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北戴河》 第1章 《酒与北戴河》作者:耳耳刀 【完结+番外】 文案: 互攻,互攻 “朱丘生是这世界上最高的山——朱峰,我根本翻不过。” —— 朱丘生是我的小学同学,一次行侠仗义把我从枯井里救起来,从此被我赖上了。 后来他给我一个家,成了我的爹,我家长,我哥哥和我的心头肉。 但其实,最适合形容我们俩的,还是烟酒。让人上瘾的嗜好品,离了日子就不能过。 我人菜瘾大,我哥是我一沾就醉的酒。 我是他明知伤身,还抽了一辈子的北戴河。 外冷内热别扭酷哥x憨批怼精疯球美人 朱丘生(孬蛋)x卢子卯(傻帽) 1v1,he 食用指南: 1、互攻,前期年下,后期年上 2、第一人称 3、文里语言乡土市侩,不咋好听 4、破镜重圆 5、嘿嘿,中篇中篇,存稿多多 第1章 序·傻帽日记 傻帽日记 2月14日 天气晴 情人节前夕,公司的同事们都在给对象准备礼物,我也想给朱丘生准备一个,思来想去,不如写写我们俩之间的故事,结果一落笔就收不住,写了又臭又长十万字,硬生生把情人节礼物写成了人生回忆录。 朋友罗明看到了,说你这都能发本书,我说那就发呗。结果又在名字上犯了难,我说就叫我和我哥的小二十年爱恨情仇,他嫌土。最后临时抱佛脚看了点文学作品,决定采用一种浪漫的说法,也就是你们看到的那种。 罗明觉得不错,认定这是种借物喻人的手法(我们俩文学素养都不高),至于朱丘生嘛,他看见字就脑仁疼。 —— 暂时不说∠(」∠)_ 第2章 二年级,坐井观朱 朱孬蛋说自己是铁渣渣,我是他的金疙瘩。他说铁渣渣活该掉在山里烂了都没人发现,金疙瘩就算埋在土里久了,摸出来擦擦还能亮。 他说,我没什么好的,你出去吧。 我说,我不,我要死在山里,埋在他背上。 —— —— —— 第一次见朱丘生,他是深不可测的黑,我是乏善可陈的白。这么说可能太文艺了一点儿,具体的讲,就是他身上的泥一层压着一层,埋汰得连个人样都认不出来,我穿着棉质的小白衬衫条绒裤子,脸蛋儿干净地像个刚扎的纸人。 至今我都没明白,是不是身上越脏地位就越高。只记得锅子镇铜锣村第一人民小学的人把他当祖宗,却可劲儿地欺负我。 当时我八岁,上二年级。跟着我户口本上的父亲卢三白和本来在户口本上后来又迁出户口本的母亲陈翠雪回了铜锣村,之所以是“回”,是因为卢三白他本来就是铜锣村的人,现在又调了回来,当镇政府办公室主任。 这些都是背景,再说回第一人民小学。卢三白说自己是“人民公仆”,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人民公敌”。入学第一天,“人民”们就在我的白衬衫上踩了个大黑印。我当然文明,和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被“人民”们推进了茅房里。 当时朱丘生刚放完水,我在被打的间隙,看见他往裤腰上系了个死扣儿。 他没管我。其实他是“人民”领袖,说一句我就能逃出魔手,但他没讲,可能认为没有必要。 然后我被打得鼻涕眼泪直流,懂得都懂,男性之间的争斗越硬气越不会被人小觑,像我这种哭鼻子的,会被长久地当成软柿子。 我在铜锣村的文化环境里水土不服,以理服人的招数并不好用。带头弄我的徐胖和徐二胖会在我“逼逼来来”之后大笑,说这小子喷的什么粪,然后在我的身上留下一处处伤疤。 他们很有经验,如果把我打得鼻子出血,会帮着擦洗干净。至于身上的伤,村里的小孩哪个不磕了碰了,根本没人会在意。 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提示他们,其实不用麻烦的,因为我的爹妈根本不会管我,更甭提像隔壁被打了的二傻子他妈一样拿着擀面杖出来揍,他们只在意我的成绩是不是像卢三白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名头(可能是副的,但是我忘了)一样响,一样牛。 要不是那次,我可能一直忍着。但那次风波成了我“公敌”生涯的句点,以及我人生的转折点。 矛盾的产生可以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民”的顶头上司,我们的班主任林某突然任命我这个公敌为班长。 原来的班长是徐胖未来的媳妇儿,干得好好的,骤然被夺权,才九岁就用出了美人泪,一顿梨花带雨弄得徐胖是热血沸腾,冲过来收拾我。 我自然不怕,长期以来我积累了不少挨打技巧,知道以怎样的姿势挨打能最大程度减轻疼痛。但他们不按常理出牌,冲上来就解我衣服。 徐胖手劲儿贼大,一扯我扣子就崩了,我哭叫着护着我的衣服,他们说我就像村西头那个被捉住偷汉子的寡妇。 对啊,你看他老哭,娘们唧唧的。 长得这么白,是个小子吗? 说不定就是个娘们,没根儿呢! 咱扒他裤子看看? 然后是七手八脚,他们把我身上抓了一道又一道,裤子没护住四分五裂了,在混乱里各自为政。我看有人想扒我裤衩儿,卯足了劲儿一记扫堂腿,操起无影脚撒丫子跑了。 第2章 他们人高马大,还穷追不舍。我用了能破运动会百米纪录的速度快了他们一个墙角儿,然后一头扎进了学校后院的枯井里。 现在想想,连跳井都没嗝屁,我也是祸害遗千年了。 枯井铺了一半沙,很粗的那种,赤裸的膝盖在上面一挨,擦出一片血印子。当时是深秋,井里阴湿的空气又把把半裸的我冻得发抖。我看着井里的一方天,想起电视里一个大侠被阴湿的水牢冻坏了下面内啥,第一次产生了要死的想法。 我想的是要是真冻掉了,像徐胖他们说的,我变成了娘们儿,我就去死,反正不能让他们高兴。 我开始想怎么样实施这个计划,我还很矮,树杈子够不到,不如选在我家院子里的葡萄架。 但是这样就会留全尸,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还是得烧死。 最好一头扎在锅炉里,真暖和。 我正想着,一颗石子落下来了,在我膝盖弯儿上弹了下,不偏不倚正好扣在膝盖下方的韧带上,引发了膝跳反射,这样的准头让我严重怀疑这个人是个弹珠高手。 我一抬头,高手正站在井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大褂子和一条特肥的工裤,逆着光站着,双手抄兜儿。后来他告诉我,我当时很像他家以前死的那条没有杂毛的白狗。 但他没伸出援手,可能知道我是个大麻烦,沾上了就得倒霉一辈子。 朱丘生,我叫他,朱丘生。 他没应,像个哑巴,或者聋子。只两根腿挪了下重心,像是为了看热闹看得更舒服。 救救我,拉我上去,我说。 他还是没答复,又看了我一会儿,踩着一双破鞋走了。 他的脑袋慢慢离开井口那方天,我确定我哭了,这是最后一次拯救我小弟弟的机会。他在我的心里从“纵容暴力的从犯”变成了“救弟弟的稻草”,我急切地想他帮我,一个劲儿地哭。我的脑浆可能顺着眼泪流走了,我的脑浆一溜走,我就会不清醒。 朱孬蛋!我情急之下叫了他小名。 然后我怀疑我完了,朱丘生不仅不会救我的好兄弟,还会真正实践落井下石,让我这个刚上任的班长寿终正寝。 朱丘生的声音穿过来,居然没有被井壁吸走。 鬼叫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却也没有多生气。 我是去拿绳子拖你,傻der。 第3章 孬蛋起源与嫚儿 说起朱孬蛋,不得不说起他的大号——朱丘生,这名字在村里一群三丫儿四柱五狗中间算是好的,但来历其实不怎么文雅。 丘生,顾名思义,山上生的。春天村民在山间播种长出作物,朱丘生的老爹老妈在山间播种长出朱丘生。 然后他还有个妹妹叫朱草生,你们懂我的意思。 可惜致力于生育事业的朱爹朱妈并没有那么强悍,他们在大自然里实现生命的融合却没脱离自然的桎梏。朱丘生晚产,生不下来,折腾了他妈一天一夜,他爹妈都气了,给他取名叫孬蛋。 他妹妹朱草生早产,快得像下了个蛋,他妈高兴,取小名叫好蛋。 但人不如其名,老天爷专跟人唱反调,孬蛋不孬,好蛋不好。孬蛋出生后他妈热热闹闹活了七年,好蛋出生后半个小时,他妈血崩,撒手人寰。 他爸一天后掉进山沟子死了,村里有“殉情”的传言。 既然能殉情,肯定是有情可殉,所以我一直觉得,身为爱情结晶的朱丘生血统高贵。 高贵的孬蛋用绳子拴了个套去套我的腰,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从井里弄上来,然后他看着我,皱了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青一道紫一道流着血的印子,的确很狼狈。 我冷,我说。 他翻了个白眼,像死了多日的鱼,一脸对世俗的嘲讽,但最后还是会被腐虫吃掉。他脱下上衣,往我身上一丢,说,穿着。 一下子衣服罩了我个满脸满头。 朱丘生大我一岁,比我高了一截,我穿着他的上衣,遮到屁股,刚好挡住我前面印着个卡通小鸡的棉质小内裤,露出光洁的两条腿,用以后的话来说,是时髦的下衣失踪。 穿上了才发现,他的衣服只是看着旧其实并不脏。我闻到他衣服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儿,不像徐胖他们有股汗臭,那是种纯天然无添加的味道,比洗衣粉好闻,我惊奇到表情堪比发现新大陆。 他皱眉,以为我嫌弃他。 我说,你怎么每天玩泥身上还这么香? 他极具讽刺意味地看了眼八岁的我,说,谁玩泥了?你以为我八岁小孩呢? 七岁小孩可能会生气,但八岁小孩就会顺着杆儿爬了。现在他就像只汁多味美的手枪腿,等着我去抱。我低头指了指自己光溜溜的脚,说,朱丘生你快看,八岁小孩的鞋子也跑丢了。 然后我顺利地坐上了他的小推车。 朱丘生是割猪草来的这儿,人民小学的什么设施都不好,就是猪草长得旺,可能这就是纯天然绿化。我坐在一堆猪草上,摇晃着自己的两只光腿,没以后长,但也算初具规模。 朱丘生不耐烦地推着车,和我说不想掉下去就坐好。 我不听话地没坐好,摇晃地幅度更大,向每个路过的同学招手,深怕他们看不见是朱丘生在推我,心里说,看见没有,我以后有大哥罩。 第3章 新认的大哥把我和猪草一起倒在他家院子里,跟扣垃圾的一样,我一个没留神就被他摔在了地上,身下面垫着一层猪草,一只没来得及避开的鸡在我膝盖上跳。他不知道从哪摸出双破烂的军鞋,穿得底都掉了的那种,粗声粗气地说,呐。 我穿上了,特别大,我在朱丘生家的院子里脚踏两条船。 他安抚了院子里吹胡子瞪眼的黄狗,用一根收紧的绳子。黄狗可能对我这只白狗的到来很不欢迎,但白狗可能得寸进尺,进一步侵犯它的领地。 我不知死活地靠近那只黄狗,听见朱丘生在身后喊我。他站在门边,用手撑着门框,赤膊的上身上覆盖着不算黑的皮肉。 他并不黑,脸是晒的,我想。 姓卢的,进来穿衣服,他说。 朱丘生家的屋子很暗,但是很干净,像被人精心打理过。走近了炕头,我才听到点细碎的人声,炕上的被子下隆起一个很小的包,空气中全是苍老腐朽的味道,让我想到陈翠雪花瓶里干枯的花瓣被碰落的粉尘,被气流一吹,变成个往昔不再的影子。 棉被掀起一角,我又闻见了慈和。 那个小老太太是被朱丘生从被里拔出来的,朱丘生说,奶,这是我同学。 朱奶奶的眼睛很浑,脸上有干枯地皮样式的皱纹。一笑,地皮就隆起来。她费劲地扒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奶奶好,我乖乖说。 朱奶奶说,好,嫚儿。 嫚儿,是这一片儿人对女孩子的称呼,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由于朱丘生献爱心及时,我的第三条腿还健在。我老老实实对朱奶奶说,奶奶,我是男的。 男的?朱奶奶盯了我一会儿,具体位置为没来得及穿裤子的腿。她说,你不是穿裙子吗? 奶奶,这是衣服,我说。 朱奶奶哦了一声,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卖两头牛,过日子之类的。我伸长了脖子看院子,也没看到两头牛在哪。朱丘生说,你去穿裤子。 我去穿了上衣和裤子,他应该是找了以前的给我,就算是我穿也短了一截,脚腕伶仃地露着,和那只跳上我膝盖的鸡爪有一拼。 我推开门,听见朱奶奶又说,明仲,这是你媳妇儿吗? 明仲?媳妇儿?我回头看朱丘生 他好像习以为常,说,我奶把你当成我妈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明仲是我爹的名字,她总以为我是我爹。 -------------------- 刚刚误发了后章 嘤嘤嘤 () 第4章 硬骨头 第二天,到学校后我就发现个黑脑袋霸占了我旁边的座位,我的狗屁同桌到了最后一排。 黑脑袋上铺着一层短发茬儿,看上去手感很好,我试探着拍了拍他,朱丘生? 朱丘生抬头,漏出个压出痕儿的印子和黑气压压的尊容,看样子是有点起床气,他不耐烦地说,吵屁啊。 我说,我肠胃很好,不吵屁。 他翻了个身嘀咕,神经病。 班主任林某从来不管谁在哪坐,因为谁也不能预料今天倒坍的桌子是哪一个。有些桌子缺胳膊少腿,有些被一屁股撂倒,死无全尸。所以全班同学都是乱坐的。地位越高选择权越大,朱丘生要是看上了哪个座位(除了讲台),别人都得让出来,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动用手里的特权。 人不一会儿到得差不多了,我履行班长的职责,下去收作业。 新官上任遇到顽固势力,徐胖看了朱丘生一眼,见他没反应,就依然骂我,我回头看了眼朱丘生,他还在睡觉,不抬头,也没说话。 徐胖的附庸、他附庸的附庸,就卷土重来了。 我回到座位上,带着可怜的几本作业本。徐胖他们准备采用温吞政策,采用依然交作业给原班长的模式把我逐步架空。 我戳戳他,朱丘生。 朱丘生直起身,问,你为什么不打他们? 我想了想,大概是怕惹事,大概是我生来早熟,觉得这种小把戏没意思。 朱丘生突然说,你觉得没意思也没用,这种人只能打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他看上去没钱买通我肚子里的蛔虫。他侧过脸来,额头处有个沟壑,大概是打架留下的疤痕,毕竟我从没见过有人长这种眼高于顶的笑涡。 他突然站起身,一下子把徐胖手里的作业本子夺了,扔到我眼前。 我接住那个弧儿,一气呵成。朱丘生没出声,没事人一样回来继续趴着,丝毫不管身后徐胖铁青的脸色,过来一会儿,陆续有些本子被交给我。 后来据朱丘生回忆,他帮我还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那只死去的白狗。狗是被打死的,仙去的时候他五岁,毫不犹豫地烧了打狗那家人的鸡窝。 承狗的恩情,朱丘生说他要让我变成个硬骨头。 变成硬骨头的方法是帮他干活。我帮他打猪草,喂鸡喂鸭,喂朱草生。我问他朱草生是不是在猪草里生的,他说是在草里生的,具体是不是猪草,有待考证。 我背着半娄猪草,朱草生还抱着我的裤腿流鼻涕,甩也甩不掉,我没见过这么像橡皮糖的小孩。有种说法是以前欠缺的,后来都要补回来。我的理解为,朱草生没粘够他妈的子宫,所以要来粘我。 我被粘得走不动路,朱丘生在我身后推着推车,看上去很轻松。 第4章 我说,你他妈就是想奴役我。 朱丘生笑得很自在,我妈死了。 骨头硬没硬不知道,但一段时间过去,我的个子确实像抽条子一样疯长。连陈翠雪和很稀奇回了家的卢三白都以为我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 我仗着个子和打猪草的身法把徐胖他们胖揍了一顿,打得又阴又毒,痛不留痕。朱丘生看到我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在地上瘫倒着,我说,朱丘生,他们打我。 之后朱丘生把他们又打了一顿。 徐胖他们一日挨了两顿揍后老老实实走了,我还瘫在地上,除了手腕有点青,其实不怎么痛。 朱丘生问我,你伤着哪了? 我说,我崴脚了。 他看了眼天色,天上的云彩居然如火。在我脑海里,树梢被云彩点着了,呼啦啦地烧起来,最后烧到我,烧到旁边的朱丘生,世界一片荒芜。 我听见他说,要放学了。 他问,你能…… 我说,我不能走。 那是朱丘生第一次背我,我十岁,他十一岁,他的肩膀仍比我宽得多。我第一次发现他其实特别瘦,他的背硌到我,但我一瞬间看到的,是远远的山丘。 我看着自己的脚腕在他臂弯里一垂一垂的,肉没有跟上骨节的生长,它们纤细得像随风而动的野草。 或是花朵。 我突然心很沉,有种想要睡觉的冲动。朱丘生的呼吸心跳因为上坡加快,我问,我教你写作业,你做不做? 他好像嗤笑了一下,问,我做那个干嘛? 他笑的时候,身后的山川在震动。 我说,要不你怎么数得清我的脉搏。 第5章 你命厚 朱丘生头一次写作业的时候,他已经四年级了,是我逼迫的,他咬紧了笔头。我和他说咬铅笔会变笨,他咬得更带劲,像啃桌角的老鼠。 我看了眼,已经开始学方程式了,他却连四则运算都不会做。 我问,你不会背小九九? 他说,会背那个干嘛,能解渴还是能顶饿?快点快点,都五点了,好蛋都饿了,我要去做饭。 就算村里没什么精神食粮,我也不许他是个文盲。饭要吃,作业也要做,我说,你去做作业,饭我来弄。 他笑话我,你还会弄饭? 这谁不会。我心里想,大不了煮粥。 事实证明,真有上不了墙的泥巴。我在锅里加了一些米一些水,美其名曰适量,其实就是啥也不知道。米水下锅,我怕火灭了,一顿猛吹烧得倍儿旺,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焦糊。 我解开锅盖儿,差点被漆黑的米粒崩了一脸。米粒站在锅底,密密麻麻,恶心得像青蛙卵,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会炸成爆米花。 我尴尬一怔,猜是火候有点大了。 锅这个状态,不是我能处理的范畴。我拉下面子,一边跑一边打自己的脸,打得震耳欲聋,求朱丘生过来救驾。 结果一开门,我看到朱丘生趴在作业本上,半本小黄纸被他的哈喇子泡得湿哒哒。 我当场理也直了气也壮了,看他这么消极怠工,我可是一点儿负罪感都没了。趴在他耳朵边嚎,我说朱丘生我在给你做饭,你在干嘛? 他“腾”地一下子坐起来了,先学门口大黄狗,鼻子耸了耸,迷糊道,什么味啊? 下一秒,他就飞到厨房了,揭开锅盖儿,被呛得直咳嗽。然后我见证了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变脸,以川剧的速度。 他没来得及骂我,迅速跑到炕间儿,摸了把褥子,猛地把它翻开。 我和黄狗鸡飞狗跳,问他,怎么了? 他脸黑,妈的卢子卯,你把我奶煎熟了! 朱奶奶老当益壮,就是脸有点红,所以我们没有阴差阳错地发明出”奶奶饼“之类的东西。至于锅里的东西,我们孔融让梨,我说,你吃。 他说,你吃。 锅灰在米饭上镀了黑亮的一层,聚的曝光点像不明生物的眼睛。我咽了口口水,像被粘住了嗓子,我说,朱丘生,你连作业都没做,还让我消灭废物。 朱丘生说,你产生的废物,你给我舔干净了。 我说,我好歹做了饭,你做的作业在哪? 朱丘生不服气,说,我就只是没做,你还产生了废物,如果我是零,你就是负。 虽然我很惊讶他知道负数,但我不想和他讨论零不零的问题。我手往他胳膊上一抄,像只攀缘的猴子,黄狗应该也对我的举动目瞪口呆。朱丘生愣了愣,你干什么? 我说,你吃,你命厚。 我后来常想,朱丘生的命是真的厚。要是没有我拖着,他应该能活八百来岁,踢翻长寿宝座上的彭祖。但他遇见了我,我稍稍闹点幺蛾子,他就能短寿十年,他用厚厚的命养着我们两个,直到山川树木,磨成了薄沙一捧和薄纸一层。 他想了想,没搭话。从里屋抱出个披头散发的毛孩子,他说,这个命硬,克父克母,就算是天塌了她也能给它穿个窟窿。 他说这话的时候,捂紧了她的耳朵。所以天煞孤星睁着两汪大眼,懵懵懂懂。 我还算有点良心,说,你以为草生是金刚钻啊? 他说,不是金刚钻也差不多,这丫头肯定遗传了我妈的钢肠铁胃,刀子吞下去都不带一个响儿的,石头当零嘴儿磕巴。 第5章 然后,我们两个没到刑事责任年龄的就掰了一小块黑炭给朱草生吃了。 朱草生刚咬下去,就发出一声大叫。 杀人了! -------------------- 不知道大家熟不熟悉农村的火炕~ 第6章 葡萄架子,葡萄藤 关于朱草生出事算杀人还是杀生我们讨论了很久,她当时的状态不太像人,比较像一颗蛋,还是颗不咋好的蛋。 我说,朱丘生你别得意,要是草生是个蛋,你也是个蛋,她是好蛋,你是孬蛋,你俩是同类项,懂不懂?在运算里可以加减乘除。 十里八乡,叫他朱孬蛋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打服了,所以就剩我一个。我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给三分颜色就开染房,以及蹬鼻子上脸上头顶上后脑勺。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叫一句,诶,朱孬蛋。 他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说,傻帽。 我大号叫卢子卯,反正是和什么子丑寅卯有关,内涵丰富,外延广博,但朱丘生不管那么多,朱丘生只知道他可以叫我傻帽,或者“炉子冒烟”。后来又发展出来许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称呼,但当时他的情感启蒙还在蛋里,这些都是后话。 他心胸狭隘,希望我有个和他一样土的小名,他的愿望夭折在了未受精状态。我告诉他,我的小名叫紫烟。 紫烟,我那肚子里有二两墨水的爷爷起的,他死在前年。 朱丘生说,为啥叫紫烟。 我说,因为日照香炉生紫烟。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联系,只单纯的以为念出这句诗就为自己找到了出处。 朱丘生说,那为什么是日照香炉。 我愣,啥玩意? 他说,非得是日照的香炉,不能是大锅镇的香炉,不能是铜锣村的香炉? 当时在一九九x年,韦一敏还没发展成效应,地铁不存在,所以上面也没老人看手机。我看着朱丘生,单纯觉得他需要读点书,才能好好和我聊天。 朱丘生开始“读点书”的契机很偶然,来源于我的一种怪病。我应该早有先见之明,毕竟一个半文盲肯为我读点书,为我烽火戏诸侯也是迟早的事。 我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挂在架子上,一颗颗紫色的、浑圆的果珠儿。我和朱丘生站在后墙外,我说拿个篮子来,我剪串大的。 面前是一扇窗,我的命运之窗,我会透过它看到未来三次,一次流着血,两次在呕吐。 一个人进了我家,穿着齐整的夹克,左顾右盼,像只老鼠。我本能想跟他打个招呼,他是让我当班长的班主任林某,我后来也把班长做得不错,我对他有种自觉的“士为知己者死”。 小孩子嘛,不喜欢当官是假的,但我很有道德底线,我问过林某为什么自己抢了原班长的饭碗。 林某当时带着斯文的眼镜,很郑重地告诉,他觉得我很有领导能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只是想起了历史故事里帝王将相往往面带祥云(我爷爷给我讲的),或许林某就是这个意思。 我问,所以是我看起来比较不一样吗? 对啊,林某说,你是有前途有智慧,能走出大山的孩子。 后来有个经典说法,叫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凤凰是神鸟、祥瑞,我对“飞出”这两个字很向往。我不是山民,我是进山来的,我知道山那边有高楼大厦,还有冰淇淋棉花糖。如果我真是金凤凰,我就飞出去,带上孬蛋和好蛋。 然后我说,林老师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你的信任。 林某说,好好干,你的工作决定班集体的命运。 但不仅仅是班集体的命运,还有林老师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弟弟的命运。我看到他朝着卢三白点头哈腰,心想老师家访应该不必这样。 卢三白说,感谢林某对我的照顾,听说我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很满意。 林某说,不是他的功劳,全是基因好,虎父无犬子啊。子卯同学和您这么像,一定也是当大官的料。 其实我和卢三白一点都不像,在城里的时候,他带我去应酬过一次,想让我打通领导孩子的关卡,我看着他满脸堆笑的样子,自己的嘴就发僵。最后我让领导的孩子无聊地睡了,他回家和陈翠雪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木头疙瘩。 林某又说,他让我当了班长,好好历练历练。 卢三白点点头,很有官腔,他说谢谢林老师的照顾,要不以我的性格,肯定不会自己争取。 林某说,哪里哪里,领导的孩子肯定要多照顾。 我愣了一下。我从窗框里看到了林某的脸,他的嘴角拉满,眼角聚了一堆皱纹,哪些皱纹和朱奶奶的不一样,它们不是亲切质朴的地皮,它们是烂苹果上蠕动的蠕虫,它们的触角已经攀附上眼镜腿了。我感觉有点恶心。 林某又说,他未婚妻的弟弟刚毕业没多久,想进镇政府,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蠕虫掉了下来,原来它们身后不是烂苹果,是母体。 我看到林某拿出了一个盒子,大红色的,我现在还记得里面是两瓶青花瓷包装的酒。吃小孩的女鬼流下来的涎水,包裹着哪些蜿蜒的虫,髓血腐肉养得它们胖嘟嘟的。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应该是很难看,朱丘生都发现了。他的两只手握住我的胳膊,傻帽,你怎么了? 第6章 我翻江倒海,“哇”地一口呕吐了起来。 我至今不知道我呕吐的原因,那种感觉就像蠕虫钻了我的肠胃,固液混合物从我嘴里涌出来,知道吐完昨天晚上吃的,我才感觉到一种轻松。 然后朱丘生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树下面拖,他觉得我是中暑了,但我头并不晕,脸也不红。 朱丘生双手沾了井水,放在我脖子的位置开始冰我。他端了个水瓢,问我要不要喝。 我说我想吃葡萄。 他好高,阴影把我全都遮住,他在水瓢里简单冲洗了下我们摘的葡萄,然后给我剥了一颗。果肉结在他手里,我说,朱丘生你好像葡萄架子葡萄藤。 朱丘生就是从那天开始写作业的。 可能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他允许我完成前任班长未竟的事业。第二天我的课桌上多了一本署名为朱丘生的作业,虽然是抄的。 第7章 裤带儿 朱丘生十二岁了,距离我们相识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让他学会了如何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他的衣服洗得发白,朱草生也开始扎起了小辫。作为他的朋友,我对他现在的形象大致是满意的,满意范围包括上衣、裤子和鞋,不包括裤带。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用一条细布条拴住裤子,然后打了个死扣。做了同桌后,我们结伴放水,我早早上好,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 死扣是不容易解开的,尤其是吃完饭后,饱胀的肚子会把扣结弄得越来越紧。厕所的光线很昏,他解了大概五分钟,开始骂骂咧咧,大概膀胱涨得发痛。 我说,要不要帮忙,今晚我去你家你给我做丸子吃。 他没说话,招了招手示意我过来。 我还是低估了他打结的水平,死也解不开,堪比救火安全扣和攀岩登山结。 朱丘生不耐烦了,把我推开。从布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细布条被一刀划开,切豆腐似的,裤子滑落下来流畅到底。 我傻眼了,问他之后咋办。 他干脆利落地说,再系。 他把裤子提起来,裤腰大得足够装得下一个半他,我看到他的细布条裤带上有一圈的死结,显然是从前报废的,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出手,他的腰上长了一排的兔子耳朵。 但每一次打结都会让布条耗费一点长度,他使劲地往腰上勒,吸着气,我看到他扁平的肚皮上被勒出蚯蚓一样的红痕。 再勒你腰就断了,我说。 他好像对自己的失败很窘迫,闷声闷气地说,没事。 不勒断你一坐下也得崩开。 我从茅房里跑出去,跑到教室里翻我的小书包,在书包最下面翻出了我用红绳系的钥匙。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用削铅笔的小刀把钥匙项链剪裁成了手链,然后带着富裕的红绳前去救驾。 朱丘生可能很感动,但他不好意思说,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还以为你跑了,他说。 那他的腰和屁股总有一个要牺牲,这实在是太不仗义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为你两肋插刀。 然后用红绳接上了细布条,在他裤腰上端端正正系了个蝴蝶结。 他说活扣不行,活动活动就容易掉。 我教他,你先系一个耳朵,再系另一个,把结的位置杀得紧紧的,这样只要不抽绳,怎样都不会掉。 朱丘生不会道谢,只是嗯了一声。但他那天下午裤子上有飘飘摇摇的两截红绳。 红绳的另一半系在我手上,挂着钥匙,叮叮当当。 晚上朱丘生给我做了丸子,最简单的菜丸子。将土豆、胡萝卜和萝卜削成丝,用面粉团起来,上锅油炸。能把菜做出肉味儿的猪油是稀罕物,所以他只舍得给我做了一小盘,草生领着黄狗到我面前,跟我要。 我给了草生一个,拒绝了黄狗,但草生和黄狗不愧是好朋友,她分了黄狗一半。 奶奶有胆囊炎,不吃油炸。如果有一盘丸子,我吃一盘,草生半个,给朱丘生剩下两个。 朱丘生又会把两个中的一个分给我,他说这丸子是奖励我救驾的,他以后知道了,要随身多带点裤带。 我告诉他,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我送了他一条裤带,真正的裤带。皮革质的条子上一排扣眼,皮带扣头是合金的,朱丘生“啧”了两声,说这么高级。 他之后就一直把上衣扎进裤子里。他比例很好,腿长,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晶亮的皮带在他身上齐整又精神,这叫宝刀配英雄,好马配好鞍。 皮带身上的扣眼很多,如果他不发福,足够他用一辈子。朱丘生的腰细,我送他的时候他系倒数第二扣,多年后我解开他的皮带的时候,他系倒数第六扣。 那时候皮带的边缘都掉渣了,他还没换,我收回了那条皮带。我说朱丘生我系你的,你系我的。 他迷离地睁开眼,阳光显得他的嘴唇越发柔软。他说傻帽儿你又闹什么妖呢,干嘛那么麻烦。 我说,我要用它拴住你咯,你系倒数第五扣吧,系得紧紧的,每当它勒你腰的时候,你就会想起你是谁的。 第8章 命运之窗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起始于陈翠雪和卢三白的相互埋怨。 陈翠雪原本是隔壁村有名的美人,结婚之后依然很美,有山里不常见、遗传给我的雪白的皮肤,和一双痕迹极深的大双眼。她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但依然是个电眼美人。 第7章 这可能和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不操劳,喜欢在脸上用瓶瓶罐罐,那些化学药剂有奇异的功力,它们迟缓了时间,留住了美颜。 但陈翠雪骂起人的时候很泼,她把卢三白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鞭挞了一遍,顺带着辱骂了我的祖宗十九代。 她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张嘴巴像喷唾沫的花洒,厉声说,窝囊废,我真是瞎了狗眼了嫁给你,当时那个谁谁谁都当大老板了,还有那个谁谁,人家现在是化工厂厂长,就你拿着死工资,到现在也没升! 卢三白凶起来和她不相上下,我的母系祖宗十九代不幸遭殃。他说你一个老娘们懂什么?没有我你还在山沟子里呆着呢,升是迟早的事,就等上面的空位。 陈翠雪说,我现在也他娘在山沟里呢,当时下放的时候就说什么历练历练,结果现在,都历练四年了也没回去,你以为怀哪吒呢?你就不能活动活动?老婆孩子跟着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完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辈子没指望了,就要抑郁而死了,但她每天打牌的时候其实挺乐呵的。 陈翠雪越来越尖利的哭喊声和九阴白骨爪惹恼了卢三白,骂战升级成干架。我看到卢三白揪陈翠雪的头发,陈翠雪抓卢三白的脸。陈翠雪的声音大到恨不得十里八乡都来观看,卢三白的脸又青又紫,他凶恶地捂住陈翠雪的嘴,说臭婆娘不嫌丢人吗?叫什么叫? 我就叫怎么了!都来看啊,打老婆了!做了还怕别人说吗? 给我闭嘴! …… 器皿碎了一地,我躲开一个飞起来的暖壶内胆,感觉脸上辣辣的。趁着他们扭得不可开交,我跑出去找朱丘生,因为我太饿了,他们打了很久,早忘了家里还有个人,而我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吃饭。 我家离朱丘生家不近,得翻过两条山沟。翻第一条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冒金星了,我看着地上的草根,已经老透了,就算是大饥荒<a href=" target="_blank">年代也不能吃。 好容易挨到朱丘生的家,他正坐在门槛上口里衔了一根草,一看到我就站起来,像是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问我脸怎么了? 天大地大都没饿肚子大,我说,朱丘生别废话了,快给我拿一个窝窝头。 他转身就从厨房里收拾出几个窝窝头。 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窝窝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口里发腥,心里奇怪,这窝窝头怎么发红? 然后我看到我的手上有些红色的液体。 我饿到把自己的手指头吞了? 朱丘生拿了条温温热的毛巾过来抹我的脸,毛巾也红了,我才发现我的脸才是血的源头。 怎么弄的?他问。 我又吃了一个窝窝头,掉的渣子被地上的鸡捡了吃了。我爹妈吵架,殃及池鱼,我说。 哦,他说,他懂了。 我问,朱丘生,你爹妈是不是没干过仗? 他说生前没有,死后不一定。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朱丘生的手顿了顿,他说他妈可能会骂他爹为什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当时风卷树叶,面前的山突然飘飘摇摇起来,脸上的毛巾像小狗的舌头。我问他,你爹真的是殉情吗? 他说他觉得不是,他爹一直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掉下山大概是精神恍惚。 我失焦了,看不清他脸的形状,朱丘生说我的眼珠让他想到了灰白芯子的玻璃球,搁在桌子角上,一动就掉了下来,滚到房间的哪个角落,然后消失无踪。 我说,朱丘生,你是因爱而生的孩子。 就是那个季度,我的生活开始失序,起源还是那个窗户。事实证明,人不要随意在反光的东西边逗留,它除了能照见魂魄的影子,还能照到其他一些不干净的。 我去朱丘生家吃饭,陈翠雪是满意的,她更加深陷牌局。卢三白很忙,几乎不回家,我在家里存在的意义等同于墙上的奖状。 那天是周末,她让我去朱丘生家,她说她有事要忙,很吵的,要我写完作业,晚上再回来。 我对这样的托词很熟悉,她又要组牌局了,其实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推撮的响声。但我还是答应了,我说,这周作业不少,我大概会比较晚。 然后我到了朱丘生家,正好是午饭时分,朱丘生炸了一大盘菜丸子。 我吃了很多,问他今天是不是过年。他说昨天割了肥肉,炼了猪油,然后院子里的胡萝卜萝卜结了很多。 吃完饭我发现我的算术本子没拿。 朱丘生说我可以先撕他的纸,回家再粘上。我嫌粘上去丑,说要回家拿,后来我知道,这个决定足够我悔恨终生。 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真的。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是最不合时宜的了。 幸亏朱丘生说要哄草生睡觉,朱草生真是我的福星,要是没有她我说不定就要在朱丘生面前一绳子吊死。 我翻山越岭回了家,一路上秋风凉凉,心情还不错,然后我停在了窗户外。 我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肉体,陈翠雪和一滩肥肉。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耻感却像泥沼一样把我吞没。那滩肥肉不是卢三白,可能是曾经出现在吵架中的谁谁或者谁谁谁,他肥肠大肚,那场纠缠是原始的、无耻的、非常无耻的。 第8章 我想起远古的传说,女娲是蛇身的。我对于长条的东西有种恐惧,我开始厌恶自己的出生。 蠕虫又出现在我眼前,胃里泛起一股油腻腻的味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出来了,菜丸子,怎么进怎么出。 地上各式各样混杂的一滩,水汽凝结在我眼底。我需要一点葡萄,但葡萄早过了季节,秋风正凉。无处可去的人大概会找一找葡萄架。 回到朱丘生家,我又吐了一场,胃几乎被我翻了出来,流出的只有极酸的胃液和苦烈的胆汁。朱丘生顺着我的背,他的手像一截葡萄藤。 他问我怎么了?严不严重? 呕,我又吐了一滩。 啊?傻帽儿你怎么了?要不要叫你妈,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没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犯起来恶心地昏天暗地,但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过几天就会好,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肠胃感冒。 第9章 戳脊梁骨 老人说,纸包不住火。 大人不应该只让小孩听自己的话,自己也应该听老人的话。 —————— 我知道火有烧起来的那一天,陈翠雪的奸情会点燃整个屋子,把我家烧得四分五裂,所以我着意躲避了。朱丘生问我为什么来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说怕有人玩火自焚。 他不懂,问我,这和玩火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一场很大的火要烧起来了,虽然我是池鱼。但这场火会把池水都蒸干,把鱼烧沸。 朱丘生还是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哦,然后专心搅合锅里的鱼汤。 鱼是我们在河里抓的,用馒头和玻璃罐子,玻璃罐子水下搁一会儿,往上一拉一兜,就能抄起巴掌那么大的小鱼。鱼汤很少但是很香,朱丘生用开水炖成牛乳般的颜色,这是给朱奶奶喝的。 我端过去,朱奶奶就开始叫我了,她说嫚儿啊,做饭了? 我说,哎,妈喝汤了。 我已经很习惯扮演朱丘生的妈妈,知道她会在奶奶喝完药之后在她嘴里塞块冰糖,每天睡觉前要开一次窗。奶奶喝了汤,点头笑,很鲜溜啊。 火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烧起来的,当时快到夏季,天气干燥。如果卢三白那天的工作没有取消,提前回家,说不定还能再判段时间缓刑呢。可惜没有如果,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卢三白的脸变成紫青,上面有一个抓印。 三道,猫一样,血淋淋的。 陈翠雪没在,但我知道她没走多久,地上的暖水瓶碎片还冒着热气。我准备趁卢三白没注意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小心踩了地上的碎壳子。 卢三白无声无息地转过来,让我打了个恶战。他半边脸压在黑暗里,牙齿出奇的白,冒出突兀的、骷髅的荧光。 他盯着我,好像在吐舌信子,我听到一种无声的怨毒,紧紧勒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没敢叫爹,闷声说,我先回屋写作业了。 关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玻璃破碎又破碎的声音。 流言长着翅膀,传遍铜锣村,我从第二天开始脊梁骨疼。这个世界上好事不出门,坏事有几千个版本,能追溯到你的十八代祖宗,一个个低言密语的,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第一个版本,陈翠雪嫌卢三白没用和城里的富商搅上了。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富商为她抛妻弃子,明天就要娶她当大老婆了。 这是最理想化的版本。 第二个版本有抄袭《水浒传》的嫌疑,富商就想偷个腥,路过陈翠雪窗前,被她扔出去的东西打中了,陈翠雪浪荡,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还有陈翠雪与她的小学同学旧情复燃,卢三白那方面有问题,甚至陈翠雪被抓住的时候和好几个男的在一起。 陈翠雪本人逃之夭夭,卢三白第二天搬到办公室住,漩涡中心的两个人风平浪静,留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崽子被流言灌耳朵。 徐胖说,卢子卯,我们都看见了你妈的屁股,她当时光溜溜的被你爹从家里赶出来,衣服扔了一地,那奸夫长得和猪一样。 徐二胖说,卢子卯,听说你要认个有钱的爹了,你高不高兴?隔壁二傻子他妈还因为他爹出去看你妈的光屁股和他干架了,他妈说你妈结婚之前就是个破鞋了。 有人家里的老婆骂,你觉得你能上了是不是?艹你老祖宗的,有本事你找她去啊! 然后有人问,你是你爹的种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大笑。 村里本来就无聊,出来点带桃色带绿色的更是要传的沸沸扬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围成一团朝我看,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但观众一直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作鸟兽。 声音没记得收走,他们说,婊子养的。 我开始做梦,一个接着。梦里“婊子养的”四个字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又变成了分声部四重奏。有人把我吊在火刑架上,烧死圣女贞德的那种,我像一个诅咒,人们摇旗呐喊,表情鄙夷又兴奋,烧死他,烧死他! 火烧起来了,池鱼在架子上烤制,散发着焦臭味。但舌头做的刀子比火舌厉害多了,没烧到的脸比烧焦了的脚痛。 我喊,闭嘴闭嘴!不许说话!我妈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养的! 第9章 他们充耳不闻,看到我的惨状,眼里闪着绿光,高叫着,婊子养的,烧死他! 我腿肚子一抽醒过来,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墙那边就是陈翠雪偷情的那间房,黑暗变成好多小点子,细小的毒蛇,它们咬我。我把被子拉到脸底下,只露出眼睛,身上冷的热的湿成一团,黑夜在虎视眈眈,但它比梦友好得多。 白天我走在路上,前面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它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伸出了红色的舌头。 鲜红的舌头流着黏糊的涎水,它说,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树叶也是长嘴的,它们说,贱骨头,贱骨头。 我尝试着在朱丘生家睡了一次,半夜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说我当时浑身抽搐,就像得了癫痫,他惊得马上给我掐人中。 我醒的时候,他说我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眼睛是无措的,只剩两道深渊,无底洞。我口中呢喃着什么,他打了我的脸一巴掌,把我扇醒了。我把他吃进眼睛里,我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说朱丘生你快看啊!看我背后! 他摁住我,手劲儿大得吓人,他说,背后?背后怎么了? 好疼,他们打我!我后背好疼! 他把我翻过去,给我顺背,安慰我,别怕,是梦,你背上什么都没有。 嗓子很痛,被和血吞的牙刮得穿肠烂肚,蠕虫在咬我,咬我的胃黏膜。只有他捏我的手不让我觉得痛,他不是在拖拽我,他是在叫醒我。 我的手摸到自己背上,像要把那块皮揉破,我说,快看啊,快看!我脊梁骨上被钉了一排钉子! 第10章 很潮的夜 那件事后,卢三白和陈翠雪很快离了婚,快得像刀切豆腐。 陈翠雪很聪明,非常聪明,要是世界上有个卢三白肚里蛔虫奖她绝对能蝉联总冠军。她知道卢三白就算是赔得精光也得要脸,所以我怀疑光屁股是她特意表演的一出脱衣舞。 卢三白几乎是求着她迅速把婚离了,她趁火打劫,在卢三白身上挂了我这个拖油瓶子。 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我跟在卢三白身后慢慢走,把自己缩小,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要能忽略我的存在最好,做池鱼太累了,我只想做个咸鱼。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我的响动,我是个一瓶不满半瓶乱晃荡的拖油瓶子,我肚子里在响,叽哩咣当。卢三白转过头来看我,像看一坨死物。 然后他的眼睛睁大了,我从里面看到了厌恶,像清醒的人看醉汉和呕吐物。我酷肖陈翠雪,有如出一辙的白皮肤、大眼睛,甚至连鼻尖上的一粒黑痣都完美复刻,他盯着我的黑痣,皱眉,像西装革履的人看他鞋面上的泥点子。 我后退了半步,他的眼神在说,贱骨头。 我的父亲在骂我,虽然他只是腹诽,但我还是听见了,他骂我婊子生的,贱骨头。 四周寂静,我和街上来往的人群间隔着层薄膜。我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随手抓起东西挥在我身上,拿他手里的合金水瓶子砸我。但卢三白很得体,他只是走到了我旁边。 声音低沉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卢三白一生顺风顺水,他是十里八乡稀缺的高中生,吃公家饭,讨到了最漂亮的老婆,有一个能证明他基因的、次次考第一名的儿子。现在他的梦碎了,没人捧他的脚,那些开厂子开豪车的大老板比他值钱的多,老板拐走了他的老婆,儿子可能证明不了他的基因,是个杂种。卢三白把他的悲惨归结于时代的变迁和知识分子的落魄,而我,我是他屈辱的佐证。 我每次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都能发现他在盯着我,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他拳头握得很紧,可能是想要肢解我。第一刀先剜去我脸上的痣,第二刀戳瞎我的眼珠子。 但他最终没有,他在家里放了些保证我不死的食品,然后回他的办公室,然后出走,尽力不见我。这是我想要的,我一人,氧气会比较多。 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呢?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卢三白一直活到儿孙满堂,所以这个关卡他必然爆发。卢三白的巴掌是在一个刮风的夜晚落下的,当时他喝得很醉,变成一滩倒在沙发上。 我从里屋伸头,看了他一会儿,起来给他倒了杯水。 爹,你喝点水。我小声嘀咕。 他本来是低着头的,闻言上瞅,然后眼珠子落在我身上不动了。迎面而来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他木着舌头问,谁是你爹? 脸被扇到另一边,搪瓷杯子掉到地上,我脚面砸了满满的水。他白多黑少的眼睛像蛇,然后毒蛇张开了嘴,毒液喷了出来,厉声,谁是你爹? 他开始打我,用巴掌。我在地上滚着躲,痛得直抽抽,他却像是不解气,又抓起别的打我。 我看着出现在上方的东西,取代巴掌的工具,鸡毛掸子、擀面杖子,最狠的还是炭火夹子。炭火夹子是铁的,落在皮肉上的时候细胞在嘶吼,有一下抽在胃上,我喉咙里一阵干呕。 他忍不住了,他骂出声了。他骂,狗娘养的!婊子生的!杂种!杂种! 找你的贱娘去吧!他妈的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碰见这么个玩意儿! 在他眼里我不是没有杂毛的小白狗,我是窝里下的那只混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甚至连是狗是猫都不知道。他还要养着,他还要养着。 第10章 卢三白的手一边打一边抖,精神开始恍惚,我怀疑他看到的不是我,是陈翠雪,因为他口里的脏话从婊子养的变成了婊子。 我的腿无助地踢他的肚子,他掐我的脖子,通过杀我,他想象自己杀死了陈翠雪。 可我不想死。 我向旁边住啊,手指摸到了东西,黑夜里我判断那是个铁盒子。窒息的恐惧感侵袭了我,他的手掐走了我的脑浆,我用铁盒子砸了他的头。 卢三白晕了一下,向旁边斜。 我忍着咳嗽和缺氧的恶心向窗边跑,头顶的位置一阵刺痛,很多金星落在我的命运之窗上,我拼劲全力攀住了窗栏,发疯一样向外爬。 很不凑巧,我和陈翠雪被捉奸时选的撤退路线好像一模一样,想不到基因居然在这种地方起了作用。跳出窗的一刻,我的脊柱差点冲断了,一声闷响,一个铁制暖水壶闷在了我背上,我顾不上躲闪,一鼓作气,逃离了他的掌控,然后一口气滞下来,倒在后墙。 我在墙根底下瘫了一会儿,在这期间知觉慢慢回归了我的躯体,双腿能够挪动,但是一个劲儿地发抖。 好痛啊。 我蹒跚着往山里去,走一步后背就抽痛一下,不知道其中神经的状态,但是淤青肯定是少不了。风刮在我的脸上,一片濡湿,这个夜好像格外潮。 第一道山沟风平浪静,连花草都睡了,我踉跄的步子不知道有没有吵醒它们。到第二个山沟,我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露出两颗惨绿的、跳动的火,然后是四颗,六颗。 我心头一紧,升起没顶的绝望情绪,我的对面是狼。 我面对它们,身后涨起山风。一边想着我要死了,一边想象它们如何吃我脏贱的骨头。 第11章 山神的背 你听,山神在哭。 —————— 你见过火吗? 不是火刑架下的,不是灶台洞里的,当它的作用不是惩罚取暖而是照明的时候,光芒最盛。 一个人影举着火把在我前面,右手提着割猪草的刀。 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那里,我和朱丘生不会有什么心理感应。但我记得他拿冒汗的掌心握我,他说,盯着它们的眼睛,别怂。 我临场走神,猜他家那只白狗——我做替身的那个,说不定是藏獒犬。 但力量从紧握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 朱丘生是我的强心剂,是我的止疼药,是我的万通筋骨贴。他握着我,我背也不疼了,腿也不抖了,想着活着也就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的话下辈子他投胎当个猎人,我做只獒犬,和狼群大战三百回合。 我和他并肩怒视狼,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 扑通,扑通,骨传导了混合的心跳声。 狼最后没上来,我们手握着手,以一种两人三足的形式向后退,慢慢退出狼的视线。惨绿退出视线的一刻,我的心脏攥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后去他妈的,赶紧撒丫子跑。 朱丘生太快了,他跑起来电闪雷鸣的,完全忘了我是个伤患病号。脱离危险之后,我气一泄,腿就软了。 我的腿和面条一样,他却还拖着我跑。我感觉自己脚不着地,和地面摩擦的地方溢出一堆火花,然后一块石头挡道,把我撞飞了。 朱丘生愣愣地看着天,看我变成了个流星锤。 我在地上滚了三圈,疼得直抽抽,五脏六腑要从喉咙里出来,怀疑自己没被爹打死,没被狼咬死,却要被朱丘生摔死。 唔,我过了会儿支棱起来,嘴里嘟囔,好像是个半死。 朱丘生把我翻了过来,松了口气。他当时十四岁了,雨后春笋似的长,已经慢慢有了大人的样子。他锁着眉看着我,夜晚的暗光下,我看到他清晰的眉骨,高峻葱郁的山岭下,有两湾波深粼粼的湖。 他问过我很多次“怎么了”,除了那次,那次他什么都没问。他只是抹了把我脸上的血污,很不温柔,手指和沙粒擦得我生疼,疙疙瘩瘩的,像要把肮脏的皮肉磨褪色。 然后他转身背对我。 他说,上来吧,背你回家。 我挣扎着起身,趴在他背上,瘦小的胸膛紧贴着他那对蝴蝶骨,很硬,又很轻。他的破军鞋踩着坚实的土地,我想狼口逃生是有原因的,朱丘生是让狼群畏惧的生灵。他的脚步踏在青山的山脉上,他高兴的时候林海都要呼喊,他难过的时候…… 他难过的时候,我听到山神在哭泣。 我们没人说话,闷头行进,像百里奔袭的夜行军,壮烈的军士肩上背着一只狗,别人说那是狗,他说那是他的战友。但我心里明白狗和战士是不同的,朱丘生是缱绻孕育的孩子,他的心灵永远充盈坚实,远处的深山埋葬着他父母亲的灵柩。 而我,我看着脏水从我的骨头缝里流出来,打湿了朱丘生的肩背。他没有抛下我,即便我是个拖累。 耳边是风声,我听见山神在问,朱孬蛋,你去哪里?你为什么背着一把贱骨头? -------------------- 被捡回噶~ 第12章 小叔 受伤让我获得了孕妇般的待遇,我陈尸热炕头上,旁边是同样行动不便的朱奶奶。她的记忆回溯到朱丘生他妈刚生下他的时候,给我一个劲儿地讲月子须知。 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迎合了几句,灶台边一阵锅碗瓢盆响,伴随着松枝点燃的啪啪声,朱丘生答应今天给我煮鸡蛋羹。 第11章 煮到一半的时候朱草生过来了,这小丫头刚刚吃完她哥藏的当种儿的半筐花生,披头散发地探头觊觎我的鸡蛋羹。 我半边身子探出炕去看,朱丘生说不行,这是给傻帽儿的。 草生歪歪头,说,傻猫儿。 朱丘生说,以后要叫傻帽儿哥。 草生说,猫儿哥。 朱丘生无奈,算了,你叫卢子哥吧。 朱草生说,炉子? 朱奶奶适时阻止了新绰号的产生,她中气十足地在炕上喊,明仲啊,我让你给你媳妇儿煮的东西你弄好了? 朱丘生在厨房间儿回应,说,弄好了。 朱奶奶拍拍我,连声说,明仲媳妇儿你快起来吃。 我陪奶奶聊了一天了,从纳千层鞋底的手艺一直聊到给朱丘生换尿布的技巧,听得耳朵生了一层茧子,下一秒就能去应聘月嫂。好不容易吃个鸡蛋羹中场休息一下,我赶紧一个挺身支棱起来。 朱丘生把碗端上来,我往里一看,好啊妈啊,不是鸡蛋羹,是产妇的好帮手——红糖鸡蛋。 他说,你就吃这个吧,鸡蛋羹废柴,听我奶的话。 我只好闷头吃那碗红糖鸡蛋。 朱奶奶还有话,奶奶说明仲你别闲着,我让你抓的鲫鱼你抓了吗?抓了赶紧剖干净给你媳妇儿熬上,这个好下奶。 我抬头,嘴里塞着鸡蛋,表情好像吃了一嘴鸡屎。 奶奶微微笑,善解人意,她说嫚儿你别不好意思,咱们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这时候不使唤你汉子等着什么时候使唤?你生儿育女辛苦,腰杆子就要硬气,别难为情。明仲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你媳妇儿炖汤去。 朱丘生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奶奶还在开解我,她太深刻了,浅显的话语里包含着家庭的意义和男女平等,我静静地听,没好意思告诉她就算吃一湖鲫鱼我也下不来奶的事。 我后来和卢三白提了,说我以后住朱丘生家,理由是离学校近,上学方便。其实不论什么理由都可以卢三白立刻答应了,给了朱丘生钱,说是我吃喝睡的费用。 我猜他挺如释重负的。我也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暑假,我早上钻研完朱草生的发型把她往后筐里一塞出门打猪草,在家门口看见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老实讲,那男人长得算周正,他眼窝很深,鼻梁笔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身上的衣服黑得发亮,像在煤窑子里滚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货色。铜锣村生人少,像他这样立在朱丘生家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看就图谋不轨的更少。 他看向朱草生,皱了下眉,他眉一皱眼尾就上挑,看起来有点眼熟。我开始回忆我在哪儿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 该不会…… 我还在紧锣密鼓地思考。 该不会是大队院儿电视上放的那个拐子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男人瞪着我,那表情像朱丘生昨天晚上给我煮的饭用的是他家大米。我的寒毛一个个竖着,背后的朱草生突然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看他那表情明显就是盯上了朱草生,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还不知死活地吸引他注意,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想背着不知死活的朱草生赶紧撒丫子跑,怎料那男人一个箭步冲到我眼前,跟火箭炮似的,他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变成很牢的防盗扣,他厉声问,你是这小丫头的什么? 我想关你什么事,但他不撒手,我一边努力挣脱他的手一边喊,我是小丫头她哥! 男人说,放屁!你要是是她哥我就是她爸! 我气了,说好啊你个老小子,她爸她妈都死了,你还占死人便宜呢!杀千刀的货,我诅咒你放屁打脚后跟,生儿子没屁/眼! 男人捂住我的嘴,夺我身上的筐,力气死大。他有一口被烟火熏了的黄牙,虎口处也带着烟民的味道。他边和我扭打边说,好你个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们的老巢在哪? 老巢?什么老巢?混蛋拍花子,敢打朱草生的主意,我只想送他回他妈的卵巢。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草生这个猪队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朝男人伸出手,还笑,真是被卖了还要给人数钱,我急了,等她嫁给足够做她爷爷的万年单身人士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我卯足了劲儿,一个神<a href="" target="_blank">龙摆尾让朱草生脱离他的掌控。男人居然恶人先告状,他仰天一声,抓拐子啊! 去他丫的,真是贼喊捉贼! 我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嘴里翻起铁锈味,震得我虎口发疼,眼泪汪汪地说,拍花子啊! 他吼,天杀的小子! 我叫,该死的拐子! 小偷啊! 杀人啊! 我的脖子被他锁得好疼,他的虎口被我咬得血淋淋的。我们像两条蛇一样搅合在地上,黑虎掏心猴子偷桃闹得不可开交,想把对方置于死地。我没留神,被他撂得摔了一跤,争斗对象朱草生从筐子里掉了出来,屁滚尿流地赤足往土路尽头跑,她吓坏了,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发出猿猴一样的叫。 然后她扑到两根长腿上,在裤子上蹭了好多鼻涕眼泪,她叫,哥啊! 朱丘生一身利落的短打,肩上扛着个镰刀,宛如神兵天降。 第12章 我喊,朱丘生,救命啊,有人要抓草生去当童养媳了!快点抓拐子!你他娘的别得意,我哥来了,一会儿给你送警察局,你就滚监狱去! 朱丘生没上前,站在原地皱了皱眉,这个动作同样让他的眼显得吊稍儿。他狐疑道,傻帽儿,小叔,你们在干嘛? 第13章 脚踏两只船 男人名叫朱明季,是朱丘生的小叔。朱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老二早亡,老三干脆夭折,所以我们三世同堂的第二辈就剩了小叔一个。 小叔是隔壁镇铜山煤矿的工人,和朱丘生分工明确,一个负责挣钱养家,一个负责照顾挣钱养家的他妈。当天他休假回家,和我同时认为对方要拐朱草生,于是有了刚才的那一幕。小叔的虎口位置被我咬得稀烂,血淋淋一片,他说在矿井塌方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朱丘生在给我淤青的脖子敷草药,我疼得直抽抽,说我也是为了保护草生好不好。 红颜祸水朱草生,小小年纪害得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自己却坐在地里玩泥巴。 小叔对我成为他们老朱家的一员持放任态度,当时他正蹲在地上吃朱丘生给他烤的红薯,撕烂的虎口丝毫没有影响他进食的速度,他曲着长腿,头全埋在红薯皮儿里,像是一只在水塘埋头抓鱼的鹭鸶。 拿第二个红薯的时候,他抬头打量我,脸上沾了点黏糊糊的地瓜油。然后我听他说,好齐整的小子。 我没回应,他盯了我一会儿,又哦了一声,说你长得挺像以前那个村花……叫,好像叫陈翠…… 小叔,朱丘生突然出声打断他。 赶紧吃你的吧,朱丘生说。 小叔吃过红薯,拿着皂角去河里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金蜜色皮肉。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如果刚才是这幅样子,我一定不会觉得他是拐子,我可能觉得他是来收养朱丘生当儿子的某某贵公子。 小叔瞪回来,干嘛,漂亮小子? 我说,你们老朱家长得都不错。 小叔长得很有男人味儿,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是个大美人,我说朱草生是红颜祸水一点儿没错,她长着鹅蛋脸儿细长眼,发展下去说不定堪比褒姒。 至于朱丘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或许来源于他的硬骨头。 小叔说,承蒙厚爱,这十里八乡想给你们当小婶的,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我说,然后你就打光棍打到现在。 小叔说,我那是有责任感。 朱明季拥有当年老朱家的最高文凭——联中,一般人说不过他。他有好多防催婚理由,一是自己这么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拖累人家小姑娘照顾;二是自己在矿井工作危险,一不留神容易留下<a href="" target="_blank">孤儿寡母。 我说,第一点省略吧,朱丘生可比您省心得多。 小叔从来不敢让朱奶奶知道他在矿井做危险工作,他说他在县文化馆帮人编书,洗完澡后他就会换上衬衣戴上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简直是脱胎换骨。 可能是第一面见得很不愉快,我和他说话从不客气,没大没小的。我说,小叔,你可别当拐子了,就你这一流的演技,骗子都得高薪挖你去当一把手。 小叔瞪了我一眼,他说傻帽儿你欠打,朱丘生一不在你尾巴就翘上天了。 我说,就算朱丘生在,我尾巴也在天上翘着。 院子里响起草筐落地的声音,朱丘生回来了,我喊他一起来剁鸡食,尾巴摇成一朵花。 事实证明,人不能得意太早,很快我就被迫加入了小叔的骗子团伙。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老朱家即将挑战人伦底线,起因是小叔从镇上给我们买来的新褂子。 三件,蓝的绿的红的。朱丘生穿蓝的,朱草生穿绿的,我……我穿红的。 我刚穿上就开始咆哮了,为什么我是红的。 小叔说,傻帽儿你长得白,穿红的水灵过我们矿井的井花二丫头。 我一翻白眼,走到朱丘生背后,往他身上一拱,闹着说,朱丘生我要和你换。 朱丘生摇头,不换。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要想换,七天一次的鸡蛋羹就取消了。 鸡蛋羹是朱丘生给我的唯一特权,连草生都没有。他在蒸馒头的时候会顺带着给我蒸一碗,滴一滴香油,加一点儿葱花。直到多年后,即便物质生活质量提升了,我还对这种海绵状的柔软膏体有种特殊的偏好,它定义了<a href=" target="_blank">美食,定义了我的味觉。 于是,我妥协了,衣服什么的,不过是一张皮,哪有舌头重要。 朱丘生转过身,嘀咕了句什么,只有前几个字流淌进了我的耳朵。我捏住他的手臂,问他,什么? 他说,什么什么? 我问,你刚说我穿这件衣服什么? 朱丘生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瞳孔在阳光下也是深黑的,睫毛倒是变成了琥珀色。他上下看了看我,眼神像在屠户那里挑猪肉的时候看到了最肥的一块儿。 良久,朱丘生扭过头,说,不丑。 小叔在炕间儿给奶奶讲他的编辑部故事,我拿着新炒的南瓜子给他们磕。奶奶一看到我眼睛就亮了,我愣了愣,觉得她眼底有种诡异的光泽。 奶奶说,明季啊,这是你媳妇儿吗? 我一时失语,想起第一天到朱丘生家的时候他给我找的那两只大鞋,心想脚踏两只船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13章 小叔刚想解释,还没张口,奶奶就老泪纵横,泪珠子在眼角一滚,红花儿布面上留下喜庆的红渍。奶奶说,好啊,幺儿也要成家了,你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小叔于是没反驳,只是苦了我。 奶奶说,姑娘你过来啊,长得真标致,叫什么名字啊。 奶奶的手心很热,烘烤着我的手背,我的话蒸发了。小叔突然说,叫杨美美。 美美,好啊,是美得很,奶奶问,多大了? 小叔说,三……二十二。 哪里人?做什么的? 我听小叔说我是超市的售货员,一家五口,上面一个哥一个姐,是幺女。我和他是联中的同学,同桌了两年,家在镇上,西门街南巷口第五户。 他言辞流畅,让我怀疑确有其人,不然他编得这样周全,可能真是块文学创作的料子。 两天后,小叔说婚礼不大办了,就吃点儿喜糖。 当时朱丘生抱着朱草生坐在炕头,淡漠地吃着他小叔和小婶,他小叔和他同学,甚至说是他小叔和他名义上的媳妇儿的喜糖。我悄悄踢了他的脚,用口型让他给我留块儿牛奶味儿的。 朱丘生回给我一个眼神儿,手指一翻,牛奶味的糖在掌心诱惑我,他让我乖乖演我的。 我用尽毕生演技。杨美美和朱丘生他妈性格不同,朱妈是土地的女儿,性格开朗豪迈。杨美美是城里的女娃,恬静优雅。我演杨美美的时候,捏着鼻子说官话,嗓子直抽抽,快要断气了。 奶奶问我和朱小叔什么时候要孩子,朱小叔说过段时间就要。 我讪笑着应他。 趁着奶奶没注意,我和小叔耳语,我说你别放大炮,过两天奶奶要是要看孙子,你去哪整一娃? 小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奶的记忆停留在我哥嫂死之前,她不知道草生是我哥的孩子,到时候抱着草生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我看着草生,她在朱丘生怀里冒了个鼻涕泡,看起来又呆又傻,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过继了。 奶奶转向朱丘生,她叫他,明仲啊。 朱丘生拿纸巾把草生的鼻涕擦掉,说,哎,妈。 奶奶又想起一茬,她说明仲你媳妇儿呢?让她来和美美说说话,妯娌之间好好交流感情。美美和幺儿快要要孩子,明仲媳妇儿生过了,这些事她都懂,让她来给美美讲讲。 然后朱丘生和他小叔的眼睛一齐落在了我身上。 我后背一紧,心想这两位丧尽天良的东西不会当场让我表演个人体克隆吧? 把小叔送走后,我把红褂子褪下来,换上朱丘生有皂角味儿的衣服,然后指指自己的嗓子,和朱丘生说我刚刚捏着嗓子说话剌得嗓子疼。 朱丘生良心发现,给我冲了一杯蜂蜜水。 我端着杯子,口里甜滋滋的,一本正经地和朱丘生说,让他小叔以后少来。一妻多夫这种事儿,不仅违反国策,还有伤天和。 第14章 又轻又重 高个子,单车,和小女儿脸上的坨红。 矮身躯,火炕,和将熄灭的火种。 —————— 秋风渐凉,我和朱丘生上初一,地点在镇上的第二人民中学。小叔斥巨资给我们弄了辆自行车,虽然是辆二手的,但是处在史前时代的我们还是觉得很拉风。 朱丘生的婴儿肥彻底褪下,他的个儿很高,变成了根棍子,但是是根好看的棍子。这一论断我是在我新同桌罗明那儿听到的,当时罗明摆弄着他高级的自动铅笔,问,朱丘生是你哥? 我说是,怎么了? 他说,他好帅的。听说连高年级的女生都给他递情书。 听他说这话,我晚上回家后特意打量了朱丘生。可能是整天待在一块儿吧,我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他垂下眼睑的时候,睫毛密密的一层,好像很顺眼。 第二天,我跟罗明说,也就那样。 罗明可能早熟,他说长那种脸会有优先择偶权。我问什么是优先择偶权,他说,就是先挑老婆。 我没什么兴趣,张嘴说“哦”。 他说,过几年,你说不定也有优先择偶权。 除了和陈翠雪像,我对自己的脸没什么概念,但确实有人夸过我齐整。我问罗明,那为什么没高年级的给我递情书。 罗明说,你和朱丘生不是一个类型的,你生错了性别,漂亮得像女孩子,将来张开了应当是很秀气的。不过你们俩真不像,姓也不一样,是表兄弟吗? 我大言不惭,说,亲的。他像爹我像妈,他跟爹姓我跟妈姓。 初中分班按照的是开学考试的成绩,我在一班,朱丘生在最后一班。一班是培养高中生的,最后一班是睡觉混日子的,朱丘生放学比我早二十分钟,总是半挎着自行车等我。 长腿蹬在地上,像踩在水面,周围的女孩子以入水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样的红。 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盯着校门口的树,看见我就说一个“走”,多余的一句不屑说。 我坐在后座,捆着他的腰。那时朱丘生肌肉的比重不重,有少年青葱的骨骼。我在他身后戳他背,说,朱丘生,你要小心啊,有人觊觎你的美色。 他的背震动了一下,没说话。我继续警告,你不能早恋,和那个校花班花也不行,你没听升旗仪式上老师说的吗?早恋会结出苦果。 第14章 他说知道了。 我说,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 他不耐烦,好了好了,知道了,没空早恋,一个你一个朱草生就够我受的。 至于对朱草生,我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仅仅是不擅长打结,他还不擅长一切处理一切线状物体,所以朱草生的头发要么乱得地像蜘蛛网,要不被他绑成一根棍子。我埋怨过他,朱丘生满不在乎地反问,要不剃光?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草生听了话先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床满地邋遢。我没办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说好了草生,草生别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辫子帽儿哥给你扎。 事实证明,我比朱丘生擅长得多,两根麻花辫梳得整齐又漂亮。 草生照照镜子,像个小公主,满意地说,妈儿哥。 我说,是帽儿哥。 她犯了笨病,教不会,叫我,妈。 后来树叶枯黄,由秋入冬,风卷山林,冷气翻得像浪。我在灶边添柴,手冻得通红,朱丘生在旁边架了个小炉煮药,空气是酸涩的苦味。 奶奶的身体是在这个冬天坏下去的。 她突然说要看照片,把昏黄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诉我,照相机里有把时间的剪刀。 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忆被压成薄薄一层,塞着口袋里,因为时间和人都带不走。 我想,它们只是纸片吧。 奶奶说,它们是度过岁月的由头。 相片泛黄了变花了,由头也牵强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变差,奶奶的记忆从节选变成了插叙,又从插叙变成了乱序。 小叔来得越来越勤了,我们背着奶奶去过医院一次,住了几日,奶奶说,回去吧,老头子还等着我弄饭呢。 然后她说,拍个蒜泥黄瓜,再做个白菜炖豆腐。 开始的时候没人答应,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突然严厉起来,她说朱明仲朱明季,你们两个不孝的东西,是想饿死你爹吗? 小叔说,爹自己会做。 奶奶说,他会做个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 我后来知道,朱丘生他爷爷是个教书先生,胃癌死的。 住了几日,医生说回家吧,再不回去来不及了。当时下了很大的雪,山路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车上,人人沉默,平静非常。 奶奶的记忆又乱了,她说,过两天叫美美也来,大家都见一见吧。 美美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着红外套,带着毛线帽。我拉着奶奶的手,我说,妈。 哎,美美来了。奶奶面上的沟壑更深了,从地皮变成了土丘。我抱过草生,我说,妈,这是我和明季的娃儿。 草生难得不掉链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处发生地质运动,像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饺子端上来了,奶奶胃口不错,吃了两个白菜猪肉的。 然后她闭眼,睡过去了。 窗外响起爆竹声,屋里是水一样的宁静。奶奶醒来,她喊明仲,明仲媳妇儿。 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脱。出来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妈。 诶,奶奶问,美美呢? 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说。 过了一会儿,炕间又传来声音,美美。 诶。 明仲媳妇儿又去哪了? 嫂子上厕所啦! 明仲媳妇儿! 诶! …… 后来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们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是因为妯娌俩关系好。 奶奶嘱咐了很多。她说明仲啊,你和媳妇儿要好好的,你媳妇儿也是她爹妈的孩子,到了咱们家,要让她和回娘家一样舒坦。 她说美美啊,美美是城里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让她受苦,你要好好对她。 钟敲过了十二点,奶奶是个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来,眼里有光,面色红润。 我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她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叫明仲媳妇儿或者美美,她说,人都到齐了。 奶奶摸了摸草生的头发,说,草生啊,你要快快长大,要懂事听话。她说丘生啊,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但是也别忘心疼自己啊。她说明季,你要安安稳稳的,好好的。 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的记忆会乱码,但是她什么都知道。 她说,帽儿啊。 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来,他说傻帽儿,奶奶叫你呢。 奶奶,我叫。 奶奶笑了,说,帽儿你也是我孙子,你像我老头子。丘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帽儿你要好好读书,要上大学的。 好,我郑重点头了。 我们都替自己,或是替着别人答着话,这一大家子的关系乱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叔叔,一个妹妹,一个奶奶,两个妈妈,还有其他。 奶奶摆摆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别送了,有空不如添点食在鸭子的食槽。那个槽只发了个“呲”的音,就永恒销声了。奶奶在最后一刻还关心家禽的福祉,后来我们家里的鸭子,都比别人家喂的好。 她没忘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佝偻瘦小的身体躺在炕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轻,我们没人说话,只掉了几滴眼泪就平静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们只与她聊天说话,悲哭少之又少。 第15章 我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重,重到心里永恒空了一角,属于奶奶的,属于妈妈的,属于母性的一角。每当我坐在炕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炕不是空的,以至于以后我再不敢用猛火烧饭,生怕烫伤她的魂魄。 后来,朱丘生和我说,按照奶奶的意思我确实该入朱家的族谱,我们的名字并肩在一处,只是不该有连线箭头。 第15章 半副媚骨 红彤彤的苹果开始溃烂,等我发现,早就坏掉了芯子,覆水难收。 —————— 五月,大锅镇的气温开始慢慢升高,像是要为将到来的夏季做铺垫。气温高容易滋长细菌,朱丘生拿起一只馒头闻了闻,皱眉,说,坏了。 和细菌一同生长的,还有我。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蹿高了十公分,从比朱丘生矮一头,到只比他矮一个手指头。罗明的话应验了,我获得了优先择偶权,桌洞里被塞满了情书。 十封有八封的开头都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巴拉巴拉。 我会泰然自若地收下,保持礼貌。直到我收到一封情书,来自三班班花。 三班班花名叫安婷婷,看起来是个纤细娇小的女孩子,但有很泼辣的个性,隔天又给我了五百二十一颗纸折爱心。 我给她退了回去,清晰地说了拒绝。当时她有点儿不服气,扬言要让我看看她的手段,而后我的确是见识到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在朱丘生后座上靠着他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他呵了一声。 我没睁眼,迷迷糊糊问,孬蛋儿你怎么了? 他说,傻帽儿,是不是你教育我,早恋是恶果。 我说是啊,怎么了。 他冷声冷气,睁眼,抬头。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吓傻了,面前一个大横幅,写着:卢子卯,做我男朋友。我当时就一口口水喷在了朱丘生后颈上。 他擦了擦脖子,说,那安婷婷好像挺漂亮的,你不考虑考虑? 我说,你问我这个干嘛?你自己想考虑? 前面的车走了,他开始足劲儿地蹬上坡路,好像不想和我说话。我在他身后掰着手指把给过他情书的美女都谈论了一遍,朱丘生突然狠狠按了车铃。 那声音大到能k.o.枪炮炸膛,我被震得耳膜突突的,骂他,我说朱孬蛋你干嘛?给你写过情书的女同胞连讲都不许我讲啊? 他“哼”了一声,我和你说正事呢,你提八卦干嘛? 我一愣,考虑安婷婷是正事? 我赶紧拒绝,手掌伸到他眼前摇,朱丘生,虽然咱家穷而安婷婷家是开大饭店的,但我才十五岁,你不能贪财送我去当童养夫。 他收不住,一下子笑了,扭过头来,阳光打在他侧脸上,眼睫毛又勾又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有点漂亮。我愣了神,然后听见他说,想啥呢傻帽儿,我是怕你早恋影响学习啊。 我突然说,你也不许早恋啊。 他说为什么?我又不怕影响学习。 那时候我们到了村口,朱草生已经道别了她的小姐妹,站着等我们了。我脱口说,你要给草生做榜样,防早恋从娃娃抓起。 安婷婷的痴迷过去得很快,就像校门口小商店卖的钢手套,不一会儿就换了季,但这些短暂的东西并不是雁过无痕的,它们会如亚马孙蝴蝶的翅膀一样发生连锁效应。 安婷婷交了新的男朋友,她们班的“扛把子”李昊。李昊是留级生,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绿帽妄想症,和安婷婷交往才两天,他就来我们班门口堵我,亮出他的拳头,说我揍你丫的。 他戴着小卖部买的钢手套,屈指的时候指关节处会冒出一排铆钉,看起来挺有威慑力的。 我在心里叫了他一声傻逼。 李昊没有和他身高相称的胆量,他不敢在学校里公开地打我,他只敢恶心我,但我见过的爬虫和屎尿比他多了去了,他的脏话根本进不了我的耳朵。 五月中旬,李昊认识了徐胖,他俩一拍即合。 那天,我和罗明他们预备去球场打球。李昊像看见茅坑的苍蝇一样钻了出来,后面带着他的小弟,苍蝇一号、二号、三号和四号。他们站成了个尖锥的三角形,摇旗呐喊,卢子卯的妈妈给他爹带绿帽子! 连同他们编排的好几个版本。 他们说陈翠雪是见个男人就能上床的,我是她的儿子,最脏乱的杂种,狗畜生。 我没理他,他们并未停手,我第二天被人堵在卫生间里。李昊黑乎乎的大手钻进我的衣服,按在我的腰上,他“啧”了一声,真白嫩,娘们儿一样,让我摸摸。 他摸我的脸,说卢子卯你长得也好,你要是个女的我找什么安婷婷啊。不过你妈那么骚,你是不是也能和男人上床?是不是也给人操? 他把我堵在最后一间,摸我的腰腹,捏我的屁股,或许他觉得这对男性是种最凶悍的侮辱。的确,在我心里,他已经被撕烂了万次。 我一脚蹬在他裆部,他“啊”得大叫了一声,滚下厕所台子,蜷成一只虾。 我用力碾他腿,一把扭住他的脖子,我说,你再犯一次,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他愣了会儿,脸涨的得又黑又红,他说操你妈的,贱畜生,老子明天就他妈带人揍死你! 第16章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说把你下面那根削了喂狗。 我计划修理下李昊,自然是智取。我和罗明他们制定了几个方案,包括但不限于套上麻袋和巷子游击战,但我没想到朱丘生会比我先出手。 当时刚放学,我在教室里做卫生,罗明突然冲进来大叫,他说卢子卯,你哥把李昊打了。 他说打了,当众,在操场上出的手。 我拼命往操场跑,一路上听到很多细节,大概是李昊在朱丘生面前用言语猥亵了陈翠雪的屁股,还指着个流浪汉说卢子卯说不定是他的种。 我跑到的时候,朱丘生把李昊按在地上,像一头凶狠嗜血的猎豹。他的衣服滑了一半,炸出一道紧绷劲痩的腰腹,胳膊上的青筋蜿蜒地像蛇,没人敢靠近他们,空气里全是李昊的哀嚎声。 这是一次压倒性的战役,地上的人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直到一道银光在李昊拳头上闪过。 我听到了朱丘生痛哼的声音。 血蛇从他面部直流而下,汩汩下坠,把他胸前打得一片猩红。朱丘生也愣了,他用手指沾沾自己的脸,又得到了满手的红。 血肉模糊,他饱满的唇瓣裂开一个口子。 李昊罪恶的钢手套,打了朱丘生的脸,我的心几乎停跳了,他活活打豁了我哥的嘴唇。 眼前的事物全都不具像了,我只看到了地上那一滩伤害朱丘生的脏东西。一只手捏爆了我的心脏,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要折了他的手,扭断他的脖子! 我冲到他面前,抬脚,足足地踹在他胳膊上。 “咔”,我听到了是李昊手臂断裂的声音。 但是不够,还不够。他怎么能,他怎么敢打朱丘生? 我摸到了一块东西,把它攥在手里。 我的手扬起地上的砖头,李昊的眼里全是恐惧,那么深,那么黑。 不!别!住手!卢子卯快住手!再打要出事了!好像是罗明他们在喊。 我只能看到李昊那烂西瓜一样的头。要是真像烂西瓜一样碎了多好。 但我最终没打死他。 下一秒,手被抓住了,我被紧紧扣在一个怀里,皂角味儿,尘土味儿,血腥味儿的。他的手掌镣铐一样箍在我身上。我感觉温温热热的东西滴在我颈窝里,他的下巴蹭着我的脖子,安抚我。 朱丘生说,停,停吧傻帽儿,哥哥不痛。 我的手和他的指头对峙着。 乖,听话,放手。他说。 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儿上,绑着我的线突然断了,砖头落在了下来,发出一声无力的“扑通”。 朱丘生的嘴唇就在我耳边,我鼻腔里全是他散出的铁锈味儿,我眼睛一热,泪噼里啪啦地滚出来了,在衣服上邋遢了一片,小声地叫了句哥。 诶,他应我。 哥。 他轻轻地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他说傻帽儿别怕,没有妈妈,但是有我。 那天晚上,朱丘生回家后先哄我睡了。他的冷脸上泛起一点难得的柔,把我包在被子里,又伸手搂了搂我。我顺着角度,看到他清晰的喉结和肩膀处稍有雏形的线条。 他说,傻帽儿,睡吧。他的呼吸碰碰我的额头,刮起一阵清风。 这句话像一颗安眠药,叫人安定。我听着,慢慢就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色未亮,灶间里有微弱的火光。我起身下去,看到他被炉色剪影在墙上。 一根烟被夹在指间,他熟练地抽了一口,晦暗氤氲。烟熏火燎里,他微皱的眉有种自得的慵懒。 我哥。 我微怔,目光缓缓下落,最后落在了他唇上。 山神坠落,他跌下神坛是为我,朱丘生的嘴唇被撕了开来,变成个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幸而不在唇中。但是我隐隐感到,我的山神变成了一只兔。 或是颠倒众生的狐。 神明与妖类系出同源,先祖女娲也是蛇身人首。灶台的火舌吞吐着光阴,他在明暗交接的地方,吊着眼睛看我。 细长的,漆黑的眼珠。 一时心尖大动,唾液滚下喉头,我想我该不是要死。 混沌的火影里,我看到了朱丘生的半副媚骨。 -------------------- 谢谢观阅! 第16章 早恋猛如虎 我和朱丘生生来不同,他在冷脸下善良友爱助人为乐。我有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内里兴许烂的离谱。 草生上小学二年级,我给她扎头,看到她脖颈处有一点红痕,内里是硬块儿,外侧红肿。我的手指在她脖颈处按了按,她哎呦了一声。 我问,怎么了? 被虫子叮了,她说。 草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睑低垂,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眨的睫毛。她小时候鲜活活泼,上了学后却越发寡言起来,字都一个一个往外蹦。我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说你怎么跟你哥一样,像个小老头。 朱草生咬了下下唇,说没什么。 第二天,我又看到她本子上有一滩钢笔水,足足占了半面儿,汇成一道令人尴尬的红。 我问,她说不小心的。 然后,遭殃的是铅笔、橡皮、尺子。 这些事情我太熟悉了,经典的校园霸凌场景,在和朱丘生扯上关系前我经常经历,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我拽过朱草生,她脸上有一块黑粽色的灰。 第17章 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朱草生的两只手在衣服底下互搓,几乎要搓出泥子了。她从耳垂位置开始变红,嘴巴闭成一条线,没有交代的意思。 你不和我说是吧?我管不了你了是吧?我去找你哥! 草生对朱丘生比对我多了一分畏惧,她的脸青白了一瞬,闷闷地道,我不能打扰你,帽儿哥你要中考了。 你的这点儿小事影响不了我,我说。朱丘生把我的中考看得太重,连带着全家都觉得那场考试有堪比女娲补天的难度。我因此拥有一间名叫书房的奢侈品,在我学习的时候,即便是他也不能踏入半步。 草生,你是我们的妹妹。你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有我们,我不行还有朱丘生,你是傻是笨?还要自己担着? 草生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说,我哪敢告诉大哥。 我愣住了。 朱丘生为我打了一架,打得天崩地裂,兴师动众。李昊的武器打豁了他嘴唇的右上角,他放任它成为个伤残的口子。 他护住了我,对于自己的亲妹妹,再没有嘴唇可以为她破,这是我的罪过。 我说,帽儿哥帮你,什么都帮你,草生。 草生的眼睛亮了下,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她是个能担事的、早熟的孩子,对于告状有种天然的抵触。草生的头几乎深埋到脚心,然后才慢慢说,是隔壁二武。 我眼睛几乎冒火,二武。那个看上去阳光开朗的男孩,居然欺负我们家草生?小王八羔子。 我想自己解决,不用你来的,草生咬咬嘴唇,但你要教我怎么做,帽儿哥。 我的反霸凌特训从此刻开始,首先是肢体训练。我结合自身经验,先教了草生几招擒拿。 草生一下子把演示用的木头桩子撂倒,问,学这个干嘛? 以防万一,我说,你看他现在虽然没有接触你的身体,但不能不防备以后,帽儿哥教你的这些都是能以一敌十的技巧,毕竟这种斗争都旷日持久。 她看着在地上惨兮兮躺着,比老黄狗还疲弱的木头,问,会不会太凶了? 不会,我说,这会让他一次难忘。 草生的眼神懵懂,良久点头,哦,好的。 草生说二武送了她一块儿吃的,包装挺好看,但是又苦又辣舌头。我立刻一拍大腿,第二招,“投毒”! 投毒?草生吓得舌头抽抽,我是个女孩子,会不会太那啥了? 不,草生,我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我们只是想给二武一个提醒,又不是真的伤害他。你没有听过一句话,玫瑰花都是带刺的。 草生一捏拳头,成! 完成特训了,我不忘告诫朱草生,如果敌人太狡诈,负隅顽抗,你就采取迂回战术,直接回家,让我出场。 草生一拍小胸脯,放心吧帽儿哥,我能搞定,草生聪明着呢! 计划实施第一天,草生一计擒拿手撂倒了二武,猛击下三路让他哭爹喊娘。 计划实施第二天,朱草生带着我给她准备的小点心去给二武吃,里面塞了一个小辣椒。 计划实施第三天,朱草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二武的衣服上画了个大大的猪头。 …… 计划实施第十天,朱丘生黑着脸提开门,身后跟着眼圈青乌,神情憔悴的二武。 朱丘生一拍桌子,我屁股下的炕都跟着一震。他说,草生,出来给二武道歉。 我将草生一把护在身后,张开双臂,老母鸡护崽子。我说,朱丘生你有病吧?让草生道歉?凭什么? 就凭她欺负人家二武! 那二武怎么不道歉?他就没有错?朱草生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正义的、正当的! 朱丘生扫了我一眼,深深皱眉,傻帽儿你脑子抽了吗?这种事还以牙还牙? 你以为校园霸凌对小孩没影响没伤害?草生的心灵是很脆弱的? 草生从我背后探出脑袋,好奇道,校园霸凌?什么霸凌? 二武不是在你身上放虫子还在你本子上乱画了吗?草生别怂,别不好意思说! 草生脸都涨紫了,他,他真没霸凌我! 呜呜,二武哭唧唧的,垂耷着耳朵,像只淋了水的小狗,我没霸凌草生,我就是想长大了娶她当媳妇儿…… 朱丘生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道,你对早恋还真是避如蛇蝎。 …… 我坐在山坡上,羞恼得想遁入地府。朱丘生的表情就像冰川化了冻,嘴角越扯越高,最后忍不住出了声。 笑屁笑,我拍了他一巴掌,你吃痴老婆尿了? 傻帽儿,他搓了我脑袋一下,像上篮玩了个盖帽儿,说,你怎么想的,还霸凌呢? 他不是往草生脖子里塞虫子吗?要不草生脸红难受什么? 朱丘生把虎口撑在人中上,好像嘴角一时半刻是熨不平了。他说,笨吧你,那时虫子爬到了草生脖子上,二武帮她抓了。 他给草生塞又苦又辣的东西吃! 朱丘生说,人家二武就弄了两块酒心巧克力,全给草生吃,那妮子没见过世面,不识货。 那画她作业本呢? 朱丘生凑过来,你丫没发现那是颗心吗? 我仔细回忆了下。 艹,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往后一歪。 朱丘生从后面托住我,乐不可支,说学校风纪处都要给你发锦旗了,把早恋扼杀在萌芽状态。 第18章 他的手扶在我的侧腰上,隔着衣服,仍隐隐能感觉到他指肚的温度。粗糙的,滚热的,像一团火。我向斜后一侧,二氧化碳留置肺部,我看到了朱丘生。 他没看我,目光落向远处。他有双细长的眼眶,半遮着漆黑的眸子,幽深如许,像光也逃不出的黑洞。 当他漫不经心的时候,会半垂着面,自下而上看人,说不出的勾。迷离的眸子如同法阵,摄魂夺魄。 我在他发现我偷窥前,极有预见地侧过了脸。 什么啊,朱丘生说,我还以为你是想当草生的小女婿,早早就开始竞争了。 我说,你缺不缺德,草生才多大,居然这样恶意中伤我。 他说,你是守纪律的风纪委员长,你就差在头顶上写个早恋猛如虎。 我问,你除了损我还会干什么? 他站起来,日薄西山,他的侧脸被染得火红。 我不错眼地看着他的侧脸,专注到忘记预判,没来得及及时收眼。他接收到我的目光,怎么了? 腿麻了,我说。 说你缺钙吧,他嫌弃着,又伸手拉起我,说,走了,回去了。 朱丘生没松手,他的手掌磨着我。我的手指下,是一片蜿蜒的叶脉。它干燥、火热,引着我向前走,我走过处遍地开花,花朵散落,长出恶果。 然后羊入虎口。 -------------------- 谢谢观阅! 第18章 谁是你的玛莲娜? 弄脏黑色的是腐朽不可雕的白。朱丘生教过我何为健康真善,却没料到最后竟是他自己,与我爱欲相关。 十六七岁是人生的春季,交配躁动的季节。罗明向我提了一部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他向我描述里面的女主角——玛莲娜是如何曼妙迷人。 真有那么漂亮?我觑了他一眼,问。 罗明向后一仰,喉咙上下浮动了一下,他半眯着眼,嘴角攥了抹意味不明的笑,说,何止是漂亮,那叫性感。你知道什么叫性感吗?漂亮的女人大街上就有,性感不同,她是万里无一的,能让你血脉膨胀,你对她有瘾,她会使你沉迷。 然后他邀请我中考后抽空陪他重温一遍影片,我答应了,但之后我们的计划发生了微妙的变故。那位启蒙了无数少男的美丽女士并没有指引我,首先引我遐想的,是具男性的躯干。 后来,他成了我不可说又难解脱的“瘾”。 当时中考已经落下帷幕,小叔资助了一笔资金,让朱丘生带我去省城玩。旅程的起点是哐哧吭哧的绿皮火车,游在一片钢铁的海,海外还有连绵的山,我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有意思,新鲜地不想上岸。 钱包、行李,我们坐在第三车厢五排二三座,上完厕所赶紧回来,别到处瞎转,他还在我旁边唠叨,朱丘生嘱咐我的样子真像个老妈子,我嫌他吵,捂住他的嘴。 他的眼珠子还在向我示威。 哥啊,我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我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你累不累? 他愣了下,把我的手拿下来,将我整个人摆成个安分守己的姿势。然后自己往车座上一靠,闭目养神。 累,他说。 我的脑袋一歪,打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小,差点撞出一排火星子。他不耐烦地睁眼,干嘛? 不干嘛,我说,我想靠着你睡。 火车到省城的时候是傍晚,我睁眼,看到朱丘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抬头的时候,鼻尖在他的颈侧扫了下,他一时间肉眼可见地起了一排鸡皮疙瘩,闷声说,到啦。 你没睡啊? 朱丘生揉着自己被我压酸的肩膀,声音冷淡地回我,没睡,我看包。 省城最出名的是岳山还有山上据说极为灵验的寺庙。朱丘生找了一家小旅馆,他说今天休整一晚,明天爬山。 旅馆是青年旅舍,铁板床上下铺八人间,但那一晚上就住了我们两个,其他的床全是空板。 天气很热,朱丘生先去冲了澡,我洗完出来的时候,他只穿了条内裤,靠在床上看旅游宣传单。我擦着头发出来,走了两步,无声地退了回去,看着他,手搁在淋浴间门把手上。 朱丘生那年十六岁,长到接近一米八,在我们那一片儿是难得的个子。旅社床短,他的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一只半屈,一只搭在床架上,床架上的那只着力点在脚腕,血液下涌,产生了一根细腻的红痕。他在思考的时候,脚趾正无意识地蜷着。 那是一排鹅卵石般饱满整齐的脚趾。 他的头发修得极短,只有一层硬硬的发茬,五官锐利,俊到有种薄命的味道。朱丘生他生得太好,所以老天嫉恨,划伤了他的嘴唇,我是那把暴殄天物的刀。 而这把不知死活的刀,正在用目光亵渎他。我能感受到眼底而来的、那股几乎烫伤我角膜的光。 这时候要是有一滴水落在我脸上,大概会“呲”一声蒸发掉。体内的热度熏蒸着,我感觉自己自内而外开始熟透发烫。 他转了过来。 他目光如炬,刀子一样落下来,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这无耻的偷窥狂。一时间做贼心虚占了上乘,我的心尖在颤动,耳膜突突作响,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 他说了两遍,我根本没听到,又问,什么? 朱丘生不耐烦地皱眉,重复说,愣着干嘛?明天起早,滚上去睡觉。 第19章 我松了口气。哦,睡觉。睡觉好啊,睡觉安生,睡着了就一了百了。 我爬上上铺,翻了几个身,心里默念着,睡觉睡觉。 可是问题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躺在上铺,身下响起轻轻的鼾声。月光照进来,圣洁的银光里,我满脑子都是朱丘生的臀部和那截细腰。 挺翘的、圆润的臀部,紧实的、线条严整的细腰。 他就睡在我下铺,酣睡到无意识,像婴儿一样,洁白如纸,对周匝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的身体安宁着,思绪却奔跑驰骋,我想到很多,想到井下他扔在我膝盖上的那块石子,想到他背上的山风,然后想到裂唇,菜丸子,葡萄架。 大脑突然出声,问我,语气暧昧,谁是你的玛莲娜? 在意识回归前,我已经探出头,在月光里凝视他。一只毒蛇盘着,绕着禁忌的苹果树,说你吃啊。 吃啊。 我的喉结动了动。 朱丘生如有感知,突然就睁眼了,他好像是皱了皱眉,眼睛挑起一个缝儿,看到我吊在床架上,那一眼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我攀住床沿,紧张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说,不睡干嘛? 干嘛?我要干什么?我的脑浆飞离大脑,但同时脱口一个心机颇深的结论。我说朱丘生,我恐高。 多可笑,不到一米,恐高。 好在睡眠让他的思维迟钝,朱丘生想了下,没想出所以然来。在意识混沌时,他对我的纵容仍占了上乘,他撩开被子,说,下来。 我压制住如鼓的心跳,缓慢又急迫地钻到了他身旁。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朱丘生很快又睡了过去,他背对着我,整个人均匀地律动。我面前是他赤裸的背,是那一对曾支撑起我胸膛脊柱的蝴蝶骨,以及深深的,吸引我用亲吻填满的脊柱沟。 肌肉线条起落,山川般秀美广博。 他是磁石,我是铁矿,他的背是磁极,吸引着我的唇,我瞪大双眼,唇面挨上一片冰凉,同时心脏颤栗,我不知道何时落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脊柱沟,蝴蝶骨。他脊柱的中轴线被我印上一个端端正正的吻。 朱丘生动了动,口里“嘶”了一声。我惊得一下子后仰贴在墙上,不敢出声,更不敢动。 他却没有醒,一翻身转了过来。床铺狭窄,他的一只胳膊恰好搭在了我的腰上,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握,拢住了我的腰侧,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肉,嘟囔着,好好睡觉,不许动。 不许动。 然后他又睡了过去,手掌却在我腰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腰肉挨住了带着薄茧的手掌。垒柴点火。 我们的脸靠得很近,他的长睫毛几乎扫在我脸颊上。我与他身高相仿,躺下后正正好好,头挨头,脚对脚。 他唇里的热气,落在我唇瓣儿上。 只消轻轻一扯,被子便从他身上落了下来,变成了无遮掩的。我开始思考铜锣村的山水有何特别之处,是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这样的,灵秀的骨头。 这样的脊背。 这样的腰腹。 这样让人一眼看到,就想盘在腰上的腿。 然后,我呆怔了,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恐惧,但恐惧背后又是可耻的欢愉。 ……天打雷劈五雷轰顶的,我为什么这么想? 我的肢体颤抖,我的心脏惊悚。我在求我的大脑停下,但我对它束手无策,大脑离开了我的神经体系,它的想法香艳而独立。它一遍遍幻想掐住他的腰肢,摁住他挣扎的腿。 然后拢住他的脚趾,强硬地抓过来,让他勾住我的后腰。 …… 许多意味不明的动作在我脑海成型,可怕的火从体内点起来了,一瞬燎原。大脑操控了我的理智,血液顺着血管烫遍躯干,炽焰深渊里,我在哭喊着,停下!停下! 我的大脑,我的意识笑了,它说,你想停下吗? 我说,求你停下! 它笑得十分轻佻,你可以控制我,但你想停下吗? 我……我想吗? 我的手给出了答案,它倒戈叛变。 它伸了下去,钻进了下衣,生涩的、急迫的、无师自通的。我身前炽热,背后却是冷寂,朦胧虚妄里,我看到朱丘生的唇离我越来越近,他的身影却离我越来越远。 大脑问,是谁啊? 我在濡湿里紧咬着下唇,铁锈的味道崩坏着我的神经。 大脑问,是谁啊? 搁浅的鱼在泥沼上挣扎,淤泥涌进它的腮部,让它窒息变脏。我扭动着身体,说求求你,让我死吧。 求你了,让我死。 他在我脑中看我,用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睛看着我,用他那双幽深静谧的眼睛看着肮脏卑贱的我。我在悲痛与极乐之间但求速死,咬破的嘴唇吞噬着欣喜的眼泪,直到电光一闪,白色把黑夜弄脏了。 -------------------- 谢谢观阅!(呜呜呜章节给我误删了,这个18其实就是17呀) 第19章 男男交往过密 有一种说法,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双性恋。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如释重负,我在内心深处渴望时间能带走我对朱丘生病态的迷恋。 但很快我就放弃了。我不出意外地考上了高中,一扇住宿的大铁门让我和技校的朱丘生从此分隔,但繁重的脑力劳动和距离都没能制止春梦的滋生。 第20章 我如一片腐朽的土壤,长满了罪恶的孢子,菌丝像手掌一样痴缠着我。我开始期待周末,期待每个周六晚上他来学校接我,最起码那时候的他是真实的,没有被梦境妖魔,不至于让我在迷离真幻中手足无措。真实的朱丘生比梦里的更好,他不仅有滚烫的身体,还守着一盏不会灭的灯,他在家和学校间摆渡着我,可能他就是家本身,他让我觉得安宁,觉得舒服。 周六晚间铃一打,教室里的行尸走肉们突然就诈了尸,争先恐后往“人间”冲,大有百鬼夜行的阵仗。我懒得和魑魅魍魉挤,最后一个出了地府,一眼就看见我家的大妖精在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我一招手,朱丘生! 他就操着两根长腿过来了,很淡定地把一群小丫头的目光甩在身后,又很自然地把我的行李举起来。 我刚预备走就感觉到手腕上一阵灼热,他扣住了我的腕子,丈量我手腕的维度。我看到朱丘生的眉毛皱了皱,他说,你们学校不给你们吃饭啊? 他的手指在我肌肤上留下一段缱绻的膜。 给吃的,我说,给吃猪食。 这七天的饭菜实在太差了点,学校不知道在哪进了过量的土豆和坏面,我们吃了一个周的土豆炖土豆,土豆炒土豆,外加黏在嗓子眼上下不来的馒头。 我指着操场外一片宣传栏,我说朱丘生看到那展示栏了吗,我们有学生往上扔馒头示威,周一扔的,到现在周六了还没掉下来。 我借由骨传导听到了朱丘生的笑声,沉沉的。他说学校这么摧残你们?不是说祖国的栋梁吗? 我哼了一声,说校领导可能是黑恶反动势力,想让国家烂柱子。 朱丘生没再说什么,兴许是怕嘴里灌风,他闷下头蹬车。但晚饭桌上多了道老母鸡,产妇坐月子喝的那种,特别补。 他一筷子打掉朱草生去掰鸡腿的手,然后给了她两只鸡翅,把鸡腿都给我。 大哥偏心,草生说。 什么时候你也能考上高中大学,再和你帽儿哥一个待遇,朱丘生不客气地道。 草生像她哥,上课和周公下棋,大字不识几个,闻言马上蔫儿了头。 乖草生,别理他,帽儿哥拿鸡腿给你换个翅膀,我说。终于哄好了我们金尊玉贵的小姑娘。 朱丘生打了我一巴掌。 我说,干嘛?你那母鸡那么老,腿儿塞牙,来来来,别吃那鸡头,翅膀分你一个。 朱丘生说不要。 真没骗你,那鸡头重金属,我说。 朱丘生说,我乐意,然后把鸡脑壳嚼得直咔吧。 周末过得很快,只够我睡个懒觉的,没多久我就又被塞进了集中营。结果周一中午的时候罗明来班里叫我,他说你哥找你。 我在学校的大铁门后看到了朱丘生,他穿着蓝色的车间工服,寒风把他的耳朵吹成半透明的红,两个脚在地上不停地得巴,好像特别冷。 哥啊,我和门卫师傅说了一声,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你怎么来了? 朱丘生转过来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他把我拉到路牙子边,从怀里掏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 我一摸,滚热,问,啥啊? 红烧肉,他说。 我愣了一下,你们技校食堂的? 嗯,给你的,他说。 那你吃啥啊? 我吃过了。 他拉开我蓝白校服的拉链,往里面看了一眼,我穿了一件秋衣一件毛衣。朱丘生皱了皱眉,说,明天把你那羽绒背心穿里头,怪冷的。 说完,把饭盒往我怀里一送,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 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全班都知道我有个经常给我送饭的“酷哥”。被食堂折磨的狗模狗样的同学们忍不住,回家抱怨了几句,朱丘生成功成了“别人家的家长”。 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零一个月,不算很多。 朱丘生引领了风尚,好多家长中午过来送饭,校门口成了“集中探监地点”。但朱丘生比这些家长厉害得多,他后来居然有了自由出入监狱的门路。 那是个晚自习下课后的夜晚,我们宿舍六个兄弟学习完正头昏脑胀,拖着死狗一样的身子骨在寝室里收拾,突然听见窗户“邦”地一声。 大家吓了一跳。罗明正巧站在窗边,他往下瞅了一眼,说,啥都没有啊。 然后又是嚓得一下,石子几乎挨着他的脑门子过。 擦!所有人都被吓着了,鬼哭狼嚎地叫,闹鬼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惊慌,石头打人这事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大脑自动联想了某个弹珠高手。我朝五个兔崽子一挥手,说你们别怕,我下去看看。 别别别,他们说,危险!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说,你们的爸爸我为了唯物主义和宿舍的幸福,拼了! 我从一楼开窗的打水间翻了出去,顺着校园外侧的围栏往前遛,大概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块儿衣服上的反光条子。 我站定,小声说,您老还不出来,是让我对个暗号?学三声布谷鸟叫? 朱丘生抬起头,好像还挺意外的,问,怎么知道是我? 我说,除了你还有谁,偷鸡摸狗。老实交代,干什么来了? 朱丘生摸出个纸包,说,烧鸡。 送宵夜的?给我?我诧异。 第21章 嗯呢,他应道。 没等我们说上两句,就听到保安<a href="" target="_blank">大叔的怒号,然后手电筒过来了。他说那边谁啊?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我猛地想起上周有人在这栏杆儿边私会校外男朋友被通报,吓得赶紧隔着围栏推他。我说孬蛋儿快跑,一会儿学生发展处要来抓男女交往过密了! 他一愣,说我他妈的又不是女的。 保安大叔踩着胶鞋过来了。 我说哎呀,你还管那么多,男男交往过密也不成啊! 说完我用力在他背后招呼了一下,撒丫子就跑。 幸好我俩身手敏捷,才在门卫大叔的聚光灯下逃走。 结果第二天,朱丘生又来了,带起一阵窗户的铛铛声。那五个迷信的小子仍抱成一团颤抖,说怎么还有? 我说放心吧,爸爸一出马,保证邪魔退散。我飞速下楼,颇感意外——朱丘生居然站在围栏里头! 我把他拉进一楼空水房,问你怎么进来的?这铁栏杆可不兴翻啊,上面有电网,一不留神让你领残疾人社会保障。 他笑了一下,说在后门的地方发现了个狗洞。 离了谱了,我家朱丘生居然为了给我送宵夜钻狗洞。 他可能觉得这事也有损形象,轻咳了一声,说快吃,不吃凉了。 我打开,是整整齐齐的四喜丸子,四角齐全,我说,这样,你一个我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他说不用,我就带了一双筷子。 我说,那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口我一口,您老钻狗洞累着了,不能让你光忙活,营养不良将来瘫痪还得我伺候。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啊你啊。 我问,我怎么了? 他说,你啊,说话没一句好听的。 我赶紧赔罪,双手作揖。我说,朱孬蛋,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这么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感天动地第一好。 他笑了一声,说,我这么好,你怎么报答?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向上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心脏突突跳了两下,我调笑道,要不,伦家亲你两口? 去你的吧,朱丘生给了我一巴掌,我嫌埋汰。 然后我朝他笑,解释说我开玩笑 您别嫌弃啊,我用筷子戳起一个丸子,轻声道,来啊,你一口我一口。 他低头咬了下,睫毛蝴蝶一样闪过,我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加深。其实我没开玩笑,其实我是真想吻他,躁动的虫蚁啃食着我的脊柱,带来尖酸的痒。 高中三年,我和朱丘生在那间偏僻的水房里分食过无数次宵夜,我曾借着食物的掩护间接吻过他的唇舌,隐晦的,不可察的,以至于我说不清自己的初吻是哪次。 与宿舍闹鬼传说伴生的是我,他们说那个敲窗户的是个香艳女鬼或者千年妖精,要不卢子卯为什么每次回来,都拉不下嘴角呢? -------------------- 谢谢大家的喜欢(好开心好开心) 第20章 长嫂如母 寒假来了,女鬼接我回家,他依然穿着蓝色的工服,背上有股机油的味道。我注意到朱丘生的肩膀又宽了些,倒三角从雏形变成了实际,他好看得越发明显。 他叫我别使劲儿抓他的衣服,说身上脏,我没应,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衣服里。皂角味儿,机油味儿环着我的鼻子,那是种混杂着温柔与强韧的特殊气味,朱丘生独有的,我闻了又闻,像只餍足的猫。 暗暗的,偷偷的,然后我从他背后抬起头,顺着目光打量他的耳垂。朱丘生的耳垂不厚,按照老一辈的话来讲那不是什么有福气的面相,是“劳碌命”,他劳碌的耳垂被冷风一吹,边缘就会变成半透明的红。 我怎么想就怎么做了,伸手替他揉了揉。 吱——呲——!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猛然响起,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俩已经在地上滚了两圈了,碎沙子粘了我满头,我的行李和车子一起倒下来,不结实的暖水瓶盖儿溜出去老远,咕噜咕噜的。 娘的,我疼得在心里直骂。 我一把把倒在我旁边的朱丘生扶起来,他身上没受什么伤,但手掌擦破了油皮,渗出一点儿血。我看了就忍不住恼,骂他,朱孬蛋,你丫多大了还摔跤?! 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干嘛闲得没事动我头? 我说,我这不是看你耳朵冻了给你捂捂吗?没良心的!下次冻掉了也别找我! 我俩斗了一阵儿嘴,吵得气鼓鼓,才想起车没扶。我抓着车头帮他扶起来,手碰了下车框里的铺盖卷儿,然后“操”了一声。 朱丘生问我怎么了? 我给朱丘生看我湿了的手,说他娘的暖水瓶漏了。 暖水瓶里面是玻璃胆,本来就是易碎物品,所以我才把它包在铺盖卷儿里。朱丘生过来摸了把,无语地瞪着我,过了会儿,上嘴唇下嘴唇一磕巴,说了句傻叉。 我气得拧他胳膊,你才傻叉呢!你是大傻叉!是我摔的保温瓶吗?干嘛骂我啊?! 他照例脸黑,说你笨不笨,暖水瓶里水都不倒干净?家里少你这一口水啊? 我说要不是你翻车,我暖水瓶能漏吗? 朱丘生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他说要不是你手贱摸我头,我能翻车吗? 我说谁他妈手贱了?我还不是怕你耳朵冷? 吵来吵去,正正好好绕地球一圈,又他娘的吵回来了。我和他谁也没说过谁,他不等我坐稳就下了狠劲儿一蹬脚踏,载着我向前走。我气得故意不搂他,车轮滚过一阵颠簸的石子路,差点让我又栽个跟头。 第22章 朱丘生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向后伸出一只手,把我的胳膊抓到他腰上,耐着性子低语道,路不平别摔死,抓好。 认错态度真是相当不良好。 但他给了梯子,我还能不给个面子往下爬嘛?我一把把他的腰又搂紧了,凑在他耳朵边臊他,我说,刚刚不是还不让我抓吗?看你别扭的,死相! 我口腔内的气一喷,朱丘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闷声闷气说,别吹了,弄得我耳朵痒。然后他从脖根处透出一点儿红霞。 回到家,朱丘生把我打湿了的大红棉被好不招摇地挂在晾衣架上。朱草生经过,探头探脑,果然吐不出什么象牙,她问,帽儿哥,你尿炕了? 我作势要踢她,我说去你的吧,这是水。 朱草生还逗我,手一摸被面,那滚开的水还没凉透,她点点头,说,嗯,还热着,刚尿的。 我把冻得冰凉的手往她脖子里一扎,弄得她呲牙咧嘴的,我反击道,小兔崽子,看我不冻死你。 手被风吹了一路,早跟三九冰的温度不相上下,朱草生被冰得像只乱扭的蚕蛹。她在原地开了旋转、跳跃等大招,还是没能摆脱我冰凉的魔爪。草生举双手双脚投降,扭头说,帽儿哥,你怎么变这么坏呢? 我乐,变坏?我以前很好? 当然好呢,朱草生摆出一副“追忆往昔”的老太太表情,上高中前就是温柔体贴大暖男,又给我扎小辫又陪我玩过家家的,我差点儿就爱上你了。 这可不行啊,我教育她,你个小丫头片子今年几岁啊?就每天情啊爱啊的。 朱草生和二武的“初恋”告吹后,她毫不气馁,又接连把小学里好几个男同学迷得神魂颠倒。她自己这样不算,还整天拉着她的“姐妹团”交流“恋爱技巧”,把铜锣村第一人民小学搞得乌烟瘴气的。 所以说是差点儿嘛,朱草生抄着手道,后来我仔细想了下,我找男朋友不能找你这样的。 我被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弄笑了,捏捏她的脸,问她,那你找什么样的?你大哥那样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先愣了,一想到朱丘生也是某女的梦中情人,将来还要娶小女娃,我胸口就发胀。 草生没发现我的异样,她张口反驳道,谁要找他那样的,整天管东管西的,我是找老公还是找爸? 那我呢?我问她,我为什么被你排除了? 你啊,草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像我妈。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风吹着我的脸,心里是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妈吗?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了四个字。 长嫂如母。 神他妈长嫂如母。 我一下子理解了痴迷占星算命的女孩子们,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会笃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勾连。<a href="" target="_blank">暗恋是一个人的,孤独的、寂静的又热烈无措的,它的魅力全来自于想象。 草生还在滔滔不绝,她说了什么要找个霸总,又帅又霸道又多金的,我没怎么听进去,等她说完了,我突然叫她,我说草生啊。 哎,她转头看我。 商量个事吧,你要不要叫你哥是外祖父? 她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意思是“我怎么觉得你后门儿在放气”。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屁话,我无意搅乱朱丘生家的人物关系。我只想着朱丘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对我算得上长兄如父。 而我,或许有那么一点想对朱草生长嫂如母。 -------------------- 下一章大概会有一点微妙的进展∠(」∠)_ 暖水瓶立大功(嘿嘿) 第21章 暧昧成瘾 吃过了饭,磨磨蹭蹭就到了晚上,我到院子那根摇摇欲坠的晾衣架下面,把被子扯下来就往房里抱。朱丘生过来摸了把,说,放回去,没干呢。 没事,凑合凑合,我说。 他觑了我一眼。你想伤风感冒? 家里一共没几床被子,草生怕冷得盖三层,朱丘生就剩两层,分我一床他能冻死。我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听见他轻咳了一声,说,算了,咱俩睡一个被窝儿吧。 我的喉咙上下一滚,咕噜一下。朱丘生的神情自若,仿佛说的是件如咱俩一块儿喂猪洗碗一般稀疏平常的事,丝毫不知道他对我的诱惑堪比在别的青春期男生身边放个光溜溜的大美妞。 我愣了两秒,然后说,成。 当晚洗澡的时候我打了三遍肥皂,皮肤洗得透明发红,连手指缝里都透着清新的皂角味儿。我穿着睡觉穿的棉质t恤钻进被子,先轻手轻脚地在朱丘生的位置上躺了会儿,枕头上还留着他好闻的味道,我猛吸了两口,觉得脸有点烫。 “非法作业”持续了一会儿,他还没收拾好过来。 我很有反侦察意识,过了一小会儿就坐起来向窗外看,朱丘生还在院子里抽烟,嘴角边衔了束火光,照亮了半边脸。我在他看过来之前猫了回去,觉得自己还挺像个暖被窝的小媳妇儿。 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在自己的一侧钻好,手脚都缩在被子里,像个安分守己的木桩。两只枕头间隔了深深一道沟壑,他看了一眼,问我,这么大地儿,中间留着跑火车? 我没说话,他一径儿脱衣服上炕。他把外衣的拉链拉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小叔单位发的,料子特别保暖,羊毛细绒制品,一共两件,他一件我一件,他的那件十天有五天都穿着,因为摩擦和频繁地换洗袖口位置磨得起球。 第23章 上衣才拉到腰的位置,一截浅灰色内裤从他裤腰上探了出来,包裹着若隐若现的人鱼线。我鼻腔发热,实在受不了刺激,一激动就把灯绳扯了,然后我俩都在骤然的黑暗里愣了几秒,静谧的空气险些隐匿不住我山崩般的心跳。 靠,我听到他骂,你干嘛,我还没脱呢。 然后又是一阵窸窣。 摸黑儿脱吧,我咳嗽下,故作镇定地说,摸黑儿脱衣服又不是摸黑儿吃饭,你还怕吃进鼻子里? 那个“里”字儿还没出来,只听哗啦一阵风声,夹着什么东西,“啪”一声。我脸上一闷,伸手摸,朱丘生把上衣扔我脸上了。 脸很疼,那人显然没情趣,不是想和我玩什么脱衣舞。 操,你干嘛?我说。 谁让你扯灯绳的?他嘟囔。 我把他的衣服三两下折好,放在枕头边,侧过身偷摸儿地往里面埋,衣服还带着体温,温温热的,还有股烟的辛辣。 哎,朱丘生出声,黑夜里气音带着迷离的暧昧,你离那么远干嘛?贴墙上不嫌冻得慌? 我还是背对着,没理他。过了会儿说,你身上烟味大,熏得厉害。 怪毛病,他轻声骂。然后被子一动,他钻了进来,在最远那端。 炕烧得暖融融,钢筋上去都能柔得化成一滩水儿,化成水了上下眼皮就容易打架,我窝了不多会儿就睡了。大概到半夜的时候,气温越来越低,冷气长眼睛一样从被子缝儿往里钻,半边身子都发凉。 实在受不住,只能手脚一齐往里缩,弯成个虾米形状。我迷迷糊糊的,感觉被窝里有个热源吸我过去,身子就不自觉往那侧滚。恍惚间怀里多了个光滑温暖的东西,我贴着,舒服得要命,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睁眼,先看到了半截赤裸的背,肩膀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我怀里的人还睡着。我的手搭在他腰上,一夜的时间压得严实,抬起来的一瞬发出“啵”的一声,露出个水乳交融的印子。我的胸膛贴在他温热的背上,只隔了一件极薄的衣服,小腹处是他挺翘的臀部。 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顶在了他尾椎骨上,清晨施了特效般放大了触感,简单一挨就叫人头皮发麻。 朱丘生有一具纯男性的身体,与温软无半分联系,但只要一碰,我就陷到了底。他是长着刺猬壳的云,外层坚硬如许,本质却还是云,如梦的、缱绻的云絮。他的刺挡着我,他的絮却围着我,一进一退,一攻一守,谁也逃不过。 我知道,我对他的“瘾”又犯了,“瘾”是骨头痒,“瘾”是心口疼。 我身体轻轻地蹭了下,我在云朵边的活动是小范围的,不解渴,热气轻轻呼在背上,这是一种赤裸的亵渎,但有毒的蘑菇是最鲜艳的,最诱惑的。我靠着他,皮肤开始滚热。 然后我听到了笑声。 朱丘生慢慢侧过身,身体与我稍微蹭了下。他没全部转过来,眼神都是不可见的,我只能看到他嘴角的伤痕。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再发出声响。 我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 很早,比你醒得早,他说。 他明知道我要问什么,他已经回答我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一扬,丢了一卷东西来——白云似的一团。它狼狈地滚到我脚边,大敞而开,半面床都被铺满。 我把它收拾起来,用背望着他,听他不耐烦地说,快点儿。 羞耻和惊惶没有让火消下来,反而越烧越旺,变得旺盛难防。它突破了防火带,点燃了整座山林,但那杆旗帜高扬着,不肯倒下。 呜咽声从喉咙里钻出来,不知羞耻地往外冒,但我的手不了解我自己,它是机械的,直到发胀发麻。然后我被人转了过去,他的阴影笼罩我,居高临下。 他的手顺着我的腿滑进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问,在学校憋坏了? 朱丘生自下向上看我,上挑的眼角,逐渐变成两道狭长的钩。 撕扯着我魂魄的钩。 柔韧的葡萄藤伸长了,慢慢缠住葡萄架子,然后葡萄粒成熟,烂化在地里,变成一滩湿漉漉的汁水,他漫不经心的眼神扫了过来,我看到那些葡萄藤又扭了成水葫芦,铺天盖地,变成窒息的妖绿色的云层。 他说,什么? 我只能发出溺水一样的喘息,模糊的音节从腔道冒了出来,他的名字被吐成混沌难察的一团。他的眼睛变得深不见底,水潭一样,让人不敢去望。 他握住的不是皮肉,是命门,是我的魂魄。我的魂灵在他指尖,任他挑逗撕扯,然后他临危不乱地一扣。 我被他撕成了片儿,废弃在被子里头。朱丘生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眼神不知是嫌弃还是别的,他的皮肤上一片晶莹,我弄脏了他的指骨。 -------------------- 傻帽儿:磨磨蹭蹭(快乐吸朱) 小朱哥:醒 傻帽儿:继续磨磨蹭蹭(一大口) …… 发现上一章有猜中下一步的大聪明哦(///▽///) 第22章 我心里有人 朱丘生出去了,放我自己休整。肺部恢复供氧后,我第一个念头是:他会不会恶心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看出了多少,以及,他是怎么个看法。 我辗转反侧一早上,到中午烧饭炕热的时候才下去,然后我明白了朱丘生什么看法,他的看法是没什么看法。 第24章 他叼着根吸了一半的烟,面色如常,然后我知道他把我早上的动作定义为“憋坏了”,把他自己的举动归为“向憋坏了的弟弟提供帮助”一档。 真是,好又不好。 我搬了个小马扎凑到他旁边,看着灶台底下的火,火舌卷着油津津的松枝,烧得作响。朱丘生的眼全落在炸开的火花上,没看我,也没说话。 我耸了耸鼻子,嘟囔了句,你烟瘾怎么这么大。 不大,他说,偶尔抽抽。 朱丘生是在初中开始吸烟的,什么契机我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抽得很熟了。他抽两块钱一包的北戴河硬红,好多人说难抽,又苦又呛,他却莫名很喜欢。说来也是怪,那股淡淡的烟气从滤嘴进了他体内,在被嗅进我鼻子里,就成了甜味。 我看了看他,指节没有夹烟的痕迹,牙齿也没变黄。 你昨天到现在,都抽了半包了吧,我边帮他捡柴边问。 平常不怎么抽,他说。 平常? 我看了眼悠闲的灶台,和隔壁睡得日上三竿的草生紧闭的门,没明白他的“特殊”是哪个“特殊”。 傍晚的时候小叔来了,他越发不修边幅,半长不短的头发配上黑灰色的脸蛋,弄出一股“非洲相”。一进门儿我就先把他手里的东西解了,满脸堆笑地说,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啊? 小叔敲我的头,“咣当”一下子差点儿没把我杵进地里,兔崽子,他说,那两条秋裤、两条烟给我放好了,不是给你们的。 那是那是,我说,您要是给朱丘生买烟就不用进我们家门了。 小叔突然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我来,他的眼型和朱丘生是很类似的,细长上挑,但少了沉稳和淡漠,这点微妙的区别让朱丘生更像家主。 他的目光很快收了回去,轻轻地笑了下,弯腰把草生抱了起来,说好蛋儿,吃什么好东西了,又重了,小叔都抱不动了。 草生不喜欢自己“好蛋儿”的小名,更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重,小叔在她雷区来回蹦哒,成功把她惹毛了。我听见她毫不客气地说,是你老了。 嘿你个小兔崽子,谁教你的这话?小叔一边捏草生的脸蛋,一边和我比口型:像你。 对,是挺像我。 别人是祖国的花朵,朱草生是祖国的杂草,我说她继承了朱丘生的臭脸,朱丘生说她继承了我的臭嘴,她从头黑到尾儿,从里黑到外,是个很合格的臭鸡蛋。 臭鸡蛋从小叔的怀里滚下来,跑来熏我,她说帽儿哥你说小叔为什么还不结婚啊? 啊?我愣了下,那你得问他。 我问了,草生说,他说不着急,男人四十一枝花,按照这种说法,他今年三十四,还算个花骨朵。 我看向他,花骨朵正跟朱丘生借火。小叔抽烟不是小品怡情,他是疯抽,是猛抽,一根接一根儿地不停口。我想他在这么作下去,不用开花就得烂根了。 我帮你打听下,我答应朱草生。 晚饭朱丘生炖了一盆地三鲜,炒了土豆丝、西红柿鸡蛋和猪肝,又切了小叔带来的两斤猪头肉。主食是他上午揉面蒸的馒头,又白又软,我能白嘴吃一整个,甩我们学校食堂好几条街。朱草生手贱,端盘子的时候就偷嘴吃了好多瘦肉。 小叔开了瓶烧酒,说你俩陪叔喝两盅。 我还没说话,就听见朱丘生说,我陪小叔喝,傻帽儿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股软劲儿,像护犊子。我突然脖子一梗,为什么我算了,我也陪小叔喝。 朱丘生瞪了我一眼。 他自己烟酒不离身的,到了我这儿就像防狼,漏一点儿肉腥都不行。我一指杯子,满上满上。 我和他眼神一对,火星子就直往外冒。过了一分钟,我俩同时软了,我说,就一杯。 朱丘生说,先吃菜。 小叔哄小孩一样给我倒了一小瓶底儿,然后开始吃饭。全程都是小叔在说话,从他们矿最近的新鲜事儿到镇上电影院放的新电影,草生时不时问他一两句,我应和着,朱丘生不大说话。 他不说话不代表没存在感,那双手一直在我眼前晃着夹菜,朱丘生喜欢的东西很简单,西红柿鸡蛋盖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更偏爱西红柿一点,看见大块的鸡蛋就扔进我的碗。 没搅开的鸡蛋块儿很嫩,我还挺喜欢。 小叔天南地北地聊到车的时候,朱丘生才插两句嘴,他技校学的是汽车专业。他一口一个参数,成功把我唬住了,瞪着眼睛看他。 朱丘生侧过来看我。 厉害啊,我说,这么多学问?我都不懂。 他“嗯”了一声,说你不用懂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下肚的那半口酒有点热,朱丘生的脸在我视线里有点儿迷糊,他低头,然后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推椅子起来了,说我抽根烟去。 小叔已经喝得稀里糊涂了,朱草生一直和我使眼色,我赶鸭子上架,问他,小叔,我们高中有个女老师,挺漂亮的。 他摇晃着酒杯,好像想数清有几个我,从鼻孔里应了一声。 性格也很好,很文静,今年二十八岁,老家是隔壁镇的,还没对象,给你介绍下? 小叔脸红脖子粗,摆了摆手,不用。 挺好的姑娘,我说,她是教语文的,很喜欢古诗词,你不是说你联中的时候当语文课代表吗,你俩肯定聊得来。我在草生鼓励的目光里,悄悄给我中年秃顶的语文老师上了柱香。 第25章 小叔抬头,联中? 然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像被一击戳到了开关,引发了山洪。我逃到院子,朱丘生正靠着平房的台阶,脚底几只烟头,我数了数一共三根。 抽这么猛?我说。 他没说话,把脚底下的火星踩灭了,袜子腰儿太短,露出的半截脚腕都泛着红。 不回去?我问。 他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口里吐出一股淡淡的烟气,有点辛辣,但是并不难闻。他说,怎么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草生,我戳到小叔伤心事了,把他弄哭了。 什么伤心事? 我抬眼说,我问他为什么不找对象。 他怎么答的?朱丘生问。 我心里有人了,我说。 门口一辆摩托车轰隆着经过,惹起了家里半死不活的老黄狗。它像是突然想起来看家护院的职责,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狂吠着。朱丘生扯着它的绳子把它抓过来,连声说,好了好了,不叫了。 他低下头,睫毛垂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大黄的脑门子,黄狗很快平静下来,特别灵。 朱丘生把狗脑袋按在自己膝盖上摸,他没听清我刚刚说的话,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看着他,那口酒激得我脑袋发胀,喉结上下动了动。 我心里有人了,我听见我说。 -------------------- 傻帽儿:暗戳戳表白(?????????) 但是高中娃儿要好好学习呀~ 第23章 紫烟?傻帽儿! 我刚考上高中的时候卢三白其实是想过要接走我的,当时我没答应,后来他的新老婆怀了孩子,他就再没提过。新生儿是个小男孩,是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卢三白年岁到了,莫名多愁善感,他有一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紫烟,你别怨我。 我说我都挺好的,叫他不要想太多,电话那头就有个小娃儿哭,我很识时务,说你快去忙吧。 然后我对着电话的忙音愣了好久。 说实话,我对卢三白没什么好怨的,主要是我没想明白是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我们不像是父子,更像是欠钱的和讨债的,卢三白提供了一枚精子,然后他就莫名其妙欠了我的债,需要依法负担我的生活费,这种计算方法很奇怪,我想该怨也是他怨我。 身后有人叫傻帽儿去洗碗,我应了声,心里想,紫烟是谁啊? 碗被泡在水里,冷冰冰的一大盆,我哆哆嗦嗦地洗完了。洗碗这事儿从来不能糊弄,朱丘生心血来潮就会把鼻子凑上去闻有没有残余的洗洁精味儿。 冲掉手上的沫儿,指头都被冻得发紧,我又把路过的朱草生抓来暖手。她一下子从一米三缩成九十公分,像只挤眉弄眼的猴。 我等着手指回血,问她,卢紫烟是谁啊? 朱草生回答得嘎嘣脆,不认识,不知道! 对啊。 不认识,不知道。 我豁然开朗,顺便奖励了她几个挠痒痒,她口里“哟哟”地叫着,滚得东倒西歪,正当草生求饶的时候,我听见朱丘生在屋里叫我,叫我回屋去学习。 我不情愿又无奈地过去了,朱丘生这时候格外像个家长,还在课桌上摆了点儿水果,他要关门出去,我叫他,我说朱丘生。 他停下来看我。 我朝他眨眼,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朱丘生犹豫了一会儿,问,不打扰? 不打扰,我说,前几天老师开学习方法交流分享的班会,还说交流式学习方法最好,记东西快,你一会儿帮帮我吧。 我又不懂,他讲。 不用懂,我给你讲,我说,要是能把你讲清楚说明我自己也清楚了,来啊,坐炕上。 朱丘生坐在炕上,学习伙伴的身份又让他手足无措,他的手板板正正地放在膝盖上,这时候他不像家长,像个小学生。 我让他放松,拿着书到他旁边,给他讲我的化学错题。从头开始梳理,各个易错的节点都点出,我告诉他,我眼睛看一遍,嘴巴说一遍,耳朵再听一遍,三遍说完,就再也不会做错了,朱丘生不住地点头。 就是频率太机械了一点。 我凑过去看,他的睫毛一抖一抖的。 朱丘生已经睡着了。 他还歪着身子保持倾听状,过了会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黑密的睫毛羽毛样铺了一层,我轻轻碰了碰,痒痒的。 朱丘生哼了声,我赶紧缩手。我写了张物理卷子,又背了一单元的英语单词,他还没醒,脑袋越滑越低,就要撞上一边的桌角了。 我过去伸手垫住了他的头,手面和他侧脸挨上的一瞬间,朱丘生触电一样醒了,诈尸般坐起来,挺大声地问,饭糊了? 挺突然的,我被他吼愣了两秒,然后大笑着倒在他身上,说,饭没糊,是你脑子糊了。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全身抖,从朱丘生的肩膀一直笑着滚到他腹部。他的指肚蹭了下我的脖子,无奈地说行了啊你,差不多得了。 我停了会儿,又笑起来,比之前还大声。 朱丘生的眼睛轻轻弯了一下,里面的笑意很浅淡,他往我腰上捞了把,说你再笑我打你屁股了啊。 我眼睛一瞪,你敢? 他在床上躺得平平的,盯着我看了会儿,你说我敢不敢。 我在他手落下之前从他身上爬起来,溜回书桌去写作业。过了五分钟,脸上的红消了去,我才敢扭头看朱丘生。 第26章 他抱胸靠在炕周围的墙上,盯着我的背,我一转头他就错开眼。过了会儿他说,我这次不睡了,你讲吧。 我现在要背英语单词。 那背给我听。 朱丘生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地陪着我,他神游在外,但身子坐得住,在我一声声灌耳魔音里坚强地呆着。所以我对高中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用空的签字笔芯,不是困倦的早自习,不是堆得慢慢的书桌,而是朱丘生,是朱丘生眼皮子打架的侧脸,每次想到的时候,心脏就会变得又软又疼。 读书这件事对我而言一直是得心应手的,直到高二下半学期。高中突然分了尖子班,把我划了进去,从鸡头变成了凤尾,我还挺不适应的。 冲刺阶段,各色的的辅导班也兴起了。什么特级教师,什么高考专家,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收费是一个比一个贵,各色的专项练习能让人挑花眼,同学们一把把地报,我瞒得很好,学校不强制,就不让朱丘生知道。 倒不是我矫情,主要是我认为高考最关键的内容老师已经在课上讲了,其他的需要靠自己悟。高中生们就好比一颗颗圆圆胖胖的花生,等着被考试的大机器榨油,过早被榨干了,等到上阵的时候就没有了,但没来得及榨,出油量少也是不足的,我讲究可持续发展,我不仅要在合适的时间榨合适的油,还要研究出花生油再生的方法,永续利用。 罗明听了我这段慷慨激扬的发言,瞪大了眼睛,很有见解嘛傻帽儿,他说,那你要怎样实现永续利用。 我说,没想好呢,我要真能想好办法了,还能当后进生? 高二尖子班分班月考,我在班里排中下,属于凤凰大腿肉的程度。 整整高二下学期,我都在摸索。摸索效果很明显,高二升高三期末考,我考了凤凰尾巴尖——全班倒数第一名。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哆哆嗦嗦地给朱丘生看我成绩单。 他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签了字,去院子里点上一根烟,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朱丘生刚刚十八岁。 但他给我写家长签字已经很多年。 我已经很习惯他给我开家长会,很习惯卷子的落款是他的名字,我习惯他的手,习惯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和皂角味儿。我们有种与众不同、不可言明的关系,超越兄弟和暧昧。 当天晚上,我和他撑着胳膊聊天,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考试的话题。我没找借口,直接了当地说,考成这样,我不好受。 挺好的,他说,最起码比我好得多。 我们都对好成绩习以为常,但他对我是没有要求的。朱丘生说,因为他不懂,所以他没资格有要求。他会督促我,但不会要求我达到个什么结果。 结果,是最不可预料的。你能决定自己种下了一颗什么树,决定自己浇水施肥几次,你可以学习专业的知识,给这棵树提供科学的生长条件,但你别想预测它结几颗果。 朱丘生不会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不会给我分析得失利弊,他只会听我说话,然后说,傻帽儿,你是高中生。 咱们村就五个高中生,你是其中的一个。咱们村以前没有尖子班的学生,你是唯一的一个。朱丘生看着我的眼睛,人是要往前看的,是要追赶的,但是也要往后看。 往前走,是去拿你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东西谁都想要,但这种“想”是因为你没有。往后看,是看你有什么,攥在手里的东西,不一定是不珍贵的。他说。 我看着他,“嗯”了一声,一直看着上面的山很累,但其实我已经翻过很多座峰了。 就是这个意思,朱丘生说,我说的没你有文化。 我说,那你可说错了,文化不是读书多少。 那文化是什么?他说。 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文化不是识字多少,不是听不听得懂abcd,不是说读过大学的人就一定比高中文凭的人有文化,文化不是专属于都市,文化也不隐身于乡野。它是一股劲儿,不是虚幻的字词。 诗词不比方言俚语更高雅,它是精神气儿,是恰如其分,傻帽儿这个名字就比卢紫烟恰如其分得多。 我说,文化是骨头。 他轻轻“啊”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问他,朱孬蛋你还记得卢紫烟吗? 记得,他说,你的小名。 我问,那你怎么从来不叫? 他说,你叫那么文绉绉有内涵的名字,喊着别扭,而且你不是老叫我朱孬蛋吗,我总要叫回去。 我给他分析,我说你看,你觉得卢紫烟有文化,但是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你觉得傻帽儿傻,但是不管是你还是小叔还是罗明他们,甚至我语文老师都喊过我傻帽儿。知识不传播则无意义,从这个角度看,你起的傻帽儿,比我爷爷起的卢紫烟知识性高得多。 我一本正经的时候,他又不严肃了,朱丘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你笑什么? 他说,我以前这么叫你你还不乐意,现在不觉得傻帽儿难听? 我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勉强道,凑合吧。 然后我心里说,我其实挺喜欢卢傻帽这个名字的。 朱丘生是我见过最有骨头的人,他起的名字,“傻帽儿”,也最有骨头。 -------------------- 马上要到新的一年啦,祝小可爱们新年顺利~ 第27章 傻帽儿:给大家一个新年mua,来吧宝贝儿,我嘬一口(^3^) 小朱哥(正经脸):……新年快乐。 耳刀:比心比心??(?????????) 第24章 高考综合征 高三的时候一场名叫高考综合征的瘟疫席卷了全校,男生女生无一幸免,具体症状包括头疼脑热和恶心失眠。 罗明具体表现为前者,他一个校队运动员整天感冒发烧,用亲身经历向我们证明体育老师请病假是能够实现的,至于我,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一众“林妹妹”里皮实的一位,直到失眠侵袭了我。 失去睡眠的前一天,我陪睡在我下铺的同学去拿东西——他妈妈在校门口等他。 他妈妈和他很像,都是圆圆脸儿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她身后立着两个大包,一个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是牛奶还有坚果,还有一个是棉布包,皮上印着某某家纺。 他妈妈拉着他说这里有多少牛奶,睡前记得喝一次,坚果已经搭配好了,还有五谷粉,让他每天补充营养。 我同学稍微有点儿不耐烦,“嗯”“啊”乱应着,头点成拨浪鼓,每“嗯”“啊”三声就来一句“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还要上自习呢”。 还有这个,他妈妈说,给你换了个被子。 被子?我有被子啊。我同学说。 那个不好,他妈妈边说边拉开拉链,这个是蚕丝的,我在家里晒好了才给你拿过来,盖着舒服,你那床被子不好,你把塞柜子里别盖了。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还要上自习呢! 他妈妈又嘱咐了几句才走,我帮他提了那袋子牛奶坚果,还真挺沉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妈就是啰嗦。 那一大袋子吃的被立在宿舍角落里,没来得及打开,晚上的时候我想,他果然忘了喝牛奶。 熄灯之后我就上床睡了,然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这是我第一次梦见陈翠雪的脸。我早知道我和她长得很像,但不知道居然那么像,我脸上没什么卢三白的影子,我和陈翠雪长得一模一样。 陈翠雪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白皮肤大眼睛,留着一头到腰的长卷发,但她不在打麻将,她在灶台边上。 她朝我转过来,说,放学了?妈妈给你煲了汤,一会儿就好了。 屋里收拾的一尘不染,餐桌上放着花,是香石竹和绣球花,整整洁洁地铺着一张餐布,红白野餐格子的。陈翠雪穿着和桌布一样的,红白色的围裙,手上戴着电视广告里见过的隔热手套,端了个小砂锅,她笑,说妈妈做了鸡汤,加了你爱吃的红枣。 汤面红澄澄的,有股淡淡的甜味儿,鸡肉炖得脱骨软烂,陈翠雪她递给我,一脸和气,慢慢喝,小心烫。 我小口小口呷着,真的挺烫,也挺鲜的。喝到这一碗见底儿,感觉脑袋有点小迷糊。 像是吃了罂粟壳,陈翠雪的脑袋从一个变成两个,一晃神又变成了三个。喉咙里泛起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发腥,然后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有意识是听见讨价还价,我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周围是亮绿色的图腾,像攒了千万只萤火虫。 陈翠雪的声音传过来,你答应给我永久身份的,永久居留,一座金山一座银山,现在说不行? 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和她对话,声音很低,没听清在说什么。 一个生辰八字正好合适的小子,几百年都遇不着,你就给这么两个钱,打发乞丐啊?陈翠雪说。 我看到门口有人把守,他的脸上灰扑扑的,在光阴下露出影影绰绰的影子,像杂草。他转了过来,不知道是“他”,还是“它”。 守门的,是匹站起来的狼。 狼眼里的绿火死盯着我,用目光把我困在石壁边,我一步步后退,往洞穴深处飞奔,忽然亮光一闪,我逃了出来。 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陈翠雪和狼群在身后紧追不舍,踩落的石子被山涧吞噬听不到回声,狼的爪牙暴涨,咬向我…… 我醒了。 我醒的时候脑子发懵,好久才缓过劲儿,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打雷一样,下铺的同学埋在蚕丝被里,睡得正香。 我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它快被我戳出一个洞,才想我的正事儿是睡觉。 啊,睡觉。 我一闭眼,刚有点睡意,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张青面獠牙的脸,腿肚子一抽抽,登时就又清醒了。 然后越来越清醒。 我失眠了。 我尝试睡觉数次,持续三个小时,然后我放弃了,偶尔失眠问题不大。我开始回溯我刚刚的梦。不想倒罢,一想我就陷入深深的迷惑,为什么我的潜意识会觉得陈翠雪给我喂毒汤呢? 但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喝了? 我翻了个身,脸正对着床下,装牛奶的透明袋在透过玻璃的微光下隐隐反光,然后我想起来,其实我根本不爱吃红枣。 小时候胡说过我爱吃,但那是因为喝药苦到嘴巴了。 纠结了半天红枣的问题,我想起第二天还有模拟考,立刻闭眼开始睡觉,但脑子里的神经突突地跳。 我辗转反侧到起床铃响。 我觉儿不算多,一晚上不睡第二天也没成霜打的茄子,只是在考物理的时候脑子有些转不活,晚上吃饭的时候罗明叫了我几声我都没应。 第28章 后来回了神儿,叫了一声随便。罗明给我打了一份儿一样的,我悄悄嘟囔了一声,说我不爱吃角瓜。 毛病,罗明翻白眼,你又没提前告诉我。 我扒了两口饭,角瓜这种蔬菜很奇怪,怎么做咬起来都半生不熟,我嘀咕了一声,可是朱丘生都知道。 废话,罗明回我,他是你哥。 说完他忽然就噤声了,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好像在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我拐了拐他,问,怎么了? 没事,他说,我突然在想我弟爱吃什么。 罗明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他说他和他弟“不熟”,关系只限于周末坐一桌吃饭。 我和他是真不熟,他说,我啥也想不起来。 朱丘生就没有,他记得我不爱吃角瓜,所以不种也不买,记得我爱吃蔬菜丸子,大块儿鸡蛋。因为我爱吃茴香馅儿的饺子,他在院墙底下种了一排,每次包饺子剁馅儿都现采。 我愣了下,罗明问你怎么了,今天一天都精神恍惚。 失眠了,没睡好,我说。 一天的睡眠缺失打垮了生物钟,我越在床上躺越清醒,数羊数到初始单细胞生物还没睡着。 第三天也是。 第三天早上我开始呕吐,胃蜷成一团,像要把黏膜全都挤出来,喉咙里出来的全是酸液,让我喉咙疼。 第四天我又没睡着,我口干心慌,开始大量饮水,然后三经半夜跑厕所。我第三次进去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咳嗽,特别诡异,吓得我尿都要回去了。 干他丫的。 我立在门口没走,静静等了会儿,然后看见最后一间隔间亮起了诡异的光。我冲过去,朝里面大喊了一声。 静止了三秒,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坑边的不是什么女鬼,是我们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学委,名叫张文彬的,被我发现的时候他正手抠着墙,尽力抢救差点被我吓进坑里的英语单词书。 他立正站好,警惕地把书放在背后,如临大敌地看着我,问,卢,卢子卯你在这儿干嘛? 我上厕所啊,难不成半夜起来闻味的?我说完朝他一扬下巴,你干嘛? 我,我也上厕所。张文彬说。 我“啧”了两声,上厕所?装备挺齐全啊,我点着他的东西:手电筒、书、荧光笔、毛毯。问他,再找个老师给你在厕所讲讲? 世界上有种人,自己偷着学习,不想别人知道,张文彬显然属于此列。我没再逗他,说你忙你的,我上我的。 他“哦”了一声,开始闷头干活。之后的两天是张文彬背英语,我呕吐;张文彬背古诗,我呕吐;张文彬做数学题,我在他旁边快要把胃呕出来。 后来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我开始干呕。张文彬收拾去睡觉的时候看见我嘴角拉着好长一条血丝,我成功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学委吓得白了脸,他一把把我撑起来,走,走我送你去校医院。 别了,我推开他,太麻烦了。 每天就睡四个小时的张文彬表示我健康状况堪忧,说你想学隔壁中学那个猝死的? 但是去校医院班主任就知道了,我说。 那怎么了? 我心里想,去校医院班主任就会知道,班主任一知道就会找我谈话,他一找我谈话我就要露馅,然后朱丘生就会知道我状态不好。 我不想让他知道。 算了算了,我拍拍张文彬瘦弱的小肩膀,我回去眯一会儿,说不定能睡着呢。 这周连上不休,周六的时候罗明伸手在我眼底下点了点,说你怎么这样了,我还以为咱们班转来个熊猫。 我反应了会儿明白他说的是我黑眼圈,啊了一声,我说很明显吗? 罗明狂点头,说我和吸了鸦*一样。 接下来的物理课,我阴沟里翻船,被很简单的一道题挂在了黑板上。下课就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谈话,罗明他妈的把我卖了。 班主任开篇第一句话就把我吓呆了,他说子卯我叫了你哥来,你回家好好休息两天。 我咬了咬嘴唇,说老师,这,这样就落课了。其实我不怕落课,主要是朱丘生最近实习,很累的,经不起折腾。 身体最重要,班主任不容置疑地说,我都给你请好假了。 十分钟后,我看到了黑着脸的朱丘生,我直觉他看我的目光有一点疼,然后我感觉肩膀收紧了。 朱丘生在抱我。 他勒得我好紧,骨头都疼。我像是一下子卸了劲儿倒在他怀里,眼眶肿胀发痛,没忍住,趴在他肩膀上哭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盼着他来的。 -------------------- 谢谢观阅! 第25章 睡我哥的背 回到家,朱丘生就把我打包起来,裹在被子里睡觉,他在旁边一刻不停地守着我,姿态称得上尽忠职守。 我在被子里猫了一个钟头,抬头看他,我还是睡不着。 他的表情称得上软和,手指摸了摸我的眼睛,指肚干燥发热,我稀里糊涂地顺着蹭了蹭,轻轻叫了声哥。 朱丘生愣了一下,低声应我,诶。 我长了本事,连人带被滚进他怀里,用鼻尖蹭他脖子,哼哼着说,我睡不着。 朱丘生摸我的后脑勺,手指钻进我头发里,按得我很受用,他说,哥带你去放松放松,去玩会儿,好不好? 第29章 我乖乖地说好。 朱丘生把我从被子里挖出来,伺候小孩子一样给我穿外套,出门的时候还给了我一根手指握。他说,想去哪儿玩? 我不知道,我说。 铜锣村没什么好地方,朱丘生带我去了临近的青峰村,算是附近的一个小中心。青峰村有一条很短的商业街,从头能一眼望到尾儿,一些小摊贩沿街卖着各种吃食。 我左手一个烧鸡腿,右手一只大肉饼,鸡腿被烤得皮焦肉嫩,肉饼滋滋冒油。朱丘生在我身后,咂巴一根冰棍儿,牛奶味的。 我承认我是有点鬼迷心窍了,居然过去咬了他的冰棍儿一口,朱丘生的眼神搁在我脸上不动了,慢慢吐出一句话,这个凉。 我想吃,我说。 他无奈地捏着我的后颈,轻轻地说,跟小孩子一样。 但他知道我状态不好,没怎么和我一般见识,看我又吃了一大份卤煮,问再去哪? 回家吧,我说。 自行车没骑进院子,停到了树边,我下车的时候手里还有半串糖葫芦。朱丘生说我们每天在教室里坐着,身体都不健康了,拉着我去山坡上散步,晒太阳。 我的手钻进他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他。 朱丘生的胳膊起初挺僵硬的,后来慢慢软和了下来,自然地垂着。转过山头是我们小时候抓鱼的小水潭子,深深静静的。 我拾了个扁平的石子,身子一斜,手抡成个半弧,水面扑通浮起一排水漂儿,五个。 朱丘生就在一边看我,然后就也出手了,他在这方面一直不同凡响,石子鸟儿一样飞蹿了过去,六个。 我不服气,跟他对打,还是五个。 朱丘生没再出手,看着我站在河边儿一把把地打水漂,大有精卫填海的架势。水漂靠的是巧劲儿,身体的摆动和入水的角度。我一遍遍打,一点点儿琢磨,终于欢呼了一声,六个! 我跑到朱丘生身边硬是跟他击了个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说傻帽儿,打水漂好像还是我教你的。 确是是他教的,可以说,我身上不是他教的东西很少。我拍了他肩膀一下,笑话他,教了会了徒弟饿死老师傅嘛。 老师傅问我心情好点了吗?当时我的嘴角还没拉下来,在半空里扬着,它抽动了一下,然后加深了,说,不错。 朱丘生点了点头,一颗石子从他指尖飞出来,水面响起清脆淋漓的一排,我数了数,他足足打了七个。 操,我给了他后背一巴掌。 老师傅没那么容易饿死,朱丘生说。他突然在我面前蹲下了。 上来吧。 朱丘生又一次把我背在了背上。 我已经和他一般高了,还隐隐有超过的趋势,但他的背依然极稳当。我在他背上,感觉整个身子都是轻的,像被云彩托着,想飘。他的发丝很干爽,带着点儿阳光的味道。 朱丘生啊,我叫他。 干嘛? 你今天不上班吗? 我请了三天假。 不影响? 不影响。 他的背像个摇篮,把我摇回襁褓,甚至是羊水和子宫。我慢慢闭上了眼,身下像有道轻柔的河,一叶小舟静静地航行,它又温和又广博。 河翻起小小的浪,托着小船,像在哄一个初生的孩童。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无父无母,是朱丘生的脊背哺育了我。同样的,无论我在哪里,从多高落下,他都能接住我。 睡意慢慢袭来,我做了一个梦,接上了从前那个。悬崖还是那个悬崖,身后还有陈翠雪和狼群,但面前的情景变了,比独木桥宽不了多少的山涧木栈上,朱丘生一步一个脚印地背着我走,那木栈道多窄啊,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但我知道是谁背着我,就从来没有怕过。 山川有了性格,它们进行地质运动,悬崖收紧,峭壁把狼群挡在身后,顷刻之间已经翻越了万重山了,谁也追不上我们。 我一觉睡过了晚上,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朱丘生在我旁边睡觉,被子都没盖。我一动他就睁眼,说,醒了? 好了吗?他指的是我的睡眠问题。 可能吧,我说。 结果并非如此,我丧失了自主睡眠的能力。别人认床我认背,朱丘生的背就是我的床,我只有趴在他背上才能睡着。 朱丘生第三次哄我睡觉的时候哭笑不得,他说傻帽儿你这是什么怪毛病,要不要我再给你哼个摇篮曲。 他一摇,我的脚就跟着晃一下。我歪在他颈窝里,我说朱丘生,你是我的小棉被,你是我的安眠药,我可离不开你了。 他背我背累了,自暴自弃地往炕上一躺,让我趴到他背上,声音闷闷的,他说那你上大学了怎么办?不睡觉了啊? 我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迷迷糊糊说那我就把你踹进布兜里,拴在裤腰带上。 我在家里休了三天的假,又开始生龙活虎。第四天早晨我心血来潮抓了草生去背英语单词,让她早上八点半就哈欠连天,我借机发落她去围着山跑五公里,毫不意外地得了她几声哀嚎。 朱丘生说他还是习惯我这样,前几天我像一只病猫。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像一只疯狗,他头也不抬地说。 疯狗气得朝他汪了好几声,朱丘生一句没反驳,照单全收,然后说,精神不错,明天可以回去上学了。 第30章 他也请假好几天了。我说哦。 我以为回学校的日子还是教学楼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但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的时候石子打中了我宿舍的窗户,我向下一望,朱丘生在夜色里等我。 你怎么来了?我说。 朱丘生看了我一眼,哄你睡觉。然后他又说,你选在哪,要我跟你回宿舍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朱丘生这颗安眠药我是一百二十分的需要,但我不能把他带回宿舍,就凭我们宿舍那几位大喇叭的程度,“卢子卯每天晚上睡他哥”的消息要是传遍全校,我们俩还要不要做人了? 那去我宿舍,我工友离职了屋里就我一个人,朱丘生说,我带你钻狗洞。 然后我真跟着他去了学校后墙的狗洞。,狗洞不算小,稍微蜷缩手脚就能过,只是被秘密的杂草掩着很不容易发现。 朱丘生轻车熟路地过去了,又伸手拉我。出了狗洞他就开始背我,我在他背上,一会儿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他的床上醒过来,他睡他工友那张,躺得板板正正。 然后他再把我偷进学校去。 高中生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朱丘生睡得比高中生晚,起得比高中生早。但他总说没事,他说反正他的活儿不费脑子,还能睡午觉。 有一次我在朱丘生背上夸他,说没人对我这么好了,你比别的人爹妈都好,真的。 他颠了我两下,把我下滑的身体抬上去,说这么懂事,真不像傻帽儿说的话。 我心里说,你对我这么好,以身相许都不够用了,得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赔给你做媳妇儿才算完呢。 但是出口的时候,这话又转了个弯,我说朱丘生你放心吧,不管你将来是痴了傻了还是老年痴呆了我都养你,我卢傻帽绝对给你养老送终。 -------------------- 小朱哥的背一直对傻帽儿有挺重要的意义的,比如美学启蒙,比如睡眠依赖,比如他最喜欢对他哥用后背位……(被捂嘴拖走)…… 第26章 吻 小摇篮的鼓舞让我每天跟打了鸡血一样,从凤凰尾巴尖变成了凤凰胸肌肉,后来成了凤凰锁骨,老班也说我稳得不得了。 临近高考,同学们的小病小灾又多了,我却意外地皮糙肉厚,每天在病号博览园里生龙活虎。 高考前一天,我们放假回家休整,朱丘生问我要不要去拜拜菩萨。 我摆摆手,迷信,不去。 村里人说还挺灵验的,朱丘生嘀咕,菩萨保佑嘛。 我还是坚持说不用。 他顾忌着我的肠胃,做了营养清淡好消化的东西。又像个要送子远行的老母亲一样一遍遍检查着我的东西,他把准考证放在我笔袋里层,出门前提醒了我三次,我笑话他越来越婆妈了,是我考试还是你考试啊。 朱丘生出乎我意料地笑了笑,笑得很腼腆。 他骑车带我回学校,骑得很平稳,很小心,像他驼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我在他后座眯起了眼睛,想多明亮的太阳,多暖的风。 他载着我,这一路是寂静而漫长的,我的心里有种特别的安宁。都说构筑心态最好的方法是想明白最坏的结果,因为知道最差的结局是什么,人就会觉得不过如此。我看着他逆光的背影,明白他就是我的退路。 朱丘生就是我的退路。 六月的艳阳天里,他的单车停靠在校门口笔直的白杨树下。我下车混入人群,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向他张开手。 我被迎进一个温暖紧实的怀抱,口鼻处都是皂角香,他身上的烟草味很温存,并不辛辣。我往前走是独木桥,我背后是朱丘生,他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别的不可知,都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我离开他的手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朱丘生站在斑驳树影里,我大概一生都无法忘记他的样子。我把他收进视网膜底,告诉他,你保佑我。 菩萨佛祖耶稣真主无心理会我,但我有朱丘生,他保佑我。 我转过身,朱丘生目送我,我感觉到他看进了我的骨头。 后来朱丘生说,就是我在陆离光影里的那一眼,让他对我情根深种。 说来奇妙,我对怎么进的考场印象深刻,但对于高考这件事本身是没什么印象的,我只是做了四套卷子,感觉不出好坏,反正都答完了。出了教室门正好遇见罗明,罗明问我考的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 罗明说,你咋这么冷漠,咱解放了! 解放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整个人像充了气,变得轻飘飘的,有人在撕书撕试卷发疯,有人在商量去哪玩。我一眼瞄准了目标,百米冲刺突进他怀里,挂在他脖子上,叫唤,我说哥,我考完啦! 朱丘生被我扑得差点儿立不住,嘴角扯了起来,拍我的背想让我下来,他说,好,考完啦。 我像狗屁膏药粘着他,就差往他身上蹦了,过了一会儿,又嚷嚷,哥!我考完啦! 朱丘生的眼角弯着,没挣开我。他好像看到了罗明他们,问我,不和你同学去玩? 下次吧,我说,今天我想跟你回家。 “回家”一出来,我整颗心都热了,这两个字着实取悦了我。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变得波光粼粼,随后我的手腕一热,朱丘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过来,在我腕子上蹭了一下。 第31章 转瞬即逝,下一秒他就转身去赶车了,留下我迷迷糊糊地盯着他碰过的地方,心里的念头突然浮了出来。我很有点赌徒思想,从来不需要什么把握,一线生机就够。 然后我跳在朱丘生后座,和他说我想吃烤串,最后烤串儿没吃上,因为小叔和草生已经在家里捏饺子了,捏了两种,一种老少咸宜的猪肉白菜,一种爱的人特爱恨的人特恨的茴香馅儿的。 对茴香饺子,我属于特爱,朱草生和小叔属于特恨。看着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的饺子,我说你都准备好饭了,还问我和不和同学去玩? 朱丘生笑了下,没说话,好像笃定我会和他回来。 之后的日子陷入每天瘫着看电视的百无聊赖,朱丘生和朱草生一个上班,一个上学,我闲到每天对着老黄狗说嗨。 出分那天我和朱丘生去了隔壁村的网吧,输了查询信息,我深吸了口气,我说,朱丘生,我可点了啊。 点吧点吧,他回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 鼠标往下移,他瞳孔收缩了一下。我又停了,我说,朱丘生我可真点了啊。 他差点一口气梗死,说快点快点。 我深吸了口气。 那个,哥啊。 朱丘生被我遛了好几圈,真是烦了,问我,你他妈又怎么了? 我笑笑,万一……咱家那地能给我种吗? 朱丘生白了我一眼,说,靠,你他妈种什么地,落榜了直接跟我去厂里当学徒去,看不累死你丫的。 我拐了他一胳膊,说,我就说说嘛。 然后我趁他不注意点了查询键。页面跳转,我们俩都愣了,呆呆地盯着屏幕。 半分钟左右,旁边机位的老哥大叫网管来碗康师傅的声音喊醒了我俩。朱丘生的嘴角收不住,一等一的灿烂,给了我脑门一大巴掌,说你小子可他妈太争气了。 我整个人都傻了,晃了神突然眼热。 朱丘生拉着我出了网吧,我一直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像踩不实,朱丘生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摸我的脸。 你怎么哭了? 我觉得哭哭啼啼的挺丢人,但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哽咽着对他嚎,我说我他妈可太争气了。 一百零八分,我比一本线高了一百零八分。 朱丘生又高兴又好笑地看着我,我哭岔气了,开始一个劲儿打嗝,他一边帮我顺背一边笑。我俩一个哭一个笑,像隔壁精神病院里刚刚跑出来的,好多过路的大爷大妈好奇地看着我们。 好啦,朱丘生揉我的脑袋,在这儿给人参观啊? 我好容易收住了眼泪,又被口水呛着了,咳得昏天暗地。我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哥啊。 诶,哥在呢。 我抽抽嗒嗒的,我想吃烤串儿。 朱丘生憋笑,领我往饭店走,先叫了三十串五花、二十串羊肉还有鸡翅啥的。菜刚上来,我的眼泪还没止住,一边吃一边哭。 他把纸巾折出角,按在我脸上抹掉我的泪,嫌弃得说,行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天没吃饭呢。 我把手往他手上一搭,说我要喝酒。 别闹,朱丘生哄我,你那屁大点酒量两杯就找不着北了。 我把头往他肩膀上一蹭,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喝。朱丘生最后拗不过我,给我叫了一瓶啤酒,自己叫了一瓶白的。 我喝了杯啤酒,脸上感觉热热的,朱丘生直接对嘴吹那瓶白的,一点酒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他的喉结滑进他衣服里。 我伸手帮他抹了,手和他的皮肤有点肤色差。他侧过头看我,我又闹他,说你给我尝口嘛。 朱丘生淡淡瞟了我一眼,给我倒了一瓶子盖儿。 白酒入口辛辣,刚碰上去就烧得慌。那瓶口又窄,我只能像猫儿喝水一样,用舌头舔。 我一边舔酒一边看他,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错开眼去,突然闷声来了句,明天给你爸打个电话,把你分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吃进去,说,你要成铜锣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 是,我说,我要成大学生了,这大学生不是他爹妈养的,是你朱丘生养的。 他不容置疑地说,他毕竟是你爸。 我把瓶盖放下,他又转回来了,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吃两串肉的功夫,我出了口气,说,行,我明天就告诉他。 嗯,他说,还有啊,你大学准备报哪,去首都吗? 我头一次意识到上大学会和朱丘生分开,同时意识到“前程似锦”与离别同义。我的分够上首都不错的学校了,但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没再说话,朱丘生也没有。我一根根吃着串,朱丘生一口口喝着酒,一直到周围的一桌桌都吃完了。 朱丘生旁边摆了一个白酒瓶子,还有些啤的,他一向海量,起身的时候却腿一软,差点摔了个趔趄。 我上去把他一把搂住,他的半边耳朵都热了,变成软绵绵的粉红色。我扶着他往铜锣村走,轻声问他,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啊,朱丘生说。 我的手穿过他的胳膊搂在他腰上,夏天的衣服薄,能清晰地摸到侧腰的轮廓。朱丘生的头倒在我颈侧,喷出的气温温热热的。 我的心尖儿都在颤,他哪有过这么软乎的时候。 第32章 我半抱着他走过村头,大半个村子都睡了,笼着一片月色。明月皎皎,清清冷冷的,但我快被朱丘生烫熟了。 我的“瘾”在蠢蠢欲动。 路过家附近山坡上那棵歪脖子树的时候,朱丘生的身子滑下去了一半儿,我弯腰把他捞起来,在低头的一瞬间,脑里嗡地一声。 朱丘生吊着眼睛在看我。 他的眼角变成薄薄的玫瑰色,极黑的眼珠蒙了层浅浅的水雾。朱丘生懵懂地看着我,他的美,他的勾,全都不自知地散了出来,像无人之地少不经事的野玫瑰花束。 他那一眼,把我心里的弦给看坏了。 火从他露出的半截肌肤上蹿了起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朱丘生已经被我压在了树干上,我低头叼住了他的唇。 来不及停下了,在我碰到他嘴唇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在战栗,那种感觉是奇妙的,很新鲜又很熟悉,仿佛我与他生来就该唇齿相依。他的唇上有酒味儿、花椒味儿、孜然味儿,但基调是甜的,葡萄的甜味,云朵的甜味,甚至是眼泪的甜味儿。 我强吻了朱丘生,在夏夜的风里。那滋味太美妙了,以至于我来不及悔过。 他的牙齿紧关着,我最远只能尝到他的牙龈。他整个人,他的嘴角,他唇上的那道疤痕,都被我弄得水淋淋的。 我在卖力地纠缠他,他 却僵得像块没有思想的石柱,怎么也扭不折。他没有任何回应,葡萄藤直挺挺地不愿缠绕葡萄架子。 朱丘生眼睛撞进我视线里。 他的眼色深到让人看不见眼白,就那么冷冷地注视着我。我停了下来,愣愣地盯着他。 他淡漠地看着我。 朱丘生已经没半分醉意,他静静地等我起身,然后一把推开了我,他与我擦身而过,没有理会我暴露在空气下已经浓郁到刺鼻的情愫。 十八岁零四个月,我解开了罪恶的一角,主动的,没有受到蛇的蛊惑。从此无论是极乐还是污秽,我都要承受。 但我说过了,我真的来不及悔过。 -------------------- 窗户纸,啪! 第27章 回吻 朱丘生从第二天开始躲我,早出晚归的。我醒的时候灶台都冷了,桌上只剩下保温盒里的包子和粥,我躺下之后才能听见人回来,不进屋,直接到平房下的小间里去凑合。 持续四天,我实在被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折磨劲儿烦透了,左右馅儿已经漏了,死也得让我死个痛快。 我和朱丘生开始了“他逃他追”,结果我六点起他五点走,我去敲小间的门他装不在,就算布了天罗地网,朱丘生每次也能从我手指缝溜走。 但机会总是有的,第六天我在平房上嗑瓜子,老远看见歪脖子树下有个细长的人影,一看,果然是朱丘生。 我迎着他走过去,他转了过来,这次没躲。傍晚残余的光影把他整个人包起来,光的中心是他叼着的烟蒂,明灭闪烁。也是那一次,我隐隐觉得,朱丘生的烟瘾是因为我。 这次他脚底下躺了五具吹灯拔蜡的烟尸,滚在灰里。我朝他走过去,大着胆子叫了声,哥。 朱丘生穿着厂里蓝色的短袖工服,长身而立,将漫山遍野的橙色都压了下去。他吐了口烟,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我们应该紧挨着的,毕竟我们之间连层窗户纸都没有了,但他站在夕阳的光里,我身上是昏了的天色,这一道光影,像天堑一样把我们深深分隔。朱丘生头发变成了金色,这让他显得神圣肃穆,他的长睫毛抖了抖,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三,我说。 很久了,不可考了,至少是三年单相思。 朱丘生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而我是个正在受讯的恶徒,除了老实交代我别无选择。他的眼珠盯着我,在判断我是该留待改造还是不得超生。 他问了我几个问题,简洁的,然后空气静了下来,审判长给我机会最后陈述。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大胆,到了最后阶段还不知悔改。我说哥,我对你,是真的。 我言辞激烈,我说不是同学之间的喜欢,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甚至不是男女朋友之间的喜欢,是那种想亲你抱你想睡你,想和你死后埋在一块儿,然后到了阴曹地府,到了下辈子还想亲你抱你睡你的喜欢。 他别想我认罪认罚了,也不能期待我回归正常弟弟的角色,没有正常的弟弟会对哥哥抱有这么污秽的念头。我把我的一切坦诚给他看,从皮肉到骨头,我就是脏的、乱的、贱的,这些都改不了,死也改不了。 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恶。 时间和山风突然就停了,朱丘生的烟也抽到了尽头。他挑着眼梢儿看了我一眼,脸隐在阴影里,他的目光神情都显得晦暗不清。 他用力抽干了最后一口,第六支烟蒂也落了下来。我听见他说,卢子卯,我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最后一次悔过的机会。 审判长很慈悲,但被告是不知好歹的,他不要。 不后悔,我说,我怎么样都不会后悔,喜欢你不后悔,亲你不后悔,今天和你说了也不后悔,就算你恶心我,把我一巴掌从这山推下去,把骨头肉都摔烂被鸟吃了我都他妈的不后悔。 我说完了,我等着他发落。但前面突然刮起来一道风,回过神的时候,我被重重推在树干上,后背、嘴唇全都疼出火了。 第33章 朱丘生的睫毛近在迟尺,扫在我脸上,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朱丘生在吻我,这个念头让我有种精神错乱的恐惧,他居然在吻我。 他亲得太狠了,舌头毫不犹豫地敲开我的牙关,凶悍地掠夺着我的氧气。他经过的每一处,都像焊刀切割金属一样冒火星子,热气从口腔侵袭至神经的每一处。我眼前的景物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他闪着火光的一双眼睛。朱丘生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狠实地掐着我的腰,他漆黑的瞳孔不眨也不避,死盯着我。 朱丘生很记仇,他要在同一地点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不,不是还之彼身,是十倍、百倍奉还,我的脑袋晕得厉害,身子被他悬空吊在树上,软得要命,但他的这场征伐还远远没有结束。 铁锈味儿从嘴角涌了出来,这场掠夺也激起了我体内的暴虐因子。我喘了几口气,缓了一息的神,就毫不犹豫地压了回去。 我们从树上滚到地下,眼睛里喷出纠缠不休的火,我啃朱丘生脖子的时候,他凑在我耳边骂我。 他说卢子卯,这是你招我的,我给过你机会,你他妈记住,吃进肚子里的,就别想让我再吐出来。 夕阳落下来了,无边的黑暗开始吞噬肆虐。审判长撕开了他的法袍,他光洁神圣的躯干开始拥抱污秽的一切,葡萄藤裹紧了我的每寸皮肉,不留一点缝隙,我们一起变成水葫芦,变成水潭里的孑孓,变成披着人皮的牙尖嘴利的怪物。 我和朱丘生好好打了一架,受伤范围全在唇部,唇沿和唇面变得火辣红肿。 朱丘生先恢复正常,住了嘴,抓住我的后颈,把我带离了他的身体。 我的舌尖抵了下唇面,问他,怎么了? 该做饭了,朱丘生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冷傲地转了回去,颇有点六亲不认的架势,但半边僵硬的身子把他出卖了个彻底。我看他这纯样儿心里就稀罕得不行,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个带响儿的,笑话他,谎话精,别扭死你。 朱丘生脸色还是很镇定,像刚刚是我轻薄了他似的。他说什么别扭,我才不是。 我继续闹他,就你这样还为人哥表呢,你明明就也喜欢我,是不是? 朱丘生没说话,咳嗽了两声,说快点儿,回家做饭了。 我手往他眼前一伸,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我说你背我回去。 朱丘生给了我腿肚子两脚,一边一下,说你自己没长腿吗,这两只是什么? 我的手完全没收回来的意思,就差原地打个滚儿求他摸我肚皮了,我说朱丘生,朱孬蛋,哥,好哥哥,朱哥哥,快点背我回去,背我回去了就给你当媳妇儿。 就算我没什么夜视能力,也能感应到他脸“腾”一下红了。朱丘生蹲下来背起我,一声不吭。 我凑近他耳边,把他耳垂含住,轻轻拿牙齿磨,朱丘生差点儿尥蹶子把我翻沟里去。我听见他轻哼了一声,低笑着问他,这么敏感啊?还是害羞? 闭嘴吧,他说。 怪不得上次在车上摸你耳朵反应那么大,我在他被吮得发热的耳侧落下个若有若无的吻,然后贴近,我的语气夸张,却全是真情实感,我大喊了一声,朱丘生我他妈真是爱死你了! 朱丘生被我嚎得一愣,随后很轻地笑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说了声“嗯”。 我没饶过他,追问,你呢? 朱丘生过了一会儿,惜字如金地说,我也。 也什么?我拧了他一下。 他说,也爱。 我的腿“啪”抽他侧腰一下,我说朱丘生,你连起来能死啊? 然后他就死活不说话了,一副“老子就是装哑巴你他妈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他进屋就开始淡定自若地摘菜洗菜,不管我在他旁边瞪着个大眼面色不善。 飞了半天刀子,朱丘生终于芒刺在背了,他朝我招手,过来。 我很没出息地屁颠屁颠过去了。 朱丘生托着我的下巴,把我又亲了一遍,然后拍拍我肩膀,说,傻帽儿你去把黄瓜拍了。 好了,又是给颗甜枣再给一巴掌了,我能让吗?最起码得给两颗甜枣。我问他,晚上回来睡吧? 朱丘生接收到我“床已铺好,可缓缓归矣”的信号,轻轻“嗯”了声,然后说,草生去同学家写作业快回来了,乖,晚上再闹。 得嘞,我应他,转身把黄瓜拍了,哼着歌儿加了好多虾米。 晚上草生哼着小曲回来,路过我又顿住退了回去,打量了会儿,她眼睛瞪得滴溜儿圆,哎呀妈呀,帽儿哥你嘴怎的了? 我刚想说蚊子叮的,朱丘生又路过了,草生又惊呼,哎呀妈呀,大哥你嘴又怎的了? 我俩对视了一眼,他没说话,我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回答她,啊,我们嘴是辣的。 辣的? 对啊,我眼看着天,你大哥脑抽,中午做饭的时候把辣椒面儿当盐巴撒锅里去了,我们又都懒得再做,嘴就吃成这样了。 她好像还想问什么,朱丘生咳嗽一声说锅里饭好了,赶紧进屋吃饭。 晚上我洗完澡回屋,看到两个枕头被并排放在一块儿,都是蓝白格子的,清爽又暧昧,空气里都是干净的皂角味道。 我乖乖躺下,心想我在做梦吗? 嘴巴还火辣辣的,不像在做梦。 我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我没在做梦。 第34章 朱丘生冲洗过出来,带了滑润的水汽,把我也浸湿了。他没扭捏,大大方方把衣服脱了,露出他挺拔伸展的身体。 我爱朱丘生无关皮相,但他偏偏连皮相都让人见之难忘。 朱丘生轻巧地上来了,那双细长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卷起了我的热血。那一刻,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把朱丘生妖魔化,他是个惊心动魄的美人,他看我一眼,我就万劫不复,他再看我一眼,我又死而复生。 我朝他扑了过去,把他禁锢在我臂弯里。他的手蹭着我的腰,缱绻极了,我咬他的耳朵,我说小辣椒,心肝儿啊,你把我的皮肉都磨薄了。 朱丘生不爱说话,他吻我要多一点。我将他的锁骨咬得斑斑驳驳的,他惩罚性地拍了我臀部一巴掌,哑着嗓子说,小狗别闹,我明天还上班呢。 我回了他一下,我说你起反应了,咱俩礼尚往来,我帮完你再睡。 实际上,还是朱丘生更无师自通一点,把我弄得求死不能。我累得倒在他怀里,阖着眼休息。 他大概以为我睡了,侧了侧身子,让我睡得更舒服一点。朱丘生悄悄吻了我的眉心,我听见他小声说,我也爱你。 -------------------- 哦猴中意哩呀! 第28章 酒疯 我的高考志愿报了省城大学,一志愿录取。朱丘生盯着录取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睛亮亮的,然后问我,什么是理科综合试验班啊? 我凑近他耳朵,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朱丘生变成我男朋友后,我一直没个正形,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挂他身上。早上洗漱的时候他总盯着镜子发呆,然后无奈地说,我还上班呢。 我从身后搂着他,说我克制在脖子以下了,你扣子全扣完没问题的。 朱丘生弹了我个脑瓜蹦,说我大夏天扣子扣到顶,奇不奇怪? 我问他,你不喜欢? 然后他就又不说话了,朱丘生很少在我面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调侃他,我说你早晚是要长长鼻子的。 拿录取通知书那天朱丘生停车在校门口等我,他半靠着自行车座,腿有那么长。我趁着别人不注意闷头在他嘴唇上啵了下,然后撒丫子跑了。 班主任办公室聚了好多嗑瓜子喝茶水的无业游民,罗明看见我就大呼小叫,嚷着来了来了,榜眼榜眼! 我最终成了凤凰眼珠子,全校第二名,也是全镇第二名。 第一名稳坐钓鱼台好多年了,高一起就遥遥领先,这次更是超常发挥,一下成了我们中学第一个考上“某清”的。而我,我更像个被大馅饼砸中脑门子蒙圈了的二傻子。 班主任问我要不要给学弟学妹做个经验分享,我推拒了,其实是怎么考到这个分数的,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和朱丘生,不,我男朋友有关。 六百多分,我单打独斗最多考三百分,朱丘生自己占三百分。 罗明和我都上了省城大学,他学的是土木工程,他调侃说我俩又再续前缘了。 我打了他一下,我说又粘一块儿,你烦不烦?罗明说我真是始乱终弃,然后问,你怎么没报首都的大学? 我说,省城大学也不错啊,985里都算很出众的了,我报它还能挑专业,何乐而不为? 罗明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留在家这边呢。 的确是的,但那是十五岁往前的我。我不是山民,在山里是没有根的,我想走得越远越好,我想逃离。但后来不同了,后来我对这片山爱恨交织。 我凑近罗明,说悄悄告诉你啊,省城大学给了我这么多奖学金。 这是个早就做好的,最合理的、经济的选择,毕竟我不会再要卢三白的钱。后来因为朱丘生,这个选择又多了点浪漫。 我们商量,等我毕了业,在那边立稳了,我们就去省城安家。他找个省城的工作,带上草生和小叔,我们一家四口热热闹闹过日子。 朱丘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但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和他说起初中毕业旅行的地方,谈起岳山上的千年古刹和山脚那家让我们赞不绝口的包子铺。我说草生要是争气,到时候就在省城上高中,考更好的大学,我们俩赚钱供她,将来给她带孩子。 朱丘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突然凑过来吻了吻我鼻梁,他很少在我醒着的时候做出这么温柔的举动。他微微一笑,叹口气,说你啊你啊。 我说这个安排不好吗,咱们家可以安得离中心公园近一点,方便你退休之后去和公园那些小崽子玩弹珠,欺负小孩。 这仿佛太远了点儿,但我只要看着他,我就想到了一生。 罗明把我叫回魂了,他问我为什么笑得一脸荡漾,我说这不是一下子想到这么多钱有点儿激动吗? 他说你别想骗过我这火眼金睛,老实交代,是不是找女朋友了? 女朋友?还真不是。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没有,我说我交女朋友了你能不知道吗? 罗明盯了我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问我要不要今儿或者明儿后儿陪他去打球。 我说明儿或者后儿吧,今儿我要回家送录取通知书。 罗明乐了,说,你这录取通知书什么大宝贝还要亲自押送? 我笑笑,说我给朱丘生看看去。 罗明头也不回转身走了,留下一句话,行了,找你那宝贝哥去吧。 第35章 走到校门口附近,又有人在身后喊,卢子卯,卢子卯你等一下。 我刚转头的时候还没看见人呢,低头看见个毛绒绒的头顶,哟,小学委。 我俩除了那场厕所同坑之谊外没什么交情,他拦我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张文彬穿着浅米色的t恤,厚刘海撩了上去,又把眼镜摘了,看着还挺清秀的。他递过来个本子,说我想让你给我填一下同学录。 我坐在花坛边上给他填。张文彬的同学录大半都空着,我边写边说,那你一会儿抓紧去老师办公室,他们都在那儿,晚了赶不上了。 张文彬点头说好,我在毕业赠言一栏飞快填了前程似锦四个字,想到他在卫生间里背单词,又加了句wish you a bright future。其实我在普通同学面前一直挺人模狗样的,要是换了罗明,我绝对要在他同学录上写“小心痔疮”。 我递给他,刚准备说走了啊,张文彬叫住我,问你是去省城大学吗? 是的。 你好厉害,考得分那么高。 你也不差,小学委你去哪了? 张文彬去了个南方的大学,我说你看着就挺像南方人的,温柔文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叶落归根。他仰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目光瞟向我身后。 我看到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像一下从盛夏到了深秋。 怎么了? 张文彬笑得勉强,摆手。他说了声祝你一切顺利,毕业快乐,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我往外走了两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是朱丘生。他若有所思地往张文彬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我,拿到了? 嗯,你怎么进来了? 朱丘生清浅地一笑,门卫大叔早认识我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往他面前一放,朱丘生看了很久。我凑到他耳边说,你怎么弄得和看皇上的圣旨一样。 他的手指轻轻在通知书的边缘摩挲了一下,说,真好。 真好。 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吹着夏天的风,心里想的也是这两个字,真好。 但朱丘生很快就让我觉得不好了,他说,傻帽儿,刚刚你没接电话,所以你爸给我打了,他说明天想给你办个升学宴,让你去一下。 我哼了一声,我不去。 他毕竟是你爸。 那我也不去。 朱丘生好像在哄我,他说,去吧,我都答应了。 我当场就要从他车座上跳下去,朱丘生赶紧刹住,说你发什么疯呢? 我不去,我说,不想去。 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轻轻顺了顺我的背。好了好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就一次,下次再也不去了。 我不想去见卢三白,我说,我想和你在家呆着。 我手扯了下他的衣角,朱丘生的身子被一拽,就比我矮了半截。他叹了口气,声音沉沉的,他看着我的眼睛,他说傻帽儿,我又不能独占你。 卢三白比印象中矮了很多,带上了金丝框的老花镜。升学宴现场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他们相互敬酒致意,某某科长,某某局长的,叫得我耳朵晕。 卢三白的脸上有种初老的慈和,不住地看我,盯得我局促不安起来。我听他们的对话,知道卢三白已经做副镇长了。 一个胖乎乎的局长起来敬酒,说分管教育文娱工作的副镇长,儿子考了理科第二名,真是太长脸了。我在卢三白身边,笑得僵硬又得体。 他侧过头来和我聊天,交流了些大学生发展的内容,我惊讶地发现卢三白对于自己的工作内容还是很有见解的。讲到后来,他握住我的手,说这么久了,都长这么大了。 是很久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一席上的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我周围的人都站起身。卢三白告诉我,这是镇长,叫张伯伯。 我颔首,张伯伯好。 然后就是一些一表人材,前途无量之类的话,听得我有些讪讪的。张镇长朝我举杯,说,来,敬我们未来的人才。 我酒量一向是差的,啤酒都难对付,我怕失态,看着满杯的红酒犯了难。卢三白在用眼神催促我。 我接过杯子,一口闷了,红酒的酸涩味儿充满口腔。我把它强压下来,笑着说,谢谢张伯伯。 果不其然脑袋有些发晕,幸而他们放过了我。一群人在卢三白手机上看他刚满四岁的小儿子,我终于从小孩子脸上知道了卢三白长什么样,他、他和我都一点儿也不像。 但我千真万确是卢三白的儿子,他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好,这是从镇医院开通亲子鉴定服务开始的,他以为我不知道。 吃完饭,我和卢三白在窗边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想搂我肩膀。我侧了侧,改为握他的手。 卢三白的脸僵了下,但没说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卡。他总体算得上个好官,上纲上线的东西是不敢碰的,看那张卡的颜色,我知道已经是相当有分量的了。 然后我推拒了,我说,不用了,学校给我奖学金了,大学也是。 哪儿够啊,卢三白坚持把卡塞在我手里,虽然每个月给你同学家打生活费,但这些钱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到了大学要吃穿住还要社交,拿着吧。 我往后退了半步,我说真不用了,那些生活费还在,朱丘生一直给我攒着呢。 卢三白愣了下,说那能有多少? 第36章 他的语气有点刺囊,我的脸热起来,涨得不舒服。卢三白要是真觉得会有人给我缺斤少两,那他真是看错朱丘生了。 足够我花的了,我说,养个人又花不了多少钱。 卢三白的手停在半空里,像在细嚼我的话。过了会儿,他的手垂下,带了几分萎顿,半晌,吐出几个字,说这几天别回你同学家了,去爸爸那儿住吧。 不了,阿姨和……阿姨和弟弟都在呢,我去不方便。 或许是我懂事又坚决的姿态触动到了他,卢三白想了会儿就没再坚持,他说要送我回去。我上了他的车后座,旁边是几袋幼儿奶粉和小朋友的小汽车,还有个超级英雄图案的儿童座椅。 卢三白把车停到村口,他背对着我,只能看到他后耳的半截眼睛架子。我听到他叹了口气,说爸爸是真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了想,我说,那爸你把打包的那两只猪肘子给我带回去吧,我们明儿加个餐。 卢三白把肘子递给我后转过去抹了把脸,他好像哭了。我下车,目送他的车子走远,我好像在那一刻彻底对卢三白释然了,他不再是我的爸爸、监护人,他只是曾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并在之后和我有过几面之缘的熟人。说句冒犯的话,我挺欣慰他学会了做一位父亲的,虽然不是对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庆幸之余,发现我的头脑居然是清醒的,今天见过的人,发生的事,他们的神态语气,我都能完美复盘。 然后我就迈着虚幻的步子进了屋,活像个酒中仙。我脱了鞋,大摇大摆地钻了朱丘生的被窝,搂着他说哥哥你快亲亲我。 朱丘生无奈,说我又喝多了,我说才没有,就是想你了,然后小辣椒,小宝贝,小心肝儿的乱叫他一通,缠着他哄了我半天,然后我才歪头睡了。 就像朱丘生的烟瘾是因为我,我只对他耍酒疯。 -------------------- 最近骨头都懒酥酥了( ????? ) 在隔壁扔了个万字睡前故事《月球有兔子吗》滴坑,是我想尝试的(伪)科幻风格~正在码,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去看一眼哦 ? ???? 第29章 “童养媳” 仲夏季灿烂而短暂,所以我们用尽一切方法去痴缠。我们走过山涧,走过葡萄架子,从商业街阴暗的角落接吻接到村头,用老一辈的话来说,是放肆到“明天不要过了”。 但我觉得远远不够。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咬住朱丘生的肩胛骨,他吃痛地哼了一声,但没躲。手指伸过来,指尖落下两点红梅般的印子,朱丘生低声问我,你干什么? 吃了你,我的舌尖舔过新鲜的伤口,我说吃了你,哥。 但最后秋风还是吹来了,角落里我的行李越摞越高。和草生、小叔道过别,是朱丘生又一次陪我坐上去省城的绿皮车。我们谁也没睡,一直在吸烟室呆着,他眼前的烟蒂石林一样立着。 还有废弃干瘪的红烟盒。 我看着他,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只好扯他的袖子,我说哥,你喂我一口。 片刻后,我嘴里含了我人生的第一口烟,北戴河真是呛得厉害。眼泪找了个口子,哗啦啦地流了我满面,朱丘生替我顺背,说以后别抽。 嗯,我向他发誓,绝对不抽。 进校前最后一晚上的房间是我开的,直接和前台要了个大床。两个男生就是这点好,怎样都没人拦着。 一进屋我就跟着朱丘生去了浴室。 我在他背后看着他,看着那些水珠粒子走过沟壑,被地心引力决绝推落,在他修长的双腿下粉身碎骨。 朱丘生的手拽着我腰把我揽了过去。 …… 他说在这里吗?你不累吗? 所以最后还是陷进了被子里。 他的影子遮住了小夜灯昏黄的光,变成一片乌云。我用目光描摹着他嘴唇上的疤痕,轻轻唤他,哥。 他明白了什么意思,俯身取悦我。朱丘生有种别样的风情,就算是他在侍奉,我仍觉得自己才是奴仆。他泛红的细眼紧紧地盯着我,变成一片雾,一山粉红的瘴气。 …… 他不能马上说话,这更方便了他装冷酷。我看着他光影下优越的侧脸,我说朱丘生,你真要把我宠得无法无天了。 朱丘生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我的头发,舒服地我把眼睛眯了起来,整个房间的气味都暧昧而懒怠。他的嗓音变得艰涩,说你还要怎么无法无天啊? 办了你,我说,早晚办了你。 他轻轻笑了一声,拿眼神勾我,说你胆子不小,你知道怎么办吗? 怎么办?我还真不知道。我俩受困于生理知识的匮乏。我捉过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下,我说总有办法,我回来之前,你不许勾引别的男的女的知道吗? 朱丘生笑着点头,勾过我的下巴仔细瞧了瞧,然后说,长这么招人,还说我呢。 招人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有认识,契机是宿舍的兄弟看见我的时候打翻了水壶,口里叫着哎哟我去,然后我知道陈翠雪这张脸是挺老少咸宜的。 我们宿舍一共四个人,一个志愿填错位了来我们学校的顶级学霸,一个是打翻水壶一惊一乍的黄毛,还有个表面社会大哥其实穿奥特曼内裤的二货。 那天我在黄毛的注目礼,学霸背单词背到呆滞的眼神,和社会大哥吃薯片的咔吧声里把我行李箱里朱丘生给我腌的咸菜掏出来,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问,要吃? 第37章 他们仨一齐摇头。 我笑了笑说,给机会了哈,可好吃了,等下别和我要。当时他们仨的表情就是“我才不稀罕要”。 结果就过了一天,黄毛的筷子就往我咸菜罐儿里伸,一口一个“盖了帽儿”了。 社会大哥就着我咸菜白口吃了三个馒头,我怀疑我那咸菜罐子要成了他的“光”了。 学霸可能觉得出尔反尔不大好,好容易寻找了个理由,凑过来说老卢啊,这个咸菜里面有亚硝酸盐,对身体不大好,我帮你消灭点儿。 我看了他们三个“舍己为人”的东西一眼,趴到床上给朱丘生发短信:开学第一天靠你的咸菜打通宿舍关系。爱你,我的贤惠小娇妻。 朱丘生的回复一如既往简单粗暴:去你丫的。 我笑了下,把他的备注改成了“小娇妻”。 我从到校第二天就开始想他了,但朱丘生上班的时候要换工服,车厢不许带手机,我只有等到我晚上和他打电话。后来我说,要不我给你写信吧,每天想着信到哪里,日子就没那么难熬。 他在电话那头“嗯”了声,说地址填我厂子就行,不过你每天也多干点别的,读读书加个社团之类的,别老想我。 想你还不乐意啊?我问他。 朱丘生笑了,他说你好容易上个大学呢,别让谈恋爱耽误你学习发展。 别人是爸妈管着不让谈恋爱,我不一样,我的男朋友有超凡的觉悟,我是对象管着不让谈恋爱。我笑两声,说你这时候别给我弄大家长那一套,晚上电话里就乖乖当我老婆。 “当我老婆”四个字没收住声,我和进门来的黄毛直接看了个眼对眼,他怪笑了几声退出去,说你继续你继续,嘿嘿嘿,我不打扰。 我愣了两秒,朱丘生问我怎么了,我说一不留神让你见了光了。 他声音沉了一下,变得有点严肃,他们听到我声音了? 我说没有,就听到我叫老婆了。 朱丘生好像松了口气,说以后注意些。 心里有些酸胀,我突然意识到我与朱丘生是不能见光的关系,他说的做的这些是为我好,但我还是不由得难受起来。 我轻轻哼了一声,说放心吧,我不让别人知道。 他的语气软下来,说天凉了要记得加衣服,多泡泡脚,多吃饭。 我叫他,我说哥。 诶,朱丘生回我。 说你爱我。 朱丘生笑我,还撒娇呢。 说你爱我,我重复。 好了好了,我爱你,朱丘生说。 我爱你,卢子卯,朱丘生重复。 我挂了电话,黄毛又带着他“嘿嘿嘿”的背景音乐进来了,说行啊老卢,有情况啊? 我装模作样,什么情况? 黄毛给了我一巴掌,还和老哥装啊,还乖乖当我老婆呢,够霸道啊。 我揽过他肩膀,先装腔作势点下头,慢慢说……啊,呀,是有点情况。 艹,黄毛瞬间就激动了,哪儿人啊?咱们学校的?我认识吗? 我家那边的人,不是咱们学校的,你不认识。最后我靠在他耳朵边,言简意赅,一言蔽之:童养媳。 算了算我和朱丘生也是从八九岁开始,叫声童养媳不过分吧? 黄毛的表情挺精彩,眉毛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扭成个心电图。过了会儿,他好像挺纠结地开口,这,这算封建残余吧?你是被强迫的? 封建残余?当然不算,我摇头,我说你想哪去了,我们是两情相悦。 黄毛又问,你家那老妹长啥样?好不好看?有照片吗? 他东北那旮旯的,张口就有股大碴子味。我把手侧在嘴边,学着他说话的语气,慷慨激昂地嚎了一声: 贼拉好看! 比你长得好看? 比我体面。 比隔壁那班花呢? 我对象就是最好看的! 多高啊? 老高了! 急死人了,到底啥样? 我挨点给他列:腰细腿长大高个,深眼窝高鼻梁小脸血俊,走路都带风,又聪明又能干,你吃那咸菜全是他腌的,孝顺长辈照顾弟妹,我扭不开的瓶盖都能给我开…… 哎哟我去,黄毛说,我整个震撼了,你这是找了个老婆还是找了个超人? 羡慕不? 羡慕啊,必须羡慕啊!黄毛说。 那你一边慢慢羡慕去吧! 我跟他讲完,坐在床上给朱丘生发了两条消息。黄毛伸个脑袋凑过来看,看我“小娇妻”备注直接酸倒了牙。左右聊天记录里也没别的,我就放任他看了,过了会儿,他摆出副沉思的表情,他说你这对象是不错,但脾气好像不怎么好。 我顺着他眼神的角度过去,看到朱丘生回了一句国骂。 我反驳,什么脾气不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这叫真性情。 黄毛给我的脑门子盖了个帽儿,笑道,行啊你啊,你这小子真尿性。 我上辈子大概是个闷葫芦,所以这辈子和大喇叭有缘——黄毛又是一个。第二天,全专业都开始流传我的故事了:卢子卯家有个盘靓条顺才高八斗还能上房子修瓦杀猪宰羊满口都是“干你丫的”的童养媳。 但也多亏他,大学四年我桃花方面倒是落了个清净。大概是对我有点意思的人碰上朱丘生这条件都自惭形秽了吧,毕竟这世界上本来就没人比他更好看,自认为比他好看的,也不会“杀猪宰羊”或者“上房揭瓦片子玩”。 第38章 -------------------- 报告审核君,已经都是省略号了,希望可以通过 有一个好消息~,我的签约申请通过了? ???? (下一章会有大事) 第30章 两棵橡树 朱丘生在深秋的时候和汽车厂签了正式合同,我也是在深秋认识了苏裕教授。苏教授是隔壁经济学院金融专业的教授,我和他的相识缘于一次课。 那堂课叫股票初级知识理论,在学校里算小火,不算大热。我去那间教室本来是为写作业,后来那教室上课了,懒得挪窝外加觉得还挺有意思,干脆就留了下来。 苏教授不像个教授,他不戴眼镜,穿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像个体育老师。他上课的内容很简单,偏向实践,教完基础知识后直接拿真实案例问我们该不该买,涨还是跌。 那天风向很一致,大家的观点都是这只会涨,一堆k线分析、股票理论说得我头晕。我小声说,我觉得得跌。 这一声被苏教授抓住了,把我拎了起来。我被挂着还挺不好意思的,我说老师我不是学金融的,我不大懂。 他说说你的想法就好。 理综班的教学偏向基础,所以我切入的角度也是数学,发言干巴巴到令人发指,说完我自己都脸红了。 苏教授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请坐,下课后却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问我,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卢子卯,我说,理综班的。 苏教授笑了起来,你就是卢子卯啊? 您认识我? 他点了点头,继续和我聊天。苏教授的印堂开阔,有个大亮脑门,是很让人舒服的那种面相。他说,我前段时间给我们学院的学生上课,让同学们针对数学思维和经济生活的主题举例,有个学生说他生活费吃紧,在你的指导下“小成本”生活,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说的是我们隔壁寝室的一个哥们儿。我笑了下,我说他也真是的,这种事还拿出来讲。 听说你把学校所有食堂的饭菜价格和质量都查了遍?还建模分析了? 我真是要缩到地下了,我说是,主要是为了省钱嘛。 还打了三份工? 不,有份工是临时的,现在只剩下两份了。 还代写作业,制作了学校低成本生活经验指南准备卖?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我连连摆手,误传误传,老师你该不会以投机倒把为由把我抓起来吧? 苏教授很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你想什么呢,我是觉得你这个小孩挺有意思的。他压低声音,家里比较困难? 倒也没有很困难,我说,总之有备无患。 和不和我学点股票的知识? 股票?那是个坑,有钱烧的慌人才去的。散户都是韭菜,等着被割的。我既没那个大富大贵的宏愿,又没有那个挥金如土的资本,所以第一反应是推拒。我说苏老师,我还是不学这个吧,我们高中一老师就是炒股赔了跳的。 苏教授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不是教你投机,是教正经知识。你刚才的发言虽然很浅显质朴,但我能看出点东西,你对数字很敏感。跟着我学点东西,干点数据分析整理的活,给钱的。 我再推拒就是不知好歹了,和他说谢谢老师,那成。 我每个月给朱丘生去一封信,我说短信是时时挂念,纸信是细水长流。信里的内容只是些生活的杂事,朱丘生每封都回,用黄色的信封包好,再由邮差寄到我手上。 每次他的信过来,我都要仔仔细细看,主要是因为他语法奇异,文意不通。我一边看一边笑,室友问我怎么了,我就说我家小笨蛋又写错别字了。 我给他讲最近学的课、室友们闹的笑话,学校里又办了什么活动,讲起让人头疼的实验,还有专业分流的时候我想选数学方向,讲起苏师母做的延边冷面和他们家只睡觉不看门的狗。他给我讲厂里的生活,讲镇上最近开了文化馆和博物馆(小朱笨蛋把博错写成了傅),以及草生让人头疼的文化课成绩。 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天雷地火,写家书的时候又老夫老妻。 但其实生活没有那么如意,没到说的必要,那些烦恼其实不值一提,比如理综班越来越重的课业任务,比如我的英语太差四级差两分没过,比如打工实在太累了每天我都睡不够。 比如我路过中心公园,看见玩弹珠的小孩,有一个穿深色衣服的小子还在嚣张纵横,一个小孩被他欺负哭了,我想缺个人收拾他。我在心里说,朱丘生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我开始慢慢在电话里收敛了,想他想得越多,说得就越少,因为如果不能见面,口诉想念只会徒增烦恼,到底是多说无益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就有点想哭,有次帮人做了数据表结果客户没给钱跑了,我实在撑不住哭了,咬着嘴唇死不肯出声,他问我怎么了,我说刚刚在洗漱。 朱丘生没拆穿我,他说,傻帽儿长大了。 我该长大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自己生活才发现朱丘生默默负担过这么多。我在卢三白面前“养个人能花多少钱”的论断太夸口了,吃饭、住宿、出行……哪一件不需要票子呢? 更何况朱丘生身上不是没有累赘,他一下子缠了两个。 我不能再做根藤蔓依附他,我得扎根向上,长成一棵树,要比他还高,为他挡风,就像舒婷说的,木棉和橡树。 第39章 然后我们能自在地飘扬在风里,看着草生慢慢长大,虽然我们是两棵橡树。 -------------------- 啊哦,我计算错误,大事是下一章(不是破镜哦,放心心)~ 第31章 宜嫁娶 校园里卷起一场加衣服的潮流,因为有一股寒流这两日要到,连窗上都被罩了霜花。暖壶里的水就能撑半夜,学霸的小眼镜上全是雾,出门走两步就能撞树。 省城的冬天比铜锣村附近来得更早更凶,或许因为地势平坦便于冷空气堆积,这里的冬季格格外刺骨。每个同学身上都懒怠怠的,拖着身半死的皮囊上课。 我和学霸那天早上有早课——高等数学,学完命都没了半条。下课后我们看见黄毛飞冲过来,昂扬得像颗冲天炮。 他的终点却不是食堂,而是我。黄毛把手往背后一撩,说老卢你快回去吧,你哥来了。 什么?谁来了? 你哥来了!你大哥! 我脑子一热,“艹”了一声,撒丫子就跑了。剩下学霸在我后面大叫,哎哎!你书包! 我一口气卯足了上了四层宿舍楼,来不及喘,一进门就看到了朱丘生。他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棉服,围了一条大红色的围巾,一下就亮进了我眼里。 我愣了愣,半晌吐出一个字,哥啊。 朱丘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相比我的狼狈,他就悠闲得多。 然后我才看见抱着茶缸陪坐的社会大哥,桌上还摆了各色的零嘴。我一屁股在朱丘生旁边坐下,笑着说,怎么跟接待首长一样? 朱丘生没说话,就轻轻地笑着看我,他的头发刚理过,现在眼睫毛比头发丝长,根根分明,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我找由头捧他的脸,说不冷吗,给你暖和暖和。 朱丘生把我的手抓下来,说还成。 我的手指头悄悄挠了下他手心,然后听到个锃亮的大灯泡在旁边叫。 哥哥来待几天?社会大哥问。 听听,不怕倒嗓子吗,还“哥哥”呢。我腹诽道。 后天走,朱丘生说。 他俩又絮叨了半天,我都想再去拿点儿瓜子了,最后终于找到个由头把朱丘生带走,走的时候社会大哥还后面不停叫唤,声音大到我家老黄狗壮年的时候都要跪下叫爸爸,他大喊说哥哥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你答应他什么了?我问。 朱丘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给他找媳妇。 怎么还麻烦上你了? 说我们那边的姑娘贤惠。 我登时警铃大动,扯过朱丘生胳膊,他和你说我什么了? 朱丘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嘴角那道疤痕让他这个神态有种淡淡的痞气,好像一早就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轻飘飘地说,童养媳呗。 靠!我骂骂咧咧,死东西,看我回去不收拾死他! 我还不知道我这么能耐,他淡淡说,听你室友说,我都快成你们学院男生的梦中情人了。 我钻进他袖子里,他手热热的,看来穿得是足够暖和了,就拖着他往我们学校河边走,我说不能是他们梦中情人,做梦也不行,你是我的。 朱丘生在我身后笑,你就小心眼吧。 我说我就小心眼,你管的着吗? 他说我当然管的着,我是你哥。 还是我媳妇儿!我补充。 河边冷,但还没上冰,光秃秃的柳条半垂着,只隐隐可见对面的人影子。 我问他怎么来了?朱丘生说觉得你想我了,他老是这样,说话还要拐个弯儿,但红色的围巾把他的脸衬得格外漂亮。看在他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他别扭的毛病了。 我拉长了腔,我说是,我就是想你了,特别特别想你。 朱丘生静静地看着我,说,瘦了。 他的手往我屁股上捏了一把,语气还挺惋惜的,说这儿都没肉了。 朱丘生的动作永远比他那张嘴浪荡。 我把他手捉住,我说好你个大流氓哈,这么喜欢我屁股? 朱丘生把眼睛拉窄了,变成一只眯眯眼的懒狐狸,我最受不了他这么看我,像只大妖精。然后他的音量放低了,也浸软了,他说,我是稀罕你。 要是有计时器就能发现,我足足傻了一分三十秒。 根据三段式:朱丘生不说情话,面前的人说了情话,这个人不是朱丘生的科学论断,我有理由怀疑朱丘生是被夺舍了。盯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丘生的川剧变脸表演又开始了,他绷着嘴巴不说话。我拉开他拉链,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我说孬蛋,刚刚没听到,你再说一次吧。 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他吐出来这么几分字。 你在下个村再开个店呗,成不成啊,我软着嗓子和他说话,嗯,朱丘生?小心肝?小宝贝? 他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憋着笑。 我轻轻亲了他眼睛下,我说,好哥哥。 朱丘生死穴被我找着了,看他表情我就知道他正中红心。 他把我从衣服里挖出来,手按在我肩膀上,清了清嗓子,说听好了哈,我只说一遍。 我点头,你说。 我看着朱丘生黑亮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沉在那汪清潭最深的底,朱丘生慢慢说,卢子卯,我喜欢你。 咚咚。 恭喜朱丘生小朋友触底反击,正中卢子卯先生靶心。 第40章 下一秒我就把他拉到了桥洞子里,我说乖乖小娘子,快让大爷亲亲。 朱丘生唇面上有股清清淡淡的甜味,吻起来很舒服。一吻终了,他趴在我耳边说,一会儿好哥哥,一会儿小娘子的,你分不分裂啊? 他这话说得嫌弃,手却钻进了我衣服里,若有若无地扫我的侧腰。他掌心的温度比我的腰还高些,蒸着我的肉,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扫在我耳廓上。 然后他说,晚上上我那去吧。 我抓着他的手从桥洞里出来,大步流星地往行政楼走,边走边说,我去找辅导员请个探亲假。 朱丘生任我拖着,走到一半突然笑了一声,慢慢说,我学了点生理知识。 哗啦,这效果堪比晴天打雷,转弄人个措手不及的,我觉得我心脏好像停跳了。 大脑好几十秒才恢复供血,一回神儿我就扯着朱丘生往反方向走,用种参加奥运会竞走比赛能拿第一,而且甩第二八百里的速度。 朱丘生有点跟不上,两个脚都不着地了,他问,你干嘛啊?怎么往回了? 操他奶奶的,我说,那他妈还请个屁假啊。 一进了房间,我们之间就开始噼里啪啦冒火,幸好酒店用的是瓷砖地,木地板早烧着了。 氤氲的水汽包着我们从淋浴房一直到床上,冬季的气温是懒怠的,但他让我觉得温柔缱绻。朱丘生用他那双乌灼灼水淋淋的眼睛看着我,带着点错综的柔。 他把个小瓶子交到我手上,里面的流体被他的体温弄得暖烘烘,他说,你不是要办我吗? 他在召唤我,山神、狐妖、葡萄藤、歪脖子树……都在召唤我,他变成了虚影,只有嘴角那道裂纹在动,寻求一种圆满的,不再彷徨的感受。 哪怕是梦呢? 他说,办我吧,朱丘生说。 或许不只是我,我们都是在幻梦里寻求真实的魇兽。 我在他背上落下一吻。 我问他,你会后悔吗? 朱丘生说,谁后悔谁是孙子。 然后是让我头皮发麻的滞涨,汗水落在朱丘生背上,变成一朵朵盛放的霜花。会有玷污姑射的山民吗,我想,这真是我万死难赎的业障。 …… …… 我从背后抱着他,看着他慢慢褪掉玫红。我轻轻咬着他的耳垂,问他,感觉还成吗? 褪红的进度还没过去,朱丘生又从耳朵根开始慢慢变熟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还挺爽的,他说。 说完他转了个身,把我埋进他颈窝里,不让我看他的脸。他问我,你呢? 然后我就开始收不住地笑起来。 我从轻笑到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的,腰也直抽抽。朱丘生被我从错愕笑到不耐烦,颇重地打了我一巴掌,他说,你他妈刚刚把脑子s没了? 我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紧紧地搂了他一下,朱丘生现在暖和得像个小火炉,半边身子都软着。我说怎么可能不舒服,我恨不得把今天日历撕了裱起来,题字。 题什么?他问。 朱丘生千里送……祝福,我说。 我的手还在暧昧不清地在他身后,至于什么祝福,他心里也有数。 操你娘的,你有病吧?他的手爪子给了我一耙子,我没躲,我说我没病,我还要上香拜呢。 拜什么? 床公床母保佑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朱丘生直接被我弄毛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他说我当时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留个心眼儿把你这破嘴给卸了? 这就叫一招不慎。朱丘生当年心慈手软,现在只能纵容我这张破嘴为非作歹,我把他扯回来,又亲了亲他,我说哥,你想试试我吗? 他一愣,说,啊? 你想要我吗? 朱丘生不可能不想,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还在我腰上。他迟疑了会儿,然后说,下次吧。 今天没劲儿了是吧? 朱丘生懒洋洋地看着我,轻轻笑了笑,说你还没这么厉害,下次让你见识一下。 我就是问问你,我还没答应呢。我说。 他在我软肉上重重掐了把,他说由不得你不答应。 他说的对,他说什么我都答应。朱丘生喜欢的事我都乐意干,他不乐意的事谁都强迫不了。 想到这,我心里又美了下,我说,哥,我爱你。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朱丘生一直是明白的,他明白我所有的担心胆怯,患得患失,他愿意抹平,就是因为他愿意。 我也愿意。 那天我们做过之后,省城下了场干干净净的初雪,雪后的街巷有种恬淡的静谧。我最后真的把那张日历裱了起来,上面写着十一月二十五日,宜嫁娶。 -------------------- ? ???? 终于…… 审核君,已经换成省略号啦,求过~ 第32章 草生 老朱家两个人一个让我喜欢得不得了,一个让我发愁得不得了。休假回家,朱丘生又给吃又给喝又给睡的,就算是我要星星,他都能转身拿梯子架去够。但有一点例外,他说辅导草生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草生十三岁了,没白瞎老朱家的基因。她长着和朱丘生一样的细眼儿,皮肤呈现健康的粉白色,高鼻梁鹅蛋脸,长得很漂亮。 第41章 可惜美人是个大草包。 朱草生盘腿坐炕上,啃笔的样子和她哥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朱丘生啃的是木头铅笔,这妮子铁牙,啃的是签字笔,一直把笔尾巴咬出白色的印子。她一边咬一遍嘀咕,什么鸡几只脚,兔几只脚? 我拿方程组给她讲了一通,历时好几分钟。从列方程式到求解,细致得从头到尾。朱草生看着演草纸不住点头,然后一笔一画写在自己卷子上。 能看懂?我问她。 能能能,能看懂,她说。 衬着她写题的功夫,我溜下炕,凑到朱丘生旁边,我说,我教会草生解一元二次方程组啦。 朱丘生觑了我一眼,求表扬啊? 不要白不要,我想。那求一个呗? 朱丘生翻动着锅里的菜丸子,说你可当心点,她要这么好教还能当选让学校老师最想一拳捶死的同学吗? 你们就严重吧,草生哪有那么差劲,要搞爱的教育,懂不懂? 行,朱丘生拿着锅铲子叉着腰看我,那你就爱的教育吧,慈母。 我回炕间,朱草生又在咬笔了。我过去,又不会了? 不会,她闷闷说。 我低头一看,把鸭子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 这不换汤不换药嘛! 这个,我点着这道题,和上面的那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啊,朱草生说。 哪不一样了?你别看这是鸡,这是鸭,都是两只脚,你只要按照之前的步骤再列个方程组……不就完了吗? 但是不一样啊,朱草生说,你看数都不一样。 一瞬间明白了为啥教师行业早衰了,我不想一拳捶死朱草生,我想天上来个雷把我劈死。我忍着跳得噗噗的筋,我说姑奶奶,这数当然不一样了,这数一样你还做它干什么? 但是不一样我不会做啊? 你不说能看懂吗? 我说的是能看懂你写的字儿。 我把她卷子一把扯过来,原来她捡了个现成的,把我步骤原封不动抄了。我方程喜欢设“z”,她最有本事,抄成了个“2”,最下面一行明晃晃摆着结论:216。 216?什么东西? 这是“z”!我朝着朱草生说,语气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朱草生迷迷瞪瞪的,她说不是数学题吗?怎么还出“z”了? 丫的,我在心里默念杀人犯法,表情可能堪比吃小孩了。我说草生啊,可能你不习惯这个方法,咱们换一个。 朱草生点头,行啊。 你看,笼子里又这些只脚,又有这些个头。咱们先假设,鸡和兔都举起两只脚,这样地上就只有兔脚,没有鸡脚了。 朱草生想了会儿,神在人外地“嗯”了一声。 我说什么了,你重复一遍? 没有鸡脚了……没有鸡脚了,朱草生跟念咒一样,念着念着,身子突然“邦”一下抻直了。她长长“哦”了一声,她说多亏帽儿哥你提醒,不然我就忘了! 我看着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小眼锃亮精神百倍的朱草生,忘啥?提醒啥? 朱草生一溜小跑就出去了,钻到厨房里,大喊了一声,大哥你说今天做红烧鸡爪的!从零钱盒里抓了钱一溜烟就跑了。 朱丘生转过头的时候看见我正翻箱倒柜找擀面杖,乐得呼哧一声,他说你干嘛?不是爱的教育吗? 我把擀面仗往肩上一扛,气呼呼追出去了,边走边说去他妈的爱的教育,棍棒底下出孝子。 话虽这么说,我却没舍得打她,只是把她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回来了,顺便再买了袋花生糖。 我边嚼着花生糖,边看草生馋得滴溜儿圆的眼,故意把糖塞进牙齿后来发出咔嚓的脆响。我问,朱草生,你想不想吃? 草生摊开手,想要! 那赶紧回去把那页数学作业做了。 她好像挣扎了一会儿,摇头:不做! 嘿,胆子不小。我把一块花生糖放她鼻子底下,真不要? 不要!朱草生很有骨气地说,然后她好像怕自己反悔,撒丫子跑了,说她去村西丽丽家玩去。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把那包鸡爪递给朱丘生。我说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她?加辣加辣! 朱草生嘴馋但是滴辣不沾。 朱丘生把鸡爪处理干净,然后加了一大捧辣椒面,抬头笑我,受不了了? 她就存心气我! 算了,朱丘生说,她就不是那块材料,不学就不学吧,让她折腾点儿别的,将来也能过挺好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整天逼我学习? 我是看人下菜碟,朱丘生低下头说,傻帽儿你和我们俩不一样,那天你不是和我说要念研究生吗? 我专业分流选的数学方向,苏老师建议我跟他读研拿个金融学位。我跑到桌子边,挑了口熟肉吃,然后又走到朱丘生边上,我说我读书是一回事,草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哪天清除文盲半文盲的工作清除到咱们家,能一下扫掉三分之二的人。 朱丘生觑了我一眼,他说你就糟蹋我吧。 我把他干净的一只手扯到我腰上,我说要不中午你也糟蹋糟蹋我? 我们开荤之后,一直还是我在上面,但是我直觉朱丘生不是不想,毕竟他总是对我的腰臀抱有极大的热忱。 我曾经洗得干干净净,躺得平平的,任他上。他当时试探了一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脸。前戏的时候的确很不舒服,我能感觉到血气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脸色都因为本能的抵制变得灰败。朱丘生愣了会儿,目光慢慢冷却下来,他说算了。 第42章 我是不太在意上下的,我想上他,也想被他上。现代科技没有发展到灵魂合一的程度,人们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最亲密的肉体结合了。我想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也希望我里里外外都是他的。 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不怕疼了? 不怕,你尽管来好了。我说。 他给了我两后背两下子,说我告诉你啊,我最近活可多了,累得厉害,我不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 什么意思?我不满意地道,许看不许吃啊? 许看,朱丘生说。锅里的鸡爪被炸到起了金黄的虎皮,裹上了层麻辣鲜香的酱汁。他用筷子戳了一个出来,贴到我嘴边,嘴唇上登时就油温温热乎乎的。 许吃鸡爪,朱丘生说。 朱草生回来看见红彤彤的鸡爪恼得眼睛都快出火了,我当着她面全吃了,她也没办法。第二天正好赶上朱丘生上白班,我在做饭的时候又往肉菜里抓了一大把辣椒。 她狠狠地咬筷子,质问我,帽儿哥你明知道我不吃辣椒,为什么往菜里下?怕我跟你抢?那么一大盘子你吃得完吗? 诶,吃不完,我说,就是玩儿。 对待小滑头要沉住气,让她先来求你。朱草生硬是啃了两天菜叶子,实在忍不住了,主动过来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 她先占据了上座,说,你再这样我告你虐待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着急,毕竟饿肚子的又不是我。慢悠悠地回她,我想干什么……你都照做? 她一听能商量,起了精神劲儿,主动让我到上座去,甚至要给我捶胳膊捶腿儿。 照做照做,朱草生说,您老现在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再生父母,我的十八辈祖宗,只要您以后好好做饭,别往肉里撒辣椒,让我干什么都成,她想了想,补充道,让我往我大哥脸上画乌龟都成。 我没想让她往朱丘生脸上画乌龟,就想她做点正经的,没有生命危险的工作。把你作业本拿来,我吩咐,今儿下午把你数学题做了。 朱草生又摆出张寡妇脸。 不是,我说,让你写作业能吃了你啊?你不是自己平时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挺来劲的吗?写作业就不行? 你以为我是不想写啊,朱草生说,我是笨,就是不懂,我就是不会。 谁说你笨的?谁骂你笨的? 朱草生的两只小手在桌子下面缠了会儿衣角,就,就班主任啊。 那个大肚子刘? 对啊,那个大肚子刘。 奶奶的,他一个一遇到圆锥曲线就不会,全靠看课代表作业本上课的东西说你笨?我看他就是脂肪多到把脑子撑爆了!不用理他! 朱草生扑哧一声被我弄笑了,然后她慢慢说,我想想哈,大哥好像也说过吧…… 朱丘生也说过吗? 我觉得嗓子有点痒痒,咳嗽了两声,他,他说是为了你好,他不是你大哥吗,说了就说了吧。 朱草生支棱着脑袋看了我会儿,看起来像只打量人的小狐狸,然后她轻飘飘地说了句,帽儿哥,我发现你挺双标的哈。 双标吗?完全没有,我只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手把草生的作业本塞她眼前,我催她,赶紧写,不会的我教你。 事实上草生的数学思维确实是挺费劲的。我和朱丘生也没想着培养她上大学上研究生的,就是想让她趁着年轻学点东西。我拍拍她皱巴巴的小脸,行啦,别愁眉苦脸了,我说,你不爱做数学就不做吧,找个你喜欢的科目,帽儿哥教你点知识。 草生在书包里乱翻,翻出一本生物书。 她别的课本能全新出售,这本书却烂了个脚儿,还给上面的小动物画了帽子。朱草生说她开始听老师讲某某细胞觉得还挺神奇的,想把这科学下去,但是后来又变成每天练习题了,好没意思。 我开始给朱草生讲生物了,从最基础的什么是生物讲起。朱草生并不笨,她只是不适应应试教育,她是个“实践型人才”,激发她需要用各种实例。 我授课的全阶段她都没睡,眼睛有神地看着我,还时不时问点问题。休息的时候我惊喜地给朱丘生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制服朱草生了,别闲的没事就把人家小姑娘妖魔化。 朱丘生语气上挑,“哦”了一下,问怎么办到的? 我说要收复这个女人的心,先就要收复这个女人的胃。 朱丘生说我说的有道理,他说朱草生全身上下占地面积最大的就是那个胃。他说这话的时候,朱草生白嘴吃了一盘猪头肉。 然后她油光满面地向我提出了个对于她的水平来说很有深度和思考性的问题。 我啧了一声,士别三分钟当刮目相看啊,我说,你这思考力和你这饭量一样超群,说不定真是个材料。 朱草生回过头来回我,她说你肚子没大肚子刘大,讲得倒是比他好,你要是来教书,我们学校老师全都跳河得了。 然后我们俩就开始抢着吃猪头肉,成了一对快乐有爱的“姑嫂”,当时我们都没想到这段话会改变我们俩个人的人生轨迹,几乎一语成谶。 -------------------- 谢谢观阅! 第33章 两团雪 农村的冬天格外冷,因为电视报道了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故,朱丘生勒令我们把炉子熄了,全靠身底下的暖炕。暖炕要烧柴,晚上散热快,后半夜就会疲软。我们俩还好,时不时运动运动,草生就不行了,她直打哆嗦,让人想到那句:猪,感冒的时候鼻涕牛牛。 第43章 然后朱丘生说要去给草生弹床暖和被子。镇上有家店儿用的是古法,一杆牛筋大木弓,声声弦响,飞絮一般洋洋洒洒。我有个南方大学同学,来省城之前从没有看过雪,降温之后去弹了床新棉被,回来简直爱不释手,终日窝在里面不出来,口口声声说,自己身上盖的“雪地”。 我特喜欢弹棉花的声,有经验的师傅是有节奏的,且每位的音色频率都有细微的不同,这是种朴实的弦乐器。要了个六斤的,我在一边儿立着看师傅弹,朱丘生逛旁边的市场,忙忙活活进进出出。 他一会儿带了条围巾儿回来,跟他厂里发那条一样——红色的。他用围巾儿把我裹起来,领口塞得满满的,严严实实。我压低声音问朱丘生,好不好看? 他稍微点了点头,用口型说,“好看”。 朱丘生说看见那边有现杀鱼的,他去买条,让我拿了被子后在这儿待着等他。朱丘生说完后在我视野中留下个背影,短款棉袄下牛仔裤紧裹着两根长腿,整个人笔挺得像棵松树。好像又长个儿了,他今年二十二岁,至少有一米八五。 看了一会儿,他出了我的视线,而我被弹棉花的声音吸了回去,又低头看那团雪。 师傅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脸色黑黄,带着种手艺人特有的本分憨实。他一笑,脸上就起褶,皮层有了和肉分离的趋势,一层层迭起来。他停下了,脸上还带着那种很温和的笑,说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不像我们家啊,他长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 弹棉花是个很静心的活动,所有嘈闹的事情都静心。做事的声音大了,说话的声音就小了,慢慢的,就能听见心里的声音了。所以它不是吵的,不是闹的,在它噪音的外表下,有种恬淡的排他。 但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人群的吵闹声搅扰了棉花。师傅也忍不住停下来,抻着脖子往外望,于是弹棉花的声音熄了,人声潮水般灌进来,让人有一瞬的耳鸣。 门前堆着市场肮脏半腐的垃圾,垃圾堆边出现了另一团雪。 那是个留着长卷发的女人,正趴在地下,半边脸都埋到了泥里。她长着张保养得宜的脸,乍一看很有风韵,但精致的妆容掩不住眼角的细纹。显然已经不年轻了。 站在女人旁边的,是个同样长卷发的女性,或许可以称为少女。少女涂着鲜红色的口红,美在年轻,两根穿短裙腿岔开来,笔直地将女人拘禁住,拦在自己胯下。之后她俯身,“忒”得一口,一团白影从她艳红的唇里飞出来,女人头发上出现了一道黏腻的口水。 然后我才发现,那团雪是女人裸露的半个肩头。 师傅到了我旁边,又打起来了? 您认识?我问。 就在旁边那个高档小区住的,每周都闹好几趟呢,他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那个地上的女人还是领了证办了婚礼的呢,但好像原来也是个小三吧。她男人是个很有钱的老板,开豪车的,这几年不怎么过来了。倒是三天两头有年轻小姑娘上门,催她赶紧离婚让位呢。 三天两头有人来? 对啊,还是不同的。不过之前来的那个小姑娘没这么凶,顶多就是扯头发骂两句,哪像这,连衣服都扯破了。 女人被扭得没了力气,少女跨坐在她腰上掴掌,冲出一声声尖利的叫骂。师傅过一会儿就没了观看的兴致,退回了房里,慢慢整棉花被子的形状。 真是闲的,有那个钱,有那个命花吗,给人当小三有什么好的。他说。 一把年纪了,懒得老婆提离婚,玩了人家小姑娘还把人当枪使,好意思吗。 真不知道图啥。 我愣着看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图啥。 大街上,那个少女累了,她身后带的人又踢了那女人几脚。少女抱着胸,脚踩着那女人的肩膀,说,老女人,不要脸,你脸上皱纹都能夹核桃了。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和你上床就他妈的像操死人、奸尸。 说完,她扬长而去,留下那个女人趴在风里。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了,带着或兴奋或鄙夷的表情,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女人一直愣愣地坐在路中央,昂贵的真丝衣领被扯开,露出了半边的内衣,但她好像觉得没有遮掩的必要。没人管她,她就那么坐着,甚至连来往的车辆都觉得没有撞她的必要。 我拉起来自己的围巾,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慢慢走了过去,解开了自己的外衣。我把衣服披在女人身上,替她紧了紧,没说话。 女人呆呆的看着我,她鼻尖有颗不再生动的黑痣,面皮上到处是初老的痕迹。她的嘴唇蠕动了下,好像在说“谢谢”。 我俯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对待一个小孩子。 然后感应到有人停在身后,是朱丘生。我转身,把那女人留在身后,跟他说,走吧,被子快弹好了,我们回家吧。 朱丘生说好。 我把被子披上了,然后我们就往车站走。镇中心和铜锣村间通了大巴车,一路上他都没说话。我看着窗外的景物,从柏油马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泥土。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话,它雀跃地讲,她过得不好。 可是,她过得不好。 下了车,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冷风,把我扑得结结实实的。回家后,我就浑噩起来,恹恹的只想睡觉。下午三点就窝着了,朱丘生把新被子盖在我身上。 第44章 我做了很多梦,想不清内容了,是很多碎片。迷迷糊糊记得雪化了,变成一滩脏水,然后就又心慌起来,好像被人追着不停地跑,从黄泥路一直跑到柏油路马路上。 我开始喊,挣扎着醒了,醒来的时候我正捏着朱丘生的手,他的手很暖和,包得我很舒服。 我问他,我说梦话了? 嗯,说了。他答。 说什么了? 朱丘生垂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迷离而复杂,让人看不懂其中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他才动一动他的嘴唇,吐出句话。 你说……妈妈。 他的衣服堆在旁边,衣角柔柔地搭在我脸上,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外面的冷气,有种安宁的窒息感。有茧的大手慢慢落下来,蹭了我的额头,我把头埋在他掌心里,贴近眼角的地方冷冷湿湿的。 我说……哥,你要我吧。 那手僵了下,他问,你说什么? 你要我吧,你要我吧,哥。 我一下子起来,解他的腰带,乍现的冷气和过猛的用力让我眩晕了一下,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他的皮带扣。我伏到他身上,濡湿了他黑色的棉衣外布,我说你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嫌我脏,为什么不要我? 躺好!朱丘生说。 我不!我说。 朱丘生强硬地把我塞回被子里,他的手扣着我的腰,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朱丘生把我挟制在被子里,重复说,你给我躺好! 我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我说我不! 他压着我,我反抗,最后我的腰都掐得快废了。我就像条砧板上的鱼,朱丘生说不要就是不要,鱼连自己献身的资格都没有。心里像吃了很多酸葡萄,身子也开始没劲儿得软和上了。他的手按着我的腰,按得很疼,但是我还是想往他身上靠。朱丘生慢慢把手松开,看到我的腰被他按出了两个红手印。 他摸了两把,徒劳无功地想把那两个印子扫走。我转了个身,靠着我哥的腿,我看到他有反应了。 哥,我哑着嗓子叫他,你为什么不要我。 朱丘生的态度被我哭软和了,他瘫下来,倒在我身上。我现在不管大男人哭起来矫情了,鼻涕眼泪全他身上抹,把他的衣服都泡肿了。他凑过来亲我,撬开我的牙齿舔过来,然后说,傻帽儿,不行,你发烧了。 我是发烧了,我说,那你干嘛亲我,传染呢。 我哥没放开,又压过来了,把我亲得结结实实的。然后我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我感冒可以,你难受不成。 -------------------- 回来咯! 大噶新年快乐啊~ 第34章 突变 我生病一向来去匆匆,没过两天就生龙活虎。但朱丘生不准我到处嘚瑟,他让我在炕上多躺几天巩固巩固。躺一天还好,第二天我就开始腰疼,他下了班就在我旁边给我揉。我阴阳怪气他,我说朱丘生,我最佩服你这一点,有恒心有毅力,三过家门而不入。 朱丘生淡淡看了我一眼,手上不留情,狠击了下我的屁股。我抬起半边身子看他,恼道,疼! 朱丘生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又狠掐了我一下,疼得我寒毛都立了。他说,死玩意儿,蹬鼻子上脸了是吗? 我没想着蹬鼻子上脸,我可能是一时间有点那啥虫上脑。翻过身来,拿脚趾尖点他肩膀,还摆出个自认风情万种的表情,说那你快来惩罚我啊。 他冷漠地把我掀下来,翻身下炕,我问,哥你去哪? 朱丘生无情回首,去吐一下。 快乐的生活总是短暂的,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我又要回学校。我已经是大三生了,一根被大学校园炸得油汪汪的老油条。朱丘生帮我打点行李,咸菜又装了一大罐子。他停了一会儿,说回学校…… 外面适时一阵狗叫,我把大苹果塞进嘴里啃一口,问什么? 朱丘生又重复了一遍,回学校,轻点浪。 我眯着眼睛狂笑,歪到他身上,说放心吧男朋友,一定不背着你拈花惹草。 我确实没工夫浪,要从早到晚论文调研数据分析地准备推免。每天就是馒头咸菜图书馆,腰上都胖了一圈儿,连苏家的师母都注意到了,师母那天笑眯眯地看着说,子卯胖了,胖了更好看,以前也太瘦了。 这其实算是畸形养膘,和养猪场的猪光吃不动一个道理。但可惜畸形养膘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到了忙叨叨的期末周,一天天分析统计作业、习题卷子多得和雪片一样,连啃馒头都啃不规律,我又像扎破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晚上和朱丘生打电话,他说以后不用每天联系,太费时间了。我说你丫的始乱终弃是不是,娘个腿腿厌烦我了,然后陈世美陈世美地乱叫一通。 朱丘生被我弄乐了,他说你怎么跟个怨妇一样,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没数啊? 我干什么了? 你昨日打着打着电话就睡着了,呼噜声震得天响,吵得我快半宿没睡。 我把手机按到通话记录页面,通话页面上写了八十七分二十秒,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多。我慢慢眯了眼睛,我问他,你就听我喘气喘了快一个半钟头? 朱丘生又开始装孙子,他不说话了。 不好意思啥啊,和你男朋友还客气。我得意洋洋地挑逗他,像个大尾巴狼。 第45章 艹,朱丘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声。 咋啦? 亲情号免费通话时间该超标了! 这就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了。朱丘生吐字节奏快得和蹦豆儿一样,他说傻帽儿你考试周就好好复习,考试结束前别给我打电话,妈的,我再说要超时了,就这样吧,挂了啊,拜拜。 然后一段忙音就堵住了我的嘴,朱丘生跑了,不排除被我发现后落荒而逃的可能。 第二天我就改成了发短信,条数不多,他有空就回。但三天后他回得就很少了,顶多一两句。 也是那一天开始,我嘴唇里疼,开始口腔溃疡,黄毛说我食用维生素少,每天给我塞个橘子。橘子汁碰到溃疡上比伤口撒盐还难受,弄得我嘶嘶叫唤。 还有点心慌,走路差点儿一脚踏进没盖儿的雨水井里。 我拉着社会大哥,我说我眼睛直抽抽,右眼跳啥来着。社会大哥对所有不正儿八经的东西都十分精通,还钻研占星术在校门口摆摊忽悠过女同学。他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然后顿住,马上改口道,应该是睡得不好,考试周嘛,十分正常,封建迷信思想是不可取哒。他是个不合格的神棍,好则信,不好就说迷信。 学霸也这么宽慰我,他说放宽心放宽心,这不马上考实变函数了吗,自古以来都是六十分万岁的,估计咱班没几个不焦虑的。 我应了一声,又投身到数学的海洋里了。后来证明,一些看似封建迷信的,其实算得上一种预兆。 考试那天天半阴着,空气中水气含量很高,有种山雨欲来感。当时我正坐在考场外面的自习椅子上复习例题,黄毛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脸上挂着疲态,显然刚大战完了一场。把书包一搁,往我旁边一瘫,说可累死爸爸了,刚考完个硬核选修,一会儿就实变函数,妈了个巴子,让不让人活了。 刚考完那新闻学院的新闻报道基础理论? 对啊,开始以为是个能水学分的选修呢,谁知道那么难。 考怎么样啊? 黄毛叹口气,说,差点没答完,没想到那题那么新,给的材料是最近那铜山煤矿塌方的事,幸好我昨天晚上看了……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我说,什么? 你说哪儿? 铜山煤矿啊,还是省内的呢,你没听说啊? 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手心出了一层汗,我身体里突然升起一股惊人的寒意。 黄毛看了我一会儿,疑惑地说,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浑身的肌肉都不知道要怎么动,半晌,木着舌头,我……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又急又怕,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按了朱丘生的电话,是一串忙音。 又拨了家里的座机,没人接。 我捏着手机,从走廊一头踱到另一头。最后打了通讯录上的一个号码。 喂,请问是刘老师吗?对,是我,我是草生的二哥,我找下草生。 电话对侧响起一阵窸窣声,然后我的嗓子哽住了,所有的侥幸都被击了个粉碎。 草生哭了。 从小被我们摔在沟里长大,脑袋被树根喇出个大口子还能一边蹿血一边啃蹄膀的朱草生哭了。 她在电话对侧难以抑制地抽噎着,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词,被我的耳朵吃力地吃进去。我们来不及多说什么,监考老师就拍了我的肩膀,同学,请马上关机进场。 我的脑子被她哭声塞得又满又涨,数学符号变成蚂蚁,变成蚯蚓在卷子上扭动,就是不进脑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卷子上写了什么,神经全搅成了麻,乱糟糟的一片,解也解不开。 收卷铃一响,我把卷子往讲台上一拍,立刻飞奔去了火车站。 -------------------- 大概就是会有一些风云突变( ????? ) 想起一个构思时的设定,帽帽属兔,小朱哥属虎 他们现在多大呢?∠( ? 」∠)_ 第35章 之后 我二十一岁那年,六月二十六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矿难像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采矿操作不当致导致顶板脱落,一共三十六名作业矿工受困。我知道消息那天是六月二十九日,距离事故发生已有三天。 我是在手术室门口找到了朱丘生的,他的侧脸埋在晦暗里,远远只能看见瘦得嶙峋的下颌。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陪他呆着,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尽头的窗户染成红色,天黑日落无情地进行了。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们像在那里枯坐到死,手术室的灯终于熄了。 医生出来,吐出的字很冷很陌生,是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听到的。朱丘生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医生罩着口罩的面部,死盯着。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是被风吹滚的砾石,他说所以,救回来了是吗? 医生点头,继续说,我们不能保证后续恢复情况,病人的行动…… 所以,朱丘生打断他,真的救回来了是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崩得像面弓一样的腰背立刻就松了,撑着我的手给医生道了谢。医生走了之后,他的手扶了会儿额头,像是头晕得站不住。后退一步,整个人滑进了我怀里,傻帽儿,他叫我,傻帽儿,给我靠靠。 朱丘生吊着我的脖子,就那么站着睡着了,发出了贪婪的呼吸声。他的眼下青得发紫,大概是许久没合眼了。 第46章 我把他放在走廊边的长椅上,让他枕着我的腿,朱丘生睡得如同昏厥。但他没休息多久,大概四十分钟就强打着精神扒开了眼,他刚醒的时候有点迷糊,握着我的手,小声说了一句,我可太讨厌医院了。 朱丘生之前进了医院三次,每次都会送走一个人,幸好这次小叔留下了。 小叔送进重症监护室了,咱们过去吧,我说。 我们往医院十二楼走,那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楼层,谁都不愿意让家人去那儿,但能呆在那儿,说明还有希望。一路上迎面而来的是脸上死气活气交织的家属,眼神都是重的,沉的。空气里是来苏尔消毒液的味道。 我透过门玻璃先看到的是插管,绳索一样捆住小叔。他原本那样高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薄薄一片,纸一样轻飘飘搭在床上。 他露出的四肢缠着绷带,绷带里打着钢钉,他被砸碎了,然后物理地拼了起来,看起来有个人形了,但没什么人样,就像刚刚医生说的那样,大概是高位截瘫。 我难受,眼一热就滚下泪来。 朱丘生的眼红着,眼底却是干的,半点水雾都没有。他是最该难过的,但他的脆弱全留在了手术室外那条走廊里,转眼之间又是如常的神色。平常的,他看着小叔,就像每次看他带着猪头肉回家一样。 朱丘生站在离门两米的位置,脸上只有生气没有死气。不哭,他对我说,不哭傻帽儿,他活着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温和而有力。我转头望着他,望着他干涸的眼床。朱丘生是不会哭的,他有更多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泪都变成了汗液,从他毛孔而非眼角流出。 小叔是四天后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我们终于可以每天见他。他变得寡言少语,像一下老了十岁。总是睁着一双深凹的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洞的,压坏他脊柱的落石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我早上把草生送学校,去医院比朱丘生换回来,他晚上再来换我。我俩一个守白班一个“上夜班”,交流变得很有限,只在来往的路上能说几句话,匆匆看对方一两眼。 夏天总是烦闷的,知了一声声叫,医院里冷气却开得极大。我每天进屋通风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叔插科打诨讲笑话,有时候打趣他几句,小叔就有气无力地笑笑,对我来一声“去你妈的”。 每次“去你妈”之后,他都能开怀不少,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个硬性规定,每天至少达成五次“去你妈的”的指标。 小叔瘫在床上,整个人的刺儿好像都被拔光了。除了叫我傻帽儿,还会叫我“好孩子”。我这人听不得夸,他一叫我好孩子我就浑身难受,必要挑衅他几句,招出句小兔崽子才算完。 病人在卧床期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得褥疮,要经常翻身、按摩。我每次给小叔翻身的时候,他的嘴巴都紧绷成一条线。捏腿的时候他也不耐烦,连连说,哎哟哟,傻帽儿你别动我大腿,别以为你装过我媳妇就能占我便宜哈。 我停了下,没说话,我的手明明捏在他小腿肚子上。 对小叔来说,最难熬的其实是排泄。久卧的病人时常会发生便秘。朱丘生去菜市场批发了一箱苹果橘子塞在房间里,每天用小刀切块喂给小叔吃,这情况才有好转。屎尿都在床上,排泄的过程都得被观瞻,这对所有懂事的人来说都是件羞耻的事,更何况小叔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替他清理的时候,绕到他脸一侧去拿卫生纸。小叔抓着枕头把脑袋蜷在里面,身体颤抖着,并没有发现我。我把一切都做好,等他的肩膀平复,我才说,好了。 小叔迅速地抹了把脸,被转回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没泪了。他的嘴稍微扯了扯,嘟囔了一声,这叫什么事。 放宽心吧,我说,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说法,人一辈子能走的步数是有定数的? 这当然是我瞎扯,我还在朱草生小时候忽悠过她“每个人一辈子眨眼的次数都是一定的,用完就要翘辫子”,逼得她生生练出来了十分钟不眨眼绝技。 小叔当然没草生那么好忽悠,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学人体的同学正和他导师研究呢,我睁着眼说瞎话,你看,你走的路没那些登山、远足运动员多吧? 没,小叔说。 说明你在走路这事上还有富余,医生都说了,你这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只要好好恢复,卧床期后复健就能好,别太当事儿,现在就是老天爷给你个机会躺床上歇歇,等着复健好了之后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说。 小叔没说话,抬眼看我。 行了行了,把你这苹果吃了,我拿着小牙签对他说。 小叔把苹果叼走,咔吧咔吧地吞进肚子。他说,傻帽儿啊,叔拜托你个事……就,你别光安慰我。 啊?我有点愣。 帮我看着点你哥,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孩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肚里咽。我,我其实挺不放心他的,你多和他说说话…… 诶,我答应道。 还有啊,好好读书,别太挂心我。 放心吧叔,我成绩好着呢。我说。 该念研究生就念,该读博士就读,再往上什么博士后啥的我也不懂,小叔抽了抽鼻子,知识有用,能读到哪算哪。 诶,我说。 他今天话格外多,还有草生呢,他说,那个死丫头不少读书的料,咱平时也把她养太糙了,她大了,还是得精细点儿,让她有个小姑娘样。 第47章 她懂事儿着呢,我笑笑,听她老师说最近乖了不少。 小叔眼睛亮了下,微微点头,反正得教好了,青春期的孩子躁动,别犯什么错误,跟着哪个浑小子跑了。 她有数,我说。小叔第一次用这种大家长的语气和我说话,让人不习惯。我推推他肩膀,怎么老气横秋的? 哎呀,本来就是老了啊。 老个屁,你这正当年呢,一枝花。 小叔嘿嘿笑了两声,对了,他说,从我宿舍给我收拾回来的东西可千万别瞎整啊,里面有没有个上锁小铁盒? 皮儿上写“为人民服务”那个,还是那个“铜山篮球大赛男子组参与奖”? “参与奖”那个,小叔说,我有条蓝色保暖裤,膝盖底下掏了个洞,打了个补丁,你拿刀把那补丁喇开,里面有个小钥匙,能开那铁盒。 什么宝贝啊?这架势我还以为你偷文物了呢! 去你的吧,里面是存折,一共俩……密码一个是你生日,一个是你哥他生日,我给你俩攒的,嗯,老婆本儿,小叔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打住打住啊,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对,但说不出来是哪儿。我说,你留在自己抽烟喝酒吧,我和孬蛋儿没长手啊,不会赚啊? 诶,小叔躺床上,拿胳膊指我,像是个催人收礼的。他说,你嫌少? 嫌少个屁,我说,赶紧把你这苹果吃了,一会儿该氧化了。 -------------------- 谢谢观阅! 第36章 危机和解除 傍晚朱丘生来换我班,从病房门把我送到医院门口。他瘦得肩膀都薄了,我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肩上的肉也跟着少了一块儿。 朱丘生问我,今天小叔状态还好吗? 排便排尿都挺正常的,就是今天话挺多。我说。 话多是好事。 朱丘生隔着眼睫毛看了我一会儿,说家里饭都扣在锅里了,草生已经吃过了。还有盘辣椒炒鸡蛋我没热,你热一热吃,别吃冷食,不卫生。 我应下,问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憋出一句,没了。 我瞅着没人注意,凑过去吻他的唇。他的身体僵了下,又松弛下来,主动地回吻我,两片嘴唇靠了会儿就分开了。朱丘生看着我的眼睛,好像透过眼神和我说了很多话,然后又亲了我一口。 我搂搂他,贴近耳朵告诉他,以后要就说。 朱丘生纠结了半天,把我扯回来说,再要一个。 他硬气惯了,偶尔软和一下就能让人化得不行。别说是要我亲一下,就算是要我的心,我都能二话不说剌出来再倒贴一副肝。我勾着他脖子,给他亲了个霹雳吧啦带响的。 回去吧,我说,万一小叔要上厕所的,离不了人。 朱丘生把我松开,嘱咐我回去路上小心些。 我走到一半儿,想起换洗的褥子还搁在床头的椅子上,就回身去取。刚出楼梯口,就看到小叔病房门口黑压压一团,人头攒动。 然后,“轰”得一声。 我拨开人群,只向内瞅了一眼,冷汗就灌满了脖子。一手拉着过了门,把探寻的目光堵在了外面,一面走了进去。 病房里,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站着,或许应该说是对峙着。朱丘生脚边滚了一圈被踢翻的杂物,面色铁青。 他手里提了把刀,胳膊抖成筛子,从嗓子眼里扣出字,朱明季,你真有本事!操你妈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抹脖子玩啊?你他妈的抹脖子玩?! 小叔躺在床上,硬生生地说,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用我管是吧?来啊,你来,你先捅我,再他妈的捅死你自己,咱们一家子都死了干净!朱丘生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攥着水果刀就朝着病床去。 哥!我喊他。 朱丘生没听。 谁许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小叔怒喝道。 你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你给我闭嘴! 你死都不怕还怕我没大没小? 朱丘生握着水果刀,在房间来回踱着。他好像气得厉害,整个背全在颤,但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害怕。 小叔的泪伴随着他的吼声河一样躺下来,他很想坐起来,但只能像个搁浅的鱼一样在河里扑腾。 他的吼声慢慢哽住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我他妈就是个累赘! 累赘个屁,你有大本事,都能拿水果刀抹脖子! 朱丘生口不择言,越骂越难听。我急了,吼他,哥! 他俩还在对骂。 他丫的还没听见! 操你妈的朱丘生你给老子闭嘴!我喊。 这一声喊得山响,这个病房都被我喊得直颤。他俩终于被喊停了,扭头看我。 朱丘生,你先出去。我说。 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身子没动。 你给我出去!我说。 他盯着我,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后,我一把扯住小叔的耳朵往上提,我说朱明季你老小子能耐啊,多大还玩非主流自残呢?妈了个巴子的! 疼疼疼,小叔呲牙咧嘴。 你都要死了还怕疼啊?你要是好好立在地上,看我哥不揍死你! 我恨不得被揍死。 那就揍得你半死不活! 我现在就半死不活。 第48章 我过了会儿才松了他,小叔揉了揉耳朵,闷声闷气地说,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你确是不是个东西,你是人。 你看我现在还有人样吗,他眼眶红了,叹气说,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整个一活死人…… 你还有脸抱怨,你还活着呢,压在下面死的那十个可没福说话! 我哪里比得上一下子被压死……赔偿还多…… 操,我说,你他妈就是没死成,你要是现在死了,那点赔偿金连块墓地都买不出来,还得咱家倒贴钱! 小叔小声嘟囔,咱家有祖坟。 我没空跟他掰扯有没有祖坟的事。我说朱明季,你他妈真够自私的,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朱丘生呢,草生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说他们是天煞孤星,死苍蝇一样乱嗡嗡赶也赶不走,你想让他长大了还被人戳脊梁骨吗? 他没话了,头垂下去,一撮长了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脑门上。 我问他,我说要是今天他没拦住你,你真下得去手吗? 空气静滞了几秒,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 我关门出来,在水房找到朱丘生。他整个人被黑云压住了,紧紧咬着下唇,周围气压都被他带低了。 我用手把他的唇从牙下面解放出来,唇面上被咬出了印子,还有星点的血迹。我用指肚轻轻碰了碰,说哥你别生气了,我已经骂了他了。 朱丘生眼神阴郁,看向我,叹了口气。 我上前一步,印上他的嘴,把那些血点子吻干净。朱丘生的胳膊还在不住地抖,那是种惊惧到极点的反应。再坚强的人骨子里也有个孩子,骨髓、心肝儿也是软的。我早知道的,朱丘生拔掉外面的铁刺猬的硬壳子,里面是团云朵,是个小孩子,现在他难受了,我是他的安抚娃娃——用旧布头拼出来的那种。 但再旧的公仔,感情就是比别人深。 朱丘生任由我吻他,气息慢慢平复下来,又被我安抚成了原来的样子。我搂着他的肩,我说,朱丘生你别生气了,我骂他了。 他看了我会儿,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说朱明季还没你懂事呢。 我小时候,你还夸我比个小狗强。我呛他。 朱丘生,眼睛弯了弯,里面没什么笑意,但已经够捧场了。我说,病人情绪都很不稳定的,你要谅解他。 我怕他再来一次。朱丘生道。 他就是一时想不开,也没那么大求死意志。 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吗? 怎么了? 他看了账单,知道自己每天要花多少钱了。 我叹了口气,这真算是定时炸弹了,小叔时不时就会想起来。我俩在水房相对无言,过了会儿,我说,有办法了,让他去挣钱。 挣钱? 他不是说自己没用吗,说白了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创造价值了,能挣到钱他就好了。 朱丘生摇头,他这身体状况,称斤卖都嫌瘦。 我说,我知道怎么办,包我身上吧。 我是在社会大哥那儿找到的灵感,这个学期一开头他就交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子手巧,串珠子,打围巾,做绣品,给他弄了不少纯手工礼物,给他美得,每天在宿舍炫耀,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天我就去了趟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了不少材料包,都是新手款,量大实惠。我把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地扔在小叔眼前,他开始十足抗拒,说什么娘兮兮的,我不弄! 但过了会,他就闲得无聊摆弄上毛衣针了。 我去找完医生回来,和慌忙擦脸的小叔弄了个脸对脸。我说,怎么了,又掉金豆子啦,你跟我害羞啥,又不是没见过。 小叔看着旁边的红毛线,声音带了点儿哭腔,我……我想我妈了…… 大多数人受了委屈都会想妈,这和我受委屈了就想朱丘生不大一样。知道想妈就还有救,能想妈的人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人不会去死。小叔呜呜哭了一会儿,伸手去拿那袋十字绣材料包了。 我在他身后一直看着呢,然后给朱丘生打电话,我说,危机解除了。 -------------------- 看到小可爱们的留言了 小叔一时想不太开,但是他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哒 加油! 第37章 因为爱情 小叔接受了一轮康复训练,可以短时间坐着,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激励。他飞针走线的技艺也突飞猛进,还自告奋勇要给我绣一床凤凰牡丹花被,当然,被我拒绝了。 回学校第一件事是被苏教授叫到办公室,具体原因我心里清楚。这学期寄回家的成绩单被我偷偷藏起来,没让朱丘生看到,原因很简单,实变函数那栏被标红了:五十七分。 这件事辅导员已经和我说了——挂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格推免的。我算是欣然接受,没想到苏教授会热心到为我去再问一遍。 他拿着我的成绩单看,说子卯你成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这是怎么了? 老师,这科太难了。我说。 那也不至于啊,你看你平时测验都打分很高的啊,就是这个期末考试太离谱了,苏教授皱眉,考场上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我……我停了会儿,家里出了点事。 他抬起头,担忧地看我,严重吗? 第49章 能解决的,我说。 苏教授点点头,继续说,你考研吧,虽然比别人少复习了一段时间,但是你底子厚、扎实,考本校应该没什么问题,把英语好好学着,政治好好背着,专业课不愁的。 老师我……我有点说不下去,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他了,我准备直接工作了。 直接工作?他惊讶地看着我。 对,回我家那边。 苏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家里的事很严重? 严重倒是还好,主要是离不了人,我说,哎呀,您别这样看着我嘛,大学文凭足够吃饭了。 他多少知道我家里的事,又问我,你哥知道吗? 我咬了咬下唇,不知道,我说,但是我自己决定好了。 苏教授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把茶杯上浮动的茶香气都吹散了,他说,你不该只走到这里的。 没事,我笑着跟他,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回来念。 我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子卯,苏教授说,这虽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但也是个挺重要的人生选择的,你再好好想想。 诶,我应道,我想好了。 之后我还是跑图书馆,不过复习内容变成了教资考试。才学了两天就被回校的罗明抓了,拖到学校咖啡厅里。他点了点喝的,翘着二郎腿看我,一副长谈的架势。 干嘛啊,我说,跟你那大法官前女友学的,审犯啊? 听说你不往上念了,罗明说。 对,不往上念了,我抬眼看他,你不也不往上念了吗? 我是去我爸建筑公司,不用再往上了,你现在不念了将来干嘛? 我考教资呢,回去当老师,造福咱俩母校。 得了吧你,罗明说,我说你真是想不开,放着大道不走,回咱那小破旮旯当老师,还真以为自己光辉灿烂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出事了,离不了人。 我借钱给你雇护工,当你从我这贷款了,等你上完学后还我就行,你乐意带息你就带息。他说。 滚滚滚,还来当我债主了,我说,我没什么大理想大追求,就想一家人踏踏实实过好日子,念不念那研究生的,将来挣不挣大钱都无所谓。 罗明看着自己的咖啡,好像陷入了沉思,下次开口的时候变了语调,深沉地说,你小子他妈是因为爱情吧。 我后背一凉,什么? 罗明继续端着他那杯,在热气后面打量我,目光好像把我的脊梁骨都穿透了,他慢慢说话,像在逐字斟酌用词,你和朱丘生,他顿了顿,是吧? 我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出柜,第一反应自然是惊慌。很快我就镇定下来,这是罗明,他是我最铁的哥们。这样想着,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但又地伴着隐忧。 人总是厌恶变化的,尤其厌恶异类,不是吗? 但我没有瞒他的打算,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罗明并不意外,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头顶上围出圈光晕,像西方名画里的先知,他摊手,这有什么难猜的,我又不瞎。还有你那童养媳弄得满城风雨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能咂巴出味儿来?这都看不出来,我还配叫“情感大师”吗?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人有三样事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直直地盯着罗明。他看气氛有点凝滞,干笑了两声,说别拿那复杂的眼神看我哈,我告诉你,我可是具有开放意识的新时代公民,我还参加过性少数群体平权运动呢。 我朝他挑挑眉,往沙发背上一靠,不错啊,我说,课余生活很丰富啊。 罗明往前倾,目光灼灼地打量我,哎哟,一个你一个朱丘生,你们这群体都长这么好看啊? 那不知道,我说,我没见过别人,怎么,我们长得好看你嫉妒啊? 不敢不敢,罗明说,我是高兴,非常高兴! 高兴什么? 罗明坏笑,你看啊,咱们国家本来就男多女少,允许帅哥们内部消化,就多点合适的伴侣终成眷属,少点怨偶,你俩是为家庭和谐社会发展做贡献了啊! 我笑着觑了他一眼,是为你的择偶事业做贡献吧! 哎呀,差不多差不多,罗明说,大环境好了我这小个体才能好嘛。不过你真是为了他?我可告诉你啊,留点脑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头抻着,让我想到护崽子的凶巴巴老母鸡。一棍子打死一大片啊,我回他,你不是男的?我不是男的? 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吗? 我能吃什么亏? 你还不吃亏啊,你都不要读研了,你都要回去了,你都要给他照顾病号了。 我并不赞同他的话,那朱丘生还把我养大了呢,朱丘生还送小到大每天送我上学呢,他还给我攒学费,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呢,小叔也是我叔,什么叫给他照顾病号啊…… 他还给我做饭吃,我和跟你说,他做的红烧猪蹄可好…… 臭情侣打住吧!罗明说,我不是来听你秀恩爱的! 那你来干嘛? 妈的,罗明摆出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就要出嫁了,你爸爸我真是非常不舍得啊…… 滚犊子吧你,我骂他。 朱丘生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看我不捶死他! 第50章 别冲动,你打不过他。而且为什么你觉得是朱丘生欺负我,不是我欺负他? 你舍得欺负他吗?都被吃得死死的了,罗明说,再说了,我和你关系好,又不是和他关系好,你欺负他关我什么事? 这么不讲理? 嗯呢,你爸爸就是帮亲不帮理。 …… 第38章 回家 我没有胆大到隐瞒自己无法推免的事,朱丘生知道后没有怪我,他说那你就要考研了吧,考哪里? 我说,考本校。 他像松了口气,声音却更沉了,说你好好复习,家里一切都好。 我说好。 然后我继续泡图书馆,包里揣着教资考试资料。 十一月的时候,我拿了教资证,继续装孙子。一直到十二月研究生考试当天,我扯了火车票回家,去和朱丘生坦白。 他看见我的时候明显愣了,快走两步上前,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考试吗? 哥,我咬了咬嘴唇,我没报名。 朱丘生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骨骼清晰的下颌线。他没说话,咬肌的位置动了动,等到我们都深陷进静谧里,他才开口。 为什么? 太麻烦了,我说……还得念三年,不值当的。 麻烦,朱丘生嚼了嚼这两个字,准备工作吗? 对,我说,准备工作。 做什么? 老师。 教什么? 数学。 在哪里? 镇上一中。 朱丘生没再问,点了点头,说好。 他背过去,没看我。我一抬头就看得见他后颈,朱丘生瘦得能看得见脊柱骨,突兀地在皮肉上立着。 下一秒,他一拳揍在我脸上,没留半分余地,我被他的力道撞飞出去,狠狠甩在墙上,嘴唇被牙齿割破,流出铁锈味道的液体。 那是朱丘生第一次打我,因为是他打的,我觉得并不疼。 他的拳头终于还是没再落下,过来掐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和他对视,他的声音哑着,谁许你这么做的? 我舔了舔嘴边的血,在甜腥气里朝他懒洋洋地笑,眼睛睁圆了,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说是我自己,哥,打也没用,后悔不了了。 朱丘生拿我没办法的,我在不留余地方面一向是个行家。 我哥最终还是把我拉起来,指肚矜持地蹭干净了我的伤口。我一路走一路跟他说一中现在出息了,学校教学实力比以前厉害不少,待遇也很优厚,而且老师们以前都是教过我的,同事关系也能处得不错。 我的嘴唇红肿充血,吐起字来比较滑稽,朱丘生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知道了,他说,不方便说话就不说。 我低声跟他说,哥,你打的我好疼。 过来,他冲我招手。 我凑过去,他扶着我的后颈细细吻我,安抚我的伤口,我被他吻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他又轻轻咬了我一口,疼得我“嘶”一声。 下次,不许瞒我。他说。 一定一定,我回他。 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我坦白从宽,获得了朱丘生的宽大处理,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然后才联系起早上起来院子里多出的烟头。 求职经历堪称顺利,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综合成绩第一。正式上班的时候,老班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连声说,小卢老师是我的学生。 校领导商量先让我带个后进班,下猛药,好好历练历练。我原本以为自己好歹是从高中过来的,能把这群孩子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但正式接手了才深感头疼。 真是兔崽子。 这边我在水深火热里煎着,朱丘生也在疲累的油锅里熬着。为了方便照顾小叔,他全倒成了夜班。每天凌晨四点我睡熟了才能回来。等早上我醒了,他又睡死了,挤在我被子里。睁眼后,我会看一会儿他的睡颜。 他的眉在睡梦中微蹙着,手指也熨不平。颧骨瘦得微凸,我一见,肋骨下的那块软肉就拧紧了。但早晨的时钟转的尤其快,甚至不允许我多留一会儿。 我们都得强打起精神来工作生活。 一天晚饭吃得很咸,我在饭后批作业的时候不留神喝了过多的水,后半夜小腹涨又懒得睁眼,睡意尤其浅。恍惚间听到一阵窸窣声,一个人从我身后钻进被子,胸口紧贴在我背上。 他的手从我胳膊下探出来,滑过侧腰,在我腰腹位置收紧。朱丘生肉抵着肉地拥着我,鼻尖落在我背上,深深地呼吸。 就像他是被泡在白开水中的鱼,我是溶解在水里的微不足道的救命的氧气。 嗓子突然酸疼,我低声叫他,哥啊。 他的手臂一僵,不动了。 我在他怀里转过身,目光顺着着月光滑溜进他眉眼。朱丘生的表情有一瞬呆滞,过了会儿才说,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说。 我的手和他拥过来的胳膊重叠,翻越他的蝴蝶骨,反扣在他肩上。朱丘生低下头,我们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他嘴里有辛烈的烟味儿,我的舌头舔过他嘴唇的缺口,味蕾与皮肤接触的时候,尝到一点极浅的咸。我们换了气,又续上,吻到最后睡意都消了,我的小腹又开始发胀。 我从他怀里钻出来,翻身下炕。 去干嘛?朱丘生问我。 第51章 尿尿。 他停了两秒,几乎不可察地笑了一声,说真煞风景。 我跑出两步,又趿拉着拖鞋回来了,让他和我一起去。 我又不上,朱丘生说。 陪我陪我,我闹他。 他无奈地跟着我下去,说我最好去幼儿园深造一下,我在院子里又勾过他下巴吻他。 朱丘生牙关紧闭,像个贞洁烈女,我在他整齐的牙齿上摩挲了很久,他才开了条门缝要我进去。 我们接吻接到五谷轮回之地门口,他挣开了,我可不进去啊,他说。 我想了想,在虫蝇声里一边放水一边和朱丘生接吻确实不那么美好,就自己进去了。我边上边问,你在外边啊? 废话,他说。 我想起我刚跟他回家的时候,山上遇狼的事给我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晚上宁愿憋死也不愿意上厕所。 他发现了,压了压我肚子差点没把我膀胱挤爆,然后下达指令,去尿尿。 我,我不憋,我说。 快去,他赶我。 我穿上拖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到了厕所门口,看见那黑漆漆的洞口就心慌腿软,吓得连灯绳都不敢去扯,又像个尾巴着火的鸡一样窜了回来。 朱丘生看着我气喘吁吁,眼泪汪汪的样就奇怪,问我是不是后面有什么鬼东西能吃我?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说我害怕。 害怕?害怕苍蝇还是害怕屎尿? 你陪我嘛,我求他。 之后朱丘生陪我上了一年厕所,直到我的怪毛病好,有时候我上大号,我在里面蹲着,他在外面托腮蹲着。 我还会查岗,朱丘生? 干嘛? 你还在外面吗? 废话。 那你隔一会儿就应一声。 …… 朱丘生? 我在呢! …… 朱孬蛋? 不是,你掉里面了? …… 你掉里面了?他把我跑掉的神叫回来,我一瞬间觉得有点复杂,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来,我在想,朱丘生究竟是不是以恋人的身份在爱我,会有人在见过对方所有怂包傻逼拉屎尿尿的样子后还爱他吗? 但我同时又觉得十分庆幸,朱丘生他见过我所有幼稚痴呆恶心人,是世界上知晓我黑历史最多的,但他还爱我。 卢子卯,我快被蚊子吃了!他骂道。 来了来了,我说。 我走过去摸他的腰,他嫌弃,说洗手。 我洗完手,继续摸他的腰。 干嘛?朱丘生问。 我贴上去,吸咬他的耳垂,低声说,想操你。 那你想吧,他说。 咱俩都多久没做了,我说,再不做你该不记得你男朋友什么形状了。 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皱眉说,别闹。 没闹没闹,和你说正经事呢,记不记得。 记你妈个头。 不记得了?他也挺累的,我也没今天做那事的意思,就想逗逗他,帮他舒缓下心情,我说要不你摸摸看,再给我描述一下,加深印象? 我哥可能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别弄死我,他最后只是拍了我屁股一下,冷声冷气地说,今天太晚了,周末给你。 什么?我说,我没听见。 操你奶奶的,朱丘生一脚把我踹进门里,你聋干我屁事,大晚上闹妖儿折腾人,给我滚去睡觉! 我扶着被踹疼的屁股,灰溜溜上床去了。天地良心,明明是他先闹我的。 -------------------- 虽然很想让帽儿读研,但是他可能还是要读社会大学酱紫哒(叹气) 第39章 球赛 过了三个月,班里的小崽子们被我感化,上心了起来。老班(现在是级部主任)和我说,要是我们班数学成绩没垫底,请我吃顿饭。结果成绩还没出来,他馆子都订好了。 我和朱丘生讲了,他“嗯”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茬,只是告诉我今天有人打家里电话找我了。 谁啊?我说。 你大学的老师。 我给手机插上电,开机发现通讯录里多了一条标红的记录,拨回去,老师?诶,是我呢,下班了已经,您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苏教授说,也没什么急事,你最近怎么样? 不错,还挺顺利的。我说。 他和我说起母校的一个最新项目,其中一些理论和我大学的时候和他讨论过的很契合,问我有没有时间和那个项目的负责老师交流下。 我哪能和您们比呢,只是以前有过个很不成熟的想法。我说。 你推导的思路挺有启发性的,但我记不太得了,你还记得吗?方便的话,老师还是希望你和那位老师聊聊。 我以为时间久远,我早就忘了,怎料脑子一想,当初的记忆就发洪水一样往外冒。成的成的,我回他,老师我现在在给我们班小孩们批练习册呢,批完就给那位老师回话。 苏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子卯,你真的不回来念了? 瞧您说的,我这班都上了,再混个几十年就能凭个特级了,我还念啥啊。您放心,我工资不少,都挺顺利的。 电话对侧静了,我差点以为是信号掉线。然后他又很小声地说,我是怕大材小用啊。 客气了客气了。我心说我本来也不算什么材料。就算哪一点比别人好些,也不到足够惋惜的程度,我不是个什么金碗,最多是个有点花纹的瓷瓶,插花好看,盛水稍微有点浪费那种。 第52章 批完作业后我给苏教授说的那位老师去了电话,聊得很愉快,挂电话前他向我伸出橄榄枝,我没接。挂了电话,出房间喝水,推门看见朱丘生站在门口。 我吓了一跳,差点扑在他身上,问他干嘛站这儿? 我拿衣服上班去,他说,饭在锅里,一会儿记得吃。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看着他脱掉衣服,换上工作服。这身衣服上衣合适,下衣就拦不住他的长腿,露出脚腕处的一节。我看他把袜子拉高,套上鞋子预备出去,问他,这就走啊? 嗯,朱丘生说。 我拦在门口没动,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别闹,他说,我刚吃过饭,味道不大好。 没事啊,我不嫌弃。 我嫌弃,他干脆地说,过路的时候伸手拍拍我头,说头发长了,过两天去剪一下,依然没给我告别吻。 哦,我说。 他伸手去够挂在钉儿上的钥匙,朱丘生,我叫他。 嗯? 周末小叔复健的时候,我们学校老师和隔壁百货公司打篮球赛,你有空来看吗? 他半侧过头,睫毛抖了抖,去给你加油? 嗯,加油。然后我学校东西有点多……我沉默了会儿,哥,我好久没坐你车了。 好,我尽量过去,朱丘生说,不早了,我得快走了,草生被套干了我还没给她换,你一会儿换上,然后给小叔找床厚被盖,他受不了凉。 诶。 我送走了朱丘生,给小叔盛了饭端过去,然后和草生蹲在灶台边上。她吃了口菜,哎呦一声,说帽儿哥今儿饭是你做的? 不是啊,怎么了? 这盐撒得跟不要钱一样。 瞎说吧,这你大哥做的,他手艺都能去开五星级饭店,我说完,又嫌弃了她几句怪毛病,抄起筷子扒拉菜。然后我也哎呦一声。 你别说,还真咸。 那天晚上朱丘生做了一荤一素,热了馒头。素菜咸得发苦,荤菜没放盐。馒头芯还冷着,没热透。我一边和冻馒头搏斗,一边问草生,你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草生说。 我不知道你就不知道了?你是他妹妹。 你还是他……他弟呢,草生说。 我总觉她话里有话,但没琢磨出什么意思。草生侧过脸,摆出副沉思的样子,过了会儿说,可能是你的事 我的事? 你的终身大事。 哈? 我被她说得一愣,脑子里转出好多念头,朱丘生该不会是要三媒六聘地给我办婚仪吧?但朱草生怎么知道的? 今儿你没回来的时候,村口刘大妈来给你说媒。 说媒?我一呆,说谁? 她三哥的二闺女,说是名校毕业,国企上班,一年工资有这个数。朱草生亮出三根手指头。 我诧异,那怎么看上我的?图脸? 朱草生说,人家没这么肤浅。我在旁边听着,是看上你们家了。 咱家?我又一呆,看上咱小叔,还是看上你这街溜子小姑?我去,不是?她不会是看上朱丘生了吧? 去去去,朱草生打我,不是咱们家,是你家? 我家? 朱草生点头,你爸要提了,说不定当镇长,说不定再往上。 喔,我应了一声,收拾碗筷,那关我什么事,他们真要借着风气往上爬就该去巴结卢三白那小儿子,上我这儿干嘛? 朱草生咯咯咯地笑,笑死人了,你那弟弟才多大?你放心,我大哥都给你打发了。 他打发了?他说什么? 说你年纪还小,不考虑这事。 我沉沉地哦了一声,心里头有点希望他是说我有主了,但又知道这不可能。我问,这样就打发走了? 怎?你还有想吗?草生说,没走那么干脆,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大堆,阴阳怪气地,说朱丘生不配管你的事呢。 他怎么不配! 哎哎,又不是我说的,跟我恼什么啊。 我坐回炕沿上,对着朱丘生的枕头出神,他这是吃醋闹脾气了? 那可真够别扭的,亲一下都不肯。 …… 周末的篮球比赛如期进行,我热身的时候发现对面12号看我。他长着一双眯眯眼,皮肤黝黑,眼角处有道不短的弯疤。 我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问旁边的老师,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啊,百货公司的员工吧。 我收了心做热身活动,没管他追在我背后的目光。但那12号不知道哪来的操蛋毛病,一上来就贴着身防我,手特别脏。 我被他粘得冒火,心里从他十八辈祖宗骂到他没出生的曾孙子。突然感觉到一只手很带猥亵意味地摸了我屁股,一回头,12号挑衅地看着我。 傻逼,我在人潮间隙里对他竖中指。 打到第二节,12号又像发疯病一样,队友的球都不接,过来抓我腰。 中场休息的时间我恼得拧烂了三个水瓶子。我队友们也看出他针对我,面色不善地向他瞪回去,但毕竟只是场友谊赛,谁也没发难。打到最后一节后半段,两边都打累了,比分还紧紧咬着,我擦了把汗,看见个颀长的人影走过来。 他揣着兜,走得不紧不慢,清晰的轮廓在光阴下更显得俊美锐利。或许雄性在伴侣面前都有点儿表现欲,我一下子就精力充沛了,玩了招金蝉脱壳,从12号那脱出来,又1v2来个上篮。 第53章 裁判吹哨得分。 我在喧闹声里回头,向着场外的朱丘生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把场上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朱丘生抱着胳膊站着,嘴唇向外一拉,勾出个很浅的笑,双唇的间隙间露出一痕齐整的白牙。 真好看。 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子,一中教师队伍这边以微弱的优势赢了。我到朱丘生旁边,捏着他手指头亲了一下,怎么才来啊? 医院手续办的慢。 他的目光移到对面,百货公司的人收拾好了就要回去。朱丘生盯着那12号的背,皱了皱眉。 那孙子一点球品没有,小动作特多,我骂道,恶心我我恶心了全程,跟我上辈子抢了他老婆杀了他爹娘一样,真他娘的莫名其妙。 朱丘生转过来看我,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他手指一指12号走远的方向,李昊。 我怔了一瞬,目光落到朱丘生嘴唇的伤口上,一下子就爆了。艹他妈的,是他那个死畜牲,看我今儿不撕了他! 朱丘生拖着我的腰把我抓回来,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斗鸡一样瞎窜哈。 麻痹,他把你嘴打成什么样了! 你不是还扭断了他胳膊吗? 他都好了,那能一样吗? 我也好了。朱丘生说。 都留疤了! 你嫌弃我留疤啊? 我当然不嫌弃他留疤,我甚至爱他那道疤。每次亲热的时候,我哥那道唇上的裂缝死死吸着我的眼睛,他柔软的唇都像要把我的魂魄吸进去。但是我爱他的疤,不代表我不恨给他留下那道疤的人。 走啦,一会儿还接草生呢,朱丘生叫我。 我在他后座圈住他的腰,口里还骂骂咧咧地不停。我说那小兔崽子最好别再碰见我,他娘的好大的胆子,敢动我的人,还在我头上撒泼,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年就该把他蛋削下来喂狗。 我越骂越起劲,朱丘生最后被我弄笑了,他说你说相声呢? 我骂死他,我骂死他,我在他后面边丢当儿着腿边说,我说以后有这种事不用怕,告诉你男朋友我,我给你出气。 朱丘生没纠正是他给我出气,在前面用无奈的语气说,是,谢谢您嘞,男朋友。 第40章 流言 十二月的冷风把树吹得光秃秃的,流言也是从冷寂的十二月起来的,它们像西北风一样越吹越厉害,等到我耳朵里,已经是不可收拾的地步。 先是从目光开始的,走在教学楼走廊里,我总能感觉到一束束目光黏在我背上,好奇的、诧异的、鄙夷的……他们偷偷打量着我,眼珠转着,叽里咕噜地说话。 办公室里一部分老师突然冷淡起来,看我过来就装作有事离开。老班私下找过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借问我教学情况遮掩过去。之类种种,都是预兆。 教室也不安宁。有些同学会悄悄议论我,在我进门一瞬间假装低头翻书。早晨收作业的时候,我的课代表抱着作业本隔我老远,像要一口气缩到墙里去。 站那里干什么?不过来?我问他。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一抬眼的眼光还是刺伤了我,他眼镜片后的瞳孔里写满了戒备,像是看什么怪物一样。 课代表张了张嘴,闷头不肯看我,卢老师,他说,那个……我想和您申请一下,不担任数学课代表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手指紧张地摩挲着练习簿的边缘,小声地说,高三学习就要忙了……我妈妈说,太浪费时间……所以…… 好的,我答应道,注意到他松了口气,老师能体谅的,我会让其他同学顶替你的工作的。 后来有家长找了学校,在校长室里吵嚷起来。老班在门口拉着我不让我进去,但是里面说的话,什么“不正常”“变态”“精神病”……还是往我耳道里钻。 老班帮我顺了顺背,轻声安慰我,你别听他们瞎说。 诶,我不听的。 老班的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子卯你……是真的? 我没答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老班就明白了。 真是……他叹了口气,这,你能改吗? 改?改什么呢?这不是病,甚至连错都算不上,那要怎么改?要改什么呢?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哎!老班长吁短叹。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不会因为我喜欢朱丘生而鄙夷我,但他仍是连“同性恋”三个字都羞于说出口。但我并不害怕,从八岁至今十五年,我早已学会了和流言共生。 针尖匕首一样的言辞从未对我手下留情过,或许要感谢它们无孔不入的侵略,让我的身体产生了抗药性。轻微的疼痛激发出了很久种下的抗体,比起难过,我更应该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 如果真的走到了最坏一步——停职或者开除,我们该如何承担小叔复健的昂贵费用和草生的学费呢?流言波及范围有多广,会不会影响到朱丘生? 那天我回家很早,早到朱丘生都诧异了,说,今天不用带晚自习? 不用,班主任带了。 我拖着两条腿向炕间走,他把我拉住,试了试我的额头的温度。傻帽儿,朱丘生说,你脸色很不好。 他的额头贴在我额头上,皮肤抵着皮肤,带起一层层连绵不绝的温暖,我的眼睛很热,很想哭着全告诉他,但我看到了朱丘生的黑眼圈,我就说不出话了。 第54章 他强打着精神照顾我,给我夹体温计,看我有没有发烧。我看着他薄了又薄的脊背,突然觉得朱丘生就像把被生活磨钝的刀。 他给我掖被子的时候,眼角垂着,我感受一种到了当初在重症监护室边闻到的,阴郁沉闷的死气。朱丘生打了个哈欠,捏着我的手腕,说,瘦多了。 我没事,我说,就是被风扑了下。 所幸他是不知道的,汽车厂离学校不近,流言没有传到那边的道理。我心中稍感安慰,我说,我没事,一会儿喝点板蓝根就行,你先休息休息,一会儿还上班呢。 他“嗯”了一声,上来躺在我旁边,一会儿就睡了,胸膛均匀地起伏。我拉过他的手,觉得我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朱丘生一直牵着我。 只要他一直牵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二天一早,校长找我谈话。本来说是要停我职的,但后来又没停,说让我现在马上去教育局一趟。 我满心疑问地过去,打开指定的办公室门,看见卢三白在里头。他脸色铁青,一看见我就抄起烟灰缸要向我扔。 我不闪也不避,就直挺挺地立在那。卢三白最终还是住了手,“哐”地一声把烟灰缸戳在桌子上。 他瞪着我,厉声说,今天就给我断了!马上收拾东西去我那,班也别上了。我给你介绍几个女生,抓紧时间定下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人显眼的东西?恶心…… 卢三白继续说,马上给我复习明年考研,我供你上!上完了好好在那边呆着,不许回来! 我不。我说。 你不?你不什么?别给我整那幅贱样,到底是陈翠雪那贱人生的,脱不了她那些贱事!你有什么毛病吗,好好一个人让男人玩? 他说话说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咳得厉害,冲撞的气流像要粉碎他的肺叶子,他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又失望,又不解,又嫌恶。 我不会走的,也不会和他分手,更不会娶女孩子。我说。 不娶也得给我娶!我还以为那死小子有什么好心,他妈的自己是个变态还要带坏你!算盘打得倒响,吃你的睡你的让你听他话,还要连累你绑着你拉你一起跳火坑!卢三白狠狠一锤桌子,你还跟着犯贱! 他这一串不分青红皂白的话招惹得我冒火,我梗着脖子,跟他叫板。 你不许骂他!我朝他吼,我来见你一面是给你面子,你自己怎么对我的你自己清楚!你有什么资格骂他?把我当个破包袱一样扔了!要是没有他,我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你他妈的配说他吗?! 卢三白抓着桌角的手泛白,气急了,嘴里冒出半截气音。烟灰缸被猛得掷了出去,一下子把我砸在了地上,疼得我眼前发晕,脑门上流下一串温热的液体。 液体顺着我的脸滴到地下,雪白的地砖上落了一朵朵的红花。他好像也吓住了,过来想扶我,我忍着头晕恶心,错过去,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脑袋很昏,像是有千斤重,吃力地顶在脖子上。眼珠子吸回生理的泪,我说不劳您费心,我这么个恶心人的,就不在这儿恶心你了。 说完话,我一推门走了出去。门外的冷风把我的血冻住,凝在额头上再也淌不下来。伤口钝痛,但因为心口的酸胀,来不及去感受了。我支棱着脑袋,门前马路上好多车,挡住了路。 -------------------- 朋友们,我扛着刀来了 虐虐期间小可爱们也可以去看小甜饼,周三会开始更隔壁沙雕文《本直男,绿箭杀手!》~ 比心? ???? 第41章 死于亲吻 我找了个公厕洗好了伤,再血流成河,额上也不过是小指头大小的缺口,掩饰好了是无人能看出的。 我和卢三白当然谈崩了,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了学校那边的信息,语气委婉,大概意思是让我停课。回家路上路过一个建筑工地,忙忙碌碌的,我驻足多看了两眼。 到家后朱丘生果然发现了我的伤,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书柜倒了,不小心撞了一下。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我的伤口,按了创可贴上去,没说什么话。临出门时回首看我,停了好久。 怎么了?我问。 没啥,他说完推开门走了。 我没和朱丘生说停职的事,一个字也没告诉他。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工作,一天一百五,每次干完活之后把手上的灰尘伤口细细地清一遍,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或许是因为体力工作疲累,我晚上累得打鼾,好几次凌晨的时候把我自己打醒,看见朱丘生没进屋,立在院里抽烟。 他的烟瘾尤其重了,足足抽了一个钟头,天色快亮的时候才掐灭了进来。我躺下合眼装睡,感觉朱丘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变成如有实质的一片热气。焦油味儿裹挟着他上来,没靠近,停在距我一人的位置。 我偷偷睁开眼,扒出一条小缝。他背对我,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工地的升降机出了故障,一个工友被当场摔成了一滩泥,在我们眼前。工地停工,我又做了些手机贴膜,代发垃圾小广告之类的活计,白天又干活又躲城管忙到飞起,晚上却频繁梦见那个工友死前的样子,吓得在被子里抖。我感觉到朱丘生醒了,但他的眼还合着,他没过来抱我。 后来小叔住院复查,我们的主战场又到了医院。一次我过去,听到朱丘生和小叔好像在争吵什么,语气非常激烈。 第55章 我进去,他们一见我就停了,拿眼睛瞪彼此,有种不瞪死对方不罢休的架势。我在他们针尖对麦芒的目光里不明觉厉,推推这个,再推推那个,怎么了嘛? 没事!他们同时讲。 行行行,你们两个有小秘密了,我打趣他们,但无论是朱丘生还是小叔都没有笑。朱丘生低头削苹果,不知道用的什么牛劲儿,落下来的果皮比墙砖还厚。 我把他的削下来的苹果皮揪了吃了,看到角落里立着两箱牛奶,还有个探病专用的小花篮,奇道,有人来过? 不说还好,一说两人脸色更难看。朱丘生给了小叔一个眼神,似是告诫。回头对我说,对,我们厂子的领导来看小叔了。 拿了这么多东西啊,我说,伸手去够那箱牛奶,小叔你最近睡眠不大好,我热一盒,你喝了睡午觉。 诶,子卯,朱丘生叫住我。 我开箱的手停在空里,怎么了? 别动这些东西,要退回去。 退回去? 对,不合规定。他说。 我想了想也没想出探病的礼物有什么不合规定的,但心里觉得朱丘生自有道理,就没怀疑。第二天那些东西的确是消失了,但朱丘生的脸色变得像被镀了层青铜一样。 然后我出门,听到后面又在争吵,朱丘生的声音飘飘荡荡地传过来……说,你是要我的命。 什么命? 然后是小叔在讲话,什么都好,什么负责任的……我听不大明白。 我快步走进屋里,问,可算被我逮住了吧,你们在说什么? 但屋里两个人的嘴巴都闭地紧紧的,错愕地看着我。 没啊,小叔说,没人说话。 我明明听到了啊? 真没有,朱丘生说。 我幻听了吗? 或许是夜以继日的劳顿让我精神恍惚,幻听的同时,还有幻视。那几天我总看到我眼前有些闪动的小虫子,一会儿落在我视线的边界,一会儿附在某个景物上,有时会在眨眼的时候消失,有时不会,它们泛着一圈诡异的白光,阻碍了我的视线。 我走在路上,那些小虫子大亮,像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啄了成片的孔洞,孔洞吸走了我精神,五感都因疲累而隔了一层膜,变得混沌不清。我模糊地听见了尖锐的鸣笛声,我想到火车、远行和渺远的梦。 然后剧烈的撞击把我推醒了,后脑勺磕在路牙子上,钻心地疼。眼前是朱丘生急怒的眼睛,他细长的眼尾都充血红肿了。我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息。 他扑我的动作好像是出于本能的,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没骂我,也没打我,转身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我们在马路牙子上坐着,相距一点五米,贪婪地吸食着氧气。大概过了十分钟,朱丘生站起身来,他的面色很冷静,眼神尤其清明,像是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事。他的眼睛扫向我,又从我身侧切过去,一股寒意从我背部升起。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却隐隐感觉,他似乎在我们之间撕出了一道填不平的天裂。 走吧,朱丘生说。 他矜持地走在快我半步的位置,在我的视线里留下瘦削的肩背和短而硬的发茬。他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侧过头来叫我,子卯啊。 很奇怪的,居然不是傻帽儿。 我说,你这么叫我干嘛,好别扭,下次是不是就要叫我小卢老师了? 朱丘生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接话,他说,明天你课多不多,能不能请个假早点去医院,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这自然是没问题的,我比自由职业者还自由。好,我说,去干嘛? 厂里的安排,去隔壁县跑业务。 你还管这活? 嗯,刚安排的。 朱丘生第二天起得很早,穿了身不知道和谁借的正装。他身材特别好,西装外套在腰间收紧,勾勒出窄瘦的腰部和臀部挺翘的线条。里面衬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没系,我盯上了他流畅的锁骨。 朱丘生迈着两跟长腿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我,说,过来。 我过去,他出乎我意料地搂住我的腰,留下一个让我窒息的深吻。他没闭眼睛,浓密的睫毛扫着我,我们连目光都在拥吻。 他把我吻到瘫软,发疯一样索取。那双狐狸眼眨也不眨,射出的目光不是浓情的,我哥的眼神让人觉得很奇怪,又挣扎,又贪婪。我有一瞬间觉得他传过来的液体是见血封喉的毒物,但即使是他要鸩杀我,我都心甘情愿受了。我们的手臂环着彼此,嘴唇紧连着,然后被一同埋进土地里,墓志铭就写:死于亲吻。 多浪漫。 朱丘生最终还是放开了我,我没有死于干性溺水。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变成个模糊不清的影。 到了小叔床前,他已经脱离了基础的十字绣阶段,在绣些精致繁复的纹路,究竟是什么技法我不知道。他手下是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只。 他抬头看了会儿,恼道,错了。 我直觉他不是说那对鸳鸯,是在暗喻什么,用了种托物言志的技法。小叔抬头看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我侧过头,借着玻璃的反光看我自己,唇面被朱丘生吮得红肿,边缘处留下了暧昧不清的牙印。我感觉我耳朵像被开水煮沸了,开始“咕噜咕噜”地蒸热气。 第56章 我窘道,我…… 我知道,小叔侧过脸,我都知道。 你从小就爱跟着他,我还记得,你当时才那么大一点儿,跟个小豆子一样,小叔温和地看着我,你们都长大了。 他向我伸手,傻帽儿,过来。 他握着我的手,小叔沧桑多了,手面上已经隆起了青筋,虬根一样起伏着,是初老的痕迹,他问我,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我是真的,我说,我爱他,我爱我哥。 喜欢啊,爱的,他的眼睛虚飘飘地望向天花板,我年轻的时候也执着过,执着了大半辈子,如你所见,变成个孤家寡人。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后悔的,但是被压在矿洞里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迷惑了,我说我图啥啊。 我没说话,就坐着听他讲。 她,美美。我俩在联中的时候谈过,咱家里的条件不好,美美是城里的孩子,门不当户不对的。我们俩谈恋爱的时候日子很苦,她单位每个月发十盒罐头,她一个不吃,全留给我,拿小包裹包着,坐三个钟头的车给我送来。路远又颠簸,她又晕车,每次下车都得吐一场。 然后,我先受不了了,她也受不了了,她家里又给压力,就分了。她表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城里的男生,是个医生,家里条件特别好,然后他们结婚了。 小叔转过来,轻轻地朝我笑,我后来遇见过一次,她生了双胞胎,过得很好。 我的心突突的跳起来,泛起一阵酸涩,我问他,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小叔用眼神告诉我,就是我想的意思。 我着急辩解,我不会离开他的,你不…… 傻帽儿,小叔深深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女孩子。 我的确不是女孩子,没有长长的头发、娇软的身子、温柔的性子,但我爱朱丘生不会比任何一个女孩子少。我看着小叔,眼圈一红,在卢三白面前掉不下来的眼泪突然就啪嗒啪嗒地落了一身,我颤声说,我什么都能做啊,我能陪着他的! 你能给他生孩子吗? 他漆黑的眼珠把我困在了里面,小叔侧过头,似乎不忍看我。他说,我原来以为没有孩子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我出事了还要连累你哥!要是将来你们岁数大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指望谁?指望草生的孩子吗? 小叔的声音陡然凌厉了起来,我说到底,还是朱丘生的小叔,他是我有血缘关系的侄子,我不能不为他考虑的!你问过他吗?他不想要小孩吗? 他的话死缠着我,像进了蚕丝洞,周围十面埋伏,我找不到路。那些话划在脸上,丝丝见血。它们串联起朱丘生今日的表现,我脑内浮现出他走得远远的背影,浮现出他缩回的肩膀,疏离的眼神,心脏一寸寸到了地狱。 我看着小叔,他是个说客。 手捂住决堤的眼眶,我的嗓子眼突然不自觉发出低哑笨重的哀鸣,我挣扎着吐出字:朱丘生去干什么了?这他妈……是他的意思吗?! 小叔闷闷地说,我有个朋友家里,有个挺合适的女孩子…… 不可能! 傻帽儿……真的。 我不信,我听到体内肆虐咆哮的怒意,海一样。我不信,我一遍遍说,我不信,我不信…… -------------------- ?_? 第42章 我替他下地狱 我在家里平房上蹲着等朱丘生,蹲成一尊雕像。五年时间里,我有两次在这儿堵他,第一次紧张又决绝;第二次,我真的很害怕。 朱丘生傍晚的时候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我,立住了脚。他没过来,昨日重现一般走到了歪脖子树下,这种谈判的姿态是种无声的默认。我不知道自己的怎么走到他面前的,眼睛一热,几乎要不战而败地滚下泪来,我听见我的声音问,听说……你去相亲了? 晦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嗯”了一声。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下,继续问他,怎么样啊? 挺好的。 漂亮吗? 还好。 定下来吗? 定下来。 什么时候啊?我笑着看着他,心里的喧嚣声,让他的声音都不清了,但我说,我去喝喜酒。 下个月初二吧,好日子。他说。 眼前一片白,连骨头缝都在疼,我疯了一样扑过去,把朱丘生狠狠按在地上,掐住他的脖子,掐得他开始翻白眼,干呕。我一边掐他一边哭,我说下个月初二是吧?下个月初二是吧?你死,你快死,你不许活到下个月! 我听到耳边传来呜咽声,撒旦的低语让我处在一种病态的亢奋里,恶魔在我脑内说话,他说你哥要跑了,你哥要离开你了,他不要你了,快杀了他吧,杀了他,吃掉他的肉,喝干净他的血,他就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朱丘生的手死抠着我,死命挣扎着,我看到他因痛苦而突出的眼睛,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我好爱他黑亮的眼睛,我该扭断他的脖子吗?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又不可控地难过起来,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我的本意不是让他疼啊。 我一泻劲儿,松开他的脖子,手指离开的地方出现了可怖的掐痕,像乱扭的蜈蚣……我俯下身吻他,我说哥,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弄痛了? 对不起啊,不要不理我,别扔下我……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要把肺咳出来。朱丘生从地上坐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狠狠把我推开,我被他撞在树上。 第57章 他的声音风箱一样沙哑,声带撕扯着问我,发什么疯?! 发疯?我有发疯吗?可能是有一点,不算很多,我只是太难过了……嗓子眼里涌上一股腥甜味儿,他突然变成了模糊的一片,大概这十五年都是梦吧?是梦吗?我醒之后,或许能回到八岁的时候吗? 没有朱丘生,我会经历什么?我会死在井里吗?我会变成火刑架上的焦炭吗?狼的牙齿会刺穿我的皮肉,喝干我的血吗,我会变成山涧里被秃鹫吃剩下的骨头吗? 别走啊,别走啊,朱丘生明明知道的,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扑到他脚边,手脚并用地缠住他的腰,冬天的风像霜片子,吹在脸上却是热的,可能是这具身体太冷了吗?我想用他的身体温暖我,可是热气为什么就是不往我身体进? 我颤声问他,我求他,哥,我听话,我以后什么都听话,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你把我藏起吧,藏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好冷,怎么这么冷,你暖一暖我吧,在我身体里暖一暖我,好不好? 我一遍遍求他,他什么都不肯回答我,站成一尊又冷又严酷的石像。我的手搂住他不要他走,用牙齿去解他的裤子。 我说哥,你要我吧。 我撕扯他的裤子,朱丘生反抗地推着我的头,嘴唇在和拉链的搏斗中滴下血,我瞪着眼睛看着他,没有丝毫的让步。金属不堪重负地被扯断,口腔变成模糊的一片,我吐掉拉链,伏倒着仰望他。 他为什么面无表情?我哥为什么不难过?就算是根鱼刺,扎进肉里十五年,拔出来的时候也该痛一痛吧?是不是我连根鱼刺都不如? 他弯下腰来,捏住我的下巴,冷气刮着我的脸……他说话了。 卢子卯,他叫我,别犯贱成吗? 犯贱。 我的心脏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怎么疼成这样还能好好地供血?不成,不成不成不成,我哭着说,不犯贱不成,我就是贱啊,你快可怜可怜我啊。 我一把把他拖到地上,撕扯他的衣服,我说好歹你让我上了四年了,不操我一次你不亏吗?我都替你亏!你心里能平衡吗? 朱丘生跟我扭打,他的拳头打在我身上,疼得我发抖。太阳早落了,沉郁的黑暗腐蚀着我的肉体,我像只绝望的困兽,我是向往光明的,但最后一缕光就要熄了,我要被暗夜吞没了。 我哥被我招惹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体绷成一把拉紧的弓,他狠狠抢住我的肩膀,别闹了!他妈的别闹了! 村口的方向灯火大亮,我看到一辆大货车驶来。我想,我和朱丘生这辈子是难以和平收场的,总有一个要死在另一个人手上…… 那光好亮。 他死死拖着我不让我到那辆车前面,朱丘生不让我躺到车轮子下,他捆着我,一路顺着山的轮廓滚下去,我们滚到沟里,或许我不配再说我们了,应该是我和他,我听到朱丘生碎树叶一样飘摇颤抖的声音,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丘生,我叫他,你要么上了我,要么咬死我。 朱丘生把我翻过来,撕开我的衣服,一口咬在了我的肩膀上。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身体都愉快地瑟缩起来,对,就这样,我想让他长一副狼的尖牙,划开我的大动脉,啃碎我的骨头,杀了我,咬死我…… 可是,要是他因为杀人被判入十八层地狱,那可怎么办呢? 十八层地狱,割心挖肝,下油锅。好疼的,我心疼啊。 朱丘生松了口,满口滋着血,望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我看到了一条忘恩负义的坏蛇,一团不知好歹的脏泥。看啊,他本来是那么好一个人,世界上所有的雪加起来都没他白,但他被我带坏了,被我弄脏了。 他俯身过来。 他啃着我的唇,把我的血一点一点喂给我,血红蛋白的味道又腥又脏。 不好吃,我想,我的味道不好吃。 朱丘生的嘴唇嗡动着,他说,傻帽儿,你放过哥哥吧。 他的声音细细的,软刺一样扎进我肉里,一下子,手脚都软了。 想不到有天,我们之间居然用得到这个词。放过。我骨头缝像得了类风湿,不死的癌症,在干燥的天气里也会又胀又冷又疼。 我任由他吻我,在唇齿相依里感受到灭顶的悲哀。我闭上眼睛,泪顺着眼角流下,挂在下巴上,变成一团倒影,里面有一架天平。我杀不死朱丘生的,我想我还是不忍心他死,我开玩笑的,我虚张声势的,我什么都不忍心,所以如果可以,还是我替他下十八层地狱。 -------------------- (*?????) 第43章 海市 窗外的景物在移动,周围的乘客在更新。快到春节了,火车上挤满了回家的乘客,四处喜庆洋洋的。他们都有地方去,我不一样,我被人扔了。 要是卢三白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卢子卯”这个名字是要被通缉的,行走江湖,我得想个化名。“丢丢儿”这个名字就很好,或许应该叫“丢丢丢儿”,毕竟我被人丢了三次。 第一次,我被陈翠雪丢了,我没妈了。第二次,我被卢三白扔了,我没爹了。第三次,朱丘生不要我了,我没爹又没妈又没家,前两次的后遗症才显现出来。我是个大垃圾,前两次被人扔了后朱丘生给我当垃圾回收站,但回收站发现我是有害垃圾,不可回收,也不要我了,我这才算被世界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