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劫》 锦衣劫 第1节 ?  锦衣劫 作者:瓜子和茶 简介:本文正文完结,番外掉落中: 【强取豪夺,男主疯批】 成亲当日,温鸾的夫家卷入谋逆案,全家男人下了诏狱, 主审官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权势滔天,手段毒辣,落在他手里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听说他极为好色,婆母跪下求她伺候高晟一晚, “全家都记得你的恩情,待你回来,依旧是尊贵的世子夫人。” 面对几十口羸弱妇孺,温鸾别无选择。 高晟行事缜密,冷静自持,从未因任何人或事乱过分寸, 唯有温鸾。 那日细雨纷飞,她撑伞从桥上走过,柔桡轻曼,细步纤纤,抬眸一笑,世间颜色尽如尘土。 生平第一次,他动了妄念。 是夜,美人长发披身,薄衣轻纱,忍着羞怯求他饶恕夫家, 高晟握紧手中案卷,“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自愿?” 温鸾想起狱中的夫君,垂下眼帘,“是。” 从此这只鸾鸟,再难飞出他的掌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鸾,高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是本强取豪夺文 立意:若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戏弄,那就要努力改变结局的走向 第1章 ◎新嫁妇◎ 今天是温鸾出嫁的日子。 廊庑下挂满了红花红绸红灯笼,连树上也系满了红带子,丫鬟婆子忙着贴囍字,铺红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小院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从早上起来温鸾就心神不宁的,总觉得哪里不妥当。 一会儿看看壶漏,生怕自己误了时辰,一会儿检查下给定国公府众人准备的礼物,一会儿又望着天色发愁:阴沉沉的,若是下雨可怎么好。 国公府的老嬷嬷们说,婚礼当天下雨不吉利,下雨要打伞,而打伞音同“打散”,预示着婚姻不会长久。 看着她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小丫鬟阿蔷忍不住道:“听那些老婆子们胡说呢,穷风富雨,下雨就是来财,小姐会给国公府带来好远的。再说,京城一冬都没有雨雪,如果今天下雨,京城的庄户人家都要感谢小姐!今天是您和世子爷的好日子,不能因为几个碎嘴婆子坏了心情。” 温鸾脸颊微红,看到阿蔷准备的东西,“是喜服?” 阿蔷点点头,“过会儿帮忙的夫人们就到,小姐该梳妆了。”说着招呼人进来,伺候温鸾梳洗打扮。 这也是世子宋南一的细致体贴之处,温家父母早逝,除了一个远嫁的庶姐,温鸾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在京城这几年一直寄居在国公府。 临近婚期,宋南一便在府外买了一处小宅院充当她的娘家,又特地请了几位与国公府、温家都相识的夫人权当“娘家人”,让她从这里出阁。 省得国公府后门出正门进的,旁人再看轻了她。 思及心上人,温鸾带着几分羞赧笑了起来,心里甜甜的样子。 她的笑容极美,诗意中不乏雅致,娴静里透着华贵,就像微阴的春日里,悄然绽放在枝头的樱花。 看着小姐开心,阿蔷也开心,笑嘻嘻说:“在国公府这几年,亲戚不算亲戚,客人不算客人的,寄人篱下的滋味也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以后,小姐就是国公府真正的主子了,看谁还敢暗地里给您下绊儿!” “别说这话。”温鸾低声道,“只没有退婚这一条,国公府待我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虽说两人的婚约在娘胎里就定下来了,可如今温家败落了,国公府势大,想不认这门亲事简直不要太容易。 阿蔷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言语,虚扶着她起身,净面、沐浴,换上缀着红宝蓝宝珍珠的凤穿牡丹织金锦喜服。 等收拾差不多了,给温鸾梳头的全福人也到了。 衣服上的华光徐徐展开,她端端正正坐在梳妆镜前,冲着全福人微微一笑,“您来了”,竟看得全福人一愣神。 怪不得定国公世子那么多名门贵女不要,非娶一个孤女,单凭这幅模样,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全福人心里嘀嘀咕咕,面上笑容不减,“一晃十来年,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的时候还只这么大点儿。”她用手比划了下,无限感慨地说,“可惜你母亲走得太早了,若是她瞧见你今日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开心。” 一句话说的温鸾心口发酸,几欲坠泪。 全福人忙拿起梳子笑道:“看我,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 象征性梳了三下,便有梳头娘子上前给温鸾挽发、妆面,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可天色仍没有转晴的迹象,几片散雪从红灯笼上飘过,竟是下雪了! 温鸾怔怔望着暗沉沉的天,干了一冬的京城,竟在她出嫁这天迎来了第一场雪,二月落雪,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好像猜到她的顾虑,全福人说道:“下雪好啊,新娘子和新郎官必会白头偕老。” 似是呼应她这话一般,院外传来阵阵鼓乐声,鞭炮声噼里啪啦不分个儿的响个不停,锣声、唢呐声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小院登时沸腾了。 小丫鬟急急忙忙冲进来,“世子爷来了!” 温鸾的心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盼了许久许久的事,等真正来临时总有些许的不真切,她探出身子,隔窗望了过去。 她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宋南一的身影。 仍是一贯的温文尔雅不急不躁的样子,可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欢喜,那种纯然的快活自然流淌出来,空气也感染上了喜悦的味道。 宋南一自然也看到了她,张嘴说了句什么,可惜鞭炮声太大,温鸾没有听清。 不知哪位夫人喊了一句,“新郎来了,快把盖头盖上!” 温鸾尚在怔楞着,眼前已是一片红光,炫耀得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到了。 按风俗来说,娘家人多少会给新郎官一点“下马威”,不会轻而易举让姑娘被接走。但在座的都是宋南一请来的“娘家人”,自然不会真刁难他,逗趣几句,就准备让他进门。 阿蔷却挡在门口,鼓起勇气问道:“世子爷,您说过永不负我们小姐,是真心的,还是哄小姐的?” 屋里顿时一静,尽管相信宋南一的为人,温鸾也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听着,手指头绞得发白,心好像被毛茸茸的小猫爪柔柔的挠来挠去,奇痒难耐。 “当然是真的,”听起来宋南一很认真,显然并未因阿蔷只是个小丫鬟就轻视她,“我对你家小姐一心一意,今后不纳妾,不收通房,此生此世,唯有她一个!” 屋里响起轻呼声,隔着盖头,温鸾都能感受到夫人们目光中的热度。 脚步声近了,她听见宋南一说:“鸾儿,我来迎你。”语调平缓,然而温鸾还是从他发紧的声音中听出极力掩饰的紧张和激动。 温鸾翻腾不已的心一下子踏实了,没由来有点小窃喜:原来也不止她一个人紧张! 众人笑闹着,拥着她出了屋子。 一路上花轿摇摇晃晃,温鸾揭开盖头一角,偷偷掀起轿帘想看前面的宋南一一眼。自从搬到府外的小院子,足有一个月没和宋南一见面了,想他想得不得了,梦里都是他。 心有灵犀一般,宋南一恰好也回头看她,四目相对,双双红了脸,又彼此心照不宣笑了笑,如同做错事当场被抓住的两个小孩。 温鸾放下轿帘,想起以前在父亲的书馆读书,宋南一逃课带她去折红梅,把父亲的梅园弄得乱七八糟,被抓后也是这个样子。 父亲很生气,罚他们在书房抄书。 一百张啊,平时她写二三十张都手疼,那次从早写到晚,从晚写到早,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累。 写完之后宋南一去洗了个脸,她转过头,正好看到他睫毛上的水珠,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水珠晶莹剔透,瞧得她红了脸。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她就非他不嫁了吧。 花轿停了下来,接着轿子颤了下,是宋南一在踹轿门,力道很轻,在人们善意的哄笑声中,红绸递到温鸾面前。 温鸾握住红绸一端,小心翼翼出了轿门。 大门前摆着火盆,喜服裙摆宽大,裙袂拖地,着实不好迈过去,宋南一干脆弯腰抱起裙摆,自然又引来一阵笑声。 温鸾不好意思了,在他旁边小声说:“有丫鬟在呢,你这样让人家笑话你。” 宋南一笑道:“伺候媳妇天经地义,是吧,娘子?” 娘子……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从宋南一的口中说出来,好听得叫人喝了酒般的沉醉。 雪愈发的大了,红色的地毯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温鸾突然想,她盖着盖头,头发上没有落雪,能不能算“白头偕老”?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鼓乐声乱了节奏,远处传来马嘶声,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刀枪碰撞的脆响。在一片嘈杂混乱的声浪中,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喊:“不好啦,锦衣卫把国公府给围啦!” 温鸾心头一紧,惊得手指冰凉,不自觉向宋南一的方向靠了靠,忽手上微暖,宋南一握住了她的手。 “咱们家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先祖配享太庙的开国勋贵,不是随随便便就被拿捏的人家。” 他的温度一点一点传递给她,温鸾渐渐稳住了心神。 “不能吧!”定国公的声调比寻常高了不少,显见十分诧异,“许是有什么误会,谁带队来的,请他去外书房一叙。” 久久听不到下人答话,似乎只是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就足以令他恐惧到失声。 定国公又问了一遍,回应他的是颤抖得不成调几乎哭出来的声音:“高……高晟。”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温鸾甚至能感受到宋南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高晟? 温鸾有些懵,这人是谁,缘何大家怕成这个样子? 因有孝在身,她很少出府走动,也不大关注朝堂上的事。其实过去的一年多,京城并不安稳,先有瓦剌兵临城下,后有帝位更替,但她的生活一直很平静,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宋南一在国公府给她构筑了一方桃源,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温鸾本能的握住宋南一的手,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一阵呼喝爆裂般炸响:“锦衣卫办案,定国公涉嫌谋逆,阖府男丁抓捕归案!” “谋逆?我如何会谋逆?简直荒谬!旨意呢?没有旨意你们就是……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定国公的声音戛然而止,喜堂随之乱成一团,温鸾被慌乱的人群挤的东倒西歪,耳边充斥着尖叫和怒斥声,桌椅杯盏稀里哗啦一片声响。 “放开我!”突然听到宋南一的怒喝,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手中一空,再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失去宋南一的恐惧瞬间击垮温鸾所有的理智,她猛地一掀盖头,追着宋南一的身影冲了出去。 锦衣劫 第2节 凤冠掉在地上,发髻散乱了,风卷着雪迎面扑来,打得脸生疼,有人在喊她回来,有人试图拉住她,然而除了宋南一,她眼中再看不到别人。 她看到宋南一挣扎着拼命向她伸出手,大声说着什么,锦衣卫的刀背狠狠砸在他的脊梁上,他全身蜷缩起来,如破布袋子一样被拖了出去。 温鸾心脏紧紧缩成一团,随之嗓子里涌上一股腥甜,腿脚发软趔趔趄趄向台阶跌撞几步,被门槛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冲着门旁的大石狮子摔过去。 “小姐——”阿蔷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温鸾跌入一人的怀中。 那口血也尽数吐在他的心口。 漫天飞雪,黑色的狐裘如鸦翼般展开,她的发丝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落满了雪。 大红锦衣上,龙首鱼尾,头生两角的猛兽,怒睁的双眼被她的血沁得猩红,死死盯着她,一直要盯到她心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葵”“我是真的喜欢”“爱意随风起”“唉”“爱英语的书包”灌注的营养液,爱你们,比心~ 第2章 ◎没的选择◎ 那口血似乎带走了温鸾所有的气力,她就那样昏了过去,此后几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吃不喝的,醒来就倚窗兀坐痴望,枯槁得几乎脱了形。 门上贴的“囍”已被雪水打湿褪了色,红绸红缎灰扑扑躺在地上,几片散雪从上面飘过,格外醒目刺眼。 院里早樱的枝丫在风中摇摆,二月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花,彼时一定是如云似锦,烂漫多姿。 可那个陪她一起种下这棵樱花的少年哪儿去了? 凉风袭进来,满屋帷幔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悠悠荡荡,好似招魂的幡。 她直愣愣盯了半晌的房梁,慢慢起身踩在绣墩上,拿起桌上的红绸,使劲往房梁上抛。 红绸轻飘飘的,一遍一遍飞起又落下,就是挂不上去。她真的很笨,上个吊都吊不起来,还不如那天一头碰死在石狮子上干脆。 当时怎么没死成呢? 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她所有的注意全在宋南一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别人,唯一记得的就是锦衣上那双血红的眼。 莫名让人心悸。 啪嚓! 药碗跌得粉粉碎,“小姐——”阿蔷飞也似冲进门,一把抱住温鸾的腿往下拽,温鸾站立不稳,主仆二人双双摔在了地上。 阿蔷急得大哭:“您这是干什么!世子还没定罪,您倒要先去了,如果世子平安回来,您不是白白送命?” “回来……”温鸾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谋逆大罪,能吗?” “能能能!”阿蔷忙不迭点头,捡着这两日听到话说道,“谋逆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可是锦衣卫只抓男人,没抓女人,大家都说这事可能没那么凶险。” “真的?” “自然是真的!官兵也没有禁止府里人出入,您看,这药还是今儿早上买的。”阿蔷指着门口的药渍道。 温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发现国公夫人郑氏站在门口。 “……母亲。”温鸾扶着阿蔷起身,略带拘谨把散落的头发抿到耳后,敛眉垂目,脖颈微弯,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国公夫人规矩大,在国公府这几年下来,行走坐卧的仪规已刻入到温鸾的骨子里,见到郑氏时,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郑氏颔首,默默在心底叹息一声,温氏对儿子情根深种是好事,做世子夫人却嫌柔弱了点,撑不起国公府的门面。奈何儿子喜欢,她也不能叫故人之女做妾,只得遂了儿子的意。 本想婚后带在身边慢慢教,可现在…… 郑氏吐出口浊气,走过来把红绸扔到一边,“案子还在审理,你这个时候自尽,是落得了忠贞的名声。可锦衣卫只会说我们国公府向他们施压,妄图干涉锦衣卫查案,说不准还要参一本,国公爷没罪也成了有罪。” 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红耳赤,嘴唇嚅动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许是觉得话说重了,郑氏口气一转,语音温和,“我知道你们夫妻鹣鲽情深,可你也要为南一想想,你这样做……让他如何自处?” 郑氏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微发抖,“等我那个傻儿子出狱,你死了,他又岂会独活?” 一想到宋南一,无能为力的愧疚和自责冲得温鸾心里刀绞般的痛,失声痛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寻死了!我们还没拜堂,还没有喝合衾酒,我要好好活着,活着等他回来!” 阿蔷心思机敏,她先前说世子能回来都是瞎编的,但听国公夫人的口风,没罪、出狱……难道锦衣卫真的抓错了人? 她心疼自家小姐,顾不得尊卑直接问了出来:“夫人,世子可以释放回家了?” 郑氏没有理会阿蔷,只对温鸾道:“跟我来一趟祠堂。” 此时已近黄昏,长长的夹道上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薄云后掩着一轮惨白的太阳,她二人慢慢走着,在灰色的地砖上抹下两道长长的模糊的阴影。 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不定,不知哪个院落传来忽高忽低的哭喊声,给这条幽静的长路添了几分寂寥凄苦。 温鸾突然意识到,这个府里悲伤欲绝备受煎熬的人,不只她一个。 祠堂的门一打开,就闻到混着腐木和青苔的檀香味,一排排黑色的灵位在煌煌长明灯照耀下,如无数只眼睛看着温鸾。 温鸾抬头只看了一眼,就急忙低下了头。 郑氏敛襟肃容,望着宋家牌位久久没有说话,祭桌上的金兽香炉飘出丝丝袅袅轻烟,模糊了她的面容。 “情况很糟糕,阿蔷听到的消息是我让人散布的,为的是安抚人心,防止府里生乱。”空寂的祠堂蓦地响起她的声音。 温鸾陡然一惊,待要细问,郑氏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这几日我四处奔波斡旋,顾及旧日情谊的,还请我喝杯茶宽慰两句,也有那等冷漠无情的小人,连门都不让我进。” 她的情况不比温鸾好多少,甚至更为憔悴,然而眉宇间蕴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被轻易击倒。 “我儿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除了你,他任事儿不操心,就是个闲散富贵公子哥,何来谋反一说?国公爷只担着兵部的虚职,早已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说他谋反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明眼人都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鸣不平!” 郑氏的手紧握成拳,控制不住的发抖。 温鸾却松了口气,她想得简单,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没有谋逆,那就去伸冤,外头没人愿意说情,就直接找宫里的贵人。 “要不我们去求求太皇太后?国公爷做过太上皇的伴读,她老人家还夸过国公爷忠心不二,只要太皇太后发话,皇上……” 郑氏瞥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温鸾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可哪儿说错了,她不知道。 郑氏强压下一肚子的烦躁,提醒她:“你知道当今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吧?” 温鸾一怔,点点头。 当今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继位,明德十四年秋,瓦剌突然出兵南侵。天下承平已久,大周兵备废弛,无法抵挡草原凶悍的步骑精锐,瓦剌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长驱直入,进窥京师。 惊恐之下,明德帝弃京城不顾,仓惶南逃。 三大营主力都随明德帝南下,京师兵力空虚,眼见即将落入瓦剌之手,本应在藩地的皇四子辽王却突然现身京城,临危登基,遥奉明德帝为太上皇。 君臣背水一战,终是保住了京师,于今年初改元建昌,也就是如今的建昌帝。 彼时京城局势波谲云诡,饶是深居后宅的温鸾,都能隔着国公府层层高墙感觉到外面的动荡混乱。 但是婆母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面对温鸾清澈的眼睛,郑氏只想苦笑,儿子把她保护得过了头,对时局真是一点敏锐性都没有,这个样子,如何担得起辅佐夫君的担子? 岁月静好的时候,自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遇到事儿,往里日积攒的不满便会无限扩大。 郑氏没有耐心继续指点她了,“当今称帝时,不乏朝臣反对:皇帝尚在,哪有藩王登基的道理?可那个高晟,当场一连斩杀了十几名名臣子,骇得人们再不敢提出异议。。” 这是温鸾第二次听到高晟的名字,掩口低低惊呼了声,“他怎么敢?皇上岂能容他滥杀无辜?” “他怎么不敢?”郑氏冷笑道:“皇上非但没有罚他,反而提拔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那十几名屈死的铮铮铁骨的臣子,也被安上了‘乱臣’的罪名。” 温鸾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点点变白,“那他会不会构陷国公爷和世子谋反?” “他原是藩府属臣,与皇上的关系本就比别人近一层,现在又有拥立之功,自然是他说什么,皇上就信什么……”郑氏语意模糊的说,忽话音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温鸾,“如果温老爷子还活着就好了。” 祖父是两朝帝师,教导过当今天子,皇上也得尊称一声“先生”,自然不好却祖父的面子,说不定能免了国公府的牢狱之灾。可惜祖父仙逝多年,温家只余几个老弱奴仆,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仔细想来,她能做的唯有一死殉夫,但她死也好,不死也好,宋南一受的折磨一点儿不会少,除了让她自己解脱,自尽毫无意义。 “高晟审问手段残忍毒辣,落到他手里,想要速死都不能。乃至有人宁可自裁,也不愿落到高晟手里。一想到南一在诏狱里受罪,我就……”郑氏说不下去了,五官因为痛苦显得扭曲。 温鸾的心狠狠哆嗦了下,从宋南一被抓走到现在,她一直不敢去想那些传闻中诏狱的刑罚,好像她脑子里一旦有那残忍的画面,就会应验在宋南一身上。 绝望和愧疚袭了上来,快把她压垮,“就没有办法了吗?” “倒也不是……”郑氏欲言又止。 温鸾眼睛一亮。 “高晟也并未无懈可击,他不爱金银,唯爱女色。”郑氏觑着她的脸色道,“南一有罪无罪,全凭高晟的喜怒,若是伺候得他高兴,一准儿能把人放出来。” 温鸾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郑氏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温鸾的声音,气氛因而显得寂寥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在二人中间静静流淌着。 这显然让郑氏难以忍受,她深深吸了口气,那表情,似是做了一个对她来讲极其艰难的决定。 郑氏猛地跪下,“鸾儿,看在南一待你不薄的份儿上,救救国公爷,救救南一,救救宋家,你去……你去伺候高晟一晚!” 仿佛晴天里一声焦雷无端爆裂,温鸾整个人都傻掉了,脸涨得通红,又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血色全无,苍白得像一尊白玉雕像。 她松开搀扶郑氏的手,慢慢直起身,“我?去伺候高晟?”她的语速很慢,眼神透着震惊和迷茫,似乎不相信这是郑氏能说出来的话。 郑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亲生的嘉卉替你去,可这事非你不行!大婚那日你跌下台阶,是高晟抱住了你!” 原来是他! 那双血红的眼睛蓦地出现在眼前,温鸾狠狠打了个寒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攫住了她的心。 “他那个人冷漠孤傲,哪会救一个毫不相干的妇人?只有一个理由。”郑氏直勾勾盯着温鸾,“他看上你了。” 所以必须是你! 温鸾眼里的光泽慢慢消失了,变得空洞而木然,“如果我去了,他还是不肯放人怎么办?” “会的,会的,中间人答应我了。”郑氏很是松了口气,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急忙许诺道,“一晚,就一晚,只要我儿平安归来,你就是宋家的恩人,全家上下都会感激你的,仍会是尊贵的世子夫人。我发誓,我当着列祖列宗发誓,宋家绝不会亏待你,” 失贞的女人还能做定国公世子夫人吗? 温鸾不知道,她想笑,眼泪却不听话的淌了下来。 她可以毫不犹豫陪宋南一去死,可不能有救他的机会却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没的选择。 锦衣劫 第3节 第3章 ◎高晟其人◎ 这几日送到温鸾屋子的汤品补药明显多了起来,温鸾的食量不大,以往这些汤汤水水的,吃不了几口就放下了。可现在却转了性儿,一碗一碗的,喝的一滴不剩。 哪怕反胃,她也会强咽下去。 阿蔷觉得很不对劲,一开始看小姐肯吃东西她还挺高兴的,以为小姐终于振作起来了。可看这个吃法,就像完成某种任务,看得她难受。 今天送来的是燕窝红白鸭子汤,温鸾不爱吃鸭子,这次却没有丝毫犹豫往嘴里塞。 “小姐,”阿蔷实在忍不住了,抱着碗不让她吃,“那晚从祠堂回来,您就怪怪的,游魂似的一路就飘回来了。夫人到底和您说什么了?” “要叫少夫人,我已经上了宋家的族谱。”温鸾笑着说,“等南一回来,我要给他一个好状态不是?把碗给我吧。” 阿蔷狐疑的看着她,将信将疑。 说话间内管事周嬷嬷来了,先给温鸾赔了个不是,“夫人的膝盖受了凉,把老毛病又勾了起来,疼得都下不了床。屋里伺候的人手不够,想借阿蔷用两天,现在就过去,少夫人您看如何?” 温鸾的手颤了颤,瓷勺磕在碗沿儿上,发出不合时宜的轻响。 支开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阿蔷,就意味着今晚要服侍那个人了。 “去吧。”她深吸口气,微微摇头示意阿蔷不要说话,露出个自以为轻松的微笑,“好好伺候夫人,就当替我尽孝。” 果然,当天晚上周嬷嬷又来了,“老奴伺候少夫人梳妆。” 温鸾不言不语,任由她摆布,在沉寂与珠翠的玎珰声中,完成了这场交易的筹码。 周嬷嬷递给温鸾一件黑色的斗篷,“请少夫人移步,轿子在西角门候着。”又安慰似的追加一句,“少夫人放心,夫人找由头调开了上夜的婆子们,不会有人看到。” 温鸾不知道接什么话,“嗯”了声,披上斗篷出了房门。 夜静着,国公府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沉默了,只有角门悬挂的灯笼透出微弱的光芒,隐约引着温鸾的方向。 周嬷嬷撩起轿帘,示意她上轿。 幽深的夜色下,小轿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仿佛蹲踞在暗影里张开大嘴的猛兽,马上就要扑过来咬啮她。 温鸾怔怔盯着那里,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周嬷嬷唤她一声,见她仍没有反应,干脆推她上轿。 温鸾还没回过神来,轿帘唿的垂落,于是她被隔绝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的世界里了。 夜风拂过长街,小轿吱扭吱扭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鸾从轿窗的缝隙偷偷望出去,隐约可见北镇抚司被灯笼映得泛红的牌匾。 大门锁了,小轿没有停留,转了个弯儿,落在一扇偏门前。紧接着轿帘被人掀起,一盏宫灯突兀地照进轿内,晃得温鸾偏了偏头。 那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中飞快掠过一抹惊艳,但马上垂下眼帘,示意她下轿。 温鸾知道自己是好看的,类似的目光她看多了,在父亲的学生中也不乏追求者,时常有“来路不明”的小礼物出现在她面前,为此宋南一没少吃味。 想起他无可奈何又咬牙含酸的模样,温鸾忍不住莞尔一笑,但随即一股漫无边际的悲伤淹没了她,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今天晚上,她就要把自己送给别人了。 温鸾深深低着头,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跟着那人迈过高高的门槛,循着长长的漆黑的走廊,一直向里走去。 月亮躲进云层,几点寒星闪烁,空气中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啼叫,伴着不知何处来的惨叫声,阴瘆瘆的,听得人浑身起栗。 她本以为会去高晟的私宅,再不济也是庄子别院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北镇府司的衙门!这个高晟,倒是和婆母说的一样,行事肆无忌惮,一点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走到庭院最深处的一处屋子,领她来的人敲了敲门,不等里面说话便无声退入黑暗中,徒留温鸾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二月的夜风还是寒凉的,扑在身上着实不大好受。 紧张加上冷,温鸾忍不住浑身打颤。 没有人语,没有虫鸣,连方才啼叫的乌鸦都没了动静,庭院静悄悄,仿佛听得见夜色顺着屋檐一点点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就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上,温鸾几乎都能感觉到那把刀的森森寒意,一路上被她刻意忽略的恐惧开始裹挟住她。 她今晚要伺候的人是高晟。 婆母曾叮嘱她,“高晟喜怒无常,无论他做什么,都要忍耐,要顺从,千万不能惹怒他。不仅仅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 无论做什么…… 想到传闻中诏狱残酷至极的审讯手段,温鸾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会如何对她? “进来。”和夜色一样寒凉的声音在空气中泛起点点涟漪,带着金属的质感,透着不容反抗的威压,登时惊醒了温鸾。 全身的寒毛立刻跟着这声音竖起来,四周一片死寂,窗子里透出来的一点黄晕,恍惚是引诱飞蛾的火。 温鸾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头一个感觉就是燥热,二月里了,京城绝大多人家都熄了火墙炭盆,这间不算太大的屋子竟燃着四个炭盆,他到底有多怕冷? 温鸾抬眼向座上看去。 屋里不甚明亮,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坐在偌大的书案后,大半个身子都隐入暗影中,案头烛光摇曳,令那身影无端端透出几分孤傲冷寂的美感。 宛若暗夜中静静绽放的曼陀罗花。 温鸾竟有一瞬的失神。 晦暗的光线里,听到男人低低的笑了声,温鸾窘然,急忙屈膝行礼,低声道:“见过大人。” 上面的人没有说话,温鸾不敢抬头,她能明显察觉到高晟在打量她,那目光有些冷,却并不令她十分难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偶尔听到他发出一两声的轻咳,这个人,似乎身体不大好。 温鸾缓步向他走去,宽大的斗篷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热吗?”他问。 温鸾一怔,喃喃道:“……还好。”其实她很热,额头都泌出了细细的汗,然而一想斗篷下的衣服,手指就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不是不看重名节的人。”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这个案子不会牵连太广,府上的女眷只要没有参与其中,都不会问罪。” 温鸾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南一的安危,压根没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仍是一味奉承道:“大人办案严谨奉职,有雷霆手段也不乏宅心平恕,我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佩服的。” 高晟的手握住又松开,上身微微前倾,“宋家把你当成玩意儿送人,你不恨他们?” “妾深受国公府大恩,若能报答一二,别说伺候大人,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又听他笑了声,好像十分的不屑。温鸾的心提了起来,细细琢磨一番自己的话,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他从座上走了下来,悠悠荡荡的药香,在他二人之间袅袅飘摇,他一步步的迫近了。 温鸾头低得更深,借此掩盖她的张皇。 “夫人是自愿的?”他又问。 温鸾忙道:“当然,妾愿意伺候大人。” “我抓了你的丈夫,恨不恨我?” 他的疑心真的好重! 温鸾掂度一会儿,答道:“妾不懂朝堂上的事,不敢妄议。大人也是职责所在,我夫君……我夫君不会谋反,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求大人还他清白。” “清白?”高晟冷哼道,“夫人的意思,是我冤枉你的夫君,抓错人办了冤假错案?” 温鸾但觉头“嗡”的一响,耳鸣好一阵,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强压下满腔的惶恐,吃力地说道:“不,不是,求大人网开一面,妾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她哆嗦着手指摸到斗篷系带上,一咬牙拽开。 随着一声缓慢而悠长的丝带摩擦声,斗篷倏然落地,带起的微风拂动轻薄得几欲透明的红纱,勾勒出女子美好的形体。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温鸾潜藏在心底的羞耻与抵触还是瞬间迸发,她本能地弯下腰抱住自己,但下一刻就跪了下来——她不能再激怒这个男人了。 “什么都愿意啊。”头顶传来充满玩味的一声感慨,高晟半蹲下身,轻轻抬起温鸾的下颏。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不喜不怒,明明看起来很平静,却让温鸾嗅到一丝暴风雨前夜的气息。 温鸾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他,勉强扯出了个笑,声音都是抖的:“是……什么都愿意。” “夫人与宋世子真是鹣鲽情深,我很好奇,夫人为了他能做到何等地步。”高晟的手从她的肩膀滑过,顺着脊梁缓慢向下,“……毕竟,我相、当、喜欢夫人。” 第4章 ◎都是算计◎ 温鸾当然不会把高晟说的“喜欢”和她所认为的“喜欢”混为一谈,她还没有自大到那个地步。 他的喜欢,无法是寻欢作乐,拿她当消遣而已。 就这样好了,起码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只要南一可以得救……温鸾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但凭大人喜欢……” 昏黄的光线斜着打在跪着的人身上,纤细的脖颈微微低垂,现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往下是平缓的双肩,只手可握的腰肢,还有丰满的臀。 屋里很热,手指下的人很紧张,沁出的汗把绯红色的衣衫都浸湿了,纱衣因此变得透明,清晰地勾勒出肢体的轮廓。 绯红和雪白交织在一起,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谁能想到娴静优雅的世子夫人,也有如此冶艳迷人的一面。”高晟眸色深沉了几分,手继续向下,“不知夫人在我身下娇啼宛转时,脑子里想的是你的夫君,还是我?” 温鸾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全力压下夺眶欲出的眼泪,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倔强,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会是谁呢?”高晟离得更近了,近得嘴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垂。 似痛非痛的酥麻感沿着脊梁漫延开来,好像有小虫子在爬,又好像一把锋利到极致的刀切开肌肤,将皮囊下的另一个自己挖出来。 温鸾想尖叫,想逃走,可身体像被下了蛊,一动不能动,只能无助地战栗着。 直到那股感觉直抵下处,就要侵入更深层的沟渠。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瞬间断了。 “不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温鸾猛地推开他,不妨手背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高晟明显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脸,翘起一边嘴角居然还笑了下! 而温鸾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想,这回恐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锦衣劫 第4节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墙角的壶漏发出单调而枯燥的滴水声,一声声催得温鸾眼皮乱跳。 高晟的手抬了起来。 “啊!”温鸾短促叫了声,下意识举起胳膊护住脸做了个防备的姿态,却是肩膀一沉,斗篷重新落在她身上。 温鸾怔楞住了。 高晟慢条斯理给她系着带子,长叹一声:“你看,还是不愿意的。” 温鸾意识到自己搞砸了,急急抬眸,“不不,我愿意的,刚才是我错了,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一根手指搭上她的嘴唇,将她后面的话压了回去,“回去吧,夫人。”高晟起身走到门前,临出去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眼神依旧很冷,但和她预想的不同,那双眼睛里没有暴怒,也没有戏弄,这个人居然在认真地劝她! 温鸾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时,高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月亮从云后露出小半个脸,飘渺的月光冲淡了墨的夜,温鸾裹紧身上的斗篷,被高晟手指蹭过的地方痒痒的很不舒服,她使劲擦擦嘴唇,却始终去不掉他的气息。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懊悔,等见了郑氏,已是愧疚得抬不起头。 “这么快就回来了!”郑氏披着衣服坐在大炕上,头发草草在脑后挽了个纂儿,满脸的惊愕,“他没收用你?” “没有。”温鸾局促不安站在大炕前,都有些不敢看郑氏的脸色。 “你……”郑氏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别急,从你下轿开始说,一路上都见了什么人,慢慢说。” 温鸾没敢隐瞒,一五一十对她说了,郑氏听完,揪着细节不停地问。高晟说的每一句话,她如何作答的,高晟又是什么反应,反复的问,到后来几乎不给温鸾回想思考的时间,把温鸾问得汗水涔涔,心脏乱跳。 终于,这场如同审讯一样的问话停止了。 饶是知道郑氏不喜她姿态松垮,温鸾的肩膀也忍不住塌了下来——她实在太累了! 先是战战兢兢在高晟手底下走了一圈,脑子时刻紧绷着丝毫不敢放松,回来连口水也没喝,紧接着是郑氏的一番盘问,此时的她,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疲乏到极点。 屋里很静,郑氏默不作声细细思量着什么,周嬷嬷坐在绣墩上低头给郑氏揉着膝盖的,安静得温鸾心底发虚。 良久的沉默过后,郑氏总算开了口,“你的回答并无不妥。高晟那人十分多疑,喜好美人,但不是色令智昏之徒,必定再三确认没有危险才会下手。” 温鸾轻轻吐出口气,“母亲,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郑氏没言语,周嬷嬷常在郑氏跟前伺候,见惯了她对温鸾的种种不满意,如今又有这档事,心知温鸾继续做“世子夫人”的可能微乎其微,更是不把温鸾放在眼里,因而不咸不淡道:“如果少夫人再主动点,再听话些,说不定事情就成了呢……” 这话说得温鸾脸皮发烫,去之前郑氏告诫她,无论高晟要她干什么,都要顺从,可她偏偏在最后搞砸了。 “应该还有机会的。”她喃喃道,“高晟没有发火,也没有打我,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下次,下次我一定做好。” “这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才得来的机会,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周嬷嬷摇头叹道,“高晟心胸狭隘,如果因此迁怒国公府,受罪的可是我们国公爷和世子。” 温鸾脸涨得通红,想到诏狱里的宋南一,又是一阵后悔,她开始怨恨自己,既然都下决心要把自己给高晟了,为什么又要抗拒他的接触?现在倒好,非但没有救出南一,反而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此事棘手,咱们要从长计议,天快亮了,你回去休息吧。”郑氏扶额重重叹息一声,挥挥手示意温鸾下去。 周嬷嬷关好门,重新拿一袋炒热的粗盐揉搓郑氏的膝盖,絮絮叨叨:“说句僭越的话,国公府锦衣玉食养了她三年,也该她报答了。她还真让您跪下,也不怕折了她的寿!我就说您还是性子软,直接把她送过去她又能怎么样?” 郑氏摇摇头,“不成,我们是要用她救人,须得她心甘情愿才行得通。” “真是委屈夫人了。”周嬷嬷擦擦泛红的眼角,更用力揉搓起来。 皮肤传来的灼烧感并不舒服,郑氏强忍着没有出声。 她很久都没有给人下跪了,在府里她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在外面她是一品外命妇,只有别人恭维她的份儿,即便是宫里的贵人们,待她也是礼遇甚厚。 哪怕跪拜太皇太后,膝下也是厚实的毡垫。活了近四十年,她都没有直接跪在地砖上的经历,那晚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温氏都要给儿子殉情了,还以为点一点就能明白,主动站出来替国公府解了这难题,结果还是免不了这一遭。 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祠堂阴冷的寒气,从地砖漫延上来,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骨头缝,针一般扎在她的心头。 郑氏嘴角抿得紧紧的,下意识捂住心口。 周嬷嬷见状,忙放下盐袋子给她抚胸顺气,想了想小声提醒说:“如果世子爷知道,凭他性子,恐怕有的折腾。” 郑氏揉揉眉心,神情显得很是疲惫,“府里你盯紧点,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如果有人说三道四嚼舌根,你只管拿住错处捆了,我还没死,国公府还没倒呢!” 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老奴明白。”周嬷嬷觑着她的脸色问,“少夫人那边还要不要继续?” 郑氏拧眉思索片刻,问道:“给叶家的信送出去了吗?” 周嬷嬷忙道:“夫人放心,我家小子亲自去的,想来用不了几天就能有消息。” 郑氏神色稍缓,靠在大迎枕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沉吟道:“张家老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吧,张肃和高晟关系不错,或许知道此案内情,让温氏去一趟张家,看看能不能打听出点什么。“ “可是……”周嬷嬷面露难色,“我们并没有收到张家的请帖。” 张家大老爷张肃,两榜进士,兵部尚书,是第一个跪请当今临危登基的人,继位诏书就是他写的。如果说建昌帝最信任的人是高晟,那最器重的人便是张肃了。 但定国公和张肃没有交情,张肃认为定国公目光短浅,冥顽不灵,定国公觉得他就是投机取巧的墙头草,可以说互相看不顺眼,两家也因此一直没有往来。 直接登门,还不定有多少难听话等着呢! 郑氏不以为意,口气显得很随便,“抬手不打笑脸人,温氏诚心诚意去贺寿,他们还能把人打出来不成?无非是给点脸色而已,她年轻,又是去求人,受两句冷言冷语,也不会少块肉。” 周嬷嬷还是有点担心,“高晟会不会根本没瞧上她,就是想拿个国公府意欲行贿的错处?” 郑氏冷笑道:“如果高晟敢罗织罪名,我就告他觊觎人妇,□□不成,反诬陷咱们行贿,怎么也能让他惹一身臊,说不定还能逼得皇上换掉他这个主审官。“ 夫人一下子变得好硬气!周嬷嬷暗自诧异,虽说今晚之事进行得极其隐秘,知道的人不过二三,而且夫人从未明白说过要把少夫人献出去,只暗示愿意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的确可以掰扯掰扯。 可那是高晟呀,前几天夫人还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现在就敢和高晟叫板了。 难道是因为叶家? 会稽叶氏,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很低调,却没人敢小瞧他们,高晟也绝对不愿意多一个这样的敌人。看夫人的意思,似是笃定叶家会出手相帮,那为什么还让少夫人伺候高晟? 如果只是拖延时间的话,应该还有别的法子,犯不着赔进去一个世子夫人。周嬷嬷偷偷觑了一眼郑氏,突然想到某种可能。 如此一来,国公府应能平安无事,温氏那个软绵绵的性子也翻不出浪花,就是夫人又该头疼如何安抚世子了。 第5章 ◎您就没想过和离?◎ 去张家赴宴不能连个贴身侍女的都没有,于是阿蔷又被打发回来。 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一场。温鸾放下手中的梳子,诧异问道:“怎么了,和谁吵架啦,还是管事妈妈责罚你了?” “都没有。“阿蔷吸吸鼻子,突然问,“小姐,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温鸾心头一跳,掩饰般笑笑,“没有啊,快收拾收拾,今儿还要给张老夫人贺寿,去晚了可不恭敬。” 阿蔷却说:“国公爷和世子还在大狱里头,于情于理都不是赴宴的时候,再说了,您连张家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就是非要去,也应该夫人去。” 温鸾一摆手止住她的话,起身向外看看,关上窗子正色道:”你真是胆子肥了,还敢编排夫人?小心周嬷嬷知道了罚你。“ 阿蔷低头不语,好一阵才说:“那晚您干什么去了?您别搪塞我,那天晚上我起夜,亲眼看见您从夫人屋里出来的,披个大黑斗篷。” 温鸾脑子嗡的一响,第一反应就是其他人是不是都知道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阿蔷不确定看到的人是不是小姐,只是瞧着走路的姿态像,可看小姐这个反应,居然叫她诈出来了。 阿蔷越想越不对劲,“自打您从祠堂回来就怪怪的,夫人又突然把我从您身边调开,那晚您为何一身外出的打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吗?” 许是憋在心里太久了,实在想找个人倾诉,许是自己也觉得委屈,希望有人可以安慰自己。温鸾的声音又干又涩,“我……没脸说,我对不起南一,我对不起他。” 从她低低的啜泣声中,阿蔷得知了事情始末。 这事太匪夷所思了,阿蔷惊得嘴唇发白,继而气得直哭,“他们是平安了,您怎么办?且不说以后做不做世子夫人,高晟那么毒辣那么恐怖,您能不能从他手里捡条命还两说呢!不行,这事不能成。” 一口气宣泄出来,温鸾心里轻松不少,含泪笑道:“其实他也没夫人说的那么可怕,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只要能救出南一,我怎样都行。” 阿蔷犹豫了会儿,道:“您就没想过和离?”郑氏能干出这等龌龊事,本身就理亏,更不敢示人,只要小姐提,郑氏就不敢不答应。反正温家祖宅还没有变卖,她们可以回老家临安,小姐识文断字,她针线活也不错,日子怎么也能过起来。 温鸾一怔,继而缓缓摇摇头。她和宋南一相知相爱,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他,更不要说现在他落难,正是需要她出力的时候。 “这个时候走,那我成什么人了?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她话音虽温驯,语气却很坚决,阿蔷知道劝不住她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可是……可是,您今后怎么办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温鸾把梳子递给她,“给我梳个漂亮的发髻,这回我担着国公府的门面,夫人说了,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阿蔷捂着脸无声的大哭起来。 主仆二人收拾完毕,还没走到二门,便见甬道走来两位年纪相仿的姑娘,是三房的二小姐和四小姐,脸上怒气未消,瞧着方向应是从老夫人的萱寿院过来。 因老夫人还在,国公府一直没有分家,四房上百口人挤在一起住,明里暗里没少斗心眼子,三房也是嫡出,却因祖产一事和大房生了龃龉。 温鸾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又是寄居人下,隐忍退让早已成了习惯,哪怕她现在是世子夫人,也不愿与人起冲突。于是稍稍侧开身,示意她们先走。 哪知她们偏偏在她面前停下了,上下打量温鸾两眼,嗤笑道:“世子夫人好心情,只是国公府如今的状况,实在不适宜盛装打扮出去游玩,世子爷还在吃牢饭呢。“ “你懂什么,人家没拜堂没圆房,算不得真正的宋家妇。”四小姐撇撇嘴,“说不定早求到了休书,就要另择佳婿喽。“ 一句话说中温鸾的心事,她不想离开宋南一,却不得不伺候另一个男人,自己都不耻,气势上就先落了下风。顿时脸涨得通红,莫说摆出世子夫人的架子规训二人,竟是替自己分辩都不能了。 阿蔷委屈又生气,小姐替你们国公府卖命,还要受你们奚落?当即道:“两位小姐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小姐是去办正事,才不是去玩!” “呦,你家小姐?”那二人对视一眼,意味不明笑了笑,“咱们快让开,别挡了温小姐的路,真是好笑,一个别家小姐,倒在咱们国公府拿主子的范儿。” 阿蔷心直口快,没注意就带了往常的称呼,自知不对,可受不了她二人的阴阳怪气,待要再与她们争辩,温鸾已拉起她的手,“别说了,咱们走吧。” “等等。”宋嘉卉从游廊转出来,斜着眼睛看三房的人,“我嫂嫂对我哥用情至深,是个人就看出来,你们自己心里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她是郑氏唯一的女儿,看的眼珠子似的,宠爱程度不在宋南一之下,很有点脾气。三房的两位小姐敢讥讽温鸾,是因为温鸾性子绵软,欺负她她也不会反抗,更不会告状,只会默默忍受,最护着她的宋南一又被抓了,她们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对象。 可宋嘉卉就不同了,那是个绝不肯吃半点亏的主儿,又有国公夫人罩着,对上她是一点便宜都讨不到! 三房的两姐妹冷哼一声,携手欲走。 宋嘉卉却不肯轻轻松松放过她们,上前挡住二人的去路,“你们二房怨恨我们大房牵连了你们,想要分家撇清关系,结果让祖母臭骂一顿,自己不知道反省,倒把火气撒在别人头上,真当我们大房没人了吗?道歉,给我嫂嫂道歉!“ 两姐妹怒道:“本来就是你们的错,凭什么让我们陪着受罪?” “我爹的案子还没判,有错没错轮不到你们指指点点。”宋嘉卉冷冷道,“三房顶着我爹的名头捞了多少好处,侵吞了多少祖产,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想要分家,先把吃掉的银钱吐出来。” 一番话说得三房姐妹面红耳赤,她们刚在老夫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知道此时与宋嘉卉硬碰硬决计不是上策,绕过她就要走。 宋嘉卉横跨一步又挡了下来,“耳朵聋了?给我嫂嫂道歉。”直到她二人低低说了句“对不住”,才放她们走。 温鸾长长吁出口气,十分诚恳的表示谢意,“多亏有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锦衣劫 第5节 “嫂嫂你也太好脾气了,这样可不行,如何能撑起国公府?”宋嘉卉皱着眉头道,“还有你这个丫鬟,忠心护主没错,也要看看什么场合呀!主子说话,哪有丫鬟插嘴的道理?来府里都三年多了规矩还没学会,也是你平时太过纵容的原因。” 温鸾笑笑,“妹妹说的有道理,我记下了。” 宋嘉卉摇摇头,没有继续就此说下去,转而道:“我和你一起去张家。” “婆母答应了?”温鸾问她。 “我没跟母亲说。”宋嘉卉满不在乎道,“在家闷得我难受,听周嬷嬷吩咐马房给你备车,正好搭你的车出去散散心。你不会不让我去吧?” 温鸾很是为难,瞒着郑氏带她去显然不合适,温言劝道:“我没有张家的请帖,就是碰运气,没准都不能迈进大门。张家和咱家关系不睦,许是没有好脸子看。妹妹想要出门散心,不如改日去桃花堤可好?” “人家刚帮你解困出气,扭脸就把人家撂开了,下次可别想我帮你。“宋嘉卉撅着小嘴,不乐意了,“咱们一个世子夫人,一个国公府嫡出小姐,还能进不去张家的门?张家是二品尚书,咱家可是一品国公,哼,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拦我。” 她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一旦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温鸾根本拦不住她,只悄悄让二门上的婆子给周嬷嬷捎个口信儿,省得婆母不知道宋嘉卉的去向,再急出个好歹来。 待到张家门前,才过辰正时牌,张肃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他老母亲过生日,锦上添花的人络绎不绝,照壁前的马车轿子排出去老远。温鸾看了看,吩咐跟车的婆子递上名帖。 片刻后婆子回来,手里捏着名帖,一脸的尴尬,果不其然被拒了。 宋嘉卉何曾吃过闭门羹,当即就要上前理论,温鸾死死拽住她,“好妹妹,你多么尊贵的人儿,犯不着为几个看门的下人生气,且在车里等等,我去和他们说。” 好歹安抚了宋嘉卉,温鸾扶着阿蔷来到大门前,客客气气道:“不请自来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定国公府上的,特来给老夫人贺寿,还请小哥儿通禀一声。” 一旁的阿蔷忙递过去名帖和红封。 门子看到温鸾,只觉眼前一亮差点失了魂,这么个大美人温言细语和他说话,不由得收起方才的轻视散漫,声音也放轻了几分,让温鸾坐在门房稍等,他去去就回——跑个腿报个信儿,正是他做门房的本分呀! “小姐,如果还不让咱们进去,就劝着六小姐走吧。”阿蔷低声道,“她那个脾气,在人家门前闹起来可不好看。” 温鸾颇为认同,她们是来交好的,不是来结仇的。 透过门洞子,远远看到那个小门子在穿堂前停住脚,垂手肃立很恭敬的模样,格栅门挡住了对面的人,只露出一片黑色织金的袍角。 不一会儿小门子颠儿颠儿跑回来,笑嘻嘻做了请的动作,“小的带夫人去二门,马车停在照壁前就行,您什么时候走,提前打发个婆子和我说声,小的把马车叫过来伺候。“ 温鸾料定是那位黑衣男子的功劳,不知他是张家的哪位爷,人家没有露面的意思,她自不好主动攀交外男。不过张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显然是一个好的开端,温鸾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和宋嘉卉说说笑笑进了垂花门。 一个高大身影慢慢从穿堂西侧的游廊走出来,管事的躬身上前道:“高大人,我家老爷在前厅招呼客人分不开身,吩咐小的请大人去小书房一叙。” 高晟望了一眼垂花门的方向,不疾不徐道:“还是先给老夫人贺寿,方不失礼数。” 第6章 ◎我等着夫人◎ 温鸾坐到了席面上,可事情没有如她所想的顺利进行,张老夫人对她们并不热络,几句场面话过后就与别人说笑去了。温鸾不善言辞,厚着脸皮几次试图重新搭上话,结果不是被打岔,就是冷了场,到后来只能讪讪笑着听其他人说话。 她因重孝在身,在国公府的三年多向来是深居简出,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正式宴会,在座的她几乎都不认识,也没人帮她引见,着实有些尴尬。 倒是有不少宋嘉卉相熟的姑娘,大都颔首一笑,寒暄两句便各自散开,生怕她们攀附上来似的,把宋嘉卉气得脸色发青,差点拍桌子走人。 温鸾悄声劝她:“我们来是为了打听案子的情况,有求于人,不可拿乔。两家本就没有交情,肯让咱们坐在主桌旁边,已是相当给面子了。在那些人眼中,我们就是’罪臣家眷‘,躲着避着也无可厚非,大不了以后不往来就是了。好妹妹,再忍耐些,权当是为了狱中的父亲和哥哥。“ 宋嘉卉含泪点点头,不过她吃软不吃硬,从来不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自不肯放低身段去哄张老夫人,只是坐着生闷气。 这时丫鬟进来禀报,高晟高大人来给老夫人贺寿。 热闹非凡的花厅顿时一静,旋即响起张老夫人中气十足的笑声,“快请进来,有日子没见那孩子了,忙得他呦。“ 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在老夫人口中成了“孩子”,宋嘉卉莫名好笑,用胳膊肘杵了杵温鸾,刚要说话,却见温鸾面孔煞白,半截木头似的愣愣怔怔,手也冰冰凉的。不由诧异问:“嫂嫂你怎么了?” 温鸾没回答,“高晟”二字入耳,她已经惊慌得浑身发怵,哑巴似的失了声。 高晟和张家走得近,老夫人过寿他肯定要来的,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下完了,如果高晟当众戳破那晚的事,她根本无力承受人们的鄙夷和嘲笑! 门口的竹帘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就要进来了。 温鸾的心砰砰乱跳,想躲又没地方可躲,想逃,此时起身又太惹人注意,只深深低着头,祈祷高晟不要看到自己,眼睛余光却不由自主往他那边看去。 他迈开步子,向她趋近。 一步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他在她旁边站定了,沉稳的药香带着些许的苦涩味,在他与她之间悠悠荡荡,一如那晚。 温鸾的手死死扣着桌角,紧张得血管都要爆炸。 身后传来高晟的声音,“小子给老夫人请安,祝老夫人安乐如意,长寿无极。” 他没有认出她!温鸾紧绷的脊梁一弯,又活了过来,暗道自己真是想太多了!她和主桌只隔一条过道,高晟给张老夫人贺寿,肯定要从她这边经过呀。 张老夫人早拉着高晟坐到身边,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又瘦了,前几日送去的补药用没用,春天到了,小心不要犯了咳疾,不要贪凉着急换薄衣服,春捂秋冻如何如何…… 完全当成了自家的孙儿! 高晟没有一点不耐烦,仔细回答张老夫人每一句话,时不时说几句顽笑话,逗得老夫人连连发笑,又有旁人跟着凑趣,一时间席面笑语娇嗔,气氛热烈极了。 宋嘉卉戳戳温鸾,“这人瞧着挺温和谦虚的,和传闻不太一样,该不是记恨他的人以讹传讹吧。” 府里办喜事那几天,宋嘉卉染了风寒,头疼关节疼浑身不自在,嫌府里喧闹,索性搬到别院休养,恰恰好躲过了那场乱子。没切身经历,就不知道当时情况多危急,更不知道锦衣卫的可怕。 然而温鸾的脑子正乱着,没心思和她多解释,心不在焉应付两声,暗自发急高晟怎么还不走! 坐在这里的每一瞬都是无穷尽的煎熬。 她都没发觉自己已经全然忘了,就在前几天,她还想着如果与高晟有“下次”的话,一定要伺候好这位爷,给狱中的夫君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终于,高晟起身告辞了。 “嫂嫂,也许这是一个机会。”宋嘉卉攥紧了拳头,“咱们来就是为了打听消息,现在正主就在这里,与其绕圈子找别人,还不如直接问他。” 温鸾头皮一炸,“你不要命了?高晟是什么人,躲他还来不及呢,你还上赶着往前凑,简直是胡闹!” 宋嘉卉没被温鸾罕见的严厉吓住,反而撅起小嘴很是不服气,“你害怕你就坐着别动,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说罢腾的站起来,大声说道:“高晟,你站住,我有话和你说!”花厅立时鸦没雀静,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宋嘉卉身上。 高晟收回迈出门槛的腿,转过身,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姑娘是……” 宋嘉卉凭着一股冲动贸然发问,然她到底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凉风一吹,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想起高晟的种种骇人传闻,不由得产生了怯意。 话音便开始发颤,“我是定国公府的六小姐。” 高晟温和笑笑,慢慢走近,“不知宋姑娘找我何事?” 见他并无不悦之色,宋嘉卉心中稍定,再一想,这是张老夫人的寿宴,高晟无论如何也不会搅了老太太的兴头,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当众给她下不来台。 刚刚的害怕立刻烟消云散,宋嘉卉脊梁挺直,下巴一抬,朗声道:“无凭无证,何故拘禁我的父兄?今日要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就休怪我不客气。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满室哗然。 温鸾真想捂住她的嘴! “定国公的案子啊……”高晟稍稍挑了下眉头,视线略过宋嘉卉,向她斜后方扫去,“高某奉旨办差,实在不知姑娘的指责从何说起。” 他口气随和,宋嘉卉一时勇气倍增,“一句奉旨办差就想搪塞我?你说我爹谋逆,证据呢?” 对面女孩子咄咄逼人,言辞不善,可以说是公开质疑锦衣卫办案的合法性,换个人早抓起来了。可高晟一点也没着恼的迹象,笑着摇摇头,一副头痛且无可奈何的模样。 “对不住了姑娘,恕高某不能应允,此案还在审理当中,不可以泄露案情。”高晟拱手一揖,“不过高某向你保证,定会对定国公府的人多加关照,若国公爷确实无罪,高某自会尽快放人。” 如此体贴柔和,对冒犯自己的人一让再让,这是高晟吗?温鸾觉得奇怪,悄悄抬头,发现高晟正盯着她,吓得一哆嗦,马上重新低下头。 后面宋嘉卉和高晟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高晟显然认出她了,可没有预想的种种难堪。 这时她才醒过味儿来,那晚于她是丑事,于他又何尝光彩?温鸾自嘲一笑,她呀,总是预先设想最坏的情况,然后惶惶不可终日,自己吓自己! 张老夫人的态度没有因高晟的反应改变,仍是淡淡的,姑嫂二人实在无趣,宋嘉卉自认为得了高晟的保证,愈加坐不住了,午宴过后她们便辞了出来。 看看左右无人,宋嘉卉低声道:“嫂嫂,都说高晟残酷可怕,我却觉得他不是坏人。” 她嘴角含着笑意,脸蛋红彤彤的,眼睛很亮很亮。这种表情温鸾太熟悉了——她每次见到宋南一也是这个样子! 温鸾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急急抓住她的胳膊,“是他抓走了你的父亲和哥哥,别被他三言两语给骗了,千万不能有不该有的念头。” “嫂嫂说的哪门子的话!”宋嘉卉甩开她的手,冷着脸道,“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怎么了我?我娘都没有这样教训过我,嫂嫂也太托大了,等你掌了国公府的家再来说教吧。” 小姐脾气上来,一扭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嘉卉活泼好动,时常和兄长们一起骑马野游,身强体健,故意走得飞快。温鸾至多在花园子里散散步,体力和宋嘉卉没法比,没走多远就累得娇喘吁吁,步履艰难,很快就追不上她了。 温鸾忙让阿蔷赶紧跟上去,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呀——呀——,伴着嘶哑怪异的叫声,一只乌鸦停在树枝上,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金属光泽,冷敛深沉,带着恐惧和死亡的预兆。 一如那个人。 小花园的月洞门后,是高晟的背影。 早春时节,花儿还没长出蓓蕾,枝头的绿意也只有一点点,大地还披着枯黄的外衣,花园中实在没有可以赏玩的景色。 他在等她? 温鸾不确定,又不敢假装没看见的走开,明知道这里不是见面的场合,也只能强忍羞怯上前,“多谢大人帮我隐瞒,如果被人知道那晚的事,我只能死了。” 高晟低低“嗯”了声,没有看她,没有说话。 附近没有人经过,几只雀儿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嘤嘤歌鸣,除此之外没有丁点的动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 异样的静寂让温鸾有些难以承受,沉默了会儿,她忍不住开口道:“我妹妹……宋家的六小姐,她没有恶意,更没有质问您的意思,若言语上冒犯里大人,求您别怪她,我替她向您赔不是。” 高晟却道:“夫人来找我,想必心里已做好决定了。” 温鸾怔楞了下,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何事,手攥了又松,松开了又攥紧,没有犹豫太久,“只要能救出我的夫君,我什么都愿意。” 高晟终于转过身看她了,“这场游戏一旦开始,我不说停,游戏就不能终止,夫人愿意吗?” 不是只有一晚?温鸾讶然抬头。 高晟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好像在笑,又好像在讥讽什么,“夫人,我说了才算。” 起风了,稀疏的草叶随风簌簌作响,阳光下的青石板地金灿灿的,屋檐房顶也是金灿灿的,弯弯曲曲的甬道变得热烈而激荡,像一条金色的巨蟒,张牙舞爪的呼啸着,向她奔腾而来。 温鸾怔怔看着他,点了点头。 “后日酉时两刻,雨笼胡同。”他说,“我等着夫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1 09:00:00~2023-04-02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顶大鹅 10瓶;迷 7瓶; 锦衣劫 第6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游戏开始◎ 温鸾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暮色时分,还没回院子喘口气,就被叫到了郑氏那里。 屋里只有周嬷嬷在旁伺候着,见她进来就摇头叹气,一副你又做错事的表情。温鸾的心咯噔一声,马上反省今日的言行举止,想了又想也没想到哪里不妥当,只赔着小心道了声万福。 郑氏见她懵懵懂懂毫不知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她依旧端着没说话,只用眼瞥了下周嬷嬷。 周嬷嬷得了尚方宝剑,愈加有恃无恐,厉声喝道:“少夫人好大的胆子,居然私自带六小姐去见高晟!你明知道他什么德行,还把四往他面前推,到底是何用意?夫人近日犯了旧疾,精力一时不济,可也容不得别人作践国公府的小姐!” 突如其来的责难惊呆了温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解释道:“此话从何说起啊,母亲,周嬷嬷,你们误会我了,是六妹妹非要跟着我去张家,我、我也不知道高晟会来,她一定要找高晟理论,我阻止她了,可她那性子我根本拦不住。” “照你的说法,全是六小姐的不是,你这个当嫂子的清清白白,都是我们错怪了你?”周嬷嬷板着面孔,拿出往日训斥丫鬟婆子的气势,“退一步讲,你拦不住,为什么不来禀报我……我们夫人?” “临出门前有事耽搁会儿,我怕一来一去耽误时间,去晚了不恭敬。”饶是温鸾再好性,此刻也忍不住有了怒气,“我吩咐二门上的婆子给你报信了。” 郑氏瞪向周嬷嬷,周嬷嬷急急忙忙辩白:“没人给老奴报信,老奴实在不知情,夫人不信,就把看门的婆子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大家说清楚!” 前晌确实有婆子找她,她当时正忙着,听说是少夫人临出门给她留的口信,想温鸾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就没见那婆子。她理亏,却不害怕心虚,夫人偏心六小姐,只会怪到少夫人头上,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担一点的不是。 所以,这个黑锅少夫人是背定了。 周嬷嬷不愧伺候了郑氏几十年,把她的心思摸得准准的,果不其然,郑氏没传那婆子过来,“堂堂世子夫人,竟要和一个下等粗使婆子对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温鸾愕然,看看郑氏又看看周嬷嬷,嘴唇动了动,突然失去了解释的欲望。 沉默,有时候比辩白更容易令人恼火。 郑氏忍不住冷笑,“你不情不愿大可不必答应,我也不用你,给你一封休书各自安好,权当我儿眼瞎,这些年的情谊只当喂了狗!” 她果然清楚温鸾的软肋,一提到宋南一,温鸾的脸色立时苍白得像窗户纸,到底低头认了错,“是媳妇不对,母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郑氏脸色这才好些,接着问她张家的情况,张老夫人有没有松口提点一二。 “没有,我瞧着她态度不冷不热的,似乎不想与我们搭上关系。”温鸾没抬头看郑氏的脸色,自顾自说道,“我倒是和高晟又说上了话,他让我后日去雨笼胡同。” 郑氏支起上身,吃惊地望着温鸾,“他让你去雨笼胡同,你没听错?” 雨笼胡同只有一户人家,就是高晟,那是他的私宅,从未有外人进去过,哪怕是与他交好的张肃,无论公事私事,找他也只能去北镇抚司衙门。这样一个警惕狐疑的人,却让温氏去他的私宅! 不知为何,郑氏觉得心头发沉。 周嬷嬷适时将温鸾扶起来,贴心地送上一杯热茶,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压根没发生。 温鸾没接茶杯,“我听得真真切切,后日酉时两刻,雨笼胡同。” 郑氏闷声盯着温鸾,久久方吐出口气,“你总算做对了件事……既如此,你要好好服侍他,再不可像上次那般任性胡为,如果你再出岔子,南一就真要性命不保了。” “我会的,”温鸾低声应承道,“我会好好服侍他,直到南一从诏狱出来。” “嗯,你去吧。”郑氏微微颔首,阖目重新靠在大迎枕上,温鸾静默片刻,抬头看了看没事人一样的周嬷嬷,转身悄然离去。 苍凉的钟声一层层荡漾在瑰丽的暮色里,她一个人独自走着,慢慢消失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 到了后日,仍是周嬷嬷来替她整理梳妆,“少夫人穿这件吧。”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月白底色留仙裙,上面绣着浅粉的樱花瓣,越往下樱花越浓,到裙摆已是千朵万朵樱花争相怒放。 温鸾不想穿,这件裙子是去年腊月她收到的生辰礼,宋南一亲手画的样子,生恐针线房的人做差了,见天盯着她们做。做好了他邀功似的拿到自己跟前,那得意的样儿她现在还记得。 她一直没舍得上身,想等着樱花开放的时候再穿给他看。 “换条裙子吧。”她说。 周嬷嬷自然知道这件裙子的来历,暗暗撇嘴,都要上高晟的床了,还在这里装什么贞洁烈女,真当她这世子夫人坐得稳么? “少夫人是不是忘了,夫人特地嘱咐过您一切听老奴的。”周嬷嬷把裙子往前递了递,“您新做的衣服大多是适合新婚穿的,真红褙子红罗裙,就是难道要穿那些?快去换吧,衣服没了可以重新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当是为了世子爷,我可怜的世子爷啊,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还能在诏狱里熬多久。” 温鸾闭了闭眼,颤着手接过裙子。 夕阳已经靠山了,乳白色的炊烟和苍茫的暮色混合在一起,给天地罩上一层薄薄的纱,雨笼胡同因此变得飘飘渺渺,很有几分似真似幻的意境。 小轿停在胡同口,温鸾下来顺着胡同一直往里走,看来看去只有一扇最普通的黑漆如意门,门前什么装饰都没有,比寻常百姓还要简朴,一点也不像权臣的住宅。 温鸾立在门口,正犹豫是不是走错了,嘎吱一声,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总角小童的脸,清秀瘦弱,眯缝着眼总也睡不醒的样子。 “你是温鸾姐姐?”嗓音细细软软的,十分好听,因见温鸾点头,他赶紧往里让,“我等你好久啦,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啊,晌午的时候大人叫到宫里去了,留下话说您愿意就等他,不愿意就回去。” 说完努力睁大眼睛,殷切的小眼神似乎在说:你不走对吧? 温鸾被这孩子引得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走。”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此时退却,纵然高晟不以为意,婆母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大门看着很小,进来却别有洞天,文窗窈窕,循廊曲折,斗拱飞檐,精致程度竟是比定国公府也不差。 “我叫安福,今年整十岁,原来是宫里的小黄门,做错事差点被华公公打死,大人顺手救了我,现在出宫了给大人看屋子跑腿儿。我从前天就盼着姐姐来了,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大人和我俩人,大人还经常不在家,在家也不说话——他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憋得我呀,只能蹲墙角跟蚂蚁说话!” 安福崩豆似的说完,小狗一样吐出舌头呼呼喘了两口气,又引得温鸾一笑,摸摸他的头,“一个人能支应这偌大的门庭,好能干。”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我自己好厉害。”安福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但随即泄气,“就是太能干了,大人才不肯买丫鬟小厮,成天累得我呀!”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温鸾听得有趣,都说高晟阴冷狠辣,驭下极其苛刻,可安福连他都敢调侃。她隐隐约约觉得,关于高晟的传闻不见得都是真的。 不知不觉到了抄手游廊的尽头,安福推开檀木花雕格栅,笑嘻嘻道:“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痛快痛快!姐姐先在暖阁歇歇,桌上有点心有茶水有酒有菜,屏风后头是净房,我在二门那儿的小屋子,您有事就喊我。” 过了会儿他蹬蹬又跑回来,指着桌上的酒壶道:“那是御赐的桑落酒,姐姐务必尝尝,这酒很难得——我想讨一杯,大人差点没把我打出来!” 温鸾本想把酒送他,转念一想这是高晟的酒,未经人允许,“借花献佛”恐怕不妥帖,就这一犹豫的功夫,小安福又蹬蹬蹬的跑远了。 桑落酒自先唐起就是宫廷用酒,清香甘洌,余味绵甜,因为酿造工艺极为复杂,别说普通百姓家,就是国公府也只过年的家宴上才有。宋南一很喜欢桑落酒,他们成亲用的合卺酒,就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小壶,可惜到底没用上。 她忍不住倒了一杯。 夕阳的光辉各位凝艳隆重,满室都罩在一片绚丽的玫瑰色里,他似乎就站在那片光晕中,微笑着,温柔地叫她鸾儿。 温鸾亦柔柔笑着,举起酒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泪珠滴落酒中,酒入愁肠,苦涩得叫人喘不过气。 她酒量极浅,不多时就有些上头,脑子晕乎乎的,看东西也模糊起来,恍惚看见门外进来一个人,一身大红喜服,站在那里看着她。 “南一!”温鸾喜出望外,跌跌撞撞跑过去搂住他的腰,“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好想你……” 对面的人身子一僵,随即从头顶传来冷冰冰的两个字,“夫人?” 瑰色的梦境霎时破碎,哪里是什么喜服,分明是锦衣卫的大红飞鱼服! 温鸾登时酒都醒了,讪讪松开手,“大、大人。” 高晟随手关上门,坐到软榻上打量她几眼,道:“看来夫人真是对宋世子魂牵梦绕,用情之深,高某也甚为佩服。” 窗棂格子把昏黄的日影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他坐在明暗之间,半边脸隐入黑暗中,不喜不怒,只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倏然流过一抹幽暗的光。 温鸾本能觉得高晟不喜欢她提起南一,但不提是不可能的,她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因为宋南一。 “大人何必嘲弄我?”或许是酒气壮了胆气,她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若是与他没有感情,我也不会来伺候大人。” 高晟一怔,此话竟是无可辩驳,顿了顿,没好气道:“这身衣服不好看,别穿了。” 这便要开始了吧,温鸾伸手去解腰间的衣带,带子很长,系着繁复的花结,她因为紧张手指僵硬发颤,解来解去,花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成了死扣。 高晟皱眉,干脆一把拉过她压在软塌上,拈起衣带,手指轻轻一搓,还没等温鸾反应过来,衣带就断成了两截。 “别……”温鸾紧紧抓着裙子,“别弄坏。” 高晟不置可否笑笑,刺啦——,随着缓慢而刺耳的声响,一道丑陋至极的裂痕出现在她视若珍宝的裙子上,再无修复的可能。 温鸾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傻了。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层层束缚被褪去,她的皮肤本来就白,此时除了部分阴翳,全身宛如汉白玉塑像般缓缓呈现在烛光下。 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示意她展开欢迎的姿势,至此她最后的隐秘也没有了,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的眼中。 温鸾全身皮肤都控制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前所未有的羞耻,还有某种难以启齿的刺激感,几近让她窒息。 高晟俯身,喑哑的嗓音含着无尽的渴望,就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夫人,等到了忘乎所以的时刻,可不要再叫错名字。” 第8章 ◎予他◎ 温鸾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与宋南一彼此都认定是今生的唯一,情到深处,自然有难自禁的时候,背着人亲一亲、摸一摸也是有的。 但不会更进一步,那时宋南一轻轻咬着牙,带点克制后的气急败坏,“我要等着,等洞房花烛!” 其实温鸾和他一样的期待,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以为必定是和风细雨般的舒缓宽柔,那是宋南一呀,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粗暴的对她? 可他不是宋南一。 闪电几乎要把天空撕成两半,狂风卷着暴雨一阵阵击打大地,明媚娇艳的花朵被风雨如摧残得不成样子,流水滑向低处,大地在颤抖。 她紧紧咬着嘴唇,死死抓住被褥,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倔强地捍卫着一个莫名之物。 换来的是更为猛烈的攻击,温鸾依旧沉默,突然一阵挛缩从深处传来,大脑瞬间空白,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令人羞耻的低吟。 “这里啊……”身上的人笑了声,低低道,“抓住你了。” 一瞬间仿佛打开了暗藏在身体里的牢笼,关在里面的妖怪冲了出来,占据了她的身体。她听见自己口中传来自己绝对不可能发出的声音,她看见自己松开手搂住他的腰,藤蔓似的缠住他。 在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的本能中,她的整个世界坍塌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温鸾无力的趴在大炕上。周身的痕迹在煌煌烛光下清晰可见,各个关节都在喊疼,她觉得自己的肢体好像被高晟分解了,又被他重新组装起来,现在的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 高晟想抱她去净房,她裹上薄被挣扎着下了地,“我自己能洗。” “随你,水里我加了草药,多泡泡对你身上的瘀痕有好处。”高晟没勉强,拿给她一盒药膏,“洗完抹在那里。” 不用他提醒,温鸾也能感觉到那里的不适,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就是不想听他的。 洗完出来,床边的壶漏已近寅时,高晟换好了官服,头发丝还带着潮气,应是在别处沐浴过,准备上朝了。 温鸾发急——他还什么都没应承她呢! “大人,我夫君可以放出来了吗?”生怕他走,温鸾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袖子,裹在身上的薄被没了束缚,顺势滑落,慌得她急忙缩手扯被子,手忙脚乱的好不狼狈。 高晟道:“你先睡一觉,等成衣铺子开了门,叫安福买两套回来。”却绝口不提宋南一。 “大人!”温鸾的语气变得生硬,“我夫君可以出狱吗?” 锦衣劫 第7节 高晟整理衣领的手停滞一瞬,慢条斯理道:“不能,此案在皇上面前过了眼,别人可以放,定国公父子不可以。” 这和婆母说的不一样啊!温鸾懵了。 “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不对你的心上人用刑。”高晟忽而一笑,点点自己的嘴唇,“你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 温鸾瞠目,方才二人亲热的时候,高晟想亲她的唇,她避开了。矫情也好,做作也罢,对她来说亲吻的含义不一样,她不想吻除宋南一以外的任何男人。 后来高晟倒也没强迫她,本以为他不在意这种枝叶细节,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呢! “不愿意?那算了。”高晟转身欲走。 “啊,别……”温鸾忙拦住他,踮起脚尖闭上眼,飞快擦过他的嘴角——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 高晟摸摸她亲过的地方,摇头笑笑,随即正色道:“朝廷喉舌之司不得与藩王结交,交通王府与谋逆反叛并列,即便谈论诗词歌赋也是违禁。今年初,定国公和郑王通过书信,我们已经在郑王府拿到实证,信上提到里宋世子的名字,所以宋世子还要在诏狱住一段时间。” 温鸾听得一怔一怔的,她不懂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单纯觉得这条法令不合乎情理,“谈论诗词也不行?也太苛刻了。” “这里面的门道儿多了去了,看似是一首普普通通的诗词,其实藏着密语,解出来就是一封传递消息的密信。”高晟看看天色,不能再耽搁了。 “大人,能不能借给我一件衣服?”温鸾面露难色,“我这样……没法回去。” 高晟朝墙角的大柜支支下巴,“你自己挑,我走了。” 其实她带着换洗衣服,就放在小轿中,隔着门请安福拿一趟就是,借衣服就是她刚刚想出来的由头。听高晟话里话外的意思,南一且得关一阵子,如果光等着高晟找她,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南一可拖不起。 脚步声远去,屋里只剩温鸾一人了,她慢慢蹲在地上,把破掉的樱花留仙裙捡起来,抱在怀里。 窗户纸泛出青白色,微明的晨光和未灭的残烛在黑暗中交织出一片朦胧的纱,温柔地披在那个清冷孤独的身影上。 温鸾婉拒了安福一起用饭的邀请,趁着天光尚未大亮,悄悄回了国公府。 郑氏果然在等她。 这个点儿回来,看温鸾走路又别别扭扭的姿态,不消说,郑氏便知道事办成了。虽说她于此事上厥功至伟,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她又好像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他怎么说的?”郑氏问,依旧没叫温鸾坐下回话。 然而温鸾太累了,浑身骨头散了架的疼,尤其是那里,刚完事时尚能忍受,时间越长越难受,到后来每走一步都火辣辣的疼。 从角门到正院,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实在坚持不住了,佯装没看见郑氏和周嬷嬷的脸色,自顾自捡了椅子边儿坐下,把定国公被抓的原因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郑氏听得心烦意乱,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才住脚,“也就是说,高晟只拿到了信,并无十足证据说明这封信有问题,他扣住人不放,是想要屈打成招?” 温鸾担心误导她的判断,没有给出任何的意见。 郑氏也知道温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挥手叫她 殪崋 退下休息,“好好歇着,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和周家的说,这只是第一步,在高晟没放人前,你不能掉以轻心。” 言下之意就是你还得接着好好伺候他。 温鸾一怔,婆母当初说的是“只一晚”,虽说她和高晟私下有约定,可她没告诉婆母。如今亲耳听到婆母轻描淡写就改成了“一直去”,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没意思到了极处。 在国公府的日子早磨平了她的棱角,和她们争执没有任何益处,温鸾说声“知道了”,便径自离去。 “老奴瞧着少夫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婆婆跟前哪有儿媳妇坐着的份儿?她看也不看您一眼就直接坐下了。”周嬷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她素来怯懦怕事,哪怕有世子爷撑腰,也不敢这般没眼色。今儿……啧啧,也不知谁给她的底气。” 郑氏冷哼一声,以为爬上了高晟的床,就能和高晟一样拿捏国公府了?真是不自量力。 “避子汤准备好了吗?”她说,“给她送过去,看着她喝完再回来。” 周嬷嬷答道:“早准备好了,老奴想着她回来晚可能效果不好,足足下了两倍的料,夫人放心,绝对不会出差错。” 郑氏面色稍缓,又问叶家的回信到了没有。 “还没有……”周嬷嬷讪讪说,见郑氏眼光不善,马上描补道,“我家小子办事牢靠,那金陵离京城两千多里地,就是昼夜不停赶路,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算算日子,再过几天一准儿有消息。” 郑氏瞥她一眼,“先记下你这笔,若耽误我的大事,没你好果子吃!” “那是那是。”周嬷嬷唯唯诺诺退下来,揣着一肚子怨气来到温鸾的院子。 温鸾正晕沉沉靠在大迎枕上休息,阿蔷一边抹眼泪一边摆饭,所以她进门时主仆二人都没注意,也没招呼她,于是在她眼中,就多几分“盛气凌人”。 周嬷嬷咳咳两声,板起面孔教训道:“咱们府里不成文的规矩,积年的老仆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越谦卑,越显得少夫人尊重。” “嬷嬷好大的威风,张口就是教训少夫人的口气。”咣当,阿蔷把托盘重重一放,小脸气得发白,“没看见少夫人正要用饭?你不说上来伺候,还要少夫人在你面前立规矩,怎么不见你在嘉卉小姐面前说什么谦卑不谦卑?尊重,你们也好意思说尊重,尊重的人家能干出这种事?” 一句话差点捅破那层窗户纸,周嬷嬷是恼羞成怒,温鸾则是羞得无地自容,忙喝住阿蔷,“妈妈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我刚刚打盹儿没瞧见您,快请坐。” 周嬷嬷不坐,粗声粗气道:“老奴不敢当,老奴奉夫人之命,特来给少夫人送药。”说着,从食盒端出碗黑乎乎的汤汁来。 “这是什么药?”阿蔷好奇问。 “别问了。”温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妈妈,南一的事还没有着落,少不得还要与那人打交道,出行的事还请妈妈多费心。” 事关世子,周嬷嬷不会在这事上刁难她,斜睨着阿蔷说,“老奴自会办好,也请少夫人约束身边人,把嘴巴闭紧点!不单是为您的名声,也是为世子的脸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3 09:00:02~2023-04-04 09:0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那只鸾鸟,也该飞回来了◎ 阿蔷心里有气,温鸾吩咐她出去送送周嬷嬷时,她装着拾掇东西,愣是没动弹。 温鸾劝她:“没必要和她争高下,忍忍就过去了,她是婆母身边的红人,比起我,婆母更信任她。” 阿蔷不服气,“我就是瞧不上她那股子畏威不畏德的小人做派!小姐是宋家的恩人,是国公府欠您,不是您欠国公府,失身不失德,她一个仆妇凭什么看不起您?哼,过河拆桥,河还没过去呢,她们就要把桥拆了,也不怕掉河里去!” “算了,”温鸾沉默一会儿,经过这几天的事,她也着实有些意冷,“好聚好散,何必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阿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小姐您刚才说好聚好散?您、您要离开国公府?”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清晨的阳光带着寒气,不动声色从云端静静倾泄而下,在悄然开放的早樱枝头流动,伴着一阵阵簌簌的声响,花瓣如碎屑般被抛向空中,随着料峭的春风瑟瑟沉浮。 一片粉红色的花瓣轻轻落在温鸾手中的樱花留仙裙上,她拈起花瓣,慢慢握在手心里,“等南一度过这关,我就离开国公府,就说……就说我死了,夫人肯定会同意的。” 阿蔷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您是不是担心世子接受不了?不可能的,世子对您的情意我都瞧在眼里,我敢用脑袋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抛弃您!” 温鸾笑了笑,那笑容凄恻缠绵,看得阿蔷心口发酸。 “我知道啊,正因为知道,才不愿意告诉他。这种事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此时不在意,以后呢?裂痕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大,若是……”她有些说不下去,哽咽着深吸口气,“若是有一天,他后悔了,与我情淡意弛,甚至相看两厌,我受不了,阿蔷,我会疯的。” 阿蔷耐不住,失声哭了出来,“凭什么啊,您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凭什么最后您一个人受苦!” “不苦,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就不苦。我‘死’了,他会伤心,会悲痛欲绝,但他会有新的世子夫人,会有一大堆孩子,日常繁复的琐事足可以消磨曾经的伤痛。等他老了,想起年少时还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我就满足了。” 温鸾把留仙裙珍而重之放进小箱子里收好,微微一笑道:“好了,擦擦眼泪坐下陪我用饭,昨天傍晚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吃,饿得胃都疼了。” 晨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辉照得大地亮堂堂的,天空一碧如洗,柳丝如烟,瞧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高晟脚步轻快地迈进北镇抚司的大门,冲两个当值的同僚点点头,“早。” “大人早、早……”那两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不约而同抬头往天上看,诶,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为啥大人一脸笑意,态度异常和善涅? “老刘头,是不是你配错药,把大人脑子吃坏啦?”满身肌肉疙瘩的壮汉问旁边干瘪小老头。 “放屁!”老刘头翘着老鼠胡子怒目而视,“我配的药,想要人死,大罗金仙也救不活,想要人活,阎王爷也得干瞪眼。准是你差事办砸了,宋家那窝兔崽子的证词拿到没有?” “坏了!”张大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扭脸就往诏狱跑。 果不其然,高晟此时就站在定国公的胞弟,五老爷宋明监牢前,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垂手肃立在旁,正是那日迎温鸾进北镇府司的人,名唤罗鹰。 他禀报道:“……此人风骨极硬,根本撬不开他的嘴,或许,他真的不知道。” 高晟透过石墙上的窗洞看过去,宋明耷拉着脑袋,浑身是血靠墙躺着,双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角度,半截骨头茬子露在外面,饶是这样,也听不到他一声哀号。 的确是个硬茬子。 “对付这种人,用刑没用,你得知道他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找出来,对症下药。”高晟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罗鹰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转瞬即逝,低头领命而去。 高晟定定看了宋明一会儿,才不疾不徐走进监牢,“宋五爷,好久不见。” 宋明艰难地抬起头,笑笑道:“高晟啊,见着你我是不是就快死了?我还欠着满堂春二百两的花酒钱,欠什么不能欠人家的卖身钱,麻烦你通知我家里头一声,替我还了。” “五爷仗义。”高晟同样笑笑,“事儿是你大哥犯下的,何必跟他淌浑水,做个安乐的富贵闲人不好么?” 宋明摇摇头叹道:“你们又来套我话,我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吃喝嫖赌的二世祖,任事不管,什么也不知道。哪怕你把我打死了,我也还是这句话。” 高晟笑笑没说话,用火钳子翻了翻炉子里头的炭团儿,慢声细语说着,“五爷喜好美食,有没有吃过肉鲞?” 宋明失笑,“这算什么稀罕物?鱼肉也好,牛肉也好,或者个人喜好的时令果蔬,先炸透,再拿汤和各种煨,炒制后腌腊封严,做起来麻烦,但我国公府还不至于吃不起。” “五爷说的只是普通人的吃法,我说的,五爷定然不知。”高晟双手轻拍,门外张大虎得令,和另一个狱卒吭哧吭哧端来一口大油锅,放在宋明面前的大火炉上。 “人肉鲞,五爷肯定没吃过。”高晟慢慢搅着油锅,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状若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 火苗子窜起老高,疯狂地舔着油锅,不多时,锅里油吱吱吱响着,饶是泰然自若的宋明,此刻也变了脸色。 “五爷不必紧张,大人的肉又老又柴,不好吃。”高晟放下火钳子,微微笑道,“人肉鲞,一定要用小孩子的肉,七岁以下为宜,三岁以内为上品,若是百日的婴儿则是不可多得的上上品。” 话音弗落,便听墙外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跑步声,夹杂着小娃娃稚嫩的问话,“叔叔,您说带我去见爹爹,他在哪里呀,走了这么久也没看到。” 宋明勃然变色,“高晟!” 高晟竖起手指“嘘”了声,“五爷绝对不想骂我,是不是?” “畜生!”宋明骂道,“有种冲我来,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就……” “你就如何?”高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能如何?” 宋明立时卡了壳,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不要提救孩子,良久,才发狠道:“亏你还是廉明刚正高青天的儿子,高家满门忠贞英烈,偏活了你这个阴险小人,他日黄泉相见,你有什么面目见你爹?” 高晟笑容淡了,“大虎,把东西搬到隔壁,我想了想,炸东西油烟太大,今儿新上身的衣服,可别弄脏了。” 张大虎应声“是”,和狱卒小心翼翼把油锅抬了出去。 “我好像听到爹爹的声音了,爹爹!爹爹!”小娃娃每叫一声,宋明的脸色就白一分。 高晟冷眼看着,忽一把提起他,拖到走廊尽头大铁门前,门上有个半尺见方的门洞,正好可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锦衣劫 第8节 院子里阳光灿烂,粉团子般的小童手里拿着一架大风车,跌跌撞撞来回跑着,风车呼呼地转,小童格格笑个不停。 宋明痴痴望着,跟着憨憨地笑起来。 “五爷,还不肯说吗?” 宋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高某佩服。”高晟轻叹一声,把他扔进旁边的牢房,冲张大虎点点头,“动手。”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孩子惊恐的哭喊,哭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耳边。 宋明忍不住睁开了眼。 面前是一道白色的幕布,隐约可见幕布那边的屋子支着一口大锅,一人不断往火里加柴,儿子被人提溜着进来,手脚乱动,哭得声嘶力竭,“爹爹!爹爹!” 一声声“爹爹”,就好像催命的符文,催得宋明心跳如雷。 “五爷,”高晟笑道,“令郎恰好三岁,上品呢,五爷有口福了。” “你这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混账王八犊子!”宋明再也绷不住了,破口大骂,“下贱淫贼烂种子,你他妈就不配当人,活该高家家破人亡!你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子为奴,女为娼,你做过的事,会一件件报应在你孩子身上!” 高晟根本不在意,骂得越狠毒,越说明这人的心理防线已接近崩溃,接下来只要再给点刺激,必然会得到他想要的情报。 幕布上的人影又动了,他站在油锅前,高高举起儿子小小的身子,胳膊向下一落。 “不要——”宋明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然挣扎着向前扑过去,“我说,我说,我都说……放过我儿子,放过我儿子。” 他眼神呆滞,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太上皇离京前有意去金陵,郑地是南下必经之地,所以大哥才和郑王联系,郑王说他没有见过太上皇,郑地也没有太上皇途径的迹象,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 “皇上也在找太上皇的下落,你看看,我们办的都是一样的差事,为什么不早说呢?白白受罪。”高晟摇头笑笑,“五爷的忠心,高某定会禀明皇上,即便日后论罪定国公,也不会牵连到你,就当是高某吓到小公子的赔礼好了。” 宋明忽然伏地大哭,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耳光,悔恨、懊恼、怨恨,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高晟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慢踱步出来,正午的阳光灿烂而热烈,照在身上暖暖和和的,身体里的寒气仿佛也消散不少。 院子一角的花丛下,宋家小公子猫腰蹲着,使劲捂着嘴,眼睛笑得弯弯的。 走廊尽头,罗鹰把手里的木偶人随手扔给张大虎,咳咳两声,“小公子,我看到你了哦,这就来抓你。”一边漫不经心说,一边装着怎么也找不到的样子。 宋小公子憋不住,嘻嘻哈哈蹦出来,“我在这里!你输啦哈哈,我要吃冰酪,加多多的梅子酱。” 一大一小玩闹着逐渐走远。 张大虎揉揉发酸的嘴巴:唉,当初为啥想不开去学口技呐,累得口干舌燥的,还不如陪小孩儿玩,起码能落口吃的! “除宋义和宋南一父子,其它人都放了。” “得令!”张大虎嘿嘿笑道,“暗中找太上皇的不止宋家一家,他们肯定想知道咱们掌握到什么程度了,咱们放长线,钓大鱼。” 倒不是为这个,京城刚经过战乱,陕北榆林又闹匪患,大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绝不是大开杀戒。 不过高晟没解释,只看看枝头宛转莺啼的鸟儿,那只鸾鸟,也该飞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09:00:01~2023-04-05 08:5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你躺平了吗 10瓶;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夫人随便翻一页◎ 几天后,除了宋南一父子,定国公府其他人都放了出来,但情况着实不好,几乎人人身上带伤,有官职的老爷公子尤为严重,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更糟糕的是他们的精神状态,哪里还有簪缨贵胄的雍容华贵安然自若,低着头缩着肩膀,眼中满是恐惧,些许风响都惊得浑身哆嗦,一个个完全吓破了胆。 看着他们身上可怖的刑罚痕迹,国公府的女眷们这时才真真切切有了倾巢之祸的实感,府里喊声震天,哭声盈野。 原本就想分家的三房四房恨不能马上撇清关系,可着劲儿的折腾,一直观望的二房五房也动了心思,见天在郑氏面前哭。 连宋老夫人也暗示郑氏,长痛不如短痛,保全一个是一个。 郑氏阴沉着脸和周嬷嬷念叨: “现在分家对我们没好处,前阵子上下打点,府里除了祖产和祭田不剩几个银子,祭田不能动,祖产咱们大房至少占一半,那四房分不到满意的家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现在没空搭理他们,只怕要大出血了。” 周嬷嬷道:“那几房也真是傻,以为撇清关系就可以不受牵连,也不想想,大家都姓宋,国公爷问罪了,他们能跑得了?” “大概高晟暗示过什么吧。他也真够阴的,这时候把其他几房放回来闹腾,就是想让国公府内部互相争斗,攀咬出他想要的证词罢了。” 郑氏重重叹息一声,目光幽幽望着窗外天空,一层层灰白的薄云在空中翻搅,如烟似雾,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头。 “少夫人在干什么?”她突然问。 提起内宅的事,周嬷嬷立时来了精神,一撇嘴道:“在养身子,好几天没出屋子,不过陪男人睡了一觉,看把她娇贵的。也是好耐性,看着满府惨状愣是不为所动,我看夫人真是白疼她了。” 话音还没落,就听廊下里有人说话,原来是温鸾来了,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她有没有听到。 周嬷嬷面皮一僵,随即暗暗翻了个白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门帘从外掀开,温鸾穿着一身浅紫底儿兰花纹的交领襦裙,微微低头走进门。凉风拂过,衣袂翻飞,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紫蝶,随时随地都要飞走消失不见。 屋内二人不禁齐齐一怔。 “母亲……”被她们这样看着,温鸾顿时有点不自在,“高晟虽然答应不对南一用刑,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出点纰漏再让南一遭罪,想再求求他去。” 郑氏上下打量她一眼,放缓语气,“你能有这份心,哪怕我儿吃再多的苦头,也足以欣慰了。” 温鸾浑身一颤,强忍着才没让自己落泪,只含泪低头道:“儿媳打算明日后晌去,有劳周嬷嬷备车,仍是雨笼胡同。” 主子和颜悦色,奴婢当然不能横眉冷对,周嬷嬷见机极快,不多时已安排妥当。 她一脸“我办事你放心”般道:“车夫是以前伺候国公爷出行的,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绝不会走漏风声。” 此话是对温鸾说的,功却是表给郑氏听的。温鸾心里也明白,淡淡笑了笑,扔下一句“明儿个天亮之前回来,请嬷嬷留门”,丝毫没提感谢的话,径自去了。 这回周嬷嬷倒涨红了脸,气得! 又想起那日阿蔷顶撞她让她下不来台,免不了阴阳怪气道:“少夫人的胆气越来越足,从前在您面前不叫坐就不敢坐,现在都敢越过您直接支使您的人了。哼,扑上了高枝儿,就来吆五喝六,有朝一日得了高晟的宠爱,还不定如何抖威风呢。” 泼脏水她是驾轻就熟,其实根本不信温鸾能攀上高晟,没想到郑氏听完皱起了眉头。 周嬷嬷心里咯噔一下,揣度刚才郑氏的态度,莫非自己踩错了人?因试探道:“老奴也是担心少夫人叫人骗了,唉,那高晟什么美人没见过,新鲜一阵子就丢开手,吃亏的还是少夫人。” 郑氏一摆手,“你闺女在哪儿当差?” 周嬷嬷小心答道:“在六小姐院子里做三等丫鬟。” “提一等,调到温氏身边伺候,以后温氏出门就让她跟着,一举一动务必留意。”郑氏慢慢道,“办好了,等世子回来,我保她一个贵妾的位分。” 周嬷嬷打心眼里不愿闺女和高晟沾上边儿,眼线不好当,万一闺女犯在高晟手里,她可捞不出来人。 但听到最后,她止不住心痒痒,贵妾,不是通房,不是侍妾,不签卖身契,除了没有世子夫人的诰命,其它没一点差的! 再说也不能和郑氏硬拧着来,周嬷嬷一横心,满口应了下来。 转天,她的女儿巧燕就陪温鸾上了马车。 巧燕只十四岁,还没有完全长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圆圆的脸蛋一笑俩酒窝,很是讨喜,和油滑刻薄的周嬷嬷没半点相似之处。 大概是头一回出府,一路上她兴奋极了,扒着车窗抻着脖子使劲往外瞧,还不忘搂着点心匣子吃零嘴——周嬷嬷心疼女儿,特地给她准备的。 温鸾忍不住提醒她,“放下帘子吧,咱们不是出来玩的,让人看见了不好。” 巧燕依言坐好,好奇问:“我娘说高大人特别吓人,可是四小姐说,高大人宽容温和,是个好人。少夫人看呢?” 他都快把宋家折腾熟了,宋嘉卉居然还认为他是个好人! 温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虽怯弱,却不是傻子,婆母把巧燕放到她身边的理由不用想都明白。本想间接提醒婆母两句,然而前几天刚因嘉卉有场不愉快,她若再暗示嘉卉可能对高晟有意,保不齐婆母会误会她故意坏嘉卉的名声。 温鸾思忖良久,委婉提示,“我看不懂他,反正他很危险,绝不是好人,如果不是因为世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他打交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还人声嘈杂的街道一瞬间远去了,周围很静,只有车轮吱吱呀呀的扭动声,和杂乱无章的马蹄声。 马车突然重重抖了一下,小几上的茶水洒到温鸾手上,烫得她浑身一激灵。 车夫在外战战兢兢道:“小的没看见道旁有块石头,请少夫人责罚。” “没事,下回注意点就好。”温鸾对下人素来宽厚,反而安慰了车夫两句。巧燕探头看看,取笑道:“老李头,看你脸都吓白了,惨无人色的那种,就像大白天见了鬼!少夫人有那么吓人?” 温鸾道:“快别闹了,前面就是雨笼胡同,能不能让你进门还不晓得呢。” 巧燕的笑脸一下子垮掉,她可不想在马车里枯坐一晚。 今日依旧是个阴天,暗灰色的云层层叠叠堆在飞翘的檐角上,眼看就有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还没叫门,安福就笑嘻嘻迎出来,“温姐姐你来啦,我说大人怎么吩咐我在门口守着呢。” 温鸾奇怪,“高大人知道我要来?” “大人和你前后脚进门,他今儿居然提前回家,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安福看着一脸愕然的温鸾,挠挠头,“我以为你们约好的……大人进门时脸色不大好,没准儿又被那帮言官弹劾了才提前散衙。进来再说,进来再说。” 得知巧燕是温鸾的丫鬟,他没拦着,但是到二门就不让她进去了,“巧燕姐姐跟我去前花厅喝茶吧,温姐姐,大人在里面等你。” 一听说有好吃的,巧燕双眼顿时放出绿幽幽的光,屁颠屁颠紧随安福身后,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温鸾这个主子,回身招招手喊道:“少夫人只管忙您的,不用管我,我吃饱喝足了自己找地方睡。” 她的大嗓门一喊,温鸾脸皮不免生出几分尴尬,转念一想,在场的人都知道自己和高晟这点子事,遮遮掩掩反而矫情。 循着记忆的路线,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穿过几道门,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上次的暖阁,温鸾立在门前,在脑子里仔细过了两遍说辞,深吸口气,慢慢推开了房门。 带着雨腥味的凉风猛地灌进来,案头的纸张如无数雪花片满室飞舞,高晟侧身坐在书案后,目光阴沉沉的,几乎要将她活活吃掉。 温鸾心头一跳,不知哪里又惹了这位爷,讪笑着说:“上次借了您的衣服……” 不等她说完,高晟就打断了她的话,“说吧,这次为你的心上人求什么?” 温鸾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忘了个精光,“我、我和婆母想见见南一和国公爷。 “宋义是要犯,不可探视,宋南一……”高晟眯起眼睛笑笑,扔给她一本书,“玩个游戏吧,请夫人随便翻开一页,我满意了,就让你见他。” 那本书套着深蓝色的封皮,看起来和普通书没两样,温鸾不明所以,随便翻开瞄了一眼,随即“啊”的一声,烫手炭团儿般把书扔到一旁。 已是窘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惶恐,眼角都泛出泪花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09:00:00~2023-04-06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之觞 1瓶; 锦衣劫 第9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无论你和谁在一起,都会本能地想起我◎ 敞开的门窗被关上了,没有了风,飞起的纸张在空中无力盘旋着,飘飘荡荡落在地上。一张张写满了“殺”字,力透纸背狂草淋漓,浓重的杀气迎面扑来,看得温鸾心底发颤。 高晟慢慢走到她面前,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书,浅浅笑道:“听说姑娘出嫁前,会有人教她闺中术,怎么,没人教夫人?” 温鸾把脸扭到一旁不说话。 “夫人不愿意,高某只好代劳了。”高晟信手一翻,看到纸上的画面不禁笑了,提着书页晃晃,“夫人?想想你的宋南一,高某说话算话。” 温鸾猛一怔,僵硬着脖子转过头,飞快睨了一眼。 “瞧清楚了?”高晟坐回椅子,手指轻叩两下桌子,“过来。” 温鸾嘴唇咬得发白,慢腾腾挪到他跟前,屈膝蹲下,伸出手去解他的腰带。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往他身上瞧一眼,好一会儿过去,才把腰带解开。 却是哆嗦着手停在他的腰际,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高晟伸手抚上温鸾的唇,细细的,来来回回摩挲,“如此樱唇,是我难为夫人了。” 他的手苍白瘦削,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微突起,显得十分有力,即便不喜他的温鸾,也无法否认这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张嘴。” 尚未有所反应,舌尖已察觉到他指端的凉意,淡淡的苦涩的药味随之一点点在口中扩散,直至每个角落。 人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温鸾不由自主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她看到高晟瞳孔猝然放大,便听稀里哗啦一片乱响,书案上的笔架砚台、书本纸张,还有笔洗茶盏统统被他扫落,碎瓷破纸夹杂着点点墨汁散乱得到处都是,整个暖阁顿时变得狼藉不堪。 身子陡然一轻,整个人被他架起坐在书案上,束腰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掉了下来,丝质的亵裤随之滑落,露出莹润皙白的肌肤。 白色的裙子海浪似的层层叠叠堆在腰间,继而如流水一般从桌上倾泻而下,在空中悠悠荡荡,似有似无擦过高晟黑色的袍角。 高晟俯身看着她,目中暗沉,“高某忘了,夫人初经人事,大概不会这些复杂的花样,让高某教夫人可好?” 温鸾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争气的红了眼睛。 可和预想的不同,高晟只是笑了笑,没有摁着她的脑袋逼她照画册上做,反而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天爷!”温鸾头“嗡”的一响惊得面如土色,不知这个捉摸不透的高晟又想出什么刁钻法子羞辱她,但下一刻就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脚尖绷得紧紧的,全身都僵住了。 “夫人没有用药?”高晟仔细检查着那里,无可奈何又有点嗔怪,“以后只能高某亲自盯着夫人上药了。” 他低头,微微阖目,舌尖轻触,一下,一下,缓慢而悠长。如小孩子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糖果,舍不得吃掉,只轻轻的舔着,吮着,只为甜味在嘴巴里多呆一会儿。 温鸾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晟,双手使劲捂住嘴,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疯了,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她想躲,想逃,想推开他,可最后什么也没做成,身体早就不听她的使唤了。 琉璃灯的光辉打在他的脸上,温鸾只能看到他上半张脸,眉毛很长,却不是宋南一的那种浓黑剑眉,眉尾渐细渐淡,斜斜飞入鬓角。长眉下,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无端端增添了几分惑人的味道。 温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注意他的模样,她应该闭上眼睛,用无动于衷表达自己的抗拒。 而不是现在这样,屏住呼吸,任由自己僵硬的肢体逐渐解除紧张,变得柔软而松弛,不情愿又控制不住地迎合他。 她竟然在渴望他,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下贱□□的□□! 前所未有的愧疚和罪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却怎么也压不住心荡神迷的瑟瑟挛缩,她再也坚持不住了,低低啜泣起来。 高晟抬起头望着她,“据说这般更令人快活,夫人感觉如何?” “你……混蛋!”温鸾忍不住,平生第一次骂了脏话。 高晟偏头想了想,忽而一笑,“是挺混蛋的,说到底是因为高某的私心。” 他起身,俯在温鸾耳旁,声音极轻极温柔,也极其的冷,如同一把柔软如水的刀,冷然残酷剖开温鸾的心,强硬的把他自己装了进去。 “高某希望,夫人的身体牢牢记住高某,无论你和谁在一起,即便你躺在宋南一身下,身体也。” 一道闪电将屋子映成了血红色,随着一阵冰河破裂般的雷声,漂泊大雨如期而至。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雨打万物的声音才慢慢渐弱。屋檐上雨水飞泄,院子里积水如潭,漂浮着的落叶残花时聚时散,随着浑浊的水流向院角的阴沟。 温鸾望着窗外,神情恹恹的,这样的天气,自然无法出门,她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门扇轻响,高晟提着食盒缓步而来,端详她两眼,直接叫她:“陪我用饭。” 尽管没有丁点胃口,想想自己来的目的,温鸾也只能听话地坐过来。 “尝尝这个,黄瓜拌油条,新来的厨娘是济南人,做的小菜倒也新奇。”高晟挟筷菜放到她的碟子里,又替她盛了碗粥,“甜沫,也是济南风味,说来有意思,名字里带个‘甜’字,味道却是咸口的。” 对此温鸾倒不奇怪,七岁时祖父病逝,她随父母回山东老家守制,因她爱吃,甜沫经常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 不过到国公府后就很少吃得到了,宋家人喜好淮扬菜,讲究精、清、新,也不大看得上这些街边小食,她不得不改变自己适应宋家人的口味。 没想到误打误撞在高晟这里又吃到了。 黄瓜清爽,油条酥脆,吸足了芝麻酱,咸鲜酸辣浓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比不上国公府的精致佳肴,然而温鸾吃得很顺口,不知不觉桌上的菜已下去大半。 此时她才发现高晟始终没有动筷子,不由讪讪放下碗,“我吃饱了……” 高晟这才拿起筷子。 看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温鸾不觉紧拢双腿,悄悄移开了视线,没话找话似的说:“这个季节也有黄瓜,真是难得。” 高晟道:“市面上买不到,这是暖棚里种的,专门供给御膳房。” 温鸾抿抿嘴角,原来是御赐的东西,真是圣眷优渥。 他吃东西很快,也吃得很干净,连盘子里的麻酱汁都用馒头蘸着吃了。 这种吃法,温鸾只在干苦力的力巴身上见过,一时竟看愣了。 “我挨过饿。”高晟轻飘飘说,却没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温鸾不免诧异,说起来她根本不了解这个人,出身、来历、过往等等一概不知,但他不愿多说,她也不想多问。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等南一出狱,她和他,此生再也不会见面。 温鸾深吸口气,把话题引到探视上头:“诏狱是不是监管特别严?” “除了笔墨纸张,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外,吃的、穿的夫人都可以带进去。”高晟微微一笑,“我们已有夫妻之实,夫人大可在我面前自在些。” 乍听可以探视,温鸾登时喜出望外,“今天去可以吗?” “夫人太着急了。”高晟指指外头的天,“五日之后未时三刻,直接来北镇抚司衙门,我等你。” “真的?!”想着就要见到宋南一了,按捺不住的喜悦和兴奋涌上来,冲抵得温鸾脸颊通红,暗淡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异常明亮,整个人突然有了生气。 高晟瞧着,冷冷哼了一声。 然而温鸾的心早飞到宋南一身上,根本没空察他颜观他色,此时雨势渐收,她也坐不住了,敷衍几句就提出告辞。 高晟没有拦她,只在她临出门时提醒道:“国公府四面漏风,你我之事不可能宋夫人不是善茬,夫人也该想想后路了。” 一句话让温鸾的笑僵在脸上,生硬地扔了一句“我早想好了”,转身拂袖而去。 得了消息的巧燕已在二门等着了,旁边是不住打哈欠的安福,见着温鸾就抱怨道:“巧燕姐姐太能说了,拉着我不停嘚吧嘚,要不就咔嚓咔嚓吃个不停,这一晚上嘴就没歇过!” 满脸写着:“你快把她带走让我睡个觉吧,求求啦。” 巧燕瞪他一眼:“人家哥哥自打去了金陵,就一直杳无音信,人家担心得不得了,又没法和别人说,只能和你念叨两句。瞧你这不耐烦的样儿,以后什么也不和你说了,哼!” “他一个小孩子,又不是咱府里的人,你和他说也不管用啊。放心好了,没准儿过几天就有消息了。”温鸾一肚皮心事,只当小孩子拌嘴,安抚两句便匆匆上了马车。 安福摇摇头,脸上划过一丝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叹息,继而耸耸肩,高高兴兴补觉去了。 等回到国公府,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清新得像滤过似的,青翠水绿的树叶在微风中飒飒晃动,晶莹剔透的水珠滴落下来,敲得屋檐大地叮叮咚咚的响。 温鸾的心情好极了,几乎是跳着跑着来到郑氏面前。 郑氏暗暗皱眉。 “母亲,母亲!”温鸾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脯,迫不及待说,“他答应了,五日后未时三刻,我们可以探视父亲和南一!” 不想宋嘉卉一掀帘子进来,惊讶中带着质问道:“他是谁?嫂嫂一晚上不见人影,又是去哪里了?” 第12章 ◎良言劝不醒◎ 温鸾怎么也想不到会撞见宋嘉卉,立时惊得脸白如纸,连郑氏也来不及反应,瞪着眼睛看着女儿,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昨天有事找嫂嫂,结果找了一圈儿都找不见,我就猜她肯定不在府里。”她嘟着嘴巴说,“不让我出门,倒不管嫂嫂,也太不公平了……” 原来是女儿耍小性,郑氏悄悄松口气,板起面孔呵斥道:“你嫂嫂出门是去办正事,又不是去玩。你呀,越大越没规矩,进来也不知道言语一声,外头是谁守着?我看该打发出去了!” “谁能拦得住我?”宋嘉卉知道母亲不会真和她生气,是以不把母亲的斥责当回事,只盯着温鸾问,“嫂嫂还没回答我呢,那个他,是谁?” 温鸾结结巴巴说:“没、没谁呀,你听错了吧。” “别蒙我,你刚才说可以去看父亲和哥哥,诏狱岂是随便出入的?定是得了高晟的应允,对不对?你去见高晟了,对不对?” 宋嘉卉的话又脆又响,如崩豆噼里啪啦爆出来,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温鸾根本招架不住,求救似的望向郑氏。 这在宋嘉卉眼里就是承认了,登时就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愤怒之余,又有点酸溜溜的,“嫂嫂几次三番警告我不要靠近高晟,自己却巴巴的往人家跟前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是为了救你哥哥和父亲!”压抑了多日的委屈苦闷一股脑涌上心头,冲抵得温鸾满口酸涩,话音已带了哭腔。 宋嘉卉还欲再说,郑氏猛地一拍桌子,“吵,吵什么吵,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们再去我坟头上打架去!” 见母亲发火,宋嘉卉及时偃旗息鼓,脸色还是一青一红的,显见肚子里的火气还没消。 郑氏深深叹息一声,“嘉卉不要乱想,是我让你嫂嫂去见高晟的,他曾在你嫂嫂父亲的书馆中求学,有这层关系在,总要给你嫂嫂几分面子。” 不止宋嘉卉,温鸾也瞪大了眼睛:高晟是父亲的学生,她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原来是这样。”宋嘉卉低头思索片刻,抬头一笑,“是我误会嫂嫂啦,我给嫂嫂陪不是。” 温鸾忙摆手说没事。 锦衣劫 第10节 宋嘉卉笑道:“我就说高晟不是坏人,你们都不信,看吧,他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温家伯伯过世三年多了,人家还记得这份师生情谊。” 那人最会玩弄人心,才不是好人! 但这话温鸾没法说出口。 “他……”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提醒一句,“他可不是良善人,看看其他几房出狱的模样,尤其是五叔父,还是离他远点好。” 宋嘉卉满不在乎道:“他们活该,以前就没少给咱们添堵,我还要谢谢高晟替我出气呢。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和他正式结交,对咱家也有好处,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给他递帖子。嫂嫂嘴笨不会说话,娘你是长辈他难免拘谨,就让我去好了,说不定过几天爹爹就能出狱啦!” 看着一脸兴奋滔滔不绝的女儿,郑氏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人?哼,就是这个好人,抓走了你爹爹和你哥哥,就是这个好人,挑拨得宋家分崩离析,一盘散沙,就是这个好人,夺我儿……” 这句话几近从她齿缝里迸出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宋嘉卉和温鸾都不由心底发寒,一时间谁也不敢再言语了。 郑氏深深盯视一眼温鸾,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耐心劝导女儿:“你年纪小,不懂人心险恶,高晟阴险狡诈,绝非善类,但凡和他沾边儿,都不会有好下场。听话,不要再提他了。” 此话入耳,温鸾不禁抬头看了看婆母,胸口仿佛塞了团烂棉絮,堵得她生疼生疼的。 宋嘉卉犹自不服气,却不敢再顶撞母亲,耷拉着脸嘀嘀咕咕,“他也是奉旨办差,皇上来位不正,忌惮爹爹这些前朝老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冤有头债有主,他就一个听吆喝,没必要把帐记人家脑袋上……” “你给我住口!”郑氏倒吸口冷气,此时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叫来周嬷嬷,“送六小姐回去,院门从外头上锁,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这是要禁足?宋嘉卉大惊失色,“我又没说错,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还要去看爹爹和哥哥呢!” 郑氏目光阴沉,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周嬷嬷心知她是动了真怒,忙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半哄半推,好歹送走了这尊大佛。 “温氏等下再走。”郑氏语气很冷。 她又恼上了温鸾,如果她当初拦下女儿,女儿就不会在张家见到高晟,更不会上他的当受他的骗。 自打女儿落地,还是头一回挨罚,女儿难过,殊不知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更难过。 都是温氏害的,她自己毁了不算,还要拉着嘉卉跳火坑。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国公府的庇护,就凭她那狐媚子的长相,早不知成了谁的玩意儿。 真是个扫把星! 郑氏冷眼打量着温鸾,忽心头一动,嘉卉不是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又有亲哥哥珠玉在前,眼光高得很,居然见高晟一面就惦记上了,可见这个高晟还是有点蛊惑人的本事。 那温氏呢? 女人总会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念念不忘。 郑氏感慨般叹道:“其实嘉卉的话也有点道理,或许高晟真没有外头传言的那般不堪……你和他打交道多,你认为呢?” 温鸾一怔,如实答道:“捉摸不透,给人的感觉很危险,也很压抑。母亲,您刚才说高晟是我父亲的弟子,真的吗?” “自然是假的,不然怎么骗过嘉卉?”郑氏笑笑,“温老爷秉性高洁,是真正的君子,如果真教出这样一个弟子,恐怕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温鸾跟着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 很快,周嬷嬷端来药碗,温鸾本想说昨晚没发生什么,不用喝,然而又觉得解释起来实在没意思,婆母已经起了疑心,她现在就是多说多错,索性接过碗一饮而尽。 郑氏又留她说了会儿话才放她走。 大雨过后清寒袭人,一阵阵凉风吹得满壁字画簌簌抖动,周嬷嬷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正要关窗,冷不丁郑氏突然说:“开着,屋里有股子怪味儿,熏得我头痛。” 早起刚清扫的屋子,用的还是夫人最喜欢的兰香,哪有什么怪味? 周嬷嬷的视线落在空空药碗上,明白了,急忙把碗扔出去,又亲自打了水,反复擦洗温鸾坐过的椅子,瞅着郑氏脸色好转,方提起自己的女儿,“巧燕昨儿个一直在外院,没见到高晟,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若是轻易就让人探听出消息,那他就不是高晟了。”郑氏没有叫巧燕进来问问的意思,沉吟片刻,吩咐道:“准备一份厚礼,你叫人送到华公公外宅……算了,我亲自送去吧。” 一听是给内廷太监送礼,周嬷嬷不敢怠慢,立刻着手操办,忙活了两个时辰,总算整理出一份夫人满意的礼单。 巧燕拿起礼单瞅了瞅,不禁咋舌,“我的乖乖,镶金八宝琉璃屏风一架,大红珊瑚树两棵,翡翠镶宝石如意两把,还有黄金四百两……娘,这华公公什么来路?” 事到如今也没有瞒她的必要了,周嬷嬷悄悄与她说:“司礼监秉笔太监华伟峰,论起来不比高晟势力小,就是他给夫人出的送人的主意。” 巧燕更诧异了,“他见过少夫人?” “没有。”周嬷嬷失笑,“人选是夫人的定的,谁让少夫人长得最漂亮?我跟你说啊,国公府肯定容不下少夫人,等世子出狱,你就是贵妾,争取在新少夫人过门前生个一儿半女,往后你就终身有靠了。” 她欣慰地摸摸女儿的头发,“你做内宅主子,你哥做大总管,里外互相扶持着,谁也不敢小瞧你们。娘拼死拼活干了几十年,就是在给你们铺路,以后别说娘不疼你们兄妹了。” 巧燕撇撇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您老算盘打得太响了,当心做了赔本买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保不齐少夫人有大造化,我看您还是巴着她点,省得以后倒霉。” 周嬷嬷不屑,“既没才干,又没家世,身子也不清白,她能有个屁造化!” “我去街上逛逛。”巧燕翻个白眼,扭脸就往外走。 周嬷嬷越叫她,她跑得越快,把周嬷嬷气得直跺脚,少不得又得替闺女四处遮掩。 星月交辉,今晚的夜静悄悄的,静谧得可爱。 安福的小圆脸笑得不怀好意,“华伟峰……没想到此事还有他的手笔,难道他和宝庆公主联手了?大人,你要大大的不妙啊。” 高晟摇摇头,“宋家托的中间人是公主府的二管家,公主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更没有替宋家求情,我想公主应不知道此事。” 安福眨巴眨巴眼,“我怎么觉得这是华胖子做的局呢?哎呀呀,您也真是胆子大,堂堂定国公世子夫人,不是歌姬舞姬,这事要是捅出去,弹劾您的奏章肯定满天飞,皇上也不会保您。” “无妨。”高晟笑道,“我反而要谢谢他,省了我好大事……” 一两声干涩嘶哑的鸦啼突兀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止住声音,安福立即循声出去,须臾拿进来一个小竹筒。 高晟接过来一看,眉头轻轻一跳,“叶二小姐上京?看来宋家和叶家的合作谈成了,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6 09:35:16~2023-04-08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羽之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她的宋南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早起来,外面已然阴了天,绵密的雨丝如细筛子筛过似的,飘飘摇摇均匀洒向大地。 给南一准备的东西都是郑氏一手操持,温鸾插不进手,又不愿空着手去看他,接连熬了几个晚上,总算赶出来一件雨过天青的长袍。 却也因此熬得脸色又青又白,眼圈发暗。 郑氏瞧了直皱眉,这幅鬼样子,是想暗示她在府里受欺负了么?因而不咸不淡说:“我儿现在身陷囹圄,你也省些事,别让他再为你操心。” 把温鸾听得莫名其妙,只当是指和高晟之事,“母亲放心,我不会和他说的。” 郑氏板着脸登上马车。 她素来不苟言笑,温鸾在她面前本就拘谨,且近日嫌隙更深,上车后一个阖目养神,一个低头不语,谁也没有话说,只有雨点砸在车顶的咚咚声。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北镇抚司衙门门口。 此时雨势渐大,温鸾觑着眼瞧,只见门前四个锦衣卫在雨中按刀而立,铁铸似的一动不动。 阴冷的风迎面扑过来,袭得二人均是心中一凛,不由放轻了脚步。 门口的锦衣卫显见得了上头的授意,问清是定国公府的人,检查一番便让差役领她二人进去。 温鸾大包小包拎着,还要给婆母打伞,顾东顾不了西,大半个身子都在雨里淋着,满头满脸都是水,别提多狼狈了。 一只手突然从旁接过她手中的油伞。 温鸾吓得浑身一激灵,抬头看时,不是高晟又是谁?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是……你啊。” 高晟“嗯”了声,对郑氏道:“我有话和夫人说,你先行一步。” 郑氏脸颊的肉狠狠抽了两下,高晟刻薄阴狠,最爱落井下石,这点来之前她心里就有数。 所以高晟用吩咐下人的态度羞辱她,她不恼。 但他居然称温氏“夫人”! 她才是堂堂国公夫人,不是伺候温氏的仆妇!高晟这算什么,故意打她的脸,给温氏撑腰? 怨恼之余,也不得不多一层顾忌。 郑氏不声不响接过了温鸾手里的东西,平和得让温鸾愕然。 待婆母身影稍远,温鸾问道:“大人找我何事?” 高晟淡淡道:“没什么事,就想和你一起走走。” 温鸾再次愕然,随后头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四下里张望。 高晟忍不住笑了声,拿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雨水,“附近没人——便是有人也不碍事,如果北镇抚司还能传出闲话,我这指挥使也不用当了。” 手帕带着他的温度拂过微凉的肌肤,温柔而强硬,真是奇怪,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极端,偏偏没有一点违和感,好像本就该如此。 温鸾微微偏过头,“我讨厌下雨。” “我却喜欢。”高晟收回手,“每次下雨,我总会有好事发生。” 身上一暖,他的大氅裹住了她。 雨点打在凤仙粉油伞上,一朵朵小花溅开,噼里啪啦的响。 水雾氤氲,荡荡的药香在伞下飘摇。 温鸾突然生出一股惶惑。 她扯下氅衣扔到高晟怀里,低头向前,走得飞快,再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高晟不在意地笑笑,依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而那把伞,始终罩在温鸾的头顶。 诏狱在北镇抚司最偏僻最幽深的地方,与别处不同,来回巡逻的侍卫多了很多,两丈来高的青砖厚墙布满斑驳的青苔红藓,两盏白灯笼悬在黑黢黢的大铁门前,阴森森暗沉沉,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不是温鸾的错觉,似乎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郑氏在门口候着,浑身湿漉漉的,看到温鸾时面上闪过一丝怒意,然转瞬即逝,不卑不亢道:“请高大人行个方便。” 高晟略一颔首,示意守卫开门。 大门带着吱嘎吱嘎的涩声向两旁打开,闪出一条道,高晟道:“不用搜身,不用人跟着,你们忙你们去。” “是。”应诺声过后,大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温鸾本以为诏狱是座石砌的监牢,走进去才发现里面辟出多个院子,除了用铁链锁着门,看上去似乎和普通的宅院没有区别,也没有听到惨叫之类的拷打声。 紧绷的心不由一缓,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 锦衣劫 第11节 “那些院子是关押罪名未定的嫌犯,算不得诏狱。”高晟慢悠悠走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站定,回首一笑,“这里才是真正的诏狱,宋南一,在这里。” 温鸾脸色刷的变了。 推开门,深不见底的黑暗立时涌来一股如裂帛般尖利的声响,似风声,似嚎叫,夹杂着腐烂潮湿的气息,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毛骨悚然。 温鸾害怕,不由自主去抓郑氏的胳膊。 郑氏身形一侧,把包袱塞到温鸾怀里,自然而然避开她的手。 “他在最里面的牢房。”高晟眼神闪闪,抖掉伞上的水珠,示意狱卒给她们带路,他自己负手而立,似乎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温鸾胡乱点点头,紧随郑氏顺着长长的石阶向地牢走去。 墙面地面全是一块块大石砖,右手边是一排牢房,围着粗粗的铁栏杆,不时传来语音莫辨的惨叫,森严恐怖,活像个地狱。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 “宋南一,有人看你来了!”狱卒打开一间牢房的门,“二位进去吧,我得再把门锁上,你们出来的时候我再开开——这是诏狱的规矩,倒不是针对二位。” 听见动静,牢房里靠墙而坐的宋南一缓缓向这边看来。 乌黑的眉毛,柔和明亮的眸子,眉宇间是浓浓的书卷气,即便身处牢狱,也掩不住他身上那种雍容典雅的气质。 他手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衣服早已皱皱巴巴,脏得不成样子了。 不过头脸干干净净的,带着潮气,像是刚刚洗过。 他笑了,很开心的模样,“你们来了。” 没见着他时还好,一见到他,温鸾只觉心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都冲上头顶,头也晕,目也眩,四肢都在颤抖,一时竟挪不动脚步。 此先的惶惑全然消散,她脑子也再也想不了别的,只怔怔盯着宋南一,仿佛一闭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我的儿!”郑氏痛呼一声,忽的扑过去,想抱又不敢抱,忙忙慌慌看着儿子道,“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宋南一笑道:“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没有提审我,也没有用刑,就是睡不好。娘,一定是你在外面四处斡上下打点,儿子才免受皮肉之苦,多谢您了。” “和娘还说什么谢谢,为了我儿,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郑氏擦擦眼泪,把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摆给他看,絮絮叨叨嘱咐,“这是换洗衣服,厚的薄的,里衣外衣都有,这是你爱吃的糟鸭信,还有各色果子。大牢阴冷,我还给你带了被褥……” 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我的儿,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可疼死娘了,我真恨不得替你坐牢!” 宋南一温声安慰母亲,“没事没事,您看我不是好好的?我没有谋逆,也没有作奸犯科,父亲更没有犯上的心,锦衣卫不过是拿咱们家作筏子,震慑不听话的臣子而已。” “你且忍耐几日。”郑氏贴着儿子面颊低低道,“叶家已经答应和咱们联手,叶二小姐明天就到,你别和温氏说,省得她多心。” 宋南一不由暗暗心惊,金陵叶家,和大周开国皇帝一起打的天下,传至今日已有二百余年了。 也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一直十分低调,族人也鲜有在朝中任职的,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们,连当今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不单单是因为叶家在江南盘根错节、丝萝藤缠的潜在势力,还因为叶家掌握着一支不容小觑的暗卫,有说是他们私藏的兵马,有说是太上皇不放心一众兄弟儿孙,暗令叶家领兵监察各地藩王。 无论如何,此时和叶家联手,只会让当今更忌惮宋家,不是上上之策。 宋南一是不同意的,但来不及反对,郑氏已起身叫温鸾过来,“你们小夫妻说说话,我去看看国公爷。” 其实温鸾一进来,宋南一就看到她了,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不便亲近,尽管恨不能一把搂进怀里,却是坐着一动不动,只看着温鸾柔柔地笑。 温鸾张张嘴,还未说话,泪已经流了下来。 “鸾儿……”宋南一握住她的手,待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才抱住了温鸾,不想她轻轻挣脱了。 宋南一显得有点意外,继而赧然一笑,“我身上太脏啦。” 温鸾呜咽着,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只拼命摇头。 他不脏,脏的是她。 “这是你做的衣服对不对?”宋南一从一堆衣物中,准确无误挑出那件雨过天青的长袍,“雨过天晴,你盼望我早点渡过难关,离开这暗无天日的诏狱,你的心思,我都懂。” 他伸手细细摩挲着温鸾的眉眼,“你也要保重自己,看看,眼睛熬干了,都不漂亮了。也不错,我是脏兮兮的臭老头,你是干巴巴的黄脸婆,哈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温鸾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人!”却突然看到宋南一的右手有伤,立时大惊失色,捧着他的手迭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还说他们没有对你用刑!” “没事没事,就是指头让我咬破了。”宋南一失笑,“若是锦衣卫用刑,只怕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温鸾狐疑道:“你咬指头干什么?” “他们不给我笔墨,我只好咬破指头写字。”宋南一笑着,笑容凄凉而缠绵,看得温鸾的心都要碎了。 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白布,看样子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上面血迹斑斑,字迹殷红,开篇第一行字便是:放妻书。 第14章 ◎醋◎ 放妻书,鲜红的字刺得温鸾眼睛生疼。 幽暗的光影中,宋南一清泉般的嗓音缓缓流淌,“刚才的话是宽慰母亲的,国公府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父亲的事我略有耳闻,算不上谋逆,但绝对犯了新帝的忌讳,下场如何谁也不好说。”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干涩,“我不想耽误你,鸾儿,我娶你是想让你过好日子,不是让你跟着我吃苦的。” 温鸾眼里满是泪水,使劲摇头。 宋南一留恋地抚着她的脸颊,“我记得你姐姐嫁到了洛阳,你去投奔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鸾儿,好好活着,若能他日相见……” 他突然哽住了。 “不,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死了,我也死!” 温鸾泣声哭着,只觉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气搅动着往上顶,满腔都是二人甜蜜幸福的往事,这些天受的委屈与之相比,登时变得不值一提。 宋南一稍稍抬头,把夺框欲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别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喜欢看你笑。” 温鸾努力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傻鸾儿。”宋南一失笑,轻轻把她揽入怀中,低头去寻她的唇。 昏黄的光散漫在深幽的黑暗中,墙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连空气也无法进入。 通道的阴影里,高晟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更没有血色,双眸冰冷,毫无起伏,平静得好像冰封的大海。 哗啦,刺耳的锁链声打断了情意缠绵的二人,狱卒大声呵斥着,分别的时候到了。 走之前,温鸾飞快说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语气坚决,似乎她有十足的把握办成这事。 宋南一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但狱卒催得紧,他没时间细问,只扒着铁栅匆匆嘱咐她“不要管我”。 通道光线昏暗,不熟悉的人走起来难免磕磕绊绊的,他刚要提醒温鸾小心脚下,高晟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伸手扶住了温鸾。 动作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熟稔。 更令他意外的是温鸾的反应,躲是躲了,但没有被吓到。她抬头说了些什么,高晟居然微微弯腰,十分认真地在听她说话,还笑了一下。 宋南一怔怔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 已近午时,雨整整下了两个多时辰,虽然风依旧呼呼嘶吼着,雨势已经减弱许多。只是天空依旧浓云密布,紧一阵,慢一阵,戏耍似的向大地洒着冷涩的雨水。 温鸾立在檐下,任凭冷风凉雨打在身上,雨点飘落进脖子里,凉丝丝的,反而令她纷纷扰扰的心清爽许多。 雨点越来越稀疏,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如泪珠儿一般落下。 高晟望着空寂的庭院,突然开口道:“高某收回之前的话,夫人若是后悔了,这场游戏就此作罢。” 温鸾奇怪地看他一眼,没头没脑一句话,她有点不知如何作答。 琢磨了会儿她才说:“我不后悔,你答应我的都做到了,没有对南一动刑,我很感激。” 到底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话没说完脸就烧得炭团一般,好在周围没有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高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转瞬间又消失了,“被婆家逼迫至此,夫人也是可怜人。不妨给夫人透个底儿,宋家不会再翻身了,夫人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他的话和宋南一说的如出一辙,温鸾第一反应就是要抄家,登时发急道:“没人逼我,大人,上次是我不好,大人喜欢什么花样,我照做就是。” 高晟眸色忽的一暗,仍是慢条斯理说:“夫人不愿意,我总不能勉强你。” “说过多少次了,我是自愿的。”温鸾无奈叹道,“保住国公爵位什么的我不敢多想,只要人平安就谢天谢地了。” 高晟的目光似有似无扫过身旁的格栅门,微微一笑,“再看看吧。” 说话间,狱卒领着郑氏从月洞门拐进来,郑氏哭得泪光满面,一双眼睛却闪烁着,精神头比来时还要好,冲高晟微微颔首,“多谢大人通融,改日定当重谢。” 高晟没看她,也没说话。 温鸾提脚刚要跟着婆母离开,就听高晟咳了一声。 郑氏淡淡道:“温氏留下,不用着急回去。” 温鸾怔楞了下,回身去看高晟,这才发现他换了套便装,云灰色银线宝相花纹长袍,腰间悬着荷包玉佩,外套姜黄色花卉刺绣半臂,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哥的打扮。 高晟瞥她一眼,意思很明确:跟我来。 一阵脚步声过后,庭院又恢复了静寂,方才高晟挡着的格栅门却嘎吱吱开了,一位头发花白,颌下无须的老者慢慢从屋里走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真是个坏小子!” 却说温鸾跟着高晟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夹道,巷子口停着辆马车,车夫正是带她第一次见高晟的那个侍卫。 “罗鹰,锦衣卫同知。”高晟指指那人,“有事找不到我,找他也是一样的。” 一想这人也知道自己的丑事,温鸾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头也不敢抬与他见了礼。 罗鹰忙抱拳还礼,撩开车帘道:“老祖宗回宫了,留下话说他还没死呢,华胖子想下绊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个儿有多重。” 这句话却是对高晟说的。 高晟略一点头,扶着温鸾上了马车。 “老祖宗是谁?”尽管知道自己不该多问,温鸾还是止不住好奇心——万一和宋家的案子有关系呢? “陈拒,皇上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晟显得有点惊讶,“你连他都不知道?宫里敢称老祖宗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温鸾尴尬地笑笑。 高晟嗤笑道:“宋家真是什么都没教你,这不是培养世子夫人的做法,话又说回来,宋家如果真把你当世子夫人看,也不会把你送到我的床上了。” 真是诛心之言,一句话就把你的心扎得千疮百孔,却让你无可辩驳,只能沉默以对。 高晟扔给她一个包袱,“换上。” 包袱里除一套艳丽的轻纱薄衣,还有肚兜小衣、配饰鞋袜,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温鸾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在这里换?车厢里连个帘子都没有! 锦衣劫 第12节 高晟挑眉:“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哪里我没摸过,我比你夫君还了解你。你不好意思的话,就闭上眼睛躺着,我替你换。” 那岂不是更糟?温鸾瞠目,她可不想在马车里和他胡闹,只得自欺欺人地背过身。 随着一声悠长的丝绸摩擦声,束住纤腰的丝绦掉了下来,接着蟹壳青的比甲从肩头滑落,如层层紧裹的花骨朵被人一一剥去花瓣,露出最深处的蕊,女子的肢体半遮半掩的出现在他眼前。 白雪般的肌肤上泛起一层红晕,她背过手去系肚兜的带子,多少低垂的脖颈上,挽在脑后的发髻形成淡淡的剪影,温婉而优雅。 “这就叫美玉生晕啊……”终究耐不住,高晟顺势抓住她背到身后的双手,另一只环到前面,膝盖轻轻一顶她的后腰,她登时像弓一样挺起身子。 温鸾慌了,“你疯了,外面有人。” “他听不到的。”高晟浅笑道,低头去寻她的唇。 温鸾拼命躲闪,“不要!” “我偏要!”高晟态度出奇的强硬,手指钳住她的下颌稍稍用力,她就不由自主张开了嘴,紧接着,他的舌滑了进来。 这个吻,是温鸾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吻。 他疯了似的亲她,毫无章法,蛮狠霸道,强迫她接受他的唇、他的舌、他的味道,一股脑抢占了她的身心。 僵硬的身子逐渐变得松软,变得没有了骨头,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他的怀里,如一团棉花任他随意揉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还了她自由。 温鸾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好一阵子才缓和,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嗔怒地盯视高晟,“你说过不强迫我的。” 可惜美人还未从潮头彻底平复,泪光点点,娇喘吁吁,眼神着实没什么震慑力。 高晟丝毫不让她,“你也说过做什么都愿意。” 温鸾嘴笨,一句话戗得她哑口无言,又羞又恼又气自己吵不过他,脑子一抽,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弟子?” 说完她马上后悔了,没人喜欢别人探究自己的过去,不管他是不是,这个问题,越界了。 她这是怎么了,南一的命还握在他手里,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他? 久久听不到他的声音,温鸾有些心虚地抬起头。 蓦地,她撞进一双暗沉幽远的眸子里。 他始终没有开口,眼神怪怪的,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在看别人。 这样的目光让温鸾一阵心慌,某种说不清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本能的,她不想与这个人发生更深层的纠缠。 “我……我是胡说的,我不记得你。”她结结巴巴说,“我爹回到山东老家后才开的书馆,乡野私塾,统共二三十个学生,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肯定不是我爹的学生。” 没错,她被婆母的话带偏了,她真傻,竟问出这个蠢问题! “没关系。”他笑了下。 可为什么,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落寞? 温鸾的心愈加乱糟糟了。 马车一顿,帘外传来罗鹰的声音:“公子,到地方了。” 温鸾得救似的松口气,掀起车帘向外张望,道旁是一座三层高的楼宇,牌匾上“百花苑”三个烫金大字赫然入目。 这是……青楼? 第15章 ◎唱歌都要扎你的心◎ 因还没入夜,天空又飘着小雨,街上行人很少,显得冷冷清清的,招揽客人的龟公懒洋洋坐在门口,正磕着瓜子看街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羞耻,温鸾的话音颤抖,脸色也极其难看。 高晟先一步下车,转身伸出手,“当然是陪客了。” “你……”被人轻贱的心情逼得温鸾直想哭,情知无法推辞,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径自下车,看也没看他的手。 龟公一看到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知道来生意了,马上笑得满脸桃花开,点头哈腰往里面让。 “老客儿,可有日子没见您了!今儿刚到几位姑娘,嘿,甭提多水灵儿喽,都没接过客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第一口鲜儿您得尝。” 温鸾低着头跟在高晟身后,闻言不禁抬眸斜睨他一眼:老客,看来这个地方他常来呀,果然是个好色之徒。 她不知道,老客儿不过是招揽客人惯用的称呼,显得亲近热情,不管是新客还是老主顾,统统是“老客”。勾栏青楼也好,茶馆酒肆也好,都这么叫。 见高晟反应冷淡,龟公偷偷瞄了瞄温鸾,登时睁大眼睛惊呼道:“好漂亮的姐儿!可是咱这里的规矩,不能带外头的姑娘进来……” 高晟扔给龟公一个荷包,“少不了你银子,牡丹坊丁字号,带路。” 荷包里满满的金叶子,金光灿灿的,看得龟公眼睛发直。 “哎呦,您里面请!”发面馒头似的老鸨咚的弹出来,肥手一抢一搡,拿到荷包就把龟公怼到一边儿去,屁颠屁颠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二人容貌出众,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又因青楼头一回进女客,妓子们三五成群,捂着嘴指指点点偷笑,为数不多的几个嫖客更是毫不忌惮地盯着温鸾看。 温鸾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晟胳膊一展,把人楼在怀里,目光扫过来,众人只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掠过头顶,顿时一片寂然。 游廊两旁挂满了新采的珠兰,正是盛开的时候,细细的枝条上是一簇簇细小的花粒,介于浅黄和浅绿之间。于是整条游廊都充满了珠兰的香气。 灯光璀璨,花粒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上面的水珠将滴未滴,不知何处飞来的娇笑软语,引人无限遐思。 温鸾窘得头也不敢抬。 老鸨将他们带到一扇门前,“胡老爷,您朋友来了。” 伴着一阵爽朗的大笑,门“呼啦”的从内打开,一股热气混着甜腻腻的脂粉香气,夹杂女子的嬉笑声扑面而来,呛得温鸾脑子发懵。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迎出来,拱手笑道:“高公子,等你好久了,快请快请。” 除了四个妓子,屋里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胖子,敞胸露怀,小山似的堆在椅子上,略一动,椅子就嘎吱嘎吱的响,似乎随时会散架。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公子,家里是皇商——也就是做着宫里的生意,北直隶一半的铁矿煤矿都是他家的,手里还握着盐引,连辽东的人参生意也归他管,真真儿的富可敌国啊。马哈木,这位可是大客户呀,手指头缝撒点,都够你吃两辈子的。” 胡老爷说完,对面的胖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温鸾瞧。 温鸾直往高晟背后藏。 咚,高晟把酒杯重重顿在桌子上,满桌的杯盏都跳了起来。 “久仰,久仰。”那胖子回过神来,嘻嘻笑道,“中原好,中原女人更好,一不小心看入迷了。”说着,使劲揉了怀里的妓子两把,引得她格格乱笑。 他的语调很生硬,显见是个番邦人。 胡老爷忙解释:“他是瓦剌人,不懂我们中原的礼数,公子别和他一般见识。这次来京城……” “我不与瓦剌人做生意。”高晟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况且,瓦剌人的那点东西我也瞧不上眼。” 气氛一时有些僵,温鸾更是摸不着头脑,搞不懂高晟隐瞒身份来青楼做什么。 马哈木毫不在意高晟的冷淡,大大咧咧道:“我有好东西,极好极好的,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高晟似是被激起性子,冷笑道,“你们瓦剌又有什么好东西?” 马哈木不理会他的暗讽,“不是毛皮马匹,听说中原人讲孝道,孝大过天,我们就有比天还大的宝贝。” 说着,双手张开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 高晟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随后又笑,“我不信,除非你拿来让我看看。” “不行不行。”马哈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你若不要,我就和别人谈,一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 高晟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儿,久久不语。 温鸾却是越听越心惊,瓦剌、孝道、比天还大,到底能有什么宝贝能惊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潜入青楼办案? 蓦地,一抹极亮的光从脑海中掠过。 太上皇! 温鸾不禁倒吸口冷气,这个猜想太过吓人,一瞬间她的脸都吓白了。 许是她的模样让人起疑,马哈木的视线在她脸上来回的扫。 身子一歪,她被高晟揽在怀里,但听他朗声笑道:“钱我出得起,可我不想出,你这买卖找别人做去吧。” 别说马哈木,温鸾也愣住了。 “我没骗你。”马哈木以为他在试探,干脆掏出一枚田黄石印章,“这个你总认识。” 高晟拿过来看看,笑了笑还给他,“久闻瓦剌人酒量如海,今儿可要不醉不归,若谁半道儿遁了,就是看不起我高某。” 彼此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不把话说透,剩下的端看上面的意思了。 马哈木任务完成,立刻显出本色,也不等人劝,吃酒亲嘴儿听曲儿,耍得不亦乐乎,不多时就醉醺醺的了,一会儿汉语一会儿瓦剌话,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高晟坐了片刻,和胡老爷说了会儿话,仍带着温鸾出来。却没有出门,拐了个弯儿,来到一间临街的屋子。 此时天已向晚,街上接二连三地燃起了灯。红色的、粉色的、晕黄的,一盏盏灯笼在轻风细雨中微微摇着,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伴着缠绵的丝竹声,姑娘们的娇笑,那一团团光影愈发令人炫目地跳动着。 高晟合衣躺在塌上,“喝多了,今晚在这里歇着。” 温鸾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事关太上皇呀,坐视太上皇被俘不救,如果她泄露消息,那他少说也要问罪抄家。 就是为了让你把消息递出去! 高晟笑笑,“唱个曲儿吧。” 还真把她当妓子了?温鸾的小脸蒙上一层愠怒,已是恼了。 “别误会,我只是想听你唱,你祖父不仅爱听,还写过杂剧本子。你父亲年纪的时候沉迷昆腔,曾跑到戏班子学过三年,你母亲也擅长此道,二人夫唱妇随,私底下没少排小戏。” 高晟眼神温和清澈,没有丝毫的轻视鄙夷,“我想你打小耳濡目染,怎么也会唱两句。” 温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没错,祖父从不认为戏子是下贱的行当,相反,他和许多“下九流”的人都是朋友。小时候家里面总是热热闹闹的,既有讲学的文人鸿儒,也有卖唱的优伶歌伎。 她也的确会唱一点,母亲弄萧,父亲奏笛,她咿咿呀呀唱着,祖父抚着花白的胡子冲她微微的笑。一曲唱完,她就会蹦蹦跳跳扑进祖父的怀里,笑着闹着讨赏。 那时候多好呀,天天都是欢声笑语,她都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后来祖父和母亲接连身故,父亲受党争牵连,失去起复的机会,只能在乡间开个小书馆过活,才四十岁就郁郁而终。 锦衣劫 第13节 她也不得不寄居国公府,从那个活泼爱笑的小丫头,一点点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变得身不由己。 温鸾缓缓吐出口浊气,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家的情况?” 高晟有点无奈,“我怎么可能和不知底信的人行房?” “我好多年没唱了,还是算了吧。” “随便哼哼两句都可以,我喝的有点多,头疼。”高晟揉揉额角,不胜疲惫似的闭上了眼睛,“想想你的宋南一,最好听话点。” 温鸾一时语塞。 好半天,她才小声唱道:“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是南朝民歌《华山畿》,讲的是女子在哀悼死去的恋人,最后扑进恋人棺木中殉情的故事。 歌声哀婉凄美,蕴含着无尽的相思与深情,唱到“棺木为侬开”的时候,已是潸然泪下,哽咽得张不开口了。 温鸾独自怔楞了许久,方从歌声的情绪中缓过劲来,抬头一看,高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漆黑的瞳仁流动着幽暗的光,莫名叫人心悸。 “想他了?”他缓缓道,“别急,过几天你就能再见到他了。” 还有那个叶家二小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9 22:31:06~2023-04-11 00:2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ink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nk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旧人与新人◎ 雨后的夜似乎比平时更为静谧可爱,空气如同掺了薄荷,凉沁沁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清脆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有节奏的叮叮声,温鸾已换回早上的衣服,紧靠车壁而坐,离高晟远远的。 高晟看起来很不舒服,两条长腿微微蜷着,眼睛微阖,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脸色愈发苍白了。 “你没事吧?”温鸾犹犹豫豫问,“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老毛病了,回去吃副药就好。”高晟看着她笑了一下,声音干涸嘶哑,语气却很轻松,似乎心情相当好。 得知太上皇的下落就这么开心吗?赎回来不是,不赎回来更不是,这个烫手的炭团儿抱在怀里,哪天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温鸾搞不懂他,索性不去想。 马车停了,温鸾掀开帘子刚要走,手心里却突然多了一样东西。 她看看高晟,又看看手里的铜钥匙,“这是什么?” “你连钥匙都不认得?” “我当然知道是钥匙,哪儿的钥匙?” “我家的。” 温鸾手一抖,似乎被烫了下,立时把钥匙放在矮桌上,“我不要。” “留着,你会用得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湘妃竹帘微微晃动,烛火跳跃,车壁上她的影子在颤动,夜风拂过,似一声轻叹。 许久的沉寂过后,温鸾抬眸看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高晟一怔,眼神有几分意外,“变聪明了,其实你一点也不笨,不过总在国公府后院圈着,被他们养废了。” 还是不提缘由。 温鸾只得作罢,一言不发下了马车。 昏昏烛焰中,那把钥匙仍留在桌上,孤零零的,泛着冷然的微光。 这个时间,国公府大门早已落锁——即便开着温鸾也不能从正门走,为避人耳目,郑氏只让她从一扇废弃的小门出入。 给她留门的婆子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吃酒打牌去了,温鸾叩了好几次门环,也不见有人应声。 足足等了一刻钟,看门婆子才露面。 “今儿个府里收拾院子,人手不够,周嬷嬷调我去内院帮忙了。”婆子小声解释。 温鸾随口问道:“收拾的哪处院子?” “拥翠轩,周嬷嬷亲自盯着,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陈设全换成新的,还搬了各色奇花异草,连夫人那架大漆嵌软螺钿描金凤凰牡丹纹屏风都送过去了。一直忙到熄灯,哎呦,累得我们这些人,到现在胳膊还是酸的。” 温鸾脚步慢了下来,拥翠轩是府里景色最好,占地最大的院子,楼阁之精致新巧自不用提,难得的是引了活水进来,飞泉幽潭,径幽林茂,可以说一步一景,俯仰皆画。 这是特地为太上皇修葺的院子,离世子院子很近。太上皇与国公爷私交甚笃,未登基前时常跑到国公府小住,老国公爷担心怠慢了这位未来天子,这才有了拥翠轩。 后来太上皇登基,拥翠轩就闲置了,眼馋这个院子的人很多,可即便是最受宠的嘉卉讨要,婆母都没松口。 如今又是给谁用? 那婆子自然给不了她答案,温鸾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的,来到郑氏面前。 郑氏还没睡,脸色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然而面带笑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喜悦。 她照例又问高晟都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都做了些什么。 温鸾撒了谎。 “陪他在积水潭走了走,什么人也没见,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没怎么说话。” 她明白,自己应该告诉婆母,高晟见了瓦剌人,太上皇大概在瓦剌人手里,可是高晟不愿出赎金。 那个瓦剌人说的对,大周以孝治国,皇上没道理看着亲爹受苦不管,哪怕他再不愿意,也得把太上皇迎回来。 不管今日之事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高晟擅自做主,一旦暴露,都只能是高晟的过错。宋家拿住高晟这个把柄,就算扳不倒他,也能咬下他一口肉。 之后呢? 南一说过,皇上猜忌宋家,再经此一事,他会放过宋家?只怕太上皇还没回来,宋家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了。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或许婆母有更好的应对法子,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现在不愿什么都和婆母说。 因怕婆母看出她撒谎,温鸾深深低着头,这幅样子在郑氏看来,就是没办好差事万分羞愧的表现。 “我知道你尽力了,办不好也没关系。如果让美色迷得七荤八素,那他也不是高晟了。” 态度和蔼得让温鸾惊诧! 温鸾喃喃道:“我求他放了南一,他左右不给个实话……” “没关系,总有他栽跟头的时候。”郑氏冷冷笑了声,因见周嬷嬷端着药碗进来,便对温鸾道,“喝了药,早些回去歇着吧。” “母亲,”温鸾咬了咬嘴唇,“今天我和他……没有那个。” 郑氏眼神呆滞了下,马上又笑道:“你想哪里去了,这是补气血的药。今天南一说你气色不好,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哪。”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鸾不喝也得喝了。 起身告退时,郑氏漫不经心道:“今儿晚上你到萱寿院住,进出也方便,东西都给你搬过去了。你且安心休养几日,不用过来请安了。” 萱寿院是老国公爷晚年静修住的地方,在国公府西北角,极为清净,一墙之隔就是小花园,穿过小花园就是西角门。 进出倒是方便了,可这个时候让她搬出世子的院子…… 温鸾深吸口气,“听说母亲把拥翠轩收拾出来了,家里是要来贵客吗?” 郑氏笑容一下淡了不少,“你没有管家的经验,家里的事一向帮不上忙,就不要再添乱了。等我儿回来,自然记你头功一件。” 说罢,打了个哈欠。 周嬷嬷忙抢上前去伺候,卸妆梳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温鸾站着无趣,默默退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的夜,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闪着莹莹的光,巧燕在前面打着灯笼。 温鸾心不在焉的,想问问巧燕家里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她是周嬷嬷的女儿,定然是听命于婆母,即便知道也不会说的。 一路无话。 萱寿院许久没人用了,虽然经过一番打扫,还有一股子土味霉味,摆的都是温鸾从温家带来的旧物,因那时尚在守孝,所有之物都极为素净朴拙。 “您早点睡吧。”巧燕往铜炉里撒了把香,蹦蹦跳跳地走了。 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温鸾本以为会睡不好,没想到闻着幽幽的檀香。一会儿就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外面吵闹,睁眼瞧时,满室亮堂堂的,竟是翌日晌午了。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谁在外面?”温鸾披着衣服走到窗前,稍稍推开窗子一看,原来是阿蔷和巧燕在争执。 “小姐!”阿蔷一把推开巧燕,“您快去看看吧,叶家二小姐来了!” 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叶家二小姐?” 阿蔷急得直跺脚,“金陵叶家啊!您忘了?” 金陵叶家是太上皇的外家,当初太上皇还想让国公府和叶家联姻,后来得知宋南一早有婚约,又碍着祖父的面子才作罢。 温鸾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她现下住在哪里?” “拥翠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鸾的脸色顿时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怪不得婆母让她搬出南一的院子,怪不得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原来是怕她碍着贵客的眼。 白花花的日头晒着,暖融融的春风拂过,她说不出的冷。 阿蔷冲进屋子,“您别发呆了,赶紧去拥翠轩。” 温鸾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必了,早晚要走的,何必自讨没趣?” 巧燕使劲点头,“就是,夫人特意瞒着您,您就是去了夫人也不会给好脸色,往后不定多少冷嘲热讽等着呢,还不如窝在院子里吃吃喝喝睡睡。” 锦衣劫 第14节 “你给我闭嘴吧!”阿蔷委实对国公府的人没有好感,狠狠剐了巧燕一眼,“自己走和被赶走能一样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也太不要脸了,我们小姐是八抬大轿从国公府正门抬进来的世子夫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物件!” 一句话点醒了温鸾,她要走,但不能这样灰溜溜的被扫地出门,她不希望宋南一想起她的时候只有厌恶和鄙夷。 “给我梳妆。”她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我要去拥翠轩。” 此时的拥翠轩挤满了各房的人,别管私底下如何斗,在外人面前都是其乐融融,一片和睦。 久未露面的老夫人也屈尊纡贵来到这里,拉着叶二小姐的手不断嘘寒问暖,郑氏也是笑容满面,当别人夸奖叶二小姐的时候,不自觉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一屋子欢声笑语中,唯有宋嘉卉默不作声,郑氏几次给她递眼色,她都装作没看见,后来干脆扭过脸,盯着窗外不知看什么。 突然她站起身,冲着院外招手笑道:“嫂嫂你来啦!”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17章 ◎叶二小姐◎ 温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叶二小姐。 脸蛋圆润,长眉入鬓,眼神凌厉,嘴角啜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望便知是个自信且强势的女子。 她外面套了件牡丹纹大红交领长褙子,下着米白百褶裙,其中金线银丝暗绣,波光流闪,硬是压过了满座的宋家小姐们。 接触到温鸾的目光,叶二小姐颔首微微一笑,接着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郑氏。 郑氏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来,因笑道:“这是南一的媳妇温氏,身子骨一直不好,前几天又犯了咳喘,郎中让卧床静养,我就没惊动她。” 接着冲温鸾招招手,“过来给晚儿见礼,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关系最最亲密不过。” 温鸾勉强压抑着波折起伏的心情,上前福了福身子,“叶小姐好。” “少夫人好。”叶向晚还了一礼。 郑氏眼珠微动,一手拉着一个笑呵呵说:“小姐呀少夫人什么的,太生分了,温氏比你小两岁,不如姐妹相称的好。” 叶向晚从善如流,马上改口:“早听说妹妹姿容出众,妩媚纤弱,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连我也要自惭形秽了。” 以前若是有人夸她长得好,温鸾还会暗暗窃喜,可进了国公府后,再听见这话就觉得有些刺耳。 府里的长辈们也好,教养嬷嬷也好,明里暗里不止一次提到,当家主母需要的是家世、才能与德行,而不是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以色侍人,是贱妾干的事。 时间长了,她便不自觉认为“美貌”是可耻的,不喜欢别人夸耀她的容貌,总觉得是在讽刺她。 可是看叶向晚神情坦然,落落大方的,她又觉得自己太敏感,想多了。 郑氏道:“晚儿一听说国公府遭难,立刻就从金陵赶过来,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罢不胜感慨似的叹息一声,低头擦了擦眼角。 叶向晚安抚道:“万事脱不过一个理字,国公爷无辜蒙冤,闻者无不义愤填膺。来之前我们江南几大世家都商量好了,必会营救国公府脱困,您且安心,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千里迢迢上京了。” 登时激起一片感激的声音。 温鸾看看众星捧月的叶向晚,再看看心满意得的婆母,脑子嗡的一响,像被敲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懵了。 金陵距京城足有两千里之远,一去一返,没有个把月来不及,婆母定然早就联系叶家了! 两家关系亲密,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 那为什么还要叫她伺候高晟? 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光明都破碎了,温鸾只觉得像被人从高高的悬崖扔了下去,身子往下坠,心也往下坠,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不上她,一开始就退婚好了,何必作践她,把她往绝路上推? 是为了保住国公府的好名声? 温鸾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此时众人笑声恰好告一段落,这一声便分外不合时宜。 “温氏?”郑氏目含警告看过来,不咸不淡道,“身子骨不好就多休息,周嬷嬷,扶少夫人回去。” 温鸾笑容很大,眼角都笑出泪来了,很开心的样子,“母亲莫怪,我想起您说过的一句话,这才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对贵客的不敬。” “我娘说的什么话,让你笑成这样?”宋嘉卉好奇问道。 “大概是锦衣卫抓人后的两三天吧,母亲四处奔波无果,与我感伤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谁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可偌大的京城,竟无一个人肯伸手相帮,还有那等冷漠无情的小人,连门都不让母亲进。” “我当时听了,也和母亲一样,认为国公府大厦将倾,一度打算自尽殉情。现在想来,真是杞人忧天,伯虑愁眠。” 温鸾自嘲般笑笑,忽而看向叶向晚,“毕竟涉嫌‘谋逆’,京城故旧全都坐视不理,想来也料到此案非同小可,不愿淌这潭浑水。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才对得住叶家担的风险。” 叶向晚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郑氏说她蠢笨唯唯诺诺不堪用,可现在瞧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言语间还想刺探叶家的条件,绝非是没主意的人。 没关系,不管她如何不甘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能按照别人给她规划好的路走。 叶向晚温言道:“妹妹说这些就见外了,我父亲与国公爷同为太上皇的伴读,说是两家人,其实和一家人也差不多。” 一家人,妹妹。 温鸾已经笑不出来了。 “你真能救出我爹爹和哥哥?”宋嘉卉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显得天真又可爱,只是说的话不怎么好听,“我怎么听说,高晟谁的面子也不给,他只听皇上的话,难道叶家能影响皇上的决定?” 郑氏低低喝道:“嘉卉,胡说什么,你难道不想他们出狱?” “六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叶向晚莞尔一笑,很有些成竹在胸的气势,“叶家不能左右皇上的决定,但是,太皇太后能。不瞒各位,我昨晚已经见过太皇太后了,她老人家亲口说,不能叫忠臣良将寒心,这桩官司,她管定了。” 宋家人立时一阵兴奋,看叶向晚的目光越发热烈,连一直臭脸的宋嘉卉都露出了笑脸,抬着下巴瞥了三房四房一眼:让你们闹分家,等我爹回来有你们好看! 郑氏更是激动不已,紧紧握着叶向晚的手说:“你就是国公府的大恩人,我们全家都记得你的恩情!” 这话听着好耳熟。 温鸾嗓子哽得发酸,明明委屈得想哭,却是笑了。 “不敢当‘恩人’二字,我把您看成母亲一样,您这么说反叫我难为情了。”叶向晚与郑氏相视一笑,自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锦衣卫拿到的罪证不过是国公爷和郑王谈论诗词的书信,芝麻绿豆的小事而已,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关键还是靠太皇太后。说到底,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陷害国公爷。” 宋嘉卉性子急,厉声喝道:“是谁?我定饶不了他!” 叶向晚长眉一挑,视线若有若无扫过温鸾,轻轻吐出两个字:“高晟。” 第18章 ◎我挺喜欢看你哭的◎ 接二连三的冲击,撞得温鸾一时回不过神。 如果是高晟害南一入狱,那他无异于她的仇人,她居然巴巴的去求仇人救命,去陪仇人睡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仇人身上,还说什么都愿意做。 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可能!”屋内蓦地响起一声娇斥,惊醒了兀自呆坐的温鸾。 宋嘉卉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害我家?他是奉旨行事!都说高晟残酷可怕,可他从没有为难过女子,凡他经手的案子,被牵连的女眷都是从轻发落。而且我爹爹和哥哥在狱中没有受刑,全凭他的庇护,你在金陵不清楚情况不要乱说!” “嘉卉!”郑氏猛地截住女儿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打圆场不知怎么圆,沉默又好像故意看戏,叶向晚被当众下面子,也是满脸的不自在,一时间屋里像古墓一样死寂。 郑氏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我看大家都乏了,都先回去,往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 温鸾正要随着众人离开,刚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金花迸射,什么也看不清,天地都在跳、在晃,手脚酸麻得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嫂嫂,”宋嘉卉扶住她,“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温鸾虚弱一笑,“起猛了头晕,没事。” 她们慢慢走到柳林间散步,宋嘉卉摸摸耳朵,吩咐跟着的丫鬟婆子,“我的南珠耳环掉了,你们赶紧找找,找到了我有赏。” 连阿蔷也被她强行打发走了,温鸾便知,她有话对自己说。 果然,待旁人一走,宋嘉卉就迫不及待道:“嫂嫂,我要见高晟,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帮我把他约出来,他是你父亲的学生,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不行!”温鸾想也没想,断然回绝。上次带她去张家,婆母就记了自己一笔账,她可不想再生出一场风波。 宋嘉卉的小嘴登时撅得老高,“你怎么这样啊!翻脸不认人,白白在叶向晚面前维护你了。” 温鸾叹道:“我忘不了妹妹对我的好,阿蔷在你院子里当差,要不是你的示意,她怎么有机会跑回来给我报信?” “你知道就好。”宋嘉卉的神色渐渐变得忧伤,“虽然娘没明说,可谁都能看出来,她已经把叶向晚当儿媳看了。可我哥哥喜欢的人明明是你,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喜欢叶家,如果两家真的关系亲厚,根本用不着联姻。” 温鸾惊讶地看着她,心里不由泛起一股酸涩的热浪,好半天才说:“罢了,左右呆不长久……” 宋嘉卉以为她说的是叶向晚呆不长久,心想这位嫂嫂也太过怯懦了,换做是她,不闹个天翻地覆她就不姓宋,要么就让叶向晚做妾,见天儿在她跟前立规矩,不搓揉死不算完!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却听嫂嫂说:“我和高晟也不熟,九成九约不出来,这个忙,我帮不上。” 宋嘉卉立刻恼了,丢下一句“算我看错了你”,气鼓鼓跑掉了。 耀眼的阳光在林间流动,和风拂过,光的碎屑不断变幻着,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就像高晟。 她突然很想见他。 暮春初夏,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大太阳整日悬在半空,禁宫因没有栽树,临清地砖晒得明晃晃的,比别处更热几分。 养心殿前的广场上,几个太监立在墙角的阴影里吹风,见高晟从夹道那头过来,立时迎上前笑道:“高大人稍等等,皇上正歇午觉,华公公吩咐了,不准人进去打扰。” 高晟边走边问,“里面谁在伺候?” “华公公伺候着呢。” “哦——”高晟笑笑,还是没停住脚步,那几个太监想拦又不敢拦——也拦不住,只陪着小心跟在他身后。 好在到了殿门口他就停下了,还没等那几个太监松口气,只听他扬声道:“臣高晟,恭请皇上圣安。” 一盏茶的功夫后,华伟峰铁青着脸出来了,一出殿门看到高晟,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了。 自高宗文皇帝开始,便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南北镇抚司及其署理的诏狱,都归司礼监秉笔太监管。按说他就是高晟的顶头上司,可高晟不说对他俯首帖耳,反而爱答不理。 最可恨的是高晟把北镇抚司管得铁桶一般,他根本插不进去手,抓谁、审谁、放谁,他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好不容易给高晟挖了坑,料想这次必定能让他栽个大跟头。 锦衣劫 第15节 结果皇上说什么,“这事朕知道,两情相悦,并非强夺逼/奸,一点子风流韵事,也值得你密报于朕?若是闲了,把御花园的杂草拔了。” 轻飘飘一句话,就破了他多日来的谋划。 华伟峰斜着眼冷笑:“高大人的手好长呀,都伸到皇上身边了,窥探圣听,就不怕日后治罪么?” 高晟把迈过门槛的腿又收回来,“华公公不必危言耸听,你恨我恨得牙痒痒,有本事早把我下诏狱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华伟峰气得脸都拧歪了,“你少在我面前拿大,我伺候皇上的时候,你还在路边儿跪着讨饭吃呢!要不是我好心给你个馒头,你能不能活到今天还不知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高晟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华公公,赏我饭吃的是皇上,不是你。” 此话断无反驳的余地,华伟峰噎得面红耳赤,一巴掌扇得旁边小太监一个倒仰,竟自徉徉地去了。 大殿内,年轻的建昌帝独自倚靠在凉榻上,若有所思望着桌上的一摞奏章,见高晟进来便指着那堆奏章笑:“你的危机解除了,压力全给到了朕,看看,江南的世家们联起手来要朕放人。” 高晟先行过大礼,方起身道:“他们之所以抱成一团逼皇上,无非是笃定太上皇会东山再起,只要断掉他们的念想,这块铁板也就不攻自破了。” 此话说得可谓大逆不道,建昌帝却虚空点着他哈哈大笑,“好个胆大妄为的高晟,陈拒敢想不敢说,张肃不敢想更不敢说,只有你!” 高晟道:“臣不但敢想、敢说,更敢做!” 建昌帝目中精光闪过,“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高晟微微一笑,视线落在那些奏章上,“皇上要放人吗?” 建昌帝向后仰倒,唉声叹气道:“朕也犯愁,皇祖母要去哭太庙,朕都成了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昏君了。可放了吧,朕又咽不下这口气。” 高晟想了想,提议道:“只放小的,关着老的,皇上以为如何?” 宋南一还未踏入仕途,翻不出什么浪花,放他可以堵住太皇太后和金陵世家的嘴,也不会影响皇上的布局。 定国公宋义可就不一样了,上过战场领过兵,西南卫所就有不少他的旧部,再加上江南世家的支持,放他无异于放虎归山,所以继续老老实实在诏狱里头呆着吧! “可。”建昌帝点点头,忽笑了声,眼里闪动着揶揄,“放了宋南一,就不怕你那小美人不搭理你了?” 高晟明显怔楞了下,“她……还好,宋家本来就不满意她,如今叶二来了,就更容不得她了,她只能回来找我。” 建昌帝笑道:“算盘打得挺响,可是愿意卖身救夫的女子,心里还会装得下别人吗?” 午后的风卷起浮沉,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在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没头没脑的乱转,高晟的袍角飞起又落下,身影也有些摇晃。 “大人!”安福早早守在了宫门口,连跑带颠儿笑嘻嘻说,“温姐姐在家等你。” 高晟一听,微微下吊的嘴角立刻浮现一丝笑意,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便泼风般消失在日头下。 “哎呀呀,等等我大人!”安福骑着小毛驴在后拼命追,急得满头大汗,不住抱怨,“真是,进宫面圣也没见你这么着急。” 日光从西照的窗子倾斜而下,满室辉光灿烂,她枕着胳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每一下细微的颤动,都撩在人的心上。 高晟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的,吻上她的眼睛。 温鸾睁开眼,一下子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或许是夕阳柔和了他稍显凌厉的五官,现在的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优雅。 温鸾竟然看怔住了。 眼前的人迷迷糊糊的,脸蛋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子,红艳艳的嘴微微张着,好像在邀请着什么。 高晟没忍住,张口噙住她的唇。 “我不是来找你做这个的!”温鸾挣开他,躲到东墙的软塌坐着,“你早就知道叶二小姐要来?”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晟失笑,“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会和宋家撕破脸吗?你会自请下堂,自此和宋家撇清关系吗?你不会。告诉你,只会让你多烦恼一晚上。” 温鸾说不出话了。 “你一直在看我笑话。”她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又哭了?”高晟走过去,慢慢弯下腰,“其实我挺喜欢看你哭的,尤其是你控制不住,在我手里崩溃的时候。” 温鸾浑身一僵,随即使劲揉揉眼睛,硬是把泪意压了回去。 “是不是你构陷国公府,害南一入狱的?” 高晟一挑眉,很是惊讶,“胆子大了呀,居然敢质问我!谁和你说的,郑氏,还是叶二?” “到底是也不是?” “如果真是我构陷宋义父子的话,那我就不会放宋南一出狱了。” 温鸾呆滞了一瞬,忽的从榻上跳下来,一刹那如花儿绽放般生动明亮,“你说的是真的?” “嗯,后日早上你们去北镇抚司衙门接他,但是有一条,不能离京。你要怎么感谢……”话没说完,温鸾已经跑出了门。 瑰丽的晚霞铺天盖地涌动着,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和地。她的裙袂在风中翻飞,就像一只恣意飞舞的鸟儿,消失在那片红色的光芒中。 高晟久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开始后悔这么快把宋南一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3 21:06:28~2023-04-15 02:3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235070 15瓶;云顶大鹅、我是你died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她是我的妻子◎ 温鸾来到正院的时候,太阳已经隐入西山了,殷红的晚霞被黑暗一点点侵蚀,宛若一块烧红的铁逐渐冷却,变得又灰又暗,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这个时间婆母通常在用晚饭,她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且喜静,以往院子总是静幽幽的。今天却不太一样,隐约能听到屋子里有人在笑。 “谁在屋里?”温鸾问小丫鬟。 “叶二小姐和嘉卉小姐都在。”小丫鬟笑着给她打帘子,一面对屋内扬声道,“少夫人来了。” 屋里笑声一滞,紧接着周嬷嬷从大理石屏风后转出来,不冷不热道:“夫人正在用饭,不方便见你,请少夫人明儿个再来。” 温鸾知道婆母忙着陪叶向晚,不耐烦搭理自己,但这是宋南一出狱的大消息,她必须当面禀报婆母。 “我真的有要紧事。”有旁人在,她没把话说太透,“事关世子,耽误不得。” 周嬷嬷打量她一眼,指指门外“你在廊下等着”,便扭身绕了回去。 竟是连屋子也不让她进! 温鸾的脸瞬间涨红,又一点点变得苍白,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在廊下凭栏而坐。 小丫鬟给她端来一盏茶,想了想说:“可能夫人在和叶二小姐商量大事,毕竟她上京就是为了搭救国公府,朝堂上的啊,宫里的啊,大概要避着人说。” 温鸾感激地笑笑,“谢谢你。” “奴婢不敢当少夫人的谢……”小丫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躲进屋里。 初夏的晚风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轻轻拂过温鸾的脸庞,手中的茶已经凉了,周嬷嬷还没出来。 婆母都不在乎南一了么? 还是说,有叶向晚在,她就失去价值了? 院门开了,一个面生的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 “书音姑娘!”有人冲她打招呼,“来找你家小姐?” 哦,原来是叶家的人,怪不得和府里的丫鬟穿得不一样。 书音胡乱点点头,挑帘直接进去。 竟然不用通禀?温鸾自嘲的笑笑,在她们眼里,自己怕不是连个丫鬟都不如。 轻轻叹了声,她站起身慢慢走到院门口。 就在这时,正房迸发出一阵欢呼,有笑声,还有哭声。周嬷嬷走了出来,满面红光,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丫鬟婆子们一波波的跑出去,一波波的涌进来,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温鸾躲到边角,还是被撞得直趔趄,幸好有人扶住了她。 “少夫人当心,”原来是给她端茶的小丫鬟,也是笑嘻嘻的,“恭喜少夫人,世子爷要回来了!” 温鸾怔怔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小丫鬟以为这个消息太突然她不敢相信,“周嬷嬷说的呀,慈宁宫递出来的消息,后天就放人。真是想不到,折磨咱们府里快三个月的难题,两天就叫叶二小姐解决了!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国公爷也会平安归来,现在上房挤满了贺喜的人,您不过去看看?” 温鸾身子晃了晃,一言不发出了院门。 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亮起来了,密密连成线,线连成了片,火照着火,给她苍白的脸罩上一层奇怪的红晕。 满府的人好像都出来了,摩肩擦踵,人声杂沓,人们叫着、笑着,互相说着大喜,过年似的热闹。 这些热闹,与她无关。 小佛堂依旧只燃着一支细细的蜡烛,昏黄的火苗儿在黑暗中微微颤动,随时都要熄灭。 阿蔷正守着蜡烛做针线,见温鸾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唬得把针线笸箩一扔,扶着她坐下问怎么回事。 “南一要回来了,我好高兴。”温鸾无力笑笑,“可她们都说是叶向晚的功劳,我……我心里闷得慌。” 阿蔷擎不住,哇的哭出来,“太欺负人了,把人当傻子耍呀这是!等世子出来,他一定会为您撑腰的!” “等他回来,我就该走了。”温鸾给她擦擦眼泪,“别哭了,你看我都不哭,咱们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恰当的时机离开这里。” “您甘心就这样走?” “不甘心又怎样,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吱嘎,门被推开,巧燕捧着个盒子蹦蹦跳跳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登时把阿蔷的眼泪气了回去: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儿吗? “门上有夫人的东西,我顺手给您拿回来了。”巧燕无视阿蔷愤愤的目光,把盒子捧给温鸾,“夫人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谁送的?” “不知道。” 阿蔷忍不了,“不知道你还敢拿!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往主子跟前送,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是怎么进内院伺候的?” 被她如此呵斥,巧燕还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怒意,只催温鸾快点打开盒子。 锦衣劫 第16节 温鸾看手里的红木盒子,半尺见方,没有花纹,没有装饰,看起来就像街边摊的东西。 她在京城没有相熟的亲朋好友,除了宋南一,三年多了也没人送过她东西。 会是谁呢? 夜风吹得窗棂晃了两下,窗外响起乌鸦的啼叫。 温鸾心头一动,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又是个盒子,却是个镶珠嵌宝有着繁复花纹的小金盒子,盒子盖上绘着两个没穿衣服的胖娃娃,背后长着一对白色的小翅膀。 华光灿烂,五彩缤纷,看得三人都呆了一呆。 好奇心人皆有之,这回阿蔷也不吱声了。 温鸾小心翼翼把金盒子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一阵,按住正面的红宝石一掀。 一阵舒缓悦耳的弦声流淌在静寂的空气中,像小溪流水,从容又宛转,又像珠撒玉盘,清脆欢快。 盒子正中有个穿着蓬蓬裙子的金发碧眼女孩,在乐声中转着圈儿,内盖镶着小小的玻璃镜,清晰地映出她吃惊的脸庞。 “自鸣琴!”阿蔷满脸激动,“比老太爷给您的那个更精美、更华贵、更好听!我的天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看见自鸣琴了!” 巧燕眼睛瞪得溜圆,“这稀罕玩意儿少夫人也有?” “少小瞧人,我家老太爷可是帝师,教过太上皇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蔷又和她开始吵吵,屋里热闹非凡,方才惨淡凄凉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 温鸾缓缓合上自鸣琴,她是有一个很简单素净的小自鸣琴,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后来被宋南一弄坏了,害得她哭了好久好久。 宋南一答应她,一定会寻到更好的赔她,可自鸣琴极为难得,这么多年过去,宋南一忘了,她也快不记得这档子事。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让高晟弥补了这个遗憾! 温鸾叹了口气,把自鸣琴装好,压在箱子最深处。 后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浓绿满眼,喜鹊在枝头蹦来跳去,周嬷嬷等奴仆簇拥着郑氏和叶向晚,捧着新衣新鞋,红布红绳,早早等在了北镇抚司门前。 温鸾也来了,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静静望着大门的方向。 日头升上树梢,终于,宋南一出现了。 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躁动。 郑氏拉着儿子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宋南一温和又耐心安慰着母亲,眼睛却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温鸾的身影。 “南一,你这次能脱困,全凭晚儿鼎力相助。”郑氏把叶向晚推到儿子面前,“叶家的二小姐,小时候在咱们家住过一阵子,当时你们玩得很好,还扮家家酒来着。” 看宋南一诧异呆滞的表情,他绝对是不记得了,但她对宋家有恩,宋南一还是深深一揖,郑重表示了感谢。 叶向晚忙还礼,微微笑道:“你我两家是通家之好,帮忙应当应份,说‘谢’字就见外了。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带我逛一逛京城。” “好好。”不等宋南一回答,郑氏先把事情定了,“五日后城隍庙有庙会,到时候南一也修养得差不多了,他也需要散散心,正好你们一起去!” 周嬷嬷凑趣道:“老奴拿大说一句,没有叶二小姐,世子爷你不可能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就凭人家这份情义,你也得好好待人家。” 宋南一越听越不对味,加上又看不到温鸾,心中不禁发急,“母亲,鸾儿没来吗?” 郑氏给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周嬷嬷马上扬声喊道:“你们几个快点,服侍世子爷去马车换衣服,脱下来的衣服立刻烧掉……” 纷纷扰扰的声音掩盖住宋南一的疑问。 温鸾躲在远远的角落,泪水已模糊了眼睛。 “那么想见他,为何不过去?”男人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温鸾浑身一颤。 高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冷冷看着前头的热闹景象,“我不是瞧着什么狗屁叶家的面子放人的。” 这话听得温鸾的眼泪更凶了,却是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你还想回那个鬼地方?”高晟垂眸望来,“且不说心怀鬼胎的郑氏,只说宋南一,如果知晓你我之事,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待你?对他来说,你就代表着他的耻辱,他的无能,只怕看你一眼都会难受。” “别说了!”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遇到能对你说实话的人,应该心存感激。” 温鸾忍无可忍,把手里的小包袱狠狠扔过去,“啊,真是谢谢你了!” 包袱砸到高晟的下巴,一角散开了,露出里面的红木盒子。 高晟摸摸下巴,笑了,“力气蛮大的,怎么在我身下的时候,就一点力气不肯用呢?” “你混蛋!”温鸾又羞又恼,眼角都被染红了。 高晟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些许喑哑,“夫人说的很对,高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这个混蛋,却让夫人如醉如痴,忘乎所以。” 他略微弯腰,温鸾恰能看到他完美的下颌线,薄而柔软的唇。 莫名的,温鸾四肢开始颤抖,一直被她刻意忘却的瑟瑟痉挛,竟如萌芽的种子一般拼命往上顶,她不得不并紧双腿,企图重新压下那令人羞耻的感觉。 “鸾儿!”宋南一大喝一声,唤醒了温鸾。 只见他大踏步走来,一把拽过温鸾护在身后,眼睛盯着高晟道:“高大人,找我的妻子何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5 02:30:59~2023-04-17 00: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要笑就笑个够◎ “你的妻子啊……”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清冷,没有任何情绪。 温鸾的视线完完全全被宋南一遮挡,看不到高晟的表情,但她敏锐察觉到,高晟已接近怒不可遏的程度。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亦或一个无意的动作,总能从中察觉别人发现不了的意味。 “我们走吧。”温鸾紧紧抓着宋南一的袖子,“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不要节外生枝。” 宋南一安抚似地回头看她一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晟眉毛轻轻扬了扬,慢悠悠说:“世子有位好妻子,高某羡慕得紧。”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宋南一眉头皱了起来,不由想起那天两人相伴而行的画面。 “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这就是高大人的教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高大人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耻好色,难道是好名儿?”他此刻已是满含怒气,然长期以来克己复礼,即便是骂人,也难掩他身上那股子文人气质。 高晟神色不变,看得出他根本没把宋南一的话放心上,然而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更令人恼火。 “高某的确没有世子懂礼守礼。”他望着急急忙忙走近的郑氏等人,意味深远一笑,“家资丰厚,父母双全,还能坐享齐人之福,就是不知道,百年豪族的叶家,同不同意二小姐给你做妾。”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好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原来世家贵女也会上赶着做小儿呀!” “胡说,我家也是百年大族,决不允许族中女子做妾,这叫风骨。” “叶家也是久负盛名的世家,不可能同意的——她不要脸,叶家人还要脸呢,肯定是当正妻。” “宋世子有老婆了呀,难道要让原配降妻为妾?” “嚯,那叶家也太不要脸了!违背律法了吧,原配可以告的吧?” “叶家有太皇太后撑腰,谁能告得倒?要么自认倒霉咽了苦水,要么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 温鸾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北镇抚司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还有一干皂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过这一次,鄙夷不屑的目光是看向被宋家人簇拥的叶向晚。 叶二小姐已是紫涨了脸,窘得面皮起火,气得浑身乱颤。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叶宋两家势必要联姻的,可温鸾还在,他们如此行事未免落了下乘,尤其是宋南一那个情种,免不了认为她“挟恩图报”,二人无端端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所以要让温鸾心灰意冷自己走人。 没想到乍然被高晟点破,还引起这么多人围观!细看周围的人,锦衣卫中不乏勋贵子弟,他们一旦回家乱说,她的脸就在京城世家大族面前丢尽了! 还有那些御史言官,专盯着权贵高官的一举一动,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夸张成天塌的大事。有太皇太后在,她笃定皇上不会因此降罪叶家,可到底颜面无光。 未出阁的女子行事有诸多不便,她此次进京,与定国公府的联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以“定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促进叶家和京城世家达成联盟,并用宋南一在文人中的好名声,争取朝臣们的支持。 再加上太皇太后暗中助力,太上皇复辟指日可待! 计划得好好的,谁成想第一步还没迈出脚呢,就被高晟搅和了! 饶她心思再深沉,此刻也无法镇定。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叶向晚深吸口气,拿出世家贵女的姿态居高临下道,“我竟不知,锦衣卫还要管别人家的婚丧嫁娶,手未免也伸到太长了。” 高晟慢慢扯动嘴角,“你做得,却不许别人说?叶家以‘君子’自居,高某竟不知,原来君子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围观的人群轰的一阵爆笑。 “高大人今日是笃定要羞辱我?”叶向晚掌心都要掐破了,“既如此,不如你我一同进宫,请太皇太后评评理,若我有错,自有她老人家罚我。” 高晟玩味笑道:“叶家数年没有上京,如今一来,层层宫禁竟如同虚设,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自由得像是自家后院。就是皇上,也不是想见太皇太后就能见得到的。” 叶向晚至此才领教了高晟的厉害,原以为他不过是借着皇上狐假虎威的酷吏,没想到三言两语,弄权宫闱的罪名就要扣在自家脑袋上。 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向来是皇室最忌讳的,也是朝臣所不齿的,这一招才是断了叶家的指望。 冷汗热汗顺着额角流下,叶向晚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她不由看向郑氏。 郑氏明知现在绝不是与高晟争长短的时候,可在她逼人的目光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高大人……” “高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宋南一突然出声,“叶家小姐金尊玉贵,怎会给人做妾?至于齐人之福更是无稽之谈!” “发妻温氏,与宋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父亲也是宋某的恩师,师恩难报,情义难忘,宋某不才,但绝不是背信弃义,抛弃发妻的小人。宋某在此起誓,此生不负温氏,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 他紧紧抓着温鸾的手,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给众人听,不如说是专门讲给她的。 温鸾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痴痴地仰望着宋南一,她看宋南一如珠似宝,而宋南一看她又何尝不是? “儿啊,你……”郑氏看看他,又看看叶向晚,长叹一声,最终什么也没说。 锦衣劫 第17节 宋南一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高大人不用事事往谋逆上靠,太皇太后对叶小姐来说,也是慈和的姑祖母,大家小时候在外头受了委屈,是不是首先想回家找娘亲哭一哭?或许还要强装硬气的说,别得意,回头让我爹爹教训你?” 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变成吵架吵输了,死要面子放狠话的小孩儿行为,听得人群中的几位朝臣都忍俊不禁。 只是叶向晚的脸色更难看了。 高晟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抬眸却看到了温鸾,她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苦苦的哀求。 “呵!”高晟嘴角抿了抿,转而盯上了郑氏等人,“刚才你们笑得好大声啊,北镇抚司是你们可以喧哗的地方?想笑,就叫你们笑个够,来人,盯着他们,不笑够两个时辰不放人走。” “得令!”张大虎率先从人群里跳出来,“笑起来,笑起来,大点声,谁不笑,这就是下场。” 他小皮鞭一挥,准确无误落在周嬷嬷脸上,当即抽了她个满脸开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哈哈,哈哈哈,有人发出了一声僵硬的笑声,接着第二个人开始出声,断断续续的笑声逐渐连成片,笑的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汇成一片诡异又令人发笑的画面。 郑氏又惊又怒,当众傻笑,这个人她可丢不起,“高大人,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是声音大了些,不过一时性情使然,算不得喧哗衙门。” 高晟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身旁的罗鹰慢吞吞道:“今天提审宋义,正好试试昨天新到的刑具好用不好用。” 郑氏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索性一翻白眼,装晕了事。 叶向晚咬牙,等高晟身影一消失,立刻低头登上马车,那架势与落荒而逃也一般无二了。 她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张大虎不好强把人扣下,只盯着宋家一众人发狠,足足笑够了两个时辰,笑倒了一地人才作罢。 等这帮人回到国公府,已是精疲力尽,腮帮子都快合不上。 大概此生他们谁也不想再笑了。 阿蔷早早在二门前等着了,见小姐和姑爷相扶而来,先是一笑,随即又覷着宋南一道:“世子爷自己回院子吧,我家小姐现在住萱寿院的小佛堂。” 宋南一怔楞了下,“怎么去那里……”他心机灵敏,话没说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脸色一沉,“马上把东西搬回来,世子夫人不住世子院子算怎么回事?周嬷嬷呢,这事办的好糊涂!” “唉,我娘躺着呢,估计十天半月起不来了。”巧燕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哭丧着脸说,“我娘知错了,求世子开恩,让我娘挪到庄子上,往后再也别让她进府。” 宋南一没想到她这个闺女还是个大义灭亲的,可周嬷嬷是郑氏的心腹,没有郑氏发话,根本动不了她,闻言只是说声知道了,拉着温鸾迤逦而去。 巧燕耸耸肩,问配药房讨了药膏子,刚到后罩房,迎面碰上了一个年轻精干的男子。 “哥哥!”巧燕大喜,“可算见到你了,叶二小姐进京好几天了,你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周海笑道:“上面交代的事还没办完,不好先进来看你们。你多劝劝咱娘,别总和少夫人过不去,早晚咱们都要走,犯不着和府里的人瞎混。” 巧燕道:“她肯听我的就不是咱娘了,还让我给世子爷做妾呢!我反正是一辈子不嫁人的,要当妾她自己当去。” “胡说!她是咱娘,虽说没照顾过咱们几日,也不能不管她。”周海叹道,“你不愿意嫁人就不嫁,反正你哥养得起你。” 巧燕故意笑道:“就怕未来的嫂子容不得我这个吃白饭的小姑子。” 周海又是一声叹气,“傻妹子,你不嫁人,我难道还会娶亲?” 一阵风飒然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响,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你快进去吧。”周海勉强一笑,“我还要到百花苑走一趟,上面有话,少夫人那边你多关注,尤其是今晚,千万不能出事。” 巧燕忙不迭点头,“我知道的,就是她自己想不开,但凡洒脱点,早搬出去逍遥快活了。” “人和人不一样。”周海摸摸妹妹的头,“去吧。” 不得不说巧燕对温鸾的心思把握得很准,尽管宋南一一再保证不会停妻另娶,可她眉宇间的忧愁反而越来越重。 宋南一越真挚,她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愧疚和自责折磨着她,都有些无法面对宋南一了。 叔伯兄弟们在前院摆了酒为他接风,等他一走,温鸾还没松口气,郑氏便来了,避着人塞给她一个小白瓷瓶。 “鸽子血。”她疲惫的解释道,“今晚上若要行房,就悄悄抹在白绫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7 00:59:21~2023-04-18 16: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坦白◎ 温鸾没想到婆母会给出这样一个法子。 她看着郑氏,努力辨认对方真实的来意,“您的意思,让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郑氏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味,“我说过,等南一回来,你仍是世子夫人,国公府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家,做出的承诺一定会履行。” “我的儿子性情至善至纯,他绝不会因此厌恶你,但这种事,不知道比知道好。”郑氏深深看她一眼,“我想你也不希望在他眼中有瑕疵,永远抬不起头来。” 温鸾的身子轻轻颤了下,“其实……我想离开国公府,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您说,回家祭祖也好,去寺庙进香也好,随便找个借口出门,以后不回来了,就说,就说我死了。” 郑氏惊讶地打量她一眼,眼中随即飞快闪过一丝暗恼,“现在说这些没有用,要紧的是别让南一发现端倪,这也是为你好。往后好好过日子,与高晟种种,就当一场梦吧。” 提到那个人,温鸾心头猛地一缩,伸出手,将桌上的小瓷瓶紧紧抓在手心里。 该是从噩梦醒来的时候了。 可是,叶二小姐呢? 郑氏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模棱两可道:“国公爷能否出狱全仰仗叶家,她还要在府里住一阵,今天闹得实在不像话,你避着她些,省得两人都尴尬。” 见温鸾应了,她方起身离开,忧心忡忡去了拥翠轩。 日影西斜,暮色在背阴处逐渐浓重,拥翠轩一色的常青藤蔷薇花墙花洞,丛丛灌木,层层茂林,没有了光照,显得碧幽幽暗沉沉的,反而生出一种寂寥阴冷的感觉。 叶向晚斜倚着美人榻,目光暗沉,看得出心情十分不好。 她的贴身丫鬟书音愤愤道:“高晟真不是个东西,赶明儿您进宫告他一状,杀杀他的威风!还有宋家更不是个东西,宋南一不知道好歹,她娘也任由他胡说,我看您干脆撂手别管,急死他们。” 叶向晚叹道:“娘亲教我掌家,爹爹教我权谋,却唯独没有人教我,该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 “小姐用不着学那个!”书香骄傲地抬起头,“叶家女,生来就是天之娇女,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仰慕,人人尊崇,只有别人讨好您的份儿,何来的讨好别人?那宋南一有眼无珠,换一个也无妨。” 叶向晚摇摇头,“他是最合适的。”或者说,宋家是最合适的。 书香忽向窗外看看,低声道:“国公夫人来了。” “嗯。”叶向晚懒懒躺在塌上,没有起身的意思,待看到郑氏进门,方挣扎着要下地见礼。 郑氏忙摁住她,“快躺着,当心起猛了头晕,哪里不舒服,我让周家的去请太医。” “倒不是身子不好。”叶向晚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终于有太上皇的下落了,我高兴得失了神,竟有些缓不上气。” 郑氏大吃一惊,“此话当真?太上皇现在何处?” “在瓦剌人手里。”叶向晚低低道,“怪不得我们的人没有接到皇上,可能一出京城就被掳走了,随扈的五万大军,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一点消息都没送出来。” 郑氏想的却是眼前事,“我们得把太上皇迎回来,和瓦剌接触过没有,他们想要什么?” “瓦剌更倾向和朝廷谈判,必定有人给他们暗示了,先要金银,后要盐铁,现在又要开放边境互市,下一步没准就要大周的城池了。” 叶向晚冷笑道,“天家无父子,皇上怎会请尊大佛压着自己?说不定就是故意纵然瓦剌人提条件,好堵天下悠悠众口——看吧,不是皇上不赎人,是瓦剌的条件太过分。” 郑氏大急,“那可怎么办?要不要把消息发出去,倒逼皇上答应,以叶家的谍报能力,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 “要看金陵本家那边的决定。”叶向晚示意她放心,“早晚都要迎回太上皇。” 郑氏双手合十连连念佛,“只盼太上皇平平安安回来,拨乱反正,还大周一个清明太平。” 叶向晚眼睛闪了闪,“说起来,我以为伯母知道太上皇下落的……” “唔?此话何意?” “据我所知,高晟曾在百花苑和瓦剌人接触过,他身边的女子,就是府上的世子夫人。” 好似一记重拳直中心窝,郑氏身子晃晃,嘴唇惊得发白。 “我们没有和高晟联手。”她首先想到的是叶家千万不要误会自己,“没有人比我们更恨高晟,温氏接近他不过是缓兵之计,不然等不到你上京,国公爷可能就先去了。” 看她一脸的忙乱惶恐,叶向晚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因笑道:“伯母想哪里去了,我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您,无非是怕您不知情,被有二心的人蒙骗过去。” 一句话提醒了郑氏,咬牙切齿道:“好个温氏,我儿对她掏心掏肺,她居然背叛我们,亏我还帮着她欺骗南一。且等着,哪天我就除了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叶向晚摇头叹道:“算了,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何必惹得南一夹在中间为难?” “是她先负了我儿,不是我儿负她。”郑氏用力一握叶向晚的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男人嘛,都喜好美色,而且越是得不到,他越是抓心挠肝的想,等真正得手了,反而不新鲜了。” 真正让婚姻长长久久的,是双方门当户对的家世,是双方一致的利益,叶向晚才是世子夫人的最佳人选。且让温氏先得意几天,等儿子腻了再处理她不迟。 夜色一点一滴吞噬了大地,小丫鬟们吃完了饭,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消食。 “后晌的时候,我进屋换热茶,看见少夫人哭来着。” “世子爷回来了,她怎么一点喜庆样也没有?” “你们大概不知道,少夫人好几次深夜不归,回院子都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夫人突然让她搬去小佛堂,或许与此有关。” “她在京城又没有认识的人,大晚上出去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想着国公府倒了,好找下家。” “我说呢,如意算盘打破了,怪不得哭。” 她们格格笑起来,无意间瞥见静静立在树下的宋南一,顿时如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哑巴了。 宋南一吩咐跟着的小厮,“全打发出府。” 那几个丫鬟急急跪下,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求饶,可宋南一毫不理会,径直进了院门。 等在廊下的阿蔷早把这一幕收进眼底,免不了又告一状:“下人们惯会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您不在府里,这起子小人更不把我们小姐当回事。世子爷可要给我们小姐好好出出气,不光这几个,还有背后唆使的也发作了才好!” 宋南一没言语,木着脸挑帘进屋,帘子刷的落下,差点打到阿蔷身上。 阿蔷愣住,她难道说错话了? “姐姐说话好歹看看眼前的人是谁。”躲在墙角偷懒的巧燕打了个哈欠,“下人们看哪位的脸色行事?当然是夫人!你让世子爷把夫人发作了?” 阿蔷恍然大悟,“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时嘴快……唉,世子千万别怪到我们小姐头上。” 不多时里面的丫鬟都被赶了出来,“世子爷吩咐把热水抬到净房,今晚不用上夜。” 热水,不用人守着……要圆房! 巧燕眼睛瞪得溜圆,高高提起一盏灯笼,对着瞭望塔的方向,左三下,右三下,中间又画了个圈。 锦衣劫 第18节 瞭望塔上,高晟望着那点昏昏黄晕,冷然如冰。 夜风拂过他的衣袖,悄悄叩响她的窗棂。 温鸾在烛光下支颐而坐,看着窗前的烛火发呆。 “想什么呢?”宋南一带着一身皂角的清香坐在她身边,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不愿她多等,还没擦干就从净房出来了。 温鸾拿起细棉布给他擦头发,“头发务必要擦干再睡,年轻时不觉得有什么,等上了年纪,就该犯头风了。” 微凉的手指擦过耳边,勾得宋南一心痒痒,不由抓住她的手笑道:“好凉的手,我给你暖暖。” 说着,把她的手放在心口上。 灼人的温度烫得温鸾手一缩,她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很清楚这代表着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宋南一的手慢慢攀爬到她的肩膀,声音喑哑,“鸾儿,我一直都在想你,他们不打我,不上刑,可也不让我合眼,难受极了。” “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你,我想我不能死啊,我死了,你怎么办?又该依靠哪一个?” “总算熬过去了,总算出来了。”宋南一拥着她,“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你欢不欢喜?” “……欢喜。”温鸾僵硬的笑了笑,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床前的小屉上——那里放着婆母给她的鸽子血。 宋南一好像没发现她的不自然,拉着她坐到床边,自然而然去解她的衣服,“今晚礼成,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温鸾闭上眼睛,极力舒展着自己僵硬的身子,可就当宋南一的吻落在脸上时,蓦地,她脑子里竟现了高晟的脸! 他望着她,声音极冷又极温柔,“即便你躺在宋南一身下,身体也会本能的想起我。” “不要!”温鸾豁然睁开眼睛,一把推开宋南一。 他做到了,自己的身体,已经牢牢记住了他。 她没办法从这个噩梦中醒来了。 面对宋南一错愕的脸,温鸾却笑了,只是笑容那么的苦,看得人想落泪。 “南一,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8 16:56:50~2023-04-19 23:2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你diedie 16瓶;41035388 2瓶;二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他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从大婚那日开始,寻短见,与婆母的祠堂对话,第一次见高晟……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刻意夸大,没有深深悲切,温鸾就坐在烛光里,眼眸低垂,语调平缓而沉静,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只是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有攥得发白的手指,无不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我也想过瞒着你,可做不到,你对我一片赤诚,我又怎能欺瞒于你?” 温鸾深深吸口气,“况且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你是最讨厌别人骗你的,假如有一天,你从别人口中知道真相,恐怕会更加嫌弃我。” 她还是没敢说出最深层的恐惧:他靠近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想起高晟。 二人之间,终究有了隐瞒。 屋里寂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听到了宋南一的回答:“你、你……这个消息太、太惊人了,我脑子乱得很,要缓缓,让我想想……”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子茫然,还有竭力压制的怒气。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烛影在晃,他的身影在飘摇。 他没回头。 沮丧和绝望逐渐淹没了温鸾,分明是早已预料的结果,真正发生了,还是那么难以承受。 她到底在奢望着什么? 环视四周,一针一线,一草一木,皆是宋家的,当年从温家带过来的金银细软,除了娘亲留给她的几件贴身之物,其余的都在这三年陆陆续续散给国公府的人了。 廊庑下的檐铃丁丁当当响个不停,窗外的人来来回回不停的走动着,阿蔷问了句,得到的是他从未有过的严厉痛斥。 烛光跳了跳,他的脚步声听不到了,应该是走了吧。温鸾认命的闭上了眼睛,眼泪不知不觉已打湿了衣襟。 忽而头上一沉,眼前变得红蒙蒙的。 是红盖头! 她听见宋南一说:“婚礼那天我没来及掀盖头,今晚补上。” 盖头被缓缓掀开,映入眼帘的宋南一凄清的笑脸,“下一步该做什么,哦,合衾酒。” 温鸾颤巍巍道:“你不嫌弃我?” “说什么呢。”宋南一从桌上取过两杯酒,“你是为了救我才委身他人,何错之有?我不是迂腐不堪的道德君子,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只是你的身子。” 温鸾只看着他发呆,眼泪在脸上汹涌奔流。 宋南一不禁莞尔,把酒杯往她跟前送送,“别哭了,我腾不出手来给你擦泪。” 一句话引得温鸾破涕为笑,接过酒杯,但听他慢慢念道:“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鸾儿,请与我共饮此杯。” 酒入肠,苦涩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甜。 宋南一看着她,声音里满是歉疚,“我不是完人,不能做到心无芥蒂马上接受这一切,鸾儿,给我点时间。放心,你是我宋南一此生唯一的妻。” 温鸾笑笑,“好。” 不管将来如何,现在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夜色渐浓,许是那杯酒的缘故,温鸾睡得很沉,她向里躺着,小小的蜷成一团,外侧的床铺空着大半。 宋南一独自坐在窗前,清寒寂静的空气压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翌日早起,温鸾没有看到宋南一的身影。 “天刚蒙蒙亮,世子爷就出去了。”阿蔷拿着两支簪子在她头上比划,“金凤簪好看,还是碧玉簪好看?” 温鸾摆手示意她放下来簪子,“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谁跟着世子出去的,又去哪里了,你去问问。” 阿蔷应声出去,先问了看院门的婆子,又去了二门,仍是无果,最后还是遇到了巧燕的哥哥周海,帮她去外院打听了一趟。 “谁也没带,世子爷自己骑马出门的,没说去哪里。”此时阿蔷也有点着慌了,“门房说,看世子爷是往北边去的。” 国公府是御赐的府邸,离皇宫很近,北边大多是府衙官邸,宋南一没有官职不用当差,去那里做什么? 北边,北安门,北镇抚司…… 温鸾脑子一炸,北镇抚司就在北安门的帽儿胡同! 宋南一,竟是去找高晟了么?他简直不要命了,那高晟是什么人,没有罪证都能拿人,如果让他揪住把柄,只怕南一又要被抓进诏狱。 温鸾彻底慌了神,拔腿就往外跑,不料刚出门一头撞在郑氏身上,她冲得猛,饶是有丫鬟扶着,郑氏还是一屁股摔在地上。 郑氏的脸立刻涨成猪肝色,然而还不等她发火,温鸾就白着脸急急道:“南一可能去北镇抚司了。” “什么?”郑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去那个鬼地方!” 温鸾带着哭腔道:“都怪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昨晚他看上去还算平静,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去找高晟。” 郑氏怒不可遏,指着她骂道:“你以为?糊涂!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这口气他岂能咽得下去!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告诉他,你偏不听话,存心要害死我儿是不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宋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着,抬手照脸扇去。 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到温鸾脸上,巧燕突然斜里冒出来,好巧不巧一把推开了温鸾,那巴掌便落了空。 差点没把郑氏腰闪喽。 “夫人夫人!”巧燕叽叽喳喳道,“您快去看看吧,叶二小姐不吃辣,结果早上厨房送了一碟子芥末菠菜,书香姐姐提着食盒正在厨房闹呢。” 一句话提醒了郑氏:赶紧请叶向晚出马,再救一救她的儿子!当即扶着丫鬟的胳膊直奔拥翠轩。 温鸾目光扫过躲在暗处探头探脑的丫鬟婆子们,一直悬在脖颈上的刀突然落下,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出奇的平静了,“吩咐马房备车,我要去北镇抚司。” 巧燕奇道:“有叶二小姐去,您还去干嘛?” “因为叶二小姐帮不上忙。”温鸾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昨日高晟明明白白说了,他不是瞧着叶家的面子放人的。” 巧燕眼神登时亮光闪闪,一推犹自发傻的阿蔷,“还愣着干嘛?走哇,踢叶二小姐的场子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v,预计周日0点,大肥章。 第23章 ◎三合一◎ 血红的朝霞, 被大团大团的乌云挤压着,一步一步向后退,整个天空都变得黯淡无光。 宋南一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黑底金字的牌匾, 下意识摸了摸右手的袖筒。 那里藏着一把袖箭。 他撩起衣袍迈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向签押房走去, 门口的差吏只是打量他两眼,没有拦他, 也没有搜身。 署衙里很安静,一路上不见几个人影,只有一声接一声嘶哑的鸦啼。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签押房。 高晟静静坐在书案后, 眼睛鹰目似的注视着他,“大牢没蹲够,还敢回来?哦, 我忘了,宋世子现在有叶二小姐撑腰, 底气足了。就是这软饭, 不大好吃吧?” 看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心里的恨、怒、苦、涩一股脑冲上来,宋南一一拳砸过去。“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高晟手中的书卷轻轻一格一推,原以为宋南一必定会狠狠摔倒, 但他只是退了几步,竟踉踉跄跄的站住了。 这个人, 并不是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文弱。 锦衣劫 第19节 高晟面色微沉,继而又笑,“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还请世子代高某向你母亲转达谢意, 若不是她主动将尊夫人送到高某床上, 我也无福品尝这道美味。” 心里仿佛有火在烧,烧红了宋南一的脸,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 杀了他!杀了他! 有个声音疯狂在耳边叫嚣,宋南一几乎克制不住要扣下扳机。 自从知道事情始末,他不止一次想杀了高晟,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会让宋家再次卷入牢狱之灾,所以花了整整一晚让自己平静。 早上看到鸾儿熟睡的脸,可他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高晟压着她做那种事!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悄悄扣上了袖箭的机关。 高晟眼神微眯,忽上前两步,低低笑道:“这种事的确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尊夫人,好味道。尤其在最妙处,那种柔柔的,无限收紧的触感,美妙得不得了,真是人间美味中的美味。” “高晟!”一种说不出的无力和愤怒直冲上来,烧毁宋南一最后的理智,右臂忽地一抬,“死吧你!” 高晟早防着他了,不等他右臂完全抬起,早捽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砰的把他摁在地上。 “你不责怪你母亲,反而恨我,好奇怪啊,当时是你们上赶着求我收用尊夫人。”高晟加大手上的力道,“不愧是母子,只会把错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反倒摘得干干净净。” 宋南一拼尽全力挣扎,压在他背上的手仍纹丝不动,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不杀我,你就是狗娘养的!” “杀你很容易,但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 宋南一的话完全刺激不到高晟,他冷笑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知道吗,我最喜欢看她失控时的表情,像哭,又像恼,还像撒娇。她会紧紧缠着我,用力绞着我,当我离开时,她的表情会瞬间一空,怅然若失意犹未尽,那样子,总是让我按捺不住,一次又一次让她哭得更厉害。” “高晟!”宋南一表情已经扭曲,他拼命向上支撑身子,声嘶力竭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压在背上那股力量突然一松,宋南一霍地起身,疯了似的扑向高晟。 与此同时,两条人影齐齐从门外跃进,几乎是须臾之间就拿下了他。 “呦呵,袖箭,这回可抓了你个现行!”张大虎三下五除二卸了他的武器,“擅闯北镇抚司,携带朝廷违禁兵器,意图刺杀朝廷重臣,三罪并罚,任凭谁求情也没用。” 除了锦衣卫,还有三四个官吏也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宋南一此时才明白,高晟早设了陷阱等着自己! 他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立即辩白道:“袖箭是太上皇赏赐给我父亲的,不是违禁之物。昨日高大人故意羞辱我宋家,我气不过今日找他理论,一时激愤当然会口不择言,怎么能算刺杀?至于擅闯更是荒谬,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如果谁都能随便进,那该问罪绝不是我。” 高晟拿起那把袖箭看了看,忽然扣动机关,只听一声尖利短促的哨响,短箭擦过宋南一的脸,咚的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头发急速飞起又缓缓落下,一道血痕出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宋南一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高晟慢悠悠道:“宋世子好口才,可惜说的再好听,也掩盖不住袖箭上弦的事实。” “就是,谁没事带上弦的袖箭瞎转悠?你分明是记恨我家大人,特来寻仇。”张大虎咋咋呼呼道,“那边的几位大人,刚才你们都瞧清楚了,我们抓他可没抓错对不对?”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自然不敢说错了。 高晟吩咐属下:“关进诏狱,等我闲了亲自提审。” “慢着!”叶向晚带着三四随从匆匆而至,“定国公世子为何来此,想必高大人比谁都清楚,你敢拿人,我就去长安门敲登闻鼓。” 高晟瞥一眼宋南一,“随便。” “不可!”却是宋南一出声阻止,“叶小姐,这是我和高晟的私人恩怨。” 叶向晚一听就知道,他是担忧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温鸾坏了名声想不开——可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不就是最好的证词么? 死人也可以说话,尸首上弄出些伤痕,正好切合高晟手段毒辣的特点。世人总是对弱者抱以同情,况且朝野上下恨高晟者不知凡几,只要稍加运作,到时他们登高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除去高晟,建昌帝就少了条臂膀,太上皇复辟又多了成把握。 孰轻孰重,宋南一怎么就拎不清呢! 叶向晚一阵暗恼,又不能当众下他的面子,因亮出一枚小小的令牌,“不看僧面看佛面,太皇太后寿辰将近,特意点了定国公世子进宫赴宴。高大人,不要扰了她老人家的好心情。” 高晟笑了,“叶小姐好大的面子,连慈宁宫的令牌都有,高某佩服。可惜北镇抚司不是后宫,我们只认皇上的命令。不过叶小姐,你是记性太差了忘记昨天的事,还是有意,把‘后宫干政’的罪名往太皇太后头上套?” 把叶向晚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听得越多,宋南一脸色就愈加灰败。 高晟根本不把叶家放在眼里,不是叶二小姐救他出来的,他早该想到这一点。 如果叶家和太皇太后可以影响皇上的决定,那第一个放出来的应该是父亲,儿不是他这个既没入仕,更无实权的废物! 或许他只是皇上放出来的一个诱饵,好钓出那些有异心的人们。 是鸾儿救了他,可笑母亲没把她当恩人,反当成绊脚石。更可笑的是他,鸾儿心里不知有多苦,有多害怕,有多渴望他的安抚。 而他,却把人晾了一个晚上。 “南一!” 宋南一艰难地抬起头,昏暗的天光下,他看到温鸾疯了似的跑向他。 在她冲过来的同时,张大虎已经放开宋南一悄悄退了下去,那几位官吏自然从善如流,紧随其后。 “你的脸怎么了?”温鸾心疼得手在颤抖,不经意擦过他的右臂,宋南一“嘶”的一声,疼得头上汗珠直往下滚。 先后两次被拧住,锦衣卫的人下手又没留余地,此时他的右臂软塌塌的,呈现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概脱臼了,可能还有几处骨折。 温鸾想碰又不敢碰,“天啊,你的手……” “没事。”宋南一笑笑,“又让你担心了。” 温鸾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眸看向对面傲然而立的男人,“高大人,我夫君受了伤,请容许他回家疗伤。” 高晟的表情麻木又冷漠:“夫人没看到柱子上的短箭?你的好夫君,要杀本官。” 黑漆大柱上,短箭几乎全部没入其中,箭尾一点寒芒,在冷寂的空气中无声的闪烁着。 若是射在人身上,必死无疑。 温鸾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勉力笑道:“大人说笑了,他平日里连鸟儿都不敢射杀的,怎会杀人?求大人开恩,放他回家。” “别求他!”宋南一喝道,“我宁肯去死。”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温鸾再也支撑不住哭起来,“大人,他是读书人,不能没有右手,让我带他回家疗伤。求求你……”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高晟,他瞍了温鸾一眼,“可以,那就把左手留下!” 话音甫落,他一把扯过宋南一,恰好抓的是受伤的胳膊,宋南一凄惨叫了声,随即死死咬着嘴唇,哪怕痛苦得浑身痉挛,也不肯出声求饶。 温鸾急了,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猝然断掉,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放手!” 啪,又脆又响,打得高晟的头向旁一偏。 偌大的签押房一时间荒墓般的死寂。 叶向晚不自觉倒退两步,省得高晟发起疯来波及到她。 温鸾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想,这回恐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呵。 屋里响起一声轻笑。 高晟慢慢回过头,摸了摸被她打过的脸,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不知是不是温鸾的错觉,她竟然觉得他有点开心! 温鸾瞠目盯着他,连哭也忘了。 “我不和女人计较,看在你的面上,这一次我放过他。”高晟随手把宋南一推到温鸾那边,“走吧。” 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宋南一和叶向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温鸾读懂了深藏在他眼中的暗示:账,你来还。 一声闷雷拖着长长的颤音,从天边轰隆而至,撼得温鸾心中一颤。 “下雨了。”高晟走到窗边看看天色,回头一笑,“果然,一下雨我就有好事发生。” 从北镇抚司衙门出来时,繁密的雨点已打湿了地面。 宋家的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叶向晚走到宋南一身旁,自然而然隔开了温鸾,“你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必然是高晟说了极其难听的话,逼得你失去理智。” 宋南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在刑讯上头很有一手,最会玩弄人心,专挑人最脆弱的地方下手。”叶向晚努力回忆着爹爹对高晟的评价,“千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不要在意他的话,要把节奏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忽而笑道,“我做的也不好,两次都给他压制住了,以后再对上他,你我都要警醒些。” 宋南一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回头见温鸾在雨中兀自怔楞着,忙唤她:“当心淋病了,快上马车。” “就来。”温鸾回过神,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右臂坐进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 叶向晚冷着脸,转头登上自己的马车。 书香很瞧不上温鸾,“但凡有点廉耻心,早一头碰死了,还好意思把着世子夫人的位子不放,也不想想正经人家谁容得下她。” 叶向晚嗤笑道:“国公府的确容不下她,可世子爷舍不得。” “这人真不识好歹。”书香替自家小姐委屈,“香的臭的都分不清楚,拿个破了身子的人当宝贝,合着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的。” 叶向晚冷笑道:“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下子淡了。算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说不在意,可稍显急促的呼吸,僵硬的笑容,还是暴露她此刻的不甘心。 书香当然不会哪壶不开,忙顺着她的话头问小姐在意什么。 叶向晚沉吟道:“你不觉得高晟对那巴掌的反应太温和了?打人不打脸,那巴掌可是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他居然一点不恼。” “他不是说不和女人计较?”话刚出口,书香就后悔了,高晟对上小姐的时候,那是从来不留面子,极尽刻薄冷酷之能,总不能说小姐不是女人…… 叶向晚没理会贴身丫鬟的口误,“或许,他对温氏有点动心?” “怎么可能?”书香头一次不同意小姐的说法,“那是高晟!上京前,老爷特意说过,高晟心志坚定,从来没被任何人、任何事分过心。咱们之前送到京城的两个细作,姿色不输温鸾,连高晟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他杀了。” “我就是奇怪。”叶向晚叹道,“都说高晟好色,他身边却从没出现过女子的身影,要不是国公夫人言之凿凿,我都不敢信他是温氏的入幕之宾。” 书香还是摇头,“也许他还没玩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那个只会哭,性子软绵绵的世子夫人有何过人之处。” 叶向晚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小几,她是真的希望高晟待温鸾有几分不同。 锦衣劫 第20节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好对付了。 沉闷的雷声在车顶上方滚动着,雨点像急促的鼓点似的,疯狂地敲打着车顶。 外面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里面的二人相对无言。 宋南一的胳膊用两块木板草草固定住,车厢每晃动一下,他的眉头就皱深一分。 “疼得厉害吧?”温鸾耐不住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讪讪闭上了嘴。 “还好。”宋南一轻轻叹了声,“你不要这样拘谨,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你这个样子我瞧着心疼。” 温鸾低头,将口中的苦涩强咽了下去,“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鸾儿,你心里只一个我,我心里也只一个你,我们不该就这样分开,那岂不是如了高晟的意?” 宋南一缓缓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温鸾的手轻轻一吻,“别怕,我回来了,不会再让那个畜生欺负你。” 温鸾的光渐渐模糊了,她使劲擦脸颊,可没用,新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糊住了眼睛,糊住了嗓子。 好半天,她才哽咽着说:“答应我,别再找高晟寻仇了,好歹……他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温鸾的本意是多少消减些宋南一的恨意,毕竟高晟是天字号第一信臣,与他作对绝无好处。 她性子软,却不是任事不懂的傻子,这阵子从高晟的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消息,定国公府的立场与当今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相反。 这在她看来是件极其危险的处境。 宋家和叶家应在谋划着什么大事,然而远水不救近火,定国公府已势如累卵,叶家也不是传说中那般权势滔天,根本不能左右皇上的决定。 一旦激怒高晟,他只消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奏上一本,迎接国公府的将是灭顶之灾。她相信以婆母和夫君的能力,能看清这一点。 可她低估了宋南一身为男人的骄傲。 宋南一更想听到的是她对高晟的控诉、愤恨,和她对这个决定的后悔,而不是“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难道还要感谢他不成? 宋南一重重吞下一口空气,压着满腔的悲愤和不甘,装作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我会忘了这事,你也忘了吧。” 温鸾应了声。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他们以前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从不知冷清是什么。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垂头不语,一个闭目养神。 雨水哗哗地洗刷着大地,天空像裂开一道大口子,一股脑把所有的水全倒向人间。 门房得了信儿,提前卸掉国公府的门槛,马车便一路行至二门。 郑氏早领人在穿堂等着了,一见儿子的右臂,当即没绷住哭了,“这可怎么好,不能提笔写字,你的仕途就完了!” 不等宋南一说话,叶向晚先道:“伯母不要着急,我已打发人去请太医院张院使,他于骨科上造诣颇深,定会保下世子的仕途。” “好,好。”郑氏拉着叶向晚的手,欣慰道,“你又救了南一一次,有你是我们国公府的福气。” 叶向晚若有所指一笑,“晚儿不敢贪功,世子夫人才是出力最多的那个。” 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皮涨红,不自觉往宋南一身后躲了躲。 宋南一道:“是鸾儿救了我,上次是,这次也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我宋南一的大恩人。” 郑氏吃惊地看着儿子,忍不住提醒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发昏了?” 宋南一神色淡淡的,居然有点凛不可犯的冷峻,“没有她,我今日已经死了。母亲,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是不是?我胳膊疼得厉害,先和鸾儿回院子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往后我的院子就交给鸾儿管,过一阵子就让她试着接手中馈,您年纪大了,含饴弄孙不必整日劳心费力好?” 郑氏不认识似地望着儿子,好半天才指着他离去的方向道:“这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呕心沥血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天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如果周嬷嬷在,一定会说些她爱听的话,把所有过错全推在温氏头上,可惜她伤还没好。其他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敢接茬搭话。 还是叶向晚扶着她,柔声细语安慰道:“您别往心里去,今日世子在北镇抚司受了奇耻大辱,不冲您说几句,又向哪个说去?孩子大了,难免不服管教,便是我几个哥哥,在外面知礼乖顺,偏在家就知道和我娘怄气。” 看她没有因此与宋家生分,郑氏心里好受很多,悄声道:“南一一时转不过弯儿,你别与他一般见识,过些时日,他就知道谁好谁孬了。” 叶向晚笑笑,暗道我岂是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之人?嘴上却说:“有您给我做主,晚儿没什么担心的。眼下更要紧的是国公爷,太皇太后那里已有了章程,等国公爷回来主持大局,什么艰难险阻也不怕了。” 郑氏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远远看到管家引着太医来了,免不了又为不争气的儿子流了一通眼泪。 暴雨如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云开雾散,庭院里积水如潭,竹影与落花在水面上交横沉浮,时聚时散,到底竹影依旧摇曳,落花随着流水,缓慢地汇向院角的沟渠,淌进府外的金水河里。 温鸾独自倚坐游廊,望着粉白灿红的落花发呆。 阿蔷屏声静气立在一旁,见巧燕抱着两个纸包蹦蹦跳跳拐过来,忙又摆手又摇头的,提醒她不要吵到温鸾。 巧燕倒也识趣,站住脚,举举手里的纸包,又冲她招招手。 自昨天巧燕护着小姐躲了一巴掌,阿蔷看她便多了几分亲近,轻手轻脚走过去问:“你拿了什么?” “糖!”巧燕笑嘻嘻拆开纸包,“松子糖,窝丝糖,冬瓜糖,橘瓣糖,这包是蜜饯,大杏干最好吃,酸酸甜甜的,还有糖渍玫瑰花也不错,就是太甜了。” “哪来的,不会又是门上捡来的吧?” “嘿嘿……”巧燕敷衍笑了两声,往她嘴里塞了块松子糖,自己也拿了块吃了,“少夫人看起来心情不好,昨儿个不是扳回一城么?” 阿蔷叹道:“说的轻巧,你没听那些丫鬟婆子们叽叽咕咕说的闲话,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小姐不守妇道,合该自请下堂。人言可畏,世子爷现在一力相护,以后时日长了,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是实情,为着国公府的面子,谁也没有挑明温鸾与高晟之事,可大家又不是瞎子聋子,又有人刻意推波助澜,不到一日的功夫,府里大半的人都猜了个差不多。 只是不敢当面议论而已。 巧燕想了想,把糖重新包好,“我们给少夫人送糖去,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变好。” “你把我们小姐当小孩子哄?”阿蔷失笑,随即泛起一阵悲哀,“我家老爷子倒是喜欢拿糖哄她,如果老爷子他们还在,小姐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巧燕捧着纸包就走,“我可不耐烦听如果啊若是之类的话,人要往前走,总沉浸在过去会把自己愁死的。” “是是是,你洒脱,你超凡,站着说话不腰疼。”阿蔷皱皱鼻子,提脚跟上。 温鸾一看纸包里的糖就笑,拈起一颗橘瓣糖,眼中满是怀念,“以前家里过年就摆这个糖,可有几年没吃到了。” 宋南一和宋嘉卉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宋嘉卉偶尔还吃点蜜饯,宋南一是糖果蜜饯一概不碰,府里平时便很少出现这些东西。逢年过节摆一碟子应景儿,也只是说“给小孩子们吃的”。 温鸾含了一颗,带着橘子香气的清甜一点点在口中蔓延开,那些掩埋在记忆长河里的儿时美好,仿佛也随着这块糖,逐渐清晰起来。 泪水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下,把两个丫鬟惊着了,巧燕更是把两包糖全塞进她怀里,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哭,全给您。” 温鸾失笑,“我不是争糖吃,我是想……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呀!”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清风掠过,院子里的早樱沙沙的响,枝头空无一花。 宋南一立在窗前,眼中是无尽的忧伤。 这场透雨过后气温骤升,京城好像一步迈进夏天,除去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整日大太阳晒着,热得人们早早换上了夏装。 宋南一想听戏,“广和戏楼的如意班新排了两出戏,听了的无不拍手叫好,我叫人订了包厢,你整日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跟我听戏去。” 温鸾指着他胳膊上的夹板道:“还是养好伤再出门吧。” “我闷得慌。”宋南一透口气,“这国公府叫人喘不上气,鸾儿,陪我出去散散心。” 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两个换了衣裳,从后门悄悄出府。 广和戏楼处在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的人多得犹如赶庙会,道旁有玩杂耍的、卖唱的、摆摊卖瓷器花木物件的,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到处声嘈乱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一瞬间冲淡了悲悲切切。 温鸾不停东张西望,自打她住进京城国公府,还是第一次出来游玩,看什么好奇新鲜。 一个大娘满脸是笑招呼她:“小娘子,看看簪子,我的簪子样式新巧,用料实诚。这位相公,你娘子生得这么好看,该买根上好的簪子,才不委屈她的美貌。” 宋南一大概扫了扫,这些簪子自然比不得府里的东西,但出来玩,买东西也是一乐,便挑了一支兰草蝴蝶纹的银簪给温鸾戴上,笑着说:“好看。” 随手扔了锭银子,在大娘的千恩万谢中翩然而去。 温鸾摸摸头上的簪子,莞尔笑道:“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簪子,黄花梨雕的,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什么纹样。” “那时我才十岁,能雕成簪子样就不错啦!”宋南一大声叫屈,“你呢,还不是一边说难看,一边戴着不肯摘,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呸,我才没有抱着睡。”温鸾红了脸,轻轻戳了下他的胸膛。 “啊呀,好疼。”宋南一抱着胳膊弯着腰,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温鸾大惊,忙扶着他躲到清净的小巷子,“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先去找个医馆看看,这里人太多,挤挤挨挨的,就别去听戏了。” 宋南一忽而抬头一笑,“骗你的。” “讨厌,吓死我了!”温鸾捏起粉拳待要锤他,然而举起来又舍不得了。 宋南一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真好,以为我们总是这样打打闹闹,怎么成亲了,反而外道了?” 温鸾心尖一抖,她也想回到二人过去的状态,可今非昔比,早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面前,要填补,何其容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说实话,我是介意的,介意到不愿听到那人的名字。” 掌心的小手开始发颤,宋南一急忙握得更紧,“可相比这些,失去你的痛苦更让我无法忍受。” 温鸾诧异地抬起头,“我和他的事早晚人们都会知道,你能忍受得了人们的指指点点?或许你能,可我不能,国公府也不能。” 宋南一道:“我想好了,等父亲出狱,请他另择佳儿做定国公世子,咱们离开国公府,离开京城,找一处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像岳父一样开个小书馆,岂不美哉?” “真的?”温鸾颤着声音问,“你愿意为我放弃世子之位,放弃手边的荣华富贵?” 宋南一郑重地点点头。 “夫人不会同意的!” “不同意也没办法,你看前几天,她不是也拿我没法子?没有父母能拗过儿女的。”宋南一目中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你放心,我绝不负你,我喜欢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温鸾又哭了,“我也喜欢你,但凡我不那么喜欢你,也不会这样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南一微微俯身,轻柔吻去她的泪水,顺势含住她的唇。 温鸾踮起脚尖,努力迎合着心上人的吻。 灿烂的太阳带着初夏的热意,从云端高高俯瞰大地,明晃晃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几乎无人注意到暗巷里的这对男女。 瞭望塔上,高晟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 良久,方冷冷笑了声。 旁边的张大虎莫名打了个寒噤,用眼神询问更旁边的罗鹰:兄弟,老大这是咋地啦,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一转眼就是暴风雨的前夜。 罗鹰用口型回了两个字:女人。 锦衣劫 第21节 张大虎:哈?你敢骂老大是驴,我会告状的,你小子等着挨削吧! 罗鹰无语望天:就问搭档是个蠢蛋怎么办? 过午时分,广和戏楼开始后晌的场子了。 这一座封闭式戏楼,号称北直隶最大的戏楼,上下两层,一楼中间是一大片散座,二楼是包厢,没开场的时候格栅门一拉,谁也瞧不见里头。 宋南一订了正中最大的甲字号包厢,拉着温鸾刚要上楼,却走来位衣着考究的公子,一见他便惊呼道:“宋兄!” 是国子监的同窗。宋南一怔了下,客气地与他们见礼。 “听说你从诏狱出来了,我们正商量着请你吃酒,压压惊,不想在这里碰到你了。”那人显得非常热情,回身挥挥手,“诶,你们看这是谁!” 立时就有几个年轻男子向这里看来。 温鸾有些尴尬,低着头往宋南一身边靠了靠。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位是……” “此拙荆。”宋南一坦然道,“被我强拉过来听戏。” “原来是她……”那人急忙咬住话头,长长一揖道,“原来是嫂夫人,失礼失礼。” 宋南一皱皱眉头,见那几位同窗也有过来攀谈的意思,因对温鸾道:“你先上去,我稍后就到。” 温鸾也着实被瞧得不好意思,转身飞快上楼,待离开那几人的视线,方觉得轻松些。 红褐色的格栅门紧紧关闭,右侧挂着“甲号”的木牌,她打量一圈,左右包厢都有人,应是这间无疑了。 她又向楼下望去,四五个人围着宋南一,时不时传出一阵郎朗的笑声,南一脸上也挂着笑,看起来很开心。 温鸾也抿嘴笑了,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南一努力向她靠近,她更应该相信南一,拼尽全力给他回应。 都会过去的。 高晟给她带来的一切,终究被时间冲散! 温鸾深吸口气,缓缓推开眼前的格栅门,抬脚迈进去。 金色的阳光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刺眼的光芒中,一人坐在窗前,冷电似的目光直射过来。 高晟! 温鸾脑子轰然一炸,转身就跑。 一只大手从背后袭来,砰,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第24章 ◎无法逃离的鸟儿◎ 全身肌肤猝然收紧,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生生攫住温鸾的心,这一刻她连呼吸都停止了,甚至不敢回头看高晟一眼。 高晟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 挑起一缕碎发别在她耳后,“高某等了夫人好几天, 夫人一直不出现,高某只好不请自来了。” 温鸾僵着嗓音道:“南一就在外面, 万一他闯进来……” “那就让他看着好了。”高晟的手指来回擦着她的唇,力道逐渐增大,“高某不在乎。” 温鸾拼命压着想哭的冲动, “这里是戏楼!大人,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高晟贴着她的耳垂低低道,手指微微用力, 压入稍稍开启的檀香小口,“夫人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的协定?” “没有……过几日, 过几日……”口舌不自由, 说话也自然含含糊糊,温鸾偏头向旁躲闪着,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高晟眸色微沉,大手钳住她的脸颊, “夫人是不是想,反正你的夫君也回来了, 用不着搭理高某了?今日先把高某敷衍走,以后躲在国公府不出来,高某就拿你没办法了?” 温鸾没法说话, 只能拼命摇头。 “定国公府的大门挡不住我, 下次我再去定国公府, 可不会像上次那样客气。我能抓宋南一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第三次!” “夫人还记得我当初说的话么?这场游戏一旦开始,我不说停,游戏就不能终止。而我,还没说结束。” 轻薄的纱罗如羽毛般纷纷扬扬飘落,层层叠叠堆砌于脚边。 “现在夫人知道该如何做了?”高晟把她的双手放在门旁的墙柱上,“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就在外面,随时都会进来。”温鸾慌乱得不得了,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明日我一定去你府上,今天先放过我好不好?” 高晟笑了声,“不用担心,宋南一被缠住了,一时半儿上不来的。别挣扎,小心我弄伤你。嗯……你可以随便呼救,这或许是个扳倒我的好机会,毕竟叶二小姐一直想把逼间的罪名给我砸实了。” 温鸾却一下子泄了气,怎么能让南一看见她这副样子! 午后熏风飒然袭进窗子,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好似抹上一层淡淡的蜂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脖颈低垂,抵在墙柱上的手往下挪了挪,换了个相对不那么别扭的姿态。 俨然一副认命的样子。 咔,窗扇落下,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溟濛的昏黄,桌子椅子、花瓶杯盏,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唯有莹润的肌肤,在暗淡的光线中发出幽幽的光泽。 越是不动声色的打磨,越是充分调拨出最难言的感觉。 温鸾忍不住动了动,“快点。”说完头低得更深,“……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夫人之令,高某岂敢不从?”高晟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提。 花瓶里是一支艳丽的西番莲,在幽暗的光影下愈发显得血红欲滴,诡异而妖冶。 一楼的高台上,大戏已拉开帷幕,优伶们一个个粉墨登场,吱吱呀呀在台上唱着悲欢离合。(审核大人,这是唱戏嘞) 锣鼓或紧或慢,一时如惊马疾驰,一时如春雨轻扬,掌声如雷,夹杂看客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 台上这出大戏到了紧要处,鼓点越发急促,咚咚咚的尽在耳边。 敲在温鸾的心上。 她看到他的手,他的手好大,一只手几乎就能握住自己的腰。 当的一声,南一买给她的银簪子掉落在地,头发散了,垂在耳边,来来回回地晃悠。 眼泪不由自主落下,却是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不肯求饶。 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 天地万物都在这一瞬远去,温鸾本能地绷紧四肢,昂起头。 无法承受的痛苦,无力抵抗的愉悦,两种矛盾的极端感觉同时迸发,化作她口中一声宛转清凄的娇吟,像笑,又像哭。 外面,是优伶委婉曲折的唱调尾音。 温鸾再也坚持不住,双手无力滑落,现在她整个人都悬空着,要不是高晟扶着她,只怕会一跟头栽倒。 然而高晟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打算,将她翻了个个儿,“可惜,我没有看到你刚才的表情。” “不要……”温鸾终于哭了出来,“他不会让我等太久,马上就会上来了。” 高晟扳着她的脸凑到门扇前,“那你仔细盯着,如果他上楼,你就提醒我。” 地板在颤动,门窗在跳跃,她不得不抱住高晟的脖子,免得自己摔下去撞开门。 透过门缝,她看见宋南一被刚才那几人围着,脸上是明晃晃的不耐烦,三番两次想抬手告辞,全被硬拉回来。 凭她对宋南一的了解,他马上就会翻脸,不管不顾走人。 温鸾急了,把廉耻羞愧统统扔到一边,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快点把这个瘟神打发走! “快点!快点!”她不由用力。 高晟微微挑眉,反而放慢了速度,后来干脆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随她折腾。 温鸾呜呜哭着,丝毫不敢放松,但她太笨拙了,越着急,反而越不得其法。 高晟忍不住发笑,手把着手教她,“别急……你看,这不就成了?继续吧。” “我恨你,我恨你……”温鸾紧闭双眼,反反复复说着,却极力向前仰弓着,送到他的唇边。 “这才像话。”高晟幽幽看她一眼,噙住。 终是如了她的愿。 温鸾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 高晟笑道:“你再不快些穿衣服,他真的要进来了。听,这个脚步声是不是他的?要不我帮你穿?” 温鸾又急又气,捂着肚子,只觉肠子绞在一处,疼得她连话也说不出。 她不愿让高晟看笑话,挣扎着起身,忽然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咙,咳咳两声,竟吐出口血来! “温鸾?”高晟脸色大变,看那血色发黑,明显是中毒的迹象。 顾不得多问,草草给她套上中衣,拿自己的长袍一裹,待要离开时,格栅门嘎吱一声开了。 宋南一僵立门口,不敢相信似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温鸾阖目躺在高晟怀中,发丝散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露在外面的脚光着。 罗衫凌乱的扔在地上,屋里的空气还荡漾着某种余韵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宋南一红了眼睛,五官都拧歪了,发疯一样扑过来,“我杀了你!” 高晟脚尖一勾一绊,宋南一还没反应过来,已重重摔在地上。 窗子开了,高晟口中呼哨一声,随即抱着温鸾轻盈一跃,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宋南一飞快爬起身,扒着窗子向外看去,繁华的街道,高晟骑在马上,看着他笑了笑。 蔑视、得意、炫耀、挑衅,都在这个笑里了。 宋南一狠狠砸了下窗棂,转身飞奔下楼。 戏楼又高又大,等他跑到门口,高晟早已不见人影。 只有灿灿的阳光,照得大地白花花一片。 照得宋南一浑身发冷。 金乌西坠,天空变成一片淡青色,大地却是暗沉沉的,逐渐隐入了黑暗。 锦衣劫 第22节 温鸾睁开眼时,入目便是高晟的侧颜。 他抱着胳膊靠在床头,头微微低着,看样子睡得很熟。但温鸾稍稍一动,他就立刻抬眸看过来,好像刚刚只是温鸾的错觉。 “醒了?”他递了杯温水给她。 温鸾此时方觉嘴里苦苦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高晟答道:“解毒的药,你中毒了知不知道?砒/霜。” “怎么会!”温鸾第一反应就是否认,“那东西一点就能要人命,我如果中毒,早死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屏风回突然绕出一个干瘪小老头,翘着老鼠胡子气急败坏道:“小姑娘敢质疑我的医术?我老刘头‘赛华佗’的名头可不是唬人的,砒/霜毒死人需要剂量,每次只用一丢丢,不会立即毙命。” 他掐着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到看不见的“一丢丢”,“毒性会积聚在身体里,慢慢的,人变得没精神不想动弹,四肢乏力,动不动就头晕想吐,只会以为自己生了病,绝对想不到中了毒。” “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头发大片大片脱落,整个人面黄肌瘦,形同骷髅,而且还会长毒疮,全身上下流脓水,恶心得叫人看一眼都恨不能把眼睛挖出来。” 温鸾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登时吓白了脸。 老刘头斜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最近总感觉身上没劲,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时不时腹中隐隐作痛?” 温鸾木木点头。 “要不是你气急攻心吐出口血,我们大人及时发现端倪,恐怕你死了都是个屈死鬼。”老刘头啪的把一张纸拍在桌子上,“按时吃药,每隔七天复查。” 说罢,雄赳赳阔步而去 温鸾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谁会给我下毒呢?” “还能有谁?想想你是谁的眼中钉,一目了然的事。”高晟慢悠悠道,“再想想哪些东西只有你碰过,下毒之人也差不多能找到了。” 药! 温鸾浑身一颤,婆母给她的避子汤! 大约婆母做出让她伺候高晟的决定时,就想要她的命了,不是赶她走,而是要赶尽杀绝。 温鸾深深吸口气,“我要回国公府,我要问问夫人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住宋家了,竟惹得她下如此毒手!” 高晟冷冷道:“你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养病。” 温鸾一怔,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躺在高晟的床上,更是不肯呆下去,“南一肯定找我找疯了!” “他知道你在我手里,而现在,外面风平浪静,他没有问我要人,没有击鼓鸣冤,甚至没有请叶二小姐去宫里走一趟。” 高晟嘴角挂着不屑的浅笑,“你还不明白吗,你被宋家舍弃了。” 温鸾狠狠擦一把眼泪,她不想再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我不信,所有人都可能舍弃我,只有他不会。他一定是被人绊住了,等腾开手,一定会来找我的。” “如果七日之内他来了,我就放了你,也放过定国公府。”高晟端过一碗熬得浓浓的碧粳粥,舀一勺递到她嘴边,“好了,吃点东西。” “你说的是真的?”温鸾直直盯着他问。 高晟的眼睛弯了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答应你的事,我必会做到。” 这点倒是真的。 温鸾心下稍安,南一肯定会来的,不管以后怎样,总算能和高晟撇清关系了。国公府不能住,就会山东祖宅,要不去川蜀,天下之大,难道还没她的容身之处? 她伸手去接高晟手中的碗,却被他避开了,“夫人劳动半日甚是辛苦,还是让我伺候夫人吧。” 温鸾瞠目,这个人,总是把好好的话说得让人讨厌无比! 一声声清脆的瓷器磕碰声中,忽听他问:“宋南一为何不碰你?” “不碰我……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反应都是我教出来的,哪个地方,会有什么反应,尽兴了是什么表情,没到位又是怎样……” 高晟放下碗,单手撑着下颏,虚空指着她身上各处,“没有受到过其他人的影响,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温鸾早已涨得满脸通红,衣服分明穿得好好的,却又像被他剥开了一次。 “你管不着。”她翻身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又带了哭腔。 高晟垂眸看着被子里小小的一团,眼中闪着幽暗的光泽,“其实你心里明白,就是不肯承认,他已经厌恶你的身子了,或许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呼一声,温鸾掀开被子,鼻头红红的,“你不用刺激我。”她说,“是个人心里都会膈应,假如南一有了其他女人,我也不愿意碰他,大概要过好久才能平复心情。” 高晟笑笑,替她盖好被子,轻轻躺在她的身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如一张大网兜头罩下,压得宋南一喘不过气。 “放我出去!”此时的他完全没了往日的温和沉静,咣咣拍着门板,“他居然当着我的面掳走鸾儿,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娘,开门,开门!” 伺候的下人全打发出去了,院里只有宋南一暴躁不堪的声音来回震荡。 郑氏站在门外,态度异常坚决,“你去找他就是找死,上一次的亏还没吃够吗?” “我去告官,我就不信了,天子脚下,还没有王法了?” “真是傻话,他高晟既然干得出来,就不怕你告官,到时候丢脸的还是国公府!我已经散出去口风了,温氏病重,需要静养,反正她平日身子骨就不好,这么说也没人怀疑。” 宋南一马上猜到母亲的打算,“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发她病故的讣闻?那她再也回不了国公府了,不成,绝对不成。” 郑氏长长叹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失望,“儿子,好歹替你爹娘和国公府着想着想吧。” 她转身向院外走去,身后是宋南一急急的恳求,“就说她回老家祭祖了行不行,娘,娘!” 郑氏充耳不闻,一直走到院门口才住脚,对守着院门的周海道:“多亏你拉住了世子,才没有酿成大祸,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的红封,好好看着他。” 周海挠挠头,“小的不敢当夫人的赏,当时我大街上碰到世子,他怒气冲冲的我根本拦不住,不得已把他打晕抗了回来。夫人不罚小的已是万幸,红封万万不敢要。” 郑氏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勉强他领赏。 如今儿子一回来,日日与温氏同吃同住,继续下药就不大容易了,她正愁如何处理掉温氏呢,可巧高晟就把人掳走了! 长痛不如短痛,过几个月,有新鲜人在跟前伺候着,儿子就会慢慢忘了温氏。 去了一桩心事,这晚,郑氏睡得很安稳。 她是被丫鬟惊恐的叫声吵醒的,“夫人,锦衣卫又来了,在门房放了个木匣子,指名是给您的。” 郑氏登时睡意全无,急急忙忙梳洗更衣,“来了几个人?有旨意吗?” “两个,已经走了。”丫鬟答道,“门房说没有旨意,放下匣子就走了。” 提得高高的心立刻落回肚子里,郑氏没好气白她一眼,“丁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出去跪着。” 丫鬟要哭不哭的样子,“可是……他们说匣子一股子怪味。” 郑氏手一抖,忙命人呈上匣子,却不敢打开,躲在一边远远看着,只让丫鬟们开匣子。 那个黑漆匣子一拿进屋里,所有人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推搡半天,不知怎的把看热闹的巧燕推到最前面。 巧燕左瞧瞧右看看,实在找不到下一个接手的人,干脆一横心,咔嚓,打开了匣子。 “啊——”她一声尖叫,双手一扬,那匣子就飞了起来,好巧不巧,里面的东西正落在郑氏怀中。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郑氏惊得差点晕死过去,却瞧那手有几分眼熟,定睛一看,小拇指缺了一节,不是国公爷的手又是谁的? “我的老爷啊!”郑氏哭得声断气咽,“我可怜的老爷啊,高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来人,来人,快请叶二小姐。” “夫人,这里还有个纸条。”巧燕小心翼翼捏起张纸条,皱着眉头仔细辨认道,“□□之毒,不如尔心毒。嗯?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哭声一顿,旋即明白过来,高晟必是发现她给温鸾下药,刻意报复国公府。 “锦衣卫最会栽赃陷害,胡乱写的,不要看了!”她劈手夺过纸条,撕了个粉粉碎,命人小心将断手放回匣子里,捧着直奔宋南一的院子。 宋南一闹了一宿,疲乏极了,憋闷极了,鸡鸣时分刚朦胧睡去,恍惚看到温鸾在前面走,兴奋得大叫一声“鸾儿”。 可还没拉住温鸾的手,只听“砰”一声巨响,就被母亲的开门声惊醒了。 “你还有心思睡觉?看看这是什么,高晟在警告你!”郑氏把匣子重重顿在桌子上,指着儿子哭诉道,“你爹都要没命了,你不说救他,反而为个女人发疯,我真是白养你了。” 宋南一死死盯着父亲的断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你去找高晟拼命吧,这次我绝不拦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高晟要抄国公府也随他去,大不了我一根绳吊死!可怜你妹妹,她还没及笄啊,要么和我一起自尽,要么沦为营妓,供那些低贱的丘八取乐!” 郑氏捂脸大哭起来,“都怨我,没生个好儿子,国公爷,你快回来吧,我就要支撑不住了。” “母亲,”宋南一直挺挺跪下,重重叩头,“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郑氏狠狠锤他几下,又心疼地抱着儿子哭,“娘真的没有办法了,南一,你该担起家里的担子了,现在不是小情小爱的时候,娘不指望你,又该指望哪一个?” 宋南一低低道:“我会救出他们的,一定会的。” “当然会的。”一阵环佩丁当,叶向晚踏着满地的阳光从容而来,“伯母,还是让世子先起来,地上凉,他刚出狱没多久,身上还有伤。” 郑氏擦着眼泪道:“快起来,还等我扶你不成?” 宋南一默默起身,却是没有看叶向晚。 叶向晚也不甚在意,捡了张椅子坐下道:“高晟之所以敢肆无忌惮行事,就是因为当今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他是皇上最好用的一把刀,恶名他担着,好处皇上拿着,你说皇上怎舍得处置他?所以要除掉高晟,就要从根源上着手。” “太上皇?”宋南一淡淡道。 “对。”叶向晚轻轻拍了下手,“只有迎回了太上皇,一切难题才有可解之法。把太上皇的下落悄悄发出去,倒逼皇上与瓦剌谈判。” “皇上不会答应迎回太上皇的。” “可该做的样子还要做,哪怕是走个过场,他也要与瓦剌人谈判,谈判桌上可操作的就太多了。”叶向晚自信一笑,“这是我们迎回太上皇的最好机会。” 宋南一没言语。 叶向晚眼神闪烁两下,“你在担心温鸾?大可不必,高晟对她不错,不会让她受苦。而且她已经和高晟有过肌肤之亲,早几天回府,晚几天回府,又有什么区别?” 宋南一紧绷着脸,显见很不赞同她的话。 郑氏见状忙道:“温氏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爹爹可不是!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拎得清。高晟睚眦必报,昨日你激怒他,今天他就把你爹的手砍了,下次再和他冲突,谁知道你爹又要遭什么罪?儿啊,你难道要害死你爹才甘心?” “我知道了。”宋南一满嘴的苦涩,吃力地道,“我……听你们的就是。” 一晃七天过去,五月已至,天气是一日热似一日。因是“毒月”,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天师符,挂艾草,做香囊,当然还少不了浸雄黄酒和包粽子。 素来冷清寂寥,什么节日都不过的高宅,这几日也是忙得热火朝天,曝床晒席,拆洗帐幔,新置物件……小安福已累成了狗。 这天正好张大虎休沐,被安福死乞白赖的拽过来帮忙。 老大的宅子他也来熟了的,向来是满院子乱窜自由自在,不过这次,安福没让他进二门。 “有贵客在。”安福笑眯眯解释,“或许过一阵子,就不是客,是女主子了。” 张大虎下巴差点掉地上,“谁啊?” 锦衣劫 第23节 “温姐姐啊,你之前见过的,原来的定国公世子夫人。” 张大虎一拍脑门,“原来她没死,啊不,所以定国公府才对外宣称她病死了!” 熏风卷着浮尘掠过垂花门,门后是温鸾惨无人色的脸。 七日已过,她没有盼来宋南一,反而盼到了自己的“死讯”。 高晟,他又说对了…… 难道此生,就真要与这个男人厮混在一起?这个毁了自己一生幸福的男人? 枝头飞起一只云雀,越过树梢,越过屋檐,越过高高的围墙,直向那万里碧空飞去。 忽一声裂帛般的声响,那只云雀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从高空直直坠落。 温鸾看向门口,高晟一身大红飞鱼服,手里正抛着几颗小石子玩,“今儿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老刘头说你身子太弱,要多活动活动。” 温鸾不想出门,“我身上余毒未清,没有力气。” 其实是怕遇到朝思暮想的人,她会受不了的。 高晟笑笑,慢慢走近,“还是多走走的好,毕竟,逃跑也需要力气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2 23:33:27~2023-04-24 01:2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31925 13瓶;41035388 2瓶;二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他可真能装◎ 温鸾想去远点的地方, 高晟知道她是为了避开宋南一,也不点破,只冷笑一声自去备车。 出了内城一直向东,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不同了。 和风润泽,碧水微漾, 两岸柳绿花红,莺啼蝶舞, 一望无际的碧空下,是大片大片浓绿扑人的良田。 远近田地里几个老农手持锄头在耕作,远处村落的犬吠声, 孩童的嬉笑声,夹杂着大人无奈的呵斥声,随着阵阵和风隐约送到温鸾的耳边。 这几年她一直闷在大院套小院的国公府, 见惯的是鳞次栉比的房舍,棋盘般齐整的巷道, 虽说处处雕梁画栋, 精致华丽,却难免有一种逼仄、狭隘的感觉。 不似这般天高地阔,一无遮掩,整个人如乍出闷笼, 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轻松。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温鸾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空气,原来, 微风的味道是如此清甜。 这里没人认识她,也没规矩束缚她,她便如小时候一样, 趴在车窗肆意地向外看。 高晟靠在车壁, 静静地看着她, 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 “我们在前面的小镇歇歇脚,”他说,“这里紧挨着温榆河,是南北交通的水道,风景尚在其次,大周各地的小吃倒是差不多聚齐了。你有没有喜欢的口味?” 温鸾没回头,“随便。” 高晟笑道:“世上最难之事,无非‘随便’二字,看似随和,实则苛刻,必须要对所答之人的喜好、性情了如指掌,方能使其满意。夫人这样说,是在考教高某对夫人熟悉与否么?” “我没那么多小心思。”温鸾终于回过头看他,“我没有忌口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吃什么都可以。” “给什么吃什么?”高晟又是一笑,“新厨子后天就到,四大菜系一样两个,还有专做甜点小吃的,以后叫他们天天变着花样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也试图缓解两人之间不冷不热的气氛,可温鸾依然没有与他和解的意思,抿抿嘴角,继续盯着窗外看。 一路沉默着到了小镇。 温榆河从小镇中间蜿蜒穿过,这里先有的码头,围绕着码头,逐渐形成的镇子,因而最热闹的地方是码头附近的娘娘庙菜市。 正是晌午饭点,烧麦包子羊汤卤肉锅盔……每个摊子都挤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热气腾腾中,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听起来唱歌儿似的。 高晟拉着温鸾的手在人群中穿行而过,挑了一个人最多、最嘈杂的小吃摊子,操着一口生硬别扭的官话问:“老板娘,有座儿没有?” 在灶前忙活的老板娘忙抬头,见他二人虽穿着普通,但容貌出色,气度不凡,不由多看了两眼,“没有单独的桌子了,拼两个座儿行吗?” 此时的高晟显得十分随和,“当然行了,来两碗芥菜馄饨,六两包子,您再看着配两个凉菜。” “好嘞!”老板娘应了声,手脚麻利开始准备。 他二人在大长桌旁坐下,这里的人很杂,有穿长袍的账房笔吏,有码头上讨生活的力巴儿杂役,也不乏走南闯北的小生意人,他们大声说着话,嘈杂不堪。 温鸾头一次在这种环境用饭,拘谨极了,连头也不好意思抬。 高晟反倒饶有兴趣地听那些人说话,间或插两句嘴,话不多,却每每一语中的,渐渐的,大家开始围着他说话。 不知怎的话题绕到太上皇的下落! “被瓦剌人抓走了?”高晟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不会吧,太上皇不是往南边走的么?”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京城都传开啦,听说好些老大人想法子要把太上皇赎回来。” “我们县的读书人也写了联名信递交官府,天天在街上宣扬恭迎太上皇还朝,还要到别的县城游说。” “瓦剌人这回狮子大开口,不止要钱,还要地呢!” 七嘴八舌一通说,终于给高晟这个外乡人讲明白了。 “可是……”高晟犹犹豫豫说,“如果瓦剌人再打过来,太上皇再跑,我们可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再来,我就和他们拼命!”一个中年男子重重砸了下桌子,通红的眼睛满是泪花,“那些狗杂种,连刚满月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们一家十二口,都死了,都死了!” 一个老头叹道:“我们村子,就没有一家全乎的,到处都是新坟,唉。” “我们家倒逃过一劫,可粮食全叫他们抢了,房子也烧了,要不是皇上免了我们一年税赋,还发了种子粮,我们也少不得卖儿卖女。” 更有人低低嗤笑道:“老百姓真是头累不死的驴,粮食银钱都叫瓦剌人抢走了,还得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把人赎回来,真他么憋气!” “要我说,皇上挺好的,保住了京城,打跑了瓦剌人,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可别再折腾了,就这样,挺好的。” 此话很有点大逆不道的意味,温鸾惊讶极了,待看到嘴角微翘的高晟,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想要造的势! 高晟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趁大家伙激情澎湃痛骂瓦剌人时,拉着温鸾悄悄离开了小吃摊。 “你还挺会的,一开始他们只当新鲜事逗闷子,你三言两语一挑唆,立刻把大家的怒气拱上来了。”温鸾连连摇头,“不管朝堂上如何决定,老百姓大概不愿意赎回太上皇了。” “老百姓最是老实了,不管是爹爹当皇帝,还是儿子当皇帝,谁让他们吃饱穿暖安稳度日,他们就拥护谁。叶家会造势,我就不会?论拿捏人心,引导舆情,总是高高在上的叶家又怎比得过我?” 他语气淡淡的,话语间却带了点骄傲。 温鸾在旁冷冷道:“的确,大人最会玩弄人心了。”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高晟不禁一怔,须臾笑道:“学会冷嘲热讽了?脾气见长啊,不错,让我更想把你弄哭了,嗯……一边哭,一边求饶,这个样子的你,简直让人如痴如醉。” 温鸾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几声鸦啼,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高晟肩上,脚上绑了个小手指粗细的信筒。 高晟扫了眼里面的纸条,脸色微沉,“回城,我倒要看看叶二小姐又在搞什么鬼,” 回去时马车速度快了许多,不到申时,他们就来到了广聚轩门前。 温鸾没下车,“你办差,我就不跟着了。” 高晟站在车外,固执地向她伸出手,“不算办差,叶二小姐在此大宴宾客,她进京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高调。我带着你正好装作路过,不然太刻意,反而不美。” 温鸾还是摇头,身子往车厢深处缩了缩,“我毕竟已经‘死’了,叶二小姐如果拆穿我的身份……” “她不敢。”高晟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宋南一不在!” 他的目光很冷,冷得空气一瞬间都冻住了。 温鸾不禁哆嗦了下,暗自苦笑:果然,她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只能听话地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然而还没走到广聚轩的门面,他们就被店小二拦住了。 “对不住了,二位老客,今儿叶家包场,请二位改日再来照顾生意,谢谢您嘞!” 高晟冷哼道:“笑话,京城还没有爷进不去的地方,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说着,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 “哎呦喂,小的有眼无珠,大人饶命!饶命!”店小二扑通跪下,捣蒜般磕头求饶。 温鸾不忍心,轻声道:“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也没说错什么,挣口饭吃不容易,算了吧。” 高晟瞥她一眼,扔了块银子给店小二,“给我找个雅间。” 那银子足有五六两重,店小二登时喜得抓耳挠腮,推门引他们往里走,“二楼还有一间,是大房间隔出来的,小是小点,胜在安静。” 店门打开的同时,里面的谈笑声倏然而至,却在看到高晟后戛然而止。 一楼大厅坐满了人,大多是身穿襕衫的生员,他们齐刷刷的看过来,饶是温鸾用团扇半遮着面,也觉得浑身刺扎般的难受。 叶向晚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最前面,虽没有直接赶人,可脸上的冷意非常明白地表示出不欢迎。 “这是什么?”高晟好像察觉不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一眼看到当中长桌上摆着的纸卷,自顾自拿起来一瞧,笑了。 “请愿书?今有国子监、会昌书院、集贤书院……等学生叩首泣血请奏……太上皇身陷囹圄,大周之悲,万民之痛……” “你笑什么笑!”有书生拍案而起,瞠目怒斥,“我等读书人之事,岂容尔等奸佞耻笑?” 高晟眉头一挑,满脸的讶然,“我没有耻笑你们,再说我也是读书人,不会自己笑话自己的。” 那人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知道你是靠媚上欺下升的官,你原本是辽地的小乞儿,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敢妄称自己是读书人?” 一阵哄堂大笑,温鸾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藏进去,又暗暗吃惊,高晟竟是个乞丐出身? 丝毫不像呀! 高晟淡淡笑了下,低声让温鸾随店小二先上楼。 温鸾本想劝他赶紧走算了,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同窗同年同乡勾藤扯蔓的,一旦闹腾起来,波及的是几百上千人,非出乱子不可。 但转念一想,高晟的事,与她何干?他倒霉了不是正好? 温鸾提脚就走。 看着那道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高晟罕见苦笑了下。 转而目光霍的一闪,随手从旁边的生员书袋里掏出本书,递到那人面前,“敢不敢与我打个赌,你念上句,我答下句,若我答不上来,就算你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锦衣劫 第24节 小书生壮着胆子道:“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高晟笑道:“自然如你所愿。” 偌大的前厅一片哗然。 小书生又兴奋又紧张,立时提足了精神,翻了翻手中的书,大声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高晟缓缓道。 竟然接上了!小书生呆了一下,又问:“尧舜率天下以仁……” “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还是一字不差。 再问,再答,五六轮之后,还是没有难住高晟。 小书生不可置信张大了嘴巴。 “这本《大学》太简单了,换一本,我来!”一个年长些的生员跳出来,连书也不拿,随口出题,“古之治道者。” “以恬养知……”高晟回答的间隙也缩短了。 那人不甘示弱,马上又是一题,然而他话音刚落,高晟立即背出下句。 不到一刻钟,那人脸色苍白,汗水津津,默默拱手坐下。 高晟也笑着还了一礼。 “《庄子》也读过,看来他真的读过书。”有几人看高晟的眼神已不似先前那般鄙夷。 “那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不信考不倒他,我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出来发问,各种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变的只有高晟的声音,沉静而缓慢,不见丁点急躁不安。 在座的生员们从轻视、震惊,再到佩服,到后来已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提问,还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连首位坐着的几位老者都忍不住颔首暗许。 如果温鸾分神去看叶向晚的话,会发现她的脸色十分精彩,就像是吃了一碟子其苦无比的莲子心,还得装出吃的是蜜糖的模样。 可惜她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高晟身上。 橙色的余晖从宽大的窗棂照进来,将他身上青色的衣袍染上一层淡淡的黄晕,他背着手,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笑没有一贯的讥诮,那是一种君子也难免会有的自豪,带着点天真,甚至还有点腼腆,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得了表扬的学生! 似乎她在哪里见过这个笑。 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背书场面。 温鸾腾地从椅中跳起来,紧紧抓着栏杆扶手,不错眼盯着高晟看。 就在这时,高晟被人问住了。 他仔细想了会儿,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读过四书五经,你说的我没读过。” 引起一片遗憾的叹气,但此时人们早忘记和他的赌约了,第一个提问的小书生急得直跺脚,“这么好的记性,为什么不读书?” 高晟脸上是毫不掩盖的失落,“十四岁那年,父亲因罪赐死,全家流放辽东,我失去了科举入仕的资格。” 温鸾倒吸口冷气,她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左右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3-04-24 01:23:13~2023-04-25 01: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它科技局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它科技局图 10瓶;angie 5瓶;410353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不放手◎ 温鸾曾听父亲提起过, 有个学生记忆里很好,几乎可以说过目不忘,人也聪明, 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可惜总是病恹恹的, 三天两头的请假。 有次她去学堂给父亲送饭,恰巧碰到父亲考较功课。 父亲一向随和温厚, 只有这个时候严厉,手持戒尺,哪个学生没有背书, 照着手心就是一下。 二三十个学生,几乎尽数受罚,便是背井离乡, 特地跑到父亲小学堂陪她的宋南一,也狠狠挨了两下。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瘦小小, 长得平平无奇的小男生没有挨打。 作为学堂里唯一的“异类”, 自然有人不服气:老师肯定是看他体弱多病,有意关照。 这话父亲听到了,便让学生们也如今日一般,拿着书, 挨个儿上前提问。 宋南一自是不屑做这种事的——赢了不光彩,输了没面子, 便悄悄溜出来找她。 那时,她亦满心满眼全是宋南一,光顾着和他叽叽咕咕说笑, 没太在意屋里的场景。 只记得一阵高过一阵惊叹声, 如海浪般在院中飘荡。 她好奇望了一眼。 风动树摇, 阳光的碎屑源源不断洒向那个少年,流金的世界耀得他眉眼弯弯,脸颊泛起微微的红。 那笑容,渐渐和眼前这个男人重合了。 后来,父亲病了,可还不忘吩咐她送本《周易》给那个学生,不住叹息道:“这么好的读书苗子,这么小的年纪……告诉他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把她听得如坠五里雾。 一打听才知道,那学生的父亲因贪墨、侵占军屯被治罪,已是判了斩监候,全家也判了流刑。 她不由有点害怕,恰好宋南一来找她,便叫他的小厮代为跑腿。 惊艳只是一刹那,有处处完美的宋南一在跟前,没多久她就忘了这个人、这桩事。 原来他真是父亲的学生! 有当年的师生之情,他没理由再扣住自己不放。 温鸾生怕别人瞧出端倪,极力压制着波折起伏的心绪,却是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宁,只焦急地注视着被众人围着的他,只盼他早点注意到楼上还有个自己。 “皇上要开恩科?”下面又开始沸腾了。 但听高晟朗声道:“旨意尚未明发,但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为的是表彰诸位学子在去年京城保卫战中的功绩。” “我们?我们有什么功绩?” 高晟提高声音道:“莫要妄自菲薄,虽没人给你们请功,可皇上心里记得,瓦剌人攻打京城时……” “是你们,在街头安抚百姓,免去一场内乱。” “是你们,肩扛手提,往城墙上运送吃的喝的,让我们的士兵有力气杀敌。” “是你们,用提笔写字的手,拿起刀枪,以羸弱之躯对抗豺狼。” “也是你们,始终坚信着,我们大周不会败,我们大周不会亡!” “你们是大周的脊梁,是大周的底气,更是大周的希望,有你们在,大周必将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高晟环视一周,缓缓笑道:“这些是皇上的原话,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不是大周的功臣吗?” 年轻的学生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不住山呼万岁,场面热烈极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在激动的同时,也想起去年那场惨烈至极的保卫战,护城河的水都被大周将士的血染红了,城墙外尸骨遍野,百里无人烟。 那位弃城而逃的太上皇…… 不由互相交换下目光,默默收回想联名的小手手。 至于长桌上的联名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了两脚,洒了酒,签名处的字迹模糊成黑团团,看也看不清楚。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了,脸色锅底似的黑,真想跳起来指着高晟鼻子破口大骂,可她不敢,也不能。 好不容易用父亲的名头说动了国子监祭酒和各大书院的山长,只等万人联名信横空出世,给当今迎头一击,逼得他不得不同意和瓦剌人谈判。 哪知高晟不费吹灰之力就搅黄了! 她恼恨地盯着眼前这些男人,不就一个破恩科么,太上皇回来了一样会给你们,真真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不堪大用,开恩科你们也考不上。 旁边坐着的几位老山长瞥见她的神色,不约而同离她远了些。 终于,楼下的热烈告一段落,高晟分开人群,缓步拾阶而上。 “等急了?” 不等他说完,温鸾就扑了过来,“你是我爹的学生对不对?我记得你!” 高晟显得不是特别意外,微一挑眉,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温鸾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激动、期待、忐忑……种种情感汇聚在她眼中,让那双美妙的眼睛蒙上雾一般的泪。 高晟的笑容渐渐淡了,“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温鸾脑子乱乱的,只想着如何让他记起父亲的好,“那个……你记不记得,我爹给过你一本书?” “书?”高晟怔楞了下,好像不记得这事。 温鸾使劲点头,“对,是《周易》,我爹还特意叮嘱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很遗憾你不能继续读书,连说好几声可惜。” “这样啊……”高晟眼神微暗,“是很可惜。” 温鸾本想说当时是国公府的小厮送过去的,但看他这反应,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把这话又吞了回去。 “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放过我。”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求求你。” 高晟笑着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温鸾几近崩溃,“我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不愿放手,就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如二月的风,带着暖意,透着丝丝的寒气。 “游戏,还没结束。” 温鸾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失去浑身气力般跌坐椅中。 “我是人,不是你圈养起来的金丝雀……高晟,我恨你。” 锦衣劫 第25节 高晟慢慢蹲下来,抬头仰望着她,“被你憎恨,我很开心。” 西天逐渐发暗,黄昏带着微妙的紫红色悄悄走近,把天地都罩在一片巨大的瑰丽的樊笼中。 楼下的学生们陆续散了,他们也要走了。 那个小书生还没走,一直在楼下等着高晟,见他露面就缠了上去,哪怕高晟明显露出不悦,他也没打退堂鼓。 看来方才和颜悦色的高晟给了小书生不少错觉。 恐怕以后有的苦头吃。温鸾淡淡扫了眼,提起裙角刚迈过门槛,见门前马车跳下个人来,一身玉色修竹暗纹长袍,高挑个,剑眉星眸,不是宋南一是谁?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斯人如旧,斯情却不知是否依旧。 温鸾心里轰然一声,只觉一股苦涩酸热的气血搅动着往上顶,冲得她头都有些眩晕,喉咙像被一团棉花梗住了,几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她软着脚勉强下了台阶,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南一……” 余下的话,再也无力说了。 “南一!”是叶向晚在叫他,笑声中满是喜悦和甜蜜,“你来接我了?” “我来晚了。”宋南一笑了下,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没有停留。 他没有看她。 晚风送来他身上的味道,如山间清泉,如雨后竹林,清新淡雅,那么的好闻,是她深深迷恋,想一想心脏都要砰砰跳的味道。 不再属于她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面,是叶向晚和宋南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温鸾深吸口气,企图把眼泪逼回去,偏偏风也要和她作对,狠狠呛了她一大口。 她大声的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引发了严重的眼泪,擦了又掉,再擦再掉,怎么也擦不完。 不得不大口大口吸气,拼命把哭声压下去。 她不想让叶向晚看笑话。 有人把帕子怼到她的脸上,鼻尖顿时被浓重的药香味包围。 是高晟。 “他就是个孬种。”他声音冷得像冰,“如果像上次一样找我拼命,我还高看他一眼。” 温鸾拿下帕子,“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没有你,我们还是好好的。” 高晟冷笑,“没有我,他已是死囚,你就是罪臣家眷,不是流放,就是满门抄斩。” 和他吵架从来占不了上风,温鸾憋闷一阵,突然道:“明天我要去大佛寺。” “唔?” “我娘冥寿,我要做法事,你不会连这个都不允许吧?” “说的什么话,不过明天时间太紧,后天吧,我让大佛寺那天闭门清场,让你清清静静给母亲祈福。” 他答应了,温鸾反而更觉郁郁。 高晟不知道,她和宋南一曾在大佛寺的七叶树下许过愿,此生此世,永不相负,两人一起写的同心结还挂在那里。 她要把同心结取下来,烧掉,祭奠他们这段过往。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幽暗的夜色中,晚风拂过,碎花如雨。 高大的七叶树下,宋南一怔怔看看面前的花枝,枝头在风中摇摆,同心结在灯笼的微光中轻轻跳跃。 他站了很久很久,终于提笔,在红布条上写下一行奇怪的图案,挂在他们的同心结旁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5 01:01:22~2023-04-25 11:4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melight2 10瓶;墨小叽 5瓶;豆包没有馅、410353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会死人的哦◎ 大佛寺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 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的人都能挤爆寺庙。香雾弥漫,人声沸腾, 请符的开光的都能排出去二里地。 温鸾上次还是和宋南一一起来的,饶他是堂堂国公世子, 也得乖乖排队等着大师开光。犹记得他一边抹汗,一边抱怨:“白捐了那么多香油钱, 竟是一点都不肯通融。” 然而今日,除了她,大佛寺不见一位香客。 松竹掩映的红墙在阳光中璀璨生光, 佛塔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着,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乐声,愈发显得这里静谧肃穆了。 偏偏安福嘻嘻哈哈道:“还是我家大人的面子大, 换做别家,主持是决计不肯答应的。是不是罗大哥?” 今日高晟禁宫当值, 实在脱不开身, 便让罗鹰跟着她。罗鹰一向沉默,闻言只是点点头,表示他说得很对。 不过以权相压罢了,许是她也是被压迫的那个, 温鸾心里着实不怎么舒服,等法事一毕, 起身向寺后走去。 罗鹰亦步亦趋。 温鸾心里装着事,如此一来更烦躁了,立马回身道:“我去更衣, 罗大人也要跟着?” 把罗鹰闹了个大红脸。 温鸾冷笑道:“寺门锁了, 院墙足有丈许, 你还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 这下罗鹰的腿也不好意思再往前迈了。 安福摸摸鼻子道:“温姐姐的脾气变大了哦,以前很好说话的一个人,不过话说回来,整天让人监视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大人把她看得这样紧,真真是罕见。” “这样不好。”罗鹰突然说。 “是不好。”安福深以为然,“没有人喜欢失去自由,温姐姐这几天都憔悴了。” “不,我是说对大人不好。” 安福愕然,片刻后又明白过来,看着温鸾离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大佛寺后身有一株七叶树,传说是当年天竺僧侣携带的种子种植于此,距今已有六百余年,足有三丈多高,两个人手拉手才勉强保住树干。 此树极其灵验,大家都说凡在树下许愿的男女,都能求得一段好姻缘,因此京城的人也称其为“姻缘树”。 大佛寺之所以在京城出名,和这棵七叶树也不无关系。 葱葱茏茏的树荫里,无数祈福的红丝带飘摇着,无言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欣喜或悲伤的故事。 距许愿时已过去一年多了,温鸾慢慢找寻了会儿,才在层层绿叶中找到那个同心结。 她鼻子酸涩的厉害,想哭又哭不出来,宋南一占据了她过去所有的时光,爱他,宛若喝水、吃饭,已成了她生命中极其自然的事。 对她来说,一旦习惯了某个人,某种环境,分别时就跟死了似的难受。 祖父离开时她还有爹娘,娘亲走的时候,爹爹陪着她,后来爹爹也不在了,换成了宋南一守着她。 这一次,她没人可以依靠。 温鸾颤着手去解同心结,然而刚刚摘下来,她的目光就被旁边的红布条吸引住了。 上面写着一行字,或许不能称之为字,歪歪扭扭,缺笔少划,虫子爬似的,刚启蒙的孩子写的都比这个强。 温鸾痴呆呆望着,忽的瘫坐在地,无声地哭起来。 这是只有她和南一才明白的字。 小时候顽皮,为了彰显两人的关系与旁人不同,也是不愿大人们知晓他们信上的内容,便一起起琢磨出来这种字体。 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和他的字。 他说:虚与委蛇,等我。 南一没有负她! 生怕时间长了罗鹰他们起疑,温鸾不敢放肆大哭一场,蘸着随身带着胭脂膏子,匆匆在布条背面写了几个字。 左右看看,周围并无人看见,她暗暗松口气,擦干泪痕急急忙忙往回走,可刚转过台阶,就见高晟负手立在树下,显然是在等她。 温鸾惊得头发差点竖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高晟上下扫她一眼,“净房在东北角,你从西边过来?” “随便走走。”温鸾声音发虚,不自然地笑笑,“难得出来一趟,就到处看了看。”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他身上,枝叶沙沙随风摇摆,碎金似的光亮来回游动,忽明忽暗,让高晟的神色也变得不可捉摸。 他走近,带着一丝迷惑,“难得?前天刚刚出来一趟。” “而且,”略显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温鸾不自觉向旁一躲,却听他说,“你哭了,为什么?” 温鸾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我想我娘了。” 大概她掩饰太拙劣,高晟不禁莞尔一笑,“你是真不会撒谎啊,想瞒过我的眼睛,还得多修炼几年。” 他看看温鸾来时的方向,迈开长腿就往七叶树那边走。 温鸾大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别……” 高晟慢慢回过身,虽笑着,眼眸却暗沉沉的,平静中难掩锐利,隐隐藏着一股戾气。 温鸾强压着心头慌乱,想再编个瞎话把他糊弄过去,然而大脑一片空白,嗫嚅半天都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高晟连连冷笑,一抬胳膊轻轻松松挣脱开她的手,“是宋南一?我说你为什么突然要做法事,原来是为了见他!这家伙也有点本事,居然能躲过罗鹰,看来这次我不止要废了他的胳膊,还要挖他的眼割他的舌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巨大的惊恐让温鸾脑子分外灵活,从怀里掏出同心结朝他扔过去,“我是为了拿这个,他跟别人好了,之前许的愿就不能作数,我想拿走烧掉。” 这一扔力气很大,同心结反弹了下,落到草丛里面,愈发显得那一点红孤零零的可怜了。 “你满意了吧?”一直隐忍的痛苦和委屈统统在此刻爆发,温鸾蹲在地上“哇”一声哭出来,“看我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变着法儿的往人心上扎刀子,还嫌我不够难受?你还不如杀了我。” 她哭声太大,引得远处两个洒扫小和尚不住往这边看。 高晟脸上难得露出尴尬的表情,同样蹲下身,低声哄她,“别哭了,你看,多大点事,你一开始告诉我不就好了?我给你赔不是,快别哭了,让人看笑话。” 温鸾哭了一阵,心里痛快多了,闻言抽抽搭搭道:“谁爱笑笑去,反正我早就成笑柄了。” 锦衣劫 第26节 “我在,谁敢笑你?”高晟单手撑着脸看她一阵,忽而笑道,“委屈巴巴又气鼓鼓的,嘴上还不服软,倒有几分你之前的样子。” 温鸾擦一把眼泪,“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对我起的心思?总不可能是你在书馆的时候吧,那会儿我还没及笄呢!” 高晟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温鸾气结,起身就走。 “等等。”高晟捡回同心结,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此地的事,就在此地毕,我帮你把它烧了,以后他过他的,你过你的,以往种种,就当一场梦吧。” 说着,点燃火折子就要烧了手中的东西。 温鸾脸色一变,“不要”急急冲到唇边,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好”。 高晟故意停顿了会儿,见她始终没来阻拦,方干净利索的烧了,随手扔到一旁的香炉里。 风猛地灌了进来,无数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盘旋着,又消散在风的尽头。 同心结被火包围着,黑色的边缘吞噬着那颗心,最后变成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黑乎乎的东西。 温鸾的心里突然涌上莫大的悲哀,似乎在哀悼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高晟想要她,温鸾没有拒绝,反而出奇的配合,好像真的要忘却她和宋南一的一切。 高晟很享受她的主动,但不知为何,温鸾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冷,匿着一股说不出的狠,亦或是疯? 他不应该很高兴么? 被他这样看着很难受,温鸾忍不住用手去遮他的眼睛。 高晟躲开了,抓住她的脚踝,一点点拉近,拉开,“温鸾,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最无法容忍的行为是什么?” 窗子开着,凉丝丝的空气袭进来,温鸾那里很不舒服,“什么行为?”她随口问,略挪了挪身子,试图关闭门户。 但没用,反被拉到最大。 “欺骗,背叛!”沙哑,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从而显得异常强硬的声音刚刚落地,他猛地冲上来。 温鸾全身紧绷,几乎是本能地叫了声疼。 太疼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粗鲁过,今天却像是发了疯,简直就像要直接冲进她的心里。 床幔簌簌抖动着,耳边是咯噔咯噔的木头撞地声,温鸾推他、打他,反被他浑身的肌肉震得手疼,完全无用。 直到窗户纸蒙蒙发亮,她才重获自由。 “可以不爱我,可以不接受我,但是绝不能骗我。”高晟轻轻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今天,姑且信你一回。” 温鸾已是累得手指都抬不起了,勉强积聚起仅剩的气力,喘吁吁问道:“如果,我有一天骗了你呢?” 高晟想了想,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会死人的哦,很多。”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更,明天加更,中午12点更新 感谢在2023-04-25 11:49:50~2023-04-26 23: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两颗糖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大家都很意外◎ 那晚过后, 温鸾再没提过宋南一,哪怕高晟不在,哪怕她一个人独处, 都没有再说出那三个字,就好像把这个人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了一样。 她每天呆在屋子里, 看书、写字、抚琴,或者做点针线活, 累了就满宅子的走,从前院到后宅,几乎每一处院子都进去看看。 高晟不拦她, 大书房小书房也随便她进出,把各处的钥匙,包括库房的, 一并交给她,就差没明着说让她主持中馈了。 温鸾本不想多管他家里的事, 转念一想, 拿着钥匙到底方便行事,便没多推辞,接下了。 其实也没多少事可干,高晟喜静, 除了安福这个“大总管”,家里只有三四哑仆, 加上特意为她添的八个厨子,几个婆子,扒拉来扒拉去, 五进两路的大宅子, 统共也不到二十个人。 连阿蔷都觉得这日子轻松极了, 尤其是在看过一库房的金银珠宝、字画瓷器之后,“不用应对婆母,不用和妯娌小姑子勾心斗角,整日吃吃喝喝,还有花不完的钱,比国公府好太多!” 温鸾浅笑道:“是挺好的。” 只要乖乖呆在这个金笼子里,鸣叫他喜欢听的声音,任他抚摸,任他把玩,他就绝不吝惜给她的“好”。 可嘴里却说:“比在国公府舒心多了,以前我呀,一看到婆母……一看到国公夫人的脸,就开始紧张,心咚咚的跳,连大气也不敢喘。那天我提了一嘴你,转天他就把你从国公府要过来了,我现在觉得,或许他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 阿蔷沉默了,良久才说:“世子……” “不要提他!”温鸾急忙打断,紧紧盯着阿蔷的眼睛,缓缓摇头,“我已经忘了,全都忘了。” 阿蔷一怔,到底是打小就在身边陪着的,她马上读懂了小姐的眼神,鼻子一酸,立时觉得这里哪哪儿都不好了。 但国公府更是个狼窝子,世子爷放弃小姐后,那起子小人更肆无忌惮了。 “夫人做事太绝,您的‘白事’都不给办,说什么新婚枉死不吉利,连灵堂都没布置,直接把棺椁拉到化人场烧了。” 阿蔷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出来,“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样子总要做做,这也关系着国公府的脸面。她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有猫腻,还把您的名字从族谱上勾了!” 前面的话,温鸾都不甚在意,唯独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看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阿蔷马上察觉到自己说错了,急急转移话题,说起了宋嘉卉,“闹得厉害,非要找高大人说个明白,夫人气得半死,把房门院门全锁了。也不知道六小姐哪里来的底气,敢和高大人叫板。” 若说谁是郑氏的克星,当属宋嘉卉无疑,任性骄纵,不服管教,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偏偏郑氏对这个女儿疼爱得不得了,即便这一刻嚷着要打要罚的,过会子就心软哄她去了。 “关不住的,嘉卉那个脾气,也只有国公爷才能压住。”温鸾叹道,“我也真不明白她总闹着找高晟做什么,国公府的人全让着她,顺着她,高晟又不会,还能因她几句话放人不成?” 别说她不明白,此时被拦下的高晟也非常的意外。 五月的阳光灿灿的,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喧嚣,尽数照在这个倔强的,如火一样炽热的女孩子身上。 宋嘉卉额头的汗珠闪着晶莹的光,双手牢牢抓住马笼头,满脸通红,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 “我有话和你说,下来。”说话毫不客气,就像命令自家的下人。 旁边的张大虎和其它几个锦衣卫诧异的交换下目光,看宋嘉卉的眼神就跟看个怪物一样。 高晟并未下马,居高临下望看着她说:“我很忙,宋六小姐不要耽误我办差。” “你还记得我?”宋嘉卉眼睛一亮。 低垂的眸子恰好掩盖住高晟讥诮的神色,“如宋六小姐一般特别的人,高某岂敢忘记?” 张大虎点点头:敢用这种语气和老大说话的女人,恐怕满京城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是忘不了。 但显然,宋嘉卉误会了“特别”的意思,眼睛变得极亮极亮,歪着脑袋颇为挑衅地说:“听说温鸾没死,藏在你那里,是不是真的?” 可真敢说!张大虎瞪大眼睛,忍不住想,老大会怎样对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骂一顿?好像太轻了,打一顿?好像也不至于。 可谁也没想到,高晟居然没发火,反而郑重答道:“是。” 宋嘉卉呆了一瞬,继而大叫:“你怎么能这样?她是我嫂嫂,你,你……你们果然早就勾搭上了,亏我还处处替你说好话,真是看错你了!” 又委屈,又愤怒,隐隐带着一股子不甘心。 高晟万万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也是一怔,但很快又笑,“六小姐说的不对,你嫂嫂已经‘病故’了,我府里的人,不是你的嫂嫂。” “那还不是因为你!” “六小姐大概不知道事情原委,是你的好母亲,求了宫里的华太监,亲手把她送给我的。不然,你哥怎会平安无事从诏狱里出来?” “不可能!”宋嘉卉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她明明知道我哥把温鸾看得比命还重,你胡说,你在骗我!” 高晟轻叹一声,“高某骗谁,也不会骗六小姐的。” 阳光从他身后直射过来,刺得宋嘉卉不得不眯起眼睛,她仰望着他,看着端在在马背上的那个高大的黑影。 骗谁,也不会骗她。 尽管看不清高晟的表情,她也莫名的坚信,此刻的高晟,眼中必是一片真挚。 “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哥哥?” “不成啊,再回到国公府,她必死无疑。” “你倒是好心……你会娶她吗?” 高晟反问道:“这个对你很重要?” 宋嘉卉不肯回答了,须臾怒气冲冲道:“你砍了我爹爹的手,你是个坏蛋。”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好人。”高晟笑笑,忽然俯低身子,用极小的声音说,“叶家串通太皇太后可劲儿逼皇上,皇上失了面子,总要找补回来。高某实在没办法,失去一只手,总比掉脑袋强。” “哦,原来你……” “嘘。”高晟的手指虚空挡在宋嘉卉的唇上,轻声说,“这是你我的秘密,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皇上会责罚我的。” 宋嘉卉使劲点了点头。 高晟重新坐好,略一颔首,“再会了。” 宋嘉卉慢慢松开抓马笼头的手,犹豫了下,说:“诶,你要小心,叶向晚和康王的人接触上了,那老家伙可不好惹。” 高晟脸色微变,康王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弟弟,辈分高,在皇族宗室中话语权很重,皇上见了也要尊称一声“皇叔祖”。 若是康王发话,各地藩王联合起来,逼皇上迎回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皇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继位,没有太上皇的传位旨意。各地藩王肯定有不服气的,同为藩王,只因你先一步到了京城,皇位就是你的,凭什么? 还是吃亏在登基时间太短,根基不稳。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太上皇的具体位置,快刀斩乱麻。 一瞬间高晟脑子里转过数个主意,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只微微一笑,“多谢六小姐,这份情,高某记下了。” 宋嘉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了,待高晟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她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手指抚上自己的唇,虽然他都没有碰到自己,可离得那样近,都能感到他手上的温度。 好痒! 太阳躲进云层,天光暗了下来,少女的影子变得很淡很淡,最后融入阴影中,再也看不到了。 锦衣劫 第27节 端午节一过,酷热难耐的夏季便正式到来了,接连一个多月,一滴雨不下,连块云彩都难得看见。可即便这样热的天气,街头上的人却多了起来。 “都是满脸大胡子的瓦剌人,这边,那边……”阿蔷指给温鸾看,“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瓦剌人?” 温鸾掀开车帘一角,那些瓦剌人又黑又壮,小山似的来回乱窜,遇到平头正脸的小媳妇大姑娘就死盯看,没的让人作呕。 温鸾急忙放下车帘,“朝廷要和瓦剌和谈了,这些大概是瓦剌的使臣吧。” 阿蔷恍然大悟,“哦,怪不得这阵子都看不到大人的身影,应该在忙和谈的事。小姐,我瞧着那些人心里不老安生的,要不今天就别去大佛寺了。” “怕什么,我现在可是高晟的女人,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我?”温鸾自嘲一笑。 每隔半月,她便和宋南一联系一次,今天正好到日子了,不去不行。 这次的和谈,是康王、太皇太后联合在京的宗室皇亲,还有江南士族共同推动的。想必宋南一也出力不少,听说在康王和叶家的保举下,他得了吏部给事中的职位,官不大,权力不小,总算是正式步入仕途了。 本应是高兴的事,温鸾却憋闷得有点喘不上气,干脆把车帘撩上去,虽然风也是热的,好歹舒服了点。 不经意间,她看到街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又哭又喊的,抱着一个瓦剌人的腿不放,桃子、李子散落一地,被踩得稀巴烂。 那瓦剌人“呸”的吐出嘴里的核儿,一脚把老头踢出去老远。 老头艰难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作揖,“大爷行行好,我们全家就靠这点果子过活,不能不给钱啊。” 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汉语,还是觉得老头这样特别可笑,那群瓦剌人指着狼狈的老头哈哈大笑。 温鸾看得心里难受,看一眼驾车的罗鹰,嚅动两下,想说什么又忍下去了,只悄悄与阿蔷道:“等瓦剌人走了,你拿点银子给那老人家。” 正乱着,巷子口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衫短裤,赤着脚,一边哭着喊“爹爹”,一边使劲往上拉那老头。 瓦剌人停住笑声,慢慢围了过去。 温鸾只觉不好,可又想,光天化日之下,那小姑娘还是个孩子,不至于吧。 蓦地,小姑娘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双脚被瓦剌人悬空抓起,身上的衣服已是撕得粉粉碎。 “罗鹰!”温鸾尖叫。 罗鹰猛地勒住马,闪电般冲了出去。 与之同时,温鸾抱起自己的备用衣裳,想要没想也跳下马车。 等她赶到的时候,罗鹰已把小姑娘从瓦剌人手里夺了回来,他好像也受了伤,握着绣春刀的手不停往下淌血。 温鸾急急忙忙用衣服裹住小姑娘,正要和阿蔷合力把人抬到马车上,不想有个瓦剌人跳了出来,眼神热切,指着她大叫,“是你,是你!” 作者有话说: 说到又没做到,还有一更,晚上12点吧 第29章 ◎冷静的疯一下◎ 是青楼的那个瓦剌人! 好像是叫马哈木, 上次高晟就是和他谈判来着。 仍是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温鸾下意识后退一步。 罗鹰也瞧出不对劲了,跨前一步挡住温鸾, 拿出锦衣卫的腰牌一亮,“尔等街头行凶, 目无大周王法,还不速速退下!” 然而这块牌子对瓦剌人并不好使, 马哈木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叽里咕噜一通话后,斜眼看着罗鹰道:“大周的律法管不到瓦剌人的头上。” 罗鹰大怒,一想这些人是瓦剌使臣, 目前两国正在和谈,如果闹大了,对大人, 对皇上都不是好事,反正人也救下来了, 算了。 他收起绣春刀, 回身道:“夫人,你们先回马车,我去找个郎中给……” “背后!”温鸾大叫。 然而已经晚了,白光闪过, 正中罗鹰后背,鲜血迸出, 巨大的冲力让他猛地向前扑倒,连同前面的温鸾,两人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相当重, 温鸾差点晕过去, 罗鹰勉力撑着胳膊想站起来, “夫人,对不起。” 却是噗的喷出口血,尽数落在温鸾的颈窝里。 罗鹰晕晕乎乎去给她擦,手碰到她的肌肤才反应过来,身子一僵,但马上咬牙忍着剧痛站起身来。 “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他冷冷看着那群瓦剌人,竭尽全力站得笔直,“尔等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 瓦剌人头目满不在乎甩掉刀片上的血迹,眼睛已经瞄上了温鸾。 马哈木会意,“这是我们尊贵的王子殿下,要抓人,让你们的皇帝下命令吧,如果不怕我们的铁骑弯刀的话。” “你们背后伤人,好不要脸!”阿蔷扶起温鸾,忍不住“死蛮子”“禽兽不如”的破口大骂。 马哈木哈哈笑道:“都说中原女人温顺得像小羊羔一样,原来也有泼辣的野马啊,这位锦衣卫大人,让我们把这两个女人带走,就不追究你冲撞我们的责任。” 绣春刀在刚才的袭击中掉了,罗鹰捏紧了拳头,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温鸾紧紧盯着他的后背,从左肩到右腰,长长一道伤痕,皮肉都翻了出来,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后背,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温鸾深深吸了口气,不顾远远聚齐起的人群,大声说道:“我是高晟的女人,马哈木,你应当知道他是谁!” 声音传到街角,拼命往她这里跑的宋南一脚步一顿,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 她说她是……高晟的女人? 宋南一茫然地看着那道熟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一句话让围观的人群炸了锅。 “她说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她竟然是高晟的妻子,那可了不得喽!” “没听说高晟成过亲,可能是侍妾吧。” “别管是什么名分,都是高晟的人,这帮瓦剌人算是碰到硬茬子了。” “不见得不见得,那人也是锦衣卫,还不是一样被打得爬不起来?别忘了太上皇可在人手里,得罪不起。” …… 他们议论的声音大一分,宋南一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你不能过去!”叶向晚气喘吁吁走到他身边,语气很是恼火,“今天是什么日子?康王世子待会儿就到,你居然扔下一屋子客人跑了!说什么腹中绞痛,原来是看见了她!你眼里还有我吗,还有我们叶家吗?” 又恨恨道:“怎么哪里都能碰到她,也太巧了!” 根本不是巧合,宋南一知道今天她必会去大佛寺,所以才把宴请的地点定在了她必经之路。 他想见她,想得不得了。 宋南一抬腿就向温鸾走去。 “站住!”叶向晚拦在他身前,“她有锦衣卫护着不会出事,但你去了,就破坏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别忘了,真正要与瓦剌和谈的人是我们。” 宋南一绕过她,继续向前。 叶向晚冷笑,“她说她是高晟的女人,你过去算怎么回事?如果她喊着‘南一’,哭着扑进你怀里,你又要如何,难道要和别人解释说,她是死而复生的定国公世子夫人?那更好了,如果用她能讨瓦剌人欢心,换回来太上皇,不止你母亲,恐怕康王、几大世家会立刻把她送到瓦剌人的帐篷里,你有能力拒绝他们吗? 宋南一身子晃了晃,终是没继续向前。 叶向晚松了口气,轻轻挽住他的手,“相信我,现在你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处理方法,让高晟和瓦剌人斗,他们斗得越厉害,瓦剌越倾向和我们谈。只要迎回太上皇,别说把人再抢回来,就是杀了高晟也不是难事。” 可能是冥冥中某种感应在,恰在此时,温鸾望了过来。 她看到了他,看到了站在人群前观望的他们! 温鸾怔怔望着那抹身影,一瞬间心如死灰。 “不对,不对!”马哈木笑道,“我在百花苑见过你,你是个妓子,不是和高晟睡一晚,就是他的女人。陪谁睡不是睡?我们王子可比高晟强壮得多,保你快活得要死掉。” “放肆!”罗鹰怒吼一声,当即扑过去,一拳正中马哈木鼻梁,当即鼻血横流,疼得马哈木捂住鼻子吱哇惨叫。 其他瓦剌人如恶狼般,呼地围过来 罗鹰武功虽高,但伤势很重,勉强对付一个还可以,面对七八个彪悍的瓦剌武士根本没有胜算,没几个回合就像破布袋似的被砸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瓦剌王子狂笑着,说着温鸾听不懂的话,朝她的肩膀抓来。 “小姐快跑!”阿蔷拼命推开温鸾,嗷呜一声,使劲一蹦,双手对着那人的脸一通乱抓乱挠,登时给他来了个满脸菊花开。 那王子气急,抓住阿蔷的腰一拽一拧,竟单手把阿蔷举过头顶,哈的一声大喝,阿蔷小小的身子便冲着高墙直直飞过去。 “阿蔷——” 劲风掠过,快得温鸾只觉眼前一花,火焰般的红裹住了阿蔷,稳稳落地。 高晟提溜着晕头转向的阿蔷,往她身旁一墩,微微笑道:“给你撑腰的人来了,高不高兴?” 温鸾傻呆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大人,”罗鹰艰难地站起来,又单膝跪地,“卑职没用,瓦剌人背后偷袭,我……不敌他们。” 高晟从他身旁走过,声音发冷,“瞻前顾后,轻视敌人,是你致命的弱点,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他几不可察地瞥了眼街角的方向,宋南一孤零零的站在街道中间,显见是想冲过来救人。 但慢了一步。 高晟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瓦剌人身上,“谁给我解释解释?”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阳光都失去了温度,风都停了下来,树叶一动不动。 马哈木不由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好像置身草原冷寂的冬夜,无数嗜血的狼隐匿在黑暗中,眼睛放着碧幽幽的绿光,盯着他,悄悄接近他。 他几乎能看到闪着寒光的獠牙了! 他不自觉倒退,倒退,再倒退,突然撞在同伴的身上,这时他才惊觉到,同伴们已是一片沉寂。 高晟看向他,“说。” 马哈木咽了口唾沫,“误会,误会……那是我们的王子,大周的贵客,只是想和她交个朋友,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高晟下巴朝那个小姑娘抬了抬,“这又是怎么回事?” “额……这是我们草原上表达友好的方式。”马哈木勉强挤出个笑,“把人抛起来,再接住,游戏,游戏。” “撕碎衣服也是友好?” “对对。” 锦衣劫 第28节 高晟嗤笑了声,“听到没有?礼尚往来,我们是不是也要向瓦剌人表达下友好?” “吼。”伴着高低不齐,长短不一的应答声,四五个锦衣卫霍霍走过来,有老刘头,有张大虎,其中还有个女子,指着罗鹰啧啧讥笑,“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那个王子留给我,其他交给你们。”高晟露出个和善的笑,“激烈的游戏也会死人的,是不是?” 马哈木大惊,“我们是瓦剌的使臣,是大周的贵客,你不能……” 砰! 大地在颤抖,柳条在摇晃,碎石和灰尘一起飞溅出来。 尘埃散去,人们看到,高晟单手抓着马哈木的脸,死死地砸在地上,红的白的混在一起,从不能称之为“脑袋”的东西底下蜿蜒流出,慢慢深入夯实的黄土道里。 高晟站起身,用手背擦去溅到脸上的血,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笑得很开心,“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适合杀人。” 他偏头,看着瓦剌王子一笑,“你说是不是?” 瓦剌王子也是好勇斗狠之人,马哈木的死更刺激了他的凶狠,大吼一声,黑塔般的身体转眼攻到高晟身前。 却是僵在原地,慢慢的,他的脚离开地面,拼命去扣卡在脖子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呃呃”的发不出声音。 高晟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笑着,一点点用力收紧手指。 瓦剌王子的手垂了下来,两眼翻白,如一只快要被吊死的鸭子。 “手下留人!”鸿胪寺卿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勇,满头大汗疾奔而至,“高大人,高大人,不可呀,事关两国和谈,手下留人啊!” 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瓦剌王子的头耷拉了下来。 高晟往鸿胪寺卿跟前一扔,“诺,人留给你了。” 第30章 ◎樱花为谁种◎ 瓦剌王子已然断了气, 面孔青白,五官扭曲,两只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就那样直直瞪着鸿胪寺卿。 暖融融的阳光下,鸿胪寺卿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吓得连连后退,若不是差吏扶住他, 只怕要一屁股坐地上了。 惊骇之余,他好歹还残留着些许理智,悄声吩咐身后的兵勇隔开锦衣卫和瓦剌人。 “高大人!”鸿胪寺卿颤巍巍指着高晟, “你闯大祸了,这不是一般的瓦剌使臣,是王子, 王子!你要引发两国开战吗?” 高晟眼中露出一丝困惑,“瓦剌部落众多, 王子没有一百个, 也有几十个,王大人,你确定他们要因一个无足轻重的王子和大周开战?” 无足轻重……你咋知道的? 王大人嘴角抽抽,“高大人, 他们是来和谈的,如今还没开始谈呢, 你就把桌子掀了,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哦?”高晟更加困惑不解了,“原来他们是来和谈的啊, 我以为他们是来杀人放火, 要做我大周的皇上。” 王大人眼皮一跳, 暗道要糟。 果然,张大虎几人已经嚷嚷开了,“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往上扑,这样你还护着他们?那以后,大周人见了瓦剌人,是不是还要跪下呀?”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泛起一点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碰到拿枪挡在前面的兵勇,不情不愿的折返,与后面的声浪撞在一起,激起更大的水花。 不知是不是受到大周百姓指指点点的刺激,一个瓦剌人抱起王子的尸首,满脸悲愤,哇哇大喊:“你们的太上皇都跪下喊我们爹,你们就是我们的奴隶!” 王大人气得想把那瓦剌人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脑仁是不是只有核桃仁那么大! 哗一声,人群早已按捺不住激愤,瓦剌南侵时,那些惨痛、恐惧、仇恨,潮水一般涌上来,冲抵得人们不停向前冲。 杀死他! 杀死他! 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啊! 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们很快拦不住了,其实他们也没多认真,略挡几下就悄悄收了力道——谁不恨瓦剌人呢? 愤怒的百姓包围住了那些瓦剌人,没有刀枪,就用拳头、石块,甚至上嘴咬。瓦剌人勇猛,但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动手,还有兵勇,名为保护,实则逮着机会就下黑手,没多久这帮人就被打得嗷嗷乱叫。 有几个跑了出去,结果又被锦衣卫踹了回来。 王大人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叫喊,可没人听他的。 高晟静静看了一阵,走到温鸾身旁问:“还去不去大佛寺?” 温鸾摇摇头,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那孩子怎么办?我们这样走了,瓦剌人会不会报复他们?” 高晟捡起一个相对完好的李子,擦了擦,咬了一口道:“还不错,老伯,往后专给我家送吧,送到雨笼胡同高宅,这是定金。” 他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这边温鸾不声不响递过去一个荷包,里面满满的都是银豆子。 那老头儿抱着闺女,满口子“好人”“恩公”的,捣蒜似地磕头道谢。 好人? 温鸾悄悄覷着他,眼神古怪,高晟笑笑,拉起她的手离开了。 她没有向宋南一这边再看一眼。 喧嚣的风吹过寂静的街角,叶向晚轻轻道:“被那样救下来,不管是谁,也会动心吧。” 宋南一没说话,转过身,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头这场纷争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大批的官兵赶到,才算制止了暴怒的老百姓们,但这几个瓦剌人已经不会喘气了。 瓦剌使团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差点没把鸿胪寺一把火烧喽。 朝廷也分外的忙碌,有安抚瓦剌使臣的,有暗暗拍手叫好的,也有隔岸观火想捞一笔好处的,然而更多的是弹劾高晟的奏章,短短两日,几乎压满了内阁的案头。 这次可以说是严重的邦交事故,建昌帝也不得不表态:暂夺高晟一切差事,此案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 高晟自从出现在京城,人们就没听到过建昌帝说过他一句不是,哪怕他“陷害忠良、弄权受贿”的确凿证据摆在面前,建昌帝也是笑呵呵的扔到一边,全当没看见。 像这样的处罚还是第一次。 一时京城纷纷传言,此次高晟必倒! 高晟倒是平静得很,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时,还对温鸾道:“后日有花匠上门栽种樱花树苗,后院子好大一片空地,你喜欢哪里,就叫安福盯着他们种在哪里。” 这个时候还想着种樱花! 温鸾忍不住问安福:“他很喜欢樱花吗?” 安福坚定地摇头,“他不喜欢任何花,一靠近花多的地方,就不停的打喷嚏,流眼泪,鼻子也不通气,就跟得了风寒一样。你看家里是不是一株花都没有?连树也少得很,只有些常青藤冬青什么的,聊做点缀而已。” 温鸾不禁有些讪讪,原来是这个原因,她还以为高晟害怕有人暗杀,所以不在家里种树。 “还是不要种了吧。”虽然她挺想看看高晟眼泪鼻涕横流的画面。 安福笑道:“那可不行,大人要生气的。这几年刘爷爷一直给他调养身子,倒是好多了。” 阿蔷偷偷拉了下她的袖子,“小姐,我怎么觉得,他是特意给你种的?” 温鸾心头猛地一跳,低头看着衣袖上的樱花纹,久久不语。 安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笑嘻嘻说:“温姐姐要不要去大理寺听听他们审案子?” “可以旁听?” “光明正大的肯定不能,不过你别忘了,张大虎他们可是锦衣卫,除了皇宫,哪个地方去不得?” 温鸾犹豫着点了点头。 “好嘞!”安福眼睛一亮,颠颠儿的自去安排。 罗鹰还在养伤,同行的除张大虎、老刘头外,还有那天的姑娘。 姣好的面容,高挑匀称的身条,一身黑色暗金纹紧身短打,套着一件同色的无袖罩衫,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输男子的强劲力量感。 温鸾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我叫张小花。”她热情地打招呼,一指旁边的张大虎,“这是我哥。” 温鸾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兄妹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又觉得自己太过失礼,忙掩饰般道:“女子也能当锦衣卫吗?” “我妹妹算不得正式的锦衣卫,她没有腰牌。”张大虎大大咧咧道,“就是跟着我在北镇抚司玩的。” 张小花猛锤她哥一下,“我才不是来玩的,老大都说我办差比你们几个都强!” 张大虎立马回击,当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的打闹,温鸾沉闷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嘴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温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安福在旁道,“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大人才不会轻易倒台,可能皇上就是做做样子,过一阵子就官复原职啦。” 温鸾笑着微微颔首,但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怔住了。 她在为高晟担心?不对的,高晟倒了,她就自由了,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该盼着高晟失势才对! 心里郁郁的,是因为宋南一,不是因为高晟。 温鸾垂下眼眸,开始后悔出来这趟了。 此时后悔也来不及,马车已然停下,张大虎拿出腰牌在衙役面前一晃,明目张胆走了进去。 温鸾只好跟着。 审问的地点在大堂后身的二堂,也叫思补堂,一些不宜公开审问的案件,都在这里处理。 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声音非常激烈,透过格栅门上的白纸,一个绿袍文官正激昂慷慨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太上皇落入瓦剌之手,高大人不说积极营救,反倒处处阻挠,意欲何为?” 高晟淡淡道:“杀几个欺凌大周百姓的瓦剌畜生,不至于影响太上皇还朝。” 另一青袍官员马上反驳道:“你杀的是和谈的瓦剌王子,他代表瓦剌!太上皇是我大周的脸面,是我大周的天子,如果说天子被俘虏了都不敢救回来,我大周威严何在?连天子都不能保护,怎么保护大周的百姓?” 高晟反问:“你的意思,就让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在京城街头杀大周的百姓,□□大周的女人,不但不能阻止,还得笑嘻嘻的拍 lj 手叫好,这就是你口中‘威严’?” 那人被噎得一愣,旋即辩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何必把关系闹僵了?” 高晟冷笑道:“什么解决方法?当缩头乌龟?我在北镇抚司都听到消息了,满街巡逻的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官差,竟毫无动静,都干什么去了!” 他踱着走近那人,声量不大,腾透着巨大的威压,震得那人浑身一颤,蹬蹬向后退了两步。 锦衣劫 第29节 “事有轻重缓急,当下最要紧的是迎太上皇还朝。”绿袍官员抚了下颌下胡须,仿佛在极力压制着胸中的怒气,“有谁破坏和谈,就是阻挠太上皇还朝,其心当诛。” 一直默默听着的张肃皱皱眉头,“此话言过其实了,殴打瓦剌人的不知凡几,难道把那些老百姓都抓起来砍头?人心动荡,会出大乱子的。” “那张大人说怎么办?”绿袍怒道,“瓦剌现在不止要钱要开互市了,还要地,要城池,要宣府以北,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高晟慢悠悠道:“好办,打过去,直接把太上皇抢回来。” “打仗的钱你出?”青袍没好气道,“反正户部是没银子,去年打仗国库的亏空还没补上呢,下头的官儿都俩月没发俸禄了。” 张肃也觉动武是下下之策,长叹一声,“此事瓦剌人理亏在前,不能全怪在高大人头上,要说错,双方都有错。” 绿袍嗤笑道:“张大人是要从轻发落?可你别忘了,不平息瓦剌人的怒火,太上皇势必危矣。下官之见,此案要大办、重办,让瓦剌人挑不出错,堵住他们漫天要价的嘴。” 高晟笑了,“要判本官剐刑,还是腰斩?” 绿袍冷哼一声,从齿缝里蹦出四个字:“依律,当斩。” 格栅门后的温鸾一个寒颤,一时间堂上都没人说话,但听堂外熏风掠过,铁马丁丁当当的急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堂上的寂静,从穿堂飞快跑过来一个差役,扑通翻身跪倒,“大人们快去看看吧,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吵着闹着要放了高大人。” 堂上的大理寺卿喝道:“胡闹,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刁民放肆?给我拿鞭子抽出去。” 差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不只有老百姓,还有国子监的学生,就是他们领着老百姓闹的……” 作者有话说: 又食言了呜呜呜,这章评论发红包补偿大家~ 二更又要12点了,我这该死的阴间作息 感谢在2023-04-28 00:53:02~2023-04-28 21:2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乱世鱼美人 112瓶;阿魄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不知不觉的改变◎ 国子监的学生要求释放高晟! 这是什么惊天大笑话? 堂上坐着审问的大臣们立刻僵了面容, 都瞪着眼盯着那个差役,好像看见个不得了的奇物,连高晟本人也微微睁大眼睛, 显见也是意外。 他看向张大虎这里。 隔着透如薄纱的窗户纸,张大虎使劲摇头, 表示于此无关。 高晟的目光停在温鸾脸上,略一打转方收了回来。 “都出去看看。”不等堂上主审官发话, 他抬腿往外走,丝毫没有“犯官”的自觉。 绿袍赶忙跑两步,抢在他前头迈过门槛, 还回头重重哼了声。 高晟眼中毫无起伏,待他下台阶时,看似随意抚了下腰间的荷包, 一粒珠子已然在手,手腕一翻, 手指一弹。 “啊呀!”绿袍膝盖窝一麻, 跟头咕噜滚下台阶,摔得灰头土脸,额头鼓起个大包。 高晟慢悠悠走过,“李大人, 看路。” “你、是不是你?”绿袍捂着脑袋,气急败坏要找高晟算账。 后面的老几位赶紧的, 扶的扶,劝的劝,只有张肃小声提醒高晟, “收敛点, 四面树敌, 皇上也保不了你。” 对这位老大人,高晟是以晚辈自居的,“我没办法啊,张伯伯。” “伯伯”二字入耳,几乎令正容亢色的张肃落泪,深深看了高晟一眼,虽没再言语,眼神却像是在做出某种保证。 看着高晟一怔。 张肃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高晟仰头,用力闭了闭眼。 伴着一声沉重的门响,门外的场景徐徐出现在一众官员眼中。 数十名身着襕衫的学子静坐门前,他们身后,是上百名大周百姓。 穿绸裹缎的,粗布麻衣的,有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缙绅,有顶着斗笠光着脚的庄稼汉,他们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静静地坐在这里,不吵不闹,安静而凝重。 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压在门槛内的几位大人心头。 张肃率先迈过门槛,双手抱拳团团一拜,“诸位,有什么话,有什么诉求,可以选一二人去衙门里谈,能满足的,我们都会满足,请先起来。”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小书生扬声道:“我们就想知道,这是大周的京城,还是瓦剌人的京城?” 躲在角落里偷看的温鸾惊讶极了——这是那天考教高晟背书的小书生! 张肃面容一整,“当然是大周的京城。” “既如此,为什么对杀人的瓦剌敬如上宾,对救人的官员喊打喊杀?难道因为他们是瓦剌人,就可以践踏我大周的律法,随时残杀我大周百姓,而不用受惩罚吗?” “该交的赋税,我们老老实实一样不少,该服的徭役,无论多严苛繁多,我们都咬牙撑下来的,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人群齐齐发问。 绿袍青袍等几个官儿都被问懵了,你种田,就要交田赋,你经商,就要交商税,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休要胡搅蛮缠!”绿袍皱眉呵斥前排的学生,“无故咆哮公堂,功名还要不要了?亏你们还是个读书人,圣贤之道是一点没记住。” 又提高声音道:“尔等无故咆哮公堂,再不速速离开,本官就要治你们的罪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狗官,你是瓦剌人的帮凶走狗!” 绿袍大怒,但人群已经哄然大乱。 “朝廷说要治我们的罪!” “太过分了,他们要把我们都抓进大狱,给瓦剌人出气!” “放人!放人!” “为非作歹!认贼为父!枉负皇恩!” 人们站了起来,怒吼声如浪涛一般,重重向门口冲击过来。 绿袍傻眼,他怎么就成奸贼了?明明是高晟! 十几个衙役死死拦在人群前,但没用,眼看就要冲进来。 张肃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冷静一下,我是张肃,我保证你们不会被问罪!” 是他指挥的京城保卫战,京城无人不知他的名头,敬佩他的人颇多,躁动慢慢停了。 张肃先警告地盯视绿袍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对着人群又是团团一拜,“大家的来意,我一定会呈递御前,皇上的爱民之心,想必这一年大家都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我大周百姓寒心!” 小书生问:“那高大人还会被砍头吗?” “不会!”张肃立刻回答,这点毋庸置疑,皇上根本舍不得杀高晟,而且有今天这些人的民意在,朝中风向也会为之一变。 也就是降职罚俸,大不了贬谪出京。 至于瓦剌那边……就交给鸿胪寺掰扯去吧。 街巷的尽头,老态龙钟的康王已将这一切瞧了个清楚,苦笑道:“不成喽,民意不可违,京城保卫战过去没多久,仇恨未消。如今又有瓦剌当街行凶,如果为和谈继续偏颇瓦剌人,不止老百姓,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吏抵触和谈。” 圆胖胖的康王世子道:“好不容易抓住高晟的错处,就此放过,太可惜了。” “扳倒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正式的‘治罪’,只要结果相同,也可以试试别的手段。”康王呼哧呼哧喘了几声,“走,我要进宫一趟。” “您刚从宫里出来。” “不不,我这次是去见皇上,不是太皇太后。”康王呵呵笑道,“替高晟求求情,怎么着也得给我那侄孙子一个台阶下。” 康王如何求情不得而知,但的的确确有了效果,三日后,高晟从大理寺回来了。 几天不见,总是静悄悄的院子异常的热闹,张大虎嘿哈嘿哈抛着石锁,老刘头蹲在台阶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咔嚓咔嚓剁药。 安福和阿蔷排排坐,碗筷翻飞,对着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颐。 张小花在满院子舞剑,咻的一声飞到墙头,又咻的一声上了屋顶,看得廊下的温鸾连连惊叹。 高晟立在院门前看了片刻,默默退到大门口,抬头仔细打量半天:没错,是我的宅子。 这次他进去时,没有刻意隐藏身影。 院子里渐渐变得安静,唯有背对着院门的张大虎犹未察觉,“气得我上去就是一顿揍,他奶奶的,老大再禽兽,也不会对十一二的女娃娃下手。这帮混蛋,就会憋坏水毁老大的名声。诶,小花,你挤眉弄眼的干嘛?眼睛进沙子了?” 拼命给哥哥使眼色的张小花:…… “十一二的娃娃?”高晟凑到张大虎耳边,笑容平和,“说来听听。” 咦—— 张大虎全身僵硬,如炸了毛的猫,“没、没……尿急,告辞!” 呲溜一下跑没了影儿,紧接着,张小花“咻”的飞了,老刘头自然也没了身影。 温鸾只觉得好笑,然而一想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自己,顿时笑不出来了。 “有人传大人的流言,说您好幼女,大概其从卖果子的那对父女身上编出来的。”安福解释道,“加上那女娃娃又去大理寺探过监,您居然还见她了,前后小半个时辰!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高晟看着温鸾,似乎在等她说话。 温鸾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才说:“还没吃饭了吧,我们刚吃完,让厨房再给你做。” 高晟坐到石桌前,“还剩不少菜,我吃这些就够了。” “都是我们吃剩的……” “无妨。” 大概一炷香过后,桌上的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温鸾看看他,又看看空盘子,已经掩饰不住自己愕然了。 “我曾和你说过,我挨过饿,所以不喜欢剩东西。”高晟漱过口,捧着茶盏坐到她身旁。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透明。 “是在辽东,那年我们遇到了十年不遇的大/饥/荒,母亲用身子换粮食,得了脏病死了。哥哥进山给我们找吃的,结果让狼吃了,家里……只剩我和妹妹。” 他的声音平静冰冷,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锦衣劫 第30节 阳光很暖,温鸾一阵阵发冷,她不想继续听下去,直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可双腿好像被他的声音冻住了,根本抬不起来。 “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光了,连只虫子都找不到,我饿得全身没有力气,和妹妹躺在炕上等死,就在这时候,妹妹突然指着砖缝叫起来,你猜我在砖缝里看到什么?”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仍是和以前一样笑着,可温鸾觉得他在哭。 “一粒小米。”高晟兴奋极了,抓住温鸾的肩膀,使劲摇晃了下,“一粒小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吃的,吃的!” “我捏起那粒小米,”他比划着,“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手,张大嘴。” 他的手停在嘴边,“我看着妹妹,说我吃了。” “妹妹说,哥哥吃,哥哥吃。” “我没想吃,就想放在舌头上尝尝味道,再给妹妹。”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粒小米竟然不见了!我拼命扣嗓子,就是吐不出来,妹妹还在说,哥哥吃,哥哥吃……我急了,大声说哥哥真的吃了,没有了!” “可她还笑着说哥哥吃……” “后来,妹妹死了,我活了。” 高晟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放在膝头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温鸾抬起手,在他肩膀上空停顿了会儿,没有落下。 好半天,高晟才抬起头看着她笑,“是不是很卑鄙,很残忍,很没人性?” 即便你妹妹吃了那粒米,也不见得能活命。温鸾心里如是想着,却是沉默不语。 高晟深深吸口气,已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所以我不喜欢浪费粮食,往后我吃饭,不许再盯着我看。” 温鸾轻轻“嗯”了声,“你妹妹……是不是和那女孩子差不多大?” 高晟不答。 “五天后,大周要和瓦剌比试打马球。”他突然道,“瓦剌指名要我参加,皇上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8 21:23:46~2023-04-29 03:1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顶大鹅 7瓶;奇奇一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日大理寺提审过后,高晟的案子就没了下文,没有问罪, 没有向瓦剌赔罪,照常当值,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更奇怪的是,瓦剌人没有追着高晟喊打喊杀, 似乎认了这个哑巴亏。 官场民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骂瓦剌人的,艳羡嫉恨高晟的, 哭太上皇的,很是沸腾了几日,但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大周终于硬气了一回, 那是扬眉吐气,痛快! 可温鸾觉得, 这不是瓦剌人的作风。 那日街头纷争, 足可以看出瓦剌人的傲慢蛮狠,在他们眼里,大周人就是虫子,一个人摁死只虫子会有负罪感吗?没有。 所以他们的反应很不对劲, 这场马球比试也来的蹊跷。 但这话她是不会对高晟说的,只私底下和阿蔷念叨几句。 阿蔷笑她多心, “瓦剌不占理,又在大周地盘上,不服气又能如何?多塞些银子也就罢了。” 温鸾想想也对, 遂丢开了手。 因是两国间的比试, 关注的人异常之多, 当天清晨便陆陆续续有人提前到场占位子,离开场还有小半个时辰呢,四周已是人声鼎沸,喧嚣不已。 温鸾在彩棚下坐了一会儿,忽然拿起团扇半遮住面孔。 “有熟人?”阿蔷立马手搭凉棚四处观望。 果然,宋嘉卉往这里走来。 “她不是禁足了么?”阿蔷懊恼道,“这位大小姐说话总让人下不来台,小姐,不如我们暂且避一避,省得她闹起来尴尬。” 温鸾深以为是,可她刚起身,宋嘉卉已经看到了她,“嫂嫂”随即脱口而出。 数道目光落到温鸾身上,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宋嘉卉怔了下,自觉失言,“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啊,不提这个,高晟在哪里?” 温鸾以为她是来质问自己的,结果她张口就问高晟,也是一怔,喃喃道:“他去和队友们商议战术了,在那里。” 宋嘉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靠近内场的地方,官府搭建了两个醒目的彩棚,红顶的是大周,黑顶的是瓦剌。 在一群相同的红色劲装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高晟,兴奋地大叫一声,使劲挥了挥手。 可惜高晟正低头在纸板上写写画画,专心的和队友们说着什么,压根没注意到她。 宋嘉卉悻悻收回手,“我现在过去找他是不是会打扰他……” “你找他做什么?”温鸾忍不住提醒道,“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人,玩心眼根本玩不过他,千万别有不该有的心思,你会吃亏的!” 宋嘉卉不高兴了,“那你怎么赖在他身边不走?” 温鸾被噎得吞下一口空气,“但凡能走,我早就走了,何至于困在这里苦苦不得解脱。” “快算了吧,你都当街声称是高晟的女人了,还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做什么?”宋嘉卉嘟着嘴嘀咕道,“我哥都怄得吐血了。” 温鸾的心狠狠揪了下,嘴唇都咬白了,半晌才道:“有叶二小姐的照顾,想必他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宋嘉卉吃惊地望着她,“都会说风凉话讽刺人了,我竟小瞧了你。诶,你算他的妾,还是妻子,他就没说给你个名分?” 温鸾淡淡道:“我的户籍让国公夫人勾销了,衙门办不了文书,自然什么也不是。” “那不是你‘死’了嘛!肯定要勾销户籍,我哥还要成亲生子,你占着世子夫人的位置算怎么回事?” 到底觉得自家理亏,宋嘉卉嘴上不认输,神色却不免有点讪讪。 温鸾冷了脸,“六小姐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凭什么赶我走?又不是你家的地。”宋嘉卉很是气恼,“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温鸾扭过脸不理她。 宋嘉卉咬牙,干脆直接问道:“你喜不喜欢他?” 温鸾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不喜欢。”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尖利的风声在身后响起,宋嘉卉茫然回头去看。 所以的景象都变形了,扭曲着,狰狞着,她眼前一片模糊。 砰! 一只手纹丝不动挡在她面前,那样的近,手背几乎挨到了她的鼻尖。 碎发随着风四散飞起,又缓缓飘落,轻轻擦过他的手。 高晟慢慢放下胳膊,看一眼手中的马球,目光阴沉。 温鸾死死捂住嘴,脸色白得吓人。 对面,瓦剌人嘻嘻哈哈挥动着球杖,“抱歉,抱歉,一不小心打歪了。” “老大!”老刘头急匆匆跑过来,“有没有受伤?这一球力道可不轻。” 高晟活动了下手腕,“还好,让衙役把围栏向外移动两丈。瓦剌人来者不善,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高大哥!”宋嘉卉回过神来了,全然没有命悬一线的后怕,脸颊绯红,眼睛亮闪闪的,毫不掩饰表露出少女大胆而热烈的倾慕。 “你救了我,我怎么感谢你才好?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了,是不是看到我才过来的?” 高晟瞥她一眼,吩咐老刘头,“带她下去看看,把人交到定国公府手里。” “我没受伤,有你保护,我怎会受伤?”好不容易见到人,宋嘉卉压根不想走,可被那干瘪老头一捏胳膊,半边身子居然麻了,不由自主就被他拖了下去。 此时温鸾方吐出口气,白着脸道:“幸好你来得及时,如果被击中,嘉卉不死也要毁容,这辈子就算完了。” 高晟低低道:“被我救下,或许也不是幸事。” “什么?”温鸾没听清。 高晟笑了下,却说:“她对你算不得好,你还担心她?” “嘉卉只是骄纵任性,嘴巴毒了些,心眼不坏,她从来没有算计过我,以前还帮过我不少。” “嗯……我也帮过你不少,我也救过你,你会不会担心我?” 温鸾笑着摇摇头,“大人说笑了,你强悍得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 “你还是喜欢着宋南一的吧,所以爱屋及乌。”高晟看向赛场的另一边,那里,瓦剌人开始进场了,“他入狱了,你担心的哭,他受伤了,你心疼的哭,他不理你了,你面上没流眼泪,其实心里哭得死去活来。你为宋南一洒了无数的眼泪,有时候我想……” 他垂眸,直直望着温鸾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假如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温鸾同样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会。” 高晟居高临下逼视着她,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就当温鸾以为他会给自己来一下的时候,他沉默着,转身离去。 温鸾重重透出口气,便觉背上凉凉的,这才发现汗水浸透了内衣。 阿蔷扶住她,满脸的后怕,“吓死我了,我以为他要发火。小姐,可不敢再这样说话了,他和世子爷不一样,说恼立刻恼,真会死人的。” 温鸾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顺着他说话。” 他很能迷惑人,她也有一两次差点心动,但还是压制住了。 即便他从瓦剌人手里救了她,即便他给她锦衣玉食,给她尊荣体面,给她国公府里没有的一切,她也只是他豢养的一只雀儿。 就在此时,此地,彩棚里还不定有多少他的眼线。 所以宋嘉卉一出现,他就知道了。 她听话顺从,高晟便不吝惜他的宽容柔情,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做听话的雀儿了呢? 不能心动,绝对不能。 可是,死……他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锦衣劫 第31节 温鸾望着高晟远去的背影,也不禁茫茫然了。 一声锣响,双方开始入场,彩棚顿时沸腾不已,口哨声,尖叫声,还有敲鼓声,几乎把棚顶掀翻喽。 与大周的红色劲装不同,瓦剌人是黑衣黑裤,坐骑也是一水儿的黑马,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乌云侵入场地。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看上去比街头遇到的瓦剌人更为强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出现,温鸾就觉得十分不舒服,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竟凭空生出几分惧意。 不但是她,阿蔷也有这种感觉,捂着心口道:“我想转身就跑怎么回事?” 场上,一个黑熊似的瓦剌人猛地发出声狼一样的嘶吼,震得众人一静。 他用大拇指指指自己,吼出一连串瓦剌话。 “我,纳塔,瓦剌第一勇士。”瓦剌的通译立刻用最大的嗓门喊道,“于南征中,屠城三座,杀敌一百三十人,总兵一个!” 瓦剌口中的南征,就是大周说的南侵。 杀敌,自然就是杀的大周将士! 看台一片沉默。 瓦剌人还在继续,“杀敌七十八人,活捉指挥使一名。” “杀五十六人,屠城两座。” “杀……” 空寂的球场上回荡着杀、杀的声音,初夏的阳光下,瓦剌人手里的球杖闪着寒凛凛的光,好像拿的是一把把锋利的宝刀。 温鸾终于明白为何看到他们会觉得心悸,这群人不是普通的瓦剌武士,是真正上过战场,屠杀无数的恶魔。 他们身上,是充满血腥味的杀气。 她不由攥紧了阿蔷的手。 阿蔷也很害怕,手指冰凉,浑身发抖。 四周静得可怕,人们这时才惊诧地发现,京城虽保住了,瓦剌人带给他们的,那种城门随时可破,随时可能被杀死的恐惧,却没有消散。 死一般的寂静中,高晟催马上前一步,不疾不徐道:“锦衣卫指挥使高晟,杀敌三百余人,生擒瓦剌王子三个,砍大将五个……可能七个?记不清了。” 张大虎一声虎啸,“锦衣卫百户张大虎,杀敌二百五十人!” 张小花脆生生道:“锦衣卫张小花,杀敌八十二人!” “锦衣卫……” 方才还沉寂的彩棚渐渐变得热烈,他们怎么忘了,大周也有不输瓦剌的强悍军队! 人们总是说高晟如何阴狠毒辣,如何残害异己,可别忘了,他曾率百人于瓦剌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硬是打通辽东要道,为当今抢得先机,这才有了后面的京城保卫战。 咚咚,鼓声敲响,有人竭尽全力大喊:“高大人,再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又是那个小书生! 一句话如同一点水落进滚烫的油锅,人群炸开了,连平日里骄矜的小姑娘们都忍不住一起呼喊。 冲,冲! 球赛开始了。 瓦剌人率先发球,那个黑熊第一勇士一杆子下去,马球急速转动,竟是冲着高晟的头! 高晟一个后仰,堪堪躲过,马球击在场边的栏杆上,一声巨响,手臂粗细的木桩子竟拦腰折断。 惊人的臂力,惊人的准头。 若是击中高晟…… 温鸾倒吸口冷气,她突然明白高晟那句话的意思了,这些人根本不是打马球,他们是来要高晟的命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固定晚9点更新~感谢在2023-04-29 03:14:14~2023-04-29 23:5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小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高晟的暴力美学◎ 人群一阵惊呼, 许多人站起身,愤愤指着瓦剌人大骂。 但场边的裁判官并未举旗,比赛仍在继续。 “不小心打偏了?” “就是故意的, 高大人根本没在球门附近。” “裁判官是大周的,还是瓦剌的?” “大周的, 真他娘的憋屈,在自己家门口被外人欺负, 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 …… 可能是顾忌群情激昂的大周百姓,有个瓦剌头领下场说了几句,场上的瓦剌人规矩了许多, 极少发生身体冲撞,好像刚才那球就是偶尔失手,他们就是单纯来打球的。 温鸾有点懵, 难道自己猜错了? 比赛不温不火进行着,瓦剌人长于骑射, 在奔驰的马背各种动作如行云流水, 满场疾驰,毫无闪失。反观大周的队伍,大概是被刚才那球吓到了,行动间畏手畏脚的, 好几次错失良机,看得人着急。 很快, 大周落后了。 “一个个软塌塌的,我上去都比他们踢得好。”有华服少年急得直拍大腿。 “就是,不过奸臣贼子, 搞得民族英雄一样。” 那小书生立刻反驳:“他抗击瓦剌, 救下百姓, 难道不是英雄?” “坏人做了无数坏事,最后做一件好事,就成了好人?殿前斩杀十数个臣子,陷害忠良,抄家灭门,他做指挥使的这一年,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怎么就成了英雄了!” 这些都是事实,小书生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半天才道:“也许他洗心革面,改过了……” “狗改不了吃屎。就说宋五老爷,那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怎么也和谋逆沾不上边儿,他硬是把人的腿废了,快死了才从诏狱放出来。” “谋逆能叫你知道?”小书生不服气,“宋世子可是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喏,那不是?” 一直偷偷听他们说话的温鸾心脏猛的一缩,不由自主望了过去。 他背着手站在彩棚的另一边,看起来瘦了很多,脸颊都有点凹陷了,阳光穿过棚顶的红布落下,将他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他没有看她。 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叫,惊醒了兀自痴望的温鸾。 大周有人受伤了,他的腿折成了怪异的角度,痛得脸都扭曲了。高晟蹲在那人身旁,张大虎激烈地与瓦剌人说着什么,几次想要动手,都被拦了下来。 “瓦剌用球杖打的。”阿蔷气呼呼的,“球都抢走了,他们还不停手。” 看台上,几位大周的官员却充耳不闻,巍然不动,其中还有与高晟关系密切的张肃。 温鸾怔楞了会儿,忽脸色微变,“原来是这样!” “小姐你说什么?”阿蔷不解。 “高晟的官司。”温鸾悄声道,“虽说是出于义愤,但到底触犯了律法,且一边是民意,一边是和谈,朝廷被架了起来,就有了这场马球赛,默许瓦剌人暗中报复,还堵住了朝臣的嘴。” 如果高晟死了伤了,瓦剌得到安抚,和谈就不会受到影响。假如高晟逃过一劫,是你瓦剌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大周朝廷,也不会影响和谈。 无论哪一方得胜,太上皇还朝都不会停下推进的脚步,叶家还是占据了上风。 看来皇上也不是毫无原则的偏颇高晟,恐怕高晟心里也明白,才突然冒出那句话。 温鸾看着场上那道疾驰的身影,一时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酸的,苦的,涩的搅在一起,最终化为唇边的一声叹息。 场上,张小花拿到了球,晃过人高马大的瓦剌人,一杆传给最前面的哥哥。张大虎被缠住了,根本没有进攻的机会,只得往后传。 高晟截住了球。 三个瓦剌人蓦地围过来,墙一样堵在他面前。 高晟抬杆,猛击。 咚!正中一人门面,那人仰面摔倒,鲜红的血洒向碧蓝的天空,高速旋转的球从血色中穿过,折向张小花。 无人防守她! 张小花果断挥杆,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正正好飞入球门。 “进啦!”场边欢呼如雷。 温鸾却看向裁判官,他依旧懒洋洋的,好像没看见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瓦剌人。 没有判罚。 有郎中来了,先是摸了摸那瓦剌人的脉搏,又翻看眼皮看了看,摇摇头,用一块白布盖住了他的脸。 死了?! 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沸腾的人群逐渐冷却。 场上,高晟策马从瓦剌人旁边轻松而过,回头一笑,“抱歉,抱歉,一不小心打歪了。” 瓦剌人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把同伴的尸首抬了下去。大概是受了高晟的刺激,再开场时,瓦剌的煞气更重。 张小花速度快,很快又抢到了球,俯身,准备击球。 一根球杖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利声,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快得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 张小花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二字清晰:完了! 砰,血花四溅,那人直接滚落下马,他身后,是双眸冰冷,嘴角带笑的高晟。 与此同时,球从张小花的球杖下飞出,又进了。 但这次大家的喝彩声小了很多,所有人都在看落马的瓦剌人。 郎中上前查看,摇摇头,一块白布盖脸。 又死了!场边一阵倒吸气,白花花的阳光下,温鸾看到,他的球杖是红的。 锦衣劫 第32节 全是血! 高晟甩了甩球杖,视线从彩棚的这边落到那边,冷声道:“瓦剌先试探我的实力,又故意装规矩麻痹我们,伺机放阴招下毒手,你们不要大意。” 张大虎笑道:“先前老子没活动开,下面才是玩真的。” 场上的比赛再次开始了,这次双方都不再隐藏实力,一时间场上马嘶人吼,尘土飞扬,时不时能听到人马重重相撞的闷响。 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很快被抬下去,又有新人补上,但地上的斑斑血迹,却在提醒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马球赛,更像是战场厮杀,以命相博,生死不论。 半场结束,双方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把脸上的尘土冲得一道一道的,个个狼狈不堪。 高晟擦去额头泌出的细汗,“我们还有多少人?” 张大虎答道:“只有场上的五个,没想到瓦剌这么厉害,居然用光了我们带来的人,要不要再叫几个兄弟?” “不用,我们擅长的是奇袭,不是耗费兵力的攻坚战。”高晟幽幽道,“你们只管往前冲,我来断后。” 马球如流星一样从两个瓦剌人中间划过。 他们调转马头回防,却觉一阵风呼啸而来,转眼间高晟已杀到眼前。 马儿腾空跃起,他背着光,身上的红衣变成了暗红色,微微笑着,眼中杀意迸出。 球杖如刀锋般落下,划破了瓦剌人的喉咙,鲜红色的液体宛若点燃的烟火,绽放在蔚蓝的天空。 他纵马越过红色的烟火,咔嚓,架住另一个瓦剌人的球杖,一挑一拨,夺了那人的球杖,只听“噗嗤”一声,手中的球杖已将那人刺了个对穿。 血,喷在高晟的脸上,苍白交织着猩红,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构成了一副诡异又勾人魂魄的画面。 温鸾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杀戮,她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可眼睛就不听使唤地跟着他的身影。 瓦剌开始集中对付高晟了,黑熊似的第一勇士,嘶吼着举杖落下,咔,两根球杖撞在一起,那人力气极大,竟冲抵得高晟身形都歪了歪。 一根球杖冲着高晟的腰横扫过来。 他干脆抓住黑熊的球杖,劲腰一拧从马背上飞起,同时一脚踢出,正中偷袭那人额角。 那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裂开了,红的白的,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飞落。 彩棚下全是尖叫,女孩子们早避了出去,男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的瘫坐椅中捂脸不敢看,有的脸色苍白连连作呕,一直替高晟说话的小书生也不言语了,蜡白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阿蔷吓得直哭,拉着温鸾要走。 温鸾根本动不了了。 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张大虎和一个瓦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两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看样子张大虎伤得更重,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嘴角全是血。 “哥!”张小花又焦急又内疚,“都怪我,光顾抢球,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我哥是为了救我才硬撞上去的。” “老大,我估计……”张大虎一张口,就是一口血。 高晟冷声道:“别说话,老刘在,你死不了。” “我们没有替换的人了。”另一人道,“要不把罗鹰叫来?” 高晟不同意,“他还在养伤,来了也发挥不出实力,就我们四个吧。” 张小花急急道:“四人对五人,又没有我哥的回防,老大你的压力太大了。” 高晟笑笑,“无妨。”可他的胳膊控制不住的发抖,坐骑也呼哧呼哧不停喷白气,显见已到极限了。 场边的人们也注意到异常,很快便有人得到消息:“我们人手不够,要四人上阵。” “少一个,那瓦剌人还不疯狂反扑?” “阿弥陀佛,杀了那么多人,就此收手的好。” “杀的是瓦剌人,你难道同情他们?” “当然不是,就是……”太残忍了。 “难道要我们认输吗?在大周的地盘上,对瓦剌人缴械投降?” 人群又沉默了。 “不认输,也不行了吧……高晟再勇猛,也抗不住车轮战,别人都有休息的时间,只有他从一开始比到现在,你们看,他动作已经迟钝了。” 场上,高晟险象环生。 “我上场。”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温鸾死死盯着他,眼泪不听话的落下:宋南一! 宋南一看过来,微微笑了下,“我本就是将门出身,弓马也算娴熟,去年京城保卫战也曾上过战场杀过敌,虽然不能与高大人他们相比,但我……不是无能之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9 23:54:58~2023-04-30 22:0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葡萄 84瓶;苏木木、水果雪糕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和他的约定◎ 温鸾本能要去阻止宋南一。 阿蔷眼中满是惊恐, 死活不让她去,“高晟知道了绝不会饶了您,您再三嘱咐我不要提世子爷, 自己反倒忘了?” “不一样,他会死的。”温鸾忍不住簌簌发抖, “这和他平时玩的根本不一样,他哪里是瓦剌人的对手?高晟和他又有过节, 别说帮他,不下绊子就不错了!”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将阿蔷推开, 急急向宋南一跑过去。 却是晚了,宋南一已经走了,她没追上他。 熏风飒然拂过, 温鸾身子晃了晃,阿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小姐, 快坐回去,让人看见了不好。” 她现在是高晟的女人,追着另一个男人看,的确不好。 对宋南一也不好。 温鸾心里明白, 身体不明白,泪水堵在眼眶里, 直愣愣看着他走到赛场。 场上也是一片惊讶,“你?”张小花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南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 “你行吗?” “瞧你这细皮嫩肉的, 这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摔疼别哭鼻子哦!”一个脸上又是血又是土的锦衣卫说着,做了个揉眼睛哭的动作,引发几人一阵大笑。 宋南一不理会他们的嘲弄,只看高晟,“宋某于京城保卫战射杀十敌,是比不上你们的战绩,但多少也想出一份力……我们这些勋贵子弟,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无用纨绔。” 笑声消失了,锦衣卫看他的目光终于郑重起来,连场边懒洋洋的裁判官也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 宋南一早已注意到裁判官,四十上下,颌下无须,看那做派无疑是个太监——皇上也在关注这场比赛。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上前一步,直着眼睛紧紧盯视高晟,“我会对你们有用的。” 锦衣卫没人说话,他们习惯于全是自己人的团体作战,突然有个外人冒出来,不免有点别扭。 高晟打破了沉闷,“给他一匹马,打后排的位置。” 宋南一微微松了口气,他拳脚功夫骑术都没法和场上的人比,唯有箭术尚算拿得出手,与瓦剌人正面交锋非常吃亏,高晟给他的这个位置,正适合攻击距离远防御能力弱的他。 而事实也证明高晟这个判断非常正确,宋南一极力避免冲撞,瓦剌人围攻他就躲,瓦剌人一撤他就上,见缝插针,瞅冷子就给瓦剌人来一下。 加之高晟吸引了大部分瓦剌的攻击,盯着他的人少,两刻钟下来,竟让他进了一球。 比分追平了。 看台上的人们再次热烈起来,尤其是一众世家勋贵。 “让他们看看,我们也不是窝囊废,风头不能让锦衣卫全抢喽!” “我们是有底蕴、有底线、有底气,传承上百年的世家,岂是那些墙上芦苇能比的!” “就是,看宋世子,气度华贵超然出众,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才是我大周真正的栋梁之才。” 温鸾怔怔听着,先是落泪,后又笑了下。 他再好,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阿蔷忽然指着场上大叫,“小姐,快看!” 温鸾抬眼望去,高晟甩开了瓦剌人的围攻,拼尽全力向球门奔驰而去。 比赛已接近尾声,所有人疲倦到了极点,张小花几人就像喝醉了酒,歪歪斜斜的,勉强自保而已,根本无力上前拼杀。 这球进了,大周就赢了! 在场边一片沸腾的冲杀声中,瓦剌那个黑熊似的第一勇士蓦地出现在高晟面前,没有任何勒马的迹象,竟是要撞上来的架势。 高晟一人一马全力冲刺,根本来不及调拨马头。 要撞上了! 温鸾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躲开啦!”阿蔷大叫。 温鸾睁开眼睛,看见高晟宛如一只大鹏腾空而起,砰,两匹马狠狠撞在一起,连续翻了几个滚,双双毙命。 他没事!温鸾长长透出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心脏急跳、耳鼓哔哔作响,刚刚竟是紧张得呼吸都要忘了。 还不等她想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耳边又是阿蔷惊恐的尖叫。 那瓦剌人也跳了起来,举杖就砸,此刻高晟身在半空,竟是躲无可躲,闪无可闪,手里的球杖已挥出去击球,连挡一下都是不可能的了。 “宋南一!”张小花疯了似地大喊。 不知什么时候,宋南一跑到了前场,就在他二人旁边,只有他有机会救人,哪怕格挡一下,都能给高晟争取到生机。 宋南一俯身疾冲,挥杆,击球。 球进了… 他选择无视。 几乎是同时,高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反拧身子,将将躲过瓦剌人的偷袭,但到底失去平衡,重重砸到地上。 三声锣响,比赛结束。 锦衣劫 第33节 黑熊瓦剌人收回想要踩上去的脚,连连摇头,满是遗憾。 对比场边如雷的欢呼,场上的气氛却是冷到了极点,几个锦衣卫眼神不善盯着宋南一,张小花更是气得指着他喝道:“你耳朵聋了,为什么不去救人?” “救高晟?”宋南一站定,眸子里满是冷漠,“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怎么可能救他?没有借机杀他,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张小花瞠目,喉头一阵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想杀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高晟慢慢站起身,不屑地笑了笑。 宋南一默然盯视他半晌,也笑了,“没有在诏狱杀死我,会是你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等着。”高晟眼神微闪,看了一眼彩棚的方向,转身离去。 赛事结束,围观的民众没有散去,刚才避出去的女孩子也回来了不少。看台上的官老爷们更不会此刻离开,嘉奖胜者,鼓励败者,说些友邦交好的场面话,自有一大堆事要忙。 彩棚下人头攒动,大家都在谈论刚刚的比赛,等着得胜的人归来。 昏黄的土地上,几经马蹄踩踏,那些血迹被层层尘土遮盖住,看着只比旁边黄土的颜色深了些。 温鸾心里头发闷,悄悄退出人群,默不作声往回走。 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不一会儿她就晒出一身白毛汗,阿蔷忙道:“你在这边柳荫林里等等,我去把马车叫过来。” 夏日的风在树梢穿行,带着凉意扑到身上,温鸾惬意地长舒口气。 正摇着团扇等人,不妨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强硬地把她往林子深处拖。 温鸾头皮一炸,拼命挣扎。 “别出声,是我。” 宋南一?! 温鸾愕然,“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话音未落,就被宋南一紧紧抱在怀里,汗味、土味,掩盖住他身上原本的青松修竹的味道,瞬间将温鸾包裹住。 “我想你,我想你快想疯了,大佛寺的字条你不看,你人我也找不到,你要折磨死我?” “你还有脸说这话,瓦剌人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和叶二……唔。” 剩下的话都被他堵在了嘴里。 他疯狂地吻着她,用力吮吸着,霸占住她的唇、她的舌、她的低吟,同时又一股脑把自己的味道全填补给她,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濒临窒息那一瞬,宋南一终于放开了她。 温鸾整个人全靠在宋南一身上,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喘吁吁道:“你真是疯了,高晟就在那边,让他看见,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正忙着和老大人们打机锋,没空理你我。”宋南一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说什么是高晟的女人,全是为了震慑瓦剌人。” 温鸾推他一把,没推开。 “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宋南一敛了笑,警惕地环视四周,“那天是我不对,听你承认是高晟的女人,我心里有火,迟疑了一瞬,偏巧就让你看见了。后来我想再过去,却是晚了,是我太懦弱,我不该犹豫。” 温鸾双目含泪,把头扭到一旁,“现在说这些没用,你和叶二小姐就要成亲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不会娶她。”宋南一口气很坚决,“这话我也和她、和母亲都明白说了,因两家要联手对付高晟,所以对外说是联姻,方便行事。等高晟倒台,我和她自会各自嫁娶,鸾儿,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此话入耳,温鸾心里泛上一股热浪,但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半晌才道:“‘我’已是身死的人,咱们回不去了。” “难道你要和高晟在一起?” “当然不!可我也不想回国公府,夫人不喜欢我,恨不得我死,那府里上上下下没几个真心对我的,于我不过另一个囚笼而已,比现在又能好到哪儿去?” 听她松口了,宋南一提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他并不知道母亲给温鸾下毒的事,因笑道:“我娘是有点魔怔,没事,我也不回!等扳倒高晟,咱俩就离开京城,到处游山玩水,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温鸾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为了我这个失了身子的女人,你愿意放弃京城的一切?” 宋南一眼中掠过一丝痛色,“是你为了我,这点我分得清楚!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爵位、名望、家财,都比不上你重要。” “可是高晟……” “叶家已经和瓦剌使臣接上头了,太上皇还朝指日可待。”宋南一冷冷笑道,“多亏了高晟,是他亲手把瓦剌人推过来的。” 远处隐约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夹着阿蔷焦急的呼唤。 宋南一懊恼地向外看了看,低声道:“进展顺利的话,两个月左右就可以迎回太上皇,你先哄他几日,起码要有出门的自由。咱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土地庙,庙后有个山洞子,你总喜欢藏在里面等我去找。” 温鸾点头,“记得。” “等看到我给你的赔礼,第二天卯时一刻,就去那里等着。” “什么赔礼?” 宋南一看着她微微笑道:“满城烟火,你怎么忘了?” 温鸾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滑落。 她的确忘了,小时候宋南一答应过她,如果哪天惹她生气了,就放满城的烟火向她赔罪。 林子外面越来越吵,不能再耽搁了,宋南一低头吻了吻她,闪身隐入丛林深处。 温鸾擦干脸上的泪痕,扭头往外走,刚出柳林,就见高晟迎面过来,脸上罩着寒霜似的,冷得吓人,后面的阿蔷吓得脸色煞白,不停给她使眼色。 “上哪儿去了?” “更衣。”温鸾强抑着砰砰乱跳的心,故作不满瞪他一眼,“彩棚排队的人太多,我实在等不及了……要不是你硬让我看什么马球,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高晟眸色暗沉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狼狈到口脂都花了?” 第35章 ◎我真想对你用刑◎ 因常年提刀握弓, 高晟指腹很是粗粝,从细嫩的唇瓣上划过时,一阵微微的刺痛便随之弥散, 细细麻麻的,心尖儿也跟着颤了两颤。 温鸾忍不住偏头, 挣开了他的手。 可他手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是留在了她的唇上, 温鸾不由回想起场上红的白的四处飞溅的场面,当即一阵作呕。 高晟一怔,脸色愈加阴沉, “这么讨厌我碰你?” 温鸾情知他误会了,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解释, 似乎一解释,就好像多喜欢他的抚摸似的。 远处有人叫“老大”, 高晟回头看了一眼, 暗含警告道:“我很忙,你马上上车,直接回家。” 这次马球赛,锦衣卫三四个好手都受了重伤, 他要善后安抚,还要进宫禀报详情, 的确没功夫细细盘问她。 温鸾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小姐,你到底干嘛去了?”阿蔷苦着脸道,“我还以为你被瓦剌人掳走了, 吓得我赶紧就去找高大人。” 怪不得高晟来得那样快。 温鸾轻轻戳了阿蔷鼻头一下, 与她贴着耳朵道:“我刚才见到南一了。” 阿蔷倒吸口气, 幸好温鸾及时捂住了她的嘴,这丫头才没把“世子”二字说出来。 “他没有负我,和叶二小姐是假的,还要带我走,我很开心。”温鸾简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可是,”阿蔷心有余悸看看高晟离去的方向,“他会放您走吗?他又靠得住吗?我是说,他不见得能保住您,” “他他他的,你到底在说哪个?”温鸾笑道,“要走,自然是等到高晟失势,那时候他想关我也关不住。” 阿蔷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提醒说:“高大人如果失势,怕不是要被砍头吧……” 呼一声,一阵风挟着细细的砂土扑过来,杨柳枝儿不堪承受似的摆动腰肢在风中乱舞。 温鸾怔怔看着阿蔷,许久,才发出又似叹似哭的呜咽:“我该怎么办?帮南一对付高晟,帮高晟对付南一,还是什么也不做,干看着他们斗来斗去?” 阿蔷也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替高晟说话,他救我一次,我就鬼迷心窍觉得他是好人了,呜呜,没有他,小姐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温鸾抬头看那天,已是蒙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前晌还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此刻竟有些阴天了。 “今天算是把他惹着了,先回去。”她说,“毕竟高晟说的是马上,回去晚了,他又要发脾气。” 主仆二人一路忐忑回到家,饭也没心思吃,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却是等到了亥时也没见高晟的身影。 阿蔷点了根安息香,伺候温鸾歇下了,自去厢房歇息——与在定国公府不同,高晟不喜丫鬟上夜,外间从来不留人。 温鸾睡得正熟,隐约觉得后背热得厉害,好像身后烧了个火炉,迷迷糊糊道:“阿蔷,热,换个被子来。” 身上一凉,应是阿蔷把被子掀开了,接着有什么刺得她那里一痛。 温鸾登时清醒。 睁眼就看到高晟阴着脸坐在她旁边,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高晟一只手抓着她的脚踝,一只手隐入腿间,她的亵裤已不见踪影,明晃晃的肌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你回来了……啊!”温鸾疼得眉头都拧在一起。 “你还是放不下他。”他说着,慢慢翻动着手指,“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就跑过去找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温鸾忍痛道:“我是找他去了,十几年的感情,说放就能放下?看着他要赴死,我当然要劝一劝。” “郑氏下毒害你,宋嘉卉看不起你,叶二羞辱你,宋家对你做了那么多破事,你还对宋南一念念不忘?”高晟嗤笑一声,“该说你贱,还是傻?” 温鸾用那只自由的脚踢他,“对,我就是贱,我就是傻,不然怎么会厚着脸皮爬你的床!” 因这一挣扎,异物感更重,也更痛,温鸾额头都泌出细汗,却是硬挺着不肯呼痛服软。 高晟眼神猛地变得幽深如夜,手指摁住某个地方用力一掀。 温鸾的身子如鱼一般弓了起来,他对她熟悉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让她崩溃的地方。 可她还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看来高某不够努力……”高晟笑着,笑意未达眼底,“夫人应该承受得住吧,或许,可以更多?” 他一自称“高某”,就说明他的心情不太好,接下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她。 果然,耳边响起一阵珠子的碰撞声。 她的手被红绸缚在床柱上,腿撇在两边,温鸾不由得簌簌发抖,“你要干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口脂为什么花了?”莲子米大小的珠串在他手指上来回滚动着,他轻轻推入一粒,“有人亲你了?” “没有,天气太热,妆花了而已。”温鸾坚决不肯承认,她心里清楚,一旦高晟知道,指不定怎么报复宋南一。 高晟又数了两粒,“我说过,你不太会撒谎。” 锦衣劫 第34节 “真的没有!”那里的不适让温鸾不由自主收缩,本能地抗拒他手里的东西。 高晟的手指且推且搅,当啷当啷的,“别用力,越用力,陷得越深。” “我不是你的犯人,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温鸾使劲摆着唯一自由的腰肢,可她如何躲,如何逃,都挣不开他的手。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说实话?”高晟让她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能忍……那,这样呢?” 哗啦,急促的珠子碰撞声中,温鸾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全身收紧,身子拼命向上拱起。 高晟把珠琏扔到一边,这次换成了自己。 “我真的想给你用刑!”他紧紧扣着她的腰,“夹棍、鞭子,或者用刀,用疼痛改变你,看着你,为了脱离痛苦,不得不舍弃尊严,放弃一切,眼里只有我。我真想,真想……别逼我,温鸾,别逼我。” 高晟抓住她的头发,提起,狠狠亲了上去,躁狂得如暴风雨。 “和我说实话,你在柳林里是不是和他见面了?” 温鸾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高晟霍霍笑了两声,一口咬了下去。 “啊!”疼痛让温鸾的身体急剧紧狭,高晟发出一声闷哼,更加用力抱住了她。 直到天将蒙蒙亮,温鸾才得以休息。 一觉便是第二日晌午,窗外下起了小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 往常这个时候高晟早在衙门忙了,再不济也是在练武场,今天却还在睡,胳膊沉沉搭在她身上,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地上,那串珠琏静静地躺着,不动神色望着床上的温鸾。 温鸾慢慢红了眼圈,嘴唇几乎咬出血。 可她没哭,面色逐渐平静,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温鸾挪开他的胳膊,结果刚一动,他就醒了。 “睡好了?”他说,“有没有想和我说的?” 还在纠结昨天的事! 温鸾也恼了,抬起手腕让他看,“要不要再绑一次?高晟,我是人,不是玩意儿,如果你想跟我好好过,就好好的待我,这算什么?青楼的妓子也比我强些。” 雪白的肌肤上青紫交加,看上去颇有几分惊心动魄,也足可知道昨晚的激烈程度。 高晟罕见呆滞了一下,“我被你气坏了,又喝了点酒,一时下手没轻重,下次不会了。”说着,他就要去检查那里。 温鸾死死用被子捂住,“你别动手动脚的,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关于我们的以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1 17:11:22~2023-05-01 23: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3192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给我做个荷包吧◎ 我们, 以后,这两个字眼明显引起了高晟的兴趣,微微挑了下眉毛, 示意温鸾继续往下说。 温鸾略沉沉气,小心覷着他的脸色道:“昨天, 宋嘉卉问我,到底是你的妻, 还是你的妾,我答不上来。” 昨天还百般抗拒,今天突然想要名分, 这个态度转变得有点快,高晟暗暗吃了一惊,却是不动神色打量她一眼, 道:“你想和我成亲?” 温鸾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已然这样了, 除了你, 还有谁肯收留我?不过我心里乱得很,你得容我缓缓……能不能先给我弄个户籍?” “这个我倒是想在你前头了。”高晟笑道,“你与宋南一的婚书,我叫衙门撤档了。” 婚书一撤, 她与宋南一再无任何律法上的关系。 温鸾抿了下嘴角,道声“好”。 高晟似乎很是满意她的反应, “你的‘亡故’底档也销了,你还是温家的二小姐,和以前一样。” 其实温鸾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自己温家女儿的身份, 不单单是用惯了, 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就好像把爹爹、娘亲、祖父和那些美好的回忆一起舍弃了,也彻底否定了她这个人。 所以不用顶着假身份过活,她很高兴,但是用原来的身份路引,会不会不方便逃跑?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和以前一样”,总觉得有些特别的意思在里面。 温鸾心里更加乱糟糟的。 “大人,”院外传来阿蔷的声音,“有个小书生在大门口转悠好几圈了,看样子挺着急的,安福问您要不要见一下?” “不见。”高晟道,“本官正在闭门思过,谁也不见。” 温鸾一下子猜到来人是谁,因劝道:“还是见见,人家可是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高晟笑了笑说:“既然夫人发话了,高某只得听从。” 果然是昨天拼命为高晟鼓劲的小书生。 “在下向良,国子监学生,父亲是都察院的御史。”向良直接说明来意,“有人要弹劾高大人,身为罪臣之后不得为官,强拉着我父亲也上奏本,恰好让我听见了,赶紧过来给大人报个信儿!” 高晟脑中迅速把姓向的监察御史过个遍,很快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了,斜睨向良一眼:那个老油子,什么“恰好”,恐怕是故意让儿子听见的。 他并不在乎,“无妨。” 简简单单两个字,把向良听得一怔,本来准备了一大堆激昂愤慨的说辞,这下也用不上了。 因喃喃道:“我父亲告了病假,但是难保他们不拉着别人上奏,大人还是尽快想个对策。给您父亲翻案虽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可耗时太久,不如改姓脱离高家,先躲过这次弹劾再说。”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高晟端起茶盏。 向良只得告辞,垂头丧气走出书房,听有人说了声:“这位公子,请留步。” 扭头望去,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向良脸皮微红,忙作揖还礼。 方才的对话,温鸾躲在屏风后听了个七七八八,她不是很理解,锦衣卫名声不好,他们掀起的大狱,死者何止数人上百人?朝臣不应盼着高晟倒台么,为何还特地示警? 向良误认为她是高晟派来试探自己诚意的,因正色道:“一码归一码,锦衣卫滥杀无辜制造冤假错案,我们该骂一样骂,可他们拿高大人出身说事就不对!我父亲说,高大人的父亲是好官、清官,他的案子才是大冤案。” 温鸾问道:“他父亲是因何入罪?” “贪墨,侵占军屯,他父亲是都指挥使司经历,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惜就那么没了。” 顿了顿,他又嘀咕一句,“乱世用重典,去年要不是高大人一通杀,朝局也不会迅速稳定,更不用说组织兵力抵抗瓦剌入侵了。当然不是说他杀人就是对的,可是朝堂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这又是我父亲的话了。” “唉,说实话我也糊涂着呢,用不正确的手段,做正确的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向良叽叽咕咕地走了,温鸾还怔怔立在原地。 良久,她才挪着发麻的腿,一步一顿慢慢回了屋子。 午饭已经做好了,高晟坐在桌前正在等她。 勉强用了两口,温鸾实在耐不住,“你父亲的案子是冤枉的?” “嗯,吃空饷侵占军屯,在各个卫所都普遍存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反而谁不贪才是异类,而我父亲,就是那个异类。” 高晟脸上浮现一丝笑,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偏他爱较真,一封奏章就想揭大家的老底,反倒被人先下手为强,最清的官儿成了最贪的官儿。” “既然你父亲是冤枉的,为何不替他翻案?” “说得轻巧,钦定的案子,太上皇御笔亲批,岂能说翻就翻?” 温鸾不懂,“皇上又不是太上皇……” “天子无错。”高晟叹口气,慢慢解释道:“为表示对先皇的尊重和孝道,皇上也不能随便替臣子翻案。秦桧死后七年,岳飞才得以平反,平反十六年后才拟定谥号,初拟‘忠愍’,最终定为‘武穆’,你可知为何?” 温鸾细细琢磨半晌,方闷闷答道:“如果说他忠臣爱民,就相当于指责宋高宗昏庸失政。” “谁都可以错,只有天子不会错。”高晟冷冷道,“岳武穆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个奸臣的父亲,谁会同意给他平反?” 温鸾大着胆子道:“我瞧着,皇上并不如何尊重太上皇。” 不然早把人赎回来了! 高晟不由失笑,“皇上也要笼络前朝旧臣,侵占军屯顽瘴痼疾,远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他根基不稳,登基时迫于无奈杀了一批,已经得罪了文臣,不能再得罪武官,不然太上皇还没回来,京城就先反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温鸾抬眼去瞧,正对上他幽深深的眼睛。 如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翻滚,看着就让人心生恐惧双腿发软,偏偏挪不开眼,看着看着,竟有跳下去的冲动,哪怕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咔嚓,窗棂被风吹得一晃。 温鸾猛地惊醒,急急低头掩饰刚才的失态,“我是担心……担心跟着你没有好结果,没有打探你的意思。” 定定神,她意有所指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替皇上做的脏事太多了,自古以来,这样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想想来俊臣,当初何尝不是荣宠一时,最后还不是被武皇杀了。” 高晟淡淡道:“我不是来俊臣,皇上也不是武皇。”旁的不肯多说。 温鸾沉默半晌,轻声道:“和瓦剌人这场麻烦因我而起,我给你做个下酒菜,算作赔礼吧。” “和你无关。”高晟想了想道,“可我不能浪费你这片心意,做个鱼戏莲花的荷包好了。” 温鸾没多想,很快做好了,她针线活极好,那荷花水灵灵的,就像刚从荷塘里摘下来,高晟拿在手里赏玩了半天,才让她系在腰上。 随即出了门,经过大门时站住脚,对安福点点头,“我出去了,今晚给我留门。” 把安福惊得,大人向来说走就走,何曾给他打过招呼! 灿灿的太阳照下来,腰间的荷包熠熠生光。 安福脑筋转得快极了,立马露出羡慕的眼神,“好别致的荷包,便是上用的也比不上,是温姐姐给您做的?” 高晟笑而不语。 扭脸安福就跑到温鸾面前,啧啧称奇,“那天从马球场回来,大人脸色阴沉得要杀人,我和阿蔷姐姐都害怕得不得了,结果您用一个荷包就把他哄高兴了!” 正在做针线的温鸾手一抖,针尖刺在手指上,一滴血渗出来,在衣襟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蒙混过关了,目前来看好像是的,高晟不再追问柳林子的事,也愿意和她谈谈过去,应该是相信了她。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北镇抚司,当值的锦衣卫们都战战兢兢,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似乎马上就要断了。 锦衣劫 第35节 无他,他们本该闭门思过的指挥使大人突然出现,不停地走来走去,差不多在每个人面前都站了会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直勾勾看着他们。 吓死人了! 张大虎两股战战,悄声问搭档,“该审的案子一个没落,该打探的消息一个没漏,叶家和瓦剌接头的事也报上去了,我脑袋想破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因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罗鹰斜靠在圈椅中,神叨叨说:“当你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问题,那就不要找自己的问题。” 说着,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他看老大。 张大虎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也没瞧出老大哪有问题,恰在此时,老大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走了过来。 张大虎内心狂吼:你不要过来啊—— 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张大虎咽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今天天气不错哈。” 高晟皱皱眉头,罗鹰悄没声地往旁边挪了挪椅子。 张大虎:“老大今日气色不错,衣服也挺好看的。” 罗鹰又往旁边挪了挪:睁眼说瞎话,飞鱼服见天穿,独独今天夸不觉得太假了吗? 高晟却笑了,“我也觉得今天的衣服比昨日的好看。” 罗鹰:难道不是一身吗? 张大虎大大松了口气,脑子里的弦随之松懈,笑哈哈道:“就是荷包不太搭,浅粉底儿的荷包,看着软绵绵的,和威武的飞鱼纹不般配。” 高晟脸色蓦地一沉,眼神冷得能杀人。 张大虎的笑顿时僵在脸上,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躲得远远的罗鹰,奈何这家伙用案卷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拒绝与他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库房很有些日子没有整理了,”高晟冷冰冰地说,“把所有的兵器都擦了,盘好上油,不保养完不准回家。” “是。”张大虎哭丧着脸应道,到底儿也没明白怎么得罪这位爷了。 一个差役上前禀报,“大人,吏部给事中宋大人来了,要和您确认下经历。” 高晟抚了下腰间的荷包,面带微笑走进签押房。 宋南一比他官职低,但身上有国公世子从一品的爵位,因而见他进来只是略点了点头,并未起身。 “想必我的来意高大人已经知道了。”宋南一道,“弹劾大人的奏章由内阁转到了都察院,都察院又转到吏部核实。按律,罪臣之子不能科举,不可入仕,请问大人,你的父亲是不是元庆二十八年钦定案犯高圻?” “是。” “他的罪名是不是侵占军屯?” “是。” “高大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是犯官之子?” “是。” “高大人有无向皇上提起过你的身世?” 高晟斜眼看宋南一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宋大人想治本官一个欺君之罪?” 没有提,就是欺君,提了,就是花言巧语蒙蔽皇上,一样是欺君。 宋南一从案卷中抬起头,“大人只需据实回答即可。” 突然,他看到了那个荷包。 那是温鸾的针线!过去数年的时光里,温鸾为他做了无数个荷包、手绢、扇套,他一眼就能认出那荷包绝对出自温鸾之手。 宋南一不禁握紧了手里的笔。 高晟眼神掠过几分得意,不紧不慢道:“你只是来向我确认经历,没有资格审问我。” 宋南一收好卷宗,起身往外走,“我今日没有资格,以后不见得没有。” “你想说,等太上皇还朝,你们宋家就能东山再起,你就有资格审问我了?”高晟冷笑道,“叶家和瓦剌接触上了又如何,即便迎回太上皇,皇上还坐在龙椅上呢。” 宋南一猛然回头,眼中全是震惊不可置信。 第37章 ◎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从北镇抚司出来, 宋南一没有回吏部衙门,他直接回家找到叶向晚,劈头就说:“高晟知道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了。” “怎么可能!”叶向晚大惊失色, 因起得太急太猛,带着桌上的茶杯咣当一声翻倒, 茶水洒了她一裙子。 宋南一递给她一方手帕,喘口气道:“他在北镇抚司亲口和我说的, 暂且停止接触,若是让锦衣卫抓个正着,随便放张舆图什么的, 罗织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麻烦了。” 叶向晚急急忙忙写了密信叫人送出去。 冷风一吹,她也渐渐回过神来,“此事进行得极为机密, 知道的只有我、我父亲、康王、你,还有你的长随周海, 连你母亲都不清楚, 高晟是怎么知道的?” 宋南一道:“锦衣卫无孔不入,许是哪里出了纰漏。” “不可能!”叶向晚对自家的暗卫布控充满信心,“如果有可疑的人靠近,叶家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我们几个不会泄密,周海这些天一直在我家暗卫监视下, 也没有异常。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宋南一眼神微暗,避开叶向晚的视线道:“他可能是故意诈我,我太急躁了。” “他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诈得这么准?”叶向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显得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马球赛那天,你中途失踪了一刻钟,去哪里了,见谁了?” 宋南一脸色一冷,“我说过很多次,不要监视我。” 叶向晚上下打量他一番,已是猜了个大差不差,“去见温鸾了?”她一把抓住宋南一的胳膊,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和她说了,啊?” 宋南一甩开她的手,“说了,我不安抚她不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会撑不下去,会崩溃的!” “哈,哈!”叶向晚忍不住笑了两声,眼中又是失望,又是惊诧,“你有脑子没有?她活得比你我都滋润,但凡京城里能见到的新鲜玩意,不要钱似的往高晟宅子里送。 ” “街头看见她那次,她身上穿的是云锦,织金孔雀羽妆花纱裙,你是识货的,寸锦寸金,你母亲也只有一件,没她的鲜亮,没她的华贵,可平日里还舍不得穿。她呢,随随便便就套在身上,这样的尊荣,你给得起吗?” “瓦剌人得罪了她,高晟眼睛不眨就把人杀了,明知道办马球赛就是给瓦剌人杀他找借口,他还是去了!皇上都说他傻,为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叶向晚连连冷笑,“论相貌,论权势,论财力,高晟比你强不止一点半点,又对她百般的好,你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变心,就因为你们两小无猜十来年?荒谬!幼稚!” 她一而再再而三言语讥讽,激得宋南一的火气噌噌往上窜,怒喝道:“你没真心爱过人,也没被人真心爱过,当然不懂!” 叶向晚顿时涨红了脸,“你懂,你个傻子,让人耍了还不知道,或许以前温鸾会死心塌地对你,现在她绝对不会。” “什么意思?” “你母亲下毒害她,从把她送上高晟床的那天就开始了,等你同她圆了房,就会加大药量,不出半个月就死。可惜高晟打断了计划,温鸾也肯定知道了,不然高晟为何砍掉你父亲的手?就是给她出气。” “胡说,不可能!” “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事关太上皇,这次你母亲绝不会骗你。” 夏日的风扑面灼人,叶向晚的话寒气逼人,宋南一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她,一时屋里沉寂得荒庙一般。 叶向晚扶正倒下的茶杯,倒了杯水递给他,已是缓和了脸色,“她差点死在你母亲手里,怎么可能心无芥蒂接受你?傻子,她肯定早与高晟联手,要整垮宋家,杀你母亲报仇,你呀,被她骗了。” “我不信,鸾儿不是那种人……”宋南一跌坐椅中,痛苦地抱住头,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高晟腰间的鱼戏莲花荷包。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在你不知不觉的时间,长成参天大树。 叶向晚的手搭到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着,“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我不会骗你,好在为时不晚,我们还有时间应对,你和她还说别的了吗?” “我……”宋南一犹豫了会儿,还是合盘托出,“我和她约好了,太上皇还朝后,就带她离开京城。” 叶向晚咬牙,但马上柔声道:“凭高晟乖戾的性子,这口气绝对咽不下,九成九要追她回来,嗯……如此看来,倒有可以运作的余地。” 屋檐的铁马在风中丁当轻响,庭院中的两株樱花树有气无力在风中摇摆,因缺乏照看,竟有些枯败的迹象了。 而在一场场细雨中,高宅花园子里新载下的樱花树却枝叶葱茏,繁茂得很。 “瓦剌人回去了。”阿蔷说着听来的消息,“走的那天,好多人在街上放鞭炮,居然还有故意扔菜叶臭鸡蛋的,叫衙役抓了,结果天还没黑就放了。大家都说,官府是怕瓦剌人打老百姓,才把人变相保护起来。” 她四处看了看,随即低声道,“官府没公布和谈结果,大伙都说没成,世子爷是不是失败了,您还走吗?” “我不知道,快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温鸾的语气有点急躁,她觉得自己正陷在一个漩涡里,越是拼命挣扎,越是不由自主向水底沉去。 如果宋南一再不拉她一把,她就会溺死在这片深不见底的碧潭里。 “他来了。”阿蔷提醒一声,立起身笑道,“大人,今儿回来的早。” “瓦剌人一走,差事就清闲了不少。”高晟慢慢走近,“远远就看见你们两个咬耳朵,在说什么?” 阿蔷忙指着樱花树道:“在算日子,什么时候樱花能开,我们小姐最喜欢赏樱花了。” 高晟嗯了声,一时无话。阿蔷看看他,又看看小姐,识趣地退了下去。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地上,樱花树飒飒摇曳着,地上的光斑如粼粼水波一样动起来。 高晟站在这片水波中,影摇光流,模糊了他的表情,因而整个人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我听安福说,你一碰花花草草的,就打喷嚏流眼泪,种下这百亩樱花,来年春天可有你受的了。” 温鸾问:“你喜欢樱花?” 高晟摇摇头,“不喜欢。” “那还种,自讨苦吃。”温鸾回头看他,本想刺探他一句,不如撒手,放过这些樱花,也放过你自己。 然而她接触到高晟目光的一刹那,这些话便凝在了嘴边。 黑如墨的眸子盛满细碎的光芒,如夏日阳光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景色。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树叶哗啦啦的声响淹没,可她还是听到了。 我不喜欢樱花,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第38章 ◎逃离◎ 当被这样一个人深情看着的时候, 很少有能人能抵抗得住的。 温鸾慌慌张张错开他的视线,脑子乱糟糟的,心脏跳得厉害,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几日她一直躲着高晟, 高晟进屋她就找借口去院子,高晟出来溜达, 她就避到后花园赏花。 锦衣劫 第36节 偏这些天弹劾高晟罪臣之子不得为官的奏章颇多,皇上再三勒令他“闭门思过”,高晟整天闷在家里, 温鸾这些小动作就显得分外显眼。 且不说高晟,连阿蔷都瞧出来不对劲,悄悄与她说:“您之前说要哄着他, 麻痹他,好找机会逃跑, 现在处处避着他怎么行?” 温鸾呆了一呆, 忽而苦笑道:“他说的没错,我真的不会撒谎,根本装不来。” 阿蔷叹气,“原先我觉得世子爷最好, 现在看着大人也不错,还不如……” 她看着温鸾, 欲言又止。 多少年的朝夕相处,温鸾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默然片刻道:“你只看见他好的地方, 没见过他不好的那面, 他曾经那样……羞辱我, 我怎么哭,怎么求他,他都不理不睬不管我的感受,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心动。” “在他眼里,我就是只狸奴,他不吝惜给我各种好东西,也容不得别家的猫欺负我。但我要顺着他黏着他,不能亮爪子不能挠人,不能跑出院子,否则就是一顿教训,他在训猫,不是在爱人。” 停顿了下,她的语气又坚决几分,“我不会喜欢他的,绝对不会,我要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阿蔷听得怔楞片刻,喃喃道:“可是……世子爷都没有消息,他真有办法带您走吗?” “约定的两个月都过了,我不想再等下去,咱们自己走。”温鸾深吸口气,“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这么着急的,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但阿蔷没多问,反正她跟着小姐就是了,“到底回到咱们开始想的路上头了,国公府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那咱们就回家去!” 温鸾缓缓摇摇头,“不能回山东老家,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过日子,等哪天高晟忘了我这茬,才能彻底安心。” “那我要赶紧收拾好包袱,好随时能跑。”阿蔷数着手指头道,“衣服、吃食、银两……” “什么也不带!”温鸾打断她的话,“这些都是高晟的,不是咱们的。” 一阵鸽哨蓦然响起,主仆二人同时向天空望去,鸽子在湛蓝的天际回旋着,团团白云如马群一般从树梢奔腾而过。 真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好天气。 高晟发现后花园多了几株花,开着黑色的花,艳丽是艳丽,开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冷冷睥睨世界的旁观者。 “这叫曼陀罗花,我瞧着和你有点想,就把它们买了回来。”温鸾蹲在花丛旁锄草,挥挥手示意他站远点,“省得你鼻子又难受。” 高晟笑笑,依言站远了些,忽道:“皇上拗不过一众大臣,和谈还在继续。” 温鸾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搭话。 高晟继续道:“朝廷决定派使臣去瓦剌进行第二轮谈判,给太上皇请安,送些东西,康王举荐宋南一出使瓦剌。” 温鸾手微微一颤,仍是默不作声。 “可他拒绝了。”高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真是稀奇,我以为他抢破头也要争得这个差事,毕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内有康王,外有叶家,就是瞒着皇上把太上皇直接接回来都不是难事。” “你应是最熟悉他的人了,说说看,他为什么会拒绝?”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瞬。 咣当,温鸾把花铲扔到地上,腾地站起来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你总是这样,试探来试探去,我见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还不放心?” 应是没想到她语气这么冲,高晟愣了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温鸾长长叹息一声,“我累了,高晟,我真的好累,天天这样猜来猜去有意思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回去睡觉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有时候我会想,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少年时最美好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爹娘,哥哥妹妹都在,不用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手上也没有染上无数的血,他只是个备受老师青睐的小书生,信心满满地准备着童试,就要在科举中一鸣惊人。 高晟默然了会儿,突然追上去抓住她的手,“马上就是中元节了,陪我放盏河灯可好?” 温鸾低垂着头,“好是好,能不能不让你那些眼线跟着我?一想到我上个净房都要向你汇报,我就浑身不自在。” 高晟笑道:“好说,我叫他们撤了——原本也是防着瓦剌人再找你麻烦。这个鸣镝你拿着,扣动机关就会发射,方圆十里都能看到。” 温鸾没有拒绝,她也拒绝不了。 淅淅沥沥的一场雨,给中元节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凉意。 盂兰盆会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景致依旧热闹非常,京城各处的寺院、庵堂,纷纷在街头巷口开坛诵经,水陆道场一场接一场,此外还有高跷、龙灯、舞狮,搭台子唱《目连救母》,锣鼓叮叮咣咣敲着,街上岸边挤满了人,各种声音汇成一片,不分个儿地响。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看着满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脑袋立刻大了一圈。 高晟干脆拉着她跳上一叶小舟,也不用船夫摇橹,自己划桨顺着河流慢慢飘到下流,将人间的繁华和热闹统统抛在身后。 河水躺在夜色中,两岸是朦胧可看轮廓的山林,一盏盏河灯漂浮着,月光、星光、灯光都映在水中,簇拥着他们的小船,不停向前流动着,驶向看不见方向的黑暗。 温鸾顺水放了盏河灯,双手合十,虔诚地给逝去的亲人们祈福。 睁开眼时,只见高晟静静地看着她,“有事?”温鸾问。 高晟点燃河灯,轻轻放入水中,却是对她说:“你的身份户籍办好了。” “哦。”温鸾道,想了想又说,“谢谢你。” 高晟道:“口头上谢不叫谢,给我唱个歌吧。” 温鸾悄悄捏了下袖子里的荷包,定定神道:“你想听什么?” “越人歌。” 温鸾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我唱得一般般,你不要笑就好。” 低柔而宛转的歌声,带着一丝颤颤的悸动,驱散了暗夜的沉寂。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停了,微风吹来,水面上泛起浪花,哗,哗,四周安静极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小船顽强地在黑暗中前行。 夜色掩盖了温鸾通红的脸颊,又偷偷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荷包,转过身低头不语。 几点水花溅到她的脸上,惊得温鸾浑身一激灵,对那人怒目而视,“你!” 高晟郎朗笑着,一扬手,哗啦,这次的水花更大,打得她脸都湿了。 “真讨厌!”温鸾挽起袖子,掬起一汪河水朝他泼去,结果换回来高晟更大的水花。 温鸾登时湿了半边衣服,气得她一边躲避,一边使劲往高晟那边撩水,可她哪里是高晟的对手,不一会儿头上身上都是湿哒哒的了,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小船狭窄,左摇右晃,几近翻覆,吓得温鸾更是尖叫连连,到后来不知怎的,已是死死抱住高晟的腰,生怕小船一翻自己掉河里。 月光下,夏衫单薄,美人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高晟喉头滚动了下,把她抱在膝头。 温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轻轻推他一下,“别在这里,让人看见,去岸上林子里。” “这次怎么不说回家?”高晟揶揄她一句,调转船头上了岸。 林深叶茂,层层叠叠的屏障,将纷杂的喧嚣挡在外面,隔出只有他二人的世界。 高晟扶着美人纤腰,“今日你倒主动。” 温鸾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喘息,似乎整个人都漂浮在心荡神迷的起伏中,无暇顾及其他了。 夜空中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月亮也偷偷躲进云层,散落在身边的衣服全隐入了暗夜,高晟没有注意到,温鸾的手偷偷抓住了她褪掉的衣服, “唔……”高晟突然绷紧,双手掐住温鸾的腰肢使劲往下扣。 与此同时,温鸾的手飞快捂住高晟的嘴,细细碎碎的粉末顺势进入他的口鼻。 高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双手本能地用力一捏,“啊!”温鸾痛得浑身挛缩起来,身子一软趴在他胸前。 腰上的力道一下子消失了,高晟死盯着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鸾看着他的眼睛,幻灭、愤怒、崩溃……已让这个无法动弹的男人几近疯狂了。 “这是用晒干的曼陀罗花磨碎的,过几个时辰你就能缓过来。”温鸾不敢再看他,匆匆穿戴整齐,又替他套上衣服,起身就跑。 “温鸾……”身后传来高晟嘶哑僵硬的呼唤,“别走……” 温鸾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就在此时,“砰砰”闷雷般的爆竹声接连响起,京城的上空绽开无数朵五彩缤纷的焰火,将大地映得亮如白昼。 温鸾看着漫天的焰火愣住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2 23:55:54~2023-05-03 21:0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阿蔷已经在城隍庙等着了。 两人找地方匆匆换了身普通的粗布衣服, 温鸾道:“这场焰火就是南一给我的消息,明天卯时一刻,他会在土地庙后身的山洞等我。” 阿蔷急得直跺脚, “两个多月连个口信儿都没有,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咱们要走了他来了!药效最多维持两个时辰,说不定咱们还没跑出京城呢, 大人就找到咱们了。” 温鸾也是犹豫,如果就此走了,宋南一等不到自己, 殪崋 会不会再次找高晟要人?高晟正在气头上,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高晟那双暴戾的眸子猛地出现在眼睛,温鸾惊得浑身一颤, 不再犹豫了。 “去土地庙,”她说, “高晟不会杀我, 顶多把我关进地牢。” 而有些话,她也想问问宋南一。 夜色浓郁,京城渐渐陷入沉沉的昏睡中,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 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一声凄厉的啼叫骤然传来, 吓得两人齐齐一哆嗦,心脏都快炸裂。 阿蔷吓得快哭了,“小姐, 会不会有鬼啊?” 温鸾自己也怕得了不得, 但还是强笑着安慰她:“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鬼来了也不怕。再说了,鬼怕恶人,我在高晟身边小半年了,多少也沾了点他的戾气,鬼不敢招惹的。” 阿蔷哆哆嗦嗦地笑,“是啊是啊,大人比鬼还可怕……可是,如果有劫道的坏人可咋办?” “不怕,我带着鸣镝。”话音未落,温鸾已是怔住了。 锦衣劫 第37节 “什么鸣镝?”阿蔷问。 温鸾极力压抑着破折起伏的心绪,低低道:“没什么,走吧。” 真是可笑,她拼命想逃离的那个人,却在这时候给了她走夜路的勇气。 到了土地庙,温鸾才明白宋南一约在这里见面的用意。 土地庙早已破败不堪,院墙倒了大半,地上都是破砖烂瓦,杂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荒凉得像座坟墓。 恐怖阴森,显见不是两个逃命的小姑娘来的地方,高晟绝不会找到这里。 天太黑了,根本找不到通往庙后小山洞子的羊肠小道,温鸾不敢冒险——万一失足跌落山坡,那真的要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了。 阿蔷随身带了火石,但刚下过雨,到处湿乎乎的,找不到可以烧的柴火枯草,两人只得依偎在一起,提心吊胆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迷迷糊糊中,温鸾觉得有人在推她,登时一激灵醒了。 “鸾儿!”宋南一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我找你一大圈,怎么歇在这里,不是说好在山洞子。” “我们昨晚就等着了,天太黑,不敢往后山走。”阿蔷抢先开口,“世子,你准备马车了吗?” 宋南一笑道:“那是自然,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你们昨晚就跑出来了,奇怪,高晟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着,就引她们往外走。 阿蔷小声说:“小姐,你是不是下药下太多了?” 温鸾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应该不会,我自己提前试过的,最多睡半天的功夫。” 前面的宋南一听见,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忽问:“你有没有向高晟提过,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 “没有啊。”温鸾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随便问问,没事。” “我倒是听高晟说,你推掉去瓦剌和谈的差事,你改主意了,不打算和叶家继续合作?” 宋南一脚步微顿,声音莫名透着一丝酸意,“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现在宋家和叶家捆绑在一起,我就想改也改不了。” 温鸾停住脚,“你之前说事情有了眉目再来接我,可我瞧着也没有进展,皇上还是皇上,高晟依旧是权臣,你这么带我走了,不怕他拿宋家撒气?” “我都安排好了,高晟得意不了几天。”宋南一看看天色,明显有些发急,“没时间婆婆妈妈的了,快走。” 温鸾越想越觉奇怪,“你做什么安排?” 宋南一语气有些不好,“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高晟?” 这叫什么话!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温鸾深吸口气压住怒气,“我当然是担心你,只是……这些天我听了很多,也看了不少,太上皇或许不是你想的那般好。” 宋南一深深看她一眼,“你从来不关注朝堂上的事,为何这么说?” “太上皇只顾自己逃命,早失了民心。”温鸾低低道,“还有侵占军屯的案子,谁都知道是错的,太上皇心里也肯定知道,就是不肯平反。西北民乱怎么来的,还不是被压榨得活不下去的榆林卫逃卒,和一群饥民掀起的?说到底,也和侵占军屯民田有关系。我猜,太上皇是不愿得罪武将们,才不惜枉法回护他们。” 宋南一好像不认识似地打量她半天,沉默半晌,竟觉无言以对。 “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对不对?”温鸾拉着他的手,“别和叶家合作了,当今登基一年多,京城气象比以前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宋家不再迎太上皇还朝,凭你的才学,国公府在军中的威望,何愁在朝堂立不稳脚跟?皇上器重你,高晟就不敢动你。” 温鸾热切地望着他,“现在国公府你说了算,只要你对皇上表忠心,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宋南一摇摇头,眼中的神色让温鸾看不懂,“要么太上皇还朝,要么另立新君,否则我再如何表忠心,也抵不上高晟在皇上心中的一根头发丝。你的法子,扳不倒高晟。” “可是……” “别再说了,”宋南一面色冷了下来,“你这样,会让我认为你在偏袒他。” 温鸾被他噎得一怔,委屈得想哭。 宋南一叹息一声,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柔声道:“好了,是我说错了话,不该冲你发脾气。这些天我煎熬得很,每件事情都进行得不顺利,我这一走,还不知道家里要乱成什么样,心里头着实难受。” 阿蔷忍不住插嘴,“再不走,追兵就来了。” 宋南一不禁自失一笑,“阿蔷说得对,马车就在下面,快走。” 温鸾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宋南一紧紧攥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了马车。 天色已然大亮,高晟昏昏沉沉倚靠在椅子上,“人呢?”他嗓子沙哑得厉害,好像两片砂纸互相摩擦的声音。 张大虎战战兢兢道:“城门口没见着人,瞭望塔也没发现踪影,我们想挨家挨户搜,可这样动静太大,您又在风口浪尖上……” 啪嚓,高晟掰断了扶手,“搜!” “是,是!” “宋家有没有动静?” “没有,我们第一时间就盯上宋家了,很平静,没有任何异常。” “宋南一呢?” “他昨晚出城游玩,还没回来。” 高晟暴喝:“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昨晚官府根本没有放焰火的计划,谁有能力放满城的焰火,查!” 张大虎:“是是,卑职这就去查。” 高晟挣扎着站了起来,“不可能没有痕迹的,查,谁最后一个见的宋南一,在哪里,什么时候,把温鸾的画像张贴出去,她的模样,见过的就不会忘。” 张大虎忙扶住他,“老大,你身子还没恢复,交给我们办,必定把嫂子带回来!” 高晟推开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前,砰的推开门扇,带着雨腥味的风一下子灌进屋子,狂乱地吹着他的发丝。 “温鸾!”他嚯嚯笑着,眼睛透着血色,衬得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分外狰狞,“骗我、骗我!等我抓住了你……” 重重的一拳击在门框上,木屑四溅。 离开京城已有四天了,他们一路向北,路上出奇地顺利,高晟好像被什么绊住脚了,竟没有看到追兵。 县城门口倒是有拿着她的画像盘查的衙役,宋南一干脆绕道而行,专捡着乡野小路走,躲过了好几次盘查。 “往北,去宣府。”宋南一手中的马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我父亲的老部下在宣府卫所做指挥使,肯定会收留我们。” 温鸾看着不住后退的白杨树,恹恹地嗯了声,连日的赶路让她有点吃不消。 天色向晚,宋南一指着山坳的小村子道:“今天就在这里歇脚,等翻过燕山,我们就安全了。”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投宿的这个庄户院住着兄弟三个,也没有女人孩子,温鸾有些不自在,拉着宋南一道:“要不换一家吧,不方便。” 宋南一笑道:“我在呢,有什么不方便的?” 温鸾只得依他,不一会儿阿蔷也偷偷与她咬耳朵,“我出去转了一圈,这个村子好古怪,听不见孩子哭,也没有鸡鸣狗叫,各家各户都关着门,黑乎乎的,怪瘆人的,咱们不会进了黑店吧?” 两人正说着话,宋南一一头闯进来,急急道,“高晟追来了,你快躲起来。” 第40章 ◎就是死也不能摆脱我◎ 一听高晟追来了, 温鸾惊慌得冷汗涔涔,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大炕桌椅,连个能藏人的柜子都没有, 可叫她躲哪儿去? “去山上!”阿蔷急急道,“山高林密, 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们!” 温鸾深以为是,附近群山连绵几十里, 峰峦叠嶂,荫天蔽日,往里面一藏, 就算几百人齐齐出动搜山,只怕也寻不到他们。 可是是太紧张了,宋南一目不转睛盯着院外, 好像没有听到她们的话。 急促的马蹄敲打着地面,一两声暴喝蓦地响起, 惊醒了寂静的夜, 随之是一阵兵戈的碰撞声。 温鸾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看,这家庄户的三个兄弟跃上屋顶,飞快向村口的方向跑去,纱幔似的月光中, 他们手中的刀射出寒凛凛的光。 砰砰的开门撞锁声接连响起,暗影中涌出无数条黑影, 寒光点点,皆是手持利刃。 “土、土匪?”阿蔷显然也注意到了,但马上否定, “不劫财不劫色, 不是土匪的作风。” 温鸾突然意识到什么, 一阵绞心似的难过,又气又恼,“这就是你的安排?” 把她当诱饵,布好陷阱等着高晟自投罗网。 宋南一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会保护好你的……我想杀他是真,想把你从他手里救出来也是真,并不矛盾。” “世子不该瞒着我们小姐,你是在利用她!”阿蔷气鼓鼓嚷道,“说好了离开京城我们才跟你走的。” 宋南一示意阿蔷压低声音说话,“小点声,你要把高晟引来么?在此解决了他才是一劳永逸,事后一把火烧掉,推到土匪头上,谁也不会起疑。哼,说不定拍手称快的人更多!” “你哪儿来的人手?高晟抓走你父亲的时候,就把国公府的侍卫全拿下了。”此刻温鸾的脑子竟然出奇地清醒,“刺杀大权在握的朝廷命官,还是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恐怕给多少银子,也没有游侠儿敢接这个活儿,这些人……到底是谁的人?” 其实温鸾差不多猜到是谁了,“叶家的人,是不是?” 宋南一不答,只侧耳细听外面的声响。 吭吭嚓嚓的打斗越来越近,马嘶声,叫杀声,还有急促的呼哨,刀撞着刀响,刀撞着肉响,一步步,就要冲进院子。 宋南一再也沉不住气,一脚踢开门,抱着温鸾翻身上马。 “阿蔷,还有阿蔷呢!”温鸾大急,拼命伸手去拉阿蔷,然而宋南一双腿一夹,那马已经破风似地跑了出去。 温鸾使劲拍打他,“停下,停下,不能扔下阿蔷,高晟会杀了她的!” “她不是高晟的目标,乱哄哄的,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躲过去。再说高晟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不一定。”宋南一牢牢抱住温鸾,“别乱动,摔断脖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村子着了火,火龙飞腾,染红了黑暗的天空。 她看到高晟站在光亮最胜的地方,黑色的斗篷宛若鹰隼的翅膀,在漫天的火星中缓缓飞散,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朝他扑过去,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倒在他的脚下。 张大虎罗鹰他们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 他会死吗? 她希望他死吗? 温鸾不知道,只是痴痴呆呆望着那片远去的火光。 蓦地,高晟看向她这边,冷电般的,染了血的目光穿过重重夜幕,箭一般刺入她的心窝。 温鸾! 一个明闪撕碎夜空,青白的光照得天地间雪亮,紧接着一声撼天震地的爆裂声,大地都在簌簌发抖。 大雨将至。 锦衣劫 第38节 那马连跑两日,早就疲惫不堪,马蹄一滑,连人带马全摔在地上。 好在没人受伤,宋南一拉着温鸾继续往上走,“下雨更好,他追不上的,叶家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沿途又设了埋伏,他这回决计活不成了。” 温鸾甩开他的手,扭头往回走。 “你干什么去?”宋南一拽住她。 “我去找阿蔷!” “不行,下面太危险,刀剑不长眼,那些人可不管你是谁。” 宋南一死死抓着她不放手,“阿蔷机灵得很,不会有事。” 他语音一顿。 温鸾顺着他的视线回身望去,山下,黑乎乎的官道上燃起无数火把,迅速将小村子围了起来。 宋南一脸色大变,强拽着温鸾拼命向前跑,然而温鸾本就体弱力衰,接连的赶路已是疲惫到极致,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被他拖着没跑几步就重重跌在地上。 “快走,快走!他的援兵到了!”宋南一扶起她,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暗道叶家也真是废物,整天夸口暗卫天下无敌,结果四五十号人竟拿不下一个高晟,白白浪费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温鸾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跑吧,一个人逃命容易些。” “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他不会杀我,我哄哄他……” 温鸾感到宋南一的身体猛地一僵。 背后,一阵寒意侵袭。 就好像黑暗中悄无声息蛰伏着一只庞然大物,一直不动声色注视着她,温鸾只觉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看,可身后的人仿佛有某种魔力,吸引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转去。 松涛声海浪般激荡着山谷,山林疯了似地左右摇摆,高晟就站在那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声音也和这山风一样的了,嘶哑、暴戾,带着骇人的威压。 “温鸾,你说我不会杀你,”高晟笑着,一步步走近,“只要你肯哄哄我,我就像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巨大的恐惧让温鸾无法动弹,只僵硬地摇头,“不,不是……” “你们一早商量好了,假意顺从,伺机逃跑,让我想想,大概就是马球赛那天?啊,那么折磨你都不肯说实话,看来你真的爱死了他。”高晟狞笑着,眼底尽是狂暴和杀意。 “焰火就是信号,呵,真够有诗情画意的,难怪你那么主动,原来是为了给我下药。骗我好玩吗,忘了我和你说的,会死人的,很多。” 高晟向她伸出手,“让我看看,你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 温鸾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祈求他的原谅,不敢设想自己的结局,傻呆呆的站着,连跑都忘了。 “跑!”宋南一猛地推她一把,手腕一翻,一把匕首赫然刺向高晟。 高晟躲都不躲,劈手抓住他的手腕,顺势反拧住了他的胳膊,这次,高晟没有留情。 一股大力朝右臂袭来,但听嘎嘎的骨头断裂声,宋南一捂着右肩膀惨叫一声,被迫跪在地上。 他也着实硬挺,只叫了一声便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只示意温鸾快跑,不要管他。 高晟一脚踩住宋南一的背,绣春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咬牙笑道:“温鸾,你想跑的话我不拦你。” 说着,绣春刀微动,宋南一的脖子立刻出一道血痕。 “不要!”温鸾扑通跪在他脚边,“你别杀他,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你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 高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苍凉,透着无尽的悲哀和失望,听得温鸾一阵心悸。 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如果你刚才不管不顾地跑掉,我或许会放他一条命。” 温鸾脑子轰的一声,呆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高晟微微弯腰,嘴角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我数三个数,你可以选择跑还是不跑。” “一。” 温鸾看看他,又看看宋南一,犹豫不定。 “二。”高晟手里的刀紧了几分,“想好,只剩一个数了。” 温鸾嘴唇动了动,抓住了他的袖子,似是要站起来逃跑。 高晟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三!” 他声音尚未落地,温鸾已迅速起身,起身的同时,手握住了他腰上短刀。 铮—— 寒光闪过,短刀扎在高晟胸前,当啷,又掉在地上。 短刀上的血水混在地上的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高晟看着胸口上的伤口,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松开宋南一,伸手抹了下伤口,捻捻手指上的血,又闻了下,舔了舔,才相信自己受了伤。 “真是可惜,你没拿过刀,没杀过人,不知道该刺哪个地方才致命。”高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 “扎到肋骨上面了,力道弹回来,你没握住。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被刀锋划破了?” 宋南一猛地抱住他的腿,竭尽全力大喊:“鸾儿快跑!” 高晟飞起一脚,登时踢得宋南一口吐鲜血,他死死盯着温鸾,“为什么?” 温鸾不住后退,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你故意捉弄我,无论我跑还是不跑,你都会杀了他,你不过是想看我后悔崩溃的样子。” “可以啊温鸾,都能看穿我的心思了。”高晟桀桀怪笑着,步步逼近,“我可太想看你崩溃的样子了,尤其是在我身下的时候,宋南一大概还没看过你那样子吧,不如让他看看?” 轰隆隆,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就像有无数个巨大的铁球击向冰面,他的脸被闪电照的一下青白一下阴暗,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散开,宛若地狱勾魂使者。 温鸾头皮一炸,“你疯了!” “疯?我不会疯,一会儿疯掉的是你,在你最爱的人面前,被你最恨的人上,很刺激对不对,越是刺激,你就越有反应……别摇头,我跟你做了那么多次,比你更清楚你的身体。” 高晟笑着,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然而绝望还是藏不住了,一点点从眼底浮现出来。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温鸾紧紧捂住自己的衣领,她知道高晟说到做到,这个疯子绝对会当着宋南一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让自己一次又一次随着他疯狂。 他要用无尽的侮辱,把自己做人的根基都打掉! 看着狞笑着走近的高晟,温鸾跌跌撞撞后退着,除了哀求,她已经没有办法了,“求你,不要……” 忽脚下一空,她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他们都没注意到,她身后黑乎乎的不是灌木林,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温鸾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掉下去的一瞬,她看见,高晟跳了下来。 风声从耳旁呼呼刮过,天地都变了样,所有的所有一瞬间离她远去,唯有高晟,离她越来越近。 身子急剧下坠,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切变得那么虚幻,只有牢牢抱住她的那双臂膀,是真实的。 第41章 ◎不要以为我会像过去一样待你◎ 温鸾是被雨水浇醒的。 看着灰蒙蒙的天, 头顶折得七零八落的树枝,她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被高晟逼得失足坠崖。 温鸾活动下手脚, 没有受伤,一扭头, 就看到高晟那张恨人的脸。 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脸上到处是擦伤的痕迹,左胳膊耷拉着,好像是断了。 温鸾慢慢伸出手, 飞快碰了他一下,然后紧张地缩在一旁,屏声静气望着他。 没有反应, 死了?温鸾探探他的鼻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却不由一怔, 他没死,她为什么要松口气? 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脸,还是一动不动的,看来受伤不轻, 昏死过去了。 绝佳的逃跑机会! 高晟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这个时候的他, 脆弱得就像个刚出生的小猫,毫无防备能力,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温鸾默然看了他半晌, 拿起落在他身边的匕首, 砍了两根较为齐整的树枝, 又割破他的袍子,好歹撕了几条布带。 她不会医术,但是看过跌打郎中如何给人包扎,有样学样,把高晟的胳膊摆正用树枝夹住,然后拿布带一勒。 强烈的疼痛激得高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温鸾手拿匕首正对着他,登时惊得一跃而起,一把掐住温鸾的脖子狠狠一掼。 咚一声,温鸾的头撞在树上,疼得她几乎晕死过去。 匕首自然也掉在了地上,高晟顺势踢到一旁,沙哑着嗓子道:“想杀我?” 温鸾赶紧摇头,费力挤出几个字,“我给你……包扎。” 高晟低头看了看,目光沉沉,依旧没松开掐她脖子的手,“又哄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温鸾使劲扒着他的手指,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脖子上力道小了些,她张嘴深深呼吸几下,喘着粗气道:“我没骗你,如果要杀你,你刚才就死了。我杀了你,你的手下也不会放过我,我可不想去诏狱。” 高晟冷笑道,“少给我耍花招,别以为我救你就是原谅你——我还没玩够。” 他的脸离得很近,半尺不到,居高临下逼视着她,漆黑的眸子全是戾气和冷意,单是被他这样看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那日樱花树下的温柔一瞥,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温鸾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闭上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杀了我吧。” “宋南一没跟着你跳下来,失望了?失望到不想活?”高晟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我刚说了,还没玩够,你要陪着我,直到我腻了为止。” “想想阿蔷,你总不希望我把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吧。” 温鸾浑身一颤,轻声道:“我知道了。” 高晟满意地笑笑,仍是没有收回手,“把我腰上的绞金铐拿下来。” 温鸾沉默地去探他腰上的东西,然而碰到的却是一个荷包。她亲手给他做的,浅粉底儿的鱼戏莲花荷包,在空中悠悠荡荡的,经历了剧烈的打斗,又从山崖滚落,居然没有丢。 锦衣劫 第39节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荷包的带子是缝在腰带上的…… “快点!”高晟的语气很急躁,温鸾忙取下绞金铐递给他。 “戴你手上。” 温鸾怔了怔,脖子上的力道猝然加紧,高晟声音毫无温度,“别让我说第二遍。” 惊得温鸾忙往手上拷,可稀里哗啦摆弄半天,愣是没戴上。 高晟冷哼一声,咔咔两下,绞金铐牢牢铐住了温鸾,只给她的双手留了三四寸的活动范围,长链的另一端,系在高晟的手腕上。 他这才放心似的坐在一旁,拿匕首挑开温鸾裹得乱七八糟的布带,咔嚓,把脱臼的胳膊托了上去。 活动中扯到前胸的伤口,衣服顿时被血染红一大片,沙沙的雨点冲都冲不开。 “我很少受伤,拜你所赐,我差点死在女人手下。” “你还不是变着法儿的羞辱我,戏弄我?” 高晟猛一扯链子,直接把温鸾拽倒了,“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待你?收起你的小性子,别以为撒个娇,说两句软话,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温鸾,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想方设法取悦我,为了你的亲戚朋友,更为了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不是一句虚言。” 随即一扯链子,“走。” 温鸾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又冷又累又饿,荆棘刺透了她衣裳,鞋底,扎心的疼,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脚上腿上肯定到处是细细碎碎的小伤口。 雨水一浸,更是疼得厉害。 “我走不动了,歇一会行不行?” 高晟头也不回,也没搭理她。 温鸾索性不再说话,一声不吭咬牙坚持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腿一软跌倒在地,任凭高晟怎么拽链子,她都爬不起来。 “别耍花招。”厚底皂靴停在她面前,却没有丝毫扶她起来的意思,他蹲下身,“你哭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湿漉漉一片,温鸾浑身散了架的疼,意识也有点模糊,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哭。 “没有。”她说。 高晟沉默半晌,把她抗了起来。 被人扛着并不舒服,硬实的肩膀硌着她的胃,怄得她一阵阵恶心,“放我下来,我想吐。” 脚刚落地,她就吐了出来,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吐了半天只有些酸水。 高晟盯她一阵,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温鸾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淡淡道:“刚过去七天,我体寒本就不容易有孕,又喝了一阵子避子汤,说不定这辈子都没法生孩子了。” 高晟面皮一僵,转身就走。 好在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家猎户,山民淳朴好客,当即把二人迎进屋,又是烧热水,又是拿干净衣服,十分热情。 只是看到温鸾手腕上的绞金铐时,不免露出几分疑惑。 高晟解释道:“去年瓦剌人袭击我们镇子,拙荆受了刺激,有些疯疯癫癫的,我怕她走丢,也怕她突然发疯再伤到别人,只能把她铐在身边,走哪儿带到哪儿,也是没法子的事。” 老人满脸的遗憾惋惜,“这么俊的小媳妇,真是造孽啊……唉,只要活着就好,人在,就有希望。” “您说的是。”高晟浅浅笑道,眼中一派真挚淳厚,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杀了许多人的样子。 老人问道:“听口音你不像京城人,是来探亲的,还是做活计?” “有个亲戚在京城做生意,本想投奔他的,结果人在去年的乱子里没了。现在正愁怎么办好呢,我们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老人家,您知道哪里能讨口饭吃吗?” 温鸾闻言偷偷打量高晟一眼,他进门就操着一口辽东话,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再说了,山里猎户,哪有活计给他干! 没想到老人思忖半天,还真有! “往北翻过两座山,走一百多里,那里有个叫徐家营的镇子,去年叫瓦剌人烧没了,原来的住户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成了没主的荒地。上个月有个大富商把那块地买下来了,要建庄子什么的,正缺干活的人手。我们附近有好几户人家都过去了,要不是老汉年纪大了,也要过去挣几两银子。” 高晟拍手一笑:“好好,您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明儿个我就去试试看,说不定能挣一大笔钱!” 温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锦衣卫肯定四处在寻他,他不急着回京城,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 第42章 ◎高晟死了?◎ 风过去了, 细细的雨丝从暗夜中直直落下,温柔地敲打着茂林山石,沙沙的响。 大雨驱散了暑末的溽热难耐, 初秋的寒意穿过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丝丝缕缕往肌肤里渗。 高晟有些冷, 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大概这场雨,又把旧疾勾了起来。 伸手摸老刘头配的丸药,药没找到, 却是碰到前胸的刀伤。 奇怪,一点也不疼。 困惑中,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高晟迷迷糊糊抬头望去,是温鸾含笑的面孔。 素手轻解, 衣衫云雾般缓缓散开。 高晟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莹白的肌肤在煌煌烛光下越发润泽晶莹。 “又要耍什么花招?休想再把我当傻子耍。”高晟想警告她, 可这话在脑子里翻腾半天,嘴里却死活发不出声。 她低头,樱唇轻启,微露檀香小舌, 覆上他的嘴,如饮琼浆, 似真似幻。 雨声沙沙,夜风轻拂,杨柳枝儿在风中曼妙的摇着, 吱吱嘎嘎地唱着歌。 高晟渐渐迷失在这汪春水中, 更用力抱紧她, 感受着她,就要一同失去自我时,口鼻突然被捂住,一道寒光迎面落下。 “啊!”高晟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登时从梦中惊醒,前胸后背一片湿凉,已是汗透重衣。 揉了揉疲惫得发胀的太阳穴,他看向窗边的草炕,那里,温鸾侧身向里躺着,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清幽的月光从窗子里倾斜而下,照得屋里如水银泻地,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幽光,一路蜿蜒着,牢牢握在他的手里。 高晟默默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比月光更轻柔,比夜色更寒凉。 他走过去,看着她,草炕上的人累极了,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些微的呼吸声。 山林静悄悄的,只有他和月亮还醒着,一滴水从树叶上滴落,月亮在积水中颤抖。 温鸾从沉睡中醒来,用力抓紧了被子,“等等……在别人家里呢!” 茅草屋的墙壁薄得纸一样,一点不隔音。 “他听不见。”高晟低低道,“给他用了点药,起码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深山老林,正是困顿的时候恰好出现一个茅草屋,我不想再中一次陷阱,警惕点总是好的。” 温鸾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明显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因而她不说话了。 起风了,月亮悄悄躲进云里,山林摇晃着,阵阵松涛声袭来,宛如另一场急雨。 高晟缓缓起身,很奇怪,明明已经得到满足,可较身体上的愉悦,心里更多感到的是窒息的痛切。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很不舒服,莫名让他烦躁不安。 温鸾趴在炕沿微微喘着气,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发出一声,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不痛不痒,根本不值得她注意。 这样的沉默激起高晟更大的愤怒。 “你不在乎?”还没温鸾反应过来,强烈的痛感激得她全身紧紧缩成一团。 温鸾剧烈挣扎,反而被他扣住后脖颈死死摁在草炕上。 寂静的夜,无限放大了触感,不知何物卷起了暴风雨,旋转着狂掠过去,掀起的狂风嘶吼着,就要把小屋撕裂,撕碎。 “高晟,”温鸾再也忍不住了,低低啜泣着求他,“不要这样羞辱我,我真的不知道南一要杀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知道。”清冷低沉的嗓音,没有一丁点的感情,“我也相信那刻你是真的想杀我。” 温鸾挣扎着回头去看他,“我没有,我只是想替南一争取逃跑的时间……啊!” 高晟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疼么?这点疼算什么,抵不过你扎在我心口的万分之一!” 温鸾浑身都在颤,连带着垂下来的发丝也抖个不停,身体因过度用力变得僵硬不停使唤,尽管已离开他的辖制,还是维持着那个姿态动弹不得。 屋里,已和山路一样泥泞不堪了。 好半天,温鸾才慢慢恢复过来,清亮的月光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入鞘的匕首。 “原来是这个啊……”她笑着,眼中的光泽一点点消失,“谢谢你,没用另一端。” 高晟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待看到她古井般的眼神,只觉胸前的伤口又疼了几分。 一场大雨过后,京城的人们惊异地发觉,一早一晚的,竟需要披夹衣御寒了。 “天凉了呀!”张小花看着碧澄澄的净空叹道,“京城的春天短,秋天更短,唉,老大畏寒,以往这时候早披上厚衣裳了,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 罗鹰同样叹了声,依旧锯嘴葫芦般不言不语。 “京城到处都在传老大死了。”张大虎满脸的暴躁,“奶奶的,真想把那群人都抓喽。” 张小花忽然咳嗽两声,便见张肃远远过来,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找到高晟没有?”张肃拧着眉头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为了追一个逃妾跳下悬崖摔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虎悲悲切切道:“大人确实是追人去了,途中遭遇刺杀,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悬崖边只剩下他的绣春刀。” 张肃听得心里一阵绞痛,嘴唇都白了,“你们下去找没找?” “那里都是未有人踏足的密林,我们搜寻好几天,才搜了五里地不到。”张大虎使劲揉揉眼睛,直到把揉出眼泪才停手,“如果大人还活着,应该放鸣镝告诉我们位置……唉!” 罗鹰张小花齐齐“唉”了声,就差没明着说人没了。 张肃身子摇了摇,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这个傻孩子,难为我一片苦心啊。”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还没找到老大的尸体,说不定人还活着。”张大虎说完,张肃的脸更白了。 “刺杀他的人呢?” “抓住了,定国公世子,他奶奶的,我们老大放他一马,他反倒恩将仇报,简直不是个东西!” 张肃一怔,随即苦笑,“真是扯不清的烂账……你们尽快审出个结果,皇上那边也要有个交代,还有……” 他犹豫了下,委婉提醒,“近来宫里有些变动,高晟不在,有人盯上北镇抚司也说不定。” 锦衣劫 第40节 张大虎满不在乎道:“老大不在,还有皇上,谁敢动我们?” “诺,那不就来了?”张肃下巴朝穿堂那边抬了抬,悄声避了出去。 几个禁卫军簇拥着一个身着蟒袍的太监过来,正是高晟的对头华伟峰。 三人目光霍地一闪,立时提足了精神,还是张大虎打头阵,嬉皮笑脸行了礼,“华公公,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华伟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北镇抚司本该属于我管,怎么的,让高晟代管了几天,你们就不知道上峰是谁了?” 按宫里的老例,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确有权过问北镇抚司各项事务,但一来高晟把持得严,二来皇上有事都是直接找高晟,所以华伟峰一直指挥不动锦衣卫。 三人都明白,这是趁老大不在,来夺权了。 张大虎忙道:“公公这话卑职可承担不起,您有事尽管吩咐,能办的咱一定给您办。” “小子,想打马虎眼糊弄我,你还嫩了点。”华伟峰冷笑道,“我不与你废话,我是来提宋南一的,把人带出来吧。” 张大虎道:“恕卑职不能从命,他是刺杀高大人的重要嫌犯,案件没有审理清楚之前,不能离开诏狱一步。” “嫌犯?你们看见他杀高晟了?” “没有,但是他和那伙刺客绝对有干系。” “刺客有没有活口,有口供吗?” “刺客都是死士,刺杀失败后全部自尽,没有活口。” 宋南一也够硬的,愣是不肯承认与刺杀有关,只说准备和温鸾一起逃跑。这些都写在案宗上报给宫里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大虎又道,“宋南一是目前唯一活着的人证,更不能离开诏狱。” 华伟峰大怒,“反了你了,一个小小的同知敢这样和咱家说话,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咱家穿的是什么,你敢抗命,咱家现在就撤你的职!” 他身后的禁卫军立刻上前要拿人。 罗鹰忙扯了下张大虎的袖子,上前垂手肃立,“不是抗命,北镇抚司实在是有规定,提调人犯,要么有指挥使的话,要么有宫里陈公公的手令,除此两样,就是内阁的条子都不管用。” “陈公公啊……”华伟峰哂笑着拿出一张手令,“这个管不管用?” 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司礼监大印,三人皆是脸色一变,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要变天了? “陈拒年迈昏聩,昨儿个殿前失仪,惹得皇上大发雷霆,打发他去修皇陵了。”华伟峰笑得得意极了,“怎么的,还不放人?” 张大虎还想说什么,罗鹰赶紧抢在他前面道:“卑职遵命,这就把人带给您。” 华伟峰仰头大笑,“高晟啊高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了个逃妾丧命,只顾私情,不管公事,真是愚蠢至极,连带着皇上也不敢信你们喽!” 张家兄妹已是在肚子里把华伟峰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不多时,罗鹰带着宋南一出来了。 过了大刑,他是被人抬出来的,浑身上下遍布血痕,右胳膊软塔塔垂下来,随着担架来回晃荡,也不知断成了几节。 虽然不甘心,也只能让华伟峰把人带走。 “如果我们有资格递牌子进宫面圣就好了。”张小花怅惘道,“眼睁睁把人放走,唉,老大在的时候就没这么憋屈过。” 张大虎满脸的苦恼,“宫里到底发生什么变故了,陈公公为何突然去修皇陵?他比老大的圣眷还隆重的!” 罗鹰却独自向外走去。 “你干嘛去?”张小花叫住他,“老大临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在北镇抚司待命,不许找他。” 罗鹰道:“华伟峰很明显和宋家叶家勾连上了,他是皇上潜邸旧人,虽说与陈公公老大他们一直不和,也不至于倒戈,我觉得蹊跷,去查查怎么回事。” 他料得没错,华伟峰前脚从北镇抚司出来,后脚就把宋南一直接送回国公府。 且不说郑氏看到儿子的惨状如何哭泣,又是如何感激华伟峰,叶向晚心里还是对这个宫里的新总管有点戒备。 她知道宋家和华伟峰早有往来,这次也多亏了他才能救出宋南一,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人,谁知道背后又有什么盘算? 华伟峰自然也看出来了,因笑道:“思危、思退、思变,陈拒那个老家伙把这六个字奉为真经,咱家也觉得有道理。诸位还不知道吧,皇上唯一的子嗣,得了天花薨了,害怕动摇帝位,就没公布出来。” 叶向晚先是一惊,接着大喜,但脸上还是淡淡的,“后宫佳丽三千,子嗣还不是想有多少就有多少?” 华伟峰摇头道:“皇上年少时跌进冰河里,伤了根本,这个还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小皇子这一走哇,咱家瞧着皇上受到的打击可不小,勾得咳喘的老毛病又上来了。” 这是提前找下家!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公公有心了,待他日太上皇归来,必会大大嘉奖您的功劳。” 华伟峰暗暗嗤笑一声,你个黄毛丫头能代表个谁,说嘉奖就嘉奖,如今高晟死了,陈拒走了,我已然是宫里第一人,再嘉奖能超过我现在的地位? 我向你示好,为的是和太上皇接上头,让太上皇知道我的忠心,讨个善终免遭清算而已。 但他脸上决计不肯表现出来的,反而再三道谢,哄得叶向晚是满面红光,似乎她就是大周朝的最大功臣,就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送走华伟峰,叶向晚见宋南一满脸郁色,以为他是痛心废掉的胳膊,因劝道:“右手不能用,还有左手,等太上皇回来,给你一道恩旨,一样能为官做宰大权在握。” 宋南一想的根本不是胳膊的事,“你们真的以为,高晟死了吗?” 叶向晚怔住,“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还能有命在?连锦衣卫都放弃寻找了。你不会……还想着温鸾?” “我的确在想她!”宋南一沉声道,“她没有背叛我,为了救我,她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竟然拿刀要杀高晟。” 叶向晚满腔的热血一下子凉了,冷声道:“你想她也没用,她死了,和高晟一起死了。” 宋南一额上青筋急剧跳了两跳,“锦衣卫不找,我找,我觉得她还活着。另外……”他直直盯着叶向晚,“该查查你那边的人了,既然不是鸾儿告诉高晟叶家联系瓦剌的事,又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接触到他幽深的眼睛,叶向晚没有来一阵心头急跳。 不知怎的,她感到宋南一好像变了,不是那个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的单纯公子哥了。 远离京城的徐家营小镇,这日来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男的身姿挺拔,秀逸非常,女的更了不得,比画上的天仙还好看,只是看起来有点痴痴呆呆的,总是低着头跟在她丈夫后面,一句话不说。 听说是来镇上找活计的,便有人热情地给那男人指点,“看你斯斯文文的,读过书吧,吴家大兴土木,正缺账房,你去试试,过了的话包吃包住,一月两吊钱。” 高晟忙谢过那人,又面露难色道:“您知道谁家有赁房子的,拙荆怕见生人,她的病需要静养,住大杂院我怕她不适应。” “我家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道,“刚盖好的小跨院,两间正房,一间伙房,你们俩住正好。而且就在吴家庄子边上,你上工也方便,每月一吊钱。” 就有人笑她,“小丫算盘打得够响,人家两吊工钱还没拿到手呢,你就惦记上了。” “就你家那小跨院,小的连驴都转不开,两间正房也是一间隔出来的,里面光秃秃嘛都没有,好意思要人家一吊钱!” 小丫脸皮一红,倒也大大方方地为自己辩解,“满镇子您去打听打听,新房子,有这个价钱没有?而且我家是挨着吴家的,他家那块是个风水宝地,算命的都说紫气东来,后代发达什么的,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高晟越听越有兴趣,笑吟吟道:“那我一定要租你家的房子,借借风水宝地的福气,希望我妻子的病,快点好起来。”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眼中的柔情仿佛永远流泻不完的,看得小丫一阵脸红耳热,引得众人不停赞叹他不离不弃,情深义重,便是戴在他妻子手腕上的链铐都不觉得怪异了。 无人注意,他妻子的手一直在颤抖。 小丫领着他二人回了家,她家里五口人,爹娘,老奶奶,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 那跨院闲着也是闲着,得知女儿招揽来一桩进项,几人喜得无可无不可,着急忙慌把里头的杂物清理出来,又找来一床新被褥,生怕这两人不满意跑了似的。 高晟四处打量一番,小院的确狭窄逼仄,家具也几乎没有,一土炕,一桌两条长凳而已,胜在门窗都是新的。 而且,和吴家大宅子仅仅隔了一条街。 高晟取出一块碎银,掂了掂道:“这是三个月的房租,拙荆干不了活儿,家里有个洗洗涮涮的,还请大婶帮帮忙,等上工领了工钱,我再补给您。” 把小丫娘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好说好说,邻里邻居的,有事只管说话。”又惋惜,“这么好的媳妇儿,怎么就病了……” 高晟轻轻拉了下链子,示意温鸾进屋。 “拙荆发病的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可能会喊叫,也可能会哭个不停,你们听到不要害怕,过会儿她就好了。” “好好。” “平时也不要靠近她,我出门的时候会把窗子门都锁死,省得她跑出来伤人。”高晟迈过门槛,回身缓缓关上门,笑着说,“我没吓唬你们,真的会死人的哦。”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刹那,小丫看到他的疯婆娘抬头望来,恰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异常的平和,平和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哀痛,眼中隐隐有流光闪过,说不上为什么,小丫只觉得看她一眼,心都要碎了。 那绝不是疯子的眼神。 一两声鸦啼骤然响起,小丫惊得浑身一个寒颤。 “哪里来到乌鸦?”小丫娘四处看看,纳闷道,“吴老爷不喜欢乌鸦,说不吉利,早就让人把这一带的乌鸦窝全烧了,都几个月没听过乌鸦叫啦。” 小丫拽着她娘往回走,“乌鸦飞来飞去的,谁能管得了,反正吴老爷会处理的,咱甭操那心,吃饭吃饭,我都饿了。” “啊呀,没问那小夫妻要不要吃的,肯定没吃,我下两碗面你送过去。” …… 入夜,一道人影从院墙上飞过,猫似地轻轻巧巧落在吴家大宅旁的大杨树上,夜风拂过,树梢轻轻摇摆,枝头上的人也来回晃着,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眼前的宅子大得超乎预计,层层高墙阻隔了里外的视线,大院子套小院子,幽幽夜色下,曲曲折折的街巷迷宫一样,饶是精于刺探地形的高晟,都看得眼前一晕。 而且暗哨极多,不止宅子附近,小丫家外面,更远处的人家,整个镇子都有暗哨,都在吴家的监控之下。 这么说,今天他一踏入这个镇子,吴家就知道有生人来了。 幸好罗鹰他们不算笨,见他一直没有给他们传信,就默认了他身死的流言,如今人人都以为锦衣卫指挥使高晟已经跳崖死亡,吴家怎么也想不到,正主就在藏在他们的镇上。 高晟微微眯起眼前,极力辨认着吴家大宅各处院落。 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蓦地划破夜空,高晟头皮一炸,想也没想立刻回返。 冒着暴露的危险,飞速掠过屋舍,脚尖一点他直接推开门冲进屋子。 屋里,床头安息香袅袅回旋着,温鸾睡得十分深沉,眉头轻轻蹙着,好似有无尽的排解不出来的心事。 高晟紧绷的神经瞬间一送,站在床头默默看了她会儿,低头轻轻一吻。 外面那女人紧接着又哭又笑,在沉寂的深夜分外刺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 高晟看了眼吴家大宅的方向,没有再出去打探。 第43章 ◎疯女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寒凉, 从云端倾泻而下,镇子里渐渐熙攘起来。 没人引荐的话,吴家大宅是轻易进不得的, 经热情的小丫一家指点,高晟来到一条已经拆掉大半的正街上。 道路两旁搭着高高的脚手架, 一排排簇新的长条青砖在秋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透过脚手架的间隙, 依稀可见远处黑黢黢的被烧毁的民宅。 锦衣劫 第41节 除了上工的泥瓦匠、杂役小工们,还有带着棍棒四处巡逻的庄丁,粗略数了下, 约有五十人左右,高晟不禁暗自冷笑:好大的阵势! 街口门楼不远支着一个茶水摊,一个管事模样的正坐在棚下喝茶, 高晟上前抱拳问了声好,仍是昨天那套说辞。 管事打量高晟两眼, 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素面长袍, 白净脸五官俊逸,看着高高瘦瘦的,眼神清澈,神情局促腼腆, 又带点不自觉的清高——这气度打扮,应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 “我这里都是卖力气的活儿, 你干不来。”管事道,可看到高晟眼中明显的失望,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得知他识文断字, 便招手叫过一个庄丁, “你带这个后生找前院的李库头,看有没有他能做的活计。” 那庄丁嬉笑道:“王头儿,一上来就给介绍库房的肥差,您老莫不是看人长得好,想招回家做上门女婿?” 王管事笑骂,“兔崽子少拿老子玩笑,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帮一把也算积阴德了。” 高晟对着二人连连道谢,想了想又认真解释说:“我有妻子,不给人当上门女婿。” 一句话逗乐了那二人,王管事挥挥手笑道:“真是爱较真儿的钝书生……” 太阳越升越高,壮丁带他过了牌楼,穿街走巷来到镇子西南的一处院落,正巧李库头在门口盯着家丁们搬东西,倒省得好些事。 李库头皱着眉头,“没有空缺……” 高晟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儿,“小子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照顾。” 李库头用手一捏,便笑着拿本册子翻了翻,“也算你运气好,外库缺个清点石料对数的伙计,一天管两顿饭,工钱两吊半,一月一结,想干就在里画个押。” 高晟千恩万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高凤阙。 “名字倒是起得大气。”李库头收起册子,示意高晟跟他进来,“这是吴家外三院的头进院,你一定要记熟道儿。吴老爷规矩大,哪个院子的伙计只能在哪个院子活动,如果走错路,轻则打一顿逐出镇子,重则命没了都是有的。” 这里距离吴家另一处的大门足有五里之远,还只是外三院,高晟略一计算,方知自己昨晚所见的仍不是吴家大宅的全部。 他佯装震惊道:“那岂不是还有内三院?吴老爷家真够大呀!” 李库头颇为得意说道:“外三院内七院后五院,没处院子至少三进,大院套小院,大大小小上百处院落,房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没盖完,小子,来了这里你就开眼啵!” 高晟暗自观察着,地上一水儿的临清砖,萧墙粉壁,重檐斗拱,耀眼夺目,单是这个杂役下人们所在的最外围的院子,已抵得上京城大户的正院了。 如果屋顶换上琉璃瓦,比行宫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就是比着行宫建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行宫? 他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吴老爷到底何方神圣?怕不是财神爷转世。” 李库头笑着答道:“据说是江南富商,我也是两年前才进了吴家,还从没见过吴老爷的面,他喜欢清静,很少出门。不过吴老爷的侄子我们倒是常见的,手面大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是十来两银子的赏钱,赶明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高晟点点头,随后压低声音,胆小又压不住好奇心似的,“昨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有女人惨叫,一下就把我吓醒了。” “这个啊,我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都会嚎一阵。”李库头挤挤眼,“有钱人嘛,总有点特殊癖好,深宅大院的,不可说不可说,谁家没点子私密事?” 高晟笑笑,适时止住了话题。 指派给他的差事很累人,需要不停地跑来跑去核对进库石料,按各处所需分别划拨,再对牌子划账……忙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有时候领料的人来了,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都知道这活儿异常繁琐,倒也没人觉得奇怪。而且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这年轻后生为人诚恳,踏实肯干,有时遇到管事的巡查,他恰好不在,还替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灰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在云中穿行着,今天是个阴天,地上没有影子。 除了内七院最核心的位置,这些天高晟已把吴家大宅摸了个差不多,他避开暗哨,悄悄潜入后五院。 与前院相比大不一样,屋舍陈旧,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暗沉沉的阒无人声。 几声似哭似笑的女声突兀响起,高晟侧耳倾听片刻,很快锁定了位置。 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只有三间正房,房门虚虚掩映,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铁栅栏封死了。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里传来哗啦哗啦铁链抖动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喘气声,女人的哀哭,不用看也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殿下,殿下……”女人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 躲在阴影里的高晟面色一肃。 却听男人喘着粗气调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嘿嘿……伺候过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女人,如今也伺候大爷了,啊哈,啊哈……我比你那死鬼殿下如何?叫两声给大爷听听。” “殿下,殿下!”女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片刻后,一个矮冬瓜系着腰带,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出来,门也不锁便扬长而去。 高晟透过铁栏杆向里面看,一个女人摊开四肢趴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容,手脚都被铁链拴住,身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高晟捡起一枚小石子,轻轻扔进窗子。 啪嚓,石子落地,那女人转过头,半点血色全无,苍白得像块白蜡,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就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虽然憔悴得不像样子,可眉目间仍能看出这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 “殿下?”她望着高晟嘻嘻地笑了,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 高晟沉默地看着她,把她的面容仔仔细细印在脑子里。 “你有没有孩子?”他问,“还记得么,大概六七岁大。” “殿下,殿下!”她使劲外面伸手,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字。 有人过来了,高晟飞快把身子藏在尚还繁茂的枝叶中。 那女人突然疯狂地撞铁栅栏,“畜生!天杀的畜生!别碰我,别碰我!” “又开始了。”两个仆妇急急忙忙跑进院子,“门怎么开了?哎呀……大爷又来了。” “真是的,十几个小妾通房还不满足,偏跟一个疯婆子搅合不清。” “大爷那么多女人,哪个也没这个疯子漂亮。唉,其实一开始疯病也没这么严重,不发病的时候看着比太太还贵气呢,让大爷折腾成这幅模样。” “何止大爷……不说了不说了,快把她摁住,嘴堵上。” 一阵秋风飒然而过,几片树叶飘然落下,树上已没有人影了。 高晟回到前院的时候,满院子喜气洋洋的,李库头看到他直叹遗憾,“刚刚大爷来过了,不知道有啥喜事,抬了一筐的钱往外撒,可惜你没在,喏,还剩下几个大钱,给你沾沾喜气。” 高晟笑笑,“这喜气,不沾也罢。” “诶?”李库头眨巴眨巴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温鸾正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进门也没言语。 昏昏的日光下,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微光。 高晟突然觉得那微光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沉默半晌,他捧起温鸾的手腕,绞金铐既轻又牢固,加之他每天都会涂一些药膏子,戴了这么多天,温鸾的手腕一丝伤痕也没有。 他低低道,“我先给你松开。” 温鸾还是没说话,没有疑问,没有惊喜,眼神平静又冷漠,似乎自己就是个台下看戏的看客。 得不到她的回应,高晟又开始烦躁了,“你倒是说句话!” 温鸾沉默片刻,“没什么可说的。” “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为什么突然要给你解开?” 温鸾摇摇头。 “你……”高晟气急反笑,“我们之间是不是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宋南一?” 温鸾笑了笑,笑得释然,笑得高晟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虽然那里已经快要痊愈。 “水已经烧好了。”温鸾轻轻说,“你早上走之前说过的,回来想洗个热水澡。” “陪我一起洗。” 温鸾如水一样的顺从。 满室水雾氤氲,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温鸾靠在浴桶边轻轻喘着气,这次高晟异常的温柔,都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肩膀一沉,高晟把头搭在她的肩上,“温鸾,我解开绞金铐,你……你不要再跑,这是我最后的信任了。” 第44章 ◎上路◎ 夜深了, 高晟仔细回忆着那疯女人的样子,一笔一笔画了张两寸见方的小相。 一只乌鸦飞进窗子,很快又飞了出去, 几起几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回头看看, 温鸾睡得正沉,脸色依旧苍白, 但总算是养回来点肉,手腕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任何镣铐。 转天一早, 他还破天荒地允许温鸾出院子走走。 “我去上工,你就在院子附近转转,不要走远。”高晟顿了顿, 一字一句道,“不许跑, 否则就不是把你铐起来这么简单了。” 温鸾微微低着头, 细长的脖颈呈现出一个温顺的弧度,“我尝过你的手段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高晟藏在靴筒的匕首登时变得滚烫,不自然地干咳两声, 走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碧空万里, 白云悠悠,秋风混着稻田的香气,清爽沁人, 飘飘飒飒的, 让人的心情登时大好。 温鸾抚了抚调皮的发丝, 唇边浮上一丝浅笑。 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温鸾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 温鸾起身要回院子。 “我不是坏人,……”那人结结巴巴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姑娘,就,就看呆了,对对不起。” 倒是个实诚直白的人,温鸾回头笑笑,轻轻关上院门。 那人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紧闭的院门,半天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一番,因见小丫娘从旁边院门出来,拉住她问道:“这里住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吴二爷呀,”小丫娘笑道,“新来的外地人,哪有什么姑娘,是一对小夫妻,男的姓高,就在您家做工,女的有疯病,基本不出门的。” 吴勇惊奇地瞪大眼睛,疯子?怎么可能! “二爷别在这里闲逛了,她男人特地嘱咐过我们,她发起疯来喊打喊杀的,伤到您就不好了。” 无论是不是疯子,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吴勇恹恹的应一声,垂头丧气回了家。 长随见他无精打采的,便问怎么回事。 “我今天看见个特别的女子,长得太美了,惊鸿一瞥的那种美。”吴勇瘫在床上,满脑子全是温鸾那一柔柔的笑。 长随笑道:“再美能有后院的疯女人美?我说二爷太规矩了,大爷成天去后院找她,连几个大管家都拿那疯女人取乐,您也不去开开荤。” “我才不去!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疯子算什么本事?父亲也不管管,真是的。”吴勇满脸不屑,随即又叹气,“还是今天看到的女子漂亮。” 锦衣劫 第42节 “阳光淡淡打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像是透明了一样,大概很久没见过阳光了,她的笑凄艳,神秘,美得叫人看过一眼就绝难忘记,妖精,对,就像是妖精,我觉得我的魂儿都被她吸走了。” 吴勇望着头顶的承尘喃喃自语,丝毫没注意他堂兄出现在门口。 “大爷来了!”长随忙提醒宋勇。 吴勇急忙起身站好,不安地搓搓衣角,“大哥。”他是父亲的养子,大哥吴仁却是父亲的亲侄子,是以他天然觉得低吴仁一头。 吴仁故意拿大,一撇嘴“嗯”了声,扳着面孔训斥道:“你刚才说什么妖精妖精的,不好好读书,整天把心思用在邪门歪道上,当心我告诉叔叔去,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你的。” 吴勇脖子缩了缩,“没、没有,你听岔了。”他知道大哥的德行,下意识不想告诉他。 吴仁看向长随。 长随不敢不答,“今儿二爷下学回来,在家门口遇到个小媳妇儿,长得标致得紧,就与小的念叨了两句。” 吴仁顿时坐不住了,打听清楚是哪个门口,三步并两步就消失在门外。 吴勇急得直跺脚,不住埋怨长随多嘴。长随反道:“他都听见了,您还能不告诉他?回头又在老爷面前给您上眼药,老爷不罚您,打的都是小的们。” 吴勇一怔,登时泄了气。 那长随又劝他,“您是没胆子把人弄进吴家的,大爷有!等人进了后院,您也能尝尝鲜儿,省得这么抓心挠肺地想着……小的也是为您好呀!” 吴勇呆呆坐了一阵,到底没勇气阻止他大哥。 且说吴仁,着急忙慌找到温鸾住的小院子,扒着门缝往里瞅了半天,是嘛也没瞧见,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没个走处,隔壁小丫端着一盆水出来了。 小丫自然认得这个人憎狗嫌的恶心玩意儿,料定他扒门没按好心,哗啦一声,把一盆脏水尽数泼在他脚下,溅起无数泥点子,气得吴仁哇哇大叫。 “小丫头片子,大爷我马上就把你家房子地买喽,叫你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吴仁跳脚骂了一阵,气呼呼回去换衣服,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悄悄躲在了大树后头。 果然,小丫看他走了,急急忙忙去敲小院的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美人的脸。 吴仁看得目瞪口呆,哈喇子差点流下来,直勾勾盯着美人呢喃,“我的天啊,有了这个美人,我什么女人也不要了。” 小院门口,小丫急得额头冒汗,“……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不能跟着他走,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温鸾点点头,抿嘴一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小丫捧着脑袋只觉要疯,“这个镇子都是他家的,谁也惹不起,我看你们还是连夜走吧,房钱我退给你们。” 高晟来这里肯定是办案,没查清楚前绝不会走的,温鸾笑着摇摇头。 “跟你说不清,你快把门锁好,等高大哥回来我和他说。”小丫转身蹬蹬蹬跑了。 温鸾待要关门,横里冲出个矮冬瓜来,急不可耐地推门就要进来,“美人儿,大爷我疼你,诶!” 一把寒凛凛的短刀正对着他的喉咙,眼前的美人面上罩着一层寒霜似的,冷得吓人。 “滚!”温鸾轻轻吐出一个字。 吴仁不以为意,还要往里走,“我是吴家大爷,跟了我,保证你……啊——” 他捂着脖子连连后退,“好家伙,你还真扎啊,敬酒不吃吃罚酒,赶明儿叫你在爷底下哭得死去活来!” 温鸾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忽而一笑,“你最好离我远点,会死人的。” 嘎嘎——,两声鸦啼蓦地在头顶响起,吴仁抬头一看,一只乌鸦立在树枝上,两只黑黢黢只有瞳仁的眼睛,鬼魅般一瞬不瞬盯着他,大白天的竟把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吴仁赶紧跑远几步,跳着脚放狠话,“臭娘们,别得意,大爷我早晚干死你!” 然而一腔邪火难以排解,烧得他是脑袋发昏,心里上火,到底跑到后院找那疯女人泻火去了。 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淫/笑交织在一起,肆无忌惮在院子上空震荡着。 院外,一个瘦弱的男孩提着篮子站在门口,稚嫩的小脸满是泪水,嘴角紧紧抿着,倔强得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躲在树上的高晟静静望着那个小男孩,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是找到了,可惜周围的暗哨太多,光是隐藏自身的气息就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实在是没有余地把这孩子带走。 他的视线又落到那个院子……亦或是把她带走。 吴仁出来了,看那孩子立在门口,便骂了几句狗杂种,没想到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东西突然发了疯,扑上来又打又踢又咬。 阴影出现一丝波动,就在暗哨要现身时,吴仁已把那孩子一脚踢开,拎起衣领左右开弓就是一顿耳光。 暗哨又悄悄缩了回去。 “狗杂种,要不是我吴家保了你,你早死娘肚子里了!”吴仁啐他一口,摸着挠破的脸骂骂咧咧走了。 篮子里的东西翻滚一地,都是些吃的,有的新鲜,有的已经干巴巴的了,应该是这孩子自己省下来的。 那孩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散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蹲在地上呆呆看了半晌那间屋子,忽使劲把篮子往地上一扔,大踏步走进去。 铁链哗啦啦的响,屋里传来一阵唔唔声。 高晟脸色大变,这是勒住脖子无法呼吸的声音! 与此同时,阴影中跃出数条人影,飞也似地冲到屋子里,但听一阵急促的呵斥,须臾,几个人架着那孩子出来,急匆匆向内八院的方向跑去。 停息片刻,高晟如一只燕子从空中掠过,悄无声息落在那间屋子门前。 门没锁,他一推就进去了。 疯女人还是躺在地上,大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上空,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简直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竟能使出那么大的力道,他定是一心想杀死自己的母亲。 高晟蹲下身,拿出怀中的小相——这是从京中传回来的,画像有几年了,纸张微微发皱泛黄,上面的女子和眼前这个疯女人一模一样,不过更年轻些,一身太子妃服饰,气度雍容华贵。 高晟把小相放在她旁边,用铁链重新缠住她的脖子,慢慢收紧。 “谢谢你……”她没有任何的抵抗,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45章 ◎我不会生你的孩子◎ 无风, 天是死气沉沉的铅灰色,一切都被抹去色彩,像是即将融化在空气中的幻影。 求生的本能让女人剧烈挣扎起来, 疯子一样,双手神经质地张开, 猛扣脖子上的铁链,几次差点抓到他的脸。 高晟向旁偏了偏头, 躲开那只枯黄干瘦,长满毒疮的手。 毒疮? 他怔了下,低头看时, 女人的脸不知怎么变了,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妇人的脸,窒息的痛苦已令那张脸扭曲。 女人的手耷拉下来, 重重落在被脓水浸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上。 “……娘?”高晟茫然看着死去的女人,又看看自己的手, 手指、手掌、手背, 都是草绳勒出来的青紫。 草绳紧紧嵌进母亲的脖子,白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瞳仁里倒映出一个少年的脸,悲恸、愧疚、愤恨, 却独独没有后悔。 他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睛。脏病到最后,只有无休止的疼痛与折磨, 母亲病得说不出话,可他看懂了母亲的眼神。 手覆在母亲的脸上,奇怪, 为什么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慢慢挪开手, 想最后看母亲一眼。 出现在面前的竟是温鸾的脸! 高晟腾地直起身, 几乎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夜色深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棂上,带着潮气的凉意浸透了空气。 是梦,又是梦,高晟胳膊撑住椅子扶手,低垂着头,重重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住惊怕的心神。 原本想稍微打个盹儿,结果一觉到了晚上。 他疲惫地揉揉眉心,抬眼去看炕上的人,油灯豆大的光亮下,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好像停在花儿上的蝴蝶。 高晟定定注视了她好一阵子,方吹灭油灯,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已是亥时了,吴家大宅正房还亮着灯,一向讲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吴老爷吴文献,此刻满面阴郁,目光沉沉盯着地上的尸首。 忽抬手,啪,给了侄子一记耳光。 这巴掌力道不小,打得虚胖的吴仁一个趔趄,他犹自不服,捂着脸委委屈屈说:“二叔,不就一个疯婆子么,死就死了,再说杀她的人又不是我,您要打打那狗杂种去。” 吴文献瞍他一眼,“我不在乎她的死活,能留她活到现在也是因为给你解闷。” 看脸上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他应是很有年纪了,可说话声尖细女气,下巴光滑得一个胡子茬都看不到,竟是个太监! 吴仁更不服气了,“那您还……” “蠢货!”吴文献喝道,“我叫你避着小少爷,你居然当着他的面奸污他的母亲,我的话都不听,你想造反啊?” “原来二叔是生气这个。”吴仁谄笑道,“不是不听您的话,您也忒小心了,他是凤子龙孙,可他爹死了多少年了,又被除了玉牒,还怕那狗杂种报复不成?要我说,干脆把那狗杂种一起做了,连亲娘都能勒死,也忒狠了。” 吴文献冷哼道:“你以为他爹是废太子?” 吴仁傻傻地张大嘴,“不是废太子还能是谁?” “你少操心。”吴文献没好气道,“反正小少爷是绝对不能杀的,也不能叫他随便乱跑了,多安排人手严密看管,不许叫他和外界再有接触。” 吴仁看向女人的尸首,“这个呢?” “找个地方埋了。”吴文献拿帕子掩住鼻子,厌恶地挥挥手,“扔远点。” 雨声沙沙,吴家后院的小门驶出一辆骡车,身披蓑衣的车夫压低斗笠,嘴里不停咒骂管事,大晚上的派他晦气差事,耽误老子吃酒耍钱,一路叽叽咕咕。 他当然也懒得挖坑,直接扔到乱坟岗完事。 一阵乌鸦的啼叫,高晟从树上翩然飞落,用斗篷裹住疯女人的尸首,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约定的地点。 本该在天寿山修皇陵的陈拒却出现在这里。 “死了啊……”陈拒掀开斗篷一角看了看,长长叹息一声,“还是晚了一步,她死前有话没有?” 高晟摇摇头。 “唉,也是命苦的人。想当年她和先太子大婚的时候,我去东宫送贺礼,太子妃见我年纪大,特地赏我坐下,走时还笑吟吟地和我说慢些,多平易温和的人啊,竟落得这个下场。” 陈拒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厚重的包袱,俯身对疯女人的尸首道,“殿下,老奴服侍您更衣,这就送您与太子殿下合葬。” 高晟心头一动,“皇上要给废太子翻案?” “打伞。”陈拒低头给疯女人擦拭身子,“废太子拿剑要杀太上皇,那可是早朝啊,文武百官都看到了,实打实的谋逆,怎么可能翻案?” 伞很大,足可遮挡他们。 锦衣劫 第43节 高晟举着伞,默然一阵,罕见骂了句脏话。 “我知道你骂的是谁,下次不许了。”陈拒抬眼皮盯视高晟,“太上皇是皇上的亲爹,你骂他,连着把皇上也骂了。” 说罢自己也忍不住叹气,“太上皇刚登基时,也是英明神武的明君,那是国富民强,四海太平,怎么到了晚年就越发昏聩?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唉,真是造孽。” 高晟冷冷道:“他把太子杀了,杀了又后悔,反倒怨恨太子妃魅惑了他,扔给一个太监百般羞辱,活活把人逼疯了,这样的人,不配做皇上的父亲。” 陈拒失笑,“配不配的,他也是亲爹。小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监视严密,暂时没接触上。” “皇上的意思,如果他不知道,就不要告诉他了。” 说话间,陈拒已替疯女人穿戴整齐,身穿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俨然是太子妃冠服。 可终究不能光明正大按太子妃的品阶下葬。 高晟看着疯女人死去多时的脸,突然一股莫大的哀恸袭上心头,满口都是苦涩了。 就在他得知温鸾逃跑,暴怒得要满城翻检时,皇上突然把他叫进宫,秘密交给他一项任务。 “朕终于知道太子要杀父皇的原因了,你绝对想不到。”建昌帝咬着牙笑道,“朕的父皇竟然要效仿唐玄宗,呵,可惜太子不是寿王,太子妃也不是杨太真!” 高晟当即反应把此事公布朝野,彻底堵死太上皇还朝的路,“甩到那些道貌岸然臣子的脸上,成天仁义孝道的,看他们还有没有脸迎个失德的太上皇回来。” 建昌帝不同意,“倒不是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原来伺候太子妃的宫女说,太子妃诞下一个龙子,后来悄悄送出了宫。朕的孩子没了,一想那孩子……就觉得可怜。” 这事一旦爆出去,小皇子一生都将生活在噩梦里。 “把这个孩子接回来,凤凰儿啊,”皇上叫着他的小名,“这事你一定要做成,成了,就是你将来的退路,朕……身子骨不大好了。” 冰凉的雨丝化作雾蒙蒙的湿气,笼罩在高晟身子周围,陈拒带着太子妃的棺椁走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很冷,冷得发抖,冷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间。他突然很想温鸾了。 小院一片漆黑,他摸到炕上去找温鸾,触手所及,是温暖而柔软的身体。 高晟微微松口气,他还活着,她也活着。 “想要?”黑暗中突然响起温鸾的声音,凉凉的,和秋雨一样。 高晟的手僵了一瞬,有些无奈地说:“我只想抱抱你。” 怀里的人似是很不习惯他的拥抱,动来动去的,后来干脆翻了身背对着他。反而撩拨得他心里一热,不由自主覆住雪堆,细细捻拧一番。 温鸾幽幽叹了声,似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雨越发紧了,积水顺着滴水瓦滴滴答答流下,有节奏地敲在屋外忘记收起的长凳上,啪啪的响。 “给我生个孩子吧。”高晟从后抱着温鸾,已是风平浪静了,却还不肯离开她,慢慢体会着温存的余韵,一边试图再次勾起她的悸动。 温鸾微微挺起腰肢,嘴上却道:“生不出来。” “回京了让老刘头给你调理调理身子,他医术了得,肯定没有问题。” “不会生的!” 高晟动作一顿,“什么?” “我不想生你的孩子。” “如果有了呢?” 温鸾轻轻笑了声,“当然是打掉,堕胎的方法有很多种,喝药,摔打,实在不行我还能撞桌角,反正我不会生你的孩子。” 高晟一把扳过她,“我就那么让你厌恶?那我抱你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温鸾闭上眼睛,略带自嘲似地说:“如果我说是,你会不抱我吗?” 屋里黑黢黢的没有丁点光亮,他们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却看不到对面人的脸。 许久,高晟才缓缓道:“不会。” 温鸾又是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又说:“你终有一天会爱我的。” 温鸾声音有点发闷,“我已经留在你身边了,我不走,可你不能强迫我喜欢你,这也强迫不来的。” 高晟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就不能说两句我喜欢听的?” “我说爱你就是骗你,你不是最恨我骗你吗?”温鸾抬腿盘上他的腰,“况且你也不爱我,只是爱我的身子罢了。” 高晟有点恼怒地翻身压住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爱你的人会不顾一切跟着你跳崖? 温鸾轻轻推开他,“你所谓的爱,既不正常,我也不想要,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禁锢我。” 高晟怔住了,只觉心口弥漫上一股闷痛,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怀疑了,是否该松开她。 但她不爱他啊,一松手,只怕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高晟重新压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早才停。 刚开院门,就见小丫守在门口,一脸神神秘秘的,明显是有话和他说。 高晟笑了笑,“有事?” 小丫异常严肃道:“吴家大爷你知道的吧,最是好色的一个人,昨天我见他扒着你家门口瞧,可要小心了。他家有钱有势,咱们平头百姓可惹不起,我看你们还是赶紧跑吧。” 说完递过来一块碎银子,“你之前给的房租,我们也不要了,事不宜迟,今天就走人。” 高晟眼中掠过一抹杀意,却是转瞬即逝,面上还是懵懵懂懂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不会吧,吴大爷乐善好施,很和气的一个人,你准是看错了。” 小丫又急又气,“你被他骗啦,他是有钱,也喜欢拿钱砸人,可那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呀!” 高晟挠头,面露难色,“时候不早,我要上工了,迟到了要扣工钱的。” “你这个人怎么只认钱啊?”小丫气得直跺脚,“不听劝,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高晟笑笑,不动声色瞄一眼躲在树后的人,佯装不以为然地去了。 他一走,藏在树后的人也飞快跑回了吴家。 吴仁听完哈哈大笑,“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也好也好,软怂蛋更好对付,戴了绿帽也不敢声张。你去找管事的,把那男的支出去几天。” 狗腿子谄笑道:“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想和小娘子做露水夫妻,还是长长久久在一块?” 吴仁一想温鸾的模样,整个人立刻不好了,“有了她,我什么女人也不要,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好。” 狗腿子出主意,“他们都是外地人,在此地无根无基的,听说老家也没人了,依小的看,不如把那男的……” 他做了个刀砍的动作。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刚被二叔骂了,他不准我再动用府里的侍卫。” “杀鸡焉用牛刀?小的倒有个招儿,保管叫他送命,谁也疑心不到您头上来……” 狗腿子嘀嘀咕咕一阵,听得吴仁喜笑颜开,“赶紧去赶紧去,办好了,大爷屋里的女人你随便挑一个。” “哎呀,那可美死小的了。”狗腿子千恩万谢出去,自去办事不提。 去了一个疯美人,马上又有一个新美人,吴仁心里这个得意啊,那是哼着小曲满院子溜达,看吴勇也不觉得碍眼了。 “上学去啊。”他拍拍吴勇的肩膀,“好好读书,我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咱们吴家还要靠你发扬光大。” 把吴勇惊得,差点抬头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 “大哥心情看起来不错,”吴勇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听说昨晚父亲冲你大发雷霆,还担心你挨罚呢,也不知谁传出来的谣言,真是可恨。” 吴仁笑道:“也不是谣言,二叔是骂我一顿,不过没那么严重——一个疯子,还不值当我们叔侄翻脸。我呀,是另有喜事!” 他有意显摆,毕竟那个美人是二弟先看中的,却叫他给先下手为强了,“实话和你说,你可不要生老哥我的气。” 吴勇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 “高家的那个小媳妇,是我的了。” 吴勇大吃一惊,“已经得手了?”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快则今日,慢则后日,她就要变成小寡妇,卖身葬夫喽!”吴仁放肆狂笑着,“这可不是我强迫的,她是乖乖要给我做小的。” 吴勇越听越心惊,只觉这样不成,随口敷衍两句就要告辞。 “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吴仁小豆眼眨巴眨巴,不怀好意笑道,“我知道二弟也对她有意思,俗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的衣服,二弟自然也可以借去穿穿的,不要弄脏不要弄破,记得还回来就是。” 吴勇脑子乱糟糟的,心里是痒痒,但这样未免太下作,一边想着反正都是大哥的人了,她也失了贞,不在乎再多一人少一人,一边又骂自己小人心思,明知道这样不对还想着助纣为虐。 他一肚皮心思,纠结来纠结去,课也没听进去多少,到了晌午下学,不知怎么的竟走到那处小院门口了。 呆呆站了一阵子,到底没勇气推门而入。 “二爷?”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登时惊得他原地一蹦,回头一看,却是那小娘子的丈夫。 高晟脸上仍是腼腆温和的笑,“二爷怎么到我家门口了,有事找我吧,快里面请。” 吴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没,我看枝头两只鸟儿打架,一时看呆住了。” “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也要进来喝口水。”高晟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院子里走。 奇怪,胳膊被他一拽,半边身子都麻了使不上劲儿,吴勇嘴上喊着不用,人已经迈过了门槛。 “喝茶。”高晟“请”他坐到堂屋,端过杯茶放在他面前,满脸的歉意,“粗茶,比不得二爷家里的好茶,好歹喝一口,也算全了我的待客之礼。” 他越是温和谦逊,吴勇越觉如坐针毡。 “过几天就是秋闱了,二爷此必能高中,高某先提前恭贺二爷了。”高晟笑着,眼中却是淡淡的失落和遗憾,“本来我今年也要考的,可惜家道中落,连妻子都快养不活了。” 吴勇心里更难过了,因道:“高大哥和嫂子感情真好啊,听人说嫂子有疯病,你还这样不离不弃的,真是难得。” 已经改口叫“高大哥”了,高晟微微挑眉,继而接着憨憨笑道:“我俩打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只盼多攒几个钱,好给她看病抓药。” 吴勇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终是忍不住说:“疯病不好治,你做杂役才能挣几个钱?糊口都难,何况这么个无底洞?” 高晟一愣,“二爷的意思是……” “不如把她交给能给她治病的人。”吴勇涨红着脸道,“把她卖给我,二百两也好,三百两也好,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高晟大惊失色,急急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万万做不来卖妻子的勾当!” “我给她好吃好喝好穿,治病抓药,我会好好待她的。”对着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吴勇的勇气还是有一点的,“跟着我,总比跟着你吃糠咽菜的强。” 高晟还是摇头,“不成,我的娘子很爱我,她不会跟第二个男人的。” 锦衣劫 第44节 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吴勇自觉失了面子,又羞又恼,“你这人怎么如此拧巴?死脑筋简直是!我是为你好,跟着我,我能护住她,跟着你,搞不好你的命都没了。” 高晟脸色立刻变得蜡黄,“二爷,此话怎讲?” 说不清什么心理,或许是想偷偷报复下大哥,或许是救人一命,吴勇把今早和大哥对话合盘托出,“我大哥看上你媳妇了,他跟我可不一样,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正憋着坏水想抢你媳妇。” 高晟听得连连倒吸气,全身簌簌发抖,完全是个胆小不经事的懦弱丈夫的模样,“怎么会?天日昭昭,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在这个镇子,我父亲就是王法。”吴勇冷笑道,“大哥玩死多少女人,有人言语没有?就算告到县衙也没用,我父亲权势大得很,原先我们在苏州,就是府衙的老爷见了我父亲,也是恭恭敬敬的。”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随即又是吓得快哭的表情,“吴老爷不是商人吗,怎么还跟官府有关系?” “我父亲是宫里出来的。”吴勇指指上头,“皇宫,当年他可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现在你知道厉害了?” 高晟却是满眼的疑惑,“宫里?那吴老爷岂不是……太监?” “我是父亲收养的。”吴勇面色有点不自然,“反正你动不了吴家,我会在父亲面前给你娘子过明路,大哥顾及人伦也会收敛三分。” 尽管已是吓得浑身发抖,高晟还是坚定地摇头。 吴勇彻底失去耐心,“你这人真不识好歹,等你哪天丢了命就知道厉害了。” 许是终于被这句话触动了,高晟起身长长一揖,“不是高某不知好歹,实在是舍不得娘子受苦……二爷,不如您带我去内八院看看里面到底如何,起码让我放心。” “看你说的,还担心我委屈了你媳妇?啊,不,我的人,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吴勇转怒为喜,立时就要走,“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第46章 ◎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有吴家二爷引路, 高晟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内七院。 吴勇热情地给他介绍,“这是花厅,东边是大爷的院子, 我的院子更靠北,离父亲更近。” 高晟不住东张西望, 眼中满是艳羡,“我上工的外院已是雕梁绣柱, 金碧辉煌了,万想不到内院的一半都比不上,真是宝瓶异鼎文窗窈窕, 既恢弘大气,又不乏精巧华丽,天宫神殿也不过如此了。” 又连连叹气, “如果我能过上二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我也满足了。” 好听的话人人爱听, 吴勇一直被堂兄压着,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直不起腰,因此格外喜欢别人的恭维。 “投胎也是运气,你看我, 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儿,一朝被父亲收养, 那是使奴唤婢,锦衣华服,立刻成了人上人。”他半是感慨, 半是得意地叹道, 却下意识扫了一眼西苑。 高晟立刻捕捉到吴勇的目光——投胎、孤儿……他在不自觉地与人对比。 高晟冷笑一声, 已大致猜到那里有谁了。 这片的暗哨他已经摸了个差不多,比预想的要少,但从前几次打探的情况来看,吴家大宅的防卫并非外紧内松,而是越靠近内院防卫越严。 他突然握住了 lj 吴勇的手臂,提脚往西苑的方向走,“二爷,西边是谁住着,瞧着和这里不大一样。” “那里没人住,诶诶,我爹不让人过去。”不知怎么回事,吴勇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分明是被高晟硬拉着,可他居然走在前面,看起来反像是他拖着人家走似的。 树影出现一阵轻微的波动,然始终无人出现。 看来这个蠢笨怂货二爷还挺好使。 高晟默记着路线和暗哨的位置,暗暗吃惊,这内七院布控的手法比外院又高一筹,和禁宫极为相似,难得的是暗哨把气息掩藏得极为隐秘,功底不输大内高手。 他眸色一沉,看来有场硬仗要打了。 大概两刻钟左右,他们来到一处院子,乍看和其它院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出奇的寂静,连秋虫的鸣叫声都听不见。 吴勇胳膊酸麻,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呼吸也不大顺畅,头晕脑胀的,只想立刻躺下睡觉。 高晟把他提溜到墙角,一个鹞子翻身悄然无息跃过院墙。 院子里没有回廊,没有花木,没有假山石,只有两间瓦房,光秃秃的,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高晟翻过院墙时就将院子扫了个遍,脚尖触地瞬间跃起,闪电般隐入后窗下的背阴处,一枚小石子同时弹出。啪嚓一声,将房前的看守引到了别处。 窗棂推开一条缝,那天见到的小男孩独自站在屋子里,怔怔望着上方的房梁,不知在想什么。 “小殿下。”高晟轻声唤他。 男孩看过来,幼嫩的脸庞嵌着一双毫无光亮的眼睛,眼神冷然沧桑,积聚了无处可宣泄的愤恨怨怼,完全不是一个六七岁小孩该有的眼神。 这双眼睛,勾起了高晟并不愉快的回忆。 时间不多,他垂下眼眸,迅速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我是皇上的人,来接你回宫。” 男孩瞳孔猛地扩大,急速后退几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排斥。 高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怔了怔,但马上明白了,这孩子显然清楚自己的身世来历,因解释道:“小殿下,外面已经改朝换代,如今在位的是建昌帝,遥奉元庆帝为太上皇。” 男孩先是一脸的惊愕,然后明显松懈下来。 但他没有即将逃出囹圄的欣喜,更没有任何的感激,仍是满眼的戒备,瞅着高晟低低道:“太上皇在哪里?你们找我有什么目的?” “太上皇在瓦剌人手里,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京城了。”高晟留神听着门口的动静,一边悄声说,“小殿下是皇室龙种天璜贵胄,现在不过是龙困浅滩,自然要去您该去的地方。” 男孩冷漠极了,“反正我的去向从来由不得我自己,你如果有能力带我离开,我自然是跟你走。” 看守马上要回来了,高晟冲他略一点头,飞身翻出墙外。 吴勇还昏睡着,高晟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二爷快醒醒,大爷的人到处找你!” 吴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谁找我?” “大爷!”高晟急急道,“我看他怒气冲冲,脸涨得紫茄子要杀人似的,就没敢应声,好歹躲过去了。二爷,你怎么得罪他了?” 吴勇一激灵醒了,准是自己斜插一杠子要抢高家小媳妇的事败露啦! “还不是为你媳妇的破事?哎呀,他怎么这么快知道了!”吴勇又惊又怕,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出去躲两天。” 高晟忙道:“那您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我扶您起来。” 吴勇一门心思要避开吴仁,至于自己怎么睡过去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是压根没想起来问。 高晟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杀意几乎掩饰不住了。 后晌,李库头找到他,吩咐道:“工地上有笔石料对不上,你去核对下,完事直接回家,不用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蹊跷,高晟一挑眉头笑道:“我手上一大堆活计了,既然现在就要我去,说明事情很急,按老例儿,要今天回来和账房清账,又说不用回来,这倒是是着急还不是不着急?” 李库头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上头分派下来的差事,别说你了,我也只能照办。” “上头,哪个上头?” “唉,你别问那么多了,小高你一向乖顺肯干,今天是怎么了?知道这些天可把你累坏了,额外派活儿谁也不舒坦,可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快去吧。” 高晟嘟哝两句,夹起账本子走了。 还是那片满是脚手架的正街,现场管事带着高晟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尚未完工的酒楼面前,指着脚手架道:“从这上去,到最上头找王头儿,他领的料,他最清楚。” 高晟抬头去看,那酒楼约有三丈来高,架在外面的脚手架上空无一人,到处静悄悄的,和别处热火朝天的场面迥然不同。 那管事说完立刻就走了,根本没给他发问的时间。 高晟走上前,推了推脚手架,嘎吱嘎吱的,再看地上,青石板放的到处都是,在白灿灿的秋阳下放着微微的冷光。 他笑了笑,抬脚登上脚手架。 不远处,吴仁的长随躲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高晟的身影,见他一层一层向上走去,立时喜得眉开眼笑。 他割断了几处脚手架的绳子,立杆也斜着锯断了,外表看着没啥问题,等走一会儿就会整个垮掉,肯定会摔死那小子。 一想大爷屋里的美人,他心里那个美呀,恨不能立刻就搂上一个。 秋风飒飒,脚手架在风中叽叽嘎嘎地响,可就是不见倒,而且高晟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那长随渐渐变得焦躁,忍不住走出来,探头探脑到处扫寻,然而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在找我?”他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扭头一看,不是高晟又是谁? 长随惊得脸都拧了,“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送你上路。”高晟笑笑,抬手扣住他的头,砰,一把撞在青石板上。 长随一声不吭咽了气。 高晟随即一脚踢倒脚手架,只听稀里哗啦一片声响,散了架的竹子尽数砸下来,完全是长随事前设想的意外死亡场面。 不过死的是他自己。 高晟看看天色,差事完毕,可以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茶水摊的王头儿冲他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儿来这里办差?” 高晟仍是腼腆地笑着:“是,已经办好了,回见您。” “回见回见,有空来家吃饭啊。”王头儿笑眯眯地挥挥手。 对面的管事已是大惊失色,拔腿就往酒楼跑,须臾,只听他狂呼道:“来人啊快来人,砸死人啦!” 整个街面顿时哗然大乱。 高晟没有回头,稳稳向前走着,把这出戏甩在身后。 对此一无所知的吴仁,正堵在温鸾院门前,嬉皮笑脸道:“小娘子,快跟大爷我回家去,大爷疼你。” 温鸾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的神色,看他的眼神也和看死人差不多了。 这俨然不是吴仁想要的效果,他更喜欢女人又羞又恼,又慌张又无法抵抗的模样,“你以为我跟你说笑呢?你丈夫死了,你除了投靠本大爷没别的活路。” 面前的美人终于露出一丝丝惊讶的模样,“他死了,你确定?” 吴仁摸着油光锃亮的下巴笑道:“死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温鸾突然笑了,“他那个人,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死了,他也死不了。” “诶,你还别不信,就刚才掉下来的,走,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温鸾摇摇头,“他什么时候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吴仁嗤笑一声,“吓我?你吴家大爷可是吓……” “大”字还没出口,他突然觉得背后冷风森森阴气逼人,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似乎身后站着个鬼,惊得他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却听背后有个阴瘆瘆的声音道:“今儿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锦衣劫 第45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7 23:56:59~2023-05-08 21:4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顶大鹅 5瓶;小福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于黑暗中绽放的杀戮之花◎ 风在树梢里不断杀杀的响, 乌鸦立在枝头嘎嘎地怪叫,灿灿的阳光照在高晟白得发青的脸上,笑意浅浅, 眼中杀意迸出。 吴仁的瞳孔忽然收缩,惊声尖叫还未发出来, 高晟冰冷的手已钳住他的脖子。 骨骼发出咯咯的可怖声响,绝对力量的钳制下, 吴仁的腿徒劳地踢着空气,脸已紫涨得不成样子,眼珠爆出, 舌头伸得老长。 高晟有意延长他的痛苦,手上是紧一阵,松几分, 就是不让他痛快的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手一松, 吴仁“啪叽”烂泥一样砸在地上, 呼哧呼哧喉咙里有个哨子似的喘气。 “你不该死在我手里。”高晟蹲下身,咔吧咔吧几下,把吴仁的下巴、胳膊、腿全卸了,连绳子都不用, 直接扔进柴房了事。 这不符合他的做派,温鸾奇怪地看他一眼, 欲言又止。 几声鸦啼响起,高晟抬头看了一眼,半晌才缓缓道:“今晚镇上会有场大乱子, 我把张小花留给你, 你别乱跑。” 温鸾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来这里找一个孩子, 其余的,你不知道更好。”高晟洗了手,仔细拿帕子擦拭着,“事情办完……我们就成亲吧。” 可能是两个话题跨度有点大,温鸾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还没做好准备。”她拒绝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现在不想成亲。”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跟谁。” “我想。” “你要绑着我上花轿?” 明明是温婉中带点柔媚的声音,偏偏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扎人。 一晴如洗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蓝,远处漫漫无垠的稻田在风中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河湖澄碧,漫山遍野的树林红黄斑驳,正是北方大地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高晟满眼看到的都是灿烂金秋,心境却和道旁的衰草差不多,肃杀荒寒,已近严冬。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吴家大宅一反往日的宁静,下人庄丁护卫们一窝蜂的跑进跑出,乱哄哄的,谁看都知道出了大事。 “大爷二爷都不见了!”仆妇们悄悄咬耳朵,“二爷是收拾了东西跑的,大爷的东西都还在,就是找不到人去哪儿了。” “是不是二爷把大爷杀了?” “屁,二爷那小胆儿,大爷一个眼神都能把他吓尿。” “你不懂,平日里越是蔫吧的,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狠起来那才叫狠。” “也对啊,大爷的确太欺负二爷了,都是正经主子,教训二爷就跟教训孙子似的。” …… 正院,吴文献铁青着脸骂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我要你们这些侍卫有什么用?好歹也是禁卫军选出来的,一个个跟废物一样!” 侍卫头子脸涨得通红,“大部分人手都在内院当值……而且大爷出门时说就在附近走走,我们的暗哨也的确没发现他离开镇子。” 吴文献气得抄起茶盏砸在地上,“失职就是失职,这是在吴家,我对你们宽容,在宫里头你们也敢这样?” 想当年侍卫头子也是堂堂朝廷命官,如今却要对着一个太监低三下四,被那个出身低下的吴仁当奴仆一样呼来唤去,也早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 因粗声粗气道:“公公也知道这是吴家,不是宫里,我等是听从太上皇的命令看管那个孩子的,不是吴家的私人护卫,更不是吴仁的下人!” 吴文献怒极反笑,虚空点着他笑道:“好好好,你还记得太上皇啊,那你也别忘了,太上皇给我、给你们的手令,由我全权负责此事,你们,要听我的。” 屋里气氛顿时如古墓般死寂。 “老爷,走水啦!”管家满头大汗,一头撞进门,“后院起火,火势太大,您赶紧去湖边避避。” 吴文献脸色大变,厉声命令侍卫头子:“收回所有人手,马上护在小少爷院子。” 管事一听先着急了,“老爷,火离着小少爷还好几里地呢,天干物燥,秋风又烈,赶紧救火啊!” 吴文献一张脸阴沉得吓人,“让庄丁下人们过去,实在不行还有镇上的居民,放话出去,但凡参与救火的,先给十两银子,灭火后论功行赏,我有的是钱,绝对不会亏待了大家。” 侍卫头子故意问:“那大爷……” 吴文献恶毒地盯视他一眼,忍气道:“先别管他,小少爷一旦有失,你我都将是杀身大祸。” 然而他们都小瞧了这场火。 夜黑风高,枯草茂密,火乘风势,风助火势,只见烈焰腾空,一片火海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黑烟滚滚,燃着的草叶火星被热浪冲起得老高,半边天空都烧成了红色。 管事的筛着锣飞也似的跑着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大家快救火呀,老人孩子到上风口回避呀——” 人的哭喊声、鸡飞狗叫声、收拾家伙什的叮当声,还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乱成了一锅粥。 一盆盆水下去,还没到火苗子上呢,就化成气飞了,根本遏制不住火势,很快,大火已吞没了吴家半个宅子,并且继续向前迈着脚步。 吴文献呆呆望着大火烧掉的家业,这些都是他在宫里流的血、流的泪,他用他失去的子孙根换来的,他是有钱,可有钱也禁不住这么烧。 还有大半辈子要过,他不想做个穷光蛋,他还想继续过人上人的日子!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生疼,一团棉花堵得他胸口都要裂开,却是想哭又哭不出来。 终于,他嘶吼道:“留下二十个人,剩下的都去救火,都去救火!” 西头的山坡上,高晟居高临下看着大火中的吴家,他身后,是一群沉默的黑衣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看装束,是吴家布在外围的暗哨。 “大人。”罗鹰上前,“是否要动手?大火已经逼近西苑了。” “再等等。”高晟道,“他们的侍卫还没动。” 蓦地,西苑跃出无数条人影,纷纷朝大火冲去。 高晟轻轻笑了下,“到底过惯了好日子,舍不得这点荣华富贵,把自己发家的根本都忘了。” 他向下一挥手,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发。” 暗夜如潮水一样涌动起来,如一只夜枭,展开它巨大的羽翼,张开它尖利的巨喙,就要把猎物撕碎,一口一口吞噬掉! 吴家的暗哨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他们的人手分散在各处,一时间根本召集不起来。 他们是禁卫军顶尖的高手,但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再能耐,一个对五个根本没有胜算。 溃败,只有溃败,当溃败的情绪逐渐蔓延到西苑,已是回天乏术了。 吴文献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高晟,“你……” 高晟笑笑,“锦衣卫指挥使,高晟,这一个月有劳吴老爷赏饭吃,多谢了。” 罗鹰已把那孩子领了出来。 吴文献自知大势已去,倒也平静了,只是瞧着那孩子道:“你真要跟他们走?你的出身见不得光,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皇上是要用你对付太上皇,他们带你走,你的境遇只会更惨。” 那孩子没理他,问高晟,“吴仁呢,被你们杀死了吗?” “没有。”高晟示意手下把吴仁带上来,“我想这个人交给你比较合适。” 吴仁被重重扔在地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屎尿流了一□□,奈何手脚都动弹不得,嘴巴也脱臼了没法求饶,只拼命看着二叔。 然而他一向无所不能的二叔也狼狈得被人摁在地上,有心无力。 眼泪鼻涕流了吴仁一脸,他看看高晟,又看看那孩子,使劲摇头求饶命。 高晟给那孩子一把匕首,“会杀人吗?” 那孩子摇摇头。 高晟便握住他的手,用匕首在吴仁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这个地方最致命,一刀下去人就没命了,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这个地方扎下去,他就不能呼吸,血液会把他的口鼻全堵住,活活窒息而死。” “这个地方最疼,不能直接扎,要用刀慢慢挖,不能着急。” “要注意不要扎到骨头上,你力气小,握不住匕首会反弹回来,割破你的手。” 说着,高晟想起什么似的笑了,“有个傻子就慌慌张张的乱杀人,结果把自己吓到了。” “我知道了。”那孩子握着匕首,慢慢举起来。 噗嗤,一刀下去,动作很是生涩,却没有任何的犹豫。 吴仁疼得五官扭曲,但他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只能像团烂肉一样在地上直抽抽。 扑,第二刀,血溅到孩子的脸上,他擦了擦,脸上没有泪。 一刀,又一刀,专捡着不是致命却最是疼的地方,吴仁痛苦地扭动着躯干,嘴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这种滋味怎么样?”孩子大声地笑着,“疼吧,痛苦吧,想有人来救你对不对,可是谁也听不到你的惨叫,看不到你的眼泪,绝望吗?恨不能痛快的死?我偏不让你如意!” 扑,扑…… 吴仁很快一动不动了,可他还没停下。 张大虎看不下去,刚动了动脚就被罗鹰拉住,示意他看旁边——老大就站在那孩子身边,没有任何阻止他的意思。 就在他们都以为那孩子要把吴仁剁成肉酱才会停手时,那孩子把匕首扔到了地上。 终于住手了!张大虎暗暗松口气,咋说捏,他手上自然染了无数血,但是看一个小不点面无表情杀人,心里还是很震撼的。 “吴文献不能死,皇上有话要问他。”高晟说完,又笑了笑,“只是不能死而已,其它,随小殿下处置。” “还不够,”那孩子声调依旧很平静,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火海中的吴家大宅,“所有人,都得死。” 张大虎等人齐齐倒吸口气,竟无一人挪动脚步。 除了高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8 21:46:36~2023-05-08 23:5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它科技局图 10瓶;墨小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锦衣劫 第46节 第48章 ◎那个时候,没人抱住他◎ 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夜幕, 镇子上方的天空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将每一个人染上火的颜色。 温鸾望着那孩子,惊愕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旁边的张小花脸色也不大好看, “那孩子太冷静了,没有任何犹豫退缩, 也没有杀人后的恐惧……我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刀都握不住, 那还是面对瓦剌人。” 火光在那孩子眼中燃烧着,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目光却是阴冷犀利, 无悲无喜。 这眼神,温鸾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高晟身上,他立于火光之前, 衣服被轰轰隆隆的气流冲抵得四散翻飞,似一只鸟儿张开羽翼, 即将扑进大火。 “其实……他让我想起了老大。”张小花的目光非常复杂, “我们这些人都是皇上捡来的孤儿,老大是最后一个来潜邸的人,我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很可怕。” “那时候他沉默寡言的, 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哭, 当他看你的时候,就像三九天一盆冰水浇在你的脊梁骨,冷得骨头都在喊疼。” 张小花叹了一声, “直到他带着我们一路从辽东杀到京城, 才变得有点人味了。” 温鸾的心重重颤了颤。 杀戮, 唯有杀戮,才能让那腔不知道该恨谁的怨愤得到宣泄。 “咦?”张小花惊讶地睁大眼睛,“老大要干嘛?” 高晟缓缓抽出绣春刀,向着吴家大宅的人们走去,烈火映得刀身红灿灿的。 “不是吧!”张小花失声叫道,“小孩儿胡言乱语,他还真听啊!” 不止是她,其他的锦衣卫也满眼的惊疑不定,杀那些暗哨侍卫,他们不觉得杀错了,可挥刀面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庄丁仆妇,他们下不去手。 一人惊恐地大叫:“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刀锋闪过,头身分离,脖腔喷出的血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弧,没了头的身子晃了晃,扑的倒在火中。 是领高晟去脚手架的那个管事。 他的脑袋咕噜噜转到大管家脚下,吓得他哇哇乱叫。 “杀了他!”孩子尖利的声音猝然惊醒呆滞的众人,只见那孩子突然冲到大管家面前,举着匕首刺了下去。 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力气有限,况且大管家也不是无法动弹的吴仁,一把握住那孩子的手腕,使劲一推,转身就要跑。 却被高晟一刀劈成两半。 镇上的人们惊恐万状,想被恶狼冲散的羊群,哭着尖叫着拼命地逃。 他们看到,平日里吴家那些有头有脸的大管事们,一个接一个倒在高晟的刀下,他冷漠无情地挥着刀,好像砍掉的不是人头,而是庄稼地里的杂草。 更可怖的是那孩子,溅了满脸的血,嘴角咧得大大的,他在笑! 简直是个魔鬼! 高晟停住脚垂眸看他,凡侮辱过他母亲的人,欺负过他的人都已尽数毙命。 那孩子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高晟甩到刀锋上的残血,继续逼近纷乱的人群。 李库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别杀我,别杀我!” 高晟举起刀。 “姓高的!”茶水摊的王头儿泣声哭喊,“你们这些杀人魔,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帮你一把。” “杀死他们,这个镇子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那孩子大叫着,扑过去要给李库头一刀。 一抹纤细的身影从人群中飞奔出来,不顾一切从后抱住那孩子。 不知道这孩子的过往,温鸾便没有开口劝他,更没有一个字的指责,只是紧紧抱着那个瘦弱的小身子,任凭他如何挣扎,哪怕匕首划破了她的胳膊,也仍紧紧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那孩子终于失去了冷静,手里的匕首被人夺走了,他就用脚踢,用手抓,最后一口咬在温鸾的胳膊上,呜呜闷叫着,好似一只狂暴的小兽。 张小花大惊,刚想上前把那孩子拉开,却见高晟冲她缓缓摇摇头。 那孩子松开嘴,眼神怔怔的。 她身上的味道萦绕鼻尖,如花间吹来的暮风,如林间蜿蜒的清泉,清新微甜,柔软而温暖。 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 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一出生背负着太多太多的憎恶,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父亲心底最深处、不可见人的罪恶。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厌恶他的,不敢亲近她,生怕换来更大的失望。 可母亲还是抱住了他,“你终究是我的孩子……” 那么美好的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母亲,被他亲手勒死了。 她死的时候,会不会怨恨自己? 如果再多等等,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娘,我好想你……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颊划过,他紧紧抿着嘴,一开始是无声的哭泣着,慢慢的,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终于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 高晟的刀回到刀鞘。 那个时候,没人抱住他。 他看了一眼温鸾,转过身,轻轻吐出两个字,“收队。” 所有的锦衣卫提着的心都落回了肚子,王头儿扶着李库头连滚带爬跑了,镇上的人也四散而逃,这场大火烈烈烧了一晚,直到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才慢慢熄灭。 镇上烧得几乎不剩什么,满眼的断壁残垣,几处瓦砾底下还冒着丝丝缕缕未尽的黑烟,雾气混着焦枯味弥漫在镇子里,沉沉压在人们的心上。 小丫一家抱成一团,坐在已成废墟的家门口放声痛哭。 王头儿蹲在地上,揽着小孙子,满脸的绝望。 镇上满是哭声,命是保住了,可辛苦了一辈子,好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当,一夜之间全没了,往后的生计怎么办,讨饭?卖儿卖女? 温鸾看着眼前这场景,心里又酸又涩,耐不住低低道:“受苦受罪的,永远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张小花等人也不大得劲,托这把火的福,他们锦衣卫没有兄弟丧命,只伤了十几个,已是比预计损失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每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好像任务失败的是他们。 高晟扫视一圈,遥遥指着吴家大宅某处道:“辛苦兄弟们了,那里是吴家的银库,因在地下,大概没受到大火波及,里面的东西大家分分,也不算白来一趟。” 锦衣卫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一窝蜂地涌过去,抬砖搬木砸门扭锁,折腾得一片山响,收拾利索了一看,好家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珠宝,差点没闪瞎一众人的眼! “咳咳。”张大虎咳嗽两声,捡了一小锭银子兜怀里,故意大声嚷嚷,“好多钱啊,哎呀呀我拿不了啦!” 罗鹰笑笑,也拿了一小锭,“这么多钱,把马累死也背不完。” “见者有份,吴家人死绝了,这些就是无主的银子。” “与其便宜了那些贪官污吏,还不如进了咱们的口袋。” 一众锦衣卫有样学样,兴高采烈地吵吵嚷嚷,银子没拿几锭,嗓门喊出去几里地。 镇上的居民从墙后面偷偷伸出脑袋,有胆大的已经慢慢围过来了。 张大虎几人对视一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离去。 高晟坐在大石头上,单腿支地,专心擦拭着绣春刀,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温鸾默不作声打量他两眼,抬手碰碰他的胳膊,“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不知道哪个字眼说到他心坎里,他微微一笑,眼睛弯弯的,“嗯,你先和我一起骑马,等到了前头县城,再让驿站准备马车。” 温鸾急忙摇头:“我不会骑马,你们速度也太快,我会被颠散架的。” 高晟笑道:“那咱们慢慢走。” “你还是和小殿下一起骑马,好容易把人救出来,路上可不能有什么意外。”温鸾叹口气,“我和小花骑一匹。” 高晟不置可否。 说话间,锦衣卫们已经回来了,温鸾冲张小花招招手,不妨身子一轻,已被高晟提溜到马上。 “出发。”高晟一手揽着温鸾的腰,一手抓着缰绳,轻踢马腹,马儿便“嘚嘚”轻快地跑起来。 身后,是镇上居民的惊呼:“天啊,这是多少银子啊!”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们不用饿肚子卖儿卖女。” “太好了,这下重修镇子的钱有了!” “对对,大家先别动,等修完镇子,剩多少咱们大家再平分。” …… 风儿呼呼从耳旁刮过,小镇渐渐消失在身后。 张大虎郎朗笑道:“这才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也有人故意揶揄他,“叫你只拿几两银子,看,老婆本儿算是攒不够了。” “嘿,咱们漂漂亮亮完成了任务,皇上一高兴,肯定大加赏赐,还愁没银子?” 一片笑闹声中,温鸾扭了扭身子,脸色有点不自然。 高晟立刻察觉到,“怎么了?” “我想更衣。”温鸾耳朵根都红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 高晟搭眼一瞧,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借用净房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就地解决,周围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她一躲起来就知道去干什么了,怪不得羞成这样。 高晟笑道:“好说,咱俩拐个弯儿,让他们先走。” “不行不行,他们肯定会误会……” “误会什么?” 温鸾瞪他,“人家正着急,你还拿人家取笑。” 高晟低低笑了两声,冲张小花使了个眼色。 锦衣劫 第47节 张小花会意,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她经常跟着哥哥办差,这等事脸皮早磨厚了,其他人也默契得很,约定好似的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高晟扶温鸾下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不要走远。” 温鸾语气立刻冷了,“荒郊野外的,我能跑到哪里去?” 张小花急忙说:“是为了安全,离得近,如果有事好回护。我去方便的时候,都是我哥跟着我,最远不能超过两丈。” 温鸾“哦”了声,低着头要往蒿草丛里走,那草足有半人高,蹲下去什么也看不到。 却听高晟道:“草里有蛇,去树后。” 温鸾面皮一僵,这里只有一棵小树,不到一人粗,根本藏不住她的身子。 她是扭扭捏捏半天蹲不下去,幸亏有张小花在,披风展开好歹替她遮掩住了。 “谢谢你。”温鸾红着脸道谢。 张小花爽朗道:“我这人最怕听到谢字,你是老大的女人,也就是我们的大嫂,都是自己人,往后可别和我说这个了。你看老大什么时候和我们说过谢字?” 温鸾笑笑,“昨晚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打听个事,我的丫鬟阿蔷,现在怎么样了?” 张小花愣住,“老大没跟你说吗?那天我们没找到阿蔷,只抓住了宋南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8 23:59:51~2023-05-09 21: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郭靖怡、云淡风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突然想学骑马了◎ 带着雨丝的雾霭荡漾在天地间, 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看也看不真切。 “原来是这样啊……”温鸾说,声音很轻很轻, 几乎是刚出口,就被吹散在风中。 “什么?”张小花果然没听清楚。 温鸾笑着摇摇头, “我很担心她,你家大人说已经安排人去找了, 见你们都在这里,我还以为找到她了呢。” 张小花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如今小殿下是第一要务, 能调动的人手都用在这上面了,老大根本没叫他们去找阿蔷。 “你别着急,阿蔷人机灵, 肯定早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等回署复命后,我们一起去找她, 凭锦衣卫找人的能力, 你还有不放心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温鸾脸上笑吟吟的,然而张小花总觉得她的笑容有点奇怪,说不上哪里的问题,就是感觉不对劲。 “洗手?”高晟从马背上拿出水囊。 “嗯。”温鸾伸手接了点水, 用帕子慢慢擦拭干净,忽道, “你可不可以教我骑马?” 高晟微微挑眉,“可以倒是可以,为什么突然想学骑马, 不怕颠散架?” “我刚刚侧身坐在马背上, 这个姿势太难受了, 腿都麻了,刚刚走路腿脚针扎似的疼。”温鸾小声抱怨道,“一想要这样走个半日,我就哆嗦。” 高晟不疑有他,“先教你怎么上马,左脚踩住马镫,手抓住马鞍借力,右腿一抬就能坐上去。” 他的马个头很高,温鸾使劲抬腿,好不容易才把左脚塞进马镫子,原地蹦跶了好几下,却是怎么也上不去马。 张小花在旁边瞧着她,想笑不敢笑,憋得肠子直抽筋。 高晟没那么多顾忌,已是笑出声来了,“笨啊,你的腰腹一点劲都没有。”说着,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背往上一送,温鸾才勉强坐上马鞍。 姿势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且她腿比高晟腿短,这一坐上马,脚就够不着马镫子了。 高晟重新调整成适合她的马镫长度,手扶马背,轻轻巧巧坐在温鸾身后,俊逸潇洒,宛若一只飞燕。 “好!”张小花使劲给老大捧场。 温鸾微微撇了下嘴角,知道他骑射好,从和瓦剌人那场马球就知道了。 “腰背挺直,轻轻踢下马腹,它就会小步跑起来。手握着缰绳,想让马往右拐,就拉右边的缰绳,往左就拉左边的缰绳,两边一起勒,马就会停下来。” 高晟给她演示一遍,“你试试。” 温鸾忍着害怕接过缰绳,小心翼翼试了一遍,马儿很听话,走的很稳当,不由笑了,“好像也不是很难,我会骑马啦!” 她笑了,高晟也跟着笑了,“你现在就是溜达,算不得真正的骑马,试着加快点速度。” “怎么让马跑快?” “踢马腹,用马鞭也可以。” 温鸾不敢单手握缰绳,因而踢了下马腹。她第一次骑,不知道控制力道,这一踢有点重了,那马立刻风也似地跑起来,带得温鸾身子猛地往后一仰,要不高晟在后面抱着她,只怕要被甩下马! 温鸾惊得花容失色,脑子一片空白,高晟刚刚教的是忘了个干干净净,全是啊啊的尖叫了。 把高晟笑得,郎朗的笑声随之撒了一路。 一众锦衣卫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张大虎稀罕极了,“自打我认识老大,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哎呀,不得不说,老大笑起来是真好看呀!” 张小花格格的笑,“多亏了大嫂,能让老大开心大笑的,也只有她了。” 张大虎叹道:“希望她不要再想着跑了,那天老大真是把我吓到喽,人都疯魔了,多和他待一会儿都要被他杀了的感觉。” 窝在罗鹰怀里假寐的小殿下睁开眼,“为什么要跑,他们不是夫妻?” “呃……”张大虎自知失言,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可对上小殿下那双幽深的瞳仁,玩笑话登时说不出口了。 小小年纪,偏生了对让人看不透心思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六七岁的孩子,也不知道在吴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罗鹰给他解了围,“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因闹了误会,夫人一时想不通,就背着大人离家出走了。没什么大事。” 小殿下低低应了声,看看前头的两人一骑,默默闭上眼睛。 那马足足跑出去五里地,才慢慢停住脚。 温鸾吓得全身酥软,整个人瘫在高晟怀里,动弹不得。 高晟把她抱下马,蹲在路边给她轻轻揉着发麻的腿脚,一边忍不住的笑,“还骑不骑?” “骑。”尽管声音都在抖,温鸾仍没改变主意,“头一回没经验,下次我肯定会做好的。” 高晟目光闪闪,“你如此执着一件事情,可不多见。” 温鸾甩甩发酸的手腕,“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爹我娘都会骑马,他们经常一起骑马踏青,我娘曾说过,女孩子最好学会骑马,骑马能到的地方,要比走路能到的地方远得多,便捷得多。” “我爹本来说教我的,可惜……”温鸾叹了声,眼神一下子变得伤感,“等到了国公府,更是处处不得自由,莫说骑马,就是二门都出不去,顶多在花园子里走走罢了。” 高晟手一顿,看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我这匹马并不温顺,仗着我在,它才让你骑一会,等回京我给你再寻一匹好马。” 温鸾垂下眼帘,隔断了他的视线,“好啊,说到做到,你不要骗我。” 高晟笑笑,却没有再说“我何时骗过你”的话。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只听一阵白草伏波的簌簌声,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高晟前身微倾,“骑马的时候,腿也要用力,但不能死死踹马镫子,要配合马匹的节奏,这样马跑起来轻松,人也省力,不然一天下来,屁股都要颠烂了。” 温鸾好奇,“怎么配合马的节奏。” 高晟瞧着她一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混蛋!”温鸾的脸涨得通红,狠狠锤了下他的胸口,起身就走。 高晟浅浅笑着,手抚了下她拳头落下来的位置,正是她刺伤的那处伤口。近一个月过去,伤口已痊愈了,可不知为何,刚才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次温鸾没用他帮忙,居然自己可以上马了,虽然依旧狼狈。 高晟小小诧异了下,“不错,这么快就知道如何用力了。” 温鸾嘴角微翘,浅浅得意了下,随即一踢马腹,竟然不等高晟上马就独自策马而去。 高晟方才还微笑的脸一瞬间阴沉下来,口中一声呼哨,那马立刻调转回头,颠儿颠儿地跑回他身边。 温鸾懊恼道:“这马怎么不听我的,真是的,还想叫你费劲多走一阵子。” 没有丝毫心虚后怕,完全是使小性儿赌气的模样。 高晟看了她一阵,莞尔笑道:“我的马,自然是听我的,其他人的马也如此,我们这些刀口上过活的人,自己训出来的马骑着才放心。” 第50章 ◎生变◎ 将近酉时, 一行人抵达了驿站。 他们足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个驿站位置偏僻,客稀事简, 比不得那些交通要道的大站,自然是简陋得紧, 不过三四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十多间通铺, 马房也只有小小的一排草棚子。 一看门口乌泱泱一堆人,驿丞立刻头大如斗,腆着脸微笑道:“大人见谅, 小站实在接待不了这么多人,时间尚早,你们不如去前头县城的客栈投宿, 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高晟也不言语,抬手亮了锦衣卫的腰牌。 驿丞使劲揉了揉眼睛, 把快掉地上的下巴捡起来笑眯眯道:“小的不敢耽误大人办差, 就是委屈大人们挤一挤,小的这就拾掇饭菜。” 张大虎把从吴家拿来的银子抛给驿丞,“料你这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叫城里酒楼整治几桌酒席送来。” 罗鹰补充道:“马我们自己喂, 你只管准备好草料。” 那包银子落在怀里,沉甸甸的, 砸得驿丞身子一趔趄,差点没把包袱掉地上。 起码一百多两! 驿丞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立刻着驿卒去办。 高晟却叫住他, “不着急吃饭, 多烧点热水送到上房。” 温鸾肩膀微微一松。 先是淋了雨, 后又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跑了大半日,连汗带雨还有黄尘,此时的温鸾浑身黏糊糊的,连头发丝都透着土腥味,她迫不及待想要洗澡。 很快,热水送到了。 微烫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身体,一瞬间驱散了赶路的辛苦,温鸾头靠在浴桶壁上,闭着眼,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锦衣劫 第48节 手臂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是匕首划破的伤口,不深。高晟当时就给她敷了药,应该也是那个老刘头配的,很管用,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若是以前,别说这么长的伤口,哪怕手指头破了,她也会疼得掉几滴眼泪。 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她好像不爱哭了。 温鸾从浴桶中站起来,却是眼神一滞,这时才发现,除了贴身小衣,她竟没有替换的衣裙。 旧衣服又是汗又是土的,她可不想往身上套。 “还不出来?”高晟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水要凉了,当心染上风寒。” 温鸾闷闷道:“没有衣服……” “等着。”脚步声远去,不多时高晟重新进来,手一扬,一件长袍兜头罩住了她。 瞬间被他的气息包围。 “先穿我的。”高晟拿起细棉布给她擦拭着头发,“你的东西大虎他们不敢动,只捎了几件我的衣服。” “不合身。”温鸾说着,还是穿上了。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袖子挽起好几层,袍子下摆也拖在地上——这个打扮,她是别想再出屋子了。 太阳落山了,方兴的薄暗渐渐吞噬了最后的微明,天地间被淡淡的雾霭笼罩着。 驿站各处屋檐下的灯笼次第点亮,朦胧的黄晕在风中轻轻跳跃着,院子里传来阵阵酒香,人声喧嚣,衬托得屋里静寂非常。 “你不出去和他们喝几杯?”温鸾忍不住问。 “我嫌吵。”高晟细心对付着手上的螃蟹,小巧精致的锤、刀、钳用起来如行云流水,文雅又潇洒。 温鸾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高晟抬眸,把剔好的满满一碟子蟹肉递给她。 螃蟹寒凉,温鸾体弱平日里很少吃,因解释道:“我不是想吃,是想怎么有人剥个螃蟹都能剥这么好看。” 话刚说完,她就怔住了。 高晟却是笑了,眼中波光流闪,竟生出了几分潋滟之感。 温鸾只觉得脸上烫呼呼的,心急急跳个不停,又疼又痒的,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 这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随即心里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和悲哀,她竟有些恨自己了。 温鸾沉默着,试图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门扇轻轻响了两下,张小花在外面道:“大人,裁缝到了,让她们等一会儿,还是现在过来?” 高晟擦净手,“天黑透了城门要落钥,叫她们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女裁缝抱着大包小包进屋,原是给温鸾做衣裳的。 温鸾偷偷斜睨了一眼高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夫人喜欢哪种料子?”裁缝摆了十几种布样。温鸾伸着胳膊让她们量长短,拿眼略扫扫,挑了两样素淡的料子。 “不好。”高晟指着大红和烟霞红两种颜色,“你穿红的好看,要这两样。” 过去十年里,祖父母亲父亲接连去世,除了大婚那天,她都没有穿过红色。那一天,她的人生被彻底的改变了。 种种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袭上心头,温鸾轻轻咬了咬牙。 高晟没注意她的表情,正吩咐两个裁缝,“隔壁还有位小公子,也是两身。我出十倍的工钱,劳烦二位夜里加急赶出来,明儿个前晌还送到这里。做得好,我还有重赏,喏,这是定金。” 说完仍让张小花领她们出去。 这两个裁缝干活很利索,第二天一早就把衣服送来了,温鸾穿上很合身,没有一处需要改动。 高晟眼睛弯弯,自是赏钱多多。不一会儿罗鹰在门口晃了下影子,他便出去了,几乎是同时,张小花进了屋子,对着穿新衣的温鸾一通夸,直说自己也要做套大红的衣裙,也要长长大大的裙摆。 “我从来没见老大对人如此上心过!”张小花连连感叹,“只有你在他身边,他才像个活人。” 温鸾只是笑笑,不搭话。 “喂!”小殿下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吩咐张小花,“我要吃蜂蜜桂花糕,你去做。” 张小花嘴角抽抽,她连鸡蛋都能炒糊,还做点心呢! “我不会呀。” “那就去买!” 一句话噎得张小花差点翻白眼,但她知道这位小殿下未来不可估量,不是她能得罪的人,因哄他说:“马上就出发了,等路上买好不好?” “不好。”小殿下冷冷道,“我现在就要吃,你骑马出去买,县城不远,半个时辰怎么也能回来。” 张小花无奈,只得出去找人想办法了。 明亮的窗子前,一只雀儿叽叽喳喳的叫,豆大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屋里的两个人。 温鸾倒杯茶推到他面前,“小殿下有话和我说?” 小殿下手指在杯沿上划着圈儿,沉吟了一阵才问:“你是不是被他囚住了?” 温鸾手指微微一颤,却是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边总是有人监视,不是他,就是他的手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你。” “他们在保护我,小殿下想多了。” “撒谎。”小殿下乌黑的瞳仁看过来,“没人比我更熟悉被看管,被关押的感觉。” 温鸾悄悄握紧了拳头,脸上已是笑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并不是他们说的那般好。”小殿下打量两眼,突然问,“你喜不喜欢他?” 温鸾心头突的一跳,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孩子,随即失笑,“你才多大点,懂什么叫喜欢?” “懂。”小殿下眼中划过一丝痛苦,“我喜欢我娘,我一想到她,就疼得喘不上气,就想哭,梦里也是她,醒来也是她……” 温鸾默然了,她想说你体会到的是亲情,不是爱情,可转念一想,失去至亲的痛苦,和失去挚爱的痛苦是一样的。 如果高晟死了,她会有这样的痛苦吗? 她试着想象了一下。 秋风拂过檐铃,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清晨玫瑰色的晨雾里,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小殿下问道。 “温鸾,温暖的温,鸾鸟的鸾。”温鸾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给他看,“你呢?” “我没有名字……其实有没有无所谓,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还不是随着人家起名儿?” 屋里再一次陷入寂静,唯有枝头的雀儿吵闹不停。 温鸾不知道高晟带他回京的目的,也不知道“小殿下”到底是哪位龙子凤孙,如何安慰这个孩子才好,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反倒是小殿下安慰她说:“我习惯了,不觉得如何难受,而且吃穿用度比在吴家好得多,他们也对我非常尊重,想必回京后全是好日子。” 话虽如此,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外头自由自在的雀儿。 嚓嚓的脚步声中,门吱嘎一声开了,高晟立在门口,“可以出发了。” 温鸾低低应了,拿着收拾好的小包袱出了房门。 很快,罗鹰也接走了小殿下。 温鸾刚走了没多远,就见张小花一脸焦急恐慌从上房冲出来,待看到高晟在她旁边,那是肩膀一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温鸾望着蔚蓝的天空,无声苦笑了下。 在知了愈来愈凄苦的鸣声中,京城的秋阳已是没多少热力了,红的黄的叶子铺满街道,提示着人们,一年中最为肃杀寒冷的季节即将到临。 “鸾儿还活着!”宋南一腾的从椅中弹起,惊喜交加喊道,“我就知道她没死。” 叶向晚压下心里的不自在,淡淡道:“别高兴太早,高晟也没死,你不觉得奇怪,高晟为什么不回京,却去寻一个偏僻小镇?” 叶家暗卫在坠崖的地方细细搜寻了半个月,从一个老猎户口中打听到高晟的消息——那两个人长得太出众了,没法叫人不注意。 宋南一冷笑道:“过去一个月了,他要做什么事必定已经做成,与其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被他耍得团团转没,不如多派人手,早些把太上皇迎回来。” “出使瓦剌的使臣是张肃的儿子,康王殿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叶向晚微微一笑,“谈判还需要些日子,不急,等张肃准备启程的时候我们再行动不迟。” 宋南一道:“小皇子陨身的消息我已悄悄散布出去,三日后大朝,我、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还有我父亲的旧部,会把这事捅出来。皇上没有子嗣,我不信其他藩王不动心,大周不能再乱,那些拥护皇上的臣子们,也不得不倾向太上皇还朝稳定时局。” 叶向晚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思索一阵慢慢道:“其实我一直在琢磨温鸾之于高晟,到底处于何种位置。” 宋南一明显不耐烦这个话题,“高晟好色,无非是看上鸾儿的好颜色。” “不要自欺欺人,”叶向晚嗤笑一声,“一瞬的犹豫都没有,跟着温鸾就跳进万丈悬崖,仅仅是因为温鸾的好颜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南一铁青着脸。 “高晟之所以难对付,除了皇上的偏袒,还因为他没有软肋,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叶向晚凑近了低声说,“而现在,温鸾或许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宋南一死死盯着她,“或许?” 叶向晚敏锐察觉到他眼中的怒气,及时把这句“应该确认一下我的判断正确与否”咽了回去,转而笑道:“我是说,等她回京,你要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 可能吗?宋南一满口苦涩,当他眼睁睁看着温鸾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就觉得,曾经的那个温鸾,再也回不来了。 夜色向晚,四五个送信的官差敲开小驿站的门。 刚发了一笔小财的驿丞此刻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只有大通铺了,几位可住得?” “问你打听两个人。”一个官差展开两幅画,“这是我家大人和夫人,我们半路走散了,他们有没有来过?” 驿丞定睛一看,正是昨天的锦衣卫,“来过来过,昨天早上走的。” “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不过这里就一条官道,你们顺着路追,肯定能追上。” “他们一共多少人?” “好家伙,五十六个,都把驿站塞满了。”驿丞笑道,“居然还带着个小孩,是你家的小少爷吧?” “小孩儿?”几个官差互相看看,他们是叶家的暗卫,刚从镇子上过来,镇上的居民一口咬定吴家遭了土匪,其他是一问三不知,对着高晟的画像也说不认识。 但躲躲闪闪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一切,加之死者身上的伤口明显是绣春刀砍杀的痕迹,他们很快确定高晟来过这里。 那个小孩儿什么来历,居然劳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找? 锦衣劫 第49节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把情报传回京城。 很快,他们又收到另一道命令。 这几天高晟等人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小殿下染了风寒,先是烧了一日,第二天烧倒是退了,人迷迷糊糊总是昏睡,他们只得在驿站歇了三天,直到小殿下能吃进东西了,才重新赶路。 却不敢再急行军,问驿站买了辆马车,载着小殿下慢悠悠往京城走。 “平日里积攒的苦痛太多,能撑到现在才病倒,也算坚强了。”温鸾独自骑着马,和张小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一点不像六七岁的孩子。”张小花吐吐舌头,“说起来我也挺没出息,一对上他,我气势先低了一头。” 温鸾笑笑,没有继续追问。 前面是一座高山,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再走半日就到京城了。 天空一碧千里,山间秋意正浓,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黄,入耳皆是风声松涛声河水泼溅声,行走在其间,当真叫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 连小殿下也忍不住钻出车窗,露个小脑袋看着满山的景色发呆。 “那是什么?”他指着山涧上的吊桥问。 “吊桥。”罗鹰道,“你要上去走走吗?” 小殿下看着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断的吊桥,再看看下面轰鸣的河水,默默摇头。 待到了山腰一处大点的空地,高晟便叫大家停下来歇息,骑马爬了半天山路,温鸾已是腰酸背疼,几乎握不住缰绳。 “叫你坐马车,偏逞能,等晚上我看看,你大腿内侧肯定磨破了。”高晟蹲在她旁边,一点一点替她揉着胳膊。 这么多人都看着,温鸾着实不好意思,不住往回缩手,“罗鹰守在小殿下身边,和别的男人同乘一辆马车,你不介意?” 高晟手一顿,继而道:“我还没那么小气。” 温鸾轻推他一把,“别总围着我打转,去看看小殿下,他才是你此行的目的。费这么大劲把人救出来,不能完事了就置之不理啊。” 高晟笑笑,知道她想一个人呆会儿,遂起身离开,多少给她一点独自的空间。 他心情好的时候,的确称得上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温鸾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心里更乱了,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冒出那句话,“你喜欢他吗?” 他很强大,可以保护他,可以为了她去死,可以为了她杀人,也会因为她一句话高兴或者难过。 她也曾经在某个瞬间,为他心动过。 这就是喜欢? 温鸾看向高远的天际,一排鸿雁缓缓向南移动着,几只鸟儿快乐地飞来飞去,她又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绞金锁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几乎令她窒息? 温鸾怔怔望着高晟的背影。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高晟回头望过来,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高晟也怔了一下,随即就朝她这边走来。 就在此时,茂林中突然飞出一支箭矢,流星般射向高晟,高晟瞳孔猛地扩大,手中的绣春刀瞬时出鞘,咔一声,将飞箭斩为两截。 “有埋伏!”罗鹰等人一跃而起,团团围住小殿下的马车。 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冲过来,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兜住空地上的锦衣卫。 “后面!”温鸾惊呼,高晟没回头,就势向前一扑,堪堪躲过一只暗箭。 张大虎狼狈地躲着两人的围攻,“妈的,碰上硬茬子了,这哪儿来的杀手,好他妈厉害!” 高晟极力往温鸾身边靠拢,她身边的张家兄妹就要招架不住了。 而且奇怪得很,他怎么觉得这些人攻击的目标是温鸾? 第51章 ◎展翅高飞的鸾鸟◎ 寒森森的剑气突破了张家兄妹的防御, 温鸾紧紧靠在树干上,已是退无可退了。 这是她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甚至可以看清刺客眼中自己的倒影。 扑, 绣春刀将刺客刺了个对穿。 刺客大睁着眼睛不甘心倒下,远处, 失去兵器的高晟就地一滚,躲开攻击的同时捡起一把刀, 向着她冲过来。 立刻有层层刺客隔在他们中间。 “啊!”张小花胳膊受伤,兵器锵的掉落在地,张大虎大急, 他一人根本护不住两个! 张小花跌跌撞撞躲着刺客的袭击,已是险象环生,但还固执地护在温鸾身前。 长刀当胸袭来, “妹妹!”张大虎不顾一切扑向张小花,硬生生替妹妹受了这一剑。 他也着实悍勇, 反手一刀结果了后面的人, 可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 这么下去,他们两个都要毙命,温鸾一咬牙, 提起裙子就跑。 果然,刺客们立刻撇下了张家兄妹。 “拦住他们!”高晟厉声喝道, 除却近身护卫小殿下的罗鹰几人,其他锦衣卫立即调转,像一片黑乌鸦般纷纷冲向那些刺客。 这给温鸾争得了喘口气的时间。 呛人的黑烟随风飘来, 她看向吊桥, 火舌攀上绳索, 飞快向对面蔓延——刺客点燃吊桥,要断了他们的后路。 对面是密密匝匝的枫林,再远的地方,是峰峦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 高晟被缠住了,罗鹰守在小殿下旁,锦衣卫和刺客厮杀成一团。 她身边没人!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前面是火、是风、是未知的世界,温鸾不知道以后会面临什么,她从未一个人在外独自生活过,她一直在依赖别人而活。 “温鸾!”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回头望去,高晟在一步步靠近,视线不离她左右。 金色的光束斜斜照射下来,将她笼在其中。 继续留在高晟身边,使奴唤婢,生活无忧,因她是高晟的女人,便是往里日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也不敢再轻视她。 只要按照高晟的心意过活,接受这份不平等的爱,穿他喜欢的衣服,唱他喜欢的歌儿,说他喜欢的话…… 马儿暴躁地在原地打转,火越烧越烈了。 温鸾向前踏出一步,从那一束束美丽的光芒中挣脱出来。 握紧缰绳,抓住马鞍,踩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她向那片火光冲去! “温鸾!”高晟狂暴的怒吼,不要命地冲向她,任凭刺客的剑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温鸾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自己。 刺啦—— 高晟扑倒在地,手里紧紧抓着她的一片裙角,鲜红鲜红的,好像心头上的血。 火光和红裙交相辉映,照得温鸾的脸通红。 别回头,向前,一直向前! 张小花惊呼:“你疯了,吊桥要断啦!” 温鸾狠狠踢了下马腹,那马嘶叫着冲进火焰中里,踏上了摇摇欲坠的吊桥。 整座桥都在冒火,灼人的热浪扑过来,喘不上气胸口发闷,眼睛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木头嘎嘎的响,吊桥在颤抖、在摇晃,温鸾死死贴在马背上。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一直向前,不要停下! 吊桥在痛苦的低吟,马蹄就要失去支撑。 “温鸾——”高晟惊慌失措的声音中,吊桥剧烈的痉挛了一下,如一条巨大的扭曲的长蛇,拖着长长火光和烟尘,嘶吼着翻滚着坠入湍急的河流。 最后一刻,马儿的前蹄踏上了路面。 成了! 温鸾一勒缰绳,望向对岸,悬崖边,高晟被三个锦衣卫死死抱住,眼睛血红血红的,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温鸾!”他狂暴地嘶吼,“回来!” 温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笑了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释然和轻松,接着调拨马头,急速奔跑起来。 满山的红枫好似燃烧的火,绚烂的霞,阵风吹过,宽大的衣裙在风中舒展开来,她便像一只张开双翼的鸾鸟,义无反顾地融入到这漫山遍野的火焰中了。 高晟呆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脸色白得半点血色也没有,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大人!”罗鹰格住刺客的剑,“解决眼下问题要紧!” “哦。”高晟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慢慢挺起腰身,扭头看向那些残留的刺客。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树叶都停止了颤动。 一旁的张大虎不由倒退两步,咽口唾沫,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刚刚若不是属下拼死拉住,高晟已经冲进即将坠毁的吊桥!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刺客头领瞥了一眼躲在罗鹰身后的小殿下——而且还有意外收获! 他口中呼哨一声,命令全员撤退。 但为时已晚。高晟开始攻击了,没有防守,只有进攻,几近同归于尽的进攻。 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被高手偷袭带来的慌乱只是一时的,在高晟形同疯魔的刺激下,他们逐渐扭转了劣势。 噗呲!刺客头领倒在血泊中,从右肩到左腰,几乎被劈成了两半。 “老大,留个活口!”张大虎急急道。 刺客头领唯一完好的左手抽搐两下,头一歪,死了。 锦衣劫 第50节 高晟没理他,牵过马就要去追温鸾。 “喂!”小殿下叫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高晟眼睛微眯,盯着他不说话。 小殿下丝毫不惧,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这些人来历不明,或许还会继续袭击我们,你人手损失不少,你走了,就凭剩下的几个,能确保我万无一失回到京城?” 高晟的目光又阴又冷,“他们的目标不是你。” “你确定?”小殿下嗤笑一声,“烧了一个镇子,杀了上百号人,这个消息瞒不了太久,这次不是针对我,下次呢?如果我出意外,你觉得皇上会如何?” 罗鹰也硬着头皮道:“大人,此事干系重大,若有任何闪失,莫说找回夫人,恐怕你我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高晟额头上青筋暴起,哂笑道:“万事有我一人承担,与你们无关。” 小殿下冷冷道:“有关无关,你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因你一人之故,连累其他人吃挂落,如果因此导致锦衣卫内部出现裂痕,那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可以换个人当当了。” 张小花听了倒吸口冷气,这是六七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怕不是个忘喝孟婆汤的鬼吧! 高晟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她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你父亲。” 小殿下脸色大变,牙齿咬得格格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脑袋雾水。 “老大,皇命在身,不能不从。”张大虎也觉得公事比私事重要,覷着高晟的脸道,“咱们走快点,半日也就到了,交了差您再去找嫂子也来得及,左右半日的功夫……她一个女子能跑多远?” 高晟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方冷声下令:“搜查刺客随身物品,替死去的兄弟们收拾利索,带他们回京。”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小殿下望着对面如火似霞的红枫,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当天晚上,他们就抵达京师,来不及喘口气,高晟连夜将小殿下送入宫中,建昌帝又留他半夜,细细商榷一番,直到拂晓时分才放他出宫。 高晟几乎是马不停蹄回到那片枫林,天空不作美,一场大雨不期而遇,将所有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在山中盘旋数日,竟是找不到温鸾一丁点的迹象。 此事建昌帝自然也听说了,斜睨着小殿下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小殿下面色坦然,“高大人也挺有意思,看他好像什么都不怕,其实胆子可小了,生怕一松手人就飞了,就使劲使劲攥着,我看温姐姐都快被他勒死了。” 建昌帝闻言摇摇头,“真是人小鬼大,主意还挺多。”说着提笔写下“九和”二字,“你是秋天来到宫里的,就叫九和吧,以后,你就是朕的儿子。” 九和拿过那张纸看看,郑重行了跪拜大礼,“儿臣九和多谢父皇赐名。” 建昌帝温和一笑,“跟着师傅好好读书,下去吧。” 此时华伟峰抱着一摞奏章进来,暗暗瞥一眼小殿下的背影,沉吟片刻,缓声道:“皇上,朝堂上请求即刻迎回太上皇的奏章越来越多了……” “嗯。”建昌帝专心看着桌上的舆图,眼皮也没抬。 华伟峰听不到回音儿,想了想又说:“近来宫里宫外流言四起,都纷纷猜测新进宫的孩子是谁,老奴想着,任凭人们传来传去也不是个事,更对皇上清誉有损,还不如说明那孩子的来历,以正视听。” 建昌帝终于抬头看他了,却道:“朕听说,你近来和叶家那姑娘打得火热,还成了康王的座上宾。” 华伟峰头皮一炸,心知皇上疑心自己不忠,急忙赔着笑脸道:“是走动过几回,叶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她老人家支使奴婢跑腿,奴婢不敢不听。” 建昌帝漫不经心道:“既是皇祖母的吩咐,该办还是要办的。你是朕的奴婢,也是皇祖母的奴婢,一样要精心伺候着,若哪件事办不好,皇祖母不罚你,朕也要把你的狗皮剥下来,做成人皮鼓送给皇祖母敲着玩。” “奴婢不敢!”华伟峰听得心惊肉跳,扑通跪倒在地,咚咚磕着响头,“奴婢对皇上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不会做背主儿的事。” “朕随口说笑而已,看你吓得。”建昌帝笑道,“起来吧,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哦,孩子,朕在辽东时,偶然与一民间女子有段露水姻缘,前些日子才找到他们母子的下落。既是龙种,当然要接进宫,他娘已经不在了,就记在皇后名下好了。” 华伟峰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这这这……如果记在皇后名下,他就是嫡子,差不多就是未来的储君了,事关江山社稷,朝臣们肯定会质疑他的血脉,必会大加反对。” 建昌帝看着他意味深长一笑,“朕知道,所以这个时候才需要你这个忠仆。” 什么意思?华伟峰愣愣的不敢接话。 “你要效仿高晟,朕登基时不乏朝臣反对,还不是见了血才老实了?”建昌帝幽幽道,“本来这活儿交给他最好,可他现在为了个女人疯魔了,根本没心思当差,这个重担,还是要你司礼监秉笔太监担起来呀。” 华伟峰只觉眼前一黑,完了,这不就是叫他杀“自己人”吗?就算迎回太上皇,他也会被“自己人”清算的。 他不敢抗旨,一边叩头,一边将高晟骂了个狗血淋头,同时又暗求老天保佑,高晟赶紧把跑了的女人找回来吧,他可不想做那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奇怪得很,温鸾这一跑,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融入大海,任凭高晟如何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0 23:53:31~2023-05-11 23:5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她去哪儿了?◎ 今年京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刚刚进入十月,护城河已结了一层蜘蛛网似的薄冰。今日更是阴沉沉的,肆虐的风推着团团彤云层层叠叠压下来, 眼看着要下雪。 凉风从窗缝中嘶嘶穿过,烛光摇曳, 映得高晟的脸忽明忽暗,昏黄的光晕打在窗子上, 印出庭外干枯的树枝影子。 他为她种下的樱花树,能否度过这个冬天? 梳妆镜前摆着她惯用的脂粉盒子,拉开小屉,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首饰,金的银的玉的,各色宝石玛瑙珍珠, 光彩射开来,映得睁不开眼睛。 黑漆螺钿立柜里, 她的衣服多得要放不下了, 云锦、蜀锦、杭绸、纱缎、烟罗……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 她走的时候一样没带。 这些,留不住她。 床上铺着云朵般柔软蓬松的被褥,床头叠放着一套她的衣裙。 衣服展开, 依稀是她的模样,高晟看着笑了下, 随即眼中浮现无边无际的痛苦。 手伸入裙裾,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柔软细滑的衣料一寸寸从手中滑过,高晟跪在床前, 右手顺着衣服的轮廓一点点向上抚摸着。 他把头靠在她的衫子上, 闭着眼睛, 呼吸加重,脸颊逐渐泛起红晕,额头青筋暴起,细细的汗在烛光下晶莹闪烁。 呼,他喉咙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声,随之整个人瘫软在她的衣裙上,不停喘着粗气,宛若一个濒临溺死的人终于被救上岸。 “温鸾,温鸾……”高晟紧紧攥住她的衣服,几乎要抓破了,声音干涩沙哑,说不清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 夜枭桀桀怪叫,今晚星月全无,宛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一阵风扑,烛火摇晃一下,熄灭了,屋里已是暗得看不清人影。 门扇被人叩响,安福在外面低声道:“大虎哥回来了。” 好一会儿过去了,门嘎吱的从内打开,高晟的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他消瘦得厉害,脸颊都有点凹陷了,一动不动站在廊下,好像一尊汉白玉雕成的塑像。只一双眼睛寒凛凛闪着冷光,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阴冷。 逼得人一阵心悸。 饶是在他面前一向活泼爱说笑的小安福都规矩了许多。 高晟眼珠动了动,“有消息了没有?” 小安福急忙冲后招手,示意张大虎上前回话。 张大虎完全是一副上刑场的表情,“老大,山东传来消息,嫂子没回温家老宅。” 高晟的目光刺向了他,“京畿找不到,温家老宅没有人,她能去哪儿?” 一句话把张大虎问住了,挠挠头,喃喃道:“大概躲起来了吧,她失踪的山林我们搜了无数遍,连狼窝老虎洞都掏了,没发现遗骸什么的。周边的猎户村民也说没有听到吃人……” 他说一句,高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咳咳!”小安福忙出声打断张大虎,尬笑着说:“温姐姐一个弱女子,身上又没带钱,跑不远的。俗话说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我看还是在京城四处找找。” 偏偏张大虎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就是,着重查宋南一,上次就是他和嫂子串通跑的,这回保不齐还有他的手笔,嗯嗯,肯定是他把嫂子藏起来的。” 高晟面色一变,眼中立刻有无数利箭射出。 小安福倒吸口冷气,赶在高晟前面开口:“不可能,温姐姐是临时起意,连行李都没收拾!况且周海从国公府递出消息,宋世子也派人暗地里寻找温姐姐,可见他们绝对不可能串通。” 高晟的脸色稍稍缓和,“她还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嫁到邯郸冯家,那里查过没有。” 小安福暗叹一声,大人一个月前就吩咐过查冯家,已经回禀了的,又忘了! 因答道:“冯家犯了事,邯郸早没这号人家了,她姐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高晟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让人去邯郸找过了。 “找到阿蔷,把消息放出去。”高晟慢慢道,“她会自己回来。” 阿蔷是仅剩的温家旧人,温鸾是个重情义的,他不信她会置之不理。 小安福和张大虎互相看看,默然退了下去。 两点灯笼在空中摇摇晃晃,张大虎遥遥望着宅子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愁眉苦脸道:“小安啊,你要劝劝老大呀,皇上让华伟峰监管北镇抚司,老大再不振作起来,锦衣卫就成那阉狗的天下了。唉,我还想着再把宋南一抓回诏狱呢!” 安福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了张让大人听劝的脸吗?” 张大虎又道:“老大魂儿都丢了,这么下去不行。别说他还得罪了小殿下,虽然我不知道为啥……啧,明明是他救的人,小殿下还对他淡淡的。” “大虎哥,可以与帝王共苦,不能与帝王同甘,你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安福叹气,“更不能与帝王讲恩情,除非你不想活了。” 张大虎眼睛瞪得溜圆,“你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懂得还挺多,我看你在老大身边浪费了,真该把你送进宫里伺候小殿下去!” 安福一乐,“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哪里比在外头借着大人的威名作威作福的好?我可不去!” 说着他又不住感慨:“奇了怪了,温姐姐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喊脚疼的一个弱质女流,能跑哪儿去?” 不知他们,有同样困惑的人还有宋南一。 他不完全相信叶向晚,因而没借助叶家的力量,只用父亲的私印给父亲的旧部写了信,附上温鸾的小相,请他们多留意过往的女子。 叶向晚在旁冷眼瞧着,也不点破,只提醒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小皇子一旦记在皇后名下,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算太上皇回来了,只怕也有的掰扯。” 宋南一心不在焉应了声。 叶向晚碰触到他怅然若失的目光,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出声讥讽道:“你倒是记挂她,人家可没想着你,要不早就回来找你了。” 宋南一脸皮不由发烫,嘴上犹自不认输,“高晟在京中早布下天罗地网,不回来是对的。” “你不是要亲自出京去找她吧?”叶向晚盯视他一眼。 锦衣劫 第51节 宋南一苦笑道:“咱们的人马上就要和瓦剌谈成条件,又突然冒出个小皇子,孰重孰轻,我心里有数。” 叶向晚闻言松口气,“不管那孩子是真的还是假的,绝对不能承认他的身份,皇上要见血,就让他见,失去群臣的支持,单凭高晟几人他坐不稳帝位。” “之前他能登基,是因为瓦剌兵临城下,臣子百姓都慌成一团,需要他这么个象征性的人物把大家重新聚在一起。”宋南一口气冷了几分,“让他杀吧,杀得越多,就有越多的臣子对他失望,到头来,大家只会盼着太上皇还朝。” 对比建昌帝的强硬专政,太上皇要温和宽容得许多,只要不是犯上作乱,当官的基本可以一步步稳稳当当升迁,平平安安做到致仕。 叶向晚眼睛一亮,“你是说不理会华公公的示警,反而要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对,”宋南腮边的肌肉咬得微微鼓起,“此一时彼一时,强权在战乱时固然是好用的,可现在京城不再风雨飘摇,话语权该回到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叶向晚赞许地点点头,“事不宜迟,你准备下,我们明天就开始。” “好。”宋南一的目光投向暗沉沉的黑夜,正事商议妥当,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温鸾,纳闷她怎么在外头活得下去,惊讶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更意外她冲进大火的勇气。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只会看着他甜甜笑的娇柔小姑娘,好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了。 宋南一重重叹了声,关上了窗子。 庭院中,他亲手为温鸾种下的樱花树,已经枯死砍掉,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不多时,雨点变成了雪粒子,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黏黏糊糊的。 宣府的一处简陋的行脚店里,温鸾戴着脏兮兮的毡帽,一身破旧的棉袄,脸上身上都是黑乎乎的煤渣,正缩在草垛里取暖。 “小蚊子。”车队的胖婶喊她,“卫所的官爷要查人头,你来!” 温鸾笑道:“这就来。” 她知道高晟必会派人去山东老家找她,她这模样也确实惹眼,干脆在水里泥里滚了一圈,把自己搞得好像逃难的灾民。 在之前,她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在泥里打滚的一天! 马也不敢再骑,贱卖给马贩子,恰好赶上要回大同府的运煤大车队,领队的老板娘胖婶见她可怜,便容她跟着车队走,平时打打杂跑跑腿,不过添一碗饭而已。 她说自己姓文,有个毛头小子使促狭叫她“小蚊子”,一来二去,反倒叫开了。 行脚店大堂,两个大头兵拿张画像,正逐一比对店里的女子们。 轮到她了,打头的兵勇皱着眉头喝道:“把脸擦擦!” 温鸾用袖子用力抹抹脸,将近一个月天天与煤渣子作伴,她又刻意地不好好洗脸,昔日白皙润泽的肌肤毁容似的被浸上一层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兵勇摇摇头,“下一个。” 从他旁边经过时,温鸾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画像,画上人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外,出自宋南一。 在国公府的三年多,宋南一给她画过不少画像,虽然兵勇手里的画几经誊描,距离最初的水准差了一大截,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原画必是宋南一的旧作。 宋南一说过,宣府卫所的指挥使是他父亲的旧部。 这样说来,是宋南一在找她。 温鸾又用袖子抹抹脸,脸上的煤渣子顿时更贴合地融入皮肤,她走到胖婶身边,“婶子,还有几日能到大同啊?” “半个月怎么也差不多了。”胖婶给她两个杂粮饼子,“吃完赶紧睡,明天早上把马喂饱。” “好。”温鸾捧着饼子,慢慢走向自己的草垛子。 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23:56:29~2023-05-12 23: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考试全部顺利过过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一出手就要他命◎ 五更时分的风卷着几片残雪, 带着初冬的寒意扫过奉天殿前的广场,袭得宋南一脖子一凉,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他从几位御史旁边经过, 互相交换了下眼色,皆是紧张中带着亢奋——今日大朝, 他们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宋南一昂首,提袍走上高高的汉白玉台阶。 四品以上的朝臣们分为东、西两班, 依次排班站好,雁行入了殿内,如宋南一此等低阶言官, 只能站在殿外候着。 宋南一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御冬赈济粮、榆林卫民患等不痛不痒几桩事过后,终于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只听有人道:“……太子者, 国之根本,今陛下爱子失而复得, 理应册立皇储, 安臣民危疑之心,绝不轨觊觎之望,以保大周社稷安稳。” 宋南一目光霍地一闪,已是提足了精神。 那人的话音刚落, 殿内已是反对声不断,和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都围绕着出身做文章。突然冒出个皇子来,皇上又刚刚失去唯一的儿子,这个时机太微妙了, 容不得人们不多想。 争吵声越来越大, 掌管御前礼仪的太监连声喝止, 然而平息不到一刻钟,又菜市场似的吵成一团。 这次分歧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是人人痛恨的外敌瓦剌,也不是多方利益博弈的太上皇还朝,是真真正正牵扯到大周国本的立储之争。 普通人家都格外看重血脉,更何况是天家?便是先前全力支持建昌帝的张肃,此次也缄默不言。 争议之凶猛,着实有些超乎建昌帝的预料,他便看了眼华伟峰。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华伟峰也不敢明着违背皇上,当即吩咐侍卫上前拿人:“御前喧哗,该当何罪?” 来了!宋南一立刻高声喝道:“皇家血脉不容混淆,这是皇上的大周,也是我等臣民的大周,鱼目万万不能混珠,如此隐患,各地藩王岂会俯首称臣?事关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 紧接着七八个年轻的御史冲进大殿,口口声声嚷着皇上不能一意孤行,如此这般将来必会引起天下大乱云云。 太监们拦都拦不住,华伟峰连连喝止,反倒被吐了一脸唾沫星子,看那几人不要命的样子,大有“文死谏”的劲头。 他们一闹,被侍卫震慑得有点偃旗息鼓的朝臣立即重新披挂上阵,竟是比方才嚷得还凶。 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宋南一一直立在殿外,压根没有迈过殿门口那道高高的门槛。 瞅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建昌帝,华伟峰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指着殿前的锦衣卫厉声喝道:“都没长耳朵?把人拖下去,廷杖!” “不用你们这些鹰犬,我自己来!”年轻气盛的御史把官帽往地上一摔,大吼一声,“奸佞乱朝纲,忠臣含冤死!”说罢一头撞向金柱。 眼见就要血溅大殿,宋南一眼中迸出一阵刁狠,就要趁机刺激众人大闹一场,却见那人膝盖一弯,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咚!那声巨响啊,闻者无不龇牙咧嘴,只觉自己的膝盖都要碎了。 年轻的御史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就那么双手撑地跪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在谢罪。 华伟峰长舒口气,他也不是傻子,一直没收到叶宋两家的回信,就知道他们可能在计划着什么,是以自己也做好了对策:反正皇上不会发明旨要他杀人,那就借“廷杖”之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能拖一时是一时。 没想到有人脑子一热居然要死谏! 这要是死在金銮殿上,皇上和群臣的矛盾会愈加尖锐,他夹在中间也愈发难做,想要善终是难上加难。 还好,拦住了。华伟峰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谁干的,可要好好谢谢他! 死谏,在某种意义上讲,几乎是指着鼻子骂皇上是昏君,大周朝几十年都没有出现死谏的臣子了,一时间奉天殿沉寂下来,只有屋檐下的铁马,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丁当声。 宋南一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 嗒、嗒,高晟慢慢从殿门旁的红漆云柱后走出来,几枚小石子在他掌心跳跃着,从宋南一旁边经过时,淡淡瞥了眼他的右臂。 刺拉拉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宋南一不自觉捂住了右臂,竟向后退了一步。这是高晟回京以来,他们第一次碰面,他紧张得心就要爆了。 高晟没理他,迈着四方步慢慢走进大殿,撩袍跪倒,“臣高晟叩见皇上。” 建昌帝嘴角吊起来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抹轻松,“起来吧,总算回来当差了。”说着,斜睨华伟峰一眼,“你不在,朕总觉得胳膊腿的哪里不舒坦,奴婢们当差也不用心,大朝乱得如同闹市,今天朕是长见识了。” 华伟峰一张脸霎时变得雪白。 “皇上且安心,一两个秋后的蚂蚱罢了。”高晟起身,走到那个年轻御史面前冷声道,“用死要挟皇上,用皇上的污名,成全你自己的清名,却将皇上置于何地?此乃不忠也!” “我是为大周……”御史张口欲驳。 高晟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父亲早逝,全靠寡母一人供养你读书,因日夜织布不停,眼睛已是熬瞎了。你只顾自己一死以邀名,弃生你养你的寡母不顾,可曾想过你死了,她如何度日?此乃不孝也!” “我……”御史脸色蜡黄,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食君之禄,必当分君之忧,如今瓦剌在边境虎视眈眈,榆林数万乱匪渐成气候,外患未除,内忧未平,你无一言可建国,无一计可安民,有何脸面在此要生要死?你上愧对君父,下愧对黎民,更是连累你这些同僚同年平白有‘结党营私’的嫌疑,真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高晟字字句句毫不留情,直把那御史刺了个对穿,委顿在地,再也没有进谏的气力了。 饶是这样,高晟还不肯放过他,“不止如此,你还蠢得要命,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回头往后看看。” 那御史昏昏沉沉抬起头,待看到仍立在大殿外头的宋南一,眼神立刻变了。 宋南一顿时涨得满脸通红,但高晟没有指名道姓,他当然不能这个时候跳出来。 “让他杀吧,杀得越多,就有越多的臣子对他失望,到头来,大家只会盼着太上皇还朝。”高晟的语速很慢,确保能送到大殿上每一个臣子的耳朵里。 “不理会华公公的示警,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扑通,华伟峰吓得瘫软在地。 高晟慢慢向宋南一走去,“现在京城不再风雨飘摇,话语权该回到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宋南一已是惊骇得脸色煞白,心里掀起惊涛巨浪,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叶向晚的私密谈话高晟居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谁,谁在监视他? 无数道目光投射到他身上,那些目光不乏愤怒,带着讥讽,夹杂着几道怜悯,他茫然看过去,只觉一张张面孔熟悉又陌生,透着一种彻骨透髓的冷酷。 恍惚中,他看到高晟几不可察地笑了下。 这是高晟的报复! 他知道高晟恨他,可回京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动手,整日疯了似的找温鸾的下落,衙门的事也全撒手不管,他以为高晟受打击太大疯魔了。 但高晟还是那个高晟,睚眦必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宋南一的身形摇摇欲坠,昏过去之前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立刻有人把他拖下去,经此波折,先前誓死反对认回小皇子的声音小了许多,但仍有数位大臣不同意立刻立为储君,主张要经过宫廷验证,查询程序都要符合家法祖训,方可录入皇家宗谱,也能杜绝日后登基的隐患。 这是老成持国之言,朝臣们让了步,建昌帝也不能硬和他们顶着干。 高晟目光微暗,小殿下的身世经不起细查,势必要重新做一份,这个差事九成九落在他身上,如此一来,恐怕又不能出京去找温鸾了。 他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空,深深吐出一口气。 锦衣劫 第52节 远离京城的大 殪崋 同阳高县,大雪已是丢絮扯棉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地上足足积了半尺来厚的雪,刚刚进入冬月,已是冷得和三九差不多。 大车店,温鸾蹲在火炉旁边,发愁地看着自己冻得又红又肿的手,上面都长冻疮了。 胖婶擦着手从伙房出来,粗着嗓门问她:“小蚊子,找到你姐夫家了没有?” 温鸾摇摇头,她几乎跑遍了阳高县城,没人知道从邯郸搬来的冯家。 “要不你继续跟着我们跑大车好了。”胖婶道,“也不差你一碗饭。” 温鸾笑道:“我再找找看,实在找不到的话,再请您赏饭吃,到时候您可别不要我。” 胖婶爽朗笑道:“哪儿能呢!俗话说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咱们穷人家再不互相帮一把,就真活不下去喽。” “活不下去就去榆林投奔起义军。”有个脚夫大大咧咧道,“起义军专门劫富济贫,杀贪官污吏,逼急了,我真去!” “去去,脑袋别裤腰上的买卖咱可不干。”胖婶挥挥手,扭脸又对温鸾说,“我倒是知道一家从邯郸搬来的,不过不姓冯,姓郑,人在县衙当差,或许他知道你姐夫,要不要去问问他?” 第54章 ◎姐姐◎ 冯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 却世代耕读,加之家风清正,孝悌忠信, 在邯郸小有声望。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温鸾听了胖婶的建议。 县衙不是等闲人随便能进的地方, 她也不敢贸然进去找人打听,还是那身脏兮兮的打扮, 提着一篮子干枣,只在衙门附近转悠,想着先打探打探那位郑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一连守了四日, 始终没有看到有邯郸口音的外地人。 温鸾不免打起退堂鼓,眼看严冬将至,她今冬的生计还没着落。胖婶下一趟还是去京城, 自己是不能再往京城方向走的,不然就求求大车店的老板, 看能不能有个打杂的活计, 起码熬过这个冬天。 脑子正胡乱想着,忽然一个醇厚的男声传了过来,“……还是要多备些粮食,榆林的乱子越来越严重, 大同府都有流民了,听说朔州那边更严重, 我这一趟出去……” 好熟悉的声音。 温鸾循声望去,衙门口走出两个人来,左边那个一身青布棉袍, 三十来岁, 国字脸, 脸上风尘犹在,一双眼睛却是平和依旧,看起来很深沉干练的一个人。 姐夫! 温鸾差点就要扔下篮子跑过去相认。 稳稳神,她重新把头低了下来,又听旁边的官吏道:“郑先生辛苦,半个多月没着家,先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明儿个再来也是一样的。” 温鸾一怔,姐夫改姓郑了!这是为何?这下她更不敢出声了,只一路悄悄跟着。 姐夫在一个烧麦摊子前停下,买了两笼热气腾腾的羊肉烧麦。接着用油纸包好,帕子裹住,解开前襟小心揣在棉袍里,两手护在胸前,一步一滑踽踽在风雪中前行。 温鸾鼻子酸酸的,姐姐喜欢吃烧麦,尤其是羊肉馅儿的,吃起来没够。 她揉揉眼睛,一步一滑跟在后面。 姐夫在一扇红漆如意门前住了脚,门开了,露出姐姐的脸。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急忙扭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在哭,一面抹眼泪,一面浅浅笑着回了大车店。 她与胖婶辞行,“还是没找到,朔州还有房远亲,我去投奔他们。” “冰天雪地的不好走,还不如等开春了再上路。”胖婶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就塞给她两吊钱,“路上当心,一个小丫头片子,可得保护好自己。” 有脚夫取笑:“就她?又胖又黑,长得跟炭团一样,倒贴钱也没人要。” 胖婶一笤帚扫过去,吓得那人连连告饶,大车店里立刻哄笑一片。 温鸾也笑了,她没钱买棉衣,就学穷苦人家的法子,用芦苇花或者柳絮来代替棉花,这东西不如棉花保暖,只能多絮几层,因此显得异常的臃肿。 正好掩饰了她曼妙的身段。 一片热闹中,她把那两吊钱悄悄放回胖婶的褡裢,回头看了一眼大家伙,抿嘴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去成衣店买了新衣,数出浴肆洗澡的钱,还剩下十文,温鸾就在路边摊买了盒胭脂——她得体体面面去见姐姐。 浴肆热气蒸腾,水雾氤氲,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舒展开来,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惬意。温鸾久久的泡在热水里,忽然很想流泪。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如今也出息了,这些日子不仅没饿死,还攒了些钱。 她看着自己生了冻疮的手,小小得意了下,虽然很辛苦,但这第一步,她做到了。 丝瓜瓤子反反复复搓洗几遍,身上的肌肤总算显出了原本的颜色。不过那张脸风吹日晒的缺乏保养,比之前粗糙了不少,肌肤都不透亮了,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养回来。 那盒胭脂一打开,就散发着劣质的香气,温鸾却觉比之前用的上等货都要好闻,手指挑起一撮,慢慢抹在嘴唇上,脸颊上,配着那双依旧生动的眼睛,镜中的脸立刻多了几分生机。 温鸾不由冒出个疑问,如果自己相貌平平,高晟还会不会如此执着于自己? 叹了声,她把镜子扣上了。 从浴肆出来时,门口的女侍接连看她好几眼,惊艳中带着疑惑,显见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来了她这么个美人。 温鸾拿厚巾子把自己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迎着风雪来到那处小院,看着门上的铜环,心脏止不住地跳跃。 深吸口气,她用力扣响门环。 等了一会儿,院子里有人问:“谁呀?”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温鸾的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她想说“是我,小鸾”,可喉咙好像也被泪水堵住了,干涩酸疼,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能一下又一下拍着门板。 “来了来了。”门嘎吱吱开了一条缝,闪出一张妇人的脸,眉眼与温鸾有点相似,或许是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沧桑,那张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 温鸾张张嘴,声音满载着哭腔,“姐……” “你……”温燕大吃一惊,“小鸾?你怎么在这里?就你一个?阿蔷呢?” 温鸾哽咽着答道:“阿蔷……我和她路上走散了。” 虽然妹妹化了淡妆,温燕还是一眼瞧出来她的憔悴消瘦,一把把妹妹搂在怀里,泣声哭道:“你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啊……”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郑明,出来一看是温鸾,也是惊愕不已,心知定是出了大事,才会让一贯娇弱的妻妹不惜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 “快进来!”他提醒门口抱头痛哭的两人,“大冷天的,快进屋烤烤火。” “对对。”温燕忙揽着妹妹往院里走,“看这手凉的,吃过饭没有?唉,肯定没有,我这就给你下碗汤面。” 一碗普普通通的葱花鸡蛋面,温鸾却吃得很香,连汤也喝干了,看得温燕不住抹眼泪。 “路上饿过肚子,就养成不剩饭的习惯了。”温鸾不好意思笑笑,然而刚说完,不由一怔。 这话,似乎高晟也说过…… 温鸾低着头,极力把那个人影摁下去。 温燕擦擦脸上的泪,“你年初的时候应该和宋南一成亲了吧,按理儿,我和你姐夫该送份贺礼的,可我们家这个情况,想来想去,还是不给你添乱的好。” 温鸾忍不住问道:“怎么冯家说败就败了,竟是连原籍都呆不下去?姐夫还改了姓!当初你们一封信写的没头没脑的,还不让我和宋家说。” “你姐夫的老师全家抄斩,公爹和他交情颇深,受牵连贬谪岭南,半路染了时疫,刚走到开封人就没了。”温燕深深叹了声,“墙倒众人推,势倒万人踩,自然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冯家被折腾得差点灭门,你姐夫看势头不对,带着我们娘俩逃了。” 温鸾沉默一阵,“你是怕连累我被国公府瞧不起,才不让我求宋家帮忙的吧。” 温燕笑道:“没事,都过去了,这里的县令是你姐夫的同年,你姐夫在他身边做笔墨师爷,我们也过得下去。倒是你,到底怎么回事,宋南一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温鸾呼出口气,故作轻松一笑,“我与宋家退婚了。” “什么?”温燕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上下打量妹妹两眼,狐疑道,“是不是宋南一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还是国公夫人故意难为你?” 温鸾不自然笑笑,“别问了,反正早散了。” 温燕气呼呼的,“父亲退隐乡间时,郑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那时候父亲就有退婚的意思了,没想到宋南一追你追到了山东老宅,你又稀罕他稀罕得了不得,父亲才没退婚。” 还有这事?温鸾口中泛起一阵苦涩,垂头不语。 郑明挑帘进来,“来了也好,你们姐妹互相守着,岳父在天之灵看着也放心。” “我可不想吃白饭。”温鸾嘻嘻笑着,“这一路我学的可多了,洗洗涮涮自不用提,我还会招揽顾客叫卖吆喝了!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街面上店铺肯定忙得不可开交,首饰店、衣料铺子什么的,总能找到份差事。” 温燕听了直摇头,“那怎么行?又不是养活不了你,何须你抛头露面干那些营生。” 郑明却是猜到了妻妹的心思,她在国公府寄人篱下三年多,个中滋味肯定不好受,大概不想再过伸手朝人要钱的日子。 于他和妻子来说,不过多双筷子的小事,于妻妹来说,却是关系到自尊的大事。 因笑道:“小鸾想自食其力,也不是坏事嘛!但是不要去外头的店铺,那里鱼龙混杂,有人唐突就不美了。先在家陪你姐姐几天,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不愧是经年的夫妻,温燕立刻明白,一拍手笑道:“我想起了,前儿个我去钱家串门,她家大女儿缺个女先生,钱夫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中意的,要不我带小鸾去试试?” 郑明解释道:“县太爷钱大人是我的同年,两家时常走动的。” 其实温鸾不大愿意出入官宦之家,但刚来总不好拂姐姐姐夫的面子,便笑着应了。 稍作休息后,转天,她跟着姐姐去了县衙。 作者有话说: 二更要一点了,太晚了不要等啦 第55章 ◎梦见◎ 进了县衙宅门, 往西拐就是县太爷会客的花厅,花厅后头隔着一处院子就是女眷生活的后宅了。 钱夫人胖乎乎的十分富态,一笑眼睛弯弯的, 操着一口永平话,语音绵延, 尾调上扬,说起话来像唱歌, 既柔和,又诙谐,没说几句就把温鸾逗得抿嘴微笑, 那点子初见的拘谨也不翼而飞了。 说话间,钱小姐由乳母领着进来了,七八岁的样子, 梳着双丫髻,粉团子似的小人儿, 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钱夫人笑眯眯道:“不用教她太难的东西, 读读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不做个睁眼瞎就行啦。” 每日只上午来半天,一个月五两银子,这份差事可谓相当的轻松了。温鸾道了谢, 情知人家是看着姐夫的面子,不由暗暗对姐姐笑了笑。 却听钱夫人问:“温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配了人家?” 温鸾一怔, 还没来得及说话,姐姐就替她回答了,“十八了, 先前倒是许过人家, 您知道我娘家的情况, 我父亲一走,唉……” 话没说透,钱夫人大概齐明白了:准是见温家式微,男方退亲了。 锦衣劫 第53节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夫人爽朗笑道,“我看温姑娘的面相,是有福之人,先苦后甜,放心,福气在后头哪。” 温燕笑道:“借您吉言,您人脉广,认识的人家多,得空帮我妹妹瞧瞧,哪家有合适的……” “姐姐!”温鸾急忙出声打断,佯装羞涩地斜睨她一眼,“人家才刚来一天,你就嫌我烦了?” “哎呦呦,还不好意思了。”温燕钱夫人同时笑起来。 又拉了会儿家常,姐妹俩辞别钱夫人回了家。 温鸾觉得要好好和姐姐说下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再嫁人了。” “不嫁人怎么行?”温燕苦口婆心劝道,“凭你的品貌才学,宋家不成,还有别的好人家,虽说比不上国公府富贵,嫁个普通官宦人家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温鸾低低道:“我嫁人才是害了人家。” “你说什么?”温燕没听清,可她又不言语了。 温燕叹道:“你到底在国公府经历了什么?原先满脑子情哥哥情妹妹的小丫头,竟然对嫁人如此抗拒。” “我……”温鸾苦笑道,“就是觉得嫁人挺没意思的,好了,咱不说这个,我没当过女先生,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说着,把姐姐推了出去。 温燕心下起疑,待郑明回来,悄声与他道:“总觉得小妹有事瞒着我们,你能不能打听打听定国公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儿个我就想到了。”郑明脸色分外凝重,“特地找了钱大人一趟,听说年初的时候定国公就被关进诏狱,既不定罪也没释放。” 他拿出一份邸报,“你看,这是今天刚收到的:宋南一咆哮御前,非议圣上,定‘大不敬’罪,褫夺定国公世子的爵位,永不叙用。” 温燕先是一惊,马上想到自家妹妹,拍着胸脯道:“还好小鸾和他退亲了,逃过一劫。” 郑明看看她,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出口气,什么也没说。 那个抓走定国公、给宋南一定罪的可是高晟啊…… 京城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不见太阳,西北风卷着细白的雪粒子呼啸而过,地上的雪水冻成了坚硬的冰,过往的行人马车都不得不缓慢行走着。 宋南一目光沉沉注视着晃动不已的车帘。 那晚他和叶向晚的密谈,周海进来过一次,放下文书就走了,那点时间根本听不到几句话,所以一开始他没疑心周海。 可和周海一屋的小厮说,晚上他起夜,周海的床铺是空的。 他干什么去了? 细想,上次叶家和瓦剌人接触,其中也有周海的影子。 周海是家生子,他娘周嬷嬷是母亲最得力的心腹,宋家对他们母子不薄,宋南一实在想不到周海有什么动机背叛宋家。 自己太多疑了? 宋南一只觉车厢里憋闷得喘不上气,一把扯掉了车窗上的厚锻帘子,凛冽的寒风扑进车厢,好歹让他的脑子冷静下来。 世子之位没了,若不是叶向晚请动了康王和太皇太后求情,只怕国公府的爵位也没了。 皇上已着手调换卫所的将领,调将不调兵,到了新营盘要重新培养忠于自己里的亲兵,相当于变相削弱原有的武将势力。他在康王那里看了偷偷抄录的名单,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父亲的旧部,或者是与父亲交好的将领。 一旦调换完成,皇上再也不用顾忌父亲在军中的号召力,要杀要剐,还不是全凭皇上一句话。 宋南一拳头慢慢握紧,他知道此事的严重,却是毫无应对之法。 目光漫无目的扫过人群,一辆运送泔水的车咕噜噜穿过街巷,引得人们纷纷掩鼻躲避。 推车的人瘦弱矮小,脏兮兮的褐色衣裳,看不出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宋南一惊奇地盯着那人,突然喝道:“停车!”不待马车停稳就跳下车,循着泔水车一路追去,那车沉重走不快,一会儿就让他追上了。 “阿蔷!”顾不得肮脏恶臭,他猛地拽住推车人的胳膊。 破旧的毡帽下,赫然是阿蔷惊慌无比的脸。 宋南一扔给拉车老头一锭银子,“这是我家逃奴,收留逃奴是重罪,不想受罚就闭紧嘴巴。” “我不是……”阿蔷刚要挣扎,已被宋南一捂住嘴拖到车厢里。 “别出声,高晟的人到处找你,想想高晟的手段,被他抓住你会生不如死。”宋南一低低道,“你既然在京城,为什么不来找我?” 阿蔷扭过脸,满脸的愤慨。 宋南一叹了声,“我知道你恨我,当时扔下你实在是迫不得己,多带一个人,你家小姐就少一分逃生的希望,你总不想让高晟把她抓回去吧?” 阿蔷把脸扭回来,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可你最终也没救出小姐,现在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我……” “她活着。”宋南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从高晟手里成功逃跑了,你知道她会去哪里吗?” 阿蔷立马摇头,“不知道,知道了我肯定会去找她。” 其实她知道的,小姐极有可能去找大姑奶奶了,她不敢跟过去,唯恐被人发现踪迹连累小姐。 她也不敢告诉宋南一,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狠厉,一脸戾气的男人,她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以前那个温文尔雅,总是一脸和煦笑意的世子爷联系在一起。 莫名的,她觉得宋南一和高晟越来越像了。 宋南一眼神闪闪,继而笑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到我庄子上住几日,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阿蔷刚要拒绝,又听他说:“连我都能发现你,高晟的人会找不到你?他肯定会利用你威胁你家小姐,你忍心因你之顾,致使她再入樊笼?” 阿蔷看着他不说话。 宋南一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却是转瞬即逝,“我不会害你们的,与你们认识十几年了,我强迫你家小姐做过一件她不愿意的事?” 阿蔷犹豫半天,终是点了点头。 宋南一满意地笑笑,待转过脸来时,脸上已是笑意全无。 一进腊月门,转眼就是年,外地的人都陆陆续续往家赶,老话讲六腊不出门,出门三分险,可皇命一来,不出门也要出门。 小安福收拾着衣物,絮絮叨叨说:“您一个人去大同卫所?九边重镇就没一个指挥使是咱们的人,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多带几个人好些。” 高晟看了眼他收拾的大包小包,皱着眉头全拿了出来,只留两件换洗衣裳,“京中也需要人手,大同卫所离榆林卫最近,榆林匪患一旦外溢,大同卫所就是第一道屏障,我不亲眼瞧瞧不放心。” 小安福撇撇嘴,您被皇上拘在京中快三个月了,好不容易出京,肯定是借机去找人,瞧着吧,再见您就是明年喽! 高晟叮嘱他:“记着打扫,东西别乱动。” 小安福叹道:“记得的,温姐姐的房间我每天都清扫一遍,所有东西也是按她的习惯摆放,绝对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可是大人,她还会回来吗?” 高晟手一顿,慢慢戴上了兜帽,大踏步走入漫天飞雪中,“会的。” 夜色深沉,风雪拍在窗棂上,窗户纸一鼓一鼓的,仿佛有了生命。 漫天的飞雪中,温鸾看着身上的嫁衣发呆,举目四望,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只有无休无止的风,卷着雪花扑过来,大红的嫁衣顿时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带得她几欲飞去。 她顶着风雪艰难向前走着,隐约看到白色中出现一点红,红色变得越来越大,跳跃着,颤动着,成了一大片燃烧着的火。 无数条人影在火中奔跑,只见一个男人手持长刀,狠狠地,一下又一下挥向那些人影。 “住手!你干什么!”温鸾急得大喊,“快停下!” 男人果然停下了,缓缓转过身,看向她。 温鸾惊恐地盯着他的脸,“高晟!” 转眼,他来到她的面前,她的手被紧紧扣住,腿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高晟阴冷的目光似是要削掉她的脑袋,随即低下头,恶狠狠吻下来,唇与唇,舌对舌,激烈地纠缠着,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 沙哑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的嗓音响起,“我来找你了……” 温鸾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黑漆漆的房梁,盖在身上的是沉甸甸的棉被,窗子上的纸已然发黄,桌子上摆的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白瓷。 是姐姐家。 温鸾努力平复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悄悄把头藏进被子。 为何会梦见他? 第56章 ◎是他?◎ 钱小姐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 平日里文文静静的,教起来很是省心。 她年纪小,钱夫人也不求教出个女状元, 温鸾便不拘着她死读书本,有时绣绣花, 打打络子,亦或教她抚琴下棋。后晌在家, 帮姐姐操持家务,做些荷包、帕子、鞋袜等物放到针线铺代卖,闲时读书写字, 逗弄小外甥。 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每日忙着生计,日子简单而平淡。 这几天钱夫人忙得很, 盯着下人们里里外外清扫屋舍,一个犄角旮旯也不放过。不但去大同府城采买了一大堆精巧物件, 还开了库房, 把平时舍不得用的琉璃屏风、翠青釉瓷器全拿了出来。 闹闹哄哄的,比过年的阵势还大。 温鸾随口问了句,结果钱小姐道:“母亲说有贵客,也不知道哪门子贵客, 就是知州家的夫人小姐来,也没见她搞得这般隆重。” 温鸾手一顿, 无端生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待要细问,钱夫人一推门进来, 笑眯眯道:“马上到年根儿了, 家里迎来送往的, 这丫头学也学不踏实,我想着干脆提前放年假,让孩子好好过个年。” 她当然要听主家的,温鸾笑着称好,装着不经意说:“我看您忙得是脚不沾地,莫说铺陈摆件,就是略有点磕碰的椅子桌子都换成新的了,这是哪里来的客人呀?” “嗨!”钱夫人一挥手帕子坐在椅子上,“我也不知道,老钱不让我多问,只说是京城来的大人物。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呆了八年,同年不是升迁,就是得了肥差,只有他!我们这也是没法子了,尽人事听天命,看看人家肯不肯提携一把。” 啪,温鸾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脸色惨白。 钱夫人诧异地看她一眼,“你的脸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身子不舒服?” 温鸾扯出个僵硬的笑,“突然有点头晕……夫人,今天先到这里吧。” “好好,”钱夫人忙吩咐婆子,“备车,送温姑娘回家。” “两步道罢了,不用麻烦。”温鸾强压着内心的波折起伏,匆匆告辞——再多待一会儿,她就要撑不住失态了。 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扑到她的脸上,被温热的皮肤暖化了,变成水珠挂在她的腮边。 已近年根儿,街面上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店铺门口悬挂的红布彩灯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着了火。 雪与火激烈地碰撞着冲进她的眼睛,她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晚的噩梦。她使劲咬了下嘴唇,剧烈的疼痛似乎唤回了一丝理智。 不会那么巧,高晟如果知道她在这里,必然直接找上门,不会兜个大圈子故弄玄虚。 听钱夫人的意思,来者能左右钱大人的前途,高晟的势力是大,但他管的是刑狱,从来不插手官员的升迁调任。 锦衣劫 第54节 不是他,不会是他。 温鸾深深吸口气,总算在进家门前勉强稳住了心神,笑吟吟的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心里到底装了事,白天忙忙碌碌的还好,一到晚上就开始做噩梦,时而惊惧时而恍惚,几天下来,人都没了精神气。 温燕觉得诧异,问了两次都给温鸾搪塞过去了,不由忧心忡忡与丈夫道:“她一定有大事瞒着我们,这丫头嘴巴好严,以前不这样,什么心事也藏不住,什么话也愿意和我说。” “肯定是国公府没好好待她,受委屈也没处说,说了或许还遭白眼指责她不识好歹,慢慢的就改了性子。”郑明安慰妻子,“她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好好的亲事也没了,搁谁谁好受?你多担待着点吧。” “我自己的妹妹,我当然心疼,用得着你提醒?”温燕笑骂他一句,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忙岔开话题,“钱大人也是,署衙都放假了,还见天找你过去。” 郑明裹紧衣领,“老钱叫我帮忙,不能不去,走了。” 说话间温鸾进来了,一手拉着小外甥郑松,一手提着两个纸包并风车糖人等物,一大一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温燕赶紧递过去一杯热茶,“说了多少次,不要给他买东西,你快自己攒着。松儿也是,不叫你要小姨的东西,不长记性!” 郑松喜滋滋的小脸立刻垮了。 “没花几个钱,大过年的不准训孩子,看你,说得松儿都快哭了。”温鸾把风车塞到小外甥手里,“插在窗子外头,风一吹呼呼地转。” 郑明心细想得多,妻妹铁了心不再嫁人了,他们夫妻在当然好说,假如他们先走一步,妻妹就要靠儿子养老,关系自然是越亲密越好。 因笑道:“小鸾看松儿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松儿也只她一个小姨,在这世上,我们四个都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了,用不着推来推去的客套,反而见外。” 一番话说得温家姐妹都湿了眼眶,午后的阳光透过照进来,转个不停的风车映在薄薄的窗户纸上,五彩斑斓。 郑明回头看看铺满阳光的小屋,笑着关上门出去了。 “姐夫好忙啊。”温鸾叹道,“其他几位书吏早在家歇着了,只有他闲不下来。” 温燕道:“还不是那个京中贵客,搅得钱家上下不得安宁,连你姐夫都跑前跑后的帮忙,这不,听说那位大人是金陵人,钱大人正满世界找淮扬菜厨子呢!” 温鸾登时睁圆了眼睛,“金陵人?不是京城人士?” “嗯,也是这两天刚知道的,咱们这个穷地方,哪有好的淮扬菜厨子?估摸着要去府城找,保不齐又要派你姐夫一趟外差,今儿都小年了。” 温燕抱怨一句,低头继续给儿子赶制过年的新衣服,没注意妹妹眼中已是一片惊喜。 笑意止不住的从她眉梢眼角流泻出来,一瞬间,温鸾的面容是说不出的生动,开心地蹦下地,捧着小外甥的脸蛋“叭叭”亲了两口,亲得松儿咯咯的笑。 “走,咱们去买炮竹去,要最大最响的!”她抱着小外甥就往外跑。 “诶诶,屁股还没坐热又出去疯?你们俩,别在外头吃太多零嘴,晚上还要吃饭呐!”温燕隔着窗子喊了声,听着妹妹和儿子远去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 零零散散的鞭炮声震荡着空气,年,就要来了。 大同是大周的九边重镇之首,重视程度远非其它边城可比,府城也是繁华热闹,年味来得更浓更早。 高晟听着满城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炮竹声,微微皱起眉头。 大同卫所指挥使谭方见状,示意心腹把窗子关上,不大的书房里里四个铜鎏金火盆兽炭熊熊燃烧,窗子一关,不多时便觉得浑身燥热难安。 高晟的眉头却舒展开了,“派去瓦剌的使臣迟迟不见回京,递到京城的奏章也是含糊其辞,这不是小张大人的做派。” 谭方眼神微闪,心知他在试探自己,因道:“不瞒高大人,小张大人路过大同卫所时,我借送马为名,在使臣团安插了两个眼线。据他们传回的消息,小张大人准备返程却大雪阻挡只能延迟。” “瓦剌人要求开榷场,此事一时不能决定,大概要耗很长时间才能谈妥,意外的是太上皇看起来并不惊惧,没有急着要求回来,反而拉着小张大人彻夜相谈,只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谭方给高晟斟一杯酒,“不管瓦剌人如何打算,我大同卫十万精兵等着他们,只是今冬的粮草迟迟不到位,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高晟却不急着喝,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壁,“真有十万?找你之前我去过一趟卫所,能有六七成就算好的。” 谭方面皮一僵,随即笑道:“大人也在军中任职过,朝廷那点子俸禄赏银,层层发放下来,到兵卒手里剩不下几个。别人吃空饷是中饱私囊,我却是为了大家都吃饱饭。” 高晟道:“知道你不是为一己之私,我又加了点,按十二万密报的皇上。榆林乱子闹得如此严重,就是指挥使克扣饷银,吞并军屯,逼得底层的军户没办法了,才聚饥民反于定边,两年了都没压下去。你这里没有闹乱子,说明你平时做得很好。” 谭方心下一喜,举杯道:“都说高大人阴狠刻薄,我看都是以讹传讹,屁话!我替手下的大头兵们谢过大人。” 高晟举杯喝了,“皇上有意让各地卫所指挥使互相调防,不知谭大人是否愿意去榆林?” 好家伙,谭方差点被刚喝的酒呛死,合着他辛苦半天,全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这……”他讪讪笑着,“,我对榆林情形不熟,况且临阵换将是大忌,我去了,只怕对平乱百害而无一利。” 这次换高晟给他斟酒,“不是换将,皇上的意思,增设晋陕总兵,统一调度两行省兵力,势必在明年桃花汛前平定榆林匪患。” 他把酒杯递给谭方,“以谭大人的能力,此总兵一职,非你莫属。” 两行省的兵力尽归一人,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谭方激动得满脸通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谭某深受皇恩,无以为报,唯有以此身献国!” 高晟举杯挡住唇角的一抹笑意,没有比权势更诱人的东西了,增设若干总兵,若有将领不满皇上的调防,根本用不着皇上出手,这几个总兵就能弹压下去。 “要不是榆林匪患牵制了这边的兵力,去年瓦剌人也不会如此轻易突破北边防线。”谭方感慨一句,“不如把知府也请来,要打仗,离不开当地官府的支持。” 高晟自是同意,不多时大同知府就到了,还带了一本卷宗,上面是大同周边州县的情况,包括储粮数目、近来涌入流民等等的数据。 做得一目了然,极为漂亮,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 高晟对此地的官员真是刮目相看了。 知府也不贪功,直言道:“不是我的主意,是阳高县县令主张的,从年初就开始做了。先前是一月一报,现在是半月一报,虽然琐碎麻烦,但一看就知道形势趋向,若榆林乱子波及至此,我们马上就能知晓,立刻就能做出应对。” 高晟笑道:“千里马再好,也要有伯乐相助。” 知府大人心思一动,老钱在阳高县蹉跎八年了,虽然每次考评他给的都是上等,可因为没钱往京城走路子,就是没办法升迁。高晟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这么好的机会,何不叫老钱露个脸? 因道:“也是巧了,他人正好在府城,干脆叫他过来,他在榆林做过一年县丞,比我们都熟知那里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晚九点二更 感谢在2023-05-15 03:05:20~2023-05-16 15: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ztz 58瓶;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你要如何平息我的怒火◎ 很快有差役找到了逛酒楼的钱大人, 一听说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有话问他,惊得手一抖,一杯酒全泼在了怀里。 差役瞧着好笑, “大人切莫惊慌,高大人夸您条陈写得好, 这可是露脸的机会,别辜负我家大人一片心。” “那是锦衣卫, 突然找上门来谁不怕?”钱大人手忙脚乱擦着身上的酒渍,不放心似的又确认一遍,“是高晟高大人对吧?” “对对, 您快跟我走吧。” “容我换身衣服,你先到外头等等我。”打发走差役,钱大人马上叫过长随, 低声吩咐,“等郑先生过来, 你就说知府大人有急事找我, 让他先回家,万万不可提起高晟的名字。” 长随奇道:“为何不能提?” “废话,不能就是不能!”钱大人没好气敲了下长随的头,“好好把郑先生送回家, 听到没有?” “诶!”长随揉揉脑袋,一溜烟跑到门口守着了。 这边钱大人收拾利索, 随差役到大同府最好的酒楼拜见高晟等三位大人。 该了解的情况差不多都了解了,高晟本不欲在此地多留,肯见这位钱大人也是给知府面子,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 略寒暄几句就沉默下来。 因见有点冷场, 知府笑道:“老钱,你这几天饶世界找淮扬菜厨子,却不知这家馆子淮扬菜做得最好,等下你去后厨问问,多花几个钱,叫他们带着家伙什儿去你家做。” 钱大人眼睛一亮,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下官正犯愁呢,可巧大人就解了我的难题。” 高晟眉头暗挑,“听口音钱大人是河南人,也喜欢吃淮扬菜?” “那倒不是。”钱大人答道,“一个远方亲戚要过来住几天,怕他吃不惯咱这里的口味,就提前预备着。” 什么样的远亲,值得特地花大价钱请府城最好的厨子?还必须要淮扬菜,马上就要过年了,又有什么要紧事,赶在这个时候出远门? 淮扬……金陵…… 再一想迟迟没有确切消息的大周使臣,高晟目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变得黑如深潭,不再追问,只微笑着吃酒听他们说话。 酒席过后,他借口公务在身,谢绝了两位大人的邀约,悄悄跟在钱县令身后。 或许是他多疑了,可正是因为这点子多疑,过去不知救了他多少回。 与府城相比,阳高县城小得可怜,高晟潜伏在县衙盯了两日,并未发现县衙有任何可疑人员出现。他还要去燕山宣府一带寻温鸾去,犹豫着要不要先走,请谭方多留意这个钱县令。 阵风吹过,隐约送来几句人声,“扰了夫人午觉,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高晟蓦地转过头,通向月洞门的鹅卵石甬道上,三个女子慢慢走着,几乎是瞬间,他认出了温鸾的背影。 只觉一块大石重重击在胸口,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泛黑。他想叫她,可刚张口,就被冷风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涕泪横流。他想扑过去抓住她,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刚走一步就踉跄得一头栽在地上。 真疼啊…… 这次不是梦。 “哈,哈哈……”高晟抚着额头,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他艰难地从雪堆里爬起来,不由自主向她消失的方向靠近。 “喂,你哪儿来的?”一个仆妇伸手拦住他,“这是后宅!” 高晟仿佛大梦初醒般木木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笑道:“得罪,我是来送东西的,一不小心迷了路。” 长相好的人天然能博得人们几分好感,仆妇上下扫视他两眼,并不难为他,一指旁边的石板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到头右拐就出去了。” “多谢大姐。”高晟装模作样抱拳,顺手递过去一小锭银子,“冒昧问您一句,刚才过去的女子是府上的小姐吗?” 仆妇笑呵呵接过银子,“你问的是穿鹅黄衫子的姑娘吧,什么迷路,准时见温姑娘长得好,鬼迷心窍地就跟进来了。你这种人我见过好几个,快死了那心,人家姑娘早放出话,这辈子不嫁人!” “她一个人怎么过活?” “怎么是一个人?人家姐姐姐夫都在这里,喏,她姐夫就是我们大人的师爷郑先生。” “这样啊……”高晟咬了咬牙,转身大步离去。 西北风推着一大片乌云从天际压过来,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在云缝中穿行着,天空渐渐变得灰暗阴沉。 “要下雪了。”温燕看看天色,拉着妹妹准备走了。 都是常走动的人家,钱夫人不和她们客套,“初六我在家摆席面,你们可得来。”又让丫鬟装了一篮子冻梨,“……我记得你家小子爱吃。” 温燕笑道:“我这连吃带拿的……好好,我拿着拿着,初一叫松儿给你们磕头来。” 说笑间,姐妹俩告辞而出。 看着阴沉沉的天,温鸾的心莫名揪了起来。 锦衣劫 第55节 “怎么了?脸上一点笑模样没有。”温燕看着妹妹。 “心慌慌的。”温鸾挤出个笑,“钱夫人屋里炭火气太大,不透风,大概是熏着了。没事,风吹吹就好了。” 温燕叹道:“往年最怕冷的就是你,整天恹恹的,一冬天手炉不离身,恨不能不出屋子,现在倒是皮实了,可我这心里,反而不落忍。” “这是爹娘离世后,我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温鸾挽着姐姐的隔壁,撒娇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盼着这日子长长久久的。” 温燕爱恋地抚摸着妹妹冻得泛红的脸颊,姐妹两个相携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此时天色愈加晦暗,苍茫的天幕下,银白色的雪粒撒盐似地一阵阵落下,不多时就变成鹅毛大雪,覆盖在此前化了又冻了的冰层上。 已是掌灯时分,还不见郑明回来,温燕有些担忧,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留神听着门上的动静。 终于,门板响了两声,不重,却很清晰。 “小鸾,开下门。”温燕抽不开身,喊妹妹帮忙。 “来了。”温鸾挑帘出来,看大门并没有上门栓,因笑道,“姐夫今儿个还敲门了,稀奇。” 说着,拉开门扇。 呼啸的西北风卷着冰冷的雪团猛地灌进来,黑色的斗篷如乌鸦的羽翼一般啪的展开,漫天飞雪中,高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恨,还有疼到极致的贪婪。 温鸾的瞳孔猛然扩大,想也没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了命地关门! 砰!高晟的手牢牢撑住门板,巨大的力道反弹过来,温鸾踉跄了好几步才算站稳。 他勾了下唇角,喜怒不辨,“好久不见了,温鸾。” 刺骨的寒意伴着他的声音丝丝缕缕钻入骨头缝,温鸾的脑子已经僵住了,什么也想不了,绝对掌控带来的惊慌几乎将她的理智吞噬殆尽。 她面无表情看着高晟,内心已是接近崩溃,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疯狂的叫嚣: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 “小鸾,”姐姐的声音唤回了她仅存的一丝理智,她慢慢回过身,看到姐姐握着饭勺子疑惑着看着他们,“你们认识? 高晟没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她,显然要听她怎么说。 他的手摁在腰间。 那里悬着绣春刀。 只这一下,温鸾就知道了,绝不能再刺激此刻的高晟。 “他……他是,”温鸾强迫自己露出个微笑,“他是我的夫君。” 高晟微微扬眉,眼中现出几分玩味。 咣当,温燕手中的饭勺掉在地上,“什么?” “说来话长。”温鸾语无伦次编着瞎话,“我和国公府退婚后,就和他好上了,后来他一直忙于公务,我、我生气,使性子……他也不理我,我就想离家出走吓唬吓唬他。” 温燕看看她,又看看高晟,脸上的神情已说明一切:她才不信妹妹的话! 高晟轻笑,上前抱拳道:“姐姐见谅,是我不懂体贴人,致使夫妻生了嫌隙,此次冒昧前来,还请姐姐莫要怪罪。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权当是我的赔罪。” 他挥挥手,温鸾这才注意到,门外停着两辆马车,穿的用的摆的……各色物件装得满满当当,都快要溢出来了。 温燕扳着面孔看向妹妹,多年的姐妹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姐姐是在问自己,这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夫君。 温鸾心里满是不甘,可更多的是无力感,是不知高晟会如何对待她、对待姐姐姐夫的惊恐。 她只能笑着说:“收下吧,姐姐。” 高晟这次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吩咐送货的伙计们把东西搬进来,随着温鸾施施然迈进屋子。 见来了生人,趴在炕头玩的郑松扑进温鸾怀里,咬着手指好奇问道:“小姨,他是谁?” “叫姨夫。”高晟微微弯腰,伸手摸摸郑松的头。 温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屁孩下手。”高晟低沉的嗓音带着嘲弄,慵懒地坐到她对面的椅子,微微仰着头,“你要如何平息我的怒火呢,娘子?” 第58章 ◎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高晟双腿交叠, 一只胳膊搭在椅子靠背上,悠闲地向后倚靠着,他的眼神出人意料的平静, 就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狠戾,甚至可以说有点温和可亲, 却让温鸾愈加紧张,这样的冷静理智, 意味着高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情绪影响。 她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令人心悸的威压铺天盖地袭过来,温鸾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炮竹在空气中噼噼啪啪炸响,院外, 姐姐正指挥送货的伙计归置东西,夹杂着邻居羡慕的惊叹,喧嚣热闹。屋子里, 松儿抱着九连环哗啦哗啦的冥思苦想。 温鸾突然后悔极了,她就不应该投奔姐姐! “我跟你回去, 再也不走了。”她从炕上走下来, 试探着,想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高晟一抬胳膊,避开她的手,冷冷一笑, “这话在我要杀宋南一的时候你就说过,我遵守了承诺, 你呢?” 温鸾慢慢收回手,紧握成拳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惶恐,“但凡你对我稍稍尊重点……别这样看着我, 高晟, 我不跑了, 我……认命。” 高晟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黑幽幽的瞳仁看不出一点的情绪,“每当我对你心软,你就会毫不留情的往我心口扎一刀!一次又一次,你骗我骗得团团转,温鸾,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哪怕说你爱我。”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炕头玩耍的松儿,温鸾倒吸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我跟你走,放过我姐姐一家,他们是我最后的亲人。”温鸾抓住他的手,声音里全是无助和祈求。 高晟没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都长茧子了,手指头也起了倒刺,这是……冻疮的痕迹?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头吧。” “还好。” “是挺好,宁可吃苦受罪,也不愿待在我身边。” 温鸾无言以对,良久才低低道:“我姐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普通的市井百姓,放过他们,求你了……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真的爱我的话,就不会伤害我。” “爱?”高晟自嘲地笑笑,眼底泛起浅浅的血色,“先前谁说的,我的爱既不正常,也没人想要。既然你不稀罕,我也没有下贱到捧着心让你肆意践踏的地步。”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高晟仰头望着她,眼中的血色和水雾交织在一起,“我放弃了,温鸾,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想得到你的心纯属我做梦,那便如你所愿,我不再痴心妄想了。” 温鸾怔住,随即心底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滋味,整个人反而愈加冷静,“等你彻底对我失去兴趣,你会如何对我?” 高晟减轻手上的力道,仍是不肯松开手。 “你最好不要盼望那一天的到来。”他说,“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或许,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温鸾浑身剧烈颤抖了下,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高晟很想反问她一句,可看着她那双沉静如枯井般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追问的欲望。 高晟松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院外渐次安静,温燕挑帘进来,面上是客气的笑,“买那么多东西,院子都快放不下了,劳你破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高晟起身道:“第一次登门,当然不能空着手来,又不知道姐姐姐夫喜欢什么,便每样都买了点。我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您是温鸾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就不要和我见外了。” 他言辞诚恳,语音温和,俨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燕也不禁动容了,忙笑着请他坐下,“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妹夫的名字呢。” 高晟答道:“我姓高命晟,在锦衣卫任职。” 像被雷击中一般,温燕倏地僵在那里,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两眼发直,哆嗦着嘴唇道:“高晟?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高晟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两眼,“正是,姐姐……知道我?” 连温鸾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谁不知道锦衣卫的恐怖啊。”温燕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逐渐恢复正常,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都要把掌心掐破了。 高晟笑了,“坊间传闻多有夸大,姐姐不必害怕。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再说了,我们办案都是办的朝臣官员,很少抓老百姓。” “是啊,是啊,你是我妹夫,抓谁也抓不到我们头上。”温燕附和似地笑了几声,起身挑帘出去了,“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烫壶酒,再多炒两个下酒菜。” 高晟看向温鸾,讥诮地笑了笑,“你有个好姐姐,好好珍惜。” 温鸾自是听懂了其中暗藏的威胁意味,苍白的嘴唇已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厨房,灶火疯狂舔着锅底,锅里的菜刺啦刺啦冒着黑烟,已是全糊了!温燕拿着饭勺一动不动站在灶前,表情木木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吱嘎嘎,院门响了,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燕,她隔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冲出门,不由分说把丈夫拉进厨房。 “锅!”郑明慌忙舀瓢水泼泼上去,嗔怪似地瞥妻子一眼,“大过年的,铁匠铺都歇业了,我可没地找补锅的去。” 温燕苦笑道:“哪里顾得上锅……小鸾的丈夫找来了,人就在屋里。” 郑明吃惊不小,“她不是没成亲吗?” “说是闹别扭离家出走,先不说其中的古怪,你知道那人是谁?”温燕眼圈发红,隐隐冒出泪花,“高晟,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仿佛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下,郑明的脸顿时变得又青又黄,半晌,才迟钝地说:“你确定?” 温燕低低抽泣着,“这还能有假?谁敢冒充他的名头?小鸾也没有否认,我想应该就是他了,老天啊,他怎的做了咱们的妹夫!” 郑明一口接一口的吸气,原地转了几圈,双手握紧,再松开,再握紧,一会儿咬牙切齿,嘴里低低念叨着什么,一会儿又茫然四顾,那模样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案板旁的菜刀上。 一直紧密盯着他的温燕大惊失色,慌忙死死按住那把刀,“我知道你恨不能杀了他,就是怕你控制不住,才把你拽过来。明哥,我们惹不起他,更杀不了他,更别说他是小鸾的丈夫!” “可是,可是……”郑明充血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温燕斩钉截铁道:“没有可是,慢说你杀不了他,就算你杀得了他,小鸾怎么办?她能不恨你?诛杀朝廷命官,是要全家抄斩的,我是不怕,松儿呢?他才六岁!” 郑明痛苦地抱着头蹲下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温燕一下一下抚着丈夫的后背,满是心疼和无奈,“明哥,这仇……你就先忍下吧。” 郑明使劲搓了搓脸,“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高晟阴狠狡诈,绝非良配。是他抓的定国公,也是他定的宋南一的罪,我总觉得小鸾退婚和他有关系。” 温燕出嫁早,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关心学堂的事,并不知晓高晟还做过自己父亲的学生,沉吟道:“等我问问小鸾,你洗把脸,一会儿见着他千万别露出端倪,省得他疑心再连累了小鸾。” 郑明点点头,收拾一番后,压着满腔的怨愤进了屋子。 他掩饰得很好,对高晟是既艳羡亲近,又带着畏惧讨好,还有点文人的清高自傲,恰如其分表现出一个身份地位不如妹夫,又扭扭捏捏拉不下脸的姐夫模样。 锦衣劫 第56节 温鸾坐在高晟旁边,提着酒壶给他斟酒,高晟的目光数次扫过她,可她一直微微垂着脑袋,极少与高晟有眼神交流。 高晟与她说话,她马上就给出反应,全是顺着高晟的话说,一副温顺的小媳妇模样。 温燕是过来人,很快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妹妹,好像很怕妹夫似的……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高晟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姐夫原来姓冯,为何要改姓郑?” 郑明唉声叹道:“别提了,也不知道触了谁的霉头,家父被按上个无中生有的贪墨罪,紧跟着几场天灾人祸,冯家败了个干干净净。我担心有人寻仇,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这个穷乡僻壤。” 高晟想了想,“姐夫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去京中任职?” 温鸾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抢先说道:“姐夫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去京城做什么?冯家伯伯到底背着罪名,肯定有人拿此说事,没的反招弹劾。” “有我在,怕什么?”高晟满不在乎一笑,“贪墨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姐夫也说了,无中生有的贪墨,说明案子证据并非确凿无疑,既如此,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就是给冯家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 郑明心中愤恨不已,脸上却是笑容可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妹夫一句话,就能决定是黑是白,哎呀呀,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妹夫,我真是撞了大运喽。” 此话入耳,高晟微微皱了下眉头,但看郑明满脸满眼都是笑意,又觉自己多心了。 这顿酒,一直喝到近子时才散。 温鸾侧身躺着,身后一沉,高晟从后凑上来,凉水的寒气混着清新的皂角香,袭得她一激灵。 快四个月不见了,她知道他想要,可惜不能叫他如意,“我小日子来了。”她淡淡说,头也没回。 高晟上下游走的手果然顿住,但下一刻,他的手就抚上了她的唇。 “没关系。”黑暗中,传来他轻轻的嗤笑,“还记得你为见宋南一一面,求我通融的那次么?那本画册子,我教过你怎么做。” 温鸾没有反抗,翻身下炕把门仔细关好,“你不要出声,我不想吵醒姐姐他们。”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过后,温鸾伏在他身前,低下了头。 没有点灯,只有外头的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高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手下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的体温,她细腻如脂的肌肤,清清楚楚传到他的掌心。 是活生生的她,不是梦中虚无的她。 高晟终于放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连日来不安似的挺了挺身子,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她。 已是后半夜,雪停了,月牙悬在深蓝的夜空中,将纱幔般的清辉撒向这清冷的人间。 郑明披上大衣裳,小心来到厢房,从柜子底下拿出两卷卷轴,徐徐展开在油灯的微光下。 “父亲、老师……”他跪在地上,重重叩头,“儿子无能、弟子无能,仇人就在眼前,我却只能卑躬屈膝……愧对你们啊!” 纸上画满了条形方框,恩师董仲文之灵、师母董张氏之灵、先考冯……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竟是两卷画在纸上的牌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好像甲流了,希望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o(╥﹏╥)o 第59章 ◎你们并不像夫妻◎ 随着满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的鞭炮声, 建昌二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经过去年一年的休养生息,大周朝看似恢复了宁静,可对时事敏感的人都知道, 大周如今的局势像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上平静如斯, 冰层下却是水流激荡。 身为建昌帝第一信臣,高晟自然不可能离京太久, 温鸾更不愿他与姐姐一家多接触,几次催他动身回京,可他轻飘飘一句, “皇上放了我大假,不急”,就把温鸾堵了回来。 几天下来, 温鸾已是心乱如麻。高晟分明已经找到她了,为什么还不走, 一定要把姐姐一家也带到京城? 松儿咯咯的笑声由远及近, 温鸾隔窗望过去,松儿坐在高晟的肩膀上,手里举着长长一串糖葫芦,两条小胖腿一蹬一蹬的。 高晟一手护着松儿的腰, 一手提着大包小包,脸上也是笑吟吟的。 一阵风吹来, 落光叶子的树枝轻轻摇摆,堆在上面的雪末儿簌簌飘落,在灿灿的阳光下幻映出细碎而晶莹的微光, 宛如一场璀璨的花雨。 温鸾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看她, 可这场花雨模糊了视线, 她看不清此刻高晟的表情。 她收回目光,默默关上了窗子。 “回来了。”温燕热情又拘谨地与高晟打着招呼,两种不沾边的情绪混杂一起,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虚伪的真诚。 高晟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小心把松儿交到她手上,眼珠微动,已将院子扫视一遍。 “今儿打了壶好酒,恰好店家有卖酱牛肉,切了二斤。”他一提手中的酒壶,笑着说,“晚上和姐夫好好喝一顿。” 温燕说了声“不巧”,解释道:“钱大人家里来了贵客,刚刚打发人来请他过去陪坐,要不我把他再叫回来?” “不用,咱们自家人,什么时候吃酒都可以。”高晟貌似随口调侃,“年节里都是各家走亲戚,特地叫姐夫作陪,这位贵客好大的来头。” 温燕不疑有他,“你还别说,来头真的不小,听说是在康王身边当差。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王爷身边的人?也亏了是远亲,顺道过来看看,不然哪有机会见到!”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论权势,比那位贵客不知大多少。丈夫前脚拒绝他的进京邀请,后脚就陪王府的人吃酒,误会自家瞧不上他可就麻烦了。 温燕赶忙描补,“钱大人想挪窝,我们可不想,好容易置办下这份家业,抛下太可惜了。” 高晟笑笑,转身进了屋子。 温鸾盘腿坐在炕上,就着天光正在描花样子,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端正的鹅蛋脸宛若白玉一样光泽透明。 高晟隔着炕桌伸出手,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温鸾浑身一僵,旋即偏头躲开他的手,“在别人家,好歹注意点分寸。” 手倒是收回去了,一个荷包却落进她怀里,“补一下。” 是送给他的那个鱼戏莲花的荷包,边缘已经破损,有几个地方针线都磨得发毛了。看得出,定是整日带在身上的。 温鸾仔细抚平上面的毛边,正月里不动针线,动了会有血光之灾。然而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才不会相信这些风俗忌讳,只会认为她有意推脱。 还是不要激怒他了。 她剪去毛边,拆掉破损的线头,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刷平了,从针线笸箩取过几个线轴比比颜色,仔细缝补起来。 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午后金色的阳光静静在屋里流淌着,竟出奇地给人一种静谧安好的感觉。 高晟再一次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姐姐。”温鸾扭脸看向门口,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高晟的手。 温燕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转了转,她是过来人,和丈夫感情颇深,夫妻之间的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妹妹避开他的手,不大像羞涩,更像逃避。 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妹妹说的那般好。 温燕把所有的疑问压在心底,微微笑道:“你姐夫吃酒席,咱们也不能亏着自己,晚上吃涮锅,妹夫有忌口的没有?” 高晟摇摇头说没有,脸上笑意不变,眸色深了几分,瞧得温鸾心头一颤。 西北风又呼呼刮起来了,县衙后花园的红梅开得正盛,暖亭里两盆炭火熊熊燃烧,又是午后,开着窗子也不觉得如何冷。 上首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严肃,钱县令正赔着笑脸给他斟酒,郑明和几个清客陪坐下首,俱是言笑晏晏。 除了郑明。 只有刚见面时说了几句客套话,坐下来便是一言不发,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在一片恭维声中显得格格不入,贵客看他的眼神便有点特别了。 钱县令察言观色的本事极高,趁着更衣的空档,拉着郑明悄悄道:“怎么了你这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说老伙计,别看王老爷不是官身,人家可是康王府大总管,说话比知府大人还管用。” 郑明先陪了个不是,“实在是家里出了点事,搅得我心神不宁的,扰了你们的雅兴,实在是对不住。” 钱县令问他出了什么事,许是憋得太难受了,郑明犹豫一阵,低低道:“你绝对想不到,高晟来我家了,他居然是我妻妹的丈夫!” 钱县令惊得是目瞪口呆,脑瓜子一阵嗡嗡响,真是万万想不到,郑明竟然和仇家成了连襟,忙问道:“他知道你是谁吗?有没有难为你?” “他毫无印象。”郑明连连冷笑,“说来可笑,他还要替我父亲平反,助我重新入仕呢!也对,冯家这样的小角色,还入不了他的眼。我恨啊,真恨啊,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大冷的天,钱县令愣是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别冲动,千万别冲动。老伙计,你听我一句劝,活人比死人重要,想想弟妹,想想小侄子,冯家就剩你们仨了,你总不能叫冯家绝了后。” 郑明沉默了,可眼中依旧是悲愤不已。 钱县令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是替高晟说话,冯家落败和他并无太大关系,伯父是受董大人牵连才被贬谪,是那些小人落井下石,踩着冯家邀功邀宠。” “父亲是替老师鸣不平才惹祸上身,可监督府衙办案的是锦衣卫!是他们硬把‘贪墨’的罪名扣在父亲头上的,我不信其中没有高晟的授意。” 郑明目中闪着愤怒的火光,“还有老师,当朝为高晟斩杀……死后还成了‘乱党’,董家上下五十三口,就那么没了,没了啊。高晟能有如今的荣光,全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别人的血泪上去的!” 想起当今登基时的血腥混乱,钱县令又是重重一声叹气,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良久,方劝道:“往前看,老伙计,人要往前看。” 郑明挤出个苦涩的笑:“娘子也是这样劝我的,唉,我每日还要对着仇人强颜欢笑,生怕他看出一点苗头,简直了,作恶的理直气壮,受害的反倒心虚不已。” “我看你今天也别回去了,省得你喝多了再胡说八道。” “不成,我不放心老婆孩子,守着那么个凶神恶煞。” “那不是还有你小姨子在了么?得嘞,你不乱说话,什么事也没有。” …… 夜色逐渐吞噬了大地,屋里烛光摇曳,高晟脸颊泛红,醉眼朦胧,单手支颐望着温鸾。 “你小日子过去了没?”嗓音干涸,透着不加掩饰的饥渴。 温鸾梳头的头一顿,低声道:“在别人家不方便,等回京了,再好好伺候你。” “他们听不到。”高晟朝她伸出手,“你姐姐吃了酒,这一觉恐怕要天色大亮才会醒。” 温鸾警醒地盯视他一眼,“你在酒里下东西了?” 高晟脸色冷了下来。 温鸾咬咬嘴唇,便要去吹灭蜡烛。 “亮着。”高晟把她摁在炕上,“让我仔细看看你。” 温鸾双手被他扣住,容不得她有任何的退缩躲闪,直接从正面毫不留情地进来,强势得温鸾只能跟随着他,一步步走入痛苦又欢愉的深渊。 四个月的压抑统统在今晚爆发,一次根本满足不了他,温鸾被迫转身趴着,她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窗外,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还有婴孩的哭啼,清冷的月光映得窗户纸有点发白。 真好,今晚还有月光。 但是很快,月亮便隐入云层中了,蜡烛不知什么时候也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她的世界。 温鸾闭上眼睛,极力把涌到嗓子眼的低吟咽了回去。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不见高晟的身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姐姐居然还没醒,温鸾叫了好几遍,她才揉着眼睛坐起身,自己也是惊讶不已,“我居然睡了这么久,还真是第一遭。” 锦衣劫 第57节 “平日里操劳太过,多睡会也好。”温鸾帮着松儿穿衣服,温燕眼尖,一眼看到她手腕上的青紫。 温燕一把握住妹妹的手,飞快撩起袖子,登时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弄得?” 温鸾脸涨得通红,使劲缩回手,“别大惊小怪的,过两天就下去了。” “是高晟弄得?”温燕气得脸色铁青,“就算是夫妻间的小情趣,下手也太重,不行,我要找他说道说道去。” 温鸾窘然,“好长时间没见,他有点没控制住……啊呀,你别管啦。” “你别打马虎眼。”温燕深吸口气,十分严肃盯着妹妹的眼睛,“实话和姐姐说,他对你好不好?你真的喜欢他?” 温鸾脸上笑嘻嘻的,“姐姐,他对我当然好了,我当然喜欢他了!” 温燕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妹妹,你和从前一样,不会撒谎。” 脸上分明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满是悲哀。 第60章 ◎迟早要还债的◎ 温鸾试图掩藏起所有的情绪, 笑着分辩,“我和他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对我越挺好, 想要什么都会买给我。” 生怕姐姐不相信似的,温鸾使劲替高晟说好话, “还因为我杀了瓦剌使臣,当初我坠下悬崖, 是他不顾一切跟着我跳了下来——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也只有他了。” 听得温燕是心惊肉跳,失声叫道:“杀瓦剌使臣?你一个深宅妇人,怎么和瓦剌人牵扯上了?坠下悬崖又是怎么回事?你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鸾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只讪讪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温燕看着妹妹,久久没有说话。 略晚些, 郑明从钱家回来了,一进屋子就看到妻子独自坐在炕桌前发呆, 眼角还挂着几滴眼泪, 当即大惊,握住妻子的手问道:“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我找他去!” 温燕的眼泪登时流得更凶,“小鸾过得不好, 我看得出,她不是心甘情愿和高晟过的……” 她深吸口气, 小心看了眼窗外,确认院子里没外人才道:“问她她是什么都不肯说,你能不能想法子打听打听定国公府的情况?小鸾对宋南一情根深种, 打小就盼着嫁给他, 突然退婚改嫁他人, 不像她的性子。我觉得,保不齐有高晟在里面搅和。” 郑明沉吟一阵,“老钱家的贵客是康王身边的人,我问问他去。” 因看妻子焦灼不安,他没多耽搁,连衣服也没来及换,马不停蹄折返县衙。 钱县令得知他的来意,觉得还是不要深究的好,“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现在计较又有何用?老伙计,我还是那句话,活人比死人重要,对付到他走人,你们安安生生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郑明却执意要请见贵客,“起码要清楚怎么回事。” 劝不动这头倔驴,钱县令只能引他去见那位王总管,因昨日郑明表现得并不热络,王总管本不想搭理他的,碍着钱县令的面子,好歹屈尊纡贵出来见了一面。 郑明知道他心有芥蒂,当即一揖到底,“王老爷见谅,昨日突然接到急信,我有个寄居在定国公府的远房表妹下落不明,一时神思恍惚乱了分寸,不是有意怠慢您的。” 王总管一听定国公府,眼神闪烁两下问道:“据我所知,定国公府只有一个客居之人,乃是原世子的未婚妻,莫非你的表妹是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明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那你可算问对人喽!”王总管捻着颌下的山羊胡子,颇为得意道,“原本是宋家后宅密辛,又因牵扯到锦衣卫,一般人还真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你若问别人,肯定就说她已经死了。也就是我宋家求到我们王爷头上,这次知晓了来龙去脉。” 便把国公府大婚之日惨遭查抄,高晟如何强占人/妻,如何逼迫宋家悔婚,和瓦剌人起的冲突,又是怎样追杀宋南一等等,添油加醋说了个遍。 他是康王的人,自然而然把高晟当成了敌人,话里话外全是对宋家的同情,宋家在他口中,就是清白刚正的忠臣。 而高晟,自然就是那个十恶不赦陷害忠良的大奸贼了。 末了,他不无感慨叹道:“那高晟简直就是个疯子,万丈悬崖,说跳就跳。啧啧,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杀别人更是小菜一碟。” 郑明越听脸色越难看,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一揖,掉头就走。 “诶?说着说着怎么就走了?”王总管纳闷,还有点生气,“还真是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坏喽!”钱县令来不及解释,急急追着郑明出了门。 王总管更诧异了,他这位表兄对他是恭敬有加,都恨不能把他当大佛供起来,现在明知道他恼了,竟然晾着他不管,反倒着急忙慌安抚一个师爷! 着实蹊跷。 他便悄悄跟在后面。 “老郑!”钱县令跑得肚子上的赘肉颠儿颠儿的,总算是拽住了郑明,却是喘得说不上一句话。 郑明铁青着脸,整个人冰雕似的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劝我。一个连大门都不怎么出的弱女子,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绝望,竟逼得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逃到这里?我简直不敢想象,她这一路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你管不了!”钱县令急得哎呀哎呀直跺脚,“高晟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你有能力对抗他吗?连知府和卫所指挥使都不敢得罪他。”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妹子被他凌/辱?”郑明发狠道,“我受够了,他杀了我的老师,逼死了我的父亲,我还要对他笑脸相迎……” 他们俩兀自争论不休,一旁偷听的王总管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万万想不到,本是顺道看看曾接济过自己的远亲,结果遇到了高晟的连襟! 还是个有深仇大恨的连襟。 王总管的脑子瞬间疯狂转动,听意思,高晟是一个人来的,并无帮手,并不知晓郑明对他的恨意,可以说对这一家子全无防备。 叶家也好,王爷也好,用尽各种手段,都没伤得了高晟丝毫,如果他能趁其不备一举除了高晟,王爷必会大加褒赏,求个恩典入朝为官也不是难事。 有康王府做靠山,还有此奇功在手,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的飞黄腾达了。 王总管倏地窜出来,义愤填膺大喝一声,“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郑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那两人齐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郑明眼中一片狐疑,只盯着他默不作声。 王总管坦言,“实不相瞒,高晟几次三番与我家王爷作对,两家早成水火之势。我有心替王爷解决这个祸害,如果你信得过我,咱们就坐下来一起周详个法子。如果你信不过我,把我捆起来往高晟面前一送,我也绝无怨言。” 郑明心头一动,犹豫着试探道:“高晟一身的好功夫,如果杀不了他,死的就是我们,如果杀了他,朝廷必会严加追究,你我还是脱不了干系,我是不怕死的,只是不忍妻儿跟着受罪。” 王总管微微一笑,“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十几个王府侍卫,必能要了高晟的命。事后放把火烧干净,只说土匪作乱,老钱是父母官,稀里糊涂结案即可。京中有王爷坐镇,谅锦衣卫那群人也翻不出浪来。” 钱县令不由暗暗叫苦,心里是极其不赞成的,但他知道劝也没人听。郑明一心报仇,先前是有心无力,迫不得已咽下这口气,如今来了个大人物帮忙,肯定说什么也不会回头了。 一阵寒风飒然而过,落光叶子的树枝在寂寥的空气中不停地摇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已是肃杀得令人心头发紧。 冬季日短,郑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妻子和妻妹头碰头坐在一处描花样,儿子坐在高晟怀里和他掰腕子,咯咯笑得开心极了。 昏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屋中愈发显得温馨宜人,郑明看着眼前的场景,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回来了,锅里温着饭,我给你盛去。”温燕下炕趿着鞋要去厨房。 郑明道:“不用,我吃过了。”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朝高晟的方向望去,高晟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郑明飞快避开了他的视线。 高晟目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笑笑说:“过完十五我打算回京了,姐夫,你父亲的案子,不妨写个条陈,我回去好叫北镇抚司重新查查。” “那敢情好。”郑明附和笑了笑,又叮嘱妻子,“明天你多预备些好点的酒菜,我和妹夫好好喝几盅。” “好。”温燕柔声应下,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丈夫对高晟是深恶痛绝,这些天是找各种借口,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一个憋不住露出端倪让高晟起疑,怎么还主动往上凑? 纵然满腹疑问,也只能等到夜深,对面厢房没有一点动静了,才敢问丈夫。 郑明没有隐瞒,将王总管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一遍。 温燕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气得浑身簌簌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郑明睁着眼睛,望着上空虚无缥缈的黑暗,语气无比坚决,“我要杀了他,这次有人相助,大仇一定能报!” 温燕大惊,不等她发问,但听郑明道:“我和王总管商量好了,十五那天晚上他会带人潜伏在附近,高晟太厉害,听说几十个人围攻都没杀死他。” 他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想办法让他喝下去,这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让他四肢瘫软,失去反抗的能力——那王总管估计还要审问他。” 温燕接过纸包,沉默良久方说:“高晟和小鸾在一起的时候,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小鸾。” 郑明一怔,旋即话音带了点烦躁不安,“你不同意?” 温燕苦笑道:“我知道你心意已决,劝不住的。我是说,高晟很警惕,每次吃东西,都是看着别人吃了第一口他才动筷,想要他毫无戒心用了这药,还需要小鸾的帮忙。” 郑明叹了声,“能不告诉她就别告诉她,不知者不罪,假如我们失败了,起码她还能保住命。” “嗯。”温燕紧紧抱住了丈夫,“反正我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只求安顿好松儿和小鸾。” 郑明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第61章 ◎吃到一起,才能过到一起◎ 西北风呼呼吹了一宿, 转天起来,散雪已是纷纷飘下,先是碎如花屑, 后又变成鹅毛片,成团成块在空中飘舞, 不多时天地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触目所及, 皆是白茫茫一片了。 温鸾倚靠着门柱,怔怔望着那天,那雪,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满是雪与火的噩梦来。 院门开了,高晟从漫天飞雪中走了出来。 “站在廊下吹风, 不冷么?”他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冰冰的,比雪还凉, 激得温鸾打了个寒噤, 却是没有避开他的手。“明天就启程好不好?”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恳求。 高晟垂眸看她,“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用他们要挟你?温鸾, 如果你不想着离开的话,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点。” 总是这样, 似乎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温鸾再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她看着雪,他看着她。 厨房, 温燕抬头向外张望两眼, 招手叫妹妹, “小鸾,有空没?” 温鸾应声而来,一进厨房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一看小灶上炖着的正是她最喜欢一道汤羹,金瓜菌菇汤。 “这个季节菌子可不好买。”她笑嘻嘻道,“姐姐疼我。” 许是灶火热烈,映得温燕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姐姐还能给你做几顿饭,当然有好的先紧着你。” 温鸾心里也不好受,却不敢说姐姐得空来京城玩的话,纵然满腹舍不得,也只得硬着心肠低头不语。 她不说,温燕也知晓妹妹的心思,暗暗摸了下藏在腰间的小药包,“我出去打点醋,一会儿就回来,汤羹要小火煨着,你看着点火啊。” 出门便看到高晟,温燕笑道:“小鸾在京城肯定不经常下厨房,切菜切得七零八碎的,也亏你不计较。今儿好不容易做一回羹汤,一会儿你可要多喝一碗。” 高晟向厨房张望一眼,恰从窗子看到温鸾的身影,她掀开锅盖,用小勺舀一口尝了尝味道,挑眉一笑,似是很满意这个味道。 一抹笑纹便便从高晟的嘴角荡漾开来,一瞬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了。 锦衣劫 第58节 温燕轻轻呼出口气,暗暗笃定几分心中的猜想。 不多时,她提着醋瓶子回来,把妹妹赶了出去,“剩下的交给我吧,你去屋里替妹夫一把——松儿一刻不得闲,肯定把他烦得够呛。” 待妹妹一走,温燕掏出小纸包,一咬牙,哆嗦着全倒在汤里,马上把纸扔进灶膛里烧了,又拿起勺子搅搅砂锅,盖上盖子。 做完这些,她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准备好了?”有人突然进了厨房,温燕吓得手一抖,饭勺“咣当”的掉在地上。 “是我。”郑明捡起饭勺递给她,拿眼扫了一圈厨房,“是哪个菜?” 温燕指指咕嘟咕嘟冒泡的金瓜菌菇汤,眼中满是歉意,“小鸾最喜欢的一道汤。” 郑明叹了声,“多煮点绿豆汤,小心别让他们发现。等他喝了汤,你就找借口把小鸾叫出来,钱太太在巷子口等着,坐上车,无论身后发生什么事也别回头,三个月后我去找你们。” 温燕哽咽着点点头。 郑明揉揉发酸的眼睛,轻轻揽住妻子,“是我连累你们了。” “夫妻一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温燕回抱着丈夫,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离开他的怀抱,“快去屋子坐着,省得高晟见不着人再起疑心。” 郑明擦擦眼角,转过身,已是满脸的坚定。 元宵节必少不了的就是花灯,偏巧今日雪大风狂,瞧着竟有点暴风雪的前兆,出于安全的考虑,县衙暂停了今晚的花灯。 松儿大失所望,吵着要去看花灯,郑明心里装着事,正是紧张忐忑的时候,见他哭闹更是心烦意乱,忍不住厉声呵斥儿子几句。 他极少对孩子这般声色俱厉,又是元宵节的,家里哭闹一片实在不是过节的气氛,高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郑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在温鸾端着托盘进来了,及时转移了高晟的视线。 温鸾把菜碟摆好,就要哄着松儿去里屋玩,“别惯着他。”温燕在后面道,“越哄越来劲,晾他一会儿就老实了。” 郑明也让她坐下吃饭,还亲自给她和高晟斟了酒,“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各自又有各自的忙碌,你们这一走,再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唉,多多保重吧。”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温鸾量浅,只抿了一小口,眼中隐约有水光浮现,显见这番话引发了她的伤感。 高晟的手指摩挲着酒杯,看看温鸾,又看看郑明温燕,只笑着不吱声儿。 温鸾看懂了他的笑:安排你们去京城,高官厚禄都捧到眼前了,结果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现在又悲伤离别之苦,何必呢? 一时气氛有点不尴不尬的。 “喝汤、喝汤。”温燕呵呵笑着,盛了一碗汤递给小妹,“金瓜菌菇汤,你最喜欢喝的,记得以前在山东老宅,宋家公子说这汤有股子怪味,难喝得很,气得你大哭,逼得他捏着鼻子灌了两大晚下去,才算消了气。” 温鸾手一僵,碗中的热汤差点洒出来,刚才还觉得香甜鲜美的汤羹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高晟看着温鸾,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瞧得人心头一紧。 郑明低低咳了两声,暗暗瞥一眼妻子,这个时候提宋南一做什么,把高晟惹恼了,一提脚走人,他们的筹划就全白费了。 温燕才反应过来说错话似的,抱着松儿讪讪笑道:“那是他不识货,没的浪费了咱家的好东西!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和小鸾吃饭都吃不到一处去,命中注定不是咱的妹夫。”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高晟,脸上的笑意顿时深了,温燕偷偷覷他一眼,因笑道:“小鸾,别光顾自己吃,你亲手做的羹汤,给妹夫也盛上啊。” 温鸾不好意思地笑笑,依言给高晟端过去一碗。 郑明垂下眼帘,端酒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温燕低头胡乱给儿子喂着饭,松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居然还往嘴里塞。 只有温鸾好奇地盯着高晟看,“好吃吗?” “不错。”高晟把一碗汤喝净了。 郑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拍手大笑道:“这才像话嘛,我和你姐姐的口味就是一样的,能吃到一起,才能过到一起。” 温燕偷偷拧了儿子屁股一把,松儿吃痛,登时哭声震天,温燕抱着儿子起身,同时不忘喊妹妹,“许是困了,我去铺床,你帮我哄哄松儿。” 温鸾不疑有他,忙跟着挑帘出去,刚走几步就是一阵头晕,摇摇晃晃的几欲站立不住。 “别出声,”温燕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架着妹妹,吃力地把她扶到厢房里屋,“快,用筷子压住舌根,快吐出来!” 筷子抵住嗓子眼,一阵恶心涌上来,温鸾“呕”的吐了出来。 松儿已是吓得大哭。 温燕根本来不及管儿子,拼了命地帮妹妹催吐,边哭边道:“快吐出来,吐啊妹妹!” 温鸾头晕目眩,四肢发软,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是连发问的力气都没有。 “绿豆汤,绿豆汤……”温燕使劲往妹妹嘴里灌,因动作太急,把温鸾呛到了,连咳带喘,又吐出来不少。 温燕拿出早准备好的包袱和斗篷,把姨甥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看看墙角的壶漏,来不及了!顿时生出一股蛮力,抱着儿子扶着妹妹,匆匆出了院门。 “姐、姐……”或许是吐出去不少,加之冷风一吹,温鸾缓过一点,“是不是要对高晟下手?为什么?不行,不行,会死,会死的。” “你别问,也别管!”温燕急急道,“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方,钱夫人在前头等着呢!” 巷子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钱夫人和钱小姐的脸。 “你可算出来了!”钱夫人指挥着车夫扶他们上车。 温燕先把妹妹推上车,又亲亲儿子的小脸蛋,“松儿,以后要听小姨的话。”说完猛地把儿子往妹妹手里一塞,扭头就往回跑。 “姐!”温鸾大惊,挣扎着要下车,然而被钱夫人死死拽住了。 “快走!”钱夫人素白着脸喝道,“老钱说不能耽搁,接到人就必须马上走。” “不能丢下我姐!” “我知道,”钱夫人声音里满是懊恼和痛惜,“这个温氏,说好了一起走的……唉,走!” 一声鞭响,马车向着城外飞速跑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温鸾浑身还是软绵绵的,脑子却清醒了许多,“你们是冲着高晟来的,是不是利用了我姐姐姐夫?” 钱夫人脸色着实不大好看,“没有!绝不是我家老钱支使他们干的。老钱什么也没和我说,只让我等这里接人,我还想问问你呢,好端端的,怎么成了高晟的媳妇儿?你不知道你姐夫和高晟是仇家?” 好像一道焦雷在头顶无端炸响,温鸾整个人都傻掉了,喃喃道:“怎么可能?姐姐是一个字也没说啊。” 钱夫人揉揉酸疼的额角,无奈叹息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你,那不是生生煎熬你么?你和松儿先跟着我回娘家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你姐姐姐夫自会过来寻你们。” “不行,高晟不会放过他们的。” “未必,刚来我等你们的时候,那条巷子早埋伏好十几号人了,连附近几家的邻居,都用这样那样的借口叫出去了。” 温鸾一怔,他们能拿下高晟?高晟会死?突然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袭上心头,只觉心揪得难受,胸口憋闷得难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从来没设想过,高晟有死去的一天,这个人,就像个永远打不败、击不倒的怪物。 随即,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要回去,我不能看着姐姐姐夫遭难,钱夫人,松儿就交给您了。”温鸾跪坐于车厢,重重磕了个头,“请您吩咐停车,不然我就直接跳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0 13:37:16~2023-05-21 23:5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顶大鹅 3瓶;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当初种的因◎ 屋外, 西北风发出可怖的嘶吼,撼得窗棂簌簌发抖,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屋里是一片死寂, 郑明立在门旁,把一个点燃的烟花扔出门, 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眼睛死死盯着坐在桌边的高晟。 他头微微垂着, 脊梁微弯,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 仍保持着温鸾离去时的姿势。 “汤里有毒,你们怎么能亲手端给她?她明明很欢喜,”他的语速很慢, 嗓音沙哑得厉害,好像拖着沉重的木箱子从砂砾上划过。 郑明愣住了, 心里突然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酸楚。 他以为高晟会破口大骂, 会威胁杀了他全家,可没想到高晟第一反应是替小鸾鸣不平! 高晟慢慢抬起头,“她在哪里?” “小鸾很安全,她没事。”郑明答道。 高晟明显松了口气, “你是谁的人?” “我谁的人也不是!”悲愤、紧张、激动,还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痛快, 让郑明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还记得董仲文么?” 高晟眼中满是迷茫,显而易见, 他毫无印象。 郑明眼底一片愕然, 忽笑了一声,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你不记得?真真可笑啊!”因笑得太猛烈,他不住地咳嗽,“董冯两家,一百三十二口,全被你害死了,你居然不记得?那么多人血和泪,折磨得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你居然不记得?哈,哈,简直荒谬,简直可笑啊!” 高晟默不作声望着他,待他发泄够了,方缓缓道:“如果是我害的冯家,我又何必为你父亲翻案?姐夫,其中必有误会,不要听信小人之言,想想姐姐和松儿,杀害朝廷命官是大罪,难道你要亲者痛仇者快?” 郑明冷笑道: 丽嘉 “没有误会,你忘了,我就让你想起来!当今登基时,你于奉天殿前一连斩杀十四名朝臣,你敢说你没做过?” 高晟一怔,已经大致猜到缘由了。 “我的老师董仲文,翰林院侍讲学士,致力学问,举止淳厚,只因一句‘此非登基之时’,就被你一刀砍掉了脑袋……” 郑明深吸口气,把涌上喉头的呜咽硬生生吞了下去,“你连分辩的机会都没给他留,是非不分,功过不问,高晟,你死有余辜!” 有这事么?高晟闭上眼,仔细搜寻着过往的记忆,慢慢的,一个瘦瘦的白净脸出现在眼前,他的肩膀又塌了几分。 当今登基时不乏反对声音,他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手段震慑众臣。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高晟低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彼时瓦剌兵临城下,实在没时间没精力……” “那老师的家人呢?他们犯了什么罪?”郑明恨得眼睛几欲喷火,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说他们是乱党,我问你,他们是哪一党?他们又乱了谁?” 高晟无言以对。 他杀了十四个臣子,这些人大多在京城任职已久,老师学生同年同乡,还有姻亲族亲等等等等,枝缠藤绕,盘根错节,一旦勾藤扯蔓地闹起来,不但皇上难以登基,而且更难组织力量抵抗瓦剌大军。 所以他要杀一儆百,警告京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他给锦衣卫的人下了密令,无论是谁,如果敢闹事鸣冤抱不平,一律按乱党处置,不必汇报给他——当时他忙着清理禁宫太上皇的残余势力,又要负责建昌帝的护卫,还要抗击瓦剌,实在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 而抬着董仲文尸首跪在午门前的董家人,就是第一个“乱党”。 锦衣劫 第59节 高晟叹息一声,突然之间有点萎靡不振,“冯家……是不是也牵连进董家的案子?” 郑明冷冷道:“你终于想起来了?我父亲不过在家私设灵位祭奠老师,就被人告发是老师的同党,府衙为了掩盖亏空,竟然伙同你的属下给我父亲强安了‘贪墨’的罪名。我父亲在任二十多年,从未贪过一文钱,最清的官儿成了贪官,贪官却步步高升,真是可笑!” 高晟挣扎着试图站起,“姐夫,我手段过激,我给你赔罪,此事绝非我的本意,可我现在还不能……” “并非你本意?”郑明想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高晟,我知道当时情况危急,必须要整合兵力,一致对付瓦剌,可是真的只有杀戮这一个法子吗?” “死在你刀下的十四位大臣,都是愚昧无能、顽固腐朽之辈吗?都是贪官污吏,只顾自己仕途,不顾百姓死活的人吗?” “他们不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可以用民族大义说服他们,你可以把他们带到城楼看看瓦剌人的凶残,甚至可以把他们关起来!待到击退瓦剌,你们保住了京城,他们还会激烈反对当今登基吗?” “可你没有。”郑明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杀戮,你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你是在纯纯发泄你的戾气,并非为了皇上,更不是为了大周!” 这句话隐隐带着金石之音,竟听得高晟打了一个寒颤。 咚,门扇从外撞开,几个人卷着风携着雪呼的一下冲进来。 “他果真中计了!”王总管狂喜,拍着郑明的肩膀道,“王爷必会给你大大记上一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身为康王府总管,他常在京中各处行走,高晟一眼就认出了他,脸色立刻变了,“姐夫,你为太上皇办事?” “太上皇?”郑明又是一声冷笑,“他弃臣民不顾,德不配位,我才不会给他办事,高晟,我只是想要你的命。” 王总管皱了下眉头,颇不认同郑明的话,然此刻不是发作他的时候,一挥手,“来呀,拿下高晟。” 几个王府侍卫猛地扑过来。 高晟扯扯嘴角,方才还看着软弱无力的身子猝然弓起,桌椅翻倒,烛台掉落,只听铮铮几声刀剑撞击的声响过后,地上多了几具尸体,他还摇摇晃晃站着。 王总管吓得几步逃出屋外,“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确认他中毒再给我信号?” 郑明低低吼了声,攥住匕首冲向高晟。 高晟的刀一挡一拨,便把匕首格飞了,旋即用刀背砸中他的膝窝,一脚踢出门,自己不出屋,只守着门,来一个解决一个。 王总管狂叫,“放火,我看出不出来。” 燃烧着的箭矢射进来,屋里登时变成一片火海。 高晟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疼痛将眩晕感驱散了些,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张望两眼,一咬牙,砰的连人带门板齐齐飞出。 无数支利箭如飞蝗般射向他,或许是他动作太快,或许是今晚风太大影响准头,也可能是他运气太好,竟没有一支射中他。 “废物!”王总管躲在侍卫后头,“必须杀了他,他活了,康王府就要倒霉了!” 风雪中,十来个侍卫围着晃晃悠悠的高晟,犹豫着,观望着,无一人敢上前。 “王总管,”高晟凌乱的头发在烈风中胡乱飞舞,他的脸色惨白,眼角泛红,加之嘴角的一丝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诡异,“你应该知道,我底子不好,常年吃药调理,给我配药的,是锦衣卫的老刘头。” 王总管脸色木木的,那个老刘头他也听说过,原是军医,医术了得,脾气古怪,多少王公贵族请他去看病都不去。他当然也被拒绝过好多次,要不是锦衣卫罩着那老头儿,他早把这人弄死了。 高晟的笑慢慢扩大,“为防着我被人下毒害死,他给我配的药,多多少少都加了点料,也就是说,一般的毒,对我没有效果。你,应该下砒/霜,大量的砒/霜。” 这几个王府侍卫,功夫只能算作一般,有胆量偷袭全凭那包药粉,一听说毒药对他没用,心中先生了几分怯意,互相看看,更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王总管大惊失色,厉声喝道:“他在使诈,没看他站都快站不住啦?还不快动手!”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给了高晟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积聚起最后的精神气力,将平生所学尽在此时使出,刀锋划过之处,封喉见血,白光和血光交错间,王府侍卫已经尽数毙命。 高晟强忍着涌到嗓子的甜腥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王总管面前,举起了刀。 “别杀我,王爷知道我来这里,你杀了我,康王府不会放过你的。”王总管吓得双股颤颤,一动不能动的,只能瘫在地上说些狠话了。 高晟笑笑,“你来这里是专门杀我的?” 王总管不语。 “不对,我是听说钱县令有喜欢淮扬菜的贵客,才临时起意来这里。”高晟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带着王府的侍卫,绝不是你的私事。” “大同卫所谭指挥使也不知情,你并没有接触过他。” 王总管哼哼两声,目光看向别处。 “阳高县,离榆林卫很近,莫非康王府要联合作乱的匪徒攻打京城,来个里应外合?” 王总管的嘴角几不可见的翘了下,“高大人,不如把我押回京城,你慢慢的审问?” 冰冷的刀尖一寸寸靠近他的脖子,高晟笑了笑,低低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目的。” 王总管瞪大眼睛看着他。 “瓦剌。”高晟挑眉一笑,“大同与瓦剌接壤,看你这般悠闲,就知道瓦剌已经答应了你们的条件,你定是给京城送完了密信,一边串亲戚显摆,一边盯着这边卫所的动向。” 王总管瞳仁猛地放大,惊声叫道:“胡说,我没有……” 扑,刀锋已然割破了他的脖子。 王总管捂着脖子,指着高晟想说些什么,可一股一股的血水噎住了他的喉咙,最终抽了抽嘴角,一言不发倒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股寒凛凛的杀气从背后袭来,出于本能,高晟反手就是一刀。 扑,湿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 “明哥——” 温燕疯了似的跑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1 23:55:31~2023-05-22 23:5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小福星 2瓶;126111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今日食得果◎ 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淌下, 染红了脚下的雪,随后更多的血从郑明身下弥漫过来,融化了厚厚的雪。 高晟看着倒在雪地里的郑明, 看着趴在郑明身上哀恸不已的温燕,从未有过的茫然和呆滞浮现在他的眼里。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郑明吃力地笑了笑, 想抚一下妻子的脸颊,却是连胳膊都抬不起。 温燕抓住丈夫的手, “我去找郎中,明哥,不要扔下我。” 郑明笑着摇摇头, 望向高晟,“此事,与我妻儿无关。” 高晟摸到怀中的金创药, 可是看着那道透胸而过,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 手又耷拉了下来。 “对不起, 对不起……”郑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带着无限的留恋与不舍,闭上了眼睛。 “明哥——” 温燕不停地喊着丈夫,可任凭她如何呼喊, 回答她的只有凄厉的风声,和大火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高晟站在一旁, 眼中已是悲凉到极致。 温燕终于停下来了,她用衣袖仔细将丈夫的脸擦拭干净,替他拢好头发, 左右端详了一阵, 才抬头看向高晟, “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高晟顿了顿,待毒药带来的强烈眩晕感稍稍平复,又说,“我没想过要杀姐夫,他突然从背后偷袭,我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温燕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可你到底杀了他,斩草不除根,不怕以后我和松儿寻你报仇?” 高晟沉默一阵,“松儿还小,以后的路很长,我回京就立刻重审冯家的案子,还冯家一个清白,让松儿重新承继冯家的香火。当时办案的人我也会一一追究责任……我本来打算和姐夫商量的,可惜他没给我补救的机会。” 温燕轻轻抚着丈夫冰冷的脸庞,“上百条人命,就这样放下了,领你的情,受你的照拂,他那样骄傲的人,那样重情义的人,怎么可能呢?如果你和小鸾感情好,或许他还能强咽下这仇恨,一个人独自煎熬,可是……” 高晟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愈发苍白。 “你用很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小鸾,她不爱你,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你的,是不是?” 高晟没有回答,温燕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你很爱她,我能感觉到,但凡她一出现,你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跟随着她,她笑,你也笑,她不高兴了,你也心情低落。啊,我还听说,你还跟着她跳崖了?” “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温燕笑起来,“你真的很爱她,爱屋及乌,所以对我们网开一面。可她不爱你,最起码现在不爱。” 高晟从心底排斥这个话题,语气也变得有点生硬,“她人在哪里?她那么信任你,你不该端给她有毒的汤。” 温燕眼神飘忽,“我丈夫死在你的手里,往后,我该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你们?” 她仰头,伸出手,去够高晟的衣袖,看起来就像跪在地上乞求高晟一般。 “我们姐妹感情很好。”她笑着说,“真的很好,而且我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该怎么办呢?高大人,你说,如果……” 高晟没听清,微微弯腰,“如果什么?” 温燕双手猛地抓住他的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刀尖撞去。 噗嗤! 高晟瞳孔猝然扩大,看着那与温鸾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他的脸像被一下子抽干了血,惨白得叫人不忍直视。 剧烈的疼痛让温燕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她死死抓住高晟的刀,刀锋几乎割断了她的手指。鲜血顺着刀刃流下,落在她的心口,一股股的血从心窝的窟窿汩汩往下淌,和郑明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在笑。 如果我死在你的手里,我妹妹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小鸾,快跑!”温燕蓦地大喊一声,随即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高晟有些不知所措地惊惶四顾。 院门口,是温鸾的身影。 跌跌撞撞的,接连摔了好几次,几乎是一路在雪地里挣扎着爬过来的。 她抱着温燕尚有余温的身体,两个肩膀耸动得厉害,泪水从眼睛里涌流出来,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吸气,如一条离水的鱼,近乎绝望的痛苦,可没有一丝声音。 一个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这种痛苦,他也有过。 不能这样,要哭出声才行,不然人会昏厥过去。 高晟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温鸾哭出了声。令人窒息的痛哭声中,高晟喉头动了动,干巴巴说道:“地上凉……” 温鸾霍地抬头看他,两只眼睛映着火光,闪闪的仿佛在燃烧,“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锦衣劫 第60节 高晟低低道:“你姐姐是自己撞上来的,我中了毒,好不容易从这些人手底下捡条命,我累极了,实在没注意你姐姐的动作。你姐夫……我、我没想杀他们。” 温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从地上捡起把刀,没头没脑砍过去,“杀了你,杀了你!” 高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刀落在他的肩膀,温鸾的力气大得惊人,且刀刃锐利,他的肩头一下子渗出了血。 又是一刀,落在胸前。 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衣襟。 温鸾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近乎歇斯底里哭喊着,混乱地挥动着长刀。 疼吗? 疼啊,她的眼泪透过衣服,划开皮肤,钻进骨头,如蚀骨的毒药,把他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 疼得他捂着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长刀冲着他的头飞来。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 “够了!”高晟倏地抢过她的刀,眼底全是血红,“是他们要杀我!温鸾,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是你的姐夫,联合康王府的人要杀我!我只能任凭他们宰割,不能还手吗?” 长刀无声落地,烈风呼呼从两人中间刮过,迸飞的火星和漫天的飞雪纠缠在一起。 “我恨你,我恨你……”温鸾的眼睛又红又肿,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的手顺着他僵硬的胳膊滑下,捉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那样纤细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只消稍稍用力,她的脖子就会像干枯的小树枝一样断掉。 高晟全身抖得厉害,“你知道我下不了手,你知道!” 温鸾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全是泪,泪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她什么也没说,可什么也都说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错了,温鸾,我错了。”高晟低低哀求着,他从不求人,也从不认错,即便面对皇上,也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说过话。 温鸾眼神淡漠,“错的是我,我不该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心动。” 高晟怔住,突然间,像是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击在胸口,五脏六腑都碎了,略吸口气都像是有万千钢针刺在骨肉里,疼得他好一会儿不敢呼吸。 她对他不是没感觉,她动心过! 原来他有机会得到她的爱! 可今晚,彻底葬送了一切希望。 继续留她在身边,或许自己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放手吗? 高晟深吸口气,抬手劈向温鸾的后颈,温鸾便一声不吭倒在了他的怀里。 失血连带着毒药的效力,让他眼前发黑,一阵阵的眩晕,两腿也逐渐发软,有些站立不住了。 街巷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清脆的撞击和焦急的呼喝,高晟强撑着抱起温鸾,摇摇晃晃向院外走去。 钱县令带着一众衙役,目瞪口呆看着遍地尸首的小院。 高晟从他身旁经过,冷声道:“因高某与康王政见不同,康王府总管王有,在郑家设埋伏意欲刺杀,我侥幸逃脱,郑氏夫妻惨遭其毒手,其子郑松下落不明。” 钱县令怔愣了会儿才恍然大悟:高晟是在定案! 见他久久没言语,高晟冷笑一声,“钱大人另有高见?” “没没没有,一切按大人所说结案。”钱县令抹抹额头上的冷汗,他和郑明是至交好友,王总管又是他府上的贵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事有他参与。 钱县令都做好以身赴死保全妻女松儿的准备了,可高晟似乎有意放他一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时候他可不敢和高晟作对。 高晟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的,“还请尽全力找寻松儿的下落。” “一定,一定。”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更好。” “是、是……”钱县令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但随后话音一顿,诧异地看向高晟。 对啊,郑明夫妇能把孩子交给谁,不是温鸾就是他们两口子,如今温鸾在这里,那孩子肯定在他们那里了。难道高晟是猜到这一点,才对他网开一面? 是为了照顾松儿啊…… 钱县令看他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高晟没交代别的,只是抱紧温鸾,一步一滑隐入雪雾中。 第64章 ◎易碎的梦◎ 这是今冬最后的一场雪, 足足下了三日才停。 飘飘扬扬的大雪将屋舍、枯草、泥泞,世间万物尽数掩盖住,无论黑的白的, 好的坏的,都变得不可分辨。 高晟静静地站在廊下, 一片散雪飘过,他伸出手, 抓住了那片雪,摊开手时,掌心里只有一滴泪了。 他闭了闭眼, 紧紧攥住了那滴泪。 “大人,”驿卒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近,“夫人只用了半碗汤, 小的看着,夫人精气神不太好, 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有劳。”高晟道, “银钱不是问题,请最好的郎中。”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穿得又单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 驿卒偷偷覷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身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老实说昨天可把他吓坏了, 大晚上的一开门,先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抱着个脸色和死人差不多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腰牌就晃到了眼前。 他是一眼不敢多看, 一句不敢多问。 可一天相处下来, 传说中暴虐狠厉的高大人竟然出奇的平和,或许应该说死寂,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旷野,一片荒芜。 再想想屋里那位夫人,即便不知咋回事,这个小小的驿卒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 “不用,多送点包扎用的棉布来就好。”高晟看了看晦暗不明的苍穹,苦笑道,“我的伤,没有郎中瞧得了。” 皮肉伤,怎么会瞧不了?驿卒挠挠头,满脸疑惑地退下。 他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后,就领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进了屋子。 窗子紧闭,加之今日是阴天,屋里光线着实有些暗淡,但见一位极美的女子倚窗而坐,面容凄苦,神色憔悴,嘴唇发紫,一点血色都没有。 郎中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当即皱着眉头问高晟,“这位大人,尊夫人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先生好医术,拙荆吐出来不少,但还是神思恍惚,浑身没有力气,也不大吃得下东西。”高晟伸手请他坐下。 “可知吃的什么东西?” 高晟摇摇头。 郎中叹了口气,拿出脉枕放在桌子上,却发现病人连胳膊都没抬,似乎没有让他瞧病的意思,一时脸上有点不大自在。 高晟半弯着腰,几近恳求,“把手伸出来可好?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想报仇,你不能比我先死。” 温鸾缓缓抬起手,放在脉枕上。 郎中诊完右手,又细细诊了左手,略一点头,提着药箱默不作声走到外间。 “余毒未清,难就难在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法对症下药。她身子很虚,此前应是劳累奔波过一阵子,一直没养回来,本来五分的毒到她身上也成了七分。” “只能先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等她身子骨强健了,看能不能慢慢把毒素排解出来。”郎中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最好能找到残余的毒物,从根儿上解毒才好得快。” 高晟满嘴苦涩,所有的东西都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连提供毒药的王有都死了,从哪里找去? 也怪他当时脑子晕乎乎的,郑明说温鸾没事很安全,他还以为他们给温鸾用了解药,没想到只是催吐,灌了些不顶用的绿豆汤。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杀了王有。 然而此时后悔也晚了。 高晟端着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温鸾侧身向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他知道她没睡着,这几天温鸾的精神很差很差,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可她表现得很平静,不哭不闹,也没有再如那日一般对他又打又骂,但这种反常更叫他担心。 他把方才郎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低声劝她喝药。 温鸾没动。 高晟缓缓在床边单膝跪下,想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却又不敢,最后只抓住盖在她身上锦被的一角,“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中,温鸾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去死,死在我面前,我就喝。” 高晟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温鸾,是你姐夫要杀我!他给我下毒,我忍了,他对我动刀子,我也没伤他。最后是他趁着我力乏分神,从背后偷袭我!” “那个时候情况危急,根本没时间分辨是你姐夫还是其他人,我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卫!温鸾,我没办法,没办法!难道要我戳在那里等死?” 温鸾冷冷看着他,冰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万箭穿心的滋味不过如此。 高晟的眼角渐渐泛红了,声音和手一样的发抖,“你不能这样对我,温鸾,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委屈,你不该死,我姐姐一家的冤屈又该找谁诉?”温鸾的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竟然还翘起嘴角笑了下,“放心好了,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高晟愣了一下,继而摇头笑了两声,“早晚有一天,我会拿自己的命还你,可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抬手把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不要你陪葬,我要你好好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温鸾嗤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高晟不理会她的嘲笑,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你做梦!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还为你流泪?哦,喜极而泣倒是有可能的。” “是,我做梦。”高晟拿着汤勺搅动两下汤药,“喝药吧,为了活到看到我死的那天。” 药方里有助眠的药,没多久,温鸾便沉沉睡了过去。 高晟就那样跪在床前,定定看了她许久,直到午后的暖阳驱散厚重的积云,屋里逐渐有了光亮。 淡金色的阳光在屋里无声地流淌着,她苍白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细腻柔和得仿佛上好的甜白瓷,长长的睫毛也染上了金色,如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温婉柔和,一如年少时那个美好的梦。 放下帷幔之前,高晟偷偷吻了吻她的嘴角,轻轻的,飞快的,似乎再多一瞬,这个梦就会破碎。 站起身时,忽的眼前发黑双耳轰鸣,差点一跟头栽倒,他扶着床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药的毒性还真不小,当时凭着一口气提着,好歹硬撑了下来,如今这口气松懈下来,竟有点支撑不住。 锦衣劫 第61节 高晟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想给罗鹰他们写封迷信,可头晕得厉害,都快握不住笔了。 真是的,不会就此废了吧。高晟苦笑一声,重重摁了几下额角,方觉得提起点精神。 他用了锦衣卫特别的通信渠道,三日后,这封迷信就到北镇抚司。 罗鹰扫了眼秘信,“大人中毒受伤,命我们带上老刘,即刻启程去大同阳高县八里驿站。” “中毒受伤?”张大虎一脸的不可思议,“老大最最谨慎的一个人,谁能给他下毒?奶奶的,让老子找到,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罗鹰又道:“还有,夫人也找到了,和大人在一起。” “哎呀,好事!”张大虎咋咋呼呼笑道,“这下老大终于能消停一阵子了,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她的,能在老大眼皮子底下跑了的,我只见过她一人!” 罗鹰却从中嗅出点不寻常的意味,不过他向来话少,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因而没接张大虎的话茬,点了若干人手,马上就要去大同接人。 恰在此时,小花进来了,面上不乏兴奋之色没,又隐隐含着担忧。 “周海递出来的消息,他找到阿蔷的踪迹了,大概是在国公府的一处庄子上,可那里紧挨着康王爷的皇庄,看守森严,不容易靠近,一时还不能确定人是否真的在那里。” “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罗鹰边走边道,“小花留守京城,继续盯着国公府那边。” “可是……”张小花低声说,“我去联络地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暗处有人盯着,但我转悠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罗大哥,你看要不要让周海撤出来?” 罗鹰停住脚步,犹豫一阵道:“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马上停止刺探消息,撤暗桩需要大人的命令,这样,我们尽快赶到八里驿站,看大人的吩咐吧。” 说罢翻身上马,与张大虎老刘头一行人飞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三日后,他们顺利在驿站见到了高晟,却是齐齐大吃一惊。 “老大,你怎么了?”张大虎看着那张蜡白颓唐的脸,咧着大嘴已是哭出了声。 高晟颇为无奈瞥他一眼,“我还没死呢,收收你的眼泪,等我死的那天再哭。” 说话一如既往的讥诮,话音却是温和了许多,惊得众人又是一呆。 老刘头胡噜胡噜光秃秃的脑门,“大人,我替你诊脉。” “不急,先给她看。”高晟闪身让出路,声音苦涩酸楚,“我就不进去了,你直接问她就好。” 老刘头捻捻山羊胡子,自然是看出俩人生了嫌隙,大人不说,他自不会多问,抬脚进去了。 张大虎诧异极了,刚想说话,不妨罗鹰抢在他前面开口,禀报了阿蔷的下落。 高晟眼睛一亮,“干得好,叫周海撤出来,换人盯着国公府。”说罢转身就往屋里走。 “阿蔷有消息了?”屋里,温鸾灰败的脸登时活了过来,“她在在国公府的庄子上,你没骗我?” 高晟笑笑,“我怎么还敢骗你?等我回京,就把她接到你身边。” 温鸾沉默一会儿,抬手去端桌上的药碗。 “等等。”老刘头把药碗端走了,“我来了,自然不用再喝别人的药,什么狗屁郎中,用这方子祛毒,还不得祛个七八年?” 哗一声,他把药尽数泼在屋外,“不过话说回来,大人,还是尽快启程回京吧,这屁大的地方可没有好药。” 高晟看向温鸾,显见不放心她的身子是否能撑住。 老刘头干咳两声,眼睛暗暗瞄着温鸾,“有我在,路上尽可保夫人无虞。不过大人,我看你还是该担心你自己,你的情况,可比夫人严重多了。” 温鸾眼眸低垂,面上一丝波动也没有。 转天一早,温鸾便随他们踏上返京的路程。 已是龙抬头的季节了,京郊的河流还没有开冻的迹象,天气十分的干冷,只有岸边杨柳,微微吐出一两点嫩黄的芽儿,提醒着人们春天悄然到来。 因是早上开城门的时间,城门口入城的人很多,挑着扁担推着小车的,抱孩子扶老人的,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竟比集市还要热闹。 高晟他们自不用排队,直接越过众人,亮了腰牌就要入城。 “诶诶,他们为什么不排队?”有个男子大声问道。 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虽觉得不可能,温鸾还是撩开车帘探头向外张望。 一个懒洋洋的男人,牵着一匹懒洋洋的黄马,没骨头似的靠在城墙上,看着浑身无力,嗓门却大得惊人。 他立刻察觉到温鸾的目光,闪电似的目光随即扫过来,却是大吃一惊:“小妹!” 第65章 ◎哪儿来的活宝?◎ 那男人二十上下的年纪, 头上一顶歪歪斜斜的破毡帽,裹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裋褐,腰间别着一把长剑。 不过剑鞘上的漆都掉了, 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锈迹,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把剑就是个吓唬人的玩意儿, 根本拔不出来。 他的相貌说不上多么英俊,可一笑起来, 原本平平的五官都变得生动了,仿佛温和的春风轻轻拂过,寒凛凛的空气也有暖意, 让人忍不住跟着他微笑。 义兄?温鸾吃惊地睁大眼睛。 他是父亲收养的孤儿,爹娘都在灾年里饿死了,只喜欢舞刀弄枪, 成天想着要当替天行道的游侠儿,为此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谢天行。 五年前他说要去江湖闯荡, 此后除了父亲过世时回来过一次, 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这么长时间都杳无音信,温鸾压根没想到他们还能有见面的机会,一时惊喜交加,“天行哥”就要脱口而出。 高晟看了过来。 蓦地, 姐姐姐夫的惨状出现在眼前。温鸾倒吸口冷气,硬是把那三个字咽了回去, 她不能再把亲人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是我呀!”谢天行指指自己的脸, “我是你哥呀!”生怕温鸾一走了之似的, 大踏步朝马车追过来。 温鸾心里大急, 脸上还要装作冷冷淡淡的,“我没有哥哥,你认错人了。” “退下!”张大虎呵斥一声,伸手抓住谢天行的胳膊,往下一压就要把他扳个跟头,结果那人肩膀一沉,就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手心里逃走了。 诶?!张大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满脸的不可思议。 罗鹰见状不对,刀鞘瞬时击向那人的膝窝,并有另外两个锦衣卫同时扑过来,一个袭击他上路,一个袭击他下路。 “哎呀呀,这是怎么说的,我不是坏人!”谢天行惊得吱哇乱叫,慌得连连蹦跳,动作颇为古怪可笑,就像脚底下踩了火炭似的,引得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却是蹦着跳着,不知怎么回事就跳出了罗鹰几人的包围圈。 “吓死我了。”谢天行拍拍胸口,夸张地长舒口气,接着扬起大大的笑脸,张开双臂,“小妹呀,哥哥来喽!” 一道寒光闪过,温鸾大惊失色,“小心!” 铮! 绣春刀和锈迹斑斑的刀鞘撞在一起,寒意森森的刀锋和锈迹斑斑的剑鞘相持不下,发出格格的颤动声。 高晟只觉一堵墙牢牢挡在自己面前,无论怎么用力,就是劈不开那道墙。 对面的男人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旋即刀下的那股大力猝然消失,高晟暗道不好,急忙收刀回撤,手腕一翻,绣春刀已横劈过去。 却是落空了。 高晟身体猛然一僵。 剑尖一点寒芒,停在他的喉咙前,长剑上的寒意,毫不留情地直抵过来,尽管剑尖没有接触到他的皮肤,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已被对面的人刺穿了。 可怖的是他都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动作的! 冷汗顺着高晟的脸颊流下,阳光灿灿的,那人反手握剑,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霍霍几声,张大虎罗鹰等人的刀已对准那人,个个如临大敌,紧张得空气都凝结了。 温鸾的心提到嗓子眼,急急道:“住手,他是……” “哎呀!”谢天行又是一声高呼,直接盖住了温鸾的声音,他扔了剑,嗖的蹿到高晟面前,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子尖。 高晟面皮僵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不是高家的小凤凰儿嘛!”谢天行大叫,“哇,长得比我还高,瞧这身条,一点都不像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啦,啧啧,我都快认不出你来啦。” 小凤凰儿?张大虎嘴角抽抽,不由看向身旁的搭档,奈何搭档也是一脸懵懂。 “不认识我啦?我是谢天行呀,当年你发配辽东,我还送你来着。”谢天行用力一拍高晟的后背,直接把他拍了个趔趄。 谢天行嘎嘎笑着,“白长了个大高个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弱不禁风。” 居然敢嘲讽老大,这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张大虎撸起袖子,只等老大一声令下,就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抓起来。 没想到老大只是掩住嘴咳了几声,并没有发火。 张大虎的下巴快掉地上了。 “谢天行?”高晟有些不确定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逐渐记起他是谁了,“……是你啊。” “是我是我,”谢天行小鸡啄米似地不断点头,对着高晟又是拍肩膀,又是挤眉弄眼的,“你是不是当大官啦?这些都是你的手下?我看刚才你们举了个牌子就能直接通行,守城门的还给你们行礼呢,好威风啊。” 高晟很不习惯这样的热络,又往旁边让了一步,“还好,我在锦衣卫做指挥使,在京中多少有些脸面。” 谢天行发出一声超大音量的喟叹,“锦衣卫指挥使!天哪,我居然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熟人,巧了不是,我正愁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小凤凰儿啊,看在咱俩当年的情分上,好歹赏口饭吃呗?” 高晟眼神微眯,淡淡笑道:“谢兄这身功夫着实不错,多少年都没人能让我吃亏了,如此本领,还需要我赏饭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功夫再好也想吃饭。”谢天行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手一伸就抓住了高晟的袖子,左摇右晃,“我说凤凰儿啊,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我义父对你的照拂,你也不能不帮我这个忙。” 张大虎已是看不过眼了,这个姓谢的,空有一身好功夫,一点游侠儿的慷慨潇洒都没有,简直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瞧那讨好老大的模样,就差摇尾巴了。嗯,还是条狐狸尾巴。 高晟却是看着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眸子微暗:又没躲开他。 说到义父,谢天行面皮一僵,仿佛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个温鸾,慌忙扔下高晟,出溜一声滑到马车前,扒着车窗道:“小妹,记起哥哥来了没?” 此时不认,反而更容易让高晟起疑,温鸾笑着点点头,张口想说话,可泪水糊住了喉咙,呜呜咽咽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谢天行哭得更大声,甚至还打了个哭嗝儿,“吓死人家了,还以为妹妹不要哥哥了,哇呜呜,好伤心啊,妹妹不要哥哥了,哥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下别说张大虎了,罗鹰都忍不住嘴角直抽:这是哪里来的活宝! 他表情夸张,逗得温鸾不由噗嗤一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也不怕人笑话。” 谢天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抹去温鸾脸颊上的泪水,“笑就笑呗,我才不在乎,只要妹妹开心,哥哥耍猴戏也没问题。” 温鸾偷偷瞥一眼高晟,见他若有所思看着谢天行,不由心里咯噔一响,刚要劝他不要淌浑水,然而谢天行竟然一撩车帘爬上了马车。 随后车厢传来不绝于耳的赞叹:“哇,车厢好大呀,比我睡的卧房还大!” “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好香,妹妹,给我尝一杯。” 锦衣劫 第62节 “哎呦喂,褥子好软哦,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云朵上,摸起来好滑溜,脱光衣服盖着一定很舒服。” …… 张大虎用眼神询问高晟:老大,真不用把这人扔出去吗? “喂!”谢天行的脑袋钻出车窗,“那个傻大个,别想啦,你们几个加一起也打不过我。” 张大虎瞠目:好气哦! 城门口的这场喧哗平息了,高晟归来的消息也随之飞快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国公府的气氛一片冷清压抑,为节省开支,宋南一遣散了不少奴仆,没有人手打理,院子里荒草和春草并生,黄一块绿一块,杂乱无章。 祖母病危,临死之前只求见儿子一面,哪怕是抬着她去诏狱,康王替他家求情,却被当面驳了回来,而且皇上话里话外有意褫夺他家的国公爵位。 这让宋南一倍感烦躁,当听到叶向晚带来的消息,又不可遏制地开始恐慌。 “大周五百四十七个卫所,一半的指挥使已经调任了。”叶向晚疲惫地揉揉眉心,“皇上新设总兵一职,对他们是又打又拉,还卡着要命的粮草,想得到军中的助力,恐怕难了。” 宋南一焦躁地走来走去,“那要怎么办?没有军中助力,哪怕太上皇平安回京,也不容易复辟。康王怎么说,能不能联合百官和各地藩王,逼皇上还政于太上皇?” 叶向晚叹道:“还有一桩要命的,康王府管家王有,刺杀高晟不成反被反杀,大同知府把阳高县令的奏章送到内阁了!凭高晟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要办成今年年初第一大案,康王爷正焦头烂额忙着撇清关系,可没空想别的。” 宋南一呆了呆,大叫可惜,“怎么又没死?其实康王也不用太焦急,推到下人头上,只说一概不知便可。他辈分高,皇上见了也要尊称一声皇叔祖,高晟扳不倒他的。” 叶向晚却道:“高晟扳不倒,皇上可以。” 明晃晃的把柄递到眼前,不好好利用一把才是傻子。 宋南一脑子轰的一声,颓然落座,“没有康王帮忙,咱们胜算少了一半。” “也不见得……”叶向晚沉吟道,“今日高晟回城,有人与他在城门口小小闹了一场,他没有在那人手底下讨得便宜。” “哦。”宋南一心不在焉应了声,心里想的是,温鸾是不是也随他回来了。 “那人叫谢天行。”叶向晚眼神闪闪,“你应该认得他。” 宋南一猛地抬起头,讶然道:“是他?都多少年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他早不在了!” 叶向晚微微一笑,“他受过温老爷的大恩,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温鸾受苦。” 宋南一怔愣了会儿,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第66章 ◎我妹妹不是任人欺负的孤女◎ 大周条例, 出京办差的官员回京后,在觐见皇上之前,不得归家、不得窜访他人, 高晟便命人先将温鸾护送回府,自己递牌子进宫。 他一走, 笼在温鸾身上的那股子沉郁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谢天行微微皱起眉心看了看她,旋即又笑, 抻着脖子东张西望,“这就是传说中的五进大宅子?好大哦,就是一路走来看不着几个奴仆丫鬟, 冷冷清清的,没啥人气。” “我家大人喜欢安静。”小安福分辩道,他见到温鸾很欢喜, 本想问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可一看温鸾毫无精神的模样, 说什么也开不了口了。 而且不知为何, 他从温鸾身上感觉到了些许的敌意,这让小安福着实别扭,随便指了个由头避了出去。 谢天行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看见软塌就忍不住趴了上去,拿脸蹭着软乎乎的褥子, 幸福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那模样就像一只慵懒的狐狸。 温鸾不由笑了下,“天行哥,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一点音信都没有, 还习得了一身好功夫。” “浪迹江湖, 四海为家,生死经历的多了,当然多了些保命的本事。”谢天行笑道,“现在我飘够了,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都说京城遍地是黄金,果然不错,你看,我一来就碰上个大贵人。” 温鸾沉默片刻,轻轻道:“我从不知道,你和他还有交情,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天行失笑,“那时候你眼里只有宋南一,哪儿还看得到别人?” 温鸾一愣,脑海中掠过宋南一的身影,往年那些点点滴滴也不由浮现在眼前,一起花下读书,一起佛前许愿,在七叶树系上永不分离的同心结…… 她惊讶的发现,曾经以为刻苦铭心、绝难忘记的感情,此刻再想起,就像一片枯叶落入平静的湖面,三两点细微的涟漪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其实我和高晟也算不得熟悉。”谢天行翻了个身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道,“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总是在生病,一个月也来不了几天,来了就安安静静坐在学堂最后面的角落。要不是义父让我多照顾他,我还真注意不到他。” 他长长嘘出口气,似感慨,似叹惜,“谁能想得到,当初那个病秧子,现在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权臣?唉,谁都以为你必定会嫁给宋南一的,到头来居然跟了他!” 温鸾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如果他问自己其中缘故,自己该如何回答? 绝对不能说是被高晟强掳过来的,万一天行哥一怒之下与高晟动手,任凭他功夫再好,也逃不过锦衣卫的天罗地网。 但要她说是自愿的,她也说不出来。 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了了。 眉心一痒,谢天行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眉心,“不要总皱眉头呀。”他单手支着下巴,笑嘻嘻道,“会长竖纹的,显老哦,不好看的。” 温鸾失笑,揉了揉眉心,眉头倒是舒展了,可丝丝缕缕的怨愁还是萦绕眉宇间,挥之不去。 谢天行翻身坐起,挤挤眼睛,“要不要飞高高?” 温鸾连连摇头,“我长大了,早不玩那个了。” “这个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你不好意思的话,咱们就在院子里随便飞飞。”谢天行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洋洋得意道,“哥哥力气大了不少哦,以前还得用背的,现在抱你都跟玩儿似的——话说回来,你也太轻了,好好吃饭知道不?” 说话间,他已迈过门槛,足尖一点,轻轻松松跃上屋脊。 他哈哈大笑着,“抱紧,咱们要飞喽!” 呼的一声,她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高高的围墙困不住她,层层的大门也锁不住她。 温鸾笑起来,指着不远处最高的那棵树,“去哪里。” “走喽!”谢天行把她背在身后,几个纵跃就蹿了过去,手脚并用,噌噌几下就爬到最高的树桠。 温鸾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远远眺望着这个世界。金乌西坠,绚烂的晚霞如烈焰般烧红了半边天空,映得她的脸颊也红彤彤的。 料峭的春风从耳旁吹过,枝头星星点点的散雪随风飘落,让阳光一照,发出晶莹的碎光。她头一次觉得,原来雪花这么的美,雪后的空气是这样的清新甜美。 偌大的宅院变得像一块块豆腐格子,小安福仰着头在看她,还冲她招了招手。 温鸾格格笑着,也冲他挥了挥手,然而视线落到照壁处时,笑声戛然而止。 高晟站在那里看着她。 春风还没把白杨的新叶吹出来,光秃秃的树上,他们两个简直不要太明显。 “下去吧。”她轻轻说。 谢天行瞅瞅她,又瞄了一眼高晟,忽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这是京城,不是乡下,戒备森严着呢。听说盖房子都有层高限制,不能超过禁宫什么的。” 抱起温鸾出溜出溜就下来了。 恰好高晟走到跟前,谢天行一副心虚后怕的模样,“我说凤凰儿啊,哥哥我初来乍到,不懂京城的规矩,不小心爬了个树,你不会治我个‘窥探内廷’的罪名吧?” 高晟浅浅笑了笑,“不至于,但不要有下次,温鸾身子弱,也经不起飞来飞去的折腾。” 语气干涩,明显带了不悦。 “还有,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他声音发冷,就像在说我和你没那么熟。 “哪叫你什么?高大人?太见外了!”谢天行嘻嘻笑道,“难不成我要叫你妹夫?” 高晟笑容一滞,眼中登时寒意凛然,温鸾不自觉往义兄身边靠了靠,想着若是他敢发难,自己拼了命也要阻止他。 这个动作刺得高晟眼睛一痛,一股似气似血,又酸又涩的东西搅动着往上顶,连嘴里都是酸酸苦苦的了,背在身后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旁边的小安福已是紧张得冷汗热汗接连往外冒,正琢磨找个什么由头岔开话题,不妨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舅爷”又说话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谢天行满眼无辜,“我这一路走来,可没听说过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成亲的消息,成亲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义父义母不在了,第一条可以省去,后面的不能省。婚书有吗?三媒六聘的大事,可不能马虎对待。” 高晟看向温鸾,他当然想明媒正娶把她迎过门,奈何她不同意! 温鸾偏过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心里那股酸涩愈发热烈了,连声音都带了酸意,“这是我和她的事,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了。” “外人?”谢天行收起脸上的嬉笑,摆出大舅哥的姿态,“高大人,我知道你位高权重,可终身大事不可等闲视之,温家不是没人了,还有我在!我可是上了温家族谱的义子,我妹妹,不是无依无靠、任由人欺负的孤女。” 第67章 ◎如何弥补◎ 谢天行的话说得辩无可辩, 驳无可驳,高晟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暮色苍茫,最后一丝阳光留恋地抚摸着天边的云彩,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暗夜的寒冷已经袭上心头。 他看见温鸾转身离去, 就要消失在那片模糊的薄暗处。 “温鸾!”他喊了声。 她住了脚,回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像是在问他什么事。 “我……”高晟张张口,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唔,是阿蔷。” 温鸾的眼睛登时有了光彩。 可高晟今早一回京就马不停蹄进宫面圣,直到现在才从宫里出来, 还没腾出手来去查阿蔷的具体下落。 就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阿蔷在宋家京郊的庄子, 紧挨着康王的皇庄, 还不清楚康王府是否与此有关,等我找个合适的理由,连着两处地方都搜查一遍。” 这些话早在阳高县就说过了,温鸾秀眉微蹙, 暗暗吃惊为何又要说一遍,他极少重复说过的话, 要么是很生气,要么是警示她不要起别的心思。 譬如他再三强调的那句,“游戏, 还没结束。” 想到他方才看谢天行的眼神, 温鸾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 真恨不能立刻让谢天行逃得远远的,可她又实在不知如何与他解释。 温鸾强压着惊疑不定的心情,语气稍稍放缓,“如此便辛苦你了。” 半个月来,这是她头一回好声好气与他说话,高晟嘴角止不住地上翘,“举手之劳,谈不上辛苦。搜查宋家庄子不难,就怕他们把人藏到皇庄,搜查皇庄必须要请旨,这就难办了。” 又是“举手之劳”,又是“难办”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丝毫没注意自己的话前后矛盾。 温鸾怔楞了下,更加起疑,也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场面又一次冷了。 谢天行挑眉看着他二人。 好久没和温鸾这样平和的说话,高晟实在是舍不得就此结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口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好事发生?” 锦衣劫 第63节 说完,他还淡淡笑了下。 温鸾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心里已是乱成了一团麻。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有义兄在身边哄她开心!他又不是没看见,为何特意发问?这个人阴晴不定,若是迁怒义兄如何是好?她再也不想把亲人卷进这潭浑水了,不止是义兄,连同阿蔷也要远远送走。 “还好。”她敷衍一笑,答非所问。 高晟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 几人默然站了片刻,见他无话,温鸾转身离去,谢天行也跟在后面走了。 “大人,”小安福低声问道,“我总觉得这位谢舅爷怪怪的,要不要查一下?” 的确,谢天行出现的时机太巧,人也泥鳅一般滑不溜丢,是要找个机会探个虚实。高晟重重吐出口气,只觉得脑袋的眩晕感又重了几分。“查,悄悄的。” 小安福应了声退下了,高晟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深沉的夜色悄无声息坠入庭院,他才拖着发麻的腿回书房歇息。 屋里燃着一支细细的红烛,窗子缝隙透出丝丝夜风,烛焰跳动,忽明忽暗。 烛光下,高晟半躺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眼,手指一点点摩挲着那个鱼戏莲花的荷包。 朦朦胧胧中,烛火有了重影,越变越大,越来越烈,最后竟成了铺天盖地的大火,烤得他浑身发烫。 “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温鸾蓦地从火中冲出来,崩溃大哭着,刀锋毫不留情落到他的身上。 高晟腾地坐起。 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厉害,好像有人活活撕开他的胸膛,硬生生把他的心挖走一样。 呼吸非常困难,他不得不大口的吸气,然而丝毫缓解不了心口的剧痛,张张嘴,他想叫安福,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发麻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高晟呼呼喘着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清明。 梦,又是梦,却也不是梦。 高晟苦笑一声,温鸾一定很想替姐姐一家报仇,如今有个功夫犹在他之上的义兄在旁,动起手来应该很容易。 不过看谢天行嬉皮笑脸的模样,应是还不知道温燕夫妇已死。温鸾不会骗人,如果已经告诉了谢天行,那她的反应瞒不过他的眼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又能瞒多久?日后谢天行得知,会不会也找他报仇? 顿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由又想起今日面见建昌帝的场景。 皇上拿着钱县令的奏章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任何隐瞒,把如何误杀郑明温燕的前因后果备细禀明皇上。 建昌帝吃惊不小,思绪良久,居然说他才是这场惨剧的起因,“当时要不是朕执意即刻登基,也不会让你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听皇上这么说,他更是惊愕不已,然而皇上一摆手,不让他插话,“你是看着朕的意思行事,你有错,朕也跑不了。和冯家一样蒙受冤屈的人必然不少,还有董仲文,他反对朕登基,朕的确讨厌他,可他也称得上清官,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朕要发罪己诏。” “皇上!不可!” 大周朝还没有一个皇帝发罪己诏的,无论他们犯过错没有,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化身,是不会错的。 “没什么不可以。”皇上望向偏殿,那里是小皇子九和读书的地方,皇上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实际的小弟弟分外疼惜,连议政都要带小皇子在身边。 看着咳个不停的皇上,高晟觉得,他似乎是在为某种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错了就是错了,做错了,就要认错,就要改正。”皇上忽而一笑,“朕可不想与太上皇一样,不允许自己有错,定要做个万世称颂的‘仁君’。” 啪,烛火一跳,爆了个烛花。 高晟下地,趿着鞋慢慢走到窗边,一直向南盯着,目光似乎要穿透这窗,这墙,这夜幕。 睡在那里的人,如果他诚心诚意改正了,弥补了,会原谅他吗? 推开窗,寒凉的夜风呼的一下灌进来,烛火化成一股青烟,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他。 一夜未睡,天刚蒙蒙发亮的时候,高晟离开了家门,没有与温鸾再见面。 没多久,谢天行也晃晃悠悠上了街。 看上去他对京城很好奇,手里拿着包香酥花生,一边吃,一边溜达,先到了承天门,对着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禁宫好一通感叹。 接着去了顺天府署门前逛了一遭,一路上不断东张西望,走着走着,又到了昨日进城的城门前。 他仰头看着高大厚重的城墙,不住啧啧称叹。 昨个儿城门前一闹,守门的官兵都知道他和高大人关系匪浅,谁也不会没长眼地轰他走,更有几个溜须拍马的上前谄笑奉承,一口一个“谢大爷”的,听得谢天行那个受用! 他塞给打头儿的一锭银子,说想去城楼上瞧瞧,长长见识。 “一句话的事,您还这么客气。”那小头目把银子推了回来。 谢天行挤挤眼,“拿着拿着,反正高大人不缺银子。” 小头目立刻理解成是高晟的赏,那就却之不恭了,喜滋滋把银子揣怀里,引着谢天行登上城楼。 谢天行仔细留意着,瓮城与城墙连接在一起,箭楼、门闸、雉堞一应俱全,每隔不远就有佩刀持枪的守卫,此外还有时不时列队巡逻的兵士。 站在这里,城内十数个瞭望塔的位置也看得更清楚。 “真是好啊!”他抚着城墙坚实的青砖,“这么好的城墙,也只有京城才有。” 小头目不无骄傲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必定一切都是最好的。”他用力拍了拍墙垛,“瓦剌铁骑号称所向披靡,到底叫这道城墙拦住了。” 谢天行颇为赞同地猛点头,和小头目说笑着走下城楼。 已是过午时分,谢天行摸摸肚子,准备找地方吃饭,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却听有人从后叫道:“谢兄!”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嘴角抿了一下,待回过头,却是一脸的惊喜:“宋老弟!” 还好,这人没装不认识,宋南一轻轻呼出口气,当即抱拳作揖,“远远瞧着像是你,试探着叫一声,没想到真是。” 谢天行呵呵笑着,就是不搭茬。 宋南一不免有点尴尬,索性一横心,直接了当问他,“你这次进京,有没有见过鸾儿?” “见到了。”谢天行点点头,表情自然极了,好像一点不意外温鸾没在国公府。 “鸾儿定然没有把实情告诉你,这也怨不得她,她被高晟挟持,自身难保。”宋南一叹出口浊气,“高晟狠毒下作,鸾儿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我……实不相瞒,我杀高晟的心都有了。” 谢天行挑眉看他,“你是说,高晟把小妹抢走了?” “是。”宋南一腮边肌肉咬得隆起,随即又是长长一揖,“谢兄,温家对你有抚养之恩,你一定要救出鸾儿!” 谢天行挠头,“我该怎样救她?” “杀了高晟!”宋南一眼中划过一抹杀机,咬着牙恨道,“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谢兄,你武功高强,又住在高晟家里,趁他不备,定能一击必中。” 谢天行摩挲着下巴,嗯嗯几声,宋南一以为他答应了,立时大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不妨谢天行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不去?” 宋南一呆滞一瞬,“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杀高晟?”谢天行讶然反问,“是你没能耐,把小妹弄丢了,就该自己去把人抢回来。” 宋南一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是杀不了他,才求到你头上。” 谢天行翻了个白眼,“杀不了就杀不了,大不了一死,也算全了你和小妹的情意,躲在背地里怂恿别人算怎么回事?” 宋南一气急,“谢天行,温家对你恩重如山,没有温老爷,你早就饿死了,焉能活到今日?如今他女儿有难,你不说搭救,反而对高晟摇尾乞怜,真是忘恩负义、恬不知耻!” 谢天行噗嗤一笑,连连摆手,“别别,宋世子过誉了。高晟是谁?当今第一信臣,和皇上情义非同一般!假如我杀了他,当今必定恨我入骨,海捕文书一发,再加上锦衣卫那帮人,我能不能活过明天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我妹子又靠哪一个去?” 他上下打量宋南一一眼,嘻嘻笑道:“可别说靠你啊,你要能靠得住,她也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再说了,叶家二小姐还在你家住着呢,难道要我妹子做妾?” 宋南一又惊又怒,他居然知晓国公府内宅的情况,莫非是温鸾告诉他的?更恼火他说话连挖苦带嘲讽,一点情面都不留。 但眼下谢天行是最有机会刺杀成功的人,他不能轻易放弃,因忍气道:“我不会娶叶二小姐……鸾儿也不喜欢高晟,你难道忍心看她受苦?” “不喜欢啊……”谢天行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手一笑,“简单,我带她走就好了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6 23:59:55~2023-05-27 23:5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罪己诏◎ 宋南一瞠目盯着对面的人, 看他一脸嬉皮笑脸好像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样子,登时一阵恼火,“你带她走?你凭什么带她走?” 谢天行讶然, “我是她哥,为啥不能?” “你不是鸾儿的亲哥哥, 也不是同族兄弟,鸾儿跟你走名不正言不顺。”许是觉得言辞激烈, 宋南一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况且你一心闯荡江湖, 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如今突然出现,难保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鸾儿交给你我怎么可能放心?” 谢天行打量他两眼, 翘起嘴角一笑,“我说宋大公子呀, 如今, 我妹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啦,不要再把她当成独属于你的,来个男的就恨不能赶得远远的。” 宋南一重重吸了口气,似乎是被空气噎到了, 脸憋得通红。 许久,他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 低头抱拳一揖,明显比方才真诚许多,“我太着急太浮躁了, 一时说话有些重, 并不是存心冒犯谢兄了, 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回谢天行真是惊到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骄傲矜持的世家贵公子,给他这个低贱的流民儿子赔罪! 仔细一瞧,宋南一头上竟生了白发,脸上充满了抑郁与不甘,眼中闪烁着自嘲自怜,然而又无法遮挡住他长期居于人上的那种傲然倨慢。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混在一起,令他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状态。 想起昔日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谢天行不由生出几分唏嘘,抬起手,犹豫了会儿,略显僵硬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容易。” 宋南一眼圈红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和你不一样,一大家子人,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不然我早和高晟拼个你死我活了。谢兄,帮帮我,帮帮我,只要高晟死了……” “他死了还会有别人。”谢天行打断他的话,说来说去,他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了,刚才那点子唏嘘登时烟消云散。 于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宋家和高晟的过节我也听说过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不杀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掉你。换个人的话,你的坟头都要长草喽。” 宋南一怔住了,其实他也隐隐约约觉察到这点了,可他不愿细想,甚至从心底抵触这个事实。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宋南一低低道。 谢天行笑笑,“不,我是说,念着我妹子为你做的牺牲,你就不要琢磨着利用她啦。” “你什么意思?”惊愕之下,宋南一心底居然升腾起一丝惶恐,似乎一直被他刻意掩埋的某个地方,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谢天行依旧笑嘻嘻的,不答反问:“你知道阿蔷的下落吗?” “不知道!”宋南一想也没想矢口否认,他心里有鬼,登时怀疑谢天行是否知道了他把阿蔷藏起来的事。 锦衣劫 第64节 可谢天行刚到京城,又是一个外地人,从哪儿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温鸾? 自然而然的,他想到了高晟,连着此前种种消息泄露的迹象,他立刻想到内鬼。 谢天行的笑容已经冷了,原本他只想试探一下,结果这小子还真有这心思!他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声,宋南一变化太大了,简直和以前是两个人。 突遭大难,性情大变。呵,一个两个都这样。 谢天行耸耸肩,刚想说话,却见街面上一阵躁动,有人疾奔狂呼:“皇上颁布罪己诏啦!皇上颁布罪己诏啦!” 两人齐齐一惊。 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宜每日三省吾身,方能修身养性,但帝王,不在此类。 真龙天子,近乎于神的存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君王无缪,皇帝怎么能犯错呢?就算出了差错,那也是臣子的错,是臣子耽误了君父! 皇上,顶多是受了奸臣的蒙蔽罢了。 即便是弃城而逃的太上皇,也无人敢当众指责他大错特错,只能说声“不妥”。而当今这一道“罪己诏”,可谓是一道石破天惊的霹雳,炸得京城的地面都颤抖了。 已有差役照着布告大声念了出来,“……家国多难,实不堪忍,朕急功近利,只看战况危急,枉顾良臣劝诫,竟陷清廉于泥沼,致使血溅玉阶,酿成数起惨案,波及众多无辜。此朕之不明,是罪也,悔之不及,每每思虑,不得安寝,诚布告天下,为冤者平反……” 平反! 宋南一眼中迸发出欢悦的光芒,猛地挤到人群前面,仔细审视墙上的告示,反复咀嚼每一个字,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冤者,父亲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如果当朝反对建昌帝登基的官员都是“清廉良辰”,那没有理由不给父亲翻案。 父亲可以平反了,定国公府又可以恢复往日的辉煌! 宋南一激动得满脸通红,转身就往回跑,都忘了和谢天行道别。 谢天行挠挠头,不明白他为何兴奋成这样,告示上面又没写给哪个官儿翻案。 摇摇头,他挤出人群,慢慢踱到御前街上的一间笔墨铺子。 这里靠近六部衙门,往来顾客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店小二见他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还以为是谁家的长随,过来取东西或者付钱的,因拿着账册子问道:“这位客官瞧着面生,请问拿哪位大人订的东西?” 谢天行笑笑,低声道:“我来取陕北王老爷订的货。” 店小二脸色微变,警惕地左右瞧瞧,见没有可疑的人,也不多话,直接带他去了后头。 这家是前店后院的模式,过了穿堂,就是小小的倒座抱厦,一个有点发福,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看书。 “老李。”还没迈过门槛,谢天行已朗声笑起来。 “堂主!”李老板赶忙放下书迎出来,刚要行个军礼,早被谢天行架住了,“不在军中,用不着多礼——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礼节。” “还以为堂主要晚些日子才到。”李老板挥手让店小二退下,亲自奉茶,“这是刚得的大红袍,您尝尝。” 谢天行捧起茶盏咕嘟咕嘟两大口,哈哈大笑:“给我算是浪费你的好茶了,我从来尝不出好赖,于我来说,喝茶就是解渴。” 李老板道:“堂主,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谢天行放下茶盏,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榆林还是老样子,官兵拿我们没办法,我们的地盘一点点变大了,我来之前,起义军已经快打到朔州了。” “好事啊!”李老板大喜,“拿下大同卫,就可直驱京师,起义军大业可成!” 谢天行苦笑着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先前我们能成功,是因为晋陕等地的卫所一盘散沙,个个隔岸观火,没一个出手驰援的。现在朝廷设置了总兵,把兵力归拢到一处,统一调度,就没有那么好打了。大同卫谭方是个将才,虽说不能马上扭转局势,但至多两个月,他必能压制住我们东进的脚步。” 李老板迟疑道:“起义军一多半都是军屯逃出来的,他厉害,我们也不差。” “皇上发了罪己诏,你知道吗?”谢天行突然问。 李老板不以为然,“知道,那又如何?都是笼络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把戏罢了,十几个大臣,姻亲故旧,牵藤扯蔓的,大大小小少说也波及到几十起案子,如果一一平反,那皇上的脸面就丢尽了。我就不信皇上真能认错。” “或许是真的。”谢天行叹道,“忘了跟你说,我如今住在高晟府上。” 李老板眼睛瞪得溜圆,好家伙,陕北起义军首领住进锦衣卫指挥使家里,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高晟从皇宫出来后的第二天,皇上就发了罪己诏,我想,应该是我姐姐姐夫的死,触动了他们。” 今日阳光很好,屋瓦上残雪消融,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滴水瓦,泪珠儿一样滚落。 因为静,水滴的声音分外的响。 李老板不知如何安慰他,堂主一直知道郑明一家住在阳高县,却从来没有相认:一个乱匪,一个官吏,这层关系终究是麻烦。 他们在阳高县衙也有线人,虽说不知晓具体细节,但郑明伙同康王府总管设局刺杀高晟一事,还是瞒不住他们的。 谢天行长叹一声,使劲搓搓脸,很快脸上又是笑嘻嘻的,“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去城墙转了转,不得不说,京城的守备和地方不是一个级别的,有人说要打到京城,我看就是做梦!” 李老板沉吟道:“要么我们就占山为王,死守榆林那块地方。” “现在我们的物资都是靠打仗得来了,如果死守榆林,就要考虑粮草供应和地方治理的问题了,起义军大多是逃卒和失去土地的流民,种田可以,治理地方你觉得行吗?” 谢天行自嘲一笑,“不是我说,但凡朝廷把被侵占的田地发还给他们,不用一兵一卒,起义军立刻土崩瓦解。” 李老板沉默了,他是秀才出身,见识比起义军的兵卒们高些,心里很明白,大家之所以竖起反旗,就是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如果哪□□廷给他们发了田地,当然会选择过稳定的日子。 不过他还是觉得朝廷做不出这事,“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和那帮高官污吏、世家大族是一起的,是他们强占了我们的田,动了那些人的利益,皇上的龙椅还会稳吗?” 谢天行挠头,起身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你看,今天之前,谁能想到皇上会下罪己诏呢?好,我要走了,你忙吧。” 李老板留他吃晚饭,谢天行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那妹子就是惊弓之鸟,晚回去会儿,她都会想我是不是给高晟杀了。” 说着又开始头疼了:要如何才能带妹子安全离开? 第69章 ◎与过去做个了断◎ 罪己诏一出, 满城沸沸扬扬,再加上小安福这个耳报神,温鸾知晓的消息比官府公布的要多得多。 姐夫的老师董仲文, 列在重重卷宗的第一位,虽说还要经过三法司层层重审, 不会立刻沉冤昭雪,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冯家的案子也发回重审了, 还是锦衣卫的人督办。小安福说,大人派罗鹰去了邯郸,也就个把月的功夫, 定能还冯家清白。 温鸾听了,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都说亡羊补牢, 为时不晚,可死去的羊终究是死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小安福和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简直是看着她的脸色掂掇接下来的话,再也没有之前的自如亲近。 明明不该在意的,温鸾却胸口发闷。 “大人已着手布置请旨搜查康王皇庄,想必用不了多久, 就能找到阿蔷。”安福笑着说。 温鸾脚步微顿,点点头, “哦。” 哦?安福疑惑地望着她,阿蔷回来不是好消息么,为什么温姐姐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温鸾的确提不起精神来, 她想要阿蔷好好活着, 而不是作为一个胁迫她的筹码, 被高晟玩弄于股掌之间。 已是二月下旬,春风增添了几许暖意,去年新栽下的早樱成活了,枝头冒出新芽,再过十几天,应是能开花了。 温鸾怔怔看了会儿那些早樱,忽转身就走。 安福忙问她去哪里。 “定国公府,”她淡淡道,“去拿阿蔷的卖身契。” “我去喊马房备车。” “不必了,我自己骑马去。”停顿了下,温鸾又道,“我都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你们了,就不用再派人跟着我了吧。” 安福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自不好意思再说“我陪着姐姐去”的话了,但该给大人送的消息还是要送的。 瞅着温姐姐出了门,他立刻就要去北镇抚司找大人,不妨巧燕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安福又惊又急,拉着她躲进门房,“你怎么来了,大人不是让你们躲躲么?” “别提了。”巧燕垂头丧气道,“我哥都编由头避出去了,结果我娘听说国公夫人病重,感念什么主仆之情,愣是背着我哥跑到国公府给夫人请安,急得我哥又回去找她了。” 周海可能已经暴露,这档口回去非常不妥,安福心知此事重大,不敢耽搁,急匆匆就往北镇抚司赶。 较之他处的春意盎然,定国公府却显得异常萧瑟冷清,因疏于照料,这里的花木几乎都养死了,春风一吹,只有杂草和枯枝蜷缩着瑟瑟颤抖。 宋南一捧着药碗,正侍奉母亲喝药。 郑氏仰在大迎枕上,满脸病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你跟我说实话,你父亲的名字到底有没有在平反的清单中?” 宋南一笑得十分勉强,“我去都察院打听过了,他们说牵扯到的案子太多,要一个一个来,先紧着日子久远的,抄家流放的人家办,父亲……要等等才轮到,快吃药吧。” 郑氏一把推开碗,喘吁吁道:“不对,不对,昨儿个叶二小姐连皇宫都进不去了,和太皇太后是彻底联系不上了,如果皇上有意放了你父亲,就不会难为她。康王呢,你有没有找过他?” 宋南一不知怎么回答,康王和康王世子被皇上单独叫进宫,说是问问阳高县刺杀案,足足两日没有消息,康王府的人也急得团团转,根本没空搭理他这茬。 此时他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被皇上的罪己诏迷瞎了眼,想想也是,皇上肯定会赦免那些已经死了的,对他的皇位再无威胁之人,父亲显然不在此列。 皇上逐渐收拢大周的兵力,这样下去,父亲能否活到太上皇复辟那日?叶向晚也太没用,刚到京城时信誓旦旦说不日就能扭转局势,结果一年过去了,一没救出父亲,二没扳倒高晟,更没迎回太上皇,她带过来的暗卫反倒折损了七七八八。 宋南一深深叹息一声,突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夫人,夫人!”一个仆妇着急忙慌进来,一脸忐忑,“少……啊,不是,温家小姐来了。” “谁?”宋南一腾地站起身。 “温、温鸾。” “她来做什么?看我们笑话吗?”郑氏挣扎着要坐起来,“打出去,把那个扫把星给我打出去!” 宋南一却是迫切想见到温鸾,忙道:“这个时候来,必定有要紧事,说不定她是从高晟那里听到点什么消息,特地来告诉我的。” 郑氏听了,虽还是满口骂着“扫把星、晦气”,倒不使劲拦着儿子了。 他们都习惯了温鸾对宋南一的深情,下意识认为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宋南一。 “她在哪儿?”宋南一问。 仆妇答道:“在前院小书房。” 宋南一一怔,“怎么不带她到后院?” 仆妇讪讪道:“她不肯来,大管事就请她去小书房稍坐。” 宋南一微微皱了下眉头,提脚赶往前院小书房。 小书房是定国公会见贵客的地方,也是定国公闲暇时最喜欢的地方,文窗窈窕,图书琳琅,饶是国公府已然是个空架子了,这里还保持着原先的尊贵气派。 温鸾在国公府住了三年多,从来没被允许踏入这间小书房,不成想和国公府断绝关系了,却成了他们的“贵客”。 害怕的是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吧。 锦衣劫 第65节 伴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碧螺春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看着手边上用的青花瓷压手杯,温鸾嘴角不由挂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鸾儿!”宋南一兴冲冲推门而入,伸手就要去抱温鸾。 “宋公子。”温鸾向后躲开,抗拒的意思十分明显。 宋南一身体一僵,此时才惊异地察觉到,他和母亲都想错了,温鸾并非是来给他通风报信的。 她穿着窄袖修身的骑马装,眼神有些冷,眉头微微蹙着,比上次见她时,脸色差了不少,但瞧着精神头不错。 “你都会骑马了啊,高晟教的?”宋南一声音带着一股子酸气。 温鸾坦然道:“是的。”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解释,宋南一不免生出点恼意,但一想二人往日的柔情蜜意,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能再次见到你,真好。你来找我……高晟知道吗?”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宋南一松了口气,随即试探道:“皇上发了罪己诏,满城都在议论谁会平反,你听说了吗?” 温鸾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半年多不见,他不问自己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吃苦头,上来就急着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大家都变了啊。 温鸾微微叹口气,摇摇头,“高晟从不与我说朝堂上的事。” 宋南一肉眼可见的失望,“这样啊,也对,他那人多疑,为着自身的安全,你还是不要多打听的好。” 她都亲自上门了,他居然没有一句救她逃走的话。 温鸾忍不住笑出了声,“多谢你挂念。” 宋南一自然听出她话音里的讥诮,刚想解释两句,却听温鸾道:“我来取落在国公府的东西,阿蔷的卖身契,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首饰,我从山东老家带来的旧物等。” “……好。”宋南一沉默片刻,吩咐管事的去后院取东西。 随即屋里是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温鸾垂着眼眸,只盯着眼前的压手杯发呆,不说喝茶,也不看他一眼。 曾今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形同陌路了。 这样的死寂叫宋南一难以忍受,他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忽地站定,直直盯着温鸾,“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鸾讶然抬起头,“你问我?” “不然问谁?”宋南一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国公府是七零八碎,我父亲至今关在诏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母亲病得起不了身,祖母就剩一口气,说不定明天人就没了。我被夺了世子的爵位,一辈子都别想入仕,右胳膊叫高晟掰折了,至今抬不起来!” “你对我还不冷不热的,可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高晟,都是他!你应该和我一起对付他!” 温鸾打量他一眼,摇头一笑,“你有叶二小姐帮忙,用不着我,而且你母亲大概也不愿意我和你走得太近,毕竟,她往避子汤里下□□,想要我的命呢。” 宋南一语塞,好半晌方道:“我知道是她不对,也是她一时糊涂,如今她后悔得不得了,刚才还要亲自过来与你赔不是,实在是病得起不了身。鸾儿,你是顶顶心善,顶顶宽和的人,看在这些年她对你几多照拂的份上,你就原谅她吧。” 温鸾已经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的东西送过来了,又小又薄的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只有几件首饰,阿蔷的卖身契。 仆妇喃喃道:“找了半天,只有这些……” 其它的,夫人嫌晦气,不是烧了就是扔了,这几样首饰还是嬷嬷私藏的,要不然也叫夫人重新熔了换成钱。 看着桌子上可怜巴巴的几样,别说温鸾,宋南一的脸都阴了下来。 “还有一个自鸣琴,舶来货,很值钱,请再找找。”那是高晟送的,她想还给他。 不等宋南一吩咐,仆妇立刻匆忙离去,不多时便把自鸣琴送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东西?如此精巧华贵,就算宫里也不见得有。”宋南一狐疑地盯着她。 温鸾不想回答,把东西收拾好,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阿蔷?” 又在问阿蔷!宋南一心里有鬼,登时猜疑起温鸾在试探自己,前些天他说没见过,现在也不能改口。 可当他碰触到温鸾那双水一般殷切的眼眸时,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满嘴又酸又苦又涩,否认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温鸾苦笑道:“阿蔷是无辜的,我不想她再卷入这场是是非非中了,我只盼她好好活着,连同我那份……好好活。” 她深吸口气,压下满腔的酸楚和泪意,“如果你见到她,请转告她,卖身契作废,从此她是自由身了。让她离开京城,不要顾念我,也不要再回到我身边,外面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说着,温鸾掏出一个荷包,定定望着宋南一,“里面是二百两银票,如果你见到她,就替我给她吧。” 宋南一明白她的意思:放阿蔷走。 她没有点破,他亦不能明说,他看着那荷包,犹豫着,挣扎着,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胳膊,接过来,低低道了声,“好。” “谢谢你,南一。”温鸾笑了,和他印象中的笑容一样。 宋南一恍惚了下,似乎回到以前,那时候太上皇还在位,父亲还是备受信赖的重臣,定国公府还是京城顶级豪门。 那个时候,无论他走到哪里,包围他的都是人们的赞誉和羡慕。 温鸾起身告辞,他跟了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 却见高晟静静站在对面的照壁前。 宋南一惊得须发倒立,蹬蹬连退两步,一瞬间,曾经美好的过往如泡沫一样,被风一吹,碎了。 “回家吧。”高晟的视线全在温鸾身上,压根没空搭理旁边的宋南一。 温鸾没有多惊讶的样子,如果高晟不来,那才叫奇怪。 马蹄扬起阵阵黄尘,宋南一立在门洞子里,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温鸾的身影。 身后一阵喧哗,他回头望去,周海扶着周嬷嬷从穿堂里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8 23:59:59~2023-05-29 23:5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城旧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我会把阿蔷带回来的◎ “世子爷!”周嬷嬷唤了一声, 掩着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哭着跪了下来,“老奴不能再伺候您了, 您多保重,往后国公府还全指着您, 您可千万撑住。” 周海也随着母亲一同跪下,低眉顺眼的十分老实。 宋南一垂眸盯着周海, 这个人是家生子,周嬷嬷又是母亲的心腹嬷嬷,他实在想不出周海背叛国公府的理由。 可叶向晚派人跟了周海两个多月, 发现他虽然没有跟高晟的人直接接触,但总有重合的轨迹。 宋南一眼神闪闪,一手一个扶起他二人, 吩咐门房备车,送他们归乡。 周海忙摆手, 连连道使不得, “我雇了大车,就在前头等着呢。” “周嬷嬷打小看着我长大,这是府里给你们的体面。”宋南一挑挑眉头,似笑非笑道, “怎么,看我不是世子了, 国公府要完了,你就不听我的吩咐了?” 这话说得颇重,周海尚可, 周嬷嬷已经开始赔罪, “世子爷说的哪里话, 借我仨胆儿也不敢啊。大海,既是主子的恩典,就不要推辞了,这是对主子的不尊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国公府不如从前了,唬那些乡下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周嬷嬷在府里操劳了一辈子,很想“荣归故里”,好好显摆显摆。 周海不能强行拽母亲走,只得和她一起坐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宋南一招手叫过一个管事,低声吩咐几句,把温鸾刚刚给他的荷包交给了那人。 金乌西坠,马车在苍茫的暮色中,驶向了宋家在京郊的庄子。 按周海的意思,随便找间大车店歇脚就好,车夫却不同意,“大公子说可以在庄子住一晚,我们有时候出来办差也会住——反正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何必再多花冤枉银子?” 周嬷嬷也坚持要住庄子上,没了国公府的差事,进项少了一大块,她现在是能省则省,不花钱最好。 周海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再拒绝就显得奇怪了,转念一想,阿蔷或许就在这庄子上,住就住吧,或许能发现点什么呢? 入夜,车夫悄悄起了身。 周海睡觉警醒,车夫一动他就醒了,初时以为车夫起夜,却是等了足足一刻钟都不见人回来,院外还隐隐约约传来几句人声。 他摸黑偷偷溜到外面,躲在暗影中静静听着。 说话的是车夫和府里的管事。 “……你收好,那小丫头看到这个荷包,一定会跟你走。” “长时间不回来,屋里那个肯定要问。” “点迷香,保管他睡到太阳照屁股。你记着,一定要装成高晟的人,不要一下子杀死,留口气,起码让她家小姐知道是谁干的。” “我懂,让那两人反目成仇……” 车夫和管事嘀嘀咕咕一阵后,分别离去。 周海已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他们没明说要杀谁,可“小丫头”、“她家小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这个时候回去报信显然来不及了,要跟上去么?周海十分犹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了,今天这场,没准是宋南一做的一个局。 但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阿蔷会死,温姑娘和大人的关系会愈加不可调和,此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惨烈的事情。 他不敢赌。 周海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母亲安睡的厢房,悄声追着车夫而去。 车夫走到一处隐蔽的角门,敲了几下,门从内开了,他闪身进去,还没等周海看清开门的是谁,门便迅速关上。 这是一条夹道,两旁都是高高的院墙,周海左右瞧瞧,翻上墙头。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厢房燃着一点光亮,看看四周无人,他翻身落地,悄悄凑到窗子根儿。 果然阿蔷在里面,“小姐让我跟你走?”声音了满是惊讶和疑惑。 “对对,我是高家的侍卫,特地来救你的,你看这是你家小姐做的荷包,快跟我走吧。” “不对,不对!”阿蔷叫起来,“高晟家里根本就没有侍卫!” “你这小丫头,不知道就别胡说,我家大人手底下的人多着呢。” “呸,我在高家住了好几个月,进出的除了锦衣卫就没别人,他一个私人护卫都没有,你是谁?要干什么?” 锦衣劫 第66节 车夫骂了句脏话,紧接着,阿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不好!周海大惊,连人带窗砸进屋子。 屋里,车夫高高举着一把匕首,抓着阿蔷正要行凶,周海飞起一脚踢落他手里的匕首,不等他呼喊,已是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拧。 车夫软绵绵倒在地上,旁边的阿蔷已是惊惧得发不出声了。 “宋南一想杀了你嫁祸给高大人。”周海简短解释一句,“别出声,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是周嬷嬷的儿子,阿蔷对周嬷嬷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也不大相信周海,所以站着没动。 周海苦笑着摇头,“我是高大人的线人,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完也不管阿蔷答应不答应,拉着她就往外走。 咣当,角门从外猛地撞开,一群人举着火把提着大刀蜂拥而入,人群最前面,宋南一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一双眸子冷如寒冰。 周海叹了口气,还是中计了。 “果然是你!”宋南一冷冷笑道,“我宋家哪点亏待你了?你为何要背叛宋家?” 死到临头,周海倒显得很坦然,“没什么好说的,杀了我吧。” 他越是平静,宋南一越是暴躁,“你到底什么时候投靠的高晟,我父亲被抓走的时候?当今登基的时候,还是更早?说!” 周海没言语。 阿蔷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游荡,忽然问道:“世子,你是为了抓内奸,才派人杀我的?” 宋南一错开她的目光,吩咐家丁,“把阿蔷带下去。” “你知道周海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高晟一定给我家小姐保证过我的安全对不对?”阿蔷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高晟保护我,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却要杀我!只为了嫁祸高晟?” “这个荷包是小姐的,我认得!你居然用小姐的东西来骗我!宋南一,你辜负了小姐,你对不起她!” “小姐是为了你才落得今天的地步,宋南一,你扪心自问,小姐有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吗?你不是人,你们宋家全都不是人!” “把她嘴堵上!”宋南一大喝一声,“阿蔷,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不想,不想!都是高晟逼我的,都是高晟的错,你要恨,就去恨他。” 阿蔷气急,使劲咬了抓她胳膊那人一口,没命般冲到宋南一前面,对着他是又挠又抓,又踢又打。 宋南一猝不及防,脸上挨了好几下,登时也恼了,厉声命人把阿蔷关到柴房。 一片混乱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周海掐破指尖,飞快在衣角写下几个字塞进小竹筒,悄悄吞了下去。 刚做完这些,他就被捆了起来。 管事的问如何处置周海,宋南一冷哼道:“拖下去杀了,扔到乱坟岗喂狗!” “大海!”周嬷嬷披头散发疯子一样从门外冲进来,扑通跪倒在宋南一脚下,咚咚捣蒜似地磕头,“世子爷,我的好世子爷,饶了我儿子吧,他是一时糊涂,求求你饶了他,老奴当牛做马……” “滚!”宋南一一脚踢开她,熊熊燃烧的火把下,脸上几道血红的抓痕分外可怖,“你儿子是内奸,你以为你能落得善终?” 周海脸色突变,想说什么,但马上泄气了,愧疚地望周嬷嬷,“娘,儿子不孝。” 周嬷嬷凄厉地哭喊着,“不能啊,不能啊,我要见夫人,见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血光溅出,周海人头已然落地。 “我的儿——”周嬷嬷疼得生生吐出口血,一口气没上来,竟是活活怄死过去。 下人们要把他们俩的尸体扔出去,宋南一却改变主意了,“扔到高晟家门口。” 管事的大吃一惊,这个举动未免也太过挑衅。 宋南一冷笑道:“就是要让他瞧见,别总把人当傻子耍。” “我看……还是和叶二小姐商量商量的好。”管事小心翼翼说,“夫人给周家母子放了契,他们现在是自由身,到底是人命案子,四处声张不妥当,还是按您刚才说的,直接扔到乱坟岗完事。” 宋南一听了脸色更不好了,“叶二小姐当国公府的家?还是你要当我的家?” 管事低下头,指挥众人把尸体抬走,但到底不敢扔到高晟家门口,只敢远远扔到雨笼胡同边上。 东方泛起鱼肚白,阳光一点一点驱散了暗夜,青石板地在晨曦中反射出微微的白光,一滴露水从叶尖滴下,落在干涸的血渍中。 这日一早,温鸾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听不到巧燕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小安福也恹恹的,眼睛鼻头都是红的,明显大哭过一场。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小安福,可他刚张口,就哭了出来,呜呜咽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屋里一亮一暗,高晟挑帘进来,又恢复成以前的老样子,脸上淡淡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 但温鸾敏锐地察觉,他眼底积蓄着一场风暴。 “周海死了。”他把一个小竹筒放在桌子上,“被人扔到胡同口,从他的肚子里我们发现了这个。” 竹筒表面很干净,应是洗过很多遍了,温鸾迟疑了下,还是拿起来,打开,看到里面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在,杀,挑。 温鸾疑惑地看向高晟。 “这是略语,说的是阿蔷在宋家的庄子,有人要杀她,这个‘挑’字,大概是说有人利用此事挑拨离间。” “是谁?是不是叶向晚?” 高晟捏了几下拳头,“左右逃不过那几个人,我给锦衣卫下了令,围住那处庄子,包括康王的皇庄。” 小安福忍不住说:“那是皇庄,大人还没请到皇上的旨意。” “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能人欺负到头上还要忍着。”高晟起身,看着温鸾道,“我会把阿蔷带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9 23:59:48~2023-05-30 23: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不能对他心软◎ 温鸾没有接触过周海, 对他属实没有印象,还有他娘周嬷嬷,惯会为虎作伥, 明里暗里没少欺负她们主仆。 对于周海之死,温鸾只觉得意外和震惊, 她更担心阿蔷。 现在的她,是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噩耗了。 带着暖意的春风袭窗而过, 怎么也抚不平她紧蹙的眉心。 “小妹!”呼的一声,谢天行突然倒挂着出现在温鸾眼前,双手各举着一捧迎春花, 在空中来来回回的晃悠,“好看不?好看不?” 温鸾吓了一跳,见是他, 无奈摇头笑笑,“哥, 人家正心烦。” “嘿呦!”谢天行劲腰一拧, 稳稳落地,接着翻窗进来笑嘻嘻道,“烦什么呢,和哥哥说说。”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 “我在想阿蔷,高晟带人去找她了, 也不让我跟着。是我连累了她,如果她有个……” 说到最后,话音已哽咽了。 谢天行头摇得波浪鼓似的, “不会不会, 如果宋南一还有点脑子, 就绝不会对阿蔷下手。” “宋南一?”温鸾愕然,“怎么会是他?难道不是叶向晚?” 谢天行瞪大眼睛,比温鸾更惊讶,“为什么不会是他?你和阿蔷情同姐妹,他明明知道你回京了,就是不透露阿蔷的消息,明摆着是要用阿蔷做坏事,只不过没得逞罢了。” 其实温鸾也曾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所以她才去找宋南一,请他还阿蔷自由,她还是不愿认为宋南一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答应我放阿蔷走,他答应了啊。” 谢天行把那捧迎春花放在她手边,“你就那么相信他?哦,我知道,他肯定从来没骗过你。” 温鸾顿时语塞,她想起去年中元节时,宋南一说要带她逃跑,却是利用她给高晟设陷阱,一点儿口风都不透露。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有意无意回避这点,不愿细想,似乎只要她往深处想几分,那段恋情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她最美好的年华,最诚挚的真心,都变得那么的可笑,不值一文。 这让她产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抬眸,是谢天行大大的笑脸,“又皱眉?小小年纪,心事蛮多,天下男人多的是,宋南一不好,咱们再找下一个,总能找到个不会说谎骗你的人。” 不会骗她的人,高晟么?真是讽刺,偏偏是他从来没骗过自己。 温鸾摇摇头,使劲把他的身影从脑海里抛出去,“天行哥,等阿蔷回来,你带她离开京城可好?” 谢天行反坐椅中,胳膊抱着椅背,下巴也搁在椅背上,“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要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赶出京城?妹子,你有事瞒着哥哥。” 温鸾一怔,勉强笑道:“哪有,我是、是……”却说不出是什么。 谢天行双腿点地,咯噔咯噔前后晃悠着椅子,突然道:“前段日子我去阳高县找过燕姐姐。” 温鸾头皮一炸,顿时如木雕泥塑般僵坐原地。 “一片废墟,双双毙命,松儿也下落不明。”他轻轻叹息一声,“邻居说前几个月有个漂亮的姑娘投奔燕姐姐,也在大火中失踪了。官府的布告是有人在此谋杀锦衣卫指挥使,不幸殃及到燕姐姐一家。” 他抬头看着温鸾,“来京城之前,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怎会与高晟搭上关系,直到我在城门口看到你。小妹,到底怎么回事?” 温鸾心里难过极了,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低头沉默了好半晌才喃喃道:“城门口不是巧遇对吧,你是为了查姐姐姐夫死亡的真相才来京城的?”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谢天行稍稍偏头,从下往上看着温鸾,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春风袭窗而过,身边的迎春花簌簌颤动,温鸾的心也颤个不停。 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小姐!”有人大喊。 是阿蔷! 温鸾惊喜交加,一边应声,一边急急忙忙往院外跑,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差点摔倒。 “小心。”高晟扶住她的胳膊。 温鸾甩开他的手一把抱住阿蔷,还没张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阿蔷也是激动地哇哇大哭,抱着温鸾不撒手,连连说着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高晟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她们,没有插话。 还是谢天行打断主仆二人的抱头痛哭,“人平安回来就好,阿蔷,看你手腕上的绳子痕迹,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大公子?”阿蔷惊奇地张大嘴,旋即怒气冲冲道,“是宋南一!亏我那么信任他跟着他走了,结果他要杀我嫁祸给高大人,昨晚我差点就死在他手里了,多亏周海救我。” 提及周海,她一阵伤心,“他已经察觉到这个是陷阱,本来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走人的,可他还是来救我了。本来我特别恨周嬷嬷,现在反觉得他们母子可怜……” 温鸾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了,“他要杀你?他怎么敢?我要找他去,混蛋,混蛋,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高晟拦住她,“昨晚他就逃出京城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交给我处理,必定叫他乖乖地现身。” 温鸾并不领情,冷声冷气道:“不要以为你救了阿蔷,我就会原谅你。” 锦衣劫 第67节 高晟垂眸,“我知道。” 阿蔷纳闷地看着他俩,又询问般地望向谢天行,却见大公子一摊手,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温鸾拉着阿蔷扭身就走,阿蔷回头看着那抹孤寂的身影,心先软了几分,悄悄问道:“小姐,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没得到回应,阿蔷忍不住又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我看高大人挺好的,追着您跳崖,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一步?” “今天你可是没瞧见,情况可凶险了,他都直接和康王府的人干起来啦,无令搜查皇庄,就是冒犯皇室尊严,一弹劾一个准,受皇上申斥都是轻的,搞不好还会丢官下大狱……” “他死了最好!”温鸾猛地打断她的话,语气急躁,整个人显得异常烦躁不安。 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阿蔷惊得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覷着温鸾的脸色道:“小姐,你们……到底怎么了?” 温鸾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好久才下定决心似地深吸一口气,“阿蔷,不能对他心软,绝对不能,他、他还欠我……姐姐姐夫两条命呢!” 第72章 ◎能说清楚为什么就不是爱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新绿的柳条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四周雅雀无声,只有温鸾沉痛到颤抖的声音缓缓流淌。 从她找到姐姐一家, 高晟突然出现,她如何被姐姐送出门, 如何得知姐夫家的冤案,到亲眼看到姐姐死在高晟刀下…… 说到最后, 温鸾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现在只有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落在阿蔷冰凉的手背上,烫得阿蔷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简直太骇人了,阿蔷惊得嘴唇发白, 不得不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消化这个消息。 她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小姐的话,过了许久, 才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的小姐啊, 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心里该有多苦!” “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找他们,如果我不去,他们还会活得好好的, 是我害死了他们!”温鸾嘴角痛苦地颤动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 “千万不能这么想!”阿蔷大惊, 使劲扶住她的胳膊,“谁能想到高大人和大姑爷家还有这段过节?谁能想得到?大小姐也不……” 她想说大小姐也不应该利用小姐下毒,小姐身子骨本就不好, 看她形如枯槁的样子, 固然是失去至亲的痛苦折磨所至, 可难保不与那碗掺了毒的汤羹有关系。 可看着小姐苦楚到极点的眼神,她根本说不出口。 或许与小姐的感情更深,或许是被高晟救过的原因,她隐隐约约觉得,大姑爷大小姐也有不对的地方,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好半天,她才喃喃道:“世上的事,很多都预料不到,比如说周嬷嬷,那么坏,死了我都要拍手称快的人,可她的儿子却救了我,搞得我对她恨也恨不起来了。” 温鸾听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阿蔷轻声问她,“小姐,高大人……就没和你解释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温鸾冷笑道,“姐夫是‘误杀’,姐姐是‘自己撞到刀口上’,他有理着呢。” “那,您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是不会放我走得。”温鸾深深叹息一声,“阿蔷,你和天行哥一起走吧,他武功高强,定能护你周全,别再跟着我淌这滩浑水了。” 阿蔷在她身边伺候多年,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立马急急道:“小姐,你可千万不能干傻事!” “傻事?”温鸾微微偏头,眼中满是不解,“怎么是傻事?”但旋即改口,笑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不会干傻事,只是觉得高晟的冤家对头太多。不止是我,他们连你的主意都打上了,往后还不定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当然是少把你牵扯进来的好。” 阿蔷不愿小姐担心,敷衍着答应了,可心里却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小姐一人。 她一走,小姐再无后顾之忧,也许会与高晟同归于尽,小姐没有任何错,她不应该承受这样惨烈的代价。 阿蔷抹掉眼泪,愈加不错眼地盯着自家小姐了。 微风掠过树梢,新绿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摆,躲在树后的谢天行双手抱胸,望着高远的天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真是……难办! 阿蔷这一回来,雨笼胡同内虽有波折,但尚还算平静,没有激起风浪。但外面,高晟无旨擅自搜查康王府皇庄,已是激起了惊风骤雨。谁都知道他是当今的心腹,一举一动都引人深思,因而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皇上要对京城的皇室们动手了? 然而这波风雨还没过去,这日一早,定国公府毫无预兆的又被抄了! 褫夺定国公爵位,收回丹书铁券,罚没所有家产,三代以内男子不许为官,不许科举。而且不止是大房,就连分出去的其他四房都受到了牵连。 仍是高晟带锦衣卫抄家,可“会同”他办理的人,是康王世子。 想想昨天借故离府的叶向晚,跪在地上的郑氏顿时明白过来,国公府成了康王的替罪羊! 她心里恨极了,他们是看皇上逐渐收拢了边关的兵力,国公爷再无用处,被康王府和叶家抛弃了。 “高晟。”郑氏挣扎着膝行向前,想要抓住高晟的衣角,然高晟稍稍一侧身,她就扑了个空,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郑氏艰难抬起头,“高、高大人,我们冤枉,冤枉啊!阳高县的事我们毫不知情,你不能、不能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不等高晟说话,康王世子先怒气冲冲呵斥上了,“你们宋家真是厚颜无耻到一定程度了!去年中元节,宋南一招揽江湖游侠儿,在京北山路刺杀高大人,有没有这事?中秋节后,宋南一又在高大人回京的必经之路设伏,差点要了高大人的命,有没有这事?刺杀朝廷命官是砍头的重罪,没有抄斩你们全家已是格外开恩了,你还要怎样?” “我不服!从头到尾都是叶家人干的,没我们宋家的事!”郑氏还想再分辨,高晟的目光蓦地扫过来,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跪在地上的人们一片沉寂,连她都不敢再动了。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放宋家一马?”高晟嗤笑一声,“你们做人上人太久了,久到傲慢刻进了你们的骨头,天真地以为谁都对宋家高看一眼。好,我给你个机会,把宋南一交出来,我就请旨重审此案。” 郑氏嘴唇嚅动两下,不说话了。 远处一阵骚动,有下人在哭喊,“老夫人没了,老夫人没了!” “母亲!”郑氏揪着胸口大哭,“您就这么去了,可让我怎么和国公爷交代。” 康王世子不阴不阳说了一句,“用不着交代,过不了几日,他们娘俩就见面了。” “你……”郑氏哇的吐出口血,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高晟眼风扫了扫,淡淡道:“剩下的有劳世子爷了。”说完扭头就走,都没等康王世子说句客套话。 康王世子尴尬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眼神闪闪,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冷哼一声。 满府都是跑来跑去的官兵和锦衣卫,砸门扭锁,翻箱倒柜,各院各房折腾得稀里哗啦一片山响,呼喝声、哭泣声,还有求饶声……纷纷杂杂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吵得树上的乌鸦叫个不停。 高晟一脸漠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一路慢慢走到后宅的某处小院。 这里离世子院子不算远,是个一进的小小四合院,不大,却很别致,堂前有两棵树,早已枯死,看不是什么树。 推开房门,里面光秃秃的,看得出有些日子没人住了,一应摆设全收了起来,唯有床前半幅纱幔,随风悠悠荡荡飘在空中。 高晟默默看了会儿,伸出手,缓慢而轻柔地抚过那纱幔,阵风拂过,月白色的纱幔覆在他的脸上,擦过他的唇。 他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高晟!”女子尖利的声音划破静寂的空气,宋嘉卉冲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阻挡不及面色尴尬的官兵。 尚带稚气娇憨的瓜子脸满脸怒气,应是与查抄的官兵撕掳过一番,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扯烂几处,看着十分狼狈。 高晟默不作声看她两眼,挥挥手,叫那个官兵下去。 那人一走,宋嘉卉就绷不住了,一瘪嘴差点哭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没头没脑的质问,让高晟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完全是康王府的管家临时起意,连康王自己都不知道,要算账,也应该找康王府算账,你为什么揪着我们不放?” 高晟冷然道:“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宋嘉卉哭得伤心极了,“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说你会照拂国公府的人,你说我爹无罪就会放了他,最后却抄了我的家!坏蛋,你是个大坏蛋!” “啊。”高晟笑了声,“我的确不是好人,的确对宋家抱有敌意,姑娘早就应该知道,此时才醒悟过来,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恨你!”宋嘉卉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过来,可簪子到了高晟的跟前,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高晟不躲不避,看着颤颤发抖的簪尾,眼中突然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你喜欢我?” 宋嘉卉呆了呆,啪嚓,银簪落地,她捂着脸大哭起来,“是啊,是啊,我喜欢你,喜欢到无法下手杀你!” “为什么会喜欢我?”高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要知道就好了!”宋嘉卉叫道,“或许是马球场上你救我那次,或许第一眼就看上你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不爱你了。” 高晟怔住,不相信似地反问一句,“你不知道?” 宋嘉卉凄惨一笑,“如果能说清为什么,就不是爱情了。我好恨啊,恨我自己,明知道你我绝无可能,明知道你是宋家死敌,居然还做梦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 她抬起模糊的泪眼,绝望中带着希翼,“你能……能抱我一下吗?” 高晟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在看别人,良久,才低低道:“愚蠢。” 别做梦了,就像你不可能爱上眼前这个姑娘,她也不可能爱上你。 喜欢一个恨不能杀死你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因此丢掉性命的。 如是想着,他展开双臂,抱了宋嘉卉一下,只短短的一瞬,快到刚碰触就离开。 宋嘉卉大哭起来。 高晟没理会,慢慢走出屋子,外面阳光很灿烂,照在人身上很温暖,他眯起眼睛看着太阳笑了一下。 死了就死了罢。 第73章 ◎来生愿做一片樱花瓣◎ 抄了宋家之后, 高晟一下子闲了下来,不去衙门,不见办差, 每日只在家闷着。但他一直避免在温鸾面前出现,通常关在前院书房看书, 要么就趁温鸾不在的时候去后园子透透气。 阿蔷觉得奇怪,背地里和小安福嘀嘀咕咕一阵, 回来与自家小姐“不经意”提到京城的最新动向,“康王没事,宋家成了刺杀大人的主犯, 大人被勒令闭门思过……我想不通为什么。” 温鸾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眼睛看向别处,“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阿蔷讪讪笑着说:“人家不懂才问的, 并没有劝和你们的意思。” “真不懂还是明知故问?”温鸾浅浅白她一眼,“你在我面前提了多少次, 无旨擅自搜查皇庄, 形同冲撞皇室,皇上为了安抚京中皇亲,也必会论罪高晟。” 至于康王能从刺杀案中全身而退,大概的确不知情, 亦或和皇上暗中谈好了某个条件,比如放弃宋家这个棋子, 以免皇上借题发挥办成要案重案,彻底把康王府拖下水。 且不说康王,叶家居然没有帮宋家一把, 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同盟, 短短几日就破裂了, 真是讽刺! 宋家是最坚定的太上皇支持者,宋家的倒台,难免对一心迎太上皇还朝的世家权贵们造成不小的冲击。而且康王的态度绝对能影响京中的皇室,照这样下去,太上皇顺利还朝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 想着想着,温鸾不由一怔,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朝局了? 没有来一阵烦闷,索性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起身道:“我去后院子逛逛。” “啊……”阿蔷欲言又止。 “嗯?”温鸾疑惑地看着她。 锦衣劫 第68节 阿蔷想说樱花开了,今天大人在后院子摆酒赏花,好多人来凑热闹。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要下雨,我给小姐打伞。” 温鸾看看窗外,的确有点阴沉沉的,想想就几步路而已,因笑道:“不用,等下雨了我再回来都来得及。” 去年种下的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大片大片粉红的云漂浮在地面,春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漫天的花瓣悠悠然落下,宛若一场盛大的粉红色细雨。 高高的听风阁上,谢天行和张家兄妹划拳行令,玩得不亦乐乎,老刘头喝得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向小安福炫耀着什么,罗鹰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不知道谁挑的头儿,大家兴致勃勃说起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要做男人!”张小花醉眼惺忪趴在桌边,手“砰砰”拍着桌子,“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从军是编外人士,在锦衣卫也是编外人士,连腰牌都没有,就因为我是女儿身!不公平,不公平,我哪儿比你们这些臭男人差了?” 张大虎抱着罗鹰眼泪哗哗流,“我舍不得妹子,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伙,下辈子我还要做我,还要和你们在一起。” 罗鹰嫌弃地推开他,张大虎顺势倒向一旁,揪着谢天行问:“谢大哥,你功夫那么好,一定想做个行走江湖的大侠对不对?” “不不,下辈子我想过安定的日子。”谢天行挠挠头,仰面倒在椅背上,“做个读书人家的孩子,爹爹谦和有礼,娘亲温婉大方,家有薄产……嗯,最好再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妹。” “重点是后一句吧!”张家兄妹同时哈哈大笑。谢天行也不否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光一扫落到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的高晟身上,随即问道:“高大人,你呢?” 高晟没有回头,亦没有应声。 屋里渐渐安静了。 良久,才听他慢慢道:“若有来生,我想做一片樱花瓣。” 所有人都愣住了,樱花?杀人不眨眼的老大居然要做粉乎乎的花?而且不是一朵是一片,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张大虎嘴角抽抽两下,拼老命忍住了笑,其他人也差不多,老刘头咳咳掩饰几声,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唯有谢天行若有所思看向窗外。 细如牛毛的雨丝密密斜织,薄烟般笼罩在那片如海的樱花树上,一抹曼妙的身影从树下经过,她没有撑伞,扬起脸,似乎在感受那沁凉的雨雾。 樱花从雾一样空中翩然飘下。 温鸾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入她的掌心。 她看着那片花瓣,脸上绽开许久未曾有的微笑,空气仿佛一瞬间注入无穷无尽的佳酿,让人不由自主沉醉了。 “小姐!”阿蔷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道,“六小姐来了,赖在门口不走吵着要见您,说是要把以前送她的东西都还给您。” “请她进来。”温鸾淡淡道,面对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她没有多少反感,宋嘉卉就是个任性娇憨的小丫头,嘴上不饶人,但没有坏心眼。 可说多亲近也谈不上,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她与宋南一的关系都淡了,更不要提这个小姑子。 因而当两人见面时,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宋嘉卉穿着一身素色布衣袄裙,眼中已没了往日的神采,虽然她极力挺直腰背,下巴也依旧抬得高高的,但颓唐和消沉,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温鸾在心里暗暗叹了声,看看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温声道:“劳烦你特地跑一趟,阿蔷,收起来。” 宋嘉卉只坐着发呆,没有接话,温鸾本身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也不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只好端起茶盏,准备送客。 不妨宋嘉卉突然问道:“他呢?” “谁?”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知故问。”宋嘉卉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温鸾怔愣了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沉默半晌,慢慢道:“我不知道。” 只此一句,连帮忙找找的客套话都没有。 宋嘉卉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很自然地理解为她在防备自己,冷冷一笑,“你才跟了高晟几天,连个妾还没挣上呢,就把自己当成高家的女主人了?我要见高晟,锦衣卫的人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 旁边的阿蔷已是大怒,护主心切立马反唇相讥,“你祖母刚死,你不说在家守孝,反倒借着给我家小姐送东西的名义,巴巴地上这里找男人来了,今儿我算是开眼啦!这宋家啊,个个无耻卑鄙,下作狠毒,怪不得皇上下旨夺了你家的爵位,三代之内都不许科举不许入仕,就怕宋家这粒老鼠屎,坏了大周的一锅汤。” “放肆!区区下贱仆妇……” “呸!闭嘴吧你,小姐放了我的奴籍,我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可不想有些人,保不齐哪天就去了教坊司。” “你,”宋嘉卉气得面皮发白,恨恨盯视默不作声的温鸾一眼,怒火更盛,“宋家落得今日如此下场,全是你害的!” 温鸾简直莫名其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是你!要不是为了得到你,他也不会逼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温鸾声音冷了下来,“宋家败落,归根结底是因为你父亲一心迎太上皇复辟,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应该懂。你不敢恨皇上,不愿恨高晟,就把所有怨恨全发泄在我头上,可惜我也不乐意做你泄恨的靶子。” 她站起身,冷声吩咐道:“阿蔷,送客,如果她还继续大吵大闹,就让高晟自己过来处理。” 宋嘉卉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柔弱怯懦,总是极力避免与别人发生争执的“大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她不认识的人了。 “走吧,宋六小姐。”阿蔷阴阳怪气道,“难不成你真要往高大人身上扑?也不怕把你娘气死。” 宋嘉卉紧紧咬着嘴唇,蹬蹬跑了出去。 阿蔷送她一个白眼,颠儿颠儿走到后面卧房,“小姐,怎么样,我骂她骂得解气吧。” 却见温鸾盯着一片镂空的金叶子发呆。 她凑过去看看,纳闷道:“这是她刚才送来的?我不记得您有这样东西。” “的确不是我的。”温鸾拿起金叶子对着天光一照,“这不是花纹,是只有我和宋南一才能看懂的密文。这个人,连他妹妹都利用上了。” 阿蔷登时变了脸色,“他说什么?” 温鸾随手把金叶子扔到桌上,“约我见面,明日申时三刻,西郊土城镇,有要事商议。” “千万不能去。”阿蔷气鼓鼓道,“他绝对没安好心,上次要杀我嫁祸给高大人,这次肯定也会利用小姐生事。” “我知道。”温鸾很认真地点点头,“但是,我要去。” 阿蔷大惊失色,“为什么?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温鸾竖起手指轻轻“嘘”了声,正色道:“切记不要告诉天行哥。我现在可以自由出门,高晟不问便罢了,若问,你就实话实说,不过一定要等我离开半个时辰后。” 阿蔷怔怔看着自家小姐,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大人知道了,绝对会去追你,如果有诈……”阿蔷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温鸾淡淡笑了笑,“最好有诈。” 阿蔷猛地抓住她的手,失声道:“可是你会死,小姐,你会死的!高晟如果出事,锦衣卫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不怕死,姐姐姐夫因他而死,我便杀了他报仇,再拿这条命还他,从此两不相欠。”温鸾反握住阿蔷的手,“只一件事,阿蔷你必须做好,高晟一出门追我,你就找个由头让天行哥带你出府,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阿蔷拼命摇头,眼眶里全是泪水。 “你必须做到。”温鸾声音是罕见的严厉,“姐姐姐夫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苟活到现在,一是放心不下你,二是大仇未报,不敢先死。现在你有可托付的人了,我也有报仇的机会了,所以此次不管宋南一真实目的如何,我一定会如期赴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3 01:02:23~2023-06-04 22:5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漓anli 21瓶;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土城镇原本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前年被瓦剌屠城后,一直没有重建,如今已是荒废得如乱坟岗差不多了。 温鸾骑马在没膝的蒿草中慢慢前行, 四周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啼都没有, 只有擦过蒿草的沙沙声。 破败的城楼上,宋南一迎风而立, 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温鸾没有任何迟疑地登上城楼。 “鸾儿……”宋南一欣喜地迎过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不是绝情绝义的女子, 当初为了救我,你是什么都愿意做,十几年的感情, 不可能说没有就没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宋南一懵了,结结巴巴道:“鸾……” 温鸾冷着面孔, 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干什么?”接连两巴掌, 宋南一终是恼了,“鸾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温鸾声音冷硬得好似隆冬的冰,“几个巴掌太轻了, 你再恨高晟,也不能拿阿蔷的命往里填。你觉得宋家无辜, 你要为宋家讨回公道,就要杀更无辜的人?宋南一,你简直丧心病狂!” 宋南一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 “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我很抱歉,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叶家和康王都不能拿他如何,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和阿蔷。可阿蔷像是吃了迷魂药,任凭我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帮我,我以为她投靠了高晟,就……” 温鸾瞥他一眼,“阿蔷都听我的,你是怀疑我倒向了高晟。”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想要欺瞒对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南一突然间泄了气,“你是来杀我的吗?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死在最心爱的女人手上,罢了,你喜欢就好。” 他眼中满是绝望和伤感,点点滴滴流淌出来,让温鸾不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顿时生出一阵酸楚,不再说话了。 小镇背靠太行山余脉,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建筑和丛林,站在城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来人的一举一动。 温鸾默然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找我来,是想利用我杀高晟?” 宋南一同样看向那片开阔的荒原,触目所及,没有人影,他略略有点失望,避而不答,“我是想杀他,可我也想保全你。” 温鸾淡淡道:“我不用你保全,你也保全不了我,你想的是如何保全你自己。宋家已然是弃子,我都看明白的事,你不会不懂。明知道我会因为阿蔷记恨你,还执意要见我,你一定知道我姐姐一家的遭遇了,笃定我不会放过向高晟报仇的机会。你是不是又在此处埋伏了刺客,叶家还是康王的人手?” 宋南一讶然望着温鸾,她猜的没错,为了给自己、给宋家争取一线生机,证明他们还有用,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赌一把,赌温鸾对高晟的恨,赌高晟对温鸾的爱。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有些恍惚。 这几天他就像做梦一般,本来杀了周海他高兴得很,然而当晚叶向晚过来找他,他才知道阳高县刺杀案的真相,才清楚温鸾姐夫一家与高晟的恩恩怨怨。 温鸾和她姐姐感情颇深,血仇在前,她绝对会不顾一切替她姐姐报仇,根本用不着杀了阿蔷嫁祸高晟,反而弄巧成拙。 他肠子都悔青了。 叶向晚得知他命人把周海的尸体扔到雨笼胡同,更是气得差点失态骂人,“说了多少次,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你疯了去刺激高晟!你不知道他和皇上正琢磨着怎么把王爷拖下水吗?” 铲除内奸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随之是冲动过后的巨大恐惧。 他听从了叶向晚的建议,连夜出逃,都没来得及善后。果然,第二天凌晨庄子就被搜查了,接着就是父亲被夺爵,国公府抄家。 宋家倒了,可他还没死呢,只要活着,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道结局是什么。 春风飒然而过,城楼上没膝高的蒿草伏波作响,宋南一握紧拳头,把所有的悲愤狠狠吞了下去。 锦衣劫 第69节 风停了,一切又陷入寂然之中,他的目光落在高低不平的城墙上。 那里有叶家埋伏的人手。 刚要说什么,西面城墙的阴影突然动了一下。 宋南一猝然浑身绷紧,双手扒着城墙垛子,极目远眺,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他不由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来人。 近了,更近了。 是高晟! 他果然来了,这个人性情乖张,对鸾儿有种不可理解的偏执,时时刻刻都要掌控鸾儿的一举一动,鸾儿来见自己,他定然无法容忍。 宋南一长舒口气,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地的同时,却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鸾儿能猜到其中有诈,高晟肯定也能猜到,即便如此,高晟还是来了,还是一个人。 分明是赌对了,可胸口像塞了一团烂棉花,扯不断揪不出,堵得他生疼生疼的,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不禁看向温鸾,她垂着眼帘,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宋南一怔了怔,这个神情,他似乎在谁的脸上看到过。 来不及深思,高晟已经策马来到城楼前,他勒住马,仰头看着上面的温鸾。 温鸾扭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宋南一惊讶地发现,高晟在笑,不含任何怨憎,没有一点愤怒,笑容温和,甚至还有一点的期待和甜蜜,就好像他是来这里与温鸾幽会似的。 疯子,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宋南一低低骂了声,使劲挥动了一下手臂。 起风了,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从二人中间穿过,荒草簌簌摇晃,颓墙背阴处暗影蓦地扭曲、变形,无数条人纷纷跃出。阳光下,道道寒光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铺天盖地兜住了高晟。 宋南一兴奋地拍了下城墙垛子,“让叶向晚说中了,高晟真是一个人来的!被闭门思过,走出家门就是抗旨不遵,他定然不会拖着锦衣卫的人一起抗旨,高家又没有护院,哈哈,这回他死定了!” 温鸾没说话,静静着望着寒光中的高晟。 斗篷飘飞,大马嘶吼,那抹黑色的身影闪电般穿过层层刀光,一个个刺客的头颅,在掠过的绣春刀下飞了起来。 然而更多的刺客,如一群群无穷无尽的蜉蝣,黑压压地扑向他,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钝,逐渐吃力。 任凭他再勇猛,此次也在劫难逃。 温鸾慢慢抚上心口,替姐姐姐夫报了仇,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这里会隐隐作痛。 她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闭上眼,却看到如云似霞的樱花花海,片片花瓣飞落,他站在树下,黑如墨的眸子盛满细碎的光芒,如春日下的湖水,温柔潋滟。 他说,我不喜欢樱花,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温鸾重重透出口气,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鸾儿,”宋南一的声音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鸾,他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得意和欢喜,“你跟我一起去金陵,现在就启程,等太上皇还朝后咱们再回京城。” “我跟你?”话是和他说的,温鸾的视线却落在高晟身上。 宋南一以为她顾虑叶向晚,当即笑道:“我不会和叶向晚在一起的,鸾儿你多心了。” “我跟你不可能了。”温鸾说话丝毫没给他留余地,“你的确不会和她在一起,因为叶家已经看不上你了。叶向晚根本就没有与你联姻的打算——你口口声声说唯有我一个,死也不娶别人,面对这样的未婚夫,哪个女子心胸会如此宽广?更不要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根本不愁嫁的叶氏女。” 对上她略带讥诮的眼神,宋南一登时涨红了脸,紧咬牙关什么也没说。 温鸾却是来了谈兴,“你我都是叶家的棋子,或许得知你母亲把我送到高晟床上那刻开始,他们就盘算如何利用我们了。不要以为他们会替你善后,你看,叶向晚自始至终也没露面,皇上绝对会追究高晟之死,而你,就是叶家推出来的替罪羊,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都会被牵连进来,这一次,怕是要满门抄斩了。” 宋南一低低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就要拉温鸾的手。 温鸾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我是要走,去顺天府,我要告发叶家!” 宋南一大吃一惊,“你疯了?” “这是你我唯一保命的法子,也是避免牵扯无辜的唯一法子。”温鸾眼神微微闪烁,目光越过宋南一的肩膀,看向缓缓走近的叶向晚。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曾经柔弱没主意的温小姐,如今也会玩心计挑拨离间了。”叶向晚款款走到温鸾面前,微微一笑,“可惜你手段太稚嫩,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本来打算立刻送走你们的,可现在,还是放在身边看着比较放心。” 温鸾也笑了,“其实,我今天来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 “什么?”叶向晚一怔。 温鸾猛地扭住她的胳膊,拖着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城墙。 身子重重一顿,耳边是叶向晚惊恐的尖叫声,两人悬在城墙外,宋南一大半个身子从垛口探出,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叶向晚反应倒也快,拼命扒住城墙沿壁,“宋南一,拉我上去!” 宋南一的右手几经磨难,早就废掉了,根本使不上劲,唯一完好的左手拉着温鸾,只有松开温鸾才能救她。 叶向晚的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她急了,厉声喝道:“你救她,她能保你平安?她能保住宋家?她恨不得你们都死!锦衣卫更不会放过你,我,只有我,才能庇护你!” 汗珠顺着宋南一的下巴滴落,砸在温鸾的脸颊上。 她在宋南一的眼中看到了痛苦和挣扎,还有……歉意。 宋南一松开了手。 世界在旋转、跃动,一瞬间所有景象和声音都远去了。世界是如此的静,风声,只有风声,温鸾觉得自己的灵魂如风般掠过,审视着宋南一,审视着这个世界,审视着烙在自己生命上的一切。 心境出奇的平静,或许潜意识中早已不对宋南一抱有任何希望,他松手的那一刻,她不觉得难受,也没有愤怒。 相反,竟有一种“终于要解脱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闭上了眼睛。 “温鸾——” 有人在喊她,这两个字不像是喊出来的,更像是心里生生挖出来,血淋淋的,疼得人好像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温鸾霍地睁开眼睛。 这一刻眼前的景象似乎无限放慢,她看到高晟冲破森森刀锋,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他扔下刀,张开双臂。 温鸾也向他伸出双手。 他接住了她。 强劲的冲力撞得他咚咚后退几步,但始终紧紧抱住温鸾没有撒手。 扑! 刀光夹杂着四溅的血,高晟的后背中了一刀,他再也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倒下去。 第75章 ◎心乱◎ 湿热的血顺着指缝往外冒, 染红了温鸾的手,浸透了她月白色的前襟。 温鸾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成, 只是徒劳地捂住高晟的伤口,希翼血流得慢一点。 刺客们小心翼翼靠近, 互相观望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他死了没有?”宋南一跑过来, 一把扒拉开围观的人群,便见高晟伏在温鸾怀里,闭着眼, 一动不动。 死了,他定是死了!巨大的狂喜冲击得宋南一头晕目眩,兴奋中难掩激动, 几乎让他失声痛哭。 “他没死。”温鸾忽地抬眼望来,“还有呼吸, 心脏跳得也十分有力, 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过来查看。”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宋南一呆滞了一瞬才回过神,他心虚, 不敢与温鸾对视,亦不敢过去, 便随便指了一人,吩咐那人过去看看。 温鸾冷冷笑了声。 那笑声很轻,却薄薄的像把冰冷的刀, 毫不留情割开宋南一的皮囊, 把肠子肚子都翻了出来, 尽数放在阳光下曝晒。 宋南一又恼又羞,“你笑什么?后悔把他引过来了是不是?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不后悔!”温鸾看起来相当平静,连声音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唯一后悔的是,在你身上白白浪费了我最美好的年华。” “你……” 温鸾听到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他似乎被噎到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南一已是无法维持最后的体面,气急败坏大喝道:“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定然是后悔了!我是对不住你,我混蛋,我无耻,你可以骂我、打我,哪怕杀了我,我都绝无二话。” “可你不能喜欢他,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鸾儿!是他逼得我们反目成仇,是他制造了董家冯家的冤案,是他杀了你姐姐姐夫,你怎么可以喜欢他?怎么可以?你对得起你的姐姐姐夫吗?” 提及姐姐姐夫,温鸾的眼神突然之间暗淡了。 她盯着脚边的一把长剑,上面沾染了点点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丢的,或许长剑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不爱他,不爱,不爱……”她喃喃说着,手向那把剑摸去。 宋南一紧紧盯着她的手,期盼长剑刺穿高晟的身体。 可剑锋,横在温鸾自己的脖子上。 “鸾儿?”宋南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救他宁可自毁名节的温鸾,为救他不惜舍弃生命的温鸾,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温鸾,竟然要为了别人自尽? 刚才松手的瞬间,他就知道,温鸾不会再爱他了,但她怎能扭头就喜欢上别人? 还是高晟! “你疯了,放下,放下。”宋南一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双腿却牢牢钉在地上,一步未动。 “真的是……有够胡来的。”伴着低低的笑声,一只手摁住温鸾的手,缓慢而强硬地夺走长剑,“温鸾,你记住,哪天我真的死了,你只要为我流几滴眼泪,我就满足了,用不着给我殉情。” 温鸾怔怔望着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反驳道:“别误会,我不是殉情,也不会为你流泪。” 高晟笑笑,“还真是嘴硬。” 看着慢慢坐起身的高晟,宋南一惊得倒退两步,立刻大喝一声,“杀了他,快杀了他!” “孬种。”高晟把温鸾护在身后,满脸讥诮的笑。 我就在你面前,伤重得站不起来,你却连亲手杀我都不敢。 宋南一自然看懂他的嘲讽,登时气急,一把抢过旁边人手里的刀,然到底顾忌高晟,生怕他有什么后手,h还是不肯上前一步。 “不要!哥,哥,不要——”蓦地,宋嘉卉斜里冲出来,踉踉跄跄挡在他们中间,因跑得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 宋南一愣愣看着妹妹,眼中满是疑惑和震惊,“你跑出来做什么?我让你在镇子西口等我,你怎么不听话?” 锦衣劫 第70节 宋嘉卉满脸泪水,“别杀他,哥,求求你,别杀他。” 宋南一看看她身后的高晟,又看看她,愤怒暴躁逐渐在眼中积聚,终是忍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我看你是昏头了,他是高晟,高晟!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高晟!你居然为他求情,你的脑子呢,脑子呢?” “我蠢,我猪油蒙了心,可我看不得他死,哥,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宋嘉卉跪下来,苦苦哀求着,“求你,哥,求你。他在马球场上救过我一次,就当我还他的,只此一次,下次我再也不管了。你最是疼我的,好不好,哥?” “不好!”宋南一大吼一声,一手提刀,一手拉扯妹妹,“你给我起开。” 噗呲! 一把利剑毫无预兆地穿过宋嘉卉的胸膛,斜斜向上刺入宋南一的腹部。 冷电似的眼睛,从宋嘉卉身后露出来,高晟反握长剑,面无表情。 宋嘉卉低头看看身前露出的剑刃,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扑,高晟飞快抽回长剑,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拉着温鸾就往外冲。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还在为宋嘉卉的举动诧异不已,下一刻就发现,宋家兄妹浑身是血倒在一起。 “嘉卉、嘉卉……”宋南一挣扎着搂住妹妹,哭声充满了绝望的悲哀,“不能睡,不能睡,哥哥带你去找郎中。” 一股股血水从宋嘉卉口中涌出,她直直看着哥哥,紧紧抓着哥哥的衣服,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滴下。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忽地身子一挺,手从哥哥身上无力地垂落。 “嘉卉!”宋南一凄厉地哭喊着,“妹妹,妹妹,嘉卉,嘉卉啊!” 他放下妹妹,从地上捡起把刀,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向高晟离去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两个人跳下来,抬起宋南一往车上一扔,在扬起的尘土中一阵风般匆匆驶离。 叶家的人手忙着追杀高晟,忙着清理现场遗落的东西,杂乱的脚步从宋嘉卉的尸首上踏过,阳光灿灿的,照在她的脸上。 碧蓝的天空,倒映在她大大的眼睛里,一缕白云悠然飘进来,又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那双眼睛,茫茫然的。 这里寂静下来了,而远处,厮杀还在继续。 高晟的衣服几乎叫血浸透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把温鸾推上马背,“跑!” 马儿哕哕,某人的刀砍向温鸾,高晟大怒,一剑将那人刺了个对穿,高晟俯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刀锋,长剑却来不及撤回。 紧接着又是刀光袭来。 当,长剑格住大刀,谢天行夸张的叫声几乎响彻天空,“老天爷啊,杀人啦,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说着,拎起高晟往马背上一扔,使劲一拍马屁股,“快跑呀,锦衣卫就要来啦!” 乍听锦衣卫马上就到,围住他们的人皆是一惊,就是着一刹那的功夫,温鸾策马泼风似的冲了出去。 一众人回过神来,那是又气又急,兵分两路,一路追赶高晟,一路没命般的往谢天行身上招呼。 “你们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啦,喂,我可没开玩笑。”谢天行嘴里不停喊着“救命”,“你们再打我可还手啦”,急得是跳来跳去,活像一只到处乱窜的猴子。 但听一阵丁丁当当的兵戈撞击声,不断有人倒地,谢天行吱啦哇啦怪叫着,好像受伤的人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却是一片衣角都没破。 滚雷般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大地在颤动,颓墙也不禁簌簌颤抖,通往京城方向的黄土道上,大批的人马正在赶来。 这和提前说的不一样啊,惊惧的情绪逐渐在人群中漫延,他们不知道是该继续刺杀任务,还是该逃跑。 谢天行惋惜地看着那些人,“我就说锦衣卫要来了……刺杀,讲究的是时机,一击不中,当即撤离,无论刺客是一人,还是百人都是一样的道理。你们耗费的时间太久了,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金陵的主子,也差不多要舍去你们京城的主子喽。” “撤!”有人转身想逃,但为时已晚,道路尽头的乌云转瞬来到眼前,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谢天行耸耸肩,背着手,溜溜达达消失在沸腾的尘土中。 西郊土城镇这场乱子,当天晚上就呈报宫中,放在建昌帝的案头上。 “一共七十三人,都是死士,我们只抓住三个活口,剩下的不是拼杀至死,就是自尽。”罗鹰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 建昌帝拧眉翻着卷宗,“高晟怎么样?” “伤势严重,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再加上之前积蓄的毒素尚未清理干净,刘军医说,不好好养几个月怕是要落下病根。” “真是,叫朕说他什么好,为了个女人,短短两个月,比他从辽东杀到京城受的伤还多。”建昌帝鼻子哼哼一声,又犯愁,“原本打算让他去一趟瓦剌。” 出使瓦剌的大周使臣团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先是大雪封路,从腊月拖到正月,接着使臣生病,又拖到二月,眼见三月都要过完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饶带队的是心腹重臣张肃的亲儿子,建昌帝也不得不起了疑心。 他瞥一眼罗鹰,叹了声:“只能你去了,回去和高晟说一声,明天就启程。唉,朕是万万没想到,高晟居然会为了个女人,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罗鹰知道,绝不是好话,他不敢耽搁,出了宫就直接去了高家,捡着能说的话与高晟说了一遍。 煌煌烛光下,高晟的脸苍白好像一捅就破的窗户纸,精神看着倒还好,眼里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好好办差,”他说,“去之前可先与大同指挥所谭方碰面,使臣团有他安插的人。瓦剌只想捞好处,才不会白白养着上百号人,扣着不放的可能性不大,应是大周有人从中作梗,总之万事小心。” 罗鹰忙应了,心里掂量一阵,隐晦提醒道:“皇上很惊讶大人受伤之重,我听着,除了心疼,似乎还有不满。” 高晟似乎没听懂,笑笑没说话。 罗鹰默然坐了会儿,因见他没别的吩咐,便拱手告辞了。 “你还笑得出来!”老刘头捧着药碗挑帘进来,“我都听见啦,皇上为什么不满,还不是你抗旨的缘故?快想想怎么弥补吧。” “是要好好想想,如果皇上迁怒温鸾就不妙了。”高晟看着跃动不已的烛火,嘴角啜着一丝笑,“你知道吗,她愿意张开手抱我了。” 老刘头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药碗递给他,“这一抱要了你半条命,下次亲你一口,还不得要你的命!” 高晟呵呵笑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还仔细回味了一会儿,“老刘,你是不是在药里加了蜂蜜?” “对,足足加了二两蜜。”老刘头的白眼差点翻到天际,这人的脑壳坏了,舌头也坏了,下回要多多加黄连,苦死你! “她怎么样了?” “好着呢,毫发无伤,能吃能喝,比你好一万倍。”老刘头没好气道,“这口气你打算就这么忍了?现场没找到宋南一的尸体,大概率被叶家那小妞救走了。” 高晟刚才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暗沉下来,“宋南一跑了,他爹还在诏狱,关在诏狱一年多,打明日起,我们不管饭了。” 老刘头目光霍地一闪,“那叶家?” “不是抓到几个活口?你们办案办老的了,照常办就是。”高晟冷笑道,“先前是顾忌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叶家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这口气,我不打算再忍了。” “宫里那边……” “放开手脚去办,这回咱们人证物证抓了个十成十,太皇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外戚暗中蓄养私兵,刺杀朝廷命官,够叶家喝一壶的。” 老刘头捻着山羊胡子,眼神闪闪,“人证的话,莫过于你那心肝宝贝最合适。” 高晟默然一瞬,缓缓道:“先不要打扰她,过几天再说。” “行行行,听你的。”老刘头又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奉上,暗道不找她,找她身边那个小丫头是一样的,毕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儿! 夜深了,弯弯的月牙儿嵌在深蓝的夜空,窗外虫声繁密,扰得屋内人心烦意乱。 温鸾睡不着,阿蔷也睡不到,两人头碰头躺在床上,低低说着悄悄话,不过多数是阿蔷在说,温鸾在听。 “天行少爷太不好骗了,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谎,他让我给小安福报信,还好他去得及时,不然……我想想就后怕。”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要不是嘉卉拖延了会儿,或许真赶不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高晟那一剑……希望不要刺中要害。” “宋家没一个好人,她只是不希望大人死,没准巴不得小姐死呢。” “小姐,我看高大人是真的喜欢你,你看他一点都不生气,还拼了命的救你。要不,你就原谅他一回?”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小姐说话,阿蔷抿抿嘴角,一横心,下了剂猛药,“我知道小姐心里过不去大小姐大姑爷那道坎,可是你想想,大小姐为什么自己撞到高大人的刀口上?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让你看见?” 温鸾的心猛地一抖,“她不知道我会回去,她是被高晟逼死的,高晟救我不假,可他杀了姐姐姐夫也是真!” 阿蔷讪讪道:“我不是说大小姐不对,就是、就是……人有亲疏远近,她把大姑爷看得比小姐重要……” 温鸾翻了个身,“那不很正常?我困了,睡吧。” 夫妻自然要比姐妹更近一层,她不觉得有何不妥,是她对不起姐姐姐夫,是她把高晟招致他们家中,没有她,姐姐姐夫就不会死,松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她欠姐姐姐夫的实在太多了,怎么能指责姐姐有别的心思呢? 闭上眼,却是高晟的面容,费尽心力也驱赶不走。 他张开双臂,哪怕迎接他的是刀,是剑,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心脏砰砰地跳着,温鸾把头深深迈进被子,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第76章 ◎察觉到她的心思◎ 暮春多雨, 天总是笼着一层灰白的云,似阴非晴,好像随时都会来一场缠绵悱恻的细雨。 温鸾倚窗而坐, 失神地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阿蔷几次劝她去看看高晟, 她都没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晟。 哪怕是听到“高晟”这两个字,都觉得心乱如麻, 甚至还有隐隐的慌张。 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小女孩, 这种感觉,她清楚地知道意味着什么。 闭上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姐姐站在面前, 悲愤又埋怨地看着她,“你怎么能喜欢高晟?” 囚徒怎能爱上狱卒?被害者怎能爱上凶手?她定然是得了失心疯! 天上的云越积越重, 空气沉重, 没有一点风,憋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蓦地。一两点冰凉的水珠飞到她的脸上,惊得她浑身一激灵,“天行哥?” 不知什么时候谢天行走进屋子, 折了枝柳条儿一甩一甩地耍着,“想什么呢, 我在旁边站了好久你都没发现。” 温鸾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不去看看高晟?”谢天行自顾自坐在她旁边,“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伤势太重, 连着把旧疾也带起来了, 伤口化脓,人也烧得厉害,昨晚上都开始说胡话了。老刘头说他体内的毒素影响了药效。” 他挠挠头,满眼的疑惑,“高晟怎么会中毒?那些锦衣卫为什么用幽怨的眼神看我?我分明救了他呀!” 温鸾沉默片刻,低着头说:“他们是恨我,是我刻意引高晟过去,我、我想杀了高晟。” 瞒不过去了,她只能把过去一年的风风雨雨说了出来。 谢天行单手支着下巴,一向戏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妹子,你受苦了。”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摇头哽咽道:“我不苦,姐姐姐夫才苦,好歹我现在还活着,可他们……我就不该去找他们。现在还把你牵连进来,你坏了叶家的谋算,他们奈何不了高晟,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锦衣劫 第71节 “他们奈何不了我!”谢天行搓搓脸,他抬手,拍了拍温鸾的头,“高晟的确混蛋,你怎么报复他都不为过。但燕姐姐利用你下毒也不对,他们动手时就该想到失败会是什么后果,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你呀,就别想着报仇报仇的了。” “他杀了姐姐姐夫,我不替他们报仇,如何对得起他们?” “可他也救过你,还不止一次,这又怎么算?” 温鸾登时被问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我还他一命就是。” “所以你从城楼上跳下来自尽?”谢天行颇为不赞同她的想法,“动辄寻死,绝非你的作风——以前你多活泼朝气?听哥哥的话,别钻牛角尖折磨自己了,你想走,哥哥就带你离开。” 温鸾苦笑一声,“我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姐姐。” 谢天行忽而笑笑,又恢复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呢,哥哥我也杀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好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听令行事而已。按你的说法,我死多少次都不够还的。”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都忘了,“你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天行挤挤眼睛,“我呀,占山为王,拉了一支起义军,和朝廷打得不亦乐乎。” 温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谢天行哈哈大笑,“不然我哪儿敢住到这里?” 温鸾疑惑地打量他两眼,喃喃道:“不管真假,你必须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她是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谢天行显然明白她的担忧,心头一暖,眼神愈发温柔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不管燕姐姐死前抱着何种打算,义父义母,总归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被任何枷锁束缚,自由洒脱地在这世上走一遭。” 温鸾怔住了,一时间心潮澎湃,自由洒脱,真的有一天,她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么? 谢天行笑着说:“等哥哥处理完手头上的大事,就带你离开这里,什么爱啊恨啊得,统统滚一边去!让我想想去哪里,嗯……我们去哈密的西海子,那里十分荒僻,大周控制力很弱,无王统摄,属于三不管地带,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温鸾根本不知道哈密在哪里。 谢天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给她看,温鸾瞠目,“那么远?” “世外桃源,当然越远越好。”谢天行大手一抹,桌上的图案登时变成了一滩水渍,“保密哦,就是阿蔷也不要透露,那丫头,现在完全是倒向高晟啦,憋着法儿地想要撮合你俩。” 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小姐!”阿蔷慌慌张张的,眼中满是震惊不敢相信,“宋嘉卉、宋嘉卉……死了。” 温鸾倒吸口冷气,像是被人重重撞上来,身子竟然歪了一下,“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蔷脸色十分难看,“就是那天,当时她就不行了。” 温鸾闭上眼睛,失去浑身气力般地瘫坐椅中,又是一个无辜之人丧命!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后悔去这一趟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碎,“阿蔷,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阿蔷立刻瞧出她的不对劲,慌忙劝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您和她说了多少次,她就是不听。再说了,做圈套的是宋南一,杀她的是高晟,是他们杀死了宋嘉卉,要怨,也是怨他们。” 温鸾只是摇头,她知道高晟的脾气,当宋南一选择叶向晚活,让她死的时候,宋家人在高晟眼里就是死人了。 泄愤也好,给她出气也好,宋嘉卉终究还是因她而死。 谢天行叹息一声,用力握紧她的手,“妹子,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揽,这会压垮你的。” “我没事。”温鸾笑笑,突然想去看看高晟了。 细雨飘摇,雨点打在浅青色的油纸伞上,又顺着突出边缘的伞骨泪一般落下,滴滴咚咚单调地回响着。 温鸾站在廊下犹豫了会儿,收起伞,抖掉上面的雨水,轻轻放在门旁,又拎起裙角悄悄迈过门槛。 小安福在床前守着,见她来,略一点头,一言不发出去了,再没有先前的热情。 已是黄昏,又阴着天,光线暗得很,屋里便燃着一支细细的烛。烛光照在高晟苍白的脸上,给他染上一层 淡淡的黄晕,烛光似乎变成了阳光,高晟看起来少了几分阴冷,多了些许温柔。 温鸾本打算看他一眼就走的,可不知怎的挪不动脚,就那样站在原地一直静静看着他。 高晟突然睁开眼睛,“温鸾?” 就像做坏事当场被抓包,温鸾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躇片刻,就要转身回去。 “等等!”高晟急急抓住她的手,因起身太猛,背上的绷带洇出浅浅的血痕。 温鸾不敢再动,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坐下,低着头说:“你的伤要不要紧?” 说完就后悔,这简直是一句废话。 高晟一怔,随即眼中迸出一阵光华,一瞬间来了精神,“不要紧,我是躲懒不愿意当差,故意叫他们夸大伤势,没想到也把你骗过了。” 温鸾沉默了会儿,发现实在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又要起身告辞。 “皇上本想放宋家一马的,结果宋南一自己作死。”高晟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这个案子肯定要办成大案,宋家长房抄斩是一定的,不过他们也不剩几人,其他几房流放岭南,以后的京城,不会再有定国公宋家了。” “哦。”温鸾低低应了声,“宋嘉卉的尸首在哪里……” 她话没说完,高晟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微一挑眉,“不知道,大概埋到乱坟岗了。你想要替她收尸?免了罢,我向来是睚眦必报,宋南一让我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一剑没杀死他算他命大。温鸾,不要对我抱有什么道德上的期盼,能利用的人,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利用。” 温鸾深吸口气,“这场刺杀我也有份,你不报复我?” “当然会!”高晟嘴角勾勾,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你要永永远远待在我身边。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生要和我在一起,死了,也要和我葬在一起。” “哪怕我不爱你?” “没关系,我爱你。” 温鸾怔住了。 一阵疾风吹开窗子,挟着雨丝的凉风,将暮春残留的燥热一扫而光,窗棂在风中嚓嚓轻响,一下下,叩在温鸾的心上。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 “我不会爱上你,绝对不会。”她说,像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高晟讶然看着她,随即眸子亮得惊人,温鸾岂会时时把“不爱”挂在嘴边,一遍遍地说,生怕他不知道似的。 可他早就知道她不爱他,这话,更像是在警示她自己。 她分明,动心了! 第77章 ◎哪怕没有回应也是件幸福的事◎ 立夏过后,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尤其到了正午,炎腾腾的大太阳挂在湛蓝的晴空中, 烤得空气都是滚热的,连树上的雀儿都懒得叫一声。 这样的天气, 按说人们都躲在家里歇午觉,街上没什么人的, 可今日的菜市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是挤来挤去找看热闹的好位置。 “定国公要砍头啦,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砍头的国公爷!” “犯上作乱,谋逆啊他, 祖宗多少功劳也不够填补的。”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呼奴唤婢, 放着好日子不过, 偏偏要谋逆,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围观的人群嘈杂混乱,发出一阵阵哄笑。 街口的一个角落,一个头戴斗笠, 穿着破旧竖褐的男人佝偻着蹲在树荫下,脚边是一篮子青毛桃。 有人等得口渴, 就问他买几个桃子吃。结果那人一抬头,但见他脸上是一大片暗红色的疤瘌,看一眼都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恶心想吐, 别说买他的桃子, 来人没有拔腿而逃就算好的了。 所以他在这儿蹲了半天,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 不知脸上的疤痕阻碍了他的神色,还是天生淡然,他看起来丝毫不着急,更没有如其他小商贩一样吆喝买卖,反而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 人群忽地围了上去,卖桃的男人也迅速站起来,篮子也顾不上拿,七挤八挤,就挤到人群最前面。他冲得猛,踩了脚,撞了胳膊,引起几人一连串的抱怨。 他低低道了声对不起,声音温润悦耳,和他令人不适的容貌完全不匹配。 三声锣响,若干差役押着一个男人走上刑场,右胳膊肘以下的袖子空空荡荡的,正是被夺爵的定国公宋义。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在诏狱关了近一年半,已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与其说是押上来,不如说是一路被拖了上来。 “老爷——”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号,郑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挣扎着,喘息着,跪着,爬着,干枯如树枝一样的手指直直向前抓着。 “冤枉!冤枉啊!”郑氏以头抢地,声嘶力竭哭喊着,“我们宋家没有谋逆,我们宋家到底做错什么了,竟落得如此下场!奸臣当道,忠臣蒙冤,天理何在!” 宋义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睛,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她是谁,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叹息。 “这是法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差官指挥着顺天府的衙役,“给我拿鞭子使劲抽,没把你抓起来砍头就是皇上天大的恩赐了,还敢口出妄言混淆视听?宋家冤枉,呵,结党营私、暗通瓦剌、刺杀朝臣、豢养私兵,单拎出哪一条来都够抄斩全家的。” 说话间,衙役的鞭子雨点般落在郑氏身上,抽得她是浑身是血,惨叫连连,满地打滚。 人群里有胆小心软的,已悄悄转过了头。 方才那个卖毛桃的男子,也不忍再看,低头擦擦眼角,终于耐不住,上前求情,“她都快不行了,官爷们就当做善事,饶了她吧。” 因没人敢出声,他这一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差官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拿起旁边的海捕文书,仔细比对上面宋南一的画像,看了半天觉得不像,便轰苍蝇似地摆手,“哪儿来的乡巴佬,懂个屁,滚滚滚,再胡咧咧把你也抓起来。” 郑氏本就生了重病,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捱到刑场,一通鞭子下来已然撑不住了。她听那男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但再也没力气抬头看一眼。 便听炮响三声,已是午时三刻,此时阳气最盛,阴气最弱,正是死了连鬼也做不成的时刻。 “时辰已到,验明正身,即刻行刑!”差官扔下一根令签。 刽子手极为熟练地往鬼头刀上喷了口酒,挥刀斜看下去,旋即向后闪身离开,宋义的人头滴溜溜直滚出去,鲜血从腔子里利箭般喷射而出,顷刻之间已是了事。 “老爷……”郑氏白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宋义的脑袋,猛地吐出口血,身体挛缩两下,头一歪,不动了。 “有人收尸没有?”差官按惯例问了一嗓子。 无人应答。 差官看看地上的两具尸首,“扔到乱坟岗随便埋了。” 热闹瞧完,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那个卖毛桃的男子也不见了,只有杂役提着水桶拿着扫把,哗哗刷着断头台上的血渍。 后来他也走了,几只苍蝇嗡嗡飞过来,落在尚有血腥味的地上。 当晚,乱坟岗多了一个坟头,卖毛桃的男子跪在坟前,且哭且叩头。 “父亲,母亲,儿子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儿子一定会杀死高晟……一定!” 宋南一伸手摸上脸上的疤痕,真好,没人认得出他,不枉他用火把烧伤了自己的脸。 叶向晚也真是没用,刺杀高晟的死士居然还留了活口,没熬过诏狱审讯的手段,把叶向晚招了出来。叶家为了自保,舍弃了叶向晚,言明她被男人迷晕了头,一切都是她个人行为,与叶家无关。 锦衣劫 第72节 如今他们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可事情还没结束,他还没死,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宋南一桀桀地笑了,他的脸映着淡蓝色的月光,分外狰狞。 月亮升起又落下,晨曦的光芒驱散了暗夜的深沉,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世间万物还是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进着。 谢天行背着手,垮着背,溜溜达达进了御前街上的笔墨铺子。 “小石头。”他笑着冲柜台后的小伙计点点头。 “您来了,掌柜的在二楼盘账,我领您过去。”小石头显见知道他的身份,态度很是谦恭。 谢天行大大咧咧一挥手,“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啊,对,裁两刀纸我带走。” 进来出去的,总是手里空空,不大像常客,拿点纸笔什么的,省得闲人起疑心。 他蹬蹬拾阶而上,李掌柜听见动静,已在门口候着他了。 “老李,替我给老家捎个口信。”谢天行挤挤眼,“着急,要紧。” 李掌柜脸色一肃,忙关上门,垂手听他吩咐。 “问问大哥,招安可否。” 李掌柜大吃一惊,“大统领恨朝廷恨得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同意招安?搞不好,他会认为你暗中投靠高晟,背叛了起义军呢!” 谢天行面上是罕见的凝重,“皇上拉拢了康王,处置了宋家,打压了叶家,你看那些世家大族有人反对吗?太上皇迟迟不见踪影,皇上的龙椅是越来越稳,他现在已经腾出手来了,西北战况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 李掌柜顿时沉默了,新上任的晋陕总兵谭方,完全控制住了西北的局势,起义军被压制在榆林卫一带,莫说东进拓展地盘,就是保持现有的都很困难。 “可是高晟那人……靠得住吗?” “有他父亲的案子在前,或许会帮我这个忙。”谢天行叹道,“话说回来,锦衣卫权势大,可说破天也是管情报审讯的内廷侍卫,没有权利参与政事,他顶多帮我递个话。这事成不成,要看张肃。” 李掌柜一怔,“张肃?新近传闻要入阁的张肃?” “对,他和高晟关系不错,也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我冷眼瞧了一个月,觉得这事还得落在他身上。” “我还是觉得够呛,就算招安能成,朝廷也不见得绕过大统领。” 谁闹得最狠,谁领着头造反,就拿谁开刀,然后再安抚其他人,这种御人之术,那些朝堂上的老大人们玩得纯熟。 谢天行挠挠头,“谈啊,谈好条件再同意招安不迟,如今的形势,皇上也想让大周休养生息,不愿意连年战乱。但是大哥要给我个话,他同意了,我再慢慢透话给高晟,请他搭个桥。” 李掌柜忙应了,“我这就往榆林传信儿。” “有劳。”交代完毕,谢天行起身下楼,夹起裁好的宣纸慢慢往回走。 莫名的,他觉得有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自己背后。 谢天行微微皱了下眉头,手一松,宣纸包掉在了地上,趁着捡纸的功夫,他向后望了一圈。 已近晌午,街上行人不多,提着书袋回家吃饭的书生,叽叽呱呱聊天洗菜的街坊邻居,一两个提着篮子沿街叫卖的小商贩,看不出什么异常。 自己太敏感了。谢天行摇头笑笑,一步三摇地走了。 宋南一抬抬头上的斗笠,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那日要不是他,高晟早已死得透透的。 谢天行不喜读书,更恨写字,为此没少挨温家伯伯的手板,他来笔墨铺子做什么?给温鸾买?不对,温鸾写字喜欢用花笺,画画一定要用雪浪纸,绝不会用这些普通的宣纸。 他来这里,是偶然起的兴致,还是别有用心? 宋南一回头看看那家笔墨铺子,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背阴地,蹲下来开始叫卖果子。 日影西斜,高家的后院子叮叮咚咚一阵山响,吵得水榭里乘凉的小安福不得安宁,忍不住和高晟抱怨道:“大人也不管管,舅老爷非要建秋千架,砍了好几棵大竹子,还要做什么花藤,后园子的花都被他薅秃啦!”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为哄温鸾开心做的。 高晟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尽管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只是温鸾的义兄,他俩如果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万万等不到今日。 而且温鸾还对自己动心了不是么? 可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下了地,忍着背部伤口的痛,一步一步出了房门。 那模样,看得小安福一边跺脚一边翻白眼。 刚拐进月洞门,就听见清泉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暮风柔和,花香醉人,温鸾坐在鲜花缠绕的秋千上,鸟儿一般飞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甜,那么美,以致于夕阳金色的辉光在这一刹那有了生命。 高晟望着她笑了。 原来爱一个人,哪怕没有回应,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0 00:51:24~2023-06-11 15:1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城旧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试探◎ 云影飞散, 树荫的轮廓开始扩大,变淡,逐渐和暮色融为一体。 高晟站在竹林旁, 安安静静地看着欢笑嬉闹的三人,没有出声, 也没有上前打扰。 阿蔷发现了他,相信小姐也同样看到他了, 小姐不说话,她也不便多言,只偷偷给谢天行使眼色。 谢天行嘿嘿一笑, 直言不讳道:“他以前就这样,大家玩闹他就在一旁看着,请他一起玩, 他也不来,后来大家就不叫他了。” 温鸾想说大概是他身体不好的原因, 他小时候总是生病, 肯定不能和大家一起跑跑跳跳的。可这话只在脑子里过了过,没好意思说出来。 这样羸弱的身体,如何经得住流放路上的艰辛,又是怎么捱过了辽东的苦寒…… 温鸾不由叹息一声, 轻轻抚了下心口,旋即一怔, 她为什么要抚一下心口? 顿时没有了荡秋千的兴致,刚要跳下秋千板,不妨谢天行冲高晟挥手笑道:“凤凰儿啊, 傻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来啊来啊。” 这下温鸾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又有点害怕面对高晟,只微微低头,小脚一下下跐着地,秋千架便发出吱扭吱扭的轻响。 高晟慢慢走过来,目光在温鸾身上打了个转儿,依旧没有说话。 眼见气氛一时有些滞塞,阿蔷赶忙找话题,“快到端午节了,这是个入夏的大节,挂艾草,浸雄黄酒,包粽子,要赶紧忙活喽。啊,小姐喜欢豆沙粽,天行少爷爱吃蜜枣粽,高大人呢?” 高晟答道:“并没有特别爱吃的,都可以。” “我记得你家是包咸粽子的。”谢天行插嘴道,“高伯母每年都会给义父家送两提粽子,用红绳捆着,蛋黄板栗馅儿,咸肉馅儿,梅干菜腊肠馅儿……” 说着,他咽了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嘿,别提多好吃了,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因为你家的粽子,我每年最盼望过端午,过年都得放在第二位!” 阿蔷诧异极了,“原来你不喜欢吃蜜枣粽子啊。” 谢天行翻个白眼,“我就不爱吃甜的,就因为宋南一喜欢吃甜粽,非说咸粽子油腻腻的吃了难受,咱家就年年包甜粽。义母辛辛苦苦包半天,我总不能说不爱吃吧。” 温鸾暗自苦笑,哪里是因为宋南一喜欢母亲才包的,分明是她为了哄宋南一高兴,缠着母亲只包甜粽的。 “高大人家年年送吗?”阿蔷后知后觉问道,“可我从没见过一只咸粽子。” 谢天行鼻子哼哼一声,“他怎么可能允许其他人的东西出现在你们面前?” 这个“他”,温鸾自然知道指的是谁,默然半晌,方缓缓道:“可惜了。” 阿蔷左右瞧瞧,忽一拍手道:“今年包不就得了,高大人会不会包?”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是脑子跟不上嘴,男人有几个会包粽子的,肯定都是高晟的母亲包。如今他母亲都不在了,再说这话,简直就是拿刀捅人家的心窝子。 不想高晟点点头,“会。” 阿蔷和温鸾都不信,然而当看到一个个漂亮的三角粽,从他修长的手指下变戏法似的出来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温鸾看看手里散沙般四处漏米的粽子,默默将米和粽子叶放了回去。 “和我印象中的一样!”谢天行拿起一个看看,笑嘻嘻说,“我说凤凰儿啊,送到我家的粽子,该不会都是你包的吧?” 高晟微微一顿,“我和我母亲一起包的。” 谢天行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会儿,不无感慨叹道:“高伯母多和善的一个人啊,说话柔声细语的,从没和邻居红过脸。我过去送东西,总是瓜子啊花生枣啊的,满满给我塞一兜子,唉,如果能活到现在多好。” 高晟的手重重一抖,无法掩饰的痛苦袭上来,眼角已是泛红。 温鸾偷偷扯了下义兄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谢天行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大咧咧问:“你父亲犯的是什么罪来着?” “侵吞军田。”高晟垂下眼帘,慢条斯理扯着手里的粽子叶。 “冤死啦!”谢天行夸张地叫道,“侵吞军田的是地方豪强和卫所将领,你父亲就是揭发此事的人,谁侵吞他都不可能侵吞。” 高晟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可谢天行还在叽里呱啦说话,看得温鸾心里发急,奈何几次给他递眼色,他就是假装看不见。 “其实你父亲蛮有远见的,早就预想到侵吞军田会引发大问题,果不其然,没几年榆林卫就爆发动乱。”谢天行暗暗观察着高晟的神色,“几个逃卒竖起反旗,短短数月,竟聚集了上万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户、军户,他们都想过安稳日子,要不是逼得活不下去,谁乐意做‘贼寇’?” 高晟抬头看他,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微光,“看不出,你对榆林匪患的情况如此了解。” 谢天行噗嗤一乐,“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但凡去榆林周边走走,就能知道个差不离。我只是感慨你父亲生不逢时,如果朝廷能采纳你父亲的建议,及时整顿侵占军田,榆林这场□□就根本不会发生,瓦剌也不会趁虚南侵。” “再往深里说,民田也一样,皇庄强占民地,大地主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天行收起嬉笑之色,面上逐渐变得沉重,“过去几年,我走遍大江南 丽嘉 北,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重重赋税山一样压过来,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比榆林更大的乱子。” 他说完了,几人还在琢磨他的话,谁也没言语,屋里静得鸦雀无声。 高晟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粽子,手指慢慢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盯着这个突然变得正经的人。 谢天行不躲不避,坦坦荡荡迎接着他审视的目光。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谢兄……果然见识过人。”高晟笑笑,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我乏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脚回身望来,“煮好了,送两只到我房里。” 尽管温鸾低着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皱了下眉头,没应声。 看小姐不说话,阿蔷忙笑着答道:“瞧您说的,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您呀,煮好了先给您送过去。” 待他一走,阿蔷立马撅起小嘴,“天行少爷,好端端的您提他爹的案子做什么?看看,气氛一下子冷了,要不然他还能坐一会儿呢。” 谢天行抬手给她一个爆栗,“小丫头,记住喽,上赶着不是买卖。” 锦衣劫 第73节 阿蔷捂住脑门呲牙咧嘴喊疼,“什么买卖不买卖的,一个屋檐下住着,总不能老是冷脸对冷脸,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得嘞,煮粽子去,我都饿啦。” “知道啦。”阿蔷冲谢天行做个鬼脸,端起装满粽子的笸箩乐颠颠走了。 很快,煮好的粽子就摆在了温鸾面前,生怕她不吃似的,阿蔷还细心的把粽子剥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温鸾吃了一口,鲜香软糯,的确好吃,可不知怎的,嗓子像被糯米黏住了,上不去下不来的,堵得她有点难受。 猛灌一杯凉茶方觉得好些。 “小姐?”阿蔷疑惑地看着她,“不好吃?” 温鸾摇摇头,想笑,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把阿蔷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就是,就是突然很想爹爹和娘亲。”温鸾声音抖得厉害,说话也语无伦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蔷,我既无法向他报仇,也不能爱他。我想走,他绝对不会放手,天行哥说要带我去大漠,可我真怕把他卷进来。天行哥刚刚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怎么觉得他意有所指?他想干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阿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阿蔷慌忙抱住她,“不怕不怕……” 她想说高大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人和他一样,全心全意毫不计较的待小姐了,干脆跟了他,不也挺好? 犹豫半晌,这话到底没说出口,只反反复复念叨“不怕”二字。 夜深了,几声鸦啼回响在孤寂的空气中,高晟披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页纸,上面满满当当,写得都是谢天行这些日子的行踪。 他盯视良久,拿起来,放在烛火上烧了,“收回人手,不必再盯着谢天行。” 小安福觉得不妥,但大人说什么,他都是照做的。 “明天给张府递个帖子,看张大人何时方便,我有事找他。” “您伤还没好呢!”小安福提醒道,“若是要紧事,不如请张大人过来?” 高晟摆摆手,“就怕有人太心急,我先探探口风。” 这话说出来,小安福更听不懂了,挠挠头,见大人没有解释的意思,便自去准备名帖不提。 端午一过,谢天行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又去了李记笔墨铺子,足足待了半日才出来。 街角,宋南一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篮子李子,离他不远的胡同口,停着一辆马车。 他看看谢天行远去的背影,提起篮子走到马车前,说了几句话,隔着车窗递过篮子,接过钱,转身踽踽凉凉地去了。 看起来就和其他小商贩一般无二。 不多时,李掌柜匆匆出门,笔墨铺子随即上板子歇业,伙计小石头收拾利索,离店准备回家。 马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叶向晚的贴身丫鬟书音,她胳膊挎着小包袱,头上包了一块蓝印花布,俨然是乡下丫头的打扮。 书音悄悄跟在小石头后面,走到一处街口时,忽地踉踉跄跄摔倒,不偏不倚,正正好扑向小石头。 “有人晕倒了!” “瞧这脸红的,中暑了吧。” “快快,抬到阴凉的地方。说你呢,小伙子,赶紧抱起来。” …… 远离热闹的地方,宋南一躲在墙角的阴影中,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1 15:17:51~2023-06-13 01:3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月半糖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鸭梨山大的啊姐姐 2瓶;南城旧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那日初见,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多月过去, 高晟背后的伤早已愈合,但一到阴天下雨,伤口还会紧绷绷的疼, 着实不舒服。 今天又是个阴雨天,天上的云搅得雾也似的, 淅沥沥的小雨伴着微风飘进屋子,凉丝丝的, 夏日的烦躁也随之消散不少。 高晟坐在窗前,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门开了,小安福端着药碗进来, 一见这场面就急了,放下药碗就去关窗,“怎么坐在风口吹凉风?刘叔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着凉,不能着凉, 您总是不在意。刘叔费了多大劲才给您调理好身体, 这一年您是反反复复受伤又中毒,再不好好保养,当心又变成之前那个病秧子。” 高晟无奈瞥他一眼,端起药一饮而尽, 登时满嘴苦涩。 小安福剥了只粽子给他,“压压苦味。话说那位大舅爷可真能吃, 才几天啊,一笸箩粽子就见了底,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抢了几只, 您还不一定能吃得上。” 她终究是没过来。 高晟看着那只粽子, 只觉嘴里苦味更重, 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小安福低声道,“要么在屋子里歇着,要么就去后园子走走,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些,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停顿片刻,他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温姐姐的身子无碍了,大人,接下来您得多替自己想想。” 高晟挑眉看他,小安福喃喃道:“我是说,这半年多,您在温姐姐身上耗费的精力比差事上还多,北镇抚司的事也不大管了,锦衣卫更是撂开了手,不大好吧。” “是张家兄妹和你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盯着您这位子的人可不少。” 高晟沉默片刻,“我出去走走”,撂下一句就出了房门。 “伞!”小安福急急忙忙追出去。 高晟摆摆手,没有回头,就那样慢慢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樱花谢了,月季花开得正盛,还未靠近,寂寞的花香就伴着化也化不开的湿气,雾一般笼罩在他的身子周围。 小安福的话绝不是随便胡说,就在前几日,张肃也提醒过他,多把精力放在朝堂。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宋家只是跳到明面上来,暗里与他不对付的人不知凡几,一旦行差踏错,落井下石绝不在少数。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和器重,而皇上之所以如此回护他,就是因为他没有私心。 张肃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担忧,“国库空虚,招安的确可以节省大笔的军费开支,可你对榆林匪患一直秉持剿灭的意见,如今态度突然转变,皇上难免会多考虑几分。” 先有他无旨擅自搜查康王皇庄,引起京城皇室的恐慌,皇上不得不安抚一众皇亲国戚,原本打算压制康王的计划也搁置了。 接着又是他一反常态提出招安。 张肃待他和亲儿子也差不多了,但骨子里还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皇上不问便罢,若问,张肃定不会隐瞒皇上。 很多人都知道,他府里多了位大舅哥,皇上只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招安的主意必定与此人有关。 即便招安是个不错的建议,到底掺杂了他的私心。 高晟重重吐出口浊气,目光却是一顿,停在了不远处的湖边。 灰色的薄云下,湖面的水气和细细的雨丝交融着,混成了雾蒙蒙的薄烟,天地俨然成了一副水墨画,温鸾撑着一把油伞,一袭青衣,缓慢入画而来。 她提着裙角,微微低头,细步纤纤登上小桥,鸟鸣宛转,她抬眸望向树梢,轻轻笑了一下。 一刹那,万物都在此刻有了颜色,柳叶浓翠欲滴,月季艳得逼人眼,阳光都在流云后面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变得没那么可憎了。 她突然往这边看过来,猝不及防的,两道目光便在空中撞在一起。 空气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阵风扑,乱雨打得树叶噼里啪啦一片山响,柳枝疯狂搅动着湖面,月季花颤抖得厉害,猩红黛白的花瓣纷纷飘落,铺满了冰冷的青石板地。 雨点沙沙,打得温鸾的心惶惶然,她从来都不知道,高晟也会流露出那种表情。 漆黑的眸子沉静忧伤,绚丽得宛若阳光下的气泡,脆弱得一碰即碎,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撞进她的心里,疼得厉害。 心脏慌得砰砰直跳,温鸾急促地呼吸着,忽然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一直都在困惑,高晟究竟什么时候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在山东老家两人几乎没有接触过,她那时尚未及笄,而且没多久他全家发配辽东,或许有好感,但绝对不至于对她执念如此。 后来,一个在京城深宅大院足不出户,一个远在辽东千里之遥,怎么想也不可能发生关系。 唯有一次。 那是大前年的事了,清明前是太上皇的万寿节,京城热闹又喜庆,各地的藩王、封疆大吏纷纷送来贺礼,身为太上皇最信任的重臣,宋家自然忙成一团。 她尚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与府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却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的悲伤,宋南一瞧出来了,便强拉着她出门散心。 也是细雨纷飞的日子,宋南一去买青团,她站在桥上等他。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顺着目光往过去,但见十几个侍卫在茶摊歇息,说说笑笑的,一时也分不清谁在看她。 恰好宋南一回来了,她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莫非当时是他? 高晟慢慢走近了,温鸾低声问道:“大前年太上皇过寿,那阵子你有没有进京?” “有。”高晟的手在背后慢慢握紧,“押送贺礼进京。” 果然!温鸾霍地抬头,“你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了对不对?” 高晟微微挑眉,“真不容易,你总算想起来了。” “你分明是见色起意!”温鸾的声音很大,就好像急于否定什么,“高晟,这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喜欢不是爱,你把自己都骗了!” “是吗?”高晟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我现在,是爱你的,真真正正,纯纯粹粹。” 温鸾后退一步,她害怕了,虽然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踏着满地的花瓣,飞也似地跑掉了,油伞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上一次她眼中全是别人,压根没发现他,这次倒是看到他了,却是避之不及。高晟苦笑着,捡起地上那把油伞。 惊鸿照影,自难相忘。 自那次偶遇之后,他便开始疯狂地想念她,想得不得了,甚至幻想着她用唤宋南一一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明知道她爱宋南一爱得要命,还是荒谬地把自己和她摆在一起。 爱得绝望,绝望地爱。 哪怕到了今日,他仍然毫无指望地把她拘在身边,不敢放手。 锦衣劫 第74节 高晟一点一点抚摸着伞柄,慢慢把脸靠在上面。 绣鞋踩着雨水,溅起湿蒙蒙的水滴,温鸾使劲地跑,好像跑得越快,就能把所有恐慌都甩开似的。 砰,她慌慌张张推开门,把阿蔷和谢天行惊得俱是浑身一激灵。 阿蔷忙扶着她坐下,又是端热茶,又是递面巾子,“鞋子衣服都湿了,您得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 温鸾呆呆的由着她忙活,忽而落下泪来,问她怎么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谢天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摸摸她的头,“妹子,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好恨我自己,真没用,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做不成,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温鸾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谢天行叹口气,想了想说:“你想成为高晟或者宋南一那样的人吗?” 温鸾摇摇头。 “那就把燕姐姐的事放下,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他慢慢道,“咱们换个地方住,你呢,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哦,对了,你小时候不是说,要做义父那样的教书先生,这个挺好。” 温鸾擦擦眼泪,苦笑道:“那时候懂事瞎说的,哪有书馆私塾要女先生?况且……”她低下头,半晌才说,“你别管我了,带着阿蔷走就好。” 谢天行笑笑,“你担心高晟不放你走?太小看你哥了,放心,哥说到做到,这就和高晟说去!”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也忘了,“不要,他会杀了你的!” 谢天行哈哈大笑,起身道:“他不会,我笃定他不会,如果他想杀我,在我暗示他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时候,我就死喽。” 温鸾怔愣愣看着义兄,“你、你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谢天行嘿嘿笑了两声,“别怕,别管招安的事成不成,哥都绝对有能力安安全全带你和阿蔷离开。” 雨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一切都变得清新透亮。 高晟放下手中的信,看向窗外。 谢天行晃晃悠悠走近,挥手笑道:“忙不?有事和你说。” 高晟请他进来,沏了杯茶与他。谢天行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好香的茶,唉,再吃你几日的好茶,我也该走了。” 高晟眼神微闪,“谢兄这就准备走了?” 不等招安一事有了眉目再走? 谢天行笑道:“本来想住个一年半载的,可我瞧着妹子状况不大好,这么下去不行,打算带她离开京城,到处走走看看。” 方才还带着客气浅笑的脸一下子冷了,高晟盯视他一眼,不阴不阳笑道:“上一个要带她走的人,什么下场你没看到?” 谢天行立马换了一副惊吓不已的模样,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呼气,“哎呀呀,要杀人啦!我说凤凰儿啊,你再喜欢我妹子,她不喜欢你也没用。” “没用也不影响她留在我身边。” “话不能这么说。”谢天行啧啧摇头,“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要三媒六聘娶她,她不愿意,说明你诚意不够,人家不愿意,你还非要捆在身边。” 高晟冷声道:“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件事不行。” “这些日子她过得如何,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谢天行敛了笑,“她把燕姐姐的死怪在自己身上,想杀你,偏偏你又救了她。自责、愧疚、怨怼、迷茫……每日里她只有煎熬和痛苦,每见你一次,她就憔悴一分,你看看她都快承受不住了,这样下去,早晚一天她会疯的。” 高晟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暴起,看得出他是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咬牙不肯宣泄罢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说,“她会回心转意的,当初她爱宋南一爱得不可自拔,现在不也是仇人一般?” 谢天行噗嗤笑了,“那你要小心喽,没准儿她还没喜欢上你呢,就把你看成仇人了。” 一句话噎死人,高晟阴着脸,半晌没言语。 “我没夸大其词,你的喜欢未免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觉,很少顾及她的想法,这样又和宋家人有什么区别?”谢天行支着脑袋,“凤凰儿啊,你喜欢的,应是那个温柔如细雨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你还会喜欢她吗?” 高晟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谢天行笑笑,伸出手指虚空点点高晟的心窝,“追女孩子要用心,你的爱如果只能带来痛苦和折磨,那就是灾难了。” 许久没有被人用说教的口吻谈话,非但反驳无力,结果还处于下风,高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得你好像多懂爱一样。” 谢天行当然看出了他的窘然,张着大嘴笑道:“比你懂!这个爱啊,可以让我成为更好的我,也可以让她成为更好的她。” 高晟讶然抬头,显见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下个月初我就带妹子走——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谢天行起身道,“到地儿了我会给你送信报平安。” “到哪里,榆林?”高晟嗤笑一声,“和你一样做个女贼寇?” 谢天行挠挠头,“让你发现了,啊呀,果然瞒不过你。” “我是官兵,你是土匪,自身难保还敢口出妄言。” “你不会抓我的。” “呵,别以为你救了我,又是温鸾的义兄,我就会手下留情。” “我几斤几两重,可不敢这么想。”谢天行笑笑,“我仗的是你父亲的势。” 高晟一怔。 “父亲的遗愿,当儿子的怎么也要尽一份力。如果榆林的乱子能促使朝廷下决心解决侵吞土地问题,那些因此死去的人,或许能得到一丝丝的抚慰。”谢天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高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廷的确有意早日平息祸乱,但招安事大,一旦朝廷下发明旨,你们就不能出尔反尔。” 谢天行眼睛登时亮了,“我明白,先私下谈好条件,再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我这就给榆林去信。”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一码归一码,我一定要带我妹子走的,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就想方设法讨我妹子的欢心。” 招安在即,自然不可能杀了他,这家伙,一准儿是算准了时机! 高晟脸色铁青,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卑鄙!” 屋顶的积水顺着滴水瓦落下,打在青石板地上,叮咚作响。 一场雨过后,在越来越烦躁的蝉鸣声中,溽热难熬的盛夏悄无声息走进了京城。 御前街的笔墨铺子有段日子没开门了,活计小石头也不着急找下一份工,每日里只与新交的相好书音在家中厮混。 “你还是出去找份活计,寅吃卯粮可怎么行?还说娶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铜板都没几个,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着说着,书音兀自坠下泪来,“欺负人家是无父无母没有依靠的孤女,身子叫你睡了,扭脸就不把人家当回事,既如此,我走便是。” 小石头初尝到男女之情,正稀罕着着,见她一哭,急得是抓耳挠腮,“好姐姐,莫哭,莫哭,我不是偷懒不干活,实在是要等着听吆喝,不敢乱出门。” 书音不信,“铺子都关门了,李掌柜也多少天不见人影儿,肯定是欠钱还不上跑了,就你傻实诚,擎等着要债的抓你来吧。可怜我,要卖身替你还债了。” “这是哪里的话?”小石头笑道,“实话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你男人要做大官喽,你呀,就是官太太。” “又唬我。” “你还别不信,”小石头贴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一阵,“……十之八九能成,李掌柜说,想回家的,分房子分地是一定的,想留在军中的,大统领自会替我们讨要官职。” 他们竟然是榆林卫的反贼! 书音脸上血色全无,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石头以为她欢喜得傻了,啪叽,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京城这个花花世界,我是舍不得走的,谢大哥好说话,又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我求他帮忙,必定能给我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你呀,就跟着我享福吧!” “享福,享福。”书音笑了几声,好好伺候了小石头一回,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溜出了门,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开门的是宋南一。 清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疤痕泛着幽幽的蓝光,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书音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闪身飞快进门,多少次了,她还是不敢正视宋南一那张毁容了的脸。 第80章 ◎她会心疼吗◎ 巴掌大的院子, 还不如叶家三等奴仆住的地方好,失去权势和银钱的滋养,不到两个月的功夫, 叶向晚就老了好几岁。 “太晚了。”叶向晚并不看重这个消息,摇摇头叹道, “早些日子就好了,或许告发高晟私通反贼, 或许说动他们与我们联手对付朝廷,可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大周局势越稳定,建昌帝的龙椅就越稳当, 他肯定倾向招安,一旦招安成功,高晟与谢天行那点子关系就称不上“通敌”。 宋南一沉吟一阵, “不能为我用,却也不能让别人用。” 叶向晚冷笑道:“说得轻松, 我们没有人手, 没有银钱,能干什么?” “能干的多了。”宋南一讥诮道,“你们都认为招安必定成功,我偏要浇一盆冷水上去, 若是能成,没准儿还能给高晟安插个罪名。甚至都不用我们自己动手——朝堂内外恨他的人多着呢!” 叶向晚狐疑地打量他两眼, “太上皇快要回来了,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绝对不能影响此事。” “那也得我们有命活到那时候。”宋南一冷冷道, “不想被抛弃, 就要证明自己有用, 你不是也想立下奇功,重回叶家,再次做回那个人人追捧的叶二小姐?” 叶向晚咬咬嘴唇,他说的没错,苟且偷生唯唯诺诺不是她的风格,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才是她一心想要的。 “你计划如何?”她不再反对了。 宋南一不答,只看向书音说:“要笼络好你手里那个男人,不要因为他是个小伙计就瞧不起他。” 书音低着头慢慢道:“他待我不错,却没到事事听从的地步,在他心里,李掌柜那些兄弟比我重要。” “现在是这样,将来未必,你要在他身上多下功夫,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一个小小的杂役?”宋南一笑了笑,脸上那块疤痕抖了抖。 书音还是没有抬头看他,“可是他想要的荣华富贵,我们……能给得起吗?” 宋南一被问住了,朝廷招安,肯定有官职和赏赐,而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太上皇还朝那日,自身都难保,更别提给人承诺好处了。 但他绝对不肯承认这点的,“如果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还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上一个孩子。”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叶向晚当即找出一包药粉递给书音,“助孕的,房事前混在茶水里,你们两个都要喝,这样才能最快怀上孩子。” “小姐……”书音抬头,眼中似有水光。 叶向晚拍拍她的手,哀声叹道:“委屈你了,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把你送回金陵。可为了保大局,叶家只会把你送官,高晟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必会在你身上泄愤,他折磨人的手段……我们只能赌一赌。” 书音浑身哆嗦一下,攥紧手中的纸包点了点头。 宋南一吩咐道:“你在叶家、宋家这些年,过的日子便是普通官宦人家也比不上,回去多和他念叨念叨什么是‘富贵’,务必把他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书音不懂此举用意,但小姐默许了,她只能照办,见他二人没有别的话,屈膝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她靠得住吗?”宋南一关紧门窗,从柜子下面翻出架弩弓来。 叶向晚微微一笑,“她一家子老小还在我娘手里攥着呢,老太爷的决定,我娘无法违背,但她更不能容忍一个下人背主。假如书音敢告发我们,不出两日,她的老子娘哥哥嫂子侄子,都会死。” 宋南一轻轻吁出口气,把弩弓重新放了回去。 锦衣劫 第75节 盛夏时节,蜡白的太阳烤得大地融融欲化,京城就像个烧开锅的大蒸笼,烤得人喘不过气来,略微动一动,就是满身的汗。 热得张大虎等人竟跑到诏狱地牢里头凉快去了! 几人敞着领子坐在过道里吹风,正聊得高兴,不妨铁门嘎吱吱从外推开,高晟背着手,不疾不徐踱步而来。 大热的天,他的领口依旧掩得整整齐齐,然而几人看着他,非但没觉得热,反倒遍体生寒。 嘴角微微上吊,说他在笑吧,可脸的上半部毫无笑意,简直就是皮笑肉不笑。 张大虎翻过来倒过去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惹祸,便用眼神询问老刘头:是不是你办砸差事? 老刘头白他一眼,捏着山羊胡子道:“大人,你身子骨刚好,诏狱阴寒潮湿,不适合久呆,审案什么的让其他人来就好。” 高晟也不说话,来回走了几圈,忽冲张小花一点头,“你出来下。” 张小花心里咯噔一声,忐忑不安地放下手里的酸梅汤,随他走到铁门外,正琢磨自己哪儿犯错了,却听老大低低问道:“嗯……那个,你喜欢什么?” 啊?!张小花惊得双眼如铜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熏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只有飒然的风声。 高晟沉默片刻,换了个方式问:“你哥哥送你什么礼物,你最欢喜?” 怎么还有老哥在里面?张小花更纳闷了,又不敢不答,因结结巴巴说:“流、流星锤,七节鞭,如果能来把鸟铳,那简直不要太惊喜……” 高晟眉头越皱越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了一句,“算了,我问错人了。” 张小花咳咳两声,描补道:“我成天打打杀杀的,如果是其他的女孩子,大概会喜欢花啊胭脂水粉,首饰衣服什么的,其实平时多注意观察,很容易发现她的喜好。” 这些东西他送了不知多少,最昂贵的衣料,最精致的首饰,数不尽的胭脂,足足塞满了一院子。 却不见她穿戴,这么长的时间,她穿来穿去,总是那几件旧衣裳。 说起花,后园子大片大片的樱花林,花开时节,可以说满京城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樱花。 倒是可以看到她在后院子散步,可她看那些樱花的神情,似乎和看其他花木没什么两样。 她喜欢吗?高晟真的有些迷茫了。 “唔,怎么说呢,如果是喜欢的人送的东西,无论送什么都会开心的。”张小花脑子想着另一个人,忽然开始郁闷,闷葫芦不开窍,难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高晟一怔,随之更大的挫败感袭来:原来不是送的东西有问题,是送东西的人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他眼中浮现出一抹落寞,他与她,一开始就进入了死胡同,如今还能绕出来吗? 张小花后知后觉地发现,老大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分明是想讨女孩子欢心又无从下手的感觉,谁能让他这样,当然只有那个人! 顿时她无比后悔那句喜欢不喜欢的话——简直是拿刀戳老大心窝子,温鸾欢欢喜喜收下老大礼物才是见了鬼! 正不知说啥挽救一下,忽见差役急急忙忙跑过来,“大人,罗同知密信。” 高晟接过来快速扫了扫,神色微变,吩咐道:“我要立刻进宫,你们几个在衙门里待命,随时听候命令。” 张小花直觉出大事了,可老大不说,她也不敢瞎打听,和哥哥几人心神不宁等到后半夜,却不见高晟从宫里出来,一直等到第二日早上,大总管陈拒暗中递出来消息,他们方知晓罗鹰密信的内容。 二月中旬,大周使臣团就带着太上皇离开了瓦剌,此后行踪全无,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瓦剌的说辞更是叫人意外,拿出一张赎回太上皇的契约书,上面有带队的小张大人签字画押,他们俨然是全力配合使臣团谈判的架势,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全沉默了。 这么大的事,作为谍报机关的锦衣卫居然一点不知晓!就算锦衣卫的手伸不到瓦剌王庭,可这么久没有使臣团的音讯,锦衣卫竟没察觉异常,要不是三月底皇上派人前去探查,说不定现在还蒙在鼓里。无论怎么说,都难逃一个“失职”。 “麻烦喽。”老刘头叹声叹气,“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玉如意都砸到大人面前了,这可是从未有之事。” 张大虎哼哼道:“老大也没闲着,年前去了大同,回来是一身的伤,后来又中了宋南一的奸计,足足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地,总不能所有的事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闭嘴!”老刘头低低喝道,“口出怨言,不要命了你?净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赶紧想想如何补救才是。” 张大虎使劲搓搓脸,长叹一声,“唉,只怕小张大人凶多吉少。” 没有皇上的旨意,小张大人绝不会擅自赎回太上皇,他不是被胁迫,就是被杀了。 “上百人的使臣团,怎能不露一点风声?只怕尽数死了。”老刘头冷冷道,“好个大手笔,能有此等能力的,除了金陵那些个世家没别人,我们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皇上恼火的是这一点,大人他只和宋家较劲……太疏忽了。” 哪里是和宋家较劲,分明是和宋家的小媳妇较劲!张大虎不住叹气,眉头已是拧成了一团。 张小花霍地起身往外走。 “你干嘛去?”张大虎急急道,“老大叫我们原地听命。” 张小花头也没回,“去雨笼胡同,大人一天一夜没回家,总得有人去知会一声。” 张大虎吓一跳,“说到底不关人家的事,他俩关系刚有点缓和的迹象,你可别添乱。” “我是那种人嘛!”张小花不满地回头瞪她哥一眼,“我这是替老大探探她的心,有时候啊,不能总嘴硬逞强,适当惨一惨,才会让人心疼啊。” 她蹬蹬走远了,留下张大虎和老刘头大眼瞪小眼,“她会心疼老大?”张大虎觉得不大可能。 老刘头翻个白眼,“我看她欢喜还来不及,她又有个功夫超群的哥哥,大人一旦失势,就再也没法子困住她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4 23:42:15~2023-06-17 23:0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月半糖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取个名字太难了、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暗涌◎ 温鸾坐在廊下已经很久了, 自张小花走后,她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发呆。 带着潮湿气息的风袭进院子,躁动不安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 吹乱了温鸾的碎发,搅乱了她的心。 “妹子!”谢天行晃晃荡荡拐进院门, “高晟被皇上骂了?” 温鸾点点头,脑子乱乱的, 不想继续高晟的话题,因问他,“今天不是要和张大人碰面么?你们谈得如何, 定下章程没有?” 谢天行重重叹了声,“甭提了,取消喽, 小张大人下落不明,张家老太太哭晕过去好几次, 张大人哪有心情坐下来谈招安?唉, 估计朝廷会重新安排个官儿谈,也不知要等几日才有消息。” “小张大人不是在瓦剌么?发生了什么事?”温鸾很是吃惊。 谢天行也很意外,“具体我也不清楚,张小花不是来了?我以为你知道, 这不特地问你来着。” 温鸾一怔,张小花只告诉她, 高晟办差不力,疏忽了到瓦剌和金陵的动向,以致皇上大怒, 却没有详细说明其中缘由。 怎么还牵扯大周使臣团了? 对上温鸾疑惑担忧的眼神, 谢天行挠挠头道:“这些还是从张家下人口中打听出来的。唉, 本来打算七月初就回榆林的,这一耽搁,且等着吧。” 温鸾的心立刻提起来,“不会影响到招安吧?” “应该不会,”谢天行道,“榆林那边有大半个月没打过仗了,大同总兵谭方显然得到了停战的密令。好事多磨,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再艰辛也值得。” 温鸾轻轻吁口气。 “那个高晟,圣眷无人能比的高晟,居然受到皇上的申斥!”谢天行啧啧称奇,“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我回来这一路,街头巷尾都炸了锅了。” 刚刚舒缓的眉头又开始紧锁,温鸾只觉胸口闷闷的,憋闷得她喘不上气。 乍听到这个消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不算,听张小花的意思,皇上极有可能会降罪于他,罚俸降职都是轻的,就怕皇上不再如从前一样信任他。 高晟最大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一旦失去皇上的支持…… “你在担心他?”谢天行冷不丁问。 温鸾一怔,下意识否认:“才没有,高晟倒台,那正是离开的好时机,我欢喜得紧,为何要担心?” 谢天行笑着点点她的眉心,表示不相信。 “招安,是因为招安,高晟是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推动者,如果他倒台,肯定不利于招安,我担心耽误天行哥的大事。”温鸾言之凿凿道,一时间自己都确信无疑了。 谢天行挑挑眉头,忽然黯然叹道:“高晟手段狠厉,仇家太多,别的官儿挨骂倒好说,他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皇上定是气急了,唉,估计他摊上大事了,墙倒众人推,大概很难善终喽。” 一阵寒意顺着脊梁骨倏然升起,温鸾不禁一激灵,急忙把这个该死的念头赶出脑子。 想找安福他们问问,又怕给人添麻烦——张小花没有备细告知,想必此事应关系机密,她到处打听显然不合适。 她一肚皮心事,坐立不安等到后晌,正一边烹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阿蔷说着话,却听院门一响,有人进来了。 隔窗望去,茫雨如膏簌簌飘落,满院水烟氤氲,高晟从雾蒙蒙的天地中走来,面容逐渐清晰。 这是土城镇遇袭后,高晟第一次主动找她。 温鸾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人还恍惚着呢,高晟已走到窗前了。 不知何时,阿蔷悄悄出去了,偌大的院子只有她二人,微风挟着细雨穿窗而入,柔柔落在烫乎乎的脸上,沁凉清新,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香。 “瓦剌那边出了点事。”他说,“使臣团、太上皇莫名失踪,接下来我会很忙,大概得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 温鸾抬头飞快覷了他一眼,面上干干净净的,眼睛下面有些青,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伤痕。 “你……”她本想说“你还好吧”,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呢喃一会儿,随口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去瓦剌查探?” “我留守京中,张大虎他们几个去。”顿了顿,高晟继续道,“有事让安福去北镇抚司找我。” 温鸾浑身一颤,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这么紧要的差事都不让你去?难道皇上真的舍弃你了?” 高晟一怔,随即眼中迸发出一阵欢愉的光彩,却小心翼翼克制着,生怕自己太冒进,把这只彷徨迟疑的鸾鸟推得更远。 “那倒不是。”他解释说,“中元节皇上要去天寿山谒陵,出行随扈乃是重中之重,我当然不能离京。” 温鸾低下头,摆弄着一个釉里红花卉纹茶杯,红泥小炉上的小铜壶盖被热气顶得咔咔地响,水开了,咕嘟嘟冒着泡。 他不走,也不说话,温鸾想找点事情做,好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泡了两杯茶,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喝茶。” “多谢。”高晟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不经意间,指腹轻轻擦过她的手指。 温鸾手一抖,茶杯的水溅出来,好在高晟已经把茶杯接了过去,那几滴热水,全落在他的手上。 她没想递给他,这杯是她自己的,他的那杯,分明在对面摆着! 高晟呷了一口茶,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衣袖下面,温鸾把他蹭过的手指擦了又擦,可那股麻麻痒痒的感觉怎么也擦不去,两人有过多少次肌肤之亲了,如今她却像个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一样悸动慌张。 锦衣劫 第76节 真是太可笑了。 温鸾闭了闭眼睛,起身走向内室。 身后,雨点沙沙地响,凉风拂过,铁马丁当,窗边的人把两个茶杯放在一起,看了好一阵子,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中元节临近,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雨,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终于要过去了。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招安一事迟迟没有进展,为了打消朝廷疑虑,笔墨铺子也没有开张,没有进项,家里又添了张嘴,伙计小石的日子日渐拮据。 这日,书音抚着肚子,半是欢喜半是忧愁道:“我身上可有日子没来了,或许是有了。” 小石喜得一蹦三丈高,“我要当爹啦!”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书音哭哭啼啼的,“只出不进,这么下去可不行,李掌柜给的仨瓜俩枣,连吃条鱼都要掂量掂量,哪儿养得起孩子?” 小石忙搂住她,“我是要做大官的,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住你说的那种五进大宅子,使唤上百个丫鬟婆子。” 书音还是哭个不停,“你就知道说漂亮话哄我,你上头有李掌柜,有谢天行,有那么多头领,做大官也是他们做,怎会轮到你这个跑腿的?” 小石被她说得性起,加之最近李掌柜一直没消息,他也着实等得心急,翻来覆去思量一宿,转天做了决定,“我去找李掌柜问问,今儿高低得给我个准信儿。” 他去的巧,恰逢李掌柜生辰,桌上酱肘子、烧鸡、烤鸭摆得满满当当,混着玉壶春的酒香,小石光闻着酒菜的味儿,就不住地吞口水。 李掌柜叫他坐下一起吃,小石也不客气,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掌柜的,咱们在京城快两年了,递送情报窥探京中形势,功劳不比榆林那些大头兵少。他日招安成功,我琢磨着,您怎么也能弄个知州知府当当。” 李掌柜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连连摇头笑道:“打住打住,我算哪个台面上的人,慢说我没有做官的心思,就是有,能当个不入流的吏目就是烧高香了。” 小石面皮一僵,掌柜的都不入流,那他呢?因赔笑道:“您也忒谦虚了,谢堂主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您又和谢堂主交好,怎么着也当大官。” “堂主无意仕途,更何况,他才不愿欠高晟人情。” 小石发急,“那、那我能弄个什么官儿?” “亏待不了你。”李掌柜笑道,“蓟州县衙捕头,如何?” 小石刷地变了脸,“捕头有什么好?天天风吹日晒,连不入流的吏目都不算。我不干,我要留在京城,不给我大官做,就给我足够多的银子地,至少要五进的大宅子!” 李掌柜敛起笑,“我看你是醉了,出去醒醒酒。” 小石气哼哼往外走,又听李掌柜冷冷道:“听说你近来得了个俏美人,我看你纯是让她撺掇的,来路不明的人,还是尽早撇清关系的好。” 小石也没回地走了,回家躺炕上了肚子里的火气还没消,不停和书音发牢骚,“当初拉我入伙,就说给房子给地,干了两年连片瓦都没有。他们在榆林当土皇帝,老子在京城担惊受怕,凭什么啊!” 书音挨着他躺下,一边抚胸口给他顺气,一边小声说:“他们也快活不了多久,没准儿啊,招安是假,剿灭是真。” “不能吧。”小石倒吸口冷气,“皇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连圣旨都没有,空口无凭,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太上皇不日还朝,到时候当今的位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他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作数。” “真的?” “自然是真的,外面都传开了,捂都捂不住,不过不敢摆在明面儿上说罢了。” 话音落地,屋里一片死寂,良久,小石重重捶了下炕,“糟了,这下别说做官,活命都难!” 书音忙温言劝了他半晌,两人相互依偎着,渐渐睡过去。 一觉醒来不见书音的身影,小石以为她出去买米买菜,也不甚在意,然而后半晌仍不见她回来,这才着了急,接连找了数日都没着落,急得他上窜下跳,一度怀疑是不是李掌柜把人绑走了。 这天傍晚,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刚推开门,就见屋里坐着一个半边脸烧毁的男人,瞅着他直笑。 “我姓宋,书音是我家的逃奴。”宋南一拿出书音的卖身契在他面前一晃,“收留逃奴乃是犯法,杖一百,枷十日,这位小哥,你的罪名不轻啊。” 小石先是一惊,继而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我又不知道她是你家奴婢,不知者不罪,去衙门我也不怕。” 宋南一笑笑,“我也不想多惹麻烦,知会你一声而已。”说罢,就要走。 “等等,”小石道,“她是我的女人了,多少银子,我替她赎身。” 宋南一显得很意外,“我夫人是她的正经主子,同不同意要看她的意思,你跟我走一趟。” 小石将信将疑跟着他,七扭八拐来到一处看似荒废的院子,此时天已黑尽,乌鸦嘎嘎怪叫着,夹杂着一声两声女人凄惨的哀号,令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昏暗的烛光中,靠北的椅中坐着一个尚算明艳的美人,书音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泪痕。 “娘子!”小石刚要上前,便听那美人喝道:“你干的好事,如今奸夫都找上门来了,还有脸哭!拖下去,连同她肚子里的杂种,一起淹死了事。” 小石自然是极力阻拦,叶向晚冷笑道:“未婚先孕,我叶家丢不起这人,亏她还是我的贴身婢女,她不死,平白连累我的清名。” 叶?宋?毕竟做过一阵子暗探,小石没多久从这两个字猜到了他二人的身份。 “原来是你们,官府饶世界抓你们呢,快把书音放了,我就当没看见你们。” 宋南一轻蔑一笑,“你和叶二小姐贴身奴婢有染,以为能洗脱干净?高晟为人最是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又对我们恨之入骨,书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活命,当然,你也可以现在转身就走。” 小石的视线在他们三人中间来回移动,末了问书音,“你是不是串通他们哄骗我?” 书音拼命摇头,叶向晚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快点解决,真是的,好好地带个外人过来,没的给我找麻烦。” 一把匕首豁然架在书音脖子上,小石急了,“别,别,有事好商量,我替她赎身还不成么?” “我的贴身婢女,比王公贵族的小姐还要金贵,赎身?先拿一万两银子来再说罢。” 莫说一万两,一百两他都拿不出来!更不可能找人借。 叶向晚早有预见似的笑笑,“没钱,就替我办件事,办完了,我就把人还你,还有一座五进的大宅子。” 小石愣愣看着她,“什么事?” 叶向晚慢慢走到他面前,附耳说了几句,小石的脸登时变得苍白,大叫着“不行,不行!” “那就请便吧。” “可……办成了,一样会死。” “不会。”叶向晚给他看手中的令牌,“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谁敢治你我的罪?你们都以为我被叶家抛弃了?哼,不过掩人耳目而已,只待太上皇一回京,我们就是最大的功臣,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这枚令牌货真价实,却只能在宫门换牌子用,太皇太后给她原是为出入宫禁方便,后来早不管用了,可一直没有收回。 不过唬这个小伙计还是绰绰有余。 看着明澄澄的“元庆皇太后令”几个字,小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看看委顿在地只是啜泣的书音,再看看叶向晚手中金灿灿的令牌,想想李掌柜说的捕头,再想想她许诺的王侯…… 小石心一横,眼一闭,“我干!” “相公……”书音这回流下了真心实意的眼泪。 宋南一收起手里的匕首,亲热地拍拍小石的肩膀,“今晚我们就去找李掌柜。” “今晚?”小石还有点回不过神。 宋南一脸上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明天就是中元节,晚了,就赶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日更,更新时间晚上11点左右 感谢在2023-06-17 23:06:58~2023-06-19 22:5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月半糖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活着回来◎ 夜色深沉浓重, 两条人影偷偷摸摸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门开了,李掌柜惺忪地打着哈欠,刚要有什么事, 抬眼看到小石身后的宋南一,当即变了脸色, 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是堂主妹妹的家仆。”小石解释一句,左右瞧瞧没有可疑的人, “里面说。” 待进了堂屋,他急急道:“出大事了,高晟反悔, 堂主被抓啦!” 李掌柜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今儿后晌我还见他来着,和北镇抚司几个锦衣卫说说笑笑的, 没有一点异常。” 小石眼神闪烁,不停地咽口水, “高晟诡计多端, 定是哄骗了堂主,要不是他拿着温姑娘的手信,我也不敢相信……” 宋南一从怀中掏出封信递过去,“我家小姐也是刚得着信儿, 高晟假装赞成招安,实则想借机剿灭整个榆林起义军。谢堂主已被秘密押送镇南卫大牢, 事态紧急,快快召集人手去营救!” 李掌柜接过信,信笺是染成樱花粉的花笺, 泛着淡淡的香气, 字迹灵秀飘逸, 一望便知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可他没见过温鸾的字,这么大的事,单凭一份信可不能作准。 迎着他狐疑的目光,宋南一心底连连冷笑,表现的却是一片坦然和焦急,“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掌柜顾虑之心我能理解,但我的的确确是温家奴仆,伺候我家小姐十来年了。” 他便从温老爷子说起,包括温鸾的父母,何方人士,所任官职,何时病故,以及温燕、谢天行,般般种种是侃侃而谈,显见对温家的情况知之甚深。 饶是这般,李掌柜仍坐着没吱声。 “都什么时候了,您再不去,堂主就没命了!”小石急得直跳脚。 李掌柜瞥他一眼,“此事太大,太突然,疑点也太多。招安事宜,堂主是和张肃张大人谈的,张大人耿直峻节,廉政奉公,即便高晟信不过,张大人也绝不会欺骗我们。” 宋南一脸色微变,咬牙笑道:“他二人是一丘之貉,高晟弄权祸害朝纲,栽赃无数忠臣良将,张肃可有一言斥责?” 李掌柜立刻警铃大作。 堂主曾说过,高晟凶名在外,温家姑娘曾担心起义军不信任高晟,影响招安,可一听说全权负责此事的是张肃,立刻放心了。 由此可见,温家姑娘是非常信服张肃的。 这个男人的话不可信! 他是谁,要干什么? 李掌柜压住内心的惊骇,佯装迟疑了会儿,起身道:“你说得有理,咱们这去去分舵,召集兄弟们搭救堂主。” 小石大喜过望,抢前一步替他开门,就在此时,扑的一声,宋南一的匕首刺中了李掌柜的后背。 “你……”李掌柜吐出口血,挣扎着往屋外跑。 “摁住他,捂住嘴!”宋南一低低喝道,小石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死死捂住李掌柜的嘴。 宋南一又是一刀。 血从小石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流了他满手、满身。 锦衣劫 第77节 鲜血堵住了李掌柜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圆瞪双眼,白亮亮的,吓得小石浑身发颤,不自觉松开了手。 宋南一强硬地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小石看着拼命向外爬的李掌柜,他手举匕首,浑身哆嗦着,剧烈喘息着。杀死一个熟悉的人,还是照拂过自己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没有退路了,给李掌柜致命的一刀,是对宋叶两家的投诚,是他立命安身必须要做的事。 闭上眼,狠狠扎了下去。 地上的人再无声息。 他也再无退路。 “为什么杀他?他已经答应了啊。”小石欲哭无泪。 “答应?你真够蠢笨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分明起了疑心,骗我们自投罗网。”宋南一夺过匕首,在李掌柜衣服上蹭掉血渍,随便翻出套衣服给小石,“别傻愣着,要做的事还很多。” “他死了,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 “人不在,信物在,一样可以号令众人。” 一句话点醒了小石,慌忙翻箱倒柜找东西,“印鉴!我见他用过……啊,找到了,就是这个!” “能、能成吗?会不会露馅?万一堂主突然出现怎么办?” “不会。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那么有情有义,必会陪在孤苦无依的妹妹身边。” 只要掌握好时间,不给任何人通风报信的机会,此计,万无一失。 宋南一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把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随手往地上一扔。 厚重的血浸湿了信纸,火星熄灭了。 云层挤挤挨挨的,将月亮完全遮挡住了,天亮才慢慢消散,大太阳重新发挥威力,照得树枝上的叶子都耷拉着脑袋。 今天是中元节,按习俗要在家祭奠先人,但温鸾一直不认为高宅是自己的家,便把祭奠的地点设在了南山的慈云寺。 身为温家义子,谢天行理所当然也要去。 慈云寺名气不大,胜在清净,一片苍翠繁密的树林拥着寺庙,山风吹过,松涛声、钟磬声、诵经声交织在一起,颇有肃穆庄严的味道。 法事持续到近晌午方告一段落,温鸾虔诚地把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再三叩首后,才扶着阿蔷慢慢站起来。 谢天行也站起身,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难得见你发愁的模样,莫非是担心斋饭不好吃?”温鸾打趣他。 谢天行失笑,“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起来我就有点心神不宁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还不赶紧拜拜佛?” “临时抱佛脚,佛祖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怪罪。” “哎呀,虔诚些,不要嬉皮笑脸的。” “够虔诚的啦!” …… 阿蔷看着斗嘴的兄妹二人,抿着嘴直笑。 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个半大小子疾奔而至,知客僧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谢天行惊讶地望着来人,“狗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谢叔!”李狗子哇一声哭出来,“我大伯、大伯……死了!” 谢天行脸上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你慢慢说,一切有我。” 李狗子断断续续道:“今儿早上,我照旧去找大伯读书,叫了半天没人应门,我就翻墙进去……进去,满地的血,大伯身上全是血,眼睛都没闭上啊!” “……我想报官,又不敢,跑到分舵,结果大伙儿都不在,只有烧火的王爷爷被人扔在稻草垛里,说了‘添寿’就咽气了。我又跑到雨笼胡同,看门的小孩说你在这里。” 谢天行心中已是掀起惊天巨浪,“哪两个字,添寿?天授?”忽灵光一现,“天寿!妹子,今儿高晟去的哪里?” “天寿山皇陵。”温鸾白着脸道,“中元节皇上谒陵,锦衣卫随扈。” 谢天行道声“糟糕”,嘱咐一句,“你不要回城,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几天我去找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温鸾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总要和我说清楚。” 谢天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妹子,放手,那些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去。” 温鸾强压下心里的惶恐,松开手,“皇上出宫礼仪非常繁复,天寿山离京城八九十里地,半日的功夫,大概也就刚出京,你沿着官道去追。” “好。”谢天行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大踏步离去。 温鸾呆呆看着他即将消失在山门外的身影,忽地大喊:“哥!” 谢天行顿了顿。 “活着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着回来! 谢天行回头,冲她摆了摆胳膊。 阳光金灿灿的,温鸾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咧着嘴笑。 起风了,山林哗啦啦地响,好像有无数人在大声的喊。 杀啊,杀啊。 温鸾以为自己会哭,可眼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小姐,”阿蔷嗓音发紧,“我们去哪里?” 温鸾不知道,她想回家,可家在哪儿呢? 木讷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到佛堂,那里有祭奠爹娘的法坛,她望着爹娘的灵位,慢慢跪下。 爹,娘,保佑天行哥,你们一定要保佑天行哥平安无事。 他是女儿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这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官道,庞大的卫仪阵容拉得长长的,龙辇周围是层层护卫,反倒更加显目。 风越吹越烈,官道两旁的山林不安地晃动着,高晟看着那一片片幽深的密林,暗暗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同僚瞧出他的紧张,不由笑道:“大人也忒紧张,早提前筛了好几遍啦,就差拿网把路围起来。如今京城局势稳定,皇上已收拢所有兵权,谁有能耐在京城兴风作浪?再说咱们上千号人也不是吃素的。” 高晟的回答很不客气,“如果你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就不要做锦衣卫了。” 把那人噎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哼哼唧唧的,敢怒不敢言。 眼看要走出这条峡谷,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9 22:55:09~2023-06-20 23: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安得两全法?◎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 山林中突然跃出重重人影,约有七八十人,身着不一, 兵器不一,就那样呼啦啦冲下山, 挡在队伍的最前头。 “有刺客!” “护驾!护驾!” 禁卫军立刻动了起来,如潮水一样护在龙辇周围。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 嘴上调侃归调侃,应对能力还是相当强的。 几乎是瞬间,禁卫军便筑起一道道防线。 阳光灼人, 丛丛刀锋泛着寒凛凛的光,刺得人遍体生寒。 那些不知来路的刺客似乎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住了,动作有点滞塞。 护驾?护什么驾?押送堂主的囚车在哪里?长长的队伍旌旗连天, 护卫、官员、还有宦官……为什么和小石说的不一样? 他们茫然了,可没人给他们确认的时间, 在对方喊出“有刺客”的同时, 他们已成为攻击的目标。 几十人面对上千人,毫无胜算,很快,就有人倒在血泊中。 他们这些人, 本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起义的穷苦老百姓,本就对官府充满怨气, 而同伴的死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愤恨。 抢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地,我们活不了, 你们也别想活! 杀!杀了这些狗官! 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杀! 刀砍得卷了刃, 眼睛杀得血红, 山谷在震荡,茂林在颤抖。 高高的山岗上,小石蹲在树后,闭着眼,捂着耳朵,一动不敢动。 是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召集了这帮兄弟,是他悄悄折返杀了留守的王老汉,是他抢在大伙发现不对劲前发出攻击的哨声。 死吧,都死了吧,他们都死了,他才有活路。 “你们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宋南一突然出声,吓得小石一哆嗦。 “这下招安铁定不成了,可以走了吗?”小石焦躁不安,“接我们的人来了没有?” 宋南一下巴朝他身后一抬,“喏,那不是!” 小石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却是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胸前一凉,昨天杀死李掌柜的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他的心窝子。 “宋……” 宋南一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是几下,小石便如昨晚的李掌柜一样倒下了。 “傻子。”宋南一轻轻嗤笑一声,擦净匕首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密林。 小石仰面躺在山坡上,如火的晚霞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血红血红的。 锦衣劫 第78节 山谷中,起义军的人越来越少。 “留活口!”高晟持刀护在龙辇前,禁卫军足可剿灭这些刺客,用不着他动手。 铮铮剑鸣,一条人影斜斜飞入混战的人群,轻盈如燕,凌厉似风,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他的动作。 “堂主!”有人惊呼,声音里满是意外和惊喜,“你没被高晟抓走?” 谢天行格住迎面而来的刀,反手抓住一个兄弟极力往密林的方向一抛,“谁命令你们设伏的?” “小石头,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还有个自称温姑娘家仆的男人,烧伤了脸,丑得紧。”那人后知后觉,“他们人呢?我们被骗了?” “中计了。”谢天行拼命冲剩下的兄弟喊,“撤!撤!快撤!” 他功夫极高,面对一众禁卫军的围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还有余力护着那几人逃跑。 随行官员侍卫中见过谢天行的人也不少,自然认出来了,一个个大为震惊,嘴上不敢说什么,可看向高晟的目光已带有某种不可说的意味。 “大人,大人!”有下属低声提醒,谢天行是他的大舅哥,在他府上居住已有月余,为洗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谢天行捉拿归案。 高晟脸色铁青,握住刀柄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龙辇内,传来一声轻咳。 大红的飞鱼服几乎融入似血的残阳,高晟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眼,杀气顿现。 身影倏然飘过,铿!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在空中僵持着,嚓嚓响个不停。 没人说话,更没有质问、劝说、喊冤,两个男人都是紧紧咬住牙关,死死盯着对方。 不管是不是冤枉的,当拿着兵器冲向皇家谒陵队伍的时候,“刺杀皇帝”就成了事实。就算被欺骗,就算不是真想要弑君又如何?皇上不可能因此饶恕这些人的罪过,天威难犯,诛九族的大罪,不会因为“误会”二字就轻飘飘揭过。 高晟明白,谢天行也明白这个道理。 当下,他们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 有高晟分走谢天行的大部分注意,剩下的十来个起义军哪里敌得过禁卫军,左支右绌,显见就要命丧刀下。 谢天行大急,一横心,暗道声:“对不住了。” 高晟顿觉一股强劲的力道铺天盖地压过来,随后一阵气血翻腾,迫得他几乎握不住刀。他心下吃惊,刚想招呼下属布阵拿人,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当啷,他的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谢天行劲腰一拧,几个起落便冲到被围困的兄弟面前,连推带托,又扔又抛,最大限度救出几人。眼见禁卫军越围越重,再也不敢恋战,拿出十二分的精力,飘忽如影,硬生生从乱军之中逃了出去。 高晟掩住口,咳咳两声,把涌到嗓子眼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 “大人旧伤未愈,不然绝对会抓住那人的。”下属声音很大,似乎在极力证明什么。 “就是就是。”另一人嗓门更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几个活口,在诏狱里走一遭,铁嘴也给他撬开。” 有个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锦衣卫留下打扫,大理寺、司礼监审理此案,北镇抚司协查。” 众人都是一怔,高晟协查?竟不是主审! 先前替高晟说话的锦衣卫不约而同沉默了。 高晟俯身,捡起绣春刀,面无表情。 夕阳没入西天,山谷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色逐渐灰暗,黄昏的凉风习习吹动着温鸾的头发,她站在山脚下的岔路口,犹豫不决。 左边,是通向京城的官道,宽敞平坦。右边,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路。 “小姐!”阿蔷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快看。” 尘土滚滚,一人一骑迅速靠近,是谢天行! 像是突然失去浑身力气般,温鸾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往下坠。阿蔷从背后一把扶住她,差点没哭出来,“天行少爷活着,他活着!” “你哥我天下无敌,才没那么容易死呢!”谢天行大笑道,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却掩饰不住他眼中的焦灼和挫败。 温鸾不错眼盯着他:“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吗?” 谢天行无意瞒她,简短道:“小石头反水,和一个烧伤脸的男人欺瞒分舵的兄弟,说我被高晟抓了,设伏……刺杀皇上。” “什么?!”温鸾的脸登时变得惨白如纸,“那你、你刚才有没有和禁卫军……” “有,还和高晟动了手。”谢天行苦笑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丧命。不能再耽搁了,刺伤皇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马上走。去临安,我在漕帮有几个过命的朋友,走他们的路子,定能护你一路平安。” 温鸾问你呢。 谢天行摇头笑笑,“招安不成了,西北也不会太平了,朝廷必会下大力气镇压榆林起义军,我要回去帮他们。” “你在送死!” “我不会死的,妹子,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活着来找你。” 温鸾哆嗦着嘴唇,忽想到另一个可能,“今天刺杀皇上的人,是不是有被抓走的?” 谢天行抿抿嘴角,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你……是不是要去救他们?” 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承认了。 “我不走!”温鸾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要去找高晟,我要帮你。” 谢天行先是怔楞了下,很快猜到她的打算,“你疯了,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会被我牵连的。” “高晟不会让我死的。” “不行,高晟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权,他护不住你。” “哥,”温鸾轻轻唤他一声,“就像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死一样,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劫狱送死,我会帮上忙的。” 谢天行还是不同意,“不……” 温鸾的手虚虚掩住他的嘴,笑着说:“哥,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你从来不会强迫我,从来都是顺着我的意愿,对不对?” 望着那双澄净坚定的眼神,谢天行终是败下阵来,紧紧抱着她,“妹子,哥会护你平安的,一定……” 温鸾笑笑,抬眼看向京城的方向。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回到他的身边呢,不知他回家看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是他首先提出招安的,结果引来一群作乱犯上的“刺客”,天行哥那些兄弟们的行动,肯定会连累他。 温鸾轻轻叹息一声,莫名的,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夜色一点一点吞噬着大地,高晟回到家时,已是凌晨时分,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他想,大概不会见到她了。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小安福打着哈欠开门,“温姐姐等了你一晚。” 第84章 ◎我不会再逃跑了◎ 窗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 带着微黄的暖意,寂寥的夜色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高晟停在门外,稍稍平整了会儿呼吸, 方轻轻推门而入。 屋里的人应声望来,因为熬夜, 眼底血丝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十分的不好。 “我以为你会走。”高晟在她对面坐下, 却是打了个喷嚏。 窗前花凳上摆着一盆茉莉,花开得正盛,满屋子都是茉莉花清雅的香气。 温鸾吩咐阿蔷把花盆搬到廊下, “自去睡,不用再跟我熬着了。” 随着阿蔷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温鸾才开口, “快晌午的时候, 天行哥接到信儿,说要去天寿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人还没进城,就听到皇上遇刺的消息……我总得弄个明白。” 高晟没有瞒她, 一五一十说明白了经由,“他们应是被人蒙骗, 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笔墨铺子小伙计的尸体,推断是那个疤脸男杀人灭口。” “那岂不是死无对证?”温鸾暗暗着急,“可知道那个疤脸男人是谁?” 高晟抬眸看着她, 怜惜、爱恋、愤怒、狂暴……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让他的目光复杂莫名, 看得温鸾心头突突直跳。 “我们清查李掌柜家时,发现一张没有燃尽的花笺。”高晟拿出一张纸,“这是比照原件描摹的别本。” 温鸾接过来一瞧,脸色霎时涨得通红,然后慢慢变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乍一看,她还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几乎都要怀疑记忆出了差错,这般以假乱真的字迹,只有一个人可以写得出来! “宋南一……”温鸾不由笑起来,“真是想不到,他不但利用我,还想置我于死地,真是、真是……十多年的情义,全喂了狗!” 高晟抬起胳膊,在空中停滞片刻,试探似地落在她的手上。 指尖冰凉,显见是气得狠了。 “我会抓住他的。”他说,“之前一直遍寻不到,原来是他把自己的脸毁了,倒狠得下心。不过这回,他用作掩饰的伤疤反而成了最显眼的标志,过不了几天,肯定能将他抓捕归案。” 温鸾燃起一丝希望,“那些起义军也是被他利用,并不知道那是皇上的龙辇,能不能减轻罪名?” 高晟摇摇头,“刺杀已成事实,或许一开始有所犹豫,但后来,他们嘴里喊的都是‘杀狗官’、‘推翻朝廷’,谋反确凿,没有翻案的可能。” 温鸾一阵失望,“定然是死罪,那我哥他……” “他逃了,从我手里头逃的。”高晟收回手,稍稍活动了下手腕,“有人怀疑是我故意放走了他,呵,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我没有受伤没有中毒,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悻悻然的,带着一股子不想认输却又不得不服气的酸意。 温鸾诧异地看他一眼,犹犹豫豫问:“我哥他也上了海捕文书了吧?” “嗯,他武艺高强,远走高飞,找个三不管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话,能安稳过完下半辈子。”高晟停顿了下,加重语气道,“别再露面。”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温鸾自然明白,心里愈发憋闷得难受。 忽瞥见刚刚放在桌上的那页描摹的信纸,愣了下,后知后觉道:“居然没有抓我,也没有传我问话……又是你保下了我?” 虽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保你,就是保我自己。”高晟淡淡道。 温鸾笑笑,眼睛突然有点发热,“皇上是不是又斥责你了?” “那倒没有。”高晟的语气微微放松,“朝堂内外谁都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谋反,只有我不会。宋南一目的是破坏招安,搅乱朝局,让皇上没办法专心查找太上皇的下落。哼,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你们抓住了几个?都关在诏狱吗?”温鸾低着头问,没敢和他的视线有所碰触。 锦衣劫 第79节 “一共十二个,三个重伤,没多久就死了,五个轻伤。”高晟仿佛没有任何疑心,毫不迟疑说了出来,“大理寺主审,案犯全关在大理寺监牢,除了大理寺的人手外,也有锦衣卫驻防。” 他深深看了眼温鸾,“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鸾轻颤,自是听懂了。 远远便听一声长长的鸡鸣,窗户纸蒙蒙发亮,竟是快要天亮了。 “睡吧,你的身子骨可熬不起。”高晟低低道,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道,“小张大人、太上皇失踪,如今又有这桩刺杀案,锦衣卫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你要走的话,我没有余力找你回来。” “我不走。” “真的?” “真的。”温鸾走过去,轻轻地,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我不会再逃跑了,永远也不会。” 似是不好意思,她的脸颊通红通红的,转身就要躲进卧房。 高晟忽地从后抱住她。 那样的紧,就像要把她整个人嵌进身子里,血混着血,肉粘着肉,骨头连着骨头,谁来了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温鸾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一个字。 身上一轻,他走了。 拂晓的清风经过庭院,门扇咔咔轻响,温鸾捂住了心口。 什么也比不得刺杀皇上的大案,京城很是折腾了几日,各级官府均严阵以待,延长宵禁时间,搜查各家各户,生怕漏掉一点线索。 后来,不仅是京城,搜查范围扩大到北直隶,甚至河南、晋中等地,都过筛子似地查人查户。 如此严密的搜查,躲在京郊某处山坳子的宋南一叶向晚很快坚持不住了。 叶向晚一心回金陵,“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建昌帝的手够不到长江以南,那是世家大族实际控制的地盘。” 宋南一嗤笑道:“怎么回?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我们一下山就会被发现。” “我受够了!”叶向晚霍地起身,扯着身上又脏又丑的衣服喊道,“你看看我,看看我像什么样子?我宁肯死,也绝不要这样卑贱地活!” 宋南一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一窝草,却是毫不在意,“只有这样,才能逃过官府的搜查——谁能想到叶家金尊玉贵的嫡出二小姐,竟混得和老乞婆差不多?” 说完,还笑了声。 叶向晚涨红着脸,愤愤盯视着他,已是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排斥。 如果没有听他的就好了,她想,或者杀了他也不错,反正小石死了,书香也被他灭了口,那些泥腿子只见过宋南一,没见过她。 只要宋南一死了,此案就可以了结,与她再无干系。 她不由悄悄摸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宋南一,却是刚好与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碰个正着,当即脸色一白。 “我猜……叶家知道太上皇的下落。”宋南一浅浅笑道,“使臣团无一生还,也是叶家下的手,对吧?能在瓦剌的地盘上搞这么大的动作,还能一点风声不露,太上皇、叶家到底许给瓦剌多少好处?” 叶向晚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祖父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可你说过,你的母亲不容许书音背叛你,也就是说,你还没被他们彻底抛弃。” 宋南一凑到她跟前,“招安铁定是不成了,咱们立了大功,太上皇必定欢喜,不如我们去找他?官府肯定以为我们南下避难,谁也想不到我们北上去瓦剌。” 他一笑,脸上那大块的疤痕就会颤动,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越发显得不可入目。 叶向晚嫌弃地推开他,坐得离他更远些,“别想了,我不知道太上皇在哪里。” “你不知道,叶家家主知道。”宋南一冷冷道,“你写信,问你祖父。” 叶向晚简直要气笑了,“先不说祖父会不会告诉我,就算我写了,寄得出去吗?” 宋南一又凑过来,“叶家有暗桩,我们从土城镇离开后,护送你的那几个侍卫,缘何突然失踪?一定是接到上司的命令,执行更要紧的任务去了。算算日子,应该就是太上皇失踪的时间,他们,一定是去瓦剌接太上皇了。” 叶向晚瞠目,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油然升起,眼前这个人,她一直认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糊涂少爷羔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狼一般阴险狡诈。 不能留他了。 手刚探到袖中,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紧接着脖子一凉。 叶向晚捂住脖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想杀我,你也得有这个能耐。”宋南一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慢慢欣赏着她逐渐苍白的脸。 “我恨叶家,如果不是你们挑唆我母亲,让她误以为你们能救我父亲,她就不会和叶家联姻,中了你们的圈套。” “我父亲的确想要太上皇还朝,可他从未想过谋反,不过是暗中打听太上皇的下落罢了,虽然招致皇上猜忌,可罪不至死。” “我母亲来探监的前一晚,我已经下决心要投靠皇上,就算不能保住国公府的爵位,一家老小的平安总是有的,我和鸾儿……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全是因为你们!你们定是早早暗示我母亲,叶家可救宋家!” “你们根本没打算救我爹,相反,你们要用宋家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好暗中布局,赎回太上皇!” “原本我想不到这些的,太上皇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立刻就想到这点。”宋南一哈哈大笑着,眼泪不住流出眼眶,“我们宋家,成了你们叶家的棋子,一开始就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现在,你去死吧。” 宋南一抹掉眼泪,表情愈发癫狂,“而我,还要活着,直到杀死高晟,搞垮叶家,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做梦……”叶向晚积攒起最后的力气,狠狠吐了他一口血,“宋南一,我在地狱,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1 23:59:52~2023-06-22 23: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0353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第一次主动吻他◎ 火苗舔舐着焦枯的木头, 毕毕剥剥的香,宋南一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叶向晚躺在地上, 眼珠子凸出来,嘴巴大张着, 扭曲的面容凝聚着生命最后的恐惧和愤恨。 冲动带来的刺激和兴奋过后,宋南一开始后怕了。 杀掉叶向晚的同时, 他也失去了目前唯一可以依靠、可以利用的叶家权势。 朝廷在缉拿他,康王已选择站队皇上,父亲的诸多旧部, 不是被架空变得毫无实权,就是甘做高晟的走狗,全然忘记了昔日父亲对他们的照拂。 现今怎么办? 京城是不能回去了, 南下更没可能,便是这个山坳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宋南一的视线落在叶向晚身上, 呆滞片刻,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撕掳她的衣服。 啪嗒,一个绢丝小包从叶向晚的贴身小衣中滚落。 宋南一哆嗦着手打开, 里面是个拇指盖儿大小的羊脂玉印鉴,底面没有刻着名号, 只有一片样式别致的银杏叶。 果然,叶家没有收走叶向晚的印鉴。 叶家在京城肯定埋着暗桩,把这些人引出来, 或许能从他们口中推断出太上皇的下落。 他要去找太上皇! 他出生当日, 恩封定国公世子爵位的圣旨就送到了家中, 其他人家都是嫡长子十岁之后才能奏请封爵。 宋家给他办周岁酒那天,太上皇甚至特意来了一趟,这在京城可是头一份! 太上皇看他也和亲儿子差不多了。 就凭父亲与太上皇的情义,就凭宋家为太上皇家破人亡,太上皇必会庇佑他,哪怕他的脸毁了,也定能出入朝堂,做得御前第一人。 丝毫不逊于高晟,不,比他还要风光,比他还有权势,比他还叫人惊惧。 彼时,定国公府又将会是大周第一世家。宋南一摸摸脸上的疤痕,阴森又得意地笑起来。 俨然忘了刚才说的打算投靠皇上的话。 他看着叶向晚,脱下破旧的长袍,光着膀子,拿起匕首,一刀刀剔下去。 血、肉、泥土混在一起,深山老林,窝棚摇摇欲坠,夜枭怪叫着,看见有人背着沉重的包袱,走到河边,包袱一抖,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散入河中。 窝棚着了火,映得那人如鬼似魅。 这样偏僻的地方,即便山林起了火,也要天亮才有人发现,到那时这里早烧成一片灰烬,什么都瞧不出来。 宋南一如是想着,随手在官道旁的树上刻下一片银杏叶,和印鉴上的图案大差不离。 只要安心等着,叶家暗桩自会寻过来,若要问叶向晚的下落,只说与她商议好了,她南下金陵避难,留他守在京中刺探消息。 生怕官兵查到他头上,宋南一干脆用匕首在另一半脸轻轻划了几道。 真疼啊,但比烧伤好得多,上次有叶向晚给的伤药,这次他什么都没有,烧伤容易感染,没有伤药实在太危险了,他可不能死。 他依旧装作乞丐,悄悄溜进山下的村子躲了几日,无事发生,便又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留叶家的暗号。 或许是他掩饰得太好,就这样一路走进城门,都没被高晟的人发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依旧繁华热闹的京城,恍惚间有如隔世,他可真想大哭一场。 已是八月初,随着断断续续的秋雨,京城一早一晚已是寒意袭人。 否极泰来,他默念一句,裹紧身上的破袍子,寻了一处早已荒芜的土地庙。这里是他和温鸾第一次出逃时,约定见面的地方。 看到那封他仿写的信,鸾儿一定会怨恨他的吧,可他没办法,反正她有高晟护着,绝不会出事。 如今也没听说鸾儿入狱的消息,说明他的预料是对的。 那个高晟,可真是疼爱她,如果鸾儿多疼惜他一点,多想想他们这些年的情谊,直接在枕边把高晟杀了,哪还有这么多磨难! 宋南一重重叹息一声,翻身睡去。 又过了几日,不知为何,一直没等到叶家暗桩来寻他,宋南一不由暗暗发急,但好的一方面是,也没人发觉他的身份。 这日傍晚,他端着讨来的半碗稀饭一个干饼回来,见庙门上多了一片小小的银杏叶,顿时喜出望外,把碗一扔,推门就说:“你们可算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和庙中的木雕泥塑一样呆住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来,尘土在光束中欢呼雀跃,他坐在光影中,含笑看着自己。 “宋南一,你在等谁?”高晟微微挑眉。 宋南一转身就跑,可脚还没落地,就被人反剪了双臂,膝窝一痛,扑通,来了个狗啃泥。 锦衣劫 第80节 “你、你怎么发现我的?” 高晟笑笑,“你在山林杀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宋南一瞠目结舌,猛地反应过来,“你们要钓出叶家的暗桩?你们什么时候知道叶家有暗桩的?” 高晟失笑,“不会真以为我们锦衣卫是徒有其表吧?土城镇伏击我,你之所以能得手,不是你聪明,是我要化解温鸾对我的怨恨。” 宋南一强梗着脖子,“你少得意,再能耐,你着力推进的招安还不是让我毁了?谢天行要死在你手里,她一样会恨你入骨,可你又不得不追杀谢天行,哈哈。” 高晟走到他面前,脚踩在他的手指上,“这么说你是承认了策动刺杀皇上的罪行?不错,接下来我们有的玩了。” 宛若石磨碾碎谷子的声音响起,凄厉的惨叫惊得鸟儿四散飞逃。 宋南一落网的消息传来时,温鸾正坐在炕上坐针线,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手微微颤了下,旋即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得阿蔷以为她对宋南一依然余情未了。 “小姐,那等恶人,不值当您为他耗费一丝一毫的精神。”阿蔷气鼓鼓说,“等他被砍头的时候,您上街丢他几个臭鸡蛋,自此便彻底忘了罢。” 温鸾不由笑了下,“倒不是为他……”她放下手里尚未完工的中衣,在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挑了条络子出来。 “明天早点去前门胡同刘家玉器问问,可有配得上这条络子的珠子,要坚实点的。” 阿蔷怔住,“小姐……” 温鸾冲她点点头,手往前递了递,“如果有合适的,就让他们明天前晌老地方等着,多带些货,我要自己挑选。” 阿蔷哆嗦着手接过来。 “我记得你水性不错,刘家玉器靠着运河码头,注意不要玩水,掉进河里可不是好玩的。下去吧。” “婢子……明白。”阿蔷哽咽着,往外走了几步,忽转身磕了三个头,爬起来一言不发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温鸾轻轻叹出口气,笑了笑,低头继续做针线,天色蒙蒙发亮时,手里的中衣终于做好了。 是男人的衣服。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墨色的长袍,衣服下摆用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在烛光下暗闪着金色的碎光。 还有鞋袜等物,满满当当的包了个包袱。 温鸾捧着包袱走到高晟的院子——自从谢天行住进高家,高晟就再没强迫她住在一个屋子。 要务缠身,他自然没在家。 温鸾把东西藏到衣柜最深的地方,默然坐了下来,静静打量着屋子的每一处,椅子,桌子,挂在墙上的弓箭,零散扔在炕上的衣服,直到天亮。 最后看了眼这个地方,她起身,推开门。 “我去趟大理寺。”临走前,她和小安福打招呼,“晚上不回来吃,别给我留饭。” 大人总有吩咐,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阻拦。小安福很听话,还不忘嘱咐一句,“今儿天不好,看着要下雨,带把伞。” 的确不大好,一早起来就阴沉沉的,早晨和傍晚竟差不多。 “不用。”温鸾笑着摆摆手,走了。 早晨出的门,后晌才到大理寺。 高晟并不惊讶她的到来,“宋南一整张脸都毁了,动了大刑,恐怕脏了你的眼。” 温鸾很平静,“不见他最后一面,我总是意难平……我要骂骂他出出气。” “要不要再砍他几刀?”高晟引着她往外走。 温鸾脸色一僵,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冷冷哼了声,不言语了。 高晟也不敢多招惹她,毕竟那段回忆委实太痛苦,她没有生气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心情顿时大好,脚步随之轻快起来。 “慢点,我跟不上。” 高晟的速度慢了许多。 温鸾缓步走着,用心记着,走了好一通,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些人,也关在这里?”她突然问。 高晟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也不再问,跟着他来到关押宋南一的地方,“我自己去,你在外头等着。” 这是看守最严密的地方,高晟当然不担心她会有小动作——她也不可能再对宋南一有什么心思,当即点点头,吩咐狱卒开门。 温鸾进去了,随即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转眼 ?璍 她就跑了出来,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捂着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模特。 “我就说你不要看他。”高晟揽住她,无奈道,“动了大刑的,那模样不能见。” 温鸾似是吓坏了,身子不停发抖,“你是故意的。” 高晟笑笑,算是承认了。 再美好的回忆,都抵不过眼前狰狞的恶鬼所带来的冲击感。 身后,是宋南一凄厉的呼救,“鸾儿,救我!救救我!看在我们以往的感情上,救救我!” 温鸾身子重重颤动了下,更用力地缩在高晟的怀里。 她的衣服,也被她紧紧压在高晟的腰牌上面。 从地牢到门口,温鸾觉得这段路漫长得像走过了一生,怔楞间,她听见高晟轻声说,“回去吧,所有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温鸾回头看他,他站在明暗交织的地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场面。 可现在,不用提心吊胆琢磨他每句话的意味了。 温鸾突然向他跑过去,踮起脚尖,嘟起嘴,飞快从他嘴唇擦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2 23:49:13~2023-06-24 00:2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0353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如何才能保住你◎ 雨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绽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面前早没了她的身影,高晟还怔怔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嘴唇。 原来她的吻是这样的滋味啊。 柔软到无法想象的唇,酥酪一样滑嫩, 凉凉的清甜,带着丝丝缕缕的香。 亲上来的那一刻, 他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发僵,手脚发麻, 就像个从没见过女孩子的呆头鹅,傻傻地愣在原地。 分明不是第一次亲吻,更亲密、更疯狂的事情都做过, 可这种感觉,真真儿的第一次体验! 这个滋味太过美妙, 绝不是强吻比得了的, 乃至于高晟忍不住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雨点打在泛红微黄的树叶上,噼里啪啦欢快地响。 雨点也打在温鸾的衣衫上,方才还洁白无染的衣摆显出几道淡淡的花纹, 路上行人匆匆,无人注意。 她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 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了下来,叩响了门环。 几乎是同时,门开了, 快得就像有人一直在门后等着她。 那人让她进来, 警惕地看看四周, 确定没人跟踪,便轻轻关上了门。 这是漕帮的地盘,温鸾也是第一次来,四处打量一圈,普普通通的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小门小户没什么区别。 “姑娘,这里。”那人站在柴房前冲她招手,随后把灶上的大铁锅搬开,盖板翻开,下面竟是一条黑乎乎的通道。 通道曲曲折折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眼前一亮,那人推开暗门,轻轻松松跳了出去。 随后谢天行的脸出现在洞口,紧绷的面孔先是一松,随即笑嘻嘻伸出了手,“妹子!” 屋里坐满了人,约有十七八个精壮的汉子,衣着各异,一个个双目炯炯,露出的胳膊青筋暴起硬如铁柱,一望便知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小姐!”阿蔷捧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进来,眼泪汪汪的,“可担心死我了,高大人机警得很,我生怕他察觉出来。” “还好,很顺利。”温鸾安慰似地笑笑,笑容并不轻松,含着一抹说不出的苦涩。 有人大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晟再机警,这回也栽到姑娘手里头喽!” 屋里随之一阵哄笑,温鸾垂下眼眸,心里愈发酸楚苦了,“我去换衣服。”撂下一句便匆匆出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却见谢天行在门口守着,嘴里叼着根草杆,抱着胳膊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温鸾唤了他一声,把换下来的外衣递给他。 谢天行没有把整件衣服拿走,只撕下带浅浅花纹的那半幅,不多时又回来,“泡上药水了,很清晰。” 温鸾吁口气,“能用就好,他的腰牌是象牙做的,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要小瞧跑江湖的人。”谢天行调皮地挤挤眼,“能人异士多着呢,再说那些人一看高晟的腰牌先腿软了,哪有胆子再细看?” 温鸾扯动了下嘴角,似是想笑。 谢天行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漕帮的兄弟就护送你和阿蔷从水路离开京城。” “我不走。”温鸾态度十分坚定,“让阿蔷先走,我跟你一起走。” 谢天行瞠目,脑袋立刻拨浪鼓般摇个不停,“不行不行,你不会武功,会拖累我们的,这可不是磨磨唧唧浪费功夫的时候。” “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开京城。” “不行,你必须听我的,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温鸾索性不与他争论,提笔在纸上画大理寺地牢的路线,“……他没告诉我关在什么地方,但我想这样的要案,肯定不能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高晟曾说,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里面走的这一圈,也就地牢最符合了。” 画好了,她拿起路线图,轻轻吹干了。 谢天行接过来瞅瞅,咧着嘴笑道:“我再和兄弟们合计合计,准保万无一失。” “哥!”温鸾突然叫住他,“……不要落在锦衣卫的手里。” 谢天行怔楞了会儿,慢慢道:“宋南一的情况很不好?” 锦衣劫 第81节 温鸾脸色发白,肩膀微微颤抖,“何止是不好,我……我看到他的那一瞬,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到诏狱,就会吓得毛骨悚然。” 那场面,比城隍庙阎王殿的十八地狱图还要骇人,她根本不敢细看。 她告诉自己,宋南一该死,不值得同情,可看到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血肉模糊挂在铁钩子上,好像活活被剥了一层皮时,她还是想替他求个速死。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想法压下去。 她绝对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谢天行身上。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活着,活着!”温鸾眼中水光闪烁,紧紧抓住谢天行的手,“我要你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 谢天行心头一紧,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你哥言而有信,绝不违诺。” 有人在喊他,谢天行应了声,拍拍她的手,转身走了。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温鸾没有回头,“东西带来了吗?” “嗯,马也备好了。”阿蔷拿出一个纸包,带着哭腔道,“您真要这么做?再想想,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温鸾把纸包藏进袖子,淡淡笑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劝不动天行哥,也无法左右高晟的想法,只能这样了……” “可是您呢?”阿蔷泣不成声,“您可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大人自身都难保,根本护不住您,您不忍心天行少爷进诏狱,您就要替他进,那些刑罚……天啊!” 温鸾把她拥进怀里,“莫哭,莫哭,我进诏狱,总比别人进要好,至少呀,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刑。” 他会直接给她个痛快。 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还能把话说清楚,不牵连他。 雨越下越大,雷声轰轰,狂风刷刷,搅得暗沉沉的天一片混沌,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那些人已经换好装束,打头几个穿着青绿色锦绣服饰,温鸾认得,是锦衣卫百户的官服。 她没问这些人是漕帮的人,还是残余的起义军,知道的越少,这些人就越安全。 谢天行一身夜行衣,他目标太大,锦衣卫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而只做外围接应。 现在只等着腰牌做好,天更黑点,雨更大点。 护送她们离京的人到了,温鸾没和谢天行多做纠缠,点点头笑道:“哥,我走啦。” 谢天行挥挥手,想说什么,却哽住了。 雨声刷刷,马车在雨地里飞奔。 “这样大的雨,行船安全吗?”温鸾掀开车帘问。 赶车的汉子大笑,“我巴不得再大些,最好起大浪,我们行得船,那些鹰爪子只能干瞪眼。” 温鸾放下心,又问:“哥哥他们也是走水路,和我们一趟?” “不不,你们南下,走城里运河的南码头。其他人分好几路——聚在一起太过惹眼,你哥往西,出京之后再走水路。” 温鸾在脑子里默默勾勒出方位,西城门附近有片海子,他们准是打算从那里逃走。 她和阿蔷对了下眼色,披上蓑衣,忽喊道:“停车,我要下车!” 那汉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停下了,不想温鸾跳下马车,“你自带她走,不用管我。” “你要去哪里?”那汉子大吃一惊,“谢大哥让我务必把你们两个送上船。” 温鸾笑道:“我和哥哥一起走,你要敢抓我上马车,我就喊抢人救命啦!哎呀呀,再耽搁下去,官兵就来了。” 说罢转身就跑。 那汉子急得直跳脚,刚要上去追,阿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喊:“小姐,快跑!快跑!”引得几个行人不停往这里看,搞得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一跺脚,算了,先把这个小丫头送走,反正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想来也走不远,待回头再来找她。 等到了码头,和船老大一说,才反应过来温鸾根本不会大喊大叫——那就暴露了他们的行动,她哥也会没命! 可此时早没了她的踪影,时间紧迫,阿蔷那小丫头也一再恳求,请他们成全她家小姐的一片心,没奈何,只得速速开船,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黑黢黢的天没有一点光亮,雨点变得稀疏,打在树木、地面的声音也减弱了。 积水飞溅,马蹄急促地经过,马上的人一勒缰绳,停在这片海子边上。 温鸾翻身下马,平息下呼吸,提着琉璃宫灯开始沿着岸边寻找,不一会儿就在一处栈桥旁发现一舟一人。 这样的天气,又是晚上,不会有渡河的行人,他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温鸾直接发问:“你是接应的人?” 那人眼睛瞪得溜圆,“你……” “我是谢天行的妹妹。”温鸾笑笑,“且容我上船避避雨吧。” 谢大哥的妹妹不是跟着漕帮走了?那人一肚子疑问,犹犹豫豫地不敢让她上船,眼睛一个劲儿四下观望。 温鸾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倒也不多做分辩,只牵马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来了!栈桥上的两人齐齐往那个方向望去。 黑暗中亮起一盏灯,在空中闪闪灭灭,船夫兴奋地一拍大腿,提起风灯也回了信号。 那行人越来越近,很快,谢天行的面孔就出现在温鸾眼前。 “妹子!”谢天行倒吸口冷气,“你怎么在这里?” 温鸾忙道:“等你啊,我说过,必要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京才行。” “胡闹!”谢天行气急,低低吼她一声,来不及多说,先让受伤轻的抬着伤重的上船,接着就是温鸾,“我妹子就交给你们了。” 果然,他是打算一人断后的。 温鸾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谢天行大惊,蹬蹬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手脚已是酸麻提不起劲儿来,“小妹,你要做什么?” “堂主!”那几人一窝蜂护住谢天行,对着温鸾怒目而视。 温鸾急急道:“这是曼陀罗花粉,量很小,过两刻钟就能恢复如初。快走,快走,我来引开追兵。” “你疯了!跟我走,跟我走!”谢天行猛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却是咚一声摔倒在地。 温鸾笑着摇摇头,“你们还不快拉住他,再晚追兵就要到了。” 那几人犹豫了会儿,终是一抱拳,“姑娘深明大义,我等佩服,在此谢过了。” 谢天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向她伸出手。 温鸾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笑,“你们的马我也一并带走啦。” 说罢,把那几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翻身上马,一声娇叱,策马而去。 没有回头。 小船刚驶离岸边不久,岸上就传来的官兵的喊声:“快快快,他们往山上去了。” “真是老天相助,雨势小了,掩盖不住马蹄声!” “胆敢冒充我们锦衣卫,看不剥了他们的皮。” 火把连成了线,线又连成片,映红了半边天空。 谢天行盯着那片火红的海,晃晃悠悠的,犹不死心想要爬下船头,忽后颈一阵剧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身后,一人收起手刀,吁口气,低声吩咐众人:“还有蒙汗药没有,一路让堂主睡着,到了榆林再醒。” “这么远的路,你想药死堂主!”另一人忍不住骂他句粗话,但还是把药拿了出来,“这玩意不能用多,你给我悠着点,堂主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说起来,堂主的妹妹才是豁出命了。”那人重重叹息一声,“这份恩情我们大概永远也还不上了……” 是啊,一个弱女子,落到锦衣卫手里能有什么好?更别说他们这群人,先是刺杀皇上,后来又冒用高晟的腰牌,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往地上踩。 抓不着他们,那群鹰爪子肯定会把火气撒在她身上。 与其在诏狱受尽折磨,还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沙沙的雨声盖过了哗哗的桨声,无边的夜色,把那抹叹息,慢慢吞入口中。 没有路了,温鸾站在悬崖边,盯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一众官兵面面相觑,追了半天,竟然被个女的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可那些锦衣卫,为何不动呢? “温鸾——”惊恐到极致的呼声,一人一马冲出来,如刀锋划过湖面,锦衣卫水一般向两旁分开了。 高晟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 没人敢上前。 “你在做什么?”他一步步逼近,眸子映着熊熊的火光,似乎在燃烧。 “要寻死?” “你说过不会寻死!”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离开我,温鸾!” 温鸾怔怔看着眼前几欲崩溃的人,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 “回来。”高晟伸出手。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回来……” 他低低乞求着,声音颤抖得像个要哭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指挥使的威严冷峻。 “我今日所为,与你无关。”温鸾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偷偷拓印了你的腰牌,趁你进宫之际,那些人假冒你的名义,光明正大从大理寺带走人犯。” 高晟重重抖了一下,“别说了!” 温鸾平静地笑笑,“好,等到了诏狱再说罢。” 高晟不顾众多眼睛在旁,猛地上前将她拽进怀里,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早晨愈发清寒,转天起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需要穿秋衣御寒了。 在这瑟瑟秋风中,无数流言在街头巷尾悄悄流传。 你知道不,高晟的爱宠,竟和刺杀案有关。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还重金收买江湖游侠儿,跑到大理寺劫狱,还成功了! 锦衣劫 第82节 不是游侠儿,是起义军救他们的同伙儿。 管劫狱的是谁,反正都跑喽,就剩那个小美人没逃走,也真是惨。 不管怎么说,那位可算惹到一身骚喽。 听说弹劾那位的奏章内阁都快塞不下啦,那位可惨了,平日里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下够他喝一壶的。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他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谁谋反他都不可能谋反,顶多是个“失察”,把那小美人杀了表忠心不就结了? 便有人点头附和,马上又笑:当初他为了把小美人弄到手,把宋家折腾得死去活来,到手了也是百般宠爱,啧啧,舍不舍得啊。 怎会舍不得?美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程性命重要…… 空寂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直挺挺跪着一人,从天不亮到早朝退朝,到日影西斜,玉兔东升,再到翌日百官上朝,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与他搭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有人冷嘲热讽。 只是无视。 日影一点点升起,散朝了,张肃走下台阶,停住,看他一眼,转身又拾阶而上。 “陈总管,”他寻到陈拒,“既不审,也不见,总这样晾着他,锦衣卫人心惶惶的,都要乱了。” 陈拒抬眸看看他,忽感慨一声,“张大人,你老了许多。” 儿子生死不明,当老子的怎能好过?张肃摇摇头叹道:“老喽,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陈拒一摆手,“你还得坚持坚持,咱家是不成了,昨儿个当差,站着站着,竟然打盹儿了。唉,幸亏皇上不计较,可皇上不计较,咱自己不能不计较,精力不如从前喽,咱家琢磨着,这几天就请去修皇陵。” 张肃心头微动,试探问道:“看你说的,哪能说走就撂挑子走人,休息几日养好精神,难道还不能回来继续当差?” 陈拒笑笑:“倒也是,能养好精神最好不过了,手下那些个小杂毛不顶用,还得有个老成的人坐镇。” 如此,张肃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层意思,也自然送到高晟的耳朵里。 “皇上还念着你的好,念着旧情,别辜负了皇上的心。”张肃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高晟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欢喜样,“她呢?如何处置她?” 张肃没好气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她是实打实地参与其中。如果交待其他人的下落,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偏一问三不知,你那些属下又不敢逼供,你说她能落得个什么好结果?” 高晟沉默一阵子,低低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 张肃盯视他一阵,确定他没搪塞自己,方又去找陈拒报信。 晌午过后,建昌帝终于肯见他了。 建昌帝以为高晟进门就会叩头认错,会求他严惩,甚至会自请前去榆林剿匪,至于那个女人,当然是提都不会再提,就当从没这个人。 但高晟叩头了,也认错了,却是自请: 刺杀太上皇! 第87章 ◎你个疯子◎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 在旁侍立的陈拒看看跪在地上的高晟,暗暗庆幸,还好叫他进来前让其他人退下去了, 不然这话叫人听见,就算皇上想保他都保不住! 他脚步一动, 刚想提醒,啊不, 呵斥高晟一句,然而眼睛余光扫到建昌帝时,又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低着头默然不语。 建昌帝瞪着眼睛盯着高晟,就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 “你……说什么?”好半晌,殿内才响起建昌帝的声音,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还没高晟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高晟再次重重叩头, “臣, 要去刺杀太上皇。” “混账!”建昌帝抄起龙案上的青瓷镇纸猛地高晟他面前一掼,溅起的碎瓷竟划过高晟的脸颊,血一滴滴流下来。 一旁的陈拒把头低得更深。 应是气狠了,建昌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慌得陈拒忙替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指着高晟“你、你……”嘴唇呢喃半天,最终一拍龙案,“朕不同意, 死了这条心吧你。” 说实话, 建昌帝打心眼里不想太上皇还朝, 他想维持现状,太上皇留在瓦剌,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晚点再回来。 等他帝位稳固,等朝中那些脑筋顽固的老臣势力瓦解,等小皇子九和再长大些,等太上皇不足以构成威胁,再迎接他回来。 他心里也曾暗暗感慨过,若是太上皇不在就好了,或许死在逃离京城的乱子里,对大周才是最好的。 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建昌帝不是愚孝之人,也不是宅心仁厚之人,为登基曾血溅金殿长阶,可弑父,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毕竟长久以来“父亲”二字,于天子也好,于老百姓也好,代表的是不可推翻的权威,无法忤逆的血脉至亲。 哪怕他是皇帝,一旦弑父,就会背上难以洗刷的恶名,永远在史书上留下罪恶的一笔。 高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面色出奇的平静,“锦衣卫一直暗中监视着叶家暗桩的动向,不止是京城这边,还有金陵那边,最近在偷偷往平阳府吉州运送物资和人力。” “吉州并没有叶家的产业,所以臣怀疑,或许那里有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有太上皇,才能让叶家不惜调走京城全部人手。” “杀了他,叶家就再无可以威胁皇上的底牌,就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江南那些世家门阀,也不会再以叶家马首是瞻,为着自身的长久利益,他们也会替朝廷除去叶家。” 高晟的眼睛亮得惊人,“臣的父亲死在太上皇手里,若不是他,臣的母亲、哥哥、妹妹就不会死,臣早就恨毒了他,所以,不管皇上答应不答应,臣都要去做。” “放屁!”建昌帝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分明是为了你的小美人,那是太上皇,太上皇!杀了他你还能活命?你个疯子。” 高晟笑笑,“臣没疯,臣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滚犊子!”建昌帝没好气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追查余孽,抓拿叛党,而不是为个女人要死要活。” 高晟再不说话,重重磕了三个头,闷声道:“臣……去了。” 建昌帝讶然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待反应过来想叫住他时,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什么意思?”建昌帝指着门口,扭头问陈拒,“怎么看着像是和朕永别?朕还没答应他呢,去,把他给朕关起来!” 陈拒擦擦眼角,“他存了死志,关是关不住的。老奴想啊,他就是来知会皇上一声的,皇上应允不应允,他压根就没考虑。” 刺杀太上皇,这个罪责只能高晟自己背,皇上绝不能表现出一点姑息。 高晟,必须要死。 “他是逼着朕放人!”建昌帝恼火极了,“用他的命,换他的小美人的命,呸,朕偏就不如他的意。” “太上皇不死,死的就是父皇和儿臣。”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小皇子九和从屏风后转出来。 在宫里这一年,他的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的,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建昌帝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所有朝政都不瞒他,闻言只皱皱眉头,“朕才没那么容易死。”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 九和皇子双手奉茶,轻飘飘道:“孝道大过天,光一个‘父皇’就能压得您直不起腰来,这还不算,您这皇帝的宝座是抢来的,没有传位诏书,也没有传位玉玺,如果太上皇以此为借口废了您,您说您还不是个‘死’字?” 建昌帝被他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小小年纪,说话能气死个人。” “话糙理不糙。”九和皇子理直气壮道,“若是一味拘着他,温姐姐死了,他也定然活不成。还不如让他他求仁得仁,父皇就当不知道,大不了派锦衣卫捉拿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建昌帝冷哼一声,“一口一个温姐姐,朕看你是满怀私心要救她。” “没错,儿臣是有私心。可这私心,是为了父皇,为了大周。” “花言巧语。” “父皇,您细想,招安不成,朝廷和榆林贼寇混战一团,谁得益最大?是太上皇和叶家,他们巴不得乱子越闹越大,把漕帮等一众江湖人全卷进来才好。朝廷虽不怕,却是太麻烦,没的叫他们捡便宜。” 建昌帝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瞥他一眼道:“你想说,那个女人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快算了罢,她没有这样的心计,单纯是想救那帮反贼罢了。” “她若是有,您还能容许她活到今天吗?”九和皇子幽幽道,“父皇,儿臣知道天威不可犯,可儿臣也不想正中敌人下怀,让他们坐收渔利。您总教导我,事情要一件件解决,如今,正是要解决最要紧的那件。” 建昌帝沉默半晌,身子猛地往后躺倒,“明明是刺杀朕的反贼,朕还要网开一面,这个皇帝当的,真真憋气!” 这就是默许放了温鸾的意思! 九和皇子轻轻吁口气,给陈拒使了个眼色。 陈拒适时奉上一本奏章,“张肃的奏本,榆林陕西等地此前连年战乱,附近很多无主的荒地可开垦。如果开垦的荒地归开垦者所有,第一年免赋税,还可以免费发种子,肯定能吸引榆林的老百姓过去,反贼没有供给,势力必会大大减弱。” 九和皇子接着道:“反贼中有很多人也不想打仗,此举也可瓦解他们内部势力。”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联起手来哄骗朕!”建昌帝怒目。 换来一叠声的“儿臣不敢”、“老奴不敢”。 建昌帝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他看着方才高晟跪的地方,满地的碎瓷片微微泛着光,上面的滴滴血迹,刺眼极了。 凤凰儿啊,你做这么多,她能知道你的心吗? 值得吗? 建昌帝深深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今天是中秋,偌大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空中,照得大地万物都透亮似的。 高晟站在大理寺监牢门口,一贯好用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却在这里吃了闭门羹。 狱卒满脸为难,“大人,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准您审问,不准您探视,若有违背,一律革职杖五十。挨打小的不怕,可全家老小就靠这一份差事养活,不能丢了这份差事。” 高晟递给他两张银票,“我远远看她一眼,不算违规。” 狱卒看看银票,不自由咽了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大理寺卿正在南班房提审她,您放心,没有用刑。道儿您熟,小的就不带您进去了。” 高晟道了声“多谢”,踏着月色去了。 倒是那狱卒立在原地愣了许久,“多谢?”他喃喃道,“我没听错吧,高大人居然会跟我道谢?” 他不相信似地摇摇脑袋,忽而重重叹了声,“美人关难过啊。” 高晟自是不知小小狱卒的感慨,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班房,吩咐差役打开门。 差役不敢违背,却也不离去,只在旁默默守着。 锦衣劫 第83节 这里的墙是用木板隔开的,很薄,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对话。 温鸾的声音有点干哑,听起来很平静,没有受过刑罚的迹象,“的的确确与他无关,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 高晟攥紧了拳头。 “谢天行等人去哪里了?快快如实招来!” “大概回榆林了吧,要么就去了金陵,他们在叶家手里吃了个大亏,死了那么多弟兄,不报仇是不可能的。你们盯着叶家,保不齐能蹲到他们。” 高晟忍不住笑了下。 隔壁也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即又是大理寺卿发问:“光凭几个江湖游侠,是不可能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劫狱的,说,内应是谁?” 温鸾颇为无奈,“没有内应,他们之所以能大摇大摆把人带走,无非是狐假虎威,仗着高晟的凶名罢了。” 劫狱的专挑锦衣卫换班的时机,大理寺狱卒一看是高晟的腰牌,根本不敢细查,等换班的锦衣卫察觉,人已经消失在街巷的密道里了。 大理寺卿听着听着就想发火,这简直就是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锅坚决要扣在别人脑袋上。 当即喝道:“胡搅蛮缠,我看不用……” 咳咳!隔壁有人重重咳了两声,恰好把大理寺卿的话掐断。 温鸾的声音再次响起,“哪怕用刑,我还是这些话,劫狱与高晟无关,他不知情,是我借探望宋南一的机会,偷偷拓印他的腰牌,再交与我义兄。后来按约定地点与他们汇合,可惜半路被官兵发现。此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好了。”声音尖细绵软,好像是个宦官,“今儿是中秋,大过节的,今日就到这里。” 高晟静默片刻,直到隔壁再无动静,方转身离去。 中秋了啊,他仰望着那轮大大的圆月。 这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吧。 第88章 ◎短到一眨眼,就要和你道别了◎ 温鸾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 已是八月下旬。 昨夜刚下过雨,早起时雨虽然停住,天空还是半阴半晴的, 薄薄的灰云缓慢地移动着,与地上如烟的雾气相互交映,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轮廓,变得飘飘袅袅。 温鸾深深吸了口气, 略带寒意的空气顷刻驱散连日来的沉闷阴郁。 出乎意料,她没有被问罪,关了十来天, 大理寺什么都没说就把她放了,如此轻易脱罪,直到现在她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 不敢相信。 是因为他吧…… 有人从乳白色的湿雾中向她走来,朝雾流烟似地向旁散去, 他的身形逐渐清晰。 “回家。”他微笑着垂眸看来, 唇角的笑意如秋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流泻,潇洒怡然,温柔明亮。 温鸾晃了下神,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用什么换的我?” 高晟牵起她的手, “削官为民,罚没家产, 驱逐出京,永不叙用。” 温鸾顿住,一时酸的、涩的、苦的齐齐揉成一团,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担心, 我能养活你, 无官一身轻,咱们四处游山玩水,想想都快活得很哪。”高晟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温鸾不信,失去权势的权臣下场有多惨,不用想都知道,往后的日子,恐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担忧和害怕,只微微笑着说了声“好”。 原先的宅子已经查封,不能回了,高晟带她来到一处小小的四合院,一应陈设用具都有,簇新簇新的,看着像是刚刚采买的东西。 洗过澡,换上新衣出来,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温鸾不由笑道:“大早晨起来就喝酒?” 高晟倒了杯酒放在她面前,“左右无事,喝醉了就睡,睡醒了,明天就要离京。” 温鸾愕然,“那这个院子,这些东西……” “新买的。” “你可真是!只一天,还值当置办这些东西。” “是说我不知道节俭?”高晟朗声笑起来,“以前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往后还请娘子好好管教为夫。” 娘子…… 谁是你娘子? 温鸾在心底偷偷反驳一句,却是接过了那杯酒。她酒量很浅,两杯下肚,已有了三分醉意。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高晟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心疼过我?” 温鸾沉默着,没有抽回手。 他锲而不舍,“有那么一瞬间你为我心动了,是的吧?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你醉了。”温鸾扭过脸,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高晟浅浅笑着,半趴在桌子上,看上去的确有些醉意朦胧,“我啊,从辽东到京城,权力、钱……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旦静下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时候,每一天都过得漫长无比,一天像一辈子那么长。” “可现在,我觉得一辈子太短了,短到一眨眼,就要和你道别了。” “你喝醉了!”温鸾听得心惊肉跳,又不得不强作镇定道,“你要和我道别?好得很,现在我就走,永远不要来找我。” 她作势要走,然而人还没离座,高晟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紧密得她透不过气。 一阵疾风吹过,树叶上的积水噼里啪啦地坠落,宛如另一场急雨。 白天成了黑夜,秋天亦成了春天,温鸾觉得自己成了枝头上的樱花,被时缓时疾的风儿吹着,绽放到极致,化在了暖融融的春日中。 厚重的床幔垂下来,房里仍有些幽暗,半边床铺空着,温鸾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竟是第二日清晨。 虽说没有受刑,大理寺的人对她也算客气,但蹲大狱到底不是住客栈,她心里又装着事,这十来天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口气全补齐了。 今天是离京的日子,她忙起身洗漱收拾东西,隔着窗子喊了一声,“高晟?” 高晟从柴房露出半个身子,“什么事?” “没事。”温鸾缩回头,就是想知道他在不在。 高晟歪着脑袋笑了下。 院门响了,随着一阵杂乱的喊“老大”的声音,小院立刻变得嘈杂无比。 温鸾惊讶地发现,小安福、张家兄妹、老刘头他们都来了。 “这是我潜心研究数十年,集我毕生之大成的保命金丹!”老刘头得意地摆出一溜瓶瓶罐罐,“跌打损伤,刀枪棒疮,一用就好。还有解毒的、伤寒的、拉肚的、咳嗽发热的……应有尽有,实乃居家出游必备之物。” 高晟失笑:“我又不开药铺,带这么多太累赘,只挑几样必须的就好。” 张大虎一胳膊把他怼开,眼泪汪汪牵来一匹马,“比不上老大原来的乌云踏雪,不过也是难得的良驹,至少值千两银子。老大,这是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一次没骑过,送……借给你啦!” 万般舍不得似地把缰绳塞进高晟手里,他还不忘反复叮嘱,“是借,不是送,老大你记得要还我。” 高晟点点头,“好。” 张小花捧着一把刀,红着眼睛道:“绣春刀不能再用,老大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雁翎刀。不过老大,这是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你可记得要还回来。” 高晟缓缓拔刀,虚空劈砍两下,赞道:“好刀!” “那是,”张小花颇为自得,“没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不是好东西也不能借给老大啊!” 他们拼命强调东西的贵重,又再三强调是借,不是送,就好像怕高晟赖账一样。 温鸾想笑,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怎的,眼睛热热的,心口一阵阵发酸。 他们是怕高晟不再回来。 “温姐姐。”小安福笑嘻嘻塞给她一个包袱,“抄家前我偷偷藏起来的,不过不多,只有二百两,这些原本就是大人的东西,不用还啦。” 温鸾揉揉眼睛,“你有落脚的地方没有?” “我进宫了。”刚刚还笑着的小安福立刻哭丧着脸,“老祖宗安排我去伺候九和殿下,今儿就进宫,哎呀呀,这一去,恐怕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他口中的老祖宗,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拒。 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动那位?温鸾偷偷覷了眼高晟。 高晟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笑了笑,“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这么快!”小安福再也忍不住,嘴一扁大哭道,“大人,你可千万要保重啊。” 张大虎也哭得稀里哗啦,“我们都挺好的,老大你也要好好的,罗鹰也在平阳府附近,我给他去了信……也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见面。” 老刘头猛拍他的后脑勺,“你个憨蛋,别哭了,叫人笑话我们锦衣卫!” 嘴里呵斥着,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小花重重一握温鸾的手,“遇到什么难事,只管给我们打招呼。”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温鸾来不及细想,已被高晟抱上马背,“走了,走了,再拖延下去,大理寺就该来人了,我可不想灰溜溜地被他们轰走。” 说话间,已轻巧跃上马背,看着那几人微微一笑,策马而去。 许是余威犹在,一路上没人刁难,巡逻的官兵见了高晟,还纷纷避让两旁。 完全没有温鸾想象中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情景。这本该是好事,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有一股不大好的预感。 “我们去哪儿?”她问。 “晋中平阳府。” “为何要去哪里?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坐好。”高晟双腿一夹,那马儿泼风般跑起来。 马蹄敲在黄土官道上,道旁的杨树不断向后倒去,京城也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温鸾的视野中。 这一路很顺利,九月下旬,他们就到了平阳府的一处镇子。 顺利得叫温鸾惊异非常,“居然没有一个人对你下黑手!” 锦衣劫 第84节 高晟忍俊不禁,“说得你好像很盼着我倒霉似的,我虽然不当指挥使了,可原先的属下们还在锦衣卫当差,那些人掂量掂量,就知道不能轻易得罪我。” 温鸾叹了声,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锦衣卫是皇上的亲卫,不是指挥使的私兵,现在我们生死都是一体的了,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和我说?” 高晟沉默一会儿,摇摇头道:“早晚瞒不过你,我来这里,是找一个人。” “谁?” “造成今天这一切的渊源。” 温鸾听不懂了,“谁?” 高晟推开窗子,目光沉沉向南望去。 已过子时,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本该早已入睡的南街,此时却灯火通明,远远看着,就像天上的繁星落在人间,隐隐还能听到鼓乐之声。 高晟嗤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淫奢极欲的人,在瓦剌压抑了两年多,乍然重获自由,肯定要疯狂地找补回来,都不用我费心去找。” 瓦剌! 温鸾心头突突直跳,一刹那间,已是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四章左右正文完结 感谢在2023-06-27 00:52:26~2023-06-28 01:0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顶大鹅 5瓶;410353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我走了◎ 这个镇子地处晋南交通要道, 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许多人都想趁着年前的商机狠赚一笔,倒比平日里更加繁忙。 他们的到来, 就像一股细流汇入河川。 左邻右舍都是忙于生计的穷苦人,每日下工回来就倒头大睡, 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关注旁人如何。 或许是担心连累她,高晟极少与她一同出现在别人面前。 他总是早出晚归, 经常几日不见人影,偶尔身上带点伤回来,温鸾也从不细问, 只一言不发地替他包扎好伤口。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温鸾整天闷在屋子里,除非必要, 否则不出门,高晟让她多出去走走, “不然跑的时候连路都找不到。” “要你管。”温鸾不听。 高晟笑笑, 紧紧抱住了她。 他心里清楚得很,温鸾之所以时时刻刻守在这个小院里,是想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他一回来, 就能看到她。 “想不想去看看那个人?”这天他突然问。 温鸾突然有一种“终于要来了”的感觉,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答反问:“是不是要动手?” 高晟微微颔首,“已经摸清楚了。” 温鸾愣愣看着他,“好快啊, 我还没准备好……” “你用做什么准备?”高晟笑起来, 笑声郎朗的。 这人真是奇怪,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死局。 他笑得越开心爽朗,温鸾心里越闷闷的不舒服,低低道:“不影响你计划的话,我就去瞧瞧那个人。” “不影响,”高晟说,“这回你跟我一起出门,我啊,要在叶家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玩一招金蝉脱壳!” 快到冬月了,天气已是很冷,天地间不见一丝绿意,道旁的枯草伏在地上瑟瑟颤抖,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摆动着枝丫,好像无数双干枯的手在寒风中摇啊摇。 街上的行人很多,商铺也张灯挂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到处是一派繁华。 可这一切,与她无关。 温鸾把脸缩进厚厚的面巾里,和高晟扮做卖花木的花农,推着满满一车盆栽来到镇南的那处大宅院。 门口送花的花农很多,他们混迹其间,随众人一起进了宅院。 走了两刻钟左右,便见一处摆满各色花木的园子。 这样冷的天气,那些芍药、牡丹、茶花本就难得,不说养在暖房里好好照顾,偏偏放在露天的院子里任风霜侵袭,也不知主人家是诚心糟蹋好东西,还是故意炫富。 亦或,主人家本就过惯了这种日子,不正常在他眼里也是正常。 不停有侍卫来回巡逻,温鸾不敢四处张望,垂下眼帘装作忙着搬花的样子。忽听远处丝竹阵阵,女子的娇笑声中,一个苍老男人的笑声分外刺耳。 高晟用胳膊肘轻轻戳了她一眼,示意跟他走。 他显然是提前踩好点的,七拐八拐,不知怎的就绕开了那些侍卫,带着温鸾躲到一面花墙后。 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温鸾清楚地看到,敞厅里一个头发半白,醉眼惺忪的男人,半躺在一众妙龄女子中间,满面红光,笑声连连。 三面环墙摆满了火盆,兽炭熊熊燃烧着,热得有人竟摇起了团扇。 长长的矮案上全是珍馐佳酿,温鸾仔细瞧了瞧,轻声道:“都快到冬月了,居然还能有西瓜、葡萄等夏季的瓜果,这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有钱也买不到。”高晟冷冷笑道,“这是在暖房里种的,一年下来统共就得那么一点,专供上用。皇上嫌费钱,早停了这项供奉,没想到让叶家悄悄吞了。” 对面的笑声更大了。 温鸾盯着太上皇,不由一阵感慨。 当初高晟的父亲揭发侵占军田,如果太上皇能够重视,就不会有越来越多的军屯逃卒,或许榆林就不会发生叛乱,瓦剌就没有南侵的可趁之机。 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高晟还是那个腼腆的体弱书生,按部就班地读书科举,说不定现在已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跨马游街。 姐夫的老师不会死,姐夫的一家也不会受到牵连,姐姐现在做着冯家少夫人,和姐夫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她悄悄覷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那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有交集了。 “走吧。”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向外走去。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离开这座宅院时,已是后半晌了,高晟拉着她的手,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向西走着,穿过两条街,远远便听到令人心悸的轰鸣声。 “这是什么声音?”温鸾好奇问道。 “黄河。”不知为何,高晟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复杂莫名的黯然,虽然转瞬即逝,到底让温鸾看到了。 她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为什么来这里?不回家吗?” 高晟下巴冲前面的客栈一抬,“今晚住这里,明早你坐船离开。” 温鸾脚下一绊,她想问那你呢,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晟扶住她的胳膊,“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夕阳透过窗棂洒进屋子,映着满室亮堂堂的,温鸾看着面前摆着几罐黄乎乎黑漆漆的药膏,皱着眉头问:“一定要这样?” “要的!”高晟挽起袖子,挖了一大坨药膏子,毫不客气往她脸上一糊,“别嫌丑,保命要紧,这是老刘头独家秘方,水都洗不掉,必须要用特殊的药水才能去干净。” 高晟支着脑袋看她一会儿,“牙也要涂黄,口若檀香,吹气如兰,可不像乡下劳作的农妇。张嘴。” 也不知他往嘴里喷了什么东西,熏得温鸾一阵作呕,不由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这一眼不要紧,差点把自己丑哭了。 “我如果真长得这样就好了,你绝不会多注意我一眼。”温鸾闷闷道,“倒省去许多事,谁也能落得个清净。” 高晟哈哈大笑,突然把她抱进怀里,没命地亲下来。 那样的用力,那样的绵长,就好像要把余生所有的亲吻,都在此刻用尽。 许久,他才松开了手。 温鸾趴在他怀里不住喘气,脸上烫得厉害。 高晟捧起她的脸,笑道:“光抹脸还不行,耳朵都红透了,脸上一点颜色没变。做戏做全套,身上每一处,都要抹上。” 说着,手就往她衣服里头伸。 “我自己来。” “你自己可来不了,好多地方你都够不着!” “……啊,混蛋……”温鸾低低骂了声,随他去了。 日影一点一点西斜,地上两人的影子也逐渐拉长了,变成一个,又慢慢融入到黑暗当中。 身边一空,温鸾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 “洗澡的时候倒进浴桶里,泡一刻钟就能融掉药膏。明早你坐最早的一班船离开,往东五十里,有个叫大岗的小村子,村西头住着一对夫妻。他们原是我家的老仆,李叔李婶,你在那里等我三天,三天后等不到我,你就去京城。” 黑暗中传来高晟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说明天早上吃什么之类的小事。 温鸾手里又多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像个戒指。 “京城双幌子元通当铺,我存了东西,你替我取出来。” “取出来……然后呢?” “没有然后。” 高晟轻轻笑了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温鸾不搭理他。 “我走了。”幽幽一声叹气,似是因为等不到她的回答,而落寞万分。 “高晟。”温鸾忍不住叫他。 “嗯?” 他还没走!温鸾急忙向着声音的方向抓去。 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高晟?” 黑暗寂静,没有人回应她。 “高晟……”温鸾慢慢收回了手,“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哭。” 锦衣劫 第85节 黑夜依旧无声。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温鸾放下一锭碎银,悄悄离开客栈。 她出门的时候,小伙计拿着笤帚惺忪地打着呵欠,冲她的背影迷迷糊糊说“客官好走”,丝毫没发现昨天根本没这么个人住宿。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的时候,码头已开始忙碌起来了。 最早的一班船便宜,等着搭船的人排了长长一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孩子哭的,大人骂的,□□着上身的纤夫大声喊着号子,整个码头嘈嘈杂杂,很快把不起眼的温鸾裹在里面。 她顺利登上了船,就在船要离开栈桥的时候,岸上突然乱了。 一道人影如利刃般划开人群,飞也似地冲向一艘船。 “抓住他!抓住他!”无数人在他身后追赶,穿着夜行服的暗卫,灰色衣袍的侍卫,潮水一般涌向栈桥。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你挤我,我推你,舟船摇晃,货物倒塌,乱成了一锅粥,意外地阻滞了后面的追兵。 有船老大仗着官府有路子,厉声呵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运送的是官府的东西,还不快快退下!” 侍卫头子气急败坏喊:“他杀了太上皇!” 刚刚还沸腾的岸边一瞬间结了冰,随即,推搡的人群如躲瘟疫般避开了高晟。 高晟已经冲到了栈桥边,轻轻一跃,就能跳上那条即将离岸的船。 “放箭!”侍卫头子声嘶力竭地喊。 一阵撕裂空气的啸声,数不清的寒芒向着空中的人影射去。 温鸾死死咬着嘴唇。 他就在眼前,好近,都能看清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嘴边淌着的血渍。 好近啊,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他。 温鸾不由自主伸出手。 扑! 一支箭从他背后穿胸而过。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写完o(╥﹏╥)o……感谢在2023-06-28 01:00:51~2023-06-29 23: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终于还是为他哭了◎ 凌厉的箭雨遮天蔽日, 一阵接着接一阵,挟着浓浓杀意直刺水面。 血红的花开在浑浊的水面,一个浪头打过来, 花谢了,消失了, 只有一浪浪的水花,不断击打着船舷。 耳边是人们惊惧的尖叫声, 渡船剧烈地摇晃着,温鸾木木地看着吞噬掉他的那片水域,任凭慌乱的人群在她旁边挤来挤去。 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都想不了了。 船身突然重重一顿,站在船边上的温鸾差点落水,她这才反应过来, 渡船被逼重回码头了。 几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铁青着脸站在岸上,数艘舟船在河面一字排开, 叶家的侍卫们拿着长长的竹竿, 筛子筛网一样探寻河底。 叶家封锁了码头,要逐个查验所有船只上的人员。 尤其是温鸾乘坐的这条船。 叶家的老爷悲愤交加,“直到最后一刻还拼命往这里赶,他一定有不得不见的人!找, 把人给我找出来!” “他有同伙儿。”管事的战战兢兢,“他和一个极美的女子昨天来过府里。” “人呢!” “没、没找到……” “搜!搜!” 叶家的侍卫们一窝蜂冲进船舱, 蛮横地拉扯着里面的女子,哭声惊叫声顿时充满船舱。 “这个是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踉踉跄跄被扯到前面,鬓发散乱, 衣襟四敞, 看样子应和搜查的人扭打过。 管事的摇摇头, “比她漂亮。” “或许用了易容术。”叶老爷伸手在那女子脸上狠狠搓了几下,还没分辨出来是不是贴了□□,便有个壮汉疯了似地冲上来,“下流王八臭狗屎,放开我媳妇儿!” 他当然近不了叶老爷的身,早被侍卫拦下,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但面对满脸暴戾的叶老爷,几乎要架到脖子上的刀枪,人群,是死一样的寂静。 叶老爷已是快气疯了,太上皇死了,叶家失去最大的底牌,他都不知道回去如何跟老爷子交代!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与高晟同行的女子,把矛头指向京城那位,迫使那位与叶家谈条件,这样才能给叶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他才有可能成为叶家的下一任家主。 “把这船上所有的女人都绑起来,一个一个地审!”叶老爷语气暴躁,“还有码头上的人,整个镇子的人,统统不许走!封锁所有路口,老子就不信了,还抓不住你一个女的。” 温鸾也被拽了出来,她没有挣扎,仍然回头望着高晟落水的地方,叶家的人来来回回筛了好几遍了,仍然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他死了?还是逃了? 温鸾茫然不知所措。 “我看见她刚才伸手了。”有人小声说,“冲着你们追的那个人。” 或许是急于脱身,或许是想救自己的家人,他指着温鸾说:“我瞧得分明,她一直盯着那人看来着。” 温鸾慢慢回过头,眼神木木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惊惶,淡漠得就像个局外人。 叶老爷诧异地上下打量温鸾两眼,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大红的飞鱼服,闪着寒光的绣春刀,锦衣卫! “没有官府的公文就敢封路,我道哪方神圣,原来是金陵叶家。”罗鹰环视一圈,问,“谁是主事的?” 叶老爷忍气上前,“你们来得正好,太上皇遇刺被害,凶手是……” “太上皇?”罗鹰截断他的话,“你说太上皇?” 叶老爷怒气更盛,冷冷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高晟前脚杀了太上皇,你们后脚就到,别把人当傻子。” 罗鹰目光霍地一闪,厉声喝道:“叶家作乱犯上,拿下!” 叶老爷大吃一惊,“好个锦衣卫,竟要包庇刺伤太上皇凶手。”说罢使劲一挥手,叶家的侍卫轰的一声团团护住几位主人,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架势。 罗鹰冷哼道:“既有太上皇的下落,理应立即上报朝廷,叶家隐瞒太上皇行踪,分明是包藏祸心,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血口喷人!” “太上皇和大周使臣团同时失踪,叶家是从何处找到了太上皇?使臣团的人又在哪里?叶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胡说!” “还有这些人!”罗鹰不给叶家人辩解的机会,拿着马鞭虚空点点,“四五百之众,这还只是一部分,你们叶家无官无职,护院的人数竟堪比藩王亲兵,是侍卫,还是私兵?” 叶老爷冷汗直流,忽意识到大事不妙,锦衣卫,不,该说京城的那位,竟要以此为由找叶家的麻烦。 不能被锦衣卫抓走,进了诏狱,还不是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锦衣卫只有几十人,他们可是有五百多人。 叶老爷大喝一声,“高晟是锦衣卫指挥使,我看你们与此案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把嫌犯拿下!” 只要抢先放出锦衣卫奉命刺杀太上皇的证据,京城那位也不得不向叶家低头,说不定还能迫使其退位,联合其他世家朝臣另立新君。 总是板着脸的罗鹰竟笑了下,“你们叶家,败就败在太自大。” 叶老爷一怔。 地面开始颤抖,伴着如雷的声响,远处,黑压压的铁骑如乌云一般滚滚而来。 旌旗迎风啪啪作响,大大的“谭”字霎时刺痛了叶老爷的眼睛。 晋陕总兵谭方,他本应在榆林与起义军对阵的,居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建昌帝全然不顾帝王的脸面尊荣,竟然忍下了这口气? 刺杀太上皇,让高晟这把废弃的刀发挥最后的作用,顺便把幕后的叶家推到明面,一箭双雕啊。 叶老爷脸色煞白,满脑子只有二字:完了。 面对数千人的正规军,叶家侍卫全无招架之力,不到半个时辰,叶家人悉数被抓。 匆匆赶来的县官覷着罗鹰的脸,小心翼翼问:“要不要抓高晟的同党?” 罗鹰冷冷道:“你在刺杀现场?” “没没没。”县官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你如何看到的同党?” “呃……”县官答不出,尴尬地笑笑,退到一边去了:反正他提醒了,是罗大人说没有同党,如果日后有人提出异议,也与他无关。 罗鹰的视线扫过浪涛滚滚的河面,又看向岸边的人群,静默片刻,下了收队的命令。 惊魂未定的人们互相交换下目光,赶路的赶路,装卸的装卸,谁也不敢就此多言,就这样,表面看起来,码头已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可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和昨日完全不一样了。 温鸾依旧乘坐那条渡船,按照高晟所说,沿河向东走了五十里,下了船,去找一个叫大岗的小村子。 她顺着岸边的长坡慢慢地走,起风了,下雪了,先是零星的雪粒子,撒盐似地落下,慢慢变成了雪花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大,和去年与他初遇那天一样的大。 本不愿想他的,可是他的脸一个劲儿往脑子里钻,睁眼是他在笑,闭眼也是他在笑。 她没难过,是的,终于自由了,再也没人能关住她了,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怎么会难过? 可是她一直在发呆,呆呆地坐船,呆呆地走路。 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擦了又掉,擦了又掉,怎么也掉不完似的。 她好像真的很难过。 锦衣劫 第86节 终于还是,为他哭了…… 那对姓李的夫妇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背也驼了,在村西头开着一间小小的酒肆。 老两口只问她的名字,一听叫温鸾,立刻把她迎进屋子,别的一句没问,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投靠来了。 高晟抹的药膏子真是好东西,热水洗了好几遍,一点不掉色。 温鸾在这里等了三天,不见他来。 又等了一个月,还是不见他来。 过了三个月,已是建昌三年元月了,他还是没有来。 她不走,老两口也没有赶她走的意思,每日帮老两口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倒真像一个前来投靠的远房侄女。 不过这日,她在灶台前晕过去了。 老两口吓得够呛,李叔不顾漫天大雪,赶着驴车去镇上请了最好的郎中回来。 郎中闭着眼睛把了半天脉,得出结论:喜脉! 可把老两口给高兴坏了,李婶更是双手合十连连念佛,笑着笑着就哭了。 温鸾不大相信,“麻烦大夫再仔细看看,我月事不准,又有宫寒之症,还喝过一段时间的避子汤,应该不是喜脉。” 郎中不乐意了,“我行医四十余年,救死扶伤无数,谁提起‘吴神手’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不至于喜脉都摸不出来,况且都四个月了。” “是真的啊……”温鸾轻轻抚上小腹,怔楞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泪如雨下。 这个世上,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月,官府发了布告,高晟因其父之冤案,怨恨太上皇不公,伺机暗杀,因其当场毙命,且高家早已灭族,故而就此结案。 听到这个消息,温鸾沉默了许久,第二日就说打算去京城。李婶不放心,劝她生下孩子再走。 “带着几个月的孩子赶路更不容易。”温鸾态度坚决,“趁着还能走路,赶紧动身,我慢慢地走,不妨事的。” 劝不动,老两口只能帮忙找靠得住的大车行送她。 离别时,李婶忍不住哭了,“往前看,一定要往前看,总会好起来的。” 温鸾笑着点点头,“等孩子大了,再回来看您们。” 现在,她要去京城了,看看他到底给自己留了什么东西。 再与过去的一切道个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9 23:58:17~2023-07-01 02:1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正文完◎ 这一路走得很稳, 也很慢,到京城时,已是三月初了。 马车停在街口, 车夫回头问她:“夫人,接下来去哪里?” 去哪儿?温鸾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蓦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迷茫,良久, 方轻轻道:“随便找个客栈就好。” 附近就有客栈,车夫人很好,小心扶她下了马车, 帮着提行李,招呼店小二,直到看着她安顿好了才离开。 温鸾少不得再三道谢。 问店家要了热水, 她把小瓷瓶的药粉倒进去,再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 梳洗更衣, 再看向镜中的人, 已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就是更瘦了些,脸小小的,显得眼睛更大了。 也更憔悴了。 肚皮轻轻颤了颤, 温鸾笑了,低头轻轻抚着肚子, 才七个月,肚皮鼓得老高,看着马上就要生似的。 “还不到时候, 别着急。”她柔声哄着孩子, “等娘找好房子, 请了稳婆和郎中,收拾得妥妥当当了,好好地迎接你呀。” 店家再看到她时,很是惊讶了一番,却没多问——在京城多年的开店经验,他们早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 因见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还贴心地替她叫了顶暖轿。 双幌子元通在东城一条不算繁华的胡同,门楣上嵌了三面万字不到头镂空的云牌,左右各挂一面幌子,一面写的“元通当”,一面写的“质抵押”。 刚到胡同口就看到了,十分好找。 温鸾慢慢走进当铺,把高晟给她的戒指放在高高的柜台上,“取东西。” 很普通的铜鎏金戒指,没有镶玉嵌宝,表面刻了几条花纹聊做装饰而已,却让伙计脸色一变,从柜台后绕出来,“这需要我们大朝奉亲自掌眼,夫人请随我来。” 温鸾随他来到后面雅间,大朝奉仔细看过那枚戒指,便开了金库,捧出一个黑漆雕花的匣子,毕恭毕敬道:“封条完好,东西全在这里了,请夫人过目。” 打开匣子,田契、地契、房契、商铺、银票……满满当当,都要装不下了。 契书是经过官府验证登记的官契,所有人都是她的名字。 温鸾合上盖子,“存东西的人呢?” 一句话把大朝奉问住了,摇摇头道:“夫人见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不能透露主顾的信息,不然就没法在这行干了。” 温鸾默然片刻,又问:“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许是她的神色凄苦,让大朝奉动了恻隐之心,他仔细回忆当时的场面,掂掇着道:“没特意交代什么,不过临走时倒是说了句顽笑话:取东西的人是个心软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够不够。” 温鸾一下子愣住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高晟的声音,“你啊,别再傻乎乎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填补别人了!” “夫人?夫人?”大朝奉在叫她,满目的惊愕。 温鸾伸手一摸,脸上湿乎乎的,“对不住,对不住……”她尴尬地笑起来,在当铺里哭哭啼啼的,会影响人家的生意。 可眼泪就是噼里啪啦不停地往下掉。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温鸾一边笑,一边哭,坐也坐不下去,急急忙忙起身往外走。 大朝奉忙包好匣子,吩咐伙计好生将人送出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小哥了。”温鸾接过匣子,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反把那小伙计弄个了手足无措。 温鸾已经顾不上别人诧异的目光了,她脑子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只是捧着匣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帽儿胡同。 宅子还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住。 奇怪,不是罚没家产了么,怎么各房各院没有贴封条?应是卖出去了,新主人还没搬进来。 她很想看看那片樱花,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三月的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柔和的春阳下,整个园子荡漾着樱花的波浪,一层层,一树树,热热闹闹绽放着,如云似霞向天边泼洒。 清风拂过,灿□□红的花瓣雨一样飘落,铺满一地。 于灿烂中凋零,把最极致的美凝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温鸾伸出手,接住一片樱花。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天行哥捉狭地挤挤眼,你知道那位冷峻乖戾的指挥使大人说什么? 他要做樱花! 天行哥拍着大腿,嘎嘎大笑,抱着肚子满床打滚。天啊,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男人,做樱花!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因为她喜欢樱花,所以他想做樱花? 温鸾紧紧攥着那片樱花,拳头抵在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直以为高晟是她的劫难,却原来,她才是高晟的劫! 许是哭得太厉害了,肚皮一阵阵发紧,伴着一阵强似一阵紧缩的阵痛,下坠感越来越强烈。 真是性急的孩子,才七个月,就急着和娘见面了。 温鸾已经走不动路了,她倚靠在樱花树下,努力平复着呼吸,不能再哭了,白白浪费气力。 可是好疼,好疼啊,疼得她忍不住呼唤高晟的名字。 春风掠过寂寥又热闹的花园子,樱花从透亮清澈的晴空翩然落下,一片又一片,轻轻的,柔柔的,覆在她的身上。 西坠的太阳渐渐敛去芳华,和煦的晚风中,婴儿的哭啼此起彼伏,新晋的母亲手忙脚乱。 居然是龙凤胎! 怪不得七个月就不肯老老实实呆着了。温鸾无奈地笑着,脱下褙子把两个孩子裹起来。 产后虚弱,她一时还没办法站起身,正发急间,隐约听见有人喊“小姐”,远远瞧着,像是阿蔷的身影。 温鸾犹犹豫豫地应了声。 “小姐!”阿蔷哇哇哭着扑过来,“我终于等到你啦。” 温鸾强忍泪意笑道:“我刚止住,别勾得我再哭了,大人哭小孩闹的,我可照顾不来你们仨。” “是是,坐月子不能哭,对眼睛不好。”阿蔷使劲吸吸鼻子,待她的视线一挪到两个小团子身上,立刻就粘上了。 “好小哦,看这小脚丫,还没我手掌心大。是不是先要给他们洗个澡?” “好软,我都不敢抱。他们是哥哥妹妹,还是姐姐弟弟?” “哥哥和妹妹。”温鸾浅浅笑着,“好了,扶我起来,趁天色还没黑透,请郎中过来看看。你现在住哪儿,离这里近吗?” “近!我就在后罩房住着,听到动静就来了。反正这宅子轻易没人敢进来,倒便宜我了。” “那可不行,到底是罚没的宅子,过了今晚,咱们另找房子。” “我听小姐的。” “你不是跟着漕帮去南方了,怎么又回来啦?” 锦衣劫 第87节 “诶,不是小姐叫我回京城等你的吗?” 温鸾停住脚步,“我?” 阿蔷也愣了,“是啊,去年年底,张小花找到我,说是您的意思。” 还是他安排的……温鸾垂下眼帘,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黄昏蒙上夜的颜色,一轮饱满的圆月升上树梢,轻轻吻了下枝头的樱花,清亮的光辉笼着这片林子,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两年后,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街角,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庄,掌柜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少妇,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伙计。 那手绣工,比天衣阁的绣娘也不差。 主顾们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人显然是完不成大量的绣活,过了半年,绣庄多了两位绣娘,据说是宫里尚服局出来的女官。 那可是宫里的手艺,一般退下来就被达官贵人聘走了,根本轮不得到他们普通小老百姓。可您瞧,眼下不就有机会了? 绣庄的生意愈加火红,后来又聘了两位宫里出来的绣娘。 也有人想看笑话,她家买卖好了,别人家肯定眼红啊,一个无根无基的女人,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绣庄没被挤垮,但也没有做大,仍是小小的铺面。人们都看出来了,掌柜的要的只是一个安稳。 也有人见她貌美能干,想要保媒拉纤,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如此又是三年过去,建昌八年冬,建昌帝驾崩,皇子九和灵前继位,次年改元天授,大赦天下,连搁置已久的榆林反贼招安都重新提上议程。 自然,不包括诏狱的宋南一,和正在押送诏狱的金陵叶家。 早在高晟的案子了结时,建昌帝就想铲除叶家了,但是与叶家勾藤扯蔓的人太多,几乎要牵扯到半个江南。 大周再经不起折腾了,建昌帝只得徐徐图之,抽丝剥茧地办案,力图少生杀戮,将影响控制在叶家。 去年秋天,总算是定了案。 “皇上怎么不砍了姓宋的头!”阿蔷愤愤不平。 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乍一提起,温鸾不由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要留着他坐实叶家的罪行,没那么容易让他死的。” 有时候,死是一种奢望,活着,反而是在地狱。 温鸾放下手里的针线,“不说这个了,没几天就是上元节,咱们放两天假,好好玩玩!” 两个孩子已是欢喜得拍起了巴掌。 因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大节,且守孝期已过,京城各个衙门是铆足了劲儿办这场花灯会。从正月十三开始,全城的差役都动了,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点缀得京城花团锦簇,比过年那几天还要热闹。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街面上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数不清的花灯挂满街巷,照得四周通明,连天上的繁星都黯然失色。 除了花灯,官府还搭了六个大戏台子,那是对着打擂台唱,锣鼓点子敲得有如急雨,再加上噼里啪啦乱响的爆竹声,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根本听不清台上在唱什么。 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的好兴致,不管唱的啥,只管拍手叫好就是,图的就是这喜庆热闹的气氛! “娘,刚才的大叔说那边有打铁花的,特别好看。”妹妹奶声奶气地指着一处说,“妹妹想看。” 温鸾自是一口应下,她抱着妹妹,阿蔷拉着哥哥,随着人流走到城隍庙前的空地上。 可是人太多了,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除了人们的后脑勺,啥也看不见! 妹妹一阵失望,可娘已经极力把她举高了。“不好看。”妹妹笑嘻嘻说,“不看了,娘,我们去吃茶汤好不好?” 哥哥也点头附和,“我一见人多就头痛,娘,阿蔷姨,咱们走吧。” “这有地儿,来呀!”清脆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张小花坐在屋脊上冲他们大声的喊。 妹妹登时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花花姨,飞高高!” 随即是张大虎粗犷的笑声,“来咯,大虎叔送你们上去。” 温鸾抬头望着他们笑,阿蔷则是急得直跺脚,“抓紧,一定要抓紧,那么高,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又闷闷道:“我还没见过打铁花什么样呢。” “跟老头儿走。”老刘头突然从后面冒出来,随手往身上撒了点药粉,一股恶臭登时充满周身三尺,熏得旁人捏着鼻子跑得飞快。 阿蔷一边捂着鼻子大叫臭死了,一边拉着温鸾低头往前冲。 温鸾十分配合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可实际上,她早已忘记上次开心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场中几个精壮的汉子赤/裸着上身,猛击盛满铁水的花棒,千万金色铁花登时冲天而起,如流星,如瀑布,像满天星斗,又像遍地飞花,绚烂得人们舍不得眨眼。 温鸾却没有跟着人们一起惊叹叫好。 她死死盯着场中的一个人,高挑的个子,瘦而有力,每个肌肉线条都长得恰到好处的眼熟,就连心口的伤疤都是那么的熟悉。 她向他走去。 “当心!”有人拉住她,灼热的铁花落在脚边,溅到她的衣裙上,瞬时烫出好几个小孔。 “放开我。”温鸾使劲挣扎着,就在这时,飞扬的铁花点燃了花棚上的鞭炮和烟花,伴着连绵不断的响声,弥漫开来的浓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好容易烟雾消散,那人却不见身影。 “高……”刚发出一声,温鸾就不敢出声了,高晟是已死的人,这个名字万万不能再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好多人啊,难道京城所有的人都在今晚出门了? 忽灵机一动,暗道她真是傻了,去打铁花的班子找啊,他肯定在那里! 场边的空地上,打铁班子正闹闹哄哄地收拾东西。 “凤凰儿可真不错,头回上台,一点不怵头,做得还是最好的一个。” “一看他那身板就是练家子,咱家老班主可算是捡到宝喽。” “是捡到女婿了吧。” “哎呀,你们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敲破你们的脑壳!” “呦呵,大姐儿害羞喽。” 一阵轰然大笑。 “只是凤凰儿想不起来过去的事,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到底遗憾。” “凤凰儿,你如今头还疼吗?” 被唤做凤凰儿的男人转过身,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笑着回答:“还好,只要不使劲地想过去,就不怎么疼。” 他的手顿住了,眼睛直直盯着前面。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后面站了一个极其美貌的小媳妇。 “你……”凤凰儿满眼的疑惑。 “呵。”温鸾轻轻笑了声,抬手擦去腮边的泪水,一步步走近,“你是装的,还是演的?” “什么?”凤凰儿更困惑了,这两个词有什么不一样吗? 啪,温鸾抬手给他一巴掌。 嚯——,打铁班子一阵惊呼。 “夫、夫人,”凤凰儿捂着脸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记得?失忆了?”温鸾冷笑着,“你有什么资格失忆?你有什么资格忘记?该忘记这一切的人是我!” 咚一声,凤凰儿后背撞到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他双手举在胸前,看着想推又不敢推的样子,“有话好说,夫人,我受过很严重的伤,差点死了,真的忘了很多很多的事……你认得我?” 温鸾捏起粉拳捶他,“你忘了,你竟然忘了,你个混蛋!” 凤凰儿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 刺啦,温鸾猛地扯开他的衣服。 嚯——,打铁班子又是一阵惊呼。 左肩的刀伤,心口的刺伤……是他,是他! 温鸾使劲一拽他的衣领,踮起脚尖,亲了上去。 “唔……”凤凰儿眼睛睁得溜圆,但很快,眼神变得缓和而温柔,慢慢闭上了眼睛。 围观的人们登时飞出一连串的口哨声、掌声和笑声。 场外,阿蔷眼泪汪汪咬着手绢儿,激动得满脸通红,旁边的老刘头使劲撇着嘴角,一副不屑的样子,眼角却红了。 更远处的高楼,十四岁的天授帝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微微上翘的唇角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罗鹰和小安福站在他身后,眼中俱是笑意。 屋脊上,张小花捂住妹妹的眼睛,“好孩子不许看哦。” 张大虎照猫画虎,捂住哥哥的眼睛,“不许看,看了长针眼。” 切,哥哥嘴角扯扯,一点不给面子地扒拉开他的手,“那人是谁,我爹?” “嗯。”张大虎几乎要哇哇大哭了。 “我有爹爹啦。”妹妹甜甜地笑,哥哥冷冷哼了声,不置可否。 张小花不由暗笑,老大呀,妹妹软软糯糯的,十分好哄,哥哥的脾气可是和你一样,又臭又硬,往后有你愁的喽! 无数泼雾流光的焰火在夜幕中绽放,映得人世间五彩缤纷,璀璨无比,那不知结果的等待、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忧伤,都在这一刻,随风消散了。 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写甜甜~,下本古言甜爽文《春夜渡佛》:把清冷佛子拉下神坛,喜欢就收一个吧 感谢在2023-07-01 02:17:24~2023-07-02 01:3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