理医生建议顺其自然,也可以排遣对亲人离世的寂寞。 要是现在世瓔还在,他一定会看着她的双眼,专心地听着她说的不管多小的事情。这段日子时常会在内心说出这句话,但就是因为她不在了才有这样的想法,罗世杰相信往后的人生还会有无数次这样失落的时候,直到他也死去。 罗世杰闭上眼睛,下巴靠在打包好的书上,感受从窗外吹进来流动的空气。 「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风铃再次叮噹作响,似乎在回应罗世杰的话。 门铃声响起,打断罗世杰的沉静,有些狐疑地起身前往大门。门一打开便看到张德皓灿烂的笑容,像是要和外面的艷阳比谁更耀眼般。 「你怎么有办法自己上来?」 「跟着其他住户上来的啊,反正警卫已经认得我了。」 「也是啦……」 张德皓侧身走过放在玄关的书堆,一边说:「这么多啊?整理完了吗?」 「差不多了,我准备一下就可以出门。」 罗世杰递给张德皓一杯水后,便去浴室冲洗一下身体,换上外出服,准备一起去看世瓔。 今天是世瓔的忌日,爸妈因为怕一起去会人太多不方便,因此他们先行前往。口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也是两人想留时间给罗世杰单独相处。 准备好后,张德皓便骑着挡车,载罗世杰一起前往纳骨塔。 看张德皓熟练的操作着档车,想必是早就到处骑好几回了。因为生日在下半年,所以他早早就考到驾照,而且明明只要开口就可以和家里要到一台新车,张德皓还是坚持要自己打工买。他总说要靠自己的力量得到,才会更加珍惜啊, 沿着城镇里的主要干道一直骑,远离市区后不久便抵达的地方上的纳骨塔。雄伟的建筑物上方是类似佛寺的屋顶,以前来的时候是橘色的,但前几年翻新之后变成亮眼的水蓝色,正好是世瓔喜欢的顏色。 两人先按照程序参拜后,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柜子,阳光正好撒在世瓔的位置附近,带点金色亮粉的名字被照射的一闪一闪。 罗世杰低着头双手合十,默念着「我和张德皓来看你了」。在比他视线还高一些的位置,用钥匙将两人之间的门打开。和灵堂上相同的那张照片映入眼帘,清透的罐子透出些许浅浅的蓝色,好像她今后就住在海洋里。罐子旁已经放了一朵白色百合花,是爸妈他们放的。 只有在这里,想像中的世瓔才不会恣意溜出来。 「世瓔,我们来囉。」张德皓轻快地说。 罗世杰从袋子里拿出另一朵百合花,同样也是纯洁的白。儘管柜子里已经有点放不下,他还是将花塞在旁边的缝隙。 指尖触碰着妹妹的照片,接着像轻抚着对方的脸般滑过骨灰罈冰凉的表面。罗世杰一直觉得对着照片说话很奇怪,所以总是这样注视着照片不说话 张德皓一同注视着,随口说:「已经两年了啊……」 两年前的今天,永远改变罗世杰的生活,一瞬间彷彿已经过了人生的十年,所有痛苦都在这之后一口气灌注在他身上,逼着他长大。 少年的他、对生活感到无聊的他,都在那天死亡了。 张德皓在一旁对世瓔的照片滔滔不绝,就像她真的就在这里一样。他说着他们已经参加毕业典礼,还有为了上大学的暑期英文营,两人必须提早北上到台北,还打算一起租房子。 像是在报告,又像是在分享,张德皓说完后笑了笑,脸上这才蒙上些许黯淡。 「那我先去外面等你。」张德皓按照惯例,留他一个人独处。张德皓拍拍他的背,给他一个上扬的嘴角后便离开了。 即便独处了,罗世杰还是觉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很彆扭,但他喜欢独自在这里的感觉,或许是觉得就算不说出来世瓔也能听到吧。 外头有一片云飘过去,原本洒进室内的光线变弱,变成日光灯没有生气的白光成为主要的光源。 罗世杰重重吐了口气,想到第一年忌日时他其实没有对世瓔说些什么,连在内心默念也没有,当时的他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只能不断掉眼泪。 「世瓔。」勉强发出一些声音,因为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显得有些突兀。他又降低一些音量继续说:「在这边过的好吗?」 停顿一会,似乎有些习惯这样说话,于是继续再次迈进。 「去年我只顾着哭,你一定觉得很傻眼吧?每次去看心理医生也都一直哭,最近才比较好一些,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才刚说完,罗世杰便开始抽泣,但他还是用力抿嘴忍耐着。 「之前你把你的痛苦都给我,所以我把那些痛刻在自己心里。你再也不会痛了,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 罗世杰隔着外套抚摸左手前臂内侧稍微鼓起的疤痕。 「虽然现在说好像有点晚……我答应你会连你的分好好活下去,我也会永远永远记着你。」 从世瓔自杀之后,罗世杰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和她道别,今天对他而言,或许才是真正的告别式。 在这两年,他心里似乎多了什么,但同时也有一些东西失去。这或许就是真正接受一个人的死亡所產生的矛盾吧。 他擦去眼前的些许干扰,再次定眼看向照片。世瓔真的和自己长的好像,虽然以前觉得自己这样长得太过秀气不是很满意,但现在却很庆幸。 「世瓔……」罗世杰抿嘴,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些心理准备。「在你活着的时候没说过,平常也没表现出来,但我真的很爱你,一直以来都是。」 脸上划出浅浅的笑,呼应着照片里的逝去的妹妹。 走出门口,罗世杰看见张德皓正在和一个女生说话。正感到疑惑时,对方发现到他,并对他微微欠身。 将近两年都没见过,王以茜的发型变成单纯的黑发,脸上也多了些温和,比起之前不健康的脸色,现在脸上多了些红润,然而唯一不变的是看着自己那愧疚的眼神。 两人来到在一旁凉亭的石椅,张德皓则是独自回到停车场等待。 「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来这里?」 「抱歉,我自己问到了她在这里……」 「你要进去看世瓔吗?」 王以茜很慌张,边摇手说:「不用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你。」 罗世杰苦笑说:「我们也不是没有对方的电话,你可以直接约我啊。」 「我怕你不见我。」 「我以为我们上次在医院顶楼已经把误会都解开了,是因为我上次没出去见你吗?」罗世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歪着头,脖子侧边的伤疤的不规则鼓起更加明显。「既然你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她吧。」 「我不……」 「她不会觉得怎样的。」 「真的没关係,你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吧。」 这么说也是,罗世杰面对她严肃的表情,只好作罢。「好吧。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想知道在那之后,你们过得好不好。」 罗世杰点点头说:「你那时候特地来我家道歉,我却很废的躲在房间。我其实已经站在门口了,但不管怎样就是开不了门踏出去。」 「我想过你应该不想见我所以才没出来,原本你爸妈想要叫你,但我说不用。」 「也不是不想见,只是有时候就会这样,在那一刻不想面对痛苦的事情,所以无法前进,最后只能躲在爸妈的背后。」 看见罗世杰笑了,王以茜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你爸妈人真的很好,说并不是我的错,但其实我从来没奢望你们会原谅我,就算现在我也没有原谅我自己。」 「我确实从来没有原谅过你。」 「我想也是,对不起……」 「我希望你能一辈子都记得,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然后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 王以茜一脸愕然,缓缓说:「一边赎罪吗?」。 「是啊……不过你早就已经这么做了,即便这么痛苦你还是说出来,谢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又是个令人意外的话,王以茜愣了几秒,双眼闪烁。「那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也只能这么做。我有预感如果不做这件事的话,以后可能还是会活不下去。」 「不过这世界上随时都会发生让人无法活下去的事啊。」 「但是你还是想办法活下来了,我可以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当时你应该很痛吧?」 罗世杰下意识摸着脖子:「身体的伤总会好的,不重要。」 王以茜转头看着他有些无奈的笑,不知道是两人之间的衝突已经解除,她觉得罗世杰变了很多。但她自己也是一样,不可能经过这些事还是和之前没两样。 「听德皓说你们下个月就要先去台北了。」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我们都考到台北的学校。」 「恭喜你们,台北的学校应该满难考的吧。」 「是啊,我还差点考不上,要不是张德皓想去台北,我还想说考台南的就好,离家又近。」 「你和他感情很好呢。」 「嗯,从小就认识的。」 「我一直都很羡慕世瓔,遇见你之后我也很羡慕你……如果今天是我自杀,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愿意为了我查出真相,大家应该只会相信学校的片面之词。」 罗世杰突然顿悟,或许这是蒋老师能够一直没有被揭发的原因,被针对的学生本身就是个不受学校老师或家人疼爱的孩子,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们,甚至怀疑起她们在说谎。 「抱歉……你应该不想听这些吧,我已经在慢慢调适,但我常常还是因为羡慕而想起她。」 「不会,我没有不想听。」 「我们真的和当初都不一样了。」王以茜端详着罗世杰,满脸忧愁。 「听说你之后去了安置机构,现在应该也毕业了吧?」 「嗯,当时刚好在暑假,所以转学后就直接继续念高二了。」 「那你之后会上大学吗?」 「我的事……不重要吧。」王以茜尷尬的笑,一手将头发勾在耳后,避免被风吹乱。 「如果你不介意,之后还是可以和我连络,就……如果你需要找人说话的话。虽然我们没办法变成朋友,但至少我可以听你说。」 王以茜先是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出来,拿着包包便起身。 「我该走了。」 罗世杰一脸诧异,也急忙起身。「等一下……」 「我所做的事情导致这样的结果,真的感到很对不起。所以我不会忘记我是这件事的加害者,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去台北要好好念书喔!」 王以茜挥了挥手转身离开,罗世杰这才发现后面有位中年女子在等她,以她的体型来看并不像是她的妈妈,罗世杰猜想那可能是社工。 和王以茜搭乘的汽车擦身而过,罗世杰看见副驾驶座的她垂着头,像是在哭泣。他别过头,装作没有看见。他盯着车尾,直到看不见为止。 张德皓坐在机车上滑手机,看见罗世杰走过来后,拿起安全帽的给他。 「要回家了?」 「你有办法骑到海边吗?」 「当然可以啊,只是屁股会很痛而已。」张德皓不假思索回答,也没等罗世杰回应便戴上安全帽发动档车。 上次去那里是两人国中的时候,因为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只好搭了将近一小时的公车才到达最近的海边。 档车引擎的隆隆声,让罗世杰莫名的安心。他将头靠在张德皓的背部,微微瞇起双眼。 黄黑相间的电线桿不停快速一闪而过。被隔成一格格的田地,水稻整齐排列在泥土里,田里的水隐约映着白云与蓝天。菱角田、香蕉园还有远方的山全部都染着不同层次的绿。 对罗世杰来说,代表生命的绿色代表着告别,生气蓬勃的夏日也代表告别。 他深吸口气,让田野间的清新和胸口里闷住许久的空气交换。 世瓔。 不知道是第几次,没有回应的呼喊。但不同以往的是,伴随着呼喊的不再是罪恶感和愤怒,而是涌入胸口的暖热。 谢谢你,再见了。 (霸凌者的告别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