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下水晶帘(1v1 古言)》 晚来风急「一」 踏出殿门那一刻,檐雨抬头望了眼天边。 晓月已坠,宿云微歇。此处已是皇宫最东边,自是最早能够看见日头的,可今日却沉沉久不见天光,大概是要下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也难怪近来卫朔的头风犯得越发厉害。 太子殿下身体不适之际,比平日里更难缠,因此每到入秋之际,她的日子也总要更难捱上些,檐雨不知在想什么,凝望着远处出了神。 东宫众人早已被卫朔调教得规规矩矩,从不多话,因此也无人出言催促抑或询问,只静静看着檐雨发呆。 她一身青白色衣衫,没入那片同色调的温润秋朝之中,宛如天青瓷上釉。 大概是太久忘了眨眼,有些泛酸,檐雨这才撤回目光,拢好衣襟后对门边那两人轻轻嘱咐:“太子殿下起身了。” 说罢,便又继续默默立在那片红色的砖墙边。 守在殿门外的宫婢闻言,从她身侧留下的那道缝隙小心入内侍候。 既已起身,那便要为太子殿下上朝做准备了。 尽管上半夜在外头听见了不小的动静,但真见着房内满地狼藉时,那两个婢子还是暗暗倒抽了口气。 昨夜,又是惊心动魄的一晚。 其中一个婢子收拾时动作稍稍大了些,碎裂的瓷片在地砖上划出轻轻一道声响,随即就又听见哐当一声,白玉簪子崩在地上,随即裂成两段,她惊得连连磕头,直呼太子殿下饶命。 卫朔本就头痛,摔了簪子后,见那两婢子满脸横泪的模样更是心烦意乱,怒斥道:“滚。” 屋内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的心却更加嘈杂,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在心头,浑身不得劲。 脑中纷杂之际,竟浮现出一张白净的女子脸庞来。 若是她,大抵不会如此惊慌失措。 那张端方温婉的脸庞上,甚少见到有情绪涌现,早些年还能见到几滴清泪,时至今日,无论他说出多难听的话,作出多难堪的事来,她都不再动容。 想着想着,卫朔又觉得额角的刺痛隐隐再现,人也越发不耐起来,对着门边喊了句。 “进来替本宫簪冠。” 刚刚被卫朔赶出来的那婢子咬了咬牙,正准备进去。檐雨已然转身,轻声道:“你且去忙,这里交给我便是。” 婢子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去面对那位阴晴不定的太子殿下了。 檐雨进了内殿,将门关好,走到镜前,兀自取了根木簪,拢在掌心。 在即将收回之际,卫朔的手心忽而覆盖在她手背之上,直起身子正襟危坐:“你怎就知,我要簪这根。” 她立于前,他坐在后,这般姿势又贴得近,倒像是卫朔从身后搂住了她似的。 压在手背上的力道渐渐加重,檐雨的眉头却动也不动,只静静答道:“近来天气转寒,桃木可保邪魔不侵。” 话音刚落,腰上却被卫朔一拽,正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檐雨没有料到他会行此举动,屏着气,紧紧闭眼。净白的面容涨得通红,蔓延到耳根深处连着脖颈,皆是一片绯色。 原本只是想惹她恼,却没想到这人却反倒安静顺从地坐在了自己身上。近在咫尺,细嗅亦能闻见她身上隐约散出的白檀香气。 今朝天明之前,这香气始终萦绕在身边,令他的头痛渐得以缓解。 卫朔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些,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她的耳垂。 “君子当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檐雨将脸侧在一旁,即便这般局促之下,亦是挺直了脊背,低声劝诫,“殿下当以自重。” 环着她的那双手骤然松开,卫朔伸手将人一推,握紧了拳头的手背青筋凸起:“怎么,凭你也想做女太傅,前来督导教训我么?” “奴婢不敢。”檐雨跪在一旁,垂首不动。 “你有什么资格自称我东宫奴婢。”卫朔听见她这样自称就觉得心头憋着的无名火更是熊熊,教了几年,就是改不掉。 偏偏话到嘴边又变了味道,恶狠狠又道一句,“记住自己的身份,这一辈子,你都得在我身边赎罪。” 卫朔怒气冲冲地离去,只留几缕余风。 檐雨起身拂去膝上尘土,不禁心中空空。 一辈子。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浑浑噩噩竟已过了快二十载。 若真能活到六七十,也还有三四十年光景。 晚来风急「二」 昨夜半宿未眠,檐雨也是困得厉害,回去就睡了。 待她醒时,窗外的天色更添昏暗。 小萱端着梳妆水前来,见她站在窗边发呆,那道身影纤瘦却挺拔,不免哀哀叹了口气:“姑娘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伺候,可不知为何殿下就是……” 檐雨将水往脸上泼,又取了帕子仰面盖住,声音蒙在薄布里,闷闷的:“你入宫也有三年,来时十二岁,说话做事鲁莽些也就罢了,如今既已长成,怎能在背后非议主家。” “姑娘这般聪慧,怎会不知,我是心疼姑娘呢?”小萱虽已及笄,然面上仍是带着些稚儿娇憨,抚了抚檐雨裙面上的褶皱,“太子殿下的头风药石无医,便是整个太医院也拿不出个法子来,却……却还对姑娘这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眼见她非但没收住,越说眼泪还越掉得凶,檐雨这才露出个笑来,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捏住安抚道:“小萱,你现下流了眼泪,可是觉得心中委屈?” “这是自然。”小萱抬手擦了擦眼角,答道。 “你哭,是因为你心中在意我,替我抱不平。”檐雨继续对她说道,“倘若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是张秀,你今日可还会流眼泪?” 张秀乃是东宫司馔司掌食,小萱平日里素来与她互看不惯。 此刻闻言,挺直了胸膛:“自然不会,我凭什么为她哭呀!” 檐雨笑道:“这不就是了,若我心中并不觉得委屈,你这许多眼泪,不是白白流了。” “不委屈?”小萱眼神懵懂:“那……姑娘是说,你心中其实并不在意太子殿下?” 檐雨不答,只是端起水盆往窗边走。 窗户本就是敞开着的,外头果真在下雨,地面潮湿,这般泼去,也免去小萱一会儿再收拾。 却没想,瞥见掠过门边的红色衣衫一角。 是太子今日穿着的那身朝服。 覆水难收。 方才那番话,他不知听见了多少,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不知道又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小萱还在喋喋不休,全然不知自己闯下了何等大祸:“原以为姑娘这般尽心侍奉左右,是想待太子及冠成婚之后,给自己挣个份位,未曾想,你竟是不在意的。” 檐雨伸手向窗外探了探:“今夜的雨怕是要下得更大,你晚上睡时记得关窗户。” “姑娘今晚不同我睡么?” “大概是的吧。” 话音刚落,王公公的嗓音便在门外响起:“檐雨姑娘可在?请随老奴去趟太子殿内。” 见小萱苦丧着脸,檐雨心中忽觉得有些暖意,没曾想在这禁宫之中,竟也是有人会心疼她的。便同她打趣道:“怎地,没了我晚上睡不着么?” “我没了姑娘睡不着,太子殿下不也如此?”罢了,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奴婢怎敢与主家相争,到底还得拱手让人。” 说完之后,转身去取了桌上一盘点心,呈到檐雨面前:“姑娘早午膳都不曾用过,吃块乳酪酥垫垫肚子再去吧。” “多谢。”檐雨睡了一天,也觉得腹中空落落的,顺从地接过回道,“我路上吃两口。” 房门开了又关,小萱铺好被褥。 回想起太子殿下发作起来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起檐雨来。 晚来风急「三」 不消半日,寝殿内陈设就已焕然一新,檐雨来时,卫朔正坐在榻上,她瞧见他手里捧着本史书细细翻阅,便没说话。 只是按着规矩将双手手指交叉于胸前行礼,垂首示敬。 方才王公公催得急,檐雨不曾带伞。绵绵秋雨均数落在发髻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她低头时,有几滴便顺着侧脸滚落。 卫朔便在此时抬眼:“明知下雨,连伞也不打,可是打着装病称懒的主意?” 檐雨抬手就要擦,却被他喝止:“此乃殿前失仪的罪证,岂容你随意毁去?” 她微微一怔,忽然觉得有些疲惫:“那么,殿下想怎样呢?” 这话平白刺得卫朔额角一阵痛,连带着眉峰也蹙起,他本就是个不好相与的清冷面相,眉头一皱更显威严。 他将那书啪地一阖,怒笑着反问:“难道我想怎样,便能怎样么?” 檐雨交迭的手指不曾松开,语气不紧不慢:“殿下是大齐储君,莫说是在东宫,便是放眼全天下,又岂能不是随心所欲。”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本就冷峻的面容因怒气而变得狰狞,卫朔起身,一下子压迫到了檐雨的跟前,随即左手掐住了她的脸颊,虎口用力抵住了下颌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 “本宫今日想知道,前朝的公主,是否也能随大齐太子心中所欲?” 他掐得用力,上下齿已难以咬紧闭合。檐雨的目光被迫与他对视,嘴唇颤抖着,吐字也是含糊:“殿、下、现、在,不正在随心所欲吗?” 分不清是被气的还是受了寒,卫朔头痛得越发厉害起来,眼前事物逐渐模糊,他隐约瞧着檐雨嘴角轻扬,似是面露不屑之色。 “这是你说的。” 卫朔唇边隐隐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原本掐着她脸颊的手指力道渐松,大拇指用力碾过她唇瓣,顺着雨珠滚落的线条抚了上去。 五根指头插进了发间,按着她的后脑勺就吻上了香软的红唇。 “唔,松……松开,我……” 贸然间被这般侵犯,她眼中满是愤怒与怨怼,想要挣脱这束缚,双手却被反绑在身后。 这微弱的反抗浇灭了卫朔心中最后一丝理智,他的动作生涩却蛮横,一口咬住她的舌头,硬是拖拽到了自己口中吮吸交缠。 温柔全无,尽是掠夺。 檐雨被他的吻封住了唇,舌头吃痛,又是口不能言,几乎就要窒息。 那阵白檀的香气比任何一刻都要浓郁,教他莫名贪恋。卫朔边吻边推搡着檐雨跌坐在自己卧榻之侧,宽大的手掌不知如何揉抚到了那纤盈腰间,想也不想地就扯了她的腰带。 指尖摸到了莹润肌肤的那一刹,卫朔骤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停了动作,支起身子俯身去看,怀中的人颤抖得厉害,满脸写着抗拒,下唇也因他的不知轻重在淌着血。 今日她的血与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他竟有些雀跃,低头又吻了那侧脸许久,而后手背在她颊上蹭了蹭,舍不得松手似的。 腰带被解了之后,有凉气顺着衣衫间隙往身体里钻,檐雨的身子止不住地颤,哽咽道:“陛下当初的金口玉言,殿下莫非都忘了么?” 卫朔嘶哑着喉咙:“拿陛下压我?” “不敢。”这般姿势躺在他身下,说出口的话着实不够狠戾,檐雨却挺直了腰杆,尽力让自己看上去能体面一些,“陛下口谕亦是圣旨,太子就算不顾惜名声也要抗旨不尊,甘受言官口诛么?” “装聋作哑这么些年,倒没发现你竟这般能善言道。”他忽然笑出声,摸索着将那本史书扔在了她耳边,“上面记载着明仪公主从前种种,我怎么瞧着,与你不大像。” 檐雨心中一惊,生怕他这话中暗藏着玄机,面上姿态不由放软:“我既在东宫侍奉殿下,自是心中无怨无悔。陛下当年说过的话,望太子殿下三思。” “三思也可。本宫只问你一句,今日你屋里那个嘴碎的小丫头,说的可是你心里话?” 檐雨的眼皮连跳,原本想佯装问他是哪句,抬眼见他那铁青的脸色,方才作罢。拧着眉思索起来该如何回答才好。 卫朔松了手,拉她起身:“想好了再答,你有陛下金玉圣旨保着,那丫头可没有。” 尽管看起来有些多余,然礼不可因他人废而废,檐雨依旧背过身去系好腰带,将仪容整理妥当之后再转身面向他。 “不是。” “不是是什么意思?”卫朔的嗓音依旧暗哑,语气却不像方才那么冷冽。 “小萱所说,并非我的心里话。”檐雨说完,朝他行了礼,“在东宫这些年,每每我看见殿下之时,总会想起已故的五皇子,心中有愧有悔,只想着能……” “闭嘴!你没资格提他!!” 卫朔忽而头痛得眼花缭乱,意识却清晰,将她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檐雨提到了他心中最伤痛的一处。 那年他赶到宫中,只来得及给五弟殓尸。 与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躺在雨中,临死前已受了万箭穿心之苦。自看见那幕之后,卫朔就落下了心病,每逢阴雨天气,他的头也跟着痛得厉害,遍寻世间名医不得根治。 不知是上天惩罚还是怜悯,竟叫他发现,头痛欲裂之际,唯有檐雨的手指和身上香气,能令纾解些许。 “陆檐雨。”卫朔强忍着心中的怒意,“你以为我为什么留着你在东宫?” 她在门边驻足,留道影子给他。 “我要你好好活着,尝万箭穿心之苦。” 晚来风急「四」 那日无端惹他恼,反倒是得了好几日清净。 檐雨向来无心打听任何关于太子的消息,然身在东宫,左右耳免不了听进去些闲话。 譬如太子正忙着筹备秋猎好几日不曾做功课,日日骑马射箭,就为了当日能拔得头筹。 譬如陛下知晓了之后,说文治武功皆有益于民,便为太子新寻了一位太傅。 又譬如,数月之后就是太子冠礼,诸位公卿都卯足了劲儿举荐太子妃人选。 “我看大家都在议论,左都御史家女公子是个美人儿。”小萱托着腮,对檐雨说道,“但似乎脾气不大好,若这位真成了太子妃,往后我们可就不能这般自在了。” 檐雨停了手中针线:“她?” “姑娘认得?”小萱的眼睛忽闪忽闪,扒着她的手臂,“姑娘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多,知道的事儿也多。怎么样,沉家女公子,会是未来太子妃吗?” “唔……”小萱口中塞了块酥糖来不及嚼,碎糖屑抖在桌面上,她赶忙起身拿手帕去擦拭。 待看清了桌上那盘子,吓得面色发白:“姑娘,这酥糖是圣上赐给太子的!奴婢吃了,最轻也是仗责,你、你何故害我呀?” 原本盘中十块酥糖铺成一圈,这会儿少了一块,一眼看去便知,且天子膳食历来是尚食局小灶烹制,她便是去求,也求不来一块补上。 小萱急得眼泪直流。 檐雨冷下脸来:“你这张嘴,早晚是要惹祸,与其闲言碎语被判,不如贪食仗责。” 见她真恼了,小萱赶忙哭哭啼啼去拽她衣衫:“姑娘救我,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檐雨蹲下身,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净脸上泪痕,叹了句:“往日里太子最是厌恶那些搬弄是非之人,都忘了?我等为既女官,一言一行皆代表东宫,你不顾及自己,也该替太子着想。” 到底年纪小,小萱被她这一番恫吓,再也不敢乱说乱问,抿着唇点头:“可这酥糖……” “好吃么,甜不甜?”檐雨笑着问。 “好吃是好吃。”小萱又要落泪,然而谨记着方才的教训,后半句话怎么也没敢再说出口。 好吃是好吃,就是为了这一口挨顿打,也太不值当了。 檐雨见她终于有所收敛,总算放下心来,便取了帕子将剩余的九块酥糖,按照三块一层迭放在一处,竟是丝毫看不出少了一块。 “十全十美不成,长长久久寓意也不错。”她端着碟子放进木托,“太子殿下不会去为了一盘酥糖去与人对峙的,少一块就少一块吧。” 况且卫朔压根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多半会分赏给下面伺候的,今日不过是为了彻底吓住小萱,好叫她往后谨言慎行,保得平安。 小萱哪里知道她这些心思,欢欢喜喜地起身:“我就知道姑娘心中有我,断不会平白让我受那仗责之苦!”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往后少说多做,懂了吗?”檐雨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便提着木托去殿中,“这回,我替你去吧。” 太子殿中有客,王公公却只说无妨,让她进去就是,檐雨便端着托盘入内。谁料刚踏进门,就险些撞上怒气冲冲离去的客人。 檐雨望了望他背影,竟是左春坊给事中符衡。 檐雨没料到自己这般晦气,偏在这时过来。见座上的卫朔被气得够呛,面色不善,只得硬着头皮觐见:“陛下说今日酥糖做的不错,送些来给太子尝尝。” 卫朔一见着她,眉头拧得更深。 “我不爱吃甜的,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么?”刚准备叫她撤下去丢了,忽而想起方才和符衡那些龃龉,又改口道:“既是御赐之物,替我送去给事中家中。” 檐雨颔首道:“太子殿下可还有话要带给符大人?” 这是她要替他给符衡递台阶的意思。 卫朔盯着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些年他也习惯了檐雨的陪伴,她总是比其他人更能洞悉自己,有时甚至不用他多说什么,她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看着面前的檐雨,卫朔不免想起与符衡那些来来回回争执的内容,顿感脸颊发热。 他烦躁地挥挥手:“拿点甜的堵住他的嘴还不够么,本宫对他无话可说。” 既然他不愿,檐雨也不好勉强,便向王公公寻了一只食盒去送酥糖了。 * 谁料,翌日一早便有禁军前来东宫拿人,说檐雨姑娘涉嫌与一桩命案有关,要带她前去大理寺问话。 眼下太子上朝还未归来,连个求助的主子也找不着,小萱等人急得不行,只得眼睁睁看着檐雨被他们带走。 之后托人左右打听,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出了一桩大事儿,东宫左春坊给事中符大人在家中暴毙。 现下,这桩案子已由刑部移交至大理寺。 刑部尚书乃太子舅父,陛下却将此案交由大理寺查办,一时之间竟让人看不明白,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防外戚。 晚来风急「五」 铁链拉动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中格外刺耳,檐雨本是斜靠在墙头上打盹,清梦顿被惊扰。 有人进来了。 门外,卫朔一身黑色大氅站在两个狱吏身后,脸色比身上的衣服更黑。 即便此事与东宫有诸多牵扯,狱丞亦不敢得罪当朝太子,这牢房的门造得低,他开了门锁之后仍是不忘卑躬,踮着脚尖伸手拦在了门框顶部:“殿下,劳烦您折折节。” 卫朔并不领情,帽兜一揭,落落大方地躬身进去。 那狱丞不知想什么心思,一双眼珠子滴溜儿地转,谄笑着:“殿下,小人在门外替您守着。” 说罢,冲另外两人使了眼色,大理寺一行三人便将这空间交让了出去。 檐雨这才转身看他。 “他们对你用刑了?”借着一缕微光,卫朔瞧见她下嘴唇瓣裂了道口子,已经结了血痂,衬在苍白的脸色之下,那一抹暗红格外显眼。 说罢,抬手就要上去查看,檐雨略有些尴尬地侧过身子,躲开了他的手:“没有。” 在听见身侧几声急促的喘息之后,犹犹豫豫地说了句:“这……是殿下弄的。” 卫朔哑口无言,原本满腹的怒火竟被她寥寥几句给浇灭下去不少。 可他心中仍是不悦:“符衡乃我东宫詹事府的人,此案当由我主理,那个陈世昌是什么东西,竟也敢越过了刑部专擅此案。不成,我现在就将你带回宫中,他若有还有什么话要问,让他亲自来。” “不可。”檐雨挣了挣腕,发现脱不开,便以另一只手去搭他手背,婉声劝道,“陈大人是奉旨办事,殿下万不可为了我而开罪陛下。” 卫朔耳尖霎时红了,幸而这牢狱之中昏暗,未叫她看出端倪。 便将手一松,嗤笑起来:“少给自己身上贴金,若你不是东宫内人,此番杀人偿命,被人拖出去砍了我也懒得管你。” 檐雨忽而沉默下来,牢房中静得森然。 卫朔背对着,瞧不见她面上神色变换,继续说道:“也罢,你且在这里待着。符衡家中我还没去过,舅舅与我说,昨夜刑部已经将案发现场封锁住了,仵作已经查验过尸体,约莫已有论断,我过去瞧瞧。” 檐雨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落:“殿下既已认定了杀人偿命,何苦又去奔波这一遭。” “真要杀人偿命,死上百回,只怕也不足惜。你身上背着的,可不止是一两条命。”卫朔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我的幼弟,为公主慷慨赴死的五十二位文臣,更遑论还有诛罚无道昏君战死的数千将士。” “我说过的,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 待他走后,檐雨再无睡意,她依旧独坐在冰冷的白墙边。 里外全是砖砌的高墙,什么都看不到,几根铁柱子隔出来的缝隙勉强算做窗户,可即便踮起脚来,也依旧轻松阻隔掉她的所有视线。 关在这里,与困在东宫,在她看来并无区别。 她想念家乡的山水与庭院,想念那些生机盎然的草木与掠过溪上的蜻蜓,还有、还有隔着幂篱惊鸿一瞥的少年郎君。 但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再回不去了。 须臾间,光线暗处走出来一身着红色官服的男子,隔着栏杆幽然道:“仵作已有论断,昨夜符大人死于鸩毒。他家夫人说,那碟酥糖是你送去的。” 明明,小萱也吃过的,绝不可能是酥糖的问题。 檐雨回望着他:“酥糖没有问题!” 陈世昌面色冷了下来:“仵作还在未吃完的半块酥糖中,同样发现了鸩毒。” 随着她的步履碾过,地上潮湿的茅草散发出难闻的腐败气味,檐雨眉头蹙了蹙。 “姑娘一介宫中内人,与符大人自是无冤无仇,此番若非受人指使,想必不会行此事端。”陈世昌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是,太子罢。” 晚来风急「六」 赤裸裸的栽赃嫁祸面前,檐雨心中已有定论。 此事多半是冲着东宫那位去的,卫朔平日里狂悖,不受礼法管教岂在这一两日,况且他行事乖张,与詹事府官吏多有争执,细细想来,这桩案子中巧合实在太多,怎么就偏巧那碟酥糖就到了符衡的手中,当晚他就身亡。 想必设下此陷阱之人早在暗中观望,只等着时机恰当便动手。 她与亡故的符大人,不过都是局中棋子,生可用,死亦可用,能有这般手笔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位。 陈世昌轻拍栏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惋惜道:“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只怕姑娘这回是难逃了。但若能供出背后指使之人,或有一线生机。” 人证,物证。 檐雨的眼眸一亮,然而她却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陛下甚爱殿下,便是我说了又能如何,多半也是替罪羊。” “正是因为陛下甚爱殿下,姑娘才可谋得生机。”陈世昌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心下一喜,“太子与给事中起了龃龉,原本就是他二人的官司,姑娘不过是奉命送了东西过去,若是太子无事,姑娘自然无罪。” 大齐沿用的是前朝的律法,若从前没有读过那些刑狱典籍,恐怕真就被诓骗了。 诬告反坐,历来如此,陈世昌为官多年,从先前偏远之地主刑狱一路做到了京官,岂会不知道这些律例。檐雨将两根手指在衣裙上搅弄,似是万般纠结。 “若、若据实相告,大人能许我些什么?” 见她已经上钩,陈世昌倒也不急,为官多年,他悟出刑讯利法无非是威逼、利诱。靠着威逼这招,唬弄了不少人不打自招,又靠着利诱,引得罪犯间相互猜忌,争相出卖。 他以微笑面目示她:“那就要看姑娘说出的实情,有多少份量了。” “倒没想到,东宫竟养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一个声音从牢狱门口方向传来,显然是将他们二人的对话都听进去了,声音不大,却透着森寒,“本宫也来听听这实情。” 卫朔本已走出大理寺狱,忽然想起她身上只一件单衣,遂扯了身上大氅折返。 檐雨不知他因何去而复返,却也知道他一定又是听见了自己刚才那番话,生出了误会。此刻也只得避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然而卫朔并不准备轻易饶过她,冷笑着喊她:“说啊。” “太子殿下这般恫吓,恐有威逼嫌隙。”陈世昌适时横贯在两人之间,看向卫朔时却是皮笑肉不笑,“如今这内人是大理寺的嫌犯,还是交由臣来细细审问……” 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朔一脚踹在了心口,跌坐在地上。 “本宫管教自己的人,轮得到你来多嘴?”而后转向檐雨,厉声说道:“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吠。” 方才他踹了陈世昌的时候,檐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会儿叹了一声,缓缓起身:“殿下刚才来时,说要我好好活着,我也只是,遵从旨意。” 她一手扶着栏杆,继续说道:“昨日尚食局送来陛下御赐之物给太子品尝,我送去时,撞见太子与左春坊给事中符大人争执,符大人似乎很生气,出门时差点撞了我。没想到这符大人,这般没规矩。” “你不是惯会教人规矩,怎也做出如此不守规矩之事。”卫朔怒极,“本宫在与符衡议事,你也敢进,现在还怪符……”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檐雨从来知礼节,守分寸,断然不会在他会客时擅闯,更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人。 她这么做的用意是……卫朔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只凭这些,可不能洗脱你的嫌疑,毕竟东西是经由你手送出去的。” “方才陈大人说那碟酥糖是物证,现就在大理寺内,那我便有法子自证清白。烦请陈大人将证物呈上,一切将会水落石出。”檐雨接道,“太子殿下要做个见证么?” 卫朔拂袖而去:“本宫就亲自走一遭,去前厅取来这证物。” 陈世昌爬起身来,幽幽道:“本朝储君竟如此乖张,在大理寺中都能随意殴打官员,果真心性狭隘,若因私报复,赐下毒药给符大人服下,亦有可能!陛下皇位来之不易,岂可再传于暴虐,我、我现下就写奏本弹劾!” 檐雨不接他话,只默默扶着栏杆。 片刻之后,卫朔又带了两人折返,他将那碟酥糖放在狱中案桌前,又命人将牢门打开。 “证物就在这里,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檐雨目光扫过,盘中八块糖完好无损,只有其中一块咬去半边,仵作便是在那缺口之上发现了鸩毒的残留,断定符衡乃是食用了含有鸩毒的酥糖暴毙身亡。 她抬手捻起那块吃过的酥糖,仔细看了看。 缺口小小一角,边缘还沾了点红粉,檐雨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有淡淡脂粉香。 然后她从那块糖末端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口中咀嚼。 “你疯了吗!!”卫朔冲上前去掐住了她的两颊,想也不想就将手指头伸进她口中去抠,硬生生将那小半截糖抠出来。 见檐雨面露痛苦之色,他脸色陡变,手指头又往深处戳去,毫不怜惜。 喉咙口异物捅入,惹得檐雨呕了几口苦水出来,她虚弱地对着陈世昌说道:“这酥糖无毒,鸩毒是后面沾上去的。” 陈世昌愣在原地,诧异地看着这一地狼藉:“这、这怎么回事?” 卫朔抽回手,不再看她。 檐雨指着那块糖,喘着气:“方才,我闻见这酥糖上有脂粉味,似是桃花之香气。此为秋季,并非桃花时令,尚食局制作点心时只选当季鲜食,因此这绝不是酥糖的味道,而是有涂了桃花香脂的人吃了,留下的痕迹。昨夜只有符大人一人身亡,因此绝非是吃了酥糖的缘故。” “再加上,我也吃过所谓藏着鸩毒的同一块点心,并未暴毙,因此,这鸩毒一定是之后涂上去的。” 原本牢房内站着的狱吏,都听见檐雨这番话语,无不想为她拍手叫好,可见着太子与大理寺卿一个赛一个的黑脸,一个个都闷声走了出去,空荡荡的牢房中,只余他们三人。 陈世昌没想到竟是如此,依旧愣在原地端详着那块酥糖。 “你的清白,得以自证了。”卫朔冷冷地摔出了这句话,转头看向陈世昌,“还不放人?” “这、这……”陈世昌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会如此,那这幕后之人,又究竟是谁。” 卫朔将大氅丢给檐雨:“这就是陈大人该操心的事情了,还望大理寺能查明真相,还东宫一个公道,还枉死的符大人一个公道。” 晚来风急「七」 大理寺狱临近城南郊,路不好走,马车也颠簸,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稳。 卫朔见身旁那人动也不动,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冷冷撂了一句:“还不下车,是要本宫请你么?” 方才她自证清白这一场,也算得上是死里逃生,按说卫朔应当也有不少疑问要同她讲,比如询问为何她知道酥糖没问题,比如商量要不要派人再去符衡府上再查探一番。 可这一路上,他都未曾开口。檐雨猜测,太子殿下这是对她有火气,只等着随便找个由头来发难。 就像他从前惯行的那些套路一样。 便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的目光,只柔声说了句。 “这不是回宫的路。” 路程不对,若是回宫,应当还有一小段距离才到东华门。 “话不多,心眼不少。”卫朔看向她时,自己都未察觉眼中赞许之色尽已外露,“此处乃是城中一处宅院,谢太傅还有两日才到京城,我暂且借来用用。” 听他这一解释,檐雨便想起了东宫那些闲谈琐碎,前任太子太傅上月已乞休返乡,陛下便寻了一位新太傅,前来京中教习太子。 看样子此人不是京中官员。 六部尚书的姓名她都知道,没一个姓谢的。 檐雨跟着他下车,院子不大,但布置的颇为雅致,进门便是一块太湖石立于右侧。 嵌空瘦挺,嶙峋之中透着别样韵致。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也顾不得去听卫朔在讲些什么,指尖轻轻触碰岩硬的石壁。 夕阳薄暮,霞光透过石头中的小孔细细密密地照在她身上、脸上,檐雨感觉自己仿佛也融进了光线里,静静看着面前虚幻中一对父女。 小姑娘不过十来岁,撇着嘴:“爹爹为何偏爱这太湖石?皱巴巴,干瘦干瘦的。” 那父亲身着前朝官吏装束,眉目英朗。 听了稚女这话不免笑道:“太湖石在水中多年,才成这般嶙峋面貌,既是道法自然,又是藉有形于无形,为官者亦当如此石,风雅清正,涤荡之后千疮百孔,不坠青云之志。” “原来如此,女儿受教了。”那小姑娘舌头一吐,跑开了,边走还边笑:“意思就是,心眼子不多,当不了这官。” “好端端哭什么?”卫朔的身影横贯在面前,阻断了檐雨的视线,方才那一对父女身影尽数消散于虚空。他的眼神不如平常一般锐利,眨的频次也多,“不过是看宫门下钥前赶不回去了,在此暂住一晚。” 檐雨以手背拭面,这才察觉颊上湿漉漉的,她回过神来,盯着卫朔的嘴唇:“殿下确信,只用一晚就能叫陛下改变心意?” “我看你心眼比这太湖石都多。”卫朔语调一如既往的冷冽,看向她的目光却柔软,“只住一晚,其余你不用担心,我已让人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一切等明日再说。” 门口的马车停在那候着,他还是要回去的。 她不能回去,那多半是还有牵连,檐雨虽猜不到这些究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也知道卫朔此举乃是好意。 便也不再多问,只送他到门口:“住上几晚不重要。如今我暂且脱身,可符大人却枉送性命,此案望殿下费心。” 天又阴沉下去,大有风雨欲来前的萧瑟肃穆,卫朔上车撂了帘子。 “天塌了,自有我来顶。” 晚来风急「八」 刚过了神华门,雨就落了下来。 卫朔屏退所有跟在身后的侍从,既不乘辇也不撑伞,就这样孤身前往泰安殿。 风风火火冲到门口时,却骤然停住脚步。 王公公撑着伞在后头追了一路,这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殿下仔细身子,可不能淋着雨呀!” 卫朔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听见里面萧贵妃在笑,伴着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说话声。 王公公也听见了那些声音,他压低了嗓音在卫朔耳边说道:“豫王昨日就归京了,是申时刚入的宫。” 召见已在封地的亲王入京觐见,竟是一点风声也没透给他这个太子,卫朔暗暗握紧了拳头。 蓦地就想到了今日朝堂之上,为了符衡的案子,他的父亲是如何姿态逼人。 陪着听了一会儿,王公公的脸色也是煞白,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瞥太子脸色,心中同样悲愤,同样都是儿子,跟豫王就可以把酒言欢,父慈子孝,怎么跟太子,就是剑拔弩张。 卫朔转头要走,却被王公公拦住,一推一搡,惹出些声响,却听一道浑厚嗓音从内殿传来:“门外可是太子?” 豫王卫宁出来迎:“臣闻太子数月之后便要冠礼,特从荥州携贺礼前来。” 谁料卫朔就当没听见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绕过了卫宁径自往里走,跪在殿前:“臣躬请圣安。昨夜给事中暴毙一案已有线索,望陛下准臣即刻提审尚食局众人。” 啪嗒一声,是扔箸的声音。 “你是来请安的,还是来添堵的?!”武德帝卫毅取了手帕擦嘴,语气已是极其严厉:“跑去大理寺殴打朝廷要员还不够,晚上要在这后宫里头打打杀杀么?” 卫朔不动,唇边泛出讥诮:“陈世昌办案子不行,告起状来腿脚倒快。” “放肆!”卫毅怒斥道,“陈世昌当然不及太子殿下腿脚快,否则这会儿那个东宫内人早不知死了几百回!” 萧贵妃总算是看明白了,陛下这是有心诘责太子,她嘴边挂着一抹笑意,与豫王对视一眼,而后扶着卫毅肩膀:“陛下莫要生气,太子年纪尚小。听闻那内人自打入宫就在东宫伺候,太子也是重情重义,体恤下人。” 卫毅顺着台阶下了:“太子起来吧,今日你大哥回来了,一家人一同吃顿饭,案子就交给陈世昌办。” 在自己闯入之前,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卫朔并不承情,依旧稳稳跪着:“此案涉及东宫清白,臣要彻查,今夜需提审尚食局众人,还望陛下恩准。” 卫毅终于大怒:“倘若朕不准呢!” “陛下!”萧贵妃见他气得咳嗽,赶忙起身去倒来一杯茶,口中继续劝着,“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阿宁今日才回来,让他这做哥哥的劝劝太子。” “那么陛下可知道。”卫朔抬眼看向他们,“陈世昌假借断案,行诬陷储君之事。倘若陛下不准,臣即刻便让詹事府拟折子,明日早朝时奏请将,此案交由率更寺代审。” 卫毅的掌心冒了汗,便用指尖快速摩挲,但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手里流走。 最终,只扔出三个字:“好,好,好。” 卫朔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萧贵妃与豫王见了这架势,忙双双跪在堂前。 看他离去时决然的背影,卫毅心中想着,如今这太子的心,与自己是越离越远了。 杀鸡未能儆猴,反倒一身鸡毛。 更让他忌惮且辗转反侧的事情到底还是出现了,身处高位之后,他更能够看得明白,权利的更迭从来都如浪潮,永不停流。 太子羽翼渐丰,他和他那东宫的「小朝廷」已经有了随时都有掀起风波的能力。 晚来风急「九」 戌时刚过,檐雨就已经将主屋收拾妥当,卫朔走时只留了两个守卫在外头看门,今晚这宅内就只有她一人。 套好了枕头之后,她又仔仔细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端放在床头,环视屋内一圈,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容,这虽不是属于她的家,竟也让平静无波的心,起了些许雀跃。 久违的自由感涌上心头,连窗外那令她讨厌的淅沥雨声都觉得甚是可爱。 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今夜寒气重,卫朔大概不会好过,只怕是又要把内殿的东西砸个遍,上回应当提醒王公公别放瓷器件儿的…… 檐雨自嘲地笑了笑,当女官习惯了,怎么出来了也时时刻刻惦记着东宫那位主。 不想了,她摇摇头,床铺好了,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檐雨摸索着来到厨房,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却发现此处不光有柴火,甚至米面肉蛋都备了些,她回想起来,卫朔说过的,新任太子太傅不日便要来京。 这些大概是给他准备的。 “谢太傅,借你家一点东西,日后再还你。” 此处自是无人回话,檐雨便十分满意地撩起了衣袖:“就当你是同意了。” 没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出锅,只是清汤寡水的让她感觉有些单薄,便煎了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放进去,又发觉颜色素了些,再烫两颗小青菜…… 檐雨满意地尝了一口汤,这下子总算是色香味俱全,可惜这厨房里无处可坐,她便端着面条又回了主屋。 刚把东西放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姑娘便是东宫的内人吧。” 脑海中像是有道闪电掠过,顷刻间照得天地万物煞白一片,跟着轰隆声响,犹如雷声阵阵。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又是姓谢,她心中即刻就有了论断。 怎么会是他! “姑娘,姑娘?” 谢昀看着面前女子的纤纤身影,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既是在宫里伺候的,又是太子身边的人,怎会如此礼数全无,竟是连头也不回,话也不说。 连日秋雨,他便匆匆赶路未曾停留过夜,总算是在今日城门关闭之前入了京,比原先预计的足足早了两日。 方才在门房处看见两个守卫,一问才知,是太子的人。 谢昀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处,那两人只说是太子让他们护着檐雨姑娘的安全,其余不知。 他顺着光寻到了主屋,看见收拾妥当的床铺,心下更加怪异。 陛下莫非神算,竟能知道他今晚入京么? “此处是在下的居所,姑娘为何这么晚还在这里?”谢昀见她始终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哪处,也不知她是否耳朵听不见的缘故,便主动走到她跟前,“方才门口两位武士说你在屋里面,我便去侧卧找了,也没寻见。” 檐雨听见身后动静,知道是他走过来了,赶忙将两手交叉在胸前,头垂得极低,转过身轻唤了句:“谢太傅。” “是、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来替太傅收拾的。” 谢昀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来:“原来神机妙算的是太子殿下,连谢某未曾用饭都想到了。诸多内务原本是该我亲自来的,倒是劳烦檐雨姑娘了。” 她始终垂着头,手也一直交迭着。 谢昀更觉得奇怪,这个檐雨姑娘,怎么一会儿像是不懂礼节,一会儿又过于注重礼节的样子? 他刚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屋外忽然又来了人。 一名年纪有些长的老太监恭声道:“姑娘,宫里传召,陛下让奴才来带您回去觐见。” 檐雨顾不上去想为何深夜陛下要召见她,只觉得如蒙大赦,三两步就走到了门口,感激似地望着杨公公。 老太监朝谢昀又打了招呼之后,领着檐雨便转身走。 谢昀追了两步上去,跟在檐雨身旁:“我送姑娘到门口。” “太傅……不必如此客气,您回吧。”檐雨加快了步伐,几乎都要贴上前面杨公公的后背,“面,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承蒙姑娘悉心准备,就让谢某送姑娘上车吧。” 谢昀又跟了两步,竟已经到了门口,他脚步一顿,口中呢喃:“好风雅别致的太湖石。” 方才太黑了没看清,此刻门口的杨公公他们手里都提着灯,倒照亮了门口,谢昀的嗓音也像被雨侵润了似的,湿漉漉带着潮湿的气息。 “若老师看见了,一定喜欢。” 檐雨一手已经扶上了马车的把手,就要上去,却因为他这话顿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硬是将翻涌在喉咙口的热意咽了回去,即刻上了车。 晚来风急「十」 太子卫朔性格中的那些桀骜与狂悖,大概也是从他父亲血脉中承袭而来的,毕竟在被众臣工推举着登上帝位之前,卫毅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在泰安殿外等候传召的时候,檐雨想起父亲曾说过,齐国公卫毅是何等冷戾,精明强干,却也铁血无情。她看着这些年,武德帝将所有的心思从都用在了权力争斗之上,杀伐果断。 没想到,如今面对自己的儿子,竟也是同样不择手段。 “檐雨姑娘,陛下召您进去呢。” 杨公公的话打破了黑暗中的平静,檐雨跟在他身后往内殿里走,直到距离御案约莫三尺之时停住了脚步。 她垂了眼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拜见礼。 卫毅一眼掠过那张姣好的面容,并不与她虚与委蛇:“吐蕃与契丹数次来朝,都想为他们的皇子求娶大齐公主,朕膝下只得云瑶公主一个女儿,尚蹒跚学步。” 他当年留着前朝的公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如今太子待她似有不同,也许可以用上一用。 檐雨交迭着的手,忽然轻轻振了一下,然而她用大拇指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硬生生止住了颤抖。 见她抿唇不语的镇定模样,卫毅倒有几分赞许:“你与厉帝虽是父女,却可为天下百姓大义灭亲。五年前,朕留你在大齐宫中侍奉新君,隐藏身份,也是想保你平安。” 在他这番谆谆话语之中,檐雨的神思却恍惚起来,她脑海中先是回想起五年前宫变那一日,她与公主互换了衣衫,将她送出城去,又浮现出站在城楼之上,看着父亲携一众朝臣,如何在朱雀门前从容赴死。 她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眼泪,然后是鲜血。 “蓁蓁,你要活下去,才能让公主好好地活下去。”离家之前的最后一句,竟成父女之间的诀别词。 …… 刷的一下,檐雨骤然回过神来,眼前的一片血红渐渐淡去,她的嗓音也是淡淡:“陛下是想让我自己选,是去吐蕃还是契丹吗?” “唔——”卫毅摆摆手,冷肃的面容上居然带着隐约的慈笑,“婚姻嫁娶是女儿家大事,你明面儿上还是太子宫里头的人,这件事,朕想让你先与太子去说说,如何?” 檐雨彻底清醒过来了。 但她的目光里却有不解:“此事陛下做主就好,太子……他是知道的。” 宫里知道她「前朝公主」身份的只有他们父子俩。 卫朔能说什么?他这么厌恶自己,得知她要去蛮夷之地受人搓磨,或许心情会大好吧。 可她蓦地忆起那日他抱着她摁在怀中亲吻的画面,心跳却砰砰地乱了。 “总要太子应允了才好。”卫毅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在东宫久了,也知道朕的二郎,总是有自己的主意。他倔强倨傲,为了给事中那桩案子,今夜还将朕的尚食给提审了。若是朕动了他宫里头的人,不知又要来发什么疯。” 檐雨全然没有留意到,卫毅的措辞有些怪异。 当年是卫朔开了口,要留她在东宫。 在他身边这五年谨小慎微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尤其是每逢他头风犯了,想起当年五皇子命丧于厉帝禁军之手的画面,发疯的模样令她既可怜,又害怕。 和亲是一个新的出路,只是这条出路的尽头是明是暗,尚且看不清楚。她不知道该不该赌,想了想,便直接说道:“那便依照陛下的意思吧。” 卫毅脸上浮出一抹笑:“天色不早了,你也在大理寺狱中折腾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待人退到门口时,他又忽然问了句:“对了,今日你可是见到谢太傅了?” 檐雨的心沉沉一坠,面色有些苍白,她还当是武德帝发现了什么,嗓子口都有些涩意:“见到了,却也没见到。今日在谢太傅的宅里,我垂着头,没看见他的面容。” 所幸卫毅倒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无事,朕只是想着,若他提前入京了,太子这拜师的事儿,便也可以提前了。” 檐雨这才释怀,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泰安殿。 谁知刚走出来没两步,就迎上满脸雨水的王公公。 “檐雨姑娘,你回来了可太好了!快随老奴回宫去吧,太子殿下那边……不太好。” 【200珠加更】停云霭霭「一」 静谧的房间里不见一丝光亮。 卫朔头风发作起来时,不许点灯,不许有声。 这会儿屋里不知怎就没了动静,哪里像他刚才说的那样严重,檐雨看向王公公,对方正纳闷着说道,“半个时辰前,太医院来送过安神汤药,会不会是太子喝下了?” “请姑娘进去看一眼吧。”王公公哀哀地求了句,“殿下方才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檐雨点点头:“行吧。” 走进内里,依旧是安静着,太子该是服药睡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再留下便大不合适了,于是调头往回走,尽管已经放缓了步伐,但转身时带出的一阵裙风还是碰响了珠帘,发出细微声响。 糟了。 “谁?”黑暗里,男子沉沉的嗓音低醇悦耳,但却透着股瘆人的寒意,“滚出去!” 她被这声厉喝吓得一颤,反倒弄出更大的动静,叮咚作响中伴着卫朔的脚步声,似乎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檐雨强忍着心中慌乱,试图伸手抚平那不断跃动碰撞的珠帘。 谁知心急则乱,却是怎么都拢不住。 卫朔已走到她身旁,只隔一道珠帘。 几道月光透过窗纸薄薄地映照在他昳丽的容颜上,平日里那双薄情寡淡的眸中竟渐渐露出些许戾色。 东宫竟有这种不知死活的婢子,敢在他头痛之时故意弄出动静,分明找死! 背着光,卫朔看不清那人容貌,伸过手去,却被她往后一缩,扑了个空。只硬生生扯断了几缕珠帘。 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更是将他刺得头痛欲裂。 “活腻了么?”他惊怒着咒骂。 盛怒之下,檐雨本能地想逃,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衣衫拎到面前,四目相对之时,她的脑袋一轰,眼前好似天旋地转。 卫朔这时也看清了面前的人。 怎么会是她? 不可能的,那人分明还在宫外待着。 “白日里气我还不够,竟是梦里也不肯放过么?嗯?”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且危险,低声呢喃着。 一手摁住她后颈,另一手轻抚着左颊滑腻柔软的肌肤,细细研磨。 檐雨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在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肌肤时,为之一惊。 不知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东宫,她不敢喊出声,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卫朔逼得越发近,躲也躲不掉,只得默默地忍下如此狎昵又轻浮的挑逗。 “怎么是你?” 一次又一次地擅闯进他的梦里。 檐雨有些怕,仰起头与他的目光再次碰在一处时,方才惊觉,那股肃杀的戾气竟在慢慢消散,被一种陌生旖旎的柔情渐渐取代,昭示着他的示好。 当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示好的时候,通常便是要从她处索取了。 虽拿捏不准卫朔为何要对她这样,檐雨的身子止不住地抖,意图唤回他的清醒:“是我,是我!殿下若看清了,就快些放手吧。” 她往后退步时,踩在满地珠子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作响,扰得卫朔混乱不堪。 他松了只手,按住自己左半边脑袋,垂在她肩膀上,用力地揉着:“……好痛,我的头好痛。” 仰息间,熟悉的白檀香渐浓,馥郁得喉咙口莫名有些燥,卫朔急切地索取,如此便能够令自己的痛得以纾解,可只是贴着已不能足够得到满足,他一转头,竟狠狠咬她颈畔,将嫩肉紧紧含住。 吸得用力极了,白皙的颈部肌肤上即刻就有了带着紫色斑点的深深红痕,口腔里浮着淡淡的血液腥甜味道。 【200珠加更】停云霭霭「二」 是她的味道,卫朔舔舔嘴唇,越发渴了。 谁料,尝到血腥味之后,脑中的画面越发混乱起来。 左边是雨水混着血水,他又看见他的五弟气息微弱地躺在地上,望着不远之处被禁军团团围住的一个稚嫩少女,临终之前仍是难以置信,指着她的方向:“怎么……是你……” 右边,五年前那个少女的面容与檐雨的脸重迭在一处,耳边是她惊慌失措的低语:“放手,放开我!” “放了你?”卫朔眼中的温柔不复,咬着她颈部的伤口处狠狠吸了一口,“我该杀了你,为我弟弟偿命。” 他猝不及防地吻了上来,攫住她的唇。 属于男子气息正蛮横地侵袭着檐雨的身体,那是一种凛冽、无法抵挡的力量,正一遍遍冲刷席卷着她的口腔。 “……唔,放、放开我。”她仍是不敢高声呼救,只得一遍遍地近乎哀求,“不、不要这样。” 檐雨不知道,卫朔将这一切当作梦境,就像是先前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做的那样,一寸一厘地盘剥,直到将她拆吞入腹,吃得饕餮餍足。 “舍不得杀,那就吃了你如何?” 脖子上,嘴唇上,都被他毫不怜惜地啃咬。越是躲闪,他下口越狠,檐雨吃了痛,又被他圈在怀中不得动弹,已是满脸清泪,如今这局势下,想要硬碰硬,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改口哄着:“疼、唔……轻些……” 卫朔沉重的呼吸凝在她唇边,竟是沉沉一笑。 “今夜,怎么这么早就说疼?” “更疼的还在后头。”还不等檐雨反应,他张口咬住了她耳垂,又将那处吸吮得红润一片,温声道:“去榻上。” “殿下!”她再是懵懂青涩,也听明白了这话中的暗示,趁他手中力道松懈之时逃离了禁锢,“你服了药神智不清,我、我去喊其他人来伺候。” 见她步步后退,卫朔咬着牙冷笑,亦是步步逼近:“今日不想在榻上么?那想在哪里?桌上,还是窗台上?” “听不懂太子殿下在说什么。”檐雨摇着头,小心翼翼地退避着,“东宫侍奉五年,我只知自己从未逾矩,与殿下清清白白。” 末尾四个字说出口后,她的耳朵烫得厉害,从前的确清清白白,可今夜之后,怕是再无颜再提这四个字了。 说完后,几滴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你若清白,又岂会夜夜来寻我。”卫朔一伸手,将她拦腰抱住,食指轻刮她颊上泪痕,胡乱拭了几下之后,竟是不着痕迹地捏住了一团绵乳,隔着衣衫掐住乳尖细细揉。 “我没有!”檐雨狠狠咬他手臂一口,趁着卫朔吃痛之时再次逃离,“太子殿下休要再说混账话了。” 可偏偏满地玉珠,刚跑了一步就摔在地上。 她的手臂率先着地,又被满地硬珠子膈的生疼,动弹不得。 脚踝处一紧,回首竟看见卫朔正蹲在地上握住她,拽了一下:“怎么没有?” 而后,他将她横抱起来丢到了床榻上,轻笑一声跨了上来,就这么半跪在床边将她寸寸打量,檐雨只觉得,在那道灼灼的目光之下,自己仿佛未着寸缕一般难堪。 “不知弄了千百回,甚是销魂。” 她的目光却在此时偏向床边的空碗上。 会不会,是这药有问题。 停云霭霭「三」 卫朔待她冷漠抑或狠戾都是寻常,绝不会露出这般暧昧姿态。 一定是药有问题! 这些年在宫中,檐雨多多少少见识、也听闻过几位后妃是如何固宠的,催情香、合欢散、羊汤鹿血……能用的法子都在用,武德帝却瞧不出来分毫。 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在太子的安神药里头加些别的东西,定是难以察觉。 回过神来时,方察觉他的手指正沿着柔软腰线一点点覆盖,须臾之间,整个人已熨贴在她身后,盘剥开衣衫领口,意欲蓬勃地求欢。 “给我。”说罢,卫朔含住了那圆润肩头轻舔一口,狭长的双眸里,已有情欲翻涌,头还是很疼,可是有她在身边陪着,便能纾解些许。 看样子轻易逃不了,此时夜已渐深,外头有值守的宫婢与轮班巡查的禁军,若她奋力反抗必然会惹恼了他,到时候闹出些动静来传到泰安殿里,武德帝又会如何看待她,处置她? 会不会觉得,她为了不想要去蛮夷之地和亲,刻意下药引诱太子? 虽不知道这药里有什么,是谁做的,想害的又是谁,但今夜她与太子算是结结实实地绑到了一条船上。 她瑟缩了一下肩膀,语气柔柔地带着些许娇嗔:“我今日,不太想。” 还是得先稳住他,能糊弄过去最好,若是不成……檐雨有些绝望地闭紧了双眼,身子绷得僵硬。 明日待他清醒过来,回忆起此情此夜,不知作何感想。 “我不太舒服。”乳头被他指尖刮蹭着,已捻得钝痛,小腹处没被碰到,却亦有些泛酸,她却不知是为何故。从前无论何种惩罚,檐雨只是默默受着,从不讨饶,今日却是破了例,“太子殿下,饶了我吧。” “怎么不叫我的名字?”卫朔瞧见她脖颈处那紫红色的吻痕,眼神晦暗不明,“先前,你可不喊我太子殿下。” 檐雨有一瞬间的出神,先前?又是谁? 记忆里,她从来都是这样喊他的,没有叫过其他。 这厢卫朔得不到回应,缠贴更甚,手掌也不安分起来,一点点地挪,最后竟是慢慢伸进了领口里,托起垂坠的胸乳在手心掂了掂:“好香,好软。乖乖这里揣的什么好东西,给我吃上一口吧?” 平日里那般冷情寡欲的一个人,竟会放下身段哄人,那浪荡浑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会如此多情缱绻。 听他唤的那声“乖乖”,檐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了咬牙,笃定他定是尝过了情爱滋味,此时将她认作旁人。 那便更不能铸成大错了! 她拢紧衣衫,语气温婉却坚决:“我真的不想。” “……那我怎么办?嗯?”方才那阵头疼的劲儿慢慢在退,卫朔昏昏沉沉地分不清梦境现实,听见檐雨拒绝,只是贴了上去,将双腿之间昂扬之物顶入她臀瓣间,“弄出来一回,我就放你。” 檐雨:“……” “背过身去吧。” 梦里的交媾,都是两情相悦的,得了应允之后,他才一点点,褪着她的衣衫堆到了腰部。 大片美背裸露在面前,卫朔的手指在脊梁骨上轻轻一点,温香软玉之感,竟是比从前所有都还细腻真实。 他用手握住了早已勃起的茎身中段,轻轻将那层薄皮推到前端,待到完全包裹住了裸露在外的龟头之后,又提着两根手指将它再一抚到底,如此往复,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力道也是越来越大。 …… 卫朔的身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不消片刻,额头脖间已经热汗淋漓,有几滴汗珠溅到了檐雨的光洁的后背上,她的肩头也轻轻起伏了一下,有些热。 没想到,还有更热更粘稠的触感。 情到浓处,卫朔自喉头溢出一声喟叹:“……呃。” 大片白浊的精液喷涌而出,全射在她背上,然后顺着肌肤纹理流淌滴落,空气里白檀与麝香的气味交杂在一处。 竟是难分。 卫朔得了满足,搂着她吻了又吻,缠腻了好一会儿,终于沉沉睡去。 停云霭霭「四」 y ehu a5.co m 翌日,谢昀并未先去衙门里报道,下了朝就由武德帝亲自领着往东宫去。 卫朔告了假说自己不舒服,要在宫里歇着,而卫毅则是一早就听说,昨夜太子轰轰烈烈提审整个尚食局,还让禁卫军带走了几个关押。此番称病大概还是在为符衡的案子置气,摆出一幅不查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来给他看。 “京城已经连了好几日阴雨,没想到谢太傅一来,天气就开始转好。”卫毅双手背在身后,信步往前走着,此刻堆的是笑容满面,“要说还是太傅这名字取得好,昀者,光也。” 谢昀则是谦虚着推辞:“陛下谬赞了,这雨露风霜皆是天恩,与臣并无关系。”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uwang she.i n 两人一路闲聊着,竟然很快就到了。 卫毅先是止住了就要入内通报的太监,而后转身对谢昀叹道:“贞婉皇后在时,将太子托付于前工部侍郎吕正明,奈何工部事务繁忙,且吕老年事已高,只能于学问上略加传授,对于太子日常言行举止,则无力管教。” 原来,陛下是给自己先打招呼来了。 谢昀眉宇间隐约透着些笑意:“殿下年少,尚未及冠,就如同一块璞玉,正待细细雕琢。” 卫毅闻言则摇了摇头:“是顽石还是璞玉,谢太傅很快就知晓,朕今日可将丑话说在前头,这太子太傅一职,断不能随意辞去。” “顽石坚毅,璞玉纯真,在臣看来并无高下拙劣之分,不过是看用在何处了。”谢昀见陛下言辞真挚,倒也是真心劝慰着,“辞官自然不会,臣只求一事。若将来管得狠了,太子御前诉状,陛下饶臣死罪,便是了。” 卫毅哈哈大笑起来,心情颇好,手一挥吩咐那打头的太监:“去里头通传,就说朕带着新任太傅亲自来给太子探病。” 说罢,径自迈着大步朝里头走去。 王公公神色慌忙地迎了上来,想阻止,却没拦得住。 微微抬头用余光去瞥陛下难看的脸色,心中则无奈叹息,陛下与殿下,想来真是有些犯冲的。 太子殿下出去了,陛下却来了,偏偏今日太子殿下起身时心情似乎不好,不许任何人碰他昨夜睡过的床榻。 这才没收拾。 屋里没有卫朔的影子,只有凌乱的床榻和淡淡的腥咸,那上头凝固着的斑驳痕迹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好在谢昀并未察觉出什么问题,不动声色地站在卫毅身后。 卫毅的脸上青一色,白一色,此刻碍于谢昀还在身旁,只得强忍着怒气:“如今这东宫,竟是这般乌烟瘴气!昨晚是谁在这里留宿?” 王公公忽而眼神一亮,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口气上前,正待禀报:“回陛下,昨夜是……” 身后传来女子清洌洌嗓音:“陛下,太子命奴婢前来传讯,说是昨晚连夜审讯,已查出了符大人遇害一事的真凶。” “哦?是吗?”卫毅得了这台阶,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转身往外走去,离这尴尬之地远远的才好,一路走一路顺势问道:“那太子现在何处?” “查了大半宿,今晨疑犯已经归案。”檐雨小心翼翼地铺陈,“太子殿下这会儿正与刑部尚书同在一处,等着向陛下禀明案情经过。” 卫毅眸光一转,对身后谢昀说道:“谢太傅,此事涉及东宫及储君,你既为太子太傅,便与朕一道前去听审吧!” “是。”谢昀双手作揖恭敬地从命。 他听出了那声音是来自昨晚遇见的檐雨姑娘,只是打她身前经过时,依旧只见着头顶发髻,加之他亦是步履匆匆地跟在陛下身后,目光只来得及瞥及她轮廓,未曾谋面。 不知为何,谢昀的心中竟生出些许遗憾的感觉来。 他似有些不甘心,遥遥地回望一眼,却发现她始终低着头没抬起来过,便回过神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来日方长,总有碰面的机会。 停云霭霭「五」 临近傍晚时,卫朔才回东宫,谢昀也跟着一道折返。 王公公寻到檐雨:“这会儿书房里缺个人侍茶,劳烦姑娘去一趟吧。” 她推辞说昨夜脸上被蚊虫叮得不像话,怕惊了太子鹤驾,谁料王公公摆摆手:“该说的老奴已经说了,可咱们殿下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何必这种小事上招他不痛快呢?叫你去,就去吧。” 檐雨没办法,只得端了茶水进书房。 见她面上轻纱半笼,一直垂到肩膀,谢昀倒是有些关切:“檐雨姑娘这是怎么了?” “无碍,不过是夜里被蚊虫咬了。”檐雨的嗓音压得低,轻轻柔柔,“大人请用茶。” 说完,收了茶盘退到卫朔的身旁站着。 座上的卫朔原本在看手里卷宗,这会儿也将眼一挑,隔着那团薄纱就将目光锁定在她脖颈间一团阴影处,再回头去看谢昀时,发现太傅的目光也凝在她的身上。 心头仿佛压了片云似的,看上去轻飘飘的,却能随时翻覆为雨。 卫朔不喜欢旁人盯着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不动声色:“太傅今日刚入宫,怎认得她?” 闻言,谢昀倒是露出了几分笑意,双手作揖朝他拜了拜:“说起来还未谢过太子,竟是安排的如此周到。臣昨夜抵达时,檐雨姑娘不仅收拾好了屋子,连晚饭也准备了。” “本宫倒不知,你还有这种手艺。”卫朔将卷宗放下,心中的疑虑虽打消了,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还在,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似的,话里带着刺,“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昨夜可是见了太傅这般翩翩君子,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声色渐厉,已是蕴藏了浓郁的怒火在其中。 而檐雨一言不发,只是往地上一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淡然一句:“太子殿下要罚,便罚吧。” “殿下大概是误会了。”谢昀不知她为何不辩,连忙为她开脱,“昨夜臣只与檐雨姑娘一面之缘……哦不,其实是连照面也不曾打过,只说了几句话,宫里头就来人将她接回去了。” 说完之后,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殿下,不知道么?” 檐雨抬眼时,目光与谢昀撞在一处。 叫他心头一惊。 好熟悉的感觉,这眼神真的太熟悉了,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时之间,三人都没说话,卫朔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轻轻敲击,心头那片云没聚成雨落下,反倒是像一阵风散去了,他嘴角略微上扬,竟是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这下看她如何狡辩,说昨晚的人不是她。 他清了清嗓:“起身吧,不过是同你玩笑了一句。谢太傅于广宁元年蟾宫折桂,是我大齐第一位状元郎,巡街当日,走马京城是何等风采,令多少京中贵女芳心暗许,哪里能看得上你。” 说完之后,又转向谢昀:“说起来,谢太傅如今已年过三十吧?不知可曾将那些陈年旧事释然。” 此时檐雨已默默退到了帘外候着,却能将里头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卫朔继续说道:“你难道真要一辈子守着那旧婚约过日子?” “信乃立身之本,臣当年是在老师跟前发过誓的——”谢昀的眼中露出些许伤感之色:“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首,我便相信她还是活在人世间的。” 没想到这谢昀才华横溢,内心竟如此迂腐,卫朔不以为然:“如今你已官居一品,此等高枝头,若是那女子活着,怎不来寻?” 被太子这般直接地戳心中痛处,谢昀张了张嘴,竟是半个字都没说的出来。 卫朔不知是对着他还是对着帘外的檐雨,话语意有所指:“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前尘往事不可追,当忘则忘。” 这时,谢昀猛地回过神来:“陛下已答应,待太子殿下及冠之后,便会允臣为老师翻案,她若是还活着,就一定会愿意来与我相认。” 卫朔倒是诧异了一下:“你的老师是……?” “臣的老师,是前朝吏部尚书,顾政熹。” 卫朔先是茫然了一瞬,而后深吸了口气:“原来,你的未婚妻子是他家女儿!当年顾家拒了齐国公府的求娶,说女儿已觅得良配,没想到竟是你……” …… 檐雨只觉得自己的心钝痛强烈,呼吸困难,几乎要晕倒在地。 在听见父亲的名字之后,泪珠控制不住似的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