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录》 初心(一) 初心(二) 初心(三) 初心(四) 初心(五) 初心(六) 初心(七) 初心(八) 初心(九) 初心(十) 初心(十一) 初心(十二) 初心(十三) 初心(十四) 初心(十五) 初心(十六) 初心(十七) 初心(十八) 初心(十九) 小宝(一) 小宝(二) 小宝(三) 小宝(四) 遥望(一) 遥望(二) 遥望(三) 遥望(四) 遥望(五) 遥望(六) 遥望(七) 兄妹(一) 兄妹(二) 兄妹(三) 兄妹(四) 阈值(一) 阈值(二) 阈值(三) 阈值(四) 叛徒(一) 叛徒(二) 叛徒(三) 叛徒(四) 叛徒(五) 叛徒(六) 叛徒(七) 叛徒(八) 叛徒(九) 叛徒(十) 叛徒(十一) 叛徒(十二) 叛徒(十三) 绢鸟(一) 绢鸟(二) 绢鸟(三) 绢鸟(四) 绢鸟(五) 绢鸟(六) 绢鸟(七) 绢鸟(八) 绢鸟(九) 崔先生(一) yedu5 .co m (一)先进 民国八年的北平,有些乱。 “秀儿,家里酱油用完了,你去隔壁崔太太那里借些。”朱太太的蓝色粗布围裙洗得卷边且发白,从陶瓷罐里挖出一勺猪油磕在热锅里。 朱秀就趴在门框上看着这勺白花花的猪油化了。 “愣着发呆,快去。” “哦。”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 du 4.c om 朱秀嗯了声,慢悠悠挪开步子,不太乐意。 “下次缺什么提前备好,总是叫我借,丢不丢人。” 朱太太听见抱怨她的话,探出头瞥见女儿弯腰在穿鞋,回过身把菜板上切薄的土豆片倒入了油锅。 胡同不宽,并起来也就能走两三人。 “笃…笃…”她曲了中指敲门,开门的不是崔太太,是崔先生。 “我妈叫我来借酱油。”她说。 朱秀是见过崔先生的,而且是经常见。可每次见到,她总是第一时间就避开他的眼神,斜着看不相干的东西。她看到门背后侧面白灰墙上爬了一只长腿蜘蛛,奔走在角落专心织网,那张网已经织好了一半。 “清如,清如?”崔华转头往廊道里喊。 他在叫崔太太。崔太太,朱秀也是见过多次的,崔太太是女子学校的教书先生。“你好好读书,毕业了也像隔壁的崔太太那样,做个女先生。”母亲总是这么和她说。 “你要的酱油。” 朱秀想得出神,再次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崔太太穿着蓝色方格旗袍的背影。崔太太把酱油瓶子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递给崔先生,然后离去了。 “谢,谢谢。” 她从崔先生手里接过酱油瓶子,不得不抬头看他。儒雅的灰色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笑,也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但他戴的眼镜片反射出白光恍得她刺眼,盯不得。朱秀低下头,狼狈地逃了。 雀啼花开的四月,街上的人多了。洁白的条幅上有的写着[内惩国贼],有的写着,[德先生],[赛先生],被学生高高举起。 早上,朱秀跨上书包,打开门板去上学。巷子里碰到崔太太在和别的邻居聊天。 “孔医堂的贺大夫很会调理身体的,吃下几副药,下个月就能成。” 朱秀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从她们身边经过,撇嘴。下个月就能成,能成什么?她不不小了,懂。能成个孩子。 朱秀琢磨这能成的事走神了一天,课桌上拄着腮装作听先生讲之乎者也,其实她未曾听进去。他要有孩子了,但觉得崔先生是个性情慢吞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早生孩子。 这几个月兴起的学生运动越来越声势浩大,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也要踊跃参与。这种精神亢奋在朱秀看来其实只是为了彰显男女平等,女人在舶来的思想方面不能输给男人。 她只是普通的学生,性格孤僻而傲,没什么朋友也不爱讲话,但遇到能克她的人又会自卑。所以,她不是先进的主动的,在学生运动方面注定做不成代表。 朱秀只会跟在队伍里,保持自己的声音刚好被淹没。但依旧会跟着别人喊:“惩办国贼,还我青岛,拒签不平等条约……” “朱秀,我肚子疼,你帮我举一下。” 走在朱秀前面的女生叫王那,是她们师范学校的代表,经常手拿着喇叭,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召集别人,手舞足蹈指划着…… 朱秀反应慢,回过神的时候,写着惩办国贼的条幅就已经塞进她手心了。她不得不举起来,不然另一边举着条幅的同学就会朝她这儿看,条幅也会滑落。她怕丢人,虽然不想举。举着太累了,胳膊会酸,不管举什么,举久了都会酸。她往前走,不时地往后看,着急王那怎么还不回来,胳膊酸得要撑不住。 队伍没有征兆地突然停了,学生都掂起脚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她也踮脚看。不多久,街上冒出许多端着枪穿着军装的人,见她手心紧紧抓着写着混账话的条幅,她就这样被捕了。 “我,我不是……”朱秀不善言辞,想解释她不是学生代表。 她扭头寻找王那,看到王那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墙角,便欣喜地喊叫。 “她,她才是!” “是什么?” 抓她的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好些穿着学生装的背影。 “耍花招,去牢房耍去!” 朱秀的后背被猛推了下,向前踉跄,她不时扭头向后看,希望有谁能救救她。 砰的一声从前面传来,是枪声,她没看到,但确定那是枪声,因为空气中弥漫开来火药的味道。王那不可能主动跑去警察局承认,她才是学生代表。没有人会救她,可她是无辜的,她不是学生代表,法不责众,她是众。该怎么解释这些粗鲁的军警才会放过她? 朱秀笨嘴拙舌,最终和其他学生代表一起被关押进了警察局的班房。她不是学生代表,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组织者的会议,没人认识她,“你是谁?” “我…那个,帮王那举横幅。” 她的声音很小,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思想先进的学生们,听到她没有底气的话,一定会小看她冷笑她,“这样啊。”大约这就是嗤之以鼻的唏嘘吧。 这些学生代表们一点都不怕,被军警抓来关押似乎是很小的事。即便朱秀是个胆小的人,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叫出去问话,她也不能被这些人小看了去。 “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对他们宣誓。 问询室很暗,梨木黄桌摆着些文档,有个男人拿着笔坐在对面记录着什么。她就站那里,有凳子,她也不敢坐。 “名字。” “啊?” “你的名字。”男人没有抬头,手下的笔尖继续游走。 “朱,朱秀。”她怕极了,手心出了冷汗,感觉要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对面的男人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朱秀见到他样子的瞬间,惊诧到差点叫出声。面貌是她认识的样子,衣服却不是记忆中那身灰色的柔软布衫。 他放下手中的笔,依旧公事公办的作态,站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忽地抓紧她的手腕。 朱秀有些被吓傻,不敢问他要将带她去何处。只是跟着,跟着他前进的方向,接着是层层楼阶,暮风吹起,已见夕阳。 警察局的后巷,门口站岗的兵对他敬礼。巷子狭窄,他松开抓她的手腕。 “回家去。”他开口,见她呆呆傻傻没有反应,“回家去。”他大声再说一遍。 他果真像学校里训诫学生的先生,朱秀歪头聆听,转过身再一次逃了。她跑出巷口,想起回头,崔先生已经不见了,风吹起的柳絮迷蒙了她的眼。 崔先生(二) (二)谎话 朱秀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炉子上烧茭白,“回来了啊。” “嗯。”她端起柜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水,要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秀儿,去隔壁崔太太借点芝麻油。” 朱秀喝饱水,脑袋空空坐在木凳上,执拗上来,“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了,下学回来就这样。” 她听母亲的声音,混杂在油锅滋拉滋拉的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突然想了什么,跑去厨房的门框边站,问母亲。 “隔壁的崔先生在哪里做事?” “听说做翻译,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朱秀盯着母亲手中的木勺来回翻炒逐渐焦黄冒着热气的茭白再发起呆。 学校里,朱秀遇到王那,王那吃惊得问她。 “你出来了!” “怎么?我该坐牢多久?”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吧,昨日闹大了,有人把房子烧了,当局这才抓了我们许多人。” “什么?把谁的房子烧了?” “就那曹卖国贼。”王那附在朱秀耳边讲。 “你真是运气好,别的代表还没出来,校长去斡旋了。昨日真是抱歉,我突然肚子痛,让你替我受罪了。”王那从书包里掏出牛皮纸包着的一团,展开。“桂顺斋的藏饼,枣泥馅的,你吃。” “我不饿。” 朱秀没接受她的好意,王那也没介意,硬生生把糕点塞进她手里。点心沉甸甸,她望着王那走远了,拿起一块藏糕咬上一口,又酥又甜。 学生被捕的新闻自然是当天报纸的头版。当局以维持秩序的借口斥责这些学生乱掺合,还要维护这些出卖国家主权的国贼们。民族企业的商人们也要借着这股劲,[请用土货以救国]来做广告,卖什么桂花粉,鸡蛋面。 迫于学校的社会的压力,第二天,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果真被释放了。朱秀松下一口气,怪不得,他们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他们还要进一步筹划公共演讲,痛斥当局包庇这些卖国贼。 “听到没,以后不准上街去,会被抓去坐牢的。”饭桌上,朱秀的母亲用筷子敲打着她的饭碗。 “知道了。”她顺着母亲,但也反问,“比我积极的那些代表不是也没事吗?怕什么呢?他们不敢对学生怎么样的。” “你有枪吗?” “没有。” “那你们肯定失败。”朱秀母亲齿间嚼着酱瓜,嘎巴嘎巴的声音很脆。 “为什么?” “他们可是有枪的。” 朱秀不言语了,母亲说得没错。烧了房子算什么,哪怕是杀掉几个卖国贼,当局也很难改变态度。 “什么时候回趟乡下,园子的黄杏快熟了。” 连续好多日子,她都没有再见到隔壁的崔先生,是不是该和他道谢?可他在为警局做事,那就是与学生为敌。 他应该很忙,因为最近又有学生被捕。还是夕阳时间,家门巷子尽头的那棵大树筛过火红的光芒,没有其他人。朱秀走过他住的宅子,忍不住踮起脚往里看,其实她不够高,什么也看不见。 “在看什么?” 她被着实吓到,尤其是在做心虚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她的腿在颤抖,靠在灰墙上才没跌倒。 是他!她却不知将和他说什么。不看他,于是再看别处。看他手上提的棕色公文包,思忖着里面装了多少黑了心的文件。 崔华喜欢她这谨慎胆小的模样,绽放微笑。就如面对写错字的女学生,男先生总是没办法严肃起来。 “我母亲说你做翻译。”声音还是很小,朱秀的眼神从他的手提包再往下,停在他脚上穿的传统黑布鞋面上。 “是的。”他说。 “你骗我。”她的声音大了一些,但还是很小,在男人的耳朵里依然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和质疑力,相反,倒像是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猫在向他求食抱怨。 “我真的是翻译。”崔华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打文件,竟毫无保留展给她看,“看,日文的,英文的,俄文的,中文的…” 他把文件拿给她看,可她只敢看他的脚面。好半天,她勇敢地抬起头,他的眼镜被夕阳的余晖反射,她的眼睛又被刺到。 “你就是骗我!”然后转身第三次逃了。 阳历六月,农历初夏,学生运动越发厉害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朱秀的母亲带着朱秀回了乡下。北方缺水,田地被阳光曝晒得白茫茫一片,刺眼得像崔先生的眼镜片。 绿色柳叶下的杏子橙黄色带着红边,朱秀踩在木梯上,摘下杏子递给树下的年轻男人装进竹篓。树下的年轻人叫傅彬,是她表叔的儿子,比她大上一岁。 “接好啊,接不好我仍你身上。”朱秀活泼起来和他开玩笑。 “别仍。” 傅彬四方的脸,眉目清秀,个字很高却恐高,不然也不能轮到朱秀爬梯子,他这个男人在下面。他看不上从城里来的她,没有女人样,读过的书也是没有用的。 傅家在乡下有百亩园子,是大户,可傅家只有傅彬这么一个少爷。 “我年纪大了,这个园子可不能荒芜了。”傅彬的父亲对朱秀的母亲说。 “是啊,这园子这么大,真好。宅子也大,不像城里,胡同小的转不过人。街上卖的杏子抽抽巴巴也不新鲜。” “可傅彬这个孩子,要走。” “走?走去哪里?” “他要去南方。” “南方?那边可不太平。” “谁说不是,可我又能怎么办?” “要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安了家,他就不想去了。” 朱秀母亲的这个话,不是随意说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秀儿这姑娘挺好的,能上梯子摘杏子,是个会持家的。” 崔先生(三) (三)吃人 傅家宅子大,墙上挂的西洋钟响过好几声,声音拢聚在堂上,越发得低沉轰鸣,提醒着乡下人的晚饭时间。这里没有电灯,几百年来煤油灯和蜡烛按部就班地发散柔和的光亮,流淌着岁月。 “秀儿,北平有没有大学?”傅老爷向她这个小辈问话。 “当然有了,师范,法政,高等工业,好多呢。” “这么多啊,离家近,在北平读书挺好。” 傅老爷吃过一碗饭,把瓷碗递给旁边站着伺候的佣人添饭。 “好什么好!”傅彬忍不住插嘴,必须要表达自己对北京的鄙夷。 “哪里不好?” “一群大清的遗老遗少,说了你也不懂。”傅彬年纪轻,脾气更急,甩下饭碗就走了。 “我们怎么就不懂!你…你这孩子是要气死我。”傅老爷的脸瞬间憋得通红,自己的儿子在亲戚面前丢了脸面。 “别放心上,男孩子都倔,慢慢就好了。”朱秀母亲安慰傅老爷。 “哎…” 大人谈事朱秀没有掺合的份,夹菜的空档眼睛往傅彬的饭碗瞟,一碗红豆粥还剩下多一半。 饭毕,佣人们在撤菜收拾,朱秀的母亲也帮忙,把傅彬没喝完的粥递给朱秀。 “秀儿,给你彬哥哥送去,他一定没吃饱。” “哦。” “桂顺斋的枣泥糕也拿去两块,他喜欢吃。”傅老爷和儿子置气,但爱护总要多过置气。 “知道了。” 傅彬住在宅院北房东面的书房,朱秀到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他正站在书桌旁,手握一柄放大镜弯腰在那里,像位认真的先生在研究着什么,但又不像,因为他不穿文人爱的袍衫。他要穿西式有板有眼的西裤衬衫,即便白天在桃园做体力活。 朱秀好奇,脚迈过了高门槛而不自知。她的脚步很轻,直到走近他。 “不会敲门?不懂礼貌。” 突如其来的大声呵斥把她吓一跳,餐盘差点掉地上。 “表叔怕你饿。”她把餐盘往书桌上放。 “别放这…没见我铺的地图,拿走拿走。”傅彬把餐盘塞回她手里,“看,都有了水印了。”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生怕毁了花了破了。 “不就是张地图,至于…” “你懂什么。” “我怎么就不懂,我大学都快毕业了。”说着朱秀抬起下巴,“你擦的那块是山东。” “你还知道山东?”傅彬高看了她一眼。 “当然知道了,我们学校的女生参加了学生游行,就是因为政府出了国贼,要把山东割让给日本。” “还小瞧你了,别这捣乱。”傅彬把她推出门口,“我不饿,赶紧走。” 门板在朱秀面前无情地关合了。她端着粥,孤零零站这儿,恍惚间竟觉得这场景莫名地熟悉,仿佛在哪儿发生过。从前未来或是梦境里,不被人接受,不被人理会,不被人需要。 朱秀和母亲回到了北平,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有了成效,当局不得不作出回应。国贼被免职,总统要请辞,卖国条约就悬在那里。 “乡下好不好?”朱秀母亲问她。 “好。” “下辈子在乡下过,你愿不愿?” “不好吧。” “这书我看还是不要读了,乱得很,外面的军警会抓人的。” 她不敢把自己被捕的经历和母亲说,只能拐弯抹角提及,“你们长辈就是大惊小怪,我同学被抓第二天就放了。他们不敢的,我们只是学生,不是革命党,怕什么呢。” “你觉得傅彬怎么样?” “不怎么样,上次你让我去送粥,他把我赶了出来。” “你们成婚吧。” “什么?”朱秀被母亲的话惊了。“开什么玩笑呢?不说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你不是也一直让我成为像隔壁崔太太那样的新女性,做教书先生吗?另外,他不是要去南方吗?哦,我懂了,母亲,你们是想用成婚来拴住他的人,不过照我看,这是不能奏效的。” “乡下宅子大,园子的农活会雇工人来做,你去了下辈子就是享福。” “不!” 她很坚决地反对,乡下虽美,可她不想离开现在住的地方。 “你再想想,母亲不会害你。” 她不想接话,就说些别的。 “妈,彬表哥到底要去南方哪里?” “这我哪里知道。” 不论去哪里,南方都没有冰糖葫芦吃,他为什么要去,朱秀不明白。 回到学校没多久,便是小暑日,根据民国教育局规定要放暑假到立秋。她又遇到了王那,其实并不是遇到而是她主动去找她的。 “毕业后,你要去哪里?” 王那的头斜向左微微抬着,自信满满,“要去南方。” “南方哪里?” “广州。” “为什么?” 王那没有说话,从帆布包里取出本《新青年》月刊,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她。朱秀低头看,《狂人日记》——鲁迅。 朱秀参加过学生游行,算是进步青年吧,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去南方,这或许就是她和学生代表的差距。她跑去了那条后巷,被乱飘的柳絮迷了眼的那条后巷,站在巷口,捧着这本月刊读。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吃人,她没见过。但若她顺从母亲嫁到乡下,算不算有人吃了她。傅彬被表叔打断了腿,他不得不打理园子,算不算吃了他。若没有学生的游行,山东青岛割让给日本,算不算有人吃了中华。 崔华从后巷出来,被微风吹起吹落的深蓝色的阴丹士林布裙吸引了目光。是那个傻姑娘在捧着书凝着眉,她的身上有他向往的青春。 “在等我?” “没有。”被人看穿心底的感觉很不好,朱秀死都不认。 她气恼的模样让他莫名想笑,便继续逗她,“那我便走了。” 他只往前走出两步,就听后面她喊他,“喂,崔先生。”他继续向前,朱秀只能主动追上来,“别走,有事要问你。” “不是没有等我吗?”他回头,差点撞到她,又见她窘迫的样子,不忍再逗她,“以后要讲实话。” “那你也要讲实话。” “当然。” 一男一女并肩走路,男人是有妻子的,这让朱秀多少有些不自在。 “你当真是翻译?” “当然。” “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你审问了他们什么?”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不该问这些。” “可我想知道。” 崔华停下脚步,突然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眼神躲闪,避无可避。 “他们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可以把生命付出在这上面,用血写书请愿,不成功毋宁死。你能吗?” 朱秀点头又摇头。 崔华再次看穿了她,“别逞能,你不能。所以,不要问了。”然后继续走。 “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跟上来,“南方和这里一样吗?” “一样。”他不假思索。 “你会去吗?” “不会。”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便停止了发问,即便对于崔先生,她有着提不完的疑问。最后两人齐齐回到了他们同住的小巷。 她停在自家门口,磨蹭半天没有进门。只为侧身偷偷瞥一眼,看烫了波浪头的崔太太给他开门。可看到后又后悔,会嫉妒,还会从心底深处抱怨他为什么敷衍她。就像《狂人日记》描写的那样,有谁在渐渐吃掉她。 崔先生(四) (四)出嫁 “秀儿,北京城乱,去乡下吧。”朱秀母亲给她收拾行李。 “不去。”她在反抗。 “听话,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给你们成亲。” “我不要嫁给他!”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如你所说,做崔太太那样的人。”她拿母亲的话来堵。 “崔太太有崔先生,你有吗?” 母亲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说得对极了,她没有崔先生。 “那…那我也要去南方。” “你去吧,我不拦你。” 朱秀的母亲了解她,她是不会去的。她渴求的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的大理想,她渴求的只会是有个幸福的家庭。 “自己可要想好了。” 朱秀再想顶嘴反抗,竟失去了动力。她有了进一步的觉悟,不仅是别人要吃她,还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 定的回乡下的日子下起了淅沥的雨,朱秀替母亲撑伞,一趟趟把行李从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马车上。隔壁的木门开了,崔华刚好看到她要离去的狼狈。 “伯母,我帮您。” 他接过母亲笨重的木箱,泥浆里留下下深深的脚印。朱秀想去帮他遮雨,可脚像坏了,就是站着不动。当她鼓足勇气想去和他告别,母亲又拉着她去锁门。最后一切妥当,崔先生已然不见了,朱秀母亲见她伸长了脖子望。 “走吧。” 她被母亲扯上马车,马车很颠簸,迷迷糊糊想着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他。 “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母亲的话把她吓醒。 “去哪里?” “说是要去广州。” “啊。”她呆呆地往远处看,往南边的方向看。骗子!他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讲给她的都不是实话,他不是翻译,还要离开北平。 傅彬把地图糊在床头的白灰墙上,躺着侧头就能看到地图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红。 “你要走谁都拦不住,可这婚要结。” 他虽然不喜欢因循守旧,却很理解家族传承的故土情节,他有责任要留给这片土地希望。 傅宅外墙挂上了些许灯笼,门板上也贴了喜字。火红的颜色,怎么这么红,比条幅上的红字还要红。 [他们拿血书请愿,你能吗?]崔先生的话在朱秀耳边响起。 她不能。革命太激烈了,她是个慢性子,做不来。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辈子。王那这样的代表忍耐不了,想到此,朱秀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 婚礼的一切事务礼仪,傅家都安排妥当。当中过程也很顺利,顺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在喜床上,熟记床铺下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涵义就足够。傅家的希望在此,傅彬的希望在此,她的希望在哪里。 喜帕被他随意掀开,这是朱秀唯一一次见傅彬穿传统的玄袍红衫。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这些老古董衣服,仍去一边。他沉默没有对她讲一句,也没有注意她无奈的表情。只是翘着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唉,朱秀心口叹气。她知道的,就是会这样的。傅彬的志向在南方,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爱他。 煤油灯吹灭了,她静静躺在他身边,胸口起伏着。枕边突然多了人,异性的人,再没有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有。 傅彬在喜宴被人敬过许多酒,他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了,搭去了她的小腿,然后整个身体翻压到她身上。 夏夜很静,能听见外面野丛中鸣叫的蛐蛐和蝈蝈,有的声音洪亮,有的低沉。一声一声,很清晰。这教她忆起学校里学过的一首诗经《召南,虫草》。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朱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傅彬的脸离她很近,不见悲喜。她不介意他什么样子,因为她看他多少遍,他的样子都会幻化,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 床在晃动,他的额头渗透汗珠。她抓着他的衣领,说不好是被动,是配合,还是越来越主动。但她喜欢被男人抱着的温暖,她愿意忘掉一切,只愿有人一直抱着她。 早杏产量少,几百筐都运去了北平和天津卫,供有钱人尝鲜。傅彬依旧在树下接她递的杏子,偶尔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抱怨。他不想和她说话,一句也不愿。 他与她的交流仅限于夜晚,当窗外的虫鸣声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趴在她身上,做给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 晚夏是收获的季节,收获的杏子卖给了京津的果脯铺子。水塘的芦苇边有蜻蜓绕飞,朱秀扛了扫把去扑。它飞得那么快乐,虽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可她心里苦闷,或许让它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失去自由,失去快乐,她才会好受些。朱秀捏住它的一对透明的翅膀对着太阳端赏。 “把它放了。”傅彬命令她,“它的归宿在大自然。” 她是要把它放生的,可不是现在。 “你这个变态的女人。”傅彬狠狠抓着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走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把它放飞了。 “就不能让我多赏会儿。”她其实在羡慕,羡慕这只蜻蜓,有人来救它。 “你不懂,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傅彬关注着它自由飞翔直到失去踪影。 朱秀怀孕了。傅老爷开心得要大摆宴席,傅彬开心得在书房收拾行李。她知道,他要走了,谁也拦不住他。她不劝他,也不可能劝得住,况且,她还羡慕他。羡慕他不用谁来救,自己就能挣脱开束缚,奔去自由。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傅老爷送给他一打银行的票子。 朱秀以为自己很坚强,以为自己不喜欢他,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可并不是,他离去的那天,没有给她一个拥抱,甚至没有对她讲句暖心的话。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树下,哭了。 生孩子是一个人的游戏,赢了输了,这就是朱秀的命。难产一天一夜,每当自己濒死的时候,她都不甘得夺回命运的主动。她不能死,她还想再见到某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她就不能,不能写血书。难过,抑郁和冰凉的绝望,谁能来抱抱她。 “妈。”她形容枯槁,睁开眼见到母亲的刹那,又哭了。 “都这样的,女人都要过的关,过去就好了。”母亲的眼角湿润,带着真情没有骗她。 佣人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少爷真可爱。眼睛像少爷,嘴巴像少奶奶。” 朱秀累极了,睡了几天。 崔先生(五) (五)南方 傅彬去了南方就再没有回来过。家书是有的,两三月一封,悉数邮寄给了傅老爷,没有一封是单独写给她的。 “秀儿,把这张地图贴上去。”傅老爷托人去城里买了最大幅标注最精确的地图来,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子,指着南方的一个点。 “爹爹在这里。” 朱秀凑过去看,那个点是广州。[广州。]她浑身顿时激灵,头皮一阵发麻,忆起从前的崔先生。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母亲亲口告诉她的。 “秀儿,彬儿来信了。” “哦,他在那边挺好的吧。” “挺好的,在报社工作。你收拾收拾行李,也去广州吧。” “我…我就不去了吧,怕给他添乱。”朱秀礼貌谨慎地推托。 “去吧,是他叫你去的。” 傅老爷放下孩子,把傅彬寄来的家书交给她看,“里面有地址。” 广州很远,她要先从乡下去北平,再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从天津去南京,从南京去上海,从上海再买船票去广州湾。其实她不想去,不仅远,而且,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三年前她在柿子树下的哭泣被他的长期无情全数淡忘了。但夜里她梦见到了傅彬穿西服的背影,他转过身,竟成了崔先生的模样。 她要去广州,再远也要去。 行李箱中那本油墨《新青年》渐黄,她驻足在报刊摊上,翻来翻去,翻到同一作者的另一本,《呐喊》。没有犹豫,她买下来。路上读了新作《阿Q正传》,她的幡悟又前进了一步,她有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甘愿被吃,因为她就是像阿Q一样有缺陷的女人,总是用虚无的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你这个变态女人。]傅彬这么说她。 阿Q会去欺负小尼姑,她欺负了那只蜻蜓。 广州湾码头热闹非常,衣衫干净的人在指挥衣衫褴褛的人出卖苦力,两三个装满货物的麻袋被男人扛在肩膀,压垮了他们的腰,挥汗如雨。每个贫困的人都在艰难的努力着,寻求着变化,向上的变化。怪不得,他们都要来南方。她叫了人力车,展开傅彬的家书念出他的地址。不得不说,傅彬的钢笔字写得端方,棱角分明,都说字如其人。 报社人来人往,忙碌程度不亚于码头搬货的工人。 “让一让,让一让。” 朱秀低头挪路,木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过时的报纸。她弯腰捡起一张,透过被踩踏过的鞋印,依稀可以看到醒目的主题。 [孙中山先生为陆军军官学校亲提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横批:革命者来。] “让一让。” 朱秀又给人让开了路,踮脚往里看,有两个人的脸面熟。她找到了走动的方向,一路挤过去。 他在和他的女同事热情地讨论问题,指着某处说,“这里…这样改…增开个版面…” 朱秀听不懂,他与她讲过的话还不如这里他与这个女同事讲得多。 “傅彬。”她向下扯平衣襟,叫他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齐齐抬头。 “朱秀!”是他的女同事先开的口。 “王那!”她也诧异。 傅彬刚才的热情洋溢瞬间不见,转变为严肃接近冷酷的语气。 “你出去等我。” “哦。” 朱秀提着行李箱,手里攥着那刚从地面捡起的报纸,顺从地出去了。她在报社门口看招牌,看路上的行人,再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朴素的旗袍应该没有世俗不认可的不妥。 她靠在墙边等了很久,内心烦乱。王那果真来了广州,一如几年前她告诉的答案。他们是男女双才,真好。女人的嫉妒心不允许朱秀去祝福他们,相反,她想哭。 眼泪还没来得及滴落,傅彬便出来了。他穿的西服在阳光下是棕灰色,再仔细看,有埋在其中的银色发光的丝线。 “坐上来。”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 “哦。” 他骑上去向前冲的惯性差点将她甩出去,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路程平稳了,便知趣地放下了,把手放在车座冰凉的铁条下面,抓住。 傅彬打开公寓的门,拉她进来。 “我还要回去工作,你别乱跑。”他说。 “嗯。”她点头。 她才想起问他要钥匙,门已经关合了。这间公寓的书籍摞成小堆,胡乱散布着,卧室有,客厅有,甚至厨房也有。朱秀收拾起来,她是读过大学的,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柜里对她不是难事。最下层的书柜,《新青年》和《呐喊》两本书挨着。她随手抽出一本来,本想再读上一遍,一封折成长方的信纸滑落在地。 [这是什么?] 朱秀忍不住小心翼翼展开偷看:[今晚纵酒的大原因,只怪对你的思念。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必须要给你写封信,把我的心给你看。这真是太难受了,可想到你也在难受,我的心就像在火上炙烤,你要等我,你若不等我,我也要等你…] 朱秀读到这里,再也不能读下去,绷紧的泪水终于滴落。她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忽然间她觉得好累,把床上胡乱团在一起的秋被在空中甩开,卧室弥漫着属于他的气息,倒头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傅彬回来,见到被她整理过的书籍,冲她大声喊叫,“谁叫你动我的东西了?” 朱秀从梦中惊醒,揉着眼,“我只是看太乱。” “你不懂,这叫乱而有序,被你胡乱摆放一通,我什么都找不到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只能说,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天佑已经三岁了。”她问。 “我为什么要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我来?” 傅彬打开书桌的抽屉,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把一支钢笔递给她,然后指着,“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这是什么?”她又问。 “自己看。” 她先抬头看了他,三七分的发型像极了报纸上刊登的大人物,成熟的脸庞认真且不耐烦地期待着。 [离婚协议书。] 朱秀深呼吸再深呼吸,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她明白他的决心。 “好。”她写的字,她的名字,一样隽秀臻美。 [自离异之后,双方恩断义绝,割切根蒂,从此脱离夫妻关系。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两不干涉。] 崔先生(终) (六)会见 傅彬没有感谢她的大度她的妥协,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不爱她,她就必须要同意他的决定。他把买回来的萝卜糕放在桌上,“吃一些,明日带你去吃早茶,然后去买船票。” “好。” 这是她预料中会发生的,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王那。 公寓只有一张床,他们挤一挤是正当的,况且她曾是他的妻。许久没有过城里的生活,夜晚听不见草丛的鸣叫,竟不习惯了。他也一样,非要把这不习惯发泄出来才能满足的睡去。 傅彬的腿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腿上,手覆在她身上,把几年前对她做过的让那片故土生出希望的事再做一遍。她不会拒绝的,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依附于别人的人,和王那不一样。朱秀想努力成为王那那样的人,独立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可当他抱住她,给她许久未有的温暖时,她投降了。 船票是在五日后,这几日,她打算采买些南方的特产,龙眼,凉茶,汤药。再买些广绣广缎,印度棉,英国呢绒…买的东西多,路过报摊,不巧蹭掉了路人刚买的报纸。 “对不起。”她弯腰勉强去拾,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那么多,偏生她就见到了[崔华]二字。 她慌忙从口袋掏出两角银元,买了份一样的报纸,《广州民国日报》,宝贝一样到处翻找,终于在[国民与政府合而为一]的标题下找见他的名字。 “第七甫一百号,”朱秀对人力车夫说。 或许这个崔华不是他,她想。 民国日报社街对面有个水果摊边,她怕找错人,怕丢人,怕见他,怕这怕那,便只能在这水果摊前来回踱步,时而往对面张望。 “夫人,买个木瓜,保准甜。”她听不懂粤语,便“嗯”含混过去,怕被人看出破绽,压着帽沿溜去了街角的咖啡馆。 朱秀要了杯美式咖啡,透过橱窗她一样能观察到报社的门口。 或许,即便是他,他也不记得她了,她想。 天色渐黑,报社下班的人走出一波又一波,她就透过橱窗盯着,想着。 回到公寓,朱秀打开自来水管,为傅彬洗脏衣服。离婚了,她便没有义务再为他做事,可朱秀依旧维持着两人的体面,他是孩子的父亲,除了母亲外自己最亲近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马上要离去了,傅彬对她好了些,还带她去广州有名的太平馆吃西餐。 “这是牛尾汤。”他说。 “王那是我的大学同窗。”她说。 “我知道,她告诉了我,还和我说起过你替她被捕的经历。” “哦,那没什么。” “既然你也曾被捕过,就应该知道革命的重要性。” “我知道。” 傅彬便不再与她讲话。 离开广州的前一晚,朱秀出去了,又去了一百号。不管这个崔华是不是他,她就姑且当作是,像做一个特定的仪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忘掉他,再然后,就回乡下,安心照顾她的天佑。 车夫把她拉到那里,一阵晚风吹来,她怕极了。陌生的街道,漆黑的夜晚,若有酒鬼突然跑来抢劫她或是要挟她,她怎么办。若是有人陪着她,她就不怕了,可怎么会有人陪着她。她安慰自己,只绕这儿走上一圈,一圈之后就回去。 她走得时快时慢,怕的时候就走快些,想他的时候就走慢些。一圈完毕,朱秀紧了紧西式风衣领口,站在几乎空旷的街上,拦不到车夫。太晚了,真的是太晚了,她是趁着傅彬睡了才跑出来的。这么晚,就算真的是他,也不可能遇到。 “唉。”她心口的石头不得不落定,把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往回走。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几年前母亲的话又在她耳边萦绕,他肯定在广州,一定在。她走过的这些路,他也一定走过。 她想得入迷,得了失心疯。砰得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 有人,是她撞到了人。 “崔先生。” 她坐在地上,仰望着要拉她起来的男人的脸,鼻子,嘴巴,还有总是反光刺到她的眼镜片,哪哪都像他。 “小姐,您认错人了。”他说,“快起来吧,地上凉。” 可朱秀怎么看他都是崔先生,而且讲的并不是粤语,而是来自北方的普通话,“你骗人。” 男人无可奈何地笑了,弯腰拉起她,“您真的认错人了,还是起来吧。”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崔先生的样子刻在了朱秀的脑子里许多年,她怎么可能认错,她不会认错的。 男人继续无可奈何摊开手,“小姐,再见。”从她的身边过去了。 朱秀不信,她转身就追上他,在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腰。 “崔先生,你不要走。” 他怔住了,不知这个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能在街上随随便便主动抱男人?便拨开了她凉如冰的手。 “我不是你说的崔先生。” 他觉得自己得拿出点什么证明,才能使她相信。 “你看。”一张名片塞到她手心,“我不姓崔,我姓宋。” “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说你是翻译,你根本就不是,你说你留在北平,却跑来广州。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朱秀真的是失心疯了,“别走,别不要我。” 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像是有精神疾病的陌生女人一直绅士礼貌,“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什么崔先生!”他把她甩了出去,使她再次跌倒。 他走远几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夜这么黑,便回过头看到这个不正常的弱女子坐在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能不能拉我起来?”她可怜件的样子,让所有男人都忍不住帮她一把。 他向她伸出手,朱秀站起来。 “对不起。”她说,“是我认错了人。” “那就快回家吧。”他礼貌道。 “嗯。” 她望着男人,松垮的风衣如同崔先生一样的,眼里积的泪,一瞬间竟至崩塌。 男人最是见不得女人哭。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你喜欢这个崔先生?” 她沉默不语。 “那便是了,可他不喜欢你。” 男人望望天,“你家住哪里?” “在惠爱路。”她说。 “我知道有条近路。”男人指给她看,“你定是爱他深入骨髓,不然怎会认错人。” 回去的近路僻静,高挂的明月把朱秀的脸映得粉白,乖巧可爱。偶有玉兰香气随风飘来,一阵阵的,男人想去摸她头上长长的青丝。 “崔先生总是骗我。”她抱怨。 “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会不会?” 她停住脚,回头问。 男人的双手触及她的下巴,捧起她的脸蛋,“月光下的你多么美好。” 他是宋先生,不是什么崔先生。可面对如此楚楚可怜无人爱的女人,这些竟不重要了,况且她曾主动抱过他。她放浪形骸,他自然也不是柳下惠。 男人低下头,从她的唇角衔起,封缄她的口,扰乱她的气息。 “你...” 朱秀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陌生男人在对她做什么,反抗起来,她也并不是一味柔弱顺从的女子,抬起膝盖,狠狠踢了他的那处,然后不顾一切地疯跑,跑出去几百几千米,看到不知哪里的路边还有在营业的馄饨摊。 她拢了拢微乱的头发,要了碗馄饨,喝得心暖。 第二天下午的船票,傅彬坚持说要去送她上船。或许,褪去束缚的夫妻关系,他愿意把她认作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和朋友。 回到京城的乡下,又是半月旅程。鲁迅先生的那本《呐喊》要被她翻烂。朱秀最终得出了更上一层的终极顿悟:没有什么先进的人抑或是愚昧之人,都是各人的命运罢了。 她自嘲: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茵席者,王那是也;落粪溷者,朱秀是也。] 朱秀把离婚协议书展开给傅老爷看,低着头。 “逆子,逆子!” 傅老爷气病了,但看到乖顺的孙子天佑时,病似轻了些。 朱秀第二次怀孕了。母亲和傅老爷很高兴,似乎这一纸离婚协议算不得什么,朱秀依旧还是傅家的媳妇,只是法律上不再是傅彬的妻。 这次她没有难产,顺利产下二胎。佣人抱着孩子给她看,“小少爷的鼻子像少爷,眉眼像少奶奶,等少爷看见,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朱秀保持着平和的微笑,自从广州回来,她似乎通透了许多,不再纠结傅斌是否爱她,也不再纠结崔先生是否骗过她。能与孩子,在乡下安稳快乐地生活,这是王那没有的,崔太太也没有的。 不久,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成立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整个北方俱属南京。 当中,傅彬曾经归家过一次,为傅老爷奔丧。他依旧宿在朱秀的房里,没有谁多嘴说这是不该的。 民国二十年夏,朱秀去天津,在日租界的一间挂着红灯笼地餐馆,不经意的回头,颧骨的肌肉稍微颤动了下,她遇见了崔先生。 他是真的崔先生,因为他记得她,还向她母亲问好。 “听母亲说你去了广州。” “是。” “太太不习惯那边,便又折腾来天津卫。” 朱秀突然想起些什么,问他,“《广州民国日报》,你在那儿工作过吗?” 崔华严肃认真地回答她,“没有。” “你还是喜欢骗我。” 他回以含蓄的笑,不置可否。 朱秀也跟着含蓄地笑,不再纠结是真是假。 夜里,窗外的草虫鸣叫声又起,朱秀有时会做梦,梦中人,已很少是崔先生,更不见了傅斌。倒是门口那棵柿子树,她总是梦到,还有满天飞舞的蜻蜓。 有一次,她梦见了崔先生,他穿着灰蓝色的和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间日本酒馆里。她端着清酒跪在他身旁,对他施以微风般的微笑,那微风,像极了那天在巷子口吹起她兰色裙边的暖风。她从裙底掏出一把珍秀手枪来,叩动扳机,将炙热的子弹打进他的心口。 从那以后,崔先生也便再也没梦见过了。 [完] 混混(一) (一)那年高中 姜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学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求抄写五遍生字,她会主动写十遍,所以到了中学,她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毛笔字。 她不爱出门,喜欢宅在家里边读书边吃零食,所以她白且有些微胖。母亲带她剪了短发,给她穿宽松暗色的衣服,是怕她爱美耽误学习,所以在学校她的模样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没有哪个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 她也没有喜欢过谁,直到有一天。 晚自习前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姜瑜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买了土豆丝盒饭。 那是个冬日,天寒,盒饭被带回了教室。 讲台上的黑板前站着个穿着墨绿色大衣圆脸的男生,不,不完全是圆脸,因为他有削山好看的下巴,也不是方脸,他笑起来有点可爱,眼睛眯起来,嘴巴会露出漂亮洁白的牙齿。 他在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I Love you],还不时扭头笑,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笑。他看的方向坐着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白雪。 白雪的模样像洋娃娃,高高的马尾辫,白色的泡泡袖衫,黑色的修身长裤,脸白唇红,腿直且细,嘴角总是漾着天生自信的笑。可以说,白雪有多自信,姜瑜就有多自卑。 姜瑜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盒饭,土豆丝的味道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讲台上那个高个帅气的男生。他不一样,和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样。因为,他带着痞气,不像是个正经人。 他走下讲台,抬高长腿随意坐上白雪旁边的课桌上,笑着提醒她。 “你牙齿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手指差不多要伸进她嘴里。 白雪从牙齿缝隙里挑出一根绿色的菜叶,也呵呵笑起来。 姜瑜的座位离白雪不远,她嘴里嚼着米粒也能听到他们俩嬉笑的声音,心慌慌的。她不时偷偷去看他,敞开的大衣里褐色的羊毛衫,脖领处磨了白。 他不是姜瑜班里的同学,也不是别的班的。听人讲,他高他们两级,前两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退了学,便成了老师家长口中的社会上不学好的混混。比如,像现在这样,趁着天黑,偷偷潜入学校,来追他喜欢的女生,白雪。 姜瑜的观念不同寻常,或许是从小读了太多的史书,成了书呆子一样的女人,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现实。他是个混混,可并不会阻碍她喜欢了他。当然,只是默默的喜欢,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过他那么两三次,每一次,他都是出现在白雪身边。 其实白雪有男朋友,班里同学都知道,那个男生叫周一廷,瘦瘦高高,干干净净,成绩也不错,漫画里男主角的样子。白雪与他,天作之合的般配。 那年是高三,晚自习前的傍晚,西边太阳的余晖就照在骑在自行车上姜瑜的脸庞上。学校门口边是国道,国道对面有住宅,有餐馆,还有阴暗的小胡同。 姜瑜恰好路过,然后看到了令她难忘一生,也是改变她一生的场景。 胡同里有三个人,白雪,周一廷和她喜欢的那个混混。 他拿出了一把银闪闪的长刀,逼在周一廷的脸庞上,白雪跪在地上,哭嗓着,听不清。然后突然地,姜瑜看到了,那把银色的刀直直刺入了周一廷的腹部。黑色的羽绒服足够厚实,看不到出血的痕迹,可鲜红的液体越积越多,终是透过衣物,嘀嗒到冻雪未化泥泞的地上,一大滩红的颜色。 “骆天,你...杀人…” 白雪吓得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大声哭喊,“来人,救命,来人,救命…” 姜瑜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缘由,但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悲剧,她喜欢的那个混混,叫骆天。 骆天并没有逃跑,他是有预谋的,捅的那一刀并不会伤及要害,只会让这个抢他女人的男生躺在医院一段日子。 救护车和警察几乎是同时到的,骆天被警察从背后拷上手铐,路过姜瑜,或许他注意到了其貌不扬的她,或许没有注意到,被只当作是个路人和目击证人。 周一廷是隔壁班的,家境好,成绩也好,考上重点大学是百分百确定的事。他被捅的这一刀是在冬季,距离高考还有半年。这一刀虽不致命,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家又躺了两个月,等腹部的刀伤结了疤,可以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杨树飘过了柳絮,月季开出了红花,知了也叫得齐声响了。 骆天捅了周一廷一刀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说法是,周一廷阻碍白雪和他交往,法院对骆天的故意伤人罪,进行了判决。 他成年了,那年刚满十八。骆天不是出生在有钱有背景的家庭,没有什么拿钱换来的谅解书,按照公平的法律条文,他被判了整整七年。 七年,年少的骆天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但他出了气,耽误了周一廷的前程,还给他身上留了道疤,在男人的世界里,并不算亏。 周一廷在床上养伤的大几个月,身体原因和心情原因,学习成绩下滑不少,滑到与白雪一样的普通水平。虽然他的父母总是骂白雪是个祸水,可周一廷并不在乎,两人依旧偷偷地交往。 六月高考,他们两人被同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录取,他们高中时代的恋情可以在大学里继续延续。 姜瑜成绩好,考上了京都着名的师范大学历史系。 来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姜瑜问白雪。 “你喜欢过骆天吗?” 白雪没有摇头,“他确实挺有趣的,长得也高大帅气,可他毕竟是个混混。” “后来你去看过他吗?” “没有。” 周一廷瞥了姜瑜一眼,把白雪拉走了。 姜瑜一阵窒息的悲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悲哀骆天,他喜欢的女生不喜欢他。悲哀周一廷,他被骆天捅了一刀耽误了高考,还不计前嫌,继续和白雪这样的女生交往。转而再次悲哀骆天,她喜欢的女生居然一次也没有去监狱探望过他。也悲哀自己,因为她喜欢骆天,可骆天甚至都不认识她。 姜瑜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母亲奖励了她一千元。她拿着钱偷偷跑去菜市场买了水果,去商场买了两套男装,一套夏季的,一套冬季的,不知道他的衣服号码,就凭感觉买了180L。 县城的看守所条件简陋,伙食也不好。她见到骆天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黑色的眼圈,眼窝深陷,脸不再是方或是圆了,瘦削得能看出骨头的形状。最关键是头发,他没了头发,变成了光头,穿着监狱的橘红色牢服马甲。 “我是白雪的同学。” “那她呢?”他越过她的肩膀张望。 “就是她托我来看望你的。”姜瑜扯了谎,“你知道,她不太方便来这里。另外,这是她托我给你带的水果和衣物。” “哦。”他显然有些沮丧,本来,当狱警告诉他,白雪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在狱里的不开心瞬间消散,那一刀觉得更值了。 “是周一廷不叫她来吧。” “怎么可能,周一廷没考好,只考了个普通二本,现在恨她还来不及。” 姜瑜继续扯谎,并没有告诉他两人同去一所大学的真相。 “你瘦了这么多,要好好吃饭,缺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把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我完了,七年,等我出去,她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但并不后悔。” “你应该后悔的,不应该这么冲动。” “后悔有什么用?” “后悔了,以后就不会再做糊涂事。” 姜瑜耐心地劝说他,继续扯谎,给他希望,“七年很快会过去,白雪还在等你出来。” “真的?她真会等我?”骆天将信将疑。 “当然了,她和我说过,你很会逗她开心,而且说过,你是她遇见过的,最帅气霸道的男人。” 或许是姜瑜的演技太好,或许是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有人会怀疑她说了假话。 总之,那时的骆天信了。牢房里的他需要精神信仰。有人说白雪在等他,那就是支撑他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有空,帮我照顾我的父亲。” “好。” “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姜瑜,姜太公的姜,周瑜的瑜。” 姜瑜的微笑很真,头一次,骆天知道了她的名字,认识了她。 混混(二) (二)流逝时光 姜瑜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她学习成绩好,毕业后本可以轻松留在京城,找份得体的中学教师工作。可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叫骆天的混混身上。读完大学,她想回老家,回到有他的地方。 三分相貌,七分打扮。姜瑜她不是不漂亮,如果素颜的白雪和她并排站一起,或许她更耐看些。有次她在图书馆看书,看得极其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坐了个男生,嘴角带着笑,总是不时地偷看她。 姜瑜收拾好书包离开图书馆,他便追了出去。 “我叫王诜(shēn),能不能和你做朋友。” “啊?” 她诧异,因为这是平生头一次被男生搭讪。她仔细看,他个头挺高,长得白净,戴着银边眼镜也很斯文,紧张得手心一直在抹裤子,说话磕磕巴巴,脸也红了。 姜瑜咯咯笑,说,“同学,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我不漂亮,也无趣。” “没,没关系……”那时的王诜不善交际,随口就说,说完才觉不妥,再说,“不,你好看。” 明显他对她有好感,姜瑜也跟着腼腆,把自己的碎发捋到耳后,对他嘿嘿笑。 她周末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每次三百元。这样一个月,可以赚到一千二百。她把其中五百元给骆天的父亲。剩下的,有时会给他买衣服,有时是几本书,有时不知买什么,就直接把钱转给他。几百元,或许太少了,不能保证监狱里的他不受欺负,衣食充足,或许,她应该多赚些。 女生宿舍楼下,王诜在等她。 同宿舍的女生都羡慕姜瑜,打趣说,“那个傻小子又来了,你是怎么把他迷倒的。” “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普通朋友。” 姜瑜跑下了楼,气喘吁吁。 “我买了周华健演唱会的门票,周末一起去吧。” 他期待着她点头,最好再给他一个小笑容。 “对不起,周末我没空的。” 她看到了他失望的神色,但并不想伤害他,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另外,我们不合适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转身,他就拉扯住她的胳膊。 “哪里不合适了?” 姜瑜是个善良的女孩,她不愿骗他。 “我知道,你家境很好,可我毕业后是要回老家的。” “为什么?” 她推开他的手臂,并没有解释。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同学摊开手,替她惋惜,“姜瑜,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这个傻小子的父亲,是京城的高官。” “是我配不上人家。” 有些情感上的执着,从中学的时候就注定了,如果有希望,便会像飞蛾一样去扑火,明明知道,那并不是好的选择。姜瑜就是这样的傻子。 王诜被她拒绝了,却不会就此不再喜欢她。他也是个一根筋的男生,喜欢一个女人,就要一辈子,那天在图书馆,他就认定了她。因为,他从未见过对待学习,如此认真的女生,也从未见过,不爱慕虚荣,考来京城的重点大学,毕业还要回老家的女生。 一连几天晚上,他都站在图书馆门口,希望能等到她,见到她。而她从图书馆出来,见到了他,却没有停住脚,直接从他身边过去了。他不得不绕到她前面。但他很规矩,很有礼貌,没有拉扯她,没有因为得不到而像其他男生而恼羞成怒。他的话很温和,温和得叫人心疼。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告诉我答案,也叫我死了心。” 姜瑜抬起头,夜色下的他皮肤白皙如明月,让她想起言情小说里那些痴情的男子。 “你挺好的,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王诜的眼里出现了希望。 “也不是,我其实,其实有男朋友的。” 为了让他死心,她在撒谎,而他的心像被一柄飞刀刺中。 撒谎的人心虚,总是要说更多的理由让别人信服。 “是真的,”她表演着,“另外,我家不富裕,配不上你,周末,不能和你去看演唱会,就是因为我要去兼职家教赚钱。” 王诜听到答案,依旧不死心。 “你有男朋友?我不信。”因为他从未见过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过。 “真的没骗你,”姜瑜解释,“你没见过他,因为他在我老家啊。” “所以,你毕业要回老家就是为了他?” “嗯。” 她回答了他所有的疑问,直到他没有了问题。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 “可以啊。” 姜瑜抬起了头,对他微微笑起,希望能带给他安慰。他是个有心有情的好男人,自然不想他过度难过。可在她的世界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那个还在监狱里服刑的骆天。可她不知道,这抹单纯诚恳的笑容彻彻底底印在了王诜的心里。他认定了她,就只有她。他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对爱情执拗的人。 大三的暑假,姜瑜回老家去监狱看望了骆天,他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下巴的棱角分明。 “给你带了水果和衣服。你的父亲很好,这几年开始大棚养殖花卉和盆栽,可以赚到很多钱的。” “是吗?”骆天漫不经心地回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是的,城里有家商场开业,定了上百盆的富贵竹和金钱树,我还去伯父家帮忙了。” “对了,白雪还托我给你带了信。” 姜瑜小心把信转交给狱警,狱警看过没有问题,再转给骆天。 信的内容很少,除了打招呼的客套话,其实就只有一句。 “你要好好的,等你出来。” 骆天拿着信冷笑一番,“真是她写的?” “真的是。” 姜瑜单纯拘谨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他翘嘴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 她看他的背影,蓝色条纹的囚服,光光的头没有头发。三年了,眼热捂着嘴巴,忍着没有哭出声。 骆天吃了三年牢饭,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他看得出来。他把枕头下面压的信拿出来比照,[等你出来。] 他苦笑,嘲笑,冷笑自己,忽地把这些信撕得粉碎。 他虽是个混混,可他认得白雪的笔迹。 这些信,都不是白雪写的。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一条长长的疤。那是他刚进来的时候,不懂事,不懂监狱的生存法则。 新人甚至要给老大洗内裤的。 他哪里肯从,就被两个胖子压在墙上,吃饭用的勺子也能尖锐无比,深深刺入他的手臂,血肉翻红… 只要不出人命,狱警并不管这些小打小闹,相反,这种纵容,反而让他们管理起这些犯罪分子来,更加轻松。 他根本惹不起那些被判了长期的人,那些关系硬的人,那些有钱的人,那些一群小弟跟着的狠人。 还有四年,他就能出去了。 三百元,五百元,每个月,他都把她寄来的钱上交了。 “小子,你很上道。” 老大摸着自己光光的头,从他上交的百元大钞里抽出一张。 “留着买包烟抽吧。” “谢谢大哥。” 忍,是一种品德,更是一种无奈。 从那时起,他就后悔了,后悔十八岁那年的冲动,他急切地想出去,出去赚钱,出人头地,证明自己,不是个被人瞧不起的混子。 大学四年的时光很快,姜瑜的同学个个都找到了好的去处。有在师范附中做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人民教师,有去金融街高大的写字楼里成为了穿职业套装上班的白领。她也有去处,她联系了老家当年自己读的高中。 她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县城一中的校长自然是高兴她能回家乡任教的。 “姜瑜,你愿意回来,真是太好了,一定给你正式编制。这些年,县城的经济高速发展,学生素质也越来越好...” 校长自是说了一堆的好话,但其实姜瑜知道,县城不少优秀教师,都去大城市谋求好的发展了,包括她曾经的物理老师。 “刘校长,您放心,我一定回去的。” 她就是这么简单的人,不求富贵,只求一人。 混混(三) po18ag.com (三)意外再见 六月中,她拖着行李箱回到老家,母亲做好了她爱吃的打卤面,端给她,那一刻,她眼圈通红。 985毕业的高材生,回到小县城,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什么犯了事,被退学,能力差,找不到工作,各种各样的谣言都会在这个小城镇蔓延,她不在乎这些,但父母她觉得对不起。 “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行。” 母亲宽慰她,姜瑜嘴里扒着碗里的西红柿打卤面,嘴角挂着红色。 “回家也挺好的,可以陪在爸妈身边。” 父亲倒是有些见识, “学校说给你编制了?要不要送礼?听说没有十几万办不下来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z.com “不用了吧,刘校长亲口答应的。” 就这样,姜瑜成了县城中学的一名历史老师。高一的课不算忙,教学任务也不重。她有时间就会去看望骆天和他的父亲。 生活很平淡,但她觉得很幸福。因为,上次她去看望他,他笑了,“还有一年,我就能出去了。” “真的?” “表现良好,我被减刑了。” “那可真好。” 姜瑜又照常交给他一份信,白雪写给他的信。 “她现在在航空公司上班。” “哦。” 骆天把信拿在手里,没有像从前那么激动得打开来看了,因为他知道里面还是那几句话。 “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见她。” “好。” “还要喝你们的喜酒。” “好。” 骆天没有戳破她善意的谎言,他就算出去了,也只是个初中学历的混混,什么都不懂,没有钱也没有背景,白雪能瞧得上他? 县城一中是市重点中学,校园绿化自然要到位。教学楼下的绿化带种满了带刺的月季,叫她想起了做花卉种植的骆天的父亲。 “刘校长,咱们学校的绿化工程是承包给个人做的吗?” “怎么?你要做?” 刘校长呵呵抽起一支烟,“小瑜啊,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知道,咱们一中的教师是吃县里财政的,今年的编制名额满了,明年再给你办吧,我记着你呢。” “哦,这样啊。” 姜瑜咬紧下唇,小城镇,个人工作和发展更是看背景和关系的。她这才明白,父亲说的送礼的涵义。 “其实,编制没什么大用处,合同制也是一样的,社保养老金照样交的。”刘校长站在窗台,抬手指着假山下面的那块地。 “你不是要种花草吗?那块地正在招标,招标信息就挂在咱学校的网站上。” 姜瑜回到自己的办公位,拄起腮帮,有点想哭。今年新来的教师,共有五人,三个人有编制,她没有。她委屈,这五个人,只有她是全国最顶尖的师范大学毕业的,可她却连基本工作保证的编制都没有。 眼泪,不经意间就这样滴落在备课的教案上。 “怎么哭了?” 男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姜瑜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水,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人,她的声音哽咽着断续了。 “王…诜?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王诜笑得那样自然,趴在办公桌的隔板上,调皮地对她眨眼,“我就想知道,你老家到底哪里比京城还好。” 办公室进来了人,是今年新入职的赵欣老师,省师范中文系毕业的,很会打扮和人情世故,姜瑜看到她,就会想起曾经的白雪。 “你就是刘校长说的王诜老师吧?” 赵欣大方地笑着走到姜瑜的办公位边。 “看来我们高中真是越办越好,有两个京城的师范大学毕业的优秀老师,刘校长该乐开了花。” 上课铃声响了,“我,我还有课,你们聊。” 姜瑜不太会讲这些场面话,尴尬地说是,然后逃了。 赵欣见她出了办公室,也坐回了自己的办公位,自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诜聊。 “王老师,听刘校长说,你英文很棒,得过英文辩论赛全国冠军?” “哦。” 王诜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备课文档。 “你来了,可是我们县城学生的福音,英文教育水平能上一大截。” “没有没有,教学不一样的,靠经验的。” “王老师,你真谦虚,不像某些人,觉得自己毕业于名牌大学,就厉害得不得了。” “啊,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赵欣当然是有所指,她指得就是姜瑜。她耸耸鼻,嗤笑。这个姜瑜,仗着自己名校毕业就想不花钱地拿编制,做梦呢吧。她读的省城师范也不算差,也是要花十几万的。 “对了,王老师,听说您是京城人?” “是。” “土生土长的?” “是。” “不要怪我太八卦了,我就是好奇,你一个京城本地人怎么想到来我们这小破县城工作?” 好半天,赵欣没有等到王诜的回应,等她抬起头在看,他的位置已经空了。 赵欣站起身,走近他的办公位,椅背上搭着他的风衣,她去翻看领口的标签[Giorgio Armani],她又拿起他留在桌上的笔,转过笔帽看过牌子,[Mont Blanc],又偷偷打开抽屉看到了他的车钥匙,是四个圈。 今天的晚自习没有安排姜瑜值班,她骑了将近一小时的自行车去看望住在山下的骆天的父亲。 她到的时候,骆天父亲正在搬月季花盆。 “叔,我来帮您。”姜瑜放好自行车,有些花盆很重,两个人合力才搬的动。 “小瑜,我自己能行,你总来帮我,耽误你的工作。” “没事,我工作不忙。” “哎。” 骆天的父亲佝偻着背,望望渐黑的天,“等天儿出来了,就好了。” “叔,我们学校有块地在招标做绿化,我看了看挺适合您的,就种上草坪紫藤和月季就行。”姜瑜打开院子的水龙头洗手。 “招标?我就是个做花卉养殖的个体户,哪里会弄这些。” 骆天的父亲从屋里拎出一袋蛋糕,塞进姜瑜手里。 “新鲜的,今天才去蛋糕店提着鸡蛋现做的。” “叔,你留着吃。”姜瑜把蛋糕推回去,“投标书我帮您写。” “天儿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去坐牢那也是他的福气。” 姜瑜回到家已是晚上快10点。 “教个高一历史就这么忙,晚自习也要上。” “妈,我这才来,比不上那些经验丰富的,肯定是要努力的。” “饿了吧,锅里有蒸饺。” 姜瑜的母亲指了指厨房。 姜瑜确实饿了,掀开锅盖用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对了,学校的编制下来了吗?” 她顿了会儿装作没事说,“没,校长说没名额了,明年应该能办上。” “你就是傻,都说了要送礼,你不送,有的是人抢着送。” 客厅里传来母亲唠叨抱怨的声音,姜瑜心里越发难受了,理想第一次被现实的利刃划了一道疤。天真,单纯,在社会里就是傻子的标签。而她确实是个傻子,为了骆天那个坐牢的男人回老家,脑子就是不正常的。 就在她嘴里嚼着第三个饺子的时候,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旁边,眉眼间流露出异样。 “你同学有个叫骆天的?” 混混(四) (四)这么直白 “没,没有。”姜瑜差点被饺子噎住。 “没有的话,那他是谁?” 母亲拿着一张写着监狱地址的汇款回执单给她看。 “只是,一个朋友。” 姜瑜端着碗坐回餐桌上,低着头继续吃。 “小瑜,我是为你好,不要和这些坐牢的走太近。” “知道了。” 她的心口砰砰跳,生怕母亲发现她更多的秘密。 “这些进监狱的人,哪里有好人,出来还会再犯。” “知道了。” 姜瑜知道向来要强要面子的母亲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坐过牢的骆天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心境。因为,骆天也不可能接受她的,她只想心甘情愿的付出和等待,到她坚持不下去的那天。 学校里,姜瑜显然是躲着王诜的,办公室只要王诜在,姜瑜就会马上离开。 赵欣倒是很喜欢这个王诜,“王老师,你还没吃过我们本地最有名的海鲜饺子吧,皮皮虾馅的最好吃。” “没。” 王诜礼貌地回她。 “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尝尝?” “不用了,我吃海鲜过敏。” “这样啊。” 赵欣想和他拉关系,碰了冷。过了会儿,又问。 “那王老师,你喜欢吃什么?” 赵欣抬起头王诜又不见了,连同他座位上的风衣。她看看表,已是晚上六点了,应该是下班了。 她透过玻璃窗往楼下教职员工的停车位看去,王诜跟在姜瑜的旁边,似乎在着急着说着什么。 他们俩?有意思。 赵欣撇歪了嘴冷笑。 “姜瑜,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她加快了脚步,的确在躲着他,王诜小跑到她前面,拦住了她的路。 “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她对他的态度很不好,很不耐烦。他不介意,只要她肯和他说话就好,但脸上难掩失望和难过。 “你知道的,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工作的,和我好好谈谈,可以吗?” 他乞求她,卑微语气叫她心软。他能放弃京城,来到她的家乡,做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怎么样她心里都是感动的,就算再冷血再无情再不喜欢他。 “让我送你回家吧,就这一次,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好吧,仅此一次。” 姜瑜坐进了他的奥迪车,教学楼窗前站着的的赵欣看到这里,嘴角止不住冷笑。 王诜的车子开得很慢,他就是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可她家太近了,再慢的车速也就十几分钟。 “嫁给我,我喜欢你。” 黑色端庄的车子停在她家楼下。他把足重的钻戒送到她面前,闪着银光。 姜瑜扭头看他很认真的脸,真的不想伤害他。她决定告诉他,告诉她的真实所想。 “王诜,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 “不可能,这么多天,我从未见过你的男朋友。你根本没有男朋友的,对不对?你就是躲我,故意躲我。” 王诜着急,拉着她的胳膊说了许多。 “有的,只是他...不方便来找我。”姜瑜最终鼓起勇气,“他现在在监狱,我在等他。” “什么?这是什么借口?”正常人是不会相信重点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初入社会,就有个坐牢的男朋友。 她移开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是真的,他是我高中时候认识的人。” 王诜端着钻石戒指的手渐渐滑落,不知该说什么。 她继续说,“他那时候是个爱打架的问题少年,脾气又暴,捅伤了别人。王诜,你是个很优秀很好的男人,是我配不上你。” 她摸到车门的把手,又说,“你应该回京城,不要为了我浪费你的青春。” 她下了车,碰到拎着袋子刚买菜回来的母亲。 “妈,我帮你。” “阿姨。”王诜也下了车,规矩地站在姜瑜旁边。 姜瑜的母亲上下打量了他,西裤风衣,打扮得体,还注意到了他的车子。 “你是?” “我叫王诜,是姜瑜的大学同学,现在也在一中教书。” 王诜趁着姜瑜不注意,把袋子提过自己手里,轻声说,“我来。” 姜瑜来不及夺回来,他就跟着母亲上了楼。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姜瑜的母亲见他长得斯文,还很会来事,印象不错。 “不是,我是京城人。” “京城那么好,怎么来这里工作。” “这里也挺好的,”王诜扭头往后看了眼姜瑜,脸有些微红,或是走楼梯喘了气,“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姜瑜她说要回老家工作,我就跟着来了。” 姜瑜的母亲是过来人,他这么讲,自然懂。 “请进,家里有些乱,菜就放地上吧,我去给你倒茶。” “阿姨,不用了,我这就走。” “小瑜,那你去送送。” “哦。” 姜瑜的母亲把菜提到厨房,翘起脚在窗前往楼下看他们的身影,心里琢磨着,这小伙子还不错。 “王诜,话我都说了,我真的很抱歉。” 她低着头,不知该和他再说些什么,“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我理解你,可我还是劝你理智些,四五年过去,时过境迁,你确定他还喜欢你?还是你只是傻子一样的一厢情愿?” “你说的对,我和他不一定有结果,但你不属于这里。”姜瑜也是清醒的,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等高中时代感情的一个结果。 他趁她转身之时,拉住了她的手臂,“等等!” “嗯?” 她抬起头,看他失望的脸庞,额上的皱眉,很是内疚,原来是他抬手带走了她肩上的一片落叶。 “再见。”他说。 姜瑜回到家,晚餐的时候,母亲和她随意聊着,却是句句试探。 “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喜欢你?” “没有,就是同事。” 米粥在她嘴里含了好久才吃下一口。 “我看他挺好的,样貌也不错。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这儿我哪儿知道。” 姜瑜不想说。 “你说他是京城人,大老远的跟你来这里,不是喜欢你是什么?” “他这个人就喜欢开玩笑,没准人家就是来基层锻炼的,过几年会回去的。” “哦,这样啊。” 姜瑜母亲止了话头,叹道,“可惜了。” 姜瑜吃完饭,把墙上日历今天的日子打了个叉,然后往后翻,明年四月,骆天就出狱了。十一月,十二月…她数起手指头,还有六个月,半年。她的嘴角漾起了笑,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文档为他的父亲写起了绿化竞标书。 日子过起来很快,备课教学批改作业,王诜和她保持着同事的距离,这事姜瑜以为就过去了。直到一天,那天的工作日她没课,便没有去学校,她去了监狱看望骆天。这应该是骆天在监狱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她带去了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黄澄澄的稻米色,织着秋天的麦穗条纹。 当姜瑜从监狱的大门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寒风中瑟瑟等她,站在母亲身边的,还有一人,王诜。 混混(五) (五)我跳下去 “妈。”姜瑜慢慢走过去,被母亲发现的感觉很糟糕。她怕,怕被母亲责备,更怕母亲因她伤心难过。 “他还好吧?” 王诜先开了口,冬日的风硬起来,吹在脸上生疼。他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围在了她的领口。 “挺好的。” 她怯怯答话,生怕一旁的母亲生气。 “好就好,我们回家吧。” 王诜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往路边停着的车子走去。 姜瑜回头看,母亲的脸色似乎并没有那么难看。一路沉默,她一直低着头,双手捏着拇指打着圈。车子停到她家楼下,王诜没有跟上楼,和姜瑜的母亲告了别,车子就开走了。 姜瑜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继续做那份标书。 “咚咚咚。”她知道是母亲在敲门,她不想说话,就没有应。 “小瑜,妈不反对你帮助朋友,可你不能把一辈子搭进去啊。” “我在忙。”她不想和母亲谈,故意回避着。 可母亲心惊胆战,不依不饶,非要今天她必须答应点什么,才能放下心。 “咚咚咚。” 还在敲门,她没理会。 母亲在门外听不见她的回应,直接扭开了门,站在她的书桌旁,语气已变了味。 “你听见了没有?” 她的手在敲打着键盘,胡乱敲打着,头脑一片空白。 “这孩子,你说话啊,听见了没有!”母亲放大了声。 姜瑜的母亲依旧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突然一掌合上了她的笔记本电脑,怒气冲冲。 “听见了没有?趁早断了那个人的心思…” “妈,你干嘛啊?我和你说过了,我和他真没什么,就是朋友。” 姜瑜不耐烦地回了母亲的嘴,彻底挑起了母亲的火气。母亲指着明亮的窗户说,“你说的是实话吗?你得跟我保证,以后不再见他。”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有权利选择交往的朋友。” 姜瑜刚打开笔记本,母亲突然疯了一样把她的电脑摔在地上,“你就骗我吧,大学毕业回老家工作,我以为你是孝顺,竟不知是为了个坐牢的男人。” 她见姜瑜还不愿意和那犯过罪的男人断绝来往,歇斯底里地开了窗户就大喊大叫。 “你再和他见面,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这是姜瑜第一次看到如此的母亲,从来没有过地,浑身长出来了刺。如果她真的再去见那个男人,那刺就会倒着长,刺入母亲自己的身体。 生活继续,工作也在继续。高一部的办公室里,难得只有王诜和姜瑜两人。她不主动开口,他就不和她讲话,尽管他一直在等她接受他的那天。 一句话打破了沉寂。 “王诜,是你告诉我母亲的,是不是?” “是。”他承认了。 “我和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麻烦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对不起,可是,你知道…”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卑微地站在她旁边,“他在牢里五年,外面发展这么块,没有学历,没有知识,他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 她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就对他发泄,过后就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对不起。” 王诜看她难过的样子心也跟着揪着痛,他去抓她的手,握着,“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姜瑜想抽出自己的手,他却越攥越紧了。时间久了,她的手被他越捂越热,她单相思了骆天五年,却是头一次感受到温暖呵护。 “姜瑜,我喜欢你。” 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轻声告诉她,他喜欢她。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姜瑜对骆天不再那么执着,生活不只有自己,她得考虑母亲的感受。 姜瑜抹开眼角的湿润,慢慢抬头扭身面对他。 “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什么事我都答应。” “我妈不让我再去见他,说再去见他,她就要从楼上跳下去。” “怎么,你还想去见他吗?”他捏着她的手,并没有责备,也没有吃醋,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开心。 “总是要再见他一次,和他说明白,你愿意帮我吗?” 她开了求他的口,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懂。 “好,什么时候你想见他,告诉我,我去接你,你母亲就不会生气了。” “谢谢。” 她的手依旧握在他手里,他用力捏着,贴在自己胸口。 学校西侧的绿化带招标结束了,姜瑜按时把标书提交了上去,在所有竞争的承包商中,骆天父亲提供的花卉植被的品种是合乎要求的,价格是最低的,服务质量是最好的,可却没有中标。她想去找刘校长问,或是要个说法。但心里着实没底,当初她没出钱,所以没有拿到工作的编制,难道竞标也是需要给回扣的? 这天中午,姜瑜的母亲在厨房炒菜,从窗户看到了熟悉的黑色车子停在了她家楼下。 她朝客厅喊,“小瑜,王诜来了,去开门。” “哦。” 姜瑜是知道的,她和他约好了的,这天下午,要去看望骆天。 “阿姨,我来接姜瑜上班。” “好,去吧。” 姜瑜母亲从厨房拿了保温杯出来递给她,“别忘了,天冷,渴了喝热水。” “那我们去了。” 门咣当关上了,姜瑜母亲在厨房翘着脚从窗户往下看,一直注视着他们上了车,车开远了,心才踏实下来。 车子出了小区就往北边山脚下开去。 “谢谢你。” “不要和我说谢谢。” 县城不大,即便是从中心的民居区开往远处的山脚,也不超过半小时。 车子停在骆天家的门口,越过一人多高的青色砖墙就能看到蒙着白色塑料布的大棚。破旧的铁门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个穿着八九十年代的老旧外套,身材还算健朗佝着背,面色略黑的老人。 王诜打开车门,从破旧的铁门的门缝能瞥见里面院子里大大小小的花盆。 “叔,他是王诜,我的同事。” “叔叔,您好。” “小瑜,真是麻烦你来接我一趟。” “没事,我也是麻烦别人。” 三人一同坐进车子,车子再往县城监狱方向开去。冬日里天冷,哈出来的气都是白的,骆天的父亲拘谨地坐在后面看姜瑜和开车的男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好的女孩,他的天儿配不上。 车子停在规定的车位,三个人从车里出来。 “叔,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骆天的父亲点头,提着要送给骆天的生活用品进去了。 “天冷,车里等吧。”王诜见她跺着脚,手插在口袋里。 “也好。” “听听音乐吧。”王诜打开了广播,随便调了个音乐频道。刚好,播放的音乐是他们大学时常听的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 [等到老去的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多少人会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爸。”骆天拿起电话,看父亲的鬓角又花白了许多。 “给你带了生活用品和衣物,还有两千块钱。不够的话,下个月再给你多带点。” “够了,明年我就能出去了。”骆天几年的牢狱生活,磨平了他恣意的棱角,他后悔,但不是后悔他捅了周一廷一刀,他后悔的是,浪费了自己的时光,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的未来。 “出来就好,好好改造,不要再惹事了。” 骆天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花农,只会讲这么几句老实巴交的农民话。 “嗯。” 他想着,等明年出去了,第一要做的就是要开个生意,去赚钱,而且要赚很多很多钱,让父亲生活过好点,他自己也能过好点。外面的社会就和这里面一样,钱是第一重要的。 “今天我是坐小汽车来的,是小瑜的朋友送我过来的。” “嗯,怎么?” “天儿,小瑜那么好的女孩,这些年,经常给我寄钱,照顾我也照顾你。你没有福气,看样子,今天开车的那个小伙应该是她男朋友。” “爸,我和姜瑜没什么的,只是普通朋友。” “天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哪个普通朋友能几年如一日的探望你,还照顾我?” 骆天哽咽了,不是不知道姜瑜对他的心思。她是个好女孩,只是,就是对她这种正经女人没感觉。他就是喜欢,喜欢白雪那种会装纯,会嗲,会卖弄的,有毒的,漂亮且绿茶的女人。 混混(六) (六)婚姻 “今天真的谢谢你。”姜瑜侧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微闭着眼听完[一生有你]这首曲。 “怎么又和我说谢谢。” 王诜突然伸过手来,帮她翻开遮阳板。 “其实知道,这个社会有多现实,是我一直在选择逃避,我长相普通,人也无趣,只会读书。”姜瑜想和他说些心里的话,“性格又软弱,不会争取,还天真单纯,以为回到老家就能过简单的生活。” 王诜耐心听着,见她嘴巴起了皮,把保温杯扭开,送到她嘴边。 “前几天,我替叔,就是骆天的父亲,提交了咱们学校的绿化竞标,我们各种条件符合,性价比也是最高的,可是依旧竞标失败了。” 她喝过水,和他平静地诉说这几个月来的委屈。 “我回来任教前,刘校长许诺给我工作编制,因为没有送礼,名额也没有我的。” “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社会,它的问题。”他微微握着她的手,“一切都会好的。” “对不起,让你听我的抱怨。” “没有,我还要谢谢你,能我和说这些,代表你信任我,是不是?” 他渴望她的回应,等了好几年的回应。 车子停在姜瑜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王诜先说了话,“你回家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了。” “等一下。” “嗯?” 王诜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松动。 “我妈想让你上去吃了饭再走。” 他笑了笑,“你请我吃,我就上去,阿姨请我就不上去了。” “不想你不开心。”他补充说。 沉默片刻,“算了,我回去了,你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他的手又握紧了方向盘。 “别走,我请你吃。”姜瑜主动去抓他的手。 “真的?” 她紧张得缩回手,“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吃啊,你请我我肯定吃。” 他急吼吼地下车,跟在她后面。 王诜进门的刹那,姜瑜的父母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 “小瑜,去洗手先。” “我也去洗。” 他跟着她进了洗手间。 “别弄,泡沫都到我脸上了。” “哪儿有,一起洗洗得快,阿姨都在等我们了。” “以前在学校,我怎的没发现你不正经。” “不正经?我哪里不正经了?认识你那么久,你倒是说说看,我都没主动欺负过你。” “欺负我,你想怎么欺负我?” “就这样。”他趁她不注意,偷偷啃了下她的嘴角。 姜瑜红着脸从洗手间出来,母亲已经把碗筷,糖蒜剥好了。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馅的,我们这的特产,皮皮虾馅的,尝尝。” “谢谢阿姨。” 王诜接过碗筷,吃了一个又一个,“好吃。” 她碰碰他,偷偷说,“听赵欣说,你不是吃海鲜过敏吗?” “我骗她的。” 他凑近她的耳朵,也是偷偷说。 姜瑜的父母见他们俩亲近,心情越发好起来,去厨房端了一盆煮的红果。 “这是什么?” 他好奇问姜瑜。 “山楂,没见过?自己家煮的山楂罐头,酸酸甜甜,开胃的。” “阿姨,叔叔,过几天元旦,我父亲过来这边,想见见你们,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 姜瑜父母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们要谈的,定是孩子的婚事。 姜瑜自然知道双方家长见面的意义,她不想母亲不开心并没有反对,只是晚上睡觉前,忍不住翻看高中时候的日记,再数日历上的日子,只剩四个月了,就算要结婚,不能嫁给心心念念的人,也要等到他重获自由的那天吧。 “617年,唐国公李渊与晋阳起兵,次年称帝建立唐朝。” “657年,建东都洛阳。” “690年,武则天改国号为周。” “705年,神龙革命后,恢复唐国号。” “接下来是唐玄宗的开元盛世,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宦官专权。” “878年,黄巢起义。” “907年,朱温篡唐,唐朝覆亡。” 姜瑜给学生上历史课,“学习历史的目的不是死记硬背,”她指着黑板上的年号,“这些年号和重大历史事件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不要求你们都背下来,但要理解并会分析,历史为什么会如此演变和发展,我们从中可以学到些什么。比方说,为什么唐玄宗治下的开元盛世后爆发了安史之乱,宦官专权又是怎么造成的…” 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本是昏昏欲睡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神采,巴望着教室门口。 “下课吧。” 姜瑜收拾好教案,走出教室,当她路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似乎听到了王诜的声音。停顿的刹那,迎面碰到了也是才下课的赵欣。 “姜老师,下课了?” “嗯。” “对了,下个月全市联考,你给学生多讲几套题。我那儿有往年的试卷,回头给你。另外,我乡下的亲戚来,送了我许多冻柿子,我带了一些给你们尝尝。” 赵欣进了办公室就从自己办公桌下搬出一箱子。 “拿几个,我给你找个袋。” 赵欣虽然是像白雪那样的人,姜瑜心里不喜欢,可她确实也不是坏人,某些方面也很好心。 “谢谢,我拿两个就够了。” “多拿几个。”赵欣从箱子里挑了几个个大的,装进袋子里递给她。“姜老师,王老师是不是喜欢你?” “嗯?” 姜瑜被赵欣的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哪个王老师?” “还能有谁?王诜啊。” “没,没,没有的。”她慌得摆手,往王诜的办公位瞥,他人没在。 “姜老师,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和他交往,根据我的观察和打听,他的家境应该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人攀得起的。” “我和他真没什么的。” 赵欣见姜瑜还在否认,没戳穿她,“就是提醒你,多留点心眼,那么多漂亮的女明星,年轻时被富商公子追,憧憬幸福嫁入豪门,过些年呢,离婚的离婚,被抛弃的被抛弃,想再拍戏都没机会了…” 王诜回了办公室,姜瑜听到了他皮鞋走路的声音,不敢抬头看他,只听到赵欣喊他,“来吃冻柿子。” 他凑过来,拿了两个,“甜不甜?” “当然甜,拿着。” 姜瑜默默离开了办公室,越来越觉得与他共处的尴尬。赵欣说得没错,她和他就是有关系,他喜欢她,元旦双方父母见面,没准会涉及他们的婚事,她不讨厌他,也有那么点喜欢,独独缺了,见到骆天时心脏快跳出来的那种特别。 “小姜啊,过来,有事和你说。” 刘校长看到了她,对她招手。 “刘校长。”姜瑜礼貌地过去。 “进办公室说。” 姜瑜把校长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刘校长,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谈谈了?” 校长胖滚滚的脸上积起笑,从饮水机打了杯水给她,“你过来工作也好几个月了,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就说。” “挺好的。” “那就好,学校是很看重你的,这次市里联考,期待你的好成绩。对了,关于绿化招标的事,要和你说一声,学校基础建设呢,还是倾向于熟悉的承包商,这绿化景观关乎学校的面貌,你能理解吧。” “理解,理解。” 校长这么说,姜瑜除了接受又能说什么呢。 “不过,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听王诜说他接触过你推荐的那个商户,学校北边操场那边有片小树林,计划要做条绿化带,就不招标了,可以交给他去做。” “真的?” 这份惊喜叫她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你要好好感谢王诜老师啊,他帮你说了很多好话啊。另外事业编制的名额我帮你向教育局申请了,没准能额外给你弄一个。” “那真要谢谢刘校长了。” 姜瑜虽然单纯,但不是傻的,隐约感觉这事能有转机,怕是王诜帮了她的缘故。 混混(七) (七)是不是爱呢 晚上九点,是晚自习下课的时间。冬日天寒且黑,姜瑜弯腰给自行车开锁,锁芯像是被冻上了,开了半天打不开。 “我帮你吧。” “是你?” 钥匙被王诜拿过去,“小时候生活在大院里,你猜我的特长是什么?” “猜不着,英文好?” “不是,”他笑哈哈说,“当然是开锁啦,那时候淘气,自行车,汽车的锁,没钥匙我都能给弄开。”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呀。”天冷,姜瑜搓着手说笑。 听见叭的一声,“这不就开开了?冬天太冷了,以后还是得买辆车。” “再说吧。” 她推着自行车回家,却见他跟在自己后面,“你没开车?” “没,不想开,”语气很委屈,“你又不坐车里,开着没意思。” “哎,我说,你们京城人,嘴巴都这么贫吗?” 他却向前一步,把自行车夺了过来,“我骑车载你吧。” “你会骑吗?” “上来试试?”他拍着后车座信心满满,“小时候我能绕着四九城骑一圈。” “吹牛。”姜瑜嘴巴不信,但还是坐上去了。 或许他自己能骑,但后车座上来个人,而且还是个微胖的姑娘,自行车前进得歪歪扭扭。 “喂,你行不行啊?” “行,我怎么不行。” “啊!”眼看着自行车往一测歪去,姜瑜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裳,两人一起摔了个屁股堆儿。 幸亏冬日,穿着羽绒服。 “这就是你说的行。” 姜瑜拍土起来,冬日夜里,路上格外安静,墨色的天空不见平时里絮状的云彩,闪闪发光的星星密集得眨眼。 “今天星星真多。”她仰望着。 “是呀,怎么这么多,我还没注意过。” “京城的夜空就不行,光污染严重,只能看到零星的几颗,”姜瑜指着北方最亮的那颗,“以前大学校园里,我看过,也就能看到那颗北极星。” “那个吗?”王诜仰起头也指了个方向。 “不是,是那个。”姜瑜抓着他的手指明对的方向,“看见没?这个是北极星,然后你看这个,”她抓着他的手换了个角度,“勺子形状的,一共有七颗星,这个就是北斗七星,还有...” “还有什么?” “那个,那个...”姜瑜像个孩子跳起来,“这个倒M状的星座,是天后座,那个四方块的星座,是天琴座,上面那个最亮的星就是织女星了...” “你怎么懂这么多?”王诜微微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快乐得像女孩,他也快乐得像小时候。 “高中的时候,晚自习回家,我就喜欢看天上的星星。” 她缩回手,才发现刚才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我喜欢你。” 他迅速啄了她的嘴角,“等我爸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姜瑜往后退了一步,“还是叫你父亲别来了吧。” “为什么呢?”他往前一步,勾起她的小指,“我和家里都说好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 她想继续往后退,可被他死死环住了后背。 “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嗯?” 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凝着她的双眼,“告诉我,哪里不合适呢?” “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合适...” 暧昧的气氛蔓延,黑暗里他的眼睛如同水里的珍珠,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那一刻,姜瑜的心也砰砰跳起来,就像许多年前,教室里第一次看到骆天时候的心。 她拒绝得很难,声音越发得没了底气。他不再给她机会,低头认真得封吻住她的口,叫她再也不能拒绝。 她有意想推开他,无奈这亲吻就像有磁力一样,把心再远的两个人都能拉在一起。 他千里迢迢来找她,待她如此,她又是个有心的人。 吻在逐渐加深,然后断开,再从眼角开始,再断开,从鼻尖开始。 两人的呼吸在冬日里纠缠着,急促着,化成白白的雾气,在黑蓝色的穹顶下,大自然见证了他们。 好半天,他就抱着她,在她耳边反复,“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 时间过得很快,元旦到了。王诜的父亲对姜瑜的父母讲,“我是做教育的,孩子的恋爱由他自己做主,我们做父母的得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不过最好,我是想,他明年能回京工作。当然,你们也不用发愁姜瑜的工作,我会安排的。” “那自然,京城发展更好。”姜瑜的父母拘束地跟着附和。 他们的婚礼订在了四月,春暖花开的四月,人间四月天的四月,也是骆天出狱的四月。 婚礼前,姜瑜本打算问他绿化招标的事,还有编制的事,是不是他帮忙的缘故,可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等婚后再问,是不是更合适。 “小瑜啊,今天找你来,是关于教学的。历史固然没有数理化那么重要,但是对于想学文的学生来讲还是很重要的。” 刘校长又从饮水机那里接了杯水递给她。 “这次市联考,你带的班成绩不太好啊。你是国家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能力大家是认可的,但是呢,这教学也要符合目标,学生有升学的压力,你的教学方法呢,得适应这考试。历史学科教学不难,把时间和重大事件线捋出来,划出重点,叫学生背下来就行了,这不挺简单的,那些对历史的分析啊,讨论啊,反思啊,对于高中生来说,是超纲的,没有必要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下次联考成绩可不能再倒数了,到时候影响你评职称,这是为你好。” “知道了。”姜瑜答应着,虽然心里并不认可。 “对了,你介绍的那个花农做的绿化带真不错,灌木丛和娇嫩的粉色月季花搭配着来,美!” 刘校长满意地笑,“另外,那个编制的名额,今年年中可能也快下来了。” 王诜带她去了个地方,县城地段最好的小区,迫不及待地,电梯都不愿等,拉着她的手就从步梯往上跑,一直跑到了六层。 他打开了601号房门,蒙上她的眼,把她慢慢拉进去。 姜瑜睁开眼的时候,极简风格的装修,浅色地板,米色地毯,窗台上还摆放着几盆她喜欢的绿色多肉。 他把一串钥匙放到她的手心,“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然后又像孩子般拉着她去看铺满了玫瑰花瓣的大床,他带着她躺下,握着她的双手,十指交叉。 “叔,在吗?” 姜瑜停好自行车推开铁门,春暖花开,正是播种的季节,骆天的父亲正弯着腰在大棚里翻地。 “小瑜,你怎么来了?” “我有同学在国外,我托她寄了些鱼肝油,您吃着,对心脏好。” “我身体好得好,把这些留给你父母吧。” “您拿着,我父母还有。对了,叔,我要结婚了。” 说着,姜瑜把一封火红的请柬拿出来。 骆天的父亲直起身,放好铁锹,把手往帆布衣襟上蹭蹭,颤抖着接过请柬。 “是上次送我看天儿的那个小伙?”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挺好,挺好的。” “叔,我晚上还有课,先走了。” “嗯,你慢着点。” 骆天的父亲望着她骑车走的背影,翻开了请柬,[四月二十],那时候他的天儿也出来了。 “恭喜啊。” 赵欣接过王诜递来的请柬,嘴上笑着,心里却酸溜溜地羡慕嫉妒,还杂有一丝丝略微的同情,且看着吧。她喝口茶水,抱着书去上课了,走上讲台的那一刻,畅快了许多。 “今天我们讲诗经,《氓》。读meng,二声,不是流氓的氓。普通民众的意思,这里是普通男子的代称。我先读一遍,氓之蚩蚩,chichi,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混混(八) (八)那次婚礼 婚礼是在县城最好的酒店举办的,装修档次或许能相当于京城的四星级。没有请许多人,只有亲戚和一些同事,最大的婚礼,王诜说,要等他母亲从国外回来,在京城再办。这里,就是走个形式,对,只是过个形式,通知家人和重要的朋友。 婚礼是中午12点开始,她坐在酒店的房间,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望着自己已然成熟的脸,发着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执着了许多年,谁都觉得不合适,配不上她的那个人。 门啪嗒一声,有人开了门,她以为是穿着新郎礼服的王诜,却意外地不是。 “怎么是你?” 她站起身,心跳失速,声音颤巍着,不知该如何面对,“骆天?” 他戴了中学时常带的棒球帽,穿着她送他的藏青色绒衫,松垮的运动裤,像极了从前他的样子,带着痞气,坏笑着。仿佛这几年的牢狱从没有发生过。 姜瑜僵笑着,腿脚被按住了般。 “不欢迎我吗?”他带着迷人的微笑,朝着她的方向,离她越来越近。 “离我远点。”她伸出手臂,阻挡着他的前进。 “我知道你喜欢我。”骆天抓着她的胳膊,继续向前,“现在我出来了,怎么不愿意等我了?” “你别这样,”她被他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今天是我的婚礼。” “也是我的婚礼呀。” 她的两条胳膊都被她钳制了,拉过她的头顶,高大的身躯冲着她扑面而来,她的全部都在他控制的阴影里,只剩下嘴巴还能反抗。 姜瑜歪着头,不敢看他,“我老公很快就过来...” “怎么?你又不喜欢他,”他的手抬起她的下巴,柔弱贤惠的正经女子,最适合做妻。 他微微低头,强迫着她接受自己的吻。 骆天的吻和王诜的一点也不一样,他的吻带着十足的霸道和控制,扫过她的唇齿,搅着她的心带入最深处,那里有她好多年的等待和执念,这个吻抽干了姜瑜所有的力气,任由着他的恣意,陪着他一起陷入地狱。 “你喜欢的是我,”他稍微停下来,帮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别嫁给他,嫁给我。” 姜瑜哪里抵抗得住他的甜言蜜语,眼泪哗哗地流淌,他再轻轻帮她吻去泪痕,全然不顾这个酒店房间已经围满了人。 围看的人里,有王诜,有王诜的父亲,还有姜瑜的父母。 王诜木讷地走过去,拇指重重地擦掉她嘴角被别的男人吻花的口红。 “王诜,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姜瑜拉住他白色礼服的衣袖,可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与他之间已再无可能。 眼睁睁地看着,王诜的父亲将他拉走,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也解释不了,就算解释了,也毫无用处,参加婚礼的所有宾客都亲眼所见,新娘子在婚礼当天和别的男人,激情拥吻。 姜瑜的母亲对着自己的女儿伸出巴掌,却怎样都打不下去。 她和王诜这场规划了好几个月的婚礼取消了,他们俩人,从大学开始的追逐游戏,也彻底结束了。 那天晚上,骆天跪在姜瑜的父母面前,“我愿意娶她。” “啪,啪,啪…”响亮的巴掌响彻通宵,是骆天自己在抽自己。 所有的亲戚好友,都见证了他们俩的事,姜瑜只能嫁给骆天。 她应该开心,从高中开始的执念,走到了婚姻圆满的终点,可她还是不开心,这段日子的相处,心被王诜这个男人,挖了一个洞,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落着。 “姜瑜,我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我发誓,后半辈子,也只对你好。” 骆天抹干她湿润的眼角,捧着她脆弱的脸,从发丝吻到额头,再从额头吻到唇齿。 王诜是爱她的,这么多年的付出,就在婚礼上,一切破灭,他可以接受她的从前,接受她爱别的男人,但接受不了,当众让他出丑。没过几天,他就离开了那个平淡质朴的小县城,回到了京城,一杯又一杯说不清是什么的酒,他都要喝一遍。 “姜瑜,你没来追我,也不和我解释。” “你不爱我,我付出了所有,可是你还是不爱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为什么这么爱他,他是个罪犯,压根配不上你的。” ...... 这场婚礼,姜瑜丢了人,丢了自己的人,也丢了父母的。学校里的同事倒是没有谁再提起过这件事,除了赵欣劝慰过她,“我早就说过,你们不合适。” “你说得对,是不合适。” 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心却疼得喘不来气,习惯性地扭头看王诜曾经的办公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教案,没有钢笔,没有搭在椅背的风衣,然后过一段时间会有人坐到这个位置,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坐过一样。 “嫁给我。”骆天跪在姜瑜的膝下,举着一枚银戒,那是他能买的起的最贵的戒指。 “以后我会赚许多许多钱,不再叫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你不喜欢我的。”姜瑜拉他起来,可怎么都拉不动,“你喜欢的是白雪,去找她吧。” “不要骗我了,她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哪怕是一个字,这些信都是你写的,对不对?” “我只是希望你能在那里好好活下去。” “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意呢?” 泪水夺眶而出,骆天就跪在地上,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舒服地啜泣。 姜瑜和骆天没有举办婚礼,只是默默领了结婚证。 “1840-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1856-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所以又叫双十革命,1912年2月12日,宣统帝退位,结束了清政府自1644年入关以来268年的统治,这些时间点和重要事件要记牢,1858年的《天津条约》,1860年的《北京条约》的主要内容要背下来,这都是考点…” 下课铃声响了,姜瑜抱着教案回到办公室,收拾好东西然后下班,两点一线。校门口停了辆和王诜从前开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奥迪,她愣了愣,车里下来个人,帽子下的脸比从前圆润了许多。 “骆天?” “你怀孕了,上下班不方便,以后我来接你。” 骆天打开车门,轻柔地扶她。 “哪里来的车?” “买的。” “你哪儿来的钱?” “生意上的事你不要管,我说过,以后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骆天哼着口哨,努力把车开稳,像个混混,又不完全像。 “你的事业刚起步,不要乱花钱的,另外就算买车,也不要买这么贵的…” 姜瑜和骆天结婚后,为了上下班方便,租住的是县城一中的家属楼。她怀孕后,骆天就不再让她做饭了,他来做。 “我说过,从前你照顾我,以后,我照顾你。”骆天是个混混,但也不是没有心,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照顾好她,给她一辈子的依靠。 “你要开的货运公司靠谱吗?”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厨房忙碌的他,面带幸福。 油锅滋拉滋拉的声音煎着黄花鱼,旁边锅里煮着小米粥。 “周末去看看爸吧,端两盘兰花放咱家阳台挺好的。”望着窗台,想起了王诜。 “好啊,我去拿,老婆你累了眯一觉,饭好了叫你。” 混混(终) (九)再见 姜瑜是个好女人,骆天自然是懂的,但他与她的差距,令他自卑,退缩,每次她来探监,两人都刻意回避他们之间的感觉,拿白雪来做挡箭牌。但男人选女人,除了看女人性格人品好不好,最重要的还是她长得漂不漂亮,能不能让男人在生理上有冲动。显然,骆天对姜瑜并没有。 姜瑜选择嫁给别人,作为朋友,希望她能过得好,他自然也是开心的。 四月初的清明节前后,记得那天下了雨,他在帮父亲整理花棚,有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撑着伞来找他。 “爸,我出去下,就回来。” 这个来找他的男人,与他父亲应是差不多的年纪,开着高档车,戴着眼镜,手腕戴着彰显身份地位的名表,皮肤白净。转头望自己的父亲,佝偻着身体,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在辛苦劳作,一辈子老实巴交,小心谨慎,头发全白了,看得他的眼睛很酸。 骆天坐进了男人的车子。 “你就是骆天吧,我知道你。” “您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刚从里面出来,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钱,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骆天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另外,你也不是个有心的人,姜瑜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好的女人,你忍心她嫁给别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好像猜到了这个男人是谁,“你,你是?” 男人摆摆手,“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是的,帮你。”男人拿出一张卡,递给他,“一百万,钱不多,但足够你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 骆天不傻,这卡在他手里烫手。 “那个女人,等了你这么多年,是男人就应该懂得报恩。” 他咽下口水,这张改变他命运的卡片越发烫手了。 “婚礼那天,你把她带走吧。” “什么?”他惊叫起来。 “怎么,不愿意吗?”男人笑着,把那张卡重新拿起来,在骆天的手心里敲打着。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自己的家了,骆天的眼前再次朦胧地出现父亲佝偻的背影。 “吃饭了。”骆天去叫沙发上眯着眼休息的姜瑜,她的眉头皱着,像是做了噩梦。他轻轻地触碰她的脸,心疼她,也心疼自己。 “吃饭了啊。” 姜瑜睁开眼,看到对自己温柔体贴的骆天,幸福的感觉让她暂时忘了梦里出现的王诜。 “做了什么?” “粥,煎鱼,小葱豆腐。” “小瑜啊,这个学期,你带的班成绩不错。” 刘校长往饮水机走,姜瑜麻利地从刘校长手中抢过一次性杯子,“刘校长,我自己来。” “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好好干,历史组的组长李老师明年就退休了。” 天瑜货运公司开业了,在这个县城最繁华的商业地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许多人的围观,姜瑜仰着头曲眼看那红色的招牌被阳光照得变色,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京城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庭院,举办的是王诜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那女人的脖子上戴的是天然红宝石,在户外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广阔的蓝天,碧绿的草坪,低调奢华的别墅,男宾客个个绅士打扮,女宾客个个长裙礼服。 王诜的父母微笑着,甚是满意这个儿媳,儿媳的手被他位高权重的父亲牵着,交到了王诜的手上,王诜把一颗大如红豆的钻戒,套进那女人的无名指,低头恩爱地亲吻。 骆天开货运公司,偶尔要出差谈生意。有次他去了青岛,见到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白雪。 “你出来了。”白雪歪着头诡笑地看着骆天。 “你还和他在一起吗?”骆天问。 “谁?” “周一廷啊。” 白雪无奈地摇头,“没有了,大学毕业后,他父母不同意我们,就分了。”但她依旧对长相帅气,痞气里带着成熟的骆天好奇,勺子搅弄着甜汤,碰到杯壁叮当响,“你现在做些什么呢?” “做点小生意。” 他谦虚着,盯着白雪的容颜无心吃饭,多年不见,她似乎更美了,脸颊的红晕赛过涂了胭脂,迷离的桃花眼像在对他放电,紧张得心乱跳,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挺好的。” 白雪的高跟鞋轻轻踢了他的腿。 后来,两人去了宾馆,开了间房,高中时候的那段孽缘,总是要画上句号。不然每个人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总要完成点什么,才能结束得了。因为,不这样做的话,骆天,会觉得,这几年的牢白坐了,白雪也会觉得,她和周一廷白分手了。 “哇哇”的啼哭声响彻了医院的产房,姜瑜和骆天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她把这个小小的宝贝抱在怀里,看她熟睡的样子,紧闭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嘟囔的小嘴,肉乎乎的小手。 “让爸爸抱抱。” 骆天小心地抱过孩子,那一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什么牢狱之灾,什么漂亮的白雪,什么做大生意发大财,什么都不是,眼里只有这个可爱的婴孩。 “孩子可真好看,爸爸也帅气,对老婆也好。”医院的护士个个羡慕着这个幸福的家庭。 骆天对姜瑜很好,就连姜瑜的工作编制,最后也是骆天帮忙找了关系,花了钱,解决的。姜瑜的父母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坐过牢的女婿,但还是会偶尔抱怨,自己的女儿本是高材生,竟沦落到嫁给一个混混。 “妈,我现在挺幸福的,一个人的从前,不代表以后。” “你就是傻,你本可以嫁得更好。” 姜瑜自然会偶尔想起王诜,那半年多的相处,心口被他蚀的洞只是被蒙起来了。曾经有一个那么优秀的男人对自己疯了似的痴情,她又怎会不动心呢? 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被她不知不觉多浇了水。 “你能不能顾点家,也不知道你天天往哪里跑,才娶的媳妇就放在家里。” 王诜的母亲从欧洲调回国内,年纪大了,开始主抓起儿子的后代问题。 “我有应酬能不去吗?不去你们又要说我没出息了。再说,她怀孕了,也烦我在家。” “就是人家怀孕了,你才要多去陪…” “知道了,还有个会要开,先忙了。” 王诜挂断电话,揉着太阳穴扶着床沿战巍巍坐起来,微眯的眼缝瞥到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和倒得乱七八糟的酒瓶。他站起来扒开窗帘,从几十层往下看,许多乐高方块大小的汽车,在刺眼的阳光下,川流不息。 “再睡会吧。” 网红脸的女子光着脚踩在绵柔的羊毛地毯上,从后面圈住他的腰,娇滴滴的。 “头好疼。” 王诜把她的手厌烦地扒开,“你自己去睡,我今天有事。” 他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洗脸,发现自己胖了,尤其是肚子。面容也不再是大学时那么清秀了,尤其是眼睛,怎么看都是浑浊不清的。他眨眨眼,拿起斯文儒雅的窄框眼镜,穿上合体裁减的西装,戴上高级的腕表,蹬上油亮的意大利皮鞋。越是空虚的时候,越想忘掉从前那段在小县城无比无聊的工作经历,就是越忘不掉,他没再去找过姜瑜,但就是忘不掉。 骆天只是中学学历,命好不如运好,在这个全民网络购物的时代,天雨货运公司已经覆盖了附近了许多个市县,赚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他想赚钱,赚许多许多的钱,不再受人欺负。除了钱,他还喜欢看那些和白雪一样的绿茶漂亮妹子,一个个地主动扑向自己。 “爸爸。” 骆天从姜瑜手中抱过五岁的女儿。 “我穿的这件公主裙好看吗?妈妈买给我的。” “好看呀,我的公主穿什么都好看。” 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漂漂亮亮的,就像白雪那样。但又想,他的女儿也能像姜瑜一样,做个心好的人。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胳膊上的那道深深的疤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骆天还是会在夜里做那些个监狱里曾经经历的梦魇。姜瑜,也会在夜里,梦见和王诜数星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