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风起上海滩 第1节 《风起上海滩》作者:八溟子 文案: 1940年,初识。彼时的梁琇,对秦定邦敬而远之,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秦定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家庭教师,也满怀戒备,冷眼旁观。 可在一次次无比凶险的危机之后,他们却渐渐有了越来越深的羁绊。 在破晓前的上海滩,他们携手并肩,赴汤蹈火,直面生死危局。又在十里洋场的风光背后,化身隐藏的利刃,迎接光明的到来。 搅弄风云,出生入死,唯愿朝阳常照我土。 第1章 “不急,在这呆一会儿。” 梁琇是把这两天,当成最后的日子来过的。 她刚买完一盒香粉便迅速离开。本来都快出先施百货的大门了,却忽然停住脚步,思索片刻又折返回去,直奔售货员刚才极力推荐的丹祺点唇膏。 她从未染过红唇,对这些修饰妆容之物不甚了解。可巧,迎面有位打扮入时的女郎与她擦身而过,一笑起来朱脣皓齿,甚是明媚动人。她眼前一亮,随即折回身,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支点唇膏。 售货员说了,这是美国货,涂抹后,红润盈泽,能保持终日不褪。 如果真这么神,那可太好了。 其实不用那么久,只要明日能在唇上留存到中午,就够用了。 梁琇刚花了一上午,做了个时髦的发型。以前她的长直秀发,要么披散着,要么结成发辫用丝巾简单缠着。那本是她无心打理,可安华物资供应社的女同事们,却总夸她的发式是天然去雕饰,既端庄又脱俗。 她从来也没烫过头发。但这次不管她认不认同烫发所散发出的气质,她都不得不“追赶”这个潮流了。之前慕云中跟她提过,她自己也做过功课,泰丰和里的酒保,尤其那些千挑万选的女酒保,全顶着眼下最时兴的烫发。她若一头直发或绑着麻花辫进去,只会还未行动就被盯住。这样的莽撞和不负责任,只会坏事。 头发烫好后,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傅非常贴心,还教了她如何梳理。 “小姐,平日梳完之后啊,你就像这个样子,这里……用梳子往上拖一拖,再抖一抖,头发就会显得更蓬松,效果更好。”理发师照自己说的给梁琇示范了一下,她虽然并未看出有什么变化,也还是礼貌地表达了赞许。 理发师傅对着前面的大镜子不住点头,“小姐相貌这么出众,只要略施粉黛,就足够迷倒好些年轻人呐。” 如果放在平时,梁琇会觉得这话里有几分轻薄,但此时,这种来自陌生男子的肯定,却让她对明天的行动又多了几分信心。 要的就是让男人觉得她颠倒众生。 往回走的时候,梁琇路过了静安寺路的大都会舞厅。她长到二十多岁了,还从未进过舞厅。以前受父母教化,总觉得舞厅不是正经人出入的地方,自己如何也不会是舞场上的人,路过甚至躲着走。 可今天,她竟然不自觉地就在舞厅门口停了下来。她突然想放纵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这舞场里的人,都是怎么逍遥的呢? 看到一个靓丽姑娘正在不远露出几分探究的神色,舞厅的门公立即热情招呼道,“小姐是在等人吗?要不要进来跳支舞呀?” 是她大意了,她不能在这样惹眼的地方停留,甚至和陌生人说话。她应该快些回去,之后哪也不去,只等明天的行动安排。 梁琇轻轻摇了摇头,没作声便转身离开。回到寓所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这一晚,梁琇竟能睡得香甜。每临大事有静气,胆大心细,遇事沉着,是父亲教导她的,早已被她刻进骨子里。 等早上醒来,一番梳洗,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气色还算不错。她像理发师傅说的那样,把头发抖散,又把昨天买的化妆品涂抹到脸上。下楼时,接她的人已经在楼外等待。 慕云中给她布置任务时,梁琇隐约觉得应该还有第二套方案。只不过她是第一套方案里的行动成员,第二套里既然不包含她,就定然不会让她知道。 她明白,她只须做好她所在的这盘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至于其他的,她也不愿关心。 这是一个又冷又湿的冬日清晨,昨晚又是雪又是雨的,今早依旧细雨蒙蒙,寒风萧瑟。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狠狠地记住眼前所闪过的一切。虽然慕云中再三让她放心,事前事后都有人接应,可她看得明白—— 也许,这将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清晨了。 但此番赴险,她觉得值。 梁琇被带到离泰丰和不远的一处颇不显眼的小屋,和今天的行动队员碰了头。为首的交给她一张员工凭证,跟她再三核实了行动细节,还告诉她应对意外的紧急方案。梁琇用心地一一记下。 随后,她换上他们事先给她准备好的衣服,跟着其中一个将要假扮男酒保的队员,一起出了屋子。 上次她进泰丰和,还是去熟悉环境。而当她再次站到气派的饭店门前时,则是当真要动手了。她照着另一个队员的样子,也向门童出示了那份凭证,脸上没流露出一点内心的波动,沉着地随着那个队员,一起进了大堂。 开弓没有回头箭。成败,就在今天了。 秦家在沪西的面粉厂,昨天夜里,炸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公历1939年。以来,秦家沪上的产业,第三次被明目张胆地动手脚。 生产车间和仓库,虽然经过了抢救灭火,有的废墟间隙,仍会升起淡淡的、或黑或白的烟。天阴,有风,那黑烟和白烟,就在寒风的扰动下,袅袅冉冉,像缠斗的幽灵,又像妖异的媚鬼。 秦定邦站在被炸的厂房前,面色如常,安静地听当班工人描述昨夜爆炸的场景。爆炸声如何骤然响起,火势如何迅速蔓延,法租界的巡捕房如何敷衍潦草。 当听到这次有伙计伤亡时,他锁起了眉头,打断那工人对惨状的描述,对负责善后的冯通道,“抚恤金别计较。” 此时又一阵风掀起,卷走了空气中最后的温度。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又朝冯通交代了几句,冯通皱着眉连连点头。 转身离开前,秦定邦又补了句,“别忘了尽快再多送些粮食衣物,不用再找我商量。” 言罢,他把燃了一半的烟,扔进救火留下的黑浓积水里,转身向车走去。 身后的伙计们一个个烟熏火燎灰头土脸,听到少东家大气的话,悲愤之余,又稍感安慰。孤儿寡母们,应该可以多撑些时日了。 这沪上孤岛,物资已经愈发稀缺起来。而且钱毛得厉害,物价飞涨,一天一价。难得少东家还想着多给些温饱之物,这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举了。 没人看到秦家三少爷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只见他背影健硕,步履稳重,仿佛天大的事,都不会让他失了这份镇定与从容。 马上元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昨晚,起初本是下雪的,后来又落了雨。雨雪夹杂,甚至还隐约听闻北边好似有几声沉闷的轰响,也不知是雷,还是虹口那边又出了什么事。细雨今早也没停,淅淅沥沥的,不是风刀霜剑,却更觉湿寒刺骨。及至秦定邦赶到,雨才算歇。 真是个阴恻恻的冬日。 选一个年节前的雨天下手,看来并不是奔着实质的破坏。这次还是像往常那样,依然为了挑衅,诚心搅得人过不好年。 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秦定邦本想着过完年再收拾这摊子事,但这次有人伤亡,就不一样了。 看来,他们是嚣张得昏了头了。 秦定邦抬手理了下衣袖,又顺势看了眼时间。 司机张直是跟了秦定邦多年的伙计,其父老张以前跟着秦老爷子秦世雄打天下。 秦世雄在两湖、两广,遍地都是生意朋友,甚至直奉一带,也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在沪上,更是响当当的头面人物。 老张为人谨慎可靠,早年曾帮忙经手生意,因为年龄比秦世雄还要大上一些,秦家小字辈,多尊称他一声张伯。老张对秦家忠心不二,秦家也从未亏待他,秦家家业大了之后,老张也跟着积攒了不薄的家资,生活无虞。 只是现在年长了,这样那样的毛病,开始找上身。虽则自己听从秦老爷子的意见颐养天年,但因为对主家感情深厚,老张希望最中意的幺儿张直也能继续为秦家出力。秦家自然信得过张氏父子,就让小张早早跟着秦定邦走南闯北,也可以多长见识。 张直习得好身手,脑子灵重义气,交给他的事,总能办妥帖,现在已经成长为秦定邦身边的得力帮手。 见秦定邦上车,张直发动了汽车,“三少爷,他们欺人太甚。” 秦定邦没答话,脸转向车外。 视线里,倾颓的厂房慢慢向后移去,接着是一些树,一些弄堂,一些繁华的高楼,一些人满为患的欢场。 还有街边时不时涌入眼帘的流民摊位,拖家带口的人,瑟缩着肩膀抄着手,佝偻着蹲守着几个筐。有被驱赶着的,有被视而不见的。一个个摊位,就是一户户流动的人家。 越繁华,越荒凉。 不远处有两人正在给一个冻毙之人整理衣服,继而抬起那具僵硬的尸体。 车驶过,秦定邦转过头——那两个伙计他有印象。 伍伯伯的归仁济众堂啊,不光对生者妙手仁心,对逝者,哪怕是乞儿饿殍,也给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在这十里洋场,天堂和地狱如犬牙般绞缠在一处,若要将其撕扯开,必得经历一番皮开肉绽。 车沿着劈开法租界和华界的徐家汇路开着,经过枫林桥附近时,秦定邦让张直把车停了下来。 “三少爷,不是要去——” “不急,在这呆一会儿。” 秦定邦头仰在靠背上,脸微微转向窗,阖眸,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一阵,他眯起眼睛,“张直,这是第几次了?” “三少爷,”张直握紧了方向盘,眼底带火,“他们私运,必过富阳。” 秦定邦没接这话,缓缓道,“第三次了,老话说,事不过三。” 该把整件事,收个尾了。 张直了然,不再言语。 “走吧,先去乔家栅,给安郡买甜糕。” “好嘞!” 秦安郡是秦定邦的妹妹。这秦家小姐是秦世雄五十多岁得的,唯一的女儿,宠若明珠。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稚气未脱,和大哥二哥年龄差得大,所以和三哥更亲近些。 秦定邦也对这个小妹妹呵护得紧,秦安郡喜欢的,他都不声不响地记在心上。 这不,昨天下午有小同学又给秦安郡打电话,小姑娘跟那边在电话里随口念叨了句想乔家栅的点心了,被从身后经过的秦定邦听到,今天就能把甜糕带回家。 快到晌午,张直才载着秦定邦和两大匣子糕点,慢慢驶向了泰丰和饭店。 法租界公董局上海法租界的最高行政当局,首脑叫总董。今年迎接元旦的活动突然提前了,两天前才给租界内各界叫得响的人物发去请柬,秦家自然是前几个里收到的。秦世雄近年很多事都交给了秦定邦,外界也知道秦老爷子好像开始享起了清福。所以这次,由秦家的新一代话事人出面,也不算驳了公董局的脸面。 门童一路引领,秦定邦走进宴会大厅。 他在门口站定,环视了一下厅内,已经来了很多社会名流,不少都是他认识的。 有的在热闹地攀谈着,有的端着酒杯四处打招呼,有的看似静坐品酒,可眼睛却时不时往舞台上瞟。 那台上歌舞正酣,站在最中央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沪上鼎鼎有名的大明星,甘棠。 甘小姐妆容浓艳,神采妩媚,正忘情演唱着她主演的电影中风靡时下的插曲。歌声轻柔酥软,身材曼妙玲珑。 真是听得人心神荡漾,看得人魂不守舍。 身后的一排女郎也轻衣曼舞,时不时甩开白嫩的大腿,围台跳上几圈。在爱美之人的眼里,这就是蜜糖之于蜜蜂,鲜花之于蝴蝶,是最令他们心神流连的美景。 时有酒保穿梭其间。 这泰丰和的酒保,一水儿的俊男靓女。尤其当中的妙龄女子,必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比舞台上的逊色,却都极有眼力见儿,服务体贴周到,很有分寸,不抢风头。 这一派歌声笑声混响成的喧闹,任谁也无法将其和沦陷后的凄风苦雨联系到一起。 风起上海滩 第2节 秦定邦本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但已经被人看到了——詹贞臣不等秦定邦先见礼,就迈步来到近前,笑脸相迎,“映怀来啦!” “詹伯父好。” 詹贞臣拉着秦定邦的胳膊,就开始了一轮寒暄。 詹贞臣早年当过数家洋行的买办,现在已是沪上银行业分量十足的人物,说出句话就能砸出个响,大家都得给几分面子。詹贞臣的独子詹四知,也和秦定邦少时相识。可以说,詹家和秦家的老少两代,私交都算得上不错。 詹贞臣知道秦家老三不爱热闹,秦世雄不来,他自觉要尽到长辈的义务,于是带着秦定邦和场内这些老字辈们,打照面,聊闲篇,等着总董贝德奇在十二点现身讲话,之后赶紧把饭吃了,好散伙回家。 快逛到杜征鸿近前时,这位近年生意连遭重创,股票巨亏的前大亨,连一个笑都懒得挤,转身就走向了别处。 “这不知又是哪柱香没烧到,”詹贞臣摇着头,“你得罪他了?” “没有吧。”秦定邦的确有些疑惑,“几个月前见到他,还一口一个‘贤侄’的。” 詹贞臣道:“这人就这样,从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混成这德行,也是该着的。” 说话间,门口又热闹了起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文人模样的矮瘦男子进场,大约五六十岁,黑框眼镜,淡色马褂长袍,看气势非同一般,和众人热络地拱手,打招呼。 越来越多人围了过去。 “哎呀,任老,久仰久仰……” “任老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那男子一边回礼,一边道,“这次回来是探望老母,幸得总董的邀请……” 秦定邦并不认识此人,心下只道又是哪个行业的老“大王”出山。学者气、江湖气集于一身,秦定邦生出了一丝警惕。 詹贞臣的脸绷了绷,“他怎么来了?” “这人是谁?” “任独清。南京那边的,新任的要员,还是个笔杆子。” 维新政府即所谓“中华民国维新政府”,1938年于南京成立,1938-1940存在,是日本扶持成立的傀儡政权。的?秦定邦纳闷,贝德奇这老洋鬼子打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不避讳地和伪政府的要员眉来眼去上了? 但只消一瞬,也就明白过来了。 秦定邦和詹贞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了起来。 这场宴会,哪里是什么迎新年,分明是迎这位“任老”啊。 在场的一众人,与其美其名曰辞旧迎新,不如说是被叫来帮忙充场面,以全了总董贝德奇,向日本人示好的急迫心意呐。 就在不久前,公共租界上海公共租界,由原英租界与美租界合并而成,在法租界以北,两租界紧邻。的总裁费利普,在丁香花园附近被日伪的特务袭击,只差一点,就死在了当场。到现在还躺在医院,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工部局上海公共租界的行政管理的执行机构,首脑叫总裁。的其他官员,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上海的租界一共就两个,公共租界的头号人物已经被刺杀过了,下个轮到谁?两租界仅一路之隔,法租界的“洋皇帝”能不害怕? 虽然明面上,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特务的地盘都在租界外,但实际上,这些大鬼小鬼想要谁命,就直接去取谁的命,在租界里横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工部局、公董局,作为孤岛的小“朝廷”,全都如瞎了、哑了、残了一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洋老爷们清楚得很,租界其实就是块殖民地。为个弹丸的地界抛头洒血的,不值当。该捞钱捞钱,能享受享受。象征性地维持维持,过一天是一天,指不定哪天就被召回国了,到那以后谁还管他洪水滔天。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脑袋可能下一刻就不保了。 所以,如何保住项上人头,就成了头等大事。 可巧就遇到了个探亲的伪大员,这真是上天派送下来的一个大宝贝。虽说在世人眼里,这无非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但眼下能派上用场啊。中国俗话讲“打狗得看主人”,那么巴结狗,也是在给主人看了。 ——我这堂堂法租界公董局的总董,诚邀这个伪政府刚上任的大员来参加迎新年宴会,还要当着众名流的面,演讲、照相、上报纸。 ——我知道伪政府是日本人的提线木偶,但我是敬那个傀儡政府么?我这分明是敬你日本人啊。 ——这信号,够多诚意了吧?你们可一定得看到啊。我知道日本人、七十六号在法租界到处都是眼线,你们赶紧看、使劲看,看到了快快回去报告:我贝德奇和那不上道的费利普,不一样。 这算借大家的脸献日本的佛,还是挂迎新饭局的羊头,卖求活路的狗肉? 老洋鬼子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好事没见做过几件,中国的计谋倒是没少学。 秦定邦心下正耻笑,一转脸,身边的詹贞臣竟如有神迹地变出一朵巨大的笑容,随即迈着大步迎了过去,“哎呀,任老,多次拜读您的大作,真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啊!” 这位詹伯父瞬间的变化,当头砸了秦定邦一棒——这还是那位曾跟父亲大骂南京的名士清流吗? 他愣了足有半刻,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随手拦住一个酒保问了厕所在哪。 等詹贞臣回身找秦定邦时,人已经不见了。 第2章 “怎么就死了?” 厕所往外拐一小段,是一条走廊,有一侧是一排雕花栏杆。栏杆外,则有一片规模不小的造景,内有山石流水,金鱼数尾。 按理说,入冬有一阵子了,室外早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但或许因为泰丰和有自己的暖气,而且给得颇足,水面竟有一些睡莲的叶子正托着盛开的莲花,疏密错落,任哪一处,都比外间看起来让人舒服。 秦定邦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想再拖一拖,要是没人找他,他可以一直在这里看景。反正刚才厅里很多人都看到他了,聊了一些场面话。秦家也算给了递帖子的面子,说得过去了。 抽完了这根,他开始觉得有些热,便解开扣子,整理了几下大衣。也许是周围烟味重了些,他听到身后有女子压低了的咳嗽声。他刚要顺着声音朝后看,不料抖大衣的胳膊力道没收住,一下拐到了那女子的手臂上。秦定邦还未开口,却先听到一声“抱歉”,几乎微不可闻。 那女子抬手把帽檐压得更低了,没有丝毫停顿,疾步消失在了转角处。只闪过一道牙白的下颌线,如同一线冷月。 秦定邦愣了一下,又继续沿走廊挪了几步,去看看假山的另一侧还有什么。他随手又抽出一根烟,刚要点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几分钟后,突然大厅的说话声平息了。秦定邦看了下手表,还差一刻钟才到十二点。以往这位总董办点什么活动,总是谱大,卡着点“准时”到。难道这次提前了? 秦定邦觉得还是过去一下好。 正抬步间,忽听一声尖叫刺穿大厅,热闹声骤然熄灭,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混乱。 “快快!关门!” “一个都别放出去!” “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这里是安全的!” “快送医院!” 秦定邦疾步返回宴会大厅,正赶上几个酒保七手八脚把一个受伤的人抬了出来。那人四肢已经软得不成样子,脖子上伤口狰狞,正汩汩地涌着血。 秦定邦定睛一瞧—— 这不正是那任独清,刚才还神气活现的新任大员! 有些站得远的女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抻着脖子张望,可真看到这样的伤者被从眼前抬过,却无一还能继续保持端庄。于是大厅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舞台上的妙龄女郎们早已惊恐万状,挤在一处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老总董贝德奇正迈着四方步缓缓步入饭店。甫一入厅,就撞到了被往外抬的血人。翻译赶紧拦了人问是谁,听后惊得倒吸一口气,慌慌张张地解释给贝德奇听。 只见洋老头一边听一边缓气,听到最后差点没站住。哆哆嗦嗦地冲众人摆了摆手,连厅都没进,便被翻译和随从架扶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秦定邦是见惯了血腥的,这样的场面,不足以让他骇异。倒是这些或惊魂甫定、或面面相觑的人,站在宴会厅里,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饭肯定是吃不成了,能不能走,也成了问题。这得等巡捕房来收拾吧? 哭泣着的女人,深感晦气的男人,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一眨眼就一片垂头丧气。 “怎么就死了?”秦定邦低声问了身旁的人。 “不知道啊,我们这正聊着天喝着酒呢,真是触霉头。” “说是去换衣服,还是怎么的。” 这分明是早就被人盯上了。 成天写文章鼓吹“大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岂不知忙活的是一道道催命符,到底是一笔笔亲手把他自己送上了黄泉。 秦定邦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宴会厅外走。 门童见状赶忙大步上前,伸手拦住去路,“先生,您不能走,刚出了凶案,还没查清楚。” 秦定邦轻轻拨开门童的手臂,“有事,到秦宅找我。” “你当这是谁?”身后响起了个调侃的声音,“你这个小赤佬,真是不长眼。” 跟着走来的那人上前搂住秦定邦的肩,“这是秦家老三,活阎王,你拦他,不要命了!” 门童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胳膊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然后,那人便随着秦定邦大踏步地离开了泰丰和。 不用猜,冯龙渊。 虽然在沪上的二世祖里,这位冯家七公子算不得有风头的,但他的爹,可是黑白两道无人敢惹的冯肃雍。冯老爷子在上海沦陷后不久,就举家迁去了重庆,反倒是这个妾生的七儿子,死也不跟着走。 “反正老爷子有的是人传香火,不差我这么个姨太太养的。他们去陪都继续他们的逍遥日子,我在上海,也有我的自在。再说,我这要是跑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再看到哥几个,多没脸啊。人要是讥我临难跑了不地道,我拿什么话回?” 也就凭当初冯龙渊嬉皮笑脸的这几句话,秦定邦才开始不那么抵触这个风流不断的纨绔子弟。 大摇大摆地跟着秦定邦混出了饭店,冯龙渊刚想说句什么,秦定邦抬手就甩掉了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 “我刚才没在里面看见你。”秦定邦说了一句。 “我能让你看见?你成天板着个脸,那么无趣。”冯龙渊神秘兮兮地笑了,“我在角落里看甘棠小姐呢。到底是大明星,啧啧,盘靓条顺。这个——”冯龙渊竖起了大拇指。 这没谱的话秦定邦不想再听下去,转身便走向自己的车,张直已经等在车门旁。 “唉别急着躲我啊,”冯龙渊脑袋探过来一点,压低声音道,“说是衣服洒了酒,去换衣服,要不然没法上台拍照演讲。”别看风流债多,冯龙渊这消息灵通顺风耳,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算得上优点的本事了。 “秦三,改天喝酒。”冯龙渊望着秦定邦的背影笑着嚷了句。 秦定邦没理他,抬手朝身后挥了一下,上了车。 这风刮了半天,空气中的污浊都跟着清了不少。上车后,秦定邦心下莫名腾起一阵轻快,如果每次这种场合里都能见着这帮汉奸死几个,他倒是乐意凑个热闹。 “三少爷,郡小姐看到甜糕,肯定特别开心。” “是,就爱吃甜的,看那口牙害的。”秦定邦一说起妹妹,脸色便不觉柔和了几分。 秦家家教严,家风正。秦世雄一步步从湖南闯出来,从乡下小子打拼起,出生入死,是经历过人间疾苦的。三教九流,有害他的,也有帮他的。仗义每多屠狗辈,秦老爷子对此有过刻骨的体悟,所以从来不轻慢家里的老少伙计、家外的穷人难民,更何况自己当年也曾是别人嘴里的“赤佬”“瘪三”。 谁都有人生低谷处,谁又能比谁高几分。 至于秦夫人池沐芳,出身无锡大户,幼时灾年家里开粥棚施粥,她那时就牵着父亲的手看着,更是宅心仁厚,见不得人受难。 秦家几个子女耳濡目染,对下人都和善,秦家上下算是少有的心齐。 张直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是看着秦安郡长大,一想起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心里便充满疼惜。 张直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转头问秦定邦,“回秦宅?” 秦定邦手落在糕饼匣子上,食指轻轻点了两下,“先去广慈医院,看看祁叔。” “好。” 风起上海滩 第3节 祁孟初是沪上有名的医生,也是秦家的老朋友。秦定邦这一辈的,都叫祁大夫“祁叔”。 秦世雄早年给祁孟初挡过胡搅蛮缠的红头阿三指租界里的印度巡捕。,祁大夫之后又数次医好秦世雄的伤和病。祁孟初医术高明,尤其对伤筋动骨的情况很有造诣,皮肉伤更是不在话下。秦家父子当年没少受伤,都是祁大夫给治好的,后来祁大夫儿子能在银行谋职,也是秦定邦找人说了话。往来间,两家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可以说,危难的时候,两家人都值得对方托付。 车朝广慈医院开着,张直突然转头往车外望了两回。 “怎么了?”张直开车一直很稳,秦定邦不知他在看什么。 “黄包车……”张直扭回头看向前方,继续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后面那辆黄包车里的小姐,刚才从饭店出来时,挺着急的样子,有个小叫花子跟她讨钱,她给了。结果周围一下子又扑过去好几个,都缠着她要钱。她一时无法脱身,还是那个黄包车夫赶过去,才把那帮小乞丐赶跑了的。” 秦定邦没吱声,也向车外看了眼。那辆黄包车正朝一个路口转方向,虽然车上坐着人,但那车夫跑得极快,不是一般的腿脚,很快便出了他的视线。他回过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汽车便到了广慈医院。两人上了楼,先一起坐在诊室外面,没去打扰老大夫行医。两个高大严肃的黑衣男人,中间守着个有粉红花纹的大糕点匣子,来往的人多有侧目,但也很快都各顾各的,没有打搅他俩的。 秦定邦让张直眯着补一觉,自己则抬头默默看着这家医院——有病人,有家属,有医生,有护士。有人愁容满面地来,有人一脸轻松地走,看惯了的医生护士多有麻木,遇到紧急状况依旧十万分紧张。 呵,医院,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的地方,他不喜欢这里。 天色近晚,一天的病人终于都看完了。祁大夫打开诊室的门,正欲伸个懒腰,突然看到门外坐着的秦定邦和点头瞌睡的张直,一惊,“你们在这多久了,大冷的天,为什么不叫我?”说话间,已有几分责备。 张直被秦定邦推了推,立刻醒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祁大夫。张直赶紧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把腰间的短匕手盖住,行了个礼。 祁孟初没理会张直的一连串动作,把他俩领进了诊室里。张直恭敬地把糕点匣子放在了老大夫面前的办公桌上,又后退站到秦定邦身旁。 这老大夫虽然上了年纪,却是个老小孩,比秦安郡还爱吃甜食,一口牙没几颗好的。但身为医生,看牙方便,换层楼就能调理牙齿,这倒成了他嗜甜的借口。照他的说法,这叫唯病人与甜食不可辜负,是个有趣、宽仁的好医生。 有一年,秦家请祁家人去做客,小安郡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知道是那个爱吃甜的祁叔叔来,便热情地把自己的糕点匣子捧给祁孟初,让他随便吃。 彼时她的头茬乳牙已经被虫蛀得惨不忍睹,连门牙中间都横掐了条黒腰线,活脱脱一口小黑牙。池沐芳不得不狠心限制,不让她吃那么多甜食。所以小安郡捧出来的,可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攒起来的宝匣子。 这是最干净的赤子之心了吧。 上午秦定邦特意让店家每样都捡了不少,赤豆糕,黄松糕,百果蜜糕,还有那糕皮下隐约能看见玫瑰酱的玫瑰印糕,现下非常受追捧,光听名字,就让人口舌生津,再看卖相,更让人垂涎欲滴。这一大匣子,够老大夫吃一阵子了。 如果秦安郡不出那事,祁孟初看了这糕点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但是一想起那小姑娘两个月前被秦定邦抱来救治的情景,祁孟初顿时觉得,每块甜糕上,都蒙了一层苦涩的霜。 “映怀,恐怕没法恢复成以前那样了。” 这在秦定邦意料之中。 是啊,一只脚踝被车门夹成粉碎性骨折,秦定邦开车一路狂飙,先于老李赶到医院。等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妹妹往医院楼上跑时,小姑娘的脚就那样了无生气地晃荡着,像一只残秧就快拽不住的小瓜,让人触目惊心。祁孟初一看这伤情,立时心就沉到了底。手术时,光碎骨头就取了一个多钟头。 麻药过后,秦安郡疼得直喊,等看到伤心欲绝的母亲和愤怒的父兄,又强忍疼痛,无声无息,喘的每一口气都极力克制。 祁孟初的夫人方知意是广慈医院的护士长,也经常抽空看望。私下里跟祁孟初感慨,怎么有这么懂事小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 刁蛮、任性、倨傲、冷酷……那些富家小姐常有的毛刺,池沐芳愣是一根也没让秦安郡长出来。 可这天降的横祸,偏就砸在她身上。 “嗯,我知道。”秦定邦回答道。 祁孟初接着道,“能保住这只脚,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以后可能会……长短脚,但是如果恢复得好,不用轮椅,也不用拐杖。就是走起路来,不像我们这样利索。怕就怕这孩子心理上受不了。” “好。” “你们现在最好给小安郡打个预防针,千万不要让孩子盼着能和以前一样……”祁孟初没忍住叹了口气,“这事儿放到大人身上都顶不住,何况这孩子才十来岁,别把希望画那么满。” 祁孟初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张直也坐,张直正皱眉听着,摇了摇头,祁孟初没再管他。 “但现在还是要多注意,骨头彻底愈合之前,该拄拐还是要拄拐,能少走动就少走动,尤其不要摔跤。在家里多养着吧,学校也别让她着急去了,缓那么个一年两载。回学校不在这一时,实在不行,家里请个人来教。” “好。” “我为什么提这句,小囡囡在这住院的时候,还偷偷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我知道这是着急了呀!给我心里难受的,”祁孟初说着,竟红了眼,“咱们小囡囡是不想丢功课,也想念小同学了。”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脚长好,大人得有主张,不能太随孩子的心。我看了,你这哥哥当的行。同辈里她也最喜欢你,你说的话她听。这是个好孩子,帮她熬过这一段,以后才能好过一些。治疗方面的事情有我、有你方阿姨,你们不用操心。最关键的就是现在这个阶段的休养康复。还有要调节好孩子的心情。心情好,好的到底能快一点。” “好。” 祁孟初看秦定邦没有多余的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太了解秦定邦了,从这孩子十来岁一直看着长到现在。秦定邦本来话就不多,要谋划什么时,更是话少。今天这样,心里恐怕是在酝酿着大事情了。这孩子像他爹,做得多说得少。可但凡他想干的,最后都办成了。 是的,他秦定邦,怎么会让妹妹白白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第3章 泪水,想流就流吧。 梁琇是到了南市上海老城的华界,紧邻法租界,离黄浦江很近。的第三天,才看到事发第二日的报纸。 她被安顿在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家中,居住的地方很不显眼。显然慕云中没有食言,这番撤退的路线,甚至比预想的还顺利。 头版醒目的位置上,连字带图,洋洋洒洒、添油加醋的一篇报道,虚的多实的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任独清的确是死了——文中附有一张尸体照片,双目紧闭,眼眶塌陷,以前标志性的眼镜早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本来面目更显阴鸷刻薄,哪怕是死相,也散发着可憎。尤其那道从喉间一直延伸到颈动脉的伤口,足以宣判他的死刑。 仔细辨认,衣服上的那片红酒印记,还能看出来。 这正是梁琇的杰作。 当然,不知当时情形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衣襟上的那块酒污的。 梁琇把这条新闻看了两遍,咬着牙关,一字一字,生生看了两遍。 随后,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这份印着任独清尸体照片的报纸,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 她走到窗户旁边,抬头看了看天,虽然依然阴沉,但总觉得阴霾背后有艳阳,她慢慢扬起头,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头是最明媚的一轮红日,任凭这天光肆意地倾泻在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是的,从当年父亲在北平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设立北平特别市,简称北平,1949年更名北京。被任独清的汽车撞成重伤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梁琇本以为,战争爆发后四散飘零,会让她为父报仇的决心和行动落空。 当年北平特别市参事任独清的汽车在闹市横冲直撞,导致燕京大学著名经济学教授梁平芜被无辜卷入车底。任参事不但不施救,反而逃之夭夭,后来更是缩在家中闭门不出。 这件事情当时传遍了校园,同学们怒气冲天,有去请愿的,有写文章控诉的,最终都无果而终。 等到梁家真要去打官司讨公道时,得到的消息竟然是,任独清早已偷偷南下了,具体到了哪里,没人说的清! 可怜梁平芜一个留美又留德、学富五车、深受学生爱戴的著名学者,就这样生生因为车祸造成的重度伤残,被强行按倒在了病床上。 两年,梁平芜瘫痪了整整两年。 当年所有的宏图远志,那些写了一半的书稿,那些正在构思的雄文,都被车轮彻底碾碎。这期间,梁琇的妈妈席自华扛下了照顾丈夫的重担。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两年间不离不弃,给了梁平芜最后的温暖和尊严。 没了父亲的收入,家里越来越艰难。幸得外祖父的接济,还有老人家去世后留下的一点家产,梁家才维系了生活,梁琇和哥哥梁璈,才得以继续学业。等到梁璈终于毕业,家中境况开始有点起色了,七七事变爆发了。 随意屠戮,虐杀取乐,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糟糕的消息不断涌来,她简直吓坏了。她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或者干出那样事的,还能不能算作人。 随着战事的推进,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弃幻想,逃离这座古都。但是她不会离开,她觉得她死也会死在北平。因为她的父亲在这,他们全家都不会扔下伤残的父亲自顾自逃命去。 但是,梁平芜和席自华不这么想,他们想让孩子活,哪怕走得远远的,也要活着。 所以,在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之时,梁平芜就开始绝食,本就是病残之躯,不吃东西后,更是迅速凋零。席自华看在眼里,心在滴血,劝不动也劝不住,最后顺了他的心意。 她看着丈夫脸上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消散,最后的眼波里,是对她和孩子的无尽眷恋,也有对自己不再拖累家人的解脱。 她懂他。 席自华对两个恸哭的孩子说了最后的话—— “梁璈,梁琇,你二人皆已成年。为父为母于抚养你二人之事上,已无遗憾。我二人已然老迈,你兄妹正值韶华。可恨日寇夺我梁家天伦之乐,我俩是看不到子孙满堂的那一天了。你兄妹切记,你父亲和我将来孤坟野鬼,你二人只得对天祭拜,是那日寇所害。城外的累累白骨,是他们无法偿还的血债。先人留下的国土,不是为了让他们祸害的。你们要好好活着,活着把这帮畜生赶出中国。” 跟孩子交代完,她就安静地伏在梁平芜身边。 她怎么会让她的平芜等太久,她早都提前吃足了药,握着他的手,随他去了。 梁琇就那样仰着头,她没法睁开眼,因为泪水会把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到。热泪顺着脸颊流过脖子,把衣领洇湿了一片。她很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些她想要尘封却又不敢有丝毫忘却的记忆,又向她翻卷袭来。但这次,她不用再躲、不用再克制、不用再骂自己无能了——她,为父报仇了。 泪水,想流就流吧。 安葬完父母后,兄妹二人开始随难民潮南逃,结果一阵空袭过后,哥哥又失散了,不知死活。 直到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梁琇才辗转来到上海,其间种种,她只深深藏在心底,不为外人道。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任独清的汽车撞了,就不会自尽,母亲也不会随父亲而去。出事前,双亲身体都硬朗康健,他们肯定会一同离开北平,可能哥哥就不会失散,也许现在仍是一家四口。 她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至亲离散,阴阳两隔。她曾想即便变成厉鬼,也不能让任独清好过。没想到老天开眼,她真的把这个杀父仇人,软骨头的汉奸,往黄泉路上好好送上了一程。 她倏地睁开眼睛,腾地起身,抓起那张报纸一撕两半,任独清的尸体照片,顿时身首异处。 她的这一幕,被门口站着的人,尽收眼底。 梁琇听送她过来的人说,她所藏身的这家,女主人叫康嫂,矮胖的身材,从不说话。每天给梁琇送吃的,隔两天出去买菜时,会给梁琇捎带近期的报纸。 梁琇知道这是慕云中他们打点过的,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亏欠。但康嫂好像不带伪装的善意,还是时不时会让她心底发暖。 梁琇被大仇得报的巨大悲喜冲击得泪雨滂沱之时,康嫂看到了。等梁琇终于恢复了平静,康嫂进了屋,她先把一碗吃食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窗边轻轻拍了拍梁琇的肩,指了指床铺,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贴在耳边,闭上眼睛,顺着胸口的方向,做了两下抚平的动作,之后笑了。 梁琇看懂了——难过之后睡一觉,醒来后,心情就好了。 原来康嫂不会说话。 康嫂走之前,摸了摸桌上的那只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枣汤,指了指梁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仰头做喝水状。 梁琇终于笑了,“好,谢谢你。” 梁琇不须要睡一觉才能平复心情,其实刚才不加节制的宣泄,对她来说,已是这几年少有的奢侈了。 她得赶快考虑今后怎么办。 她为了报杀父之仇,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不连累别人,甚至连安华物资供应社英文打字员的工作,都辞去了。现在虽然大仇得报,但供应社以后也回不去了。这段时间她在外面避祸,肯定会有新人接替她,这样的肥差根本不会空缺多久。 她也不会加入慕云中的组织,当初这个燕京大学的学长在供应社门口偶遇她时,一开始还热络地请她吃饭。梁琇以为他乡遇故人,着实高兴了很久。 结果第二次再约她时,慕云中就清楚地提了要求:帮他完成一个任务。 梁琇用汤勺搅着红枣汤,舀出碗里的枣,丢进去,之后再舀起来,又丢进去。 “你只管把到时候送到你手上的一杯红酒,要么端给他喝掉,要么趁机洒到他身上。之前和之后的事,都由我们来安排。你要争取十二点前动手,赶在公董局的贝德奇开始讲话之前。之后就迅速撤离,有人接应。” “你们的人为什么不去,不就一杯酒的事?”本来冷眼端坐的梁琇,向后倚在了靠背上。 “我手底下都是男人,”慕云中搅着眼前的咖啡,“以你的姿容,好往泰丰和安排,况且他向来是‘寡人有疾’“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语出《孟子·梁惠王下》。,看到你这张脸,会失掉警惕。” 原来如此。 他接着道:“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他命。” 梁琇牵了一下嘴角。呵,恐怕在她本以为的“偶遇”之前,已经不知被打了多久的主意。 不过对梁琇而言,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也算各取所需了,成交。 所以那天,梁琇就成了“李翠萝”,这个名字背后,是一整套完整崭新的身份说辞。 风起上海滩 第4节 她化完淡淡的妆,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想,又涂上了炽烈的红唇,刚烫的时髦长发被她抖得蓬松,虽然穿着酒保的衣服,但是散发的女人魅惑,却让任独清那个老色鬼,一眼就失了谨慎。 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古以来都明白,但真能抵挡得住的,又有几个? 进饭店的关节,之前已经被打通,准备酒水之类的事,早已有人安排好。她只管施施然将其端到任独清身边,见他只顾和人聊天,并无拿起酒杯的意思,于是就被人“不小心”碰到,酒便“不长眼”地洒在了长袍的前襟。 任独清刚想发怒,一看到这么张明艳的脸,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登时怒气就下了一半。 好巧不巧,长袍还是浅色的,袍襟上的红酒印太过明显,这影响后面的宴会安排可怎么行,这样的形象见了报哪像话?任独清就被众人拱卫着,去换衣服了。 恐怕老色鬼解衣扣的时候,都还在惦念着那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这之后的事,就全交给了其他的行动人员。 梁琇只管躲进厕所,换上被事先藏好的另一身衣服,扎起头发戴上帽子,再抹去让她恶心的口红,带好另一份出入证明,坐上接应她的黄包车,逃之夭夭了。 其实梁琇用不着那么紧张,贝德奇当时巴不得混进去日本的便衣、七十六号的特务,好将他的“善意”快点传递出去。和任独清的合照见报是要到第二天的,可一旦当天就有人在他家等着索他的命呢?这种保命的事,关键就在分秒必争,差出一步,就是生死之间。 只是他没料到,这两方的人放没放进去不好说,重庆的,倒是放进了一队。人杀得干脆利落,又跑得无影无踪。 梁琇回想了一下,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当属在从女厕往外走时,被一个男子拐了下手臂。当时只想着撤离,哪还顾得上理论。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到现在还有点钝痛,真是力道不小。 至于那些缠得她不能动弹的小乞丐,如果是平日,她可能真的会一人分一个铜板,可放在当时,却是要命的纠缠。她分明听到远处的警哨声已经响起,幸亏伪装成黄包车夫的队员,几个拉扯,便将小乞丐们都赶走了,她才得以脱身。 不管怎么说,亲手替父亲讨回公道,算是了结一桩大事吧。 “我不会加入你们,我这次只是报仇。”梁琇的话说得非常明白。 慕云中脸上的遗憾遮掩不住,也许他起先真的抱了拉她入伙的心。 “好,以后江湖不见。”片刻后,慕云中朝梁琇郑重地承诺。 想到这,梁琇冷笑一声,吃下了一颗枣子。 甜,不能亏了自己。 梁琇知道,躲过了这阵风波,她要继续行动起来。慕云中给了她一笔钱,算作报酬,不多。她想了想,没有拒绝。有了这钱,她可以多撑一阵,但依然要省着花。 她要重新找一处房子,原先租的那间在行动前已经退了,新找的最好是便宜些的,干净些的,能安静点就更好了。 她要重新找一份工作,如果一时找不到长期的,她就继续翻译、写文章、投稿。以前在供应社时,她下班回家翻译的东西就发表过,如果能多发表一些把稿费攒起来,也是一份能救急的收入。 她还要继续找,小心谨慎,眼观六路,直到有一天,重新找到自己人。 第4章 怀恩难童保育院 梁琇重新回到法租界时,都快过小年了。算起来,她整整在南市躲够了一个月。 这期间,她一直在关注着外间的消息。康嫂时不时会把报纸带回来,梁琇不至于躲在这里成个睁眼瞎。那个任独清死了之后,法租界巡捕房象征性地搜捕了一番,但什么人都没抓到。 蓝衣社原指中华民族复兴社,简称复兴社。但在当时的上海,老百姓、新闻记者并不清楚很多针对日伪的刺杀行动大部分是军统所为,而军统行动严格保密,普通百姓自然不得而知,只以为都是蓝衣社的手笔。所以一遇到日伪被杀,就都传说是蓝衣社干的。杀汉奸、杀亲日派的消息屡见报端,甚至虹口那边的日本宪兵队,也开始不太平。时不时有日本军官、士兵走在路上就被打死,有一次营房里还被扔了炸弹。日本人气急败坏,有时能抓得住人,一番折磨之后虐杀。更多时候则是咋呼一顿,搜个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最后却不了了之。 所以,这么一个汉奸死掉了,大家谈论个几天,很快就被其他新事件夺走了眼球。这租界,最不缺的就是大小事情。 到了一月底,梁琇判断,任独清遇刺的风波,确实可以算平息了。于是,她返回了法租界。 而此时,她要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要确保自己能先生存下来。 节流,开源。 先解决住处的问题。她一连找了几处房子,几乎把上年秋天刚到上海时租房的麻烦,像渡劫一样,重新经历了一遍。最终在金神父路附近的修齐坊,定下了一间屋子。 她算了算,自己之前的积蓄外加上次慕云中给的“报酬”,除去这间房子的房租,剩下的钱能够两个月的开销,但之后就分文不剩了。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舍得租现在的这间,掂量掂量兜里剩的这点钱,这房租着实有点贵。之后她又去看了吕班路的一个亭子间,据说屋子条件差很多,可确实更便宜。 但就在梁琇要进屋看房子的时候,一户邻居家的男人看到了她,之后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那男人探头探脑,形容猥琐,一直皮笑肉不笑的。 梁琇觉得一阵反胃,不想在那个是非地多留半刻。于是,咬咬牙又折回来,租了这间屋子。 权当破财消灾,多花点钱买平安吧。 这是位于二楼的单间,虽然不大,但是干净整洁,有张书桌,桌上有一大盆秋海棠,不大精神的样子,倒还活着。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还有一盆兰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可能是上个租户留下的没带走,也可能是二房东放的给屋子添活气。一扇不小的窗户,推开能看到外面小孩子在玩耍。 梁琇留意了一下,没看到奇奇怪怪的邻居,倒是有不少年龄不大的小男孩,不嫌冷地跑来跑去,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真令人羡慕。 这家的二房东方先生,经常在外边跑生意,租房的买卖主要是方太太打点。这位中年女子很是健谈,把这间屋子夸得天花乱坠,梁琇都得挑拣着有用的听。 “哎呀梁小姐,在租界呀,你一人住这样的一间屋子,已经算很大的嘞,没看楼下其他住户,一家好几口挤在一起,哪间房子都没有你的这间大呀。” 相比之下,确实算好的了。 但是梁琇是住过好房子的人。当年在北平,她家的院子可是比窗外孩子们玩的这整块地方都要大上很多。 更早以前,父亲去德国留学,一家人都跟了过去。那时德国刚打完仗也没多少年,柏林的房东太太都是把最好的房子拿来出租的。梁家在柏林租的那所,高大敞亮得不得了。尤其那时候马克不值钱,梁家于房租上其实并没有花费太多。 现在看着这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小屋子,还要这么多银子,梁琇无声感慨。 就这间吧,梁琇咬咬牙。 租金贵一点,兜里剩下的钱花完就更快一些,所以梁琇要赶紧找到糊口的营生。 她随身只有一口箱子,里面是几本一直带着的书,几身衣物。刺杀任独清前,这些东西就被人送到了康嫂处。这次拎着箱子回来,就是带了全部家当,非常快就安顿下来。等置办完了被褥、碗筷之类日用品之后,她就开始熟悉周围环境,顺带留意招工的信息。 冬天法租界的街上,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全都光秃秃的,哪怕有些枯叶子还固守着枝桠,也遮不住树干的赤裸斑驳。 梁琇虽说在去年秋天就来到了上海,但那时候正在当英文打字员,忙于工作,还没怎么出门。之后就是去杀仇人,再然后躲起来。所以对她来说,法租界其实仍是一片陌生的地方。 她从修齐坊出发,东边的吕班路一带她前两天已经看过了,今天是往西走。她一边走一边记着路,时刻留心着是不是有什么招工的地方。 法租界真繁华,人多,车多,三教九流,真是满满当当的一个世界。 正走着,突然听到前方好多小孩子的玩闹声,挺意外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处幼稚园,孩子们正玩得起劲。 梁琇在门口不自觉地就停了脚步。她歪起脑袋看着这片热闹,小家伙们一个个真是不知忧不知愁,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笑声喊声一个比一个高。 可是看着看着,梁琇就觉出不对劲。这好像不是一般的幼稚园——有的孩子特别瘦,而且衣服也都显旧,各式各样的,不少带着补丁,倒是挺干净。 于是她退回几步仔细看了下园门外面的牌子——哦,难怪,“怀恩难童保育院”。原来是收留难童的地方。 正要走,她发现难童院门口不远处的地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带着顶破旧的帽子,前面铺了块两尺见方的破布,上面密密麻麻不少字,破布朝街的一角,摆着一只豁了牙的碗,里面已经有几个铜钱了。 梁琇慢慢朝破布走了几步,望了望上面写的什么。 嗯,是够惨,孤身一人来到租界,身家全部都被抢走,身受重伤不良于行,时日无多求大家可怜…… “姐姐,姐姐……” “嗯?”梁琇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呼唤,奶声奶气的。她一回身,是难童院里的一个小女孩,正站在院门边,招着小手让她过去。 梁琇听话地走过去,“小妹妹,什么事呀?” 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严肃地低声说,“姐姐你不要信他,那人是个骗子。” “哦?你怎么知道?” “他经常在我们院门口,腿是装的,白天是瘸的,一到晚上就好了。” 梁琇当然知道这人是骗子。 她前两天在吕班路看亭子间那次,就遇到此人在那条路上乞讨。但是当时是另外一块布,写的是另外一番惨。梁琇看完一阵心酸,还给了他一个铜板。 但是梁琇并不想去揭穿他,经历过南下的逃难,她看过了太多之前不曾想象过的苦难。有的小奸小恶之徒,也许换个光景,就是一个好人。 梁琇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脑袋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小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但是笑起来很好看。 “谢谢你,小姑娘。” 女孩被这样一个漂亮文气的姐姐表扬了,一下就美滋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姐姐,你是我们新来的老师么?” 梁琇一愣,她还真是没料到能有这么一问。她笑着摇摇头,“不是的,姐姐只是路过。” 能看出来小女孩很遗憾。这时院里有大人喊孩子们回去,小女孩甜甜地向梁琇摆了摆手,就往回跑了。 梁琇在那站着看了会儿,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走了几刻钟,她发现原先投稿的杂志社,竟然就在这条路上。以前是住在相反方向,觉得它是在东边,这次方位调换,成了杂志社在西,她住东边了。 她毫不犹豫地去拜访了上次的编辑,直陈想要继续投稿赚房租。编辑对她印象深刻,对她稿子的质量赞不绝口,如果质量还一如既往,会考虑继续刊登。 回家后,梁琇立即捡拾起最拿手的翻译和写作。长期的工作看来不好找,稿费的收入就显得格外珍贵。所以,不光翻译,有灵感,随笔文章也写,先投给以前投过的杂志社。这虽然看起来是打零工,但也不能小看零钱小钱,攒起来,是会积少成多的。 这日,梁琇送完稿子往回走,不知不觉又路过难童院的门口。 今天,能不能再遇到那个小女孩呢? 梁琇心底忽然起了点小小的牵挂,忍不住又站在门口,往那堆热闹的孩子里望。 这时,院楼里走出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女子,头发花白,但很有精神,她的袖子挽至手肘处,露出坚实的手臂,隐约能看到肌肉的线条,简直像男子一样强壮。比起时下备受推崇的那种纤纤弱弱的“女性美”,她的身上看不出半点羸弱,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感。 孩子们瞬间围了过去—— “伍院长,伍院长……” “啊……伍妈妈……” 伍兰舟一边招呼着孩子们,一边望向院门口,一眼就看到那边正站了个高挑俊俏的姑娘。 伍兰舟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瓜。 那个瘦瘦的小女孩仰着脸说道,“伍妈妈,前两天我就看到过那个姐姐。” “是么?”伍兰舟笑着走向梁琇,“这位小姐,有什么事么?” 梁琇忽觉自己的注视打搅到人家了,她有点想离开,但这时如果转身就走,也有些不像话,结果犹豫间脱口而出,“这里是在招老师么?” 伍兰舟笑了,又端量了下眼前的姑娘,把梁琇让进了院子。 “我们这里有百十来个孩子,都是战乱里没了父母的,很可怜。院里没有收入来源,主要靠各界好心人的捐助,大部分钱也都用在给孩子们吃饭上,可即便这样,还是很紧张。” 梁琇心里有一角被扎了一下,她自己,不也是战乱里没了父母的? “在我们这里工作的,有薪水,但是很低。没办法,想多发也没钱。所以老师很难呆得久,不少,都陆续离开了。” 难怪前两天那个小女孩,问她是不是新来的老师。 “姑娘,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在这边有依靠么?”伍兰舟关切道。 梁琇摇了摇头,如实答道,“我刚来上海不久,没什么积蓄,所以还挺需要一份工作的。但是如果这边工钱太低的话,我可能没法……我怕接下来的房租没着落。” 这时候,周围的孩子陆陆续续围拢了过来,齐刷刷地看向梁琇,一双双干净的眼睛里充满好奇。前两天那个小女孩甚至站了出来,伸出小手握在了梁琇的手心。梁琇这次看得更清楚些,双眼皮,还有一排小白牙,小手有点凉,但是软乎乎。 梁琇忽然想起了幼时北平的那个秋天。 风起上海滩 第5节 “您怎么称呼?” “我叫伍兰舟,是这里的院长。” “伍院长您好——” 这时,小女孩握着梁琇的手掌,轻轻地摇了起来。梁琇又看了眼她,双眼皮,小白牙,笑得甜甜的。 梁琇晃了一下神,她抿了抿嘴唇,“我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帮忙吗?”等过完年,如果工作还没着落,与其闲着,不如过来搭把手。 伍兰舟听得一愣。 “我是说,我得去找份赚得多一点的工作,但是我有空闲的时候,如果这边方便,也许我可以过来帮一点忙……对了,”梁琇补充道,“我在燕京大学读过书,国文英文都还可以。” 伍兰舟一听,只觉得今天真是天降了一份意外之喜,“当然可以,我这边小一些的孩子们,上课都接不上。有老师有课上,没老师就这么呆着,满院子跑。小姐怎么称呼?” “我叫梁琇,梁山的梁,王字旁的琇。” 和伍院长没再多聊,梁琇就辞别了。 刚走出没太远,突然胳膊后面被什么碰了一下,梁琇警觉地闪身回头,原来是一个乞讨的老妇人。包着满是污渍的布头巾,一身脏得不行,拄着根树枝当拐杖。老妇人又拿手轻轻地碰了碰梁琇的胳膊,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帮帮我帮帮我”。 梁琇看着可怜,伸手掏出一个铜板递给她。 老妇人刚才在远处观察了梁琇很久,觉得这应该是个心善的,只是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就要到钱,合十手掌向着梁琇连拜了几拜,高兴地握着钱,头都没抬就颤颤巍巍地往路对面去。 梁琇眼见着不远处正驶来一辆汽车,来不及刹车,滴起了喇叭。老妇人被喇叭声吓蒙了,挡在路中间愣愣地不动弹。多亏梁琇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把将老妇人拽到了路边,才免了一场事故。 “少爷,要不要下去看看?”张直再次扶稳了方向盘,稍稍转头问秦定邦。 秦定邦本来正闭着眼睛想生意上的事,结果刚才车突然急促地鸣起喇叭,他这才转头看向车窗外。原来是一个不看路的乞丐,已经被一个年轻女子拽到了路边。秦定邦又回头看了眼,乞丐向那女子一连鞠了几躬,女子拍了拍乞丐的手,两人就分开了。 那女子身材高挑,压低了帽檐,只晃了个侧脸就转过了街角。秦定邦眼角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没事了,去怀恩吧。” “夫人每年都给怀恩送年货,真是菩萨心肠,孩子们吃上这些肉,能高兴坏了。”张直由衷赞叹。 秦定邦“嗯”了一声。母亲心善,想着让这些苦孩子多尝点儿甜少吃点苦。她的善意最后都变成孩子们脸上的笑,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发暖。 车转眼就到了难童院的门口,他和张直一起下了车,搬出年货,进了院门。孩子们纷纷围了过来,盯着他们拿着的好东西一脸渴望。他心下一软—— 只要得空,就多来送点东西吧。 第5章 詹四知 年前,秦定邦更忙了。 有的事是不能拖的,拖到年后就失了敬意。 腊月二十六,秦定邦一早就去云台寺、静隐寺等几座名寺,分别送去了丰厚的香火钱。这是秦家每年雷打不动的规矩,不能怠慢。 在静隐寺,秦定邦还和住持素空大师聊了几句。临近年节,寺院香客众多,僧侣们穿梭其中,一派繁忙景象。秦定邦没多打扰,拜别大师后,又驱车去了码头。 秦家在上海打拼了这么久,淞沪会战以前,可真算得上家兴业旺。作为上海顶显赫的家族之一,秦家不只涉足一个行业。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这得算是处处开花,而放到眼下的乱世光景,便成了狡兔三窟,西方不亮东方亮了。 世道艰难,秦家早年间和内陆的矿产生意,早都停歇了,面粉厂、橡胶厂,也举步维艰。原料断供,加之横征暴敛,搞得工厂机器一个月也开不了几次。以前面粉厂和橡胶厂都是大生意,结果现在奄奄一息的有出气没进气,是指望不上了。这种情况在上海的比比皆是,如果放到一般的商贾人家,可能早就到了破产的境地。 但是,秦家主营航运的永顺公司,仍能带来不少进项。想当初,国府幻想着拿沉船堵日本人的舰炮,秦家最大的一艘货轮就被征去在黄浦江炸沉。结果日本人没挡住,倒是秦家损失惨重。好在后来国府发现那馊主意不管用,没再继续征。永顺得以留下两条大船,小船则更多些。 这几年秦定邦经营有方,广开门路,竟然平了当年的亏空,还能见到不少盈余。秦家在生意场上的名声一直很响。虽然现下的码头经营远不比战前自由开放,但这么大个租界,毕竟还是要有货物进出的,所以,买卖依然在做,现在算又起来了一些。 船老大们都知道秦家控制着哪几个码头,在秦家地界,跑船的不吃亏。秦定邦对码头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他掌管着这块生意,别家就别想往秦家的势力范围伸手了。 跑船的也都知道这秦三少爷颇讲道义,智谋手段上,更有青出于蓝之势。所以在码头只要看到秦定邦,不管离多远,他们都爱打声招呼。 最没想到的是,当初没太放在心上的酒楼和茶楼,反倒成了秦家的一大盈利来源。 尤其秦家的酒楼,现在早成了黄浦江畔一处老饕们念兹在兹的寻味宝地。掌勺大师傅水永财和水永福兄弟俩,做人做事就不听那一套,那些做菜的老规矩更是别想捆住他俩。自打二人掌勺了,就一直推陈出新,不受菜系流派的限制,只管往好吃好看里做。 起初,食客们只觉得这里的菜,既不是粤菜,也不算鲁菜,更不像淮扬菜,有那爱讲究“正宗”的,话里说着“别具一格独具匠心”,可语调里却全是阴阳怪气。真是够损的,就差把“不入流”直接贴兄弟俩面门上。 但是二位水师傅心大,只关注可不可口,但凡遇到顾客反响热烈的菜品,都会做好详尽记录,这样一道道积累着,日久天长,竟然也自成一派。去秦家酒楼吃了饭念念不忘的人越来越多,名头就越叫越响。 现在,这秦家酒楼的正门上,正挂着块金字大牌匾,还是一位眼下正躲在重庆的国府高官,当年在吃了秦家菜后赞不绝口,当场挥毫题写的“墨宝”——“沪上秦家”。 之所以当时水氏兄弟在开业后那么久仍被人质疑和取笑,却能一直在秦家酒楼待下去,是因为这两兄弟绝非一般的厨子,他们是最早跟着秦老爷子打天下的,有着背靠背的过命交情。秦世雄虽然地位越来越显赫,但心里总觉得自己还是个江湖人,兄弟情谊比钱重要。他这份家业是和兄弟们一起打下来的。没有这帮老哥们,他秦世雄还会是那个从湖南出来的穷小子秦游,哪能有眼前的富贵。 这水氏兄弟俩不抽不赌不去会乐里老上海的一片烟花场所,相当于红灯区。,就爱一门心思钻研做菜。秦老爷子就把这座当时刚盘下来的酒楼,交给兄弟俩,随他俩折腾。 那时候秦家光一家橡胶厂,就日进斗金,哪怕酒楼亏了,也有的是其他地方拆补。没想到秦老爷子这一放手,反倒成就了“秦家菜”的美名。食客们络绎不绝。吃完了饭,若是还有时间、有闲钱,再去秦家开在不远处的茶楼“芳茗阁”逛逛,也是美哉。 这真算无心插柳,画不经意而成了。 现在两位水师傅带的徒弟也都可以独当一面,得相当有脸面的人才能有口福请到其中的一位水师傅,亲自给自己做一席菜了。 当然,这是对外人。 秦家每年的年饭肯定有一位水师傅掌勺。另一位水师傅则会坐镇秦家菜,这样有什么达官显贵过去了,也不显怠慢。秦老爷子对老兄弟们真心实意,这些老人们,也自然把秦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处处经心。所以秦家虽然人丁不像其他几家势力那么兴旺,但秦家的楼台,却是愈发牢固。 秦定邦的精力几乎都在秦家的家业上。 他除了去码头、下工厂,就是在公司处理事情。 秦氏的永顺公司离码头不远,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开窗能听到黄浦江上外国轮船的汽笛声。这间办公室陈设非常简单,白墙上挂了三张地图,一张新上海市街图,一张中华民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几把椅子,一个放文件的橱柜,红木老桌子算是办公桌,桌上一套德化窑的白瓷茶具,桌边一叠十行纸,几支笔,几份报纸。 唯一有点不搭调的,就是桌子靠窗那边的一台唱机。这是他二哥秦定坤从美国托人带回来送他的,正和那些他从未开封的黑胶唱片,一起在那吃灰。 二哥夹在机器里的信上原话是,“现在家里三弟操心最多,你要多听音乐,音乐可以舒缓你的神经,让你心情舒爽,减缓压力。” 秦定邦看着唱片,都是些西洋古典音乐。其实他宁肯听京剧唱片,听“四进士”,听“空城计”,听“借东风”。但二哥的兄弟情义在那,远比东西本身让他看重。有个哥哥在最遥远的异国还时时惦记着他,他感到满足和幸运。 只是他太忙了,听西洋乐这样的悠闲消遣,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顾得上的。 他前脚回到办公室坐下,后脚张直就敲了门。秦定邦抬头,张直道,“三少爷,詹少爷找你。” 话音未落,詹四知就从门外探进头来—— “三哥还忙呢?”说着就扯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秦定邦身边的朋友都知道,去秦家找他可能找不到,在这间朴素的办公室才更可能碰到他。背地里不止一个人偷偷嘀咕,这秦三只知道给秦家赚钱,一点都不会享受人生。至于那遍地的销金窟,更是从来也惦记不到秦家三少爷的一文钱。 秦定邦看向詹四知,“过来什么事。” 这个詹四知,是银行业大亨詹贞臣的独子,得有二十四五了,但是看起来却比十四五也大不了多少,太瘦小了,没骨头似的,风一吹就得随风倒。 没办法,胎里不足落地早。而且他娘生他时伤了根本,没几年就故去了。老詹本来续了个弦,可后来发现那女人背地里不给詹四知饭吃,还吓唬他不让说,把儿子后背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气得老詹把那毒妇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之后老詹虽然也没少有相好的,但也都不长久,更是没再动续弦的心思了。 说到底,这詹家看似高门大户,除去几个老仆,其实就这爷俩过,也算相依为命了。 后来詹四知好不容易争了口气,考去了北平,老詹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念了一年就念不下去,又回来了。老詹给他在一家不知名的小报,找了份编辑兼记者的工作,没事到处转转写个小文章。反正也不指望他养活自己,只要别跟那些“小抖乱”上海话,小混混。学着抽大烟,能一辈子太太平平的,就知足了。 可以算是一事无成了吧。 “三哥我找你有事儿。” “嗯,说吧,什么事?” 詹四知一板一眼道:“三哥我想求你啊,不,我们家想求你,就是我们家今年过年,可不可以请一位水师傅,帮我们做顿饭?” 秦定邦一愣,詹家就爷俩,用得着请水师傅?犹豫了一下,“这事恐怕得问问水师傅们,我这做不了主。” 他接着又道:“你们想请哪位水师傅,是大水师傅还是小水师傅?” “我的三哥,还分哪位?哪位都是神仙,哪位都行啊。要是能请得动一位水师傅来我家,我爸脸上可真就有光彩了。” 其实这话确实是不太好张嘴,不过詹四知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该为父亲分忧的时候了。前两天老詹在家里愁容满面。这次的客人不方便带到外面吃饭,家里的厨子又实在上不了台面。跟别人家借厨子?大过年的,哪家大师傅不是忙得连轴转? 詹四知一下就想到了他秦三哥。 詹四知看明白秦定邦的疑惑,“我父亲说,今年会有一些贵客登门,我们家的厨子做的饭,那绝对是下客人的脸。对了,不是年夜饭,大约初四初五那阵儿。”詹四知拽了椅子往秦定邦身边挪了挪,继续坐下,“我就偷偷过来问问三哥你,要是可以,就帮了大忙了。” 秦定邦想了片刻,“等我问问。” 听到这答复,詹四知心里顿时欢快起来。他知道秦三哥做事,但凡没直接拒绝他的,一般最后都能成。 詹四知心里正美着,就听秦定邦问,“还有什么事?” 詹四知还是识趣的,他有的是闲工夫,但秦三哥可是真的忙,“没了,没了,三哥你忙,我走了。我等你信儿哈。” 话没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还不忘回头看了秦定邦一眼,结果转身不及,一头就拱到门上,以为秦定邦没看到,羞得一溜小跑下了楼。 对于詹四知而言,秦定邦是他心中实打实的大英雄。秦三哥说什么都对,秦三哥肯定不会害他,秦三哥肯定会帮他,有秦三哥就不用怕。如果不是他爸爸强行给他找了份报社的工作,他愿意天天跟在秦三哥的屁股后面跑,什么时候秦三哥赶他了,他才走。 但秦定邦眼里的詹四知,却一言难尽。 早年,秦定邦觉得詹四知是个十脚踹不出个响的。 初次见詹四知,是码头有坏孩子把他逼到了墙角,一齐对着他撒尿。那时候他十来岁吧,又怕又憋屈,缩在那像颗干瘪的核桃,一个劲地抽泣,又不敢出声。 秦定邦本来只是路过,余光扫过觉得远处墙角不对劲,就过去看了一眼。 那么大的几个孩子欺负这么小的一个,秦定邦立时就火了。几步上前,抄起詹四知脚边的一根带刺的树枝,就是一顿狠抽。尖刺刮到身上连皮带肉的,那几个孩子顿时多了不知多少条血绺子,一个个嗷嗷直叫,连连告饶,之后就再也没见找过詹四知的麻烦。 秦定邦抖动着树枝让詹四知看——这么大的树杈子就在你旁边放着,伸手就够得着,你都不知道拿起来去打他们?他们也就说了几句狠话,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就能吓成这个熊样,你就让他们尿你?起来跟他们拼呀! 但这小孩儿就像吓破了胆,跟个小猫崽儿一样,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也不敢学。秦定邦当时觉得这要是自己的亲弟弟,他能天天带着他出去摔打闯荡,直到长出血性。 但毕竟不是亲人,哪怕恨铁不成钢,也得有分寸。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做好秦家人。 “啊!” 楼下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听便是詹四知。 秦定邦开窗往下望。 原来路边有两个富家打扮的小男孩,应该是刚往詹四知身上扔了一串刚点着的小鞭,噼啪一响,詹四知被吓得“嗷”地一跳。两个小孩捡起小鞭来还想接着往他身上扔,詹四知且摆手且往后蹦着躲,之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秦定邦摇了摇头。这詹四知到底是什么做成的,连刚照面的毛孩子,都知道他好欺负。 那两个小孩嘎嘎地乐了一阵,有大人跑过去阻拦,两个孩子又扔了一挂点着的小鞭,跑掉了。 “噼啪噼啪……”看来,真是要过年了。 第6章 “想都不要想。” 民国二十九年公历1940年。的春节,秦家过得有些伤感,因为比起去年,家里又少了一个人。 就在几个月前,舒书云,秦家的长媳,在染了伤寒疫症之后,去世了。 风起上海滩 第6节 舒书云和秦定乾的故事,是所有秦家人心里一道深深的伤疤。 舒书云和秦家长子秦定乾,早在私塾就认识,青梅竹马。两人一路走来,眼里就从未有过别人。在外人看来,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自然就成了一家人。 嫁进秦家后,秦世雄和池沐芳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儿媳妇,一直疼爱有加,权当多了个女儿。婚后一年,舒书云就给秦家添了秦则新这个人见人爱的大孙子。按理说,这简直是最令人艳羡的人生,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可有时候,天堂和炼狱的翻覆,就在瞬息之间。 秦定乾是非常合格的长子。作为儿子,事双亲至孝;作为丈夫,对妻子尽心;作为父亲,对儿子舐犊情深;作为兄长,与手足同气连枝兄友弟恭。 在生意场上,秦定乾总让生意伙伴感到如沐春风。但凡一起做过一次买卖,后面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合作。 那次金家公子金云攀要跟秦定乾谈生意,本来是约到秦家的,结果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金云攀问不知秦定乾能否去大世界那边谈,而且金家的金蟾大舞台就在那一带,谈完了还可以请秦定乾看看当天的演出。 虽对演出无甚兴趣,但既然金云攀张了嘴提出换地方,秦定乾便好商量地同意了。 但凡秦定乾摆出一点秦家大少爷的谱,或者懒一点、无所谓一点,哪怕再拖延一点,都不会恰恰在那个时间点,恰恰走到那个地点。 金云攀后来在医院病床上跟秦家人描述当时的情景。那天下午,他们在大世界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谈了橡胶厂的订单。谈得非常愉快,很快就敲定了单子。之后,就一起往外走。 正走到大世界门口的十字路口上,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尖啸,他刚觉出反常,秦定乾却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头扑倒在地。 但是已经晚了,炸弹威力惊人。一声巨响之后,他一抬头,那护住他的秦定乾,脸上的皮肉已是乌紫,口鼻开始流出浓黑的血水。金云攀大骇,赶紧呼唤秦定乾,但随后,他自己也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时,他看到自己少了半条腿。但如果没有秦定乾舍命相救,他是连自己的这副惨样都见不到了。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七月初九,西历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淞沪会战开战的第二天。下午三时,法租界大世界门口马路上,来路不明的飞机投弹,炸死一千多人。此处为真实历史事件。 这其中,就有秦定乾。这个秦世雄和池沐芳的长子、舒书云的丈夫、三岁孩儿的父亲、秦定邦的大哥,一个近乎完美的好人,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有为青年,和另外一千多人一起,陨灭了。 这个变故对秦家的打击可想而知,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即病倒。舒书云在最初的那几天,萧索得形销骨立,有时甚至会想着干脆随丈夫去了。但是这个坚强的女子,很快就振作起来。她不能丢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她要将他们的孩儿抚养成人,替丈夫照顾好双亲,继续帮秦家完成长媳所应该做好的事。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外间有好事者想看秦家新寡的大儿媳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但是他们在各种场合看到的,都是神采奕奕的舒书云,一手牵着稚儿,一手扶着婆母,宛若三春暖阳,却又傲雪凌霜。 秦家的儿媳妇,可不是能被轻看的。 其实,秦家一直不忍心耽误这个年轻的姑娘,甚至私下里帮她留意着好人家。但是舒书云坚决不改嫁,守着当时才刚到三岁的秦则新,打理好秦家的很多事情。其行事作风,赢得了秦家上下一致的尊重。 可这乱世里,上天好像格外爱开些恶意的玩笑。 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舒书云染上了伤寒。这次伤寒上海死了好多人,连带着秦则新也感染了,秦家的天好像又要塌了。舒书云到底是没救过来,不幸故去,最后安葬在秦定乾的身边。 不幸中的万幸,年幼的秦则新,奇迹般地康复。秦定乾的一脉骨血总算留住了。 这些就是秦安郡脚受伤前的两年间,秦家所经历的几件大事。二十九年这个春节,也是这些变故之后的第一个年。心情沉重,也是在所难免。 相比于除夕,大年初四反倒是秦家最热闹的一天。因为这天,伍泊舟和伍兰舟兄妹俩,祁孟初、方知意还有祁延龄这一家三口,都来秦家了。这是和秦家颇为交好的两家人,过年在一起聚聚,几乎成了一个规矩。比起有些冷清的除夕夜,这次聚会才更像过年。 这两户人,算是秦老爷子在上海顶看重的。祁孟初和秦世雄这些年的交情自不必说。伍泊舟和伍兰舟的父亲伍老太爷,当年曾对露宿街头的秦世雄有过几饭之恩,要不叫那几顿饱饭,秦世雄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更不会有他以后的飞黄腾达。 伍老太爷几十年慈悲心肠,后来将归仁济众堂传给了伍泊舟,其女伍兰舟也是位女中豪杰,金神父路一带那家不小的难童保育院,就是她办的。 大水师傅虽然现在很少给外人做饭了,但是秦家有什么宴请,打声招呼他必会过来。尤其祁家三口和伍家兄妹,多年吃他做的菜,他对他们的胃口喜好都了如指掌。这个年初四自然是他要施展了一番手艺的时候。 说来也是奇了,同样的食材,同样的佐料,家里的厨子炒出来和大水师傅炒出来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这也许就是神乎其技了吧。 满满一大桌子,三椒白丝鱼,清爆鲜虾仁,松子肉丁火腿羹,茭白鸡丝酿青瓜,四喜丸子冬瓜汤,火腿干丝狮子头,清炖山鸡汤……有的菜,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样样色香味俱全,大水师傅对于给老友们做的这餐饭,非常尽心。 众人对大水师傅的精湛厨艺,俱是赞不绝口。大水师傅什么样的夸赞没听过,但听到这群老友的真心赞美,仍然十分受用,富态慈祥的脸上笑得一点褶都不带,显得愈发慈眉善目,活像一尊弥勒佛。 其实,年饭桌旁,还坐着一个刚没了妈的孩子,和一个刚瘸了腿的半大孩子,这满桌的大人,都心疼得不行。但大人气氛带动起来了,孩子往往也能跟着热乎起来。小孩子就看大人脸色,紧随着大人的悲喜。大人哭他们跟着哭,大人笑,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跟着哈哈直乐。 世道已经很艰难,年是过一个少一个,趁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还是多说些开心的话,讲些有希望的事吧。不管多乱,人都是奔着接下来的一年能顺利平安的。 酒足饭饱后,大家坐到了沙发上开始聊起天。大水师傅跟着聊了会儿,就起身告辞去秦家菜了,帮他弟小水师傅忙活。 伍泊舟刚感叹了几句局势,径自又把话打住了。他那堪堪一间药房,外兼着救人抬尸,再有心,也是能力有限。但这路上的死人,真是越发多了起来。大过年的说这个实在不吉利,他赶紧把话吞了下去。倒是池沐芳,开了个新话头。 她看了眼在一旁带着秦则新看画册的秦安郡,“安郡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想请个家庭教师,不知咱们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邦儿先前在一所教会学校找了个不错的,过来带了安郡几天,孩子也挺喜欢。可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她说嫁人之后可能就不再出来工作了。” 说到这,池沐芳不由叹了口气,“那……等几个月之后,谁来教呢?到时候再现找的话,会不会又要拖很久。” 池沐芳向来虑事长远,她看向众人,“所以,想麻烦大伙帮着多长个眼,一旦发现有不错的人选,知会我们一声。” 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酣,秦定邦和祁延龄两个人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草坪,聊着生意和工作上的事。 祁延龄在银行混得风生水起,认识的大客户越来越多。他本就能干,而且做事滴水不漏,不少有身份的人都愿意经他手办银行业务。所以,他虽然入这行没几年,但是现在已经是行里屈指可数的高级职员了。 “真是黑,想象不到的黑。道貌岸然的一帮杂碎,什么钱都捞,也不怕夜路多了撞见鬼。那些被坑被害的,早晚会去找他们索命。”祁延龄露出了在他那帮富贵客户面前,从没有过的神色。 秦定邦抬手拍了拍祁延龄的肩膀,“你护好自己。” “我要光是做银行的业务也就罢了,前不久我还帮着赎人。”祁延龄清了下喉咙,一脸不情愿。 秦定邦转身看向祁延龄。 “先前办业务认识了七十六号的人……后来一个客户家的儿子被绑了肉票,不知怎么的,就找到我这里来。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牵线搭桥的人。最后竟然也帮着调停,给人赎了出来。”祁延龄的语气里不见丁点得意,反倒是有不少晦气。 “难为你了。” 祁延龄抱着手臂,秦定邦双手插着兜,两个大小伙子背影挺拔。伍兰舟转头不备,一眼便望见,她怔忪了片刻,赶紧转回了头,放在腿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旁祁孟初正在喝着茶,看到这一幕后连忙放下杯子,“世雄,你这是茶还是什么?味道有些怪。” 秦世雄道,“老二托人从美国带的。喝个新鲜劲儿,我喝赶不上咱们的明前龙井。” “对了,坤儿什么时候回来,可真是有些年头了。”祁孟初脑子里存留的多还是秦定坤少年时的模样。 秦世雄有些无奈,“快了,我原打算让他出去念个几年就赶紧回来。这两年全靠老三在分担,早出晚归的,我也心疼。结果谁知道老二是个爱做学问的。一直念,念到了博士,也不知道博士到底是个什么,念完了之后能顶个什么用。他来信跟他妈说,他还在那里处了个洋媳妇,我倒看看他能不能带得回上海。明年吧,明年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给他弄回来了,他再在那耗下去,老三自己的事,都要给耽误了。” 秦定邦正在和祁延龄聊天,并未听到秦世雄的话。但如果二哥秦定坤能快些回来,他会真心高兴。 秦定邦其实并不喜欢做生意。 他喜欢当兵。 早年他跟秦世雄说要去考黄埔军校时,当即被回绝—— “想都不要想,”秦世雄对秦定邦露出少有的不豫之色,“给你爹好好活着!”就不让再提这件事了。 所以,他只能安心给大哥当助手。父亲和大哥把控全局,他经常带着张直他们到处跑,把生意做得更远。 但是日本的入侵,尤其大哥的突然罹难,让一切都脱离了原先的轨道。当时日本对租界的态度,外界有种种猜测,如果贸然回国,进不进得了上海都两说。为了二哥的安全,还是让他先在美国继续读书。 于是秦定邦就开始扛起秦家的生意担子。果然,不负众望,他迅速胜任,挑起了大梁。秦世雄就放心地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秦定邦。 但是,秦定坤终归是要回来的。这两年租界虽然乱,日本人毕竟还没把这里都占领了。看来秦世雄,是不想让二儿子再在美国呆下去了。 第7章 “简直太合适了!” 潦草地过了个年之后,梁琇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眼见着手头越来越紧,在找工作的间歇,她开始密集投稿。 梁琇的父亲梁平芜是留美的高材生。梁琇自打出生,就能接触到英文。母亲席自华受其父家学影响,对国学也有一定的造诣。所以梁家的两个孩子,自小就能接触到中西方的优秀文化。梁平芜曾经在家跟席自华开玩笑,他们的一双儿女,是“中西并重”。 席自华想了想,“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吧。” 梁琇在燕京大学读的,是英文系。 燕大的英文系入学考试非常难,不光考英文,还要考国文,尤其是古文的底子。比如拿出古文名篇,直接让考生翻译成英文,仅此一题。考生提交的答案有几成功力,便可一目了然。 所以也算无心插柳,梁琇小时候在家里咿咿呀呀随父母学的东西,对她从一众优秀的考生中脱颖而出,最终顺利进入心仪的燕大英文系,是帮了大忙的。 读大学时,梁琇对功课一点都不马虎,一心要学得真本领。尤其作为梁平芜的女儿,如果学业不精进,难免被人疑心是凭着父亲的关系入的学。但是仅仅一个学期,梁琇的优秀就让那些凭空生出的闲言,消弭于无形。不管她父亲是教授,还是小贩,以她的本事,都会通过选拔,所以同学们对无不她心悦诚服。 刚来上海时,英文打字员薪水颇丰,那时的投稿,是工作之余的消遣,梁琇多少还有点玩票心态。但现在的投稿,则是完全为了养活自己,虽是打零工,却也是她眼下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机会了。梁琇希望能快些打开局面,自是拿出了看家本领。因此,她的译文精准畅达,文采斐然,通篇契合严复先生的“信达雅”。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不做翻译的人,是无法理解同时达到这些标准有多不易。 幸好编辑是懂行的。 对于编辑而言,拿到几乎无须改动就可以直接刊登的稿件,是相当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可贵的是,梁琇的译文质量篇篇如此。有一家文艺杂志社的陈编辑,甚至已经开始提前和她约稿。 这些进展,让梁琇心里时不时就小小地满足一下。一个月后,她交完了下个月的房租不久,上月的稿费也结了。她数了数剩下的钱,竟然比刚回租界时,更多了! 她又数了一遍,没错,是多了。 梁琇这次不光开心,也生出了一份安心。如果这样下去,即便找不到像英文打字员那样的工作,养活自己,好像问题也不大。 于是第二天,她就又跑去了怀恩。 梁琇其实翻译的相当快,她的功底深厚,几乎是看完了英文,就能开始出译稿,稍加润饰就是能用的。再者,虽然她往好几家投,但是人家杂志社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刊登机会都给一个新人。版面就那么多,之前的老译者、名译者,也都要维护好关系。所以,一整个春三月,她有接近二十天,都在难童院度过的。 是的,是快二十天。 伍兰舟也没想到,当初梁琇说的“有时间就过来帮忙”,能是这么个帮法。 梁琇刚来那阵,主要是熟悉情况。 她发现,这所难童院,有近百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话都说不全。八一三之后成立的,当时的难民是真多啊,不计其数。幸好很多地方都接受难民,才不致于死更多人。 伍兰舟想着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所以那阵子这里的孩子比现在还多。后来陆续有长大的,到了十二三岁,怀恩会向高一级的难童院推荐,优秀的会被留在那里。之后,那些孩子就能开始学习生存本领,学着做工了。快三年过去了,怀恩已经送走了几批大孩子,不久还能再送走一批。之后,会陆续有新的往院里补进。 伍兰舟的这所难童院,因为孩子们实在是太小,没有创收的条件,只能靠各界的资助。虽然租界成了孤岛,但这难童院是归仁济众堂伍老爷子的后人开的,仍然有各地的好心人,尤其是当初得过伍老爷子救济、现在已经过得不错的人,总惦记着这里。汇款的,捐物的,总之,陆陆续续地不间断。如果不是这些好心人,难童院维持不了这么久。 这也算是仁心的流转了。 院长伍兰舟是这里的总负责人,有几个教课的女老师,一个会计,还有位赵大姐除了不太认字,其他的什么都行,食堂、电机室等后勤部门也有几个员工,都是些三四十岁的男子。 伍兰舟专门带梁琇去和这些人一一打了招呼。当他们知道梁琇是过来义务帮忙的,都对梁琇赞许有加,心里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 最开始的几天,梁琇只给孩子们当老师。其实这里高小阶段的老师都还在,主要是初小阶段缺老师,所以她就主动去补空缺。原先的老师走了之后,这些孩子们大部分时间就在院里散养。跑跑闹闹,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伍院长给孩子们布置的任务就是,努力别生病。 梁琇后来干脆把初小的几门课都给接了过来。这么简单的内容,对她来说很轻松。 但对孩子们可就不一样了。这些苦出身的娃娃,之前从没见过北平名牌大学里的高材生。这个梁老师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讲课,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和体验。他们仰着小脸,只觉得这个老师长得也好看,声音也好听,尤其爱夸奖他们。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出了院门会被有钱人家孩子骂成“杂碎”的孤儿、弃儿,原来能有梁老师口中这么好。 能是真的么?梁老师说是真的。 “你们学得好快啊。” “今天上课比昨天听得还认真呢,这就是进步呀。” “只有好孩子才能这样一天比一天好,所以你们是老师见过的最好的小孩。” 小孩子是越被夸,就越爱上课,越爱看到梁老师,越盼着天天都能看到梁老师。 于是没几天功夫,出乎梁琇意料地,她就俘获了班里所有小娃娃的心。 小时候有那么几年,她和哥哥两个调皮到恨不得上房拆屋,放到别人家,肯定是人厌狗嫌。但母亲一点都不烦他们两个,除了严肃地讲明,不要伤了别人,不让他们破坏别人家的东西之外,自家地界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哥哥喜欢音乐,她爱画画,母亲就专门请老师来教兄妹二人。甚至有一阵子,还请过一个老师傅,教他俩学了一阵拳脚功夫。 梁琇从未料到自己竟能这么爱和小孩子在一起。她想,如果一定要找原因,可能是随了母亲吧。母亲给了她和哥哥那么宽松的童年,因此她并不觉得眼前这些孩子的吵和闹,超出了她的界限。还没自己当年皮呢,只要小家伙们不伤着别人,也别伤着他们自己,尽管笑,尽管闹。 她在不知不觉间,复刻了母亲当年对待他们兄妹俩的养育模式,把这份被肯定、被尊重、被爱护的童年感受,传递给了她教室里的这些苦难的孩童。 风起上海滩 第7节 孩子们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还有一件让梁琇惊喜的,这里把她的两顿饭也管了! 她不会做饭。 她进了厨房、看到厨具,是不知所措的。刚来上海时,有次她饿了想做点东西吃,结果差点把人家灶披间给点着了,被二房东好顿说,从那以后她就更怕厨房了。 所以,她只能在外面买着吃,有时候半夜肚饿,实在难受,就只能忍着。赶上运气好,遇到了弄堂口吆喝着的挑担,她就从窗口顺下个小篮子,装进一口小锅和一点钱,然后提上来一份果腹之物。 逃难时,她是第一次挨那样的饿,结果落下了胃痛的毛病。现在吃饭不及时,仍然饥一顿饱一顿的,胃是一直没见好。 所以伍兰舟让她“要是不嫌弃这里的饭菜,就不用客气”的时候,她开心坏了,这可是有地方吃饭了啊。 刚开始,她一直想付钱。她觉得说好了是来帮忙的,却白吃人家的,就像是借机来蹭饭占便宜一样。 “梁小姐,您是来帮忙的,要是咱这里还收您钱,那不成了只知道钻钱眼的白眼狼了?”食堂的老冯不光不要钱,又多给舀了一勺最好的菜往她的饭盒里盖,吓得梁琇连连摆手,直呼吃不了,留给孩子们。 梁琇是等孩子们已经打完饭了,她才去的。开始吃饭了的小孩子们,看着梁老师抱着饭盒一连退了好几步,为了躲冯叔的菜勺子“落荒而逃”,都哈哈笑了起来。孩子们笑得脆响清亮,像一串串被摇起来的小铃铛。梁琇站定了,羞得扶了一下额,接着就跟孩子笑成了一片。 伍兰舟看在眼里,心下慨叹,真是个实在的姑娘啊。 这天,伍兰舟把梁琇叫到了办公室。 梁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伍兰舟微笑着让她先坐下,自己接着也坐下来。随后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红色纸包,然后拉起她的手,放在手心上。 梁琇顿时愣住了。 “梁小姐,这是我们院的一点心意。” 梁琇这下明白了,赶紧放下红包,手往后缩,“这我不能收。” “梁小姐,你在这里这些天,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你不知道你教得有多好,孩子们有多喜欢你。这是你应得的,不多,但这是院里的心意,你得收着。” 梁琇心里的确感动,但是态度也非常坚决,“那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钱留给孩子们。” 结果又是几番拉扯,给是真心给,不要也是真不要。 最后她彻底急了,“如果您再这样,我以后就不来了!当初说好的,我是来帮忙的。如果收钱,就不是帮忙了。意思就全变了。” 伍兰舟这才不再硬往梁琇手里塞,但是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不无担忧地问,“丫头,在这大上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一个月二十来天在我们这,你靠什么生活啊?” 哦,原来是担心这个啊。 梁琇顿时来了精神,“伍院长,我有钱了!我上个月往好几家投稿,一共发了五篇。这个月,扣去房租,还剩了不少呢。再说,在院里吃饭,也是帮我省钱了呢。” 伍兰舟听着,不禁泛起了一丝心酸,真是个好姑娘。她打量了梁琇片刻,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总得有个更好的去处—— 突然,她一拍脑门,“丫头,你想不想做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 梁琇从没想过当家庭教师。 犹豫了一下,她谨慎道,“得看是不是正经人家,教多大的学生,而且得师生投契,互相都看着不顺眼,肯定也不成。” “人家你尽管放心,我们伍家多年的老交情。那是个小女孩,特别乖,年前被车门夹坏了脚,在家里养着,着急上学。家里害怕耽误养伤,之前给请过一个老师,但是结婚了不再教了。过年那阵儿让我帮着多留意,我这不刚就想到了你。唉呀简直太合适了,越想越合适!” “这恐怕要先见一面,互相看看情况再说。”梁琇有点犹豫。 “那太好了,我这就跟他们家说。等安排好了,我陪你去。”伍兰舟难掩激动。 “谢谢伍院长,”梁琇想了想,“那我有时间,还能回来么?” “嗯?”伍兰舟一下没反应过来,旋即仰头大笑,拍了拍梁琇的手,“傻丫头,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第8章 “梁小姐会武么?” 天暖了起来。虽然晚上还有凉意,但白日里,尤其午后,温度已经非常宜人了。一开窗,微风就裹着嫩叶的清新扑进屋里来。 秦定邦在窗前站了会儿。路边的梧桐新叶已经展开,上海一进四月,到底比三月更有春天的样子。 会计刚把账本送给他看了,要不叫打仗,盈利情况会远比现在好得多。他在脑中理了理,今天要办的事,他都处理完了,那些处理不了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果的。他随手拿起放在唱机旁边的唱片,看了看,又放下。 “三少爷——”张直敲门。 “三哥,我!”张直话没说完,詹四知就挤进了屋,“三哥,我找你有个事。”每次来,詹四知差不多都是这句开场白。 “嗯,你说吧。”秦定邦回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我记得你有一本公共租界的地图册,叫……”詹四知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张小纸条,照着念道,“叫《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是不?” “嗯。” “三哥能借我不?”詹四知面露期待。 “为什么?”秦定邦又转身望向窗外。 詹四知轻车熟路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三哥,这个月我要去采访,有这个地图,我找地方方便。”他工作的那家报社虽小,也总得发文章,版面上不能开天窗。 “有空到我这借,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本?”秦定邦没回头。 “三哥别提了,我去买过了,但是没了。说是法租界的册子要开始上货了,可我要的是公共租界的啊。”詹四知显得很有些挠头。 秦定邦相信詹四知真去书店找了,但也能猜出他肯定只去了离詹家最近的那爿店面,其他家的有没有就不管了。 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耍小聪明,还是懒到一定程度反而显得呆。 不管怎么说,看来是用做正经事的。 “在我家了,是等我明天带过来你找我拿,还是一会儿随我到我家取?” “三哥,还是早点好,但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去。而且……”詹四知脸上堆起了褶子,很快皱成了颗核桃,“上次大水师傅给我们家做的饭,客人们赞不绝口。我爹说要去谢谢你们,可我一小字辈的,今天也没带礼品,要是遇到秦伯伯,多失礼啊。” “我父亲去朋友家了。” 秦世雄今天一早就被伍泊舟叫去,他们老哥俩年龄大起来了,聚得就多起来。这次到这家聚,下次就到对方家里聚。 秦定邦拿起风衣,“跟我走吧,我今天忙完了。” 詹四知心下雀跃了起来。他特别喜欢看秦宅大门旁边那棵几十年的大樟树,壮实有力量,仿佛天塌了都有它先撑着。樟树旁边的玉兰花,开起来更是好看极了,满树雪白,遗世独立一般。要是再过段时间,秦家花园里的荷花也会开,那个荷塘他小时候去玩过,还脚滑掉下去一次,喝了好几口水,幸亏秦三哥眼明手快给他拎了出来。 他爸爸时不时跟他念叨,秦老爷子当年真会挑,买下了这么好的一片宅院。他们詹家,房子不小,院子却只能勉强停下那辆车,更别提花园了。 秦定邦和詹四知走进客厅后,发现今天家里有客人。 “阿姨们好!”詹四知先跟两位长辈见了个礼,他不认识伍兰舟,就一齐称呼了。 池沐芳正和伍兰舟在聊天。秦定邦能看出来母亲心情很舒畅。还有两个背对着他们的,有一个是秦安郡,闻声正把脸贴在沙发背上望向他和詹四知。 “伍阿姨好,”秦定邦跟伍兰舟问了好,“母亲,四知找我拿东西,我们先上楼了。” “先别急着走,给你们介绍个人,”池沐芳脸带笑意,“这位,是梁小姐。” 另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 “你们好。” 下午的阳光温暖炫目,从云彩后一股脑涌了出来,穿过客厅的落地窗,倾洒在梁琇的脸上,梁琇瞬时眯起眼睛,几不可察地躲了一下,之后转脸看向他们。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裙子,外面是一件蜜合的薄毛衣外套,之前那头长发一到南市就剪成齐耳短发,几个月过去,还是没能够得着肩。 “梁小姐,这是詹家小少爷,詹四知。”池沐芳介绍道。 “詹先生好。” “这是我的三儿子,秦定邦。” “秦先生好。” “梁小姐好。” 秦定邦和客人寒暄完,正欲上楼,怎知詹四知却并没跟着他。他转头一看,这人嘴巴张了半天,伸着一个手指在耳边晃了好几下—— “梁琇!你是梁琇!” 梁琇愣住,不知道这位詹先生是怎么认识的自己。 “我也是燕大的啊,我是新闻系的。” 梁琇跟新闻系的都不认识,也压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个校友,只能再次点头致意。 “阿姨们不知道,梁琇是我们燕大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优秀得无以复加。”詹四知抬高了声音。 “詹先生谬赞。”梁琇有些尴尬。 怎知詹四知就像开了话匣子,“她是梁平芜教授的千金,梁平芜教授是我们燕大著名的学者,在美国和德国都留过学,我还去听过梁教授的演讲呢,真是醍醐灌顶。对了,梁琇还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梁壑青的侄女。梁琇,我说的对吧!” 詹四知显得兴奋又得意,仿佛让长辈们知道自己曾和如此优秀的女孩同校读书,与有荣焉。他眉眼飞扬,急切地想得到梁琇的回应。 这些事,梁琇自打从北平逃难出来,就再也没被人提起过。事实上,她自己,无论在北平,还是在上海,都不会主动提及。 但是今天,一屋子除了伍院长尚且算熟识些的,其他人全是初次见面。如此突如其来地,被一个知晓自己的陌生人,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足够算作私隐的家族事,她感到不适,甚至有被冒犯到。 所以,她只礼貌地微微抿了抿唇,并没有回詹四知的话。 秦定邦看了眼梁琇,拍了把詹四知的肩膀,往楼上指了一下。 詹四知这才意犹未尽地打断了话。 梁琇心里谢天谢地,这人可终于住嘴了。 于是,该上楼的上楼,该聊天的接着聊天。 梁琇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其实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但也就那么一闪念,并没放在心上。她温和地看向秦安郡,“恐怕我要看一下安郡小姐的课本,再确定怎么一个讲法。” “我去给你拿!”秦安郡雀跃道。 自打第一眼看到梁琇,秦安郡就喜欢这个姐姐。 她看到梁小姐一见她就跟她笑,笑眼弯弯,里面盛满让她莫名心安的能量。所以她主动坐在了梁小姐身边。越听梁小姐说话,她就越觉得一定要让梁小姐做她的老师。她喜欢梁小姐说话声音清润,喜欢她不疾不徐的娓娓道来,喜欢那些话听起来好有见地、好有道理。 她甚至还想像梁小姐,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散发出沉静的力量和光芒。 尤其刚才听到四知哥哥的话,天啊,梁小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那么多。 她一定要留住梁小姐!她要快点让梁小姐看到课本,不让她多等一刻。 自打受伤,秦安郡还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快些行动。 只有她知道课本放在哪,她撑起拐杖就往沙发外面蹦——双拐架着,用一只脚蹦。 然而动作太大,没蹦两下就失了平衡,一支拐杖在瓷砖上打起了滑,顺带着整个人也被拐杖扯开向前扑出去。 风起上海滩 第8节 秦安郡大叫一声。 正在楼梯上的秦定邦闻声立即往下冲,但没几步就顿住了—— 他看见那位梁小姐飞身而起,箭步跨到安郡身边,一把捞住妹妹的腰,让她用未受伤的脚站立住,伤脚因而借力向身侧微一扬,躲过了着地的力道。最后两个人都稳稳站住,顷刻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秦安郡吓得直接瘫倚到了梁琇的怀里。 梁琇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了。” 一场危机,无声化解。 “三哥,咱们过去看看吧。”詹四知有些没缓过神。 秦定邦又站在楼梯上往妹妹那边看了看,“不用,没事了。继续上楼吧。” 刚才的惊险秦定邦都收在眼里,他只觉得眉心一跳,这女子竟能在扶住妹妹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差点被孩子甩出去的拐杖,“梁小姐在学校就会武么?” “啥?会啥舞?” “她有身手?” “这我倒是不清楚,梁琇是我们的女生皇后,会啥都不奇怪。”詹四知回忆道。 “皇后?” “其实是很无聊的说法,都是男生背后叫的。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女生,会被男生们在背后谈论。梁小姐样貌、家世、学识都很出众,自然是男生们关注的焦点。但是梁小姐心思都在学业上,她才不会管这些无聊的事。”詹四知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 “你也谈论过她?” “谈论也没用,人家看不上我。好多人都追求过她,给她写诗、写信,梁小姐理都不理。我不是退学了嘛,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詹四知有点不好意思,“三哥你也知道,我当时从北平跑回来了。” 他摸了下鼻子,“其实主要是北平那鬼气候,哎呀真是……我流了好多次鼻血,从来也没经历过那么干燥的天气。成天口干舌燥,皴脸皱皮的……”说着,他又抬手摸了摸脸,“我怕出师未捷身先死,跟我爹说念不下去才逃回上海的。我爹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念得动,反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秦定邦连头都懒得摇,加快了上楼的速度。 池沐芳坐在沙发上,好久才拢住了神。这些年家里出了太多事,她的神经没有哪刻不是紧绷的,刚才那一下,脑中的弦差点断掉。那一幕简直不敢回想,安郡的腿这小半年好不容易恢复到现在的程度,要是再杵到地上摔上一跤,这只脚真就彻底废掉了。那这孩子还有盼头么? 梁小姐真是安郡的贵人呐! 这么优秀的姑娘,她们夸她,她回应得谦恭有度,没有半分骄矜;一说到如何讲课,又头头是道,让人信服。自打坐下,就一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哪成想,原来是这么好的家世里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样一想,这姑娘的品格风采,都可以解释了。 尤其当听到梁壑青三字的时候,池沐芳更是心生感佩,等世雄回来了,一定要跟他说,梁壑青梁校长的侄女,要来教咱们安郡了。 结果刚这一下,她被吓得彻底懵住,好多要说的话,都被惊飞了。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梁小姐,你一定要过来,我们安郡,只能你来教。” 第9章 安郡的贵人 梁琇研究了下秦安郡的课本。 国语,作文,算术,历史,地理这些,属于偏系统的,是最怕丢功课之后接不上的。图画、音乐、童训,池沐芳就管了。只有体育是没办法了,只能好了以后再回学校接着上。 梁琇又具体分析了一下她可以教的这几科,算术除外,其他的其实都可以揉到一起。这样看来,看似很多门,其实总共就两门——算术课和国语课。作文、历史、地理都可以成为国语课的内容,一道讲给秦安郡听。 她估算了一下,一周来秦家两次,就足够了。 其实,秦家在报酬上不会亏待她,如果她自己多安排些课次,还可以多不少收入。但是那样她就没时间去难童院了,那里还有几十个小家伙,总在盼着能看到他们的梁老师。 梁琇想把课讲得有趣些,多少是带了些对秦安郡的疼惜。去秦家前,伍兰舟跟她提到了孩子伤得重,但是第一眼看见时,她还是被惊到了。 唉…… 小女孩水灵灵的,整齐的前刘海,一丝不乱的童花头,穿着一身得体的月白连身裙,衣领和袖口,滚着深蓝色的边,一副小学生准备见老师的形容。自打见了她就对她恭敬有礼,被她救了之后,又更多了信赖和亲近。 就是这个脚踝,这得是怎么一个关车门法,才能给毁成这样。 她把课讲得有意思些,也许会让小女孩把总是放在在脚上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吧。 所以,梁琇给秦安郡讲课的时候,完全不拘泥于课本。说实在的,小学这点内容,要是让她照着书讲,两三天就全给念完了。但那又能学到点什么呢? 她花了心思去给秦安郡准备,几门课之间融会贯通。除了实用和趣味,她自己扎实的储备,中国的、西方的,还能给课程增加不少广度和深度。所以秦安郡听梁琇讲课,仿佛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铺展开一副长长的卷轴,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自然,有中国,有外国,都是用优美的语言写就的,时不时还有对应的英文说法。 其实秦家二楼有几间屋还空着,非常适合当教室。但是考虑到秦安郡活动还不是太方便,所以“教室”就安排在了秦家客厅,这样免去了她爬楼梯。秦家的家仆给搬了张大桌子,两张大椅子,离窗也不远,又不晒又亮堂,还能看到秦家的花园。 秦安郡以前觉得教会小学里的老师们教得就挺好。在家这段时间,原本她生怕被同学们落下去。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回学校了,她想天天听梁小姐给她讲世间万象。 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光不会被同学们落下,甚至比他们知道的反倒多了起来。前两天小同学彭诗章又给她打电话,秦安郡在电话里把梁小姐讲的内容说给彭诗章听,电话那边一个都没听过!放下电话,秦安郡不禁得意起来,连跟秦则新说话,都和颜悦色了好几分。 几节课下来,秦安郡已经被彻底征服。 秦则新本来要么跟爷爷秦世雄在二楼书房,要么跟奶奶池沐芳在一楼客厅,天天捣鼓自己的那些宝贝玩具。玩具里车船枪炮的,应有尽有,都是爷爷、叔叔,还有其他来做客的长辈们送的。尤其祁延龄叔叔送的带着铁轨的小火车模型,正是他的心头好,拆了装装了拆也不嫌烦,成天推着跑,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梁小姐来上的第一节课里,本来秦则新正在不远处把倒出来的玩具重新摆回盒子,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住了。 后来,他干脆去找了把大椅子,费了好大劲推到他姑姑秦安郡身旁,然后爬上去正襟端坐着,眨着眼睛也跟着听了起来。 小家伙怕姑姑赶自己走,一言也不敢发,听得入迷时,会双肘够着桌边擎着脸,呵呵地笑起来。一看姑姑瞪自己,又会赶紧捂住嘴。 池沐芳有时候会看书看报纸,有时候喝点茶。她不爱跟别人家的太太们打麻将,逛百货,她更爱静,坐在客厅里看园子的四季,也不会觉得无趣。 梁小姐来上课时,她时不时也有一耳没一耳地听几句,但是并不打扰。她更爱看两个孩子在梁小姐身边的样子。 有几次秦世雄从二楼书房下来,俩孩子时而凝神谛听,时而开怀大笑。自己的妻子端着茶杯看着听课正起劲的小姑侄俩,一脸慈爱。 他已经很久没在家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是梁小姐来了以后,才有的。 如果不是池沐芳那日跟他说,梁小姐是梁壑青的侄女,他根本不会去关注一个家庭教师。 但是梁壑青的家人就不一样了。 梁壑青是当年闻名湖湘的女教育家,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在湖南办女子学校,招了很多女学生。有些家境不好的,也收留,可以说是毁家兴学,学校先后出来过一批了不起的女子。 然而当地士绅看不惯。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却抛头露面,甚至出去闹革命,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梁校长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最终被民团诱杀,学校随之解散。但是梁校长却一直被当地老百姓感念至今。 秦世雄已经从湖南出来很久了,他的二弟秦渡还留在湖南老家。秦世雄发达以后,出资帮助秦渡在当地办了家钨矿开采场,多年前便颇具规模,比起幼时吃不上饭的光景,生活已经是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了。上海沦陷以前,秦渡还经常来沪看大哥。沦陷后,到处打仗,兄弟俩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 梁校长的事迹,就是秦渡有一次来上海,讲述家乡事时,说给哥哥听的。秦世雄觉得这是位了不起的女杰,池沐芳更对这样的巾帼英雄敬仰得不得了。没想到竟能有这样的机缘,秦家人能得梁校长后人的教诲,真不能不说,是一份让他们心生荣耀的幸事了。 秦则新一开始害怕姑姑会赶走自己,毕竟是为姑姑请的老师。但他渐渐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姑姑从来也没赶自己,而且梁小姐好像也很喜欢自己。所以秦则新胆子越来越大,会时不时地提问题。 这天,梁琇在讲《庄子》的时候,提了句‘入乡随俗’也是最早出自《庄子》的。 秦则新问,“梁小姐,什么是‘入乡随俗’呀?” 秦安郡乜斜了小侄子一眼,逗他道,“秦则新大学问家连‘入乡随俗’都不知道呀?” 秦则新脸上开始憋起了红,嘟了嘴委屈巴巴。 这时客厅门开了,梁琇循声望去,是一个英挺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梁琇见他匆匆和池沐芳打了招呼,没做停留,好像有要紧事。那人瞧见她正回头望向他,便朝她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大步上楼了。 梁琇也礼貌地点头回应了下,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是秦家三少爷,秦定邦。她没再理会,继续给孩子们讲内容。 梁琇特别爱看秦安郡逗秦则新,笑着说,“入乡随俗,就是一个外乡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就要尊重适应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说着,她伸手揉了揉秦则新的脑袋,“能当这个意思讲的,不光有‘入乡随俗’,还有‘入境问禁’、‘入国问俗’。” 在秦则新提了比较简单的问题后,梁琇会就此做一些延伸,这样秦安郡也会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有更多收获。 “入乡随俗”秦安郡知道,但是后两个她就没听过了,于是严肃了起来,问了是哪几个字,然后就给记到了一个厚厚的小本子上,不会写的字就请梁琇给补全。本子里的这种知识,已经越积越多。 这本子是梁琇专门送给秦安郡的。梁琇小时候就有不少这样的本子,爸爸妈妈给她讲的,她都记了下来。厚积薄发的力量太大了,她在考燕大的时候,就曾深刻地感受过。 “外国人生活里也有同样意思的话。比如说英语里的‘入乡随俗’就叫‘when in rome,do as the romans do’。” 然后梁琇把这句话给两个孩子写了下来,挨个单词讲意思教读音,还带着念了好几遍。 “你们两个说,这个roman我刚才说是什么意思来着?” “罗马人!”小姑侄俩齐声说。 “太棒了,都记住了。”梁琇很开心,真是两个聪慧的孩子,记性好,说了就能记住。她接着道,“但是你们知道么,德语里也有roman这个词,长得和英语的这个‘罗马人’,一模一样。” “也是‘罗马人’的意思么?”秦安郡问。 “在德语里就不是啦,要不要猜一猜?”梁琇鼓励道。 两个孩子怕猜错,一齐摇了摇头。 “是‘长篇小说’的意思。”梁琇笑着说出答案。 “啥是长篇小说?”秦则新转脸问向他姑姑。 “就是很长的小说,很厚的书。”秦安郡还给比量了一下。 “哦,一个是人,一个是书,差好大啊。”秦则新感觉很新奇。 秦安郡接着问道:“怎么英语和德语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词,还不是一个意思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梁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们讲这么复杂,最后还是说了一点,“因为英语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而且同属日耳曼语族。所以语言发展过程中,会有很多交叉的东西。” “哇!”两个孩子觉得好深奥,都没听懂。 池沐芳本来正眯着眼看杂志,此时也禁不住转头看向“教桌”,“梁小姐连德语都会?” “我父亲当年在德国留学,当时柏林生活费用低,我们一家四口就都过去了。我在那呆了几年,多少懂一点。”梁琇微笑答道。 “梁小姐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啊!”池沐芳不禁感叹,“以后太平了,两个孩子也得让他们多去些地方,多走走。像梁小姐这样多好,真令人羡慕。” 这是池沐芳的真心话,孩子们如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该就会成为梁小姐这样的吧。 秦安郡刚还看着母亲和梁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可一听到“多走走”,就默默地低下了头。 梁琇看在了眼里。 这个心结是一定要解开的。 “安郡,为什么没精神?” “没什么。” “不想出去‘多走走’?” 秦安郡和池沐芳俱是一怔。 “不想,我这样的,出去会被别人笑……”秦安郡的声音越来越低。 梁琇心被扎了一下,可眼前这个小女孩如果学不会面对这注定伴随终生的伤痛,那恐怕,连走出秦家的那两扇宅门都难了。 “你怕被别人看,别人笑?” 风起上海滩 第9节 “嗯……梁小姐,我们还是继续上课吧。” 梁琇没理她的请求,神情严肃起来—— “你说,你出一趟门,所有人,都会看你么?即便有人真的注意到你,他们都会笑你么?” “……”秦安郡又愣住了,消化了一下话里的意思,随后微微摇了下头。 “好,如果真碰到取笑你的,想看你的热闹,你就要顺他们的心意,让他们看到你的热闹么?” 秦安郡慢慢抬起了头。 梁琇伸出手,握住小女孩的手,让她感觉到力量,语气愈发柔和—— “安郡,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大多在忙自己的事。我们其实只在亲近的人心中重要,而在别人的眼里,却都只是面目模糊的过客。就像,你还能记住从小到大在马路上看过的、公园里遇见的、爬山时碰到的所有人么?” “我们不要在意别人有没有看自己,或是怎么看自己。那是把自己的幸福和价值,寄托在别人的眼光上。记不记得我前两天带你们念的古文?仰无愧于天?”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语出《孟子·尽心上》。?”秦则新见姑姑默不作声,小声给说了出来。 秦安郡这次听着侄子的抢答,并没有说他。她知道是这一句,就在话到嘴边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和她是有关联的,她顿住了。她对这句古文的体会,好像开始更深了。 梁琇微笑着朝秦则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坦坦荡荡的,先把自己做好,之后,就能慢慢生出最坚硬的铠甲,足够防御外人的冷言和冷眼。到那时,别人再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梁琇揉了揉秦安郡的手掌,“你可能会惊喜地发现,当我们自己成为明珠的时候,别人自然也会把我们当成宝,甚至我们曾经所受的伤,也会成为被人尊重的一部分。” “所以,安郡你明白了么?如果一定要改变,也是要让别人的眼光,因我们而改变,而不是我们的心情,随别人的眼光去浮沉。这里面所有的关键,就是……我们,要做好自己。”梁琇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小小肩膀,“何况,我们小安郡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哪还用得着再去在乎别人,是如何想的呢?” 秦安郡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安郡,我知道,你的脚上的伤其实比你心里的伤好得快。好山好水好风景在那里,它们不是只欢迎活蹦乱跳的人,它们也在等候哪怕身体受了伤,却依旧爱学习怕落后,昂首向前,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小安郡啊。” 池沐芳本来听到梁琇开始跟女儿说伤处时,紧张得心都揪到了一处,可整番话听下来,却越来越动容,等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终于把脸转向了窗外,两行热泪滚淌了下来。 梁小姐,的确是安郡的贵人。 第10章 有光亮照了进来 这一天,秦定邦非常忙,跑了几个地方,上午还回了趟家,等忙完所有事,已经很晚了。 一回到家中,他发现池沐芳还在沙发上坐着,正戴着眼镜在灯下看报纸。 秦定邦走过去,“母亲,我回来了。” 池沐芳看到秦定邦终于到家,心这才放下。她摘下眼镜,把报纸放在桌角,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吃饭了么?” 秦定邦坐到母亲身边,“还没,回来吃。” 张妈看到秦定邦,说了声“三少爷回来了”,就去准备饭菜了。秦定邦经常晚归,但都是忙正经事,一般很少在外面应酬,所以家里总是给他留饭。 秦定邦谦敬地端坐着,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着,这已经是他在至亲身边才有的放松姿态了。 池沐芳看着这个内敛深沉的儿子,俊敏刚毅,耿介自持,真是一等一的人材。这两年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幸亏他,秦家的家业才更稳固。在这么一个群狼环伺的环境,能生存已实属不易,何况还能有所发展、进益不断。她常觉得,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帮着秦世雄,真是秦家的福分。 “我的邦儿受累了。”池沐芳打量着略显疲惫的秦定邦,“外间的事还顺利么?” “顺利,母亲不用担心。”秦定邦安慰道。 “你一定要注意按时吃饭,保护好身体。妈妈又给你准备了些点心,你明天去公司,带去。一旦饿了,有东西能垫垫肚子。”三儿子一忙起来了就不管不顾,池沐芳不无担心。 “母亲放心。母亲给我准备的吃的,办公室就没断过,我饿不着。”秦定邦这话不假,他回家前,也是先吃了一块糕点。 “倒是母亲,要多爱惜身体,报上的字太小了,晚上光线又不好,别伤着眼睛。”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唠着最平常的家常。这样的时刻,让秦定邦倍感放松和安心。 没一会儿,张妈就走了过来,“三少爷,您的晚饭备好了。”张妈看到桌角放着的报纸,随手就收了起来。池沐芳看完的报纸都会放到桌角,张妈会把太太看过的报都保留好。 秦定邦吃完了饭,朝池沐芳问道,“母亲,父亲休息了么?” 池沐芳向楼上抬了抬下巴,“在书房,等你呢。” 秦定邦上楼敲门进屋,秦世雄正在二楼的书房望向窗外的黑夜。灯光打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秦定邦心下愀然,低头看到书桌上正放着几份文件。他来到桌边,把秦家这个月经营情况汇集成的一个册子,放到了桌上。 “父亲。” 秦世雄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喝口茶,”说着给秦定邦倒了一杯,“你伍伯伯送的君山银针。” 秦定邦依言坐了下来,接过茶杯。 秦世雄也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看,“那位屈先生,又打起我们橡胶厂的主意了?” “是,”秦定邦面无表情道,“他派了说客,想要收购,价格可以谈。” “老三,你是什么意思?”秦世雄继续翻着。 “宁肯拆了,也不给他。” “有这话,就够了。”秦世雄放下了册子,“这位屈先生来路看不清楚,全上海的橡胶厂都维持不下去了,为什么他还收购?怎么单单就他能搞到原料而且可以生产?咱们家建橡胶厂的那块地皮,当年他就看上了,想要截胡。但后来没征兆地就放弃了。” 秦世雄给自己也续了一杯茶,“没想到,现在还没死心,仍然惦记着咱家的厂子。” 他看向秦定邦,“老三你记着,秦家的家业和他这种不知根底、不知来路的人,没有半分关系。” “父亲放心。”秦定邦点头道。 转眼就到了六月,天也的确是热了起来。 周末。 秦家一家陆续坐到餐桌旁开始吃早餐。秦定邦刚拿起一个包子,就看到桌上的两个孩子没精打采,像是已经在中午的太阳下晒了一个钟头,彻底打起了蔫。 “这是怎么了?”秦定邦不解问道。 “梁小姐今天不来了,请假了。”秦安郡有气没力地说。 “我又发现了火车模型的新玩儿法,还想给梁小姐看呢。”秦则新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一个刚剥好的鸡蛋。 秦定邦其实很少遇到梁琇,最近一次也只是和张直碰到她刚上完课抱着书往外走,互相打个招呼而已。现在看,两个孩子倒是越来越离不开这位梁小姐了。 秦定邦又想起那天的情景—— 这个有身手的女子,现在让两个孩子很喜欢她。 “梁小姐教得确实是好,我都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哎呀……这姑娘年龄也不大,怎么知道这么多。到底是大教授家的女儿,眼界开阔,”池沐芳不忘安慰两个孩子,“梁小姐是请假,又不是不来了,不是说这周还来补课么?你们两个好好吃饭。” “哦,但是今天还是上不了课了。” “是啊,我的火车跑给谁看啊?” 池沐芳无奈,看来安慰不好了。 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池沐芳转向秦定邦,“邦儿,你昨天说今天还要出门办事?” “嗯是,冯龙渊找我。” “他找你能什么事?”秦世雄放低报纸,抬眼问。 “他说要换一处房子,让我去帮忙看看。”秦定邦答道。 “好。”秦世雄没再说别的。 “中午回来吃饭么?”池沐芳总是更关心儿子的吃饭问题。 “不回来吃了,他请。午饭不用等我了。” 早饭吃完,秦定邦难得陪妹妹和小侄子玩了一会儿。秦安郡拿着梁琇送的小本子,献宝一样地跟秦定邦“传授新知识”—— “三哥,你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下一句是啥么?” “三叔我知道!” “别说话!我问三哥呢。” “三哥,”秦安郡清了清嗓子,“你知道达里冈崖牧场在哪里么?” “啊……这个我忘了。”秦则新拍了下脑门。 “哎呀你可算忘了一个了。”秦安郡乐了。 “三哥,你知道‘飞刀箭’,‘飞枪箭’,‘飞燕箭’,还有那个……对,‘火弩流星箭’吗?” “还有‘四十九矢飞廉箭’!”秦则新又喊,不出所料又被姑姑瞪了一眼。 秦定邦从秦安郡手里拿过那个小本子,越翻看,越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些都是梁小姐教给你们的?” “是啊,梁小姐说下次来,还给我们讲燕云十六州怎么丢的。”秦安郡倚了倚秦定邦的胳膊,“三哥,你这么忙,都没听过梁小姐的课,真是遗憾啊。” “遗憾啊!”秦则新高声附和。 秦定邦看了看侄子,又看了看妹妹。 这两个小人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像回孩子的? 他惊讶于两个孩子的变化。几个月前,他们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小姑侄俩,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别人问一句答一句。把自己隔绝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小小年纪,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无所依靠。活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太太,领了个没有半点朝气的小老头。 但是现在,两个孩子欢声笑语的,真的有了孩童的模样。 秦定邦突然觉得,家里有光亮照了进来。 张直开车载着秦定邦去见冯龙渊的时候,秦定邦还在消化着孩子们的变化。 “三少爷,走乍浦路桥还是外白渡桥?”张直问。 刚才他们顺路把池沐芳给秦定邦准备的一些饼干糕点,送到了办公室,然后从江边出发。 秦定邦想了想,“外白渡桥吧。” 车很快就开到了桥头,但却没法再开快——桥上从对岸过来了一群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半是跑半是走地,迎着大太阳往桥这边赶来。 张直纳闷,“这是什么情况?”秦定邦则皱起了眉。 “在这里,在这里!” 秦定邦听到车外响起了略带粗哑的女子喊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正在挥舞着胳膊召唤这帮孩子。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正半蹲着在给一个孩子擦脸。 秦定邦明白了,这是又过来了一群难童。 虽然已经民国二十九年公历1940年。了,依然有难童从北面往南逃。这是不知哪家难童院,又在这里接孩子了。 大人生存已实属不易,何况这帮无依无靠的幼童。如果无人管,他们很可能就变成小小的饿殍浮尸,一把火一缕烟,不声不响地,最后就那么散了。仿佛来一遭就是为了经历人间的苦,又仿佛,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风起上海滩 第10节 但是如果有难童院这样的地方收留,就不一样了。能活过今天,就可能活过明天,一天挨过一天,就可能长大成人,就可能看到太平。 这是一群马上就有人管的孩子,也是幸运的孩子。 张直车开得很慢,怕碰到已经跑散开了的小孩。 秦定邦又向车外望了一眼,刚才那位半蹲的女子正站起身来,伸开双臂,迎接快就来到她近前的这帮小小难童。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短袖旗袍,仍然是一头齐肩短发。可能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脸晒得有点红。 她应该是有些热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她看到了对向有辆黄包车速度很快,迅捷地一把抱起那个绊倒在车前的幼童,孩子一脸惊慌,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靠着她的肩。看起来在轻声说着话,好像在平定孩子的慌张,同时不忘朝其他难童说了什么,有的孩子听后开始又哭又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嫌弃这些破衣烂衫的孩子。 张直终于把车开出这段稍显混乱的区域,侧过头问秦定邦,“梁小姐?” 秦定邦收回了望向车外的目光—— “嗯。” 第11章 “如果让他看到你,你可能会遇到麻烦。” 这十几个孩子是公共租界的一处难民收容所联系伍兰舟的。不久前怀恩又有数十个大孩子被另一家难童院接收,可以学手艺了。这些自强又幸运的孩子,以后就可以有本事傍身,养活自己,一步步立足了。这是怀恩的喜事,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空余出新位置,可以接收新难童了。 那天,河对岸的事是难童院电机室的朱维方过去处理的。朱维方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持重机警,办事妥帖牢靠,大家都信赖他。院里一遇到费力的事情,朱维方都会主动站出来帮着承担。 他先到公共租界的那处难民收容所办理孩子们的接收手续,之后把这十几个孩子一路从苏州河对岸,经外白渡桥,护送到法租界来。 梁琇和难童院的同事赵大姐一早就在桥头等着。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孩子。当时看到那些小花脸朝她们跑过来的时候,梁琇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她是在救人,又对更多救不过来的,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梁琇把孩子们接过来后,紧接着,又帮忙安顿。个把月眨眼就过去,期间,难童院有老师来了又走,相比之下,梁琇反倒更像稳定的员工。 梁琇在难童院做义工,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伍兰舟都感慨,这姑娘实在是太能干了。因为梁琇不光能教课,还会算账。 难童院的李会计母亲生了重病,不得不回家照顾,所以院里的账目问题,就又回到了伍兰舟手上。可伍院长实在是太忙了,再多些琐碎但重要的事情压过来,她很快就会累垮掉。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梁琇提出来,也许她可以试试。 梁平芜是经济学教授,家庭氛围使然,梁琇对诸如分配交换的底层原理很熟悉。后来她在安华物资供应社当英文打字员时,赶巧又和供应社的会计在同一个办公室。那女子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经常唠叨账目问题。所以算账这种事对梁琇而言,也算早年潜移默化,之后又耳濡目染了。 伍兰舟把院里账目的算法、注意事项等跟梁琇一一讲完,梁琇很快就上手了。这无疑又给了伍兰舟一个意外之喜。在她分身乏术的时候,梁琇就当起了临时小会计。 但这也意味着梁琇在难童院更忙了。 伍兰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要给她发工钱。但还和上几次一样,梁琇坚决不收。梁琇告诉伍兰舟,现在自己经济情况大为改观,是多亏了伍院长给介绍的家庭教师的工作。如果不是伍院长,她现在生活会紧张得多。而且现在她也不用像以前投那么多稿子,省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过来帮忙。 梁琇以前单纯是为了帮孩子,现在更觉得要尽心尽力帮忙分担,来回馈伍院长的雪中送炭。 既然梁琇都这么说了,伍兰舟也只能在心里多记下这姑娘的一份好,但是坚决让她在家里休息几天,去逛公园、逛百货。如果不休息,就不让梁琇再回怀恩,算是强行给她放了个假。 梁琇只能从善如流了。 想一想,自打回法租界后,梁琇几乎没哪天不忙的。就像是一只已经被鞭子抽起来的陀螺,一直在转,也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说来也怪,人在忙碌时,身体总是想着休息,可突然一停歇下来,早上还是会在往常的同一时间睁开眼,脑袋里的时钟比大公鸡打鸣还来得准时,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梁琇给自己放假的第一天,醒的和往常一样早,躺也躺不住了,于是就早早起床了。 楼里邻居早都已经开始忙活。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人吼孩子的呵斥声,弄堂里的叫卖声,热闹的烟火气升腾起来。要不是外边打仗,这样的日子真算得上生气勃勃了。 梁琇洗漱完毕,吃了两块池沐芳上次让她带回来的伦教糕,喝了点水,就算一餐早饭了。 突然闲下来,梁琇竟有些不知能做点儿什么了。 再不,收拾收拾屋子吧。 梁琇把桌子上的书,纸笔重新归拢了一下,又把桌上那一大盆秋海棠往朝阳的方位转了转,让它多晒晒太阳。有些花骨朵已经张开了,叶片被太阳一照,油光光的。 这时,身后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梁小姐在家吗?我是楼下的小六妈妈呀。” 梁琇知道这个小六妈妈,是个爱说爱笑又很热心肠的中年女子,经常听到院子里她的大笑声。她家孩子多,大的在南市做工,小的还养在身边。所以梁琇常看到她家小六带着弟弟和其他家孩子,在院子里冲啊杀啊的。 梁琇打开门,迎面就是小六妈妈笑容舒展的脸,“梁小姐,你有扫帚不,能借我用下不?” “有的,稍等。”梁琇说着就去拿屋里的扫帚,顺便把撮箕也一起拿了出来。 小六妈妈开心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扫帚被小六、小七那俩小崽子,当金箍棒给耍断了。去找方太太,她又不在。今天家里面没法收拾了,只得过来先跟梁小姐借一下。真是添麻烦了。” 梁琇微笑道:“没事,你用吧。” “唉,真是多谢梁小姐了。” 小六妈妈伸手接过扫帚和撮箕时,余光正好看到了在桌角晒太阳的秋海棠,“这花还在这呢。” 梁琇顺着小六妈妈的目光看过去,“你是说这秋海棠?是的,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就在。” “唉,这盆秋海棠啊,是你之前的那位租户留下的,也是可惜……”小六妈妈摇摇头就往楼下走。 这一半话说的。 “为什么可惜呢?那位租户怎么了?”梁琇紧接着问。 小六妈妈停住了脚步,把扫帚和撮箕放在地上,虚拄着,又望向那盆花,思绪好像随着视线去向了更远方—— “你上个租户啊,是位先生。看起来像个有学问的,戴着眼镜斯斯文的,见到我们就会跟我们打招呼,从没说瞧不起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前一阵子……就是你住进来之前,我们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人回来,当时只以为他有什么事去外地了。结果后来,来了几个男的,那个凶啊,在这屋里翻箱倒柜的,好像是没翻出什么,骂骂咧咧就走了。我们可害怕了,但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嘀咕。” 小六妈妈回想了一下接着道:“又过了两天,来了个女的,文文静静的,有点像你这样的。两眼通红,把屋里能收拾的几样东西都给收走了,房也退了。之后,看房子的人就没断过,这不,你就接着住了进来。也不知那位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反正这盆花就留了下来。我啊,是一看这花就想起那位先生。” 小六妈妈叹了口气,“还教过小六好几个字呢。这年头啊,好人不长命,人命不值钱。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吧。梁小姐,扫帚我用完了就给你送上来啊。” “好。”梁琇合上门,靠在书桌旁坐下。 看着这盆秋海棠,她心情越来越沉。但是她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接过手养着吧。 接着翻译点稿子?梁琇拿起了英文原稿,提起笔,抽出几张十行纸。她翻译的活没断过,每个月仍然给杂志社投点稿子。她清楚,等秦安郡腿好了之后,总要回学校去的,到时候如果她仍然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那么投稿这条线,能继续帮她维持下去。 生活看似步入了正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人的夜里,她有多焦急、多难安。她感觉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小孤舟,在漆黑的夜里随风浪颠簸。快一年了,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岸上的灯光,举目四望却依旧一片漆黑。她仍然不知道岸在哪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得以停靠。 她瞅着纸半天,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伍兰舟让她逛公园。 何不今天就去逛逛顾家宅公园,早就有同事让她去看看。 梁琇租住的修齐坊,在金神父路附近,离顾家宅公园非常近。悠悠闲闲地走着,不出半个钟头就到了。顾家宅公园,也叫法国公园。就是那个挂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法国公园。 梁琇突然生出了一点斗志,想去会会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园子。 顾家宅公园虽以法式园林著称,但也有一部分中式设计。整个公园中轴对称,树木、花卉、池塘、山石,错落有致,景致着实吸引人。尤其在法租界中叫法国公园,比之其他公园听起来更像“皇室宗亲”,仿佛散发的雍容都更多了几分贵气。 梁琇还没入园,远远就看到了一株繁花盛开的树,时不时就有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跃去。因为总有游人驻足,她也走近多看了几眼。 她不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树上满是紫色的穗状花,精神地向上翘起。单看一朵花,平平无奇的,但在远处整树望去,竟觉得能像上写意花鸟画的名作。画家在一团团浓绿里,一笔笔点下错落有致的淡紫色颜料,渐渐氤氲成花气,把整棵树笼罩得如梦似幻。 嗯,的确挺美。 进了公园后,梁琇弯弯绕绕地逛着,随着心情,没有目的地,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让她心生怜爱。但很快,她就逛不动了。早上只吃了两块糕,一路走到现在,早已腹内空空。她捡了一条长椅子坐下。其实哪怕不逛,只坐着看看光景,也会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偷得浮生半日悠闲吧。 长椅夹在一排法国梧桐间。 梁琇发现租界里的法梧真多啊,很多道路两旁都随处可见这种树,怎么到了顾家宅公园,也还能看到,就好像没别的树可栽似的。 梁琇爷爷家在浙西的一座小城,她以前随父亲回去探望过爷爷。那里好多树她在北平见都没见过。印象最深的是香榧树,初次见时,简直惊为“天树”。苏东坡甚至都称赞过香榧树——“彼美玉山果,桀为金盘玉。驱除三彭虫,已我心腹疾。”这是爷爷当时教给她的,爷爷很疼爱她这个孙女,对她极致耐心,一遍一遍地教,直到她会背。 按理说,那里离上海并不远,上海应该也有很多种树吧。但法租界仿佛被法国人用法国梧桐给霸占了。当年这些从法国引进的悬铃木,被冠名为“法国梧桐”,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加洋气。梁琇心里隐隐地生出了不平。租界啊租界,不光中国人受着外国人的欺负,就连树的名字,都要被压半头。 今天天气好,艳阳高照的,已经开始有些晒了。但是梧桐铺散开的枝叶遮住了梁琇头顶的那片阳光。树影婆娑,日影斑驳,阳光和树叶捉起了迷藏,光影就在她的身边变幻,引得她忽而起了孩童心。 她向头顶伸出了手,张开五指。从树的枝叶间挤出来的阳光,刚要敞开罩住她,就被她的手给挡住,五指一张一合,光箭就在指间一闪一灭。梁琇这么逗着太阳,太阳却拿她没办法,真是有趣。 她露出了小时候的笑。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秦定邦也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静静地看着梁琇在认真地抓太阳。 他今天是带着母亲和妹妹来逛顾家宅公园的。秦安郡自打能用一只拐杖拄着走,就开始在自家花园里转,上个月去逛了秦宅旁边的一处小公园,发现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这个月就央求着池沐芳带着她来这里。 这孩子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不像刚受伤那阵那么敏感脆弱了,心态皮实了很多,哪怕出门别人盯着她的脚看,她也越来越无动于衷。秦定邦比以前放心多了。 他提前把事情分派下去,又处理好了必须经他手的事务,空出这一天,载着母亲和妹妹来逛这处大公园。秦则新对公园不感兴趣,在家里陪爷爷,所以没带来。 入园不久,秦定邦就遇到了冯龙渊。冯龙渊逮住他不放,跟他又开始唠叨。上次他买房子,秦定邦帮着提醒了不少,躲过了被人薅羊毛,省下来不少钱。虽说他不跟他爹去重庆,但他爹因为心疼这个儿子,给他在这边没少留钱。可即便如此,这年头钱难赚,他也不能只知道大手大脚。省下的钱约姑娘吃个洋餐跳跳舞,也比被人当傻子骗了去要好。 池沐芳让秦定邦和冯龙渊聊,她和秦安郡慢慢游园去了。 冯龙渊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看秦定邦聊兴寥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改天喝酒。” 秦定邦只觉得聒噪终于散了,在树下吸了一支烟。 去找母亲和妹妹吧。 今天算是风和日丽了。公园里的人真不少,有母亲领着稚儿的,有上了年纪拄着拐杖的,有热恋中隅隅私语的。斜前方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正伸着手去抓头顶的阳光。秦定邦不禁笑了一下,这真是个没长大的。 直到那个姑娘侧了侧头,眯着眼睛看着手掌如何和阳光缠斗,还笑得像个天真的孩童,秦定邦才看到,原来是她。 秦定邦在身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天穿了件霁色的七分袖上衣,一条百褶裙,像个还没毕业的女学生,但是刚才笑的神态,却像个更小的小姑娘。 她仰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落在脑后,侧颜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身手了得、教了姑侄俩千奇百怪学问的家庭教师,在桥头不嫌脏不嫌累迎接难童的义工,还会一个人坐在树下伸手抓太阳,毫不设防,笑得一片天然。 此时的梁琇,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正坐着雇主家的少爷,她正专心地逗着太阳,心下狡黠地想着,如果阳光是一个人的话,肯定会被她气够呛。 她少有地轻松。在一棵大树下,无人认识,没人关注,不去想饭能否吃饱,也不去担心钱是否够用,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又做回了那个朝天空伸出手,仰着头任日光穿过指缝,嚷着要扯下一把太阳回去给母亲穿珠子的小女孩—— 那时候真好啊。 “小姐,我可以坐在这吗?” 陌生男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把梁琇从自己的世界给扯了出来。 梁琇吓了一跳,瞬时警惕了起来。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沉了口气,压住气恼,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其他空椅子。 这种心怀不轨、企图满满的搭讪令梁琇非常反感。当然,她一人在外也没必要把情绪都表露在脸上。冲动得罪陌生人只会空惹事端,没必要。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你?”这个人顺势就要侧身坐下。 “我在等我的男朋友,”梁琇挑眉道,“你要坐在这里,我不反对。但是如果他看到你,可能你会遇到麻烦。” 风起上海滩 第11节 男子屁股刚要坐上椅子,一听她这话,仿佛碰到了烧红的铁板,瞬间被弹了起来。 “噢!打搅了。” 梁琇冷眼目送他走远,可笑那人中途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算是悻悻离去吧。 梁琇嗤笑着摇了摇头——难怪听人说法国公园招桃花。 她拎起坤包女士用的小包包。,起身朝别处走去。 刚才的这一幕,秦定邦全都看在眼里。他冷冷的目光一直随着那个男人,直到他走出很远。那个头发抹得油亮的男子走到了梁琇的身边,把她吓了一跳,直到她回了句话,才讪讪离开,还贼心不死地又回了下头。 他又转过眼去看梁琇,她已经起身往有山石亭榭的池塘边走了,看起来有气无力的,远不像之前几次看到的那么精神。他不觉微微皱起了眉。 不知何时,池沐芳和秦安郡已经走到他的近前。 池沐芳满眼笑意,“邦儿,我们回家吧,安郡累了。” “三哥,法国公园太大了!”秦安郡晒了一脸通红,摇晃着拐杖,“还有半个园子没逛到,可我实在走不动了……下次再来逛另一半吧。” “好,回家。”秦定邦宠溺道。 似是不经意地想起,池沐芳忽然提了一句,“邦儿,哪天有时间,陪妈妈去东边那家德国诊所去一趟吧,妈妈眼睛又有点不太舒服了。” 第12章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秦定邦一听母亲说眼睛又开始难受,立刻担心起来,不由分说就要动身。 “不用,不着急,明天下午吧,明天中午你回来吃饭。”池沐芳拍拍三儿子的后背,“其实不打紧,就是让施大夫再看看。走吧。” “好。”秦定邦虽然听话地点头,其实还是没完全放下心。 第二天上午,梁琇来秦宅给秦安郡上课,课程结束时,她收拾东西起身要走。 “梁小姐,我想麻烦你件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池沐芳少有地请梁琇帮忙。 “秦夫人您请讲。”梁琇还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秦夫人的。 “我的眼睛最近不太舒服,想去一家德国诊所,我又不会说德国话,之前知道梁小姐还会德语,不知能不能请梁小姐下午陪我过去看一趟?”池沐芳神情恳切,“有梁小姐在身边,我能觉得更安心些。” 梁琇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原来纯属举手之劳,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旁的秦安郡倒是纳闷,“那德国诊所不是有翻译吗?为什么还要梁小姐去?” 池沐芳沉着应道:“那个小助手说话不大利索,有梁小姐在,能帮我把话说清楚。” 秦安郡恍然大悟——确实是这样,谁能赶得上梁小姐? 梁琇谦虚道:“我的德语水平很一般,在德国时我很小,只能说尽力帮忙解释了。” 正说着,秦定邦回来了。 池沐芳让秦定邦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快到中午时,他就让张直开车送自己回家。看到梁琇在这,便朝她点头致意,没再多说。其实他并不经常在家碰到梁琇。 午饭因为梁琇在,张妈又多加了几道菜,看起来丰盛了不少。 一家人外加梁琇入座了之后,秦世雄先开了口。 “听说梁壑青梁校长是梁小姐的姑姑。” “是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肯定是那天詹四知快嘴说漏的,传到了秦老爷子的耳朵里。 “梁校长在我的老家做了很多好事,我们那里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怀念她。” 梁琇抬起头看向秦世雄,颇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姑姑的事迹,竟然能和雇主家的老爷子有交集。 “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那些作恶的,迟早是要偿还的。” 梁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这话,最后只微微抿了抿嘴,低头看向桌面。 池沐芳接过了话:“梁小姐,不要见怪,说起你的伤心事。我们秦家一族大部分人还在湖南,所以族里有女孩子在梁校长的学校里念过书,是受过梁校长教诲的。”她给梁琇的汤碗里添了一勺莲藕排骨,“就凭这份渊源,梁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多谢秦老爷和秦夫人。”梁琇接过了汤碗。 期间两个孩子吵吵闹闹,餐桌上的话就多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渐渐都被孩子们夺去。两个孩子看到梁小姐今天留下来吃饭,格外高兴,拘束就少了。 虽说食不语,但是以前日子里的凄清,实在不堪回首。饭桌上孩子天性纯良,叽叽喳喳说话,对秦家尤其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天伦之乐,所以圣贤的教诲,也就暂时被晾到一边了。 梁琇除了回话,看着小姑侄俩餐桌上的逗趣,其余的时候,都在安静地吃饭。 其实梁琇小时候并没有胃病。 她那时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丫头。吃得多长得快,母亲给做的衣服,没几天就紧了,穿起来撑得鼓鼓的,像个年画娃娃。但后来家里突遇变故,再后来遭逢战乱,颠沛流离。吃饭上无法保证,逐渐就患上了胃病。 吃不上东西时,梁琇会觉得胃里就像被什么给剜出一个窟窿,然后这个窟窿渐渐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嘴,开始从内往外啃噬她。能吃上东西时,也不是万事大吉了。饭稍微吃得硬点或是冷点,又会反酸烧心,严重时,喉咙都会跟着灼痛。 所以,梁琇吃饭,觉得有点饱了,就不敢多食。可下一顿饭,经常又不及时。这样折腾着,就变得越来越瘦。今天秦家盛情专门多做了饭菜,梁琇只得强忍着胃里的难受,让自己多吃几口,否则显得失礼,会拂了人家的好意。 秦定邦坐在梁琇对面,大多在听父母聊天,偶尔回长辈的问话,孩子们吵吵闹闹让他觉得家里多了不少生气。偶尔抬头,目光会扫过梁琇。 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把自己面前的一盘三丝春卷,往梁琇那边推了推,没有说话。 梁琇看到后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了个礼。 这时池沐芳转向了秦定邦,“今天下午梁小姐也陪我一起去。我担心那边的小助手说不清楚,梁小姐也会说德语的。” “好,辛苦梁小姐。”秦定邦已经料到母亲是要和梁琇同去。 两个孩子叫了起来,“我们也想去!”池沐芳压住无奈,耐心道,“你们在家把梁小姐教的学问再温习一遍。再说车里也装不下你们,我去不了多久就回来。” “噢,好的。”两个孩子略有遗憾,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池沐芳想和家里人说点体己话的时候,一般就不用家里的司机或者张直帮着开车了。秦定邦了解他的母亲,她很少占用他的时间。但凡她跟他提想去哪里了,都是有什么离不开他的事,所以他常常会挤出时间来做母亲的专职司机。 今天要去的德国诊所在五马路,车子由西向东开着。 池沐芳和梁琇坐在后座。 “恕我冒昧,梁小姐在上海有亲人吗?” “没有,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北平就去世了。我和哥哥逃难的时候遇上了空袭,跑散了。”梁琇如实答道。 池沐芳心下一片感慨,真是个苦命的姑娘,“那其他的熟人故旧,有吗?” “我是孤身一个人来的上海。机缘巧合认识的伍院长。之后经由伍院长介绍,我才能见到安郡。不忙的时候一般会翻译稿子,所以没参加什么交际活动去结识其他人。” 如果是在她刚来上海时,她可能还会把慕云中当成一个故人,但现在这人已经被她在心里除名了。至于那个同校的詹四知,更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专门吓她的,什么也算不上。 池沐芳了然,温和地看向梁琇,“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跟我说。” “秦夫人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梁琇由衷道。 “梁小姐,我们家这两个孩子现在变得这么好,这么乐观开朗,都是你的功劳。你来之前和来之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 “秦夫人过奖了,”梁琇觉得自己可不敢居这个功,“我只是过来上了几节课,哪能有这么大的功劳。” 池沐芳却真心这样认为的,她拉过梁琇的手拍了拍,“哪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心里有数。” 并没有花太长时间,车就到了五马路。这家诊所门面不大,人也不多。这种外国人开的私人诊所收费都很高,一般人家是负担不起这里的费用的。但是这些西方大夫医术有时确实挺高明,而且有的西药很管用,所以虽然病人不多,但是盈利一点都不少。 秦定邦停好车后,扶着池沐芳下车。梁琇随后下车,跟在侧后,虚扶着池沐芳的另一只胳膊。 三人正往诊所走着,诊所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人。 开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带着金丝眼镜。他一手往外挡着门,一手向后伸去,牵起一位老妇人的手。 秦定邦三人不约而同地给这两人让路。 不料就在三人要进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秦先生?” 秦定邦立时警觉地回头望,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秦先生,在下屈以申。”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梁琇和池沐芳随后也停在了他的身旁。 他和屈以申没有私交,最近也只是在说客口中再次听闻这个人,至于五官样貌,更是从未见过。但这个人竟能立马认出他,看来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功夫。 秦定邦牵起嘴角,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屈先生,久仰大名。” “一直盼着能和秦先生有合作,但直到现在都没等来这样的机会,屈某深感遗憾。”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那个老妇人,干瘦干瘦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屈以申赶紧扶住她的胳膊,显得非常关切。 “家母身体不适,今天就不跟秦先生多谈了。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多聊聊。” “当然。”秦定邦回道。 一言一语暗藏机锋,本来算是面上过得去,结束对话了事。就在这时,屈母手中的坤包没提住,从里边掉落出一个金属小盒,飞快地滚到梁琇的脚边。 老妇人走过几步正欲弯腰去捡,但伸胳膊的姿势却有点奇怪,腰弯到半处,就顿在那里,好像有些不方便。 梁琇赶忙低下腰捡起那个铁盒,掸去上面的土,轻轻放到了老妇人的手中。屈以申扶起他的母亲,抬了下眼镜看向梁琇—— “多谢小姐。” 梁琇微微颔首。 “谢谢你,姑娘。”老妇人也跟梁琇道了声谢,带出浓重的南方口音。 “老人家客气了。”梁琇又多看了老妇人一眼。 秦定邦开了门,把池沐芳和梁琇二人让进了屋。关门之时,他又向屋外注视了片刻,直到那母子俩走远。 这就是那个多年以前就惦记过秦家橡胶厂的地皮,前不久又惦记着秦家整座橡胶厂的屈先生。 直觉告诉他,以后和这位屈先生打交道的日子,恐怕不会少。 德国诊所的主治大夫叫施密特,池沐芳叫他“施大夫”,梁琇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她发现池沐芳和这位施大夫非常熟,虽然语言不通,但施大夫对池沐芳的病情了如指掌。看来已经多次在这个诊所诊治过了。梁琇帮池沐芳跟大夫描述、解释眼部现在是如何不适,用了之前的药后有何反应等等。 看病的过程一点都不麻烦,无非是一些常规的询问、检查、开药。慢慢地,梁琇发现,其实施密特大夫的那个中国小助手,翻译得并不差,足够转述清楚池沐芳想表达的意思,而施大夫说的话,那个小助手说的也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池沐芳看着那个小助手年龄太小,不放心,才把自己拉过来的吧。纯粹是为了多一份安心。 风起上海滩 第12节 所以,梁琇觉得自己在这其实也没派上多大用场。 诊疗结束后,几人起身离开。正要出门,梁琇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用德语问道,“大夫,请问litrison是治什么病的?” “治肝病的。”施大夫说。 池沐芳和秦定邦看向了梁琇。 “我看到架子上的这个药,感兴趣就问了一下。”梁琇朝二人解释道。 在回程的车上,梁琇还在回想刚才捡起的那个药盒。她在听着小助手的德语时,看到了施大夫身后架子上的一瓶药,和屈先生母亲掉到她脚边的那铁盒是一样的,这次看得仔细,上面写着litrison。 但对这种药,梁琇并不了解,于是随口问了施大夫一句。 回想那位消瘦的老妇人,面色蜡黄精神不济,想来是正饱受肝病的折磨吧。 梁琇先随秦定邦和池沐芳回到秦宅。她要先去取给秦家两个孩子上课的教材,等回修齐坊后还要用它们准备下次的课程内容。告辞离开时,池沐芳拿出一盒精致的糕点,“梁小姐,这个带回去吃。今天让邦儿送你回家。” 梁琇愣了一下,赶忙推辞,“秦夫人之前给过我好多吃的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而且我之前都是自己回家的,叫黄包车很方便。” “这次不一样,梁小姐帮忙,专程陪我去的,哪能让梁小姐自己回家。这是最起码的礼节,梁小姐就不用推辞了。邦儿你送一下梁小姐。”池沐芳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梁琇推拒的糕点放到秦定邦手里,示意他给捎带过去。 秦定邦接过盒子,“梁小姐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梁琇道了谢,走进花园跟秦定邦上了车。秦定邦问了梁琇住址之后,就没再说话,二人一路无言。 秦定邦有时会抬眼看一下车里的后视镜,梁琇一路都在看着窗外,脸上不见任何情绪。 车驶到了弄堂口,梁琇就让秦定邦停了车。 “秦先生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已经非常感谢了。” “梁小姐客气。” 梁琇下了车往弄堂里走去,秦定邦回头便看到糕点被忘在了座椅上。他下车开了后车门,拿起糕点盒子。 “梁小姐,请留步。” “嗯?” 他几步走到梁琇身前,递过盒子,“点心,我母亲的一点心意。” 梁琇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一看是自己丢三落四,差点怠慢了秦夫人的好意,突然感觉有点歉意,“是我粗心了,秦夫人送的糕点都非常好吃。”梁琇接过盒子,“也谢谢秦先生,那我走了。” 不远处的一处面食摊子外面,蹲了几个男人,正在那抽着烟袋,周边已经弥散了一股烟味。梁琇一闻到这呛人的味道,胃里就会翻滚起难受,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好几声,绕过那几个抽烟的人,走了。 这一幕,被秦定邦悉数收入眼底。 他突然想,梁琇刚在车里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的烟味,让她打不起精神。 此时,弄堂里有两个小男孩冲了出来,一前一后地跑。大的手里拿了一根长棍,大喊着“冲啊啊啊啊!”后头蹒跚跟着个小的,也随前面的那个,喊得热血沸腾。 那个大的迎面看到了梁琇,便急忙刹住了脚步,恭敬地说了声,“梁小姐好。” “梁小姐好。”小的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小六小七,不要摔着啊。”那是梁琇的声音。 “好的……冲啊啊啊!”两个孩子继续冲杀起来。 秦定邦看着这小兄弟俩,一前一后满脸坚毅,仿佛正在冲向万千敌众,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他任目光在这两个越跑越近的孩子身上停驻,直到他们从身边跑过,跑到很远。等再回头时,梁琇早已经转身走进里弄了。 晚上,秦定邦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斜斜地倚在靠背上。桌上放了一盒烟,烟灰缸是空的。他手里拿着打火机,打开盖子,扣上,再打开,又扣上。 他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屋子里回响着规律的金属碰撞声。 夜静,尤显得这冰冷的声响似要起刀兵。他把上衣领子扯得更开,站起身来把窗户推敞到最大,任初秋的夜风肆意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睡不着。 他就那样站了很久。终于,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过身,走向了墙角那个万字格书柜。 他把最下面一层书,从左往右推挪,直到书柜的最里侧,空出了一点缝隙,他伸手向里探,慢慢摸出了那本被他藏在角落里好多年的书。 书已经显得有些旧了,封面上有一些折痕,还有几个汗手指印。遒劲有力的书名依然清晰可见,《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他深呼了一口气,右手攥了攥,终于翻开书皮,时隔多年,又再次看到了写在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 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杨。 第13章 只是她不愿说。 秦宅有一片荷塘。 秦世雄刚买这座宅子时,并没有亭台水榭。但池沐芳的娘家是无锡大户,她家的大宅院里就有一座天然的荷塘。荷花伴随着池沐芳的童年和少女时期。自打嫁给秦世雄之后,池沐芳就不能像儿时那样时常看到荷塘了。 池沐芳比秦世雄小了近十岁,所以在秦世雄的眼里,她既是妻子,又是小妹,对这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女子,一直是既爱又宠。他专门请来无锡的师傅,仿照池家荷塘的样子,在自家的宅院里也建了一片,每年盛夏荷花开放之时,这片荷塘就会变成一隅人间仙境。荷塘的岸边有雅致的山石,还有一座不小的凉亭,秦家人时不时会到那边纳凉,赏荷。 九月的荷塘其实已经没什么花在开了,水面上大多是荷叶和莲蓬。怎奈这天的天气实在好,晴空如洗,湛蓝无云。秦安郡忽然不想在客厅上课了,突发奇想地要拽着梁琇到荷塘的凉亭。这样的天里,赏一赏荷叶和莲蓬,也是别有一番意趣。秦则新自然是要跟过去的,池沐芳听后也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所以也随着这师生几人一起到了荷塘边的凉亭。 梁琇今天给秦安郡讲《说文解字》。这是一本对中国人有巨大影响的古书,不管是偏旁部首的归类,还是对汉字形体的收集,许慎对他当时所了解的自然万物、社会人文都做了前无古人的整理。梁琇觉得带着秦安郡看这本书非常有意义。 梁琇选的是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 师生几人,讲课,听讲,讨论,甚是热闹。忽起一阵微风扫过书页,翻乱了几张。 “哎,梁小姐,琇!你的‘琇’字。”秦安郡觉得很神奇,愉快地叫了起来。 梁琇一看,还真是她这个“琇”。 “石之次玉者……从玉莠聲。”秦安郡指着书认真念道。 嗯,的确是母亲当时说给她听的。 “梁小姐怎么是‘次玉’呢?我觉得梁小姐比美玉还要更美玉。为什么用这个字起名字呀?” 听到这个问题,梁琇的脸颊一闪而逝飞过一抹红,但随之而逝的,还有那无人觉察的落寞。 “可能我的母亲,自有她的道理吧。” “那是什么道理呢?”秦安郡好奇。 “安郡小姐,请把我刚才讲给你的书,再复述一遍,不要走神。”梁琇微笑着转移话题。 “哎呀,梁小姐,快告诉我呀。”秦安郡提高了声音,晃着梁琇的胳膊央求道。 梁琇卷起书假做要去轻敲秦安郡的脑门,秦安郡缩了一下脖子以示这就躲过了,顺势偷偷看了眼旁边的池沐芳,母亲正看向花园里的父亲和三叔,没见到她和梁小姐没大没小。 “我们看下一个字吧。”梁琇要开始讲正经内容。 但秦安郡似有新发现,“哎呀,梁小姐……你今天好像很高兴啊。” 是么?梁琇想了一下,好像今天她脸上的确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笑。 人要是真遇到喜事,可能就会周身都散发出洋洋的喜气。 想来也是,她怎么能不高兴呢? 昨天是她来到上海之后,最高兴的一天了。 她忙活完孩子们的课,收拾了收拾,不觉人都散尽,正要离开时,朱维方大哥敲了敲教室的门,走了进来。 “梁老师,不知您有没有时间,想约梁老师聊个天。” 梁琇觉得对难童院而言,朱大哥就是一棵顶天的树,帮着挡了不知多少麻烦。必是朱大哥遇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才开口来找她,所以当即就答应了。 当梁琇在约定的电机室等着,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他的时候,朱维方坐在了桌子对面,面色和煦,却也少有的庄严——“梁老师,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对弱者充满悲悯,有责任心,有勇气,有智慧,有文化。” 梁琇不解,但又有一丝熟悉和不敢轻易交付的激动。 “梁老师,你……”朱维方神色肃重—— “想加入我们吗?” “你们是?”梁琇那时的声音都已颤抖了起来。 直到她真的听到了她期待已久的那几个字。 那一刻,梁琇只觉得她这叶小舟在暗夜中漂漂荡荡了那么久,终于在掉转回船头的瞬间,身后黑云顷刻散尽,一下就显出灯火通明的彼岸。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曾以为的无尽的远,原来竟近在咫尺。而且在不知情的时候,又一次通过了考察,得到了认可。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岛上的孤身一人了。 朱维方没料到,他不只是吸纳了一个新成员,更是找到了一名老同志。 难童院里有一个秘密党小组。 朱维方是组长,食堂的老冯,还有其他几个梁琇经常打照面打招呼的同事,都在这个组里。梁琇加入后,主要担任交通员。 大家对梁琇都很好,尤其是老冯,知道梁琇一个人不容易,经常给她送点小东西,甚至还给她送过一小瓶烧酒。梁琇直摆手说不喝酒,朱维方让她拿着,说烧酒可以给伤口消毒,是好东西。 梁琇后来还知道了,伍院长虽然不参加革命活动,但是应该知道院里有一个党小组。而且伍院长默许着它的存在,从来也不干涉。 苦苦寻觅这么久,梁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组织。这种漂泊久了终于靠岸的踏实感,让她整个状态都轻盈了起来。这种变化,被机灵的秦安郡一下子捕捉到了。 梁琇是没办法把这些告诉给秦安郡的,只能讲点儿别的,把话岔过去。 “爷爷!三叔!”秦则新从凉亭的围椅上蹦下来,朝走过来的两个人雀跃欢跳。 秦定邦正陪着秦世雄在花园散步。那些明争暗斗、见血搏命的事,父子俩都是私下里谈,从不会跟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透露。听到荷塘边说笑的声音,秦世雄不由地往那边看去。 “这两个孩子是真心喜欢梁小姐呀。”秦世雄由衷道。 秦定邦其实早已看到了荷塘凉亭里的那几张笑脸。 她今天好像很开心。 一身轻红的旗袍,身后是一片碧绿的荷塘。草绿投粉而和,仿佛她也是这景中的一部分。 这个“琇”字里一定带着什么故事吧,只是她不愿跟安郡说。 转眼到了十月,早晚的天气已经凉了起来。难童院收到了一批好心人捐赠的衣物。这些衣服被洗干净后,堆成了一堆。梁琇正帮着同事赵大姐在整理衣服,按照大小给叠好,到时候好分发给不同身形的孩子。 梁琇在难童院这么长时间,大家对她的人品、能力有目共睹,都真心喜爱这个热心肠、有学问、不计较的姑娘,所以好多事,也都开始不避着她。 赵大姐一边抖着衣服,一边往外望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琇随之也向外看了看,屋外伍兰舟正坐在院子角落的一处树墩子上,眼神定定地望向北边。 “伍院长最近是太累了,真该好好歇一歇。”梁琇轻声说。 “也不全是累,”赵大姐把刚叠好的一件小袍子,摞在了面前一摞整齐放好的衣服上,长长地叹了一声,“伍院长,这是想儿子了。” 风起上海滩 第13节 梁琇从来不知道伍院长家里的事情,当然也不会主动打听。但是赵大姐这么一提,却让梁琇有了好奇。于是她看向赵大姐,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结果这一说,却是大大出乎了梁琇的意料。 原来,伍兰舟早年守寡,曾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谁都没想到,两个儿子在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先后都牺牲了。大儿子的部队在苏州河北边,当天人就被炸没了。小儿子所在的部队在华德路口,弹尽粮绝,最后拼刺刀,倒是留了个尸身,但是胸膛被扎穿了好几处,整个肚子被豁开,血都流干了,嘴里还死死咬着鬼子的一只耳朵。 “唉,我们随着善济堂去帮着收敛,老二的尸身还是我认出来的,简直没法看。小时候那个奶声奶气、人见人爱的小娃娃啊,最后成了那么个模样,难受。” “我们这些老街坊啊,心都跟刀割一样,伍院长那可是亲妈啊,心不得痛死?她当时嘴唇都咬破了,可愣是腰板绷得笔直。收拾干净孩子的遗容后,把孩子跟其他将士一同收敛安葬了。” 梁琇愣愣地听着。 “在华德路口那片的部队,全都阵亡了,没一个活下来……全是些大好年华的小伙子,唉。你看伍院长现在风风火火的,只要稍微闲下来,就坐那不吭声,那是又想儿子了。几年前一头乌黑的长发,我们还跟她开玩笑是怎么养的,一根白的也没有。”赵大姐又拿起一件衣服,抖落开看看大小,“结果一场仗过去,两个儿子全没了,那么好的两个大小伙子啊……那头黑发几天就白了一半,你看她现在还剩多少黑头发?再刚强的人,也是肉身。看她这样,我倒希望她没事哭一哭,憋在心里非得憋坏了。” 赵大姐手里活儿没停,仿佛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就想,别看鬼子猖狂,单看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娘,咱们这国,就亡不了。” 梁琇听得万箭穿心,平日里这么坚强的一个伍院长、伍妈妈,原来还是一位在守卫国土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孩子的英雄母亲。 梁琇只觉得自己对伍院长的敬佩变得无以复加,收拾完这堆衣服后,她坐在那努力平复心里的震动,但是情绪还是无法释放。她不由自主地向伍兰舟走去,她想出门去抱抱这个伟大的妈妈。 可当她快走到伍兰舟身边时,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和唐突,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院门口不知从哪,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身上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怯生生的。伍兰舟刚想问梁琇有什么事,便看到这个举止怪异的女子往院里张望,于是起身朝院门口走过去。梁琇也跟了过去。 “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可不可以……收养孩子?”那女子声音低不可闻,眼神却往到处乱飘。 这年头,往难童院里送孩子的多,从难童院里收养孩子的,可就少之又少了。伍兰舟第一反应便满是警惕。孩子被领出去之后就不知道会经历什么,所以领养之类的事要慎之又慎。伍兰舟早已看透世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看着人畜无害的,越可能包藏着不知多险恶的祸心。 那女子又向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看了几眼,像是在挑选似的。梁琇只觉得诡异,戒备之心骤起。 鬼祟地往四下望了望后,那女子凑近伍院长又低声说,“我生不了孩子,我想领养一个。” 此时不知从哪刮起一阵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去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乱发,无意间露出额头的一块淤青。 梁琇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还没等她开口问话,那女子又惴惴地转头往身后望去,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面色随之大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就扭头慌张地跑了。 伍兰舟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 “孩子绝对不能随便往外给出去。咱们院虽然日子清苦,但没人会害孩子。轻易给送到不知根底的人家,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梁琇点头称是。 但刚才那女子实在反常,梁琇没站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紧走几步来到院门外,朝女子逃跑的方向望去。 只是这片刻功夫,那女子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如果梁琇再快走几步便能看到,就在刚才,那女子被从一辆轿车里冲下来的强壮男子一把薅住头发,毫无怜惜地拖进了车。车子虽然就停在不远处,那女子却没发出一声呼救,梁琇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其下落了。 梁琇越发觉得离奇,又朝女子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思了片刻,才返回了难童院。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不适。空气的某处,似乎开始弥散起一股说不明的压迫感。仿佛从哪转过了一双眼睛,开始在不知名的暗处,盯着她。 第14章 “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世界时局风云变幻,租界这座孤岛上的风,也随之时而刮向西,时而吹向东。 从开埠到现在,洋人在上海从来都是高人一等。哪怕是印度巡捕,越南交通警,都觉得自己身份地位要比中国人高上一头。但世事变化,恐怕洋老爷们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有要落荒而逃的那一天。 到了十月,欧洲打成了一锅粥,国际形势日趋紧张。美国已经开始撤退在华的海军和美国侨民。人们看到美国海军舰船不断集中到上海,又陆续离开。 十一月,英国也没忘记上海租界里还有不少英国人,专门派了轮船来上海加速撤侨。 这天秦定邦刚从码头往公司走,还没进楼,就看到了正倚靠着那辆黑色雪佛兰的冯龙渊。这人也不嫌冷,就在外面站着,像是等了有段时间了。 终于等到秦定邦回来,冯龙渊立马两眼放光,“哎呀,秦三,你这个大忙人,我可等了好久。真是冻死我了!”说着就走上前来,伸手去搂秦定邦的肩。 秦定邦挡下冯龙渊的胳膊,“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这不是怕在车里睡着了错过你么?”冯龙渊立了立大衣领,又跺了两下脚,“为了见你,我把新女朋友的邀约都给推到明天去了。这大晌午的,跟我吃饭去。” 冯龙渊言语一油滑起来,秦定邦就没耐心听,“怎么又吃饭?” “你看你,对我总是这么个态度,我还能害你不成?”冯龙渊假装不悦地瞄了秦定邦一眼,“保准是好事,走,跟我去菲亚卡。”冯龙渊打开车门,把秦定邦推进了车。 外面天气阴沉,泼了墨一般,如有暴雨将至。江那边沉重的外国轮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哪怕冯龙渊的车向西走了一段,仍能清晰地听见。路上很多外国人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悠哉游哉,趾高气扬的了,不少都步履匆匆,面露愁容。 冯龙渊开着车,看到路上洋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异常兴奋,甚至吹起了口哨。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霞飞路上的菲亚卡,这是一家匈牙利人开的西餐馆。炸小牛肉,匈牙利蔬菜汤,白脱油烤鸡等都是这家西餐馆备受欢迎的菜品。冯龙渊曾和不少朋友来吃过,很喜欢这里的异域风情。 最重要的是环境不闹,方便谈事情。 他也不问秦定邦,直接把他觉得好吃的给点了一桌。他知道问也没用,秦定邦肯定会说随便。还不如他自己快些给点了,好赶紧说大事。 等菜的时候,冯龙渊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秦定邦,秦定邦刚想伸手接,却下意识地停住,摇了摇头,“不抽了。” “不抽了……你戒烟啦?”冯龙渊十分诧异,“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定邦不想跟他啰嗦。 冯龙渊收回了手,把没递出去的烟点着,自己抽了一口,又往身后吐了口烟,“秦三我跟你说,我们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能捡到大漏。” 秦定邦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冯龙渊。 冯龙渊看着秦定邦,“你刚看没看路上那帮洋人一个个瘟鸡样?跟抽了筋剃了骨似的。为什么?” 冯龙渊也没指望着秦定邦回答,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日本敌视英美,现在是越来越明摆着的事了。国家间能怎么敌视?还不就是日本人跟英美人过不去?咱们这租界周围是什么?日本人!你看北边现在嚣张的,手越来越往咱租界伸。真等日本人过来了,洋人以后能好过?你看先是美国,再是英国,都来撤侨了。”冯龙渊掸了掸烟灰。 “现在还有船来,能撤侨,等再过段时间局势再紧张些,航运一堵,还能不能派船过来把人接走,那可真就不一定了。所以这帮洋人如果要逃命的话,也就眼前这点儿机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冯龙渊刚想向上吐口烟,一想起秦定邦刚说不抽了,又转头往后吐,结果横甩出一抹烟把自己笼罩其中,“你说他们逃命,能怎么个逃法?” 秦定邦喝了口水,没接冯龙渊的话,只看着他在烟雾缭绕里不停嘴地说。 “这租界之上有钱的洋人多吧,多如牛毛!但他们又能带走多少?带得走的带,带不走的那些,就只能扔咱这了。你说房子能拆走,商铺能背走?只能白菜价,真是白菜价!”冯龙渊激动地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跟你讲,上次我倒腾的那套房子,当时我还以为捡了便宜。现在看啊,真觉得亏了,买早了。” “你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这些英国人美国人往外抛房子、抛资产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就往死里杀价吧,只要给钱快,恨不得立马就是你的。” 这时候服务生把一盘鸡肉端了过来,冯龙渊等服务生把菜放下转身走远了点,继续向前探身说道,“映怀,我跟你说,我这边知道的就有好几套,我还去看了,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他妈的那些洋鬼子真会享受,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 他舀了一勺子鸡肉放到了秦定邦面前的餐盘里,“你要低调不招眼的,那看起来真就一普通民宅。但你进屋一看,那陈设……真他妈讲究!你要招摇的,那就真有嘚瑟的,大洋房盖得,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住了位洋老爷,装饰陈设全都可劲儿地往豪华里搞。总之你要什么样的都有,低调的高调的,全能挑得到。” “唉你别光顾着吃啊,你听没听我说话!”冯龙渊看着秦定邦光埋头吃饭,生怕话白说了,“房子没得太快了,上海又不止你们秦家一家有钱。如果你再不下手,那可真就光了!听到没?” 见秦定邦没反应,只是专心地品味鸡肉,冯龙渊皱眉狠狠地也嚼了一口,“反正我可告诉你了,早上等你等得我都着急了。映怀,值得入手。你别光盯着你们家那些活,干不完的,先弄两套好房子再干活也不迟。” “唉,你到底在没在听啊?”冯龙渊语气都有些急了。 “在听,你说。”秦定邦又叉起了一块刚上的鱼。 “这也就你,我才把这事告诉你。别人我还不告诉呢。别等到时候见了我的房子好,再埋怨我吃独食。”冯龙渊拿起刀叉狠狠地锯起牛排,“这玩意儿吃起来真他妈费劲,waiter!有没有筷子?” 秦定邦对这个消息其实并没太在意,冯龙渊整顿午饭话都没停,秦定邦就被聒噪了一个中午。吃完饭后,秦定邦本打算去秦家菜,有段时间没去看二位水师傅了。 结果冯龙渊一拍桌子,“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差这一天吗?跟我走,看房子去!” 冯龙渊没说假话。 那些英国人美国人在租界里是真会享受。被冯龙渊夸得天花乱坠的那几套,当真是相当不错。那些家房主,都知道北边的日本宪兵队里,全是些最残暴的野兽。一旦落到那里的日本兵手里,死都没个好死,即便侥幸留条命,出来也没了人模样。 以前局势没这么紧张的时候,日本忍着不动租界,洋人也觉得还有母国罩着。但现在明摆着日本对租界露出了獠牙,然而不管英国还是美国,都远隔着遥遥的大洋,根本伸不上手来管他们。如果真要自生自灭,那可真是毛骨悚然的结局。 世事难料,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人,竟也开始瑟瑟发抖,忧心忡忡。生怕赶不上撤侨的轮船,被滞留在这座孤岛之上。 所以,房主们都非常急迫地想出手。 房子这么好,价钱却可以压得出乎意料的低。跟秦世雄说了情况后,秦世雄也支持买。所以,最后秦定邦购入了两套,每套保养得都不错。一套是座僻静的两层小楼,在台斯德朗路,远离闹市。另一套洋房的原主人热爱音乐绘画,房子布置得颇有情致。虽然小一点,但离江边、码头都不算远,很方便。 秦家现在赚钱的产业,大多在东边,所以对秦定邦来说,靠近公司的这套尤其实用。一旦哪一阵有密集的事要处理,也算有个栖身之所。既能顾得上公司,又免了像现在这样动辄很晚回家,打扰家人休息。 冯龙渊确实是消息灵通,总能知道这样的便宜事。但和冯龙渊不一样,秦定邦更关注的,是时局。 租界虽然是孤岛,但是报业还算发达,外间的消息一点都不少。今年三月,大汉奸汪精卫就在南京和日本人成立了伪政府。但是直到十一月底,日本人见劝降重庆无果了,才不情不愿地正式宣布承认了汪精卫的伪国府。那个被刺杀的任独清曾任职的南京维新政府,则随着汪伪群丑的登台,无声无息地悄然退场了。 日本人一承认南京伪国民政府,汪精卫就立即与日方共同公布《中日国交调整条约》,承认以前维新政府与日本政府所签订的各种条约和经办事件全都有效。日本则保证侵华日军在中日两国恢复和平后两年内全部撤退完毕。 等到十二月,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又宣布,南京政府与重庆谈判的和平之门依然打开,汪精卫也紧接着发表讲话,说是如果老蒋能回南京,他愿意“让贤出洋”。 民国二十九年年底的这些消息密集地见诸报端,秦定邦有时也感慨,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里,真的有高人。 他们是把老蒋的心态摸透了。仗打到现在,日本人已经露出疲态。本来日本人劝降老蒋的心始终不死,尤其现在战况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摧枯拉朽了,更是想尽办法拉拢诱降,比如之前直接喊话让蒋投降。 作为“领袖”,老蒋再打不动,也是没法投降的,装也得装出个绝不屈服的样子。他要是敢承认伪满洲国,把东北给割出去,国人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重庆政府的合法性也就彻底动摇了。 现在好了,割地这种千古骂名的事,有汪精卫替你背了。你蒋先生后顾之忧又少了一大块,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安心回南京吧!到时候我们再从中国撤兵,就和平了,仗就不用打了,你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日本人是假手汪伪签订了老蒋不敢公开碰的条约,造成伪满洲国独立的既定事实。先把东三省割出去,再一点点拉老蒋下水。假借实现中日全面和平之名,其余的再慢慢渗透徐徐图之。他们现在说是两年之后撤,鬼知道两年之后会不会退,又会不会不撤反增。 信鬼子的话就是信鬼话,自废武功就是引颈受戮。 租界里很多老百姓其实一直盼望着国军早日收复上海,但秦定邦并不信任老蒋,更不对其抱有幻想。当年淞沪会战,驻守上海的国军在国府下令撤退时那混乱一片的场景,他远远地见过,而南京当年但凡组织了有效抵抗,也不至于满城被屠戮殆尽。 他甚至认为老蒋如果有抵抗不住的那一天,可能真的会跳下水。 偌大的一片山河啊! 秦定邦在想,自己成天忙着帮秦家守着这份家业,可以算是对得起秦家了。但每当看到打败仗,自己却龟缩在这一隅孤岛上,没有上阵杀敌,没有为国尽忠,心里就会抬不起头,深感愧对父兄的教育,愧对先人。 第15章 “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的春节,整个租界过的比以往还要更压抑。几个月前日本人就开始禁止米粮进入租界,很多人吃饭都成了问题。租界当局为了缓解危机,组织了个平粜委员会,从越南采办米粮进口,才算救了一点急。 除了大户人家,老百姓的日子是越发愁云惨淡,有朝无夕了。 年关年关,过年真成了过关。 转眼过了年,秦安郡脚受伤已经一年多了,经过这一年多的精心照看,伤处已经恢复得非常不易了。但是,正如当初祁孟初所预料的,孩子确实有些长短脚。不借外力帮助,能明显看出走路一瘸一拐的。 如果没有脚伤,秦安郡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但现在,人们看到顶着这么一张面容的女孩却是个瘸子,总会流露出可惜和探究。好在秦安郡现在的心性愈发稳重,不再多去在意这些眼光了。 脚养好了,也该回学校去了。 其实秦安郡经过梁琇近一年来的辅导,学问已经远比她所有的同学都要高了。但学校该去还是要去的,所以平日里秦安郡都会按时去教会学校。可是不管秦安郡、秦则新,还是池沐芳,都不希望断掉跟梁琇的联系,仍然希望她能多来秦家上课。 可年后这段时间,梁琇在难童院的事突然多了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原本打算在周末给秦安郡上课,现在却不敢保证到时一定能过得来。所以她有时候会把课补在秦安郡放学回来的晚上。 因为时间不固定,孩子们的情绪和期待会随着梁琇能否来上课而时起时伏。秦定邦一回家,只要发现两个孩子蔫头耷脑,就知道梁琇打来电话,第二天来不了了。 今天秦安郡放学吃完饭,就早早准备好了自己记学问的小本子,和小侄子一起,等着梁琇过来给他们上课。之前约好的,今晚会过来讲一节。这段时间,秦世雄要在静隐寺待些天,所以晚上就池沐芳,孩子,外加几个老仆在家。 风起上海滩 第14节 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梁琇却并没有出现。 开始他们以为是路上出现了问题,可能会来得迟些,可到了原先课都该上完的时间,梁琇依然没来。从他们结识,梁琇就从来不是做事没有首尾的人,约好的什么时候,她就会什么时候到,一旦有事来不了,她肯定会提前一天打电话。 今天这样的情况实在反常,几个人不由地都紧张起来。 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除了七十六号动不动就出来为非作歹,甚至有的日本人也会穿成便衣进租界胡乱抓人。 池沐芳是越想越害怕,尤其秦安郡经历过先前的恐怖事件,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小女孩抓起电话就开始拨梁琇留的房东太太的电话号,可一连打了几次,始终没能打通。 人就是这样,一旦往坏处想,就会越想越糟,一直想到不可收拾,紧张到无以复加。池沐芳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竟然在客厅里焦急地打转,来回踱起了步。 秦定邦回家时,正看到母亲、妹妹还有小侄子在沙发那边坐立不安。 他赶忙走上前去,“母亲怎么了?” “梁小姐到现在都还没来……”池沐芳看到儿子回家,可算有了主心骨,语速越来越快,“她从来不会爽约。有事也会提前告诉我们。今天的课是约了好的,昨天她没打电话说不来啊,可到现在都没过来,安郡给她房东打电话也打不通。”池沐芳看了眼守着电话的小女儿,声音有些发颤,“邦儿,现在外头那么乱,我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你上次是不是送过梁小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母亲不要着急,我这就去。”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披上大衣,疾步走向屋外。 秦定邦一路疾驰,把车开到上次停的弄堂口,但是并没进去。整个巷子里密密麻麻住了那么些人家,他站在巷口,也不知梁琇住在哪门哪户。正想拦住一位迎面走来的路人,却见身边闪过一个女子,正散着头发飞也似地向前跑去。 “梁小姐?” 梁琇又冲出去两步才收住脚,吃惊回头,“……秦……秦先生?” “秦先生……你怎么……怎么在这?”梁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母亲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秦定邦走向她。 “真是……实在太抱歉了,”梁琇站在那里喘了好几口,“我今天一直忙到现在,实在脱不开……我得赶紧回去给安郡……打个电话。” “不用打了,你们楼下电话坏了。” 梁琇一听这话,更窒了一口气。 “我这没事了,呼……实在太抱歉了,让秦夫人担心,也给秦……秦先生添麻烦了。”梁琇一时满是歉意,还在气喘吁吁。 “梁小姐没事就好。”秦定邦朝梁琇微一点头,转回身走向了车。 梁琇则微微欠身再次致歉。 有秦定邦回去告诉他们她没事,她就不用再急急忙忙跑回去打电话了。所以,今天让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的事情,也不在了。 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散架子了。 她慢慢走到墙边,后背跌靠到了冰冷的墙壁上。直到这时她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力气都已被抽空,她彻底虚脱无力了。 她身上脸上都是汗,刚一站定冷风就扫过来,一直灌进后背,冰凉冰凉的,她拢了拢围巾,依然还是冷。虽然节气上是春天了,但夜晚还是寒冷刺骨。砖石墙上的寒气趁她不备,顺着她张开的毛孔肆无忌惮地涌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这要命的天,是在成心让她更难熬。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她无法呼吸。直到现在她终于觉得自己是真招架不住了。胃痛更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魔鬼,开始露出爪牙,欺负她,折磨她,生怕她好过一点点。梁琇越发感到自己一点能量都没有了,她走不动了。 秦定邦上了车后,扭头望了望车外。 他看到梁琇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气,这么冷的夜里,她呼出的白气很急。之后她倚在了墙壁上,后脑抵着墙。仰着头静静地望着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他之前看到的梁小姐,完全不一样。 秦定邦轻轻关上车门,在车里等了会儿。他想等着看梁琇往家走,但她却一直站在那,之后,竟然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跌坐在了地上,蜷起身体。 秦定邦一惊,连忙下车。他走到她身边,蹙眉看着她。此时的她,正紧闭着眼睛,一手抓着围巾,另一只手抱着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脸色煞白,汗不停地渗出来。 “你生病了。” 梁琇倏地抬头,“秦先生?秦先生没走?” “你生病了。”秦定邦重复道。 “没有,就是刚才跑的,有点累了,好久没这么跑了。秦先生回去吧,我没事。”梁琇想站起来,但是浑身攒不出一点力气。 秦定邦向她伸出一只手。梁琇顿了一下,一手撑地,一手拽着他的手,借力让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衣服后面的土。 秦定邦盯着她不停出虚汗的脸,“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梁琇有些惊讶,又恍然大悟,顿时倍觉失礼,“抱歉,怠慢秦先生了。”她理了理围巾,“秦先生随我来吧。” 秦定邦跟在梁琇的侧后方——她今天不对。 夜晚冷冽,巷子里的人很少,他静静走在她的身边,一路无言。 一直跟着梁琇走到楼下,看着她走上楼梯,他并没有跟着进楼,转身就要离开。 “秦先生,你不是……”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梁琇一阵纳罕,还想走下来再送一送。 “留步。”秦定邦没多言语,抬腿就走。 梁琇只觉得今天这个秦先生好奇怪,但也依言回身上楼。不料眼前一黑,一下子向前绊倒在楼梯上。 秦定邦才刚迈出几步,一听到后面的动静,立即返身走到楼梯边,看到梁琇正狼狈地爬起来。 他觉得,还看着她进屋吧。 梁琇知道自己的狼狈相都被秦定邦看到了。如果放在往常,她可能会觉得尴尬,但在今天,她也只是拍拍手上的灰。 “我屋里有茶,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杯茶再走吧。”梁琇坦荡道。 秦定邦没有再拒绝,跟着梁琇进了屋。 灯光亮了起来,这是一件特别朴素的小屋,屋里陈设几乎可以说是简陋,但是非常干净整洁,门口和窗台各有一盆花。 梁琇让秦定邦坐,然后洗了手,去给他准备茶水。 秦定邦没有坐。屋里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书,旁边还有一把椅子,梁琇应该就是在这里,给安郡他们准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学问吧。 桌面上还放着一份报纸,是《上海周报》,二月八日的,已经过了有些天了。他看到报纸敞开的一面,有篇文章被梁琇做上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连看报纸都做标记。 秦定邦随手拿起报纸,看向了标题—— 《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 他顿时眉头紧锁,迅速接着看了下去。 江南惨变,亲痛仇快,而军事委员会通令与其发言人及重庆中央、扫荡、益州、商务、时事各报纸则对新四军任意污蔑,曲解事实,混淆听闻。即较公正之报纸而在言论统治之下,亦不能揭露阴谋,发表公论,致黑白不分,沉冤难明。吾人为使国人能明白事变真相,揭露内战阴谋,以挽救目前严重危局起见,特择其有关重要的八项,分别说明如下……*1941.2.8《上海周报》转载 1941.1.19《新华日报》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此处引用原文开篇片段。 眼前这一篇,和之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说法,都不一样。 但是,他信这一篇。 他太知道上海沦陷前,那帮国府的人有多阳奉阴违了。砍向鬼子的刀软绵绵,捅向自己人的刀,刀刀见血,这不正是很多国府政客的风格吗? 看完全文,秦定邦只觉得自己出离了愤怒。 梁琇端着茶过来,发现秦定邦看文章的眼神锋利如刀。 “秦先生,喝茶吧。” 秦定邦抬头看着梁琇摇摇欲坠却强打着精神的模样,又看向这篇被她狠狠标记过的转载,他压住刚才看文章的怒火,轻轻说了句,“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先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一齐压在她身上,梁琇本来就一直在克制着情绪,一听这话,她心中莫名窜起一股火,像点着了的炮仗一样,不假思索道—— “难道中华儿女,就只有儿,没有女?” 秦定邦没料到眼前这个正生着病的虚弱姑娘,会径直堵过来这么一句话,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 梁琇没去管秦定邦的目光,把泡好的茶放到他身边的桌子上。随后转身拿起一个小水盆,倾身往窗台上的秋海棠花根上浇了点水,又把手蘸上水往叶子上掸了掸。 她今天的状态非常差,心情沉到极点,实在没力气跟雇主家的少爷多理论什么。她掸完了水,擦了擦手,便从秦定邦手里抽走了报纸,又走向窗边,“我给这家的‘外译论丛’投过稿,赚稿费的。”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秦定邦是真觉得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应该被保护的。 梁琇没在意他的道歉,只一动不动地站在秋海棠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报纸,最后,终于哭了出来。 第16章 “不是,家里人。” 秦定邦第一次看到梁琇这个样子。 这个印象里一直飒爽果敢的姑娘,现在正对着一盆花在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带你去医院吧。”秦定邦看到她额头一直在往外渗着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颤。 梁琇抬手抹了两把泪,“不用。我饿了,胃疼。” 她确实是饿了,她觉得她的胃,正在慢慢吃掉她。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用,秦先生已经看到我安全进了屋。你回家吧,要不然秦夫人该担心你了。” “走吧,再不吃东西,胃就要彻底坏掉了。”看她这么犟,秦定邦心底渐渐生出了焦躁。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卖粥嘞~~” 是糖粥担! 梁琇缓了缓,努力收起眼泪,朝秦定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秦先生,我有吃的了。”说着推开窗户,朝楼下喊了声“我要买粥。” 随后她赶紧转过身,把报纸放回桌上,又熟练地取出一只小锅,放在一个拴了绳的小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点钱,沿着二楼的窗户把小篮子顺了下去。 秦定邦跟着走到了窗前,只见外边的路上有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正挑着一担吃食。刚才就是他的叫卖声吧。 “今天卖什么粥呀?” “今天是糯米莲子粥。” 那人抬头答道,身边又走过一个油饼挑子,梁琇并没有喊停,看来现在是不想吃油饼。 “给我来一份粥吧。” “好嘞。” “小姐,还有烫山芋呢,要不要?” 梁琇转头看了眼秦定邦,“要两个。” 两人都站在窗前,他离她很近,屋里的灯光照在她侧颜上,能清楚看到她瓷白的脸上,有婴儿那样的细细绒毛。 梁琇就像从井里往外提水一样,把装着粥和山芋的小篮子一下一下拽上了二楼。 梁琇收拾了下情绪,她不能放纵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天她曾不止百遍地在心里问,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但就在刚才,她想明白了,她得让更多的好人能长命。一味地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风起上海滩 第15节 “秦先生,你吃饭了吗?” 其实秦定邦也没吃晚饭,他本来打算晚上回家吃的,结果一进家门母亲就说梁琇没去。他急着赶过来确认情况,被她这么一问,还真有些饿了。 “没吃。” “那正好了。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点粥吧。”梁琇转身去拿碗和勺子。 她让秦定邦坐下,然后把窗边的那把椅子搬到了书桌旁,也坐了下来。她先给他盛了一碗粥,接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然后往他手里放了那个大一点的山芋,她捡起剩下来的那个小的,朝他道,“凑合着吃点吧。” 粥有点烫,梁琇一边搅和着粥,一边朝碗吹气。舀起一勺,抿了一口,还是有点烫。于是她放下勺子,开始剥山芋。她把手捂在山芋上,好像是就着山芋的温度暖了暖手,又把山芋在手里抟了几下,之后再一点点撕掉红色的皮,直到里边的黄灿灿都露出来。她闻了一下,漾出了满足的笑,竟然还有两个小梨涡,之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弯着眼嚼了起来。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暖暖的山芋进了胃,胃里的窟窿像被扔了根肉骨头的恶犬,调转脑袋朝食物狂吠而去,暂时放过了奄奄的她。她感到身体的中间,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要塌陷般地把她吞噬了。 她正嚼着,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秦定邦,一抬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秦先生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梁琇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秦定邦喝了口粥,很甜很糯,像小时候娘给他熬的那种粥。 “好喝。” 他们两个人把这一小锅粥都喝光了。 这时候,梁琇的脸上,才终于浮出了一点好气色。 秦定邦要出发的时候,梁琇让他等了等。她从桌边抽出一张干净的十行纸,把秦定邦没吃的那个山芋给包了起来。 “我尝了,这个山芋很好吃,你带回去尝尝吧。” “好。”秦定邦接过了山芋。 路过楼下的时候,秦定邦看到一个模样精明的中年女子,正狠狠拍打着一个男童的屁股,“让你调皮,我让你调皮,你是长了猫爪子吗你去薅电话线?你真要气死你妈啊!” 想来,这应该就是安郡所说的房东方太太了吧。 孩子并没有哭喊,看到秦定邦走下来,还尴尬地转过了脸,仿佛他只是暂时慷慨地把自己交给母亲,好让她尽情地出一出气。 “梁小姐没事,母亲不用担心了。她晚上有急事耽误了,刚刚赶回去。房东太太的电话坏了才打不通。”秦定邦一回到家,就把情况说了一下。 听完这话,家中等待消息的几个人都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池沐芳便让孩子们都去睡了。 “你刚回来时妈妈光顾着梁小姐的安危,忘了问你吃没吃饭。刚刚我让张妈准备了,你吃点吧。” 秦定邦本想说自己吃过了,看着张妈已经从厨房把热气腾腾的粥端了过来,不能拂了长辈的心意,于是坐在餐桌旁,又喝了几口。 这是张妈新熬的赤豆薏仁粥,还加了糖,是用心熬的。可他觉得,没有梁琇的糯米莲子粥吃着舒服。 秦定邦上楼回了屋。 挂大衣的时候,手触碰到了兜里的一团软。那是还带着余温的山芋。他把它拿了出来,整个山芋被十行纸仔细地包好,纸的两头还给拧了一下,所以不会黏到手,也没有粘到衣服。他打开外面的纸,山芋胖胖的红红的,比梁琇吃的那个要大。掰开一看,里面也是黄澄澄的,散发出一阵温暖的香气,他从中间咬了一口。 他嚼了几下,渐渐皱起了眉。只是软,并不甜,里面还有一条一条细细的筋,比起小时候吃过的好山芋,这简直是没长开就给挖出来的。 秦定邦想起梁琇刚才吃山芋时的陶醉模样——这是饿极了才觉得好吃,还是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但他依然把整个山芋,都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秦定邦去码头之前,先让张直把车开到了五马路的德国诊所。诊所里施大夫和小助手看到只有秦定邦和张直来了,俱是面露惊讶,往他后身后望了一眼,确实没看到池沐芳。 “秦先生,您这是要过来给谁看病呀?”小助手开口问。 秦定邦想了一下,“有治胃病的药吗?应该是吃饭不及时,现在很严重。” 小助手一听,赶紧翻译给施大夫听。 施大夫一边听一边点头,深邃的眼睛里有种尽在掌握的气场。听完小助手的翻译,他回身转向了药架子,一下就找到一瓶写满密密麻麻外国字的药。 施大夫把药放在桌子上,说一句,让小助手翻一句。 ——这个药要在饭后一小时服用,那正是胃酸分泌最旺盛的时候,可以中和一下胃酸,缓解胃的灼痛。 ——胃病不能拖,要赶紧治,否则会变成更严重的病,更痛苦,而且可能就没法治了。 ——最重要的是养,要按时吃饭,不要吃冷的,不要吃硬的。如果不注意保养,不管药多好用,病还会加重。 施大夫说完之后,把药瓶向秦定邦那边推了推,仿佛是在等他回应,确认他听没听明白。 秦定邦若有所思,付了钱之后拿起药瓶,朝施大夫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诊所。 张直给秦定邦拉开车门,“三少爷,你胃疼?” “不是,家里人。”秦定邦答道。 一回到公司,秦定邦就开始处理各种事务。刚刚会计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账目的问题,秦定邦听着会计说话,但眼睛,却总看到桌上的这瓶药。瓶身很多都是字母,个别的上面还带两个点,又不全是英文的模样。组合到一起是看不懂的,他猜想写的应该是成分和用法了。瓶底还有“30”的字样。他想,他可以把药放到母亲那里,等下次梁琇到秦家给安郡上课时,顺带把药拿走。 但施大夫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起——胃病不能拖,这个药可以缓解胃灼痛。 会计走了后,他拿起这个药瓶,轻轻晃了晃。药片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共三十粒,一天三粒,也就十天,够治病么? 梁琇现在给安郡上课的时间愈加不规律了,下次来秦家还不知什么时候。她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忙碌,忙到她分身乏术。他又回想起昨天她被胃痛折磨的情景,她平时都是腰板笔直,一派有风骨的模样,可昨晚她喝粥时,一只手用勺舀着粥,另一只手却在桌下抵着胃,后背甚至有一点微微蜷起,这是难受得紧了。 这时张直敲了敲门进来,“三少爷,上次码头打架的那两条船说是已经和好了,两个船老大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秦定邦点了下头。 张直正欲离开,见秦定邦又抬头看他—— “我一会儿出去一下。”秦定邦开口道。 “需要我开车吗?” “不用。” 其实,秦定邦也不确定梁琇到底在不在家。 他按照昨天的路线先开到修齐坊的弄堂口,巷子很小,他把车停了,然后往梁琇租住的地方走去。 上午的弄堂,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走进梁琇住的那个小院子,他又看到了上次大喊冲杀的两个小男孩,还记得梁琇叫这两个孩子叫小六、小七,应该是一大一小亲兄弟了。还有其他几个没见过的,一起在院子里奔跑大叫。 秦定邦抬头望向梁琇的屋子,窗户是开着的,应该有人在。可此时,他却生出了一些踌躇。他站在那里,手在大衣兜里握了握药瓶——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贸然来访……毕竟这是个独居的姑娘,是他唐突了。 秦定邦正欲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楼上窗户里,从窗台花盆旁边探出一张小孩子的脸,正望向楼下那群疯跑的孩子,时不时朝屋里回头,好像在说着什么。 第17章 “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这位先生,你是找梁小姐的吧。” 一楼传出粗嘎有力的女子声音。秦定邦把目光从窗户移开,说话的是昨天打孩子的那位女子,应该是方太太了。 他没有回话。 “梁小姐在家呢。”方太太打量着秦定邦,脸上露出殷勤。 这时,楼上的小孩子好像听到了楼下方太太在跟秦定邦说话,转身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小姨!你看楼下有人找你。” 秦定邦闻声抬头,看到梁琇从孩子的背后探过身来,好像一眼看到了楼下站着的他。 “秦先生?”随后,梁琇转身“噔噔噔”地下了楼。 秦定邦看着梁琇一路小跑来到身前,微微气喘,脸上没什么血色,黑眼圈有点重,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站定后看着他,像是正在好奇,他今天怎么又来了。 他移开眼睛,想把药掏出来,递给她就走。 但梁琇反倒想起了什么,她一拍脑门,“秦先生,我有一本《中国名画第五集》,本来答应了安郡带给她的,但是很不好意思昨天爽约了,这两天仍然是脱不开身。我知道安郡挺想看的,你帮我带给她吧。”梁琇转身就往楼上走。 秦定邦还站在那。 梁琇回身看向他,“秦先生是过来拿一下,还是等我拿下来给你?” 秦定邦顿了一瞬,一眼便看到方太太正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如果他不动位置,看样子,这个房东太太说不定还会走过来搭讪。 他跟着梁琇上了楼。 走进屋里才发现,那个探头探脑的男孩正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美美地啃着一个油饼。在梁琇的床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两腿够不着地,悬空地晃荡着,手里的油饼吃了一半。 秦定邦站在门口等着梁琇去拿给秦安郡的书。那个男孩看了他一眼,继续啃着手里的美味。但片刻后,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又抬起头接着看向他,忘了手里还有油饼似的,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的脸。 秦定邦眉心微蹙,不解这初次见面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倒是女孩先开了口,“不要那么盯着人家,不礼貌。”语气不容置喙。 男孩“哦”了一声,依言低下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又拿余光扫向秦定邦。 本来秦定邦想着送了药拿了书就走,结果被男孩这么行了一通“注目礼”,他不由地也多看了这孩子几眼。 这是个俊俏的小男孩,很瘦,浓浓的眉毛,乌溜溜的眼睛,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有点招人喜欢。 不知为何,对这个男孩,秦定邦竟生出一点亲近感,他走进屋里,靠在桌边笑着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一听这人和他说话,又抬头打量了会儿眼前这个高大硬朗的男子,仿佛在寻找与确认般,“我叫……向澧。” 秦定邦脑中某处有根弦被刮了一下,“噌”地一声。 “他叫小李!”啃着油饼的女孩脚不再晃,一下从床边蹦了下来,几步走到男孩身边,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哦,对,我叫小李。”男孩带了几分怯意,瞟了一眼女孩。 梁琇笑着把那本画册递到了秦定邦的手里,“这是姐姐,叫小元,这是弟弟,叫小李。这是一对亲姐弟,我们难童院的,去年从北边接过来的。”梁琇向秦定邦介绍道。 一双孤儿。 这时,男孩像怕再被姐姐凶,转身扶住窗边,又接着看楼底下的小六小七他们。 孩子一回身正要跟姐姐说话,不承想碰到了身边的秋海棠,一下子打掉了一片叶子。 “啊!叶子掉了。”男孩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满脸愧疚,就像弄坏了一件心爱之物,“小姨……我把它碰坏了,刚才本来好好的。” 这是个敏感的小男孩,还有点小小的担当。 梁琇赶紧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没事,我们可以把叶子存起来。” 她立刻蹲身捡起了叶子,然后回身望向桌子,“秦先生,你能帮忙把桌角的那个粉色本子递给我吗?” 秦定邦顺着梁琇的视线,看到身后桌角的日历旁,正放着一个粉色的小本子,厚厚的。他拿起它,本子的一角写着“梁琇”两个字,颇有点稚拙之感,封皮上还画着只有点像凤凰的奇怪动物,寥寥几笔,却很有神韵。 风起上海滩 第16节 “谢谢。”梁琇接了过来。 这个本子是父亲梁平芜送给她的。小时候父母给她讲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多年下来,记了好多册。逃难的时候却只带出了这本小的,其他的全都散落了。连带着她那些珍藏着的速写本,都丢了。当年她画了那么久的画,速写功夫了得,可惜一张也没留下。 “你看,小姨把叶子夹在这个本子里,过段时间我们再打开,它就干了,而且会变得像纸一样平。可以当书签,一直能存好多年呢。” “是吗?”男孩面露惊奇。 “是呀。”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把叶子上的细水珠擦干,然后从中间翻开本子,正要放进去,这一页上的字便闯进了她的眼睛,只有一行—— qui nescit dissimulare nescit vivere. 16世纪的一句拉丁语格言——不知掩饰的人,就不知怎样生存。 这是当年父亲教给她的。她照着父亲写在纸上的原话,歪歪扭扭地誊写到这个小本子上。 梁琇不禁失了下神,然后把那片叶子放在这一页平整地夹好。 “你看,这样就可以了。”她把本子递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本子,好像在安抚那片受了委屈的叶子似的,接着转过身,安心地又向楼下望去。 这时屋外响起了方太太的声音,“梁小姐在吗?” “方太太什么事?”梁琇在屋里向外问道。 “哎呀,梁小姐能麻烦你过来看一下吗?小春有几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怎么写了,可我也不会呀。” 方太太身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小春躲在他妈妈身后,手里拿着个本子,正往梁琇的屋里张望。 “好呀。”梁琇一听又是这孩子功课出了问题,于是转向秦定邦,“秦先生我去给看一下。” “好,你忙。” 梁琇刚出屋,又转回一步,“你们叫这位先生秦叔叔。” “好。”男孩奶声奶气,答应得爽快。 女孩并没做声。 秦定邦被一股不知从哪生出的探究心推着,继续看向这姐弟俩。 男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啃了口油饼,之后两手背转到身后,还在身后上下颠着那半张饼,一副睥睨的神色,“唉姐,你看他们打得好傻呀。” 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听完这话也向窗外望去,“怎么个‘傻’法?” “你看他们就那么追来追去,胡追一气,一点章法都没有,”说着,又咬了口油饼,“凑到一起玩,就要玩出一个门道来。” 秦定邦感到太阳穴被挑了一下,他刚想问“这话是谁跟你们说的。” “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男孩接着说道。 女孩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后脑勺,“是这个道理。” 秦定邦深呼出一口气,放下那本画册,也走到了窗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刚才这话是从哪里知道的?” 男孩不假思索道,“《百战奇略》,我爸教的。” “你爸?”秦定邦眉头不自觉地紧绷,“……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向……” “小李闭嘴!”女孩噌地火了起来。 “我们都不记得我们爸爸叫什么了,你这个叔叔好生奇怪,为什么上来就问我们爸爸!你是什么人?”女孩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豹子,已经开始把秦定邦视为洪水猛兽。 秦定邦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两个孩童的脸上逡巡—— 眉毛…… 都是浓的,眉峰微微上翘,英挺却不霸道。 眼珠…… 都乌溜溜的,没惧色,小姑娘的眼神里尤其有主意。 都有不太明显的美人尖…… 细看下,小李的眼角,更是有一颗不明显的痣,和记忆中的那颗,越发靠近,直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秦定邦闭上了眼睛,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后,他继续看向小姐弟俩,“你们知不知道……穆家岭?” 男孩眉头一下展开,眼神闪耀,刚想说话,却被女孩一把扯到身后,“没听过!”随即扭头就朝屋外喊,“小姨!你快来!” 这时候梁琇已经答完了小春的问题,一听到女孩的呼喊,赶紧返回屋子,只见秦定邦眉头紧锁,正出神地盯着面前的姐弟俩。 梁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异样。 秦定邦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了药,递给梁琇,“这个给你,每顿饭后一小时吃。” 梁琇接过药一看,愣了。这是非常难得的德国西药。且不说现下在上海有多难找,即便是找到了,一般人也买不起。 梁琇只觉得太贵重,“这我不能收。”又放回了秦定邦手里。 见梁琇不收,秦定邦直接把药放到桌上,“胃不好就要按时吃饭,不能吃冷的硬的。做不到这些,再好的药都没用。” 随后,拿起梁琇让他带给秦安郡的画册,走下了楼。 向沅在秦定邦走了之后,又把向澧给好一顿说。 向澧就是惧怕这个姐姐,被训得低下头,嚅嗫道,“我只是觉得秦叔叔……我……就觉得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向沅瞪他,“你平时不挺有脑子么,怎么一到这位‘秦叔叔’脑子就不见了?你才见过他几眼?妈妈最后怎么跟我们说的?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再以后不要随便说话了。别人再问爸爸和妈妈,都要说不知道。听到没?” 向澧又“哦”了一声,闷头把剩下的油饼啃完,忽又抬头—— “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哎呀油饼也堵不住你的嘴,食不语,别说话了!” 向澧有点委屈巴巴,但一看姐姐,只能听话地接着嚼,像只小松鼠。 第18章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这段时间忙了成这样,是因为难童院又新进来一批孩子,有十几个。刚入院时的情况,比去年她在外白渡桥桥头迎的那一批还要糟,一个个的全都面黄肌瘦。 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几乎身上都带伤,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感染。梁琇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是遭了什么难才变成这样。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心如刀割。 直到朱维方给他们开秘密会议时,梁琇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一般的难童。 他们,是刚从皖南突围出来的……小战士! 这些小战士十岁出头,其他地方不便藏身。难童院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也只能让他们暂时落脚,等到时机合适,须要火速转移,全部送往苏北。 为了帮这些寄养在怀恩的小战士做好掩护,梁琇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然而小战士们一个个目光坚定,临危不乱,和难童院里原来的孩子,精神气质上明显不一样,哪怕混在一起,也能迅速分辨出来。 在难童院待得越久,就越容易出问题。 所以,这段时间梁琇精神时刻高度紧张,生怕一不注意就出了纰漏。 梁琇曾经私下里问过朱维方,这事伍院长知不知情。朱维方说应该知道,但是伍院长只让照顾好这些孩子,没说别的,一切如常。梁琇心里就有了数。 昨天下午,梁琇给院里初小阶段的孩子上完课,等班里孩子都走了,她坐着缓了缓气,打算收拾完东西去吃点饭,晚上好去给秦安郡补课。 “梁老师。” 梁琇扭头,看到门外站了个小女孩。 这是去年在桥头迎的那批里的一个,好像叫小元。她还有个亲弟弟,两个孩子相差不大,都十来岁的样子,因为年龄大一点,所以都在高小的班里。梁琇虽然没有教到他们,但对这姐弟俩有印象。 “是小元,对吧?”梁琇微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呀?” 确定屋里只有梁琇一人,小元走到梁琇的身边,再三确认一般,仔细看了梁琇好一阵,最终似是鼓足了勇气—— “梁老师,你是……‘小姨’么?” 梁琇听了这话,一时没缓过神来,“孩子,你说什么?” “梁老师,你是不是‘小姨’?” 梁琇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个称呼像是把她记忆深处的一块厚石板嵌开了一条缝。 她仔细端详起这个女孩的脸,眉眼,轮廓,神态……她越看,越觉得从那条缝里透出了越来越多的光。 梁琇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小元一头扑到了梁琇的怀里。 “沅沅,小姨没认出你们来,是小姨不好!” 六年前梁琇也才十八岁,那时候的向沅和向澧,应该都没到五六岁的样子。六年过去,当年的幼儿早已长脱了原先的模样,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梁琇的心里一阵翻搅,一时间有好多话想问孩子。但有些事情已经明摆在那了,如果再多问,无异于揭孩子伤疤,只会让向沅更伤心—— 她是在难童院里遇见的两个孩子,那向政委和成大姐……还用多问么? 倒是向沅,远比梁琇想象的要坚强和冷静得多。 “小姨,我第一次在外白渡桥头看到你,就认出了你。但是我和弟弟,跟小时候长得差太大了,所以你并没有认出我们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好人,这几个月我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你。小姨,你还是好人,比我想的还要好。所以我才敢过来认你。” “澧澧呢?怎么没见他过来?”梁琇连忙往门外看去,却没见到弟弟。 “他嘴不严,我怕他坏事,自己先过来找你的,没跟他说。”向沅沉着答道。 这个小丫头依然那么伶俐多智。 “沅沅,这些年你们姐弟俩是怎么过的?”梁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向沅低头看了眼地面,然后目光坚毅地抬起头—— “我爸爸妈妈都牺牲了。国民党打来了好多人,队伍都打散了。我和弟弟被游击队员叔叔掩护,在深山里躲了三天。最后投奔到了我们胡爸爸家。再后来日本人也打过来了。胡爸爸带着我俩一起逃难,好不容易到了公共租界,结果去年胡爸爸病死了,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后来,”向沅吸了下鼻子,“我和向澧就被难民营的叔叔安排,来到‘怀恩’。我从来也没想到能再见到小姨——”说到这里,小女孩下巴抽动,强忍了好一阵的眼泪,还是滚落了下来—— “小姨,我看到爸爸妈妈的头,挂在城墙上了……” 梁琇听到这话的瞬间,胸口就像被钝器砸中,许久才缓过一口气,她难过得一把抱住向沅,眼泪涌了出来。 孩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呜咽道,“但是我一直都不敢哭,游击队员叔叔说,如果哭就暴露了。那样……连向澧也活不成了……” 风起上海滩 第17节 说完,已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1935年。。 梁琇随父亲到老家去看望爷爷,哥哥则被留在北平陪母亲。奶奶当时已经不在了,爷爷和叔叔一起生活在老家,一个长江边的古镇。 那年夏天,梁琇和之前回老家探亲一样,时不时会绕着这个风格不同于北平的古镇转一转,看一看。她发现,镇子里新开了一家私塾,经常传出幼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听说远处山上经常闹土匪,但是爷爷所在的镇子,还算太平。 那一日,梁琇路过那家私塾时,看到只有几岁的幼童们正在跟里边的老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背古书。她正好奇,想听听他们背的是什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梁琇只觉不好,本能地朝私塾里喊了声“快躲起来!”就赶紧顺着路往坡下狂奔,直到躲到一处墙角的香榧树边,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音。 几乎在她躲起来的同时,她就听到私塾里一阵孩童的尖叫,她浑身觳觫,不敢想发生了什么。 有男人吼了句,“老匹夫,告诉他们爹娘,每个孩子一百块大洋,三天后到伏龙山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不到钱就到碧水河收尸!” 是土匪!梁琇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扬起了她的裙角,她惊得赶紧收拢裙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个土匪眼尖,看到了墙角一片粉色衣裙一闪而过。 他顺路策马而下,轻松发现了躲在那里满脸惊恐的梁琇。 紧接着另外几匹马也跟着下来了,马上的男人们个个满脸横肉,身上背着枪,腰间挎着刀。这次掳了好几个孩子,有怀里抱着的,有马背上驮着的,皆是在哭喊惊叫。 那个首先发现梁琇的土匪一脸狞笑,“还有这惊喜!”回头朝其余土匪望去,一众匪徒都狂笑起来。 “小心肝儿,跟爷上山吧!”那人纵身下马一把扯住梁琇,扛起她就往马上扔。梁琇只觉天地翻覆,拼命挣扎尖叫之际,后颈狠狠挨了一下,彻底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但透过那破烂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有火把的光。她狠狠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才渐渐看出,这是一处柴房,有几个睡着了的小男孩,应该就是从私塾掳来的。她想动一动手,发现手正被绑在身后,想动脚也不成,也被绑上了。 “呜……呜……”梁琇想低声呼唤孩子,但是嘴里堵着一块布,根本没法说话。 “没用,嫌闹,都被灌了药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把梁琇吓得猛地一激灵。 还有别人! 梁琇赶紧扭动身体挪转了方向,发现竟然是几个男子,被分别绑在几根木头柱子上。他们坐在地上,有的有伤,衣着看起来都是当兵的模样。 其他人的嘴里都堵着布,只有说话的这个人,嘴里的布掉在了身前,好像是费了大力气才吐出来的。 梁琇警惕地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 只听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不要怕,我们是红军的游击队员,我们不欺负穷人。这帮土匪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我们要剿了这一股。上次战斗的时候,我们受伤落到他们手里,明天他们就要点我们的天灯。” 梁琇知道红军,报纸上常说他们是“赤匪”。 “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那人继续道,“把那个捡给我。” 他向梁琇身边的那堆柴火,抬了两次下巴。 就着外边影影绰绰的火光,梁琇看到她脚边不远处的柴火堆下面,原来竟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废弃柴刀。 如果不是火光映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点异于周围的金属光亮,那把几乎锈黑了的柴刀,会和那堆柴在暗夜中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辨。 看来这人已经观察这里很久了。 正在此时,柴房的门开了。梁琇赶紧假装闭上眼睛。一个浑身汗臭、酒气熏天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梁琇近旁蹲下身,发现她还没醒。 “美人儿,一会儿你就是我们大哥的了,再过两天……嘿嘿,就是我们的了。等我们大哥看到你这么个鲜嫩宝贝儿,那可真要高兴死了。” 这个土匪又往梁琇的脸边挪了挪脚步,“美人儿你可真会长,今天要不叫我眼尖,可就错过你了。”说着就照着梁琇的脸拧了一把。 之后,他起身走向那帮被药迷晕了的孩子,“妈的吴老七这个蠢货,下手没个准头,不会是药灌多了吧?” 接着挨个踹了一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别还没到日子就砸手里了。” 梁琇听到这个土匪又晃晃荡荡地走向那几个兵,“明天就送你们上路了,奶奶的,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端了半个寨子!不拿你们祭天,简直对不起我的那些弟兄。”说着朝那几个兵啐了一口,狠狠摔门而去,之后传来给门上锁的声音。 “叫你瞌睡!看好了啊!出了问题大哥把你丢河里。” “唉!” 好像是看守被那个醉汉敲了脑袋。没过一会儿,那个看守隔着门嘟囔了句不知什么,片刻过后,又响起了规律的呼噜声。他应该在这守很久了。 梁琇睁开眼睛,发现绑在柱子上的跟她说话的那个人,身体偏了个位置,应该是防着土匪看到堵在他嘴里的布已经掉了。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拼命扭动起身体,挣扎着把捆着的双手伸进柴堆去够那把柴刀。但是那些柴层层阻隔,一根根干树枝密密匝匝,像箭一样锋利,眼见着刀就在眼前,可就是够不着。 梁琇急中生智,去折离她最近的一根柴火枝子,手反捆着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一起使劲,费尽力气终于掰断了一根。 她双手把那根树枝伸到柴刀那边,一点一点往外搂,手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还要尽全力不出声,不去惊动门外的看守。 等真给那刀扒拉出来的时候,梁琇的后背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她又用两手握住刀,尝试站起来走过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于是她干脆就躺着往几个当兵的方向挪蹭,直到蹭到了他们身边。 梁琇本打算自己拿着刀去帮他们割断绳子,结果刚才那人开口低声道,“把刀放到我手里就行。” 梁琇依言照做,一点点挪着身子,把刀递到他手里。 只见他身后的手一握住刀柄,便把刀顺着被绳子捆住的两手间隙插了进去,刀刃朝着绳子,狠狠来回割去,可能是磨破了皮肉,很快有血流了下来。 他不去顾及这些,直到绑着他的绳子有一根终于被割断,之后他浑身使力抖落绳子,低声道,“小姑娘,谢谢你!” 他飞快起身,一边扯出堵在几人嘴里的破布,一边迅速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 “接下来怎么办?”梁琇虽然失了束缚,但是心脏狂跳,不知所措。 “按我说的办。”那人拿着柴刀,先轻轻走到门缝听了一会儿,又走到窗边向窗外观察了一番。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地去撬那扇破窗。窗上的木楔子早都烂透了,稍一用力就能撬开,他顺着那个缝隙慢慢打开窗,飞身跃下。 门外的呼噜声即刻消失。 门开了,他扔掉从看守身上扯下的钥匙,一边卸下那人身上的枪和刀,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兵,“一人抱一个,下山!” 第19章 “是救兵么?” 离开柴房时,他又迅速把门锁上,把那个看守摆放成一个侧身熟睡的模样,这姿势正好可以挡住脖子和胸前的大片血迹,远远一看,真就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这样,六个兵,分了五个孩子,有一个没分到的,在队尾保持警戒,梁琇则被他们夹在小队伍中间。几人猫着腰,弓着身,趁着浓黑的夜色,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柴房,离土匪寨子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问,“向政委,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之前摸过,因为难走,所以他们比较大意。”为首的那人答道。 梁琇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如何也没料到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竟能如此顺利。但她仍然十分紧张,“我们这是往哪跑?” “我们根据地。”那人回答。 梁琇心里正想着这算不算彻底跑出来了,没想到远处寨子里骤然响起了枪声、呼喊声、叫骂声,还有狗叫声。梁琇一惊,心道完了,这要是再被抓住,就真是有去无回了。 乌云翻卷,暴雨将至。在梁琇看来,这深山,这天地,就像一个逐渐缩小的口袋,成心要把他们困死在里头。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也起了枪声。 梁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又来了一股什么势力! 为首那人让他们靠在山坡上不要动,他仔细听了听新响起的枪声,回身道,“自己人。” 梁琇一听,“是救兵么?” “是,这个山头的土匪到头了。” 一听这人这样说,梁琇只觉得这下真有救了,脑袋一热,抬腿就要接着逃,结果慌乱中一脚踩空,整个人滚下了山坡。 她只记得,在往坡下翻滚时,草叶、树根划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山石像刀一样从她身上刮过。但她凭着最后的意识,愣是让自己咬紧牙关,没叫出一声。 因为她知道,要是她搞出动静把土匪引来,他们这队人就全完了。 醒来时,梁琇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她发现自己的细纱裙子不见了,换成了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感觉身上好像有好几处包扎的地方,略微一动,浑身皮肉都疼。 一个陌生女子正坐在她身边。这女子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军装,笑容温暖。 梁琇甩了甩头,仔细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记忆都是碎片,她还是不清楚到底如何到的这间屋子。 “你摔下了山坡,昏了过去,我们的人过去接应,把你们都救了回来。”这个女子拍了拍梁琇的手,“老向说你非常英勇机智,是你救了他们,我们要谢谢你。” 梁琇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发懵,但也明白自己才是被救的,“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其实没做什么,我都吓坏了。”梁琇一回想那骇人的情景,又紧张了起来。 “对了,孩子们呢?”梁琇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私塾里被掳的小男孩。 “他们都很好,有两个没醒的,醒过来的都吃了东西。”女子答道。 梁琇听后放了心,但依然有点晕,她觉得自己可能磕到了脑袋。 “我叫成绮嵘,你可以叫我成大姐。”成绮嵘自我介绍道。 “成大姐,和我一起下山的那几个人呢?”梁琇不知道那几个伤员怎么样了。 “都挺好。”成绮嵘笑道。 两人正聊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妈妈,我们能进来吗?” “进来吧!”成绮嵘笑着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小娃娃。大一点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条冲天辫,小一点的是个小男孩,跟在女孩后头,手里还抱着一支木头枪。 “妈妈,我们想过来看姐姐,爸爸说姐姐好勇敢机智,是我们的好榜样。”女孩一边跟成绮嵘说,一边望向了梁琇。 “成大姐,这都是你的孩子?”梁琇晕晕乎乎地问道。 这时,女孩先开了口,“妈妈,姐姐叫你大姐,那我们是不是要叫姐姐‘小姨’啊?” 成绮嵘笑道:“你们这样就把姐姐叫老啦!”然后她转向梁琇,“我和老向的,大的叫向沅,小的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 女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弄明白的辈分称呼没派上用场,有些失落。 梁琇看这小丫头伶俐大方,很有意思,揉着自己昏涨涨的头,“没事,叫什么都行,我就是你‘小姨’了。” 男孩抬头看向女孩,“姐,那我该叫这个姐姐什么呀?” “你随我,也叫‘小姨’。”女孩笃定道。 男孩了然地点了下头。 风起上海滩 第18节 成绮嵘看了眼两个孩子,笑着跟梁琇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梁琇在暴雨停歇前的三天里,在这一块小小根据地,被两个孩子喊了三天“小姨”。 梁琇主要是皮肉伤,等到第二天,出屋子就没什么问题了。成绮嵘带梁琇去见了那天救她下山的那个人,“这是我们的政委,也是我的丈夫,向长杨。” “梁琇你好!你救了我们几个,没有你,我们可能就都被伏龙山的土匪杀害了。”向长杨郑重地向梁琇道谢。 “我才是那个被救的啊。”梁琇说道。 这个向政委应该就是那天逃跑时为首的人了。梁琇此时才看清他的模样,很高很瘦,但身形挺拔,五官硬朗,眼角还有颗泪痣。 “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们已经派了战士去通知你们的镇子。等雨停了就把你们送回去。”向长杨给梁琇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后,向长杨跟她讲了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土匪并不是当地最大的一股,只是刚占了伏龙山这个山头。充其量只能算个草台班子,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寨子都没扎利索,以为插杆旗就能当霸王。 但是这帮匪徒却尤其狠,仅月余,就下山了数次,周围几十里以内的,都被他们祸害遍了,这次又蔓延着向更远处抢,一直抢到梁琇爷爷的镇子。这已经算百里开外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作得紧死得紧,很快就被红军游击队给端掉了。 后来,梁琇和其他几个小男孩,一起顺利地回到了家。 可是只这三天,她就喜欢上了那里。临出发前,成绮嵘给了梁琇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个孩子叫了三天的“小姨”,突然得知“小姨”要走了,还哭了一场。向长杨,还有另外几个一起逃出来的战士,都来给她送行。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祝福平安顺利,她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个小小的根据地,梁琇看到了和报纸上对“赤匪”的描述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看到了秩序,融洽,尊重,关爱,和来自老乡的真心实意的支持。尽管条件极为艰难,但是那种不畏牺牲,冲破黑暗向阳而生的力量,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那时她只有十八岁,连大学都没开始念,懵懵懂懂的,还并不明白,这三天的经历,对她未来的一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 向沅就这样在梁琇的怀里,跟梁琇说了很多她看到的、听到的双亲最后战斗和牺牲的所有细节。梁琇默默地抱着孩子,一边听着一边无声地流泪,她觉得她的心随着孩子的话,碎成一片一片的。 当听到向沅说国民党后来还一直在抓他们的时候,梁琇猛地一惊。 这租界现在虽然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但依然容不下共产党。一旦向沅和向澧的身份被人知道了,那这两个孩子岂不是……梁琇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肯定要赶紧想办法。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大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 一看到梁琇正抱着向沅哭,赵大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了?” “孩子想爸爸妈妈了,也戳到了我的伤心处。”梁琇赶忙解释。 “唉!”赵大姐长叹一声,“这造孽的世道啊。” “赵大姐有什么事吗?”梁琇很少看赵大姐这么慌张。 “梁小姐你还在这,可太好了,我以为你下班走了。”赵大姐一拍大腿,“有个新来的孩子发起了烧,浑身烫得厉害!” 梁琇一听,立时也急了。那些小战士刚来的时候,梁琇知道有几个伤口感染的情况不容乐观。这一发烧很有可能是情况加重,搞不好会危及生命。 “赵大姐,我先跟小元说两句话,之后马上过去看。” 一听梁琇答应帮忙,赵大姐面容舒展了一点,应了声,就赶紧转身朝孩子宿舍跑去了。 梁琇扶着向沅的肩,飞快地对她说道,“沅沅,今天咱们俩的谈话,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父母的事。租界里到处都是坏人,很不安全。你俩依然还是小元和小李,知道吗?” 向沅抹了把眼泪,“小姨放心,我明白。” 跟向沅相认了之后,梁琇就马不停蹄地和院里的同事把那个发烧的孩子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孩子清理了伤口,输了液,等慢慢退了烧,才算是把孩子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医生看了孩子的伤之后都觉得讶异,小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伤?梁琇只能急中生智给搪塞过去。但是,这帮小战士和外界接触得越多,引起的怀疑就会越多,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送他们出租界,去苏北。 朱维方和老冯他们这些天夜不能寐,正是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这件事。梁琇把治完病的孩子送回院里后,赶紧跟朱维方汇报了医院的情况。大夫问的话让梁琇胆战心惊,生怕哪处没留够神就给暴露了。 朱维方跟梁琇交了底,“后天,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些孩子送走。” 梁琇一听,心里半块石头落了地。 往回走时,她路过怀恩院子里的那个树墩,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精神绷得快到极限。坐下来,多少还能平定一下这大起大落了一天的心情。 她呆呆地望着院门外,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偶尔有车驶过。一对母女慢慢走着,女孩正跟着母亲撒娇,其乐融融的。她目光追着二人,一直到看不见。心情刚随之平静了几分,却猛地想起,糟了!还要给秦安郡上课呢! 但已经晚上了,肯定来不及了,打电话,先要打电话! 她知道的最近的,现在还能用的,也就房东方太太的电话了。她焦急地冲出院门口去等黄包车,可等了好一阵却一辆也没看到。真是不用的时候满街都是,着急的时候一辆也等不来。算算怀恩离她住的地方也就隔了几条街,于是她干脆不等了,撒开腿便往回跑。 还记得路过一家糕饼店时,店里小伙计冷不防地吊了嗓子京戏,“嗷”地一声,她被吓得一扭头,结果脚下来不及停,一头撞上了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把他碰了个大趔趄,帽子都歪到了脸上。她只得连连道歉,得亏人家没纠缠也没言语,摆摆手就让她走了。之后她一阵风般地接着跑,这才有了后头在巷口遇到了秦定邦。 昨晚秦定邦喝完粥走了之后,梁琇久久无法入睡。 向沅和向澧未来怎么办呢?父母都是游击队的,这两个孩子放在外边肯定是要被斩草除根的对象。在上海,不管是租界里的巡捕房,还是租界外的七十六号、日本宪兵队,哪个不是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两个孩子这么小,一旦言语不慎,被人听了去,露了身份,哪还有命活? 而且,姐弟俩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小半年了,会不会之前就漏过马脚?会不会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 梁琇越想越急,越想越怕。 肯定不能在这里继续这样下去,得想办法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梁琇盯着棚顶,尽管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但现在她的神志却非常清醒。当年在根据地和向政委、成大姐还有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觉间,泪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突然,梁琇回想起了向澧小时候——他有一把小木枪,当时只有几岁的小向澧对那把小木枪爱不释手,走到哪带到哪,没见离过身。 这孩子,可能爱当兵! 小战士们后天就可以脱离这片危险的地界,可不可以把姐弟俩和他们……一起送到苏北去? 梁琇仿佛终于在被困久了的黑暗屋子里,摸到了一柄门把手。 经过了一晚上的深思熟虑,今天一早起来,梁琇便匆匆赶到怀恩,跟朱维方汇报了向沅和向澧的情况。并跟他请示,可不可以把这两个孩子一起送往苏北。 朱维方一听这都是烈士之后,而且这种身份在上海,确实风险太大,当即同意。让梁琇先做好姐弟俩的工作。 前不久院里又来了一个初小老师,叫小丁。梁琇总是不收工钱,伍院长不好意思让她把时间都耗在难童院。有不嫌弃这里工钱微薄的,伍院长也给招进来。虽然不知道小丁老师能干几天,但是干一天算一天,多少可以把梁琇给解脱出来。 今天正好是小丁老师上课,梁琇没课。梁琇就找个理由跟院里打了声招呼,把向沅和向澧带回了家。 路上遇到了油饼挑子,刚炸出来的油饼,香气诱人。梁琇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张,他们开开心心地跟着她上了楼。 向沅的确是个嘴严的姑娘。昨天梁琇让她谁都不要说,她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只字未提。 一直到上午来到梁琇的住处,向澧才知道梁琇不光是老师,还是故人。向沅那时大一点,记得更清楚。向澧则实在太小了,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还是姐姐帮忙回忆,才想起来一些。 原来这个总是对着小伙伴们笑的梁老师,就是小时候的小姨呀。男孩一下就觉得终于有亲人了,开心得不得了。 正当梁琇要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苏北的时候,秦定邦出现了在楼下。等送走了他,梁琇刚要开口,忽地又记起向沅跟她说过,向澧嘴不严。 经过这一上午的观察,梁琇可以断定,这小姐弟俩里,做主的是姐姐,所以梁琇决定先跟向沅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愿如何。 于是,“嘴不严”的向澧被支到楼下,去跟其他小孩一起玩。 向澧在窗台看着楼下这帮孩子疯跑的傻样,早都已经心痒了。一得到小姨和姐姐的允许,便开心地跑下楼,几句话就和那帮孩子混熟了,俨然一个挥斥方遒的小将军。 梁琇关上门,和向沅站在窗边,一边看着在楼下玩耍的向澧,一边想着怎么跟向沅提这事。 “沅沅,租界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你和澧澧身份特殊,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梁琇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姨如果把你们送去另外一个更安全、更适合你们成长的地方,你们会愿意去吗?” “我相信小姨,我愿意去。”向沅回答得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张嘴便问,“小姨,我们是去找新四军吗?” 第20章 听到了她此生中最不可思议,却又让她如梦方醒的话—— 梁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顾不上惊讶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新……?” “我们以前在的那个收容所,有好几家工场此处的确是“工场”,不是“工厂”。,可以印刷、做木器、做衣服,很多大人都去干活。有几个特别好的大哥哥,他们会做很多东西,还给过我和向澧一人一个大桃子,说是南汇的水蜜桃,好甜。后来他们就不见了。之后我听大人们偷偷说,他们好像去苏北了。”向沅回想道。 梁琇真没料到,这小丫头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梁琇试探着问道:“如果让你去找……他们,你愿意吗?” “我愿意的!”向沅眼睛亮亮的,她转向梁琇,“小姨,我听人说他们以前是游击队新四军是由南方八省的游击队和红军改编的。。我爸爸妈妈就是游击队的。我和我弟是在游击队生、在游击队长的。” 梁琇一听,提着的心渐渐开始往下放。 “小姨,新进来的那十几个小孩,是不是游击队员?” 梁琇那颗刚要放下的心,差点又窜出了嗓子眼,她一把捂住向沅的嘴,赶忙往门口看去,好在门确实是关着的。 向沅拍拍梁琇捂在她嘴上的手,等梁琇慢慢放下手,向沅接着说道,“小姨,他们和其他的小孩太不一样了。特别像我爸爸当年带的战士哥哥们。小姨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他们是谁,我谁也不会告诉。” 向沅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我愿意去。” 梁琇压根没料到这件让她愁得睡不着吃不下的事,竟然三言两语就有了眉目。她不知是何心情地望向窗外,好半晌,“还有向澧!”梁琇心道差点把弟弟给忘了,“我们也要跟他说一下,把他叫上来吧。” 向沅赶忙拽住梁琇的胳膊,“别跟他说!小姨,他吧,哪一阵全是脑子,哪一阵就容易大嘴。平时我在他身边盯着他,不让他随便说话。要是我一不留神没看住,备不住他就给说漏了,那就完了。” “唉,”女孩皱起了眉头,“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趴在窗边,望着楼下已经开始教其他几个小孩排兵布阵的弟弟,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神色。看来这些年,这个小姐姐真是操碎了心。这个弟弟,起码在姐姐这,得到了稚嫩的保护。 过了一会儿,向沅长长喘了几口气,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就跟他说,是找大爷爷去!” 向沅转脸看着梁琇,认真道,“我爸爸当年跟我提过,我们爷爷还有个哥哥,就是我大爷爷,叫向何之,已经不在了。” “啊?”梁琇一时语窒。 “小姨你听我说,”向沅继续解释,“我就跟向澧说,大爷爷还活着,我们是去投奔大爷爷。我也编不出别的亲人,只知道大爷爷了。” “哦……”梁琇缓了口气,这个机智的小姑娘,可真能吓唬个人。“这……行么?”梁琇不无担心,这得算是把他给哄过去的吧? “爸爸妈妈是我们的大英雄,我弟打小就想上战场,等到了苏北,他肯定能高兴坏了。但是到那之前,先别告诉他。”向沅的保密意识非常强,“小姨你信我,向澧听我的,我一瞪眼他就听话了,可老实了。” 这话梁琇信,半天来,这个弟弟对姐姐的惟命是从,她已经见识过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出奇地顺利。 梁琇在弄堂口的一处面食摊子叫了好些好吃的,看着两个孩子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之后,就赶紧把小姐弟俩送回了难童院,并立即跟朱维方汇报了情况,这样朱维方就知道孩子这边没有问题,第二天可以直接行动。 朱维方那天下午委婉地跟伍院长提了一下,第二天要把这些孩子送走,向沅、向澧也在内。伍院长只说,“做你们该做的事吧,院里有我照应着。”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向沅和向澧,就跟其他被寄养在这里的十好几个小战士,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被几位交通员分几路护送着,分散去往不同的码头。梁琇把向沅和向澧还有另外一个小战士一起送上了她负责交接的码头。跟船的交通员,把孩子们接上了船。 这几个小孩子夹在人群里非常不显眼。向沅和另外一个小战士异常冷静沉着,向澧则是一脸憧憬和期盼,显然向沅是跟他说,“就要见到大爷爷了。” 梁琇深深地看了眼几个孩子,没和另一位交通员多余一句话,也没有在码头多做任何停留,便迅速撤离。 这些船路上互不联系,一直到了苏北之后,人才会在那里会合。 真是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险象环生的一天。 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他们被抓,组织被破坏,孩子们的命保不住……想都不敢往下想。 梁琇回到难童院后,先到了伍兰舟的办公室。伍兰舟看着梁琇,“送上船了?”梁琇点了头。伍兰舟露出放心的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丫头,回去休息几天吧,看你都什么气色了。”伍兰舟关心道。 风起上海滩 第19节 梁琇心里轻松了一点,但身体上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如果是往常,她可能会找点其他的活来干。但是这一天,她明显感到浑身不舒服。伍兰舟让她回家休息,她就答应了。 进了屋之后,她只觉得冷,而且骨头酸痛,摸摸额头,烫,呼出的气,也是烫的。她佝偻着身子慢慢倒在床上,蹬掉了鞋子,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拽过所有被子,一股脑都盖在了身上,却依然无法驱散从内而外不断生出的冷。她就这么一直难受着,连自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从梁琇住处离开后,秦定邦脑子里就一直在回放那两个孩子的情形。他觉得不会这么巧的,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魔怔了。 晚上他站在窗前,两个孩子的画面,却一直不住地在他眼前闪现。 在小李眉眼里的细节被他捕捉到的那个瞬间,就像从哪里窜出一支利箭,穿透了层叠的雾障,顺着缝隙划开十几年的时空,直刺得他闭上了眼睛。 那眉眼,那泪痣,说的话,做的动作。 那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细节,那人的容貌、神采、气质,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聚拢得密密匝匝,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 天底下真能有这么巧的事? 可能么? 还有,他们叫梁琇“小姨”。梁琇之前在车里不是跟母亲说,她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吗? 那么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叫上她“小姨”的呢? 这些疑点重重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无法让这个偶遇就那么过去。 转天上午,詹四知去他的办公室送回上次借的《上海市行号路图录》,又跟他絮絮地说了一些事,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詹四知。 “梁小姐除了一个哥哥,还有姐姐吗?” “谁?梁琇?不知道呀。”詹四知觉得奇怪,秦三哥很少主动问他事,而且还是问一个女子的事。 他想了想,“我记得,听我当年的同学说,好像梁小姐她外祖父是前清的一个进士,做过官,她妈妈可能是家里的独女吧。三哥你问这个干嘛?” 秦定邦并未回答他。 詹四知接着道,“这种事得找本人去确认啊。我也是道听途说,拿不准的。” 没什么有用信息。 秦定邦记起,梁琇头天说过这两个孩子是怀恩的。他立即起身,驱车前往难童院。 伍兰舟看到秦定邦来了时,有点惊讶,“邦儿,有什么事吗?” “伍阿姨,你们院里有一对叫做小元和小李的姐弟俩吗?” 伍兰舟一听,怎么是这两个孩子,愣了一下,“有是有……” “他们怎么了?”秦定邦立即听出异常。 “就是现在已经不在这了。”伍兰舟如实回答。 “不在这了?他们去哪了?”秦定邦的心开始往下沉。 “梁小姐……”伍兰舟猛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知能不能说,没等说完就立马收住。 “梁琇?”秦定邦已经明白了这事和她有关,“伍阿姨,梁琇人在哪?” “梁小姐不舒服,我让她回家了。” 梁琇一直浑身酸痛,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蒙在被里睡得昏天黑地。她满身是汗,但即便这样,还是全身又冷又疼,无一处不煎熬。汗水甚至都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她被四肢百骸无法形容的难受,彻底给钉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敲门声。 她挣扎着让自己的神志快些收拢。 是的,敲门声。 她一下惊坐了起来——难道路上出事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顾不上穿鞋,蹦下床飞奔到门前,一开门,便看见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 还没等她开口,秦定邦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上前一步把她带进屋里,拽着她躲过门边的兰花盆子,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抵到墙上,抬脚踢上了门。 “孩子呢?”秦定邦眼里有火焰,言语里却全是冰霜。 “什么孩子?”梁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秦定邦盯住梁琇的眼睛,“小李和小元,昨天的两个孩子。” “你问他们干什么?”梁琇顿时警觉了起来。 “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手!”梁琇挣扎起来,抬起另一只手就去掰腕上秦定邦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秦定邦力道惊人,狠狠地抓着这只纤瘦的手腕,再多用一点力气就能把它折断,“他们姓什么?” 梁琇依然没说话,却更戒备地看着他。 “他们是不是姓向?” 梁琇脑中一时警铃大作。 “他们父亲叫什么?”秦定邦已经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什么。 “是不是叫向长杨?”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在拷问,让梁琇一时搞不清状况,只能极力压着自己烫人的呼吸。她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秦定邦,到底是敌是友! 秦定邦看到她额上贴着濡湿的头发,呼吸越来越急,一副克制着难受的模样,他平抑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你告诉我那两个孩子在哪,我不会伤害他们……” 之后,梁琇就听到了她此生中最不可思议,却又让她如梦方醒的话—— “在做秦定邦之前,我是向长松。” 第21章 “你是什么人?” 梁琇愣了足有好几息,等明白过来,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难怪她初到秦宅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似曾相识。 原来竟是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眉宇轩昂,棱角分明,五官刀劈斧凿一般,每根线条都写满力量与不容置疑,是个威仪堂堂的男子。 向政委比他瘦,但和他一样挺拔,有种傲骨嶙峋的气度。相比之下,他比向政委要更显凌厉,更让人难以接近。 梁琇忽而又想,向澧长得像向政委,等长大以后,应该也会像他父亲……或是眼前的叔叔这样,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吧。 一想到这,她突然眼底发热,但还是忍住了眼泪——这两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叔叔。他们本来以为,在这人世间除了彼此,再无亲人的。 可笑昨天她还让两个孩子管他叫“秦叔叔”。 这哪是什么秦叔叔,这分明是亲叔叔啊! 但是,他们俩和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竟只见了一面就分开,不但没有相认,还充满了提防与敌意,生怕多透露一点信息。而在之后的人生里,更不知叔侄几人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秦定邦看着梁琇这么凝视着自己,抓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一些,“告诉我,他们到底在哪里。”语气里已经失掉了耐心。 梁琇沉了沉气息,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哪里?”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不让他们待在上海?这里难道就不安全?” “……因为他们父母。” 秦定邦像蓦地被惊醒,霎时明白自己马上要面对的,可能是多少年来最不愿揭示的谜底。时间在此刻仿佛格外漫长,几经犹豫,他强压下心底涌起的无措和彷徨—— “我哥和我嫂……还……” 他没有让自己问出“活着吗”,可但凡理智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童话。 梁琇垂眸,“国民党清剿游击队,牺牲了。孩子被当地老乡收养,后来逃难,逃到了公共租界。”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答案却比料想的更惨烈。 许久未有过的木然,眼前仿佛尽是虚空。 他努力让自己从这一刻的恍惚里走出来——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他俩为什么管你叫‘小姨’?” “当年向政委和成大姐救过我的命,所以孩子们会这么叫我。”梁琇没有继续挣扎,抬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倏地松开,向后退了一步。 被秦定邦握得几乎不过血,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 “抱歉,冒犯了。”他靠在书桌旁,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良久,问了句,“你还知道些什么?” “向政委在转移途中,受了重伤,为保全大家,跳崖了。” “……孩子们的妈妈,我嫂子……”秦定邦刚确定自己哥哥娶了妻有了儿女,就要去确认夫妻二人分别是如何死的。这人世间的残忍啊! “在后面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在哪?” “浙江。” “什么时候?” “六年前的秋天,前后不过几天。” 梁琇并没有把夫妻俩头颅都被割下来,悬挂在城门的事告诉秦定邦。 “秦先生,我不会害两个孩子。他们去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且会在那里得到保护,会好好长大。你相信我。” 秦定邦眼底泛起猩红,他忽然抬头,眯起眼睛凝视着梁琇,“你是什么人?” 梁琇只平静地看向秦定邦,没有回答。 但此刻,其实也不用再多问什么了,秦定邦已经明白了。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梁琇。 仿佛是无声的对峙,又好像在寻找值得确信的佐证——“善待他们。” 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风起上海滩 第20节 然而没走两步,突然身后“砰”的一声。 ……是跌倒的声音。 秦定邦一愣,立即返身冲回屋里。只见梁琇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他大步上前,蹲下来托起她的上身——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异常急促。他拿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后背的棉袍摸起来竟有种湿乎乎的潮气,看来身上的汗也透了。 “梁琇,梁琇!” 唤不醒。 他抄起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刚要下楼,却发现她脚上只有袜子,赶忙把她放回床上,穿上鞋。之后又抱下楼,把她放到车后座上,一路疾驰,驶向了医院。 金神父路离广慈医院非常近,所以几乎没被耽搁,梁琇就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她刚刚输完液,躺在病床上,但还是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秦定邦就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刚才救她的时候,微一抬身就抱了起来,很轻,手腕也细,一折就会断一样。 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成日里忙忙碌碌不知停歇,而且,竟和自己的兄嫂一家,还有过这样的一层渊源。 秦定邦觉得这个姑娘的身上,有时,像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纱,他望向她,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但有时,又感觉她干净透明得像一杯清水,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底。 只是没想到,她也是一个刀口舔血的人,随时,会命悬一线。 还这么瘦。 大夫说可能是疲劳过度,受了风寒。 如果再加上胃的毛病,几个病同时叠加在一起,人当然就受不住了。 是啊,这么不惜命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哪怕是个强壮的男人,都不见得能吃得消。 他昨天上午刚去给送的胃药,这人恐怕也是记不得按时吃的。 方知意例行查房的时候,不期然遇到秦定邦正守着梁琇的病床,她又去把祁孟初叫了来。 他们之前听池沐芳说过梁琇,高兴安郡得了个好老师,教孩子堕甑不顾,多往前看,领着她一步步从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看到梁琇,没想到是在医院这么个地方,还是在人昏迷不醒的时候。 见秦定邦在那守着,俩人都没说别的,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有事随时找他们。秦定邦谢过了两位长辈,让他们继续忙,梁琇这边有他。 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梁琇醒了。 她头好晕,但知道是躺在床上。身子沉得动不了,意识却在漂浮,像在云端。她觉得自己又僵硬,又软塌塌的。 不舒服,身体里有几股不对付的力量相互较劲,最后却合力把她这个宿主给击垮了。 她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几经努力终于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天棚好白。她下意识地慢慢转过脸,发现不远处椅子上坐着秦定邦,正在看着她。 “你昏倒了。”秦定邦面无表情道。 梁琇缓了口气,“谢谢秦先生救了我。” 秦定邦站起身,“你安心在这养着吧,医生说你疲劳过度,风寒着凉。” 梁琇想试着撑起自己,可上身刚从病床上挣开一点缝隙,就又塌了下去。 她没力气。 还真是秦定邦说的那样子。这几天太累,着凉了也没当回事,而且胃也一直是那个德行。然后她就被撂倒了。 她看了眼窗外,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天色已经开始一点点抹去窗外的世界。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掀起被子就要下床,结果差点一头栽到地上。秦定邦一步上前把她给捞了起来,又按回病床上。 他生出了陌生的无力感,“你就不能听话老实躺着吗?” “不行,我要回去。” “你要回去做什么?我替你做。” “我要回去浇花。” 秦定邦眉心拧到了一处,“你那两盆花就那么重要吗?” “不浇就死了。” “我去给你浇。”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秦定邦从没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人,他忍住了情绪,“我送你回去。你先别动,我去给你开点药。” 他几步出门,找大夫开了包药,等返回病房时,只见梁琇已经扶着墙一步步挪到了病房门口。看样子如果他再晚回来一会儿,她能就这么把自己给挪出医院。 秦定邦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一手拎着药,一手搀起她的胳膊——与其说搀着,不如说是架着,一步步朝病房外慢慢走去。 她走路没力气,全靠借着秦定邦的力。终于,被他一路扶上了车,送回了修齐坊。 此时的天已经黑了,梁琇一回到屋,就赶紧把窗户打开,好像是及时完成了任务一样,长舒一口气。又拿出一个小盆子,往窗台的秋海棠根上浇了点水。 忙完了这些,她才侧身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肘搭在窗台上,脑袋慢慢枕到手肘上,有气无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一片花叶子,就那么呆呆地盯了好半晌。 秦定邦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 焦躁。 “大冬天的你在窗口吹冷风,你忘了你刚从哪里回来的么?” 梁琇没吭声。 秦定邦进屋把药放在了书桌上,“这些药你吃了,会好得快一些。” 仍然没动弹。 “你这里有没有吃的?”秦定邦阴沉着脸问她。 “现在不是冬天了,已经立春了。”梁琇盯着花嗫嚅道。她小时候一生病,就会变成一个软糯的小宠物,等着爸爸妈妈来呵护照料,她只管慢慢康复。现在她也没力气分清自己是四岁,十四岁,还是二十四岁了,就这样吧。 秦定邦转身下楼,没过多久就回来,带上来了几个烫山芋,一份粥,还有一盒糕点。 “一会儿过来吃了,明早出去买点热乎的。”说完,又把糕点盒子挪到桌上醒目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要是没这盒糕点,明早她可能什么都不会吃。 放好了吃的,他转身急着离开。 “姐姐叫向沅,弟弟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梁琇低声道。 秦定邦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关门下了楼。 第22章 北屋? 秦定邦赶回家里,先跟池沐芳问了安,之后便直奔厨房去找张妈。张妈正忙活着晚饭,一看到秦定邦不由愣了一下,平日里三少爷很少过问厨房的事。 “张妈,家里还有二十四年的报纸吗?”秦定邦记得梁琇说的是六年前的秋天,那就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张妈想了下,“有,报纸都是我收的。” “能把所有二十四年的报纸都给我吗?” “能,在储物间。”张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擦干了手,“三少爷在这等一下,我给拿上来。” 张妈快步走到地下室的储物间,秦定邦也跟着下去。 张妈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家里看完的报,她都会收拾起来。这些报纸,都是被按照日期有条理地叠放到一起的。 在一堆整齐码放好的报纸里,张妈一下就找到了一九三五年的那一捆,探身一把拎了起来。秦定邦连忙上前接了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报纸就往楼上自己房间走。 “母亲,晚饭我吃过了,不用等我了。” 不说“吃过了”,池沐芳会担心。 进屋之后,秦定邦侧身关上房门,把整捆报纸放到地上,抓过桌上的一把短匕首,一刀挑开捆绑的绳子。他迅速地先把九月、十月和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报纸给翻了出来,都是秋天的消息。 他直接坐在地上,从九月的看起,不落下每张报纸里所有版面的任何一个标题。 他找得非常仔细,生怕错过一点点,却在内心深处,卑微地希望所看到的每条消息都和哥哥无关,希望他整番的寻找最后都徒然无功。这样,他至少可以抱有一丝丝幻想,仍然可以用“无定论”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也许梁琇知道的都是假的,也许当时只是冲散了,也许他的兄嫂现在正隐姓埋名,也在不知名的某处,寻找着他们的一双小儿女。 在就快以为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这张,又拿起了新的一张。 头版,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翻开至第二面,他还像刚才那样找着,一个标题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眼睛——《浙西匪首倪千峰已成瓮中之鳖,向韫韬已被正法,浙境将再无匪踪》。 标题左面,是一篇文章,密密麻麻写着国民党军队如何“势如破竹,迎头痛击,毙匪遍地”,“其匪首之一向韫韬者,脱队狼狈逃窜,受伤坠崖,被我军搜获。向匪执迷不悟死不悔改,受赤化毒害甚深。该匪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行踪诡秘,后又于浙境鱼肉百姓,为乡里所不容。故而我军将其枭首示众,悬挂城门,以儆效尤。” 接着,他看到了那张照片,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哥哥。 只剩头颅,和其他几颗,一起挂在城门上。 他的哥哥,身首异处。 秦定邦后背倚靠在墙上,从头到尾看完整篇报道,没漏掉一字。之后轻轻合上,再也没有翻开。 上次见到哥哥还是十五年前。后来只得过一封家书,再就音讯全无。 十五年后,终于再次看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国民党以为杀的是向韫韬,梁琇以为遇见的是向长杨,看来哥哥打游击,是把自己的两个名字都用上了。 整个穆家岭只有他们一户姓向。当年爹一开始给哥哥起的名字叫向韫韬,希望这个儿子能够韬光韫玉。但是哥哥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 他觉得“韫韬”二字实在太难写,名字而已,不用那么费时费力。于是照着自家门前他老去爬的那棵大杨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向长杨。 没想到爹对哥哥擅自改名不光不气恼,反而大加赞赏。 爹觉得这个自作主张改的,反倒是个好名字。秦汉时候有长杨宫,和哥哥取的两个字一模一样,而这两个王朝恰是顶顶强盛的。所以,歪打正着,“长杨”二字起得颇有古意,比“韫韬”更让爹满意,爹就欣然同意了。等到二儿子出生,就顺着长杨的叫法,取名“长松”了。 “长松!这把石子都给你,你用这些殿后,我绕过这里再冲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 “哥,这叫啥?” “这叫先敲头-再踹肚-最后再打屁股战法。” “这啥名啊,没听过啊。” “我发明的!就跟着他们那么冲啊杀的,有什么意思,玩就得玩出个章法。” 风起上海滩 第21节 “哇,哥真厉害!” 跟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哥哥从没输过,总会出其不意把他们遛得晕头转向,哥哥天生就足智多谋。 “哥,我想吃小河虾,你啥时候给我捞?” “别急,我先把这帮兔崽子给灭了,傍晚就去,你晚上肯定能吃上。” 晚上,桌上就会端上娘给做的热气腾腾的煎河虾。哥哥答应他的从来都会兑现。 “你哥啊,这眉眼真是精神,像你爹,只有眼角这泪痣,随了娘。就是太皮了,你爹当年怎么打都打不老实,看这两年,把你也给带得没了王法。” 娘说哥哥长得像爹,娘还说哥哥把他也带皮了。 他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倚着墙靠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可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他手扶了墙让自己稳住片刻。 他走到了那个万字格的书架旁,再次把放在最下层最里边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本《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这是当年哥哥读黄埔军校时的教材。知道他这个幼弟也喜欢读兵书,哥哥就把自己的教材送给了他。 “长松,给你个好东西。”向长杨手背在身后,书在手里上下颠着,引得他一阵着急。但那时他也有十来岁了,没几下就从哥哥手里夺下了这本书。 看了封皮,他激动地说,“松坡将军就是蔡锷将军。的?” “是松坡将军辑录的,里面是刘伯温、曾国藩和胡林翼的军事思想,我的教材。”哥哥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前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又长高了,“我早已经熟读了,送给你了。” 哥哥是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进的黄埔军校,第二年不知为何,离开了学校,几年后来过一封家书,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刚才那文章说,哥哥“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 向沅,向澧,沅水,澧水——看来哥哥后来,很可能去过湖南的沅水和澧水一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了嫂子,有了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儿。 秦定邦抚摸着这本书,这是哥哥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了。 爹当时在上海,顾不上家里,哥哥一放假回来,就帮娘干活。那阵子他刚从哥哥那得了这本兵书,简直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有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地方就会趁哥哥还在家,赶紧问。 那日,他看到了一句话颇有心得,跑到了正在劈柴的哥哥身边,把书递过去,“哥,‘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是不是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打得敌人找不着方向,就胜了?” 哥哥没来得及擦手,就接过了书,看到他举一反三,开心地笑了,“吾弟长松,智勇只会在为兄之上呀。” 书皮上的汗手印,就是那时留下的。 他把那张报纸折了又折,夹在了这本书里,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正当把这书放到了原先位置时,不知为何,他突然呛了一嗓子,然后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那般,喉咙有如在流血。 他又把书拿了出来,倚回墙壁,缓了会儿,翻开书皮,又看到那几个字,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民国十五年,杨”,笔锋全是力道,就如同哥哥刚刚写下的。 他慢慢地把书抵在额前——像小时候和哥哥在门前的大杨树下用头顶牛那样,把这本夹着哥哥最后消息的书,抵在额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第二天,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去橡胶厂和面粉厂走了一趟,虽然这两处厂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停产,但是依然有些事需要他处理。 他还是那样理智,干练,克制,沉稳。 不会有人知道昨天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也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刚进秦宅大门,远远就发现池沐芳正在家门口站着向他这边张望。 他穿过花园跑着迎了过去,“母亲怎么在门外?” “出来透透气。”池沐芳说着,向秦定邦伸出了手,“儿子,陪妈妈站会儿吧。” “好。”秦定邦听话地陪着池沐芳站在门口,园子里,几个园丁正在修剪园木。 母亲今天有点反常。 “邦儿,妈妈希望你好好的。” 池沐芳语气轻轻的,“妈妈知道你什么都放在心里,就是不往外说。所以有时妈妈担心,你把家里什么事都料理得这么好,却单单苦了自己。” 她拍了拍秦定邦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妈妈把你当成自己的半条命。你能答应妈妈,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吗?” 秦定邦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这么一番话。他昨天在屋里的痛哭,谁也不知道。早上找了个理由不吃早饭去工厂,也没让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现在眼上的肿已经消了,按理说不应该猜到什么。 但是母亲说的这话,却让他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池沐芳对他的抚养之恩,他无以为报。如果让这样的母亲担心,是他的不孝。 他郑重对池沐芳说道:“母亲,儿子知道了。” 池沐芳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拍了拍他的胳膊,“去楼上吧,你父亲……在北屋等你。” 北屋? 秦定邦顿时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 秦世雄近年去静隐寺静修,一般都要待上十来天。但这次只过了几天就回来了,而且还在北屋等他。 再看池沐芳刚才。 不对。 池沐芳又再次向秦定邦确认般,“你记着,你是妈妈的半条命,你不好,妈妈也活不好了。” 秦定邦让池沐芳放心,心里满是疑虑地上楼,来到北屋的门口。 他敲了敲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进了屋,关上门,秦世雄正背对着他站着—— “老三,给你爹,上柱香吧。” 第23章 真相 秦定邦压住内心的困惑和不安,拿起供桌上的线香。 香炉里已经有香刚刚燃过,应该是秦世雄点的。看来父亲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等着他回家。 “为父这几天在静隐寺静修。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偶尔还是会被人看到。”秦世雄凝望着面前的牌位,顿了顿接着道,“今天上午,素空大师带了个人见我。” 他转头看向秦定邦,“这个人,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老狱警。” 秦定邦心下一凛。 “老三,你听好,”秦世雄又看回牌位,“他跟我说,其实你爹当年,在正月二十四,就已经没了。” “什么?”秦定邦霎时攥紧了拳头,指节全都泛起了白。 “你爹被抓的第二天,就被何家买通的人,‘从严从快’拉出去枪毙了。根本就没给我们救他的机会。” 秦定邦只知道民国十七年公历1928年。正月二十七,爹爹被枪杀于枫林桥监狱。 “可就在被拖去刑场的时候,其他牢房里关着的一个人认出了你爹。当时那人并没说话,但是后来经不住拷打,说出了你爹……”秦世雄略微一顿,继续道,“说出你爹,其实是共产党。曾暗地里为工人罢工联络沟通,资助钱财,是个背后的大头目。” 秦定邦怔住,他万万没想到,爹爹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那时候处决你爹的枪声都已经响了。监狱赶紧把你爹被抓的消息压了下来,利用外面人不知道,又接着抓了不少人,最后也都给杀了。” “很多被抓的人,当时还以为是你爹叛变供出了他们。等到消息压不住了,再瞒下去也骗不来人了,才告诉的咱们,谎称是在正月二十七晚上给枪毙的。” 秦世雄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可恨自那以后,我们每年都在正月二十七祭拜你爹。一直这么多年了,这世上竟然没人在正月二十四,给你爹烧上哪怕一柱香!” “天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到最后,也要利用你爹去骗人害人。”秦世雄一拳砸在了香案上。 秦世雄平息了好一会儿,“所以老三,今天,才是你爹的忌日。” 他回头接着道:“直到今天上午那个老狱警把当年他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我才得知的这些。当年被抓之前,你爹曾有恩于他,他那时哪敢替你爹出头,只能把当时的情况一一记下。直到今天遇到我,才让这些旧事重见天日。所以,我立即动身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声喟叹,“长松啊,快在今天,给你爹上炷香吧!” 秦世雄转头看向秦定邦,有那么一刻,这个养子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出,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孩子控制心性的能力太强,像极了向大哥。 当年向致之和他义结金兰,共同闯荡上海滩。本来向致之的能力不亚于他,却甘愿屈居他之后,辅佐他,帮助他,直到闯出一番天地。 现在早已败落的何家,当时风头正劲。而秦世雄一派的力量正迅速崛起,开始在很多地界展露锋芒。何家是绝对不容许再冒出一个秦家,去和他们分庭抗礼的。 倒左先倒胡想要扳倒左宗棠,就先要扳倒胡雪岩。,向致之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向致之虽然背后支持工运,但身份一直隐蔽得很好。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就已经开始在上海疯狂清共,一旦抓住有嫌疑的,甚至可以不问来由就当街打死。到了民国十七年,形势依旧严峻,沪上血流成河,到处都人心惶惶。而扣上“工运头目”这个“罪名”,竟成了很多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排除异己、消灭对手的手段,并且屡试不爽。 何家那时为了卸掉秦世雄的臂膀,先从向致之下手,背地里跑去跟当局告密。 很快向致之就被诱捕。何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让向致之说秦世雄也参与了,这样借当局之手将两人一起铲除,秦家一派就会群龙无首。但是向致之在狱中受尽折磨,却谁也不攀扯,就是不说话,怎么打都不吭声。 其实自打向致之被捕,他的活路就断了。何家知道向致之的能力,也知道一旦向致之出狱,之后肯定不会有何家的好果子吃。所以便买通了监狱,既然他咬不出秦世雄,那就早些灭口,这样至少可以断掉秦世雄一臂,让秦氏一派元气大伤。 只是没想到,向致之真的是。 他在被当作工运领袖身受严刑拷打之际,既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牵连秦世雄。 但当局为了诱捕向致之的同志,竟然将消息压住隐而不发,以向致之的名义开展活动,进而诱捕了若干人。这些人入狱之后都以为向致之是叛徒,他们是被向致之供出来的。 可怜向大哥,一世好名声,最后却落得个被国民党利用,背了这么多年叛徒的恶名。 如果不是在庙里遇到那个老狱警,秦家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秦世雄在向致之没有如约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妙。那时他和何家势如水火,知道必是何家先下了手。他心急如焚,托一切能托的关系,疏通一切能疏通的门路,派所有能派的人……动用了一切力量寻找向致之的下落,千方百计要救他出虎穴。 但是其间多遇敷衍推脱,迟迟无果。现在看来,那些人应该是早就知道人已经没了,救无可救,没法赚那笔送上门的钱了。 直到后来枫林桥监狱送来消息,说已经在正月二十七枪毙了,他们才知道一切晚矣。 他们在龙蛇盘踞的上海滩,为了不受人欺压,硬生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本就是虎口夺食、出生入死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命就没了。当年他和向致之有约在先,一旦有那么一天,谁活着,谁就顾好另一人的家小。 安葬好向致之以后,秦世雄立即起身赶往穆家岭。那时,向家只剩了向致之的老妻和幼子,长子早已杳无音讯。 当时向大嫂已经身患重病,看到秦世雄来,就明白向致之出事了。 早年间,向致之想要把妻儿接到上海,但是向大嫂明白向致之干的是九死一生的行当,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在老家抚育儿子。于是向致之每年回家两趟,带些家用,其他时候则自己在上海打拼。 向致之一罹难,病入膏肓的向大嫂便彻底没了生念。她知道秦世雄不会不管向长松,安心地闭上了眼。 之后,秦世雄把才十岁出头的向长松带到了秦家。 因为“向”这个姓实在太过打眼,在当时的局势下,保不齐就漏了身份。 风起上海滩 第22节 最后,向长松就变成了秦世雄的第三子。对外,他就是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年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只有极亲近的、和向致之也相识的人,才有可能猜到一点端倪。但是没一个多嘴的,都藏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 一年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知道秦家有三子一女,没人去扒这些老黄历了。 在秦家这些年,秦世雄对秦定邦极力栽培,像对亲儿子一样器重。池沐芳知道向致之是因为秦世雄死的,对秦定邦,只比对其他孩子更善待。秦定邦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秦家的一员,直到现在,成为秦家的顶梁柱。 今天知道这个消息,秦世雄仰天长叹,立即赶了回来。 一进家门,他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池沐芳。听完之后,池沐芳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是真担心,三儿子的心里会更苦。 今早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面容就少有地憔悴。池沐芳知道秦家在外面的事情都是男人在扛。现在世道这么混乱,局面这么复杂,多少之前的高门大户,败落的败落,离散的离散。秦家能维持到现在这个程度,秦世雄和秦定邦得是顶了多大的压力,难以想象。 但是秦家父子一直都不显露出来。今早是少见的秦定邦有了疲态,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结果秦世雄一回来,又带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这么曲折离奇的一段过往,事关秦定邦亲生父亲殉难的真相,尤其还夹杂着肮脏血腥的诬蔑、陷害和利用,对秦定邦的冲击,可想而知。 但是秦世雄相信自己的这个养子,所以丝毫不犹豫,在北屋,向致之的牌位前,把事情一一告知,让秦定邦知道自己生父最后的人生轨迹。 这十几年来,秦世雄亲眼看着秦定邦成长起来,太了解这个养子了。此子智勇无匹,沉潜刚克,和向大哥一样铁骨铮铮。尽管他看到秦定邦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刻的暴怒,但很快就能平静如初。照他说的,恭敬地给向致之的牌位上了香。之后又冷静地跟秦世雄说了工厂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他相信秦定邦可以处理好情绪,可以挺过去。 秦定邦受到的冲击,在心里。 整间北屋,就只有这一个牌位,这是秦世雄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绵长的敬意和哀思。他每年正月二十七,都会随养父来到北屋,给爹上香磕头。 但没想到,刚刚养父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残酷真相。 那个从小就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爹爹,那个视男儿气节如生命,素来爱惜羽毛的爹爹,惨遭杀害之后,竟被扣上了这样的污名,让他在他的同道中人眼里,沦为一个贪生怕死、胡乱攀咬的无耻叛徒。 如果爹在天有灵,看到最后被国民党如此利用,去诱捕残杀他守口如瓶拼死保护的人,那将是一番多么泣血的痛啊。 听完了养父的述说,秦定邦把点燃的香插在前面的香炉里,朝写着“向致之”三字的牌位,重重拜下。 秦定邦知道自己的爹爹死了,十几年前就知道。他也想过自己的哥哥可能不在人间,几年前就有这个预感。但是当这些消息前脚后脚,在不过两天里向他惊涛拍岸般翻卷袭来时,他觉得他的这两位最亲的人,好像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再次丢掉了性命,重新惨烈地死去了一回。 他记忆中那面容已经模糊了的爹爹,那身影渐渐融入岁月的哥哥,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照亮——就在他面前。 他刚一想伸出手,想去握握爹爹的手掌,拍拍哥哥的肩膀,眼前的人瞬间就被烈焰吞噬,风起灰扬——就在他面前。 那些放火的恶鬼面目狰狞,带血的利爪在空中挥舞。他觉得胸闷,堵,窒息感袭来。他想把那些妖魔鬼怪,一个个全都撕得粉碎,统统碾成齑粉,打他们入最深的地狱,让他们千百倍地抵偿。 秦定邦大病了一场。 他自进秦家之后,就从来没生过病。秦家一直善待他,他越长越健壮,几乎忘了生病是什么滋味。哪怕血里火里摸爬滚打,一般的伤痛也都击不跨他。 但这次,他的的确确是病了,病了足有一周。 在这七天里,他想了很多关于向致之、关于向长杨的事。他把自己记忆里的、从梁琇那里、从养父那里、从报纸上获得的所有信息碎片,一一拼凑了起来。 他渐渐清楚了,父亲和哥哥,虽不在一处,却都曾为了同一件事舍生忘死,殒身不恤。 而梁琇和他们,应该是……一路人。 第24章 “秦先生!好巧。” 秦家还需要他,太多事情须要他去办,他不能倒,他要快些好起来。 一周以后,他康复了。 又做回了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处变不惊的秦家三少爷——秦定邦。他收起所有情绪,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把这些天里积压的事情,迅速处理妥当。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初,上海银行界突然掀起血雨腥风。先是蓝衣社的刺客跑到了外滩的伪中央储备银行,开枪一通狂射。随后,七十六号迅速展开报复,在江苏农业银行宿舍,屠杀了十二名职员,这还没完,又从极司菲尔路的中行别业,一下子抓走一百多名中国银行的职员,其中有三位不幸罹难。 接着蓝衣社又反制,将伪中储银行的一个科长杀死在医院里。此后七十六号再次报复,往中央银行扔炸弹,当场死伤多人。后来农业银行也发现了定时炸弹,所幸未炸,但足以把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这两段内容描写基于史实。 前所未有的大乱斗。 双方你来我往,无止无休,搞得金融界一片混乱,好多业务都没办法开展,连带着一众行业俱是愁云惨淡。 祁延龄正是在银行上班,首当其冲。这段时间他尽量躲在家里,生怕惹上杀身之祸。要是哪天不得不去银行,也是迟迟出早早归。偶尔和那些大客户吃个饭,席间听到的也都是唉声叹气,不知这种局面何时才是个头。 秦世雄这日请祁孟初一家来吃饭,席间祁延龄说了很多内幕,更是让众人惊讶,这里面的水原来这么深。 祁孟初长叹,真不知道儿子这碗饭还能端多久,甚至,还能不能再端得起来。 “世雄,不瞒你说,有时候我都考虑自己单干,索性出去开个私人诊所得了。让延龄也从银行退了,给我打下手,怎么都能有个温饱,不至于饿死。可别再干这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脑袋的活了。那银行炸的……那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给炸个稀碎……”祁孟初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闷了一口。 他很少喝酒,医生大都爱养生。连他这样讲究清淡生活的人,最近都端起了酒杯,足见已经愁烦到了何种地步。 “那蓝衣社和七十六号就这么不带消停的,今天你放炸弹,明天我放枪。还能有个好?我和他妈妈每天提心吊胆,他哪天要是不得不去银行办事,我吓得心脏都难受。”这位只有祁延龄一个儿子的老父亲,因为独子所在行业的不见天日,成日里无比心焦。 秦世雄感慨之余不忘跟老哥们交底,“你要想开诊所,钱不够,我这有。” “要真有凑不够的那天,可不就得找你吗?”祁孟初玩笑道。 这顿饭是请大水师傅过来做的,饭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说话不用像在外面要长够心眼。水永财本来在骂着时局,一扭头,看到坐在不远处不言语的秦定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詹贞臣,詹贞臣跟你们还有来往吗?” “好久都没走动了,怎么想起他了?”秦世雄不解地问。 水永财回道:“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年,他们让三小子找我去做了顿饭?”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世雄回忆道。 “当时吧,我去他家,自然是一桌好菜。我菜做得好呀,他们吃了之后,还跟我夸了一番。只是那桌上……一个我认识的都没有。”大水师傅皱眉道。 “前两天又找我去了,我当时不想应。但去年的饭都做了,这次驳了面子也不好,尤其他上次就老说和你关系要好,我就过去了。”水永财喝了口茶,继续朝秦世雄道,“有几个客人还是上次的,我听那个意思,都是在日本留过洋的。还有两个不怎么说话的,我就感觉,怎么说呢……” 大水师傅又似回忆,又似犹疑,“我就觉得,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国人。但这咱也不能上去问,你们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呀?” “所以,前两天那顿饭,我做的可就有点儿膈应。詹贞臣要是再找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大水师傅放下茶杯,看了秦世雄一眼,又望了望秦定邦。 大水师傅这也算跟秦家父子表了态,一旦詹贞臣要找秦世雄托他去做饭,秦世雄就不要再问他,可以直接挡了。 秦定邦一直在听着长辈聊天,听到这,自然也明白了,微微欠身点头。 他不禁又想起了去年在泰丰和饭店,詹贞臣见了任独清急速变脸的那一幕。见识过那个场面后,秦定邦觉得,这位詹伯父再做出点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了。 这时,池沐芳又揉了下眼睛,方知意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沐芳,你眼睛现在怎么样?” “那德国诊所的施大夫医术高明,我在他那儿看的,现在一直维持得还不错。”池沐芳微笑回道。 “你还是得注意不要用眼过度,看书看报纸都要有度。再说你们家这么大个园子,到处都是景,没事多出去转转,对眼睛好。”方知意觉得闺蜜眼睛不适,可能还是老盯着书和报上的小字看的。 池沐芳方点头称是。 秦定邦听了母亲的话,稍稍放了心,不禁又想,德国诊所眼睛治得不错,那么胃药,可能也有作用。自打第一次送了梁琇德国胃药之后,后面就没让她断过这个西药。最近几次看到她,气色好像的确能好一点。 一瓶三十粒,一天三粒,正好够十天。每当快十天的时候,他就会让梁琇拿到新的一瓶。有时,他会把药放在家里,梁琇给秦安郡上完课后,让家人提醒她把药带走。有时,他外面事情忙完得早,就会开车到梁琇那边看一看。如果在家,就把药送给她,之后再回家。 梁琇看上去总是很过意不去,有次甚至提出把药钱从给她的工钱里扣。秦定邦没理她,把药放在桌上,就走了。 但是他并不知道,在他看来的举手之劳,却让梁琇越来越无所适从。尤其当她有次无意看到方太太偷偷看他们俩的眼神,更觉得这种来往,有些不合适了。 虽说方太太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但看到秦定邦来,还是会显出好奇和探究。这位相貌堂堂的先生,最近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这里找梁小姐,好像是看一眼就走,也不知和楼上这位梁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当然了,方太太也只是在心里嘀咕,那种爱打听事的长舌妇,十足讨人嫌,可不是她看得起的,她更不会与之为伍。她如果是那个样子,小春将来讨的媳妇就会是那个样子,想想就可憎。她可得成个体统,她这个当妈的还要给小春将来娶亲打个样呢。 只是梁琇那边经历的尴尬,秦家这边是不知情的。 祁孟初起身要走时,想起家里还有一罐好茶。正好秦定邦今天在家,秦世雄就让秦定邦把祁家三口送回去,顺便把那罐茶带回来。 秦定邦把三人送到家后,开车往回走,一下碰到了兜里还没给梁琇送过去的药,正想着今天要不要去看看她在不在家,车窗外就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早春路边的树,即便嫩叶,也初现婆娑,衬得这街道多了些活气。 她穿着一身梅子青的旗袍,披了一条烟色的披肩,正从一家药房出来,手里拎了个打了十字花捆着的大纸包。 不能再巧了。秦定邦想,正好把药给她。 他把车停下,下了车,站在车门旁。 梁琇从康平药房出来后,正在张望着刚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今天是她第一次来这家药房。楼下方太太介绍的,她家小春经常闹肠胃毛病,在这家药房抓的药,吃着见效。 她按照方太太说的路线一路寻找,结果中间走错了路口,又是问路人,又是看路牌,费了好大劲终于才找到。可是从药房出来之后,又找不到方向了。 “梁琇。” 听到有人叫她,梁琇纳罕,朝声音来的方向寻望去,看到了在车边站着的秦定邦。 “秦先生!好巧。” 秦定邦朝梁琇走去,把手揣进了兜里,摸到药正要拿出来。 “秦先生,正好我有话跟你说——你看我今天买了什么?” 说着,梁琇就把手里的那一兜子提到了面前。 秦定邦没说话。 “这是胃药。药店老板人很好,很耐心,他说这个方子好用。我回去煎几服,吃了之后胃就会好了。之前秦先生给我送了那么多好药,我的胃其实已经治的差不多了。再加上这几服药……” 话音未落,药包没拎住,一下掉到地上,一角的纸给摔破了,露出了里面的草药。 梁琇赶紧弯腰给提了起来。 她又看了眼手里的这一大兜子,里面是各种黑黑的草木根子、种子、果子,甚至还有树皮。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还是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服药,彻底就好了。” “秦先生,以后就不用再费神给我买药,更不用到我那里……”梁琇顿了顿,“不用再去给我送药了。” 欠秦家的人情越多,她越不知该怎么还。她不是那种予取予求的人,她要赶紧结束秦定邦这种不求回报的馈赠和帮助。 秦定邦兜里握着药的手,渐渐松开。 “真的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秦先生的关照。”梁琇由衷道。 “对了,秦先生刚才喊我,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没事了。”秦定邦回道。 “那不耽误秦先生了,我走了。”说着,朝秦定邦粲然一笑。 她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路边的店铺,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建筑,顿了半刻,突然轻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是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然后仰头无声笑了一下,转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秦定邦站着看了会儿,转身上了车,开回秦宅去了。 风起上海滩 第23节 第25章 “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武兰舟年初招的小丁老师,到现在都还留在怀恩。虽然薪资微薄,但她不挑不捡,尽职尽责,一直坚持着。 想想也是,现在沪上这番光景,普通人家想要赚点钱,简直难比登天。一个女孩子在难童院做老师,多少可以补贴些家用,说出去,也算是有份正经的工作。 这样一来,不少之前需要梁琇兼任的课程,小丁都可以接过去,梁琇就不用像往常那样全天上课,一周里有几次上半天课就行了。偶尔她会帮伍院长忙一忙账务和其他的零零碎碎,所以较之以往,眼下反倒有富余时间去兼顾自己的生活了。 之前在秦家上课,因为秦家给的报酬丰厚,梁琇手里竟然有了不错的盈余。随着生活压力的缓解,她翻译稿子、写文章就不像一开始没进项时,那么频繁急迫了。 但这可让陈编辑有了些担心。 陈编辑名叫陈畔,是一家文艺杂志的编辑。据说懂好几门语言,业务能力强,在社里是个风光的人物。 梁琇是他所接手的最优秀的外文译者和散文作者之一。去年每个月都可以收到她的数份稿件。梁琇的稿子特别好编,而且读者反响颇为不错。虽然她没用真名,连笔名也常换,但架不住内容精彩,总是能收获好评。若按陈畔的心意,梁琇的每篇都值得刊登。 当然这是不合适的,因为很多老作者、名作者,也要给足版面。可即便这样,他仍是每月都在期待着梁琇的稿件,哪怕不能每篇都用,他也可以优中选优来刊登。 结果,一进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梁琇不光稿子逐渐少了,二月甚至还断了。陈畔不知道梁琇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别不是不想再给他投了。思虑一番,决定约梁琇出来,聊一聊。 陈畔把梁琇约到了法租界外滩附近的茶楼,芳茗阁。 自来上海后,梁琇还从未进过茶楼。 他们在二楼见的面。周围穷形尽相各种人,目之所及皆是男子。 她这样的一个女子过来,时不时就有人看向她。全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打量,眼神里意味不明,让她非常不自在。她不明白陈畔为什么会约到这么个地方。 但除去在男人堆里的无所适从,当梁琇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确实能觉出是开了眼界。这也算上海租界的另一种真实吧,不是她之前了解的世界,但也在时刻兴盛繁荣着。 邻桌的人在热闹地谈论着,南腔北调,一桌一个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有高谈阔论的,有喁喁私语的。 “你多久没见过吴胖子和郑六了?” “快一年了吧……那两个死鬼还欠着我的钱呢。” “不是听说废了么?” “废了也不能不还钱啊,我这钱也是血汗钱呐。” “美国和日本在吴淞江吴淞江是黄浦江支流。苏州河就是吴淞江上海段的俗称。南岸又擦枪走火了。” “这都是今年的第几糟了?” “听说日本人押着中国人去老美阵地前面枪毙,两边才又打起来了。” “你说那些日本鬼子不就是欠儿登吗?” 梁琇品着茶,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不同桌的各种话题。 “梁小姐,我选的地方怎么样?” 陈畔好像对茶馆的环境非常兴奋,他给梁琇续上茶,“梁小姐给我的关于北平的散文随笔,能看出你对那里非常熟悉。我想,梁小姐来上海不久,对上海的风土人情可能不太了解。以梁小姐的颖悟,如果能多多采风,定会积累更丰富的素材,以后梁小姐笔下的上海,也会别具一格,受到读者热烈追捧的。所以……”他放下茶壶,“我这才把梁小姐约到了芳茗阁。” “陈编辑有心了。”梁琇略一颔首。 “梁小姐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作者之一,希望梁小姐以后如果有稿子的话……能优先投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梁小姐的文章,安排到好版面。”陈畔也算开门见山。 “但是梁小姐年初的投稿有断过,让我有点担心,不知是我这边的编辑工作没让梁小姐满意,还是说,有其他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到底是玩文字的,说话滴水不漏。 “我年初确实在忙,”梁琇明白了陈畔的来意,解释道,“不是把稿子投给了别家,而是根本没时间写。谢谢陈编辑对我的信任,我以后有时间的话,还是会写的。对翻译和写散文,我都还挺喜欢,应该会继续写下去。” 梁琇说的都是实话。而亲耳听到这话,陈畔也算得了一颗定心丸。 正说话间,楼梯“嗵嗵嗵”地响了起来,从楼下陆陆续续上来了好些人。梁琇正背对着楼梯口和陈畔说着话,一开始并没注意,直到身后动静越来越大,便不由地扭头看去。 这些人,有的膀大腰圆,怒目圆睁;有的身形清癯,面色肃穆。尽管各有不同,却无一似善类。他们簇拥着的好像是位老者,只闪过一点花白的头发,已经转身往里边几张空着的大茶桌走去,显然那里是预留的最好的位置。 梁琇转回头,有点疑惑。 “是在吃讲茶呢。”陈畔解释道。 “吃讲茶?”梁琇从未听过。 见梁琇不解,陈畔来了精神,“有的帮派之间闹矛盾解决不了,就请更为德高望重的人过来做调解人。经过调解之后,双方的纠纷就得算作尘埃落定,不能再起事端了。” 梁琇从不知竟还有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看来陈畔对茶楼里的门道是了如指掌。 她不在江湖中,听到江湖事却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不禁又朝那帮人望了过去。 那些人落座了之后,不久就有人开始大声说话,单听口气,真是火气冲天,诉说着天大的委屈,桩桩件件历数对方的无理取闹,欺人太甚。而待到另一方说话时,相同的情绪又再次上演。 两方人看对方的眼里都在喷火,言语上的激愤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双方一边说话一边朝主座望去,仿佛是希望调解人一定要站在公义的一方——自己这一方。 但是从梁琇的角度,无法看到调解人到底是谁。她有点好奇,是什么样德高望重的老者,才够压得住煞气这样重的两帮人。 陈畔看出梁琇对“吃讲茶”好像兴趣浓厚,“沪上还有很多风俗和北平不一样,如果梁小姐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多带你去看一看逛一逛。” “谢谢你,但我总是没时间,以后有空再说吧。”梁琇礼貌回复。 陈畔用手指沾去茶水上漂着的浮渣,“梁小姐,是在忙着……陪男朋友吧。” 梁琇眉心微皱了一下,抬眼看他。 陈畔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越界,赶忙道,“抱歉,我触碰到梁小姐的私隐了。” “我没有男朋友。忙,顾不上这些。”梁琇没有拐弯抹角,语气有点冷。 陈畔抬头又看了梁琇一眼,恭维道,“梁小姐是个有追求的女孩子,和那些急着嫁人的女人,不一样。” 梁琇听了更不自在,没搭这话,低头看了眼茶杯。 那些在吃讲茶的人,还有邻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抽起了烟,仿佛这烟雾缭绕,是这种场面一味必不可少的佐料。可是烟味散到梁琇这边,她却一阵恶心,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陈畔一看,这环境确实是愈发“乌烟瘴气”了,于是道,“我们走吧。” 梁琇可算等来了这句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出了芳茗阁的门口,梁琇刚要作别,陈畔突然问,“梁小姐,你知道震旦博物院吗?” 梁琇知道震旦大学,而且离她租住的修齐坊不远,震旦博物院倒是没听说过。 “我有熟人在震旦大学。那个博物院里还是有很多新奇玩意儿的,挺多动植物的标本,不知道梁小姐感不感兴趣。” 陈畔看着梁琇,等着她回答。 这可真是撞上梁琇的爱好了。她小时候就经常满世界找花、找叶子,分门别类夹到她的那些小册子里。 长大后的生活,与幼时比起来,简直恍如隔世。而“动植物标本”这几个字,却像神奇的咒语,载着她瞬间返回儿时,重拾起童年的热情。 梁琇想了想,“倒是想去看看。” 陈畔立即殷勤道,“择日不如撞日,梁小姐总是忙碌,正巧我手里有两张博物院的票。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刚才陈畔直接问私人问题,梁琇心里是有一丝不悦的,但怎奈这个有很多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院着实吸引她,也就答应了。 震旦博物院是上海出现最早的博物馆之一。历史悠久,藏品有很多从华北、长江流域各省采集的珍奇标本,异常丰富。梁琇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一直深刻在心底,一进入博物馆,就好像一头扎进自己幼时的幻想世界。仅自然标本陈列室,就让她逛了整整一下午,等到想起时间,天已经擦黑了。 梁琇非常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抱歉了,耽误了陈编辑一下午。我一看这些,就忘了时间。” 而陈畔则一脸无所谓,“我和梁小姐一样,对这些也非常感兴趣呢。” 等出了博物院,梁琇和陈畔道了别,大概辨别了下方位,转身便往修齐坊的方向走去。半路遇到了家小面馆,顺便吃了碗软面条。面馆人不多,屋子一角有个兔笼子,里面一只小兔子正在吃着剩菜叶子。毛绒绒的,雪白雪白,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看了心生怜爱,吃完面又在那逗了一会儿兔子。过了有一阵,她一看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才想起真该回去了。 离开面馆继续往回走。 没走几步,身后渐渐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梁琇猛一回头,陈畔竟不知从哪又跟了过来。 “好巧啊梁小姐,我们这是又碰上了吧,正好顺路。我要回杂志社拿点东西……”陈畔颇为自然地站到了梁琇身边,“我可以陪梁小姐走一程。” 梁琇终于开始觉出反常了,这个陈畔今天属实有些热情过了头。 而且,哪来的这么多“好巧”? 陈畔一路上问的话越发没了分寸,本来应该在往杂志社去的路口转弯,也被他用话岔了过去,膏药一般。眼见着马上都要走到修齐坊的巷口了,还在跟着,絮絮地说着话,有的没的,不着边际,仿佛世上只有梁琇能听他诉说。 梁琇对这个男人越来越起戒心,这是要跟她回住处么?他想做什么? 正心烦意乱地想着怎么甩掉这个人,一抬头,竟然见着巷口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车门边倚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秦定邦。 秦定邦一直看着两人从远处走过来,又看到梁琇望见他后好像舒了口气,身量纤纤地快步迎上前来,一脸惊喜地刚想说话。 “怎么才回来?”秦定邦慢慢朝梁琇走了两步,语带不悦。 梁琇微微一怔,“陈编辑今天约我出去喝茶……还逛了震旦博物院。” 秦定邦朝她伸出了手。 梁琇僵住。 秦定邦没管她,径直牵起她的手。 “陈编辑对吧?”秦定转向陈畔,目光森冷道,“今天照看梁琇,辛苦了。” 陈畔没料想会遇到这么个情景,被秦定邦眼里的寒气打得脊背发颤,支吾道,“我……我今天就是找梁小姐聊了下约稿的事,梁小姐稿子质量非常好,我们的读者都很喜欢。” “多谢陈编辑对梁琇的关照,那……”秦定邦仍在看着他,“我们先走了?” 说着,便把那只纤手挽到了自己胳膊上,带着梁琇,朝她租住的房子走去。 陈畔被晾在那里,愣了有好一会儿。刚才秦定邦的目光笼罩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误入了百兽之王的领地,一不留神行差踏错,随时就会被切断喉咙,撕成碎片。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突然间想起,这个领走梁琇的人,他曾在芳茗阁看过几次。听旁人说,此人正是秦家的三少爷!之后他便听到了好些关于这人的江湖传闻,让他一回想起来,就牙关打颤。 真是瞎了眼昏了头啊!他狠狠地朝自己扇了一巴掌,劫后余生般地疾步离开了。 估摸着走出了陈畔的视线,梁琇连忙把手从秦定邦的肘弯抽了出来,“谢谢秦先生帮我解围。”总算是甩掉了刚才那贴膏药,梁琇心里满是感激。 秦定邦停了脚步,面朝着她,眼神凌厉不带一丝温度,“你知道茶楼是什么地方?” 梁琇一时语窒,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一回想起今天茶楼里的那些男人,那些目光,还有那股浑浊的烟味,她就没了底气。虽然陈编辑提到了“采风”,但她是再也不愿意去那样的地方了解什么了。 她还在垂眸想着以后该怎么拒绝那个陈编辑,头顶又响起了秦定邦冰冷的声音—— “开在江边的茶楼,是帮里人解决纷争的地方,是好事之人削尖了脑袋打听各路消息的地方,是‘三光码子’们商量如何黑吃黑、如何拐带妇女的地方。五方杂处,鱼龙混杂……”秦定邦说的话里掉着冰渣子,片刻后他继续道,“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梁琇有点被吓到,愣愣地摇了摇头。 “吃光,用光,当光。他们是大流氓、巡捕的眼线和帮凶。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茶楼里天天都是这样的人。” 秦定邦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他比她高出一头,靠近后如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她。她刚想后退,秦定邦便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压着愠怒看进她的眼睛—— “你一个姑娘家,往那样的地方凑什么?” 风起上海滩 第24节 第26章 刚刚,她救了他的命。 梁琇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狼窝里转了一圈而不自知,等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原来是劫后余生。她被说得低下了头,“我以前,不知道的……” “有些事,知道以后就晚了。那个陈编辑看做派在上海也不止一两天了。明知茶楼是个什么地方还带你去,那男的心术不正。”秦定邦面色非常难看,“他不是说你的稿子好吗?上海又不只他一家办报的,换一家投。” 语气虽然不容置疑,这话倒是说进梁琇心里了。 今天自打知道她没有男朋友,这个陈畔就开始黏黏糊糊。快从震旦博物院出来的时候,梁琇无意间发现他总是在揉搓左手的无名指,余光一扫好像指根有一圈凹痕。现在回想起来,竟可能是刚摘了婚戒! 梁琇暗恨,自己真是蠢透了,怎么能这么大意。如果被他知道了住处,甚至跟进了屋里,以他这种得寸进尺的无赖架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想到这,今天竟然糊里糊涂地经历了两次险境。以后断不能再跟这陈畔有什么来往了,这家杂志社,肯定不会再投了。 秦定邦今天陪秦世雄去了自家的芳茗阁。 秦世雄被邀请做吃讲茶的调解人,他则陪在父亲的身边。这两派人之前在码头上一直不对付,动不动就起纠纷。后来秦定邦出面,好了能有一阵。不承想积怨太深,点火就着,之后又闹了起来。再这样下去两家生意都没法做,于是决定找秦老爷子出面说和调解。按照“吃讲茶”的规矩,调解人当着两帮人的面说了话,事情就得尘埃落定,以后不许再抓着旧日恩怨没完没了。 秦定邦跟着父亲上楼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梁琇的背影。在听那两帮人唇枪舌剑的时候,秦定邦就站在阴影里,一直看着楼梯口的两个人。那男的说得多,动不动就殷勤地给梁琇倒茶。梁琇说得少,顶多算有问有答。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把梁琇往这种地方带。 而且,那男的看向梁琇的眼神,并不是朋友看朋友的眼神。 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桌边的两派人骂到酣处,差一点就互丢茶盏。制止了混乱后,秦定邦再望向那处,两人已经离开了。 “吃讲茶”的两派,有了秦老爷子坐镇发话,无论之前有什么过节,以后都要往前看。不管是看在秦老爷子的面子上,还是看在生意要继续做下去的份上,两方最后都决定翻篇了。 秦定邦把父亲送回家之后,旋即开车去找梁琇。到了修齐坊,梁琇不在,去了难童院,梁琇还不在。他又把车开回修齐坊的巷口,一直等到看见梁琇回来,之后又断了那个什么编辑的非分之想。 说完刚才那番话,秦定邦也觉察出自己的语气严厉了些。梁琇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似有委屈,却又无从辩解。 秦定邦抬头看了眼巷子,天色已晚,人们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没什么人在外面。只看见不远处一个拉黄包车的,半躺在车上,手里托了根长长的旱烟枪,在那咕嘟咕嘟抽着烟。可能是拉了一天的活,实在太累,也可能是没什么家可回,正好送了个客人走到这,抽袋烟再走也不迟。一个黑衣人从他身边经过,他连理都没理。 仿佛世界都与他无关,或者他和他的黄包车,就是他的全世界。 “走吧,我送你到门口。”秦定邦语气柔和了些。 “哦。”梁琇低声答道。 二人无声地并肩走着。 蓦地,梁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定邦在这里等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上次和他在康平药房门口偶遇,她跟他说不用再来送药了,他就真的没再出现。 她刚想抬头问,突然手臂被一股猛力扯住,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被秦定邦一把带到身后。 只见秦定邦身前的一个黑衣人,正手持一柄利刃向他狠狠刺来!他反应极快,护住她后飞脚踢中那人腹部。黑衣人一连后退几步,接着又高举起匕首朝秦定邦扑来,秦定邦闪身一躲,顺势将她推远,低吼,“快跑!” 黑衣人奔着秦定邦的胸颈要害猛扎猛刺,疯了一般,招招狠毒,明摆着是要取他的性命。 秦定邦迅速躲过发疯般的刀刃,几番缠斗后敏锐发现歹徒的破绽,闪身一把抓住那人握刀的手腕,大力一折,匕首应声落地。怎料那人另一只手不知又从哪拔出一把刀,直刺向秦定邦的手臂,秦定邦看到寒光闪过即刻松手,但小臂依然被划了一刀。黑衣人失了钳制,整个人扑到秦定邦身后,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握刀的手又要刺向他的脖颈。 梁琇并没有跑。 秦定邦和黑衣人缠斗之时,她急中生智脱下一只鞋子,冲上前就朝黑衣人头上狠砸。没想到布鞋底子太软,敲上去只起了一道灰,远不足以制服穷凶极恶的歹徒。 那个停在不远处的黄包车夫,一见这边出事,吓得立马把旱烟枪丢到车座上,拉起车拔腿就跑。梁琇一眼瞅见车座上的烟枪,扔下手里的鞋,抬步就要去抓。岂料旗袍裙摆太窄,一跨步差点把自己绊一跟头。 她不假思索把胯上的裙子往腰上一提裙摆一撂,光着一只脚,飞身大步撵上刚刚擦身而过的黄包车,一把抄起还冒着烟的旱烟枪,就势抡圆,回身就甩砸在黑衣人的脑瓜上。 伴着一声脆响,黑衣人一声惨叫。 滚烫的烟斗力道惊人,瞬间一股黏热的血就顺着伤口流了下来。 烟丝的火星在夜里弥散开的一弧萤亮,和黑衣人眼前正在涌冒的星星,汇成他面前一片耀眼的光。 就在黑衣人被砸懵怔的瞬间,秦定邦一个背挎,将其结实地摔在地上,带过那只握着匕首的手顺势将刀刃比在这凶徒的喉咙上,另一只手迅速确认此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武器——没带枪,身上也再无其它兵刃。朝巷子两边望去,也没见其他可疑的人。 秦定邦压着匕首,“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还有几分懵,没回答。 匕首又往肉下陷了几分,皮肉已经渗出血珠。 梁琇捡起了刚才黑衣人掉落在地上的刀,站到了秦定邦身旁,另一只手拎着那杆沉甸甸的旱烟枪。两道寒光在黑衣人的脸旁一晃一晃,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激得他一下子从眩晕中回了神志。 “我我我,认错人了,饶命,秦……不对,好汉……好汉饶命!” 秦定邦冷冷问道:“你和我有怨仇么?” 那人不顾匕首已经割破了脖子上的皮,发疯摇头。 “那就是你主子了,”秦定邦眯起眼睛,“你给谁卖命?”刀尖又往下压了几分。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拿钱干活的,好汉饶了我吧,我家上有老母……” “回去给你主子带个信,有本事,真刀真枪明面上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别让我抓住第二次。”秦定邦并没有取他性命,站起身来,任他爬起来,落荒而逃。 “他知道你是谁。” “嗯,他刚撒谎了。” “就这样放了他?”梁琇不解。 “不用我动手,他回去也活不成。”秦定邦答道。 梁琇缓了一瞬,才听明白秦定邦的话,但她并不可怜那个人。 无意中低头看了眼自己,也是够狼狈。她往下拽了拽衣服,掸了掸裙摆,跳走到刚被扔在地上的那只鞋旁,抬眼看着黑衣人踉踉跄跄捂头逃跑,狼狈的身影渐渐模糊,她扔下匕首,穿上了鞋子。 远处刚刚落荒而走的黄包车夫正往巷子里探头探脑。可能是发现自己的旱烟枪没了,小心翼翼地确认这边是不是打完了,好回来找。 梁琇定睛看了眼手里的“兵器”,全是铜的。真是个舍得对自己好的车夫。 “师傅,你的旱烟枪……”梁琇满是歉意地走向车夫,“真对不住,弄上血了,回去刷一刷吧。” “诶诶!”车夫像是活见了鬼,走上前来一把夺过旱烟枪,转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琇看着车夫仓皇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又理了下头发,这才回头望向秦定邦。 月挂中天,清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蛾眉似风过水波微扬了一瞬,一双眸子明亮如星。 秦定邦晃了一下神,垂下眸。方才她一串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好似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女,出手无形,却能大杀四方。 “多谢。” 刚刚,她救了他的命。 “啊!”梁琇一声惊呼,“你流血了!” 秦定邦转脸一看,有血正顺着他的右腕流下来。想必是刚才被刀划伤的。 梁琇几步跑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衣袖,伤不深,但口子很长。 “去医院吧!”梁琇急道。 “不用,”这点伤对秦定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想了一下,“你……能帮我包扎吗?” “能!” 按说以前梁琇是不会的,但新四军小战士藏在难童院的那阵子,朱维方曾教过她清创和包扎,甚至还指点过她枪械的使用。 那阵子,一连多少天,都是她帮忙搭手。屋里现在还有当时她买的要带到怀恩去的包扎用品。没想到小战士们很快就撤离了,东西也就留在她那里。 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后,看着她飞跑回去开门。等他上楼时,她已经把这些包扎用品一股脑都拿了出来,摆在了桌子上。 “你坐那吧,别站着了。”梁琇扯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雪白纤瘦的一段手臂。 秦定邦依言坐下,看到了桌面上打十字花捆着的纸药包,一角还带着上次摔破的痕迹,露出里面乌黑的药材,看来是自打拿回来就没打开过。屋里没有闻到任何熬中药的味道,也没看到熬药的器具。再一看她的脸,即便刚才是跑着上楼,也还是没什么血色。 这段时间,药应该是断了。 此时梁琇正把他的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细致地消着毒,“疼不疼?”梁琇皱眉问他。 秦定邦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着梁琇给伤口消完了毒,之后就开始熟练地包扎。 “你在哪学的这些?”秦定邦抬头问她。 梁琇一抬眼,正碰上秦定邦的目光,想着他的问题,又迅速低下头,没有回答。 秦定邦没再接着问。 屋里陷入了一刻沉寂,仿佛只有缠纱布的声音。 “沅沅和澧澧都已经安全到了,他们很喜欢那里。”梁琇突然想起这对姐弟,他们的近况应该让秦定邦知道。 秦定邦轻轻眨了下眼睛。 伤口不复杂,梁琇很快就给包扎好了。秦定邦把袖子拽了下来盖住伤口,但白衬衫袖子上的血却很刺目。 “你这有水吗?”他顿了顿,“我母亲看了,会担心。” 梁琇一听,歪头看了眼被血染透了的袖口,眉心颤了颤,赶紧到楼下打了一盆清水上来,端到桌子上,有些气喘道,“怎么洗?你是不是要把衣服脱下来?我先出门去。”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用,”秦定邦试着动了一下左手,有点犹豫道,“你……能帮我么?” 梁琇愣了一下。 “左手刚扭了,一时使不上力。” “左手也伤了?”梁琇倒吸了一口气,回身来到他身边,皱眉看了眼他的手,开始帮他处理血迹。 秦定邦站在那里,任凭梁琇细细地给他处置着沾满血的袖子。血还没干,洗起来不算费力。中间她又下去换了一次水,直到袖子彻底见了白,只是拧起来却有点麻烦。 “不用拧了,这样就行。” “那不行,湿气大了会生病。” 像是怕碰到伤口,她只能很小心地一点一点把袖口子上的水挤出来。 她离自己很近,能听到她的呼吸,也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折腾一番,她抬起腰,用手背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朝后抹了抹,终于大功告成一般,“好了,拧得很干了。” 大衣袖子再一遮,足以让秦定邦在家人面前蒙混过关,等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再换掉,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对了,大衣袖子!大衣由肘至腕被划开了一长条口子,能看到里面的衬衫。 梁琇锁起眉头看着那道长长的口子,“这也得缝一下。” 她转身便从柜子上取来一只小巧的笸箩,这是小六妈妈送的。梁琇经常帮邻居,所以邻居家多得了点什么,也会送给她作为答谢。小六妈妈手巧,飞针走线的,以为梁琇也需要,就送了个从南市淘的竹编小笸箩,还贴心地放了几根针和几股线。 风起上海滩 第25节 梁琇拿起了针和线,但她并不会做针线活,勉强穿上线后,她拿着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秦定邦一低头,便看到她长睫轻颤,眉心微蹙,颇有些窘迫和局促。 不过最后还是缝了起来,虽然针脚不够细密,一看就不懂女红。好在大衣是黑色的,线也是黑色的,看不出针脚凌乱,也看不出这里其实有道口子。 “麻烦了。”他看着对这手针线活颇为失望的梁琇,道了声谢。 临出门,秦定邦伸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胃药,放在了桌子上。是上次没送出去的那瓶,下午他要出门找梁琇时,随手揣进兜里的。 “接着吃吧,以后我都会过来送。什么时候上海没这药了,你再自己熬汤药喝。” 第27章 是的,他想看到她。 这天是休息日,池沐芳被方知意约去鸿翔做衣服了。秦世雄则在楼上和金兰石谈事情。 自打当年秦定乾以命换命救下了金云攀,金云攀的父亲金兰石就自当认下了秦家这家救命恩人。而且金家在沪上的产业也颇大,经常需要互相帮衬,所以和秦家时有往来。 秦安郡和秦则新都在家,但梁琇有事,提前请了假就不过来了。正好秦定邦难得有时间,就在一楼客厅陪两个孩子。 秦安郡窝在沙发上翻看梁琇上次送给她的《中国名画第五集》。十几二十年前的老书,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得到了。 先前梁琇得知秦安郡对古画、国画感兴趣后,就想着把在旧书摊淘到的这本画集送给小姑娘。结果赶上有任务要送小战士撤退,没办法来秦家,那次就托碰巧过去送药的秦定邦给带了回来。 秦安郡没事就研究,简直爱不释手,书皮都翻皱了。 秦则新还在痴迷于他的那些玩具,车啊炮啊,一摆一地。小男孩长得很快,今年比去年高了有一头,但依然还是个十足的孩子。 秦定邦有时会把滚落到他脚边的零件捡起来,扔给侄子。大部分时间则是坐在那,安静地听着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家里这方天地,把他和外面的诸多纷扰暂时隔绝开来,哪怕小孩子不停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他也觉得安宁平和,于是闭目养神起来。 秦则新一边摆弄着他的小火车,一边问,“小姑,你猜梁小姐在忙什么?” “不知道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她会过来的。”秦安郡有些失落。 “我猜,梁小姐可能有男朋友了。”秦则新像小大人一样说道。 秦定邦微微睁开眼。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男朋友?”秦安郡把书放下来,吃惊地朝这个只有六七岁的侄子看去,仿佛她这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懂似的。 “就是和她喜欢的叔叔在一起啊。路上好多像梁小姐这样的阿姨,都是和男朋友一起挽着走的。” 秦定邦抬起头看向秦则新。 “哎呀叫姐姐,梁小姐怎么成了‘阿姨’了。”秦安郡听到侄子瞎叫,一脸的嫌弃,可转念一想,秦则新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过梁小姐也不小了哈,大嫂像她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话一出口,秦安郡立即后悔,生怕引得小侄子伤心。幸亏秦则新在忙着组装小火车的最后一段轨道,顾不上难过,“所以我叫梁小姐叫阿姨,不对么?” “嗯,你说的对。”秦安郡这次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秦则新爬起来,拎起一段火车放在小铁轨上,继续问道,“姑,你说梁小姐喜欢啥?” 秦安郡看侄子语气神情都没变,暗舒一口气,又开始翻起书来,“梁小姐当然喜欢吃甜糕呀,我们女孩子都爱吃甜糕。” “还有呢?”秦则新推着小火车在轨道上跑了一段。 “那还有啥呀?”秦安郡不知道秦则新要说什么。 “小姑,你说古典音乐是什么呀?”小火车停了,秦则新爬过去,又接着推。 秦安郡想了想,“就是西洋乐吧,”又转头看向秦则新,“你问这个干嘛?” 秦则新边推边道:“我那天看了个洋文,不知道是什么。梁小姐跟我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乐曲家。” “乐曲家……是音乐家么?”秦安郡皱眉核实道。 “哦对,就是这个。我也没记住她说的是个什么名字,一串秃噜秃噜的,和我们中国名字一点也不一样。我问梁小姐她咋啥都知道,梁小姐说她喜欢古典音乐,所以,碰巧知道的这个乐……音乐家。” 有节车厢没装牢靠,脱节飞了出去,秦定邦附身帮着捡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梁小姐喜欢的东西很多呀,她那么博学,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她还去过那么多国家。则新你知道吗?梁小姐跟我说,她还跟他爸爸一起去过卢浮宫呢。”秦安郡回忆道,“梁小姐说她在卢浮宫里看到很多雕像和有名的画。” “卢浮宫是啥?”秦则新忙活得一身汗。 “卢浮宫……卢浮宫就有点像我们的圆明园,只不过我们的圆明园被烧了。”秦安郡尝试着解释。 “你去过圆明园吗?”秦则新继续问。 “我哪去过圆明园,我生的时候圆明园就早都被烧了。”秦安郡无奈道。 “那你怎么知道圆明园?”也不知秦则新今天是不是火车玩儿得开心,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梁小姐跟我说她在北平出生的,小时候还经常去圆明园那边去看。”秦安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躺,正好伤脚可以不受力,她脸朝向秦则新,“当时里面的宝贝已经被八国联军抢光毁光了。不过有些带不走的墙啊什么的还在。她说后来北平修路,就近把圆明园剩下的好些石头墙都给拆了,砸成了碎渣来铺路。有些石头城砖什么的剩下了,然后北平那边就给拍卖了。梁小姐说现在那边真就没剩啥了。” 秦则新停止推火车,坐了下来,缓了片刻,慢慢道,“那实在是好可惜啊。” “梁小姐说她那时候小,当时踩着新铺的路去看变戏法,走了好远,还觉得挺高兴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痛心。她还说,那些石头要是能留下来,以后也是一个见证呢。”秦安郡说完撅起了嘴,和秦则新一起惋惜起来。 秦定邦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姑侄俩述说着和她有关的事。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梁琇给孩子们讲的这些,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感受。 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明白,这种同源感来自于哪里。 他的父兄在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给他讲的历史。讲卫青、霍去病,讲于谦、林则徐。父兄让他知道这些中国历史上的大英雄,而梁琇,则让孩子们知道中国经历了多少屈辱。其实梁琇和他的父兄,在教育这方面,是一脉相承的—— 知耻后勇,见贤思齐,为国尽忠。 梁琇来秦家上课一年多以来,他眼见着家里这两个孩子在一天天变活泼,变开阔,开始接受家国观念的种子,心中有力量在不断萌芽,一步一步地远离太多富家子弟轻则浑浑噩噩,重则混世魔王的败落窠臼。 遇到她,正如母亲说的,是秦家的幸运。 可还是那么瘦,就是不长肉。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的面容。她其实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爱朝怀恩的孩子们笑,爱朝自己的同事笑,爱朝秦安郡和秦则新笑。当然,有时也朝他笑,只是很少,只有几次,笑得礼貌而周全。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发自内心,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对方的身份、地位、名望、财富,不管多耀眼,都不会让她改变态度,但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却可能让她长久不忘铭记于心。 她从来也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心不在那些精致妆容或是华丽衣着上,总是素着一张脸,穿着纯色的衣服。可即便这样,她却永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以至于这些素净的颜色,仿佛只有在她的身上才能找到凭借,去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品格。 她反应机敏,勇敢沉稳,很少有姑娘能像她一样临危不乱。 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能帮他打跑凶徒,却未见得能保护好自己。 他知道,之前梁琇有在躲着他,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可能觉得他去修齐坊会引得别人误解,给她生活带来不便。她不想占别人的便宜,更不想欠下无法回馈的好意。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不再去打扰她。 但是,那天,直到那天,他看到那么个货色,一眼便知是情场老手的油滑男人,把梁琇带到他们秦家的芳茗阁。那个男人竟然把梁琇带到了江边的茶楼!他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蹿了起来,几乎不受控制。 明摆着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 当时也就说句话的功夫,他再抬头,两人竟然就离开了。秦定邦太知道男人如果坏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了。沪上的拆白党,专门花言巧语坑骗小姑娘,骗钱骗色,无所不用其极。至于那些高门大户里的纨绔,更是下流腌臜到算不得人,等吃干抹净了,就一脚踢开,弃之如敝履。 那天自打梁琇离了视线,他心下就愈发难安。他已经很久没担心过谁了,可那时他的担忧却迅速蔓延如原上火。那个男人盯着梁琇时的眼神和嘴脸,让他无比恶心,更让他隐隐觉得要出事。他曾想梁琇是有点身手的,但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连掰他的手都掰不开,真遇到穷凶极恶的,她那点力气能顶什么用? 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旦出了事,他都不知道到哪去找她。 所以,当秦世雄终于把帮派的纷争摆平了之后,他一将父亲送回家,几乎没做耽搁,就开车到了梁琇那里。结果,修齐坊,没人,难童院,也没人。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起了杀心。 他返回巷口站在车边等,天黑了后又打开了车灯。直到看见那男人跟梁琇不停搭讪,看样子是想要送到家了。 如果那天没有他在那里替她解围,会发生什么? 之后,他让冯通去查了下那个陈编辑。果然,不光是个有家小的,外面竟还偷养了一房。那么个道貌岸然的下三滥玩意儿,不知从何时打起了梁琇的主意。 当冯通告诉他这些情况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专门让冯通带人去好好敲打了一下那个陈编辑。之后,那个瘪三应该再也不会骚扰梁琇了。 然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安心,相反,他开始觉得梁琇住在那里不安全。 那天他在巷子里遇刺,那个黑衣人是奔着他去的。事先肯定跟踪过他,才能那么准地摸到他的行踪。而且当时是从梁琇住处的方向过来的。看来是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在哪能遇到他并且方便下手,所以刺客肯定也知道梁琇。 但是背后的人在暗处,他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他不想让自己的危险波及到梁琇,却觉得她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扯进了自己的世界。 她在保持距离,他知道。多少妙龄女子希望靠近他,他都不为所动。可这个姑娘,却能躲则躲,为了找理由,甚至去抓了那么一大包草药根子。 可是,比起生死安全,邻里的几句闲言碎语,算个什么。 他要她平安。 他可以给她换到更好的住处,既安全,又可以脱离她不愿意面对的闲话。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他这样做,她肯定会躲得更远。这姑娘简直就像含羞草一样,他稍一靠近,就把自己卷起来。 但他要她平安。 所以,他开始让张直安排人每天看到梁琇安全回家之后,再悄悄撤离,并且要给他报她的平安。可他依然不放心,因为可以做手脚的环节,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还是忍不住,会时不时送她回家。 之后就会发现,吃饭不及时,吃药不及时。 这种牵肠挂肚,搅动着他的情绪。遇到梁琇以前,明枪暗箭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但遇到她之后,他开始有了挂碍。不知何时起,担心她生病,担心她昏倒,担心她被骗,担心她受伤。只有真切地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才能把心放下。 他对这份愈发不受控的牵念,生出了迷惘。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他不想吓到她,却又想离她近一点。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越来越想看到她。 是的,他想看到她。 第28章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金融业的大混战一直延续了数月,各大银行人心惶惶,纷纷不敢开门,连带着其他行业哀鸿遍野。后来不知是何力量从中调停,银行业混战才算停歇。 一些银行也终于陆续复业了。 怀恩得以维持,很大一部分是靠慈善机构的资助和各界爱心人士的捐赠。有些捐款是通过银行走的,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混乱,银行里的钱,储户不敢去取,也取不出来。难童院着实过了段艰难的日子。 所以,银行一复业,梁琇马上就来到位于四马路的一家银行,给难童院的捐款经常汇到这里,她先来帮院里问问相关情况。 这几个月里积压的事太多,加之顾客盈门,即便梁琇早就到了,还是排在很多人的后头,只能在银行里坐着等。眼见着将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梁琇忍不住观察起周围的人。有西装革履的,有罩衫长袍的,目之所及,大都是男子,像她这样过来办银行业务的女子,并不多。 她来之前已经料到,搞不好半天都要耗在这里,所以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本原版小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读书了,正在翻着上次读到哪,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风起上海滩 第26节 梁琇转脸一看,是刚在她身边坐下的一位老阿妈。面黄肌瘦的,但是眼睛很亮。 梁琇竟然觉出几分眼熟,正努力回想着,只听那老阿妈说道—— “德国诊所。” 梁琇一下便想了起来,这是去年夏天在德国诊所,她帮着捡药盒子的那位老阿妈。她儿子好像是姓屈,还跟秦定邦聊过几句。 梁琇再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去年的那件旧衫,难怪这位老阿妈一下就认出了她。 梁琇赶忙欠身施以一礼,“您好。” 眼前的这位老人家,虽说气色不佳,但笑容却非常真挚。头发整齐光滑地梳在脑后,挽了个利索的发髻,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衣服,近看面料华贵舒适,应该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只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阿妈出现在银行,而且看起来也是在等着办业务,确实不多见。 当然,多不多见都不是她该考虑的,先前也只是一面之缘。打过招呼后,梁琇没再多说什么,转过头正要继续翻书,倒是这位老阿妈打开了话匣子。 “姑娘,你是过来办事的吧?” “是呀。” “我看你面善。”老人家颇有些自来熟,“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梁琇倒是被问住了,她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呢? 她的真实身份是万不能为外人道的;她在难童院是去帮忙的;在秦家是临时的;至于投稿,现在也断断续续,尤其经历了陈畔那件事,她也不想再往那家杂志社投了,连带着往其他家投,都有点意兴阑珊。要说是无业游民吧,每个月多少还有点收入。 梁琇想了想,“算打零工吧,没有固定工作。” 老阿妈和善地看着梁琇,“姑娘,我看你人又好,还漂亮,肯定是你挑工作,不是工作挑你了。” 梁琇礼貌地笑了下。这位老阿妈可真会说话,真要像她说的这样就好了。现在这种时局下,工作太难找了。如果不是在秦家的这份工,她可能也会沦落到要去担心下一顿饭的着落了。 其实,这位老阿妈在梁琇之前就到银行了,是认出了梁琇,才坐了过来。所以轮到老人家去办业务时,梁琇就看起了书。之后人走了,梁琇也没注意。等她终于问完了捐款的事走出银行时,发现那老阿妈正在门外路边站着。梁琇自然又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姑娘你往哪里走?”老阿妈像是随口一问。 “要回金神父路。”梁琇只说了大概的方向。 “我们不顺路。”老阿妈面露遗憾,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去买条鱼,回去做菊花鱼生,我儿子爱吃。” “老人家,再见。”道完别,梁琇转身就往难童院的方向走。 谁料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尖啸声,伴着数声慌张的“躲开!”梁琇赶忙回身,只见老阿妈已被一辆失速的黄包车,撞倒在地! 梁琇赶紧往回跑,等赶到老阿妈身边,要扶起她的时候,却发现老太太的胳膊根本不敢碰,一碰就疼得直喊。梁琇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只胳膊好像就不太灵便,现在是彻底不能动弹了。 那个肇事的车夫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围观的人问了好多声怎么回事,他都没反应,直到被人推搡了一下,才回过神讷讷说道,“我……我在躲旁边那个洋人的狗,结果,没刹住,撞她身上了。” 黄包车上的客人也惊魂甫定,刚刚就差点被甩下了车。现在撞倒了人,更怕粘上麻烦,骂骂咧咧地拍屁股走了。车夫已经顾不得挨不挨骂或是钱给没给了,地上躺了个这么大岁数的,疼得直哼哼,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时正在四马路巡逻的巡警走了过来。一看出了事故,径直把车夫给带走了。 好在老人家此时神志还算清醒,梁琇拦了辆黄包车,慢慢把老太太扶了上去。梁琇让这辆车快些把人送到离四马路最近的仁济医院。她也拦了一辆黄包车,跟着一起到了医院。 到了仁济医院,医生迅速展开救治。老阿妈胳膊受伤,头也开始有些昏,其他部位倒是没大问题。开始施救前,她给梁琇说了个电话号码,让梁琇帮忙知会家里。梁琇于是赶紧找到医院的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屈家的老管家,一听是老夫人出了事故,赶紧派人赶到医院。 梁琇在医院守着,一直等到了屈家人过来。屈家人自是对梁琇一番感谢。当时老阿妈已经昏睡了过去。梁琇看到屈家人已经来了,想想也不再需要她,而且怀恩在银行的事也要回去向伍兰舟汇报,于是跟屈家人道了别,就离开了。 等到难童院里的事都忙完,下午回到修齐坊,梁琇却越来越不踏实了。 来的人说是屈家人,但毕竟没见到老阿妈亲自点头确认,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现在世道乱成这样,什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一旦要是仇人冒充的呢?梁琇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没睡多少觉。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前往仁济医院,要亲眼确认老阿妈是否安好。空着手不好看,她还专门到不远处的永安买了个果篮。进了医院,便直奔昨天接收老阿妈的那个病房。 但是,人已经不在了。 梁琇顿时紧张了起来,赶忙拦了个护士打听,“请问,昨天在这个病床的那位老阿妈,去哪里了?” 问了一个,说不知道。她当即就后悔了起来,到底先去买果篮做什么,必是耽误了什么。 直到问了另外一个,那护士说昨天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梁琇一听,心里反倒更不踏实。 她站在门口,害怕别是自己冒失犯了错。要是把老人家给丢了,她恐怕永远都难以心安了。 正在焦虑之时,她一抬头,发现在走廊不远处站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正和大夫说着话,有点面熟。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心下立即就不那么紧绷了。此人正是去年和秦定邦说话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老人家的儿子,那位屈先生了。 屈以申此时也看到了梁琇。他今天刚从外地赶回来,正在医院和昨天的主治医生询问阿妈的伤情,以及如何在家养护。 “屈先生,昨天那个撞了老夫人的黄包车夫还在巡捕房押着,巡捕房问咱们什么态度。”站在身边的高个男子提醒道。 “把人放了吧。”屈以申看到了在病房门口向这边望来的女子。 “李医生,抱歉,我先跟那位小姐确认一件事。”说着,走向梁琇。 “请问,你是昨天把我母亲送到医院的那位小姐吗?” 阿妈昨天被接回家时,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去年在德国诊所遇到的那位小姐,古道热肠,把她送到了医院。周围人看热闹的多,只有她出手相救。要不然这么大岁数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管,耽误了治,还不知道能成什么样子呢。 屈以申对梁琇有印象,所以今天一下就认了出来。 梁琇微一颔首,“不知老人家现在什么情况?” “轻微骨折,还有点脑震荡,处理了一下,问题不大,已经在家休养了。”屈以申没把情况说的太严重。 梁琇一看老人的儿子都已经在这了,那她之前的担心当真是多虑了,瞬间就踏实了。 “小姐,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母亲。请问小姐贵姓?”屈以申扶了下金丝眼镜。 “免贵姓梁。”梁琇答道。 “梁小姐你好,不知方便在哪里拜访,改日定当登门重谢。”屈以申十分想替阿妈好好答谢一下这位小姐。 梁琇心想老阿妈安全就好,重谢就不必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不是我,别人也会救的。” 此时一位护士要进病房,她赶忙让了路,接着道,“老人家既然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先生再见。”梁琇觉得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老太太没有遇险,也安全回到了家。她就没必要再逗留了。 屈以申向梁琇颔首致意。 刚走了两步,梁琇便突然停住,拍了下脑门,又走了回来。她把果篮递给了屈以申,“先生,这个果篮送给老人家。” 屈以申刚想婉拒,便听梁琇认真道,“主要是……这个红色包装纸上的‘永安’两个字。平安顺遂,看起来喜庆又吉利。这是我送给老人家的,你带回去,她看到也会开心的,好起来会更快。” 屈以申一看这包装纸,愣了一下,似有犹豫,还是道了谢,“那多谢梁小姐了。” 听到这话,身边的男子赶忙从梁琇手里接过果篮。 “您客气。”说完,梁琇就转身离开了。 她是第一次来仁济医院,所以上上下下把医院的每层都看了一遍。等出了楼往外走时,碰巧发现那位屈先生也才刚出门,走在她的前面,只是没有发现她。 他径直走向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看起来是专门在等他的。关门前,梁琇无意间看到车里有个人,坐姿扭曲怪异,目光阴鸷,不知正看向何方。 第29章 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梁琇现在不管过不过来上课,都会提前跟秦家说一声,防备像年初那次,让秦家人跟着担心。这一日是周日,梁琇时间安排得开,秦家的两个孩子也都在家。她头天就打来电话,会按照原计划来秦家给姑侄俩上课。 秦定邦没出去忙。 客厅一侧的“小课堂”里,一大两小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书和文具。梁琇讲得认真细致,秦安郡一边听着,问着,有时还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秦则新捧着脸,虽然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也一点不耽误听得津津有味,像个捧场叫好的小票友。 现在秦安郡早都能去学校上学了,梁琇挺久以前就主动要求把来秦家上课的次数,从一周两次,变成一周一次。可即便这样,有时候还要请假。所以她每次过来,孩子们都分外激动。 秦定邦默默地陪在母亲身边。池沐芳偶尔会和他聊几句。她看报纸时,秦定邦则安静地望向窗外,不做声。 两个孩子曾经说,他没听过梁小姐的课,“好遗憾啊”。他现在也算是在听了吧。虽然听不全,但仅凭入耳的只言片语,就足够判断真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转头望了一眼,梁琇正背对着他的方向,后背坐得笔直。 秦定邦端起茶杯,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人有时虽然傻点,但课讲的是真不错。 上午课补完,秦家盛情留梁琇吃饭。梁琇推脱无果,就留下跟着吃顿便饭。张妈本来给梁琇盛了碗米饭,都要放过去了,秦定邦伸手把碗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转手拿了个馒头给梁琇递过去。 张妈不解,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正疑惑间,池沐芳笑着说了句,“梁小姐胃不好,米饭伤胃,馒头养胃。” “太太,我晓得了。”张妈欠身道。 吃完午饭,梁琇留着稍微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 池沐芳望向了秦定邦,秦定邦也跟着起身,看了眼母亲,“我送一下。” “不必了,已经够打扰的了。”梁琇婉拒。 秦定邦并未理会,陪她一同出了屋。 自从上次巷子里遇险,梁琇和秦定邦也算共同经历了一次生死。后来秦定邦再送梁琇回家,她就不那么排斥了。几个月过去,她觉得,秦定邦多少可以算做她在上海的一个……比较熟?还不到,有些熟吧,有些熟的一个人。 二人走在花园里,“你要去哪?”秦定邦问道。 梁琇想了想,“去大马路。” 秦定邦抬头看了看天,“我送你去。” 梁琇只以为秦定邦是出于礼节把她送出秦宅,没承想是要送到目的地,“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自己坐黄包车就好。” “我顺路。”秦定邦没再多说,直接走向车,打开后车门。 梁琇无奈,坐了进去。 梁琇是过去买点茶叶,她那里茶没了。 茶是不夜侯,前段时间她白天事太多,没时间写稿子。到晚上有了灵感,趁脑子里的火花没灭掉,会伏案写一点。每到这时,茶叶就派上了用场,提神很管用。现在茶叶罐子见了底,该补点了。 大马路的鸿泰茶号,是一家很有名的茶叶店。这里不光有各种名贵茶叶,也有老百姓喝得起的平价茶叶。 梁琇以为秦定邦把她在店门口放下后就走了,结果前后脚也跟着她进了茶号。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经常在这里买茶叶,一次只买一点,喝完再来买。 “小姐,来啦?”小伙计对梁琇有印象,笑脸相迎。 “这次要不要尝尝别的茶?”小伙计拿起小秤盘。 “不用了,还是龙井,最普通的就行。”梁琇道。 “好嘞,多少?”小伙计走向身边一个装茶叶的大袋子。 “二两。”她每次就买二两,再多了也舍不得钱。 小伙计刚要称茶叶,秦定邦开了口,“你这里好红茶在哪?” 小伙计看向这位一打眼就知不凡的男子,连忙往架子上比了两下,“在这里,先生您稍等。我先给这位小姐的称完。” 秦定邦顺着小伙计比划的方向望去,“我和她是一起的,这份龙井不要了。有祁红的话,给我换一份上好的祁红。” 风起上海滩 第27节 小伙计看了眼梁琇,又看了眼秦定邦,但也只略犹豫了一瞬,便立马走过去拿下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先生,您要的祁红。现在进货太难,全上海能有这种货的茶号,没几家的。” 秦定邦没言语,付了钱,接过茶叶递给梁琇。梁琇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并没伸手,反而转身就走。秦定邦宛若没看见,拿着茶叶,跟着出了茶号。 “这茶你喝吧,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今天你得帮我个忙,这就当提前还你人情。”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后说道。 梁琇转身,恼怒散了几分,“秦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秦定邦道:“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哪里?”梁琇疑惑问道。 秦定邦越过她,打开了车门。 等到秦定邦载着她来到公司楼下时,她才知道,原来江边不远处的这群建筑里,就有秦家的永顺公司。她曾经路过,却未曾多留意。 “你跟我来。”秦定邦停了车,帮梁琇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等她下车。 梁琇有些犹豫,心里其实有些抗拒,坐在车里道,“我跟你到你家公司做什么?” 有时候,秦定邦真觉得跟这姑娘是在斗智斗勇,颇要费上一番心力。等了一会儿,她还在眨着眼睛,执拗地等着他给个说法。 秦定邦看了眼半晴半阴的天,似要下雨,却又有太阳。再转头看她,还是没动弹的意思。 他轻叹了口气,附身一把握住梁琇的手,顺势做出要往车外带她的样子。梁琇一惊,赶紧把手缩回去,自己慌忙开了另一侧车门,逃也似地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望向他,把那只手背到身后,有点被气到的样子。 秦定邦不禁嘴角上扬,“帮我一个忙,帮我看几样东西。” 今天是周日,比起平日来不那么忙碌,除了留着值班的,公司没什么其他人。秦定邦带着梁琇上了二楼办公室。梁琇粗略一看,屋内陈设很是朴素。 窗外一束阳光破云斜照,正好打在办公桌上,仿佛是专门为了把她的目光,引到那部唱机上。梁琇眼里顿时满是惊讶。她转眼看了下身边的秦定邦,又望向了唱机,想要说话,一时却又说不出。 秦定邦捕捉到了她眼里所有的光芒,“我这里有几张黑胶唱片。我听不太懂,帮我说说里边的门道吧。” “什么门道?”梁琇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唱机。 “比如音乐背后的故事,比如作曲家的典故。”秦定邦也随着她踱步过去,“不知道这些,就只是听热闹,可惜了。” “那你为什么问我呀?”梁琇有点不解。 “我知道你知道。”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梁琇略微低头想了想,“主要是我不知道你说的唱片里是什么。” “听一听不就知道了。”秦定邦走到唱机旁,把二哥秦定坤送他的那些唱片都拿了出来,放到她面前。 梁琇看着这一堆,简直如获至宝,每张封面都翻看,真是爱不释手,“全是古典乐经典呢!”——都是她喜欢的。 秦定邦从来也没见到梁琇在他身边这么开怀过,不禁低头注视着她。这个女孩正陶醉在喜悦中,对他的目光全然无知。秦定邦突然想起柜子里还有东西,转身过去,拿出那张歌剧唱片,递给了她,“还有一张。” “还有啊?”梁琇侧身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les contes d‘hoffmann。看构词好像是法语,可惜她不懂法语,不知道是什么作品。 “这个应该是……什么什么霍夫曼吧,但我看不懂法语。”梁琇遗憾道。 “应该是《霍夫曼的故事》吧。”秦定邦走回她身边。 “你懂法语?”梁琇惊讶地转头看他。 秦定邦看向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懂。”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霍夫曼的故事》?”梁琇更迷惑。 “你看,这里有一小行英文,the tales of huffmann。”秦定邦扶着梁琇手中的唱片,指向封面上的一行小字。 “你懂英语?”梁琇不由吸了口气,又转脸看他。 秦定邦扬了一下眉,“多少认识一点。” 梁琇突然感觉眼前这人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她本以为他是江湖中人,是个快意恩仇杀伐决断的豪杰。可就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一点英语。 这感觉怎么说?就好像往最地道的中国菜上,撒上了一星欧芹碎,真让她捉摸不透。 秦定邦明白梁琇心里肯定憋了很多话要问,转身面向她,“我曾经被父亲送去美国留学。” 眼前这姑娘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唇,肉嘟嘟的像两瓣红红的樱桃,他笑着继续道,“学采矿。” 梁琇愣住了有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要说话,“你们家都在上海,你出国学了个采矿。你家有矿?上海哪有矿啊?” 梁琇心道这个秦先生,怎么这么多故事,但马上意识到好像不该问这么多,便即刻打住不再出声。 秦定邦突然很想揉一揉她头顶松软乌黑的头发,但怕吓到她,还是忍住了,“我其实没什么想出去学的。我想去黄埔军校,但家里不让。于是我就随便说了个采矿专业。” 秦定邦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看了眼,又放下,“这还是当年我跟父亲回湖南老家,二叔跟我说的。他说,我如果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学个采矿吧,反正老家那边也有矿场,到时候不行就去帮他的忙。于是我就胡乱选了个采矿专业。” 梁琇除了“哦”了一声,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奇特的理由作何反应。 秦定邦接着道,“但是我只学了一年就回来了。” “啊?”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秦定邦看着梁琇接二连三地诧异,像个小女孩儿,他心里生出愉悦。 梁琇听话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把美国人给揍了。”秦定邦理了下手表,“当时我们班里还有一个中国学生,长得非常瘦小。那些美国学生就嘲笑他,骂他,甚至动不动就推搡他。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欺负那么一个枯瘦的男孩,我实在看不过去,给他们暴揍了一顿。学校就把我给开除回来了。” 秦定邦抬眉继续看向梁琇,补充道,“现在想想,当时下手确实重了点。” 梁琇这次彻底张大了嘴巴,缓了一会儿,“所以你就……你也懂一些英语,是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但忘的差不多了。最简单的东西能读出一些意思来,复杂的就不行了。” “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梁琇感叹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帮我听听这些唱片,说说你知道的故事吧。”秦定邦拿起一张,从封皮里抽出唱片,放到了唱机上。 第30章 道是无晴 “这是《巴赫平均律》。”梁琇一下就认出了这熟悉的旋律。 在德国时,她哥哥梁璈用平均律练过小提琴。德国是个盛产伟大音乐家的国度,老百姓也热爱音乐。梁琇一家人搬进租住的房子时,房东太太为了租个好价钱,在屋里留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一台唱机。 和秦定邦的这台比起来,记忆中的那台,简直是件老古董。但是古旧并不耽误它读出那些老唱片里记录的音符和旋律,让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铿锵有力的曲调,填满那所房子的每个孔隙。所以说,在德国的几年,他们兄妹俩都受到了很好的音乐熏陶。 尤其梁璈,对西洋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德国战后不久,《凡尔赛条约》压得德国人喘不过气,经济凋敝得厉害,一块银元在德国换算的购买力惊人。所以梁平芜只花了一点钱,就能请到一位音乐老师来教梁璈拉小提琴。 哥哥是真喜欢小提琴啊,没事就在家练。刚开始学时,听起来分明就是在锯木头,吱吱嘎嘎,让全家骨头发麻,都被吵得不行,但也都不忍心去伤害他的热情。哥哥坚持练,他们坚持忍。 时间一点点过去,哥哥的小提琴拉得竟然非常像样了。梁琇亲历了梁璈如何把断断续续的锯木声,变成优美连贯的巴赫平均律。 就是她现在听到的,熟悉的旋律。 “怎么讲?”秦定邦轻声问道。其实他并不关心“八赫”还是“九赫”,也没觉出有多好听。梁琇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梁琇就够了。 梁琇想了一下,认真道,“巴赫是西方音乐史上极为重要的音乐家,开了很多先河,对他后面的音乐家影响非常大。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是咱们现在听的这个,是钢琴音乐创作的典范。在德国那阵,我哥对这个感兴趣,还用小提琴练着拉平均律。” 秦定邦回想起,梁琇之前在车里跟母亲说过,她跟哥哥在逃难的时候失散了。秦定邦没接话,看着梁琇伴着音乐陷入回忆。 她温柔地注视着转动的唱片,继续慢慢说道,“我哥哥懂音乐,他说平均律非常伟大,尽管他练的是小提琴,他仍然要用小提琴,把这套钢琴曲集给演奏出来。” 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我哥认定的就不会放弃。那年的农历年,我们都在德国。德国人不过中国年,中国人不能不过。爸爸妈妈在家里做了一餐年夜饭。正赶上哥哥本命年,守岁的时候,他戴着妈妈给他缝的虎头帽子,拿着小提琴,演奏给我们听——真好听。” “你哥哥……属虎?”秦定邦似是无心地问了一句。 梁琇“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 “他大你几岁?”秦定邦接着问。 “三岁,”梁琇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秦定邦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新唱片,“帮我讲讲这张?” “好啊。”梁琇爽快答应。 秦定邦替换下了那张承载了梁琇太多记忆,却让她黯然神伤的唱片。 新的旋律响起,梁琇听了片刻。 “这是……这是舒伯特。” 梁琇不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是舒伯特的。不像舒伯特其他轻快的音乐,这首听起来如怨如慕的,有些沉重,也有些孤单。 梁琇想起了哥哥跟她说过舒伯特的故事,“曲名想不起来了。舒伯特早年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那么一个姑娘,但是没成,姑娘后来嫁别人了。不知道曲子里是不是他记录的失落和难过……” “唉?怎么给停了?”梁琇正体会着舒伯特用音符排布出的如泣如诉,音乐却一下断了。一转脸,秦定邦已经把唱片从唱机上取了下来,连封皮都没套就直接给丟到了一边,“放其他的吧。” “为什么啊?”梁琇不解。 “不喜欢。”秦定邦只说了这三个字。 梁琇见秦定邦开始翻看起桌上的唱片,好像在找,又好像都不满意,有些无从下手。 “我帮你找吧。”梁琇又找了一遍,挑出一张,“你听听这个,《马勒第五交响曲》。” “好,”秦定邦一边给放到唱机上,一边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其实我只是单纯觉得好听,背后的故事和人,我都不了解。”梁琇有点尴尬。 “你爱听这个?”秦定邦确认道。 “嗯,第四乐章尤其好听。”梁琇回忆道。 “好。”秦定邦把唱针搭到了唱片上。 音乐这东西,怎么可以这么神奇呢?梁琇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因为不了解,所以全靠自己去悟,好像有故事,却又不总是同一个。相同的旋律可以随心情生出很多版本的解读,也许今天能映衬这种心境,明天就是另一番悲喜。 她站到了窗前。 夏末秋初的半下午,已近黄昏,天空有热烈的太阳,也有大片的乌云。 秦定邦拎了把椅子放到她身边,她回头道了声谢,便在窗边坐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听着音乐,没去留意秦定邦在做什么。等到他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递给她时,她才知道到他刚才竟轻轻地泡了壶茶。 茶盏中的茶汤红艳又纯净,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梁琇尝了一口,入口甘醇,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不禁道,“这茶真好。”然后又喝了一小口。 秦定邦倚在桌旁,一直看着她喝完,“再给你续点?” 梁琇把茶杯递还给他,却摇了摇头,“不喝了,一杯刚刚好,再多就成牛饮了。” 话未说完,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等人反应,紧接着就哗地一声,瓢泼了一片大雨,但大太阳竟然还在。 秦定邦伸手便把梁琇从窗边拽到自己身边。他刚要关窗,雨势却瞬间小了很多,只剩牛毛细雨。 仔细一看,西边下了,东边没下。宛若老龙王错打了个喷嚏,雷公误敲了雷公锤,纯是神仙们逗了个趣儿,却轻易就给人间开出个玩笑。 风起上海滩 第28节 梁琇又站回到窗边,探身望了望,不禁失笑,“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么?” 说着,把手伸到雨中。 “小心着凉。”秦定邦皱眉。 “毛毛雨,不打紧。”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斜斜地坐回椅子上,左手搭着窗台,右手伸出窗外,脸轻轻靠在伸出去的手臂上——到第四乐章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在德国时,爸爸曾经放给全家听过,当时她只记得好听。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听来,原来是这么的舒缓,缠绵。 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压抑的情绪最终化作悠长的音符,那么小心翼翼,却又克制深情。这窗外的绵绵细雨,竟像是这音符变的,跳落在她的皮肤上,如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金色的微光。 秦定邦在梁琇身侧不远处,两手抄进西裤的兜里,笔挺地站着,不动如山。 眼前的姑娘正沉浸在她心爱的旋律里,像初生婴儿般毫不戒备。此时的她感受到他站在身边,不会惊讶,不讲虚礼,就这样回头朝他莞尔一笑,还露出一对小梨涡,随即又仰起脸向外看去。窗外的手,在细雨里微微晃动,仿佛在和雨中的精灵们,耐心地打着招呼。 秦定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拂过他的心尖。 “秦先生,快看这云彩!”梁琇抬头看向远天,忽然惊叹道。 两人一同望向窗外的远方,如火的晚霞从天际线燃烧了过来,在这悠扬缱绻的音乐中,让整个世界都开始渐渐涌动起灿烂与炽烈……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窗外闪烁的人造光让梁琇如梦初醒一般,“秦先生,抱歉呆了这么久,打扰到你了。我要走了。” “是我耽搁了你的时间,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秦定邦温柔看着她。 梁琇起身,拿起包要离开。 “想听就过来听吧。” “谢谢了,还是不方便来打扰。” 秦定邦抬腕看表,快六点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前不久他被朋友约去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里面的甜点梁琇应该喜欢吃,“我带你去吃饭吧。” 梁琇立即推拒,“我现在晚上还是不敢多吃,回去也只是吃一点,否则会反酸,睡不好。”她没有撒谎,“不过还是要谢谢秦先生。” 秦定邦没有勉强她,出门前,把前两天池沐芳给他备的糕点拎了出去。 把梁琇送到修齐坊楼下时,秦定邦停住了脚步,将糕点和茶叶一起递向她。 “你下午喝的就是这种茶,祁红,祁门红茶。红茶暖胃,绿茶伤胃。你之前在家里给我倒的龙井是绿茶,你这胃,以后就不要再喝了。”秦定邦一边把祁红往她的手里放,一边嘱咐道,“喝这个。” 梁琇背过手,仍然面露难色,她觉得太贵重了,真的没法还。 “就当是你今天帮了我的忙,我过意不去。”秦定邦看得明白,接着道,“你再不拿着,下次我送什么,就说不好了。” 梁琇一听这话,赶紧接过茶和糕点,“那谢谢秦先生了。” “行了,上楼吧。”秦定邦刚要走,突然回身问道,“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么?” “嗯?”梁琇顿时困惑起来,她也不是他的生意伙伴,知道他办公室电话做什么。 “一三四五六。一开头,后面是三四五六,很好记。”秦定邦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我常在公司,在家的时候反而少,一旦有事,你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 “就是一到六,去掉二,对吧?”梁琇脱口而出。 秦定邦愣了一瞬,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谢谢秦先生。”梁琇上楼时还在想,秦先生办公室的电话真好记,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个号码,让人过了耳就不会忘。 第31章 “你是要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下楼么?” 刚立秋不久,早晚两头已经能感到一点凉,中午依然还很热,但比起酷夏,已经舒适多了。 这天梁琇要帮伍兰舟到四马路的银行去处理一笔新的捐款。这周她还要陪伍院长和其他同事,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另一家难童院,就是接收怀恩的大孩子去学做工的那一家。这样,让孩子们在怀恩会更有盼头,也更有劲头。 所以,去秦家上课,又得请假。 但是这几日,梁琇新得了一本《芥子园画谱》。她知道现在秦安郡正是痴迷古画的时候,照这个劲头,将来成个画家也说不定。当然了,即便成不了,画谱里山水屋宇,梅兰竹菊,无一不惟妙惟肖,也足可怡情。 正好四马路离秦家的公司非常近,梁琇想着办完银行的事,可以顺路把书送给秦定邦,让他转交,这样小姑娘就可以早些看上画谱了。 梁琇到了银行后,发现在她之前办业务的人还是不少,且得等上一会儿。于是她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从手袋里拿出画谱,安静地翻看起来。 还没翻两页,身边就过来一个人,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唉呀,梁小姐,好巧呀。”熟悉的声音响起,浓重的南方口音。 梁琇一抬头,竟是之前她救的那位老阿妈,她赶紧起身扶着老人家坐下。 “老人家,您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梁琇关切道。 老阿妈抬起她受伤的那条手臂给梁琇看,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灵活,但明显可以动弹了,不像刚受伤时,连碰都不敢碰。 老太太一边向梁琇展示着康复的成果,一边笑着看向她,“梁小姐啊,如果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多亏你给我往医院送的及时,这伤才没被耽误。” 老人家放下手臂,亲切道,“一直想要感谢你,却不知道怎么才能遇到你。真是好巧,今天在这里竟能再次见到梁小姐,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这缘分不是她碰上的,而是她等来的。 屈以申回家后只说这位小姐姓梁,想要感谢却被婉拒了,除此无他。但是这姑娘救了她的这份恩,她是如何也要想办法还的,否则心里实在难安。更何况梁小姐反应机敏,心思细腻,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实在是让她想再见一面。 怎么能再见着呢? 她回想自己当时是在这家银行遇到的梁小姐,猜想说不定梁小姐会再次过来办事。所以自打她康复之后,这个月几乎每天都会到这家银行里等梁琇。只是这次屈以申怕她出事,派了人跟着她,以防万一。 苍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今天真让她等到了。她自然不会跟梁琇讲述她这番用心良苦的等待,只说这是“巧遇”。 “您客气了,我那就是举手之劳。当时我不救,别人也会救的,只不过是被我碰上了。”梁琇看到老人家手臂恢复得还算不错,也跟着开心。 只是她除了关心康复情况,却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聊的话题了,有点不知再说什么。反倒是老阿妈,没有拘束地和梁琇攀谈了起来,“我吧,经常来这家银行汇款。我儿子总想让家里下人帮我做,可我觉得自己现在腿脚还利索,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所以一般我都自己过来。” 梁琇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您是有福之人,日子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的。” 这话老人家听得熨帖,转脸看向梁琇,“我姓胡,叫胡三妹。梁小姐要愿意的话,叫我胡阿妈也行。” “好的,胡阿妈。”梁琇依言称呼道。 胡三妹继续道,“我吧,其实也花不上什么钱,儿子一直没让我亏着,所以我一般把这钱都寄回老家,让老家人过点好日子。” 梁琇听了这话,觉得胡阿妈真是个顾家的老人,可隐隐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对,一时也说不出异样在哪,眼中闪过一瞬疑惑。 胡三妹瞥了眼梁琇,朝她侧近一点,抬手挡着一半脸,小声说了一句话。 梁琇没听懂胡三妹说的是什么,正欲再问,前面的人都已经办完了,梁琇只得起身。等处理完银行的事,也就忘了这茬。她离开前,回到座位跟胡三妹道别。 “咱们一起走吧。”胡三妹起身。 “胡阿妈您还没办吧?”梁琇问道。 “我都已经办完了,碰巧遇到了你,就多呆了会儿,我们一起走吧。” 向外走时,梁琇看了眼胡阿妈身边跟着的壮硕男人。 “我儿子安排的,怕我再有个磕磕碰碰的,身边没人不行,不是总能遇到梁小姐这样的。”胡三妹解释道。 她二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到路边,此时不远处停着辆车,从车里下来一个人。梁琇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屈先生。他下车后朝司机说了几句话,车后座隐约可见一名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形似母子的样子。屈以申又朝这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关上了车门。 待车子开走了,屈以申径直朝胡三妹走了过来。梁琇刚想跟胡三妹说话,却见胡三妹已不复刚才的慈眉善目,脸色有些难看,目光追着那辆开走的车很远,才转头看向屈以申。 屈以申走到近前,一边扶住胡三妹的手,一边对梁琇道,“梁小姐,再次看到你,很高兴。” 屈以申还是戴着金丝眼镜,梁琇这才多注意了下这人的样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个子不高。不能说多健壮,却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感。 “我今天赶巧遇到梁小姐,正想着约梁小姐一起吃个饭呢。”胡三妹话是对梁琇说的,眼睛却在看着屈以申。 梁琇惊讶,“这就不必了,谢谢胡阿妈,我还有事。” “事情很急么,能不能推一推?”胡阿妈转头看向梁琇,有点不甘心。 “是的,赶时间。”梁琇一是真不想吃这顿饭,二是还想着去送画谱。 “那下次有机会,一定请梁小姐吃个便饭。”屈以申接着道。 “多谢二位,那……我先走了?”梁琇朝这母子俩略一点头,道了声告辞,转身朝外滩的方向走去。 屈以申搀着胡三妹一起往回走,那个保镖,则识趣地跟在他们身后。 胡三妹并没有看屈以申,目色沉沉地朝向前方,声音淡淡地,“让那娘俩走了?” 屈以申点头道,“是的,我让司机先送她们回去了。” “阿妈,我再叫辆车,我们一起回家吧。”屈以申打算让保镖去街边的电话亭叫个四〇〇〇〇号,坐祥生汽车行的出租车回家。 “不必了,我是胳膊伤了,又不是腿坏了。咱娘俩一起走回去吧,这里离家也不远。”胡三妹轻轻拍了拍屈以申的手。 “好,听阿妈的。”屈以申顺从道。 “申儿啊,有些事,阿妈不拦你,但你也得适可而止,毕竟……”胡三妹的语气有些不轻快,也有些欲言又止。 屈以申一下子就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却并没打断她。 “你也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该找个正经姑娘,成个家了。” “阿妈,我知道了。”一遇到这话题,屈以申永远是这句话。 胡三妹轻轻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梁琇刚才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到那姑娘的身影了。 梁琇本来想叫辆黄包车,但想了想秦定邦公司就在江边不远处,就省下了车钱。这一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大气派的洋楼,真是无尽的繁华。梁琇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光景。 结果一到秦家公司的楼外,就发现了不对劲。上次是周天,公司人不多。但今天是工作日,楼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有西装革履的,有汗衫毛巾的,一看就知道既有坐办公室的,又有从码头赶过来办事的。 梁琇站在楼外不远处,一看到这情景,转身就要走。 “梁小姐?”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梁琇转头一看,是张直。 梁琇朝他欠了欠身,“张先生,你好。” 这梁小姐一直是这么客气,张直听后爽朗地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三少爷在楼上,我带你过去吧。”张直早就觉察出,这位梁小姐,在三少爷的心中很不一般。 梁琇面露难色,“今天不合适,算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别,还是跟我过去看一下吧,要是就这样让你走了,三少爷知道了该说我了。”张直挠了下头。 “我就是有本书想给安郡,你帮我拿给秦先生,让他顺便带回家就行了。”梁琇说着就要往外掏书。 “还是梁小姐亲手交给三少爷吧。我刚从码头回来,手上都是脏汗。”张直连连摆手。 梁琇无奈,心想反正就是一本书的事,送上去就走。于是跟着张直上了楼。 刚才秦定邦正站在窗前想事情,梁琇竟然就那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就像是无意间入了秋日的油画。可当看到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身要走时,他的心竟然无端跳空了一拍。是后来张直碰见了说了几句话,才把她带了上来。 风起上海滩 第29节 张直敲开了门,见秦定邦正看向门口,没多说便把梁琇让进了屋。 “秦先生,我可能打搅到你了。”梁琇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拿出那本画谱,放到秦定邦的桌上,“我今天本来是去银行的,以为顺路,想让你把这本画谱捎给安郡,这周天我有事过不去了。” “可我没想到平日里,你们公司这么多人……”梁琇自责道,“就这样过来,是我太冒失了。” 秦定邦看着她额头有细汗,应该是在外面晒的,给她倒了杯茶。 “先坐着喝杯茶吧。” 梁琇并没有坐,本来打算放下画谱就走的,但是秦定邦茶都递过来了,不接着失礼。她接过茶几口喝完,着急似地放下茶杯,“没有别的事了,谢谢秦先生的茶,我该告辞了。” 还没等秦定邦开口说话,门,突然开了。 “秦三……唉?”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冯龙渊没敲门就直接推门进了屋。 他和梁琇二人,俱是面面相觑,看了眼对方,愣住,又都看向了秦定邦。此时秦定邦已经面露不虞。 片刻后,冯龙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说映怀,你这是佳人有约呀。我这还想着过来找你去吃饭呢,看来我这……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说完之后咧着嘴一脸狡黠,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打转。 梁琇一听这话脸腾地就红了。看来这人是秦定邦的朋友,她又不好发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略略低下了头。 秦定邦看到梁琇这个样子,转向冯龙渊的脸瞬间便冷了起来,“有事说事,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看看,你看看,你有了这么个大美人在身边,就对我是这么个态度。”冯龙渊转头就打量起梁琇。 梁琇见这人这么不庄重,心里不舒服起来,可毕竟是秦定邦的朋友,她又发不得火,真恨不得遁地而逃,撂下句“你们二位聊,我先告辞了”,转身就要走。 秦定邦抬手拽住梁琇的手,“你不用走。” 梁琇一口气堵在胸口,脸立时就烧透了。她转头瞪向秦定邦,想甩手又被他握着,力气根本不够。 冯龙渊看见秦定邦竟然去拉人家姑娘的手,霎时睁圆了眼睛,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梁琇眉头紧锁,红透了的脸上已经露出羞怒。 “你笑够了么?”秦定邦看向冯龙渊,声音已经散着寒意。 屋里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冯龙渊也终于觉出自己的笑不合适了。眼前这个姑娘显然不是外间的莺莺燕燕。不着粉黛,端庄秀静,一打眼就是正经女子。冯龙渊不自觉地就收敛了起来,他这样放浪不羁,会吓着人家的。 他迅速收敛了刚才的那套做派,清了下嗓子,跟梁琇正色道,“小姐,抱歉我刚才吓到你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和映怀这个样子习惯了。今天就是找他一起吃个午饭,我俩挺长时间没一起聊了。” 秦定邦冷着脸问,“有什么可聊的?”还攥着梁琇的手。 “好多事呢!”冯龙渊特意把“好多”二字声音拉长,“哎呀,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你看你,请你吃个饭难成什么样子,多大脸面呀。带着这位小姐,我们一起去吃饭。” 梁琇站在那,想走却走不掉,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中午有约吗?”秦定邦看向梁琇。 梁琇脑子涨涨的,本能地摇了下头,突然反应了过来又紧接着点了两下头,“有约。”她直恨自己笨,连谎都不会撒。 秦定邦笑了,“一起吃个便饭吧。他是我朋友,不打紧。” 梁琇本还想拒绝,只见秦定邦又微笑说道,“你是要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下楼么?” 梁琇害怕得又往后缩,秦定邦这下松开了钳制。梁琇赶紧把手背到了身后,她到现在都还躲着他的触碰。 冯龙渊转身就往门外走,只当没看到也没听见。但走的这一路,嘴角却一直咧到了耳根。 他没想到,堂堂的秦家三少爷秦定邦,秦映怀,也能有今天—— 这个闷葫芦,难道开了窍了? 第32章 “你烟是不是为她戒的?” 冯龙渊总能找到好吃的地方,这次他带秦定邦和梁琇去的,是爱俪园旁边的一家西餐厅。 还不是正午的饭点,食客并不多。几人落座后,冯龙渊见这位窈窕淑女不言不语,他难掩好奇和激动,脱口问道,“映怀,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位佳人在侧的?” 可转头一见秦定邦的脸色,立即觉察好像又失了言,赶紧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 梁琇红着脸皱了皱眉,“我不是秦先生的女朋友。” 秦定邦冷冷看着冯龙渊,“找我什么事,赶紧说。” 终于轮到冯龙渊尴尬了。 他握拳堵嘴干咳了一声,身子朝梁琇侧了侧,“都怪我这大嘴,我跟映怀没正形习惯了,小姐你不要介意。唉对了,小姐怎么称呼?” “梁琇。” “哦,梁小姐,我叫冯龙渊,‘潜龙腾渊’的龙和渊。” “冯先生你好。”梁琇向他点了下头,算是认识了。 冯龙渊见梁琇没跟他计较,心情轻松了起来,招了招旁边的服务生,“来壶茶,上次那种碧螺春就行。” 虽说是家西餐厅,但在中国的地界,架不住总有人要,潜移默化也好,不得不入乡随俗也罢,总之,也能叫得来中国茶。 “还是换红茶吧,中式红茶。”秦定邦补了句。 服务生正不知听谁的,“听他的。”冯龙渊摆了摆手。 片刻后,服务生真就送来了一壶,“诸位要的红茶,请慢用。” 茶要半酒要满。冯龙渊先给梁琇和秦定邦各倒了半杯,最后也给自己来了点。一边咂摸了一口尝味道,一边又抬眼去瞄这二人。 冯龙渊早在永顺公司的楼里,就觉察出秦定邦对这位梁小姐不一般。现在看,岂止“不一般”,简直“太不一般了”。只是这梁小姐,好像还在有意保持疏离,不愿意让人觉得和秦三走得近。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秦三也有吃瘪的这一天! 冯龙渊就好像突然发现了宫廷秘辛,心情一时大好。正暗自偷笑间,却撞见秦定邦的眼风扫过,窃喜被当场勘破。他连忙闪躲了眼神,下意识地耸了下肩膀,连忙接过服务生送来的菜单,递给梁琇,“梁小姐,你先点。” 梁琇婉拒道,“客随主便。” 他又把菜单递向秦定邦,见这人根本就没伸手接,冯龙渊晃了下脑袋,“得,不用问,还是我来吧。” 他轻车熟路地点了若干道自己觉得不错的,随手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跟秦定邦说起话来。 “映怀,长沙打得挺厉害呀,国府在那边,看来有一场硬仗。” 秦定邦知道国民政府正在长沙组织一场大会战。相比前线,租界这片孤岛虽然也乌烟瘴气,但远没见那么激烈的战火。 “你说中国这么大,鬼子打咱中国这些年,怎么感觉,好像有点打不动了似的。”冯龙渊转了转放茶杯的小碟子,“都这样了,他们又去打越南。年初还能搞点越南米过来,现在这越南给日本占了,那米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弄来了。本来这租界里米就不够吃,唉,真不知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 “你什么时候这么忧国忧民了?”秦定邦早看透冯龙渊是在没话找话,必是在酝酿着怎么开口说他的“正事”。 梁琇偶尔会端起茶杯抿一口,大部分时间则是端坐着,听他俩毫无方向的闲聊。这个冯龙渊可真能说啊,怎么有话这么密的人,嘴就没停过,不带冷场的。 秦定邦偶尔会接几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冷不热地听着。梁琇心底暗暗好奇,不知这一头热的朋友关系,是怎么维系的。但这份探究,却敌不过她的如坐针毡。她本就不愿意和冯龙渊这种公子哥样的人有什么瓜葛,菜还没上,心里就默念起倒数,盼着吃完了好赶紧离开。 冯龙渊掏出一支烟,刚朝秦定邦递过去一半,就收回了手,“忘了,你戒了。”他随手把这支烟点着,抽了一口,往旁边吐了一圈烟。 但气味很快就弥散了过来。 烟味穿过鼻腔,刺激着梁琇的咽和肺。她压抑着呼吸,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可还是没忍住,捂嘴咳了一声。 她难受的样子没躲过秦定邦的眼睛,秦定邦黑着脸盯着冯龙渊的烟,“她闻不了烟味儿。” 冯龙渊一愣,“诶呦对不住,对不住,”赶紧把烟往茶碟子上按,“是我大意了。” 他本来正手忙脚乱地掐着烟,却突然像触电了一样僵在那里,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定邦和梁琇。片刻后,就换了表情,扬起眉毛忍着笑,对着手里已经没了火星的烟,没头没尾来了句,“唉,我就是个傻子。” 菜陆续上来了。冯龙渊的刀叉用的还是没有筷子得心应手,一桌三人就他吃得狼狈。他一见梁琇的这套西餐礼仪既熟练又优雅,便又起了好奇,饶有兴致地问道,“梁小姐经常吃西餐?” “以前常吃,现在吃的少了。” “她小时候在国外待过几年。”秦定邦接过了话。 “嚯!梁小姐真是……”冯龙渊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忍不住又端详了这位佳丽几眼。 这恐怕这不光是个良家子,还是位见多识广的新派女性了。相貌一等一的出众,一身诗书气质,举止大方得体,难怪能让秦三铁树开花,厚着脸皮,也要抓人家过来吃饭…… 秦定邦见冯龙渊又不知琢磨起了什么弯弯绕,放下刀叉,“你今天让我过来吃饭,就是为了和我聊这些?” “你看你,咱这多少年的朋友了,你非得把老友聚会,搞成公事公办?”冯龙渊撇了下嘴,“詹四知,你的四知老弟,那小子最近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和他见过面吗?” “没有,别再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秦定邦知道冯龙渊仍在顾左右而言他,动不动还要扯梁琇,让她没法吃个消停饭。 “嘿嘿,还是你了解我,”冯龙渊扒拉掉盘边的一片青菜叶子,压低声音道,“我还真是有件事要跟你说。不过……” 秦定邦见冯龙渊有点犹豫地扫了眼正在闷头吃饭的梁琇,点头道,“你说吧,没外人。” “欸!”冯龙渊视线又在二人身上流连了一遍,思考了片刻继续道,“你知道王茯?” 王茯? 秦定邦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并没接触过,他等着冯龙渊把话说下去。 冯龙渊抿了口葡萄酒,四下望了望,低声道,“王茯手里有武器,想要出手。”说完,就直盯着秦定邦,等他发话。 秦定邦把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并没抬头看冯龙渊,一边细细地嚼着,一边又切起另一块,直到嚼完咽下,那一块也切了下来,才道,“你确定你选的这个地方,适合说这种事?” “秦三,你太小心了,你看现在有几个人在这吃饭呢。”冯龙渊刚刚一直盯着秦定邦优哉游哉地品尝美食,心里急又不好摧,可算等到这尊佛开了口,忙又道,“你门路广,能不能帮着把这批硬货销出去。”说着挪动了一下久坐的屁股,“中间有的赚,大数。”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激动又急迫的样子,冷静问道,“都有什么?” “可是不少呢。”冯龙渊把椅子朝秦定邦拖了拖,手肘搭着桌子低声道,“当年淞沪会战,他就是国军部队的。仗打完了,他偷偷收了一批枪械。后来他从国军脱离了,本打算留着自己办民团,步枪几百只,机枪至少……上十挺,而且听说还有一些迫击炮。” “那为什么现在要脱手?” “情况有变,民团办不了了。他想保命,这些东西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想赶紧出手变成钱。” “你不怕风险?” “怕,小心点儿呗。人家钱给的也是多啊。” 秦定邦放下叉子,不动声色地看向冯龙渊。 “怎么样?有没有下家?”冯龙渊殷切地追问。 过了片刻,秦定邦又拿起叉子,叉起刚切下来的牛排,摇了摇头,“没有,你恐怕得找别人。” 冯龙渊顿时泄气地跌向椅背,精神蔫了蔫,“我本想着,有钱先让你赚的。” 秦定邦心里一乐,这个鬼滑头,分明是自己也有利可图,却偏偏不这么说。这人清楚跟他打交道没有亏吃,单上次北边那一趟,就从他这里得了不少好处。 不过这种牵线的事,有一搭无一搭,成了有钱分,没成朋友照做,都是要往长远里看的,谁知道下次捞的鱼,能有多大。 之后冯龙渊又跟秦定邦说了好些他近期的见闻,啰嗦唠叨的一顿饭,可算吃完了。 风起上海滩 第30节 “也不知梁小姐吃没吃好?”冯龙渊满怀期待地跟梁琇确认。 “味道很好。”梁琇礼貌应承着。 冯龙渊一听挺高兴,陪着二人一起出了西餐厅的门。 “二位,我该怎么个送法?”冯龙渊先看了梁琇,又转向秦定邦,“先把梁小姐送回家,然后再送你?” 梁琇连忙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别这么见外,”冯龙渊倒是热心起来,“梁小姐住哪?” “我……冯先生,真不用。” 见梁琇尴尬地望了过来,求助一般,秦定邦沉着脸看向冯龙渊。 冯龙渊又一拍脑门,“得,我又说错话了。” 秦定邦朝路边招了招手,叫来了一辆黄包车,提前付了钱,示意梁琇上车,“你早些回家。” 梁琇犹豫了一下就没再推辞,坐上了车,转头又对冯龙渊道,“感谢你的款待。” “梁小姐客气。” 秦定邦向梁琇深深看了一眼,“回去吧,注意安全。” 看着车拉着她走远,秦定邦上了冯龙渊的雪佛兰。 载着秦定邦回永顺公司的这一路,冯龙渊被话憋得抓耳挠腮。他从来也没见秦定邦这样过。 自打二人认识,这人就是个闷葫芦,像个苦行僧一样,只知道给秦家干活。多少大户家的妙龄女郎,明里暗里惦记着他,到头来无一不是空牵挂。 就好比当年那个杜家小姐,没事就往秦家跑,一坐老半天,肖想着凭其姿色家世,能进秦家当三少奶奶。岂不知秦定邦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最后才悻悻地不再去秦家丢人现眼。 “哎,映怀,我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梁小姐?”冯龙渊终于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嘿嘿,你烟是不是为她戒的?” 秦定邦没去理冯龙渊,不过这话却提醒了他。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抽烟的? 他望着窗外,一直往回想。也许是看到她在巷口捂着口鼻躲着人,也许是他觉得她因他身上的烟味儿而难受。总之打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点过烟。 “这梁小姐看起来真不是一般人呐。”冯龙渊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说女人吧,还真不能光看漂不漂亮。有的女子长得俏,多呆一会儿就露馅,一张嘴说话就完了。你看人家梁小姐,你听人家说那话,真是……精练。”他高高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往那一坐,就知绝非凡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有她在,我都不得不收敛了起来。” 说着,头往后偏了偏,“哎我说,你不会是……被这姑娘给收了吧?” 秦定邦眉间深皱,“你是不是醉了?” “我刚就抿了几口洋酒,没滋没味儿的跟甜汤似的,清醒着呢。” “好好开车吧。”说着,秦定邦把头靠在座椅靠背上,没再理冯龙渊。 “得,这又不理我了。”冯龙渊算看清楚了,只要是涉及到这位梁小姐的话,怎么说都是个错,还是别碰钉子了。 秦定邦没再理会冯龙渊的聒噪。他心里估摸着,再过一阵,梁琇应该就能回到住处了。 但梁琇坐上了黄包车后,却并没回修齐坊。 相反,她中途让车夫改了方向,调头去了爱多亚路,并且提前在一个路口下了车。之后,她自己过了一个路口,确定无人跟踪后,走进了一家有点萧索的商场,直奔角落里的那爿烟纸店。 第33章 “我是你的什么人?” 梁琇的胃药没了。 这几天她吃饭不规律,胃又有些不舒服了。 早先在康平药房买的治胃病的草药,她本来一直放在那。后来有天她收拾屋,随手把药搁到窗台上,结果当天让风扫上了雨。等后来再打开时,里面已经有了霉味,不敢吃了,所以上午只得又去药房。 康平药房的祝老板为人和善,在出方子上,也颇有一手。有时梁琇有个头疼脑热的,找他开点成药丸子,吃了之后总会见好。所以对她来说,祝老板也算半个大夫。去的次数多了,和他就熟络了起来。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也能聊得上。 今天店里人少,梁琇在柜台前等着,祝老板不慌不忙地配着药,两人就闲谈了几句。 “日本占了越南,说明日本不会去打苏联,而是要和英美抢东南亚的资源了。你看着吧,日本和美国,必有一仗。”祝老板一边称药一边道。 梁琇有时觉得上海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到处都是不显山不漏水的高人。 外间对国际乱局的分析纷繁杂乱,动辄长篇大论,说的都有几分道理。老百姓们听东听西,就是不知该信谁。结果祝老板短短几句话,就讲明了其中要害。其洞察力之深刻,绝非一般人能比。但他并不张扬,只安心经营着这爿店面,颇有点与世无争的意思。 药店的账房老吕,也是个有趣的人,不管谁去了都能聊几句。梁琇去买药,常见老吕一边算盘打得噼啪响,一边和店里的其他人逗趣,还不耽误应付祝老板的问话。真是一个脑子能当几个用,天生的算账高手。 和老吕比起来,梁琇觉得自己好惭愧,帮怀恩做的那点会计活,简直不值一提。 只是最近她来药房,却发现老吕总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时常哈欠连天,人也消瘦起来。也许是世道磨人吧,把那么一个活灵活气的人,也给耗尽了。 梁琇抓好了药,正要离开,屋角正在算账的老吕又打了个哈欠。梁琇看着他这副瘦样子,突然记起了一个人。她站在门口想了想,又走回柜台,“祝老板,肝不好,面黄肌瘦的,吃什么药调理能见好?” “病人有什么饮食习惯?”祝老板刚要把称药的小秤挪到一边,手又停住。 梁琇仔细回想了下,“好像……菊花鱼生,对,她爱做菊花鱼生给儿子吃。” “我知道,南边有这种吃法。生鱼切片,拌一拌就吃了。这样的东西还是少吃吧,做熟了吃更保靠些。”祝老板说的语重心长,“还有其他的吗?其他习惯?”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祝老板朝门外注视了一会儿,拿起一张纸,提笔写了一串药材,“按照这个护肝的方子调理一下,总没坏处。小姐要抓几副?” “暂时先不抓吧。”梁琇只是问一问,倒不是要抓药,不过方子都开出来了,不能让老板白忙活,“您的方子要多少钱?” “方子带走吧,不要钱。”祝老板大方道。 梁琇谢过祝老板揣起方子。拎着胃药回到修齐坊时,胃已经难受得支撑不住。她没法等了,立即开始熬药。 可她从来没干过这活,打一进厨房就手忙脚乱。方太太本来正要出去买菜,一见她正笨手笨脚地叮叮咣咣,愁得直摇头。专门给她找了为小春炖药用的陶罐子,梁琇这才算有了像样的器具。 炉火煎药,也算她人生头一回了。 最近秦定邦很忙。 公司、茶楼,还有几家厂子的事碰巧凑到了一起,他一连几天脱不开身,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不知那姑娘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到今天,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看她了。 没想到刚到楼下,就听那房东太太慌里慌张地朝他喊,“哎呀先生,梁小姐刚烫着了,可吓人了,你赶紧上楼看看吧!” 秦定邦一听,几步便冲上了楼。门没栓,半敞着,他一把推门进去,只见梁琇正背对着门站着,左手在桌上的水盆里来回晃荡。听到声响,正转过头看他。 他将手里的茶叶扔到桌上,一把扳过她的肩,抓起那只手腕,“我看看。” 只见整只手,从心手到手背全都红了,几个手指上甚至起了水泡。他窒了窒,“怎么弄的?” 梁琇本来还惊讶他怎么过来了,一听这严肃的语气,反而有话说不出。总不能说是笨的吧,于是默默低下了头。 秦定邦看见桌上敞着张牛皮纸,上面还有些草药渣子,“你在熬药?” 见梁琇头埋得更低,不用说,这是自己熬药把手给烫了。 “给你的西药吃没了?” 梁琇仍没接话。 本来秦定邦今天想看看她,顺便给她带了点金骏眉,再多备点药。按理说,她这儿应该还有些西药,不应该没的这么快。 “你其他地方不舒服?” 梁琇摇摇头。 那这就是熬胃药了,肯定是先前的西药已经没了。本来足够她吃的量,现在却没了,药能去哪?秦定邦看着她躲闪的样子,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取来架子上挂着的毛巾,轻轻擦去她手上的水渍,“我带你去医院。” 梁琇有些抗拒地想往回缩手,却被他抓着动弹不得,只得泄气地任由他擦着,低声道,“我不去医院。” “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不喜欢医院。” “你烫伤了,要去看医生。” “不去,我不喜欢那里。” 看着眼前的这副犟模样,秦定邦感觉胸口被捶了一下,他咬了咬后槽牙,又把伤手拽到面前查看了一番。好在烫的并不重,水泡挑了,再养养就差不多了。 “你上次给我缝衣服的针放在哪?” 梁琇看向门边放兰花的柜子,“兰花盆子旁边那个笸箩里。”说完她就要过去拿,秦定邦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他走到柜子边,从笸箩里找出了针。 “有没有火柴?” “有的。”梁琇从桌角摸出一盒。 “酒精?” “没了。”巷子里遇袭那次,她给秦定邦包扎伤口,把仅剩的全都用光了。 看着他面色沉了下来,梁琇有点怕,连忙道,“我有烧酒,很辣的那种。” 秦定邦皱眉,“你喝酒?” 梁琇赶紧摇头,“我不喝酒,同事送的。”有次开会,怀恩的老冯给她送了一小壶,梁琇当时就推辞。还是朱维方说的,留着有用,紧急时可以拿它给伤口消毒。 她那时好奇,还打开闻了一下,辣气呛鼻,赶紧又拧上了盖子。 “你上次给我包扎的材料,还有吗?” “嗯,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 东西都集齐,秦定邦拎了窗边那把椅子坐了过来。一手把水盆端到地上,划了根火柴把针尖燎了几遍,然后抓起她的手又仔细查看起水泡,“你窗台上的那盆花哪去了?” “嗯?在那儿呀……”梁琇急忙扭头向窗台望去,“啊!” 秦定邦趁她不备,迅速地几针就把水泡全挑破了。 “你?” “嗯。” 秦定邦把每个水泡里的液体都挤了出来,又开始往伤口上涂烧酒,梁琇疼得不老实。 “别动,”秦定邦依然冷着脸,把她的手又禁锢得紧了些,“忍着。” 被这么一说,梁琇顿时就定住胳膊,只能小声嘶哈着。 也就不到半个钟头以前,梁琇真被那口炸裂的药罐子吓坏了。 她把药熬上了后,站着看了会儿,觉得添了好些水,且得煮上一阵子,就回了屋。等想起灶披间还炖着药赶紧跑下楼时,药罐子早都烧干了,里面的药材已经糊的冒起了烟。她手忙脚乱地关火,又往罐子里浇了半瓢水,顿时窜起高高的水汽。 她慌手忙脚地找了抹布,垫着罐子把手就往外端。谁曾想药罐子一直被干烧,刚被凉水一激就裂了纹,再加上她没拿稳,右手高左手低,罐子一离了灶就在她手里炸开,连汤带药全泼到了她的左手上。 风起上海滩 第31节 她大叫一声,正好赶上方太太买菜回来。方太太听到动静跑进屋一看,也傻了眼。得亏做饭多年被烫出了经验,赶紧打开水龙头给梁琇的手降温。梁琇一边冲水,一边道歉,“方太太,我再给您赔个新药罐子。” “可别说这话了。哦呦呦,烫成这样,这得多遭罪啊。”方太太一边收拾着满地狼藉,一边念叨。 已经快到中午,一会儿大家就都要做饭了。梁琇不好意思再占着灶披间,便接了一盆水上楼,继续把手泡在冷水里。 眼见着手上鼓起水泡,整只手都火辣辣的,秦定邦就过来了。 其实秦定邦给她包扎时,她还有些惊魂甫定,没太回过神。幸亏后来她浇了那半瓢水,如果是一锅滚水泼到手上,那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虽然眼睛盯着手指被纱布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她其实仍在走着神。 “我是你的什么人?” 秦定邦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她没听清,“什么?” “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秦定邦又重复了一遍。 梁琇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本能地往回收手。秦定邦攥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她放弃挣扎,又继续平静地往手指上缠纱布—— “我是你的消息来源么?” 梁琇一瞬茫然过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绷的肩膀松垮了下来,没底气地低下了头。 “嗯?”秦定邦没看她,手上继续缠着,“说话。” “……对不起。” “你没做错什么,没什么要对不起的。” 秦定邦转了转她的手左右看了看,包好了。 昨天,冯龙渊去给他送了几瓶好酒,闲扯的时候神秘地跟他说,“还真是奇了,王茯手里的那批货,之前那么久都找不到下家,急得跟什么似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上次咱吃完饭没多久,那批货,就脱手了。我都惊着了。” 冯龙渊继续神秘兮兮,“你猜卖给了谁?”说着,便伸手比出了四个指头,小声说道,“真没想到,王茯还有这路子。” 冯龙渊走后,秦定邦起身站到了窗前。 九月的天虽已入秋,但秋老虎依然酷烈,恨不得人人都汗流浃背。但他却觉出了一丝凉,起自不应该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直觉是梁琇。 但又不能肯定,也许纯属他多心。 可就在刚才这一刻,他明白了,真是她。 其实梁琇本来就无歉可道,谁也没损失什么,甚至对交易的双方,都可以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他有点隐隐约约的……怅然若失?好像受了一点伤,却又不知伤在了哪里。 “我……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梁琇没敢看他。 秦定邦看着她把包好的手收了回去,低头盯着像裹了蚕茧的手指,睫毛一颤一颤的,先前的那些精神全溜得不见踪影。他心底起了点烦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西药,以后我再给你多带一份,不要耽误了自己吃。” 梁琇深呼一口气,抬头一碰到他的眼神,又赶紧躲开,“不用了。” 那天她听到王茯有武器出售的消息,丝毫没做耽搁,就去了爱多亚路的烟纸店,把这一珍贵情报带给了华光。 朱维方有新任务,要离开怀恩。临行前,他把梁琇的联络上线,转到了华光那里。华光的掩饰身份是烟纸店的老板。也是个胃不好的人,只比她以前更重。梁琇就把存的西药都给了他。这才有了上午熬药把自己烫伤。 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总觉得心里亏欠着坐在身边的这个人。 屋里又安静起来。 秦定邦看着她右手轻轻摸着纱布上的线头,也不抬头,嘴唇时不时地抿起,又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话,可又没底气。 他终于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下她额前的碎发,“没事了,跟我去吃饭。” 梁琇一愣,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我不饿。” “你胃是怎么坏掉的?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好不了?”秦定邦站起身,走到门口,“走吧。” 梁琇小声道:“秦先生,谢谢你。” “以后别叫秦先生了。” 梁琇一脸不解,“那叫什么?” “随你。” 第34章 他是如此后知后觉。 但是梁琇并不想跟他去吃饭,她不想再欠他的了。 他什么都不缺,而她,还无可还。 梁琇站起了身,却并未抬脚,她靠在桌边,“谢谢秦先生的邀请,刚才已经花了你那么多时间。你放心,我会去吃饭的,但不能再耽误秦先生了。” 秦定邦转身面对她,手抄进裤兜,“我刚才怎么说的?” 梁琇愣了一瞬,才想起他刚不让她再叫“秦先生”了,可……那还能叫什么,总不能叫“秦定邦”吧?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杵在那里不动弹。 “不随我去吃饭,送我出巷子总可以吧?” 虽然又是一愣,但这样简单的要求,如果再拒绝,就不通人情了。梁琇抿了一下唇,点了点头,随他下了楼。 出楼时,方太太追了出来,“哎呀梁小姐,你这手没事吧?” “没事了,谢谢方太太关心。”梁琇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碎罐子,接着道,“我下午就去给您买个新药罐子。我真是笨手笨脚,太抱歉了。” 方太太赶紧摆手道,“真不用,别买了,我还有别的罐子。碎的那个本就是个旧的,我给小春熬药都用了很久了。”转身往回走时,不忘捎带着打量了秦定邦一眼。 此时小六妈妈正领着小六和小七两个孩子从巷子回来,经过他俩时也跟梁琇打了招呼。同样地,目光也在秦定邦身上停了几停。 梁琇脸上泛起一阵红,“秦先生,我赶紧送你走吧!” 要是以前,秦定邦还会觉得他是添了麻烦,但经过遇袭的那晚,所有都以她的安危为先了,诸如此类邻里小事,他就不去在意了。 现在再看梁琇略带窘迫的样子,他只觉得有趣。 梁琇走在秦定邦的前面,脚步又急又快。 秦定邦跟在后面,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样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路人看到梁琇的左手裹缠成这样,不免侧目。留意到了异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背了背。 “这么急着把我送走?” 梁琇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确实急,于是放慢了脚步。秦定邦大步来到她身边,右手轻拢起她受伤的手,一起抄进兜里。 梁琇惊得瞪圆了眼睛,脚步顿住,片刻后,便开始挣扎。 “你再这样站着不走,只会引得更多人注意你。”秦定邦语气平和。 “你放开我!”梁琇气恼了起来,低声凶道。 嗯,这次没叫“秦先生”,脸红扑扑的,连发出的火都多了几分稚气。秦定邦并不想放手,平静道,“你知道上次你昏倒,是怎么去的医院?” 梁琇想起来,是去广慈医院那次,幸亏他救了她。 “是我抱你上的车,送到医院后,又是我抱你上的楼。” 梁琇被这话惊得深吸了口气,差点忘了呼出来,脸霎时红透。她只记得她一醒来就看到秦定邦坐在那里望着她,而且回修齐坊时,也是他送的她。她从来没想过当时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去的。 被他抱去的! 竟是被他抱去的! “走吧,”看着梁琇气呼呼地瞪着他,秦定邦心情大好,“我饿了,梁小姐请我吃顿便饭吧。” “吃哪里?”梁琇没好气地问道。 “你平日吃哪里,就去哪里。” 梁琇想往外拽手,却又被他握住手腕,她置气一般地抬起右手指向前方,“我平日就吃那家,你能吃?” 秦定邦看到不远处的一处简陋的面食摊子,笑了,连激将法都使出来了。 “当然。”说着,便带着她往那家摊子走去。 梁琇只觉得这几步路简直无比漫长,脚步有些虚浮,心狂跳不止,连秦定邦低头微笑看她,都没觉察到。 到了摊子前,秦定邦松开了手,搬了一张小凳子给她,自己也坐了下来。 梁琇正平复着心情,却听到摊主大嫂老远就朝她喊,“小姐过来啦,今天带男朋友一起来的呀?” 梁琇已经想象不出此时自己的脸上是什么颜色,但烫是一定的。她气得转头瞪向秦定邦,却见他正弯着眼笑着看她。 梁琇生生憋回了这口气,一字一顿咬牙道,“请问秦先生,想吃点什么?” “你吃什么?” “阳春面。” “那我也来碗一样的吧。” “你不嫌这里简陋?” “无妨。” 于是,梁琇跟面食摊子的老板叫了两碗阳春面,想了想,又让老板在每碗面里加了什锦酱菜,另外还要了一小碟子白糖乳瓜。 一般她自己来吃,都只要一碗阳春面,又便宜又不伤胃。这里的酱菜和乳瓜,都非常好吃,只是她舍不得吃。 虽然她没料到秦定邦真会跟她一起来这样的摊子,但坐都坐下来了,这顿饭肯定是得一起吃了。她知道高门大户的少爷定然是看不上这些吃食的。可生气归生气,还是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一点地主之谊。 阳春面就是白面条,上面撒了点葱花,只是索然无味、聊以充饥之物。但配上咸鲜脆爽的酱菜,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面端了上来,梁琇先递了一双筷子给秦定邦,又拿了一双给自己。 她左手翘着拄在桌子上,几根手指上白白的纱布缠得鼓鼓的,着实醒目,可又没处藏,心下非常烦恼。 “秦先……”话没出口,又噎了回去,“你……”算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他,梁琇直接道,“你尝尝看吧,不像你常吃的饭那么隆重。” “我吃过苦。”秦定邦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梁琇一愣。 “小时候家里穷过,那时吃不上东西,只有赶上我的生辰,才能吃上一碗阳春面。”秦定邦看着梁琇懵住的样子,笑道,“怎么,没想到?” “我娘会在面里给我卧个鸡蛋,我哥还会到河里捞一些鱼虾。我很小的时候,我爹还在家里,我们一家四口会一起给我过生辰。后来我爹来上海闯荡,就只剩我们一家三口。再以后,就只剩我和我娘了。” 风起上海滩 第32节 到如今,也只剩他了。 梁琇只在上次秦定邦逼问她向沅、向澧下落时,才得知了一点他的身世。此时,是他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她提起往事。 当年的记忆越温馨,现在的回忆就越残酷。梁琇忽然有些不忍,“对不起,我不该请你来吃这个面。” “到上海后,我就很少吃阳春面了。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想这口。这面条提醒我不忘来处,”秦定邦温和地看着她,“是我该谢谢你。” 刚才的窘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梁琇的话里,也染上几分伤感,“其实我和哥哥小时候过生辰,家里也会给我们煮面条。” 她夹起一粒酱菜,本要放进嘴里,想起了往事,又把酱菜放回面里,看着上面的酱汁在面汤里漾开,她轻声道,“我外祖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官,母亲跟着在福州长了很多年。受当地风俗的影响,我们过生辰时,除了煮面条,还会煮两个鸭蛋。” 秦定邦认真地听她娓娓道来,“有说法?” “嗯,”梁琇点了下头,“是有讲究的。听妈妈讲,福州话里的鸭蛋,听起来像‘压浪’,所以鸭蛋就成了太平蛋。给我煮的两个蛋,我会吃一个,祈福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顺顺利利不生病。再留一个,寓意明年也有富余,有的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那碟白糖乳瓜往秦定邦面前推了推,“我小时候心里一难受,妈妈就会给我吃点甜的。你尝尝这个白糖乳瓜,甜甜的,很好吃。” 秦定邦夹起梁琇的推荐,的确很甜。 接下来,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气氛不再剑拔弩张。但来往的路人或者过来的食客,看着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摊子一起吃饭,总会多看几眼。梁琇感受到这些目光,越来越局促。 看着秦定邦终于吃完了,她也终于松了口气,先站了起来,“秦先生,不是……你赶紧忙去吧,我手已经好了,没事了。” “你不是还要给那个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吗?” “嗯?”梁琇恍然,刚跟方太太说这事,秦定邦就站在旁边,她连忙道,“我自己就可以买。” “你手这个样子怎么买?” “那就等我好了再买。” “我吃撑了,陪我消消食。” 梁琇被今天的秦定邦搞得摸不着头脑。她知道爱麦虞限路有个不小的杂货店,那里很多日常生活的东西都能找到,从金神父路向西拐过去一段就到了,离修齐坊并不太远。 算了,反正药罐子迟早都要买,陪他溜达过去吧。 行道树的枝叶间闪晃着烈日的鳞片,金黄又霸道。秦定邦时不时就会看向身边的梁琇,可梁琇却不肯抬眼看他,左手还是不自觉的往身后背。 秦定邦又朝她的手腕伸过手。 忍到这时,梁琇已经彻底恼了。 “秦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觉得在大街上这样拉拉扯扯,合适吗?” 秦定邦看着她一脸愠色,进退失据般地无措,突然有点心疼,他本就不想无限度地惹她,平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一直以来,秦先生对我颇为照顾,我简直无以为报。你越是对我好,我越不知道拿什么去还你,你越是这样对我,我越觉得亏欠你越多。你总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办?” “你心里有别人了?”秦定邦突然问。 “嗯?”梁琇被问呆住,“我心里有什么别人了?” 秦定邦听着满意,这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比他开窍还晚。 梁琇被秦定邦这莫名其妙的话噎住,简直要哭出来,却不知能说什么。 “你讨厌我?”秦定邦又问。 “讨厌你做什么?”梁琇被问得云里雾里,更觉得他是在存心逗弄。 秦定邦听着更满意了,他站到梁琇面前,认真道,“如果以后那个老板再问你今天的问题,你可以说……‘是的’。” “什么?” 秦定邦看着梁琇,没再说话,牵起她的手腕,继续走起来。 梁琇还在回忆老板的问题是什么,没顾上手又被人抓住,直到真想起了那句话,她的眼睛慢慢瞪大了起来。 老板问的是什么? ——今天带男朋友一起来的呀? 梁琇又惊又怒地定在原地,气得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秦定邦跟着停住脚步,笑道,“为什么生气?” 是啊,为什么生气?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只觉得好气,但又不知到底在气什么。终于恨恨地吐出了一句,“秦三少爷,你觉得这样戏弄我,有趣,是么?” 秦定邦的笑渐渐消失,“没有戏弄你。” 他转头看向路的前方,“走吧,去你说的那家店。” 身边的傻姑娘一路气鼓鼓,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却也并没有扭头就走,而是继续给他带着路,自暴自弃地任由他握着手腕。 此时的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时刻礼让有度却总保持距离,而是真实鲜活地表露气恼和不满了。 秦定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 其实冯龙渊那天的话多少点醒了他。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梁琇所左右。 他总会想起她,不论他在哪,在做什么,他总会想到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总会出现在他脑中。 其实,他对女人的相貌并不敏感,以前无论是别人夸出天的明星也好,名门的大家闺秀也罢,他只觉得她们和母亲一样都是女人,需要示以应有的尊重,男人们在前打拼,她们是要被护好的人。 家人关心他姻缘,他却总觉得这事离他隔山隔水,为时尚远,更多的心思还是在秦家的家业上。甚至以为,将此生此身全拿来报答秦家的养育栽培之恩,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她,梁琇,却让他对女子的相貌有了具象的感受。 他能看到她,总能看到她。 在外白渡桥头,在秦宅荷塘边,在修齐坊的巷子里,在秦家的芳茗阁……他总是能看到她,一眼就认出她。 看到她嫣然一笑,看到她黯然神伤,看到她恰到好处的五官上写满与繁华的疏离,看到她黑色琉璃一样的眼珠里,亦柔亦刚的笃定。 他是如此后知后觉,原来他早早地,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是的,他,被她收了。 而当他读懂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头苏醒的雄狮,毫不犹豫地拦在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孩面前。哪怕这个傻姑娘还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 他有耐心。 他势在必得。 他和她本就是同类。 他和她,只有她,才会是一双人。 今天既已牵上了她的手,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放开。 第35章 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爱麦虞限路的这家杂货店,货物种类看起来不算少。进店时,里面已经有顾客在挑拣东西。 店里空间狭小,梁琇终于挣脱了手上的束缚,恨不得和秦定邦多拉开些距离。她朝柜台后坐着的老板问道,“请问罐子在哪里,那种炖药的罐子?” 老板见又来了生意,热情道,“小姐,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琇顺着老板指的方向,快步走到那排架子旁。架子有好几层,上面摆着形形色色的锅和罐子。她挨层查看,连秦定邦走到身边,也没看一眼。 正找着,架子的另一头,闪过了几个身影。梁琇本能地一转头,旋即一愣,竟然是屈以申。 他身边正跟着个时髦女郎,不像特别年轻,但感觉保养得宜,看不出年岁,那女子手里牵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样貌如此相像,是母子无疑了。娘俩和屈以申离得很近,举止偶有亲昵,一看就是一起来的。 梁琇突然想起,上次在四马路遇到胡阿妈,屈以申的车里好像也有一对母子,那女子的发式,就是这样的。 梁琇见他们并没发现她,便没过去打扰人家。况且自己身边还站着个秦定邦,这一路闹得她心烦意乱,没心情去跟人打招呼,于是赶紧继续找着药罐子。 “是这种?”秦定邦拿起了一个,朝梁琇问道。 “不是,你不知道,别乱动了。”梁琇有点不耐烦,又踮起脚去够架子最顶层的中间,那里有个罐子被其他的锅挡着,露出了一块,但看起来有点像。 “那你告诉我有什么特征,我……” “好巧,在这里遇到秦先生和梁小姐。” 秦定邦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声招呼。定睛一看,说话的竟是……屈以申。这人跟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便朝他俩走了过来。那女子搂着个小男孩站在架子那头,并没跟上来。 秦定邦挑了下眉毛,“确实巧,在这么个地方,竟能遇见屈先生。” 屈以申笑了笑,转而看向了梁琇,他扶了下金丝眼镜,“早就想好好感谢一下梁小姐,但总是没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方便请梁小姐吃个便饭?” 一边说着,一边又看向秦定邦,“还有秦先生一道,我们可以小聚一下。家母一直念叨着梁小姐,到现在家母心里都过意不去。” “屈先生和胡阿妈都太客气了,没什么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显得颇有几分熟悉,秦定邦却并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 梁琇竟然认识屈以申,和屈母也有关联,而他竟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料到的。 尤其屈以申盯着梁琇跟她搭讪的样子,让他愈发反感,越看越不顺眼。 他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参与,伸手把梁琇刚才试着去够的罐子拿了下来,在手里翻转着看。 梁琇余光一扫,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转身就伸出两手要去抱。秦定邦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腕,“你忘了你的伤了?” 梁琇皱紧眉头,这人当着生人的面,也一点都不避讳,她又发作不得,心里更恼。可正以为秦定邦还会扯着她不放,没想到他只是拦了一下便松开,没有再纠缠。 “二位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屈以申识趣地告别。 秦定邦看着不远处正往这边看的母子俩,“屈先生不要让家人久等了。” 屈以申回头望了眼架子那头,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向梁小姐聊表谢意,了却家母一番心愿。” 随后屈以申便转身朝那对母子走去,三人一同离开了杂货店。 梁琇转头看着三人离开,若有所思了片刻,又朝秦定邦手里的药罐子看去,“好像就是这种。” “我拿着,你看。”秦定邦把药罐子递到梁琇面前,没让她动手。 “对,就着这种,我记得颜色和暗纹,太好了。”她有些开心,没想到真就在这里找到了。 “那人危险,你离他远一些。”秦定邦把罐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抱起手臂正色看她。 “谁?屈先生?”梁琇有些意外。 “他叫屈以申,是个说不清来路的人物,像一匹独狼,却又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背景不明,动机不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却带出了草木摇落的江湖肃杀。 “我和他不熟。”梁琇解释道。 “那他一直要谢你什么?”秦定邦继续看着她的眼睛。 风起上海滩 第33节 梁琇的左手又疼了,抬起来看了看,虽然包扎得挺好,但是所有烫过的地方,都辣嗖嗖麻酥酥的。 她简略地回想了下经过,“我那次去银行处理捐款,他母亲被车撞了,我遇见了,给送到了医院,所以他和他母亲一直想感谢我。只是我觉得没必要,本就不图他们什么,我也没时间。” 眼前的姑娘一边脸带戚色地盯着受伤的手,一边慢慢诉说着由来,眼睛里清澈见底,却并不清楚自己沾上的是什么人。 在橡胶厂这块,他和屈以申算结下了梁子。秦家就像挡在屈以申面前的一块巨石,绕不开,除不掉,扳不倒,两家充其量只是面上还维系着和平,背地里却一直暗流汹涌。这个傻丫头一点都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遇到人就救。 但如果不救,也就不是她梁琇了。 秦定邦眼见着自己,又多生出了一份担心。 他一路上帮拎着药罐子,回到修齐坊后,又绕过梁琇,亲手将罐子还给了方太太。梁琇一看方太太见到他二人后那种了然的神情,更有种百口莫辩的憋屈。告别了方太太,压着怒,径直上了楼,再也没理秦定邦。 秦定邦在楼外站了会儿,看到她打开了窗,给那盆秋海棠浇了水,见到楼下的他,又立刻从窗边走开。 秦定邦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午后响晴,日晃晃的。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有白色的云块在风里越散越开,正如他觉着自己那满身铠甲生出的缝隙,正越变越大,大到可以被对手和敌人,轻易捕捉到。 几日后,梁琇竟在怀恩的门口,遇到了胡三妹。 小丁老师带当天的课,梁琇没课,帮着院里理完了账目后,伍院长就不让她再耗在那,赶紧回家休息。 这相遇,看起来平常又偶然。 其实,屈以申早就查了梁琇。他对秦定邦身边的人有了解,而且凭他,想弄清梁琇居住、工作之类的基本信息,一点也不难。 屈以申知道胡三妹的性格,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大恩情,在家不停念叨,可梁琇却总也约不到。为了却母亲的心事,屈以申在家吃饭时,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偶然发现那位梁小姐在怀恩工作。 听者有心,胡三妹记在了心里,于是就制造了这次“偶遇”。不巧赶上了个半下午,不晌不夜的没法吃饭,就提出来请梁琇去喝咖啡。 梁琇没想到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竟会如此摩登。盛情难却,于是便随她到了金神父路旁的一家高档咖啡厅。 梁琇一见着她,就想起了祝老板给开的方子,不巧这次没带在身上。 落了座寒暄了几句,见胡阿妈好像只是约她来闲聊,梁琇犹豫了一下道,“胡阿妈,我认识一位大夫……他说,鱼生要少吃为妙,最好做熟了吃。” 胡三妹有点好奇,“梁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吃鱼生?” “那次在银行,您说要买鱼做‘菊花鱼生’。” “哎呀,梁小姐真是心细。我也是的,当时一眼就觉得梁小姐投缘,所以想起了什么都跟你说。”可能是觉得被在意了,胡三妹聊兴渐浓,“鱼生多好吃呀,又新鲜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烹煮了之后就吃不到原味了。我们广东人啊,好多都爱吃这个。” 梁琇看着胡三妹骄傲又陶醉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 交浅言深,多说无益。 “申儿也爱吃,打小我就做给他吃。”胡三妹说到兴头上,“梁小姐,你不了解申儿,你救了我,他一直想感谢你的。” 梁琇想起秦定邦跟她提过屈先生的全名,里面好像有个“申”字,那这位“申儿”,应该就是那屈先生了。 “上次我在杂货店,还碰到了屈先生和他的夫人孩子,非常美满的一家。”梁琇想着赞美一下老阿妈的儿子生活幸福,老人家心里定会很美。 怎知话音未落,胡三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梁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有些不知如何聊下去。 胡三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不是他媳妇,也不是他孩子。” 见梁琇愣在那,胡三妹接着道,“申儿一直跟我住一起,还没成家呢。再说,我们房子再大,也不招些无关的闲人住。”说着便放下咖啡杯,摇了摇头,“唉,不提这些了,头疼。” 梁琇没想到一句闲聊,竟扯出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一时语滞。 胡三妹看向窗外,慢慢道,“申儿是个好人。虽然生意场上有很多人说他的不是,但他是我养大的,我再了解不过。他求生,谋财,却不会害中国人。” 对着突如其来的感慨,梁琇反倒觉得越发尴尬,而如果她再不说话,就得冷场,只得附和道,“屈先生的确像好人。” 唉,不伦不类的一句,还不如不说。 倒是胡三妹的脸色亮了起来,踌躇了一下问道,“梁小姐,你有心上人了?” 梁琇又愣住。 最近这是怎么的了? 先是秦定邦,后又是这位胡阿妈。她心底一阵烦乱,刚想说没有,然而那个“没”字,却像长了手一样,死死地扒在她的两片唇边,如何也不肯往外走。 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秦定邦那天的样子。 火,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他那是未经她允许,就要宣誓主权么? 真气啊…… 可她又在气什么呢? 是在气他么? 气他为什么喜欢她? 气他凭什么那么霸道? 还是在气自己—— 她怎么那么傻,她如此特殊的身份,怎么能任由这样的情愫,生根发芽! 那个人那样靠近她,她怎么就不警觉呢?她本可以早些躲得更远的,却没有。 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闪过,可那句“没有”,就是说不出口。 “是……德国诊所那次的那位先生吧。”胡三妹的话打断了梁琇内心翻滚的诘问。 梁琇刚才的失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胡三妹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胡三妹很喜欢梁琇,也确实想把梁琇介绍给她的申儿,让屈以申和那些莺莺燕燕的赶紧脱离关系。只有梁琇这样的,机敏善良,端庄大方,才是她心仪的儿媳妇。 可惜,梁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是她儿子没福气。 看来关系没办法更进一步,只能在“恩人”一层打住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这无谓的努力,空讨人嫌了。和梁琇继续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胡三妹从桌上的便签本撕下来一张,不太熟练地写下一行字,“梁小姐,你救了我的命,如果将来有什么事需要我、需要申儿,可以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们。” 梁琇没料到老人家这么爽直,恭敬地接过了纸条。回到家后,便将这张便签夹进了那个粉色本子里。 她从抽屉里找出祝老板给开的方子,没啥用了,扔了吧。可刚想扔,又犹豫了起来,下次看到胡阿妈,再带给她吧,一旦能用得上呢。于是又放了回去。 只是她如何也没料到,错过了这次,这张方子,就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第36章 “郑福斋?” 入秋,秦家花园的景色格外美,池沐芳想去园中转转。秦世雄见妻子难得不愿窝在沙发上,便陪她在园子里一起逛。 池沐芳手挽着秦世雄的胳膊,两人慢慢地在园子里时走时停。只要池沐芳稍显出对某处景致的兴趣,秦世雄就会停住脚步,耐心地陪她看,听她讲。 这种无言的默契,非经岁月,无以达成。 “老二回来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不出两月,保准让你见到儿子。”秦世雄对妻子说道。 “我知道。”池沐芳愉快地答应着。 二儿子在美国待了好些年,终于要回来了,池沐芳自是满怀期盼。她挽着秦世雄,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但毕竟外面太乱,她并未在丈夫面前多做畅想,一切都等儿子平安回来再说。经历过无数风雨,她自是沉得住气。 不觉间,两人走到了那棵大樟树前。 “世雄,你有没有发现,”池沐芳一边仰头看着大树杈,一边跟秦世雄说道,“邦儿最近笑得多了?” 秦世雄看着池沐芳的侧颜,当年他们刚搬进这座宅子时,她看到门口的这棵大樟树,就非常喜欢。 多少年过去了,大樟树比当初更显粗壮,每年枝叶都蓊蓊郁郁。他的爱妻,哪怕已经年过五旬,依然雍容富丽,随时能与当年那个迷走他心魂的闺秀重叠在一起。岁月没在她脸上写下分毫的刻薄,却更增添了亲和从容。 当年他出生入死时,池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池沐芳执意要嫁给他。来到上海后,因为池家的反对,池沐芳已经极少回娘家。多少年来一直安心守着他,风里雨里,相夫教子。现在孩子们都如此出息,他觉得这全是池沐芳的功劳。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把落在池沐芳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摘了下来。 对池沐芳十几年来精心抚育秦定邦,秦世雄是存了不少感激的。毕竟当年他是往家里领了个陌生孩子,能做到妻子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妻子温柔敦厚,在秦定邦身上倾注了更多关注和情感,从未苛待半分。和他一道,践行了对向致之的承诺——让向大哥的后人,好好活了下来。 这让秦世雄对池沐芳,不光有爱,更多了几分敬。这爱重之心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他早已觉得,只要有池沐芳在的地方就有家,也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这孩子,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秦世雄对秦定邦颇为肯定。 池沐芳轻轻道,“当年向大哥,向大嫂,还有他们的长子,全都四散零落了。生养之恩无处报,至亲的手足又无处寻。邦儿这么多年心里太苦了,尤其是前不久知道了向大哥遇害的真相……我更是害怕他全闷在心里,无处诉说。” 她回头看向秦世雄,“世雄你知道吗?我以前只觉得梁小姐是安郡的救星。现在看呀,梁小姐……恐怕是咱们秦家的福星。”一边说着,她眼里的笑意浓了起来。 秦世雄看妻子笑了,也跟着心下轻快,“我知道,你跟我提过,安郡差点摔倒那次,是梁小姐救的。而且安郡能顺利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也是多亏了梁小姐一路引领开导。” “是呀,恐怕咱家不光是安郡,还要有个儿子呀……被梁小姐领出来,见到亮光喽。”池沐芳笑着把头靠在秦世雄的肩头。 秦世雄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发,“临湘寨的秦氏一族里,不少女孩子都在梁校长的学校念过书。虽然咱们现在是在上海,隔了那么远,但老天会安排,咱家后人竟然能和梁校长后人走到一处,也算是一份善缘了。” 看来世事啊,也并不总是捉弄人的。 “阿芳你知道吗?我起先以为,会是那个杜小姐。” 池沐芳本已经想往其他地方走,一听这话立刻停住了脚步,“被你这么一说,那杜小姐有快……快两年没再过来了。” “那阵子,杜征鸿没事就和我提老三。书云刚没,家里没人有这心思。我印象里,那位杜小姐总往咱家跑,我经常一回来就见着她坐在沙发上和你聊天。样貌家世还可以,但就是入不了老三的眼。”秦世雄回忆道。 “杜小姐的确是聪明伶俐,但实在是……太机灵了些。”池沐芳的眼神里多了点冷冰冰。 “你觉得,她不是老三的良配?” “世雄,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邦儿对那杜小姐没意思,反倒省了我操心。那女孩子和咱们秦家,不是一路的。”池沐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是呀,要是真和杜征鸿成了儿女亲家,可真有咱们头大的了。” “杜家现在境况,听说好像不大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没落得可以。杜征鸿这人,做人太势利。用人朝前,不用人就不搭理,罩着几张面皮。但凡打交道久一点的,没说他好的。这样的爹教出来的女儿,知道根底的,谁敢往家里娶。”秦世雄面露鄙夷。 “梁小姐这样的太少了。世雄,有时候我在想,天底下要是再有个梁小姐的话,我肯定要把她介绍给坤儿。只可惜啊,梁小姐这样的只有一个,就看咱们邦儿,把不把握得住了。” 秦世雄笑道,“对梁小姐,老二是有些高攀了,那可是梁壑青的侄女,一代女杰的后人。” “我家老爷也是豪杰呢。”池沐芳认同秦世雄话里的一半,但对丈夫的自谦,却不愿意附和。 “唉,梁校长那样的,是要青史留名的,我们这只是龟缩在孤岛里的一时富贵,比不了的。”秦世雄语重心长道。 池沐芳看向地面,并没点头。 秦世雄拍了拍池沐芳的手,他知道自己妻子从来不会贬低他。哪怕当年他最低谷时,她也坚信自己的男人,才是那最好的儿郎。 风起上海滩 第34节 秦世雄接着道,“老三是向大哥之后,倒是般配,不过那也得看看人家梁小姐,愿不愿意。” “我看梁小姐内敛得很,只是在用心教安郡,对邦儿,还没看出意思来。”池沐芳有点替着着急。 没想到秦世雄倒是看得开,“小儿女的事,也急不得,顺其自然吧,该是谁的,总是跑不掉的。” “对了,云攀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昨儿个兰石过来,也不知有没有提。”昨天金兰石来秦宅和秦世雄聊了很久,但没留下吃饭就走了。池沐芳忙着给秦则新讲故事,忘了跟秦世雄打听。 “老金家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一天比一天难。现在这么个世道,金家之前很多买卖也都没法做,就靠他家的大戏院了。昨天他给我带了不少好茶。”秦世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池沐芳,“阿芳,你猜临了,他还给了我什么?” “什么呀?”池沐芳望向秦世雄,眼里露出几分稚气。 “猜猜。” “哎呀,快说嘛。” “好好,不逗你。”秦世雄看着池沐芳有点着急,就没让她继续猜,“老金还给我带了五张票,演西洋魔术,正好咱家一人一张。” “啊,他要请咱们去看魔术?” “就说嘛,金家现在开始承接不少表演,尤其是西洋人的表演。云攀他留过洋,虽然少了半条腿……但是不耽误脑子灵光。他在外面就接触过这些洋人的新鲜花活,所以觉得是个商机,于是真给做起来了。魔术团过来演出已经有几天了,场场爆满,金家借这个也能赚些钱。他家的实业肯定是不行了,现在靠演出倒是多了条出路。” 老管家于叔带着园丁张连贵几人正在远处干活,看到了老爷和夫人,便停下手里的活,都恭敬地行了礼。 秦世雄朝他们摆手致了意,接着道,“他给我的五张票是位置最好的。老金说,这些洋戏法以前他见都没见过,挺有意思,咱们有时间可以去瞅瞅。” 他站到池沐芳的面前,“你想不想去?想去我陪你去。老金说这个魔术团,演不了几天就走了。” 池沐芳笑得眼睛弯弯的,“世雄,现在你六十多了,我五十多了,实在是看不动了。你要退回个二三十年,有这热闹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去凑凑。但是现在呀,我宁肯在家里看着孩子们。” “那这票怎么办呢?” “给邦儿吧。” 秦世雄面容更加舒展,由衷地点了两下头,“你对老三啊……”之后轻轻拍了拍池沐芳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继续逛园子了。 这天秦定邦一早到了公司,正处理着事情,忽见张直着急忙慌地敲门进屋,“三少爷,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刚把活交给了冯通,我要请假回去一趟。” 秦定邦皱眉,“出什么事了?” 他很少见到张直这么慌张。经过多年历练,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愈发处变不惊,成了他越来越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家里派人送信过来,说我爹在家摔了一跤,不敢动了。” 秦定邦一听,立马拿起风衣,“走,我和你一起去。” “三少爷,公司这边还需要你……”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说着就拍了把张直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大步下了楼。 张伯到底是年岁大了。想当年跟在秦世雄身边时,那是相当好的身手。现在一点点步入了风烛残年,虽说很多事情都不想麻烦别人,但力不从心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比如,今天他往外倒洗脸水时,水盆一下子没拎住,水泼洒在地上,人跟着滑了一跤,正好摔在胯上,当时就不敢动弹了。 张伯和向致之当年也是老哥们。第一眼见到到秦世雄领回来的“三儿子”,就明白是向致之的后人。向致之与人为善,对张伯多有照顾,所以张伯对秦定邦的感情格外深厚。 今天他看到秦定邦和自己最心爱的幺儿一起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两个年轻人大步流星,像极了当年向致之带着手下弟兄开疆拓土时的风采。 张伯心中,十分安慰。 帮着张伯在医院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了。秦定邦本来留张直在医院照看,但是张直有东西落在公司,而且医院也有他的几个哥嫂轮流照看,所以张直脱离得开,就载着秦定邦一起回公司。 在医院忙得没顾上吃饭,精神一缓下来,就开始饥肠辘辘。张直从兜里摸出来个油纸包,里头有两块小糕点。他先向后递了一块,秦定邦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他嚼了几口,甜而不腻,非常松软可口,随即问道,“这是哪里的糕点?” “郑福斋的。” “郑福斋?” “说这是北平小吃。那家店生意挺好的,很多人都去。” “在哪里?” “大世界东首,他们家还有酸梅汤。”张直把剩下的半块都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发动了汽车。 第37章 “真不去?” 周天,秦定邦在家陪父母。 “昨晚你祁叔打来电话,他说他帮着找的那个骨科大夫讲啊,幸亏你们昨天送的及时。年龄大的就怕摔到胯。摔折了瘫着不能动,什么毛病都能找上身。幸好老张是扭伤,不是骨折,在医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老张没事,秦世雄跟着松了口气,不过也气这人都一把年纪了,依然不知小心,又加重了语气道,“也是个好事,给他点教训,让他再逞强。” 池沐芳轻轻拍了下秦世雄的手背,“这不都救过来了嘛,以后老张知道注意了。” 秦世雄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过会儿我和你母亲一起去医院,去看看那个倔老张。” 秦定邦也跟着起身,“我开车送父亲母亲去。”说着就要去取衣服。 “不用了,老李送就行。”老李是秦家的司机。秦家有几辆车,秦世雄出门一般都是老李接送。 “邦儿,你张伯在医院怎么也得住几天,你去看他不差今天,倒是妈妈有个事需要你。”池沐芳抬手示意让秦定邦又坐了回来。 “母亲您说。” 池沐芳把茶几上的两张票朝他推了过去。 秦定邦拿起票,上面醒目地写着“金蟾大舞台”,“法国奥克塔夫魔术团”等字样。 随即池沐芳起身,拿起沙发上一早就找出来的新马褂给秦世雄套上,一边给他系扣子,一边朝秦定邦道,“你金叔家现在开始承接一些洋人的演出。云攀搞的,说是还不错。前两天你金叔过来找你父亲谈事情,临走顺便送了两张票。” 扣子都系好了,池沐芳又把前襟扯了扯平,后退了一小步,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世雄站着不动,乖乖地让妻子端详,池沐芳看着衣服点了点头,转头对秦定邦接着道,“是前排最好的位置,咱家要能去捧捧场,于礼数上是再好不过了。我和你父亲岁数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喜爱这些新鲜热闹。” 池沐芳又走到秦世雄身后,扯了扯后襟,“正好我们今天去看你张伯,这票就给你了,你看怎么安排合适。我和你父亲就不管了。” 这时,秦则新从里屋跑了出来,直奔秦定邦扑来。池沐芳一见孙子,又道,“对了,则新今天跟我们一起去,他从来也没见过老张,只听过你父亲跟他讲张爷爷当年有多勇武,这次正好带他去。” “好。”秦定邦一把接住扑过来的侄子,抄着胳肢窝往上拎了拎,“嚯,又重了。” 秦世雄提了提领子,“中午我们就不回家吃饭了,在外面凑合一顿。” “还有啊,”池沐芳又道,“下午我还打算去老介福给两个孩子挑点料子,不知道和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家,总之,今天就不用管我们几个了。” “好。” 秦定邦目送老李开车载着几人离开,就返回了家里。秦安郡这天学校搞秋游,也得很晚才能回,家里一下就空了。 坐在沙发上,秦定邦又拿起了这两张票。 魔术,就是洋戏法。安郡曾说,那傻丫头小时候和她爸爸走了大老远,就为去看变戏法。 上次手烫成那样,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秦定邦到修齐坊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抬头望去,看到梁琇的小屋子窗户开着,那大盆秋海棠就像个忠于值守的卫兵,正守在她的窗台上晒太阳。屋里有身影闪过,秦定邦嘴角扬起,走上楼去。 他轻轻敲了敲门,屋里响了句,“谁呀?” “我。” 果不其然,门开后,迎接他的再也不是先前的礼貌周全,面前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欢迎。她紧抿着嘴唇,看起来心下犹豫了颇有几番,最后还是无声地把他让进了屋子。 “渴了。”秦定邦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梁琇正要转身给他沏茶,他伸手便抓起她的手腕。上次包的那些纱布都已经拆了下来,他正要检查手指,梁琇便抗拒地把手紧紧握了起来。 “伸开。” 秦定邦掰开攥起的手指,轻轻把水泡上已经发白的干皮逐一撕掉,终于露出粉嫩的新肉。梁琇知道挣扎也没用,便站着不动,只盯着自己的手,一眼都不看他,也一言不发。 略带粗糙的手指摸在新长的嫩肉上,“还疼不疼?” 没答话,只听到头顶上传来咻咻的喘气声。 “还疼吗?”秦定邦继续耐心问道。 “不疼了。”终于答话了,声音却是闷闷的。 秦定邦笑了一下,放开了手。梁琇赶紧转身,逃也似地去沏茶。 秦定邦看到上次他送的金骏眉已经喝下去了一些,看来这段日子没再喝那些劣质的龙井,心下比较满意。 梁琇把泡好的茶放到秦定邦身边的桌子上,便迅速回身站到了窗边,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秦定邦端起茶喝了一口,甘醇细腻。他抬头看她站在窗边,近午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在顾家宅公园的那身衣服,身旁是一大盆被养得很好的秋海棠,有花有叶的。 梁琇被光晃得锁起眉眯起眼,一脸不情愿地闷声道,“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躲得远远的,岂不知却躲进了画里,成了画中人。秦定邦笑着放下杯子,“找梁小姐,请我吃饭。” 梁琇像忽然被堵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深。 秦定邦看着她,补充道,“就是上次那家的阳春面。” 梁琇几乎瞬间就想起了老板娘的那个问题,怒气勃然而生,“秦定邦!” 这是梁琇第一次喊他全名。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当他面直呼姓名了。可这三个字被梁琇气鼓鼓地说出来,他只觉得熨帖,比“秦先生”三字听起来顺耳多了。 “走吧。”秦定邦站起来,刚想朝她走去,梁琇立即警觉地后退。秦定邦眸色一深,却也停住脚步,“上次那个白糖乳瓜,很好吃。” 梁琇目光转向窗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秦定邦,你再这样,我的这些邻居们,真的会以为你就是我的……” “你的什么?” “他们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 “有什么?” “你?”梁琇被气到不知说何是好,这人怎么能这样! 她就好像被缠进了他织的网里,怎么挣扎都出不去,只能眼见着自己被越束越紧,插翅难逃一般。一股浓浓的憋屈在胸中焖烧,她鼻子发酸,眼圈竟然泛起了红。 秦定邦没想到能把她委屈成这样,神色严肃了起来,“没逗你,是真饿了。” 梁琇泪珠就那么半落不落地悬在眼眶,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走吧。”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从秦定邦身边走过,一眼都没看他。 秦定邦从兜里掏出两瓶胃药放在了桌上,站在门口看着已经“噔噔噔”走下楼的梁琇—— “门不锁?” 梁琇闻声猛地顿住脚步,一拍额头,更恼了——只顾着赶紧送他走,却连屋子都忘了锁,就怪这人! 风起上海滩 第35节 于是又赶紧上楼回屋把窗户关上,把屋子锁上。 梁琇锁门时,秦定邦就站在她身边——干净的脸颊上有点红晕,如果不是生气,倒可以算是好气色。以前太白了,没多少血色。眼睛里湿漉漉的,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跟在梁琇身后一起下了楼,梁琇走在前面,连脚步都带了几分怒气冲冲。 真是个有脾气的,像个小炮仗。他有点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再多惹她。不禁暗暗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小心成这样了。 梁琇半垂着眼睛闷头走着,秦定邦步幅大,没费力就来到她身边,时不时看一眼这个还在置着气的女孩——生气时,也挺好看。 老板娘再次看到他俩一起,已经默认这一对都是熟客了,打老远便朗声喊道,“二位来了呀!这次吃点什么?” “你要吃什么?”秦定邦给梁琇递了凳子。 梁琇看着反客为主的秦定邦,一个字都不想说。 于是秦定邦微笑着回老板娘,“还是两碗阳春面吧,再加一份白糖乳瓜。” “好嘞。”这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和所有食客都能聊,讨喜的性格支撑着这个摊子的热闹。秦定邦上次就注意到,她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他转回头看向梁琇,“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山东人。” 梁琇正低头揉着左手。破皮的边沿和嫩肉之间,摸起来微微不平。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去揉搓。 秦定邦一看梁琇这副形容,刚想抬手拦她,怕她更恼又忍住了,只皱眉道,“别再搓了,好不容易长出新肉。” 梁琇并没理他,却也停了动作。 很快阳春面送了上来,还有一小碟白糖乳瓜。秦定邦拿起一双筷子递给梁琇,梁琇没接。秦定邦笑了,把筷子放在她的面碗上,接着自己又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几根梁琇说好吃的小菜,放到她那碗阳春面上。 “吃吧。” 梁琇依然没理他,连声谢都没道,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几乎是不抬头地吃。最后两口并作一口,两腮都塞得鼓鼓的。她狠狠地咀嚼,吞咽的时候差点噎着,得亏喝了口面汤,才好不容易顺了下去。 之后筷子一放碗一推,直直地盯着秦定邦,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就差张嘴下逐客令。 她正盯着眼前的人,等着看他作何反应,谁知这人竟突然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多大了。” 她惊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只顾生气,忘了擦嘴,嘴角粘了一小截面条。她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 秦定邦刚才一直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反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自己这份,吃到一半,让老板娘又上了一碟白糖乳瓜。 梁琇感觉,她要吐血了。 等秦定邦这餐可算悠哉地吃完了,梁琇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小跑着去把钱付了。 她回来后便站在桌边,“吃也吃饱了,可以走了。” 秦定邦把面碗往桌里推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走吧。” “那好,我回去了。” 梁琇像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转身就要往里弄走,结果被秦定邦轻揽了一下肩头。她愤而回头,刚想说话,只见这人放下手温声道,“是这边,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还有完没完了?”梁琇低声怒道。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真会炸掉。 秦定邦依然看着她,微笑道,“带你去看变戏法。” “我不去,你自己去。” “真不去?” “不去。” “是外国人变戏法,魔术。不去?” “……不去。” “奥克塔夫魔术团,听说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 “奥克塔夫?” “不去?” 其实,梁琇在德国时就听过这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但从来也没见过该团的表演,据说非常惊艳。她只有小时候在北平看过变戏法,戏班子演的,没有那些声光电的手段。可即便是传统的老戏法,她都觉得很神奇,至今难忘。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憧憬,言语里那些刚还在张牙舞爪的小小武器纷纷散落,连拒绝都越来越虚弱。他心情大好,这次牵起了她的手。 开始,她依然拒绝,脚步也有些勉强,但后来,就慢慢跟了上来。 “是法国的那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么?” “嗯。” 当年奥克塔夫还去沃尔夫斯堡就是狼堡、沃尔夫,德国北部城市。演出过,他们一家住在柏林,太远了,没去成。 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仰起脸看向他,“在哪里看呀?” 秦定邦笑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柔道,“上车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38章 北平,北平! 如果说租界是十里洋场,那么金蟾大舞台所在的这片地界,则可以算作洋场中的洋场了。离跑马厅不远,周边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弹丸大的地方,密布着大戏院、大舞台、电影院、医院、饭店、银行。积贫积弱的国家里,这片“外国飞地”,反倒变成了远东最繁盛的地方。多少人纸醉金迷,乐而忘忧。 等秦定邦领着梁琇走进金蟾大舞台时,法国魔术团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那些早早就来了的观众,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新奇和精彩。幸而并没开始太久,也不算耽误太多,二人按票走到了前面的座位。 秦定邦其实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表演了。 他刚来上海时,池沐芳为了让他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经常带他去看电影,吃西餐,听戏。但他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带梁琇看她喜欢的“变戏法”。 所以,舞台上演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更在乎身边这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奇观的姑娘。除了偶尔看几眼台上,大多时候,她看表演,他看她。 现场的气氛被这帮外国演员调动着,观众们低呼惊叫,步调却出奇一致,如潮涨潮落。仿佛台上的演员,手里抓着个神奇的按钮,随时掌控着台下情绪的开关。说开闸放水,水就散;说关闸蓄水,水就收。 他倚在座椅靠背上,又转头看向梁琇。 这个姑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表演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舞台上的变化,不觉间也变成了观众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跟着浪潮一起汹涌。 她时而侧过头望向舞台的两侧,看能不能发现机关;时而微微前倾,想离台上的新奇更近;时而,又惊呼着跌靠到椅背,躲着下一刻可能的骇人环节。每当这时,他就会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缓解她的惊恐。她也顾不上拒绝,显得格外听话。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侣们,这么愿意成双成对地去看演出了。 梁琇则被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都忘了身边还有个秦定邦。 这是她第一次看外国魔术表演。长这么大,她仅在北平看过两三次变戏法。有一次还是和父亲、哥哥一起,从海淀到玉泉营,沿着新修的路去看的。兄妹二人和父亲一路谈天说地,她踩在新修的石头路面上,蹦蹦跳跳。她至今都记着当时的美好和轻松。 只是现在细想起来,那路上铺的,好些都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被砸碎后的石头渣,她脚踩在上面的每一个声响,其实都是那座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悲歌了。 之后的战乱里,这样的毁坏就更多了,连叹息都叹息不过来。 她继续注视着舞台。小时候看的戏法,诸如吞剑,大变活人,不管表演者经历了怎样恐怖的摧残,最后都能完好如初地站在观众面前,活蹦乱跳地跟大家讨赏钱。虽然这个台上的魔术和中国戏法比起来,演员肤色不同,语言不通,道具各异,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障眼法。 比如说她正在看的这段,台上有一女子,身体极为柔软。可以轻易折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整个身体宛若一根柔软的枝条,任凭弯折。女演员先是绕舞台跳了一段柔韧的舞蹈,之后躺在了舞台正中的桌子上。 魔术师则从桌上掀起几块精致的板子。板子中间仿佛是玻璃,总之能看到女子的身体。女子躺在桌上,脸朝着观众,一直保持着微笑。男子将女子身体用这些板子给包裹起来后,把整个桌转了一圈。之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女子身体正当中的一段箱子,直接抽了出去! 在观众看来,分明就是把女子从中间截掉了一块,那女子大叫一声。现场随即跟着一阵惊呼。不少人纷纷起身探头,怕这女子别不会真的有事。 现场还有乐队伴奏,演到惊悚场景时,往往鼓点更密配乐更响,声声敲在大家的神经上,和心跳形成共振,摄人心魂一般。引得现场的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但片刻后,这个女演员的就朝观众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脚还能自如地动弹,甚至关在箱中的手还能和大家打招呼。 不得不说,这些外国演员调动情绪的手段真是一流。 之后,观众就见这女子的身体被箱子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再随意组合,像是做了个拼图。每一部分都是活的,但就不是人体本该有的模样。 不管多明白这些就是骗人眼睛的,这么惊悚诡异的画面,还是让梁琇捂住了嘴巴。 最后,魔术师把女子的所有身体部位复原,箱子一打开,一个完好如初的女子,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又继续给大家展示了好几个柔韧的动作,最后轻盈地跳下桌,抓起魔术师的手,向大家深鞠一躬。现场随即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待表演都结束了,其他后排的观众已经纷纷起身离席,梁琇却仍坐在椅子上,又缓了好几口气。 “好看吗?” “嗯好看!” 秦定邦听到这个回答,心里非常舒爽。 梁琇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语气都轻快了许多,“谢谢你请我看这个魔术,太好看了!” “只是……”梁琇看着自己身边一直空着两个位子,“这么好看的表演,我旁边的两个人怎么没来?” 秦定邦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个位子,也全程空着。再一回想刚才其他地方座无虚席整场爆满的样子,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即转脸看向梁琇,“饿不饿?” 表演一共两个多钟头,加上情绪紧张,中午的那点面条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梁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人都已经走光了。她沉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秦定邦一直就坐在自己身边。 不知不觉又和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她心里开始恼自己不争气。 都说了不过来看,结果一听奥克塔夫魔术团,就又动摇了。 她本不想和他走太近的。 她知道秦定邦对她好,而且好像她一遇危难,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救她。他的靠近,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沉溺,越来越浓得化不开。她一步步退,他却一步步走得更近。 但她,怎么能任由这情意失控呢? 在她看来,自己本就是个朝夕不保的人。他二人走在两条路上,哪怕眼前有交汇,却不总会有交集,再往前走,总要分道扬镳的。也许,有意为之的渐行渐远,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而这次,她又没把握好。 既然她对感情不怀期待,就不能蹉跎他。他应该像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写的,找个和秦家家世匹配的世家小姐,结婚生子。 只是,她一味傻傻地在心底对自己发着狠,却对秦定邦的决心和耐心,一无所知。 “不饿,我得回去了。”梁琇这次说的很坚决。 “好,我送你。” “不用了,这边叫黄包车很方便。” 结果,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后出来的,之前候在金蟾门口的那些黄包车,都已经被刚出去的那帮客人叫走。梁琇望了一下,几乎没有空车,也真是奇怪了。 黄包车没等到,倒是有几个报童向他们涌了过来。 “先生小姐买不买报呀?” “最新消息,纺织大亨胡半明惨遭绑架。” 风起上海滩 第36节 “蓝衣社七十六号昨晚沪西再次激战,有人伤亡。” 都是些闹心的消息,这几年报上几乎没登什么顺心的事。 “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好叫车的地方。” 梁琇想了想,便跟着秦定邦一起离开了金蟾的门口。 路过大世界正对着的十字路口时,秦定邦放慢了脚步。这个大哥为救金云攀而殒命的地方,只过了四年功夫,就比当年还要更喧嚣。 梁琇并不知道秦定乾的事,但看到秦定邦肃重的神情,心里隐隐觉出这个地方也许发生过什么,但她并没多问。 秦定邦带着梁琇来到了大世界东首的一爿店面,门脸不算大,但生意却出奇地好。顾客络绎不绝,人头攒动,有拎着油纸包往外走的,更多的,则是手里端了个碗在喝着什么汤饮。秦定邦拉住她在门店旁边站住。 “他们这里卖的糕点我认不全,帮我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梁琇心下异样,随他的目光向店里望去—— 豌豆黄,驴打滚! 梁琇惊得捂住了嘴,她不禁又退后仰头看了眼,店的牌匾上写着“郑福斋”三个大字,再看仔细点,还写了其他几个小字,合到一起竟然是—— 北平郑福斋茶食坊。 北平,北平! 这两个字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了。今天竟在一家糕饼店看到了故都风格的牌匾,梁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 秦定邦一直看着她,温声道,“他们喝的是酸梅汤。” 酸梅汤! 梁琇在北平时,夏天消暑,几乎离不开酸梅汤。信远斋的酸梅汤,几乎陪伴了她在北国度过的所有夏天。母亲还曾尝试着熬给他们兄妹二人喝,但却怎么都煮不出那种地道的风味。 信远斋很舍得放料,糖也多,酸梅也多,熬得稠稠的,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回味无穷。有时哥哥梁璈带着她一起去买酸梅汤,看她喝得快,哥哥会留半碗给她。那时她也不客气,端起来咕咚咕咚就给喝个精光,哥哥就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好胃口的胖妹妹,一脸的开心满足。以至于她现在回想起北平的夏天,都有一种信远斋的悠远味道在里边。 此时此刻,她竟又在千里之外的上海,遇到了酸梅汤。 她这副努力压抑着心花怒放的样子,秦定邦看在眼里,却是倍觉心酸,他太明白这种感受了。 刚来上海时,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的任何一处像穆家岭的存在,都会让他心生雀跃。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至多只会暂时蒙尘。而这些能连接起当下与过去的熟悉味道,宛若一块块精致的丝绸,轻易就能拂去那些遥远记忆上的尘灰,给当年的岁月上色抛光,重新焕发出鲜亮的色泽。 他牵起了梁琇的手,把她领到店门口,先买了碗酸梅汤递给她。 郑福斋的酸梅汤不光酸酸甜甜的,还有一点桂花的清香。也不知是他们的特色,还是因为现在正值丹桂飘香,这味料正是易得的时候。总之加上了桂花之后,别有一番滋味。 “你要不要喝?” “不喝,你喝吧。” 秦定邦看着梁琇捧着酸梅汤,一口一口地啜饮,时不时还舔着嘴唇尝味道。 欸,就是个没长大的。 “说吧,想吃哪些糕点?” 在“北平”二字面前,在多少年未见的豌豆黄、驴打滚、锅盔面前,梁琇刚才在大舞台天人交战之时下的那些决心,早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想吃豌豆黄,驴打滚儿。” “还有其他的呢。” “这两样就够了。” 秦定邦让店家把豌豆黄和驴打滚打了两大纸包,其他挂着北平名号的糕点,每样也让捡了些,打了一大包。这三包他拎着,之后又让店家分别捡了两个豌豆黄和驴打滚,单独包了一小包,递到了梁琇手上。 “路上要是馋了,可以先吃这个。” 第39章 周郎顾的枪声 郑福斋的生意实在太好了,堵在门口不方便,于是秦定邦领着梁琇站到了行道树旁。在树荫下,梁琇就着酸梅汤又吃了个豌豆黄。 秦定邦看着她吃的一脸满足,心道幸亏刚才零着捡了几个,要不然大纸包不好拆,她得回了修齐坊,才能吃得上。 她一边吃着,一边向四周张望,像是对这一带很陌生。然后目光就定在了一处,忘了嚼一样,盯着那边看。 秦定邦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那家葡萄牙人开的唱片店。有次冯龙渊在他办公室翻看那些黑胶唱片时,提过那家唱片店里有好东西。 这时秦定邦再仔细分辨,好像隐隐约约真有悠扬之声飘过来。他等梁琇把酸梅汤喝完,朝唱片店的方向扬了扬脸,“去看看?” 梁琇刚想答应,突然又把话打住,抿了一下嘴唇,“……不去了,我要回去了。” “去看看吧,也不耽误什么事,看完了再回。” “你怎么……”梁琇娥眉微蹙,“刚才你明明说是带我过来叫车的。” “一会儿再叫。”说着,秦定邦把手揽到梁琇背后。 明明隔了一拳的距离,梁琇却觉得烫,只得随着他往前走。 等到了唱片店的门前,秦定邦刚要推门进去,梁琇连忙拽住了他,“我不买,我就是想听一听他放的什么。在店外面站一下就可以了。” 秦定邦又一阵心酸。 他真想说,他可以给她买台唱机,再买些她喜欢的唱片。这样只要她想听,可以在她租的那间小房子里播。当然,也可以到他的办公室里听。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多进一步,含羞草的小叶片又会卷起来,再也不理他。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好,那我们就在外面,站着听。” 这家唱片行的外墙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看得清里边的商品和装潢,也可以映出繁闹的街景。梁琇站在窗前听着旋律,偶尔会无心地看向店内。 突然,玻璃上闪过了一道影子。 余光扫到的,没看真切,她赶紧抬头仔细看玻璃,却什么都没有,扭头看街上,也全是行人和车。 不像是幻觉……但,那能是什么? 心不受控地慌了几拍,有种不太对的感觉在蔓延,她不由皱起眉。秦定邦一见她异样,立即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 梁琇又回了下头,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是我多心了。” 秦定邦仔细地环视了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梁琇,随后转身,朝着街面站着。 片刻后,唱片行换了一首曲子。熟悉的开头一响起,梁琇便被吸引住了。 是sleepy lagoon。 哥哥曾经得过这首曲子的曲谱。那时他们都已经回北平有几年了。哥哥跟她讲,据说这首曲子是作曲家专门写给一位好友的。后来好像友人弥留之际,曾希望再听一遍。作曲家便在朋友葬礼上最后一次演奏,做为诀别,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这首曲子了。 不知哥哥说的有几分真假。但知道了这个故事后,再听哥哥用小提琴拉起这支曲子,年少的她,竟能从那连绵不绝的曲调里,听出了缓缓流淌的忠贞不渝。 时隔多年,她再听到熟悉的旋律,依然觉得哀婉柔美,朦朦胧胧。梁琇低垂着眼眸,渐渐沉浸其中。秦定邦则冷眼看着街面的熙来攘往,静静地陪着她,没有丝毫打扰。 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地面上,两个颀长的影子,就快交叠在一起。 梁琇并没留意到光影,她只顾放纵自己去捕捉旧日时光的片羽,良久,轻声道,“我哥练过这首。” “这是什么曲子?” “sleepy lagoon,《沉睡的潟湖》。” “什么湖?” “潟湖……就是一种湖吧,我也解释不好。”梁琇顿了顿,“看起来就好像……大海在它的沿岸长出来的一片小海。具体成因我哥解释过给我听,但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梁琇又思索了一下,“对了,你去过七里海吗?” 秦定邦摇了摇头,却在期待着她又能从她那无穷无尽的学问百宝箱里,翻出些什么给他看。 “唉,有点遗憾。七里海就是这种湖,离北平不是很远。我小时候和哥哥曾跟爸妈路过那边。成群的鸥鹭啊,满天飞,鱼虾很多,我们还在那边的村子里吃了老乡打的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了。”梁琇一想到那些肉质紧实的美味鱼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那个七里海啊,就有点像……怎么说呢,就像渤海往平津一带的地界里,长了个……小肉揪。” 梁琇不拘一格的比喻让秦定邦忍俊不禁,“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湖了。照你的说法,品清湖应该也是那种湖。” “品清湖,哪几个字?” “品格的品,清澈的清,在广东。” “好雅致的名字。” “是,湖如其名。当年我在广东跑生意,一度数次往返于汕头、顺德与上海之间,结交了很多朋友。水上人家栖湖而生,那湖的水好,鱼肥虾美,一网下去能捞一船。” “是吗?真好啊。”梁琇其实特别爱吃鱼,但到上海她一共也没吃上两三回。她又不会做,出去吃又贵,不禁低头看向手里的小油纸包,里面还有两个驴打滚,一个豌豆黄,馋虫又被勾了起来。 梁琇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块驴打滚递给秦定邦,“你要不要吃?可好吃了。” “你吃吧。”秦定邦笑着摇摇头。 “那我吃了呀。”梁琇收回手,咬了一口这不知魂牵梦萦了多少次的北平小吃,甜甜糯糯的,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秦定邦看着梁琇吃得美美的表情,接着道,“品清湖比西湖都大,只不过没有西湖有名,晴天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全是靛蓝色的,像古代山水画上的颜料,很漂亮。大良就是我在那边认识的。” 秦定邦少有地去形容什么给一个人听。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跟别人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经历,他却愿意耐心地讲给梁琇听。 “大良?”梁琇第一次听他提这个名字。 “对,大良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有头脑,水性好。跑船的事一般都是他经手,是我非常信得过的人。”秦定邦看着梁琇把手里的小半个驴打滚都塞进嘴里,好像还想吃的样子,“再吃一个?” “嗯……不吃了,已经吃很多了。”梁琇低头开始把油纸细细地折起来。 就在她把纸的一角掖到折好的缝隙里,刚想说“包好了”的时候,电光火石一般,她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到了一起……她眉心皱了皱,慢慢抬起头,试探似地问道,“那么……大良,是广东人吗?” “对,他是顺德人。” 梁琇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干瘦蜡黄的面容,她曾经说过“我们广东人”。那位久未谋面的胡阿妈身上,总有点云雾缭绕的感觉。 “为什么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也许,只有广东人才知道答案。” “大良暂时没在上海,出去跑船去了,等他回来,我带他见你。”秦定邦让她放心。 梁琇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一说。” 秦定邦没再接话,静静地陪着梁琇继续欣赏着这首沉睡的什么湖。 他觉得今天带她出来,挺好。她又看到了外国魔术,又吃到了想念很久的北平小吃,而且还听到了之前就喜欢听的西洋曲子。这半天,她应该是开心的。但出来也确实有段时间,该送她回去了。 “你……” 风起上海滩 第37节 秦定邦话还未出口,突然不远处“砰砰”两声响,随之一阵惊叫! 秦定邦一把搂过梁琇,拽开店门便闪身进入唱片店中。他把梁琇按到柜台后面的座椅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躲好。他则靠在近门的墙边,观察街上的情景。 此时街上,巡捕的哨声,行人的尖叫,正混作一团,人们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可不久后,外面又消停了下来,有人甚至开始往回走,抻着脖子,像去看热闹一样。 租界最近暗杀事件频发,老百姓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而人们只要发现是有目的的狙杀,不是无差别的胡乱扫射,大约就可以判断自己多少是安全的,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凶案发生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忙碌”一下,再宣布已经处理完毕,大家则一切照旧,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讨生活的讨生活。 看街上的样子,想必这次也是这样。 秦定邦正仔细留意外面的变化,突然感觉自己胳膊边倚过来个人,暖乎乎的。 梁琇也凑了过来,随他一起向外望。 秦定邦皱眉瞪她,“快躲里面去。” “枪没再响,没事了吧?” “应该是,再过一阵子我们再离开。” 等到外面看起来恢复如常了,秦定邦才扯起梁琇的手走出唱片店,临出门前,还向外国老板点头致了一下意。 老板看起来也是个经过世面见过风浪的,不光刚才整个过程未见惊慌,还笑着跟他俩说了句带着外国口音的“再见”。 秦定邦领着梁琇,没从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和枪声方向相反的路,绕道回到了金蟾大舞台。他的车还停在楼外,有门童帮着照看着。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今天有些乱,下次再坐黄包车。”秦定邦眼下不想让梁琇在外面待太久,把她想说的借口提前都给堵死了。 刚才的枪声也让梁琇心惊不已,于是这次非常听话,跟着秦定邦上了车,回到了修齐坊。 秦定邦送完梁琇,返回家中时,秦世雄,池沐芳,还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到家了。秦定邦跟秦世雄提了一句,下午在大世界附近听到两声枪响。 “是谁、是什么事,明天就见报了。”秦世雄在医院看到老张确实比想象的要轻,挺高兴的。从医院出来,又陪池沐芳带着孙子一起去逛老介福,那里的面料真是五花八门。池沐芳说是给两个孩子看料子,顺带着给他和秦定邦也挑了不少,直到后来老李都有点拿不了了。 秦世雄感慨,买东西真能繁琐耗神成这样。也就是池沐芳有耐心的,如果换作他的话,恐怕进门随便指几样,拿了就走人了。所以一整天下来,秦世雄也是累够呛,实在没力气去关心到底谁会那么背运,挨了那两枪。 等到次日早餐,看到报纸头版上赫然登着的标题时,父子俩俱是久久无言,读完了整篇报道后,更是不知说何是好。 遇刺的,是詹贞臣。 一枪打在胸口,一枪打在脸颊,都是致命伤。他倒在周郎顾戏院的台阶上,当场毙命。 詹贞臣酷爱京剧,是个痴狂的票友。最近周郎顾戏院请到了梨园名角尚青云,连演十天。詹贞臣天天不落,每天都去捧尚老板的场,所以很容易就被摸到了行踪。 刺客当场还扬了一把传单,旋即逃离了现场。有好事者拾起来,交给了后来赶到的记者,记者给照了相,一并登到了报纸上。 传单上书:詹贼卖国求荣,为日伪所驱使,今予以制裁,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虽然没有落款,但明眼人一下就猜到了,很可能是重庆的人干的。老百姓谁知道詹贞臣怎么个卖国法,只有重庆那些能获得情报的人,才知道这个城府颇深的人,背后究竟干了哪些勾当。 秦定邦觉得,很可能,詹贞臣是死有余辜。 大水叔曾说过,被詹家邀请过去做的那两顿饭,在场客人的情景很是让他生疑。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时候,詹贞臣就已经和日本人,暗通款曲了。 只是可怜了詹四知,生下来不久便没了娘,这回,连爹也没了。 第40章 二哥回来了 秦定坤民国二十二年公历1933年。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过了一年又远渡重洋去了伯克利读商科,直到今年才博士毕业。 他爱做学问,爱到痴迷。 虽然是秦家这种家族的次子,但上有哥哥秦定乾,是家族指定的话事人,后有弟弟秦定邦,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一兄一弟,尤其家族还有着雄厚的实力,都给他创造了宽松的环境,既无继承家业的压力,又有丰厚的家底支持他畅游学术之海。所以,他可以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就去美国留洋,读完硕士,又读博士。 家里虽然希望他能早些把书念完,赶紧回来帮忙,但他心底里,却有着双重的倚仗,毕竟有大哥和三弟担当着父亲的左膀右臂,即便他在外面多念几年书,对家里的影响也不大。于是实际行动上,他总是由着自己,能拖延便拖延。 直到四年前,家里遭逢大变故,大哥遇难了。 大哥一走,他这个二儿子,实际上就变成了秦家最大的儿子,理应接任长子的角色。 当时按照秦世雄的意思,是干脆就让他别念了,直接回上海。但池沐芳知道次子对学问有多沉迷,秦定邦也了解这个二哥有多离不开书本。尤其秦定邦的卓越能力迅速展现后,秦家生意更兴旺了。三弟的出类拔萃生生帮他挤出了几年时间,让他可以坚持到博士毕业。 如果不是战乱,如果不是家里催他,他甚至有心在外边再读个博士,他读书读不够的。按照最初的打算,他可能留在大学做老师,继续研究学问,若干年后成为一名教授,著书立说,桃李满园。 旧金山湾区的风光特别美,迎面是海,背靠着山,远离战争,闲逸安然。 大海沙滩,落日朝阳,是出了门就能见到的景色。但他在那里呆了那么多年,却并没在这景致中走过几回。他总爱腻在图书馆,在别人眼里,他像个书呆子,但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自由和充盈,却鲜有人理解。 直到,他在图书馆遇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和他最为投契的灵魂伴侣。她是美国人,也是比他小两级的同校学生。有趣的是,二人恰恰是在图书馆借阅同一本书时,遇见的。之后,就发现相逢恨晚。 那个女孩理解他对学术的痴迷,对古典乐的品味,欣赏他的睿智和冷静。即便他不爱多与外人交际,她也不觉得他孤僻,总能透过他的只言片语,透过他的眼神,读懂他内心的丰饶。 知音难求,如果留在美国,他肯定会和她结婚的。 但更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回国的。 不管国家现在仗打成什么样子,不管租界形势变得多么紧张,他都一定会回国的。 父亲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当逃兵。放任他在外这么多年,允许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学术里这么久,已经是父亲能容忍的极限了。该是抬起头站起身的时候了,面对该面对的,承担该承担的。 那个女孩是她家的独女。不管是女孩本人还是她的家人,都对中国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古国历史悠久,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国家正在惨遭战乱的蹂躏。但那所谓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况且,她父母连他们的恋情都不太赞同,更遑论让女儿跟他来中国。 他是个理性的人,作为秦家的儿子,爱情可以占据他的黑夜,但他的白昼却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都是家族提供的,他不能只享受却不承担。在必须做的抉择面前,他最终选择结束内心和现实的撕扯,放手,不再耽误那个女孩。 两个如此相爱的人,最终不是因为不再爱了没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秦定坤觉得他会一直想念她,会在心底最隐秘的一角,永远留一处给她。 要回上海时,很多东西都带不回来,他却带了她在图书馆门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给照的。她留一张他的,他留一张她的。 现在想想,二人竟然没有一张合照,也许那时就天意冥冥,预示着他们二人终将分离。 不能想,一想心就痛。 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原本打算九月就回来,但时局又生了变,到上海的轮船一票难求。最后还是父亲给他在美国的老朋友拍电报,颇费了周折,才得了张十月回上海的船票。 回来时,是秦定邦亲自开车到码头接的他。 他在轮船上向岸边望去时,就已经发现了三弟身形挺拔地站在车门旁,正向轮船的方向望着。 他长秦定邦四岁,他已过而立,三弟也快三十。这个幼弟刚进秦家时,因为常年在日头下晒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虽然属虎,却不太健壮,那时太小,个子还没长高,然而目光坚毅,站坐有相,种种不凡已经开始显露,让他印象十分深刻。 他本来就和向大伯关系近,向大伯喜欢他爱看书,一到秦家,就夸他学问好。后来向大伯不幸遇害,向长松就成了他和大哥的弟弟,再后来,就像亲弟弟一样了。 秦家三子,老大持重,老三能闯,他则安心当个书呆子。现在大哥不在了,三弟成长起来了。有时候,三弟甚至会像大哥那样,在家里替远在国外的他说话,维护他。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回来的心理压力。 上海现在的营商环境,就像一片无秩序的丛林,那些学校书本上的东西,有多少能用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这么个喜欢独处,喜欢深居简出,抵触与外人打交道的归国博士,如何帮父亲和弟弟打理这份家业,经常令他有种莫名的恐惧。 没有头绪,无从下手,却马上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连他也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等他从船舷上走下来时,秦定邦发现了他的身影,老远就大步跑了过来,“二哥一路辛苦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大皮箱。 他也快步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了这个多年没见的弟弟。 三弟现在不光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值得托付的气息,他心里更踏实了。他的这个幼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进家门时的黑瘦男孩,而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走,我们回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盼着你呢。”秦定邦少有地开心,领着秦定坤往车边走。 “父亲母亲都还安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这几年能看出来有点苍老了。” 这条从码头到秦家的路,秦定坤走了不止一次。上海滩高楼依旧,但路上的流民,何时变得这么多了。讨吃的、讨钱的,一个个行尸走肉般,处处都能看到不知为何而排的长队。 目之所及,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秦定邦感受到后座二哥的沉闷,“安郡和则新老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还给你准备了小礼物。” 听到这,秦定坤才从车窗外的凄惨景象中回过神,脸上舒展了一些,“这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前几年伤寒大流行,大嫂没挺过来,则新捡了条命,大难不死,现在特别壮实。” 对于哥嫂二人的早逝,秦定坤一直非常难受。当时没能回来奔丧,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现实理由横亘着,他心底却总有深深的愧疚和亏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侄子现在好好的。他这次回上海就不会再离开了。他甚至在回来的船上都想好了,要把很多东西都教给这个侄子。 “安郡现在成天乐呵呵的……她那只脚已经尽最大努力治了,但还是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秦定坤在美国就知道小妹受伤的事,信里没说太详细。他明白这是秦定邦在给他提前打一剂预防针,防备着他回去看到小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控制不住情绪。 “你怎么样?”秦定坤问道。 “我还那样。” “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父亲掌控着全盘,我又有很多人帮忙。”秦定邦顿了顿,“但是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真高兴。” 秦定邦真心希望父亲能多把一些业务交给二哥处理。本来二哥就是留洋回来的博士,一身的学问和本事,正好可以施展。 更深层面上,秦定邦一直觉得他是在帮着秦家守家业,是个看摊子的。而同辈里,只剩秦定坤和秦安郡,才是那个摊子真正的主人。 “我给你的那些唱片,你听了吗?” 秦定邦一愣,嘴角不由地翘起。其实那次他带梁琇去办公室,是他第一次打开那些唱片,“听过了,好听。”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回到了秦宅。 池沐芳和两个孩子听到汽车的声音,便出门站在屋门外,远远地望向大门的方向。直到看到这个盼了这么些年的二儿子,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池沐芳悬了多年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外边乱到这个程度,人不到家,心是绝对无法落定的。 秦安郡已经跛着脚朝二哥跑了过去。秦则新没动,站在奶奶身边,一边拽着奶奶的手,一边好奇地望向这位长辈经常提起的二叔。 秦定坤远远就看到妹妹又长高了,出落得更俊俏了,但他也明白了刚才秦定邦为何会在车里提她脚的事了。 他强忍着心疼,眼神没在那脚踝上停留,迎着奔过来的妹妹,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姑娘,一连转了两个圈。 之后他放下妹妹,快步走向池沐芳,没到近前,眼泪便涌了出来,“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池沐芳早就泪流满面,直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这是则新吧?”秦定坤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欢,越看越像大哥。 秦则新认生,想往奶奶身后躲。 “别躲,我是你二叔呀。”秦定坤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二叔都会在家里,你会经常看到二叔的。” “父亲呢?”秦定坤没看到秦世雄。 风起上海滩 第38节 “在客厅,和你二叔聊天呢。”池沐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脸扬向客厅的方向。 “二叔?” “我们二叔?从湖南?” 秦定邦和秦定坤俱是一惊。 “对,也是刚到的,不到一个时辰。” 第41章 二叔也来了 秦渡是秦世雄的胞弟。 当年秦世雄在上海成了气候,曾想着把老母亲,二弟一家,还有不少和他家交好的秦氏族人都带到上海来。但秦老夫人安土重迁,坚决不离开湖南老家临湘寨,最后秦渡就随母亲留在老家,秦世雄则不吝惜资财鼎力支持。 尤其老家发现了丰富的钨矿资源,这是一个绝佳的发达机会。有了秦世雄的财力做后盾,秦家在当地开了一家钨矿场,生意越做越兴隆。 长江航运畅通时,秦世雄还会帮着老家从上海销出去一部分钨砂。全面抗战以前,秦家在当地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现在是战事起来了,经营受到了影响。要不然,单凭那处矿场,就能日进斗金。 相较于敢拼敢闯,掌控一切的大哥,秦渡更显低调。他不喜铺张,也不喜声张,很多事情都习惯自己扛。 每次他来上海看望大哥,都不会提前打招呼。他知道大哥一家面上风光,但乱世立足定有难处,千头万绪的,他就不提前添乱了。 所以,每次到上海,他下了船,都会自己来秦宅。秦家的老管家于叔自打秦世雄购置了这处宅院,就一直在里面当管家,早就熟悉了这个秦二爷。 早年秦世雄还说过秦渡,哪怕提前来封信也好,拍个电报也行,家里提前好有个准备。但是秦渡依然我行我素,“我又不是不知道秦家大门朝哪开,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专门为了我又是迎接,又是摆宴的。” 几次下来,秦世雄也就不说什么了,也习惯了二弟的“突然袭击”。毕竟“意外之喜”,也是喜嘛。 这天,是秦定坤从美国回上海的日子。 秦世雄对次子书念了这么久,心中颇有些不满。他才不在乎博不博士的,他看到了太多爱掉书袋的迂腐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满脸直冒傻气。读死书死读书,屁用没有。 要不叫池沐芳拦着,秦定邦顶着,他去年就让秦定坤回来了。 结果去年秋天,日本海军宣布封锁中国沿海,很多欧美航运企业的经营活动大受限制,仅一个八月份就有七八十艘外国轮船,被迫停航在了上海的港口。次子的回程差点又要拖延。幸亏辗转托了在美国定居的老友,才得了一张回来的船票,就赶紧让秦定坤抓紧回上海了。 早上前脚秦定邦出门去接秦定坤,后脚管家就迎来了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秦渡。 秦世雄顾不上责备二弟又不告而来,时隔几年再次看到亲兄弟早已喜出望外,赶紧把人迎进了屋里。张妈连忙让人给二爷安排好屋子,又继续紧锣密鼓地准备午饭。 这些年大哥一家在上海所经历的变故,他都知道。大哥了解他是个能扛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都不避讳着他。因此,大侄子在淞沪会战那阵遇到了意外,大侄媳妇早殁,侄孙得病捡了条命,小侄女一只脚废了,这些他都知道,也在回信中,安慰开解了大哥。 但这些事,他都没有告诉秦老夫人。老母亲虽恋故土,不愿去上海,但是在上海的大儿子,却永远都是她的心头肉。他好好的怎么都好,但如果知道他经历了这么些磨难,遭遇了这么些变故,老人家非得出事。 老母亲本就年事已高,近年来眼睛也开始不好,若要让她再承受这些打击,但凡是孝顺一点的儿孙,都做不出来的。 老人家现在湖南没事经常还摸着老照片,念叨着她的定乾、定坤、定邦和安郡。以前每次秦渡从上海回到湖南,都会带几张大哥一家的照片,老人家没事就会看,想起哪个就念叨哪个,舐犊情深不过如此。每念及此,秦渡的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更坚定了决心,要一直瞒下去。 如果不是这蔓延的越来越广的战事,他可能前两年就来上海看大哥了。这次过来其实也多有不便,风声越来越紧,出一趟门着实要费上不少劲。 他先是坐船到了九江,又从九江转到了上海,一路上还带了两个跟了多年的家丁,护送他安然到了上海。家丁也不是第一次跟秦渡来秦宅,看到秦二爷见到了亲哥,就都识趣地跟着管家安置去了。 秦渡确实有事,这次是不得不来了。 他后背长了个包,越长越大,已经有了些压迫感。在当地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好。 秦渡忧心如焚。 秦家、钨矿场都全靠他一人支撑。他生的都是女儿,嫁的人家虽说不错,但能帮上忙的女婿,一个也没有。他是真希望能有个得力助手,帮他操持一下矿上的事。 眼见着离了他,临湘寨的这支秦家,立马就会败落。他是不敢病,更不敢倒。这次身体抱恙,他本来想撑一撑熬一熬。直到后来发现这压迫感开始影响行动了,他才大感不妙。于是不再耽搁,直奔上海而来。 上海有最好的大夫,找大哥,帮忙把自己后背的病灶除掉。 秦世雄一听二弟身上有了病,立马抓起电话打给祁孟初,把情况跟祁孟初学了。祁大夫虽然不能什么病都治,但他的圈子里,多的是沪上名医。一般人的求医无门、问药无路,在祁孟初那,往往几句话就能解决。 秦世雄挂下电话,“一会儿你二侄子就回来了,中午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下午就带你去看病。” 有大哥这话,秦渡的心算放下了。 话音刚落,宅门口就传来了汽车驶进的声音,池沐芳激动地领起两个孩子就出门去迎。 “这是?” “对,应该是回来了。” 秦渡高兴地也要起身去迎接二侄子。秦世雄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按住二弟的肩膀,“你是个长辈,坐着,咱俩接着聊,一会儿他进屋了,你就见到了。” 没过多久,秦渡就看到了大哥家的所有小字辈,从门外陆续进了家门。池沐芳领着的小侄女和侄孙,他刚已经见过了,文质彬彬的二侄子,器宇轩昂的三侄子,俱是英姿勃勃,神采奕奕。他深感欣慰。 只是这么大的宅子,除了下人,就他们这么几个,属实有些冷清了,也是该添人进口的时候了。 秦定坤回来没多久,午饭就都准备好了。 秦家的这餐团圆饭异常丰盛,张妈从昨天就开始准备。离家多年的二少爷,这次终于要回上海了,听说再也不去外国了。家里以后会多个少爷,老爷会多个帮手,夫人也会少了一份儿子在外的忧心,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所以昨天她就吩咐让采买的人,多买了好些东西。没想到今天二老爷也来了,真是双喜临门。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老爷和夫人这么开心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怕二老爷嫌口味清淡,还格外多做了几道加了辣的菜。虽说手艺比不上二位水师傅,但也绝对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佳肴美馔了。 秦世雄一般喜怒不形于色,没像池沐芳那样笑意没离开过眼角,但他也是打心底高兴,特意让张妈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绵竹大曲。这还是秦定邦早先从外地带给他的。 秦世雄不愿意喝洋酒,喝不惯。秦定邦知道父亲的喜好,当年在四川跑生意,从朋友处得了两瓶带回来。当时秦世雄喝了一瓶,绵净香醇,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但这四川酒,在当地就消耗的差不多了,在上海更是很难见到。所以另一瓶,他就存了起来。 今天二儿子、二弟家中齐聚,想来人生中这样的时刻,也不会太多了,再好的酒也都不再留了。 席间似有默契般,无一人谈论糟心的时局。大家只谈老家这几年发生的新鲜事,谈秦定坤在美国的见闻,难得的一餐不沉重的团圆饭。 秦则新刚开始对二爷爷和二叔,还都有些认生。结果一看二爷爷好像比爷爷还要和蔼,二叔也是个温和的人,就不再拘谨,和他的小姑姑在席间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秦家是大户,池沐芳却不让铺张。所以像今天这么丰盛的午餐,除非年节,平日里,两个孩子也不总能遇到。他们的注意力并没在大人说什么上,更多的,是吃完这口,再盘算着下一口该选哪样。 秦则新随池沐芳的口味,一点辣的都不能吃。秦安郡会随着秦则新的目光,帮他夹不带辣的菜,还会小声问,“还想吃哪个,够不着我给你夹。”秦则新则会扶着碗接过姑姑夹来的菜,一脸满足。 大人聊大人的,他们两个小的,不用大人管,自己就能吃挺好。 这两个孩子默契的配合,满桌大人看了,有温暖,有酸楚,更多的是感慨万千。 在湘江打渔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小秦游曾把自己碗里的菜都夹给小秦渡;秦家刚迎来还拘谨着的向家幼子时,小秦定坤曾顿顿都给刚开始做秦定邦的向长松夹菜。现在,看这对小姑侄俩,真是又一茬小大人,懂得去照看更小的了。 一代一代的人呐,有的在长大,有的在老去。这拦不住的岁月更迭,永不停歇的生生不息。 第42章 “你今天就二十五了。” 祁孟初亲自来给秦渡做了检查。这么大一个包,还是长在背上的,祁大夫没把握,于是帮着联系了仁济医院在这方面有名的鲍医生。 经过检查,鲍医生说,秦渡后背的这个包虽不常见,也不至于不治,但是须要开刀。对于上海的医生而言,见的病患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秦渡跟鲍医生说了他非常着急,希望快点治好。于是医院安排第二天就动手术。 秦渡激动坏了,秦世雄也没料到能这么顺利。他原以为弟弟得的是个疑难杂症,没想到祁孟初一下就帮着找到了对口的名大夫,而且第二天就能开上刀。 手术当日,秦家的男人全体出动。秦世雄带着秦定邦和秦定坤,一起送秦渡去手术。 刚收拾妥当要出门,家里电话就响了。 是卢元山打来的。 卢元山知道秦定坤回来了,想要告假过来看看。 秦定坤回上海的消息不胫而走。秦家的那些故旧老友,有打电话的,有约饭的,有要过来的。毕竟人从那么远的异国平安回来,都跟着高兴。 卢元山可以算是秦世雄的徒弟,现在在法租界的巡捕房,是个头头。这个山东大汉,重情重义、任豪侠,十岁出头时就开始跟着秦世雄。秦世雄待他,如待半个义子,而卢元山也深感秦家恩重如山。不管巡捕房的事有多忙,过年过节向来礼数周全,哪怕有急差无法登门,也必然会派人送上重礼。对于卢元山,秦世雄向来满意,深感当年没白栽培。 因为和秦定坤的年龄差不多,卢元山也可以算作秦定坤、秦定邦的发小。尤其他在巡捕房,没少给秦定邦递送消息,不少时候都帮了秦定邦的大忙。 不巧电话打过来,正赶上秦二爷要去开刀,只能改日再来了。 坐着老李的车把二叔送到医院后,秦定邦就被秦世雄派回公司继续处理事情。秦定坤刚刚回家,家族业务还不知怎么办,要慢慢地分派给他。正好就让秦定坤先在医院帮秦渡跑前跑后。 仁济医院本就靠近江边,离永顺公司不算太远,秦定邦便沿着江走回了公司。他走得身体发热,一进办公室就脱了大衣。但毕竟时已深秋,屋里比室外凉了许多。没忙多久,他就觉出冷,又把大衣套回了身上。 这是池沐芳给他新做的大衣,面料非常好。他的衣服都是池沐芳早早准备好的,每年换新。至于在哪里买的、做的,他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总能在不同的季节让他换上新潮又合身的衣服。 他忽然想起上次看梁琇时,她还穿着去年的旧衫。应该是不舍得买新衣服了,事实上,她好像压根就没什么像样的好衣服。他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 但他先前从来也没留意过女装店这种事。仔细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曾和方阿姨去鸿翔做过大衣,前不久又和父亲去老介福买过料子。以母亲的品味和眼光,想必这两家应该是不错的吧。他得想办法把梁琇带过去,置办几身新衣服。 这姑娘现在还是忙忙碌碌的。在怀恩帮忙,他是知道的;投点稿子,他也是知道的。但还有些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的。这让他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眼见着上海滩上乌云翻卷,她这么个姑娘家却一直在刀尖上行走。一想到这,他真想把她揽进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见任何风雨。 再一想,这个拧巴的姑娘到现在还是缩着脑袋躲着他,依然在逃避着,视而不见着,他就又头大起来。 真是个难办的家伙。 秦渡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祁孟初介绍的鲍医生,有“鲍一刀”的美名,尤其擅长应对此类不明原因的肿物,治愈者甚众。手术当晚,秦渡就苏醒了,但是刀口大,而且开在背上,要住院休养,才方便医护清创。所以秦家不断来人帮着照顾。秦定坤自然就成了医院这摊子事的主力。 秦渡住院期间,秦定邦每天都会找时间去医院探望二叔。有时如果顺路,还会替下老李,把二哥送到医院,去接替之前守在医院的秦家人。 这天下午,卢元山特地赶到仁济看望秦二爷。一见秦二爷趴在病床上,稍一动弹就如同刀口撕裂一般,话都不太敢说,确实很重。卢元山表达了关心,便赶紧让秦二爷不要多说话,千万别抻着伤口。放下礼物后,和秦氏两兄弟退到走廊说了几句话,就没再多打扰。相约改日再聚,便告辞了。 秦定邦送卢元山出了医院。 “日本人又往租界里派人了。”卢元山说的事,总能引起秦定邦的注意,他眉头一下子拧紧,“怎么讲?” “这两年,刺杀案此起彼伏的。日本人恼羞成怒,这段时间又派了更多的便衣侦探,”卢元山掸掉衣襟上在家里粘的线头,“去舞厅,茶楼,还有去邮局偷听电话的。” 他拍了下秦定邦的肩膀,“芳茗阁里的眼线,肯定更多了。” 秦定邦对于自家茶楼里有很多探子,早已心知肚明。这沪上的茶楼哪家不是探子密布的?只是一想到有些是日本人专门派来的,不免还是会心生厌恨。 卢元山面色沉沉,“遇到怀疑是抗日分子的,巡捕房就要带人去帮着抓,抓着了就要给出去,不是给西边,就是给北边七十六号在西边,日军在北边。。” “法租界的巡捕房不是说讲证据吗?有证据抓人引渡,没证据到时候就放人。”秦定邦不解。 “那是前几年。可自打去年老贝当的维希政府上了台,对法国来说,租界这些飞地啊,就都顾不上了。”卢元山看着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人,顿了顿继续道,“想想也是,法国本土都降了,还能顾得上咱这?千里万里远的。法国不争气,法租界自然就在日本人面前又矮上三分。” 他掏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前些年抓人,我们多少还能帮着拖延一下,这些年七十六号越发猖狂,北边日本人也如入无人之境。这巡捕房呀,越来越成了过路的衙门,也就只能补办些表面上的手续,走走过场吧。” 卢元山在巡捕房多年,从普通的巡捕一直做到现在的探长,自有他的圆融,左右逢源成了生存的本领。但对秦家人,却是少有的真心赤诚。 当年他跟着家人逃难来到上海。刚到上海时,住的是三湾一弄潭子湾、朱家湾、潘家湾和药水弄,这些地方曾是难民到上海的第一站,是后来著名的贫民棚户区。的滚地龙,条件差到不堪回首,家人不久都相继离世。绝境中,是秦世雄收留了他,管他吃穿,教他本事。所以秦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是不忘本不忘恩之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馈着秦家。 二人在医院门口聊了会儿,卢元山提出要回巡捕房了。见他没坐捕房的车来,秦定邦要开车送他回去。 卢元山把烟头扔在地上,“不用了,咱俩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你赶紧去忙吧。” 秦定邦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巡捕房,薛华立路。” 卢元山也没客气,上了车扭头跟秦定邦道,“有时间到我家去,你惠英嫂子烧的一手好菜。” “好。”秦定邦朝他点了下头。 风起上海滩 第39节 有个乞丐几步赶过来,捡走了卢元山刚才丢的烟头,就着火星抽了两口,站在那里一脸沉醉。 秦定邦等乞丐叼着烟嘴走远了,才发动了车往公司去。 卢元山刚才说的日本人往茶楼派探子的事,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居心叵测的陈编辑。一想到当初那人带梁琇去茶楼那种地方,心头的火又压不住,随后就又想起了当晚在巷子里遇到的险情。 他心下一凛,急踩了刹车,手扶着方向盘,眉头越锁越紧。有几天没去看她了,这几天秦家她也没去,也不知怎么样了。他随即调转车头,向修齐坊驶去。 他也不知道现在梁琇会不会在家。要是不在,他就去难童院找她,如果找不到,他就在巷口等她。 山雨欲来的租界,危机四伏。他一想到梁琇那样的身份,就总觉得她身边潜伏着无尽的危险,只有在他的眼前,他才能放心。 他走到梁琇楼下时,楼上的窗是关着的。也许还没回来,但这天一点点都暗了起来,她每天这么早出晚归的…… 这次走得急,他竟然什么都没带给她,既没带吃的,也没带药。下次再说吧,他急着看到她平安。 敲开门,他看见了她,放心了。 气色能好一点?还是不够好。这张脸上应该再多一点血色,看起来红扑扑的才好。也不应该这么瘦,稍微胖一点,健壮一点,才不会风一吹就倒。 “你来啦。”梁琇有点惊讶。 这次并没有恼怒的神色,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好像在讶异怎么这么巧似的,秦定邦心里松了一下。 时值深秋,下午五点多钟,天就开始暗了。梁琇自己在屋里,本来是想省点电的,秦定邦来了,她开了灯。 秦定邦进了屋,一眼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白面条,还有两个鸭蛋。 他愣了半刻。 梁琇手里正拿着筷子,关了门,又给他搬了椅子。 他没坐,只盯着那碗白面条。看来还没有吃,清汤寡水的,灯光下能看出一点油星。也不知是因为不会做饭,还是没有东西可下锅。 他又拿起桌角上的日历,民国三十年的十月十八号,农历八月二十八。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日子,又看向这碗面,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握住梁琇的手腕,轻轻掰开她手指,把筷子放到了碗上,“走吧,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梁琇一见他这股霸道劲又上来了,胸口起伏起来,“我这饭都做好了,马上就开始吃了……” “你今天就二十五了,本命年的生日,吃这些怎么行?” 第43章 “我认定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梁琇愣在那里。 秦定邦没有回答,走到墙边拿起挂着的风衣,展开就往她肩上披。 “秦定邦!”梁琇急了,闪身躲过衣服,两步退到椅子旁边,“我不想跟你出去吃饭,我就想吃这碗白面条。” 秦定邦一看她的倔劲又上来了,不再强迫她,把大衣抓在手里,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站着,对峙一般。 “你就不能听我的吗?”说着,梁琇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喘了好几口粗气,最后祈求般地低声道,“你就让我安心地在这……在这想会儿家吧。” 她忍不住抽了下鼻子,眼圈已经红了。 秦定邦紧握着衣服站在那,看着她垂着眼睛看向地面,有两滴泪一齐砸到了地上。 她说过,她还有家时,她父母给她过生辰,会给她煮面条,再煮两个鸭蛋。 那时她的家里,一定是其乐融融的吧,有父母,有兄长。这些最亲的人齐齐围坐在桌旁,看着家里最小的女孩像珍宝一样,一岁岁长大。从调皮捣蛋的小小孩童,一直长成像花儿一样的大姑娘。 不管凄风苦雨,不管事事变迁,每年八月二十八生辰这一天,她的家人,都会给她送去最好的祝福。希望她今年、明年,直至永远,都好好的。 直到战事起,一切都戛然而止。 记忆里,她从未跟他说回这间出租屋是“回家”,他甚至从未听她说过“回家”这两个字。 这次,她对着一碗白面条,两个鸭蛋,说她,想家了。 秦定邦看着她扑簌簌落泪,只觉得心如刀绞。她原先的家,已经随着亲人的飘零,散了。她也只能凭借着这碗白面条,两个鸭蛋,去遥想当年的种种,去找寻“家”这个字的缥缈气息。 既然这样,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山珍海味,能比得过桌上这最简单的一餐饭呢? 他把风衣挂回墙上,这才发现,又是一件他看过的衣服。 他抬步走向梁琇,坐到她刚给他搬的椅子上,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好,我陪你。” 梁琇平息了会儿,提了提精神,“我给你也盛点儿吧,不过肯定很难吃……”说着,又抬手擦了遍泪痕,“我不会做饭,不要嫌弃就好。” “不嫌弃。”秦定邦温柔道。 梁琇并没说她刚才下这面条有多手忙脚乱。中间面汤还扑出来把火给熄灭了,幸亏她总结上次熬药的经验,一直在锅边守着,抢救及时才保住了面条。 她只会往里加一点盐,滴几滴油。原本想放点葱花,但是没有葱。那两个鸭蛋是她犹豫了好一番,才去最近的菜场买的。 米面、粮油、蔬菜,都供应不足,物价飞涨。像她这样多少有点收入的,都已经开始捉襟见肘。普通老百姓家的日子,更是万分艰难。 给秦家孩子上课,一周一次也就足够了,再多也用不上,总要给孩子留出玩耍的时间。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多赚点钱就加课次,她良心上也过不去。所以这半年来,她的经济情况,其实是每况愈下的。 拮据的日子又回来了,她早都开始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当然,这些事她是不会跟秦定邦说的。 梁琇把锅里的面都盛给了秦定邦,发现才只有多半碗,怕他吃不饱,又趁他去倒茶,把自己碗里的挑出了一筷子,放进他的碗里。 秦定邦一整天都没怎么顾得上喝水,此时是真渴了。他走到梁琇放茶壶的柜子边,一晃壶里还有些茶,直接倒了一杯喝掉。等坐回椅子时一下就发现,自己碗里的面,比梁琇的多出了不少。 秦定邦皱眉,“你吃那点吃不饱。” “我已经吃了一些了,这才显得少。”说着,她眼睛眨了眨。 在他面前,连谎都撒不好。 秦定邦没和她争执,把自己碗里的面又挑起一筷子,放回了她的碗里,“别再来回折腾了,听话,吃了。” 然后他拿起一个鸭蛋,在桌上敲碎,慢慢剥了起来。在上海,鸭蛋已经属于难得之物了。看了这碗清汤寡水的面,这两个鸭蛋,恐怕得是她下了很大决心,才舍得买的吧。 他把剥干净的鸭蛋放到梁琇的碗里,“这是压浪的蛋,太平蛋,你吃下这个,接下来的一年就会顺顺利利,不生病。” 梁琇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那天在面食摊子,你跟我说的。” 一提面食摊子,梁琇的脸又红了起来,那真是个让她一想起来,就无限窘迫的地方。 秦定邦坐的位置背着光,正好能看到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也许是因为生辰,她今天柔和了许多,虽然还是只小刺猬,却露出了一点软肚皮。羞赧让她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低下头,睫毛扑闪扑闪,像轻颤的蝶翅,遮挡着眼底的星光。 怎么会是这么个傻姑娘,可叫他如何是好! 他把另外那个没剥开的鸭蛋,放到了她的碗边。刚想说留着,话还没出口,便被梁琇一把抓拿起来,“啪”一下敲碎,然后开始剥蛋皮。 秦定邦立刻伸手拦她,眉头紧锁道,“糊涂了?怎么把这个也给剥开了?” 梁琇躲过他的手,又敲了一下,继续细细地剥了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拦什么。 可就在刚才他说完话的那一瞬间,她就是想把这个鸭蛋剥开,让他吃掉。 她不要把它留作明年的富裕,她连自己有没有明年都不知道,还留什么留。如果鸭蛋真能压住浪,那就帮眼前的这人,多压住些风浪,换他一年的太太平平吧。 前两天她去康平药房,账房老吕比以前又更瘦了,精神也更不济。那么个爱说笑、爱热闹的人,没几个月的工夫,就如同枯萎了一般,比节气更早地入了深秋。 房东方太太上午偷偷抹眼泪,被她碰见,她才知不久前传来消息,方先生出去做生意时遇险,具体是什么险,说不清楚,总之是下落不明。 不知怎么的,见到这些沉重之后,她第一反应,竟然全是想到他。 她知道秦定邦非常忙,而且他的忙绝非学校老师、公司职员的那种忙,他可能时时身处明枪暗箭之中,甚至要直面鲜血和死亡。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开始慌。虽然她在躲着他,但那是因为她的朝夕难保,在她心底,还是希望他好好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都应该希望他好好的。 他是向政委的亲弟弟,是向沅和向澧的亲叔叔,是雇主家的三少爷,是安郡和则新的三叔叔。 他守护着她的胃,守护着她的安全,帮她阻截着风险,抵挡着危机。他应该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从来也不加干涉。如果不是这风雨如晦的局势,也许她会习惯他默默的守护,沉迷于他带来的心安。 可她不能这样,他们没在一路上,她不能起不应该的贪念。她不能耽误他,更不能牵连他。 但是……也许,并不需要这么多理由……她敲碎鸭蛋的那一瞬间,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的。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他太太平平的,起的第一念,就是希望这个人,一切都好好的。 只在心里悄悄希望他好,总是可以的吧。 秦定邦一直在看着她。 她红彤彤的脸上,那些羞赧,决绝,落寞,释然,都被他收在眼底。这个倔强的家伙肯定在心里对她自己说着什么,是费了功夫,又在说服她那个执拗的自己,要继续远离他,要继续拒绝他。 休想! 他看着她把剥好的鸭蛋放进他的碗里,终于朝他莞尔一笑。 他的姑娘。 他的姑娘,宁肯舍了自己的以后,也要祈愿他现下安稳。 秦定邦猛地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双手捧起梁琇发烫的脸,倾身便吻了下去。 这是世上最柔软的香甜,他终于品尝到了她这两瓣红樱桃,可是不够,他还想要更多,舌头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唇舌交缠,越吻越深。他甚至愿意此刻无限延长直至永恒,他想给这个姑娘地老天荒。 梁琇只觉天昏地暗,刚开始还在挣扎,却怎么都躲不过,到后面,身子便渐渐软了下去。她从来也没有被男子这样亲过。秦定邦的气息铺天盖地般袭来,她已经无力抗拒了,只得任他的唇舌予取予求。 长吻过后,梁琇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却急了很多,心要跳出胸腔。秦定邦看着眼前这张红透了的脸,又在额头印下一吻。 “琇琇,我们两个,都太太平平的。” 他把筷子放进了梁琇的手里,“吃吧。”她的胃不能饿着。 梁琇慢慢睁开眼,却再也不敢看他。她闷着头,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一声不吭地吃起碗里的面,直到把面条和鸭蛋都吃完。她终于知道什么叫食不知味了。 放下筷子后,她仍然低着头坐着,久久没回过神——他怎么可以这样……亲她? 秦定邦一直看着梁琇吃完,之后,便几口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面和鸭蛋。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是并不难吃,甚至有点好吃,他把面汤也给喝了。 随后,他扳过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看他。 他注视着她,以从未有过的郑重,一字一句说道—— “琇琇,我认定你了。” 风起上海滩 第40节 “我认定你了,在这么大的上海,在这么大的人间,你都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你有我,而且你要知道,你是有我的。你躲不掉我的,你要开始学会看到我,学会接受我。”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身前,在指尖印下深深的一吻,看着仍无法消化这一切,还呆呆愣愣着的女孩,抬手揉了揉她头顶细软的头发。 “真是个傻丫头。” ——傻丫头,还不知道自己心里头,其实早已经有了我。 第44章 “老三怎么能让别人抢走了她。” 出院回到秦宅后,刚能下地行走没几天,秦渡就提出想要回湖南。 这自然是遭到秦家上下一致反对。秦渡后背长的那个包,位置离脊柱很近,取出的肿物比摸起来的还要大,如果再继续长下去,肯定会压迫神经影响活动。幸亏遇到鲍医生这样经验丰富的名医,若是一般大夫,真未必敢下手。 那么大一块肉被拿掉了,伤口既大又深,必得需要长时间的修养。如果没愈合好就往湖南走,路上舟车劳顿,半路再给抻开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就全完了。所以秦家老的小的都不让秦渡走,一定得医生点头,才可以动身。 这天,秦世雄陪着秦渡喝茶聊天。 “哥呀,真是羡慕你有这么两个好儿子。你看我,女儿们倒是孝顺,但女婿没一个顶用的。要是哥能把这两孩子匀一个给我就好了。”秦渡在大哥面前说话自由,此时他不再是家长,又变回那个受大哥庇护的小跟班。 “哥,你不知道我管那个矿有多糟心上火,大事小情,交给外人还不放心。我就怀疑,我后背的包就是从那股火上得的。”秦渡在湖南的钨矿,一直缺亲近信得过的帮手,而且受战局的影响,收益也大不如前。 秦世雄剜了他二弟一眼,“说吧,看上了哪个?” “哪个都行呀。”秦渡爱跟大哥开玩笑。 “再不?你把我带回去?”秦世雄揶揄道。 “那嫂子还不活剐了我。” “你嫂子哪像你说的那么心狠手黑?” “不过嫂子肯定舍不得哥。”秦渡笑道,“放心,两个侄子哪个我也不会拐跑的。都还没娶亲,跟我过去算什么事儿。” “不过哥,我是真没料到,这回看病竟然能见到梁校长的侄女。”秦渡养伤这段时间,梁琇来给秦安郡和秦则新上了两次课,跟他打过照面。秦世雄专门向他介绍,这是梁壑青校长的亲侄女。当时秦渡惊讶得无以复加,谁能想到在远离湖南的上海,竟能遇到梁校长的后人。真是无巧不成书。 “梁校长遇刺之后,女子学校很快就黄了。老家的女孩子又被闭锁在家里,哪有什么眼界可言。这辈子就只剩嫁人生孩子,看夫家的脸色过活了。” 秦渡端起大哥刚给倒的茶,喝了一口,“你那大侄女,二侄女,都在女子学校念过书。要不叫梁校长的话,这两个姑娘撑死只会绣花,哪能像现在这么通透有主见,不受欺负不被拿捏。两个孩子这辈子都受了梁校长的荫蔽。”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三侄女,生得晚,没赶上,眼界见识就赶不上她那两个姐姐。” 秦世雄只在三侄女几岁时,见过她一面。那次他带着儿子们回湖南老家探亲,还记得小侄女叫秦尔兰,和秦安郡差不多大。 “对了,这梁小姐许了人家没?”秦渡一想梁琇端庄大气,沉稳持重,还真有些梁校长的影子。 秦世雄拿起茶壶又给二弟续了点,“应该还没吧。” “不知我这两个大侄子想要找什么样的?”秦渡一听还没许人家,刚觉得心放下稍许,紧迫感又随之而来,“这么好的姑娘,不抓住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老三怎么能让别人抢走了她。”秦世雄幽幽道,稳坐钓鱼台一般。 秦渡听完愣了愣,一下就明白了话里的关窍,拍起手掌,仰头大笑起来,直道,“好,好,好啊。” 不想动作幅度太大,扯着了后背的伤口,又“哎哟哎哟”地哀叫了起来。 秦世雄皱眉看着他这个二弟,“你几岁了,不知道后背有伤口呀?真是老没个老样,长不大。” 被大哥训了,秦渡不怒反笑,“唉,我的哥哥呀,我也就在你身边能这样。一回了老家,我就是一家子的天,多疼都得忍着,哪能像现在这样嚎出来。” 一听这话,秦世雄心下愀然。他站起来去拿了个软垫子垫在秦渡的腰后,正色道,“你不用怕,老家待不下去,上海还有我。你们来上海不敢说保你们荣华富贵,但起码饭能管饱。” 秦渡当然知道大哥不会让他们饿死,但是老母亲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却一直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不由道,“就是咱娘这眼睛……” 秦世雄又坐回自己的位子,“我打听了,这边有个蔡崇镜大夫,治眼一绝。” “但咱娘年高体弱的,来不了啊。” “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手足情,常常是在言语之外的。秦渡养伤的这些日子,秦世雄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一直陪着这个二弟。刚开始是下棋喝茶,等他恢复得再好一些,就带着他一起逛园子,逛累了,随便找块石头坐下来,接着回忆当年。秦渡心里虽然还是急,但也着实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 老兄弟在家养身体,年轻的兄弟们则开始携手并肩。 秦定坤已经一点点接手家族生意了。但他在外面研究的多是宏观经济上的概念、原理,很少涉及实践。到了具体的经营管理,一是他没经历过,二是他性格使然,也不擅长和各路人打交道。尤其一旦要出去和这个会长那个经理吃饭谈生意,他简直不知提前多少天就开始愁烦。 秦定邦很快就看懂二哥的难处,遇到那些要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事,秦定邦都会不声不响地挡过去,不让二哥为难。 看上去,秦家企业的治理结构并没什么大的变动,但实际上,秦定邦仍是觉得减轻了不少压力。毕竟二哥回来了,开始发挥才干了。 尽管秦世雄看不上秦定坤在美国读的那些书,但令秦老爷意外的是,秦定坤回来后,无论在证券还是公债上的投资都非常精准,眼光独到。和那些纯粹的投机分子比,秦定坤会提前做调研,案头放很多资料,而且会结合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进行综合分析,最后才做出投资选择。 因此,秦定坤做的投资,狠狠给秦家赚了几大笔。 虽然没有三儿子干练,但看来书还没算白读,秦世雄也就不再跟妻子念叨二儿子不出息了。呆确实还是呆了点,但这眼光倒可以让他放下心。两个儿子,一文一武,让他心里更有底了。 到了十一月末,秦渡的伤才算真正痊愈了,鲍医生说恢复得非常好,什么事都不耽误了。秦家想再多留也真是留不住了,终归是要回去的。秦世雄为了让二弟安心,往他账上汇了一大笔钱,给湖南的老家再次输了一回血。 秦渡走的那天,赶的是早上的船,张妈他们还没到半夜就起床,做了一餐丰盛的饯行宴。除了池沐芳在家里照看孙子,秦安郡吃完早饭去上学,秦氏父子和秦渡一行人,坐了两辆车一起去码头。父子三人站在码头边,一直看着秦渡和随行的那两个家丁走进船舱,再目送船一点点驶离上海。之后老李载着秦世雄和秦定坤回秦宅,张直则载着秦定邦回公司。 车开到公司后,秦定邦下了车,一阵风扫过,寒气刺骨。快十二月了,天真的冷起来了。 秦定邦在办公室坐定,会计把账本送来,汇报完近期的账目情况,刚出了门,大良就进来了。 秦定邦赶紧起身迎了上去,拍了拍大良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三少爷看你说的。”大良风尘仆仆的,嘴唇有点发干。 秦定邦给他倒了茶水,他没客气,接过来两口喝完,“好茶!三少爷,还有吗?”大良虽然在上海待了有些年,广东口音依然挺重。 “管够。”秦定邦又给倒了一杯,“中午去吃秦家菜。” 大良又是一饮而尽,拿袖子擦了下嘴,“三少爷,饭我就不吃了,我先把这几趟的情况跟你说说,然后我想先回家看看。我老娘在我二哥那,挺久没见到我了。” 随后,大良把这几次跑船包括沿途的、收货码头等各种事,都跟秦定邦详细讲了一番。他也确实顾不上吃饭,回家看一眼,后头还有几趟重要的得他跟着船。大良精明强干,不知将多少风险化解于无形。虽然不能每趟船都让他跟,但是运最要紧的货时,肯定得他盯着。 有大良这样的心腹在,秦定邦才能安心地坐镇上海。所以每年除了固定工钱开得高高的,秦定邦还会额外包很大的红包。跟着这样的东家,大良也有奔头,特别有干劲。 大良性格干脆,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是话总能说到关键上,该说的说完了,就要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出门前,秦定邦喊住他,从橱柜里取出一包还没拆封的祁红,“给你二哥”。 “多谢三少爷。”大良高兴地接着,他二哥从来也不舍得喝这么好的茶。 秦定邦还记着梁琇上次说的,如果有机会,要问大良一件事。但看来这次是不行了,大良时间太紧,下次吧。 外面的风更大了,发出呜呜的声音,时不时夹着落叶砸在窗上。 本来秦定邦上个月有几次都想要带着梁琇去做衣服。但不是梁琇没时间,就是他被事缠住。拖拖拉拉一直快到十二月,节气上都已经过了小雪,正经算入了冬天。想起梁琇冬天就那么几身洗得褪了色的棉袍子,秦定邦恨不得现在就抓她去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 对,就现在,再等谁知道得到什么时候,那副单薄身板再着了凉,非生病不可。 今天梁琇应该在难童院上课。他上次在梁琇那里揭走了她在怀恩的课表,哪天上课他已经非常清楚。他也不想去修齐坊等了,于是开着车直奔难童院去了。 第45章 郎才女貌 秦定邦刚把车停到怀恩的院门外,就听到里面正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看来还没下课,他便坐在车里等着。碰巧伍兰舟从楼里出来,一眼就认出门外停的是秦家的车。 见伍兰舟走来,秦定邦赶紧下车。 “邦儿,有什么事吗?”伍兰舟温声问道,她很少见秦定邦这时候过来。 秦定邦也没遮掩,“我在等梁琇,她今天是半天课吧?” 伍兰舟愣了一下,笑意随即铺满了整张面容,“对,她今天是半天课。” “我来接她。”秦定邦坦荡道。 伍兰舟心里高兴,又回头看了眼教室,“别急,一会儿就下课了。” 两人闲聊着,没过多久,秦定邦就听到有小孩齐声喊着“梁老师再见!”之后就有一帮孩子从教室里出来,开心地往食堂跑。 梁琇抱着课本最后出来,也跟着孩子们往食堂的方向去,忽听有人喊了一声“丫头!” 梁琇随声望去,是站在院门口的伍院长,身边正站着秦定邦。 她脸一下红了起来,抱着书顿了片刻,克制地呼出那口气,之后朝他们走去。 “你怎么来这了?”梁琇语气不善。 秦定邦微笑着看她,“我有事找你。” 伍兰舟觉得这两个小字辈真有趣,又往门口扯了扯梁琇的胳膊,“丫头,邦儿在这里等你有一段时间了,赶紧去吧。” “可是伍院长,我还想着下午帮您……” “快去吧,还有小赵他们。上午课不都上完了吗?” “院长……” “院里的活干不完的,听话。你再犟,我可就生气了。” 伍兰舟轻轻拍了拍梁琇的后背,拉起她的手向秦定邦递过去。秦定邦伸手就要牵,梁琇一下将手背到身后,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去。秦定邦无奈地微微摇了下头,回头冲伍兰舟笑了笑。 伍兰舟看着秦定邦拉开车门扶梁琇上了车,之后车发动离开。她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车走远,才心情大好地回去了。 坐上车的梁琇,眉头还是皱着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 “我以后注意。”秦定邦打断了她的话。 梁琇一窒,感觉胸口被堵得硬邦邦的。 “我本来下午要帮伍院长处理一下账的,赵大姐不懂账目。你今天这样一来,下午这些琐碎的账都要伍院长自己去算。”梁琇越想越气恼。 秦定邦一愣,随即安慰道,“我下次跟伍阿姨赔罪。” “你以后不要来怀恩找我了。”梁琇的语气已经颇有几分严厉。 秦定邦没答话,抬头看了眼后视镜,梁琇正气鼓鼓地盯着他。秦定邦忍不住嘴角上扬,“别生气了,我们先吃午饭。”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梁琇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便扭头看向车窗外,一路上都没再跟他说话。 秦定邦时不时就会看向后视镜里的姑娘,还在生着气,这傻丫头逗起来可真有趣。不过黑眼圈有些重,看来是没睡好,有些困乏的样子。 秦定邦带梁琇去了秦家菜。 自打他们认识,这是秦定邦第一次带梁琇到这里。 秦定邦停好车,打开车门,牵着梁琇的手走下车。周围没熟人时,她已经不那么抵触他牵手了。他正欲领着她进楼,却见她抬头朝那块巨大的牌匾看了好几眼,那匾上有“沪上秦家”四个鎏金大字,很有气魄。 风起上海滩 第41节 “就我们两人?”梁琇有些迈不开脚步。就他们俩吃这样的地方,未免也太隆重了。 “自家的馆子。”秦定邦把梁琇冰凉的手又往手心握了握。看来下午不光要做衣服,还要再给她买两双手套。 “走吧,外面冷,屋里暖和。”说完,便不容分说地带着她进了楼。 秦定邦虽然没声张,但一进门就有伙计跑过来招呼,“三少爷!” 小伙计一见少东家身边还有位妙龄女子,识趣道,“三少爷,您这边请。”随后便把二人带到了楼上的一处雅间。 雅间中央,摆了一张红酸枝的大圆桌,墙上挂着书画条幅,墙边还有雅致的盆栽造景,处处都见心思。古色古香的一间屋子不知招待过多少名流雅士。 秦定邦刚拽了梁琇坐下,就听到屋外响起洪亮的声音,“三小子,你可好久没过来尝尝小水叔的手艺了。” 循声望去,小水师傅水永福正从门外走来,定是其他伙计看到秦定邦来了,立即就去跟小水师傅说了的。 秦定邦和梁琇二人先后站起来,水永福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秦定邦身边站着个姑娘,立即又惊又喜,赶紧朝下摆摆手,让两个小辈也坐下,随即进屋,也扯了把椅子坐下。 比起身形富态的大水师傅,小水师傅更显精壮干练。 今天大水师傅不在,小水师傅正忙活着,听伙计说看见三少爷过来了,已经被人领到了二楼。两位水师傅和向致之当年一起经历血雨腥风,对秦定邦有别样的感情。对向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一直呵护有加。 “是侄儿不对。”秦定邦恭敬道。 小水师傅又摆摆手,脸朝梁琇扬了一下,又看向秦定邦,“三小子,这位小姐是?” “这是我的女朋友。”秦定邦回答得颇为自然。 梁琇猛地扭头瞪向秦定邦,脸上瞬间飞上一片红,恨不得起身逃出去,但又不能在长辈面前失态。桌下秦定邦正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他真在防着这个姑娘拔腿就跑。 “叫梁琇。”秦定邦接着道。 “梁小姐好啊!”水永福声如洪钟,端详了两眼,又点了下头。 梁琇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脸像染上了火烧云。 “这是小水叔。”秦定邦轻轻晃了晃那只手,提醒道。 “小水叔好……”梁琇不得不随着秦定邦称呼。 “好,好,哈哈哈……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啊!”向大哥,你在天有灵看没看到,你儿子有心上人了,还是如此品貌的姑娘! “说吧,今天想吃什么,只要能点出来的,小水叔上天入地也给你们做出来。”水永福简直高兴坏了。 “你想吃什么?”秦定邦回头问梁琇。 “都行。”梁琇红着脸低声道,她想赶紧吃完,然后躲到没人的地方。 秦定邦笑了,“小水叔,有鱼吗?” “当然有!你小水叔做鱼最有拿手了。除了鱼还想吃什么?” “有软面条吗?” “这是怎么个搭配?” “她胃不好,吃不了硬的。” “哎呀……好!”水永福又点了下头,能这么上心,看来这姑娘真是三小子的心头肉了。 “还想吃什么?” “这些就够了,多了吃不了。”梁琇赶忙道。 “行吧,我有数了,你俩聊着,我去做。”水永福满脸喜色,高兴地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走出了屋,小伙计又给带上了门。 等小水师傅一出门,梁琇便又气又急地甩开桌下秦定邦的手,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谁说要做你女朋友了?” 秦定邦一看这是真恼了,拉着她胳膊好不容易才哄她又坐了下来,“小水叔是我的长辈,你迟早要见的。” 梁琇急得想哭,她被他一步步收进网里,毫无还手之力。 秦定邦一看又要掉金豆子,赶紧道,“这里可不能哭啊。小水叔要是看到你掉眼泪,会打我的,可疼了。” 梁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秦定邦看着这一脸愁容,起身站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又伸手展了展她紧皱的眉头,“别皱,都成小老太太了。” 梁琇一听,皱得更重了。她是坐着的,头被他贴在他紧实的腹部,又挣扎不动,只能有气无力地锤了两下他的胸口。 看着她放弃抵抗的样子,秦定邦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就这样搂着梁琇跟她说话,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接着话。 昨天晚上梁琇熬夜写稿子,等想起来睡觉,已经后半夜了。今早严重缺觉,她闭着眼睛,差点倚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梁琇被一下惊醒,倏地推开秦定邦。得到秦定邦准许,小伙计端着面条和佐餐小菜,低头进了屋。 “三少爷,小水师傅说鱼还在炖着,您二位先慢慢吃着,别吃饱了,后头还有好菜。”东西挨样摆好,又低头退出了屋子。 秦定邦把筷子递给梁琇,坐回她身边的椅子,“吃吧。” 见秦定邦也拿起了筷子,梁琇慢腾腾地眨了几下眼睛,把面碗往跟前拖了拖,夹起一筷子,吃了一口。 面条一进嘴里,梁琇顿时就精神了起来,这也太好吃了吧! 按理来说,软烂的面条失了筋道,吃起来口感是有缺的,但不知道小水叔使了什么魔力,这软面条入口即化,却又鲜又香。配上小菜,简直是人间至味。 吃了几口后,梁琇还想再吃,秦定邦却拦住了她,“不饿就行了,我们等一等小水叔的鱼。” “哦。”梁琇听话地放下了筷子。 过了大约一刻钟,刚才那个伙计又端来了一大盘糖醋鲤鱼。身后还跟了个小伙计,端上来两盘别的菜,摆上桌一看,是葱爆海参和油焖大虾。随后水永福满面红光地走进屋里,“三小子,你让梁小姐尝尝你小水叔的手艺,有没有给你丢脸。” “看您说的,整个上海有哪个吃过您菜的人,能说您手艺半个不字的。”秦定邦又站起来,“小水叔,您一起吃点吧。” 小水师傅等着听梁琇的评价,“我还得照看外面,快快,梁小姐尝尝。” 梁琇本来是跟着秦定邦站起来的,这位长辈如此热情,让她格外无措,只得依言拿起筷子,正犹豫着从哪里下筷,秦定邦提起筷子,就把鱼腩的嫩肉夹到她碗里。梁琇的脸才刚退烧便又滚烫了起来。 她红着脸尝了一口,鲜嫩酸甜,外酥里嫩,不由抬头赞美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鱼了,多谢小水叔。” 这是梁琇的心里话,这条鱼这辈子,也算值了。 “哈哈哈……好好好,好吃就好!”水永福对梁琇的赞美非常受用,朗声道,“行了,我这糟老头子就不在这碍你们俩的眼了,我到外面照看一下生意。你们敞开了吃。你小水叔有的是看家本领,拿手好菜!”说着跟屋里的两人挥了一下手,关上门出去忙去了。 第46章 “你不选,我就替你选。”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二人都坐了下来,秦定邦把整片鱼腩都夹给了梁琇。 梁琇犹豫了一下,也没多余的力气拒绝,就接着吃了起来。她嚼着嚼着,便渐渐眯起了眼睛。 这是吃得美了,秦定邦看着,心里熨帖又舒畅。 “不知这鱼,赶不赶得上你在七里海吃过的。” 梁琇一愣,片刻就回想起那是她在唱片店的门口,跟他提过七里海,她说过在七里海那边吃过的鱼味道好。结果他又记在了心里。 梁琇真觉得自己的事除非不被秦定邦知道,只要他知道,肯定都会记住。又总是趁她不备,给她突然袭击。 她心里那道防御的城墙,就这样不断地被侵蚀、风化,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被削得越来越低。她甚至开始隐隐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抵挡多久。 “北边水冷,鱼肉紧实,南边水暖,鱼长得快。这边鱼肉美是美,但肉会有点松。不过小水叔的手艺是一绝,能弥补食材肉质上的不足。”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又夹了一条海参放进了梁琇的碗里,“爱吃就多吃些,小水叔现在已经很少给别人做菜了。” 梁琇嘴里还有鱼肉,抬头看他,眼里有疑惑。 秦定邦看她吃相可爱,笑着解释道,“他现在主要是在帮忙看管着秦家菜。今天是看在琇琇的面子上,我才有口福,跟着吃了这么好的一顿饭。” 梁琇一听,知道他又在逗她。她昨天没睡多少,没精神跟他斗嘴,于是闷着头又接着吃了起来。秦定邦帮她夹着鱼肉挑着刺,又跟他说起两位水师傅当年的很多事。 包括他们和向致之的故事。 梁琇这才知道,秦定邦不光有个已经牺牲了的亲哥哥,亲生父亲竟然也是一位革命的先驱,是她的先辈,同道中人! 她听着听着,就放下了筷子,越听越肃然起敬,直到红了眼睛。 她看着秦定邦神色如常地娓娓道来,仿佛在叙述着一个平常的故事。这得是经过了多少日夜的消化,才能以这样平静的口吻,把这般泣血的往事讲给她听。 仅仅是她胃疼这件小事,他就一直能挂怀到现在,他的父兄都是死于敌人之手,他得有多痛、多恨啊。 刚才那些气恼早都飞到了九天云外,梁琇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疼,越听越难受,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覆在秦定邦的手上,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那些往事。 虽然梁琇什么也没说,但在秦定邦看来,仅仅这个细小的触碰,已足够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这个善良的姑娘,是不希望他难受。 秦定邦拿起梁琇刚才放下的筷子,又放回她的手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梁琇听话地接过筷子。 梁琇吃饭慢,吃得快胃会不舒服,所以不得不细嚼慢咽。秦定邦就陪着她慢慢吃,一边吃着,一边跟她聊往事。 秦定邦觉得自己既然认定了梁琇,有些事就要在娶她过门前让她知道。所以他跟梁琇说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的童年,爹、娘和哥哥都是什么样的人,他来秦家后,秦家人如何善待他,大哥如何遇难,大嫂如何亡故…… 他细细地回忆,直到他把能告诉她的都说完。她陪着他,耐心专注地听着,从未有过地乖巧。 两人离开前,专门去找小水师傅道谢辞别。水永福风风火火,秦家菜管理得井井有条,热热闹闹。食客们哪怕是奔着小水师傅的热闹劲儿,也愿意来这里吃饭,何况水氏兄弟的徒弟们手艺也都出类拔萃。难怪“沪上秦家”成了秦家现在的一棵摇钱树。 离开秦家菜之后,秦定邦带梁琇上了车。 “是送我回去吗?”听秦定邦中午说了那么多他的过往,梁琇的态度,不知不觉柔和了不少。 “最后再送你回去。”秦定邦回头看了眼梁琇,确认她坐好了。 “啊?”梁琇手扶到前座靠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好奇问道,“那现在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秦定邦隐隐觉得梁琇下午精神好像足了点。他已经摸透了和她的相处方式。如果提前告诉她要去吃秦家菜,要去鸿翔做衣服,那这姑娘肯定会拒绝,他得费更大的劲才能把她弄过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先斩后奏,跟着他走就是了。 梁琇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了,又倚回靠背。秦定邦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傻丫头已经不像来时路上那么气乎乎的了。他微笑起来,发动汽车,驶向鸿翔时装公司。 上海这地方非常看重穿戴,流行的样式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秦定邦爱上梁琇之前,眼里还真没怎么留意过其他女子。等心里住进了梁琇,就开始想着什么都给她最好的。 和街上争奇斗艳的女子比起来,梁琇的衣着简直可以称得上寒酸。他知道梁琇不在乎这些,但他却不能由着她把自己给冻着。不管怎么说,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人,一定要多给她做几身像样的。 车停了,两人下车。梁琇一看是鸿翔时装公司,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他,“我不想你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让我怎么还你呢?” 秦定邦一听这话,心底沉了一瞬,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温声道,“你把胃调理好,平平安安的,就是还了我。”说着,握着她的手,走进了鸿翔。 那天秦定邦专门问了池沐芳,给女孩子做秋冬的衣服,到哪里合适。 池沐芳一听就明白了,笑得合不拢嘴,和三儿子也没有多拐弯抹角,直接道,“你就带梁小姐去鸿翔,那里衣服做得真是好。很多明星名流都在鸿翔做衣服,款式新,裁剪合体,穿着又美又舒服。” 有母亲这么推荐,秦定邦就知道该到哪去了。 一走进鸿翔,各种陈列的服装样品纷纷映入眼帘,好多款式,件件看起来都有特色。 秦定邦握着梁琇的手紧了紧,“挑你喜欢的,多做几身吧。” 风起上海滩 第42节 “可是……” “别‘可是’了。你不选,我就替你选。” 梁琇越来越知道秦定邦的脾气,今天她要是不选几件走的话,他很可能把所有衣服都照着她的尺寸做一身给她送过去。 店内的伙计也跟了过来。鸿翔会做买卖,对进店的顾客从来不看人使脸色。虽然梁琇身上的衣服早已过时,但伙计依然会根据她的气质,耐心地推荐款式。 梁琇其实是个明媚的美人,伙计带着梁琇先看了好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 但是,梁琇执行的任务越多,越觉得不显眼的才最好。尽管小伙计推荐的衣服她心里也喜欢,但最终还是选了低调的纯色。 她原想着做一件现在能穿的大衣就行了,但秦定邦坚持让她又选了一款,“再做件薄点的,等天暖了,厚的就穿不住了。” 最后梁琇做了两身旗袍,两身大衣。这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数量极限了,再多她就恼了。秦定邦觉得起码算是有换洗的了,也就依着她了。 鸿翔时装店生意非常好,可以用顾客盈门来形容。店里的顾客看衣服的,挑衣服的,试衣服的,还有等太太的先生们坐在一边聊天的,一派热闹景象。 量完尺寸,负责给梁琇做衣服的老裁缝,要和梁琇再核对一遍衣服细节,秦定邦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彭大法官这就完了?” “可不,报上不就这么报的吗?” 这些话毫无预兆地飘进了秦定邦的耳朵,他顿时心下一凛,扭头便寻找声音的来处。旁边不远处坐着等人的两位男士,正指着报纸,小声聊着。 “真是可惜了,这是个好法官啊,他断案子公道。” 秦定邦神色一变,轻抚了一下梁琇的后背,“我先过去跟那两位先生聊一下。” 梁琇愣了愣,随即跟他点了点头。 秦定邦几步走到了那两位男士身边,“两位先生说的彭大法官?是哪位?” 那两人一同抬头,见眼前的先生器宇轩昂绝非等闲之辈,便把报纸递给了他,“还能是哪位?彭用九啊。” 秦定邦太阳穴跳了一下,接过报纸—— 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大法官彭用九,昨晚回家途中,遭遇歹徒,胸部中枪,被路人紧急送往医院。但伤势过重且子弹带毒,已于昨晚在医院不幸去世…… 看完整篇报道后,秦定邦把报纸还给了那两人,又回到梁琇身边,神色恢复如常。 “没事吧?” “没事。” 梁琇的衣服要过些天才能来取。临出门前,秦定邦给梁琇买了两副新款手套,顺路又给她买了几包郑福斋的北平小吃,最后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回了修齐坊。 秦定邦回秦宅时是下午,风停了,温度上来了,不像上午那么冷。池沐芳正带着秦则新在花园里溜达。 “母亲,天还是挺冷的,别冻着。”秦定邦关切道。 “没事,刚出来,走两圈就回去。”池沐芳和孩子走得都有点热了,这秦则新现在越来越活泼好动,家里呆不住。 秦定邦一回屋,就看到秦世雄正坐在楼下沙发上,和秦定坤下棋。 “父亲,您看报纸了吗?” “什么事?”送走了二弟,秦世雄情绪有些低落,还没顾得上看报纸。 “彭用九。”秦定邦抬眼扫过秦安郡的屋子,小妹现在应该还没放学。 秦世雄赶紧接过秦定邦递过来的报纸,越看面色越阴沉,最后慨叹,“彭家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秦定邦点了下头,“现在报纸都只说暴徒,不提别的。” “这报纸也越来越会明哲保身了。还用说吗?肯定是七十六号的手笔……应该还是那个姓冼的。”秦世雄把报纸丢到桌子上。 听着父亲和三弟你一言我一语,秦定坤不明所以如在雾中,不解地问,“姓冼的?什么人?” “一个游荡在人间的伥鬼。”秦定邦冷冷道。 第47章 冼之成 “安郡受伤当天,彭用九就去了医院。等安郡接回来了,他又带着礼物过来看过一次。”秦世雄透过客厅窗户,望向花园里的妻子和孙子,缓缓道,“那次他在二楼书房,跟我说了很多。” 秦定邦端坐在沙发上,紧锁双眉,一言不发。秦定坤一看三弟的神情,就知道父亲说的不是小事,也跟着愈发严肃起来。 “两年前……”秦世雄看了眼二儿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狠狠抿了一下嘴,“七十六号那帮杂碎,其实是奔着彭用九的女儿去的。” 秦定坤仔细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突然眼前如有强光闪过,怔忡道,“父亲,你是说安郡……安郡是代人受过?” 秦世雄没回答是与否,只接着道,“彭用九在书房跟我交了底。当时,他正审理着一个民主派被绑架暴打致死的案子,他是坚持要判凶手死刑的。那时最终判决还没下,行凶的是七十六号的人,一直在恐吓他,要拿他的家人下手。那天,正好赶上安郡和彭用九的女儿,一起去看电影。就是安郡老说的那个彭诗章,她俩是同班同学,一直很要好。出电影院时,两人是手牵着手出来的。结果七十六号的瘪三,把安郡给错认成了彭诗章……” 秦世雄停顿了有一会儿,“安郡的脚,就是那时被伤的。” 秦定坤听到这里,整个肩背都垮了下来,直直地跌到靠背上。 原来是这样! 他远在国外,细节并不清楚,只知道妹妹伤了脚,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他哪里想的到,妹妹受伤的背后,竟能有如此曲折恐怖的因由。 两年前的那晚,秦安郡在影院门口被七十六号的人一把掳走,还没等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歹徒不管不顾,径直就把她往停在不远处的车里塞。秦安郡挥着双手又抓又挠,脚上拼命地又踢又踹,抵死也不进车。一个瘦高的歹徒在一侧车门外钳制着秦安郡的上身,狠命地把她往车里推,另一侧的矮胖歹徒,则使劲往车里折她的腿。当时路上有行人看到这恐怖景象,立即尖叫了起来,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车外的矮胖歹徒像是新手,竟手忙脚乱起来,一边往身后张望,一边死命地关车门。没料到当时秦安郡的一只脚刚好踹出了车外,他这一关门,一下就挤住了秦安郡的脚踝。矮胖子那时只以为是车门关不上了,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使了蛮力把整个身体撞向车门。结果这两下都夹在了同一处,直接把秦安郡的脚踝,给废掉了。 车里的秦安郡失声惨叫。司机觉出了不对,回头定睛一看,当即大惊失色—— “你们他妈的抓错人了!这不是彭家的,彭家女儿,右脸上有块痣!” 两个歹徒一听这话,汗唰地冒了出来,顾不上管车里,转身就去找彭诗章。而此时彭诗章已经连滚带爬躲到了一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本来小孩子身形就小,这一躲更是找不到了,因而躲过了一劫。 这一高一矮的两个凶徒,寻不着人,竟在影院门口打起了转。 车里的司机狂骂:“妈的蠢材!快回来!” 两个蠢货好似没听到,还要再分头行动。司机提高声音大喊:“郑六,吴胖子!别他妈的瞎忙活了,这次算白瞎了,赶紧上车!” 二人终于听到司机的召唤,几步跑回来,把秦安郡拖出车扔到了路边。他二人上车之后,便扬长而去。 秦安郡拖着伤脚挣扎着爬了两下,很快就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前后不过三五分钟,根本来不及反应。 当时老李正在车里等着郡小姐看电影出来。听到电影院门口一阵混乱的尖叫,他立即想到自家小姐的安危,赶紧下车跑过去,一眼便看到正躺在路边不省人事的小姑娘。 等跑到近前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脚踝,老李眼前一阵眩晕。幸亏是跟着秦世雄经过大风浪的,他迅速冷静下来,飞快地把秦安郡抱进车,随后跑到不远处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报信,让秦家人到广慈医院会合。 老李把车开到医院时,秦定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已先一步安排了张直去找祁孟初。老李车一停,秦定邦就飞也似地把妹妹抱出来,送进了医院。 之后的年月里,无论怎么治,秦安郡的脚,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彭家在女儿被劫未遂之后,又遭遇了几次恐吓,甚至还有一次暗杀。但彭用九都有幸躲了过去。 事情的转机出在案子落锤以前,七十六号给受害者的家人施加了很大压力。威胁恐吓这些老手段,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总是管用的。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想活,最后不出意料地同意了和解,凶手则继续逍遥法外。对彭用九的骚扰也就告一段落了。 “彭用九这次,是死在了胡半明的事上啊。”秦世雄没再多说,秦定邦却听的明白。 时隔两年,彭用九再次遭毒手,必定和上个月胡半明遭绑架失踪的案子有关。 胡半明是沪上有名的纺织业大亨,家资万贯,是七十六号那帮无赖瘪三眼馋的肥肉。胡大亨早已经被垂涎了许久,终于在上个月遭了黑手。 七十六号现在肆无忌惮,猖狂混乱。一般他们抓肉票,都是直接绑到七十六号,等着家里来赎。钱交够人就可以带走。 但七十六号也有欠了赌债、高利贷的亡命徒,这帮人往往更加不择手段,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险,私下里自己动手。 十月底时,胡大亨案子破了。人被从一处仓库救了出来,回家没几天就死了。当时凶手正在殴打胡半明,算是被巡捕逮了正着。 如果是一般干私活的,也许就被七十六号弃之如敝履了。但这个凶徒身份有点特殊,是七十六号警卫总队头目冼之成一个外室的弟弟。这个外室前两年给冼之成生了个儿子,正是得宠之时,她为了弟弟活命,撒泼打滚又哭又闹起来。 冼之成早就看这勉强算作小舅子的蠢材不顺眼了,是真不想管。但念在儿子年幼,还需要人照顾,便亲自给彭用九打了电话,希望网开一面。但彭用九依然主张严惩凶手,杀人偿命,要判死刑。 这次七十六号已经不拿彭用九的家人来恐吓了。经过两年前错抓秦家小姐的乌龙,这次他们早没了耐心,直接埋伏在了彭法官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人,乱世之中,死一个就少一个了。”秦世雄非常惋惜。彭用九向来秉公执法,有操守,有气节,不惧死,骨头硬,是个难得的好法官。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寂。 秦定坤像听故事一样,恍惚了好一阵,突然又问,“那伤安郡的人呢?” 秦定邦正换了个舒展的坐姿,秦世雄看了眼三儿子,又喝了一口茶道,“你妹妹,不会白受委屈。” 二儿子只爱读书,打小就没怎么经历过江湖事,这些年在外边更是专门做学问,性子像极了池沐芳。所以家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秦世雄也就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而这句话背后有着多少血腥和暗斗,只有秦定邦才知道。 当时七十六号横行上海滩,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尽管秦安郡属于被误伤,但创痛是实打实的。 从家人感情上说,是一定要严惩凶徒,报仇雪恨的。往更大里讲,如果秦家小姐的脚都可以随便废,那秦家的其他人呢?秦家的产业呢? 此风如果不杀住,那些大鬼小鬼闻腥而动,恐怕秦家以后就会沦为砧板上的肉,被迅速分食殆尽。 彭用九过来跟秦世雄说了详情之后,秦家随即便知道了这件事是七十六号干的。根据秦安郡醒后的回忆,绑架她的两个歹徒,被人唤做“郑六”和“吴胖子”。 仅凭这几条,秦定邦迅速动用茶楼、码头、巡捕房等处多年经营的眼线和关系,很快就确定了两人住处,当天就派人去挑了这两人的手脚筋。 对彭用九家人动手,是冼之成下的命令。他派出去的手下被挑了手脚筋,这也着实是打疼了他的脸。 其实,暴徒也在挑软柿子捏,那些有钱的软蛋,遇事就想息事宁人的,是最好的目标。但像秦家这种血火里滚出来的家族,周身的煞气,能别碰还是别碰的好。原本七十六号和秦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 可这次,冼之成实在脸上无光。 先前没和秦家打过交道,不知利害,加上也不想让人看自己笑话,冼之成仗着他是七十六号里说得算的,竟然继续纵容手下,去袭扰秦家的工厂。 刚开始,是小打小闹,秦定邦当时忙,没倒出手来处理。直到民国二十九年春节前,面粉厂闹出了人命,才彻底激怒了秦定邦。 那天,他去赴公董局的宴之前,就给正在工厂善后的冯通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派出去的人就揪出了当时去放炸弹的几个人。按照秦定邦的授意,直接给扔进了黄浦江。 这次冼之成算彻底恼了,一个装着子弹的信封,迅速出现在秦定邦的办公桌上。 秦定邦也没手软,上午收到的信封,晚上,冼之成原配的住所,几处他自己觉得藏得没人知道的外宅,门口都钉上了一把带血的刀。 对恶人,感化是没用的,示弱只会纵容他们的猖狂,只有更狠辣的手段,才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看着自己的小老婆抱着独子哭的梨花带雨,吓得瑟瑟发抖,冼之成后背也渐渐冒出了寒气。 他虽然背靠七十六号,有个看似可以为所欲为的靠山。但他其实很清楚,七十六号只是看重了他的牙更尖、爪更利,看重他见利忘义,可以随意差遣。说白了,他只是七十六号的一条狗,一个夜壶,说丢就丢,说弃就弃的。 对于怕他的人,他是恶鬼;对于不怕他的人,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是可以下手的破绽孔隙。即便天天派人保护他,贴身防卫着,也是暗箭难防的。 更何况,关键的时候,又有谁会舍命护他? 风起上海滩 第43节 他猛然发现,在真正的对手面前,他竟然如此脆弱不堪,无所遁形。 不过,只要能对自己有利,他的想法转变的比谁都快。 本来这件事就是他手下的蠢才无能。那个吴胖子脑子一直不灵光,是被外室的弟弟从老家带过来的,一心想着如何在上海发财。眼瞎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活手脚不利索,偏偏就牵连到了秦家。 还有那些去秦家工厂动手的,让他们给人添堵,谁让他们闹出人命的?说起来也是找死,命就该绝。 识时务者,就得咽得下这口气。想到此处,冼之成迅速调整心态,没必要为了些该死鬼,搭上自己的安危。 就这样息事宁人吧。 他停止了所有针对秦家的行动。可是过了两天,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当初他混迹江湖时,秦家父子的那些传闻,让他夜不能寐,食不安寝。于是再次给秦定邦去了一封信。 秦定邦在办公室展开信,上面只有一个松松散散的毛笔字—— 武。 止戈,为武。 第48章 “好看。” 对这个冼之成,秦定邦是查过底细的。此人读过一些书,不能算纯粹的混混。喜欢附庸风雅,装腔卖弄,又贪财好色,手段阴狠。 早年混江湖时,他因为善于见风使舵,一点点立住了脚跟。后来带着自己的一帮虾兵蟹将投了七十六号,彻底成了汪伪的走狗。 当年他们二人还曾有过一面之缘,冼之成那时对秦定邦点头哈腰。秦定邦记得这人下巴长了个痦子,痦子上还有撮毛,真是一副让人嫌恶的长相。 到这里,这场明争暗斗才算暂时平息。 这些血雨腥风,秦世雄和秦定邦很默契地跟秦定坤淡化了。 秦定坤隐约能猜到背后还有事情,但那些细节却是他这样的书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两天后,彭用九的葬礼。 秦定邦代表秦家去致哀。看到彭用九的家人里,彭太太哀毁骨立,几个孩子半大不大。其中唯一的女儿,应该就是安郡的那个同学,已是一脸茫然。老父亲岁数很大,看起来也一身的病,扶着他的,是彭用九刚上大学的幼弟。这么大的一家子,愣是没见着一个能顶起门户的。 彭用九有名的刚直不阿,为人公正。即便法院的薪资还算可以,但这么一大家子全靠着他一人去养,肯定也剩不了多少。他一殒命,一家老老小小,以后的日子,恐怕有的艰难了。 秦定邦回来后便跟秦世雄说了彭家的情况,秦世雄当即让秦定邦第二天带了些钱送过去。 彭家对当初牵连了无辜的秦安郡,害得小女孩终身残疾,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秦家的好意百般推拒。秦定邦没多说什么,把钱放下就走了。 回来时正好路过鸿翔。他停车进店问了一下,老裁缝说衣服都已经做好了。本来他以为可以顺路取了送给梁琇,但老裁缝的话也很有道理——最好顾客本人能到店试一下,一旦有不合身的地方,改起来也方便。 秦定邦驱车去了修齐坊,梁琇并不在家。他下了楼便往停在巷子外的车走去,结果没走多远,正好就碰上梁琇迎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虽然戴着顶帽子,但鼻头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看到他,梁琇加快了脚步,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秦定邦扯下手套,伸手摸了下她的脸,梁琇赶紧躲闪,“这是外面!” 脸冰凉冰凉的,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她红红的鼻尖,笑着看她羞恼的样子。一低头又见她光着两手,“为什么不戴手套?天这么冷,会起冻疮。” 梁琇今天走得急,以前就没有手套,虽然秦定邦前不久给她买了,她也总是记不起来戴。 秦定邦一说冻疮的事,梁琇倒是害怕起来。当年在北平,冬天路上很多乞丐手脚冻烂,疮面溃破渗水,非常恐怖,一想起来她就浑身难受,于是点头道,“好,我以后记着。” 秦定邦揽过梁琇的肩陪她一起走,不忘握着她的手,把掌心的温度传给她,“刚去哪里了?” 梁琇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地面,继续走着,沉默不语。 秦定邦没有追问,但心底的隐忧又翻滚起来。他低头看她,“有事要上楼吗?” “嗯?” “要是没什么事,跟我上车吧。” “去哪呀?” “鸿翔的衣服做好了,咱们去试试,没问题就取回来。” “这么快就做好啦?”上次一共做了四件,看样衣款式,都很美。梁琇心底竟有了期待,笑意不知不觉爬上了眼角。她想了想,“你等一下,我到楼上拿点东西。” “我陪你上去。” “不用,是收据。我跑上跑下很快的。”说着,就朝楼上跑去。 秦定邦等在原地,看着梁琇露在帽檐外的头发,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像是雀跃的小兔子。 梁琇今天的接头很顺利,但华光的气色却一直没见好转。虽然梁琇每次过去找他都给他带一瓶药,他仍然经常拿手抵着胃。梁琇往回走时正想着该怎么办,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秦定邦。 小时候,每次妈妈给她做新衣服,她都会高兴很久,甚至晚上睡觉时都穿着不让脱。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要有新衣服了,还是会抑制不住地盼望和激动。 她上楼后找到了取衣服的收据,刚要出门口,扭头望了望天,已经快到晌午,她又转回身拿了两块上次秦定邦给买的豌豆黄,锁好门之后,便飞快地跑了下来。 秦定邦看这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住,然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打开,“你先吃一块垫垫,这样就不饿了。” 秦定邦笑着拿起一块,豌豆黄不大,他两口就吃完。 “好不好吃?” “好吃。” 梁琇听了又有些开心,这是秦定邦对北平小吃的认可。她跟着他上了车,等在车上坐好了,才慢慢吃起了剩下的一块。 不久,车就开到了。进了鸿翔,尽管梁琇换了一身棉袍子,还戴了顶帽子,伙计和老裁缝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举止彬彬有礼,眼神明亮真挚的美丽姑娘,多旧的衣衫都遮不住她的气质风范。何况,她身后还站着这么位出众的先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任谁也不会忘。 几件衣服都取出来后,老裁缝提议道,“小姐,试一试吧。” 梁琇摸着衣服抬头看向秦定邦,他微笑点头,“都试试吧。” 于是梁琇抱起衣服,进了试衣间。 秦定邦其实比梁琇还期待看到她换装之后的样子。肯定美,比所有女子穿起来都美。片刻后,他便看到他的姑娘从试衣间款款地走出来。比起刚刚罩着一身笨重的棉袍,此刻已是完全换了个模样。 第一身旗袍是花青色的丝绒旗袍,梁琇不习惯太过合体的裁剪,当时就让老裁缝往大里做,所以衣服有点宽松。但即便这样,也能看出腰身。款式和面料都很衬她,显得端庄得体,又不卑不亢。 梁琇在镜前左右转身,嗯……真好看,嘴角不禁翘起来。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不远处,秦定邦也在微微偏了头打量着她。 梁琇扬起眉回头看向他,“怎么样?” “好。”秦定邦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 梁琇低下头,笑意盈盈,露出一对小梨涡。 “小姐,这件您满意吗?” 梁琇又回头看了眼微笑的秦定邦,朝老裁缝点了下头。 第二身是湖蓝色的樟绒提花旗袍,颜色比上一套更灵动明快。秦定邦当时让老裁缝选的顶好的面料,这也是梁琇的第一件樟绒衣服。梁琇穿这身,更显清新娴静,卓尔不群。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小时候顶多穿点绸缎,长大后就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更别提这么贵重的旗袍。 梁琇又回头去看秦定邦,秦定邦笑容更盛,“好看。” “小姐,这身怎么样?” 梁琇确认过秦定邦的笑,又朝老裁缝重重点了点头。 老裁缝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小姐,您就着这身,把这两件也试试吧。” 两件大衣,款式倒是差不多,颜色上能显出差别来,一件燕尾青,一件沉香褐。两件大衣,都很配梁琇。 秦定邦看着他的琇琇换掉旧棉袍,穿上像样的衣服,整个人一下便轻盈了起来,他也跟着心底轻快。以后得多带她过来做衣服,直到把她那些旧衣服都替换掉。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么好的年纪,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更何况,看起来她自己也很开心。 离开鸿翔时,秦定邦和老裁缝都没让梁琇再换回刚来时的旧棉袍。所以梁琇就继续穿着这身湖蓝樟绒提花旗袍,外边套着燕尾青的大衣。结果一看,鞋又不合适了。 梁琇脚上穿的是一双大棉鞋,和这身高档的衣服一对比,实在太突兀了。秦定邦又拉着她去了离鸿翔不远的华东皮鞋商店,给她买了两双最时髦的软底皮鞋。 这趟下来,梁琇真就成了个摩登女郎。 买了衣服,买了鞋,秦定邦带梁琇去吃了顿午饭。这次并没去秦家菜打扰小水师傅,而是去了江边另一家好吃的馆子。自然又给她点了鱼,这姑娘一有好吃的,心情就会好。秦定邦忍不住想,要是每顿饭都能看到这个小吃货这么开心,该有多好。 本来梁琇以为吃完饭秦定邦就会送她回家。没想到这人又把她带去了那家德国诊所。进门前梁琇拽住秦定邦的胳膊,“你哪里不舒服吗?” 秦定邦失笑,“是找施大夫给你看胃,看看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这样。 施大夫和小助手对梁琇还有印象。经过一番检查问询,施大夫说,梁琇的胃养得还不错,但一定要注意继续保养,哪一阵子疏忽大意了,就容易反复,甚至恶化。 秦定邦听到小助手的翻译,觉得多少放心了些。临走时依然开了两瓶药,都装进梁琇的兜里。 施大夫说,西药越来越难得了,趁还有药,赶紧把病治好,治好了后就不要再让复发了。 梁琇听到这话,心情却沉重起来。因为她听华光提过,北边药物奇缺。梁琇甚至怀疑,她给的药,华光是不是都没舍得吃,最后辗转全给送到了那边。 第49章 “你去南京做什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十二月十八日。 拂晓,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但黄浦江方向传来的密集炮火声,惊醒了很多人的甜梦。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上海就极少再听到这样的炮火声了。 等到天亮起来,大批大批的日本兵,便由苏州河北岸进驻公共租界。苏州河上的那些桥,瞬间变成一根根粗壮的血管,由北向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日本兵。 看着长驱直入的日本鬼子,公共租界的人们彻底懵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信儿,日本已经向英美两国宣战了。拂晓的炮声就是日军击沉了英国的炮舰。而美国的炮舰一枪未发,直接举白旗,投降了。 日本人在街上发中文布告,说日军进入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法租界不包含在内。 公共租界的老百姓立马明白,这是要变天了。 日本人在占领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谁都不知道。大量公共租界的老百姓都开始往法租界逃命。 而法租界在得知日军进入公共租界之时,当即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间的爱多亚路上,布置各种路障,关闭全部铁门,把法租界死死围住,不让人进来。 但后来不知怎的,聚集在公共租界南部的人,又发现法租界撤掉了障碍物,开放了交通。这时,逃命的人便像开闸放水一般涌进了法租界。 真是无比混乱的一天。 然而公共租界的混乱,这才刚刚开始。 原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日本人先是偷袭了珍珠港,之后兵分几路,在香港、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地摧枯拉朽,迅速取得战果。相比这些大仗,日本人对公共租界的占领,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只有黄浦江上的那艘英舰还抵挡了一番。而这,也就算公共租界——以前的英美租界——所做出的所有抵抗了。 接下来的几天,消息、秩序全都乱了套。留在公共租界走不了的,人心惶惶。法租界的人也大有朝不保夕之感。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印的布告,法租界也看得到。比如,公共租界的茶楼、戏院、舞厅、酒楼等一律可以正常营业,但英国和美国的国旗不能再挂。于是爱多亚路以北,到处都悬挂起日本国旗。以前米字旗、星条旗招展的公共租界,一夜之间就如同贴满了膏药拔满了罐。 风起上海滩 第44节 但是十二月九号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不让市民存够一个月的米和煤了。再之后,各银行就限制提存,尤其对“敌性国”当时对敌对国家的一种称呼。的资产,更是极度严苛。而这无疑成了对工商企业的致命打击。金兰石家的产业几乎都在公共租界,竟然连金蟾大舞台都不保,被日本军方判定为敌产。 原来,当初为了谋求租界庇护,虽然金家的大舞台名字中国味十足,但金兰石藏了个心眼,给大舞台注册的是美国的牌子。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美国成了日本的敌性国,所以大舞台自然而然就被日本军方判为敌产。日本人派兴亚院的人迅速接管了金蟾大舞台库存的现金。此时,金家想要提哪怕一块钱,都要日本会计监督官的盖章批准。 金家的实业早已经不行了,全指望着金蝉大舞台过活。被日本这么一限制,就彻底被勒住了脖子。 与金家不同的是秦家。秦家的秦家菜、茶楼等,虽然也离外滩很近,但幸而都位于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因此暂时还没有受到日本人明显的影响。 所以当金兰石打电话向秦世雄求救时,秦世雄二话未说,便让秦定邦给金家在法租界的家里送了十万元的支票救急。这支票能在法租界银行支取,不受公共租界限额的影响。 虽然金家后来又通过人疏通了关节,收回了金蟾大舞台,但是秦家在第一时间的雪中送炭,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的。金家又记下了秦家的一份恩情。 以前公共租界以北才是日占区,法租界与虹口那片日占区中间,起码隔着一条狭长的公共租界。但现如今,公共租界也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就这么来到了眼皮子底下,法租界的人只觉得乌云压境,保不齐什么时候,这团黑云就会弥漫过那条纤细脆弱的边界,笼罩到自己的头顶。 但眼下法租界好像并未被明显波及,所以看起来还是歌照唱舞照跳。公共租界跑马场东边那片最繁华的地方,日本人的确是一下子多了起来。日本军官,浪人,穿着木屐嘎哒嘎哒的日本女人,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仿佛虹口攒了多年的脓疮,抗到现在终于破溃了,一直流到了黄浦江边。 这天,秦定邦正站在办公室朝窗外望去。 天空一片阴沉,黯淡的灰色抹匀了整片天,看不到一点太阳。行道树上的叶子早已萧索零落了,即便这样,寒风依然不停地摇晃着枝桠,仿佛下定决心要彻底把它们扒得赤裸精光。 有敲门声响起,是张直,“三少爷,詹少爷来找您。” 随后,从张直身后慢慢闪出了个瑟缩的身影。 詹四知来了。 秦定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尤其是詹贞臣遇刺之后,詹四知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秦定邦派人去找过他,他家里总是没人,也不知他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 本来这人长得就瘦小,二十几岁像十几岁。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更是满脸蜡黄,精神萎靡。秦定邦心里生出了些不忍,朝他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仿佛好久都没感受到外界温暖一样,立刻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如果放到以往,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秦定邦肯定不愿搭理。但现在情况特殊,两个月以前一直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一朝死于非命,詹四知从此便孑然一身。于家国大义上,汉奸死不足惜,但对詹四知来说,也就意味着至亲都死光了。 秦定邦由着詹四知默默哭着,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的手里。 这詹四知又像好久没被人照顾了一样,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秦定邦坐回了办公桌后,耐心看着他,一直等他恢复平静。中间没一句责怪,也没催问今天他过来干什么。 詹四知狠狠吸了下鼻子,“三哥,我今天过来……找你有事。” “我知道,说吧。” “三哥,我要订婚了。”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少有的,秦定邦又跟詹四知确认了一遍。 “三哥,我要订婚了,我过来给你送请柬。”詹四知声如蚊蚋。 “我没什么亲人了,我大姑现在也不理我了。能想起来的,只有你能算作我的兄长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有点皱的红色请柬,放到了秦定邦的办公桌上,又退回到他缩坐着的椅子上。 听着他的话,秦定邦一时心酸多过惊讶,詹四知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爹……我爹被害也才两个月,尸骨未寒的,我怎么能这么快就筹办起喜事来。”他顿了顿,又挪了挪屁股,突然抬高声音道,“我爹就盼着我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 他抬眼看着秦定邦,眼睛又红了,慢慢低下头看着杯里的茶水,声音小了下来,“小薰……这么多年来,小薰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而且她也喜欢我,难得她也喜欢我。我知道我长得不好,之前家里也只有我爹是我的依靠。但小薰说她只喜欢我这个人,不在乎我有没有家世……而且小薰那么美,我要是不赶紧和她把事情定下来,我怕她被别人抢跑了!所以我想早点订婚,这应该也是我爹的在天之灵,想要看到的。” 秦定邦听着詹四知梦呓一般的话,隐约听出了一些疑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薰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最单纯最善良,虽然现在她偶尔会训斥我,甚至还会……可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深爱着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她,我要快点娶她!”詹四知的手紧紧抓着茶杯,像要把这个杯子给捏碎。 秦定邦有些不知如何接他的话,思忖了一番说道,“郎有情,妾有意,你们俩互相喜欢,就是一对良缘。” “是吧?三哥也这么认为吧!”詹四知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抬起头望着秦定邦,“我那大姑姑说小薰……说小薰不好,极力反对我和小薰,最后拗不过我,竟然不认我了。但我心里只有小薰,睁着眼睛,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离了她简直没法活!” 秦定邦这才回过味儿来,詹四知这副枯槁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丧父,而是为情所困,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秦定邦突然就不那么可怜詹四知了。如果确实如像他想的那样,那么面前坐着的这根豆芽菜,可真就是只有了媳妇忘了老子的白眼狼了。 秦定邦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对了,三哥,也许你也认识小薰。”詹四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叫杜漪薰。” 秦定邦刚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詹四知就接着道—— “她的爸爸叫杜征鸿,以前也是个大商人呢。但现在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杜伯父也希望看到,看到我和小薰早日成亲。” 杜征鸿?杜征鸿快死了? 秦定邦对杜征鸿最近的印象,还是那次在泰丰和饭店。当时此人对他和詹贞臣都不搭不理,詹贞臣对其评价颇低。 真是天意弄人,一对互相看不上的人,一个刚死一个将死,独子和独女竟要结成连理。真不知这二人黄泉路遇,会做何感想。 秦定邦一时无言,继续看着椅子上的詹四知。 “三哥,订婚我想快点办,就在上海办。” “什么叫‘就在上海办’,”秦定邦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一点不对劲,“你还有其他地方办?” 詹四知连忙解释,“那倒不是。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三哥说……我想订完婚,就把小薰带到南京。” “南京?”秦定邦觉得詹四知的话越来越诡异,“你去南京做什么?” 詹四知来了点精神,“我爹临死前不久,给我谋了一份差事,我不用再当报社编辑了。” “让你去南京?” “其实……本来是我爹要带我去南京的,但现在,也只能我自己去了。” 秦定邦突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勘破什么,但手指悬在那层窗户纸的外面,却迟迟无法扎下去。 “去南京做什么?” “是江苏省粮食局的一个职位。” “江苏省粮食局?哪个江苏省粮食局?” 秦定邦的态度一下子惊醒了詹四知,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就是……”看着秦定邦的表情,他紧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僵了起来,杯里的茶水微微晃动。他真后悔刚才一时忘形,什么都跟三哥说了出来。好一阵后,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就是……汪先生的那个……” 第50章 “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詹四知并没把话说完,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再抬头看秦定邦。 但他心里又有一点隐隐的侥幸。从小就护着他的秦三哥,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他现在并不比那街上的孤儿好多少。他这么个生性软弱,又无依无靠的人,只有进衙门当差,才能被别人高看一眼。 当初,他爹架不住那些留日同学的软磨硬泡,同时也眼红日本人许的高官厚禄,没过多久,就决定投靠南京。他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他这个宝贝儿子的,所以只跟那边的人稍稍暗示了一下,他就得到了这个职位,一听就是个肥差。 想想,还是他爹看得高远。如果不是当初下手快,这好差事早就不知被谁抢去了。而且看在他爹都已经遇刺了的份儿上,那边依然给他这个家属留着位置,等着他过去。 让他继续呆在那家半死不活的报社当个小编辑?他打死都不愿干。人呐,拜高踩低是一贯的。他爹在,社里还能高看他一眼,他爹一不在,社里那些势利眼,立马换了副面孔。好活儿再也没有找过他,但凡甩给他的,全是那些谁都不想干的。社里是个人就对他呼来喝去的,话里也夹枪带棒。他受了一肚子气,早就忍够了。 他就等着这次扬眉吐气呢。等他去了南京进了政府,看谁还敢这么欺负他。 但投伪毕竟算不上光彩的事。他刚在这里跟秦三哥交了实情,三哥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总归会念在…… 他正想着,竟没察觉到屋里已经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秦定邦低沉的声音从办公桌边传来—— “你投了伪?” 他才仿佛被一件钝器击中了脑袋,猛然回过神,“三哥我……” “你投了伪。”语气冰冷如铁。 “三哥你听我说……” 只见秦定邦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踢翻在地。 詹四知被眼前情景惊得浑身一激灵,赶紧往椅背的方向缩靠。 秦定邦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却分明是虎兕出柙前的平静。詹四知眼见着秦定邦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他却连动都不敢动,身体彻底僵成一块石头。他就那么看着陌生的秦三哥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詹四知,你投了伪。” 詹四知觉得自己周身的寒意越来越浓,他从来也没遇到秦定邦这么对他。他瑟瑟地看着秦定邦的脸,那双眼睛里仿佛正裂开一道极寒的深渊,散发出的冷气足以把他冻毙。 “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詹四知颤着声音祈求,却听到秦定邦说出了足以碾碎他的一番话—— “你知道伪政府是什么吗?伪政府是日本人的獠牙,是日本人的鹰犬,是成天跪着的软骨头,是卖力残杀同胞、却连眼都不眨的伥鬼。” “日本人一心想着让我们亡国灭种……亡国灭种,你懂不懂?就是中国再也不是中国了,中国人再也不是中国人了。他们要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要让我们永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身下、刀下,随意欺压,任意屠戮,连畜生都不如。” “你去汪精卫的什么粮食局任职?你是要帮着日本人搜刮中国人的粮食吗?你是要帮日本人饿死更多中国人、让日本人吃饱了好杀更多中国人,是吗?你是为虎作伥还是认贼作父?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去当汉奸?”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嗯?那帮通敌卖国摇尾乞怜的走狗,是从来也没有好下场的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 “你父亲给你起名‘四知’,是希望你‘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能成‘万夫之望’。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都‘知’了什么了?” 秦定邦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詹四知的脚尖都快离了地—— “而且你去的还是南京,满城冤魂夜夜嚎哭,你跑去南京当汉奸!” 秦定邦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每个字都清楚地灌进了詹四知的耳朵里,仿佛是一柄柄带着锯齿的钢刀,剐着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听得浑身觳觫,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怕秦定邦,怕秦定邦说的话,还是怕那些话里……他的下场。 秦定邦看着眼前这一脸惊恐的窝囊废,突然生出极度的厌恶。以前只觉得这人可怜,没想到竟会如此薄情寡义、数典忘祖。他的可怜,纯属活该。 秦定邦一把将他掼到了椅子上,走回办公桌旁,瞥了眼桌上那张请柬。 “你如果留在上海不去南京,这张请柬,就放在这,你的订婚宴由我安排。” 说着转身背对詹四知,继续望向窗外,“如果你执意要去南京,那你现在就把这张请柬带走。以后,也不要再找我。” 身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秦定邦听到桌面上的那张红纸,被慢慢地抽走。 “三哥……” “别再叫我三哥。” 身后响起了细微的啜泣和压抑的咳嗽。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隔绝了詹四知的所有声音。 秦定邦转身,看了门口片刻,低头一眼就看见詹四知刚刚放回桌面的茶杯。他猛地抓起杯子一把摔在地上,瓷片飞溅,散落到各处。 张直其实在秦定邦踢倒椅子时就听到动静,立即赶到了门外。但听到三少爷在屋里的说话声,知道没事,就默默守在外面。过了一阵,他看到詹四知垂头丧气地出来,又一言不发地下了楼,紧接着便又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他推开门,无声地看着满地狼藉,然后默默走过去扶起了椅子。 “叫人过来收拾吧。”秦定邦已面色如常,走回办公桌,继续处理起工作。 风起上海滩 第45节 这日,梁琇在怀恩讲完上午的课,去了一趟康平药房。 赵大姐最近闹嗓子,话都说不出来。她在难童院顶得上一根房梁,没了她万万不行。但赵大姐自家也是一大摊子的糟心事。好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几岁,男人在外出苦力,又累又危险。幸亏家里老人不是作威作福倚老卖老的,帮着她分担了不少。但即便这样,日子过得仍然艰难。 这两天赵大姐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嗓子天天像火烧刀割一般。梁琇想着找祝老板开点胖大海,给赵大姐泡水喝。 祝老板一边给梁琇抓药,一边看了眼她,“小姐最近的气色比以前要好一些,之前开的胃病方子管用吧?” 其实梁琇很少关注自己的气色,也就早晚洗完脸时照下镜子。被祝老板这么一说,还真能觉察出这段时间胃确实消停了不少。秦定邦给她带了这么久的好药,而且还叮嘱着、监督着她吃饭。在药物和生活习惯改善的双重作用下,她那奄奄一息的胃,终于又活了过来。 “管用。”梁琇没多解释,笑着看祝老板给她称胖大海,却聊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祝老板说的真准,日本到底和美国打了起来,东南亚那边也占得差不多了。” “我倒宁可我说的不准。”祝老板苦笑一声,“日本一和英美宣战,这租界里那些没来得及走的外国人,一旦被日本人划成敌侨,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洋人和洋人也不一样,你看都是黄发蓝眼吧,现在意大利人就比英美人要嚣张得多。” 梁琇虽然不能幸灾乐祸,但对好些曾经的“上等人”,也的确是可怜不起来。以前,连印度人和越南人都觉得比中国人高人一等呢。租界一变天,把这帮人一道打入了尘埃。 和祝老板又简单聊了几句,见有顾客进来,梁琇不想耽误老板做生意,便离开了药房。 梁琇出了药房刚走了没几步,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刚进药房的那个穿长衫压低礼帽的男子,她越想越觉得有几分点眼熟。 这上海还能有谁让她眼熟?她没有贸然回药房,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装作等人的样子,时不时关注一下药房的动静。过了一阵,刚才的长衫男子又压了压帽檐走了出来。 梁琇假装也往相同方向走,悄悄侧脸看向那个男子。此人身形高大健硕,没有胡子,但是这个步态,还有他刚咳嗽的声音,这分明就是—— “朱……” 朱维方看到梁琇也愣了一下,但是迅速转过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装作不认识我。” 梁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就朝路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招呼了一下,之后不慌不忙地上了车。仿佛刚才只是陌生路人间的擦身而过,两人的对话瞬间消弭于无形。 交通员之间是单线联系的,绝对不允许发生横向关联。 既然朱维方已经把她的关系转到了华光那里,那么她就只能是不认识朱维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只有这样的联络方式,才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最大程度地保护组织的安全。 朱维方剃掉续了多年的胡子、换上生意人的长衫,就是换了一种身份,就是在执行新任务。 梁琇要做的,则是做好自己这枚螺丝钉,紧紧地钉在自己的这条线上。不泄露,不打听,不知道,不曾发生。 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间药房,这爿名叫“康平”的药房,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人,不停照顾着这里的生意。原本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幸亏刚才她足够谨慎,否则真有可能坏事。以后不管在哪里,都不能遇着熟人,就随便打招呼了。 第51章 “杜漪薰?” 去年十二月的炮声刚响不久,冯龙渊就驾着车经由外白渡桥,逃到了法租界。 本来他在公共租界的这套房子守着江边,风景又好,住着非常舒服。而且当初秦定邦帮忙长的眼,省了不少冤枉钱。他格外觉得是块宝地。 炮火响起时,他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江面上的滚滚浓烟,还有游弋着的日本军舰。他记起了之前听秦定邦跟他分析预测过形势,日本和英美要掰,法国现在上台了个投降政府,和德国是一派的,德国和日本又是结盟的。 冯龙渊直觉,背靠英美势力的公共租界恐怕要不好,于是脚底抹油,赶紧跑到了法租界。民国二十九年时,他曾在法租界捡漏买了套外国人在撤侨时抛售的便宜房子。在法租界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后,看着公共租界的江河日下,不禁庆幸狡兔三窟的先见之明。 躲了一阵子,冯龙渊发现日本人还没在公共租界大开杀戒,明面上也在维持秩序,于是又开车回到了苏州河北岸的住所,把东西能搬则搬,都挪到了法租界,这才算安下心来。 等他彻底安顿好,已经进了民国三十一年了。 这天,永顺公司里,秦定邦前脚刚送走了一个生意朋友,后脚冯龙渊就嬉皮笑脸地进了屋。往办公桌上扔了两个盒子后,便斜着身子坐到了那把还热乎着的椅子上,一条胳膊肘搭在椅背上,然后翘起了二郎腿。 “上好的吕宋黄一种名贵的鱼翅。。”冯龙渊抬手指了指盒子。 “给我这个做什么?” “啧!”冯龙渊砸了一下嘴,“你看你跟我说话,除了堵我,没别的。” 他往后抹了把头发继续道:“你们家人口多,又有好厨子,下个月就过年了,用得上。哪像我这光棍一条,回到空房子里只剩下冷清清。”说着又砸吧了一下嘴,“我要是也有个梁小姐那样的给我做贤妻良母,这两盒还能有你的份?我早就自……啊!!” 话未说完,他便哀嚎了一声。 秦定邦抄起一盒直接朝椅子丢了过去,冯龙渊躲闪不及,头被砸了个正着。 “你真打呀!”冯龙渊连忙捂着脑袋,一脸不可置信。 秦定邦没理他,倒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冯龙渊赶紧摸摸头又看看手掌,还好没出血,呼吸浊重地捡起地上的盒子,又扔回秦定邦的桌上。 “你看看你,我就开个玩笑,至于吗?”他被砸得不轻,就差眼冒金星。 “别开她的玩笑。”秦定邦冷冷道。 “好好,是我嘴欠。”冯龙渊又揉了下头,“今天我也是背运,出门买了张饼,刚咬一口,就被人抢了。等我一回头,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一张饼没了一半。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一边朝我点头哈腰,一边把另一半也给塞到嘴里。我能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到你这儿,没两句话……哎我还是给你带的东西呢!你这反手就砸我,嘶……我这要是破了相,还怎么找老婆?”真是越说越多,越说越委屈。 “喝不喝茶?”秦定邦没理他的絮叨,问了一句。 “喝,我要喝一壶!”冯龙渊没好气地回道。 他端过秦定邦递来的茶杯,缓了一缓,“看布告说,日本人不让七十六号再像以前那么为非作歹了。” 自打北边开进了公共租界,人们的话题里总是躲不过日本人。 秦定邦嗤笑了一声,没言语。 “鬼子能发这善心?那可真是见了鬼了。”冯龙渊恨不得离日本鬼子越远越好,虽然他现在已经躲到了法租界,但也总觉得日本人伸手就能够着他。他开始体谅他爹当初仓皇逃离上海时的难处。虽不光彩,可这种恐惧确实不是谁都能一笑置之的。还好,他现在还只是怕,辱没先人的事情还不至于。 秦定邦冷笑,“日本人当然不会发这个善心。” 鬼子在进公共租界之前,巴不得租界乱成一锅粥。法理上日本军队不能把手伸进租界,七十六号专干黑活,搅得鸡犬不宁,正好暗合了日本人的心意。而现如今,日本人已经大摇大摆地做起了公共租界的主,于是装也得装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 “兵都已经进驻租界了。”秦定邦又喝了口茶,但没接着往下说。 冯龙渊咀嚼了下这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抓人,日本人可以直接动手了,不用再假手七十六号,脱裤子放屁去废那二遍事了?” “也许吧。”话糙理不糙,日本人搞不好真有这部分考虑。 “七十六号也确实是恶名远扬。”冯龙渊想了想,“要我,我也不愿意和这么一窝泔水搅合到一起,沾腥带臭的。” 冯龙渊虽然经常在秦定邦这里没正形,但看问题眼光却很毒辣,总能看到事情的关键,的确是个聪明人。 秦定邦不久前看到这个布告时,第一反应,就是日本人开始和七十六号划清界限。 无非是在说,他们日本人还是爱好和平的,是带来秩序的,是嫉恶如仇的。而之前七十六号所做的那些坏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汪伪授意指使的,他们日本人是不提倡的。 属实面子里子好处全占了。 “对了秦三,你知道我前两天遇到谁了?” 秦定邦没理他,继续喝茶。 冯龙渊饶有兴趣地自问自答起来,“我好像看到詹四知那小子了。” 冯龙渊和詹四知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确切地说,他甚至十分看不起詹四知。他真正欣赏的,是秦定邦这样的豪杰。但他知道詹四知素来和秦定邦交好,所以又会不自觉地留意,得到的消息至少可以变成他和秦定邦攀谈的话题。 一听“詹四知”这三个字,秦定邦眼神凛冽了起来。 冯龙渊并没留意到秦定邦神情的变化,只顾着回想,“也就闪了个影,好像是和一个姑娘在一起。那姑娘比他高,穿着打扮很时髦。晃了一眼,就转弯了。” “你说这小子出息了哈,这么个德行,还能有姑娘看得上他。也不知是看上他什么了,看上他矮?看上他丑?还是看上他摔倒了爬不起来?”冯龙渊对自己瞧不上的人向来言语不善,刻薄起来让人望尘莫及。一边说着,神情里的不屑蔓延到嘴角,他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应该是杜漪薰。”秦定邦淡淡道。 “咳……”冯龙渊一口茶水喷出去,差点没把自己呛死,“谁?咳咳……咳咳咳……”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越咳越重,整张脸都涨红了,想了想,要站起身来。 冯龙渊连忙朝秦定邦摆了摆手,“没事……咳咳咳……我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冯龙渊才缓过来,“你刚才是说……杜漪薰吧?” “嗯。” “她不是心气儿高么?就给自己找这么个下家?前年,她还跟了我半年呢!”冯龙渊知道秦定邦对这种桃色事件不感兴趣,但“杜漪薰”这三个字却让他像吞了只苍蝇,对往事不吐不快。 “你知道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吗?咳……大都会舞厅咳……当时她在舞场上蝴蝶一样飞。迷得那些男人五迷三道的咳咳……我也没能幸免。那娘们儿跳完后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抓起酒瓶就开始喝。这么野的漂亮妞,我当然得心疼心疼了。这一来二往的,我俩就好上了。” “你知道她借酒浇的是什么愁吗?”冯龙渊又问。 秦定邦提不起半点兴趣。 冯龙渊嗤笑道:“她是不是有阵子总去你们家?结果发现你根本不理她,都记不住有她这么号人。你母亲对她也不冷不热。‘攻秦’不下,她这良家子也不装了,跑到大都会去现原形。” “可能是发现我出手阔绰,又从别处打听到我是冯肃雍的儿子。哼,她的目标立马就变成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他妈就是个憨大沪语里的傻子,音“gangdu”。。” “那娘们儿模样真是好,一朝我抹眼泪,我这心就软。我记得应该是夏天跟她好上的。结果后来吧,我发现越来越不对劲。这杜家小姐可真是能花呀,丝毫没有节制。刚开始还旁敲侧击地跟我要,后来就直接伸手要钱,稍微给得少一点,就开始不说人话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妈的光数落我也就罢了,后来连我爹也给捎带上了。这我哪能忍。干脆去她娘的,赶在年前就和她分了。她愿意祸害谁,祸害谁去。那半年在她身上砸的钱,权当我在治眼瞎。” 冯龙渊越说越气,他探身把空茶杯重重地墩到桌子上,示意秦定邦再给来一杯。 “哎,你说她怎么就勾搭上了詹四知那小子呢?我怎么都觉得她就是个画皮美女蛇,我这样百花丛中过的,都被她扒了一层皮。就詹四知那样的……那点心眼子,那副小身板,还不得把整条命都搭进去啊。” 秦定邦一听,这都是些什么烂账,已经显出了不耐烦。 冯龙渊忍不住摇了摇头,仍然一脸怨忿,“现在想一想,我就是个冤大头。给她花的那些钱,花谁身上不好,花在这么个白眼狼身上,临了连句好都没有,还不知道在外面怎么臭我的名声。” 冯龙渊的目光又落到桌子上,“哪怕买了东西吃,也不算我傻啊。妈的,够买多少这么好的吕宋黄。” 秦定邦终于忍不住了,把两个盒子朝冯龙渊的方向推了推,“你把东西带走吧,我不想吃了。” 冯龙渊一看秦定邦这副嫌弃的样子,更觉得自己的这段孽缘晦气。 “映怀,我这次过来其实跟你有正经事。”冯龙渊收回了神色,望向秦定邦,“日本人跟英美这一宣战,海运都中断了,越南那边的米根本进不来。用不了多久,上海的米可就见底了。” 秦定邦抬头望向冯龙渊。 “逼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找找北边?”一边说着,一边朝秦定邦比划出四个手指。 第52章 “这里确实不方便。” 日本人一进入公共租界,就开始统制各种物资。这也统制,那也统制。什么都是战略物资,什么都要供着日本人以战养战。老百姓米不让存,煤不让堆,车不让开,电不让用。好多汽车都不让上路,外滩早早就要熄灯。多少年的不夜城熄了火,成了睡城。 公共租界的这些巨变,说波及不到法租界是假的。日本那边有点什么意见支使法租界,公董局这边脚步就要快些迈,生怕慢了一步就惹了日本人不高兴。谁都不知道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变脸能做出些什么来。 所以其实两租界里,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开始陷入匮乏。普通老百姓家的日子越来越雪上加霜。 这天,秦定邦先去了趟祁孟初新开的诊所。 先前祁孟初所在的广慈医院,已经成了日本人的野战医院。祁孟初就此辞职,开起了私人诊所,单干了。反正他早就存了自立门户的心,有几个原先的同事,也都是优秀的大夫,跟他一起支起了这个新摊子。累归累,起码不用成天在日本兵的眼皮子底下,心情也不一样。 病人看病最看重的是大夫的医术。祁孟初的团队里,都是顶好的大夫,所以诊所很快就有了起色,越来越忙碌。秦定邦去的时候,祁孟初正好在看诊。秦定邦跟方知意聊了几句,就不再打扰。 风起上海滩 第46节 出了诊所,秦定邦便直奔修齐坊。这次,他除了给梁琇多带了些糕点,还破天荒地,带了一袋大米。 今年冬天尤其冷,进了二月没几天就要到年关,虽然下午的天还算晴朗,但气温却低得吓人。之前总能碰到在院子里玩耍的那些小孩子,现在都不见了踪影,恐怕是躲在家里暖和吧。 经过一楼时,秦定邦正好听到房东方太太在那碎碎念,“这都是些什么呀,一斤米半斤沙。真是造孽,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定邦给梁琇带的是自家吃的米,比市面上掺沙子的能好一些。尽管他知道梁琇不会做饭,但现在却开始觉得,还让她存点米才放心。 进屋后,他看见梁琇还穿着之前的旧棉袍。 “为什么不穿给你做的新衣服?”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放在桌上。 梁琇接着又给秋海棠掸了一点水,随口笑道,“在家穿成那个样子做什么呀。我又不是阔太太,给谁看?还是这身棉袍舒服皮实。” 秦定邦听了这话,竟无从反驳。 他想说“你不久就会成为阔太太”,但却害怕梁琇本能地抵触这样的称谓。他想说“给我看”,但是他又不能天天都守在她的身边。 心下顿时起了一股躁郁。 他转头看向梁琇,这个狡猾的姑娘正在花盆边歪头看着他吃瘪的样子,但看起来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话说不出,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就差捂着嘴咯咯笑出来。 梁琇刚想问那个大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还没出声,就被秦定邦两步上前,彻底堵住了嘴。 长长的一记痴吻。 秦定邦几近贪恋,等到圈在怀里的姑娘开始轻轻捶他、打他,才不情愿地放开她,眼前的面庞已经飞了上两抹霞。 “我给你带了大米。” 梁琇还略有气喘,过了几息才抬眼看他,“可是……我不会做饭呀。” “现在局势越来越恶化,你要存一些米,不会做饭也要学。”这次秦定邦并没像以往那样由着她的性子。 “你会不会熬粥?”秦定邦严肃问道。 “我以前熬过,但是米汤全都冒出来了,给我吓坏了,火都被粥浇灭了。之后再也不敢熬了,怕出事。”梁琇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虽然不出秦定邦所料,但他还是觉得胸口被堵了一下,“我教你。你有没有锅?” “啊?”梁琇一愣,“我没有……方太太有。” “不能老跟房东太太借锅,你自己要有。你那口买糯米莲子粥的小锅呢?” 梁琇傻傻地“啊”了一声,还没动弹。 秦定邦皱眉又道,“就是盛生辰面条的那口。” “那个也可以吗?” “那个不是锅吗?” “哦!” 梁琇赶忙从柜子底下把那口小锅找了出来。已经很久没用了,她都忘了它的存在。这些日子秦定邦一直给她带好多好吃的,家里的存货就没断过。所以她晚上一般不会饿,即便饿了也有东西吃,因此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走街串巷的糖粥担,也不太用自己煮什么了。 “厨房在哪?我教你熬粥。” 梁琇一听,立刻后退半步,显得十分抗拒,“邻居们会看到的!” “你当你的邻居们都傻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的关系?” 梁琇被生生噎了一口,一时无言以对。 秦定邦轻轻捏了一下梁琇的脸蛋,“这才是那个傻的。” 还是棵小含羞草。 梁琇不情不愿地带秦定邦走进灶披间。这个灶披间是大家共用的,租户们中午用这里比较多,有时甚至要排着队轮流做饭。两顿饭的中间,反倒清净,被闲了出来。 “子曰:君子远庖厨。”梁琇在秦定邦身侧背起手来,摇头晃脑地揶揄他。 “我不是君子。”秦定邦把装着米的锅放到灶台上,开始手把手教起她如何熬粥。 “会不会淘米?” “会。” “淘给我看。” 梁琇用水冲了一下米,倒了出去,之后看向秦定邦。看这意思是说,淘好了。 “光冲一下不行,米里有可能还有杂质,稻壳、草末,还可能有沙子。你不把它们捡干净、洗干净,尤其是沙子,可能把你的牙硌坏。” 梁琇一听,开始头大。 “你熬粥时,锅边不能离人,因为粥开了后会有很多泡沫。这些泡沫带着水会一起溢出锅边,流到火上。这样会有危险。”秦定邦正色道。 “对对,上次就是那样的。”梁琇的恐怖记忆被重新开启。 梁琇认真听着秦定邦给她讲,房东太太还有其他的邻居从灶披间外经过时,都会假装不经意地往里望一眼,只不过梁琇是背对着他们,并不知道身后无声的热闹。秦定邦给梁琇讲解时,也没在意他们。 秦定邦把米淘好后放到锅里,加上水,“你看,水不能加太多。而且你要一直用勺子搅锅里的水,勺子得能刮得到锅底,这样才能防止糊锅。否则有可能上面是稀粥,底下是一层黑底。” 听到这,梁琇开始面露难色,真不如让她多教个班的学生来得痛快。 “来,你来试试,不难。”说着,秦定邦把勺子递给她。 但是梁琇却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你给我买了那么些糕点,一时半会儿我是饿不死的。再不,以后再学吧。” 秦定邦压下脾气,抓起梁琇的手,把勺子塞到她手里,他的右手握着梁琇的右手,一起搅着这小锅粥,“你看没看到?就这样,一点也不难,也就需要多一点耐心罢了。” “现在是不是有点稠了?那就再往里面稍稍加点水,不要一次加太多,那又容易冒出来。”秦定邦往锅里添了点水,梁琇继续搅着。 “中间不要盖盖子,你就这样一直搅,等到粥熬烂了,就可以关火了。”秦定邦看着梁琇的动作有了模样。 梁琇搅着搅着,便开始觉得有趣了,越搅越起劲,盯着锅里勺子带出来的小漩涡,竟然“嘿嘿”地乐了起来。 娇憨。 秦定邦看着这副傻模样,低头就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 梁琇脑子空了一瞬,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转身望向厨房门口。好巧不巧,正碰上方太太和小春路过,撞见了刚才的一幕。梁琇羞得差点丢掉勺子,方太太尴尬得赶紧捂着小春的眼睛,搂着儿子往里屋躲。 “哎妈,妈!怎么了呀?你捂我眼睛干嘛呀?妈你这样扭得我脖子疼!啊……” “哎呀,你可闭嘴吧!” 梁琇的脸红透了,站在那里良久,终于恨恨说道,“秦定邦,你是真想让我在这里没脸呐。” “这里确实不方便。”秦定邦几乎脱口而出。 梁琇听后气得跺了一下脚。 “我在江边有套房子空着,搬过去住吧。” 秦定邦早就想跟梁琇说这话了,此刻正好时机成熟。梁琇的安危,每天都牵着他的心。梁琇到现在都不知道,秦定邦晚上需要得到梁琇安全回家了的消息,才能安心入睡。当然,他不会把这些他在暗处的安排告诉她。 “我不去!”梁琇一下气到杏眼圆睁,“我去那里算什么事?” “你过门之前,我不想让你继续在这受苦。”秦定邦看向她。 四目相对,梁琇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一时愣怔在那,手都忘了去搅粥。秦定邦干脆开把勺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关了火。 “我早都想好了,你先住过去。等我娶你过门以后,你愿意住秦宅,我们就跟父亲母亲一起住,你嫌拘束,咱俩就住江边。” “你……”梁琇脑子一片空白,“我……”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认定你了,你只能是我的。”秦定邦肃重地对着梁琇说了这番话。 看着梁琇僵住的表情,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转身又打开火,继续往锅里加了点水,接着搅起粥来。 “要不要继续搅一搅?”秦定邦想起梁琇刚才起了玩心的样子。 梁琇慢慢朝勺子伸出了手,可彼时眼角眉梢的一片童真,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秦定邦把勺柄递到梁琇的手里,这次并没握着她的手,而是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梁琇,我跟你说真的,这里条件不好,而且我怕不安全。听话,搬到那边去吧,你就是那边的女主人,你不让我进屋,我就在屋外。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好不好?” 良久,梁琇才出声,“不好,我要呆在修齐坊。” “你的花,你的书,都给你原封不动地搬过去。”秦定邦补充道。 “谢谢你,但我不会搬过去。”梁琇眼睛没有离开粥,神情里,已经多了几丝落寞。 尽管这个回答是秦定邦意料之中的,但是梁琇这种又客气又倔强的语气,还是有些气到了他。他紧拧着眉心,盯着这个从愣怔中走出来的姑娘。 她的眼神已经清明起来,这让秦定邦明白,她的回答并不是置气,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定邦沉了沉气,对这个姑娘真是急不得,他需要磨练出十二万分的耐心。 但是谁让他愿意,谁让他认定了她呢。 “好,听你的。”秦定邦并没强迫梁琇接受这个安排,他转移了话题,“下次过来时,我给你带些腊味,切碎了,放在粥里更好喝。” 梁琇紧紧抿了一下唇,没有接话。 粥熬好后,两人上楼。梁琇走在前面去开门,秦定邦端着粥跟在她身后,抬头就能看到她。这一身旧棉袍裹着的美丽背影,干净剔透,不带一丝杂质。 如果刚才梁琇立即就答应,那反而不是他所迷恋的琇琇了。爱意,恐怕就是这么矛盾。他不禁苦笑,他秦定邦也有今天,算是彻底栽在眼前这个女孩手里了。 这算两人合作熬的第一锅粥,虽然没有佐餐小菜,但两人也算喝得津津有味。 经过刚才,梁琇话又少了起来,秦定邦看她有心事的样子,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明天,跟我到码头转转吧,带你见个人。” “嗯?见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是你想见的。” 第53章 走着走着,雪就染白了头。 转天一早,秦定邦就去修齐坊接了梁琇。 他先开车把梁琇带到了公司,给她倒了杯热茶暖一暖。然后绕到办公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两包吉士烟。 一抬眼,不出所料,梁琇正盯着他手里的烟。 他笑了笑,温和道,“不是我抽。” 梁琇低了头,又继续喝茶,没言语。 等着梁琇喝完了茶,秦定邦从她手里接过茶杯,“我们一起走着去码头吧?溜达一下。” “好。”梁琇也没怎么看过江边的风景,便答应了。 风起上海滩 第47节 快过年了,公司有些人已经请假走了。楼里人并不多,但梁琇还是有意地和秦定邦保持着距离。秦定邦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和她一前一后出了公司大楼。 外面风有些阴冷,秦定邦拦住梁琇,把她的围巾拢了拢。 梁琇下意识地在冷风里朝手呵了呵气。刚戴上一只手套,秦定邦就握起她的另一只手,十指交握地抄进他的大衣兜里。梁琇想往外拽,秦定邦大力握了一下。梁琇见无果,也就由着他了。 不过,他的手掌确实又宽又大,厚厚的,暖暖的,很有力量。她半被“胁迫”般地依偎在他身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过才十几岁。 今年冬天特别冷,天阴沉沉的。走着走着,竟然飘起了零星的小雪。碎雪粘到头发上、脸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有雪粒子挂到睫毛上化进眼睛里,梁琇抬起戴手套的那只手,擦了一下眼。 “婚纱你想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梁琇脚步一虚差点绊了一跤,幸好秦定邦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借着他的力梁琇才没绊倒。 她无奈地抬头看着秦定邦,眼前的人正认真地看着她,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刚才他的话听着像在商量,实则却不容置疑。 “要不,中式和西式的各来一套。”秦定邦抬手拂掉梁琇头发上的雪粒子。他的傻姑娘肯定穿什么都漂亮,“现在太冷了,等开春吧,春暖花开时,琇琇就要做秦太太了。” “我能说我不……” “不能。”秦定邦截断了梁琇的话,“你同不同意,都要做秦太太。还不如乖乖听话,听我的安排。”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让你去我江边的房子住,你又不肯。我只能快些把你娶回来。娶到我身边,有我护着你,我才放心。” “可是……” “我不会干涉你的事,你只管把你这个人交给我。” 梁琇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甚至慢慢滋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涣散和颓丧。 这可让她怎么办啊! “走吧。”秦定邦握着她的手,继续向码头走去。 她的终身,竟被他这么三言两语的,就定下了? 她想反驳,他不接受;她有顾虑,他有对策;她想后退,他抓住她不放。 她仿佛只须做一个参与者就行了,其他的,他都会帮她打理好。 但是,不行啊! 她心下又是一阵天人交战,不知不觉竟跟着秦定邦走到了码头边。她不了解码头的事,也不清楚这个码头属于秦家的势力范围。 她刚想跟秦定邦说不嫁,只见从不远处的一条船上,跳下来个健硕的年轻男子,几步跑到了二人面前。 大良老远就看见他俩,所以赶紧迎了过来,“三少爷!”他往梁琇的身上扫了一眼,爽朗地朝二人笑了一下。 秦定邦从兜里掏出刚在办公室揣的两包吉士烟,抬手就扔给了他。 大良一把接住,看了眼烟盒,“嚯,好烟!多谢三少爷。” “你二哥怎么样了?” “多亏了三少爷,已经好多了。现在下地走动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了。” “那就好。” 大良的二哥前一阵子得了肺痨,本以为没的救了。秦定邦帮忙联系了好大夫,甚至还出了钱,最后把大良的二哥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这就是我说的大良,广东人。”秦定邦跟梁琇介绍道。 “你好。”梁琇礼貌地打了招呼。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有事儿问大良吗?” “嗯?”梁琇脑子空了一下。 “不记得了?”秦定邦一看梁琇又傻愣愣的,笑着提醒,“去年秋天,我们一起看魔术那天,在唱片店门口,你跟我说的,你想见一下大良,问一件事情。” 梁琇这才回想起来,原来是那次。她真是无论说了多小一件事,秦定邦都会放在心上。 梁琇脸上闪过了一抹惊喜,赶紧仔细回想当初在银行里,胡三妹在她耳边说的那几个字的发音,随后她斟酌道,“大良,你知道‘贼……嗖……馁’是什么意思吗?” 大良一脸疑惑,“小姐你能再说一遍吗?” 梁琇皱着眉,稍微快了点又把这三个字连着说了一遍,“读音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我是听一位老太太说的,她说她是这个。但不知是哪三个字,更不懂意思。” “老太太?” “对,口音和你差不多。” “什么样的老太太?” “很利索,头发梳的特别齐整。” 大良转头看向辽阔浑黄的江面,眉头锁得紧紧的,颧骨上的肉渐渐皱向了鼻子,绞尽脑汁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回头,“自梳女吧,对,自梳女!这三个字在我们那里的发音,就和小姐刚才说的,很像!” “哪三个字?” “自己的自,梳头的梳,女子的女。” “是什么意思?” “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头发梳起来,一辈子不嫁。我们那有女子就是这样的,她们就叫自梳女。当年我们顺德桑蚕丝业发达,她们就做工养活自己。还有的结伴去南洋打工,不停地往回寄钱,连家人都养活了,非常能干。” 对啊!胡阿妈也说过她总是往家寄钱。 “一辈子不嫁啊……那她们会有孩子吗?” “没见着有带孩子的,按理说她们都不结婚的。” 梁琇又想了一阵,眉心越挤越深,她觉得笼罩在胡三妹身上的谜团又大了些,“那她们去南洋打工,做的是什么工呢?” “一般都是佣人,保姆之类的。” 大良倒是知无不言,可大良说的越多,梁琇对胡三妹的身份就越存疑。只是自打那次一起喝咖啡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这个胡阿妈了。她拒绝了老太太递来的红线,老人家就主动从她生活里,消失了。 “怎么样,问到你想问的了吗?”秦定邦关切道。 梁琇点了点头,“谢谢大良了。” 大良并不是总能遇到,秦定邦又跟梁琇确认,“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大良倒是爽快,“没事,有问题可以再问。三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秦定邦答道。 “好,那我忙去了。”大良飞快地跑回了船。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表情,“有答案了?” 梁琇微微苦笑一下,“好像更加迷雾重重了。” “要我做什么?” “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我的一点好奇心罢了。” 雪已经大了起来,梁琇看着开始满天飘飞的雪片,轻轻拽了拽秦定邦。他会了意,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秦定邦见找大良问事情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便说了他的一个打算,“下个礼拜就过年了,来我家过吧。” “这怎么好?”梁琇又停住了脚步。 “家里没人把你当外人。” “谢谢你们的好意,只是那天我有事。” 秦定邦眉头微皱,“过年能有什么事?” “今年我们几个没成家的商量了,让赵大姐这些已经有家的回家过年。我们这些自由身的,和孩子们一起过年守岁。” 秦定邦一听梁琇这么说,便没再勉强,“那我再给你多带些年货。” “不用了,你总给我送很多东西,我吃不了也用不了的。” “你别管了。”秦定邦轻轻攥了两下梁琇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回走,“现在,跟我去吃好吃的。” 梁琇有点期待,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对小梨涡。 江上无风,白雪漱漱。 两人手挽着手,走着走着,雪就染白了头…… 一九四二年的法租界,除夕夜的饭店酒家似太平年景一样爆满,节日气氛充斥着大街小巷。只不过在这些繁华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日本男人、日本女人,时不时提醒着法租界里的人,北边的公共租界已经彻底沦为日本人的禁脔,觊觎的触角,已经漫溢到法租界了。 秦家的年夜饭,因为秦定坤回来,家人聚得更齐整。这一年来,虽然生意有好有坏,但最起码次子平安回来,家里其他人也都算太平,秦渡过来也治好了病。在乱世之中,已经不敢再多奢求什么了。 大过年的,大家达成共识,年夜饭桌上不说糟心事。别看秦定坤不爱与人打交道,在家人面前却无拘束,席间他又讲起了很多国外见闻。从自然地理到社会人文,东西方的习俗差别,让家人听得倍感新奇。两个孩子一边看着满桌的菜不知如何下手,一边时不时哈哈大笑。秦世雄和池沐芳也听得津津有味,尽享天伦之乐。 秦定邦笑看着饭桌上的热闹,时不时端起酒杯喝一口,思绪却飘向了远处——不知那姑娘在怀恩的年,过的怎么样了。 为了迎接新年,难童院专门贴了春联。两个红条幅,增加了无尽的喜庆。年夜饭开饭前,老冯把提前准备好的鞭炮拿了出来。孩子们在鞭炮闪耀的火花中,又唱又跳,热闹极了。等鞭炮都放完了,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跑去一起吃年夜饭。 梁琇把年前秦定邦送她的腊味全都带到了难童院,给孩子的菜里添了些荤腥。 伍院长见梁琇大过年的还过来帮忙,和孩子们一起过年守岁,自然是非常感动。事实上,梁琇早已把难童院的孩子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把难童院也当成了自己另外一个家了。 她在心底默默祝福,希望孩子们在新的一年,能少病少灾,平安长大。 午夜,很多地方又响起了除旧迎新的鞭炮声,好热闹,喜气洋洋的。不知道秦宅里,会不会也放鞭炮,不知道他……算了,不想了。总之值得开心的是,她的本命年,终于过去了。 新的一年,都好好的吧。 第54章 “人,应该是跑了!” 转眼到了四月,日本人的封锁和干预愈演愈烈,租界里吃的用的都愈发紧张。所以,梁琇手袋里的这包磺胺药粉,简直比黄金都要珍贵。 她也不知道秦定邦是从哪弄到的。昨天秦定邦去看她,除了给她送了吃的和两瓶胃药,临走时又往桌上放了这包分量不轻的磺胺药粉,里面是小包装的消炎药袋。 他只说也许她这里用得着,就转身离开了。 新四军缺药,非常缺、特别缺,正千方百计筹集药品,而这种磺胺药粉就是最缺的消炎药之一,梁琇简直如获至宝。今天一大早,她便带好了药,直奔爱多亚路的烟纸店。她得尽快把药送给华光,华光再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到根据地。 最近这十几天,她一直都没休息好。 难童院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生起了病,腮肿得一个赛过一个,就像一只只嘴里塞满了坚果的小松鼠。不少孩子发烧恶寒,症状吓人。 伍院长找大夫过来看,大夫说这帮孩子是在发大头瘟就是流行性腮腺炎,自限性疾病,飞沫传播。,没什么能治的,熬一段时间就好了。但发病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个传一个,直喊嗓子疼。于是这些天,梁琇总要去康平药房抓药,不停地往返于药房和怀恩之间。 风起上海滩 第48节 祝老板让她抓回来一些甘草、桔梗熬水,能缓解症状,减轻痛苦。 这小半月怀恩被闹的人仰马翻,她根本没时间去秦家给孩子们上课。幸亏秦定邦担心她,经常到修齐坊看她,给她带吃的带用的。要不然,她顾不上照顾自己,也得累倒下。 这家烟纸店故意开在偏僻的角落,客人稀稀拉拉,生意不多。梁琇进店时,华光正抱着一杯热水看报纸。一见梁琇进来,立即起身相迎。 梁琇站在门口再三确认没人过来,随即迅速走向柜台,从手袋里掏出用报纸裹着的那包药,附身放到了柜台后面的地上,轻声道,“磺胺药粉。” 华光难掩惊喜,“哪来的?” “别人送我的。” “秦家三公子?” “是。” 华光高兴地把药包往柜台里又挪了挪,转身取了个空盆扣住。 梁琇假装在看着货架子上的东西,“报纸里还有一瓶胃药,光喝热水解决不了问题,该吃药还是要吃药。” “好!” 梁琇挑出一块香皂,放到了柜台上,又从手袋里取出钱递给华光,一切都是寻常买东西的流程,但说出来的话,却和生意无关,“华光同志,你要多保重身体。一到春天,小孩大人都爱生病,怀恩的孩子都病了一片。你可不能倒,胃药别省了,赶紧自己吃吧。” 华光一边找零钱一边道,“谢谢你,你也多保重。孩子们怎么样?” “药店老板给开了些甘草和桔梗,熬了水,孩子们喝了嗓子能舒服点。”梁琇收了零钱和香皂,想了想又道,“对了,我是在康平药房抓的药,那里的老板会看病,你的胃也可以找他看看。” “好,等我去瞧瞧。”华光叹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了扣在柜台里的盆,“前两天路上遇到了个人,久病不治的样子,一头栽在路边就咽了气。明明不远处就是医院,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就连药房的账房先生都不能幸免,何况缺医少药的老百姓。”梁琇也感慨了一句,拎起手袋,转身便往屋外走去。 这次接头,前后加起来不过五分钟。 “账房先生?!” 梁琇刚要推门出屋,只听华光在身后提高了声音,“哪家药房的?” “就是康平……” “你是说老吕?” “对啊,你认识他?”梁琇有些惊讶。 “老吕怎么‘不能幸免’了?他怎么了?”华光追问。 梁琇虽不解,但仍立即答道,“前几天我还见他病恹恹的,消瘦憔悴得不行。这两天我过去抓药,就都没见到他了。” “老吕不见了?”华光这次压低了声音,语速却更快。 梁琇虽不知其中关窍,但一见华光骤然凝重的表情,神经立即绷了起来。 只见华光猛地抓起放在桌面上的《申报》,飞快翻了起来,之后便定睛瞅着翻到的那页。梁琇发现不对,连忙转身回到柜台前。 华光向来镇定自若处变不惊,是隐蔽战线上一名斗争经验丰富的老特工。但眼前的华光,正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焦急。 这是发生了什么? 只见华光一把抓起电话拨了个号码,甚至绕着原地踱了几步,焦灼地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回音。 梁琇站在那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心跳越来越快。她伸手拿过报纸扫视,分明都是些日日上演的寻常消息。正疑惑间,华光伸过手来重重地指向一处。 梁琇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登在角落里的那个并不起眼的标题。 她一愣,随即迅速看完文章。抬头的一刻,脑子里像闪过一道白光,后背渐渐发凉。 那文章里写着—— 昨天巡捕房在霞飞路的尚贤坊,破获了一处烟窟。 华光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而且一定事关重大,才会突然急成这样。 烟窟……烟窟…… 烟窟,老吕……老吕,烟窟! 那么…… 那么,老吕这几个月形容枯槁的样子,到底是生活磋磨,是病痛折磨,还是压根就不是什么重压下的凋零,而是……而是自我放纵自甘堕落的恶果? 梁琇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转身快步去拴上了店门。 电话通了,只听华光跟电话那头飞快确认,“老吕可能有问题,你快看你那里缺没缺什么?” 梁琇听不清电话那头说的什么,但听断句和语气,是祝老板无疑了。 只见华光不知听到了什么,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向柜台,杯子里的水被震得晃到了外边,溅起星星的水花。 但梁琇却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华光跟电话那头说的话,已经让她胆战心惊—— “现在任何自责都是在浪费时间,赶紧想对策。” “我昨天在霞飞路的尚贤坊进货,碰巧看到老吕在一处晃悠,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今天报上说的捕房昨天端掉的那处烟窟,就是老吕出现的地方。现在看,有种可能,是老吕私底下抽大烟。见身体垮了干不了活了,就卷了药店的钱跑了,忍不了烟瘾,昨天又去。” “这绝不是小事,这样的人把钱花完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但也可能他只是在家养身体,钱是别人偷的。” “你知不知道老吕家住在哪?” “你赶紧派人去老吕住处,核实人在不在家,之后赶快打电话告诉我。” 挂了电话,华光紧攥的拳头在柜台上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听刚才华光对着电话说的情况,梁琇已经明白了危险正步步紧逼,“我们该怎么办?” “先核实情况,一旦老吕有问题,药房那条线的同志都要赶紧撤离。” “老吕,能么?” “不好说。现在有几种可能,要么他卷了钱跑了,躲到其他地方;要么他昨天被逮住了,正被关在巡捕房;要么是最好的情况,就是我们想多了,他在家里养病。” “也就是说,一旦老吕出了问题,我们要尽可能争取时间给同志们撤退,是吗?” “是的。” 梁琇紧抿嘴唇,想了片刻,“电话给我。” “你做什么?” “我找人。” 梁琇接过华光递过来的电话,拨下了号码,一三四五六。这还是那次秦定邦送她到楼下告诉她的,她一下就记住了。 不出她所料,秦定邦接的电话。 “我可能得求你帮个忙,你在办公室等我,我过去找你。” “好。” 一听到肯定的答复,梁琇便立即放下电话。 华光紧皱眉头,“谁?可靠吗?” “秦定邦,可靠。他应该知道我身份。而且,他还有至亲是我们的同志,已经牺牲了。他认识巡捕房的人,这里离他公司不太远,我过去找他。” 华光一边听一边点头。 “他的电话号码是一三四五六。一到六,去掉二。我先赶到他那,等你给我打电话。如果老吕只是在家休息,那是最好的。万一情况不妙,我会立即找秦定邦帮忙,尽量帮我们争取时间。” 华光握起右手往左掌重重砸了一拳,“也好,你见机行事。” 梁琇又抓起电话拨了四〇〇〇〇号,从祥生出租车行要了一辆车,便告别华光出了店门。坐上车没过多久,就到了永顺公司。 梁琇一路跑上楼,没敲门就冲进了秦定邦的办公室,“刚才有电话打来吗?”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守到了办公桌的电话旁。 “没有。” 秦定邦从来也没见梁琇这样过,知道一定是发生了紧急状况。他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转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给她。梁琇跑的额头身上都开始冒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秦定邦站在梁琇身旁,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有什么须要我做的?” 梁琇的心都快跳出来,“我要先等个电话。” 话音刚落,电话突然响起,梁琇猛地抓起听筒,却不是华光的声音。广东口音,好像是大良。 梁琇把电话递给秦定邦。 “行,我知道了,现在不行,我这边有事,处理完了我就过去。” 秦定邦挂了电话,轻抚了一下她的背,“码头上有点事,不要紧。” 梁琇坐着出租车从烟纸店到永顺公司,再跑进秦定邦的办公室,总共花了不到半个钟头,但这一路却让她觉得比一个世纪都漫长。 和康平药房相关的记忆朝她一股脑涌了过来。谈吐非凡的祝老板,偶遇的朱维方,不断萎靡消瘦的老吕,甚至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所有片段穿起来,不知道会指向何方。 她越想越急越心惊,甚至觉得如果路上多花了一分钟一秒钟,都会伤害到同志们的安全。她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起来,却并不确定找秦定邦能不能有转机。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凭急智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呆呆等在烟纸店,只会贻误时机。 她相信秦定邦,父兄都是烈士,侄子侄女在苏北,尤其在她身份一事上,从不过问更从未反对,还给她了那么一大包黄金都难买到的磺胺药粉。起码可以断定,他是同情革命的,他应该……会帮她和他们。 这时,电话又响了。 梁琇扑向电话,“喂?” 接着,她便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老吕两天前就退了房子,屋里什么都带走了。人,应该是跑了!” 第55章 “好戏,已经开始了。” 梁琇猛地沉了口气,“老吕叫什么?” “吕福寿,福寿绵长的福寿。” “好,明白了。” 挂下电话,梁琇立即转身看向秦定邦,飞快道,“一个药房的账房,他可能染上了烟瘾,这两天失踪了。他知道不少我们的事,甚至可能会……会指认不少人。” “你有没有危险?” “我不是药房那条线上的。”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赶紧自救,在一切都稳妥前,要确保这个账房,不出乱子?” 风起上海滩 第49节 “对。” 秦定邦轻轻地靠到了办公桌边,他斜对着梁琇,伸手握住她的手,给她传递着安抚的力量,“这人有可能去哪?” “现在他的住处已经收拾光了,人不见了。昨天尚贤坊查获了个烟窟,不知里边有没有他,也不知是不是躲在了其他地方。” “人叫什么?什么形貌?” “吕福寿,细瘦的一个人,五十多岁吧,身高和我差不多,很像抽过烟的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哑。” 听完梁琇的描述,秦定邦略一做沉吟,随即拿起电话,拨到了巡捕房卢元山那里,很快就接通。 “元山,你们昨天查烟窟,有没有抓到个叫吕福寿的人?细瘦,声音哑,比我矮一个头,五十来岁。”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回话,“没这号人,这次抓的没有姓吕的,也没这个年龄身量的,我记的非常清楚。” “这是个我要找的人。”秦定邦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元山,我现在向你报一宗失窃案。你记一下——时光照相馆被盗,丢失一架照相机,价值五千银元,怀疑为……” “他是哪家药房的账房?”秦定邦转头跟梁琇确认。 “康平药房,健康的康,平安的平。”梁琇连忙回答。 秦定邦对着电话继续道:“怀疑为康平药房的账房吕福寿所为,现悬赏一千大洋。因相机内有重要胶卷,如完璧归赵,嫌犯捉拿归案后,另有重谢。” “映怀,法租界哪有什么时光照相馆,你这是……” “元山,你照做就行。健康的康,平安的平,这是药房名。” “我知道有那么家药房。” 秦定邦转头看梁琇,“有他照片吗?” “我能给画下来。”梁琇的速写是童子功,尽管逃难南下后再没画过,但是画功已经长在了身上。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秦定邦办公桌上的笔和纸,回想了印象中老吕的相貌特征,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张独一无二的面孔,形神兼备。 秦定邦电话一直没挂,看梁琇画完了画,紧接着又对电话那头道,“我马上让张直给你送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就是那个吕福寿。悬赏通缉,你就到处贴吧,越能被他看到越管用。” “好,明白了,放心吧。”卢元山爽快答应。 听筒往话机上挂了一下,秦定邦紧接着又拨了个电话,“你上来。” 不消片刻,张直便出现在门口。 “你把这张画像送到薛华立路的巡捕房,亲手交到卢元山手上,接下来怎么做他知道。一刻都不要耽搁,去吧。” 张直接过画像,来不及跟梁琇打招呼,就大踏步离开了。 听到秦定邦刚才的电话,梁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悬了一路的心,开始慢慢放下来。 看着门关上,秦定邦伸手擦了一把梁琇额头上的汗,又握起她的手,温柔道,“眼下我做的,只是个拖字诀。外面不太平,他现在只有法租界能躲。看到悬赏通告,不管真假,他一时半会儿都不敢轻易露头了。这样能帮你们争取到时间。” 梁琇深深点了下头。 秦定邦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手,“但这人,终究是个祸患。” “我明白。”梁琇想了一下,“我还要给人打个电话。” 秦定邦把电话向梁琇身边推了推,梁琇抓起电话赶紧跟华光汇报了这边的情况。 这次挂了电话,梁琇只觉得头顶一阵虚空,她手抓着听筒拄在话机上缓了一瞬,接着身子一瘫软,整个人都倚靠到了椅背上,和刚才正襟危坐的样子判若两人。 秦定邦打开了橱柜,把池沐芳给他常备的糕点递到她面前,“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一路惊心,梁琇现在才感觉出真是饿了。不客气地拿起了一块,先递给秦定邦,见他摇了摇头,于是她干脆抱起盒子,大口吃了起来。 秦定邦刚往梁琇面前放了一杯茶,电话又响了。梁琇被惊的手一抖,糕点盒子差点掉到地上。 秦定邦帮梁琇把盒子放到桌面上,抚了抚她的后背,同时拿起了电话。 梁琇听不清电话那头说的是什么,但能看到秦定邦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放下电话后,秦定邦朝她转过头,顿了顿道,“我要去一下码头,处理几件事。你在这不要动,等我。中午带你去吃好的。” 现在危机迫近,让她在办公室等他,怎么也比在外面安全。虽然梁琇说她不是“药房那条线上的”,到底会不会受牵连,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但刚刚大良又来电话催,码头那边打得更厉害了,根本劝不住。有几个还受了伤,正闹得不可开交,他如何都得过去看一下了。 “你去忙吧,太感谢你了,今天帮了大忙了。” 秦定邦抬手在梁琇汗津津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他披上风衣大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身看了眼梁琇。 身上是上次在鸿翔的那身沉香褐的薄款风衣,虽然不是打眼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仍是好看,尤其显得她清雅脱俗。 破天荒地,他见她起身快步向门口走来,一直到离他很近才站住,眼睛亮亮的,“你也多加小心。” 他笑道,“好,你等我。” 送走了秦定邦,梁琇坐回椅子上,又吃了一块糕,喝了他刚给倒好的茶,饱了。 她揉了揉肚子,刚才一连吃了好几块,又喝了水,其实已经可以当一餐了。秦定邦要是回来再带她去吃饭,那可真是吃不下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春天的树早已发芽,不少嫩叶都展开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上海经历第三个春天了。 身边有光晃了一下。她一转头,是桌上的那台唱机喇叭,正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唱机旁的那些唱片,她还有印象,于是转身走了过去,随手翻看起来。没翻几张,突然看到《马勒第五交响曲》的那张封皮上,被人用遒劲的字体,写了个“琇”字。 她脸上开始有点发热。 唱机的另一边,有一本台历,几个日期上画了圈。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每个圈都是秦定邦给她送胃药的日子。她轻轻摸了摸台历上的那几个记号,好像能看到他做标记时的样子。 笑意无声无息地爬上她的嘴角,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笑了起来。刚才分别时他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复杂而多面,他身上有江湖气,又有书生气,有正气,好像又有点邪气,当然还有霸气。 可是对她,却总是依着她……不对,也不总依着她,其实是总也不听她的。 唉,想想就气人。 梁琇觉得自己的脸上已经烧了起来。她抬手摸了一下,真有些烫,应该是红红的吧。 今天秦定邦帮了她多大的一个忙啊!不知药房那条线上的同志撤离情况如何。不管是日本人,七十六号,还是法租界巡捕房,被哪一方抓住了,后果都难以想象。真是个千钧一发的上午啊。 梁琇在办公室呆了有一阵,却一直不见秦定邦回来,想必是被码头上的事缠住了。 她想,她若一直在这等着,只会分他的心,于是从刚才桌上剩下的那叠纸里取下一张,提笔写了几个字。 刚停笔,张直就回来了。 于是她对张直道,“一会儿你跟秦定邦说,我已经吃饱了,回去了。” “梁小姐,三少爷知道这事儿?” “嗯,他知道。” “好,正好我要去码头,我跟三少爷说。” 于是两人一同出了公司大楼。张直奔着码头去了,梁琇拦了一辆黄包车,也往回走。出发时,她专门让黄包车从康平药房门前的那条路经过。 她远远看到药房门紧闭着,没见到里面有人,周边也没发现鬼鬼祟祟的人。梁琇的心这才彻底放下,安心地回修齐坊了。 虹口,阳和馆。 屈以申刚刚好不容易咽下了一条章鱼须,整个食道都往外反着腥气。 除了胡三妹做的鱼生,其他的生东西,全都让他难以下咽。他看着面前还摆着一盘生马肉,更是没了食欲。于是干脆放下筷子,一条腿盘在榻榻米上,一只胳膊扶在支起的腿上,抬头看着桌对面。 那个一连吃了几口生马肉的男人,正向他这边举起酒杯。 屈以申冷眼摇了摇头,那男人嗤笑了一声,仰头一口喝干。后背那个异常的弯曲,让男人时不时就要调整一下坐姿,每费力地动一下,就咒骂一句。 屈以申仿佛已经适应了席间诡异的氛围,面无表情道,“藤原介,今天该说的也说完了。你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别呀,屈先生,我这吃的正好呢。你要是走了,剩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马肉,连芥末都没蘸。 小小的隔间里回荡着奇怪的咀嚼声,让人骨头发麻。 突然,榻榻米的推拉门被拉开,“中佐……” 话音未落,藤原介抄起桌上的酒杯便砸到了门口日本兵的额头上。 屈以申寻声望去,只见那个兵压低了头,一声不吭地站着,任由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谁让你直接开门的?” “我错了。” “把门关了,滚!” “是。” 虽然两个人说的日语,屈以申却都听得懂,但他并不愿意讲日语,所以他和藤原介的对话都用汉语。藤原介是半个中国通,即便偶有措辞上的磕巴,也足够他二人交流。 门外的日本兵慢慢把推拉门又合上,屋里能听到他走远的声音。 “你对你的兵好一些,他们会感念你的。” “你懂什么?妇人之仁。”刚才的杯子已经摔到了门外,藤原介一手支到榻榻米上,后背的畸形总是让他的行动看起来既笨拙又丑陋。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伸手把屈以申面前的酒杯够了过去,又倒了一口酒,仰头喝了下去。 “我们大日本帝国,不是所有将士都像我这样的。仗打到现在,有的混蛋,会勾结其他的下级军官,从兵营里偷药品,低价收进,再倒卖给药房。你知道这些药又到哪去了吗?真是可笑又讽刺……”他转了转酒杯,“会到新四军那里,到我们的死敌那里!我们的药把他们治好了,他们再回来打我们。” “我刚才为什么砸了他?我是替天皇陛下砸的,是替天照大神砸的!他……那个词叫什么?”藤原介表情狰狞了一瞬,“对,监守自盗!他监守自盗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留他还有用,他活不到今天。他不光不能怨我教训了他,还应该感谢我没有处置他。” 有些喝大了的藤原介脸上泛起一片潮热,阴鸷的目光变得猩红,见屈以申不耐烦地起身要走,藤原介哈哈大笑了一声,忽又压低了嗓音,“井上这次的希望很大,我也可能要升大佐了。” 说完,他仰头倒在榻榻米上,杯子也甩在了身旁。 屈以申不想再听这人絮叨,挪了位置去开门。而躺倒的人却并不在意他要离开,继续梦呓般地说道,“好戏已经开始了,接下来,你就看着吧。” 第56章 “元山,那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屈以申离开了这座酒家,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站在门口长长地吐出几口浊气,才上了车。他理了理西装的领子,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司机等了一会儿,扭头问道,“先生,是爱麦虞限路,还是霞飞路?” 屈以申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去爱麦虞限路吧,看看他们娘俩。” “好的,先生。”司机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霞飞路住的是甘棠,一位上海炙手可热的大明星,软玉温香,屈以申和她正打得火热,也从没亏待她。这段时间一有空,他就带甘棠去打球,也经常留宿。 而爱麦虞限路住的,则是齐艳荒母子。 齐艳荒本是会乐里的红倌人旧时卖艺又卖身的女子。。几年以前有次应酬,她被安排去陪酒。酒桌上的人要求太过,齐艳荒当时摔了酒杯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性子烈得像匹野马,愣是没遂了那头猪猡的愿。久居风月场上的女子,像她这样的,也是少见。 那是屈以申第一次见到她。 后来,屈以申又点过她几回,只让她陪着吃饭喝酒。这才知道齐艳荒本是良家,被拐骗至此,还有个儿子,不知道爹是谁,成天被骂“百爷种”。 风起上海滩 第50节 当然了,在会乐里当妓女的,没几个不说自己当年是良家的。不管是真是假,屈以申有了几分动容。 他竟然给齐艳荒赎了身,给她安排在爱麦虞限路的一处住所,还帮着安排她儿子上了学。 齐艳荒被这半个恩客弄懵了,她搞不明白,自己并非绝色,胸前没有半两肉,屁股拧一把都硌手,还带个拖油瓶。何德何能啊,仅靠着几面之缘,就能捞着这份情意。 不过,这只向她这个泅溺之人伸来的手,她还是紧紧抓牢了,靠着屈以申脱离了苦海。 尽管屈以申有时间会过去看看他们母子俩,但也只是简单坐坐,从来都没碰过她。为报大恩,她提出过要以身相许,屈以申却只说是见不得她这样的母子受苦,拒绝了。 于是,这三人便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 胡三妹是过了有一阵儿,才知道这对母子的存在。她多少表现出了一些不满,却也没多干涉,只是说,“你帮他们不要紧,就是不能耽误了自己娶亲。” 屈以申应承着,但直到现在也只和甘棠保持着原始的男女关系。至于娶亲,想都没想。 车从北往南开去麦虞限路,中间要经过金神父路。本来屈以申是闭目养神的,突然间车降了速,他身子往前晃了一下,便睁开了眼。 路前面一辆黑色的车正停在一处巷口,挡住了他们的半条去路。司机降速后绕着躲了过去。巷子里好些人都定住了一般,像是发生了什么。屈以申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到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架着一名女子的胳膊往车的方向走,虽然未见女子做什么挣扎,但是终究不是正常的情景。 当他们的白色别克经过这辆黑车时,这名女子抬头看了眼他们的车。 屈以申旋即瞪大了眼睛,赶忙回头再次确认,然而女子已经被人按着头塞进了车里。 梁小姐? 还未等他反应,那辆黑色轿车已经迅速启动,飞也似地超过他们,沿着金神父路一路向南疾驰。 “跟着这辆车!不要跟太紧,看它往哪走。” “是,先生。” 屈以申眼睛盯着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脑中却在飞速闪过和这位梁小姐相关的画面。 被劫持? 被逮捕? 还是……演戏给谁看? 这梁小姐,曾经救了阿妈。阿妈对她念念不忘,一度想着撮合他俩,等得知她和秦定邦是一对,还遗憾了好久。 他虽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梁琇这种看似无可挑剔,实则拒人千里的冰块子,他并不心动。 这梁小姐心思细腻,不动声色,又不乏果敢干练,绝非寻常女子。 女人,像甘棠那种热情似火的,齐艳荒那种安分感恩的,要么给钱,要么多陪陪,都不费神,已经足够满足他对女人的需求了。而像前面车里梁小姐这种的,肯定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太聪明了不好驾驭,他会累。 但是,她毕竟救了阿妈,还给阿妈送了带着“永安”字样的果篮,让阿妈高兴了好一阵。 白色别克一路跟着,直到那辆黑色轿车驶进了法租界的巡捕房。 巡捕房的门口今天好像格外热闹。 就在梁小姐被人从车上拽下来的同时,陆续又有几辆车赶到,一个个便衣模样的男人,全都兴奋异常,三三两两地从车上押下形形色色的人,推搡着进了巡捕房。 被抓到了巡捕房……是犯了什么事? 她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哪一方的人? 重庆的? 延安的? 还是……国外的? 终归不会简单。 “先生,接下来怎么办?”司机提醒道。 屈以申又看了眼窗外,平静道,“往回走吧,去爱麦虞限路。” “好的,先生。” 在上海,屈以申练就了一身明哲保身的好本事,活下来是他的第一要务。 各安天命吧。 但是车头调转往回走时,鬼使神差地,他的耳边不停响起阿妈的唠叨——当时梁小姐如何挺身而出,如何临危不乱,如何软语关怀,如果不是梁小姐,她现在可能已经如何伤残。 他摘下眼镜,用力捏了几下眉心。 何况这梁小姐,还是秦定邦的女人。 上次,手底下的蠢材会错了他的意,竟然派了个人擅自躲在梁琇的住处去刺杀秦定邦,而且做的不干不净。想来到底是他御下不严,心里一直有亏。 就在车要拐进爱麦虞限路时,他戴上了眼镜,“不用转弯了,朝前开吧。” “先生……” “去秦宅。” “秦宅?秦世雄的宅子?” “对。” “好的,先生。” 车很快到了秦宅大门口,屈以申并没下车,“你过去叫门,跟过来迎你的人说,‘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说完就回来。” “明白。” 司机下车时,秦家的老管家于叔正指挥着几个园丁修剪草坪。见有人按响了大门铃,快步迎到了门口。 “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照着屈以申的吩咐,司机把这话说完,转身就上了车,将车开走了。 于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刚想再多问一句,报信那人就走了。他又重复念叨了一遍,汗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整个秦家上下,现在都知道梁小姐是三少爷的心上人。 梁小姐让巡捕房抓去了? 他只觉大事不妙。但老爷夫人刚带着小姐和小少爷去静隐寺礼佛去了,二少爷、三少爷也都不在家。他一个老管家实在是做不了主。此时也顾不上酸疼的老寒腿,拼了命地跑进客厅,给秦定邦的办公室打电话。 但他一连拨了几次,都没人接。于叔急得直跺脚,定了定心绪,赶紧又跑出了房子,抓住草坪上最精壮的一个园丁,“连贵,快,赶紧到江边咱们家公司去找三少爷。务必快些告诉三少爷,梁小姐,梁小姐她被法租界巡捕房抓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张连贵的手里塞了几块大洋。 张连贵一向机灵,他又当着于叔的面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随后攥紧大洋,撒腿就往外跑…… 秦定邦本来想着中午回办公室带梁琇一起去吃饭,没料到码头上的事如此难缠。之前老闹事的那两家,经过秦世雄的调节,已经偃旗息鼓了,这次换成一对新冤家。 因为停货的位置,两家争吵了起来。最后两方互不相让,激动之下,一方先动了手,引发了一场乱斗。拳脚无眼,伤了好几个。 秦定邦过去平息了事端,还把一个受伤最重的船老大送去了医院。张直赶到后不忘带话说,梁小姐已经吃饱了,自己离开了。秦定邦虽然心下一阵失落,但也就不急着回去接她了。等事情都处理完,天色都有点暗了,他才返回了办公室。 一进屋,就看到桌上的糕点也没少几块。他剑眉微蹙,拿起一块,自己也吃了起来。一直处理这些糟心事,没顾上吃饭,他也饿了。 正吃着,眼睛就扫到桌面上的字条。 他拿起字条,“我吃饱了,谢谢你帮忙,我走了。” 字是娟秀的字,不知怎的,他的心却无端慌了一下。糕点有些干,他走到茶壶边要去倒杯茶,一拎起壶,一个没放稳的茶杯被碰到地上。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瓷片迸的到处都是。 他从来也不会这样不小心,正皱着眉看着地上的碎瓷,门突然哐地一声被撞开。他警觉转头手立即伸向腰侧,却看到了满脸是汗的张连贵。 张连贵主要忙活的是秦宅的事,很少来公司找他。看着门口的人一脸惊慌,秦定邦心下一凛,“有事就说。” 只听张连贵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少爷不好了,梁……梁小姐,被抓了!” “你说什么?” “梁小姐被抓了,被抓到了法国巡捕房!” 说完这话,张连贵倚在门边,扶着腰喘息不定。 秦定邦额头顿时青筋暴突,“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不知道,于叔就让我带这么一句话。” 秦定邦攥紧了拳头,长呼一口气后,立刻抓起电话,一边给卢元山拨电话,一边转头问正在喘着的张连贵,“什么时候的事?” “刚过午饭,一辆车停到了咱们院子外,跟于叔说的,于叔让我赶紧过来报信。” 秦定邦一拳砸到了桌上,“中午的事!这天都快黑了,才来告诉我!” “我一路找您都不在呀!我先来办公室,又上码头,又去医院,这是刚跑回来的,终于见着您了。” “因为什么?” “都不知道呢。” 又等了一阵,电话那头才通了,“元山,你们今天抓的人里有没有叫梁琇的?” “映怀,”卢元山压低了声音,“今天来了个大活,西边的过来抓了一大帮重庆分子,一股脑都送来了,等忙完了我再跟你说。” “元山,那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电话那边顿了几息,紧接着快速说道,“抓到这里的没几个用真名的,没在名单上看到你说的名字。但是的确有两个女的,一个矮胖,一个瘦高。” “瘦高的是不是穿着褐色风衣?发不及肩膀,清秀文静?” “对,这个说是在修齐坊抓的。” 秦定邦的心彻底漏了拍,紧紧攥住电话听筒,“她人还在你那吗?” “刚已经引渡走了。” “引渡?引渡到哪去了?” 之后,秦定邦便听到了直刺入他心脏的那几个字——“七十六号!” 第57章 “这里,可不是怜香惜玉的地方。” 梁琇中午从康平药房门口经过时,几乎可以肯定,药房的人都已经安全撤离了。她不禁庆幸,真是差一点就出事,也算劫后余生了。 终归是惊魂甫定,等回到修齐坊,一进屋梁琇才发觉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她解开大衣扣子,推开了窗。秋海棠的叶子被风吹的不停晃动,墨绿色里正泛出隐隐的猩红。 她刚摸了几下厚实的叶片,一抬头,就见窗外楼下大步跑来两个粗壮的黑衣男人。她正纳闷间,只见其中一个仰脸看了一眼,伸手便指向了她的窗户,“在!人在家呢!” 是在说她! 梁琇头“嗡”的一声。 风起上海滩 第51节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抱起秋海棠花盆,把它从窗口挪到书桌上,然后把窗户开到最大,转身迅速扫视了房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心在狂跳,但依然极力让自己镇定,她屏着呼吸,一粒粒地系好大衣扣子,但胳膊肘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花盆,带掉了桌角放的那个粉色小本子。 此时楼梯已经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她来不及捡,门便被轰的一声踹开,一个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梁琇大声呵斥。 “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要请教一下。” “你们抓错人了!” “小姐,不会错的。” 说话间另外一个也走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钳制着梁琇,半架半拖地把她从楼上带了下去。 方太太被吓的搂着小春躲在了里屋,其他邻居也全都大气不敢出。 之后,她被押上了一辆黑色汽车,一路被带到了法租界巡捕房。 梁琇被带走后不久,那个经常在巷子里叫卖的油饼挑子,就从方太太家门前经过。 他抬头看到了那个敞开的窗口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往日总摆在那里的那盆秋海棠,便迅速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条街巷。 这是梁琇所能传递的最快的信号了。 那么短的时间,她没法梳理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但是敞着的没有花的窗口,是她和同志们之前约定的警示信号。 只要那扇窗户开着,有花,就是暂时平安;没花,则意味着有危险发生,要立即行动赶紧撤离。 她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及时向外发出了无声的警报。 梁琇被带进巡捕房的大厅后,刚被按着肩膀坐下,就发现又押进来几人。其中有个女的可能是被抓疼了,低吼了一声“放开我!”被一个便衣一巴掌扇偏了脸。 梁琇定睛一瞧,竟然是两年多未见的康嫂! 康嫂此时也看到了已坐在那的梁琇,两人对视的一瞬俱是一愣,但又连忙避开目光,相互装作不认识。 梁琇心下冷笑,原来康嫂是会说话的。 当初避在南市时,这人在她身边装了整整一个月的哑巴,也不知是不是憋坏了。现在想来,那时对她的照顾,也不知能有几分真心。 后来,又有几批人被陆陆续续地抓来。再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走了走引渡流程,他们这些人就一道被押到了几辆拥挤的车里。车先后发动,顺着车窗缝隙,梁琇看到车是往西走着的。 她的心,霎时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车厢里有抓人的,有被抓的,各怀心事,一路无言。摇摇晃晃的封闭空间里,气味越来越难闻,让人胃内翻江倒海。 咬着牙终于坚持到车停了,梁琇随着其他人一起下了车。 定睛一看,的确是七十六号了。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杀人魔窟。 旁边的康嫂不知是不是腿软,走路时身子矮了一下,还是一个便衣扶了她一把才没摔倒。梁琇被推搡着进了大门,回头看了眼头顶的天空。 就快黑透了,没有太阳,也无月无星。 大门口有几只大狼狗,正朝着他们这帮人狂吠。这帮畜生仿佛饿极了,争先恐后地要挣脱锁链,好扑到他们身上连皮带肉撕咬饱餐。 梁琇被吓的直往旁边躲,身边的便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想挣脱,反倒被抓得更紧。一股汗臭直钻进她的鼻孔,她顿觉一阵犯呕,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此时,院子中央一处高高的洋房里出来了几人,为首的冼之成正勾肩搭背地搂着一个人——那如丧家犬一般的慕云中。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们刚出门,就正好赶上这些人被从外边押解进来。 慕云中一看全是昔日的行动队成员,连忙躲开了眼睛又侧过了身。但人群中那个高挑的身影,还是让他又多看了一眼。 看来,梁琇到底是没躲过去。 他的一闪念,还是把她给送了进来。 在往外招供他的行动队员时,除了队里的核心成员,有些可说可不说的运用人员,也都被他一股脑吐了出来。 在他想到梁琇这个名字时,本来是犹豫了一下的。当初完成了刺杀任独清的任务时,他原是答应她了以后江湖不见的。但一想到当时她对他的入伙邀请拒绝得那般决绝,他心中的不快就占了上风。 两人作别后,本应再无交集。但巧就巧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竟然在一家糕饼店的门口,被梁琇撞了个满怀。 当时梁琇像是着急赶路,而他也带着帽子,所以梁琇并没认出他。但他却一下子听出了梁琇的声音,并且立即转身暗中跟踪,摸到了梁琇的住处。 他还记得梁琇靠在墙边直喘,之后有一位高大的男子送了梁琇回去。所以他只得远远地跟着,不敢离太近。 所以,在被连敲带诈地往外供认名单时,他还是把梁琇给加了进去。 谁让她当初上了他这条船呢。一日帮他完成任务,终生都是运用人员,洗不脱的。与其让别人供出来,还不如他自己吐个干净。更何况,他也是让别人卖了,才被抓进来的。 就这样,梁琇入了魔窟。 梁琇当时正压着恶心,并没看到远处佝偻着的慕云中。 她脑中还在迅速回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才导致她被抓,心急如焚地想着会不会有其他同志也受到牵连。 过了会儿,他们这帮人一起被押到了院子里那座洋房的大厅里,此时慕云中已经被押送回了监室。冼之成转身又回到大厅,得意洋洋地“检阅”这波新收获。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的那个身影。 冼之成只以为自己花了眼,走到了梁琇跟前仔细看了看,就着灯光终于确认无疑,真是秦定邦的女人。 当年他那个骂不走打不跑的蠢老婆,为了拴住他的心,有次竟然跑到了难童院去收养孩子。 幸亏那蠢货被他及时拖进了车里,才阻止了蠢事的发生。但随后,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也跟着跑出了难童院门口。 她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寻人,像仙女入了凡尘一样,真是看了那一眼,就没法再忘掉。 后来,他时不时就开车到难童院门口转悠。直到后来他发现秦定邦在追求她。 那秦家老三对这女人可真是上心啊,又带她去唱片店,又带她去吃饭,那个热乎劲儿,捧手心里怕掉了……真他妈的。 他恨透了秦定邦,之前和秦家的过节让他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但是这秦家老三,没把柄,也惹不起。这下好了,秦老三的女人竟然是重庆分子,那可就别指望他手下留情了。 冼之成心底鼓噪着。 梁琇却并不知道这层人皮下正在涌动着什么样的恶毒心思。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一脸横肉,面相凶狠,下巴还有颗长了毛的痦子。 总之,丑。 这人的衣服上粘了一道道的血迹,但明显,这些血迹并不是他的。 是个打手?是个管事的?还是兼而有之?梁琇不得而知。但这么一张脸,着实令她恶心万分。 冼之成又挨个看了其他人,“押下去,审吧。” 出了洋房,梁琇被押向了大门口旁边不远的两排平房。夜色中,两排黑乎乎的房子就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看起来异常阴森恐怖。 梁琇被推搡进了其中一间,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被按着肩膀坐在了一把老式的圈椅上。 屋里好像刚被人打扫过,地面还潮湿着,有的坑洼处仍然积着血水,墙角的刑具上,还留着鲜红的印记。不知是不是眼花,她觉得皮鞭还在轻轻晃动,仿佛是刚刚打完人被挂在上面,都还没停稳,仍在滴答着鲜血。 梁琇一阵窒息,这就是审讯室了。 她刚坐定不久,就听到屋外边有人在低声说话。门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其中有个男人的声音有点遥远的熟悉,她正努力回想着会是谁,门,开了。 刚才那个长着痦子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男的,能年轻一些,长着两条醒目的八字眉。两人先后在梁琇面前的长条桌后坐了下来,八字眉手里还拿了一叠文件。 梁琇身后站着的两名凶徒,见到进来的人立即点头哈腰了一番。 两人坐定,八字眉从那叠纸里找出一张,朝旁边的痦子脸在纸上指点了几下,痦子脸“嗯”了几声后,八字眉开了口。 “七十六号是什么地方,想必也不用我们多说。你态度好,坦白交代,把你知道的所有的,都跟我们讲了,你就可以不吃苦头。你要是死硬到底,这里,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地方。”八字眉抬头看着梁琇,好像这个过场已经走了无数遍,一派轻车熟路的架势。 “我在家里呆得好好的,就被你们抓了过来,我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梁琇的语气还算平静。 “行了,别来这套了。你跟我们说一下你的姓名,年龄,住址,你在上海区的上级、同组成员,总之所有工作关系人,都要一一说出来。” 梁琇依然一副无辜的样子,“什么上海区?什么组?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八字眉有点不耐烦,朝墙角的刑具扬了扬脸,“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别扛了,早说少遭罪。赶紧都招了,出去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 “李翠萝!别给你机会不知珍惜。你也看了,跟你一起抓过来的那些人都等着审呢,没闲心跟你磨洋工。” 这时候,旁边的审讯室开始传来尖利的惨叫,梁琇吓得一激灵,双手紧紧抓住圈椅扶手。但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快速理出了头绪。 她偷偷观察过那些一起被抓来的人,有几个五官身形上和泰丰和的行动成员有些相像,还有南市的康嫂,再加上刚才八字眉说了“上海区”,又说了“李翠萝”,而且她并没看到自己组织里的同志,由此梁琇可以间接肯定,她之所以被抓,应该是因为两年前刺杀任独清的那回,和康平药房、华光的烟纸店都无关连。 她内心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接下来,她就以“李翠萝”的身份,和他们周旋吧。 “我……我是叫李翠萝。但是,我是守法良民,每天本分过日子,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 “你是不知道,不想说,还是想不起来?”八字眉脸上的肉抖了一下,越发失了耐心。 “那就让我提醒你一下吧——两年多以前,泰丰和饭店震惊上海的任独清刺杀案,你敢说你没参与?” “任……任独清是谁?我不认识他。”梁琇像在听天方夜谭。 “别扯那些没用的,真的没时间跟你……” 这时,那痦子脸抬了一下手,八字眉随即闭了嘴。痦子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皮马靴踩着地上的积水,比踩在地面更响。他慢慢朝梁琇走过来,直到在她面前停下,微笑着慢慢道—— “鄙人,冼之成。” 梁琇清晰地感觉到危险的迫近,想往身后躲,却被椅背圈住,她被框定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躲无可躲。 “李翠萝,李翠萝……真是个俗气的名字。这么土气的名字,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绝代芳华。你应该叫其他名字……比如,可以名叫‘琇’,还可以姓做‘梁’。是不是,梁小姐?” 第58章 “你们老梁家,还真是出人才。” 梁琇垂下了眼睫,遮盖住急剧收缩的瞳孔。 “梁小姐当时乔装打扮混进了泰丰和酒楼,亲自给任独清端上了一杯毒酒。虽然任独清没喝,但梁小姐也眼疾手快地把酒洒到了他的身上,这才有了他去换衣服,给行动队制造机会,得以让他们在其换衣服的间隙刺杀成功。之后梁小姐就藏身于南市,等风声平静了,才回的法租界……不知我说的,可有遗漏?” 梁琇的脸变得煞白,她抿着嘴,依然不声不响,但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能了解的这么清楚吗?拉你入伙的慕队长,早都跟我聊了个透。梁小姐今天能见到这么多老熟人,都是多亏了慕队长脑子好,桩桩件件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对了,不光你们今天这批,还有其他冤大头,正往这里来的路上赶呢。” 梁琇终于想起来刚才门外那熟悉的声音是谁的了,看来是没脸进来见她,说完她的真实情况,就躲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看,这不就对了?这才是个该有的态度,刚才那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呀?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这屋里没一个傻子。既然梁小姐开始跟我开诚布公,那我也不跟梁小姐绕弯子兜圈子。我知道梁小姐是有文化的人,啧啧,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上了军统这艘贼船,肯定也是被诓骗的。”他的语速很慢,循循善诱一般,但眼神里却像淬了毒。 风起上海滩 第52节 “但是……”冼之成一改刚才说话时的“温和”,正色道,“我想知道,骗了梁小姐的,除了慕云中,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梁琇瞬间警觉了起来。 “我不相信光凭慕队长一人,就能把这些事安排得这么妥帖,能够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冒这么大一个险。所以,肯定还有其他人。说吧,梁小姐,”冼之成附身又朝梁琇靠近了一些,“秦定邦,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梁琇蓦地抬起头,但理智迅速浇灭她眼里的怒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定邦……秦定邦是谁?”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刚刚建立的信任,怎么又没了?咱这天儿不能这么聊啊。”冼之成又站直身,“梁小姐,你和秦家三少爷的关系,你清楚,我也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想知道点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秦家三少爷对梁小姐的关心,那真是……丝毫也不遮掩啊。” 冼之成面色渐渐阴冷了起来,“那次刺杀肯定有他参与,对吧?只有他安排你,你才会心甘情愿去冒那样的险,刺杀那么一个大人物。” 梁琇牙关紧咬着听完,盯了他一会儿,压制着情绪沉声道,“你不要随便攀扯,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任独清是我的杀父仇人,而且他这样的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一听“汉奸”两个字,冼之成低笑了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起来,“汉奸,汉奸,我被你们天天骂‘汉奸’,现在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活的好不自在。你们这些不当汉奸的,却一个个全成了我的阶下囚,蝼蚁一样活了今天没明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冼之成脸抽搐了一下,仿佛这尖锐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左右转了转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又继续说道,“梁小姐,只要你肯供出秦定邦是如何唆使你的,我冼某人保证,立马恭送梁小姐出七十六号。” 梁琇终于出离了愤怒,“你这是污蔑!他和整件事情没有分毫关系。当时我还都不认识他!” “啧,真是给你指了活路,你却偏不走啊。”冼之成表情失控了片刻,猛地转身,几步过去把门拽开,大喊一声,“先别走,把人拖回来!” 刚才那本已渐行渐远的锁链拖地声,又哗啦哗啦地越响越近。两个彪形大汉,搀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了门口。梁琇抬头只看了一眼,便惊的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她从来也没见过被折磨成这样的,简直没了人形。 冼之成恶狠狠地上前,一把掐住梁琇的下巴朝门口扭去,强迫她看向这个受尽酷刑的人。梁琇憎恶地用力甩掉这只脏手,愤怒地瞪着他。 冼之成冷笑道:“你看呢,这人刚进来时,也是个精神的大小伙子。现在成什么样了?唉……哎?巧了!跟你一样,也姓梁。” 梁琇不由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 “也是个死硬的臭脾气,以为自己钢筋铁骨呢。我倒看看到底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这里的刑具硬。生抗了两个月,人彻底废了。” 冼之成见梁琇的目光渐渐入神,又专门往旁边闪了闪身,好让梁琇看个清楚,他“如数家珍”般地继续道,“进了军统,替重庆办事,一会儿刺杀这个,一会儿又刺杀那个,还去虹口炸过日本人的军营,但就是不招。这倒好,前几天他的几个头头全都被逮住了,一进来就指认了他,替他把他干的事全都撂了。”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这么傻扛着到底是为了谁。你看他遭的这些罪……你说他但凡别这么嘴硬,最不济也能死的轻松点啊。扛到现在,不也还得出去挨一枪……” 这只厉鬼后面说了些什么,梁琇已经听不清了。 她觉得世界好像瞬间变得白茫茫的,只剩泪水不受控制地溢满她的双眸,迅速模糊掉她的视线,又像两泓清泉涌流而出,慢慢冲刷掉这人脸上身上的所有血迹和脏污,只留下清秀的五官和颀长的身姿,和当年省着酸梅汤给她喝,在德国、在北平的家里拉小提琴给她听的那个人,完完整整地,重合到了一起。 她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啊,竟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日思夜想的兄妹重逢啊,却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成了这副模样! “你们老梁家,还真是出人才。”冼之城嗤笑一声,朝门口的壮汉摆了摆手。 “你要对他做什么?”梁琇突然意识到什么,甩掉眼泪,颤声问了出来。 冼之成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随即语气轻松道,“这人留着也没用了,再说,都不行了,拉出去给个痛快。” “畜生!”梁琇怒吼道。 “嚯,梁小姐还能动这么大气呢。”冼之成对今天的审讯更有了兴味。 此时门口被架着的梁璈,听到了难以置信的熟悉声音,喉咙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响,他拼命地去睁开被血糊住了的眼睛,终于扯开了一点缝隙。浑浊的目光骤然清澈,他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时隔四年多没见的妹妹,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然也被抓到了这里……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了起来,锁链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 “走走走,赶紧拖走,拖远点毙。这是回光返照,要挣命了。” 两个壮汉见冼之成厌恶地往外摆手,便听话地又架着梁璈,拖走了。 冼之成两步上前摔上了门。 梁琇发疯似地要从座椅上起身冲向房门,但身后的两个大汉一把将她摁住,任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她满脸是泪,转头一直寻着人被拖走的方向,听着锁链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到再也听不见。 片刻后,外面响起了一声枪响,她整个人一僵,紧跟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冼之成站在牢门边,紧紧地盯着梁琇的反应。 他觉得梁琇应该是被吓到了。 说来也是,一个成天在难童院带孩子的文静女子,怎么能扛得住这么血腥的画面。这刺激一般人是受不了的。她越是这样反应,越说明审讯就快成了。 他对梁琇倒是有耐心。屋里他不发话,没人敢催。他慢慢走回桌前,往里推了一下桌边的电话,然后斜坐在桌子上,掏出烟点着,慢慢地抽了起来。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她崩溃般地泣不成声,直到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偶尔咳嗽一声,一言不发。 应该是时候了。 “梁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把秦定邦参与你们刺杀行动的前前后后,都交代出来,我们就好好招待梁小姐,肯定不会难为你。” 梁琇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慢慢抬起头看向了这世间最恶的妖魔,哑着声音轻声说,“好,你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哦?梁小姐想通了?”冼之成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 这种把戏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他又不傻。先前都没搭理过,直接打就完事儿了,还废什么话。 但这女人不一样,他肖想了太久,可恨她身边偏有那么个秦定邦,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现在这美人儿就在他眼前,哭得摧人心肝,就像一朵沾了露水的罂粟花。 他倒想看看,仅凭这么个被禁锢在椅子上的清瘦女子,能有什么能奈,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烟头被扔进地上的水里,瞬间就熄灭了。冼之成离开桌子,慢慢走到梁琇身前。 “秦定邦……”梁琇的声音气若游丝。 “梁小姐可以大点声。”冼之成起了逗猫的心,一点点地探身向她靠近。 “我刚才嗓子喊坏了,你凑近一点,我不想让他们听。” 这张脸,实在是干净明丽,一双泪眼,楚楚动人,那声儿,也像琴上音。冼之成此时有点像中了蛊——再靠近一点又何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啊!!!” 就在冼之成耳朵贴近的瞬间,梁琇猛地搂过他的脖子,一口咬住他的颈侧,使尽全身力气,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死死地撕咬住猎物的脖颈。 冼之成一声惨叫,立即拼命地往下掰梁琇的胳膊,但梁琇就像缠上去一样,死死咬住不放。 身后的壮汉见怎么也掰不开,朝她后颈狠狠给了一下,梁琇这才昏了过去…… 第59章 死了,就解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琇突然被一阵凉激醒。缓了好一阵才弄明白,自己已经不在椅子上,而是躺在地上了。 她浑身都湿透了,躺的地方也都是冰冷泛红的积水,看样子应该不止被泼了一桶吧。 她刚想挪动一下,身上就有好几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定了定神,这才看见眼前还有一个人。 蹲在她身前的痦子脸,手里正拿着皮鞭,鞭子上血迹斑斑。他已经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只等着她醒来。那脖子上的伤口看来刚刚被简单处理过,伤口周围的衬衫,已经被染成红色。 梁琇心底顿时生出好大的失望。刚才如果再狠一点、再准一点,颈动脉就断了吧。 真可惜,只差了一点,她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冼之成变色。 这声不屑就如同甩向他的一记耳光。刚才他去靠近,本觉的是一分挑逗几分香艳,结果没想到他审人无数,竟在这小娘们儿身上湿了鞋,真他妈丢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朝梁琇的腹部和肋部狠狠踹了几脚。皮质鞋面加重了力道,梁琇顿觉五脏六腑全都错了位,疼得缩成一团,开始不住地往外呛血。 “妈的,算计我!”冼之成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摸了下脖子,连“嘶”了好几声,“非得留个疤!你说你……嘶……你刚才怎么能下得去那个嘴,你他妈的是要给我留个念想么?”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给你活路你不选。地狱无门,是你偏要投的。怪不得我了!” 恶魔的变态已经完全被激了出来。他把鞭子丟进地上的血水里,脱掉外衣连头都没回就将衣服甩向桌子,八字眉娴熟地一把接住。 紧接着,他几下挽起袖子,又再次蹲到梁琇身边,从她身底抽出那只正捂着肚子的手,放在眼前翻看了一遍,“真是纤纤玉手啊!梁小姐,你可真他妈的会长。” 此时,冼之成说出的话反倒不似刚才那么激动,语气变得低沉缓慢,幽冷似鬼一般,“前两天,日本宪兵队有个审讯专家跟我讲,古代有个国家,惩罚逃兵时,并不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的大拇指给砍掉。没有了大拇指,这些人就再也没办法握武器了,人也就成废人了。所以那些逃兵……宁肯自杀,也不愿受那个刑。” 梁琇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抓着手。 “梁小姐的拇指长得可真好,唉,整只手都好看。这要是弹个曲儿,他妈的还不得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冼之成轻轻揉捏着那根玉一样的拇指,像在感受一件艺术品,“你放心,我不会砍掉它,不光它,梁小姐的所有手指头,一根不少,我全都给留着。” “不过……”他似是叹息了一声,“现在我得再好好看看它,以后,就不是这般的好模样喽。” 之后,他真像在仔细欣赏一样,一言不发地端详了许久。 突然,他一把将梁琇的手扔回了水里,又抬头看了眼屋里的两个壮汉,“今儿晚上,可有咱们忙的了。” “梁小姐,”他伸手拍了拍梁琇沾着血水的脸,“咱们就从你的拇指,开始吧……” 在得知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的瞬间,秦定邦一阵急火攻心,简直要发狂发疯,但理智还是迅速占了上风,让他稳住了阵脚。挂了打给卢元山的电话后,他仍是紧抓着听筒,手狠狠地压在话机上。他面如寒铁地盯着桌上梁琇走时留的字条,片刻后转脸看向还站在门口喘息着的张连贵。 “老爷和夫人今天去礼佛了是吧?” “是。” “你先回家,如果你回去时他们已经在家了,别让他们出门。如果他们还没回来,你赶紧去静隐寺,通知他们快回家。” “好!”张连贵转身带上门,迅速跑下了楼。 秦定邦慢慢坐回椅子。 梁琇现在危在旦夕,他必须尽快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中找出那个线头,想出最好的对策赶紧救出她。 七十六号不是茶楼酒家,不是报社学校,不是任何天底下见得了光的地方。那是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是日伪勾结设立的“东西厂”,是位于法租界之外的不法之地。层层把守,戒备森严,多少人有进无出,坊间谈之色变。 然而,外界只传其可怕,对其内部真实情况却知之甚少。甚至人被掳进去具体关在哪,都很少有人清楚。即便他带着人带着枪去劫人,也是不可能救出梁琇的。 蛮干没用,必须找对方法。 卢元山刚才说,今天下午是抓了一帮重庆分子……梁琇什么时候又成了重庆分子?是弄错了?还是说……她就是? 最希望的是谋财,那是最好办的,交赎金就是了。 而如果梁琇真的是七十六号要找的什么重庆分子,那又该怎么办?怎么往外救人? 秦定邦的手指敲着桌上梁琇留下的字条,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脑中却在飞快地过滤着各色的人和事。 突然,他手指一停,猛地抓起电话,飞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延龄,你认识七十六号的人?” 接电话的是祁延龄,他正在银行,刚打算收拾下班好去赴一个应酬,就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劈头盖脸遇到这么一句,祁延龄赶紧抬手稍稍挡住了嘴,“映怀,出什么事了?” “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了。” “谁?安郡的老师?为什么呀!” “具体细节都不清楚,我要救她出来。你认识的七十六号的人,能不能帮忙疏通?” 秦定邦记起前两年过年,祁延龄跟他站在客厅窗前,说过七十六号的人找他办过事。 “我帮你打听一下。” “事出紧急,你快些。我在这等你电话,等会儿你就往这个电话打。” 风起上海滩 第53节 秦定邦一直等到天快黑。 其间他派张直到修齐坊确认情况。房东太太和邻居都说,梁琇确实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走了。张直还专门进屋查看了一番,屋子不见明显的杂乱,只是墙角地面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 张直给捡了起来,本来要顺手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揣进兜里。回来时把情况学给了秦定邦听,又把小册子掏出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秦定邦翻开这个小本子,里面还夹着当时向澧碰掉的那片叶子,已经成了没有水分的标本。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但这小本子的主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这时,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掉到了桌上,他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江边的一处地址。 他刚把纸片夹回小本子,电话就响了,终于响了!他连忙抓起听筒,只听那头响起了祁延龄急切的声音—— “映怀你听我说,我好不容易联系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在七十六号的级别不够高,这次恐怕不是轻易能拿钱赎出来的,而且已经……” “你直说。”秦定邦越听心越沉,但却没有时间留给无用的情绪。 “映怀你要稳住,那边说,已经开始动刑了,恐怕……不太好。” 桌上梁琇的那张字条,瞬间就被秦定邦揉成一团。 “动刑了?” “对。” “映怀,救人恐怕要找其他路子了,我这边只能找到这个人。但他说在这件事上,他万不敢插手。” “明白了。”挂掉电话后,秦定邦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狠狠地揉着太阳穴。 不求财,就不是绑票。级别不够高的,不敢插手……也就是说,这次的是件大事,一般人不敢碰,梁琇,是遇到大麻烦了。 而七十六号里有秦家的仇人,又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梁琇是秦家的营救对象。 一般的周旋不会有什么用处了,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最快的办法,只能是来自更高层的施压。 他迅速抓起电话打回秦宅,接电话的是张妈,很快池沐芳接过了电话,“邦儿,我们刚到家不久。梁小姐被劫去巡捕房的事,我们听说了,正……” “母亲,她没在巡捕房,她在七十六号。父亲在家么?” “啊?他在!”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立即冲出了办公室。 等他一路疾驰回到秦宅时,池沐芳正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秦定邦急匆匆进屋,赶忙道,“你父亲在楼上书房等你。” 显然池沐芳已经跟秦世雄转述了他的电话。 秦定邦听了池沐芳的话,没做停留便几步跨上了楼梯,书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屋,桌旁的秦世雄正襟危坐,面色沉沉。 “父亲,他们对梁琇动了刑。” “这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被当成重庆分子抓进去的。” “‘被当成’?那她到底是不是?如果不是,她还是什么?” 秦世雄无一字废话,抛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秦定邦被问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跟他在确认什么,他坚定道,“她是个中国人,和她姑姑一样。” 屋里陷入一刻沉寂。 “你对她是什么心思?” “非她不娶。” 秦世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那为父今天,就替我儿……豁出去这张脸。” 只见秦世雄拿起桌角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少顷,电话通了,秦世雄声音洪亮,“喂,兰石兄……” 审讯室里,冼之成累得斜歪在椅子上,身上溅得血迹斑斑。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脖子一侧的伤口,依然在火辣辣地噬咬着他,时刻提醒着血泊里的这具身体,刚才是如何戏弄他,蛊惑他,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这女的起先被夹手时,压低着头,泪如滚珠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嘴唇恨不得咬烂了,浑身抖得跟什么似的,之后拔指甲,抽鞭子,捣伤口……就是男人,恐怕都剩不下半条命。 真他妈的是个嘴硬的。 刚才那些凄厉的惨叫,一直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一声声灌进他脑子里,滋养着他嗜血的神经。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莫名兴奋。 只是她已经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很难瞧出还有那么一丝儿的呼吸。看起来,离死只差半步远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过瘾。 他一边歇着一边看着,审讯室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梁琇所剩无几的意识,还在锲而不舍地提醒着她,这具肉身,仍然还在地狱的热油里滚着。 无穷无尽的痛啊。 脏腑里、皮肉上、骨头里,她一直在坚持着抵挡着,可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正在吞噬掉她的神智。她的痛觉一度把她的感官放大到无限,但是现在,周遭的一些,却开始渐渐模糊。 她隐约听到皮马靴踏水的声音又朝她逼近,随后她的上身被拎着衣领扯了起来,又有一股腥甜的血呛出了喉咙。 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吗? 可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剩下一缕魂魄,轻扯在轮回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浮浮沉沉…… 死,就死了吧,死了,肉身就得解脱了。 只是,今天……今天要能再多看那人一眼,就好了。 本来他让她等他的,他在门口,还朝她笑来着。 在她心底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泛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人啊…… 就在她感官开始慢慢消退之时,审讯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已经听不清接电话的人说了什么,只感觉话音落了不久,自己便被狠狠地掼到地上。 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没了知觉。 第60章 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梁琇自然是无法知道这个终结她磨难的电话,是经过多少辗转才打进了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审讯室。又是何人出面,才能立即阻止这场非人的刑罚。 但书房里的秦定邦,在听了秦世雄的解释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父亲,说要“豁出脸”。 秦世雄打电话求了金兰石。 原来,上个月金兰石来秦宅喝茶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个堂弟,是个几方面都能说得上话的人。 去年金蟾大舞台被日本人判为敌产,就是不得已通过他堂弟打了招呼,才又回到他手里的。 金蝉大舞台享誉上海,落座在最黄金的地段,每年都有大笔进账。那么一大块肥肉掉进了日本人的嘴里,当时谁也不知道要滞留多久,甚至能不能要回来都两说。而没了金蝉大舞台,金家也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说若不是他堂弟,金家恐怕也就垮了。 金兰石对堂弟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从未对外有过任何宣扬。但能三言两语从日本人手里要回金蟾大舞台的,无需赘言绝非等闲之辈,其级别之高,可能很难轻易揣测得出。 如果不是上次金兰石说漏了嘴,秦世雄是根本不知道金家还有这么号人物,有这么复杂的背景的。 秦世雄纵横上海这么多年,虽然早已不公开谈论局势,对汹涌的暗流,却依然有着敏锐的洞察。 梁琇是被当成重庆分子,而不是其他势力派别给抓进了七十六号,那她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反倒可能大一点。 据秦世雄所知,日本人私下里正谋求和国民党媾和,对重庆分子,已经不像前些年那般虐杀了。 也许,这就是运作的孔隙。 为了救梁琇的命,秦世雄硬着头皮打了这通电话。他并非不知金兰石不以堂弟的身份为荣,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轻易触碰这层关系。 想当年,淞沪会战开战第二天,大世界的门口挨了不知是谁投的炸弹,死了能有一千来号人。当时秦定乾正好被金云攀约到了那里,后因救金云攀而重伤殒命。 秦定乾,那可是秦家的长子啊。 别说在秦家是顶梁柱,即便放到整个沪上的大家族里,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论为人论处事,无不倍受称誉,是公认的秦家接班人。 要不是金云攀没去秦宅赴那本来早就定好的约,而是临时改成了去大世界谈生意,秦定乾那天根本就不会出门。 结果事情偏就那么寸,投弹声传来,二人正好走在街心,秦定乾先反应过来,立即把金云攀扑在身底。 金云攀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秦定乾却在当场就不行了。 优秀绝伦的一个人,就那么抛下了父母双亲、娇妻幼子,甚至连句话都没留。 按理说,这样天大的恩情,放到一般人家,恐怕没事就要拎出来念叨几遍。但是秦家的态度却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从未主动提起这件事。不光至今都没求过金家什么,反而依然对金家有求必应,时常救急帮忙。 秦家向来体面,从来也不屑于做携功自居的事。 但此次人命关天,秦世雄是必须下这不得已的决心了。总不能为了不让金兰石为难,就舍弃救梁琇的命。 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吧,至于金家因此犯过的难,秦家以后再通过其他途径补偿。 他在电话里跟金兰石坦陈,梁琇是秦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也道出七十六号里有人和秦家积怨甚深。此次梁琇所涉事件恐怕非同小可。秦家现在救人无门,只能朝金家伸手求援。 金云攀的命是秦定乾换的,金家是永世不能忘的。而且此后的危难之中,秦家也多次慷慨大气地施以援手,及时帮金家渡过难关。上次金蝉大舞台被日本人占了,库存的现金都被兴亚院接管,眼看着一时难以周转,金兰石赶紧跟秦家求了援,秦世雄毫不犹豫便让秦定邦去给金家送了十万元的支票,帮金家顺利挺过了那段最焦灼的日子。 之后,秦家又像此事从没发生过一样,再未提及。秦家越是这样无所求,金家越是不忘恩。金兰石听了秦世雄的求助后,二话不说,便答应立即想办法。 书房里,秦氏父子二人一边守着电话,一边抓紧谋划还能不能有其他对策。秦定邦甚至想立即去找冼之成,如果姓冼的能帮忙救出梁琇,他愿意给够好处。 是秦世雄拦住了他,让他沉住气,先看看金兰石怎么说。 终于,金兰石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头他激动地告诉秦世雄—— 七十六号那边,都办妥了! 梁琇的身份是金家涉世未深的“表侄女”,一旦承认了什么,那也是经不住打,一切都是“误会”。现在“误会”已解除,可以放人了。 想必金兰石定是找了他堂弟,而至于他堂弟到底是动用了南京的,还是虹口的关系,金兰石则只字未提。 秦世雄一挂电话,便朝秦定邦点了点头,“去接人吧。” “多谢父亲!”说完,秦定邦便冲出书房,一边飞奔下楼,一边朝楼下坐立不安的池沐芳大声道,“麻烦母亲赶紧通知祁叔。我一接到人,就送到他那里!” “你放心!”池沐芳立即会意,又赶忙道,“邦儿,带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秦定邦已经冲出了门。 他开车一路狂飙,偏偏经过静安寺路时,遇到了一帮日本人喝醉了酒在路中间晃荡,呜嗷直叫地堵着道,任他怎么按喇叭,也不让路。 正当他杀心四起恨不得直接碾过去之时,有两个不长眼的日本醉鬼竟然直挺挺地趴到他的车灯上耍起了赖。他血气上涌,一脚下去踩足了油门,当即就把他们都甩下了车,其他日本人也被惊得闪开了一条路。秦定邦没再管这混乱,任由他们在车后咆哮咒骂。 后来,司机老李也带了人开车追了上来。 池沐芳实在不放心,秦定邦一离开,她便赶紧安排人跟了去。可一向警觉的他,竟然没发现自家的车在一路跟随。 风起上海滩 第54节 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盯着前方,想着快些,再快些! 其实这段路本不算长,但此时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无穷无尽怎么都看不到头。他急得五内俱焚,浑身的血都在燃烧沸腾。 他的琇琇受刑了! 他们竟然给梁琇动了刑! 秦定邦早就知道那帮畜生不做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路上他咬着牙,本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终于看到被抬出七十六号的梁琇时,心理防线依然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已经无法分清心底爆发出的激烈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些什么了,但他仍然强按住自己想要杀人的暴怒,冲到了梁琇的身边。 这个遍体鳞伤的姑娘,身上盖着的还是他带她在鸿翔买的大衣,衣服上一道道的口子,已经被血水浸透,竟找不到一处原本的颜色。 他想抱她,甚至一时都不知从何抱起,湿淋淋的全是血,全是伤。 他在她耳边呼唤她,唤了好几声,才终于隐约听到她喉间溢出来的声响,细微得转瞬即逝。 本来中午时,她还是那样的灵动鲜活,眨着大眼睛跑到办公室门口去送他,还让他多加小心来着。这才多久,就被折磨得没了模样。这中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凌虐,才能把人变成这样! 秦定邦没做停留,迅速把梁琇抱上了车。她的气息太微弱了,他得赶紧救活她。 原先租界里的很多医院,都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改成了野战医院。梁琇要是去那种医院,哪怕中国大夫想救人,日本人也必定会起疑,要么拖延耽误,要么再次扣住审问盘查。好不容易出了虎口,要是再掉进狼窝,梁琇真就没命活了。 所以秦定邦一得知人能被放出来,就让池沐芳赶紧通知祁孟初提前准备。他一接到梁琇,就连夜把人送往祁孟初的诊所。 祁孟初夫妇本来都下班在家了。接到池沐芳的电话,俱是大惊失色,便立即动身去了诊所。他们知道从七十六号那种地方出来,尤其还受了刑,情况可能很不妙,想了想,又把诊所下了班的其他医生都了叫过去,一起在那候着。 可真等到秦定邦把人抱来,在场的所有人还是无不倒吸冷气,现实比料想的还要糟得多。方知意在看到梁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这本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啊! 祁孟初他们立即实施抢救。 老李一行人不放心也跟了来,秦定邦让几人先回家,给长辈捎话,他不回去了。临了还不忘嘱咐老李,别把梁琇的情况说得太重,免得池沐芳跟着担惊受怕。 等人都走了,秦定邦突然感觉头顶一阵虚空。 梁琇得救了,这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的一天,好像终于能平息一些了。 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手术室门外的椅子旁,轻轻地坐了上去。 手上、身上还有没干的血迹,那都是梁琇的血。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血水,很快就洇透了他的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他默默地注视着满手黏腻的鲜红。周遭很静,静到能听到门内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那冰冷的脆响一下一下,就好像正在他的身上割。 曾经梁琇熬药不小心烫了几个水泡,都能让他牵肠挂肚了那么久。现在,单是他的手上就这么多血,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一路上的煞气已经消失,此时的他,头脑异常冷静。 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姑娘,被折磨到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他要先保她活命,保她能活下来,保她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第61章 “那人,失踪了。” 好亮的光。 有温柔的明亮照在脸上,梁琇感觉到了亮晃晃,好不容易终于抬起了眼皮,意识却依然恍惚。她感受不到时间,只觉得一切都是虚浮的,如在空中飘。 这里不是刑讯她的地方。 窗台上是那盆秋海棠,连背光都是柔软又熏暖的金黄,像那些神祇画像背后的景。 这是哪? 她是死了么? 秦定邦如果再也找不到她了,会不会很着急? 呵,连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都抹不去对他的记忆。 生前最后一个念想是他,死后第一个念头,还是他。 可她都未曾跟他说一句,她也是喜欢他的。 她在心底无声叹息,这世间的遗憾,本就无尽,而她,又给添上了一条。 唉…… 她就那么半张着眼睛望着那不定的光影,似清醒又不清醒,脑海中忽又闪回起她在顾家宅公园看太阳的画面。那时她像小时候一样将手伸向了天空,日光刺透梧桐的枝桠又穿过她的五指,闪耀出道道明亮的光箭。她手朝太阳靠得越近,光芒就越炽盛。 不自觉地,她想再向那明亮伸出手,但是渐次涌来的痛觉迅速将她周身裹住,她抬不起手了。哪怕轻微的呼吸,都能牵出四肢百骸的剧痛。这痛感汹涌翻滚,似巨浪袭来,顷刻间就淹没她,扼住她,令她窒息,令她晕厥。 却也提醒着她,她没有死—— 她,获救了。 秦定邦正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这几天他一直熬着,精力也接近临界。突然听到床上发出了一点声响,他立即睁开眼,疾步走到床边。 这双干净的眼里满是虚弱无力,却依旧明亮清澈。 醒了,可算醒了,终于醒了! “琇琇……”他轻轻唤了她一句。 眼前的女孩愣愣地盯着他,嘴唇开始微微翕动。 秦定邦连忙凑近道:“别说话,听我说——你现在安全了。这是我在江边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你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养伤,什么都不怕了。” 梁琇听着他把话说完,良久没有反应,仿佛忘了呼吸。 秦定邦坐在床边,附身又朝她靠近了一点,轻轻安慰着,“琇琇,都过去了。” 终于,梁琇不再晃神,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她眨了一下眼睛,那泪便夺眶而出,一直淌进了鬓发里,又把枕头洇湿了一片。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哭着,倾泻着淤积的情绪和痛楚,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秦定邦。 她放任着自己多看看他,多记住他,也开始放纵自己,至少此刻,不再逃避满心满眼,都是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得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拼力抓住秦定邦的胳膊,嘶哑着道,“你有危险!” “我很好,别多想,你好好养伤。”秦定邦看着梁琇手上的纱布,心下一阵抽痛,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让她松手。 但梁琇却越抓越紧,“那个人……那个人让我诬陷你!” 秦定邦听出不对,“哪个人?他叫什么?” “他叫……他叫……他说了一下的,但我记不起来了。”梁琇急得哭出了声,身体开始不住地抖,“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明明他说了一下的!” “好了好了,听话,不去想了,他们动不了我,谁都动不了我。”秦定邦不住地安慰,终于让梁琇松开了手。他慢慢把缠满纱布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指,又开始渗出惊心的红色。 梁琇这样一急,泪流得更凶。秦定邦的心随着她的哭泣变得支离破碎。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上长长的一吻,接着转过脸,贴着梁琇的额头。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经过奋力的抢救,梁琇终于脱离了危险。她在诊所昏迷了两天。本来秦定邦是打算让梁琇在祁孟初那里继续呆着,好方便治疗。但是后来他发现诊所门口逗留过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普通路人好奇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宁肯把事情想到最糟,也不容许再有半点的疏忽了。 重庆分子这个身份,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但如果被七十六号坐实了是共产党,那可真就难办了。 现在对梁琇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再冒风险。所以,当梁琇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便当机立断把她接到自己江边的房子。祁孟初和方知意会过来跟进后续的治疗。 之后,他又让张直把梁琇在修齐坊的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包括那盆她无论在哪都牵挂不忘的秋海棠,就放在了她抬眼就能看到的窗台上。 他把家族的生意暂时交给了秦定坤,房子外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则守在梁琇身边寸步不离。他不容许梁琇再踏入险境,现在也只有在他的身边,他才放心。 但是,梁琇醒了之后,却坚决不让他看伤,也不让他近身照顾。方知意给她清理伤口时,哪怕她疼的汗水都溻透了褥子,也不让他靠近。 秦定邦只能按她说的,站得远一些。 这可让他犯了难。他明白梁琇是碍于男女大防,但他又绝不能让不知根底的人随便接近她。 本来池沐芳想让张妈过来,但张妈贴身伺候了池沐芳多年,秦定邦知道家里离不开这位老仆,就婉拒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谁也没想到,卢元山的媳妇惠英,能救得了这个急。 卢元山从秦定邦处得知梁琇已经获救,回去便跟惠英讲了梁琇死里逃生。他是知道七十六号那套的,只提了几嘴那些刑讯手段,就把惠英吓到不行,继而心疼起梁琇。 惠英是个苦出身,自小就经受了不少艰难,却有着天底下少有的柔软心肠。 嫁给卢元山前,她给老家当地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伺候过瘫痪的东家老夫人,深知女子卧床后的不便和难处。 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就那么躺着熬着不知何时才是个头,那心里,得有多急,有多苦啊。 她知道秦家曾对卢元山有大恩,没有秦家就没有卢元山的今天。既然卢元山是她的男人,那秦家人自然也是她的恩人。于是专门让卢元山问秦定邦,需不需要她过去搭把手。 得亏还是惠英心思细密,想到了这层,及时解了秦定邦的燃眉之急。 惠英第一次过来看到梁琇的伤情时,愣是惊得一动不动,好久都没缓过来。她是如何也没料到,一个姑娘家竟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一刻,惠英真是恨透了七十六号那帮不是人的,同时她也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全力把这受尽磨难和委屈的姑娘,照顾好。 惠英之前伺候卧床的东家老夫人,老人家仅是上了岁数行动不便,那诸多琐事就已经相当麻烦了。现在梁琇可不止是没法行动,更是满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所以她照顾起来,要格外费心劳力。 她给梁琇擦洗身上的时候,要尽量躲过遍布的伤,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梁琇碰疼了。 但是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东西啊! 伤处实在太多了。不论她多小心,都没法保证一点都不碰到,所以尽管她动作又轻又仔细,每次给梁琇擦洗完,这姑娘都是一头的汗。 可即便这样,梁琇却从来也没跟她喊过一声疼,只是笑着感谢她,念着让她跟着受累了。 其实,惠英一点都不嫌苦也不嫌累,她主要还是心疼。尤其每次祁大夫两口子过来给梁琇诊治的时候,对她来说都是一大心理挑战。 为了万全起见,夫妇二人不会带别的大夫过来,而治疗的时候,梁琇又不让秦定邦近前,于是惠英就变成了临时的助手,留在旁边搭手帮忙。 所以梁琇遭的罪,惠英是悉数看在眼里的。对她而言,只要他们来给梁琇看伤,她都像跟着又历了一次劫。 梁琇伤得重,上海又渐渐热了起来,很容易就化脓感染。祁大夫两口子不放心,几乎天天都要来,方知意会根据伤势情况,亲自给梁琇清一遍创,再换好药。 也就是说,每次他们看伤,梁琇身上的很多创面,都要重新经历一番钻心刺骨的痛。甚至有的纱布,也要再次揭下来。方知意会用镊子夹着蘸了药水的棉花球,仔细地擦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消毒杀菌,促进愈合。 而表皮常先于肌肉愈合,一旦皮肤长得太快,把创面上没清干净的东西裹了进去,后续会更麻烦更凶险。所以对有些很深的伤口,方知意须要把药棉探到底,才能刮干净伤口最深处那些脓一样的渗出物。 惠英当然明白这是在治病救人,但在她眼里,整个过程要经历的痛苦,不啻重又给梁琇过了一遍刑。 梁琇的十个指甲已经都被拔光了,还没长出新甲,现在依然日日地疼着,离伤口愈合还远着。所以姑娘在忍受剧痛的时候,连床单都没法抓,只能咬着嘴唇,疼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但每次都一声不吭地硬抗了下来。 惠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刚强的姑娘。 风起上海滩 第55节 每每看到梁琇受这样的罪,她都会忍不住默默流泪。继而在心底庆幸,幸亏自己想得周全,主动提出过来帮忙。有她帮着照应,梁琇至少能少上一点火,只须安心地躺着好好养伤。 要不然,有些姑娘家的事,梁琇自己动弹不得,又没法开口找秦定邦,那真是能急死在床上。 对秦定邦来说,有惠英白天过来,确实一下子就方便多了。惠英天天帮忙擦洗,收拾。喂饭、翻身这类事,梁琇不排斥秦定邦,所以他会把饭菜端到床边,喂完了她,他再吃。 至于祁孟初夫妇,本就把秦家人当成是自家人,所以每次都是用最好的药来给梁琇治疗,尽量让她早些好起来。 就这样苦熬了几十天,梁琇身上破溃的伤口,大都愈合,不像先前那般疼痛难熬。也不用老是卧床,可以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甚至下地走动了。 秦定坤有搞不定的,要么是打电话,要么直接过来找秦定邦商量。虽然担子骤然增加,但这个当二哥的,却没有半句怨言,令秦定邦非常感激。 这天下午,秦定邦刚送走过来找他商量生意对策的二哥,卢元山就过来接惠英了。 这些天,卢元山一下班,就会过来接惠英回家,经常顺便给秦定邦带来不少消息。 比如,他们租界巡捕房的一些内幕;比如,日本人对七十六号态度的变化;再比如,七十六号内部的明争暗斗。 惠英正在打扫梁琇的里屋,刚忙活了一半卢元山就来了。她让卢元山先等她一会儿,她收拾利索就跟他一起回去。 卢元山在警界浸淫多年,手下不少线人,消息十分灵通。见到媳妇正在忙,他也不着急了,本来他就跟秦定邦关系要好,正好可以在这跟秦定邦多聊几句。 “映怀,你听说冼之成的事了吗?” 秦定邦转头看向卢元山。 只听卢元山低声道:“那人,失踪了。” 第62章 “死的五根大条,活的再加五根。” 秦定邦并没听说这个消息。 对于这个死对头,秦定邦一向十分仇视,他摇了摇头,面色凌厉了起来。 卢元山继续道:“听我线人说,上次跟梁小姐一起被抓的那批,没少折在他手里。里面有一个,家里有挺硬的国民党后台,本来日本人想留着有用,好借那个人跟国民党高层联络。结果他下手太狠,生生把人给弄死了,坏了日本人的事。” 秦定邦眉心颤了一下,默默地向里屋方向望了望,又听卢元山继续说下去。 “那冼之成……”卢元山摘下帽子,用手拢了拢头发,“那冼之成总爱给手底下的人穿小鞋,跟着他干的没几个是没怨气的。有个实在气不过,最近转身去找了日本人,把姓冼的绑架肉票、撕票,甚至背地里放风栽赃给日本人的事,都给一股脑兜了出来。” “这人手上人命太多,心又太黑,一见他要倒,有解恨的,有幸灾乐祸的,愣是没一个愿意保他的。以前他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以为当了汪伪的狗就可以不看日本人的脸,真是得意忘形,恨不得走路横着走。我都想不通,他难道不明白连整个汪伪都是日本人的狗?越这样认不清形势肆无忌惮,日本人就越想拔了他这颗眼中钉。日本人需要的是听话的畜生,不是不听使唤的爷。新账老账一大堆,日本人就要拿他开刀。” “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卢元山也觉得解气,哼了一声接着道,“这下好了,给自己作进了死路。我猜,他应该是感觉到情况不妙,才脚底抹油赶紧跑了。我那线人还让我帮着留意,发现了冼之成跟他说一声,日本人正在找他。” 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这个败类正是秦安郡受伤背后的罪魁,活该他遭报应。 这时候,秦家菜又派人送饭来了。大水师傅和小水师傅听说秦定邦这阵子让秦家菜送饭,便让徒弟们换着花样给这边做好吃的。 秦定邦心里明白,惠英嫂子是看在他和卢元山的兄弟情义上,才过来帮忙的,他不能不明事理真把人家当成使唤丫头。所以也就头两天惠英做了几顿饭,之后,他都让秦家菜到点送饭送菜过来。 晚上那顿,秦定邦会让多送一份。梁琇有伤吃得慢,他要照看她,顾不上招呼卢元山夫妇,就让卢元山顺便把好饭好菜带回去,他两口子到家就省了做饭的麻烦。 卢元山戴上帽子,左右看了看房子,“唉我说映怀,你这房子真不错,宽敞,漂亮。而且不远就是你家公司,码头,还有秦家菜,离哪都近,真是方便。” “嗯。”秦定邦答应着。 这房子还是一九四零年底,在冯龙渊的撺掇下,他才入手的。当时英国撤侨,原房主是个英国人,不得已把江边这套房子抛售了。 秦定邦当时看了之后,觉得结构、位置确实都不错,就给买了下来。 原房主还是个挺有艺术情调的人。卖房子时,真是诸多不舍。见那些乐器、油画实在带不走了,只得一并送给了秦定邦,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这些东西一定要留着,千万别扔了。 里屋传来惠英和梁琇的说话声。 惠英在这照顾梁琇,也当是帮着卢元山还当年秦家的恩情。惠英真会照顾人,有耐心,勤快,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儿。平日她照顾完梁琇,就到另一间屋子做针线活,不声不响的,确保梁琇能休养好。梁琇现在恢复得越来越好,惠英功不可没,真是帮了大忙。 惠英也喜欢自己男人和秦定邦多聊聊天,上海虽大,能交心的没几个。男人在外面跟哥们聊天,她就安心地收拾屋子。梁琇在床上歇着的时间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间屋,所以惠英总把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今天除了打扫,她把这间屋子又重新归置了一下。把一直立在窗下的画拿起来放到桌上,这样梁琇在床上能看得更清楚。虽然惠英看不懂这山林子有什么好画的,但总比放在窗户下的暗影里,乌漆嘛黑的看不清要好。 收拾完这些,她把梁琇扶起来,给后背垫了上个软枕。看着收拾妥当的屋子,又看着气色越来越好的梁琇,惠英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个舒心的笑,“妹子,你看我把屋子收拾得还行吧?” 经过这段时间,梁琇早已把惠英当成亲人看了。 梁琇一点也不想让秦定邦看到她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便和难堪。是这个真诚善良的女子,帮她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她笑着回答,“那是当然,惠英姐是最会当家的。” 听了梁琇的夸奖,惠英的心情格外好,“行了,今天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跟我家男人走了。妹子,你好好养着。” 天已经暗了下来,惠英出门时,随手给梁琇开了灯。 送走了卢元山两口子,秦定邦便回到梁琇的屋里,看着梁琇倚着软枕靠着,秦定邦微笑着走过去。 但一见到梁琇的神情,他的笑便凝滞在脸上,“琇琇……怎么了?” 只见梁琇呆呆地盯着窗户下面,像是被摄去了魂魄。 秦定邦赶忙坐到床边,抬手摸上梁琇的脸,冰凉冰凉的,他心一惊,“是又不舒服了吗?” 梁琇没有回答,轻轻偏转了一下头,继续看向窗户的下边。 秦定邦随着梁琇的目光看去,原先那里有一幅画,现在画被移到了桌面上,露出了画后面藏着的……一把小提琴。 秦定邦再次转回头看向梁琇,只见她此时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煞白煞白的,毫无血色。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肩膀渐渐开始发抖,然后越抖越厉害,眼眶蓄满泪,却愣是没有流下来。 秦定邦惊得赶紧扶住她的肩,“说话,是不是哪里又难受了?” 深入骨髓的恨翻腾起来,梁琇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个人,还杀了我哥哥!” 自打梁琇回来,秦定邦从来也没有主动提及七十六号发生的事情。他想让梁琇快些忘掉那一段。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钻进她的脑子,把那段记忆彻底抹去。 现在,梁琇盯着窗户下的一把小提琴,说起了她的哥哥,说起她哥哥被杀,被“那个人”杀了。 秦定邦突然想起梁琇曾经跟他说过,她哥哥通音律,会拉小提琴。 梁琇的哥哥怎么也会在七十六号?那她哥哥是什么身份?而且也被杀了? 秦定邦心底突然生出一连串的疑问,但却一个都问不出口。他知道不管问了哪个,都会让梁琇再次心碎,他绝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他一手扶着梁琇的肩,一手抹去她终于滚落的泪。 梁琇直愣愣地盯着他,那段记忆终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把她拉回审讯室的圈椅上,让她看着门口的那个破败的身影。 “我哥哥被他们打得……打得……”她情绪汹涌,恨不得咬破了嘴唇,“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把他拖走了,之后……我哥哥,就被枪杀了……我和我哥哥都没说上话!一句话都没说上!我哥哥……我哥哥多么一表人才啊,被打到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悲恸让她五内俱焚。她缓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秦定邦正给她拭泪的手—— “就是那个人!就是他让人枪毙我哥哥的!” “哪个人?” “那个让我诬陷你的人!”梁琇抬起泪眼,“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下巴上有个痦子,上面……还长了几根毛!” 秦定邦脱口而出,“冼之成?!” 一听到这三个字,梁琇陡然放空了片刻,随即便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点头,“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他就是给我上刑的那个人,他还硬要逼我诬陷你是幕后主使。他拔掉了我的指甲,踹断了我的肋骨,拿鞭子往死里打我……如果不是中途进来的那个电话,我应该就随哥哥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几十天里,她何尝不是不愿做任何回忆! 太痛苦了,太恐怖了,她想永远忘掉,不再想起分毫。但是,这三个字,这个名字,终于把她记忆的闸门冲开,连带着她的刻骨仇恨,一并释放了出来。 随即,她把她能想起来的在审讯室里的所有经历,包括那人的嘴脸,说过的话,甚至上刑的细节,全都说给了秦定邦听。 秦定邦强压着周身燃烧起来的煞气,默默地听完梁琇的全部诉说,最后温柔地安抚着激动的她,让她轻轻躺下。 “不哭,有我。”他慢慢拍着她,直到她平息。之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把那把小提琴收进了柜子里。 他朝梁琇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姑娘正抓着被子紧闭着双眼。随后,他快步走出房间,又轻轻关上门。 房子外面,有张直带着几个兄弟在把守。秦定邦把张直叫到近前,面无任何波澜,以最平静的语气吩咐道,“放出消息,让各路弟兄都留心,悬赏冼之成。” “三少爷……” “死的五根大条一根10两的大金条,在当时,购买力惊人。,活的再加五根。” 新仇旧恨,该给个彻底的了断了。 第63章 报应不爽 城郊,一处废弃的仓库。 一脸血的冼之成,正瑟瑟地跪在地上,抖得跟条丧家犬一样,不住地磕头求饶。 “秦三少爷,三爷!您误会了,不怪我啊!妈的当班的那帮杀才,听了日本人的直接开审了,压根儿就没等我。等我赶到审讯房时,已经动了好一阵刑了,我还帮忙说情了呢。我是连碰都没碰梁琇一下啊。” 张直一巴掌又甩了过去,“梁小姐的名字是你叫的!” 冼之成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恢复了跪姿,“是是,我错了,我错了……”说着,又连着磕了几个头。 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为虎作伥时心狠手毒,人命无数;现在丢了靠山成了弃子,就像被抽了骨头的狗,磕头如捣蒜,丑态百出令人厌憎透顶。 且不说如何对外人,这人有老婆有外室,还有个几岁的儿子,逃命时却是独自一人,家小愣是一个都没带,全都丢下不管了。 偏偏就是这么个败类,虐杀了多少仁人义士。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他做下的恶,秦定邦这边悬赏的消息放出去没几天,就有了结果。 十六铺鱼行的伙计严四,破晓前在码头上货搬鱼。当时岸边有个人拎了只箱子,鬼鬼祟祟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望向那些停靠的船。结果一个不留神,和严四撞了个正着。 严四的筐被碰掉到地上,鱼洒的到处都是,活蹦乱跳地,搞得一片狼藉。 没想到这人不光没道歉,反倒特别难听地骂了一声,之后连脚步都不停,继续朝前面边走边找。 严四膀大腰粗暴脾气,哪受得了这窝囊气,也不管鱼了,几步上前便一把扯过那人。结果一眼就瞅见了左腮的那颗大痦子,当场就把人拽住,撕打在一起。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冼之成先前曾绑过鱼行老板的肉票,放话交不够赎金就收尸。鱼行买卖起早贪黑不容易,辛苦一年也赚不上冼之成喊的数。老板家里东拼西凑变卖家产,才凑够了赎金。 严四跟着少东家去赎人时,曾跟冼之成打过一个照面,就再也没忘了这个人。 在审讯室里的冼之成,面对被绑着的刑讯对象,耀武扬威的,说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但出了审讯室,仅凭他一人之力,还真不敢说想怎样就怎样。 这几年他养尊处优惯了,已经很少亲自去抓捕了,人都是手底下的给抓进来的。抓人之前他“运筹帷幄”,抓来之后他“审案结案”。 所以说论起来单打独斗,跟那些成天干重体力活一身力气的老百姓比,他真不见得能占上风。尤其遇到像严四这样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的,他更是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招架起来越来越吃力。 这次出逃,得亏他那个屡次抛弃都无果的老婆。那认死理的女人总觉得一旦被休了,回老家乡下定会受人编排。与其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如让人以为她在上海过好日子。所以认准了冼之成就死不撒手。 冼之成当年娶她,完全是因为无权无势时,屋里实在缺个洗衣服做饭的。随着他后来渐渐发迹,他就越来越看不上这个乡下女人。 他喜欢附庸风雅,她大字不识;他喜欢软玉温香,她不解风情。单是其貌不扬领不出门这一条,就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何况还迟迟无所出,到现在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 所以,冼之成对她的态度是越来越恶劣,从开始的冷言冷语不给好脸色,到后面的三天两头,一不顺眼就大打出手。 风起上海滩 第56节 但这女人却铁了心,任打任骂,就是坚决不做“弃妇”,死也要死在冼家。 这些年,冼之成真要被她烦透了。 然而,正是这个被他厌弃透顶的“乡下蠢女人”,在他众叛亲离之时,却给他递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冼之成要出事时,并没有卷铺盖走人,而是主动拿出积蓄去找人打点,把冼之成安排躲到她来上海谋生的老家人那里。那地方偏僻简陋,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真让冼之成躲过了七十六号最开始的暗中搜捕。 之后她又赶紧跑出去找人,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托到了一个往返于老家和上海的跑船的。又谎称冼之成是个买卖人,想去老家做生意,让船家随船带他过去,价钱好说。 老实的船家只觉得有钱不赚白不赚,便爽快地答应了。他哪里知道将要捎带的,竟会是几股势力都在找的大魔头。 当时冼之成正按照他老婆偷偷送信说的记号找着船,偏就不慎碰洒了鱼被人缠住。若按以往,他早就掏枪了。但现在不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搞出动静。 一番扭缠,终于瞅准了一个空隙,他刚闪身要跑,却一脚踩在刚洒出来的活鱼身上。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失了平衡,四仰八叉地狠狠摔倒在地,头正好磕到了一块石头上。 石块不大,但坚硬锋利,只这一下脑袋就冒了血。等他缓过神时,已经彻底被严四,还有随后赶来的其他严家兄弟协力制服,再无还手之力了。 当真差一点就错过去了。这要是让他逃了,再就不知在哪才能寻到他了。 秦定邦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亲自过来处置。 这个诡计多端的,刚刚还想着撒谎蒙混过关。他应该不会想到,梁琇早已把在审讯室里发生的事,全都跟秦定邦说了。 秦定邦慢慢走到冼之成跟前,几脚踹上他的肋骨。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冼之成又是几声惨叫哀嚎,倒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最后佝偻到地面上,比刚才的样子还难看。 梁琇右侧的肋骨被踢断了两根,秦定邦几脚废掉了冼之成两侧的肋骨。 秦定邦拉过不远处的一张椅子。这个地方荒废了太久,椅面上已经落满了灰。张直一把拎起冼之成的衣领,扒下了他的外套,几下擦去椅面上的尘土,然后扔掉衣服,站到椅子的旁边。 秦定邦坐了下来,正好能看到地上那张痛苦狰狞的脸,“七十六号的冼队长,审人的手段向来了得,怎么都得算‘见多识广’了。怎么,才这几下,就受不了了?” “秦爷……饶命啊,我真没害梁小姐啊!我要是知道她是您的人,救还来不及呢……”冼之成头拱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说话气息已经不稳,声音忽高忽低。 不说这话罢了,一说这话,反倒提醒了秦定邦。 这姓冼的在审讯室里,就已经知道了梁琇是他秦定邦心尖儿上的人,所以才会逼迫梁琇栽赃。 一旦阴谋得逞,他也会被当成重庆势力给抓进七十六号,甚至送到日本人手里。这分明是在借刀杀人,公报私仇。 结果梁琇死咬着不松口,更刺激的这畜牲疯狂施暴。可以说,梁琇正是因为要护住他,才遭受了冼之成更激烈的折磨。 秦定邦向身后的冯通招了一下手,“指甲,慢慢拔。” 冯通应声过来,抓起了冼之成的右手。 在一阵鬼哭狼嚎中,这只不知曾折磨过多少人的罪恶之手,五个指甲,被悉数拔去,殷红的血开始肆意流淌。 秦定邦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凑近了去瞧这只淋漓的手,不无遗憾地慢慢道,“可惜,刚才忘了看从哪根手指开始的。剩下的这只左手,得从……拇指开始。” 秦定邦再次站起身来,踱到冼之成的面前,“你认贼作父,助纣为虐,有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恐怕你自己都数不清吧。即便我不杀你,也有的是人想要你的命。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动了她……”秦定邦抬脚碾在冼之成已经没了指甲的右手上,“那取你命的人,就只能是我。” 随着秦定邦皮鞋力道的加重,冼之成不住地哀叫求饶,五官早已扭曲变形,浑身痉挛,疼得快要晕厥过去。 “不过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我要让你在死之前,把梁琇受的折磨,全都再受一遍。” 秦定邦坐回椅子,冷冷地继续看着这败类如何经历痛苦。过了一阵,冼之成左手的指甲,也都光了。 直至此时,冼之成才终于感觉到,今天,绝不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了。在这么个无人迹的地方,再看秦定邦的态度,他应该是绝没活路可言了。 等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冼之成也就放弃了继续示弱,脸上的横肉在剧痛中抽搐着,竟然扯出了一个笑来。 他不再遮掩,细微的声音只有二人能听清,“早就知道我难得善终,死在你手里,也不丢人……”他啐掉一口嘴里的血,断断续续道,“秦老三,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秦定邦眯起眼睛,目光像狮子一样锁住眼前这个将死之人。 “那就是没把……没把梁琇给……办了。”他喉底发出一声幽幽的低叹,“那小娘们儿,怎么能那么勾人,那眉眼,那腰身……和她一比,我家里家外的那些个,全他妈都是些……蠢物,俗物。” “呃……”他又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稍微好受点的姿势,“打我第一眼……第一眼在怀恩的门口看到她,我就再也忘不掉她了。没在这样的牡丹花下死,真是做鬼也难……” 秦定邦本还在想“办了”二字是在说什么,听到此时才算明白,这混蛋竟对梁琇还藏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他瞬间从椅子上暴起,一拳砸在这张丑陋的脸上。冼之成的头一下抢到地上,缓了好一口气,才慢慢回过头。 看到秦定邦被深深刺激到,他露出得意又诡异的笑,“但是,不管我怎么让她供出……供出你是幕后主使,她就是不说。你们可真是……情比金坚,羡煞旁人了。” “妈的不知后来是……发了什么疯,扑过来就咬我,那可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他慢慢地抻了下脖子,“可真等看到她被打成那副样子……我反倒一下就没了兴趣。天仙被打烂了,一样也他妈的一身血腥气,熏得老子……直想呕。” 又两拳砸来。 “心……心疼了吧……心疼了就好。就像你那宝贝妹妹,这辈子都得是个瘸子……呵呵,梁琇那副小身板,被我折腾成那样,就算你救活了她,命,也不会长喽……” 秦定邦被彻底激怒了,他瞬间爆发出最大的力量,飞起一脚踹塌了冼之成的胸口,一下将其踢出了几尺远,随后他转身拔出张直总挂在腰间的匕首,一把扯掉刀鞘,大步上前猛一挥手,一刀便横剌开这畜牲的嘴角。 可他仍不解恨,比着此人的右锁骨窝,将整柄刀刃全扎了进去,不等旁人反应便生生豁了下去。空旷的仓库里,几乎要回荡起利刃从骨头上根根刮过的骇人声响。 两声剧烈的惨叫之后,冼之成再也说不出话了。 “拔了他的舌头,剁掉他的脚,断气前,别让他好过。”说罢,秦定邦把刀扔给张直,转身离开了仓库。 那些死在冼之成手里的人,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人间恶魔最后死无全尸,被丢进一条不知名的臭水沟里腐烂生蛆,应该会觉得,大仇得报了吧。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料理完冼之成的事,秦定邦没做耽搁,匆匆赶回江边的房子。 远远地,他就看到秦宅的车停在了外面。等他一下车,外面守着的弟兄便提醒道,“夫人来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随后三步两脚进了房门。 第64章 “你帮我送个人,回老家。” 秦定邦进了屋,一眼就看见客厅的桌上摆满了各种东西。 “秦夫人,您看我好多了,走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寻声走到梁琇的卧室,只见梁琇正在走路给池沐芳看,惠英则在一旁跟着,半伸着手,随时准备扶。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梁琇气色确实好多了,头发长的也比以前更长,都能够着肩膀了。 池沐芳眼里含泪地看着梁琇,一直伴在她身边,轻轻扶着她的手,“好了好了,我看到了,恢复得挺好,赶紧躺下休息吧。” 她扶着梁琇回到床上,靠在软枕上。 池沐芳见秦定邦回来了,又擦了一把眼泪,好好端详了秦定邦一番,“这段日子,你们俩在这,唉……” “母亲,我们过得挺好。最难的时候,已经都挺过去了。”秦定邦安慰道。 池沐芳心里本来好多的心疼和感慨,最后却都忍了回去,换成一些轻松些的话题。秦定邦和梁琇则耐心地回应着。 “对了,”池沐芳忽然想起了前几日的一通电话,连忙道,“兰舟见梁小姐多日没去,也很担心,前些天把电话打到了咱们家,我照你说的回复了她。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让母亲费心了。” 看来伍院长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 其实池沐芳早就想过来看梁琇了,但是秦定邦没让。 先前那阵子梁琇伤势太重了,他不让过来,一是怕耽误梁琇养伤休息,二来,也担心池沐芳看见了最糟糕的情况,心里承受不了。 这些天秦定邦一直在这守着梁琇,池沐芳是非常支持的,秦世雄也表示了理解。池沐芳没少让人往这边送东西,之后秦定邦常常又把这些东西分给帮着值守的弟兄们。 池沐芳看到梁琇恢复得挺好,便放了心。 她招呼秦定邦到客厅,给他看刚带来的那些,里面有吃的,有用的,面面俱到的。全是一个细心的母亲,对孩子时时不忘的牵挂和惦念。 池沐芳又往里屋看了一眼,缓了缓,才低声道,“我看了梁小姐身上的伤,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人,怎么……怎么能下那么毒的手?” 秦定邦平静道,“确实不是人。” 池沐芳犹豫了几下,抬头对秦定邦道,“我这次过来,一是看看梁小姐,二是,想跟你说件事。” “母亲您说。” “哪天方便的话,回家一趟?你父亲有事,想跟你商量。” 母亲亲自过来叫他回家,看来是非常关键紧急了。 “好的母亲,现在父亲在不在家?我跟您一起回去。” “梁小姐这?” “惠英在这帮着照看着,一会儿元山过来接惠英,他帮我多守一会儿。外面我也留了人,没事。” “也好。” 秦定邦转回身跟梁琇和惠英各自交代了几句,就陪池沐芳一同出了屋。池沐芳是坐着司机老李的车过来的,秦定邦随车一起回了秦宅。 一进客厅,池沐芳就轻轻拍了拍秦定邦的后背,“上楼吧,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再次走进这间书房,秦定邦忽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几十天前,就是在这间书房,秦世雄拨出了电话,找了金兰石,及时救下了梁琇的命。 秦定邦看到桌对面坐着的父亲,白头发好像更多了,面容也有些憔悴。 “父亲。” “梁小姐怎么样?” “她恢复得不错。幸亏父亲及时出手相救,否则就没命了。” “她是你的心上人,也是梁壑青的后人,梁家应该没什么后人了……你坐着。”说着,便给秦定邦倒了杯茶,“为父这次让你母亲叫你回来,是有件事……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 秦定邦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杯,“父亲您说。” “上次你二叔过来时,光跟你们说了他后背长了个包。其实还有一件事,只跟我讲过。” 秦定邦面色凝重了起来。 “你们祖母眼睛出了毛病,年岁大了,已经快看不见了。” 秦定邦心底一沉,“老家治不了么?” “治了,没用。” “那来上海呢?” “太远了,你祖母那么大岁数,根本经不起路途的折腾。” 秦老夫人近年来备受眼疾困扰,当地的名医早已看了个遍。大部分医生的说法倒是比较统一,圆翳内障。毛病算找到了,可治起来就是不见好。抓了很多药,内服的外敷的都试了,病情却一路恶化。 上次秦渡来的时候说,老母亲看人,都已经模模糊糊的了。 老人家一辈子要强,不愿求人,眼疾导致的行动不便,对她打击非常大。 风起上海滩 第57节 耳聪目明时,秦老夫人特别开朗爱笑。然而现在,老人家经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朝着窗外望。以前还能看到树影,现在就只能感受到模糊的亮光。平日里笑容也少了,吃饭食不下咽的,日渐消瘦。 人上了岁数本来身上毛病就多,要是连饭量都减了,那可真是…… “你祖母生养我一场啊……” “父亲,我能做什么?” “老三,你帮我送个人,回老家。” 秦定邦顿时锁紧眉头,“老家?临湘寨?” “对。那位上海治眼睛很有名的蔡崇镜医生,要取道衡阳去重庆。我想你送他到湖南,顺路给你祖母治眼睛。” 秦世雄拿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件事为父想了,只能安排给你去办。你二哥是个书呆子,让他送人,能把他自己给送丢了。” 但秦定邦渐渐觉出哪里不对劲,他也没支吾遮掩,径直问道,“父亲,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家里的事,就是你祖母眼睛要看不见了,为父着急,又没法回去尽孝,好不容易赶上蔡医生途经老家,要让你帮为父这个忙。” “如果我去了湖南……” “梁小姐你不用担心,在上海我们会照顾好她。家里这边的买卖你二哥已经上手了,再说还有我的那帮老哥们。就算他们也不行了,不还有我吗?” 秦定邦一听父亲已经考虑周全,便道,“那我把梁琇也带去吧,给祖母看一下孙媳妇。” “梁小姐身体行吗?” “好多了,而且一路上有我护着,没事。” “也好,这样的话,梁小姐也能再避一避她那件事的风头。” 秦定邦和秦世雄的谈话,向来干脆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秦世雄因此也更欣赏这个养子。 聊完了这些,秦定邦没留在家里吃饭,跟母亲打了招呼,又分别看了眼秦安郡和秦则新这两个小的,就赶回去照看梁琇了。 秦定邦回到江边住处时,卢元山正和外面秦定邦的弟兄们聊天,一见他回来,便知已经完成了守护任务,喊上惠英就要走。 秦定邦把池沐芳带来的腊味,全拎出来给了卢元山两口子,把糕点留了几块给梁琇,其余的也都分给了守在外边的弟兄。 秦家菜在秦定邦回来前,已经把晚餐送到了。所以卢元山提着一兜子腊味,外加一食盒好酒菜,乐呵呵地带着媳妇惠英,满载而归了。 等屋里只剩秦定邦和梁琇两人,秦定邦给梁琇披好了薄罩衫,扶她到餐桌旁。 现在梁琇已经可以自己吃东西了,不用像以前卧床那阵子,须要他在床边喂了。两人总算能在餐桌上正经吃饭了。 秦定邦盛了碗粥放到梁琇面前,摸了摸碗,温度正好,又把勺子放进她的碗里,接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然后他看着梁琇,“过几天我要去老家办事,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愿意。老家在哪?”梁琇不假思索道。 梁琇是先说的“愿意”再问的他去哪,秦定邦听得心里一暖,“在湖南,你还愿意去吗?” “嗯,我愿意。” “你知道湖南离这多远吗” “我知道,我看过中华民国地图的。”梁琇半开玩笑道。 “嗯,在我身边,我放心。你就是不愿意,我也要带你去。我有点担心你的伤,但我会尽力护好你。” 梁琇听着秦定邦的话,眼里不觉有了笑意。她闻着秦家菜送的砂锅粥,香喷喷的,尝了一口,味道真好,她舔了舔嘴唇禁不住赞叹,“真好喝,你也尝尝呀。” 秦定邦也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梁琇一边搅着粥,一边接着道,“我最疼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已经好了。只要不是走着去,我就能坚持。” 秦定邦心下一软,“不用走着去,有车有船。” “可是,我们被困在这孤岛里,怎么出得去呢?” “我有办法。” 梁琇知道没什么事能难倒秦定邦,一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定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于是点头道,“好,我跟你去。” 秦定邦也点了点头,抬手把她头发掖了掖,斟酌了一下,又问道,“你和你们那些人,怎么办?” “我已经确认过,他们都撤了,安全了。但我也找不到他们了,暂时又断了联系。” 秦定邦没有追问梁琇是何时、如何确认的,他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擦去她粘在嘴角的一点米汤,“好,那你可以安心跟我过去了。” 傍晚,吃完饭的秦世雄和池沐芳,相携在花园里散步。 两个月前,是白玉兰开的最旺的时候,繁花满树,远看像一山山白雪,近看似一盏盏华灯,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但白玉兰的花期太短了,几日的绚烂过后,便迅速枯萎凋零。等花都落尽了,叶子才会伸展开。 不同于花,这玉兰树的叶子,倒是能新鲜很久,其他树都要绿成墨了,玉兰叶里却仍有一星早春的鹅黄,连着几个月都一派绿意盎然的,多少补了花期短的缺憾。 现在已经五月了,按理说早就应该满树的绿叶子了。但是可能因为今年冷,树上竟然有几朵花,刚刚才开。 人说玉兰是花叶不相见,这几朵现在却绽放在了婆娑的树叶间。不得不说,也算一种成全了。 “邦儿答应了?” “答应了,这孩子只要我说的,都答应。”秦世雄语气里有欣慰,“臭小子就是太聪明了,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给搪塞过去了。” 池沐芳点了点头,“让他在那边多待几个月吧。” “嗯,我让他给二弟带封信,二弟也会帮着留他。” 两人静静地看了会儿花,池沐芳忍不住道,“世雄,我们躲不过吗?” 秦世雄摇了摇头,“不好说,说是邀请,要不答应的话,就得是另一套说法了。不过我是打死也不参加那个什么狗屁商会的。只要入了那个会当会长,就成了记录在册的汉奸了。白纸黑字,百世不得洗脱,以后子孙后代,全都成了汉奸之后。” 池沐芳听得闭上眼睛,一时无言。 “老三要带着梁小姐走,也好,向家就剩了老三这一根独苗,梁家恐怕也只剩下了梁小姐。两个孩子都是英魂之后,我们护他们也是义不容辞。都走得远远的,远离这片是非地。”秦世雄握着池沐芳的手紧了紧,“阿芳,你也走,过两天,我送你回娘家。” “说什么呢?”池沐芳瞪起了秦世雄,“我和你不早都说好了吗?生同衾,死同穴。你守节,我守你。” 秦世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抬手搂住了池沐芳的肩膀,池沐芳随着他的力道,轻轻靠进他的怀里。 风穿过树上的白玉兰,发出飒飒的轻响,有花瓣落到了两人的身边,显得圣洁又高贵。 第65章 临湘寨 蔡崇镜要先在衡阳中转,才能去往重庆寻找亲人。 当年淞沪会战,蔡医生的家人先挤上了去重庆的船。结果他因事耽搁只晚了一步,便滞留在了上海。原本还以为能前后脚离开的,没想到外面的仗越打越大,一耗这些年,生生被困在了租界里。 这期间,他和没走成的几个助手,继续经营着他那家眼科诊所。 蔡医生在中医治眼病方面造诣颇高,尤其擅长医治老年白内障之类的疑难杂症,医术精湛远近闻名,好多病人慕名而来。 诊所虽然兴旺,但蔡医生最近身体却常感觉有些不好。人一到此时,就变得尤其牵挂亲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么孤身一人终老于上海,再加上病痛折磨,蔡医生几乎日日不得安寝。 碰巧不久前,有个病人家属是个健谈的生意人,谈话间提起,他刚去国统区做买卖回来。蔡医生听了颇为惊讶,不解这人怎么有如此神通,竟能穿过重重封锁,顺利往返于那么远的地方。 没想到他告诉蔡医生,其实上海通往外界,至少有一北一南两条走私路线,甚至可以远抵重庆。北线由西安转重庆,南线由衡阳转重庆,虽说听起来绕远,但最终却能去到那边。 他还说,这租界看似被围困,上海之外也盘踞着各方势力,但向外的隐秘通路,不管战事多激烈,都还是通着的。 这情况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听这人点破其中关窍,一切也就豁然开朗了。 原来,把持着这两条交通线的日、蒋两方势力,无不自下而上雁过拔毛,全是有大油水可捞的。 断了走私线路,就是断了财路。而战事频仍、饿殍遍野的世道里,别管是敌是友,几人又跟钱过不去呢? 某种程度上,这敌对双方在维系私运线一事上,甚至有点心照不宣似的默契。因而日占区和内地的商、邮,只要走对了方向,就能找到通路。 就算把古今中外全算上,这都能称得上奇景了。关于南北两条物资交流的路线,内容基于史实。 此病人家属,就是在南线上做的买卖。 这一消息瞬间燃起了蔡医生的希望。思来想去,还是尽力到重庆吧,去那边找亲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至于路线,就选南边这条,从衡阳转。 然后,他就想到了秦世雄。 早在秦世雄托祁孟初帮着找治眼方子时,蔡医生就通过祁大夫的介绍,认识了秦世雄。 彼时,秦世雄正因心疼老母亲而焦急万分,拳拳孝心让蔡医生颇为触动。所以一想到这次要途径衡阳,他立即就记起了这个侠义又豪迈的秦家掌舵人。 衡阳离秦世雄的老家并不远,去给秦老夫人治眼睛,不过是举手之劳,想来也耽误不了他什么。 于是,他便跟秦世雄提了顺路给老夫人看看眼睛的打算。秦世雄一听,简直是喜从天降,高兴得无以复加。之后就有了让秦定邦护送蔡医生的安排。 尤其送人给祖母治眼疾,也是秦定邦无法拒绝的理由。秦世雄正好可以借此,让养子远离秦家眼下可能遇到的风波。 而对蔡医生来说,从上海到衡阳这段路,要是有秦家人在,比起自己孤身一人一路西行,也不知能少操多少心。 此事涉及出上海,夜长梦多,动身宜早不宜迟。 秦定邦没有拖延,跟蔡医生确认好出发时间,和梁琇做好准备后,又带上了张直和冯通这两个最信任的,便一道出发了。 秦定邦早年曾入川跑过生意,还给秦世雄带过两瓶当地的绵竹大曲,所以南线沿途的不少关节,秦定邦都很清楚,因而对他们来讲,南线也相对好走。 两三年前,冼之成那帮人就经由此路线走私过物资,捞了不少外快。当时他们还以为偷偷摸摸地瞒住了人,却不知早就被秦定邦派张直掌握了情况。现在想来,也是可笑。 一行人经杭州,富阳,到浙皖边境的屯溪镇,再辗转到了湘江边的老家临湘寨。一路火车、公路、水路,甚是波折,前后经历了有一段时日,最终把蔡医生安全带到了湖南的秦家。 此行走得急,秦定邦一行人都到了,临行前试着寄出的信却还不见踪影。幸亏秦定邦小时候曾跟着秦世雄来过临湘寨,所以即便秦二叔没提前收到信儿,秦定邦也带着人,顺利地找到了秦二叔的宅子。 看到秦定邦不光带着未婚妻回来,而且还带来了享誉沪上的眼科大夫,秦二叔全家上下无不惊喜万分。 秦老夫人更是摸着秦定邦和梁琇的手,高兴得老泪纵横。 临出发前,秦世雄已经跟秦定邦交代了,上海跟老家向来报喜不报忧,家中的难事都瞒着秦老夫人。老太太只以为她的大孙子、大孙媳妇都还在世,更别提重孙子染疫差点夭折,孙女受伤命悬一线了。 所以,秦老夫人跟秦定邦问有没有带来上海的全家福照片,她想摸一摸时,秦定邦只能跟老夫人说,他们出来的急,没来得及照,等下次过来时,肯定照好了带给祖母。 秦二叔有三个女儿,大姐秦尔青,二姐秦尔朱,小妹秦尔兰。大姐和二姐已经成家,二人当年都在梁壑青校长的学校里念过书,看到了梁琇,全都亲切的不得了,直呼梁琇长的像她姑姑梁校长。 小妹比安郡大不了多少,还待字闺中。不过这边女孩出嫁早,已经开始有人给她说媒。秦二叔倒并不急,但言语间的意思,是想未来招个上门女婿了。 秦定邦一行人到了的当晚,秦二叔便大摆家宴,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都招呼了回来,好好热闹了一番。蔡医生自然是贵客,受到全家的隆重款待和尊重。席间推杯换盏,难得的欢宴。 转过天,蔡医生便开始给秦老夫人治眼睛。 蔡医生是杏林圣手,针拔白内障堪称绝技,正好对症老太太的眼疾。上海的名大夫,到底是不一样。蔡医生在老人家的眼边做了个小切口,用一根特制的针探进去,也没见有多大动作,便拔出了针,之后消炎了一番查了资料,有民国名医就是这么治白内障的,在当时很先进。不过随着医学发展,此法已被淘汰。。等拆了纱布,秦老夫人竟然真就恢复了部分视力。 风起上海滩 第58节 “就是把挡视力的病灶挪了个位置,不再挡眼了。”蔡医生说的言简意赅。 以前不知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敷药针灸都不见好转。蔡医生一来,三下五除二,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手术就结束了。没过几天,秦老夫人就又能看见东西了。 简直是神乎其技! 尽管老人的视力没法恢复到像年轻人的一样,但眼下所能达到的效果,已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秦老夫人终于又看到了晚辈,也第一次看到了长大后的秦定邦,还有这不光很会说话,而且还这么俊俏的孙媳妇,琇丫头。 给秦老夫人的眼病治得差不多后,蔡医生就提出不便多打扰,要赶紧启程了。 秦二叔专程和秦定邦把蔡医生送到了衡阳城,拜托了一位靠得住的生意伙伴,让蔡医生随着他入川的商队一起走,过重庆时,顺路把他放在那里就行。 比起那些动辄在路上耗费数个月,最后还不知能不能顺利抵达的人来说,蔡医生遇到了秦家,也算是一段互相帮衬的造化了。 秦定邦只以为治这个病会迁延很久,未料蔡医生的医术如此之好。看到祖母的眼睛恢复了不少,他也算是完成了父亲交的任务,了了长辈的一桩心愿。于是,他动了想要带梁琇回上海的心。 但还没等秦定邦张口,秦二叔就发了话,不让走,在这多呆一段时间。 “江边的风水养人,琇丫头可以在这多休养一阵身体,二叔家里的钨矿场也需要你多多帮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你快看看矿上的这些焦头烂额的事,该怎么解决是好。” 秦二叔这样说,一是情况的确如此,二是哥哥让秦定邦捎来了一封信,信里交代他要尽可能让秦定邦在老家待久一些。哥哥要处理上海的一些事,他自是照办。 既然二叔都这么说了,而且秦定邦看了二叔家的两个女婿,确实都不是经商的料子,全家只靠二叔一人,也是不容易。 尤其临出发前,秦世雄专门再三叮嘱他,“你去看了你二叔家有什么难处,你能帮得上的多帮帮他。” 秦定邦料想父亲定是有着他的考虑,所以就安下心在这边,帮着出出主意经经心,常和秦二叔一道去矿上,改进开采的技术,优化管理流程。 回想当年,秦定邦在美国的大学待了一年,选了那么个冷门的采矿专业,还是源于秦二叔的一句玩笑话呢。 只是那时因为护着班里的中国同学,秦定邦把欺负人的美国人揍得太狠,结果被开除了回来。所以在大学的那一年里,只能说学了点皮毛。 但架不住秦定邦的脑子实在好,过目不忘,触类旁通,学的那些东西,现在到了二叔的矿上,依然能派上用场,好些问题经他一看,很快就有了办法。 其实这几年因为战争,钨矿的产量和销路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前些年秦定邦能过来,那秦二叔家的钨矿场,真不知能多盈利多少了。 秦定邦留在这里帮忙,梁琇就跟着他呆了下来。 老家的日子和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尽管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了,但临湘寨这片地方还是国统区,战火还没烧过来。老百姓们仍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片祥和无争。乡里乡亲们充其量知道外面在打仗,却想象不出那些仗,打得能有多惨烈。 在这里,梁琇算是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秦二叔的宅子很气派,人少屋多。秦二婶专门让人收拾出一间大屋,精心布置,留给秦定邦和梁琇住。 本来梁琇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私下里跟秦定邦说要不要分开住。但是秦定邦没同意,他早已经习惯了梁琇在自己身边,他守着。于是他让人搬了一张长榻到梁琇的屋里,梁琇晚上睡床,他睡榻。 秦二叔家的人,都把梁琇当亲人对待。她经常陪着秦老夫人说话,遛弯。秦老夫人对这个准孙媳妇别提有多喜欢多满意了。 大姐和二姐也经常把孩子送过来,听梁琇讲天南海北的见闻,跟着“三舅母”长见识。小妹尔兰本就还是个孩子,以前爱跟着秦二婶,现在更是个跟屁虫一样,不住地缠着梁琇,让梁琇给她讲故事。 上次梁琇身边这么多孩子,还是在难童院。而这次的这帮小家伙们,却都是秦定邦的亲人。梁琇本就亲和有耐心,时不时童心未泯的,尤其她还是秦定邦的人,所以孩子们跟她有着天然的亲近,特别喜欢围着她转。 秦二叔家的小字辈,教养都很好,梁琇也很爱跟他们分享自己的见闻和经历。 孩子们越听越爱听,越听越上瘾,所以她身边动不动就一片欢声笑语,仿佛整个秦氏的宅院,都跟着孩童们的笑声明亮了起来。 每当此时,梁琇的心情都格外愉悦,会暂时忘掉身上那些仍在隐隐作痛的伤。 湘江边的日子,像桃源仙境一样惬意。自打父亲梁平芜被任独清的车卷到了车底,梁琇就再也没有像现在一样,享受过这样的恬淡安然了。 苦日子总是难熬,而甜日子,却转瞬即逝。一眨眼,就到了秋天。 想想几个月前在上海遭遇的劫难,眼前的舒适让梁琇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虚幻的泡影,一戳即破似的。 让她在一个人呆着时,忍不住开始,隐隐地心慌。 第66章 “你娶我,就现在。” 这天下午,秦定邦陪秦二叔去矿上处理一件急事。 眼见着晚上不知何时才能回,秦二叔就让在家的老少晚饭不用等了,给他们留点就行。 吃完了晚饭,梁琇回到自己的屋里。这边不通电,不像上海晚上可以开灯。所以外边天渐渐黑了,她只得点起了蜡烛。 红色的蜡烛,看着很吉祥。但她的心,却随着天色,越来越不踏实。 她一直在等秦定邦回来。 几次以为是他要开门了,最终却都没了动静。 可自打来到这里,秦定邦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天都黑透了还不见人影。 气压有些低,让人胸口憋闷,梁琇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她又坐回床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听来听去,却只有秋蝉在鸣叫。蝉声搅得她心绪纷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在哪? 是遇上谁了? 还是遇上什么了? 他有没有帮手? 他……会不会受伤? 他…… 人是惯会吓唬自己的。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急,终于又坐不住了。她打开屋门望向院子,正好看到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扛起土枪急着往外走。 “少夫人,您在家里待着。” 秦二叔家的下人都叫她少夫人,起先她还想辩白,后来发现也没法解释,就应承了。 “是矿上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 这时候秦二婶也过来了,梁琇赶忙问道,“二婶,我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秦二婶连连摆手,“琇丫头你别出门,在屋里呆着,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老太太。”说着拍了拍梁琇的手臂,把她推进屋,顺带着关上了门。 想来秦二婶是专门来看她,不让她担心。 梁琇转回身坐到了正对门的椅子上,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顷刻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不等人反应便泼下了倾盆的雨。梁琇被电闪雷鸣惊的倒吸凉气,一手抓着椅子扶手,一手慢慢抚上心口。 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年她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少,坏的多,惯性已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总推着她的心思朝着更黑暗的方向跌。急剧膨胀的恐惧渐渐扼住她的咽喉,她开始想在窒息前冲出屋子,冲进雨里去找他。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群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冲出去看,就听到门外有了大踏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 是秦定邦。 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门口,他已经被雨淋透,而且满身是……血! 梁琇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扶住椅背,差点晕了过去。 “我回来了!”秦定邦一脸欣喜。 梁琇没等缓过气便踉跄着扑了过去,几下扒下了秦定邦的血衣,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慌张地盯着带血的地方,“哪了?你伤哪了?” 可是前后又查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任何伤口,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你真是……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秦定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副形容,后悔光急着赶回来看他的傻丫头,先收拾一下就好了。 他回身带上了门,“有架日本飞机迫降在了田里。我和二叔还有矿上的弟兄们回来,碰巧路过。死了个飞行员,另一个活了,受了伤,会说中国话。” “刚开始……”见梁琇紧紧蹙着眉,秦定邦顿了顿,才接着道,“刚开始,我其实不想留他。但他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我没忍心,最后还是把他救出了机舱。后来族长他们也赶到了,我们刚刚才把人交给他们,所以回来晚了。” 秦定邦看了眼自己身上,“这都不是我的血,别担心,就是衣服脏了。” 本来人回来了,也没事,但梁琇的心却慌得如何都压制不住,她闭了眼睛想缓一缓,心却仍在不住地狂跳。 她半垂着眼睛躲过他身上那一片鲜红,转身去洗毛巾。 秦定邦跟着她过去,站到了她的身边。他刚伸手要替梁琇洗,便被她抬起肘轻轻挡了一下。 秦定邦皱眉,“你的手……” 梁琇没管他,径自拧干了水。然后一手扶着秦定邦的肩膀,另一手开始擦拭他身上的血。 一遍又一遍,一言也不发。 之后换了水,投干净毛巾,又继续默默地擦。 门外有人喊秦定邦去吃饭,他看梁琇这个样子,直接回了句,“不吃了,睡了。” 而对此,梁琇竟浑然不知。 她已经完全被方才那一幕,惊到恍惚了。 就在刚刚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她胡思乱想了好多。终于盼到他回来,看到的却是个血人,她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她受不了,受不了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可是在他的身上,她摸到了好些旧伤疤,一道一道的,怎么这么多。 她知道他曾在修齐坊的巷子里替她挡过刀,但不知道他竟然还受过如此多的伤。透过这些疤,她仿佛看到了伤口最初的模样——得有多狰狞、多淋漓,得有多疼啊…… 那些她自己曾经历过的惨烈场景纷纷窜了出来,刑具加身时的皮开肉绽,连天炮火中的收割屠戮……她努力想把那些情景从脑海中挥走,可是记忆还是山呼海啸般地肆虐袭来。 她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哪怕秦定邦一直注视着她,她都感受不到,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我这是怎么了? 她心底响起了个声音,焦躁又迷惘。 吓着了么? 对,是恐惧。 恐惧,后怕。 然后,是更恐惧。 风起上海滩 第59节 她无法容忍那样的场景加诸他身上,她甚至不愿他经受哪怕一丁点的伤痛,更别提去接受有一天,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她从没像现在一样害怕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却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觉得,她是真有可能在某一刻,就轻易地失去他。 可这风雨如晦的至暗之中,他们这些人的肉体,本就随时随地会被摧毁的啊。正如那些朝菌蟪蛄一般,可能等不到明年,可能见不到明天。 她觉得她胸中的感情在激荡咆哮,四面冲撞却如何也找不到出口,那力量在迅速地失控发疯,执意要将她拍击成碎片,让她化为粉末。 秦定邦越发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看着她就这样浑身紧绷,明明他身上早都已经干净了,她仍然不停手,还没回过神一般。 往日那聪慧坚定的双眸,已被泪水浸透,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不断。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可如何都擦不尽。 他心揉做一团,实在不忍心看她惊惧至此,“没事的,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 他笑着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逗她道,“我被你如此这般看了个遍,摸了个遍,你说,该怎么办?” 当他的声音真切地在耳边响起,梁琇突然间晃过神,顿在那里足有好几息。 是温热的,生气勃勃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 终于,她像脱了力一般,额头重重抵在了他胸口,眼泪再次倾泻而出,大颗大颗砸到地上,就像屋外初落时的雨滴摔在了青石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开始无声地抽噎起来。 这下,轮到秦定邦手足无措了。 他扯下她手中紧抓着的毛巾,一把丢进水盆里,然后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背。 而她,则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温度,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她终于明白,现在,她是真的有了想许给的人了。 仿佛失而复得,今晚这一场虚惊,让她骤然发现,他不光是护她救她的英雄,还是她的心,她的欢喜,她的神智与魂魄。 她澎湃的感情,替她扒开了胸中那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裹缚,直到捧出那颗滚烫的真心,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逼着她正视—— 梁琇你睁开眼看看,你的这颗心里,哪处没有他? 你其实早就想嫁给他了,是不是? 很想很想,是不是? 正如他,早就想娶你回家。 待她终于平息了,秦定邦宠溺地把她粘在脸上的碎发往耳后掖,“你看你哭的,成了个花脸小……” “我要嫁给你。” “……”秦定邦手随之顿住。 梁琇的一双泪眼里,已经燃起了如火的光,“你娶我,就现在。” 秦定邦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盯着她,依然愣着。 她踮起脚,仰起头,开始笨拙地去吻他的唇。秦定邦被亲得错愕,扳开她的肩膀,压抑着呼吸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神情飞扬了起来,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华,语气却在极力克制,“你……答应了?” 不管秦定邦怎么千般呵护万般爱惜,不管外人眼里二人如何出双入对,是的,梁琇一直都没有答应过秦定邦的追求,直到现在—— “对,我,梁琇,要嫁给你,秦定邦。” “原先我怕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不想误你,不敢应你。” “可我躲不过自己的真心,我不想为难自己了。以后死就死……” 秦定邦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不要老说这个字——” “你听我说,”梁琇不让他打断,“以后死就死,那是以后了。趁现在还活着,我答应你。” “你娶我,就现在。” 梁琇花着一张脸,笃定地望着他。 “可是,我本来想带你回上海办婚礼的。我要风光地娶你,八抬大轿迎你过门,让你做最美的新娘子……” 他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也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姑娘。 怎能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敷衍她,唐突她? 梁琇当然知道他的心意。 然而她更清楚地明白,她是时时行走于峭壁边沿的人,真实的身份只能藏于暗影之后。不管心爱之人多想给她披上风光的嫁衣,她都可能无法拥有热热闹闹的婚礼了。 可那又怎样,她本也不在乎那些表面的浮华,她的身份反倒让她得以从那些虚礼中解脱。 母亲曾跟她讲过旧时婚姻的繁琐诸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凡此种种,好不麻烦。 她并不喜欢,也不在意。 如果一定要有,那他数次救她,就是纳采诸礼;这方温馨的屋子,就是他为她结的青庐;他把她带来的这片远离漩涡的世外桃源,正是最合她心意的迎娶之地。 现在,她要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她要替自己做眼下的主,按照自己的心意,嫁给她最最挚爱的人。 “你还娶不娶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想要珍惜眼前的一切。她想在她还活着时,和他成为一双人。 梁琇开始自己解扣子,一颗一颗地扯开,最后任外衣滑落到地上。 秦定邦瞪着她。 “剩下的,你来脱。”她目光清澈又灼灼,“我,就交给你了;你,也得是我的。” 对—— 她,是她的嫁妆; 他,是他的聘礼。 梁琇伸出手摸在了他的心口,“我知道,我要嫁的人,是秦定邦。而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微凉的触感自心口传来,仿佛有根引信被瞬间点燃。秦定邦脑中轰然炸开了迎亲的第一声炮响,那些被隐忍着的欲望刹那间燃成熊熊烈焰。他抄起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前,把她轻轻地放了上去。 第67章 她把结好的发,放进他的手心。 衣衫褪尽,裸裎相对。 他轻抚她的身体,手却在细微地颤抖。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眼前的光景,深深浅浅纵横遍布的疤啊,一道道结痂脱落后的淡粉色凸痕,猖狂肆意地蜿蜒在她的肌肤上…… 他痛入骨髓,这么单薄的姑娘,当时是怎么将那诸多刑讯手段一一扛下来的。 他突然恨起自己来,怎么就让冼之成死得那么便宜,怎么就没把那个畜牲千刀万剐。 可即便那样,也抵不过琇琇所受之万一! 梁琇看向俯撑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在看着她的身体,眼中却燃起了无关欲望的火焰。 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都过去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她眨了眨眼睛,“快亲我呀。” 他心疼又无奈地笑了,他的姑娘此刻成了一头霸道的小狮子。她仿佛时刻守在他的心里,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终于开始娇憨任性地发号施令,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怎么有这么妙的可人儿,他可真是爱死了她这副样子。 他们都是第一次,秦定邦很小心。他依言亲吻她的唇,向下是她的颈,接着是她的柔软…… 当陌生的侵入感终于袭来,梁琇浑身不自觉地紧绷,随之而来的撕裂感,让她的尖叫差点冲出喉,她赶紧咬唇去忍,溢出一声细细的闷哼。 秦定邦连忙停下动作,这是他的至宝,在他身下绽放。她哪怕微皱一下眉头,都会让他惶恐与疼惜。 “弄疼你了?琇琇,我们不做了。” 梁琇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拉近他,轻吻他的唇,“不疼,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我开心。” 秦定邦的心顷刻间化作了绕指柔。他心尖上的姑娘心悦他,正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愿意和他一道,去完成属于他们的、灵与肉交融的神圣仪式。 他怎能不加倍爱惜? 他拨开她额前的湿发,贴了贴她汗湿的额头,动作却更加耐心轻缓。他不想让她有任何不适,以极致的隐忍和克制,带着她,慢慢地走进那只属于他和她的、最亲密的世界…… 云消雨歇后,秦定邦搂着梁琇,脸颊轻轻地挨蹭着她的额头,一起静静地躺在床上。 突然,梁琇从他怀里撑起身,要越过他披衣下地。 “去哪里?” “我有些口渴。” 秦定邦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你歇着,我去给你倒。”随后下床,径直走向桌子。 梁琇侧过头看着她的男人,昂藏七尺,健美壮硕,如同她在卢浮宫看到的希腊雕塑一样。每根线条都在彰显着他男性的力量和气息,而且刚刚好,全长在了她的心上。 连他身上横亘的伤疤,都在回响着曾经一场场缠斗时的血火刀兵。而这些,无疑都是他勇毅的勋章。 她爱的人,不光是个杀伐决断的枭雄,更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秦定邦在她身边坐下,扶她起来,把杯沿递到她唇边。梁琇小口轻啜,像只乖巧的小猫。 他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姑娘。不知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牢牢牵着他的心,醒着是她,梦里还是她。 他的琇琇真美,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好看,眼角眉梢,举手投足,哪怕像眼前这样小口抿着水,都让他觉得仪态万方,清凡脱俗。 梁琇知道他在看她,羞赧烧得她不好意思抬头。秦定邦腹下又生出火来,待梁琇喝完水,他就着她抿过的杯口也喝了几口,沁凉入腹,那火却如何也浇不灭,情不自禁抬手,再次抚上梁琇修长的后颈,有汗。他微一顿,掌中的濡湿提醒着这个女孩刚刚经历了些什么。 他心疼了,向她探过身深深吻下。唇舌交缠间,梁琇不小心触碰到他再次腾起的欲望,一瞬疑惑过后立刻红透了脸,“我们是不是已经礼成了,你这……我们还要再来一次么?” ……也就他的琇琇,初经人事,就能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 秦定邦一时语窒,随即哑然失笑。 他当然想,他想今夜,他想明天,他想生生世世都和他的姑娘抵死缠绵,可最后却只是拥她入怀,温柔道,“你是第一次,有了伤,养着,我们还有以后。” 梁琇又害羞了,但心下却是一暖。看到秦定邦眼里的深情漫溢出来,她依偎在了他的颈窝,抬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描画着他的眉毛,他的眼角,鼻梁,最后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 秦定邦顺势去咬这根调皮的手指,梁琇手指迅速弹开,躲过他的亲咬,又点了一下他的喉结。 秦定邦被激得一把按倒了她,杯子滚落到地上,不待她轻呼,便又流连辗转于那朵温软的樱唇,手则顺势滑向她的腰侧,咯吱的她笑了出来。 风起上海滩 第60节 这个世人眼中不苟言笑、深不可测的煞神,只有在她身边,才会露出这少年般的稚气与天真。梁琇笑得露出浅浅的梨涡,漾出丝丝甜甜的笑声,秦定邦看得愣神,简直要醉死在这笑靥里。 他没有继续要她,而是搂着她躺下,扶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琇琇,给我说说你的名字吧。” 梁琇不解,“嗯?” “在花园里那回,你只笑,却没跟安郡说。” “哪回?”梁琇更迷糊了。 “荷塘边。” 梁琇缓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你还记得?” 秦定邦没言语,只微笑着看她。 他可不还记得么。 他清晰记得当初秦宅花园里的惊鸿一瞥,记得她那抹一瞬即逝的飞红和羞赧,还记得那醉人的笑是如何横冲直撞闯入他的心。 他自然是不会跟她说,那幕是如何撞裂他心上裹着的千年冰霜,将其慢慢融化成涓涓细流,再变成汹涌的浪潮。直至有一天,他心中快三十年牢不可破的长堤,轰然坍塌。 但他却真的是迫切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她的过去没有他,他好奇。 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能养出这么妙的一个小傻瓜,让他方寸大乱,让他欲罢不能,让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她的未来,是他的。 他要天天月月、岁岁年年,全都护着她,他不要让她再受一点人世间的凄风苦雨,他是如此强烈地想要替她挡,替她扛,她只管在他身边笑着看他,就够了。 尽管,他知道他的琇琇是个战士,是不逊须眉、有勇有谋的女武神、女诸葛,不是那金丝雀,不甘做笼中鸟,他仍然希望给她更多的安定和幸福,一如此刻。 她早已不再是乱世中的孤女,她有他了,有他守着了。 梁琇并不知道此时的秦定邦,心中正装着多少和她相关的念头。她只管舒服地躺在他的怀中,开始慢慢陷入那些遥远的回忆。 “我父亲认识我母亲时啊,家道衰落。姑姑早就跑来湖南办学校了,奶奶已经去世,爷爷在浙江老家治病,已经没什么家底可言了。父亲虽然是个穷小子,但是天资非凡,又肯用功,争气地考取了庚款的官费生,去美国留洋。父亲临行前去见我母亲,带去了我奶奶留给他的那个翡翠镯子。镯子水头很一般,却是父亲眼中无价的传家之物。他郑重地把镯子送给了母亲。” 说到这,梁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头撑起身子,在枕头上寻找起来。 “嗯?”秦定邦不解,“怎么了?” 只见她找到几根他掉落在枕上的短发,又找到了几根自己的长发,然后仔细地给拢了起来,接着枕回他的臂弯,一手捻起他那几根短发,另一只手将自己的长发,慢慢绕了上去。 红烛静静地燃着,给一切都洒上了温软的柔光。 纤手已经长出新指甲,可以捏起头发了,但因为受过刑,还是有些不太灵活。她就这样略显笨拙却满是虔诚地,将两人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了一起。 霎时间,秦定邦眼角发热,整颗心都被揉得失了形状。 “父亲当时说,镯子不名贵,赶不上那些上等的美玉,但是他对母亲的心意不输和氏璧随侯珠。他会在国外苦学,学成回国,报效国家。父亲说待到他回来时,如果母亲未嫁,他就上门求娶。父亲没有让母亲等他,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与母亲重聚。他在国外奋发苦读,是提前毕业回来的。” 梁琇轻叹一声,“我父亲当年可是个翩翩的美男子呢,学问又好,还有外国姑娘向他示爱呢。” “能看出来,岳母应该也是风华绝代。” “你怎么知道?” “看你就知道了。” 梁琇听了甜笑起来,头在他颈边蹭了蹭,继续道,“我外祖父起先是不愿意的。你想他一个晚清的进士,还当过一方要员,眼里自然是看不上这么个一文不名、不知未来几何的穷小子,尤其担心父亲是个银样蜡枪头,怕母亲被这副好皮囊三言两语给诓骗了去。但是母亲性子烈,她坚持,那几年和父亲鸿雁不断,鼓励牵念,同时也推拒了好些门当户对的少年郎。最终父亲从哥伦比亚大学回来,任职燕京大学,师德学识都深受学生钦敬。上门提亲时,他的一身做派端方有礼、谦恭有度。外祖父本就爱重饱学之士,而经过历练的父亲一身谦谦君子之风,着实令人心折,最后也就欣然随着母亲了。” 梁琇挪了一下脸,在秦定邦的臂弯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我是他们的小女儿,只有一个哥哥。因为父亲喜欢音乐,母亲为哥哥起名‘璈’,那是一种古代的乐器。给我,则取名‘琇’,她说这是她最爱的一个字,终于生出个女儿可以用得上了。琇是次于玉的宝石,那个翡翠镯子虽然材质赶不上玉,但却被用在了他们掌上明珠的名字上。这是母亲用我的名字,在向父亲表明心迹——父亲对她的爱意,母亲会一直珍之重之,这珍重甚至会越过属于她的时间,继续在我的身上,延续下去。” 她把结好的发,放进他的手心,然后慢慢合上他的手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柔,“所以呀,我的名字,其实是母亲给父亲一世情书的……两世回信。” 秦定邦把那只紧攥的手,放在了心口。 他听着梁琇娓娓道来,字字句句铺展开,像清泉涓涓地浸润着他对她之前生活的想象。 原来,他的女孩出生在一个开明幸福的饱学之家,父母排除万难终成眷属,一直鹣鲽情深,对女儿又呵护备至,难怪他的琇琇这么招人喜欢,那未曾谋面的泰山泰水,也是一双妙人啊。 腮边是梁琇柔软的头发,蹭得痒痒的,他轻轻往下抚了抚这头发,脸贴了贴她的头顶,“等战事停了,我陪你北上,回去祭拜一下二老吧。” 梁琇一愣,不觉间,眼角已经洇湿了起来。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她坚信着未来,却不敢坚信自己的未来。每次新任务,都是刀山火海滚一遭,一不留神,就是十八地狱万劫不复。 等战事停了,就胜利了吧。 到那时,如果她还能活着,是不是他们的孩子,都挺大了。 良久,她终道一声,“……好。” 又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看向秦定邦,轻声问,“明天,陪我去江边转转吧?” “好。”秦定邦温柔点头。 雨渐渐停了,云也散了一些,银辉浇洒在云的边沿,显出一朵朵如意纹。 秋夜,月凉如水,照的夜晚亮堂堂的。仿佛上苍也终于生出了片刻的不忍心,施舍下乱世中的一隅安宁,给了这两个离乱人,多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熟睡与安眠。 第68章 十里红妆 整个临湘寨依山傍水,沿江而建,秦二叔家的宅子离江边并不遥远。 本来,秦定邦是打算一早吃完饭,就带梁琇去看看湘江的。 结果二人刚要出发,秦老夫人又让秦二婶喊梁琇去说话。老人家特别喜欢这孙媳妇,没事就爱把她叫过去聊天,这一聊就是一上午。 所以,秦定邦和梁琇,是过了下午最晒的时候,才一起动身的。 “三少爷少夫人出去啊!”几个家丁正迎面走来,看到两人亲昵地一起往外走,远远就跟两人打起招呼。 “嗯,出去转转。”秦定邦答道。 但此时梁琇再一听“少夫人”,突然就感觉这几个字好像又多了点无法言说,心下生出几分羞,不觉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秦定邦觉察到了,“少夫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心情大好。 经历过昨晚,梁琇反倒有些躲着秦定邦的目光,一不小心和他对视了,脸就开始红。 “你就成心拿我寻开心……”梁琇顿了顿脚步,低喃了一句。 秦定邦仰头大笑,又握了两下她的手,“我说错了么?” 梁琇没有回答,撇开脸看向别处,却由着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看光景,一边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岸边。张直和冯通识趣地在远处停下脚步,倚着一棵树聊起了天,却也不忘警觉。 被昨晚那场骤雨冲刷,此时的空气格外清新。雨洗过的天干净透亮,江风浩阔,吹的梁琇的裙摆轻轻摇晃。 见梁琇停住脚步,秦定邦也随之站定,“累不累?” “才走了几步路,不累呢。”梁琇环望了四周,这才看到,灵雁山原来这么高。 临湘寨背靠着的山,名叫灵雁山。听秦老夫人说,相传曾有一只七彩灵雁受伤歇脚于此,后被当地人所救,伤愈后绕山飞翔久久不去,众人皆奇,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现在正是层林尽染的季节,整座山的色彩就像打翻了的油画颜料,美得恣意张扬,毫无顾忌。即便上海江边房子里的那幅英国人留下的风景画,也远不及这灵雁山的一半瑰丽热烈。 梁琇转回身,眼前的湘江比想象的还要宽阔。她对湘江的了解越多,就越觉得这是一条伟大的河流。 江水悠悠流淌,无凶涛恶浪,却势不可挡。江面上有船家在打渔,远远地不知喊着什么号子。 欸乃一声,山水唱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睁开眼睛,“我跟我父亲游历了那么多国家,却无一处,能美得过我们的河山。” 秦定邦微微侧转头看向了梁琇。他素来知道他的姑娘胸有气象万千,满眼已是遮掩不住的欣赏,“你喜欢这里?” “嗯,喜欢。”梁琇深深点了点头。 秦定邦抬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等我们老了,可以来这里。” “真的?” “嗯。” 不远处,有几块很大的乱石,还有零星的芦苇。苇杆齐刷刷地站立,有不知名的鸟雀正抓着苇杆,一口口啄着芦花。梁琇盯着那丛芦苇看了一阵,小声问道,“它们……是不是可以编很多东西?” “那些?是呀,那是芦苇,可以做苇编。筐,篓,席子,都能做。” “那……可以编小马么?” “应该可以吧……你想要?” 梁琇摇了摇头,“我想到了小时候。” 她看了看秦定邦,又低下头,“那是我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爸爸是名牌大学的教授,妈妈是千金小姐,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全家上下都把我当成宝。” 秦定邦很爱听梁琇跟他说往事,微笑着看着她。 “有一次,父亲领着我路过前门那边的大栅栏现在是北京的一处景点,在西城的前门大街,读音dà shi lànr。,我一眼就看到路边有个人正在卖草编的小马。那手艺真是好,编得像极了。我就蹲下问他,‘小草马怎么卖?’那人一见来了生意,连忙说,‘四个铜板。’” “可那时我幼稚园的同学买的小草马要更大,却只花了三个铜板。我一听就不开心了,立即站起身,指着他劈头盖脸骂道,‘你就是个骗子,专门骗小孩儿钱的!你为什么卖的这么贵?人家比你这个大的才三个铜板!’” 秦定邦惊讶,“你还那么厉害过?” “那哪是什么厉害啊……”梁琇把跟前的一颗石子踢开老远,“那是刻薄……是得理不饶人。” 梁琇抬眼望向江面,“我当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多粗鲁,也没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愤怒。仿佛自己是被从天上派下来的,可以俯瞰众生如蝼蚁……”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那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秦定邦眉心皱了一下,他还没听过听梁琇说这么重的话。 “卖小草马的人当场就愣住了,随后一脸尴尬和难堪,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是病得很重了吧。整张脸蜡黄,手像枯树枝,骨瘦如柴的一个人。” “我父亲非常不悦,他连忙跟那人道歉说,‘对不起,小孩子这么说话,是我没教育好。’随即掏出五个铜板递给那人,拿起一匹小草马,领着我离开了摊位。” 秦定邦朝梁琇又侧了侧身,听她继续回忆。 “走出去几步,父亲停了下来,问我为什么那样跟人说话。” “我说,他卖的贵,他是个骗子。而且他看起来好脏,连个下人都赶不上……” “我父亲听我说完,惊得说不出话。但很快就明白自己一向不出恶言的女儿,怎么开始变成这样。我当时刚上幼稚园不久,园里的不少同学家里非富即贵,我被有的同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我父亲严厉地跟我讲,他非常不喜欢我刚才的样子。他说——” “梁琇,是,你现在过得好。但别忘了,你父亲我也是从贫穷破败中走出来的。你的那些富贵同学,往他们祖上追溯,出不了几辈,就能找到比刚才那人,更穷、更脏、更潦倒的祖宗。” “但他病成这样,还出来谋生。没有偷,没有抢,靠着自己的手艺求活路,他的灵魂比他的衣服干净。虽然你梁琇现在穿的贵收拾的漂亮,却没有任何可以瞧不起他,当面指摘他、评判他的理由和底气。” 风起上海滩 第61节 “他小马卖的贵,可能是他急着治病救命。嫌贵你可以不买,你也可以跟他商量能不能便宜点。但你刚才的处理方式,既伤害了他,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那样子说话,非常不可爱。如果那就是你同学跟穷苦人说话的态度和样子,你以后离他们远一些,也不要再跟他们学。” 梁琇盯着芦苇的方向,嘴里鼓了一口气,两腮膨膨的,像又被训了一遍似的。她就那样吹着腮,过了一阵才吐出了气,低声道,“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批评我最严厉的一次。” “父亲教训完我,拉起我的手继续走,我垂头丧气地跟着。之后偷偷回过头看,那人还在继续咳着,像要逼出五脏六腑,整个人佝偻得像只虾。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如果不是我说话伤人不讲理,也许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我还清晰记得那天我穿的那件小袄子。我出门前,妈妈还夸我好看来着。可自打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穿过那件衣服。因为它会时刻提醒我,我当时真的……太过分了。” “我应该感谢爸爸当场帮我买下了小草马……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能少一点愧疚。” 说完这话,梁琇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显然又一次被自责淹没。 秦定邦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子了。” 他握着梁琇的手,把她带到前方不远处的大石头边,“累了就坐会儿吧。” 梁琇听话地靠在石头上,继续追忆着往事。 “又过了两年,我认识了一个车夫的女儿,叫五妞。五妞爸爸是拉黄包车的,妈妈在路边卖菜,她没有书念,成天跟着妈妈,菜摊子就是她的家。她家的摊子经常摆在我们必经的路旁,我每次路过,她就会盯着我看。我看见她时,会朝她笑。” “也许是因为我不像别人那样欺负她。慢慢地,她会在我家院门外等着我。再后来,会送东西给我……都是对我来说最新鲜的礼物。她手很巧,送过我山芋藤做的项链,就是把山芋藤左掰一小段,右掰一小段,最后就成了项链的样子。她做了一大把送来,挂到我的头上,耳朵上,还有脖子上,手腕上……我那时觉得新奇又开心,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来自西域的小公主。” 此时,江对面的天上,已经有晚霞在蜿蜒而生,梁琇望向渐渐变红的云彩,柔软的笑意爬上了眼角,“她还给我送过带着槐花的枝条,怕扎到我手,提前把所有刺都掰掉了,雪白的槐花闻起来好香,在那以前我都不知道槐花还能充饥,是五妞告诉我的,我这才尝到了槐花蕊原来那么清甜;她还送过我一把叶子梗,教我‘杠老根儿’早年一种游戏,把两根叶子梗十字交叠,向相反的方向拽,谁把另一方勒断,谁就赢。,我们俩比谁的叶梗更结实,结果她送我的都是更好的,总能把她的叶梗勒断……” “看到我笑,她也跟着我笑。每次能等到我,和我打个照面说几句话,她就高兴的不得了。” “她总是穿着那么一件小布衫,时常光着脚。有次我看到她脚底板都是血口子,磨得不成样子,就把自己的一双花布鞋,送给了她。” “她激动坏了。她说她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好的鞋,当即就穿在脚上,高兴地又蹦又跳,可没过一会儿又赶紧脱了下来,把鞋紧紧抱在怀里,像搂着一对珍宝。我那时衣食无忧惯了,根本无法理解就那么一双布鞋,怎么能让她开心成那样。” “几天以后,五妞送给我一个小手串。手串里有磨得非常光滑的桃核、杏核,还有一颗磕掉了一块的玻璃珠子。她说那是她前一年捡的,她觉得可能是珠宝,那也是她最贵重的一件东西。可她只有那一颗珠子,所以只能磨了其他果核凑在一起,才能穿成一串。她把她专门磨了好几天才做成的手串,送给了我。还带着我一起把玻璃珠子对着太阳看,去看珠子里面神奇又美丽的光。” “那也是个秋天。五妞和我同岁,眼睛亮亮的,双眼皮,有一口小白牙,整整齐齐的。她爱笑,笑起来甜甜的,很像怀恩的一个小女孩……如果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肯定能像瓷娃娃一样可爱。” “我很感动,回家把手串给妈妈看。妈妈说,稚子的心意无瑕无价,于是帮我又找了一双鞋和两身衣服,等下次见着就送给她。” “可那天之后……”梁琇突然顿住,猛地闭上了眼睛。 秦定邦轻轻抚上她的手背,梁琇睁开眼看着他的手,艰难道,“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去找她,别说她,连她妈妈的菜摊子都不在了。后来,才从附近孩子的口中得知,五妞被她爸爸卖了……卖去给人做童养媳了。再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我难过了好久,却也只能难过。” “我小时候在幼稚园遇到过顽劣的坏小孩。他们那么坏,却过得锦衣玉食。五妞那么好,干净透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却要给他们做当牛做马……我久久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那时就想,如果我爸妈不是现在的爸妈,而是五妞的爸妈,或者是遇到像她家一样的境遇,我会不会……会不会也被卖掉?” 梁琇的眼睛红了,那遥远的记忆让她泛起无尽的心酸。秦定邦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继续耐心聆听。 “再后来,我稍微大了一点,爸爸妈妈就开始给我讲历史。每当讲到外族入侵,百姓流离失所、人命如草芥时,他们经常会痛心疾首,讲到深情处,甚至会痛哭流涕。他们是经历过八国联军的人,读史就如同读他们不久前经历的事。但我毕竟还小,无法深刻体会他们的心境。直到日本人打进北平,我才算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什么叫国破之后的草菅人命。再到后来,我辗转了半个中国来到上海,目睹了一路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这是秦定邦第一次听梁琇跟他说这么多话,他也渐渐明白,他的姑娘,是如何一步步成长为现在的样子。秦定邦胸中翻涌起万千情绪,多到一时无法言说,他抬手轻抚着她的脸,接着搂住了她。 梁琇靠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和温度都如此之近,让她莫名地心安。她轻轻闭上眼睛,说出的话,却无比笃定—— “我相信卖小草马的人们,有一天会有药吃,有大夫看病;我相信五妞们,会有鞋穿有书念,不再被卖掉;我更相信我们的国家肯定不会亡,有朝一日,侵略者们统统都被打回老家去。” “但是……”梁琇仰起脸看向他,“国民党是靠不住的,打日本越来越消极,刀口向内却比谁都狠毒。我们的希望,不在重庆,也不在别国,而是在延安,在那些敌后的根据地里。” 火红的霞光照着她,映得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回上海之前,去一趟苏北吧。” 秦定邦慢慢地笑了。 梁琇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听到后面,便已经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他的女孩已经不光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同时也在希望着,他能成为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友了。 她是在这滚滚无尽的湘江边,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约。 他何其幸,能遇到这样一个心怀家国大义的姑娘,与她共同奔赴一段志同道合的人生之路。 凄风苦雨也好,血雨腥风也罢,从此二人风雨同舟,携手共担。 他看进她满含着期待的眼睛,微笑着郑重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红霞如燎原的火铺向整片天,从未见过的江天美如画。 梁琇也笑了,无比畅快。 她转脸望着向那片烈焰般的绚烂,胸中忽然激荡起一股浩然之气。她倚靠在他的肩膀,抬手指向远处的天空—— “你看这片赤霞,像不像我们的十里红妆!” 第69章 竟是倪千峰 外面的战火继续肆虐着,秦二叔家的钨矿销量近来下跌得厉害,多开采已无意义。矿上的事因而逐渐陷入停滞,秦定邦能做的,也越来越少。 是时候回去了。 秦二叔本来还想挽留,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何况往回走,路上还得花一段时间,也就没再坚持。 秦定邦和梁琇在临湘寨呆的这些个月,与秦二叔这一脉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相处得已经非常融洽和睦。但桃花源再好,都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不管多少难过不舍,二人最后仍是踏上了归途。 来湖南之前,梁琇一直被困在租界的孤岛里,每次执行任务,又都是行色匆匆,绝不无故多待一分钟,这直接造成了她能接触到的新四军消息十分有限。因为对根据地的发展情况了解的并不多,所以一提到上海之外的根据地,她能想到的,就是苏北。 为了先去苏北,他们在回去的路线上做了调整。没想到行至一半,阴差阳错地,竟然进了新四军的皖中根据地。 之后,便被抓了起来! 而且,还是被儿童团放哨的小家伙认成了特务坏蛋,给抓起来的。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敌人对根据地的渗透一直就没停过,明枪暗箭不断,警惕性强是不得已的求存之道。 梁琇和秦定邦,还有张直、冯通一行四人被关在了一处。梁琇已经跟看守的战士表明了身份,但却苦于无法证明,一时陷入了尴尬的窘境。 直到不久后,一位负责的同志来查看情况,才带来了转机。 因为这位负责同志,竟然是华光! 大半年前的那个危急时刻,康平药房那条线上的所有人刚完成撤离,在修齐坊看到梁琇示警信号的同志,就立即向华光传递消息,并迅速采取相应措施。 之后,他们几番尝试寻找和营救梁琇,终于从秦家菜的后厨得到消息,梁琇已经被秦定邦成功救出,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并且有人把守。 上海斗争形势日益严峻,暴露的风险越来越大。不久之后,经组织决定,华光这条线上的同志,也全都从上海撤离了。 种种迹象表明,老吕确实有大问题。幸亏梁琇当时冷静机敏,行动够快,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是九死一生之后的重逢,两人都难掩激动和感慨。梁琇跟华光解释,此次回上海之前想先去苏北看看,本以为上海周围的根据地只有苏北那片,没想到刚进安徽,就进了新开辟的根据地。 能在这里遇到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还有不吝钱财慷慨相助的友好人士,华光非常高兴,欣然帮他们证明了身份。 这是华光第一次见到秦定邦。 当初秦定邦送的那一大包磺胺药粉,被梁琇送给了华光,华光又通过交通员秘密把药送到了皖中根据地。 那时,参谋长倪千峰正经受着肺部感染的煎熬,幸亏这份消炎药,才救了过来。但他也只舍得用一点,余下的症状,是生生靠自己给扛过来的。 根据地的消炎药是无价宝,太稀少太珍贵了,所以,他赶紧把省下来的药分给其他战士,又救了一批人。 这一大包磺胺药粉,还只是秦定邦帮的一个忙。 当时如果不是他,老吕潜逃的危机,恐怕不会得到那么及时妥善的应对。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在华光眼里,秦定邦已经是老朋友了。 尤其听梁琇讲述完她如何被七十六号抓住,又如何被秦定邦救出,华光更是已经在心底暗暗认定,秦定邦不光如梁琇所说的,是个可信赖的人,更是个可争取的人了。 第二天,华光亲自把秦定邦和梁琇引荐给倪千峰。 沿途,秦定邦看到了正在训练的新四军战士。战士们很瘦,但都精神饱满。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让他有种隐隐的亲切感。 秦定邦和梁琇被华光带进一间朴素又洁净的屋子。屋里已经有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干净的旧军装,鬓角的头发花白,很瘦,但身姿笔挺。 显然,他正在等着他们。 “老倪,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秦先生和梁琇。” 这位男子看到秦定邦时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大步走上前来,伸手握住了秦定邦的手,“秦先生,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这诚挚的态度让秦定邦如沐春风,他随即道,“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帮小鬼把二位认错了,实在是多有冒犯啊。” “哪里。” “我是这里的参谋长,倪千峰,你们叫我老倪就行。” 倪千峰? 秦定邦脑中划过一道闪电,他迅速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道光的源头。 “我们这里的条件比较艰苦,秦先生在这受委屈了。”倪千峰先请他二人坐下,接着又道,“听华光说,你们二位想要去苏北。现在日伪比以往更猖狂,恐怕现在从此处去苏北,要穿过好几个封锁区,风险太大。” 秦定邦其实并不是非要去苏北不可。他知道梁琇是想带他去看看根据地的面貌,如果能顺便看一下侄子、侄女,那是更好。 但他不想带着梁琇为了冒险而冒险。最关键的,他在这边已经看到了根据地是什么样子—— 物质条件非常匮乏,但战士和百姓的精气神令人眼前一亮。完全不同于国统区,也不同于重重围困下,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他越来越相信梁琇跟他说的,民族的未来不在重庆,而在根据地了。 在这么艰难的抗战环境下,还有这样的一批人,不顾生死,克服万难,这才是民族魂的化身。父兄曾经教给他的东西,正在这些人的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转眼看向梁琇,梁琇会意,随即解释道,“老倪同志,我想带他去苏北,一是想让他了解一下我们的敌后根据地。二来,他的侄子、侄女也在那边,我起初也想顺路带他过去看一眼。如果无法成行,那就以后再说吧。” “侄子侄女?”倪千峰露出惊讶,“秦先生有亲人在苏北?” “是我哥哥嫂子的遗孤,我兄嫂早在民国二十四年便罹难了,孩子们前两年被苏北的贵军收留。” 听了秦定邦的解释,倪千峰打住了刚要说的话,尤其听了那个年份,他顿了顿,接着斟酌道,“恕我冒昧,敢问秦先生的兄嫂……是在哪里故去的?” “在浙西。”秦定邦平静道。 倪千峰深吸一口气,随即身上身微微后仰,皱起眉仔细端详起秦定邦,他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垂眸看向地面,又猛地抬头,“你哥哥叫什么?” “我哥叫向长杨,也叫向韫韬。” 秦定邦知道哥哥是共产党的人,所以他非常坦荡地说出了哥哥的两个名字。 “老向?”倪千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老向的弟弟?” 他被震惊到言不成句,“怎么会……你姓秦,老向……你们?啊?” 此时此刻,秦定邦也终于在记忆中,找到“倪千峰”三字对应的出处了。 那篇宣布了哥哥死讯的文章,题目正是《浙西匪首倪千峰已成瓮中之鳖,向韫韬已被正法,浙境将再无匪踪》。 倪千峰,倪千峰,原来眼前的这个倪千峰,正是哥哥在殉难之前,和他并肩战斗的同袍! 风起上海滩 第62节 秦定邦一时竟不知说何是好。 “秦……真是老向的弟弟啊……”倪千峰已经从眼前的五官里看到了那张久远的面孔,他眼圈瞬间泛起了红,“老向啊……老向的弟弟现在如此安好,也算老天开眼啊!” 当年他们的队伍被冲散,他带领的那一支艰难突围,但是向长杨受伤,怕拖累战友毅然跳下悬崖,幸得树枝阻拦,命保了下来,可最终却没躲过国民党的搜寻,不幸被捕,之后壮烈牺牲。 跳崖这一幕被当地的几个老乡远远看到,还没等他们赶去施救,人就被很快赶到的国民党搜走。 抗战后,倪千峰曾带人去过先前的根据地那边,从老乡那里得知了向长杨最后的人生轨迹。此后每每想起,倪千峰都无比痛心。 没想到多年后,竟能在此番情境下遇到老向的亲弟弟,简直就像再次看到了当年的老战友一样。 但他又忍不住疑惑,“可你怎么又是秦家的三儿子?” 秦定邦没有回避,“现在的父亲是我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在民国十七年,被害了。”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那是个什么年份,共产党人再清楚不过了,倪千峰一听更为震惊,他隐约觉得不是巧合。 直到秦定邦又把向致之当时被诱捕杀害,以及,遇害之后被污蔑利用的泣血经过,全都跟倪千峰讲了一遍。 倪千峰听完之后,惊得无以复加,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向家满门忠烈,老向的父亲明明是烈士,怎么能继续蒙受被国民党抹黑的不白之冤! 他激动道:“我一定要上报组织,查实情况,帮你父亲洗脱污名。你父亲是优秀的战士,是英雄!” 来到父兄的阵营,秦定邦本就感到了天然的亲近。他没想到,竟然还能收获这样的惊喜。他不光找到了哥哥的战友,还能让父亲最后的经历重见天日,帮父亲恢复名誉。 他突然觉得那块压在心底的大石头,被彻底搬开了。 他不觉眉头舒展开,看了眼身边的梁琇,郑重地对倪千峰说道,“我想为你们做一些事,以我的身份和资源。” 倪千峰没想到还没等他去争取,秦定邦就主动提了出来。他再次紧紧握住秦定邦的手,“那可太感谢你了。” “我为我的父兄感到骄傲,我也想为抗战出一份力。” “太好了!” “这里最缺什么?” “我们现在主要缺药,缺……” 突然,外面远处响起一声爆炸,秦定邦和梁琇警觉地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倪千峰。 倪千峰倒是见怪不怪似的,一点也不慌张,他安抚道,“是老武他们在搞实验。兵工厂那一直在试制、生产弹药。但是一直缺材料,缺设备。兵工厂的都是些神人能人,要是材料和设备都能跟上的话,那真是不知道能造出多厉害的武器。” 听了这话,秦定邦垂眸思索了片刻,“我想想办法。” “要是秦先生能帮忙,那可实在是太好了。现在日军、伪军动不动就扫荡清乡,严密封锁。我们也在不停战斗,不停消耗武器。如果物资压力得到缓解,那对巩固根据地,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听了倪千峰的话,秦定邦心里对这边的局面有了轮廓,“得好好想个办法,怎么躲过那些眼线、监视和封锁。” 倪千峰感慨,“东西想运进来,确实太难。” 秦定邦目光坚毅,“事在人为。” 像,真像! 倪千峰看着秦定邦思索和说话的样子,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一想到自己的老战友早已不在人间,忍不住心下又一阵酸楚。 “对了,你们说的侄子、侄女,是沅沅和澧澧吗?那两个孩子,在苏北了?” “对,”梁琇接过了话,“一九四一年初,皖南事变中有一批突围的小战士,藏到了上海的难童院,在那里中转后被送到了苏北。当时沅沅和澧澧已经在难童院了,我也是偶然和他们相认。经组织同意,把他们和皖南的小战士,一起送了过去。” “好,好啊,到苏北你们就放心吧,”倪千峰释然道,“孩子们肯定被照顾得很好。” “沅沅那小丫头心思缜密,主意多得是,跟个小大人似的。”倪千峰一边说着,一边眼角就带了笑,“至于澧澧那小家伙,就喜欢枪炮子弹,当时我还给他做了只小木枪,他成天抱着,走哪带哪。等他长大了,搞不好还真适合干军工,帮老武打下手。” 秦定邦虽然和两个孩子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实在深刻,尤其听了倪千峰这么一说,当时见到两个小人儿的情景,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 他禁不住心下一暖。希望在苏北,两个孩子一起茁壮成长吧。能像哥哥嫂嫂,像刚看到的战士们那样,有血气,有脊梁。 之后,秦定邦和梁琇在根据地留了段时间,待时机成熟,便出发了。 几人一路辗转,等到终于再次见到上海的楼宇,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前了。 出发时,秦定邦是那个替养父去尽孝心的秦家三少爷。 回来时,他虽然依旧是要帮秦家发扬光大的秦定邦,但在他心里,已经有一部分,又做回了向家的二儿子,成了继承父兄遗志,一心想着如何突破重重阻碍,往根据地运物资的向长松了。 等到他和梁琇下船,上海街头的景象,与出发时,又有了不同。 不少外国人的胳膊上,都绑了醒目的红臂章,臂章上还有不同的字母。回想去年他们出发去湖南时,并没有这样的情况,想必这又和局势变化有关。 看着那些外国人噤若寒蝉的样子,那红臂章,定是无关乎权力与荣耀了。 秦定邦和梁琇对望了一眼,一起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又是日本人的“杰作”了。 张直和冯通护送着二人回到了秦宅,就都回家去了。这二人都是秦定邦最信任的心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谁都有分寸。 老管家于叔一看是三少爷他们回来了,高兴得老泪纵横,赶紧把他和梁琇迎进了宅子。 本来他二人一路上还想着,要快些把老家的情况讲给长辈听,免得他们担心。可一进秦宅,二人立即就发现了有些异样。比起出发时,宅子分明冷清了一些。 二人带着满心的疑惑,快步走进屋里。 第70章 再回上海 秦定邦和梁琇一进家,便见池沐芳正在借着客厅的阳光看书。她抬头看到二人回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手里仍握着书,愣在那里迟迟不知动弹。 直到秦定邦喊母亲,梁琇喊秦夫人,她这才回过神,真的是她的邦儿,带着梁小姐,一起回了家! “怎么这就回来了?”池沐芳既惊又喜,直到二人一起向她走来,她才赶紧放下书,摘了眼镜,连忙起身朝两个晚辈迎了过来。 秦定邦笑着逗池沐芳,“怎么我们回来了,母亲不高兴?” “这是哪里的话!” “我们不在家这么久,母亲可安好?” “好,一切都好。” 正赶上秦则新和秦安郡两个孩子也在家,听着秦定邦回来了,激动地一先一后冲了出来。秦则新一头扑到秦定邦的怀里,又不忘扭头去看梁琇。秦安郡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带着小跑,梁琇迎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方才还有些冷清的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池沐芳赶紧朝已经从厨房迎出来的张妈吩咐,“快快,张妈,赶紧准备晚饭,往丰盛里做。” 张妈连连点头,又让小伙计赶快出去采买,她转身回到厨房,开始张罗起来。 秦定邦见没人再迎出来,“父亲呢?二哥呢?” “你父亲在楼上卧室,你二哥在公司里忙。” “父亲在卧室?” 池沐芳本来满脸喜色,一听秦定邦这句问话,略略犹豫了一下,“是,你上去看一看他吧,他应该也听见你们回来了。” 秦定邦留梁琇在楼下陪池沐芳,随后几大步跨上楼,来到了秦世雄的卧室外,门是掩着的,他敲了敲门。 “进来。” 一推门,他便看到秦世雄正半躺在床上,倚靠着床头的软垫子,腿上铺了张报纸,正看着房门处。 刚才楼底下的热闹,秦世雄已经听到了。秦定邦回来的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他本想着秦定邦能在外面再多呆一段时间,但这个耿直的孩子还是现在就回来了。 他是既欣慰,又有点忧心。 “老三回来了。” 秦定邦从来也没看到秦世雄大白天的躺在床上,疾步走到父亲的床边,“父亲这是……” “你把门关上。” “唉。”秦定邦依言关上了门。 “坐椅子上。”秦世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 秦定邦的眼睛没有离开卧床的父亲,照着他说的,搬了椅子坐下。 见儿子坐好了,秦世雄才悠然道,“我没事,在装病。” 秦定邦一窒,他没料到父亲能这么说。瞬间倒是稍稍宽了心,但立刻又充满疑问,还没等他问出口,便听秦世雄急道,“老三你回来了,父亲高兴。老家那边怎么样?快跟为父说说。” 秦定邦于是便把在临湘寨的经历见闻,包括蔡医生医术了得,三下五除二就给祖母做成了手术,祖母视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每天都乐乐呵呵,包括二叔的矿虽然经他帮忙有过一段起色,但因为战火蔓延,销不出去,几乎停产,不过二叔倒很能看得开,正在物色着尔兰妹妹的上门女婿……秦世雄眉目舒展地听着秦定邦带回来的这些消息,不住点头道,“儿呀,你真是替为父,办了件大事。” “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秦定邦转回正题问道,“但是父亲,为什么要装病呢?” “还不是日本人搞的那个什么狗屁商会,邀请我去给他们撑脸面。我哪能去当汉奸?所以就称病谢客了。” 秦定邦内心的疑惑得到了印证,他去年离开上海时,就隐约觉出有些不对,但是帮祖母治眼疾、替父尽孝这样的理由,实在不容他拒绝。他忍不住道,“父亲这‘病’,恐怕不止半年了吧?” 秦世雄大笑起来,“臭小子,就数你聪明。” 秦定邦随之苦笑。他没想到,在江边房子里照顾梁琇的那个月,家里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而秦世雄和池沐芳竟然愣是瞒住了没让他知道。父母二人先把他支走,再留秦家人独立应对这边的状况。他明白他们这样安排的用意,是要给向家留后。 只是他不在的这半年,家里得承受多大压力啊。 秦定邦给秦世雄的被子稍稍往上掖了一下,随即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可笑,“父亲,你在家一定要躺着吗?咱对外宣称您生病了不就得了?” “热。”秦世雄又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你不知道,开始他们还过来请过好几次,后来才少了。做戏要做全套,他们要是派人监视,也的确是见不着我在家活蹦乱跳。谁还没有个三灾八难,正好赶上我病了,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 秦世雄又挪了挪腰,“不过成天这么躺着也真难受,有时候你母亲把窗帘拉上,我也会下来走一走。” 以往的秦世雄总是严肃,很少看到他这样逗趣。父亲没像冯肃雍之流躲到后方,留在上海就要直面各种势力,周旋到现在,还能苦中作乐,秦定邦心中一阵难过。他由衷道,“父亲,我回来了,我也是秦家的儿。” 秦世雄自然明白三儿子说的是什么。 秦定邦确实是一名干才,有他在,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顺地把矛盾化解于无形。在这半年里,虽然二儿子秦定坤各项事务接手很快,可以支撑公司的运营,但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跟人打交道,在各方的博弈里越发焦头烂额,又不敢跟秦世雄多念叨。这期间得亏还有秦世雄当年的老哥们帮着撑着,要不然,秦家更难。 秦世雄心里常想,如果秦定邦还在,肯定不至于成这样,问题早在萌芽阶段就会给处理妥帖。 现在秦定邦回来了,秦世雄觉得心里一下又有了着落,有了底。 尤其刚才秦定邦的这句话,让他十分高兴,这儿子的确没白疼没白养。他干脆把被子掀开,在躺床上坐直了,指了指秦定邦身边的果盘,“给为父剥个橘子!” “欸!”秦定邦见秦世雄确实矍铄又硬朗,也放了心,听话地从果盘里挑了个最大的橘子,慢慢地剥了起来。 橘子清甜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秦定邦又把橘子瓣上的白色筋络一根根都剔除干净,几经斟酌,还是决定把酝酿了一路的打算告诉秦世雄。 以他对养父的了解,这些事,应该说给他听。 他把剥干净的橘子递给了秦世雄,“父亲,我和梁琇回来时,路过了新四军的根据地。” 风起上海滩 第63节 秦世雄伸出的手顿了一下,紧接着,便稳稳地接住了橘子…… 池沐芳在楼下,知道秦定邦和秦世雄会有很多话要说,男人的事情她不参与。她只管和梁琇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说个不停。 池沐芳一坐下就好好地端详了梁琇一番。气色远比在江边时要好很多,就是脸有点晒黑了。她摸着梁琇的手,上面的伤痕凹凸可见。她记得这曾经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赶个仙女的手似的。但她又不想人家刚一回来就见她哭,狠狠眨了两下眼睛,生生把给眼泪给忍了回去。 “秦夫人眼睛又不舒服了?” “还叫我秦夫人呢?” 梁琇一愣,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喽。” 梁琇看着池沐芳满脸的笑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径直低下了头。 池沐芳从来也没看到过梁琇如此小女儿状,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当年,她忍不住道,“我想早点把你俩的婚事办了,这样你就名正言顺地,是我们秦家的儿媳妇了。” 两个孩子坐在旁边听热闹,一听要办喜事,更是跟着拍手直乐。秦安郡坐不住了,“太好了,太好了!梁小姐岂不就变成我嫂子了。” “太好啦,梁小姐就要成我嫂子啦!”秦则新也跟着喊。 “哎呀傻呀,你得叫三婶儿!是吧,妈妈?则新是不是该叫梁小姐叫三婶儿?“ “对的。”池沐芳看着两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又看向梁琇,“到时候给你们办个盛大的婚礼。” 梁琇脸本来还红着,一听这话,心下却突然有了负担,低声道,“我倒不在乎那些。” “我知道丫头你不在乎这些,但是秦家可不能怠慢了你。能遇到你、娶到你,那也是邦儿的福气。” 梁琇不知道怎么推拒,无措地转了一下脸,却看到落地窗旁边,放了一盆茂盛的秋海棠,再仔细一看,正是她的那盆。 她惊喜地往转头看向池沐芳,池沐芳的笑容更大,“你们出发时,邦儿就让人给抱过来了。他交代了,你特别看重这盆花,我们得把这花养好喽。安郡和则新没事就帮着浇水松土的。怎么样,养的还行吧?” 一听池沐芳提到了秋海棠,两个孩子都起身走到了花盆旁,“梁小姐,我们天天照看它呐!” 梁琇也起身蹲到花盆旁边,一边伸手摸着厚实的叶子,一边夸道,“看你们给养得多好。” 听到花主人的认可,秦则新开心得又蹦又跳,秦安郡也摇晃起上身,掩饰不住地得意洋洋。 梁琇转头又跟池沐芳说道,“真是麻烦你们了。” “可行了吧?一家人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池沐芳脸往楼上扬了扬,“是邦儿,你的什么事,他都放在心上。” 梁琇不觉脸又红了红,心底却是暖暖的。 就在这时,秦定坤也回来了。方才池沐芳给他去了电话,告诉他秦定邦回来了。秦定坤连忙赶回来看他三弟。 这半年他可太想念秦定邦了,比谁都想。 他这么个书生,遇到那些难缠的江湖事,实在是力不从心。他一听三弟回来了,简直就像听到天神下凡,救星降世。他恨不得立马就把码头航运茶楼的所有事情,赶紧都交还给三弟,他只管专心帮着家里投资。他真是应付不了,应付不动了。 他回到家先看到了梁琇,跟她打过招呼,就到楼上去见秦定邦了。 秦家大宅冷寂了有半年,秦定邦带着梁琇回来,才又热闹起来,像个兴旺的家了。 晚饭做得异常丰盛,就像提前过了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秦世雄让张妈取出珍藏的好酒,秦定邦说了老家的见闻,大家听了感动又新奇。后来,秦定坤接过了话头,席间又变成了江湖吐槽大会。多少次,他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把这半年里那些哭笑不得的难缠事儿,一股脑倾吐了出来。秦定邦一直笑着听,心道二哥可真是被折腾得够呛,他如果再不回来,二哥可能得疯掉。 从那个世外桃源的老家走出来,再回到这个原先的家,两边的人都是家人,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但秦定邦明白,等到明天再走出这个家门,他就又要去面对血雨腥风、暗流涌动的真实世界了。 不过,有下午他在卧室交底后,来自父亲的坚定支持,他觉得他想做的事情,将要面对的疾风骤雨,都不足以让他觉得对家族有负担了。 他的身后不空,他可以放开手脚了。 第71章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过了年,秦定邦和梁琇回到了江边的住处。 梁琇的伤已经好了,不用时时照顾,所以秦定邦得空会经常回秦宅去看望家人。 池沐芳一想起来,就问秦定邦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秦定邦也觉得这确实要早些提上日程,不能耽误了梁琇。 夜晚,两人依偎躺在一起。床头的台灯散出朦胧柔和的光,晕染在梁琇精致完美的五官上。 老话说,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秦定邦就着灯光描摹着梁琇的容颜,觉得古人诚不欺我。 “我想早些把婚礼办了,多请些亲朋好友作见证,正式迎你过门。” 秦定邦从来也不花言巧语,极少说情啊爱的。刚才这话,已经可以算作他少有的情话了。梁琇也不喜欢炽烈的言语,对她来说,他的态度和打算,就已经足够了。 梁琇又朝秦定邦靠了靠,脸在他的颈窝蹭了蹭,漾出了只有被呵护爱惜之人才会有的甜甜笑意。 可片刻后,她就收敛了笑容,几经犹豫,还是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不想要婚礼。” 乱世中的热闹,总让她觉得是藏匿危险的瘟床。 秦定邦叹了口气,“我不想委屈你,我早都跟你说过,我想风风光光娶你。” “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些呀,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起码我现在不想要……”梁琇摸着秦定邦紧实的胸口,“如果于秦家面子上过不去……等胜利了,你再风光地娶我。” 秦定邦没有应,只说,“母亲那边,你若是不知如何称呼,可以先叫‘阿姨’。” “嗯,好……那你听到我刚才的话没?”梁琇摇了摇秦定邦,“如果要办婚礼,那就太平了之后再办吧。现在太乱了,我担心会有危险。” 秦定邦当然明白梁琇的意思,在她眼里那些虚礼根本无所谓,他的安危才重要。秦定邦心里一软,手指穿过她乌黑柔顺的秀发,落到了她光滑的肩头上,“好吧,先听你的。” “还有……”梁琇抬起头看向他,“我想工作。我现在已经好了,不能成天呆在这儿让你养着,像只金丝雀一样。” 秦定邦皱眉看她,“这里不是‘这儿’,这是咱俩的家。” “嗯……家。”梁琇抿了一下嘴,不觉心底欢喜了起来,她把头又枕回他的颈窝,“但我不想成天待在家里,等着你来养,我也可以赚钱的。” 秦定邦理解梁琇追求独立,但是他更担心她的安全。之前受刑那么重,如果再回难童院,那里活儿那么多,恐怕会伤身,而且现在外面糟乱得不成样子,危险简直无处不在。 自打前年的年底公共租界被日本人占了,租界的外国人就开始不好过。尤其有不少国家被日本判定为敌性国,那些国家的人就再也不享有治外法权了。 前不久甚至有不少外国人被抓,然后就给投入了浦东的敌侨集中营,妻离子散的,一幕幕的人间惨剧。 至于法租界,虽然还算法国的地盘,也根本拦不住日本人。大街上有人模狗样的日本商人,也有形容猥琐的日本浪人。即便做了坏事,法租界的巡捕房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轻易不敢得罪。 就在前两天,他还在金神父路上看到了两个醉醺醺的日本人,正抱着一棵树吐得稀里哗啦。怀恩就在金神父路一带,梁琇要是天天去那里,他可真是要担心死了。 “我明白……”他想了想,“再不这样,你继续投稿子吧。写完的,我让人帮你送过去。我等着你用稿费,请我吃好的。” 梁琇一听,心情轻松了起来,“也行。” “不过那个陈编辑的报纸,就不要再投了。” “谁?”梁琇一愣,随后记起来,“那个人啊!他不是办报的,他工作的地方是家杂志社。上次的不愉快过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联系过了。” “他有没有再纠缠你?”秦定邦似是随意一问。 “没呀。”梁琇笑了,“你总在我身边,他被你吓也吓跑了。” 看来冯通他们去教训的那一顿,效果非常好。秦定邦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个指背轻轻夹了一下梁琇的脸蛋,又抬头查看了一番,“回来这阵子,好像长了点肉?” “唉?好像是哦……”梁琇不禁压低了眉头,“我摸我的腰,肉都多了,快赶上在临湘寨那阵了。” 秦定邦抬手在梁琇腰间捏了捏,“以前太瘦了,现在也瘦,还得多长点。” “那衣服就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了再买新的。” “唉呀,痒。”被秦定邦碰到了痒痒肉,梁琇立刻嗔怪道。 秦定邦起了逗弄她的心,手掌顺着她的肋往下轻抚,梁琇刚痒得扭动了一下腰,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秦定邦赶紧抬头看她。 “……没事。”梁琇一边说着,一边认真地按了按自己的肋骨。 “之前伤的地方,现在还有感觉?”秦定邦的心又被揪住。 “没有,可能以前断的那处总是疼,习惯了小心。” 秦定邦把她按在腰间的手挪了下来,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真不疼了?” “嗯,应该是自己吓自己了。”梁琇把手搭到了他的手臂上。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不断向她传递着温度,像热敷一样舒服,她扑闪着眼睛望着他,“幸亏你之前照顾我,否则我好不了这么快。” 梁琇只顾着说话,却不知她这只有在二人亲密时才流露出的软软糯糯,早已经勾起了秦定邦腹下的火。等她感受到他呼吸粗重起来,想要逃往床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哎?你……” “我撑着身体。” 之后那些未及出口的细叫,便被他辗转研磨,悉数吞入腹中…… 鱼水相投,一室生春。 第二日,秦定邦在秦家菜摆了一桌宴,请的人,叫穆逢财。 这个穆逢财是卢元山引荐的,知道很多宪特的猫腻。以前秦定邦根本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交往,但现在这种靠捞偏门求生的人,反倒很能派上用场。穆逢财先前哪上过秦家三少爷的桌,自是献宝一样,可着劲儿地往外说。 吃完饭后,秦定邦把这人送出了秦家菜。一抬眼,便看到街面上一个颇有几分眼熟的身影,拎了大约是一瓶洋酒,上了车。 秦定邦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车一路向北驶去。 他几乎是在看到这辆车的瞬间,就想起了老管家于叔的话。 梁琇被从七十六号救回来后,他又向于叔核实当天接到报信时前前后后的情况。 于叔跟他回忆,那人是从一辆白色的别克下来的,应该是个司机,说完话又上了车,车里隐约还坐了个人。 屈以申,白色别克。 难道是他? 这个神神秘秘的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映怀你过来,你大水叔要见你。”身后是水永福洪亮的声音。难得今天大水叔和小水叔都在,秦定邦收回目光,转身又走回秦家菜,去见两位长辈了。 虹口。 屈以申到了藤原介的住处,把酒放在榻榻米的桌子上,脱鞋坐下,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帮我把一个人弄出来。” 风起上海滩 第64节 藤原介正在挥舞着武士刀练下劈。因为后背的畸形,这个本来凶狠的动作,让他做的多少有点滑稽。 但是,他却仿佛并不太在意自己动作的难看,也没有立即回屈以申的话,仍然执着地数着数字,“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 “到底是商统会的大理事了,说话都这么硬气。”等终于数到二百,藤原介把刀扔到榻榻米上,抬起袖子抹了把汗,“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你刚才说话的语气,颐指气使的,真像他!”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抓过屈以申放在桌上的酒瓶,是瓶年份不错的葡萄酒。一时找不到开瓶器,他抓起餐桌上还没收拾的筷子,狠力一扎便把瓶塞捅进了瓶里,仰头几口喝掉了一半,斜眼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不会杀你吗?” 屈以申静静地看着藤原介,等他五官抽搐地打出了个酒嗝,才道,“那人是个美国人,是我的一个投资顾问,很值得信赖,帮我赚了不少钱。” “呦,美国人,屈先生真是结……结交甚广,今天这又认识了美国人。可我这个课长是特高课的,又管不着美国人。”藤原介仰头又喝了两口,“你找错人了吧!” “你跟外事课那边,就一句话的事。” “呵,屈先生对我们宪兵队,还真是了如指掌。” 屈以申没跟他废话,“他和我在马来亚就认识了。” “马来亚?”藤原介掩饰不住一脸的鄙夷,“屈际海那么会做生意,你没传了他的衣钵?还需要投资顾问?” 屈以申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治后背花的钱,就是通过这个美国人挣的。” 藤原介露出了一丝狰狞与不屑,“你就不怕我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怕,藤原课长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我要是坐吃山空,没了进项……”屈以申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你最好再找点别的门路搞钱……治背疾。” 藤原介脸上阴鸷了一瞬,随即,他身子后仰,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神闪烁了一阵,最后悠悠闭上眼睛,又抓起了酒瓶子,仰头把剩下的几口都灌了下去,“下次来,别只带一瓶,这酒味道还不错。” 说完,他把酒瓶丢到一边,又捡起了刚才扔下的武士刀,有点晃悠地站起来,继续接着刚才的数字一下一下地劈下去,“二百零一,二百零二……” 没数几下,他嘴里停止了计数,手上动作却不停,“你知道吗?我一天可以练一千次,两千次,可以一直练一个月,两个月,练一年,练两年。我知道我的动作不好看,但这又何妨?我又不是歌舞伎,管他好看不好看。我这样苦练,我出刀就可以比他们更快,力量比他们更狠。只要我能杀善杀,把这把刀用的出神入化,我一样也是优秀的武士。” 屈以申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藤原介的鸡同鸭讲,他没理藤原介的自我催眠和陶醉,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道,“仗打到这个时候,实业早就指望不上了,可投资金融如果投准了,就不是几个钱的事。他能派上大用场,再赚的,也少不了你的。” 藤原介的刀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大力度挥砍了下去,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得意,“你会不会觉得……你我二人,是冤孽?” “会,给个痛快话。”每次和藤原介见面,屈以申都觉得无比煎熬,恨不得拨快时钟,快速结束这些不得已的接触。 藤原介把刀尖拄在榻榻米上仰头大笑,之后像只鹰一样俯瞰着屈以申,下巴朝屋子一角抬了抬,“那里有笔和纸。名字,国籍,关在哪个集中营。” “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你能想起来的。那些什么美国人英国人,净是些重名的,叫声杰克一堆答应的。” 屈以申俯身伸手够到了一支笔,刷刷几笔写下了那人的信息,甩到了藤原介的脚下,“我等着他的消息,以后也别让人找他麻烦。”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藤原介也没留客,只是朝着屈以申离去的方向喊道,“记住下次,别只带一瓶!” 几声大笑之后,他又起挥刀,继续做起刚才的动作。 “二百零六,二百零七……” 就像一台冷血无情的机器,重新发出了冰冷的计数声。 第72章 “冯七,你撒谎。” 这日,秦定邦和张直正欲一起到码头看看,刚出永顺公司大楼没几步,就见大楼前面的空地上猛地刹住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紧接着从车上蹿下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随手关上了车门,手还握在车把手上,愣是站在车门边看了秦定邦有一阵,才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一拳捶到了秦定邦的肩上,力道大得秦定邦差点后退了一步,“秦三,你这大半年的到底哪去了?” 秦定邦见冯龙渊确实有些着恼,没跟他计较这一拳,“出门办了点事。” “哦,出门!这趟门出得可不短啊……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你知道我这中间到你家公司找过你多少回吗?嗯?哪次都是你二哥在,你二哥那样的书生,我和他,压根儿也说不上话呀!”冯龙渊气得原地转了个圈,接着恨恨道,“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把你当铁哥们儿,你怎么能跟我生分成这样?” 刚才跑的几步让冯龙渊说话带喘,见秦定邦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也不接他的话,更是动了气,“走走走,跟我吃饭去,我们好好聊聊这段发生的事。” 说着,冯龙渊就抬手去够秦定邦的肩,想搂着他一起往车走,秦定邦挡下冯龙渊的胳膊,“今天不吃饭,改天吧。” “怎么,饭都不想跟我吃了?你这是换了芯子,不想搭理我了?”眼见着冯龙渊是动了怒,话越说越激动。 秦定邦抬了一下眉,“不是,晚上家里有人等我,咱俩的饭改天再吃。” 一听秦定邦这么说,冯龙渊倒一下子泄了气。他在这边是没什么家人了,撑死是走马灯一样换着的女朋友,心下突然莫名愀然,顿时就蔫了起来。 “我要去码头,咱们一起走一段吧,我正好也有事和你聊。”秦定邦反倒抬手搂了一下冯龙渊的肩膀。 冯龙渊很少听秦定邦主动跟他说有事聊,都是他屁颠屁颠地过来找秦定邦。冯龙渊把这个举动理解为示好,他心里舒服了一些,于是借坡下驴,赶紧先把车停到了不挡路的地方。 二人并肩在前面走着,张直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三人慢慢地朝码头走去。 “上次你给我的那些药,还能再弄到吗?”秦定邦开门见山。 “啥?”冯龙渊一下刹住脚步,赶紧理了一下头绪,他不知道秦定邦问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瞬间反应的那个意思,“你们都给用光了?” “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弄到。”秦定邦重复道。 冯龙渊目瞪口呆了有一会儿,“我说你们这秦家……这私底下动刀动枪的,到底废了多少人呐,那么一大包……都不够你们用的?” “不是我们用的,我送人了。” “哦……唉?不对啊……”冯龙渊突然愣住,“那么稀罕的东西,你送人了?你送谁了?” 秦定邦看向前方,并未回答。 “你看你看,你又不跟我说送给谁了,你又问我能不能再弄到。我怎么连知道都不能知道了?” “送给能用得着的人了。” “什么意思?”冯龙渊越发觉得不踏实,“那些人还要再用?” “对,还有需要。” 冯龙渊此时没再说话,他慢慢抱起了手臂,乜斜着秦定邦,“你不会是在……” 秦定邦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药给日本人的。” “唉,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冯龙渊伸手推了秦定邦一把,虽然像在嬉皮笑脸,但身上却渐渐起了冷汗。 秦定邦的这句玩笑话,越品背后越有深意。冯龙渊抹了一下鼻子,“我……我再弄不到这药了,就上次那包了。本来我是想着你们打打杀杀的,我就留给你了,就那些了。” “冯七,你撒谎。”秦定邦鲜有这样语气冰冷地直呼冯龙渊的排行。 冯龙渊躲不过秦定邦那轻易就看透他的目光,刚才撒的那个谎,瞬间便不攻自破了,“不是……”他有些急了,压低声音道,“我怕死啊,你不知道吗?”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送死吗?你上次说,那药是你们家在香港的亲戚给你弄的。以后再有,我都要,不会亏待你。”秦定邦没再废话。 秦定邦从来不亏待他,冯龙渊是知道的,西药利厚,他不动心那是假的。但不久前他听说一个朋友走私西药被日本人抓住,最后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他听了之后简直不敢往下细想。 这段时间风声这么紧,他对金钱的热爱,短暂地给“怕死”二字,让路了。 看着冯龙渊颇有顾虑的样子,秦定邦没有继续给他压力,只说了句,“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会亏待了你,比以往还优厚。而且你只管把药弄来,剩下的事情,都和你无关。” 冯龙渊刚才跟着秦定邦走的步伐还很轻快,现在脚步却沉重了起来。看着他这个样子,秦定邦忍不住笑了一下,“再不?你去吃饭,我自己去码头?” 冯龙渊这才回过神,“那不行,好不容易抓着你了,我得和你好好聊聊。哎,你知道吗?詹四知投了伪啊,在南京当个什么粮食局的差事。” 秦定邦本以为詹四知是悄无声息地去当汉奸,没想到连冯龙渊都听说了,“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遇到他了呀,在路上,他跟我说的。” “他回上海了?” “对呀,他家房子不还在上海吗?也不知道是告了假还是有什么事,反正昨天我看到他了。聊了几句,他还挺神气的样子。” 二人离码头越来越近,秦定邦抬眼看着江面,“詹四知”这三个字,又在他脑子里转了几转。 冯龙渊接着道:“你知道我还看到谁了吗?” 秦定邦转头看向了冯龙渊,等着他继续说。 “我还看到了杜漪薰,那时正挽着詹四知的手呢。你也知道,我和杜漪薰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这旧情人儿见面,搞得我和杜漪薰脸上都五颜六色的。看样子詹四知那傻小子并不知道这事,还傻乎乎地跟我聊了一会儿。女人心海底针,你说她藏得有多深……啧,那詹四知啊,真是个冤大头。” 接下来的一路,秦定邦都只听着冯龙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半年多里,租界里千奇百怪的事,冯龙渊挑拣着给说了个遍。虽说冯龙渊饭没约成,但他的倾诉欲终于得到了满足,两人分开时直拍着秦定邦的肩膀,“下次一定吃饭哈。” “再说。”秦定邦现在把能省的应酬都给省了,因为他知道家里还有盏灯为他亮着,那个傻丫头,他不回家,是不会吃饭的。 第二天,秦定邦和张直驱车来到詹四知的家门外。 印象里,以前叫门,会有个老仆出来。但现在,张直按了半天门铃,却是詹四知自己开的门。 詹四知一见站在门口的张直,惊讶道,“张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我三……三哥来了吗?”说着便直往停在门口的车里望。 车门一开,秦定邦走了下来。詹四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之前那次不欢而散,他以为秦三哥再也不会理他了,没想到秦三哥这次竟然专门到他家来。 詹四知赶紧把秦定邦和张直让进了屋里,一边请他们赶紧坐,一边喊道,“小薰,快快准备茶,我三哥来了!” 秦定邦二人一进屋,就看到屋里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的窈窕女子。 “三哥,这就是小薰。”詹四知激动地介绍。 秦定邦朝杜漪薰微微点了一下头,杜漪薰赶忙问了好,便转身去准备茶。她的动作很快,刚好掩住自己的脸上的一抹绯红,还有那紧随而来的,深深的不甘。 “三哥快快坐。”詹四知有点局促。自打他父亲遇刺身亡,这个家就愈发冷清,甚至败落了下去,已经付不起下人的工钱。尤其他还到南京担任伪职,回来的次数也少,这里也就变成了一处落脚的地方。家里陈设简单,他突然感觉有点拿不出手。 “你现在怎么样?”秦定邦关心道。 “我现在算挺好的吧。工作就那样按部就班。好在小薰她……对我好。” “你们结婚了吗?” “嗯,结了。”詹四知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就好,下次过来我备一份贺礼。” 一听到秦定邦言语里似有关心,詹四知更是心中狂喜。他觉得秦三哥肯定原谅他了,由衷道,“三哥,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以前那家报社办不下去了,我在那里根本没前途。但是我在政府工作就不一样了,怎么也都是吃皇粮的,出去也觉得高人一头。” 秦定邦没有泄露内心的感受,表情还是如常,“你喜欢就好。” 这时,杜漪薰端了个茶盘过来。秦定邦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茶,并没喝,说了声谢,就放到了桌上。 杜漪薰略微有点尴尬,也想坐到詹四知身边,不料这小丈夫紧接着竟催促道,“快快看家里有没有菜,没有的话你赶紧出去买点,做一桌好菜,招待一下三哥!” 杜漪薰僵了一瞬。她没料到詹四知能当着外人的面这么支使她,一时又发作不得,好一番忍才没当着客人垮下脸。 秦定邦眼里看的分明,“不用了,我坐坐就走。” 杜漪薰堆笑道,“这哪行,好不容易来了,三哥还是要吃顿饭的。”言罢转身走向了厨房,客厅就又剩下了几个男人。 詹四知一见秦定邦对他的态度比上次翻脸前还要更亲切,便径直打开了话匣子。把他在南京伪政府里见到过的、遇到过的、听到过的事,一股脑全倒给秦定邦听。什么包了几房姨太太却瞒得死死的李股长,贪财又惧内的孟课长……“如数家珍”一般。 秦定邦没想到,这个詹四知在上海成天一副做小伏低的窝囊样,到了汪政府的那堆人里,反倒能吃得开了。也许是物以类聚吧,都是这么一群人聚到了一处,他反倒如鱼得水了。 詹四知一见秦定邦时不时点头,有时还会露出微笑,仿佛是对他的讲述有莫大的认可和鼓励,更是来了劲头,讲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风起上海滩 第65节 直到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才想起杜漪薰刚才说要去做饭。 他于是起身向厨房走去,一见杜漪薰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端详着手上的戒指,饭菜压根什么都没准备。 詹四知刚想说话,一看杜漪薰抬起头来眼神像要杀人,突然就噤声不敢说话了,只听杜漪薰压低声音恨恨道,“我会不会做饭你不知道吗?你这不成心让我难堪吗?你是乐昏了头失心疯了吗?又犯什么傻!” 一见杜漪薰这个样子,詹四知立马慌了,全然失了主意。站在厨房门口有点不知所措,秦定邦转头看了眼詹四知的背影,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来,拍了一下张直的肩膀,朝詹四知说道,“走了。也坐了这么久了,不耽误你们俩了。”说着,就向外走去。 詹四知赶紧跟着往外送,随后,从厨房传来了嘎哒嘎哒的脚步声,也跟着跑到了他身边,看着秦定邦和张直一起上了车。 目送了车离开,杜漪薰扭头就回了家。詹四知明白自己又说错话惹了事,赶紧也灰溜溜地回了屋。 看来又要放血买点什么,才能哄得好了。 或者,他可以忍痛给院门口那辆老破车再加点油当时油钱非常贵,一般人家消费不起。,带着她出去逛逛,踏踏春。 第73章 “傻丫头,我不会有事。” 转眼到了四月,秦定邦正在办公室谋划着进一步的打算。忽然门响了两下便被猛地推开,他抬眼一看,竟是大良回来了。 秦定邦立刻起身相迎,“怎么样?” “走通了!”大良难掩喜色。 “一路上可安全?” “有几处差点遇到危险,但都躲过去了,下次走时可以再改动一下路线。日本人的封锁,并不完全是铁桶一块,还是有缝隙的。” 秦定邦激动地拍了拍大良的肩膀,“你可真是立了大功了!” “看三少爷说的,这是我的本分。” 原来大良这次走的路线,是去往芜湖方向的。 因为秦家的码头在法租界,日本人插不上手,所以从法租界出发的船不受日本人的检查。上次穆逢财又给秦定邦提供了很多路上军警宪特的猫腻,加上大良是跑船的老手,对海上的情况也熟悉,虽然路上没法说绝对平安顺利,但是整体而言,也算有惊无险。 秦定邦为了一切保靠,冒最小的风险办成事,第一次探路的船里装的全是寻常的货物。大良这次探出了这条路线,就意味着,以后可以考虑走此路,往根据地送急需的物资了。 大良真是他的得力干将,秦定邦一边听着他描述路上的情况,一边不住点头。等大良跟他汇报完了情况,秦定邦给大良放了几天假,让他回去和二哥一家好好团聚一下。 路线有了,就看冯龙渊什么时候能把药弄来了。 秦定邦坐回办公桌后,抬手扶额,思考着如何能让冯龙渊加快行动。 这时,又有敲门声响了。他一抬头,是张直,身后还站着个人,拿着公文包,顺着门缝看到秦定邦,就立即点头哈腰的,还行了个礼,“秦先生好,秦先生好。” 此人个子不高,笑起来满脸皱纹,也说不出到底多少岁,四五十怎么都是有的。 “秦先生,我是咱们商统会的干事,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商统会终于筹备得差不多了,过不久会举行一次晚宴,会邀请很多上海工商界、金融界的闻人名士,到时候群贤毕至,非常热闹,会是一次盛会呢。” 秦定邦看着名片上的字,“商统会?” “对,全国商业统制总会,是在汪先生的指导关怀下,成立的。”干事殷勤答道。 这就是了,去年这个商统会在筹备时,就到秦家找秦世雄,这也是促使秦世雄让他去湖南老家的原因之一。 虽然秦世雄一直称病,避而不见,但这人今天又找到了他的办公室,看来对秦家仍是贼心不死。也难怪,以秦家在上海的地位,如果能拉秦家入伙,替他们站台,那就真能给其他家族和势力“打个样”了。 干事说着话,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精美的请柬,“秦先生,这是专门给您的请柬,希望您能大驾光临。到时候还有日本东京来的歌舞团,现场献艺。” 请柬放下后,干事的话没停,“秦老爷子身体一直抱恙,我们商统会几番派人去探望,也都没能成。希望您能替我们转达对秦老爷子的关心和慰问。” “其实,全上海都知道秦家后辈中,秦先生您是头一份,所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秦先生,来担任我们商统会的理事。这个头衔,只会给您的生意,带来更多的便利。” 秦定邦听他把话说完之后,抬手指了指椅子,“你先坐。” 去找秦老爷子,秦宅的门关得死死的,之前谁都没进去过;找秦家二少爷,没想到这个二少爷也是个滑头,派来的人句句话都打在棉花上,最后也是一阵太极拳,无疾而终。 其实这个干事过来办这事之前,心里也是非常犯怵的。全上海都知道秦家老三不好惹。今天这个劝人入伙的差被派到他头上,他也知道这是拉人下水,让人背骂名的事,路上不知打了多少腹稿。一进屋,看秦定邦的第一眼,后背就开始发凉。于是刚才一股脑把打好的腹稿全都倒了出来。 一听秦定邦让他坐下,干事连连哈了几下腰,坐在屋里的椅子上。 “家父身体不适,贵商会到现在都惦记着,也是不容易。贵商会如此挂怀,我先替家父谢谢你们,回家之后我定会转达。至于当理事?我秦某人对当官、头衔都没有任何兴趣,这个位置,恐怕要留给更合适的人了。” 得,这屁股刚碰到椅子,干事就坐不住了,这是又吃了闭门羹了。干事不想再劝也不敢再劝,生怕说多了以后吃瓜落儿,刚想起身告辞,却听秦定邦又道,“但是我对这个晚宴,有点兴趣。” 一听秦定邦这话,干事只以为耳朵出了问题,这是柳暗花明么?但他还是稳住了,“秦先生,这宴会绝对值得您参加。我刚才还少说了呢,不只是工商界、金融界的大亨,各个领域有头脸的人物,我们都会尽可能地去邀请,不少都已经明确答复,会带着亲眷出席。像您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正可以畅叙感情啊。” 秦定邦看了眼请柬,“好,请柬我收到了。” “那您去吗?” “再说。” 虽然没得到准话儿,但也没有直接被踹出屋,干事心里已经直呼谢天谢地了。这间办公室他一秒也不想多呆,赶紧点头哈腰地告辞了。 当天晚上秦定邦一到家,便看见桌上已经做好了两盘菜,用盘子扣着,应该是怕凉了,厨房里还有声响。 他忍着笑解下大衣。一进厨房,不出所料,梁琇正手忙脚乱地做着什么。 看到他回家了,梁琇刚才脸上的愁苦立马烟消云散,开心道,“你回来啦,太好了,刚刚好,我这个汤就快做好了,洗手盛饭吧。” 秦定邦凑近看了看,“汤我来做吧?” “不用,我可以的。”梁琇把案板上的葱花全撒进汤里。她记得难童院里的老冯,在汤快出锅时会撒点葱花,提一提味道。 秦定邦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眨了眨眼,没说什么,洗了手转身盛了两碗米饭。 正好,梁琇也把汤盛好了,秦定邦赶紧轻轻把她拦在旁边,自己把碗边发烫的大汤碗端上了桌,“我家琇琇,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梁琇听得欢喜,“我想让你回家就吃上热乎的呀,我们总不能顿顿都指着秦家菜来送吧。” 秦定邦伸手轻轻捏了下梁琇的脸蛋,宠溺之情溢于言表。他把两个扣着的盘子都拿了下来,一个是土豆丝炒肉,一个是海米炒鸡蛋,都还热气腾腾的,这在眼下的上海,已经算是好伙食了。 秦定邦点了下头,“不错,这次看起来都熟了。” “是吧?”梁琇赶紧追了一句,“我有进步吧?” “可不?进步可大了呢。” “快快,你吃吃看这次味道怎么样,先吃这个。” 梁琇把土豆丝往秦定邦的碗边靠了靠,秦定邦夹起来一口,嚼了一会儿,咽了下去。 “怎么样?”梁琇看着秦定邦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又有了不好的预感。 接着秦定邦夹了一口海米炒鸡蛋,这次还没等吞下,赶紧喝了口汤。 “哎呀,你快说呀,好不好吃?” 秦定邦转头看向梁琇,拿筷子指着菜,“你按照我方才吃的顺序,就刚刚好。先吃口土豆丝,再吃口鸡蛋,再喝一口汤,这样,咸淡就正好了。” 梁琇有点泄气,肩膀都松垮了下来,知道这次应该又没掌握好。她夹了几根土豆丝放进嘴里,还没嚼几下就齁得满嘴发苦,捂嘴连咳了好几声,“这么咸,你刚才怎么咽下去的?” 又吃了一口鸡蛋,海米没泡发好,又咸又硬,鸡蛋又咸淡不均,赶上哪一块一点味道也没有,好在总归是炒熟了。 她又不抱希望地喝了口汤。 哎? 明明了放盐呀,怎么喝起来就像葱花水似的。而且本来她是打了蛋花的,可愣是没见着多少蛋花,她拿起汤勺搅了搅,竟然舀出了半只荷包蛋。 她记得,老冯就是那样做汤的啊。 “唉……”梁琇饱受打击,简直都有点气馁了,“你说,我在做饭上,是不是没天赋啊?” “不用有天赋,这样就挺好。你顿顿这样做,我顿顿这样吃。” 梁琇心疼道,“那你可真是太受委屈了。” “没事,我有空就我做饭,你管吃。” “不过,你做的饭是真好吃呀,我爱吃。”梁琇抬头看向秦定邦,又盯着眼前的“蛋花汤”,不禁想起了怀恩,“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们怎么样了。咱们离开了这几个月,又招了两个老师,院里已经不缺人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秦定邦知道梁琇想念难童院的人了,“你要实在想去看看,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但是你不能自己去,那条路上现在很多日本人,不太平。” 秦定邦其实没把话说完,尤其像梁琇这样从七十六号出来的,不敢保那件事情就完全过去了,现在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还是算了吧,别给院里招惹麻烦了。”梁琇低声道。 秦定邦没说出口的话,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两人最后把这顿难吃却充满“新意”的饭给吃光了。梁琇刚要收拾,秦定邦轻轻按了她肩膀,没让她起身。 “琇琇,”他握着她的手,想了想道,“我们可能要……多认识一些人了。” “你认识的人还少吗?”梁琇有点惊讶。 “我想了,要做成事,以现有的布局,不够。” “你指的是什么人?” “伪政府的,甚至是……日本人。” 梁琇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她一下便明白秦定邦的态度转变是为了什么,那些先前被他嗤之以鼻的人,可能就要成为敲门砖、铺路石了。 以前,是她在不避水火如履薄冰。 现在,他也要为了同一个目标,开始……与魔鬼周旋了。 “我能帮你什么?” “你要做好秦太太。” “在家里还是在外边?” “在家里,你是我的琇琇就好,但在外边,你得是秦太太了。” 梁琇瞬间就听懂了,看来有些场合,是需要他俩一起出现了。 她顿了顿,有些顾虑道,“秦叔叔和秦阿姨,他们会怎么看?” “我们刚回来时,我就跟父亲交了底,他知道我是救国,不是卖国。虽然会有一时难看,但也支持我。而且……我会做好安排,不让他们受牵连。” 一听秦定邦这么说,梁琇好像听出了别的意思,“你说什么呢,我害怕,你不要有事!” “傻丫头,我不会有事。为了护好你,我也要护好我的。” 风起上海滩 第66节 第74章 “屈先生,久违呀。” 过了几日,梁琇正在家里润色稿子,忽然听到开门声,她赶紧起身进了客厅。 果然是秦定邦提前回家了,怀里还抱着个大盒子。 梁琇开心地迎了过去,“今天不忙?” “还行吧,我去给你取了点东西,提早回来了。”秦定邦把大盒子放到梁琇的怀中,“打开看看。” 梁琇一看这熟悉的包装,“鸿翔的?” 秦定邦笑而不语。 梁琇抿起嘴唇,歪着脑袋乜斜了他一眼,然后把匣子放到桌上。 一打开,里边是一件旗袍,她看着衣服愣了愣,惊讶地转头看他,神情里有点一言难尽。 秦定邦走到梁琇身边,把衣服拎起来往她身上比量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梁琇却并未显出多激动,眉头反而越压越低,“这也……这也太艳了吧。” “不艳,正好配你。” “而且……”梁琇摸了摸面料,“有些太华贵了……” “嗯。” 梁琇又抬脸看他,颇有些犹豫,“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会不会,太过花团锦簇了?” “竹子和兰花,有什么花团锦簇的?”这还是秦定邦挑的他觉得素的图案。 “这还不?”梁琇指向衣服上的华美装饰,“那你看看这些珠粒和珠片,都一团团一簇簇的了!” “你得有几身像样的衣服。” “先前你不给我做了那么些件吗?” “不是瘦了吗?” “也没有很瘦……”梁琇记起来应该是那晚她跟秦定邦说的,她的衣服要穿不上了,心里不禁怪起自己嘴快,找补道,“只是略微比先前紧了一点点。” 秦定邦很想看他的琇琇穿上这件他精挑细选的旗袍,“先前去做衣服时,店里有你的尺码,我让老裁缝参照原先的尺码,往外放了一寸。你穿着肯定不会紧。去试试吧,拿都拿回来了。” 梁琇微微撅了撅嘴,站在那没动弹,一脸的勉为其难,好像还在抵触着这华丽的风格。 “那我帮你试?”秦定邦朝她伸手要衣服。 “哎呀不要!我自己去。”梁琇抱住旗袍一溜烟跑进卧室,不忘回身关上门。 秦定邦笑着坐到客厅沙发上,安静地等她。 不一会儿,里屋门打开了。但梁琇却只探出脑袋望向他,身体躲在门后,难为情道,“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秦定邦站起身来,朝她点了点头,又敞开了手臂。 梁琇见状,仿佛也受了鼓励,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不再躲在门后。 秦定邦笑了。 这明丽的美人儿正朝他款款走来,粉色的面料里有金丝,镶嵌了珠粒和珠片,下午有暖阳,光线柔和,照在衣服上显出隐隐的璀璨,肩和裙摆的斜对角上,有手工刺绣的竹兰图案,是含蓄的蕉月色,让娇娆的粉色多了几分沉稳持重,完美地契合了她的气质。 “真美。”他的琇琇就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美。 梁琇又左右看了看,“大小好像正合适,哎呀……我是不是真胖了?” “不胖,好看。” 瘦的时候有风骨,胖了也会有丰韵。更何况,他的眼里,梁琇总是纤秾合度,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抬手掖了掖她鬓边的碎发,“这件是加急做完的,还有几件正在做着,有居家穿的,也有出门穿的。家里家外,咱们都穿好的。” 梁琇闻言,微一颔首,梨涡里的笑意漫溢了出来。 秦定邦牵着梁琇的手把她领到镜子前,“看看喜不喜欢。” 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梁琇嘴角忍不住上翘,好看是真好看……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我还是觉得……” “还缺像样的首饰。”秦定邦一边理平梁琇肩头的褶皱,一边接着道,“过两天我们要参加个晚宴,你陪我去,之前给你买的衣服都太素了。晚宴上会有很多太太、小姐,我不能在着装上,让她们压过你。” 梁琇的神色一下严肃起来,“什么晚宴?” “商统会的一个晚宴。” “就是那个汪……” “对,就是那个。” “好,我明白了。”梁琇的腰板立即挺得更直。 那些素净的颜色是她的本色,但这件华服,却是她的战袍了,“你去认识你的人,看来我,也要认识我的人了。” 秦定邦心下一阵触动,这才是他的女人。既是他身边娇憨可人的小女孩,傻傻的让他操碎心,又能立即切换到战斗状态,丝毫不忸怩不畏惧。 他低头便在这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梁琇脸色微红,“我去把它换下来,然后给你做饭。” “不用,穿着吧,今天我回来的早,我去做饭。”秦定邦挽起袖子,“对了,地点在泰丰和。” “啊?哦。”梁琇没想到这个商统会这么不避讳,前两年那里可是发生过任独清刺杀案,她还因为参与过,被抓进了七十六号。 但转念一想,这年头,一直太平的饭店也不多了,死了个汉奸,抬出去就是了。歌照唱,舞照跳,席照开,买卖照做。何况泰丰和的场子确实大,办大型活动,真的气派。 “哎,对了,”梁琇突然记起她当时为了诱惑那个老汉奸,还买了支丹祺点唇膏,涂了个满嘴的大红唇,黏黏糊糊的让她好难受。她扭头问秦定邦,“你说我到时候,要不要化一下妆?” 素面朝天到那样的场合,好像确实有点不合适。秦定邦知道梁琇从来也不描眉画唇的,家里也没备什么化妆用品,他想了想道,“明天,我们一起去永安,给你挑一套好的。我家琇琇淡妆浓抹总相宜,稍稍修饰一下,就可以了。” 这个冷面煞神轻易不说别人一句好,但在她面前,这样温暖的情话却越来越多,搞得她动不动就要害羞。不过她心下的确是愉悦的,整个人越来越轻盈起来。 她没听他的,还是去里屋把衣服换了下来。 今天秦定邦回家早,他下厨,梁琇则在厨房围着他转,给他打下手。 秦定邦的手艺相当不错,虽然赶不上秦家菜那么多花样那么隆重,但在一般家常菜上,味道比秦家菜的,也差不了多少。 可梁琇的厨艺,却依然没见什么起色,简直是换着法的难吃。秦定邦对此虽然不挑不捡,可梁琇近来,却真是有些抵挡不住了。 虽然她嘴上不说,在心里,却越来越盼着秦定邦能早些回家。哪阵子吃顿他做的饭菜,都能赶得上改善生活了。 今天的时间颇为充裕,可以做些耗时的菜。秦定邦掂量着家里的食材,做了干贝炒蛋花,红烧带鱼,还用羊羔肉煨了一个萝卜汤。 等菜都上了桌,他一看,觉得可能做多了,依着梁琇平日的饭量,必得剩下不少。 吃饭时,秦定邦怕梁琇吃鱼卡着刺,就先把带鱼段上下两排细刺都去掉,只留中间一根骨头带着的整肉给她。 梁琇知道他是在为她做着精细的“加工”,便拿着筷子眼巴巴地等着,显得特别乖巧。 秦定邦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一片轻松舒坦。他把处理好的鱼放到梁琇的碗里,看梁琇开心地夹起这没毛刺的鱼段,一口一口吃掉,像只无忧无虑的小花猫。 “你做饭为什么这么好吃呀?跟谁学的?”梁琇舔着嘴唇,一脸满足地问道。 “跟我娘。”秦定邦没抬眼,继续给梁琇处理着鱼的毛刺。 梁琇一听,表情顿时肃重了起来,她慢慢放下了鱼。 秦定邦朝梁琇扬了一下脸,“没事,你吃你的,都是些往事了。” 他温和地接着道,“在穆家岭的时候,到最后,我们家只剩下娘和我。我娘做饭时,我经常给她帮忙,多少会一些。后来,娘身体越来越不好。我要照顾好我娘,就学着自己做饭。开始做的也不好吃,但是娘会耐心指点我,之后慢慢地,就好吃了起来。” “娘……”梁琇顿了顿,“娘是什么样的呢?” “娘啊……”秦定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窗户,仿佛要透过那层模糊的光亮,望向更遥远的时空,“娘……她很温柔,也很坚韧,而且为人通达,又虑事周全,眼光非常长远……” 说到这,他笑了笑,有几分骄傲似的,“娘还很好看,哪怕上了年纪,也是好看的。” 第一次听到秦定邦回忆生母,梁琇突然难过起来,“她有照片留下来吗?” “没有,我们家几个都没什么相片留下来。爹和娘……他俩都没有,至于我哥……”秦定邦眉头颤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记得我哥曾提过,他刚去黄埔军校时照过相,但那是学校照的,让学校给留下了,并没有发给他往家带,所以我哥到最后,也只留了一本兵书给我。” 整整三位至亲啊,留给他的,却只剩下了渐行渐远的记忆。梁琇一阵心酸,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能安慰到他,眼圈不觉泛起了红,泪盈于睫。 秦定邦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娘……肯定会很喜欢琇琇。” “是吗?可是……”梁琇抬起雾气蒙蒙的眼睛,“可是,我连饭都不会做,这么笨。” “琇琇才不笨,琇琇是最聪慧勇敢的姑娘。”秦定邦不爱听梁琇自贬,“再说了,女孩子家又不是说一定得会做饭,咱家我不是会做饭吗?这就够了。而且现在我忙的时候,你都能把饭做熟了,我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的,这就很好了,我知足。”秦定邦反倒温声安慰起了梁琇。 这话里对她的要求,简直低到不能再低了。 梁琇觉得有些丢脸,又有些感动,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又弯起了嘴角,破涕为笑一般,“你别光给我弄啊,这鱼真好吃,你也吃。”一边说着,她一边把手里的带鱼递到秦定邦嘴边。 秦定邦咬下一片鱼肉,味道可以,不由点了点头。 经过多少天咸淡不定的晚餐,他们可算是吃上一顿味道像样的饭菜了。 秦定邦没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挑了其他的新鲜事儿说给梁琇听。气氛随之慢慢轻松了起来。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吃着,不知不觉间,竟然把饭菜全都吃光,一点也没剩。 梁琇尤其心满意足。这阵子,她的胃被秦定邦调理得跟没事儿了似的,饭量见长,吃了这么多也没见着难受。 所以,刚刚才饱饱地美餐了一顿,她便又在心里盼望起未来哪天,秦定邦还能早些回家,接着做好吃的给她吃了。 第二天一早,秦定邦就带着梁琇出门,买完化妆用品,又去置办了些珠宝首饰,行头总算齐全了。 两天后,泰丰和饭店。 当秦定邦牵着梁琇的手下车,和她一起步入泰丰和时,这一双璧人,像磁石一样,迅速吸引了所有视线。 以前秦定邦身边从来没出现过女人。今天如此大方地带了女伴,简直如同昭告天下一般,绝了不知多少妙龄女郎的念想。 同时,大家也终于知道了,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俘获秦家三公子的心。 梁琇迎着众人或探究或欣羡的目光,腰杆笔直,嘴角礼貌地翘起,她轻易不会露齿笑,仪态礼貌含蓄,却有遮不住的诗书气质。这种浑然天成的不自知,确切地说,是不在意,令她美得丝毫不费力。一路施施然,雍容闲雅,清丽脱俗。仿佛只有身边人是秦定邦,才能和她凑成“般配”这两个字。 他们进入泰丰和时,里边的场子已经热闹起来了。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当然也有很多生面孔,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 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这里是谁的婚宴。岂不知一张张笑脸之后,是各自在心怀着鬼胎。 没走几步,眼尖的秦定邦便一眼认出了个不算熟的“熟人”。 不远处,屈以申一身白色西装,正端着一杯酒倚着栏杆,冷眼看向场子里的人。 梁琇的手搭在秦定邦的手腕上,感受到秦定邦胳膊的力度,她也转头看去,一下便发现了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冷漠男子。 她一愣,随即和秦定邦相视一笑,便一起朝那人走了过去。 这还是秦定邦第一次主动走向屈以申,他笑着先打起招呼—— 风起上海滩 第67节 “屈先生,久违呀。” 第75章 竹野智,智慧的智。 屈以申一见是秦定邦和梁琇,随即直了直身体,“秦先生好久不见。” 他又转脸看了眼梁琇,意味深长道,“梁小姐,一切安好?” “多谢屈先生挂怀。”梁琇微笑答道。 “这一切还多亏了屈先生。”秦定邦轻轻拍了拍梁琇扶在他肘弯上的手。 屈以申当然明白秦定邦的话外音,只淡然地笑了一下,又喝了口酒,没再言语。 “以申……”有柔媚的声音响起,来自不远处的一个袅娜的身影,妆容华丽,艳而不俗,比在电影画报上的形象更美。 没错,是甘棠。 她刚刚去洗手间,一往回走,就看到屈以申正在与一对姿仪非凡的男女聊天。她走到屈以申身边,颇为自然地把手搭在屈以申的胳膊上。 屈以申笑着跟秦定邦和梁琇介绍道,“甘棠,我的女朋友。” “甘小姐好。”梁琇响亮地打了招呼,秦定邦也颔首致了个意。 “小棠,这是秦定邦秦先生,这是梁琇梁小姐。” “二位好。”甘棠巧笑倩兮地回应,尤其打量了下这位梁小姐。不禁心下微动,虽然作为明星,她是顶着绝色的名头出现在一块块电影幕布上,若单论容貌气质,却不见得就比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梁小姐出众多少。 可真是位难得的佳人。 “甘小姐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大明星,我特别喜欢甘小姐的电影,而且甘小姐的歌声也是一绝啊,听起来简直像最名贵的丝绸一样华美。”梁琇开口便是夸赞。 这可真是字字句句全夸到了人的心坎上。 被认可之后生出开心,是人的本能。甘棠一见梁琇这么会说话,心底那刚要冒芽的胜负欲,就退了回去,继而对梁琇有了几丝亲近。 “我太太经常跟我夸甘小姐是中国的费雯丽,有甘小姐是中国影坛的一大幸事。不过那费雯丽也只会演不会唱,可甘小姐的歌声,却还要比玛琳·黛德丽的,还要醇厚优美啊。”秦定邦接着梁琇的话,也恭维了一番。 梁琇微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不禁合计,没想到秦定邦和她,跟人撒起谎来也这么默契。 其实她之前并不怎么关注明星的事,只不过偶尔扫了几眼报纸上的明星花边新闻,怎奈她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这甘棠是个演电影的,还唱歌,于是就投其所好地赞美了一顿。 没想到,也不知秦定邦是从哪知道的外国大明星,又随着她的话头,把这女明星的成就地位,恰到好处地给拔高了一大截。 两人的这几句奉承话一出,简直效果拔群。 甘棠拿起手帕捂住嘴,一边笑一边自谦道,“哪有,哪能赶上费雯丽和玛琳·黛德丽啊,人家都是好莱坞的大明星,闻名世界的呢。”但举手投足间,能看出她对刚才的美言,十分之受用。 旁观者清,屈以申知道秦定邦和梁琇都是在说场面话,夸他的女人,也是为了让他面子上有光。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秦定邦现在已经叫梁琇“太太”了。什么时候结的婚,却没听到动静,藏得也太好了。 当然,以他和秦定邦的关系,还远没亲近到要打听这些私事的地步。对他来说,这份讶异,也只是心里的一闪念而已。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主持人打断了大家的聊天,“诸位贵宾,大家请安静。我们今天非常荣幸地请到了来自东京的著名歌星,松本千代小姐,为大家献唱一曲《同期之樱》二战时日本军歌。。” 舞台之下响起了掌声,一位穿着日本和服的女子,迈着细碎而规律的小步走到舞台中央,一路鞠躬地站到话筒前。随着音乐响起,高声唱了起来。 大家礼貌性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这活动是谁举办的,不用多说谁都明白,怎么也要给台上的背后主家一点面子。所以台下的众人象征性地站在那,心下却想着什么时候能忍完这首咿咿呀呀。 就在大家靠着“涵养”演出“用心聆听”时,秦定邦却发现斜前方不远处,有那么一个人,身体正随着台上的旋律和节奏左右微微晃动,手还在裤线的位置不住地打着拍子,一脸的激动和陶醉。 秦定邦本来心想着,还真有会演戏的,但就在他目光从那人脸上扫过的瞬间,他却突然顿住,继而又转回头,皱眉仔细观察起那个人。 那人比想象的更警觉,发现有人在一旁盯着他,便迅速转过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旋即都愣在了当场。 梁琇发现秦定邦有异样,赶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很矮,精瘦,但顶了个大脑袋,一字眉。那个男人仿佛忘掉了台上的歌声,瞪大了眼睛望向他们俩,五官都跟着展开,刚要大叫,好像突然又意识到情况不对,几步跑到秦定邦的面前,压低了嗓音—— “恩人,是你吗?” 语气里,全是惊喜。 “恩人,我是你在湖南的田里,救下的那个人呐!” 秦定邦这下确信无疑了。 这就是去年秋天,他从那架迫降到田里的飞机上拖出来的人。当时这人并没穿军装,身上受了伤。他和二叔他们把人交给了临湘寨的族长。后来听族长说,他们第二天就把这人送到了衡阳城的国府那边,国府的官员简直像得到了宝一样。 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再次遇到他。 “恩人,幸亏你救了我呀!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化作中国的泥土了!” 屈以申一见这情形,识趣地说道,“故人相见,我们俩就不打扰了。”他向这几个人微微点了点头,就和甘棠一起朝其他地方走去。 秦定邦虽然救了这个日本人,但对他却如何也喜欢不上来。不过,秦定邦却并没有转身就走,他这次过来是为了拓展人脉做事情的,该装还得装。 “你现在怎么样?” “我好了,你看,我现在所有伤都恢复了。”为了证明他的话,这人朝自己的胸口拍了两下,那是当时他受伤的位置,真是命大。 “恩人,请问你叫什么?” “秦定邦。” “恩人,你竟然是……秦定邦?”此时,这人的惊讶已经大过了欣喜,“哎呀,久仰久仰啊。我竟然是被大名鼎鼎的秦家三公子,救了命!” 秦定邦心中暗暗一凛,一个说话几乎不带口音的日本人,竟然事先就清楚他。 那人搓了搓手,“恩人,我叫竹野智,智慧的智。” 秦定邦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和一个日本人,也没什么可寒暄的了,不过他倒也没有转身就走,而是问道,“敢问,竹野先生在哪高就?” “这……” “不方便就不说。” “也没什么不方便了,我在领事馆谋职。” 秦定邦对领事馆并不了解,反正是一处日本人聚集的地方。 等这人凑近了,秦定邦发现,这个日本人的身量,着实有些矮。 竹野智朝屈以申的背影望了望,好奇道,“秦先生也认识屈理事?” 秦定邦眯了下眼睛,“你是说屈以申?” “对,屈先生是最早参加商统会的,也是最年轻的理事呢,真是年轻有为。”竹野智语带称许。 “嗯,我们认识。你们俩,熟?” “哦不不,只是我知道屈先生,屈先生并不认识我。” 梁琇也随着竹野智的视线方向望去,屈以申和甘棠好像遇到了熟人,转身向场内走去,他们这一转身,便闪出了更远处一个一身黑西装的身影,那人正和别人推杯换盏,满面春风。 梁琇脑中霎时出现了很多画面,只一瞬间,就仿佛什么都得到了确认。她心下暗暗冷笑,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 “秦先生,这是我的名片,你收着,有事的话可以找我。我虽然是大日本帝国的人,但我对中国人没有恶意,何况我的命还是您这样的中国人救的,我更要全心致力于大东亚共荣的事业。我得去跟一位朋友说几句话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请恩人好好聊聊。” 秦定邦接了名片,竹野智礼貌道别,之后便向远处走去。秦定邦一转脸,只见梁琇正目不错珠地盯着竹野智走向的那个人,又看着他俩热络地聊起天来。秦定邦握了握她的手,“怎么了?” “没事。”梁琇明白她不能在此时此地,把慕云中的身份,连带着他曾经纳的那么一大份“投名状”告诉秦定邦。她凑近了身旁的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做我们该做的事。” “就数琇琇机灵。”梁琇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秦定邦按捺住想亲她一口的冲动,拍了拍她的手,随即走向了不远处聚在一堆的三四个人,那里边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当然,过不了一会儿,其余的几个,他也就都认识了。 以前,秦定邦除了要替秦世雄参加一些推脱不掉的活动,这样的场合来的很少。 但秦定邦有赫赫声名在外,这些名利场上的人,看到秦定邦主动和他们打招呼,无不觉着脸上有光,那些原先不认识的,也立刻生出攀附巴结的心。 以秦定邦的能量,多说一句话就省了他们不知多少麻烦,够他们进账多少真金白银。 就这样,一场晚宴下来,秦定邦和梁琇一路呼朋唤友,八面玲珑。其间还遇到了五金行业的马大老板,和秦定邦相谈甚欢,可谓甚是投缘。 当然,此时的秦定邦和梁琇尚未料到,此次无心插柳到底会意味着什么。这还这要等到不久之后,秦定邦宴请马老板,才能从他那获悉,原来这位看起来豪气干云的大老板,还有个本家的堂哥,竟是汪伪一家兵工厂的副厂长! 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次晚宴上的结交,才有了六月去芜湖的船上,夹带的马副厂长私底下卖给他的大批零件和毛坯。 当然这都是后话,晚宴结束后,张直载着秦定邦和梁琇回家,二人坐在车的后排。 梁琇穿了一晚上的高跟鞋,两条腿像木了一样,整个人都被抽空。她把头轻轻地靠在秦定邦的肩上,看着车外熙攘的人群,有气无力道,“看来,交际花也不好当啊……” 第76章 孩子,她会有么? 秦定邦不爱听这话,他的琇琇怎么能是交际花? 他侧脸蹭了一下梁琇的发顶,“琇琇是一副名门太太的气派。” 梁琇只当秦定邦是在打趣她,抬起拳头,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又软塌塌地靠在他身边。 但秦定邦说的却是真心话,这以前见了生人几乎没几句话、一脸书卷气的姑娘,这个晚上,不管和场上的哪个太太小姐,都能迅速找到投契的话题,让她们听得五脏熨帖,直呼以后有机会,要和梁琇逛街、喝茶、打麻将。 车外不远处,有一个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壮硕的男子,男子怀里还抱着个幼童。梁琇本是默默看车外的一切,直到这一家三口从车窗外闪过,她愣了一瞬后,像被猛地弹了个脑瓜崩,连忙仰头看向秦定邦,“惠英!惠英是不是要生了?” 秦定邦愣住。 “是……下个月吧?”梁琇摇晃了一下秦定邦的胳膊,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想啊,咱们刚回来不久那阵子,他们两口子过来看咱们……那时惠英就已经有四五个月了,我记得听她说,差不多阴历四月,阳历五月初。” 秦定邦点头,“那不能忘了,到时候咱们要去看看。” “好,多带些礼物。” 五月,惠英顺产,母子平安。卢元山比惠英大了不少,这是他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七斤多的大胖小子。 头胎就得了个儿子,卢元山喜出望外,第二天就打电话告诉了秦定邦。 孩子满月时,秦定邦带着梁琇,拎了好多礼物到卢元山家。卢元山并没有摆满月酒,一是卢元山对惠英呵护备至,妻子还没彻底恢复,太闹腾怕伤了她的身,二是法国就要把天津、汉口等地的法租界交给伪政府,上海的法租界怎么处置尚无定论。 交给伪政府,就是变相交给了日本,他们吃巡捕房这碗饭的,心里都没底,聚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就不讨晦气了。 秦定邦和梁琇是下午去的,故意躲过了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只要看着惠英母子都挺好的,坐坐就可以走了,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满月的孩子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子,兼具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点,越看越招人喜欢。梁琇抱起孩子就不愿撒手了,在屋里一个劲儿地转。 秦定邦看着梁琇抱着孩子的开心模样,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 风起上海滩 第68节 “映怀,我有事求你。”卢元山拍了一下秦定邦的胳膊肘。 这可稀奇,自打卢元山当上了巡捕房的差,一路步步高升,只有他帮秦家的,从来没见过他找秦家帮忙的。 秦定邦转头看向卢元山,“元山你说。” “映怀,你得帮天旺打一副长命锁。” 秦定邦本以为是多大的忙,原来是副长命锁,本来也是要送的,随即道,“没问题,我回去就给打一副金的。” “那不行,要银锁,金的不管用。” “行,包在我身上。” 就知道秦定邦会爽快答应,卢元山心里舒坦,又生出一片感慨,“我早岁父母都饿死了,是老头子给了我活路。惠英早年给人家当下人,也是苦过来的。老天保佑,终于有了这个儿子,我们不求别的,就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映怀你是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大贵之人,所以这个锁,肯定得由你来送。” 秦定邦又看向正在逗孩子的梁琇,“我回去就给打好送来。” “欸,不急。”卢元山摆摆手,“也不能送早了,过百天时你再送来,我们找人掐算过,就百天那天,才管用。从百天算起,戴到十二岁,以后就不怕了。” 秦定邦见卢元山一旦事涉儿子,竟会如此虔诚讲究,朝他郑重道,“好,我记住了。” 一九四三年七月三十一号,汪精卫伪政府,正式接收了上海法租界。 至此,存续了近百年之久的上海法租界,在法理上,不复存在了。 公共租界改成“第一区”,法租界改成“第八区”,法租界公董局改称“上海特别市第八区公署”,就连卢元山他们的巡捕房,也成了警察局此处基于史实。。 伪政府在这里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部门,明里暗里都有日本人的影子。明眼人都知道这哪是汪精卫接收了法租界,这分明是日本人接管了这片地界。 此时法租界的所有特权都已烟消云散,日本人的手,可以名正言顺地,伸往各处了。 被接管之后的租界里,老百姓的日子自不必说,只有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但是有一批人是高兴的,那就是调往上海的伪政府的人。 法租界本就是整片上海最繁华富裕的地方,能到这么块肥肉般的膏腴之地工作,境况那可不是在南京能比的。 这批人当中,就有詹四知。 在南京他还要租房子,在上海,他则是可以直接住在自家里。比起那些还要租房子的同事,他爹詹贞臣留给他的这处大房子,能让他硬气好久。 日本人的手开始伸到租界之后,秦家的码头往外出货,偶尔就有日本人过来查验了。所以往芜湖方向送物资,就变得更加危险和艰难。 憋到了九月,上海刮了一场强台风查了气象资料,当年九月,上海刮了场大台风,损失惨重。。马路被淹,树木折断,整座城市一片狼藉,日本人干脆躲在营队里不出门。 秦定邦这才趁着狂风将停未停时的混乱,让大良又夹带了一批军用物资,运了出去。 出货的当天,正是卢元山家孩子过百岁。这次卢元山定了几桌,要和大伙一起乐呵乐呵,秦定邦本也早都答应了会过去。 卢元山在巡捕房的弟兄,都知道卢元山和秦家的关系,所以从来也没在秦家的地界上惹过事非,而且还经常帮着平事。这场百岁宴,也是秦定邦和巡捕房这帮人,联络感情的机会。 但是没想到赶上了台风天,鬼子都躲风不出营房,正是难得的出货好时机。这次的船上带着一批硬头货,秦定邦亲自赶到了码头,一顿忙活后,时候就不早了。只得派人去跟卢元山说,午饭他是赶不过去了,等忙完了再去他家看孩子。 秦定邦站在码头边,平静地望着远去的船在江面上越来越小,心中却在飞快地筹谋着。 不会总有台风的,总等着眼下这种天降的机会,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其他办法。 然而,此时的他并未注意到,就在他身后远处一棵倒着的树旁,掩映在枝杈后的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衣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哪怕压低的帽檐,也挡不住那人眼中深深的恨意。 见秦定邦有转身的意思,那人立了立衣领,抬脚就走,迅速消失在了夹着腥气的江风中。 秦定邦回家后立刻和梁琇一起,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还有其他几份厚礼,赶到了卢元山家。 夫妇俩到了卢元山的家,又是在下午。凭着两家的关系,卢元山根本不会见外挑理。只要两口子来了,他就高兴。 一见秦定邦拿出了在老凤翔打的品相最好的长命锁,卢元山和惠英高兴得合不拢嘴。按他们讲,这东西是有说法的,他们就信秦定邦送的。别人送的,他们反倒怕不管用。 卢元山让秦定邦亲自给孩子带上,三个多月的小天旺比刚满月时更白胖,胳膊腿上的肉一圈一圈的,戴上了秦定邦给他买的长命锁,张着小嘴儿嘎嘎直乐,声音响亮,像个壮实的年画娃娃。 梁琇自然而然又和惠英一起看孩子,聊天去了。 秦定邦则和卢元山坐在茶几旁喝茶。 卢元山又是高兴,又略显疲惫,身上还带了一点酒气,明显是中午应酬时耗了不少精神。 没等秦定邦开口,卢元山先说道,“中午你没来就没来吧,我们警察局的副局长荒川,是个死轴的老鬼子,又精明又一根筋。我这也不能光叫了局长不叫副局长呀,只能跟这鬼子也客套一下。谁知道这老鬼子不把自己当外人,当即就答应了,白蹭了一顿吃喝。弟兄们一看这阎王也在,都像吞了苍蝇似的,这饭吃的……” 卢元山手臂叉在胸前,“现在干的这份差呀……要不叫为了养家,真想扒了这身脏皮。” 秦定邦也没办法安慰,日现在本这种朝原先法租界各方面的渗透,是明目张胆的,毫不避讳。而这也才是刚开始,日本人的手,今后只会越伸越长。 “一说日本人,我倒想起来了……”卢元山突然愣了一下,手扶着椅子朝秦定邦侧了侧身,“映怀,你还记得上次,你给我报的那个案子吗?” 瞬间,秦定邦眯起了眼睛。 “那个吕福寿,你知道吧?后来在一家烟馆的门口,被一个日本人给捅死了。手法非常老辣,出手就是要害,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给攮死了。” 秦定邦放下了茶杯,“你怎么知道是日本人?” “旁边有个叫花子,说是日本人干的。说那人额头有块疤,跟姓吕的又像是骂了几句日本话。我们要带那叫花子回巡捕房做笔录,他一听就不干了,又说什么都没看见。他那是怕事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他说那是日本人干的,不像是假话。”卢元山皱着眉看向秦定邦,“映怀,那个吕福寿,到底是什么人?” 秦定邦低头看向地面,片刻后冷冷道,“现在看,也的确是个该死之人了。” 一听秦定邦这么说,卢元山没再言语。屋子一角又传来孩子嘎嘎的笑声,两人被笑声引着一道朝那边望去。 不管在外面如何与铁血打交道,一看到家里的娇妻幼子,再硬的心肠,也都软了下来。 梁琇刚被救出来的那段日子,如果没有惠英帮忙照看,别说伤势折磨人,光她身上那诸多的不便,就能把她熬磨死。所以二人现在的情谊,已非一般姐妹可比了,梁琇早已把惠英当成知心的亲人来待。 见梁琇这么喜欢孩子,惠英拍了拍梁琇的手,“你们什么时候也要一个呀?现在岁数这么好,正是时候。” “我?”梁琇脸上飞起了一抹红,“我还真没想这事儿。” “也该考虑了,当妈挺好的。你看我们家天旺,多招人喜欢。有了他,我就更觉得自己得好好活下去。”惠英自打生了孩子,身形更显丰腴,整个人看起来都慈眉善目的。 梁琇听了这话,“嗯”了一声,不觉抬头看向了秦定邦,只见秦定邦也正眼含笑意地在看她逗孩子,梁琇心下竟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孩子,她和秦定邦的孩子…… 她,会有吗? 第77章 秦定邦笑道:“吃醋了?” 这天,秦定邦正在办公室看帐,快到中午时,詹四知过来找他。 这人一进门便一脸兴冲冲,“三哥我发工钱了,请三哥吃饭!” 以前詹四知到办公室找他,向来都是有求于他,这次竟然来邀请他吃饭,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时间如果推回一年前,秦定邦肯定会断然拒绝。但现在不行了,不管他内心里多么厌弃这个没脊梁骨的,都不能断了联系,相反,还要多和他来往,毕竟詹四知是伪政府内部的人。多了解些他们内部的消息和风向,很有必要。 “哦?请我去哪里?”秦定邦问道。 詹四知一听秦三哥没有拒绝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我们去吃菲亚卡吧!” 之后,詹四知便乐颠颠地开着他爹留给他的那辆老车,咣当咣当响了一路,把秦定邦带到了菲亚卡。 这家餐厅很有名,冯龙渊以前就请秦定邦来吃过饭。西餐厅的所在地,叫了多少年的霞飞路,十月才刚改成了泰山路。 路的叫法虽然改了,繁华却是不打折扣。秦定邦虽然没多言语,但心里却明镜似的,把他请到这么个地方,说明詹四知要么最近手头比较宽裕,要么是想要达成某种目的。 等餐时,詹四知的话匣子就已经打开了。 “自打我回来,还没有好好请三哥吃顿饭,我媳妇其实不会做饭,家里厨子在我爹遇害没多久就走了,所以没法请三哥吃家宴了。”詹四知殷勤地给秦定邦倒了茶,“三哥,你知道我眼下在哪里上班吗?” 秦定邦扶了一下茶杯,倚到靠背上,目光看起来有几分温和。 詹四知总感觉他的秦三哥对他越来越好了,迫不及待道,“三哥,我在教育局。” “不是在粮食局么?” “唉,那是在南京,现在换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 “什么不错呀,清水衙门。”詹四知转头向周围望了望,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三哥我能调回上海,其实也是花了银子的。” 秦定邦没想到,詹四知平日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背地里竟然也会使些手段,比他原先以为的要活络得多。看来以前,还真是低估了这个人。 “想当初我去南京,是因为我爹要去南京任职,我要跟着他去的。我爹一死,我也没了奔头。其实我真想在上海市府工作的,就在原先的公共租界,那离家多近呐。结果我那时没有能递得上话的人,又舍不得那份工,不得不绕远去了南京。这下好了,法租界也被接收了……”詹四知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又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道,“我当时就赶快给人送了钱……” 说完这话,见秦定邦没有责备的意思,詹四知继续道,“还是钱好使啊,三哥,递了钱之后,我就顺利地调回了上海。但是没办法,那时手头不行,只调回了个教育局,没想到穷得叮当响,想捞也没得捞。成天忙活着怎么去推行日本教育,出门还要遭人骂。” 詹四知越说越不甘,仰头把杯里的茶喝掉一半。 秦定邦静静地听着这个突然有些陌生的人在絮絮地说着话,面色虽然如常,心底却在迅速地消化着情绪。 也就一年多的功夫,这个詹四知就已经混成了根老油条,虽然小体格依然一推就倒,但心思却远不似以前那样干净……亦或者,也许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他压根就是这么个人。 浸淫在伪政府的环境里,原先那层貌似纯良的壳都被泡化了,只剩下赤裸的真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詹四知又道:“不像老孟,那么副熊德性,又贪钱又惧内的,以前在南京时根本没人看得上。尤其他家里的是个母夜叉,大伙背地里动不动就耻笑他。没想到,他那悍妻才是厉害角色,平时把钱管得死死的,到了关键时候,瞅准了好机会却舍得下狠手,递出去的钱是我们这批回来的最多的,恨不得当了家产。结果人家到底是押中了宝。唉,要不然,就凭老孟那样的,怎么能当成海军部驻上海的代表?”詹四知露出鲜有的妒恨神色,“那是多大的肥缺啊。” “哦?”秦定邦听出了点意思,“这么说,那个老孟,现在成了个人物了?” “可不?”詹四知瘪了下嘴,“这三十年河东河西的,以前我们对他都爱搭不理的,现在见了也得点头哈腰了。” 秦定邦随口道,“你们不是一个部门的,用得着这样?” “别管什么部门的,人家职位比我高呀!我也就是个副课长,但老孟,现在可是直接能和日本军队里的大人物说上话呀。三哥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和他们海军部的日本顾问冢本打得火热,把人家伺候得服服帖帖。”詹四知泄气似地喘了口粗气,“咬人狗不露齿。现在看,老孟两口子,都是深藏不露的。” “冢本?”秦定邦眯起眼。 “对,冢本信助,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副司令五十岚阳太帐下的红人。所以,真是娶妻当娶贤呀。”服务生开始给他们上菜,詹四知挪了一下茶壶,感慨里带了点阴阳怪气,“你看老孟有了那么个下手稳准的老婆,一招鲜,吃遍天。现在不说手眼通天吧,也是能跟大人物递得上话了。” 詹四知话里话外,是稍带了对杜漪薰的不满。当然这不是秦定邦关注的重点,詹四知说的这个老孟,让他有了兴趣。 秦定邦铺了一下餐巾,“你刚才说,你见了他还要点头哈腰的?” “是啊,没办法,人家实权大呀,我这个教育局的喽啰算个什么?恐怕是教育局的局长见了人家海军部的代表,打声招呼也不过分。” 秦定邦看着詹四知狠狠地嚼着牛排,平静道,“赶哪天,撺个局。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嗯?” “我请。” “我们?谁们?” “你,老孟,还有我。再把夫人们也带着,一起聚聚,热闹热闹。” 詹四知愣住了,“三哥,这是……” 风起上海滩 第69节 秦定邦拿起酒杯晃了晃,看着挂在杯壁上的酒痕,“你在政府里当差,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既然你说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说不定哪次替你多说一句话,你就能多件好事。” “三哥你这是为我……” 秦定邦抬眼看了看他,放下酒杯,“你在上海还有亲人吗?” “没了。” “那三哥不得替你打算吗?” 詹四知一听秦定邦这么说,眼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一把抓住秦定邦的手,“我就说三哥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难掩激动,语速都快了起来,“我一定快些联系他,让他带上他老婆,我再带上小薰。我要跟他说,我三哥秦定邦,邀请他吃饭!” 秦定邦把手抽了出来,忍下厌憎,语重心长道,“得亏你跟我说了这些事,要不然,我想帮,都不知如何帮你。” 詹四知刚想说他以后什么消息都跟三哥说,好方便三哥帮他多开门路,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出口的却是,“是啊,三哥忙,这些不见天的小事,才不是三哥关心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也明白了,世上对他好的只有秦三哥,哪怕是他的枕边人杜漪薰都,对他都有所保留。 当初他想多送些钱出去,好捞个像样的差事,结果杜漪薰宁肯把钱都买了珠宝去跟那帮太太显摆,也不肯留给他办正事用。 他早就跟她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关节上。珠宝什么时候不能买?真有了好职位,捞钱不是更方便更容易?岂不是有更多的珠宝可以买?结果愣是说不动,人家不理这茬。考虑事情只盯着眼前那三步,多一步都不愿看,真是见识短浅。 到头来,他进了教育局,捞不到钱了,杜漪薰又不停地数落他没本事。但凡她当初能像老孟媳妇那样,关键时刻长起精神,他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么委屈。他家里养的这个祖宗,花钱时有她,其他的,是指不上了。 但是,秦三哥不一样,这是真心替他考虑长远的大人物。这条大腿,他可一定要抱住了。这顿饭他收获太大,他是明白了,让三哥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方便三哥替他打算周全。 这时,服务生又端上来一盘菜,詹四知赶紧把菜放到秦定邦旁边。接着就是一边吃,一边说,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往外倒,直说到嘴皮子发白。 秦定邦偶尔吃几口,大多数时候,都在静静地听。 饭终于吃完了,秦定邦擦了擦手,示意詹四知可以起身离开时,詹四知却坐着不动。“三哥……”他面带忸怩,犹豫了一番,“其实这次请你吃饭,我还有件……有件小事,想求三哥帮忙。” 图穷匕见。看来这次,詹四知是第二种情况了,有事求他。 秦定邦于是继续坐着,“你说吧。” “三哥……我……我最近日子不太宽裕,手头有些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家里那个,实在是太能花了!我今天领的这个工钱,如果不和你吃饭,就都得被她搜刮走。三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秦定邦看着詹四知的一脸难堪,淡淡道,“说吧,要多少?” “一……一千大洋?要是三哥觉得太多,五百大洋也行。我这边到处都要应酬,”詹四知揉着衣襟,“官场的那事儿啊,离了钱玩不转的。” “行,”秦定邦爽快答应,“明天我让张直给你送去。” 这天回家,秦定邦一开门,就看到梁琇正给客厅窗台的秋海棠浇水。她穿的是他前不久新给做的旗袍,见他回来,便放下小水盆,笑着迎了过来。 秦定邦心下一暖,诗里写的花面交相映,也未必赶得上此刻。他掏出一个方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梁琇接了过来。 “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惊讶道,“这是……翡翠?” “是。” 秦定邦给梁琇买了一整套翡翠,老坑玻璃种,质地翠绿无瑕,纯净明亮,能配成一套更是难得,是上品中的上品。 “你之前不是给我买过好几串珍珠的吗?” “换着戴。”说着,他就从梁琇手中的盒子里取出项链,给她戴到脖子上。 上次他带着她一起去买珍珠项链,换做一般女孩,看到一店的珠宝岂不要发疯,只会央着男人多买。结果他的琇琇到了那里,只着急什么时候能买完,好赶紧回家。 所以这次他干脆没带她过去,自己直接挑好了就买回来。 梁琇任由他摆弄着她脖子上的昂贵珠宝,睁大眼睛问道,“要去跟谁见面?” 秦定邦低下头在梁琇的额头上蹭了一下,“真聪明。” “这次是什么人?”梁琇又问了一遍。 “詹四知会带着媳妇去,”秦定邦又牵起梁琇的手腕,开始给她戴镯子,“还有一个是这次的主攻对象,伪海军部驻上海的代表,老孟。听詹四知的意思,这个老孟的媳妇不是一般人。两口子都贪财,我们得看上去,就让他们觉得有的贪。” “明白。”梁琇爽快答道,想了下,接着又确认,“那詹四知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以前有一阵她经常去和母亲聊天,后来就突然不再去了。” “哦?”梁琇一下子来了精神,“去秦宅?” “嗯。”秦定邦随口一答,他的姑娘带上这整套翡翠,又是一种美,真是好看。 秦定邦正要好好打量一番,梁琇却突然歪起脑袋笑了起来,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不住地眨眼睛,摇头晃脑地慢慢道,“她是过去跟秦阿姨聊天呀,还是想去见什么人?” 秦定邦还从来没见过梁琇这副鬼机灵的样子,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笑道,“吃醋了?” “才没有!”梁琇撇了一下嘴,“女人的那点心思,女人还能不知道?” “哦?我的琇琇知道这么多……”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梁琇的鼻尖,“那你说,你对我有没有过心思?” “对你?没心思……”梁琇被问的一愣,下意识地转起了手镯,“我对你,没心思。” “真没心思?” “……没有。” 小脸都红了,话却说得这么绝,这算口是心非吗?明明是在遮掩,看上去却有几分欲拒还迎。秦定邦被撩拨起来,不待梁琇反应,一把揽住她的腰,扛起这可人儿就往里屋走。 空出来的一只手,已经开始扯衬衣的扣子。 “啊……”梁琇一声惊呼,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忍不住挣扎起来,一边捶他的背,一边踢着腿,“秦定邦你干嘛呀?我还没做饭呢!” “先办正事。” 一见是往卧室扛她,梁琇更是大叫,“秦定邦,你混蛋!” “嗯。”秦定邦扛着人几步进屋,一脚踢上了门。 第78章 “人呐,就怕有欲望。” 认人识人,如果只凭道听途说,从一千张嘴里能听出两千种样貌,而且搞不好,全都和真实相去十万八千里。 比如眼前这个孟昌禄,被詹四知那么一说,简直比街上的混混好不了多少。但当三家人围着一桌子珍馐谈天说地时,孟昌禄所展现出的成熟老练,和詹四知描述的,差得可不止一点半点。 孟昌禄身形瘦削,头发梳得油亮,整齐地抹到脑后,无一根凌乱。他脸上没有一丝赘肉,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塌鼻子,厚嘴唇,一笑起来,不光不显奸猾,甚至让人觉的心思淳厚,会是个真诚待人的。 看来,詹四知是被羡慕和嫉妒蒙了心,非要通过言语丑化,才能找到内心的平衡。 上次请秦三哥吃饭,詹四知发现三哥在为他铺路的打算之后,秦定邦交代给他的任何事,他都鞍前马后,恨不得当即办成。秦定邦提出一起吃顿饭,詹四知很快就找到了孟昌禄,于是就有了三家人一起坐到秦家菜的豪华雅间里。 所以说啊,人们总念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无论晓之以理,还是晓之以义,都不见得管用,只有晓之以利害,才能让事情快些有下文。 满满一桌菜,小水师傅亲自下的厨。 孟昌禄是刚买通关系从南京调来的上海,虽然没几个月,却早就听说了秦家的能量。秦家菜之前他来吃过,可都是在一楼。像这样被秦家三少爷请到二楼雅间,还是从未有的待遇。 最后一道菜上完,水永福出现在了门口,秦定邦一见小水师傅进来,立即和梁琇一道起身,真诚笑道,“真是辛苦小水叔了。” 孟昌禄并不清楚门口这个“小水叔”到底是什么人。但见秦定邦夫妇竟如此谦敬,那肯定是有来头的。 正想着,一见詹四知也跟着起身,孟昌禄立即扶了下身边的妻子,在场的都跟着站了起来,六人纷纷称赞水永福厨艺精湛。 小水师傅身形精壮,目光炯炯。一看全都站起来了,连忙向下摆了摆手,“赶紧坐赶紧坐,我就一做菜的,可担待不起这么大阵势。我是过来跟你们说一声,缺什么随时跟我说。行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了。”说完,摆摆手就离开了,身后的小伙计随手关上了门。 屋里人再次落了座,詹四知自告奋勇地向孟昌禄解释,“你刚来上海不知道,小水师傅和大水师傅是秦家菜最有名的两位大师傅,人家早都已经带徒弟了,轻易不给人做菜的。咱们今天都是跟着三哥沾的光,才有幸吃上这样一桌地道的秦家菜。三哥这是把老哥哥你,当做贵客来招待呢。” “哎哟哎哟,承蒙秦三爷抬爱,孟某敬三爷一杯。”孟昌禄端起杯,向秦定邦敬酒。 秦定邦与他碰杯,仰头便喝光了一整杯。 孟太太也不含糊,紧随他的丈夫,“那我就敬秦太太一杯吧。” 梁琇一听,不得不把手慢慢伸向面前的杯子。心下正开始犯起难,却见秦定邦拿起酒瓶,把她的酒杯斟得满满的,随后端起来,举杯朝孟太太道,“孟太太,我太太的这杯,我替她喝了。她胃不好,一点酒也不能沾,还请孟太太海涵,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孟太太随即大赞,“哎呀,看看秦三爷和秦太太,我今天可真算是见到什么叫‘伉俪情深’了。”一边说着一边拿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孟昌禄,“老孟你可要跟人家学学怎么疼媳妇啊,越是像秦三爷这样的英雄人物,越是心疼太太。” 桌上几人纷纷附和,气氛热烈起来。梁琇暗暗舒了口气,她看了眼秦定邦,还好,没有醉意。 按照詹四知之前的描述,孟昌禄如此惧内,恐怕这孟太太得是个母夜叉。但真等见了面,才知这位孟太太原是个保养得宜,身形丰腴的中年女子,和孟昌禄站在一起,可以算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有种别样的和谐。梁琇很早就发现了,孟太太从来不会让话掉到地上,一张口谁都能照顾到,绝非一般家庭妇女。 “三嫂可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呢!”詹四知又开始献宝一样地介绍起梁琇。 詹四知刚一见着秦定邦和梁琇相携出现时,愣了有好半晌。他没想到他离开上海这段时间,秦三哥和梁琇,竟然成了夫妻。 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人能配上梁琇?什么人又能配上秦三哥?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两人才能成一对儿了。 所以,惊讶过后,詹四知反倒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仿佛就该这样。于是赶紧拉着杜漪薰一起,向二人道喜。 一听孟太太刚才的话,詹四知又搂不住了,“秦太太国文好,英文也好,去过好多国家,见多识广,是我们燕大校园的名人,当时……”他正滔滔不绝着,不料桌底下突然被杜漪薰狠踹了一脚,詹四知顿时觉出可能不妥,赶紧把话打住,“总之啊,我三哥和三嫂,可真是佳偶天成啊。” “哎哟,秦太太还会洋文呢!跟秦太太比起来,我真是个乡下土包子,我就只爱和其他太太们打打麻将,逛街喝茶。我可得跟秦太太学学,怎么能洋气洋气。”孟太太说起话来嘎嘣脆响,肉脸蛋圆圆的,笑起来不带一丝褶,一点都不像悍妻,简直称得上憨态可掬。 “看孟太太说的,您这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会享受生活,自在随心。”看着肉乎乎的孟太太,梁琇说话也一脸笑意。 杜漪薰听着这两位太太说得这么热闹,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陪衬。虽然她今天的确就是陪男人过来吃饭当摆设的,但她出门前,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结果一坐下来,且不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孟太太浑身穿金戴玉,一身贵气,单说这初次见面的秦太太,真让她禁不住妒火中烧。 她是刚知道秦定邦竟然结婚了的,也是第一回见到梁琇。怎么说呢,相貌确实好,长得还比她高,话不多,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其梁琇的耳饰、项链和手镯,是一整套的翡翠,一看那水头,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左手的钻石戒指,克拉数肯定少不了,右手上,也带着金戒指。但这些贵重东西带在她身上,反倒像被这女人的气质给压制住,连高档珠宝都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了。 杜漪薰失落极了。 昨天,她翻遍了整个首饰匣子,哪怕挑的都是最贵的,现在跟梁琇的成套翡翠一比,都瞬间黯然失色,甚至比孟太太的都要逊色不少。她心中更是恼怒詹四知无能,让她在穿戴上被人比了下去。 装扮没了底气,姿色都要逊三分。她家那傻老爷们儿还颠儿颠儿地帮人家“广告”什么高材生,会洋文。真是不知好歹,不懂分寸。 尤其最让她难受的,她之前肖想的男人,原来娶了个这么登对般配的妻子。这不明摆着说她赶不上梁琇吗?她忍不了一直处在下风,见缝插针道,“秦太太平时不爱逛街吗?” 梁琇礼貌回应,“有时候会出去买些东西。以前可能去公园逛一逛,不过现在很久也没动弹了。” “是吗?我也爱逛公园呢!”杜漪薰声音提高了半度,“前两天我从老凤祥出来,就去逛了法国公园,这快到年末了,人还是那么多。” 她故意把“老凤祥”三字说得重了一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刚从老凤祥买了首饰。但话音一落,席间却有那么一刻诡异的沉默,大家好像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又都同时举起了筷子,伸向了各自面前的那盘菜。 詹四知为了遮掩尴尬,赶紧夹了一块烧子鹅夹放到杜漪薰的碟子里,一边示意她吃,一边解围道,“是刚回上海时候的事儿,贱内记错了。” 杜漪薰抬眼正要瞪詹四知,桌下却被詹四知踩了一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就忍住了没再言语。 秦定邦没去管詹四知夫妇的眉眼官司,他转向孟昌禄说道,“四知跟我说起孟先生时,一直是赞赏有加。对孟兄的学识、才干、人品都十分钦敬。” “詹老弟对孟某可真是过奖了。老弟年少有为,不光在南京粮食局期间备受认可,如今在教育局,也是一名干将。”孟昌禄的笑眼从詹四知转回秦定邦,“日本人要推行那些教材,这活可不好干。听说,多亏了詹老弟尽心尽力,要不然哪能这么顺利、这么快。” 风起上海滩 第70节 秦定邦的眼皮跳了一下。 “看孟兄说的,我现在也只是个喽啰。要说这官运啊,还得是孟兄你啊!孟兄现在这海军部的大代表当着,小弟我和孟兄,早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喽。”詹四知话虽然没错,但是多少带了点馊味儿。 秦定邦没理詹四知,继续朝孟昌禄道,“不管怎么说,四知年龄小,很多事情没经验。这要放在过去,孟兄和四知也算是同朝为官了。我这不懂事的弟弟,也有劳孟兄多多照拂,多多提携了。” “哎哟,看秦三爷说的,詹老弟将来只会在我之上呢,到时候说不定我都得求詹老弟赏碗饭吃呢。不过,眼下詹老弟要是有用得着我孟某人的地方,尽管说。” 这才是老江湖说的话,和孟昌禄一比,詹四知还是太嫩。 秦定邦转头看向詹四知,詹四知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向孟昌禄敬了杯酒。 席间推杯换盏的,热闹非常。要说尴尬,也就杜漪薰不知法国公园早被日本人霸占成了练兵场和仓库,扯了个让大家不明所以的谎。除了那一瞬的冷场,整个小聚会,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了。 几家算正式认识了,印象都还不错,秦定邦和孟昌禄彻底搭上了线。 吃完饭后,大家又聊了一阵。杜漪薰说要去取定做的大衣,拉着詹四知先走了。孟昌禄夫妇呆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 孟昌禄手扶着椅子,“秦三爷,我的办公室离您的永顺公司也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 “是吗?那太好了。秦某和孟兄今日得见,真是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啊。” “秦三爷有什么事儿尽管开……”谁料话未说完,孟昌禄突然手捂胸口,毫无预兆一般,一下就栽到了椅背上! 只见他脸色发青,越来越喘不上气,秦定邦和梁琇大惊。倒是孟太太颇有几分冷静,她紧紧扶住孟昌禄,“是又犯病了。” 秦定邦忙问,“什么病?” “胸痹,一犯病就这个模样。” “赶紧去医院!” 秦定邦以最快的速度把孟昌禄送到了附近的仁济医院。上次秦二叔的后背就是在这治好的,秦定邦因此也结识了不少好大夫。所以孟昌禄被送抵医院后,立即就幸运地得到名医的及时救治。可以说,无形中,秦定邦救了孟昌禄一条命。 医生让孟昌禄在医院多留一天。孟太太打电话回去给家里的老妈子,告诉晚上他们不回去了,让老妈子照顾好刚满十岁的儿子。 把医院事情都安排妥当,秦定邦和梁琇同孟氏夫妇作别。天气不错,二人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沿着江边走了一段,顺便看看江景。 “琇琇,”望着江上的船,秦定邦慢慢道,“你说……一个家有贤妻幼子,却不知何时就发急病死了的人,他最怕什么?” 梁琇转头看他,“最怕……家人无人照顾吧。” “那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治好病?” “如果治不好呢?” “有生之年,让家人没有后顾之忧?” “怎么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钱?” “是啊……”秦定邦握了握梁琇的手,“他为什么贪财惧内?贪财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惧内,我倒不觉得,应该是他的妻子是个有脑子的,所以他倾向于听妻子的话,只不过抬了块‘惧内’的牌子作掩护,或者是被别人误解,他也不愿意多争辩。” 他转身面向梁琇,“人呐,就怕有欲望,也怕有恐惧。” 听了秦定邦的话,梁琇已经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们既可以帮孟昌禄安排大夫,也可以让孟家赚到钱。 他知道梁琇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温柔道,“明天上午,咱俩再去医院看一下他们?” “好,”梁琇眼睛亮亮的,“明天,我换那串大珍珠项链戴!” 第79章 “冢本?” 孟昌禄突然犯病,幸亏秦定邦及时救助,才保了他一条命,否则他家现在上海就只剩下孤儿寡母了。虽然手里握的是个肥差,但他才来上海不久,这个职位尚未发挥多少作用,所以家底还是空的。 孟昌禄不是一般的精明。 他犯病那天,秦定邦夫妇帮忙抢救也就罢了。住院第二天,二人又一道去医院探望他,还是带着礼物过去的。这次秦定邦又请他到秦家菜的雅间吃饭,而且只有他二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以秦定邦的身份,绝不会因为简单的一句“投缘”,就要这么频繁地来往。他孟昌禄一把年龄,相貌丑陋还有病,在上海也没有根基,是什么能让他成为秦家三少爷的座上宾? 也就他现在把持的这个职位了。 孟昌禄知道机会来了,他相信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秦家三少爷,肯定不会让他吃亏。所以,凭着这份自觉和眼力见儿,二人寒暄落座之后,几口酒下肚,孟昌禄便敞开了聊。 “我这条命是三爷您给的,承蒙三爷抬爱,如果三爷,有什么能用到我孟某人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孟兄真是爽快人!我先敬孟兄一杯。” 孟昌禄赶紧端起杯,低低地碰了一下秦定邦的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最近日本人在我们家码头查得有点频繁,”秦定邦终于开始揭开底牌,“虽然我们一直是守法良民,正常做着买卖,但老这么查来查去,保不齐就会被哪个好事之徒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损了秦家的声誉。以我们秦家,其实真用不着日本人这么操心……” 孟昌禄一听就明白了,垂下眼皮,眼珠快速地转了几转,“三爷,这事儿吧,冢本一句话就行了。” “冢本?” “冢本信助,海军部的日本顾问,日本人放在我们海军部里看摊子的。”孟昌禄朝紧闭着的屋门看了眼,又挪了挪椅子,“海军和陆军不一样,陆军占领的地盘大油水多,搞一次清乡,多少总能划拉些东西。海军不行,当年打太平洋战争,九成海军兵力都去了那里,在咱中国就没剩什么像样的船,动不动还被四爷的海防大队胖揍。” 孟昌禄见秦定邦听得饶有兴趣,略微探了探身子,继续道,“别以为就国府那帮长官贪财。日本人虽说不当人,也在贪。是,有那打仗不要命的,但也有不少其实就想着怎么平安回日本。多在咱这捞些钱财,等仗打完了回去,管他是做买卖还是种地,有了本钱,日子才更好过。但现在油水都被陆军刮去了,海军除了挨揍,穷得叮当的。但凡能让他们有个来钱道,只怕他们晚上能乐得睡不着觉。” “这么说……”秦定邦转着面前的酒杯,话只说了一半。 孟昌禄拍了拍胸口正色道,“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个冢本,给他抓个共产党他不见得多激动,要是给他送箱钱,他能半夜起来再数一遍。那人眼里只有黄白之物,有钱好办事。” “孟兄真是快人快语,”秦定邦笑着又给孟昌禄斟了一杯酒,“给冢本的好处不会少,我们也绝不会让孟兄白辛苦。” 就这样,秦家码头这边再出货时,便很少再遇到日伪的盘查了。即便有人来,也只是走个过场,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冢本信助夜里都能乐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真金白银就到了手,这不比他去战场上拼命来得实惠? 他要让秦家码头运行顺畅,把生意做得顺顺当当的。谁要是挡了秦家发财,就是挡了他发财。 所以,即便他收到了匿名举报,说秦家的货里有问题,也被他生生给压了下去没有上报。 秦家买卖做不成,谁还给他送钱?对自己没利的事,他才不会做,傻子才做那冤大头。 至于孟昌禄,秦定邦出手阔绰,每次给他的都不少。孟昌禄不禁感慨,和伪政府的那点微薄薪资比起来,他用职权换来的丰厚好处,才是来上海前他老婆搬空家底买来的这个职位,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他老婆,真个是旺夫兴家的大吉星啊。 就这样,时间进入了一九四四年。 永顺公司的船,在各种看似普通的货物里,夹带了大量军用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皖江根据地——就是以前的皖中根据地。 搭上了秦家这条大船,孟昌禄一家的生活水平直线飞升。这天,孟太太请梁琇喝下午茶,梁琇发现,孟太太手上又添了新戒指,珠宝比之前的还要大上一圈,财气养人,整个人都格外红光满面。 二人聊得亲热,并未发现门外有辆黄包车拉着一个熟人经过。 杜漪薰正在车上气恼着刚才看的项链买不起,无意间一抬头,正好发现了这间高档咖啡厅里聊得正欢的两个人。这么闲情逸致的消遣,竟然连叫都没叫她一声,把她完全排除在外。 对梁琇的嫉妒自不必说,就连孟昌禄的老婆,这么个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的粗野妇人,之前饭桌上还妹妹长妹妹短地招呼她,现在出来喝咖啡,竟然权当没她杜漪薰这么个人! 杜漪薰心底涌起深深的被鄙夷、被排斥、被丢弃之感。一时怒火中烧,却很快又被抽了底气。她凭什么?她又有什么可凭借的? 回到家后,她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越想越委屈,想哭又没眼泪。刚一抬头,就见詹四知下班进了家。 “小薰,家里有没有饭?我饿了。”詹四知进门就喊。 杜漪薰一看他一副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饿饿饿,就知道饿,饿你妈个头!”说着,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詹四知砸了过去。詹四知一时躲闪不及,茶杯里的水都甩到了他身上,杯子掉到地上碎得四处都是。 “小薰你怎么了?”詹四知被砸懵了,“我今天没做什么……没做错什么吧?” “你没做错什么,你问问你做对了什么?”杜漪熏越骂声越高,“你个没出息的,但凡你有一点本事,我也不至于这么受人欺负!” “谁欺负你了?” “你别问了,谁都在欺负我!” 这种无名怒火杜漪薰经常发,詹四知多少有点见怪不怪,“行了行了,他们都是混账王八蛋,不要生气了,我们不生气了哈。”詹四知放下公文包走过来,想要安抚老婆。 结果手刚一碰到杜漪薰的肩膀,就被她大力一甩抖落掉,“男人呀,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你说这两样你占了哪一头,嗯?去了那么个教育局能顶个屁用,你教育出谁了,啊?” “你不争气挣不上钱,也就罢了,要是有祖产也行啊,我以前只以为……”杜漪薰咽下到嘴边的话,又挤了挤眼睛,终于夹出一滴泪,“你看你,你们家简直就像遭了瘟……你家老爷子一走,除了这房子,还有一辆开不快的老破车,你家还剩下什么?” “可怜我大好的青春,就跟你这么白白地空耗着,要穿没穿要戴没戴,到谁面前都要矮三分。”杜漪薰脸已经涨红了,“人家太太们聚会,根本就当没有我这号人!” “谁那么不长眼呀,聚会不叫你!”詹四知附和着安慰,“话说回来,聚会这种事多一次少一次的,咱在家呆着不也挺好的吗?” “好个鬼!”杜漪薰扭头便瞪詹四知,“我今天下午去看了一串项链。戴在我身上,简直好看极了,就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可一看那个价钱,再一想想你那俩工钱,没办法,也只能戴一戴又摘了下来,买不起。买不起你知道吗?” “我不是刚给你买了不少首饰吗?” “刚?你好意思说‘刚’?”杜漪薰被气得冷笑,“都多少个月以前的事了?我那盒子里有几件首饰,你要不要去数一数?你看人家太太,天天换着戴都不带重样的。我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老样式。哪件拿得出手?” “小薰,别生气了。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吗?我是真饿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米都见底了,你出去要饭去吧!” “你看你说的,咱家不至于。” “不至于也快了。我不想做饭,你自己想办法吧,气也气饱了。” 詹四知叹了口气,低头一看身上都是水,没办法他又换了身衣服,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家门。 他走在傍晚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家里的这个女人以前是那么爱他,对他是那么关怀呵护,现在却只有面目狰狞。曾经柔情似水媚眼如丝的,如今看他却像见了仇人。说出的话句句扎心,生怕他不够难受。 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小薰吗?他简直不认得了,他甚至都开始有点恐惧,他的小薰,会不会哪天,就不要他了。 不怨别的,还是因为他太穷了啊! 要是他挣得到钱,能一直像刚认识她时那样出手阔绰,她就会继续与他你侬我侬。那段时光真好啊,他从小没了母亲,是小薰才让他体会到了女子的温暖,他太怀念那有人疼的感受了。 但也不能总找秦三哥借呀,上次借的都还没还呢。虽然那笔钱大都被杜漪薰买了衣服和首饰,他自己并没花多少。但那段日子,杜漪薰对他的态度的确大为改观,家里多了欢声笑语,更像个家的样子了。 他要挣钱。 也许,是要考虑一下崔林的提议了。当初他胆小怕事,一口回绝了这个原先粮食局的老同事。现在看来,反倒是他有些冒失欠考虑。哪天得把崔林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那件事。 一想到这,他的脚步忽而轻快了起来,快步走进不远处的一家熟食铺子,切了半斤牛肉,高高兴兴地带回了家。 第80章 孽种 虹口的阳和馆,在日本人开的馆子里,算是受欢迎的,很多日本人在这里招朋会友。藤原介对其菜品尤其痴迷,据他说,口味颇像东京一家他常去的店。所以这次,屈以申仍然把藤原介约在这里。 上午,屈以申与专门去他家给胡阿妈诊治的古大夫聊了一阵,所以出发的晚了些,等他到达阳和馆时,藤原介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只是这回,他身边多了个陪酒的日本女子。 风起上海滩 第71节 屈以申进屋时,那女子的和服领子已被藤原介扯得敞开,一半头发散乱地落下来,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女人。 本来她正半推半就地婉转呻吟着,不料被门口突如其来的打断,吓得连忙转头望去。 藤原介见屈以申进了榻榻米隔间,手上的动作不光没停,还伸在女子的衣服里,揉捏得更狠。女子紧盯住冷脸的屈以申,身上一时吃痛,下意识地想推开正对她上下其手的恩客。 藤原介眼底一暗,瞬时从她胸前抽出手来,抡起胳膊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臭婊子,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在我面前演什么贞洁烈女,滚!” 那女子连滚带爬地出了榻榻米隔间,逃也似地推上了门。 藤原介嗤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帕子便开始擦手,擦得十分仔细,像是不放过每个缝隙。 随后他把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挑衅似地抬眼看向屈以申,“屈先生,你说,我刚才……闻了多少人的味道?” 一听这话,屈以申只觉得血气上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藤原介在他面前一向嚣张跋扈,但却少有像现在这样越界。屈以申狠狠咬了咬牙,强逼着自己忍住翻滚的怒意,“今天,是我请你吃饭。” 藤原介轻蔑地扔掉帕子,“我当然知道是你请我吃饭,我也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饭,所以我提前都替你点好了,你看看,这桌菜怎么样?” 屈以申扫了眼餐桌,全是寿司冷盘,生鱼生肉,不见一点热气,当然没一样是他爱吃的。他明白这是藤原介故意针对他,但他此时顾不上对这刁难耿耿于怀。他今天要做的,是见到藤原介,并提出自己的诉求。 屈以申坐了下来,平视他道,“我须要你帮我个忙。” “说吧,什么忙,我可是很爱帮屈先生的忙呢。上次你的那个美国朋友,现在是不是过得挺好?”藤原介夹起一块寿司,盯着上面金枪鱼肉规律的纹路,阴阳怪气道,“屈先生每次都不会亏待我,屈先生赚了就是我赚了。早知道你那个美国朋友那么能赚钱,你上次早点找我呀,他也不用在集中营里白受了那些罪。”说着,把寿司递向屈以申。 屈以申抬手拒绝,“这次不是朋友。” “哦?”藤原介撇了撇嘴角,又把寿司放到自己面前的酱油碟里,反反复复地蘸着芥末,“那这次是谁?难道是亲人?屈先生还有我不知道的亲人?” “我阿妈。” “噢!对啊……你还真有呢。”藤原介夹起那块裹了满满一层绿色的寿司,冷笑了一声,放进嘴里,芥末的冲劲儿瞬间直冲头顶,激得他鼻子连抽搐了好几下,一直到嚼完咽下,又缓了缓,才幽幽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屈以申略微垂下眼睛,“她肝病恶化,感染了,很严重,需要药。” “怎么,上海这地界里,还有你屈先生搞不到的药?真是笑话。”藤原介语带惊讶,脸上却有几分揶揄。 “需要盘尼西林,医院和诊所都找不到,只能看军队里有没有。”其实屈以申这次过来,也是硬着头皮碰运气。 “你可真是会找人呢,这药比黄金贵呀……你知道吗,整个宪兵队都找不到几支。也许……只有在井上畯那样的位置,才能有资格用得上。” 屈以申抬眼,“你跟井上畯关系不差。” “那也是上下级,他是宪兵队的队长,而我,只是一课之长。”藤原介转了转脖子,“即便藤原次郎当初提携了他,那也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井上已经帮过我很多次,该还的早都还尽了。” 这些话,全在屈以申的意料之中,他看向面前的酒杯,“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 藤原介抬手扶着脖子,脑袋左右转了转,“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搞的是什么药?你屈先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接着他又夹起一片鱼生,冷笑道,“恐怕在日本的藤原次郎都搞不到,何况我区区一个特高课的大佐。你当真以为我无所不能?” “看来你既不想帮,也没本事帮。”屈以申已经拿到答案,“算了,这饭我请了,你自己吃吧。”说罢起身,打开了榻榻米的门。 然而藤原介,却被彻底激怒了。 屈以申的话分明在说他无能,而他此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无能。 他把鱼生甩回盘子,“呵!就为了那么个又老又丑的支那老妈子,值得费那么大劲?”藤原介拖长了声音,“你也不想想,一个支那老女人的死活,能与我何干?你找我帮她?你脑子里灌了黄浦江水吧!” 屈以申猛地扭头,“你嘴放干净些!” “呦,恼了?”藤原介被屈以申少有的愤怒刺激得兴奋起来。 “谁都可以说别人又老又丑……”屈以申的眼神里慢慢沁出了毒,“唯有你——没,资,格。” 藤原介眼里看热闹般的戏谑瞬间冷却,洋洋自得的恶趣味立刻变成嗜血的疯狂。 眼前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优雅男人,身体健全,五官端正,竟然拿他最在意的背疾做武器,来回击他! “屈以申!别忘了你是来求我的!”他一把将筷子掼到桌子上,暴怒道,“你一个长崎唐行小姐的孽种,有什么资格向我发难?” 屈以申本已经拉开了榻榻米的门,正欲往外走,身后这番话,却牢牢把他楔在门口,他默默地听藤原介把话说完,刚欲转头,不料却看到秦定邦和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并排路过,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秦定邦见到他时并未惊讶,面色如常地朝他点了点头,“巧了,屈先生也在这。”算是打了个招呼。 “幸会,秦先生。”寒暄完,屈以申退回屋里,慢慢拉上了榻榻米的门。 藤原介言语占了上风,正一脸得色地端起酒杯,刚喝一口,便被屈以申像恶狼般一跃扑倒,脖子被一把掐住。嘴里的酒还未来得及吞下,便又呛了出来,没几下整张脸都变得赤红,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屈以申下了死手,仿佛要置此人于死地,对藤原介说的每个字都迸着冰粒子,“你如果再敢这么跟我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说完了,手上的力道却未减轻分毫,直到藤原介眼珠上翻,只剩手疯狂地捶着榻榻米。 眼见着到了要人命的临界点,屈以申才终于松开手,“藤原介,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动你。”随后,他站了起来,看了眼还在一口口倒着气儿的丑陋面孔,整了整西服,拉开榻榻米的门,走了。 片刻后,就听到屋里餐桌被掀、餐具散落的声音,夹杂着带着咳嗽的恶毒咒骂。 秦定邦是第一次到阳和馆。虹口是日本人聚集的地方,以前他很少来这。 去年,他是与梁琇在参加商统会晚宴时,被竹野智认出来的。虽然竹野智主动给他留了名片,但他却从未跟这个日本人联系过,都已经快忘了这人。 此番是竹野智主动邀请的他。他其实也想会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带上了张直和冯通,来到了阳和馆。 几人一起上楼时,正巧碰到了屈以申面色阴沉地立在一处榻榻米隔间的门口,屋里有个人,扭着腰,坐姿颇为古怪。说的话,秦定邦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二人打了声招呼,屈以申就把门关上了。 秦定邦正有些疑惑,便见竹野智摇头道,“这人得和屈先生,有多大的仇啊。” 秦定邦转头看向竹野智。 “这是最恶毒的咒骂了。”这个日本矮个子狠狠向下撇了撇嘴角,“一个人要真有这样的耻辱,可够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什么?”随即秦定邦便听到那间屋子里传出打斗声。 竹野智顺着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没听屋里人刚才骂屈先生的话吗?骂他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秦定邦皱眉,“唐行小姐是什么?” “就是……南洋姐,早年日本去南洋的……”竹野智看了秦定邦一眼,鼻翼张了张,才道,“妓女。” 秦定邦一听这话,颇有些出乎意料,顿时隐隐觉出些怪异。但这样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只当竹野智随便一感慨,他也就是一听。 等到了他们的隔间,两人落了座,点完了菜,竹野智开门见山道,“秦先生,我知道你非常忙,这次冒昧请你过来,也是为了尽我的一份心意。我遇到恩人以后,还从未请你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次酒,真是失礼。”说着,便朝秦定邦重重地点头行礼,“但这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请恩人吃顿饭了。” “恩人,”他抬头看向秦定邦,“我要离开中国了。” “你要走了?”秦定邦讶异道。 “是的,我要调走了。” 第81章 “我,好像知道了……” “那这次我请,就当给你送行了吧。” “那不行,说我请就我请。”竹野智一边给秦定邦倒酒,一边低眉道,“仗打到现在,真是有些打不动了,想速胜又胜不了。六月,美国的副总统华莱士又访了华,未来肯定又得提供不少援助,我们真是陷入了泥潭。” “那你被调往哪里?” 竹野智苦笑一声,“我要去满洲国了。”日本人一直阴谋将东北独立出去,在他们的口中,“满洲国”和中华民国,是两个国家。 “你去的是中国东北,还没有离开中国。”秦定邦淡淡道。 竹野智倒没在措辞上争辩,继续道,“那么苦寒的地方,赶上海天地之差。但没办法啊,上头一声调令,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走。” 竹野智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嘲道,“去那里,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们的‘末代皇帝’呢。溥仪现在不还当着皇帝吗?” 直到现在,秦定邦都没有吃一口东西,他冷冷道,“那是你们立的皇帝,没人认。” 竹野智愣了一下,随即挑了下眉,没有反驳,“说来,这个溥仪也是个有趣的人,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汪精卫……汪先生出访长春,这个满洲国皇帝,竟然赠给了他一把满洲刀。” 竹野智开始自顾自倒酒,“众所周知,汪先生此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当属刺杀摄政王了。曾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此诗句广为传颂,为人称道。结果这溥仪,正是那位摄政王的儿子。等汪先生过去,溥仪真就送给他一把刀。这是给他递刀方便他了断么?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竹野智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以为的奇闻异事,可在秦定邦听来,却越来越不舒服。 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成了敌人口中揶揄的对象,只会让人觉得耻辱。但秦定邦藏好了情绪,没放过席间竹野智的任何话。 竹野智说了很久,从中国的战局,到国际形势,甚至日伪派系间的斗争,虽然有些是抱怨的气话,但的确包含了不少信息。 说到最后,秦定邦有些不解,“你跟我说这些,不会对你有影响?” 几杯酒下了肚,竹野智也不忘把掉在衣襟上的菜渣一点点捡到桌上。他甚至掏出了个帕子连擦了好几遍,随着这番动作,话又多了起来,“说实在的,如果放到以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是现在无所谓了。我本来是领事馆里……岩井公馆的人。” 秦定邦没听过这个岩井公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恩人放心,我不杀中国人,我只管搞情报。”竹野智揣起帕子,“当然,我们这种情报不抓人,不打人,也不杀人,主要是搞战略情报的。” “你这算敏感身份么?”秦定邦挑眉看他。 “现在不敏感了,我不再是那里的人了。前不久,我被人做了局下了套,当了替罪羊。我以前还把那人当朋友看。唉,咬人狗不露齿,不提也罢……总之,岩井公馆是没法再呆下去了。所以,不怕你笑话……”竹野智抬手扶了下额,“我其实是被发配到了满洲。害我的人,现在却好好的,一步步成了红人,我这满大中国到处跑的……你记得湖南那次?我差点都把命丢在那里。像我这样吭哧吭哧拼命干活的,被人一句话就‘流放’了,像扔掉一块抹布,真成了个笑话。” 竹野智仰头又喝完一杯,愈发失魂落魄,“借着酒,话就多了。我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同事也是相互防备,用得着时一个样子,看到我被‘发配’了,立刻换成另外一副样子,恨不得都上来踩我几脚。想来想去,整个上海,也就只有秦先生你,我的救命恩人,可以听我倒倒苦水。唉!”竹野智长叹一声,“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竹野智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眼睛发红,朝秦定邦举起酒杯,“秦先生,我们干一杯吧。” 秦定邦拿起了酒杯,二人碰了一下。如果换成别人,秦定邦会祝他一切顺利,但对面的这人,不管看起来多像个人,干的都是伤害中国人的事,他的祝福出不了口。 吃完饭散了之后,张直载着秦定邦和冯通往回走。 “三少爷,这鬼子会不会害你?”冯通一般只干活,话很少,这次能主动开口问秦定邦话,想来也是憋了很久。 “不好说。”秦定邦看着窗外平静道。 冯通警惕心重,不解地问道,“那他专门找你吃饭,就是为了道个别?” 秦定邦看了眼冯通,“也许是道别,也许是倒苦水,也许还有别的。” 冯通低下头握了握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当时在临湘寨救下他时,就觉得这人不一般。” “现在看,是搜集情报去了。”秦定邦心底有了点隐隐的后悔,当时只是一念之差,就留了他一命。 “日本鬼子要是人,就不会被叫成鬼了。”开车的张直闷闷地接了一句。 秦定邦看着街上远比以前多的日本人,面色愈发阴沉,“静观其变吧。” 不过这次跟竹野智的对谈,也不是光听着他抱怨,这个搞情报的话,再次印证了孟昌禄之前跟秦定邦透露的,日本的海军和陆军,真是死对头。 秦定邦不明白,同属一个国家的两个军种,怎么能生出这样无法弥合的矛盾。但是他也不愿去深究其中的因由,这个消息本身得到了反复的印证,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晚上,秦定邦跟梁琇吃饭时,说起了和竹野智吃饭的事,顺便又提起了在阳和馆遇到屈以申时,这位屈先生和屋里人应该不太愉快。 梁琇咬了下筷子,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难得梁琇今晚的菜不咸,秦定邦多吃了几口,他一边夹菜一边道,“我当时和竹野智正好经过,听到他们的争吵,屋里那个人坐得歪歪扭扭,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梁琇放下筷子,吃惊道,“唐行小姐?南洋姐?” 秦定邦停了筷子,有点惊讶地看向梁琇,“你知道?” 风起上海滩 第72节 “我读书时,我们学校有留日回来的教授,跟我们说起过,自明治维新末的几十年间,日本人曾向南洋贩卖了大量妓女,以谋取外汇。后来,日本颁布了废娼令,也就不再有唐行小姐了。但是这帮可怜的女人,却被当成了日本的耻辱……你知道么,”梁琇顿了一下,有些愤怒道,“很多都是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就那么被稀里糊涂地骗过去,卖过去了。” 秦定邦拧起眉头,放下了碗筷。 梁琇伸手搭在秦定邦的肘弯,“那人真说,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是那么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 “长崎?”梁琇有些不可置信,这是骂人的话吧,“长崎和熊本确实是出唐行小姐最多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可一时又捋不清头绪。 两人接着吃饭,话题又转向了别处,但这股不对劲,却在梁琇的心中野蛮滋长。 等两人吃完了饭,她眉头紧锁地端着碗筷到厨房。秦定邦看她面色凝重不言语,端起剩下的碗筷,也跟了过去,“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两人把碗筷都放进了水槽,梁琇没留意秦定邦的目光,一言不发地默默刷起了碗。 她一边洗着碗筷,一边看着水流,水哗哗地冲到碗筷上,不停地溅出水花。 她觉得,自己脑中有好多断着的线头,一点点地,开始慢慢地搭了上来,渐渐结成了一张网,就像破碎的拼图被一点点拼接,她先前那些觉得奇怪的地方,都被一一理顺了起来……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秦定邦,“我,好像知道了……” “你怎么了?”秦定邦连忙扶住她的肩,“你知道什么了?” “可能……”梁琇一脸不可思议地慢慢道,“那位屈先生,真不是一般人!” 第82章 “我的小多福啊……” 屈以申并没带回救命的神药。 他不光去见了藤原介,也去找了其他的关系,全都没有药。 说来也是,盘尼西林只有在美国专门指定的药厂才能生产,盟军管控极为严格。在这被日本紧紧把持着的上海里,如果真要有,恐怕也只有宪兵队里能存上几支,还不知是从哪里搞到的。 那个前不久被他托藤原介从集中营救下来的美国人,他也去问了,不出所料,那人也搞不到这么稀缺的药品。 他的白色别克刚在门外停下,就看到古大夫从房子里出来。 古大夫是他专门为胡三妹请的医生,这段时间,每半天会过来一次给老人诊治。有好医生上门看病,就省了病人去医院奔波的辛劳。 但是胡三妹的肝病恶化到现在这个阶段,古大夫其实也早已无计可施了。与其说治疗,不如说,每天也就是定时过来打止疼针缓解痛苦,再没其他能做的了。 屈以申见古大夫出来,便下车迎了过去。古大夫也快走了两步,“屈先生,我刚给老夫人打了止疼针。” “辛苦古大夫了。” “老夫人很坚强,也很乐观,从来也不跟我抱怨病情。” “古大夫……”屈以申这段时间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今天寻药的处处碰壁,仿佛摧垮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觉得前方真的是一片漆黑了。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跟我说实话吧,大约还有多久?” 古大夫顿了顿,屈以申的孝顺他是看在眼里的,此时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才合适。 “你就照实说,我有心理准备。” “就这几个月吧……”在给胡三妹看病的这段时间,古大夫已经深深体会到这位屈先生是位难得的孝子,他心下不忍,又赶紧安慰道,“和我的言谈间,老夫人还是挺豁达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多守一守屈先生。” 只剩几个月了? 屈以申一时忘了回话,他本以为,怎么也能撑到年底的。 “我这边,会尽力减轻老夫人的痛苦,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言罢,古大夫朝屈以申微微颔首,便离开了宅子。 屈以申仰头看了看天,久久无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理了理衣领,迈步往家门走去。 佣人听到开门声,便一路小跑地迎了过来。屈以申本以为胡三妹已经睡下,没想到一进客厅,便见她正坐在餐桌旁,望着房门,好像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 见胡三妹没休息,屈以申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怎么还不让老夫人歇着?” 佣人有些委屈,“先生,我们早就让老夫人去休息了,但老夫人坚持要等您回呢。” 屈以申微微叹了口气,快步走到胡三妹身边坐下,餐桌上正放着一碗加了银耳和枸杞的小米粥。 “你看你一身的汗,是不是还没吃饭?”胡三妹摸了摸屈以申的手背,一脸慈爱道,“现在天这么热还这么忙,别这么拼命了。” 屈以申盯着这碗粥,眼底渐渐开始发热,他笑着答道,“本来我已经吃了,但一看到阿妈给我熬的粥,就又饿了。” 胡三妹现在脸色更加蜡黄,精神也很不济,一直病恹恹的,可一看到儿子回来,就能立刻提起神。 佣人在旁边又说:“我们本来不让老夫人辛劳的,但老夫人怕我们掌握不好火候,坚持着要亲自给先生熬粥。做好了后,又给盛出来放到桌上晾凉。怕您回来喝时太热了,燥的慌。老夫人一直守在这里等着您呢。” 屈以申“嗯”了一声,装作扭脸看向房门,硬生生逼回眼里的湿气,才转回头笑着对胡三妹道,“那我更得多喝一碗,阿妈吃了吗?” “你吃吧,我刚已经吃过了。”胡三妹把粥碗往屈以申面前推了推。 屈以申拿起勺子,满满地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一股又软又糯的甜香,里面是加了冰糖的。 他从小就喜欢吃小米粥,那时小米很贵很难得,可胡三妹总是能想法弄到一点,熬粥给他喝,有时候要是放点糖,能让他高兴好半天,而她自己,却一口都不舍得吃。 后来,生活终于有了起色,再后来他们一起到了上海,这期间,她都一直熬粥给他喝。 多少年来,胡三妹对所有为屈以申做的事,都无比精心。直到现在,但凡自己身体支持得住,都会亲手做给儿子吃。她这个健康状况,早已经谈不上什么胃口了。但是能看着儿子吃她给做的饭食,狼吐虎咽津津有味的模样,她就能觉出无尽的满足。 而对屈以申来说,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只有阿妈给他熬的这碗粥,才能让他找回平静和安宁。 “阿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没看我都能起来给你熬粥了吗?”胡三妹看着儿子爱吃的样子,笑着安慰他道,“古大夫刚走,他给我打了镇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那就好。”屈以申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哎呀,慢点儿,锅里还有。” 屈以申三下五除二喝掉了一碗,像小时候那样,把空碗朝胡三妹比量了一下,“阿妈,我扶你休息吧。” 胡三妹抬起捂着肚子的手,扶上椅子扶手,“也好。” 屈以申连忙起身,把老太太慢慢搀扶到里屋床上,“阿妈,你睡一觉吧,休息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胡三妹勉强笑了一下,听话地躺下,“我的小多福啊,真是长大了,要我替你操心的事,是越来越少了……”临了她又伸手摸了摸屈以申的头,“儿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最好能找个可心儿的,踏实跟你过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样,阿妈在那边,也就彻底放心了。” 屈以申握住她的手,“阿妈说什么呢?赶紧休息,别胡思乱想的。” 应该是太累了,胡三妹脑袋沾了枕头不久,就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屈以申并没有离开,他守在阿妈的床边,一定要确认她还有呼吸,才能稍稍放下心。 他一直看着胡三妹枯瘦蜡黄的睡颜,时钟好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在走着倒计时。此生的母子缘分,正滴答滴答地往尽头一路奔去,那脚步越走越急,催得他心直颤。 胡三妹现在还穿着丝质的长袖衫,六七月的上海已经非常热了,家里的佣人都穿着短袖,但她还执着地穿着长袖。 屈以申明白,她是在遮挡着左臂后方的那条巨大的伤疤。那处伤让她一直抬手困难,多少年了,越来越严重。 当年,胡三妹从几条野狗的嘴里把奄奄一息的他给抢了下来。正护着他要逃的时候,其中一条恶犬,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了胡三妹的左臂,尖牙深达筋骨,撕扯得皮开肉绽。当时她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是急中生智捡了路边的树枝疯狂反击,才打退了那帮索命的畜生。 如果不是胡三妹舍命相救,恐怕他早就成了一缕小小的魂魄,飘荡在马来亚海岛的上空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拼死救下他的善良女子,在最初,竟被他在心底深深地嫌恶。 这份罪恶的情绪,他掩饰得很好。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时深藏心底的想法,也只有他自己,至今仍然对曾有过那样的想法而无法释怀。以至于他每每回想,都会被良知折磨。 这个行将就木的枯瘦老人,越是倾尽全力地呵护珍视他,他越会觉得,当初她救下的是一匹白眼狼—— 一个冷血刻毒的混账东西。 尘封的往事,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一时抵挡不住,心跳又快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睛。 那些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啊…… 现在,“母亲”二字于他而言,当然就是胡三妹。但他是有亲生母亲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善良懦弱的长崎女子,名叫山口纯美子,一个至真至美的名字。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马来亚的那个小岛上,他原也是有个家的。 家里有妈妈山口纯美子,有爸爸藤原次郎。 而他那时,还是藤原宽—— 那个藤原家的……大儿子。 第83章 百世难还 那时的日子,艰难、贫穷,但多少,也还有点家的样子。 妈妈操持着家务,爸爸在锡矿上做工头。爸爸脾气不好,回家后总是抱怨,恨老天无眼对他不公。 他这个曾经的日本陆军第二军的士兵,当年在旅顺杀红了眼,一时得意没留神,被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少年,拿菜刀砍伤了后背。他因此身负重伤,竟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后来的晋升。不得已,军队待不下了,才去了南洋谋生。 藤原次郎一直心比天高。被几菜刀断送了在军队的前途,沦落成了个在马来亚锡矿为华人矿主打工的工头,心里发酵焖烧的怨忿,让他整个人的想法都变得更加扭曲。 在他心中,中国人就是劣等民族,但他却要屈居其下。因此他更痛恨中国人,并且把这份深深的鄙夷和入骨的恨,都灌输给了小藤原宽。 那时,藤原次郎会反复跟儿子炫耀甲午战争时,他在旅顺的“光辉战绩”,吹嘘他是如何威风地在那里恣意屠戮,如何比其他人杀得都要多,都要快。 藤原次郎虽然身处低谷,但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死。可笑上天还真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有次路过一片橡胶林时,他救下了一个被蛇吓傻了的小姐。本是一个无心之举,没想到却铺就了他未来的飞升之路。 算是他走了狗屎运吧,那个小姐竟然是日本陆军中将的千金,当时恰好去南洋游历。小姐正值妙龄,对爱情和婚姻正充满着幻想。藤原次郎那时一身腱子肉,男子气十足,尤其擅长甜言蜜语,把相貌平平的将军之女夸成一朵花。那小姐对这救命恩人可谓一见倾心。藤原次郎也瞬间嗅到了机会,骗她说他是孤身一人。 呵,随随便便一个谎,便把家中的妻儿抹得一干二净。 藤原次郎连诱带哄夺去了那小姐的贞操,换得了女孩的死心塌地,非他不嫁。之后,他随小姐回到了日本。 起初小姐的将军父亲对藤原次郎很不满意,即便女儿寻死腻活,也不为所动。 转机出现在将军得知藤原次郎当初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他后来专门命人去第二军核实档案,得到回复此人确实作战英勇,便觉得藤原次郎也许是可造之材,最终勉强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随后,借助岳父的势力,藤原次郎重回陆军,凭借其一贯的狠辣诡诈,一路高升,直至身居要职。 被抛弃后的藤原宽生活无着,其母不得不又继续操起了皮肉生意。他那时太小,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营生。只记得爸爸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妈妈成天以泪洗面。 再到后来,妈妈身边总是有不同的男人,而且她动不动就会生病,甚至起不来床。 有一次,妈妈在家里的洗澡桶里洗澡,他不知道进了屋,才惊讶地发现妈妈满背的伤口。妈妈一见他进屋便让他赶紧出去,但那些狰狞的伤,他却再也忘不掉。 等到他慢慢长大,才越来越明白那些伤意味着什么。一道一道的啊,就像狠狠剜在他心上的疤。 其实,关于妈妈的很多细节,他都不记得了。如果推算,她应该是十几岁就被从长崎卖到了马来亚,死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一个苦命的长崎小女孩,离开日本时,还以为是奔赴天堂,最后,却只化作一小堆枯骨,躺在了岛里一片偏僻的坟茔里。 现在,那荒冢应该早已野草丛生,无处可寻了。 但他却清楚记得妈妈在临终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希望他不要去恨藤原次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她要他感谢藤原次郎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们母子几年安稳的时光。 风起上海滩 第73节 她流着泪说,她本是个肮脏卑贱的女人,能被藤原次郎赎身,已经感恩戴德了。他离开了,不再要他们了,原是她不配,她并不怪他。 屈以申有时甚至会想,当初藤原次郎给他取名为“宽”,是不是早就抱了迟早要抛妻弃子的心,希望始乱终弃后,儿子还能宽容他,不去记恨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落魄时,赎一个美丽的雏妓,洗衣做饭,暖床陪睡,伺候他照顾他;有了机会,原先的身边人立即弃之如敝履,攀着高枝头也不回。甚至还不忘早早就给自己留一后手,要自己的骨肉宽心仁厚,念他好,不恨他。 这世间的便宜,都让他藤原次郎给占尽了。 可是,屈以申到底无法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原谅生父。妈妈死时,他只有几岁,无依无靠。饥饿,疾病,折磨得他骨瘦如柴。终于在一个黄昏,饿倒在屈家橡胶园的路边。 朝他徐徐靠近的野狗,带来死神的召唤。就在它们已经咬上了他破烂的衣衫时,胡三妹出现了。搭进去半条命,才把他从地府的门口扯回了人间。 藤原宽那时只有几岁,加之营养不良,更显瘦弱。胡三妹把他偷偷养在自己的屋里,每天给他饭吃,还给他换干净的衣服。 藤原宽最开始知道胡三妹是中国人时,还没有摆脱藤原次郎的影响。他会觉得她是个下等人,吃着她的穿着她的,心底却在厌弃着她。直到慢慢被胡三妹的善良感化,才从一头畜生,渐渐变回一个人。 胡三妹一直没有放弃他,他也开始把她当成妈妈,越来越离不开她。于是胡三妹干脆把他收养了,顶着压力,勇敢地公开说自己捡了个儿子,并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胡多福,希望他多点福气,少些磨难。 胡三妹是来自广东顺德的自梳女,一生未嫁。在马来亚的豪族屈际海家当女佣,原本挣的钱,都寄回了老家。收养这个孩子后,她就多了一份开销在他身上,自己比以前更节省,却把他养得很好,教他中国话,教他学做人,甚至把他送进了学堂。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等到他渐渐长大,胡三妹把胡多福也送进了屈际海家做工。后来,这儿子争气,在几次大事件中展现了非凡的能力,被屈际海破格认作义子,并为其改名屈以申。历练他,指教他,希望他能屈能伸,大有作为。 正当他在马来亚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个藤原次郎,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回到日本不久,藤原次郎便和将军之女有了一个儿子。但那个男孩天生背部畸形,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没错,就是那藤原介。 藤原次郎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也不幸意外夭折。此后再怎么努力,也没生出孩子。他觉得,这是天照大神对他抛妻弃子的惩罚。 在将军岳丈去世之时,他已经利用妻家势力攀到了权力高峰,岳父一死,他就不须要再看妻家脸色了。所以趁着后来去马来亚公干,便去寻了屈以申。在确认儿子如此优秀之后,竟然腆脸要重新认下长子。 屈以申痛恨这个抛弃他在先,在他长大成人后却又回来摘桃子的无耻小人。在巨大的矛盾和仇恨中,还是胡三妹和在他一起去给生母的坟填土时,帮他解开了心结,她问他,“儿,如果你娘还在,会不会希望你认亲?” 屈以申这才勉为其难,认下了这个心思不纯的生父。 再后来,屈以申被屈际海安排开拓上海的生意。屈以申就把胡三妹带回中国。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他待这位救命恩人,无私的养母,只比亲生的儿子还孝顺。 而那个藤原次郎,此时倒想起了要做个好父亲,书信就没断过。老家伙告诉屈以申,藤原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上海的宪兵队,希望兄弟二人多多照应。 屈以申并不想认这个弟弟,但架不住后来藤原介亲自到了他公司,拿出生父的信拍到他桌上,张口便向他这个有的是钱的大商人要钱。至此,屈以申才被动地有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要账弟弟。 每当想起藤原介,屈以申对藤原次郎的恨便会更深。这个最最自私的小人不光搅和了他和阿妈在马来亚的好日子,等到他们母子到了上海,他又把藤原介这只恶鬼扔进了他本应平静的生活。 他甚至会怨老天当初为何不让这个无耻之徒断子绝孙。他宁肯和那个冤孽都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哪怕一起死了也行。 突然,床上的胡三妹有了点动静。屈以申立刻睁开眼睛,只见她轻轻翻了一下身,本来是仰躺着的,但翻身之后,却慢慢地蜷起身体,手习惯性地怼着腹部。虽然没醒,但一看就知道疼得不轻。 屈以申起身走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而此时,他忍了许久的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是有钱,他风光,他说话管用,但除去这些,他是什么呢? 在他内心深处,自己一直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只有阿妈身边,才是他的岸,才是他的家。 现在,岸要塌了,家要没了。 而他,也不知道要漂向何方了。 第84章 “我是个木偶,任人摆布。” “所以,我们对他的看法,也许从一开始就偏离了真实。”梁琇坐在桌边,时断时续地跟秦定邦分析她的猜想。 秦定邦听着她逐渐还原出来的故事,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 天有些热,他拿起桌上放着的蒲扇,给梁琇慢慢扇起了风,“照你的分析,他真不是中国人?” “不敢肯定,但我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可能。胡三妹曾在银行跟我说,她是自梳女,我当时是没听懂的……你记得不,那年你带我去码头见大良。大良根据我还原的大致发音,判断那几个字应该是‘自梳女’,他们顺德一带就有自梳女,这些女子是终生不嫁的。屈以申虽然叫胡三妹‘阿妈’,现在一想,两个人看起来真是哪哪都不像。如果当真像那骂人话里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那很可能,屈以申,是被胡三妹收养的……日本弃儿,或者……遗孤。” 那些相互关联的记忆,开始像火星一样往外猛窜,梁琇越说眉头皱得越深。秦定邦抬手抹了两下她的眉心,却还是抚不平。 “对了!”梁琇猛地抓住秦定邦的手掌,“屈以申,还接济了一对母子!” “母子?” “嗯!”梁琇缓了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爱麦虞限路给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那次,和屈以申在一起的那对母子?” 秦定邦有印象,当时屈以申向梁琇献殷勤,让他不悦了有一阵。那时他只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接济?那不是他的妻儿?” “不是呢!胡阿妈请我喝咖啡时说,那女的是红倌人,是个妓女。那孩子,也不是屈以申的。” 梁琇盯着秦定邦慢慢眨了两下眼,随后眉头终于高高地抬起,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你说,他已经有了甘棠那样的如花美眷,为什么还要帮着一个姿容一般的妓女养儿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对母子,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时候?” 梁琇被自己的话给惊得一激灵,顿了顿才道,“他亲妈也是妓女,他也是妓女的儿子……他现在让那对母子好过一点,是不是,在他心里,他童年里艰难的妈妈和他,受的苦难好像就能少一点?他是在……是在在寻找对童年伤痛的……内心补偿!” 此时,秦定邦也被点醒了。 要是这个说法成立,好多屈以申身上的神秘,就都有解释了。 别人搞不到橡胶原料时,屈以申能搞到;他的生意和东南亚往来密切;他是最早一批参加商统会的“中国人”,对于被叫做“汉奸”无甚所谓;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像离群索居一样……还有,秦定邦是在日本人开的餐馆里遇到的他,像这种极致的私隐,竟然是被别人怒吼着骂出来的。这样看来,知道他身份的人,还大有人在。 如果真如梁琇猜想的,那这个屈以申,可真是上海滩上一份独特的存在了。 可叹啊! 这苏州河两岸的每一座楼宇里,每一条街道上,看似东方的,貌似西方的,西装革履的,破衣烂衫的,春风得意的,愁容满面的,一张张不同皮囊之下所掩藏的真实,又有谁会猜到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 两人相视而坐,良久无言。 接下来的几个月,秦定邦和梁琇各有各的忙。一个忙公司忙出货,一个忙着“太太外交”,搜集各种消息。 这天晚上吃完饭,二人坐在餐桌旁聊天。天已经不暖和了,秦定邦一摸梁琇的手,很凉,他正想着家里的壁炉,再过几天就该启用了,梁琇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朱太太约我明天去喝下午茶,我明儿个去见见她。” 秦定邦刚拿起茶杯,听她一说,手顿了一下,“朱太太?” “对,孟太太介绍认识的,朱临沧的太太。”梁琇咬了咬嘴唇,“说朱临沧是伪政府一个不算小的官。” 秦定邦面色有点沉,“和这些人交往,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暂时看,她就是个官太太,上过新式学堂,也算识文断字。男人投了伪,她不像是很情愿的样子,就这样表面风光背地难受地过着,成天提心吊胆的。”梁琇回忆着和朱太太并不多的交往,把对此人的印象和感受,跟秦定邦大致描述了一番。 秦定邦喝了口茶,“去哪家喝茶?” “海上浪漫,三马路上,离跑马厅近。” “行,我派人送你,早去早回。” “好。” 第二天下午,等梁琇进了海上浪漫咖啡厅时,朱太太已经先到了。 这是一位颇有几分雍容的中年女人,衣着入时,微胖,一副笑模样,眼珠子很活。一见梁琇进门,便连忙起身相迎。 等两人都坐定,点好了咖啡,朱太太热情地谈过今天的天气、夸过梁琇的气色,寻着话茬便开了腔,“秦太太,真得感谢上次孟太太攒的那个麻将局,我一见秦太太你啊,就觉得投缘。你别看好些太太的男人身居高位,其实不少都没念过什么书。那说话呀,真是说不到一起去。哪像秦太太,北平名牌大学的,学贯中西,谈吐不凡,和秦太太交往,就是让人舒服。” 朱太太可能是浙江人,说话时带了点浙江口音,和梁琇的爷爷说话有点相像。但梁琇生长在北平,能听出浙江口音,却不会说。 不过梁琇并没有跟朱太太透露那些过往,她不想因此暴露太多。 “看朱太太说的。”梁琇抿了一口咖啡,“朱太太快人快语,和朱太太交往,也让人觉得轻松又自然。” 朱太太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似是随意问道,“秦先生现在……还忙吧?” “是,挺忙的。”梁琇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太太啧啧称赞道,“秦家是上海的名门,现在这上海滩,谁还不知道秦家三少爷的威名?” 梁琇谦虚道:“他也就是个买卖人。” “唉,买卖和买卖哪能一样?秦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买卖人。我有个弟弟也是做生意的,哪怕能赶上秦先生的一根小指头,我们家也算烧了高香。” 梁琇猜到朱太太要干什么了,她把咖啡杯放下,暗暗揉了一下手,那些疤不经意间又痒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话里有话的精明太太。 “秦太太,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朱太太也把杯子放下,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弟弟……他现在呀,手里有一批货,不敢随便找别的航运公司往外出,问我有没有靠谱的,我这不一下子,嘿嘿,就想到了秦太太……和秦先生吗?” “什么货?” “这他没跟我说,只说是有那么一批货,一批硬货。” “这个恐怕得多了解一下了,况且家里的生意我并不参与。”梁琇未置可否。 朱太太吸了口气,有那么点遗憾和失落。 “不过我可以回去跟我先生说一下。” 见梁琇并没有把话说死,朱太太这口气又喘了出来,高兴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等我回去,跟他问一下到底是什么货。” 这时候,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了,旋律有点熟,梁琇记起来好像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她眼睛望向唱机的方向,忍不住多听了几耳。 “秦太太也喜欢听音乐?”朱太太敏锐地捕捉到梁琇对音乐的兴趣。 “是呢。这歌剧以前听过,有些印象。” “秦太太喜欢歌剧?” “算是喜欢吧。” “唉呀,那今天可真是凑巧。”朱太太一拍巴掌,“我女儿啊,在震旦大学,他们有个剧社。今天下午正好在学校礼堂搞排练,排《霍夫曼的故事》,秦太太感不感兴趣?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梁琇这下想起来了,这背景音乐就是《霍夫曼的故事》。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还挺早,当年她在燕大的时候,也是参加过演剧社的呢,去就去吧。于是便随朱太太一起,到了震旦大学。 礼堂的台上,学生们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台下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看排练。她们两人并没声张,悄悄地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是学生排练,但是震旦大学是上海的名牌大学,学生素养很高,所以排练起来一招一式非常像样子,唱得也很好听。 梁琇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恍若时钟倒拨,岁月重叠。 尤其这个《霍夫曼的故事》,她还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原版的是法文的,她听不懂,只对旋律有些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秦定邦当时是不是就对她有企图了?自己真傻,只以为他是在让她给讲什么音乐。 唉,真是傻透了。 幸亏台下暗,她起了红晕的脸别人看不见。她又望向台上,听导演的意思,学生们接下来唱的选段叫《木偶之歌》,是全剧一个重要的部分。这帮学生也是有才华,把一整部法语的歌剧都译成了汉语。 “秦太太快看,马上要唱歌了!”朱太太激动地晃了晃梁琇的胳膊,“演木偶的,是我女儿!” 风起上海滩 第74节 “真厉害!”梁琇连忙夸了一句。 台上朱太太的女儿,直手直脚地走到舞台中央,摆好了木偶一样的手势,随即亮起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我是个木偶, 任人摆布; 我是个木偶, 供人玩耍。 …… 梁琇听了会儿,觉得唱得非常精彩,刚一转头想跟朱太太夸奖她女儿歌声美,眼角余光却扫到了隔了几排椅子的斜后方,正有个男子孤零零地坐着,帽檐压低着,竟然在反复擦拭着眼睛。 听哭了? 就这么一首歌,至于感动成这样? 那男子可能觉察出了异样,一抬头便看到梁琇,顿了顿,又突然把帽檐压得更低,赶紧起身走了出去。 观众席越往外越暗,梁琇看不清那个人,她方才那一回头,反倒像打扰了人家的心有戚戚。梁琇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暗自摇了摇头,又转回脸看向舞台。 本来朱太太是一脸骄傲的,歌听至一半,却黯然神伤了起来。 等台上的女儿终于唱完,朱太太不光没鼓掌,反而叹了口气,“唉,木偶之歌,木偶之歌,我们家的老朱,不也是被提着线的木偶,任人摆布、供人玩耍?” 哦,是听歌伤了情呀。 这些汉奸的家人虽然表面光鲜,但也就是不愁吃喝,背地里过的比谁都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日本人撤了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国人放冷枪。 学生排剧没什么时间观念,朱太太一看台上忙活的女儿就挪不动屁股。本来梁琇是有些着急回家的了,但朱太太正在兴头上,如果贸然提离开,又有点不太礼貌,所以就勉强着自己陪着朱太太,直到学生们终于要去吃饭了,她才和朱太太离开震旦大学。 等到她回家时,天都已经黑了。可她一进家门,却并没看到秦定邦。她以为秦定邦是公司忙,或者有应酬。 只要自己一个人,她就想凑活一顿了事。但想了想,还是熬点清淡的粥吧,一旦秦定邦在外边喝了酒,回来喝点粥,多少可以养养胃。 正当她淘了好米,装好水,把锅架到灶上时,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她惊了一跳,刚想出厨房看看,却见秦定邦已经几步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死死地盯着她,喘息着定了几秒钟,未及她反应,便一步上前,把她紧紧揽入怀中。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她被搂得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秦定邦头埋在她的颈窝,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如果晚归,要告诉我。” “我这不好好的吗?本来喝完茶就要回来的,但是朱太太邀请我去……”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秦定邦就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重重吻了上去,噬咬般地痴缠。直到她感觉到了疼,捶他的肩膀,他才停下来。 他看着被亲懵了的梁琇,压低声音慢慢道,“你要告诉我你在哪,要不然我会担心。” 他是在克制着情绪,语气轻轻的,可梁琇却在一瞬间就懂了。 这么久了,他们两人都没有提那件往事,却都明白它如幽灵暗影一般,在这样的一个上海,可能随时会再次降临。 “都是我不好。”梁琇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第85章 “今晚,不穿了。” 秦定邦推了晚上的应酬,下午三四点钟便回了家,可是一进家门,却发现梁琇并不在。 他已经习惯了一回来,就看到这个傻丫头在家里好好的。要么在写稿子,要么是在侍弄花草,要么是在手忙脚乱地做着饭。 只要看到她在家,他就踏实。 但梁琇昨天明明跟他说了,和那位朱太太喝完下午茶就回家的。按理说,这时候她早都应该在屋里了。他在客厅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越等,就越是心慌意乱。两年前他的那次疏忽,让梁琇遭受了那样非人的摧残,差点铸成大错,令他一想起来就痛悔万分。 正常的聊天不会这么久,梁琇跟外人话很少,有什么事早就该谈完了。他愈发觉得反常,于是驾车飞快地赶往那家海上浪漫咖啡厅,进去一问,老板说人早就走了。 秦定邦后背瞬间渗出了冷汗。 早就走了? 他立即转身望向外面,满街的人熙来攘往,穷形尽相,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竟没一个像好人! 秦定邦攥紧了拳头,几步走出了咖啡厅,又驱车去了难童院,没人见到梁琇。 还能再去哪里呢?秦定邦甚至又去了修齐坊,房东方太太一眼就认出了他,直打听“梁小姐怎么样了”。从梁琇的那间屋里还探出了张陌生的面孔,看来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梁琇也没来修齐坊。 到这时,秦定邦彻底慌了。会不会什么人半路将她劫了去?她现在到底在哪?是不是正在等着他去救? 他强迫自己不慌张,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他要赶回家去最后确认她是不是已经到了家。等他推门进屋时,厨房的灯已经亮了,跑到厨房门口一看,这家伙刚开始熬粥,正一脸懵地望着他。 一场虚惊啊,又勾起了他无比沉痛的记忆。他绝对无法容忍、也无法承受梁琇再受到任何伤害。他的心要跳出胸口,直到他搂住了她,才切实感受到她的确是好好的,的确是他想多了,是他在吓自己。 “你晚上吃没吃饭呀?”梁琇知道自己惹了祸,缺了底气,语气格外轻柔。 “还没。”秦定邦的手还在搂着她的腰。 “我还以为你这么晚不在家,是出去应酬了。我怕你回来胃不舒服才熬的粥呢。可粥这么稀……”她手还搭在秦定邦的胸口,转头看了看锅,“也吃不饱呀,我再给你煮两个鸡蛋吧?”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征询着秦定邦的意见。 “好,听你的。” 梁琇挣脱了秦定邦的怀抱,开火煮了两个鸡蛋。鸡蛋好熟,不一会儿,她便拿个小笊篱给捞了出来,又放进冷水里激,还不忘指挥着秦定邦,“你帮我看一下粥糊没糊吧。” 秦定邦听话地走到了锅边,拿勺子搅着锅底,梁琇则把鸡蛋在灶台上敲碎,她故意没煮太久,溏心鸡蛋更好吃。被冷水激过特别好剥皮,蛋清瓷白透亮,让人想捏在手里,吃进嘴里。 秦定邦看着梁琇一脸认真地剥掉鸡蛋的束缚,又把软弹的美味递到他嘴边,“先把它吃了,垫吧垫吧,粥一会儿就好了。” 他依言低头咬了一口,的确是溏心鸡蛋,蛋黄就像黎明刚窜出地平线的太阳一样红,“那一半你吃吧,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梁琇很开心,这是她少有的被夸火候好的时候,“好吧!”她弯起眼睛,开心地把另一半鸡蛋也吃了。 吃晚饭时,受到溏心鸡蛋的启发,除了两小碟惠英托卢元山送来的小酱菜,梁琇还拿上桌几个高邮咸鸭蛋。蛋皮上敲开一个口,用筷子往外挑出滋滋冒油的咸蛋黄,就着稀粥,真是绝佳的美味。 梁琇吃得很认真,也说了很多话。她跟外人有事说事,没事无话,但跟秦定邦,却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到东西方各国的战事,小到白日里的见闻,甚至路上看到的一片叶子,一只虫子,都会讲给他听。 秦定邦坐她的身边,静静听她说,也静静地看她说,偶尔喝口粥,吃着梁琇放进他碗里的咸蛋黄。 他们认识了有四年了。 但只要在他身边,梁琇就一脸童真。秦定邦喜欢看她这副可爱的模样,越长越小似的。他也希望她永远这样,太太平平地在他身边,做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对了,今天朱太太跟我说,她有个弟弟,有一批货,想通过你给运出去。” “什么货?”秦定邦停了筷子。 “不知道什么货,只说是硬货,就这么有头没尾地提了一句。我说公司的事我都从来不过问的,但是可以回来跟你说一声。”她把咸蛋黄流到手指上的油舔了舔,“她像是在探我口风。” “嗯,先不用管他。” 梁琇抿了抿嘴看向秦定邦,“不知根底,还是慎重吧。” “嗯。”好些时候,鬼比人看起来更像人。秦定邦高兴梁琇不冒进有分寸,不像当初那样轻信人,他又给她碗里添了点粥。 “唉,别给我盛了,吃不了。” “你要多吃一些,你看你现在,又瘦了。” “我怎么瘦了?”梁琇明明觉得自己是胖了的。 “我摸你腰都细了。” “谁让你摸我腰的?”梁琇嗔怪道,又害羞了。 “吃吧。”秦定邦就爱看她被逗得小脸通红,又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她的粥里。 晚上,梁琇冲完澡,转身去拿擦身的毛巾,结果不小心没抓牢,一下掉到了积在地上的水里。她无奈地看着这条没法用的毛巾,把浴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哎,你能帮忙给我拿条干毛巾么?” 不一会儿,梁琇就听到秦定邦的脚步声到了浴室外,门上传来了他要推开门的力道,梁琇却把门给合上,只开出一条缝来,“你把毛巾递给我就行。” 她躲在门后头,手刚伸出门,就被秦定邦连手带人一起拽到了门外。她一声惊叫,抬手抱住胸前,又连忙背转身,不禁微努起嘴嗔恼起来。 秦定邦拿起毛巾简单擦了她的头发,便开始给她擦身上的水珠,语气平静,“你哪里我没看过。” 梁琇被说得脸又飞上了红云,有点赌气地伸手去抢毛巾。 秦定邦皱了眉,“别动。” “快给我,我自己擦。” “再不听话,信不信我在这就要了你。” 梁琇眼睛顿时瞪成了两个圆,她还从未从秦定邦的嘴里听过这样狂野不羁的话,吓得立马乖乖站定,任凭他给她擦拭着身体。 天已经挺冷了,等把她身上擦干了,秦定邦拿下搭在他肩上的小毯子,裹到她身上,这才接着给她擦湿哒哒的头发。梁琇有点着急,“好了没?我要去穿睡衣。” 他没理她。 今天回到家抱住她痴吻的那一刻,他身体里就已经叫嚣起了焚身的欲火,他一直忍到了此时。这个小傻子竟还想着去穿睡衣,真让他哭笑不得。秦定邦把擦湿了的毛巾丟到地上,抄起腿弯便把她打横抱起—— “今晚不穿了。” “哎你怎么又……” “又怎么?” 他没去管梁琇手抵在他胸前的推拒,几步把她抱回卧室放到床上,不等她起身去拿睡衣,便扯开裹在她身上的毯子,倾身覆了上去。 梁琇本来还想挣扎,但一看他眼底的火焰,便知今晚他不会善罢甘休。她轻叹了一声,伸手去关床头的灯。怎知她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却把秦定邦的火撩拨得更旺,他不等她手触碰到开关,便十指交缠地收回她的手臂,“开着。” “嗯?”梁琇懵懂不解地看向秦定邦,身上的人却已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他炙热的手掌在她玲珑的曲线上游走,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栗,梁琇想要用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也被他抓住手臂举过了头顶。 他要看着她,看她如何把自己交付给他。 他也要她看着他,看他如何把她据为己有。 他收纳着、感受着身下女孩的所有反应。 她清澈的眼神中慢慢沁出湿漉漉的迷离,她紧咬住樱红的唇,压抑着喉间的嘤咛,她手指扣在他背上克制着力道,还有她每一座峰峦的温软和起伏,每一道褶皱的湿热和颤栗……就在他身下,有着鲜活的温度,灼热旖旎,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只有此时此刻这样真实的触感,这样严密的贴合,这样的吞纳包裹,才能驱散他心中的萦绕不去的余悸。 虽然下午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一场,他此时心底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他绝对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床第之间,除了她第一次时因无知而生的无畏,其他时候,总是他主动,她承受。带着她尝试了那么多,她仍然会害羞。这副不自知的欲拒还迎,让他爱到不行,简直欲罢不能。 他鲜有的失控,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直到她抓着枕头仰起修长的颈子,身体僵住濒临崩溃的瞬间,他捧住她的脸,把她的呜咽渡入口中,带着他最爱的姑娘一道,攀上了那座灵肉交融的万山之巅…… 最后,他伏在她的心口,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也渐渐舒缓,发间是她的手指穿过,似在轻轻安抚。他从她轻缓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低低的一声“琇琇”,如一声叹息,融在了沉沉夜色的无边静谧里。 风起上海滩 第75节 他伏在梁琇身上很久,直到梁琇摩挲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有点喘不过气。”他这才赶紧撑起身来俯看着她,“对不起。” 梁琇摇了摇头,抬手抚上他仍然汗湿的脸庞,“可是我喜欢。” 秦定邦翻身躺到了她身边,她像只小动物一样钻进他的怀里,不声不响地,不一会儿就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伸手关了灯。良久之后,突然有扑闪的睫毛拂过他胸口,他知道她原来还醒着,“睡吧,刚才你累了。” “我……有点担心。” “嗯?”秦定邦低头看向她,“担心什么?” “你说……”梁琇又顿了顿,“我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梁琇鼓起勇气说道。 秦定邦揉了揉她的头发,“别乱想,你还这么年轻。” “可是我们在一起,明明都这么久了。人家惠英的肚子里,都已经又有了一个,我却还没动静。” “那可能是我不够努力。”秦定邦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我是跟你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现在没怀,正好可以过只有咱俩的日子。” “我怕……我怕我身体坏掉了。”梁琇终于把滋生了很久的忧虑全都倾倒了出来,“那次……那个冼之成,让人杀了我哥之后,我本来想咬断他的颈动脉,却只咬破了他的脖子。他恼羞成怒,发了疯地踢我的肚子,他穿着那种很硬的皮马靴……我当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了移位,下身就开始流血……你救我回来后,过了很久都还淋漓不净,幸亏惠英那时帮忙照顾我。” 梁琇说这话时,渐渐陷进了那段黑暗无尽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秦定邦抱着她的怀抱,已经越来越紧。心疼和恨意充斥了他的胸膛,他温声责问,“怎么不告诉我。” “我那时怎么能跟你说这些事,我开不了口的……惠英也只以为我月事不调。” 他用下巴蹭了蹭梁琇的额头,“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退一万步,我们领一个,也像咱们自己亲生的那样,好好养大。” 这话,让梁琇呆呆地愣了有很久,最后,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暗夜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她却好像窥见了他眼里的光,两行热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这得是很爱很爱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可是……如果我实在生不了,我不能耽误你,我们就……” “听话,不要多想。”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让她的话出口,他秦定邦的此生非梁琇不可,“孩子,随缘。” 听了这话,梁琇再也忍不住了,细细地抽噎起来。秦定邦的心真地痛到了,他伸手去抹她的眼泪,但这泪就像决堤的河流,止也止不住,哄也哄不好。 直到他密密匝匝地吻下来,再次将她打开,直到她失去所有力气,沉沉睡去。 第86章 “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这天秦定邦和叶乘云,一起又在秦家菜的二楼,邀请孟昌禄。 叶乘云是皖江根据地派来的同志,他和华光既是战友又是同乡,早年熟悉上海,之后去根据地战斗。几个月前被倪千峰和华光安排回上海,在永顺公司参与汤家沟和上海之间的贸易往来。 早在一九四二年底,新四军重新控制夺回了不少地方,以其中的汤家沟为中心,大力发展自由贸易。到现在,这一带已经一片欣欣向荣,江湖人称“小上海”。汤家沟的北边就是皖江根据地,从上海运过去的战略物资,通过汤家沟的商行,源源不断地运到新四军那里。 孟昌禄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早在秦定邦提出让他利用职务之便,挡住日伪查验时,他就明白那些船上的货肯定不简单。 尤其这几个月汤家沟的叶乘云过来了,孟昌禄对秦定邦正在做什么,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汤家沟是谁的地盘,还用明说? 但谁又跟钱过不去呢?别说他还想在上海置业,甚至想把孩子送到外国留学,都得大笔的钱财。单说日本的海军长官,也是巴不得他给他们上的贡越多越好。对他而言,长官们越开心,他的活就越好干,地位就越稳固。 至于夹带点什么出去,那又怎样?新四军主要和那帮日本陆军打仗,陆军又管不到他海军部的事。日本海军都没剩下多少能用的船了,和新四军根本起不了大冲突,跟个摆设也差不了多少。权力不用就是浪费,借着说话管用,倒腾点“违禁”的东西过去,又能换回粮,又能换回钱,这样的好买卖不做,脑袋不是被驴踢了,还是什么? 这几个月,孟昌禄和叶乘云的来往颇多。叶乘云个子不高不矮,头发不长不短,皮肤不白不黑,最普通的相貌,最寻常的衣着,放在人堆里,会迅速泯然众人。 但孟昌禄知道叶乘云绝不是个简单人物,看上去和蔼可亲,一切全都好说,实则是深藏不露,敏锐缜密,做事滴水不漏。 总之,这个秦三爷的身边,没一个是白给的。 刚揣进兜里的那根大条还热乎着,整整一根的金条,他觉得左兜都往下坠,这让人沉醉的重量。 酒过三巡,孟昌禄点着了一根烟,朝叶乘云比量了一下,“瞧,你们上次给我带的飞马烟。” 飞马烟是新四军的拳头产品,口感好,不掺杂烟梗,秦定邦的船有时会带点飞马烟回来。孟昌禄曾听南京的同事说飞马烟又便宜又好抽,从叶乘云这边带了几包尝了后,发现的确名不虚传。 “你在你们海军部也直接这么抽?”叶乘云问道。 “开始我也是在家抽,后来,是看到冢本,不知他从哪搞到的,他也爱抽。我看他在海军部里都不遮遮掩掩,也就无所谓了。”虽然有些要紧的话还是看破不说破,但在好些事上,孟昌禄跟叶乘云早都不避讳了,他吐了一口烟问道,“对了,听说四爷那边今年粮食收成挺好。” 无论是日本人仗打到现在露出了颓势,让他觉得需要自保,还是他真对新四军心怀敬意,在私底下,但凡跟秦定邦他们提到新四军,孟昌禄从来都是叫“四爷”的。 叶乘云接过话,“是,粮油棉麻,都不错。产量是足够大,不过……”叶乘云放下筷子,“就是现在,往上海发货,有点费劲了。” “这话怎么讲?”孟昌禄一听到“费劲”就紧张,生怕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关卡,来钱道要被堵住了。 秦定邦给孟昌禄的杯里添上酒,“运力跟不上了,就凭现在这些船,跑死也不够用。” “哎呀,这可是……真可惜啊。”孟昌禄心一下放到了肚子里,原来是不够用,不是不能做。 “可不?”秦定邦一见孟昌禄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眼正瞄着孟昌禄的叶乘云,朝孟昌禄继续道,“这要是能有几艘大点的船,跑一样的趟数拉更多的货,那赚的可不止现在这仨瓜俩枣了。” 这么大的买卖,竟然被秦定邦说成了“仨瓜俩枣”,孟昌禄的心跳得怦怦的。那按照秦定邦的意思,一旦这能入得了眼的生意要是给做成了,流水得多少?进账得多少?纯利能有多少?凭着秦定邦的大方,他孟昌禄又能分到多少?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打搭上了秦家这艘大船,孟昌禄家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比之下,南京那几年的日子,简直像在要饭。 但人心总是不足的。一想起那早就看好了的大房子,现在手头还差一些;家里老婆看上的首饰,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得了的;更别提孩子将来念书、娶妻生子的钱,根本都还没有着落呢,孟昌禄就十分有紧迫感。 昨晚他胸口又疼了,他谁都没告诉,靠自己默默忍下去了,但他这胸痛的毛病的确是越来越频繁了。 日本仗打不动了,走下坡路了,哪天日本一倒,汪精卫的政府也得倒。到那时,他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趁现在赶紧捞钱,捞够了,能跑就跑。就算跑不了,他死了,给孤儿寡母留足了钱,他也能闭上眼了。趁着自己还有用,赶紧死死抱住秦家这条大腿,能薅多少是多少。 那块金子还在坠着他的兜,他突然觉得那衣兜其实仍然有些空,再多装几条,也是能揣得动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被船的事难住了,这不正是能显出他的时候了么?人家请他吃饭,就是为了看这事他使不使得上劲。如果他能帮着这两位爷排忧解难,他之前看上的那房子,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得下。 孟昌禄来了精神,他小小的眼珠在厚厚的镜框里飞快地转,甚至没注意到秦定邦和叶乘云都没再说话,全在静静地等他拿出个办法。 突然,他拍了下大腿,“退役的军舰,行不?” 不是缺船吗?我这有船呢!我这堂堂的海军,可不就是管船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对望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孟昌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海军部啊,其实有些船,但是在海上老挨四爷的揍。不瞒你们说,四爷的海防团,那可真是能打,你看四爷的船小吧,打起仗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那些船上的兵给折腾的啊,顶不住。所以现在,我们海军其实没什么大用处,那些船,闲着的闲着,退役的退役。与其那样变成废铜烂铁,那还不如在咱这儿发挥点儿余热。” 孟昌禄描述得声情并茂,透过他的话,就像能看到海面上发疯的日伪舰船。不过,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也有点儿看菜下碟的讨好意思。 叶乘云追问了一句,“日本人那边,能说得过去吗?” “你说冢本?”孟昌禄仰头笑了起来,“他能狠不得把所有船都送给你们做买卖呢!只不过明面上不能那么嚣张就是了。我跟你们讲啊,日本的海军和陆军,掐的是你死我活。陆军管海军叫‘海军马鹿’,海军叫陆军是‘陆军马鹿’。” 秦定邦觉得新鲜,“马路?” 孟昌禄一愣,随即大声道,“就是大傻子。” “哈哈哈……,这骂法也是新鲜。”秦定邦忍不住放声大笑,叶承云也跟着笑了起来。 “嘿嘿嘿,海军觉得和新四军打仗,那是陆军的事儿。陆军那帮傻子的死活和海军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就这么跟你们说吧,前面要是有一座独木桥,这两帮不带先后过的,能先打个你死我活,剩下的那个再过,都要先致对方于死地。”孟昌禄打的比方足够生动,一下就说明白了道理。 “那么孟兄,一旦你把船弄过来了,我们再跑船,是不是也能沾上你们海军部的光?”叶乘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孟昌禄愣了一下,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唉,对呀!要这样的话,这船到了皖江那边,那边的鬼子就没法查了!” “就说嘛,你们海军的军舰,可不得畅通无阻嘛!”叶乘云得到了答案。 孟昌禄两手一拍巴掌,“上次我还听叶兄说那边上岸,有时还会查,很麻烦。要是我们这边海军的船过去,到了之后我们不上岸,直接在江上船对船卸货不就得了,那边的鬼子也查不着。”孟昌禄激动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秦定邦和叶乘云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还得是孟兄。这要是办成了,生意可真就兴旺起来了。” 秦定邦似是随口道,“我们之前往回运那才多点儿东西,以后有了大船,单是那大米,就可以成吨成吨地往回拉了。” 孟昌禄一听大米,又来了精神,“我跟你们说,日本人就喜欢大米。日本本土现在呀,也是饿的要命。日本人在我们上海这得的米,转手倒到日本就是一大笔钱。所以啊,我回去跟冢本一说,保准他立马动心。” 叶乘云抿了一口酒,“这个冢本,能量到底有多大?” “他跟五十岚阳太走得近,”孟昌禄掐了烟蒂,“冢本这人不光贪财,钻营上也有一套。别看五十岚是这边日本海军的副司令,海军里顶大的官,也被冢本顺毛摩挲得服服帖帖。”说完这话,他捂着嘴,朝旁边咳了一声。 他从兜里掏出个手帕擦了下手,接着道,“他早就给五十岚阳太进了贡的,所以,跑船这些事,从上到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被到处调派,有调到太平洋的哪个岛子上,有调到东南亚的,还有调回日本的。所有地方,就上海这块最有油水,他们不趁还在这里多捞一些,傻呀?鬼子们可是一点都不傻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先前还没听过孟昌禄把日本人叫“鬼子”,这是喝到了时候,把心里话喝出来了,就一直鬼子鬼子叫个不停。 “这是要做成了,肯定不会亏待孟兄和冢本的。”秦定邦紧接着给了颗定心丸。 “看秦三爷说的,孟某能有幸和二位英雄相识,帮一点小忙,那都是孟某三生有幸,上辈子的造化。只要二位有什么需要,但凡孟某能做到的,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定邦给三人的杯里都满上,“为了孟兄这句话,我们也要一起干一杯。” 孟昌禄立马端起杯,三人碰杯,屋里一时欢声笑语…… 就这样,在孟昌禄的运作下,那些根据地急需的物资,就通过伪海军的退役军舰,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皖江。回来时,则带回根据地的大米、烟叶等在上海紧缺的物产。 秦定邦本就出手大方,大良一帮人也是非常得力。不管是孟昌禄,冢本信助,还是伪海军军舰上的船员,上上下下给足了打点,全都乐乐呵呵。爱钱的得到了钱,缺物资的得到了物资,皆大欢喜。 这往返的货运线,就像皮肤之下的大动脉一样,无声无息地维系着两地物资的流动。 满载而去,满载而归。 第87章 太太们的聚会 秦定邦下午回家,一进屋,就发现梁琇正蹲在壁炉旁伸手烤着火,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并没有过来迎他。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便朝她走过去,“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梁琇竟然没注意到秦定邦已经进了家。本来刚才还失魂落魄的,见他回来,脸上才有了点笑容,“刚进屋没多久呢,好冷。” 秦定邦把旁边的椅子挪到她身后,放了个软垫,让她坐在这团松软上。随后他又拎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搓了搓。 “哎呀,我手凉。”梁琇把手抽出来。 秦定邦看了眼她的神情,向壁炉扬了扬脸,“一起烤烤吧。” 于是两人一同把手伸向壁炉,就像童话里的两只小动物,并肩坐在了火堆旁。 下午,梁琇把这段时间的稿费都换成了东西,给难童院送了过去。没说几句话,就回来了。 “我送东西过去,伍院长不像以前那么高兴了,对我冷淡了很多……”梁琇低了头,眼角眉梢全是落寞。 秦定邦这阵子一直和伪政府的人走得近,伍院长可能多少听到了些消息。她态度发生变化,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好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她能不恨日本人,不恨日本人的傀儡? 秦定邦当然明白梁琇心底的委屈,他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我们一起去跟伍阿姨说清楚。” 风起上海滩 第76节 梁琇咬了下嘴唇,慢慢靠进他的怀里。壁炉里的木头烧得噼啪作响,两人一时无声。 过了会儿,梁琇仰起头看向秦定邦,“今天我出门前,朱太太打来了电话,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朱太太和她好像很投缘。上次两人一起看歌剧排练才一个多月,这次就又邀请她,而且是到朱家新搬的住处。 “她说他先生不在家,这次只邀请了好些太太们过去。”梁琇又窝回他的怀里,“生日聚会是外国人才搞的排场。看来朱太太对西式的东西很感兴趣,不知道是觉得新鲜,还是喜欢追这份摩登。” 秦定邦抬手摸了摸梁琇的脸,在外面冻得冰凉,还没暖过来,“可能不止这些,他男人刚刚升官了。” “是么?”梁琇还在盯着壁炉里的火。 秦定邦扶着梁琇在椅子上坐直了,然后起身往壁炉里添了些柴,“上个月汪精卫不是死了嘛。” 这事梁琇当然知道,爆炸性的新闻,汪精卫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日本,成了老百姓暗地里喜闻乐见的笑料和谈资。 “他一死,这个月周佛海就接任了上海的市长,朱临沧是周佛海一派的人……”秦定邦拿火钳拨了拨柴,让火烧得更旺,又回头看向梁琇,“周佛海刚一掌权,便到处安插自己的亲信。他的人,自然都沐猴而冠,鸡犬升天了。”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梁琇恍然大悟。男人刚升了官,又搬了新家,这是要在太太圈里彰显一下自己的新身份和雄厚实力。不管是满足虚荣,还是帮衬男人,生日聚会都是个好由头。 火一旺,她立刻觉得更暖和,也更舒服了,她侧了侧脸看向秦定邦,“我答应她去了。” “好。外面天冷,多穿一些。” “嗯,我知道。” 秦定邦坐回梁琇身边,“既然办的是西式生日聚会,把二哥送来的那两瓶洋酒带过去吧。” 梁琇想了一瞬,“上次二哥一带来我就给收起来了,没注意是什么酒。” “二哥说是法国波尔多一家不错的酒庄产的。这样的东西,带过去不难看。” “好。”梁琇点了点头。 秦定邦转头看她,“中间要有什么其他的安排,提前告诉我一声。”见她正往储物间的方向望,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听到没?” “嗯,听到了,先打公司电话,再打家里电话。”梁琇重重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上午,梁琇应邀赴宴,这次是冯通开车送的她。 到底是男人升了高官。早先,她还记得朱太太抱怨过当时的家太小,现在,则直接升级成了一座公馆。人一得道,吃穿用度全都不一样了。 等梁琇进屋时,客厅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佣恭敬地迎了过来,梁琇自报了家门。 “夫人,秦太太到了。”女佣随即向屋里通报了一声。 “哎呀,秦太太可来了。”朱太太赶紧从沙发起身迎了过来,几步走到梁琇面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一边道,“我还害怕你忙,过不来,哎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答应了朱太太的,当然要过来。朱太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吉祥话,梁琇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谢谢,谢谢秦太太!”朱太太乐得红光满面。 梁琇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通,冯通会意,便把秦定邦让带的两瓶法国葡萄酒递了过来。 “哎哟,你看你,人能来我就够高兴的了,还带什么礼物呀?”朱太太一边客套,一边朝女佣示了一下意,女佣赶紧接过酒。 “我家先生说这酒不错,我就给带过来两瓶,请朱太太品鉴一番。” 朱太太一听梁琇提了秦定邦,弯弯的笑眼里,眼珠转了转,又拍了拍梁琇的手,“那可得让老朱好好尝一尝啊。”说完,便扶着梁琇,走向了客厅的太太们。 梁琇回头看了眼冯通,冯通微微欠了身,就出了屋子。 “哎呀,秦太太真是好久没见了,还是那么漂亮。”是孟太太脆响的声音。 孟太太和朱太太最近走得很近,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她。孟太太身上的珠光宝气,大多是用秦家给的钱买的,所以一见梁琇就格外热情,显得非常亲近。 朱太太向在座的几位太太介绍了梁琇。 一听是秦家的三少奶奶,大家脸上都挂了笑,七嘴八舌地夸梁琇,夸秦家。 梁琇一一妥帖地应付,却被这群女人聒噪得有点头晕。幸亏孟太太一把拉她坐下,她才觉得终于可以得空“隐身”在太太堆里。 杜漪薰也来了,坐在最边上,不太高兴的样子,不像其他几位太太兴致那么高,也没什么话。 梁琇向她微笑致意,就算打过了招呼。 朱太太坐回主位。这些太太们又嘴不带停地恭维奉承朱太太,夸她保养得宜,夸她家孩子有出息,夸她家房子气派,还有那会说话的,夸朱先生眼光好。 总之话里话外,都在说那位刚刚高升了的朱先生,会娶妻,善教子,有本事能当大官。 朱太太听得非常受用,却连连露出谦逊的姿态,“看你们说的,你们谁家过的不好?还是谁家缺了钱?个个家里守的男人都是本事通天的,哪能显出来老朱?” “哎呀,哪能跟朱先生比啊!” “朱先生是什么身份啊。” 叽叽喳喳又说开了。 杜漪薰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道,“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有一胖一瘦两位太太看着杜漪薰出了客厅进了洗手间,脸上立即换上满满的不屑。胖太太道,“她怎么也过来了?” 瘦太太瘪了瘪嘴,“你看她那穷酸样,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把标折在外边。你这是第一西比利亚创办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上海当时非常出名的皮货公司。买的银鼠大衣,也没见你怎么去显摆啊。” 胖太太脑袋微微晃了晃,“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 朱太太听到她们的嘀咕,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爷们儿们不在,咱们更没什么可拘束的,随便吃。”茶几上摆满新鲜的水果,在这个季节,这些鲜果子都是极难得的。 杜漪薰是孟太太带来的,朱太太和杜漪薰并不熟。本来孟太太也没叫杜漪薰,不知道杜漪薰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提前一天央求着孟太太一定要把她带来。这还是孟太太事先问了朱太太行不行,得了“寿星”的首肯,才带过来的。想必是杜漪薰也想走走太太路线,看看能不能开发点门路,提携一下家里的男人。 等杜漪薰回来了,这胖瘦两位太太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胖太太还把葡萄往杜漪薰面前推了推,“詹太太赶紧也尝尝,现下这新鲜葡萄可是少有的。” 说这话的人不知是不是成心,但听这话的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这不明摆着在说她家吃不上鲜葡萄吗? 本来一上午杵在这,看着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杜漪薰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心里正憋着气。想当年,她也是掐了多少年尖儿的杜家小姐,哪能一直受窝囊。这盘葡萄算是点着了心里压的火,她开口道,“刘太太,你这大衣看起来可真好。什么皮的呀?” “银鼠的。”胖胖的刘太太应该是终于感觉到热了,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手边,正在上面摩挲着,一听杜漪薰说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唉呀,原来是银鼠的呀。看刘太太喜欢成这样,我还一直以为是貂皮的呢!”杜漪薰说完,揪下一颗葡萄便放进了嘴里。 只见这刘太太张了张嘴,愣是没再说出话来,脸色上五颜六色过了个遍,最后阴沉了起来。 她们这口舌官司,梁琇坐在那算是听分明了。两位太太看不上杜漪薰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显摆。杜漪薰就直接说那位刘太太穿了身银鼠的,又不是貂皮的,哪来的底气去张狂。 这帮太太专会在这些东西上争短长,搞得梁琇心里直呼疲累。她低头一看,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也是鸿翔的大衣。 明明鸿翔就已经是够好的了,多少名流都去做衣服。到了这些人嘴里,还觉得不够,还得要更奢靡的。梁琇心道幸亏坐的离杜漪薰远,要不然一旦被“误伤”了,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无聊的攀比。 所谓太太们的聚会,其实也是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只不过她们嘴里的“东家”和“西家”非富即贵,这些“短长”可能关乎局面,左右形势。 到了午饭环节,朱太太还订了个大号的生日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mrs·zhu,也不知道朱太太到底看不看得懂,但洋气的派头是十足的。 后面上的菜,更印证了朱太太对西式东西的痴迷。不知是专门请了西餐厨师,还是家里的厨子懂西餐,中午的菜,也是纯西式的。 这些太太里,有的吃过西餐,比较从容,也有第一次吃怕露怯的,眼睛瞟着朱太太和梁琇的西餐礼仪,有样学样地跟着拿刀叉。 像孟太太这种貌似心直口快的,也不藏着掖着,舞了几下刀叉无处下手,便直接央求道,“哎呀,这可难为死我了,从来没吃过这洋餐呢。朱太太可赶紧教教我这土包子吧。” 朱太太被孟太太逗乐,心底却非常享受在众星捧月中去主动放低姿态,“简单,你们看我左手叉右手刀,就这样……叉子扎住牛排,右手拿刀,把这个牛排肉,就像这样,给切下来。吃多大块切多大块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示范。 “哎呀,朱太太真是摩登女性,朱先生肯定没少带着朱太太去西餐厅。”孟太太句句都说到了朱太太的心坎上。 “他也忙,我们只是偶尔去。” 就在桌上这些人你一嘴我一嘴讨论着西餐怎么吃时,梁琇的心思却并没在她们的谈话上。 她切下一块牛排,当中隐隐还带着血丝。虽然她在德国呆过几年,但是吃的都是母亲做的饭,即便做牛排,也都会做熟了。 她看着不住外渗的血混到黑乎乎的汤汁里,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七十六号审讯室的地面——她从昏迷中一睁眼就看到的地面,她的身体就躺在那片血水中。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赶紧拿起手边的面包,蘸了点酸果酱咬下去,才算压住。 熬到这午餐结束,太太们又聊了一阵儿,终于有人提出要走了。 梁琇也随着起身,刚想告辞,朱太太却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道,“秦太太请留步。” 第88章 大黑熊 正好,朱太太先忙着去送其他太太出门,又在门口和她们话别。趁着闪出的空档,梁琇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狠狠地吐个精光,等出来时,正好遇到朱太太回客厅。 朱太太脸上显出惊讶,“秦太太,你这怎么……气色有点不好啊,是东西不合口吗?” “没呢,没什么,是昨天没休息好。”梁琇笑了笑。 朱太太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牵着梁琇的手又坐回了沙发,左右看了下,确定近旁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秦太太,我问我弟了。” 梁琇迅速记起上次朱太太提的事,她平静地看向这位“寿星”。 “秦太太,”朱太太探身向梁琇凑近了一点,“是一批……五金设备。” 梁琇显得惊讶,“那不是日本人统制的东西吗?” “所以说呀!”朱太太脸上开始泛出焦急,“现在是轻易不敢出手。”她喘了一口气,抬眼盯着梁琇,“想来也只有秦先生有本事,能给运出去了。” 梁琇没接她的话,又问道,“哪来的?” “我弟弟先前办的厂子里的。本来是要扩建用的,但是仗打个没完,就搁置了。一整批的东西,没用过,都是新的。”朱太太又强调了一遍,“都是新的啊。” 梁琇有些怀疑,“日本人搜刮物资,恨不得把老百姓家烧饭的铁锅都端走了,能让这些东西留这么久?” “那么大本钱的一批设备,锃明瓦亮的,要是不打仗,能造出来多少物件。我弟当然提前防备了。他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把东西分别放到几个地方藏得死死的,所以就没被日本人搜到。” 朱太太又往门口方向望了望,转回头接着道,“他早就听人说,这种东西要是能捣腾出去,必定是大钱。现在正好他手头紧张,就不想再藏了。说实在的,总是提心吊胆睡不上觉,他也扛不住了。我弟想快点出手,把东西换成钱攥在手里,心才踏实。”朱太太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说得情真意切。 “这……”梁琇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朱先生帮不上忙吗?” “哎呀,妹妹,这事儿就我弟和我知道,我们家老朱……我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老朱迂腐老实,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丢了乌纱。”朱太太分开两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像是一脸的怒其不争,“可你看看现在,哪个不往自己家里搂钱呀?” “不过……”朱太太迅速理了理表情,“老朱不知道归不知道,但我弟是他的小舅子,这是跑不了的。怎么也能跟老朱沾点光,多份庇护。有这么个当大官的大舅哥,总比‘朝里无人’要好啊。” “妹妹,”朱太太倾身抓住梁琇的手,“你能不能回去帮我……帮我弟,跟秦先生……问问?” 梁琇装作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见梁琇迟迟不给答复,朱太太似乎有些着急,“我弟你尽管放心,他就是生意场上混的,办事靠谱,肯定不会让秦先生吃亏。” “倒不在这些,”梁琇显出犹豫的神色,慢慢道,“我们家买卖,是一直都不碰日本人的红线的,再说我也做不了生意上的主……我只能回去跟他说一下令弟的情况。” “唉唉,说一下就好,说一下就好。”朱太太连连点头,笑纹攀上了眼角。 晚上和秦定邦一起吃饭时,梁琇把日间在朱太太家的见闻,都学给了他听。 秦定邦忙活了一天回来,真是饿了。可他都快吃了一大碗米饭,梁琇却迟迟不动筷子,精神全然不在饭上,只顾着和他聊这些趣闻。 “你说,这就是他们这些官太太的生活?也太可笑、太肤浅了。穿银鼠皮的就可以嘲笑穿鸿翔的,再说很多名流也是到鸿翔做衣服的啊,有什么可嘲笑的呢?真是搞不懂她们在攀比什么。” 风起上海滩 第77节 梁琇用筷子夹起碗里的几粒米放到嘴里,嚼了又嚼,还是咽不下。秦定邦看着梁琇这么个吃法,眉头越来越低,干脆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她碗里。 梁琇连连摇头,把肉又夹给秦定邦,“哎呀,我吃不了肉,今天中午他们家做的牛排只有几分熟,给我恶心的,现在都还吃不下东西。” “那也不能只吃几粒米,好了伤疤忘了疼。”秦定邦停下筷子看着她,“你忘了之前不按时吃饭,胃折腾成什么样了?这才过了几天?” “哎呀,我知道了。”梁琇瘪了一下嘴,“我要跟你说正经的,你猜朱太太跟我说什么了?” 不吃饭又不听话,秦定邦沉了一口气。 “朱太太又跟我说他弟了。你还记得上次朱太太说的他弟的事儿了吗?” “嗯。” “这次朱太太跟我说那批货是什么了。” “什么?” “是一整批五金设备,一整批。” 秦定邦沉吟了片刻,“正缺的东西。” “是啊。” “她还说什么?” “分几个地方藏的,当初打算扩建工厂,但是因为打仗,建厂就没了下文,东西是新的。” 秦定邦半眯了眼睛,“朱临沧不管?” “朱太太说不敢让朱临沧知道。听意思,朱临沧比较谨慎,怕丢乌纱帽,怕被牵连,就没敢告诉他。但是‘朱临沧小舅子’的这个身份,也算是一层护身符。朱太太想趁着男人还在位子上多往家捞一些。她男人不敢,她弟敢。” “嗯。” 梁琇把手搭在秦定邦的手臂上,“你有什么打算?” 秦定邦冷笑一声,“朱临沧未必不知情。很可能是默许她老婆和妻弟这样做,他明里不插手,可以把自己摘干净,暗里的好处一点也不少拿。” 梁琇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东西怎么办?” “先查查,要是真有货,一台不剩,全弄走。” “嗯。” 根据地的兵工厂,但凡设备跟得上,都不至于难成那样。战士们没办法,只能自己就地取材制造简易的设备,试制弹药的时候,动不动就出事故。即便这样,硬是造出了大批武器,缓解了前线压力。 对于眼下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定邦是绝对不能让这么宝贵的设备流落的。如果货源没问题,他连一个螺丝钉都不会放过,全都给运到根据地去。 梁琇也有些开心,提起筷子玩儿起了碗里的米。 秦定邦看着梁琇在那拿筷子头扒拉碗里的饭粒,“你晚上吃这么点东西,肯定是不行的。” “可是我实在是吃不下,老反胃。” “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好,这我爱吃。” 秦定邦叹了口气,从桌上果盘里挑了个大的,慢慢给梁琇削了起来。 “唉,你饭还没吃完呢,怎么削起果子了?” “这不是正‘做饭’给你吃吗?” “哦。” 不一会儿,秦定邦就把苹果削好了,递给梁琇。她高兴地接过来,“你先咬一口吧。” “你吃吧,我吃饭。” “好吧。”梁琇捧着苹果认真地啃了起来。 秦定邦无奈地看着梁琇,傻丫头在他身边的吃相越来越像个孩子。刚认识那阵儿,她简直就是只小狮子,浑身都是防备,就差朝他呲牙。现在倒好,天天把肚皮亮给他,懒洋洋地等着他来挠。 秦定邦端起碗,继续吃饭,“你刚才说,那帮太太是……穿银鼠皮的看不上穿鸿翔的,然后穿鸿翔的又说穿银鼠皮的,赶不上穿貂皮的。是这么个顺序吧?” “对啊。杜漪薰说刘太太穿的又不是第一西比利亚的貂皮大衣,言下之意,有什么可猖狂的。你没见当时,真是……”梁琇一回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秦定邦这才大概明白了女人的大衣里还有这么些门道。当初他带梁琇去鸿翔做衣服,还是看母亲和方阿姨常去那里,他料想应该是不错的。结果今天他的琇琇去参加女人的聚会,却听到鸿翔是被阔太太堆里轻看的,他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梁琇说完,看秦定邦面色沉沉若有所思,一下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你可千万别给我买啊!我用不着那东西。她们说的话我回来跟你学,是当个笑话讲给你听的,我可不想自己变成笑话。” 秦定邦没吱声。 结果第二天下午,冯通就给她送来了个大盒子。 “这是什么呀?” “茶楼那边有些事,三少爷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让我先把东西送回来,让少奶奶试一试。这件要六十只貂,是那里最好的一件。三少爷还说三少奶奶晚上一定要吃饭。”东西送到、话带到,冯通就走了。 梁琇一见盒子上的字,简直哭笑不得。真是第一西比利亚的,她也估摸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她把大盒子放到桌子上,打开盒盖一看,不出所料,乌黑油亮的皮毛直入眼帘。她按开灯,灯光下的纯黑皮毛竟然泛出一凛明亮的白光。细密的皮毛摸上去顺滑无比,像在溪流里抚摸着最细软的水草,摸了一把还想再摸,让人爱不释手。整件大衣沉甸甸的,仿佛是最难捉的兽,不抓紧了,就会从手里蹿出去,溜到不知哪里去。 梁琇抱起了这件大衣,嚯!简直和抱着半床被子差不多。她一边搂着它,一边感受着皮草的触感,真是太滑了,好舒服呀。她顺手把大衣套在身上,走到镜子前一照—— 老天! 比她平时膨大了一圈,如果不是她脸小,又细胳膊细腿,简直就是……一头熊! 如果就这样出门,猫猫狗狗的见着她,恐怕都要躲得远远的吧。 她突然想起了七十六号看门的大狼狗,那狗浑身是肉,尖利的牙齿足够咬断男人的胳膊。本来她就怕狗,当时那凶猛的畜生,若不是被人牵着绳子,非扑到她身上不可。 她顿时起了个念头,如果当时她是穿着这身衣服过去的,不知那些畜生会不会还那么张狂?肯定会吓得噤声,躲着后退吧。 梁琇对着镜中的自己,渐渐眯起眼睛,抿起嘴唇。丑确实是丑,大也真显大,而且一看就很贵,真是浪费钱。可转念一想,自己穿成了整片森林的霸主,威风凛凛吓退了恶犬,不禁又有点解气。 唉,怎么开始有点喜欢起这衣服来了? 家里就她自己,梁琇呲起了下排小白牙,对着镜子张开嘴,无声地嗷呜了一下。 其实,当头熊也挺好。 秦定邦晚上不回家吃饭,就她一个人,她一般都是凑合一顿了事。但一想起吃饭,她就挪不动身子,仍然是只啃了个苹果,权当吃了晚饭。 壁炉里的火旺,整个客厅都很暖和。 这衣服她一直穿着,身子暖暖的,烘得她起了睡意,刚开始是坐在沙发上等秦定邦的,后来就慢慢躺下去,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一睁眼,眼前,竟然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 第89章 小熊 高高的松树,橡树,柞树,各种各样她之前见到的或是在书里认的树,哪哪都是树。 那些树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大树枝子就是它们的手,枝叶相覆盖,就是它们在互相挠手心。被挠痒了的树还会摇晃起身体,带着叶子飒飒轻响,仿佛在咯咯地笑。 她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身处其中无比激动雀跃,忍不住在这片林子里撒起欢儿来。她快乐地跳来跳去。树下有很多小草,小花,还有落叶,脚踩在落叶上软软的,就像在梦想中的花园里。 她顺着山坡跑下去。 有一朵小花被她不小心踩到了。小家伙迅速从泥土里弹起来,朝她愤怒地摇晃着身体,气得把花瓣都抖掉了两瓣,花叶竖立成刀,刀尖齐刷刷地指向她,龇牙咧嘴地要找她算账。 她非常窘迫,赶紧去跟小花道歉,但是出口的却是……“嗷呜”的声音! 她这才看向自己的脚,两只乌黑的大脚掌!上面还粘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叶子。 啊!她变成了什么? 她赶紧又看了自己的手,五根弯曲的黑色爪子无比尖利,分明是……熊掌! 她嗷呜的声音在森林里回荡,一声接一声,几分凄厉,几分滑稽。连周围的大树都轻晃了起来,好像在安慰她,又好像在笑她样子傻。 她吓坏了,慌张地朝坡下更远的地方跑去。 突然,不知道自哪里起了一声响,惊起了好些小鸟,乌云一般从树冠扑腾起来,叽叽喳喳地慌张大叫,“快跑呀!快跑呀!” 她竟然能听得懂鸟儿的话。 她蓦地反应过来,刚才那声,是枪响! 她循着枪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下,正站着一个身着斑驳红衣的猎人。没有五官,整张脸上只有一个巨大的黑点,虽然没长嘴,但能汪汪地吠叫。 身边一条比他还大的狼狗,甩着滴答着涎水的猩红舌头,望着她蓄势待发,却发出人一般的狞笑。 那一人一狗,或者说一狗一人,像吹了气一样,越变越大,仿佛要遮住身后的天。黑点人狂吠了几声后,又抬起了枪朝她瞄准。 她吓得撒腿就跑,一连几声枪响,打出的却是好几条极细的火龙,箭一样地飞到她身边,不由分说缠上她,把她身上烧烫出一道道骇人的伤口。 她只觉得在劫难逃,一边跑,一边朝着天空绝望地嗷呜哀叫。 紧接着,又听到一声枪响,她的心迅速跌落,只以为这次是死定了,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声骇人的惨叫。 她一回头,那个黑点人像漏了气的玩偶,摇摇晃晃地迅速瘪掉,最后缓缓堆叠到地上,化作一滩污物。 又一声枪响,邪恶的大狼狗也中了枪,碎成了一团黑灰,被风扬到远处。 身上的火龙随声委顿于地,瞬间熄灭,像烧成粉末的皮鞭。 此时,她赶紧朝着后两声枪响传来的方向张望,一眼就看到了一头比她更大的黑熊,正挺立在前方树下,爪子里握着的枪,还在冒着烟。 她赶紧跑过去,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嗷呜嗷呜嗷呜……” 这头霸气的大黑熊,并没朝她嗷呜,只是皱着眉盯着她的脸,又看向她身上的伤口。 她也盯着他看,虽然没有他高,但是她可以仰着头看——哇,严肃寡言,但又英武威猛,真是一头又大、又黑的熊啊! 可是看着看着,这张熊的脸,便开始慢慢淡了去,逐渐显现出了剑锋一样的眉毛,挺拔的鼻梁,还有紧紧抿住的薄唇,微眯起的眼睛看得她心里发虚,也让她忍不住拍起熊掌大笑起来—— “秦定邦,你也变成熊了呀,啊哈哈哈哈哈哈……” 秦定邦一回家就看到家里灯开着。喊了两声“琇琇”没人应,往屋里没走两步,就望见了沙发上躺了个……什么? 走到近前一看,他家琇琇正裹着貂皮大衣不知道做着什么梦,一会儿啊呜啊呜,一会儿又痴痴地傻笑。 他看了有一阵儿,不叫是醒不了了。 “别‘啊呜’了,吃没吃饭?” 没动静。 风起上海滩 第78节 秦定邦无奈附身,轻轻晃了晃她的肩,“醒醒。” 梁琇终于被秦定邦摇醒了,愣愣地盯着他,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嘿嘿嘿……,好大的一头大黑熊啊。” “行了,别傻了,吃没吃饭?” “我刚吃了苹果。”梁琇继续窝在舒服的皮草里,连话都带了鼻音。 “你再这样不正经吃东西,胃病还得犯。”秦定邦面色沉了下来,“我去给你熬粥。” 梁琇被说了,自知理亏,赶紧自觉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无意间手又碰到了大衣,这皮毛摸起来太舒服了,她拽住秦定邦,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我好不好看?” “好看,像熊。等会儿粥熬好了,你要喝一碗。” 结果刚刚猛地站起来,加之又转了一圈,梁琇突然感到一阵头昏袭来。她脚下不稳,一头就栽到了秦定邦怀里,额头重重地抵在他的颈窝,一动不动地,身上开始止不住地冒虚汗。 秦定邦一惊,赶紧摸她的脸,“这是怎么了?” “我头晕,不行,我要……”她一把推开秦定邦的怀抱,踉跄跑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便发疯地吐了起来。秦定邦知道她闹胃病会不舒服,但从来也没这样过,赶紧站到她身边,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你昨天在朱临沧家,就是这样的?” “嗯,今天更严重。我是怎么了,唉……好难受,哕……” 秦定邦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恨不得吐出苦胆。此番像是在闹胃病,但又有些不像,怎么能突然间就难受成这样? 他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回想最近发生了什么,家里家外,前前后后。 不应该啊…… 猛然间,他脑中有根弦被狠狠地拨弄了一下,他盯着面色惨白还在不住干呕的梁琇,开始听到自己慢慢加速的心跳。 等梁琇终于吐完,他把她扶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本就不舒服,还有貂皮捂的,梁琇的额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秦定邦帮着梁琇把貂皮大衣解开,喜悦却抑制不住地蔓延至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回想起梁琇那晚趴在他怀里哭,几近悲壮地自暴自弃。甚至竟然还妄想着,不行就要离开他。 秦定邦擦了擦她额头的汗,“你刚做了个什么梦?” “就……好奇怪!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大黑熊,你也是一只大黑熊,我们连话都说不了,只能嗷呜……”梁琇重重地揉搓了两下前襟上顺滑的毛,“就怪你给我买的这件大衣,我刚穿上就觉得自己像头熊,结果立马就梦到我们俩,全都变成了熊!” “傻丫头……”秦定邦看着咻咻地生着气的梁琇,既爱极了她这副稚气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心疼和好笑。 他抬手扳过她的肩,和她额头抵在一起,平静了几息道—— “我们这两只大黑熊,可能……要有小熊了。” “嗯?” 猛然间听了这话,梁琇一时忘了呼吸。 见梁琇愣住不动,似是久久没反应过来,秦定邦的心简直要化掉,他轻轻地吻住她微微张开的樱唇,辗转了好久才分开。之后,便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已经彻底呆住了的傻丫头…… 第二天一早,秦定邦就把梁琇带到了红房子医院。冯龙渊的大姐当年难产,凶险万分,就是给拉到了这里,最后才母子平安。 自打昨天秦定邦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梁琇一直还是懵着的。 她没怀过孕,更没当过妈妈。而且她是她家的老幺,从小到大,除了近距离见过惠英的大肚子,再就没接触过什么孕妇,更不知道初孕时会有什么反应。 怀孕对她来说,更像两个抽象的汉字,鲜有具象的对应。 还赶不上秦定邦。 当年大嫂怀秦则新时,就吐得天昏地暗。有几次,大哥还让他回家顺路帮着带山楂酪。 昨晚他看梁琇吐成那样,越看越觉得像大嫂当时的情况,加上梁琇前两天跟他念叨这个月的月事推迟了有些天。两人还傻傻地以为是入了冬,天冷受了凉才推迟的,他只管把壁炉的火架得旺旺的。 哪知啊,搞不好,是有小家伙来报道了。 给梁琇接诊的周大夫据说很有经验,周大夫细致地询问梁琇的情况,结果梁琇答了一半又跑出去吐了一趟。周大夫见怪不怪,之后又给梁琇做了全身检查,除了之前受刑底子受损,身体还是弱,没发现其他毛病。 周大夫不忘跟夫妇二人叮嘱,“照姑娘这个样子,非常像怀孕早期。回去要多休息,前三个月要特别注意,不要剧烈运动。如果要同房,也得过了这三个月,不能太激烈。” “前三个月为什么不能剧烈运动啊?”梁琇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周大夫看着梁琇一脸认真,忍不住笑,“我知道你们年轻,就不能忍一忍?不行就分房睡。” 其实梁琇只是单纯地没听懂,起了探究心。但周大夫听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回答的也是另一层。 梁琇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那一脸的红晕啊,她忍不住迅速捂了一下脸,“我是说,一旦前三个月剧烈运动的话,会发生什么?” 这话一出口,听起来好像更不对味儿,话越说越不成样子。梁琇霎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旁边的秦定邦一看他的姑娘又在犯傻,小脸儿都窘迫成这样,笑着解围道,“她是想说,前三个月要规避的风险是什么。” 周大夫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女子,一看梁琇脸皮这么薄,只觉得小夫妻有趣,耐心道,“前三个月妊娠反应常常很剧烈,胎儿也不稳定,如果不节制,可能会流产。不光保不住孩子,大人的身体也会受损。” 一听“流产”二字,梁琇的身体不自主地晃了一下,秦定邦抬手搂住她的胳膊。 梁琇对身体里可能开始孕育生命这件事,才刚刚开始要去适应和接受,就听到他有可能在头三个月就轻易离开她。本能中潜藏的母性瞬间爆发出来,她扭头看向秦定邦,抬手一把捂住肚子。 周大夫都看在眼里,“不用那么担心,我刚才说的也就是风险,注意了就没事。回去多吃点好的,但也不要过量,孩子长太大了,不好生。”说完又朝秦定邦道,“再就是先生少让太太着急上火,不要太操劳。该吃吃该睡睡,这就行了。” 跟周大夫道了谢,二人携手走出诊室。等到了医院门口,梁琇拽了拽秦定邦的手,又停住脚步,脸上还是不可置信,“我……这就,就怀上了?” “嗯,很有可能。” “我要当妈妈了?” “嗯。” 红房子医院在上海很有名,很多孕妇都到这里生产。有一双一对的准爸爸准妈妈,还有抱着初生婴儿出院的新爸爸新妈妈,一个个喜气洋洋的。 秦定邦握着梁琇的手往旁边站了站,给别人让路。 梁琇仰脸看他:“你要当爸爸了?” “嗯。”秦定邦应道。 按理说,上海的冬天常常阴冷。可这个上午,天上却挂着少有的暖阳。梁琇觉得这样晒在太阳底下,真是舒服。 她看着医院里的树,大树中间还夹着小树;她看树上的鸟,欢蹦乱跳的,也拖家带口。她好像终于开始感受到欢喜,情不自禁地微微晃起脑袋。 侧脸一看秦定邦,发现他正在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 她也笑出来,晃晃他的手,“那你开不开心?” 秦定邦笑着点了点头,“嗯,开心!” 第90章 “男孩女孩,都好。” 晚上,梁琇迟迟睡不着觉,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来回地摸。秦定邦抓住这作乱的手,一把给挪到她身侧,“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揉搓肚子。” “可我一点也感受不到他啊,好像这里什么都没有。”梁琇真的是在认真寻找。 秦定邦侧躺在她身边,手撑着头一直看她,“这才刚刚怀上,没长大呢,到后头你就会感觉出来了,还有胎动。” “啊,胎动?”梁琇觉得很新奇,朝秦定邦翻了翻身,盼着他解释。 在秦定邦眼里,梁琇是很有些古灵精怪的,脑子里动不动就会蹦出各种新奇的想法,让他忍俊不禁。当然,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这样,在外人面前,梁琇总是沉静优雅,轻易不会显露童真的一面。 看着此时梁琇这灵动有趣的样子,秦定邦笑道,“我们孩子在你肚子里伸手伸脚,你从肚皮上就能看到。” “天啊,”梁琇又挪了挪身体,“那肚皮岂不要撑爆了!” 得,又傻回来了。 秦定邦无奈道:“怎么会……” “那你怎么知道胎动的?” “大嫂怀则新时,到后头肚子非常大。有一次在客厅,她被则新在肚子里踢得吓了一跳,我们以为她怎么了,她说是胎动。隔着衣服就能看到她肚子鼓出个尖儿,就像孩子要破开肚子自己蹦出来。” “啊,那会不会很疼啊?” “大嫂没说疼,但记得她说,晚上会睡不好觉,因为孩子老动,睡不踏实。” “哦。”梁琇有些释然。 秦定邦回想起大嫂当时怀侄子时的艰难,心下就一沉,他心疼道,“怀孕、生产,你最辛苦。” “不辛苦。”能给最爱的人生个宝宝,有个两人血脉相融的永恒连接,苦点她也愿意。梁琇抬手摸了摸秦定邦的胸口,“你说,这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好。” “你不想要儿子?” “想。” “那我生出的是女儿怎么办?” “那就宠着。” 梁琇想了想,她从小就是被父亲当成掌上明珠宠大的,确实很幸福。他们的宝贝若是个女孩,肯定也会被秦定邦宠上天,她有些开心,“你想要几个呀?” 秦定邦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先这一个吧,生孩子太受罪,你总得养好身体。” 梁琇来了精神,“我想多给你生几个,我们满屋都是孩子。我妈妈就总觉得只有我和哥哥,生少了。” “不急,咱们先生这一个再说。” “哦。” 过了一会儿,梁琇又仰起脸问,“你说,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你起吧。” “叫什么都行?” “你爱叫什么就是什么。” “我听老一辈人说,土一些的名好养活……”她两个大拇指打着圈,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显得好养活的,“唉,真难起。” “狗剩。”看着她想得费劲,秦定邦说了一个。 “哎呀!什么呀!”梁琇一脸嫌弃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要真叫这个名字,孩子长大以后会怪我们的!换一个快换一个。” “那叫……小熊?” “还小猪呢。”梁琇微微嘟了一下嘴。 “你昨天不是梦见我也变成大黑熊了吗?我们两只大黑熊,能生出别的么?” 风起上海滩 第79节 梁琇这才回想起那个梦,愣了一愣,眼前顿时一亮。 她虽然没见过真熊,但在西方风景画里看过熊妈妈带着小熊,圆头圆脑的,真可爱,“那这个名字我喜欢。哎你说,我昨天做那个梦,是不是老天托梦给我,让我们给孩子起名字用的?” “嗯,是。”秦定邦按住她又要摸上肚子的手。 “刚被你提醒的,你猜这个梦让我想起了什么?”梁琇有点得意地自问自答,“我想起了飞熊入梦,圣主得贤臣。我们虽然是黑熊,不是飞熊,但也是熊啊,我觉得这是吉兆。” “嗯,肯定是。” “我们的孩子会健康,平安,幸福。” “嗯。” “能有这些就够了,其他的就不奢求了。” “嗯。” “可是,”梁琇朝秦定邦挪动了一下身体,满眼期待地望向了他,“如果是儿子,肯定会像你啊,一定是个一往无前的大英雄。” 秦定邦温柔地笑了,没有接话,抬手拨了拨遮住她眼睛的碎头发。 此时,从这双明眸里,他正式读到了灼灼的“以后”,那里有一片蓬勃的向往。 他还记得两年前,她心里只有眼前、当下,根本不敢想明天,更不会去憧憬她自己的未来。如今,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她终于开始期盼和渴望了。他又有些心疼,温声道,“要是女儿,就会像你。” “像我怎么样?” “像你,好。” “就一个‘好’字?” “嗯。” 岂止一个“好”字,那是人世间的千般美,万般好。 秦定邦的目光静静地描摹着她如山水的眉眼,两片樱唇一张一翕,吐露着天马行空的畅想。他不禁想,哪个小家伙能给他的琇琇当孩子,那可真是会投胎,忍不住低头轻吻了下那两片温软,才继续耐心地听她说。 她对他的打断习以为常,接着从小熊出生,想到长大,甚至想到了嫁娶,不着边际,妙趣横生。 他又把被子往她肩头提了提,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小腹,把温度传给她,又传给腹中的小芽。好像给她和孩子都加了一层保护,让她安心,也让他安心。 梁琇下意识地揉了揉现在还时不时发麻的大拇指,看着窗帘的方向,慢慢有了点困意,缓缓道,“你说,我们要分房睡吗?” 秦定邦一顿,随即笑着挑起眉,“你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这一嘴硬,刚起的困意又飞了,她低了低声音,脸开始烧起来,“就是有点担心……” “我会控制自己。” 梁琇颇有点怀疑地转头看向他,这人正笑意深深,不知几分认真,她有点着恼,“你什么时候控制你自己了?” “你不喜欢?”秦定邦又起了逗她的心。 “那倒不是。”她随即反驳,之后扬起眉,转着眼珠又开始想他们的小熊,不经意抬眼,又撞进这人的眸中。他还在身旁以肘撑头看她在犯傻,俊美的眼中笑意更盛,她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哎呀!秦定邦,你真是……真是坏透了!” 梁琇羞得连忙转过身去,拉起被子蒙住脸,一言也不发了。 秦定邦把她的被子从头上扒下去,让她露出鼻孔好呼吸,然后从身后抱住她,胳膊伸到了她修长的颈下,让她枕着他,另一只胳膊揽过她的腰,手掌依然覆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梁琇身上闻起来香香的,肚子摸起来软软的。秦定邦想搂住她,她却躺不老实,蹭来蹭去不让他抱,他无奈地往后退了退身子,粗重地喘了口气。 梁琇身体僵了一瞬,随即猛地回头瞪向他,“秦定邦!你……” “别乱动。”秦定邦把梁琇的头又按回自己的胳膊上,“我说过会控制自己,睡吧。” 终于等到身后的坚硬松弛下来,梁琇幽幽地轻声道,“人们都说十月怀胎,你要控制十个月……” “不用那么久,月份大了后就不用了。” “欸?”梁琇又抬头,秦定邦抬起被她枕着的胳膊,手指在她下巴上轻挠了两下,“忘了大夫说的?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 梁琇轻叹了口气又枕回去,好像有点气恼,又好像有点泄气。 秦定邦笑道,“听你的,三个月以后,你什么时候说可以,才可以。” 梁琇没有回话,秦定邦忍着笑关上了灯,只听梁琇在黑暗中闷声说道,“那还是听大夫的,三个月吧。” 秦定邦一顿,随即大笑,抱着梁琇的怀抱又紧了紧,“好好睡吧,你和我们的小熊,都需要休息。” 不一会儿,身边就传来了梁琇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但秦定邦,却睡不着了。 这个纤瘦却强大的姑娘,要给他生孩子了。 他和她,就要有一个永远交融着他们爱意的骨肉了。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世就能牵动她至此,这孩子,会是她的命。 他一定不能让孩子有闪失,更不能让她有闪失。 他哪怕拼尽全力,也要守护住怀抱里的人。 风雨如晦的上海滩,各方乱流汹涌激荡。欧洲战场已然打不动了,亚洲战场上日本也早已顾此失彼。在太平洋的雷伊太岛,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已经全军覆没。 日本,是秋后的蚂蚱了。 他的手掌又轻轻地揉了揉梁琇温软的小腹,里面的小东西已经开始折腾人了,害得他的琇琇连吐了几天,真是个闹腾的孩子。 此时此刻,这小家伙应该正疯狂地吸收着母体的养分,飞快地长大吧。 他希望这是个强壮的孩子,不论男女,得是个强壮的孩子,什么都打不倒击不垮。 而且,这个孩子,他们的孩子,肯定会看到胜利的曙光,自由地生长在侵略者被统统赶走的土地上。 他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第91章 “你要吓死我吗!” 秦定邦和梁琇把怀孕的消息瞒了足足三个月,等到过年时,才在年夜饭桌上向大家宣布,秦家人当时就乐开了花。 秦世雄和池沐芳都着急办婚礼。梁琇是个孤女,作为秦家长辈,绝不能让新妇有被怠慢之感。他们的急迫秦定邦和梁琇早都已经预料到了。秦定邦帮着梁琇解围,称她身子弱,准备婚事太操劳,等看看情况再说。 自打从湖南老家回来,这都两年多了。梁琇找借口推辞婚礼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秦定邦近来也越来越随着她的心意。秦世雄和池沐芳也算是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恐怕是真心不在乎、甚至不喜欢这些仪式。 都一起过这么久了,也的确是一心一意的两个人。至于外间,都知道秦家三少爷宠爱自己的太太。从二人公开关系到现在,已经没外人提什么婚不婚礼的了。尤其外边一直乱糟糟的,梁琇之前还经历过那件事,两位长辈也理解,秦定邦是不想让梁琇有什么危险。 不过,秦定坤在饭桌上突然问起,“三弟,你和弟妹俩拍过结婚照吗?” 他这么一说,还真把两人给问着了。他们在一起这么久,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留下。 一看他二人都不说话,秦定坤就明白了,自告奋勇道,“我在美国读书时,买了台德国蔡司的照相机,我给带回来了。反正今晚上你们俩也不走,明天大年初一正好了,我给你俩在园子里拍照!” 秦定坤的折叠相机是高级货,就像报社记者拿的那种,携带非常方便。不像照相馆里的老式黑白照相机,拍张照还要冒股烟,就像老道施法似的。 秦家的园丁侍弄花草非常在行。虽然碍于季节,园子里好些花木都凋落了,但因为张连贵他们懂得搭配种植,那些精选的冬青球,细叶芒,沿阶草都是绿意盎然的,比人还耐寒,还要显精神。 梁琇小时候照相多一些,回北平后家道衰落,渐渐没了照相的心情,等来了上海,因为身份特殊,更是不能随便留下影像。至于秦定邦,心里压根就没绷起过给自己照相的这根弦。 秦定坤带着秦安郡和秦则新,在院子里热心地选景,但凡他们觉得好的地方,都让这对“新人”站过去,他负责喊“微笑,靠近,唉对……”紧接着摁快门,两个孩子则跟在后面拍手傻乐。 本来几人正面对着秦宅的楼,找着满意的角度。忽然,秦则新大喊一声,“二叔你看,玉兰花开了!” 大家又齐齐往大门口旁边的玉兰树看去。立春已经快十天了,树木对节气的感知远比人要敏感。玉兰树的很多花苞都已经鼓鼓胀胀的,昨天看着还是满树的含苞待放,这不到一天功夫,竟有几朵已经迫不及待,华灯初上一般,展开了洁白的花瓣。 秦定坤大喜,招呼着几人纷纷朝玉兰树走去,刚开的玉兰花,没有一点瑕疵,像误入凡尘的九天仙子,圣洁庄严,光彩照人。 “快快快,你俩站在这树下,我给你们照一张。”秦定坤激动地指挥。 二人听话地站到了树下。 秦安郡对于梁小姐终于成了自己三嫂这件事,既满意又得意。看着这双璧人站在一起照相的样子,她竟有点看痴了,由衷道,“二哥,我觉得三哥和三嫂,简直是世界上最般配的人。” 秦定坤一边张罗着取景,一边赞同道,“二哥也这么觉得呢。” 梁琇刚才远远看到玉兰花,就很惊喜,这花真美,怎么这么好看。走近之后,正想再看一眼那些颇有些高贵的俊美花朵,一抬头,却撞进了秦定邦的眼里,他正在身边微笑看她。梁琇一见他有旁人在时也这样没顾忌,又羞了起来。与他相视一笑,脸上一抹轻红飞过。 秦定坤眼疾手快,按下了快门。 秦安郡一转头看到正缓缓走向他们的秦世雄和池沐芳,立即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父母中间,高兴地一手挽起一人的胳膊,“爸爸妈妈,三哥三嫂可真好看。” “唉?父亲母亲,难得今天人全……”秦定坤大声提议,“我们一起照张全家福吧!” 池沐芳转头看秦世雄,也很开心,“好呀,太好了。” 想想也是,多少年了,秦家都没有全家一起照过相了。临湘寨的秦老夫人跟秦定邦要上海的全家福,秦定邦都拿不出来。 现在,是这几年家里人口最齐全的时候了。秦定坤环视四周,一眼就看到了远处正在给草坪浇水的张连贵。这个机灵的园丁,应该一教就会。 张连贵被唤了过来,秦定坤告诉他如何使用相机,几句话讲完,张连贵就学会了,非常好教。 全家人以秦宅为背景,拍下了一张难得的全家福。之后,秦定邦留梁琇在秦宅陪父母,自己回了公司。 虽然按理说,过年这阵子,应该最是阖家欢乐、消闲放松的日子,但对秦定邦而言,却是须要加紧行动的时候。 朱太太的弟弟叫马德高。他没说谎,那批五金设备的确是一批好货,尤其里面还有根据地兵工厂正缺的刨床、冲床。这些东西既紧缺又难得,如果能送到根据地,兵工厂就会迅速生产出敲响敌人丧钟的各种武器弹药。 所以过年那几天,秦定邦和叶乘云一直忙着协调调度。叶乘云这条线上的同志们,将这批货分拆成了小件,分几批,由大良参与护送,一台不剩地全都运到了汤家沟,并顺利被那边的同志们接应走。 大良回来跟秦定邦复命一切顺利后,秦定邦少有地高兴。 秦家往来汤家沟的买卖看起来顺利,上海却更不太平了。 谁都没料到,年没过多久,日本可能看大局不妙,想在上海打大仗,为了补充兵力,竟然派了一支关东军进了上海。 以前的日本驻军就够嚣张了,而这关东军竟然更加毫无军纪可言,还是那套在伪满的做派。就像一群下山的野兽进了瓷器店,甚至当街就把妇女拉进街巷奸污。搅得上海一片乌烟瘴气。 幸亏秦定邦他们动手及时,趁过年就把马德高那批货早早抢运到了根据地,要不然赶上关东军进来的这段混乱,保不齐能碰上什么事。 三月,又要出一批货,这次的出货量大,要用伪海军部的那艘退役军舰。秦定邦亲自到了码头,和大良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大良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往秦定邦身后的远处看,面色却越来越冷。秦定邦顺着他的目光也往身后望,又转回头看向他。 大良上下牙磨了磨,露出少有的表情,“三少爷,也不知是不是我心疑,我总觉得这两天路过的人,面孔格外生,好像总会多留意我们几眼似的。” 秦定邦又向身后望了一眼,低眉思索了片刻,转回头拍了拍大良的肩膀,“多加小心。” 第二天,那艘退役军舰还没回来,大良没闲着,正忙着和其他弟兄一起往永顺公司自己的船上装些寻常的货。不远处冯通正走过来,身上背着个包袱,看来里边装的应该是三少爷最近又搞到的西药。 对于西药这种东西,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但只要搞到了,不管多少,秦定邦都会第一时间让船给捎到汤家沟。 大良见冯通走过来,刚朝他招一了下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不远处忽然闪起了好几道手电光,四处晃了几下后,齐刷刷地,都照到了他们的船上。 风起上海滩 第80节 大良赶紧使劲挤了挤眼睛以适应光线的骤变,等他眼神开始能分辨出东西,才看清向他这边跑来的,竟然是一队日本兵! 他们正拿着手电端着枪,快速奔过来,哗啦啦直接围住了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除了两个端着枪的看守着他们,其他兵全都直接跳到了船上,乱翻乱找起来。 自打有了伪海军部的庇护,还从来没有日本兵这样明目张胆地过来劫他们的船,翻他们的货。 大良一时不知问题出在哪,但明显感觉出这帮兵来者不善。 为首的一个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们船上的,有没有违禁物品?有的,就快些交出来。” 大良赶紧装作点头哈腰,“没有没有,太君,我们就是普通跑船的,哪敢有那些东西。”眼角余光一扫,冯通竟然直直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大良的心即刻悬到了嗓子眼。 为首的矮个鬼子一看刚才那个招手的强壮男子走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问道,“你也是这艘船上的?” 冯通也装作低声下气,“回太君,是的。” 矮鬼子抬手便问,“你后面背的是什么?” 大良瞬间汗就透了,心道要完,如果鬼子真查出冯通背的西药,那恐怕他们这帮人全都没活路了。 冯通慢慢地把包袱从后背绕到胸前。矮鬼子上前就要夺包袱,见冯通往后退了一步,大叫道,“八嘎!这里的,是什么东西?”随后又有两个鬼子端着枪朝冯通走过来。 冯通看了眼大良和船上的弟兄,又看了看这几个鬼子兵,“这是……这是……” 矮鬼子一把夺过冯通怀里的包袱,几下扯开抖落到地面,大家目光都盯在地面上,是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八嘎,这是什么?” “这……这是药材。” 矮鬼子抬脚踹了几下,全是些草木根子,船上翻找的鬼子也没发现什么,一起骂骂咧咧地讪讪离去了。 等他们都走远了,大良一把扯过冯通,“大冯在搞什么?你要吓死我吗!” 第92章 “他有急事,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冯通拍了拍大良的肩膀,继续朝着鬼子离开的方向望去。 大良又怒,“你看到鬼子怎么不跑?” 冯通转回脸正色道:“他们肯定已经看到咱俩招手了,跑的话,不就坐实了有事。” 大良又盯着地上那一坨黑,“西药呢?怎么变成药材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讲。这边的情况得赶紧跟三少爷说。怎么鬼子突然开始查咱们了……”冯通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突然皱眉道,“你有没有看清他们穿的衣服?” “鬼子皮啊。”大良的眉头一直没展开,越皱越深。 “我知道是鬼子皮。”冯通开始隐隐觉出不对,“刚才那些,不是海军鬼子,是……陆军鬼子!” 这里面肯定有事,很可能不是小事。两人赶紧让弟兄们继续把船装好,目送船走之后,没等到天明便立即赶到秦定邦家报信。秦定邦给他们迎进客厅,安静地听他们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这次没出事,纯属侥幸。 冯通去冯龙渊家取西药时,正赶上冯龙渊从家里跑出来,急匆匆地去开车门。冯七少爷站在车门口跟冯通万分抱歉,说他女朋友出了要命的急事,他得赶紧去看看怎么的了。于是只能让冯通下次再过来取药。 冯通眼见着冯龙渊的车一骑绝尘地从他面前开走了,便想着怎么也要到码头跟大良交代一下。结果路上正好遇到了守在路边瑟瑟发抖的祖孙俩,大晚上的其他摊子早都收了,就剩这祖孙俩守着一堆黑乎乎的草药根子。冯通实在心里不落忍,就把那堆不知道是什么药材全给兜了,再到码头给大良报信。 这才有了鬼子被耍的惊险一幕。 但秦定邦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是偶然被盯上,还是已经被盯了很久?他记得昨天大良在码头就跟他说有不好的感觉。这些不好的感觉和反常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凑到一起的。最重要的,老天爷不会次次都让他们碰上好运气。 秦定邦送走了过来报信的大良和冯通,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梁琇披了衣服从里屋出来。 怀了孩子后,她越来越嗜睡,刚才她睡得很沉。秦定邦一听到冯通他们遇急事发的暗号,便悄悄起身出门去见他们,梁琇竟然没醒。直到睡糊涂了一翻身,摸了一把发现秦定邦不在身边,才一下惊醒了。她赶紧起身出屋,看到秦定邦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打开了灯,向他走过去。四个月的身孕不太明显,但身形比以前确实圆润了不少。 秦定邦站起来迎她,“吵醒你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别着凉,接着睡觉。” 梁琇知道肯定出事了,问不出来是他怕她担心。她抓着秦定邦的手看着他,“明天,我还是去看看吧。” “在家呆着,哪也别去,关东军都不是些东西。”他不同意她出门。 躺回床上,梁琇辗转反侧。秦定邦的弟兄大半夜来找他,肯定不是一般的紧急。而且今天下午朱太太一连来了几个电话,让她明天一定过去一趟。 晚上秦定邦回家时,梁琇便跟他说了,但他不放心,不让她过去。可是夜里的这个状况,让她开始心慌了。知道秦定邦还没睡,她翻身朝向他,“我觉得朱太太家还是要去,不能听你的。她再三邀请我到她家去,她说了,不是聚会,是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让她在电话里说吧,你在家养胎,外边乱糟糟的。” “一般的喝茶聊天,她不会态度这么坚决,我还是想过去看看。实在不放心我,你多派几人护着我就是了。”梁琇晃了晃他,“你不让我过去,我会着急。我一急就肚子疼。” 秦定邦没做声,梁琇又支起上身开始摇他的胳膊,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那说完了话就赶紧回来,不要久待。我多派几个人送你。” “嗯,你放心。”梁琇靠回他的身边。 朱太太老早就在等梁琇。一听见停车的动静,她便快步从屋里迎了出来。看着梁琇下意识地扶着小腹,再一回想上次她生日宴梁琇吐成那个样子,朱太太何等聪明,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但今天实在顾不得在这些事上多花口舌,她赶到梁琇身边,焦急道,“妹妹,你可来了!”说着一把抓住梁琇的手,便把她往屋里领。 “朱太太,什么事这么着急,不能电话里说?”梁琇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唉!”朱太太比梁琇预想的还要慌张,“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他让我一定要把秦太太请到家里来……他有急事,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梁琇的太阳穴上好像挨了一下。很快,她随朱太太进了屋,一眼就看到屋里沙发上,晃悠悠地站起了个男子,头上还包着纱布,被抽了骨头似地看了眼梁琇,又赶紧低下了头。 梁琇的心开始突突跳了起来,借着朱太太的力慢慢地坐到了沙发上。 “你是马先生?”刚才朱太太都那么说了,而且对面这个男子和朱太太又如此相像,应该就是朱太太的那个弟弟了。 “秦太太好,我是马德高。”马德高的浙江口音,比朱太太的还要重一些。 “马先生有什么要紧事找我,一定要跟我当面说?”梁琇语气有些冷。 马德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重重点了下头,但又犹犹豫豫的,说不出口似的。朱太太看了直着急,斥责道,“你个没出息的,让你说话呢!” 朱太太狠狠剜了一眼她弟弟,转脸朝向梁琇道,“秦太太,我弟弟也算死里逃生。他是刚从……刚从日本宪兵队给放出来的,还是我们家老朱托人带脸的才给救出来。老朱刚去南京出差了不在家,我这弟弟还没娶亲,被人打成这样没人照顾,我就把他接过来了。” 梁琇这才仔细看了眼马德高,脸上有成片乌青的瘀伤,露出的手上也有多处清洗过的伤痕。 “你说吧,不要紧。”梁琇不想在他的磨蹭上浪费时间。 马德高抓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摩挲着杯壁,他不敢抬头看梁琇,眼盯着茶杯,气息不稳道,“秦太太我真的……是忍不住了才说的,那帮畜生下手太狠,往死里打我,我要是不说,真就死在里头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向梁琇笼罩过来,她沉了口气安抚道,“没事,你现在已经出来了。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那批五金设备的事……我……” “你怎么了?” “我……我跟日本人说了。”马德高说完,便放下茶杯,抱住了头。 梁琇只觉得血气上涌,她手扶着腰,稍微挪了下位置,语气不容置疑,“还有什么事?把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马德高把这最要命的话说出来后,心下反倒觉得轻松了一点,开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给梁琇听。 原来,刚卖了设备手头宽裕,这段日子他过得颇为逍遥。几天前,他在会乐里吃饭,还点了两个年轻美貌的雅妓,可谓吃得尽兴,喝也得尽兴。吃饱喝足玩儿够了,往外走时连脚步都打滑。那两个妓女见马德高出手大方,也都跟着往外送,想给客人留个好印象,下次说不定还点她们作陪。 就在他们快要出门时,正赶上几个日本军人往屋里进,一眼便看中了他身边的女人,伸手就拽。这些日本兵都是禽兽,妓女没有不怕这帮野蛮人的,本能地就往马德高身后躲。 如果没喝酒,马德高打死也不敢碰这些日本兵,结果偏偏那顿酒喝得瓷实。借着酒劲,他竟然开始英雄救美,几把推开了日本兵,还嘲笑起了其中一个穿戴像军官的,说他“人模狗样的,怎么连站都站不直。” “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日本王八羔子,赶紧他妈给我滚出中国。听说东京都给炸了?烧死了好些人呐!你们也算尝到了……嗝!日本都不行了,操你妈的,真是活该,哈哈哈哈,滚滚滚,赶紧滚回你们老家去!” 那为首的日本人一听这话怒不可遏,一脚给他踹到地上。他当时醉昏了过去,等到酒醒时,已经在日本宪兵队留置所的牢里了。 等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倒前说了什么话,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果然,日本人被激怒了,是坚决不让他好过的,把他打得体无完肤不说,而且非要让他咬出些什么来。如果不说,就接着打,打死为止。他受刑不过,实在忍不住,只得说最近确实做了点违法的生意,通过秦家往外卖了点五金设备。 要不是会乐里的老板知道马德高是朱临沧的小舅子,赶紧让人去报信,马德高肯定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了。幸亏朱临沧得了消息,及时求日本人通融,才把这坑姐夫的小舅子救了出来。 马德高本来想把这件事昧过去,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但毕竟他已经把秦家给供了出来,这到底会是多大一个篓子,造成多大麻烦,他也说不准。 他在姐姐家养病,越想越觉得良心过不去,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最后内心翻搅了一天后,才决定告诉秦家,但他又不敢直接去找秦定邦。他知道自己的亲姐姐和秦定邦的太太交好,所以就央求着姐姐把梁琇请过来,他在姐姐家,当面跟梁琇坦白一切。 “秦太太,你们一定要原谅我呀,我真是坚持不住了啊,那是一帮畜生,下手太狠了。日本人如何祸害人,我这次算是见识到了!”客厅的西洋钟突然敲了起来,吓得马德高一个激灵,他一抬头便看见梁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旁边听完他这些话的朱太太,脸已经煞白,满眼又惊又惧,顾不上说话,连忙转头看向梁琇。 梁琇是经历过非刑的人,明白肉体折磨逼近极限时,人有可能做出任何选择。她没有去责备他,也说不出怨憎的话,只是陷入了沉默。 钟声过后,屋里静得吓人。过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把手遮上小腹,“马先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话。除了刚才你说的,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所有的,你能想起来的。” 第93章 “有不寡淡的,你们敢下手吗?” 梁琇的大度完全出乎马德高的意料,他没想到秦太太竟然连一声质问都没有,这让他在如释重负的瞬间又涌起无尽的愧疚,他直后悔自己到底去喝那场花酒干什么!要是老实在家呆着,哪会惹上这些事端! 但是,世上哪有后悔药? 他像要将功补过般地搜刮着自己的记忆,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被我骂的那个人,是鬼子的一个军官。可能是因为我骂了他,他亲自打的我,下手格外狠毒。那个人站不直,后背有些弯,一肩高一肩低那种。” “那个人!”朱太太一声惊呼,“你得罪了那个人!我听你姐夫说,日本宪兵队有那么号人,是特高课的课长,心狠手黑的,叫……叫藤什么来着……”朱太太紧锁眉头闭起眼睛,对着空中点着手指,仿佛名字就在嘴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急得就差跺脚。 “藤原介!姐,是不是叫这个,藤原介?”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 “跟我在同一个牢房的人说,我得罪了这人,恐怕只能死路一条。我当时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要不是姐夫从阎王殿里救出了我,那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姐夫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马德高一时激动,声音高了起来。 “还有什么能想起来的?”梁琇异常清醒,拽回了话题。 “没了,就这些了。” 梁琇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撑了沙发想让自己站起来,可也许是坐久了,忽然一阵轻微的头晕,身子随之晃了一下。朱太太赶忙起身扶住了她。 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本来就是他通过她这个姐姐,死皮赖脸找到了人家秦家。结果为了弄钱,搞不好把秦家给拖了下水,还不知道要怎么善后呢。要是秦太太肚里的孩子再在朱家有个闪失,那秦家岂不要把朱家整座公馆都给掀了。 “没事,马先生好好养伤,我这就告辞了。”梁琇转身便往外走。 “妹妹,我真不知道这个不成器的能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要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三番五次地找你。”朱太太一路扶着,拿出帕子擦拭起眼泪。 梁琇是连一丝笑也扯不出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对策吧。” 风起上海滩 第81节 “唉,唉,是,有什么能用得着我们的,用得着我们老朱的,赶紧跟我们说。” “好。”此时,梁琇却真心希望永远也不要用到他们家老朱了。 离开朱太太家,梁琇让司机立即把她送到永顺公司,下了车,便直奔秦定邦的办公室。 梁琇扶着腰喘着气上了二楼,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冯龙渊低头从屋里走了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啊!梁……” 梁琇定了定神,轻声道,“冯公子,你也在这?” 冯龙渊一眼扫过她的腰身,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梁琇就闪身进了屋里。 冯龙渊是过来跟秦定邦解释昨天的事的,这是他第一次在西药的事上爽约。全因为他新交的女友吴曼,在他给专门预备的房子里摔了一跤,不敢动弹了。后来是费了好大劲爬到电话旁,打电话向他求救。冯龙渊知道他的曼曼不是闹妖邀宠的人,肯定是真碰到了大麻烦。 这是他最爱的一任女友,正宝贝着,所以昨晚就“重色轻友”了一回,赶紧过去救人去了。给她拉到医院一瞧,的确挺重,脚背骨折,都错位了,才疼成那样。 今天他赶紧带了份礼,过来当面跟秦定邦解释清楚。 贩药的事,头一回胆战心惊,第二回提心吊胆,但等次数多了,每次都没什么事,心里绷着的弦就松了。何况自古富贵险中求,他冒的风险,比秦定邦小多了。现在,他更在乎的是每次从秦定邦这得的实惠。他在上海宽裕生活的开销,越来越靠从秦定邦这边来的进项维持,不管他们二人多熟,他都不能不多加维护。 见梁琇进了屋,冯龙渊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这还是秦定邦两口子从湖南回来,他第一次见到梁琇,没想到已经有了身孕。冯龙渊心道,秦三这家伙,连小娇妻怀孕了这么大个喜事都没跟他说,哪天有机会过来让他请喝酒。 秦定邦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身形挺拔健美,不见一丝多余,一听门开了,仍然望向窗外,“还有什么事吗?” “是我。” 秦定邦立即回身,见到正撑着腰,倚门喘着的梁琇。他几步来到梁琇身边,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梁琇紧紧抓住秦定邦的胳膊,指甲都要嵌进他的肉里,“马德高……跟日本人说了……那批货!” 秦定邦眼皮猛地一跳,赶紧把梁琇扶到椅子边坐下,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你慢慢说。” 梁琇已经顾不上茶水了,连忙把她在朱太太家听到的所有,前前后后,一字不差地跟秦定邦复述了一遍,说完后,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怎么办?” 秦定邦觉得这几天的反常,瞬间都说得通了。 几天前,马德高因醉酒误事,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抓马德高的人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课长藤原介,身有残疾却受了屈辱,拿马德高泄愤。马德高为求自保,不知往外吐露多少才够,就连带供出了上次的货。之后,大良就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盯着秦家的码头看,昨天又有一帮日本宪兵过去突击查货。 这前因后果,全都连上了。 马德高得罪了陆军的人,秦家的码头也因为马德高受到了牵连。而秦定邦和叶乘云一路收买的,是海军的人,他们在陆军,并没有可靠的关系。 而日本的陆军和海军,形同水火势不两立,都恨不得对方先死。 看来这次,是真遇到麻烦了。 秦定邦抬手擦去梁琇额前渗出的汗珠子,“喝口茶,说了那么多,肯定口渴了。”梁琇这才听话地就着秦定邦手里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又立刻抬头问了一遍,“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定邦语气听起来轻松,脸上却露出在她面前少有的凝重。 梁琇知道,这次,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沪西一家偏僻的咖啡馆里,客人不多,略显冷清。 这正是竹野智想要的地方。他坐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喝了口浓香的咖啡,略带苦涩的熟悉味道迅速填充了整个口腔,瞬间把他带回“流放满洲国”之前的岁月。他是万万没想到,还有机会随着关东军再次返回上海的。 他在上海待了那么些年,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纸醉金迷。突然被甩到了长春,差点没在那苦寒之地冻死。浑身关节不住地疼,落了这么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尽管在关东军的特高课,他一改先前在岩井公馆时冒进的办事作风,开始“识时务”起来,混得不可谓不风生水起,在他心里,却依然日夜怀念着在上海的日子。 而上天仿佛也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时局变化无常,他竟得偿所愿,真的回来了。 斜前方一个穿着黑衣压低礼帽的男子朝他大步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了他对面。 竹野智端起咖啡杯,朝眼前的男子敬了一下,“陈先生,好久不见呀。” 陈畔拢了一下大衣,“你不是去东北了吗?”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我和你之间没感情可谈。” 竹野智的一字眉挑了挑,“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合作情分,你一张嘴就给抹得一干二净,真是狠心。我给你也点杯咖啡吧?” “不用,有话快说。你叫我来干什么?”陈畔向四周望了望。 “没事,下午人少,没人注意我们。”竹野智看着陈畔草木皆兵的样子,觉得有点滑稽,转了转脖子向后倚到靠背上,“我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和我分享的?” 陈畔被竹野智松弛随意的样子刺痛,咬了咬后槽牙道,“我要说没有呢?” “以陈先生的好手段,怎么可能没存货。” “你也知道,我早都已经不在杂志社了,只在震旦大学打个杂。” “别说那些虚的,我出钱,又不让你白说。”竹野智撇起嘴啧了啧,继续道,“我昨天看到陈夫人抱着孩子去买菜……衣服上可是打了补丁的。” 陈畔的眼里瞬间着起了火,他忍住饱之以老拳的冲动,缓了缓,“学生们搞的抗日小组,算吗?” 竹野智点了点头,“算。” 陈畔愣了愣,略带调侃道,“你现在连这样的消息都收?” “当然收。我换东家了,进特高课了。岩井公馆收的都是些大而虚的东西,到了特高课,可就是具体而微的了。”竹野智朝陈畔扬了扬下巴,“不管大消息,小消息,你有的,我都要。” “大学里还有几个老师,不太老实。” 竹野智撕了一张桌上的便签,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笔递给陈畔,“名字写下来。” 陈畔没有犹豫,接过笔刷刷写下了三个名字,一折递给了竹野智,“就这些了。” 竹野智打开看了一眼,“咱们这么久没见,你请我的这席面,可是有点寡淡呀。” 陈畔冷笑,“有不寡淡的,你们敢下手吗?” 第94章 “永顺公司有问题。” “说说看?” “欧洲那边江河日下,中国这边你们打得也落花流水顾此失彼的,光从气势上,赶当年就差远了。我就算是说了大鱼,你们敢去抓吗?”陈畔神情里有了几丝不屑,“也就只能去欺负学校的老师学生。” 竹野智脸上倒是没见明显变化,依然语气如常道,“你怎么看我们都行,但你的情报我要……看来,你手里的确有存货。”他从兜里掏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又用刚才那张写了名字的便签盖上,连纸带钱一起推到了他和陈畔的中间,“说出来的消息值,这些就都是你的。” 陈畔斜眼瞟了瞟纸下面的钱袋子,又看了眼竹野智,冷笑了一声,“你们去查查永顺公司的码头。” “永顺公司……”竹野智垂了一下眼皮,“秦定邦的公司?” “看来你知道嘛。” “我还真就不知道。你说吧,有什么事?” 陈畔把手臂叉在胸前,“他们,在往外运军火。” “嚯,这可是劲儿大的。” 竹野智小小的眼睛里迸出了光,点燃了陈畔心里的郁积了几年的仇恨。 当年,他也就是对梁琇有了一点好感,献了一点殷勤,结果背运,好巧不巧就被那秦定邦堵到。 第二天,姓秦的便派了那么一帮穷凶极恶的人去找他麻烦。偏偏还被一个和他交恶的大嘴同事看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杂志社。他先前那么高大光鲜的形象,顷刻崩塌。 而且谣言越传越邪乎,什么欠赌债的,睡了人家女儿的,乌七八糟的,把他说的无比下流,他实在受不了,便辞职去了其他杂志社。结果没过几天,新同事们又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接着添油加醋传他的谣。 最后,他只得托在震旦大学的老朋友,在学校给他谋了一个闲差。本以为过了风头再求职,没想到百业萧条不见起色,很多杂志社都已关张,勉强维持的,也不再招人了。于是,他就只能继续在震旦大学拿那份微薄的薪水,和打杂无异。先前在外面的养的那一房,也早跟别人跑了。 人生的颓败失意,也不过如此了。 可恨不久前,他竟在学校礼堂再次看到了梁琇。那女人和另一位阔太太坐在一起,依然巧笑倩兮,更衬得他落拓到了尘埃里。几个月过去了,他的恨意不光没消,反倒更加炽烈。 他沦落到今日,都是拜他们所赐! “那年刮台风,上海给刮得不成样子,路上没几个人,”陈畔转眼看向窗外,缓缓道,“我从江边路过,偶然撞见秦定邦站在码头,看着伙计在往船上装东西。我就在远处观察,可巧有一箱没抬住摔了下来,里边的东西呲溜出来半箱,他们赶紧慌忙又装了回去。但是只那一下就被我看到了,是一箱子……枪。” “我回去后立即写匿名信给海军部,以为这么大的事,一定可以快些法办。哼,结果怎么着,石沉大海,音信全无。”陈畔看向竹野智,不无讽刺道,“看来这枪要是运出去的话,并不会打在海军的身上。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听之任之吧。” 竹野智没管那些话外音,他对消息本身愈发感起兴趣。 陈畔说完便伸手去抓那便签下的银元,不料竹野智抢先把手盖在银元上。陈畔脸色微变,“怎么,想反悔?” “我什么时候是那样的人?”竹野智眼神放光,“再加点料。” “我这真没有了。” “再想想。” “再想,就是些没用的老消息了。”陈畔不耐烦起来。 “没用的也说说,再说一条,你就可以拿钱走人。” 陈畔目光阴沉地又看向窗外,绞了一番脑汁,突然转回头道,“冼之成你知道吗?” 竹野智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搞情报的敏锐,让他迅速激活当年的记忆,“那个失踪的七十六号的?” “对。” “他怎么了?有他下落了?” “下落?”陈畔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下落?他当然是早就死透了。而且可能就是死在了那秦家老三的手里。”看着竹野智面部表情的变化,陈畔有些惊讶,“凭你这样的老情报贩子,当真不知道?这都两三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怎么能判定他是死在秦定邦手里的?”竹野智赶紧追问。 “我在茶楼听到的,”陈畔又望了望四周,“冼之成被秦定邦江湖悬赏。” 竹野智想了想,有点质疑,“那也只是悬赏,怎么就能断定是被秦定邦要了命呢?” “严四。” “谁?” “十六铺鱼行严四。那个穷鬼,突然就娶了妻置了业,就像转了运一样。有次他喝醉酒说漏了,那笔赏金让他和他弟兄得了,之后过得好不逍遥。”见竹野智像在等着更直接的确认,陈畔继续道,“他逮住了正要从码头逃跑的冼之成,交给了秦定邦的手下。你说人没了,是不是秦定邦干的?” “还有这种事?”竹野智先前做的是战略情报,对这些江湖暗流,关注的还真是少了。 陈畔嗤之以鼻,“冼之成对你们日本人没用了。他手上沾了那么些血,名声又臭,秦定邦不除他,你们也要除掉他。像他那样无声无息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正好省了你们的事。一条本来就没用了的狗,又惹过无尽的麻烦,你们怎么会在意?巴不得他早些烂在土里。” 竹野智又垂下了眼皮,看着杯里漂着的细细泡沫无声破掉,棕黑的咖啡表面光亮得越发像一面小镜子,一个想法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他把桌上的大洋推到陈畔面前,拿走盖在上面的便签又看了一眼,揣进西服暗兜里。陈畔伸手就把那大洋抹下了桌,迅速放进自己的大衣兜。 没说谢,也没说再见,戴上帽子站起身,扭头就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竹野智却没动弹,他看着窗外陈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路尽头,又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咽下去之后,咂了一下嘴,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风起上海滩 第82节 真是越发有趣了起来,这些消息怎么这么及时,看来他真要否极泰来了—— 恩人呐恩人,你可真是我的恩人。看来我这二次发达,也要靠你了。 竹野智进了上海宪兵队的特高课后,想方设法以最快速度摸透了这些高层间的明暗关系,他再也不能像在岩井公馆那样傻得要命,只知低头拉磨,不知抬头看路。他要抄近道使巧劲,他在满洲国就已经证明了,这样的策略,屡试不爽。 所以呀,有时人们讨厌钻营,是因为他们不知钻营的好处,或者他们想钻营却不得其法,只能看着别人眼馋。 第二天,往藤原介办公室走的路上,竹野智打了一路腹稿。虽然他只算特高课的新人,但他的目标却无比明确,爬,快速爬,爬得越高越好。 他敲门进屋时,藤原介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文件,好像看久了累了似的,斜歪在椅子上。但竹野智知道,这是藤原介先天发育畸形。凭借这样的先天条件都能坐到这个位置,要么,有非一般的后台;要么,有非一般的毅力;要么,二者兼而有之。 总之,无论从哪一条看,这都是个狠人。 他进屋先向藤原介恭敬地行了个礼,“藤原大佐,我有事向您汇报。” 藤原介对竹野智有些印象,这是个刚随关东军转来特高课的老情报,以前还在岩井公馆干过。 “你说吧。” “永顺公司有问题。” 藤原介还在看着文件,“有什么问题?” “他们可能在走私军火。” “永顺公司……秦家的公司,前两天刚查过。” 竹野智有点惊讶,他这是慢了一步只能炒冷饭了?“那……查到什么了?” 藤原介抬头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查到。不过恐怕也打草惊蛇了。即便他们有问题,未来也会特别小心。一时半会儿的,不用在他们身上费力了。”说着,又看向文件,见竹野智没动弹,冷冷道,“你还有什么事?” 竹野智脑子转得飞快,他往藤原介近前走去。 藤原介在感受到他迈步的同时,便警惕地摸向了腰间。 竹野智连忙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大佐,我听说井上队长最近有可能调动?” 藤原介语气冰冷,“多关注业务。” 竹野智赶紧道:“这件事情底下悄悄传的,很多人都知道了。” 藤原介把眼皮抬高了点,拿半个瞳仁瞅着竹野智。 竹野智对上藤原介的目光,“我还知道,大佐和阿久津大佐,是新任队长的有力人选。” “说这些想做什么?”藤原介有点不耐烦。 竹野智没退缩,继续道,“大佐,我是特高课的人,我当然希望自己的课长能当上队长。听说阿久津大佐现在已经在私底下有些动作,但我认为大佐您才是最佳人选。如果您能在新任队长调令下达前做出一番惊人的业绩,那您出任队长,就十拿九稳了。” “照你说,什么样的业绩才算惊人的?”藤原介不禁冷笑一声。 竹野智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打掉秦定邦的这条走私线。” 藤原介把文件扔到桌子上,“这就惊人了?” “有情报显示,永顺公司的船上走私军火,海军不闻不问。但那源源不断的武器,若运到了新四军那边,岂不都用来打我们陆军的将士?”竹野智是慢慢说的,他眼见着藤原介的周身渐渐升腾起更重的阴鸷。这个藤原课长,是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他对帝国的爱,对天皇的忠诚,是深植入骨髓发自肺腑的。 “据我所知,秦定邦及其背后的秦家,在上海很有影响力。井上队长如果很快调离上海……前几天检查他们的货船已经打草惊蛇,恐怕在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他们都会非常谨慎。现在上海的局势不比以往,无凭无据地去抓一个上海大亨……”藤原介没有往下说,但却在审视着竹野智。 竹野智左脸的肌肉不受控地跳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大佐,擒贼先擒王。秦家的这条走私线,最关键的核心就是秦定邦,除掉了秦定邦,他们就群龙无首了。”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但你听懂我刚才说的意思了吗?已经打草惊蛇了,等到他们下次放松警惕去运军火,我们还得正好能查到。哪有那么巧的好事,再说时间上早就来不及了。” “大佐,来得及。”竹野智摆了摆手,歪嘴一笑,“想要拿下秦定邦,不是只能查走私这件事。” “哦?” “冼之成,也死了在秦定邦的手里。” “冼之成?”藤原介太记得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了,“那个流氓混子不是跑了没找到吗?” “是死了。”一见藤原介过了这么久还能立即想起这个人,竹野智心下微动,又道,“您别忘了,冼之成可不光是个混子,他还是当年七十六号警卫总队的头目,怎么都算是汪精卫政府在编的。杀害政府的人,这罪名,说大说小,可太值得好好掂量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死在他手里的?” “因为最关键的人证,已经被我控制在了手里。” “谁?” “鱼行严四,当初领赏金的人。” 竹野智微微抬起头,看到藤原介脸上的线条开始慢慢变得舒展。竹野智知道,他这次主动出击,又有戏了。 第95章 “至于搞的这么大费周章?” 昨天接到竹野智电话时,秦定邦还是有点惊讶的。 他没想到时隔不久,这个被“流放”去了东北的日本人竟然又返回了上海,而且说自己在东北赚了点钱,回上海开了家小公司,以后要安心做买卖过日子。电话里倒是坦诚,表明此次吃饭,一是叙旧,二是想着,能不能得到秦定邦的提携和帮衬。 秦定邦并没有给过竹野智号码,接到电话时还愣了一下。不过一想到这人以前是搞情报的,如果说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搞不到,那反倒显得装模作样假惺惺了。 本来秦定邦对再次见到这个人无甚兴趣,没想到竹野智态度非常坚决,再三强调,是真心实意邀请他叙个旧,尤其有满洲的很多经历和见闻要跟他分享,希望他一定赏脸。 自打日本把法租界也占了,上海的报纸就成了日本的喉舌,看不到什么想看的内容。秦家在东北的那些故旧早就失了联系,秦定邦也想多了解些东北的真实情况,碰巧这次约在了原先金神父路一带,他正好顺路去伍兰舟的难童院,给孩子们送点东西。于是,也就答应了。 竹野智订的是一家高档西餐厅,在原先的法租界,算是名声比较响的店了。秦定邦和张直一走进餐厅,竹野智便从老远迎了过来。 “恩人,好久不见!” “竹野先生,近来可好?” 二人简单客套了一下。竹野智显得非常热络,一路伸着手,侧身引领着秦定邦走到预定好的餐桌旁,二人一边寒暄一边就坐。张直站在秦定邦身边不远处,环视着四周。 “还是上海好呀!在满洲国,给我冻的呀。从来没在那么冷的地方待那么久。回上海就好了,我再也不想走了,哪里都赶不上上海。”竹野智刚一坐下,就开始不停嘴地说。 但这话在秦定邦听来,却有几分刺耳,他没回应。 一个服务生迅速走了过来,躬身递上菜单。竹野智殷勤道,“秦先生爱吃什么,随便点。” 秦定邦对点菜这种事向来不在意,示意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了竹野智,“我无所谓,你点什么都行。” 竹野智笑着接过菜单,挑着点了几样。 服务生一走,竹野智便从桌底拿上来一个长盒子,朝秦定邦打开,“恩人,这是满洲国的老山参,长白山上的,好东西,上海轻易见不到。我这也是过去才见到这么大的家伙,送给恩人,聊表心意。” 秦定邦看了一眼,“竹野先生费心了。心意领了,东西我那里不缺。” “欸,请秦先生一定笑纳。”竹野智笑着把东西放到靠秦定邦这边的地上。 正在此时,旁边餐桌的食客被呛住咳了几嗓子,连嘴都不捂。秦定邦不由看了眼邻桌,只见吃饭的是两个男的,吃相略显粗鲁寒酸,谈不上西餐礼仪。 没咳嗽的那个,不小心掉了块肉到地上,抬脚就给踹到了过道中央。 秦定邦微微皱起眉。 “秦先生,”未等目光在邻桌上多做停留,竹野智话音又响起,“不瞒您说,满洲之行虽然冷,但我在那边却赚到了点小钱,也算有了本钱。一回上海,就开了家小贸易公司。” “你在那边没继续当差?”秦定邦记得上次在阳和馆那顿饭,听竹野智的意思,是外调,不是开除。 竹野智眨了下眼,随即露出无奈,“待不下去了。那边的圈子排斥我,太受气,我就辞了,干了点买卖。所以,有些货物的往来,可能还真是需要麻烦秦先生。” 等邻桌的咳嗽终于停了,秦定邦才问道,“什么货?” “我这里能搞到一些布匹和食盐,要是能通过秦先生家的船给运出去,回来时再顺带捎些粮食和烟叶,那我这买卖也就彻底做起来了。” “你就不想回你那个岩井公馆继续当差?” “别提那里了,伤心地。人总是要生活的嘛!你也知道我之前,就是个傻子。我也想开了,干点买卖,手头有钱,这辈子别亏着自己。”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沙拉最先端上桌。 秦定邦看了眼拌了酱汁的生菜叶子,“你那布匹和食盐有销售资质吗?这些可都在你们日本人统制物资的范畴之内。” 竹野智未做迟疑,“有,你放心。我托了以前的老熟人,这些都没问题。” 这时,服务生又过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盘鱼肉冻。菜放好后他便赶紧转身离开,不料正好踩到刚才邻桌踢到过道的肉上,服务生脚一滑,身体瞬间侧倾,伸手一把扒住邻桌的桌角,“砰”的一声,吓了周围一跳。 “八嘎!” 秦定邦刚抬手扶住了服务生,就听邻桌刚才咳嗽的那个张嘴来了这么一句。那人刚骂了人,便飞快地撇了秦定邦一眼,随后迅速收回目光,抬起酒杯喝了口酒水,没有继续说话,接着吃东西。 服务生一边朝邻桌道歉,一边向秦定邦道谢。秦定邦摆了摆手,继续听竹野智说话,偶尔会回应几句,却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 餐厅里吃饭的女子很少,尤其他身边的几桌,都是男人。相对于这家餐厅的档次,这些男子的衣着,显得随意了些。 难怪刚才竹野智专门迎到门口,而且一路伸着手引路。原来也是为了挡着这些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新端上来的法式浓汤还冒着热气,秦定邦故意抬手碰了一下服务生,小男生本就没端稳,倾斜的盘口,径直把所有汤汁都洒到了竹野智的身上。 “啊!”竹野智被烫得暴怒,差点挥手打了服务生,但碍于秦定邦正在对面,还是克制住了怒气。 他甩了甩满手又烫又黏的汤汁,拿餐巾擦起了前襟,不料越擦越把汤汁抹得到处都是,终于忍不住,“抱歉秦先生,我去洗洗手,您先慢用。” 竹野智刚起身离开餐桌,秦定邦便迅速朝张直招了手,在张直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直惊目圆睁,刚想说话,只听秦定邦低声说了一个字—— “走!” 张直再未做一丝迟疑,转身就走向门口。 没过一会儿,竹野智便回了座位。 “哎?那位先生呢?”竹野智看到秦定邦身边一直跟着的人不见了,立即问了起来。 秦定邦微笑道,“我让他去买盒烟。” 竹野智眉头抖了一下,“秦先生不早说,其实我包里就有烟呢。”凭借特工的洞察,竹野智清楚记得连这次一共见了秦定邦四回,都没闻到他身上有过烟味儿,所以秦定邦是不抽烟的。 找这么个借口,也算够敷衍了。 竹野智坐在座位上,刚才服务生洒了汤搞得一团糟,虽然后来应该有人来简单收拾过,但他已经彻底没了胃口。 秦定邦看到竹野智继续演下去的热情已经干涸见底,也不想接着装作被蒙在鼓里,“多谢竹野先生的款待,我吃好了。”说着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邻桌一直偷偷注意着秦定邦的两个人,迅速拦到秦定邦身边。老咳嗽的那个掏出枪抵在了他的腰侧,另一个则快速搜他的身,确认了没有武器。几乎同时,周边几桌响起了拖动椅子的声音,人都聚拢了过来。 “你们日本人现在抓人,都这么文雅了?”秦定邦看向竹野智,分明是笑着,却冷得刺骨。 竹野智被看得有点心虚,抓起地上装山参的盒子夹到腋下,低头道,“这是出于对秦先生的尊重。” “你明明知道我常在公司,直接去我公司不就行了,至于搞的这么大费周章?”秦定邦随意理了理大衣。 风起上海滩 第83节 “对不起,秦先生,职责在身,我也是迫不得已。” 竹野智当然要亲自把秦定邦抓住送进日本的宪兵司令部,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头功。 而且,当真要浩浩荡荡地开到永顺公司,秦家公司那些人,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保不齐要闹出多大动静。像现在这样打着“朋友叙旧”的幌子把秦定邦诱捕了,谁也不惊动就把事办成了,是最划算不过了。 其实,他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考虑。安排在这么好的餐厅抓人,随他出来的这些宪兵队便衣,可以顺带饱餐一顿高档西餐。又因为是公干,费用都可以从宪兵队经费里出,等于无形间他又给这帮便衣卖了个免费的人情。这些人慢慢就会发现,跟着竹野君,总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小恩小惠累积久了,能量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他要做什么事,只会越来越顺,直至一呼百应。他做人情,他收好处,还有宪兵队买单。不伤一兵一卒抓了人,顺带着收买了人心,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当然了,这些话竹野智是不必对秦定邦说的。他已经撕破了最后的伪装,走到这步,和秦定邦能说的话,也不多了。 张直刚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有电话的地方叫弟兄来。结果他刚走到旁边的店门口,往回看西餐厅里的情况,就透过玻璃看到餐厅内三少爷身边迅速聚拢了一帮人,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簇拥着三少爷出了餐厅。三少爷被径直带上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车,那日本鬼子随后也进了那辆车,其余的人则上了另外一辆。 都上了车后,那些人迅速关上车门,立即发动。 张直心中大呼不好,迅速赶回自己的车里,跟踪着这两辆车,要看它们到底往哪里去。 天已是乌云密布。 上午刚出来时,就阴沉沉的。照他说就不去了,但三少爷向来不是爽约的人,所以并没在乎这天气。 现在看,这分明是老天爷都在朝他们递眼色啊。自打他跟在三少爷身边,这是第一次遇到人被劫持,他真是恨自己上午为什么不拦住三少爷! 眼看着暴雨将至,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有些人乱穿马路挡了他的车,急得他狂按喇叭,生怕跟丢了。 刚才秦定邦和竹野智吃饭时,张直就觉得周边氛围有些异常,按理说这种高档西餐厅,不是那些路边的苍蝇馆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来这种地方,都是约着见面谈事情的,吃饭时总要说话的。但他们这桌周围的几桌男人,都只闷头吃饭,几乎没见着谁言语。 尤其旁边桌那个人骂“八嘎”时,他更是神经一跳,紧接着竹野智又去上洗手间,就在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时,秦定邦招手让他附到耳边—— “你立马出去,跟家里人报信,我被日本人抓了。” 他刚要说话,秦定邦就让他快走。 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张直早都练就了非凡的敏锐,这半屋子看来都是针对三少爷的人,凭他们两个,再好的身手都不是对手。趁竹野智离席,他赶紧脱身出去找帮手,才是最好的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无用的犹疑与拉扯。所以他一字未多,立即转身往外走,余光看到旁桌有个人已经把手伸向腰间想要站起来,但被另外一个人摁住,使了眼色又盯向了三少爷的方向。 他就在他们一闪念的间歇,出了餐厅。 两辆车一路向北,直到张直没办法再跟进了,才停了车。因为他知道那栋楼—— 日本宪兵司令部。 乌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倾盆的大雨哗地一下瓢泼下来。隔着雨帘子,张直眼睁睁地看着秦定邦被那帮人簇拥着,带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大滴的雨倾泻在车上,像密集的子弹,噼啪作响令人窒息。张直挥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调转车头,疯狂地驶向秦家。 竹野智一边陪着秦定邦往楼里走,一边又回头望了望张直车驶离的方向,啧啧称叹道,“看来不光秦先生是英雄人物,连秦先生的保镖,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啊。应该不用我们再通知秦家了,您身边的那位先生一路跟来,对您来这里已是了如指掌,应该很快就会把消息带到了。” 秦定邦扫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怎么,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那倒没有,把秦先生请来就足够了。” “不知道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地抓我过来,有何贵干?” “不是‘抓’,”竹野智清了一下喉咙,“是请。不过……至于后面的事,恐怕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我们课长正在楼上等着秦先生呢。” “课长?” “对。大日本帝国陆军大佐,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 第96章 “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竹野智一众人把秦定邦押下车带进楼的这一路,藤原介站在三楼的窗前看了个清楚。 人被带上楼,要简单地走一些手续。之后,他们就会把秦定邦带进来和他见个面。 上海滩有个秦家势力很大,秦家有个老三尤其厉害。藤原介作为半个中国通,在上海又待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秦定邦。待会儿将是他和秦定邦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 今早起来时,他头本来还略微有点胀。刚一落雨,有股凛冽自窗缝挤进屋里,扫过他的周身,把他昨晚的酒劲儿彻底带走,现在正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 昨晚,井上畯专门请他喝了一顿酒。起先两人都没醉倒,聊了很多过去和将来。 自打来上海,藤原介就一直在井上畯的手底下。井上畯早年弃医从军,曾受过藤原次郎的提拔。所以在中国,井上畯只要一晋升,藤原介就会跟着升,直到两年多以前井上畯升到了上海日本宪兵队队长,藤原介也一路做到了特高课的课长。去年,又从中佐,升到了大佐,根本不用藤原次郎打招呼。可以说,藤原家早年对井上畯的提携,都被反哺了回来。 不久前,藤原次郎在日本本土的派系争斗中站错队惨败,结果失势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井上畯可能被调离的消息。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得到确认,大家也只是在底下偷偷嘀咕。 井上畯请藤原介吃饭时,虽然没有确认这一消息,但却鼓励藤原介一定加把劲好好干,多出成绩,让上面知道他的能力。甚至说他走后,这个队长的职务还指不定是谁的。也算是给藤原介指了一条明路,和竹野智说的不谋而合。 可如果井上畯只说了这些事,他也不至于喝到今早头还疼。因为席间,井上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消息—— 吉田太郎,玉碎了。 死在了清乡途中,被新四军伏击,所带领的那队人马,无一生还。 吉田太郎是藤原介在陆大的同学,也是在他尚且籍籍无名时,甚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他妈妈,唯一没有嘲笑过他后背畸形的人。 那时,他们都愿意为了保护天皇而赴死,也都梦想着能在征服亚洲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他们一起读山县有朋日本近代陆军奠基人。和北一辉日本法西斯理论创立者。的著作,甚至还会一道抄写、背诵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他们是那么志同道合,又那么惺惺相惜。 可就在不久前,那个让他感受到人世间温情的人,那个最好的朋友,就那么死在了新四军的枪口下。而那枪、那子弹,亦或是那造枪的模具、原料,可能就来自刚才楼下那帮便衣所围簇的那个人,那个马上他就要见到的人。 他的吉田君啊! 他们大日本的陆军里,像吉田太郎一样遭遇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枪打爆秦定邦的头,拖出去给吉田太郎们陪葬。 但现在不行,他是特高课的课长了。这栋大楼里盯着他错处的人比他知道的还要多,有些规矩,不得不讲。 此时,身后的门敲响了。 “进来。”他收敛了情绪,转身看向门口,中尉佐藤昭正把门打开。藤原介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身后跟着竹野智。 高大,挺拔,冷峻,不怒而威,在竹野智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器宇轩昂。 该死的,怎么叫出哪个,都比他这个一课之长模样更好。藤原介摁下心底突然蹿起的愤懑,戴上一副笑脸,“秦先生,请进。” 秦定邦进了屋。 藤原介朝竹野智摆了一下手,竹野智行了礼后就没进屋。佐藤昭关上门,留在了近门的屋角。他是藤原介的心腹,如果藤原介没让他出去,他会自觉留在屋里,以保藤原介的安全。 藤原介走到秦定邦面前,向他伸出了手,“秦先生,你好。” 秦定邦瞅了眼那只手,并没握,而是径直走向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抬起右腿搭到左腿上,身姿舒展,就差朝对面的办公椅抬一下手,再示意藤原介坐下了。 藤原介手顿了一瞬,继而化成拳攥了几攥。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副安闲自在,仿佛他秦定邦是这里的主宰,而他这个课长,才是那个要被审讯的人。 “初次见面,秦先生,我先介绍一下……” “藤原介,你们特高课的课长,久仰大名。” 这是秦定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藤原介被堵了一下,他接着注视着秦定邦。冷静,坦荡,无所畏惧,如果不是敌对的立场,恐怕他会欣赏这个男人。 但不知为何,听到“久仰大名”这四个字,藤原介并没觉出舒服,而是隐隐嗅到一丝讥讽,他不经意地想直一直腰,但坐姿看起来还是那么松垮。可面前这人,却一直微微仰起头,哪怕坐在那只是无言地看向他,也让他感觉正在被居高临下地俯视。 秦定邦开口道:“藤原课长抓我过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像在掌握着一场谈判的节奏。 “秦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我们就开诚布公。”藤原介眼里流露出赞赏,“我想知道秦先生从上海发出的船上,那些敏感的物资,这一路上都经过谁的手?他们都分别扮演什么角色?” 秦定邦冷冷道:“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的买卖。” “秦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也不用在我这里,用你们中国的话叫……‘打哈哈卖关子’。你应该清楚,今天动用了那么多人去‘请’你,可不光是邀你过来喝茶聊天的。” “我都说了,我们做的是干净买卖。再者,我们秦家,只卖东西,不卖人。所以我不往外说谁,是我们秦家的规矩。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听得懂。” 藤原介抬高眉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秦家重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什么,会不好听。但是秦先生,虽然你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可如果你做的事情危害到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安全,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说辞,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 秦定邦眼神一直没离开藤原介,“这倒是,你们打着这个旗号在上海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原介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我是在和秦先生友好地交谈,你要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现在这个待遇。”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秦定邦理了理衣襟,调整了下坐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秦先生,这座大楼里像我一样有耐心的人,并不多。” “早就听说了,没几个中国人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不能这么说,也是有的。”藤原介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当然,看配合的程度。早早听话配合,那就活蹦乱跳地出去,不那么听话的,出去时是什么样子,或者能不能出去,就都不好说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你们的风格。” 这种一切了然于胸又滴水不漏的周旋,让藤原介的耐心慢慢见了底,“看来,秦先生不打算就这件事跟我们透露点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做正经买卖的,没什么可以跟你们讲的。” 外面划过一道闪电,就像在窗前似的,紧接着是一道炸裂的雷声。藤原介真想抓起刀撬开眼前这个男人的嘴。他平复了一下,“那么,我们再聊聊另外一件事吧。” 秦定邦的目光让藤原介着恼,平静又凛冽的气场罩住了他,仿佛在等着看他还剩什么底牌。他弯曲的背上渐渐起了毛刺,扎得他有些坐不住,脸上的阴霾又多了一层,“秦先生,你还记得……冼之成吧?” 藤原介观察着秦定邦的不动声色,又道,“他失踪了那么久,恐怕这世上,也只有秦先生能把他找出来吧。” “藤原课长有话直说。” “冼之成是怎么死的?” 秦定邦靠向椅背,“是我杀的。”话轻轻出口,分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痛快!”藤原介看了眼屋角的佐藤昭,“看来竹野智找的那个证人,是多余的了。” 秦定邦眼皮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杀冼之成?” “江湖事,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啧啧……”藤原介笑得耐人寻味起来,“恐怕碰的是梁琇梁小姐,也就是秦先生现在的太太吧。” 秦定邦冰冷的笑意里,露出了锋刃。 “秦先生不高兴了?我可以理解成,秦先生是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么?”藤原介对秦定邦表情的变化非常满意,他拿起桌边今早刚送来的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七十六号审讯秦太太的记录。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令人万分敬佩。这冼之成在她身上使了多少刑讯手段,不停地审,秦太太都坚决不说,一直等到被保出去……” “你想说什么?”秦定邦打断了他的话。 “呵,心疼了?”藤原介终于有了一丝得意,“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不过秦先生,虽然你说是江湖事,但冼之成毕竟还有个身份……他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隶属你们南京国民政府呢,所以你杀死的,不光是一个你们江湖上的人,还是一位政府官员——” 雨势忽又大起来了,随着一阵疾风“呜”地一声横扑到窗玻璃上。藤原介眼珠转向了窗,回神时,秦定邦还在冷冷看着他。 这该死的沉稳,倒显得他缺少修为。藤原介压下一口气,继续道,“而且秦先生刚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这件事若出了这扇门,南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冼之成那样身份的人,哪能随便说杀就杀呢,是不是?” “我记得藤原课长刚才跟我说,不是让我过来跟你聊闲天的。” 风起上海滩 第84节 “所以秦先生,”藤原介继续翻看着卷宗,幽幽道,“如果你能把你们这条走私线上的人,给我提供一份名单,冼之成的事,便可以在这里一笔勾销。我们不追究,南京就没底气动你。” “如果我不给呢?”秦定邦语气异常平静。 藤原介重重地叹了一声,显出非常惋惜的样子,“我有时间也有耐心,等到秦先生亲口告诉我。” “我劝藤原先生,仗打到现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去想想自己的后路吧。”几乎是明说,言尽于此了。 藤原介脸彻底挂不住了,一把将卷宗丢到桌子上,抬手示意佐藤昭,“先带秦先生去休息。” 秦定邦站了起来,抖大衣领子时,上下打量了一眼坐不直的藤原介,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便大步迈出了屋子。 可只这一眼,便足够彻底将藤原介激怒。 含着不屑的眼神烙到他身上,把他所有感官都通了一遍高压电。有如一盏射灯突然打在他灵魂深处的晦暗角落,照得他那瑟缩的自尊心无所遁形。他只觉得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扯着他畸形的身体在众人面前一圈圈地巡展。 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响得让人发疯,好似那帮看客在争先恐后地嘲笑他生来就直不起腰。他胸中轰然涌出一腔浓重的屈辱,愤怒迅速膨胀,简直要让他炸掉。他猛地伸手抓起电话,想要亲口告诉审讯室,待会儿不要有任何顾忌。 还没等拨号,佐藤昭又敲门回了屋,他让门外候着的人看着秦定邦,把门关上后立正问道,“课长,怎么处置?” “好好审,所有手段,一直到他开口。他的船肯定有问题,不管和海军那帮马鹿有多大关系,我敢断定和新四军必定有勾结。” “可……课长,秦定邦并不是无名小卒。在上海,他和他背后的秦家,势力非同一般。如果他真的受不住刑死在我们这,那恐怕会……节外生枝,引发更多麻烦。” 藤原介被怒火冲得血气上涌,“能有什么麻烦?他太嚣张了,我不相信在那么多的刑讯技术下,他还能继续张狂下去。这样死硬又可恶的支那人,就应该让他最难看地死去!” “课长……”佐藤昭眉目紧拧,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秦定邦被抓来这件事,秦家,应该已经知道了。”说完顿了半刻,之后敬了礼,伸手去开门。 “慢着!” 藤原介抬手叫住佐藤昭,盯着他沉吟了片刻。 刚才佐藤昭的那句“节外生枝”还是提醒了他。他是要借秦定邦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日本在各条战线上都尽显疲态,今时不同往日。这种盘踞上海的地头蛇在暗处的能量,不能完全无视。不管从大气候还是从小环境,他都不能太意气用事。 等他当了队长,他定会大干一番。但在当上之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藤原介脸上的酷虐里泛起了不甘,腮上的肌肉抖动了好几下,恨恨地补了句,“不要给他留下明显的外伤,剩下的,你们看着办。”接着把一直紧抓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又扔回了话机架子,“总之,一定不能让他舒服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是!”佐藤昭立正行礼,迅速出了门。 第97章 “被日本人带走了。” 外面乌云蔽日,暴雨倾盆,还不到四月,这样的天真是少见。梁琇本来正在客厅绣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肚兜。雨这样下,屋里昏暗得都看不清针线。没办法,即便还大下午的,也得开灯了。 让梁琇写写画画还可以,在针线活上,她实在不够精通。原先她是不会想着给孩子做这种东西的,但自打几个月前去惠英家,看惠英给肚子里的老二准备小衣服,尤其是绣的纹样特别漂亮,她就没法忘掉。等她自己怀了,心也越来越痒,跃跃欲试起来。 待到孩子出生后,在小肚皮上搭上妈妈给缝的小肚兜,既能防着凉,又好看,想想就美。孩子爸看了也一定会开心。 但想归想,一到绣起来就不是心里的那个样子了。针线像是为了气她,就是不往对处走,只在一小片叶子上,就拆了绣,绣了拆。这样来回返工,让她心浮气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和下雨气闷有关系,她觉得格外烦乱。 算了,不拆了,就这么绣吧,绣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她把剪刀扔进了小针线笸箩里,那还是当年租在修齐坊时,邻居小六妈妈送给她的,现在依然还在用着。笸箩被剪刀一撞,碰倒了他们过年在秦宅玉兰树下的合照,她连忙给扶了起来。 外边的雨一阵强过一阵。她开始隐隐有些担心,早上秦定邦出门时天还只是阴着。她给他找出一身帅气的大衣,一边帮他系着扣子,一边叮嘱他在外面要多加小心。本来伞都已经找好了,放在门边不远处,结果说着话就给忘了。等她想起来时,车早都开走了。 人走了,伞留下了。 她心底自责,自打怀了孩子,人就开始傻起来,直怨自己粗心大意。雨下成这个样子,他在外面会不会淋上雨? 想着想着就分了心走了神,重重的一针直接攮进手指肚里。她赶紧丢下绷子和针线去挤伤口,大颗的血珠滴了下来,一下溅落到布面上,瞬间成了一道淋漓的血迹。 她怔怔地盯着那血越洇越大,刚想站起身去给洗干净,门外骤然响起了疯狂的敲门声。 她耳边像有刺耳的警笛被吹响,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刚拿出秦定邦事先放在抽屉里的枪,门外便传来张直的声音,“三少奶奶,是我,张直,快开门!” 梁琇提着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看只有张直,连忙问,“怎么了?”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日本人抓了!” “什么?”外边雨声太响,梁琇只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抓进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了!” 梁琇只觉得脑中一声炸雷响过,紧接着一片耀眼的空白,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起来。张直赶紧上前去扶她的胳膊,她挡下张直的手,顺势撑到墙上,“跟没跟老爷说?” “我刚从老爷那过来。” “老爷怎么说?” “他们立即想办法。他们还说这事不能瞒着您,让我赶紧过来也告诉三少奶奶,照应您。” “好。”梁琇又看了眼屋外,把张直让进屋后,迅速关上门,“你把今天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于是张直把秦定邦如何赴约,餐厅发生的事情,他如何逃出来,如何跟踪再如何报信,都一五一十地跟梁琇复述了一遍。 当听张直说到秦定邦被押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时,梁琇的心简直像被泼了一锅沸油,不剩一寸完好。 七十六号就已经够惨无人道了,那日本宪兵队,只比七十六号还要灭绝人寰! 梁琇望了一下挂钟,离秦定邦出事,已经有快两个钟头了。这就是说,他在那里,已经快两个钟头了……以秦定邦的脾性,定然不会给日本人半分好脸。那帮畜生恼羞成怒后,会对他做什么?她简直不敢想。 但她清楚,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事关秦定邦的生死,她甚至没有时间用来心疼他,她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快些救出他。 她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快速地理了一遍。 日本人抓了秦定邦,应该是有什么把柄。前几天,她在朱太太家得知了马德高惹祸时,供出了那批设备是通过秦家运走的,所以日本宪兵队会在那晚突击查秦家的船,却没有查到东西。而今天竟然直接抓走了秦定邦,肯定是有什么新的把柄。 到现在,她也只能猜到这些。张直处理得当,回来先奔着秦家去。当年她被抓时就是秦世雄托对关系把她救了出来。这次遇到危险的是秦定邦,他们的养子,秦家更会想尽一切办法…… “张直,你带我去秦宅。” “是。”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梁琇顺手拿起门边那把本来备给秦定邦的伞,跟着张直疾步往外走,可出门没几步,伞还没来得及撑开,她便突然停住,“糟了!” 张直急忙刹住脚步,“三少奶奶怎么了?” “叶乘云!” 张直愣住片刻,旋即便明白了梁琇在说什么,“我从秦宅出来就直奔这里,还没去公司看。” 梁琇转身就往屋里跑,张直也连忙跟了回来。梁琇一面开门一边问,“叶乘云办公室电话,快!” “一三四五七。” 梁琇进屋后,迅速拨了这个电话。可等了好久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应。梁琇的心都快跳出来,拨出最后一次,仍是无人接听。 梁琇手扶着腰,仰头看向窗外密不透风的急雨,转脸看向张直,“先带我去公司。” “三少奶奶不回秦宅了?” “怎么救他,暂时有老爷他们顶着。叶乘云那边我们得赶紧去看看,他那里千万不能出乱子。” “好!” 张直的车载着梁琇一路狂奔到了永顺公司。进了公司大楼,一切看起来是如常的,二人又疾步来到二楼秦定邦办公室旁的那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空空的。张直回身一把抓住走廊里路过的职员,“今天有没有什么外人过来?” 职员一片茫然,“没有啊……一切正常啊。” 梁琇皱眉问道:“那叶先生怎么不在办公室?” 正说着,叶乘云从走廊另一边小跑过来,那职员朝走廊看了一眼,便识趣地走开。叶乘云看着这两人半身都被雨淋透了,再看他们的表情,立刻知道有事发生,把两人引进办公室,转身迅速关上门,“怎么了?” 梁琇带着身子赶得已经缓不过气,张直连忙道,“三少爷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 叶乘云听罢,一时惊讶万分。梁琇紧接着道,“老叶,你赶紧带你那条线上的人隐蔽起来,不知道这次能闹多大,你们要保证安全。” “那秦先生怎么办?” “他有他爸,还有我,我们想办法。你要确保你和同志们的安全,赶紧撤!就现在,快!” 叶乘云立即奔向了屋里的电话,几通电话打出去,发出了避险的信号,但他自己却并没离开的意思。 梁琇急道,“你还等什么,赶紧撤呀!” “我不能走,我要救人。” “你如何救?你现在都身处险境,不能再冒这个险。” 叶乘云眉头紧锁,抱着手臂来回踱起了步。片刻后,他抬头对梁琇道,“我去找孟昌禄,他和冢本熟,冢本和海军高层来往密切,看可不可以通过高层施压救出秦先生。” “不行,这样你太危险!”梁琇急得差点喊出来。 “你别忘了,我们是孟昌禄的钱罐子,而冢本又通过孟昌禄拿了我们多少钱?整个上海也难找像我们这么舍得给他们送好处的了。秦先生出事对孟昌禄和冢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叶乘云停住脚步,正色道,“我去找他们,反倒可能更安全。你们不用管我,赶紧想其他办法。”说完抓起桌上的帽子,不等他们阻拦,转身就冲出屋下了楼。 梁琇和张直几步走到窗边,看到叶乘云和冯通冲进了雨中,开了一辆车向远处驶去。 “这里离孟昌禄那很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见到了。”张直转头解释道。 梁琇站在窗边直喘。 刚才叶乘云说的话提醒了梁琇,刚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一个人,她几步绕到办公桌后,拿起电话,直接拨到了朱太太的家。 梁琇一听到朱太太的那声“喂”,没等那边开口寒暄,便直接问道,“朱太太,秦定邦出事了,要朱先生帮忙。” 朱太太那边愣了片刻,“出……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被日本人带走了。” “是不是和马德高有关?” “是,很有可能。” “诶呀,这个杀千刀的真是祸害人啊!这可如何是好?”朱太太语气里一时满是自责。 梁琇冷冷重复道:“朱太太,我需要朱先生帮忙。” “可……他现在人还在南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联系不上他呀。”朱太太几乎是带了哭腔。 梁琇吐出一口浊气,不管那边是不是在敷衍,她都跟上了一句,“朱先生回来时,一定要告诉我。” “唉,好,那是一定。” 梁琇挂了电话,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深皱想了想,紧接着又把电话打到了秦家,接电话的是池沐芳。 “妈。”自打梁琇怀上孩子之后,她已经改口跟着秦定邦一起叫“爸妈”了。 “孩子,你都知道了吧?” 风起上海滩 第85节 慈爱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凄凉,听得梁琇忍不住想哭,“我都知道了,我这边也在想办法。妈,爸爸那边怎么样?”金家的那个人,上次以她是其远房亲戚的名义,将她从七十六号保出来的。 这次呢,这次能不能也救救秦定邦? “你爸刚找金兰石了,他又找了上次帮你的那个人。可……可那人说,现在的宪兵队长刚上来两年,他不认识。他熟悉的上一任,早都调回日本,断了联系了。所以……所以在邦儿这事上,他根本说不上话呀!” 第98章 马上找到他! 梁琇仿佛眼见着前方的门,正一扇一扇地被堵住,能看到的光亮越来越少,只剩下漆黑的墙壁。黑暗像个厉鬼一样伸出两只无情的手,狠狠掐在她的脖子上,越掐越紧,让她喘不过气。但她不能倒,不能停,她要拼尽全力去寻找,寻找所有的、任何的希望。 梁琇压着情绪安慰道:“妈,您不要哭。” “我知道,你爸爸现在正在联系那些商界的朋友,看看能不能使上什么劲。丫头啊,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可千万得挺住。” “妈,我知道,辛苦你们了。” 挂上电话后,张直连忙问,“怎么样?” 梁琇摇了摇头。 此时走廊里传来职员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住张直,怔了一下道,“你去告诉公司里的人,就说三少爷刚说了,今天雨太大,让大家提前下班。” 张直顿时明白梁琇的意思,深深点了个头,刚要出屋—— “等等,明天……明天也不用上班。不对,下个星期,下个星期再来上班。” “好。”张直握紧拳头,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梁琇,她呆呆地坐到椅子上,突然觉得脑袋里一阵虚空,又木又懵。以前她在家偶尔发呆时,秦定邦常常走到她身边揉揉她的头发。有时都把她发型揉乱了,她瞪他,他就笑。 他会问她在想什么,他会帮她出谋划策。 但现在,她的秦定邦不在她身边了,而是在那苏州河的森森对岸。虽然并不算远,但那条河,却像一条恶龙,正在狰狞着叫嚣着,急着要去分隔开阴阳的两界。 她的心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啊…… 外面的暴雨压得屋里晦暗无光,她安静地坐着,内心却近乎癫狂,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变成手持利器的神祇,能马上掀翻那座罪恶的楼宇,救出她的爱人,腹中孩子的父亲。 可当她迅速意识到这样激烈却无用的情绪又开始占据她时,她连忙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行!每临大事有静气,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中反复念着父亲梁平芜教给她的这句话。 一定要想出办法,肯定有办法! 秦定邦没让张直随他拼命而是先跑出来,就是为了给外面的人报信。他肯定相信她能想出办法,她一定要对得起他的信任。她开始逼迫自己回想,回想秦定邦跟她说过的所有事,回想那些可能被她忽略掉了的所有细节—— 秦定邦是今天被竹野智带人诱捕走的,去的是日本宪兵队,秦定邦曾经跟她说过,这个竹野智以前是搞情报的。 搞情报的,又去了日本宪兵队,那抓人的,得是宪兵队的特高课了。 特高课,特高课,马德高就是被抓进了特高课……马德高当初怎么描述那里来着? 他去喝花酒,先是喝醉了,后来借着酒劲骂了个人,那人后背有些扭曲、一肩高一肩低,是…… 是特高课的课长! 叫做藤原……藤原介。 像秦定邦这样能量的人,肯定不是哪个喽啰就能轻易动手的,很可能就是这个藤原介下的令。也就是说,大概率,秦定邦现在就在藤原介的手里…… 没错,就是他,藤原介! 马德高还说,此人下手格外狠毒……梁琇心下又是一痛,咬紧嘴唇狠狠地甩了甩头,拼力把自己从焦灼中抽离,让理性重新占据她的大脑—— 马德高提过一句,这个藤原介后背扭曲,一肩高一肩低。 这是个什么模样? 梁琇按照马德高的描述,斜扭着腰、抬起一个肩模拟了这样的身形。 别扭极了,这样的人要是坐着,岂不得是歪歪扭扭的? 是日本没人没兵了么,连这样的人都当了宪兵队的官? 等等…… 坐得歪歪扭扭? 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骤然照亮周遭的一切—— 梁琇心中重复着,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被秦定邦在阳和馆看到,咒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野种”。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在她去医院看胡阿妈时,专门到医院的门口,接走了屈以申! 屈以申,屈以申! 唐行小姐的儿子,日本人的儿子,日本人! 藤原介,日本人! 屈以申,藤原介,藤原介,屈以申…… 她突然觉得那堵厚厚的黑墙壁上好像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这样的两个人,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屈以申,很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突破口! 梁琇一下站起身,扶着腰在屋里迅速地来回走了起来。 她要找到屈以申! 马上找到他! 可是,可是这人能在哪呢? 她和屈以申本就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偌大的上海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他的女友是个大明星,她们也只寒暄过,根本不熟,他养的那对母子更是不知住在哪里。当年虽然曾在医院按照胡阿妈说的,给屈家打过电话去报车祸的信,但当时根本就没记那个号码。那么此人生活里还有谁是她知道的? 谁?还有谁?恐怕……也只剩一个胡阿妈了。 那个干干瘦瘦爱给儿子做鱼生的自梳女; 那个为了和她再次“偶遇”,总去银行转悠的老太太; 那个爱和她说话,却又极有分寸的慈祥的老阿妈…… 突然,梁琇猛地扬起脸,刚才一路奔忙,脸上的酡红还没有消尽。她望着窗外稍微缓了一点的雨势,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 胡阿妈。 当年胡阿妈在咖啡馆约她,本来想着能不能给她儿子促成一桩姻缘,但当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秦定邦,虽然遗憾,也送了祝福,以后便也再没有打扰她。 临分开时,胡阿妈专门在咖啡馆的便签上,写上了住址,慷慨地给她求助的机会,以报她当初在马路上的救命之恩。 而她清楚地记得,胡阿妈曾经跟她说过,她儿子跟她住在一起,在一所大房子里。 后来,她便随手把那张纸条夹进了那个跟随她多年的小粉本子里。 而那个小本子,此时,正躺在她的书桌上,一直默默地陪着她。 她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造化是不是故意安排好了这一切。 此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梁琇立即抓起听筒。 “喂?”是叶乘云。 “怎么样?”梁琇赶紧问。 “梁琇,这边情况是这样的,我正好赶上冢本和孟昌禄在一起谈事情。冢本说,他本人和现在的宪兵队队长、特高课课长都没有私人关系,他帮不上。而且他也不建议通过五十岚阳太向宪兵队那边施压。” “为什么?”梁琇急道。 “因为据他所知,五十岚阳太的大儿子,当年在东京的街上骑马,马失控了,把藤原次郎的女儿给踩成重伤,那女孩后来没救过来,死了。而那个藤原次郎,正是现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的父亲,也是宪兵队队长井上畯的老上级。所以,如果五十岚阳太出面,那只会激起他们的报复心,旧恨新仇统统发泄到秦先生的身上,那他真就……。” 叶乘云的声音是压低的,但是听在梁琇的耳朵里却是那么清晰,一字一刀,凌迟着她的神志。 叶乘云说完时,梁琇有那么一阵,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没了声音。 “喂,梁琇!你在听吗?梁琇!” 梁琇回过神来,“我在听,谢谢你老叶,你赶紧撤离。” “好,不用担心我。我们再想办法。” 此时张直已经通知完了那些职员,站回了办公室的门口。他看着梁琇的脸色,也猜到了电话那边是什么样的消息。 “张直,送我回家。” “是。” 等终于回到家,门一开她就冲进屋里。有一脚没踩实差点绊倒,幸亏张直及时扶了一把。梁琇顾不得这些,直奔向自己的书桌——那无边至暗中仅剩的一星微光。 可是,书桌上的小粉本子,那个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小本子,恰恰在此时,不见了! 这次,她彻底慌神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绷了这么久的理智,“咔吧”一声,断掉了。 她梦呓一般轻声道:“不对呀,就是放在桌子上啊,昨天还见到了的。” 她浑身僵硬,拄在桌上的手不停地抖。一想起秦定邦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样子,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失控地滚落下来。 “在哪里?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啊?不要吓我!” 她把桌面越翻越乱,连小笸箩都碰翻到了地上也顾不上捡,急得脸色潮红,心脏狂跳,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今天下午一个又一个消息,仿佛是有恶鬼蓄意当着她把拯救秦定邦的出口一个个全都封死。小粉本子里的那张纸条,已经是支撑她的唯一希望了。 可明明一直在这里的,怎么能不见了呢? 她终于停止了翻找,一动不动站得僵直,到了要崩溃的临界。 风起上海滩 第86节 就在此时,眼前有个小粉本子从旁边慢慢递了过来,“三少奶奶,是不是在找这个?” 梁琇只觉得头皮唰地一麻,一把夺了过来,把它紧紧贴在胸口,仰头长叹一声,“你在哪找到的?” “在地上了。”张直脸上露出了不忍。 原来是下午张直敲门敲得急,她去开门,慌乱中碰到了地上。当时她太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梁琇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赶忙翻开本子,气都不喘一口地连着往后翻。 终于,在靠后的部位,那张纸条,那张最后的希望,正完好地夹在里头。 像等待了许久的老友,终于和她再次相见。而那上面胡阿妈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就像当年刚刚写下时一样,清晰可见。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此时此刻,这几个字在她眼中简直比正午的日光都要耀眼,她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盯着它们,哑着声音道,“张直,再带我去个地方。” “天晚了,三少奶奶,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办。” “必须我亲自去。” “哪里?” “宁波路二十八号。” 去找屈以申! 第99章 “无限透支的支票?” 张直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驾车一路飞驰,把梁琇送到了屈以申的小洋楼外。 外边的雨势不那么急了。张直按下门铃不久,出来的是个老管家,打着伞。 一看是个陌生女子,他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话,梁琇便急着说道,“我是屈先生的朋友,请您通报一声,我叫梁琇。” 老管家礼貌道:“小姐,您先稍等。”然后便快速回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小姐,先生有请。” 张直想跟进去,梁琇想了片刻,“不用,你在外面等我。” 走在路上时,梁琇才发现正是晚饭时间。按理说,赶上这个时候贸然去拜访别人,很不礼貌,但她实在没办法再等了,也顾不上这些礼仪。可她一进这栋房子,却觉出异常的冷清,除了她身边站着的老管家,也就一个佣人装扮的女子探头看了她一眼,再没见什么其他人了。 客厅灯开着,梁琇看到灯光下,屈以申正坐在沙发上,如果没看错,好像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愣愣地盯着一处墙,一动不动。 梁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便被那墙上的景象惊得呆住,抬手捂住了心口。 那里,正赫然挂着一幅遗像。 不是别人,正是胡三妹! 梁琇倒吸一口凉气,回了回神,轻轻问了身边的老管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刚下葬的。” 梁琇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这次过来,胡阿妈竟然已经不在了。几年前和老人家在一起喝咖啡,竟然会是永诀! 老管家接过梁琇手中的伞,给立在了门边。梁琇轻轻道了谢,抬脚慢慢走到胡阿妈的遗像前。 相片上的老人和蔼可亲,甚至带了一点俏皮,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那么鲜活,每根发丝都无比清晰。当初和胡阿妈在一起的场景飞速地从脑中蹦了出来,梁琇眼睛不觉间已经发热,她拿起旁边的线香,点了一炷,对着胡三妹的遗像拜了几拜,把线香稳稳地插在了遗像前的香炉里。 “你是过来跟阿妈道别的吗?”身后的声音响起,无力又冷淡。 梁琇红着眼睛转回身,近看,屈以申更显憔悴。 “不是,我没有料到胡阿妈竟然不在了,我过来有事求你帮忙。” 屈以申的目光扫过梁琇的腰身,一把摘下金丝眼镜丢到面前的茶几上,闭着眼睛倚回沙发,抬手搓了两把脸,“梁小姐请坐吧……找我有何贵干?” 梁琇扶着腰慢慢坐到屈以申对面的椅子上,“我先生,秦定邦,被抓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 “进了那里,可能要吃点苦头了。”屈以申一动不动,话里也没一丝波澜。 “屈先生,”梁琇眉心颤了一下,“我想请你帮忙……” “帮忙救他出来?我没那个本事。”屈以申连眼都没睁,继续仰头靠在沙发上。 被这么一堵,梁琇抿着唇没说出话。屈以申听梁琇半晌没动静,反倒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她正强忍着泪水,默默注视着他。 梁琇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我知道,其实你帮过我一次,上次我被七十六号抓走,去秦家送信的人就是你,对吧?” “那是我碰巧遇上,而且看在你救过我阿妈的份上。”屈以申又继续仰回头靠着。 “那……不知可否请你,看在我救过胡阿妈的份上,再救一下我先生。”梁琇几乎语带卑微。 “你当救过我阿妈,就有了张无限透支的支票了?”屈以申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天棚,“梁小姐,你说我会答应你无止境的要求吗?” “这次,会。”梁琇毫不犹豫道。 屈以申突然大笑起来,“你哪来的自信?你们不都骂我是‘汉奸走狗’吗?现在用得着了,倒过来求着我这‘狗汉奸’去救人,真是笑话。” “屈先生,秦定邦是中国人,他做的事,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进行的反抗和自救。” 屈以申闭起眼睛,“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梁琇狠狠地沉了口气,孤注一掷般地慢慢说道,“因为,胡阿妈曾跟我说过,你是个好人……你,不会害中国人。” 梁琇没再说话。 屋里突然陷入了长长的寂静,屈以申缓缓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梁琇,梁琇也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虽然眼睛发红,但眼神却像无风时的湖水。 随后,她慢慢转头看向胡阿妈的遗照,默默无言。屈以申也终于随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艰难把他养大的最亲的人。 这副面容好慈祥,是没有病痛折磨时留下的照片,就那么耐心地一直看着他,目光和刚收养他时一模一样。他的耳边又想起了她早年在芭蕉叶下给他搓澡时念叨的话,“儿啊,你是中国人救下养大的,将来不要像其他日本人那样作恶,更不要害中国人。” 阿妈,这是你这样看着我,要再次对我说的话么? 第二天,老地方,阳和馆。 这次,屈以申主动给藤原介倒了一杯清酒。 “唉!没有红酒了,真可惜。之前你给我带的那些洋酒我还挺喜欢喝呢。”藤原介看着酒杯不满道。 “你把秦定邦放了吧。”屈以申放下酒瓶,端坐了后说道。 藤原介很是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昨天中午抓的人,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传到你那里了?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呵!”他一声冷笑,“秦家人可真行,都能找到你那。怎么,你和秦定邦熟吗?” “不熟。” “不熟替他说什么话?” “我是替你着想。” “……什么?”藤原介顿时大笑,缓了缓道,“我没听错吧!可真有趣,我为了天皇陛下抓了共产分子,这不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吗?他的死活,会影响到我这个堂堂的日本大佐?” “会。”屈以申直视着他,斩钉截铁道。 藤原介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个‘会’法?不就是个支那商人,家里在上海有点势力。但这又能怎样?这一个个所谓的高门大户,哪个敢往宪兵队的枪口上撞?” 屈以申缓缓叹了叹。 上午他给阿妈又上了一炷香,那时,他对着遗照在心中默念—— “阿妈,我出去这趟,也许会救两个人,也许,一个都救不了。” “阿妈,兄友弟不恭,我是真不想管他了。可总不能眼睁睁地任他作死……” “阿妈,我该怎么办呢?你再指点指点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遗像上的人并没给他答复。 他硬着头皮最后出来试一试。至于刚才藤原介的反应,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屈以申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从兜中掏出折好的一叠纸,慢慢展开,放到了藤原介的面前。 “这是什么?” “你日语比我好,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 藤原介一脸狐疑地拿起了那封信,刚开始还带着嗤笑,但读着读着,猩红的眼神里就淬出了狠戾。直到整封信都读完,默了一阵,才慢悠悠道,“这就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啊,真可笑! 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小到大受尽白眼,终于在陆军里一路升到了大佐。但在快病死了的藤原次郎眼里,他却依然是个须要得到屈以申宽容和原谅的小弟弟。 而且,这个骗了他母亲那么多年的狠心男人,不光在信里说他这个小儿子莽撞,还说他满心的仇恨和扭曲,都是被他母亲教育出来的。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最后再诋毁一次他的母亲。 如果他能选,宁肯不要藤原次郎做他父亲。这个男人当年在马来亚巧言令色骗了他母亲,回到日本后,踩着他母亲家的势力,步步为营,一路高升。等到他外祖去世,他父亲藤原次郎便彻底继承了外祖家的政治遗产,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后,这个男人瞬间就对母亲翻了脸,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冷言冷语。再后来,他唯一的可爱妹妹被五十岚阳太家那个该死的儿子骑马踩死,母亲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母亲再也生不了孩子,藤原次郎更是觉得母亲没用了,眠花卧柳,很少回家。根本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心被伤透,不久后就去世了。 那个人和母亲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偏偏后背还有畸形,这让藤原次郎成了政敌口中的笑柄。 那个贪婪冷血又好面子的男人,心中该有多少厌弃和不甘啊!所以后来,他主动要求去马来亚公干,再去找被他抛弃的大儿子。尤其在看到了屈以申如此优秀之后,当机立断认回了长子。 藤原介清楚地记得,一次,藤原次郎在家里喝醉了,竟然抱着母亲喊什么纯美子。藤原介本以为那是又一个烟花巷里的姘头,等到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屈以申母亲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 心里宁肯装着娼妓,都没把他母亲这个豪门望族的小姐放在心里。尤其后来还千里迢迢地认下了那个娼妓的孩子,简直是对他这个儿子血统和心灵的双重羞辱。 他恨他父亲,也恨眼前的屈以申。为什么都是藤原次郎的孩子,屈以申就是健全的,而且相貌比他端正? 甚至那个在牢里只剩下半条命的支那商人,都能长得那么好。整个世上好像偏偏就多出他这么个人,要让他长得这么丑陋畸形,背负这样的耻辱! 简直是真是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藤原介面部抽动了一下,冷冷地盯着屈以申,“你在可怜那个支那人吗?” 第100章 魂飞魄散 屈以申依然直视着藤原介,面无表情道,“秦定邦碍不着你什么事。” 藤原介嗤之以鼻,“藤原宽,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你那母亲……”他顿了一下,毫不克制地流露出鄙夷,“长崎的,也是日本人。你浑身上下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你去可怜中国人?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吗?” 面前飞过一只小飞虫,藤原介伸手一把拍住。 “你知道中国人的命是什么吗?”他碾碎手上的虫子,盯着手指上的黑红残迹接着道,“我和井上畯在昭和十三年初,对,也就是你们爱说的一九三八年初,去过南京。当时城里的中国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那个车轮碾过路面时,总觉得走不平。我把头伸出车窗一看……”他压住翻滚起来的恶心,“我一看,竟然有半腐的烂肉从车轮压过的土里冒了出来!你想象一下,人肉啊,像肉浆一样,一路从车辙里挤出来……那个臭,当时给我吐的,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那就是中国人,蝼蚁草芥一般的东西,你去可怜他们?”藤原介把手指在衣服上抹了一把,面目狰狞了起来,“你别被中国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藤原宽,别忘了你的血统,你是藤原家的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风起上海滩 第87节 屈以申看着眼前人凶戾的样子,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失心疯一样,无可救药。 藤原次郎在信里请求他多一些照顾,让藤原介能活到战后,平安回到日本。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苦心经营爬上高位的投机者,在生命的最后,竟然也会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托人送来了封“托孤”一样的信。 本来那封信在家中已经压了一个月了。昨晚梁琇去找他,他才发现藤原介这次真的在玩火。他思虑再三,还是得过来劝一下。怎么说,秦定邦都是养母救命恩人的丈夫。 即便不看这一点,藤原次郎也是生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等那个男人断了气,藤原介,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点血脉关联的人了。 屈以申终于深深皱起眉,颇有些严肃道,“我在海军里有认识的人,知道海军从上到下都在吃走私的回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押着秦定邦不放,甚至想要他的命……” “哈,真是笑话!大日本帝国现在还有海军吗?”没等屈以申说完,藤原介便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你什么时候和那帮海军马鹿走那么近的?” 一股深深的失望向屈以申袭来,他咬牙道,“听我一句劝,你还有退路。” “如果我不听呢?” 屈以申又看了眼这张跋扈忘形的脸,若还是人,怎么能丑陋至此呢? “这是饭钱。”他在桌上留了一沓钱,没再说话,飞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隔间。 仁至义尽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执意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过,藤原介虽然一直跟屈以申嘴硬,但这唯一的哥哥,这次却多少敲打了他。 他在回宪兵队的路上,就一直在品着屈以申跟他说的话。 中国的古话真是一针见血。断人财路,可不就像杀人父母一样,而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再看不起海军,再讥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被消灭殆尽,海军在上海,都是一个完整的建制,有着和陆军对等的级别。 而他,虽然刚升了军衔,却依然只是一个大佐。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是如何都要低头的。所以,一回到宪兵队,他就叫来了佐藤昭。 “人死了没?” “没有,昏了几次。”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藤原介顿了顿,“还有人样么?”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那就好,暂停刑讯。” “是。” “你先等等……”藤原介刚挥手让佐藤昭离开,又叫住了他。 佐藤昭依言站住。 藤原介停顿了片刻,“对他的刑讯记录,处理掉。” 佐藤昭眼珠微动,“是。” 梁琇昨晚在床上,几乎是枯坐了一个晚上。她活到快三十岁,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无助,彷徨,甚至越来越绝望。 她从屈以申家里出来后,心里却更加没底。直到最后,屈以申都没有答应去救秦定邦。而她的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已经用完了。 往回走时,张直问她要不要回秦宅。梁琇本想答应,但一转念,便知不行。她要守着家里的电话。如果她回秦宅,一旦有人打电话找不到她,耽误了事就坏了。 她满身疲惫地下了车,张直道,“三少奶奶,我去给您买些东西吃吧。” “不用,我自己做。” 张直欲言又止,最后道,“三少奶奶,我再叫两个兄弟,在楼外车里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好,谢谢你。”秦定邦身边这个最忠实的兄弟,在这急转直下的一天里,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家里什么也吃不下,但她依然给自己熬了粥。以前她不会熬粥,不是扑出来就是糊锅底。 是秦定邦教的她,很耐心地教,现在她终于会熬了,而且火候越来越好。秦定邦都开始夸她粥熬得好喝了。 梁琇硬逼着自己喝了满满一大碗。越到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因为苏州河对岸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去救。 晚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雨不眠不休似的,仿佛每一滴都要刮一遍她的皮肉。她幻想着那种皮肉撕裂、筋骨错分的疼痛,很快便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止不住地战栗。直到破晓前,才搂着秦定邦的枕头,陷入昏沉当中。 她不舒服,浑身难受,尤其令她惊恐的是,她开始觉得肚子坠痛。她白日里死命地为秦定邦奔波,根本顾不得肚子里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现在肚子清晰的痛觉提醒着她,她还是一个马上要当妈妈的人,小熊已经快五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不久前,他带着她去红房子,周大夫说肚子大了后尤其要多加注意,不要抻着,不要摔着,多休息少操劳。 可这刚过去的大半天,风里雨里的,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去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 她更难受了,痛觉迅速自腹部传至全身,疼得她满身是汗,想翻身竟然动弹不得。她顿时焦急万分,泪水开始流下来,混着汗水,把怀里的枕头濡湿了一片。 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她要娘俩一起救他出来……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只手轻轻覆上她隆起的腹部,那无比熟悉的、温热的、令她安心的触碰。 “不要怕,有我在。” 那是早已深深烙进她灵魂的声音啊—— 是他!他回来了! 她倏地睁开眼,他真的就在她面前了! 她瞬间喜极而泣,所有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琇琇啊……”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轻轻把手抚上她的脸颊,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哭,我会一直守着你,不管你能不能再看见我,也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 顷刻间,她的笑便僵在脸上,心慌得忘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秦定邦!你为什么这么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晃着他的身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他没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 她接下来的话还未喊出口,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根带着尖刺的铁链,刹那间便缠绕上他的身体。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发疯地去扯那铁链,可铁链却越缠越紧,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些被铁链缠绕的部位开始流出殷红的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血却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 “没事的,没事的!”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不停地念叨着没事,自欺欺人一般。 他还在看着她笑,但他的笑容、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竟然都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就在他想挣脱锁链跟她再说一句话时,却不知自何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刚还殷殷看着她的人,刹那化作无数碎片。在发出最亮的火光后,顷刻间燃尽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再也看不到了。 魂飞魄散。 “秦定邦!你去哪里了?你不要吓我!秦定邦!”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却再也摸不到他,“啊!秦定邦!你等等我!” 突然,手上有清晰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手磕到床头柜上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透,久久无法平息。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没再听见雨声。 刚才起身的动作幅度太大,抻得她肚子难受,她慌忙摸了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缓了一阵,刚觉得好了,突然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吓得晃了下神,愣在那没敢动弹。 片刻后,那感觉又来了,这次她捕捉到了—— 他在……动?是的,他在动,是……胎动!他们的小熊会动了!就在她的腹中! 她把脸慢慢埋在掌心,顷刻间泪水便决了堤。但她又强迫自己把剩下的泪都给忍回去,抹了一把脸,起身,去给秦家打电话。 第101章 “孟太太,人命关天!” 秦家那边仍在想尽办法找人疏通,但无奈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又有不同。 七十六号毕竟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虽然是个汉奸窝,里面的人以前也算中国人。但是日本宪兵队里却都是日本人。能直接跟日本人说上话的,怎么也得是日本人、汉奸或者隐藏身份的特工了。 尤其对应抓捕秦定邦这个层次的,那更得是分量足够的人物。可先前秦家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上次救她的那人已经明说了使不上劲,现在一时连能递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次救秦定邦,远比当初救她,要艰难得多。 电话那边告诉她没什么进展,也是意料之中。 她在电话旁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昨晚剩的粥热了一下。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她强忍着把粥喝完,哪怕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不能不吃东西。 随后,她把家里所有鸡蛋全都煮了,又把先前秦定邦给她买的那些糕点都收拾出来,一起带到了出来,给张直和其他两个弟兄分了。 几人没有推辞,熬了一晚上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直一看梁琇的脸色就明白了,没有多问。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秦定邦在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正不知生死。 他们现在陷入了一种无望的矛盾。 仿佛有很多时间,却不知还能做什么; 又仿佛一秒不剩,好多该做的都没做。 他们就这样时刻煎熬着,不知还能找谁,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雨虽然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得可怕,好像提前进入了淋漓不断的连雨天,终日不见太阳。早上的那个恐怖梦境突然又向梁琇袭来,再次让她心慌不止,她有点站不住,低头看向地面。 雨把一切都冲刷干净,地上有一串小蚂蚁,排着整齐的队,正往窝里运着碎叶子,掉了就捡起来,走几步又掉了,之后再捡起来。 不声不响,永不停歇,永不言弃。 等张直吃完了,梁琇抬头轻轻道,“张直,你再带我去下昨天的屈家吧。” 张直微愣,随即点头,“是。” 张直把另外两个弟兄留在外面守着,载着梁琇又到了昨天那栋楼。老管家看到是梁琇,已经不再陌生,让她先等着,他回去问一下。 没过一会儿,老管家就又出来了,“我们家先生说,昨天他已经尽力了,但没什么用,他今天就不方便再见梁小姐了。” 梁琇失了一下神,不忘跟老管家道了声谢,“麻烦您转告屈先生,谢谢他。” 风起上海滩 第88节 梁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车里的,等真坐回车里时,方觉最后一丝力气都抽空了。 “三少奶奶,接下来去哪?” 又一次的破灭。 极端的绝望和无助让她一时觉得无处可去,她抬手抚上肚子,低声道,“回家吧。” 秦定邦不在那处大房子里了,那就只是个住处,哪还是家呢。可是,她总不能在外面游荡,她要回去接着想办法。 到家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在书桌边坐了下来,还能找谁呢?大水叔,小水叔?如果这两人可以,秦世雄早该问过了。秦定邦还有什么认识的人是她知道的?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没跟她说,她也不是特别愿意打听。现在想想真后悔,当初哪怕多问问呢? 突然,电话铃响了。 梁琇被吓了一跳,赶紧扶着腰站起来,跑到电话机旁,“喂?” “喂,秦太太,是我。” 竟然是朱太太!梁琇另一只手赶紧扶住听筒,眉头紧皱,“朱太太,你说。” “秦太太,我们家老朱刚从南京回来了,我跟他说了秦先生的事,老朱说他听说了个消息,那个……那个日本宪兵队的队长,马上就要换人了!原先那个,要被底下一个课长,顶替了。” “课长?藤原介?”梁琇的心要跳出来。 “不是不是,是另外一个。” “另一个?”梁琇一愣,“那换成谁你知道吗?” “唉呀,那是个日本名,滴里嘟噜的,我记不得了。” “朱太太,这很关键,能不能再回想一下。” “哎,换成谁?……那个……秦太太,换成谁……我也不知道啊。” “那朱先生在吗?能方便让朱先生跟我说吗?” “他?他……去他们部里了!一回来,一回来就有急事,被叫走了。” “好,谢谢朱太太。” 挂了电话后,梁琇背靠到墙上,她强迫自己的大脑最快速地运转。 这么大一个变数,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队长要被换下来了。 之前找的那些没法救人的,都和此人关系不睦或不熟,藤原介又不是新任队长……那么新上来的这人,会不会带来转机? 新上任的原先是个课长,藤原介也是课长,两个课长之间的关系怎样?如果融洽,也许会维持现状。 可如果不融洽呢?藤原介会甘心?还是新队长能容得下他?一旦藤原介被打压,他会作何反应?自保还是反击? 如果自保……那他手里的黑料,必须得尽快清除干净,该闭嘴的闭嘴,该消失的……自然也要消失。 那么秦定邦在那边,会不会……更不安全? 一想到这里,梁琇猛地睁开眼睛——这个变数,有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道催命符!她得赶紧确认新队长到底是谁! 她丝毫没犹豫便出了门,扶着肚子几乎一路小跑地奔向张直的车,“去朱太太家!” 她要去朱太太家,那里几乎是她可以最快得到答案的地方了。 因为就在刚才,从朱太太支吾的间隙,她清楚听到电话另一边有个男人在小声说话,口音却并不是马德高的浙江口音。 朱太太没儿子,这人也不是她弟弟,说的又是不便声张的话题,那么这个口音不同的男人会是谁?虽然梁琇和他从未打过照面,但已经不难猜出,这个男人只能是—— 朱临沧。 梁琇如果再晚一步,就碰不上朱临沧了。 张直开车赶到朱太太家时,梁琇正遇到朱太太亲昵地送一个瘦高男子出门。梁琇几乎立即断定,那就是朱临沧。 夫妻二人见到梁琇竟然这么快就亲自赶过来,既惊讶又尴尬,定在门口,一时都没动弹。 “朱先生!”顾不上别的了,梁琇疾步走到朱临沧面前,“请你告诉我,新上任的宪兵队队长,叫什么?” 朱临沧一看眼前女子一手扶腰一手捂着肚子,正气喘吁吁地盯着他,料想必定是秦太太了。但他依然有些犹豫,“这……我也是听说,不保准的。” 梁琇明白朱临沧更在乎自保,并不想掺和进来。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了,“朱先生,我丈夫现在正在日本宪兵队里,生死未卜。”说完这话,她冷冷的眼风便扫向旁边的朱太太。 朱太太被梁琇看得连忙低下了头,脸红一阵白一阵,清了一嗓子喉咙,终于抬手扯了扯朱临沧的胳膊,“说呀,还等什么呢!”又压低声音道,“要不叫你小舅子,秦先生哪能在那地方受罪……” 朱临沧看向地面,嘴角下坠,眉头拧到了一起,好像正在一条未知的河边徘徊,不知是否该伸出脚。几经犹豫,才终于开了口,“叫阿久津健,以前是警务课的课长。” 梁琇旋即绕过朱氏夫妻,“阿久津健,阿久津健……警务课,警务课……”她嘴里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直接冲进了他们家的客厅。 “唉,她这是做什么?”朱临沧差点伸手拦了一下。 朱太太看梁琇直奔向客厅电话,一把拽住了朱临沧,“肯定是打电话找人去了。” 朱临沧面色复杂,“她就不能到别处打?” “你可行了吧!有完没完。自家男人陷在那种地方,论谁不得发疯?就让她打吧!”朱太太语气也不善起来。 朱临沧眼神闪烁,嘴角耷拉得更重。 梁琇奔到客厅,抓起电话,先给秦宅打了过去,告诉秦世雄宪兵队人事可能的变动,让那边在纸上记下阿久津健和警务课这两个关键信息。 紧接着她又拿起电话打给了孟太太,“孟太太,孟先生在家吗?” “他上班去了,秦太太,我听说了秦先生……” “孟太太,孟先生只说他去上班了?他在他的办公室对吧?” “他……他临出门倒是跟我说,今天中午他还会见一个人。” “在哪里?” “这……” “孟太太,人命关天!” “他说会去秦家菜,我们家老孟倒是去哪儿都跟我……” “秦家菜?” “对的。” 梁琇抬头看向客厅里的西洋钟,已经十点多了,马上中午了。 梁琇没顾上道别便挂了电话,一下子没站起来,又扶了沙发扶手才撑起了身子,一路小跑向门外奔去。此时朱氏夫妇都站回了客厅门口,梁琇在他们面前定住,“贤伉俪,若能救出我先生,改日定当重谢!” 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张直的车。 等赶到秦家菜时,已经临近晌午,很多桌上都坐上了客人,一楼大堂已经热闹了起来。梁琇只觉得一阵眼晕,怎么这么多人! 她几乎是挨桌都要盯一盯瞅一瞅,看不清楚的,甚至会走到近前,确认到底是不是孟昌禄。 跑堂的伙计一见是梁琇,赶忙过来招呼,“三少奶奶,您这是……” “不用管我,你先去忙,我在找人……不对,你先别走,你有没有看到一个——” “老三媳妇。” 熟悉的洪亮声音在身后响起,梁琇赶紧回头,是小水叔! 梁琇眼睛一时发热,“小水叔!我来找……”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来。” 梁琇怔了一瞬,随即跟着水永福,绕了好几绕,才上了二楼一处僻静的小屋,“人在里头。” 随即水永福轻轻敲了几声房门,里面应了一声,门从里打开。 是叶乘云! 梁琇大惊:“你还没走?” 再往里一看,桌边还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昌禄! 第102章 “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梁琇回头看了眼水永福,只见他朝她和叶乘云轻轻点了点头,就下了楼。 梁琇来不及理清这里边的复杂关系,赶紧进屋。孟昌禄见是梁琇,连忙起身给她倒茶。 梁琇拉过一把椅子便径直坐下,“那个井上畯被撤职了,新上来的是警务课的课长,叫阿久津健。”她缓了口气,朝孟昌禄道,“以前的井上畯说不上话,不知道这个阿久津健可不可以?” 孟昌禄眼珠转了几转,干张了好几下嘴,才出声道,“秦太太,我这昨天刚找冢本去问了五十岚阳太,这才第二天,又去问,这……这会不会太频繁了,好吗?” 梁琇急道:“孟先生,多耽搁一刻,秦定邦就多一份危险。多问的这句,关乎他活命啊!” 孟昌禄脸上的褶子聚到一起,皱巴巴地写满“难办”二字。 虽然他在伪政府和日本人打了很久的交道,但对日本人的人性,却没有丝毫信心。若是有半点不是给得罪了,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他太害怕救人不成,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会亏待你们。”梁琇赶紧补了一句。 孟昌禄还是犹豫。 这时,叶乘云走到了孟昌禄的跟前,面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孟,你要是能帮忙把秦先生救出来,这可不光关乎你的财路,还关乎你的……后路啊。” 孟昌禄身子一僵,如同猛然间被点醒,眼睛眨得快了起来。片刻后,像下了大决心一般,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紧接着一口灌下,“我这就去!”说着,拿起桌边的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就走。 梁琇也要跟着出去,叶乘云拦住她,“我跟过去,你回家等消息。” “你怎么给我消息?” “秦先生给过我你家的电话。” “好。” 梁琇按照原路往外走时,水永福喊住了她,给她递了个食盒,“几样小菜,拿回去趁热吃吧。等老三回来了,得看到你们娘俩都好好的。” 梁琇眼睛立马红了,接过食盒,深深点了下头。 梁琇回到家后,便坐在电话旁。 到此刻,她已经再想不出任何办法了。只能枯守着电话,等着新消息传来,来给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做出最后的裁决。 起先她是端坐在桌旁的,到后来,就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电话,连眨眼都不敢眨,没有一丝声音,像个雕塑一样。 风起上海滩 第89节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尖锐的铃声终于响起,把她惊得猛地坐起。她连忙朝电话伸出手,可在触碰到听筒的一瞬间,手却忽然不敢落下,电话铃继续响着。她咬了咬牙,终于抓起了听筒—— “去接人!” “啊?” 是叶乘云的声音,“去接人,阿久津健今天一早就正式升任队长了。谁都没想到,他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五十岚给递了句话,那边就乖乖放人了。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 “我去接人?现在?” “对,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还活着吧?” “还活着,快去吧。” 梁琇把电话挂上时,才发现桌面上已经溅落了好几滴泪,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整个人早已经木了。这两天紧绷的神经让她时刻处在崩溃的边沿,而此时的消息,却让她突然有了片刻的无所适从,连呼吸都还是乱的。 她抬手抹去满脸的泪,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转身就冲到门边,刚想开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身新风衣,搭在胳膊上就往外冲。 “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接人,人救出来了!” 张直听到这消息也彻底愣住,紧接着扶梁琇在车里坐好,便一路疾驰,直奔苏州河北岸。 两天前的暴雨里,他眼见着三少爷被押进了那座人间魔窟,两天后的现在,他终于要去接三少爷回来了。 外边是繁华的上海滩,车里却静得出奇。得到消息那一瞬的狂喜过后,车上的两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梁琇很快又陷入了无尽的恐惧。她不知道这两天秦定邦在那里,到底能经历些什么。她一会儿就要接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真的害怕。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喉咙发干,吞咽了几下唾液,也无法缓解。这两天急火攻心,她的下巴上一连鼓了两个红肿的大包,就要冒头破溃,连带着下半张脸,都跟着疼。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宪兵队的门口,站岗的日本兵却立即驱逐他们,不让他们靠近。张直只能把车停远一点。梁琇怀里抱着秦定邦的风衣,和张直一起站在车外,向楼里张望。 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是一片火烧云,炽烈的火红仿佛要点燃整条苏州河,连带着把这座宪兵队大楼一起烧掉。 而梁琇的心,只比天上的云更焦灼。 说好的过来接他的,怎么还没有见到人呢?是消息有误?还是又生出什么变数? 就在她忍不住想冲进去看一看时,宪兵队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在这两天让她经历了仿佛两年,两百年煎熬的身影啊,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走着出来的,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身形还是笔挺的,甚至还穿着前两天早上她给准备的那件大衣。 他的脸上好像没看到伤,不对,可能是太远了,怎么可能没有伤呢,等他再走近一些……好像真的没有伤! 只是,他走得……有些慢啊。 她忍不住抬脚要去迎他,门口宪兵的枪口又指向了她,她没办法再往里去了。她想喊他,但嗓子却像被锁住了一样,突然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就那样定在门口,上身前倾地望着他,眼睛连眨都忘了眨。 他笑了,他肯定是看到她了,他看到她了!他的笑还是那样宠溺,那是只有看她时才有的笑。 但好像有些虚弱啊……也是啊,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虚弱呢?可是,他为什么不朝她快走几步呢?他应该是很想她的啊! 他可能在这没睡好,他肯定是太累了太乏了,回家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中午小水叔给的菜还都没动呢。小水叔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了,回到家就让他好好吃一顿!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冲到里边,扑进他的怀抱。 “八嘎!”那个该死的日本兵又提起枪比在她的身前。 “他是我丈夫!我来接我男人!”梁琇怒道,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八嘎!” 秦定邦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矮男人,快走了几步来到那个宪兵跟前,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个兵随后收了枪。 “秦太太。” 梁琇这才注意到这个人。 “秦太太,在下竹野智。”竹野智朝梁琇微微点了点头。 梁琇当然认出他就是竹野智,当年在商统会的晚宴上,她就见过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但她的眼神并未在这日本人的身上多停驻哪怕一秒,因为她的秦定邦,来到她的身边了。 人终于到眼前了,她的视线反倒被眼泪模糊。梁琇发疯地抹去满眶的泪水,直扑到他身上,盯住他仔细地查看起来,声音不住地颤,“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没事。”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有些轻。 梁琇的手摸上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吓了她一跳,她又抹了一把眼泪,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整张脸啊,煞白得无一丝血色,胡茬也长了出来。她手刚刚触碰到了他的头发,像刚洗过的一样,甚至能摸到水珠。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 大衣是干的,却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道,她伸手就去扒这身大衣,“我们不穿它了,我给你带了新衣服。” 手一摸到衬衫,又全是湿的。 梁琇的脸慢慢失了颜色,颤抖着问道,“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秦定邦有了一点笑容。 梁琇把他身上的大衣连扒带扯脱了下来,径直扔在了宪兵队的门口,又赶紧将她出门时新拿的风衣,裹到他的身上。 “只是一场误会,还希望秦先生海涵。”竹野智在旁边插了一句。 梁琇正颤着手给秦定邦系着扣子,一听这个恩将仇报的日本人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梁琇一双眼刀飞过去,看得竹野智竟然闪躲了一下。 他随后堆笑道:“好了,人也接到了,那我就走了。”说完,便转身朝大楼走回去。 “我们回家。”她没再管那个败类,扶着秦定邦的胳膊走到车旁,张直刚要拉开车门,秦定邦却突然像脱了力一样,紧闭眼睛向前栽倒,他本能地伸手扶在车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抓在心口,头重重地垂下,有水珠顺着头发不断滴落。 “你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梁琇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啊?我们去医院!” 张直赶紧打开车门,要扶秦定邦上车。 秦定邦慢慢摇了摇头,缓了有一阵,才站直身体,朝梁琇轻轻道,“没事,终于见到你了,高兴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梁琇急得直跺脚,“你什么时候这样难受过!” 秦定邦握了握她的手,“回家吧,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看看父亲母亲。” 张直帮着把秦定邦扶上座位,随后赶紧发动了汽车。 梁琇坐在秦定邦的身边,手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秦定邦偶尔会闭上眼睛养一下神,但大多时候会转脸看向梁琇,面色平静,带着微笑,还会时不时地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小傻子,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可梁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又见到他了,她的心却格外慌。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对。” “回家养一养就好了。” 等到下车回家时,秦定邦的脚步比以前慢了好多,甚至要扶着梁琇的手。这种种异常梁琇都看在眼里,眼泪又不听话地滚了下来。等终于进到家里,她抹了一把泪,“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冲个澡。” “好。” 浴室里,秦定邦拧开了花洒的龙头,温热的水洒下来,冲刷过他的身体,流进下水道里。他摸着梁琇的脸,盯着她下巴上红肿的包,“这两天,你受苦了。” 梁琇却没管这些,只管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检查他的身体。前胸,后背,胳膊,都是好的,她刚要松口气,却突然在他的两个膝盖上,各发现了一处烧焦一样的伤痕。 梁琇猛地抬头,颤着声问道,“这是什么?” 第103章 “不哭。” 秦定邦虚弱笑道:“进了日本宪兵队,哪能不挨点折腾。” “这是什么!”梁琇重复。 “烙铁烙的。” “那为什么裤子是好的?” “挽起来烙的。” 梁琇眉头快要挤到一起,却仍是一脸的疑惑。这太不正常了,正盯着伤痕要继续刨根问底,秦定邦弯腰伸手把她捞了起来,“好了,琇琇已经检查完了……你看你凶的,我家琇琇将来肯定会是个厉害的妈妈。” 她还想再去查看伤口,秦定邦把她摁在胸口,脸贴着她的额头,“洗好了。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好。” 梁琇把秦定邦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给两处伤口做了消毒包扎,又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 这边她把中午从秦家菜带回来的饭菜都热好,端到桌上。那边秦定邦也给秦宅报了平安,告诉他们过会儿就回去看他们。 秦定邦在餐桌旁坐下,看到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几盘菜,愣了愣。 梁琇把菜又往他面前挪了挪,解释道,“小水叔中午让我带回来的。” “你没吃?”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拽到身边坐下。 “嗯,我在等电话,忘吃了。” 秦定邦把筷子递给她,“这么折腾,胃又要闹了。” 梁琇摇了摇头,胳膊搭上桌子,头枕着肘弯看向他,“我要看着你吃。” 秦定邦把筷子放到她的碗边,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听话,吃饭,你看这两天,都瘦了。” 梁琇还是趴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要我喂给你吃?”秦定邦笑着逗她,但是这笑里的无力和疲惫,让她的心又揪了一下。 “我都要吓死了。”梁琇像在说梦话一样,终于慢慢把这两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说了出来,“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秦定邦温柔地看她,“跟我说说,这两天我不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梁琇这才突然回过神,赶紧把他被诱捕后,秦家,她,张直,还有叶乘云,如何从金兰石,到孟昌禄,到屈以申,到朱家,再到孟昌禄,找尽了所有能找的关系,最后才把他救出来。 说到最后,梁琇把脸深深埋进了肘弯,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差一点就万念俱灰了。如果还不行,真的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路了,真就山穷水尽了。那样你在里边,你在里面……” “不哭。” 秦定邦放下了碗筷,扳过梁琇的肩膀,梁琇随着他的动作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泪水已是泛滥成河。 “听话,不哭。”秦定邦贴上她的脸,开始亲吻起她决堤般的泪,她的睫毛,她的鼻尖,直到含吮住她颤抖的唇,唇瓣上还沾染着泪水的咸湿。 梁琇一连抽泣了好几声,终于疯狂地抱住秦定邦,死死抱紧,热烈地回应他的吻。 直到呼吸都变得炙烈烫人,他们的唇才分开,秦定邦低头抵上梁琇的额头,“琇琇,你又救了我。” 风起上海滩 第90节 梁琇还在哽咽,缓了缓,“没有刚才我说的那些人,单凭我自己,不成的。” “我知道。先吃饭,我饿了,你也饿了。” “好。”梁琇听话地拿起了筷子。 刚给秦定邦夹了一块肉,她忽地愣住片刻,“对了!祁延龄!我忘了还有祁延龄可以去找一找。当初你说的,七十六号那次,他还帮忙给我找过人。” “嗯,”秦定邦咽下梁琇夹给他的肉,想了想道,“不过后来听延龄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上海,杳无音信了。” 梁琇有点出神,那人原本也只是七十六号一个不大的角色,看来即便找了,也是白找,人都离开了。 “话说回来,祁叔这阵子刚把诊所换了地方,地方大了些,一直在忙,晚上都住那里不回家,延龄没事也去帮忙。他们现在是全家上阵,你就算找,都不知道上哪找他们。” “他们换地方了?” “嗯,嫌以前的地方憋屈。新诊所离咱家不远,张直和我去看过,还送了点东西。你有身子,就没告诉你。”秦定邦见梁琇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他,拿筷子指了指菜,“吃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看爸妈。” “哦,好。”梁琇听话地赶紧吃了起来。 吃完饭,还没等他们收拾出门,秦宅的几口就都来了。 老老小小的,看到秦定邦看起来的确没什么事,比他们想象的被折腾得没人样的结果,简直要好太多。 池沐芳,秦安郡,还有秦则新,一顿嚎哭,秦世雄和秦定坤也终于把心放下,他们带了好些吃的用的,还有给梁琇准备的东西。确保秦定邦无虞之后,让他先休养好,之后再回秦宅,没再多停留,就都离开了。 夜晚,床头灯开着,梁琇躺在秦定邦的怀里,时不时就抬头看向他的脸。 他常常闭着眼睛缓神,发现她动了,就会睁开眼睛,笑着看她,有时揉揉她的头发,有时刮一下她的鼻尖。 她今天很乖,没有闹他,只静静地窝在他的身边。他像是倦极了,连呼吸都是慢慢的,身上也不像以前那样火热,大病未愈一般。 突然,他咳嗽了几声。 这是从未有过的,梁琇赶忙去摸他的脸,有些凉。这都回家多久了,怎么还没暖过来,她一下坐了起来。 “嗯?”秦定邦睁开眼睛。 “秦定邦!”梁琇瞪着眼睛颤声质问,“他们是不是给你……给你下毒了?” 秦定邦无声地笑了,“傻丫头,两天都没吃东西,下什么毒。” “两天都……”梁琇心疼得胸口一堵,掀开被子又去查看他的膝盖,她死死地盯着那两块纱布,“你一定不要瞒我,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 “好。”秦定邦伸手把她搂回怀里,“睡吧,没事了。” 梁琇朝他又靠了靠,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摸,他会动了,就在今天早上,第一次动。”她带着鼻音告诉他。 他们的小熊,有了第一次胎动。 秦定邦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隔着肚皮感受他二人共同的骨肉,随后搂紧了她,终于睡着了。 秦定邦被救出来之后,恢复得越来越好。头几天,还有些精神不济,咳嗽,胸闷,把梁琇吓得够呛。但后来,慢慢就像先前那样精力充沛了。 永顺公司的业务迅速又恢复起来。尤其新任的宪兵队长和拿过钱的日本海军高层,还有那么一层老乡关系,宪兵队几乎也没再找秦家的麻烦。 秦定邦又开始了忙碌,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忙,和叶乘云他们一道,把上海的物资,不管什么,只要是根据地需要的,只要是他们能搞到手的,都不计成本,源源不断地送到新四军那里。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以前,甚至变得更好。 这天晚上,两人都已经睡了。但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老实,一脚踹出去,梁琇一下就被惊醒了,但秦定邦却并没像往常那样从身后抱着她。 梁琇伸手往回一摸,发现秦定邦正蜷着后背,她回头一看,他竟然正脸朝床外佝偻着身子。她一惊,即刻坐了起来,一摸他的额头,全是冷汗。 “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 “心口,心口难受。” “快,快,快去医院!”梁琇赶忙下地打电话给张直,让他即刻过来接人。 张直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把秦定邦就近送到了祁孟初的私人诊所。 秦定邦在诊所的病床上渐渐缓了过来,已经不像刚发作时那样难受了。 他被抓进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事,祁家三口都已经知道了。祁家人站在床边,一个个神色凝重。尤其祁孟初,面色阴沉到不行。他看到秦定邦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疑惑。 梁琇惊魂甫定地坐在秦定邦的床边,抓着秦定邦的一只手,抬头看着祁孟初,“祁叔,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从来也不这样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情况的?” “他心口疼,就从……他刚从日本宪兵队走出来时,我记得他就捂了一下心口。再之后,晚上经常睡不沉。开始还有点咳嗽,现在倒是不怎么咳了,但今天晚上突然就这样了。” “邦儿,你要说实话,他们确实没对你怎么样吗?” “没有。”秦定邦回答得干脆。 “对了!”梁琇没听秦定邦的,“祁叔,他回来时身上其他地方没有伤,可您看膝盖这两块。” 梁琇说着就把秦定邦的裤脚给褪了上去,露出膝盖上两处还没有掉完的结痂。 就着灯光,祁孟初凑近了仔细查看这两处伤口,等直起腰时,脸色已经全变了,一脸愤怒地盯着秦定邦。 秦定邦看到了长辈表情的变化,还是不说话。少顷,嘴角终于扯出一个笑,“祁叔,没事的。” “三小子,你别以为你瞒得过我。当年我还在广慈医院时,曾经救治过日本宪兵队送过去的一位义士,蓝衣社的,刺杀了日本人。那位义士受刑过重,但日本人还没拿到想要的口供,得让他活着,就送我们那里去了。他膝盖上的伤,就和你的这两块,位置、形状,一模一样……而且还没你的伤口大。” 秦定邦垂下了眼帘,看向他身边正忧心忡忡的梁琇。 梁琇听出了祁孟初的话外音,不由自主地浑身紧绷,“祁叔,这……这是什么伤?” “他们……”祁孟初看了眼全然不知情的梁琇,又看向望着梁琇不说话的秦定邦,仰头叹了口气,恨恨问道,“他们,是不是对你,动了电刑!” 第104章 “他的事,你要管吗?” 梁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慢慢转头看向秦定邦,片刻后,便绝望地看到,他点了头。 梁琇的心又被剐了一遍,她无言地紧紧握住了秦定邦的手。 当年审她的那间审讯室里就有电刑的刑具。但她记得对她刑讯的那几人商量,不能对她动电刑,因为他们怕掌握不住轻重,要是通电后她扛不住昏死过去了,那什么也问不出来,人就白抓了,她因此才得以逃过了电刑的折磨。却也让她对此有了模糊的认知,这是动辄就可以让人煎熬到晕厥的酷刑。 “他们得怎么折腾你,才能弄出来这么大的疤!”祁孟初颤声问道。 秦定邦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却说出了最让梁琇心碎的话,“就没放我下来。” 眼泪无声地滚落,梁琇盯着秦定邦膝盖上的两处伤,最后又抬眼看他。眼睛已经全被泪水糊住,连看他也是朦朦胧胧的,她狠狠地眨了一下,泪珠大颗滴落。 秦定邦的手指轻轻蹭了两下她的手心,“都多大了,还这么哭,让祁叔跟方阿姨笑话。” “祁叔,我们该怎么办呢?”隔着泪幕,梁琇无助地问祁孟初。 “这不是常见的病症,这是人为的折磨和摧残,伤了身。肯定得好好养着,要休养,不能累了。”说完,又看了看身边的方知意和祁延龄,两人也跟着一起点头。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以诊所为家,秦定邦大晚上的心脏难受被送来,祁家上下,也全都吓坏了。 梁琇晃了晃秦定邦的身体,“你听到了没?要休养。” “听到了。”秦定邦听话答道。 接下来的日子,但凡秦定邦回家,梁琇都会给他端上各种补品。不管做的多难以下咽,都要逼着他吃下去。 有时候秦定邦无奈,会让她把原料准备好,他自己熬。但梁琇心疼他,不让他累着,坚决不让他进厨房。秦定邦只能闷头把这些各种奇怪味道的补品倒进肚子里。 这天秦定邦回家,梁琇又端来一道颜色奇怪的羹汤,按着秦定邦坐到餐桌旁,命令他趁热喝下去。 秦定邦无声叹息,忍不住道,“你说,你这算不算谋杀亲夫?” “你说什么呢?”梁琇轻推了他一下,“这都是好东西。喝了之后你就好了,心口就不会再疼了。” 看着这样的一碗,秦定邦面露难色,“你这都是在哪里听说的?” “孟太太告诉我的。她家老孟不是说有时心脏疼吗?孟太太从北边福民医院那里新得的方子,说老孟吃了之后再也没疼过。”梁琇晃了晃他的肩膀,满眼的关切,“听话,快喝吧。” 看着梁琇扑闪的大眼睛,秦定邦差点没叹出声来,咬了咬牙,仰头把整碗都灌了下去。 梁琇对秦定邦这样听她的话很满意。但他喝完之后,却只一言不发地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梁琇一下又有点慌,“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喝?” “嗯。”秦定邦点了点头。 梁琇看着他隐忍的表情,“真有那么难喝?锅里还有,我去尝尝。” 秦定邦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又没毛病,不喝它。” “我看你喝得难受。” “难受也喝了,这么多天都喝了。” “那这几天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我早都好了。” “不行,你还没好!” “我好没好你还不知道?”秦定邦扬起眉毛看向梁琇,见傻丫头仍然执意认为他还在病着,他眼里慢慢溢出笑意。 梁琇这才突然明白了他刚在说什么,脸又火烧火燎起来,顿了一顿,“那……那也不行,那也要继续治。” 秦定邦揽着梁琇的腰让她靠到自己身边,“你就不怕把我补得火大?” “火大……怎么还火大?”梁琇又推了他一下,面带薄薄的嗔怒,惹得秦定邦笑意更盛。 “不逗你了,再逗琇琇就生气了,我昨晚很小心。”秦定邦把耳朵贴到梁琇的肚皮上,“小家伙有没有抗议?” “他……他抗议了,今天老动,像你,肯定是个儿子。” “是个丫头也好。” 梁琇看着秦定邦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和他们的小熊交流,一瞬间心都要化掉了,“你说……会不会是两个?” 秦定邦抬眼看了下这又开始犯傻的姑娘,把耳朵贴回肚子上,“如果是两个,到这个月份,肚子会很大的。” “要是一次生两个就好了,生一对龙凤胎。” “那你太辛苦了,而且风险大,我们一个一个生。” “我生产时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还是去医院放心。不过上次周大夫说,红房子的大夫还能来家帮着接生。” 两人正说着最亲密的私房话,电话铃突然响了。梁琇把秦定邦的手从腰间挪开,拿起了电话。 那边是个女子,带着哭腔,颇有些着急似的,“秦太太,请问是秦太太家吗?” 梁琇立刻警惕了起来,但到底没听出是谁的声音,“请问你是?” 风起上海滩 第91节 “秦太太一定要救救我家先生啊。” “你哪位?” “哦哦抱歉,秦太太,我是杜漪薰啊,詹四知的老婆。” 梁琇恍然大悟,看向秦定邦接着问道,“詹太太,有话慢慢说,是什么事?” “秦太太,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帮帮我呀。” 梁琇本对杜漪薰就没什么好印象,这隔着电话还没说事就逼人许诺,已经让她有些不悦了,“你先把事情说了。” “詹四知,詹四知被抓了!” “他怎么被抓了?” 电话那边的杜漪薰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很明显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想当年在餐桌上吃饭时,颇是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但现在这个样子,看来受的惊吓不小。 一番诉说下来,梁琇大概也弄清楚了眉目。 “秦太太,我在上海没有什么其他认识的人了。求你,求你让秦先生帮帮我们家那位。詹四知从小就崇拜秦先生,把他当亲哥哥的,现在詹四知生死未卜,只有靠秦先生了。” “詹太太,你不要急。等我先生回来了,我会跟他说明情况,最好你也再找找其他的门路。毕竟詹先生这个情况,我们也不敢保一定就帮得上的。” “秦太太,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救救我们家呀。他如果完了,我也没法活了。” 梁琇一点也没听出可怜,反倒泛起一阵反感,“我知道了,詹太太你先冷静冷静,也再找找其他人。” 梁琇挂了电话后,轻轻倚回秦定邦身边,“你给过詹四知咱家电话?” 秦定邦摇了摇头。 梁琇明白,看来是从孟太太那里要到的了,“他的事,你要管吗?” “他的什么事?” 原来,这段时间詹四知如销声匿迹一般,再也没找过秦定邦,是在私底下新找了个营生。 他之前在南京伪政府任职时,是在粮食局。粮食局的一个同事名叫崔林,为了捞钱,竟把主意打到了日本人收购的粮食上。私底下把粮食卖给了那些着急买粮出价高的,捞了一大笔钱。本以为上缴粮食前能通过运作把亏空的粮食给补了,结果中间出了纰漏,怎么都凑不齐。这下东窗事发,彻底惹怒了日本军方。 崔林被抓了后,第一个咬出来的就是詹四知。詹四知现在已经被抓到了日本宪兵队,听说那边主张严惩,搞不好都得判死刑枪毙。 一提到日本宪兵队,梁琇顿时又掀起滔天的恨意。秦定邦知道她动了气,摸着她的腰给她顺气,“就说了这些?” “她要跟我们借钱,她说她手里没钱了。说是她先通过孟太太找了孟昌禄,老孟说这事儿可以办,就是需要一笔钱,但她手里又没那么多钱,所以就想起了我们。” 上次被救出来后,秦定邦给了孟昌禄一份大礼,并通过他,将冢本和五十岚都打点妥当。对于贪财的人而言,这实在是无法拒绝的大诱惑大实惠。看来这条线上的几个人,尝过甜头后,便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开价了。 杜漪薰也算精明,会找人,一下就找到了能办事的。 按理说,詹四知也是罪有应得,活该的。可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就这样彻底不闻不问,于心也不忍。秦定邦决定再帮他最后一回,这次之后就再也不管了。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吧。 当晚他就派张直把钱送了过去。 第二天,秦定邦正在办公室看账目。张直敲门,门一开,一脸憔悴的詹四知便进了屋,径直朝秦定邦走了过来,还没等秦定邦说话,詹四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秦定邦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三哥,没有你,我就死了!我真就死那里了啊!三哥……再造之恩啊。小薰都跟我说了,她昨天跟你求救,你晚上就把钱送了过去。要不叫那些钱,我今天就和崔林那个王八蛋一起挨枪子儿了啊!我一放出来时,正听到……正听到枪毙他们的声音。我都要吓死了!” 秦定邦看着詹四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窝囊样,抖了抖腿把他甩开,“你把日本人的粮给卖了,你不要命了吗?” “我以为……我以为到交粮时,就能从其他地方找到补缺的,”詹四知哭得浑身一颤一颤的,“谁……谁知道崔林那么无能,开始跟我说的……说的好好的,真要……要粮的时候,他就找不到……粮了!” “你至于这样拿命犯险吗?” 詹四知声音跟着高了起来,“我们家缺钱呀!家里都揭……揭不开锅了。” “你们得怎么个花钱法?本来你自己就有住处,也不用付房租,还在那个什么教育局有一份差事,你家能揭不开锅?” “小薰……”詹四知眨了眨眼,语气更委屈了,“小薰,她总要买一些首饰和衣服的……过时了的,她就不喜欢了。我总觉得她嫁给我就像亏了似的,这些再不满足她,那我更是对不住她。” 秦定邦突然不想跟这个废物再说什么了。他脑中闪出了一句话——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祸。要是家里遇到个催账的,男人迟早要遭殃。可是他家里的那个,不也是当初他迷成那样,非娶不可的?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值得可怜。 “三哥,我请你吃饭吧。”詹四知的哭声消了消,眼巴巴地望向秦定邦。 “不用请我吃饭,你好好做人吧。以后不要再碰这些事了。我也不会次次都帮你救你,你要记着,下不为例。” 詹四知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如捣蒜,“是,是,三哥我记住了。” 第105章 禅房里的男子 六月末的阳光,明媚到有些耀眼。所过之处,青枝绿叶,哪怕是一丛丛野草,都繁茂旺盛,看得藤原介格外心烦。 他其实不喜欢大晴天。日晃晃的,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他喜欢阴天,他喜欢坐在车里,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起码看不全他。 但现在不行了,他已经不再是特高课的课长了。之前他习惯的那些优渥,都被迅速地从他身边剥离。 他本以为自己升不到队长,起码还有特高课的课长可以做,至少不会这么快被撤职。实在不行,他多向新队长低几回头就是了。那阿久津健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像为难人的样子。 他根本没料到,阿久津健在升任队长的当天,便派人去清了他的办公室。随后,他不光因“失职”的罪名被免,军衔也被降级。新队长只给他安排了个特高课里管文档的闲职。 从此远离一切核心事务,冷板凳坐着,闲到不能再闲。 其实不光他,宪兵队里原先井上畯的嫡系势力,都迅速被免职或调岗。阿久津健以雷霆之势在各个关键位置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其行动之迅速,令整个宪兵队侧目咋舌。 多少年天天挂着张憨憨的笑脸,像泥鳅一样滑头,谁都不得罪。真等权柄到手,立即露出真容,手腕比谁都狠辣。 不像他藤原介,一直锋芒毕露,结果过刚易折,以至偌大的楼里,没几个是他朋友。尤其现在他彻底失了势,之前那些下属,好点的对他面热心冷,差点的连掩饰都不掩饰,呼来喝去的也不是没有,背地里冷嘲热讽的,更是家常便饭。 他好勇斗狠了这么多年,现在竟然沦落到去做他最厌恶的文职。而那个绵里藏针的阿久津健,却成了真正笑到最后的狠人。 他岂能不恨! 不,还没到最后。一个大阪街头小贩的儿子,怎么能和他这样军人世家的后代相提并论。 他不相信藤原次郎倒台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在走进档案室的那一刻,他便发了狠誓,他藤原介一定会绝地反击,东山再起。 虽然,藤原次郎这回不光倒了,还死了。 死在五月,快两个月了。这消息还是他从阿久津健处得到的,刚升官的阿久津队长亲自向他传递的死讯,并猫哭耗子地表示了慰问。 至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说。 藤原介觉得可能是病死的,毕竟几个月前还煞有介事地给屈以申写了封信。当然也可能是在东京大轰炸中被炸死了,尸骨无存,草草结了个死讯,就算了事。 不管哪种死法,都算不得善终。 藤原介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无非是又死了个人。世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多他藤原次郎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连零头都算不上。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藤原介却开始觉出好像缺了点什么。时间过得越久,他越觉得失去的越多。好像在那个岛国,他的家乡,那一根原本隐隐牵着他的线,就那么熔掉了,断掉了。以至于在无人的夜里,他竟会在心底生出一种隐隐的悬浮感,有些像深秋的飘蓬,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无法落地。 所以,今天他破天荒地告假,专门到乍浦路的那座西本愿寺去拜了拜。他原本觉得神护佑他一人就足够了。而此时,他会觉得神灵如能多一点庇佑,在那边多照拂一下那个不受他待见的父亲,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真的在寺里虔诚地求了一番佛,拜了几拜,才离开的。 他现在出门已经没有专车护送了。出了西本愿寺,他望着眼前的路,回住处?那住处只有他一人,不是不冷清;回宪兵队?那剧烈的落差感,他至今尚未完全适应。 所以,踌躇了片刻,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上车便窝在座位上。他今天一身便装,并不惹人眼。随意地让车夫拉着他到处转,转到哪里是哪里。来上海这么久,他还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 阳光灿烂,但他脸上的阴鸷却没散过。他在路上看到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他很烦躁,中国人的生命力怎么这么旺盛,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野草一样,烧不光铲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包车夫拉着他无目的地转着,不觉间,竟又到了一处寺院。 他抬眼看了寺名,不禁愕然,原来这就是那座传说中很灵验的静隐寺。 车夫拉着他正要从寺院门前经过,心底一瞬间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突然开始作祟,他握了握拳头叫住了车夫。藤原次郎也是杀了很多中国人的……那这中国的寺院是不是也该拜一拜?藤原介下了车,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胡思乱想,脚步却带他走进了院门。 一进门,迎面便是个很大的放生池,里面有鱼在游来游去,还有些王八趴在池子里的浮木上晒太阳。池边的石头围栏上,不知是谁喂鱼剩下的小半个霉窝头还放在那,他随手拿起来,碾碎了扔到水里。好多鱼瞬间齐头游了过来,大口大口地抢着吃。 他忽然有个诡异的想法,也不知藤原次郎的魂魄有没有转生,能投生到什么身上。 从远处赶来的几尾大鱼撞动了浮木,有只王八滚了下去。肚皮朝上壳朝下,在水里扑腾了好几下才翻过来,接着慢悠悠地划起四肢,又爬向木头。 它不住地用脚去扒浮木,结果木头一滚,原本趴在上面的王八全都被带进了水了,又是一阵扑腾。 他看得更烦了,把手里的窝头渣子全都拍进了水里,转身往庙里走去。 他随着众香客点了几炷香,拜了拜。旁边的人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保佑妈妈早日康复。 他想起当年,他曾在日本的寺庙不知求过多少次,妈妈也没见好。心下自嘲,他现在竟能为了藤原次郎,连着两次进了庙。 两只无主的狗在祝祷的男人脚边徘徊了一圈,紧接着吠叫了几声,仿佛也在跟那人说,这样的祈祷,只是痴人做的白日梦。 静隐寺规模不小,在他看来,其实有些气派,起码比日本寺院都要更显高耸和巍峨。庙里的僧人也很多,大和尚,小和尚,各司其职。他站着望了望,进都进来了,再往里走走看吧。 逐一看过好几重的宝殿、佛殿,还有诸多供奉,他开始向寺院深处踱步。不期然竟发现了几棵扶桑花,长在不打眼的一处幽静角落里,满树鲜红,开的正艳。他上次看到这样浓的红色,还是在受审犯人的胸口上。可现在,他连犯人都接触不到了。 这里不像前院那么热闹,香客少,僧侣也少,他也只是偶尔见到几个和尚。这几棵树花开得寂寞又热闹,颇有几分“禅房花木深”的意思。他正抬步向花走去,突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黑影,他连忙闪身躲到树旁。 他定睛一瞧,那黑影竟是一条发了疯的狗,像箭一样射了过去,一口咬住一个正低头走路的小和尚。小和尚躲闪不及,正好被狗撕咬住了小腿。 那小和尚看起来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连惊带疼不住大叫,想跑又扯不过那狗的蛮力。疯狗就像着了魔,任凭头和身子不住地挨小和尚的拳头,偏偏就死死咬住不放。 眼见着小和尚绑腿上渗出了殷红的血,藤原介却站着没动,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越发血腥的撕扯。 千钧一发之际,一处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挥起手中的棍子,照着狗头便是几下。那疯狗疼得受不住,惨叫几声,便跑了。 其他和尚闻声也纷纷赶到,一起手忙脚乱地查看小和尚的伤。为首的一个老和尚朝救人的中年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便又拎着木棍回到了禅房,关上门,再没出来。 小和尚也被大家扶着搀走了,除了地上的血迹,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藤原介却并没有走,他站在树旁的影子里,迅速回味起刚才的那一幕。 从屋里冲出来后,那男子是挥的左手打跑了疯狗。等转身回屋时,又抬右手从太阳穴向后脑勺挠了半个脑袋,还朝扶桑花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有没有看到他正站在那里。 藤原介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模拟了刚才一闪而过间,他捕捉到的那右手的形态—— 要么那人的小指和无名指,是蜷缩在掌心,才能呈现出那个样子。可谁又会在一转身间,只用三根指头挠头? 要么,就是那只手上……根本没有小指和无名指。一定是经历过什么,才让那两指……断掉了。 呵,好像越来越有趣起来。 他抬脚就往那间禅房走,没两步,便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为首的老和尚抬手朝他施了个礼,沉声道,“施主,这是我们休息的地方,礼佛请到前堂。” 藤原介停住脚步,向几个和尚微微点头,又转眼确认了那间禅房的位置,迅速转身离开了这里。 风起上海滩 第92节 第106章 “马上转移!” 那个救人的男子,是武平。 武平昨晚坐上了秦家的船,今天刚到的上海。 他这些年一直担任皖江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带领战士们没日没夜地拼命实验、攻坚和生产。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武器弹药。受到材料、技术等限制,每次试制武器时,都像在鬼门关前转悠。虽然他本人没有亲自上阵杀敌,但却屡次历险,浑身是伤。前两年曾炸掉了两根手指,幸好命大,养过来了。 可就在半年前,他在修复旧炸弹时,再次经历误炸。当时他把身边的小战士推开,没来得及躲闪,不幸被炸成重伤,身上数处骨折,皮外伤无算。几个月过去了,本以为养好了,但身上的不适却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兵工厂里很多要紧事,他都无法处理。 他不光是兵工厂的厂长,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搞不定的难题,最终还要找他,一直以来都是大家的主心骨。他的健康状况再这样下去,会严重影响兵工厂的生产进度,全厂上下无不心急如焚。当地医疗条件不行,想要救他,只能出根据地了。m8y 叶乘云跟秦定邦说了武平的情况,秦定邦立即安排把武平接来。人一下船,便由大良带到了静隐寺落脚。 因为日本人也信佛,所以日军几乎不查寺庙。而且秦家每年都给静隐寺送去大量香火钱,秦家两代人和主持素空大师都甚为交好。暂时先安顿在这里,可以算大隐隐于寺。在到处日军的上海,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了。 武平对外化名安康,刚在禅房里安顿下来,脑子里还想着怎么改进一款武器,外头就传来了呼救声。 他赶紧抄了根棍子冲出去,一看是个小和尚被狗咬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救了下来。本来他还想凑近看看孩子的伤情,一听老方丈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再一见老方丈的眼色,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这里毕竟不是根据地,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赶紧又回了屋子。 没过多久,秦定邦便带着祁孟初,随素空大师来到了禅房。 祁孟初详细地给武平做了检查。看着这个大病未愈般的中年男子,祁孟初想了一想皱眉道,“恐怕只我一个大夫是不够的,我们诊所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我还得再找两个好大夫。” 他看到秦定邦眉头紧了一下,随即解释,“放心,他们都靠得住,而且都是他们医院的科室主任,算得上是上海第一流的大夫了。” 虽然秦定邦只跟祁孟初说是给一个朋友检查伤势,但一看进的是的禅房,再一瞧这位安康的气度,祁孟初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眉目。虽没嘴上说破,但心里也知道秦定邦在担心什么。他心中想到的那两个好大夫,不光医术精湛,还都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武平很有些过意不去,“我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定邦摇了摇头,“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有上海最出色的大夫为他的康复保驾护航,武平心底还是满怀期待的。他急着赶紧好起来,回到根据地去继续督促武器的研制和生产。 “安兄,暂时委屈你在这里了。”秦定邦和武平虽是初次见面,言谈间却很投契。 “已经够好的了。”武平不经意间又挠了挠太阳穴。 秦定邦环视了屋里的陈设,素空大师安排得非常周到,一看就是精心布置的。但门口斜放的一根带血的棍子,却让秦定邦的视线一下子顿住。 见秦定邦的眼神警觉起来,武平连忙解释,“啊,这是刚才门外的一个小和尚被狗咬了,我出去救他,粘上去的。” 秦定邦眉头没松,“安兄,还是少出门,委屈安兄,多在屋里呆着。” 武平眉心一颤,“好,我再多加小心。” 秦定邦想了想,仍然有些不放心,“你今天出去救人时,有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人?“ “没呀,就是师傅们帮着我一起救人呢。”武平心道总不会这么巧,他刚过来,就遇到特务探子?但多年根据地生活的磨练,让他不敢大意。他又认真地回想了起来。 突然,武平脑中闪过一个不太清晰的身影,那是个在树边阴影里和他对视了一下的人。正在想着,秦定邦再次确认,“安兄确定?” “你还别说……”武平心下也有了点不踏实,“好像还真有一个人……那人站在院角那,我还和他对望了一眼。” “他没过来救人?” “他不是和尚,就在那站着看。” “后来呢?” “后来我就进屋了。” 这时,一旁的素空大师朝几人双手合十施了礼,神色凝重道,“老衲觉得这事还是要跟诸位施主说,刚刚安施主救下我那小徒之后,院角有个人,竟然直接要进安施主的房门,被我们拦下后,倒是没再坚持。可走时,还不忘又回头看了一眼。” 秦定邦心下一凛,“那人长的什么样?” 素空大师想了想道,“个子不高,背不直。” 秦定邦立时攥紧了拳头,忍不住眉头紧皱,恨恨地咬牙道,“安兄,我们要马上转移!” 藤原介按捺住返回去强行查看的冲动,又回头望了望刚才禅房的方向,随后疾步出了静隐寺,当街叫了辆黄包车便往回赶。他一回宪兵队,连口水都没喝,便敲开了阿久津健的办公室。 藤原介一进屋,就见阿久津健正坐在以前井上畯的位子上。脑中一瞬的恍惚过后,他迅速开口道,“阿久津大佐,静隐寺有问题。” “静隐寺?” “对,那座名寺。” “静隐寺能有什么问题?” “我今天路过,在那里看到个可疑分子。” “怎么个可疑法?” 于是藤原介就把他在寺院里看到的情况,跟阿久津健详细地描述了一番。 听罢,阿久津健呵呵一笑,“藤原君,我想你就是心思太重,魔怔了。打了这么些年仗,别说丢了两个手指,丢了两只手、两只脚的,不也大有人在?再说了,寺院那种地方,出家人都讲究慈悲为怀,招待几个身有残障的人不是再正常不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人肯定有问题。从他的身手,从他的气质,从寺院老和尚的态度……那个人身上,必定藏着秘密。我请求您允许我带人到静隐寺去,把那人抓住,带回来好好审问。” 阿久津健脸色慢慢阴沉了起来,“藤原君,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今天你不是告假了吗?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继续休息,反正管理文档也很轻松,你的身体也不好。之前做了那么多工作,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话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除了敷衍拒绝,就是暗暗嘲讽。放到以前,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藤原介压住心底的恼怒,再次恳请,“请允许我的请求。” 再好的脾气也扛不住这么磨,阿久津健声音大了起来,“寺庙是什么地方?不要打扰佛祖清静。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你下去吧。” 藤原介碰了满鼻子灰,咬牙出了办公室。没走几步,便迎面遇到了正在上楼的竹野智。竹野智微笑着朝他点了下头,便擦身而过。在被降职的这段日子里,藤原介也算尝尽了人情冷暖,诺大的楼里,竟然只有他之前没在意的竹野智,不算拜高踩低。 阿久津健看着藤原介一脸恨意地走出了办公室,冷笑了一声。 苏联红军早都已经攻入了柏林,希特勒自焚而死,紧接着德军就宣布投降了。在中国,日本也节节败退。藤原介这种人再心有不甘,攻守之势的转变,都摆在那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仗没有多少打头了。他自打参军来了中国,就没想着建功立业,一切行动的首要原则,便是一定要活着回日本。 刚刚被撤的那个井上畯,家里死了不知多少人,连那个只有十几岁的亲弟弟,都被绑到飞机上去撞美国的船,最后死到渣都不剩。可即便这样了,也没见谁念他井上家的什么好,井上畯跟错了人,照样被一撸到底。 军官都这下场。至于那些死在中国的下等兵,有多少连个名姓都不留。要么是曝露在野地里,被野狗啃食,要么被炸碎烧毁,尸身不留。好一点的,也就是那些西本愿寺的罐子里供着的,起码还算留下了一把灰。 玉碎?阿久津健越来越觉得这个词可笑。谁爱玉碎谁碎去,他不玉碎。他要好好活着回去,他美丽的妻子还在大阪等着他呢。他都已经盘算好了,忍过这阵子,能多捞就捞一点。等战争结束了,他一回到大阪,就和他妻子盘一间店铺。做买卖,过日子,生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再当兵了。 哪怕和妻子去北海道开荒种地,都比打仗强。 现在眼见着街上的中国人腰杆硬起来了,宪兵队是能躲着就不出门。甚至宪兵队里有些人私下勾结有重庆背景的人,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他们在给自己寻后路,他不能断人后路。 他知道藤原介刚才说的那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如果他是在几年前升任的队长,一有这样的可疑人物,他会立马派人跟着藤原介去把人抓了。但现在时移世易,不一样了。谁现在还出去触那个霉头,就是傻,就是自找苦吃,甚至自寻死路。 他都恨自己开窍晚。看他那大阪老乡五十岚阳太在海军混得风生水起,遇事装装样子,背地里盆满钵满。等到回日本,那必定是数不尽的好日子。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平安,熬着,等着,盼着。战争结束了,他就回国去,回家去。 第107章 还能是哪个“秦”? 秦定邦在听到武平对那人相貌的描述后,几乎立即就能断定,那就是藤原介。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哪都能碰到他! 藤原介的阴毒狡诈秦定邦是见识过的,所以没做任何耽搁,当即把武平接到了他在台斯德朗路的僻静小楼里。 这小洋楼是几年前他在冯龙渊的强烈建议下购置的,当时就因为喜欢这里环境安静,远离闹市,也不打眼,才决定买下来。同时期买的江边的那套,已经是他和梁琇的家了,这幢则一直空着。 没想到,当年的无心插柳,竟然提前备下了适合武平隐蔽治病的一个好去处。 武平身份特殊,而且身体一直很弱,秦定邦打算和张直一道搬过去,一旦有变也方便照应。至于梁琇,则考虑先让她回秦宅养胎。 梁琇斟酌后没答应,而是决定和秦定邦一起搬到那洋楼里。她月份虽然大了,但肚子却并不十分显,原本就身量纤纤,并没觉得生活有太多不便。现在上海的很多大医院都被日军占领了,只能把大夫请到家里为武平诊治,尤其可能会给武平做手术。她身为女子毕竟更心细些,也可以帮忙术后的护理照料。 秦定邦想了想,便同意了。 于是一楼他们夫妻住一间,张直住一间,二楼隐蔽性更好,给武平住。秦定邦随即加紧安排治疗的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藤原介被阿久津健痛骂了一顿后,消停了有一阵子。 这天,藤原介正在整理文档。虽然这份工作看起来清闲无聊,但做了一段后,他竟然也苦中作乐地发现了里面的趣味。 比如现在他正在看的,就是前不久刚判的偷卖军粮案。 主犯崔林肯定是被枪毙了,数个从犯差不多也都没了命,只有一个被放了出去。而这个从犯的登记表格里,除了姓名、住址、职务等寻常信息,“家人”一栏里,竟然还出现了那个一直盘绕在他脑子里的名字——秦定邦。 詹四知的三哥,竟然是秦定邦。 按常理,这么大的事,涉案的都得死。所以此案中,主犯从犯好些个人,很快就被处决了。 唯独这个姓詹的保住了性命,偏偏只有他的三哥是秦定邦。 这是巧合吗?如果是,那也太巧了吧。 此时,一个兵没敲门就进了屋,随手给他递了份材料。 藤原介现在失势,来办事的人对他都不像以前那么敬重。这个兵单手便把东西递给了他,之后随意地打了个哈欠,又把帽子摘了下来。 看着这个兵这么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藤原介心里的火就起来了。他刚想发怒,只见这个兵抬手便开始挠头,顺着帽檐从太阳穴往后脑勺挠,一挠挠了半圈,又随手扣上帽子,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了。 藤原介顿时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因为就在刚才,他分明看到这个兵的太阳穴位置,被帽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正是那道压痕让皮肤发了痒,那个兵是在挠那个痕迹……解痒。 呵!静隐寺的那个人。 只是简单的头皮痒,还是原先那脑袋上,也有一圈压痕? 如果有压痕,是怎么来的? 倘若也是带帽子造成的,看那男人的反应和身手,会不会是……军帽? 如果是,搞不好,他得是个……军人了。 一个军人,鬼鬼祟祟藏在寺庙里,他打算做什么? 但这么多天都过去了,那人还在不在? 会不会早就跑了? 藤原介只觉得自己的心好痒,他真恨自己如今手下没人。但凡有几个能差遣的,他肯定会立即带人冲过去,把那人抓回来好好审讯一番。 于是第二天,他又告假去了静隐寺。这次他没在其他地方停留,直奔上次他记住的那间禅房。没等周边路过的小和尚反应过来,便一把推向屋门,门竟然没锁。他迅速抬脚进屋,不出所料,里边空无一人。 到底是跑了。 他又去推旁边禅房的门,门是锁着的。他刚要继续推其他门,打不远处过来了两个小和尚。一个有些瘦,一个胖乎乎。瘦的眼珠很活,显得古灵精怪,相比之下,胖的倒有点呆头呆脑。 小瘦和尚施礼问道:“施主,请问你找谁?这里是我们的禅房,礼佛请到前院去。” 风起上海滩 第93节 “请问这屋里之前那个人去哪了?”藤原介并没有小看这两个小和尚,沉着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找他有急事。” 小瘦和尚纳闷,“哪个人?” 藤原介想了想道:“就是前些天住在这里的,断了两个手指的那个人。” “这个不清楚。”小瘦和尚摇了摇头,眼神里却全是警惕。 “小师傅能不能再好好想一想,他妈妈生病了,很重很重,他家里托我来告诉他。要是找不到他,他妈妈会死不瞑目的。”藤原介一边说,一边面露焦急,甚至揉搓起了手掌。 “施主你不要急,”小胖和尚看藤原介这么着急,跟着面露戚色,“我知道,这屋子里有位施主,前些天被人接走了。” 藤原介眼睛一亮,“被谁接走了?” 小瘦和尚上前一步挡住小胖和尚,“你问这个做什么?” “什么样的人?”藤原介盯着站在后面的小胖和尚连忙继续问道。 小胖和尚歪了头躲过同伴的遮挡,“我看到了,里面有一个,好像是秦……” 秦定邦每年过年前都来静隐寺送香火钱,秦家老爷有时还来静修。秦家和素空大师交好,庙里的僧侣都知道。 还能是哪个“秦”? “秦定邦?秦家三少爷?”藤原介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胖和尚眼睛放光,刚想应答,小瘦和尚赶紧抬胳膊拐了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胖和尚立马住了嘴。小瘦和尚连忙潦草地跟藤原介施了个礼,便拽着小胖和尚离开了。没等走太远,藤原介便听两个小孩嘀咕—— “他说有急事儿……” “你个傻子,没听他说话带日本口音吗?” 那个小胖和尚被小瘦和尚狠狠拍了脑袋之后,缩了下肩膀,随着小瘦和尚疾步走开了。 藤原介挑了一下眉,看着两个小和尚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用再找谁多问了,他相信他已经问出他想要的了。 这个姓秦的,又在搞什么。 秦定邦,断指男人,静隐寺…… 接下来的日子,这几个词一直盘踞在藤原介的脑中。 是什么事把他们连到一起的? 这帮人又在搞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他现在手中无权手下无兵,能管的也只是那几份文档的收录和借出。无论他多想在这件事上有作为,都是有劲无处使。憋屈在他的胸膛里闷烧,让他愈发愤懑。喝了不知多少顿闷酒,才慢慢消解掉这要命的不得伸张。 又过了几天,藤原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刚走出宪兵队的大楼,就见等在路边的竹野智殷勤地朝他迎了过来。张口竟然无关公事,而是邀请他去喝酒。 自打被撤职,藤原介算被踩进了泥里,也只有竹野智一人还肯邀请他消遣。藤原介颇有些意外,虽然他对竹野智印象不佳,但也没有拒绝。 等到藤原介随这昔日下属到了阳和馆,又惊讶地发现,竹野智已经预定了上好的包间。现在的两人早已没有高低之分。此时还愿意订上等包间请他,恐怕这顿饭不简单。 两人落座,寒暄了几句后,竹野智便开始给藤原介倒酒,“藤原君,我有一份新情报,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原来是情报。藤原介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不是课长了。” “但是藤原君,我始终认为以你的能力……”竹野智微微朝这位“前长官”探了探身,“这个宪兵队队长,就应该是你的,你的能力远在阿久津健之上。更别提现在的这个特高课课长了。” 竹野智这么直言不讳,倒是出乎藤原介意料,“竹野君可真敢说,但是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藤原君,我觉得你现在缺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竹野智抬眼看向藤原介,像是在打气,又像在蛊惑。 藤原介没看到竹野智迫切的目光,他只盯着桌面上的木头纹路,“证明了又怎样?队长已经是阿久津健的了。我证明给他看,岂不更碍他的眼?” 竹野智挪动了一下膝盖,“但是藤原君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一旦你做成了大事,如果队长还把你放在这个位置,岂不是明摆着说他……嫉贤妒能吗?再说,焉知消息传不到更上头?” 藤原介脸上显出不屑,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上次抓的秦定邦,如果再多给一天,或者再多些手段,说不定就能审出点什么……”竹野智赶紧又给藤原介的酒杯满上,“结果偏偏赶上了新的任命下来,功亏一篑。” “我本以为会接着审,没想到当时就给放了出去。”藤原介稍微扭了扭后背,调了调坐姿,“不说这些了,你刚才不说有新情报吗?” 穿着和服的女子送上来几盘寿司,待她出了隔间拉上门,竹野智低声道,“藤原君,这样的情报,只有给你才能发挥它的价值。而且现在,恐怕也只有藤原君才真正关心这样的情报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藤原介已经有些不耐烦。 第108章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看过。” 竹野智又向推拉门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新四军,皖江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上个月来上海了。” 藤原介转着酒杯的手一顿,接着又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线人给我提供的线索。” 藤原介几不可闻地哼了一下,“对啊,竹野君有很多线人。” 这个消息是穆逢财给竹野智的。 穆逢财近来混得不好,在茶楼喝闷茶,和陈畔拼桌之后相互认识了。两个郁郁不得志的,竟然聊得投机。 穆逢财门路广消息多,陈畔就帮他和竹野智搭上了线。竹野智买情报出手一向大方,穆逢财几次尝到了甜头,便将这个消息给了他。 这还是他在汤家沟做码头生意的弟弟,喝醉了以后说漏了嘴,才让他知道的。 藤原介撇着嘴顿了会儿,接着道,“一个线人,怎么能知道兵工厂厂长的行踪……这是什么样的线人?” “他弟弟是当地老百姓,随老板给那边送过铁丝。那个断指厂长很有神通,什么废料到他那都能给捣鼓成兵器,生产了很多炸药、子弹、炮弹,在当地是有些人认识他的。只是没料到他会出根据地,而且坐的是来上海的船。”竹野智把穆逢财绘声绘色的描述简化成了几句话。 “等等,”藤原介眯起眼睛看向竹野智,“断指?” 竹野智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当时我也听出了问题,也问他这个。我线人说兵工厂动不动就爆炸,厂长的手指就是有一次被炸掉了。” 藤原介直了直后背,接着又垮了下来,眼里尖锐的光随之黯了下去,“上个月的事了,人早就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竹野智连忙道:“他还在上海。” 藤原介一只手支到榻榻米上,盯了竹野智一会儿才道,“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我线人说,那边兵工厂的厂长,有一个来月,都没在那呢。” 竹野智跟藤原介说的这些话,其实是真假掺半的。 穆逢财的确跟竹野智说过厂长上了往上海来的船,但兵工厂的厂长在不在岗这种事,哪是普通老百姓能了如指掌的。所以这后一条消息,是他顺着藤原介的话,往下编的。 竹野智猜想,一个新四军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上海,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而如果能把这么一条大鱼抓住,那必然是个大功劳。 至于这个厂长现在还在不在上海,无非两种情况——要么在,正好让藤原介想办法抓到,消息是他竹野智提供的,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功;要么人已经离开,藤原介扑了空,那也损失不了他竹野智什么。 通过以往的接触,竹野智断定藤原介对权力有着极深的迷恋。现在藤原介被降职,肯定心里有无尽的不甘,而新上任的无论队长还是课长,无不尸位素餐,混吃等死,对竹野智这样的情报人员不重视、不重用。 这才多久,竹野智已经明显感觉到,他的顶头上司们对抓人提不起兴趣,暗地里倒像是在找能和重庆说得上话的人。经他手的经费越来越少,能揩的油水也越来越稀薄。如果再这么耗下去……他开始有种前途渺茫的不祥预感。 而新四军那边的头目,不管在日本还是重庆眼里,都是欲除之而后快的,算是两方共同的敌人。动了这样的人,最起码他竹野智谁都不会得罪。 而且,如果他这个消息能打动藤原介,一旦藤原介重新上位,那他就是大大的功臣。行动中,若是藤原介让他帮什么忙,冒什么险,他则完全可以扯谎拒绝。因为如今的藤原介,早已无权支使他。 退一步,那份情报存在失误,藤原介无功而返,仅凭他眼下的身份地位,还能拿他竹野智怎么样不成?藤原介也只能他自己倒霉,认下这个哑巴亏。 所以,这次他请藤原介出来喝酒,是怎么盘算都不亏的。对他来说,主动出击寻找契机,总比干耗在特高课坐吃山空要好得多。 竹野智看到藤原介脸色微动,接着道,“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如果抓到手里,再查出他背后的事情,恐怕那间小小的档案室,再也束缚不了藤原君多久了。” 藤原介未置可否,沉吟片刻道,“你还有什么消息?” “没了,就这些。”竹野智注视着面前的人,“藤原君,你觉得怎么样?” 藤原介没再接这个话茬,往嘴里夹了一块寿司,慢慢嚼了起来,“你听过詹四知吗?” 竹野智仰起头,斜眼看向屋角,努力回忆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看过。” “偷卖军粮的。”藤原介没抬眼。 “哦!我想起来了。”竹野智记起了这个人,“就是那个差点被枪毙了的。他怎么了?” “他在他的材料里写,他还有个三哥,是我们的老熟人。” “谁?” “秦定邦。” “这……”竹野智愣了愣,“真是没料到。” 藤原介目光阴森道:“的确出人意料。” 竹野智又倾了倾身,“要我去查查吗?” 藤原介摆了摆手。 当时的审讯记录里,姓詹的看着那些刑具就立马腿软,把所有能说的都撂了。想来秦定邦那样的硬骨头,绝不会看得上这号人,背地里忙活的事,也不会让这样的人插手。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他在庙里看到的人,就是那个兵工厂的厂长。一个断指的兵工厂厂长,一来到上海就躲到了日军极少打扰到寺庙,之后又迅速消失,并且没回根据地。必定是被秦定邦转移到了不知哪里。 他们在图谋什么?要有什么行动?要对谁不利?恐怕只靠猜测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把这人抓到手里,才可能问出他此行来上海的意图,顺藤摸瓜把秦定邦之流一网打尽。 如今,在上海的日本人人心浮动,战败的论调甚嚣尘上。如果此时能把劲敌的兵工厂长一伙人绳之以法,那定会对士气带来莫大的提振。 可仅凭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谋算得再好,又能怎样? 藤原介脑中飞速成型的计划,现实中却只会处处碰壁。道理他全都懂,然而心底鼓噪的不甘不忿却如何也压制不住了,他突然抬看望向竹野智,“你帮我一个忙。” “藤原君请讲。” “派人帮我监视秦定邦的动向。” “他?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也只是怀疑。” “你是说……”竹野智惊讶地瞪起眼,瞬间便明白了藤原介的意有所指。没想到出来吃了顿饭,真吃出了意外之喜。竹野智立即答应,派暗探帮着监视。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出乎竹野智的意料,不管是在秦宅,永顺公司,还是秦氏夫妇在江边的房子等地方,都没有看到秦定邦出入,这夫妇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天下午,竹野智在楼道里和藤原介“偶遇”时,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而这种反常,更坐实了藤原介的猜想。 藤原介回到档案室,听到屋里刚才进来的两个兵,正在窸窸窣窣地聊天,一见他进了屋,立刻停止了谈话。 藤原介冷冷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还怕我?” “藤原君,不是怕你,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们说,我听。”藤原介虽然早已不是课长之身,但很多时候说话还是习惯性地带着威压,让人心生畏惧。 风起上海滩 第94节 “呃……上个月末,有一队士兵去扫荡,和皖江临江独立团遭遇,全都死了,一百多人。” 藤原介一听这消息,顿了一下,接着歪歪扭扭地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 现在七月了,上月末,就是六月末了。 没过一会儿,那两人又小声聊了起来,“再熬一熬,熬到停战了就能回国了,回去干点什么不好?那个队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那一百来号人真冤,死了也是白死。” “可不是嘛,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拼命。” 对这种自挫锐气、自我消解的颓靡,藤原介向来深恶痛疾。 他还是课长的时候,若是听到这样扰乱人心的话,他定会重罚。现在他跌落了,也没人会像以前那样在意避讳他。这些风凉话,便无止无休地全都灌进他的耳朵里。他胸中的怒火又燃了起来。 他把手里的文件“啪”地摔到桌上,“那些为天皇陛下玉碎的战士,在你们的嘴里竟然如此不堪。你们配做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子民吗?那一百多位英雄死在了异国他乡,竟然被你们当成了傻子。如果前线的将士都像你们这样,那还有何希望可言?” 藤原介骨子里刻下的关于日本陆军的荣誉感,他外祖父、他父亲,他在日本陆军大学所受到的教育和训练,都让他对刚才那两人说的话无比愤怒。他眼中神圣的、开拓帝国边界的战争,被他们一说,竟然像个笑话一样一文不值。 那两人被藤原介抢白了一番,再也没说话,迅速完成文件交接,便都离开了。 藤原介又想起了他的吉田太郎,那一百多个兵就是一百多个吉田太郎,都死在了新四军的子弹下,新四军兵工厂造出来的子弹下。 而这个兵工厂的厂长,可能此时,就在上海,藏身于离他不远的某处。 他脸转向了窗外,黑云压城。 突然,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疾步走向身后的那排架子,迅速找出偷卖粮食案的卷宗,翻到了詹四知的那一页。 第109章 她只觉一阵眩晕袭来,连忙抬手扶在墙上—— 梁琇站在窗边望了望外边的天。 乌沉沉的云越压越重,本来应该响晴白日的,但眼看着雨要来了,浓云遮住了光亮,屋里便暗了起来。 梁琇以前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但今天,这马上要来的雨,却显得正是时候。 窗台上的那盆秋海棠,现在已经长得非常旺盛,还开出了红艳艳的花。这盆花从修齐坊就一直跟着她,秦定邦知道她看重它,自打一起过来照顾武平,他就把花从江边的房子搬了来。 武平在这里住了小一个月,这秋海棠就在这守了将近一个月。梁琇随手轻轻弹了下叶底还没开的小花苞,整个花枝都跟着颤了起来,真是招人喜欢。 她扶着腰转身,慢慢坐回了沙发,又拿起放在沙发上的绷子和针线,继续绣了起来。 周大夫说她下个月就要生了。小家伙在她肚子里越发不老实,踹她肚子的脚印隔着肚皮都能看得清楚。有时候她都怀疑,这肚子里是不是装了个孙大圣,搞得她动不动就紧张到不行。 第一次怀孕,经历的什么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但也加重了她的忧虑,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感觉草木皆兵,好像随时就要生产似的。直到想起秦定邦跟她说过小则新当年就这样闹大嫂,她才多少能宽一点心。 再忍忍,再等等,过不了多久,她和他的小熊就要降生了。她现在越来越期待母亲这一角色,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内心的迫切化成了她给孩子绣东西的动力,想起什么好看的有趣的,都想给绣出来。哪怕针脚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她仍然想给绣到布上,再请惠英帮忙做成小肚兜,小罩衫,小裤子。 秦定邦怕她累坏了眼睛,却怎么也拦不住。 这就是母亲对孩子的无价心意吧,哪怕一针一线上全是笨拙,那里面也浸满了浓浓的舐犊情深。 她正在琢磨着这只小鸟的翅膀应该用什么颜色的线,张直从外面进了屋。他是刚从秦家菜回来的,拎了满满两大食盒,全是好菜。 外面闷热,经过这一路,张直脸上和身上都带了汗,“三少奶奶,大水师傅和小水师傅两人齐上阵,一起亲自下的厨,都还热乎着。” 梁琇赶紧放下绷子和针线,刚要起身帮忙,张直连忙退了一步,“三少奶奶,你赶紧歇着吧,我来。”说着,便走到餐桌,把两个大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自顾自往把菜摆上了桌。 梁琇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她扶着腰想了一下,“那我去拿几瓶好酒出来。” “好嘞。”张直朗声应道。 梁琇取出酒,放在桌上,“路上没人跟着吧?” “放心吧,我没从正门走,没人注意。” 张直做事向来稳妥,梁琇点了点头。 一桌丰盛的菜肴都摆好了,梁琇慢慢走到楼梯旁,朝楼上轻喊了一句,“吃饭啦!” 片刻后,楼上在谈事情的几个人,便走了下来。 武平在这里连治病带休养,气色已经非常好。想他刚到上海时,整个人都形销骨立的。要不是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硬挺着,在根据地可能就撑不住了。 那时秦定邦非常着急,以最快的速度安排祁孟初和他之前提过的好大夫,一起来这里联合诊治,把武平的大小毛病,能治的都给治了,甚至几年前嵌进身体里的弹片,也给取了出来。当年根据地条件艰苦,大夫不敢取,这两块小东西就一直留在身上,折磨了武平多少年。没想到这次,秦定邦给请的名医连这老毛病都给治好了。他对秦定邦和大夫们,充满了难言的感激。 武平身后跟了叶乘云,大良和冯通,秦定邦最后走下来。叶乘云在永顺公司还有事,没留下吃饭,就先走了。 几人一起把武平让到主位。推脱无果,武平也就坐了下来。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看着阴沉沉的天,笑道,“雨天比晴天好,看来老天也帮忙。” 大家会心地笑了起来。 武平在上海,除了刚到静隐寺救小和尚时,遇到了个身份不明的人,之后可以说非常太平,没出任何乱子就好治了伤病,身体调养得从来也没这么好过。 秦定邦和梁琇刚途经皖江根据地时,便听倪千峰提起过武平。那时他二人听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炸声,还以为是发生了战斗,结果倪千峰说,是老武的兵工厂在忙活。只是那次和他没见着面,没想到后来竟能有这样的缘分。 秦定邦一家上下对武平的照顾极为周到。秦定邦和梁琇,还有张直一起守在楼下,既是不怠慢,也是为了他的安全。为了维系永顺公司的运营,秦定邦甚至让他二哥暂时去公司替换他。虽然没说具体理由,但秦定坤二话没说就顶了上去。叶乘云那边一旦有事,也会通过电话或着亲自过来,和秦定邦商量。 这份以武平为先,确保他万无一失的心意,让他非常感动。 今晚,他就要搭乘去汤家沟的船回根据地了。本来还顾忌上海太繁华,路上人那么多,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但这一要下雨,外面活动的人很多就憋到了家里,风险能再少几分,挺好。他心里希望这雨下得越大越好。 秦定邦把几个男人的酒杯满上,朝武平端起杯,“武先生,条件有限,在这里委屈了武先生这么久,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武平也赶紧端起酒杯,“秦先生,我根本没想到我这副身板,还能有恢复到这么好的一天。我在这里叨扰了这么久,给秦先生,给诸位,添麻烦了。” 大家一起摆手—— “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武平叹了口气,“我是个研究枪炮子弹的,成天和武器打交道,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就炸了。上次受的伤有多重,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本以为可能没几天了……”他顿了顿,继续感慨道,“但没想到在这里,我的新伤旧病,全都治好了。我以后多活的日子,都是你们帮我给赚回来的。我只有用这新得的命,多造炮弹,全都打到小鬼子的身上,直到把他们统统都打出中国。” 秦定邦面露赞赏,“武先生是真英雄。” “不敢当不敢当,你们这些给根据地运物资的人,是我们的英雄啊。你们都无法想象,你们从上海弄过去的那些毛坯,钢管,给兵工厂救了多少急。尤其上次秦先生弄过去的刨床、冲床,简直成了厂里的宝贝。有了那批设备以后,再加工出来的部件,精度高了,废品率低了,效率和产量都大大提高,战士们对新武器全都赞不绝口。”武平情绪激动起来,“秦先生,你们是最大的幕后功臣啊!” 武平在养伤期间,听叶乘云跟他说了秦定邦因为这批设备遇到的危机,差点因此丧命,武平更是难以平静。说到动情处,他站了起来,“我替兵工厂的战士,前线的战士,还有那里的老百姓,谢谢秦先生,谢谢诸位了!” 其他几人也都站了起来,一同举起酒杯,梁琇则以茶代酒,大家一饮而尽。 这桌践行宴上,武平说了很多。 当讲到根据地刚建立时的艰苦,武平不禁潸然泪下。桌上的这几人,秦定邦,梁琇,和当时护送他们的张直、冯通,当年从湖南老家路过了根据地,他们是亲眼目睹了那里的各种艰难的。回上海后,就开始全力支援后方。 以前打鬼子,没枪没子弹,只能想办法自己造,结果又缺这个少那个,直到后来上海到根据地的运输线打通了,原料短缺的局面才渐渐缓解。再到后来,武弹药的产量跟上来了,战场上打鬼子,于武器上就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日本鬼子进中国快十四年了,现在看来,终于快到头了。 因为要赶夜路,几人只是浅酌。武平来上海时在船上就是大良接应的,今晚回根据地,也是大良护送。 吃完饭,几人又接着聊了一阵,直到外面黑透了,武平抬眼向窗外望去,“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出发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这就送武先生离开。” 武平微笑道:“我们胜利之后见。” 几人一同起身向屋外走去,梁琇本也想跟出去送一送。武平连忙摆手,“你赶紧留步,可得好好歇着。” 秦定邦向梁琇点了下头,梁琇听话地停住脚步,也微笑说道,“胜利之后见。” 秦定邦昨天就跟她说,今天晚上他会亲自送武平去码头,他们不光要让武平得到良好的治疗,还要让他安全地返回根据地。 梁琇自然同意这个安排,在屋里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院子。 这个勇毅果决,热情爽朗的老大哥,在这里一直备受他们的尊敬。希望他今后也能平平安安,正如他们所希望的,胜利之后见。 人都走了,屋里一下静了下来。 她只站了一会儿,就又感觉肚子重。这一个月里,小家伙长得格外快,上个月还没怎么觉得身子沉,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吃力了。她挺着个大肚子慢慢回到沙发边坐下,抬眼便看到空空的楼梯。 她愣了愣神,突然想武平可别有东西落在这,趁现在人还没走远,她得赶紧上去看看。一旦落下点什么,马上喊张直他们给送过去也来得及。 她撑着沙发站起来,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慢慢地上着楼。 等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二层,进了屋,刚要伸手开灯,院外猛地响起一声沉闷的刹车声。她一阵惊愕,心跳开始快起来。 不应该是发动声么,怎么是刹车声? 梁琇连忙转身要向外张望,还没等迈脚,便听到几声激烈的声响。 她只觉一阵眩晕袭来,连忙抬手扶在墙上—— 枪声! 怎么是枪声! 第110章 “我知道,他还有一个住处!” 自打被从日本宪兵队赎了回来,詹四知就赋闲在家,没工作,也没收入。 以前还在教育局的时候,杜漪薰就不住地数落他,不是嫌他没权势,就是嫌他挣不来钱。现在,詹四知彻底失去了收入来源,杜漪薰除了花钱又什么都不会,这家里就成天鸡飞狗跳,彻底没了安生。 詹四知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这些天来,读书看报成了他在家唯一的“工作”,简直比当学生的时候都“刻苦”。其实这也是他的无奈之选,既是穷极无聊只得以此来打发时间,又多少能转移一些和杜漪薰相处的压力,他实在是怕了她了。 杜漪薰下午眯了一觉,等睡饱足了,睁眼一看天色,只以为到了夜里。她慵懒地理了理头发,抖了抖白色丝绸睡衣的前襟,一边系腰带,一边走出卧室。等到了客厅,开灯一看,才刚刚六点钟。 外面乌云密布的,眼见着又要下大雨。上次顺着窗框边流的雨水痕迹还没干透,这次肯定还得往家里漏,搞不好要水漫金山了。 杜漪薰一看墙皮被泡烂发霉的糟心样子,再一见詹四知看个报纸连灯都不舍得开,气又不打一处来。 这个窝囊废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窗框漏雨了,不管,院门的门闩坏了,不修。家里家外,什么都指不上。 她几步走到詹四知身边,一把抽出他手里的报纸“啪”地摔在桌上,“现在还有心思看报纸,你赶紧出去搞钱呀。咱们两个大活人都在家里,西北风都快没得喝!” 詹四知被吼得瑟缩了一下,“小薰,你别着急,我这不是在看招工的信息吗?” 杜漪薰指着报纸上的明星头像,“你这是在看招工信息吗?你这分明是在看明星的八卦新闻,小道消息。”她喘着粗气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杜漪薰越说越气,抓起詹四知面前的茶杯就要往地上摔。 “不能摔、不能摔,这是我爹留下来的。”詹四知赶紧站起来护住她手里的茶杯,“再摔,家里连喝茶的也没了。” 杜漪薰一愣,缓过神后更气得不行,把茶杯连茶带水一起甩到了詹四知的怀里,继续破口大骂。 风起上海滩 第95节 这些天,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上演,詹四知的耳朵都快出了茧子。他慌乱把茶杯放回茶桌上,心里暗暗庆幸又救下一件物什。 “小薰,我饿了,能不能做点东西给我吃?”詹四知一边慢慢坐回沙发,一边可怜地哀求。 “饿饿饿,就知道饿!”杜漪薰站着喘了好几口气,听到自己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才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一看,几个蔫土豆一根白萝卜,更是见不着什么荤腥,心情真是糟到了极点。她恨恨地嘟囔着,“再这样坐吃山空,都得饿死。” 就在这时,门忽然响了,有人在敲门,而且是一直敲。 杜漪薰听得心烦,大喊道,“詹大少爷,不会门也等我开吧!你抬抬屁股去开门啊!” 老婆的大嗓门不住地往詹四知的耳朵里灌,他站起身闷头走向了房门,也忘了问是谁,拉开了闩便开了门。 杜漪薰好不容易又找到一根葱,却如何也找不着姜,连半块都没有。不放姜的炖萝卜得多难吃,她憋屈极了,骂声更大,“我跟你这过的叫什么日子?我们家下人当年过的也比现在强,跟你就差揭不开锅了!” 客厅的詹四知却一点回应都没有,杜漪薰更是要被点着了,拎起萝卜跟葱便气势汹汹地走出厨房,却见詹四知正举着双手站在门口。 都落魄成什么鬼样子了,还这样不正经!杜漪薰刚想把葱甩到詹四知的身上,手都抬到了半空,却一下子顿在了那里。 只见门外有一个人,正拿着枪顶在詹四知的额头上,詹四知已经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开始连连后退。那人迅速跟着进了屋,单手在身后关上了门。 杜漪薰使劲眨了眨眼,确认不是幻觉,便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只见这人面目凶狠,手里拿枪,身姿有些怪异,一身的日本军装。到了此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家里这是进了个日本鬼子啊!她张大嘴刚要尖叫,便听那人森森地威胁,“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藤原介按照詹四知在卷宗里留下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住处。他本以为凭他单枪匹马的,可能会遇到麻烦,没想到院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看起来久未打理的汽车,小院子里的地砖缝隙里,全是长长的杂草。 他正要敲门,便赶上屋里的男女在吵架,他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全程都只有这对怨偶在发泄不满,并没听到别人劝架说和,他可以初步判断,屋里应该只有他俩。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干脆敲开了门。 进了屋之后,藤原介迅速扫了眼夫妻二人的装束。他朝杜漪薰抬了抬下巴,“你,把腰带解开。” 杜漪薰已经惊呆了,不知道这又是要做什么,登时吓得哭了出来。 “八嘎,快解腰带!” 杜漪薰把萝卜和葱扔到了地上,抖抖簌簌地把白睡衣的带子解开,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抓着睡衣前襟裹在身侧,生怕露出里面只穿了内衣的身体。之后便站在那里瑟瑟觳觫,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藤原介抬手示意杜漪薰过来,“把他的手绑上。” 杜漪薰呆了片刻,刚要犹豫,一见这日本兵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得赶忙走到詹四知的身后。 藤原介抬着枪转到他们二人的身侧,监视着杜漪薰,“绑紧,再勒紧些!” 杜漪薰一边哭,一边把詹四知的两只手死死绑住。 “把他的腰带解下来,”杜漪薰不知这个日本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但那黑洞洞的枪口仿佛随时就要把她吸进去,她又听话地把詹四知的腰带给解了下来。期间詹四知还抗拒地往后退了退,但看了枪口,也吓得不再动弹。詹四知的裤子没了腰带,一下便滑到了膝盖以下,下身只剩了一条白色的大裤衩。 就在杜漪薰把腰带拿在了手里,正不知所措间,藤原介迅速把枪别在腰间,三下五除二便用腰带把杜漪薰的双手也捆住。 夫妻二人就这样,双手都被绑在身后,让一个持枪的日本凶徒挟持着,顾不上尴尬,更不知命运如何。 “过去。”藤原介的枪口狠狠怼到詹四知的背上,詹四知连吓带绊,一头跪倒,杜漪薰也紧跟着瘫软在地上。 詹四知终于崩溃道:“太君,放过我们吧!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 藤原介走到詹四知面前,枪抵到他额头上,“秦定邦在哪?” “秦定邦?他能在哪里?”詹四知被吓丢了魂,慌忙道,“他……他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公司呀!” “我不是问你这些地方,是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他还有什么秘密的藏身场所?” “我哪还知道其他地方啊?他也没告诉过我啊!” 藤原介怒道:“他不是你三哥吗?” 詹四知被这话堵得一愣,“他……他是他家老三,我当然叫他三哥了。” “混蛋,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戏。如果说不出来,现在就要了你们的命!”藤原介的枪又朝杜漪薰比划了一下,杜漪薰只以为是要朝她开枪,吓得一下子趴伏到地上。 “别别别,太君,我想,我好好想想。”詹四知手被反绑着,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可他绞尽脑汁了,也想不出其他的地方,“不是,太君,我真不知道呀,我和他的关系都赶不上他和冯龙渊。除了我去他们公司求他,他极少和我联络的。我现在总不能变出个住处来骗您啊……” “冯龙渊?”藤原介迅速抓住这个名字,“他是谁?” “冯龙渊,他……他是冯肃雍的儿子!和三哥非常要好。” “他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啊!我和冯龙渊关系很一般,并无来往啊!” 眼见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催命鬼耐心快到了头,詹四知却一问三不知什么都答不出,肆意蔓延的恐惧就快要把他逼疯了。 “等等太君!”一脸泪的杜漪薰突然插上了话,“我知道,我知道秦定邦还有一个住处!” “在哪里?”藤原介和詹四知齐齐看向衣衫不整的杜漪薰。 “在台斯德朗路!那是西边很偏僻的一处小路,路中间有一栋二层小楼,就是他的。” 当这两个男人在“冯龙渊”三个字上僵持不下的时候,杜漪薰紧绷的神经突然就被带回了当年。 在她和冯龙渊还在你侬我侬之时,冯龙渊曾拉着秦定邦去买了两处房子,一处在江边,另外一处就在台斯德朗路。那是一幢幽静的二层小楼,她还央求冯龙渊私下里带她去楼外看过。 当时她站在路边,简直羡慕极了。心想着本来那都应该是她的,只不过她没当成秦家的三少奶奶。原本指望着和冯龙渊修成正果后,让冯龙渊也给她买这样的洋楼,结果没过多久,他们就掰了。 詹四知瞪大眼睛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别废话!”藤原介拿枪捅了捅詹四知的肩膀,“你们院子里的车还能不能开?” “能,能。”詹四知连忙点头,那是除了这套房子,詹贞臣给他留下的最贵重的遗产了,虽然老旧了一些,但总归是辆汽车。 藤原介一把拎起瘫倒着的杜漪薰,又抓着詹四知的衣领,逼他站了起来,“带我去!” 夫妻二人对望了一眼,无言地一起走向了门。掉落的裤子直绊脚,詹四知只得踩着堆在地上的裤腿,给硬脱了下去。 藤原介厌恶地瞥了一眼詹四知的狼狈相,刚要摸上门把手,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你们家有没有电话?” 第111章 不能让他们跑了! “有,有,就在那。”杜漪薰抬了抬身后的手,往电话的方向指。 藤原介紧接着拿枪比着,让他俩走到沙发不远处的电话旁,然后他迅速拨了号码,一边盯着这两个“人质”,一边等着电话接通。 一听那边“喂”了一声,藤原介立即快速说道,“你到西边的台斯德朗路,路中间的一栋二层小楼那里。我有要紧事找你,你现在就动身,去救我,否则我有危险。” 还没等那头回话,他就挂上电话,仿佛只是通知,丝毫没得商量。 就这样,詹四知夫妻二人被挟持着进了院子。詹四知坐上了驾驶座,被藤原介解开了束缚,负责开车;杜漪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仍然绑着,但要负责说方向;藤原介坐在后排座位,拿枪胁迫着前排的两个人。 车发动了之后,开得却很慢,藤原介把枪抵到了詹四知的后脑勺,“你在耍什么花招!开快些!” 詹四知苦苦解释:“太君,这辆车太老了,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这迟缓的车速,让藤原介恼怒到了极点。他照着詹四知的后脑勺抬手就是两巴掌,打得詹四知直向前缩脖子。 “别杀我,别杀我!”副驾驶上的杜漪薰吓得直喊。藤原介烦得一把从后面薅住她的头发,恶狠狠道,“再聒噪,我先枪毙了你。” 杜漪薰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凶狠动作吓得彻底噤了声,只剩浑身不住地哆嗦。 藤原介这才甩开了手里的头发,“给我好好指路,不要走神。” “好,好。”杜漪薰轻声答应着,不敢再多说一字。 这辆老车终于驶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本来就要下雨了,乌云沉重,周边也没有路灯,寂静又漆黑。詹四知看不清路,打开了车灯。 藤原介越来越生疑,他一把又薅过杜漪薰的头发,“你是不是在捣什么鬼?你在耍什么花招?这是什么地方?” 杜漪薰手被皮带绑着硌在后背,头被薅得脸向上仰着,说话已经有些气息不稳,“太……太君,就是这地方,太君,我没骗……没骗你。” 正当杜漪薰头皮都快要被扯下来的时候,詹四知激动地喊了起来,“唉!太君!你快看,秦三哥!秦定邦!”说着,就开始踩刹车。但车太老了,只能听到刺耳的动静,却根本刹不住。 藤原介借着灯光向车外望去,远处一幢二层小楼的院外,正站了几个男人在聊着什么,旁边还停了辆车。多年特高课磨练出的好眼力,让他一眼就认出了秦定邦。而在车门边站着的那个人,正是他在庙里见过的,那个疑似兵工厂厂长的人! 踏破铁鞋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当藤原介欣喜若狂之时,却见那个断指男人和另外一个高大的男子,一起上了车。 不对! 这是要跑! 不能让他们跑了! 藤原介立即从车窗探出头,朝门口停着的那辆车胎就是一枪。不料车磕了路上的石子颠了一下,子弹打偏在了车后盖上,溅出一道火花。 门口的几人瞬间反应过来,随即也向詹四知的车开起了枪。 杜漪薰被接二连三的巨响惊得连连尖叫,尖利的嗓音直往车里人的耳朵里灌,藤原介抬手便朝她脑袋给了一枪,杜漪薰立马没了声响。 詹四知被耳边的枪声吓得大叫一声,腥热的液体瞬间溅了他一脸。他一扭头,杜漪薰正瞪着眼睛盯着前方,靠他这边的头上开始有血汩汩地淌下来,迅速染到白睡衣上。他被这恐怖景象吓丢了魂,张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全然忘了还在开车,愣了一瞬便惊恐地抱住头。 正在此时,他们的车胎挨了一枪,整辆车骤然失控转向,一头撞到了小洋楼路对面的围墙上。 “八嘎,赶紧追前面那辆车!”藤原介抬手又打了詹四知脑袋两巴掌。 詹四知连倒了好几口气,终于惊恐万状道,“车……车动不了了,胎爆了!” 秦定邦本打算和冯通一起送武平和大良去码头上船的。结果大良和武平刚上车,秦定邦还没来得及开车门,车后盖就挨了一枪,火星飞溅。 秦定邦和张直迅速扭头,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车还在向前开,车灯大亮,显然是奔着他们来的。 秦定邦随即拉开车门,把冯通推上了车,“你赶紧把人送走!” 冯通连忙转头看向秦定邦,秦定邦一把摔上车门,“不要管我们!你们先走!” 大良和武平都不会开车,冯通没再犹豫,迅速发动了汽车,载着两人朝码头的方向疾驰而去。 秦定邦和张直拔枪回射,一人打车上的枪手,一人打轮胎,几枪后终于爆掉一个前胎。车身顿时失控,撞到路对面的墙上。 “三哥!三哥是我!”秦定邦和张直正要继续射击,却听到从车里传来两声呼叫。秦定邦连忙收手,和张直闪身躲进了院墙内侧,听着车内的动静。 刚才张直朝车里射击之时,藤原介躺倒在后排座椅上躲过了子弹。詹四知的这两声喊,倒是瞬间提醒了他,他用枪比着人质,“你,下车,坐到后座,我的位置。你要是跑,我立刻打死你!” 这场枪战让詹四知丢了魂,浑身紧绷僵在那里。藤原介拿起枪照着詹四知的太阳穴就狠怼了一下,詹四知这才缓过神。杜漪薰的鲜血混着白色的脑浆已经流到了座位上,他吓得不敢转头看,哆哆嗦嗦地从驾驶座下了车。刚朝秦定邦那边望了一眼,就听后座的人喊道,“八嘎,快坐进来!我开枪了!” 詹四知只得听话地坐进了后座。还没坐稳,便被藤原介一把搂住脖子,连拖带拽,从另一侧车门下了车。藤原介拿枪比着詹四知的脑袋,车挡在他俩身前,他则躲在詹四知这张人体盾牌之后。 “都给我住手,你们看我手里的是谁!” 秦定邦和张直二人一直倚在墙边,看到一个日本军人扯着另一人的衣领从车里出来,正拿枪顶着那人的头。借着车灯的光,二人终于发现,竟然是那老仇人藤原介,正用枪抵着詹四知的头! 藤原介挟持着詹四知,躲在车和墙之间的小小空隙里,“刚才你们送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兵工厂的厂长?”他朝秦定邦的方向大声问道。 秦定邦微微探出头,寻找着合适的射击角度,“藤原介,你把人放了!” “三哥救我!”詹四知不忘呼救。 “闭嘴!”藤原介的胳膊把詹四知勒得更狠,“秦定邦,快说!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厂长?” 风起上海滩 第96节 藤原介用詹四知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秦定邦实在没法下手,皱眉喊道,“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你先把人放了。” 正僵持着,路那头又有一辆车朝这边驶来,并在不远处猛地刹住停下,紧接着便从车里下来一个人。 藤原介一看那下车的人,竟然得意地大笑了两声。 到底是来了。 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那个不管多不愿意,最终都对他有求必应的—— 屈以申。 屈以申一收到藤原介的电话,还没等自己说什么,那边就挂断了,像对他下达了命令一般。屈以申本来已经发过誓不再管这个人了。但是一回想电话里说的,又是“要紧的事”,又是“救他”,又是“有危险”。 藤原介之前给他打电话,不管多无礼,都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屈以申扔下电话狠狠骂了几声,绕着客厅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驱车找了过来。 屈以申远远就见到穿着日本军服的藤原介正挟持着一个人,朝着一处院门喊着什么。他的血立即涌到了头顶,也顾不上其他的,冲下车便大声质问,“藤原介,你不要命了!” “藤原宽!你赶紧到宪兵司令部,让他们到码头去堵人!”藤原介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焦急,“新四军兵工厂的厂长就要逃了!” “藤原介!”屈以申不禁仰天长叹,“你还傻什么?战争没几天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你给我闭嘴!”藤原介大怒,“战争怎么会结束?我们还没有最终胜利。你快去告诉宪兵队,再不去人就要跑了。那人放回去祸患无穷!” 屈以申努力克制心底的怒其不争,语气里几乎带着诱哄,“你听我的,你把枪放下,跟我走,等仗打完了,你就可以回日本了。” 藤原介看着屈以申迟迟不听他的指令,火烧眉毛了还在这里絮叨磨蹭,气得真想奔过去狠揍他一顿,“懦夫,叛徒!你忘了你是藤原次郎的儿子,你要效忠的是大日本帝国!” “他藤原次郎管过我什么?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效忠日本。我没有藤原次郎这样的父亲!屈际海,是我的义父,阿妈是我的养母,至于我的生母,早就躺在马来亚的坟里。我最亲的人,全都和日本无关!”屈以申脸色微变,忍住马上到嘴边的耻笑,“你今天让我过来,是想让我给你当援兵吧?如果你还认我这半个哥哥,你就把枪放下,老老实实跟我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藤原介慢慢走去。 詹四知被藤原介勒到就要窒息,身心都快崩溃。他发现这日本军人和戴眼镜的男人激烈对话时,不知不觉地竟然搂着他朝车尾移动,好像离那眼镜男子更近一点,才方便骂人。 就在屈以申小心地走过来,朝枪伸出手时,藤原介本能地要躲过屈以申的手。詹四知瞬间感受到了钳制的松懈,他几乎想都没想便挣脱了藤原介,拔腿就往秦定邦的方向跑。“三哥,救……”还没喊出完整的一句话,藤原介抬手就是一枪,詹四知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屈以申第一次亲眼见着藤原介杀人,他愣愣地望着倒下的人质,那人身下迅速流出一滩血,血泊又迅速地扩大,像要朝他漫过来似的。他刚想后退,却被藤原介一把上前搂住了脖子。 “我不是你最亲的人,是吧?”藤原介冷笑着抬枪顶住屈以申的太阳穴,轻声在他耳边道,“你挡着我,掩护我,带我去追那个兵工厂厂长。” 屈以申的心瞬间凉透,那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你就这样利用我?” 藤原介嘴角抽动了一下,“谁让你是我哥哥?” 被藤原介挟持着往那辆白色别克走去,屈以申有些站立不稳,他的手向后扶了一下,一把碰到藤原介的裤兜,兜里的硬物让他瞬间弹起了手。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兜里是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藤原介笑得邪性,没管屈以申的质问,朝墙内的秦定邦和张直喊道,“这人你们认识吧?屈以申!他和今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中国人不是不会滥杀无辜吗?” 秦定邦隐蔽在墙内,对外面的状况看不全,只知道刚才詹四知中枪倒地,本来他刚要朝藤原介开枪,怎么这鬼子手里突然又有了个人质。 秦定邦如何都没料到人质会是屈以申,他愤怒地朝藤原介喊道,“你抓他干什么!” 第112章 “我可能……要生了。” “秦定邦,你还不知道吧,他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当时你在牢里受刑,要不是他跟我求情,我怎么会对你停止刑讯,你恐怕早就死透了。怎么,你要打死你的救命恩人吗?” 秦定邦当然不想让屈以申死在这恶魔的手里,“藤原介你不要伤及无辜,把人放了!” “你们把枪扔出来,让他开车送我走,我就肯定不会伤害他!”藤原介蛮横地提着要求,语气里开始失去耐心。 张直朝秦定邦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秦定邦转头又望向外面。没想到趴在路那边的詹四知,竟然又动了起来,开始向院门爬过来。 “快扔枪!你们再不扔枪,我真就把詹四知打死了!他现在还有命在。”藤原介说着,就朝詹四知的小腿开了一枪。地上血泊里的身体随之抖了抖,却没发出什么叫喊。 藤原介知道凭他没办法和院内的两人打,让他们把枪扔出来,自己一会儿撤离就能多一分安全。 “三……哥……,救……我……”詹四知还在艰难地慢慢爬着,微弱的声音几乎无人能听见。 秦定邦想了想,把枪从门口扔了出去。 “三少爷!” 秦定邦摸了下自己的腰,朝张直低声道,“我还有一把,你扔刀。”张直立刻了然,把一直挂在腰上的匕首扔了出去,枪留在手中。 藤原介看着有两个武器先后被扔到了路上,脸上刚要露出得色,忽然身后一声金属的巨响,把他吓得一哆嗦。 生死关头,人本来就高度紧张,藤原介赶紧转身,一看,原来是老破车撞了墙之后,前保险杠脱落砸到了地上。 连一辆破车都在顾弄玄虚地凑热闹,气得藤原介刚想咒骂,突然身后又一声响,他身体随之抖了一下,左肩胛骨处迅速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 他刚想回头,却见屈以申趁他手脱力,拔腿便往那辆白色别克跑去。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枪,一枪打中屈以申的心脏位置,屈以申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藤原介喉结动了动,慢慢回头望向贯穿他的子弹射来的方向。 只见那院门口正走出来一个女子,一手捂着大肚子,一手冷冷地朝他又是一枪。这次的灼痛来自腹腔,有汩汩的热流开始涌出身体,他随即摸了一把,满手全是热烘烘的鲜血。 看来,一切都成了徒劳。 他冷笑一声,终于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倒地后,他缓了缓神,便开始慢慢地朝屈以申爬去。那趴在地上的人嘴里不停地往外淌着血,睁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正透过破碎的镜片,不知看向何方。 藤原介费尽力气,终于爬到屈以申的身边,颤颤巍巍地掏出裤兜里事先揣好的手雷,“哥哥……别怪我,我怕孤单……只能……只能抓你到那边,陪我了。” 秦定邦一直关注着外面的情况,在梁琇开完第一枪后,才发觉她竟然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把她拽回来,这姑娘便出了院子抬手又是一枪。 那一刻,秦定邦的头简直嗡嗡的,立即冲出去搂住他勇猛的女孩,将人扶回院子里。 他让张直守好梁琇,自己则掏出别在腰间的另一支枪,快步出来朝藤原介补枪。不料正看到藤原介手里紧握着一颗手雷,眼睛盯着院门的方向。 秦定邦一惊,立即抓起藤原介的这只手,使了狠力将其扭到身后。只听“咔嚓”一声,藤原介一声惨叫。 这个脊柱上令他耻辱了一生的畸形弯曲,在猛力之下被生生掰直了。而这个他从未拥有过的正常模样,却让他疼到彻底失语。 秦定邦刚要夺下手雷,却发现藤原介正勾着保险销。秦定邦想把那根手指从保险销中拔出来,但这鬼子却死命地勾住不放。情急之下,秦定邦借着别克的车灯,认出这是九七式的手雷。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了警哨声,想必是刚才这边接连不断的枪声惊动了警察局。 顾不得什么保险销了。 秦定邦朝门口大喊一声“都快回去!”便用力一把将手雷从藤原介的手中拽出来,藤原介死死勾着的手指带掉了保险销,秦定邦将手雷保险帽往地上狠狠一磕,掀起藤原介的上身,把这索命之物塞进他胸口,便飞奔向大门。 一声焖炸,血肉横飞。九七式手榴弹使用方法:先拔除保险销,将弹体在硬物上用力撞一下,然后投出。 此时天边也响起一声惊雷,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就要泼了下来。 按理说,现在这个时候听到枪声,只要不是在自家门口响,能装听不见看不见的,谁不躲一躲。卢元山其实并不想管这种破事。前后两辆车里都是些多年的弟兄,本来要好好去喝顿酒的。要不是临出发被这个爱蹭吃喝的荒川一郎撞见,硬给挤上了车,他们早都到酒楼了。 可偏偏这死轴的日本老家伙,警察局的副局长,有了案子依然还很兴奋。走半路一听到枪响,非要调转车头,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卢元山现在虽然是侦缉总队的队长,毕竟还是没这老鬼子的副局长大,只能过来看看。 一下车,嚯! 地上倒着两个炸得面目全非的,趴着个穿大裤衩子的,车里还坐了个衣不蔽体的被爆了头,眼睛大睁,一脸的死不瞑目。 尤其是那具被毁的最厉害的尸首,竟然穿着日本军服。卢元山心下一惊,这下荒川老鬼子不会没完没了吧? 不出所料,荒川一郎绕着几具尸体转了几转,又看了周围的建筑,最后面对着离这一切最近的院门站住,阴森着脸转头对卢元山道,“卢队长,这几人就死这座小洋楼外,进去问问吧!” 不得已,卢元山朝手下的兄弟使了个眼色,“叫门。” 卢元山绝没想到,迎出来的,竟是张直。 卢元山脑中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他在老鬼子身边朝张直微微摇了摇头。张直不动声色地会了意,到了院门边略显惊讶地抬高了声音,“太君!这是有什么事啊?” 话音刚落,大雨就来了。 “刚才外面的枪声,爆炸声,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都要吓死了。” “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我们都躲在屋里呢,这哪敢出门啊,还以为是打仗了呢。” 眼见着雨越下越大,院门外这些人都没带雨具,肩膀转眼就淋透了。 卢元山被大雨点子砸得有些睁不开眼,“荒川君,现场我们也查看了,雨也下起来了,再不,我们赶紧回车里吧。” 荒川一郎抬手打住卢元山的话,朝亮着灯的一楼望去,“屋里还有人?” 张直回了下头,“对,还有人。” 老鬼子冷冷道:“我们方便进去看看吗?” “这……那我带路吧。”张直自知拦是拦不住了,一边开门一边向屋里喊道,“先生,太太,有日本太君要进屋看看!” 卢元山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别真是出了什么事。他心下忐忑地跟着进了屋,等看到屋里的情形,才稍稍把心放下。只见秦定邦身着一件素色长衫,正面向他们站立,而梁琇则大着肚子,在餐桌旁收拾着。 卢元山也是好久没见这两口子,惠英早先跟他提过梁琇有了身孕,到了此时他才看到梁琇月份都这么大了。他抢先问道:“这位先生,刚才外面的枪战,你们了解多少?” 秦定邦心知其意,显出一点惊魂甫定,“长官,我们刚刚吃完饭,正聊着天呢,就听到外边起了冲突,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 荒川一郎的眼睛没闲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楼的环境,“你们还知道什么?” “只听到了枪声和爆炸声,也不敢出去看。长官,外面发生什么了?” “你们家里有几个人?” “三人。” “你们夫妻俩,另外那个是……” 秦定邦朝张直扬了扬脸,“我的管家。” “你这管家,可够年轻的。” “是。” 荒川一郎慢慢踱到餐桌旁,桌边三把椅子,桌上三双筷子,三个碗,还有两个酒杯。卢元山陪着老鬼子走过去,又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眼秦定邦。不料正瞥见秦定邦左手后腕上的一抹鲜红,惊得他立即盯着那处,赶紧朝秦定邦使了眼色。 荒川一郎拿起一个空杯子,朝灯光照了照,“你们刚吃完饭?” “是。”秦定邦背起手,转身面向这个不速之客。 荒川一郎又转头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张直,“你们管家和你们一起吃饭?” “对。” 老鬼子又看向秦定邦,“你们中国不是讲究尊卑有别吗?” “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在家里不讲究那些虚的。” 风起上海滩 第97节 荒川一郎努了努嘴不置可否,接着打量起房子格局,“你们楼上有几个屋?” “一间卧室,还有一个厅。” “我能看一下你们楼上吗?”不等人回答,荒川一郎便抬脚往楼上走。 卢元山只得跟着上楼,他一边踩着楼梯,一边朝秦定邦稍稍晃了下左手。 秦定邦知道卢元山是让他注意那小块没擦干的血迹,于是趁他们上楼的间隙,迅速将血污清理掉。 荒川一郎到了楼上便直奔那间开着门的空卧室。他打开灯,里面整整齐齐的,又绕着厅转了一圈,一言不发地转身下了楼。 “荒川君,看出什么问题了没?没问题咱就走吧,那家馆子去晚了人太多,吵。”卢元山想着法地要把老鬼子哄走。 “不急,”荒川一郎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梁琇放在上面的绣花绷子,看着绣了一半的翅膀,又抬头问秦定邦,“外边雨太大,我们借贵地躲一躲雨,不介意吧?” “随意。”秦定邦双手叉在胸前,站的位置正好挡住老鬼子看向梁琇的视线。秦定邦望着门外,街面上的车灯还在雨里发出依稀昏黄的光。 雨泼得更猛了,斜风呜呜,似要毁天灭地。 荒川一郎放下绣花绷子,转脸看向外面。这样的雨夜,远处是瞧不真切了,但近处的急雨敲窗,倒是格外清晰。一些叶子贴在了玻璃上,雨水沿着叶子边沿哗哗地流下,流水落花一般。他脸上仿佛多了几分动容,不知是不是沉浸在风雨声中顾影自怜。 卢元山带着弟兄们站在屋门口,一个个都非常规矩。屋里除了梁琇收拾碗碟的轻微声响,没人说一句话,此时屋外的呼啸反倒显得屋里出奇地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荒川一郎竟然老僧入定般,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爸……” 身后一声轻呼,秦定邦一怔,赶忙回头。 只见梁琇手正拄在餐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一般。 秦定邦惊得几步来到梁琇身边,扶住她低声唤道,“怎么了?” 梁琇脸色惨白,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下来,衣领上已经被汗湿透,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我可能……要生了。” 说着,便脱力瘫倒在秦定邦怀里,终于忍不住痛吟了出来。 第113章 秦向湘 梁琇是真的忍不住了。 梁琇刚才在楼上,一听外面的枪响,便赶紧往楼下奔,结果肚子挡住视线,情急之中一脚踏空。幸亏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滚下楼。 她扶着个大肚子跑回一楼卧室,拿出床头柜里的枪。刚往外疾走没几步,肚子骤然间就剧痛起来,简直没法迈开脚步。 她听到了外面秦定邦喊藤原介放人,也听到了有人让秦定邦把抢扔出去。 她急得撑着墙,愣是咬着牙把自己一步步挪到了屋外。刚出了房门,便看到那个“劫犯”走了神,正回身去看掉落的保险杠。就着车灯的光,梁琇的新仇旧恨瞬时爆燃,藤原介! 那个身姿歪斜的日本军人必是那个她恨之入骨的魔头,于是抬手便是一枪,直中他的肩胛骨。等他将屈以申击倒又看向梁琇时,梁琇已经又往外走了两步。在秦定邦把她拉回院子前,顺势又给藤原介来了一枪,正好打中腹部,彻底将他放倒。 秦定邦只关注着街上的情形,没料到梁琇能挺着大肚子出来,还两枪全都击中了藤原介。他喊了张直照看好她,便飞身前去补枪,之后又拉响了手雷。回院子前他不忘摸了一下詹四知的颈动脉,已经没了任何跳动。 远处的警哨声越来越近,他们几人赶紧撤回房子。一进屋,梁琇便看到秦定邦身上沾上了血迹。为防盘查,她让他赶紧去换衣服。她忍着疼到餐桌旁,把多出的几副餐具收到买菜筐里用布盖住,张直则迅速把多出的椅子拎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刚忙完这些,门铃就响了。 从鬼子进屋到现在,她一直忍着不吭声。没想到这个老鬼子坐在那里不动弹,临产的阵痛像要把她从里往外撕成两半。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剧痛已经突破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一见梁琇要生了,卢元山暗暗攥紧了拳头,在心里大骂起老鬼子。 女人生孩子,是会要命的。 他心急火燎,又不能直接赶鬼子走。咬牙望了望街上,影影绰绰的光突然提醒了他,他急中生智道,“荒川君,我们中国有个民俗啊,女人生孩子会有血光,你在这里呆着,会被血光冲撞,不吉利的。”说着,抬手指向院门外,“现在外面那个被炸烂的太君,按命理运势推算,他肯定是先前被血光冲了啊。” 一听这话,荒川一郎脸色骤变。路上那几具横在门口的死尸,现在正在雨水里泡着。他虽然没少见死人,但听卢元山这么一说,突然也觉出脊背有些冷飕飕。他清了清喉咙,终于悻悻地起身,领着一帮人离开了屋子。 卢元山御下有方,进屋的兄弟里有的认识秦定邦,知道卢元山和秦定邦的交情。但却没一个多嘴的,大家齐心帮着秦定邦遮掩过去。 秦定邦心急如焚,一边给梁琇擦汗,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琇琇,我们去医院。” 梁琇看这帮人可算走了,手紧紧抓着秦定邦的手臂,“武厂长,会平安吧?” “会,现在这时候,已经上船出发了。” “好。” 梁琇终于舒了口气,可以安心生孩子了。可刚想借着秦定邦的力站起来,便觉身下一股热液流出。她僵在那,猛地明白过来,“糟了,羊水破了!” 秦定邦脑袋“嗡”的一声,转头便跟刚锁院门回来的张直喊道,“去打电话,请红房子医院的张大夫来!” 张直顿住,连忙问,“电话多少?” “电话下面压的纸上就是。” “好!” “等等!周大夫不在,别的大夫也行。你告诉她们,产妇羊水破了,非常危急!” “好!” 和秦定邦的第一个孩子,梁琇生了整整一晚上。 本来是下个月才足月,现在早产近一个月,而且胎位不正,要不是周大夫和助手来得及时,真不知会怎样。 早上天快亮时,孩子终于落了地,哭声嘹亮,是个健康的男婴。看着张医生把包裹好的孩子递到她眼前,梁琇眼泪唰地淌了下来。她望向冲进屋里的秦定邦,虚弱道,“是儿子。” 秦定邦几步过去,抱着力竭的梁琇,“受罪了,琇琇受罪了!” 梁琇却顾不得浑身被拆散了般的疼,抓着秦定邦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怎么这么难看……” 秦定邦还没顾得上看孩子,眼里只有梁琇虚脱成这样,一张煞白的脸上,泪和汗混到一起,像刚泼了水还没来得及擦,身上更是全湿透了。 梁琇生产时,他被大夫关在屋外。听着屋里梁琇痛苦凄惨的哭喊,他的心被揉得支离破碎,却愣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等到后头梁琇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几次要冲进屋里都被大夫赶了出来。他有那么一瞬甚至恨起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不懂事,把妈妈折腾成这样。 他把梁琇额前湿透了的头发抹到两边,“是不是还很疼?” 梁琇对可爱宝宝的想象已经化作了泡影,开始哭出了声,“怎么是这样的……他怎么浑身都是褶子,我是不是把我们孩子给生丑了!” 她印象里的婴儿,都是白白胖胖的,像惠英家天旺那样的。现在是她第一次看到新生的孩子,不光皱皱巴巴眼都没睁,还红乎乎的。这简直是她见到过的最难看的婴儿,之前的种种期待全都幻灭了,她抽泣道,“则新刚生下来……也……也是这样的么?” 秦定邦这才看了眼他的儿子。 想当年侄子刚出生时,他正和张直去广东顺德做生意,等回来时,秦则新都一个多月了,当时确实是好看的。 现在,秦定邦和梁琇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刚出世的孩子,就这第一眼,差点让他堵了一口气——确实……不太好看。 他克制地缓了口气,安慰梁琇道,“没事,丑就丑,男人不在脸,不用长那么好。” 周医生和助手被这初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俩逗得哈哈大笑,“刚下生的婴儿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等出了月子你们再看,能漂亮得不得了。” 第二天,秦家老小便都过来看孩子。 夫妻二人请秦世雄和池沐芳给孩子起名字。秦世雄说,名字里要有“秦”和“向”两个字,其他的,他就不管了,池沐芳自是一个意思。 梁琇和秦定邦几乎异口同声,“那就‘湘’吧。” 这正好可以随上小熊堂姐、堂哥的名字。向沅,向澧,沅,澧,都以湖南的河流命名。而且当年他夫妻二人又在湘江有那么一段缘,于是他们的小熊就有了正式的大名——秦向湘。 秦向湘一出生,便成了秦家的中心,秦家上下都爱极了这个男婴。 池沐芳坚持让梁琇回秦宅坐月子,秦定邦也同意。这一个月里,池沐芳让张妈天天做各种补品端到楼上,梁琇后来都吃不动了。本来怀孕时只胖了肚子,结果坐个月子,梁琇生生长了十多斤,脸颊一捏,都肉嘟嘟了。 原本张妈是做足了准备要伺候月子的,当年大少奶奶舒书云的月子就是她伺候的,恢复得又快又好。张妈摩拳擦掌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秦定邦愣是没放手,挤一切能挤的时间陪在梁琇身边。梁琇这月子,几乎成了秦定邦照顾的。 梁琇还没出月子时,日本投降了。 从卢沟桥算起,抗战打了八年;从九一八算起,抗战打了十四年。 几千万无辜百姓,倒在了屠刀下。 无数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把日本侵略者,打回了老家去。 最后,我们国没亡,种没灭。 终于啊,终于,胜利了! 秦家添丁,侵略者滚蛋,双喜临门。 等秦向湘满月这一天,秦家在秦家菜大摆满月酒,邀请了一众故旧亲朋。 出门前,秦世雄带着秦定邦在二楼北屋,郑重地给向致之上了香。告诉他,他的孙子满月了。 秦向湘已经出落得虎头虎脑,在秦定邦的怀里咬着小手,眼睛望着爷爷的牌位,一脸的懵懵懂懂。 他还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木牌位,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也不清楚,爸爸和爷爷那肃重的神情下,涌动着怎样无法平静的情绪。 小家伙甚至都不知道,一会儿,他将成为一场盛大筵席的主角,被一众高朋贵客,把脸蛋亲到生疼。 这场满月酒,是秦家多少年来,摆的第一场宴,不是一般地隆重。 席间非常热闹,觥筹交错间,到场的老老少少,那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借着这个机会,尽情释放了出来,真是一场难得的欢宴。 作为秦定邦多年的交情,冯龙渊自是受到了邀请。 但是宴席都快结束了,二世祖们扎堆的那几桌里,仍是不见冯龙渊的身影。 秦定邦尽管一直在忙着招待宾朋,还是留意到冯龙渊没来。这个早就信誓旦旦要过来讨酒喝的话痨,他要是来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这倒好,他一不在,那几桌仿佛都文雅了不少。 及至酒阑人散,冯龙渊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门口。 秦定邦已经在忙着指挥秦家菜的伙计们在收拾了,一眼便看到了扶在门口的冯龙渊。这人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捋着胸口,满是狼狈相地直喘大气。仔细一看,连衣衫都有些不整了。 秦定邦一见他这幅模样,旋即皱起眉头,大步迎了过去,“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第114章 “怎么是你?你来上海了?” 冯龙渊见秦定邦走了过来,抬手抹了一把汗,又赶紧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笑嘻嘻地递向了秦定邦,“小金鸡儿,我挑大的买的,给我大侄子玩儿。” 秦定邦也没跟他客气,伸手接了过去,“哪有玩儿属相的?” “看你那些讲究,那就摆着看,一坨金子多喜庆。”冯龙渊倒过了气儿,便迈步进了大堂,“我大侄子满月,这是天大的喜事,我这个当叔叔的来晚了,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 秦定邦转头看了眼满是残羹冷炙的一桌桌席面,“你不是说要第一个过来?” 冯龙渊脚步一顿,“这也实在是怨不得我,我上午本来早早就准备好了要过来的,刚要出门,你猜怎么着?” 见秦定邦没等他,冯龙渊又快走了两步跟上去,“曼曼她哥找到我那里去了。兄妹俩又吵了一架,曼曼直接上手扇了她哥一巴掌,气得他哥也要动手。你就别提那场面了,我是好说歹说,好一顿劝啊,唾沫都说干了,才把她哥哄走,这就耽误了出门。然后我赶紧去老凤祥去给我大侄子买小金鸡儿。结果买完了出门,刚去开车门,操!” 风起上海滩 第98节 秦定邦转头看他。 只见冯龙渊一脸愤恨道:“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帮杀才,说是他妈的狗屁忠义救国军。拿着枪比比划划,说什么查出来我是汉奸,要‘接收’我的‘脏车’。我操他妈的,光天化日明抢啊!”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眼神凛冽地听他说下去。 “上来就说我汉奸!我这辈子说我什么都行,花花公子也好,败家玩意儿也罢,就他妈不能说我是汉奸。我当时差点气炸了,我说,你们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冯龙渊拿大拇指狠狠刮了一下鼻子,“我那时候也不想和他们纠缠了,直接就报了我爹的名号。没想到我家老爷子现在还这么好使,那帮孙子一听我是冯肃雍的儿子,就没敢再造次,不情不愿地走了。妈的,后来我才发现,到底是把我车给划了几道。” “这他妈的都是从哪钻出来的货色!要不叫这事儿,我早就过来了。”冯龙渊朝旁边干啐了一口,“算了,今天是你家的好日子,不说这些晦气话了。” 这时,梁琇也抱着孩子过来了。 这是冯龙渊第一次见到小熊。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实在太招人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冯龙渊头一次见,就打心底喜欢,刚要伸手去抱,可一想自己才和那帮龟孙子撕扯过,就又缩回了手,隔着远儿地努嘴逗孩子。 经历了整个中午,小熊已经被人给亲怕了,一看又有人朝他撅起了嘴,吓得浑身都抗拒起来,小脸一憋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 冯龙渊觉得更好玩儿了,转头看着秦定邦,“我说秦三,你儿子长得可真好。我啥时候要是能有这样一大儿子,我都能乐死。” 秦定邦把冯龙渊刚送的拴着小金鸡的金链子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放进了小熊的手里。孩子在手里刚握了握,就“啪嗒”一声丢到了地上。 冯龙渊一愣,忙不迭弯腰捡了起来,“侄儿,这是金哒!大金子,很值钱!”说着,又给塞到了孩子手里。 梁琇看了看秦定邦,秦定邦点头道,“收起来吧,冯七一番心意。” 见秦定邦算是领了情,冯龙渊一扫汽车差点被抢的不佳心情,抬肘拐了一下秦定邦,“唉,我跟你说真的,我要是生个女儿,咱两家就结娃娃亲。怎么样?” 秦定邦一听,抬手便从孩子手里拿过那条金链子,又要塞回冯龙渊手里。 冯龙渊赶紧后退半步,瞪眼道,“你至于么!我也一表人才呢,生不出来丑丫头!” 秦定邦没理他这茬,朝后厨的方向望了望,“你得吃点东西。” 秦定邦抬手要招一个伙计过来。 冯龙渊一看就明白了,连忙摆手拦住,“别麻烦了,我已经看到大侄子了。我本来答应曼曼,我一吃完饭就回去陪她的,她被她哥气到不行。不能让她着急,你不知道,我那曼曼脾气太火爆。” 说罢,冯龙渊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桌子,难掩一脸的遗憾,啧了啧道,“我还没吃过你们秦家的席呢,都是好菜啊。” 这一上午折腾的,又是劝架又是护车,冯龙渊真饿坏了,也没多想,便从旁边桌的半盘子糖醋里脊里,扒拉起来一条拎进嘴里,嚼了嚼,登时眼神大亮,立即伸出了大拇指,“水师傅的手艺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我请小水叔,马上给你爆炒几样,你吃完再回去。” 冯龙渊摇了摇头,在秦定邦面前也不讲究什么吃相了,又捏了一条肉放进嘴里,甚至还嘬了一下手指,“不用了,等以后吧。”随后便敞开十指,朝小熊做了个更丑的鬼脸,吓得孩子赶紧扭头趴到梁琇的颈窝。 冯龙渊被逗得心情大好,抻了抻衣襟潇洒道,“我走了,以后一起喝酒。”随后大手一挥便转身离开。都要走出门了,还不忘扭头跟秦定邦高声道,“说好了哈,娃娃亲!” 秦定邦没再理他,面色难看地从梁琇的怀里接过了孩子。 见秦定邦一脸的不乐意,梁琇反倒笑得捂起了嘴,看着冯龙渊轻快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微笑问道,“曼曼?” 秦定邦想了想,“应该是上次脚摔骨折的那个。冯七为了去救那姑娘,才没来得及把西药给冯通,结果歪打正着反倒救了大冯,要不然那些日本兵,肯定当场就抓人了。” “这么说来,曼曼是个福星了。”梁琇没料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无意中还帮了这么大的忙。 秦定邦颇为无奈道,“这个曼曼,应该算他处的最久的了吧。” 冯龙渊并不是唯一财产受到威胁的人。 事实上,自打八月下旬,忠义救国军作为国民党政府的先遣部队,被国府派到上海来负责接收之后,整个上海便都乌烟瘴气了起来。他们顶的名义是接收,行的却是明目张胆的劫掠。但凡是财产被看上的,动辄就被安上“汉奸”的名头。什么房子、车子、条子、馆子,甚至年轻貌美的女子,也都成了接收目标。 坊间讥讽这分明是“五子登科”。每一“子”,都能说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故事。 本来抗战胜利了,上海百姓以为日本人被打跑了,远在重庆的国府回来了,终于有人做主了,他们就再也不用像在日本人的手底下那样担惊受怕、备受欺压了。 结果,单是先期涌入的这批先遣队的恶劣行径,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更何况之后又有很多美蒋特务,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还有那些顶着地下工作者名号的所谓“潜伏人员”,全都发疯一般地抢红了眼。 敌伪留下的财产再多,也不够这么多妖魔鬼怪去瓜分。情势最后演变成,只要什么被他们看上了,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给按上黑名头。那些失了势的,或者老实本分没靠山的,想要活命,就只能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否则,人财两空是跑不了了。 所以,上海百姓的那颗本来翘首以盼着的炙热之心,便迅速地冷却、凉透了。生活重新陷入了无宁日的暗夜。 不过讽刺的是,周佛海一派,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这个大汉奸,在日本投降之后,竟然得到了蒋介石的授意,让他就地接管上海,继而负责上海的维持工作史实。,所以周佛海的一派几乎都跟着安全落地。恨不得只把衙门上换个新牌匾,那些汉奸群丑,就都摇身一变,成了韬光养晦的地下英雄。 作为周佛海的得力干将,朱临沧自然在这疯狂的接收中全身而退,不光保住了全部身家,而且继续留任,腰板挺得比以前还要直。 和朱临沧关系很近的那些敌伪政府的人员,也都因此洗脱了罪名,拥有了干净的身份。 比如孟昌禄,按理说他之前是伪海军司令部的,和日本人成天混在一起,在“劫收”浪潮中,怎么也得受到冲击,但因为孟太太关键时刻及时走了朱太太的门路,送去了大笔好处,孟昌禄也因此有了比以往更光鲜的身份。 对外的说辞就变成,先前在伪海军部的那几年,他是忍辱负重如履薄冰的地下工作者,胜利之后,才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就差说自己是大功臣了呢。 梁琇和朱太太之前也有着不浅的交往。 不管是朱太太的弟弟马德高倒卖五金机械,从秦家拿了天价的好处,还是秦定邦因此事被日本人抓去命悬一线,及至之后朱临沧提供的信息,帮着秦定邦最终化险为夷,秦定邦和梁琇又给朱家送去了丰厚的回馈。只能说,朱家从秦家,可是从没吃过半点亏。 因此,有朱临沧这层关系在,先前秦家的永顺公司走了伪政府的关系,走私了那么些货物出去,也就没人再提了。 买卖继续做,船继续跑。 到了九月,报纸上时不时就有各种胜利的消息,一片喜气洋洋,和现实中上海滩的乌烟瘴气,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对比。 秦定邦坐在办公室里,扫了几眼标题便把报纸丢回了桌面。他打电话把张直叫进来,交代了当天要办结的事,理了理衣服,便起身下了楼。 算来,梁琇出了月子也没多久。本来她先前受刑身体就弱,孩子还是早产,虽然坐月子时秦定邦和秦家人都有精心照顾,但他还是无法全然放心。现在他但凡能早回家,就不会在公司多呆,会尽力多回去陪伴家里的母子二人。 他打算今天早些回去。先去郑福斋,给梁琇买一些北平风味的糕点。自打当了妈妈,梁琇的心几乎全在孩子身上,都忘了馋嘴。但有他一直想着,家里也没让断过这些吃食。 秦定邦大步下了楼,刚一出公司,抬头便见大楼门前不远处的路边,正停着一辆车。 那不是他熟悉的人的,他心下略一沉吟,脚步却没停,直奔向自己的汽车。 郑福斋的生意实在是好,早点去,也许能赶上新熬的酸梅汤,梁琇就喜欢这酸甜的味道。秦定邦甚至专门备一个精致的水瓶放在车里,就为了得空去给梁琇买酸梅汤喝。 秦定邦上了车,刚准备发动汽车,抬眼往后视镜一看,却见方才那辆车里,迅速走下了一个穿着国军军装的人。 竟然直奔他的车走过来。 秦定邦心下立刻警觉起来,伸手便握住车里藏着的枪。只见那人越走越快,竟然一路小跑地到了他车门跟前。 就在秦定邦做好防御准备之时,那人在车窗外站住,略带喘息道,“大哥!真的是你吗?” 秦定邦被这一声叫愣了,握着枪的手没松,但也凝神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军人打扮的男子。没想到越看越觉面熟,直到那人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大哥,我是……” “中涵?”没等那人说完,秦定邦便叫出了名字。 秦定邦顿时既惊又喜,赶紧推开车门下了车,抬起手就大力拍了两下卞中涵的肩膀,“怎么是你?你来上海了?” “大哥,我昨晚到的上海,刚在招待所安置下了。一来上海我就想着找你,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但是当年在学校,我就知道你家公司。所以今天专门先从你家公司路过,想着远远望一眼,根本没指望着能见到你。我刚在你们公司外面停下车,你就从楼里出来了。” 卞中涵一脸的激动和兴奋,“大哥,你真是比当年还英武!” “你也变了模样了!我刚才一时真是没想到,等你摘了帽子看清了脸,才认出来。”秦定邦也是少有的高兴。 眼前的卞中涵一身军装打扮,站得笔挺,虽然还是一副不算高的中等身材,但比起当年念大学时那般瘦弱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了。现在长了肉,比以前健壮了不少,而且一副军人的气派,气质也不似当年的羸弱。 “咱这一别多少年没见了?赶紧跟我上楼,好好聊聊,中午咱们去吃饭,秦家菜。你之前在学校不一直念叨着,想有机会一定到上海吃一回我们秦家菜。”一边说着,秦定邦便伸手去揽卞中涵的肩膀。 卞中涵拽住秦定邦的手腕,“大哥,我这次来上海是有任务的,政府正在筹备上海日侨管理处,这是个大烂摊子,得赶紧过去。这活非常难干,事情特别多。我改天一定专门过来拜访大哥,但今天,我真得先走了。” 一听卞中涵说有公干,秦定邦便没强求,“行,公司在哪你也知道了,我经常就在这里。什么时候你得空了,就什么时候过来。有困难的地方,直接跟我说。” “好,有大哥在,我一切都不怕。”卞中涵重重点头,又戴上了帽子,然后便快步走回了他的汽车,待车发动后,卞中涵还探出头来,朝秦定邦挥了挥手。 秦定邦朝他点了点头。 这个他留学时的小老弟,如今也成了国府的军官了。 当年因为替卞中涵挡架出气,被学校开除了之后,秦定邦便回了上海,卞中涵则留在学校继续学业。隔海跨洋的,二人自此,便不再有交集。 这么多年过去,卞中涵的经历,秦定邦是一无所知的。 时间能改变的,实在是太多了。 秦定邦一直目送着卞中涵的车离开,又垂眸想了想,之后便打开车门,上了车。 第115章 “像个男人的样。” 秦定邦买好了酸梅汤和糕点,便赶紧带回江边的家中,一开门,里屋就传来梁琇轻轻哄孩子的声音。自打有了小熊,梁琇恨不得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了。 秦定邦在门口停了停,不出所料,梁琇并没有出来迎他。他转身把东西放到了客厅的餐桌上,随后进了里屋。 梁琇正背朝着他,温柔地拍着摇篮里的孩子。秦定邦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梁琇的肩,结果梁琇一转脸看他,眼睛却是红红的,竟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秦定邦立即坐到梁琇身边,扳过她的肩皱眉问道,“怎么哭了?” “小熊刚才又咳嗽了好几声。我不知道是又呛奶了,还是生病了……我怎么这么笨,孩子总是哄不好。”说完,大眼睛里又雾气蒙蒙起来。 秦定邦能感觉到梁琇自从当了妈妈,在孩子一事上,真是尽心竭力又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闪失。孩子也就咳嗽了几声,就能让她揪心自责成这样。 秦定邦并没觉得儿子有什么事,反倒是心疼起梁琇来,“没事,谁小时候还不呛几口奶?再说咱儿子没那么娇气。儿子就得往皮实里养,你看那些娇生惯养的,有几个成器的?一个个的全成了废物点心,你希望咱儿子成废物?” 梁琇摇了摇头,“我当然希望他像你一样,可是他一咳嗽……你不知道,我那心啊,就像针扎一样。本来他就早下生一个月,我身体底子也不好。我怕别是我……是我牵连害了他。” “别瞎想,能给你当儿子是他的福分。”说完这话,秦定邦抬手便掐了一下小熊的脸蛋,语带不善道,“别没事就吓唬你妈妈,像个男人的样。” 秦向湘本来正悠闲地挥舞着小肉手,结果脸被爸爸扎实地捏了一下,疼得一连哼唧了好几声。 “你看,这不好了?”秦定邦搂了搂梁琇,“儿子就不能惯。” 在小熊满月了之后,秦定邦和梁琇就搬回了江边的住处。虽然二人也经常回去看望老人长辈,但是更多的时间,还是在自己的家里,这边到底能更自由些。纵然帮手少了带孩子很累,梁琇却乐此不疲。 在她眼里,他们俩的小熊,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娃娃。和刚生下来那丑得让她眼前一黑的模样完全不同,现在的秦向湘,可爱到简直难以形容。头发长出来了,乌黑又浓密,那眉眼越来越像秦定邦,软糯可爱的婴儿面庞里,已经渐渐能看出秦定邦英挺的五官。那小胳膊小腿胖得一圈圈全是肉,圆乎乎的小手小脚又抓又蹬,挥舞以来很有力量。 他们的儿子,终于出落成了她想象中的白胖娃娃了。 刚刚被秦定邦一开解,梁琇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俯身轻轻亲吻着儿子的小肉手,“你说他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到底是因为他是咱亲生的,还是因为他真就这么惹人爱呢?”她又扭头看向秦定邦,“我觉得你小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咱儿子长得真是越来越像你。” 可在秦定邦的眼里,恰恰相反,他觉得这孩子越长越像梁琇。 秦定邦没回答梁琇,笑着起身走去客厅,几下拆开糕点的包装,拿出来一块梁琇最爱吃的驴打滚,又从瓶子里倒了一碗酸梅汤,端进里屋坐回梁琇的身边。 梁琇一看到这两样,立刻又回了孩子心性,开心地从秦定邦手里接过驴打滚,“你来一口。” 秦定邦张嘴咬了一个小角,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你吃,还有很多。” 梁琇就着秦定邦吃的地方,一口便咬掉半块,然后扶着他递过来的碗,喝下一口酸梅汤。 风起上海滩 第99节 真好喝啊,她不觉弯起了眼睛。又抬头看着秦定邦,秦定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梁琇知道秦定邦是不大喜欢这味道,就没再劝他。接着捧起整个碗,咕咚咕咚全都喝光了。 “这么酸酸甜甜的好东西,你怎么就不爱喝呢?”说着,梁琇舔了一下嘴唇,倾身把空碗放到了稍远处的桌子上。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腰身,现在她时常是自己带孩子,所以月子里好不容易长的那点肉,就又掉了,重回到了从前的纤细模样。 不过,身形虽然变了回去,可生产之后,还是散发着细微的不同。要说以前梁琇有着少女的娇憨,现在则是满身少妇的风韵了,浑身上下就是一枚熟透的果子,时时等着他来摘。 秦定邦不由伸手揽上梁琇的腰侧,梁琇一痒,立即坐直了身体,刚要瞪他,便被秦定邦捧着脸亲了上去,辗转缠绵,怎么都亲不够一般。他呼吸粗重地把梁琇压到了床上,大手一直伸进她贴身的小衣,伏在她身上低声问道,“现在几个月了?” “马上……就两个月了呢。”被秦定邦又亲又揉的,梁琇已经有些意乱情迷,抬手便去解秦定邦的衣扣。 秦定邦却一把抓住梁琇的腕子,压抑着呼吸道,“再等等。” 梁琇微皱起眉,“周大夫说了,生产之后两个月就可以了。” “那现在不还没到两个月吗?”秦定邦笑着看她,“我还控制得住,我家琇琇却先情难自抑了?” “哎呀,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梁琇被秦定邦说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娇嗔地推了一下秦定邦的肩膀。秦定邦就势躺到梁琇身后,从背后搂住她,脸埋进她散在脖颈上的头发里,“还是你身体要紧,不在这一时。” 梁琇听了不禁心下一暖,静静躺在秦定邦怀里,任由他轻轻搂着自己,一时间竟有种万事安好的感觉,不觉昏沉起来,就差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 秦定邦任由梁琇枕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梁琇耳畔轻轻道,“我今天出公司时,遇到了一个故人。” “嗯……”梁琇还迷糊着。 “是我当年在美国念大学的同学。” “嗯……嗯?”梁琇一下清醒了过来,“就是你因为打人,被开除了的那个大学?” “对。”秦定邦继续闻着梁琇的发香,“我就是因为救他,才被开除的。” “啊?那个故人?你同学?”梁琇听的一下子来了精神,撑起身子,回头看着秦定邦。 “我今天看他穿的是国府的军装,看样子,在军队里,是混出了点模样。” “你们是怎么碰到的?他专门去找的你?” 秦定邦手指绕着梁琇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怎么说呢?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是会来看我的。他说他今天只是提前过去熟识公司位置,只不过没料到正好能碰到我出门。” “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梁琇好奇问道。 “念书时个子很小,又瘦,本来那时他年龄就小,也没长出茬来,在那一众人高马大的外国人里,简直就像一颗小豆芽菜一样,总是挨人欺负。”秦定邦回忆道。 “唉哟。”梁琇听得一皱眉。 “别人欺负他,他也不是就那么受着,他也反抗,但就是力气太小了,打也打不过。不过这人脑子极好,是我遇到过最聪明的,还肯下功夫念书。” “比你还聪明?”梁琇觉得秦定邦已经是顶顶聪明的了。 秦定邦点头,“他过目不忘。” 梁琇无声地“哇”了一下,“那看来是颗念书的种子了。” “嗯,说神童也不为过。想当年我出去,是碍于父亲的安排。打小我爹就希望我和我哥有见识,我哥去黄埔军校,我爹是首肯的,但是我爹没等到我长大成人。当年他遇害了之后,父亲就总是想让我多受些教育,也算是完成我爹的心愿。那时候正好赶上有机会,就让我出去留学。我其实并不想去念那书,连专业都是被二叔说了一嘴,随便选的,属于家里不缺钱的,出去多半也是应付。但卞中涵不一样,他是真心要出去学本事的。” “他叫什么来着?” “卞中涵,东京汴梁的那个‘汴’去掉三点水,中国的‘中’,海涵的‘涵’。” “听名字,他家里有读书人。” “嗯,家境不错,在他们当地有势力。”秦定邦叉起两手枕在脑后,“很有主意的一个小子。那时候,他还一直跟我念叨,要回来救国救民,一脸认真。” 梁琇挪了挪身子,“那他还挺有志气的。” 秦定邦点了点头,“看他那时候,确实不是个纨绔。那时我年龄比他大,身形也比他壮,学校里中国人本来就没几个。他和我投缘,就成了我的小老弟小跟班,我自然是看不得他被人欺负。结果那次我替他出头,下手狠了些,直接被开了回来。他那阵子还三番五次去学校替我求情,可那被揍惨了的美国人说什么都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求情自然也没什么用。我其实也不想再在那继续待下去了,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就顺利回上海了。他则继续留在学校,之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今天和他见了面之后,我第一眼是没认出来的。” 梁琇歪了歪脑袋,“模样变化很大?” “嗯,不是小豆芽菜了。现在看起来出息了,也比以前壮多了,不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了。” 梁琇倒是很少听秦定邦这么耐心地跟她讲关于别人的往事,“看来,你对他印象不错?” “怎么说呢,念书那阵子,我是挺照顾他的,待他像待一个自家的小兄弟,总开玩笑叫他‘小老弟’,他也喜欢我这样叫他,觉得他是有大哥罩着的。如果单是想当年,还是有感情在的。不过这么些年过去了……”秦定邦不觉皱了皱眉,“人总是有可能变的,也不好说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梁琇又窝回秦定邦身边,“那你有什么打算?” “找时间请他吃顿饭吧。” “这两天吗?” “这两天肯定不行。” “嗯?为啥?”梁琇又抬起头。 “关外张来上海了。” “关外张?哪个关外张?” “弓长张,张君康,奉天的那个名角。” “啊?”梁琇彻底坐了起来,“他啊?我在北平的时候就听过这人的名字,他是东北的须生第一人吧。” “琇琇连这都知道?”秦定邦笑着朝梁琇侧身,支起手臂撑着头,“他早年也在上海唱过戏,和父亲有旧交。后来他回了老家东北,这次是从奉天过来的。打仗这么些年没了联系,日本人终于打跑了,他也可以南下上海了。前两天拖人捎信儿过来,说要看一下父亲。所以这两天,父亲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位老朋友。” “原来是这样。”梁琇了悟地点了点头。 “再说,卞中涵我一时也找不到他。今天就打了个照面,他就急匆匆地走了。不过他还会来找我的,到时候再请他吃顿饭。感觉近期不一定能顾得上看我。他这个人,认真得很,什么事只要交给他,不办好是不会罢休的。他临走提了一嘴,他过来这次要搞什么日侨管理处,很糟心的一个烂摊子。” “哦……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先好好休养身体,照顾好我们儿子。” “行。”梁琇爽快答应。 第116章 “关外张”来了 这是“关外张”张君康,时隔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 当年他在上海登台献艺时,还只能算是小有名气,在上海滩的各派名角中,着实有些排不上号。 真正成了名家,是在他回到东北之后。他是一个不打折扣的戏痴,学戏唱戏不只是为了生计,即便开始有所成就了,也能保持多年不断精进技艺,直到后来有本事开宗立派,终于成了东北首屈一指的须生名角。 乱世中的变迁,尤显残忍。当年他在上海的那些旧交,大多都已经失散飘零了。像秦世雄这样依然屹立不倒的,已是凤毛麟角了。日本人打进上海之前,他和秦世雄还偶有书信往来,但后来全面抗战打响,这么远的两地,也就如同天涯海角一般了。 此次张君康来上海,其实是带了他的整个班子。 在东北唱了二十多年,虽然已经是那一片最厉害的角儿了,但他也越发感觉没太大意思。在他的心里,仍然有着一颗想在上海这个更大的世界里,证明自己实力的雄心。 同时,他带着他的徒弟们过来,也是让这帮小的见见世面,见见天地,不要老以为在东北一隅差不多了,就是天下第一了。 而且,东北那片地方,虽然是他的根之所在,可他有好些亲朋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现如今日本败是败了,但那些他最亲的人,却如何也回不来了,怎么看,都是一片伤心地。他想趁着抗战胜利了,来上海转转,也算是换个环境收拾收拾心情。 秦世雄接到张君康给他送的信,也是颇为惊喜。而当得知这位老友是把整个班子都带过来时,他一下也明白了老友的弦外之音。所以,没做犹豫,便把金兰石也约了过来。 当年张君康在上海打拼那阵子,这里还没有金兰石的金蝉大舞台呢。 但时移世易,现在这大舞台已经成了享誉上海滩的顶级戏院。给张君康牵这样的线搭这样的桥,于面子上也显得足够尊重和看重。 何况,早先金兰石过来坐,秦世雄便得知金家也在想着怎么经营才能更红火。日本一投降,上海不再是孤岛,外面的人进上海就方便多了。眼下金蟾大舞台和周郎顾等戏院对各路南下名角的争夺,已经日趋白热化。金兰石和金云攀父子,整日也是焦头烂额。 张君康来秦宅的这天,秦世雄专门请了大水师傅过来掌勺,为远道而来的老友接风洗尘,同时金家父子也一道被请了来,吃了一顿隆重热闹的家宴。 推杯换盏之间,张家班和金蟾大舞台的合作便水到渠成。 金兰石承诺,只要张君康和他的班子做好了准备,金蟾大舞台就开始在全上海大作宣传,安排最好的场子,包银都按最高的算。 张君康也豪爽表示,张家的班子,绝对不会让金老板面上无光。 秦世雄则只管给二位满上酒,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全凭双方愉快地达成合作。 这就是秦世雄,明明都是有求于他,他却不夸口包揽,以家宴的名义约老友相聚,其中的撮合成全却尽在不言中。谁都不用提一个“求”字,就轻松把事情办成,各取所需不说,还全都觉得舒服又妥帖。事成之后,他也毫不居功自矜,仿佛事情都是别人办成的,他只管不声不响地慢慢隐身。 世事洞明皆学问,仅凭秦世雄的这份老辣高明,秦家就不知收了多少人心。所以,秦家风风雨雨里总能立于不败之地,也是有道理的。 梁琇这次没过来。外面下雨,秦定邦不想让她受凉,就留她在家里带孩子。池沐芳心细,还请大水师傅多做了两样梁琇爱吃的,让老李趁热送到儿媳妇那边,这样秦定邦也放心。 大家吃完饭后,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聊天。 张君康为人豪气干云,又长得器宇轩昂,正襟危坐的架势,一看就是梨园名角的做派,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打仗这些年,东北的真实消息很难传到上海。现在终于有一个打从东北过来的,大家很愿意听张君康聊当地的情况。尤其张君康的诉说声情并茂,更让人禁不住被吸引,听到入神。 “那日本鬼子的关东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没几下就跟苏联投降了。你当投降了就完了?人家那边还像咱中国这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完了之后还拿船给送回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吧。投降了之后,我听说,小六十多万人都被苏联劫走了,全给送去了西伯利亚去干活。” 张君康说得眉目舒展,“那西伯利亚是什么地方?当年霍去病追匈奴左贤王的地方,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和那地儿比起来,宁古塔都是鱼米之乡。” 张君康说话嘎嘣脆响,妙趣横生,大家被他逗的,都乐了起来。 金兰石感慨道:“老毛子可不像咱这样好说话,最后鬼子能活几个人回去,可就不好说喽。那帮鬼子被掳到了那种地方去,也是老天在收拾他们呢。”他儿子金云攀那半条腿当年被在大世界门口炸掉,秦定乾还为了救他儿子丧命,这惨剧正是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的事,虽然到现在都不确定那炸弹到底是谁扔的,但是金兰石却认定是日本人干的,他心底是深深恨着日本人的。 “小鬼子是什么人,你对他好?喂不熟的,你打他才能打得服。我看就应该像老毛子那样,把手里沾了咱中国人命的那帮畜生王八,都送到那西伯利亚去,有没有命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张君康的眼神逐渐冷了起来,“那老蒋一直在念叨,对日本鬼子要什么‘以德抱怨’,我看就是他家没人死在日本人手里蒋介石原配、蒋经国生母毛福梅,1939年12月12日死于日本对溪口的轰炸,当时正值西安事变三周年,蒋介石为了避免让敌人“多一宣传材料”,要求按照“秘不发丧”“一律从俭从简”“从速安葬”三个原则处置此事。此处设定张君康这样的非内部人士,并不知道这些事。。像我家这样,大小十来口都叫日本人害死了的,他凭什么让我对日本人以德抱怨?我恨不得冲过去,挨个撕了那些王八羔子。” “实不相瞒,东北是我的伤心地啊。十来口人,本来都好好的,无缘无由就那么让鬼子给杀了。你说东北我还怎么呆?一闭眼全是他们活着的样子,一睁眼全是他们死了的地方。”说到这里,张君康的眼里起了雾,长叹一声,“唉,不提也罢。” 张君康说到了这样的伤心处,大家也都于心不忍,想要转移话题,他却继续说了下去,“你们知道东北那儿还有种地方叫什么吗?无人区。那帮鬼子也不知道是捣了什么鬼造了什么孽,一大片一大片的地方,闹瘟一样,人成片地死,最后就都死光了。” 张君康越说越激愤,“那帮鬼子,真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他们竟然拿活人去做实验,把活人就那么活着大卸八块了。” “啊?小鬼子拿活人……啊?”金兰石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他知道侵略者不是东西,但没想到能毫无人性到这个地步。 “我一个徒弟他家亲戚,在奉天的一个医学院谋了个差事。他说,眼见着活人送进那个什么解剖室。等日本人祸害完了人,他再去收拾。那情景,简直了……”张君康紧紧地握起了拳,“那大活人的,就那么生生给拆散了,能豁的全豁了,能摘的都摘了,连眼珠子都没了,造的满屋子全是血,根本没法看了,就这样一连持续了多少天。你说这就是鬼子干的事儿,畜生都不带那样的。”根据《张丕卿控诉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活体解剖的残暴罪行》,1954年6月29日。载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细菌战与毒气战》,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56-757页。 池沐芳坐在一旁听到脸色煞白,到最后惊得捂住了嘴,赶紧朝秦安郡和秦则新的屋子各看了一眼。幸亏两个孩子今天都上学去了,要不然要听了这话,这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觉了。 张君康这才意识到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在座的毕竟有女眷,应该是没见过血腥的,胆子小,刚才他说的又着实有些吓人,连忙摆了摆手,歉意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秦世雄安抚地拍了拍张君康的胳膊,转头看向金兰石,“最近外边乱糟糟的,你们家没受影响吧?” 本来张君康刚才的那番描述,就让金兰石一肚子愤怒。一听秦世雄这话,金兰石火气更是涌了上来,“别提了,那个忠义救国军的头子,原本是打了金蝉大舞台的主意的。手下那帮混混,一副土匪做派,张嘴闭嘴要打要杀的。我后来托了能说话的人,上面直接跟这姓何的一打招呼,立马就老实了,再也不过来闹了。听说周郎顾那边也被他们狠敲了一笔,才打发走了。” 秦世雄冷冷道:“这阵子这忠义救国军,闹的可是够欢的。” “那姓何的,叫何逑。”金云攀接了一句。 “哎?对了,”金兰石就像被提醒了一样,抓着秦世雄的手臂道,“你知道吗?我听人说,这何逑是何兴的小儿子!” 秦世雄一听何兴,脸上立即冷若寒霜,“还有这层关系?” “对。那何家当年不是被败光了吗?何兴抽鸦片身体垮了,家里儿子又没一个成器的,偌大的一个何家,也很快就破落了。老何抽死了,他家那些败家子们也死的死亡的亡,有被人追债剁手跺脚的,有遭人寻仇死于非命的,唯独他家的小儿子突然就不知所踪。那何家实在是作恶太多,当时人们只以为他家孩子都死光了,是老天开眼了。谁知道这小的,竟然活了下来,混成了个土匪头子一样的人物,只是没在上海,一直在浙江一带活动。” 风起上海滩 第100节 秦世雄的目光已经能结成冰,“那怎么就来了上海?” “这不日本突然就投降了嘛。国民党的大部队一时也调不到上海,为了先把上海占住,就让周佛海一派先稳住局势,又赶紧让离上海最近的在浙江的忠义救国军赶过来。结果这帮货一来,可算是见了花花世界了,哪顾得上什么维持秩序?只知道疯抢,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一想起来何逑当时为了霸占金蟾大舞台给金家扣的罪名,金兰石就恨不得老天快些收了那杂碎,“这何逑真不是个东西,张嘴就来,直接给人戴黑帽子,为了达成目的,把人诬陷成什么的都有。他手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没一个好的。” 一听这话,秦世雄冷笑了一声,“这还真是随了他爹。” 当年的向致之,正是被何兴下套,最后殒命于枫林桥监狱。 “我们家要不叫我托了人,真得被他扒层皮,搞不好连金蟾大舞台,都得跟他姓何了。” 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秦定邦,在一听到何家时,就已经眯起了眼睛,而当听到这个为非作歹的何逑,竟然是杀父仇人的儿子时,放在身边的手,便立刻攥成了拳。 池沐芳感受到了儿子的异样,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直到那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才又收回手,继续听这些久别的老友,聊着那些或近或远的事。 第117章 “大哥,我心里不痛快。” 上海已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过过双十节了。 抗战胜利后的一个双十节,国民政府下令大办,连放三天假史实。。所以整个上海全都被节日的气氛笼罩着,满大街张灯结彩,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欢庆胜利终于来了。 国民党劫收的那些腌臜事秦定邦知道得多了,外面的热闹气氛,反倒不那么打动他。公司的员工,除了几个要紧的在值班,其余的都让他给放回了家里。但是最近有几批要往北边运的货还挺急,他一早便来了公司,跟叶乘云商量相关事宜。 这几天,秦宅的老小,都去了静隐寺,尤其秦世雄,要在那里多呆几天。 抗战一胜利,秦世雄就给老家发了电报,但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虽说仗刚打完,但全国上下仍是一片乱,收不到回音,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世雄心下难安,有时会忍不住念叨,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二弟就又不告而来搞突然袭击呢。可一连几个月过去了,都没盼来秦渡的身影。这种不安暗暗滋长,导致秦世雄最近总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便听了池沐芳的,去静隐寺里礼礼佛,静静心。 于是,这个双十节,秦定邦也不用回秦宅了。 都商量妥当之后,叶承云动身去安排要经他手的事。秦定邦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了几眼账目后,就打算回家陪梁琇和儿子了。 刚合上账本,门就被轻轻敲开,“三少爷,有位先生说是你的同学。” 秦定邦一眼便看见了张直身后的卞中涵。但是他并不意外,早就知道这个小老弟迟早会自己找来,于是笑着起身相迎,“放假休息?” “嗯,三天假。”卞中涵今天一身便装。 张直见确实是三少爷认识的人,便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怎么没出去热闹热闹?”秦定邦给卞中涵拎了椅子。 “太闹了,想安静安静。我在上海没处去,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想着过来看看大哥在不在,没想到真碰到大哥了。”说着,卞中涵便上前把手里的两条烟放到了秦定邦的桌子上。 秦定邦正打开柜门取茶叶,看了眼桌上的烟,“你现在抽烟?” “嗯,这两条给大哥,我那有的是好烟。”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兜里掏出一盒,先递了一根给秦定邦,“大哥尝尝。” 秦定邦笑着摇了摇头,“早先抽,现在不抽了,戒了。” 卞中涵手一下子顿住,有点尴尬,“我记得大哥你上学时是抽烟的……我还专门挑了最好的送给你。” “小老弟专门给我送的,我当然得留着,一看就是好东西。只是你嫂子闻不得烟味儿,所以我给戒了。” “哎呀,大哥,我这都有……嫂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卞中涵一脸惊喜。 “有几年了,连儿子都生了。”秦定邦转身去泡茶。 卞中涵记得在学校时秦定邦的烟瘾就很重,这年头真没见着几个能为了女人去戒烟的。这得是感情很深,才会把烟戒得这么彻底吧。 秦定邦看着卞中涵把那条烟又塞回了烟盒揣进兜里,一板一眼的样子和当年求学的那个小少年如出一辙,不管现在看起来多成熟,都能让秦定邦回想起当初稚气的样子,他不觉心下有些感慨,笑着问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好消息?” 卞中涵顿时整张脸都褶了起来,“我能有什么好消息?现在成天干的净是些糟心的活,总跟那些日本鬼子、日本侨民打交道,还得想着怎么把他们伺候好,怎么把他们安全送回日本。” “你把活干好,老蒋会给你记功吧?” “我只是个副职,替大长官干活的,名声和功劳都是大长官的,出力才会找到我们这些人。”卞中涵无奈笑了笑。 秦定邦听得皱了一下眉,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其实是问你,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娶亲?” 卞中涵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神情突然落寞了起来。 当初在学校时,秦定邦带着卞中涵,总感觉就像在穆家岭时,向长杨带着小向长松似的,所以时不时地就会像哥哥逗他一样,去逗这个极聪慧的小男孩。 秦定邦打趣道:“当年你可跟我说,你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芷妹妹,是天底下最最美丽、最最善良可爱的小妹妹,你们住得不远,自小一起长大,你想她想的都掉金豆子,还说你念完书肯定回去就和她成亲。你忘了?” 卞中涵仿佛没料到这个话题,像是在想如何回答才好,眼睛盯着地面瞅了一会儿才道,“和她……成不了亲了。” “怎么,人家没等你,嫁人了?”秦定邦继续逗他。 “她一直都在等我,而且……差一点就等到我了。” “那怎么……”秦定邦不解。 “被日本人祸害了……她有两个哥哥在外面抗日。日本人过去之后,有汉奸带路指认,他们一家全都跟着惨死。”卞中涵语气还算平静,眼睛也仍在盯着地面,“我毕业了回去找她时,才知道的。” 秦定邦一时语窒,顿时生出了深深的自责,他是如何也没想到这小老弟竟会经历这样的遭遇,“对不住,我没想到……” “大哥不用跟我说这些……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了,我习惯一个人了。”卞中涵抬起头,像在安慰秦定邦,又像在开解自己。 秦定邦心里突然很难受,但他实在不擅宽慰之词,于是走到卞中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害他们的那个汉奸,已经化成了灰,扬了。”卞中涵眼里有了寒气,“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秦定邦微微愣了愣,却没言语。 这个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生,竟然手里也有了人命。但是秦定邦又非常理解他,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也许会爆发出更疯狂的能量。 卞中涵朝窗户的方向望去,眼神却不知注视着何方,“大哥,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心里不痛快。” “你说。” 卞中涵静默了片刻,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外面喧闹的庆祝声从窗缝灌进了屋子,没带进来半分欢乐,反而让人觉得更躁郁。 秦定邦似乎也明白了卞中涵心里为什么不痛快。 这个境况放到谁身上,又会痛快呢?最爱的小姑娘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而自己肩上的任务,却是要确保那帮刽子手的安危福祉。 卞中涵扭头看了看屋子墙上的世界地图,“如果不是在这个位置,我可能真会端一把冲锋枪,冲到战俘营,扫光所有的子弹。” 秦定邦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去,卞中涵接过了茶杯,慢慢道,“但是现在不行,我是一个军人,我要服从上峰的命令,上峰让我执行宽宏大量的政策,我就得精心把这帮畜生伺候好。” “就说在那些战俘营里,多少战俘,对了,现在不让叫‘战俘’了,怕惹出兵变,要叫‘徒手官兵’史实。。有多少始终觉得要不是美国那两颗原子弹,日本就不会投降,充其量退回日本本土,仗也要接着打;多少在私底下叫嚣着要卷土重来,报仇雪耻;有的还幻想着日本将来能像德国一样,一战之后不到二十年就恢复了,就能再次称霸亚洲。” “还有那些侨民,我是最直接和他们接触的,净是些日本本土活不下去、最下三滥的玩意儿。到了这边,摇身一变就成了高等皇民,随意欺压我们中国人。而且他们说自己是日本侨民,听起来就像是普通老百姓似的,但哪有他们那样的老百姓?其实就是没穿军装的日本兵,时刻做着那些日军的眼线帮凶,坏事一点都没少干。” “这样的一帮人,现在败了,成天吃的住的用的,反倒都是顶好的。我这次来到了上海,看这上海街头的饥民也不少呀。结果成堆的米油都给了战俘营里边的畜牲,自己的国民却饿死在街头。政府说是宽宏大量,我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定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情况,“他们待遇有那么好?” 卞中涵点了点头,“比大哥想象的,还夸张。”根据《益世报》记载,当时天津市日俘待遇远超国民,“所食者为稻米、牛肉、大虾、芝麻油等,炊事所用燃料为整料木材及煤油,以如此贵重物资供彼昔日曾残杀我同胞之敌寇,尚为世界各国所罕见”。此种现象北平、上海等地都有出现。说完,他端着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张世界地图的前面,静静看了有一阵子。 “你看日本这国土,窄窄的一道弧线一样,向东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向西就是中国和苏联这两个庞然大物。苏联国强它动不了,而且都是冻土也不丰饶,中国这大片的膏腴之地,就成了它最垂涎的肥肉。” 秦定邦倚回桌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卞中涵。 “大哥你记得不?咱的大学班里,有几个日本人。” “记得。” “快毕业时,其中有一个借着酒劲跟我说,说我们中国人是无法理解他们那些生活在一线岛屿之上的日本人,对我们这么巨大宽广的国土,有着多么深厚的向往。那种向往是深深植入骨髓的骚动,会随着饥荒、地震、海啸,随着一切让他们感觉领土逼仄、危机迫近的事件,而点燃爆发。” “后来,我读了吉田松阴明治维新的精神领袖及理论奠基者。写的东西,真是大受震撼,这得多早就开始惦记咱们啊。他说,日本应该‘乘间垦虾夷虾夷,北海道古称。,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还说要‘收满洲逼俄国,并朝鲜窥清国,取南洋袭印度,宜择三者之中易为者而先为之。’呵,你看我都背下来了。这是甲午战争之前四十年,他在《幽囚录》里写下的想法。早在那时,以什么步骤瓜分咱们、怎么殖民亚洲就已经想好了……一代代的日本人,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毒药里泡大的。” 卞中涵扭头看了眼秦定邦,“别说,他的学生伊藤博文、山县有朋,还有那些徒子徒孙,还真就按照他说的,一步一步给实践了。后来他们赌赢了甲午战争,又赌赢了九一八,之后胆子越来越壮,胃口越来越大,摧枯拉朽一般,按照他的设想,席卷了整个亚洲。” 卞中涵又转回头看着这世界地图,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接着道,“大哥,贼心不死的日本人,太多太多了,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清算,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们还被押在我们手里的时候,为了活命,变得像小白兔一样乖顺无害。只要一登上回去的船,立马就伸出了尖牙利爪,露出了本来面目。有的人甚至一上船,就喊‘我们会回来的’。” 秦定邦并不太清楚侨俘遣返的细节,听到卞中涵的话,也是非常震惊,“既然鬼子都已经摁在那儿了,连枪都缴了,按理说一抓一个准,为什么不清算?” “政府忙着接收,不算侨民,光鬼子的兵就有上百万,哪有那个功夫去做清算?还不如赶紧给送走了清静。而且美国人来了,美国又怎么能容忍日本的势力继续留在中国?自然是要打扫干净中国境内所有的日本力量,它好一家独大。哪怕只有美国这一个外力在施压,政府都要加快脚步,何况委员长还有自己的打算,共产党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得赶快倒出手来好对付共产党。” 听了这些分析,秦定邦突然想起了刚看的消息,“我看报上说,国共两方正在重庆谈判,呼吁阻止内战。” “那个谈判……”卞中涵抿了一下嘴唇,朝秦定邦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接这话,而是又继续看着地图,喃喃道,“那些没被清算的祸害逃回了日本,这个狼子野心的国家,就永远也不会绝了对我们的心思。” 说完这话,两人心情都沉重起来,俱是良久无言。 窗外又传来一浪街上欢庆的锣鼓,卞中涵像被这声音唤醒,连忙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看了时间,一愣,随后赶紧把手里的茶都喝光,杯子放回桌子。 “跟大哥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些,心里舒服多了。不耽误大哥回去陪嫂子和侄子了,我这就走了。” “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回招待所。” 秦定邦走到卞中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别的事就跟我吃饭,秦家菜。” 卞中涵本就不是奔着一顿饭来的,也不想添麻烦,“今天这日子,外面所有馆子全都爆满了。” “你忘了秦家菜是谁开的了?能缺你一个吃饭的地方?”说着,秦定邦走到桌旁拿起电话拨回了家里,让梁琇中午别等他,先吃,别凑活,他有应酬,下午回家给她带好吃的。 挂了电话后,他就带着卞中涵一起去了秦家菜。 于是这个中午,卞中涵终于吃到了当年想了不知多久的秦家菜,也跟秦定邦说了很多这些年间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而经过这个上午和中午的接触,秦定邦可以判断,这个长大了的卞中涵,不管身上发生过多大的变化,底色,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小老弟。 不能不说,秦定邦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临分开时,卞中涵专门给秦定邦留下了地址和电话。这断了多年联系的两个人,终于在上海,再次建立起了关联。 第118章 绍兴路,甘棠? 过了双十节这最闹的几天,梁琇专门去了一趟惠英家,给惠英带了些东西,顺便看看天旺和天寿两个孩子。 天旺现在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没事就满地跑。天寿则还是躺在妈妈怀里的胖小子,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倒是不闹人,省心得很。虽然天寿只比小熊大几个月,但足月出生的孩子,看着就是能壮出不少来。小家伙一见梁琇过去,就开心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真认出了琇琇姨,还是单纯就是个爱笑的乐天娃娃。 卢元山现在成了警察局的警长,外边乱遭事越来越多,他也跟着不得消停,经常没法着家。所以家里的事,都是惠英在操持。梁琇能过来看她,和她聊聊天,惠英自然是非常乐意。 惠英一边晃着孩子,一边问道,“怎么不把小熊带来,我还想着看看孩子什么样呢?这家里一大一小拴着,我是分毫动弹不得,早想过去看你们娘俩,可就算是脱不开身了。” “等大一大再抱过来吧,我怕他闹,刚给送到婆婆家了,张妈先帮我看着。”梁琇又凑近天寿,伸手点了点小家伙圆圆的鼻头,“小熊除了我和他爸,最爱跟的就是张妈。我坐月子时,张妈就帮了不少忙,所以小熊和张妈还挺亲的。” “有帮手就好,要不然时时都是你一个人……”惠英偏了偏脑袋上下端量了梁琇一眼,“你这小身板还这么单薄,哪能顶得住?” 风起上海滩 第101节 “小熊他爸一得空也帮着分担。”梁琇觉得秦定邦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爸爸,不想让惠英以为孩子爸只会当甩手掌柜的。 但是有惠英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真好,梁琇总是被她照顾和惦念,也真心喜欢在惠英身边的自在,由衷道,“有惠英姐牵挂着我,我也觉得很开心。” 惠英不善言辞,全凭一副热心肠。一听梁琇这么说,脸上也有了笑。 “你孙爷爷在此,妖怪拿命来!”小天旺一声喊,把两人吓了一跳。这皮小子正挥舞着不知从哪捡的一根枝条,嘴里振振有词地降妖除魔。梁琇这几次过来,天旺都是这样不闲着。今天是孙悟空,之前还扮过哪吒,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对着空气,都能挥着拼杀几十回合。 “唉,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就爱往家捡棍子。”惠英喊天旺消停点,孩子嘴上答应着手上却不听,看得惠英愁苦得直摇头。 梁琇却觉得有趣,“这些棍子,在男孩子眼里是不是都是兵器啊。” 她是真心希望自家的小熊,也能这般生龙活虎,于是有些羡慕道,“小熊吧,我总觉得他不够壮。虽说现在长胖了些,但总比足月的孩子要小一点。而且这几天,又咳嗽了。以前我老觉得是呛奶,但后来发现不吃奶时,偶尔也咳几声。” 惠英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儿,不就是天变凉了吗?孩子才几个月,刚经历这些冷热变化,咳几嗓子是正常的。” 看着梁琇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惠英把天寿放到床上,“妹子,你等我一下。” 梁琇不知道惠英要做什么,就接着哄起了天寿。 没过多久,惠英就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了几件小衣服。 “这一身是我专门给小熊做的,新的,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过来给带走。这两身,是天旺的,我都给洗干净了的。”惠英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展开给梁琇看,“我们老家有讲究,捡壮孩子的旧衣服穿,吉利,也会跟着好养活。天旺长到现在一场病都没生过,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把这两身拿回去,给小熊穿。” 梁琇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张妈好像也跟她念叨过这说法,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也没跟惠英客气,“多谢惠英姐,我回去就给他换上。” 等从惠英家出来时,梁琇专门让张直调转车头,从绍兴路经过。 绍兴路就是先前的爱麦虞限路,前几年汪伪政府接管法租界时,给改成了绍兴路。 那家路上的杂货店,现在还仍在开着。 当年她还在修齐坊住的时候,第一次熬胃药,手忙脚乱把房东方太太好心借的药罐子摔碎了,就是和秦定邦在这里买了个新的,赔的人家。 自打那次以后,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之后但凡路过,都会到这家杂货店逛一逛。尤其和秦定邦一起支着门过日子,很多琐碎的事,都需要她操到心。杂七杂八的小物件,这家杂货店东西很多,过来一趟差不多就能一次买全,很方便。 这次她要再买一口煎药的锅,专门用来炖给秦定邦治心口疼的药。虽然秦定邦反复强调,他的心脏不再疼了,可是她却一直不放心。所以药虽然减量了,但也没断过。那口老锅已经烧出了裂纹,她怕再像上次在修齐坊那样烫了手,正好顺路过来买一口新的换了。 等她买好煎药锅出了杂货店的门,远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她抬头一看,对面巷口有几个人,像是在道别似的。 一个母亲搂着儿子,朝另外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挥了挥手,又目送那个女子走了一段,才回身消失在巷子里。 张直此时已经下了车,接过梁琇手里的煎药锅,也替梁琇开好了车门。就在梁琇马上要弯腰进车时,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不远处传来,“秦太太,是你吗?” 梁琇一愣,随后挺直了腰板寻声望去。刚才在巷口的那个时髦女子,正朝这边袅袅娜娜地走来。梁琇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大明星甘棠。 绍兴路,甘棠? “甘小姐?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幸会。”梁琇也朝甘棠迎了过去。 甘棠颇有点自来熟的感觉,一点也不拘谨,“秦太太这是……” 梁琇笑着答道:“我路过这里顺路买点东西,没想到能在这地方遇到甘小姐。” 甘棠也笑了一下,“以申在这边有两个故人,我替他来看看他们。” 甘棠说这话时,很是坦荡大方,仿佛没把梁琇当外人。但梁琇却被这话里的信息,震撼得一时没缓过来。 那两个故人,应该就是胡阿妈所说的屈以申养的那一对母子了。那女的是个红倌人,儿子也不是屈以申的。当初她曾跟秦定邦分析,屈以申很可能是从这对母子身上,寻求对自己幼年遭遇的心理补偿。 如果真是这样,甘棠作为屈以申的正牌女友,理应把这对母子当作情敌。 但现在屈以申不在了,甘棠竟然主动接替起他继续帮助这母子俩…… 这可真不是一般女子所为了。 没想到这个荧幕上总以妖媚形象示人的大明星,竟然还有着这么有情有义的一面。梁琇颇为动容,“甘小姐有担当,我深感佩服。” 甘棠倒是没想到梁琇能用这么重的话夸她,抬起手帕捂嘴浅笑了一下,“我只是送了点银钱,实在是不想齐姐姐再重走老路。” 她回头又往刚才的巷口看了一眼,那母子俩已经回去了,她声音低了稍许,“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以申先前就照顾他们,我也得让他在那边能放下心不是?而且齐姐姐原是兴泰县虚构的一个地名。人,我俩算得上老乡。现在孤儿寡母的,苦命人一个,能帮就帮一把吧。” “甘小姐,真是慈悲心肠。”梁琇突然觉得甘棠的心好干净。 见梁琇一脸的赞许,甘棠心情也好了起来,不过她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神色渐渐肃重了起来,“秦太太,我要谢谢你。” 梁琇一时不解。 甘棠继续道:“以申没有暴尸荒野,还是多亏了你派人告知的。” 梁琇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那次枪战的第二日,因为那台斯德朗路太过偏僻,尽管雨都停了,街上的那几具尸体,竟依然横在那里没人管。 梁琇当时虽然刚刚生产完,虚弱到没法动弹,在得知了这个情况后,还是让秦定邦赶紧派张直去屈家通知了老管家。那老管家这才知道家主出了事,赶紧派人去将屈以申的尸身收殓。 梁琇当时为了救秦定邦,曾经按照胡阿妈留在便签上的信息,让张直开车找到了屈以申的住处,所以老管家认得张直,知道这个消息是秦家太太让人送来的。 老管家后来又把这个细节告诉给了甘棠。甘棠因此一直对梁琇心存感激,记着这个大恩情。今天巧遇,正好让她可以把存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我替以申,谢谢你。” “他……”梁琇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被葬在他阿妈的墓旁,也算是母子团聚了。” 梁琇心下五味杂陈,看着甘棠的眼角开始有些发红,心里也不忍起来,关切问道,“甘小姐现在可好?” “我?”甘棠叹了口气,爽直答道,“不太好。” “那……”梁琇愣了一愣,连忙道,“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甘棠笑看着梁琇,“秦太太真是好人,以申的阿妈曾经就被你搭救过吧。”随后她摇了摇头,“但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咱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以前以申在,我还算有个靠山,有他护着,别人惦记不着我。他待我不薄,我也觉得在他身边就像有个家。但现在他没了,我又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戏子。这身皮囊,就是我活命的本钱。演戏唱歌,卖脸卖嗓子,被那些权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值钱的。” 甘棠的神情已不似刚才的洒脱,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落寞,“唉,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今天上午这是抽空过来看看他们母子俩,下午有个大官摆宴,跟我们导演点名,要让我去唱歌助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收拾好,去晚了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梁琇不知道那些大明星的光鲜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辛酸。 “我现在天天就过这样的日子。”甘棠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我是真羡慕你这样身家清白的女子,但我这半只脚已经陷进了风尘里……”甘棠朝梁琇苦笑了一下,“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说罢,她摆摆手,转身便朝她刚来的方向走回去,渐渐消失在了路上的行人里。 梁琇品着刚才甘棠跟她说的话,突然间生出了浓浓的伤心。那红倌人母子暂且还有甘棠接济着,而继续替屈以申接济人的甘棠,却再次深陷了泥潭,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她心情沉重地进了车,摸了摸惠英给的几件小衣服,又抱起张直刚放进车里的那口煎药锅,转脸望着窗外,低声道,“开车吧,回家。” 第119章 “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先前日本占领时,上海物资封锁,秦家的工厂都没法开工,主要就靠永顺公司、秦家菜还有芳茗阁这几处支撑。现在抗战结束了,好些原料陆续都能运进来。到了年底,因为原料问题得到解决,秦家先前停摆的工厂,陆续就都重新运转起来。 而且,战后各地对物资的需求都很大,东西生产出来一时也不愁卖。所以秦家工厂的生意迅速兴隆起来,秦定邦也更忙了。 今天是星期日,秦定邦本想着在家里多陪陪梁琇和儿子。橡胶厂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小波工人闹事,工头学得丢三落四不清不楚,秦定邦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多年未见的兴旺局面来之不易,他事事谨慎对待,有什么问题,都尽早解决,不让小事演变成大麻烦。 秦定邦刚一出门,就发现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雪佛兰,冯龙渊正倚着车门抽着烟。 这人一见秦定邦出了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我猜你就在家了。” “你怎么在这?”秦定邦冷冷问道。 虽然秦定邦买这房子,当初还是冯龙渊极力撺掇的,而且那时冯龙渊一路跟着,又是参谋,又是砍价的,着实出了不少力。但冯龙渊有自己的分寸,一般都会去永顺的办公室找秦定邦商量事情,还从来没直接到这房子找过人。 “怎么?你住这还怕我呀?”冯龙渊撇了一下嘴。 “有事说事。”秦定邦着急去工厂,不愿跟他多废话。 “真没劲。我这是路过你家,又看见你车停这了。正好,你在家,就省得我去永顺去找你了。”说着,冯龙渊又抽了一口烟,“哎,上次我大侄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喝上,啥时候请我吃饭呀?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盘糖醋里脊呢。你知道么,我前些天还去了趟秦家菜,专门点了一盘,却不是那味儿。肯定是水师傅徒弟做的,不是水师傅的手艺。” “我着急出门。”秦定邦语气更冷了。 “行了行了,长话短说。”冯龙渊一张嘴吞云吐雾的,看秦定邦都得隔着一团烟,“西药还要吧?” “要。” “行。”冯龙渊把还剩一半的烟丢到地上,抬脚踩灭,“我有个朋友,搞到了一批从日本人那缴的武器,新的,要不要?” “要。” “行,我知道了。“ 冯龙渊和秦定邦早已经形成了默契。不靠谱的货源,冯龙渊不会找秦定邦,秦定邦接到货从来都是好价钱。所以这两人谈生意,现在已经简洁到只说“要不要”、“行不行”了。 要,就是行,不要,下回再说。 多余的话,没有。 这对话痨的冯龙渊来说,恐怕是说最少的话做最快的买卖了。 秦定邦惦记着工厂那边,见冯龙渊没动弹的意思,便问道,“还有别的事?” “嗯……”冯龙渊神色放空了片刻,“主要就是这个事儿。” “那行,我有事。”秦定邦抬脚要走。 “哎你先等等,还真有个事儿。”冯龙渊连忙抬手拦了一下,“我爹回来了,你知道吧?” “嗯。” 冯龙渊一下来了精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 “哎?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冯龙渊又泄气又觉得好笑,“你啥时候还会逗闷子了?” “别贫了,赶紧说什么事。”秦定邦已经有些不耐烦。 “着什么急,听我说,当年我爹逃跑之前,我们冯家不是有间纱厂被日本人占了嘛。”冯龙渊说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像个孩子一样端详了一番包装,随后一边拆外面的糖纸一边道,“这不咱抗战胜利了,然后我们那厂子又还给我们了。” “恭喜你们。” “恭喜谁?纱厂的事都归我那些哥哥们管,也没我什么事。”他把糖块朝秦定邦递了递,“美国糖,我兜里还有。” 秦定邦微微摇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自己的车,“那你不正好可以继续逍遥了?” “逍遥啥呀逍遥,我们家老爷子又看上了一处卷烟厂。他说卷烟厂赚钱,机器只要一开,钱就源源不断。老爷子说,让我去管那卷烟厂。”说完,冯龙渊把糖块塞到了嘴里。 “冯厂长好。” “哎呀,去……去你的吧!”冯龙渊扬脸朝秦定邦低吼了一句,有糖块在嘴里绊着,他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你是真拿我……开涮吗?我现在糟心着呢,哪有那闲工夫去……去搞什么卷烟厂。” 冯龙渊颇显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家曼曼成天发了疯一样去找材料,要去给他爹娘……报仇。我帮不上她什么忙,她又不理我。” “报仇?”秦定邦有点讶异,这曼曼身上的事,还真不少。 “一言难尽,曼曼他爹妈当年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上月初不是说国府要开始那个……日本战争罪调查登记国民政府于1945年11月1日起开始进行日本战罪调查登记,原计划至12月31日截止,“嗣以来登记者络绎不绝,故将截止时间予以延长至次年4月30日止”。嘛,让有冤屈的去投检举材料。曼曼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这个信儿,就红眼了。血海深仇的,搁谁也放不下。但她只知道爹妈是叫个日本军官……带队去给杀了,连那日本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去检举?怎么告?” 风起上海滩 第102节 冯龙渊说急了,干脆把糖块又吐回糖纸上裹住,“本来国府说截止到这月末,过了十二月就不再接了,这给曼曼急的。不过有冤的人太多了,好歹又延期了,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又不收了?她这事太难有着落了,看她急我也急,真是心疼死我了。唉,愁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心疼人了?” “她是我曼曼啊,我的心肝儿,怎么能不心疼,我连魂儿都是她的,这辈子就认准这丫头了。” 冯龙渊这信誓旦旦的样子,让秦定邦着实有些惊讶。自打认识,他还没见这老牌花花公子如此痴情过,也不知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秦定邦实在不想在冯龙渊的风流韵事上再耽搁时间,“好,你慢慢心疼你的曼曼。我先走了。” “哎呀,你看你!”见秦定邦真要抬脚走人,冯龙渊连忙拽了秦定邦胳膊一把,“真有正事!欸?我刚才说到哪了?” 秦定邦吐出一口气,“卷烟厂。” “哦!对,卷烟厂。”冯龙渊重重地点了下头,“我去看了那个卷烟厂了,他妈的在虹口顶靠北的地方,离咱这租界差不多有十万八千里,纯纯的鸟不拉屎。我可就问了我们家老爷子,怎么搞了那么个鬼地方?上海卷烟厂也有不少家,就不能挑个地方好点儿的。” “我家老爷子怎么说?”他不由叹了口气,自问自答一般,“他说好地方的全让那些重庆回来的高官给占了。他能抢到那一处,都已经算不错了。” “前几天我专门去走了一趟,唉,停工了,好些岗说是得技术工种,光靠咱中国的工人玩不转,还得他们原先的日本技术工留下来。可膈应死我了,真他妈的一摊烂账,我真心不想管了。” “那你就别管。”秦定邦看着不远处自家的汽车,明明只有几步远,愣是感觉就算走不过去了。 “那可不行!”冯龙渊眼神里流出一丝狡黠,“老爷子说了,真搞起来了,纯利的一成都归我呢!”随后他高高抬起眉毛,“奖励我这些年虽然困在上海,却没下跪当汉奸,给他长了脸。” “哦,那挺好。” “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我去看了那片地方,那卷烟厂旁边还有一家纱厂。我说,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为什么?” “为什么?”冯龙渊被问得愣了愣,“纱厂赚钱啊!” “你怎么不盘?” “我们家不都已经有纱厂了吗?你看你,你当我能害你呀!”冯龙渊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忙压了压声音,“我这不是想……咱俩做个伴吗?你想呀,我家的卷烟厂和你家的纱厂,一路之隔,抬脚就到的,到时候咱俩走动起来多方便,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可担当不起。”秦定邦觉得他最后的耐心都要被磨掉了。 没想到冯龙渊的面色正经了起来,“秦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那家纱厂将来肯定挣大钱,现在也就位置偏了一点,停工吃灰在那荒着。不过正因为这,好些人才不知道,要是让国府那帮闻着腥味儿过去了,再远都能被抢走了。” 冯龙渊看着手里那块刚被含过的糖块,“对了,你知道那纱厂以前是谁的吗?” 秦定邦盯着冯龙渊等着他快些说。 “好像是个汉奸,姓屈,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之后那个厂子就停工了,日本投降了后,就彻底荒了。”说完,他又打开糖纸把糖块塞进了嘴里。 “姓屈?屈以申?”秦定邦立即皱眉确认。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认识他?” “嗯。” “哎哟,这还是你故人的厂子呢,那你不更得给接下来?” 秦定邦垂眸看了眼地面,“他……应该不算汉奸。” 几个月前,屈以申在街头和藤原介最后的对话,他和张直都听到了。事实真相和梁琇当初的分析高度重合。这个身世曲折凄凉的可怜人,对梁琇和他的两次涉险,终归是没有袖手旁观。 “那不是汉奸更好了。”冯龙渊舌头在嘴里捣着糖块,声音含混地问道,“怎么样,想不想接?” “不想。”秦家现在分不出额外的精力再开更多的工厂,现有的已经复工的,就够他们忙的了,连秦定坤都又重新当起了主力,忙到脚不沾地。 “你怎么就那么死脑瓜呢?”冯龙渊把糖纸团成了个球,恨恨地丢到一边。 “还有什么事吗?我这有急事。” “好吧好吧,你去忙吧。”冯龙渊有点意兴阑珊,一边走向车门,一边又跟秦定邦确认,“西药和那啥,我等都彻底问清楚之后,就给你信儿。” 秦定邦听完朝冯龙渊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上了车,朝工厂驶去。 第120章 “现在,琇琇就来罚我。” 秦定邦去工厂看了,主要是工人想提高待遇。这当班的工头虽然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嘴跟不上,工人们七嘴八舌的,他一时不敢做主,电话里又说不清楚。秦定邦来了之后,仔细倾听了工人们的诉说,发现那些要求虽然琐碎但并不过分,当场就答应了。 既然东家都直接发话了,问题也就很快解决了。 往回走时,秦定邦正好路过卞中涵之前跟他提的招待所。 自打上次双十节他们一起在秦家菜吃了顿饭,这两个来月,就没再见过面。此次碰巧路过,秦定邦一开始本觉得卞中涵怎么都该换到像样的住处了。毕竟这小老弟来上海已经三个多月了。按那些从重庆过来的国府官员的风格,这三个月已经足够卞中涵这个级别的,狠狠捞上一笔了。 但凭着卞中涵和他的关系,如果换了住处,是一定会跟他说的。小老弟到现在都没提这事,秦定邦想了想,也不总有机会路过,而且还是周日,上去看看吧。 等秦定邦敲开了门,卞中涵还真就在。 这小老弟一看是他,赶紧一脸惊喜地把人让进了屋里。 秦定邦没想到卞中涵住的屋子这么小,环视了屋内陈设,除了个柜子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家具,墙边有张桌子,笔斜放在几张带字的纸上,可能刚才正在上面写着什么。 卞中涵连忙给秦定邦拎了椅子让他坐,转身又去拿水壶,一边倒水一边尴尬道,“大哥,我这里只有白水,没茶叶。” 秦定邦看得直摇头,“我只以为你住的地方能看得过去,你就一直这么个条件凑活着?” 卞中涵笑着点了点头,把水递到了秦定邦手里,然后走回桌子旁边,收拾了一下刚才在写的东西,倒也没遮掩避讳,“我这正在写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好向上面汇报。之后上面再拿我给的材料,跟更上面的长官交差。” 秦定邦朝窗外看了眼,“这天都快黑了,你连个灯都不点?” 卞中涵一拍脑门,赶紧伸手开了灯,笑嘻嘻道,“写着写着就忘了。” 正说着,外边走廊响起一阵喧闹,吆五喝六的,恨不得把楼板都给震塌。 卞中涵挠了挠头解释道:“应该是有人又喝醉了。”这些同僚不成器,也让他有点没面子。 “晚上是不是也有这么闹的?”秦定邦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嗯。” “这里条件太差了。你能受得了这?”秦定邦记得卞中涵家境非常不错,当年在当地是数得着的大户。 卞中涵无所谓道:“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好的条件。” 秦定邦刚想说,有个姑娘照顾你也许能好点儿,但这话还没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看来卞中涵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青梅竹马的芷妹妹,也没心情去享受什么。 “不过,你这个样子,和你的那些同僚们一比,可太不寻常了。”秦定邦喝了口水,“人家一个个捞的盆满钵满的,你这却过得这么清贫。知道的,是你不在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人呢。” 卞中涵一听这话,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我从没来过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没靠山。本来大长官就只顾捞钱,也不过问我生活。我又只知道把活干好,让他们有功可邀,应该碍不着谁的眼。” 秦定邦刚想再跟卞中涵说句话,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卞中涵转身去开了门,门外也是个军装打扮的,那人一看屋里有人,便欲言又止地要告辞。 秦定邦放下杯子,起身道:“行了,你们聊吧。” 卞中涵连忙挽留,“大哥你再坐一坐呀,没事的。” 秦定邦摆了摆手,转身出屋,几步下了楼。 一回到家,秦定邦便跟梁琇把卞中涵的情况说了一遍。 梁琇听了也是直摇头,“这好像和重庆那些过来的,不太一样啊。” “他念书那阵生活就比较简单,一心都在书本上,也不讲什么享受。现在看来,还是老样子。”秦定邦想了想,扯起梁琇的手问道,“过两天,请他来咱家吃顿饭?” “行啊。”梁琇能感觉到秦定邦对卞中涵不一般,通常他轻易不会让别人进家门的。她其实挺高兴秦定邦能有个这样不见外的老朋友,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卞中涵也是留过洋的,家里那些好红酒,正好可以给他尝尝。” 秦定邦点了点头。 在回家的一路上,秦定邦都在想着卞中涵的居住条件,那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就等回来说给梁琇听。他皱了皱眉,继续道,“咱那栋空房子,给他住?” “哪的?台斯德朗路台斯德朗路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即已改名广元路。考虑到当时此路较为偏僻,主要人物没事也不总过去,所以主人公对改了的新名不敏感,仍然习惯叫老路名。其他常走常用的路名,会根据时代变化改变称呼,比如前文的绍兴路。那里的?” “嗯。” “行啊,你看着办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好。”秦定邦知道了梁琇的态度。 之后,秦定邦便跟卞中涵打了电话,约他下周日中午来家里吃饭,卞中涵欣然答应。 结果一到日子,一大清早的卞中涵便打来电话,说日本侨民那边出了问题,有些日本人在偷偷搞什么贼心不死的小团体,他得赶紧去解决。饭,是吃不成了。 秦定邦知道卞中涵处理的净是些架在火药桶上的事,闹心又熬人,所以就让他先去忙了,饭以后再吃,丝毫也没埋怨怪罪的意思。 不承想,到了半下午,卞中涵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又过来了。 还给梁琇带了高档的真丝围巾,给小熊带了两大罐外国奶粉,给秦定邦带了一盒上好的茶叶,面面俱到的,一家三口全都有礼物。而且一进屋就跟他们道歉,直念叨爽约了实在对不住。 卞中涵坐着和秦定邦两口子聊了有会儿天,小熊突然又咳嗽了几声,接着就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认生还是怎的,梁琇是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卞中涵一看这个样子,便提出不方便再打扰,等以后再来拜访。 本来梁琇打算留卞中涵吃晚饭的,孩子这一闹,实在是没法留了。 秦定邦也怕梁琇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帮着应酬,别给她累坏了,所以这次就算了。他本就不把小老弟当成会挑他理的外人,于是便起身送卞中涵一起出了门,不忘回头跟梁琇说,“我带他去那边看一看,晚饭我回家吃。” 梁琇一下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 结果两人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梁琇从后面喊留步,然后小跑着赶过来,手里拎了家藏的两瓶法国葡萄酒。 秦定邦接过酒,递到了卞中涵的手里,“这是好酒,你嫂子说你留过洋,可能会爱喝。” 卞中涵高兴地把酒接了过去,看着酒瓶上贴的标,熟练地念起了上面的法文,之后爱不释手道,“我还真是爱喝这种酒。这么好的东西,谢谢嫂子,谢谢大哥!” 随后,秦定邦便带着卞中涵去了那幢空着的两层小楼。两人的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外面的路上。 卞中涵不知道秦定邦是什么意思,秦定邦则径直开门进了房子。 很久没人住了,屋里的陈设,全都落了一层灰。想他们小熊就是在这房子里生的,这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 秦定邦转身对卞中涵道:“你住的那地方太糟烂了,过来住吧。这是我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秦定邦走到墙边开了灯,“你看你那些同僚,有多少人自己都抢上了房子。你可以不屑于和他们为伍,但也不能太寒酸。你在上海也不是没有认识的人,这房子就给你住了。” “大哥,不用……” “这地方不吵也不闹,没什么人,很安静,虽然远离市区有些偏,但你不是有车吗?你去哪里,也不用自己走着去。” “大哥,我……” 秦定邦直接把房门钥匙揣进了卞中涵的衣兜里,“已经跟你嫂子商量好了的,你可以放心过来住。” 卞中涵本来还要推辞,秦定邦没理他,接着道,“你的东西我就不帮你搬了,我看了,你也没什么家当。住过来后,这里还缺什么,你看着自己置办吧,我就不管了。” 卞中涵从兜里掏出了钥匙,脸上颇有几分为难,真是递还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秦定邦看着卞中涵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想笑,“今天我和你嫂子请你吃饭,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个事。结果你忙,饭没吃成。下午你过去就正好了,我带你来看看,再把钥匙给你。”然后他拍了拍卞中涵的肩膀,“在你有更好的去处之前,先在这住着吧,不收你房租。” 风起上海滩 第103节 卞中涵眼底渐渐起了潮气,“大哥,你让我怎么谢你啊。” “别傻了。”秦定邦又想起来卞中涵在学校那阵子,小少年因为想家偷偷跟他哭,忍不住笑道,“你晚饭自己找地方解决吧。我得赶紧回去陪你嫂子吃饭,孩子闹人,我怕她自己应付不来。” 卞中涵心头一热,终于笑着握紧钥匙,揣回了兜里。 秦定邦回到家后,和梁琇好一阵哄,秦向湘才消停。他趁着孩子终于不闹了,赶紧简单炒了两个菜,菜摆上桌后,他先抱起孩子,让梁琇吃个囫囵饭。 梁琇朝小熊伸出双手,“孩子我来,你先吃饭。” 秦定邦摇晃着儿子,“别跟我抢了,你先吃。” 梁琇拗不过秦定邦,便拿起了筷子,一边吃,一边谈论起对卞中涵的第一印象—— “挺文质彬彬的一个人,个子不太高,但也不算弱不禁风。” “嗯。”秦定邦拍了一把小熊的肉屁股蛋儿。 “相貌其实也不错,谈吐也挺好的,到底是留过学的,还是个军官,”梁琇笑道,“应该很多妙龄女郎惦记着吧。” 秦定邦想了想,还是没把卞中涵青梅竹马的事说给她听,只道,“一时没看出他有这个意思。” “他应该会法语吧?看了酒瓶子,就能流利念出来。你们是在美国留的学,他还会法语?” 秦定邦扯了扯小熊的小脸,“他想学什么,就能很快学会。” “哦对啊,你说过,他是个神童……”梁琇咬着筷子若有所思道,“那可真是个不多见的人才了。” 梁琇本来晚上饭量就小,几口吃完了便把孩子接过来,让秦定邦安心吃口饭。等秦定邦端起饭碗,梁琇一边抱着孩子,问的仍然全是关于卞中涵的话题。 哪里人,会些什么,管什么的,有什么经历,人靠不靠谱,有没有疤、痣、胎记之类的特殊体貌特征…… 有些甚至连秦定邦都得好好想想,到底应该怎么回答才合适,整个晚饭,全在应付梁琇关于卞中涵的问题。 晚上,梁琇洗完澡,照例又是先坐到客厅的小摇车旁,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孩子的睡颜。小熊身上正穿着天旺小时候的衣服,虽然有点大,但惠英绣功了得,那些图案比画的还像真的,穿在小熊身上,也是好看的。 秦定邦在里屋喊了好几声“琇琇”,都没人应。 他一出来,就看见梁琇正对着孩子发呆,也没扭头看他一眼,只让他小点声,“好不容易给哄睡了,一会儿我把他抱到里屋去。” 说完,继续盯着孩子看。 秦定邦几步来到梁琇身边,站了有一会儿,之后又双手叉在胸前站了一阵儿,梁琇除了起先轻轻拍了拍他的腿,再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秦定邦就这样看着梁琇的侧颜,长睫毛忽闪忽闪,刚洗完澡的瓷白脸蛋透出一抹粉扑扑,下颌线一直勾到小巧的耳垂,真是越看越好看,但也越看越让他火大。 “琇琇……” “嗯……” 还是没看他。 一股无名的怒气不知从哪生了出来,秦定邦觉得自己就要被那恼怒点着,他扯掉梁琇手里的毛巾,一把扳过她的上身,扛起了人就往里屋走。 梁琇吓得想喊又怕吵醒孩子,只能低叫,“秦定邦你又要干嘛!你放我下来!” 秦定邦浑身冒火,回手就摔上了门,没等她再说话,就把她丢到床上,几下便扒了个精光,倾身而下堵回了她所有的话。她被他亲得没法呼吸,待他终于饶过了她的唇,她才能大口喘息。 他随即起身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迅速将她分至最开,一路向下,她几下便缴了械,但他仍箍住她不放,她又在他越发凶蛮的啃噬舔弄之下再次泄了身。在剧烈的感官刺激下,她本能地想往后缩退,却又被他翻转身体,从后进入,次次抵到最深。 虽然秦定邦是等够了梁琇产后三个月才开始和她燕好,但每次也都满是温存,从未像现在这样,梁琇完全被吓到了。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秦定邦,她也从来没有被他这样待过,如同整个人都被他抛进无边的巨浪里,她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求救一般地向一旁伸出手,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抓住,向后扯去。 秦定邦清楚地看到了她所有的反应,她手臂上那想要挣脱的力量更激得他失去了控制。他知道她可能不好受了,但却如何也不想停下,更发了狠一样捞起那被他按塌下的纤细腰肢,大手绕至她腹下,或重重抵住,或刮弄研磨。哪怕她已经开始带着哭腔低声哀求,他却依然恍若未闻一般,任由那冲撞抵弄越来越急,越来越没有节制,一下一下宣泄着他最极致疯狂的宣誓和占有。 梁琇仿佛被完全禁锢住,让身后的人牢牢锁着楔着,无处可逃只有忍耐承受,她挣扎着求他放过她,却换来更激烈的回应。 随着灭顶的快感浇灌而下,她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上身都趴伏到了床上,脸埋到了枕头里,紧咬着嘴唇吞下所有余下的声音。只剩剧烈颤抖的薄薄脊背,如被风雨吹打的蝶翅,在骤雨疾风中,艰难地震颤。 最后,他终于低吼着在她身体里爆发释放,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慢慢扳直梁琇仍在细细抖着的双腿,让她整个身体都能伏在床上,他随着她的动作将自己完全覆在她的背上,紧紧将她裹住一般,鬓发间是轻轻的厮磨,又忍不住去寻着她的脸颊亲吻。 可吻着吻着,他却尝到了几分咸湿,他猛地惊醒,才意识到刚才有多失控,他赶紧抬手抹了抹她的眼角。 梁琇还在急促地呼吸着,却一直一言不发。秦定邦掰开她仍抓着枕头的手指,握着她的手收回她的身侧,和他的手臂一起紧紧贴住她的身体,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轻声道,“刚才……都是我不好。” 梁琇没应他。 “琇琇……” 依然没回应。 秦定邦有些慌了,几下便把遮在她脸上的碎发都抹到了耳边,这才看到,长长的睫毛上,正挂着湿漉漉的泪珠。 他瞬间被心疼和自责淹没,低头便去吻那眼泪,“对不起,对不起……” 梁琇就那样安静地一动不动,直到秦定邦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受伤难受了,她才轻轻摇了摇头,“你要得那么急,我有些吓到了……” 那声音又低又轻,分明浸着责怪和委屈。 “对不起……”秦定邦将梁琇抱得更紧。 直到两人紧贴着的激烈心跳,都重新变得舒缓,梁琇终于轻声道,“秦定邦,我再不会不理你了。” 秦定邦一听,终于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笑意不知不觉爬上嘴角,心里却又暗恨起自己为何那般失了分寸,他挨蹭着她濡湿的眼角,“下次,下次罚我在你身下。” 听了这话,梁琇先是一愣,等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便立即羞了起来。她把脸埋进了枕头,忍不住破涕为笑,闷闷的笑声里还带着奶乎乎的鼻音。 这笑声丝丝拂过他的耳畔,秦定邦知道,这是没再怪他。 梁琇被搂得热了,轻轻挪了挪身体,没想到刚才那如铁的坚硬竟然再次在身体里苏醒,她惊得刚要回头看他,秦定邦却突然抽身,从她背后翻身躺下,一手扳过她的身体,随后她便被他箍着腰,天旋地转般地骑坐在了他的身上。 她吓得一声惊呼,一下子趴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扶在他的胸口,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秦定邦低笑,大手扶抚过她光滑的肩头,最后捧起她潮热未退的小脸,声音如同蛊惑,“现在,琇琇就来罚我。” 第121章 “我……我被他霸占了!” 战后物价飞涨得厉害,尤其是美国货开始倾销,大量的美国物资涌入国内,很多国货的销路都受到了影响,市场上物价飞涨,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又艰难了起来。 但是上海的这些来自重庆的接收大员,对恢复城市经济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反倒继续在条子、房子、车子、馆子和女子这“五子”上大花功夫。下手早的,盆满钵满,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自然是得赶紧享受的。下手晚的,大户抢差不多了,小户人家也不能放过。只要被他们惦记上,背后又没有动不了的靠山的,那最后总会被他们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而且,那些从重庆过来的人中,正流行着一种很不好的风气。他们竟然觉得自己是从后方来的人上人,而上海属于沦陷区,沦陷区的老百姓是被统治的顺民,低眉顺目的没骨气,即便胜利了也是低人一等。 不管那些重庆过来的在抗战中有没有真的开过一枪,放过一炮,好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高高在上的底气,青眼看人眼高于顶。以至于上海本地百姓戏称那些从重庆过来的,为“重庆人”。 其中戏谑揶揄之意,不言而喻。 总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国府。但是生活不旦没见改善,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捉襟见肘,甚至连平等的国民地位也丢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1946年的年,就要来了。 整个上海就是在这么个氛围中,迎接的战后第一个春节。 眼见着要过年了,梁琇也忙活了起来。这天,她先把孩子送到秦宅,让张妈帮着照看,腾出了空来,她要到先施百货给秦宅的老小再置办些礼物。 虽然到现在她和秦定邦都还没办婚礼,但作为秦家的儿媳妇,对上对下的礼数,是一定要讲的。 她给秦世雄买的是一套上好的茶具,给池沐芳选的,是好几样高档的护肤香膏,给秦则新买了一辆最新出的玩具小汽车,送秦安郡和秦定坤的礼物在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秦安郡的是一本现下已经不太好找的《水彩画百法》,还有一套纯英文的《国富论》,应该是秦定坤感兴趣的。 她还不忘给张妈买了一条时兴的羊绒围巾,这位老仆对小熊,是真心地呵护疼爱。 今天这趟买完了,要送给秦宅老小的过年礼物,差不多就备齐了。她把这些事办好了,也省得秦定邦操心。 张直今天被秦定邦叫走了忙活公司的事,秦定邦让冯通跟着梁琇出来买东西。 年前的先施太热闹了,梁琇并不喜欢人这么密的地方,买完了,也没多逗留,就开始往回走。冯通拎着东西,跟着梁琇一起下楼。两人都快走到门口了,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梁琇。 “秦太太?” 好清脆的一把嗓子,梁琇迅速回头。 是甘棠! 梁琇有些惊喜,上次在绍兴路偶遇后,她对甘棠的印象大为改观。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次碰到这颇有点侠义之气的女明星,可梁琇刚想跟她打招呼,就看到甘棠近身还跟了两个壮硕的男人。 梁琇的笑凝固在脸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甘棠摆摆手,脸色沉了沉,“没事,我的……保镖。”随后她朝那两个黑衣男人冷冷道,“这是我闺蜜,好不容易遇到了,我们俩得说说话。” “可是……小姐。”其中一人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可是’?我又没让你们走,你俩远远跟着就是了。姐妹俩说点私房话,你们也得听吗?” 梁琇正觉得诡异,甘棠上前便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咱们找地方聊聊吧。”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捏了捏梁琇的手臂。 梁琇知道甘棠肯定遇到了什么事,随即急中生智道,“那我们去‘海上浪漫’吧,离这不远呢。” 梁琇余光扫过了那两个男人,便没再盯着他们看。冯通则拎着东西,目光森冷地紧紧跟在梁琇后面。 那两个人走在后头,自然是看不到甘棠的脸,但梁琇一转脸就能看到,甘棠的表情很是复杂。 梁琇说的“海上浪漫”并不太远。梁琇还经常和孟太太、朱太太在这里喝咖啡聊天。所以梁琇对这家咖啡厅比较熟悉,带着甘棠很快就走到了地方。 等到那两个男人要跟着甘棠一起进咖啡厅时,甘棠转身拦在了门口,“没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这俩凶神恶煞的进去了,人家还怎么做买卖?你们看我像能跑得掉的样子吗?” “小姐,我们……”另一个还想往门里进。 “别死脑瓜,你们像点样子,我回去就不会跟他说什么。我和闺蜜在里头聊聊私房话,出来了就跟你们回去。这大玻璃这么透亮,你们在外边看着我不也一样?” 那两个人脸上还是有一些犹豫。 甘棠从坤包里掏出了两块银元,一人手里塞了一块,“离不了你们眼的。” 那两人看着钱,却高兴不起来,相互看了一眼,有点不情愿地给塞进了兜里。虽说眼下一银元能在黑市兑出来不少法币,但他们也确实害怕这何队长眼里的宝贝疙瘩,别在他们手里出了什么差池。 不过这大明星要是脾气发作,也实在够他们喝一壶,所以两人没再多说,终是站在了咖啡厅的外面一处能看得清里面情况的位置,没再强求要进屋。 但是,冯通跟进了屋,在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警惕的眼睛则没离开梁琇对面这个妖艳女子和屋外那两个黑衣男子,随时确保三少奶奶的安全。 梁琇和甘棠一坐下,先跟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 “甘……” “秦太太,我……我被霸占了!” “啊?” 还没等梁琇说完,甘棠便说出了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惊得梁琇倒吸一口冷气。 “是何逑,就是先前那个横行无忌的忠义救国军头子。” 梁琇一听是这人,顿时警觉了起来,因为关外张来的那一天,秦定邦回家之后心情很是不佳,睡觉前,曾跟梁琇提了这个何逑的事。 梁琇向前倾了倾身,“怎么会?” 风起上海滩 第104节 “秦天天你还记得么,那天在绍兴路咱俩碰到了,我说有一个大官请我去他家唱歌助兴,那次那个大官就是邀请的何逑,结果何逑一眼就看上了我。”甘棠顿了顿,“之后,他就跟那个大官要了我,当晚……当晚就把我灌醉带去了他的家。” 梁琇听得心里起了火,“这没王法了么?” “王法?他就是法。”甘棠苦笑一声,“我本以为他只是尝个新鲜,没想到,后来他竟命人把我所有家当,全都搬到了他新占的公馆里。之后就只许我在那里呆着,但凡出个门,都要派人跟着,我已经没自由可言了。” 甘棠说着,眼睛迅速泛起红,她两手渐渐攥成了拳,轻声道,“今天这是好不容易跟他商量,这才派了两个人跟着我,能让我出来逛一逛。” 这时服务生把咖啡送了过来,甘棠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故意朝外面站的那两个黑衣人举了举咖啡杯子,衣袖正好随动作向下滑了滑,露出了手臂上几处乌黑的淤青。 甘棠一眼看见,赶紧放下咖啡杯拽了拽袖子,想了想,又抬手把旗袍领子往一起拢了拢。 但是梁琇都看到了,脖子上有斑斑的痕迹,还有那嫩白手臂上的淤青,那得是使多大的劲才能掐出来的。梁琇好一阵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握了握甘棠冰凉的手。 没想到就这一个轻微的触碰,就让甘棠的眼泪大滴地滚落了下来,那泪水越来越止不住,她只能抬手捂住脸,“他没日没夜地折腾我,往死里折腾我,只留下我的这张脸和这副嗓子,好专门用来取悦他。” “秦太太,我有些看不见亮光了。他不止……他还狡兔三窟,有时候在其他住处想我伺候了,就会让人去把我接过去。单看现在这样子,他简直无止无休……”甘棠又抽泣了一下,“我现在戏已经演不成了。他开始是不让我和别的男演员走得近,我去拍戏就派外面那样的人去跟着,搅得片场不得安生,大家全是有意见却不敢言语。” “再后来,他就直接派人去告诉我导演,说我以后不拍戏了。我就这么……这么成了他的禁脔。” 甘棠扭脸看向别处,但眼泪依然在汹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好,就像他有时候骂我是臭婊子,残花败柳,我甚至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有时候甚至想着一死了之,可当真要拿起刀,又没那个胆量。” “我现在就盼着他什么时候能玩腻了我,赶紧放我走。”她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忍,才转回头看着梁琇,“这些话,这么久了,我都没有能说一说的人。没想到今天遇到了秦太太……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能跟你说说这些话,我还能好受些。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都要憋疯了。” 梁琇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在听她说话时,手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希望能给她传递一点温度和力量。听甘棠把这些话说完,梁琇的心都跟着碎成了几块,她那握着甘棠的手又紧了紧,“你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你不需要厌弃你自己,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指责和轻视。 甘棠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尊重和怜惜,她下巴抽动,泪流得更凶,如洪流一般。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恨不得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等到终于看到门外那两个抱臂站着的男人,开始频频晃动起脚步往咖啡厅慢慢走的时候,甘棠知道她们聊的太多了,再待下去,那两个人恐怕也没法跟何逑交差了。 甘棠抹了抹眼泪,“谢谢你,秦太太。” 梁琇始终无法忘记甘棠在屈以申过世后,仍然帮忙照顾那对母子。这样的乱世,满世界的妖魔鬼怪大行其道,能有她这样的人,尤显得难能可贵。可这么宝贵的灵魂却陷进了何逑的魔掌,梁琇觉得,自己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 见那两个人已经进了咖啡厅,梁琇起身站到甘棠身边,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家里的电话,然后温和地看着她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甘棠惊讶地看着梁琇,之后便咬起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梁琇一边往外送甘棠,一边故作亲昵地扶了一下她的肩,似带嗔怪地朗声道,“下次逛街,可要早些叫我啊!” 第122章 孟家的家宴 一九四六年的春节,秦家过得很热闹。 毕竟日本投降了后,不管是北面驻扎的日本兵,还是那些作威作福的日本侨民,都要陆陆续续滚回日本去了,多年的压迫感没了,空气都仿佛清爽了不少。 尤其不少当年的故旧好友从重庆回来,免不了很多人都到秦家来往走动,过年的氛围,到底是不一样了。 秦定邦经常要陪着秦世雄招待这些客人,这个年过得甚是忙碌。 他知道梁琇本就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而且他越来越发现,秦向湘可能真是随了他,很有脾气个性,怎么看都不是个乖的。一旦这孩子又闹起来,这样的场合反倒添乱,所以他就尽量多让梁琇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他去秦宅帮着应酬。 这天,终于送走了一个秦世雄多年的老友,秦定邦回到了江边的家中。一开门,就听梁琇在里屋喊,“回来啦!” 他笑着在门口脱大衣,还没解完扣子,就见梁琇趿拉着鞋抱着孩子从里屋迎了出来,一路小跑地到了他身边,然后摇着小熊的小肉手,“快跟爸爸说,爸爸辛苦了。” 小熊已经胖得像个滚圆的肉蛋儿,很是配合地“啊啊”了好几声。 秦定邦很高兴,挂好了衣服就从梁琇手里接过了儿子,看着梁琇道,“你中午好好吃饭了没?” “吃了呢,妈又让老李送菜过来了。”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上鞋跟。 秦定邦对池沐芳这么细心,一直非常感激。这应该是世界上最贴心的婆婆了吧,从来不用他操心,儿媳妇这边她提前全都想好了。 “大水叔做的那个鱼真好吃,我留了些给你。晚上我们一起吃吧。”梁琇爱吃鱼,秦定邦跟池沐芳提过一嘴,池沐芳再就没忘过。 “好。”秦定邦晃了晃儿子,“臭小子,有没有闹你妈妈呀?” 小熊只顾伸手伸脚,在秦定邦的怀里浑身是劲地乱动,时不时嘎嘎地笑。 梁琇每当看父子俩这个样子,就都会觉得生产时的疼痛,好像也不是无法忍受的。 她走到餐桌旁,又往果盘里添了几个果子,然后端到厨房去洗。洗着洗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端着洗好的果子回客厅后,便对秦定邦说道,“今天孟太太,给我打电话了。” 秦定邦回头看她,“孟太太?” 她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开,“是,请咱们去她家吃饭。” 自打日本投降了,孟昌禄因为孟太太及时跟朱太太送了大礼,不光摆脱了罪名,还在新政府里谋了个不错的职位。只不过不再负责航运这一块了,和秦家的交集自然就少了起来。 不过以孟昌禄两口子的行事风格,他们是不会轻易放下和秦家这层关系的。所以借着过年的由头,邀请秦氏夫妇过去吃顿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盘算。 秦定邦和孟昌禄主要就是利益关系,很难谈得上有什么情谊可言。利来则聚,利失则散罢了。不过孟昌禄现在仍在政府,谁知道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所以梁琇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只说等着秦定邦回来后,跟他商量一下时间。 “你说去不去?”梁琇走到秦定邦身边,拆下来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 秦定邦嚼了嚼,“挺甜,你也吃。” 小熊看了不知是馋了还是好奇,也朝梁琇的橘子伸出了手。 梁琇锁起了眉,有些犹豫,“他都没牙,能吃么?” “没事,给他一瓣,让他拿着啃吧。”秦定邦伸手从梁琇手里拆了一瓣,放进儿子手里,“今年的橘子,味道真不错。” 梁琇点了点头,也放了一瓣到自己的嘴里,“是啊,好甜,我一次可以吃几个。” 秦定邦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正好可以烤到壁炉里的火,“孟家,去吧。家里有什么,就给他们带点过去,看看他现在忙些什么。”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梁琇又拆下来一瓣,喂给了秦定邦。 当晚,梁琇就回复了孟太太可以过去,孟太太在电话那头乐开了花。 第二天,秦定邦先把孩子送到了秦宅,之后便带着梁琇一起按照孟太太说的地址,找到了孟昌禄的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到孟昌禄的住处。 竟然不比公馆差,一看这气派,就能明白当年他们真没少从秦家捞好处。 孟昌禄夫妇打老远就把秦定邦和梁琇迎进了屋里,“秦先生,秦太太,过年好呀,胜利之后的第一个年呢!” “过年好,过年好!” 过年见面,几人都是热络地说着吉祥话。 秦定邦两口子在屋里坐下之后,有上了点年纪的女佣人立即端上了茶水。一见就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干活麻利,没一句多余的话。 孟家现在这吃穿用度,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没坐多久,孟昌禄便现宝一样,带秦定邦去看他新收的一个老物件,梁琇则和孟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顺着她聊着女人家的话题。 梁琇给孟太太带了一块顶好的料子,把东西给她一看,这胖太太就笑成了一朵圆圆的绣球花。 她笑,也是真心笑。一是秦太太专门还给她带了东西,她本来就面上有光,何况这料子确实是上好的,哪怕现在她早都过上了奢华的生活,这料子,都是少见的好。 “等开春了,我就拿它做一身旗袍,有个样子我看有家小姐穿过,非常时兴。到时候我去朱太太家打麻将,那帮太太们肯定都会眼馋。”孟太太一边收着料子,一边说着她的打算。 孟太太说话总是直白,却因为不显花哨虚伪,让人觉得真实和舒坦。 这也是会说话的好本事了。 几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却并没看到孟昌禄的儿子,梁琇问道,“小公子呢?” “给送到他乡下姥姥家了,一大家子,有人跟他玩儿,老人也想孩子了。”孟太太爽朗答道。 此时,从厨房里传出来一个男子响亮的声音,好像是让人把什么递给他,梁琇不由循声望了一眼。 孟太太连忙道:“是我们从朱先生朋友家专门借的厨子。好不容易请到了秦先生和秦太太,哪能让我这手艺怠慢了二位?这厨子自然是比不过水师傅,但之前我们去那家做客,这厨子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所以今天就把他借过来了。” “孟太太真是有心了。”梁琇微笑应道。 男人女人各聊各的,没觉得时间过了多久,刚才那女佣就过来恭敬地俯身,在孟太太耳边低语了一句。 孟太太随即道:“菜都齐了,咱们吃饭?秦先生秦太太先请!” 于是,几个人有礼有让地上了桌。 这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啊,好些都是时下上海难寻的好东西。也不知道孟家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如果放到一般人家,这一餐饭,恐怕够他们过个一年半载,也是绰绰有余的。 孟昌禄先举起了酒杯敬秦定邦和梁琇,“秦先生和秦太太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我和贱内……” 不料孟太太先听不下去了,皱着脸推了一下她男人,“哎呀可别酸了,你当你和秦先生秦太太第一次见面呢?咱这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连命都是人家救的,还在这拽这些酸倒牙的词儿干嘛。” 孟太太故作嗔怒地剜了孟昌禄一眼,又笑着朝秦定邦和梁琇道,“秦先生,秦太太,我们的一点心意,别客气,也别见外,吃好喝好!” “唉,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秦先生秦太太,就像在自家一样,千万别客气。”孟昌禄连忙接着媳妇的话,又补了几句。 若按孟昌禄刚起的那几句头,还真是有些尴尬,孟太太三言两语的,就让气氛舒服了起来。之后孟太太便张罗着夹菜倒酒,一时间好不热闹。酒喝半酣时,孟太太拍了一把孟昌禄的腿,“快跟秦先生说一下冢本他们的去向。” 孟昌禄被提醒了,连忙点头道,“对,这个得跟秦先生说说。” 他放下筷子,“日本投降了后,咱走船就不用再受日伪的限制了。那冢本信助,秦先生您知道去了哪吗?” 秦定邦放下了酒杯。 “去年一入九月,就给关到了海军在浦东的集中营了。不过听说那集中营的待遇非常好,吃穿什么都不缺,就像给养起来了,就等着回日本。” “他关进了浦东?”梁琇有些惊讶。 “对,海军全都关到浦东的集中营,陆军是在江湾。”孟昌禄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冢本当时可是没少从咱手里捞钱,不过他们往回遣返时有条件限制,只让带点铺盖衣物什么的,他那样的官,最多只能带五百日元走基于史实。,所以他捞的那些是别想带回去了。不过话说回来,最后能不被枪毙活着回到日本,他已经该谢天谢地谢他鬼子祖宗保佑了。” “那五十岚阳太呢?”秦定邦追问道。 “他那个级别的,恐怕就不是遣返这么简单了,可能得关到押战犯的地方了,不过后来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了。”孟昌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砸吧了一下嘴道,“这些鬼子说翻脸就翻脸,当年我也是伺候够了,成天提心吊胆的。还是和咱们自己人打交道,舒服呀。” 孟昌禄把高脚杯放到桌子上,手握着杯茎踌躇了一下,终于道,“秦先生,咱话都说到这儿了……虽然现在我不是以前的职务了,在跑船方面实在是再出不上什么力。但秦先生,我现在这职位吧,能弄到货,有些紧俏的物资,总要过我的手。所以如果您那有需要的话,凭咱这这么些年的交情,那我肯定得优先考虑您。” 这也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吧,这顿饭看来就是为说这个事。 秦定邦举起酒杯,“有孟先生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 由奢入俭难。孟家现在已经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今后若是缺了钱,那可怎么活?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放掉秦家这条大腿? 孟昌禄也明白了秦定邦的意思。 该说的话说了,双方态度也都摸到了,接下来的饭,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了。 吃完饭,几个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突然门外有人敲门。 女佣连忙过去开了门,随后接进来一篮子东西。只听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喊,“姐,姐夫,东西我送来了,我就不进去了啊。”说完好像人就走了,连人影都没露。 孟昌禄连忙朝孟太太扬了扬脸,“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捎带回去的。” 风起上海滩 第105节 孟太太“唉”了一声便赶紧起身,很快从厨房拎出来半只没切的腊鸭和几条腊肉,追了出去。 “是我二小舅子,”孟昌禄随即跟秦定邦和梁琇解释,“我儿子他姥姥那头,对我们家挺关心,经常从乡下给我们送东西。只是我二小舅子腿脚不太好,知道家里有客人,东西送到了,就没进门。” 片刻后,孟太太就回来了,“是我二弟弟,知道我爱吃山芋,又给我送了一筐。没事,咱们接着聊。” 第123章 “秦三,我要当爹了!” 聊天聊到了下午,是时候离开了。 秦定邦和梁琇起身告辞往外走,孟昌禄和孟太太见挽留不住,便殷勤相送。 几人走向门厅时,门口的那一大竹筐山芋,仍然还放在那里,显然女佣正忙活着收拾厨房,还没顾得上这只大筐。 梁琇不经意多看了这只巨筐一眼,孟太太那是多精明的一个人,立马停住脚步,指着竹筐道,“秦太太,这可是顶好的山芋,又香又甜,还面,一根筋都没有。吃一个保准还想第二个。这要不是我弟他们在乡下能搞到好货,我也吃不上味道这么正的山芋。” 她轻轻扶了扶梁琇的胳膊,“秦太太不嫌弃的话,这一筐都带走吧,带回去尝尝。” 孟昌禄的脸立即拉了下来,“你送秦太太也得送点像样的啊,哪能给人送这么不值钱的东西。” “你懂什么,什么值不值钱的,这种味道的山芋你管值多少钱,你出了门能买得着吗?”孟太太瞪了孟昌禄一眼,扭头对梁琇道,“秦太太,你别听他的,你回去吃一次就知道了,能总惦记着。” 说着,孟太太俯身就去拎这个大竹筐,结果筐都没怎么动弹,还真是有些份量。 梁琇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孟太太实在太客气了。” 女佣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立即从厨房出来,让孟太太快松手,她两只大手抓着筐把手,气沉丹田用力一拎,整只竹筐就离了地,看她这架势,是等着往外给送上车了。 女佣的脸迅速红涨了起来,梁琇被这场景搞得实在头大,不过这山芋看起来确实不错,她也好久没吃这东西了。被孟太太这么一说,馋虫还真有点勾了出来,“再不,孟太太,你给我几个就行了,不用把整筐都给我,吃不了的,太多了。” 孟太太想了想,“那也行,你先拿点回去吃着。”她让女佣把筐先放下,她去客厅绕了一圈,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袋子,便进了厨房,随手从菜框底下抽出几张报纸,铺到地上就往上捡山芋。 “唉,我说我找不着这些报纸呢,都叫你扔厨房去了呀。”孟昌禄惊讶道。 孟太太正弯腰挑大的捡,连头都没抬,“怎么你还要看呢?都改朝换代了,留这些晦气玩意干什么?还不如包着垫着什么东西,用完就扔了。” “也是。”说完,孟昌禄也蹲起来,帮着往报纸上捡山芋。 那女佣也是有眼力见儿,赶紧去厨房找了根绳子,又把孟昌禄和孟太太请到一边,她蹲下身来,净挑那些又大又好的放到报纸上,直到实在装不下了,见孟太太点了头,就把报纸裹上,然后用那绳子打上了十字花,一拎,正好就可以拎走。 临把人送上车前,孟太太还说,“要是爱吃就告诉我,我让我弟弟再送,管够。” 这孟太太不管心思多么玲珑细腻,在行为举止上看,确实是个淳朴真诚热心肠的。 梁琇回去后,当晚就蒸了两个,她和秦定邦一人一个分着吃了。 孟太太的确没夸张,这山芋实在好吃,连秦定邦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第二天,梁琇又往壁炉里扔了两个。 现在天还没暖和,动辄阴天,不见阳光的屋里如果不生火,很是阴冷刺骨。梁琇怕冷,小熊偶尔也咳两嗓子吓唬人,秦定邦就总把家里的壁炉烧得旺旺的。 有这条件,梁琇就能轻松吃到新出炉的烤山芋了,味道比煮的还要软糯香甜。 接下来一连几天,每天梁琇都会往壁炉里扔两个,一个她吃,一个给秦定邦。 所以没过多久,那满满的一大包,就吃得只剩下了一小半。 这天,秦定邦在家。梁琇趁秦定邦哄孩子的时候,又到厨房洗了两个山芋扔到了壁炉里,没过一会儿,家里就飘出了烤山芋的香味。 梁琇回到里屋,给孩子喂完奶,秦定邦接过了孩子放在小车里。也许昨晚小家伙闹得太欢实,被爸爸逗着逗着,竟然睡着了。这可着实不容易,之前这孩子,只要被他爹一抱就来精神,不折腾个半天,不带消停的。 梁琇一看孩子睡了,抻了抻腰也长舒一口气。昨天晚上孩子闹到多久,他们两口子就陪伴到多久,真有点熬不住了。 梁琇晃晃悠悠地仰躺到床上,两手伸到了头顶,像一只伸着腿儿的小猫,整个人都躺得扁扁的。她无精打采地盯着棚顶,有气无力道,“秦定邦,你儿子,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秦定邦侧身躺到了梁琇身边,“知道养孩子不容易了吧?是谁之前还说要生一屋子的?” 梁琇连忙重重地摇了摇头,头发都被甩得糊到了脸上,“要是真养了一屋子,那恐怕我就看不到……” 不等把后面的话说完,秦定邦低头便亲了她一口,顺手又把她脸上的头发往旁边抹了抹,“不要乱说话,我们不生那么多。” “等我再给你生一个女儿哈,再生个女儿,我们以后就不生了。”一边说着,一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秦定邦躺在梁琇身边,手撑着头看着他的姑娘。人还是瘦,可胸前的曲线比以前更丰满圆润,他抬手便揉了上去。 梁琇并没有睁眼,任由秦定邦轻轻地动作,直到秦定邦一直解开她贴身的小衣,揉着她的浑圆一口含了上去,梁琇才连忙睁开眼睛,抬手想要推开他。但是秦定邦抬起头看了她笑了笑,之后便再次低下头,甚至轻轻地咬了咬,梁琇酥痒难耐,放下手臂想要护住前胸,秦定邦翻身便压了上来。 他几下扯开衬衫领口的扣子,正要继续解梁琇的衣服,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本来两个人的气息都渐渐重了起来,秦定邦正骑跨在梁琇身上,看着梁琇轻咬起手指咯咯地笑他,脸上的神情又调皮又狡黠,他顿时不想去管什么电话了,继续去解她的扣子。 梁琇却拦住了他的手,“去接吧,一旦有急事呢。” 秦定邦顺了顺呼吸,俯身捧着梁琇的脸又狠狠亲了一口,才起身去了客厅,一边系着衬衫的扣子,一边接起那个无止无休的电话,听筒刚放到耳边,便听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秦三,我要当爹了!” 这话从冯龙渊嘴里出来,是很有些惊世骇俗的,秦定邦愣了愣神才道,“那……得恭喜你了?” “两个多月了,我刚刚才知道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这种事不是说三个月才能往外说吗?你怎么这时候就告诉我了?” “啥?还有这说法,我不知道啊,那我说早了啊。唉,也顾不上那些了,我跟你说这事儿啊……唉!唉!曼曼,曼曼,别别,听话,姑奶奶!活祖宗!我求求你……” 秦定邦一听冯龙渊那边的话都连不成句了,突然就是哐当一声响,好像电话被扔到了桌上似的,震得秦定邦赶紧把听筒从耳旁移开,但还是能听到隐约的女子哭声。 秦定邦摇了摇头,便把电话挂上了。 一转脸,梁琇已经系好了衣服从里屋出来,“谁呀?” “冯龙渊,说他要当爹了。” “啊?”梁琇早就听秦定邦跟她说过冯龙渊先前的诸多事迹,知道这人流连花丛多少年了,忍不住问,“对他来说,算是好事吧?” 秦定邦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什么打算。” 壁炉火旺,山芋烤得快,满屋的香气让人直流口水,梁琇用钳子把山芋夹了出来,“他是收心了吗?” 秦定邦刚想说话,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秦三,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现在呆在家里哪也不要去,我马上就带着曼曼过去找你。你家儿子也一定要在家,我要带她过去看你们儿子!”电话那头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吼。 秦定邦听得面色骤冷,“冯七,你把话说明白些。” “哎呀,我家里这个祖宗啊,她在家吐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被我发现了,就要瞒着我去打掉呢!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这才知道她都已经给我怀了两个月的孩子了。可她不想要啊!要去给拿了!可吓死我了,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曼曼给我怀的。我马上拉她到你们家,去看看你们家儿子有多可爱。她看到了你那宝贝儿子,保准就不会再生这邪心了。” 颠三倒四的一番话,都是一笔什么烂账?秦定邦一时都不知该怎么答他。 “你千万别出门!我马上带人过去,你要是帮了我这个忙,我儿子生下来后认你做干爹!”说着,那边便撂了电话。 “听那边说话挺急的,”梁琇端着山芋,看着秦定邦一脸无语的表情,“他怎么了?” “他要带着他曼曼过来看咱儿子,他曼曼怀了孕,两个月,不想留了,但是他想要。” “曼曼不要,冯龙渊想要?”梁琇一听,这里的线头还真是乱,愣了好一阵儿,“那……那得留着吃午饭吧?” 秦定邦点了下头,“上次他不老念叨着小熊满月酒他没吃上吗?行了,一会儿麻烦小水叔,做几道菜让人送来吧。” 等秦定邦给秦家菜挂完了电话,梁琇把刚剥好的烤山芋放到了秦定邦的嘴边,“你说这曼曼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能把冯龙渊这花心大萝卜,迷得这么死心塌地的……我都好奇了。” 秦定邦咬了一口烤山芋,顿时眉头微微扬了扬。 “好吃吧?”梁琇连忙确认。 “嗯。”秦定邦嚼了嚼咽下去,才道,“冯龙渊遇到了那个曼曼,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第124章 “替我爹娘报仇。” 虽然秦定邦和梁琇嘴上没说,但是见到吴曼之前,心底都把吴曼想成了一个刁钻难伺候的主。 没想到等冯龙渊真把带人来时,他们看到的,却是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微圆的脸上轻施粉黛,目光炯炯有神,身上简单几件饰物,恰到好处地装点了气质,却不夸张惹眼,烫的卷发铺了整个肩膀,显得整张脸格外秀丽,腰板笔直,仿佛轻易不会弯折。有些像刚从学校里出来就嫁进名门的大家闺秀,一点也没有原本以为的风尘气。虽然比冯龙渊矮上不少,但这精气神,却把冯龙渊生生压了下去,搞得他有些不像男友,反倒像是随时听候差遣的仆从跟班。 但梁琇也只是在心底惊讶了一瞬,几乎没显迟疑,便把吴曼迎进了屋。 一进屋冯龙渊就高声道:“呦,什么味儿啊这么香呀。” “烤山芋。”秦定邦回身关上了门。 冯龙渊朝秦定邦的胳膊拍了一下,“你这日子过的,可真是有滋有味儿。” 这是自打梁琇搬进来住之后,冯龙渊第一次进秦定邦的家门。冯龙渊虽然和秦定邦向来没有正形,但却从来也没想着过来打扰人家日子,之前撑死也只是在门外等着,从来也没进屋。 这次,是实在没法了,事关他能否有后,所以也顾不得其他了。 “我说秦三,当年咱刚看这个房子时,还冷冷清清的,现在你已经老婆孩子全都齐了,一进这屋,感觉就是不一样了。”冯龙渊由衷地啧了啧。 秦定邦没接他的话,扭头看了眼那边的梁琇,梁琇正扯着吴曼的手坐在客厅说话。 吴曼张口便是落落大方,“姐姐,我本不想过来打扰你们,是冯龙渊强拉着我过来的,真是给你们添乱了。” “哪的话,你们能来,我们高兴。”梁琇一见这姑娘说话这样的风范气派,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欣赏。 “他一定要拉我过来,看看你们的孩子。”吴曼说话很爽利,一点也不忸怩。 梁琇这才被提醒了,这一对儿过来可不是奔着做客来的,于是赶紧到里屋,把小熊抱了出来。 小家伙好像并不抵触吴曼,歪起脑袋看着这个香香美美的阿姨,咧开小嘴笑嘻嘻地在梁琇的怀里晃了起来。 梁琇心里也纳闷,不久前卞中涵来的那次,小熊哭到恨不得把房子掀了,这次倒好,看到了漂亮阿姨,竟能这么高兴。她忍不住乐了起来,“你看,他喜欢你。” 吴曼神色微动,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手。 梁琇把孩子朝吴曼递了递,“你抱抱看,再过几个月就一周岁了,已经有点分量了。” 吴曼看着孩子的笑脸,有些犹豫,“我可以吗?” 梁琇点了点头,把小熊递到了吴曼怀里。 孩子一被吴曼抱起来,便要回身找妈妈,吴曼差点没抱住,赶忙紧紧搂住,吓得大气不敢出。不过小熊被吴曼搂紧了后,却并没有哭闹,反倒是抓起吴曼披在肩上的头发,咿咿呀呀地玩儿了起来。 冯龙渊怕惹了吴曼的眼,一直和秦定邦站在不远处聊天。吴曼抱孩子这场景,他简直看痴了一样,喃喃低语道,“秦三,我儿子要是生出来,她是不是就会这么抱?” 秦定邦没言语,也朝那边看了看,梁琇应该是正在低声开解着吴曼什么。他又想起了当年梁琇去秦宅给秦安郡和秦则新上课,几年过去,那时的情景依旧清晰。他在那时就爱听她说话,想必这曼曼,多少总能听进去些吧。 梁琇看着吴曼抱孩子,已经能感受到这个初孕的女孩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母性,她试探着说道,“要个孩子也挺好。虽然带起来累人,但给你带来的快乐却是更多的,你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总有很多惊喜。” 风起上海滩 第106节 吴曼朝梁琇转过脸,眼睛里已经慢慢泛起了一点红,但是神情依然笃定。 她把孩子还给了梁琇,咬了咬嘴唇才道,“姐姐,我现在还不适合生孩子。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这件事不办好,我不生孩子。” 梁琇把小熊的衣领掖了掖,不解问道,“是什么事情啊,得让你把腹中的孩子都舍弃了?” 吴曼坚定道:“我要报仇,替我爹娘报仇。” 声音脆响,谁也没避讳。 梁琇听了这话,生生被噎了一口。 连冯龙渊也听到了,他忙朝沙发走了几步,“曼曼,这不耽误的,岳父岳母在天之灵知道你怀了孩子,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们要是知道你想把孩子打掉,那他们在天上,也……也闭不上眼啊。” “你别老拿我爹娘压我!你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吴曼杏眼圆睁,扭过上身便瞪向冯龙渊,“再说,他们一旦要是活着见到你,必定不会同意我们俩。若是再看到你这么纠缠我,肯定能让人打断你的腿!” 哎呀,这可真是一张伶牙俐嘴! 梁琇看着这姑娘几句话就把冯龙渊堵得死死的,自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去宽慰了。 吴曼又转脸看向梁琇,“姐姐,我爹娘的仇我一定要报,为他们申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就关上了。我现在还没什么头绪。我那个没用的哥哥,家里的厂子终于回到了他手里,就只一门心思去赚钱,根本不想替我爹娘报仇的事。我爹娘这儿子算白养了,但我不能被他们白宠了那么些年。” “我现在就在到处收集证据,但是太麻烦,要去的地方太多。这么折腾……”吴曼抬手摸了摸肚子,“我怕这个孩子,即便我要留,也是留不住的。还不如早早就打掉他。” 看着吴曼的手轻轻抚过那还不显怀的小腹,分明是有着不舍的。梁琇有些心疼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我要找一个日本人,是个日本军官,那时日本人刚打进来没多久,我爹娘就死在他的手里。我在当时家里藏住了,透过门缝亲眼看到他夺过身边日本兵的刺刀,一刀一刀刺死了我爹娘,连扎了好多刀。那人是被我爹的话激怒了,就放弃了用枪,偏要拿刺刀刺。我爹娘死得……简直太惨了……”吴曼的眼里冒出了火,“姐姐,我过不去这个坎的,再难我也要抓住他。” 原来竟是这样…… 梁琇突然联想起自己父亲当年的车祸遭遇,还有她刚来上海时要为父亲报仇的迫切心情。能下这种决心并付诸行动,绝非一般人所为,何况这还是个怀着孕的姑娘。梁琇一下就对这个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曼曼,又多了几分共情和好感。 “妹妹,你还知道些什么?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那个日本军官个子很高,那张脸化成了灰我都能认得。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吴曼低了头恨恨道,“别让我看到他。” “曼曼,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帮你。”冯龙渊在一旁忍不住又插了话。 “你可行了吧!你和我那哥哥一样,成天就想着怎么捞钱怎么花。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说要帮我了?你到现在又帮了我什么了?可别再说这些话让人笑话了。”吴曼脸扭到一边,没再看冯龙渊,“指望你冯七少爷?哼,指不上的。我吴曼有手有脚有脑子,我自己来。” 冯龙渊又被训了,不过除了叹了口气,脸连红都没红一点。 这时,门铃响起,秦定邦开门,秦家菜送菜过来了。送菜的小伙计说,是小水师傅亲自下的厨,还有秦定邦专门叮嘱的糖醋里脊。 秦定邦把菜接了进来,又去取了两瓶好酒,让小伙计捎回去给两位水师傅。 一看菜来了,冯龙渊立马忘了刚被人骂过,赶紧也凑到了秦定邦旁边,抻着脖子问,“闻味儿真好。”然后他激动地搓了搓手,“没想到今天有这福气,我这属于吃小灶吗?这是小水师傅专门给我们做的?” “嗯。”秦定邦把大食盒放到了餐桌上。 菜都摆好了,几个人就上了桌。 满桌的好菜,冯龙渊心情顿时大好,尤其看到那一大盘糖醋里脊,更是心花怒放。惦记了多久了,可算是能吃到正宗的了。坐在那摩拳擦掌地等着秦定邦喊开饭,就好像刚才被骂成那样的,不是他一样。 连秦定邦都暗暗惊讶,以前的冯龙渊虽然也一直没脸没皮,但多少还是有些脾气的,没想到在这个姑娘面前,竟能绵成了这个样子,彻底成了块滚刀肉。 冯龙渊刚想跟吴曼说,这是秦家菜的享誉全上海的小水师傅做的,可话还没出口,吴曼的脸色就不对了起来。 吴曼刚闻到这荤腥味,就难开始受起来,本来是强忍着的,却一时没忍住,捂着嘴就跑去找厕所。 梁琇一下就明白这是怀孕反应又上来了,刚想跑过去照看一下,冯龙渊便先梁琇一步跑了过去,带吴曼去了厕所,然后拧开水龙头,又是拍背又是安慰,“哎呀,遭罪了呀,我的曼曼呀……” 梁琇和秦定邦在外面站着等着。吴曼吐了有一阵儿,才洗了嘴,有气无力地出来。 她被冯龙渊扶着,虚弱道,“真是抱歉,扫了大家的兴,我肯定是一口也吃不下了,你们慢慢吃。” 几人还是回了餐桌。 梁琇一看大鱼大肉的,知道吴曼现在是闻不得这些味道了,想了想,贴心道,“我再去给你洗点果子吧。” 吴曼抬手便拦了一下,“果子我吃不下,反酸喉咙疼。”她看了看满桌子毫不怠慢的款待,突然望见桌角还有个盘子,里面一根烤山芋。她眼睛一亮,抬手指了指,“没事,我吃那个吧。” “这个?”梁琇赶紧把那忘了收的烤山芋挪到吴曼跟前,“这能吃饱吗?” “这不油腻,味道闻起来也香甜,我可以吃。” “曼曼,我来给你剥。”冯龙渊伸手便要去拿山芋。 吴曼连忙把盘子往自己身边靠了靠,“不用你献殷勤,你吃你的吧,我自己长手了。” 冯龙渊已经修炼出了城墙一样厚的脸皮,一转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秦三,你家有酒吗?这菜实在是太好了。” 秦定邦于是又去取了一瓶红酒出来。 于是,这桌本来主要是欢迎吴曼的饭,却变成了冯龙渊大快朵颐,吴曼吃着一根烤山芋,秦定邦和梁琇一直陪伴着。幸亏孟太太送的山芋争气,吴曼光捧着那烤山芋,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直夸以前没吃过这么甜的,她爱吃。 不过,桌上只要有冯龙渊,就不带冷场的,有时说的得意忘形,或者无边无际没把门的,还得吴曼抢白几句,他才会短暂地收敛一会儿。 这些梁琇都看在眼里,她一边吃着饭,一边心里暗暗嘀咕,这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呀。 冯龙渊在花丛里浪迹了那么些年,这下得算是栽了吧? 终于是遇到了个能治住他的了。 第125章 “我怎么知道我能怀了孩子!” 吃完了饭,几人继续聊天。 冯龙渊不自觉地就从兜里掏出了烟。刚拿出一根要点着,一看秦定邦的脸色,再一看梁琇,立刻想起来梁琇受不了烟味,赶紧又把烟放回了烟盒。“对不住,看我这狗脑子。忘了你戒烟了,梁小姐闻不得这个。” 冯龙渊现在还叫梁琇“梁小姐”,内心深处,他对梁琇颇有几分敬重。 没想到吴曼冷哼了一声,“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也受不了你那满身的烟味吧?” “不是曼曼……”冯龙渊终于后知后觉了一样,“你也没跟我说过呀。” “冯公子啊冯公子,什么事情,都要我说出来吗?你是只长了耳朵没长眼睛吗?你就不会自己看吗?”吴曼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哪次你回来一身烟酒味的要和我亲近,我显出乐意了?我简直讨厌透了,躲都没处躲,你连这都没感觉到么?” 这么生猛的言语让梁琇一时招架不住,没忍住就把手肘支上桌子扶住了额头,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有些失态,赶紧又把手搭回到桌沿上,却仍然不知道说何是好。 多少年了,她都没听到过一个女子说出这么凶残的话,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这么不凡的姑娘,对着这样的一个花花公子,当着初次见面的他们夫妻二人,脸不红心不跳,毫不避讳地说出来的。 此时梁琇这个“听众”,反倒比说话的人,要尴尬窘迫得多了。 “今天上午要不叫你点了根烟在屋里到处乱窜,我至于被熏得呕在你面前吗?要是没被你发现,我可能现在就已经在医院把他拿掉了。哪有后面这些麻烦事,还要过来打扰姐姐一家?”吴曼说得开始有些气喘。 冯龙渊又没了脾气,“曼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抽烟了行不行?不惹我的宝贝生气了。”说完冯龙渊便一把捏扁了那盒烟,几步走到壁炉前,装作使了大力气,给丢到了火焰里。 那一整盒的烟沾了火,便迅速烧了起来。 这倒好,冯龙渊算是表了决心,可这呛人的味道迅速弥散,满屋子一下子全是烟味儿,连在里屋睡觉的小熊都跟着咳了好几声。 “你就不能长点脑子吗?”吴曼一看冯龙渊这么裹乱,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冯龙渊,我真不想再跟你一遍遍地说了。我跟你在一起本来就是为了气我哥,他没经我同意,就妄想着把我许给那么一个老学究,我是让你帮我一起去治他的。” “当初,从最开始,我就跟你明明白白地把这打算说清楚了吧?我没有半个字诓骗你吧?我也不缺钱,也不用你供养,我离了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饿死……” 吴曼说到口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接着又慷慨陈词道,“你之前谈了多少个女朋友,即便你自己心里没个准数也该知道是有不少吧。要不叫你名声足够臭,我怎么会挑你这么个家伙去气我哥?咱当初不都说好了吗?我只装作跟你好一阵,等把我哥气疯了,我也出了气,咱们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 “曼曼,听话,别生气……”冯龙渊低声哀求。 吴曼没理他,“我早都跟你明说了,我是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的,你也可以自由去找其他人。当时你怎么答应的?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在你们那些公子哥的圈子里,你是不是也看不惯我哥那一身道貌岸然的假惺惺?是不是也愿意和我一起去整治整治他?” “是是,曼曼说的都对。”冯龙渊连忙附和。 “可现在……”吴曼猛地抬起手,恨不得把手指戳到冯龙渊的脑门上,“现在你怎么就反悔了?怎么说话就不算数了?” 冯龙渊吓得差点扶住吴曼的手,“我的祖宗啊,千万别动了胎气,咱俩这不连孩子都有了么……”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话一出口,火星子就算直接窜进火药桶了。 吴曼本来说到激动处,是深吸了一口气的,结果一听这话,生生憋在那有一会儿,脸迅速涨得通红,随即便彻底爆发了出来,“我怎么知道我能怀了孩子!我又没怀过孩子……我一直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昨天去医院一看,竟是怀了孕,你知道我当时都吓成什么样了吗!” “你总说没事,说你小心,可你就从没告诉过我,你那样弄,我也能怀孩子!”吴曼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当初本是她涉世未深,异想天开地想搞个恶作剧出气,没想到却被冯龙渊瞅着机会,连哄带骗摁上了床。之后便是死皮赖脸地缠着她不放,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 更别提长那么大,身边是没人告诉她闺房之事的。她母亲还没跟她说过姑娘家如何保护自己,就早早地被日本人杀了,之后又是跟着那么个古板的哥哥慢慢长大,哪里又有人会跟她说这些事呢? 等到她终于明白了,却是木已成舟,悔不当初了。 心底深埋的委屈全翻滚了出来,吴曼越想越难过,就越恨甩不掉冯龙渊,她猛地向后甩了甩头发,呜咽着骂道,“可是……即便我怀了孩子,我怨你了吗?我还是说赖着你了?都没有吧!我甚至都没告诉你,就要主动去把他给拿掉。够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了吧?你怎么还要缠着我?” 吴曼在进行这番激昂的控诉之时,梁琇也听明白了不少,跟着就心疼起这个少时便没了爹娘的可怜姑娘。她一直轻抚着吴曼的背,生怕这么激动别气出个好歹来。 唉,真是个一身反骨的,又叛逆又有主张,可够冯龙渊喝一壶的了。 那边秦定邦早已经用火钳把那盒烧了一半的烟夹了出来,扔到厕所,用水浇灭,又开了窗散味儿。 吴曼看着秦定邦无声地忙活着,更是越看冯龙渊越气,来人家做客,就知道给人家添乱,只觉得她也跟着丢人现眼,“谢谢姐姐和秦先生的款待,你们的好意我都明白,也心领了,已经不方便再打扰了。”说着便拎起包,转身就往外走。 冯龙渊一看没办法,垂头丧气地朝秦定邦和梁琇摆了摆手,“唉,我把她送回去吧。” 梁琇想着总不能让人空手走,但这姑娘脾气可真急,说走就走的。梁琇一时来不及准备,赶紧在屋里四处找了找。她突然想起吴曼中午对那个烤山芋赞不绝口,于是赶紧到厨房把剩下的山芋全都用原先的报纸裹住,继续就着那根绳捆成个十字花,连忙给拎了出来。 “妹妹,这就是中午你吃的那个山芋。这些你都拿回去吧,是生的,回去可以烤着吃,没胃口时还能填填肚子。” 吴曼想婉拒,但冯龙渊却没客气,伸手便接了过去,“现在能有她爱吃的东西已经不容易了,不跟你们两口子客气了。”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么?”吴曼连摇头都没力气了,又狠狠地剜了冯龙渊一眼,气哄哄地离开了。 等送走了人,梁琇和秦定邦回到了屋子,两人竟然一齐深深呼吸,相顾无言地携手坐回了沙发。 过了一会儿,秦定邦搂住梁琇的肩膀,“等我让人到乡下,再给你找些这样的好山芋,专门留给你烤着吃。”秦定邦刚看见梁琇把山芋一股脑都送了人,分明她自己都还没吃够。 屋里的烟味儿还没散尽,梁琇把秦定邦的手臂挪下来,起身去把窗户开得更大,回头笑着看他,“不用那么麻烦,这些东西无穷无尽的,吃个新鲜就行了,不用在这事上为我费心。” 结果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门就又响了。 二人俱是一愣,秦定邦抬手示意梁琇别动,他起身去开门。 竟是冯龙渊和吴曼。 这对怨偶,又回来了。 还没等秦定邦说话,吴曼先红着眼睛进了屋,随后突然把山芋兜子放到地上,三下五除二扯掉了绳子,又把所有山芋都倒到了地上,不顾那些掉落的细土,抖落出包在最外层的那张报纸。 几人看着她反常的举动,一时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见吴曼一脸难以言喻的愤恨,眼睛已是猩红,直到热泪滚落,两手紧紧抓着报纸,几步又坐回了餐桌旁。 梁琇赶紧跟了过去。 冯龙渊快步走到了吴曼的身边,“到底怎么了?曼曼你说话啊,你可别吓我啊!” 吴曼却只是哭,开始是无声地哭,后来是小声抽泣,直到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风起上海滩 第107节 梁琇和秦定邦更是一时没了章法,梁琇还能拍一拍安慰安慰,秦定邦就只能站在一旁。 最后等吴曼平息了,才见她抬着手指狠狠指向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就是这个人!就是这张脸!” 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赶紧从吴曼手里拿过报纸,展平铺到了桌子上。 原来,那报纸上刊登的照片里,有一排日本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一起。 “苍天有眼……我终于有这人的相片了!姐姐,谢谢你!你真是我的贵人!”吴曼迅速又查看全文,但却并没有找到更多的信息,只提了日本宪兵队。 吴曼抬头看向身边的几个人,“你们认不认识宪兵队里的人?” 秦定邦和梁琇脑子里头一个想起来的,都是藤原介。但那人早已经暴死街头了,而且即便活着,也不可能找他去帮忙的。 还能有谁? 倒是梁琇一下就回想起了这报纸,是孟太太从她家厨房随手拿出来的。这样的报纸,总不会无缘无故进了孟太太家吧。 梁琇碰了碰秦定邦,轻声道,“老孟?” 秦定邦略一沉吟,随后点了点头。 梁琇立即会意,让冯龙渊和吴曼先平息一下情绪,然后她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孟太太家的电话。 孟太太在那边一听是梁琇的声音,立即显得十分高兴,而当听到梁琇问方不方便带朋友去他家打听点事的时候,孟太太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现在,她巴不得秦家多些事情求到他们呢。 等挂了电话,梁琇朝秦定邦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走到了吴曼的身边温声道,“咱们去一个地方,问问那里的人知不知道。” 吴曼手里又抓起那张报纸,抬起泪眼,朝梁琇温驯地点了头。 等几人到了孟昌禄家,在客厅坐好后,冯龙渊便在他家的茶几上摊开报纸。孟昌禄看着吴曼指的那个人,立即眼睛放光,“这不是……那谁吗?” “谁?”吴曼立即探身问。 “那个,那个……”孟昌禄一连拍了两下大腿,“上一任的那个,宪兵队的队长!” 原来,这报纸是孟昌禄当年在伪政府期间内部的报纸,这张照片正是一次活动时,日本军方的照片。孟昌禄和日军当年的那些高层,有不少都直接打过交道,有的即便没来往,他也是尽可能私下里多了解一些。毕竟日本人不好伺候,多知道些,也是保命的手段。 “就是……阿久津健之前的那任队长。”孟昌禄又补充了一句。 被孟昌禄这么一说,秦定邦和梁琇一时全都想起来了。 当时秦定邦能够死里逃生,和新宪兵队长上任有直接关系。这个新宪兵队长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而如果不是上一任的队长被撤职,藤原介就会一直在任上,那么秦定邦真就生死难料了。所以是这个队长倒掉了,连带着藤原介才失了势,继而才有了秦定邦在命悬一线之际,被救了下来。那次遇险简直太凶险了,差了分毫,秦定邦都可能丢掉性命。 “他叫什么”吴曼赶紧追问。 “井上畯。”孟昌禄毫不犹豫地答道,日本现在都战败了,他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他现在在哪?”吴曼的心都快跳出来。 “那……这就不知道了,这人神神秘秘的,自打被撤职之后,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 “你知道他能在哪吗?”吴曼的手指抓着腿,都要嵌进肉里,冯龙渊看了不忍心,又把她的手挪到一边,攥进自己的手里揉了揉。 “这就不好说了……”孟昌禄耷拉着嘴唇摇了摇头。 “哎呀,你快好好帮吴小姐想想!”孟太太看了眼吴曼,又迅速扫了眼梁琇,狠狠地推了孟昌禄胳膊一把。 “不是我不去想啊,人眼都是盯着在位子上的,谁又会去关注一个被撤了职的队长?”孟昌禄揉了揉胳膊,“如果在当时,他可能调到外地,或者回日本吧。现在都这么久了,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至于去处这种事,谁知道呢?” 第126章 “不是,是叫什么狗娘养的来着……” 从孟昌禄家里出来后,秦定邦和梁琇能明显感觉出来,吴曼对冯龙渊的态度,好像不那么冷硬了。 也不知是因为她明白幸亏冯龙渊强行把她带去看小熊,才有了这份奇遇,还是因为心思完全被这个变数占据,顾不上再去凶冯龙渊。总之,她没再像中午吃饭时那样浑身是刺,愿意听话地跟冯龙渊回去了。 临走时,冯龙渊特地悄悄跟秦定邦说了句,“我这姑奶奶能消气,多亏了你们啊。” 一个月后。 这天,冯龙渊专门到永顺公司去堵秦定邦。他拽开门就进了屋,把一个精致的拎兜放到了秦定邦桌子上,然后轻车熟路拎了椅子,一脸轻松惬意地斜坐了上去。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媳妇的,感谢梁小姐上次帮了忙。”冯龙渊抬手指了指那个袋子,“外国香水,曼曼说的,是好东西。” “可贵了,不好搞到呢。”见秦定邦没动弹,冯龙渊认真道,“秦三,你们两口子是我冯某人这辈子的大贵人,我是真心要谢谢你们。”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满面红光,知道肯定是有好消息。如果是赚钱了,他不至于这么高兴,搞不好又和那曼曼有关。 果不其然,冯龙渊笑眯眯地说道,“那天回去之后,曼曼立马开始写状子,把当初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写出来了,还附上了那张照片。加上了井上畯的身份,这状子总算能落了实了。前些日子已经给递上去了。” 随后,冯龙渊把吴曼家的这件血染的往事,更详细地跟秦定邦说了一遍。 原来,吴曼家里当年也是颇有家资的。父亲在南面的远郊经营了一处不算小的厂子,日本人刚打过来时,私下里还曾生产过抗日物资,是有民族气节的硬骨头。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哪能放过这样的人。 吴曼所看到的那队日本兵去她家里,就是为了抓她父亲。但是吴曼父亲当场大骂,历数日本人的暴行,日本人被惹怒,那个带队军官便亲手杀死了吴曼的父母。 当时吴曼的哥哥在沪江大学念书,住校没在家,因此躲过了一劫。而吴曼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鬼子进屋前那千钧一发之际,吴曼母亲把女儿塞到了衣柜里,并让她千万不要出声。 不过,那个日本军官只是泄愤般地虐杀了死吴曼的父母,并没翻箱倒柜,之后就带队离开了,吴曼也就免于一劫。而当时她母亲情急之中衣柜没关靠,被里面的衣服顶出了一条缝,也让小吴曼得以看到那个日本军官的样貌。 自那天起,那张脸便深深刻进了吴曼的脑子里。 吴曼从小就被父母娇养长大,与父母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吴曼的个性又是如此之凶悍,自然是无法容忍仇人继续逍遥。 冯龙渊这是第一次跟秦定邦把吴曼报仇一事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学了一遍。 秦定邦听完,没说什么,伸手把香水袋子往桌子里侧挪了挪。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冯龙渊在椅子上正了正屁股,颇有些激动道,“曼曼答应把孩子留下来啦!” 秦定邦微笑道:“恭喜你。” “可不得恭喜我吗?把状子交上去后,曼曼一回到家,就摸着肚子哭了。她说其实她也不是狠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实在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伸冤报仇的路会有多难走。没想到去了你们家之后,竟然能柳暗花明。尤其看了你们儿子那么可爱,她其实是动心的。前几天晚上她终于跟我说,她打算留下我们的孩子。” “哎呀……唉……”冯龙渊说道动情处,两手交握着狠劲搓了两下,“秦三呀,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你都不知道我都给愁成什么样了,这些天我急得牙都开始疼,嘴里还烂了个大窟窿。”说着,就往前探了探头,扯开下嘴唇给秦定邦看。 秦定邦脸皱了一下,没去理他。 冯龙渊放开手,舌头在嘴里又舔了舔那个发白的疮孔,嘶了两声才道,“我家曼曼那脾气那么烈,主意又大,她真就能一离了我眼,便杀到医院去,把孩子拿掉的。这下好了,是她自己想要留的,往后就不会再动那个邪心了。” 秦定邦看冯龙渊又说得神采飞扬,禁不住揶揄,“冯七,你遇到克星了。” “唉,可不?”冯龙渊眼里有了几分得色,“人说恶人自有天收,老天爷,这是派了曼曼来收我了。” 冯龙渊朝秦定邦侧了侧身,“你说我是不是贱骨头,以前那些直往我身上扑的,玩几天就腻了,有些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只有曼曼,能这么让我魂不守舍。你别看曼曼老是不正眼瞧我,我却觉得我家曼曼是女中豪杰,放在女子堆里也是这个。”冯龙渊说着竖了竖大拇哥,然后竟然低了头,轻声缓缓道,“映怀,我是真怕她不要我了,只要她肯理我,哪怕是骂我,我也愿意,也能乐半天。”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从未有过的郑重表情,心底开始有了些触动。早先只以为冯龙渊是着了魔,现在看,他原来是认了真。 “曼曼跟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名字,什么龙啊,渊哪,一看就不消停。她希望我们的孩子稳稳当当的,所以连名字都起好了。如果生女儿,就叫冯稳稳,如果是儿子,就叫冯当当。” “挺好。”秦定邦点头道。 “哎呀可行了吧!好什么好?”冯龙渊嫌弃地瞥了秦定邦一眼,“我看你还真不如不说话呢,没看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那就你起。” “那不行,曼曼喜欢。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我也看开了,随她吧,只要她肯生下来,叫什么都行,跟你姓都成。”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喝了口茶。 “不过秦三,我找人掐算了,我们家这肯定是个儿子。我跟你说,你们再生个女儿吧,怎么样?你女儿到时候给我儿子当媳妇,我和你们结亲家,我愿意。” 秦定邦看了眼台历,没理他这茬。 “唉我说,我是说真的哈,你看我家曼曼长得多好,我,堂堂七尺男儿,也是不赖的。我儿子肯定一表人才,你家要生了个女儿,那肯定也是倾国倾城的貌。这俩小孩儿要是凑到一起去,啧啧。”冯龙渊不禁畅想了起来。 秦定邦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冯龙渊看秦定邦的反应,大笑了好几声,一边笑着,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起身几步走到秦定邦身边,“你看这是啥?” 秦定邦抬眼一看,应该是个黄金做的小狗,套在一条金链子上。 “今年冬天就能生,属狗的,怎么样?小金狗。我现在揣着它,就好像天天和儿子待在一起。哎呀真是的,我就要当爹了,连我都要当爹了。”冯龙渊又把小金狗揣回怀里,“不过秦三咱话说好了啊,要是大仙儿算错了,曼曼给我生了个女儿,那可就是你们秦家的儿媳妇了。你那儿子我是真看上了,不许娶别人哈。” 秦定邦忍不住打断道:“冯厂长最近是生意太兴隆了,心情不错是吧。” 冯龙渊本来还兴致勃勃的,一听秦定邦这么打趣,顿时就蔫了。 “你偏这么扫兴吗?我都要当爹了,给你报喜来了,你还说这事儿?”叹了口气后,冯龙渊又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回椅子上,“这实业真他妈难干,一点也赶不上我牵线搭桥赚得容易。但是没办法呀,我都答应我爹了,要是一难就要撂挑子,也忒丢人了。” “主要有什么困难?”秦定邦问道。 “困难多了去了。现在主要是懂技术的工人少,开不了工,所以需要技术工人。我爹说日本侨民里边不是有好多技术工人留下来的吗,让我用那帮人,先把我们本地的工人带起来一批,后面的活就能好干些。” 冯龙渊坐得更松垮了,“我不愿意用日本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不和他们打交道,厂子就运转不起来,真愁人。没办法,我就听我爹的了,留了一波日本所谓的技术员在这。前两天我还专门去厂里和那个工头,还有几个技术员,见了一面。” “哦?”秦定邦有点感兴趣,“感受如何?” “感受能如何,吃了苍蝇一样呗。以前那作威作福的样全都不见了,点头哈腰的。你要是见了,非得怀疑,当初真是和这么一帮东西在打仗吗?” 冯龙渊的一条腿搭到了另一条腿上,他盯着翘起来的那只皮鞋看了会儿,“还是说,这些人就是太善变了……要真这么变脸无常,那现在这俯首帖耳的样子,是不是也是装的?等到时候脸一转头一扭,又凶相毕露现原形?” 他伸手掸了掸鞋上的灰,“他们要是一直硬气着,我也敬他们是条汉子。唉,可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也没觉出多解气,就是觉得真膈应的慌。“ “唉,你说哈,”冯龙渊像突然想起来奇闻异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鬼子本来就够矮了,有个技术员,竟然比一般日本人还要矮。而且他那个眉毛呀,又黑又浓,毛乎乎的赶上一根棍儿似的,都要连到一起去了。” 冯龙渊像是在说着少见的新鲜,秦定邦端起的茶杯却停在了嘴边,他慢慢把杯子放到了桌上,抬眉问道,“竹野智?” “啥?那人名字?”冯龙渊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几个技术员那工头挨个给我介绍了一遍,我记不太住,矮个浓眉的那个是叫什么……什么狗娘养的来着……” 秦定邦皱眉,“什么?” 冯龙渊信誓旦旦道:“那个日本姓,就叫狗娘养的。” 秦定邦以为冯龙渊是在骂人,但看表情又煞有介事,知道应该不是在开玩笑。他仔细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犬养?” “对对!我想起来了。”冯龙渊两手一拍,“犬养,犬养茂,就是这个名字。” “你多多留心这个人吧。”秦定邦不禁冷笑了一声,“也许他真的是犬养茂,也许,他是竹野智的化名。” 冯龙渊听出些关窍,“你说的那个竹野什么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竹野智,一个日本间谍,中国通。早先是岩井公馆的,后来进了特高课。当年我被抓进宪兵队,就是被他骗的。”秦定邦冷冷道。 “我操!”冯龙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我爹还天真地说什么楚才晋用,这他妈不是引狼入室吗?往家里招了贼了这是!” “你多加小心吧。不过也许只是我多心,毕竟我也没看到人。”秦定邦没把话说死。 冯龙渊坐在那,脸上是少有的凝重,刚才还滔滔不绝没一点正形,现在却突然一句话也不说了,眼神里全是凌厉和肃杀。 风起上海滩 第108节 冯龙渊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竹野智,这人,我都不想留了,多谢你提醒。” 说完,他又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忽然冷哼了一声,随即猛地起身,“秦三,我就说你是我贵人。娃娃亲哈,别忘了。”说完,便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第127章 不速之客 一进四月,梁琇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好事。 一件,是小熊终于会爬了。 梁琇总担心孩子体质不好,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会害怕又愧疚。好在经过他们夫妻二人的精心养育照料,小熊的体格越来越壮,不光会爬了,有时甚至能自己扶着小摇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尤其咳嗽声也越来越少了,梁琇总是悬着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来了。 另一件,则是梁琇和组织,终于又取得了联系。当年她被抓进七十六号及时示警之后,她那条线上的同志全都平安撤离到后方。之后由于上海的斗争形势急剧恶化,很多隐秘战线上的工作,都陷于停顿。所以,这几年梁琇虽然对接触到的信息一直保持着高度敏锐,遇到有价值的情报,也会去找叶承云,但实际上,在上海,她一直都没有自己直属的上级组织。 就在四月初,我党的地下组织,时隔几年之后,再次和梁琇接上了头。 而且还是当年的老同志、怀恩的老同事,朱维方。 老朱经组织委派来到上海开展秘密工作,他来之前对梁琇夫妇在上海的努力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梁琇依然是值得信赖的好同志,所以刚到上海,便和梁琇取得了联系。 这样,梁琇传递情报,就方便多了。 经过多年的历练,梁琇比起当年由朱维方重新吸纳入组织时,已经经历了更多考验,斗争经验也更加丰富。所以现在,梁琇凭借自己的身份优势,和各路官太太、富商太太周旋所得到的情报,还有秦定邦获得的各种消息,都可以经由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朱维方处,再由朱维方,传递给后方。 梁琇的秘密工作越来越顺利。可这偌大的上海滩,不顺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其中,就包括那本以为可以平安落地的竹野智。 竹野智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刚开始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怕自己会被逮捕清算。不过,在看到国民党政府遣返日本侨俘时的种种宽大政策后,他发现,哪怕好些足够被判定为罪大恶极的,好像都没什么事,成天在战俘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就等着被遣返。 所以像他这种搞情报的,手里也没几条人命,只会被平安送回日本。 当然,在他确认自己安全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上海。 在中国经营了这么些年,他所有的财富、根基几乎都在上海了。现在战后的日本一片废墟,在那边,他已无亲无故,也谈不上有什么可靠的关系。所以一旦回了日本,他面临的将是一切从零开始。 凭他这样的,回去能干什么呢?战后日本的那个环境,哪怕做苦力都要排队,他怎么会愿意。 尤其他已经听说了,日本侨俘遣返回国时,只许带极少的个人财物。所以一旦他回日本,那他在中国攒的家底,就全都带不走了。 所以,凭着他满脑子的鬼点子,还有在中国积累多年的人脉,他顺利买通了一个先前在伪政府后来又成功洗白进了国府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卷烟厂的技术员,犬养茂。 竹野智之所以买下的是这么个身份,还是得益于他在关东军时,他和当地卷烟厂的日本技术顾问关系不错,那人极爱聊天,因而竹野智对卷烟方面的事情,就知道了一些。尤其他能说会道,糊弄那些不懂技术的,还是足够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因而,他得以通过技术人员的身份留在了上海,并且顺利在冯肃雍家的卷烟厂找到了工作,当上了一个日本技术员。 眼下,这已经是非常好的一份差事了。能作为留用人员继续呆在上海,是那些没技术留不下注定要被遣返的人,做梦都在想着的美事。毕竟,这可是上海呀,是日本人心目当中,东方最知名的国际大都市。 上个月,他还随工头和卷烟厂的冯家公子见了一面,虽然那公子对他不冷不热的,但起码也没难为他。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安稳度日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通知,他让冯家卷烟厂除名了,以后不用再过去了。 这可太突然了,按理说,像他这种有技术的,眼下多少是有些抢手的。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才让他被除名? 不过他虽然纳闷,却也不敢去理论。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虽说他用的是化名,还有全新的身份,但在上海知道他的人毕竟不是没有。至于他的过去,那更是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的雷,经不起查的。所以他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再去另谋出路了。 如果说眼下他的困境单是谋出路的话,他还不至于太过沮丧,这家卷烟厂不行就换一家,反正上海现在卷烟厂也多起来了。而且,他手里有些积蓄,足够他过一段不愁吃穿的宽裕日子。尤其他收买过人之后,就可以不用去日侨集中区,而是继续住在自己之前的住处,条件自然是好得多。 只要平日里足够低调,不去惹事,不招人眼,他就能以犬养茂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在上海黑下来,还有舒服日子过。 但是,偏偏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这又得说回他在东北待的那一年,那是他来中国之后过的最冷的冬天。那时他刚进关东军,为了好好表现,很多苦差事累差事他也不挑。结果就这么一年的功夫,就让他浑身的关节都出了毛病。他本以为回到上海,暖和了,这毛病就能好。没想到还是没日没夜地疼,要赶上个刮风下雨的天气变化,浑身的关节就一齐在他身体里大闹天宫。骨缝里的刺痛,能把他折磨到什么事都干不成,搞得他成日烦躁,恨不得亲手动刀把病灶挖出来。 没办法,他只得不停地往福民医院跑。 福民医院是日本人早年在虹口开的一家大医院,有很多日本医生,而在这次遣返中,医生属于可以留用的紧缺技术人员,而且医术很难造假,必须得是真大夫才行,留下来的门槛是很高的。 竹野智去东北以之前,几乎很少生病,但从东北回来后,就变成了福民医院的“常客”。好在这里的大夫技术水平高,虽然他这种关节炎没法根治,但每次看完大夫,多少会有一些缓解。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这天傍晚,竹野智从福民医院治完病了往回走,路过路边的水果摊子时,看着这些果子忍不住有些馋嘴,就顺手买了几个梨。在接过摊贩递来的兜子刚要转身时,他突然感觉身后有人,于是赶紧收住了肩膀,往旁边闪了闪。如果放到以往,他走路从不至于这样小心,但今时不同往日,日本已经投降了,他也不再是高等皇民了,所以,自保成了头等大事。 幸好刚才躲了一下,要不然他真就撞到身边刚路过的一对情侣了。 那男的正搂着一个时髦女子的柳腰,手一往那摇摆的翘臀滑去,女子就熟练地把那手提到纤腰之上。两人举止亲昵,大庭广众的也不见避讳,没几步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水果摊子停下,挨样果子都捡了几个,随后那男的拎着满满一大兜子,招呼了一辆黄包车,和女子一起坐上了车。 竹野智几乎是背转了身,但却侧着脸一直拿余光扫着那对男女。等那车走出了几步远,他立马也拦下了一辆黄包车,朝车夫低声道,“远远跟着那辆车,不要发出声音。” 车夫会意点头,随后拉着竹野智一路跟着,弯弯绕绕,左拐右拐,最后看到前车的男女下了车,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处气派的屋子。 竹野智让车夫赶紧停住,不用再往前走了。 他早就知道那处屋子,以前是一个日本军官的住处。现在那些日本军官很多都在集中营里等回国,据他所知,当初他们在这里占的房子,都已经被来上海的国民党,给瓜分殆尽了。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慕云中几年前明明已经投了日本,现在怎么依然这样风光逍遥?难道他又改换门楣,投回了国民党?难不成国民党,还要他? 不过谁知道呢,好多以前南京政府的,不也摇身一变成了地下英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可真如变色龙一样地神通广大了。 想当初他竹野智被流放到东北,直接原因就是那时他和慕云中有了利益冲突,慕云中偷偷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导致他在岩井公馆待不下去,被发配去了东北,因此惹上了一身病。 早先他和慕云中还有说有笑过,没想到此人城府那么深,面上见谁都笑嘻嘻的,背后捅刀子却是又快又狠。一想到这,竹野智立即觉得膝盖和肩膀又刺痛了起来,对刚才的那个男人,又涌出了更多的恨意。 他不禁又往慕云中住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回到住处后,竹野智做了一餐精致的寿喜锅犒赏自己。那些被遣返回日本的,成天必然吃糠咽菜挨饿受冻,念及此,他对自己现下的生活就格外知足。他不光把锅里的肉菜全都捞光了,甚至把汤也给喝了,然后他端起酒杯,正要喝下最后半杯酒,门,突然响了。 他一愣,不是幻听,门,确实响了。 而且是规律的敲门声。 他立即警觉了起来。自打他隐姓埋名留了下来,还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找过他。 什么人能在大晚上的敲他的房门? 他顿住,没有出声。 那敲门声停了停,又再次不紧不慢地响起。 他把杯子轻轻放到桌子上,慢慢起身,先到床头把枕头下的枪摸了出来,也没开外间的灯,光着脚走到了房门旁,倚在墙边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我知道你出来了,给我开门。”屋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竹野智还是没出声。 “我有的是办法开你的门,别让我失去耐心。” 竹野智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你是谁?” “你听不出来我是谁吗?”声音不大,却森冷可怖。 “你是……”竹野智的心跳更快了起来,这声音让他感受到了遥远的熟悉,随之而来的震骇让他身体瑟瑟地抖了起来,手心瞬间全是汗,他把手掌在衣服上狠狠擦了擦,然后赶紧打开门闩,随后,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 “你……”竹野智彻底僵住。 “竹野君,日子过得不错嘛。”那人并没理睬竹野智骇异的神色,拎着箱子,径直进了屋。 第128章 惊天阴谋 刚过了清明不久,四月的天,已经用不着再烧壁炉了。梁琇打算把壁炉彻底收拾清理出来,等到冬天冷时再用。 因为今天她有情报要去向朱维方汇报,而且秦定邦太忙不在家,所以她一早就把孩子送到了秦宅,正好秦宅的老老小小也想小熊了,把孩子放那里她放心。 她正一边蹲在地上打扫着壁炉,一边在心里梳理着最近在朱太太家听到的关于第三战区兵站司令部的消息,等到下午和老朱接头时,她要把这消息一并汇报给他。 心里正想着事,电话就响了。她赶紧站起来拍了拍手,几步走到桌旁拿起了电话。 “秦太太,是我,甘棠。”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一些刻意压低。 梁琇一惊,她记起上次在先施百货偶遇,后来二人一起去了“海上浪漫”,临分别时,她给甘棠留过电话,以备不时之需。 “甘小姐,你……”梁琇担心别是甘棠遇到紧急情况,结果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边就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我觉得这事一定要跟你说,还是上次的那家咖啡厅吧,谁先赶到,谁在那等着。我尽快过去。”说完,那边便挂了电话。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 梁琇慢慢放下电话,紧皱着眉头,迅速在脑中理着线头。 今天秦定邦并不在家。 秦家菜过几天要摆一次宴,是罗贤通的寿宴。 那罗贤通就是给秦家菜提名“沪上秦家”的那个国府高官,当年日本人打进来了,他先逃去了香港,后来不知怎的,又去了重庆。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在重庆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已是军方的一个要员。 此次胜利回到上海后,这位罗将军便和秦家时有往来。不久前他跟秦世雄提到自己马上就六十了,秦世雄大手一挥,罗将军的六十寿宴就在秦家菜办。 罗贤通自是求之不得,本来他就有些草莽气,不喜欢西式酒宴净是些没用的讲究,吃不饱也喝不尽兴。当年打仗之前,他就经常来吃秦家菜,和秦世雄更是称兄道弟的,能在这里办六十大寿,也能显出他和秦家关系紧密,脸上有光。 不必说,办这场寿宴,对秦家,也是有着长远的好处。 秦世雄嘱咐下来的事,秦定邦自然要办好。这几天他都去秦家菜,帮着两位水师傅忙活这场宴席的里里外外,每天很晚才回家。 所以梁琇在电话旁边留了字条,告诉秦定邦她会去“海上浪漫”。 她今天要去跟老朱接头,秦定邦是知道的,所以她在留言的末尾,画了一个闭口的小圆圈。这是他二人提前约定的暗号,如果字条后面的句号没封上口,就是出去忙点字条里的事,如果是个完整的圈,那就是之后她要去执行任务。 所以她字条里的完整信息,其实是先去“海上浪漫”,之后要去老朱那里接头。 给秦定邦留好了信,梁琇迅速换了身旗袍,都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又折回身,把上次冯龙渊送的那瓶外国香水拎了出去。 梁琇是自己叫了辆黄包车过去的,本来怕甘棠先到,等她着急,没想到她比甘棠早到了。而且是在那等了有一会儿,甘棠才姗姗来迟。 不出所料,身后还跟着上次的那两个黑衣壮汉。看来这次能出来和她见面,又是费了不少劲。 梁琇一见甘棠出现在咖啡厅门口,立即从座位起身,笑着迎了过去。 甘棠快步上前一把接住了梁琇的手,“哎呀,秦太太,这么久没见,可真是想死我了呢。” 梁琇满脸微笑地接着甘棠的话,同时把甘棠领到了座位上。 甘棠的声音清脆婉转,“你不知道,我在家里闷的哟。”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身后两个男人一眼。 那两个男人一个低了低头,一个往旁边转了转脸,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 而就在二人没再紧盯甘棠的间隙,梁琇迅速握住甘棠趁机放进她手心里的一个物什。之后她一边装作去拿要送给甘棠的香水,一边迅速把这个纸团样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坤包里。 随后梁琇坐正了身体,把香水递给甘棠,“这是外国货,好东西,这样的高档香水,就是要配你这样的大美人。” 风起上海滩 第109节 甘棠笑得更响了,刚要伸手,身后一个男人就上前一步把香水接了过去,“甘小姐,我们先替您收着。” 甘棠的脸立马沉了下来,忍都没忍,立即劈头盖脸厉声道,“你们这是要当着我闺蜜的面下我的脸?还是说我这些天太过好说话了,反倒给你们脸了?你们办事就是这么讲究分寸的?这就是你们何队长教你们的怎么出来照顾我的吗?” “不是,甘小姐,别让我们为难。”那人手里拿着香水,弓着腰,终于显出一点尴尬。 “你们能为什么难?我一弱女子能怎么你们?我就出来看一下我的好姐妹,至于成天如临大敌,像犯人这么盯着我?我自打跟了你们何队长,我是逃过一次还是跑过一回?我告诉你们,我今天非常不高兴。原先我还在他面前给你们美言几句,今天你们要是再这么不懂事,我可不敢保回去跟你们何队长说点什么了。” 甘棠伸手从那人手里夺回香水,放到面前桌子的正中间,“你们还想干这差事吗?出门盯着我,这可比出去搏命要轻松得多啊。你们但凡长了一点脑子,就知道头等大事就是得伺候我高兴。我高兴了,你们何队长就高兴了,你们就有好日子过。这道理,还用我再继续跟你们说吗?” 说着,甘棠从包里又拿出两块银元,一人丢了一块,两个人赶忙伸手接住。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和我姐妹聊天。你们今天要是敢就这么一直盯在我身边,让我连点体己话都不能跟闺蜜说,信不信明天我就能让你们从我面前消失。”甘棠眼神轻蔑了几分,“不就是看着我吗?长眼睛的就行,换谁不能看!” 被甘棠这么一凶,那两个人好像也终于理清了利害似的,连连点头哈腰地道歉,又像上次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到门外去了。 甘棠一直盯着那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出了门,恨恨地呸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 梁琇关切问道:“他又难为你了?” “唉,一言难尽。”甘棠皱眉摇了摇头。 梁琇连忙握住甘棠的手,“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甘棠神色里多了几分动容,“你先别管我,我今天找你的事,不是关于我。” “不关于你?”梁琇心下疑惑,一转脸就看到了门外那两人正在往她们的方向张望,她一时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她原以为,甘棠是要向她求助的。 “何逑不是个东西。”甘棠神色如常,但语速却飞快,“我知道他作恶多端,夺人家产、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但这一次,我没想到他要做的是这么一件缺大德的事。自打昨天听了门缝,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我实在是不能装不知道,这事要被他干成了,恐怕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梁琇一惊,“到底什么事?” “不清楚。” “啊?” 甘棠略微抬了一下手,“你先听我说——” “昨天他有个手下,到他公馆找他,说什么这个计划一定可以大快人心,什么把事情搞大,把那些人都派过去,还说死的人越多越好。” “他们两人说话声音不大,说到激动时,声音高了几嗓子,被我听到了,我就听到这么一星半点的,但是,越想越后怕。” “等到他们聊完了,何逑送那个手下一起出了门,嘀嘀咕咕的,又不知道合计了些什么。” “我趁着他出门,赶紧走到客厅,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张地图,图上很多地方,都画了圈又打了叉。”甘棠大喘了一口气,“你说,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然后呢?”梁琇听得汗毛竖起。 “我刚想再多看两眼,就听到王妈对着门喊‘先生回来了’。” “我又赶紧躲回了自己的卧房,拿出纸,就着自己的印象,把我看到的那条河,和能想起来的几处做过标记的地方,大概描在了那张纸上,就是我刚给你的那个纸团。具体地方是哪里,只那么草草的几眼,我根本分辨不清,再详细也记不得了,只能说我画得非常简略,不知道能不能有点用处。” 其实,甘棠看到的那张图里,密密麻麻地标了很多字,但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道出自己识字不多。虽然她现在是名满上海的大明星,但是演戏的本子其实导演都会提前念一遍给她听,幸亏她脑子好悟性强,听一遍就记住了,演出来也好看。至于唱歌,她更是连谱子都不识,要别人先唱一遍给她听,她记住了旋律歌词,再往外唱。 这些事情都是关系紧密的人才知道的,甚至很多同剧组的演员,都不清楚。至于观众和听众,更是只知道这是一个妖艳美丽的明星,有着勾人的身段和绸缎般的好嗓子。 “对了,这河的上面有‘扬道’两个字,我就晃了那一眼。” 那确实是她在扫那几眼中,最能拿得准的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扬州的‘扬’,走道的‘道’。” 梁琇越听后背越凉,连手心都冒了汗,“还有什么其他信息吗?” “再……什么都没有了。”甘棠心里其实有些愧疚,如果她识字再多一些,肯定就能认出更多的地方了。 “甘小姐,你再想想。” “就这些,我都已经尽力了。”甘棠微微低下了头。 梁琇克制着焦急,理了理情绪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甘棠抬头看着梁琇,“以前,以申跟我提过,你和秦先生都不是一般人。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出来告诉你了。” 甘棠犹豫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还是给咽回了肚子里。那何逑天天恨不得都要死在她的床上,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尽管她很不喜欢这孩子,可她还是想给孩子积点德。孩子爹的罪孽太深重了,但这小生命终归是无辜的。哪怕为了给孩子攒功德,她也得把这消息传出来,才不至于让这个阴谋在心里把她压死。 考虑到何逑的身份和阵营,梁琇越发预感到这个千疮百孔的消息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惊天阴谋。但仅凭现在的信息,能确认的东西却太少太少了。 梁琇心中着急,但头脑却是清醒的,她又向前探身,紧紧抓住甘棠的手,“甘小姐,如果还有什么新的消息,请一定想法告诉我!” 甘棠听了这话,却没有立即答应,她紧紧抿住嘴唇,犹豫了片刻才回答道,“只能说,尽力吧。” 自打何逑知道她有了身孕,更是不打算再放过她,甚至还念叨着趁肚子没大,把婚事先办了。平日里以安胎为名,把她囚禁在那公馆里,她事实上已经没了人身自由,所以不敢轻易许诺的。 甘棠坦诚道:“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出一趟门太难了。戏早都拍不成了,歌也没法唱了。撑死了,他有什么场面上的事,才会把我带在身边去装装门面。其他时候,他恨不得成天把我锁在他身边,随时随地只伺候他一个人。” 压了她一晚上的消息给送出来了,此时的甘棠终于觉得如释重负,她叹了口气,“我今天是支走了家里的眼线才能给你打了那通电话,出这趟门也是想尽办法。后面的事,还是要多靠你们自己了。” 语毕,她转脸看了眼屋外,“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再呆下去,恐怕他们会起疑。” “谢谢你,甘小姐!”无论如何,梁琇都是真心感谢甘棠能冒这样的险,做这样的事。 送走了甘棠,待到甘棠和那两个黑衣男人的车彻底从视野里消失,梁琇迅速叫了辆黄包车,之后又提前了一站下车,走着去到了和老朱接头的地方。 她先把她近期梳理好的情报一一汇报给老朱。之后,又赶忙从包里拿出那个揉皱了的纸团,迅速展开铺平。把下午甘棠跟她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老朱学了一遍。 老朱盯着这张纸上的寥寥几笔,在听完梁琇的描述后,沉默了半晌才道,“要是真有什么举动,他们的目标,是苏中,以前我们的根据地。” 梁琇惊讶问道:“你能肯定?” “她说的,‘扬道’,应该是‘淮扬道’,她可能看得太急,没看到‘淮’字。这都是十几年前的说法了,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老朱神情笃定,“对应的就是江苏的这一片地方。” 他抬手指了指那条河,“我头几年就在苏中一带了,对那边的情况比较熟悉,她画的这条曲线,就是穿过兴泰、化东两个地名都是虚构的。等相邻几县的一条河,画圈的位置,大约是湖泊,甚至可能是水井,能和那边的实际情况对应起来。” 老朱说着,拿起了这张纸,“而且,搞不好用的是日本地图,我以前看过早年非常细致的日本地图,咱中国自己都没出过那么细的地图。里面就有金华道,镇南道,苍梧道之类的称呼,全都标在里面。” 梁琇听得眉头就没松开过,“日本地图……何逑通日?” “这不好说,他手下有人用这种图,也说不定。” 梁琇觉得自己扯远了,赶紧又问道,“那……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甘棠是不是提了‘要死很多人’?” “对,甘棠说是的,她听到的。” “如果真有这么个计划,”老朱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恐怕……” 梁琇连忙问:“恐怕什么?派飞机去轰炸?” “不会,飞机不会去炸湖炸井炸河流。”老朱又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犹豫,“恐怕,他们这是要去……” “去干什么?” 在梁琇的催促下,老朱终于神色凝重地说出了他的猜测,“去投毒!” “投毒?”梁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恐怕也只有往水源地投毒,才能‘死好多人’了。” “那我们得赶紧制止啊!” “制止谁?什么时候?单单这条河就那么长,且不说派人天天守着不切实际,你即便派了人把守,晚上黑灯瞎火的,趁人不备扔到水里,那也是抓不着人。我们需要更多细节,更多情报。” 老朱让梁琇先不要急,随后道,“不管怎么说,我会赶紧向上级汇报,我们要尽量想办法,快些知道这个阴谋的全貌。” 梁琇自打来了上海,都没有这么焦急过,甘棠说的“死好多人”,此刻不停地在她脑中盘旋,但她并没有在混沌中挣扎太久,思绪便清明了起来。 无疑,这可能是一个惊天阴谋,而眼下突破的关键,就在一个人的身上—— 甘棠! “老朱,甘棠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一个消息,但是现在人被囚禁着,如果我想办法救出她,我们能把她安排到后方么?”梁琇跟老朱确认。 老朱点了点头,“能,但之后我们也会做甄别。” “我懂。” “还有,后方艰苦,她一个电影明星,能受得了那种苦日子?”老朱也有疑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帮她么?”梁琇继续追问。 老朱点了点头,“能。” 梁琇沉吟片刻,“好,我明白了。” 第129章 “甘小姐,两件事。” 晚上,梁琇先去秦宅把孩子接了回来,进门时,秦定邦都还没回家。 这几天秦定邦忙活着罗贤通的寿宴,晚上回家晚,就不在家吃饭了。梁琇先给孩子喂了奶,又热了点中午的剩饭凑合了一顿。因为一直在想着甘棠的事情,所以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 吃完饭收拾完,梁琇把孩子放在客厅的摇车里,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等秦定邦,心里却还在想着下午这一连串的事。等到房门被打开时,她才回过神,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秦定邦脱了外套挂在墙上,“吃饭了吗?” “嗯,吃了。”梁琇接过秦定邦手里的糕点。 只要秦定邦在外面吃饭,回来肯定不会空着手,总会给她带点什么。 秦定邦坐到沙发旁,把看到爸爸回来就扶着摇车直蹦的儿子一下抱了起来,一连举高了好几次,小熊觉得好玩儿,笑得格外响亮。 梁琇却乐不起来,她放好了糕点走到秦定邦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胳膊。秦定邦一见梁琇忧心忡忡的表情,慢慢收住了笑容,抱着孩子和她一起坐到沙发上,“怎么了?不高兴?” 梁琇摇了摇头,问道,“咱家过两天是要摆场寿宴对吧?” “是,我这些天就在忙活这事儿。” “很隆重?” “对,是个军方的高官,现在是军界的红人,秦家菜现在挂的那块匾就是他当年提的字。父亲挺看重他这层关系的,让我把事情办漂亮。”秦定邦起身把孩子放回了摇车。 “那是不是会来很多人?” “会,头天整个秦家菜就不对外了,等到当天,政界的,军界的,商界的,会请很多头面人物。” “有军界的……”梁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那忠义救国军的头子,会不会去?” 秦定邦眉头皱住,脸色沉了一瞬,不过还是耐心解释道,“忠义救国军没了,上个月,他们和一些别动队,一同改成了交通部交通警察总局了基于史实。。” “啊?忠救军没了?”梁琇一惊,连忙又问,“那何逑还管事么?” 风起上海滩 第110节 秦定邦朝梁琇侧了侧身,“你这是怎么了,问他做什么?” “哎呀快告诉我。”梁琇急得摇了摇他的胳膊。 秦定邦想了想道:“那个交通警察总局听说有军统背景,下辖一些总队,建制不小基于史实。。何逑现在是一个总队长,据说手里分了不少精锐。” “那他会不会去?” “我看了名单,有他。” “那……那些受邀的人,他们太太会不会过去?” “有太太就会带过去吧。” “那女朋友呢?” “想带也可以带,这也不是开什么军政大会。” “那我能去吗?” “当然可以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过去凑这热闹。” 梁琇这一连串密集的发问,让秦定邦觉得很反常,他握住梁琇的手,“琇琇,到底出了什么事?” 梁琇想了想,便把下午和甘棠见面的所有细节,以及朱维方的推断,都跟秦定邦说了。 秦定邦不认识朱维方,只听梁琇讲过这位老朱在怀恩时,是大家的主心骨,也简单描述过老朱的形貌特征,但是朱维方在怀恩时,却见过秦定邦每逢年节去给怀恩的孩子们送东西。 和梁琇接上头之后,朱维方对秦定邦发挥的作用有了更清楚细致的了解,知道秦定邦也是个可信赖的人,尤其秦定邦的身份地位,可以接触到很多消息,所以,有些事要不要跟秦定邦说,便让梁琇自己把握了。 听完梁琇的讲述,秦定邦也是惊讶万分。虽然还不知消息的虚实,但一旦是真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梁琇眉头锁得死死的,“我上次给了甘棠咱家的电话,本是想着她有急事需要我帮助,能找得着我。没想到,却是她告诉我这么一个大阴谋。” 梁琇被秦定邦轻轻握着的手,不知不觉就攥成了拳,“可问题是,只有她有咱们的电话,我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更是联系不上她。如果她不约我,我再就和她见不上面了。” 秦定邦想了想,“我派人帮你查?” “查她住在哪?”梁琇立即问道。 “查何逑住在哪。” “多久?” “快的话一天,慢的话几天。” 梁琇微一沉吟,便摇了头,“甘棠说何逑狡兔三窟,指不定住哪。而且即便查到了,应该也很难见到甘棠的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何逑的禁脔。”梁琇从秦定邦的手心抽出手,然后扶住他的胳膊,“我记得她今天跟我提了一嘴,说何逑出门愿意带着她这个大明星撑门面。那罗将军的六十寿宴,既然有何逑,还有那么多带着太太过去的大人物,按照甘棠的说法,很可能,何逑也会带着她过去显摆。” “你是想在那天再见她一面?” “对,有些话,要当面跟她说。” 秦定邦垂眸点了点头。 梁琇思忖了片刻,接着道,“你门路多,你也多留心,一旦有和这事相关的消息,不管多细枝末节,都要跟我说。” “好,放心。”秦定邦搂了搂梁琇的肩膀。 两天后,整个秦家菜都布置得富丽堂皇,喜气洋洋。 自打抗战以后,秦家菜还没像这样一次招待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寿星,罗将军满面红光地站在主位,接受着宾朋的祝贺,罗将军的儿子和心腹,则熟稔地引领着各路贵客,找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 当然,寿宴开始之前,这些客人呆坐着的少,走动的多,一个个呼朋唤友的好不热闹。都在抓着这样的机会,赶紧联络感情,扩充人脉。 梁琇今天出门之前,便跟秦定邦问好了何逑的座位安排。 所以她一进大堂,几乎没费力气就看到了甘棠和她身边的男人。那男的人高马大,留着不长的络腮胡,一副军人打扮,定是那何逑无疑了。 梁琇一边应付着身边的其她太太,一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甘棠的动向。 起先,何逑是带着甘棠四处和人打招呼,但后来,甘棠有些不舒服似的,竟然独自坐了回去,何逑似乎也并不气恼,自己一个人出去和人攀谈去了。 再后来,甘棠捂着嘴便朝厕所方向走去。 梁琇一看这情形,立即绕过人群,也跟了过去。 甘棠在厕所只是干呕了几下,并没吐出什么。其实她今天中午呕吐的感觉并不强烈,只不过借着这个由头,躲着不和那些太太们见面。 刚刚她在人群中,认出有些人先前和屈以申也是熟识的,那些人知道她和屈以申的关系,而她现在又被何逑带在身边。他们哪知道她是被何逑强占的,只会觉得她“先夫”尸骨未寒,便又另结新欢,更显得她人尽可夫。 不管何逑多不在乎她的尴尬和难堪,她还是把自己当成个人的。 去厕所躲一阵儿吧。 她刚抬起身整理好仪容,便见梁琇也走了进来。她有点惊喜,可还没等她张口说话,却见梁琇朝她轻轻摇头使了个眼色,一边扭头看了眼厕所里那几扇关着的门,一边快步上前搂住她的胳膊,然后拉着她慢慢朝外踱步,边走边低声道:“甘小姐,两件事。” 甘棠来不及扭头,便听梁琇快速说道,“如果你想逃离他,我可以帮你撤到安全的地方,但你那边情况复杂,需要你配合,得里应外合。” 甘棠一惊。 梁琇紧接着道:“第二件,他说的要死好多人,应该是要去投毒,很可能在兴泰、化东一带。” “我老家?”甘棠脱口而出。 梁琇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国民党现在还没占那片地方,所以何逑祸害起来不心疼。” “那怎么办?”甘棠焦急了起来。 梁琇没法回答她,只能让她接着帮忙留心,“甘小姐,你要是有什么消息,请一定想办法告诉我。” 此时尽管她们贴着墙边走得很不张扬,那个眼尖的朱太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梁琇,隔老远便打起了招呼。必定是朱临沧过来,也带了她一起。 梁琇一看朱太太走了过来,和甘棠的对话,便不得不中断了,赶紧扯起笑脸去应付那位精明的太太,还有随她一起过来的好几个官员家眷。 几个盛装的女人聚成一堆,说说笑笑的,比男人还惹眼。没聊多久,何逑就过来领走了甘棠,再之后,梁琇就再也没找到机会和甘棠单独说话了。 寿宴开席时,她们两桌隔得就很远,等吃完时,何逑也没久留,早早就带着甘棠离了场。 梁琇远远看着那两个空空的座位,心底很是失落。 她原打算多跟甘棠说几句话的,也许可以再多晓之以理,让这位大明星知道她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可能真的关乎好多人命。 但她没想到今天的阵势这么大,能来这么多各路家眷,没等这话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可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与甘棠见面的场合了。 她们之间,只有甘棠能联系上梁琇,而梁琇,既没有甘棠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准确的住处。毕竟何逑来了上海占了那么些房子,很难摸清这人会在何时,把甘棠带到何处。 尤其让她心沉到底的是,她觉得,她和甘棠这条线,可能被她弄巧成拙,彻底断掉了。 因为就在何逑过来领走甘棠时,这人还目光森森地朝人堆里的梁琇看了好几眼,肯定是听到其她几位太太,一直在喊她“秦太太”。 如果何逑知道秦家的儿媳妇和他的金丝雀走得这么近,还会让她们再见面吗? 唉…… 梁琇在心中责怪着自己,又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这些太太们。 她知道朱维方他们,肯定也在抓紧时间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其他的力量也不能放弃,该动员的要动员,该想的办法要赶紧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像她这种隐秘战线上的人,要做的,不就是拨开层层的迷雾,想尽办法抵达真相,并将其传递出去吗? 梁琇在无声地自责着,却不知道,她那短短的几句话,已经给甘棠内心造成了多大的震动。 从小到大,梁琇是第一个说要救她的人。哪怕屈以申,都只是把她当个软玉温香的情人,虽然没亏待过她,却从来也没说过要救她。 而梁琇,她第一次约梁琇出来时,就主动给她留了可以求助的电话,做好了帮她的准备。而这次见面,竟然主动提出,可以帮她躲到安全的地方。 凭着先前屈以申跟她说过的梁琇的事,还有她自己和梁琇短短的几次交往,她已经对梁琇的人品,有了自己的判断。 她相信,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身陷绝境向梁琇求援,梁琇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袖手旁观。 她觉得,她心里突然像是有了底。 这种被托底的感觉,她已经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 她心里顿时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哪怕她知道自己现在怀有身孕,很难逃脱魔掌,但梁琇的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她感受到黑暗中的一抹微光了。 而当她得知何逑是要往兴泰她老家投毒时,她更是又惊又怒,恨不得立即手刃了这个魔王。 她的身世,几乎已经被尘封了。而兴泰这两个字,又再次剥开了她带血的记忆。 她是打小被拐到上海的。 她最挚爱的亲人,如果还活着,很可能都还呆在兴泰一带。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温和的娘,勤劳的爹,还有家里那好几个兄弟姐妹。尤其大哥哥,总是省着东西留给她吃。 而她,是几个孩子里最漂亮的那一个,人贩子不知提前踩了多少天的点儿,趁着大人都出去干活,家里只有她和襁褓中的小妹妹,人贩子只用一块掺了药的米糕,便单单挑出只有五岁的她,给迷晕拐走了。 她在上海出名,还是在淞沪会战之后,因为偶然的机会被一位导演发现,先是拿了个小角色,但是声甜貌美灵气足,整个人身上散都发着遮不住的星光,连主角都被比了下去,之后便迅速崭露头角,火遍上海滩。 她本打算仗打完了,就想办法回兴泰,去找爹娘亲人。但是仗终于打完了,她也被何逑囚成笼中的雀鸟了。 现在,不光她失了自由身,连她的亲人,难道也要遭他的毒手? 她的爹娘如果活着,现在也才五十多岁,其他手足,也正值壮年。 何逑要派人去投毒,会不会把她爹娘也给毒死了?会不会把她的兄弟姐妹也给毒聋了,毒哑了? 此时,她已经不光觉得要替肚里的孩子积德了,她甚至觉得如果任由何逑这么作恶,就是坐视着至亲被害死,自己会成为那恶魔的身边的伥鬼帮凶。 甘棠和何逑一起坐车回的公馆。一路上,她心里都在想着这些事,几乎没说什么话。 何逑只以为这绝色佳人是被怀孕折磨,才神情恹恹的。 没想到等到下了车,这个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竟然主动搂起了他的胳膊,举止很有些亲昵。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动辄对他冷脸的美人,怎么突然成了个小火炉子了? “小妖精,今天怎么这么乖?”何逑还带着点酒气。 “我看了,这么些英雄人物里,我家何队长也都是数得着的人尖子。我今天算是想开了,何队长这靠山硬,我的腰板也跟着直。”甘棠说着最投其所好的漂亮话,把何逑听得春风满面,一把揽住了甘棠的腰,急匆匆地往屋里去。 甘棠抬眼看何逑时,巧笑倩兮,眼神勾人心魄。而等她低头看路时,那眼里,却散出了不被人察觉的寒光。 第130章 “就这些?都筛干净了?” 几日后,何逑的一处公馆。 何逑手搭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身姿慵懒地听着慕云中向他汇报进展,偶尔会抬起酒杯喝一口,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默默地听着。 其实他也用不着提太多问题,毕竟自打慕云中投入他麾下,办事还没出过纰漏。 “这是所有人,请您过目。”慕云中把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名单,恭敬地递到何逑的桌子前。 何逑懒散地拿起这张纸,简单搂了一眼,“就这些?都筛干净了?” 风起上海滩 第111节 “干净了。”慕云中笃定地点了头。 在刚过去的五天里,他在忙的,就是把打从去年忠义救国军进入上海后,新投进来的有三青团即“三民主义青年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笼络青年人,成立的青年政治组织。背景的所有人,全都清理出来。 这些人以前都和复兴社有着扯不断的联系,而复兴社和何逑背后的军统向来势不两立。当时何逑只以为是进来了一批青年才俊,直至近来才偶然得知,原来这些人,以前竟在三青团干过。 这就让何逑如芒在背了,这些小年轻肯定是居心不良奔着他来的,他正想着如何找个合适的名目除掉这些人,慕云中就过来找他,跟他汇报了那个投毒的计划。 按说慕云中以前投靠过日本,干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抗战之后,可能并不好混。但何逑却不太在乎这些。他自己当年在浙江一带,背地里就给日本人送过根据地的情报,帮着日本人清乡,以减轻他与根据地对抗的压力。 所以于气节上,他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何况慕云中在变节前,也曾是个热血的军统汉子,尤其对军统的好些门道了如指掌,这对何逑而言,是用得着的本事。而且这人对何逑言听计从,从来也不擅自主张,大事小情都会向何逑汇报,且办事极为得力。几番交道打下来,何逑对当初收留慕云中的决定,又多了几分满意。 比如说这次日本人找慕云中谋划的投毒计划,如果慕云中压下来没告诉他,他根本就不会知道有这事。但是慕云中一得到消息,转头就过来跟他商量,让他觉得这人做事很有分寸,眼里有他这个队长。 尤其那些三青团背景的人,让他觉得危险近在眼前。 谁知道复兴社派这些人到他这里,到底有什么图谋? 上个月戴笠的飞机撞了山,一飞机的人都死了。戴笠的位置突然一空,军统内外的暗流就成了乱流,各方势力纷纷涌动起来,明里暗里地相互捅刀子使绊子。 而他何逑的把柄实在太多了,本就已经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又一着不慎让三青团这些死对头混进了自己的嫡系,他是越想越如坐针毡,天天都不踏实。 正苦恼着,慕云中就送来了这么个日本人搞的计划。不就是投毒吗?正好了,就把这些人派过去投。 “真是一帮青年才俊,啧啧,还有名牌大学生呢。把这么一帮人派进咱这里,还真是看得起咱。”说完,何逑便把这张名单丢到了桌子上。 慕云中瞅了名单一眼,弓了弓腰道,“有的人,家里先前还是那边的大地主,结果被那边镇压了,地都分了,所以和那边可谓有着血海深仇。我跟他们说这事儿的时候,他们还摩拳擦掌呢。” 何逑抬起酒杯晃了晃,“这些人都这么听你的话,这么容易就愿意过去?” 慕云中忙道:“热血青年嘛,本来就容易头脑发热。而且我跟他们说那边有接应,事成之后,有自己人会把他们安全护送回来。主要是那边没这高效的新毒药,他们只管把毒投过去,剩下的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可真有你的。”何逑冷笑了一声。 慕云中接着道:“本来有文化的小年轻,挺多都爱投靠那边,那边也爱要。这批三青团的,一身书生气是很难装出来的,去了跟那边说是投奔革命的,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至于投毒的地图,他们都已经默进了脑子里,找准机会就会把东西撒过去。” “那毒药……”何逑话留了一半。 慕云中见何逑没继续说的意思,连忙解释,“日本人会提供,说是药性非常强。” “好。当年咱们忠义救国军,在那边就吃过亏,这次他们去也算是帮我们报了仇。至于他们回不回来的……回来了,你看着办。要是回不来了,那就权当为党国尽忠了。”何逑越发觉得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有点儿意思。 慕云中连连点头,“队长高见。” “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下午一批,晚上一批,一共分两批走,我待会儿马上就去办……”慕云中正说着,突然见一个穿着丝质睡衣的女子,旁若无人地光脚穿过客厅,走到一旁的餐桌旁,倒了一杯水。 他尴尬地赶紧低了头,不知要不要接着说。 何逑转头看了眼睡眼惺忪的甘棠,“醒了?” “嗯,脑袋还是昏胀胀的,胃里也难受。”甘棠抬手抚了抚胸口。 何逑一脸宠溺地看着这九天仙女,“赶紧回屋休息,我和兄弟正在谈事情。” “哎呀知道了,我这不是口渴了吗,你们男人的那些事儿,让我听我都不听。”软语温声的又带着点爱搭不理,真是让人酥了骨头。甘棠甚至都没朝他们看一眼,只是倚着桌子轻轻抿了口水,然后便拿着杯子,懒懒地朝卧房走了。 何逑转过脸,“没事,你接着说,接头地点在哪?” 慕云中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甘棠走回去的方向,神色犹豫。 “没事儿,下个月就摆喜酒了。”何逑扬起一个嘴角,“大明星,怎么样?像不像仙女下凡?” 慕云中赶忙恭维:“真是美人配英雄,何队长艳福不浅。” 何逑听着高兴,又喝了口酒,重复问道,“接头地点在哪?”他虽然不露脸,但也要知道计划的全貌。 “在虹口一处荒废的纱厂,以前是屈氏纱厂。地方够偏,谁都不会惊动,也没人会去查。” 那地方还是竹野智找他时跟他说的,也不知道那鬼子怎么知道的那么个地方。真是无法想象这老间谍,在中国的这些年里,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 把事情都说清楚了,见何逑并没反对,慕云中心里便有了底,识趣地提出要走。 何逑起身,拍了拍慕云中的肩膀,“行,交给你,我放心,你去办吧。” 一出了何逑公馆,慕云中便开始忙活先把下午这批人,带到那家纱厂领取毒药,之后这些前三青团队员们,会从分散的码头出发,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去执行同一个任务。 为了防止这些人起疑怎么都是些三青团的,慕云中甚至还把有几个平日里他看得不太顺眼的、或者威胁他地位的,也放进了名单里。出发前,他先是连哄带骗的,给他们画了又大又圆的饼,又是再三保证,那边的自己人绝对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其实只要他把人送走了,对他来说,就算大功告成。何逑和竹野智两边,就全都算有了交代。 慕云中本以为,抗战结束了,他也找到了下家,之前的历史就可以揭过去不谈,一切重新开始了。 直到几天前,竹野智上门找到了他,他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阴魂不散这一说。 这个日本矮子开门见山,让他出中国人去投毒。如果不合作,就会去举报。当年慕云中叛变时,可是供出来了军统的半个上海区,之后又做了多少针对国民党的坏事,都记在日本人的小本子上。 那些丑事,慕云中恨不得能烂在肚子里,现在这个他曾暗中坑过的老间谍,又过来跟他旧事重提,他心里其实是又恨又怕的。他甚至怀疑,竹野智为什么偏偏就找上了他,是不是要存心报复。 当然,此时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竹野智坦陈,整个计划背后,还有更大的日本势力,他竹野智,也只是个喽啰。慕云中不管同不同意,都已经被纳入到整个计划里。如果想要活命,只能照做。 慕云中也明白,竹野智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实施这种计划的,背后肯定还有人。不过不管是谁,他都不想得罪。谁知道以后天还变不变,过些年日本人要是再打回来呢?他只想着活得长长久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能投毒的人,把竹野智这拨日本人打发了,也跟何逑交得了差。 所以,他去找何逑,专挑对何逑有利的角度,把整个计划一顿美化。谁知何逑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正好借此机会拔掉钉子,铲除那些疑似的异己。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真不错。只等着到今晚把所有的两批人都送走,他这个劫,就算渡过去了。 慕云中一走,何逑便立即转身回到了卧房。 刚才甘棠那娇滴滴的几嗓子,早都把他的魂儿勾出了窍。他一把推开屋门,几步上前,便把正坐在床边的甘棠扑倒在床上。 “我的小乖乖,你可真是个小妖精,你刚才是不是想我了,专门出去勾引我?”何逑一边对甘棠浑身上下其手,一边嘬着甘棠的嘴不放。 他刚喝完酒,嘴里全是酒气。甘棠本就怀孕不久,被这酒气一熏,胃里立即翻涌起来,她使尽浑身力气把何逑从身上推到一边,起身冲出屋子跑进厕所便开始吐。 何逑这才想起来甘棠正怀着孕,在床上缓了缓,才慢悠悠地坐起来,整了一下衣领,觉得有些败兴。 昏天黑地吐了一番后,甘棠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客厅的沙发边,软塌塌地坐下。 何逑也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到甘棠身边,“可我真是想和你睡一觉,守着你这么个大美人却碰不得,还让不让人活了?”说着便顺着甘棠的香肩摸到细腰,伸手在她胸前又是一顿揉抓,“小妖精你把我都勾起来了,你说说,这可怎么办?” 甘棠一边推他,一边嗔怪道:“哎呀,我说队长,咱又不是没别的法子,你偏这么着急?” 甘棠的目光扫过沙发对面的茶几,一眼便看到那张名单上正压着一个酒杯。 “队长,再不,喝一杯?”她探身抓起酒杯,似是不小心,一下子把名单碰到地上。“啊呀,”纤纤玉手立即捂上绣口,“我真笨,本想敬队长一杯,却碰掉了东西,别是什么重要的,赶紧收起来啊。” 甘棠最近尤其乖顺,让何逑心情非常舒爽。他俯身捡起那张名单,在甘棠面前抖了一抖,又随手丢到了茶几上,“没什么重要的,一帮死人罢了。” 甘棠立马皱起了眉头,细叫道,“哎呀,可真晦气!” 她往何逑身边挪了挪,花容失色的,让人看了只会心疼,“队长可不要往家里再带这样的东西了,你儿子可是不愿意呢!”说着,赶紧捂了一下肚子。 甘棠自打怀孕,还是第一次跟何逑说这样的话。何逑听后大喜,“哎哟,好好好,都听乖乖的。我大儿子可得好好的,什么能有我大儿子重要。” 甘棠装作气恼地从桌子上抓起那张名单,看都没看,两手一搓就给揉成了一个团,然后一把丢到了不远处的垃圾篓里,又转身点了一下何逑的鼻尖儿,摇晃着身体道,“以后队长要往家里多带福气,带财气,咱们可不要这晦气。” 何逑听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甘棠还没完,又蜻蜓点水地亲了何逑一口,“队长,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咱儿子以后会是个大将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咱今儿个一定好好喝一顿,让王妈做几个好菜。这肯定是祖宗显灵托梦给我,让我踏实地跟着队长。本来我现在就是享了福,将来再有这么个出息儿子,那我更是有了奔头,有他在,还愁队长以后能亏待了我?” 何逑听到甘棠已经在打算着他们的以后,顿时心花怒放,朝甘棠的腰拧了一把,“那感情好呀,你给我多生几个,我更不会亏待你。”然后大声喊道,“王妈!赶紧的,甘小姐爱吃什么你最清楚,赶紧做起来!” 甘棠笑得像摇起来的银铃铛,“那,我要和队长一醉方休!”注意:备孕、怀孕都不要喝酒,那时的人不太懂、也不讲究这些。 “好!”何逑抬手便拍了甘棠屁股一巴掌。 甘棠搂住何逑的脖子腻歪了会儿,之后便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橘子,“今年的橘子格外甜。”她慢慢地剥开,塞了一瓣到何逑的嘴里。 何逑已经顾不上什么甜不甜了,自打他把甘棠的人抓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喂他东西吃。难怪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现在哪怕甘棠喂他毒药喝,他都能一口干了。 而且这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剥个橘子都能让人看入迷。青葱玉指,一点点揭开橘子皮,再掏出橘子肉,所有橘瓣都吃完了,橘皮还能凑成个整,一点零碎也没掉。 何逑真觉得他是寻到宝了,这绝色佳人能满足他对仙女的所有想象,不光是在床上,哪怕是这样的平日,也都让他时刻赏心悦目。他是绝不打算放手了。 二人就这样一边等着王妈做饭,一边你一瓣我一瓣地吃着橘子,直到把桌上的几个都吃完。 何逑浑身的欲望鼓噪起来,他在想,也许怀着孕,也不耽误什么,现在连点肚子都看不到,又能耽误什么? 而此时的甘棠,却顾不上琢磨何逑的心里正在装着什么。她一边把剥下来的橘子皮,一个挨一个摞在了一起,再往茶几里边推了推,一边又朝不远处的垃圾篓,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第131章 橘皮之下 甘棠知道,她不可能再约梁琇见面了。 那天罗贤通寿宴结束,她被何逑带回到公馆后,便被他严禁再和梁琇来往了。 甘棠开始还有些不解,直到何逑说出当年何家如何陷害秦家,如何跟秦家结下了深仇,她才知道,何家竟然还造过这样的孽。她也明白了,为什么那天中午的寿宴,他会那么早就把她带走了。原来,那是在仇家的酒楼摆的宴,“秦家”二字定是让他害怕仇人见面,只是碍于将军的邀请,他才不得不赴那个宴喝那场酒。 当时为了吓住她,何逑说得咬牙切齿,凶相毕露,一副如果再见面,就要撕了她的样子。 甘棠只能装作以后会乖乖听话,才算解了何逑的气。 所以她和梁琇见面的这条路,自那之后,就断了。 可刚刚她偷听到的这个消息,却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之中。她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惊天大阴谋,而她正是那最关键的一环,她能否把消息传出去,直接关乎了好多人的性命。如果她置之不管,那她真就变相成了何逑的同伙帮凶。 上次那个手下过来跟何逑商量事情的时候,她就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所以这次那人一过来,她便立即偷偷打开了房门,躲在门旁偷听。 虽然依然听不完全,但结合上次她听到的消息,还有梁琇跟她说的信息,她已经大概能猜出这件罪孽深重的勾当,大概是个什么脉络了。 真不是些东西啊。 她已经偷听到了那些人出发的时间,甚至还听到了屈氏纱厂,而那个人员名单,就静静地躺在茶几旁边的垃圾篓里。 她老家的众多人命啊,仿佛现在就掐在她的手里,能否被救,就看她能不能将这个名单,交到梁琇手上了…… 王妈自打进了这座公馆,便一直在伺候着何逑和甘棠,深知这二人的口味。一听家主今天兴致高,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好表现,以讨得主人家的欢心,搞不好还能多得点赏钱。 经过好一番忙活,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便摆到了餐桌上。 甘棠又去取出了名贵的好酒,特地坐到紧贴何逑的身旁。一张嘴,说的全是何逑爱听的话,酒杯也是一次一次地倒满。甘棠常年在各种场子里混,酒量比何逑还要好,并不怕拼酒。而此时她娇软柔媚的身段和话语,生生把她自己也酿成了一杯琼浆玉液。 何逑的眼里看着美人儿,耳朵里听着美人儿,美人儿倒的酒,也是一杯又一杯,真是如何也喝不够啊。 就这样,甘棠连哄带劝,给何逑灌下了一整瓶烈酒,加上刚才那手下在这时,他就已经喝了一杯红酒。所以没多久,便醉得快趴到了桌子上。 甘棠见何逑确实没法再喝了,便费了好大了力气,将他扶到了卧房。 风起上海滩 第112节 随后甘棠走到厨房,跟正在收拾的王妈说道,“王妈,你去帮我买点酸话梅,家里的已经吃光了。” 王妈正在洗着碗筷,一听甘棠让她出门,显得很有些为难,“小姐,先生不让我随便离开。” “你怎么这么个死脑筋,你当我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了,今天队长不是在家吗?还用得着你看着我?”说着,甘棠便抬手捂住嘴,做出将吐未吐的样子,缓了缓后又把手捂在胸口上,神色冰冷不带温度,“你不给我买,我就让队长换掉你,换一个愿意给我出去买酸话梅的,你看着办吧。” 王妈一听这话,肩膀便随之塌了塌。之前她成日盯着甘棠,总是偷偷给何队长打小报告,甘棠是知道的,也是很不高兴的。王妈很担心因此得罪了这很有几分脾气的大明星。虽然她的主人是何逑,但甘棠的枕边风一吹,何逑反过来再不待见她这个老妈子,也是很有可能的。 王妈喜欢这里。在这公馆里干活,钱可不是一般地多,而且就伺候这么两个人,其实也不累,她当然想呆在这样的地方,活儿轻省条件又好。等她脑子一转过这个弯,便迅速点了点头,“好,小姐,你在家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买。”然后她抓起抹布擦了擦手,“小姐,你还想吃什么?我一起给你买回来。” 甘棠这才露出了笑脸,“这就对了,你在这干活儿,我还亏待过你吗?你再去帮我买几斤橘子回来,就要今天吃的那种。” “哎哎,好,明白了。”见甘棠不生气了,王妈跟着松了口气。 等王妈出了门,甘棠又轻轻地走回卧房,那何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上衣扯得大开,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张着嘴不住地打着呼噜。甘棠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满是胡茬子的脸,“队长,队长?” 睡得比猪都死,根本叫不醒。 甘棠迅速关上房门,疾步走到客厅的电话旁,飞快地拨了先前梁琇留给她的电话,一接通,她便立即说道—— “天平路求知书店的正南两里地,有个垃圾堆,一个钟头……不对,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有个女佣会往那里倒垃圾,垃圾里有一个纸团,那个纸团是要去投毒的人的名单。” “名单?还有什么消息?”梁琇在那边追问。 甘棠两手紧紧地攥着电话,努力地回想着,“他们提到了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走……” 就在这时,卧房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甘棠吓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电话掉下来,她紧紧抓着听筒,僵着不动继续听屋里的动静。 “宝贝儿,宝贝儿,咳咳咳……你在哪儿啊?”何逑在卧室懒洋洋地高声叫喊,中间还不住地咳嗽。 甘棠突然脑子一空,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来着?”她急得一连跺了几下脚,“对了,他们还说了纱厂,‘屈氏纱厂’,应该是以申原先的厂子。” “还有什么——” “宝贝儿!过来!” 耳边的声音和卧房的喊声一齐向她袭来,她大脑猛地一片空白,几乎不受控地挂上电话,然后拄着话机,狠狠地喘了好几口气—— 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她慌乱中理了理头发,然后小跑着进了卧房,“哎呀,队长我这不来了吗?” “小乖乖,你在哪了……快让我抱抱!”何逑闭着眼睛含混地说着胡话,却非要搂着甘棠,才肯继续睡。甘棠没法,只能躺到他身边,结果一挨着床便被这粗壮的男人死死箍在怀里,连气都喘不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卧室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圈。 她从来也没有这样传递过情报,事实上,她在接触到这个阴谋之前,哪干过传信的事?她人虽然一动不动,但心脏却一直突突直跳。她甚至觉得身后这个男人别看鼾声打得像雷一样,但其实正在睁着眼睛看着她,就等着看她出错,好把她撕成碎片。 这漫长的等待啊,真是煎熬。 过了半个多钟头,她终于听到了外面门开的声音,知道应该是王妈买东西回来了。她刚想起身,谁知这何逑迷迷糊糊间,竟然摸摸索索地想要索欢。这要是借着酒劲耍起了酒疯,那她恐怕连床都下不去了。 她吓得一巴掌推到了何逑的脸上,连指甲都抠到了他的眼皮上,何逑闷闷地“啊”了一声,便仰头倒了下去,换个姿势,继续睡着了。 甘棠挣脱了束缚之后,赶忙出了卧房,又关上了门。 她几步走到垃圾篓旁边,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揉着胸口。那个下午刚被她扔进去的纸团还静静地躺在里头,她刚觉得缓了口气,客厅的西洋钟到了半点突然敲了一下,吓得她浑身又是一激灵。 “小姐,我酸话梅买过来了,现在就拿给您吃啊?”王妈进了屋,见了甘棠在客厅,便立即问她。 甘棠转头看了王妈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再给我洗几个橘子。” “小姐别急,马上就好。”王妈恭敬地答应着。 就在王妈转身去厨房的间歇,梁琇把下午她剥出来摞好的橘子皮,一把全抓起来,层层包住垃圾篓里的那个纸团,然后给整个扣进篓子里,又把其他垃圾翻上来将它盖住。之后竟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地扣起了嗓子,恶心勾起来后,便扶着茶几,拼命地朝垃圾篓子呕了起来。 孕吐加催吐,她恨不得把胃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呕出来。 王妈正在洗着橘子,一听到甘棠的动静,赶紧跑到了客厅。一看人呕成这样了,连忙扶着她的背开始拍。 越拍甘棠越吐,眼泪流了一脸也顾不上,最后她觉得胆汁都给吐出来了,才抬起身,擦了一把嘴。 “哎呀,小姐真是遭罪呀。这怀孩子,熬过早几个月,就不吐了,日子就好过了。”王妈关切地安慰。 整个垃圾篓子被甘棠吐得简直没法看了,还没消化完的胃内食物残渣,混着酒味儿,迅速散开来,整个客厅都有一股熏人的刺鼻味道。 王妈是个下人,脸上不能表出来嫌恶,只得装着无事发生,尽量安慰甘棠。 甘棠指了指垃圾篓,“王妈,快给倒出去吧,我闻着这个味儿,还要吐。” “唉,唉,是。”王妈赶紧俯身拿起了这满是脏污的垃圾篓子,恨不得一路小跑地出了公馆,转过墙角,把垃圾倒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垃圾堆里。之后捂起鼻子,又一路小跑地回了公馆。 她被熏得都快昏了头,根本没看到,前脚她刚一过了转角往公馆里回,后脚就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把她倒出来的东西用袋子兜住,一点不剩地,全都装走了。 第132章 “坏了!恐怕……不是投毒!” 张直和冯通把那一兜子垃圾装回江边房子时,卞中涵正坐在客厅里。 月初的时候,秦定邦就约了卞中涵过来拿酒。秦定坤不知又从哪里弄了几瓶不错的红酒,上次过来找秦定邦商量工厂的事,顺便给捎了过来。 秦定邦记得卞中涵说过爱喝这种酒,便让他得空过来取走。 卞中涵一直没时间,今天这是好不容易下班早了一回,才开车过来。 张直和冯通并不认识卞中涵,有些话又不好当着生人面直接开口,一时都在门口顿住。反倒是梁琇抢先奔了过来,一把接过张直手里的袋子,几步跑到厨房,然后把垃圾一股脑都倒到地上,也顾不上那些黏腻的呕吐物,终于在几层橘子皮的包裹下,翻找到了那个已经有点发潮的纸团。 她赶紧起身去洗了手,又擦干,随后将皱着的纸团迅速展开。 此时秦定邦也来到她身边,两人一同盯着这张纸,等看完相互对视时,俱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纸上清楚地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出身,年龄,读了多少书,先后进入忠义救国军的时间,还有为什么加入的忠救军。 梁琇只觉一时堵到心口难受,“这样的人……”她又抬手挨个数,“十八个人,去投毒?” 她急切地抬头看秦定邦,“没一个是一般人呢!何逑,这是要干什么?” “先别慌。”看着梁琇焦急的神情,秦定邦先扶住她的肩膀。 “不行,我得赶紧告诉老朱去!”梁琇拿着名单转身就要走。 秦定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下午甘棠是不是不止说了有份名单?” “对。”梁琇回身点头。 下午,她一人在家,本来正打算去秦宅接孩子的,甘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里的内容让梁琇胆战心惊。一挂电话,她刚打算自己过去取名单,秦定邦就和张直、冯通从码头回来了。 这三人一同回来,定是有事商量。但梁琇也顾不上这些了,赶忙把名单的事跟秦定邦说了,秦定邦便让张直和冯通二人立即开车过去,两人相互照应着,把东西取了。 结果张、冯二人前脚刚出门,还没等梁琇把那通电话学完全,卞中涵就过来了,梁琇不得已打断了话。 秦定邦站到梁琇面前,“除了名单,她还说了什么?” “她提到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走。” “还有呢?” 甘棠打电话的语气又急又快,声音还有意压低,梁琇垂眸使劲回忆了一番,“对了,挂电话前,她还提了,屈以申……对,屈氏纱厂!” 秦定邦立即锁眉,“屈以申的纱厂?” “你知道?” “说来话长。”秦定邦略一颔首,随即抬头,“她还说了今天下午和晚上分两批?” “是呢!”梁琇重重点头。 “下午都已经过了,现在天都见黑了,看来下午那一批,搞不好已经出发了。” “得赶紧阻止他们啊。”梁琇急得浑身都在紧绷,“我去找老朱!” 秦定邦看了眼客厅,“能给他打电话吗?” 梁琇更急了,“他们刚来上海这还没安顿几天,也没给过我电话啊,再说,还不知道来没来得及装电话呢!” 秦定邦握着梁琇的腕子,皱眉想了片刻,又回身望了望正在客厅端坐着的卞中涵,他扶了把梁琇的肩头,从她手里接过名单。 “你……” 秦定邦抬手打断了梁琇的话,几步走到卞中涵的对面坐下,“有人要投毒,国府管不管?” “投毒?那得管呀!”卞中涵立即挺直了腰板。 “如果不是国统区呢?”秦定邦继续问。 此时梁琇也跟了过来,站在秦定邦的身边。 卞中涵被问得愣住,一脸不可思议,却又欲言又止。 秦定邦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卞中涵的神色越来越惊讶,秦定邦把名单递了过去,“这些人,要到兴泰、化东一带去投毒。” 卞中涵连忙拿起这张名单,目光从头到尾迅速扫过,“忠救军的人?”他略一停顿,便猛地抬头,“大哥,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多问,你们能帮着抓人吗?”秦定邦的问话里不带温度,只要答案。 “现在国共两党势如水火,那边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国府恨不得那边越乱越好,恐怕……不会管。”卞中涵的神色渐渐焦灼起来。 “行,我知道了,不为难你了。”秦定邦伸手把名单从卞中涵的手里抽了出来,转头就递给了梁琇。 不料卞中涵一把抓住了秦定邦的胳膊,“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秦定邦回头看他,“有人要去投毒,祸害当地老百姓。” “投毒?”卞中涵顿时一惊,“怎么投?什么毒?” “可能是水源地。消息很碎,事情很急,就怕万一是真的。”梁琇补了一句。 卞中涵整个人瞬间如僵住了一样,他的大脑飞速地转了起来,可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兴泰一带水的确多,如果说投毒,好像可以说得通。但大哥你想,投毒到底能造成多大的伤亡?投到大江大河里,迅速就稀释了,投到井水里,最开始喝的人中毒了,后头的人就警觉了。精挑细选出这样背景的人,就为了去干这么件……这么件很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事?” “大哥……”卞中涵又扫了眼梁琇手里的名单,神情里是巨大的纠结和疑惑,“这里可能有猫腻……不对劲啊。” 一听卞中涵的解释,秦定邦迅速反应过来,的确有些说不通。 梁琇正低头把名单叠好,听了卞中涵的分析,也突然觉出,恐怕不是投毒那么简单了。 秦定邦和梁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觉间眉头都紧紧皱住,正想说话,只见卞中涵突然像被击中一样,惊目圆睁道:“坏了!恐怕不是投毒!” “那是干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卞中涵脸色恨不得变得煞白,“投的恐怕不是毒,而是……而是菌呐!” “什么?”梁琇不由退了一步,秦定邦连忙扶住她。 “细菌武器!”卞中涵狠狠地闭起眼睛,皱眉回想道,“我念书时就选修过细菌学,当时老师提过……哎呀!”他越想越觉得肯定是了,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咬牙抬头道,“德国有个波兹南细菌学研究所,专门就生产细菌武器。一战的时候,德国就用过。” “那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秦定邦追问。 风起上海滩 第113节 “就是用来人为制造瘟疫的!可以有很多种细菌,鼠疫、伤寒、霍乱、炭疽,全都是高致病性。抗战的时候,常德一带就闹过严重的鼠疫。后来国府专门派专家去调查,查证了日本人空投下来的东西里,包含了大量的鼠疫病菌。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因此染疫,轻则致残,重则丧命,整个地区伤亡惨重,而且贻害无穷史实。。”卞中涵狠狠闭了下眼睛又迅速睁开,“其实不止常德,很多地方突然冒头的瘟疫,都是日本人干的。” 梁琇一时难以置信,“瘟疫……人为的?” 在中国百姓朴素的认知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些死很多人的疫病,如同天谴一样,都是上天在收割人命。人都是被动接受上天惩罚的。 怎么还能有人为制造的瘟疫?能干出这事的,这还有丝毫人性可言么?这已经不是征服不同族类的问题了,而是还能不能被称作人的问题了。 和梁琇一样,秦定邦也觉得难以置信。 无人区……这几个字一下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关外张,不久前这位东北名角在秦宅的客厅里,说东北有的地方就像遭了瘟,人成片地死,最后就没人了,成了无人区。 “无人区,是不是?”秦定邦朝卞中涵问道。 卞中涵愣住,“什么?” “他们是要制造无人区?”秦定邦虽然问出了问题,但和梁琇一样,内心也无法接受。 “‘他们’……‘他们’是谁?忠救军?忠救军去制造无人区?”卞中涵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了片刻,随后慢慢摇了摇头,“不对,不是他们,这手段……更像……日本人的风格。” “日本人?”梁琇突然记起朱维方提到过日本人绘制的地图。 “对,派一些汉奸扮成流民、难民、乞丐,到游击区去散播细菌,传播疫病。不过这些人只以为是去害人,却并不知道散播的这些东西,却能连他们的命,一起都要了……” 日本人。 忠救军。 细菌武器。 无人区。 卞中涵在心中默默串联起这几个词,“呵!”他突然冷笑一声,“高人呐!” 秦定邦和梁琇一起盯着他的脸。 卞中涵慢慢摇了摇头,“好个借刀杀人。” “怎么讲?”秦定邦拧眉问道。 “大哥,据我所知,戴笠一死,他们交通警察总局正在搞内查,乌烟瘴气的,一个个忙着干掉这个干掉那个。被派过去的人,会不会……就是被排除的异己呢?”卞中涵并没有把话说尽,但凭着他知道的那些内幕消息,这个思路方向,突然让整张名单和行动,都能说得通了。 忠救军想借刀杀人,不动干戈便可以扫除障碍,背后贼心不死的日本人,又借忠救军的手去制造瘟疫,继续为害中国人,而且目标地是苏中,国府又不会管。 既能在中国制造麻烦,又不会被国府追究,恐怕那躲在暗影里的日本黑手,只会觉得解恨呢。 “顾不上细究这些了,如果真是去投细菌,那这恐怕是奔着引发瘟疫死更多人去的。”秦定邦突然觉得整件事,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紧急。 一听这话,梁琇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抓着秦定邦的肩膀,“我先出去一趟。”说着就要走,秦定邦赶紧拽住梁琇的手臂,“你先别急,等我一下。” 随即秦定邦起身大步走到电话旁,梁琇也赶忙跟了过去。 他迅速拨通一个电话,“冯七,是我。” “唉,秦三?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电话那头的冯龙渊语气轻松,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显得很有些欢快。 “你家卷烟厂在哪?虹口的那个。”秦定邦从电话旁拿起一张纸,梁琇赶忙给他递了一支笔。 “你问这个干嘛?唉,我跟你说个劲爆的,你猜曼曼前几天在福民医院遇到谁了?他那杀父仇人!曼曼当时只以为看花了眼,等确认了就是他,再找人去抓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曼曼简直——” 秦定邦已经没时间听曼曼的事了,他急忙打断,“以后再聊这些,我有急事,快告诉我卷烟厂位置。” “哎呀好好,在八字桥那,你干嘛呀?”冯龙渊说出了大概位置。 “我要具体位置!”秦定邦把笔尖在纸上扎了两下,语气已经不善了。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不过相识多年,可能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出秦定邦并不在悠闲的心情上,冯龙渊终于打住了闲扯,“你去八字桥,就是在虹口公园西边那个八字桥,找到了这桥,车再往西北方向开,过不太久,就能看到我们家的冯氏卷烟厂。唉我说,你到底要干嘛啊?” “事出紧急,我要马上过去。”秦定邦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记下了位置。 “现在?不是,你去我们家卷烟厂干什——” 秦定邦没等冯龙渊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清楚记着,冯龙渊上次跟他说,屈以申的纱厂,和他家卷烟厂,就隔了条道。 秦定邦把那记了地址的纸,叠好了放到梁琇手里,“让冯通开车带你过去,这样更快,你们注意安全,多加小心。” 说着又去里屋取出了两把枪,给梁琇的是一把小巧袖珍的毛瑟m1934,方便她放进坤包,而冯通虽然有枪,秦定邦依然多给了他一把新得的勃朗宁。 梁琇看着秦定邦,深深点了点头,然后和冯通一同快速出了屋。秦定邦则一直目送二人离开院子,才关上了门。他走回客厅,拍了拍张直的胳膊,又对坐在沙发上的卞中涵道,“你回去吧,不连累你了。” 此时,卞中涵的神色已经平复如常,“大哥,是不是他们今天晚上就要行动?” 秦定邦点了下头。 “你刚刚是不是已经问到了地址?” 秦定邦又点了点头。 卞中涵随即站了起来,“大哥,坐我车走吧。我白日里总在虹口忙活日侨的事,那一带我熟。” 他又摸了摸自己腰间别的枪,目光灼灼道,“也让大哥见识一下,你小老弟的好枪法。” 第133章 在“终战诏书”里,他没找到“投降”二字。 送走了第一批忠救军的探子之后,井上畯就一直在端坐着。 纱厂里的机器早已经挂满了灰,不少机器上还缠着纱线,真是无法想象,战争结束前,这里曾是个兴旺的工厂。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些窗户都已经破了,晚风刮进来,有细灰扬起,让人忍不住想咳嗽。但是这些仿佛都不会影响到井上畯,他仍在闭目养神,静静等着第二批人过来。 尽管他早已不是宪兵队队长,总一身便装,但他日常生活里的行走坐立,依然保持着一副日本军人的习惯。 在不远处坐着的竹野智,虽然也算日本军方的人,却远没有井上畯这样的职业军人做派。这个矮子缩在一边,陪井上畯一直等了这么久,早已是腰酸背痛,实在没忍住伸了伸脚,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一个散落的纱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井上畯闻声睁开了眼,扭头看了一眼,竹野智吓得赶紧低下头。 井上畯却没有说话,继续闭上眼睛养精蓄锐。等过会儿第二批人来了,他还要详细地跟他们解释,那些小小试管里的粉末,该如何投撒。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试管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充其量只是在进竹野智家的那天,提了句箱子里装的,是剧毒。 虽然说的不是实话,但好像,也不是假话。 因为,当时他带过去的,除了几本医学书,还有一箱子干燥菌—— 鼠疫干燥菌。 这全得益于东北的731部队好不容易搞出来的新技术。这新办法能令鼠疫菌在干燥状态下保存,放进玻璃试管里密封就行,使用时加点水就能发挥效力。 多摩部队即“荣字第1644部队”,侵华日军1939年在南京组建的一支专门研究细菌战的特种部队。在苏、浙、沪、鄂、赣、皖等地共设立了12个分支机构,对外公开名称为“中支那防疫给水部”,是当时一支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部队。一度在上海多次转运细菌武器,在他还是队长时,他也曾参与过转运。 他身边的这个箱子里装着的,就是多摩部队在福民医院留下的部分干燥菌。当时,他们都没料到天皇会如此突然地宣布停止战争,远在南京的多摩部队只能原地等待向国民政府投降,对上海相关的一切,已是鞭长莫及了,以至于那箱鼠疫干燥菌,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福民医院的秘密仓库里,没人负责没人管,更没人去销毁。 至于国民政府的人,则都在忙着抢房子抢车子,是根本不会去注意一家曾经的日本医院里,到底会藏着些什么东西的。 如果不是井上畯改换身份,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他也不会有机会到曾经的秘密仓库里把这些东西取出来。他也是前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一箱被遗漏的秘密武器。 这箱菌虽然放了有一阵,但效力依然不容小觑。毕竟鼠疫这种病,只要在人畜身上传开了,后面,就好办了。 井上畯很懂这些。 他在当兵之前,就是学医的出身。 如果不是战争,也许他会在东京的一家有名的医院,做个高大帅气的医生,娶妻生子,受人尊敬。 但战争,让他来到了中国。 在日本时,因为他的救治,曾让藤原次郎背部的伤痛得以大大缓解。经此契机,他结识了当时在陆军位高权重的藤原次郎。据藤原次郎说,那个狰狞的伤,还是当年甲午战争在中国旅顺,被当地一个少年砍伤的。所以得知他要被派往中国,藤原次郎鼓励他,一定要在中国有所作为。 之后,背靠藤原次郎这棵大树,他在中国一路高升。直到后来藤原次郎倒下了,他的位置被别的势力派别觊觎,他又被光速撤职。 好在他在宪兵队一直兢兢业业,并无太多树敌。所以上级在将他撤职后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他可以选择被调到其他部队,只不过职位没这么高;也可以留在虹口,到那些日本人的公司里,安排个好职位。 井上畯不想到其他部队去受气,干脆就选择留在了虹口。从军变成从商,他转得还算顺利,在一家株式会社做着一个不小的股东,拿着丰厚的薪酬。如果不去想升迁贬黜之类事,单讲生活,可以算得上相当不错。 但战后,那家株式会社很快就被国民党政府收回去了。因为最早先,这些厂房都是霸占的中国厂子,所以日本败了,就要还给中国人。 而如果他继续沿袭原股东的身份,毫无疑问,将会被遣返回日本。 他父母在长崎,挨了原子弹,肯定没了;弟弟被绑上了飞机撞美国军舰,已经死了。在日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不想回去。 尤其他是真不甘心,战争的突然结束让他长久难以适应。 其实,他总觉得战争并未终止,现下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梦醒了,日本还依然是那个横扫东亚的巨兽。甚至他还专门研究了天皇的终战诏书,逐字逐句地读,读了好多遍,也没找到“投降”二字。 他甚至怀疑天皇是不是被什么势力胁迫了,要不怎么会发这么一份诏书? 他愤怒过,不解过,怨恨过,但等到他恢复平静和理智,他觉得,日本定会卷土重来的。他要留在上海,以待时机。 而这个时候,他当年的医学背景,就派上了大用场。 凭他堂堂京都帝国大学二战后,更名“京都大学”,是731部队队长石井四郎的母校。医学部的高材生,以专业医生的身份留在上海,给人看个病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他找人疏通给够钱财,就改变了名字更换了身份。尤其他和福民医院的一个高层是旧日老友,此人又愿意帮他,因此,当好些日本人仍在绞尽脑汁想要留在上海之时,井上畯则轻松地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术精湛的大夫,可以继续留在中国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在医院里看到去治关节的竹野智。 虽说井上畯曾是宪兵队的队长,权力不可谓不大,但他对手下人的了解,却比一般长官对下级的了解,还要到位得多。 比如对竹野智这个从岩井公馆转来的情报人员,井上畯就有着深刻的印象。 那天,虽然竹野智并没有专门到井上畯的科室看病,井上畯却在偶然看到了这个当年的老部下之后,暗中跟踪,无声无息地摸到了这人的住处。甚至连竹野智这个老情报,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跟到了老巢。 井上畯跟到竹野智的住处,是源自他对周边环境的高度敏感,而恰恰是这份职业惯性,又让他在前几天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能迅速找到藏身之所,得以从警察的视线里消失,顺利脱身。 那天,他正在医院走廊向外走着,打外面迎面过来一男一女。那男的未见异样,但那女的在看到他之后,脸色却迅速变得铁青。 井上畯是何种人物,遇到这种异常立即便有了十足的警觉。和这男女二人擦身而过之后,他没有停下脚步,微微回头,余光便扫到那女的神色开始激动起来,似要向他扑过来一般,但被那男的拦住。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井上畯没做停留便快速出了医院,之后,就没再回去。 当天晚上,他便接到医院那位老友的电话,告诉他,那天下午幸亏他不在,国民党政府派了人过去查,说有人举报,他就是前宪兵队队长井上畯,一个女的挨个大夫指认,说是她父母被井上畯所杀。如果他在,肯定当场就被抓走了。 井上畯本来是要换个身份继续在中国隐藏下去,但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一时是难以在福民医院呆下去了,而且他的住处,迟早也不安全了。 所以他当机立断,带着从医院偷取出来的干燥菌箱子,还有那几本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医学书,来到了竹野智的家中。 狼狈啊! 他一路都是天之骄子,还从未这样不堪过。 他一个上海曾经的征服者,现在竟然到处被人追捕,怎能让他不恼恨。 风起上海滩 第114节 他跟竹野智说,箱子里装的是杀人的特效毒药,让竹野智帮他去把毒药投到上海的各处水源地。 既然眼下上海被日本丢了,那么毁了它,又何妨? 但是竹野智却并没有立即答应。 他知道竹野智一直对他非常惧怕,也看出了这个老情报对此计划的犹豫和抗拒。 凭他,他有的是办法让竹野智对他言听计从,但没想到,竹野智却提出了另一个计划。 按照竹野智的意思,还有很多没被遣返的日本人正滞留在上海,保不齐这些毒药就会伤到那些日本人。与其自相残杀,还不如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以前的游击区。并且,竹野智告诉他,那个前几年从军统投诚的慕云中,现在在上海仍然混得风生水起,手下管着不少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变节了的老军统,有很多把柄被握在日本人手里。所以此次正好可以借着慕云中的能量,让他派人把毒投过去。 不得不说,竹野智确实担得起名字里的这个“智”字。 如果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其效果远比把东西投到上海,要更有针对性,而且恰好能避开那些留在上海的日本人,当然,其中也包括竹野智本人。 这个计划更合井上畯的心意,所以他没去在乎竹野智自保的小心思,就让竹野智这几天赶紧解决往游击区派的人手问题。 竹野智办事得力,先是找到了慕云中,经过一番运作,慕云中果真找到了可以往游击区派遣的将近二十个人。 到此时,竹野智、慕云中都以为要去投的是杀伤力巨大的毒药,却不知这其实是能够引发大面积瘟疫的致命细菌。 几天之内,整个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这天的半下午近晚之时,第一批的近十个人,已经从他手里领走了装着鼠疫干燥菌的试管,层层包裹藏进了他们的行囊,只等着到了那边,遇到合适的机会,便撒到各种水源地里。 现在,他正静静地坐着,等待第二批人的到来。 近二十号人,分两批,分散乘坐不同的船北上。只要其中能有几个人把这些细菌传播成功,鼠疫,就有可能在先前的游击区迅速蔓延。不费日本的一兵一卒,派中国人去害中国人,真是个不错的计划。井上畯的心底,对这个计划,有了几分得意。 突然,大敞着的厂房的门口传来了说话声,井上畯睁开了眼睛。 竹野智赶紧走到井上畯的身边,低声道,“人来了。”随后便快步向门口走了过去。 竹野智和来人碰了头,“慕先生,这是所有的人了吧?” “对,第二批,全都在这。”慕云中一身码头工人的打扮,看起来还真像个干活的人。 今天是农历十四,外面月亮很大,就着斜照的月光,能看到这些个人,全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全是些人畜无害的样貌。 却都摩拳擦掌,暗自激动,想着和北边的内应会合,一起干票大的。 第134章 八个?九个? 卞中涵开车载着秦定邦和张直,按照冯龙渊提供的地址到达八字桥后,便一路向西北行进。但过了八字桥,他们就关了车灯,几人只凭借着月光,尽力辨别着路边的建筑。 实在是既怕开车灯打草惊蛇,又怕开快了错过地方,耽误了大事。 也难怪冯龙渊当初跟秦定邦说,他家盘的那家卷烟厂是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车朝着这个方向,是越走越荒凉,甚至有种没人气的阴森之感。幸好今晚天上有一轮大月亮,即便没有车灯,周边的景物也能看个大概。 “停车!”等到终于看到“冯氏卷烟厂”几个大字时,秦定邦连忙让卞中涵刹住了车。 几人在车上向外望去,他们车所在这条道的左侧,有一家工厂,厂门的两扇门垛子上面架了一座弧,挂了“冯氏卷烟厂”几个大字。卷烟厂的斜对过,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墙里面有厂房一样的建筑,有扇不小的院门,而且路的右侧,也只有这么一家工厂。 看来,这就应该是那家“屈氏纱厂”了。 但他们在车里并没有看到纱厂外停着什么车辆。再一看路这边的冯氏卷烟厂,大门正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一副没开工的落拓样子。看来是冯龙渊所说的技术工人缺口还没解决,开不了工了。 但此时顾不上想这些了,秦定邦朝院里指了指,“先停这里。” 卞中涵立即明白了秦定邦的意思,打着方向盘几把便将车停进冯氏卷烟厂的院内,随后几人迅速下车。 三人每人手里都带了枪,秦定邦和张直刚要朝纱厂方向走,卞中涵却拦了一下,“先等等。” 他探身从车里拿出来几把柯尔特,给秦定邦和张直一人又分了一把,自己则从车里又取出了两颗手雷。 秦定邦扫了一眼,“mk?” 卞中涵的拇指迅速抹过弹体颈部的一圈黄色,“对,ii型,高爆型mkii型防御手榴弹是美军在二战中大量生产并装备的手榴弹,高爆型号则在弹体颈部涂上一圈黄色,以示区别。。” 秦定邦皱了眉,“你平时车里都带着这些东西?” 卞中涵把一颗手雷递给了秦定邦,另一颗揣进了兜里,又关了车门,“有些日本侨民私底下搞小团体,想着搞破坏,我得多些提防。” 秦定邦没再说别的,接过手雷便转手递给了张直,然后带着两个人借了月色,迅速摸到了纱厂的院门外。三人以院门为掩护,向内探头望去,却仍是没见到车,也没见到人。 “人没来?”张直不解。 是情报有误?地址有误?还是,这件事就是个恶作剧? 秦定邦倒真希望整件事是个乌龙,哪怕他们白忙活一场,也比真有这么个阴谋要强百倍。 他回想了一下,应该不是刚才他们的车被发现。 “进去看看。”秦定邦挥了一下手,带着这两个人,迅速闪进了院内。 工厂大院里,进院门的路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一排楼房,看起来有两层高,应该就是厂房了。路旁有不少粗壮的树,一转脸,左手边竟然还有一处建筑,抬头看去,像还有根不矮的烟囱。 “这是什么地方?”张直低声问道。 秦定邦看不太清,摇了摇头。 几人迅速走到这处建筑的门外,仔细一听,确认里边没有任何声响。到底是荒着的厂子,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仔细一看,里边堆了一堆煤,后头是些看不清楚的机器。 “应该是一处小型发电厂。”卞中涵猜测道。 秦定邦又朝里走了几步,回身低声道,“没人。”他抬手朝外面的厂房指了指,“接着往里走。” 结果张直一转身间,不小心碰到了门边放着的一把铁锹,幸亏他眼疾手快,在铁锹倒地前就将其扶住,没发出任何声响。出去时,他随手把铁锹轻轻放倒在外墙边的地上。 几人正要继续朝厂房的方向走,却突然听到外面的路上,出现了汽车的声音。 三人连忙又躲回发电厂内,以建筑为掩护,紧盯着外边的情况。 只见有两辆载满了人的轿车,从厂门口驶入,既没减速也没开车灯,就轻车熟路般地直奔不远处的厂房。两辆车先后在厂房门口停住,随后车上的人纷纷下车。 “就是他们了!”秦定邦低声问,“数没数一共几个人?” “我数好像八个。”张直不太肯定。 “不是九个?”卞中涵惊道。 “我数也是九个。”秦定邦也报了数,“连十个都不到,看来下午那批,可能已经走了。”他先出了发电厂的门,“过去看看。” 几人以路边的树为掩护,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厂房门口的墙边。厂房的进深很长,那些人应该是去到了很靠里的地方去密谋着什么,看不清,也听不清。 此时是绝对不能冒然进去的,张直看了眼四周环境,轻轻碰了一下秦定邦的胳膊,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轮胎,又摸了摸腰间的刀。 秦定邦瞬间明白,低声叮嘱,“别弄出声音。” 张直点头,随即便拔出那枚利刃,又猫腰走到了停在前面的那辆车旁,用尽全力将他身边的车胎扎透,整个车胎很快就瘪软了起来。 正在他走到后车旁边,要继续扎车胎的时候,突然厂房里由远及近传来了一帮人说话的声音。 几人急忙闪身,秦定邦赶到张直旁边,和他一起躲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两棵大树旁,卞中涵则退到了厂房的侧墙旁边,正好能被挡住全身。 “我们家当年是数得着的大户,他妈的家里那些地,都被他们分了。” “我们家也好不了多少,没剩下什么,妈的翻天了,我这就权当是去报仇了……” 这些人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分别上了前后两辆车。 前面的那辆先发动,但因为一只车胎已经瘪了,结果车头一歪失去平衡,前车赶紧刹车,里面先下来一个人检查车胎,“妈的,车胎爆了。” “怎么搞的?”随后里面又下来一个人,手里拿着手电,朝着车胎一照,瞬间犹豫了一下,突然大吼道,“不好,这是刀扎的!有人捣鬼!” 前车的人此时迅速反应过来,立即全部下了车,手里都握着枪,惊惶地倚靠在车旁,做着防御状。 就在后车里的人也发现不对,将要下车之时,正躲在不远处墙后观察的卞中涵迅速掏出手雷,一把拔掉保险销,精准地将其滚到后车车底,紧接着一声巨响。手雷引燃了油箱,高爆型的mk ii型手雷,让整辆车都爆燃了起来,顿时火光冲天。 投完炸弹,卞中涵便又躲回墙后,但前车的几人却如惊弓之鸟,开始朝四处无目的地疯狂射击,又四散逃窜。 后车里有没死的,也浑身是火,惨叫着冲下了汽车。 秦定邦和张直分别拔枪射击,几枪便要了这些“火人”的性命。而前车的人也因此发现了秦定邦和张直二人,迅速躲到路边的树旁,以树作掩护,向秦定邦这边不住还击。 双方你来我往,枪声四起,火星飞溅,却因为都有掩护,一时仿佛陷入了僵持。而工厂门口这辆正在燃烧的汽车火光,照得近处明远处暗,让秦定邦和张直辨认远处人影有了困难,而自己的位置却更加暴露。对方本来人就多,这样下去他二人肯定要吃亏。 墙后的卞中涵一眼就看明了局势,正急着要增援,但这辆燃烧的汽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确定火光另一侧那些人的具体位置,就在他从墙后朝秦定邦方向会合以便瞄准之时,他突然发现竟有一个刚出厂房的人,正悄悄绕至秦定邦和张直的身后企图偷袭! 就在那人已经开始瞄准之时,卞中涵抬手便是一枪,精准打中那人的后脑,当场毙命。 秦定邦和张直听到身后的枪响都一回头,一见卞中涵已经躲到他们身边的树旁,两人又迅速扭回头,秦定邦一枪击中了一个趁机脱离了掩护朝院门外跑去的人。但那人倒地后却没死透,人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却从包袱里掏出一颗手雷一样的东西,眼尖的张直立即朝他射击,手里那把枪却没了子弹。 正当那个人两手颤颤巍巍地打算朝秦定邦这边扔手雷,张直忙着换手枪之时,秦定邦回身掏出张直兜里的mk手雷,扯开保险销,大力一投,正好落在那人身边,一声巨响,定是粉身碎骨了。 剩下那几人一边回击一边往大门退,秦定邦三人则一边循着树的掩护,一边朝大门追。 眼见着有三个人就快要到大门口了,如果让他们跑出去,会更麻烦。千钧一发之时,大门正门口一声急刹车,停下了一辆卡车,正好堵住了出路,车内一声大喊,“秦先生在吗?” 秦定邦知道是援兵来了,大喊道,“那三个是要去投毒的,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惊慌的三人一听这话,也知道过来的人必定不是他们的同伙,抬起枪来就朝卡车里的人射击,但毕竟他们已是腹背受敌,很快就在门口和院内这两股力量的夹击下,全都被击毙了。 把这些人都撂倒了之后,秦定邦三人赶快朝大门跑过来,两拨人终于碰头。 “秦先生,你们都没事吧?”朱维方皱眉确认。 秦定邦回头看了看张直和卞中涵,见二人都完好无损,便道,“我们都没事。” 秦定邦又问朱维方,“你们没事吧?” “嗯,没事。” “得赶紧查尸体数。”卞中涵提醒道。 几人一下反应过来,朱维方留了两人在车上守着,他和另几人一同随着秦定邦,迅速核查起倒地的尸体数目。 倒在树旁和路上的四具,被炸碎了的一具,被炸的车里有一具,车外面倒了两具,再加上企图偷袭的那个,一共发现了九具尸体。 “再好好想想,刚才你们数的,下车了几个人?”秦定邦再次跟张直和卞中涵核实。 “我数八个。” “我数九个。” “好,就当是九个。”秦定邦拧眉,“他们过来找谁呢?他们总得过来找人吧。那他们找的人呢?” 卞中涵和张直一同看向了厂房。 “先进去搜!”秦定邦捡起前车旁边一个还亮着的手电筒,拎着枪进了厂房,其他人则紧随其后,一同谨慎地搜查。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激战,厂房里已是空无一人。 “三少爷,快看地上!”张直一声低呼。 秦定邦连忙用手电照向地面,竟是一滩新鲜的血迹!这血迹星星点点,并没有通向厂房大门,而是指向了另外一侧。几人赶紧顺着血迹往前走,发现原来厂房的另一侧竟然还有一扇小门,这血迹,正顺着这扇小门,一直延伸到了整个厂房之外。 风起上海滩 第115节 而当他们走出厂房,快走到这血迹的尽头之时,却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稍远处,有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死死地扭打在一起。高个子的,正一手勒着矮个子的脖子,另一手攥着一把刀,疯狂地朝矮个子的身上乱扎乱刺。 两个人都没有发出什么尖叫也没有什么呼喊,却能让人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博弈,你死我活,不生则死。 而他们的旁边,正停着一辆车,借着月光,秦定邦突然觉得这辆车莫名熟悉。 黑色雪佛兰…… 那辆黑色雪佛兰? 冯龙渊? 秦定邦的脑袋仿佛突然挨了一下—— 冯龙渊! 第135章 “老学长,好久不见呀!” 秦定邦立即大步跑到这两人近前,就着手电光,不禁愣在了当场。 冯龙渊的白色西服上,已经染上了成片的鲜血,正死死勒着身前的矮子不放,脸上是从来不曾见过的狰狞。 而等冯龙渊看到赶过来的是秦定邦时,那一瞬间,仿佛终于可以泄了口气一般,他最后一次将刀从矮个子的身上拔了出来,咧开流着血的嘴,朝秦定邦嘿嘿一乐,手里的刀甩在了路边,然后,整个人哐当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冯七!”秦定邦赶紧跑上前扶起冯龙渊,厉声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这是……那个什么狗娘样的犬养……茂,害你的那个竹……竹野智。”冯龙渊的喘息越来越急,已经无法顺利说话。 秦定邦连忙转身看了眼地上的血人,看身量,竹野智无疑了。但他没去顾那个日本鬼子,冯龙渊身上都是血还不知受了多少伤,秦定邦焦急道,“我带你去医院!” “疼……我开车过来找你,结果碰到他……跑出来,我知道没好事儿,就下车拦他,他就来扎我……得亏我比他高,呃疼……”他被秦定邦扶着,即便已经没力气抬头,也还是伸腿蹬向旁边的竹野智,泄愤一般,哪怕看不见也要踢出去一脚。 而此时的竹野智,随便冯龙渊怎么踢怎么踹,都没有一点动静了。这个足智多谋的老间谍,已经彻底咽了气,只剩眼睛,仍瞪得像两个铜铃铛。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会想些什么呢? 也许是在后悔吧。 明知道自己身上有两把枪,却害怕枪声引来更多人,就只用了刚夺来的那把刀。结果他用刀又不灵光,虽然先声夺人扎了对方几下,却被人高马大的冯公子把刀抢去。结果身上藏了两把枪的自己,最后却被人扎成了马蜂窝。 而那个随他一起逃出来的人,根本都没理他一眼,就任由他被缠住,自顾自逃命去了。 失策啊失策。对于一个靠脑子吃了半辈子饭的人,这样的死,可真是窝囊。 “嘿嘿嘿……秦三,咳咳……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是……抗日英雄?”冯龙渊咧嘴笑着,黏腻的血水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下去,如同整个脏腑都受到了重创。 “算,你一直都是。冯七你别说话,我们这就去医院。”秦定邦一边安慰,一边朝张直招手。 “先别……井上畯!医院的那个井上畯……曼曼仇人……刚跑了,呃……他右手上有伤,流了很多血……后来脱了衣服包住了的……”冯龙渊此时的声音,已经微弱了起来。 秦定邦听得心下无比焦灼,“好,我知道了,你别说话,我们会把他抓住。” “好疼啊……”冯龙渊摇了摇头,“我应该,要死了……”他一边哀哀地说着,一边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条小链子,“我儿子,曼曼……” 秦定邦认出这是那条冯龙渊引以为傲的小金狗金链子,“冯七,你命大,你给我好好活着!” “三少爷你受伤了!”张直走近了才发现,秦定邦深色风衣的左肩头,已经被血染透了。 “我没事,不用管我。”秦定邦抬手指了指冯龙渊的汽车,“我胳膊使不上劲,帮我把人抬上车。” 一旁朱维方几个,连忙和张直一起,把冯龙渊抬进了那辆雪佛兰。老朱也担心这位冯七的伤势,“秦先生这里有我们,赶紧去救这位先生吧。” “看来下午那批已经走了,晚上这批里,还逃了个日本人。”秦定邦咬牙道。 老朱回头看了眼他带来的人,“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秦定邦抬手扶了一下左臂,朝更了解虹口情况的卞中涵问道,“中涵,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好一些的,怎么走?” 卞中涵连忙答道:“从这往北走,是福民医院。” 秦定邦想了想,又叮嘱了句,“有些事只有你懂,你留下帮个忙吧。” 卞中涵了然,“大哥放心。” 秦定邦点了点头,便和张直一道上了冯龙渊的车。张直负责开车,他在后座照看着冯龙渊,一路向北疾驰,驶向了福民医院。 梁琇傍晚给朱维方送完名单后,老朱便迅速集合自己手下的同志,根据梁琇提供的地址,几人驾驶着一辆卡车奔向了屈氏纱厂。尽管梁琇再三要求把她也带过去,老朱却一直没同意,只是让她赶紧回家。 梁琇知道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而耽误团队的行动,所以她没再坚持。老朱出发不久,她便回到了自家的车上。 上车后,她问冯通,“咱俩出来的时候,秦定邦还格外说什么了吗?” 冯通回想了一下,“三少爷说让我们注意安全,千万小心。” 梁琇点头,“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在家?” “三少爷……应该在我们出发后,就和张直过去了吧。”冯通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虽然平日话不多,却对三少爷了解颇深。 梁琇抿了下唇,“是啊,我也这么想的。” “三少奶奶,我先送您回家。之后我马上过去,去帮三少爷。”冯通坐在驾驶座上,偏了一下头朝梁琇说道。 梁琇语气平静,“冯通,你带我过去吧。” 冯通惊得立即扭头,“那哪行?” 梁琇目光冷峻,“怎么不行?” “您要是出了什么磕碰,我怎么向三少爷交代!” 梁琇打开了坤包,“你别把我当三少奶奶。” “嗯?三少奶奶,这万万使不得。” “也行,你不带我过去,我就去叫出租车,哪怕叫黄包车,也得给我拉过去。” “三少奶奶,三少爷要是知道了……” “冯通,这一路,从临湘寨,到皖中,再到回了上海,所有事,你都是知道的。”她低头盯着手里的包,里面装着的,是秦定邦在她刚出门时递给她的那把袖珍小手枪,“真的,到这时候,别把我当成少奶奶了,你就把我,当个战士吧。” 她抬头看着冯通的侧脸,这个忠义的汉子,脸上写的全是难办,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激烈的斗争。见冯通表情好似有点松动,梁琇连忙接着道,“情况紧急,你再迟疑,那边可能真的要死人了!” 冯通握着拳朝方向盘狠狠砸了一下,终于发动了汽车,向屈氏纱厂驶去。 冯通从来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对路线甚是不熟,中间甚至还走错了一个路口,幸亏又拐了过来,才把梁琇带到了地方。 等到梁琇两人赶到时,老朱一帮人,已经都站到了纱厂外面的路上。 月光下,梁琇老远就看到纱厂外面停着那辆卡车,也认出了老朱的身影。 没见到激烈的战斗,梁琇觉得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但她在那些人里却没找到秦定邦,尤其那院墙之内,好像有火光似的,她又没办法判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冯通把车一直开到卡车跟前停下,梁琇拎起坤包便赶紧下了车,她几步跑到车附近的人旁边。 朱维方见是梁琇来,几步上前,“你看你!到底是过来了!” “怎么样?”梁琇没理老朱的责怪。 “第二批的应该是全都端掉了,前后一共死了十个人,跑了一个日本大头目。” “我们的人怎么样?” “都还好,没问题。” “那秦定邦在这吗?”梁琇赶忙又问。 “那位叫冯七的公子在和日本人搏斗时受了重伤,大哥和张直兄弟,一起把冯七公子送医院去了。”卞中涵本来正要离开,看到梁琇也来了,又从车门旁边走了过来。 “冯龙渊?他来了?还重伤?”梁琇惊得难以想象。 “是,刚走了不久,去最近的福民医院了。”卞中涵补充道。 梁琇此时还不知道秦定邦的肩膀也受了伤,她扭头看着院子里的火光,“那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尸体,还有厂房,都点着烧了。”卞中涵拍了拍衣袖上散落的灰烬,“我在他们的包袱里,搜到了密封的试管。不敢确定到底是什么,还是烧了放心,包括他们刚一进厂子就直奔过去的厂房,全都烧了。” 梁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大嫂,这边我能帮的忙都已经帮完了,我要先走了。”说完,卞中涵又转身向老朱这帮人微微颔首,便上了自己的车,发动之后,开走了。 老朱看着卞中涵的车慢慢远行,目光深深,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候,老朱旁边的一个小同志走了过来,语气有点开心,“幸亏秦先生带过来的人帮我们,那兄弟真能干,要不然我们没办法清理得这么快。” 梁琇低头笑了一下,她的秦定邦在刚才的战斗里,肯定是英勇无畏又机智过人的。可她刚想着这又是个将来能说给小熊听的英雄事迹,笑容却在一瞬间迅速凝固在她脸上。那一刻,她的心跳一下子快成了鼓点,不受控制地激烈起来,可她却极力让自己镇定,轻轻缓了一口气,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朝老朱走近一步,轻声问道,“秦定邦出发送人去医院时,这边开始清理了吗?” “问这做什么?” “快回答我!” “秦先生三人的车出发后,我们才开始按照刚才那位国军兄弟说的办法,清理了现场。” “三人,你说秦定邦的车里是三个人,对吧?” 朱维方点头。 梁琇又把刚才说话那个小同志往旁边叫了一步,以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问道,“你刚才说的,秦先生带过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那小同志连忙回身朝车边的几人看去,“哎?不对呀,那人刚才还在呀。” 小伙子还想往卡车边再走一走,梁琇一拦,“不用找了!” 只见梁琇伸手便从包里掏出手枪,抬手一枪,正中远处一个人影的脚下,随后厉声喊道,“如果想活,就举手投降!” 那人本是静悄悄地朝着路的另一头走着,脚下一挨了枪,便立即站住,但手仍在胸前抄着,不知身上有没有武器。梁琇朝那人脚下砰砰又是两枪,那枪声在夜空中回荡,震得人胆颤。如此这般,那人才好像终于有了触动,慢慢抬起了双手。 此时刚才的那个小同志,已经几步赶了过去,从后一下将那人扑倒在地。刚还在卡车旁的那些同志,也纷纷跑了过来,合力将这人制服。 梁琇抬着枪慢慢走到这人面前。 这人还在挣扎抗拒着,却死死地低着头,就是不肯露脸。那小同志不得不薅着他的头发,才令他的脸完全仰了起来。 借着月光,在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梁琇顿时惊得说不出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凑近了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终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冷笑一声—— “老学长,好久不见啊!” 第136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风起上海滩 第116节 刚才梁琇一下车的时候,慕云中就一眼认出了梁琇。 他本以为这次瞒天过海能让他死里逃生,没想到最后还是倒在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上,没能躲过去。 其实,刚才秦定邦他们数的人数,都不对。 算上慕云中,拉着第二批人的那两辆轿车里,一共挤进了十个人,但因为是晚上,而且角度不好,他们三个人都没看到夹在众人里的慕云中,把人给数漏了。 井上畯在厂房里把针对鼠疫干燥菌,也就是他嘴里所说的新型剧毒药物,如何稀释投毒的方法步骤、注意事项都讲解完了之后,第二批要去“投毒”的人,便先行一步,出了厂房。 而慕云中则留在后头,他要和竹野智说几句话,以及会一会竹野智嘴里所说的幕后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结果还没说几句话,外边就又是爆炸,又是枪声。 竹野智当即大骂,“八嘎慕云中!你骗我们!” 慕云中也惊呆了,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他的问题,他一边往机器旁边躲,一边回道,“妈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料,人高马大的井上畯抄起地上的纱锭,几步走到慕云中身边,不费一言一语,抬手便向他头上砸去。 慕云中那可是经历过军统训练的,身手十分了得,他迅速闪身躲开,可是枪卡住了没拔出来,情急之中便拔出身上藏的匕首,和井上畯几个回合,一刀扎穿了井上畯的右手掌。 而被两人堵在两排机器中间,逃不出去被迫“观战”的竹野智,此时也终于掏出了自己身上藏着的枪,枪口指向了慕云中。 但慕云中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趁着井上畯喘息的间隙,朝着二人急中生智分析利弊道,“开枪的话,外面的人就被引进来了。我不和你们打,你们也千万不要开枪,他们现在可能不知道这里还有人。你们悄悄地走,我也悄悄走,以后我们互不相干,可好?” 此时外面的人是谁,以及是谁引来的、带来的,全都不是重点了,如何快些逃离,才是此刻的关键。三个全是聪明人,慕云中几句话点中要害,于是两个日本人迅速放下了短暂的暴怒,竹野智抢走慕云中手里的刀和腰上的枪,领着受伤的井上畯,从另一边他提前来踩点时发现的侧门,逃了出去。 而慕云中则趁外面枪声都平息了之后,慢慢从厂房走了出去,一路贴着院墙的墙根,踩着树的暗影,朝大门慢慢摸去。当他一眼发现大门口停着的卡车时,便赶紧躲到了发电厂的墙边,只等着卡车都走了,他再溜出门。 谁知道他脚下一不留神,正好踩到了张直刚放到地上的那把铁锹上。 他一脚踩到铁锹头上,铁锹的木柄迅速弹起,那颤悠的力道把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跳,整柄铁锹又在地上弹了几弹。 那时老朱几个,正在冯氏卷烟厂的门口,刚把秦定邦三人送走,离着发电厂还有段距离,加上汽车驶离的声音,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但这铁锹带来的一连串声响,对于守在车里的两个小同志而言,简直就如同在寂静的庙里撞了钟。 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赶紧拿枪下了车,慕云中一见这情形,便明白躲是没法躲了。而他身上的刀和枪,又都被竹野智抢走。本来刚往外走时,他从路上的尸体身上捡了一只枪,却已经被打空没子弹了。所以此时,其他身上其实只有一把空枪。 “你是谁?”小同志喝道。 “刚才……”慕云中沉着地将那把空枪往腰间别了别,空着两手走出来,“刚才秦先生,让我过来查看这里有没有人,我刚转了一圈,里外都搜了,没人剩下。” “你是……秦先生的人?”小同志犹豫地问了一下。 “是啊,刚才打得好激烈!”慕云中语气激动起来,“你们来了可真好,可算是有了救兵,要不然非得跑几个,那就难收拾了。” 小同志听了这话,又上下打量了慕云中一番,想了想,才把枪收了回去,“秦先生刚才好像是救人走了,你这没车,等我们收拾完了,可以顺路捎带你一段。” 如果不是慕云中刚躲在厂房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大门外喊的那嗓子“秦先生”,他还真不知道外边到底是谁。 这一嗓子,真是救了他的命。 这里没一个人认识他,他出发时又故意穿了一身码头工人的装扮,再加上刚才他们那么一说,是个人都会把他往秦家码头工人的方向想。而且他还帮着这些人扛尸体,运煤点火烧厂房,不多话只干活,既显不出他不一样,又显不出他身份可疑。 只要挨到随他们的车走一段路,中间提前下个车,就够了。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偏偏却遇到了梁琇——这个当年燕京大学闻名校园、被众人倾慕的小学妹;这个被他出卖给冼之成,饱受折磨差点丧命的临时行动队员。 可能是老天,一直都在看着这一切。就等着在这里,不光给他这荒唐多变的人生做个了结,也给他和梁琇之间的恩怨,做个了断吧。 当晚,冯通载着梁琇去医院,看了秦定邦之后,便按照秦定邦的指示,去码头和大良会合,把当晚要发出的船,改道北上。此次不同以往,因为那船上不光满载着货物,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的慕云中。 冯通出发后,梁琇则和张直一道,留在医院照顾受伤的秦定邦,还有那个能把人吓死的冯龙渊。 这冯龙渊在去医院的路上,断断续续地还是不停嘴,恨不得把整个后事都跟秦定邦交代好了。 看着他奄奄一息,嘴里不住地淌血,却仍有说不完的话,秦定邦既焦急万分,又于心不忍,他真害怕冯龙渊最后别真死在了话多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冯龙渊一拳砸晕,赶紧给送到医院去救治。但又怕他有话没出口,最后留下什么遗憾。 得亏当时有张直开着冯龙渊的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把人送到了医院。 医生接过冯龙渊的时候,冯龙渊嘴里还在哼唧着喊,“疼死了……我要死了……” 秦定邦真是急坏了,拦住一名医生,便问这人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倒是冷静,除了说要赶紧抢救,还好心地提了嘴安慰的话,“现在还能不停喊疼,是好事儿,要是满身血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才是真凶险。” 医生说的没错,冯龙渊没经历过什么伤和痛,这哪是他受过的罪。 反倒是一声不吭的秦定邦,那肩膀的枪伤,需要好好处理一番。 其实秦定邦的伤一点都不轻,子弹应该是擦到了左肩的骨头,但秦定邦硬是一路咬着牙把冯龙渊送到了医院。等看到冯龙渊开始有医生管了之后,秦定邦这才倚靠到墙边,抬起手紧紧抓住左臂。 也幸亏是到了医院,秦定邦肩上的伤,也跟着得到及时的处理。 后来,梁琇和冯通也赶到了医院。 梁琇把她来之前,在纱厂门外的情况都跟秦定邦说了。包括慕云中为保命,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老朱。梁琇又把慕云中之前的所作所为跟老朱说了。老朱最终决定,这个人不能放也不能杀,让梁琇帮忙问问,不知能不能通过秦定邦,尽早把人给送到北边。 秦定邦当即表示没问题。冯通则按照秦定邦的安排,把知道内幕细节的慕云中,跟船上的货扔到一起,一道都给送了过去。 梁琇之后就留在医院,和张直一起,照顾着秦定邦和冯龙渊。 还是梁琇想得周到,跟秦定邦要了冯龙渊家的电话,把吴曼叫了来。 也许是到了生死关头,吴曼才读懂了自己的心,冯龙渊活蹦乱跳地挨她骂可以,但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绝对不行。这刚强的姑娘,伏在床边,一边哭,一边骂着不省人事的冯龙渊。 梁琇起初还去劝她,但后来发现怎么都劝不住,于是就安静地守着秦定邦,由着吴曼去了。 第二天一早,冯龙渊便醒了。 医生说了,冯龙渊受的都是些外伤,身上虽然被刀扎出了好多窟窿,但奇迹般地都不在要害部位,只是搏斗中被打掉的那两颗牙,恐怕得身上的伤好了后,才能去镶,所以养伤期间,吃东西恐怕不太方便。 总之,就是伤口不少,多流了些血,得多遭些罪,却没什么性命之忧。 真是命大啊! 吴曼因此放了心,又趁冯龙渊醒了,把他好一顿责骂。骂他没那个武艺瞎逞什么强,骂他这么不顾她娘俩的死活,分明就是心里根本没有她。 冯龙渊被骂得舒坦极了,吴曼的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承认和疼惜,所以一边听着,一边傻呵呵地豁牙直乐。 等心上人终于骂完了,他便铆足了劲,开始对自己英雄事迹大加宣扬,期间还不停拉着秦定邦和张直做证人。 这位新晋的抗日英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英勇,搞得全病房,就光听他动静了。 秦定邦的伤口正是疼的时候,还得应付着冯龙渊。梁琇一看这样实在不行,等到冯龙渊再精神些,还不知道得聒噪成什么样子,到那时,秦定邦就彻底没法休息了,所以她便跟医生商量了让秦定邦出院,把人接回到江边的家中,再麻烦祁大夫过去帮着看伤。家里环境更好,祁大夫医术也是一流。 张直一将二人送回江边住处,便被秦定邦遣回家休息了。昨天又是战斗又是开车送人,还在医院跑前跑后,熬夜看护两个伤员,哪怕铁人也扛不住这么熬,秦定邦让他今天全天都回去睡觉,不用管其他事。 屋里,秦定邦被梁琇扶着在沙发坐下,刚想说让梁琇歇一歇,却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一把抓住梁琇的手,“卞中涵,昨天晚上什么时候走的?” “我昨晚一下车,就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说能帮的都已经帮完了,说完之后就走了。”梁琇回忆道。 “昨晚老朱下车时,他没自报家门,我也没在卞中涵面前透露老朱身份。”秦定邦眉头皱了一下,“但卞中涵太聪明了,肯定会猜出老朱他们是什么人。”他握着梁琇的手紧了紧,“琇琇,你要不要确认一下老朱他们……”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梁琇有点欣慰地朝秦定邦笑了笑,“老朱昨晚已经跟我说了,先前的联络点,他们当晚就会撤销。等重新安排好了,会再来和我联络。” 秦定邦听后,释然地点了点头。 需要共同对抗日本人的阴谋时,双方尚且可以联手。但当阴谋解除,两个不同的阵营,必定又是你死我活。秦定邦可以在生活里把卞中涵当做小老弟,却不敢在立场之争上,心存任何侥幸。如果因为他把卞中涵带到了事发当场,又因为卞中涵让梁琇所在的组织遭受损失,那他秦定邦,是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幸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警惕性,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第137章 属于他们的战场 卞中涵从屈氏纱厂开车离开后,几乎是一路踩着油门,回到了台丝德朗路的那二层小楼。 正如秦定邦之前跟他说的,相对于市中心的繁华、江边的热闹,这里几乎可以算是偏远了。自打住到这里,他都没怎么看过国府的警察巡街。于他而言,这简直是一处绝佳的栖身之所。 他熄了火停了车,便赶紧奔回了屋里,同时不忘锁上院门,又锁上了一楼的房门。 他没开灯便直接冲上了二楼卧室,先是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又把卧室里的大衣柜整个挪开。然后,他将柜后的几张并排贴着的良友画报揭了下来,再把和周边白墙刷成一个颜色的薄木板拆下,所有这些都移开了,便露出了他住进来不久后,就在墙上掏出的一个暗格。 他把藏在其中的一个箱子慢慢抱了出来,轻轻放到桌子上。那桌子离窗户最远,上面有一盏台灯,还有一本《楚辞集注》。 他把帽子摘下来罩在台灯上,然后按开开关,这样灯光没法发散,就只能照到桌面上的一点空间。然后他打开那个箱子,先拿出藏在其中的一本密码本,又取出里面的电台,有条不紊地给架好。 之后,他闭上眼睛。 随后,傍晚他在秦定邦家沙发上看到的那张名单,就像照片一样,在他的脑中被完整地冲洗出来,每个字,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抹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把电台接上了电,然后把名单里的所有详细信息,还有晚上战斗的情况,以《楚辞集注》中所对应的密码数字,一字不漏地,都发了出去。 精准,熟练,像一台工艺最精良的机器。 一发完情报,他就快速收起电台,手脚麻利地把一切复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回到一楼,他静静地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桌上先前秦定邦送给他的红酒,倒了满满一杯。 暗夜如斯,他起身走到北面的窗前,面色平静地朝着北方举了举酒杯。 仰头喝光,不剩一滴—— 如果一切正常,这消息,应该在那第一批人到达以前,就被接收到了吧。 两天后,夤夜。 夜空淅沥着濛濛的细雨,像那种无声无息的抚摸,蛊惑着整个城市沉沉睡去。 卞中涵专挑了这么个时候,开车一路过了苏州河,直到停在了闸北的一处荒地。 这种湿漉漉的雨,本就是留人不出门的好手,此时又是深夜,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四周当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卞中涵下了车后,在车外站了会儿,随后便从车里薅着一个人的衣领子,将其扯出了车门。 那人双手被捆在身后,嘴里堵着块破布,既没了自由,也失了声音。卞中涵将其一把掼到地上,那人寻不到平衡,前额一下抢到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呜咽。 卞中涵没去管这些,拍了拍手,然后挑着旁边的一处长长的石头坐下。 他抬头朝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处建筑的模糊轮廓。 他知道,那是四行仓库。 他早就想有这么一天了,可终于让他等到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然后把烟全都掏了出来,朝着那处残楼的方向,一根一根整齐地码放在身旁的石头上。 他把最后一根留给自己,点着,慢慢吸了起来。 暗夜里,只有他手里掐着的一星亮,又隔着一层烟,他有些看不清地上趴着的那个人。 是在挣扎着的,肯定是不舒服的。 风起上海滩 第117节 话说回来,被揍成这样,又怎么能舒服得了呢。 卞中涵是下了死劲,把能发的火、能撒的气都发泄到了此人身上,除了怕失手提前夺了他命而没用刀枪之外,卞中涵恨不得只给他留了一口气,只为了好让他能活着挨到这个地方。 这个井上畯,可真狡猾啊。 如果不是冯龙渊那晚告诉秦定邦井上畯的右手有伤,而且说他是医院的,恐怕卞中涵很难将井上畯抓住。 但当时他恰恰正和秦定邦他们在一起,正好就从冯龙渊那断断续续的话里,抓住了最紧要的关键词,于是他第二天一早便跟手下传达了这些特征,右手有伤,日本医生。他的手下也很得力,就在昨天下午,便在要遣返的日本人当中,发现了个带了几本医学书、右手还裹着纱布的可疑人物。而此时的卞中涵,也刚通过先前在伪政府任过职的同事,找到了井上畯的照片。 两相核对,是此人,无疑了。 关于井上畯的身份,卞中涵并没声张,别人也只当那就是个普通日侨。于是今天快下班时,卞中涵简单扯了个由头,便能将这人提了出来。 卞中涵刚来上海不久,就参与过整理宪兵队遗留下来未及销毁的部分档案。彼时,他的好记忆力,却变成了一个诅咒,他忘不掉了,那些罪魁的名字,那些泯灭人性的行径,他都忘不掉了。 所以当冯龙渊说出“井上畯”这三个字时,他的那些记忆瞬间就又被照亮。他想给这样一个人做个了断,通过他的手,亲自给个了断。 而现在,他正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烟抽完了,卞中涵站起身,慢慢踱到井上畯身边,俯身把那块破布从井上畯的嘴里扯了出来,确定这人还有气息,才缓缓道,“都临了了,你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回日本。为什么还想了这么阴毒的招数?” “临了了?什么叫……‘临了了’?你真当……当真都结束了?”井上畯说话已经有些艰难,但是不耽误听出,他的汉语很不错。 “你是怎么中毒这么深的,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死心?”卞中涵其实也有点好奇。 井上畯浑身剧痛,却对这话不以为意,缓了口气后幽幽道,“你们中国人,不要得意……忘形,一切,不会这么轻易……轻易结束。” “我们中国人怎么样,就不劳你操心了。”卞中涵在佝偻着的井上畯身边蹲下,“可你,都死到临头了,就只有这么几句话要说?” “我说战争远没有结束……看来,你并不懂。”井上畯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冷笑着道,“我死了,只是死我一个人,可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呢……你当战争只有一种形式?你当战争……只关乎夺人土地、索人性命,打下来的,就屠个城,打不下来的……就散播个瘟疫?战争的形式,可以有好多种……真正的征服,同样,也可以有,好多种……” “是啊……真有道理。你死了,你们还有其他人呢……”卞中涵沉默了片刻,随后站了起来,“而且这世上,还有好些披了外衣的、做了伪装的、甚至是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杀人于无形的战争……和征服。”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你应该算是你们中国人中的……有识之士了吧。”井上畯断断续续的话里,竟似乎流露出了欣赏。 “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人。”卞中涵看着远处四行仓库的隐约轮廓,“不过……就像你有我要你的命一样,你说的那些‘其他人’,也会有属于他们的命运。” “他们回到了日本,会兴旺发达……也会,会有用武之地!”井上畯此时突然希望那些回到日本的同僚,包括他之前的敌人,全都长命百岁,飞黄腾达。 “也许吧,但是时间,最终会对他们做出裁决。”卞中涵知道井上畯在得意什么,这何尝不是他这个成天遣返日侨的人,心里横亘的一根刺? 但天道昭彰摆在那里,卞中涵偏要折了井上畯这最后的得意,“不过,你记着,你到下辈子都记着,你们战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是我们中国人,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呃……没有结束……”井上畯有些被这话刺激到,他用头顶着地,身体摇晃起来,却因为没支撑住倒在了一侧,继续痛苦地喘息。 卞中涵平静地继续道:“即使我们国家这么积贫积弱,你们最后依然是战败者。过去,现在,将来,不管在你说的哪种战争里,看得见的,或是看不见的,每一条战线上,都会有悍不畏死的战士。我们不会永远被动挨打受人奴役的。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找回她本应有的荣光,回到她本应在的位置。而那时,你所说的‘其他人’,即便还在,即便还怀着征服中国的幻想、做着征服中国的努力,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卞中涵低头看着蜷缩着的井上畯,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们,永远也不会,征服我们。” 井上畯已经没力气争辩了,卞中涵的话扎得他难受,那其中所含的力量,更让他不想去面对,浑身剧痛已经让他力竭了,“是吗……?那我在天上……等着看了。” “好呀,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卞中涵附身扯着井上畯的衣领子,把这人的脑袋转向了四行仓库的方向,然后他从腰间拔出枪,比着井上畯后脑的位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说的,你听得懂么?”井上畯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最后的嘲笑,然后真就低声说了一句,“お父さん、お母さん、弟,私が来ました。” 随后,他便不再出声,也不再挣扎,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卞中涵冷冷地笑了,他怎么能听不懂?他当然听得懂。大学班里的那几个日本人动不动就大放厥词,就算是为了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也要学会日语。所以,凭他非凡超群的脑力和颖悟,继法语之后,他就又会了一门语言。 井上畯,说的是—— 爸爸,妈妈,弟弟,我来了。 呵,看来魔鬼下地狱前,也要念叨一遍亲人,希望和亲人团聚啊。 可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中国人呢? 他们在死之前,是否也有机会喊一声,挚爱亲人,等等他们? 卞中涵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复杂的恨,那恨有如实质,让成百上千的画面瞬间涌入他的大脑,催逼着他没做任何迟疑,便迅速扣动了扳机。 行了,已经多活太久了,上路吧。 一声脆响刺破夜空,随后的回声荡悠悠地传向了四周,包括那个伫立在远处的四行仓库。 也不知那里的英魂,能不能听得到。 井上畯应声倒地,如磕头谢罪一般,跪到了四行仓库的方向。 卞中涵收起了枪,没再看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在那里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块一直贴身带着的怀表,默默打开。 四周一点光都没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怀表盖里嵌着那张小照片上,那个像满月一样可爱美丽的女孩,仍然在朝他笑着。就像小时候一起玩耍、长大后一起憧憬的那样,不变地朝他笑着。 那是他的小阿芷,他此生唯一的、最爱的芷妹妹啊。 不用光线,不用看到。 照片上的每根线条,都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是想笑一笑的,但那笑却如何也爬不上他的嘴角。终是咬了咬牙,合上了怀表,在上面印下深深的一吻。 然后拉开车门,上车,驶回属于他的战场。 秦定邦肩膀的伤好了之后,随梁琇一起去见了朱维方,这也是秦定邦和朱维方,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此次碰面,秦定邦亲自向组织表示,他可以尽全力提供帮助,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携妻带子,一起去后方,去战斗。 这些年秦定邦所做的贡献,组织全都清楚,也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一员。但此时,内战已箭在弦上,国民党的枪口早已经对准了共产党。秦定邦用好在上海的身份,比他到后方起到的作用更大。 隐蔽战线上的斗争,是另一种形式的白刃战。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无名英雄,和战场上的战士们一样,冒着巨大的风险,无时无刻不与敌人斗智斗勇,甚至随时随地,会献出自由和生命。比起后方,此时的上海,更需要像秦定邦和梁琇这样秘密斗争经验丰富的同志。 这十里洋场上风光无限的夫妻二人,如能继续蛰伏在至暗之中,做着那不露锋芒的制胜利刃,将会和其他那些在暗处的力量一道,于无声处刺破黑暗,最终迎接光明的来临。 与老朱见完面,秦定邦和梁琇的车,路过了黄浦江边。 已经是晚上,梁琇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她有些想到江边走一走,秦定邦便陪着她,一起下了车。 两个人肩并着肩,就这样无声地走着。秦定邦耐心地陪着梁琇,随着她的脚步,或快或慢,时走时停。然而没过多远,梁琇就站住不动了,有句话她在心里憋了一路,几经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老朱今天说的……” “我都懂。”秦定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只是……你说过你爱当兵的。”梁琇心下几分失落和不忍。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秦定邦抬手捂了捂梁琇微凉的面庞。 爱当兵,是当年他第一次带她去永顺的办公室,给她放唱片时跟她提的。那时的她,对“情”字尚且懵懵懂懂,而他,也才刚明白自己非她不可的心意。 “你没法扛枪上战场,会遗憾么?”她希望和他并肩战斗,但也不想他留下遗憾。 “傻丫头,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战场上么?” 秦定邦的话很轻,眼里还带着笑意。 梁琇的心,却因这短短的几个字,瞬间跳漏了拍。她仰头看着秦定邦,看着他明亮的眸,看着他沉稳笃定的神情…… 这是她最挚爱的男人,也是她最亲密的战友。 他们在共同的战场上,携手并肩,面对着共同的敌人。 终于,梁琇也慢慢露出了笑颜,那笑里,有释然,也有更坚定的信念。 秦定邦知道梁琇读懂了他的心意,张开手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夜风起,吹皱一江水。 那风缓缓掠向上海滩,穿过城市的每个缝隙,松动着每一处腐朽。 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站在江边,不约而同地,一起向北望去。 夜晚的黄浦江边,行人如织,灯火辉煌。 满目是人满为患的欢场,繁华林立的高楼。 人间极乐之地,也不过如此了。 但这浮靡,却只是一层不堪探究的虚华。 如果,这层花团锦簇被一把撕掉呢? 撕掉之后,又是什么? 恐怕之后所见,才是这一切真实的底色—— 越繁华,越荒凉。 高楼之后,是朝夕不保的弄堂烟火; 弄堂之外,是仍在倾颓的废弃工厂; 工厂旁边,有衣食难济的无数流民; 流民身后,是满目疮痍的大片国土…… 翻开华夏五千年历史,有几页,能被欺凌蹂躏、沦落至此? 该翻页了。 是时候革故鼎新,也该让万象回春了。 而此时,向北,再向北。 那里正酝酿着前所未有的反攻力量—— 要在这片荣耀过千年的国土之上,进行一场决定整个中国命运的决战。 那已成气候的燎原之火,终将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之势,改天换地,扭转乾坤! 第138章 尾声:久天长(上) 一九九九年,国庆节。 秦向湘和妻子程愿,带着秦景武和秦景文这对龙凤胎,从长沙回上海探亲。 电视上正放着国庆五十周年的阅兵直播。 分列式中,一个个方阵,军容整肃,威武雄壮,很多武器装备都是第一次亮相,看了让人由衷振奋。就像一户不爱声张的人家,不知不觉间就攒下了好些家底,再也不会缺枪少炮了。 夫妻俩在厨房忙活着包饺子。刚擀好了一摞饺子皮,秦向湘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直了直腰,看着程愿往饺子皮上放馅儿。 妻子却抬肘轻轻碰了下他,微笑着朝客厅扬了扬脸,“你看。” 顺着妻子的目光,秦向湘侧身朝客厅望去。 风起上海滩 第118节 金秋的暖阳照在母亲脸上,两个孩子正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吃着甜糕,一边看她安详地翻着相册,耐心地给他们讲着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阳光将祖孙三人描出了毛绒绒的轮廓,被母亲娓娓道来的那些峥嵘岁月,好像也在忽然间,有了色度,有了触感。 孩子们手里的甜糕是秦向淞送来的。 建国那年,梁琇和秦定邦的次子秦向淞出生。老二打小爱跟大水爷爷和小水爷爷玩,生生被两位爷爷喂成了个小胖墩。耳濡目染间,他也爱上了做饭,算得上早早便得了沪上名厨的真传。 秦向淞肯下功夫,脑子灵,前些年获得了烹饪大师的名头,带出的徒弟已经遍布江浙沪。现在是上海一家五星饭店的厨师长。 本来他老早就说今天中午这顿饭他要回来掌勺,给兄嫂一家接风洗尘。但梁琇没让,国庆期间饭店客流大,厨师长不在岗不像话。而且甘棠的儿子何甘今天还要在那饭店宴请生意伙伴。所以梁琇就让他在饭店忙活,等下了班再过来。 何甘前些年从台湾来大陆投资建厂,一来上海,就替他妈妈找到了梁琇。 甘棠四九年被何逑带到了台湾,之后何逑仍是不放手。何逑在台湾虽然经历了起落,但也没断了富贵,只是甘棠一直被囚在他的身边,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政策允许了,何逑也过世了,甘棠的身体却不行了。只能让儿子来替她看看老友了。 不过秦向淞今天虽然上班,但上班前,还是专门送来了亲手做的松软糕点。 秦向淞一直记得小时候爸爸跟他说的话,“你妈妈爱吃小点心,今后你得学会了,要做软的,硬的伤胃。”所以成了大厨的他,从没让家里的糕点断过。只是现在妈妈的年龄大了,他害怕甜的吃多了得糖尿病,所以早早就把配方里的糖换成了木糖醇。既保留了甜味,又不伤身体。 相同的糕点,秦向淞总会做两份,一份给梁琇,一份给岳父母。 吴曼不太爱吃这些,倒是那冯龙渊,成天吃了这份想下份。尤其他镶的那两颗牙咬不了硬东西,女婿送的糕点正好松软可口,所以没事他就让女婿过去给他送好吃的,顺便再抓着人不放,一聊聊就能聊半天。 冯龙渊很中意这个女婿,虽然他家那随了吴曼暴脾气的冯稳稳,没能和秦向湘成一对,但是与温和耐心的秦向淞,却真是一双良配。因为秦向淞性格好总让着,冯稳稳哪怕想发脾气也吵不起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温馨和睦有声有色,给他生的外孙女,也随了稳稳的圆胖,可爱得像个小肉球一样。 想来,也真是老天有趣的安排了。 不过,虽然秦家和冯家的这些吃食没断过,但烹饪大师精心制作的糕点,可不是能随便在外面买到的。秦景武和秦景文还从未吃过怎么好吃的糕点,自打尝了第一口就没再停嘴。梁琇看着孙子孙女吃得起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问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啊。”小孙女秦景文随她,也有一对小梨涡,笑起来能把人甜醉了。 梁琇朝着对面桌边没拆的糕点抬了抬手,“还有好几匣子,你们二叔特意多做了些,等你们回去时都带走。” 小孙子秦景武见糕点还有那么多,刚要高兴,又皱了皱眉头,“我们都给带走了,那奶奶吃什么呀?” 这一皱眉的模样,让梁琇的心跳漏了一瞬,她默默缓了缓,抬手抚上心口,“你们二叔还会再做。” 梁琇和秦定邦只有秦向湘和秦向淞这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是有些遗憾的,但是能有两个这么好的儿子,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两个小孩分别坐在她椅子的两边,小兄妹俩是第一次来上海,也是第一次从照片上看到这些长辈。眼前的这张,正是一九四五年过年,在秦宅花园里照的那张全家福。 “这是谁呀?”秦景武又咬了一口糕,伸出小肉手指向全家福里的人。 “你则新叔。”梁琇回想了一下,秦则新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 “我知道我知道!”秦景文像抢着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我听爸爸说了,则新叔叔是好厉害的铁路专家。” “对,你们则新叔叔啊,这辈子就只修路了。他说,贵州有可多好东西了,风景也好,现在运不出进不去的,等再多修些路,都通了,就好了。” 秦则新虽然远在贵州,跟梁琇的联系却一直没断,经常在信里跟她感慨大西南的好东西出不来,好风景没人看,太可惜了。他说他这样的修路人,一代一代的,任重道远。 照片里的秦则新一幅童稚的模样。梁琇一看这照片,就想起当年她去秦家上课,秦则新又好奇又怕被姑姑训的样子。谁能想到,那个奶乎乎的小娃娃,长大之后,竟然立了那么长远的志向,一辈子不怕苦,只专心做修路架桥这一件事。 梁琇记得有一封信里,秦则新说他们修路,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梁琇盯着这句话好久,然后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地崩山摧,壮士身死…… 然后天梯石栈,才能相钩连。 那得是什么样的艰难和凶险啊! 秦则新从同济毕业没几年,就去了贵州。那边山高林密,隧道不好修,铁路不好建,他带队攻克了很多技术难关,把自己最年富力强的日子全都献给了将那片山水和外界联结起来的事业,最后连家也安在了那里,娶了个美丽的侗族姑娘。 秦则新在信里告诉她,媳妇很要强,是那片山沟里最早出去读书的“女状元”。他跟媳妇,刚开始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现在两人却越来越像当初的对方,他甚至成了吃辣高手。前段时间,侄媳妇还给她邮来了一块亲手绣的侗锦,正挂在客厅的墙上,非常漂亮。 秦景武微微摇起脑袋,看来是甜糕吃美了。他眼睛瞅着照片,小肉手继续指道,“这是谁啊?” 梁琇摸了摸秦景武的小脑袋,“这是你们太爷爷。” 照片中的秦世雄站在正中央,如果不知道他的起家之路,乍一看起来,还真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秦景武舔了下嘴角的糕渣子,“好和蔼的老爷爷啊。” “爸爸说,太爷爷当时是上海滩特别厉害的大人物,很多人都怕他呢。”秦景文向照片凑近了一点,“但看起来……也不吓人呀。” “你们太爷爷确实好厉害呢,但真正的厉害不是写在脸上的,而是要他看做的事。”对于秦世雄,连梁琇的印象都开始有点模糊,何况不怎么记事的秦向湘。“你爸爸很小的时候,你们太爷爷就不在了,所以你爸爸对太爷爷的感受,大多是来自别人的传说。” 秦世雄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因为一直没有老家的音讯,终于忍不住,派了人去老家看看。可等派的人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早在日本攻打衡阳时,临湘寨就被屠了村,惨绝人寰。想到秦家老小无一幸免,曝尸荒野,秦世雄一口气没上来,得了中风。幸亏池沐芳精心照顾,熬到了一九四八年。然而终是未及高寿,便遗憾离世了。 湖南老家,真是一片伤心地。 二十几年前,梁琇还专门去临湘寨看过,依山新建起来的村落里,村民都是从外地迁过去的。当年的老村寨,已经很难寻着什么痕迹了。秦家那一脉的老老小小,那么多那么好的人啊,连最终有没有被收殓,埋骨地在何处,都不知道。她孤零零地站在江边那块大石旁无声恸哭,而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对着滚滚江水寄托哀思了。 念及此,梁琇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孩子们并不知道奶奶心情的起伏,依然专注在“认人”上。秦景文偏了偏脑袋看向秦景武,“哥哥,你猜他们是谁?” “这是……”秦景武摸了摸下巴,“这是……二爷爷和太奶奶吧?” 梁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点了点头微笑道,“真聪明。” 建国以后,尤其公司合营以后,秦定坤把秦家产业的事都交给了秦定邦,之后秦定坤便终于一身轻松了。凭着当年的好学问,他如愿当了大学老师。之后娶了学校同事,顺利评上了经济学教授,出版了好几本学术专著。 池沐芳在秦世雄去世后,就跟他们住在一起,太太平平活到了八十五岁,高寿辞世的。在她的那一代人里,池沐芳的一生,可以算顶有福气的了。 “呀!这个女孩好漂亮啊。”秦景文低声赞叹。 秦景武刚被奶奶夸聪明,更有了认人的劲头,“我猜她是姑奶奶。” 梁琇点头,“对的。” 秦景文惊讶道,“姑奶奶那时候那么小呀。” 梁琇稍稍挪动了一下腰,“是呀,那时你们姑奶奶也才十来岁,没比你们大几岁。” “那姑奶奶现在在哪了呀?”秦景武双手捧起一块甜糕恭敬地送给奶奶,梁琇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推了推让他自己吃,“退休了以后和你姑爷一起在无锡了,帮着你大表叔一家看孩子。” 秦景武又把甜糕递给了秦景文,小女孩高兴地从哥哥手里接过美味,咬了一口道,“爸爸说,姑奶奶画画得特别好。” “是,她从小就喜欢画,一看到画册子就废寝忘食的。而且那小脑瓜啊,天马行空的,正好都画到了动画片里。”梁琇看了眼桌上那副秦安郡送她的手绘动画原稿,微笑道,“你们看的那些老动画片里,好些神奇的小动物,都是她画的。” 建国以后,秦安郡凭借着一手好丹青进了上海美术制片厂,参与了多部经典动画片的绘制。秦安郡成了个画师,谁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大家都没料到,最后秦安郡能和张直成了亲。而且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张直一直把秦安郡捧到手心里宠。两人一共生了三子两女,全都平安养大,到老了,也顺心和睦。 秦安郡退休以后,就和张直一起去了无锡,现在正在给大儿子带孩子。无锡也是池沐芳的老家,秦安郡在那里,多少也算归根了。 “对了奶奶,我刚来时,就看到桌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上面画着个小动物,好奇怪,从来没见过。”秦景武是个小鬼机灵,他从小板凳上下来,吧嗒吧嗒地走到桌边,踮起脚才够得到那个本子,“奶奶,这上面的,是什么呀?” “哦,那个呀,是重明鸟。”梁琇不用看都知道小孙子说的是什么,“奶奶小时候,奶奶的爸爸,也就是你们的……外曾祖父,给奶奶讲《山海经》时,提到了这个鸟。我想不出,你们外曾祖父就给我在本子封皮上,画了个大概。” 小孙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奶奶,我能看么?” “当然可以,看吧。”梁琇一脸慈爱。 秦景武高兴地坐回凳子,把小本子放在膝头,轻轻地翻开。小孙女也凑了过去,跟着哥哥一起看这本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两个孩子一页一页地轻轻翻着,时不时好奇地打听和讨论,聊得热闹了就手舞足蹈,结果本子差点滑下膝盖,秦景武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本子被这么一抖,一片干叶子,轻轻飘落了下来。 秦景武吓了一跳,以为是碰坏了什么,赶紧捡了起来。举到面前一看,原来是片叶子,“奶奶,这是什么叶子呀?” 当年向澧把这片叶子碰掉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的。梁琇无声感慨,抬手指了指窗台,“秋海棠的叶子,就是窗台上的这种花。” 窗台上的这盆,就是当年她在修齐坊得到的那盆,不知扦插了多少代留下来的,现在已经异常繁盛。 花也旺,叶也茂。 那会儿的向澧,没比她小孙子大多少,连模样都有些像,只不过瘦得不行,远不及秦景武壮实。 解放后,通过倪千峰,秦定邦和她辗转找到了向沅和向澧。 向澧参了军,后来的珍宝岛和老山都去了。战斗中,他有勇有谋,又身先士卒,打了不少胜仗,现在还在部队,虽然一身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 向沅后来上了大学,进了外交部。一九七一年和丈夫一起派驻到坦桑尼亚大使馆,参与援建坦赞铁路。但那里条件太艰苦,丈夫因公殉职,葬在了那。留下个女儿,当时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照顾。之后的几年,向沅一直走不出丧夫之痛,直到四十岁,才再嫁给当年的大学同学,又生了个儿子。此后的一家四口,风雨同舟,从未走散。 前两年,向沅退休了,还专门来上海看她,依然叫她“小姨”,不叫婶母。 “奶奶,这片叶子颜色好深啊,是不是放很久了?” “哎呀……”梁琇沉吟一声,当时正值皖南事变没多久,现在已是一九九九年,这么一算,“五十多年了,快六十年了。” 小小的本子一开一合啊,就是半个多世纪。 两个孩子一齐张大了嘴巴,“哇,这么多年了,比爸爸都大!” 秦景武轻轻地拿着这片文物一样的干叶子,颇有些珍之重之的样子,肉肉的手指沿着叶片的边沿轻轻跳跃,满是童真童趣。 “欸?”他突然顿了顿,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望了望墙,又看向叶子,随后眼里猛地绽放出异样的光亮,“妹妹,你看她,眼不眼熟?” 秦景文好奇地凑了过去,“什么呀?” “就是……你觉得,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嗯?”秦景文挠了挠头,撒娇地摇了摇哥哥的手臂,“哎呀哥哥,你快告诉我吧。” 秦景武伸手指向书桌上方的墙面,那里正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妹妹,你看,像不像?” 秦景文随着哥哥的手望去,慢慢地,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唉,好像……真有些像啊。” 阳光给这片秋海棠叶子镶上了金边,也照在了墙上那幅中国地图上。梁琇看着眼前正拿着叶子对照着地图的一对稚童—— 他们健康,茁壮,无忧无虑。而他们这样的,甚至还不是同龄里最高、最壮的。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五妞,又想起了难童院里的那些孩子,心里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然。 一切,都值了。 第139章 尾声:地久天长(下) 两个小娃娃没注意,刚才他们翻本子,还把几根缠在一起的头发掉到了脚边。 阳光下,梁琇一眼就看到了,她轻轻俯身捡了起来——这是她和他在江边“大婚”的那晚,她亲手结的发。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收到了她的小本子里。 等两个孩子虔诚地再次把叶子夹进本子,她也把手心里那依旧缠在一起的头发放了回去。 她将本子递给小孙子,“放回去吧。” 秦景武听话地把小粉本子放回桌上,又摆回了她和秦定邦的合照前。 家里没挂秦定邦的遗像,她不喜欢他被厚重的黑框框住,让他们之间又多了一道阻隔。所以,桌上一直是他二人在秦宅的合照。 那年早春,还未盛开的玉兰花树下,二人相视一笑的瞬间,被定格成了永恒。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当时她肚子里还怀着秦向湘。之后,除了解放后照过两张带着孩子的全家福,秦定邦就再就没留下什么照片了。 相册后面,还有秦向湘少年时的照片,小孙子小孙女看到爸爸小时候的样子,又是一阵新奇和激动。梁琇却觉得光阴无情,一眨眼,他们的小熊,两鬓都染上了霜。 长子这次回来看她,其实是要接她去长沙的。 秦向湘非常争气。 风起上海滩 第119节 先是考上了哈军工,后来随学校迁去了长沙。现在是国防科技大的教授,博导,搞的是军工方面的科研。梁琇明白,电视上那些接受检阅的武器装备,搞不好,就有长子的汗水心血在里头。但她却从不多问一句,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欣慰和骄傲。 她的秦定邦这辈子爱当兵,却一直在经商,和汪伪、日本、国府的各路牛鬼蛇神周旋,最后到底是长子替他圆了梦,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小熊这么出息,应该也会觉得圆满吧。 虽然儿子的拳拳孝心情真意切,但她还是想一直陪着秦定邦。如果把他一人留在上海的那座孤零零的坟茔里,对她来说,无异于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她,怎么会愿意? 她当年受刑,伤了根本,越到晚年身体越差,大小毛病接连不断。前些年她去长沙看孙子孙女时,身体就已经开始报警。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那时趁着腿脚还能动弹,曾带着秦向湘回了次临湘寨。 那一趟,她专门去爬了灵雁山。 秦定邦曾经在江边和她相约,等老了,就一起回临湘寨。 只是,他爽约了。 她要在还能动的时候,替他去爬一次灵雁山。那山很陡,她拄着登山杖,在儿子的一路搀扶陪伴下,终于找到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小小平地,能听到山顶吹来的林间风,能远眺滚滚北去的湘江水。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正好能当个记号。她走过去拍了拍,指着附近的空地朝秦向湘道,“等我走了,你把我和你爸并骨,坟迁到这里。” 秦向湘不让她念叨这些,但她看得豁达,“总有那天的。你爸爸先我走几十年,正在那边等着我,迟早我俩会团聚的……快了。” 暖风吹动了窗户,有光晃到她的脸上,她转头躲了一下光,再一睁眼,便看到厨房里秦向湘和儿媳妇正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长子,直到儿子回头看她,微笑着道,“妈,就快包好了,您别急哈。” 这眉目轩朗的样子,可真像他啊。 她的秦定邦,是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她的。 这个干脆的人,连离去,都毫不拖沓。 哪怕晚走几天,让她多照顾他几天、多跟他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但她知道,他不是狠心丢下她的,他怎么舍得。他是不想缠绵病榻拖累她,才走得这样决绝。 只是如此突如其来的剥夺,让她至今仍然恍惚。 怎么会? 为什么?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被这些疑问反复折磨,久久不得解脱。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得知,电刑虽然在表面上不会造成明显的伤痕,却会给神经系统和心脏带来巨大的伤害,是那种永久的、不可逆的破坏。 是那次被捕,一切都源自他的那次被捕。 她因此专门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翻了好些书,才终于找到了对电刑的描述。直到那时,她才知道秦定邦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强烈的电流迅速通过神经、通过心脏、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浑身剧痛,言语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受刑者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更糟糕的是,照他的脾性,只会激得那帮恶魔更气急败坏、变本加厉。他曾在祁大夫的诊所说过,他们都没放他下来过。 那他当时到底经历了何种非人的摧残,她想不下去了…… 所以那次被捕,是他刚过四十岁就离她而去的罪魁祸首。 真相一朝大白,回忆便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 从宪兵队死里逃生之后,他有时会突然闭起眼睛,压抑着呼吸。她问他怎么了,他会微笑着摇头,要么避重就轻,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晚上她翻身醒了,就经常发现他已经是醒着的,或者说,也许根本就没睡着。 那时的他,肯定是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问他,他总是逗她,转移话题。 她怀秦向淞不久,有一次他在家差一点昏倒,她急忙把他送去医院。大夫说,他的心脏已经很弱很弱了,一定要注意休息。 她惊讶,看起来那么健壮的人,心脏怎么会弱? 他去世几年后,有次张直陪秦安郡来看她和孩子们。张直说起秦定邦在公司,有好几回心口疼到脸煞白,含了几片药缓过来,又开始忙,并且不让告诉她。 她以为的毫无征兆,其实都被他想方设法地瞒过去了,即便在他心脏开始逐渐失去力量的时候,还在想着尽量先让她心安。 他从来也没有跟她提过整个刑讯过程受了多少次刑,有多大强度。仿佛那只是被轻轻翻过去的一页,稀松平常。 可那些不可逆的损伤,就像已经扎进深处无法拔出的刀,让他的心脏再也难以愈合,不住地鲜血淋漓,暗暗吞噬掉他所有的生命力。 所以,从宪兵队回来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多难受啊,时时刻刻啊。 一想到这,她又心疼了。 他离开她多久,她就心疼了多久。 唉,心口疼。 她轻轻合上相册,头靠在椅背上,在舒服的阳光里,慢慢闭上眼睛。 相册滑落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她,却再也无力捡起来了。 不久,就是家里人兵荒马乱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睛,但也只是掀开一条缝——秦向湘单膝跪在她面前疯狂地呼唤她,她好像听到儿媳在打急救电话,孙子孙女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地喊着“奶奶,奶奶。”她好像还听到长子让儿媳给秦向淞打电话,让他赶紧去仁济医院,喊着“妈妈不行了”。 可她连牵一下嘴角,都没力气了。 眼皮再次合上,就再也睁不动了。 后来,她隐约觉出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有医生在紧张地施救。身边的人都很忙碌,而她的神志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平静地目送着这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只有她耳边飘忽不定逐渐淡去的救护车声,把她带回秦定邦走的那天。 他终于忙完了公私合营的事,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该收尾的也收尾了,他觉得,他可以归队了。本来他还跟她憧憬着那以后的生活,计划着先陪她回一趟北平,可胸膛里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却终于在长期的操劳重压之下,突然间脱力,失去了所有能量。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一如此时的明亮和煦,他慢慢倒在了她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诀别时刻啊,他不愿把属于他们的最后时光浪费掉一分一秒,他注视着惊惶失色的她,轻轻摇头道,“没用的,不用救了。” 他缓缓抬起手,手掌摸着她泪水汹涌的脸,用此生最深情最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我的琇琇啊……肯定是个漂亮的新娘。” 无论她怎么发疯地呼喊,他的眼神都没有离开她的脸。他其实还有话要说的,但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最后拼尽了所有力气,也只是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不哭。” 之后,擦着她泪的手便轰然垂落,明明眼里那么多的不舍,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不哭,是此生秦定邦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再多一个字的时间,老天都没给。 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时间啊,老天都没给。 她经常在心底问,上苍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他一次醒来的机会呢?哪怕夺走她的余生,她也愿意啊!他只大了她三岁,为什么偏让他早了那么多年,便离开了她!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索取更多。当年那些殒身不恤早已青山埋骨的人们,多少叹息,多少遗恨,多少天各一方,多少天人永隔。像那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的卞中涵,刚过去不久,就被叛徒出卖牺牲在了那里。年轻优秀如他,却连个家都没成,更别提留下后人了。 而她和她的秦定邦,已经拥有了那些牺牲了的人们所无法奢望的相守时光了。他们等到了胜利,有了孩子,虽然在一起只有十几年,但已是弥足珍贵。他们,明明是血雨腥风中的幸运者。 她又有什么资格,不去知足呢? 她只是后悔。 忙完了他的后事,她病倒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以及之后的所有岁月里,那句话总在她耳边不停响起——“我的琇琇啊,肯定是个漂亮的新娘。” 她本以为当初省去婚礼是省却了麻烦。可是后来回到上海,明明是有机会的,他们本可以办一场婚礼的。然而她那时还是有顾虑,怕婚礼上出乱子,怕大请宾朋太繁琐,怕这个怕那个。只是她如何都没想到,原来在他的心底,竟有着这么执着的渴盼。他原来如此地希望,能亲手给他的姑娘,披上嫁衣。 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看过他的琇琇,做他新娘子的模样。 她好后悔啊。 为什么就没依了他呢? 即便当年做一身喜服,只在家里穿,或是找个偏僻的小教堂,披一次婚纱。让他看一眼,哪怕是一眼,就一眼,也不会留下这样的遗憾啊。 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他那样地守着她,护着她,依着她,由着她,结果她却连这点愿望,都没能让他实现。 越后悔,越想他;越想他,就越后悔。 她好想他,真的想他,无论怎样,都无法不想他。想到整颗心都随他去了,想到整个人就只剩下一个躯壳。 但是她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她要替他打扫战场。 她的秦定邦没看到他们的长子帮他实现了从军梦,为国铸剑,没看到这个了不起的技术尖子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没看到这个最像他的儿子,终于在四十多岁时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也没看到他们的小熊,幸运地有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她的秦定邦也没看到他们的幼子竟然成了享誉上海的名厨,没看到这个小哭包每当稳稳姐不理他就回家找妈妈诉委屈,没看到这个胖小子终于娶回了命中注定的这个胖姑娘,两人很快又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胖丫。 所有这些,她的他,都没能看到。 她在没有他的人间,在想念他的时光里,把他们的儿子们教育成了足以让他骄傲的有用之才,直到孩子们有了孩子们,有了她和他的孙子孙女们。 她替他看,替他听,替他抚育,替他记忆,也替他慢慢老去,然后,她再把这些经历和记忆一一收藏妥帖。 她要等到最后的以后,把所有的这些,全都带给他。 这四十多年啊,那么漫长的时光,她攒了好些好些的话,都要和他说呢。重聚时,她会一件一件细细地讲给他听。而他,定会像以前那样守着她,笑着看她,耐心听她,永远也不会厌倦。 她已经无法听清她和秦定邦的子孙们哭喊的声音了,所有感官,都渐次消退了。 在人生的尽头,归期将至的时刻,周遭一切都已混沌,唯有眼前渐渐亮起一片耀眼的光,照亮了一片云海。而那光的中央,正慢慢出现一个身影……那个她只有在四十多年的梦里才会看见的人啊,终于,终于站在了那里。 她看到他了! 他还是那样俊美无俦,正等待着他此生挚爱的姑娘,远远地,就朝她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是他! 是他啊! 她如当年那般的笑靥再次绽放,漾出他深爱的那对梨涡。她一步一步走向他,犹如一步步归去。 满头华发变回青丝,所有皱纹慢慢褪去,一切,都重回和他初见时的模样。 她等不及了,踩着云彩朝他越走越快,直到最后飞奔了起来。 身后纷纷的霞光追着她的脚步,争相给她披上火红的嫁衣,让她变成最为光彩夺目的新娘。 灵雁山的风穿过林间,湘江水滔滔不绝,一齐为他们奏响婚礼的曲子。 就连整个天地,都一道成了他们大婚的证婚人—— 你看到了么? 风起上海滩 第120节 你看到你漂亮的新娘了么? 是的。 他看见了。 他怎么会看不见他的女孩,那个终于为他披上嫁衣的姑娘? 他也加快了脚步,迎着她走来,如同所有眼里只有她的时刻,含着笑意,朝她张开手臂。 冲破四十余载时空的阻隔啊! 她终于,又一次投入了他的怀抱。 永生永世,再也不会分开。 这是怎样的一双人啊! 山河作证,终得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