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娇》 濯娇 第1节 ?  《濯娇》 作者:南川了了 文案: 新帝登基那日,长公主姚蓁垂帘听政。 公主乃皇后嫡出,貌才绝艳,先帝在时,最受宠爱,更甚诸位皇子,冠绝京城。 珠帘下,玉手纤纤,缓缓拿起奏折。 首辅宋濯目不斜视,皎若玉树,徐徐上奏。 而晚间,一座不起眼的小轿自公主殿驶往宋府。 月色朦胧,从前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弯下骄傲的螓首,纤腰伏地,眸中泪光潋滟。 宋濯摩挲着瓷杯:“摄政王是我扳倒的,叛乱的诸王也是我擒进牢中的。想让秦颂活命,想让你姚家江山长在……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睫扑簌,咬紧下唇,不语。 宋濯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么。” * 起先,宋濯只是一时兴起,不满姚蓁曾经的利用与欺骗,想瞧瞧她势单力薄时的狼狈模样。 然烛火轻颤时,她娇声软语,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忘却君子端方,因她痴狂。 那顶临时寻来的小轿,此后日日出入宋府。 他知姚蓁待他并无真心,委身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心上之人。 可后来,情到浓处,她小声啜泣之时,他会贴她耳边,一遍遍狠声道:“瞧清楚了,我是谁。” * 姚蓁平生,唯三后悔之事皆因宋濯。 一是因为曾经的心上人,利用了宋濯。 二是爱上宋濯。 三是没能早些除去宋濯。 …… 【食用指南】 1.1v1,sc,he 2.有强取豪夺情节 3.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蓁(zhēn),宋濯(zhuo) ┃ 配角:【文案2022.2.22/修改于2022.4】 ┃ 其它:围脖@晋江南川了了,想和宝宝们贴贴呀!么么啾~ 一句话简介:禁欲者为爱沉沦,黑化夺娇 立意: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作品简评: 姚蓁生来矜贵,是千娇万宠的公主。但世家割据,皇室式微。时局动荡之下,帝后薨逝,江山倾颓。姚蓁为稳固皇权,不得已委曲求全,寻求首辅宋濯的帮助。宋濯曾以为她心悦自己,自我攻略后,发现她所爱另有他人,对她求而不得,便以皇室兴衰为筹码将她留在身边。两人朝夕相处,渐渐生情,情感与理智磨合、碰撞,最终冲破重重障碍,认清彼此心意,相爱相守。 本文文笔上佳,辞藻清丽,主角间情感拉扯十分细腻,是值得一读的古言佳作。 第1章 赐婚 风冷得紧,软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人脸。昨夜儿才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铺满青砖,松软如银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红裙摆扫出一道银光粼粼的痕迹。 青砖之上,珍珠滚边的玲珑绣鞋踏着雪,发出窸窣的、规律的声响,忽而一顿。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黄门〔注〕迎着风疾步蹚来,拦在姚蓁面前,垂首捧着汤婆子:“公主,天寒得紧,您且端着这个。” 水红色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被风吹的乱舞,瞧不清公主的样貌,只单单望得见一点红唇鲜艳如血,一尖水玉下颌,白皙得几乎透明。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裘氅微动,后摆扫出几道不规则的雪痕,而后长袖底下探出半只雪白的、指尖微绯的手,小黄门低垂着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余光看见公主轻轻颔首,没有应声,捧起汤婆子,放入袖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严实,原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单是瞧见了几根嫩葱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黄门便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忙错开视线,愣愣的瞧着自己足尖。 这一愣神,便忘却了师父说千万要多拦公主一阵的嘱托。回神时,那容华公主已经行至太清殿门前了! 小黄门脚底趔趄,急得头顶冒烟,慌里慌张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红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顺势滑落。 这清浅的一眼—— 小黄门倏地停了步子,望见她艳色无双的精致脸庞,不禁放轻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间却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秾艳,但气质沉淀地矜贵,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着他,神色平静,鬓边簪着一枚玉钗,垂珠随着回眸的动作轻颤,声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却挑起一个有些缱绻的弧度,眼尾绯色潋滟。随着声音传开,她的面前氤氲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水雾,愈发映的那双眼眸漆黑清冷。 小黄门脑门一热,磕磕绊绊道: “宋、宋相公要回来哩!” 闻言,姚蓁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 小黄门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见她的反应。 他暗道自己机灵。传闻中宋相公与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听闻宋相公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早便听闻过他出尘绝艳的雅名,满京城无人能及,容华公主为之倾心,合乎情理。 “……嗯。”顿了顿,姚蓁道,“知晓了。” 说完这么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仅是小黄门一人的错觉。 小黄门纳闷了。 可眼瞧着她将要推开门,他哪里还记得那点疑惑,满心焦急的直想跺脚。阻拦的话未开口,宫婢已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太清殿中,欢声笑语推搡着挤出来。 宫婢捕捉到谈话中的几个字眼,“赢了这局”“赐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脸上瞥,暗自心惊。 姚蓁垂下眼眸,将门推开,踏入殿中。 殿内,黄门总管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起伏的曲儿,伴随着唱腔,一枚银豆叶〔注〕越过地上纵横的“井”字白线,骨碌碌朝她滚来。 姚蓁足尖一顿,那银豆叶便停在了绣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与殿内齐刷刷看来的目光相碰,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陡然静谧。 众人赶忙齐齐伏地行礼:“拜见容华公主!” 姚蓁并未应声,目光泠泠,扫过殿中每一人的脸庞,看向皇帝怀中揽着的妃嫔脸上时,微微一滞,而后对皇帝盈盈一礼。 风雪自她身后簇拥而入,她微微躬身,倾腰的弧度、侧手的位置、甚至是发簪的垂动,皆同礼经中如出一辙,矜贵气浑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抬起头,纤长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平静,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皇帝讪讪地推开怀中人,同女儿面面相觑,实则心中有些发憷,以为女儿是来讽劝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银豆叶上。 姚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顿,俯身将银豆叶捻起,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掷—— 目光所及,银豆叶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为上营。 皇帝神色一缓,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侧的湘嫔,瞧见姚蓁此举,神色却陡然一变,站立不稳,鬓边钗环叮啷乱响起来。 她知道,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容华公主必然是听见了! 传闻容华公主对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女儿,虽心悦那宋濯,又怎能争的过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 果然,在掷完银豆叶后,姚蓁缓缓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嫔脸上,旋即轻飘飘的挪开。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这这位受宠的娘娘忽然闹出动静。但公主的礼仪不允她过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烧着地龙,此刻正旺,虽然门未阖紧,屋中仍炎热非常。 湘嫔同她对视后,前额渐渐渗出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 姚蓁也觉得有些热,便解开裘氅系带。裘氅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略有些单薄的水红色织金宫装,同色腰封,将细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摆上绽着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时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侧,姚蓁含笑问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说些什么话?”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声音,顿时柔了三分,隐隐带着一点婉转的娇媚,酥人骨头。 皇帝笑眯眯:“同湘嫔作赌呢。” “赌的什么?” “湘嫔说,若是她掷中上营,朕便为小五和宋家长子赐婚——” 他说到这时,一旁的黄门总管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便住了声,抬眼望去。黄忠脸呛得通红,不住挤眉弄眼。 这么明显的动作,姚蓁自然察觉到。 她掀起眼帘,目光从湘嫔脸上挪开,看向黄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嫔娘娘并未掷中。” 湘嫔颤声道:“……芹儿无福。” 皇帝朗笑两声:“什么有福没福的,缘分罢了。湘嫔未投中,窈窈随手一掷中了上营,这么说来……” 黄忠总算得了个空子,忙接话道:“这么说来,容华公主与那宋相公颇有缘分!” 濯娇 第2节 “不错。”皇帝道,“窈窈,你说呢?” 姚蓁正危坐着思索事情。她的发髻先前被兜帽揉乱了些,鬓发散开,有几缕贴在雪白脸颊,冲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烟火的清冷,有几分柔婉的美。 闻言她抬眼看向他们,一截雪白柔腻的颈子露出来,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个音节。 风卷起地上松软的碎雪,雪粒子涌进门内,殿前白茫茫一片,宫婢阖紧门。 门前羊绒毯上沾着雪粒子,地龙烧的旺,很快便将雪粒子融成晶莹的水珠。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命人擦去地砖上的白线,重新画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宫婢们走来走去,踩过绒毯,水珠乱颤,有些粘连成水渍,有些弹出很远。 姚蓁出神地瞧着那水珠看,冷不丁听见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帘。 皇帝把玩着银豆叶:“方才你既掷中上营,朕应允诺,为你同宋家长子赐婚,你意下如何?” 赐婚宋濯。 姚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眼,双手手指蜷缩,半晌没有回应。 殿中忙碌的宫婢黄门,无一不放缓动作,竖着耳朵听。 皇帝唤:“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应是巧合,女儿年纪尚小,应在父皇、母后膝下多侍候几年。赐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愿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说笑罢了,朕哪舍得将珍珠儿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点头。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嫔如何投掷银豆叶,她应下,走到面色错愕的湘嫔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条不紊的教她。 ——毫无芥蒂的神色,并不似宫人们原本猜想的那般,会因湘嫔女儿要抢她的情郎而不悦,甚至不顾身份而发怒。 她目光专注,抿唇投掷,衣摆微动,勾勒出纤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静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宫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浊息,即使生的极其秾丽美貌,气质在身,依然不似凡尘中人。 直至—— 殿门重新被人推开,有颀长身影举着伞缓缓走近。 那人穿着雪白色的大氅,边角用玄金色的线织出花纹,迈步走来时,像雪地里直立行走的鹤,孤傲矜贵,嗓音低沉,缓声道:“臣宋濯,拜见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银豆叶,从指尖滑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动,骨碌碌滚至门前。 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映着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颤。 ** 豫州饥荒,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来一回,至少一秋。 虽然有消息传来他们不日归京,姚蓁亦没想到,他们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过了两月。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回过神来,往宋濯身后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一面欣喜于他的归来,另一面又担忧,他会因听到方才父皇说要赐婚于她和宋濯的话语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没有她想见的人。 宋濯行礼后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经过姚蓁身侧时,停顿一瞬,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寒意从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宽阔,站在面前,极有压迫感。 姚蓁不禁往后侧身避让。 宋濯轻声问:“公主在找寻什么?” 他眉眼昳丽,神情淡然,周遭气息是冷的,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席卷。 姚蓁经不住那寒意,又往后避让一些,摇头,钗环铃啷响,嗓音轻柔:“没什么,雪势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则是公主面有绯色,低声软语,宋相公眼中含情,两人举止亲密,行为暧./昧。 他们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为何要推却陛下的赐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说话,走到皇帝身后,同他绕到内殿谈话。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隔着屏风朦胧传来,姚蓁无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面,雪势的确大了,方才她来的时候天还算晴朗,如今正飘落着鹅绒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轻微的颤抖,短促的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离去。 雪太大,无法行走。宫婢们翻找一阵,唯唯诺诺,无功而返。偌大的宫殿,竟寻不到一柄伞。 公主的眉心,缓缓蹙起。 宫婢们瞧见她逐渐变冷的神色,心惊不已,跪地请罪。 吵的她愈发心烦,却不能表露,神情愈发冷淡。 就在这时,皇帝同宋濯谈话完毕,两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窈窈。”皇帝问,“怎么还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面纷飞的雪花:“雪势太大,女儿忘记带伞,殿中也没有伞。”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确很大,十步外不能视物。 他瞧见了门旁竖着的那把伞,视线移向宋濯:“你的伞?” 宋濯轻轻颔首。 皇帝道:“你既没有侍从,便执伞护送公主回殿罢。再耽误下去,雪不知该大成什么样子。” 宋濯应下,拿起那把伞,走到姚蓁身边,与她挨得很近,这次只有半步距离。 一股冷冽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紧紧锁住姚蓁的感知。 他长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吗?” 第2章 狸奴 伞柄是棕木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手指愈发的白,却并不显无力,指节带有沉甸甸的骨感,将伞牢牢握在手心。 姚蓁颔首,两人便一同行礼道别。 走到殿门前,宋濯撑起伞,姚蓁走进伞下。伞面阴影倾覆过来,堪堪可容得下两人身形。 竹青伞面缓缓移动,两道矜贵的身影没入茫茫的大雪中。 公主并不习惯与旁人距离这般近,起先,离他有半臂距离。但这伞实在小的可怜,走了几步后,她余光瞥见宋濯将伞倾向她,他的肩背又十分宽阔,另一半肩膀很快落满细碎的雪。 她便朝他靠近了一些,两人衣袂紧挨,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强势到连风雪的寒冷都似乎被驱散许多。 殿中热气十足,才走入雪中时,姚蓁并未感觉到冷。 走出一段距离后,热气渐渐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宫婢和她手中的裘氅都被落在太清殿中了。 伞外雪正浓,殿中情况未可知,又走了许久的路,绣鞋上沾满了融化的雪,很凉。 姚蓁不大愿意折返回去。 然而宋濯不比寻常人,她不好差使他,帮她拿回裘氅;她在此地等他,也冷。 不若快步赶回宫。 她抬头瞧向宋濯。 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鼻骨在脸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身上的大氅,绒毛肆意纷飞。瞧上去暖和极了。 他与她并不熟识,贸然向他要大氅,或者靠近他取暖的举动,都不妥当。 姚蓁默默朝他身后侧了侧,想以他的身躯为自己略微遮一遮寒冷的风雪。 走了几步,宋濯忽然侧过脸,沉声唤她:“公主。” 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酥痒,顿了顿才应:“嗯?” 两人眼神碰上,宋濯清沉的黑眸微动,示意她接过伞。 姚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伸手接住。 伞的重量不轻,伞上又覆着一层积雪,姚蓁极少自己撑伞,没料到这样重,公主细嫩的手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手一歪,伞盖摇摇晃晃,眼瞧着要砸到宋濯的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擦过她的手,稳稳将伞握住。 他将积雪抖落。伞面缓缓扶正。姚蓁掀起眼帘,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拿好。” 姚蓁迟疑着接过伞,这次用了双手,屏息凝神,将残留他温度的伞柄紧紧握住。 他人性子冷,体温倒是温热的很。 宋濯用低沉的嗓音解释:“伞骨用檀木制造,比寻常伞重了一些,女子拿着的确费力。” 姚蓁不知该应什么。心中有些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提醒。 正搜刮着话术,身后猛地刮起一阵温热的风,缓解了她的寒冷。 视线所及,一片雪白。她微微讶然,下一瞬,被宋濯的大氅紧紧裹住。 她举着伞,没有空余的手,不便系带。 宋濯便垂着眼,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挑起那带子,修长的双指翻转,将领口束好,随后接过伞,淡声道:“走罢。” 姚蓁微微抿唇,未曾想到他竟看出她不愿意说出的窘迫,纤长睫羽轻颤,心中攒出一股暖意。她将脸往衣领中埋了埋,小跑着依在他身侧,快步往自己的宫殿走。 - 到了嫏嬛殿,一抬眼,门前簇拥着许多宫婢。瞧见她,有几名宫婢举着伞快步前来。掌事的大宫女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急切的告诉她,眼神不住往宋濯身上瞥,欲言又止。 濯娇 第3节 姚蓁眼皮急跳,会意,让宫婢引着宋濯先去偏殿稍一歇息,自己提着衣摆,穿过浓厚雪幕,匆匆跑进殿中。 “怎么了?”姚蓁问。 宫女惶惶,不敢直视她的眼:“方才皇后娘娘来寻公主,在殿中停留一阵,发现了公主前些日子捡回的狸奴,此时、此时正在殿中发怒呢……” 姚蓁鼻息一窒,眼睫乱眨,停滞一瞬,抬手推开殿门。 殿中没有光亮,推开的一线门缝,是唯一的照明,可供朦胧视物。 宫人垂首肃立,有些压抑的气氛正在弥漫。 姚蓁收敛心神,缓缓走入殿中,瘦长身影被拉长,风雪肆虐,她的衣摆被吹得飞舞,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感觉到有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她伏在地上,双手合拢,给高台上的皇后行了叩拜礼。 皇后沉声道:“回来了。” “是。” “说说罢。”她命人将姚蓁安置狸奴的竹篓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掀开竹盖,狸猫尖细微弱的叫声响起,不绝于耳。 姚蓁立刻道:“女儿有错。” “初雪时,女儿途经学堂,偶然发现濒死的它,于心不忍,便将它带了回来……” 皇后没应,冷笑两声:“这孽畜,吵得本宫脑仁痛。” 姚蓁立刻想到,幼时她养了一只幼犬,因见到母后而吠叫不止,被宫人活活打死,立刻颤抖起来。 殿中一片死寂,瘦弱狸猫的叫声格格不入。 姚蓁听得揪心,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皇后的指尖磕着木桌,一下又一下,忽然一顿:“你去学堂做什么?” “女儿去找陆夫子请教学问。” 其实不是,她是去寻秦颂的,想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去瞧两眼心心念念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个借口,正好可以来应付母后。 闻言,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招手让姚蓁起身,站到她身边来,漂亮的凤眸闪着柔和的光,唇色嫣红,容貌倾城,温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因此等污浊之物染尘。” 姚蓁垂眸,安静应是。 皇后提起竹篓,掀开褥子瞧了一眼,小猫瘦弱的不如她一只手掌大小,有气无力的叫着。 “的确可怜。”皇后道,“但公主殿中,不要有此物。——你在哪捡到的它,便将它放到哪边去罢。” 姚蓁抬眼看,外面是密密匝匝的雪花,这么冷的天,她若是将小猫放回那偏僻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冻死。 她欲出声恳求,想要皇后宽限一些时日。 怎知皇后忽然惊叫一声,径直将竹篓甩了出去! ——那小狸猫感觉到温暖的手,猫爪胡乱试探,尖利的爪钩不小心勾到了皇后的指尖! 宫人齐齐跪下请罪,姚蓁脑中“嗡”一声,眼睁睁看着竹篓落地,小猫滚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嬷嬷迅速道:“奴婢这就去将那小孽畜打死!” 皇后应了一声什么,姚蓁没听清,只觉得她红唇翕动,十分可怖。 宫人快步上前,眼瞧着就要走到小猫身侧,姚蓁不知从何涌出勇气,疾奔过去,用力推开她们,捧起小猫就往殿外跑!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轻盈,很快便甩开身后一众宫人,跑的不见影。 她浑身发颤,双眼绯红,冲进浓重的雪幕中。雪花砸在脸上,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很冷,赶忙将狸猫收在袖中。 所幸狸猫并没受伤,睁着水蒙蒙的湛湛眼眸看她,看的她心中泛着柔软的酸。 一路疾奔,红墙映雪,疾略而过。 她抱着狸猫,在雪中顿足。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一时觉得这皇宫十分陌生,不知该往那边去。 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处是她想去的。 落雪扑簌,天地寂寥,姚蓁心中一阵悲戚。 蓦地,身后道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姚蓁心中一紧,以为是有人追上来,正要抬步走,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布料。 她想起来,宋濯便是穿的这身衣裳。这颜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宋濯穿着好看,她印象略为深刻。 一回眸,果然见宋濯执伞缓缓而来,瞧见她的狼狈模样,眸色依然淡然,微微颔首:“公主。” 姚蓁仰首看他。她眼尾绯红,目光炽热,眼睫湿润,不知是沾了碎雪,还是才哭过,将宋濯瞧得微微一滞,迟疑的停步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 她听见了嬷嬷的喊叫,浑身一抖,疾步朝他跑来。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不知是风吹还是她跑的太急,扑进他怀中时,她的发簪滑落,叮啷落进雪地里。 绾的十分规整的发髻散开,寒冷的发丝,冰丝绸一般滑了他满手。 宋濯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她的手也是凉的,眼眸直勾勾的瞧着他,眸色潋滟,满是恳求,双手摸索着去寻他的衣袖,摸到了,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攀住。 “求你,”她眼中潋滟着一汪泪,嗓音褪去平时的冰冷、不近人情,软糯而带着一点哭腔,“帮帮我……” 她掀起衣袖给他瞧,一截藕段般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探出一只颤巍巍的狸猫脑袋,花色是规整的灰黑白。 姚蓁长发散在身上,披在脸颊边,乌发映雪肤。 一人一猫,皆是眼中水汪汪,神似地楚楚可怜。 宋濯喉头微动,冷静地抽回手,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一声声恳求无果,姚蓁眼中盈着的那汪泪水,摇摇欲坠。 他是这般的心冷,传闻他又极度好洁,怎会出手相救。 姚蓁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一点点滑开,眼神中充斥着无助。 她忽然想到,她的母后,与宋濯母族,有些渊源。 于是她再次将手按在他的袖口之上,低声恳求:“宋濯哥哥,求你,将她带走罢。” “天怎么冷,你若不带走它,它会活活冻死的……求求你……” 说到这里,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尾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垂在小巧的下颌之上。 在她唤出那一声“宋濯哥哥”后,宋濯眉头微蹙,神色似有动容,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 姚蓁瞧出他的心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将小狸猫捧出。 小狸猫又开始哀叫。 宋濯深深看了姚蓁一眼,目色翻涌,鼻息微沉。 一墙之隔,不断有声音传来,姚蓁不敢再耽误,趁他态度松动,迅速掀开他的衣袖,将小狸猫安置进去。 冰凉而柔嫩的手指,始终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 第3章 玉簪 伞面不知为何,偏移了一些,细雪簌簌,落了两人满头满肩,宛若白发。 猫儿贴着宋濯精瘦的手臂,感受到温暖与淡香气,迟疑一阵,用猫头贴在他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发出极轻的、柔软的一声:“喵~” 这一声唤回姚蓁的思绪,她察觉到不妥,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带感激,看向宋濯,嗓音轻轻柔柔,还带着点鼻音:“多谢。” 她为她之前对他的腹诽感到抱歉。 ——他们二人并不熟识,他又不明事情来龙去脉。 起先不肯帮她合乎情理,最后出手相助,乃是他为人璞玉浑金,良善敦厚。 随着她退开的动作,柔顺的长发,缓慢地一缕缕从宋濯手掌、手臂滑离。 宋濯面若冷玉,神色淡然,没说什么,将伞扶正,收拢袖口。 他漆黑的长眉上沾着碎雪,深邃眼神从她潮./湿的眼睫上略过,一言不发。 周遭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涌过来的。 姚蓁此时才发觉自己并未跑出多远,此时身在嫏嬛宫外的夹道中。 她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听见动静,眼神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明显是在畏惧。 可很快,宋濯瞧见,她恢复平静,面色淡然到几乎有些冷,对他道:“雪又要下大了,快些走罢。” 她收放情绪,这般自如。 猫儿不安分地在袖中乱蹭,它太小,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宋濯垂眼,执伞的手轻轻拍在袖口处:“安分一些。” 猫儿哑声“喵喵”抗议,扒着袖口钻出来,对上他冷黑的、压迫感极强的眼眸,僵住,缓缓退回袖中。 姚蓁看着它,眼眸中融化出一些不舍的情绪。 一时谁也没有动。 “公主,你不走吗?” 蓦地,姚蓁听见宋濯这样问。 她微微睁大双眼,猛地抬头看他。 宋濯掀起眼帘,目光从声音嘈杂处,远远望向静谧的宫墙外:“太子一行人,此时就在宫外。” 太子一行人。 其中就有秦颂。 姚蓁鼻息紊乱,心跳砰砰,思忖一阵,才试探般的问:“你的意思是,能带我出宫?” 濯娇 第4节 “是。” 他这般笃定,姚蓁又有些犹豫了:“父皇母后那边……” “臣去说。”宋濯道。 身周的脚步声与搜寻声愈发密集,两人蹚着雪,快步挪移至相对静谧的场所。 姚蓁心跳面露希冀,侧首看向他。 这次酿出大错,还如此忤逆母后,姚蓁不用思索,也知母后必然动怒,自己也将又一次被禁足殿中,对外称病。 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明明她有另外的选择的。 宋濯垂首,敛去黑沉眼中情绪,低语几句。 姚蓁听得眼中泛起点点亮光,微微颔首。 ** 出宫的东华门前,矗立着两排肃容的卫兵。 姚蓁心跳的极快,举着伞,停在数十步外,宋濯冒雪过去,长身玉立,去寻家中车马。 她将伞遮得很低,从外面看,只露出一点红唇,引得过往巡逻的守卫频频注目。 她身后有站岗的守卫,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 “皇后宫中才传信,说是找不见容华公主了,让咱们留意些,还交待不要声张。你说这么个大活人,出行时又是前拥后簇的排场,怎么会找不见了?”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公主是个倾城的美人,应当极好认,不怎么费力,说不定还能捞着些奖赏。” “有多美?”有守卫问,朝前方努努嘴,“有前面打伞的那个小娘子美吗?” 众人齐齐抬眼看去,姚蓁听见他们的交谈,怕他们将她认出来,匆匆将伞一偏—— 于是他们只瞧见了一截细腻的手腕,和伞下垂落如瀑的青丝。 不远处的宋濯命人牵来马车,自己稳步朝她走来。 行走时,他不经意抬眼,恰好看了一眼正在往这边看的守卫,雪色下苍青色的衣襟,映得他眼神极冷。 守卫没想到人是随宋濯来的,愣神一瞬。 传闻宋家公子性冷喜洁,不近女色,今日一见,未必如此。 宋濯收回目光,抬起伞,站到她身侧偏后处:“上车罢。” 他将伞递给侍卫,垂眸瞧着自己衣袖,又抬眼瞧姚蓁,眉尖微蹙。 姚蓁扫视马车几眼,扶着门框,踩着脚蹬踏进车。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眉心蹙的更紧了。 – 才进马车便听见了猫儿细弱喵喵声,姚蓁在铺着软毯的凳子上坐正,目光四下逡巡。 宋濯进入车中:“在匜(yi)盆〔注〕中。” 姚蓁目光落在案下堆叠着绒毛的盆里,俯身,指尖挑起绒褥。 猫儿瞧见她,停止喵喵叫,舒适地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弧,嗓中发出微弱呼噜声。 她用指尖轻轻贴了贴猫咪的脸侧,宋濯落座,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世族当权,宋家势大,守卫们无人检查宋濯的车辇,马车载着公主,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如此顺利,姚蓁有些恍惚。 她一言不发,宋濯生性寡言,一时无人出声。 行了一段距离,宋濯挑开帷裳,向外瞧了一眼,道:“陛下此时应收到公主思弟心切,随臣出宫的消息了。” 姚蓁抬头,从帷裳缝隙中瞧见茫茫大雪,轻轻应声。 又行了一段路。 宋濯忽然让侍卫停车,耳语吩咐几句,侍卫离去,很快折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递到宋濯手上。 他问:“公主要饮吗?” 姚蓁心中装着许多事,没有胃口,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宋濯便将羊奶放置到温热,用小匙舀了一些,喂给小猫。 等姚蓁发觉时,猫儿已吃的肚皮滚圆,而她也到了地方。 她真挚道:“多谢你。” 宋濯道:“不必。” 下马车前,姚蓁又犹豫了,恋恋不舍回头瞧小猫。 猫儿并不知晓这一场离别,在温暖的被褥中餍足地睡着。 她看向宋濯,后者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的挑起衣袖上一根白色猫毛,放置在一旁。 姚蓁垂眼,慢慢走下马车,看上去面色平静,瞧不出难过之色,只有她自己知晓,心中苦涩的很。 她身不由己,猫儿不适合跟在她身边,托付给宋濯是无奈之举,也是明智之举。 只是……总归还是怕日后不能再相见。 她有些难过,只盼日后猫儿莫要忘了她。 ** 赈灾一行人才至京城,便被皇帝一道口谕拦在了宫外,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只传宋濯一人进宫汇报灾情。 姚蓁面前的便是那间宅子。 门前两侧布满乔装的皇家禁卫,姚蓁裹着大氅,亮了身份,被恭恭敬敬的请进去。 太子在二楼,姚蓁穿过院子,搭着木梯上去,一进门,十二岁的太子姚蔑便小跑着迎上来:“皇姐!” 姚蓁应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奔波,可还适应?”她问。 太子的面颊比往常在宫中时,要黑瘦许多,闻言憨厚地露出笑容:“嗯,蔑儿跟着宋哥哥和秦哥哥,还有官员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姚蓁环视房中,并未寻到她想见的人:“你秦哥哥呢?” 姚蔑答:“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姚蓁未免有些失落,但不便表露,又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几句体己话,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对镜将散开的长发绾好。 拿掉兜帽,绾发时她才发觉,在宫中掉落的那枚簪子不见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捡了,当时情形紧迫,或许是记错了。 她身上披着宋濯的大氅,屋中有地龙烧着,很暖和,便褪了下来,抱在怀中。 他身量高,衣服也宽长,被她穿在身上,未免有些拖长,弄脏了后摆。 得洗净后才能还给他了。 她对镜绾好发,姚蔑走进来,瞧见她搁在一旁的大氅,尚且青涩的脸庞上露出一道了然于胸的促狭微笑: “皇姐,这是宋哥哥的氅衣罢?” “嗯。” 姚蔑脸上戏谑之色愈浓:“还说你与宋哥哥不熟识,同行一路,他洁癖重的狠,莫说是女子穿他的衣裳,便是我们碰一下也是碰不得的,你俩……” 姚蓁放下篦子,面无表情,淡淡瞥他一眼。 眼眸清湛漂亮,却让人无端生冷。 姚蔑背后一寒,乖乖闭上嘴,退了出去。 才走出去,又颠颠跑回来:“皇姐,皇姐!” 姚蓁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刚要出声斥责,姚蔑继续道:“秦哥哥回来了!” 她鼻息一窒,胸口处漾起一圈圈酸甜的波澜,哽了一阵,低声道:“我下去瞧瞧。” – 此时雪势才止,明月皎皎而出,满院银辉。 姚蓁顺着木梯走下楼,缓缓瞧见堂中全貌。 月白色衣袍的公子,从雪地里翩翩迈步走进门,衣襟上好似沾满了雪的白。 他没有注意到她,对主位处微微颔首。 姚蓁心中有些失落,但能瞧见他一眼,总归还是欣喜的。 或许是因她站的位置有些偏,秦颂没看见她在这里,才先同堂中人搭话的。 想到这,姚蓁才注意到,原来屋中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迈进堂中,走了几步,瞧见苍青色的衣襟,端正坐在面对门的雅座上。听见脚步声,他侧目看来,眉骨沉沉压着眼,凤眸漆黑,眉眼分明昳丽,浑身却透着一股子冷劲。 正是宋濯。 秦颂也瞧见了她,微微讶异,旋即浅浅一笑,行礼:“公主。” 宋濯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姚蓁看着他们,隐约记得两人是远方表亲关系,宋濯唤秦颂一声表兄,他们私底下关系还算不错。 因而宋濯见到秦颂,便将眼神从姚蓁身上抽回,询问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秦颂一一应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心底却十分烦躁。 他才从外奔波回来,满身尘土,鬓发散乱。 若是平常倒也无碍,只是此时,一旁站着位清冷出尘的公主,宋濯又着锦衣玉带,玉冠玲琅,对比之下,显得他愈发寒酸。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实在不想多说下去。 宋濯只是随口一问,秦颂回答完,他便不再说话。苍白修长的手,捧起一旁放着的策论,一页一页的翻着看。 濯娇 第5节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秦颂虽欲与公主多说几句话,但宋濯在此,他做什么都显得黯然失色,便寻了更衣的借口要离去。 姚蓁不便跟上去,原地踟蹰一瞬,又不知与宋濯说些什么。 想问他说要回府,为何又在此停留折返,又他是因为公务,她不便询问,说出来反倒尴尬。 便也寻了个由头,欲上楼。 “等等。”宋濯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寂静的堂中响起。 姚蓁与秦颂同时止步,看向他。 宋濯垂眸,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摊在掌心之上: “公主,你的簪子,落在我那里了。” 第4章 送药 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 宋濯迈进房门。 迎面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他褪下披风,垂眸看,小猫颤巍巍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抬起乌黑的眼眸看他,水涔涔的眼眸。 依旧瘦弱,但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宋濯温声道:“喂过它了吗?” 侍从答:“喂过了。” 宋濯往前迈步,小猫倏地缩回屏风后,他便停住脚步。 半晌,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这顽物。” 他不再管它,折到另一侧,捧起策论看,时不时低咳几声。 手边烛火明灭,映出他俊美的轮廓,高挺的鼻尖泛着一点光。 支摘窗未关紧,风幽幽吹拂进来。 宋濯起身去关,回身时,足尖一顿。 小猫蜷缩在他脚底,瑟瑟缩紧身子,险些被他踩到。 宋濯凝眸看它,嗓音清磁:“小东西,你跟着我作甚?” 小猫自然听不懂他的语言,确认危机解除后,“喵喵”两声,从他脚旁挪开,雪白的爪间,拨弄着一个小物玩。 宋濯从一旁绕过,脚步放慢许多,入座后,忽然一顿,目光落在猫爪之间,眼中泛开微冷的光晕。 隐在暗处的侍从一眼瞧见那枚骰子。 ——这是容华公主给公子的。 濯娇 第6节 侍从心尖一凛,拿来毛球,同小猫交换,将那骰子取回,想要打水洗净。 宋濯忽然出声:“放下罢。” 侍从便搁在宋濯面前的桌案上。 宋濯看着策论,并未移目注视。 侍从退下。 宋濯的目光从策论上挪移至骨质莹白的骰子。 骰子泛着一股幽幽的清甜香气,属于女子的,极淡、极好闻。 宋濯微微向后侧身,火光明灭,他脸上攒着高低起伏的阴影,瞧不清神情。 须臾,他捻起骰子,收拢在袖中,神色淡然地捧着策论,继续研读。 侍从忽而折返:“公子,殿下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伤寒的药。”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容华公主殿下,只身前来。” 此时已过一更。 公主只身前来,身旁仅有一名婢子。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着实有些不妥。 侍从欲言又止。 宋濯拢着袖口,拨了拨烛芯。淡然道:“请公主进来罢。” 他起身,顿了顿,折返,从袖中拿出骰子,放在桌案上,才出门迎接。 ** 姚蓁提着食盒,站在宋濯院门前,婢子提着灯尾随。 满庭月色如水,姚蓁垂眸瞧水面上的树影婆娑,心中直埋怨姚蔑不靠谱。 ——他说药很快便能煎好,姚蓁素来有耐心,便陪他等;候了一个时辰有余,药终于煎好后,两人带着侍从携行而来,半路他却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腹部,说是吃坏了东西,闹着要去如厕。 他素来惧黑,姚蓁便由着他带走大半侍从,自己领着婢子只身前来。 药已经煎好,姚蔑说自己先前知会了宋濯,不来有些不妥。 而现在,姚蓁站在月光下,忽然觉得,来了似乎也有些不妥。 她踟蹰着,拿不准怎么办才好。 脚步声渐渐响起,宋濯轻轻咳了两声,声音极低:“公主,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隙,有隐约的猫叫声从屋舍内传出。 隔着一道廊庑,宋濯目光照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他在等她进门。 姚蓁抓紧食盒,裙摆扫过粼粼的月光,随他进屋。 待她进了门,宋濯将门掩上,略微抬起眼眸,看向她手中食盒,又看向她。 瞧不清神情,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深邃的海,令一切都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姚蓁的一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起来。 她抿抿唇,忽然有些后悔今夜来访了。 第5章 骰子 姚蓁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被他的目光瞧着,她坐立不安,分明是冷天,她衣着也并不厚,手心却渐渐出了汗,浸染在木制提手上,有些滑,又有些刺手。 宋濯的眸光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挪移向旁处。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 宋濯行至屏风处,将猫儿引出来,示意她看。 数日不见,小家伙精神了不少,探头探脑打量一阵,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被宋濯的衣摆拦住。 姚蓁心里欢喜,搁下食盒,蹲下身子,唤“喵喵”,引它到身旁。 宋濯让开,打开食盒,将药碗端起。 黑苦的药汁,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碗中人目光沉沉,将苦涩药汁端在唇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他缓缓吞咽着,眉头终究是轻蹙起来。 姚蓁逗弄着猫儿,眼瞧着要将它哄进怀里,蓦地,身后宋濯剧烈咳嗽起来,一声紧紧接着一声。 她浑身一僵,惴惴回眸,见他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抚着胸口,眉心皱地厉害,墨发因身躯起伏而前后摇动,像一片潋滟的水波。 犹豫一阵,她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连忙要破门而入,手触及门扇,想到什么,缓缓退回。 门内,宋濯的眼眸中咳出水色,面庞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眉心皱得愈发紧,强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侧身,拿出一个茶盏,似是要倒水。 然而他此时的模样,着实不像无恙,浓长眼睫沾湿,手颤抖地厉害,连茶壶都拿不住,无助极了。 姚蓁疾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茶壶,往茶盏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 宋濯将水递到唇边,溅出一些水来。他的唇此时因呼.吸.急.促而异常红润,顾不得以袖掩面,水面迅速沾上唇,快速消减下去。 姚蓁踯躅一瞬,快步绕到他背后,手抬起,落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温热手掌贴上后背。 宋濯浑身一颤,肩背骤然紧绷起来,目光在一刹那变得幽深无比。 屋中好热,地龙许是烧的旺了些,他的额角渗出一些汗珠。 姚蓁没在意,目光忧忡。他出了这么多冷汗,她疑心他犯了咳疾,喘不上气,见他似乎没那么咳了,便将手放下来。 她脚步嗒嗒,推开门唤侍从:“还不快来瞧瞧你家公子。” 宋濯稳住鼻息,嘶哑开口:“不必。” 侍从原本也没打算进门,闻言立即隐在暗处。 姚蓁回首。 猫儿早便被方才的这一遭变故吓得不知躲在何处,她目光逡巡一阵,未瞧见身影,目露失望之色。 再瞧向宋濯时,他面上已褪去薄红,端坐着,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小口啜饮,瞧不出一丝方才流露的无助与狼狈。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掀起眼帘,眉梢微微挑起,与她对视。 经历了方才,姚蓁忽然没那么惧怕他了,甚至在他瞧过来时,也未在第一瞬间错开,脑中反反复复映着他墨发微微散乱的模样。 所谓君子如玉,出尘脱俗,果真名不虚传。 她努力将脑海中的身影挥散,将注意力转向旁处,问他:“公子是有咳疾吗?回头我让蔑儿去宫中请来御医,为你医治。” 宋濯垂眸,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缓缓摇头。 他道:“只是呛着了,无碍。” 姚蓁轻轻颔首:“许是喝的太急。” 他既然饮完了药汁,姚蓁便不便在此久留。她唤来婢子收拾药碗,侧身让到一旁,不言不语。 一时屋中,仅有杯盏碰撞的细微响动。 宋濯瞧了一眼桌案。 那枚骰子早便在方才的慌乱中,骨碌碌掉落至瞧不清的黑暗处。 他忽然起身,修长影子,落在姚蓁身前。 她若有所感,回眸。 他身量极高,姚蓁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也堪堪与他肩膀齐平。他一起身,整间屋子便忽而变得有些狭窄。 那股让姚蓁承受不住的冷冽气息卷土重来。 她不禁退让。 宋濯行至她身侧,伸手取下披风,披在身上:“我送送公主。” 姚蓁赶忙道:“不必,天色已晚,你又染了风寒,快歇息罢。” 宋濯眸色沉沉:“好。” 婢女提着收拾好的食盒,跟在姚蓁身后。 姚蓁与他道别,接过食盒,往屋外走去。 烛火倏地跃动起来,姚蓁听见宋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 “若公主今日送来的是毒药,濯饮得这样急,此时恐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面容娴静,双眸却因讶然瞪大:“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毒害你。” 她听见宋濯极低的一声笑,然而他背对着灯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说笑罢了。”最后,他这样道。 姚蓁怀着疑惑离去,心道,宋濯此人,着实有趣,又着实无趣,说笑都说的让人满头雾水。 - 待她离去,他掩上门,缓步行至案旁,俯身将那枚骰子捡出来。 侍从端水入内,供他净手。 宋濯并未洗骰子,用布料轻拭表面,便拿在手心把玩。 侍从瞧得惶惶,心道,公子一向喜洁,为何不肯清洗这骰子? 濯娇 第7节 他只知这是公主所赠,却不懂其中含义。 这般想着,他便问出了口。 宋濯目光沉沉:“我亦不知。” 他只知“玲珑骰子安红豆”,但不明公主差人赠他此物,究竟是何意。 骰子被他放在案上,公主是否瞧见,他也不知。 指尖微动,骰子在其上翻转,幽幽香气缓缓扑鼻而来。 宋濯心中没由来地泛起一股烦躁,他敛眉,压去那股情绪。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叩门声。 宋濯收了骰子。 侍从问:“何人?” 秦颂的声音隔着门扇传入:“是我,咏山。” 宋濯颔首,侍从将门打开,放秦颂入内。 他步履生风,满脸忧心:“你可曾有事? “我方才瞧见公主,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你风寒病症加重,便赶来瞧瞧……”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秦颂还欲说些什么,眸光落在他湿.红的唇上,忽而一凝。 “你嘴怎么了,缘何这般红?” 宋濯被他问得微怔,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是有些红肿。 “许是天干,有些火气。” 秦颂目光犹疑不定,联想到方才见到公主时,她心不在焉、眉头微蹙的态度,有一个荒诞的猜测渐渐在他心中发芽、生根。 他觉得自己洞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两人,莫不是当真有了私情?! 秦颂往先是听闻过一些宋濯与姚蓁之间的传闻的。 可他日日跟在宋濯身侧,深知两人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向来不信。 如今却渐渐有些信了,琢磨两人是怎样生的情。 他知宋濯一向好洁,不近女色,可……公主那般的女子,他会动心,在所难免。 思忖片刻,他落座宋濯身侧,目露促狭:“火气这样大,房没有个人儿可不行。赶明儿我去问过舅父,选几个清白的姑娘送至你房中,好纾解纾解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 ——宋濯侧首瞥他,漆黑的眼眸中,尽是冷意。 秦颂不敢再提,又搭了几句话,宋濯似乎在沉思,不怎么回应,便讪讪离去。 第6章 河患 ** 积雪消融,天气渐暖。 饥荒赈灾一事,果然另有隐情,查出许多受贿的官员,牵连之广,涉及多地官员。 此事处理起来颇为棘手,宋濯日日被召进宫,连续数日,终于办妥。 水落石出后,皇帝依旧未提及让太子、公主回宫之事。 此时,太子、公主正穿行在宋府的花园中,鼻端隐隐约约萦绕着梅花的幽香。 姚蓁驻足,瞧着吐蕊的梅花,面上不见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她对姚蔑道:“去年此时,凌汛河患严重,今年不知是何光景。” 姚蔑眨眨眼:“宋哥哥去宫中探问,应该很快便知晓了。” 姚蓁叹息一声,同他慢慢往回走。 园中种植各种梅花,足见主人家有多喜爱此物。 穿梭在花中,满是香气,她的忧虑被冲淡许多,渐渐行至宋濯的院子附近。 姚蔑瞧见宋濯的侍从,招手唤过来,问:“宋哥哥回来了没呀?” 侍从答:“回禀太子殿下,公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中。” 他看一眼姚蓁:“公子方才还说,要去寻太子、公主商议事情呢。” 姚蓁来这附近,不过是期盼能瞧上几眼秦颂,并不打算与宋濯见面。 可他此话一出,她不去便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拢拢氅衣,颔首,对姚蔑说:“进去瞧瞧。” 院中灿阳倾泻,暖融融的,宋濯坐在石桌前,俯身喂猫。 他穿着进宫面圣的渥丹色官服,尚未换下,红色衬的他脸色愈发白皙,不是苍白,被日光一照,鼻尖、下颌,连同衣袖下的修长手指,皆是白玉一般的质感。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眸,起身行礼。 狸猫踩着他的玄靴上,探头探脑,“喵喵”叫唤。 姚蓁不知说些什么,姚蔑自然不敢吭声,偷偷瞥皇姐。 腹中搜刮一阵话,姚蓁询问道:“公子的风寒可好了?” 宋濯颔首。 姚蔑便弯着眉眼,走到他身旁,道:“宋哥哥,方才侍从说你找我和皇姐有事,是什么事哇?” 宋濯道:“不急。” 他看向一旁正热衷为自己梳理毛发的猫儿,迈步走向姚蓁,猫儿被他一看,乖乖尾随,随他走到姚蓁身旁。 姚蓁有些恍惚。 最近因赈灾之事,他十分忙碌,她似乎许久未见过他了,看向他时,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有些陌生,不似从前那个冷漠的人。 宋濯行至她身侧,浓黑睫羽垂下来:“公主还未告诉濯,此猫之名。” 姚蓁一怔,随即面露赧然:“……未曾取过名。” 女郎羞涩时,脸颊沁出芙蓉般淡淡的红,含羞带怯,她今日穿妃色裙裾,妍丽而不妖娆,卓然妩媚,眼眸却清澈得很,宛如出水菡萏。 宋濯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姚蔑颠颠地跑过来,抱起猫咪,放在怀中逗弄,笑问二人:“现在要取名字吗?” “公主来取罢。” 姚蓁眨眨眼,没想到他会让她来。思忖一阵,试探般道:“……咪咪,或者喵喵?” 她对上两人的目光,脸又微微红:“花花怎么样?” 姚蔑摇头:“不怎么样。” 姚蓁不理会他,将目光挪移向宋濯,后者略一沉吟,淡淡道:“小名便叫咪咪吧,它应习惯此名了。” 姚蓁目露感激,有些得意的瞧向姚蔑,口中唤:“咪咪,咪咪,过来。” 猫儿“喵喵”回应,在姚蔑怀中挣扎起来,姚蓁伸手接过,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脊背。 侍从端来茶饮,宋濯坐回石桌旁,端起茶慢饮。 茶雾氤氲,弥漫在他眼前,模糊了他的面庞,却将那双漆黑眼眸映得愈发黑沉。 姚蔑坐到他身旁,问他,说要找他们议事,究竟是何事。 宋濯搁下茶盏,不应他,温声道:“公主。” 姚蓁正掻弄着猫儿下颌,闻言抬头。 他缓声道:“陛下旨意,明日,公主便回宫罢。” 姚蓁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哀婉起来,眉尖微蹙,眼眸像阴雨天时潋滟的湖面,眼睫眨呀眨,颤呀颤,牙齿缓缓咬住内侧的一点嘴唇。 她的眼眸会说话,在用眼神询问他,为什么。 姚蔑“呯”地搁下茶盏,嚷嚷:“为什么啊!” 他亦不喜留在宫中。 宋濯淡然道:“黄河水患,陛下命你我前去,公主独自留在府上,不妥。” 姚蔑一听,气焰微弱下去。 宋濯治水能力出众,前些年未曾高中状元时,便随父前去治理了洮河水患,皇帝特赐字“君洮”。 如今他未及弱冠,中第一年,便身居五品大学士,放眼朝中,向前数五十年,也不曾有他这般杰出的郎君。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去治水的人。 姚蔑自然找不出什么缘由反驳。 一时寂静。 姚蓁兀自出神,牙齿在唇上咬出一排泛白印记,连怀中猫儿挣脱她的怀抱跳出去,也不曾察觉。 她不想回宫。 她自小被圈养在宫中,宫中的红墙砖瓦,她早已看腻,高啄檐角与屋脊兽,都将人压迫的心头沉甸甸,喘不上气来。 她抿抿唇。抬起头来,目光泠泠:“若是,我请命与你们同行治水呢?” 宋濯沉吟:“路途颠簸遥远,公主恐怕受不住。” 姚蓁的目光渐渐亮起来:“不曾试过,又怎知我不行?” 她眼中重新焕发神采,灼灼眸光,看向宋濯:“可以吗?” 濯娇 第8节 宋濯目光微微闪动,视线移向旁处,轻轻颔首。 “且去一试。” ** 姚蓁悄悄入宫,拜见了她的父皇。 太清殿寂寂,宫门阖紧,宫婢屏退。 姚蓁换了一身宫装,跪在地上,水红裙摆在身后荡漾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皇帝焦灼地在她面前踱步,眉头紧皱: “窈窈啊窈窈,你让父皇怎么说你!父皇拦下你母后,破例让你在宋府住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很荒唐了,你你你你……唉!” 他伸手扶姚蓁,让她起身。 姚蓁不肯,跪在地上,双手交叠,缓缓叩首。 她眸光盈盈,身姿柔婉,直起身时,腰身挺得很直,浑然不似旁人行礼时那般卑微:“女儿觉得,随行之事,并不荒谬。” 皇帝重重坐在龙椅之上,烦闷地揉揉眉心:“你说说看。” “一则,女儿乃是父皇与母后唯一的嫡女,百姓若是听闻女儿前去,出于对皇室的尊崇,民心必然会稳固许多。 “二则,最近贿赂官员之事频出,碍于父皇之威,女儿若前往,当地官员应当会忌惮许多。” “三则……” 她清晰地、一点点陈列出自己的理由,说完后,又深深叩首。 皇帝听完,沉吟不语。 半晌,叹息一声,将她扶起来,缓声道:“那便随你。 “传朕旨意——” - 姚蓁带着皇帝的旨意,走出太清殿。 殿外,一身冕服的姚蔑急切凑过来,询问:“父皇怎样说?” 他身后,在姚蓁来之前正与皇帝议事的秦颂亦疾步上前:“殿下,陛下意下如何?” 姚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袖中澄黄圣旨露出一角,面上浮现浅浅笑意:“同意了。” 姚蔑雀跃,小声欢呼。 他们缓缓走下台阶。 迎面,皇后闻讯而来,在侍从的簇拥下,冲姚蓁招招手。 姚蓁恐她阻拦,踟蹰一阵,慢慢挪移过去,微微抬首,仰视她华贵雍容的母后。 皇后目光沉沉,打量着她,伸出一只手,将她的鬓发挽在耳后,拥她入怀:“好孩子,路上小心。” 即使从前多有龃龉,此时姚蓁亦鼻头一酸,贴在她怀中,轻轻颔首,钗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皇后将她的婢子浣竹领来,吩咐了许多,浣竹皆一一应下。 姚蔑并非皇后所出,但由皇后一手养大,因而她也将姚蔑唤至身侧,抚摸着少年的头顶,谆谆教诲。 “……万事皆要小心。” 最后,皇后道。 他们应下,行礼告别。 路途遥远,出行不便,应轻装简行,因而连同仆从十数人,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姚蓁若有所感,回眸。 皇后立于台阶上,日光灼灼映下来,瞧不清她的神情。她瞧见姚蓁回头,摆摆手。 姚蓁登时红了眼眶,转过头去。 姚蔑默默贴紧了她。 几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重。 姚蓁踟蹰一阵,同落后半步的秦颂搭话:“秦公子。” 秦颂应:“怎么了,殿下?” 他悄悄朝姚蓁递去眼神,公主眼眶薄红,眉尖微蹙,未施粉黛,面若敷粉,苍白而不孱弱,像一朵泣露芙蓉,惹人怜惜。 姚蓁垂下眼眸,轻声道:“此去治水,秦公子一齐去吗?” 秦颂颔首:“一齐去。” 姚蓁点点头,余光瞧着他的俊俏的脸庞,抿抿唇。 想到有他一路同行,她的不舍与忧虑便少了一些,心中酸酸涨涨,因即将到来的相处时日,又有些高兴。 她眨眨眼眸,心中幽幽一叹,始终未曾想通。 ——当初宋濯在宫中替夫子授学,秦颂随行帮忙时,她鼓足勇气,托幼弟将那枚相思骰子并一枚红豆,装在信笺中,递给秦颂后,为何他待她的态度依旧如同从前。 疏离敬重。 他究竟是未领悟她的意思,还是领悟后,不想回应呢? 姚蓁不知道。 她亦不能拉下身份去询问,只能悄悄揣摩他的态度,以此猜测探究。 第7章 劫难 治水少不得工部协作,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工部侍郎指派与他们同行。 整顿完毕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京出发,往西北凌汛最为严重的朔方行去。 初始的十天,因途经辖地距京城富饶之地较为近,姚蓁还算适应。 渐渐的,马车驶离京畿,平原拔地而起,山脉错落高低,她渐渐有些不大适应。 公主代表皇家威仪,故虽她多有不适,却不能表露,只成日煞白着一张小脸,待在马车内,除却停车休整外,极少露面。 更别提寻找机会与秦颂相处。 这一日,她们行至信陵。 信陵属姚蓁三叔信王封地,宋濯派人先行一步通报,车队在驿站稍作休整。 姚蔑倚靠着车厢,百无聊赖,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着车壁,弄出一些动静来。 宋濯自外挑起帷帐:“怎么了?” 姚蔑神色恹恹:“没怎么,有些无聊……” 他看见宋濯,眼眸亮了亮:“宋哥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宋濯淡声道:“殿下请问。” 姚蔑眨眨眼,看向一旁惨白着脸的皇姐,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道:“你上车来。” 宋濯婉拒:“不妥。” 姚蔑探头向外看,见车队休顿的差不多了,将要进城,便指了一名侍从,让他牵走宋濯的马。 “骑马多累啊,”他道,“你歇一歇,马儿也歇一歇,快上车罢!” 宋濯只好上车。 姚蓁微微掀起眼帘,同他搭了两句话,因为在马车中,她便没有强支起精神,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不愿过多言语。 宋濯落座在姚蔑身侧、姚蓁对面,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姚蔑随口问了几个胡诌的问题,便不再缠他,歪在塌上假寐。 宋濯捧着书本看,久久盯着一页,似是遇到了困惑,眉尖微蹙。 姚蓁浑浑噩噩瞧见,怕自己弄出动静叨扰到他,放轻鼻息。 宋濯眉头蹙地更紧。 行到人烟稀少的山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姚蔑被颠醒,揉着眼眸掀开帷帐。 外面天气晴朗,惠风和顺,远处返青的高山缓缓后退。 他轻轻“咦”一声。 姚蓁看向他:“怎么了?” 宋濯亦放下手中书本。 姚蔑问:“近来未曾降雨,西北又少雨,为何会有水患?” 他看向姚蓁,姚蓁不知。 又看向宋濯。 宋濯沉吟一瞬,缓声道:“朔方靠北,河面常年凝冰,河水……” 他缓声说着,姚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听。 姚蓁听着两句,犯了困,托着腮沉沉睡去。 宋濯解释完,低声问:“听懂了吗?” 姚蔑用力颔首。 宋濯便将目光扫向姚蓁,后者撑着脸,睡得香甜,脸颊硌出深浅不一的红印。帷帐被颠得起起伏伏,透进一些光亮来,映在她脸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侧脸,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马车忽然一晃。 宋濯扶着桌角立起,低声对姚蔑道:“留神。” 他才说完这一句,马儿长长嘶鸣起来,车厢东倒西歪,将姚蓁颠地摔在桌案上。 濯娇 第9节 有人在嘶吼:“保护太子与公主——!!” 姚蓁被颠醒,揉着眼眸,不明所以地直起腰身,眸中还带着一点懵懂的水光。 下一瞬便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腰身。 宋濯面色沉郁,一手牵着姚蔑,一手揽着姚蓁,在马车倾覆之前,带着他们闯了出去。 马儿脱了缰,马车翻滚几圈,掉落至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姚蓁还未完全清醒,眼瞧着马车顶没入水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她受了惊吓,一身冷汗,心跳砰砰,双手下意识紧紧地攥住宋濯的蹀躞带。 禁卫团团围在他们身侧,刀剑出鞘。 而他们对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秦颂在侍从的护送下,慌张地跑过来,目露担忧:“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揽住姚蓁的那只手上,目光一滞。 宋濯松开姚蓁的腰身,将姚蔑推给他,嗓音冷沉:“你保护好太子。” 情形危急,秦颂咽下喉中不适,连声应:“好。” 姚蓁脑中混沌,一时未及时说出“我也跟着秦公子”。 这一犹豫,等她回神时,秦颂早已带着姚蔑走远,而宋濯抽出腰边佩剑,将她护在身后,与人缠斗。 姚蓁怔了怔。她原以为,他佩剑只是用于装饰,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用剑。 远处,工部侍郎吹胡子瞪眼,扬声道:“贼人尔敢!我们乃是陛下的钦差……” 黑衣人一剑当头劈下:“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姚蓁惶惶不安,他们一路行来,十分低调,这些人的阵仗,分明就是冲他们而来! 她眼皮急跳,一时想不到何人如此大胆。 宋濯护着她,渐渐从黑衣人的重重包围中退出,退往通向城中的吊桥之上。 他站在桥上,与远处侍从对视一眼,后者领会他的意思,领着人,缓缓朝这边撤离。 队伍随行中,有许多武艺高强的禁卫。强悍武力压制下,对方很快落了下风,渐渐支撑不住。 有几人朝这边追来,皆被宋濯一一解决。 他们二人,缓缓撤离,即将越过吊桥,到达相对安全的河对岸。 姚蓁的双手仍紧紧攥着宋濯腰身处的布料,因为惊吓,手中沁出许多汗,眼睫上沾了泪珠。 腰身熨帖着温热,宋濯蹙眉,回头,瞧见她欲哭不哭的模样,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这时,黑衣人中忽然爆出一声爆喝,有人指着宋濯姚蓁的方向,大吼道:“快抓住那边那个女的!!那是公主!!抓住她,主公保你们妻儿平安,一生富贵!!” 十数人一哄而上,朝姚蓁与宋濯方向奔来。 宋濯神色淡然,将姚蓁牢牢护在身后,手中剑柄翻转,剑花一挽,便杀退一人。 姚蓁心跳的厉害,紧紧跟随他,这时候竟还能分出心神,想,这人用剑真好看。 贼人纷拥而至,被宋濯步步逼退,目光对视,其中一人蓦地后退,将吊着木桥的麻绳砍断。 仅剩的四五人,狞笑几声:“断了你的帮手,看你还怎么护这个娘们!” 宋濯面容肃静,不回应他们,偏头,低声对姚蓁道:“公主,跟紧。” 姚蓁用力点头。 宋濯缓缓提起剑。 贼人齐齐扑上来,面色狰狞,杀红了眼。 宋濯一面应对,一面又要分出心神护住姚蓁,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姚蓁虽然畏惧,被他护住,又觉得安心。 她不曾将畏惧表露出来,只是一双眼眸流露出忧忡目光,面容还算镇静,紧紧跟着他的动作,以防自己拖累他。 吊桥绳断,掉入湍急河水中,侍从禁卫来到对岸,距离太远,他们过不来,只能瞧着战局,焦灼万分。 姚蔑担忧姐姐,眼瞧着姚蓁被团团围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哇”的哭出声:“皇姐!阿姐!!” 哭喊声遥遥传过来,姚蓁听见,分了心神,脚步微顿,未能跟上宋濯—— 耳后扬起一阵刺骨的冷风,姚蓁知道,是有人趁机偷袭。 她惶然不已,浑身血液逆流,一时作不出反应。 宋濯余光瞥见,寒声道:“找死。” 千钧一发之时,他手臂猛一发力,将姚蓁扯进怀中。剑尖削断姚蓁一缕散落的碎发,宋濯目光微凝,足尖一抬,踢开砍向她的那柄剑,连同贼人一同一脚踢开。 她腰肢纤细,身姿柔软,倒入他怀中。 宋濯单手拥着姚蓁,怫然动怒,面容沉郁,剑起剑落,极快解决掉余下几人。 …… 他丢开染血的剑,撤离几步,鼻息略重,看向姚蓁:“没受伤罢?” 姚蓁从他怀中惶惶抬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发髻在混战中散乱开,乌发贴着惨白的唇瓣,面颊上泛着病态潮红,眼睫挂着泪,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公主威仪。 方才她当真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不明不白的死在这荒郊野外。 宋濯松开她,她足底趔趄,站不稳,犹豫一瞬,又将她扶住。 他的手臂被她握着借力,两人挨得极近,她垂落的长发缠在他的臂弯中,滑进他手心,水一般流泻。 宋濯垂眸,盯了一阵,没有出手拨开。 两人行至河畔,与对岸众人遥遥相望。 姚蓁小声道:“过不去了。” 宋濯道:“嗯。” 她的手搭至宋濯的衣袖上,用了一点力气攀住,抬眼看宋濯,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柔声道:“怎么办?” 宋濯目光逡巡一阵,发现他们那边还有另一条小径可走,只是可能要绕些路。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有路通往城中。 他便把自己的打算同姚蓁说,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给对岸的侍从看,示意他们绕行,至城中再汇合。 侍从颔首,一一应下。 安排完,宋濯偏头看向姚蓁:“公主,还能走吗?” 姚蓁仰头看他,琢磨着他话中含义,缓缓点头。 她的眼眶还因方才的惊吓而泛着薄红,下颌尖尖,衣裳单薄,娇躯在微微颤抖,身后是滚滚的浑浊河水,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裹挟其中。 宋濯目光微动,松开她,向前迈了小半步,又这返回来,侧身看她。 她欲跟着他,然而又踉跄一下,站不稳,往前一扑,下意识地揪住身旁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把抓住他的手。 宋濯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姚蓁歪头看他,又垂首看二人相牵的一双手,眼睫颤动,眼眶在宋濯的目光中,一点点由薄红变得绯红。 她轻声道:“你别丢下我呀……” 声音酥酥柔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娇气,猫儿似的。 宋濯浓黑眼睫垂落,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指那只柔嫩小手上,没有回应。 最后,他缓缓摇头:“不会。” 他没抽出手,任凭姚蓁将他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 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宋濯眉心微蹙,足下步伐快了许多。 走出几步,他忽然顿足。 目光沉沉,看向姚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目光向上,流连至姚蓁泛红的脸上。他探手摸了摸姚蓁的额头,滚烫滚烫,汤婆子似的。 他的手很凉,姚蓁趁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烧红的脸颊上,满足地小声喟叹。 宋濯目光沉沉,盯了她一阵,没有第一时间将她推开。 他面庞俊挺,神色还算温和,眼神却微冷。 姚蓁尚且存有几分理智,因他微凉的手回神后,便倏地将他松开,两人拉开距离,她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心中犹豫,拿不准是否应当抬眼看他,怕自己不妥当的行为惹他生厌,他会将她丢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她等了一阵,宋濯并未出声责备。她支着混沌的脑袋,悄悄抬眼睨他,他清凌凌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略过,面容淡然平和。 姚蓁顿了顿,想,这人虽瞧着冷了些,相处起来,却并没有那样疏离,她此前是狭隘了。 血腥气仍萦绕在鼻尖,宋濯难以忍受,步履稍快了一些。 姚蓁在马车上颠了许久,本就精神恹恹,又发了热症,提着裙摆追他,鼻息急促,怎样也跟不上。 她心房急跳,身侧萦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竟将她逼得气血翻涌,两眼一翻。 宋濯留心着身后,听见脚步声慢了下来,回头,恰好瞧见她摇摇晃晃、即将晕倒在地的模样。 他长臂一捞,将她扶稳,她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双目紧闭。 宋濯紧紧盯着她,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姚蓁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眉头紧蹙,沉沉看了她一阵,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往人烟处赶去。 第8章 情愫 暮色降临,夜幕从东方缓缓升起,缓缓吞噬着光明。几点星子缀在夜幕之上,忽闪忽闪。 濯娇 第10节 乡野小道,两侧零落散布了许多林木与田地,远处犬吠声此起彼伏。 宋濯抱着还在昏迷的姚蓁,步行许久,终于寻到了一座农庄。 农庄不大,几十户人家,皆是屋舍简陋,仅供防风避雨。 他走到一间不那么简陋的木门前,抬手叩门。 门中人应着:“谁呀?来了来了!” “哒哒”脚步声响起,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农家大婶,瞧清楚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模样,愣住,大气也不敢出。 她磕磕绊绊道:“这位、这位郎君,光临我家,有什么事吗?” 宋濯在敲门时,便想好了说辞。 他躬身一礼,缓声道:“阿婶,我乃是一名商人,跟从商队运货,怎知走错了路,家……”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姚蓁。 迟疑一瞬,他接着道:“家妻不幸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四处苍凉无人,才冒犯上门求救,借住二日,还望阿婶能施以援手。” 边说着,他袖口翻转,从衣袖底下递出一枚银锭。 农家阿婶的眼眸亮了亮。 她原本还是有些怀疑两人的身份,但目光他们身上打量一阵,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看不清姚蓁的脸,只觉得她身条纤细柔软,恰好几个做完农活的庄稼汉回村,途经她家门前,对比之下,反而愈发觉得此人风度翩翩,气质出尘,疑虑打消大半。 她探出头,左右顾盼一阵,将他们请进房中。 她家壮丁皆不在,家中只有她和儿媳,屋舍空闲,刚好拾掇出一间无人住过的干净房间,供宋濯和姚蓁歇息。 阿婶做不惯细活,便将儿媳唤出来。她的儿媳略懂医术,家中有些草药,女大夫挑出几味药,阿婶便依照儿媳的指示去煎药。 这间屋舍,是阿婶家最大最宽敞的一间,但对于宋濯来说,还是小了一些。 便是连进门时,都得要宋濯低着头进入,才能保证他的头不会磕到门楣。 姚蓁被他安置在床上。 房舍中点着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宋濯端坐在床边,回想女大夫说过的话。 “药还没煎好,这儿有一点白酒,你先用帕子蘸些酒,抹在她的肘窝、腋下,可以先降降温,让她不那么难受。” 她走后,宋濯捏着帕子,眉尖微蹙,身形凝滞,许久未有动作,置若罔闻一般。 蓦地,门被人叩动几下,宋濯偏头看,女大夫端着药汁走进来,将药碗搁在木桌上,笑了笑:“药煎好了。” 她将药放下,目光落在一旁瓷碗中,不曾消减过的酒水之上,又悄悄看向略微不自在的宋濯身上,眨眨眼眸,退出去。 宋濯拿起小匙,舀出一些散发着清苦气的药汁,用手背触碗壁,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将姚蓁的头扶高一些,用枕褥垫在她背后,端起药汁,喂她喝药。 她依旧昏迷不醒,却在药汁入口后,眉心紧蹙,轻轻咳了两声,小声嘟囔着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放下药碗,俯身,侧耳听了一阵,辨认出她说的是:“好苦,不要喝。” 他摸了摸袖中,还剩一些饴糖,便拨开一颗,喂进她口中,待到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便又舀了一匙药汁,喂进她口中。 甜苦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能中和苦涩,奇怪的味道反而让姚蓁愈发抗拒,紧紧抿着唇,不让他喂药。 宋濯尝试几次,勉强让药汁入了口,她即使昏睡,仍旧将药汁吐出。 幽黑的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他骤然起身,掠起的风将火光搅动地明明灭灭、摇摆不定。 他身量高,微微俯身,身下浓黑的影子便将姚蓁整个儿覆盖住。 许是察觉到什么,姚蓁不安地往被中缩了缩。 ——然而已经迟了。 宋濯捏着她的下颌,转身端起药碗,送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地挣扎,双腿踢着被褥,双手向外推,胡乱挠着他端着药碗的手、精瘦的小臂,喉中发出抗拒的低哼。 她那点力气,又在病中,对宋濯起不到丝毫伤害。 宋濯纹丝不动,待将药汁全部灌入她口中,又抬高她的下颌尖,确认她将药汁吞咽入腹,才松开手。 药汁又苦又涩,灌进喉咙时,顷刻将姚蓁的眼泪逼了出来,粘在纤长眼睫上。 她的唇上沾着药汁,被迫咽下时,红唇翕张,在烛光下,是惊心动魄的美,病弱气反而让她像一只精魅。 她紧蹙眉,求他,说不要,太苦了,十分难以忍受的模样,神色痛楚。 而宋濯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姚蓁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眉心皱了一阵,趴在床边,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太苦了,真的是太苦了。 苦到姚蓁想落泪,这般想着,她也果真落下眼泪来,委屈巴巴地。 她侧卧在床上,未曾睁开眼眸,泪水却落得凶,很快将枕头沾湿一片。 她哭的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当宋濯拿着帕子,难以忍受脏污,想要为她擦净唇边的药汁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已哭得险些要背过气。 他面色依旧淡然,思忖片刻,将她扶起,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 像姚蓁曾经拍他的后背一样,他模仿着她的力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温声道:“睡罢。” – 昨夜姚蓁睡下后,宋濯伏在床边,也歇下了。 他一贯准时入寝,准时起身,因姚蓁耽搁了一些时辰,已是打破了他的习惯。 因为他一时错误的称谓,旁人以为他与姚蓁是夫妻,迫不得已,只得由他来照顾姚蓁。 他按时醒来时,天色尚未亮,天幕上星子闪烁,璀璨明亮,不见月影。 他俯身,手背因承受了许多时辰头的重量,微微发麻,脖颈也有些不适。他坐着缓解一阵,欲起身出去,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摸了摸姚蓁的额头,热度已经褪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去,姚蓁眼角还留有一些泪痕,此时正睡得香甜。 他起身向外面走去,打了一些水,净一遍手,再净一遍,“哗啦啦”的细微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他总疑心,这双手上沾了血。 就算没有血,也染了许多血腥气。 他甚至难以忍受身上这件染了许多旁人气息的衣裳,即使他仔细检查许多遍,未曾染上血或者药汁一类的浊物,但仍旧想要换下来清洗,可今非昔比,他没有旁的衣裳可以穿,只好压下喉间翻涌的难受,勉强继续穿着这件衣裳。 白日进城后,他一定会将它换下。 鼻尖前,还萦绕着姚蓁身上那种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的衣袍或许也染上了一些,宋濯闻到了,但还算不怎么抵触,默默地又净了一遍手。 等他清洗完,已经过去了许多时刻。回到屋中时,入座后,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俯身摸了摸床榻。 ——被褥掀开,没有人在。 宋濯的眉尖微微一跳,长手压在腰身上绑着的短剑上,用气音低声唤:“姚蓁?” 无人应他,他稍稍拔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依旧不得回应。 宋濯鼻息略急,立即翻找火折子,将油灯引燃。 他的袖子有些宽长,动作时,火光险些将袖口也引燃,还好他动作算快,及时避开。 火光渐渐燃起来,照亮了整间房舍。 仔细看去,床上的确没有人,淡青色绣鞋歪倒在地。 而原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姚蓁,此时正站在与门相对的窗子旁。简陋的格子窗被她推开一道缝隙,她好似在吹风,长发微微飘起。 宋濯的鼻息缓缓平复。 他收回抽出短剑的那只手,走到她身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姚蓁忽地转过头,眯眼打量他一阵,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直呼本宫名姓?” 宋濯面色平和,许是怕惊动屋舍外面人,低声应:“臣是宋濯。” 他的声音本就低,刻意压低之后,愈发低磁,落在姚蓁耳畔,她感觉有些异样的麻,不适应地往一旁侧了侧。 她的小动作,落进宋濯眼中,便是她在畏惧他。 他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向前走,在距姚蓁一步之遥时,驻足,目光沉沉,打量着她。 烛火朦胧,床上的帷帐又遮住了一些光,因而宋濯未能在第一时间瞧清,她未着鞋袜,赤着足,身上仅着一件蝉衣,窈窕身姿,影影绰绰。 宋濯闻到了一些有些浓的酒气。他皱皱眉。 起先他以为,是女大夫端来的白酒,酒味散开,弥漫在屋舍中。 渐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劲。 酒味浓重处,就在他身旁,准确来说,是从他面前的姚蓁身上弥漫开来的。 他疑心姚蓁打翻了酒碗,唤她。 姚蓁转过身,酒味果然更浓了。 宋濯笃定自己的猜测,问:“公主,你可曾见到床榻旁,茶案上的一只白碗?” 姚蓁点点头,柔顺的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瞧见了。” 她一开口,酒味更浓了。 宋濯问:“碗呢?” 姚蓁指指窗棂:“在这里。” 宋濯定睛看去,冷冽的目光落在碗上,碗并没有被打碎。 他皱着眉,端起碗。 旋即他发现了不对。 濯娇 第11节 碗是反着放的,他往窗棂旁走近了一些,并没有闻见酒味。 酒味是姚蓁身上的。 他问:“碗里的酒呢?” 问出这话时,他便猜到了结果。 姚蓁迟钝的看向他,睫羽轻颤两下,道:“……啊,是酒吗。” 她觉得自己此时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天旋地转,怎么也找不到站稳的角度,便摇摇晃晃朝眼前人迈步。 “那里面的……酒,”她轻声道,“我太口渴了,以为是水,便……便将它喝了。” 说完这句,她又小声嘀咕,不知是说给谁听:“原来是酒啊,怪不得这样辣,辣得我喉咙痛……” 她说了好多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 宋濯盯着她,缓缓皱起眉头,目光幽深,好似极其不耐烦,再看时却又不大像。 若是皇帝在此,瞧见宋濯这样的神情,必定会大吃一惊。 毕竟他辅政时,面对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策论、奏折时,也从未露出过这样……这样为难、犹疑的神色。 他一向不怎么外露自己的情绪,待人虽疏离,但也还算平和。 而今晚,面对姚蓁时,他的神情变了。 ——不止一次。 –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者说,此时,酒劲渐渐上来,她又不胜酒力,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看清了。 她能感受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也隐约听到宋濯的声音,可她就是觉得,眼前人不是宋濯。 她的鼻端前萦绕着酒香,闻不见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五感迟钝,也没有察觉到宋濯身上那样强势的压迫感。 姚蓁知晓,自己是有些畏惧宋濯的。 具体缘由,她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说来—— 她可没有忘记,去年宋濯替陆夫子在宫中授课,因她走神,未能听清他讲授的内容,他拿出戒尺,当着诸多兄弟姐妹的面前打了她一尺,教训他们要以此为戒。 戒尺打在手心里,好痛。 她因此丢了好大的面子,还被母后斥责,禁足宫中十日。 她那时便觉得,宋濯此人,实在呆板刻薄。 纵然她没有听课,但他讲授的内容,她早就熟然在心。 若是他重复一遍,他提出的问题,她必然可以对答如流。 可他没有,冷着一张脸,在众人瞩目之下,非要逼她说出来。 姚蓁支着混沌的、一团醍醐一样的脑袋,思索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似乎很关心自己,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询问一些细致的、关怀的话语。 这样的一个人。 ——应该是秦颂。 就像那时,她被宋濯惩戒后,没有像旁人那样讥笑她、议论她,反而送来温暖慰藉的,也是他。 她便放松下来,欲朝他靠过去。 然而此时,她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疑问:“秦颂和自己同行了吗?” 她停住脚步,思忖,隐约记得秦颂驾着马,跟在自己的马车旁。 那这个人应该就是秦颂无疑了。 借着酒劲,她放心地扑进他怀中,双手圈住他的腰身。 她感觉到,怀中人浑身一僵。 她眨眨眼,仰起头,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脸庞,努力辨认他的脸。 然而灯光太暗,她的视线中一片摇晃,蒙着一层波光粼粼的雾,她看不清。 于是她将踮起的脚尖放下来,踟蹰一阵,仍旧贪恋他怀中温度,便猫儿一样,柔弱无骨地钻进他宽阔的怀抱中。 她红唇如火,气若兰香: “你为何不回应我……” 宋濯喉间凸起,上下来回快速滚动。 他没有在她扑上来的第一时间推开她,此时她的人、她的发,紧紧缠绕在他身上,他无从下手,推不开了。 他眸光晦暗,沉声问:“什么?” 姚蓁的耳朵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觉得他的声音朦朦胧胧,忽远忽近。 但十分好听。 她将脸庞贴近他的胸膛,听到了强有力的、略微有些快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忍着哭腔,柔声道:“骰子呀,我给你的骰子,你为何不曾回应我,是不曾收到,还是不曾懂得其中含义?” 宋濯浓长睫羽轻颤,眼眸中覆盖着一层沉郁的阴翳,静静地看着她,想听她如何说。 她道:“是前朝温飞卿的诗句呀。” “玲珑骰子安红豆,”她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缓声念,“入骨相思……知不知……” 宋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一时不知作出何反应。 唯有眼神愈发黑沉晦暗,紧紧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整个儿人都吞噬进去。 她抬起头,衣着单薄,衣不蔽体,肌肤滑腻。柔顺的长发滑了他满手,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氤氲着潋滟的水色,暧./昧的情愫,红唇如焰火,翕张欲语: “颂郎……颂郎啊……” 在说完话之后,她喃喃轻语,温热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衤果露的脖颈皮肤,轻轻一触,如同一只蝴蝶落在指尖。 她同那些迷恋他的女子一般,声声唤着他,唤他宋郎。 声调温软,隐隐带着一点媚意,像涂满蜜糖的蒲陶,娇艳欲滴,嫩的仿佛他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能将那柔婉的嗓音掐出水来。 屋舍中并没有燃烧着的地龙。 已经是春天了。 虽然春寒料峭,拂晓时尚且有些寒意,但已无需烧火取暖。 宋濯却无端觉得,自己心头燃着一团火,灼灼烈焰,自他怀中蔓延,要将他整个人囫囵吞并。 仿佛身处盛夏的烈日之下,出了许多汗。 那团火的名字叫姚蓁,扑在他怀中,棘手而不知如何处置。 宋濯的眼眸破天荒地出现了冷清之外的情绪。 他死死盯着她。 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借着醉意而肆意妄为。 她喝醉了。 他这样告诫自己。 于是他猛然推开她,又匆匆将她柔软摇晃的娇躯扶稳,褪去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将她牢牢裹住。 姚蓁不满,小声嚷嚷:“热,好热!” 宋濯眼神冷了几分,满是不耐烦,寒声道:“热也忍着。” 清冷出尘的容华公主或许会忍,但饮醉酒的姚蓁不会。 她为表达自己的热与不满,用力扯开宋濯为她裹上的外袍的领口。 不小心将自己原本的领口也扯散了一些,露出半弧皎洁满月。 她敏锐的发觉,面前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陡然变得危险起来,便停下手中动作,迟疑地看向他。 宋濯确实变得很凶。 她红唇开合,以身做饵,步步引/.诱,他竟有些难以招架。 他猛然将她的衣领紧紧束好,将她捣乱的双手手腕单手抓在手心,拉着跌跌撞撞的她,放倒在床铺上。 姚蓁反抗不成,待还要再说些什么。 ——被褥当头罩下来,将她盖的严严实实。 她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情愫,在这个狭窄的屋舍中,在她与这个人之间,缓缓弥漫。 她无端觉得冷,缩了缩身躯,开口,缩在被褥中。 她饮了酒,头沾上枕头,很快入眠,沉稳规律的呼吸声缓缓响起。 穿堂风拂过,吹得油灯跳跃摇动,宋濯的影子在光影跃动中,拉长、变形,犹如凉丝丝吐着信子的蟒怪,又像许多条缠绕的麻绳,紧紧将床铺上的姚蓁束缚住。 她翻身朝向他,双目紧闭,口中仍在轻声喃喃。 火光映在宋濯脸上,他半张脸因鼻梁和眉骨高挺,隐在黑暗的阴影之中。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她,眼神幽深,犹如一道深渊,又像一潭死水,一片死寂,好似狩猎时,蹲守到了瘦弱的猎物,猎物不知死活的靠近,他优雅地舔舐着爪尖,预想到了猎物惊恐的神情,滑稽可笑的逃脱手段。 他无需废多么大的力气,便能将她牢牢按在掌下,戳断公主高傲的脊骨,看她无谓地挣扎。 然而不看他的眼神时,他的神情竟还算得上是淡然平和。 浓沉的夜色中,这样的割裂的神色,格外诡异。 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缓缓打量着她。 阴云渐渐聚集在天幕上,星光隐去,急风一卷,油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缓缓响起宋濯一声低笑,又有些像冷哼,伴随着沙沙风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背脊生寒。 “公主还真是……手段高明。” 濯娇 第12节 第9章 入怀 第二日,当犬吠声将姚蓁吵醒时,她迷蒙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帷帐上,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旖. /旎的、与秦颂相关的梦。 梦的内容已记不清,她只记得,她似乎蛮不讲理,而他将她拥在怀中,对她十分纵容。 ……果真是梦啊。 她头有些痛,喉间也痛的厉害,浑身难受。 等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才发现这帷帐十分陌生,环视四周,周遭环境也与她所习惯、熟知的十分不同。 她脸色变了变,回忆起昨日变故,以为自己落入贼人手中。 她哀哀地想—— 若是贼人当真虏了她,必要关头,她会果断选择自尽,绝不让姚氏皇族蒙辱。 这是她从小便谨记在心中的。 她悄悄下床,穿好鞋袜。 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姚蓁来不及抓住念头,浑身便骤然紧绷起来。 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正缓缓朝她靠近! 这屋中并没有藏身之地,姚蓁拿起枕边簪子,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门外没有她想象中的贼人,只有一个清隽俊秀的郎君。 宋濯推开门,缓缓走近。 她对上他清凌凌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发毛。 宋濯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醒了?” 姚蓁轻轻颔首。 “昨日你高烧不退,故借宿于此,”他解释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烧已经退了,今日若是无恙,我们便快些进城,与他们汇合。” 姚蓁看着他的脸色,想从他脸上寻觅到情绪流露的痕迹,担忧他因为自己误事而不耐烦,但她寻不到。 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好。” 她的嗓音微微哑。 宋濯打量她一阵,将一碗清水递给她,低声在他耳边解释了两人如今的身份。 说到“夫妇”时,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姚蓁脸上。 姚蓁面色平静,没留意到他的神情,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水,轻轻颔首,表明自己知晓了。 – 姚蓁的烧已经退去,女大夫说,虽然犹有伤寒,四肢乏力,但并不耽误行路。 宋濯高价租来一驾马车,用过早膳后,两人便乘马车入城。 这驾马车,车厢内空间较小,也没将座位隔出来,只有一张软榻。 宋濯眉心紧皱。 姚蓁没注意他,两人紧挨着坐下,衣袖摩挲,行路颠簸时,她几乎紧紧贴在宋濯的臂膀上。 不知为何,姚蓁总觉得宋濯今日有些怪异,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很是奇怪。 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 看向他时,他薄唇紧抿,大抵是难以忍受马车不怎么干净的环境,除此之外,仍旧是那张冷脸。 她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帮助过自己许多次,按理说,姚蓁应当主动同他搭话,以缓解两人之间的奇怪的氛围。 姚蓁悄悄递去眼神,宋濯正襟危坐,面容冷肃,好像还有些微微发白,不是很想和她说闲话的样子。 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是多话之人,宋濯不出声,她便也不说话,一路行驶,两人竟一句话也未曾说。 姚蓁察觉到宋濯似乎会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察觉,转眸看时,却捕捉不到一丝他目光留存的痕迹。 ……太奇怪了,哪里都不对劲。 姚蓁抿抿唇,不再探究。 她比起宋濯,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有关秦颂的那个梦。 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回想不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在马车狭窄的空间中,鼻息可闻。 姚蓁忽然听到极其大声的“咯吱”声,车轱辘咯噔咯噔,旋即车身一歪,马车停了下来。 姚蓁顺着马车歪倒的方向,软软歪向宋濯。 她本以为他并不会出手帮忙,宋濯眼眸睨向她,探出手,稳稳托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扶稳。 他有些用力,姚蓁微微皱眉,回头看,他松开手,依旧是冷肃淡然的一张脸。 车夫抱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对不住啊,两位贵客,我这……唉,我这马车车轮坏了,不能载你们入城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姚蓁尾随在宋濯身后,下车时,他伸出一条胳膊,将小臂探到她面前,容她借力。 姚蓁没注意这细节,下车后,忧心忡忡地望着损坏的车轱辘,又望向老人家,见他愁容满面,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子给他,柔声询问:“老人家,此处距离信城,还有多远?”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老翁接过银子,千恩万谢,抬头看了看,道,“不远了,往前一直走,约摸一个时辰便到了。” 姚蓁与宋濯对视一眼,决定先步行一阵,沿途或许会有乐意搭载的百姓,愿意捎他们一程。 他们便步行前往。 今日天不晴朗,走着走着,姚蓁顿足,瞧一眼阴郁的天,总觉得可能会下雨。 宋濯停下脚步:“累了?” 姚蓁摇摇头。 她并不累。 两人继续向前走,走了约摸小半时辰,姚蓁有些受不住,足底酸胀,小腹也有些酸。 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走过这么多路。 更别提她高烧才愈,身子虚弱的紧。她脸色惨白,额间渗出汗珠:“宋公子,我有些累,且歇一歇……” 宋濯回眸,打量她一阵,公主病时仪态依旧端方,眉尖微蹙,神色疏离。他朝她走来。 姚蓁寻了树桩坐下,暂且歇脚,宋濯立在她身旁。 道路两侧有许多林木,有风自林间穿过,鼓起宋濯的长袖,猎猎作响。姚蓁堆叠的裙摆,一角搭在他的衣袍之上。 姚蓁回眸看,他衣袂翩翩,犹如仙君玉立树下。 她将视线抬高了一些,看向宋濯的脸,从她的角度,仅能看见他侧脸微微突出的下颌骨、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凤目,眉型生的也很好看,眉峰微微上挑。 他生的昳丽,美如冠玉,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存在,恰到好处的清冷疏离气质,冲淡了他相貌中略带的那一丝攻击性,勾魂摄魄,为人心驰神往。 然而他常年面色冷肃,禁.欲.寡情,冻跑了许多对他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这同秦颂不一样,秦颂的眉眼是平展着,面庞又白皙,十分温润,相处时令人舒适。 又是一阵风卷过,她半挽着的发被掠起,钻进他垂在身侧的手心,凉丝丝的。 宋濯的目光看过来。 姚蓁对他轻一颔首:“走罢。” 歇了一阵,她身上的疲倦与酸胀并未减轻。 她咬着牙,扶着树桩,暗自用力,强撑着起身。 天色已经不早,她不愿因自己误事,成为旁人的累赘。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宋濯立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能走吗?” 姚蓁咬牙:“可以。” 宋濯忽然转过身,微微躬身,朝她露出了他宽阔的脊背:“上来。” 姚蓁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宋濯不欲多语,小臂微一用力,便将她背负在身上。 她身量纤细,他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直至被宋濯背在肩上,姚蓁才明白他的意图。 她慌了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手指微凉,凉得宋濯微微皱眉。 她缓了一会:“我、我可以的,不必麻烦……” 宋濯没应声,背着她,一步一步稳健地朝前走。 姚蓁便也不再说话,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并思忖如何让自己的重量变得更轻一些。 这条路还算宽阔,路的两侧种着许多麦子,此时微微返青。 姚蓁先前没有注意到。 她当时忍着不适,努力追赶宋濯的脚步,此时被宋濯背着,才终于得了闲。 宋濯气息沉稳,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走起路时,鼻息依旧平缓,并不因为背上多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姚蓁问他累不累。 宋濯没应声,加快了步履,鼻息依旧十分稳。 濯娇 第13节 姚蓁曾以为他是古板的、只会舞墨的孱弱文人,这两日的相处,彻底打翻了她对他的印象。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总之他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可怕。 姚蓁想,或许早在宋濯第一次颔首,答应帮她时,她就应当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了。 她伏在宋濯背上,想着雨最好不要这么快落下,等他们进了城,随他怎么下。 她渐渐有些困乏。 他平稳的步伐、宽阔的肩背,使人觉得十分安心。 迷迷糊糊间。 ——她竟就这般在他肩背上昏睡过去。 – 等姚蓁醒来时,她已身处一间客栈之内。 小二在她房门前候着,她一推开门,便殷勤上前:“方才那位公子有事出去了,叫小的听从姑娘吩咐。姑娘可曾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小的这就让人去做!” 姚蓁面露犹疑。 小二悄悄在她耳边道:“公子说,他去寻蔑儿了,姑娘这回可信了?” 姚蓁心头一松,颔首。 她并不想用餐,也不缺什么东西,便打发走小二,回屋中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客栈环境还算不错,姚蓁心不在焉地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朝外看,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土话的叫卖声,车水马龙。 她又将小二叫来,问他,宋濯离开多久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刻。 小二回忆一阵:“……公子小半时辰离开的,现在刚过午时。” 他热切的向姚蓁推销自家店铺中的餐食:“姑娘,您就尝尝罢!大晌午的哪能不吃东西呢!” 姚蓁一一推辞,关紧门。 她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于是敲门声响起时,她罕见地动了怒,眉眼沉沉压下来,是独属于常年位尊之人养出的一身威仪,端坐时,虽然神色淡然,仍让人心生畏惧。 她冷声道:“我说了,我不需要,也不想吃。” 门外静默一瞬,宋濯的声音响起:“是我。” “……”姚蓁心中一颤,快步行至门前,为他打开门。 宋濯眼神落在她身上。 姚蓁微微脸热,解释道:“方才……有人一直缠着我,要我点买他家的东西,我不想买,你叩门时,我以为他又折返回来,才……” 才那样凶的。 宋濯轻轻颔首,未多说什么,将手中提着的馅饼搁在案上,自己去净手。 姚蓁视线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馅饼上,想不出他买饭食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问:“寻到他们了吗?” 宋濯用帕子擦着手,闻言缓缓摇头,面容冷肃。 姚蓁惴惴不安,心中惶惶,喃喃道:“怎么会寻不到……按理说,他们应当在我们之前入城呀。” 宋濯放下帕子,语气沉沉:“不知。” 他皱眉沉思。 姚蓁不再说话,怕自己出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她许久未曾好好进过食,早晨在农妇家的早膳,也只是喝了两口粥,此时被馅饼的香气勾着,有些饥肠辘辘。 她悄悄将手伸向桌上馅饼,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瞧见,并未制止。 姚蓁便拿起馅饼,用油纸包着,小口小口,慢慢吃。 宋濯经过她身旁,欲倒一盏茶饮,她侧身避让,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朝她看过来。 “你身上有血腥气。”宋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悄然退开几步。 姚蓁放下馅饼,摸了摸身上,并不记得自己哪里受伤,满脸疑惑。 宋濯的眉头皱的更紧,笃定道:“有。” 说话间,他又退开几步,眼瞧着要退出门外。 姚蓁一头雾水,但他避让的动作,她有些熟悉,昨日与那些贼人交锋后,他也是这样退让的。 她微微皱眉。 她低着头,左看右看,仔细翻找。她背对着宋濯,宋濯微眯着眼,在她裙摆上发现一角干涸的血迹。 他道:“找到了。” 姚蓁迅速转过身子,看向自己身后 ,苍白的脸忽然微红起来。 宋濯抬眼看她,她目光闪躲,不愿与他对视。 她越躲,宋濯越是不明所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看。 她不说话,他的眼中便逐渐有些不耐,寒声道:“到底怎么了。” 姚蓁怯懦,抬起眼眸看他,欲说不说。 宋濯道:“嗯?” 羞涩之余,姚蓁回忆了一下方才他的反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 她冷不丁往前迈步,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带着一点试探:“公子是不是……怕血?” 宋濯蹙紧眉心,不语,目光微沉。 姚蓁还在朝他靠近,红唇翕张,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冷的目光,沉沉自上方压下来。 他力气有些大,姚蓁没料到他这样动作,柔软地跌入他怀中,轻哼一声。 宋濯被她扑得后背靠在门上,眉眼沉沉,没有扶她,也没有推开。 姚蓁摔得有些懵,一时也没有起身。 他看着她,眼眸依旧晦暗,眼底却逐渐漾出耐人寻味的一点光,像是在看一只在陷阱旁不断试探的猎物。 他轻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0章 涂药 姚蓁并不想做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仅仅是因为窥破了他似乎怕血的秘密,想借此让他出去。 ——那块血迹,是属于女子的葵水。她需要更衣,但羞于说出口。 然而宋濯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这时她才想起,宋濯极度好洁,或许他不是怕血,仅仅是觉得衣裳上染了血,不大洁净。 她的双臂撑在他身上,想清这一点,微微用力,想自他身上站起身子。 未曾想,她欲站起时,后腰上忽然多了几分重量,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腰肢上,隔着一层衣裙,热度迅速蔓延。 姚蓁腰肢敏.感,被他一触,身躯轻轻一颤,有些慌乱地看向他,美目潋滟。 宋濯的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腰上,看似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姚蓁微微扭腰去挣脱,那手却似与她的衣裙粘连在一起一样,纹丝不动,修长的手指,有一根刚好若即若离地触在她的脊骨之上,酥酥麻麻。 他没有看她,浓长的睫羽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姚蓁心跳砰砰,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他那只手格外炙热。他身上的压迫感复又重来,虽没有看她,压迫的感觉仍旧从四面八方攒聚,沉甸甸压着她身上,让她失了气力。 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您方才点的热茶到了。” 姚蓁听见宋濯低声应:“嗯。” 他并没有放开她。 两人与外界,仅隔着一扇糊着纸的木门,若是有人推开另一扇门,走进来,必然会看见两人身躯紧贴的模样。 她眼睫一下接一下地颤,心跳砰砰,摸不准宋濯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正要用手去推开他按在自己腰上的手,那只手却轻轻滑过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揽住。 “别动。”他用气声道,热气洒在她耳畔。 姚蓁纤细的小腿与他精瘦的腿紧紧贴在一起,她僵住,说不上是何种感受,只觉得心房从未如此跳动地这般强烈,耳后薄红一片,渐渐蔓延至脖颈。 腰上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扶起。 宋濯将满面绯红的她挡在身后,开门,将小二端来的茶接住,端入房中,又关紧门。 姚蓁的心房随着关门时,门板与门框发出的磕碰声而快速跳动一下。 宋濯眼眸睨向她,将茶壶放在桌案上。 他倒了一盏茶,慢慢啜饮一口。 姚蓁问:“你只开了这一间房吗?” 宋濯放下茶盏,轻轻“嗯”一声,随后皱皱眉,看向自己的手臂,正是方才搭在姚蓁腰肢上的那只手。 盯了两眼,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卷起覆盖在这条手臂外的衣袖。 衣袖翻卷,缓缓露出微凸的腕骨、线条流畅的精瘦小臂,再往上是手肘,还有手肘白皙肌肤之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淤青。 姚蓁正看着他,瞧见他胳膊上的伤,小声惊呼:“怎么弄的?” 宋濯道:“昨日。” 姚蓁便想起昨日他与贼人缠斗,将她护在身后。她毫发无伤,他受了伤,还背了自己许久。 顿了顿,宋濯淡声道:“方才濯这条臂膀忽然疼痛,无法动弹,并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濯娇 第14节 他说痛,那必然是极疼了。 姚蓁担忧地看着他,思忖片刻,向小二借来药油,指腹沾上一些,手触上淤青处,缓缓涂抹开。 她指骨纤细柔软,抬手时露出一截柔软的腕骨,覆在宋濯的手臂上,与他精瘦有力的小臂对比鲜明。 两人肌肤都十分白皙,但又有些微不同。 她碰到伤处时,看见他的眉尖轻蹙一下,越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小心涂抹,手指蘸着微凉刺鼻的药油,在他坚实的肌肤上摩挲。 她感受到指腹下薄薄的一层肌肉,肌肤温热,熨帖着她的指尖。他的臂膀形状流畅好看,并不夸张,动作间,隐隐蕴含着许多力量。 宋濯忽然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隔着衣袖,点在她的手腕处:“可以了。” 姚蓁松开手,拿起帕子拭去手中多余的药油。她抬眼瞧一眼宋濯,欲言又止,睫羽低垂下去,气质娴静又乖巧。 宋濯起身,走到门前,微微偏过身子,睨她一阵,沉声道:“想做什么?” 姚蓁抿抿唇:“公子能陪我去街上么?” 她衣裳脏了,也没有月事带,需要去街上买,拿不准他会不会陪自己。 人生地不熟,公主又没去过喧嚣的街道,心中有些发憷。 宋濯没有回应,姚蓁以为他并不情愿同她去,目光中一片失落。 却见宋濯轻轻颔首:“好。” ** 姚蓁去了布庄,买了几件成衣,又在掌柜娘子的指路下,知晓了百步外卖月事带的店铺。 宋濯方才似是遇见了旧识,此时正在布庄对面的茶楼里饮着茶,她不便打扰,便只身前去。 买了月事带,换上之后,姚蓁往回折返。她生的妍丽娇媚,气质清冷不凡,与这边女子十分不同,走路时即使刻意隐匿身形,仍旧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她抬起衣袖,佯装犯了咳疾,遮住半张脸。 绕过前面的几家店铺,便是宋濯的所在之处。此时她倒有些想念宋濯的好处了,有他在,可以为她分担,落在她身上的各色目光便会少了许多。 路过一家猪肉铺时,有人不怀好意地“哎呀”一声,旋即一块血淋淋的肋骨被丢到姚蓁面前足前,鲜血迸溅。 她被吓到,止住脚步。 路人纷纷避让,姚蓁眉心微蹙,正要绕行,那猪肉铺的伙计丢下刀,拦在她面前,眯着眼打量她一阵,见她衣着素净,又是生面孔,以为是外乡独身前来的柔弱女子,“啧啧”两声,用不甚熟稔的官话道:“这位小娘子,你碰掉了我家的猪肉,打算怎样赔偿啊?” 姚蓁分明没有碰到他的铺子,她距铺子很远,这肉分明是那人蓄意丢过来的! 但姚蓁不愿与他理论。 她听见了旁人的窃窃私语,知道此人跋扈,此时她孤身一人,明白理论只会惹来麻烦,于是她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走到铺子旁,放在案板上,放完后便要走。 伙计伸长胳膊,猛然朝她靠近:“小女娘,只几个铜板可不够!” 他盯着她玲珑的身段,目光渐淫,嘴边挂着奇怪的笑。 他打量周遭一阵,发现她的确是孤身一人,容色倾城,身姿又纤弱,极好欺负的模样,猛然探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 姚蓁此时已十分不耐,她侧身避开,衣袖缝合出断裂,一声裂帛。 她知宋濯就在不远处,故她并不怎么恐惧,只是心中有些烦躁。 锦衣玉食的公主,从前哪里被人这样欺侮。 公主没有后退,掀起眼帘看他,眼中平静,伙计的脊背却忽的一寒。 他怔了一瞬,心道,这娘们还挺会唬人。回神时,姚蓁已提着裙摆往几十步外的茶楼处奔走,裙摆荡起花瓣一样的波纹。 伙计在街上跋扈惯了,未能得逞轻薄到美人,气急败坏,抓上几个伙计,拿着杀猪的刀具便要大吼着去追她。 人群闹哄哄的,各色叫卖声混杂,姚蓁奔行过去,人流散开又聚拢,伙计被阻在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混乱中,姚蓁听见似乎有人叫她,声音有些熟悉,一声声唤着堂妹。 她来不及思索,因她瞧见宋濯就在茶楼前。 她疾行几步,未能刹住脚步,扑入他怀中,看见在一旁友人错愕的眼神。 伙计们口中说着腌臜的话语,逐渐靠近,姚蓁顾不得其他,掀起湿漉漉的眼眸看他,嗓音轻柔,带着一点不容易察觉到的颤抖,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有人欺负我……” 宋濯眼眸沉沉,一只手虚虚搭在她腰上,未回答她惊惧的话语,微微低头,覆在她耳侧,轻声道: “公主怎么,总是扑入臣怀中?” 他声音极轻,姚蓁心跳砰砰,心绪混乱,没有听清:“嗯?” 宋濯垂下睫羽:“下次当心。” 第11章 信王 那群杀猪的伙计终于挤出人群,尾随姚蓁追过去,眼瞧着她扑进宋濯怀中。 公主的仪态是极其端庄的,即使是疾步奔走,也未曾显得慌乱狼狈。反而她后腰因奔走而堆叠出许多褶皱,勾勒出纤细腰肢,使人愈发难以移目。 宋濯默不作声抬起手,虚虚揽在她身后,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她后腰。 其中一人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冷笑着上前,瞧见姚蓁乖顺地贴在宋濯臂弯,阴阳怪气道:“哟,这是找见靠山了,净往男人怀里钻!” 他们打量着宋濯,另一人忽然意识到不对——此人波澜不惊,气度不凡,他只是平静地站着,虚虚拥着姚蓁,并未出声,甚至并未看向他们,却有一股与周遭浑然不同的矜贵气蔓延开来,令人难以直视,显然是出身显赫权贵之家。 当地并未听说过这般人物,那人便用力拉了同伴一把,低声提醒。 那人不知不觉,仍旧在说一些市井间的污言秽语。 宋濯安抚完姚蓁,抬起眼眸,冰冷的目光,径直扫在打头的那人身上。 那人无端一哆嗦。 旋即他愈发恼怒,嚷嚷道:“这位公子,你我无冤无仇,我们只是想同这位小娘子理论理论,她弄掉了我们的猪肉、耽误了我们的生意,为何躲着不赔偿?!” 这人强词夺理,姚蓁微怒,又有些恼,眼眶急得微红,低声道:“我并未碰掉他的东西,是他们蓄意拦我。” 她低头看向自己藕粉色的绣鞋。这是公主最喜欢的一双鞋子,这几日奔波,鞋上染了许多尘土,鞋尖上沾着几滴污渍,愈发难过,嗓音轻柔,带着风寒未愈的一点鼻音:“他们还拿血肉丢向我,令我的鞋履上沾了血渍,还扯坏了我的衣袖……” 她提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横陈在她与他之间,是一截纤滑细腻的手臂,袖口下摆也迸溅上一些血迹。 平日里玉琢冰雕的人,在这时罕见地动容。 “苑清。”宋濯听罢,指尖轻轻拨了拨姚蓁微乱的一缕发,语气随意,叫来隐在暗处的侍从,“带走。” 隐在暗处的苑清立即现身,反手将辱骂不休的那人擒住。 一旁友人道:“快,送去官府!” 宋濯并未表态。 姚蓁缓过神来,自他怀中退出:“寻到苑清了?” 宋濯轻一颔首。 那几人已经傻了眼,当即四下逃窜,冲撞着人群。苑清一人一时难以阻拦,只牢牢压制着叫骂最凶的那个人。 那人挣逃不脱,索性破罐子破摔,哭天喊地地叫骂起来,话语不堪入耳,一旁文质彬彬的友人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他用的并不是官话,姚蓁听不懂,但也知绝非什么好话。 那人骂着骂着,仍不知死活地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姚蓁微蹙眉头,眼神冷了几分。 余光瞥见宋濯腰间佩剑,她猛地伸手拔出,剑身发出一声嘹亮的铮鸣。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连宋濯都没料想到她的动作,神色微微一滞。 剑有些重,姚蓁勉力举着剑上前,剑尖指着那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辱骂不休?” 那人已然呆住,目露惊惧。 “仅是瞧见貌美的小娘子只身行走,便肆意妄为,”她缓声道,“若我今日并非一人,岂不是要被你们捉了去?——是否有其他独行的小娘子,为你们所迫害?” 那人讷讷不敢语,姚蓁的剑尖滑到他身侧垂着的手指上,意味深长的一停顿。 她冷冷看他一眼,微微仰起的下颌与挑起的眼梢,凤仪万千,睥睨着他,缓声道:“倘若人人如此,国法安在?” 这一句轻而坚定,威严万分,沉沉打在周围人心口。 宋濯身旁的友人目露诧异,重新审视她一番。 姚蓁抿抿唇,不再言语,走到宋濯身侧,将剑还予他。 宋濯按着剑柄,手指不经意擦过姚蓁微微颤抖的手背。 苑清压着人,嘴里发出一声呵斥,与宋濯友人一起,压着他要往官府走。 人群中忽然暴出几声惊呼,旋即街坊尽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金冠青年坐在马上,面色不悦,怒斥:“敢欺负我堂妹,找死!” 他一声爆喝,两个侍卫从苑清手中夺过那伙计,手起刀落,那伙计的右手飞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周遭一片死寂。 旋即人惊呼着四处奔逃:“信王世子来了!快跑!” 听到那叫声时,姚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断手骨碌碌砸在她面前,血珠迸溅。 宋濯反应极快,拉着她避让开。 姚蓁缓缓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信王世子冲她温和地笑笑,他身后,是失了一只手,浑身浴血的伙计,伏在地上哀声低嚎。 姚添踩着他的断手,用力碾了碾,暗红的血液渗入青石板缝隙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侍卫立即会意,染血的剑探进那人口中,将他的舌拔出。 血腥气弥漫。 姚蓁浑身激起密密麻麻的寒意,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哕起来。 她是想震慑作威作福的人,但她从未动过伤人的念头,此人之可怖,比这些跋扈之人过犹不及。 宋濯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唇角漾出一抹极浅的微笑,翩翩行礼:“世子殿下。” 姚添目露嫌恶,打量他几眼:“起开,你挡住我看堂妹了。” 濯娇 第15节 宋濯不避不让,姚蓁被他挡在身后,微微发抖。 姚添抬剑:“你想死吗?” 宋濯淡声道:“臣乃望京宋濯。” 姚添面色几经变化,明显是有所忌惮,最终,皮笑肉不笑地、阴森森看他一眼,偏头对姚蓁道:“堂妹,太子他们已至王府,你也随我走罢。” 他身后,一驾敞篷马车缓缓行驶而来。 姚蓁不愿意去。 原来她方才隐约听见的那声“堂妹”,不是错觉。 她对姚添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她仍旧记得,那年家宴,自己养的幼犬被打死后,信王世子差人做了一道犬炙,边大口吞咽,边热切地邀她共享,她因此病了许多天。 断手的血液,蜿蜒流淌至姚蓁脚下,她面色惨白,对上地上蜷缩着、无法发出声音的伙计怨毒的目光,鼻息一窒,又要干呕。 宋濯衣袖翻转,一面温和地与信王世子对峙,一面悄悄将手背向身后,将手指间一枚饴糖递给姚蓁。 他轻声道:“若不想去,便不去。” 姚蓁眼眶一热。她并不想去。 可随行的队伍因突袭四散,皇弟此时在信王府,想必秦颂也在,若要继续前去赈灾,去信王府与他们汇合,无可避免。 姚蓁面色又白了几分,将他给的饴糖攥进手心,缓缓自他身后走出,露出清丽的面庞。 她轻声道:“我随你去。” 姚添缓缓咧开嘴角,极其开心的模样。瞧着姚蓁步步向他走来,他开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欲牵着姚蓁,与她同乘。 姚蓁稳步行走,在他扑过来时,宋濯微一侧身,姚蓁便巧妙地绕去远离姚添的另一侧,对他道:“宋公子为救我受了伤,应请他与蓁共乘车。” 比起姚添身上那满溢出的血腥气,宋濯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忽然不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姚添恶狠狠地剜了宋濯几眼,作罢。 姚蓁前去布庄,将预定的衣裙取出,上了马车。 宋濯坐在她身侧,打量着这驾并不宽敞的马车。 姚添想必是打算同乘后,方便贴近姚蓁才选了这驾马车。 只是可惜,姚蓁似乎怕极了他,不愿与他同乘。 他垂着眼眸,看着姚蓁的藕荷色裙裾,一角搭在自己苍青色的衣摆上,眸光渐渐幽深。 第12章 夜访 大垚建国初,分封与郡县制并行。先帝膝下五子,为固兄弟灼艾分痛〔注〕之情,除摄政王守西疆、常驻玉门关外,其余三王各封属地,围绕京畿,以众星捧月之势。 其中,信王封地依山临水,最为富庶。 往先,姚蓁只是略有耳闻信王府的奢靡,并未亲眼见过。步入信王府后,她对此才深有体会。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相间;一道道廊庑相连,飞檐屋脊,目之所及,无穷尽也。 奴仆前来引着姚蓁等人入内。 他偷偷抬眼瞧着几位贵人,只觉得矜贵清冷气扑面而来,忙垂首,不敢再看。尤其是贵人间前头的那位女子,他匆匆一瞥,瞧见她衣着普通,未施粉黛,却美的清灵,眼波婉转间,宛若芙蓉点水,令人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姚添与宋濯同时察觉到他的视线。 宋濯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奴仆。姚添则出人意料,骤然拔出剑,剑柄一横,竟将那人眼珠径自剜了出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 姚蓁蓦地停下脚步,又被身后的奴仆簇拥着往前走。 那人未及反应,待他们走到转角处,姚蓁悄悄抬眼看,他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无声痛嚎。 她心头猛地一颤,别开眼。 姚添腆着脸凑上来,邀功道:“堂妹,那人觊觎你的美貌,堂兄为你剜了他的眼,你别怕!” 姚蓁抵触他的靠近,绕到宋濯身旁,与廊上细柱紧紧相挨着。她身量纤细,宋濯与细柱之间的间距,恰好能让她容身。 姚添几次靠近无果,狠狠剜了宋濯两眼,不再动作。 行走间,姚蓁与一道道细柱擦肩,敏锐地察觉到,这雕刻着许多花纹的细柱似乎是用银铸造的。而整间座信王府,有无数道这样的细柱。 她抿抿唇,下意识看向宋濯。 宋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她眼眸中含着一点惊疑,看向他时,水波悠荡的眼眸忽然安定下来,像是家中那只幼猫,因外人忽而到访,惶惶不定之时,钻进他的长袍底下,粉红的爪尖扒着他的鞋履,便乖巧安静起来。 他斜着眼眸,平静与她对视。 发觉他如此淡然,姚蓁收回视线,不安跳动的心房缓缓平复。 - 姚蓁来至信王府,为客,两方会面,少不得一番繁缛礼节的客套。 她在皇宫时,便不喜着种种繁缛礼节,但身为公主,身不由已,皇后又管教严格,因而一番客套下来,她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一举一行,皆令人目不转睛。 晚宴时,她终于见到了姚蔑与秦颂。 瞧见姚蔑时,她微微皱眉。 ——姚蔑临座于信王与王妃案下首。虽他为小辈,但姚蔑乃五国太子,地位尊崇,又是来客,此宴又并非家宴,本应他座于上首。 回想方才见面之时,信王与王妃举止散漫。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他们并不熟识,如今想来,他们倒是颇为傲慢了。 而姚蔑饮茶时,频频将目光投向她,似是有话要说。姚蓁会意,轻轻颔首。 姚蔑接收到信号,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抿抿唇,目光沿着下首看去,终于在隔着一道廊庑处瞧见了秦颂。 灯火灼灼,阑珊处,秦颂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他浅浅一笑,眼眸明亮。 姚蓁心头一热,回之一笑。 收回视线时,她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宋濯。 他正在文雅地食用碟中鱼肉,她目光扫过去时,他似有所感,抬起漆黑眼眸,平静地瞧她一眼,或许并未瞧,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食。 姚蓁垂首,心中几番思量。 - 宴会后,姚蓁起身往寝殿中走,身后跟着一溜王府的侍从。 她放慢脚步,与姚蔑一前一后走着,绕过几道廊庑,两人已将信王府的仆从远远甩开。 一道假山后,姐弟俩轻声细语。 姚蓁问道:“宴会上,你欲说什么?” 姚蔑紧抿着唇:“入府时,我在迷了路,在三皇叔寝殿附近瞧见了四皇叔。今日却没见到他露面。” 闻言,姚蓁眼睫一颤,良久不语。 姚蔑一向记忆出众,他说看见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姚蔑惴惴道:“皇姐……” 姚蓁收敛心神,拍拍他的肩膀:“你且回寝殿去。” “皇姐呢?” 姚蓁抿抿唇:“我去寻宋濯。” 假山外,隔着一道廊庑与矮墙,火光影影绰绰,脚步声渐渐接近。 姚蓁轻轻推了姚蔑一把:“快走。” 她提裙躲在假山后,心跳砰砰,目光逡巡,瞧见十几步外,交错屋檐下一道细细的通道,并无火光。 脚步声愈来愈响,姚蓁快步朝那道缝隙走,听见身后姚蔑“哎呀”一声。 没入缝隙时,她回头看,姚蔑佯装腹痛不止,迅速编了一番话术,将那几个侍从的脚步拖住。 天色渐渐沉郁,月光朦胧,堪堪可视物。 她沿着偏僻的蹊径,凭着记忆向外行,隐约记得宋濯的寝殿距此不远,可信王府十分大,她一时也难以判断自己是对是错,摸索着前行。 所幸她身量纤细,并不起眼,王府此时的侍从大部分又在主殿附近,摸索着走了一阵,隐约瞧见一点朦胧的光。 她惴惴看去,门前立着宋濯的侍卫苑清,瞧见她,微微一怔。 姚蓁松了一口气,悄然过去,轻声道:“我要见你们公子。” 未及苑清回答,她便绕过他,轻轻走入院中。苑清不好伸手阻拦,便步步跟在她身后,道:“公子已经要歇息了。” 姚蓁足底微微一顿,思忖道:“你且去通报一声,我寻他有急事。” 苑清便入了屋,片刻后,面色古怪地回道:“公子请您进去。”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入。 屋舍中光亮不甚明晰。她小心地走着,抬头,瞧见明灭的烛光,宋濯长发披散的身影,映在山水屏风之上,宛如一幅画。 她停足在屏风前。 宋濯的身影微动,淡声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姚蓁道:“信王府有些古怪。” 屏风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宋濯似是在披衣,并未回应。 姚蓁盯着屏风上隽长身影,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从屏风内传出,宋濯披衣而出,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身后,他抬着一只手,正在将垂入领口的发丝拨出来。 朦胧的烛火映出他的轮廓,姚蓁瞧不清他的神情,黑暗中,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说什么,濯未听清。” 她缓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怎么看?” 宋濯将墨发拢到身后:“臣不能妄下定……” 濯娇 第16节 门外忽然传来苑清的声音,极大声:“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还请世子殿下白日再来!” 旋即,姚添的嚷嚷声传来:“狗东西,滚开!信王府是本世子的地方,本世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岂敢阻拦!” 姚蓁猛然抬头,与宋濯对视,心跳急促。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瞧见宋濯与自己对视一眼后,沉黑目光缓缓转向门外,又转向她。 院外争执声渐止,愣了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 姚蓁急的团团转,既不想与姚添对上,更不想他知道她夜访宋濯。 她迅速在屋中找寻一番,竟没有一处藏身之所,唯一的一个黑漆橱柜,里面满当当放着许多东西,此时挪移,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急声问,因为话说的急,带着一点急促的尾音,又轻又软,像猫儿的呢喃。 她确实十分着急,围着他无意识地团团转,衣裙与他的衣袍粘连在一起。 宋濯垂眸,缓缓摇头。 姚添的身影,已经被月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眼瞅着将要推开门。 姚蓁心跳咚咚,紧抿着唇。此屋没有其他出口,亦无藏身之所,她恨不得悬于房梁之上。 她目光哀求,看向宋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指指头顶,用唇形道:“帮我。” 宋濯轻轻摇摇头:“不妥。” 脚步声已停在门前,苑清据理力争:“殿下,我们公子真的已经歇息了……” 宋濯眉头微蹙,目光在屋中打量一阵,落在屏风之后。 屏风后,帷帐层叠,烛光明灭。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福至心灵。 - 姚添命人推开那碍事的侍从,只觉得耳根顿时一片清净。 他立在门前,透过薄薄的窗纸,瞧着屋舍中朦胧的烛光,磨了磨牙。 早先他便听说过传闻,说公主堂妹与宋家长子关系匪浅,白日一见,堂妹竟对他十分亲近,果然有所古怪。 他深夜来访,便是要给这宋姓小儿一个教训。 宋濯非他能动的人不假,他今夜所来也不是杀人,只是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只是想着,他便十分兴奋,脸上缓缓咧开一抹笑。 他推开门,屋舍中烛火轻轻晃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奴仆提着灯跟随,姚添缓缓踱步入内。 他随意打量着屋内,喊了两声,屋中仍十分寂静,无人回应。 屋外,苑清挣脱开,跟在他身后入内,顿了顿,才缓声道:“……公子当真歇息了。” 边说着,他的目光边在屋中转了一阵,并未瞧见公主身影,心中疑惑,又不敢表露,只想着如何能快些送走这位瘟神。 怎知,姚添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寻了桌案,大刀金马地坐下,打量起房舍来。 苑清一阵牙酸。 姚添在桌案前坐了一阵,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忽然起身。 察觉到苑清还在,他不耐烦地将他撵出去,自己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苑清眼皮一阵急跳,下一瞬便被他撵了出去,并将房门落了锁,他拍打几下,无果。 姚添负手踱步,缓缓往床榻边靠近。 借着明灭的烛光,他停下脚步,从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沾满墨,提着毛笔,复又朝宋濯靠近。 烛火莹莹,床榻上,宋濯阖着双眼,墨发散开,面庞被烛火映得温润如玉。 跟随姚添的小侍从,不经意看了一眼,呆滞在原地,被姚添唤了几声,才快步走到床榻前。 借助宫灯之光,姚添看清了他的脸,“啧啧”两声。 果真是清隽绝色,完美无瑕,看得人不忍心破坏这如斯美景。 可他姚添可不是一般人。 下一瞬,他狞笑两声,提起毛笔要往他脸上挥—— 一只手出乎意料地快速探出,将他的手打偏。 宋濯睫羽轻颤,睁开双眸,眼眸清凌凌的冷,缓缓转向他,冷的仿佛要将人冻成三尺之冰。 姚添不禁一哆嗦。 宋濯寒声道:“世子要做什么?” 第13章 细腰 姚添手中的毛笔吸足了墨,笔尖上墨汁欲滴,离宋濯极近。 宋濯冷着脸起身,端坐如松。绯色帷帐摇曳出一道弧度,他肩背宽阔挺拔,墨发倾盖在肩头,遮住大半烛光,帷帐内光影晦暗。 姚添被他一吓,一时忘记收回毛笔。 宋濯蹙眉,往床内侧了侧,避让开随时可能滴落的墨汁。 他道:“世子夜半前来,有何要事?” 姚添讪笑道:“没、没什么,本世子只是想瞧瞧公子是否真的熟睡了。” 宋濯不应,目光淡淡扫向他。 烛火朦胧,他眸色冷淡,像一块墨色的寒玉,视线锁在姚添身上,眼底深处,隐隐有不耐之色。 “那世子,”他缓声道,目光落在姚添手中的毛笔之上,“现今可以离开了罢。” 姚添有些怕他,闻言背脊生寒,仓皇将毛笔塞进一旁侍从手里。 宋濯并未提及他拿着毛笔靠近他的床榻之事,越是不提,姚添心中反而愈是不踏实。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宋濯倾身遮掩的床榻内侧,被褥轻轻动了动。 宋濯睫羽轻颤,目光落在那团被褥之上。那一团微微鼓起的被褥一滞,旋即他手心之下鼓起一个尖尖角。 宋濯眉心微蹙,从被褥中抽出手,将玉白修长的手指放在被褥之上,轻轻拍了拍鼓起之处,鼓包随即缓缓落下去。 抬眼时,他眼中不耐之色又多了几分,一向缓和沉稳的声音,此时竟颇有几分催促:“……世子?” 姚添含糊地应了一声。 最先被人拆穿后的惊惧褪去后,他反而平静下来,心道,整座信王府都是本世子的地盘,我怕他作甚。 冷静下来后,他掐断了自己欲离开的脚步,抬眼打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皱眉看向宋濯,宋濯目光坦然,与他对视。 姚添狐疑地在他身周看了看,又打量着四周,除了地上散落着一件外袍外,屋舍中一派整齐,并无异样。 姚添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继续走动着,冷不丁嗅到一股香气。 ——一股淡淡的、隐约有些妩媚的香气,属于女子的香,弥漫在这间窄小的屋舍之间。 是这间屋舍绝不可能会出现的香气。 打从他第一眼看见宋濯,尤其是瞧见表妹扑入宋濯怀中那一幕,他便十分不待见宋濯,因而白日里,他特地嘱咐内务,给宋濯一间距离姚蓁极远的、无人住过的小院子。 据说宋濯入住前,难以忍受,王府中人受命于姚添,不肯为他清扫,他从府外聘请来许多奴仆,清扫直至一更,才肯踏步进院子。 这屋中本来便没什么气味,被他这么一清扫,便更没可能有甚么气味了,怎会有女人香? 他轻轻嗅着这股香味,只觉得绵柔清香,隐约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他越发狐疑,抬步向摇曳的帷帐走去。 宋濯眼神微冷:“世子,留步。” 姚添怎会听他的,一步步靠近床榻,抬手掀开层层堆叠在床两侧的帷帐。 帷帐后,空空如也。 姚添不信,绕到帷帐之后,拨弄着帷帐,仔细检查一番,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帷帐被他弄得乱晃,烛火也跃动不止。姚添转身,只见宋濯眼中淬冰,嗓音寒冷:“世子究竟要做什么?” 姚添自知惹恼了他。 他本来也只是想偷偷的捉弄他一番,未曾想他忽然醒来,计谋中途崩殂。 他虽莽撞,但尚且有几分智慧在,知晓此人以及他身后的宋家,自己得罪不起,于是连忙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子加深夜鲁莽闯入,实则是因为王府进了贼人,方才那一番说辞与动作,是子加为防贼人藏匿在公子屋舍之中,贸然捉拿,恐其惊疑,对公子不利,故出言冒犯公子。” 宋濯寒声道:“屋舍中并无他人,依世子的意思,濯即是贼人?” 姚添忙道不是。 眼瞧着宋濯眼眸中满溢着冷冷的不耐之色,他有些心虚,便自觉辞别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宋濯目视着门扇开合,姚添二人离去。 身侧被褥又开始小幅度的动起来,被褥之下,柔软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腿上,微微一僵。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起身,低声道:“人已经走了。” 他话音才落,被褥猛地被掀开,姚蓁从厚重堆叠的被褥中起身,跪坐在床榻之上,抚着胸脯,大口喘息,一张小脸被闷得通红,鬓发散乱,紧紧贴着汗湿的面颊,双唇湿红,因为有些急促的呼吸不住翕动着。 宋濯微微皱眉,看她一眼,又错开视线。 他的指尖,缠绕着一根断发,柔软丝滑,属于女郎的。 他垂下眼眸,将那根发轻轻捻了捻。 姚蓁终于平复了呼吸,小声感叹道:“……好热,好闷。” 濯娇 第17节 宋濯不应。 她抬眼,看见他冷肃面庞,意识到自己此前不妥的举动,愣了愣,欲起身走下床榻。 这张床榻的空间不大,她方才蜷缩在被褥之间,身躯弯折着,紧紧贴着宋濯的身躯。 她藏得匆忙,因而来不及调换姿势,不得不被迫伏在宋濯身侧,跪麻了双足。 因而她起身时,足尖发麻,险些踉跄着从榻上跌落。匆忙之间,伸手揪住帷帐,才在地上站稳。 宋濯冷眼看着,即使她方才即将要跌倒,他亦没有丝毫动容,更没有出手帮忙。 姚蓁自知做的不对,也知她惹他动了怒,垂着眼眸,不敢再看他。 ——她方才寻不到藏身之所,仓皇之下,越过他走入屏风之后,欲藏在层叠的帷帐之后。 她试着躲进去,发觉太明显,而以姚添的疯劲,说不准会伸手拨弄帷帐。 于是在宋濯随她走入屏风之后、千钧一发之时,她迅速踢掉绣鞋,掀起被褥欲躲进去。 宋濯察觉到她的意图,猛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他低声道:“不可。” 然而姚添已经将门推开了。 姚蓁心中焦急,空着的手攀援到他的手臂之上,微微用力,欲推开他。宋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可能配合这荒谬的举止。 她红唇翕动,轻声道:“求你。” 脚步声渐渐传来,姚蓁焦灼的往他身后看一眼,看见了映在屏风上的明亮的宫灯灯光。她一时难以顾及其他,即使被他拉着,也顺势倒下,窝进堆叠的被褥之间。 宋濯被她扯得踉跄,身上披着的外裳滑落在地。他眼含微怒,然而此时她已经扯着被褥盖在身上,如若他不配合,以两人现在的处境,今夜势必名节不保。 他只好掀开被褥,配合她,躺进床榻之上,在宫灯的光映入内舍之前,闭眼假寐。 他捏着姚蓁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姚蓁被他捏的有些痛,难以忍受,故而在宋濯与姚添说话时,她艰难抬起另一只手,想将他的手推开。 她微乱的呼吸,弥漫在被褥中,洒在衣着单薄的宋濯身躯上。 她听见宋濯说话声停滞一瞬,旋即他抽出手,拍在自己身上。 姚蓁知道他是在警示自己。 可他手落下的地方实在不凑巧,是她的后腰,力道落在腰身,姚蓁腰间一软,瘫倒在被褥之间。 这令她的腰至今还有些隐隐发麻。 好在,最终姚添并未发现她。 - 姚蓁睫羽轻颤,轻轻吐出一口气。 宋濯沉黑视线落在她身上,眼底一片幽深,良久,道:“天色不早,公主快请回罢。” 姚蓁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抬起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顿住:“且慢。” 宋濯正要端起桌案上的茶,闻言看向她:“公主请说。” “我先前说信王府有古怪,”姚蓁道。她恐姚添等人并未走远,因而将声音放的很轻,“并非空穴来风。太子说,此前曾在信王寝殿附近看见了淮王身影。先皇律法规定,封王之间,非皇帝得允,不得私自会面,此前我并未听闻过父皇说过淮王要与信王会面的讯息,淮王又藏匿行踪,不曾露面,故而我猜想,是否他们是私自会面。——他们私自会面,又是为了什么。” 宋濯听罢,思忖良久。 姚蓁抬起眼眸,端详他的神色。 片刻后,宋濯缓声道:“臣知晓了。”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向外舍走去。 天已经很晚了,天幕沉郁漆黑,不见星光,她只身前来,信王府又很大,终究是女儿家,瞧着浓黑的夜色,心中有些发憷。 她回头看一眼,宋濯身形颀长,在屏风上落下淡淡的一层阴影。——她今夜将他惹恼,是万万不敢再求他旁的事了。 她寻思着,若是实在怕的不行,便拜托苑清将自己送回寝殿。 这般想着,转瞬间,她已经来到门扇前。 她的手指搭在门扇上,门外不远处,苑清立于院中。 她才要打开门扇,院中又传来一阵聒噪的说话声。 姚添的身影自院门处重现,疾步朝这边走来,言语中颇有些凶恶:“本世子的手持落在了他屋舍中,你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姚蓁倏地收回手,目露惶惶,张望一阵,奔向内舍。 内舍中,宋濯正立于床榻一侧,目光落在被褥之上,修眉微蹙。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转身看去,冷不丁被疾步行走的姚蓁撞上。 猝不及防之下,他一时来不及稳住身形,足底趔趄,跌坐在床沿,混乱中,不知怎地,姚蓁双腿分开,坐在他弯曲的一条大腿之上。 宋濯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她柔软的细腰之后。 他垂眸,对上她惊惧的目光,眼底微寒。 然而不及两人说些什么,下一瞬,屋舍木门被人大力撞开,姚添大步走进来,嚷嚷道:“对不住啊宋公子,本世子的手持落在这儿了,不得不取回,多有打扰……” 他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与怀抱娇躯的宋濯目光相对。 第14章 炽热 姚添发出一声暧.昧的惊叹,脚底凌乱,后退几步,将身后的山水屏风撞倒。屏风木质沉甸,倒在地上时,轰然巨响,似乎还带倒了什么东西,牢牢压住姚添一角衣袍。 好在,宋濯反应极快。 在两人目光刚一相对、姚添还来不及看清他怀中人时,他便抬袖抚灭烛火。 待姚添回过神,欲细看时,屋舍中已是黑暗一片,他目光短暂地捕捉到一截雪腻的纤长脖颈,柔软地依偎在宋濯肩头之上。 至于两人衣着如何、究竟是在做何事,他已看傻了眼,全然没有注意。 浓沉的黑暗,将人的五感无限放大,细微声响,清晰无比。 姚蓁被那一声巨响惊得心中一颤,紧张之下,下意识地揪住宋濯的衣襟,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她背对着姚添,不知身后是何种情况,心房剧烈跳动,手指不安蜷缩。 若是教姚添发现了她……那方才她惹恼宋濯,才换来的藏匿,算是白搭了。 公主的名节也不必要了。 本来她与宋濯之间就颇为惹人非议,这下愈发说不清了。 以姚添的发癫时的疯劲,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宋濯。 宋濯—— 宋濯的手掌,仍旧搭在她的后腰处,掌心温热,手指修长,几乎能一手将她的细腰揽住,牢牢握在掌心。 倘若他微微用力—— 姚蓁浑身一颤,不知自己为何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那只温热的手,此时正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腰线,她不受控制的想下去。 当时,在望京时,她曾撞见过,宋濯端坐书案前,用修长手指,将正在围着他、闹他的猫儿后颈提溜起来。猫儿被人掣住要害,霎时便安安静静。 宋濯的提着小小的、不及他一只手掌大的猫儿,目光凉凉扫向她。 她僵住脚步,话语噎在喉间,说不出口。 那时的想法,渐渐与现在的想法重合。 ……会被他捏断的。 这般想着,她又抖了抖,手按在宋濯腿上的肌肤上,身躯不安地动了动。 衣料摩挲,窸窣响动。 宋濯未着外裳,衣着单薄,她自己穿的也并不厚。手落在他精瘦的肌肤上时,她清晰的感知到脉搏有力的跳动,和他近在耳侧的鼻息。 她手心有些烫,欲要收回手。 黑暗中,蓦地,宋濯出声:“别动。” 姚蓁与姚添齐齐顿住。 姚蓁的指尖还留在他衣裳的布料之上,拿开也不是,不拿开也不是,若有若无地触着他。 姚添停住自己往外扯袍角的动作,睁大眼瞅向他们那边。 奈何熄了烛火,宋濯身处的位置又丝毫不见光,他什么也瞧不清,隐约可见帷帐顶泛着粼粼的光,是院中灯光映照进来的。 他只得在心中惋惜地感叹一声。可惜,可惜,未曾谋得美人面。 他方才虽没看清,但只瞧见了一丁点身段,便知宋濯怀中的,乃是绝色上品的美人。 那颈子处的雪肤,比及他的堂妹姚蓁,也并不逊色多少。 姚添并未细究,为何他瞧见美人,第一瞬间想到的竟是姚蓁。 他摩挲着下颌,想,怪不得他方才总闻到香气,总觉得这屋舍中有些不对,原来是宋濯藏了个女人。 一个,他不想让旁人发现的女人。 方才那女人,定是被他藏在屋舍中。这屋舍他清楚的紧,压根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所以那女人,在他方才进来时……应该藏在了宋濯的床榻之上。 他一走,两人便难耐的纠缠在一起。 他的视线,落到方才宋濯外裳掉落的地方,心尖痒痒。 宋濯这般瞧着如此周正寡欲之人,于敦伦之事上,倒也是个不顾君子风范的,性子急的连衣裳都不及捡。 濯娇 第18节 传闻宋濯不近女色……传闻果然不可信。 想着想着,他喉间有些紧,心道,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宋濯如此宝贝,给人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姚蓁浑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她能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惴惴不安,僵住不敢动,生怕姚添察觉到哪里不对,连鼻息都放轻许多。 紧张之时,只恨更漏流逝的这般慢,因为惊惧,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脖颈上忽然一热,姚蓁一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一瞬被宋濯按着脑袋压在锁骨处,两人紧紧相贴。撞上他炽热肌肤,她那点柔媚的声调被揉的稀碎。 她听见宋濯冷声道:“世子,看够了吗?” 被宋濯紧紧按着,姚蓁的鼻尖压在他肩头,有些呼吸不畅。她张开口,轻声呼吸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呼吸时带着一点喘.息。 她愈是轻喘,宋濯将她按得愈紧。 他的力气十分大,姚蓁挣脱不开,眼泪汪汪,贴在他耳侧,用气声对他道:“轻一点……” 方才她那一声惊叫,直将姚添听得眼睛发直。 所幸那娇滴滴的一声,与她平日里端着仪态所发出的嗓音并不一样,姚添并未察觉到异样。 可姚蓁要紧张死了! 宋濯是做过夫子的人,一声冷斥,将姚添训的浑身一哆嗦,手一用劲,将袍角从屏风底下拽出,用力过大,一个踉跄,噼里啪啦又带倒了什么。 他仓皇摸到自己的手持,紧紧攥在手中,脚下却未曾挪动分毫。 哪怕是知道自己撞破了旁人的房事,信城小霸王姚添亦丝毫不脸红,甚至混不吝地调笑宋濯:“哟,你这是急眼了?” 宋濯不应。 他便自顾自地说起了隐晦的荤话,眼神不住往宋濯怀中瞅,甚至还大胆地向这边迈了几步:“我说方才来时,宋公子为何如此恼怒——这是哪里寻得的美人?宋公子若是用的称心,不如介绍给我,改日让本世子也快活快活?” 姚蓁听见他的话,有些能听明白,有些听不明晰,但也知绝不是什么好话,又羞又恼,气得浑身发抖。 偏生姚添还在喋喋不休,又像是低声自语:“这小美人身板柔弱的很,是不是雏儿?若是,宋公子可要牢记,莫要如此心急,届时弄疼了她,不知要搂着你的腰,哭哭啼啼落多少眼泪……” 姚蓁感觉到,宋濯压着自己的那只手,筋脉“突突”直跳。 他嗓音含怒:“够了,世子请回!” 姚添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将他惹怒了。 他不知自己今夜是发的哪门子的疯,自从闻到那股香味,便总想出言挑衅宋濯,甚至在走出内舍时,仍不甘心的放缓脚步,竖着耳朵听。 他听见宋濯低声问:“弄疼你了?” 旋即是柔媚的女声,轻声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明晰,但足够令人浮想联翩:“没有,只是……” 姚添听得耳根酥麻。 内舍的对话戛然而止。 姚添心头发紧,恐自己被发现,改日宋濯去父王前参自己一本,连忙快步走了。 - 内舍中。 姚蓁压着嗓音,轻轻咳了几声。 方才,因为她鼻尖撞在宋濯的坚硬的锁骨之上,本就逼出了一些泪,此时一咳,眼尾咳出细碎的泪珠,湿湿沾在眼睫之上。 她分神辨认一阵,轻声问宋濯:“他走了吗?” 宋濯言简意赅:“嗯。” 姚蓁骤然放松下来,软倒在宋濯怀中,手搭在他的臂弯之上,后怕不已,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仰起脸问:“方才……他发现是我了吗?” 她感觉到宋濯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有些沉。 视线一触即离,宋濯淡声道:“应该没有。” 姚蓁便放下心来。 她的鼻尖,因为方才被宋濯按着,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之上,有些痛,又有些发痒,便抬手揉着鼻尖。 她好似浑然未曾察觉到,她坐在宋濯腿上、依偎在他怀中,这样一个姿势,在漆黑的夜里,是多么的暧/昧、多么的不妥。 ——多么的危险。 宋濯盯了她一阵,沉声提醒,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自他大腿上起身。 宋濯看向她。 不用灯光,他亦能猜想到,那个端方清冷的公主,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必然是脸颊绯红,神色讷讷,眼尾应该也是绯红的。 ——方才他们挨得太近,他清晰地听见,她急促的喘.息中,带有一点哭腔。 纤长如鸦羽的眼睫,此时应该是湿润的。 他的指尖,还留存有她脖颈处细腻肌肤的触感,腿部衣料上也留存着她的温度。 他盯着她。 竟分辨不出,她是刻意,还是真情流露。 他轻轻叹息一声,尾音上挑,似乎带着一丝轻笑:“公主……” 姚蓁懵懵抬头:“嗯?” 宋濯看向支摘窗外,地面盈着水一般明亮:“公主还不离开么?”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这就离开。” 她抬步向外走去,步子很快。地面太过于凌乱,她似乎踢到了什么,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一道刺耳的锐响。 宋濯看见,黑暗中,她的身形顿了顿,应该是吓到了。 许是仔细辨认了一阵,片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足,绕过四散的物件,走到外间。 宋濯起身,双眸轻阖,触碰过姚蓁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搓着。 他难以忍受,这如此凌乱的屋舍。 脚步声渐渐远离,宋濯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眉间缓缓蹙起。 可很快,那眉梢微微挑起。 极轻的脚步声,去而复还。 姚蓁顿足,声音轻柔:“外面,下大雪了。 “我没办法离开了。” 第15章 共寝 隔着浓重的黑暗,宋濯凝视着她。 窗外落着细碎的雪花,雪势渐大,院中枯树裹银装,枝丫交错,延伸向天际,枝头如绽万千梨花,又似银絮拂过。 灯光映照下,细雪粼粼,沉寂之中,隐约可听见雪花落地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姚蓁渐渐察觉到寒冷。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衣袖垂落,脊背挺直,端立着,目光搜寻着他所在的位置。 良久,宋濯别开视线,看向支摘窗外密密匝匝的雪花。 他淡然道:“臣差苑清送公主回去。” 姚蓁轻轻咬了咬下唇:“不可。” 她总疑心,姚添并未走远。她一出去,保不齐会撞在一处,徒生许多麻烦。 况且,雪势现今这样大,明儿晨起时又不知该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若是离开,倘若雪势骤消减,保不齐会留下从宋濯院中蔓延至自己寝殿的足印,有心人稍一留意,便又是一场编排,平添人口舌。 与其那般麻烦,不如她留在此处,待到天明,观其雪势,再做定论。 这般想着,她便这样对宋濯说出口:“会留下足印。” 黑暗中,又是良久的寂静。 须臾,姚蓁听见宋濯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嗯。” 他转身向外舍走,与姚蓁擦肩而过时,微微顿住脚步,声音沉沉,尾音带着一点情绪不明的上挑:“委屈公主,在此歇息一晚。” 姚蓁侧着脸看向他:“你要去哪里?” 宋濯平视窗外白茫茫的雪,掸了掸衣袖,缓声道:“臣忽然忆起,有些策论还未曾温习。” 借着映入屋中的雪光,他睨她一眼,语气平淡:“床榻,臣暂时无用。公主上榻歇息罢。” 姚蓁眨眨眼,颔首。 宋濯推门而出,门扇开合,抖落屋檐上堆积的雪。 雪块哗啦落下,将檐角下垂着的灯笼搅动地一通乱晃。 姚蓁回眸看,宋濯披衣而出,穿过廊庑,走入院中。 灯笼下朦胧的光,勾勒出细碎雪花的形状,宛如万千星子洒落,飞舞翩翩。 雪色映得他侧脸如玉,他的肩头落了许多碎雪,穿过一个拐角,便瞧不清身影了。 方才又惊又骇,驱散了困意。此时骤然安稳下来,困意渐渐上涌。 姚蓁掩唇,小声打了一个哈欠。 她眨眨眼,小心绕过地上杂乱的物件,走到床榻旁。 她退去绣鞋,端坐床沿。 坐了一阵子,神识渐渐为困意所侵扰。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门扇又一声开合,应是宋濯折返,脚步声渐渐靠近内舍,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顿在床榻前。 濯娇 第19节 宋濯手持策论,沉沉看了和衣而眠的姚蓁一眼,眼底幽深,情绪莫辨。 须臾,取过一旁的被褥,为她盖上。 路过倾倒的屏风时,他顿了顿,终究是难以忍受,便俯身将屏风扶起,又接着雪光,将杂乱的物件恢复整洁。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出内间,点燃一支细长的蜡烛,坐在桌案前,秉烛夜读。 一张屏风之隔。 外舍里,他身形隽长如玉树,烛光明灭,将他的脸庞烛光映照得朦胧,他的身影被拉地极其宽长,映于墙上,有渊渟岳峙之势。 他看着手中书,浓长睫羽低垂,半晌未曾翻动一页,面上阴影层叠,深浅不一。 内舍里,繁复的帷幔后,她睡得安稳,在熟睡时,唇角微微弯起,卸下了白日里强作的端庄姿态,露出不为人知的柔软。 雪花纷扰,零落一整夜。 - 翌日,姚蓁晨起之时,天已放亮。 简略舆洗后,她推开门,但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天幕间散落着碎雪。 树枝上夜堆着满满的雪。隔一会儿功夫,便打飐(zhǎn)儿坠落,呼哧撞入地上厚厚的雪堆中。 打眼一瞧,便知这雪落了一夜。足稍稍踏入雪地里,松软的雪花便堆积到人足踝上三寸。 姚蓁微微懊恼。 早知雪落了一夜,那昨儿便不必顾虑,直接回寝殿便是了,总归不会留下足痕。 她甫一推开门,一旁候着的苑清便连忙迎上来。 姚蓁问:“你家公子呢?” 苑清道:“方才信王来请,公子同工部侍郎等人去巡验附近的河道了。” 他取来一件雪白氅衣,递给姚蓁。姚蓁接过,目露不解。 苑清解释道:“天骤寒,这是公子一早吩咐属下,让殿下穿着保暖的。——公子说,这件衣裳,做的小了一些,他未曾穿过。” 姚蓁轻轻颔首,穿上氅衣,戴好兜帽。 苑清在前引路,她尾随其后,往自己寝殿走。 虽然宋濯说,这件氅衣做的小了一些,但披在姚蓁身上,依旧十分宽敞,衣摆拖长。她拢着领口,小心翼翼地迈步。 绕过宋濯这处偏僻的小院,以及院外匝道,面前所见忽然宽阔起来。 昨儿太晚,姚蓁并未留神看,现今瞧着这般光景,便知宋濯多半是因她连累,受了姚添的胡羼(chàn)。 信王府的规格与皇宫类似,亦是红墙映雪。姚蓁抬眼看去,眼睫轻颤几下,悄然垂落。 二人快步疾行。 蓦地,与一人迎面对上。 姚蓁裹着氅衣,脸瞧不明晰,秦颂迟疑一阵,缓声道:“公主殿下?” 姚蓁停下脚步,看向他。兜帽偏移,帽沿绒毛打飐儿,露出她小半张脸来。她冲他轻一颔首:“秦公子。” 秦颂穿着一身月白锦的衣裳,整个人温润如玉,看着她时,脸上挂着得体、温雅的微笑,实则眼神悄然她身后瞟,心中猜忌掀起惊涛骇浪。 他方才途径公主寝殿,见太子匆匆入殿,而门前婢女神色古怪,便有些奇怪;如今在此偶遇公主,她身旁跟随着宋濯的侍从苑清,而她的身后的那一条通道,唯一可至之处……只有宋濯的住所。 此时又才至辰时,实在难以让他不猜疑,公主是去了何处,同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 是晨起得早,还是……夜不归宿。 他看着姚蓁的脸,欲仔细从她脸上寻出一些端倪来,寻来寻去,愈发觉得那张脸清丽非常,未施粉黛,与寻常女子气质不同。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丝线,缭绕在他的心头,轻轻抚着,秦颂一时忘记收回视线。 姚蓁眼睫轻颤几下,知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缩,面颊发热。 一旁立着的苑清,磕了磕鞋履前头沾着的碎雪,沉闷地磕碰声将秦颂神识唤醒。 他笑了笑,自姚蓁脸上挪开视线:“大清早,天这样寒冷,公主是去哪里了?” 姚蓁先前便设想到,若是被人撞见,自己应怎样回答。 因而她不慌不忙,淡声道:“方才去寻了宋濯公子,欲商议一些事,可他不在,去巡验河道,我便折返回来了。” 秦颂颔首应:“原来如此。” 话音才落,他忽然察觉到不对,视线猛地一凝,看向她的足底。 雪势在半个时辰前、天亮之后,便已几乎不再落了。 如若依照姚蓁所说,她应是天亮之后去寻得宋濯,那沿途应该有一排足印通过来。 她身着宽大氅衣,过长的氅衣衣摆,在身后雪地上曳出长长的拖痕。 然而秦颂一路走来,并未发现女子绣鞋的足迹。 此时姚蓁身后有一排足迹,被衣摆拖曳地有些模糊。但这道痕迹仅是从宋濯院中单行延伸过来,即使姚蓁是踩着自己的足迹去而又返,那也只能证明她天亮后自宋濯院中走出,并不能证明她是天亮后才去寻得宋濯。 秦颂的心房中,一时百味杂陈,目光复杂,幽幽地看了姚蓁一眼。 ——她竟与宋濯同处一室,一夜未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说什么也未曾发生,即使那人是清冷端方的宋濯,秦颂也是万般不信的。 他的视线,落在姚蓁的唇瓣、下颌之上,反复流连,甚至欲窥视氅衣领之下,以此来分辨她与宋濯,究竟做到了何等地步。 姚蓁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心上人在眼前,更是将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盯着她看,姚蓁已然不知作何反应,鸦羽般的纤长眼睫不停地颤。 她垂着眼睫,目光悄悄落在秦颂身上,红唇翕张,几次欲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忽然不知应说些什么。 公主虽然性子冷,平日里甚是寡言,但她仅仅是性子使然,不爱说话,并不是不擅于交谈。她从没如现在这一刻一般,欲语还休。 秦颂打量她一阵,忽然阔步上前,站在她身侧,微微倾身,轻声道:“殿下。” 姚蓁抿抿唇:“嗯?” 秦颂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庞,缓声道:“臣那里尚且有一些话本,改日拿给殿下。” 姚蓁眼眸亮了亮,仰头看他,轻轻颔首:“好!” 兜帽顺势滑落,下颌与一截雪白脖颈皮肤露出,秦颂打眼看过,发现并未有什么痕迹,略松了一口气。 清丽的女郎,漂亮的眼眸中潋滟着水色,眼眸亮时,像水中映照出许多颗星子,乌黑的眼眸仿佛一块蕴藏着细碎珍宝的墨玉,与平日有些不同,眼中含着一点儿笑意,直勾勾地望着他。 两人距离极近,不过半步。 秦颂心中一颤,见她鬓发微乱,肌肤白腻,竟情不自禁探出手,欲将她散开的鬓发挽至耳后。 他的指尖,才触碰到姚蓁那缕柔顺的鬓发,冷不丁身后猝然冒出一声没什么情绪的提醒,言语中没有半分焦急: “——当心。” 秦颂一时未及反应,说这话的人是谁,他说的当心又是指什么。 姚蓁微怔,辨认出来,那没甚么情绪的声调,属于宋濯。 ——下一瞬,她被人扯开几步,踉跄着磕入人胸膛。 而秦颂猝不及防,被头顶树枝上堆积的雪,浇了满头满身。 第16章 积雪 天骤寒,雪花堆积许久,渐渐冻出硬实的形状,从那样高的枝头,整个儿跌落下来,砸到人身上,着实有些痛。 秦颂被当头砸到,当即趔趄一下,捂着脑袋,面目微微狰狞,余光瞥见姚蓁,又强忍着不呼痛。 宛如碎冰的雪块四下迸溅,姚蓁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面前人冷冽的气息淡去。 那人后退一步,避开纷飞的雪粒子。 方才混乱之中,姚蓁踩到过长的衣摆,足下不稳,额角磕到他坚/-挺的胸膛,有些痛意。 她抬手抚着额角,整了整衣摆,抬眼看向他,不知他是何时靠近的,眼中一片讶然:“宋公子,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宋濯瞥她一眼,淡声道:“大雪封路,无法出去。” 姚蓁了然颔首。 转头瞧见秦颂一手揉着头顶,另一手飞快地拨动身上的碎雪,眉尖微蹙,关切道:“秦公子,没事罢?” 秦颂束发的玉冠被砸歪,发髻散乱歪斜,衣襟也被渐渐融化的雪水浸湿,晕开深浅不一的颜色,可谓形容狼狈。 他紧皱着眉,听见姚蓁的关切之声,眉头松了一些,声音放缓:“多谢殿下关切,咏山无事。” 姚蓁垂首,自袖中翻找一阵,摸寻到一张丝帕。 她捏在掌心,看着鬓发湿乱的秦颂,踯躅着,不知递给他帕子的举动是否妥当。 化开的雪水,自秦颂的鬓发滴落。 姚蓁抿抿唇,正欲上前,将手中丝帕递给他,她背后的宋濯,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咏山兄。” 姚蓁足下一顿,回眸看。 宋濯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缓缓步向秦颂,姚蓁侧身让步,他外袍一角,掠过她的裙裾。 他将帕子递给帕子,目光下落到他的鬓角,淡声道:“擦一擦罢。” 秦颂怔了怔,目露感激,双手接过,轻声道谢。 他原本有些埋怨,宋濯为何不提醒、为何不将他拉开。 如今惊觉,宋濯并非未提醒,只是他反应太慢;再则,若是被砸到的是容华公主,事态可就不是这般容易草草揭过了。 宋濯抽回手,淡声道:“不必。” 他转身看向姚蓁,睫羽缓缓眨动,眼眸黑沉,似乎还闪着一点微光:“公主寻濯何事?” 姚蓁此前,从未留意过宋濯与秦颂立在一处的场景。 眼下宋濯唤她,她闻言抬眼,才发现宋濯卓然玉立,竟比秦颂还要高出几寸。 濯娇 第20节 秦颂在男儿中,已算高挺。 她后知后觉,察觉到清冷气息,仰头看他时,他浓长睫羽遮住黑沉眼眸,久违的压迫感卷土重来。 宋濯又问一声,淡淡瞥她一眼,眼中似乎隐隐含有不悦。 姚蓁回神,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宋濯迈步走向一侧,许是知道她说寻他,只是托词,因而绕过一道拱门后,待看不见秦颂身影,便对姚蓁轻一颔首,抬步欲离去。 姚蓁随在他身后,衣摆曳地,晕开一道轻声道:“昨晚,多谢。” 宋濯足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必。” 他衣着苍青色,踏雪前行,身影隽长,与周遭雪景十分相衬。 姚蓁目送他离去。 走出几步,宋濯忽然回首看她,眸色一瞬间极其晦暗,待姚蓁要细看时,他眼眸中分明一片平静,像陈年冰封的湖面,任凭外界百般干扰,丝毫不起波澜。 姚蓁微微一怔,他的视线已从她身上掠过,蜻蜓点水般收回。 那道冷竹一般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冷风卷着雪粒子,姚蓁拢了拢领口,隐约记得一月前,她亦穿着他的衣袍。 他亲手将氅衣披在她身上,为她系带。 她没料想到他的动作,讶然怔忪良久,在他指尖擦过自己脸颊后,走出几步,兜帽下的脸微微发烫。 待她回过神,绕回拱门后,秦颂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睫羽颤巍巍地垂落。 * 这场雪来势汹汹,断断续续,连下数日。 大雪封山,堆积的雪阻塞了出城的路,车马不得通行。 姚蓁一行人,原定在信王府汇合后,略一修整便继续赶路,经此一遭,不得不继续停驻。 恰好姚蔑与姚蓁,对信王有所怀疑,留在王府中,可以静观其变,因而并未强行命军赶路。 只是天气骤寒,随行的侍从与官兵此前来时,并未携带过多保暖衣物,城中布庄的冬衣又被抢售一空,埋怨声渐渐四起,便是连打头的京官都颇有微词。 姚蔑与姚蓁前去向信王借,信王潦草丢了几件应付,此后再前去,皆是避而不见。 姚蔑气得直发抖,姚蓁也有些愠怒,但皇室积弱已久,封王势大,并不受皇室牵制。他们二人皆束手无策,拿他没有办法。 众口纷纭之下,宋濯出面,与信王促膝长谈,信王终于松口,给随行治水的百余名官兵一人一件保暖的冬衣。 因此一遭,宋濯愈发受敬重。 而他面冷,众人不敢靠近,只敢远远观望。日子一长,竟将他传得神通广大,乃是天上某某仙尊的弟子转世。 姚蓁也终于得了闲。 宋濯是哪位仙尊的亲传弟子,她并未留心。 她今日有些雀跃——秦颂的话本子她才去取来,还同他说上了几句话,心满意足地返回寝殿。 公主、太子临时居住的寝殿内,轩甍上堆积着厚重的雪,如同数张厚重棉被堆叠在一起,瞧上去十分有重量。 也的确很重——前夜将一间偏殿的瓦片压破,漏了整夜雪水。 姚蓁甫一踏入寝殿,便见姚蔑正站在搭着的木梯旁,一身暖融融的鹅黄衣裳,指挥屋脊上战战兢兢的黄门修补屋顶。 听见脚步声,姚蔑回眸,少年人稚嫩明媚的脸颊绽出一抹笑容:“皇姐!” 姚蓁弯唇笑了笑。 她袖中收拢着秦颂给的几册话本,有些重,便没有同他多说,小步迈入殿中。 姚蔑没多想,退开开几步,仰着头看了屋顶上的人一阵,见他迟迟修补不好,有些微怒:“你到底行不行!?” 黄门伏在屋顶,两股战战,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姚蔑烦闷地叹息一声,余光略见姚蓁的一角红裙,眨眨眼,招手让那黄门下来。 他悄声道:“别修了。你去宋濯公子院中,将他请来,就说有要事与他相议。” 小黄门点点头,一溜烟地跑出门。 - 黄门来请宋濯时,他正在书桌前看着策论。 闻言,他放下策论,手指搭在桌上,不语。 他身上气息太冷,又有传闻在身,颇为神秘。黄门有些敬畏,不敢看他,亦不敢出声,弓着腰身候着。 良久,宋濯缓声道:“太子寻我,还是公主寻我?” 黄门磕磕绊绊道:“太、太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汗。 宋濯睨着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发出不太明晰的响动。 他低眉看着面前空空的桌面,随即站起身,淡然道:“走罢。” 黄门如释重负。 “诶,好的!” 他们走出门时,苑清正抱着高高的一沓被褥衣物,朝这边走来。 瞧见宋濯,他艰难的侧过头,问:“公子,这些同往常一般处置么?” 宋濯淡淡瞥了一眼,轻声应:“嗯。” 衣物中,一张轻薄的帕子悄然滑落。 苑清余光瞧见,足尖挑起,将那帕子重新放入衣物堆中。 宋濯走出两步,忽然顿足,想起什么似的:“天寒,冬衣不足,那件白色氅衣暂且留下。” 说完这一句,他便离开了。 苑清看向怀中衣物,将那件前两日被公主洗净送回的氅衣挑出来,面色复杂,艰难地回眸,看他背影一眼,眼眸中充斥着一些、似乎是像瞧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事的神情。 然而宋濯一身竹青衣裳,脊背挺直如翠竹,并未有任何迟疑、后悔的举动。 苑清叹了口气,摇摇头,将氅衣收好。 余下的衣褥,皆命奴仆丢了。 - 宋濯迈入公主寝殿。 殿外,百无聊赖等待着的姚蔑瞧见他,迅速起身迎上去:“君洮兄!” 他看见救兵一般,小跑着接近,绘声绘色给他描述昨夜形势之惨状,请求他帮忙修整。 宋濯滞了滞,沉吟片刻,答应了帮他指挥。 宋濯行事向来妥切,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踩着梯凳,远远瞧上几眼轩甍。 即使是这般不雅的动作,由他来做,丝毫不失君子风范。 观察一阵,他走下梯凳,略一思忖,话语简要,语速沉缓,很快便指挥着几个侍从,将屋顶的漏洞给补全。 姚蔑越发雀跃,为了赞美他,滔滔不绝道:“昨夜忽然漏水,将皇姐吓了一大跳,下半夜基本没怎么睡,我们将榻挪开,她才肯睡下,多亏了君洮兄帮我们修好!” 宋濯垂着眼睫,待他说完,缓声道:“漏水的这间,是公主的寝殿?” 姚蔑道:“对呀对呀!” 宋濯抬头,瞧见侍从将最后一片瓦填好,沉声道:“太子,劳烦你进殿一趟,看看是否还漏水。” 姚蔑才要应,他又补充道:“当心,瓦片不牢固,莫要被砸到。” 姚蔑惜命的很,一听他这样说,当即便不乐意进去了,指着几个黄门让他们进去看。 宋濯淡然出言打断:“我去罢。” 姚蔑看向他的目光中,崇拜之情又多了几分。 宋濯迈入殿门。 天色阴郁,正殿中光线晦暗,唯有书桌前点着一盏灯,姚蓁正捧着书册,入神地读,连镇纸歪斜在桌案边侧都未曾注意。 她今日似乎悉心装扮了自己,唇点胭脂,眉若远山,身上一件洒金榴红宫裙。 宋濯瞧了她一眼,视线便从她身上滑过去,落入一旁的偏殿门扇上,欲走入偏殿。 宫中没什么宫婢黄门,因而无人通报,亦无人指路。 宋濯眼睫垂下,略一顿足,转而缓步走到桌案前。 他沉声道:“公主,偏殿……” 他眼瞧着,姚蓁浑身一颤,“啪”地合上手中书册。 动作之慌乱,竟将书册打翻在地上,连同那枚沉甸甸的石质镇纸,皆打翻在地,石与石相摩,发出惊天动地的刺耳响动。 宋濯眼底幽深了一些。 他略一弯腰,拢着袖口,修长手指捡起那枚镇纸,眼角余光看见,姚蓁匆匆捡起书册,紧紧捏在手心。 他将镇纸搁在案上,浓长睫羽垂落。 姚蓁眼底惶惶,面色依旧淡定,抬眼看他,潋滟的眼眸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细看之下,才可察觉到一丝不安的端倪。 她柔声问:“怎么了?” 宋濯黑沉目光缓缓向下滑落,落在她搭在桌案边缘的宽大的衣袖之上,似是在看镇纸,又似在看他。 姚蓁抿抿唇,无端有些怕他,屏住呼吸,像是曾经在他的授课上出神被察觉一样,手无措地动了动,十指指尖交织又分开。 她的目光,在无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 宋濯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她脸上,淡淡一瞥,似乎没什么情绪。 濯娇 第21节 他的声音却是微冷的: “公主在看什么?” 第17章 艳曲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濯娇 第22节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第18章 胭脂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濯娇 第23节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第19章 考题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着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濯娇 第24节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着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濯娇 第25节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第20章 真相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濯娇 第26节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第21章 交缠 “——是谁?” 他又沉声问了一遍, 尾音拖长,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犹如冰下深渊, 望眼生寒,令人与之对视, 心悸不已。 他的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隐隐含着一点隐晦的阴暗情绪,震颤着她的耳膜, 犹如惊涛来临之前,海面上那短暂的平静;又似捕猎之前,猛兽收敛爪牙,短暂的潜伏。 姚蓁思绪一团混乱, 紧抿着唇,不应声, 有些受不住他身上过于冷冽的气息。 青年的身量颀长,肩背宽阔, 将她整个儿覆在他浓郁的影子之下。 她的视线里、五感中, 全是他的身影与气息,犹如细密的雨帘, 淅淅沥沥, 铺天盖地。 一旁姚蔑呆愣片刻,瞧向宋濯紧绷的脊背,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屏住鼻息,阔步上前护住皇姐。 宋濯温声道:“太子, 劳烦暂且回避。” 姚蔑顿了顿, 旋即又要上前。 宋濯偏着头看向他, 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漫不经心道:“太子。” 姚蔑倏地止住脚步,对上他那双冷黑眼眸,鼻息一窒,竟鬼使神差一般,抬起的足陡然转了一个方向,走向殿外,甚至还体贴的将门阖紧。 宋濯的目光,复又落在姚蓁身上。 姚蓁已然回过神来,从最先的震惊中抽出心神,手指撑着黑漆面的桌案起身。 她步步避让:“为何问这个?” 宋濯步步紧随,闻言唇角微微上挑,低声重复她的话:“为何问这个。” 他冷嗤一声,陡然加快步伐,将她逼退至背倚雕花角柱。 姚蓁腰后猛地抵上冰凉的角柱,脚步一顿,转而欲绕过角柱。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大力拽住手腕,那人微微用力,便将她拽回,掐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抵在角柱上。 姚蓁鸦青的发尾划出一道弧度,下一瞬肩膀重重磕上坚硬的角柱,身躯颤了颤,眉头霎时拧紧。 凹凸不平的花纹纹路,将她瘦削的肩背硌得生痛,又有些发麻。 宋濯捏着她的手腕,与她挨得极近。她斜斜倚着角柱,两人身躯之间,仅有半步距离。他一向喜穿冷色,今日穿了一身苍青衣袍,衣摆同她的水碧色裙裾纠缠在一处。 他目光沉沉,手背上青筋虬.起,指间力气愈发大。 姚蓁的腕骨被他捏的几乎要断裂,腰身也腾起酥酥麻麻是奇异感觉,似痛又非痛。 怪异的感觉交织在一处,姚蓁挣了挣,肃声提醒:“宋濯,你逾矩了!” 宋濯薄唇微抿,闻言,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冷冷的低笑,骤然又向前贴近几分,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压在角柱上,两人之间,再无间隙,衣袂混乱地搅动在一处,发尾荡漾着交织。 这次他并未伸手将她护住,姚蓁吃痛,闷哼一声,旋即听到他沉声道:“濯之逾矩,不及公主十之一二。” 他桎梏着姚蓁的手腕,精瘦的小腿抵住她笔直的腿,若即若离的贴在她的柔软笔直的小腿内侧,不经意地接触间,隐约带起令人战/.栗的触感。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挣扎几下无果,沉声道:“本宫几时逾矩过?” 宋濯唇角忽而笑意僵住,目光牢牢粘在她的脸上,冷的似一潭寒冰。 濯娇 第27节 目光下至,她唇边粘着一丝凌乱的碎发,宋濯伸手拨开,冰凉的手指,轻轻触及她柔软的唇瓣,旋即下滑至她的下颌处,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肌肤,眼眸晦暗。 姚蓁身不能动,又被他这样对待,心中堆积许久的、混合着愠怒与委屈的情绪终于爆发。 她扬声道:“宋濯,你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还有半分君子端方?!” 此言一出,宋濯果然滞了滞。 姚蓁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恢复冷静,便试探着去推他的身躯。 宋濯睫羽颤动两下,眼睫的浓郁阴影将眼眸遮住,被她推着,身躯纹丝不动。 姚蓁拧着眉,唇瓣动了动,欲说些什么,尚未开口,他忽然提着她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她的手放在他腰后, 她被迫环住他的腰身,尚未看清他的意图,他便又将她另一只牵引起来,放在他脖颈与肩背的交界之处,虚虚搭着。 因为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宋濯微微俯身,高挺鼻尖与她的鼻尖之间仅有一掌之距,鼻息相闻。 这样的距离—— 姚蓁本能的觉得有些危险,一时心跳砰砰,欲往后退避。 然而她身后是冰凉的角柱,挡住了她的退路,她避无可避。 宋濯眼睫又颤了两下,眼眸中泛着粼粼的波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姚蓁的腰身,顿了顿,绕过她的侧腰,贴在她的腰后。 姚蓁腰间霎时有些酥./麻,反手推他,声音不自觉地低柔了几分:“你作甚么?” 宋濯按着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那日,公主便是这样贴近臣的。” 姚蓁记忆中并未有这些,她抽回自己的手,满面疑惑地看着他:“你在浑说些什么?” 宋濯敏捷地抓住她的手,压着她的手抚在自己的锁骨处,嗓音低沉:“那日,公主还吻了臣的这处。” 不及姚蓁说些什么,他接着道:“公主还唤濯宋郎,念着温飞卿的诗句,说你心悦我。” 姚蓁心绪大乱,颤声道:“绝无此事!” 宋濯薄唇微抿:“分明做过,又为何要矢口否认?” 姚蓁用力摇头,红唇颤抖,说不出话,挣扎着欲从他怀中脱出。 她抗拒的态度,宋濯垂眸看着,忽然冷了脸。 他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力气之大,恨不能将她碾碎,揉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寒声道:“公主方才说,宋郎非颂郎,所以你的心上郎君是谁,那日公主又将我当作了谁?” 他想到了什么,话语微微一滞,笃定道:“——是秦颂。” 姚蓁心头一颤,抿唇不语。 宋濯观察着她的神色,眼眸渐渐幽深,忽然俯身贴近她的耳,她侧过头,又被他抬手掰回来,低哑着嗓音问:“是秦颂,对不对。” 他用的力气极大,宛如铁钳般捏住她的下颌,姚蓁吃痛,眼中泛出一些泪光,回道:“……不错,是秦颂。” “我将你视作他,我借你接近他,我心悦之人是他。”她红唇翕张,忍下眼中泪意,一字一顿道,“此前种种,是姚蓁多有逾矩,令宋公子生了误会。往后姚蓁待宋公子,谨从克己复礼,不会再有半分逾矩。 “日后若是有不妥切之处,还望公子早些指出,莫要寡言积于心,自作多情。也望公子莫要如现今这般过份,不顾男女之别、枉作君臣,令旁人心生误会。” 宋濯闻言,不怒反笑,手中力气更重几分,几近咬牙切齿道:“我自作多情。” 姚蓁忍着手腕上的痛,咬着下唇,不卑不亢,与他对视。 她感受到宋濯此时气息波动地厉害,她的心跳亦怦然乱套,便点到为止,言明界限后,不再多言,偏头缓解紊乱的气息。 余光看见,宋濯喉间的凸起,正缓缓上下滑动着。 她感觉到宋濯强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两人沉默之时,渐渐地,似乎平稳了许多,不知他是否恢复理智。 她红唇微动,才要说话,未及说出一个字,忽然被人捏住下颌。 宋濯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将她微微提高一些,未及她反应过来他欲做些什么,他微凉的薄唇,夹杂着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精准地吻住她嫣红水/.润的唇瓣。 姚蓁未及说出的那句话,转而变成一声短促的娇./吟,被他堵在唇里。 他冷肃俊美的面庞骤然放大,姚蓁睁大双眸,唇瓣被他的唇齿辗./转,脑中霎时混乱成一滩浆糊。 他高挺鼻尖抵着她,令她被迫仰起头,唇是凉的,手心却一片炽热,按着姚蓁的后腰,似是要将她揉./碎,又似要将她融化。 姚蓁浑身绷紧,动弹不得,只好抬腿蹬他,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流连向下,将她的小腿并拢,抬腿紧紧抵住她。 混乱之中,姚蓁的手肘磕到了角柱,混沌的思绪被扯回一些,唇间仓皇溢出一个字,用力摇头:“不……” 宋濯的唇短暂地离开一瞬,垂眸看她,忽然抬手拨掉她的发簪,步摇丁啷落地,墨发柔顺地四散,流淌在他指间。 她眼尾泛红,唇瓣愈发红艳,浑身发着颤,说不上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对上他沉郁的目光,她红唇微动,水光潋滟,似是要说些什么,被他揉着腰,话语破碎成零碎的低./吟。 宋濯眼眸沉沉,抬起手,指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颊侧,不待她开口,便按着她,重新吻住她的唇。 她胸口起伏,与他贴的几近严丝合缝,连留给她挣扎地空隙都不曾有,渐渐受不住他的攻势。 起初,双唇甫一相贴之时,姚蓁尚且有一线喘息的余地;可宋濯压着她一阵,恍然开了窍一般,时而细细啄./吻,时而含住她的唇瓣,令她应接不暇,口中断断续续溢出些娇./哼来。 她身量纤细,被他整个儿压着按在怀中,属于他的气息封锁住她的五感,冷冽的气息,压迫着她。 姚蓁分明是应当愠怒的。 可她压根抵挡不住他强势的吻,软在他怀中,被他吻的眼波潋滟,眼尾发红,身躯微颤,指甲紧紧扣住他的腰带,试图这样将他推开。 她裙带在推挤之间松散开一些,宋濯顿了顿,高挺的鼻尖绕到她耳畔,缓缓向下滑动。 温热气息洒在脖颈上,姚蓁浑身一颤,用力摇头,长发甩出一道道涟漪。 她声音柔得像水,尾音颤抖,带着一点哭腔:“不要这里……求你。” 宋濯身形微微一滞,掀起眼帘,见她眼睫湿润,顿了顿,轻哼一声,气息亦有些不稳。 他嗓音微微带着一点喑./哑:“公主方才说,濯自作多情,行事过分,濯此举,是将无须有的罪名落实。” 姚蓁气得发抖,却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红着眼倚在他怀中,平复急促的喘息与剧烈的心跳。一口气还未顺到底,又被他按着腰提高,吻住唇,堵得她即使现今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眼尾亦有些发红,一向清冷禁./欲的脸,此时因为她,漾着未曾出现过的神色。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自己的衣袖,目光微烁,看似乖顺地任他亲吻,却在他再一次试探着吻着她勾挑之时,猛地阖紧牙关—— 宋濯低哼一声,眼眸微眯,却并没有松开她,反而吻地越发深,直至血腥气完全蔓延在二人唇齿之间,才松开手,眼中一片阴鸷。 姚蓁扶着角柱,俯身咳嗽着,长发散乱在肩头、纤背,衣领也微微有些散乱。 她清丽的脸庞,因为被人强势吻过,泛着一点绯红。 她伸手拢紧衣襟,抬起潋滟的眼,看着他阴沉的神色,嗅着鼻尖若有如无的血腥气,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宋濯舌尖舔了舔唇,唇角溢出一线血色,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擦除,垂眸看着。 姚蓁脸上的笑容愈发大,哪怕此时浑身酥软,站都站不稳,也要抬着颤抖地手拭去眼尾泪珠,道:“公子,甚能忍痛,蓁十分敬佩。” 宋濯面色阴沉,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中。 她柔如无骨,顺从地倚在他怀中,忆想方才,以为他还要继续吻她,目露诧异,身躯微微颤抖。 宋濯抬手,将她散乱的一缕发挽至耳后,俯身,薄唇触着她的耳垂,停滞一瞬,温声道:“方才公主,喘./息声极其动听,面上神色,比之艳曲所写,亦要妩./媚三分,濯亦十分敬佩。” 姚蓁僵在原地,气结,唇角绷紧。 心中啐怨,他分明喜洁到几乎成疾,吻她时却丝毫不犹疑;又闻他清冷禁欲,如今照样说着些浑话。 实在可恶。 他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纤瘦的脊背。 姚蓁低垂着头,神色微冷,须臾,温声道:“公子既因往先我将你错认而不满,今日一吻,便当偿还从前。” 宋濯的手微微停滞一瞬。 他将她的下颌抬起,看她眉眼间分明还留存着妩媚,却端着仪态,眼睫低垂,用冷淡的声音开口。 他目色霎时变得极寒,眸中晦暗情绪翻涌。 姚蓁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双手交叠在胸前,膝盖微曲,垂首欠身,行送别之礼。 她的颈子上犹有绯色,脸色却渐渐恢复往日的淡然,仿佛方才被他吻的情动,只是他的错觉。 他打量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半晌,垂着眼眸的姚蓁,看见面前的苍青色衣袍渐渐远去。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 迈过殿门时,宋濯的脚步声忽而一顿。 旋即姚蓁听见他低笑一声,声音却寒若冷刃:“绝无可能。” ** 姚蓁是在三日后,才得知宋濯那日来寻她,是有要事来商议。 不过造化弄人,谁也没料到,那一场会面,最后竟失控成那般,以那样荒谬的形式匆匆结尾。 想到那时——姚蓁抿抿唇。后腰犹有些发麻。 她肩背上磕出的淤青,至今未曾散去。 那日晚间,她手臂磕的抬不起来,宫婢前来为她更衣,瞧见那大片的磕伤,诧异又心疼。 姚蓁偏头看去,后知后觉得痛,暗自对宋濯又是好一阵咬牙切齿。 这几日她称病不出,概不见客,便是连秦颂,她也无暇应对,狠心拒之门外,倒也颇为舒心了地渡过了几日。 前些日子的寒潮渐渐消散,现已满园春光,她寻来一张贵妃椅,支在院中高大树木下,倚在椅子上,阖眸听风声。 小院平静,没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闯入的姚蔑告知了她一个消息:“皇姐,路通了,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姚蓁睁开眼眸看他。 姚蔑捧起一旁的糕点碟子,放在她手中,脸上挂着笑容。 他知晓自己办了错事,这几日待姚蓁尤其殷勤,几乎有求必应。 往事既过,缘分使然,姚蓁已看淡,不欲追责。 姚蔑却自责的紧,总疑心是因他误了事,频频提及。 濯娇 第28节 她宽慰几次,作用甚微,再则自己亦有些烦闷,便也不再过问,由他去了。 姚蓁伸手,整了整滑下椅子边缘的碧色裙裾,轻声问:“何日启程?” 姚蔑道:“宋濯哥哥说,明早。” 听见这个名字,姚蓁微微一滞,忆起自从他吻过她后,两人再未见过面。 她亦刻意去回避想起这个名字。 骤然被姚蔑提起,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抿抿唇,须臾轻声应:“好。” -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姚蓁便被宫婢唤醒梳妆。 因为需要赶路,姚蓁发髻上便没戴什么首饰,素着一张莹白小脸,身着一身素净的碧裳,婢子成一列随在她身后,走入先前定好的集-合点。 晨光熹微,姚蓁困顿不已,强撑着精神。 她迷迷蒙蒙地抬眼,一眼便望见坐在马上,气度不凡的宋濯。 两人目光相汇,粘连一阵,各自平静地挪开视线。 队伍中女子不多,男子多着深色衣裳,姚蓁一行人走来时,娉婷袅娜,沉闷的队列中瞬间点缀了几抹亮色,女郎们鲜少露面,一出现,各式目光纷纷打量而来。 这是他们尊贵无匹的长公主,以往鲜少露面,只闻她颜色清丽,宛如谪仙。 今日一见,女郎着一身碧色裙裾,面容清丽,晨间的清风鼓其衣袖,衣袂翻卷,飘飘若仙,打眼望去,哪里是谪仙,分明就是那九重天上的真仙子,纤弱矜贵,袅袅如烟。 如此以来,之前那些跃跃欲试、想要怪罪公主无法寻得棉衣给他们的随行者,皆不大好意思滋事。 宋濯扯着缰绳,低声说了几句,人群才继续各做各的事去了。 姚蓁没有看他,如往常做过的许多次那般,目光下意识地悄悄查看四周,恰好与不远处的秦颂对上。 往先这个时候,姚蓁会将眼神停在他身上,等待他将视线挪开。 可今日,秦颂温和一笑,朝她走来。 他温润俊秀的脸,渐渐在放大在她眼前,姚蓁一时有些怔忪。 她垂着眼眸,眼睫轻颤两下,明白秦颂,察觉到她那日话中的端倪,到底还是将她的心意窥探到一二。 只是不知为何,她分明应当雀跃高兴的,此时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思忖片刻,想,许是未曾睡足,脑中有些混沌。 她抿抿唇。 秦颂作揖行礼,温声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回之一礼。 两人所立的位置乃是风口,晨间寒风料峭的紧,不大适宜谈话,姚蓁拢了拢衣袍,移步至避风的廊庑后。 她轻声问:“秦公子寻我,有什么事情吗?” 秦颂掀起眼帘,与她对视,眼睫忽然慌乱地眨了眨,垂下去。 他温声道:“并无要事。只是晨间风大,怕公主受寒。” 姚蓁笑了笑,未应声。 从寒风中甫一步入温暖,困意便汹涌的袭来。姚蓁眼睫恹恹地垂下去,强支着精神又同他说了两句话,倚着廊柱,神识渐渐模糊。 她眼眸阖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秦颂的声音,像是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波: “公主,公主?” 她睁开眼眸,眼前重影叠嶂,看向声音来源处,隐约察觉自己仍在方才的廊庑旁,应是没过多久。 方才她倚着廊柱,短暂地打盹,身形微晃。 秦颂并不知道她怎地了,谈话之前,又将宫婢侍女尽数屏去,因而眼瞧着姚蓁将要晃倒,情急之下,秦颂疾步上前,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扶稳。 因而姚蓁一睁眼,半个身子都在他怀中。 她下意识地以为搂住自己的人是宋濯,才要将他斥退,忽然嗅到,气味不对。 这人身上并无宋濯身上的冷香味。 抬起眼眸,定睛看去,原来是秦颂,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怔了怔,迅速回神,从秦颂怀中脱离出来,后撤几步。 秦颂连声致歉,言明自己是情急之下才不得已冒犯。 姚蓁听完,轻轻摇头,并无要追究之意。 可她的眉尖却轻蹙起来。 她意识到,方才被他揽在怀中,心中却并未感觉到欢喜。 姚蓁抿抿唇。依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思忖片刻,最终,她归结于,今日太过困顿。 她搜刮了一阵,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出了这样一个岔子,姚蓁又有些困,便没了同他交谈的心思,就此暂且分开。 姚蓁绕过几道廊庑,回到集-合之地,眼前所见霎时开阔。 她目光逡巡一阵,寻到自己的马车,慢悠悠踱步过去。 她实在是困了,掩唇打哈欠,双眼轻阖,眼尾沁出细碎的泪来。 待她再睁开眼时,目光恰好与十几步开外的宋濯对上。 宋濯正与人谈着话,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平静无比。 可姚蓁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比往先更冷沉了一些。 她抿抿唇,走入马车。 ** 队伍行过信城,继续向西,浩浩荡荡的前行。 此前在信王府耽误了小半月的行程,因而此次赶路,较之前快了许多。 随行的人也多了许多,似乎是因为他们遇了袭,皇帝便特地拨出两千名羽林军,快马加鞭,赶上他们。 姚蓁卧在马车中,补了两个时辰的觉,待她悠悠转醒后,他们已在信城往西一百多里开外。 先前遇袭,姚蓁的马车掉落急流中,如今她乘坐的这一驾,乃是后来购置的,又寻巧匠稍作改造,规格与她原先那辆并无二致。 姚蓁抿抿唇。 她不用想,便知这马车出自谁的手笔,一时没由来地心烦意乱。 信阳往西,土地渐渐贫瘠,人烟较稀。 莫说是客栈,便是驿站,日落之前,他们亦寻不到。 好在,随行多军人,就地扎营,不在话下,半个时辰余,暮光散落、星河迭起时,空旷的平原上,支起一顶一顶的帐子。 帐子还未支好时,姚蓁坐于马车中,听见有人议论云云,说要去山林中打猎。 待她入了帐子后,因为女眷营帐与主帐距离较远,便不知晓猎没猎到。 随着暮色四合,火光四起,姚蓁渐渐嗅到一股炙肉的香味。 那香味十分浓郁,姚蓁垂眸,手指抚摸自己的腹部,察觉到饥饿。 她掀起帐帘,走出去,脚步微微一顿。 几步之外,秦颂双手捧着一只用油纸裹住的烤兔,目含远星,温和地看着她。 秦颂生得亦俊俏。 虽不及宋濯那般,但在盛京时,也是女娘们集-会时经常挂在唇边的人物。姚蓁往先在宫中,常常听到姊妹们的议论。除却家世不那么好外,他再无让人可挑剔之处。 家世的那点不足,也被他春闱中第所弥补。 此时,他的长袖被山风猎猎鼓起,温润的声音,落在姚蓁耳畔: “殿下,可曾饿了?” 姚蔑早先便撒了欢,跑得没了影,宫婢寡言,亦不知询问她是否饥饿,她亦少语,未曾主动提及。 若不是现今秦颂来,姚蓁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了。 她眼中蓦地闪过一汪泪花,缓步行至他身侧,用力点点头。 烤兔有些烫,秦颂用纸抱住一只腿,拆卸下来,递给她,手指贴在耳垂上,温声道,快趁热吃。 姚蓁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没有盐调味,微微有些腥膻,好在肉质鲜嫩。 姚蓁抿了几口,温热的食物入喉,将她的鼻尖熏地发酸。 她眨眨眼眸,敛去眼底的泪,唇角漾出笑意:“好吃!” 秦颂看着她笑,便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姚蓁将口中食物咽下,问他:“秦公子亦去打猎了么?” 秦颂摇摇头,贴在她耳侧:“前些日子大雪封山,哪有什么猎物。便是有,也未见得可以吃。这只兔子,是我从山中农户手中买下的。” 姚蓁了然地颔首,两人头挨得极近,鬓发被山风吹起,掠过彼此的脸颊。 秦颂抿唇,看向她,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 蓦地,两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回眸,拉开一些距离,见苑清疾步走过来,给他们二人依次行了礼,对秦颂道:“公子,我们公子寻你,说是有要事相议。” 秦颂眉尖轻蹙,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顿了顿,他颔首,应声道:“殿下,咏山先告退了。” 他将烤兔全数递给她,便随苑清匆匆离开了。 姚蓁捧着烤兔,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思忖一阵,折返回帐中,将烤兔递给婢女,自己披上氅衣,往主帐那边行去。 ** 沿途生着许多篝火,火光摇荡,驱寒又照明。 濯娇 第29节 姚蓁不知宋濯的营帐具体是哪一幢,回忆着方才苑清与秦颂离去的方向,辨认一阵,缓步行走。 周边的人穿梭忙碌,无人注意到她,亦无人注目她。偶尔有人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怔忪一阵,便会自觉地垂低视线,伏地行礼。 穿着一抹碧色,从人群最密集处,穿行过去。 人渐渐少了,火光自然也暗了,姚蓁渐渐有些看不明晰前路,脚步放的愈发缓。 旋即她在一间营帐前,看见了宋濯的长身玉立的身影,他身披一件玄色披风,微微抬着头,似是在观测天象。 姚蓁顿了顿,下意识地想逃离,却因未看见秦颂的身影,仍旧放心不下,止住脚步,行至宋濯身侧。 她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盯着他看了一阵,确认他脸上没什么危险的神色后,柔声开口:“宋公子。” 宋濯闻言,垂下视线,目若寒星,看向她,眉宇间压迫感扑面而来。 姚蓁避让开他的视线,抿抿唇,温声道:“你可曾见到秦公子了?” 宋濯平静地挪移开视线,下颌点点面前的营帐,淡然道:“在营帐中。” 姚蓁看他,目露感激之色,鬓边钗的垂珠被风吹得颤抖:“多谢。” 宋濯不应。 她踟蹰一阵,在走进帐子中与不走进之间纠结一阵,抬手掀开帐帘,躬身迈步进去。 她走了几步,尚未看清帐中全貌,火光闪了闪,忽然熄灭,帐中霎时一片幽黑,什么也看不清,姚蓁抬手晃了晃,未能将浓黑搅动起一丝波澜。 她蹙眉,探手摸索一阵,触碰到帐子篷布,借助篷布延伸的方向,小步往外挪移着,因为惊慌,口中下意识地唤:“宋公子……” 她眼不能见,只听见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传来。侧耳辨认,应当是有人掀开帘子走入,便柔声解释道:“烛火忽然熄灭,帐中好黑,我瞧不清楚。” 黑暗中,她听见宋濯清浅的鼻息,就在几步之外,然而他默不作声,未曾应答。 轻缓的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踩在姚蓁心房之上。 姚蓁陡然察觉到危险气息,转身要逃,旋即被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拦截住,额头磕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之上。 他单手按着她的腰身,拇指轻轻抚着她的腰线,喉间缓缓吐出几个寒冷的字:“公主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姚蓁呼吸一窒。 下一瞬,腰间那条臂膀,微微一用力,将她提抱在桌案之上。 姚蓁脚下一空,陡然心惊,双手撑住桌案,不小心打翻了上面堆叠的物件,咣当、哗啦、噼里啪啦一阵响,在黑暗中格外明晰,重重敲打在人心尖上。 然而谁都没有去顾及那些掉落的物件。 姚蓁的腰身被人重重揉了一把,她耐受不住,口中溢出一声轻./吟,旋即被人微凉的双唇堵在口中。 宋濯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不顾她拼命摇动的动作,强行将她按向自己。 姚蓁眼眸中霎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推搡他无果,便要故技重施,低哼两声示弱,实则借此欲咬住他的唇./舌。 可宋濯哪里会是被她算计两次的人,早在她双手紧紧扣住他胸膛前的衣襟、流露出这个意图之时,他便松开她的唇瓣,转而高挺的微凉鼻尖触上她细/.腻.纤.长的耳后。 姚蓁嗓音颤地如同北风中的雪花:“宋濯……你言而无信,枉为君子。” 他动作微顿,抬头看她,嗓音低沉,尾音带着一点哑:“濯说过,绝无可能。” 说完这一句,他重又贴上她细./腻的肌肤。 微凉的唇沾上温热的肌肤,犹如冰酪落入热水之中,瞬间柔软、继而融化掉。 他的手指滑过她柔顺的发,流连向下,抚摸她的脖颈、耳畔,若即若离。 姚蓁受不得他触碰这里,浑身一颤,口中发出一声似泣非泣的娇./吟,双手骤然失了力气,向后倾身,被宋濯捞着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之上。 在姚蓁看不见的黑暗中,他的眉梢略略上挑,喃喃道:“这儿么……” 姚蓁没有听清他说的字句。 她心绪大乱,五感被他的气息满满充斥着,手失了力气,自他的脖颈处滑落,又被他牵引着抚摸上去,指腹之下,清晰地感受到他血脉强有力的搏动。 宋濯抬起手,指尖轻抚着她的颊侧,感受到手指之下,她肌肤的微微颤抖。 他复又垂下首,与她唇齿相贴,每每察觉到她有欲紧阖牙关、咬他唇舌的意图,便会重重揉一把她的腰身,抑或是轻抚她的后颈,直将她弄得眼中含泪,鼻息紊乱,再无气力抗拒他。 寒冷的夜,并不宽敞的帐子中,渐渐腾起一阵热气。 姚蓁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心温度愈发的烫,而她的氅衣还披在身上,闷得人热的焦灼,额角渗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汗珠来。 黑暗将人的五感放大到极致,她清晰地听到他愉./悦的低./喘,像是刻意压制过,时不时拂过她耳畔,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的声音每每在她耳畔掠过一次,她的身躯便软上几分,慢慢往下滑落,又被他摁着腰提起。 姚蓁的手也渐渐从他脖颈上滑落,被他揉着亲吻,冷冽的气息灌了满唇,口中断断续续发出一些轻./哼来,尾音极其轻柔。 又低又轻的娇声传入姚蓁耳中,她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然而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指甲陷入他胳膊上的布料里。 宋濯忽然停下唇。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抬起朦胧的眼看他。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耳垂,把玩一阵,旋即吻上去,细细啄/.吻舌忝舐。 姚蓁尚且还留有几分理智,不让他吻脖颈,亦不让他吻耳垂,察觉到他的意图,回过神来,用力推他。 帐中昏暗一片,难以视物,姚蓁双手摸索着推搡,一手按住他高挺的鼻梁,另一手没控制住力度,用劲稍大,打在他的脸颊上,发出“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动。 姚蓁愣了愣,宋濯亦僵了一僵,略略将她放开一些。 姚蓁心中有些发憷,又觉得这一巴掌打的十分快意解气,咬住嘴唇。 旋即她想到什么,怕她将他又惹恼生癫——虽然他现在对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十分疯狂,但姚蓁拿不准,心中总隐隐觉得,他还能作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来。 于是她柔声找补,纤细的手摸索着,抚上她方才打上去的地方,轻轻触了触:“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姚蓁掀起眼帘,悄悄看他,对上他黑亮的眼眸。 他亦在黑暗中,目光灼灼,眼底阴沉,盯着她的眼眸。 姚蓁被那目光烫了一下,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欲收回手,然而宋濯将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外侧,摁着她,不准她收回。 姚蓁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的五指,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姚蓁胸腔巨颤,他却没有再做些什么,以一种完全掌控地姿势,虚虚拥着她。 寂静的黑暗,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忽然低笑一声,温热气息贴过来,漾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方才,不是问濯,秦颂在何处么?” 姚蓁耳畔酥麻,闻言抽出一分心神,看向他,不明白他忽然提及此时的缘由。 宋濯缓缓偏头看向殿外。 姚蓁的心,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 宋濯淡然道:“他此时,就在殿外。 “公主你说,心上情郎若是知晓你在同旁人交吻,会是何种反应呢?” 第22章 含春(抽奖活动开始啦) 他的手指虚虚抚在姚蓁的腰身之上, 指腹轻点,叩着她侧腰处的衣料。 姚蓁瑟缩着后退,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声音放低,尾音发颤:“你想做什么?” 宋濯不应声, 掐着她的腰将她扯回,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指腹下的肌肤温热,指尖轻轻摩挲, 触感比衣料上细腻的丝绸还要滑上几分,温度较平时略高,不用看,便知绯红一片。 ——是被他吻成这般模样的。 宋濯喉结微动, 微凉的指尖,顺着肌理滑到她柔软的唇边, 又滑到水润的唇瓣上,旋即指节微曲, 指腹抵着她嫣红的一点唇珠。 姚蓁拧眉, 推拒他的手,偏着头, 欲避开他的指尖, 一面张皇观察着账外动静,一面又竭力避让着他, 轻声道:“你且放开我。” 宋濯沉声道:“不放。” 他侧耳分辨一阵,又转过脸来,语调温和, 手下动作却一点也不温柔, 紧紧箍住她纤长的后颈:“公主大可将动静闹得更大些, 届时不用濯将他请进来,他自知殿中之事。” 姚蓁微恼,用力推他的臂膀,颤着声音啐道:“你莫要唬人,账外分明没有人声。” 她终于得了空,将他推开,自他的臂膀中脱身而出,手扶着漆面桌案,足尖试探着触及地面。 双足甫一落地,她偏头打量,看见他身后帐帘处透出的一线月光,便欲借着月光,向外跑去。 她拢了拢散开的发,未及动身,便听见账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浑身一僵。 脚步声逐渐清晰,正精致朝这边靠近,秦颂轻声询问:“君洮,可曾睡下了?” 宋濯不应声,缓步行至姚蓁身后,微微俯身,贴在她耳后,轻声道:“公主,濯未曾唬你。” 温热鼻息洒在她的后颈之上,姚蓁身躯战栗,僵在原地。 帐外不仅秦颂一人。 秦颂久久未曾听到回应,问身边人:“君洮不在,还是睡下了,为何不点灯?” 旋即苑清的声音响起:“属下不知。” 顿了顿,道:“许是不在,若是睡下,主公应会点灯的。” 秦颂了然应声,又同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然而姚蓁已经无暇去分辨他的话了。 她的肩头上,搭着宋濯的一只手,手指翻转,把玩着她鬓边的一缕发,青丝缠绵绕在指尖。 旋即,宋濯的下颌贴上她另一侧肩头,瘦削的下颌尖,硌得她有些痛,一触即离,旋即与她耳鬓厮磨。 她拧着眉,才要推开他,便察觉他拨了拨她鬓边有些汗.湿凌乱的发,缓声道:“公主现今还要出去吗?” 他与她紧紧贴着,低沉的声音震颤在她耳中,震得人耳畔发麻。 姚蓁双唇翕张,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他继续沉声道:“公主不妨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若是即刻便出去,未免会惹人生疑,你与我在帐中做了些什么。” 边说着话,他的指尖边缓缓贴着她的耳畔,擦过她的脸颊,点在她的略有些肿胀的红唇上。 濯娇 第30节 姚蓁颤了颤,呼吸一窒。 她竟险些忘却则个。 她现在若是挣脱出去,迎面碰上秦颂,言明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倒好应付过去。 可她被他弄乱了,衣裳。发髻,连同她自己,都被他揉的不成样子,稍微一打眼,便会察觉到。 姚蓁抿紧唇,身躯发颤。 帐子外,低声交谈声忽然一顿,旋即姚蓁听见秦颂道:“你听见君洮的好说话声了么?” 边说着,他的脚步声迟疑着朝帐子处靠近。 姚蓁心一惊,眉尾“突突”直跳,连忙转过身,扑进他怀中,伸手捂住他的薄唇,颤着用气声道:“你小声一些!” 宋濯高挺的鼻骨硌着她手腕,因为她身高差距,她不得不踮着脚尖去捂他的唇,身躯与他紧紧相贴,几近严丝合缝,裙裾层叠的布料紧紧贴着她腰身,勾勒出腰臀相连处的弧线。 她侧耳听着外面动静,顿了顿,手往下移了移,又道:“不对,你别说话了。” 宋濯没有躲闪,任由她捂着自己的唇。 帐帘被风吹得微微摇荡,月光渐渐流淌入内,折射着映在宋濯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晦暗不明。 他们距帘帐太近,姚蓁总疑心秦颂即刻要走进来,心跳砰砰,空闲着的那只手,抓着宋濯的臂膀,眼波潋滟向他身后,又抬眸看向他,满是哀求,示意他往后退。 她感受到,手心下宋濯的唇微微抿了抿。 她柔声道:“求你,你亦不想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模样罢。” 宋濯冷哼一声。 旋即他一手捏住她的腕骨,另一手按住她的腰,几乎是托抱着她,两人退到屏风隔着的内间里。 帐外风声寂寥,秦颂的脚步停在帘帐处,手触着帘帐边,身影清晰地映在帘帐上,却踟蹰不敢入内。 他再一次问道:“你没听到吗,方才分明……” 苑清沉声道:“没有。” 秦颂的声音中便多了几分犹疑:“许是我听错了。” 苑清道:“嗯,可能是风声。” 秦颂恍然大悟:“对对对,是风声太大了。” 他的手从帘帐上放下,身影渐渐淡去,对苑清道:“你若是有事忙,便先行去罢。我在这边等候君洮一阵。” 苑清应是,顿了顿,提醒道:“公子切记,主公不在时,不喜旁人入他屋舍之内,更不喜旁人未经允许,碰他的所有物。” 秦颂缓声道:“知晓了,我不会入内,待我等到他,向他禀报完方才所他所吩咐我的事,自会离去。你且去忙罢。” 帐外的人声,渐渐淡去。 帐中,姚蓁的身躯与宋濯的紧紧贴在一起,心跳砰砰。 方才他的动作过于突然,她未及反应,便被他扯过来,踉跄着落下了身上的氅衣,又因为被他抱着,没能及时捡起。 氅衣就落在帘帐几步处,人只要一进门,便能发现。 她紧张地心跳几乎要跳出咽喉,被宋濯揽在怀中,身躯紧绷,欲要回头去捡起,又不敢。 听闻秦颂说,自己不会入帐中,她略略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平复了呼吸,双手撑着宋濯的胸膛,支起身子,才要从他的怀抱中脱身而出,蓦地听到屏风外,帘帐被人掀起,旋即脚步声传进帐内。 与此同时,宋濯忽然发难,滚烫的指尖,按了按她的腰身,轻轻抚了抚。 她身躯一软,双手一颤,倒在宋濯怀中。 秦颂的低喃声响起:“君洮啊君洮,兄长只是站得累了,进来寻个椅子便出去,你可莫要愠怒……” 他之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姚蓁已听不清了。 她被人摁着腰提高,双手仓皇地按在宋濯腰间的玉质革带上,足尖被迫踮起,几乎不能沾地。 她的头被宋濯的另一只手强势地扣着,亦被迫仰起。 姚蓁慌忙摇头,作口型道:“不行,不行的,他会发现的……你不能在此时吻我。” 她这般说着,发丝随着摇头的动作荡漾,目光闪烁,微啮下唇,像是害怕极了。 宋濯沉沉望了她一眼,扣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松开,旋即滑过她的腰后,将颤抖着的她紧紧按向自己。 他贴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在害怕什么,嗯?” 他尾音微微挑起,勾的人耳畔发热发麻。 姚蓁侧头避让,因着同他之间的间距被他骤然拉近,手没有来得及避让,被他的玉革带硌得有些痛。 她眼中噙泪,又急又怕,双手微微挣扎,挣出些松动的空隙,便顺着他的腰身往上,撑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向上挣动身躯,试图这样可以摆脱他在她腰间的桎梏,拉开紧紧相贴的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扣着她后颈的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气,她便无法再摇头,心中更焦灼了一些,手下也用了些力气,推着他的胸口、锁骨、肩头。 ——混乱之间,她的手按在了宋濯的脖颈之上,手心下有一处凸起,那是宋濯的喉结。 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猛然收紧,姚蓁吃痛,小声抽气,旋即感觉到手底下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了滚。 姚蓁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脸上,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感知到危险,停住动作,迟疑地将手按在他精瘦的手臂上。 宋濯再次贴在她耳畔,用气声道:“你害怕他发现你同我交吻,害怕他看见……” 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抵在她腮侧,又挪至她的耳畔:“害怕他看见,你被我吻的眼中含泪、面色含春的模样,是不是?” 姚蓁羞恼,胸脯剧烈起伏,用力推他,用气声道:“不……” 这一个字的音节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他冷冽的气息便争先恐后地涌紧她鼻间。 ——他极度强势的,不顾她的意愿与反抗,将她吻住。 他抚在她腰间的手,流连着向上,掌心拥着她纤瘦挺直的后背。 姚蓁瑟缩着躲闪,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样凶,唇舌强势地挤入她的口中,攫取着她的气息。 他之前并不是这样,疾风骤雨一般,丝毫躲闪余地不给她留。 ——她被他吻的快要喘不过气了! 秦颂还未离去,脚步声在外间中,来回走动,每走出一步,姚蓁便颤抖一次,越发瑟缩着要躲开。 可宋濯怎会让她躲开。 他不满地扣住姚蓁的后颈,将她往自己身上又摁了摁,另一只手重重揉了把她的侧腰。 果不其然,如往先一般,姚蓁丝毫抵抗不住他这样的动作,顷刻便软了身子,口中含糊地哼出一声漾着水意、隐隐含着媚的娇.吟,应是被她紧急刻意压制过的。 宋濯吻着她,将她这一声勾入他唇齿间,手仍不放开。 姚蓁的鼻息渐渐愈发急促,她欲开口制止他,然而一张口,要么被他的唇舌堵住,要么便是发出奇怪的轻哼声,连忙被她紧急制止。 推搡之间,她的裙带微微松开,衣领也渐渐松散,胸口剧烈起伏。 她根本丝毫抵抗不了他,在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哪里还能分出半分心神,留意屏风外的动静。 而宋濯依然衣冠齐整,甚至,她手撑在他胸口时,察觉到他的心跳都未曾快几分。 如若不仔细查看他的动作,他仍是那个清冷矜贵、端方自持,待人疏离的宋公子。 姚蓁被他揉着,意识到自己现今的模样,莫名有些委屈,喘息声中渐渐溢出一些不大明晰的哭腔来。 宋濯微微一滞。 旋即听见,外间脚步声渐渐减缓,继而停下,秦颂犹疑的声音响起:“君洮,你在里面吗?” 第23章 野猫 宋濯的帐子中, 一片漆黑。 秦颂进入后,凭着记忆,摸索着寻到了桌案所在的方向, 翻找一阵,只觉得物件摆放的有些凌乱, 他粗略摸索一阵,未寻到蜡烛,因着不敢乱动宋濯的物件, 便不再翻动,转而摸着黑去寻凳子。 他绕到桌案后,想将凳子提起。 手才一触碰到凳子漆面的表面,他忽然听见屏风后的内间里, 传来一些隐约的动静。 他手一僵,侧耳辨认。 那声音短促地出现一下, 便湮没在浓重的黑暗中。秦颂等了一阵,那声音间歇一阵, 又隐隐约约响起。 他听出那声音绵绵软软, 像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细细辨认, 又觉得不像, 又像是猫儿娇气的软哼声。 听见这动静,他心头没由来的发痒, 像是被人拿着羽毛轻轻搔过。 顿了顿,他的手从凳子上撒开,迟疑着朝那边走去, 又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宋濯, 便停下脚步, 与屏风隔着几步距离,温声问道:“君洮,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甚至连方才的动静都消融在浓厚的夜色里了,帐中一片寂静。 方才那动静,总不能再是风声罢。 秦颂心下奇怪,眉尖缓缓蹙起,又向前走了一步,立在屏风前,欲透过浓重的黑暗去辨认内间是否有人,轻声道:“君洮,睡了吗?” 他翘首以盼,尚未来得及看清什么,正要再问,屏风后宋濯带有一点鼻音的低沉声音,蓦地在浓重的黑暗中响起:“嗯。” 仔细听去,他的尾音中隐隐带有一点喑哑。 秦颂放下心来——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放下心。 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关切道:“你的声音怎么了,可是染上风寒了?” 屏风内静默一瞬,旋即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隐隐约约传来。 过了一阵,宋濯沉声道:“或许是。” 秦颂还要向前迈步,冷不丁,听见宋濯微寒的声音,语速略有些快:“咏山兄,留步。” 秦颂倏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往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屏风内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身在黑暗中,眼看不见,便对声音感知的十分清晰。 旋即,秦颂听见,屏风内隐隐约约飘着轻柔的、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他听得分明,那声音——绝不可能是从宋濯口中发出的。 濯娇 第31节 当即心中一紧,僵在原地,心中数个念头闪过。 他忽然想起,彼时尚在信王府时,信王世子曾对他悄悄言说一事。他面色怪异,说,宋濯表里不一,在屋中藏有美姬。 秦颂与宋濯相识数年,从未见过、听闻过他养有美姬之时,自然是不信的。 而经今晚一遭,他现在,隐隐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只是,放眼望去,这皆荒山野岭、穷乡僻野,宋濯是怎样寻到美姬的? 他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女子出现,宋濯又是怎样带在身侧的? 他抿了抿唇,僵直地站了一阵,屏风后,宋濯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一声一声缓缓走近他身侧。 宋濯似乎是正在披衣,氅衣披上身时,轻微的破风声响起,将浓重的黑暗搅动出波动的气浪,冷冽的气息旋即蔓延在屋中。 他停足在秦颂身侧,缓声问:“咏山兄,何事?” 秦颂恍然回神,磕绊道:“啊,哦对,你先前让我去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宋濯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回道:“如何?” “前方路段确实被堵住了,”秦颂道,“应当是因为雪水融化,泥石被水冲下来,堆积在山前。” “嗯。”宋濯低声应,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些,走到桌案附近,停下。 旋即他用火折子引燃烛台,回过头,看秦颂一眼,示意他过来。 秦颂脚步迟疑一瞬,眼角余光有心想看向屏风后,然而内间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抿抿唇,压下心间疑虑,走向宋濯。 宋濯将烛台放在桌案上,眼睫低垂下落,看向桌面上的地形图。 秦颂站在他身侧,目光随之落上去,旋即发现桌面凌乱非常,纸笔散落,不似宋濯平日里的作风。 他心中一紧,唯恐宋濯以为是他所为,目光悄悄看向宋濯。 宋濯的高挺的鼻梁,被火光映照的犹如暖玉。 然而他神色冷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睫羽眨动两下,并未多说什么,抬手将桌面收拾齐整,旋即点了点地形图,同他低语交谈起来。 他冷声商议政事时,向来言辞犀利,今日不知怎的,格外没有耐心,似乎是要急着去做什么事情似的,语速较平日里都快了许多。 秦颂忙敛住心思,屏息凝神应对他的问题,与他商议。 …… 片刻后,秦颂叹息一声,道:“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要么就地驻扎,等一些时日;要么绕行远路。” 宋濯垂眸看着地形图,指尖在地形图上轻叩两下,从喉间发出低沉的一声:“嗯。” 他顿了顿,他抬起头,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一怔,听出他话语背后隐约含着的不耐烦,才要说,没什么事了,忽然响起方才的动静,生生止住脚步。 他看向宋濯的脸,仔细打量一阵,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日里要更加清冷一些。 顿了顿,他踯躅一阵,眼眸眨动两下,仗着宋濯尚且唤他一声兄长,便大胆发问:“方才,你内间里是什么动静,我怎么听见有人在轻哼,可是有人受伤了?” 宋濯的浓长睫羽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层浓郁的阴影。 他的眼神,在秦颂发问的瞬间,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不应声,秦颂便以为他是心虚,胆子渐渐大了一些,竟往屏风那边走了几步,翘首观察:“里面可是还有旁人?” 宋濯依旧不应。 秦颂回眸看去,他低垂着眼眸,眸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不知在看什么。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踯躅一阵,窥破欲战胜理智,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宋濯,像是在等候着什么、此时终于等到一般,缓缓抬起头,沉声道:“咏山兄。” 秦颂的思绪猛然被拉回,回头看向他,温声道:“怎地了?” 宋濯缓步迈行至他身侧,沉声道:“你听错了。” 秦颂讶然道:“怎会,先前你走出来之前,我分明听见……” 宋濯看他一眼,折身端起烛台,复又站在他身侧,将烛台向前递了递,缓声道:“既然咏山兄这般好奇,那边进去看看罢。” 他口上这般说着,秦颂看向烛台、继而与他目光相对时,发现他漆黑的眼眸伸深处冰冷一片,并不似他声音那般缓和。 秦颂打了个寒颤,赔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君洮说没有人,那必然是没有的。” 宋濯垂着眼眸,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温声道:“可咏山兄方才说,听见了声音,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顿了顿,他道:“咏山兄不妨说说。” 秦颂听着他的声音,没由来的背脊生寒,大冷的天,他的额角却渐渐渗出汗珠来。 他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想了好一阵,才道:“这……这荒郊野岭,未免会有一些野兽出现,许是它们的动静。” 宋濯听后,赞同的颔首:“不错,应当是野兽。或许是……一只年幼的野猫罢。” 秦颂暗自腹诽,冰天雪地才消,哪里来得什么幼猫。然而他不敢再说些什么,赔笑一阵,脱身离去,再也没有半分想看屏风后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的念头。 ** 秦颂走后,宋濯端着烛台,缓步绕过屏风。 烛光映亮了屏风后的方寸空间,宋濯微微掀起眼帘,看向战战兢兢、贴着帐子躲着的姚蓁,顿了顿,缓声道:“他走了。” 姚蓁闻言抬起头,鬓发散乱,几缕汗湿的发贴着她的白皙的脸颊。 或许是因为惊惧,她的一张小脸血色尽失,脸色愈发苍白。 宋濯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一瞬,下滑至她的唇上,浓长睫羽轻轻颤了两下。 他喉间凸起,亦轻轻上下滑动两下,眼睫遮住的眼眸中,缓缓流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情绪来。 眼前缓缓浮现出,姚蓁方才因为紧张,温顺地任他亲吻、竭力压制气息的模样。 姚蓁全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她气恼地浑身发抖,颤声道:“你方才是故意的。” 宋濯盯着她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眼睫缓缓眨动两下,漫不经心道:“什么?” 姚蓁揪着帐子,站稳身子,见他神情恹恹,好似并不关心她说了什么,越发气急,扑上前来,双手捶打他的胸膛:“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弄出动静,故意不制止他,故意让我害怕!” 因为顾及秦颂或许还没走远,她的声音放的又轻又柔,又因为气恼,尾音隐约带着一点不大明晰的喘息。 宋濯单手将她的双腕桎梏在手心,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发,淡然道:“不错,被公主发现了。” 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否认或者争辩,仿佛是在用文质彬彬的态度说,我这样做了,请问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姚蓁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她胸腔之中,令她又恼又气愤,偏还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更没有寻出个理由去反驳。 她胸脯剧烈起伏一阵,不知说什么,气急之下,挣动着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落下一拳,娇喝道:“都怪你!” 宋濯空闲着那只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似是为她顺气。 他缓声道:“嗯,怪我。”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纤薄的背,渐渐有欲往下滑落的意图。 姚蓁挣开手,推在他的臂膀上,目中含怒,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濯并非想做什么,公主何出此言?” 姚蓁一噎,旋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退开几步,嘀咕道:“交谈便交谈,以后莫要……动辄吻人。” 宋濯顿了顿,眼中寒冰忽然融化,胸腔中震颤出笑意来。 他目光紧盯着姚蓁,薄唇微抿。 他笑得突然,姚蓁只觉得莫名其妙,悄然向一旁挪开一些,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宋濯将烛台搁在横木上,上前一步,长臂一揽,按上她的腰身,若即若离的抚着,果然察觉到手心下,姚蓁的身躯微微一颤。 姚蓁明显有一些紧张,手掌覆在他的手臂上,去推他的手。 她在竭力地稳住身形,让自己端庄。 可渐渐的,她发觉自己并不能做到。 于是,她的嗓音也随着她的身躯一同发颤,往先端庄公主殿下,此时目露惊慌,发尾摇荡:“你……快松开我呀。” 宋濯看向她,覆在他身上的手,极其纤细,极其白皙。 他薄唇微抿,旋即模仿她方才的语调,缓声道:“交谈便交谈,公主……撒娇做甚么?” “……”姚蓁一时气短,猛然推开他,疾步往外间走去。 屏风外,她有些气恼的声音飘进来:“谁撒娇了!” 宋濯低笑一声,被烛光映亮的眼眸,却随着唇边笑意的漾开,渐渐冰封起来,眼底漆黑幽深一片,光映照在其上,如同在映照一潭被冰封的死水。 他一动不动,耳中清晰地听见,姚蓁将地上的氅衣捡起,抖了抖,披在身上。 她缓步行至帐帘前,伸手将帘帐掀起一角,静默片刻,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离。 宋濯没有追上去,更没有阻拦,他一直在保持方才被她推开后的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半晌,烛火哔剥一声。 宋濯回神,眼眸中活泛了一些。 他指间动了动,眼眸垂下去,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指间,缠绕一根纤细柔顺的发,凌乱着的,将他的手指勒出几道泛白的痕迹来,隐隐泛着一股独属于姚蓁的清甜香气。 宋濯漠然瞧着,指尖忽然用力,将那根纤细柔韧的发丝,撕.扯地粉碎。 ** 从宋濯的帐子中出去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将士们都已经睡下。 山间晚风凛冽,吹得人身上发寒。 姚蓁裹紧身上的氅衣,带着兜帽,一路有惊无险地返回自己的帐子。 她甫一进去,浣竹便迎上来,言语中颇有些焦急:“殿下,您去哪儿了,怎么这样久?” 濯娇 第32节 姚蓁褪下氅衣,搁在床榻上,闻言抿了抿嫣红的唇,摇摇头,轻声道:“没事。你怎么还没睡?” 浣竹道:“婢子忧心公主,实在难以安睡。” 姚蓁定了定心神,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来。 她柔声道:“我无碍的。你可曾用过餐食了?” 浣竹道:“用过了,多谢殿下。” 她的目光,缓缓的往姚蓁身上瞥,流连在她散乱的墨发、湿润的眼睫、绯红的眼尾处,欲关切些什么,然而不知该如何开口。神情如同那日,她哆嗦着手给姚蓁后背的淤青涂药时,如出一辙。 姚蓁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睫垂下,轻轻颤了两下,也未主动解释。 更不知该如何倾诉。 她心中有些乱,怦然跳动不已。 半晌,她褪去鞋袜,躺在床上,微微阖紧双眸,柔声道:“睡吧。” 浣竹踯躅一阵,问道:“公主的肩背还痛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姚蓁的后背便蓦地泛起一阵酥麻的痛感来,这痛感宛如一只修长的、温热的手,流连着往她的后腰处漾去。 她抿抿唇,轻声道:“不痛了,快睡罢。” 浣竹道好,抱起一床被褥,走到外间去寝眠。 她走后,姚蓁缓缓将眼眸张开,盯着头顶的虚处,神色怅然。 浣竹却去而复还。 姚蓁听着脚步声,有些心烦意乱,声音也带上些冷意:“有什么事?” 浣竹顿足,道:“公主出门后,太子殿下和秦公子又来过一次,询问公主吃好了没。” 她回忆一阵,补充道:“就在公主回来前不久,他们来得时候,还拿来一些干粮。公主现在可曾饿着,还要吃吗?” 姚蓁心中一颤,扶着榻沿坐起身子,静默一阵。 正当浣竹要去将干粮拿过来,递给她时,却见她又缓缓躺倒在床上,摆摆手:“不必了,且快快睡去吧。” 她的唇舌,被宋濯吻的微微发麻,至今仍未缓过来,唇齿之间满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浣竹等了一阵,见她的确不像是有胃口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话,转身回外间去了。 过了一阵,她听见姚蓁的声音,朦朦胧胧从内间传来:“明日,你备些谢礼,陪我去谢谢秦公子罢。” 浣竹应是。 — 一夜,睡得不大安稳,恍如身处汪洋的一叶扁舟,浮浮沉沉。 姚蓁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些混乱的梦,梦的内容记不清,只记得似乎如宋濯那日所说,她果真主动环着他的腰身。 旋即便是一些破碎的画面。 第二日,待姚蓁醒来后,只觉得侧腰微微有些酸痛。 她起身时,拧眉按着腰,缓了好一阵,才缓过那一阵酸痛感。 因着记得去感谢秦颂,她便起的早一些。 晨起梳妆后,姚蓁缓慢地用着餐,总感觉浣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欲言又止。 她搁下饭著,用帕子净了净手,掀起眼帘,温声道:“想说什么,说罢。” 浣竹吞吐一阵,垂着头,脸上缓缓泛起一阵薄红来。 姚蓁看得心中奇怪,待要再问,浣竹捂着脸开口:“公主昨夜,好似被梦魇着了,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梦话。婢子辨认一阵,公主似乎是在唤人名,急忙上前,却听见公主公主在唤‘宋郎’……” 她急匆匆地瞥一眼姚蓁,又垂下视线。 姚蓁一怔。旋即有些脸热,缓了一阵,没有应声,端着身姿前去寻秦颂了。 - 她从帐中出来时,天色已大亮,各个帐子中的士兵匠人,皆出来忙碌。 她走了几步,瞧见宋濯就在不远处,同工部侍郎等日一齐,似乎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他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略略垂着眼眸,冷色衣服将他冷玉般的面庞衬的微冷,他背脊挺直,长发整齐地拢着,面色冷淡,恍然间还是那个清冷端方的宋相公。 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眼帘略微掀起,看她一眼,缓缓眨动一下浓长的睫羽,旋即将目光错开。 姚蓁甫一对上他的视线,便抿着唇挪开,看向一旁,找到了人群中的秦颂。 他正在指挥几个侍从收拾着什么东西,背对着姚蓁,月白的衣袍下摆染上了一些尘土。 姚蓁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被身旁人推了一把,茫然转头,看见身后的姚蓁。 他连忙朝她走来,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躬身行礼:“殿下。” 姚蓁免了他的礼,待他行至身侧,温声道:“昨日,多谢。” 秦颂似乎没明白她在谢什么,顿了顿。 姚蓁含笑道:“昨晚那只烤兔。” 秦颂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她的眼眸,眼眸错乱地眨了几下,旋即看向她鬓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的珠钗,磕绊道:“殿下不必言谢。” 姚蓁又同他说了几句话,余光瞧见他身后,有几个提着东西的侍从,目光朝他们看过来,被姚蓁一看,又别开视线。 便问道:“秦公子,是要去哪里吗?” 秦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温声道:“对。昨日我去那家农户处买了一些肉食,如今我们要在此处多驻扎停留一阵,便想着再去买些粮食来。” 姚蓁轻轻颔首,没有多过问,为何他们要多驻扎一阵。 ——昨夜她在宋濯的帐子中,已经将缘由了解的一清二楚。 秦颂正等着她问,为何要多停留一阵。可她迟迟未开口,他便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的脸。 姚蓁眼睫轻轻眨动两下,眼眸中忽然腾起一阵亮光,问他:“我可以同你一齐去吗?” 秦颂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去,是随他一齐去农户家里。 他弯了弯眼眸,温声道:“当然。” — 农户的住所,离他们驻扎地,并不算太远。 到了地方,秦颂出面与他们交谈,欲用银钱购得一些粮食。 农户家中确实囤了不少过冬之粮,明白他们的来意后,他们迟疑一阵,却不要银钱。 姚蓁随行一侧,见状,思忖一阵,很快想通其中关节。 她冲秦颂招招手,待他行至身侧,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可曾带来些物件,能与他们交换的?他们久居山中,不常下山,与他们而言,银钱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秦颂闻言,思索一阵,将一个侍从唤来,从他身上取下一块皮毛来,给农户一家看。 他们的眼眸果然亮了亮,言辞亦热切许多。 秦颂与姚蓁对视一眼,差人从营帐中取来许多皮毛,以及皮毛做成的各种冬衣、皮毛用具,与他们交换了几袋粮食,两方对这场交易,皆是十分满意愉悦。 回程路上,秦颂对姚蓁道:“多亏公主,冰雪聪明。” 姚蓁心中欢喜,闻言克制地抿了下唇,端庄的脸上,渐渐漾出一抹笑容来。 两人说着话,渐渐放缓步伐,落在队伍最后。 山道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气,秦颂驻足辨认一阵,说是梅花香气,山上的梅花开了,待她回应,忽然折身迈进山林间。 姚蓁眼瞧着他没了影,久久不见动静,有些焦灼,鬓边珠花微微颤抖,她翘首盼望着。 蓦地,她的身后,却隐约传出一些动静来。 姚蓁怔了一下,以为是秦颂自她身后的林子中走出来,抿了下唇,脸上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她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你怎么去了这样久……”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视线所及,哪里是秦颂的月白色衣摆,而是一袭竹青色,缓慢地踱步而来。 她记得分明,先前看见宋濯时,他便是穿的这样颜色料子的衣袍,身躯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她笑容僵住,颤着眼睫,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宋濯低笑一声,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强势地将她的脸掰着,与他对视。 他力气十分大,青筋都微微鼓起,姚蓁难以忍受,侧身避让,却被人修长的指尖按住了唇瓣。 宋濯沉着嗓音,尾音却有些略略上挑:“公主看见濯,为何不笑了?” 第24章 嫣红 姚蓁心房咚咚直跳, 余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瞥,微微挣动。 ——秦颂就在她身后的山林中,随时会折返, 发现宋濯与她这样、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居然问自己为何不笑。 她看着他,想着从前他对她做过的事, 如何能笑得出来? 想到从前他如何对待的自己,姚蓁的身躯便无可避免的微微颤抖起来,小幅度的挣动, 又因惧怕秦颂听见动静而折返,竭力压制着动作。 她挣动时,宋濯钳在她脸上的手指微微偏移了几分,她的脸颊上, 苍白到几近毫无血色的指痕处,慢慢晕开淡淡的绯红。 姚蓁吃痛, 低哼一声,抬起手推他的手, 推拒他的桎梏。 而他衣袖微微滑落, 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小臂,她的手按在他的腕骨上, 感受到指腹下沉稳的脉搏。 他肌肤微热, 她有些被烫到,低垂着的睫羽, 胡乱眨了几下,指尖微微发颤。两人的衣袖纠缠在一处,发出几声不甚明晰的布料摩挲的窸窣响动。 宋濯的一根手指, 指腹仍旧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姚蓁眼睫轻颤一阵, 推他不动, 心中焦灼一片。 她掀起眼帘,眼波流转,眸中渐渐腾起一阵淡淡的水雾。因为不敢出声,便看向他的眼,轻轻摇摇头,眸中满是哀求。 濯娇 第33节 宋濯置若罔见,浓黑的眼睫低垂下去,盯着她潋滟的水眸,鼻间哼出一声冷嗤。 她今日涂了艳/.色的口脂,衬的清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靡丽,愈发美丽,眼波顾盼之时,楚楚动人。 女为悦己者容。 她今日妆扮,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宋濯眼眸阴沉了几分,按在她唇上的指腹陡然用力,指腹的纹路,重重擦过她水润的唇,将她的口脂蹂花。 姚蓁霎时瞪大了眼眸,侧着头躲闪,鬓边珠花轻颤,指尖颤抖地厉害,眼中水色也愈发浓郁。 她一边连连躲闪,一边分神注意着身后,唯恐秦颂忽然出现。 届时她口脂散乱,仪容不整,而秦颂恰好撞见,那可真真是解释不清了。 可她越是躲,宋濯越是用力去擦拭,用力到,简直要将她的唇剐下一层皮来。 唇上的触觉,又疼又麻,交替着侵/.袭着她的五感,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感受。 姚蓁简直要哭出来了。 她鼻息重了几分,手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他的胸口处,用力推他。 宋濯面沉如水,手钳着她玲珑的下颌,屹然不曾移动分毫。 他盯着她,半晌,薄唇微张,冷声道:“现在……倒是知道慌了。” 姚蓁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不知晓为何宋濯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她红唇翕张,才谷欠说些什么,宋濯却忽然眯了眯眼。狭长的眼尾挑起一点弯起的弧度来。 姚蓁心跳砰砰,心中警铃大作,推着他的手往一旁侧着身子,因为被他桎梏住,她站不稳,绣鞋摩擦在土地上,带起一片烟似的尘土。 她不小心将那尘土吸入了一些,立即咳嗽起来,颤抖地厉害,鬓发微微散乱了些,珠花也越发颤巍巍的,像山林中被寂寥的风吹拂着的枝丫。 宋濯冷眼看着,蓦地,手下力气松了几分,指腹抵./着她的下唇瓣,轻轻抚动,动作轻柔到,让人以为他是在心疼。 姚蓁咳得眼泪汪汪,以为他终于发够了疯,略略松了一口气,不再挣动,试探着捏着他的手掌外侧,红唇又微微翕动两下。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日光映在宋濯高挺的鼻尖上,愈发衬的他面若冷玉,俊美无双。他的眼睫恹恹地垂落。 姚蓁斟酌一阵,柔声道:“松开我,好吗?我……” 她一句完整的话未曾开口,忽然噤声。 ——一根修长手指的指尖,抚摸了一阵她的唇瓣,慢悠悠地、试探着挤入她的唇缝之中,将她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姚蓁霎时双眸圆睁。 宋濯神色冷淡,手中的动作却一片旖./旎。 他正在做着这样,令人觉得荒唐、靡./乱的事情。 偏偏他的眼中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做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太过震惊,姚蓁一时忘了躲开,甚至因为难以置信,双唇、双眸皆微微张大一些。 山林中风声寂寥,分明是清凉的早晨,她的身躯却不受控制一般微微发烫起来。 ——即使她仍旧在惧怕的发抖。 宋濯眼帘掀起一些,专注地看向自己的指尖,神色之认真,犹如在对待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般。 然而并不是。 他抚摸着她的唇,不经意触到了她湿热柔软的舌尖,僵了僵,指尖立即被那温度沾染地发烫起来。 姚蓁亦浑身僵直,半晌,做不出半点反应。 僵持片刻,宋濯收回手,薄唇紧抿。 他动作突然,姚蓁骤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度,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宋濯冷眼看着,在她摇摇欲坠之时,口中“啧”一声,伸手捏住她的腕子,将她捞起。 她身子发软,腰身折出一点弯曲弧度,没骨头似的任他捏住手腕拽起,长发发尾荡漾在料峭寒风中。 宋濯将她捞起后,捏着她的手却未放松力道。 他指腹之下,尽是一片细腻的、属于女子手腕处细腻的肌肤。 他却没有再动作,长身玉立在原处,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也丝毫不关系他在想什么。 她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手,余光中发觉宋濯的眼神似乎又冷沉了几分,她紧抿着薄唇,撑着身子后退几步,脚底下踩着陈年堆积的枯叶,发出窸窣的响动,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她退出好远的距离,确保比较安全之后,便怒目而视他,掏出帕子,擦拭着自己唇边被蹂开的口脂。 宋濯没有再做什么。 他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的指尖——那只方才触碰过姚蓁唇瓣的指尖,上面沾着一点嫣红的口脂。 在姚蓁含怒的眼神中,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抬起眼眸,看向她身后。 “公主。”他淡然道,“你的情郎,回来了。” 第25章 绿梅 秦颂徒步, 嗅着气味,在浓密的山林中寻觅了许久,终于寻到了心心念念的梅花。 他眼前一亮, 快步上前,发现竟是一株少见的绿萼梅, 心中欢喜,小心翼翼采摘下来一朵,拢在手心。 公主今日穿了一身青色衣裳, 若是这花能簪在她的鬓边,正好相衬呢! 这般想着,他转身折返,走出几步, 冷不丁忆起公主被他落在了旷地处,身旁并无侍从, 心中一惊,连忙加快了步伐。 所幸, 他到时, 公主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处,只是侧对着他, 红唇微抿, 眼睫低垂着,似乎是在忧心什么。 应该是在担忧他罢。 秦颂顿足, 没有出声,手抚动着手中的绿梅,淡淡的清香气萦绕在他鼻间。 公主似乎是察觉到什么, 转过身, 看向他, 眼眸中起先还略微又一些警惕,在看清他是谁时,缓缓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莲,清清泠泠,唯有远观才适宜尔。 她眼睫缓缓眨动几下,视线从他面庞,落在他手中。 秦颂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眸倏忽亮起一簇光。 他上前几步,将手中梅花向前递了递,温声道:“瞧,殿下,我寻到了。” 姚蓁目不转睛的看着绿梅,轻声道:“竟是一株这样罕见的绿梅,怨不得这般清香。” 秦颂将梅花递给她:“公主,可要簪花?” 大垚女子,素有簪花之俗,民间宫中,皆不例外。 怎知他此言一出,姚蓁原本要接住花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秦颂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迟疑一阵,温声询问:“公主?” 便见姚蓁睫羽轻颤两下,抿抿唇,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对他柔声道:“我看不见,请秦公子帮我簪上罢。” 秦颂怔了怔,看向她敛着眉眼的素净面庞,旋即心中狂跳。 他压抑着气息,温声道:“好。” 他将绿梅别到了姚蓁的发髻上,才放下手,忽然听到姚蓁身后的山林中个,传来几声枯枝断裂的响动。动静十分大,像是被人刻意碾断的。 秦颂眉心微蹙,谷欠要偏头看去,姚蓁却忽然抬手抚了抚鬓边花,红唇抿了抿,眼波流转,问他:“秦公子,好看吗?” 秦颂闻言,下意识地朝她看过去,望进她水眸中,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一般,磕磕绊绊道:“好、好看。” 姚蓁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身后,打量几眼,道:“许是只饿极了愤懑的野犬罢了,不必管他,秦公子,咱们快些回去罢。” 她这般一说,秦颂也没了继续探寻个究竟的心思,目光定定着,瞥着少女浓密如云的发。 姚蓁提议离去,他连声应好,两人一路时不时搭上几句话,很快便回到了营地。 先前随他们同去的侍从,已回来许久,各自忙各自的一份事儿去了,无人留意到他们二人。 秦颂甫一回来,又同她说了两句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要去寻宋濯。 他盯着姚蓁的眼。 见她先是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眼中一片平静的淡然,并不似多关心宋濯的模样,便放下心来,折身去往宋濯的帐中去了。 余光中,瞧见姚蓁踯躅一阵,仍交叠着双手,端放在小腹前,站在原处,像是在等他。 他的心中,泛起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涟漪。 可他又怎知,姚蓁正是知晓宋濯不在帐中,才愿意在此等候他的。 果然,秦颂才一临近帐帘前,便被苑清拦下:“主公不在。” “君洮去哪里了?” 苑清抱着剑,往他身后看一眼,摇头说不知。 秦颂一脸茫然的折返,嘀咕道:“神出鬼没的。” 姚蓁听见,并未多言,眼睫眨动几下:“秦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去清点粮草吗?” 秦颂恍然大悟:“对,殿下若是不提醒,我倒是忘却了!” 两人便顺着来路,往方才侍从们卸粮草的地方行去。 路行了一半,秦颂眼尖,瞧见一身竹青衣袍的宋濯正鹤立于人群中,与侍从交谈着什么。 秦颂招了招手:“君洮!” 宋濯停住交谈,恹恹地掀起眼帘,平静地望他一眼,眼底却寒岑岑的,闪着点冷光。 秦颂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止住了上前的脚步,犹疑着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宋濯起先没理他,目光遥遥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鬓发上簪着绿梅花身上,停顿一瞬,又平淡地挪开。 半晌,他冷着嗓子道:“咏山兄可还记得,昨夜我同你说过的野猫?” 秦颂不明所以:“记得,怎么了?” 宋濯抚了抚褶皱的衣袖,冷沉的目光看向他:“方才,野猫抓挠了濯的衣袖……濯追野猫去了。” 濯娇 第34节 秦颂拧眉:“啊?” 不远处的姚蓁,猛然抬眼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开。 ** 姚蓁回帐后,平复了一会儿起伏的心绪,忽然想起,许久未见宫婢浣竹的身影。 她直起身子,唤了几声,听见内帐深处,隐约传来两声模糊的回应声。 姚蓁心中疑惑,绕过层层幔帐,走过去,见浣竹背对着她,衣衫单薄。听见脚步声,她猛然直起身子,似乎还抬起衣袖拭了拭面颊,顿了顿,才转过身来,勉强笑了笑:“公主。” 姚蓁盯着她,缓缓蹙眉:“怎么哭了。” 浣竹笑容一僵,眼眶愈发红,旋即脸上漾出愈发勉强的笑容,缓声道:“哪、哪有,殿下看错了……” 姚蓁睨着她,不语,眉眼沉沉压下去,面色微冷:“说,怎么回事。” 她一向待人还算平和,鲜少露出这般冷的神色。浣竹被她一看,心中一悚然,连忙擦着泪,将腹中堆积着的委屈尽数抖落出来:“公主随秦公子走后,婢子在外帮了一阵忙,准备回帐时,冷不丁冲上来几个粗莽的侍从,将婢子拦下,要取走婢子的冬衣。” 姚蓁轻声应道:“嗯。” 浣竹说着说着,心中委屈更甚,眼眶愈发红:“他们说……公主有命,所有人皆要将冬衣交出来。可婢子身上仅有这一件,知晓公主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便说自己仅这一件,不谷欠交出去……可他们见婢子不愿,竟要上手抢夺。” 姚蓁沉声道:“我的确未曾下达过这样的口谕。” 浣竹撇撇嘴,低头撸开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狰狞着几道青紫的指痕:“这便是推搡中,他们打出来的。婢子无奈,只好将冬衣换下,交给他们……” 她说着,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 姚蓁听她说时,指尖已经气愤的微微颤抖,听她说完,指甲已深陷入自已衣袖中。 她眼含愠怒,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将自己仅剩的冬衣取出,披在浣竹身上,抚了抚她的脊背,缓了一阵,冷声道:“彼时我意为众人自愿捐衣,你只是一介柔弱女子,他们何至以如此?” 浣竹落着泪,连声道不知。 姚蓁拨了拨她的发,敏锐地发觉她的侧脸上,亦有一道血痕——应是推搡之时,被人锋利的指甲划出来的。 她愈发愠怒,胸脯剧烈起伏两下,勉强稳住心绪,对浣竹道:“他们并未为难营中其余女子,对吗?” 浣竹擦着泪:“应当是的。” 姚蓁深深呼出一口气,让她先去用些上药,自己在一旁站了一阵,睫羽低垂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须臾,从喉间深处溢出一声低喃:“他们岂是为了为难你……是对本宫不满呢。” 浣竹上好了药,闻言,微微睁大眼眸,看向她。 姚蓁抿抿唇,忽然拉着她的手腕,沉着脸向外走去,衣摆漾出一层层凌冽的水色。 “你且指认,是哪几个人为难你。今日本宫,必然会为你讨回公道来!” - 浣竹被姚蓁牵住手腕,紧随在她身后,走到众人忙碌之处。 临近几个正在清点粮食的人群旁,浣竹皆没有反应,姚蓁打眼看过,知晓不是,一一略过。 又走了几步,姚蓁感觉手心下浣竹的身躯略微僵直,她若有所感,停住脚步,听见了几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循声望去,鼻间萦绕着一阵肉香,那几人正躲在一张帐子后面,低声谈论着什么。 姚蓁辨认一阵,听见他们正是在谈论浣竹与她。 ——“还是李兄聪明,夺来公主身边那个婢女身上上好的裘绒冬衣,哥儿几个今日才换来一顿酒肉!” 有人灌了几口酒,旋即“啐”一声,含糊不清道:“老子早就瞧那娘们和公主不顺眼了。不过是投生的好了些,成日里端着那副架子,给她娘的谁看呢!” 众人纷纷应和。 便听方才出声的那人又嚼了几口肉,不屑道:“今日老子能脱了那小娘们的衣裳,改日便也能脱了那公主的衣裳。生了张祸水脸,自己倒是会躲在帐子里享清福……我呸!早说皇室没一个好人物!” 这次倒没有人应声。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他是醉了,须臾,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谨言慎行。 那人一把推开,怒道:“怕什么怕,小心老子——”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姚蓁抚了抚浣竹的手掌,放重脚步,绕过半方帐子,缓缓露面。 她神色冷清,垂眸看了看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寒声道:“军中禁酒,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罔闻军令!” 众人悚然,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几分,忙一一伏地跪拜。 姚蓁命这些人,一个一个从帐后走出来,动静有些大,不少人发觉到,停下手中动作,遥遥望向这边。 姚蓁身形纤弱,与数名高壮的大汗对峙,通身却满盈着难以忽视的威仪。 她紧抿着唇,目光一一扫过地上伏跪着的几人,沉声问:“为何要虚传本宫的口谕,强欺弱女?” - 姚蓁纤弱的身影,方一出现时,便被正与宋濯议事的秦颂发现。 他留意着她,见她牵着婢女,脚步似乎略快,好似在找寻着什么,原本正在听着宋濯沉稳的议案,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向她那边飘过去。 他眼瞧着她在一扇营帐后停足,伫立一阵,面色陡然冷沉下来,暗暗心惊;又见她折身绕到营帐前,将帐后几个高大的士兵揪出来,双目圆睁。 ——那几人,可是军中有名的军痞,他官小势微,一向是不敢惹的,公主怎么对上了他们 公主的鬓发上尚且簪着他亲手摘得绿梅,他有些忧心,然而又有些迟疑,生怕届时失控,惹火烧身,便分出一分心神,暗暗留意那边,静观其变,凝神听宋濯交谈。 立在他对面的宋濯,略略放缓了语速,淡然瞥他一眼,神色微冷,终是未出言提醒。 他又说了几句,蓦地,身后传来几声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声声唤着:“宋相公,宋相公。” 宋濯放下手中策论,转眸看去。 公主身边常常带着的那名侍女,正气喘吁吁的朝他奔来,瞧他看向自己,她立即道:“宋相公……您快去看看,公主正处置违纪之人呢。苑清公子拿不准,让婢子来请……” 她说话的同时,宋濯亦注意着她身后的状况,闻言,面色冷沉了几分,紧抿着唇,未将她的话尽数听完,便拂袖,阔步朝姚蓁那边走去,将身后一众人晾在身后。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论事去了。 秦颂在原地焦灼一阵,看了一旁可怜巴巴的宫婢,怒其不争一般叹了口气,远远随在身后。 - 姚蓁那边,面对她连声的逼问,地上伏着的几人,皆瞠目结舌,额间豆大的汗珠滴落。 她字字未提及,为何他们欺侮她的婢子。 可她的每一声,都如同一声警钟,沉闷地敲在他们心上,提醒他们,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之。 地上跪着的几个大汉,皆不是良善之辈,因为还算出了许多力,军官们对他们平日所做之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还是被一个女人连声质问。 他们又饮了酒,酒劲上来,有人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好在,被闻风而至的苑清拦下。 苑清依从姚蓁之命,提起地上的酒坛,轻嗅了嗅,淡声道:“是酒。” 姚蓁轻阖眼帘,似在回忆什么,少倾,垂下眼帘,打量着地上酒坛,缓声道:“大垚军令,军中饮一两酒者,罚棍十丈;尔等所饮之酒,不下三斤,按律,当一人仗责一百军棍——尔等可知罪?” 无人应声,半晌,其中一人嘶哑一笑:“牝鸡司晨,我不服。” 其余几人立即符合:“我等亦不服。” “凭什么皇室可以不顾这些限制,而我们要束手束脚?” 姚蓁始料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原本还算被她气势所压制的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竟不再跪地,一个个接连起身,俯视着姚蓁。 苑清拔剑而出,剑身一身铮鸣,亦未起到半分效果。 混乱之中,原本理亏的几人,说着说着,竟渐渐红了眼,步步朝姚蓁逼近。 姚蓁心中有几分拿不准,心跳如擂鼓,然而顾及皇室威严,她指甲扣紧里衣袖,脚下恍若生根,面对凶神恶煞的几人,竟半步亦未挪动分毫。 她略略抬高了头,泠泠的目光,一一与对面几人对望,那几人之中,有几人颇有几分敬畏,渐渐停住脚步。 然而有一人喝红了眼,并不怕她的对望,大步朝她走来。 在苑清与姚蓁,皆没预料到之时,他忽然走近姚蓁,化掌为风,竟要径直落在姚蓁纤细的身躯上。 苑清瞳仁微缩,然而已经来不及出手拦住:“殿下小心——!” 这铁一般的一掌,若是落在公主身上,恐怕是要生生将她的手骨打碎! 姚蓁自知躲不过,心悸不已,沉吸一口气,阖上双眸。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阵极重的力道,旋即她的后脑磕到那人坚/.挺的胸膛之上,冷冽的清香,灌了她满鼻。 姚蓁听见他闷哼一声,旋即冷声吐出几个字:“你想死吗?” 不知是说她,还是在说对面那个试图攻击她的人。 第26章 断发 衣袖因为骤然的移动, 鼓满了清风,姚蓁只听耳边倏而一阵猎猎破风声,擦着她的耳畔重重落下—— 原本应当落在姚蓁身上的一掌, 结结实实落在了宋濯的手臂上,皮肉相击, 发出沉闷的响声。 宋濯面色冷郁了几分,然而仍紧紧拥着姚蓁,以一种完完全全保护的姿态, 将她护住,便是连她的发梢,都未曾被掌风伤到分毫。 后脑的钝痛蔓延开,姚蓁磕的脑后有些懵, 怔了怔,意识到来人是谁。 不知为何, 她鼻头有些发酸。 分明拥着她的这个人,才是平日里欺负她欺负的最紧的那个, 可当她的后背抵上他的胸膛、被他紧紧掌控入怀时, 她却没由来的觉得安心。 姚蓁轻啮下唇,定了定心神。 余光看见, 苑清立即趁机将出手的那人制服住, 跪地请罪,目露骇然。 她惴惴抬眼, 看向宋濯,见他面色极冷,又思及他方才所说之言, 心道, 许是这人目无军纪、欺上罔下, 当真将宋濯惹怒。 她这样想着时,宋濯已将她松开,撤开几步,视线与她对视一瞬,不知缘何,愈发冷了一些,不待姚蓁细看,他便将目光挪开,看向地上被制住的几人。 姚蓁眨眨眼睫,目光落在宋濯替自己挡下一掌的那只手臂上,眉尖轻蹙,朝他贴近了一些,轻声道:“没事罢?” 宋濯轻一摇头,浓长睫羽垂落,顿了顿,道:“濯无恙,公主且宽心。”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地上跪着的苑清忽然抬头,冲她缓缓摇头。 她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会意,噤声,退让至一旁,与浣竹站在一处。 山风掠过营帐间的大片空地,带起一点尘土,姚蓁侧头以袖遮面,再回神时,宋濯已被几人簇拥在中央。 濯娇 第35节 他垂着眼帘,既没看身旁人,亦没看地上人,沉声问:“这几人,是何人手下的?” 一旁伫立的秦颂最先缓过神来,辨认一阵,从人群中点出两个人来,疾步上前:“他俩手下的。” 那两名小军官惴惴不安,被人推着,比肩行至宋濯眼前。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瞧上去并不欲追究。 姚蓁美目中流露出一点失望之色,看向浣竹,又忽而在半途中错开视线,不知该说些什么,抿了抿唇。 宋濯不再开口,便无人敢开口,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虽官职未能凌驾于众人之上,可他身后,是世家之首的望京宋氏,便是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的,在场之人,更无一不忌惮。 姚蓁方才被那般一吓,知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作出有效的举措来,心中郁闷,面色上也攒出几分愁云。 浣竹瞧出几分端倪,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公主,咱们先去罢。” 姚蓁垂下眼睫,轻声应,好。 离开前,她心中微动,回眸看一眼。 宋濯仍静默不语,他面前的几人,似乎正竭力辩白着什么。 然而将在外,便是君命亦有所不受,更毋庸提她一个只是受宠了一些的公主。 为顾大局,宋濯不会严惩他们,是理所应当的。 他方才说出的那句有失风范的“你想死吗”,应亦是训斥她不知闪躲的、不知轻重的。 至于秦颂—— 她的目光擦过秦颂俊秀的侧脸。 秦颂官小势微,更不可能有什么维护她的举动了。 姚蓁喉中翻涌着一股苦涩,然而她在折身离去时,即使察觉到许多各式的目光,仍将脊背挺得笔直,保全了她能给予的、她身后所代表的姚氏皇族微薄的尊崇地位。 看向她的人,她皆一一回望,毫不露怯,率先移开目光的人,从不是她。 气息往复几个来回,姚蓁已经走出数步,喉间的苦涩强压着消减了几分。 山风猎猎鼓袖,寂寥风声中,她忽然听到一声铮铮剑鸣,旋即是混合着惊呼与抽气声的、许多人发出的声音攒在一处的动静。 她身边的浣竹,亦是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姚蓁若有所感,迟钝着回头,见宋濯单手执剑,而他面前的两名小军官,头顶发髻齐根断去,残破的发髻掉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她听见宋濯冷声道:“治下不严,罪应当斩。念汝尚有功在,当以发替首。” 那两名军官惨白着脸,轰然跪地。 宋濯目光清凌凌,环视四周,看向地上伏着的几人:“尔等,皆如公主之言,按律处置。至于汝——” 他的剑尖指向方才出手的那人,顿了顿,手起剑落,削去那人发髻,寒声道:“罪应当诛。” 那人立即浑身发颤,跪地求饶,周边官员亦是神态各异,有人似乎是欲相劝。 宋濯缓缓眨动眼睫:“黵其右臂,革职。” 他缓声说完后,收回剑,薄唇紧抿着,目光微移,清凌的余光看向姚蓁。 姚蓁与他对视,心房忽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在疯涨——他向来言简意赅,方才却刻意在众人面前,强调“依公主之言”,为何? 是为了,给她撑腰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姚蓁的眼睫立即慌乱地眨动两下。 然而不及她细想下去,宋濯已带人离去,依军法去处置方才那几人了。 身周人声淡去,霎时空旷下来,唯余风声寂寥。 姚蓁在风中伫立一阵。 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暖意。 ** 那日,除却处置了那几个目无军令的人后,宋濯又将军营好好整肃了一番。 他做事抉择之前,会派人先来请示姚蓁的意见,待公主松口,才依照原本的计划去执行; ——太子年幼,此行最尊贵且有话语权的便仅有公主,他此举,起先引人颇有微词,在见识到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后,再无异议。 偶尔两人意见相左,私下会面辩驳,在人前时,宋濯虽冷着一张脸,目露寒光,但总归还是给了她十足的话语权。 如此以来,军中众人皆知,望京宋氏长子对皇室十分尊崇。 又有人联想到,曾经公主与宋濯的暧/.昧传闻,再看如今宋濯态度,愈发不敢丝毫轻视姚蓁。 经此一番,姚蓁可以确认了,宋濯就是在维护她。 她不大明白他为何作出此举,但这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她自然无可非议。 况且,他出手后,军中风气着实改善了不少,姚蓁喜闻乐见,偶尔表露出与他意见不一,实则是同他一唱一和,方便掌握人心。 这般过了三日。 这日午后,姚蓁正在帐中看着策论,忽然听见帐帘被人大力撩开,旋即姚蔑的嗓音大咧咧的传来:“皇姐,皇姐!” 姚蓁放下手中事,温声道:“何事?” 浣竹将姚蔑引入内帐,太子殿下挥手将她斥退,左右看了看,轻声贴近姚蓁耳畔,神神秘秘道:“我有两桩事说于你听。” 姚蓁眨眨眼:“说来听听。” 姚蔑在她对面,寻了张矮凳坐下,轻声道:“前些日子,差点伤到你的那个人死掉了!听说死相可惨了,上山寻了许久才寻到他的尸体,浑身都是口子,好似是被狼吃了。” 说到狼,他身躯抖了抖,像是怕极了。顿了顿,却狠啐一口:“敢伤我皇姐,他被吃了也是活该!” 姚蓁闻言,悚然一惊,脑中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他所描绘的死状。旋即又听他提及伤人一事,忽然想起,她并未被伤到,宋濯替她挡下一掌。 近日有些忙,她竟忘了问他一句伤势如何。 她惦念着宋濯,又听姚蔑絮絮叨叨继续道:“这第二桩事,便是朔方来信,灾情弥漫,宋濯哥哥他们似乎要先行。皇姐,你是想同他一齐去,还是留在此地?” 不待姚蓁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嗯……我们还是跟着宋濯哥哥他们走罢,虽说从前……多有龃龉,但如今与其干耗在此地,不如动身,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再则,路途艰险,宋濯哥哥还能照拂我们一二,若是离了他,真真是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姚蓁明白他口中所说“龃龉”是指何事。 她抿抿唇,思绪微乱,鼻息已乱了几分,又被她强行扯回。 她卷着书,用书脊一角点了点姚蔑的额心:“你这小儿,快些长大罢,这些尚且用不得你操心。” 姚蔑吐了吐舌头,憨憨的笑。 却见姚蓁微蹙眉心,轻声问道:“那个被狼所杀的人,现今如何了?” 姚蔑满不在乎道:“军中常常死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死法稀奇了些,才被拿来津津乐道,许是草席裹尸,就地埋了罢。” 姚蓁闻言,脊背一寒,心道,跟随宋濯同行,不失为一个妙法。 她思忖一阵,觉得此人死的有些古怪,然而来回想了一阵,丝毫寻不到半丝头绪,反而将自己琢磨地脊背发凉,连忙止住思绪。 提及宋濯——她又想到他手上的伤来,那一掌分量并不轻,当时情急之下她并未多过问,不知现今如何了。 斟酌一阵,她决定晚些派人送些伤药过去。 ——这几日虽常常与宋濯会面,但她竭力避免与他独处,唯恐两人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倒也还算平和。 如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姚蓁觉得,她可以大方地既往不咎,忘却他们二人从前所作出的荒唐事来的。 一旁的姚蔑兀自坐了一阵,忽然一声惊呼,道:“对了皇姐,我忽然忆起,方才他们议事时说,信王世子哥哥要前来与我们同行呢,好像是要协助宋濯哥哥。你想好随哪队一同行了吗?想好了,我去知会那些官员一声。”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好像,秦颂哥哥是要驻守在这边的。” 一听到信王世子,姚蓁立即道:“我留在这边。” 姚蔑不情愿地撇撇嘴,磨蹭一阵,丢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吧”,便离去了。 姚蓁揉了揉眉心,继续看案前堆积的策论。 专注之时,更漏流逝地飞快,待姚蓁再抬起眼时,天色已经沉下去了。 她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缓步走出内帐,用了一些侍从们送上来的饭食。 ——这几日,公主的饭食无人敢忘却了。 她环顾四周,没见到浣竹,不知她去往了何处。 她没大在意,总之这几日肃清军纪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她。 眼眸有些痛,姚蓁便走出帐子,站在高一些的坡处,眺望远方。 青山远黛,层叠剪影,犹如一幅精心泼墨描绘的水墨山水画,清风盈盈鼓袖,人亦清爽不少。 姚蓁伫立一阵,晚间山风很大,将她的珠钗吹得摇晃。 她冷不丁听见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几声不太明晰的呜咽。立即想到白日里姚蔑所说,疑心会有野狼夜袭,背脊瞬间绷直,不敢再耽误,动身折返回自己的帐子。 她走到帐子前,浣竹仍未回来,帐中未点灯。 姚蓁掀开帐帘走入,才要点灯,鼻尖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冷香。 她动作猛地一凝。 ——帐中,还有其他人。 第27章 秉烛 帐中一片幽黑, 姚蓁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有人正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她听见那人的鼻息, 平缓而清浅,似是在耐心等待着她回来。 骤然发现还有其他人在,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原本已经触碰到烛台的手, 偏移了一下,扣在桌案边沿。 她辨认着鼻息声传来的方向,沉声道:“何人胆敢擅闯?” 那人不应。 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姚蓁扫视身前, 隐约看见一个朦胧的挺隽轮廓。 她的鼻间,仍萦绕着那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濯娇 第36节 正当姚蓁意识到这气味有些熟悉时, 黑暗中,那人缓缓开口:“是我。” 声音低沉, 落在人耳中, 带起细微的震颤,犹如冷玉落入山涧, 很是好听。 正是宋濯。 姚蓁立即听出来人是谁, 紧绷的身躯放松一些。 她松开扣在桌案上的手指,柔声道:“宋公子, 有什么事情吗?” 宋濯没有立即回应她,姚蓁心跳砰砰,心底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几日的接触, 她虽不再那样惧怕宋濯, 但两人鲜少独处。 此时一旦处于一个窄小的空间, 身周环绕着他的气息,她便有些紧张,无可遏制地想到曾经两人独处时的种种来,指尖微微蜷缩。 想了想,姚蓁又问他:“你看见我的婢女了吗?” 这次宋濯回应了她,轻轻应一声:“嗯,濯将她支开了。” 姚蓁颔首,旋即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他话中含义,动作猛然一僵,磕磕绊绊道:“支、支开……?你将她支开作甚?” 身前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宋濯起身向她走来,步履一声声踏在她的心口上。 他顿足桌案前,与她隔着几步距离,将烛台引燃,细微的光亮晕染开,他俊挺的轮廓,缓缓地、清晰地映入她眼中。 他薄唇微抿,面色冷淡,如同一尊冷玉雕刻成的雕像,淡漠、无情,姚蓁微微仰头看着他,却没由来地心中一紧。 宋濯将烛台搁置在桌案上,睫羽垂下来,看向她。 烛光轻轻跃动两下,变得愈发明亮起来,于是宋濯那犹如工笔画细致描绘出的修眉、长眸、挺鼻,皆落入姚蓁眼眸中。 她觉得唇上有些发干,轻轻抿了抿唇,听见他说:“听太子说,公主想要驻守此地。” 姚蓁轻蹙了下眉:“是。” 宋濯睫羽眨了眨:“为何不欲与濯同行?” 他这一句,将姚蓁问的有些懵,红唇微微翕动。 然而不待姚蓁回应,宋濯便已帮她寻好了极佳的理由:“是因为公主听说,秦颂会留在这罢。” 姚蓁顿了顿,忆起白日时,姚蔑似乎的确提及过,秦颂会驻守这一说法。 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 她停顿时,宋濯亦没有再出言,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姚蓁唇瓣翕动了几下,抬头看他,撞入他的视线里,怔了怔,抿了抿唇。 他长眸深邃,专注地看向人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 那样一种错觉——仿佛她的回答于他而言,是多么要紧的事似的。 姚蓁心尖颤了颤。 便听宋濯低哼一声:“濯明白了。 “为公主者,食邑五国四十一州,当彰于世人,然耽溺于情/.爱,德不匹位。濯为人师长,当敦促公主。”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目光仍滞留在姚蓁脸上。 怎知姚蓁听他说完,静默一阵,却如他那般低哼一声:“为人师长?” 然而她的声音柔婉,哼出的这一声,乍一听像是有恃无恐的娇气。 宋濯沉声道:“是。” 烛火的细微的哔剥声中,姚蓁静静与他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眸。 宋濯身上冷冽的气息,仍旧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然而被那些气息裹住的姚蓁,却并不似从前那般畏惧。 许是黑暗滋生了人的胆量,抑或是这些日子同宋濯的相处还算平和,淡化了那些悱恻的记忆。 姚蓁听见自己柔声道:“宋公子这为人师长,未免管的也太宽了一些。” 宋濯的目光,陡然变得冷郁。 姚蓁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后脊背腾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烛火朦胧又清晰,女郎纤柔的影子,缓慢地朝那个屹然不动的身影靠拢过去。 烛光颤抖着跃动,地上的两道纤长的身影亦随着漾动起伏,犹如盈盈水面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 姚蓁顿足在他面前一步开外,思索一阵,目光落在自己的腰侧,红唇翕张,温声道:“为人师长者,曾折我腰身;” 她的手臂抬起来,衣袖垂落,露出纤细如玉的一截腕骨,在宋濯晦暗的眸光中,手指尖抚在自己的脖颈上,慢悠悠地上攀,绕过水玉下颌,落在红唇之上:“曾吻我口唇。” 烛光之下,女郎的肌肤格外莹润白皙,好似发着光似的。 手指尖落在唇上后,姚蓁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唇,才道:“宋濯,你就是这样为君子、为人师长的?” 宋濯的眼底寒冽了几分,喉间凸起缓缓滑动。 他冷声道:“公主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姚蓁的唇上润着一点水色,闻言,她眨眨眼,理所当然般颔首,又垂眸欲重复方才的动作,手抚上自己的腰侧:“你——” 她的手没能落在自己的腰上。 宋濯骤然动作,手钳在她的腕骨上,将她的手挪开,下颌尖因为倾身的动作,与她的前额抵在一处。 他低声警告:“姚蓁。” 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震颤着嗡鸣。 姚蓁张张口,口中话尚未说出,下颌忽然被他的指尖抬起,他托着她的下颌,同她吻在一处,于是姚蓁唇齿间的词句,破碎成一声轻柔的“嗯”。 她心跳剧烈,鼻息急促,感觉到宋濯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姚蓁前额被他撞出一片绯色的印迹,有些痛,但她已无暇去顾及。 宋濯松开她,气息微微不畅,下颌尖上亦有一些绯红的痕迹。 他的眼眶也是绯红的,眼尾上挑,闪动着晦暗的光晕。 夜色浓郁,像一只精魅一般,他与姚蓁额头相抵,嗓音微哑:“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被他引着,姚蓁抿抿唇:“哪句?‘宋濯,你就是这般为人师——’” 宋濯低笑一声,沉闷的笑声,在他与她的胸腔之间震荡。 他应道:“嗯。”旋即再一次吻住她的唇,鼻尖相抵着交吻,须臾松开,修长手指抚着她鬓边微湿的发,青筋突突直跳,嗓音含笑:“再说一次。” 鼻息交/.缠,姚蓁胸脯剧烈起伏,腹腔中顶起一阵忿忿不平的情绪来,拗着气开口,又说一遍。 她说一句,宋濯便低笑着吻她一番。 如此数十次,姚蓁已被他吻的腰间发软,倚在他怀中,身躯微微发颤,欲再开口与他辩驳,可她气息不匀,鼻息之中已是浓重的轻口耑,红唇亦颤动着,嗓音中蕴着娇柔的水波。 姚蓁轻阖着眼帘,腹中郁结之气缓缓沉下去。 她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如若一发声,定然会引来宋濯再度的攻势,届时她将毫无反抗之力。 她亦知晓,以自己如今的腔调——被他吻的,发软发腻的音调,无论说些什么,说不准都会引得眼前这人发癫。 她亦不情愿面对自己的声音。 唇被他啮吮的痛麻,姚蓁心底又腾出另一种意味的气恼来,用自己的前额,重重撞了一下宋濯的胸口。 宋濯拥着她,猝不及防,被她撞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来。 他蹙眉,似是十分不解她的举动一般,沉黑眼眸中溢出几分疑惑,旋即捏着她下颌,俯身查看她额前红痕,薄唇微抿:“不痛么?” 他的一缕发掉落,擦着姚蓁的眼尾,垂落在胸口。 姚蓁伸手缠住那缕微凉的发丝,分明身子还在发颤,却偏要道:“你少管本宫。” 宋濯眸色微寒。 察觉到他身周气息的波动,姚蓁从善如流,改口道:“……痛,好痛啊。” 她将脚尖踮起一些,仰着下颌,给他看唇上破皮的地方:“这里,也好痛啊。” 她唇上水润润的,泛着粼粼的光华,宋濯注目看了一阵,指尖轻轻拂过,她身躯一抖,喉间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踮起的脚尖倏地落下去。 “仍要驻留在这,不与濯同行么?” 姚蓁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间,挣动着要将他的手指拨开,闻言轻声道:“……嗯。” 宋濯眸色沉沉,盯着她,指腹下力气重了几分,直至她翕动着红唇,双眸中闪出一些泪光来,才缓声道:“好。” 他扣着姚蓁的腰,将她拉近自己,鬓发与鬓发纠缠在一处。 姚蓁指甲纠缠着他的一缕发,唇上疼痛,心中蔓延出一些怨气,心跳亦跳动地十分剧烈。 然而被他拥入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气时,耳畔贴上他的胸膛时,她却发觉宋濯的心跳声强劲、平稳,毫无情绪起伏,并未因两人的贴近而产生任何的波澜。 姚蓁怔了怔,理智回归,心跳渐渐平复。 须臾,她听见宋濯唇齿间缓缓吐出一个人名:“秦……颂。” 姚蓁睫羽垂下,缓了一阵,轻声道:“为何提及他。” “你不是,因为他才不愿与濯同行的么。” 姚蓁抬起头看他:“我并未说过。” 宋濯垂眸看她,灯光中,她的面庞像一块正在消融的脂玉,仿佛他手底微微用力,她便会被攥碎一般。 浓长的睫羽,缓缓的眨动两下。 旋即,宋濯听见她有些委屈的声音:“舟车劳顿,又有信王世子同行……我累了,不想同行还不成么。” 宋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后,浓长睫羽垂落,他抚了抚她的发,缓声道:“成。” 第28章 落晖 辩驳良久, 权衡之后,宋濯终是松了口,应允姚蓁驻留。 前提是, 将原定的随行人员作出一些调整,秦颂随他先行去朔方。 濯娇 第37节 姚蓁没有什么异议。 宋濯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翌日一早, 信王派来援助的人便到来。两队兵马汇合,齐心清理山前淤积山石,原本应至少三日的工程量, 如今半日余,便已将道路疏通。 信王世子姚添随行,一下马,立即嚷嚷着要见姚蓁, 吵嚷了整个上午,姚蓁烦不胜扰, 避而不见。 当日午后,宋濯便点了半数人, 兼信王派来的五百人, 稍作整顿,便准备行路。 一百余里外, 有县名通, 现在启程,快马加鞭, 天黑时可以赶到通县的驿站。 按照原定计划,姚添应当陪同宋濯一行人通往的。可他一听说姚蓁暂时驻守,当即鬼哭狼嚎起来, 如何也不愿同往了。 信王的命令在此, 他不去, 旁人必须去,因而他嚷嚷一阵后,发现无人理会他,渐渐不再吵闹;又听闻了几日前军中之事,怒不可遏,将当日对姚蓁有顶撞之意的人一一提溜出来,一人踹上好几脚,才勉强平定了心中之气。 路通之后,姚蓁处理完事务,露了一次面。 她掀开帐帘走出去,外面正忙的热火朝天,山风将帐帘鼓动的猎猎作响。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没看见姚添在,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姚添闹着不随行了,兴许会留在这边缠着她,胸腔中又是一阵气短,有些后悔留驻的决定。 然而众人商议许久,已经将计划敲定;临时修整,恐来不及。再者是她要求要留驻,灾情紧急,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她若随行,届时队列中要添上马车,会耽搁一些时间。 宋濯待她不薄,留了一些亲卫给她,除了留下的人中她鲜少熟识外,倒也没有其他问题。 姚蓁在帐前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从人群中留出的窄道中穿行过去,四下寻找宋濯的身影。 她与他尚且有一些公务未曾对接,现今他即刻便要启程,她得问明白一些,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避免。 她露面之时,不远处,马背上的宋濯已注意到,声音放缓了几分,注目于她。 见她纤细的身量,艰难的穿行于一顶顶帐篷之中,似乎在搜寻一些什么,宋濯停下交谈,唤来苑清:“去问问公主,在找什么。” 苑清疾步过去,抱拳行礼,立在姚蓁面前,沉声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握着缰绳,一边缓声与人交谈,一边打量着不远处的她。 日光灿灿洒落,他俊鼻挺隽,眉睫泛金。 姚蓁听苑清说完,颔首,忽然抬起头,四下打量两下,与他目光对上,而后水眸似乎亮了亮。 她偏头对苑清说了什么,便向宋濯走来,裙摆随着脚步的蔓开,荡起一道道涟漪。 身旁官员还在说些什么,宋濯抿了抿薄唇,看着姚蓁窈窕的身影逐渐在他视线里放大,忽然摆摆手,让他先行退下。 官员一怔,诺诺撤离。 姚蓁已走到宋濯马前,抬手抚了抚马头,然后仰起脸看他。 她身上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细闻之下,隐隐还有一分宋濯身上的冷冽香气。 宋濯的这匹马儿性烈,向来只允宋濯靠近,不允生人近身,更毋庸提碰它。今日竟允了姚蓁摸它,跟在一旁的苑清有些惊奇,眼眸睁圆了一些。 可他抬起眼,宋濯并未有什么讶异的神色,便压下心头疑惑,默默退让至角落。 马身雪白,鬃毛被风鼓起,穿过姚蓁的指缝,淡香气漾开。宋濯垂下眼眸,苍青色衣袖亦被风抚地猎猎作响。 “公主寻我?” 姚蓁轻轻颔首,温声将自己方才处理事务时,所产生的疑惑,说给他听。偶尔遇到不好描述的,便伸手比划着说。 因为随时要出发,宋濯并未下马,微微俯低身子,侧耳听她讲,而后再缓声一一解释清楚。 一刻钟后,姚蓁眼睫眨了眨,轻声道:“多谢你。” 宋濯沉声:“不必。” 这般说着,两人却谁也没有动,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一立一坐,两厢静默。 宋濯薄唇微抿:“公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姚蓁又抚了抚马头,看向他:“没有了。” 苑清遥遥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流动的气氛十分古怪,比往先还要古怪一些,但究竟是哪里古怪,他悄悄看了一阵,却说不上来。 许是他们沉默着站立太久,马儿的四蹄开始不安分地挥动起来。 宋濯扯着缰绳,低斥两声,眸色沉沉:“濯此次先行,公主万事小心。” 姚蓁颔首,欲说些什么,睫羽却剧烈地颤抖两下,眼眶眼见着渐渐变红,倏地噤声。 宋濯看着她,薄唇微抿,旋即调转马头,将她圈在马匹与一间营帐之间,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他坐的太高,动作又突然,姚蓁未反应过来,懵懵地仰高脸看他,红唇微微张开,内侧犹有隐约的破皮痕迹。 宋濯背对着日光,她看过去时,眯了眯眼,眼睫沾湿了一些。 ——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颊侧,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 宋濯抬起了手。 姚蓁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极快地收回手,沉声道:“珍重。”便掉转马头,驾马离去了。 姚蓁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可他的身影已渐渐远去。 山风中,他苍青色的衣袂翻飞,清隽轮廓渡着一层金色日光,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超脱世俗,又落入世俗,而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半晌,姚蓁轻声喃喃道:“……珍重。” ** 宋濯离开了。 秦颂、姚蔑,姚蓁所比较熟识的人,都离开了。 她身边唯余一个浣竹,正在同姚添斗智斗勇。 他们出发时,姚蓁并未前去道别,只遥遥目送。队伍浩浩荡荡,很快驶离她视线所及,她怅然一阵,折身返回自己的营帐,意外发现了帐前立着的苑清。 她讶然:“你怎么在这边?” 苑清抱着剑,眼眸中亦有些茫然,闻言道:“临行时,主公让我留在这,保护公主。” 姚蓁略一思忖:“不成,你快驾马随行你主公去,这边形势安稳,他那边一切未知,恐生变故。” 苑清不动:“卑职听命主公,不敢擅自行动。” 姚蓁声音沉了几分:“本宫的话,你亦不听么?” 苑清拗着脑袋,一动不动。 姚蓁又同他说了几句,见说他不动,便也不再管他,径自入帐中去了。 姚添安分了一阵,待未时一过,又出现在姚蓁的帐子外,来回晃悠。 苑清石墩子似的拦在帐前,姚添打不过他,身边又没个亲卫,一次次铩羽而归,数次后,威胁官员寻了个借口,将苑清支开,又凑到帐子前,试探着欲进去。 姚蓁原本便就有些静不下心来,被他一吵,愈发烦闷,脸色微冷。 不待她开口,浣竹便自觉走到帐帘处,将他驱退:“世子殿下,我们公主正在忙,您晚些再来罢。” 闻言,姚添不再吵闹,但亦没有离去,命人搬来一张软榻,坐着守在帐门外。 浣竹没了法子,只好也守在帐门口,警惕他闯入。 傍晚时,浣竹正补着磨损的袖口,忽然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是吵嚷的说话声传来。 内帐的姚蓁,闻声而出,拧着眉看向帐门外,轻声道:“出去看看。” 浣竹掀开帐帘,正好瞧见信王府来了几个人,紧紧围在姚添身边,其中一个一身轻铠,正伏在姚添耳边说着话,姚添听了一阵,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收起,脸色变得极差。 半晌,姚蓁听见他道:“好,我知晓了。” 浣竹与姚蓁对视一眼,掀开帐帘走出去。 姚添面色僵了一阵,瞧见她,眼神活泛了一些:“浣竹姑娘,让我见堂妹一面罢。” 浣竹没吭声,听见他继续道:“家中有急事,命我即刻赶回去。我保证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绝不多叨扰!” 浣竹踯躅一阵,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嗯”,才掀开帐帘。 姚蓁缓步走出来,看向他。 姚添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有些复杂,静默地看她一阵,缓声道:“早知道,就随那姓宋的一齐走了,省了被捉回去。” 他提到宋濯,姚蓁心头微动,轻抿红唇,没有接话。 姚添深深看她两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堂妹,如若让你放弃皇室身份,不当这个公主,不再为天下耗神费力,恣意活在乡野之间,了结一生,你可愿意?” 姚蓁不知他何出此言。 但见他神色认真,她便垂下眼眸,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摇摇头。 “你为何不愿?”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轻而坚定道:“是以,我既已为公主,食邑五国四十一州,便应为公主,竭我之所能,尽公主之责,纵使明日身死,亦当义无反顾,别无抉择。” 姚添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起来,连声赞叹:“好,好,好!” 姚蓁待他说完,又道:“若我以此问兄,兄当如何解?——兄可曾能放弃世子之位,恣意快/.活,享乐于世间?” 姚添面色骤然凝固,半晌,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亦不能。” 姚蓁颔首:“这便是了。” 她不再说话,目光看向通往西面的路途。路途尽头,群山层叠,一轮血色残阳,正在缓缓湮没于层山之间。 姚添立在原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半晌,他嗤笑道:“是了。旁人皆道皇室富贵尊崇,怎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 姚蓁没应声。 他转身离去。 信王府的几个人,仍紧紧围在他身侧,犹如一道拧在一起的锁链,将他束缚着扯回王府。 第29章 驾崩 姚添说完那番有些奇怪的话, 继而离开后,营地便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掀起过波澜。 濯娇 第38节 后来姚蓁回到帐中, 回忆一阵,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似乎谷欠借话外之音提醒她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她想多了,姚添这样跋扈的人, 想来是觉得唬她有趣,离开前存心吓一吓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营中粮草渐渐吃紧,姚蓁便又前去登门拜访农户, 用物件换来一些粮食。 回程时,路过一片有些熟悉的山林, 她忆起附近有绿萼梅,或许还有其余树木, 可以采摘一些花瓣回去, 混着面粉做一些鲜花饼,便叫住苑清与浣竹, 同他俩一齐入林中, 循着气味寻觅梅树。 好一会儿,三人终于找到了那株梅树, 然而脸上皆无喜色。 浣竹喃喃道:“……天爷呀。” 姚蓁微抿着唇,看向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条躯干的树,从树底下堆积着的残枝败叶, 可以辨认出, 这就是那株绿梅。 她走上前去, 从枝条断裂处,看出明显的人为破坏痕迹。 ——显而易见,这株绿萼梅花枝尽断,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至于那人是谁…… 姚蓁看向一旁同样讶然的苑清,抿抿唇。 她忽然想起,秦颂给她簪的那朵绿梅,当晚便找不见了。彼时她以为是丢了,如今想来,总感觉处处可疑,脊背发凉。 浣竹觑着她的脸色,缓声道:“殿下,现今做什么?” 姚蓁道:“既然来了,那便在附近看看罢。” 三人便在山林中逛了一阵,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天气渐渐暖和,灌丛中有活物出没,苑清猎到了两只野雉,揪着翅膀拎回营地。 他们回到营地时,时候已经不早,将近傍晚的饭点。 厨娘瞧见那两只野雉,喜笑颜开,吆喝着几个汉子帮忙杀鸡去毛,喜滋滋地煮了一大锅鸡汤。 姚蓁分到一大碗鸡汤,她坐在高坡上,耳畔是呼啸的山风,将鸡汤散发出的热气吹得散开又聚拢,香气四溢。 她一面一小口气一小口气吹凉鸡汤,一面思索着宋濯等人距朔方的距离。 算了一阵,得出他们应该快到了的结论,心神定了一些,小口抿着鸡汤喝。 浣竹递给她一张干饼,她撕下一半,自己留了一般,伴着鸡汤咀嚼着。 即使是身在荒郊,饥餐露食,她仍未失了公主的仪态,脊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皆有一种浣竹说不出来的风范。 腹中半饱,姚蓁便停止进食,将瓷碗放在小几上,目光怔忪,看向远处寥廓的天地。 天色渐沉,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在西山之后,沉黑天幕缀着稀疏的星子,缓缓升起。 浣竹亦很快用完餐,交叠着双手立在一旁。 姚蓁忽然转眸看向她:“浣竹,你过来一些。” 浣竹应声,小步挪移着朝她靠近。 姚蓁柔声道:“再过来一些,坐到我身边来。” 她坐在一张长长的软凳之上,如若浣竹坐在她身侧,两人将紧挨在一处。 浣竹有一些犹疑。 姚蓁目光澄澈,淡然平和地看着她。 浣竹抿抿唇,挨着她坐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岑静的夜色中,衣袂紧挨着。 浣竹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姚蓁,手指微微蜷缩,姚蓁似乎在思索什么,亦没再出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听见姚蓁轻声道:“浣竹,你可以同我谈谈,你所以为的宋濯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侧过身子,眉眼清丽柔和,像是在期盼着浣竹的回复。 浣竹眨眨眼,搜刮着脑海中对于宋濯的印象,须臾,道:“宋相公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嗯……品性出尘脱俗、清冷端方,堪称我朝青年子弟之楷模,样貌亦是风华绝代。” 姚蓁听罢,睫羽轻轻颤动几下,道:“还有吗,只有这些吗?” 浣竹想了一阵,又吐出几个形容词来,然后摇摇头:“没了。” 姚蓁抬起一只手,不甚熟练的托着一侧脸颊,静默一阵,缓声道:“我曾经对他,也差不多只有这些印象。后来……” 她睫羽垂下来。 浣竹眨眨眼:“后来怎么啦?” 姚蓁鼻息急促了两分,抿抿唇:“后来,接触的多了,我对他多了解了几分——” 她说到这时,不远处的营地中,忽然一阵骚乱,旋即有一声尖锐嘶吼的马鸣声荡开,喧哗声四起。 姚蓁倏地噤声,站直身子,蹙眉眺望着那边,沉声问:“怎么回事?” 浣竹亦紧张地起身,一无所知地摇摇头。 篝火渐次燃起,将空旷的营地映照的宛如白昼。 姚蓁看见,几点细微的火光正朝自己快速挪移过来。 她拉住谷欠前去查看情况的浣竹,轻轻摇摇头,浣竹便停住脚步。 很快,那几点火光停在姚蓁身前。 姚蓁蹙着眉,借着明灭的火光,辨认着来人,瞳孔忽然微缩一下。 只见几名士兵举着火把,他们渐渐分开,一张出乎她意料的脸,缓缓出现在她眼前。 秦颂自浓重的黑暗中,缓步走出,风尘仆仆。 他发髻歪斜,衣袖磨损,满脸苦相。 瞧见姚蓁,他眼眶微红,低声道:“公主……予无用。” 姚蓁心中一紧,垂落的衣袖下,双手有些发抖。 她竭力稳住身形,缓声道:“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秦颂缓声道:“朔方水患忽然严峻,灾情四起,闹了饥荒,渐渐聚集起一群流民,做一些烧杀抢掠的勾当。予与君洮至朔方城外驿站时,恰好撞见那群流民,不幸被其中一伙所俘,想方设法挣扎三日,才勉强脱身。” 姚蓁听到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一边唤人为他更衣洗尘,一边细细打量着他,忽然发现不对之处,沉声问道:“你怎么不往朔方城走,转而费力回到这边?” 秦颂低垂着头颅:“予……唉,君洮他们尚未发现我被掳走,先行进城去了。予身上所有可以验明身份的公文、鱼袋,皆被他们搜刮去,又封锁了予进城之路,予无奈,只好沿路折返。再则……” 他声音中已有些哽咽,抬头飞速地看了姚蓁一眼,又垂下头去:“予忧心公主,恐公主来日前行汇合之时,亦为他们所骗,故而昼夜疾驰,赶回报讯……” 姚蓁听完他这一番话,已是百般感慨,叹息一声,命人将他带下去修整,自己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待到山风猎猎拂过耳畔时,她才后知后觉回神,察觉到后背出了许多冷汗。 秦颂说话吞吞吐吐,她甫一听到,还以为……还以为整个队伍都出事了,骇得险些心跳骤停。 所幸,众人皆无恙。 ** 秦颂的到来,除却那晚将平静的营地搅动地有些混乱外,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似乎受了一些轻伤,姚蓁无暇顾及,便指了个医师为他包扎。他一路骑来的马,亦受了些伤,险些被累死,苑清叹息着抚着马身,喂了马儿一些草药,浣竹亦忧心忡忡地喂了些水。 等姚蓁忙碌过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在意秦颂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怔了许久。最终,抿了抿唇,未思及到缘由,便归结于,最近过于忙碌了。 只是,她看着如今的秦颂,总觉得他不似当时,那个温和俊雅、谈笑风生,喜好几乎同自己如出一辙的郎君。 这一场漫漫路途,走了太久了,都将人磋磨的不成样子了。 - 即使宋濯临行前,将多半粮草留给他们,自己带领的队伍轻装简行。但如今粮草日渐消减,姚蓁清点着余数不多的粮草,意识到,他们是时候启程了。 与驻留的几名官员商议一阵后,他们权衡一阵,皆同意继续前行,先赶往百里外的通县整顿一番,不再在原地干耗着。 他们这一行人,不比宋濯一行人,随行的物件要多一些,行路前的准备要做的也多一些。 姚蓁前往秦颂的帐子,知会了他,即将继续行路,秦颂应下,亦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帘帐被挑起一点,姚蓁透过缝隙,静静看着秦颂忙碌的背影,隐约窥见,那时那个给自己递过来一张帕子的少年郎。 她的心中一片平和,沉默一阵,轻声道:“秦公子,多谢你。” 秦颂闻言,回过头来,眼中微微讶异,顿了顿,才含笑道:“谢我做甚么。” 姚蓁没有多言,抿唇一笑,示意他继续忙碌,便辞别了。 翌日,卯时末,整顿完毕的队伍启程,浩浩荡荡漫过半座矮山。 通县并不算太远,但路途有些颠簸,因而一行人行路缓慢了一些,至今天黑沉下来后,约莫酉时才到达通县边界。 姚蓁先前在山中营地,消息蔽塞。如今在通县城外,看着严加防守的城门,心道,许是通县亦得知了流民四窜的消息,城门外驻扎着的卫兵,明显比以往要多上许多。 她遣一人前去通报,那名文官翻身下马,行至卫兵长前,拿出文书,温声道:“我朝公主莅临城下,还望阁下通报知县,开门迎接。” 几十步外,姚蓁挑起一点马车车帘,注目着那边的动静。 怎知,那名兵长闻言后,面色古怪,偏头看了一眼姚蓁这边,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疑问道:“我朝公主……是哪位公主?” 文官道:“陛下与皇后的嫡公主,容华公主殿下。” 那名文官的面色愈发古怪,细细看了看手中文书,与身旁人对视一眼,转而道:“你所说的陛下,莫不是和帝陛下?” 文官摸不清头脑,温声应:“是。” 他说完这一句,那兵长脸色变了变,将文书随意丢进他怀中,蔑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和帝已经驾崩,如今望京城掌权的乃是四王,什么容华公主华容公主的,吾等皆不用效命了。” 文官慌里慌张接住文书,闻言面色一变,脚底踉跄,惶惶看向姚蓁所在的方向。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亦难以置信耳中所闻。 第30章 疑丛 马车车身蓦地轻晃一下, 姚蓁惨白着脸起身,双手紧紧扣着车壁,要走下马车去, 被浣竹拦下。 姚蓁惶惶与她对视,浣竹摇摇头, 缓步走过去,屈膝行礼,温声问道:“这位将军, 你莫不是弄错了,和帝陛下不过不惑之年,怎会忽然驾崩?” 兵长瞧她一眼,见她一个柔弱女子, 便放缓了一些态度:“这位姑娘,卑职等也是奉命行事, 和帝的确在几日前驾崩了。” 濯娇 第39节 浣竹仍是难以置信,担忧地看向身后, 马车车帘颤巍巍地晃动。 “那现今又为何是四王掌权?” 她这般一问, 兵长一怔,旋即与身边耳语一阵, 面色古怪, 转而看向浣竹的脸,须臾, 才道:“京畿叛军攻城,望京蔽塞,民不聊生。陛下与骊后为保全城中万户百姓, 双双……自缢而亡。 “四王勤王驰援, 虽最终压制叛军, 然已无力回天;朝中又无太子在,故而轮流掌权。” 浣竹愣在原地。 忽然听得身后几声惊呼,她蓦地回头,见姚蓁已跳下马车来,天缥色的衣裙,被风鼓动的纷飞,犹如急笔挥就的水墨画。 她身量纤薄,立在风中,鬓边碎发颤舞,整个人颤巍巍地似一张宣纸,仿佛下一瞬便要被风卷去。 浣竹与她对视,还未开口,眼眶先红了。 她看着姚蓁端步走来。 公主的脸是苍白的,唇亦是白的,被风扬起的裙边亦是泛着白的。 她步子很慢,看似是为了维持端庄仪态,可浣竹目光落在她鬓边颤抖的步摇上,鼻头一片发涩,知晓她心中必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浣竹疾步上前去,搀住她的臂弯,果然感觉到她衣袖遮掩下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 姚蓁已走到那名兵长面前,脊背挺得笔直,眼帘缓缓掀起,与他对视。 四周一片岑静,有轻微的吸气声传来——那是有人抬头,看清了公主的面容。 姚蓁双手交叠在胸前,欠身一礼,兵长先是怔住,待反应过来后,双目圆睁着避开。 便见姚蓁抿抿唇,而后轻声问:“将军,你方才所言,当真?” 兵长道:“自然当真。” 姚蓁睫羽剧烈地颤了颤,旋即指甲扣紧衣袖边沿,浣竹感觉到她搭在身上的那只手,颤抖地愈发厉害。 半晌,姚蓁又缓声道:“将军,可否言说的具体一些?” 那兵长斜目看向她,沉默一阵,似乎是在回忆,然而摇头道:“山高路远,讯息传来已十分艰难,旁的卑职也不知晓了。” 不待姚蓁再说些什么,他阔步走开几步。 姚蓁的手仍在不住地抖动着,浣竹忧心地望她一眼,又望向四周各异的眼神。 ——他们眼中,尚且有一丝对皇室、对公主的敬畏。 然而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姚蓁察觉到四周的目光,静默一阵,面色肃了几分,沉声开口:“帝后虽崩逝,我大垚江山尚在,为何尔等,不听从本宫之命,为何不开城门?” 她环视四周:“欲谋逆不曾?” 此言一出,威仪万千,离她最近的浣竹不禁垂下头去。 四周亦是静默一片,有守城的士兵面色犹疑,似是有所动摇。 怎知,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冷嗤。 姚蓁放眼看去,是一名面覆轻铠,看不清面容的瘦高侍卫,隐约有几分眼熟。 他大声道:“国力衰竭,朝纲不稳,皇族荒/.淫/.无道,坐拥江山享乐,我等又为何要效命于你这般没甚么用的公主?!我本是望京人,父母为国效命,辗转移居边境,为西疆人所俘,一身骨头尽碎,至死未能阖目,然而你们呢!” 他猛然看向姚蓁,愤恨道:“皇城里正为尊贵的公主庆祝生辰,那场面可真真壮观,穷尽我等一生所闻!我父母惨死的消息上报,犹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若不是世道尚有贤臣在,大垚,早就该覆灭了!” 他面色太过于凶恶,姚蓁脚底轻移,半晌才稳住身形。 不待她说些什么,便有人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旋即轻声应和方才那人道:“公主,您只是投胎投的好了些,可我们的命亦是命,放您进城,后患无穷。——我们还想活着。”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衣袖,一言不发。 她身后,一路随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即使知晓姚蓁一路随行,亦是十分艰辛,权衡一阵,却无人上前呵斥。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姚蓁钝钝地回头,苑清走过来,面色亦有些复杂,请她先行后退:“公主,且先回避,再想想其他办法。” 姚蓁看着他,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如若宋濯在此,会如何处理呢? 然而她不知道。 宋濯并不在这里。 姚蓁心中一片哀痛凄凉,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容,只觉得他们忽远忽近,旋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胸腔剧痛,只匆匆来得及攥住浣竹的臂膀,旋即呕出一口血来。 她眼前有些模糊,喉间腥甜,然而周围各种目光正盯着她,她强忍着不适,将那口血咽下,缓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嘴角一线血丝滴落,姚蓁紧紧啮咬着下唇,疼痛感传来,生生将自己的神识拉回来几分。 一个王朝的倾覆,需要多久呢? 公主的螓首,微微仰起,步履端庄沉稳,行走在各色目光之中,面不改色。 ——仿佛这样行走着,她便是在御花园中闲庭漫步,抬起头来,便能看见满城灿烂的春光。 她竭力维持着姚氏皇族所剩寥寥无几的尊严,仿佛这样,她的父母未曾逝去,她仍是最受宠的那个公主。 然而被她纤长睫羽遮掩住的眼眸中,全然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她茫然了。 艰难行走到马车前,姚蓁轻阖了下双眼,扶住横木,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蓦地,与秦颂的目光相对。 他亦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两人静默对视一阵,姚蓁颤着眼睫,睫羽渐渐湿润了。 她看见秦颂抿抿唇,忽然阔步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而后靠近城门。 秦颂从袖中掏出什么来,沉吸一口气,缓声道:“叫你们知府出来。” “宋家长子求见。” 姚蓁瞳仁一缩。 ** 直至入了城门,被知府恭恭敬敬安置在一处宅院,姚蓁的脑中仍旧嗡鸣不止。 她端坐着,眉心微蹙,耳畔回旋着秦颂的那一番话语:“……皇室不允入内,那望京宋氏的长子,祁知府总该见上一见罢。” 有人对视一阵,果然前去通报,交谈一阵,那知府竟真的恭恭敬敬将他们一行人请入城中了。 姚蓁百思不得其解。 谁人不知,宋相仅有一妻一子,宋氏长子乃是宋濯。他秦颂一个旁氏表亲,为何敢借他名讳冒充? 她心头团簇着疑云,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然而思绪太过混乱,犹如一团紧紧缠绕着一起的乱麻,她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再则秦颂不在这边,入知府宅中议事去了,她亦无法问他,便只好暂且放下。 静坐一阵,姚蓁只觉得身上乏力的紧,便褪去鞋袜,躺在榻上。 此时屋中无人,她的神情中才渐渐流露出几分脆弱之色,眼尾渐渐落下两行清泪来,渐渐打湿鬓角。 门扇被人轻轻叩动,继而浣竹推门而入,端着些饭食进门。 她掀起锦帘,一眼瞧见床榻上的姚蓁,正将自己蜷缩作一团,默不作声地流着泪,心中一痛。 姚蓁听见脚步声,木木地回头看她,眼尾与鼻尖皆哭的通红,原本红润的嘴唇上,此时干裂破皮。 她撑起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曲起膝盖,双手环膝,将自己的侧脸贴在膝上,柔顺的发丝微微荡漾,将她整个儿人裹住。 “浣竹。”浣竹听见她轻声道,话语中有浓重的鼻音,“父皇母后薨逝了,我……我没有父皇母后了。” 茫然艰难的说完这一句,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般,崩溃地哭出声。 浣竹心中酸涩,将瓷碗放在床头小几旁,走到床前,手足无措一阵,俯身拍了拍公主纤薄的脊背。 姚蓁抬起头,下颌尖上犹挂着泪珠,用一双水色朦胧的眼眸,看着她,眼泪落得越发凶,片刻后,才止住了一些泪,才缓声道:“浣竹,我是不是很没用。” 浣竹用力摇头:“不是,公主……是这世间最好的公主。” 姚蓁鼻尖猛然一酸,膝行着扑入她怀中,与她相拥。 半晌,姚蓁的心绪才平定一些,松开她,坐正身子,低声道:“将苑清叫来,我有事问他。” 浣竹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将苑清唤来。 隔着一道锦帘,姚蓁极快地用帕子拭净脸上泪,将自己收拾妥帖。 她缓声问苑清:“今日之事,疑云重重,苑清公子,可知晓其中一二隐情?” 苑清垂着眼帘,大抵知晓她是指秦颂自称宋家长子一事,眉头紧蹙,亦是满面不解:“属下亦不知。” 姚蓁撑着头,思忖一阵,眼睫扑簌簌地眨动。 浣竹看着她,又看向帘外的苑清,半晌,提议道:“公主,您何不亲自去问宋相公呢?” 第31章 朔方 姚蓁觉得, 浣竹说的有理。便提笔写下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朔方。 只是动笔时,写完自己现今处境后, 她犹疑一阵,只略一提及秦颂自称“宋家长子”之事, 并未过多言语。 这毕竟是宋氏的家事,她不应过多过问。 连夜惊梦魇。 次日,姚蓁醒来时, 心悸不已,鬓发尽然被冷汗打湿。 她缓了一阵,说不清梦境如何,只犹记得在梦中时, 那种濒临绝望的感受,心中十分不安定。 又回想起昨日通县城外诸人的态度, 她知晓此地不宜久留,应尽早另作他法。 她起身时, 动作极轻, 天色尚早,东方泛着朦胧的白, 外间依稀听到内舍中一些动静。 浣竹推门进来查看, 捎来秦颂的口信,说他昨晚道, 午时将来寻公主议事。 姚蓁淡声应下。 知府安排的这处宅子并不大,姚蓁坐在窗边饮茶时,透过洞开的小轩窗, 看见院中有许多侍从, 来回巡走, 婢女的数量,也远比这宅子所应配置的数量要多得多。 她微微蹙眉,这些人似乎是被临时调来保护她的,但她打眼看去时,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姚蓁端着茶盏,遮住面颊,悄然看了一阵。 在那个正在院中清扫的婢女,第三次将视线投向姚蓁所在的方向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隐隐的不适来源于何处。 濯娇 第40节 ——他们的举动,不似是来阻止外来人入内、保护她的安全的,反而像是在监视她、提防她的! 姚蓁心中一紧,悄然将小轩窗阖紧一些,转身走入屋中,对浣竹道:“这里不大对劲。” 她将自己的发现说于浣竹听,浣竹面露骇然,退至窗边看了一阵,果然发现那些人的神情有异。 她避着人耳目,将武艺高强的苑清唤入屋中。 姚蓁沉声道:“咱们得离开这。” 窗外天幕阴沉,天色尚早,距离秦颂要来的时刻,还有三个时辰余。 姚蓁眉心跳的厉害,顾及不上联系他。再则,回想起昨日通县知府待他的态度,便知他应不会出事。 屋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状若无意的往这边靠拢,频频注目。 姚蓁立在小几旁,蹙眉思索一阵,猝然伸手打翻烛台,又折身拿出一沓宣纸,抿抿唇,扔在正在燃烧的烛台之上。 纸张被火舌扭曲着吞并,火光一时大亮! 屋舍中光线晦暗,姚蓁莹润的侧脸,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 她面无表情,眉宇冷淡,即使火势烧到她的鞋履边,依旧冷静地轻声道:“走水了。” 正在吃惊的浣竹,对上她的目光,反应过来,伸手将锦帘扯下,浸了些油,丢入火堆中,待火势增大,才疾行奔走,扬声道:“走水了,快来人呐!” 屋舍外的人闻声,惊诧不已,端着水闯入,四下泼水,恰好与扶着姚蓁出门的浣竹擦肩而过。 姚蓁捂着手腕,满面薄汗,瞧上去痛苦不已,苑清和浣竹紧紧随着她身旁,快速移动到朱红的大门前,欲往宅院外奔走。 巡走的侍从,立即将她们拦下,不允她们出去。 浣竹冷声道:“放肆!公主为火所伤,若是耽误了医治的时刻,你们有几个脑袋能被砍?!” 那几名侍卫纷纷跪地,态度看似谦卑,但就是不让道:“公主让卑职瞧瞧伤势,卑职这便去请医师。” 浣竹气得发抖:“放肆!公主的玉体也是你们能够亵渎的?!” 这时,姚蓁颤着声音道:“诸位,不若你们派一人,随我前去。” 几个侍卫一对眼,似乎觉得可行,一人犹豫着起身,牵来一辆马车,请姚蓁与浣竹入内,苑清被排斥,留在宅院内。 马车疾驰出大门,姚蓁与浣竹双手紧紧交握,掐算着时刻。 不多时,帘外传来一声闷哼,旋即马车停下。 翻墙而出的苑清,沉声道:“公主,还要去寻医师吗?” 浣竹掀起一点姚蓁的衣袖,雪白的藕臂上,有姚蓁为了以防万一,用烛台烫出的一道狰狞红痕。 姚蓁摇摇头:“不必,快些出城罢。耽误下来,恐生变故。” 城门是必然不能走了,几经辗转,三人绕行至城后。 姚蓁入城时,留意到,城后农田较多,把守较松。 马车走走停停,苑清手起刀落,解决掉许多人,飞速驾驶着马车,逃离通县城。 才一出城,姚蓁撩起窗帘,心中微动,叫停马车,走下车来,与他们弃车而行。 城郊有许多农户,苑清前奉命去购置马匹,姚蓁头戴幕离站在树林后,听见几个卖菜回来的大娘,在用着口音浓重的本地话,看着城池,指指点点。 她仔细辨认一阵,听出她们是在说,信王的军队进了县城,知府正下令捉什么公主,呼吸一窒,旋即心房剧烈跳动起来。 ——她猜想的果然不错! 她心悸不已时,苑清已牵着马回来,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翻身上马,压下剧烈起伏的心绪,调动着马头,笔直的双腿紧夹着马腹,似乎是要往东边、他们来时的路走。 苑清皱皱眉,劝阻的话尚未开口,便见公主天缥色的衣袖骤然扬起。 ——她扯着缰绳,将马头调转向西,昂首眺望着西北,温声道:“去朔方。你知道路的,对罢?” 苑清为之一振,重重颔首。 * 朔方城中。 已近傍晚,天色昏黄。 朔方在大垚西北边境,与中原地貌十分不同,放眼望去,辽阔无际,落日轮廓鲜明而圆整。 朔方的气候,亦比中原要寒冷几分。 大河奔腾,河面上星罗棋布着许多菱形碎冰,浪潮攒动着撞在厚重碎冰之上,激起几丈高的浪头。 宋濯面对着凶险的浪涛,身上氅衣被肃风微微扬起。 河面宽广,一眼望不见边界,急速涌动着粼粼的光,河岸周遭仅有他一人,较之于河,他的身形渺小若沧海之一粟。 可他静静看着河面,与之无声对峙,面色竟然仍旧淡然无比,分毫不动。 即使他身后随侍的官员,眼瞧着浪头朝他打过来,暗自为之心惊。 宋濯面对着奔流的河水,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身旁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有人双手捧着一封信,递上前来:“宋相公,这是通县那边寄给您的。” 衣袖中探出一只如玉的修长手指,宋濯伸手接住信,浓长睫羽,缓缓低垂下来,打量着信封,并未看见署名。 修长手指翻转,他将信封拆开,捏着信纸边角,借助落日余晖,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字迹。 这字迹,他无比熟悉。 是姚蓁写的。 宋濯逐字读下去,眉心渐渐紧蹙。 于是他身后的官员们,见到方才巨浪临于身前而面色不改的他,在看了那封信后,面色渐渐凝重。 他很快阅览完,将信纸收拢回袖中,似是在思忖什么。 官员们面面相觑。 旋即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一队轻骑……去通县城刺探情况。” 侍从立即领命去寻轻骑队伍。 等待的间隙,宋濯眼帘低垂,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动着衣袖边沿。 信纸上姚蓁秀丽的字迹,盘旋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薄唇紧抿:“备马。” 待官员们回过神时,宋濯早已翻身上马,氅衣被寒风吹拂地翻卷。 一队轻骑,渐渐朝他聚拢。 这架势…… 工部侍郎最先反应过来,看出他神情有异,辨认一阵,看出他似乎是在焦急。 虽不知他因何如此,但他在宋濯牵引着缰绳,引着马儿走动几步时,疾步上前劝阻:“公子要去哪里?现今城外局势混乱不定,切记莫要出城。” 宋濯闻言,居高临下,淡然睨他一眼,精瘦的小腿加紧马腹,低斥一声,。 马儿咴咴地一声长鸣,高高扬起前蹄,背负着他朝城外疾驰,溅起一片尘土。 官员们听见宋濯掷地有声地两个字,回应工部侍郎方才的疑问:“——出城。” 半晌,他们回过神,目送他挺隽的背影远去。 苍青氅衣被大风吹拂时的猎猎之声,亦打着旋儿远去。 - 朔方城外几十里,尘土滚滚迷人眼,天际遥闻马落蹄。 姚蓁握着缰绳,目光灼灼,紧跟在带路的苑清身后,浣竹与她并行。 他们已经驾马疾驰一整日。 越是靠近朔方,风越是大,狂风早便卷走了她头顶戴着的幕离,她的长发被驾马带起的疾风梳向身后,宛如一道淋漓尽致的泼墨。 被疾风割着衤果露在外的肌肤,起先还有些痛觉,渐渐的,姚蓁的身躯已经冻得麻木。 她的背后,蝴蝶骨之上,有浓重的一道血痕,血色在天缥色的衣料上蔓延、晕染。触目惊心。 ——那是才出通县城时,县城中所派来的追兵赶上,她被流矢所伤。 所幸,通县外林木丛生,他们躲藏、疾奔,躲过了追捕。 但姚蓁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 甚至,因为一整日的精神紧绷,即使肌肤冻得几乎僵硬冰冷,她的脉搏下流淌着的血液,如同沿路蔓延的大河一般沸腾着。 他们逆流而上。 苑清忽而放缓了马速。 姚蓁与浣竹,亦放缓了速度。 他们面前,朔方城的巍峨城门,随着马蹄的移动,渐渐显露在眼前。 残阳如血,这座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牌匾落入姚蓁眼中,格外的悲壮苍凉。 姚蓁眼睫剧烈的颤抖起来,喉间微动,听见苑清道:“殿下,我们到了。” 放眼城墙外,并没有秦颂所说的凶恶流民。 姚蓁立即联想到,应是宋濯雷霆手段,设法解决了。 他们无疑是极其幸运的,竟能还算顺利的抵达到这里。 姚蓁抿抿唇,目光扫过城墙上,忽然扬起马鞭,纵马疾驰。 浣竹与苑清旋即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身浅碧色衣裙,已被血色侵染成血红色。血色的绸纱被风扬起,与残阳余晖交织,血色愈发浓郁,衣袖边缘亦是绯色,被金黄色的大漠底色映得格外悲丽,像一曲古老辽远的悲怆歌曲。 姚蓁座下马蹄,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她肆意地纵马,脑海中回忆起,幼年学马时,她因腿部肌肉被磨得生痛,不愿继续学习,被母后强迫着,不情不愿地去继续学。 如今竟成了她保命的凭依。 ——如果她发现那根流矢射来,未能及时驾马避开,她早就成为矢下亡魂了。 濯娇 第41节 怎会如现今这般,只是被流矢划伤。 想到母后—— 姚蓁的眼睫骤然湿润,她轻轻阖眼,拭去眼尾的泪,仰头看着眼前的巍峨的城门,准备请人通报。 她停下马。 面前的高大的城门,忽然传来一声沉闷悠远的响动,震颤着人的心尖、耳膜,旋即缓缓打开。 门后,宋濯的身披一身血红残阳余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冷如玉,目若寒星,视线漫不经心地瞟过来,瞧见她,微微一滞。 姚蓁的紧攥着缰绳的双手,立即颤抖起来。 看见他身影的瞬间,她鼻尖便蓦地一酸,眼尾落下两行细细的清泪来。 在宋濯微怔之时,她已紧抿着唇,从马身上踉跄着翻下来,衣袂翻卷,墨发如云。 她的双腿僵麻,一只手尚且搭在马身上,苍白着一张脸,仰首看着宋濯。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来,落在她身上,二人静静对视。 她仪容不整,浑身浴血,眼尾是红的,紧抿着的唇是红的,衣裳亦是血红的。 宋濯看着她,忆起她信中所写:“吾心惶惶不安,思及良久,唯有宋郎君可以依仗,故而致信叨扰。” 字迹略微有些凌乱,一如她现在可怜兮兮的模样,似是害怕极了。 第32章 氅衣 如血的圆日旁, 瑰丽热烈的火烧云翻涌攒动,粼粼光辉,漾入宋濯岑黑冷寂的眼眸中, 凝为一线。 最后一丝日光沉没之前,宋濯看见姚蓁眼中含雾, 红唇翕动,无声说着:“……好痛。” 他垂下浓长睫羽。 四周静谧无声,边塞清朗的黑暗中, 蓦地传来几声马蹄交替着落地的“哒哒”声。 那是宋濯催动马儿,缓慢的走到姚蓁身侧的动静。 他顿了一阵,待眼眸渐渐适应黑暗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掌心落在仰着头的姚蓁颊侧。 他的手心温热,姚蓁小声呜咽一声, 脸颊贴紧他的指腹,冰凉的小手, 紧紧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宋濯翻身下马, 氅衣衣角在浓黑的夜幕中搅动出几丝波澜。 她后背上满是伤口渗出的血,血腥气丝丝缕缕, 向宋濯鼻间钻去。 他滞了滞, 另一只空闲的手掌,终究是落在她的腰身, 将她摁向自己。 他摸到满手冰凉的血。 姚蓁低哼一声,顺从地倒进他怀中,脸颊擦过他氅衣领口, 紧贴在他的锁骨处。 渐渐的, 湿润的温热打湿了他的衣领。 那是姚蓁在流泪。 被他拥进怀中时, 她终于褪下冷静的伪装,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宋濯一言不发,静静拥了她一阵,忽然解开氅衣,将她牢牢裹进去,然后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微一用力,将她抱上马。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衣料摩挲,他的体温渐渐蔓延至她的身上,流向四肢百骸,冷冽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姚蓁感觉到他调转马头,策马往城中驶去,驶离前淡声嘱咐道,引得她的后背微微震颤:“将马牵回去。” 马背颠簸,宋濯的马鞍又窄。被温暖的氅衣裹着,她渐渐恢复知觉,感觉到自己与他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 这感觉,说不上来地坐立不安。 她便用双手支着马身,悄悄往前挪移了一些,没多久又顺着光亮的皮质马鞍,被颠簸回来。 如此数次,姚蓁原本便没剩多少的力气消耗殆尽,不愿再挪。 待她再瞧见明亮的光,继而渐渐聚拢神识时,面前已经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了。 宋濯策马踏入门槛,马蹄踏着青石板哒哒,径直行到一座宅院中,两侧侍从垂首避让。 屋脊下垂挂着灯笼,穗子被风吹拂地微微摇动。 姚蓁感觉身后隐隐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宋濯已翻身下马,长身玉立在屋脊下,吩咐道:“备些热水。” 旋即他看向姚蓁。 灯笼莹润的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映的宛如玉人。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搭在马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宋濯淡声问:“还能走吗?” 姚蓁抿抿唇。 她的腿因为一整天的驾马,内侧磨得生疼,此时还在微微发着颤。 但她还是轻轻颔首,旋即试图下马,但动作间不小心扯动腿上肌肤,痛的她拧眉抽气,下意识地绷紧背脊,旋即又牵动脊背上的伤口。 于是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向宋濯,摇摇头,柔声道:“抱我。” 宋濯遥遥看她一阵,披着一身柔和的光晕,朝她走过来,将她抱下马。 姚蓁原以为他只会将她抱下马。 可她下马后,双脚始终没离地,成年男子精瘦有力的手臂横亘在她的腰后、膝弯,微微用力,将她抱入屋舍中。 宋濯放下她时,她抬眼他,发觉他的衣袖上沾染了许多她身上的血迹,暗自心惊。 他将她安置在榻上,便走出去了,姚蓁猜想,应当是难以忍受血污,沐浴更衣去了。 她静静坐在床沿,过了一阵,褪去绣鞋,裹紧身上的氅衣,环膝蜷缩着坐在床上,有些乏力。 不多时,砚屏外一阵动静传来,婢女们将热水与浴桶一齐送上来,走到她身旁,欲服侍她更衣。 姚蓁犹疑一阵,命她们下去,抬眼怔怔瞧了一阵滚腾着热气的热水,半晌,迟疑着起身,褪去身上衣物,踏入浴桶之中,小心翼翼避开背后的伤口,清洗身上的血气与仆仆风尘。 潺潺热水滑过雪腻的肌肤。姚蓁偏着脖颈,一边往身上掬着水,一边在思索,宋濯为何出现在城门。 他又不可能未卜先知,知晓自己会来。 再则,两人视线方一相对时,她分明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滑过的一丝讶然。他应当是不知情的。 她想了一阵,只想到了自己写给宋濯的那封信,又隐约记得,城门外他的身后跟着两列轻骑,心房蓦地剧烈跳动起来。 宋濯……莫不是察觉到了异常,前去寻她的? 她心跳砰砰,连忙抬手抚住起伏的胸口,静坐一阵。 浴桶中的水温渐渐凉了,她身上的脏污亦清洗干净,便从桶中起身,嫩藕般的小腿从水面抬起时,带起一圈圈清澈的涟漪。 夜间天气微寒,甫一出水,脊背发寒。 她用帕子擦净身上的水渍,左右环视一阵,衣架上搭着她方才褪下的衣裳,并未有干净的衣裳。 犹疑一阵,她拿起衣裙,上面已满是血迹,微微发硬,背后破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法穿了。 其余贴身的衣物,禅衣、诃子,皆被血迹染脏,板实僵硬,令人难以忍受,亵裤勉强可以穿着。 环顾一圈,周遭剩下的唯一还算干净的,竟仅有宋濯留给她的那件氅衣。 姚蓁抿抿唇,翻看一阵,只在氅衣里侧边角,瞧见沾染上去的一点血迹,只有一点点,尚且可以忍受。 她将氅衣裹在身上,被热水熏得泛着绯色的指尖,翻转一阵,将系带系紧,赤足迈步朝床榻走去。 宋濯的氅衣宽大,被她穿在身上,勉强能作蔽体之用,系带缠绕在雪腻的脖颈之间,却因为过于宽松,难以遮住她锁骨处的雪肌,朦胧起伏的雪白轮廓,行走间隐约显露。 姚蓁双手抵在自己腹前,紧紧揪住氅衣内侧,迈步朝床榻边走去。 氅衣下摆拖长,尾端被打湿,颜色深了一些。 她迈步时,雪腻笔直的小腿,随着行走的动作,若隐若现。 姚蓁选择穿它,不过是为了应一时之急,先行回到床榻上去,以被褥遮体,再另作他法。 因而她凝神屏息看着床榻,行走间步履稍快了一些。 她终于走到床榻前,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旋即有沉沉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后。 姚蓁心尖一颤。 她微微偏头,看见屏风一侧,宋濯高挺的身影玉立,锦帘在他身后晃动,烛火朦胧,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姚蓁一动不敢动。 须臾,宋濯低声道:“沐浴完了?” 姚蓁轻声应:“嗯。” 宋濯摩挲着袖中的药瓶。 他风驰电掣地处理完余下的公务,方才在外间,听着潮湿的水声,等候她许久。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身披的氅衣之上,宋濯眉心微微蹙起:“为何穿着这个。” 不待姚蓁说些什么,他已拧着眉,迈步上前,沉声道: “且将这褪下,你背后有伤,须得上药。” 姚蓁浑身一颤,察觉到他在靠近,颤着声音道:“你……你且待下,我自己来。” 宋濯道:“伤在背后,你如何涂抹?” 姚蓁满面通红,双手紧紧揪着氅衣衣边,将衣料揉的满是褶皱,嗫嚅道:“我……麻烦公子将我的婢女唤来。” 宋濯闻言,停住脚步,微微眯了眯狭长的眼眸。 他打量着姚蓁,她潮湿的发尾滴落一串一串的小水珠,将后背的氅衣后背打湿。 细看之下,她似乎在微微颤抖。 于是宋濯声音微冷,沉声开口:“你在惧怕什么,在惧怕濯吗?” 姚蓁背对着他,用力摇头,欲同他解释,可她难以启齿。 发尾的小水珠被甩出很远,有几滴打在宋濯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很快便发凉。 濯娇 第42节 他抬手,拭去手面上的水珠,看着她的耳垂,由白皙,渐渐到绯红,须臾,缓声道:“过来,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来。” 他的声音低醇好听,落入她耳中,令她身躯微微发颤,双手将衣摆边缘攥的更紧。 宋濯又唤了她一声。 姚蓁扑簌着眼睫,将氅衣裹紧一些,缓缓侧过身子。 她睫羽不住地颤抖,掀起眼帘看向他,眼尾绯红,不知是被水汽熏得,还是被他的话逼的,眼眸中是浓郁的水色。 她轻啮着嘴唇,旋即开口,嗓音中亦氤氲着浓重的水意:“……我,没有其他衣裳可以穿。” 她浑身上下,仅有这一件氅衣。 衣不蔽体,雪腻隐约。 宋濯看着她,喉间属于男子独有特征的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两下,忆起他从前看过的,话本中类似的桥段。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清丽的眉眼、嫣红的嘴唇,修长的脖颈,玲珑的锁骨,再往下,是如同朔方城外连绵雪山一般的起伏。 他看一处,姚蓁的脸便热一些,脖颈上蔓延着浓郁的绯色,氅衣下的小腹收缩绷紧,局促不安地探出手,整了整衣襟。 宋濯沉郁的视线,最后落在她被淹没在宽大氅衣下的玲珑脚趾之上,而后缓缓挪开。 正当姚蓁以为,他会因为男女有别而转身离开,而略微松了一口气时—— 宋濯忽然迈步朝她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她惶惶后退,未退出多远,足后跟磕在床榻边,微微有些痛,止住了她的步伐。 宋濯已立在她面前,遮住了本就朦胧的烛光。 他居高临下,沉沉盯着她,将她看得浑身发颤,目光飘移。 他蓦地低笑一声,用气声道:“姚蓁,你故意的。” 姚蓁声音发着颤:“……什么?” 宋濯俯身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故意穿成这样,意图取悦我。” 第33章 涂药 他的声音震颤在姚蓁耳畔, 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酥麻。 姚蓁竭力偏着脖颈躲避,腰身折向床榻上方,颤声道:“你在说什么?” 宋濯倾身瞧她一阵, 手抬起来,绣云纹的竹青色长袖擦过她的耳侧, 落在她的后颈侧之上,拨了拨她耳后的湿发。 这件氅衣,穿着在姚蓁身上, 实在是过于宽松了。她脖颈处毫无遮挡,宋濯温热的指腹,毫无阻碍地贴在她细腻的脖颈之上。 姚蓁细微地轻颤起来,犹如骤雨突来时风中的一朵娇嫩的蔷薇, 花瓣晕开绯色,飘摇着颤抖, 溅上点点雨珠。 宋濯的一缕头发,顺着她脖颈处的肌肤, 溜入松弛的领口。 他亦沐浴过, 长发并未完全干透,发梢搔挠着锁骨与起伏的雪腻肌肤, 有些刺痒。 姚蓁眼睫颤动一阵, 欲伸手拨开,然而宋濯的身躯与她贴的太近了, 她没办法伸出手,指甲紧紧扣着氅衣里料。 宋濯垂着眉眼,指腹落在她脖颈上后, 便没了动作。 他的气息太过强烈, 姚蓁心跳如擂鼓, 牙齿轻啮着唇,正欲抬眼问他方才之言何意时。 他的指腹蓦地摩挲几下,低声道:“你的脉搏,跳动的很快。” 姚蓁僵住。脸别向一旁,不作声。 宋濯抽回手指,将手搁在身前,浓长睫羽垂落,看了一阵:“为何这样快。——我说对了,是不是。” 姚蓁咬着唇,侧着头避开他,眼睫扑簌扑簌地颤。 他放下手,瞧她的脸庞一阵,忽然伸手扣住她弯折的腰身,单手将她的整个后腰箍住,将她揽向自己。 他的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庞掰正,四目相对,姚蓁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她欲挣动,又怕身上氅衣滑落,于是只好隔着氅衣的布料,用双臂抵着他的胸膛。他的那缕发依旧缠连在她的胸口,随着动作轻轻摇荡。 她的小腿,重重磕在床榻边沿,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姚蓁听见他道:“你怕了,姚蓁。” 她气息不匀,眼尾发红,颤声反问道:“我怕什么?” 宋濯用食指与拇指捏着她的下颌,盯了她水波潋滟的眼眸一阵,缓声道:“陛下与皇后薨逝,大垚国将不国,你怕你成为亡国公主,无所凭依……” 顿了顿,他语气沉了几分:“——所以,来取悦我。” 姚蓁闻言,眼眶霎时通红,胸口亦是剧烈起伏,带动他的那缕头发,漾动不已。 她尚未想出什么话语发作,便感觉宋濯指尖缠上她鬓边的一缕湿发,温声道:“你心心念念的颂郎呢,公主,你怎么不去寻他了?” 语气虽温和,但姚蓁与他对视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眼眸深处藏着的疾风骤雨。 她瞪视着他,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个人,磨了磨牙齿,头脑一热,恼怒:“他不在。无奈之策,故来寻君。” 宋濯低笑一声,连声道:“好,好。” 揽在她后腰的手蓦地收紧,缠着她发丝的那只手亦收紧了,带起头皮战栗的痛麻。 姚蓁呜咽一声,他的长发已倾覆过来,犹如急密的雨帘,重重扑向柔嫩的花朵。 他带着怒气,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重重吻着她,即使他不知晓自己心头的无名之火何处而来。 他的发丝,许多缕落入姚蓁的领口中,缠绕在系带上,限制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将摁在她腰间的手腾出,顺着她的腰侧的轮廓,上滑到自己的头发之上,伸手拨动着自己的缠绕着系带上发。 姚蓁喉间的呜咽声,却在他伸手时骤然放大,她可怜地摇动着头,鼻息中渐渐晕开一阵阵哭腔,身躯也如同靠近热源的蜡,骤然软下去,又被他掐着腰提起来。 她□□着足,宋濯微微用了些力气,将她提的高一些,她白嫩的足踩在他的鞋履之上,被他死死摁在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嵌入他的皮肉中,融入他的骨血里。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因被他紧紧摁着头颅与腰身,下颌乖顺地搭在他的肩窝之上,感受着他肩颈处精瘦的筋骨,长发纠缠在一起,状似亲密地相拥。 她的双唇一张一翕,气息中蕴含着浓郁的水声,似是在说着些什么。 宋濯紧抿着唇,钳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头抬起,欲听清她的话语。 姚蓁仰头看着他,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从氅衣衣摆缝隙中探出手,揪住他的衣料,踮起足尖,唇瓣轻轻印在他的唇上,顿了顿,轻轻用舌./尖试探着舌忝了下。 她气息不匀,轻喘着道:“方才并不是在取悦你。” 她放下踮起的脚尖,回忆一阵曾经看到的文字,轻轻吻在他喉间凸起的、独属于成熟男性的喉结,鼻息间的热气喷洒,语调娇柔,尾音颤抖:“现在……取悦到你了吗?” 宋濯喉间凸起,轻轻上下滑动两下,手上青筋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显露出来。 姚蓁看着他。 她从未作出过这样的举动,心跳剧烈,脸庞微微发热。 她的眼睫浸湿,颤抖时,挂着细碎的水光,旋即眼底晕开淡淡的哀伤。 宋濯眼中,岑黑而毫无波动,静静与她对视。 她仿佛被揉乱的一团水,眼眸水涔涔,鬓边湿发泛着水色,望进他的眼眸里,不过一瞬,便别开视线。 她的发尾仍攒聚着水珠,滑落在地砖之上,撞击出清脆的滴答、滴答,在蓦然静下来的两人中,格外明晰。 姚蓁手掌仍撑在他的胸口之上。她垂着眼眸。 半晌,她抿抿水润的红唇,屏息凝神,按着他胸口的衣料,欲从他的鞋履上走下。 她忽然感觉到不对。 除却空灵的滴答声、她胸腔中剧烈的跳动声外,两人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声音。 那声音,来源于她的手掌之下,与滴答的滴水声融为一体,微弱的几乎让人忽略。 她看向宋濯的胸口。 那里存在着一颗心脏,此时跳动的频率,比往先她所感受到的,要快上许多。 她微微一滞,而后微微睁大双眸。 旋即她的头顶,传来宋濯低沉好听的声音,此时不知为何,有些喑哑:“你不必这般……我自会护你周全。” 姚蓁心尖一颤,便听他继续道:“你是一国之公主,这般举动,以后莫要作出了。” 姚蓁缓缓掀起眼帘:“仅是因为我是一国公主么?” 宋濯半阖着眼眸——这使得他的眼眸愈发狭长,眼尾挑起一个缱绻的弧度。 他沉声应:“是。” 姚蓁抿抿唇,看着他那双从前清冷、此时眼尾泛红的眼眸:“那你方才为何提及秦颂?” “……”宋濯半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似是透过浓长睫羽,正在看着她的脸庞。 他拇指擦过她的唇瓣,低笑一声,轻声道:“没什么。” “只是忽然想到,方才公主哼的这般妩/.媚.动听,不知他是否这般清晰的听到过。” 姚蓁轻颤一下,他已从她的领口中将自己的头发整理出,视线抬高,低声道:“上药。” 床榻处的灯光不够明亮,宋濯目光扫视,像拎幼猫一般,掐着她的腰将她提起,转身大步迈开几步,将她放在一旁灯光明亮的桌案旁。 姚蓁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略微的眩晕感,使她不禁探出双手,十指抓紧桌案的边沿,腰身微微塌陷。 宽大的氅衣衣摆摇曳一阵,顺着她的轮廓垂下,紧紧贴着她弧度明显的腰臀。 宋濯垂着眉眼,自袖中拿出药瓶。 他略略掀起一点视线,姚蓁的臀瓣饱满,后背衣料被湿发浸湿。 他指尖摩挲着瓷瓶,拨开她湿润的发,滞了滞,眼睫轻眨,鬼使神差一般,拿着药瓶的手,落在她微微塌陷的腰身之上,像是在试探,她的腰窝能否将这枚药瓶承托住。 他的手甫一落上去,姚蓁的腰身便猛地一颤,旋即绷紧直起,长发发尾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咬着唇,回眸看他,湿润的眼睫剧烈地眨动,嗓音像是被水浸透、洗过一般:“伤处不在那边……” 宋濯薄唇微抿,又拨了拨她的发,视线下落,指尖勾着氅衣领口,看见她颈骨下三寸,朦胧泛红的一道横着走向的细长伤口。 略一思忖,他提着她双肩处的衣料,向后扯了扯,伤口便完整地显露出来。 濯娇 第43节 衣料摩蹭着姚蓁柔嫩的肌肤,缓缓从起伏处滑过,擦过伤口,姚蓁难以抑制地低哼一声,旋即啮咬住唇,将余下的声音堵在喉间。 借助灯光,宋濯打量着她的伤口,手指落在伤口旁。 伤口有些长,所幸并不深,此时已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宋濯单手将药瓶的瓶塞打开,倾着药瓶,对着她的伤口比对一阵,沉声道:“忍着些。” 闻言,姚蓁已是心中惶然,轻轻颔首,发丝飘荡起来。 宋濯拨开她散开的一缕发,旋即手搭在她的腰身上,掐住她的腰侧,以防她闪躲开。 他倾倒药瓶,雪白的药粉洒出来,落在她的伤口之上。 姚蓁霎时一个激灵,向后闪躲,一只手用力捏在他落在自己腰身的那条小臂上,哭腔道:“……疼!” 第34章 温柔 伤药覆在伤口上, 如同千万根密密麻麻的针刺,是钻心的疼痛,姚蓁喊出那一声“疼”后, 下意识地躲闪,动作大了一些, 氅衣系带松开,一边肩头的布料滑落,露出雪腻的肌肤。 而她瑟缩着往宋濯怀中躲, 宋濯始料不及,被她柔软的身躯撞了一下,手臂将她环住,下颌紧贴着她的鬓发, 低垂着的眉眼,恰好落在她身上。 姚蓁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推拒着制止他,仍在小声呼痛, 声音软的好似能滴出水来:“好疼……不上药了, 让它自然愈合,好不好?” 公主往先何曾受过这般皮肉之苦, 此时全神贯注在疼痛之上, 浑然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侧头看他, 额前已经渗出一些冷汗,咬着嘴唇,神色楚楚可怜:“求你了……好不好?” 轻声说完这一句, 像是实在难以忍受这痛觉一般, 她的眼尾滴落一滴清泪, 一路滑到下颌,顺着下颌尖,恰好落在宋濯环着她的那只手上。 宋濯骤然捏紧手中药瓶,手背上青筋起伏。 他缓缓地沉声道:“不行。” 顿了顿,见她实在有些可怜,声音缓和了几分,解释道:“箭矢生锈,伤口会发脓生疡。” 言罢,扣住姚蓁腰身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她推在桌案边沿,衣摆与发梢扫出一圈圈涟漪。 姚蓁瑟缩着,慌乱撑住桌案,感觉到余光看见他又要将药瓶倾倒,那阵尚未缓过去的疼痛卷土重来,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 她用力摇头,换来的只是宋濯掷地有声的一句:“忍住。” 和他依旧强势握在她腰间、甚至加重了几分力道的手。 她本不是这般吃不得痛的人。 可这药实在是太过痛了。 眼瞧着那瓷瓶中的药粉,就要洒出来,落在她的伤口上。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顾不得其他,挣开他束缚在她腰间的手,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哭哼道:“不行,不要!” 她紧紧拥住他,生怕他再有动作。 原本便松松垮垮的系带,此时彻底松散掉,顺着肩头打着卷儿滑落。 所幸她与他贴的几乎严丝合缝,丝绸质地的系带滑落到肩头,遇到阻碍,并未继续滑落下去。 而宋濯拢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因为她骤然的动作,未来得及反应,布料一点点抽离,他的手指毫无阻隔的落在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触手温腻。 姚蓁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哼声闷在喉间。 宋濯怔了怔,旋即飞速抽回手。 那只手垂在身侧,有些僵硬地蜷缩着,指尖尽是方才滑腻触感的余韵,有些陌生。 宋濯眉心轻蹙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下落,看见怀中紧紧拥着他的姚蓁。 她仰着头,双目含泪,眼巴巴地看着他,犹如一枝才出水的芙蓉,枝梢柔嫩,花瓣泛着淡淡的绯色,嫩的仿佛随手轻轻一握,便可以掐出一抔水来。 宋濯目光极快地从她肩头上滑过,旋即视线偏移向一侧。 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挑起系带,将系带拉起。 瓷质药瓶被他收在袖中,他神色淡然,双手手指翻飞,便将系带重新系好。 此时姚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身躯僵住,脸上腾起热意。 系好系带,宋濯的手抚在她颊侧,抹去她下颌上的一滴泪,缓声道:“很痛?” 姚蓁颔首。 宋濯低垂着眉眼,乍看有些冷淡,似乎是在思忖些什么,指尖若即若离触着她一缕发。 姚蓁低头整理着身上氅衣,小心将伤口遮住,生怕他再次提出给她上药的话语。 旋即她感觉到,宋濯沉沉的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动作一滞。 宋濯托起她的下颌,俊容在她眼眸中放大,偏头吻住她。 这个吻,同他近来的作风十分不同,温柔缱绻。 姚蓁眨眨眼,感觉到唇齿间,属于他的气息,勾.挑.缠.绕,舌忝舐着她的口唇,鼻息交/.缠。 腰身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渐渐酥软了。 他松开她,唇上犹沾着一点晶莹的水色,缓声问她:“这样,伤口不痛了罢。” 姚蓁下意识地点点头,旋即摇摇头。 宋濯看着她,没问清她究竟是何意,薄唇微抿,再次吻上她。 ——这样一个,与他往日作风相比,不知温柔了多少倍的吻。 姚蓁并不讨厌。 她双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他的一只手抬起来,覆在她的后颈上,她察觉到,眼睫轻颤两下,继而缓缓阖上。 坠入他织造的温柔。 宋濯冷黑的眼眸看着她,薄唇仍同她交吻,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来,将装有药粉的瓷瓶重新开封,托着她后颈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渐渐加重力道。 姚蓁浑然不觉,鼻息急促。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指尖拨开她的衣襟,将伤处露出来,旋即骤然发难,将药粉极快地、匀称地撒在伤口上,牢牢箍住她的后颈。 姚蓁猝然睁开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伤口处的皮肉宛如被灼烧,她疼的霎时落下泪来,口中的娇/.吟也因剧烈的疼痛转变为低柔轻声的痛呼。 她在他怀中挣动,宋濯摁住她,鼻梁抵着她的脸颊,目光滑过去,见她的伤口上已完全覆盖上药粉,才慢悠悠地收回拿着瓷瓶的手,扣住她的腰肢。 姚蓁满面清泪,浑身颤抖,他却未曾停下与她交吻,在她闪躲着向后退之时,步步紧跟,将她抵在桌案边沿,愈发缱绻强势的吻,冷冽的气息灌过去,将她的痛哼吻地支离破碎,双腿发软。 待到痛感渐渐麻木,姚蓁不再挣扎后,他才同她的唇分开。 姚蓁立即揪着衣领,即使还在抽噎,亦要用力推他。 宋濯看向她的手,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亲吻益于心,悦人肌体。濯为你缓解疼痛,为何推我?” 他俯身,目光看向她后背的伤:“仍旧很痛,是吻的不够么?” 气息洒在姚蓁耳垂上,姚蓁侧头躲开,颤抖着向后抵住桌案,撑住身躯。 她难以理解宋濯,努力平复着气息不匀的鼻息,尾音带着点水声浓重的喘息。 在宋濯蹙眉玉立一阵,顶着一张红润的薄唇,再次要吻她时,她竭力偏开头,娇喝道:“够了!” 宋濯果然停滞住,俊逸狭长的眼眸微动,视线扫向她。 姚蓁偏着脸,紧紧揪住衣领,眼眸中水色晃动一阵,泛着涟漪,渐渐归于平静。 她轻缓着语速,道:“我要入寝了,公子且回去罢。” 宋濯浓长睫羽垂落,顿了一瞬,似是欲说些什么,但未说出,薄唇便微抿。 他将袖中瓷瓶拿出,向前半步,虚虚拥了姚蓁一下,将瓷瓶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便缓步离开了。 他来时如清风朗月,同她耳鬓厮磨这般久,竟不曾乱了半分仪容,离开时仍旧清冷矜贵。 而姚蓁倚着桌案,垂眸粗略扫过自己,衣不蔽体,鬓发散落。 整个人如同一汪被搅乱的水,不成样子。 她抿抿唇,缓了一阵,缓步走向床榻,跌坐在被褥之间。 ** 战火硝烟的蔓延,如同夕阳西沉的一刹那般迅疾,很快便遍布全垚。 信王的军队兵临城下,与朔方交战。 姚蓁在宋濯的府邸中,遥遥眺望着城门的方向。 城墙连绵,墙顶的狼烟自从那一日信王兵来犯之吧被点燃后,便再未熄灭过。 她看着那边,有些忧心宋濯,他领兵对敌作战,已经两日未曾见过他半面。 她收回视线。 面前的姚蔑,正捧着一张军事地图,拧眉研究着。 她们姊弟二人,这几日交换讯息,理了许久,才理清楚目前的局势。 总而言之,叛军不止一支,四王虎视眈眈,大垚如今彻底乱套了。 想到这儿,姚蓁眼中暗淡几分。 缓了一阵,她抬眼看向姚蔑手中的地图,见他盯着两个地方,来来回回地看,不禁出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姚蔑将底图平铺在地上,指给她看:“这是这边到达通县的路径。城门处传来消息,宋濯哥运筹帷幄,大败信王军队,据说要回城修整半日,一鼓作气,前去攻下通县呢!” 姚蓁微微讶然。 俩人轻声说着话,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迈过门槛,走入屋舍内。 姚蓁察觉到动静,缓缓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她微微怔了一下。 同旁些领军的将领不同,宋濯并未穿轻铠,甚至并未将长发高高挽在头顶,仅是用一根玉簪,便将一缕长发绾成发髻,牢牢束在脑后。 他穿着一身绣纹粼粼的青袍,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来,看向她时,目光停滞一瞬,旋即淡然挪开视线。 他走入屋舍中,顿了一阵,似是欲取走什么东西,取完后,便迈步要离开了。 濯娇 第44节 他来得匆匆,走时亦是步履生风。 姚蓁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渐渐远离,日光下,他肩背挺拔,衣料轮廓被勾上一层金线,冲淡了他身上像是与生俱来的冷冽气息,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等等!”姚蓁忽然开口,在宋濯顿足之时,提着裙摆追上去,立在他身侧。 她仰头看他一阵,睫羽轻颤。 宋濯缓声道:“怎么了?” 姚蓁嗫嚅一阵:“没怎么。” “颈后的伤口好些了?” 他提到伤口,姚蓁就想到那日,他哄骗她上药之事。 “……嗯。”姚蓁缓了一阵,道。 宋濯的眼神轻飘飘看过来,薄唇微抿:“我走后,当保持信件往来,交换两边情形,以保平安。” 姚蓁颔首。 他便披着日光离去了。 宋濯离开的当晚,探子来报,说他已兵临通县外,不日便可将通县收回。 姚蓁便提笔书信,简略的言明清楚城中现状,拜托来人将信件捎给宋濯。 这边信使才拿走信,那边侍从忽然来报,府门外有个衣衫褴褛的人,欲求见公主殿下。 姚蓁皱皱眉,在脑中思索一阵,未能想到来人身份,便打算出门瞧瞧。 这时的她尚且不知晓,来人竟是他。 第35章 黍离(一更) 暮色四合, 天色黑沉,星子零落。 府中的通道两侧,尽数点着灯。 姚蓁素白的裙裾, 漫过青石板,在婢女的陪同下, 往府门外走去。 府门前,灯火通明,两排侍卫肃立, 六角宫灯下雪白穗子垂落,轻轻摇曳。 姚蓁缓步迈过去。 灯光晕落到来人脸上,姚蓁看清楚他的脸,微微一怔:“秦公子。” 眼前的情形有几分熟悉, 她想起,两人上次的重逢, 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秦颂拨了拨额前碎发,道:“是我。” 姚蓁越过他, 看向他身后, 并无车马。 她眼睫轻轻眨动一下,抿了抿唇:“公子如何入城的?” 秦颂撑着地起身:“知州在城门施粥, 广纳难民, 我顺着人群入内的。” 姚蓁闻言,轻轻颔首, 心中却闪过一丝微妙的不适。 秦颂说完这一番话后,有些局促地伸手整理着衣裳,姚蓁目光垂落, 不经意看见, 他双手之上细密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像是握着什么利器而割伤的。 她心头一紧,问道:“怎么伤成这般模样?” 秦颂僵了一下,扯了扯衣袖,将双手藏在袖中。 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通县知县叛降于信王,我为他软禁于府中,双手束绳。然则忧心府外公主,便用锋利瓷片磨烂麻绳,设法逃脱,却……” 他飞快的看了姚蓁一看。 ——却得知公主早便出逃的消息。 姚蓁被他清澈的眼眸一看,心中涩然,当下便不再问,只差人去寻一间空闲客栈,将他安置好。 她吩咐完,秦颂足下却未曾移动半分。 姚蓁略微不解,看向他。 秦颂踯躅一阵,忽然跪地:“臣愿常伴公主身侧,以护公主安危。” 姚蓁思忖一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不愿去客栈,想留在这座府邸中。 若是曾经,姚蓁听到这番恳切的话,定会想也不想,便允了他。 可今非昔比,她如今心中一片平和,毫无波澜。 她寻不清缘由,但—— “这是宋公子的府邸。”她温声道,“他如今不在府上,我不好私留旁人。” 秦颂仰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中映出的明光,渐渐黯淡下去。 她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同宋濯归为同一战线,仿佛忘却了她几个月前,是多么惧怕宋濯。 秦颂犹记得,她被宋濯训斥后,躲起来,哭的有多可怜。 他曾以为,他们是肖似的人。 如今看来,并不是。 她在同宋濯纠葛不清时,曾口口声声说着她对自己有意,如今却将界限划分的泾渭分明,甚至不记得也不曾过问,自己亦姓宋这件事。 骨子里流淌着的,尽是上位者冰冷的血。 她同宋濯,才是肖似的人。 姚蓁与他目光相对,如同蜻蜓滑过水面,悄然转移视线。 半晌,秦颂伏地道谢,随侍从离去了。 姚蓁没有注意到,他离去时,垂落的鬓发下,唇边一抹惨然的笑容。 她听闻了方才那一番话,思索明日若是知州再次施粥,自己应当出面,前去帮忙一番。 * 朔方城虽为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人烟却不算多,仅城郊地区人口稍密一些。 秦颂说的凶悍流民,姚蓁施粥时,从未见过。 她入目所见,乡音淳朴,黄发垂髫,老弱妇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满目凄凉。 朔方境内尚且还算安稳,灾民数量并不多,但周遭战火纷飞,灾民不计其数,皆向形式较为稳定的朔方涌来,攒动在城门外,等待着救助。 姚蓁盛着粥,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好垂下眼眸,不去看眼前情形。 两军交战,最受苦的往往是这些底层的百姓。 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所幸这些日子,天渐渐暖和起来,虽然灾民们衣不蔽体,但不至于冻伤。 今日灾民的数量,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申时,粥尚有剩余,上前领粥的人却寥寥无几了。 姚蓁拂拭额角汗珠,看见一旁,斥候恭敬向知州禀报事宜,知州听着听着,面上渐渐流露出喜色。 他疾步朝姚蓁走来,低声道:“殿下,探子来报,宋相公已将通县收回!” 姚蓁喜不自胜,克制地抿抿唇:“太好了。——他可曾说过,何日归来?” 陈知州道:“宋相公乘胜追击,正与叛军交战,想必还需一阵时日才可归来。殿下稍安勿躁,快写回去歇息罢。” 姚蓁颔首,轻声应,好。 她在城门口滞留一阵,又盛了半个时辰的粥,待再无流民上前,才折身返回府邸。 她到府邸时,未见姚蔑身影,走了几步,迎面却遇见知州的小女儿,喜盈盈地唤她:“公主姐姐!” 姚蓁在皇帝诸多子女中,排名第三,身后诸多姊妹兄弟,做惯了大姐姐。 知州小女陈盈,比她小了两岁,近来常常寻她。她生的十分好看,眉眼间同姚蓁的一个妹妹有些肖似,姚蓁每每看见她,皆心生亲近之感。 同活泼可爱的小女郎相处起来,她的忧愁亦减淡了几分。 姚蓁抿唇浅笑,同她交谈。 陈盈说,娘亲炖了家养的鸡,让她端来一些,同公主共食。 她提到娘亲,姚蓁立即想到,她来到朔方城的第二晚,知州夫人亲自上门,送来了一些素净的衣裳,安抚着她,让她在头七之日,给陛下与皇后烧一些纸钱。 姚蓁这才知晓,她父皇与母后薨逝的确切日子——三月初九。 想到这里,她眼中有些酸涩,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陈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而说了旁的,引着她入屋舍中,二人同姚蔑一起用餐。 原本依照礼节,她不应同太子与公主同案。 可乱世中,谁也没顾及这些。 餐后,姚蓁忆起,近几日有些繁忙,忘记给宋濯写信。 恰好今日斥候并未出城,她便提笔写了一封信。 “近日诸事无恙……”她提笔,逐字写道。 “春雪渐消,草木萋萋。前夜骤雨,扰人清梦。燃灯续昼,望檐下雨帘,忽忆去年春时,芳菲融泥,君着渥丹襟,授岂曰无衣。如今王事多难,王于兴师,修其矛戟(1)……” 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可心房中汹涌的情绪,却如同融化的滔滔春水,摧枯拉朽,尚未止住。 眼眶微微有些涩然,滞了滞,她继续写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2),铁马轻骑,利刃寒光,薄伐叛军。既不见君,吾心忧忡,闻君归期,心忧方止。” 写完这些,她看着眼前铺陈的信纸,抿抿唇,将一旁搭着的外裳披在身上,手指拂过衣袖上流淌过的微凉月光,又提笔续上两句: “东风杨柳绿,翠袖月犹寒。愿君长解虑,一笑作春温。” 写完这句,她匆匆将信纸叠好,放入信笺之中,差人送去斥候处,而后双手捧着面庞,怔了一阵,心口忽然急跳。 她欲唤回前去送信的侍从,可他早已不见踪影。 姚蓁抿抿唇,折身回到屋舍之中,伏在桌案之上,盯着自己蔓延在衣袖上的长发,半晌,剧烈的心跳声才缓缓平复。 濯娇 第45节 - 次日清晨,知州派人传来消息,言明今日不必前去施粥。 姚蓁起先并未在意,只当是流民数量减少,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之余,同姚蔑温习策论。 接下来,一连七日,知州那边皆传来消息,不必施粥。 三餐皆被安排妥当,又有陈盈每晚前来陪伴,姚蓁这几日,不曾踏出府门一步。 这一日傍晚,陈盈派女婢捎来口信,说今日繁忙,不与二人同用晚饭了。 姚蓁放下捧着的书册,轻轻颔首,命那婢女将饭盒搁在桌按上,不甚在意她的话。 那女婢转身欲离去,姚蓁不经意抬眼,忽然看见了她看向自己时,那双通红的、眼底含怒的眼眸。 她微微一怔,意识到不对,放下书册,叫住那婢女,缓声道:“你家小姐,究竟怎么了?” 那婢女闻言,浑身立即颤抖起来,半晌才转过身,跪在地上,哭诉道:“殿下,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老爷有意隐瞒,所以您有所不知,叛军偷袭而来,已经围城七日了! “城中断水断粮,民不聊生。对方首领言明,只要交出公主与太子,便不再为难。可……可陈家满门忠烈,我们老爷怎会做那般背信弃义的鼠辈……” 姚蓁闻言心惊,猛地起身,便听她继续道:“老爷殊死与他们交战,渐渐不支,只好另觅他法,寻找与公主太子样貌相似之人,与敌军交涉。太子殿下尚且好说,但公主……满城之中,只有我家小姐样貌气质,与公主有两三分肖似。老爷准备让小姐替公主前去。” 她抬眼看向姚蓁,泪眼朦胧,压不住眼底的怨意,厉声道:“公主,这是你的命,不是我们小姐的!”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双手紧紧扣住桌沿。 陈盈与她的幼妹眉眼相像,自然与她亦有几分相像。 她一时又急又惊,气息不匀,颤声道:“……备车,去陈府!” - 暮霭沉沉,残阳如血。 陈府中。 陈盈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知州阖着双眸,坐在主位之上;他身旁站立着满面是泪的陈夫人,她怀中抱着一件白衣,双手将衣料握地满是褶皱,浑身颤抖,但半句制止的话都说不出。 半晌,陈知州睁开双眸,轻声道:“盈儿,你可愿意?”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座椅扶手,青筋暴起,满目哀伤。 陈知州出身贫寒,同发妻伉俪情深,一路坐到如今这个位置,除却早便从军的儿子之外,身边只有这一个女儿。 他自然也是不愿拱手送她入虎口,可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饿殍满地,暴动四起。 降城,或者是将皇嗣送给敌军,皆是会被人戳穿脊梁骨、遗臭万年。他不能做那辱没祖宗之事。又听闻城外敌军并无人见过公主真容,无奈之下,出此下策,才作出牺牲自己独女之举。 陈盈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半晌,才轻声应道:“女儿……甘愿。” 她话音才落,屋舍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旋即姚蓁掀开锦帘走进来,面露薄怒,鬓边的白色珠花颤抖不已。 她扫视屋中情形,沉声道:“陈知州,你好大的本事,这么大的事,竟胆敢隐瞒本宫!” 她动了怒,语气森严。 陈知州立刻伏地认错。 姚蓁抿抿唇,看向陈盈。 陈盈此时安静不语,眉眼处的婉转的神态,娇柔的身形,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陈盈清澈的目光与姚蓁交错一瞬,旋即看向别处;再看向娴静温柔的陈夫人,亦是不愿与她对视。 姚蓁双手指尖扣紧衣袖边沿,纤长的睫羽,缓缓垂落。 屋舍中,沉甸甸的岑寂当头压下来。 纵然深知深明大义,可任何人碰上这种事,又怎能不怨? 恰逢此时,探兵跌跌撞撞闯进屋舍中,急声道:“报——知州大人,敌军现又攻城了!” 陈盈浑身一颤,陈夫人的哭声亦大了几分。 陈知州焦头烂额,长叹两声,安抚妻女。 姚蓁立在几步外,静静看着他们一家,鼻头酸涩。 半晌,待他们一家说完话,她轻声道:“知州大人,您送我去叛军处罢。这本就是……我该得到的。” 他们闻言,皆是一怔,看向姚蓁。 姚蓁的一身白衣,在穿堂风拂过时有些轻颤:“我走之后,还请您照顾好太子。” 陈知州红了眼,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姚蓁不忍再看眼前情形,向外走去,身形单薄如纸,与地上那探兵擦肩而过。 身后蓦地掠起一阵风,姚蓁颈肩处忽的一痛,旋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倒在那探兵怀中。 第36章 常棣(二更) 晨风猎猎。 东方一线金光乍现, 金光如波涛,漫过层叠山脉,淹没块状农田, 阴翳潮水般退去。 一道人影赶着日光,悄无声息地接近城楼。 城楼上, 苍青衣袍垂地,衣袖上的银线勾勒出的祥云纹路,在晨风吹拂下, 折射出浅淡的光晕。 泛着金光的浓长睫羽垂落,他冷黑的眼眸微动,睨向人影的方向。 来人几步跃至城墙上,抱拳跪地, 沉声道:“主公。” “嗯。”宋濯沉声道,“查到了么。” 苑清沉默一阵:“属下无能。” 宋濯平视前方, 目光冷寂:“不。宋韫有意隐瞒,你我皆无可奈何。” 父亲的名讳, 就这样从他口中平静地说出, 不带一丝感情。 苑清迟疑着道:“这样说来,秦公子所言……应当是真的了。” 宋濯未置可否, 转过身来, 俊逸轮廓,一半被日光映亮, 另一半因为阴影,有些沉郁。 半晌,他缓声道:“通县知县, 应知晓一些隐情。” 苑清会意, 吩咐人前去。 宋濯看向东方, 山岚在日光下,渐渐散去,隐约可见一座朦胧的繁华城池轮廓,那是信城。 他面色冷淡,岑黑的眼底,却是一片信心满满的势在必得。 清风鼓起他的衣袖,宋濯修长的手指拂过袖口,摸到了袖中一封信纸的轮廓,眼底泛开几道波纹。 苑清立在他身后,觑着他的脸色,以为他要吩咐什么军务,准备洗耳恭听时,却见他家公子,唇角微微弯起,缓声道:“近日,公主的词赋有所长进。” 苑清一头雾水。 宋濯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抿紧薄唇,面色微冷,转而道:“这几日消息甚少,你致信朔方,询问情况。” 苑清应声。 宋濯手指轻抚着袖中信笺,走下城墙。 近几日叛军步步败退,消停了许多,故而得以缓冲一阵。 但宋濯治下极严,因而将士们不曾有丝毫松懈,日日在校场训练,等待他前来点兵。 - 次日清晨,宋濯坐镇后方,同军中将领议事。 苑清带来探子传回的信件,说朔方一切无恙。 此前安插在城中的眼线,亦是这般回应。 宋濯指尖轻叩着眼前的地形图,半晌,低声道:“你亲自去一趟。” 他面色沉郁,苑清不敢有丝毫耽误,即刻前去。 宋濯又派人前去查看敌营,探兵前去又折返,言明对方锅灶如常,并未减少。 他薄唇微抿,继续同人议事,只是议事时,频频无端忽然哑了声,众人面面相觑,只当他是在思考,大气不敢出。 三更时,苑清仍未归来。 宋濯的屋舍中,始终亮着灯盏。 他面色沉如水,看着面前策论,手指翻过一页纸,忽然差人来,令人前去,加强对知县的审讯。 近四更。 宋濯支着下颌,有些睡意,渐渐阖上双眸。 他看见了姚蓁,香气缭绕,肩头肌肤如玉,扑入他怀中,柔顺的发丝流淌过他的手指,指尖落在暖玉上,温热的滑。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倏地睁开眼,撑着下颌的手上青筋隐隐浮现,眼底滑过一道晦暗。 他抬眼看向屋舍外,苑清面如菜色,疾步走入,跪在地上,沉声道:“主公,敌军有诈,偷袭后方。朔方现今被围城数日了!” 他战战兢兢抬头,见宋濯目若寒霜,伸手拿起一旁氅衣披在身上,疾步向外走: “即刻集合,前往朔方,寅时未到者,杀无赦!” ** 像是从一场极长的梦境中醒来。 姚蓁睁着迷蒙的双眼,盯着头顶的车顶,缓了好一阵,意识才渐渐聚拢。 身旁姚蔑讷讷道:“皇姐……” 姚蓁睨他一眼,揉了揉额角,感觉到马车正在飞速移动,半晌,清了清喉咙,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是应当在知州府么,现今怎么在马车上?” 姚蔑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其他:“皇姐,嗓音哑成这样,快点喝些水罢。” 他越是这般模样,姚蓁越是生疑,扶着车壁,走向车门处,伸手掀开车帘。 濯娇 第46节 天色沉黑,姚蓁辨认一阵,看出驾车之人穿着探兵的衣装,面色冷凝,侧脸有些眼熟。 她双手扣着车壁,忍着脖颈后剧痛,探头看了几眼,辨认出此人正是秦颂。 她蹙紧眉:“秦公子……你怎么在这?我们又要去哪里?” 秦颂下颌绷紧:“咏山知晓一处地道,浣竹在那边等候,臣这便护送公主与太子出城。” 姚蓁眉心蹙的越发紧,看向浓黑的四周,忽然忆起知州府中之事,沉声道:“知州府如今是何情形,你为何要将我带出?快停车!” 秦颂充耳不闻,扬鞭低斥,马车又快了几分,风声急急掠过。 姚蓁的鬓发被行车带起的疾风吹得乱舞。 她回眸看一眼姚蔑,再回头看向秦颂,有些愠怒,胸口堵着一口气,低声同秦颂交涉几句,见他不闻不问,竟掀起车帘,辨认着面前路况,眼瞧着要跳下车—— 秦颂猛然勒紧缰绳,一把将她扶稳,手中力气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拧断:“你疯了?!” 姚蓁拨开他的手,温声道:“我没疯,人命关天,我身为公主,怎能置身身外,隔岸观火?” 秦颂目光落在她的脖颈处:“臣能打晕公主一次,就能打晕第二次。” 姚蓁面露薄愠,道:“你只管打晕,无论多少次,我皆会回来。” 秦颂看着她漂亮的眼眸,忽然别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眉宇间有些焦急:“城池都沦陷了,还回来做什么!” 姚蓁拧眉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秦颂自暴自弃般丢开缰绳:“叛军攻城,想必此时,陈知州为保城中百姓,已经殉国了。” “咚”地一声,是姚蓁闻言,踉跄着后倒,坐回马车中。 她面色惨白,额间渗出冷汗。 姚蔑忧心忡忡上前,被她伸手抚开。 秦颂看她一眼,叹息一声,拾起缰绳,继续赶路。 颠簸的小路,颠的姚蓁几欲作呕。 她捂着胸口,面色雪白,头疼欲裂,行出一段路后,忽然再次叫停:“不对。你快将我放下,叛军届时寻不到我,必然会迁怒于城中百姓;再则我去陈府前,设法命人给宋濯送去一封书信求救,如今情势有变,恐他涉险——我得回去!” 她语速极快,秦颂听完,发泄般重重扬了几下马鞭,旋即怒道:“宋濯,又是宋濯!——公主你可知晓,陛下与皇后是如何薨逝的么?” 姚蓁摇摇头,却在他反问之时,胸腔仿佛被什么轻锤一下,重重急跳起来。 秦颂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怒道:“他早知道会有叛军围城,却故意请命调走皇城中多数禁卫,又与宋太傅里应外合,在叛军攻城时按兵不动,生生将陛下与皇后逼死!” “公主,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皇母后!” 姚蓁脑中“嗡”的一声,颤声道:“不可能……宋濯他不是这样的人,宋太傅为人清廉,更不是这样的人……” 秦颂猛然回头看她,目露哀伤,眼含薄泪:“公主,你当真了解宋濯吗,你对宋太傅又了解几分?你知道他们为了家族利益,能做出什么事么?” 姚蓁眼中,大颗大颗泪珠掉落,闻言看向他,目露茫然。 秦颂蓦地笑起来,头颅低垂,乱发遮住了脸上神色。 他缓声道:“我为流民所捕之时,多次设法向他求救,皆被他视而不见……他是如此的冷血,同他父亲如出一辙,我与他是血脉相通的兄弟,他待我尚且如此,又遑论旁人?” 姚蓁拼命摇头,清泪挂了满面。 “殿下,臣未有半句虚言。” 秦颂仰头看一眼头顶朦胧的月影,哑声道,“当年宋韫因公务南下,与我母亲两情相悦,却在听闻家族有难时,即使知晓我母亲有孕,亦毅然弃她而去,另娶旁氏女子……那女子原本有婚约,但因其母族势力对宋氏一族有益,宋韫便设法拆散有情人,强娶了她,也就是如今的宋濯之母。” “他们都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毒蛇!殿下又何必为了他们以身涉险!” 姚蓁忽然伸手捂住头。被人重击脖颈后的痛感尚未完全褪去,她头痛欲裂,几乎要痛的昏厥过去。 姚蔑本欲上前安抚皇姐,被他一吼,缩在马车一角,环膝坐着,听闻父母死因与宋氏秘闻,面露惊骇。 秦颂余光见她如此,低叹一声,劝阻道:“殿下,无论您信不信我,皆先躲进密道,将自身保全。待到来日,战事稳定之时,您亲自同宋濯对峙,可否?” 姚蓁此时,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她颤抖着身躯,失魂落魄的颔首。 她眼前来回交替着两幅场景,一会儿是宋濯拥住她,抵/.死交吻,心跳却一片平稳;一会儿又是她父皇与母后自缢而死,死前声声呼唤她的惨状。 虚虚实实,走马观花,分辨不清。 她胸口忽然剧痛不已,针扎一般,几乎令她窒息。 秦颂见她这般模样,无声叹息,加快马速,将他们二人送往密道。 直至下了马车,姚蓁依旧没缓过劲,双腿发软,落地的瞬间,险些歪倒,被秦颂扶住。 借助月光,秦颂看着她的面颊,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气,虚虚拥了公主一下,在她未反应过来时,松开手,低语几声,告诉姚蔑密道的位置。 姚蔑目露惶惶,与姚蓁互相搀扶,抬头看着他:“秦颂哥哥,你不同我们一齐去密道吗?” 姚蓁亦看向他。 秦颂摇摇头。 他跳上马车,冲他们温润一笑,仿佛又成了那个春风般的少年郎:“我回去,设法与敌军周旋。” 他会设法证明给宋氏人看,他秦颂并不比宋濯差。 第37章 箭雨(一更) 乌云蔽月, 天色渐阴。 姚蔑在山石上摸索一阵,将密道口打开,巨石缓缓挪移, 尘灰四溅,露出山体上半人高的孔洞。俯身看了看, 深处有一点灯光,应是正在等待他们的浣竹。 他转身催促正在看着身后的姚蓁:“皇姐,快走!” 秦颂驾着马车渐渐远去, 事已至此,姚蓁深知自己无能为力,贸然回去,说不定还会惹下旁的祸端。 她垂着眼眸, 敛下眼底的哀伤,弯着腰身, 同姚蔑走入密道内。 密道口处的巨石渐渐合拢,他们身侧, 再无一丝光亮。 所幸前方那点灯光正朝他们挪移过来, 姚蓁定了定心神,随着姚蔑疾步往前走去。 两方逐渐靠近, 姚蓁听见浣竹压低的嗓音:“殿下?” 灯光映亮了三人的面容, 姚蓁轻声应:“是我。” 浣竹摸索着,紧紧握住她的手, 掌灯辨认一阵前方的路,引着两人往城外走去。 密道幽长,空气中泛着一股陈朽的气息。 脚落在地面上, 是干燥坚硬的泥地, 姚蓁用手撑着墙, 感觉到四周坑洼不平的石壁,她一碰,便扑簌扑簌落下许多碎土来。 这间密道,应当是前人同西戎交战时留下的作战通道,有着许多通道,四通八达。 她们顺着砌有石阶的主道走。 越往深处行,这通道越发宽阔,四周墙壁也逐渐不再那么粗糙。 姚蓁感觉到,他们似乎正在渐渐上行。 走了一个时辰,三人小憩一阵,继续往前走。 又前行了几个时辰,密道渐渐趋于平稳。 姚蓁足底发酸发麻,渐渐有些失去知觉,每一步都有些虚浮。 然而这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逃生通道,她不敢停下。 三人绕过一个转角,姚蓁抬眼看去,只觉得四周豁然开朗,前方仿佛若有光。 又走了几步,眼前蓦地现出一方蟹青色的天空,移步换景,他们已从浓黑一片的密道中走出。 目光所及,山间云雾缭绕,东方一线既白。 站在天幕下,足底踩上才能没鞋底的茵茵绿草地时,姚蓁仍有些恍惚,胸口狂跳不已。 她们如今所在位置,似乎在一座山谷之间。 姚蔑前行几步,眺望一阵,道:“再往前行一阵,前面的村庄里,有前来接应的人。” 姚蓁回神,轻声询问:“现今要去往何处?” “往南走,”姚蔑道,“去蜀地,那里自有天堑,相对安稳,未有战火蔓延,母后母族又在那边,我们前去求助。” 姚蓁抿紧双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如若朔方当真沦陷,那她临行前派人送给宋濯的求救信件,现今看来,倒像是有意利用他,拖延时间,好护送他们顺利逃脱。 秦颂的话,真实性有待商榷。她感激他护送他们出城,但并不会因此就会全然听信他的话。 于是她道:“先向东行,同宋濯汇合。” 姚蔑猛然抬头看她:“往东?” “嗯。”姚蓁道,“城中情势有变,我军恐应接不暇。” 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稚嫩的脸庞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之色。 他沉声道:“皇姐,我们已在朔方城南几百里,现在赶回去,需翻越整座山,已然来不及了。” 姚蓁心中一紧,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心中方才那股若隐若现的怪异感来源于何处。 这四处的植被,与朔方城中相差甚远! 她一时心神大乱,心中那阵隐约的不安越发强烈。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一人搀扶着她一边胳膊,引着她前去,坐上了前往蜀地的马车。 一夜奔波,背后才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前又被秦颂重击后颈,痛感尚未完全消除。 姚蓁浑浑噩噩坐上马车,靠在车壁上,半晌,猛然惊醒一般挑起车帘,往身后看了一眼。 高耸的青山间,云雾缭绕,那座巍峨雄壮的朔方城,被山脉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见。 * 朔方城外,天际泛白。 为医治伤兵而临时驻扎的营帐中,宋濯外裳半解,随意披在身上,精瘦腰腹处的雪白绷带若隐若现。 他目若寒霜,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纸上寥寥数字,笔画有些潦草,可见写信人之匆忙。 濯娇 第47节 垂眸看了一阵,宋濯的面色越发沉冷,待医师给他换好药后,便立即站起身来,将信纸收入胸口衣襟处,旋即伸手拿起盔甲。 一旁随侍的苑清,面露忧虑,疾步上前来,拦在他身前,阻拦道:“主公,您整夜未曾合眼,又受了伤,万不可再去往应战!” 他们行路未过半,便被敌军察觉,两军在半路交战。 敌方有备而来,他们有些应接不暇,好在宋濯率厉文武,身先士卒,所向摧破。 但敌军手段阴险,他亦受了些轻伤。 正在穿戴轻铠的宋濯,闻言睨他一眼,眼中冷光乍现。 苑清被那眼神看得脊背生寒,立即噤声,退至一旁。 利刃泛着冷冷的寒光,旋即剑柄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握住。 宋濯撩开帐帘,疾步走出去,轻铠后的披风翻卷,很快便融入蓝黑色的夜色里。 浓沉黑夜中,刀剑碰撞的嗡鸣厮杀声四起,随风隐约吹入营帐中。 苑清焦急不已,亦连忙提起剑,阔步追随在他身后。 - 朔方城内,陈府中。 整整一夜,府中皆灯火通明,来往仆役,皆面色凝重。 书房里,秦颂与陈知州对面而坐,商讨作战应对计划。 他不经意抬眼,见陈知州满头大汗,一怔,旋即轻笑道:“大人莫要慌乱。” 陈知州抬袖拂拭额间汗珠,低声道:“战事迫在眉睫,臣实在焦灼不已。” 秦颂双手交叠,抬眼看向窗外蟹青色的天幕,须臾,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缓声道:“敌军攻城未半,急急退去,应是我此前放出的消息起到了作用,他们来分走了敌军兵力,我军才得以喘息。待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便乘胜追击。” 陈知州目露惶惶:“可宋相公……” 不待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秦颂便冷声打断他:“陈知州,你应当清楚,你所效忠的乃是姚氏皇族,万般应皆已皇族为先、以城中百姓为先。” 陈知州面上冷汗更多。 “——如若敌军最终取胜。”秦颂垂眸,看向眼前的地形图,“即使他们胜了,宋濯麾下军队实力不容小觑,敌军必然会元气大伤,修整一阵,无暇顾及眼前唾手可得的朔方。届时,京中援军亦已到达,敌军犹如瓮中之鳖,你我将是护国有功的大功臣。至于旁人……” “那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掷地有声,屋中沉默一阵,陈知州垂下眼眸,低声应:“秦公子所言极是。” 秦颂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轻轻拍了拍陈知州的手背:“大人,你我皆出身寒门,没有什么晋升的机遇,成败……在此一举了。” 陈茹才华横溢,可惜太过妇人之心,优柔寡断。好在他拿捏住了此人心理,逼迫他逼迫的紧了,倒也算是个有力的帮手。 - 天色大亮,云翳翻涌,却迟迟不见日光,阴郁的天幕,沉重的压在人心上。 战马嘶鸣,将士低吼,刀木仓碰撞。 宋濯坐于马上,一剑斩开一名纠缠不已的敌军,旋即抬起鹰隼一般的眼眸,眺望前方。 马蹄搅起滚滚尘土,隐约可见,几里地外的朔方城前,空无一人,巍峨古朴的城门,仍旧紧紧阖着,应当尚未失守。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继续同敌军将领缠斗。 敌军有备而来,数量远比他麾下军队数量多得多。好在敌方军队犹如一盘散沙,而他手下精兵精锐,实力持平。 围在宋濯身旁的敌军,接二连三地倒地。 他脊背挺直如松,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眺望四周,未见对方骑兵的身影,亦未见对方将领的身影,缓缓皱起眉。 沉吟一阵,他唤来副将:“吩咐下去,莫要恋战,即刻前往朔方。” 副将领命,吩咐下去。 苑清驱马行至他身侧,宋濯与他对视一眼,将身旁缠连的敌军逼退,策马奔向朔方。 马儿的卢飞奔,扬起浓重的尘土,迷乱人眼。 苑清飞快朝朔方城靠近,高举着手中令牌,高声道:“宋都御有令,开城门,迎我军入内——” 他身后,几名副将随着扬声道:“开城门——” 众人接连朝城门靠拢,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城门,城门处却毫无动静。 滚滚尘土,渐渐落定。 半晌,城墙上,缓缓浮现一个身影。 宋濯掀起眼帘,略略眯起眼眸,沉声道:“咏山。” 秦颂双手撑在粗粝的城墙上,俯视着他,温声道:“是我。”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俯视着宋濯。看着宋濯在自己面前,渺小的如一只蝼蚁,他脊背发麻,热血沸腾。 宋濯调转马头,回眸看一眼,敌军渐渐围拢上来,方才消失不见的骑兵,此时蓦然出现。 他微蹙眉头:“开城门。” 秦颂笑而不应。 宋濯清凌凌的目光,扫向一旁的陈知州,嗓音低醇,不威自怒:“陈茹,开城门。” 陈茹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当即便要命人去开城门,却被秦颂狠狠摁住。 他低声在陈茹耳畔道:“你想死吗,若是城门大开,届时敌军铁骑入内,这满城百姓,你一个也保不了!” 陈茹浑身发颤,双手渐渐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宋濯再次沉声命令之时,他别开了眼。 苑清已意识到什么,双眸睁大,策马后退几步,扬声道:“陈知州,你莫不是疯了?!眼前至少半数人,是你朔方城中出来的,你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 陈茹抖若筛糠,秦颂使了个眼神,一旁立即有人上前,将他带下城楼。 秦颂垂眸与宋濯对视,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他盯着宋濯的眼眸,温声道:“公主离开前有口谕,无论何种情况,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抱歉了……” 他唇边笑容放大:“——我的弟弟。” 苑清当即欲反唇相讥,旋即意识到他话中内容,面色一僵,难以置信道:“公主……离开了?” 他蓦地看向宋濯,后者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是的。”秦颂道,“毫发无损,安然离开。” 城门前倏地卷过一阵风,将地上的一层薄尘扬起,迷乱人眼。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眼眸微微动了动,旋即看向城门上的秦颂,缓声道:“她离开前,可曾说过什么。” 秦颂怔了怔,看向逐渐靠近的、张弓拉箭的敌军,又看向他:“殿下说,要守护好城中百姓。” 这话,分别时姚蓁的确说过,他不曾作假。 宋濯薄唇紧抿,面沉如水,浓长睫羽飞速的颤动两下。 敌军已渐渐逼近成一个包围圈,张弓如满月。 秦颂在城楼上,微眯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尘土,看着宋濯的反应。 他已将局设到这里,未曾将话说满,但想必以宋濯的智谋,足以想清楚他有心设置的其中关节。 一想到这儿,他便头皮战栗着发麻,胸腔中的一颗心脏,亦是跳动的十分快。 苑清扯着缰绳,眼底惶惶,看向面沉如水的宋濯。 宋濯眼眸缓缓眨动一阵,蓦地调转马头,单手执着染血的剑,双腿夹紧马腹,如同一道箭矢一般冲向敌军。 于是城门前的士兵,在漫天箭雨落下来之前,听见他一声短促有力的低斥:“杀。” 他们怔忪一瞬,旋即异口同声道:“杀——杀——!!!” 声浪霎时冲出极远,响彻天地间,将敌军震慑住。 箭雨还是落下来了,如同京城中,惊雷过后的急雨。 箭矢与兵器相继,刀光剑影,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苑清疾驰着朝宋濯靠近,瞧见他挽了一个剑花,将身周的箭矢逼退。 流矢划过宋濯的鬓边,一缕散发落在他颊侧,旋即被他抬剑削去,飘飘然落在地上。 苑清击落朝自已飞来的一缕箭矢,再看向宋濯时,却见他面色沉郁,眼底隐约闪着阴森的血光。 他眉骨上溅着一道血,顺着眉尾,缓缓流入眼角,他缓缓眨动眼眸,眼睫染血。 苑清应对着箭雨,渐渐手心有些发麻。 他本欲同宋濯说些什么,诸如,其中必然有隐情,公主不可能利用他们引开敌军、分散火力。 可城门的确未曾对他们开放。 苑清的手是酸的,眼眶亦渐渐发酸。 “苑清。”在身旁人三三两两倒下、敌军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之时,苑清听见他不带一丝感情的低语。 宋濯的肩头深深插入一根羽箭,然而他的唇边却挂着一抹违和至极的笑容。 “垚朝……当真是有个一心为民的好公主。” 第38章 重逢(二更) 暮春时节, 蜀中阴雨连绵。 细密的雨帘,宛如薄如蝉翼的绸纱,被风吹拂着飘摇, 整夜不休。淅淅沥沥的雨丝,顺着瓦缝滑落, 丁啷、丁啷,砸落空阶上,直至天明。屋舍里外, 尽是混着青草味儿的潮湿气。 风雨飘摇中,细篾竹帘晃动不已,屋舍前栽种一棵桃树,帘下穗子翻卷时, 桃花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宣纸之上, 幽香混着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一只白皙的手, 提着沾水毛笔, 轻轻一旋,将花瓣蘸起。细腻的花瓣落入掌心, 一时竟分不清人与花孰娇。 姚蓁搁下笔, 垂眸看着手心中花瓣,半晌, 将花瓣夹入书册中。 自他们离开朔方,已经过了半月余,现今才赶到蜀地边界。 濯娇 第48节 他们从朔方城中出逃后不久, 皇城中的暗卫便追赶上来, 暗中保护, 一路追随。 如若不是暗卫,姚蓁几人恐怕现今还在路上,无法顺遂地赶到蜀地。 凭依着天堑,战火未曾波及蜀地,沿途所见,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 但亦是因为天堑,蜀地的消息略为闭塞,不能及时得知战事。 因而姚蓁虽忧心忡忡,但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既已到达蜀地,本应即刻前去同亲人汇合。但姚蓁外祖一家乃是济州人士,后自请来蜀地戍边,姚蓁并未同外祖见几次过面,亦不知他们如今居所。 故而,他们在边陲租了一间小院,边打探骊氏一族现今居所,边留心着朝中战事。 出神一阵,姚蓁意识回笼,又提起笔来,欲写些什么。 笔尖触及纸张,墨迹晕开,雨丝溜进窗内,将纸张浸湿的褶皱。 她才写了两道笔画,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抿抿唇,横笔将纸上的“宀”样字迹涂去,怔忪一阵,缓缓吐出一口气。 雨声落在耳中,莫名有些聒噪。 她抬手阖上支摘窗,雨帘被搅动一瞬,旋即迷蒙成一曲渺远的琴曲,朦胧而看不分明。 檐下的竹帘,在她阖上窗时,却蓦地晃动起来,发出一阵响动。 姚蓁偏头去看,姚蔑合上伞,几步跳上台阶,风风火火走进来,面带笑容:“阿姐!” 她弯唇,浅浅一笑:“怎么了?” “适才暗卫得到消息。”姚蔑大刀金马地落座在桌案前,“朝中驻军会师,我军大捷,叛军节节败退!” 姚蓁闻言,心房霎时急跳,眼神都光亮了不少,克制地抿了抿唇角:“当真?” “千真万确!” 姚蓁清丽的眉宇舒展开,微笑道:“太好了。” 姊弟二人相视而笑,姚蔑又道:“暗卫已前去打探外祖居所,想必不用多久便可有结果,皇姐且宽心。” 姚蓁颔首,定了定心绪,缓声问:“可曾有……朔方那边的消息?” 姚蔑回想一阵,摇摇头:“只知朔方仍是我朝领地,未曾被侵犯,余下皆不知。” 姚蓁轻声应下,待要问及宋濯,院外小巷中,忽而略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租赁的院子偏僻,小巷亦是逼仄不已,鲜少有马匹从这边驰过,这阵马蹄声密而急,按理说,更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姚蓁蹙眉,站起身,挑开支摘窗向外看去,风将她素色的裙带掀的乱舞。 她神色凝重,姚蔑瞧着,亦是屏息凝神,脑中急转。 不及姚蓁理出什么念头,他眼中倏地闪过一阵光,面露喜色,张望一阵,压低声音道:“阿姐,既然我方大捷,会不会是秦颂哥哥赶来,追上我们了?他之前说,待城中战事稳定,便前来寻我们。” 姚蓁闻言回首,思忖一阵,缓缓摇头:“不可妄下定论。” ——万一是前来捉拿他们的叛军呢? 她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子旁,向外张望。 通往小巷的院门,开在同屋舍齐平的墙侧面,从姚蓁的角度,看不清外面情况。 她侧耳听着动静。 天幕仍旧阴沉着,雨势渐急,雨声哗哗落着,天地间寂寥地仿佛唯有这一间屋舍,孤独地矗立在雨帘之中。 雨丝微凉,顺着窗棂,有几滴溅到姚蓁衤果露的脖颈上。 她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颈,旋即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在经过这间小院时,骤然没了声息。 姚蓁眨眨眼睫,心脏狂跳不已,双眸紧盯着窗外,对身后的姚蔑道:“蔑儿,你且去躲好。” 姚蔑轻声应下。他尚未动身。 轻缓沉稳的脚步声,却在廊庑间响起。 檐下竹帘,被人修长的手指撩开,碰撞在一处,发出窸窣的动静。 姚蔑忽然低呼一声:“皇姐……有人来了。” 他声音响在她身后,姚蓁背对着他,听出他语气中并无害怕之意,仅是带着点讶然,像是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本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熟人。 她便放下心来,抬手关掉支摘窗,随口问道:“是谁,是秦颂吗?” 她说完这句,旋即感觉到周身气氛有些不对,像是身着单衣,却闯入了雪夜。 她僵了一僵,转过身去。 目光略过屋中,看向门前。廊庑外,一片潮湿雨意,雨珠溅地,氤氲薄雾腾起,攀爬着浸湿月魄色的衣摆。 视线顺着银线绣出的精致纹路,缓缓向上,姚蓁看见那人玉立如鹤,挺直如松。 再往上。 竹帘被一只修长的、冷玉般的手挑着,细篾间朦胧的空隙,隐约露出一双岑黑眼眸,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 姚蓁心中一颤,红唇翕张,欲说些什么。 来人已挑起竹帘,缓步走入屋舍内,衣摆上带着的冷冽气息,春水般翻涌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人五感之中,犹带有潮湿气息。 姚蔑讷讷道:“宋濯哥哥……” 宋濯充耳不闻,浓黑眼睫在眼尾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琉璃般的眼眸盯着姚蓁。 他右眼的眉骨之上,有一道斜飞向上的、浅浅的疤痕,像是被流矢划出来的。 隔着许多时日,两人再次对视。 可姚蓁打量着他,却心底发慌,总觉得现今的他,哪里有些不对。 这种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两人未曾相熟之前,他流露给人的感觉。 姚蓁眼睫轻颤,心跳砰砰,隐约不安。 蓦地,宋濯低笑一声,说出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寒:“你就这么心心念念他?” 他的眼底,一丝笑意也无。 * 直至宋濯掀开衣袍,落座在她面前,姚蓁的脑中仍旧是有些懵然的。 他进屋后不久,屋舍外忽然一阵喧哗,旋即一群医师接二连三涌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将两人分开,簇拥着他,来来往往,低声商讨着什么。 他们的猝然到来,搅乱了两人之间隐约的怪异气场,姚蓁得以抽身而出,松了口气。 宋濯手肘撑在桌面上,月魄色衣袖滑落,他冷白手指托着额角,浓长眼睫恹恹垂落,遮住眼眸中冰冷情绪。 方才他说出那一句话后,医师便涌进来,将他团团围住,姚蓁急急侧身避让,无暇思及他话中深意。 现今她站在角落里,回想方才,总觉得他话中隐含嘲讽。 绸纱般的雨帘仿佛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看向他时,有一道雾气横亘在他们之间。 医师们的商讨声传入耳中,姚蓁怔了怔,看向他苍白唇角,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原是受伤了。 她心中一紧。 宋濯指尖在桌面上轻叩几下,医师们的商讨声渐止,皆看向他。 他言简意赅:“上药。” 其中一个医师连忙从袖中掏出一瓶药,双手捧着,上前递给宋濯。 宋濯偏头解衣,姚蓁一怔,旋即错开视线,欲出去避让。 宋濯一直低垂着的眼帘,此时却蓦地掀开。 他抬袖斥退身旁围着的医师,眼眸鹰隼般紧盯着她,唤她:“站住。” 姚蓁停步。 医师们潮水般退出去,角落里的姚蔑踟蹰一阵,亦头也不回地随他们走出去。 宋濯低声道:“过来。” 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姚蓁有些发憷,不愿过去,但目光落在他发白的唇上,她抿抿唇,还是小步挪过去。 宋濯目光落在药瓶上,示意她拿起来,旋即他手落在腰间蹀躞带上,“咔哒”一声,卡扣松开,他将外袍褪下,随意搭在身上,露出一边臂膀。 卡扣响动的一瞬,姚蓁便慌乱的眨动眼眸,将视线别开,低垂着头,余光却扫到一片雪白。 她一怔,抬眼看去,宋濯精瘦的臂膀上缠绕着层叠的绷带,雪白布料下,隐约泛着殷红血迹。 他修长手指翻飞,将绷带结解开,绷带一圈圈散落,露出狰狞纵横的伤口,边缘泛着红。 姚蓁心中一惊,轻声问:“这是……怎么弄的?” 宋濯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又看向她,喉间突起微微滚动。 姚蓁与他清冷目光对视,喉间发紧,目光垂落,顺着他的脖颈,落在他形状好看的锁骨之上,看见他锁骨处的冷白肌肤上,一点红痣若隐若现,有些扎眼。 宋濯沉声道:“我的伤势怎么来的,你当真不知道?” 姚蓁摇摇头:“不知道。” 一时屋中一片岑寂。 顿了顿,她挪开视线,定了定心神,将心中疑云缓声说出:“秦颂说,你……” 不待她说出完整的话,宋濯便骤然发难,掐住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 他从未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待她,狠戾地几乎要将她的腰掐断,姚蓁吃痛,眼中霎时泛出泪光,双手撑在他的肩上,惶惶看他。 药瓶从她手中滑落,撞在地上,丁啷一声脆响。 宋濯低嗤一声,寒声道:“姚蓁,你伙同你那情郎,险些将我害死。” 第39章 锁链(一更) 姚蓁头脑发蒙:“情郎?你在说谁?” 因为他骤然的发难, 她踉跄着跌入他双膝之间,身形有些不稳。 濯娇 第49节 宋濯神色恹恹,未曾看她一眼, 只是在摁着她靠近自己之时,双膝分开, 让纤弱的她,更好的进入他领地里,危险气息隐约浮现。 偏生她神色懵懂, 毫无知觉。 他的衣摆顺着精瘦笔直的腿滑落,银线纹路若隐若现,泛着冰冷的光。 姚蓁的裙绦,晃悠悠地, 一角搭在他右腿的衣料之上。 她的双手虚虚在他肩上撑了一下,旋即惦念到他身上有伤, 无措地将手收回,反手握住他摁在自己腰间的那条小臂, 触到满手冰凉的刺绣。 宋濯另一手仍旧撑着额角, 指尖叩动着鬓发。 闻言,他低哼一声, 掀起浓长睫羽, 目光一寸寸滑至她的眼眸之上,望进她清澈的眼眸底, 喉结动了动。 正当姚蓁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却忽然松开手,冰凉的衣袖, 一点点从她手心抽离。 “上药罢。” 他阖上双眸, 不再多说什么。 顾及他身上伤口, 姚蓁咽下满腹疑惑,俯身捡起地上的药瓶,打开瓶塞,目光落在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上,瞳仁微缩,强忍着不挪开视线。 许是因为驾马的颠簸,他的伤口有些血肉模糊,姚蓁辨认一阵,双手微微发抖。 她举起手中药,辨认出这是她受伤时,他给她用的那种极痛的伤药,抿抿唇。 眼前狰狞的伤痕,犹如一块美玉上横生的裂纹,姚蓁看得揪心,踯躅一阵,倾身朝他靠近,柔声道:“忍着一些。” 宋濯面色淡然,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屏气凝神,拢着袖口,将伤药倾倒在伤口之上,白色的粉末飘洒在他的伤口上,与渗出的血迹混在一处。 宋濯没有反应,姚蓁却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她的气息拂在耳边,宋濯叩动着的手指停顿一瞬,手背上青筋隐约浮现。 药粉渐渐融入伤痕中,姚蓁抬眼看他,见他面色平静,才又抬手,在另一处伤口上洒下药粉。 瓶口对准他肩上那道箭伤时,姚蓁的双手有些发颤。 ——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那道伤口太深,她心中有些发堵,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那伤口必然疼的令人窒息。 她迟迟没有动作,宋濯阖紧的双眸,睁开一道小缝,睨向她,眼尾挑起一点弧度。 姚蓁垂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仅能看见她紧抿着的唇角。 “怎么伤成这般模样……”他听见她轻声道,尾音有些颤。 宋濯拢了拢搭在身上的外袍,眉宇间隐隐有不耐之色:“你那情郎害的。——怕了?药给我。” 姚蓁紧攥着药,不给他,眼睫一下又一下地颤。 宋濯眉心微蹙,冷冷看向她,却见她缓缓转向他,眼眶泛着红,鼻头也泛着薄红。 他微微一滞,看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红唇发颤,翕张一阵,轻声道:“我没有什么情郎。” 宋濯薄唇紧抿,言简意赅:“秦郎。” 姚蓁飞速看一眼他肩上的血洞,又看向他冷肃的脸,嘴角向下撇了撇,眼尾划过一行清泪。 她哽咽着,有些语无论次:“秦颂所言,我并未全然听信,他并不是我的情郎,我更不会……我怎会害你……” 她满脸委屈,哭的可怜,许是觉得丢人,抬眼拂拭掉眼角的泪痕,然而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宋濯冷眼瞧着,下颌紧绷。 她抽噎一阵,见他不闻不问,只是用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盯着她,便渐渐止住哭声,红着眼尾,继续给他上药。 血洞伤的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姚蓁手止不住地颤,药粉也随着抖动着洒偏。 她努力镇定着,好半晌,才将药粉洒到伤口上。待药粉均匀的覆盖上伤口,她放下手,抬眼看他,轻声问:“……疼不疼啊?” 说完这句,她眼睫急促的颤抖几下,又要哭。 宋濯盯她一阵,半晌,眼珠微动,低声道:“嗯。” 不待姚蓁想明白,他的“嗯”是疼还是不疼,他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腕骨,将她扯向自己。 姚蓁低呼一声,下一瞬,已经侧坐在他的腿上,裙裾洋洋洒洒,覆盖住他的衣袍。 慌乱间,她揪住他胸口的衣襟。 宋濯拢了拢外袍,手极其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动两下,低声问:“秦颂说什么了?” 他抚地她脊背发痒,姚蓁向前动了动身躯,绣鞋尖划过地面,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叛军围城?” 宋濯闻言,浓长睫羽垂下,很快便想通其中关节。 他坦然地低声道:“是。” 姚蓁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颤声道:“那你还调走皇城中半数禁卫,岂非、岂非故意看着我父皇母后赴死……” 她说到这,眼眶再次泛红,手心用力将他衣襟揉出褶皱,旋即要从他身上下来。 然而宋濯紧紧钳住她的腰身,手臂宛如铁铸,丝毫不给她动弹的余地。 姚蓁又恼又急,挣动两下,旋即余光看见他微蹙的眉,念起他身上有伤,挣动的幅度逐渐变小,没了动作,兀自落着泪。 宋濯忽而低叹一声。抬手拂拭她眼尾的泪:“调走禁军,非我本意,乃是陛下授意。” 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抚摸他胸膛:“玉玺在我这里。” 姚蓁触摸到方形玉玺,泪眼朦胧的眼眸,蓦地睁大,抬眼看他。 宋濯沉声道:“不然你以为,为何四王盘踞望京许久,却迟迟未有人称帝,还要追杀你们姐弟?” 姚蓁并非愚钝之人,也曾耳濡目染,听得许多政务,稍微一想,便想通一些事情。 她蹙眉,眼波流转,看向他外袍下隐约露出的伤口:“你的伤……” 话一出口,她便想通了,宋濯说是因为秦颂,那必然是因为秦颂了。 如若如此,那这伤应当是因她而起,同她亦脱不了干系。 于是她改口,柔声道:“秦颂……做什么了?” 宋濯的面色,在她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变得极冷,眼底寒光乍现,周身凛冽的气息翻涌,冷厉得几乎能削掉人一层皮来,姚蓁下意识地瑟缩。 须臾,他才敛去眼中情绪,缓声道:“邀功心切,枉顾人命。” 姚蓁看着他的神色,似懂非懂,大抵明白秦颂应当做了一些极其严重的事。 不过宋濯未提及,她思量一阵,并未主动询问,只是抬起手,轻抚他左肩上的伤口边沿,默不作声地将他的绷带缠好,打上一个结,眼中流露出痛心之色。 宋濯的浓长睫羽,轻颤两下,忽然抬手,挑起她的下颌。 他抬袖时,似乎碰到了什么银器,器物叮叮啷啷碰撞,发出一连串的闷响,像是在袖中藏了些什么。不及她细细分辨,便倏地归于阒寂。 姚蓁被迫微微仰起脸,与他对视,隐约明白他要做些什么,心房倏地急跳起来,脸上有些发热,睫羽亦是眨动不已。 宋濯紧盯着她的眼眸,半晌,俊容缓缓朝她靠近。 姚蓁脸上愈发热。 他呼吸落在她耳畔,缓声道:“公主,你不会为了旁人而害濯的,对罢?” 姚蓁被他问的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柔声道:“不会。” “你,亦不会欺骗濯,对罢?” 他抚摸着姚蓁的唇珠,眼眸紧紧盯着她,隐约闪光,像是极其期待她的回复。 姚蓁呼吸有些不稳,强作镇静道:“不会。” 宋濯低笑一声,眼眸中闪着光,手掌覆在她的后颈上,手指扣着她纤细的脖颈。 ——这样细的脖颈。 她如若胆敢骗他,只要她敢骗她。 那么,他无需废用多大力气,便能让她在极短的瞬间去赴死。 他修长的五指虚虚合拢,又极快地松开,转而换成亲昵的抚动,鼻尖抵住她的肌肤,他吻住她的耳垂,呼吸滚烫,眼底却一片清明。 姚蓁双手抵在他胸口前,颤声道:“你且放开我——伤口不痛了么?” 宋濯的唇绕过她的耳后、下颌,落在她的红唇上。 他撤离一瞬,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嗓音低哑:“痛。” 姚蓁抿抿唇:“痛你还……” 宋濯扣紧她的腰身,让她更贴近他一些,低声道: “与你交吻,便不痛了。” 姚蓁蓦地忆起,他为她上药的那晚,鼻息立即乱了套,被他扣住的腰身,隐约发软。 宋濯倾身过来,吻住她,微凉的发丝穿过她指缝。 他吻的凶狠,冷冽的气息渡过来,姚蓁有些喘不上气,几乎濒临窒息时,她撑在他身前的双手,将他的衣襟揉的满是褶皱。 然而顾及到他身上的伤——她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只好乖顺地任他索吻。 残留的神识,却在他吻着她时,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冰冷如吐着信子的蛇,从她颈后一闪而过,姚蓁来不及捕捉。 雨势渐渐停了,阴沉的天幕上裂开一道缝隙,璀璨日光乍现,透过雕花门扇,斜斜照入屋舍内。 明亮日光涨潮般蔓延着,恰好有一线落在姚蓁背后、宋濯按着她的那只手上,宛如一道金色锁链,将她完完全全缚住。 第40章 归途 朔方一战, 以一敌十,险而取胜。 所幸宋濯留有后手,提前调来上郡驻军, 雷厉风行将朔方一带叛军剿灭。一经平叛,他即刻革了陈茹的职, 将秦颂送入狱中,旋即罔顾身上伤,几乎马不停蹄前来蜀地寻姚蓁。 他驾马疾驰, 日夜兼程,除却路过一间银铺时,滞留一日,一路几乎毫无停歇。苑清观他神色, 不敢有半分阻拦。 如今既已寻到姚蓁,苑清便壮着胆子, 请求他停歇几日,养一养身上伤。 彼时姚蓁才给宋濯换完药, 知晓他伤势严重, 闻言踯躅一阵,亦温声劝他。 濯娇 第50节 ——她亦存有私心。如若宋濯启程, 必然回带他们一同回京。她暗暗查探, 尚未寻到外祖一家居所,亦想多停留一阵, 再好好打探一番。 宋濯轻一颔首,勉强算作同意。 如此,又过了三日。 暗卫打探到疑似骊氏一族的居所, 但这几日姚蓁被宋濯缠的紧, 几乎寸步不离, 她抽不出身来,只好致书信一封,让暗卫捎去,借以试探。 骊氏一族,乃是同太/.祖皇帝共同打江山的功臣,只是不知为何,打从骊皇后入宫后,行事低调许多;全族自请前去戍边后,更是难觅行踪。 若非朝中局势动荡不已,姚蓁也险些忘却他们的存在。此时铤而走险,前去寻他们,也实属因为皇室如今势微,迫不得已。 只是,她尚未收到暗卫传来的回信,回京便被提上日程。 得知这个消息时,姚蓁正立在她的床榻旁,被宋濯搂着腰索吻。 她气息不匀,待他松开唇后,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伤好了么,便要启程?” 宋濯坐在床沿旁,轻抚着她脸颊,闻言道:“并无大碍。”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他忽然垂眸看向她水润的红唇,眼尾挑起一个缱绻的弧度,指腹按上去,嗓音低哑:“再则,尚有公主之吻为濯疏解痛感。” 朦胧烛火下,他冷玉般的眼眸中似乎晕开一层温柔的光影,姚蓁蜷缩着手指,半晌,眼睫轻颤两下,柔声道:“我有些困,要歇息了。” 宋濯低声道:“好。” 他撩开衣袍,往一旁侧了侧,让出一人宽的通道,容她上榻。 姚蓁反应一阵,迟钝的领悟了他的意思。 她心跳漏了一拍,指甲陷入衣袖里:“不行,宋濯,你不能与我共寝。” 宋濯不置可否,岑黑目光,掠过她紧扣着袖口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姚蓁在慌乱的眨动眼眸,脸色微白,又重复一遍:“……不行。” 这几日,他虽缠她缠的紧,但总归仅限于白日,他亦只是随时将她纳入视线范围内,除却偶尔的索吻外,并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他白日几乎时刻同她在一处,夜间宿于她屋舍的外间,再处理白日堆积的政务。 想到这儿,她抿抿唇,开口问:“政务,都处理完了?” 宋濯抚平衣襟上被她揉出的纹路,淡然道:“嗯。” 姚蓁一时哑然,不知说什么好。 宋濯抬起一只手,手肘撑在床架上,五指托着脸侧,眼帘垂下。 他似乎是在等她入寝,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动作,他掀起眼帘,斜眸睨向她:“不是说困了?” 姚蓁的确困了。 她踯躅一阵,小步挪向前,褪去绣鞋,跪坐着躺入床榻里侧,眼眸中水波潋滟一阵,警惕地望他一眼又一眼,扯过被褥,背对着他,和衣而眠。 头颅沾上枕头,困意更甚。 可身后有一尊玉雕似的宋濯,长身落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儿覆盖住,她怎样也睡不着。 姚蓁侧卧着,双手紧紧揪着被褥边沿,眼眸看向墙面上他颀长的影子,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渐渐的,她眼皮沉的几乎睁不开。 蓦地,宋濯忽然出声:“怎么还不睡?” 姚蓁连忙阖紧眼眸,心跳如擂鼓。 心跳声太大,姚蓁疑心他会听见,连忙伸手按住胸口。 屋舍中一片寂静,没有再听见宋濯发出的动静。 姚蓁思量一阵,悄悄将眼眸睁开一道缝。 朦胧的烛火下,她余光瞧见宋濯缓缓站起身来,旋即退下身上外袍。 她心一惊,双肘用力,撑起身子,回过头来,眼眸中惊疑不定,看着他的动作。 宋濯将外袍平整叠好,放在一旁。 床榻微微塌陷一些,是他侧身躺进来了。 这床榻有些窄小,他一躺上去,两人立刻紧密相挨着。 姚蓁有些慌乱地望里间撤,手指摸到他冰冷的发丝。 宋濯侧身躺到榻上——或者说,躺在被褥之上,便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层单薄的被,姚蓁稍微定了定心。 “睡吧,蓁蓁。”他单手支着额角,墨发没有了玉簪的束缚,流淌着蔓延,有几缕飘拂在姚蓁的被褥之上。他唤她的小名,嗓音低醇,隐约带着一点疲惫,尾音却无端有些勾人,“这几日,我几乎未曾合过眼。让我躺一会儿。” 他说完,便阖上眼眸。 姚蓁微微一滞,耳根有些发烫。——从未有人这般称呼她。 她观察他一阵,听闻他方才一番话,有些动容;又见他的确不似要做些什么,便也安心地躺下,很快便入眠。 迷迷蒙蒙间,她感觉到,手臂似乎被人从被褥中捞出,旋即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环绕在她的腕骨之上,带起叮儿啷当的响动。 她被人紧紧从身后拥着,几乎窒息,冰冷的发梢扫过眼睫、发梢,流淌着缠绕住她的脖颈。 她隐约感觉到手上缠着的是链条,残留的意识,令她想要抬眼看;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的睡意格外深,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双眼,渐渐失去意识。 -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前往望京的马车上了。 她躺在榻上,恍惚地望着头顶车壁。马车行驶时,窗帘轻晃,窗缝隐约露出的璀璨日光落在她眼眸上,她眯了眯眼,意识回笼,旋即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一片雪白光洁,未曾有什么冰冷的链条,连佩戴过的一丝痕迹也无。 犹疑一阵,她抚摸着手腕,翻来覆去看一阵,见的确无异样,便以为是自己近日颠沛流离,故而做了噩梦。 她缓了一阵,压下心中疑虑,撑起身子坐起来,恰巧与自她醒来,便一直看着她的宋濯对上视线,鼻息一窒。 日光漏在宋濯浓长的睫羽上,宛如洒落一层金粉。 他满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与她对视一阵,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继续看面前堆满的军务奏折。 姚蓁欲俯身穿上绣鞋,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一角裙裾被宋濯压在手肘下。 她觑着他的脸色,抿抿唇,握住裙摆,轻轻拽动几下,见他俊容冷肃,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便稍稍加了些力气。 裙裾被他紧紧压着,纹丝不动。 她的动作,终究还是惊动了宋濯。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手上,半晌,气氛凝滞半晌,衣袖微动,姚蓁的裙裾,终于得以脱出,她才得以活动。 穿好绣鞋后,她静坐一会儿,挑起窗帘。 眼前青山倏而驰过,他们此行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速度亦快了不少。 姚蓁放下窗帘。 余光看见,宋濯的目光,隔一阵,便会从书册中抬起来,落在她身上。 她抿抿唇,垂下头。 不知为何,自重逢以来,他的眼底总是充斥着占有欲。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总有一种自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猎物的错觉,心底隐约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睫羽轻轻颤抖一阵,心道,许是经历过朔方城一事,宋濯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才待她寸步不离的罢。 -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北疾驰,数十日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京畿。 宋濯收到的各类信件,也随着他们距离望京的缩短,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过多的政务,一行人暂且中断了赶路,在京畿处租住了一间院子,短暂停留。 宋濯近几日十分忙,成摞的政务,等待他处理。白日时,姚蓁会帮着他处理一些;待到夜间,他独自燃灯续昼,姚蓁独自入眠。 说来也怪,他不同她共寝后,姚蓁反而睡得没有往先那般踏实,夜里睡着睡着,总觉得黑黢黢的夜里,有人正在盯着她看,旋即骤然惊醒。 这夜,姚蓁亦是心悸不已,旋即额前满是冷汗地醒来。 透过飘荡的床幔,定睛看去时,令她恐惧的来源处,却空无一物,一片幽黑。 外间宋濯点着的烛光,绕过门上悬着的锦帘,渗入内间,朦朦胧胧。 姚蓁看着那暖色的光晕,微微定了定心神。 她悄声穿好绣鞋,知晓宋濯仍在理事,便小心翼翼地迈步,从另一侧偏门,走出屋舍。 屋舍外,星河明朗,清风拂面。 姚蓁从廊庑中走出,四下寻觅一阵,寻到水井,便打了一些水,用帕子浸湿,拂拭着汗湿的额间。 她仰头擦拭着下颌,冷不丁的,余光瞧见一道浓黑的影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足边,霎时浑身一僵,心悸不已,惊骇地险些将帕子丢出去。 她斜眸盯着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阴翳一角,攀附在她的绣鞋之上,牢牢缚住她的双足。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缓转过身。 入目所见,廊庑下,隐约透入几丝灯光,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玉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风吹过时,他的广袖粼粼泛着波纹,衣摆上银线勾勒处的纹路隐约显现。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柔声嗔道:“你吓到我啦。” 宋濯没有回应。 院中渐渐起了夜风,虽说已是初夏,但吹拂在人身上,仍旧有些丝丝的凉意。 姚蓁缩了缩脖颈,迈着小步朝他走去。 夜风吹动着天幕上的阴云,渐渐遮蔽朗朗星光,月色晦暗朦胧,宋濯衣摆上的银纹渐渐湮没在浓重的黑暗中。 在距离他十几步时,姚蓁耳边蓦地拂过一阵呼啸的风,然而除了风声外,她隐约听见一声极轻地、丁啷的响动。 这声音……有些熟悉。 姚蓁察觉到不对,猛然收住脚步,迟疑地看向他垂落的衣袖。 濯娇 第51节 宋濯缓缓掀起眼帘,衣袖微动。 他抬步迈向她。 丁啷,哗啦。 一条泛着寒光的银色细链,从他的袖中垂落,曳在他的鞋履旁。 宋濯一双昳丽的眼眸,此时满是阴郁,隐约泛着不似常人的光晕。 他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细链,低低地缓声道:“公主,你方才,要去哪儿?” 第41章 手链(一更) 宋濯缓步朝她迈进, 银质锁链打在他勾绣着银线的鸦青鞋履旁,发出几声沉闷的“嘭嘭”声。 他好似对此无知无觉,随着步伐迈开, 挺隽的鼻尖,自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月色与灯笼光交织, 将他镀上一层银光,旋即显露出修长漆黑的眉、寒星一般的眼眸,继而是整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 他面沉如水, 在锁链又撞了几下他的鞋履后,后知后觉一般,停下脚步,冷白手指微微勾挑, 拽着锁链,将它收入袖中。 他睨着姚蓁脸色, 须臾,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一下:“为何不言语?” 冷风拂过脊背, 姚蓁浑身战栗, 慌乱目光落在他被广袖遮住的那只握有锁链的手上,心跳动的极快, 隐约有些抽痛。 她喉间发紧, 看着他广袖中漏出的一节冷白手指,隐隐有一种直觉。 ——这链子, 是为她准备的,是用来桎梏她的。 脑中走马观花,掠过近日的画面, 她睫羽颤抖着, 先前心底那种隐约的不适, 被眼前极其骇人的画面一冲击,此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她毛骨悚然,脊背霎时冒出冷汗。 宋濯近日对她,分明不是保护,而是毫不掩饰的、强势的占有! 她好似他的所有物,寸步不能离开他的视野内,囚困在他的身侧,任他把玩。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作镇定道:“方才有些梦魇,便……起来打了一些水。” 檐下的灯笼,被风抚动的乱舞,落在宋濯身上的光,明明灭灭,他鸦羽般的发亦风吹拂着,发梢漾开一道道涟漪。 他望进她眼底,目光沉沉,盯了一阵,墨色的长眉下,一片阴影。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姚蓁浑身紧绷,心房一抽一抽地疼痛,几乎要站不住。 须臾,宋濯缓声道:“原来如此。濯还以为……” 他尾音拉长,姚蓁额角“突突”急跳,耳中一阵嗡鸣。 旋即她听见他低声道:“还以为你要,不辞而别。” 说到不辞而别时,他咬字有些缓慢,姚蓁浑身一抖,指甲深深嵌入袖口中。 她分明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稍微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阵,便被他曲解成她要离开,用这样隐含威胁的语气对待。 姚蓁隐约觉得,有一些什么事,超出了她现今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心底生寒,强颜欢笑道:“不会。” 宋濯偏偏头,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缓声道:“不会,便好。” 倏而一阵急风打飐儿掠过,檐下的灯笼撞在一处,发出几道闷响,旋即昏黄的灯光灭去,宋濯的身影彻底湮没在浓重黑暗中。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栗一下,颤声道:“风有些大,我们回屋舍中,好吗?” 朦胧的视线中,宋濯似乎轻颔了下首,旋即姚蓁感觉到,履底踏过草地,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黑夜被轻微的一阵气流波动。 宋濯走到她身后,精瘦的小臂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 吹向姚蓁的夜风,被他颀长身形完全遮住。 宋濯虚虚拥着她,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脸侧,温声在她耳畔道:“走罢。” 气息拂过鬓边,姚蓁身躯轻颤,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随即便被他推着腰,绕过灯光明亮的外间,走进昏暗内间。 落在腰肢上的那只手—— 是他拿有银链的那只手。 他箍她箍地紧,春衫轻薄,姚蓁清晰地感知到链子硌在自己腰后。 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侵染着她的五感。 她屏着鼻息,僵着身子,浑浑噩噩,坐到床榻上。 宋濯立在她面前,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吻了吻她的眼眸。 他仿佛对她的颤抖毫无知觉一般,抚着她的发,温声道:“睡罢。” 姚蓁僵硬地般退去鞋袜,平躺在床榻上,帐幔飘摇着垂下,将她围在床榻里。 过了一阵儿,脚步声渐渐远离,周身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姚蓁的眼神,这才活泛一些,有些发麻的手指,缓缓扯过被褥,盖在身上。 她轻轻侧翻身子,床榻发出一点细微的窸窣响动。 目光不经意扫过眼前的地面,她倏地瞳仁一缩,浑身一僵,血液逆流。 外间的光晕,映出屏风旁一道颀长的黑影。黑影拉长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她头皮发麻,目光隔着帷帐,隐约窥见一角月魄色的衣摆,银线勾出的纹路泛出一丝寒光,映入她眼眸中,令她心跳几乎静止。 又过了一阵,她努力克制着恐惧,放缓鼻息,那角衣袍才缓缓隐去。 - 翌日,姚蓁迟迟睡醒,旋即便感觉到眼前朦胧罩着一层人影。 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去,榻边摆放着一张黑漆椅子,宋濯正撑着头坐在椅子上,单手握着策论。 见姚蓁睁开眼眸,他冷白手指挑开帐幔,深邃眼眸看向她。 姚蓁看着他,迟钝地想起夜间事来,登时有些怕,双肘直起上半身,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衣袖处瞟。 宋濯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两下。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袖中。 姚蓁喉间发紧,按在床铺上的双手骤然蜷缩,将被褥揉的满是褶皱。 气氛一时凝滞。 顿了顿,宋濯从袖中取出两个银质手链来。 他将手镯式样的手链递到她面前,温声问:“喜欢吗?” 他此举有些莫名其妙,姚蓁心烦意乱的瞧一眼手链,见它们打造的玲珑细致,各坠着一串淡碧色兰花状的玉坠,倒也十分好看。 可一想到昨夜,他袖中藏有的锁链,她便有些生畏。 又想到他昨夜举动,姚蓁生怕不顺着他的意来,会惹到他,他止不准又会做些什么令人惊惶的事来,便柔声道:“十分好看,甚是喜欢。” 宋濯便将手链戴到她的手腕上,目光在她的双腕间左右流连,须臾,低声道:“欢喜便好。”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链子,没有吭声。 她起身后,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马车。 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时刻同宋濯在一处,许久未曾同旁人说过话。 如今马车即将抵达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讳地同她共处一车,不允她同旁人独处。 上马车前,她有些抗拒与他继续同处在窄小的空间中,设法躲避,但皆没有落行,两人仍独处在一处。 姚蓁心底有些惊惶,但随着皇宫的接近,周遭景物逐渐熟悉,她心中逐渐有些发堵,目露哀伤,眼眶渐渐泛红。 宋濯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看向她,手中书页半晌未曾翻动。 两人紧挨着坐着,须臾,宋濯抬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入自己怀中,虚虚拥着她,不时还抚摸几下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慰。 姚蓁仍有些怕他,但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宽阔。她坐在他腿上,渐渐定下心来。 马车驶入皇宫,停在太清殿前。 自马车驶入宫门的一瞬,姚蓁的神识便有些恍惚。 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巍峨宫殿鳞次栉比。 皇宫仍旧是那个皇宫,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恍惚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朝宫殿走去,足底渐渐有些不稳。 太清殿前,仍飘荡着白纸灯笼与白纱,来往宫婢黄门,皆一身缟素,神色哀哀。 她走过漫长的甬道,发颤的脚底踩着玉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入宫殿前,推开尘封的宫门。 宫门沉闷地“吱呀——”一声,朽木一般的动静。 日光斜斜映入殿内,细小尘埃飞舞,姚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去,殿中空空如也,隐约可见两尊棺椁停留过的痕迹。 ——帝后在她不在时,早已下葬,她为人子女,竟连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她双腿一软,喉头哽塞,扶着殿门,落下两行清泪来。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旧挺直着腰身,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须臾。 姚蓁虚浮着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棺椁印记,缓缓伏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后……”她心中绞痛,终于哀哀地哭出声,哭泣声哀哀柔婉。身后姚蔑随她入内,听闻这哭声,顷刻落下泪来。 四周宫人,亦是目中垂泪,抬袖擦拭。 姚蓁低泣道:“……儿臣不孝。” 说完这一句,她流泪更甚,心房痛的几乎抽搐,上身摇摇晃晃,竟要昏厥过去。 殿外,正在同几名官员交涉的宋濯目光投过来,瞧着她弱不迎风的模样,滞了滞,迈步走入殿内。 他停在她身后,身影将她整个儿遮住,修长双腿贴着她的后背,借给她一些支撑身躯的力度,然后沉声唤来宫婢,将她搀扶住。 濯娇 第52节 “公主。”在姚蓁被宫婢搀着,同他擦肩而过时,他目不斜视,却压低嗓音,道,“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姚蓁闻言一滞,失去血色的唇翕张一阵,用口型问他:“何意?” 宋濯道:“你若想要,濯便扶持你登基,做这史无前例的女帝,如何?” 他的话落入姚蓁耳中,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姚蓁混沌的神识被震回几分,心底觉得他的问话有些荒谬,面上仍垂着泪,唇角却颤抖着微微上扬。 然而又觉得如若她开口说要,宋濯的确能作出扶持她登基的这种事情来。 她便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大垚的太子,乃是蔑儿,皇位当由他继承。” 因为抬起手,用手帕拭泪,姚蓁的柔软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子上仍旧戴着他给她的手链。拭泪时,玉兰铃铛丁铃微响。 宋濯沉沉看她的手腕一阵,垂下眼帘,眼尾斜斜看向一旁姚蔑,沉声道:“好。——不日,新皇便将登基。” 第42章 夜谈 日薄西山。西天际璀璨瑰丽的金色云霭蔓延开, 如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凋零前残留着的凄婉哀艳。 金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泛着粼粼的凄凄冷光。 玉阶上一片晦暗的昏黄, 同宋濯议事的几名官员,踏着玉阶, 渐渐涌入太和殿内,皆是面容沉肃,垂首恭立。 殿中气氛渐渐沉闷, 隐约几道低泣声,大臣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垂泪的姚蓁身上。 她以白玉步摇绾着发,面色惨白,眸光凄哀, 未施粉黛,一身矜贵气犹在, 仍担得起大垚第一美人之名。只是她身形单薄如纸,使得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 愈发孤艳。 姚蓁以帕遮面, 垂着眼眸,余光看着宋濯纹路精致的袍角, 在婢女的搀扶下, 回避至太清殿内殿。 外殿燃着灯,隔着一道山水屏风, 他们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宫婢随侍一旁,姚蓁坐在榻上,以手撑着隐约作痛的头颅, 听了谈话声一阵, 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 靠近屏风,朦胧的谈话声,随着脚步的轻移,渐渐清晰。 “四王犹盘踞在京中,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稚子继位,怎能保住江山?!” 屏风朦胧透着外殿的光,姚蓁隐约瞧见一人倏地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苍老的低斥声将屏风震得嗡嗡颤动,心中一紧。 “崔阁老。” 说话人话音才落,喧哗未起,一道沉静的声音便徐徐尾随。宋濯缓声点醒,声音不大,隐约含威,将他的气焰沉沉压下去,“注意言辞。” 姚蓁手指抚着屏风,又侧耳听了一阵,心头隐约不安。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轻阖眼眸,听见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道:“如今唯有此法了。——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薄,又……如今只余太子一子。先辅佐太子登基,稳固朝中局势,日后再言其他。” 外殿一片岑寂,须臾,众人纷纷应和,有人低声道:“皇室微薄,太子登基,世家辅佐,届时世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亦不失为好法……” 有人低咳一声,说话那人倏地噤声。 外殿又陷入死寂之中。 屏风内的姚蓁,听闻方才一袭话,却恍若听见一道平地惊雷,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来,脑中一阵嗡鸣。 又? 仅剩太子一人,是何意? 她扶着角柱,将宫婢招至身侧:“……去,传我口谕,将皇子公主们都传来,快去!” 宫婢疾步朝她走来,闻声脚步一顿,垂下首,没有动身。 姚蓁轻声催促几声,宫婢“噗通”跪地,低泣道:“公主……奴婢无法啊……” 姚蓁的五指倏地划过柱子,在红漆柱身上留下四道泛白的印迹。 她眼中蓄着泪,盯着地上跪着的宫婢,一时间声音再难传入她耳中,耳边唯余浪涛似的轰鸣。 僵了一阵,她猛然疾步绕过屏风,走入前殿。 鬓边步摇玉珠轻颤,她目中含泪,竭力稳着声音,对殿外小黄门道:“去宣皇子公主。” 话虽这般对黄门说着,她的目光却盯着殿中坐着议事的官员们,视线越过一众绯色、靛色官服,掠过人群中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 无论相貌、衣着抑或是气质,他都十分显眼夺目。 与姚蓁含泪的目光相触,他神色不变,淡然道:“殿下,要宣哪位皇子、哪位公主?” 他一开口,姚蓁稍稍定心,喉头哽塞一阵,低声道:“所有皇子,所有公主。” 宋濯缓缓眨动浓长睫羽,喉间溢出低低一声:“嗯。” 他身旁,几位官员神色各异,目光闪烁不定。 姚蓁缓缓平复着鼻息,一口呼吸尚未完全吐到底,蓦地听宋濯低缓的声音:“如今,宫中、皇城,乃至整个大垚,仅有容华公主与太子两位殿下了。” 她猛地一噎,眼眸睁大。 宋濯温声道:“不必瞒着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旋即任职于户部的一名年轻官员上前,拱手禀报道:“禀殿下,陛下膝下其余五位皇嗣,皆在帝后薨逝后……随着去了。” 殿中霎时弥漫着一阵哀伤气氛,姚蓁睁大眼眸,倏而失声,无声落着泪,旋即眼前一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 - 待姚蓁昏昏沉沉,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盯着头顶浓黑的虚空,怔忪一阵,眼角仍不住往下滑着泪。 额间一阵钝痛,她眨动着眼睫,恍然忆起昏睡前之事,一时分辨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眼前走马观花,略过许多画面,她支着钝痛的脑袋,只觉得好似身在一场悠长困乏的梦境之中,待到梦醒时,她的父皇母后、连同诸多兄弟姐妹,仍旧健在。 她没有国破家亡,仍旧是尊贵无比的容华公主。 姚蓁无声落了一阵泪,侧翻身子,用手背擦拭眼角鬓边泪水,鼻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是她在嫏嬛宫时常点的。 姚蓁心房急跳两下,以为自己方才经历的果然只是一场悠长梦境,连忙用双肘支起上半身,瞧向灯火朦胧的殿外,欲下榻验证自己猜想的真假。 她坐正身躯,借助微弱的烛光寻找绣鞋,抬手摸索到外裳,将要披在身上—— 蓦地,手腕处响起两道清泠泠的玉石碰撞声。 她一僵,往先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里。抬手一摸,腕上果真戴着宋濯为她戴上的手链,心瞬间凉了半截,眼中又垂下泪水来。 枯坐一阵,她起身抹去眼尾的泪。腕上手链仍发出泠泠的玉铃声,落入她耳中,她没由来地有些心烦,便将手链从腕上取下,循着昏黄烛光,向外走去。 外殿的更漏,显示着现在乃是酉时,距她在太清殿,并无过去太久。 殿外宿着守夜的宫婢,依宫灯而立。 听见脚步声,宫女有些迷蒙的抬起头,瞧见她,霎时红了眼眶,低声道:“殿下。” 姚蓁怔怔地打量着周遭,低声应:“嗯。” 烛火轻轻摇曳,殿中一片静谧。 其余宫婢接连发现她醒来,渐渐围拢在她身侧,问她可曾要用膳,膝上伤口可曾还痛。 姚蓁腹中没甚感觉,她们一提及,才觉得膝盖上有丝丝缕缕痛感,垂眸看过去。 浣竹上前,扶着她坐下,蹲下身子,将她的裙摆卷起,观察一阵,低声道:“有些破皮。” 宫婢们便三三两两跑去寻药,姚蓁蹙眉想了一阵,脑海中并无自己受伤的记忆,温声问:“这是……怎么弄得?” 浣竹正往她膝盖上涂着药,闻言,轻声道:“公主在太清殿时昏厥过去,不甚伤到的。” 她一提太清殿,姚蓁的头颅中便隐隐作痛,半晌才“嗯”了一声。 冰凉的药膏,在膝盖上晕开,顿了一阵,浣竹道:“是宋相公将公主送回嫏嬛宫的。” 姚蓁微怔一下,眼睫眨了眨,轻声道:“知晓了。” 上过药后,宫婢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莲子汤。 姚蓁原本有些话想问留在宫里的婢子们,瞧着她们希冀的目光,迟疑一阵,将话咽下去,伸手接过,小口吹着热气,慢吞吞地饮着。 浣竹垂着双手,立在她身侧,目光频频朝外看。 姚蓁察觉到,并未多在意,抬手召来一名宫婢,唤至身前,低声问她:“我的姊妹兄弟,是如何薨逝的?” 那宫婢嗫嚅一阵:“奴亦不大明晰,只知摄政王宴请诸位皇子、公主,迫于威势,他们不得不去;去了便再也没醒着回来……” 姚蓁眼中赤红,浑身发颤,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恨道:“摄政王……” 宫婢们皆不敢应声,殿中一时静谧的落针可闻。 姚蓁忽的看向浣竹,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偏殿。 这时她才发现,偏殿中燃着灯。 思及往先,她已将偏殿中之人猜到,低声问她:“宋濯在偏殿?” 浣竹道:“是。宋相公送来公主后,宫门已关,进出不便,又有许多政务还待处理,便留在偏殿了。” 姚蓁抿抿唇,折身端起烛台,朝偏殿走去,口中叮嘱道:“我有些事情,同他商议,你们不必跟来。” 宫婢们低声应是。 姚蓁秉着烛,烛光将她的脸庞映得愈发苍白脆弱。 她轻声朝偏殿迈步,绕过廊庑,缓步来到偏殿门前。 殿中,有隐约交谈声传来。 正在台阶上迈步的姚蓁,足底一顿,停住脚步,眼眸眨动一会儿,抬手将蜡烛熄灭。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须臾,宋濯缓声应: “……她曾主动招惹我、取悦我,既已为我的所有物。她与旁人不同,与她同处,的确能令我有几分愉悦。我视她为玩物,即便她之心不在我处,此皆无妨我将她长留我身侧。” 姚蓁大致明白他是在说她,呼吸一窒。 殿中,暗卫觑着宋濯的脸色,看着他淡然的面庞,想到近日所得他往先做过之事,低声反问道:“数百里日夜兼程,当真未曾动心么?主公,切莫感情用事。” 宋濯单手托着下颌,浓长睫羽低垂着,闻言,慵懒抬起眼,低嗤一声,眼中一片漠然:“你忘了么。 濯娇 第53节 “我几时有过感情。” 暗卫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心底生寒,连忙垂下头。 而殿门外,姚蓁倒退两步,心底一片冰凉。 殿中静默一阵,交谈仍旧继续,暗卫说了一些军务,宋濯一一交代。 姚蓁怔在门外,脑中掠过许多画面,画面定格在宋濯吻她时,她抚着他胸膛,触到满手强有力但平稳、一丝不曾乱的心跳那一幕。 她心房蓦地一阵抽痛,执着烛台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暗卫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押送朔方那边犯人的囚车,不日即将到达望京。宋太傅已派人前去迎接,新皇不日登基,我朝又有新皇登基便大赦天下之规,主公若想处死秦咏山,恐有些麻烦。” 宋濯沉默一阵,面色仍旧是处惊不变的淡然,薄唇微启,声音有些格外的沉:“朝中局势动荡,新皇必须尽快登基。宋韫若欲护……” 他抬眼看向殿门处,目若流矢,蓦地停住话头。 ——他嗅到了一阵隐约的熟悉的、清甜的香气,自殿门处,缓缓萦绕过来。 宋濯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他抬手斥退暗卫,放轻脚步,缓缓地、轻声朝殿门靠近。 殿门外,姚蓁浑身颤抖不已,有些头晕目眩,烛台终究是从手中掉落,砸在地上,“咣当”一声闷响。 烛台落地的瞬间,殿门亦被人打开。 宋濯的目光,沉沉落下来,看向慌乱俯身捡烛台的她。 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传过来,目光沉甸甸的,落在人身上,十分有质感,姚蓁弯着腰,一时僵住,不敢抬头。 宋濯缓步上前,走下两阶台阶,俯身,拽着她的腕子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眼眸,却在抚到她光洁细腻的手腕时,变的微冷: “手链呢?” 第43章 呷醋(一更) 姚蓁一声不吭, 别过脸,被他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推拒在他的胸膛之上, 手指微微蜷缩。 宋濯捏在她腕骨上的力气加大了三分,捏的姚蓁有些痛。她蹙眉, 垂下的睫羽下,眸光闪烁一阵,假意呼痛, 柔声道:“更衣时怕弄损手链,便褪下放置桌案上了。”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宋濯漆黑眼眸, 顿了顿,眼中蓄泪:“适才来寻你时, 走得急,忘记戴上。——你捏的我有些痛, 先松开我, 好吗?” 她眼波流转,哀哀婉婉,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 缓缓松开手。 姚蓁立即后退几步,撤离他臂长所及的范围内, 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裙摆,面色镇定,身躯却犹有些害怕地发颤。 宋濯上前一步, 俯身捡起她掉落的烛台, 盯着她瞧一阵:“你在怕濯。” 他微微偏头, 握着烛台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为何怕我?” 他这般问她—— 姚蓁心底又凉了三分,缓缓掀起眼帘,与他昳丽的长眸对视。 他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深邃的眼,长而不窄,然而那墨玉般的眼眸里,却犹如琉璃一般,触之冰凉;又恍如寒渊墨兰,漱冰濯雪,美则美矣,然一片漠然,毫无一丝温度,更无一丝情绪波动。 宋濯少时即名满望京,未曾为官时,便已常常入宫辅政,他的词赋,一经流出,文人学子争相传颂,令望京一时洛阳纸贵。 世人皆道他渊清玉絜、怀珠韫玉,可他们又怎知,他心若寒冰。谢庭兰玉般的人物,生来就该长坐高台上,清冷矜贵,受人敬仰,他本就应当是冰冷而不带情感的,凡尘不曾入他眼,他又怎能入凡尘。 她看着满肩粼粼灯光的他,对这样的他感到几分陌生,又有种一种直觉告诉她,说出那般话的,才是真正的宋濯,宋濯本来就是这般冷情的人。 鼻尖有些发酸,她没由来的有些难过,又有些无力地气恼。缓和了一阵喉间凝涩感,低声反问:“为何怕你,你当真不知晓吗?” 宋濯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缓缓地摇摇头。 姚蓁目中含泪,唇角缓缓晕开一抹凄凄笑意。 她小步走上前,仰起头颅,眼底映着昏黄宫灯光芒,与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定定对视一阵,双手捧着他的下颌,将他拉扯地俯下身。而后她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双眸紧紧盯着他深潭一般的眼眸,手掌心抚上他的胸膛。 宋濯浓长睫羽蓦地扇动几下,拂过她脸颊。 她松开唇,仍踮着脚尖,一手按在他心口上,另一手攀着他的肩背,两人挨得几近,鼻息相闻。 她红唇翕动:“我同你交吻,未曾令你的心跳快上一分,你没有常人所具有的情感,我为何不怕——” 话未说完,她忽然感觉到不对,眸光倏地看向自己抚在他胸口的手上。 掌心下,有一阵强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一下快过一下,像一架小鼓,鼓面紧贴着她的肌肤。 她怔怔看了一阵,半晌,好似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手,后撤一步。 眼中含着的泪水被这一变故生生逼退,姚蓁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抬眼看见宋濯的目光亦停在她的指尖上。 宋濯目光幽深,朝她迈进一步:“公主,你要说什么?” 姚蓁面色古怪,气息有些乱,顿了顿,强作冷声道:“你也知道,本宫乃是公主。” 宋濯神色淡然,便听她继续道:“——你视本宫为玩物,妄图将本宫禁于你身侧,为何不怕你?” 他先前便猜想到她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因而对她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淡然看着她,捧着烛台,长身玉立。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他目光忽然直直落入她眼中,那目光不再漠然,此时翻卷着一种晦暗的情绪,令她骤然失声。 便听宋濯低低地缓声道:“公主又何尝不是将濯视作玩物。” 姚蓁立即娇声反驳道:“我没有。” 宋濯睨着她,没有理会她所言,目光微寒,低缓的语气渐渐有些森然:“你倾慕秦颂、心悦秦颂,却偏要来对濯投怀送抱,假意取悦我,然而你的真心尽在他处,又几曾对我动心?——姚蓁,你的眼神,我看的分明。” 姚蓁脑中反复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气得眼尾泛红,浑身发颤,鼻息急促,胸膛急剧起伏。 她头脑发蒙,哑声一阵,只想立刻反驳他、令他失声,于是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平常娇柔的声音,此时破天荒地有些咄咄逼人:“是,我的确心悦秦咏山。你明明知道我心意,却偏要来强迫我同你交吻、苟/.合与你,如今你又这般反应……” 她倏地噤声,怒极而急跳的心房缓缓平复,狐疑地盯着他。 宋濯捧着烛台的那只手,满是暴起的青筋。他薄唇微抿,冷肃的面庞上,神情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到的裂痕。听见她的花,他长眸微眯,眼尾挑起,眼中隐约透出些隐约的、微妙的情绪来,身周的气息也隐隐有所改变。 然而姚蓁盯他一阵,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变化,心房忽而砰砰急跳两下,脑中掠过许多念头,迟迟未能拨云见日。半晌,抱着混乱的、说不明晰的情绪,又或许是在存心气他,她迟疑着缓声道:“宋濯,你莫不是……在拈酸吃醋罢?” 宋濯脸色,闻言霎时沉了下去。 他盯着她,目光森然,忽然丢开烛台。烛台落地,当啷一声闷响。他阔步迈向她,紧紧扣着她的腰身,将她托抱着走入嫏嬛宫正殿,不顾她气恼的话语与肢体的反抗,在一群宫婢黄门惊恐的目光中,将她拽入寝殿中,推她坐在床沿。 床头的桌案上的确放着那对手链,宋濯的眼神这才缓和一些,拿起手链,蹲在她身前,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捏着她的手腕,为她重新戴好。 他抚摸一阵她的手腕,缓缓从袖中拿出银质锁链,在姚蓁惊惶的目光中,将锁链的一端扣在她的手链上,另一端…… 他掀开自己的长袖,缠在自己的手腕上,上了锁。 “咔哒”两声,钥匙被他收入胸口。 姚蓁此时才有些后怕,纵然明白是她说的话,误打误撞惹恼了他,亦不敢再出言。 她晃了晃锁链,带起哗啦一阵响动,冰凉的锁链打在她的肌肤上,寒意森森,似一条毒蛇爬过。 姚蓁被冰得战栗一下,目光看向锁链,声音发颤:“你……这是做什么。快解开!” 宋濯仍蹲在她身前,置若罔闻,眼中隐约翻涌着病态的情绪。 他忆起在偏殿时,暗卫同他说过的话。 暗卫说:“公主心悦他人,并非主公良人,主公不若直接杀了秦咏山,也好过劳神费心,周旋在一众老狐狸中,谋划得到一个心不在主公处的女人。” 他那时虽然口上应着,只是视她作玩物。 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胸腔之中提及她时,所牵连出的丝丝缕缕的微妙情绪。 这是他有生之年未曾品尝过的滋味,宋濯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因她而产生的变化,那变化——以摧枯拉朽之势,汹涌而来,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竟头一次明白了束手无策是什么感受。 这种感受,在他在朔方时被箭矢击中时,犹如破开层叠迷雾,乍然到达了顶峰值。 那一瞬间,涌入他心中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伴随着嗡嗡地箭鸣。 她像是被刻入了他的血肉里,他不懂那是怎样的感受,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即使抽皮扒筋、敲骨取髓,血肉模糊,亦难以将她割舍。 肩上的伤痛,不如将她割舍之痛的万分。 那时,他心中便浮现出一个念头,一个强烈的、疯狂的念头。 ——无论用什么手段,要将她留在他身边,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即使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总是有着惊惧,即使她的心不在他这里。 想到这里,他看向两人手间相连的链条,睫羽颤动几下,唇边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说他在拈酸吃醋。 他沉吟一阵,觉得这般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便缓声回应她方才说的话:“——嗯。” 姚蓁又惊又怕,心烦意乱,早便将方才的话抛之脑后,不明白他这句“嗯”从何而起。只是她看着他的似笑非笑的脸庞,登时有些毛骨悚然,难以自抑地向床榻里侧挪了挪,锁链一阵晃,哗啦哗啦地响。 晃动的锁链令宋濯蹙眉,他抬起头,见她仍在往床榻内侧挪移,便直立起身躯,颀长身量将她眼前的光亮完全遮蔽住,影子亦是将她整个儿覆住。 姚蓁一僵。 帐幔摇漾,浓重的黑暗中,渐渐渗入一些朦胧的烛光。 他眼帘垂落,看向她,好一阵,低哼一声,正当姚蓁瑟瑟地以为他又要发癫时,他却沉声道:“方才寻我,要做什么。” 姚蓁怔了怔,回忆一阵,恍惚忆起自己寻他的初衷来。 只是…… 她抿抿唇,看向相连的锁链,迟疑一阵:“你且解开。” 宋濯低低的笑:“绝无可能。” 他俯身,冰凉的发梢扫过姚蓁的脖颈,语气轻飘飘的:“如今朝中大权尽在濯手中,不日新帝登基,公主仍旧要戴着这锁链,留于这宫中。四王虎视眈眈,你既不愿为女皇,新帝又年幼,如若想要姚氏江山稳固,便乖乖听与我,留在我身侧。” 顿了顿,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 ——就算她为女帝,他仍会将她囚于身侧,困在龙椅之上。 他轻飘飘的语气落入姚蓁耳中,她又怒又惊。 然而他的确说的不错,姚蓁毫无办法。 黑暗中,她睁着眼眶发红的眼眸,无声地地盯了他一阵。 濯娇 第54节 眼睫眨动几下,她平复着呼吸,晃了晃手中锁链,柔声道:“我有些要事同你商议,这样不大方便,你解开我,好吗?这锁链磨得我有些痛。” 宋濯不为所动。 姚蓁没了法,便扯了扯锁链,柔声道:“你过来一些。” 宋濯沉沉睨她一阵,俯身。 姚蓁抿抿唇,声音又柔了三分道:“低下头,我悄声同你说。” 宋濯低下头。 姚蓁飞快地吻了吻他的唇角,仰头看他,目含希冀,红唇水润,声音低柔:“我如今既已在取悦你,你能否考量一件事?” 二人鼻息交/.缠,床帏间的氛围,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翻涌。 须臾,宋濯似是思忖一阵,喉结滚了滚,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指甲扣紧衣袖边缘。 她柔声道:“我想要,垂帘听政,你可以做到吗?” 第44章 登基(二更) 殿门处隐约透进来一些烛光, 将昏暗的寝殿映亮了一些,宋濯俊美的脸庞逐渐清晰的落入她眼中。 原本就朦胧的气氛,在烛光映在缥缈的帷帐后, 愈发缠连暧/.昧,犹如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拂过人心头, 又恍若夏夜里涟漪中朦胧映着的粼粼月光。 姚蓁说完那句话,心中有些没底,红唇微抿。 她期待着他的回应, 眼眸中泛动着潋滟的水波,始终抬头看着他。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一时没有回应。 气氛渐渐凝滞。 姚蓁别开目光,垂眸看向自己被锁链束缚住的那条手腕, 腕上肌肤,被冰冷的链条激出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手链亦将肌肤勒出细细的泛红痕迹。 她晃了晃链条,眼眸中微光闪烁一阵, 再抬起头时, 面上的希冀已然消耗殆尽,目中泛着点点泪光, 轻声道:“做不到便算了。你将锁链解开, 我另觅他人,再寻他法。” 锁链相牵。她晃动锁链的力气有些大, 宋濯缠着锁链的那条手臂跟随着晃动两下。这动作本也没什么,只是放在宋濯身上,无端有些别扭和滑稽, 像是木讷的提线木偶似的。 闻言, 宋濯眉尖微蹙, 反手抓住锁链,沉声问:“你要去寻谁?” 姚蓁稳了稳心神,心中盘算一阵,缓缓地戚声道:“谁人都可以。——听你那侍从说,秦颂不日即将进京,世家当权,他既亦为宋家人,我便去求他。” 锁链蓦地大声晃动两下,姚蓁重心不稳,向前俯趴,旋即宋濯抚开荡漾的床幔,倾身上前,单膝跪在床榻边沿,托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粲然若星的长眸,微微眯起,眼尾挑着一个危险的弧度,如同打量猎物一般打量着她。 姚蓁心跳打鼓。 她原本以为,使了这样的激将法,便能推着宋濯同意她的请求。然而宋濯的反应,与她的预料十分不符。 锁链撞出的动静有些大,寝殿前簇拥着一群宫婢,踯躅不敢前,亦不敢抬眼看,半晌,见屋中没了旁的动静,才有一名婢子垂首走入,轻声问:“殿下,您没事罢?” 姚蓁被迫与宋濯危险的目光相对,红唇微抿:“无事,你们且退下罢。” 那宫婢低声应是,临走前,不放心地往床榻上掠过一眼,未曾瞧见公主,只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床前,床沿隐约垂落一角月白裙裾,与月魄色的衣袍纠缠在一处。 她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垂首退出寝殿。 层叠的帐幔后,宋濯修长玉白的手指,缓缓下滑,滑至姚蓁纤长的脖颈之上,用五指圈着,微微用力将她扣向他,他亦缓缓俯下身。 他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肌肤,与她的发纠缠在一起,旋即姚蓁感觉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耳畔。 宋濯与她鬓发相贴,嗓音低缓道:“我几时说做不到了?——你若胆敢去寻旁人,寻谁,我便去除掉谁,如今于我而言,这些皆并非难事,至多不过麻烦些。” 脖颈被他桎梏着,姚蓁略为有些气息不畅,听闻他这一番话,更是鼻息一窒。 宋濯温柔地啄吻她的鬓发,温热薄唇触及肌肤,带起一连串的战栗。姚蓁难以自抑地颤抖着,一部分是因为他细密的吻,更多的是因为他方才轻飘飘的说出的话。 细细想来,现今宋濯的确能作出这样的事。 姚蓁脊背一阵发寒,忍不住怀疑,有一天,他会不会也会悄无声息的将她抹去? 然而不容她细想,宋濯的吻已落在她的红润的唇瓣上,细细舔/.舐几下,将她的唇吻的潮湿一片,眸中水波潋滟,才将她松开。 他直起身子,淡然道:“公主的请求,濯可以做到。只是……公主的用作交换的筹码,未免太不公了些。” 姚蓁面色微微发烫,她自然知晓,一个吻无足轻重,她不过是想借机糊弄他罢了。 她理了理鬓发,心中有些没底,仰着头看他,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做筹码呢?” 宋濯静立一阵,幽泉一样的眸光,从她脸上掠过,缓声道:“尚未想好,待濯思忖一阵,届时予以答复。” 姚蓁斟酌一阵,应道:“好。” 顿了顿,她又柔声道:“需要签订什么契约吗?” 正在为她整理帐幔的宋濯,闻言低笑一声,浓长睫羽垂落,遮住漆黑眼眸,声音因为含笑有些低磁: “不急。” 说完这句,他用足尖勾来一张椅子,坐在她床沿,撑着脸,缓缓阖上双眸:“歇息罢。” 姚蓁看着他如鹤如松的颀长身影,半晌,抗议般晃了晃手上链条。 宋濯双目紧阖,浓长睫羽垂落,未给予她半分反应。 她盯着他,跪坐着膝行到床沿,白皙双手落在他的袍袖之上,微微蜷缩,晃动着他的手臂,柔声请求。 见他置若罔闻,面色冷淡,她无奈的躺倒在床榻上。 - 隔日,姚蓁醒来时,宋濯已不见踪影,她腕上的链条亦消失不见。 姚蓁动了动酸胀的手腕,只觉得有些酸,抬起一看,果然有些锁链硌出来的错乱浅色红痕。 她有些气恼。但总归宋濯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解开了锁链,她恼了一阵,心绪渐渐平复,思索起往后之路来。 如今朝中政事不稳,姚蔑又年幼,世家当权,四王觊觎皇位。她思索许久,在其中寻觅出一处恰到好处的平衡——让她来垂帘听政。 之所以与宋濯结契,一是他大权在握,深得陛下信任;二则虽他身后是世家之首的宋氏,但他品性渊清玉絜,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滥用权势之人。他既同意她,便选择了站在她这边。 这样一来,于稳定朝政而言,未失为一种好法。 渐渐日照中天,有小黄门匆匆跑入,送来一沓纸张来。 姚蓁翻了两页,额角“突突”跳动两下,继而心中狂喜。——这是宋濯送来的,密密麻麻列着他搜集到的四王暗中策划谋反的罪证。 她抿抿唇,手因为激动有些发颤,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宋濯即将对这四人动手。 果不其然,隔日便传来三位王爷被宋濯所捕,锒铛入狱的消息。 只是,摄政王狡诈非常,竟设法逃脱过去。 不过,姚蓁暂且也没有心思顾及他了。 十万驻军驻守望京边沿,叛军被清缴,王师从最初被设计的茫然中回过神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扳回局势,渐渐尘埃落定。 礼部定下新皇登基的日子,在五月十九,大吉之日。 宋濯说到做到,不多时便说服一众老臣,力排众议,同意她垂帘听政。 只是,容华公主将要涉政的消息渐渐传开,骂名纷至而来。 姚蓁打从心中有这个念头时,便猜想到了如今的局面,因而还算镇定。 登基之日,转瞬即至。 ** 宫殿巍峨,檐牙高啄。 晨日金灿夺目,映出宫殿剪影,推着支摘窗,倾斜着沉沉压入窗内,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阴翳。 一角榴红的宫裙,搭在阴翳之上,纤细的微尘,在红裙之上肆意飞舞。 哒哒脚步声响起,浣竹推开门,轻声唤:“公主……” 逶迤裙摆微动,裙角上的织金折射出粼粼波光。裙摆的主人转过身,轻声应:“嗯。” 声音泠泠,犹如玉石相碰。 浣竹心跳砰然,又道:“陛下已经上朝了,咱们……”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裙摆堆叠着往前赶,行走间露出一双珍珠滚边的绣鞋,而后女子的脸缓缓自阴翳深处,显现在光晕之下。 “走罢。”姚蓁红唇微启,平静道。 浣竹霎时红了眼眶,姚蓁乌黑的眼眸转向她,睫羽轻颤,眼波流转,眼神却让人无端生畏。 容华公主姚蓁,向来是姝色无双、清冷尊贵的。 兰沁垂下眼眸,安静跟在姚蓁身后。 只是,到底心中有怨。 今日是新皇登基之日,公主却不得已要垂帘临政,前些日子消息传出时,朝中内外满是激扬愤慨的骂声。 然而浣竹知晓,若不是陛下年幼、叛军才平、世家割据、朝政不稳,公主又岂会顶着牝鸡司晨、妖言惑世的骂名,插手听政呢? 姚蓁睫羽轻颤,美目流转,余光看见浣竹神色,大致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抿抿唇,没有多说什么,迈步朝殿外走去。 榴红裙摆曳地、拖长,她踏出殿门时,身后很快跟上两列宫婢,托着她的裙摆,将她送上鸾撵。 鸾撵一路东行,来到太清殿,停在一侧。 姚蓁掀开两侧坠有流苏的薄纱,遥遥看见,帝王立于高阶上,在此加冕,朝臣跪拜。 这是身为公主的她,未曾见到过的壮观场景。 她一时有些恍然,脑中有些乱,又有些紧张,眼前的仪式并未仔细瞧。 待她回神时,大典已经结束,鸾撵行驶出一段距离,宫婢将她扶下鸾撵,从偏门入了金銮殿。 姚蓁抿抿唇,面上神色越发端庄清冷。 她缓缓抬起眼。 殿中一切,早先便安排妥当,龙椅一旁,横着一道密密的珠帘,珠帘后设有凤椅和桌案,容她处理奏折。 濯娇 第55节 姚蓁稳了稳鼻息,提着裙摆缓步迈过去,坐在凤椅之上,垂眸一扫,隔着珠帘,隐约可见,玉阶下,百官肃立。 她抚压裙摆,领如蝤蛴,坐在椅上,钗环未曾摇动半分,一举一动间,仪态万方。 甫一落座,便有黄门递上一卷奏折。 玉手纤纤,将珠帘拨开一道缝隙。姚蓁接过那卷奏折,垂眸仔细查看。 殿中静谧地落针可闻,百官垂首恭立。 百官前,一身渥丹色官袍的宋濯上前一步,皎若玉树,抬眼的顺间,将周遭人衬的黯然失色。 他漆黑的目光,透过珠帘间的缝隙,直直看向她眼眸。 ——毫无质疑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珠帘摇曳。 姚蓁眼睫轻颤,手指握紧奏折边缘。 旋即,宋濯沉声开口,徐徐上奏。 他在沉声禀报摄政王的罪名。 姚蓁侧耳听着,几乎不用她费心,他便已为她寻好了处置方法。 新皇才登基,百废待兴、诸事未定,并未有太多政务要处理。 宋濯上奏后,零碎几名官员提了建议,便再无旁事。 故而,姚蔑说了几句话后,黄门宣布退朝。 玉阶下,百官俯身行礼,宋濯亦不例外。 姚蓁犹有些不真实感,垂眸看着为首的他,他若有所感一般,缓缓掀起眼帘,与她目光纠缠在一处,长眸粲然若寒星。 姚蓁心中一颤,欲别开视线,不知怎地,却挪移不开。 百官潮水般退去。 姚蓁垂下眼眸,感觉有人缓步走到身侧,珠帘被人拨开,发出一阵阵清越的泠泠响声。 目光所及,一双用银线绣满精致纹路的鞋履。 她听见宋濯低低地缓声道:“臣,来履诺了。” 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俊逸面庞,轻声问:“大人想要什么?” 宋濯低笑一声,寒星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臣想要……公主。” 第45章 小轿(一更) 姚蓁蓦然睁大眼眸,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捏紧衣角,涂着口脂的红唇因为震惊而微张。 她眼中所见, 宋濯面色仍清清冷冷,眉宇俊丽沉稳, 仿佛适才说出那般话的不是他似的。 长指微勾,渥丹色的衣袖微皱,他从她面前取走奏折, 看她一眼,缓步迈离。 珠帘摇曳,叮当脆响,姚蓁怔怔回过神来, 他已迈出殿门,挺隽的身形被珠帘割出几道残影, 日光映在渥丹色官服上,璀璨夺目的有些扎眼, 然而他的面庞依旧清冷如冰。 她慌乱地眨动几下眼眸, 挪开视线。 待人走净,一身冕服的姚蔑缓缓靠近, 小心翼翼问:“皇姐, 宋……首辅与你说什么了?” 姚蓁抿紧唇。 姚蔑打量一阵,见四周无人, 抚开珠帘,看向姚蓁,旋即轻轻惊呼一声:“皇姐, 脸色怎么这样白?” 姚蓁抬手触摸脸颊, 指尖有些发麻。 “无事。”她温声道, “许是有些累了。” 抬眼看向姚蔑,见他头顶十二旒冕,将脖颈压的几乎直不起来,帝王的冕服也有些不合适,有些心疼;想到姐弟二人如今处境,心中又有些发酸,须臾,她抬手整顿他微乱的衣襟:“劳碌到现在,去歇息罢。” 姚蔑懵懵懂懂,被黄门扶着退下了。 姚蓁独自在珠帘后静坐一阵。 宋濯想要的——她其实早先便隐隐有察觉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得这般快,令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脑中一团混乱,她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凤椅上,轻阖双目;又想到他说这话时的眼神、神情,面上微微发烫,衣襟下的心房扑通扑通跳。 半晌,才支着发软的身躯起身,在宫婢的簇拥下,乘鸾撵回宫。 晨时起身有些早,回宫后,姚蓁心中烦闷,思绪有些乱,脑中嗡嗡,便又回榻小憩一阵。 短短几刻钟的假寐,她却接连被数个梦境魇住,一会儿看见皇帝皇后死不瞑目、兄弟姊妹泣血怨诉,一会儿又看见姚蔑被人从龙椅上拉扯下来,同她一起被人囚禁于深不见日的暗牢中。 姚蓁心悸而醒。 她捂着胸口,猛然起身,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纤细白皙,没有冰冷的铁锁,更没有遍布的狰狞伤痕。 缓了好一阵,心中那种巨大的恐慌感才渐渐褪去,耳边阵阵轰鸣也逐渐消失。 姚蓁抬手拂拭汗珠,而后掀开帐幔,冷不丁听见殿外一阵嘈杂声。 她唤了几声,没有宫婢应她,只有一个小黄门颠颠跑入,在她问话时,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姚蓁皱眉,支着发软的双腿下榻,穿戴整齐后,走到外殿,看向外面。尚未走出殿门,她忽然听见那老臣口中喊着她的名字,脚步迟疑地停下来。 宫门前,一众宫婢拦着一个靛青色官服的老臣,姚蔑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 那老臣见无法进入宫门,立在门前,仰天怮哭:“陛下!陛下——!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啊!!!老臣宁死,也要血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让公主监国——!” 他说完,目光逡巡一阵,竟当真朝着嫏嬛宫门前的石柱撞去。 四下一片惊呼,姚蓁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旋即端庄的面庞上惊现惊恐之色,她惊恐地闭上双眸。 ——那老臣竟当真血溅嫏嬛宫前! 头磕上石头,人霎时晕了过去,头顶一个血洞,汩汩流着血。 姚蔑大喊:“来人!快来人!” 旋即是乱糟糟的人头攒动,那老臣奄奄一息,被众人抬着,送往太医处。 喧哗人声渐渐撤离,半晌,姚蓁才敢睁开眼,喉中一阵哽塞,双唇不住颤抖。 宫门前的青砖上,残留着好大一滩血迹,尚未曾清理。那猩红的血迹清晰无比地落入姚蓁眼中,比宫墙的红色还要鲜红,刺痛了她的眼眸。 姚蔑立在门前,扶着额,极其头疼的样子,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时没有踏入殿内。 姚蓁心中惶惶,睁眼闭眼,眼前全是那滩血迹。她后退几步,下意识地唤来浣竹,紧握着她的手,颤声问道:“宋濯呢,你知道宋濯现今在何处吗?” 浣竹扶住她,只觉得她肌肤冰凉、浑身发颤,忙扶她坐下,道:“公主莫怕,奴派人前去打探打探。”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宫女,小宫女从侧门走出去,很快折返:“禀殿下,宋府似乎出了什么差池,将宋相公召回去处理了,一时半会儿无法过来。” 姚蓁眼眶泛红,怔怔望着面前宫门,见姚蔑立在宫门外踟蹰一阵,终是没有踏进门内,心中一阵绞痛。 指甲扣紧衣袖,她抬手唤来一个小黄门,低声道:“你出宫一趟。” “去寻宋濯,问他,我几时去找他履诺。” 小黄门连忙应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黄门折返回来,垂着首,对枯坐着的姚蓁道:“殿下,宋相公说,今晚。他一时入不了宫,晚些时辰,会派人来接公主。” 姚蓁仿佛被针扎一般,骤然瑟缩一下,旋即手指蜷缩,半晌,轻轻颔首,应道:“……知晓了。” 她的肩背,有些疲倦地弯下去,双手抱着纤瘦的小臂。往日仪态万方的公主,此时犹如受伤的弱小猫儿,恨不能将自己蜷缩起来。 少时,她也曾抱着萌动的春心,幻想自己日后的夫婿是个什么模样,温润如玉的俊美郎君,两人将会怎样携手。 后来,那夫婿的模样,在与秦颂接触后,渐渐幻化成他的脸。她将了解不多的秦颂,同自己的幻想融在一起,构想出一个足够温润的郎君,芳心暗许。 至于宋濯…… 她想到了宋濯炙热的吻,旋即又想起宋濯的扣在她手腕上冰冷锁链,身躯忍不住轻轻战栗。 如今,这一切,都幻灭在宋濯平静的一句“要公主”里,散作灰烬。 怨宋濯吗? 姚蓁并非愚钝之人,她知晓这一切的源头,并不是因为宋濯,因而心中并不曾有太多怨——若说没有,倒也并不是,只是她明白,如若不是宋濯,恐怕她如今尚不能安然回到望京中。 同时她亦清楚的明白,他同她不过是各取所需,宋濯视她作玩物,她更不能对他动感情。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细长的修眉,缓缓蹙起。 几名年长的大宫女,隐约瞧出些什么端倪,觑着她的脸色,对视几眼,大气也不敢出。 姚蓁抚着额角,茫然一阵,脑海中交替着映着宋濯的脸、各种神态的宋濯。 想到他惩戒她时冰冷的神情,又想到他亲昵的吻。 宋濯的确同她以往认知中不大相同,但她仍有些不明白为何走到这一步,落到现今这种身不由己的局面,眸中闪烁出一些细碎的泪光来。 浣竹看着她苍白的脸,脆弱的神态,心中泛着酸的疼,贴近她身侧,轻声道:“公主……” ——这一声公主。 姚蓁眼眸眨动一下,眼中的迷蒙渐渐褪去。 是了,她是大垚的公主,现存唯一的公主。 她不能软弱退怯。 泪光散去,她抿抿唇,神情渐渐坚毅,眼中一片清明。 现今仍有人不满她涉政,她必须快一些熟悉朝政——借助宋濯之力。 “浣竹。”她道,“备水,我要沐浴。再去……寻个年些的教习嬷嬷来,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她。” 浣竹心中一凛,大致明白了什么,面色复杂地看着姚蓁的纹样精致的绣鞋,依照她的吩咐去办。 姚蓁在浴池中沐浴许久,出浴后,散着微湿的长发,走进内间,同浣竹寻来的教习嬷嬷说了许久的话。 教习嬷嬷抬头看见她——身形娉婷袅娜,眉眼清丽,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濯娇 第56节 旋即听她所问之事,微微一怔,心中有些奇怪,但亦一五一十地合盘答出,最后,还引着她取出女儿家出嫁前,母亲——也就是皇后会留给她的物什。 姚蓁派人从箱底找寻,竟真寻得一个小匣子。 嬷嬷打开瞧一眼,暧/.昧地笑了笑:“不错。正是‘压箱底’。”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塞入姚蓁袖中,叮嘱她得闲时可以稍微看上一看,便离开了。 姚蓁伸手,摸到袖中册子。 然而她此时有些心乱,无暇去看,折身坐在妆镜前,看了一阵镜中自己的隐有愁云的面庞、水波潋滟的眼眸,腰身渐渐软塌下去,掩着面庞,心中各种情绪翻涌。 她枯坐一阵,脑中胡思乱想,思及很多,翻来覆去,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再抬眼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幕漆黑。 黄门停足在殿门外,低声道:“公主……宋相公派的小轿来了。” 第46章 寒剑(有修改,记得看!) 天际最后一丝金光没入黑暗中, 寝殿没有掌灯,入眼一片混沌的浓黑。 那黄门禀告完,好一阵, 姚蓁才低低地应声:“……知晓了。” 她的心跳一下跳的比一下急,双手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目光涣散。静坐一阵,回想嬷嬷说过的话,她眼中活泛一些, 唤宫婢前来为自己梳妆。 烛光朦胧燃起,女郎半湿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领如蝤蛴,碎发散在鬓边, 肌肤莹润如玉石,眉眼清丽冷清, 隐约有一丝艳丽的清媚, 如出水芙蓉。 妆后,犹疑一阵, 她将澡前褪下的宋濯给她的手链重新戴上, 换上一身轻薄的榴红禅衣,外罩素色蜀锦袖衫。 她咬着唇, 偏头看向殿外,侧门旁的一架小轿,几个轿夫已等待许久。想到这小轿即将带她去做什么事, 姚蓁面上微微发烫, 有些不自在。 又停滞一阵, 她拿起方才换衣时搁在桌案上的册子,拢在袖中;又抱起装着“压箱底”的匣子,眉眼处一片冷清,在黄门的带领下走出殿门,疾步钻入小轿中。 轿中一片岑黑,坐稳后,姚蓁心房又开始“噗通噗通”跳,耳中涌着潮水一般的嗡鸣。她手指蜷缩,而后小轿一晃,她感觉脚底一松,轿子晃悠悠地行驶起来了。 他们此行,为遮人耳目,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宫中暗道,马车不好通过,故而宋濯择选了一架小轿,便于通行。 小轿颠簸,如行舟于水上,朦胧透出一些沿途宫道的灯光来,明明灭灭,将轿中情形映亮。 姚蓁紧绷着身子,清冷的眼眸中,泛着些搅动的水色,无暇打量小轿,只当这是宋濯随意寻得的。 眼前又归于漆黑,他们开始穿行暗道。初夏的暗道十分闷热,有浑浊潮/.热的空气翻涌进小轿内。 外衫紧贴在身上,姚蓁觉得有些热,便将外衫脱去,搁在身旁。 过了一阵,潮湿浑浊的气息渐渐消失,风声隐约送来些喧哗声,落入姚蓁耳中。 她怔怔听着市井间的嬉笑怒骂,神思飘远,而后轿身往下一坠,缓慢停住。 一名轿夫低声道:“殿下,到了。我等先行告退。” 这一声,将姚蓁的意识唤回笼,回想到自己现今身在何处。 轿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四周再无人出声,岑寂厚重的气氛,沉沉压在姚蓁心头,几乎要将她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她的心跳却越发急促,嘭嘭、嘭嘭嘭,振聋发聩。她屏住呼吸,抬手按在胸口上,侧耳听到轿外一片岑寂。 等待一阵,姚蓁猜想宋濯许是不在,紧绷脊背微微放松一些,脑中思忖须臾该如何应对。才将脊背倚在靠背上,她身后蓦地出现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下一下,踏在她心口,与她急促的心跳渐渐融在一起。 脚步声经过轿旁时,微微一滞,颀长的身影落在轿身上,隐约可见他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影子笼在姚蓁身上,冷香气铺天盖地袭来,钻入鼻间,姚蓁霎时浑身警戒地绷紧。 低磁的男声缓缓道:“来了。” 他短暂的停留一瞬,便继续抬步向前。 姚蓁一动不敢动,目光紧盯着那道影子,待那道影子渐渐远去,她才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宋濯没有再出声,外面响起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响,应是他掀开衣袍坐下。 他不说话,紧张不已的姚蓁亦不出声,更不会在毫无准备时走下轿。她屏息凝神,一面隔着垂下的轿帘观察外面,一面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思索过会儿可能会出现的画面。 轿内轿外,一片寂静。 姚蓁想着想着,不知怎地,想到了往先他吻她时的画面,手指尖蔓延上一股麻意,连忙抽出思绪,全神贯注地揣摩,不声不响的宋濯是何意。 轿帘太厚,她瞧不清他在做什么,便向前微微倾身,引起轿身细微两声响动,身形一绷,僵在原地。 许是响声不大,姚蓁僵着身子观察地上的影子一阵,见他端坐在高阶之上摆着的榻上,微微垂足,似乎是在看手中横在身前的窄长物件,并未注意到她以及她发出的响动。 她便大胆了一些,眼神透过轿帘的缝隙,看着地面上宋濯的影子,微微动了动因为方才过久的紧张,而有些发麻的足。 拉长的影子动了动,宋濯将手中执着的窄长物件挑起,而后忽然抬起头,看向轿子。 隔着一道轿帘,姚蓁看不清他,但隐约感觉到他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的望过来,像是一道冷刃,穿过轿帘,落到她身上,强烈到难以忽视,令她浑身不自在。 她心中一紧,旋即听见“当啷”一声锐响,宋濯将手中物丢弃。 那物件滚了两圈,剐蹭着发出刺耳声响,而后停下,恰好落入姚蓁从帘子缝隙中可以看见的位置,她扫了一眼,霎时瞳孔微缩。 ——那竟是一柄剑尖沾血的剑! 剑身冷岑岑,折射出的寒光几乎灼伤她的眼! 姚蓁心中狂跳,紧盯着那柄剑刃,难以自抑地发抖起来,双腿亦有些发软,耳边嗡鸣一片,听不清声音,却偏偏听见将宋濯所弄出的声响感知的一清二楚。 他拨弄着瓷质茶盏,指尖流淌着潺潺的水声,为自己满上一杯茶水,十分慵懒闲雅的模样,待到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日,秦颂抵达京中了。” 他语速徐徐,声音清越好听,轿中的姚蓁眉心微蹙,不明白他此时为何提起秦颂。 “一入宫门,他便要见公主,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公主同他两情相悦。” 宋濯仍穿着上朝时的一身渥丹色官服,头戴玉冠,面若美玉,眉宇矜傲冷淡。 他一手随意搭在腿上,另一手指尖摩挲着瓷杯,漫不经心的开口,浓长睫羽恹恹垂着,漂亮的眼眸却微眯着,紧紧盯着轿帘,像是在看一只瑟瑟躲藏的猎物,眼神锋利,仿佛能将那轿帘割裂,令帘后的姚蓁避无可避,再无藏身之所。 浓长睫羽轻眨一下,他轻飘飘地道:“臣,当时便想杀了他。” 一片死寂。 轿身咯吱一声轻响。 宋濯的眼底,在她弄出动静的瞬间,陡然变得幽深起来;然而他的唇边却噙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粲然若寒星的眼眸,紧紧盯着轿帘。 轿帘掀开,姚蓁红着眼走出来,眼神落在那柄寒刃上,颤声道:“他……罪不至死。” 轻点在瓷杯上的修长玉指一顿。宋濯察觉她的反应,唇角的笑容漾开一些,眼眸却愈发冰寒,寒墨一般的目光,打量着她。 ——虽骄傲地仰着螓首,眼神冰冷又潋滟,腰肢却在不住地轻颤,被红色纱衣包裹着,犹如烟雨中含苞待放的粉荷一般,娇艳清丽的公主。 姚蓁抿紧唇,衣袖掩盖下,双手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眼底一片冷意,唇边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穿成这样。” “公主,你瞧,你现在的模样。——臣忽然懂得,为何那般多的男人,对你争相竞逐了。” 姚蓁眼中盈着泪,闻言垂眸。月光粼粼自院中漫过来,漫上她榴红的单薄裙摆,隐约透出小腿处的雪白。她微微一滞,想起自己将外衫褪下,放在轿中了,当即便要折身去取。 未及她转身,宋濯忽然缓声道:“秦颂如此,姚添如此,许许多多男儿亦如此。” 姚蓁止步,困惑地看向他,看他高挺鼻梁,将光影割裂,一半面庞莹润如玉,另一半湮没在明灭的黑暗中。 “他们都觊觎你,臣难以忍受,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只有臣,能见你动|情时的面容,能听闻你口中娇|吟……只有臣。” 他轻飘飘地说着,眼底病色渐现,目光掠过姚蓁的脸。 姚蓁心房一阵痉挛似的抽痛,恨不能即刻转身离去,然而她自知逃不掉,即使逃脱,亦逃不出多远,便顶着他的目光,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战栗感,立在原地,颤抖一阵,镇定地冷声道:“既如此,与其费时费力的一一将他们除去,你不若将我杀了,此后你日夜将我的尸骨带在身侧,旁人再无法多看我一眼。” 宋濯闻言,缓缓垂下眼帘,似是当真在思索她的提议的可行性,须臾,岑黑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柄剑上,眼底隐约闪着冰冷的寒芒:“杀掉他们,并非难事。——白日里,在你宫前血谏的那人,只要公主想,臣亦可杀了他。” 言罢,他轻叹一声,自说自话般低语:“……竟有漏网之鱼。” 姚蓁瞳仁微缩,不敢细想漏网之鱼是何意。而他缓缓站起身来,偏着头缓声道:“公主的提议……甚是不错。”竟是要当真将那柄剑捡起。 姚蓁悚然一惊,当即后退几步,颤声道:“宋濯!你将我接来,就是为了让我瞧你发疯模样的?!” 宋濯垂着眼,低笑一声:“是,我是发了疯。” 他眼中一片冰霜,眼底发红,手指拂过剑尖,有些烦闷地将剑竖立,亦是不明白,为何同姚蓁沾染上哪怕是半分关系的事物,便能轻移扯动他的向来波澜不惊的情绪。 低笑之后,他看着步步后退的姚蓁,渐渐冷了脸。 “过来,靠近我一些。” 姚蓁盯着他手中染血的剑,眼眸中微光闪烁,眼中渐渐蓄满了水,声音亦浸满着水意:“你……你要杀了我吗?” “怎会。” 他说完这句,周身的寒气似乎收敛了几分,“别怕。” 姚蓁不想靠近此时的他,然而她亦不敢违背他,生怕将他惹得发疯,当真会做出来一些疯狂的事来,便眨着眼眸,小步朝他靠近,绯红的身影渐渐映在那柄剑身上。 宋濯居高临下,没有看她,浓长睫羽乖顺地垂着。 姚蓁惶惶地打量着他,在距他还有一步距离时,步伐放得愈发缓慢,风抚动裙绦滚着波纹,扫过他的衣摆。 宋濯终于睨她一眼。 目光相对,姚蓁心中警铃大作,旋即一阵破风声袭来,宋濯挑起剑尖,利刃扫过她膝盖前,将她的裙摆齐膝断去。裂帛声连绵刺耳,一缎红绸纱飘然落地,堆叠在他衣摆上。 ——只差半寸,那剑尖便可扫到她的肌肤! 宋濯收回剑。 气氛一时凝滞,好半晌,姚蓁才缓过神来,看向地上那截断裂绸纱,双眸睁大,双腿一歪,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好一阵,才从巨大的恐慌中脱身,找回自己的声音,哭腔道:“你……当真要杀了我?” “臣原本想杀了秦颂。” 他目光落在姚蓁被削去的那截绸纱裙摆上,没有回应她的话,低声道,“然细细想来,同你交吻的是我,见过你被吻的面色泛红的动情模样、听过你口中娇|吟的是我。他口出狂言,目的不过是在于激怒我——我没必要同他计较。 “我只要公主便好。” 他那一剑,着实将姚蓁吓到,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地面湿寒,她脊背发寒,然而面前拿着剑的人更令她生畏,她不敢抬头,纤腰伏地,眸中泪光潋滟。 宋濯转身坐正,将剑搁在身侧座位上,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手指摩挲着瓷杯:“摄政王是我扳倒的,叛乱的诸王也是我擒进牢中的。想让秦颂活命,想让你姚家江山长在……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睫扑簌,咬紧下唇,不语。 宋濯看着衣不蔽体的她,丝丝缕缕的香气将他缠绕,如同她的绯红纱裙,将他紧密缠绕,与他身上冷冽的香气交|缠在一处,纠葛不清。 濯娇 第57节 他眼底幽深几许,俯身,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的么?” 第47章 按图 他俯低身躯, 微凉发梢扫过姚蓁脸侧。 姚蓁被迫仰着头,却不看他,目光拗着看向一旁, 漂亮的眼眸中光晕闪烁。 月色朦胧,映入她的眼眸中, 水涔涔的清澈。 墨描一般的眉斜飞入鬓,宋濯垂眸看着她的眼,指尖力气陡然加大, 将她捏的呜咽一声,被迫看向他,水眸荡开一圈圈波纹。 寒剑搁在他身侧,他的另一只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剑柄。 姚蓁余光看见,脊背战栗, 沾泪的眼睫轻颤,好一阵, 才扶着他的手, 缓缓站起身。 她的裙摆被他齐膝断去,笔直纤细的雪白小腿, 不盈一握, 暴露在空气中,与烛火月光交映, 白的耀目。 宋濯直起腰,将她轻轻一扯,她便柔软地朝他跌去, 冰雪铸成的小腿掠过他的膝盖, 陷入他的渥丹色衣摆里, 红与白相映,触目惊心。 他睨她一眼,松开手,姚蓁身躯摇晃几下,双手按在他腿上,才稳住身形,宋濯被她按得微微倾身,修长的手轻覆在她的后腰上。 不染纤尘的渥丹色官服,被她揉出一些褶皱。 宋濯浓长睫羽垂落,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腰上,十分规矩,没有多余动作。然而他虽神情淡淡,掌心却十分炙热,手一贴上她的腰身,她腰后便有些发软。 他的另一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动着剑身,将寒剑拨弄地一声清越的低鸣。 姚蓁瑟缩一下,眼中微光闪烁一阵,抬起眼眸,眼睫颤动,眼中水波一圈一圈的晃。 她听着自己嘭嘭的心跳声,手指蜷缩一阵,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颈上,感受到蛰伏的力量。 宋濯纹丝不动,眼眸恹恹垂着,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姚蓁迟疑一阵,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另一侧肩颈上。 “宋郎。”她终于开口,嗓音发颤。 宋濯薄唇微抿,冷淡的目光,落在她靡|丽红|艳的唇珠之上。 姚蓁双手勾着他的脖颈,纤细的腕子微微用力,扑入他怀中,吻他喉结,嗓音娇柔地仿佛能掐出水来:“……宋郎。” 宋濯低磁的声音的在她耳畔响起,是从喉间挤溢出的一声:“嗯。” “我好害怕,你将那柄剑丢弃……好不好?” 她仰着纤长脆弱的脖颈看他,看他俊美而冷清的神色,睫羽渐渐沾湿,半晌,眼尾颤巍巍地垂下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宋濯的衣襟之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姚蓁伏在他胸口,气息有些不匀,半晌,一只手缓缓向下,摸索着去解他的玉革带。 玉手滑过胸膛,宋濯的手猛然将她的腰身扣紧,将她托抱在自己双膝之上,另一手提起剑,抬手远远丢开。 “当啷”声撞入耳中,姚蓁浑身一抖,指甲紧扣住他的衣袖。 她双足上的绣鞋在他骤然发难中不甚掉落,然而谁都没有去顾及。 终于从危机中脱身,姚蓁头皮发麻,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宋濯忽然扣紧她的后腰,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力度,将她紧紧吻住。 姚蓁被迫同他身躯紧贴,肌肤擦过石更质的衣料,带起一串战栗感。宋濯的手是炙热的,吻是滚烫的,然而他的衣料却同他的眼神一般冷。冰火灼烧皮肤,姚蓁被他身上的两种温度磨得难受,有些抗拒的后撤,他的唇舌紧随着跟来,腰肢被他摁地几乎要断掉。 她眼中又蓄出些泪光来,冷清的眼眸,此时泛着靡丽的潋滟,双手勾着他的肩背,无措地抓住他的衣襟,搭在他双膝上的双腿微微挣动,眸光闪烁一阵,哭腔道:“不要了,你……我要无法呼吸了……” 纤细手腕上的兰花玉铃不经意相撞,发出泠泠脆响,宋濯眼神微动,蓦地将她按得更紧,吻的越发深,她被迫蜷缩在他怀中,脖颈弯折地几乎要断掉,心中渐渐腾出一些傲气,蓦地伸手捧着他的下颌,反客为主地亲吻他。 宋濯眉尖微挑,松开她。 骤然失去支撑的力,姚蓁双臂一软,衣袖无力地垂落,袖中拢着的册子,哗啦翻滚出来,砸在宋濯膝上,继而滑到地上,撞出几声闷响,然而她已经无暇去顾及。 她胸脯起伏,后颈上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色指痕,口脂散乱,双唇艳红,满面绯色,面颊上犹有泪痕,分明仅是一个吻,然而瞧着她的模样,却让人难免浮想联翩。 宋濯低笑一声:“公主如此主动,令濯刮目相看。不知秦咏山,可曾也见过公主这般模样?” 姚蓁气息不匀,闻言抬眼,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他一眼,喘|息着道:“若不是你……” 她看见宋濯的眼神,悚然噤声。 她没说完的话,宋濯大抵能猜到,但他不会平白想下去,惹自己心烦,便低哼一声,转而垂眸看向她掉落在地上的册子:“那是何物?” 姚蓁此时才想起册子这回事来,偏着头,欲去捡。 宋濯在她动作前,揽住她的腰。男人的手臂有力,将她摁入自己怀中,而后拥着她,俯身将手掌大小的册子捧起,单手翻开,随意扫了几眼,睫羽轻眨着垂落,阴影遮住眼中情绪。 姚蓁此先也没看过这册子,此时被他按在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耳畔,看不清身后情形,只能隐约听到他翻书声,心底一时有些拿不准。 她欲偏头去看,转头时,发尾扫过裙摆,漾开几道波纹。 而后她浑身一僵,旋即肩膀发颤,手指蜷缩着去扶他的双臂,有些抗拒地推他,颤声道:“宋濯……” 她嗓音颤颤:“你要做什么?等等……” 宋濯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手中书册上,半晌,指尖微挑,翻开一页,姚蓁垂在他衣摆两侧的双腿骤然绷紧,膝弯蜷缩,喉中溢出一声似泣非泣地轻|哼,眼眸中盈满水。 她心跳怦然,震惊又慌乱地摇头,耳珰摇晃着打在脖颈上,发髻松散开,柔顺的发丝瀑布般垂在背后,遮住宋濯紧贴着她的那只手,隐约可见微动的、青筋隐约的手背。 虽说事先请教过嬷嬷,但她到底是未曾亲历,眼眸中流露出一些真心实感的慌张,扭着头看他,双手按着他肩颈处的肌肤,试图将自己抬高一些。 宋濯斜睨她一眼,眸中深邃,犹如暗夜深海,旋即他眼睫轻眨,手臂拂过她的腰侧,令她牢牢贴紧自己。姚蓁双手陡然失了力气,腰肢软下去,手指从他颈侧滑落,绯红的指尖紧攥着他衣襟处的衣料。 她难以忍受,惶惶地将面庞埋在他锁骨处,低低的啜泣出声,尾音如同浸透水一般,足尖蜷缩着勾起。 宋濯薄唇微抿,面色冷冷清清,一手托着书册,另一手托着她,指尖挑着一页纸翻过,便感觉怀中的她陡然战|栗,贴近他,裙裾贴在他冰冷的蹀躞带上,又弓着腰远离他,鼻息间浓重的水声更甚。 那柔软的声音萦绕着,将他的指尖也浸染上水色。 他并没有怎么样,她便这般难以忍受的模样,瑟瑟发抖,一贯清冷的眼眸,晕开朦胧的靡丽。 清冷如寒月的长公主,在他怀中,才有这般娇|媚的一面。 宋濯眸光晦暗,鬓发贴近她的耳后,高挺鼻尖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投下一道阴影。 他的鼻息落在姚蓁耳畔,姚蓁颤抖着闪躲,只觉得自己的皮肤恍如被灼烧一般,越发的烫,手指将他的衣襟攥的越发紧。 她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额角贴着宋濯的锁骨,欲搜刮出一些话骂他,半晌,却惊叫一声,只低泣着说出一句:“宋濯,你妄为君子,妄为人臣——” 她忽然紧啮下唇,说不出话来,半晌,前额辗转紧贴在他脖颈上,才断断续续地哭|腔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要回宫……” 宋濯鬓发未乱,神色不变,面庞仍旧冷玉似的俊美,闻言他低哼一声,贴在她腰侧的手,不时隐约绷紧,像是手在间歇般的用力一样。 姚蓁半阖着双目,前额贴在他锁骨上,硌出隐约的红痕,泪湿的眼睫不住颤抖地眨。 他又扫了几眼册子,单手将册子阖上,摁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这边托了托。 指尖传来的温度太烫,姚蓁小腹绷紧,双手用力捏住衣襟又松开,双腕上玉铃丁啷作响,修长笔直的小腿将他原本板正的衣摆蹬出凌乱的褶皱,骤然失了声。 宋濯用鼻尖拨开她散乱的发,偏头将她吻住。 半晌,她红着眼,喘|息着翕张红唇:“宋濯,你不是人。” 宋濯抚着她的后脊背,低笑一声,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姚蓁眼睫轻颤,回头看他的衣摆,他的另一只手落在堆叠的两种红色的衣摆之上,冷玉般的手背下,衣料颜色发暗,犹如方才她眼泪滴在衣料上晕染开的湿痕。 姚蓁怔怔看着,暗红色布料上的水痕深深映入她的眼眸中。 她可怜地瑟缩两下,茫然道:“都是因为你,才……才这样的。” 宋濯垂下眼帘,眼中漾着惊心动魄的岑黑,眼尾挑起一个瑰丽泛红的弧度。 他喉结滚动,从喉中溢出低沉一声:“嗯,皆是因为……我。” 他尾音咬的很重,旋即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牵起她柔若无骨的手腕,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引着她犹在发颤的手指,抚上他腰间的玉质的蹀躞带。 银质手链与玉革带碰撞,丁啷两声脆响。 姚蓁温热的指腹触碰到冰冷的蹀躞带,手背上霎时激起一粒一粒的小疙瘩,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抬着清澈的眼看他。 而后手便被他放在卡扣之上。 她蓦然想到方才,她尚来得及解开,便被他拥入怀中。 宋濯偏头亲吻她耳畔,低声道:“……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第48章 共枕 宋濯命人将姚蓁带来的, 并不是他先前独居的府邸,而是宋氏祖宅中他的居所。 小轿停在居所的大堂前,夜色粼粼, 树影婆娑,初夏夜间的微凉的风打飐儿吹拂入大堂内, 吹动了轿帘,更是将身上余温尚未褪去的姚蓁,吹拂的浑身一颤, 欲要将手从冰凉的玉带钩上收回。 宋濯却不允她收回手,强势的攥着她的手,再次将她的手按到带钩上。 “不要。” 姚蓁红唇翕动,摇了摇头, 挣扎两下,挣不动, 反而将手指磨得愈发发麻无力。她抿紧唇,动了动发软的腿, 欲要从他膝上起身, 裙摆荡起一圈圈涟漪。 烛光昏黄明灭,氤氲在她的裙摆之上, 像盛开在雨天的虞美人, 摇曳在渥丹色的花海。 宋濯略有薄茧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瞧着她漾开的裙摆, 他眼睫轻眨一下,另一只手忽然轻轻按在她的腰身上,而后蓦地直起身, 渥丹色的衣袖顺着她的后背垂落。 姚蓁全然没有准备, 便从他的膝上滑落, 低低的惊呼一声,双手慌乱地紧抓住他的革带,双足踏在他的鞋履之上,而后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水声,她一僵,有些不适地蹙紧眉。 回眸看去,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外间淅淅沥沥起了雨,雨声渐渐连绵,同她适才猝然移动时所听见的水声不尽相同,少了些许黏|腻。 宋濯垂眉,低笑一声,眼中晕开朦胧细碎的微光,手指抚动着她的墨发。 他腰间垂挂着莹润的玉佩,硌得姚蓁的腰侧有些痛,将她的思绪唤回了一些,旋即她别过脸,抿紧唇,要从他身上下来,目光逡巡着去寻她的绣鞋。 宋濯神色淡淡,在她的手松开革带之时,蓦地将她打横抱起,绯红裙摆漾开一道瑰丽的涟漪。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面色不大好,旋即便要拧眉从他怀中挣脱,宋濯神色不变,缓缓迈步,足尖不知存心还是无意,踢到方才被他丢开的那枚剑,“当啷”一声鸣响,姚蓁瞬间一僵,眼底闪过一丝畏惧的惊慌,乖顺由他抱着,再也不敢乱动。 他走到小轿前,垂眸看着轿门内侧,赭红色的轿帘,将一方小盒子遮掩地若隐若现。 “拿的什么?”他低声问。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摇头:“不知……嬷嬷给的。” 宋濯停滞一阵,蓦地俯身。姚蓁一惊,双臂勾住他脖颈,旋即宋濯将匣子捡起,拿在手中,拥着她入了内室。 濯娇 第58节 他的居室,同他的人一般,打眼望去,尽是清清冷冷的色调,唯有内侧的一张床榻上飘摇的帐幔,荡漾出一抹织金的亮色。 宋濯将她放在榻上,姚蓁连忙挪移至床边沿,发软双足踩在冰凉的地上,面色才略微放松一些,不过仍警惕地盯着他。 宋濯睨她一眼,没有出言,而是捧起手中的匣子,对着角灯观察一阵,拨弄着匣子上的暗锁。 姚蓁仰头瞧着他的侧脸,眼底泛起一圈圈褶皱,心中有些发慌。 他倾覆在她面前、将她完全笼罩的颀长身影,和她自己身上黏|腻的汗意,皆令她坐立不安。 他专注地拨弄着暗锁,粲然如寒星的眼眸低垂着,一言不发,神情犹如方才拨弄她一般,浓长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圈浓郁的阴影。 姚蓁脸上有些发热,顿了顿,开口:“我要沐浴。” 匣子“咔哒”一声,宋濯看向她,眼尾微挑:“不是才沐浴过?” 姚蓁鼻息一窒,没料想到他竟连这些事都知晓。 她手指抚平自己的裙摆,仰着头,红唇一张一合:“现在……又想沐浴了。” 宋濯看她一眼,长指一挑,将匣子打开,深邃目光扫过去,眼眸中泛出一点奇异的光晕。 须臾,他轻笑一声:“待会儿一齐洗。” 姚蓁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心中一颤。旋即便瞧见他将匣子搁置在床头,倾身俯过来,冰凉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膝上,气息犹如细密的发丝,将她紧紧裹住。 “原本,宋氏家训……”他喉结滚动两下,岑黑眼眸望进她眼底,停顿一阵,低叹道,“算了。” 姚蓁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匣子中看到了什么,亦不明白他没头没尾的话。然而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双手按在床褥上,步步后退。 慌张间,手将枕头拨开,手掌按在了一个冰凉的物什上,有些硌手。姚蓁来不及看,便被他攥住脚踝,旋即冰凉发丝缠绕过来,纤柔腰肢落入掌心,她的红唇被他吻住。 姚蓁眼中泛开一道道褶皱,好一阵才得了空,双手推他:“你我如今行径,如同偷|情,为士人所不齿——” 脖颈下骤然一凉,她低低地惊叫一声,玉手穿行在宋濯如锦缎的墨发间,啮着嘴唇,垂下眼眸,望见自己的碧色的诃子露出,精致织金绣纹,勾勒出连绵山脉,旋即一只修长的手倾托过来,指点江山。 她摇着头,声音发颤:“不行,不行……” 宋濯眸中融墨,吻着她的颈侧,声音低哑:“不齿……便不齿。”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高挺鼻尖仍抵着她的耳后肌肤,浓长睫羽轻眨两下。 而后他低声狠厉道:“谁敢非议,我便杀了谁。” 姚蓁攀在他的脖颈上,眸中一片水色,双手颤抖着在渥丹色的衣袍上攥出凌乱褶皱。闻言,她看向他冷玉般的脸,一时失声,心跳却快的几乎挣出胸膛。 她瑟缩一下,本能地想将他推开。 宋濯忽然停下,凝视她一阵,俯下身,指尖微挑,从她身后勾出一条银链。 冰凉金属擦过温度渐升的手腕肌肤,寒毛根根竖起。姚蓁鼻息一窒。 宋濯单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攥住,指腹抚摸着她的腕骨,低低地缓声道:“公主,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人的。” 姚蓁目光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银链,头皮发麻,颤声应道:“嗯,我……我是你一人的。” 宋濯便愉悦地低笑一声,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拨弄着银链条,发出轻微的哗啦细响。 “——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眶泛红,被他吓得要哭出来,半晌,垂着睫羽,颤着双手,将他的带钩拨开。 渥丹色如同被淋湿的水墨画一般,松散开来,她的裙绦,散在他的衣摆之上,墨发同青丝交织着堆叠。 他抚着她的发,手上青筋隐约浮现,低低唤一声:“……蓁蓁。” 姚蓁心尖一颤。 帐幔漾开一道涟漪,锁链被人丢弃在地上。 冷冽的气息,如同雨幕般倾覆过来,将她紧密缠绕。发丝流淌过掌心,细密缠绕着纤白玉指,难以挣脱。 …… ** 四更时,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歇。 支摘窗支开一道小缝,夜风携着清新湿|润的空气,盘旋在窗缝前,隐隐约约飘扬开忽急忽缓的清越玉铃响,渗着不甚明晰的水声。 那声响朦朦胧胧,抚着帐幔漾开一道道涟漪。 一只纤细的手腕,忽而从层叠帐幔底探出,紧紧攥住赭红帐幔,绯红的指尖,将帐幔扣出几道极深的褶皱,帐幔上的涟漪越发绵密,低柔的啜泣声再也难以压抑,骤然放大。 月色粼粼,在窗前投下一方皎皎光晕,一角蔓延在帐幔之上,摇摇晃晃。 须臾,细骨伶仃的手腕失了力,无力垂下。 夜风盘旋一阵,终于在声响渐渐偃息时,顺着窗缝悄然溜进来。 外面清凉,分明开着窗,屋中却潮热的紧,夜风吹了好半晌,屋舍中涌动着的潮热气息才渐渐散去。 娇柔的女声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什么,清越好听的男声低低地应,旋即帐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拨开。 宋濯俊美如玉的面庞,自帐幔后显露出。 他高挺鼻尖上仍垂着一滴汗珠,墨描般的长眉亦有些汗湿,墨发垂散在身后,深邃的岑黑眼底,翻涌着情谷欠尚未完全褪去。 浓重夜色被冷冽气息搅动出几丝波纹,他未着里衣,披着外袍,堪堪遮掩凌厉精瘦的肌肉线条。 鞋履踩着月光一角,他缓步走到外间,低沉嗓音,传人端来热汤。 侍从双手捧着舆洗盆,低垂着眼眸,却借着月光,不经意瞧见他胸口上几道新鲜的挠痕,眼眸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宋濯探手试了试水温,接过盆,转身要回到内间去。 那侍从踯躅一阵,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公子,郎主那边……” 宋濯脚步一顿,浓长睫羽垂落。 “白日,我自会领罚。”静默片刻,他沉声道。 侍从倏地睁大眼,抬头看向他,而宋濯已然云淡风轻地缓步迈入内间。 他将舆洗盆搁在小凳之上,伸手将帐幔拨开,用玉钩拢好,旋即垂眸看向榻上的姚蓁。 她像是淋过雨一般,浑身淋湿,细细瞧去,娇嫩肌肤上被雨点击出深浅绯痕。 许是听见脚步声,她艰难地翻身背对他,阖紧双眸,纤长睫羽垂落在眼下,蝴蝶骨嶙峋颤抖,脆弱地仿佛雨势再大一些,便能将她击碎。 宋濯瞧着她,她纤瘦脚踝处仍有被他大力攥出的指痕——片刻前,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心底漾出些密密麻麻难以言说的情绪波纹。 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知那个将他情绪扰乱的人,真真切切地属于着他,独属于他。 手背上抓痕隐约,他抬手翻找一阵,寻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湿了水,为她擦拭身子。 他的手才碰到姚蓁,姚蓁呜咽一声,气若游丝地哭腔道:“走开……” 宋濯一滞,眉骨沉沉压下来,眼底晕开晦暗,蓦地丢开帕子,扣着她的腰,掰着柔若无骨的她转向自己。 “今日不必上朝。”他缓声道,“你有的是时间哭。” 第49章 温存 他说完后, 屋中又响起了朦胧的柔婉的低泣声,难以压抑的声响,在天际隐约泛白时, 才渐渐停歇。 宋濯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的枕头上,修长的手指, 强势地挤入姚蓁蜷缩的手心之中,紧紧扣着姚蓁的手指,感觉到指腹下她肌肤隐约的战栗。 玉铃摇摇晃晃, 凌乱响了几声。 他沉沉盯着她,额角隐约有几颗细汗,眉宇间的霜雪恍如被日光晒过一般,消融成潺潺的情谷欠, 将黑沉的眼眸洗的发亮,泛着粼粼的水光。 姚蓁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沾湿的眼睫柔顺垂着,微微发颤, 眼尾勾挑着惊心动魄的绯色, 琼鼻上满是细密汗珠,浓密如云的青丝散在颊侧, 将汗湿的下颌衬的几乎透光。 她仰着头, 红唇微微翕张,但发不出一点声响。静默半晌, 才哭|腔着喘息两声,头颅偏向一旁,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脖颈, 动作间颊侧美人骨若隐若现, 显得她愈发纤细脆弱, 哀哀疲乏,如同疾风骤雨后的一枝娇弱花朵。 宋濯抚摸着她的腕侧,手背上的抓痕若隐若现,遮住突起的青筋。 姚蓁如同缺水的鱼,鼻息紊乱,张着口缓了好一阵,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渐渐平缓,气力渐渐恢复。 她挣了挣发麻的指尖,半阖双眸,示意宋濯将她松开。 宋濯气息亦有些不稳。他垂眸看着她,不松手,轻眨两下眼眸,墨色的眉上滑过一滴薄汗,顺着漆黑浓长的睫羽,垂落她的肌肤上。 姚蓁恍如被烫到,轻|哼着瑟缩一下,抬起发软的足蹬他。 足底软绵绵的,落在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脚踝反而被宋濯紧紧攥入手心里。 她的足亦有些发颤,圆润的脚趾蜷缩着。宋濯捧在手心,看了一阵,指腹揉着她的小腿,力道颇为舒适。 姚蓁已然累极,他的力道又十分合她心意,便短暂地不再抗拒他的触碰,也不再驱赶他,艰难抬起无力垂在头顶的手,拨了拨颊侧的乱发,阖上双眸。 宋濯黑亮眼眸睨着她,忽然低笑一声,眼底晕开粲然如星的光晕。 他笑时胸腔震颤,牵动精瘦肌肤微动,姚蓁浑身一颤,啮咬下唇,意识到他仍同她紧贴着,并未撤身而出。 她失语好一阵,才抬眸同他对视,喘|息着问他:“……笑什么?” 宋濯唇角漾开若有若无的笑意,俯身,指尖拂拭她眼尾垂落的泪痕:“臣说有得是时间哭,公主便果真啼哭不止。——适才哭的那般可怜,迭声求饶,此时满面清冷冰寒,碰都碰不得。” 轻轻一碰,便又要发颤,又要哭。 他瞧着哀艳无力的姚蓁,缓缓起身,披上外袍。姚蓁微微支起脖颈看他,锁骨隐约,拧眉啮唇,眼中泛着粼粼波纹,唇齿间溢出一些隐约声响。待他站起身后,她才如释重负一般,重新躺在床榻上。 宋濯端着已经凉透的水走出去,唤侍从备水沐浴,待热气腾腾的浴桶被抬进来,他走到床榻旁,欲将柔弱无力的姚蓁拦腰抱起。 姚蓁几乎整宿未眠,困顿不已,此时已经昏昏入睡。 感觉到他的触碰,她低哼两声,迷迷糊糊地去掰他的手,又扯着薄被,将自己牢牢裹住。 宋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眉宇间有些不耐:“自己要的,起来沐浴。” 姚蓁低喃了两句什么,他听不清,俯身侧耳,却感觉颊侧一热,她绵柔双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红唇在他下颌上轻轻啄吻一下,柔声道:“宋郎,求你……” 宋濯原本便并没有多少的不耐,忽然消失殆尽了。 他看着柔柔弱弱,不堪一折的她,忆起自己失控时,她亦是这般柔软的唤他,眼角垂着泪,妄图这样他便会停下来。 他没有停。 甚至,还照着她带来的匣子中的小瓷人,做了一些过分的事。 濯娇 第59节 宋濯并不是会耽溺于情爱的人,他自己亦清楚的知晓,自己于情绪上同旁人的不同,他不识其中滋味。可她的的确确,让他体会到了耽溺情海时的滋味,令他难以自抑地一次又一次失控。 静默一阵,他将姚蓁抱起,放在浴桶中,动作小心地替她清洗,又将她放在水中泡了好一阵。 床榻一塌糊涂,满是凌乱的痕迹,已不能再用。宋濯将姚蓁从水中捞出前,亲自拾掇了床榻。 长眸扫至水痕间的一抹鲜红,他顿了顿,薄唇微抿。 将姚蓁重新放在床榻上时,她仍在沉睡。 宫中一切,宋濯已经打点好,便没有唤醒她,任凭她睡,自己拢着衣袖,将凌乱打翻的匣子收拾好。将被褥放入水盆中时,他眉心微蹙,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可即便好洁如他,却没由来的不想让旁人触碰他同姚蓁亲密过的痕迹。 清冷好洁的宋郎君,同这些凡尘味十足的琐事牵连在一处,怎样听来,都令人难以置信,惹人发笑。 收拾完后,他在榻边静坐一阵,抬眼端详外间天幕,唤人守着清濂居,在一众侍从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他面不改色,冷着一张脸,抬步去往宋氏祠堂。 * 姚蓁再次醒来时,已近晌午。 她眼皮沉重的很,脑中思绪亦是一片混乱。睫羽颤了好一阵,才勉强能半睁开,眼中迷蒙一阵,她翻动身躯,眼神在头顶的赭红色帐幔出凝聚,隐约感觉腰腹的酸软,一僵,忆起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夜间哭的几乎失声,此时喉间发涩,发不出声音。 好在,她一翻身,便有宋濯事前安排的两名婢女迎上来,扶起她,为她倒水更衣。 她先前的红裙、小衣,皆已凌乱破碎的不成样子,婢女们捧着崭新的衣裙,不敢看她身上新鲜的深浅痕迹,抬着她藕段似的胳膊,为她穿上。 姚蓁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便任凭她们服侍。待到饮水后,喉中涩感缓解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宋濯呢?” 正在为她系裙绦的婢子,闻言浅笑着道:“郎主有事寻郎君,郎君现今不在清濂居中。——姑娘可曾饿了,婢子备好了一些饭食,只待姑娘醒来。” 她说了一些菜品,姚蓁随意指了两样,她们便将温热的饭食端上来,姚蓁用过后,掩门退下了。 午时,屋中渐渐有些热,姚蓁脱下外衫,又觉得有些凉,便将外衫披在身上,拢着外衫,倚在床柱上,低垂着眼帘,思忖事情。 沉思一阵,她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身,手摸索着探入枕下,并未翻找到冰凉的锁链,才稍稍定心。 枕下没有锁链,枕边却放着她带来的匣子。 她先前未瞧过这匣子,如今想来,昨夜宋濯失控如此,同这匣子脱不了干系,便抿唇将匣子端起,打开看一眼。 “……” 交叠着的小瓷人,宛如铁烙一般烫了她的眼眸。姚蓁鼻息一窒,眼前闪过一些画面,恍惚明白为何,夜间宋濯如此娴熟。 瞧上去那般寡欲之人,却实在…… 她眼睫一颤,手一抖,匣子便打翻,“咣当”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姚蓁抬起眼帘,瞧见一身玄色衣裳的宋濯,缓步迈入,眼眸粲然如星。 他极少穿这样深沉的颜色,隽长身影映入她眼中,姚蓁心中微动,却不愿承认被他所惊艳,便默默别过脸去。 宋濯的视线掠过地面上打翻的匣子,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微光,旋即他鞋履绕过匣子,停在她身侧,看她一阵:“怎么将它摔了。” 姚蓁别过脸,似是不想同他说。眼睫眨动一阵,才不情不愿应声:“不小心。” 宋濯没再多说话,拢着衣袖,俯身将匣子收起,静立一阵,端过一旁的舆洗盆,拨着温凉的水净手。 他站在床边,将光线遮掩的若隐若现,身上的冷冽气息缭绕,姚蓁听着哗哗水声,略微有些不自在,待他拿起帕子擦手时,才轻声问:“我何时可以回宫?” 宋濯搁下帕子:“不急。” 他俯身坐在床沿,墨发垂在姚蓁手侧,她移动时不小心碰到,抿着唇抽回手,将手搁在身前。 她手腕上犹有被他大力攥出来的红痕,蔓延在细白手腕上,格外显眼。 宋濯垂着浓长睫羽,从袖中掏出一些药膏来,牵起她的手腕,指腹抹着一点雪白药膏,揉搓着涂匀,带起轻微的酥|麻。 药膏清清凉凉,味道清冽好闻,同宋濯身上的气味有些肖似。 宋濯耐心的为她涂着药,动作优雅温和,眉宇间尽然是专注之色。 姚蓁垂眸,余光瞧他一阵,瞧着瞧着,有些脸热——隐约记得,夜间他摆弄她时,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如此,只是眼眸中少了些许情谷欠。 她手指微微蜷缩,待他为她涂好药,抬眼看向他,目光在他脖颈处流连一阵,犹疑地轻声道:“我记得……昨日,你这处似乎被我……破了口,可曾处理过?——我闻到了一些血腥气。” 宋濯神色冷淡,抬手抚摸自己的锁骨,忆起她昨日被他弄得狠时,双手缠上他的脖颈,啜泣着咬他。 须臾,垂眉低笑一声:“公主牙口甚好。” 第50章 饴糖 他笑时眉睫浅浅, 眼眸中晕开一点细碎的光,微凉发丝从姚蓁手背上扫过。 姚蓁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抿紧唇,不再言语。 此人实在可恶, 床下是这般翩然清冷,在床上却恍如换了另一副面貌,凶狠无比。她迷离之际下了重口去咬他, 难道不是因他不知餍足吗?! 气闷一阵,她猛地将手腕从宋濯手中收回:“……我要沐浴。” “已沐浴过了。” 醒来后,除却腰腹处的不适外,身上一片净爽, 姚蓁隐约记得他为她清洗过。她这般说,实则是因为宋濯身上的气息太过强烈, 她有些坐立不安,一时又寻不到其余能暂且脱离他的借口。 思忖一阵, 便道:“时辰不早, 该回宫了。” 宋濯没有回应,须臾, 喉中溢出低低的轻咳声, 声音回荡在屋舍中。 姚蓁眉心微蹙,余光瞥见他肩上玄色衣料在颤抖, 发梢微微荡漾,将渗入屋中的日光都搅动的粼粼摇晃,犹疑一阵, 转头看他。 宋濯薄唇微抿, 唇上咳出一些粼粼水光, 睫羽颤了一阵,水洗过一般的墨眸同她对望。 他这般模样,身上又隐约传来血腥气,姚蓁虽然对他的行径感到又惧又怕,但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怎么了?” 宋濯墨眸清沉,眉宇间隐有倦色,俯身朝她靠近一些:“蓁蓁。” 姚蓁耳畔有些发麻,尚未来得及回应,便感觉肩上一沉,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墨发流淌在她肩背上。 他的下颌钳在姚蓁肩窝里,轻轻摩挲两下,沉声又唤一声:“……蓁蓁。” 他贴的太近,温热气息洒在姚蓁颈上,声音低磁,如同浸透了果酿。她小腹绷紧,忆起昨夜一些不大愉悦、令人战栗的场景来,肩膀一软,下意识地要抗拒地后退。 旋即她听见宋濯口中的称呼,睫羽轻眨两下,没有躲开,柔声回应道:“嗯,在呢。怎么了?” 宋濯的薄唇压在她薄薄的衣料上,声音有些闷:“……有些头晕。” 离得近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越发重。 姚蓁蹙眉,欲偏头看他,他的唇却渐渐上移,啮咬上她的耳垂,尚未完全褪去的情|潮复又重来,刻在血脉里的记忆叫嚣着冲撞。 姚蓁感觉到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若即若离地触碰几下,长指挤入她的指缝里,手背上青筋有力的跳动,将姚蓁的手指烫的微微蜷缩。 她仰着头,喉间发紧,好一阵,才低声道:“头晕便去传医师,吻我作什么?” 宋濯不说话,下颌又在她肩窝摩挲一阵,松开她的手,从袖中捏出一颗饴糖,放入口中。 姚蓁终于得了空,狐疑地回头看他,他却蓦地眯了眯眼眸,俯下身,精准吻住她的唇,浓醇的饴糖甜味在口中炸开,她被迫张口,轻声呜咽。 好一会儿,宋濯才松开她,重新将战栗的她拥入怀中,低声道:“蓁蓁是我的药。” 姚蓁窝在他怀中,气息不稳,闻言睫羽一颤。 他倚靠在她的肩上,低喃道:“同你交吻,十分快活,便不觉头晕了;原本能做一些更快活之事,但恐你承受不住,只好先这般……” 姚蓁一僵,未曾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面上发烫,伸手推他。 她手仍发软着,轻轻推在他肩头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宋濯的眉头却细不可查地轻蹙一下。 他很少作出这副神情,姚蓁敏锐的察觉到不对,他却已风轻云淡地直起身,玄衣衣摆扫过床沿,垂落在地面。 她狐疑地盯着他。 宋濯任凭她看,宽阔的肩背将光影割裂,一角日光落在他耳畔,勾勒描绘出他好看的下颌,有些耀眼,她微眯双眼,别开视线,支着双臂,要走下床。 足尖才落地,她纤细的小腿便立即颤抖起来,丝毫没有起身的力气。 宋濯始终盯着她,在这时才发声:“择日再回宫中罢。” 他清沉目光流连在她腰腿处,姚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气闷一阵,有些委屈,眼中泛出一道道涟漪,好半晌才道:“回宫之事再议。——你且寻个医师来。” 宋濯淡声道:“我并无大碍。” “不是找给你。”她回忆着嬷嬷的话,低声道,“我……找给我自己。” 宋濯顿了顿,俯身看她,语气难得温和:“何处不适?” 姚蓁其实哪里都有些不适。但其实这些细微的酸软,并无大碍。她此时脑海中全然是嬷嬷如雷贯耳的话语——敦伦之后,容易受孕,若是怀上而又不想要,受罪的往往是女子。她寻医师来,实则是以防万一。 “没有哪里不适。”她抬眼看他,玉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平静道,“只是需要一碗避子汤。” 宋濯与她对视,面庞冷玉一般,没什么情绪,眉宇间却渐渐攒上冰冷霜雪:“清理过了。” 姚蓁缓缓摇头,眼眸中泛起粼粼哀色:“昨夜你……” 她觉得难以启齿,抿抿唇,才柔声继续道:“以防万一。”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眼底晦暗翻涌,屋舍中气氛一瞬间冰封。 许久,他薄唇微抿:“就这般不愿怀上我的孩儿,同我有所牵连?——你想怀谁的孩儿?” 姚蓁对他的情绪波动已十分相熟,觑他神色,便知他隐约又要发癫。她正因他的不知节制,心中委屈的很,可他如此,她只好摇摇头,轻声道:“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我现今身份,不合适。” 她垂着眼睫,瞧上去委屈可怜。 宋濯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孩儿。如若一生无后,予他亦无痛无痒。 他所在乎的,只有姚蓁的态度——那种写在脸上的,想尽一切避免同他牵连过深的态度。 她既已牵动他的心绪,他又怎会让她有离开他的机会。 他蹲在她面前,双手搭在她的双膝上,玄色长袍曳地堆叠,优雅地仰头看她,缓声道:“你我什么身份,偷|情的奸|夫|淫|妇?不用怕,若有人敢非议,杀了便是。” 姚蓁摇头,同他说不清,思来想去,愈发委屈,眼中渐渐蓄泪,声音也染上几分哽咽,愈发轻柔:“宋濯,你说出这番话时,有没有考虑过我?有孕予你无伤大雅,——那我呢?” 她眼尾泪珠滚落,落在仰头看她的宋濯眉骨上,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墨色长眉,滑入他的眼眸中。宋濯睫羽轻眨,那滴泪便顺着他的眼尾流出,恍若他自己垂泪。 她哭的这般伤心,一言不发,却彷如在字字句句控诉他。 濯娇 第60节 看着垂泪的她,他的心尖泛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仿佛有小刺轻轻扎在心头,又像是一张细密的小网,将他的心房牢牢束紧。 他面色渐渐变冷,心中奇异的感觉令他不适地抚上胸口,却在望见姚蓁落泪时,细微的情绪掀起更大的涟漪。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情绪。 分明这样细微,却比他背后落下的六十六道鞭痕所产生的痛感,要更能牵动他波澜不惊的心。 姚蓁的泪珠仍旧一颗颗的滚落着,有一颗砸在他抚在胸口的那只手上,滚烫得几乎直击胸膛。 睫羽飞速地颤动几下,他单手按着胸口,猛然起身,背后伤口被扯动,带起丝缕痛感,而他恍若不觉,盯着她看一阵,轻轻将她拥入怀,紧抿着的薄唇,微微翕动:“不用去请医师,也不用避子汤。” 姚蓁的脸颊被迫贴在他的胸口之上,眼睫扑簌,闻言,抽泣声愈发大。 他脸上阴郁交替,手指拂过她细滑的发丝,低声道:“我服过了。” 姚蓁又抽噎两声,而后反应过来他话语内容,哭声一顿,心尖微跳,泪眼朦胧地看他,满是水色的眼眸中,泛开几道疑惑。 宋濯薄唇抿的更紧:“你来时,我面前的茶盏中,装的正是避子茶。” 姚蓁循着他的话语回忆一阵,隐约忆起他的确饮了茶。只是她没想到,竟是这种茶。 她微微睁大双眼,眼底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怀疑。 宋濯沉默一阵,低声道:“若是还不放心,大可再传医师来。” 姚蓁迟疑一阵,环在他腰间的双手,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料,缓缓摇头。 宋濯却忽然从喉间溢出一声低哼,像是在忍痛。 姚蓁吓了一跳,惶惶松开他,偏着头要去看他腰后,却被他攥住手腕举起小臂。 面上残留的泪珠被他修长的手指拂拭,她身子一轻,手背触碰到冰冷床柱,被他半抱着拥在怀中。 帐幔摇曳,日光在眼前破散成一圈圈光晕。 她被他抵在床柱上亲吻。 房屋外隐约有各种声响传来,风拂过浓密树叶的婆娑声,侍从们低低的交谈与脚步声,初夏雨后间歇的蛙鸣声,是喧嚣的动静。 而她溺于他眉眼间的方寸霜雪中,耳中所闻,尽是紊乱的鼻息、交响的心跳。 她清亮的眼眸中映着他绝伦俊逸的面庞。 他的眼中仅有她一人。 衣摆摩挲着衣摆,交缠着混乱。 姚蓁被他吻的几乎要窒息,渐渐受不住,柔软的身躯,顺着床柱一点点下滑,他眼眸轻眨一下,长睫拂过她的鼻梁,低|喘一声,却将她捞起来,摁在床柱上,吻的更紧,与她共同沉溺。 屋外的谈话声,忽然变了腔调,姚蓁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喘|息着制止他:“不行,有人来了……你且松开我。” 宋濯依言松开她的唇,高挺鼻尖同她鼻尖贴着,摁在她身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力道。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逐渐清晰地缭绕在鼻尖上。 姚蓁眉心一跳。 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行走到能瞧见屋中情形时,猛然停顿。 宋濯直起肩背,宽阔而挺拔的肩,将眼中泛着懵懂水光的姚蓁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 眼前的帐幔忽然搅动着巨颤,姚蓁听见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凌厉的破风声传来,隐约一道长鞭的残影将飘拂的帐幔扬起,极有分量的一鞭,沉闷地落在宋濯身上。 沉怒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逆子,你究竟轻薄的是哪家女子!” 宋濯捱下那一鞭,面沉如水,波澜不惊。纱幔被气流搅动地轻晃,光晕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始终垂眸看着姚蓁,仿佛旁的人、旁的事皆是无关紧要。 在来人再次有所举动前,他浓长睫羽颤动几下,薄唇贴上姚蓁的唇,鼻息纠缠之际,他抬眼看姚蓁睁大的双眸,用气声道:“痛。” “——要蓁蓁亲吻才可解痛。” 第51章 字条 帐幔垂曳, 日光明灭,他拥着她,长睫洒落金粉, 玄衣上晕开一片湿热。 他分明不是在说一些旖旎的情话,只是在赤诚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他想向她索吻, 姚蓁心房却噗通噗通急跳,怔了一瞬,才忆起他背后的鞭伤, 循着热气抚摸到他后背,触摸满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她收回手,白皙的指尖上沾满血迹,顺着指缝蔓延, 血量之多,似乎不止是方才那一鞭所能造成的伤。 宋濯垂眸, 亦是看见了她手上的血迹,眉宇间却一片冷淡, 仿佛这些血迹同他没甚么关系。 他淡然平静的视线从她手指上划过, 望进她水波摇晃的眼底,顿了顿, 抬起手, 用手拂拭着她手上的血迹。 分明的一向喜洁的人,此时却将血视若无睹地为她擦拭手上血液。 若是说心中无所触动,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姚蓁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好一阵才缩回手指,用口型道:“我自己来。” 宋濯薄唇紧抿, 看她掏出帕子, 擦净手上血迹, 而后稍稍跪坐起身,唇贴近他耳侧,双手捧着他面颊,用气声问他:“你受伤了,怎么这样多的血?……” 清甜香气萦绕在鼻尖,冲淡了那阵血腥气。 宋濯轻轻摇头,斜目睨一眼身后的宋韫,低声道:“没什么大事。” 宋韫手中执着一根手指粗细的鞭子,长鞭蜿蜒着搭在身前,层叠垂落的帐幔,遮住了他的视线,隐约可见他的儿子将人抵在床柱上、两人亲密相贴之态,他吹胡子瞪眼,气得浑身发抖,狠声道:“……逆子,滚过来!” 宋濯偏头,细密啄吻几下姚蓁的指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顿了顿,唇间吐出一个数字:“六十七。” “什么?” “宋氏族训,篇四缔婚,未婚而行敦伦之事,鞭笞五十。”他缓声默诵,“……我前去领罚,是为共枕之人,并非为平你私怒。再则,你既已因私欲多笞我十七鞭,又何来脸面,前来叱责?” 说到这里,他想到多出的这十七鞭中,宋韫对秦颂的袒护,已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停顿一瞬,唤人前来:“苑清。” 苑清道:“在。” 他领着几个只效命宋濯的人,疾奔而来,将气愤的宋韫请出去。 阖上门前,想到宋濯背后伤口只是简单止血包扎,苑清犹豫一瞬,提醒道:“主公,您身上的伤……” 姚蓁也正在忧心这个。六十几鞭,着实不是小数目,只是听着便令人心惊,恐怕他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便偏着头,目光看向他背后。 宋濯低声道:“无碍。” 屋门被阖紧。 屋中重新安静下来,晃动不已的帐幔渐渐恢复平静。 姚蓁跪坐着窝在他怀中,十指搭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让我看看。” 宋濯鼻间抵着她的耳垂,与她耳鬓相磨,嗅她身上的清甜香气。 他同宋韫虽为父子,但早先便形同陌路,原本不必受宋韫的拘束;但他昨夜失控,的确同姚蓁有了夫妻之实。 想到迭声啜泣的姚蓁……他总得为他的失控,给她一个交代。 跪在祠堂前,面对列祖列宗的排位,即使不能同作为他父亲的宋韫透露她的身份,亦且算是聊以慰藉之法。 姚蓁攀附他肩膀的动作,弄响了手腕上的玉铃,将他的思绪唤回一些。 他看着眼眸中有些焦灼的她,细细手腕搭在他的肩上,不知为何,想将她囚于身边的念头愈发强烈。 然而此时,两人少有的心平气和相处,他手背青筋起伏一阵,终究还是压下心中念头,将她拥入怀中,坐在床榻边沿,听她轻柔的话语。 她跪坐着,织金纱裙上搭着玄衣一角,纤柔白皙的手仍攀在他身上,试图看清他背后的伤口。宋濯垂眸盯了那双手一阵,喉结轻缓地滚动一下。 姚蓁察觉到他深沉的眼神,一僵,思索一阵,缓缓将手从他胸口上撤离,他却抬手攥住她的手,薄唇烙下一吻。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麻,姚蓁微抿双唇,感觉到帐幔之中,温度渐渐攀升,将日光晕染得逐渐模糊。 他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脖颈上,沿着柔嫩肌肤,向上吻她的耳垂。 姚蓁腰腹处犹有些不适,呜咽着提醒:“不行……” 宋濯知道不行,昨夜有些过,虽为她涂抹了药,但见她脖颈上犹有凌乱红印,想必那处还红肿着。 但,亲一亲,总应当是行的罢。 他将她抵在他胸口的手紧紧握住,舌忝舐她的耳,感觉到她的肌肤渐渐红透,如同枝头上熟透的蜜桃,日光一照,便映出几乎透明的柔软形状来。 姚蓁身子发软,渐渐倚在他怀中,轻阖双目,眼睫不住地眨动,红唇一张一合,如同缺水,小腹却渐渐绷紧。 宋濯又吻她一阵,长臂揽过她腰身,手上青筋隐约浮现,顿了顿,从背后拥住她,将下颌贴在她未着钗环的柔软发顶。 宫中先前送来一些奏折,他单手捧起来,垂着漆黑眉眼,同她一齐批阅。 被他这样拥着,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腰侧扣着他的手,衣裙堆叠,发丝缠绕,姚蓁有些不自在。 侧目看去,他神情专注,清沉眉眼落在奏折上,当真是认真做事的模样,未免又有些脸热,暗斥自己心猿意马,便也认真看向奏折,同他交谈。 批阅了几张,宋濯搭在她腰侧的手指,不经意般轻轻摩挲两下。 姚蓁心跳落了一拍,偏头看他,宋濯眉宇间依旧一片冷淡,坐姿优雅如鹤,手却仍在轻抚着她的腰侧,而后缓缓上移。 不久后,奏折混乱落地,屋中又响起了女儿家娇柔似水的喘|息声。 * 姚蓁又在宋府宿了一夜,次日清晨才返回宫中。 她不在宫中这两日,宫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如常的运作着。 她缓步踏入殿中,嫏嬛宫里的正忙碌的宫婢们,纷纷放缓手中事物,目光关切,却不敢多过问。 浣竹迎上来,扶她走入寝殿,阖紧殿门。 初夏炎炎,她却反常地穿着高领的交领襦裙,将洁白颈子遮盖住。仔细看去,仍能隐约看见耳后几枚淡红的吻痕。 浣竹目光担忧,低声道:“殿下……” 姚蓁坐在床沿,按揉着眉心,轻声应:“嗯。” 天气有些炎热,她将腰间束紧的裙绦松开一些,褪去外衫,肩窝、锁骨上更加细密的红痕暴露在浣竹的视线中。 她肌肤雪白,淡红色的痕迹格外显眼。浣竹的眼眸仿佛被烫了一下,垂下眼眸:“婢子去寻些药膏来。” 脚步声远离又折返,浣竹垂着脖颈,为她仔细涂抹肌肤上的印迹。末了,姚蓁忽然叫住她,问她要了一些药膏,涂抹在手心上。 浣竹不解,但照她意思做。 濯娇 第61节 姚蓁缓缓往手心上揉搓着药膏,眼前掠过昨晚画面,宋濯牵着她的手,喉间隐约溢出的低|喘声似乎仍萦绕在耳畔…… 耳根渐渐发烫,心中暗自埋怨宋濯一阵,耳上温度才渐渐褪去。 大垚朝会,五日一休沐。新皇登基,特赦三日休沐,近几日都未曾上朝。 涂抹完药膏后,姚蓁倒头歇息,一直到次日上朝时,才慵慵起身。 今日上朝,同往先一样,并无什么大事。 隔着珠帘,姚蓁打量着玉阶下官员,这才发现登基之日,宋韫并未出现,联想到宋濯所说,秦颂在那日午后归京,猜想到宋韫许是前去迎接他们了。 她端坐着,看着直立的宋韫,心中隐约有了念头,果然,在宋濯禀报完摄政王后续之事后,同宋韫交好的其他世家之人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替朔方几人、尤其是秦颂求情。 他们言辞激烈,回荡在金銮殿中,有些聒噪,另有其余官员制止,渐渐吵得不可开交。姚蓁微不可查地蹙眉,转眸看见宋濯面沉如水,眉宇间仿佛有霜雪飘落。 他着抬眼,清沉眸光透过珠帘,落在她脸上。 姚蓁心尖一颤,侧目看向随侍的黄门总管,那黄忠得了令,扬声道:“肃静——” 仍有两名年长的官员吵得火热,置若罔闻。 姚蓁眉宇间亦渐渐有些不耐,柔软的女子,沉声开口:有些不威自怒:“够了。” 她刻意将柔婉的嗓音放低,有些清泠,同男子的格外不同,传到珠帘外,金銮殿中静默一阵,那两名官员各自讪讪归位。 宋濯清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姚蓁不看他,看向惶惶的姚蔑。姚蔑沉默一阵,清清嗓子:“此事再议。” 殿中重又恢复秩序,零星两个官员禀报完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吏部侍郎躬身上前,禀报了科举相关之事。 姚蔑求助的目光朝她飘过来。 大垚确有新帝登基便额外恩准春闱一次的旧俗,姚蓁思忖一阵,觉得将春闱延期,借用这次科考,选拔出寒门人才入朝为官,为皇族所用,继而来牵制日渐壮大的世家,未免不失为一种好法,便点头应允了。 姚蔑将此事交由宋濯监管。 姚蓁:“……” 她想牵制的正是宋氏。 不过想到昨日宋濯与宋韫之间不怎么友好的氛围,似乎这事交给宋濯也无妨。 散朝时,姚蓁隔着眼前轻轻摇曳的珠帘,看向宋濯,本欲同他交谈,问他一句,自己还需不需要前往宋府。 ——前晚,情浓之时,他贴在她耳边,说要她日日前去宋府寻他。 余光却感觉有人正在看向她,她微微一顿,抬眼看去,正好瞧见正在打量她的宋韫,他的脸色似乎带着一点狐疑。 姚蓁眨动眼眸,大致猜想到宋韫应是有所怀疑——那日在宋府,宋韫虽未瞧见她的脸,但应该能隐约瞧见她的身形。 宋韫应该不会联想到是她,但为防两人情|事被捅破,姚蓁打消了同宋濯交谈的打算,待宋濯被几名官员簇拥着走出去后,低眉写下一张字条,抬手唤来一名宦官,让他将字条递给宋濯。 宦官疾行着追上去,又很快折返。 宋濯传给她一张新的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俊逸的字: “——不必前去。” 姚蓁如释重负。 少量奏折送至嫏嬛宫,容她批阅。她仔细批阅完,再抬起眼时,已是暮色四合。 暗卫悄无声息地潜入,递上来一封信件:“殿下,蜀中有回信了。” 蜀中。 姚蓁微微一怔,意识到这是她母族亲人所传来的信件。 她接过信件,暗卫悄然退下。 灯架上燃着的灯,将寝殿映得如同白日。 姚蓁抿唇看向信封,才要拆开,殿门外悠然传来一阵低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的韵律,她十分熟悉。 姚蓁匆忙将信件夹入书册中,抬起眼帘,月魄色衣袍的宋濯将宫婢视作无睹,缓步走进来,清沉幽黑的视线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姚蓁:“不是说……” 她蓦地想到,宋濯在纸上写的是,“不必前去”。 宋濯仿佛猜想到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停在她面前:“嗯,所以——我来了。” 第52章 讳疾 他行走过来时, 广袖带起微风,将烛火搅动的左右摇摆,灯光粼粼映在勾绣银纹的衣摆上, 粲然映入姚蓁清澈的眼眸中。 她仰头,眼眸中犹带着一点讶然, 鬓边玉簪上白玉垂珠轻晃,越发衬的肤若凝脂,眉目若画。 她带着一点惊讶, 声音轻柔:“你怎么……在宫中?” 宋濯隽长身影遮蔽灯光,身形将她完全笼罩着,清沉眉眼低垂着看她,一缕墨发垂在胸前, 隐约流淌着锦缎一般的光晕。 “政务琐碎,暂且无法脱身。”他浓长睫羽轻眨一下, 眸中晕开一点水墨色,嗓音放低, “殿下, 还不适么?” 姚蓁心中惦念着信件,钝钝反应一阵, 才明白他提及的“不适”是指何处, 面上有些烫,晕开一些绯红, 闷声道:“……嗯。” 初经人事,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她倒也没有太多的不适。虽哭过许多次, 但不完全是因为痛, 更多的是因为别的一些难以启齿的感受。 大垚民风开阔, 对女子名声并未过多的束缚,敦伦过后,缓过几天,她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宋濯提及,她便顺着他的话,搪塞过去,以防他对她又作出什么事。 果然,在她这样说过后,宋濯没有作出什么动作,只是侧过身,与她同向而立,清沉目光落在她的桌案堆叠的奏折上。 他这般看着那些奏折,面色冷淡,姚蓁宛若被夫子检阅功课的学子一般,贝齿下意识地轻咬下唇,有些不自在,亦忐忑的看向自己的书案。 她指尖微微蜷缩在膝盖前,谷欠寻出一些什么话同他说,继而转移他的视线,想着想着,指缝间渐渐渗出细汗。 宋濯淡然看了一阵,薄唇微启,正当姚蓁以为他要挑剔一些什么之时,低醇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我看看。” 看什么? 姚蓁面上出现一瞬间的愣神,清澈的眼眸中水波晃动,而后她抬起眼来,同他的墨眸对视。宋濯的眼睫轻眨一下,清凌凌的目光,下滑至她不堪一握的腰身,继续下滑至腰腹处。 他俯下身,墨发流漾在她腿上,修长指尖抚上她的膝盖,广袖与她的裙摆堆叠在一处,扫出一些褶皱。 姚蓁眼睫慌乱的眨动两下,这才明白他说的看,是要看何处,脸颊烧灼一般的火热,胭脂色自脸上蔓延至耳后,耳垂红的犹如鲜艳的红玉。 她伸手去推他落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声音已渐渐发颤:“不、不必……” 宋濯斜眸睨向她,声线平稳,像是在说着一些正经的事:“如若不适,怎可讳疾忌医?” 姚蓁咬着红润的唇,仍是抗拒地不允他碰,推他的手。 她并非讳疾,他更不是医。 外臣不允入内宫,宋濯明目张胆地踏入她殿中,已是十分胆大妄为。殿外有许多宫婢在活动,有些并非她心腹,因而她不敢弄出哪怕是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只用泛着涟漪的水眸看她,纤柔的手指搭在他冰凉的银纹衣袖上,轻缓摇头。 鬓边玉珠轻晃,隐约发出些泠泠脆响,宋濯掀起眼帘,玉珠倒映入他沉黑眼眸中,犹如柔和的光晕,使他整个人瞧上去十分温润。 他的声音也十分温和:“蓁蓁,听话。” 然而他手底下的动作远不如他言语所表现的那般温和,一只手几乎是强势地将她纤细的手腕圈在手心,拉起她,走入更深处帐幔掩映的床榻旁,待她目露惶惶地坐好后,另一只手抹上一点药膏,分开她的膝盖,为她涂药。 他来时应净过手,修长的手指十分干净,玉石一般的质感,触及肌肤,微微有些凉意。 轻盈的薄纱裙蹁跹垂落,姚蓁长睫剧颤几下,轻啮红唇,别开眼。 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起,又渐渐归于岑寂。 宋濯涂好药膏,站直身子,将手收回,掏出帕子擦拭指尖。 垂眸看去,指尖上犹存一点晶莹的药膏,他长眉微挑,余光看见姚蓁将唇咬的红润,下意识地绷紧腰腹,而后不适的动了动。 她眼中含水,白皙脸上晕开极其妍丽的绯红,宋濯清冷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眼睫眨动一下,低笑一声。 姚蓁一僵,含愠的目光扫向他,眼尾微微勾挑,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因她此时的神情,而显得十分妩媚。 宋濯眼中晕开一点墨色,在姚蓁的目光下,抬手将晶莹慢悠悠地拭去,而后将帕子整齐叠好,放在一侧。 姚蓁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动作好似在摆弄她,一旦这般联想,便浑身发麻不自在,慌乱眨动几下眼眸,错开视线。 宋濯垂着视线看她,顿了顿,没有流连适才的旖旎气氛,转而低缓地谈论起正经事,征求她在科考方面的意见。 方才暗流涌动的气氛下,谁也没出声,他声音骤然响在耳侧,姚蓁颤了颤,慢了半拍才去思索他话中内容。 她同他交谈两句,两人渐渐进入状态,寝殿氛围不大适合议论正事,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去,走到书案前,低声交流,各抒己见。 宫灯明灭,两人谈论许久,月影偏移,勾勒出窗外宫墙剪影,夜色渐深,庭院中隐有窸窣虫鸣。 宫婢迟迟等不来姚蓁前来用膳,便垂着头呈上饭食,许久之后,又将草草用了几口的饭食收拾下去。 二人皆没有坐下,姚蓁仍在据理力争,清丽的小脸上没甚表情,显得眉宇间有些清冷。 宋濯长睫微垂,薄唇微抿,清沉目光与她对望,静静听她言说,看她红唇一张一合。 因为是在殿中,她穿的单薄,方才两人激烈争吵一阵,她胸脯起伏一阵,交领微微松散,宋濯身量高,目光稍微一垂,便恰好望得见雪峰连绵的风光。 姚蓁浑然不觉,同他靠近极近,两人间仅有半掌距离。 他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她一阵,在她沉声说着些什么时,置若罔闻般轻声道:“殿下。” 初夏夜间的晚风顺着大开的窗缝溜进来,同他低沉的话语一齐落在身上,姚蓁顿了顿:“嗯?” 宋濯轻眨眼睫,眼中晕着朦胧的光影,用一种低沉惑人的声调,继续轻声道:“天色已晚,冷不冷?” 姚蓁看向自己仅有一层纱料的衣袖,又抬眼看向人声逐渐岑寂的外殿,后知后觉:“有些冷。” 宋濯亦看向她的衣袖。 他说了那样没头没脑的话,便没了下文,两人之间气氛一时有些怪异,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情愫在生长,在蔓延,如同一张紧密的小网,将他们束缚住。 姚蓁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两人挨得过于近了。 她后退一步,继续讲方才未曾讲完的话:“我仍坚持,女子亦可参与科考。建朝之初,人才匮乏,太皇祖父力排众议,开拓女子亦可入学的先河,士族女子多有入仕者——我大垚女子,文采奕奕,未必逊于男儿。” 宋濯目光追随着她,眉宇间乍看上去一片冷情,广袖垂落掩盖的双手,手背上隐约青筋浮动。 濯娇 第62节 他漫不经心地应:“嗯。”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宋濯忽然抬起手,扣着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拥住她。 姚蓁讶然失声,听见他低醇嗓音在头顶响起:“这样,还冷么?” 男人臂膀有力,横在她腰间,她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冷冽的香气,感受到他温暖的怀抱——被他这样拥抱着,几近喘不过气来,的确不冷了。 她轻轻摇头,便感觉横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一些,他同她紧贴。 她身躯柔软纤婉,他臂膀精瘦有力,姚蓁胸脯轻轻起伏两下,耳后渐渐发烫,柔声道:“不必如此,我去寻件外衫披在身上。” 两人此时如此亲密之状,自然不可能唤婢子前来,姚蓁便推他,要从他怀抱中脱身,好去寻外衫。 她心中仍惦记着政务,思索广纳贤才,他却不肯松手,手臂收的愈发紧。 这次姚蓁着实有些难以呼吸,手指抓在他的衣袖上,勾出几道褶皱。 她向上挣动,后仰着头,露出纤细雪白的细腻脖颈,红唇翕张,低声道:“宋濯,我喘不上气来了……” 宋濯一滞,稍微松开她一些,清沉目光落在她身上。 姚蓁伏在他胸膛前,目泛潋滟水色,双臂无力地搭在他臂膀上,偏头轻咳,胸口急促起伏两下,才渐渐平缓鼻息。 缓过神后,她感觉到一股极沉的目光落在自己正在起伏的胸口上,顿了顿,惴惴抬起眼帘,目光缓缓上滑,恰好望见宋濯严实领口之上,喉结轻轻滑动一下。 宋濯目光淡然无波,掠过雪白山脉,略一停顿,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越发低磁惑人:“公主……你这是,在存心引|诱臣。” 姚蓁面露错愕,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去,方才挣动之时,衣襟散乱,露出她一角诃子。 她抿唇将衣襟整理好,便听这人声音中带着一点犹疑:“我背后鞭伤尚未完全愈合,不过,应当无甚大碍。” 他目光看向一旁,书案前的一张长榻,恰好容他坐下。 他便掀着衣袍,端坐在长榻上,微微仰头看她,高挺鼻梁将烛光割裂,岑黑的眼眸,似有一丝隐晦的光晕闪过。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看着他动作。 宋濯垂眸看向自己的长腿,衣袍堆叠出一些褶皱,他抬手将褶皱抚平。 他动作慵慵风雅,面庞清冷如玉,看向姚蓁。 却是抬手轻拍自己的腿,低低地缓声道:“公主若是实在想要,不妨坐于我的腿上,如此以来,臣之腰腹不必过于用力,只是要劳累公主。” 第53章 歇息 他平静地看着半步之隔的姚蓁, 面色淡然,神情犹如方才同她谈论正事时没甚么两样,语调又低又缓, 冷冷清清。 姚蓁目光顺着他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看向他修长的腿, 定定地看着他垂落的衣摆一阵,眼睫迟钝地眨动两下,似懂非懂的领悟到他话语中含义, 脸色微变。 少女眼睫慌乱地眨动两下,意识到什么一般,大惊失色,抬起一只手臂横在身前, 后退半步,脸颊上流漾出瑰丽的粉色, 渐渐将她的肌肤烧红,将眉眼间的矜冷烧得消融成柔婉的清丽。 她看着宋濯, 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宋濯, 你在……你在说什么浑话?” 宋濯眉宇间依旧一派寂寂淡然,漫不经心地看她一阵:“既然还有奏折要批, 为何不坐过来?” 他优雅地端坐着, 目光清沉,被那样的目光瞧着, 姚蓁好似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蜷缩, 闻言立即摇了摇头:“不要。” 她双唇紧抿, 以一种略带戒备的神情看着他, 与他眸光对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想到前夜,宋濯亦是用这样深沉的目光看她。 只是他一向寡言,任何时刻皆不例外的亦是少语,不怎么出言,连鼻息都像是克制过一般,不怎么紊乱,只有情浓之时,他喉间才隐约溢出的一声低沉喟叹。 然而此刻,宋濯却一脸淡然、一本正经地借着公务,说出这样的话,姚蓁耳边烧红一片,犹如他的低叹洒在耳边,令她脊背发麻,绯色在脸上越烧越旺。 宋濯依旧淡然坐着,清冷的目光扫过浑身烧红的她,微微一滞,眼前浮现出她那晚轻声着唤他的模样,手背上的筋骨起伏几下,没由来地想伸手将她束得规整的乌发拨乱,看她的发髻如云堆叠在肩颈的模样。 他一向克己复礼,从不是重女色之人,亦未曾于此事上沉溺,只是遇见姚蓁,他总是会难以抑制地失控,许多原本不屑一顾的事,因她而去接触,渐渐有些无师自通;君子不齿的话语,面对她时,竟也顺理成章的说出。 他喜爱掌控的感觉,不喜为人所牵制。姚蓁既然能吸引到他,不管是蓄意亦或是无意,他皆希望主动权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任何事亦是如此。 背后的伤痕,并不耽误他同她做些什么。 他轻蹙眉尖,见姚蓁迟迟不坐过来,沉吟一阵:“你不愿吗?” 姚蓁摇头,他的话令她想到了一些被支配的记忆,那并不是多么愉快,手指扣紧衣袖边沿:“不愿——天色已晚,我要歇息了。”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能明白她在赶他走的言外之意。 宋濯看她一阵,浓长睫羽轻轻眨动,将眼眸中沉寂的烛光搅动的微微摇漾,隐约有粼粼光亮。 姚蓁简直不能看他这副神情——他总是被光线眷顾,这令她难以控制地想到,她拥着他时,他水粼粼的薄唇微抿,眉尖微蹙像是在忍耐什么,定定看她时的样子。眼睫慌乱眨动两下,她将视线错向一旁,手指将衣袖搅出一些褶皱。 宋濯垂眸,似是思忖一阵,偏头看向桌案,意有所指道:“不愿坐过来……去桌案旁吗?奏折还是要批的。” 姚蓁下意识地看向桌案,上面堆满堆叠的奏折,和其余一些纸砚,她脑中有些混沌,一时未能领悟他的意思,懵懵地看他。 宋濯在她的清澈的目光下,缓缓站起身,俯看着她,眉眼漆黑如墨,一股无形的压力陡然沉沉压下来。 他缓缓迈步,步伐倾轧向她,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口上。 姚蓁心房嘭嘭急跳,下意识地要逃,他长臂一展,便将她的腰身紧紧扣在手心下。 宋濯微微俯身,气息洒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被迫伏在他怀中的她,立即睁大双眸,看向桌案时的眼神都变了,隐约流露出惊慌的恐惧。 她摇头拒绝:“……不要!我不想批折子了,很晚了,我要……我要歇息了。” 她推他,宋濯屹然不动,单手扣着她腰侧,另一只手抚在她脊背上,轻轻拥着她,眼中有一点浅淡的疑惑之色翻涌。 姚蓁还在挣扎,顿了顿,他将下颌搁在她纤瘦的肩窝上,声音中带着一点倦怠的鼻音:“臣也想歇息了。” 他眼眸偏转,看她挣动的手,偏过头,高挺鼻尖抵着她的发顶,忽然闷哼一声:“我身上尚有伤口……公主。” 他气息洒在肌肤上,又热又麻,姚蓁正在偏头推他。听他这般说,她顾及他的伤口,推他肩膀的动作一滞,垂眸看向他。 她停顿的间隙,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手指落在她的发梢,发梢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着她透着薄红的肌肤,扣在她腰侧的手,亦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而后缓缓上移。 “蓁蓁。”他低低地唤她,“……真的不批阅了吗?” 姚蓁身子一软,眼中霎时泛出粼粼水光,贝齿啮咬住下唇,眉心紧蹙着。 宋濯亲吻着她,睫羽眨动,扫过她的肌肤,他的眼底分明已经低沉的仿佛要滴出墨来,却在吻了两下她的耳垂后停下,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说我是谁,便帮你处理折子。”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渐渐响起,姚蓁瑟缩一下,手慌乱地推在他手上,唇齿间溢出低柔的一声:“……宋濯。” “不对。”他啄吻她耳垂,气息温热,声音却更低,“再说一次。” 姚蓁紧紧攥住他的胳膊,眼睫不住扑簌扑簌眨动,想要后仰,背后的手却阻挡住她的退路,她摇摇晃晃,几乎要站不住,好一阵才发出一声极轻的一声:“宋郎……” 宋濯抬手,长指穿过她的长发,感受她的战栗,低声应道:“嗯。” 他眼中墨色翻涌,掌握在她腰间的手,摁着她,将谷欠躲闪的她紧紧拥在怀,拥着她来到桌案前。 姚蓁眼中泛着水光,红唇微张,面颊红润如枝头上熟透的蜜桃,清甜娇媚。 她的手指撑在他小臂上,眉宇间攒着一点不能忍受的神色,喉间因为推不开他,溢出一些朦胧的抗拒。 宋濯手上隐约有青筋起伏,手指穿行在她流淌的长发中,抬手将她的发簪取下,随意丢到桌案上,丁啷两声脆响。 他分明没做什么,她便这般模样,好似他在做一些极其过分的事欺负她一般。 但他的确并没有打算什么都不做。 早在来她宫殿前,他便饮用过那盏茶。 于是他停下动作,看着眼睫沾湿的姚蓁,低低的出声,声音低磁惑人:“坐过来吗,坐过来,好帮你批阅奏折。” 姚蓁抬起朦胧的眼眸看他,头发流淌在肩膀上,衬着雪白小脸,懵懂而清媚。 他睫羽垂下,鼻息微沉,意有所指:“坐我腿上,还是去桌案旁?” 姚蓁瑟缩一下,知晓今日势必要有所抉择,抬眼看向桌案,手指陷在宋濯的衣袖里,在冰凉的桌面上的奏折和温暖的他之间,斟酌一阵,红唇微启,吐出一个字:“……你。” 眼前骤然一乱,姚蓁只感觉身腰侧一沉,而后骤然失重,她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坐在宋濯膝上,织金的月白裙摆陷入他的衣摆里。 宋濯衣领微散,喉结完整地露出来,上下轻轻滑动两下,沉沉盯着她。 姚蓁鼻息不稳,双臂撑在他的胸口前,勉强将腰直起,感受到手心下他急速跳动的心房,红唇微抿,抿出粼粼水光。 她垂着眼眸不看他,眼睫上水色摇摇欲坠,落在他衣袍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半晌。 她轻声提醒:“明日……还要上朝。” 宋濯轻笑一声,倾身过来,修长的手指拿起桌案时上的毛笔,示意姚蓁看。姚蓁不想再批阅,霎时身形矮了许多。 发尾漾开几道涟漪,姚蓁轻阖眼眸,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偏开头,感觉到宋濯牵着她的手,引着她的手指抚上他手中的沾着朱砂的毛笔。 她今日已经批了太多的折子,有些抗拒,手指蜷缩起来,又被宋濯强硬地挑开,按在毛笔上。 姚蓁睫羽扑簌几下,桌案的摆设她已经十分熟悉,几乎不用看,便可轻车熟路的摸到砚台。 “咔哒”一声,月魄色的衣襟流漾着光。 姚蓁浑身一颤,记忆卷土重来,她扑入他怀中,揽住他的腰,瑟瑟如秋风中的树叶。 宋濯松开她的唇,垂眸睨她,看她清丽的盈盈眉眼,又看向桌案。 “方才不是说政务还未处理完?” 在他的目光下,姚蓁看向那成摞的奏折,犹豫一阵,揪着他的袖口,柔声道:“宋郎。” 宋濯任凭她牵着手,眼底愈发幽深,喉结轻轻滑动几下,从喉间溢出极低的一声:“……嗯。” 指尖缠绕上她身上清甜的香气,裙绦摇曳上他的袖摆。 姚蓁伸出手,将奏折拿给他。 宋濯接过奏折,敛着眉眼,目光扫过那一行行的墨字,手背上青筋盘旋浮现,须臾,清沉目光落在她的眉宇之间。 他玉白的指尖点了点其中的一行字,问姚蓁:“不会处置吗?” 姚蓁看向那行奏折,抿唇摇头。 宋濯轻叹一声。 他长眸中翻涌的幽黑,犹如夜深时汹涌的深海,然而他的眉宇间仍旧是一片冷淡,几乎难以窥见什么情绪。 然而他清醒地明白,自己或许是要疯了。 他抚着奏折,指尖摩挲着那行字,只要他稍微流露出拒绝之意,姚蓁必然因为他不肯帮忙而泪光盈盈。 濯娇 第63节 果然,他松开奏折,姚蓁攥着他肩颈处的衣领,泪光涟涟的看他。 水声细微,掺杂在的鼻息声里。 姚蓁一僵。 宋濯指尖微顿,垂眸看过去,眼底的晦暗清明了几分,漆黑长眉微蹙。 他忽然忆起,前不久,他才给姚蓁的伤处上过药。 第54章 后盾 他忽然停下手上动作, 清沉眸光看向衣摆堆叠处,姚蓁有些不适,小口小口喘着气, 啮咬着红润下唇,眼睫扑簌一阵, 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看他。 紧接着,她看见宋濯波澜不惊、神色淡淡的眉宇间,长眉微微蹙起。 “才涂过药。”他指尖叩着她青丝散乱的圆润肩头, 低声道,有些浓重的鼻音。 姚蓁有些痒,仰着脖颈偏头躲避,眼眸中的水光泛起一道道褶皱, 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烛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地柔和如玉, 她轻轻喘|息,鼻尖中哼出一句:“……嗯?” 眼波粼粼, 眼眸中的俊容渐渐放大, 眼眸外真实的宋濯,垂下冷清的漆黑眉眼, 身躯朝她倾覆过去。 他墨发垂落她的肩头, 细密地将她缠绕,如同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 将她缠绕地凌乱。 宋濯贴近她的耳,温热鼻息洒在她耳后,她睫羽颤巍巍地抖动两下, 听见他低磁的声音落入耳中:“公主……” 他又轻又缓的说了几个字, 而后平淡道:“当心药效失效。” 姚蓁最听不得他在这种时刻, 用这种提醒两人身份的称谓去称呼她,身躯霎时有些紧绷,鼻息乱了调,手扶上他的手臂,摸到满手冰凉的发丝。 宋濯让她控制自己,莫要破坏掉药膏的成效。 ——可她压根控制不住一些本能的感受与反应。 她双唇微张着喘气,眼眸中泛着水光,心房跳动的亦有些乱。 是他主动前来撩她,如今反而倒打一耙,以方才的细微水声作文章,让她控制自身。 此人实在可恶! 然而虽然此时是被他强迫着同他交吻,但他将手从她身上撤离时,有一瞬间她心中竟腾升出一股微弱的挽留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姚蓁心房急跳几下,眼神清明几分,鼻息放缓,紧抿着双唇,缓缓松开攥住他衣料的手。 宋濯腰背倚在榻背上,衣袍微散,神态慵慵,半阖着双眸,薄唇微抿。他唇边还残有同她交吻时润湿的鲜红口脂痕迹,姚蓁视线扫过去,只觉得脸上有些热。 静默一阵,她双手撑着他衣摆,要从他膝盖上下来,手腕上玉铃轻轻响动。 宋濯眼尾扫向她,语调有些慵懒的漫不经心:“缓过来了?” 姚蓁僵了一瞬,脑海间的一根弦瞬间紧绷,红唇抿紧又松弛,斟酌一阵,她轻轻地应一声:“……嗯。” 宋濯直起腰,清沉的眸光扫过她的手,意味深长地停留一瞬。 姚蓁陡然嗅到一股危险气息,脊背绷直,手指蜷缩着收回到身侧。 宋濯向她倾身,粲然漆黑的眼眸紧盯着她眼底,修长的手指缓缓挤进她手指间,皮肤上跳动的青筋滚烫的温度蔓延至她手上。 他的手生的极其好看,修长如玉,关节处晕开绯色,像是精雕玉琢的玉雕。 姚蓁瞟一眼,指尖蜷缩地更甚,唇瓣微微翕动。 宋濯斜眸睨向两人相牵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强迫她同他对视,指尖抚摸她脸颊。 “帮我。” 他低低地缓声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 然而他的手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紧紧钳着姚蓁的手,让她无法将手抽离。语气与动作,反差强烈。 姚蓁浑身一颤,眼睫如飓风中蝴蝶的羽翼那般扑簌颤抖起来。 宋濯面沉如水。 她身子不适,才涂过药,他尚且存有一丝清明的神志,诸子百家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焚林而猎之举不可取,且容她养好身体,给彼此留存几分余地,以展望来日方长。 他决定今日暂且放过她。 但不会轻易地让她脱身而出。 青筋起伏一阵,他缓缓将她的手扯向自己。 姚蓁别过脸,阖紧双目,啮咬着下唇,不看他,脸上肌肤却烧的如同血玉。 宋濯不禁低笑一声。 …… 玉铃清脆的泠泠响声,隐隐约约响了许久,灯盏上的光晕渐渐昏黄,墙上两道隐约的身影,因为火光明灭的跃动,朦胧缥缈,摇曳漾动。 寝殿周遭的宫人被屏退,万籁俱寂中,除却铃声,隐约夹杂着几声紊乱的鼻息。 许久之后,宋濯端来舆洗盆,捧着帕子为姚蓁净手。 姚蓁面庞红得滴血,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冷香,睁眼闭眼,眼前尽是他的身影。 她不让宋濯碰,沾湿帕子清洗自己磨得通红的掌心,一遍一遍地用力擦拭,眼睫扑簌一下又一下。 宋濯立在她面前,双手端着水盆,垂敛眉眼,眉宇间神色依旧冷清一片,只是眼尾曳长的一道弧度上,隐约泛着绯色。 他观姚蓁神色,知她是在愠怒,静默一阵,大概思及到她愠怒的缘由,喉结微动,低声道:“并非有意不同你……只是,你受不住。” 声音带有一点浓重的鼻音。 她受不住什么? 姚蓁终于抬眼看他,他长眸中泛着粼粼水光,看进她眼底——那是情|动后尚且未褪去的潮|热。 姚蓁对上他的眼眸,又很快地将目光转移,目光滑过他尚沾着细汗的鬓角。 “——我。” 姚蓁净手的动作一顿,便听这人继续平静无比地道:“你身子不适,受不住我。” 她总算明白他意思,脸色微变。 他竟以为她是因为他不与自己同床而愠怒! 姚蓁脸色变了几变,抿紧双唇,不愿同他多说,“哗啦”一声,将沾湿的帕子丢入舆洗盆,水花霎时迸溅,跃动着将宋濯的衣袍胡乱沾染湿,水色晕开一片。 宋濯长眉微蹙,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姚蓁缓声道:“我要入寝了。” 目光扫过他凌乱的衣摆,她毫无愧疚之意,心中想着,以他喜洁程度,必然难以忍受,继而离开她的寝殿。 顿了顿,见宋濯还不离开,她提醒道:“你衣袍脏了。” 宋濯眼眸看向自己衣袍,察觉到她驱逐之意,眼底渐冷。 他转身将舆洗盆放置一旁。 姚蓁听见动静,以为他终于要离开,倚着美人榻,小声地打了个哈欠。天色着实已经太晚了,她眼中困意蔓延,撑起身子走向床榻。 灯盏上的火光搅动几下,她步履微微一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而后一阵凛冽的风自身后袭来,不及她躲闪,宋濯扣着她的腰,长指拨开层叠的帐幔,将她推坐在床榻上。 姚蓁宛如失重,柔若无骨地倒上去,磨得通红的手掌撑在绣着繁复花纹的锦被之上,带起细密的痛觉。 她拧眉,抬手拨开脸颊上散乱的发,看向站在床前如鬼魅的宋濯。 “明日,还要朝会。”为防他再作出一些什么,她勉强柔声道,温婉娴静的眉宇间,有一丝浅淡的无奈。 宋濯睨着她,神色难以捉摸,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姚蓁跪坐起身,眉尖微蹙,眉宇间有些隐约有些冷意,不谷欠同他多磋磨周旋。方才被他逼迫许久,她已然累极,对他现今这般的举动十分排斥。 顿了顿,她抿着唇,决定不再管他,伸手去拉扯被褥。 ——他总是这般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不是么? 她已逐渐将他看透,即便是如此,仍觉得有些荒诞,世人眼中如万顷之陂般澄清宽阔的人,实则并非难以测量,更并非完美无暇,甚至,用令人生畏的手段,强迫她同他有了肌肤之亲。 想到他打造的银链,她肌肤上恍若冷冰滑过,连忙将思绪转向旁处。 她将他视若不见,拉过被褥盖在身上,背对着他入寝,仍能感受到背后宋濯如影随形的目光,脊背有些僵直。 许久,身后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宋濯低声道:“朝里一些。” 姚蓁并不想与他同榻,犹疑一阵,不情不愿地往里挪移了一些。 宋濯将脏了的外袍褪下,挂在衣架上,仅着一身衬袍。 姚蓁的长发流淌在被褥上,他眼睫轻眨一下,抬手抚开她的发,而后侧躺在她身侧。 他靠过来的瞬间,姚蓁便十分不适地浑身绷紧,一动不敢动,斜眸看头顶轻轻摇晃的帐幔。 帐幔摇漾垂落,圈出的一方天地中,静谧地只闻鼻息声响。 冷冽的香气铺天盖地蔓延,宋濯的存在感太强,姚蓁僵石更一会儿,听他鼻息平稳,便悄悄地往更里侧挪移一些。 “过来。” 低沉声音落入耳中,姚蓁一僵,他长臂已拦在她侧腰上,使她避无可避。 险些忘却,宋濯是何等敏锐,此时装睡,亦有些来不及。 “转过来。” 宋濯又低声道,五指渐渐收紧,姚蓁只好转过来,紧阖着双眼,与他面对而眠。 从一旁看去,二人墨发流淌着纠缠,她窝在他怀中,鼻尖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之隔,极致的亲密,宛如一对亲密的眷侣。 姚蓁睫羽轻颤两下,隐约感觉到冷沉目光掠过她脸颊,她佯作浑然不觉,嗅着他身上气息,竟不知不觉地熟睡过去。 翌日醒来时,她睁开双眸,面前早便没有宋濯的身影,甚至一丝他来过的痕迹都难以察觉。 姚蓁抬起手,嗅着浅淡的香气,指尖他躺过的位置,早已无他的体温。 虽然痕迹细微,但并非尽然全无,手心隐约的细痛提醒她,宋濯来过。 天色尚早,她撑起身躯,思索今日的日程。 手心却忽然触及一角冰冷的衣料。 濯娇 第64节 她微微一怔,将那片手掌大小的月魄色衣料拿在手中,端详几眼,发现衣料边角处断痕规整,应是人为割断的。 眼睫轻轻眨动,她将宋濯的衣角收在袖中,走下床榻,在桌案上的书册中翻找一阵,将昨晚她尚未来得及阅览的蜀中来信翻出,拆开,一目十行读下去。 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信中说,骊家人不日即将抵达望京。 她同姚蔑的后盾,要来了。 第55章 表兄 平乱过后, 朝政渐渐步入正轨,登基时闹得满城风雨的公主参政之事,随着天气的逐渐炽热, 消融在炎炙的艳阳里。 政事渐渐平定,却另有一桩事渐渐在坊间流传开——不知是谣言还是其他, 传闻季秋时,朝廷将会格外恩赐一次科考机会,学堂中的女学子, 亦可参试。 此时逐渐发酵,没过多久,朝廷颁出一道圣旨,锤定往先流传开的谣言。 旨意一出, 霎时举国哗然。 联想到此前公主涉政之事,不少人猜想是公主授意, 姚蓁再次陷入舆论中心。 皇城外甚嚣尘上,深处深宫的姚蓁, 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忙于政事。 今日朝会格外冗长,几大世家聒噪不休地争论, 话里话外尽是大赦天下之事, 金銮殿中的横梁都被吵得嗡嗡作响。 姚蓁谷欠出言制止,然有心无力, 群臣之首并无那道她熟悉的渥丹色身影,她同姚蔑只言片语便引来更大的争议。 争论声一直到巳时才停歇,朝臣次第退去, 姚蓁这才发现, 自己身上的褙子已被薄汗浸染湿。 回嫏嬛宫的路上, 姚蓁满腹疑云,思忖一阵,终是忍不住,低声问侍奉在身侧的小黄门:“今日朝会,首辅为何未曾到?” 天气炎热,她身上沁出薄汗,肌肤绯丽如粉桃,眉眼清丽。 小黄门不敢直视她,垂首恭听,亦是不知宋濯为何不曾到场,摇摇头。 姚蓁目光错向一旁青砖上华盖落下的阴影之上,睫羽翩跹着颤抖两下,不再追问。 - 和帝在世时,姚蓁是最受宠的公主,坐拥宫城中最为雅致秀丽的一处宫苑,假山流水皆齐整。 如今宫中皇嗣稀少,她又为执政的公主,虽经历战乱,前朝累积的充盈国库,亦足以将嫏嬛宫布置的十分周到妥帖,丝毫不减往先。 宫内的玉液池中,菡萏盛开,莲叶接天而碧,宽大的叶片上滚着圆润水珠,荷花瓣上亦洒满粼粼的水雾。 池边环绕着廊庑与长廊,两侧皆挂上细篾竹帘,将炽热的日光隔绝在外。 姚蓁天缥色的身影,穿梭在竹帘的缝隙指之间,缓步走向池中央的小亭。 小亭四围亦垂着竹帘,宫婢将一角背阴的一角竹帘卷起一些,姚蓁跪坐在枕席上,将手中的策论在面前的平头案上摊平,逐字阅读。 宫殿中十分闷热,金猊兽中四溢的缥缈香气,愈发显得溽暑炎炎,令人难以静下心来。 池上惠风和畅,比之沉闷殿中不知舒适多少,她喜爱这样的环境,更愿待在这里,听风荷鸟鸣,鲤鱼戏水。 她读书时,不喜人近身,便将宫人屏退,专心致志。 她太专注,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待鼻尖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才发现桌案上覆上一道浅浅的阴影。 冷香气蔓延缠绕,她正要翻页的手指一顿,抬眼缓缓看向来人。 淡青色衣摆上隐约绣有竹纹路,再往上,是如翠涛衣领。 宋濯着一身常服,玉立在她身前,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薄唇微启:“为何在这?” 姚蓁收回视线:“殿中太热。” 宋濯从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嗯”,俯身看向她面前的策论,一缕长发滑落,摇漾在姚蓁眼前。 ——这篇策论,是旁人临摹宋濯的。 他目光清沉,姚蓁手指不禁微微蜷缩,以为他看出来些什么,有些紧张。 须臾,宋濯低声道:“手还疼么?” 姚蓁僵了一瞬,抬眼看他。他发色如鸦羽,极其的浓黑,面容却是玉质的白皙,两相对比,落入人眼中掀起的涟漪愈发剧烈。 宋濯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 她气短一阵,耳后有些热,将手蜷缩着搁在膝盖上,用衣袖遮盖住,语气不怎么好:“不疼了。劳烦你记挂。” 宋濯长眉微挑,看她别过去的脸,有绯色悄悄在肌肤上蔓延。 亭中气氛,一时微凝。 顿了顿,宋濯抬步绕过平头案,迈至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低低地道:“宫人说,你寻我?” “……嗯。” 宋濯睫羽一眨,猜想到她寻他的缘由,缓声道:“刑部有些要务,走不开身。” 他缓声解释,问她,今日朝会的情形。 姚蓁听着,没由来的有些委屈。官员中应有许多他的党羽,他不去寻他们问情形,来寻她做什么,平白惹人心烦。 她不说话,宋濯站立一阵,屈膝蹲在她面前,翠涛色的衣摆搭在她的天缥色衣裙之上。 她偏头不看他,眼眶渐渐红了。她想,总归骊家人不日便可到达望京,她也算有了几分底气,日后不必再同他虚与委蛇。 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又被宋濯捏着下颌转过头,纤柔身形被他圈在他和横栏之间。 宋濯与她水淋淋的目光对视一阵,眸光渐渐冷沉:“谁欺负你了?”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问,姚蓁没由来的愈发委屈,眸中水意更甚。 宋濯身上的冷冽气息不住挑拨着她脑中的一根弦,她被他捏着下颌,又难以如同孩童那般作出一些学舌告状之事,气息渐渐不稳。 又想到宋濯近日对她的逼迫,手掌心偶尔仍会火辣辣的疼痛,她抿唇气闷一阵,眼睫颤巍巍的沾湿,底气十分不足的控诉道:“你——宋濯,你欺负我!”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旋即那丝愕然便如小石块一般,沉寂在深邃如海的眼眸中。 他眉宇间渐渐攒出些冷意,打量姚蓁一阵,忽然倾身向前,将姚蓁压在横栏上,不顾她气愤的挣扎,将她双腕攥在手心,举高过头顶,重重亲吻她。 冰凉的发丝纠缠在一处,衣袂混乱搅动,玉铃泠泠作响。 姚蓁愈发气闷,但逐渐难以招架他,喉中隐约溢出几声哭腔的抗议。 一吻毕。 宋濯仍攥着她的手腕,高挺鼻尖抵在她耳畔,气息温热,眼底黑沉,认下欺负她的这个罪名:“……嗯。” 姚蓁小口喘|息着,褙子散乱地挂在臂弯上,半晌,宋濯沉沉盯她一阵,终于松手,她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抬手将褙子拉上肩头。 她从小便被教导地温婉知礼,即使被人欺负地狠了,亦只是独自红着眼,寻不出半句骂他的话。 宋濯目光滑过她沾湿的睫羽,绯红的鼻尖,落在她红润的唇珠上。 睫羽缓缓眨动,他修长手指轻轻捻在唇珠之上,感觉到她身躯在微微战栗,手指蜷缩的愈发紧。 他低声道:“你既不愿用手……那便用这处?” 姚蓁猛然睁大眼看他,目光中满是惊惶的水色,身躯战栗不已,犹如受惊的猫儿。 宋濯观她神色,垂敛眉眼,指尖滑过唇瓣,强势的钳着她,摩挲她玲珑小巧的下颌。 姚蓁偏头躲开,动作有些大,将桌案上的策论扫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亭中气氛,为之一凝。 宋濯目光探究地扫视她。 然而他没有继续为难她,他今日似乎格外繁忙,没待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姚蓁倚着横栏,独自缓了一阵,缓过神来后,脊背一阵发麻,薄汗沁满全身,犹如从水中捞出。 她亦不愿再在亭中多待,捡起策论,抿唇往宫殿处走。 她步履微快,耳边耳珰摇晃甩动,将小亭甩在身后,仿佛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青色身影穿过繁复纵横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殿门前,立着几个宫婢。浣竹神色略带焦急,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瞧见是她,面色一喜。 她迎上前来:“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姚蓁将策论递给她,边提着裙摆往殿内走,边柔声问她:“怎么了?” “蜀中来人了。”浣竹道,“此时人正在正殿等您呢!” 姚蓁脚步一顿,旋即眼底翻涌出喜色。 - 直到同母族亲人会面,激动之余,姚蓁仍旧是有些恍惚的。 来人是她的舅母,一个婉约美丽的妇人,旁人提点后,姚蓁的记忆中隐约有一些印象。一见到她,先是笑盈盈地起身,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体己话,渐渐的,眉宇间堆积上愁绪,话语也渐渐哀痛起来,眼下垂下几滴泪来。 长辈如此,姚蓁亦是无可避免的伤感起来,亦是目中含泪。 骊氏并非仅来了舅母一人,其余一行人,先行去面见陛下,舅母为女眷,先行来后宫见她。 同她交谈,使得姚蓁感到十分亲切,但同样的,她既为女流,亦是说不清现今蜀中状况,姚蓁问了几句,没问出所以然来,便也不再多问。 没过多久,骊将军面见过姚蔑,亦来到嫏嬛殿。 这次毋庸他人指点,姚蓁一抬眼,便从肖似母后的昳丽眉眼间,辨认出这位不惑之年的男人,是她的舅父。 看见那肖似母后的眉眼,姚蓁心中愈发哀凉,强忍着泪意同他搭话。 骊将军沉默寡言,同她交谈不多,却在骊夫人提及妹妹时,高大的男人别过脸,红了眼眶。 又交谈一阵,宫婢低声提醒,已是用膳时间。 既是远客远道而来,又是亲眷,便且先已休顿为主,不宜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 姚蓁便命人来,在她宫中步下宴席,且先应付一晚,改日再举办一场大型的迎客宴。 她询问其他人的意见,骊将军轻一颔首,表示随她意见,正在同她交谈的骊夫人,却停顿一阵,忽然道:“不急,还有一人尚未来到。” 她抬眼看向殿外,眼中一亮,声音中染上几分欣喜:“来了!——殿下,你可还记得他?” 姚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璀璨的残阳光晕,勾勒出一道颀长的男子身影。 濯娇 第65节 脚步声缓缓踏入殿中,来人优雅地拱手行礼,月白锦缎的长袍,抖落一圈金色日晖。 那人面容若玉,头戴玉冠,星眸琼鼻,端的是一幅极好的相貌,又有出尘贵气傍身。 他声线温润,徐徐道:“公主表妹。” 姚蓁微微一顿:“表兄?” 第56章 醉酒 她这般开口唤, 微微折身行礼的郎君便微微抬起眼来,眸光隔着宫殿中朦胧的光晕看向她,眼中含笑。 “是我。”他道。 看到骊兰玦, 骊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怎也止不住,笑着招手, 道:“正是,上次见面,应当是许多年前了, 未曾想公主还记得他——玦儿,快过来。” 宫婢退下传膳,骊兰玦又欠身给父母行礼,而后缓步迈过来, 俊美面庞愈发清晰地映入姚蓁眼中,赭色重台履踏在地摊之上, 步步稳健,立在骊夫人身前。 姚蓁回忆一阵, 隐约对这位的表哥有一些印象。 幼时的那场令她极其伤心的宫宴, 舅母一家也在,最后那只幼犬, 正是这位表哥帮她下葬的。 表哥年纪比她要大上几岁, 如今应是弱冠之年,当年在宫中居住时, 未及舞象之年便通晓世事,饱读诗书,对她多有照拂, 她对他印象甚好。 骊兰玦没有落座, 正垂首同母亲低声交谈。坐在上首上的姚蓁, 目光扫过去,见他们二人母子情深,想到自己如今孤身一人,未免有些黯然伤神,浓长的睫羽哀哀垂落。 她将视线挪向旁处,怔怔看向宫灯,出神一阵,感觉手上落上一些重量。 她垂眸看去,骊夫人拍拍她的手,温声道:“殿下,玦儿有些东西想送你。” 姚蓁有些讶然,偏头看向骊兰玦。 他亦在此时看向她,勾唇浅浅的笑,面如冠玉的郎君,生了一双星子般的眼眸,笑起来时眼尾微微勾起,眼中宛如星河璀璨,面容粲然的如同阳春之暖阳,令人通身生暖。 骊夫人道:“先将我的礼物拿过来。” 骊兰玦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骊夫人伸手将匣子接过,打开,取出匣中的一对晶莹剔透的青玉镯,端在手中给姚蓁看。 “他们父子戍边时,觅得美玉,臣妇寻巧匠琢磨成玉镯,本欲献给皇后,如今……只好让公主代为收纳。”她目中流露出哀伤,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她既这般说,姚蓁心中大怮,自然是要将这玉镯收下的。 玉镯大小不知是否合适,骊夫人拿着玉镯,要为她试戴。 姚蓁顺从的伸出手腕,容她牵着。 衣袖有些长,她微微向上拉开一些,露出一小截皓腕,还有腕子上的银质手链。 骊兰玦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看向一旁。 而骊夫人看着她手上的银饰,正要为她戴上镯子的动作一滞。 姚蓁察觉到她的顾忌,抬手将双腕上的手链取下来,收入衣袖中,浅笑着让她戴。 骊夫人便也笑,将青玉镯套在她白皙的手腕之上,大小竟刚好合适。 玉镯碧水色,将她的手腕衬的越发白皙,宛如玉脂凝就。 既然戴着正好,姚蓁抬起手腕看了看,便继续戴着,并未取下来。 她柔声道:“多谢舅母。” 骊夫人看向她的手腕,满意的笑。 她抚着姚蓁的双手,看向骊兰玦:“不是说有东西献给殿下吗,为何还不呈上来?” 姚蓁眼睫轻眨一下,看着骊兰玦轻抿了下双唇,又垂眸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来。 她正谷欠伸手接,骊兰玦却迈上前一步,在她一步外停步,将匣子打开,露出匣中的一枚蝴蝶缠丝金簪,清朗的嗓音清晰落在她耳中:“表妹,且低一低头。” 姚蓁不知所措,但见骊夫人一脸温和地看着二人,眼睫轻眨两下,将头放低一些。 骊兰玦取出发簪,别在她的发髻之上,修长的手指指尖拂动她的鬓发。 他长指轻轻拨动金簪两下,蝴蝶振翅欲飞,清湛的眼眸端详一阵,又抬手将金簪取下。 姚蓁不知何意,直起脖颈,转头看向他。 骊兰玦将金簪捧在手心,将声音压的极低,缓声讲解。姚蓁侧耳听着,眼中渐渐流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这金簪中竟别有洞天,必要时,可当作暗器使用。 使用的方法,颇为复杂,他仔细传授,姚蓁神色专注的听。 骊夫人在一旁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终于讲解完,骊兰玦将匣子阖上,递给她,落座在骊将军下首的座位。 姚蓁仍对金簪有些好奇,又细细端详一阵,而后才想起自己忘记同他道谢。 抬眼看向骊兰玦,他正垂眸饮用茶水,眉宇间温润,周身却无端令人感到有些疏离。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眼看过来,浅浅一笑,驱散原本的疏离感,使人如沐春风。 姚蓁用口型道:“多谢表兄。” 骊兰玦轻一颔首,目光转向旁处,与骊将军低声交谈。 * 宴会时,骊将军他们带来一些蜀中的佳酿,共同饮用。 因着同亲人相聚,又未曾尝过蜀中的酒酿,姚蓁浅尝一下,发现酒劲不大,便贪饮两杯。 宴会进行时,姚蔑亦前来同席——他虽不是皇后亲生,但毕竟是皇后一手养大,对骊家人十分尊敬。 彼时姚蓁尚还有些清明神识,同他低声商议一阵,安排下舅父舅母的住所。 皇宫中如今空闲的宫殿甚多,但大多荒废许久。嫏嬛宫位置好,又有许多空闲的偏殿,难得见到亲人,今夜便将他们一行人且先留宿在嫏嬛宫的偏殿,天亮时再另安置住所。 姚蔑欣然同意。 两杯酒入腹,姚蓁起先未曾感觉到什么,待宴席接近尾声,她逐渐觉得脸上有些热,眼皮亦十分沉重,听着四周低低的交谈声,越发困倦,单手托着下颌,竟渐渐阖上双眸。 宫婢瞧出她有些微醺,轻轻自身后推她一把,将她唤醒。 姚蓁晕乎乎地看向宫婢,宫婢瞧着她脸上的晕开的红霞,低语两声,她轻轻颔首,同众人抱歉,说自己不胜酒力,先行退下。 众人看向她,她醉的已有些睁不开眼,半阖着眼眸,在宫婢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勉强向外走。 骊夫人放心不下,眼神看向骊兰玦,命他前去照拂。 殿外天幕才暗,暮色晕染金瓦,天穹上隐约一弯牙月,发出朦胧的昏黄光晕。 姚蓁被宫婢扶着,缓缓迈下高耸的玉阶,朝后面的寝殿走去,青纱衣摆,被夜间初起的风撩拨起一道道波纹,漾着涟漪的湖水一般。 骊兰玦阔步追上来,观她一阵,迟疑地立在她身后,同她半步之距,宫婢识趣地让到一侧,他双臂臂弯微微曲起,随时准备护住她。 走下台阶时,姚蓁足底一趔趄,他伸出小臂,容她借力站稳。 他看向她落在自己衣袖上的玉葱指尖,星眸中露出担忧之色,清润的声音亦是浸透着关切,情急之下,忘记对她的尊称,直接道: “表妹,无恙罢?” 姚蓁缓了一阵,懵懵抬眼看他,眼中满满浸透着水色,柔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头晕……” 她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松开扶住他衣袖的那只手,继续向前走去。 骊兰玦看向衣袖上被她攥出来的褶皱,思忖一阵,抬足跟上,护送她回寝殿。 到达寝殿时,姚蓁的头颅愈发沉重。她并未完全醉,只是浑身有些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 她缓步走上台阶,骊兰玦始终沉默地护送在她身后。 姚蓁停足在殿门前,转过身看他,凉风吹过,她青丝流漾,月光流淌在锦缎一般的发上。 她面颊上有种酒醉后的酡红,有些娇憨,浅浅的笑时,眉宇间的清冷消融许多。 她手中仍攥着他送给她的簪子,笑意盈盈:“多谢表哥。” 宫婢将殿门打开,骊兰玦目送她走入寝殿。 殿门重新阖上,姚蓁支起混沌的目光扫视殿内,发现殿中似乎没有宫人,殿中的灯架上仅点着几盏宫灯。她没有在意,只当人皆去正殿侍候了,困意上涌,她缓步走入内殿。 内殿的灯光更加晦暗,她凭着记忆走到床榻前,将层叠垂落的帐幔拨开,解开裙绦,将外衫除去,便要往床榻上躺下。 混沌之际,殿中有夜风缓缓流淌进来,她忽而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起先以为是床榻上残留的宋濯气息,顿了顿,眩晕的脑中隐约泛出一道清明,猛然意识到那浓郁气息意味着什么,浑身一僵。 她一动不敢动,眼睫剧烈扑簌一阵,嗅着气息,偏头向一旁层叠帐幔下,冷冽气息最为浓郁的地方看去。 寝殿中唯一亮着的一盏宫灯,发出晦暗昏黄的光,隐约勾勒出一道隽长的男子身形。 冷玉长指,挑开帐幔。 宋濯的身影,一点点缓缓映在她余光里,他脚底下浓郁的影子,亦逐渐显露出来,顺着她的足尖,攀爬上她的衣裙。 他依旧是那般面沉如水的样子,眉宇间像是攒着经年不化的霜雪。 姚蓁看清他的脸,酒意霎时醒了大半,眼底泛开一道道涟漪,心跳砰砰,几乎冲出喉咙。 宋濯居高临下,沉黑眼眸睨着她,自帐幔中现身,缓缓迈步,步伐倾轧向她。 他停在她的身后,长臂一伸,勾住她不堪一折的腰身,将她揽在怀中。 姚蓁重心不稳,仓皇之间,伸手扶住一旁的床柱,却被他更深地抱在怀中,背后的蝴蝶骨嵌在他的胸膛前,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他静静拥抱她一阵,双臂皆缠绕在她细腰上,将下颌贴在她肩窝之上,声音中含有浓醇的鼻音:“臣,想公主。” 姚蓁有些痒,微微侧头:“……痒。” 宋濯置若罔闻,浓长睫羽垂下,面颊朝她挪移,高挺鼻尖贴在她肌肤之上,亲吻她,吻她的耳后,吻她颈侧的修长美人骨。 她饮了酒,肌肤泛着薄红,如同熟透的蜜桃,触感极好,轻轻一触碰,便留下绯色的印迹。 姚蓁低|喘一声,声音宛如熟透蜜桃的汁水,清甜流腻。她急忙推他,惧怕他留下印迹,手指抚在宋濯衣袖上,推拒他远离。他猜到她的顾忌,轻笑一声,热息洒在她耳边。 姚蓁浑身发颤,侧头躲闪,却被他掰着下颌偏过头。 指尖拂过红润嘴唇,他的薄唇吻上她。 这个角度—— 姚蓁有些站不住,不得不踮起脚尖,手指撑在他的腰腹处,呜咽着承受他的吻,身躯发软,几乎要倾倒。 她的手撞在他佩戴的玉佩上,清泠两声脆响,旋即那只手便紧紧扣在他衣袖上,力气有些大,极其难以忍受的模样。 濯娇 第66节 宋濯抚着她纤长柔软的脖颈,漫不经心地慵慵垂眸去看。 她细腻的纤细手腕上,戴着水润的玉镯,并未有他给她的手链。 他的眼底,霎时翻涌出一片冰寒。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隐约脚步声,殿门被叩响。 骊兰玦的清润声音隔着门传入:“表妹,可曾就寝了?我命人做了一碗醒酒汤。” 第57章 放过 听到外面传来的的声音, 姚蓁顿时浑身一僵。 固然她知晓,骊兰玦不会贸然闯入,但仍是忍不住怀疑, 他能听到殿中的声响。 ——身在殿中的她与宋濯,此时正在做着的, 并不是足为外人道之事。 他的声音清越,清晰的传入殿中,宋濯必然也清楚地听见了。 然而宋濯还在继续亲吻她。 姚蓁战栗不已。 公主的寝殿中, 凭空出现一个男人,若是被人撞破,便足以为人津津乐道,更毋庸这个男人还是不染纤尘的首辅。 她方才未着外衫, 肩颈上仅覆着一层薄薄的发丝,宋濯的长发不时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勾起细微的触觉。 宋濯一边将她的耳发挽过她的耳垂,一边抬手滑过她的手臂, 长指捏着她的手腕, 轻抚腕上凝脂霜雪一般的肌肤。 姚蓁眼中泛出一些含有惊惧的水光,不住地摇头, 试图制止他的动作, 耳珰上的垂珠不住地摇晃,打在她自己耳后脆弱的肌肤上、宋濯的指尖之上, 泛起淡淡的绯红,绯色逐渐韫浓。 她紧紧啮咬着下唇,边承受着他的吻, 边竭力凝神思索该如何应对骊兰玦。思索一阵, 决定佯装熟睡, 忍着喉间即将要脱口而出的声响,祈盼他可以快一些离开。 宋濯指尖穿过她手腕上的玉镯,手指挤在玉镯与她腕上肌肤的空隙之间。 姚蓁立即想到,她将宋濯给的手链取下,愈发不敢挣动,恐宋濯会因为此事而发癫,弄出什么动静来。 宋濯抚摸腕子一阵,停下吻她的动作,眉眼湛湛如雪后晴空,垂眸看她侧颜一阵,睫羽轻眨一下,搅动眼底泛出粼粼光晕,紧扣着她侧腰的那只手,缓缓向上,停在她的肩颈处,略一施力,将她压向自己。 薄唇微启,他低声道:“外面那人,是你表兄?” 姚蓁鼻息有些不稳,因为酒意而薄红的面颊,此刻愈发绯红。目光掠过他抚在自己锁骨上的手指,听到他这样的话,她偏头看向他,颤声道:“……是。” 宋濯眼神清沉,缓声道:“公主似乎很害怕。” 他一边盯着她,一边将手指抚在她衣袖一角,挑起一条小缝,指尖勾挑在布料上。 姚蓁眼眸中立即反手攥住他的手,即使仍醉着,亦几乎失声道:“不要。” 宋濯眼底酝酿着浓郁墨色,手掌倾托住她,顿了顿,在她慌张的眼神中,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她的衣裳松散,露出一角诃子。 宋濯垂眸扫视一眼,长眉微挑,轻笑道:“公主甚爱臣挑选的这件小衣。” 姚蓁低头匆匆看一眼,诃子上面绣着有些熟悉的纹路,似乎正是她在宋府与宋濯同房后,他挑选给她的。 她并未注意,只是随意穿着在身上,被他这般提出,好似她存心穿给他看似的,一旦这样联想,她便有些脸热,心中局促不安。缓了缓,拨开他的手,垂眸整理衣裳。 殿门外,骊兰玦的声音销匿一阵,此时却忽然又响起。他声音迟疑:“表妹,是你在说话吗,可还醒着吗?” 姚蓁心惊肉跳,猛地抬起头,越过宋濯看向殿门,意识到是宋濯方才的声音太大,许是让殿外人听见了。 她横宋濯一眼,抿紧双唇不出声。 宋濯依旧捏着她的手腕,清沉目光落在她腕上,缓声问:“手链呢?” 姚蓁简直要被他吓死,上前半步捂住他嘴唇,压低声音道:“你…… 小声一点!” 她低下头,从衣袖中掏出手链给他看:“在这。” 宋濯低头看,目光浅浅掠过她手中的手链,又折返回她的诃子前。 先前她的衣领便有些松散,适才她又扑过来捂他的唇,动作有些大,衣袖越发松散,从他的角度,无须刻意,便恰好能望见诃子上绣着的雪白连绵的大片景色。 睫羽垂落,在他眼下投下浓郁阴影,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姚蓁仍捂着他的唇,一边捂着,一边十分紧张地偏头往殿门外打量。 她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宋濯偏开头。 指尖忽然一湿,她一颤,抬眼看去,宋濯偏头吻她的指尖,薄唇上泛着粼粼的红润。 望见这一幕,姚蓁的指尖难以抑制的发颤起来,因醉酒而晕乎乎的脑海都清醒了一些,迅速将手收回。宋濯似笑非笑,眨动眼眸,长臂一揽,双手扣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手指缓缓向上,倾托住她。 忽缓忽重的力度落在身上,她瑟缩着躲闪,俏丽的小脸紧绷着,又惊又怕,啮咬着下唇。 宋濯贴在她耳边道:“这么害怕他听到?” 他轻轻移动手掌,姚蓁便蹙起眉,眉宇间隐约有怒火,身躯却朝他倾过去,双手攀着他的衣袖,勉强稳住身形。 她此时不敢出声,怕一出声,便难以控制起来,缓了一阵,才低柔道:“不是……” 她脸上有些热,身上也有些热,方才宴席上吃的那盏酒的后劲着实有些大。 宋濯俯身吻她,她不让他吻脖颈,他的唇便继续往一旁滑。 殿门外迟迟未传来离开的脚步声,姚蓁脑中紧绷着一根弦,五感也因此格外敏锐。 她的双手攀着他的脖颈,视线始终警惕地看着殿门,鼻息起伏不已,又被一股力道压下去。 紊乱的鼻息声,同布料窸窣声搅动在一处。 他的发丝抚过她的肌肤之上,姚蓁的眉尖难耐的微蹙。 他吻着她,顿了顿,抬起黑亮眼眸,嗓音低醇地问她:“我是谁?” 宋濯总是喜欢问她这个问题,像是从她口中说出他的名字于他有不一般的意义一般。 姚蓁有些不明所以,颤巍巍的踮着足尖,思索一阵,仍没有想出宋濯忽然这般发问的缘由。 她的角度看不清宋濯神情,眼中光晕有些酒醉的涣散,半晌,依照他的意思轻声回答:“宋郎……” “你是宋郎。” 宋濯缓缓抬起头,面色依旧淡淡,眸中闪着瑰丽的亮色,眼尾亦有些薄红,像是被她的话击中心房一般。 他低低地应:“嗯。” 外面,骊兰玦的声音越发清晰,脚步声徘徊着落在青砖上,担忧地问道:“表妹,你有没有事?” 宋濯低叹一声,目光睨着她,意有所指:“公主被我吻成这般模样,恐怕不能面客。” 他将姚蓁鬓边散开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微微偏头,顺着姚蓁的视线看向八折屏风外的殿门。 姚蓁紧握双拳,指甲深陷手心中,恢复几分神识,目光清明一些,看向殿门,屏着气息,缓声道:“表兄,我无事。”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娇滴滴成什么模样,好似藤蔓上熟透的蒲桃,甜丝丝的水润。 骊兰玦终于得到她的回应,紧张的神情渐渐放松一些,脚步不再来回踯躅。 他听见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心道,想必是昏睡才醒,先前他听到的交谈声,许是听错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责对她的打扰,顿了顿,看向手中醒酒汤,温声问她:“表妹可还有何处不适,还醉酒吗?我这里有醒酒汤。” 他说完,便静静等待,殿中姚蓁沉默一阵,轻柔的声音缥缈地传过来:“不必,表兄,我已……我已无大碍了,多谢表兄,我已睡下,不便相送……” 骊兰玦闻言,仍有些踯躅,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但她既已这般说,他便不便继续留在寝殿前,目光犹疑地看了殿门一眼,风度翩翩的迈步离去。 殿中,姚蓁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略微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软塌下去。 宋濯睨她一阵,拥着她缓缓迈步至床榻旁,帐幔飘悠悠的晃,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双腕被男人修长的手指紧紧牵住。 姚蓁惴惴不安,看见宋濯拿起手链。 宋濯慵慵垂眼,将她腕上的玉镯取下,动作优雅地为她戴上他的手链。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她顺势放倒。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发丝与她的青丝缠连,与她相牵的手指感觉到她鲜活跳动的脉搏。 酒意上涌,姚蓁醉的有些喘不上气,艰难地偏过头,推他的手:“……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宋濯垂眼看她,略微直起一点腰身,抬手将她唇边粘连的一缕墨发拨开,眸中昏暗交替。 他站在床榻前,冠发齐整。 “明日休沐,不必朝会。”他低低的道。 姚蓁岂能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紧抿着唇,沉默一阵,将头转过来,直视他眼底:“宋濯,你可以别强迫我吗?” 她眼中泛着湛湛水光,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瞬间,心中十分委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惹他青睐,然而她的确受够了这样的屈辱——明知他生性薄情,心中无她,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还要同他委曲求全的耻辱,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想同你日日这般不见天日的相处。” 宋濯居高临下,审视她一阵:“不想吗。” 姚蓁摇头道:“不想。” “可是公主明明享受的十分愉悦。” 姚蓁鼻息一窒,最受不得他用淡然无比。甚至算是清冷的面色说这样的话,脸上立即滚烫起来。 她心知同他说不通,又将头偏到一侧,手上用上一些力气,想要将他推开:“求你……放过我吧。” 宋濯的眼底,倏地滑过一丝晦暗。 他俯身捏住姚蓁的下颌,低低地道:“绝无可能。” 姚蓁阖上双眸,浓密的睫羽不住地扑簌,在眼底投下一圈浓郁的阴影。 宋濯修长手掌扣在她的纤弱脖颈之上,将她的脉搏收在手中,温声道:“你休想离开我。” 他并没在手上用多少力气,姚蓁却头皮发麻,有种自己濒临死亡的错觉,几乎难以呼吸。 宋濯的墨发披散着,犹如一张漆黑的大网,将她笼罩住。 沉默一阵,他缓声道:“是不是因为适才那个表兄,你才想要离开我的?” 姚蓁睁开眼,含泪摇头:“……不是。” 他面无表情,沉沉盯她一阵:“不是便好。” 濯娇 第67节 姚蓁毛骨悚然,不敢细想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能拼命的在脑中想,该如何摆脱他的桎梏与掌控。 宋濯俯身过来吻她的唇,看着她坠入他织造的迷离。 他看她一阵,忽而将她松开,列翠如松的身影,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 姚蓁倚坐着,脑中因为酒意而微微有些眩晕,看见他的身影停在她的妆镜前,似乎在俯身翻找什么,一时没想通他是何意。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宋濯行至床榻前,手中端着一个瓷白细腻的胭脂盒。 姚蓁掀起眼帘,眸中攒着越发茫然的神色,越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宋濯敛着清隽眉眼,端详手中胭脂盒一阵,长指轻挑,将盒盖打开,目光旋即落在姚蓁的唇上,在胭脂与她的唇之间来回盘旋,像是在对比什么。 须臾,他玉白的食指指腹落在胭脂之上,轻轻沾染一些浓郁的胭脂红,而后俯下身,贴近姚蓁,沾着胭脂的指腹落在她的唇角。 依旧有些茫然的姚蓁,被他此举吓了一跳,颤声问:“拿胭脂做什么?” 宋濯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的唇,指腹轻抚,压着她的唇微微张开,将胭脂均匀的涂抹晕染在她的唇瓣上,低声道:“你的口脂花了,色泽不够浓。” 已经入夜,是休憩的时刻,姚蓁不必面见旁人,口脂花了,卸去便是,本不必再涂抹。 宋濯却偏要为她描妆,口脂的颜色亦是挑选的最浓郁的那一种。 姚蓁不愿涂抹胭脂,微微偏开头来表示自己的不愿。 宋濯的衣摆与她的裙摆摩挲出窸窣声响,他面沉如水,罔顾她的挣扎,以一种优雅的神态,俯视着唇色红嫣的她。 许久,他唇边漾出浅浅的笑意:“公主此时的模样,臣甚是满意。” 她什么模样? 姚蓁又羞又恼,水涔涔的目光扫向他,凌乱的乌发衬托着白里透粉的小脸,使得才涂了口脂的唇瓣愈发娇艳,清湛的眼中有些疑惑。 她眼中湛湛懵懂,一张小脸却格外娇妍,神情与容色的对比,是一种纯真的妩媚。 宋濯指尖缠绕着她的一缕发,漫不经心的淡然道:“与臣相处的时,娇艳的模样。” 她的唇瓣上晕开胭脂,声音亦潺潺如溪水,水声摇漾,像朝露一般。 惹得他的衣摆上也沾上她的胭脂。 没有人见过清冷矜贵的公主这般妆扮的明媚模样。 而她现今的样子,是被他绘出来的,只有他见过,独属于他。 姚蓁一怔,睁着水眸没什么威慑力地横他一眼,偏着头不再看他。 宋濯眼眸清沉,睫羽眨动两下,缓声道:“你既不愿与我一起,却又耽溺我、离不开我——那我娶你如何?” 第58章 夫君 姚蓁愣住, 转头看向他,纠缠的发丝逶迤着散乱在枕榻之上。 她眼中含疑,嗓音犹带有一点喘:“你说什么?” 宋濯俯低腰身, 引得帐幔轻晃,映入她眼中, 搅动起细微的迷蒙。 他紧盯她的眼眸,眼中酝酿着一些明灭的光晕,遮掩住眼底一些翻涌的情绪, 长指穿过她的长发,取下她发髻上的钗环,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 “倘若你我二人缔婚, 日后情爱便可昭然于人前,你亦可长久地留在我身侧……” 说完这番话后, 他顿了顿,浓长睫羽轻眨两下, 有些意外, 从自己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在求娶她。 他幼时耳濡目染李聃道学,向来清心寡欲, 又因宋韫与母亲不和, 往先从未思索娶妻之事,对于女郎们的示好亦是漫不经意。方才情动之时, 竟极其自然地将要那句话脱口而出,好似在他心底,一直潜伏存有“娶姚蓁”这个念头、谋划了千百遍, 只待时机刚好时便要说出似的。 他蹙眉, 心头浮上一些奇异的情绪来, 熟悉又陌生,细密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顿了一会儿,他抬手抚在胸膛之上,辨认一阵那情绪,而后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似乎是在期盼她的回应。 便是向来平静如他,心中亦浮现出一丝荒谬的难以置信,微微怔住。 然而转念一想,这些若是建立在姚蓁身上,却变得合理起来。 毕竟他从前,也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沉溺于情|事,对她毫无节制的索取,作出一些曾经十分不齿的事来,甚至还想主动去学习、去探究。 姚蓁的确同旁人十分不同。 斟酌一阵,他思绪渐渐清明,觉得此法可行。 一旦两姓结姻,纵然姚蓁心中无他,行事便不免要有些受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之后,二不必再躲藏,许多事行起来,亦要方便许多。 他并不想拿婚姻作为囚住她的束缚,也不认为这可以将她牢牢锁在身侧,可眼下或许只有此法较为柔和合适。 ——只要能将她掌控在身边。 眼睫轻眨,他缓声道:“世家中虽未有明文规定,但彼此之间似乎默认成俗,鲜少与皇室通婚。但我既与宋韫决裂,本不必拘泥于此,至多不过麻烦一些,解决掉一些人。——你意下如何?” 然而姚蓁听完他这番话,脑中绷着的弦非但没有松弛,反而崩的愈发紧。 他的话里话外,无一不在彰显着一个意图—— 他想要将她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囚|禁在身侧! 姚蓁仅存的一点酒意头皮立即害怕得发麻起来,牙关颤颤,双唇紧抿。 宋濯的手仍抚着她的发,将她的双腕牢牢压制住,令她难以抑制地战栗,心中疯狂叫嚣着想要逃离。 ——他视婚事不以为然,对婚事的句句清晰规划,不过是想借此将她控制在身侧,使她依附他而活,甚至会成日被他被迫着苟|合,做他的玩物。 这是何等缜密的疯狂心思! 姚蓁心跳快的几乎要跳出心房来,眼睫慌乱的眨动,思索应对之策,眼眸中难以抑制的多出几分警惕,戒备的打量着他。 他眉宇之间依旧寂寂冷淡,宛如高岭上无法触及的一抹雪色,单单是看他这一张脸,实在难以想象,他心中有如此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以及这般令人通体生寒的掌控谷欠。 宋濯耐心等待一阵,并未等到她的回应,手指一顿。 他望向她的眼底,见她目光躲闪,不愿同他对视,眼中多了几分晦暗,倾身掰着她的下颌,令她看向自己,语气亦变得有些阴沉:“你不愿吗?” 姚蓁不知如何作答,生怕自己出言扰怒他,便愈发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然而她这番态度,似是正是默认着印证了她不愿的事实。宋濯脸色变得寒冷,盯她一阵,捏着她下颌的手指添了些许力气,将她捏的眼中含泪:“既不愿,又何出‘言念君子’之言?” 姚蓁泪汪汪看向他。 他记性极好,向来过目不忘,此时低声复述许久之前她寄给他的信:“你送信于我,说你思念温润如玉的夫君。” 他说到这里,姚蓁回想起来,是她在朔方时孤立无援,寄信于宋濯,视他作倚靠。可那时他未曾在她面前暴露疯子一般的本性,她引用‘言念君子’之句,亦并非是将他当作夫君,只是想借此句赞美之意,来赞颂征战在外的他的品德。 然而在博通经籍的宋濯面前,任凭再多的解释都变成了无力的辩白。 姚蓁咬牙扭过头,依旧不语。 她在抗拒同他说话。 宋濯眼底隐约浮现晦暗的病态,倾身下来,衣摆铺陈在她身上,一边抚着她被布条束着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紧她的腰侧。 他动作温柔,语气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不想嫁我,想嫁谁?——你还惦念着秦颂?” 姚蓁此时知晓后怕,明白当务之急是且将他稳住,便缓缓摇头,颤声道:“不是,我没有。” 她被他压着手腕,动作受限,细腻纤长的脖颈上缠着他与她的发丝,锁骨清晰可见,眸中水光潋滟,神情委屈可怜。 落在她腰侧的那只手缓缓下滑,宋濯漫不经心的拂过沾湿的衣摆。 这个角度,姚蓁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动作。 她脸上泛开热度,双手手指蜷缩,轻轻挣动,又被他按住。 烛火迤逦蔓延在纱质帐幔之上,宋濯优雅俯身,温热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她咬唇挣扎。 他明白她的顾忌,明白她不想让他在留下印迹。 但她愈不想,他愈故意,衔起一小块娇嫩肌肤。 姚蓁脖颈柔婉敏感,立即现出一点朱砂似的红印。 她仍在试图挣扎:“不行……不能吻这里,太明显了。” 宋濯直起身,沉沉看她一会儿,重又俯下身,轻笑一声,吻她靡丽的红唇。 衣料混乱摩挲,窸窣地带起一点水声。 她蹙眉忍耐一阵,轻哼出声,指尖蜷缩着攥住布条,将原本平滑的布料攥的满是褶皱。 帐幔逶迤垂落,清泠的玉铃声连绵不绝地响动起来。 殿中的直棂窗开着一道小缝,夜风吹拂入内,将烛光吹拂地明灭跃动。 月影一寸寸偏移。 跃动烛火的光晕攒在宋濯汗湿的眉宇间,他目光水洗过一般黑亮,眼尾挑着一点浓郁的绯色。 姚蓁的足尖踩在他垂落的衬袍上,微微蜷缩,耳边耳珰一下又一下的晃,脖颈哀哀偏向一侧,发丝沾湿贴在雪白面颊上,眼睫沾泪,口脂散乱,红唇吐气,浑然无力。 宋濯身形优雅,扣在她侧腰的手,手背上青筋乍现浮潜。他漆黑眉眼一眨不眨地观她神色,在她眉尖蹙紧时,松开对她的桎梏。 混乱的玉铃声归于平静。 姚蓁眼中迷蒙,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一些,咬着唇瓣,抬起眼帘看他,鼻尖难耐地哼出柔软的喘|息声。 宋濯鬓边步着细密薄汗,额角脉搏突突急跳,鼻息亦有些乱,眼底却清明一片,存心磨她,嗓音喑哑,低低地缓声问: “想要吗?” 姚蓁轻哼,红唇翕动一阵,说不出话,头颅无力歪向左侧,须臾又歪向右侧,脚趾勾住他垂落的衣摆。 宋濯半阖着眼眸,浓长睫羽遮住眼底情绪:“——说话。” 姚蓁缓了好一阵,压制着鼻息,轻声唤:“宋濯……宋郎。” 宋濯指尖落在她的颈侧上,抚摸肌肤上蔓延的红痕,温声道:“唤夫君。” 姚蓁别过脸,不肯唤,他便吻她的唇,调动她的情绪,感受她的五感皆为他所掌控,听她潺潺柔软、逐渐失控的嗓音。 他手背上筋脉隐现,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姚蓁眼睫扑簌着颤,难以忍受,靡丽的红唇微启,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夫君……” 宋濯眼底幽深晦暗,闪着一点明灭的热忱光影。他低笑一声,优雅的姿势陡然一转,发了狠劲。 玉铃激烈的晃动起来,她的指尖重重打在横木之上,他视线掠过她颤抖的指尖,低低的缓声道:“公主,你现今的模样……” 濯娇 第68节 姚蓁眸光散乱,恍惚着寻他的脸,酒意好像又上涌,她昏昏微醺,好似自热汤中捞出,难耐地张开红唇喘息,没由来地想要低泣;又像缺水的鱼,唇齿间尽是破碎的水声。 宋濯眉眼清湛,嗓音低醇,伏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姚蓁浑身一颤,腰身软塌下去,啜泣出声。 束着手腕的布条被他解开,他长指挤入她柔嫩的手指之中,同她十指紧握,哑声道: “……你只能属于我。” * 许久之后,紊乱的鼻息平息,公主的寝殿中恢复寂静。 姚蓁心跳仍有些急,困顿倦乏的睁不开眼,隐约感觉到宋濯没离开,似乎正在看她,但她现今累极,实在分不出心绪去管他。 迷蒙之间,她感觉到手被人握住。她一僵,以为他还要不知餍足地做些什么,尚未缓过麻意的指尖,再次轻颤起来。 宋濯披衣坐在床沿边,指尖沾着药膏,给她磨得通红的手腕涂药。 他指尖拂过玉铃,清泠的发出一声细微响动,姚蓁脑海中好容易摒弃的迷乱的场景,再次潮水般涌来。 她鼻音浓重地喘息一声,眼睫扑簌一阵,抬眼看向他,眼眸中仍有些未曾褪去的情|潮,眼尾鼻尖因为流泪而发红,眉宇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 宋濯余光睨过她。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用各种称谓唤着他,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几乎崩溃的低低地哭泣。 他的锁骨上,有一道她咬出来的崭新咬痕,与先前她咬的那道重叠,将冷白肌肤上的红痣紧密缠绕。 与她身上相比,他身上的牙印与几道抓痕,算不得什么。 姚蓁的目光恰好也掠过那枚咬痕,有些不大自然地移开眼,脸庞上犹有被方才那阵热气蒸出来的熟透的绯色,使得她目光挪开时,眼尾有些媚态的娇羞。 宋濯抚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手背上的筋脉隐约起伏。 喉结滚动两下,他沉声道:“你方才既已唤我为夫君,便是同意嫁我。” 姚蓁脸上蒸腾着热气,一些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然而听清宋濯口中所言,她心中泛起复杂的酸涩涟漪,无力的阖上双眼。 宋濯在等她的回答,抚在她腕边的手指,拨弄着手链上的玉铃,一下又一下的响,踏在她的胸口之上。 她抿抿唇,看着头顶的帐幔,只觉得自己同被风抚动的帐幔一般身不由已。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她柔声道,眼中晃着水色,像是要流泪一般,嗓音犹带着一点情|事余韵后的颤。 宋濯说,好。 她疲倦不已,紧绷的身躯逐渐松懈,在宋濯帮她清洗之后,沉沉睡去。 * 翌日,天边泛着朦胧的蟹壳青时,宋濯固定的作息便令他醒来。 他昨夜见姚蓁宛如凋零的荷花一般,哀弱无力,气息奄奄,放心不下,以为自己发狠,她承受不住,便留宿在公主寝殿照顾她。 他醒来时,姚蓁依旧熟睡,脸庞朝向他,面上神态是毫无戒备的柔软,只是眼角垂着垂着泪珠。 沉默一阵,他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指尖挑起被褥,借着隐约朦胧的光晕,见她脖颈上依然绽放着绯红痕迹,有些满意地收回手。 今日不必朝会,暂且也没什么要紧的政务让他来处理。 因而他虽醒来,仍心安理得地侧卧在她的床榻上,默诵熟读的诸子百家、典籍策论。 然而才同他欢|好过的人,此时就在她身侧,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竟有些溃不成兵,竟渐渐忆起往先看过的话本中的画面。脑中天人交战一阵,他的目光终究是挪移过去,看她熟睡模样。 天色渐亮,透着纱幔映在她脸上。 她微张着唇,红唇水润,十分柔软可亲。 垂着眉眼看她一阵,他脑中浮现出她昨夜低泣着取悦他的样子,眼中渐渐涌上晦暗。 然而她昨晚累极,熟睡地正香,此时打扰她,有失君子风范。 犹豫一瞬,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交叠在小腹前的白皙双手之上,喉结轻轻滚动两下。 他冷着脸,牵起姚蓁的手。 姚蓁浑然不觉,睡得极其安稳,一张清媚的小脸,眉宇间没了睁眼时的清冷疏离,全然是懵懂的清纯。 宋濯眉心蹙起,眉宇间神情愈发冷,握着她的手,感受她柔软指腹温度。 宫殿外渐渐响起各种声响,雀鸟的鸣叫声,树冠的婆娑声,压低的说话声,轻缓的脚步声。 宋濯紧抿着唇,眼中温度低的仿佛要将人冻成冰,然而他的眼尾却又泛着情|动的绯红。 脚步声渐渐靠近寝殿,宫婢叩动门扇,轻声问:“公主,您醒来了吗?陛下让婢子知会您一声,有一些事要同您商议。” 姚蓁听见动静,昏昏转醒,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克制过后的极低的闷哼声,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她浑身一僵。 抬眼望去,宋濯鸦色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漆黑的墨色,将他冷白的面色衬的极冷。 然而长袖掩映之下,他的手紧紧覆盖着她的手之上,热度渐渐攀升。 姚蓁才醒,意识有些混沌,对上他寂寂冷清的眉眼,迟钝一阵,才发觉他眼中翻涌着的深沉情绪。 他低低地缓声道:“……蓁蓁。” 姚蓁终于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做着何事,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旋即便不管不顾地要将手抽回来。 他喉结滚动两下,不松开她,长睫垂下来,在眼底投下浓郁的阴影。 “要试试吗。”他缓声道,“在白日。” 第59章 议政(一更) 宫婢仍停留在殿门前。 直棂窗也因为昨夜殿中气味太浓郁, 需要通风而大开着。明亮的日光流淌过前殿筒瓦边沿的鸱吻,从窗外倾泻入殿中,轻纱飘拂, 殿中的一切在流粲的光亮下无所遁形。 只要有人经过,稍稍停滞、微微留神, 便可发觉殿中的不对劲之处。 殿门外,似乎有什么人寻过来,在门前低声交谈。 宋濯平直宽阔的肩膀遮住大半光线, 隐约几缕光透过垂漾的发丝映到姚蓁脸上。 昨夜的醉酒,令她的思绪仍然有些混沌。 她起先尚可说服自己,这是在梦境中,但手掌的温度愈发清晰, 宋濯低磁的嗓音落入耳中,一切都在清醒地彰明这是真实的场景。她简直无地自厝, 从小严苛恪守的礼规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脑中嗡鸣, 只能用力摇头:“你……松手。” 宋濯不放手, 垂眼俯睨着她,面容岑静, 睫羽的浓影遮住微光粼粼的眼眸。 他将姚蓁的手握得愈发紧, 冰凉的发尾掠过姚蓁的手臂。 “不松。”他嗓音有些浓醇的鼻音,亦有些低沉的哑, 语速比平时慢上许多,“既然不愿嫁我,正大光明地行房, 那便不妨同我试一试。” 姚蓁支起上身, 明亮日光映入她眼底, 她声音发颤:“外面有人。” “嗯,我知晓。” 他知晓两人如今的处境,可他置若罔闻,既然她不想嫁他,那他便逼迫她同他在白日做偷|欢之事。 他的意图已表明的十分昭然,姚蓁满心荒谬之余,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以寒玉冰雪铸就精致躯壳,躯壳下却燃烧着一簇炙热的火焰,疯狂的热度蔓延到她身上,将她烧的浑身发热,几乎要被吞噬在炙热火焰中。 这令她掌握不住,只想挣脱他的手。 “宫婢寻我,我得出去……你松开手!” 衣料细微窸窣两声,宋濯薄唇抿的极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清沉瞳仁泛开一点奇异光晕,长指摩挲她的手背。 外面的宫婢随时会进入寝殿,服侍她洗漱,姚蓁心底焦灼,急的眼眶通红,然而他无动于衷。 气恼之下,姚蓁盯着他冷玉般的脸,掌中用力,妄图可以此逼退他,让他松手。 然而她这般用力之后,宋濯鼻息乱了一拍,瞳仁中乍然掀起浓墨般的浪潮。 他五指收紧,箍住她的手,喉结剧烈滑动两下,缓声道:“臣现今仪容不整,无法现于人前,既不愿同臣相试,须得公主举手之劳……” 他眸光自姚蓁脸上,缓缓下滑,落在自己衣摆上,意有所指。 姚蓁抿紧双唇,望着他薄红的眼尾,耳后渐渐发热,只想快些摆脱他,便出声将寝殿外的宫婢屏退,闭目塞耳,任凭他牵着她的手,遂了他的心意。 * 日晷一寸寸偏移,宫婢在外等候许久,公主终于姗姗而出。 抬眼望去,姚蓁上衣穿着水青色合领琵琶袖衫,修长细腻的脖颈只露出小半截,青翠的颜色将她的肌肤映得越发雪润。 她娉婷走来,宫婢上前一步,将她的清丽的容颜尽数收入眼中。见她面颊上泛着浓郁的绯红,宫婢犹疑地看一眼她的合领,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她着装有些厚,还是因为她醉酒熟睡才醒。 公主醒的也较平日晚些,许是近日太过劳碌了。 姚蓁没有注意她的目光所至,问:“陛下现今在何处,方才是否有人来寻我?” “陛下现今在议政殿等候公主。”宫婢垂眸道,“方才骊夫人派人前来,问公主安。” 姚蓁轻轻颔首,折返回殿中,须臾又折返,手持几卷奏折,携婢子先去面见了偏殿的骊夫人,说了几句话,又乘鸾撵前往议政殿。 鸾撵平稳行驶,华盖边角垂下金色的穗子,日光被绣鹤纹的金色华盖遮住,摇晃的影子落在姚蓁裙摆上。 行至议政殿附近的甬道,姚蓁余光瞥见,前方道路两侧驻足着许多宫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她若有所感,眨动眼眸,抬眼看去,玉阶之下,一道颀长的渥丹色侧影正缓缓迈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得上郎艳独绝的美名。 那道身影,世无其二,姚蓁十分熟悉。 鸾撵逐渐靠近议政殿,两侧宫人伏地跪拜。 她端坐在坐榻上,隔着摇曳的穗子看着他。 宋濯似有所感,微微偏头,清沉目光清浅地看过来,在她脸上停顿一瞬。 他面如冷玉,眼尾寻不出半丝情|动时的薄红痕迹,整个人清冷禁欲。 姚蓁走下鸾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衣袖垂落身前,嗅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 这气息中,夹杂着一丝她身上的清甜香气。 姚蓁眼睫一颤,旋即垂着睫羽遮住眼底情绪,余光看见他倾身行礼。 她的裙摆一角拖曳着擦过他的鞋履前,迈步走上玉阶。 濯娇 第69节 宋濯随在她身后入殿。 姚蔑立在案前,几名小黄门正在伺候笔墨。他近日长高不少,已比姚蓁高上几寸,眉宇间亦多了几分稳重。 走入殿中,金猊兽正缓缓吐着檀香,姚蓁嗅到浓郁的香气,宽心不少,温声唤:“蔑儿。” 姚蔑朱笔一顿,抬起星亮的眼眸:“皇姐,宋卿。” 待二人走到桌案前,他便低声同他们议事。 姚蓁侧耳听着,此番姚蔑前来,是商讨科考之事的。 此先已将科考的日子定下,姚蔑言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宋濯亦静静听着,偶而会出声提点纠正,低缓的声音响在议政殿中,无端令人安心信任。 三人各立一方,姚蓁立在宋濯右侧、姚蔑对面,垂着眼眸不说话。宋濯同姚蔑交流后,清沉目光落在她脸上,缓声问:“公主意下如何?” 他这一问—— 姚蓁眼睫轻颤,不禁忆起,昨晚他求娶她时,亦是这样的语气。 她心房像是被什么紧密缠绕一般,泛起酸涩的情绪,眼中泛开几道涟漪,缓缓抬眸看他。 宋濯望进她眼底,眼眸黑岑,神情同昨晚如出一辙,眉宇沉沉压下来。 姚蓁柔声道:“只一条,鼓励女子科考,别无所求。” 宋濯颔首,移开视线,继续同姚蔑低声交谈。 姚蔑扫视着二人,只觉得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气氛,旁人能察觉到,但无法置身事内。 他端详一阵,那阵隐约浮动的气息却凭空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姚蔑并未流连探究,很快收回视线,翻开几本奏折。 漏刻一声声滴答,日头偏移。 他们商议政务许久,如今已渐渐接近尾声。 正交论着,姚蔑的衣袖不小心碰掉一卷策论,掉落在宋濯鞋履旁,他拢着衣袖,倾身去捡。 姚蔑没料想到他竟会弯腰,惊讶之余,有些过意不去。 策论掉落在宋濯与姚蓁之间,他二人间隙并不远,宋濯手触及到策论,薄唇微抿,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任凭拢着的衣袖散开,堆在姚蓁绣鞋旁。 有桌案的遮掩,姚蔑不会瞧清他此时的动作。 他的长指轻轻攥上姚蓁的足腕,轻轻按揉一下,感觉她肌肤一绷,手指安抚般地摩挲,而后面不改色地直立起腰。 他将策论放置在桌案上,长指如玉。 一侧的姚蓁气息不匀,指尖微微蜷缩。 姚蔑没有注意到他方才的动作,目光流连在宋濯的脖颈处。 他目含担忧:“宋卿脖颈上,怎么这样多红痕?” 宋濯修长挺拔的脖颈被衣领紧紧包裹,本难以看见,但他方才倾身时,隐约漏出一截玉质肌肤,姚蔑看向他时,不经意窥见,只觉得那红痕有些扎眼。 他这般问出,浑然不觉,一旁端立着的姚蓁眼底泛开有些慌乱的涟漪。 宋濯抬手,指尖拂过衣领处半掩的喉结,抚摸自己的脖颈。 他长眉微蹙,似是仔细沉吟一阵,迟迟不开口。 姚蔑眼底现出几分探究。 “夏夜蚊虫多。”姚蓁柔声道,“宋大人,许是被蚊虫叮咬了。” 姚蔑年纪小,不懂这些床笫间的隐秘情|事,闻言恍然大悟,转头唤黄门去寻药膏。 宋濯眉尖微挑,斜眸睨向姚蓁。 姚蓁眉宇间含着愠色,眸光闪动,紧抿着唇,不甘示弱地回视他。 金猊兽缓缓吐着香雾,黄门依命将香拨弄地愈发浓郁一些,亦遮住宋濯与姚蓁身上浮动着的,混杂、交织在一处的气息。 黄门躬身将药膏递给宋濯,他将小盒在指尖摩挲一阵,静待姚蔑交代完事务后,便沉声告退,如同一阵冷冽的清风似的,衣袂擦着姚蓁的衣袖,走出议政殿。 姚蓁随即亦要离去。 姚蔑忽然出声叫住了她:“皇姐。” 姚蓁脚步一顿:“怎么了?” 姚蔑犹疑一阵,道:“朕最终还是决定要大赦天下。” 姚蓁垂下眼睫,心中几度思量,大抵明白他顶受不住诸多世家臣子的施压,又要安抚人心,故而作出此决定。 她发间落着灿阳光晕,步摇轻晃,面庞少了几分清冷,眉梢一片温柔,温声道:“你既能够独立作出决定,皇姐必全然支持。” 她看出来,他没有同宋濯知会商议,但她没有异议。 姚蔑眉宇坚定,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皇姐。 姚蓁握紧手中药膏,垂下视线,欠身告退。 她回到嫏嬛宫,屏退宫人,坐在桌案前,将擦肩而过时,宋濯借着衣袖掩映递给她药膏从袖中拿出,怎样都静不下心来,足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触碰时的温度。 寝殿中,画卷掩盖的暗门处。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姚蓁一僵,转过身去,步摇轻轻摇晃,垂珠碰撞着发出泠泠响动。 清湛眼底,映出宋濯隽长的身影,他手持几卷书册,闲庭漫步般缓步走入。 姚蓁忽然有些后悔将暗门所在处告诉他。 而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盒上,抬手触碰喉结,低声道:“公主,帮臣涂药。” 姚蓁看着他冷玉雕琢般的脸,心中无端腾起一些气恼,抬手将药盒搁在桌案上,磕出不重不轻的一声闷响。 宋濯步伐倾轧过来,停在她身侧。 姚蓁浑身紧绷,牙关紧紧松松一阵,闷声质问他:“为何在蔑儿面前,摸我的足腕?” 宋濯垂眸看她侧脸,温柔的光晕将她瓷白的脸映得愈发细腻。 他道:“晨起时,你说腿酸,此举不过想试探你的腿是否还酸着,站着议事这般久,可曾能受得住。” 姚蓁一时气短,隐约有种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的直觉,又因他是在关心她,不好说些什么。 宋濯低低地道:“再则,公主既不愿成婚,不是因为甚|爱偷情么。” 第60章 温情 “……”姚蓁本不欲同他继续搭话, 然而他既出此言,她胸中气血浮动,实在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这般结论, 终究是忍不住转头看他。 宋濯亦在看她,璀璨日光流溢入他的冷清的眼眸中, 泛着暖玉一般温柔的光晕,仿若含情,多了几分温度。 他轻眨眼眸, 长睫洒金,方才那抹温度倏地隐在浓黑瞳仁中,不见一丝留存的痕迹。 对上她的视线,他好似有些不解, 低声道:“不喜爱吗,那种感觉。” 姚蓁看着他, 从他身上,窥不见一丝情意。她清楚地知晓, 他分明冷情无比, 对她求娶,以及他言谈中若有若无的施压, 无外乎是对她的占有欲作祟, 想将她掌控在手中。 他在旁的事情上,样样出色拔尖, 然而在于情|爱上,明明不懂其中滋味,却执拗地恍若不通人性的孩童, 只凭着本能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甚至想要将她锁起来, 只容他一人看。 她眸中流漾着细碎的哀伤,摇了摇头,柔声道:“你说过不强迫我的。” 宋濯不语,与她对视一阵,将头转向桌案,长袖拂过浮雕博古纹的红木案牙,长指按在药盖上,推向她。 他缓声道:“涂药。” 姚蓁看向他的侧脸,他的鼻梁极其精致高挺,鼻梁中间有稍微一点起伏下弯的弧度,鼻尖却挺翘地将弧度支起坚毅的线条,俊逸而不显女气。 见他这般冷脸,她知他是在避而不谈,心中叹了一口气,自他手下拿过药盒,仰头看他:“你站低一些。” 宋濯身形太高,她够不到。 闻言,宋濯缓缓俯身,渥丹色的官服堆叠在她的衣裙之上。在距姚蓁极近时,他抬手松了松衣领,修长脖颈露出,隐约步着几道红痕。 他的脖颈同她的十分不同,纤长精瘦,肌底蕴藏着力量,明显的喉结突出在肌肤之上,是男人与女人截然不同的印记。 姚蓁将药盒打开,指尖蘸上一点药膏,眉眼专注地抚上他的脖颈,为他涂药。 他昨夜故意在她脖颈上留下许多痕迹,好像这般便能彰显她属于他一般。情迷意乱之际,她存着报复他的心思,亦搂着他的脖颈,抽泣着在他脖颈上混乱的吻痕。 目光滑落他的喉结,姚蓁垂下眼睫,指腹有意忽视掉它周围的肌肤。 宋濯的鼻息隐约吹拂动她的鬓发,他静默一阵,喉结忽然上下滑动,嗓音低沉:“公主身上好香。” 姚蓁指尖一顿,不应他。 宋濯鼻尖轻嗅:“还沾染了臣身上的气息。” 他话语中似乎有些满意。 姚蓁无语凝噎,耳后渐渐发热,草草在他脖颈处涂抹几下,错开视线:“好了。” 宋濯抓住她的手腕,玉铃清脆的响了一声:“没好。” 他执着她的手,指尖强势地抚开她蜷缩的手指,将她的手准确按在方才她没有触碰的喉结周围,嗓音低磁:“这里。” 姚蓁不想涂。 但是男人的力气又岂是她可以挣脱的,她的指尖重新蘸上一点药膏,涂在他喉结周围的肌肤上。 她不看他,他低垂着眉眼,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看。 微风拂过,将明亮的日光漾在两人朝向窗子的那半张脸上,晃悠着安谧静好的氛围。 姚蓁自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视若不见,他却偏偏不让她安好,喉结轻滚,碰在她的指尖,指尖立即蔓延出炙热的温度。姚蓁停手,不再动作。 宋濯微微偏头,拉起她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是将她的手绕到他的脖颈后,低低地道:“脖颈后,还有抓痕。” 姚蓁耳后滚热,抬眼看向他冷白颈侧,的确如他所说,有着几道浅浅的抓挠痕迹。她立即被烫一般挪开视线,胡乱抹了几下。 宋濯忽然低笑一声。 “姚蓁。”他看她一阵,紧紧攥着她的手,“为何不敢看我?” 他这般挑明,姚蓁腮上晕开熟透的蜜桃般的绯红色,唇抿的愈发紧,耳后的热度亦愈发烫。 宋濯又低笑一声,身躯前倾,额前抵着她的前额,鼻尖若即若离的挨着。 “食色性也。”他嗓音低的如同在蛊惑, 濯娇 第70节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濯德行为世人颂,颜色为世人捧,公主好德,既如好我,一举双得,又为何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他清晰地知道他在外的美名,也清楚地知晓自己的长处。往先从不在意的虚名,此时被他提及在嘴边,只为循循善诱她,耐心地期盼她走投无路,走入他精心制造的温情陷阱。 姚蓁神识极其清明,然而她又的确不敢直视他,仿佛多看他那张不似凡人的脸一眼,她心中便有什么坚不可摧的高墙,要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崩塌似的。 她紧抿着唇,低头看垂落在一处的衣摆。 宋濯温柔地轻抚着她的指尖,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只是同她头挨着头。 半晌,他垂下浓长眼睫,喉结滑滚,道:“你……我是你的。” 姚蓁指尖蜷缩,脊背战栗起来。 他这般温和的一句话,却好似远比他任何强势的话语带给她的冲击要大,令她心底泛起奇异的情绪。 指甲陷入掌心,刺痛令她回复一些神智。她明白他此言仍是在隐晦地向她提及婚事,看似给予她宽限,实则对她势在必得。 但她仍抱有一丝庆幸的想法。 她平静地问:“宋大人,你是在表露心迹吗?” “我想娶你。”他掷地有声。 姚蓁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宋濯鼻尖上移,薄唇吻上她的眼皮,温声却不容置喙:“姚蓁,你别无他选。” ——只要他在一日。 哪怕他清晰地知晓,娶了涉政的公主,便意味着要与世族站在对立面,意味着要放弃滔天的权势。 自从脱口而出后,他的胸腔中便时时盘旋着这个想法,简直成了一种执念,只想犹如孩童护食一般将她控制在领地。然而想娶她,究竟是想将她牢牢掌控在身边,还是只是单纯的出自执念,他辨不分明。 姚蓁心房嘭嘭跳动,半晌,只含糊不清地道:“……容我思量。” 宋濯沉沉盯着她。 姚蓁吻他唇角,嗓音清甜,漂亮的眼眸中闪着粼粼的微光:“你我来日方长,不是吗?” * 圭表下的日影,一圈一圈地转动,昼夜交替,往复不息。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七月。 姚蓁在政事上,逐渐得心应手,掌握了一些权势;而她与宋濯,也奇异地陷入一种平和的境地。 科考一事全权由他负责,近日他十分繁忙,但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潜入嫏嬛宫的寝殿。 他来寝殿,也不并未同她做什么,只是同她正襟危坐,谈论政务,恍惚间,仿佛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谪仙。 然而未免有情|动之时。 姚蓁无数次看见他滚动的喉结,手背上浮现的青筋,深邃专注的视线,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然而她只当作视而不见,在他情难自抑时,容他吻一吻她。 姚蔑那日提及,欲大赦天下,他果然践行。 宋濯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那晚来寻她时,脸色冷如坚冰。 姚蓁观他神色,允他多做了一些事。 然而当晚,她抱着他脖颈,攥着他的发泣不成声之时,她边颤抖着竭力压制着唇齿间的声音,边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 骊家当年隐居蜀中后,便将大部分兵权上缴于皇帝,此次返京,除却戍边五万将士外,骊将军手中尚有五千锐兵。 这五千将士,本应交给姚蔑。然而毕竟亲疏有别,骊将军一声不吭地将调动的兵符交在姚蓁手中。 姚蓁思索许久,没有接受。她并不会带兵打仗,此物在她手中如同废铁,不如掌握在骊将军手中,有备无患。 姚蓁外祖老当益壮,蜀中尚且有骊家人在驻守,此番入京,骊氏夫妻顾及姚蓁举目无亲,似有久居之意,在京中坊间购置了居宅。骊兰玦更是在朝中领了协律郎的官职。 他为人风雅如清风朗月,擅长乐律,此职务又清闲,便偶尔回入宫同姚蓁谈论琴律。 姚蓁习得许久的琴,年幼时,他亦在此事方面对她多有指点,两人于此道上的喜好颇为志同道合,可谓知音。 这日午后,惠风和畅,玉液池前的临水殿上,景色晴方好,入目菡萏浓。 宫婢搬来琴桌,搁置在四面垂帘的露台之上。 骊兰玦将一架通体漆黑的琴,小心翼翼搁在琴桌之上。 此琴名“香兰笑”,乃为他在蜀中收集的前朝珍品,十分爱惜。 姚蓁跪坐琴桌前,拢着衣袖抬指轻轻拨弄琴弦,弦音泠泠悦耳,与琴桌共鸣,余音袅袅绕梁。 果然不同凡品。 她心中欢喜,同骊兰玦交谈许久,暮色四合后,待天边再无一丝光亮时,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同他道别。 用过晚膳后,她屏退宫人,回到寝殿中,入目看去,宋濯不出所料地已在内殿之中。 姚蓁习以为常,对他的到来没有过多的惊疑,清丽的面庞十分清冷淡然,脑中仍想着午后骊兰玦说过的琴律。 拖曳的水色长裙拂过地砖,她走到桌案前,循着记忆,在堆叠的书册中翻找一阵。 宋濯站在屏风旁,目光清沉,一眨不眨地追随她。 “今日是七夕。”许久,他低声道。 姚蓁翻找书卷的手一顿。 她今日忙于政务,午后又同骊兰玦论了许久的琴,国丧才过去不久,宫婢百姓不敢大张旗鼓的庆祝,因而她浑然没有注意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宋濯在殿中等待多久,是否知晓她午后去了何处,心中有些发憷。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有些啼笑皆非,去往何处是她自己的自由,同骊兰玦亦只是谈论音律,怎么一听他的声音,便心虚如此。 她转身看向他。 灯架上烛光朦胧,他乌发衬着冷玉般的俊容,眉眼是惊心动魄的漆黑色,如同墨描,眉宇间隐约浮现熟悉的压迫感。 姚蓁原本想迈向他,然而眼下他这般神色,她足下有些迟疑,眸中亦含着一些犹疑的神色。 她终究是年纪尚小,面对他时,藏不住心中所想,神情暴露得分明。 宋濯看着她,薄唇紧抿,眉宇间冷意愈发攒聚,须臾,迈步走向她,步伐倾轧在她的心头。 这种危机感,姚蓁已许久未体会到了,他走来时,眼中墨色翻涌,紧盯着她,高大的身影将她覆住,她忍不住后退半步,臀瓣抵在桌沿。 近日同他相处得平和,她许久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脊背战栗。 险些忘却,他往先那些不为人知的模样。 宋濯的衣摆同她的裙摆混在一处。 她竭力后仰,双手反撑在桌沿。 她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气息,宋濯嗅出来了。他亦是知晓那人是谁。 他眼底愈发晦暗,手背上青筋起伏一阵,指尖捏着她下颌,俯身吻上去。 唇齿相依,他来势汹汹,许久不曾这样凶,她承受不住,呜咽声被堵在唇瓣中。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她抗拒的脸上,暗色滔天翻涌。 ——她独属于他。 他要用他自己,将她身上的气息填满。 第61章 下棋 他薄凉的唇, 强势地含着她的唇瓣,渐渐晕开炽烈的温度,吻势强硬, 是她无法反抗的力度。 姚蓁按在桌沿的手指,蜷缩着将桌面摁出几道泛白的指痕。 她欲要张开唇反抗, 可她的意图被宋濯识破——他扣着她的腰,将她按在怀中,狠戾地扣住她的后颈吻她, 压迫着她,推挤着她,揉乱着她。 想让她独属于他一人,想要他独自占有她。 他的臂膀将她牢牢锁住, 强势地侵占,不再像往先的时日那般压制。姚蓁头皮发麻, 浑身战栗,鼻息屏得几近窒息之时, 感觉他停住吻势, 长睫拂过她的鼻梁,低声重复方才的话:“……今日是七夕。” 浓密睫羽拂过肌肤的触觉有些痒, 姚蓁侧头躲过, 余光瞥见他墨玉般的眼眸仿佛冬日的雪夜,飘荡着漫无边际翻涌的冰雪, 嗓音亦是覆着冷沉的雪意:“——你弃我于不顾,同旁人晏晏谈笑。” 他果然将她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 姚蓁抿着被他吻的靡丽绯红的唇,眼睫眨动一阵, 乌黑眼眸上的水雾渐渐褪去, 大致明白他为何忽然这般。她柔声道:“那是我表兄。” 昏黄跃动的烛光下, 四目相对。 宋濯冷着脸,半晌,扣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一般低低地缓声道:“表兄也是旁人。”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气,酥麻微痒的感觉自他手底下蔓延至她的腰间,姚蓁微微蜷缩一下,唇齿间溢出猫儿一般的一声娇哼,旋即后脑陡然升起一股令她战栗的危机感。她不安地抬起眼眸,眼中重又覆盖上水雾,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袖。 她目中尽然是惊惧之色,惶惶一阵,手顺着他的衣摆,揽住他,将头颅贴在他胸口前,柔声道:“现今仍是七夕,为时未晚。” 宋濯玉立如翠松,不看她,听着她仍带着一点鼻音的朦胧声音。 直棂窗外,晴空湛湛,皓月银钩,满把月光护玉栏,屋瓦上覆着如霜如水的月影。 寝殿中,姚蓁的声音亦如水一般,温温柔柔地道:“宋郎。” 宋濯胸臆中,腾起的那阵几乎要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的怒意,忽而被这一声压制住了。 他垂眸看向她,她眉眼上覆着温柔的光影,唇边也漾着笑意,面容姣好,鬓边的步摇却在轻颤。 她抬头轻吻他的下颌,道:“天色尚早,你我不若焚香对弈,也算没有枉度今宵。” 然而她这般说完,攥着他的衣料的手指却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垂敛着眉眼,眼睫亦是颤抖不已,生怕他会不同意,而她须得用其他一些法子来稳住他。 宋濯的手指穿过她流漾在背后的发,沉默一阵,竟然颔首同意了。 寝殿中放置着棋桌,他们二人将棋桌移至洞开的支摘窗前,各坐在棋桌两侧的坐塌上,燃灯对弈。 姚蓁去岁曾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学生,她的八雅多为宋濯传授。 然而姚蓁并未能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连三局皆败后,心中明白自己大抵是技不如人。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棋盘,紧抿着双唇,胸腔中渐渐溢出一些不服输的劲头来。 夜间朗朗的清风将灯盏吹拂的浮动,姚蓁抬眼看向他,眼中晕开瑰丽的光亮,低声道:“再来一局。” 濯娇 第71节 宋濯神色湛湛淡然,眉目漆黑如墨描,宛若画中人,长指抵着一枚棋子推向她,从鼻尖溢出一声:“嗯。” 月影悄然挪移,夜色渐深了,万籁俱寂,虫鸣依依。 姚蓁再次败在他手下。 她有些气馁,盯着他最后落下的那枚棋子,有些后悔这给自己添堵的举动,别过脸,闷声道:“不来了,歇息罢。” 月影浮动,隐约泛着清甜的荷花香,她看着外面粼粼如水的月色,长叹一口气。 宋濯玉指搭在棋盘上,指尖轻叩两下,唤回她的神绪,她转眸看向他。 他缓声道:“契而舍之,朽木不折。” 姚蓁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宋濯如今看起来平和,似乎已被她稳定住情绪,而她又隐约有些倦乏,不欲同他继续曲意迎合了。 “——想赢我吗?” 姚蓁抬眼与他对望,她自然是想的,对上他漠然而又似乎掌控一切的视线,她适才刚压下去的好胜心卷土重来。 宋濯眸光睨向身旁,淡声道:“过来,我教你。” 姚蓁不疑有他,起身,走到他身旁落座,裙摆堆叠着迤逦在他的衣袍上。 她同他挨得极近,睁着一双剪水眼眸希冀地看着他,潜心求学的模样,发间幽幽的清香气缠绕在他的五感之上。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搭在桌沿的手指,青筋隐约浮现。 指尖夹起一枚棋子,他广袖垂落,遮住棋盘局势。 姚蓁柔声道:“看不见。” 宋濯抿着薄唇,长臂一揽,提着她的腰,将她抬到他膝盖上坐着。 他眉目淡然,鼻尖触上她后颈上的肌肤,一言不发,长指仍抵着棋子,然而他吻却落在她的耳后,隐晦而昭然的,将他的意思彰显地一清二楚。 大开的支摘窗,有风习习吹拂到人脸颊上。 姚蓁浑身战栗,发尾漾开 一道道涟漪,半晌,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去榻上……” 宋濯轻笑一声:“就在此。” 他指尖揉着她的腰,流连向上倾托,将她揉搓的整个人颤颤巍巍,腰身软塌下去,双手无力地撑在棋盘上。 宋濯抬着她的手,让她发颤的手指执起一枚棋子,指引她落子。 他边指引着她,边贴在她耳边,嗓音低浓,像是在蛊惑,发声时胸腔震颤,蔓延至她的后背,令她浑身发麻:“还要教你下棋。” * 宋濯未曾食言,的确让她取胜。 那盘棋下了好久好久,久到姚蓁有些恍惚,只记得她背对着他,他握着她的手,指引她落子。 她的指尖在发颤,棋子也在颤,到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之时,她撑在棋盘边沿的手,再也难以忍受一般,胡乱按上棋盘,将完美的一局棋打乱。 玉质棋子迸溅着落地,脆响铃啷,她恍惚地被宋濯从后箍住腰,感受他的心跳,听他压制的鼻息。 昏昏沉沉,意识颠簸之际,她困倦地阖上双眼,最后一个念头是,腰快被他握断了…… 待她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之际。 宋濯不在她的床榻上,她身上清清爽爽,应是他给她清洗过了。 今日休沐,不必朝会,想必宋濯昨夜必然是事前料及这些,才放纵成那般模样。 她摇摇头,揉着眉尖支起身,腰间忽然一酸,令她浑身一僵。 半晌,她低头掀起一点被褥,禅衣之下,腰侧的白皙的肌肤上,果然隐约浮现两道指纹。 她抿抿唇。 枕边摆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她昨日那套衣裙已褶皱沾湿的不成样子,必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穿戴齐整,走下床,余光望见琴桌上摆放着的一架琴,视线一凝,走上前去,手指迟疑地轻拨琴弦,听着清越如玉碎的琴声,看着通体光润的琴身,眼眸微亮,意识到这是宋濯的藏琴——漱玉鸣鸾。 她险些忘了,宋濯于琴上造诣,炉火纯青。 他的琴,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她师从于她时,曾有缘见过一眼。 她顺势坐在琴桌前,指尖行云流水般拨动,弹奏一段曲调,一曲罢,唇边漾出一点笑意。 此琴必然是宋濯连夜搬来的,他为了比过他人,将她圈入他的领地,倒也当真舍得,做这般争风吃醋的一般的事情。 - 此后数日,姚蓁都过得十分闲适惬意。 暑热炎炎,朝中休了暑沐,连日清闲,不必朝会。 而自那日论琴后,骊兰玦鲜少入宫来寻她。姚蓁不甚在意,只当舟车劳顿,他不愿满身汗气入宫。 漱玉鸣鸾在手,姚蓁对于旁的琴便不再上心,成日在嫏嬛殿独自潜心研究琴曲。 休了暑沐后,宋濯反而似乎更忙碌了,夜晚来她寝殿的次数日益减少。她内心仍不大情愿同他独处,甚至对他多有警惕,他不在,她反而宽心许多。 待她自琴谱与成沓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沉迷的神识清醒,已是许多时日后了。 她走出寝殿,浣竹笑吟吟的为她斟上一杯茶。调笑道:“公主可舍得出来了呢。” 姚蓁接过茶,余光扫视四周,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仔细瞧一阵,原是嫏嬛宫多了许多她眼生的宫人,她眼睫轻眨一下,将瓷杯搁在桌案上。 抬手点了两名黄门,她淡声道:“殿中闷热,我欲去临水殿赏荷,你们二人,将我的琴抬过去。” 那两门黄门忙不迭去寝殿,浣竹笑道:“仔细点,莫粗手粗脚弄伤了殿下的宝琴!” 琴被抬出,她侍候在姚蓁身侧,边盯着她们动作,边对姚蓁道:“此琴婢子未曾见过,是公主新得的?莫非是表少爷赠与公主的?” 沿途有宫婢伏地行礼,又同浣竹问好,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的视线自那几名宫婢身上滑过,淡声道:“是宋濯的。” “……”浣竹目露惊诧,足下慢了半拍。 黄门将琴放置琴桌之上,姚蓁面水而坐,命他们都下去,掌心轻轻按压在琴弦之上,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在听潺潺水声。 然而须臾后,她缓缓睁开双眸,眉宇之间清清泠泠的冷,头偏向一侧,低声道: “出来罢,秦咏山。” 第62章 醴酪 临水殿中的气氛, 在她出声后,为之一凝。 姚蓁静静等待着,湛湛岑黑的目光, 平视着眼前的重檐红栏,泛着玉泽的手, 悠哉闲适的捋正裙绦、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檐下两侧的竹帘被风吹拂地飘动,撞在红柱上,清脆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响, 敲击在人心上,与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似咚咚作响。 她没有等待太久。 不多时,一旁的朵殿中渐次传来脚步声, 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黄门打扮的修长身影。 她没有转头, 那道一身黑衣的身影沿着红栏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垂着赭色帻巾, 蜷缩着身形, 看不清面容。 可毕竟姚蓁曾对秦颂动心过。他的身形,她曾在人堆里寻觅过许多次, 十分熟悉。所以即使赭色的帻巾将他的脸遮挡的七七八八, 他又佝偻着腰,但姚蓁仍是在他走出来抬琴时, 一眼认出了他。 秦颂抬起头,面容亦乔装打扮过,将原本俊秀的脸用铅粉化的极其普通, 不仔细瞧一阵, 绝对瞧不出这是曾经声名一时、清风朗月的秦颂。 他定定瞧了一阵姚蓁, 目光涌动,半晌,温和一笑,唇红齿白,眉眼舒朗,依稀露出几分曾经清风朗月的模样。 “公主,好眼力。” 姚蓁闻言,偏头看向他,湛湛眼眸映着他身影,不知是因为他的衣着,还是因为他的乔装,竟觉得有些陌生,心中并未因为与他重逢而掀起波澜,反而一片岑静无澜。 他与她相隔数十步,姚蓁看着他时,却觉得隔着浓重的漫长的、水雾一般的岁月。 须臾,她的视线在他黑衣帻巾上停滞一瞬,眼睫轻眨:“你乔装来寻我,所为何事?” “公主果然聪慧。”他依旧弓着身子,将黄门的做派仿的五分神似,目光落在姚蓁面前的碎玉鸣鸾上。 唇边的笑一僵,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下颌紧绷一阵,须臾才道:“咏山此番前来,乃欲告知公主一事。” 姚蓁眉目淡然,并不是很在意地道:“说来听听。” 他只管讲,今非昔比,她未必尽然会听信。 秦颂目光浮动一阵,缓声道:“公主,你是否数日未见骊氏族人?” 姚蓁眉心微蹙,才要反驳,然而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心中忽然一紧,忆起近日,骊兰玦的确未曾入过宫中,而她同骊夫人似乎也数日未曾来往过。 秦颂观她神色,目中了然:“骊氏一族,如今在京者,皆被宋濯弄权调立京城了——公主的表兄、舅父、舅母,无一例外。” 姚蓁手指微蜷:“你什么意思?” “宋濯此举是在孤立你。他大权在握,想让公主无所凭依,架空皇族势力,一权独大,公主猜他是何意?” 不。 几乎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瞬间,姚蓁的心中便浮现出下意识的反驳。 宋濯为人,她清清楚楚,他与朝政上秉正廉洁,绝非弄权舞弊之人。 然而一旦听到捕风捉影的话语,哪怕是毫无依据的空口之言,人的心中难免会泛起一道道生疑的涟漪。 她眉宇间极度淡然,却在沉默的瞬间,思绪千回百转,思忖如若宋濯果真将她的亲人调离,所为究竟是何事。 秦颂平静而坚定的看着她,仿佛当真掌握了要紧的讯息一般。 姚蓁对上他那样的神色,鼻息忽而一窒,她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七夕夜的晚上。 宋濯来到她寝殿,诘问她,为何要同骊兰玦在一处。 她额角渗出细汗,心中蔓延开一个荒谬的念头,耳边嗡嗡地想到宋濯曾经狠戾不已的话语。 他执着一柄寒剑,冷声道,“——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 他早就将他的态度彰显的一片昭然。 仅仅因她同骊兰玦多说几句话,宋濯便将他调出京城,这一失心疯一般的不合理的举动,乍一听来似乎绝非可能;然细细想来,放在宋濯待她的那种偏执的占有态度上,却毫无违和之处。 姚蓁头皮发麻,思索良久,缓声道:“我为何要相信你?” 濯娇 第72节 秦颂眼尾扫向她身侧,动作幅度极小,姚蓁会意,顺着他的目光所至,用眼角余光去看,几名眼生的宫婢,正立在临水殿的玉阶下,清扫着干净无暇的玉石。 她收回视线。 “身边围绕着这样多眼生的宫人,纵然人来人往,但以公主的聪慧,必然已察觉到了。”他道。而后忽然一转话音,“公主是否有睡前饮醴酪的习惯?” 姚蓁抿抿唇。她晨起时常常喉中干燥,因而她的确有这个习惯;她亦的确发觉宫婢的不对。 能在皇宫这样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人——他们都对那个名字一清二楚。 然而她看向秦颂时,眉眼中亦尚有戒备。 秦颂自然察觉到了,眉宇中噙着怅然,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惆怅:“咏山费劲心思进入宫中,只为提醒公主,莫要为人蒙蔽;公主若不信我,今夜睡前,莫要饮那盏醴酪,自然会有所发现。” 姚蓁紧抿双唇,打量着他的脸,他神情严肃,言之凿凿,不似作伪。 秦颂回望着她:“公主若是信得过咏山……”他低缓地说了几句话。 姚蓁眨动眼眸,眸中仍有一点警惕和戒备,脑中迅疾地思索着,没有立即给他回应。 清风徐徐而来,拂过重檐下垂挂的竹帘,将姚蓁肩后乖顺垂着的长发吹动的微微扬起,纤长白皙的脖颈隐约露出。 秦颂目光飘过去,一眼便看见她青丝遮掩之下,脖颈上隐约零星的几点红痕,眼底幽深一瞬。 “公主。”他忽然道。 姚蓁看向他。 “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吗?” 姚蓁一怔,未曾料想到他忽然问出这样的话,睫羽轻眨,视线转而看向面前浩渺无边的玉液池。 他那一问,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回应。 秦颂目露黯然,自嘲般的一笑,深深看着她,还欲说些什么。 然而玉阶下的宫婢的似乎已经注意到这边,偶尔侧目,他不便再停留,匆匆离去,隐去身形。 姚蓁独坐一会儿,抬手抚琴,吹了一阵风,试图平息浪涛惊天的胸口,然而作用甚微。 即使她明白不能尽然相信秦颂的话,然而心海中怀疑的涟漪,却不受控制地蔓延的越来越大,溅起层叠的水花。 不多时,她亦起身折返回宫殿中了。 - 当晚,原本清朗的夜幕,渐渐起了风,攒动着黑沉沉的云翳遮蔽一弯月钩。 夜渐深,宋濯今日并未前来寝殿。 姚蓁坐在桌案前,望着窗外浓沉的夜色,眼中闪着粼粼的微光。 宫婢如往常那般,敲门请示后,按时端来她常饮的醴酪。 姚蓁红唇微抿,看向那盏醴酪,脸庞显露在烛光下,美的亦真亦幻,肌肤若流光。 送来醴酪的宫婢,她有些眼生,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支开,并未将醴酪饮下,倒至一旁的花盆中,用小棍拨着土遮掩。 待到宫婢折返时,她早便滴水不漏的做好了一切,目送她收走茶盏,而后踱步入内殿入寝。 纱制帐幔飘拂着垂下,姚蓁侧身躺入被褥中,却迟迟没有入睡,睁着眼眸,看着帐幔外缥缈的烛火。 外间隐约响起窸窣的水声,悦耳动听,似乎是下雨了。 原本她打算在傍晚时小憩一阵,以保证有足够的精神来验证秦颂所言的真假;然而这同她平日的作息十分不同,乍然如此,如若宋濯当真遣人监视她,恐他生疑,便只好作罢。 她听着那雨声。 眼皮竟渐渐极重极沉起来,她不受控制的合上眼眸,陷入睡梦。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踏实,她恍惚间好似陷入极其阴森恐怖的梦魇中,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脱身。 倏而殿外一道紫色如蛛网般的闪电刺破天空,将亮着微弱烛光的寝殿映得一片惨白。 旋即惊雷滚滚而至,姚蓁骤然惊醒,听见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之上。 她心悸不已,紧皱着眉,额间渗出细汗,几缕墨发凌乱的缠绕在脖颈上,水润的红唇微张着吐气。 天空仍是浓黑色,似乎仍是在夜间,她看不到漏刻,因而不知如今具体时刻,只知喉结有些干痒的口渴,许是因为睡前未曾饮过醴酪。 她已许久未曾起过夜,睁着迷蒙的眼眸看着一阵头顶帐幔的花纹,欲支起身体,下床为自己倒一盏清茶润一润嗓子。 抬起胳膊的瞬间,她却觉得似乎有什么极有重量的东西束缚在她的手腕上,限制了她的动作。 她一怔,心脏急跳起来,猛然发现有些不对——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姚蓁浑身战栗,忍着令她恐惧不已的头皮发麻感,再次动了动手腕。 这一次,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手腕之上,有冰凉的金属链条紧贴着她的肌肤滑动,宛如阴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手链上的玉铃碰在金属链条之上,咚得一声清越响声。 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姚蓁浑身血液逆流,牙关忍不住打颤,惊惧地望向自己的手腕,一动也不能动。 又一道闪电闪过,惨白的光,将她眼前光景映亮—— 一条泛着寒光的链条,缠绕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与床头的横木紧紧相连。 雷声滚滚,一声推着一声,滚在人心尖,振聋发聩。 有脚步声倾轧过来,隽长的身形,遮住姚蓁视线中唯一的光。 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心跳地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死死盯着渐覆在她身上、蔓延在她身上的那道修长影子。 他令她如芒在背,后脑一阵一阵泛起毛骨悚然的麻意,堵在她的喉间,几乎令她窒息。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床榻边沿。 一只修长如冷玉的手,自帐幔的缝隙,将帐幔分开。 第63章 呓语 层叠的帷帐, 有一角飘荡着抚在姚蓁后背。 殿中阒寂无声,因而宋濯的一举一动皆清晰可闻,他动作间衣料窸窣摩挲的声响, 宛如一道道细密的针扎在姚蓁心头。 她浑身绷紧,盯着他的影子, 眼瞧着他即将将帐幔分开,电光火石之际,紧绷的思绪乍现一道清明, 迅疾地合上眼,佯作仍在熟睡。 长指挑起挂钩,将帐幔挂好。 宋濯将手中奏折搁在床头案,垂眸看向她。 他方才来时, 窗外雨正急,因而他发梢微湿, 浓长的睫羽上沾着雾蒙蒙的水珠,眼睫一眨, 便顺着眼尾滑落, 垂挂在下颌上,宛若泣泪。 笔墨丹青难以描摹出三分神韵的面容, 有几缕细细的发缕贴在冷玉面庞上, 眼尾似垂泪,本应令人十分动容。 然而他的神色冷到一个极点, 触目生寒,比他从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似千万柄寒刃刺拉拉地割裂着投向他的目光, 连带着他眼尾下颌垂着的水珠, 似乎都为他身周气息冷凝, 闪着冰质的光晕。 浓黑若寒砚的眸光,落在姚蓁背影之上,他顿了顿,眼中倒映出她柔软的身影,冰封的眼底翻涌着的晦暗之色稍稍平复。 细看之下,他被广袖所掩映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毫无情绪波动的眼底,在看到姚蓁的瞬间,亦泛开几道细微的涟漪。 因为背对着他,姚蓁看不见他,紧阖着双眸,唯恐他察觉到她醒来的端倪。她心中乱的如同千万团线头混在一起,又惊又惧,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实在不想在此时面对他。 可她越是怕,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跳的越是剧烈。她尽量放缓鼻息,好一阵才让嘭嘭的心跳稍微慢了一些。 宋濯鹤立着瞧她一阵,在望见她手腕上的银链时,眼眸中乍现一道清明,旋即倾身将银链取下。看似有条不紊的动作,却因他飞快翻飞的长指,而有种说不出的急切感。 哗啦几声,链条被他极其小心地从姚蓁腕上取下,丢在地上。 姚蓁险些要被他吓死,以为他发现她在装睡,难以抑制地瑟缩一下。 她思索着他接下来会作出的疯狂举动,然而她屏息等了一阵,等到的却是他温柔地揉着她被手链硌出红印的手腕,而后他侧身躺在她背后,将她环在怀中,下颌贴着她的发顶。 姚蓁小腹微绷,按捺着心跳,静默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动作,稍稍放下心来。 宋濯手臂微动,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看她恬静的睡颜。 她依旧阖眸沉沉睡着,同他先前来时并无二致。 只是口中不再低柔的唤表兄。 一想到他方才第一趟来时,姚蓁呢喃着的称呼,宋濯眼底又起了晦暗,手臂收紧,又将她往怀中拥紧一些。 ——她在睡梦中,唤着旁的男人。 宋濯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可仅是她惦念着旁人这一点,便令他胸口似有一团火焰在灼烧,他嫉妒地发狂,心底从未出现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眼尾洇开妖冶的绯红。 他想要独自将她占|有,这种几近病态的偏执逐日递增,然而他竟分不出这念头的源头,只是心底日渐攒出极端的浪潮,一点有关她的风吹草动便能使他失去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 只恨不能将她牢牢锁住。 早在自小被宋韫那般对待之时,宋濯便隐约察觉,自己同常人是不一样的——他在情绪方面,很难有所波动,犹如死水无澜。 他一直都隐瞒的很好。 直到同姚蓁有所交集。她能轻而易举牵动他心底情绪,亦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安抚。 譬如现在,她身上清甜的香气,丝缕飘向他,将他的感知缠绕住,奇迹般地将他身上的戾气压制住。 外面雨势渐大,哗哗雨声,顺着宫殿上的瓦缝垂落,湍急的雨帘绵密如线,彷如将寝殿与世隔绝。 殿中一片静谧,宋濯拥着她,即使不用锁链,亦短暂地令她全然属于他。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愈收愈紧,似是将姚蓁勒痛,她唇齿间朦胧地溢出一声:“宋郎……” 似是在梦呓。 宋濯心中翻涌的浪涛,在听清她口中称呼后,忽然平静了。 他将她翻身面对着她,一根根数着她纤长的睫羽,爱惜地拥着她。 雨声应该是嘈杂的,宋濯一向不喜雨夜。每逢雨夜,他总是燃灯到天明。 他亦从不喜与别人同眠。 然而此时拥着她,他心中竟没由来的平和,眸光清沉地盯她一阵,竟沉沉阖眸睡去。 姚蓁脑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丝毫不敢动,只在担忧他会将她勒死时,发出一点声音提醒,其余时间屏息凝神,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宋濯的鼻息分外平稳。 她悄悄抬眼看,宋濯阖着眼,浓长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睡颜安静俊逸,犹如一块上好的美玉。 濯娇 第73节 见他如此,她便轻轻移动身躯,试图能稍微使他松开她一些。不料,只是试探般地动了动,宋濯精瘦有力的臂膀便猛然收紧,将她勒得愈发同他紧贴,再紧一些,便要无法喘|息。 姚蓁犹有些后怕,担心他会醒来,再不敢动。 分明她应当是极其惧怕的,然而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她的眼皮竟也渐渐沉重地阖上。 - 雨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人的耳膜。 这一晚,宋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在阴森的水牢中沉浮,周围满是血腥气,熏得人胃抽搐着疼,几乎作呕。 明灭的火把将人的身形撕裂成狰狞可怖的影子,宋韫掰着他的头,强迫他往一个方向看,在他的耳边谆谆道: “——你看啊,宋濯,你快看那个人的死状。” 宋濯拗着脖颈,无论如何都不肯往那边看一眼,脸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分不清是汗、血、水。 亦或是泪。 梦中的他力气尚小,咬着牙,几乎竭尽全力同宋韫作斗争,而宋韫残忍地在他耳边,缓缓地、仔细地描述那个人惨烈的死状。 他那时好似还是知道怕的,牙关渐渐打颤。 宋韫低斥他:“废物。” 他掐着他的脖颈,将他甩向一旁,而后脚步声渐渐远离,宋韫似乎是去拉动了控制水牢的阀门。 机括转动,宋濯猛一失重,朝着无底的深渊坠去…… “宋濯……宋濯?” 宋濯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寒光如剑,冷厉地射向身旁人,像是要将人洞穿。 如若仔细看去,便可看见他眼底深处隐约浮现脆弱神色,漆黑的瞳仁,脆弱的宛如易碎的琉璃。 姚蓁跪坐在他身侧,眼中摇动着水波,眉宇间攒着担忧之色,正在小幅度地晃动着他,语气中有些惊慌。 对上宋濯极寒的目光,她一顿,缓缓收回手,向后撤离身子。 宋濯看清是她,眼中寒意淡了一些,移开视线,半阖眼眸,久久未曾出声。 姚蓁犹疑一阵,从枕下摸出帕子,让他擦拭额边的密密麻麻渗出的汗。 宋濯没有接,眼尾睨向她,半晌,周身狠戾的气息收敛一些,眼中寒冰逐渐褪去,接过帕子拭汗。 姚蓁眸光潋滟,眼中惶惶。 方才她在睡梦中,腰身骤然一紧,生生被他勒醒,只觉得他的力气险些将她勒成两截,眼中痛出泪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掌下挣脱。 宋濯一向按时醒来,从未比她迟醒过,今日有些异常。挣脱开后,昨夜记忆潮水般涌来,她原本想立刻逃离,然而他薄唇翕动着,低哑唤她“蓁蓁”,她瞥见他紧蹙的眉心、紧抿的双唇,犹疑一阵,伸手推他,试图唤醒他。 怎知他醒来后的反应,这般令人生骇,她对上那样的目光,总觉得下一瞬便要被他用冰刃划破喉咙。 宋濯又半阖着眼眸,长发迤逦铺满枕榻,有几缕压在姚蓁手底,还有几缕垂在床沿。又缓了一阵,他才将不大好的画面从脑海中摒除。 他颀长身躯挡在下床的必经之路,姚蓁无法过去,静默一阵,踟蹰着同他搭话:“你……方才是梦魇了?” 眼睫轻眨一下,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看向她,掠过她水润的唇瓣,不知联想到什么,眼神又微冷了一些。 “臣不如公主,非但梦魇,亦会在睡梦中呓语他人。” 他很快恢复从前的淡然,神色清冷矜贵而不可侵|犯,话语一如既往地令她抓不住头绪,不知如何接话,眼中泛开疑惑之色。 宋濯薄唇紧抿,亦不欲多言,优雅地支起上身,指腹抵上额角,轻轻按揉,目光却渐渐飘到她的手腕上,见她腕上并无红痕,紧抿的唇才稍微松开一些。 天色大亮,观天色,可见他比平日醒的要晚上许多。他鲜少这般熟睡,耽误了许多事。 见他起身,姚蓁便要膝行着往外走,还没挪出多远,被他长臂拦下,揽着她的腰将她捞入怀中。 她腰侧肌肤本就敏感,被他一碰,腰身立刻有些发软,无力反抗,侧着身子跌坐在宋濯膝上。 宋濯抬手抚着她的发,长指从她流淌的发丝中穿过,带起有些奇异的触感,他半阖着眼眸,任凭她来平复他胸臆中掀起的情绪。 姚蓁坐在他膝上,一只手撑在他的衣襟上,一抬眼便看见了飘拂的帐幔外,他昨晚丢弃的银链条。白日里看时,这链条泛着粼粼柔和的光晕,不似夜间那般可怖——可这丝毫不能让姚蓁心中的惧怕减少半分。 她努力淡定地挪开视线,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一缕长发垂落在她手背,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下一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他下颌抵着姚蓁的发顶,清沉黑亮的眼中闪着光亮,缓声道:“我已为你择好公主府的选址。” 他近日之忙碌,有几分是因为她。 姚蓁眼睫一眨,公主府? 她自小受宠,先皇不舍她,因而在她及笄后亦没为她赐府邸,仍将她留在宫中,她从未留意过此事;如今她又临政朝堂,若是搬去府邸住,多有不便,何必多次一举。 宋濯手指抚摸她纤瘦的后颈,温声道:“与我府邸相邻,你我可时时相见,如何?” 第64章 作画 与他相邻。 这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他如玉的长指不紧不慢的抚着她,慵慵懒散,在她的后颈上掀起细细密密的、带着点麻痒的战栗感。她几乎不用多想, 便猜出了他的意图——如若她当真搬入公主府,恐怕日后的时日将日日活在他掌控中! 想到这一点, 姚蓁脊背生寒,几乎下意识的要拒绝他。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闪着光晕的链条,恐惧令她抿紧唇, 思绪亦清明一些,勉强笑道:“怎么忽然要建公主府?” 宋濯拨动她的发,睫羽垂下,眸光对上她湛湛眼眸, 手臂贴着她的肩侧,环着她将她压向他怀中, 长指点在姚蓁的锁骨处,温声道:“你不愿吗?” 姚蓁被迫仰起头, 脖颈扬起一个柔婉的修长弧度, 被他的指尖触碰着肌肤,她莫名有一种惊悚的直觉, 如若她敢说一个“不”字, 宋濯的五指将会毫不留情的收紧,死死地攫住她的颈子。 眼底泛开几道涟漪, 她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不是,只是问问……” 她尾音忽然变了调, 绵软低柔, 像是潺潺的溪水, 涓涓向前细流时骤然撞上转角的礁石——她被他捏着下颌,身躯撞在他精瘦的胸口。 宋濯的手摩挲着她的下颌,手指顺着她玲珑的下颌线抚到她的耳后,手掌扣住她的后颈,扣着她的后颈吻她。 姚蓁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他这样对待,有些喘不上气,鼻息间带着一些朦胧的鼻音,唇齿间亦溢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响。 他极尽耐心的、强势地吻着她,看似温柔缠绵的吻,实则分毫没有留给她退避的余地,眸底清沉,指腹抚着她肌肤,像是在舒缓着什么异样的情绪。 一吻毕,他轻轻啮咬她的下唇,贴在她耳边低笑:“不是,便好。” 姚蓁双手撑在他肩侧,鼻息破碎,面颊绯红,伏在他颈侧,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浑身仅着一件禅衣,夏日衣装轻薄,摩挲间清晰地感受到他起伏的肌肉,磨得她肌肤发麻,裙绦晃悠悠地发颤。 须臾,“所以,为何要建公主府?” 她在此事上格外固执,迫切的想知晓他的理由。 宋濯拥着她,睫羽垂落,遮住眼底情绪:“想你。” “……”姚蓁讶然失声,半晌才道,“你我分明几乎日日相见。” 宋濯便沉默了,半晌,下颌搁在她锁骨与肩膀相连的小窝处,低低地闷声道:“蓁蓁……这不够。” 他要她无时无刻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姚蓁自然听不见他的心声,但她已然猜想到他的意图,被锁住的那种恐惧感,时刻冲击着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令她难以对他放下心中戒备。 半晌,她眸光闪烁一阵,温声道:“好,依你的意思去办。” - 勾起的帐幔重又垂落,姚蓁背对着帐幔,换下搓揉的满是褶皱的衣裙。 待帐幔再次分开,宋濯已从暗门离开,地上盘桓着的银链也不见了。 她目光流连在方才锁链留存的位置,抿唇沉默一阵,挪开视线。 抬眼望去,明灿的日光倾洒入殿中,映得她微微眯眼,眼底一片清明的光亮。 思忖一阵,她坐在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召来暗卫,出宫捎给骊兰玦,以验证他如今是否仍在京中居所。 亦用来验证,秦颂的话中几分真假,是否可信。 她昨日心中始终惦念着舅父一家,一时竟忘记同他们传信;只记得当时十分忧心,但因分辨不出秦颂话语虚实,不敢召他们入宫,恐怕如若宋濯当真作出将他们调离之事,她此举动势必会将他惊动。 昨夜宋濯之举,的确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不得不上心一些,正视秦颂的话。 骊家居所就在望京中,离皇宫并不甚远,应该很快便能折返。 姚蓁等候许久,1却始终未能等到回信,心中霎时沉重许多,做事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不住蹦出一些混乱的念头,惹得她心中烦躁,始终定不下心来,有些坐立不安。 她枯坐一阵,召宫婢来步纸砚,照着窗外盛开的一丛牡丹,在纸上细细描摹。 烦躁的思绪渐渐清明,她全神贯注地作画,没有注意到,暗门处的画幅轻动两下,轻缓的脚步声缓缓朝她靠近。 宋濯从背后环住她,双臂分别沿她身侧撑在桌沿,凉丝丝的发钻入她的领口。 姚蓁被吓了一跳,毛笔险些从手中脱出,好在她及时回神,攥紧笔杆,浓艳靡丽的朱墨因为这一瞬间的停顿,在纸上洇开浓郁的、触目惊心的红。 国色天香的牡丹,因为这一笔浓墨的晕开,无端有些娇媚妖冶,宋濯垂眸,清沉眼眸看向画卷,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的眼尾也晕开浓郁的红,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撑在桌沿的玉白手背,淡青色筋脉隐现。 姚蓁搁下笔,心房扑通扑通急跳,想不通他忽然出现的理由,眼睫扑簌一阵,竭力淡然地道:“怎地现在来了,今日政务不多?” 宋濯不答,只用这种绝对占有的姿势圈着她,半晌,低笑一声,眼中晕开细碎冰冷的光芒:“不是。知晓公主在等回信,臣来送信。” 姚蓁一僵,旋即心口嘭嘭急跳。分明是暑热大盛的炎夏,粲然日光映入殿中,将她的裙绦映出明亮的涟漪,她的背后却渗出一些冷汗。 他果然将她监视地严严实实! 宋濯缓缓朝她倾身,高挺鼻尖抵在她的耳边,尾音上挑:“你就这样在意他,几日不见,便担忧如此,嗯?” 他长指捏住她的手腕,长指来回摩挲她腕上的手链,眼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姚蓁耳边嗡嗡地响,手指蜷缩,眼底隐约有慌张的惧色。 宋濯扣着她的肩,将她掰向自己,因为他倾身的动作,姚蓁背后隐现的蝴蝶骨,贴在他的锁骨处。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动作时,牵动每一块肌肉的运动,亦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五指逐渐在她手臂上收紧。 濯娇 第74节 砚台上搁着的朱笔,颤巍巍地滚落,掉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脆响。 姚蓁又怕又痛,眼底蓄泪,不知如何回应他,只隐约窥觉到,即使他竭力克制、依旧使她生畏的那种极致的掌控欲。 她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宋濯很快意识到他手中的力道有些重,五指稍稍松懈一些,不过仍紧紧地扣着她,不给她哪怕是半分逃脱的机会。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凝滞至冰点。 半晌,宋濯抬着她的坐塌,将她转向着面对他。 她低垂着头,不同他对视,实则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亦不知该如何理清心中的一团乱麻。 宋濯冷脸睨她一阵,拢着绣着银纹的衣袍,屈膝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 姚蓁察觉到他的视线,但她不看他,水涔涔的眼眸望向一侧,眼尾浸湿,眼睫不住地颤,像是害怕极了。 ——可他分明没有说什么重话。 他大致知晓,姚蓁应当是知道他将骊兰玦调离京城一事,微抿薄唇。 任命骊兰玦南下,他的确存有几分私心——他难以忍受姚蓁同他的亲近。可如今朝中可信的臣子不多,同姚蓁有血缘的骊氏因而格外的合适,将他调任,实属合理。 即使是蹲姿,宋濯依旧是优雅无比的,墨发乖顺地垂在肩背上。他仰头看她,望向她的眼神中,清湛、带着一点不解,宛如一潭冰封的湖泊,漂亮而毫无情绪波澜,空洞不已。 他的双手搭在姚蓁曲起的膝盖上,原本想放软语气,同她交谈。怎知姚蓁立即浑身一颤,避让开他的手,仿佛他是什么极其可怖的物什一般。 这一幕似曾相识,宋濯眼中乍现寒意,手中一用力,便强势地将她的膝盖攥在手心,将她的衣料攥得满是皱褶。 她如此惧他、躲他,却如此在意旁的男人,只是几日不见,便要让暗卫传信给那骊兰玦。 如此一对比,实在令他妒火中烧——这种因姚蓁牵连起的情绪,烧红了他的眼尾,吞并了他的理性。 他沉沉盯她一阵,几乎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来:“姚蓁,你可知我想将你……” 他说出这话时的语调过于阴森,姚蓁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双耳,不欲继续听他说。 她越是这般,宋濯眼尾晕开的绯红越是浓郁,连带着他手背上浮现的青筋都更加清晰。 他直起腰身,抬手将她的手拨到一旁,倾身伏在她耳畔,低低地缓声道:“我原本想着,如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即使是曲意迎合,亦并非不可。你既如此,现今我改了主意……我想,在公主府中,修建一间只有你我知晓的密室,将你锁在屋中,日日夜夜,再也不会有旁人,只容我可以见你,见你动|情求饶的模样。” 姚蓁最是听不得他说这些,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耳畔,她侧着脖颈要逃,纤柔脖颈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又被他扣着后颈摁回来。 他压抑许久的、内心极致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疑,眼中泛着病态的晦暗,只想将她摁入骨血——届时她将再也无法逃离,只能由他掌控。 衣料混乱着摩挲,他捏起姚蓁的下颌,吻住她的红唇。 姚蓁目中含泪,呜咽着抗拒。 然而她的抵抗毫无用处,只得被迫承受他强势的吻。 宋濯边吻着她,边倾身朝桌案靠近。 姚蓁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她正被他吻着,动作间未免有些受他牵制,顺着他倾身的方向,仰着脖颈。 颈侧忽然一凉,隐约有些刺痒。 宋濯松开对她的桎梏,姚蓁眨动眼睫,垂眸看去—— 他长指提着笔,沾着朱墨的笔尖,正紧贴在她颈侧的肌肤上。 第65章 题字 姚蓁美目圆睁, 余光清晰地望见笔尖上蘸着绯红朱墨,灼灼映入她眼中。她下意识地要抬手抚摸脖颈,忽然听宋濯冷声道:“别动。” 微寒肃冷的语气令她浑身一僵。 下一瞬, 下颌被他重新抬起。宋濯并拢着食指中指,垂眸端详她一阵, 将她的脖颈扬起一个令他满意的弧度,而后松开手,拢着提笔那只手的衣袖, 与此同时,冰凉的笔尖开始在她肌肤上滑动。 朱墨顺着笔尖,断断续续同她肌肤相触,若即若离, 激起令人战栗的触觉。 姚蓁睫羽不住扑簌,乌黑清湛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宋濯的俊容, 涟漪一圈圈荡开。她微仰着纤长脖颈,看不清他用笔在她脖颈上作了什么, 浑身紧绷。 “你作甚么?”她尾音打颤。 “听话, 蓁蓁。”宋濯缓声道,“我在绘画。” 他尾音上挑, 绘制几笔后, 用命令的语气不允她动,而后抬手研墨, 冷白手指下,鲜妍的绯红在砚台中漾开。笔尖蘸上新研磨出的、极其浓郁的朱墨,宋濯提笔, 在她脖颈上继续细致地作画, 眉眼专注, 眸光清沉,长睫洒金。 粲日负暄,姚蓁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翕张着红唇,日光斜斜流漾在她脸上,靡丽红唇上泛着粼粼的润光。 随着笔墨的缓缓描绘,朱墨流漾,她脖颈上晕开同样靡丽的绯色,浓郁的重瓣牡丹盛开在笔尖下、她的肌肤之上,流光溢彩。 这玉骨冰肌铸成的画卷,太过精致细腻,雍容华贵的牡丹,被这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肌肤一衬,颜色过于浓郁,无端有些妖冶靡艳。 宋濯的笔触何等出凡入胜,很快便完整地将那朵掌心大小的牡丹,完整地绘制在她颈侧。然而完工后,他垂眸沉沉看一阵,眉尖微微蹙起。 他的眼眸中倒映着那抹绯红,粲然如寒星的眼眸,折射出对她昭然若揭的占有欲。姚蓁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情绪,双手手指蜷缩,牵动脖颈肌理轻动,那朵牡丹便如注入活气一般,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宋濯沉吟一阵,勾着她的衣襟,再次提笔,在牡丹花旁写下一个字,眉目中隐约显露满意之色,搁下笔。 姚蓁仍不知他画了什么,在他松开对她的桎梏后,又要抬手摸。 宋濯按住她的手,眼眸黑亮亮的,俯下身,对着她脖颈轻轻吹气,缓声道:“还未干。” 他发丝垂在姚蓁身上,她有些痒,侧身避开。 宋濯似乎有些愉悦,揽过她肩头,推她到妆镜前,站在她身后,示意她看脖颈上他的画作。 他与她鬓发紧贴,“好看吗?” 姚蓁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色靡丽,眼角眉梢隐约留存吻的动|情后的神态,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她眼眸仿佛被刺了一下,立即别开视线,须臾才道:“……好看。” 然而她的神情,宋濯透过铜镜看得清楚,她分明没有看花。 “看得太快了。”他偏头睨向她,“你再看一遍。” 他长指挑着她的下颌,不给她躲避的机会,逼迫她看,姚蓁无奈将视线落在镜中自己的脖颈上,红艳的牡丹、以及花旁宋濯的署名,深深扎入她眼中。 的确是好看的。 无论是他的画,抑或他俊逸的字,都十分好看。 姚蓁轻轻眨动眼眸,旋即紧抿双唇,心中蔓延开一种凄凉的薄怒。 宋濯在她身上署名,犹如黵刑烙印,是将她当作什么? 她并非是物品,更不是他的所有物,即使那个“濯”字只有指甲盖一般大小,落在她的肌肤上,令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耻辱。 可宋濯如同一个疯子,她甚至无法与他对抗。 气短一阵,她唇边灿然漾开一笑,齿间挤出几个呢喃的字:“好看啊。” 宋濯眸中晕开细碎的亮光——仿佛在她身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得到她的肯定,她便全然属于他一般。 他拥着她回到桌案前,细细啄吻两下她的眉眼,又要提笔在她腕上写字。 诚然他的笔触十分小心,犹如她是暖阁里被精心呵护的娇花,不堪一折,稍微用力一些便可将她的肌肤划伤——她的确应是这般娇贵,毕竟她是冠绝京城的容华公主。 可她姚蓁从不是这般娇弱的人。 她垂眸看着宋濯勾勒出的笔画,淡然地缓声问:“宋濯,你这般待我,我该如何见人呢?” 宋濯笔尖一顿,垂着漆黑眉眼,似是在认真思忖她的问题。 片刻后,他低笑一声:“不见别人,只容我一人看。” 他清凌凌的目光扫向姚蓁,带着势在必得的掌控,姚蓁僵了僵,亦微笑,唇角漾开清润的上扬弧度。 然而当宋濯视线重又垂落在她的手腕上时,她看着他的侧脸,唇角的弧度倏地消散,湛湛乌黑眼眸中,分明没有一丝笑意,甚至隐约浮动着凄凉的光芒。 纵然是为人关在金丝笼里豢养的鸟雀,似乎亦比她过得自在些。 - 宋濯绘制在她身上的字画,在他因政务离开后,姚蓁立刻传水来清洗。 手腕上的痕迹,因为半途他吻她而停笔,比较浅淡,很快便被洗掉。 只是脖颈上的那朵牡丹,无论她如何洗,将皂角都洗瘦一截,肌肤揉搓的粉红,亦无法将痕迹完全祛除,仿佛那笔触已然刻入她的血肉里。 无奈,只好由他去了。总归只要不盯着她的脖颈细看,几乎难以察觉那画迹。 相处这样多的时日,姚蓁对于宋濯的脾性,已然了如指掌。 她并非愚钝之人,知道宋濯想要的,无外乎是对她的绝对掌控。如若说往先她柔和地唤他“宋郎”,是为安抚宋濯的情绪,如今亦可举一反三,用乖顺的模样,以轻而易举地调动他的心绪。 宋濯对她给骊兰玦送信之事似乎不怎样上心,平淡地告诉她将骊兰玦南任的缘由后,便不再提及。 然而姚蓁清楚,这封没能送出去的信,像是引燃漫天大火的一张小小的火折子,将他对她的极致的、病态的占有欲尽数引燃、彰显。 宋濯不再遮掩,亦不复前些日子的伪装,几乎时刻将她纳入他的视线范围内。即使他不在身侧,姚蓁亦清楚,嫏嬛宫尽然在他掌控中,她的言行举止他应都知晓。 好在她表现出的十分乖顺,许是放松了宋濯的警惕,即使当夜不再饮醴酪,亦未见宋濯用锁链桎梏她。 但…… ——当夜,他以手臂为锁,身躯为墙,将她困在他的怀抱中。 姚蓁起起伏伏,几乎要溺死在他怀里,只得以他为浮木,搂着他的脖颈呼吸。 她原本想着,落几滴泪、唤几声宋郎,便能让宋濯停下。 这个念头甫一漏出,尚未来得及落泪,她便险些被宋濯撞碎——他果真遂了她的愿,让她哭的不能自已。 她嗓音柔婉似水,声声唤着他。 只是,睫羽遮掩下的,她水波潋滟的眼底深处,实则冷清一片。 - 隔日清晨,宋濯离开后,姚蓁在冰鉴旁看了一阵奏折,像是忽然忆起什么似的,眼睫轻眨一阵,对四周侍候的宫婢道:“去将那张绣红豆的手帕寻来。” 宫婢轮番找寻一阵,一无所获,面面相觑,皆道“未寻见”。 只有浣竹,没有动身,眨动着眼睫,觑着她的脸色。 姚蓁对上她的目光,抿抿唇,拧眉思索一阵,温声道:“许是丢在哪个旮旯了,仔细找找罢。” 她站起身,不经意地道:“这手帕,是要送给首辅的。” 濯娇 第75节 宫婢们一听此言,忙不迭地张罗着去寻,姚蓁的眸光轻飘飘地从浣竹身上掠过,而后抬步向外走。 有宫婢警惕地问:“殿下,您要去往何处?” 姚蓁平静道:“前日去过临水殿,本宫去瞧一瞧帕子是否落在那边了。” 她极其自然地朝临水殿迈步,待踱步至临水殿正殿,四周竹帘垂着,黄门打扮的秦颂早已等待殿中。 ——寻红豆手帕,正是秦颂同她约定的暗号。 秦颂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目光灼灼看向她:“殿下。” 姚蓁站在他对面,道:“嗯。” 秦颂压低声音,道:“殿下此次寻我,可是认清宋濯了?” 姚蓁不答,目光审视他一阵。 一片静默声中,玉液池水声潺潺,她的眼波如池水一般清湛,仿佛包容一切,又洞悉一切。 “你费劲心思,前来提醒我的目的是什么呢,秦颂?” 她不答反问,秦颂哑然失笑,低声道:“殿下,我难道非得需要一个缘由吗?” 姚蓁神色淡然,不语。 秦颂与她对视,唇边漾开的笑意渐渐散开。 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上,目光闪烁一阵,缓声道:“咏山只是,不忍见公主深陷于水火之中,亦不愿我朝江山易姓。” “宋濯并无反心。” 秦颂笑:“公主怎能保证他无反心?他权倾朝野,朝中人几乎生杀予夺,又有兵权在手,秉旄仗钺,届时拥兵自重,大垚岂不是轻而易举地落入他手中。” 姚蓁看他一阵,浅笑道:“他与世家不和。世家虎视眈眈,百年根基、盘根错节,似乎威胁比他要更大一些。” 这下秦颂不言语了。 姚蓁怅然地看向浩渺池水,好一阵儿,垂下纤长睫羽,面容娴静又哀伤,道:“他只是想要完全掌握我而已——而正是我难以承受的。” 她将视线转向池水时,白皙颈侧上的墨痕与吻痕,更加清晰地落入秦颂眼中。秦颂只感觉眼眸被刺了一下。——此前他早已了解到一些她的处境,如今不用她的多言,他亦能猜想到她现今处境的艰难。 牙关松松紧紧,他缓声道:“我可以帮你,殿下。” 姚蓁讶然看向他。 秦颂道:“我可以设法送你出宫。” 第66章 琼林 姚蓁眼中泛着湛湛的水波, 讶异地看他一阵,小幅度地摇摇头,淡然而又哀切道:“宋濯看我看得这般紧, 不可能的。” 她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与清湛眼底的凄凉鲜明对比, 愈发显得她面容凄凄切切,没了往先的高不可攀,眉宇间哀哀脆弱。 纤长睫羽垂落, 遮住眼底,她喃喃道:“再说,即使能出宫,我又能去哪里呢?” 秦颂看着柔弱的她——她不只是一个公主, 更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往南去,去寻你舅父与表兄, 先逃出他的掌控范围,总会有制衡他的法子!” 他神色坚定, 姚蓁睫羽扑簌一阵, 抿抿唇,温声道:“你打算怎样送我出宫?” 秦颂沉吟一阵, 缓声道:“眼下时机暂且不成熟……” 姚蓁唇抿的更紧一些。 “待到宫中人多眼杂, 咏山便设法来接公主。”他看出她的动摇与不确定,沉声道, “只望公主这段时日,能将宫中一切安置妥当,时机到时, 方可速速脱身。” 姚蓁不动声色, 胸腔中的心跳却噗通噗通, 跳的一下比一下快。她指甲深陷掌心,才堪堪止住那令她浑身发麻的血脉,半晌,温声道:“好。” 秦颂已同她交谈一阵,再继续说下去,恐人生疑,深深看她两眼,便要隐去身形离去。 姚蓁始终与他对望,眸光粼粼,仿佛要滴出水来,比玉液池的池水还要清湛。在他即将离开之时,她忽地开口: “你为什么帮我?” 秦颂清润一笑,眉眼犹如清风朗月拂过。他深深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的身影烙入眼中,静默好一阵,才缓声道:“……许是因为我同宋濯不和,多有龃龉,不想让他如意。” 姚蓁眨动眼眸,不待她思索出他话中深意,他低声道了一句“保重”,便离去了。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兀自出神。 思索一阵,不大明白为何将她送走,便能让宋濯不如意——或许是因为这般以来,宋濯便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想到宋濯对她那种极致到令人生怖的掌控欲,她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扶着石桌,缓缓坐下。 玉液池上起了风,风抚动竹席哗哗拍在红栏角柱上,席下垂落的穗子翻飞。 姚蓁盯着穗子看。 早在来寻秦颂前,她便起了借秦颂之力的念头,故而有意引导他,进而让他提出帮自己之举。 秦颂既然能在宋濯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已算是十分神通广大,想必应有几分本领能为她所用。未曾想秦颂当真有办法,竟许诺能领她出宫。 她静静坐着,往前种种恩怨,林林总总自她眼前略过,她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秦颂有一句话说的对,她当前首要之事,便是逃离宋濯的掌控。 所以无论秦颂的许诺是否能兑现,她都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将权力攥在手中,强大起来,以备不时之患。 - 宋濯如今进出嫏嬛宫,依旧避人耳目。只是一但进入嫏嬛宫,便不似在外那般避讳。 他将嫏嬛宫铸成一座精致的牢笼,遍地都是他的耳目。 嫏嬛宫中原本的宫人,隐约知晓他同姚蓁有些什么来,但也只知他或许同姚蓁有私情,全然未曾料想到这般清冷矜贵皮相的他,实则想要将他们的公主囚困。 宋濯今日来时,未着官服,穿着一身绣竹纹的直裰,金灿灿的日光融融倾泻至他身上,他俊美儒雅的宛若玉石精心雕刻。 这样一幅好相貌,无论在哪里都很难不引人注目。他甫一出现,便有宫人频频侧目。 宋濯长眸粲然若冷星,环视四周一阵,抬手召来一个宫人,沉声问:“公主在何处?” 那宫人忙不迭回道:“公主似乎有张要给您的手帕落在临水殿,现今去寻了。” 宋濯轻一颔首,待那宫人退让至一侧,他便抬步要往僻静的临水殿走。 尚未迈步,眼前的甬道尽头,一道纤柔的身影正缓缓步来,裙绦被风抚动地轻舞,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日光照映,泛着金光的裙边犹如蝴蝶翅膀边沿洒落的金粉。 她的身影,宋濯早已深深刻入脑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亦一眼便认出那是她,便停下脚步,清沉目光静静看着她。 往先,他远远看着姚蓁时,总觉得她年龄尚小,骨量纤细,一举一动规规矩矩,全然是循规蹈矩的端方清冷。 如今再这般远远的看她,却蓦觉她娉婷袅袅,眼波流转,有种说不出的清媚,细看时依旧是坦然的纯。这让他——越发想将她关起来,藏入旁人窥探不到的暗室,只容他一人瞧见。 姚蓁尚未发现他,垂着眉眼,似乎在想什么事,踱步前行着。 待她发现他时,两人仅有几步之遥。 她清湛瞳仁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像是不大相信自己眼睛一般,眨动几下眼眸,才柔声道:“你怎么来啦。” 宋濯长睫洒金,醇声道:“想你,便来了。” 四周尚且立着几个宫人,他此言一出,姚蓁怔了一下,面上立即晕开粉嫩的红,眸光潋滟,眼角不住往一旁的宫人身上瞟。 瞧她这般模样,宋濯心底无端现出几分愉悦,但他并不想让旁人看见她这样娇羞的模样,便立在她身旁,借助衣袂的遮掩,牵住她的手,指腹摩挲他细嫩手背几下,示意她同他进殿。 姚蓁浑身僵直,亦生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一些什么事来,不用他多言,便连忙走进寝殿。 一踏入寝殿,姚蓁便匆匆将殿门紧关,闩上门。 未及她转身面向宋濯,腰肢忽然被扣紧,她落入宋濯怀中,承受着他的重量。 姚蓁双手撑着门,以为事情败露,宋濯发现了她要逃离的意图,脊背发冷,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可能会做的事,静默一阵,讷讷道:“怎么了?” 宋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腰侧,将她揉的浑身发软,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须臾,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浓长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圈浓郁阴影,“手帕呢?” 姚蓁料想到会有人禀报给他帕此事,早便备好手帕,颤着手,从袖口中摸出绣红豆的帕子,拿给他看:“在、在这……嗯。” 她的鼻音有些重。 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看那帕子纹路一眼:“宫人说,这是给我的。” 姚蓁垂着眼帘:“嗯。” 宋濯短暂松开对她的桎梏,指腹划过绣纹,将帕子收入怀中,眼睫轻眨两下,落在她纤腰之上,笃定道:“定情信物。” 姚蓁原本想说,不是。但宋濯按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滑动向下,她难以抑制地娇哼一声,气息不匀,有些说不出话,又怕说不是之后,这人又会不悦,便抿紧双唇。 殿外天色大亮,他知晓她在怕什么,也知道什么能令她颤抖轻哼不止,薄唇落在她颈侧留存的墨痕上。 姚蓁果然被他调动,浑身发颤,唇齿间有些声音要脱口而出。然而这是白日,她紧啮咬住下唇,眉心微蹙。 出乎意料的事,宋濯吻了她几下,便放过她。 他此次来,是要同她商议正事的。 近日之政务,无外乎有关科考,姚蓁听他徐徐讲述一阵,觉得万事皆被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缜密,她有惑的一些细节,他亦对答如流。 姚蓁便没有异议了。 想了想,她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膛前,仰脸看着他,柔声道:“宋濯哥哥,好厉害。” 宋濯眉尖微挑,对上她清湛勾人的美目,手指几乎下意识地收紧。 然而因着全权掌握科举一事,他近日十分忙碌,臣门如市。只来得及将她吻的口脂散乱,揉成潺潺溪水,便离去了。 * 很快,殿试来临。 此次殿试,一甲三人,金榜一出,天下哗然。 状元郎姓谭名歇,弱冠年纪,出身清贫,声名在他籍贯一带远扬;探花郎是世家一派中范氏子弟,是这一辈中较为出众的青年人。 此二人入围一甲,无可厚非。 真正让众人喧哗的,乃是一甲中的榜眼。 榜眼姓薛名林致,风雅从容,才华横溢,本也没什么值得议论纷纷的。 濯娇 第76节 ——可这薛林致是个女子,据说还是个才从了良籍不久的女子! 讨论声尘嚣甚上,众人纷纷猜测,许是依照公主的意思,陛下有意提拔女子。却极少有人提及,薛林致当真学识深厚,众人更津津乐道的,是她女子的身份。 无论外界怎样议论,这皆已成定数了。 姚蓁听闻谭歇与薛林致二人身份,心中微动,有意栽培二人,欲以养成他们二人势力,渐成风气,同世家政权抗衡。 这段时日,她渐渐接触到一些忠心皇族的官员,又在宋濯面前佯装乖顺,温声软语,手中掌握了一些实权。 殿试后,琼林宴定下日子——八月十五,同仲秋节同日。 当夜,月光皎皎,鼓乐声声,天际绽放绚丽的烟花。 分明已是仲秋,这日却反常的有些热。 姚蓁身着一身软烟罗纱的绯色宫装现身人前,裙摆上用金线勾绣着牡丹,端坐在姚蔑身侧,睥睨着座下两侧的高中的新科进士们。 她生的过于漂亮惹眼,即使眉眼清冷,神色端庄矜贵,乍一露面,即使安静地坐着,亦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 宴会开始,拜酒之后,在座之人放松下来,杯盏交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鼓乐弦歌。 此次琼林宴,因是新帝登基后恩准的头一遭,朝臣之间有往年中第的进士,亦被准许参宴。 宋濯是去岁的状元,又全权掌管此次科考,自然前来赴宴。 他今日穿着一身官服,眉眼墨描,丰神俊朗,长身鹤立着被人拥着敬酒。在座青年才俊不在少数,但他依旧是人堆里最灼灼醒目的男子。 姚蓁垂下眼眸,小口啜饮着茶,感觉他清沉的目光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宴中气氛渐渐融洽,酒意上涌,先前不敢直视姚蓁的人,此时也打着胆子看向她。 宋濯被众人拥着敬酒,余光看见男人们瞧见她的目光,脸色冷的如同一块冰,借口行至她身旁,颀长身影遮挡住望向她的视线,眉眼清沉盯着她,命令她先行退去。 姚蓁原本想着趁机结交新贵,观他神色,恐他掌控欲此时作祟,只得作罢。 她起身往寝宫走,行至嫏嬛宫外灯光晦暗的甬道,身旁挑灯的黄门忽地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秦颂自暗处现身,拉住她的腕子,沉声道:“快,跟我走!” 第67章 逃离 姚蓁先是吓了一跳, 待秦颂直起身来,将帻巾抬起一些,才看清是他, 略微松了一口气。 旋即她的心又提起来,犹疑地看向秦颂—— “现在离开?” 秦颂笃声道:“对, 就是现在。” 姚蓁心跳砰砰。这太过突然了。 她甚至尚未来得及准备什么,亦未能知会姚蔑一声。 秦颂抬步欲走,然而扯她手腕不动, 回眸看她。 明亮的月光流映在她眉目上,烟眉微蹙。 秦颂瞧出她的犹豫与迟疑,低斥道:“公主,今夜时机刚好, 错过了这日,日后便很难逃离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 姚蓁紧抿着唇,思绪千回百转, 少顷, “现在非走不可吗?” 秦颂抬眼望一眼月色:“尽快。” 姚蓁道:“好。” 她反手握住秦颂的手,疾步绕到嫏嬛宫后殿外围, 顺着暗道走入寝宫。 寝宫内只燃着一盏朦胧的灯, 静谧无人,灯光将她的身影拉扯成纤薄的长条。 姚蓁立在暗门处, 屏息凝神听一阵动静,确认四周无人,迅疾地闪身入殿, 收拾一些银票行装, 而后快步走到桌案前, 本欲提笔给姚蔑留一些话,又怕宋濯过快地发现她离去,进而封锁城门。 迟疑一阵,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未来得及躲闪,殿门便被人打开。 浣竹提着一盏兔子外形的花灯,瞧见她,微微讶异:“殿下,您几时回来的?” 见是她,姚蓁陡然宽心,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浣竹会意,阖上殿门,悄声近前。 姚蓁眸光落在她手中花灯上。 浣竹道:“方才在同她们猜灯谜,笔墨不够,欲来借用殿下的笔墨。——殿下怎么不知会一声,便回来了?” 姚蓁眨动两下眼睫,没回答她的问题:“且将你这花灯,借我一用。” 浣竹忙不迭将灯捧在她面前。 姚蓁眼中泛开粼粼光晕,看一阵花灯,提起笔来,俯身在灯身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两行字: “空山风几度,水月行云间。” “莫同旁人说我回殿中了。”她将花灯递到浣竹手中,眸光闪动几下,吩咐道,“待二刻后,送至陛下处,就说我出了一道灯谜,让他来猜。” 浣竹目光扫过她手侧的包袱,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眸,旋即紧抿唇压抑住眸中惊讶,沉声应:“嗯!” 姚蓁今日这身衣装,发髻上太多头饰,不便行动,她便抬手拆掉钗环步摇,只留下骊兰玦送她防身的那枚簪子。 手才触及腰封,未来得及换上轻便的衣装,便见秦颂将暗门打开一道小缝,催促道:“要来不及了!” 姚蓁面容沉静,不再换衣装,目光扫视衣架,取出一件相对低调的褙子披在身上,拍拍浣竹的肩膀,而后提起包裹,走入暗门中。 两人疾步走出殿门,秦颂拉着姚蓁,在月色下狂奔。 奔走一阵,他引着姚蓁坐上一架马车,而后驱车前往出宫的南门。 秦颂先前便打点好一切,出宫门时,姚蓁忐忑不安,凝神听着车外动静,只听秦颂同守卫低语两句,那守卫低语催促她们快一些,而后便放他们出行了。 出宫的这一段路格外静谧,急促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宛若踏在姚蓁心尖上,她有些恍惚。 马车外,秦颂侧过头,沉声对她道:“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连夜赶路。” 姚蓁颔首:“好。” 马车驶离宫城,渐闻喧哗声。 坊间人声鼎沸,摊商云集,花灯琳琅,人头攒动。 秦颂将宫中的事物打点好,却没料想到坊间万人空巷,马车只得缓慢行在人流中。 他心中有些焦急。 原本想折返另择旁路,然而一旦驶入人潮中,便被人群团团簇拥,再难后退。更有单身的女郎瞧他相貌堂堂,朝他丢丝绢纸花,秦颂烦不胜扰,却又躲不过,鼻尖渗出薄汗。 不是没想过弃车而行。 他回头掀起一点车帘,看向马车中姚蓁端坐着,半阖双眸倚在车壁上,眉尖微蹙,在心中叹息一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他们出城后须得疾驰向南,人力难敌马速;姚蓁又生的过于惹眼,一旦他们弃车,姚蓁暴露在众人眼中,很容易被宋濯追查到,只得作罢。 他看过去时,姚蓁恰好掀起眼帘,明灭的光晕洒落在她脸上,令她美的如梦如幻。 她眼中亦满是忧虑,知道自己容易引人注目,便柔声问他:“要弃车吗?我须得买一顶幕离。” 秦颂摇头:“不必。” 马车便继续艰难地前行。 好在,驶过坊间这一段路,道路渐渐宽阔。 一驶出拥挤的路段,秦颂立即快马加鞭,风似的驶到出城城门前,掏出宋韫的令牌。守门的禁卫正是世家中人,见他令牌,不敢耽误,立即开城门相送。 “出城了。我们连夜南行,明日午间可赶到昌陵。” 秦颂的声音传入耳中,姚蓁仍有些恍惚,静坐一阵,将窗帘掀开一角,回眸看。 她清湛眼中倒映着高大的城门、繁华的城池,城池上空燃着绚烂烟花,在她眼中晕开一道道瑰丽的光晕涟漪。 随着城门缓缓阖上,这些皆渐渐同她远离。 她放下车帘,心房急跳。 ——她真的逃离了宋濯。 马车疾驰向南,颠簸着融入夜色里。 - 琼林宴中。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宋濯仍被人围着敬酒。 他已有些不耐,面色冷的像冰封的玉,然而围着他那群学子,浑然不觉一般,为首的探花郎范笠,仍笑眯眯地不住给他倒酒。 宋濯酒量不差。但他素来注重仪态,饮酒时不似旁人那边投机取巧漏酒,他不会将酒洒出半滴。酒杯往来,他已饮了十数杯。 那范笠见他手中酒杯已空,又为他满上一杯酒,双手端着递到他面前,含笑恭维道:“宋大人海量!” 宋濯目光冷沉,睨着他。本欲出口拒绝,怎知范笠恭维几句,转而调笑道:“宋大人冠绝京城,却没有妻室,想必是未曾有哪家姑娘能入得了您的眼。大人这般人物,非得公主那般的绝色才可配的上呢!” 他话中带着调侃之意,四周青年人传递着眼神,闹哄哄地笑开来,恭维道:“不错,不错!” 宋濯垂下睫羽,看向面前这杯酒,本欲冷脸相拒,然而他既提到他同姚蓁相配,属实是说到他的心坎上。 静默一阵,他睫羽轻颤,长指捏着瓷杯,饮下这杯酒。 范笠笑眯眯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见他如此,心中明白该如何催他饮更多的酒。 世家往来甚密,他同秦颂关系不错,此前前来灌宋濯酒,便是受了秦颂所托。 见宋濯杯中酒再次饮尽,他又抬手斟满酒,欲再恭维着他喝下这杯酒。 才要开口,却见一个不甚稳当的小黄门跌跌撞撞奔过来,撞在桌椅上,脚下一滑,跪在主位的姚蔑面前。 姚蔑面容沉肃:“何事这般慌张?” 这小黄门闹出的动静太大,打翻了许多张瓷碟,宋濯亦被惊动,投去目光。 小黄门跪在地上,衣裳被火燎得熏黑,惶惶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嫏、嫏嬛宫前走、走水了!” 濯娇 第77节 一听是嫏嬛宫,姚蔑立即紧张地站起身,抬手召人来。 那黄门急的一脸冷汗,似是还有话要说,然而姚蔑没有注意他,沉声吩咐几人去灭火。 宋濯远远注目一阵,觉得有些不对,眼神扫视面前围着的进士们。 那些青年人知晓似乎是出了事,不敢再拦他。 宋濯缓缓走到那黄门前,辨认出这正是送姚蓁回宫的黄门,眉尖微蹙,缓声问:“你还有话要说?” 小黄门用力颔首。 他原本就有些口吃,平日还好,一紧张便说不出完整的话;兼之又被秦颂重击后脑,越发语无伦次,只知自己被人打晕,手中灯盏倒地引燃枯枝落叶,醒来时便不见公主身影,火势亦渐渐弥漫开。 宋濯睨着他,淡声道:“不急,你慢些说。” 黄门莫名有些惧怕他淡然无波的眼神,缓了一阵,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脱出。 姚蔑吩咐完,负手踱步至宋濯身旁,正好听见他问:“你倒下后,可曾见过公主?” 黄门爬起来去嫏嬛宫时,宫人仍在嬉戏,公主应当是不在的。他便道:“并未见着公主。” 宋濯面色极冷,一言不发地踏过凌乱的地面,疾步向外走。 众人面面相觑,观他神色,皆屏息不敢出声。 姚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一咯噔,连忙要摆驾往嫏嬛宫去。 宋濯长身穿行在夜色中,身上散着冷气,将夜色冻凝,又被他自己行走时掀开的风搅动。 他紧抿着薄唇,脑中转的极快,只想些走到嫏嬛宫,以验证姚蓁眼下是否安全无恙。 然而越是靠近嫏嬛宫,他越是有些心神不宁。这种感觉出现在他的心头,很是违和,但他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确因为姚蓁牵连出这种情绪。 ——黄门被人打晕,又未见姚蓁,他心中隐隐不安,恐姚蓁遭遇不测。 他有些自责,自责自己为何没有在姚蓁离开时,多派些侍从跟随她。然而他思忖一阵,面色逐渐阴沉,却实在没能想到,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对姚蓁动手。 这般想着,他已渐近嫏嬛宫。 甬道浓烟滚滚,宫人们提着水桶灭火,阻隔他前行的路。 与此同时,身后乘车辇的姚蔑亦赶到他身侧,将他叫住。 “宋卿,宋卿!”姚蔑冲他招手,“你且宽心,皇姐无恙。瞧,这是你走后,她派人送给朕的花灯。” 他提起手中花灯给宋濯看。 宋濯顿足,转身,看向那花灯。借着朦胧的灯光,他隐约在花灯上看见她熟悉的字迹,冷沉的脸稍微柔和一些。 他缓步朝姚蔑步去,姚蓁写的灯谜,逐渐在他眼中清晰。 他一眼看出她的谜底,睫羽轻眨。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眼中骤然翻涌出晦暗的冷光。 ——她的谜底是,“离”。 第68章 鲜血 夜色浓黑, 暗红的宫墙前,攒动着尚未扑灭的的火舌。 火光明灭的洒在宋濯冷玉似的面庞上,他鹤立着的长身, 一半置于火光中,一半湮没在夜色里。夜风拂过, 他鸦羽般的墨发根根漾出流光溢彩的金光。 而他清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姚蔑手中的花灯上。 姚蔑尚未察觉到异样,提着花灯看他一阵, 发觉他头上的长翅帽不知何时丢失了,许是方才行走得太急。 他看着几步外沉默不语的宋濯,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 沉吟一阵,才要开口, 却见宋濯蓦地垂下眼帘,轻笑一声, 唇角漾开皎皎上弦月一般的笑意。 他这一笑啊, 极轻的一声,却宛若琼玉击弦、菡萏撞露, 向来清冷一片的眉眼, 舒展地明朗清润,一身绯色, 粲然昳丽,在场众人、便是连姚蔑亦未见过他这般的样子,一时竟皆看得呆住。 明灭的火光渐渐黯然, 靡亮的绯色倏地湮灭在浓黑夜色里, 只隐约可见他唇边笑意。 “宋卿。”姚蔑回过神, 眨动几下眼眸,“要同朕一齐去见见皇姐吗?” 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目光掠过他周围一圈宫人,落在浣竹身上,唇角笑意又扩大了一些。 “陛下。”他低声道,“她如今已不在殿中了。” “不在宫中……?”姚蔑面色一变,“那她能去哪?” 宋濯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他手中的花灯,“她,离开了。” 姚蔑看着他的笑,虽不解其意,但不知为何有些脊背生寒,忙将视线挪到手中花灯上,琢磨上面的字样。 他尚未理出头绪来,忽见宋濯轻轻一招手,暗处蓦地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身影。 苑清拱手立至他身侧:“主公。” 宋濯睫羽缓缓眨动一下,丝毫未能撼动眼中凝着的冷冰,然而他的唇角仍带着一点笑意。 他周身极冷,苑清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周传来撼天动地的整齐脚步声,是先前得到消息的禁卫赶来:“回禀陛下、回禀首辅,已封锁城门!” 宋濯折身要往外走。 姚蔑尚未弄清状况,见此忙道:“宋卿,你要去哪儿?” 宋濯回眸看一眼姚蔑,眼尾挑起,分明是谪仙般的面庞,神色却诡谲的宛若传闻中勾魂摄魄的精魅。 略一停顿,他温声道:“去寻公主。” 去将逃离的她捉回来。 折断她妄图离开他的羽翼,用锁链、用囚笼——将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 天边隐现一线鱼肚白,姚蓁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 距离她从宫中逃离,已过了两夜一天。 她夜间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面容上泛着倦意。 马车仍在疾驰着,仅在昨日午后稍作停留,从一家农户那边购置一些干粮,而后整宿未曾停息,这意味着秦颂两夜未曾合眼。 缓了一阵,姚蓁挑起车帘,对秦颂道:“咏山,可曾累了?停下睡一阵罢?” 顿了顿,“我不会驾马车,你教我,我替你驾一阵车。” 秦颂侧头笑:“不累,不累,快要到冯县了,待到了后再歇脚。” 姚蓁便不再多言,挑起窗帘,两侧的农田疾驰掠过,探头看去,隐约可见前方的城镇轮廓,不是昌陵,而是冯县。 原本他们要走的路线是,走官道去昌陵;然而出城后几经斟酌,官道太容易被追查到,便选择了在昌陵西侧稍远一些、不必走官道的冯县,待到避过风头、稍作安定后,再走官道向东南,去临安寻骊将军一家。 临近午时,他们进入冯县。 冯县县城并不大,客栈亦没有几所。 二人斟酌一阵,稳妥起见,避开城中最大的那间客栈,转而选择了一间不起眼但胜在整洁的客栈。 店家潦草验过二人的照身帖,便命小厮领着两人去二楼入住。 连着两日赶路,姚蓁太过困倦,进入房间,闩上门后,便倒在榻上,和衣而眠。 也不知睡着还是没睡着,混沌之间,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便下榻查看。 秦颂在门外道:“是我。” 姚蓁便打开门,见秦颂下颌上挂着水珠,应是才洗过脸。 “我去采买一些东西,姑娘要一齐去吗?” 姚蓁低头看自己一眼。 因为急着赶路,她没来得及换装,身上犹穿着宫装,虽然套上褙子后不大显眼,仍过长的裙摆仍旧有些不妥。 想了想,她掖好裙边,决定同秦颂一齐出去,买一身衣裙回来。 二人走出客栈,低语着商讨要采购的东西。 在农户处采买时,姚蓁涂了一些铅粉掩盖容貌,但二人的气度不凡,站在一处时,从后背看身形,十分般配,宛若一对眷侣。 冯县的道路不似望京那般宽阔,但百姓安居乐业,过得闲逸,行人三三两两,道路并不拥挤。 道路两侧,生长着许多草木,很少有高大的建筑,视线亦开阔不少,能看见大片湛蓝的天与天际悠闲飘荡的云。 姚蓁抬眼便见到这般景色,眼中倒映着辽阔的天幕,顿觉心中舒畅不少。 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城东,就近购置一些常用的物什后,未曾寻到成衣店。姚蓁打听一阵,成衣须得去城西的布庄去做。 思忖一阵,她决定先回客栈,同秦颂用过午膳,稍作休憩后,再去购置余下需要的东西。 秦颂双手提着太多东西,姚蓁过意不去,要伸手帮他分担一些,秦颂笑着说:“不用。” 他看着姚蓁略带疲倦的脸庞,转而说一些闲话逸事逗她,姚蓁忍俊不禁,终于露出笑意,冲淡这两日以来眉宇间始终凝着的愁云。 两人说笑着往客栈走,眼瞧着要走入客栈,姚蓁再次提及:“我帮你拿一些罢。” 余下并无多少的距离,秦颂笑道:“行。” 他将一个较轻的包袱递给姚蓁,姚蓁边接,边迈过客栈的门槛。 客栈大堂中,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却在二人走入时,发出两声不重不轻的瓷器碰撞声。 姚蓁正低头清点物品,并未在意那声响,而后忽然感觉身旁的秦颂猛然停下脚步,反手扯住她的衣袖。 她一怔,屏住鼻息,若有所感的抬头。 随着视线缓缓掀起,她先是望见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身形,挺直如松,渥丹色的衣摆收紧至精瘦腰身,被纯黑的皮质蹀躞带束住,而后往上,绣着银纹的绯红衣袖遮住桌面上摆着的一柄长剑,冷白玉一般的手,正摩挲着一只瓷杯。 望见那抹渥丹色时,她便意识到来人是谁,仿佛被冰锥刺穿胸腔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上看,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她看向那墨描似的漆黑眉眼。对方清沉的目光亦慵慵看向她。 姚蓁浑身血液凝滞,心知她脸上潦草的伪装,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濯娇 第78节 宋濯唇边含笑,眸光在二人之间扫视,缓声道:“果然念念不忘你的情郎啊。” 他这样的语气—— 姚蓁清晰地望见他眼底翻涌的冷黑,也察觉到他看似淡然语气之下的咬牙切齿,额间渗出冷汗,浑身战栗。 下一瞬,手腕被人握紧,秦颂打落她手中的物件,低呵道:“走啊!” 这一声宛若一道惊雷,将她震醒,姚蓁耳边嗡嗡作响,被他拉扯着手腕,抬足狂奔出客栈。 客栈中,宋濯看着携手奔离的二人,缓缓站起身,轻笑一声,垂下视线,拿起长剑。 “铮”地一声,寒剑出鞘。 宋濯缓缓抬起眼帘。 奔出客栈的二人,被潮水般涌来的禁卫挡住路线。 禁卫簇拥上来将二人分开,秦颂被几名禁卫反剪着手摁在地上。 姚蓁被迫停下步伐,眼中惶惶看向秦颂,听见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而来,一步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令她浑身绷紧。 秦颂仰头看向她,低吼着挣扎,姚蓁慌张地眨动眼睫,压制住砰砰跳动的心脏,脑中飞速思索对策,眼角余光忽然被一道寒光刺痛。 抬眼望去,宋濯提着长剑的身影,清晰地映入她眼中,寒剑的剑尖,直指秦颂的咽喉。 “还要去哪,嗯?” 秦颂的脖颈立即被利刃刺破,流出一线鲜血,他扬声道:“别管我,快走!走啊——!” 姚蓁目光同宋濯对峙,寒声道:“你今日若杀他,我亦死在你眼前。” 宋濯纹丝不动,温声道:“你不会的。听话,到我身边来。” 秦颂低吼着让她快走。 姚蓁眼中晕出泪,双手扣紧衣边,强压下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目光扫视四周,从未如同此时这般,希望自已能再快一些,快些思索出对策来。 眼瞧着剑尖将秦颂的咽喉压出一个深凹下陷的小坑,姚蓁忍着泪,握紧双手,小步朝宋濯迈进。 一步,两步…… 宋濯含笑看着她,剑尖挪开一些。 秦颂呼声越发急切,吼得嗓音嘶哑,然而制止不了姚蓁朝秦颂靠近的步伐。他急红了眼,猛然挣开身上束缚,抱住宋濯,将他推在墙壁之上。 宋濯面色霎时一片冷沉,禁卫涌上来将秦颂拉开,他抬剑要刺向秦颂—— 电光火石之际,姚蓁疾走两步,温声唤:“宋郎。” 宋濯一顿,粲然若冷星的眼眸看向她。 姚蓁倏地抽出袖中藏着的金簪,对准他,扣动机括。 细若牛毛的银针疾风般刺过来,宋濯瞳仁一缩,侧头避让。然而终究是有些迟,银针斜斜擦过他的眉骨,刺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霎时渗出,蜿蜒着流淌过长眉,流入眼眸中。 他轻眨眼眸,视线中霎时血红的模糊一片。 姚蓁不再犹疑,紧抿着唇,目光锁定一匹无人问津的马匹,在众人惊诧的奔走喊叫声中,翻身上马,扬鞭奔驰。 她身份尊贵,禁卫不敢过多阻拦,恐不慎伤到她。 周遭一片混乱,闹哄哄地吵嚷,百姓逃命似的狂奔。 姚蓁驾马穿行在人群空隙中,面色冷沉,抬手扯开身上限制行动的褙子,一袭火红色的宫裙肆意飞扬,迎风翻飞出瑰丽的弧度。 宋濯视她作玩物,想将她像豢养金丝雀一般关入囚笼。 可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娇弱的雀儿,她是睥睨无双的凤凰。 马蹄哒哒向前,两侧商铺流水般模糊着后退,姚蓁脑中紧绷,听见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她没有回头,知道那是宋濯追来,丝毫不敢耽误,唇抿地越发紧,将马驱赶地越发快。 马蹄声紧追不舍,逐渐逼近,一声声踏在她剧烈跳动的心尖。 姚蓁紧握着缰绳的双手颤抖起来,下一瞬,被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身。 ——他竟这般提着她的腰身,将她扯到他的马背上! 但凡他臂力不够、坐姿不稳,她二人便极可能即刻葬身马蹄下! 濒死的恐惧感令姚蓁大脑中短暂的一片空白,听不见半点声音。 好一阵,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才缓缓褪去。 姚蓁的马儿嘶吼着向前奔逃,她望着马儿远去,眼眶泛着绯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浑身发抖。在宋濯拥紧她,驱逐着马匹放慢脚步时,毫不迟疑地掏出簪子,撒气般刺向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上。 宋濯低低地闷哼一声,身躯晃了晃,却丝毫不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墨发流淌她满身。 姚蓁颈侧的肌肤沾染上一片冷湿,她知道这是宋濯脸上的血。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刹那陷入死寂。 宋濯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血液汩汩流淌,沾深两人的红衣。血液流淌在冷白手背上,青筋隐约浮现。 须臾,宋濯低低地呢喃道:“好痛啊,蓁蓁。” “我不杀他了,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第69章 暗潮 粘稠的血, 一滴一滴滴落,蜿蜒在姚蓁裙摆上,温热浸透, 在她肌肤上蔓延,激起令人浑身战栗的触觉。 她有些不适, 稍稍移动双腿,青丝凌乱地散在肩头,同宋濯散落在她肩头漆黑的发丝, 流漾着纠缠在一处,蚕丝一般将两人粘连的难舍难分。 ——旋即便感觉宋濯更紧的拥住她,几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断。 宋濯贴在姚蓁耳畔,低低地缓声呼痛。 实则他恍若察觉不到痛一般,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浓长卷翘的睫羽, 缓缓地轻眨,若即若离地扫过姚蓁颈侧肌肤。 姚蓁神色冷淡, 眉眼间隐约攒着一点哀凄与无可奈何, 轻轻挣动几下未果后,紧抿着唇, 一言不发。 二人方才策马奔出很远的一段距离, 四周空旷无人,只闻树叶婆娑声。 姚蓁胸脯起伏几下, 未能平复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喉间哽塞,须臾, 轻启红唇。 “既然痛, 为何不松手?” 宋濯睫羽颤动几下, 没有回应,反而将搁在她肩头的下颌挪得离她更近一些,温热的鼻息清晰的洒在她的颈侧。 他垂下眼帘,眉骨上的伤口犹在渗血,血流在墨眉上凝聚,蜿蜒地滑落在长睫之上,轻轻一眨眼眸,便滴入墨色翻涌的清沉眼眸中,再一眨眼,血珠便顺着眼角流出,宛若泣血。 那滴血滴落在姚蓁锁骨之上,犹带有他的体温,鲜红灼眼,滑入她的衣襟中。姚蓁不适地偏开头,而后下颌忽然被他抬手捏住。 姚蓁浑身一僵,眼睫慌乱地扑簌。 宋濯微微侧头向她,嗅到她身上清甜的香气,眉骨上的伤口牵连处细密的痛觉。他动作一滞,思绪渐渐飘远,忆起在朔方时,那枚刺入他肩头的羽箭,在他眉骨的位置溅上一抹鲜血。 彼时他满心全然念着姚蓁,心中翻涌着他难以理解的一种情绪,滔天惊骇,将他吞没在陌生的情|潮中。 现今倒果真被姚蓁伤到同样的位置。 只有她敢。只有她能。 他指尖把玩姚蓁下颌几下,眼中晦暗翻涌一阵,长指忽然缓缓向下,停在她的脖颈之上,指腹轻抚着她细腻的脖颈。 她的脖颈,这般的纤细,宛若娇嫩的花枝,只要他将五指覆在其上,稍微收紧,便能轻而易举地折断。而她将全然属于他。 姚蓁被他摆弄着,显然是料想到他可能会掐死她这种可能,美目睁大,眼中渐渐蓄出泪光,又被扑簌的眼睫掩映住。 宋濯察觉到指腹下她的肌肤在轻轻的颤抖。他摩挲两下手指,感受着她被他牵动、被他掌控的情绪,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充斥地满当当——即使她这种情绪饱含惊惧。 他静静品味一阵,须臾,轻笑一声:“公主。” 姚蓁被他逼着回应,从鼻中哼出一声:“……嗯。” 他盯着她,淡然缓声道:“公主,你假意迎合臣,联合一心忠于皇室的老臣,私下削减臣的权力,又悄然将权力挪移到旁处——这些,臣皆一清二楚。” 姚蓁闻言,鼻息一窒,难以抑制地脊背生寒,双手手指蜷缩。 她的确悄然分散他的权力,为姚蔑铺路、为自己的逃离提前做好打算。原本自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隐瞒的滴水不漏,却未曾料想到,他竟皆看在眼中。 他分明一清二楚,却表露的视而不见。 像是看着落在圈套中的猎物,无谓地作出可笑的挣扎。 宋濯薄唇微抿,沉默一阵:“臣原本以为,你是忌惮臣权势滔天,所以拥权自保,故而视作不见,来寻你的路上,亦想着寻到你后,皆既往不咎。 “但——我着实未曾想到,你做了这样多,竟只是为了……”他低沉的话语,陡然变得阴森,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只是为了同你的情郎一齐出逃。”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耳边一阵嗡鸣,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摇头。 宋濯抬手钳住她的下颌。 随着他的动作,他眼尾又滑落一滴血珠,垂在冷白的下颌之上,血色映得他的脸越发白皙,亦映得他的眉眼、墨发愈发漆黑,在那张淡然优雅、飘逸宁人的谪仙容貌上,绽开诡谲的靡丽。 “摇头作什么,嗯?”他缓缓直起腰,睨向她的脸,尾音上挑,隐约透漏出一些隐忍着的情绪来,“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姚蓁的后腰被他的蹀躞带硌得生疼,她侧身避让,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衣袖,将他的衣摆摁出凌乱的褶皱,血液顺着褶皱蔓延开。 她垂眸看着那些血,眼眸仿佛被刺痛,抿了下唇,侧头看向他,美目中水波潋滟。 红唇翕动,她柔声道:“不是。” 宋濯面色微动,眉尖微挑,清沉的眸光落入她湛湛眼中,示意她继续说。 姚蓁下颌上沾着几道血迹,与雪白肌肤相映,触目惊心。她定定看着他,少顷,红唇边漾开一抹凄楚的笑:“不是为他。我只是为了逃离你。” 听到前半句时,宋濯冷若寒冰的脸上稍有融化; 然而当他听清她后半句话,才有所松动的神情,骤然坠入愈发寒冷的深渊。 他阴鸷地盯着她,她静静回望。 须臾,宋濯轻笑一声,眼尾斜斜向上勾挑:“好。” 他扯动缰绳,令躁动不安的马儿安分下来,而后捏住姚蓁的下颌,摁着她的腰,强迫她将头颅转向他,微凉的唇覆在她的唇瓣上,不顾她的抗拒,同她深深地交吻。 唇齿相依时,姚蓁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他吻的缠绵,她被迫仰起头,沾血的脖颈仰高拉长,承受着他的吻,心中荒唐一片,已无暇分辨他为何作出此举,只觉得他像个疯子。 濯娇 第79节 宋濯深深地吻着她,长指亦揉捏着她,令她气息不匀,口中溢出一些水声浓重的声响。 姚蓁脑中昏昏,逐渐喘不上气,挣动两下,双手不住推他,金簪打在他的手背上,泛起一片红痕。 她挣扎无果,又要拿簪子刺他,宋濯察觉到她的意图,眼眸微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吻吻她的唇角,松开对她的桎梏。 他手中微一用力,不知按在哪里的穴位,姚蓁的手臂便骤然一麻,手指发麻无力,金簪掉落在地上。 不待姚蓁作出什么反应,他便忽然策动马匹,扯着马鞭掉头奔向来路。 他吻她的眉眼,薄唇随着驾马的颠簸凌乱的落在她脸颊上,低低地回应她方才的问题:“为何要松手?蓁蓁是我的药啊,同蓁蓁交吻,便不痛了。” 分明这样缠绵的话语,在此时的情景下说出,却分外奇诡,令人不寒而栗。 姚蓁眼中弥漫着一圈雾气,好一阵才将鼻息平定,推他的手臂:“放开我!” 宋濯充耳不闻,非但不松开她,反而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道:“既不愿留在我身边,方才我吻你时,你为何哼的那般愉悦好听?” 姚蓁脸皮薄,听不得他说这些,又气又恼,脑中嗡地一声,脸上一下泛开薄红,抿唇静默一阵,用力扯了一把缰绳。 马儿“咴咴”鸣叫两声,歪向一侧,宋濯手疾眼快地将马匹扯正。 他低笑一声,将马驱动地愈发快,垂眸睨向姚蓁,她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马儿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很快回到姚蓁落脚的那件客栈。 宋濯揽着姚蓁,翻身下马。 甫一落地,姚蓁便飞快地同他拉开距离,后撤两步,好似又要逃。 宋濯松开缰绳,恰好望见她退离他的那一幕,脸上神色一冷,长眸微眯,眉宇沉沉压下来,睨向她。 四周簇拥着许多高大的禁卫,注目着二人。姚蓁原以为他会有所忌惮,怎知他不管不顾,伸出精瘦手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拥着她走入客栈。 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将姚蓁团团围绕,密不透风,姚蓁胸腔砰砰急跳,头皮发麻,一时竟忘了挣扎。 宋濯落座,将她一转,摁着她坐在他的腿上。 客栈大堂中,秦颂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见到姚蓁被宋濯这样强迫,他气愤填膺,破口大骂:“宋君洮,我呸!你个伪君子,强迫人算什么男人,快放开她!” 宋濯余光睨他一眼,转而看向浑身紧绷的姚蓁,长指落在她腰侧,轻轻抚摸,在她腰臀处流连,俯身贴在她耳边,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男人?” 姚蓁腰肢一软,浑身发颤,惶惶抬眼看他,眼神中有些难以置信,眸中漾开一片水波,汪汪满溢,像是稍微一掐便要滴滴答答地晕出水来。 宋濯薄唇若有若无地贴着她耳畔,喉结上下滚了滚,尾音上挑:“嗯?” 姚蓁一抖,手指胡乱抚上他落在自己腰间、试探着向下挪移的手,制作他的动作,顿了顿,才低声道:“……算。” 宋濯这才停手,眼尾斜睨向秦颂,一触便收回。 他的蹀躞带硌得她腰后隐隐作痛,姚蓁腰身紧绷,不适地往一旁侧让,眼睫颤了两下,不知该如何出声提醒。 宋濯满意她的回答,拥着她,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同她耳鬓厮磨,薄唇若即若离地触着她耳侧。 秦颂看着这一幕,简直目眦欲裂,喋喋不休地斥骂。 宋濯慵慵半阖着眼,面色愈发从容,同姚蓁低声耳语,仿佛看不见他一般。 须臾,苑清领着一名医师进入大堂之中,停在几步之外低声请示,欲为他包扎伤处。 宋濯漫不经心的掀起眼帘,摆手让他们退下。 医师与苑清面面相觑,低垂着头颅,不敢抬头看。 宋濯抚摸着姚蓁的发,淡声说不必。 姚蓁看向两人,眼神微动。 医师为宋濯包扎,是她能够短暂脱离宋濯的束缚的机会,她脑中一片混乱,想要短暂的脱离他舒缓,怎会眼睁睁地放那两人离去? 于是在那两人迟疑着要抬脚走出大堂时,她轻声开口:“且慢。” 她垂眼看向他冷白手背上蜿蜒着的、触目惊心的血迹,指腹轻触,抬起头来,柔声对宋濯道:“还是看看罢。” 宋濯淡然而坚定地道:“不。” 他漆黑眼眸中,晕开一些似笑非笑的笑意,仿佛窥探到她内心中真实所想。 姚蓁眼睫扑簌两下,垂下眼眸。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姚蓁嫣红水润的红唇上。他倾身贴近她,压低声音道:“当真不必。蓁蓁多同我交吻,自然便不痛了。” “……”姚蓁胸口一窒,再不愿同他说话。 见此情境,苑清同医师不敢再多看,抬足离去,脚步声渐渐远离。 姚蓁心烦意乱,思索着该如何从宋濯怀中脱身时,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提起。 她不明所以,顺着那只手,看向宋濯。 宋濯睫羽垂落,遮住眼眸,盯着那宫装的广袖瞧一阵,淡声:“你的情郎,方才,用哪只手碰的你衣袖?” 他语气平淡,姚蓁却陡然察觉到一股直冲心头的危机感,警惕地盯着他看一阵,顿了顿,谨慎地道:“……右手。” 宋濯轻轻颔首,而后沉声道:“来人。” 有暗卫迈步上前。 宋濯睨秦颂一眼,平静道:“将他的右手砍了。” 侍卫持剑剑近身,秦颂唾骂两声。 “慢着。”宋濯对上姚蓁惊慌的眼眸,慢条斯理道,“先将他的舌头拔了。” “不要!” 眼瞧着侍卫抽剑出鞘,姚蓁惶惶出声,双手按在宋濯胸膛前,摇着头恳求地看着他。 宋濯静静同她对视。 侍卫不敢再动作,立在秦颂身前。 宋濯看着姚蓁花容失色的脸,面无表情,眼底却翻涌着一片冷寒。 好一阵,他微启薄唇,低低地道: “想让他活命是吗?那便乖乖地留在我身边……不要妄想逃离。” 第70章 喜爱 他低缓的话语, 呢喃般传入姚蓁的耳中。 她湛湛眼眸倒映着俊容染血的他,心下一片凄寒,明白他的语气看似还算温和, 其实丝毫不容置喙,斩断她所有的后路, 只留给她一个选择——她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选择。 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姚蓁看着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不染纤尘的他、将锁链扣在她手上的他, 来回交织,搅得她的胸口一跳一跳地泛着丝丝的痛。 ——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呢? 客栈前,竹竿挑着的旗幡被风抚得来回搅动,时而遮住日光。正对着大门而坐的宋濯, 脸上光影时浅时重。 他垂着眉眼,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长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动她腰侧敏感的一处位置,神态慵慵淡然, 实则对她势在必得。 姚蓁十指蜷缩, 须臾,低声道:“宋濯, 你总爱强迫我。” 宋濯指尖一顿。 姚蓁眼中泛着水色的涟漪, 声音又轻又低,仿佛下一瞬便会破碎掉:“我不是你的玩物……不愿被你圈禁。” 宋濯眉宇间的慵容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浓重的寒冷。 他沉沉地盯着她,眸中情绪晦暗不明:“前些时日,我并未强迫你。” 姚蓁知晓他说的没有强迫指的是什么。 前些时日, 桩桩件件, 他的确皆同她商议, 没有将她强娶。可他那时的举动,分明如现在这般,看似给她留了几分余地,实则最终留给她的,只有她留在他身边这一条路。 更何况…… “那锁链呢。”姚蓁颤声道,“在夜间,你为何用锁链锁住我?” 宋濯微蹙眉。他只失控锁了她那一晚,没料想到被她察觉,薄唇微微翕动,又倏地抿紧。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唇角发颤,眼中隐忍许久的泪水,断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为何独独要对我穷追不舍?宋濯,你分明不知何为情爱。” 宋濯早便知自己不通情爱,对她的指责并无太大的感触。只是瞧着她滚落的泪珠,他胸口忽然一凝,旋即泛起一阵奇异的情绪,像是波澜不惊的池塘落入一颗小石子,惊起道道涟漪。 是啊,为何独独是她呢? 他不知晓。 这种寻不到解的滋味不大舒心,他不禁将长眉蹙的更紧,不知该如何去除这种情绪,面色愈发冷,心中有些烦躁,揽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隐约浮现。 恰好此时,归京的马车已经备好,下属走入禀报。 宋濯按捺住心中古怪的感觉,扣着她的腰站起身。 姚蓁双手撑在他胸膛前,推他,下颌垂泪,声音哽咽:“宋濯,我不愿同你回去,放过我好不好,求你……” 可她的力气,又怎能同宋濯一个身量颀长、征战过沙场的男子相较?只得被迫被他桎梏在怀中。 “不好。” 他环着姚蓁的腰身,抬手攥住她双手的手腕,将她的脸按入他怀中,拥着她走出客栈,向马车走去。 客栈门外,两侧站立两排禁卫,见此情境,皆低垂下头颅。 姚蓁还要挣扎,他忽然拥她转身,看向身后被禁卫压着的秦颂,寒声道:“还想让他活命吗?想就听话。” 秦颂衣襟前染着大片鲜血,对上姚蓁泪眼朦胧的目光,他咬着牙别开脸。 二人对视仅有一瞬间,视线不过才交织,宋濯便拥着姚蓁转过身,同她一齐乘坐上马车。 事已至此,姚蓁知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且顺着他的意思,落座在榻上。但她仍不愿面对他,故而坐的离他极远,肩背紧贴着车壁。 宋濯冷脸睨着她,扣着她的腰将她扯向自己,衣袂混乱的卷在一处。 侍从打车帘底下用小托盘递入一张干净的帕子,宋濯抬手接过,并未擦拭掉自己脸上的血迹,反而先将姚蓁脸上的泪痕与血迹擦净,而后再来擦拭自己。 姚蓁看着他动作,睫羽轻眨一阵,忽然轻声开口:“宋濯,你平生不是最喜洁么,怎地现今因我,连自己固守的准则都丢弃了?” 她话中隐含嘲讽,宋濯动作一顿,扫她一眼,浑不在意一般挪开视线。待慢条斯理地将肌肤上的血迹擦净后,他折好染血的帕子,放在凭几上,而后猛然拉近她同他的距离,按着她腰,令她同他贴得严丝合缝。 濯娇 第80节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心尖急急跳了几下,胸脯亦难以抑制地起伏两下。 宋濯眸光向下,略一停顿,眼眸深邃如渊,摁在她腰间的手轻抚她的衣料,辗转流连。 他低垂着眼睫,低喃着道:“为什么呢。” 姚蓁撑着双臂伏在他腿上,被他箍得有些踹不上气,听着他低磁的问话,腰有些发软,不禁顺着他的疑问去思索答案,思绪渐渐飘远。 因着京中离不开宋濯,尚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寻到姚蓁后,马车没有过多停留,即刻便启程了。 姚蓁正出着神,没注意到马车已经行驶,被晃了一下,险些从榻上摔下去,被宋濯提着腰扶稳。 一拉一扯,她的衣裙被他拽地松散,露出半边圆润如玉珠的肩头来,胸前起伏的雪色一览无余。 察觉到宋濯的视线落在肩上,姚蓁脸颊有些热,拢好衣襟,往一旁挪一些:“不用你扶,别碰我。” 宋濯淡声道:“好,不碰。” 他这样温和的说着,指尖却抚上榻边的暗格,从中取出那条姚蓁无比熟悉的链条来,睨她手腕一眼。 姚蓁浑身一僵,可怕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分明一句话没说,她已猜到他的意思,眼中几乎霎时渗出水光,惶惶看他,强忍着恐惧,软下声调贴近他:“宋……宋郎,不要……我害怕。” 被锁住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并不想回顾一番。 她仓皇抱住他的胳膊,饱满的胸脯压在他衣袖上,见他没有反应,小心翼翼的用手挑起他手中的锁链,丢到地上,顿了顿,抬脚踢开。 宋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制止。 马车行驶的极快,有些颠簸,姚蓁被颠的轻晃,同她紧贴的宋濯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晃动。 被他手臂硌着肌肤,姚蓁抿抿唇,这才意识到不妥,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往一旁挪了挪。 宋濯眼神微动,转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提起侧坐在他膝上。 姚蓁吓了一跳,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低呼一声,绯红的宫装,搭在他渥丹色的官服上,层叠在他的膝上蔓延开来,几乎融为一体。 昏暗的车厢中,隐约浮动起一些暧|昧的气息。 落在腰侧的长指缓缓向上,覆盖着她。 宋濯睨着她,低声道:“你说。” 姚蓁嗅着他身上冷香,气息不稳,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说什么?” 宋濯长睫垂落,似是在思索,良久之后,鸦羽般的长睫眨动一下,缓声道:“我既无情爱,又为何被你牵动心绪,因你接二连三打破自己的界限。” 隐约有衣料窸窣声传入耳中,分明极其细微的动静,却让她脸红心跳。 她看着他垂落的浓长睫羽,被他调动着五感,轻啮下唇,初听这话,没甚在意。然而待他稍稍松开她,她得空细细品味,面色忽然变得古怪,拧眉看向宋濯。 他这番话说的……太像是在对她表露心迹了。 宋濯观她神色,便知她或许思索出结果,长指落在她衣襟边上,沉声道:“说。” 姚蓁被他冰冷的声调弄得身子轻颤一下,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濯等待一阵,渐有些不耐,指尖挑起她的衣襟,指腹滑在她的诃子上。 姚蓁轻哼一声,忙按住他的手,不答反问道:“京中那样多的姑娘对你芳心暗许,你为何只独独难为我,为什么呢宋濯?” 她话中虽是在指责他对她的强迫,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提及旁人,话语中充斥着隐约的拈酸吃醋意味。 宋濯薄唇微抿。 他对自己情绪察觉并不敏锐,却敏锐地辨别出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 他想到之前,姚蓁控诉他是在拈酸吃醋,如今她自己倒反而言语泛酸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只想将姚蓁掌控在身边呢? 宋濯长睫轻眨一下,眼底划过一丝清明,掀起眼帘看她,清沉眼眸漆黑粲然,深邃地仿佛能将她吸入。 姚蓁对上那眼眸,微怔,旋即听到他沉声道:“我大抵是喜爱你的。” 她鼻息乱了一拍,美目微微睁大。 宋濯说完后,面上飞速掠过一丝错愕,旋即他淡绯色的薄唇微微抿紧。 他谨慎地、细细地又思索一阵,确认除了喜爱她,没有其他说法可以解释他现今的行径。 可他确实不知情|爱是何种滋味,只是循着蛛丝马迹判断出他对她是喜爱——想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永远被他所掌控的喜爱。 沉思时,他仍看着姚蓁,姚蓁面色略有些不大自然,目光飘忽向旁处。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唯有心跳声与鼻息声此起彼伏。 须臾,姚蓁讷讷道:“既然喜爱……那,那你便将我松开吧。” 宋濯面色分毫未改,犹在思索,闻言冷声道:“休想。” 他掀起眼帘,眼尾微挑,倾身朝姚蓁靠近,鼻尖触着她的鼻尖,眼中晕着墨色的光亮,低低地问:“那你呢,你喜爱我吗?” 姚蓁受不得他用这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让她觉得他存心蛊惑她——她原本便不知该如何作答,此番愈发招架不住。 静默一瞬,她垂下眼眸,胡乱搪塞道:“你总是强迫我。” 她没说是还是不是。 宋濯面色稍冷,盯她一阵,俯下身,鼻尖触着她颈侧的肌肤,流连向下,轻轻啮咬她的锁骨,继续往下。 温热触感传入脑中,姚蓁身躯轻颤起来,唇齿间难以抑制地哼出一声。 她抬手推他,然而非但没能推开,反而使他愈发变本加厉,想要说出口的话亦被他堵回唇齿之间,转而破碎成水流一样的柔婉调子。 宋濯扣在她腰间的手,青筋起伏。 姚蓁红唇喘气,记得这是马车,虽有车轮行驶的声音掩盖,亦不能确保外间人听不见车中动静,便紧紧啮咬住唇,烟眉轻蹙,眼中摇晃着水色。 宋濯轻啜完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他吻她的唇边,低低地问:“你喜爱我吗?” 姚蓁仰着脖颈躲开:“不……” 她一个字节尚未说完,宋濯便吻她的颈侧、耳后,令她难以完整的说出话。 姚蓁还要躲,他便将她堵在车壁上,手护着她的后脑,磕在木质车壁上,沉闷地响动一声。 她避无可避,宋濯鼻尖贴在她耳畔,再次问:“喜爱我吗?” 姚蓁难以招架他这样的撩拨,浑身发麻酥软,仍咬唇吐出一个字节:“不……” 宋濯眉宇沉沉,双膝分开,长指微挑,再抬起手时,指尖沾染上一些水色。 他将手指抬高,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他的手,确认她看清后,吻她颈侧,轻声道:“既不喜爱我,何来这样多的……?” 姚蓁匆匆一瞥他手指上的潋滟水光,只觉得眼眸好似被烫灼一下,慌乱的阖上眼,后脑倚着车壁,眼睫扑簌扑簌颤,死死咬着唇不语,浑身肌肤红透。 宋濯低笑一声,没有再继续逼问她,眼中墨色翻涌一阵,顿了顿,将她拥入怀中,双手环着她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听她颈侧脉络极快的跳动声。 渐渐地,他阖上眼眸。 他一动不动,姚蓁不知他在做什么,心中不安。然而她身上实在有些不适,便轻轻扭动腰身,裙绦与银线纹路摩挲出一些极轻的声响。 她只是稍微一动,宋濯便倏地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眼眸随即睁开,眼底一片冰寒,冷声道: “别动。” 姚蓁听出他尾音中带着点隐忍的喑哑,不敢再动,浑身紧绷,恐他对她再做些什么,在马车中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宋濯没有再动,一只手圈着她细腻的手腕。 被他精瘦的胳膊拥着,姚蓁虽仍旧害怕,但对他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力道窝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忆起他方才所言,她抿唇眨动几下眼眸,心跳乱了几拍。 他怀中十分温暖,姚蓁架不住困倦,也阖上眼眸。 车厢之中,一片寂静。行路颠簸,隐约有几缕明灿日光透过缝隙渗入车厢,在踏板上泛出涟漪般的光影。 良久,锁链哗啦轻响两下。 宋濯侧目看着她沉睡的容颜,面色冷沉,眉宇淡雅平静。静默一阵,他提起锁链,将锁链扣在她的手链上,另一端缠绕在他自己的手上,落上锁。 他睫羽轻眨,眼中沉淀的病色,分明未能消减半分。 第71章 伪装 返程时他们走的是官道, 不必像姚蓁来时那般躲藏,快马加鞭,只消一日一夜便可返回京中。 姚蓁不知她入睡时, 宋濯点了她的睡穴,使她睡得极深;亦不知他在她沉睡后用锁链将她同他牢牢锁在一处。 她醒来时, 宋濯已将这些不想让她看见的痕迹付诸藏匿。因而当第二日天亮后,她从榻上起身,抬眼看向他时, 他正危坐在她身侧,单手捧着一册策论看,眉眼从容淡雅。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眼眸微动, 清沉目光扫向她。 姚蓁看着他,忆起他昨日说的话, 有些不大自然的将视线挪向旁处。 宋濯的伤势已被处理过,眉骨上的伤口不深, 只上了药, 过了一夜,凝成细长的一道红痕, 横陈在眉骨上半寸的位置;他的左手手腕缠着厚厚一圈纱布, 似乎伤的有些重。 因着赶路,二人皆没有时间换衣裳, 姚蓁视线掠过他衣摆上干涸的血痕,微不可察地皱眉。 他神情淡然,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二人之间, 分明一个想方设法要逃离, 另一个紧追不舍, 她为了逃离不顾一切地将他弄伤。怎样看都应是爱恨交织、纠葛不清,一追一赶死去活来的发展,却因着他的这分漠不关心的淡然,使两人陷入极致诡异的平静之中。 日影由东偏移到西,他们所在的马车一路向北。 浮云翻墨,天幕渐渐晕染成墨蓝色,几颗疏落的星子闪烁着镶嵌在墨蓝之上。 墨蓝色翻涌着变浓时,他们进入宫城。 马车放缓速度,穿行在坊间,缓慢地朝皇城驶去。 下弦月皎皎清亮,姚蓁借着月光,看向车外影影绰绰的熟悉建筑,一时有些恍惚。 她与宋濯心平气和地各执一座。宋濯似乎听进去她的话,没有强制她坐在他身侧。 帷帐摇晃,她瞧着外面出神时,他眼眸微动,睨向她。待姚蓁转过头来时,他的眉宇间依旧淡然平静。 姚蓁危坐在榻上,垂着眼眸,心中有些不踏实,没有在意他,满心只思索着日后同他周旋的对策。 忽然感觉本来该往北去进宫的马车,转而向东行驶。 濯娇 第81节 她琢磨不透此为何意,悄悄抬眼看向他。 宋濯端起凭几上的茶盏,不看她,垂着眼帘,啜饮一口温热的茶。将茶盏放回案上时,瓷质杯底同木质桌案磕出一声闷响。 那一声磕在姚蓁心头,她抿紧唇,挑起一点车帘向外看,辨认出这是去往崇仁坊的方向。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 宋濯直起身,淡然道:“下车罢。” 他一起身,颀长身躯立即将原本便并不怎么宽敞的车厢挤得愈发显得窄小,身上的冷香蔓延着积压,压迫感十足。 被他视线睨着,姚蓁惴惴不安地尾随他走下车,借着朦胧的烛光辨认一阵,认出这是她初春时曾留宿过的、宋濯自己的宅邸。 崇仁坊距皇城不远,宋濯又不贪物谷欠,因而拜为首辅后,并未另置宅邸,只是在大门上挂了一个“宋府”的牌匾。 姚蓁看着那漆金字的牌匾,倏地止住脚步,瞳仁微缩,脑中闪过一丝极其惊惧的猜测。 她看向身侧的宋濯,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要回宫。” “宫禁时间已过,宫门关了。”宋濯侧身看她,眉宇依旧淡然,声音也平静,有理有据道,“须得委屈殿下在臣府上留宿一晚。” 他停下脚步等姚蓁,姚蓁看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睛,辨别着他话语中情绪,心中有些拿不准,将信将疑地朝大门迈步。 宋濯迈步随在她身后,高大颀长的身影,从后背看去,将她整个儿挡住,温和地赶着她走入府门,挡去她所有退路。 姚蓁沿着抄手回廊往前走,打量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没走出几步,她身后的府门被侍从推着阖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吱呀”一声合的严丝合缝。 那一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明显,重重敲在她心头。姚蓁浑身一僵,惴惴不安地回眸看去,翻涌的昏暗中,一列禁卫压着秦颂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顿了顿,她又看向宋濯。 宋濯清浅一笑。 姚蓁看着他清润的笑容,心中蓦地打起鼓来。秋风渐凉,抚在她身上,她脊背发冷,心跳扑通扑通急跳。 “笑什么。”她轻声问。 原本她好似不是要问这个的,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这句。 宋濯揽着她的腰,推着她向前走,温声道:“公主果然不喜住在宫中。” 姚蓁脑中一团乱,隐约察觉到什么,细细追溯时却没个头绪。 “什么意思?” “你是因不愿住在宫中,才擅自从宫中离开的。”他揽着她的腰,将她往他身侧拉进一些,淡声道,“既如此,蓁蓁日后便同我住在一处罢。” 姚蓁鼻息一窒,停下脚步,心中不上不下堵着一口气。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分明是为了逃离他,才从宫中离开,如今却被他冠冕堂皇的歪曲成这般说辞。 她挣扎几下,要推开他的手,宋濯眉宇陡然冷沉,只是在夜色的掩盖下,姚蓁看不分明。 不待她再有什么动作,宋濯便拥着她走入屋舍中。 屋舍中没有点灯,浓黑一片。 骤然进入漆黑,姚蓁视线中一片昏黑,不敢再挣动,而宋濯借着对屋中摆设的熟悉,一路畅通无阻的拥着她走到床榻边。 姚蓁听了他昨天那番话,原本以为他的掌控欲有所收敛,不会再强迫他,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她全然被他所蒙骗! 她气息不稳,愠怒道:“宋濯,松开我!” 出乎意料的是,宋濯竟依言将她松开了。 姚蓁胸脯起伏,面露薄愠,在黑暗中摸索一阵,扶住床柱站稳。 她循着冷香气,回眸辨认宋濯所在的方向,才要出言质问,却蓦地听见一阵锁链碰撞的细微声响,眉心一跳。 然而辨认一阵,眼眸渐渐适应黑暗,她望见宋濯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便以为方才是自己太过紧张而幻听了。 她眼睫轻颤,目光下移,尚未辨认清楚他手中是否拿着锁链,宋濯忽然俯下身,矮身半蹲在她面前。 他握住她的脚踝,指腹温热。 这次,姚蓁听得分明,的确有锁链在响动。 冰凉的锁链,“咔哒”拷在她足腕上。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姚蓁浑身血液宛若凝固,链条冰凉的温度同他手心温热温度交织出对比鲜明的反差,顺着脊背攀爬出密密麻麻的惊惧,令她难以站稳。 耳边嗡嗡一阵鸣响,她踉跄着后倒,锁链被扯动,哗啦几声响,她吓了一跳,小腿磕在床沿,坐倒在床上,难以抑制地浑身发抖。 宋濯缓缓起身,长身鹤立,拿着火折子引燃蜡烛,神色极度的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烛火跃动着将光投在他的侧脸上,玉白的脸被浓重的黑暗吞并、撕扯,明明灭灭。 隔着朦胧的烛火,他对上姚蓁惊惶的目光,缓声而近乎残忍的淡然道:“我说过,你只能属于我。” 那轻缓的声音,声调犹如缓缓陈述着的情话,低喃一般传入姚蓁耳中,却恍如一条满是小刺的丝帛,从她的肌肤旁拂过,细密地缠绕她、割破她,将她的心尖刺的生痛。 他是这样的缜密,一路伪装的淡然无比,藏匿好所有的锋利爪牙,在她踏入他的领地后,才露出对她几乎病态的掌控欲的一面。 他早先便警醒过她,她是他的所有物,只由他掌控,他容不得旁人对她的觊觎,而她忤逆他的意愿,同旁的男人私自出逃,姚蓁想不到接下来她将面对的是什么,但她极其清楚,绝不会是平静揭过。 想通来路去脉,姚蓁浑身发冷,脊骨不住蔓延着战栗,眼中因惊惧泛出些泪光来。 宋濯搁置好烛台,迈步向她走来,面容宁和,沉稳的步履一下一下踏在她的心尖。 他捏起她的下颌,睫羽轻眨两下:“蓁蓁乖,别哭。” 姚蓁眼睫扑簌,被他这样一说,眼中凝聚的泪越发浓重,又被她咬着唇逼回。 她仰头看着宋濯的脸,与他静静对峙,浑身紧绷,心房急跳,忽然想问一问他,他这样待她,那他的喜爱算是什么。 尚未问出口,菱花窗纸上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隔窗道:“主公,需将秦颂送往牢房中么?” 听到秦颂的名字,姚蓁思绪清明一些,支着耳朵听。 宋濯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松开捏住她下颌的手,走出去,同那人低语交谈一阵,随他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姚蓁抬手揉着被宋濯捏过的下颌,浑身松弛无力,倚在床柱上。 后脑磕在床柱上,“咚”的一声响。姚蓁被这声响唤回几分清明思绪,旋即她的心又猛然揪起——她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有些忧心秦颂,又有些自责。 秦颂毕竟是因为她才落到此番境地的。 她心焦不已,才站起身,足腕上的锁链便一阵响动,锁链迤逦着移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宋濯将她锁住,扯着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锁在床脚上,任她如何努力,怎么也撼动不了分毫。 扯也扯不掉,拉也拉不动。 尝试一阵后,她发觉这锁链的长度仅容她在一丈内活动,再多不了分毫,便泄了气,将锁链踢到一旁,无奈地坐在床沿。 秋夜寒凉沁骨,她方才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此时风一吹,浑身发冷,便扯过床上整齐折叠的被褥,搭在身上。 她心乱不已,枯坐一阵,一个婢女将紧闭的房门打开,捧着一件干净的衣裳,说受宋濯之命,前来伺候她更衣。 姚蓁身上仍穿着那身饱经风霜的宫装,有些不舒服。但她已无暇顾及这些,瞧见有人来,眼眸亮了亮,柔声恳求道:“你能将这锁链解开吗?” 那婢女看见她足腕上锁链,打了个寒战,磕磕绊绊道:“婢子、婢子没有钥匙。” 姚蓁见她似乎容易说话,便请她寻一些趁手的工具来。 那婢女同她搭完那句话后,似是忆起什么,倏地噤声,再不肯多言一句,只执意要为她更衣。 姚蓁此时哪还有这些心思,心中烦闷又焦急,不知宋濯离开去做了什么,恐他犯了疯病将秦颂斩杀,只想快些挣脱锁链的束缚。 她又同婢女交谈几句,发觉她只是对“放她走”相关避而不谈,眸中微动,转而打听道:“首辅去往何处了?” 婢女飞快看她一眼,似是斟酌一阵,嗫嚅道:“方才有几位大人前来寻首辅,应是去商议政务了。” 她终于肯搭话,姚蓁抿抿唇,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一边让她为她更衣,一边状似闲谈一般的打听:“府中设有牢狱?” 婢女伸手解她的裙绦,应声道:“奴不知。” 姚蓁有意磨蹭,言了几句其他,终于切入正题:“首辅入府时押着的那人,你知道现今在何处吗?” 婢子不答。 屋舍中蓦地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烛芯哔剥一声响,烛火跃动起来,姚蓁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床幔上,扭曲着撕扯地变形。 婢子忽然松开为她更衣的手,悄然撤离。 姚蓁背对着她,不知她在做什么,等待一阵,心中奇怪,转头去看。 她没看见婢子,反而看见面色冷沉的宋濯,心中一紧。 宋濯立在八折屏风旁,面容沉静,目光晦暗。 对上姚蓁的目光,他低笑一声,抬步朝她走来:“公主,当真是时刻挂心你的情郎。” 姚蓁的裙绦被那宫女解开,一身宫装尚未来得及换下,衣裳半解。她慌乱地抬手拢住衣领,后撤几步,带动锁链声轻响。 她红唇翕动,原本想说:“不是。”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同他说不通,紧抿着唇不语。 令她心尖发颤的脚步声停在身侧,宋濯站在她面前。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应是沐浴过,冷冽气息铺天盖地地卷入她口鼻之中,她不安的蜷缩手指。 宋濯打量着她。 他面色淡然,眼神却让姚蓁觉得她恍若衣不蔽体一般,抬手将衣领拢的更紧。 在她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中,宋濯垂下眼帘。 他俯下身,双指并拢,指尖捏着她左边广袖一角,温声问:“你的情郎,昨日碰的是你这只衣袖,对吗?” 姚蓁抿着唇,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腔中跃出来,揣摩一阵他的意思,谨慎地颔首。 宋濯轻笑一声。 然而他手中动作却不似他的面色那般清润如玉。 在得到姚蓁肯定的答案后,他手指骤然发力,“刺啦——”一声,将那条衣袖生生撕裂! 第72章 情网(一更) 昏暗的室内, 那一声裂帛声分外清晰刺耳,将黑夜撕出一道倏而乍现的裂隙,姚蓁脑中骤然扎入一道白光般的小刺, 耳边潮水般的嗡响起来。 濯娇 第82节 那截衣袖,落入宋濯的掌心。轻薄的绸缎, 被他紧握在手心,攥的满是皱褶。 而她的莹润纤细、白若霜雪的左臂,毫无遮挡的同秋夜里寒凉的气流接触, 肌肤立即激出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她惊悸地后退,惶惶望着他手中那一截绯色衣袖,讷讷轻声道:“宋濯……?” 他抬足迈步至床沿,不作声, 眉眼清沉,眼眸古井无波, 无欲无求的圣人面容,谪仙一般无悲无喜。 可他现今正在做着的, 绝非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 姚蓁未能看清他手中如何动作, 只瞧见他长指微动,骨节绷紧地分明, 而后手心翻转向下, 五指松开,她那截可怜的衣袖便破碎的不成样子, 零落在地板之上,宛若风雨过后凋零的靡红花瓣。 宋濯淡声道:“嗯。” 烛火轻颤,她分辨不出他这一声背后隐匿着的其他情绪, 但她看着他异样平静的脸, 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双手撑在床榻上往后退离。 链条打在床沿上,哗啦几声钝响。 宋濯的影子被烛光映得极长,随着烛火的颤动,在他身后扭曲成一张浓沉暗黑的大网。 他提足朝她迈进,那张影子织成的网便随着他的脚步朝她倾盖过来,遮住她惊慌的眼神,将她缠绕的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姚蓁浑身紧绷,心脏仿佛细格的网紧紧缠绕住,泛出细密的抽痛。 她步步后退,宋濯步步紧逼,屈着左膝跪在床沿上,颀长身躯微微前倾,长指捏起她另一边的衣袖,神色平静,同方才如出一辙,将她这截衣袖也撕的粉碎。 心房急跳,几乎要挣出胸口,姚蓁惊悸地几乎窒息,蹬着足后退,床幔搅动出一道道涟漪。 宋濯平静地去捉她的脚踝。方才更衣时她褪了鞋袜,此时足上毫无遮挡,他掌心摩挲着她的足腕,微一用力,止住她后退的趋势,将她扯向他。 姚蓁双手紧紧扣住床褥,将褥子攥的满是褶皱,然而宋濯既能徒手撕碎结实的宫绸,她那点力气又怎与他抗衡,任何的挣扎都是微不足道,只得被迫落入他的掌心,几近窒息,喉间发出一声可怜的、细微的抗拒。 宋濯将她揽在怀中,安抚她的脊背。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挣脱不开,没了法子,眼睫慌乱的眨动一阵,清晰的感知到他平静面容之下汹涌的病态,眼眶红着湿润,眼尾沾湿,抬手圈住他的腰身,柔声道:“宋郎……” 她娇声软语,红唇轻动:“宋郎,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宋郎——” 她的尾音却蓦地紧收成一个惊惧的长调。 宋濯薄唇下移,轻吻她的眉眼,手中却蓦地用力,攥紧她这身被秦颂触碰过的宫裙。 裂帛声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地回荡在漆黑的夜中,不绝于耳。 姚蓁吓得紧阖双眼。 那声音响一下,她的眼睫便颤抖一下。 到后来,裂帛声渐止,她听着自己惊悸的心跳,缓缓睁开眼,清湛眼眸映出宋濯淡然如玉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可旋即,她望见他足边散落着的破碎绯红绸缎,眼眸像是被刺了一下,忍不住环住双臂,衣不蔽体的羞耻令她霎时落下泪来,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宋濯盯她一阵,睫羽轻眨,偏头吻住她,将她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唇齿间。 他吻的温柔,看着她眼尾垂落的泪,心中微微刺痛,睫羽眨动一下,明白除了床笫之间,自己不喜看见她落泪的样子。 唇齿相依,他像是在用吻来安抚姚蓁的情绪。却又像是被她的吻安抚着烦乱的情绪。 床幔被风抚出水波一样的波纹,她仍旧在哭,即使他吻的轻柔,她仍像是喘不上气一般,唇齿间溢出破碎的抗拒哭声。 宋濯拂拭她眼尾的泪,又抚摸她的脊背安抚她,长指穿行在她流淌在背后的发丝之间,指腹触到细腻的柔滑,感觉到她的身躯在轻颤。 他的心随着她的轻颤,扯出细微的奇异感受,卷起一圈一圈撞在一处的涟漪,令他忽地停住吻势,垂眸看向她。 姚蓁的唇瓣被他吻的红艳靡丽,眼中泛着泪痕。 他稍微松开对她的桎梏,她便低垂下头颅,后颈如同脆弱的花枝那般落入他眼中,只消他微微收紧五指,便能让她柔软的她失去温度。 这样的念头出现过不止一次。然而这次,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便飞快的被宋濯摒弃。 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声音,清晰的、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舍不得。 宋濯的确舍不得。 饶是他不知何为喜爱,他亦清晰地明白他是这样喜爱她,喜爱到即使他想将她完全掌控、想将她融入骨血中,亦不舍伤她分毫,硬生生压制住骨髓中叫嚣的病态掌控欲,至多用锁链将她锁住。 锁链纯银精工打造,扣在她的足腕上,不会伤到她细嫩的肌肤,只能限制她的活动。 ——然而姚蓁却不喜爱他。 她惧他、怕他,想方设法想要离开他。 他轻而易举的被她调动着心绪,因她品尝到往先从未品尝过的百般滋味,渐知七情六欲;她却全心全意念着旁的男人,只想从他身边逃离。 宋濯清沉的眼眸中骤然滑过一丝晦暗。 意识到自己喜爱姚蓁后的代价,便是他越发抑制不住胸腔渐渐泛滥开的滔天醋意。 是,他明白了自己那种容不得旁人触碰姚蓁、甚至看向姚蓁的病态掌控欲,有一部分是源自于他对她的醋意。 但他仅是窥视到这种感受的浅薄一角。 他阻拦不了它的蔓延,无法控制这种情绪,更不知该如何疏解。 天之骄子如宋濯,向来不屑一顾的情|爱,却令他束手无策。这种微妙的感觉并不好受,宛如被卷席的旋涡之中,只能眼睁睁地感受自己的沦陷。 波澜不惊的面容,更是因听见她对旁人的在意,心中攒动着的汹涌醋意颠簸到一个顶峰。 于是。 他忘却君子端方,将她轻薄的宫装撕了粉碎。 然而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宋濯落在姚蓁后脊上安抚她的那只手,手背上的淡青色脉络隐现,宛如一张血脉织成的情网,将他冷白色的手缠绕,顺着他精瘦的手臂,攀爬至他全身,叫嚣着将他整个人吞噬束缚在网中。 姚蓁亦在网中央。 她牵连着他的情网的风吹草动,令他丢盔弃甲,几近风声鹤唳。 宋濯的额角轻轻跳动。他绷直手背,试图将那浮现的青筋压抑,继而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无法为人言说的晦暗情绪。 他沉默许久,没有再动作。 姚蓁感知到他的沉默,不再流泪,轻轻抽泣着,双手推在他胸口,仰头看他。 对上他冷岑如山巅之雪的眉宇,她眼中不知怎地又泛出泪意,抽噎问道:“你说喜爱我……又这样待我,你喜爱算什么,对待玩物一般吗?” 她哀声质问,然而宋濯却沉默不语,眼眸湛湛,眼底却是一片岑寂的空灵。 没人教过宋濯怎样爱人。 这种事情原应不用教的,但宋濯感触不到,亦未曾感受到。他曾试探过去感受温情,然而得到的结果只是使他愈发抵触,心若寒冰。 只有姚蓁能使他短暂地触碰到几分其中滋味。 但他如今尚不能分清喜爱,又怎能分辨喜爱与喜爱之间的差距,不知该如何回应姚蓁这个问题,长睫轻颤,薄唇微抿。 姚蓁见他这番冷清冷性的模样,喉中呜咽一声,嗓音轻的像是轻轻一触便会破碎掉:“宋濯……既如此,你放过我行不行……放我离开,不要再强迫我了,求你……” 她攥着他的衣襟,哭的哀哀戚戚,惧怕他却又逃不掉,只得伏在他怀中柔泣,将他的衣襟攥出轻浮的褶皱、哭出沾深的泪痕。 宋濯紧抿着唇,只字不言。烛火飘摇,映亮他面如冠玉的面庞,却显得他的神情愈发冷清。 他垂眸看着,看着姚蓁挣扎着从他怀中爬出,眼神淡漠无波。 在链条缓缓划过他蔓延在床铺上的衣摆时,他眼中泛出几道浓墨色的涟漪,轻轻抬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攥住她的脚踝。 姚蓁惊|喘一声,尾音拖长发颤,不管不顾地挣动。 宋濯分开她的双膝,睨她一眼,眼尾勾挑,冷声回应她方才的恳求:“绝无可能。” 他俯下身,微凉的发丝触及她的肌肤,发尾缠连出涟漪,勾缠在她细白小腿上。 锁链轻响,他吻她的脚踝,薄唇流连向上。 姚蓁浑身一僵,旋即伸手去推他的头颅,发软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间,将他束得规整的发搅乱。 宋濯纹丝不动。 姚蓁的心脏重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知自己是怎样倒在床褥之中,只知混沌的意识再次清明时,脚趾死死地蜷缩、绷紧,而她的手指仍紧紧缠绕着宋濯的发丝。 足腕上的锁链,迤逦在宋濯的背后的衣料上。 宋濯缓缓抬起头,清沉目光由下而上落在她脸上,形状好看的薄唇,水润绯红,沾着靡亮的水色。 随着他直起肩背的动作,姚蓁的足腕便无力的从他肩上滑落。 她见他这副面容,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膛挣出来,绷紧的腰身微微拱起,又倏地下落,纤长脖颈如风雨中的花枝一般摇摇晃晃,青丝缠绕在雪颈上。 宋濯微抿唇,粼粼水光泯灭入舌底。 分明落入眼中的是潮|湿的景象,姚蓁的眼眸却恍若被火舌灼烧到,立即别开视线,脸颊发热发烫,仿佛那火势蔓延至她的心底,将她的心也灼烧地急跳。 他喉结滚了滚,似是垂眸思忖一阵,留给姚蓁短暂的喘息时间,顿了顿,转而吻向她的颈侧。 如姚蓁能够轻而易举的调动他的心绪一般,他对她足够熟悉,能够轻而易举的调动她的感知、掌控她的感受。 他知晓她是愉悦的,他也知晓该怎样让她愉悦。 只有他能。 ——这使他心中的掌控欲有一霎被一种满足的情绪填满,使他心中汹涌的浪潮短暂停息。 他吻她的颈侧,含她的耳垂,存心调动她的五感,令她鼻息紊乱,令她口中发出一些柔|媚声调。 姚蓁被他啄吻嘬吸着颈侧肌肤,心跳湍急,啮咬着唇想要推开他,然而当他的发梢拂过她肌肤时,她的唇齿间却难耐的溢出一些破碎的声响,潺潺如清溪击岸。 清泠柔婉,隐约勾着一点缠绵的尾音。 床幔蓦地轻摇一下,继而漾开涟漪的纹路。 姚蓁的五感,被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填满。 宋濯扣着她双手手腕举过头顶,清沉的眼眸,眼尾勾挑晕浓出绯色,眸光垂落,看她紧抿的红唇。 冷玉长指倾托轻揉,她手腕上的玉铃清泠地、凌乱地响动,便听她低低的轻哼一声,清湛眼眸弥漫开雾蒙蒙的水光,潋滟摇晃,红唇翕张着吐气。 宋濯睨着她。 被她的情丝缠绕着绞住,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分明是寡欲冷情的一张谪仙面孔,眼中此刻却有浓重的情|潮翻涌,晦暗的要将她摁碎在他臂弯里。 他心想—— 濯娇 第83节 她不是想从他身边逃离吗。 她不是对旁的男人念念不忘吗。 那他便将自己深深锲入她的脑海中,让她只能记住他。 她质问他对她的喜爱,那便让她亲身来感知他的情意。 让她明白她只能被他拥有,为他掌控。 第73章 狠声(二更) 混沌, 无边无际的混沌与沉浮。夜色浓稠,一灯如豆,飘摇轻颤, 恍若飓风来临前的深邃汪洋,滔天骇浪卷席一叶扁舟。 屋舍外, 长夜如墨,飞檐入夜。檐下垂着檐铃,风拂过时, 清清泠泠地响动。 宋濯在宋家祖宅的院落叫清濂居,在自己这所府邸的院落亦名“清濂”。与祖宅不同的是,这所院子为他所全然掌控,不必受宋韫牵制, 庭中一草一木,皆依照他偏好所栽植。 他并无什么格外喜爱的东西, 院中绿植实则多半是仆役观他品性所揣测。如若非要让他现今选出一件,或许仅有窗前的几株绿竹能略略入他的眼, 使不染纤尘的他偶尔会为之破戒, 为它松土浇水。 倘若这喜爱的东西不局限于物件的话,那被他所喜爱的、能让他坠入凡尘的, 便只有姚蓁了。 宋濯薄唇微抿, 面色冷寒,看向姚蓁, 寒玉般的岑黑眼眸映出姚蓁的容颜,仿佛她是眼中唯一的光亮。 姚蓁正紧抿着红唇,眼睫扑簌着颤。 她动了动被锁住的足腕, 抬眼看向宋濯, 平息着鼻息, 与他对峙一阵,轻声求他给她解开锁链。 宋濯清沉眼眸水洗过一般的岑亮,鸦色的长眉攒着细汗,清汗流过眉骨上的伤痕,带起细密的刺痛麻痒。 他的神情依旧冷,面容雪白,只是眼尾弥漫勾挑着一道深色,浓长睫羽汗湿沾在眼尾,凝成浓墨色的一笔,隐约窥见几分异样的情绪。 眼睫眨动两下,他打量着她,似是在思忖。姚蓁软声恳求,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吻他的下颌,好一阵,他的眼眸才微动一下,摸出钥匙将锁链打开。 甫一重获自由,姚蓁立即蹬着腿要逃离他。 可她一动不能动。 像是猎场上被一箭穿颈的鹿,钉在泥土里,忽然失了声,红唇翕动,无助地仰着脖颈。 窗外竹叶婆娑,宋濯长睫垂落,遮住眼中情绪。 ——他是为她解开锁链。可这并不是要放她走的意思。 月色朦胧,烛火颤抖的厉害。 原本她好似要同宋濯说些什么的。 可她如今染了风寒一般浑身无力,使不上力,思绪如同被他撕碎的宫绸般乱作一团。 宋濯年少时便名满京城,文采斐然,精通典籍,提及他时,无数鸿儒学士皆称赞不已,他着实是个太好学的学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一些话本子上匆匆一瞥的字眼,现今皆被这无数名师教出的好学生付诸鲜活。 起先姚蓁尚可使自己保持冷静自持,思索该如何毫发无损的脱身,软着声音同他交涉。 然而宋濯皆充耳不闻。 …… 宋濯垂眸睨着她,长睫如同鸦羽,眉眼亦是墨描的漆黑。 他不为所动,眸中浓墨翻涌,隐约滑过一丝晦色。 她竟胆敢出逃,便要为自己的抉择想好相应的退路,他势必会谆谆教诲,令她牢牢记住他说过的话,容她长个记性。 姚蓁动了动唇,似要同他说些什么。 宋濯清沉眸光微澜,晦暗翻滚隐现。 他生性冷清,素来寡言,任何时候皆不例外。 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冰封之下的心脏,麻木不已,却因她而跳动。 他道:“瞧清楚了,我是谁。” 姚蓁早就说不出话,此刻又怎能回答他。 得不到答案,他便看着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问,直至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菱花窗外起了风,树影婆娑,凉风掠过檐角,檐铃声声,夜幕漆黑,浓墨色的云翳渐渐翻涌成蟹青,东方一线既明。 - 雀啼惊眠,菱花窗剪日影,天光大亮。 待姚蓁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时,不知是何等时辰,只知视线中一片光亮。 怔了一阵,她转过身,余光中映入一道隽长身影。 宋濯衣着端庄,墨发规束,坐在榻前,一手捧着奏折,另一手搭在床边,粲然日光映在他身上,流漾着金灿灿的光晕。 只消她轻轻一动,他便迅疾的发觉。 虽然整宿未眠,但他今日似乎格外神清气爽,漆黑的眉宇间一片淡然宁和,望向她时,清沉眼眸漆黑的亮。 姚蓁转身回眸望见他,胸口中一阵发堵。意识渐渐回笼,夜间的记忆潮水般灌入脑中,她忆起他令人心生惧怕的疯狂,眼睫慌乱的眨动两下,转过身去,阖上双眼,欲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束缚,轻挪两下,却被他揽回怀中。 她挣脱不过,面容中泛上一丝无奈,只好由着他将她拥住,后脊贴着他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同她的心跳交织在一处。 日光粲然落在他眉宇间,他面色淡然清明,长睫洒金,神情坦然地仿佛先前对她发狠的人不是他一般。 姚蓁阖眸缓了一阵,动了动双足,并未感觉到足腕上扣着锁链,紧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思绪亦渐渐清明,忆起一些漏洞百出的事来。 昨日她一时不察,信了他蒙骗她的话,随他来到宋府,实则即使宫门已关,宋濯亦有的是办法送她入宫。——他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否则往先便不会做出派小轿接她出宫之举。 这人实在是可恶,收敛爪牙,存心骗她步入他的领地,一旦她中了圈套,他便肆意的流露对她的掌控欲,让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 姚蓁思来想去,稍微睁开一些眼眸,入眼望见自己欺霜赛雪的藕臂上零落交错的指痕,心中愈发发堵。偏他还紧拥着她不放,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跑了似的。 须臾。 姚蓁推他的手臂,轻声道:“……热。” 她分明只着一身禅衣,却无端有些发热,像是绸纱灼烧着她的肌肤,热度蔓延至她全身。 宋濯放下奏折,垂眸睨着她,长指抚摸她散开的青丝,睫羽眨动几下,薄唇微启,意有所指的缓声道:“有昨晚热吗?昨晚那般热,倒未听见你说一句热。” 姚蓁鼻息一窒,听明白他的话,抿紧唇,撒气一般用力拧了一把他。 这条胳膊,手腕上仍缠着纱布,是被她用金簪刺伤的那条。 宋濯闷哼一声,却察觉不到痛一般,反而低低地笑出一声来,笑声回荡在胸膛间,震颤着姚蓁的耳膜,令她的心房随着他的笑声泛开震颤的嗡鸣。 他极度公平的评价道:“好凶啊,蓁蓁。” 不待姚蓁回应,他忽地靠近她,转而淡声问:“还要逃离我吗?” 他这样的冷清的声音,落入姚蓁耳中,却令她难以自抑地想到先前他狠声问她时的语气。 她闻言霎时通体生寒,惧意顺着脊骨蔓延,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在屋舍中落针可闻的寂静声中,垂下眼帘,柔声道:“不会了。” 嘴上虽这样应着,她的胸口却急急地跳动两下——她心中从未有一刻停歇过这个念头,始终盘算着伺机逃离、或是应对他的法子。 她并非愚钝之人,宋濯更不是。她自以为藏匿很好的心思,实则宋濯在感觉到她蓦然转快的心跳时,便察觉的一清二楚。 他没有当即拆穿她,只是淡然缓声道:“你最好是。” 姚蓁听出他话语中隐含的冰冷威胁,浑身紧绷一瞬,又轻轻打了个寒战,脊背攀爬着密密麻麻的寒意。 静默一阵,须臾,姚蓁自他怀中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抬眼看他,眸光闪动一阵,柔声道:“宋郎。” 宋濯目光清沉,视线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 她绸缎般的青丝滑了他满手,他长指微勾,将一缕发揉在掌心。 姚蓁轻声道:“只要宋郎不强迫我,我便是不会逃的。”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未置可否。 她倚在他臂弯里,极其依赖他一般,软软贴着他劲瘦有力的臂膀,辨认一阵他此时的情绪,确认他心情不错,便希冀地看着他,声音娇娇柔柔:“所以,你可以送我回宫吗?” 宋濯睨着她,眼底似笑非笑。 姚蓁被他视线看得头皮发麻,然而他此时心情难得的好,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为自己争取出一条自由之路来,便亲吻他的下颌,声音也愈发娇柔:“好不好嘛。” 青丝飘荡,她吻他的唇角:“求你啦。” 宋濯看着她,看她拙劣的演技,昭然若揭的想要逃离他的心思,心中渐渐浮现出一股可笑的意味来。 这种感觉,不是在笑她,而是在笑他自己。 他分明看穿了她的心思,即使知晓她待他并无真心,此刻委身与他,不过是为了逃离他身侧、为了她的心上之人。 但他却还是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动,轻而易举地被她调动寒冰封冻的心脏,令他心中泛起横生的怒气。 在姚蓁再一次凑上前来吻他唇角之时,他骤然反客为主,看她眼中泛开惶惶不安的水波。 他俯身吻她的唇,与她耳鬓厮磨,令她短暂地为他掌控。 “放殿下入宫,不是不可以。”一吻毕,他重新将她捞进怀中拥着,声音平静,唤了敬称,“只是……日后须得劳烦公主奔波。” 他并未同意现在便放她离开,但隐约给了姚蓁一丝希望。她红唇翕动,问:“什么意思?” 宋濯指尖缠绕着她的发,长睫低垂,目光闪动,“若我不在宫中,便会派人抬小轿去宫中,将殿下接来宋府。” 姚蓁美目微睁,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濯实在过于倾慕公主,一刻亦舍不得同公主分离。”宋濯抚摸她的后颈,长眸粲然如星,极其平静地道,“所以,请公主牢记,如若日后再有出逃之举,那我将不择手段。你姚氏的江山,我来颠覆并非难事,故而如若你从我身边离开,我不介意去坐那龙椅,便是不惜举全国之力,亦要将你找出来。” 他感觉到她骤然紧绷的情绪,顿了顿,吻她的鬓发,温声道:“别怕。濯现今唯一所求……只公主一人而已。” 第74章 厮磨 他的语气徐徐温柔, 宛若情人间的低语,对她缓缓陈述着深情至极的情话。 可姚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细细思索一阵他所说的内容, 心中不寒而栗,惊悸地打了个寒颤。 宋濯的确是在说着情话, 眉宇一如既往的宁和清冷,平静话语中却隐约翻涌着浓稠情绪要与她纠缠不休,要将她沉溺在他眼中深邃的海里。 他让她别怕。 濯娇 第84节 可他这副模样, 姚蓁怎能不怕? 她清湛眼眸泛着水波,娴静的眉宇间,难以掩盖地流露出几分对他的畏惧——这自然逃不过宋濯的眼。 宋濯眼底微沉,轻笑一声, 没再说话,手指抚着她的青丝, 将微乱的几缕发拨整齐后便松开她,转而继续看案上堆叠如小山般的奏折。 他虽松开对她的桎梏, 可姚蓁害怕的紧, 失去他的支撑后,方觉身上倦怠酸软的紧, 又在榻上躺一阵, 才忆起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宋濯翻阅着奏折,眸光专注, 没有看她,只温声答:“申时三刻。” 姚蓁抿抿唇,略带埋怨的目光瞟向宋濯, 无声谴责。 睡了这样久, 她竟依旧十分疲乏, 此皆因宋濯而起,她心中怎能不怨。 宋濯察觉到她的视线,眉宇间一片坦然。 屋舍中一时静谧,偶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姚蓁浑身无力,转而卧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帷帐看,眼角余光不时飘向一旁面色冷凝的宋濯,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宋濯此时未用锁链禁|锢她,可眼下他就坐在不远处,身上冷冽的气息隐约萦绕在姚蓁鼻尖,存在感极强。姚蓁就算再想逃离,也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宋濯。湛湛乌眸缓慢地眨动一阵,浓长睫羽疲倦的垂落,她渐渐又陷入睡梦中。 - 姚蓁再次醒来,是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闹醒的。 她睁开眼眸,迟钝地反应一阵,直至耳边传入一声柔软的“喵~”,眼底才清明一些,偏头看去。 一只黑白灰的狸猫团成一团,窝在她的手臂旁。她一看向它,它便歪着头同她对望,水汪汪的绿眸盯着她瞧,毛绒绒的尾巴不时拂过她的肩膀。 几乎没怎么花费时间辨认,姚蓁便认出这是她托付给宋濯的那只小狸猫,眼中泛出喜色。 “咪咪。”她支起身子,将它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脊背,喃喃道,“……长这么大了。” 宋濯将猫儿养的很好。 狸猫似是仍旧认得她,没有挣扎,乖顺地窝在她怀中,细声细语地喵喵叫。姚蓁抚摸它的脊背,便听到它喉咙深处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她抱着它,将脸颊贴在它后颈与脊背相连的颈窝处,感受着自它身上传来的温度,不免忆及往事,心中泛酸,眼中渐渐蓄出泪光。 猫儿轻轻“喵”一声,粉红色的爪子穿过她肩头垂落的长发,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姚蓁长睫眨动几下,眼中泪光更甚,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断顺着眼角往下落。 宋濯推门而入后,抬眼望见的便是姚蓁抱着猫儿,哭到抽噎的场景。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到肩上的长发都在一颤一颤。 宋濯眼中划过一丝阴鸷,看向她怀中的猫儿。 他原本以为她同猫儿久别重逢,会高兴一些,便将猫儿抱至她身边;未曾料想到她非但没有欢喜的笑,反而好似十分难过的哭。 他的心脏无可避免地因她压抑着的哭声而牵扯出细密的异样情绪,修眉眉尖不自觉地微蹙。 顿了顿,他博唇微抿,抬步迈向榻边,垂着眼眸仔细辨认一阵她的情绪,见她对他的到来好似浑然不觉,只是无声地落着泪,便将这归结于她是在难过,伸手欲将猫儿抱过来。 姚蓁才不松手。 她抱着猫儿往一旁侧身,抬起泪光朦胧的眼眸看他,抽泣着问:“你要干嘛?” 宋濯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眸,略一停顿,沉声道:“此物惹你落泪,使你不悦,我将它驱逐。” 姚蓁柳眉微蹙:“哪里看出我不悦,我分明喜悦的很。” 宋濯起先没应声,指尖抚上她眼角垂落的泪珠,将沾湿的指腹给她看,这才道:“你在流泪。” 既然流泪,定然是不悦了。 猫儿听见宋濯的声音,尖尖的耳朵竖起来,转动两下,从姚蓁怀抱中探出头。望见宋濯,它“喵喵”的叫声拉长,立即要从姚蓁怀中挣出,爪尖勾着宋濯用银线修出暗纹的衣袖。 姚蓁制止不了它要奔向宋濯的趋势,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宋濯怀中。 她原本便不大想看见宋濯,见此胸口愈发地堵,也不再惧怕他,语气不怎么好的道:“流泪便不可以喜悦了么?我这是在高兴的落泪。” 因着触物生情,她心中原是有几分悲戚的;然而宋濯一来,她莫名有些不愿面对被他窥破心绪这回事,又恐他对猫儿作出什么,便矢口否认。 宋濯听了她这番话,长睫轻眨,若有所思。猫儿扒着他的长袖,他神色依旧平静,俯低身躯,令猫儿更加方便地攀爬到他怀中。 姚蓁目光追随着猫儿,想到宋濯有理有据地判断出她不悦的分析,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隐约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不及她深思,便听宋濯轻笑一声。 她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宋濯岑黑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的亮光,举一反三一般缓声道:“同我行房时,你虽然在落泪,但实则是十分愉悦。同现今乃是一样的道理。” “……”姚蓁鼻息一窒,脸上泛开热度。然而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她没有办法反驳。 宋濯俯身将猫儿放在地上,掏出锁链的钥匙。 姚蓁眼眸睁大,这才发现足腕上不知何时又被他扣上锁链。她恼怒地瞪向他,却见他俯下身去,将锁链打开,薄唇微启:“随我出门。” 她心中的恼怒霎时被喜悦所代替,白皙的双手攀在他的衣袖上,微抿着唇压制住上扬的唇角,希冀地望向他:“要送我回宫吗?” 宋濯睨向她,面上又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在姚蓁的期望达到一个顶峰时,轻轻摇头:“不是。” 姚蓁眼中的亮光倏地沉寂下去,抿唇不语。 然而顶着宋濯的目光,她不情不愿地起身,披上外衣,简单梳洗过后,同他走出屋舍。 宋濯容色端正,走在她身侧,长袖掩映下的手指,却在行走时悄然将她的手牢牢牵住。 姚蓁原本以为现在的时刻是傍晚,故而不见日光,天幕是浓重的蟹青色。 因而被他牵上马车时,她还小小的惊诧一下,思索深夜将至,他要带她去哪里。 直至马车行驶一段距离,车外的天色却越发亮堂,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傍晚,而是清晨。 ——拜宋濯所赐,她竟又睡了一宿。 - 马车速度极缓,穿行在坊间。 姚蓁危坐一阵,本不欲同他搭话,随着马车的移动,终是按捺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宋濯摩挲着她柔嫩的手指,温声道:“先去早市。” 此时天色尚早,早市上却已聚拢了许多人。路过一间食铺时,宋濯叫停马车,差人去买了一些热茶与点心,喂给姚蓁。 姚蓁的确有些饿了。她昨夜累极,几乎一日一夜未曾进食,只记得才昏睡时,迷迷糊糊被宋濯抱起来喂了一些热茶。 因而宋濯将食物喂到她唇边时,她没有拒绝,下意识地张开唇。 宋濯喂她喝了一盏热汤,甘甜醇香的醴酪顺着唇舌流入腹中,热意流向四肢百骸,驱散她身上的倦意。 喂过姚蓁热的醴酪后,他又将一块糖糕放入她口中,见她腮颊鼓鼓,红唇上沾着些糖屑,醇声问:“甜吗?” 姚蓁咀嚼着糖糕,轻轻颔首。 宋濯看她一阵,忽然扣着她的腰令她侧身面对着他,同时俯身靠近她,绣着银线的苍青衣摆覆盖在她裙摆之上。 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卷席而来,姚蓁吓了一跳,睁圆眼眸看他,他长睫微眨,清沉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红唇侧。 他二人离得极近,鼻尖若即若离地相触。 车厢内,似乎有一些奇异的气息在浮动、拉扯、纠缠。 姚蓁心跳错了两拍,听见他低声道:“我尝尝。” 她想提醒他,油纸包中还有许多糕点。 他却趁她红唇微张时,偏头吻住她,将她唇边的糖屑尽数抿入唇舌中,而后评价道:“的确很甜。” 姚蓁眼睫扑簌,在他倾身过来时双手撑在他胸膛前,此情此景下,她的举动莫名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半晌,她讷讷地将方才未能说出口的提醒说出:“那儿分明还有许多糕点,为何要……” 为何要吃她口中的。 宋濯抿抿唇,眉宇间坦然的清冷,却贴在她耳侧,用一种将人心弦拨动的低磁语调,缓声道:“蓁蓁口中的……要更甜一些。” 热息洒在耳畔肌肤上,缓缓攀爬着蔓延。 姚蓁面颊发热,被他撩拨的心跳砰砰,眼睫扑簌扑簌的颤,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 吃过茶点后,马车没有在早市停留,继续行驶,日头高升时才停下。 姚蓁走下马车,抬眼望见一道窄窄的石阶通往山上,密林丛生,掩映着石阶的走势。 粲然日光漾入清晨的林间,映出一道道金光粲然的缥缈雾气来,惠风和畅,叶影婆娑,有清越鸟鸣声忽远忽近。 她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宋濯。 宋濯正注目着眼前的景色,眉宇间湛湛清朗,一身苍青色的衣袍,几乎与此地之景融为一体,显得有些超然脱俗。 察觉到姚蓁的目光,他微微偏头,牵过她的手:“我们上山。” 姚蓁的小腿犹有些酸软,有些不大愿意行走,便踮起脚,俯在他耳侧,轻柔地对他言明自己的不适。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她腰腿处,微微一顿。 她的不适因他而起,宋濯自然不能不管不顾。略一思忖,将她打横抱起,要这样抱着她上山。 姚蓁原本以为告诉他自己的不适,他便会打消上山的念头。然而宋濯作出的举动却常常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他此番上山所为何事,但他似乎是有些执念,便也由着他抱着上山了。 总归累的不是她。 山光明净,宋濯抱着她穿行在浓密的绿色之中,凝目看着眼前的路,神情专注,鼻息未曾紊乱分毫。 走在这样深邃幽渺的道路上,人的心中宁静悠然,犹如被清凉的泉水洗过心房,恍然生出忘却俗世间万般烦恼的错觉。 鸟鸣山逾静,一时间,天地之间,恍如只有相依相偎的这一双人。 被宋濯抱着走了好一段路,姚蓁渐渐有些不大好意思,便轻声道:“将我放下来罢。” 宋濯掀起眼帘,“到了。” 姚蓁被他放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见一座藏匿在密林深处的寺庙,微微讶异。 宋濯牵着她的手,缓缓迈步走入。恰好此时寺中响起悠荡的钟声,声音荡出很远,惊起天际一片飞鸟。 有僧人前来引二人至厢房中。 两人落座,僧人端来茶水,宋濯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濯娇 第85节 姚蓁端着茶,小口啜饮,实则仍不知他带她来此处的目的,乃是借着饮茶之由,垂眸思索。 两人静坐片刻,厢房外蓦地铮铮两声琴鸣。 姚蓁饮茶的动作一顿,清湛眼眸中泛出惊喜的亮光,侧耳听琴响。 宋濯肃容危坐着,边听着琴曲,边一直用余光在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晶亮,紧抿的唇松开一些。 一曲毕,余音绕梁。 姚蓁仍沉溺在方才的琴曲中,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赞叹道:“此曲甚妙!” 宋濯望着她:“嗯。” 顿了顿,他缓声道:“此曲稀有,抚琴之人虚怀若谷,一月方得奏曲一次,且当日仅接待一次客人、仅奏一次曲。” 他话已至此,姚蓁怎会还不明白他带自己来此处的缘由。 宋濯的目的已然达到,长指拍拍自己的膝盖,清沉岑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姚蓁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眼睫扑簌一阵,站起身来,挪至他身侧,被他牵着侧坐在他腿上。 宋濯与她十指交缠,同她耳鬓厮磨。 他低声道:“蓁蓁,我在取悦你。此刻你愉悦吗?” 姚蓁素来爱琴,听到这般平日里难得一闻的清越琴声,自然是高兴的。 她轻轻颔首。 宋濯低笑一声,薄唇贴在她的发上,浓长睫羽垂落。 “我不知何为喜爱。”他道,“但我知我喜爱蓁蓁,亦在研习如何去喜爱人。 “——所以,蓁蓁可以教我如何去喜爱你吗?” 第75章 礼佛 幽静禅寺, 不闻人声,但闻鸟语。 宋濯低磁的嗓音,在空旷的厢房内回荡, 漾着一点尾音,琴弦一般清泠泠拨在姚蓁的心尖。 姚蓁不自觉地微蜷手指, 侧头看他,他落在她发间的唇便顺势滑在她的眉心,一触即离, 令她心波上泛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她知晓宋濯带她来此地颇费心思,原本以为他会借此强迫她做些什么,正在心中琢磨该如何应对,未曾想他的目的竟在此, 心中微诧,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宋濯的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眉尖, 好像在吻她,又好像不是。两人距离太近, 他清浅气息喷洒在她眉眼间, 她不禁垂下眼帘,睫羽扑簌着颤。 等待一阵, 见她不语, 他便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嗓音愈发低沉:“我并未除去秦颂, 亦不会再借此强迫你。所以,可以教我吗?” 姚蓁闻言,眼眸微动, 轻声道:“你可以放我离开吗?” 宋濯要衔吻她耳垂的动作一顿, 眸光中霎时翻涌出浓重的晦暗, 半晌,轻笑一声:“不可以。” 他有理有据,不慌不忙的温声道:“如若放你离开,我还怎样来研习喜爱你。” 姚蓁原以为他有所领悟,听他此番态度,便知他分明毫无改变,心中原本被他撩起的涟漪渐渐趋于平静。 被宋濯拥着,这样亲密的距离,她的衣裙上沾染着他的气息,分明酝酿着极致的暧.昧。她却紧抿着唇,只言不语。 宋濯睫羽轻颤,眼眸中晦暗翻涌,倒映着她纤白的脖颈,宛若一头狼盯着猎物,伺机便会偏头咬上去,尖利的齿将这柔弱的颈子刺穿,品饮靡丽鲜艳的血液。 可他盯她一阵,却极轻地叹了一声,抬起青筋隐现的手,牵着她的手站起身,在姚蓁不解的眼神中,用一种异常平静温和的语气道:“不愿,便不愿罢。” 姚蓁被他牵着,走出厢房。 寺庙中栽种着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五人合抱粗,四周有木质栅栏相护。自树下看去,树顶高不可测。 二人自树下行过时,浓密树叶间的渗出的粲然日光落在衣袍上,光斑光怪陆离,又有晨间薄雾未曾散去,宛若身临仙境。 宋濯带姚蓁来此处,本就仅是为了听那难得一闻的琴曲。如今琴曲听罢,二人略一歇脚,便准备离开了。 姚蓁鲜少见过寺庙,更从未见过这般神秘的寺庙,未免频频打量着周遭,目光飘到正殿时,视线微微一顿。 她问宋濯:“寺中供着什么佛?” 宋濯平日更赞赏李聃之道,对佛学涉猎并不深,因而亦不知此寺供着何佛。见姚蓁颇有兴致,他稍一沉吟,温声问道:“要去看看吗?” 既然已经来到寺中,姚蓁觉得颇有机缘,如若现今便回去,未免有些枉作此行,便颔首道:“去看一看。” 她任由宋濯牵着她,穿行在通往大殿的石阶上。及至殿前,才低声提醒:“佛门重地,且先松开我。” 宋濯侧头看她一眼,蜻蜓点水一般,却没有立即松开她的手,而是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像是在宣扬什么似的,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松开。 此时时辰依然尚早,寺中没有什么香客,空荡的有些冷清,只有一位僧弥跪在佛像前默诵经文,随着他手中的动作,殿中回荡着悠扬的一声声木鱼声响。 听见脚步声,他停止敲木鱼,转头看向二人,双手合十道:“施主。” 姚蓁回以一礼,望见他眉眼清秀、气质出尘,赞叹一声,此寺果然钟灵毓秀,转而看向面前的巍峨的佛像。 说来也奇,原先她望见这种塑像时,总觉得含笑的面容有些诡谲;此时看着面前的这尊佛像却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得慈眉善目。 因问道:“寺中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僧弥答:“弥勒菩萨。” 姚蓁便同他搭话,询问他一些礼佛应当注意的事项。期间宋濯的目光一直逡巡在二人之间,眼底微冷。 姚蓁拈起三柱香,双手拢在身前。 她身份尊贵,原本不应跪拜,然而她仰头看着佛像时,心中凛然肃穆,心道既然要拜佛,不若虔诚跪拜,于是屈膝跪在蒲团上。 宋濯鹤立着,身形若松,神色微冷,掀起眼帘望一眼佛像,又睨向面容娴静的她,顿了顿,冷声道:“你信佛?求佛不如求我。” 姚蓁阖着眼眸,默念心愿,而后起身将手中香插|入香炉中,温声道:“并非求佛,而是求己心安。” 宋濯眼睫轻颤:“有何心愿,须求心安?” 姚蓁缓步迈至他身侧,温柔一笑:“说出来便不灵了。” 宋濯长眉微蹙,面色愈发冷。目光垂落在她跪过的蒲团上,眸光深深,似是在思忖。 须臾,他亦取了三支香,站到佛像前,微微倾身,算作拜佛,身姿依旧十分优雅出尘。 姚蓁微微讶异,他已插完香回到她身侧,看她一阵,低声道:“来问我。” “……问什么?” “你莫不好奇我有何心愿吗,你来问我。”他缓声道,“我同你交换。” 他睨佛像一眼,嗓音微冷:“他不会知道。” 姚蓁怔了怔,方意识到他的意思,摇头说不行,唇角却浮现几分笑意。原以为他是虔心礼佛,未料想到他礼佛仅是为了知晓她的心愿,未免觉得他的举动实在有些孩子气,哪里像清冷自持的宋濯。 然而他作出这样的事,却又不算违和。 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声笑,是先前那名僧弥在笑,含笑看着二人,姚蓁抿抿唇,回以一笑。 她不愿意,宋濯面色越发冷,墨眸紧盯着她,拥她出了大殿,而后迅疾地牵住她的手,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缓声道:“我的心愿是你,要同你岁岁长相见。” 姚蓁在他说出前几个字时,便要捂住耳朵不听;然而宋濯岂能容她抵抗,长臂一揽,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强势地逼迫她听他说。 寺庙中来回穿行着僧人,两人立在显眼的阶梯上,一举一动皆能被人轻易察觉。 姚蓁脸上泛出红晕,端方的仪态不复存在,知晓他是在强迫他同她交换心愿,被他迫着,随口编了一个岁岁平安的心愿搪塞过去,他揽着她的力道才稍微松懈一些,转而紧紧牵住她的手,迫使她同他十指相扣。 走出佛寺时,迈向山下时,姚蓁手心已热出一些汗。她微微挣动:“出汗了,且松开我,我自己走。” 宋濯盯着她的脸,非但不松,反而将她握得更紧,丝毫未有喜洁嫌汗的半丝模样。 姚蓁只好由他牵着,走出几步,却听到他忽而狠戾道:“竟连僧人亦对你有所觊觎。” 姚蓁莫名其妙,便听他低声道:“我要将你藏起来,往后再不带你出门。” 她心尖一颤,看他眉眼,见他眉尖攒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薄怒,心中了然,明白他原是在吃醋,好言好语同他柔声交涉一阵,才令他勉强同意带她出门,只是日后外出时要佩戴帷帽或是面纱。 - 姚蓁的腿已不似来时那般酸软,下山又不算累,便自己走下山去。 宋濯始终牵着她不松手,像是要以此来宣扬主权似的。 及至山下,已能清晰的望见宋濯的马车。宋濯的侍从知她身份,夜间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想必他们对她与宋濯之间的关系亦是心知肚明,姚蓁便不怎么羞怯,任由他牵着。 车旁的侍从却在看见宋濯时,疾步朝二人走来。 他低垂着头颅,神情肃穆,目光丝毫不敢往姚蓁身上偏移分毫,恭敬道:“主公。” 他声音中似有犹豫,姚蓁明白自己许是不便在场,才要离去,宋濯却拉住她,示意他继续说。 侍从低声道:“祖宅传来消息,夫人不大好。”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宋濯周身气氛在这一句出来后陡然转寒,她抬头看向宋濯的脸,尚未分辨出什么来,宋濯已恢复往先的岑静,缓声问:“宋韫在府中吗?” 侍从道:“不在。” 宋濯微抿薄唇,牵着姚蓁乘坐上马车,一路疾驰往宋家祖宅。 这一路,宋濯皆是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攥着姚蓁的手,将力道控制在一个不会弄痛她的区间之中。 及至宋宅,他走下马车,回眸看到马车上的她,面若冷玉,薄唇微启,低声道:“抱歉。”旋即召来苑清,低语嘱托一阵,命苑清护送她回府。 姚蓁的思绪他停在他那句“抱歉”之中,思索一阵,才明白他道歉许是因为宋夫人的事。 苑清恭立着,待她回神,他才沉声问道:“殿下要回宋府吗?” 姚蓁心知宋濯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便是她以公主的身份施压,他手下的人亦不会违抗他的心意;但她好容易出府一次,与其继续回到宋濯的屋舍中继续被限制行动,不若稍微自由地等他一阵,便摇头道:“不回。我等一等他罢。” 她此言一出,苑清却好似如释重负一般,真挚地感激道:“多谢殿下愿意留下。” 姚蓁微有不解,思索一阵,心道许是因为她没有回府,省了苑清来回奔波的路程,故而他才道谢,并未深思。 此番事态应十分严重,侍从们不敢让公主在马车中等,将她请进宋濯的院子,斟茶送水。 宋宅的下人们十分安静,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 姚蓁穿过几个回廊,在清濂居落座。 此地她曾来过,彼时并未细细查看卧房之外的地方,如今端坐着打量四周,心中有些唏嘘。 等待一阵,茶水已换过三轮。 姚蓁不经意抬眼,及至忙碌着的仆役们忽然停下动作,纷纷朝一个方向行礼,她便知是宋濯来了,想了想,站起身来。 濯娇 第86节 宋濯步若清风,绕过回廊走入堂中,面容是霜雪一般的冷,衬的墨发愈发鸦羽般的黑。 姚蓁望着他,红唇微动:“宋濯。” 宋濯微微顿足,清沉冷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步伐倾轧过来,隽然身影覆在她身上。她仰头看他,见他神情冷肃,眼眸中蓄出一些担忧来,虽知不宜过问他的家事,仍是忍不住柔声问:“夫人如何?” 宋濯轻轻摇头,眸光沉沉盯着她,抬起一只手抚摸她半边白皙的面颊。 手心覆盖在脸上,冰冷的宛若才捧过冰块,姚蓁被他的手冰的战栗一下,眉心微蹙,将他的手捧在手中,担忧道:“手怎么这般凉——” 她尾音未落,忽然归于无声。 宋濯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下颌,几近凶猛地吻住她的唇,将她余下的话堵在唇舌间。 第76章 攻势 他吻地太急、攻势太猛, 姚蓁始料未及,后倾一下,小腿磕在桌案上, 茶盏被撞得震颤,“咣当”两声脆响。 屋舍中尚且存有几名仆役, 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见此一幕, 皆是目露惊诧,而后识趣地悄然退下去。 姚蓁面红耳赤,被他吻的眼眸水湛湛,余光望见屋中尚有他人, 当即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提醒,然而尚未来得及挪移分毫, 便被宋濯提着腰侧抬到案上,发尾流漾着纠缠在一处, 唇与唇短暂地分开一瞬, 继续紧贴。 苍青色的衣摆深陷在素白的裙裾之间,姚蓁不禁后仰, 被他扣着后颈扯回, 双手无力地垂落,一只手被宋濯十指相扣地摁在身侧桌面上, 另一只手在混乱之间亦搭在桌案之上,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宋濯的长指穿插在她的指缝间,姚蓁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动的极快, 体温却异常冰凉。但她无暇顾及, 心绪全然被自己唇瓣上覆盖着的薄唇所调动。 因而没有注意到, 宋濯指节绷紧,淡青色的脉络时隐时现,像是在竭力克制、压抑着什么。 即使同他交吻过许多次,渐渐地,姚蓁亦仍有些喘不上气,眼睫渐渐湿润,呜咽地摇头求他。 宋濯从善如流,松开她的唇,清沉眸光在她靡丽水润的红唇上停滞一瞬,重又低下头,高挺的鼻尖贴着她的下颌肌肤,滑向她纤细的脖颈。 姚蓁眼睫慌乱地扑簌,翕动红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只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宋濯的发亦是冰凉的,凉丝丝地滑过她的锁骨,缠绕粘连着她的颈子。他的鼻息洒在耳侧,姚蓁感觉到他的鼻息略有些重,他却没了其他动作,像是仅仅借她身上气息来安抚他翻涌的情绪。 然而即使他一动不动,姚蓁亦屏着鼻息,身躯紧绷,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的他于她而言,宛若狼群中的头狼,即使鲜美的猎物唾手可得,只要狼王不动,余下的狼群便是再垂涎,也休想作出什么举动来。 好似非得狼王一口衔咬住猎物的脖颈,利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才能抚平晦暗叫嚣的、张牙舞爪的扭曲情绪。 宋濯没有利齿,自然也不会刺穿她的脖颈,可姚蓁就是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只是想想,便令她难以抑制地浑身战栗。 宋濯修长的手指扣着她的后脑,薄唇触离着她的鬓侧,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静静拥着她,沉默不语,只是脉搏跳动的极快,犹如鼓槌一般敲着姚蓁手指上的肌肤。 良久,他嗓音微喑,低低地问:“不是差人送你回去,怎地留下来了?” 边说着话,他边摩挲着姚蓁柔嫩的手指,好似在刻意转移一些注意力一般。 姚蓁被他抚的指尖发麻发颤,忍不住将手指微微蜷缩,而后才留心他的话语,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略一思索,她空着的一只手环着宋濯的腰身,轻轻安抚他的后背,温声道:“放心不下你,便留下了。” 宋濯正在拨动她手指的动作忽然一滞。姚蓁感觉到,手心下他的脊背似乎亦僵直一瞬。 她心中忐忑,偏头看他,轻声问:“怎么啦?” 宋濯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轻笑一声:“没事。” 口中说着没事,他的手却抽.搐一般的颤抖起来。 姚蓁吓了一跳,垂眸看向他的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不住起伏,几乎要狰狞着自冷白色的肌肤下破出,心尖惊悸地跳动两下,紧握住他的手,试图这样平复他的异样。语气中难以遏制的带上一点慌张:“都这般了,还叫无事?……宋濯,你莫要吓我。” 说到最后,尾音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一些哭腔。 宋濯面容依然称得上是平静,只是眼中不达眼底的笑,渐渐沉寂下去,面色冷沉如冰。他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一处虚空,无意识地去吻她眉眼,像是在安抚一般。 姚蓁已将那一声没由来的哭腔压制下去,略一思索,大致猜出他许是在宋夫人那边碰了壁,试探着问:“是……宋夫人那边不大好?” 宋濯闻言,睫羽轻轻眨动两下,眼神活泛一些,像冬日里冰封的湖面,风拂过时树木的倒影。 他抿抿唇,轻声道:“我不知道,蓁蓁。” “她不愿见我,如同不愿见宋韫一般。” 他的声音,轻的像是晨间姚蓁望见的薄雾,淡然如风。 姚蓁眉尖微蹙,从他的话语中,隐约窥到几分宋氏的秘辛来,一时不知该怎样应答;然而她回忆一阵,蓦地忆起秦颂曾同她说过的宋氏示外光鲜表面下的腐朽,隐约记得他说过宋韫对宋濯母亲的设计与强取豪夺。原本以为是秦颂谎话连篇,如今想来或许并非空穴来风,是有几分实情在,一时心中大为震撼。 宋濯的失态仅仅只有一瞬间。 他拥着姚蓁,薄唇微抿,回忆搜集出的当年的一些破碎讯息,拼凑出一些陈年往事来——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任何事只要存在过,就难免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来。而当那些痕迹被他逐渐探破的水落石出,幼时他始终不解的一些事,在得知宋韫与母亲的龃龉后,渐渐明晰。 宋濯一直都知晓母亲极度抵触宋韫,几度寻死;自小待他的态度亦有些疏离。他虽在感知自己的情绪方面有所障碍,但这并不影响他天生聪慧,从细微中窥探出母亲对他的不喜。 如今他既得知缘由,思及他与姚蓁,未免有几分忌惮,转而欲用温柔和缓的攻势来攻略姚蓁。 颇有成效。 母亲避而不见的态度,他司空见惯,去时便已料到可能的结果,因而心中常常漠然。然而此次不知为何迫切的想见到姚蓁,而她恰好在。 只是看见她,他心中那些被漠然所掩盖隐忍的情绪骤然掀起滔天的浪涛,仿佛死水通渠,而他将再难离开她,只想离她再近一些、将她拥抱地再紧一些。 宋濯觉得,自己好似是病了,病症他一清二楚,然而他束手无策,亦知药石无医。 忆及此,宋濯浓长的睫羽垂落,在他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稠黑的阴翳,遮住晦暗明灭的眼底。 好一阵,眼中翻涌的浓郁情绪才缓缓平息,手指不再抖动。他直起腰身,垂眸看向眼波漾荡的姚蓁,想了想,缓声安抚道:“别怕。” 姚蓁仰头看他,轻轻摇摇头。 她并不怎么怕,虽然对宋濯有所担忧,除却一丝浅薄的忧心他之外,其余不过是担心他发疯而对她做出一些什么。如今感觉到手中的长指不再发颤,她便不再握着他的手。才将手略略松开,宋濯却蓦地反手将她的手收拢入掌心。 这个力道并不痛,但也绝非她能挣脱开。 宋濯目光清湛地望着她,温柔而不容置喙道:“随我回府。” * 此后一连数日,姚蓁皆被限制在清濂居中。 宋濯似乎通了人性,并未再用锁链锁她,但亦未能同意放她自由。姚蓁不知他用了何等说辞对外宣扬,才能将身为公主的她名正言顺地留在宋府,总归她不能离开宋府,仅能清濂居中随意行动。 不能得知外面是何等状况,姚蓁颇为焦心,好在有猫儿日日相伴,且算作有所慰藉。 宋濯近日好似有所转变,不再那般令人生怖。他既发了话,姚蓁已看出他的纵容。因而她在清濂居中随意行走,无人敢拦。 抱着惹恼宋濯的心思,继而能让宋濯难以忍耐、放她短暂的外出自由,姚蓁常常出入在他极度爱护的书房之中,蓄意指使猫儿将他的摆的规整的东西弄乱。 甚至有一日,还在一处匣子中翻出当年她误送给宋濯的那枚骰子,不免有些怅然,一时唏嘘。 然而往事如沧海难为水,终究是难回溯。 如若姚蓁早先知晓他是个这般偏执的疯子,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亦不愿再靠近他半分的。 君子度量,宋濯近日做的十分到位。 任凭姚蓁如何蓄意,他始终平静如汪洋之水,至多不过在她蓄意的有些过分时,或拉她入怀,或将她抵在书柜上,喉结翻滚,同她若即若离,一边边地低语,用撩拨人的语气问, ——“可以与你交吻吗?” ——“可以同你行房吗?” ——“蓁蓁,我要忍不住了。” 届时,姚蓁便会涨红脸,面红耳赤地说“不行。” 他便果真不逾矩,不能同她交吻,便细细啄吻她的唇角肌肤。 不能与她共枕,便勒令她看着,看着他是怎样的情|动,是怎样的情难自持。 经此一番,姚蓁往往面红耳赤,有所收敛。 国事渐渐归于正轨,事务繁忙起来。偶尔宋濯与她耳鬓厮磨一阵,奏折便堆叠如山。宋濯忙于政务,并不是时时皆同她在一处。 譬如今日,八月底某日的一个午后,姚蓁在房中小憩,醒来后,入睡前尚在她面前的宋濯,不知去往何处。 她辨认一阵日光,亦不知自己缘何醒的这般早。目光逡巡一阵,她发现胸口上团作一团而眠的、重量不轻的猫儿,找寻到答案。 秋日负暄,日光明灿。 她不忍打扰猫儿睡眠,又在榻上躺卧一阵,直至猫儿悠悠转醒,亲昵地蹭蹭她的脖颈,才穿衣下床。 宋濯与她相处时,屋舍外不喜留有侍从,往往他一来便将侍从遣散。 因而姚蓁打开屋舍门时,屋外空无一人。 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踯躅一阵,下意识地要去寻宋濯。 宋濯…… 目光逡巡一阵,她望向门扇紧阖的书房,思索一阵,这个时间宋濯应是在此处的。 便抬脚朝那边迈去。 穿行过连廊,及至书房门前,她隐约听到低低的交谈声,两道声音皆十分熟悉。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思索一阵,悄然绕到一旁的直棂窗旁侧耳听。 直棂窗开着一道小缝,姚蓁一眼便看见背对着她的姚蔑,眼中一亮,当即便要出声。 可旋即,二人的交谈声传入她的耳中。 姚蔑忧心忡忡:“宋卿,依旧未有皇姐的下落吗?” 宋濯侧脸冷玉一般,眉宇间一片从容坦然:“没有。” 他面不改色地平静陈述道:“臣四处找寻,仍未能寻得容华公主的行迹。” 姚蔑长叹一声,哀愁万分。 姚蓁听了这番对话,思绪却猛然陷入混乱之中,慌乱地后退半步,脑中隐约闪过什么念头,然而她未能捕捉住,便对上一双清冷如霜雪的眼眸。 宋濯偏头睨着她,温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臣自当,竭力找寻公主。” 濯娇 第87节 第77章 除去 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眸, 分明他的面容温和,姚蓁浑身的血液却宛若凝固,说不出半个字, 唯有脑中思绪仍在飞速地倒流,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被她捕捉。 她忆起宋濯即使带她出府,所去之处亦是偏僻不已的佛寺;忆起出门那日,她有意下马车买一只绢花, 然而宋濯却不允她下车。 忆起那日去宋府前,宋濯问的那一句“宋韫在府中吗”。 她当时以为是宋濯不喜宋韫,故而有意挑他不在宅中的时间前往去宋宅,然而如今回想, 心中不免生疑——宋韫是见过姚蓁的。 所以,或许有一种可能, 宋濯问这一句,不是为了厌恶宋韫, 而是不让知晓她长相的宋韫认出她。 思及此, 姚蓁心中一沉。 联想到方才他同姚蔑所说,她几乎可以确认, 宋濯竟是要将她的行迹藏匿、甚至抹去! 她霎时如坠冰窟。 宋濯隐去她的行踪, 是想要做什么? 竟是当真要同他往先所言,将她藏起来么? 书房中, 宋濯眉眼清沉,视线从她脸上滑过,低声同姚蔑交谈几句, 将一本奏折摆在姚蔑面前, 随即直起身, 朝直棂窗这边走来。 他长身如松玉,步伐轻缓,倾轧过来,将姚蓁的意识唤回笼。她当即要喊出声,然而蓦地忆起他曾经所说的疯话,不寒而栗,便转而挪开视线,侧身闪躲,背倚在墙上,心有余悸,大气不敢出一口,恐她会牵连屋中的姚蔑。 她有些腿软,倚在墙上缓了片刻,略一踯躅,准备迈步离开书房。尚未走远,手腕蓦地一紧,有人从身后扣住她的腰,将她推至墙角,翻了个面,摁在墙上。 姚蓁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要挣扎,旋即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已知来人是谁。 宋濯鼻息略沉,静默一阵,才温声问她:“要去哪?” 除却宋濯身上的冷香外,空气中浮动着桂子浓郁的清香,混在一处,侵扰着姚蓁的五感。她嗅着那缥缈香气出神,心中有些不愿同他搭话。 墙面略有些粗糙,虽然穿着秋日衣装,贴在墙面,未免仍有些硌腰。姚蓁却并未这样觉得。反应一阵,她才发现是宋濯将手护在她的腰与墙之间,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沉默须臾。 怎样回答能使宋濯满意,她其实是清楚的。 于是,顿了顿,她抬起头,温声道:“哪也不去。只待在你身边。” 宋濯垂眸看着她清湛的眼眸。 他身量太高,肩膀又平直宽阔,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发顶堪堪与他锁骨齐平,几乎将她面前的光线全部遮住,使得她的眼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 然而她这样回答,宋濯思忖一阵,缓缓皱起眉。姚蓁平日里这个时间皆在午憩,因而他一时不察,放任姚蔑进了院子。然而偏偏姚蓁今日醒的这样早,故而出了纰漏。 他微微倾身,睨她一阵,然而她的平静的面容实在同他的预测不符:“你不生气吗?” “不。”姚蓁红唇翕动,温声道,“难道我若生气,你便会放我离开吗?” 宋濯蹙眉,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姚蓁轻轻一笑。 宋濯隐约窥探到她有些不对。——她听到自己同姚蔑的对话,照常理的反应,应当是震惊、伤心乃至愤怒的,然而她表现的有些过于平静了。 因着宋韫与母亲的前车之鉴,她又不喜为人所迫,宋濯终究是忌惮她与他重蹈覆辙,因而勉力压制心中那些扭曲的念头,暗度陈仓用了些手段。 他原本想着,既被她戳穿了谎言,他便不再隐瞒。他知晓不必他多言,姚蓁亦应知不能同他抵抗。 然而如今她这般反应,他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但心中的确因为她说的“只待在他身边”而浮起几分愉悦,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姚蓁顺从地任他拥抱。 好一阵,宋濯才松开她,端详一阵她的神情,薄唇微抿,缓声道:“蓁蓁,你愿意这般想,我很高兴。” 姚蓁指甲陷入他绣着冰冷暗纹的衣袖中,眉宇平和,眼睫轻眨,心中叹息一声,未置于回应。 - 因为有所顾忌,并没有叫姚蔑发现她在清濂居,因而错过离开的宋府的机会,姚蓁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遗憾。 如今她已经想通,就算她能离开宋府、回到宫中,只要宋濯还对她存有执念,她便躲不过他。 与其想方设法地出逃,不若暂且留于他身侧,继而稳住他,思索长久之计。 她心中如何想,宋濯自然是不知晓的。 被姚蓁发现他的意图后,宋濯便不再刻意隐瞒,对她的掌控欲昭然若揭,但会因顾及她的情绪而夹杂着一些温和。 即使没被锁链捆住,被困在一个地方的滋味亦不好受,好在清濂居够大,虽然没有多少供人消遣玩乐的物件,但典籍琴棋极其齐全,勉强被姚蓁用来打发时间。 闲暇时,宋濯会为她弹琴曲。 凡文人所好者,宋濯皆做到极致,他的琴技亦是出类拔萃。 姚蓁听着曲子,看着琴桌前静坐时岩岩清峙,如壁立千仞,抚琴时神姿高砌、濯濯如春月柳的他,心中未免几多感慨,又有些感伤。 他说喜爱她。 但他不知何为喜爱,只知晓固执地将她留在身旁。 瑶林琼树般的谪仙,怎地因她变成现今这般偏执模样了呢? 姚蓁不得其解,始终未能追溯究竟为何使得宋濯倾心于她。然而便是自持清醒如宋濯,亦未能解惑。 纵使不知情之所起,然一旦植根,便如雨后春笋、草木逢春,不问风雨来处,一往而深。 - 姚蓁不在宫中,无法听政,接触不到政务。 然而从深夜中燃灯续昼、面容冷肃的宋濯身上,以及交谈时他偶然透露给她的只言片语,大概知道近日似乎不大太平。 果真如她所料,没过几日,宋濯便与她辞行,言明有一些事须得他亲身前去处理,此行凶险,不带她同行,几日便可往来。 以他对她的那股几乎病态的掌控欲,交谈时,姚蓁原以为他是要带她一齐同行的。 他却并没有强迫她同行,只是抚着她的发,将她拥入怀中,沉声让她照顾好自己。 ——这话,本应是由她来对以身涉险的他来说。 姚蓁微微出神,意识很快又回笼,听出他话语中的严肃,心中凛然。 宋濯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时,姚蓁并未感觉到什么,然而夜间时未免总是思索事态究竟是怎样严峻,竟然让身为首辅的他亲身前往。 一连两夜皆如此,姚蓁终于意识到,她是在挂念宋濯。 她是在想他。 她将此归结于宋濯是为民劳神,作为皇室公主的她,理应心系他、挂念他。 在清濂居的日子,因着没有宋濯的存在,变得越发漫长难捱起来。 侍从婢子皆寡言少语,鲜少同她搭话,姚蓁便只好常常同猫儿共处,猫儿嗜睡,她亦同它共眠,以此转移对宋濯的思念,倒也算闲适平静。 这一份平静,在宋濯走后的第三晚,被不速之客打破。 姚蓁正在屋舍中逗着猫儿,忽然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些朦胧的嘈杂人声,便出门查看。 入目眺望,天际映着亮若白昼的火光。 苑清领着一列护卫,行色匆匆、有条不紊地将清濂居围住。 姚蓁抬眼望见火光,心中微有不安,招他前来,询问怎么了。 苑清垂首恭立,只沉声让她心安。 然他眉宇间的皱痕映入姚蓁眼中,她又怎能宽心,便冷着脸,公主的威严当头压下,沉声追问他。 苑清犹豫一瞬,破有些恨道:“宋大人趁主公不在,差人闹到府上前来寻秦颂。” 他说完这话,眉心皱的更紧,对主公不除去秦颂此举,颇有微词。然而他知道宋濯的忌惮,让宋濯忌惮犹疑的人此时就在他面前,他不便多言,便抿唇不语。 姚蓁听他所言,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一些,知晓宋濯果真依言没有伤害秦颂。旋即她的心又揪起,忆起宋濯同宋韫不合,恐宋韫因寻不到秦颂所在,一怒之下作出什么来。 她有些提心吊胆,始终留意着外面的状况。 宋濯留下的人将她保护的很好,任凭外面怎样喧嚣,风吹草动未能波及清濂居,姚蓁担忧许久,最后有人前来报信,说宋韫的人成功寻到秦颂所在之处,将他带走。 危机虽然解除,然而苑清等人未有丝毫松懈,井然有序地撤离清濂居,转而处理外面的事务、加固府中防守。 许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仆从们皆各有忙碌之事,清濂居上了锁后,反而清净下来。 姚蓁折返回房屋中,拥着被褥静坐一阵,准备熄灯而眠。 房门却不期然被人叩动。 姚蓁动作一滞,抬眼看去,一道朦胧的人影映在菱花格的木门之上,身量修长,似乎是个男子。 她看了一阵,走下床,缓慢地走过去,轻声问道:“谁?” 来人压低声音:“天干物燥,来为公主送一盏醴酪润润嗓子。” 这个声音,姚蓁并不熟悉,然而他提及“醴酪”,她蓦地忆起一个人来,便贴着门板,压低声音道:“秦颂?” 来人压低声音:“是我。” 知晓是他后,姚蓁心尖一跳,不知分明逃离出的他,为何又涉险回到此处,但原本搭在门扇上、要为他开门的动作反而迟疑了。 秦颂亦没有强求,只是沉声问她:“殿下,近日过得可好?” 姚蓁听出他声音中的倦怠与关切,心中泛酸,有些百感交集。她近日过得尚可,便轻轻颔首,算作回答他。 旋即她意识到他看不见,犹豫一瞬,将门打开一道小缝,抬眼看他,轻声道:“尚可。” 她看见,秦颂下颌上蓄着胡须,面容满是倦怠。 秦颂深深看着她,半晌,唇边漾出一抹无奈的笑。 他伸手点在姚蓁紧皱的眉心:“被囚禁于此,公主当真过得好?” 姚蓁便不知如何作答了。 沉默须臾,秦颂低下头,在胸口的衣襟处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纸包来。 他意有所指的低声问姚蓁:“殿下,您想重获自由吗?” 姚蓁当然想。 但她不明白秦颂拿出纸包是何意。 秦颂抿着唇,捏着纸包,抬起她的一只手,声音压的极低:“这纸包里面,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一旦服入口中,顷刻丧命。” 濯娇 第88节 姚蓁脊背一寒,立即要甩开手。 秦颂已经将纸包塞入她摊开的手心中,握着她的手指合拢。 “殿下若想获得自由,宋濯必须消失。”他盯着姚蓁清湛的眼眸,语调沉沉,“宋濯如此折辱您,公主难道不想除去宋濯吗?若是想,便将此毒喂给他,以永绝后患。” 第78章 饮茶 秦颂的话语, 宛若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刮在姚蓁耳膜之上,牵动着她的心尖泛出细密的疼痛。 她喉间发涩, 不禁扪心自问,想除去宋濯吗? ——不。 姚蓁很清楚这个答案。 诚然宋濯抹去她的行踪, 将她囿于他的领地之中,使她难以见得天光,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之中, 亦从来没有“将宋濯除去”这一选项。 她只是不喜他对他偏执的占有,想从他的掌控中逃离,并不想让他赴死。 秦颂仍在说话,沉痛低语, 竭尽所能地控诉着宋濯的罪行,字字句句, 渐渐有些声嘶力竭,只愿让她顺着他的思路, 认为除去宋濯是眼下最妥帖的方法。 ——这也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姚蓁心神大乱, 一时间耳边尽是潮水般的嗡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想将手中装有毒药的纸包丢弃。 门前的方寸天地中, 他的诘问与她的迟疑,织造成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秦颂紧盯着她, 看出她眼神之中的犹豫,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中,不允她松手。 纸包尖锐的棱角将她的手心硌得生痛, 秦颂将她的指骨攥的痛麻, 痛觉令姚蓁混乱的心神稍微平定一些, 抬眼看他。 夜色深沉,秦颂清亮的乌眸幽黑万丈,飘摇着一豆灯光,像是要直勾勾地照入她心底。 两人对望一阵,姚蓁心乱如麻,终于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出,紧抿着唇,将那包毒药丢在一旁:“我做不出害人之举。” 秦颂的目光,缓慢地落在被她丢在地上的药包之上,微微停顿一瞬,又转而看向面无表情的姚蓁,微微眯眼。 “公主。”他盯着她的眼,缓声道,“你究竟是因为不敢杀人,还是舍不得杀宋濯?” 姚蓁心跳乱了一拍,看黑暗中他的脸:“……什么意思?” 秦颂沉默稍许,眸光精亮:“意思是,你不会爱上宋濯了罢?” 姚蓁心中一震,拧眉看他。 秦颂俯身将药包拾起来,仿佛看不见她的神色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他的揣测:“他这般折辱你,你竟舍不得伤他,不是因为喜爱,还能是因为什么? “大垚堂堂公主,为人囚囿,竟爱上囚囿自己的人,当真是冲昏了头脑,令人失望!”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竟有些狰狞可怖。 他的话语犹如一记重锤,敲在姚蓁心口,令她脊背发麻,忍不住微蜷手指。 姚蓁听出他是在以言语相激,继而逼迫她对宋濯动手,但她还是忍不住被他的话惹得微恼。因为顾及惊动人前来,才没有当即同他争辩,依旧端庄自持地站立着。 两人无声对峙。 须臾,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方才的语气过于重,秦颂脸色稍缓,眼睫飞快地眨动几下,面上似有歉意。 他再次提起药包,要放到姚蓁手中。 姚蓁并不想接。 然而一想到他方才的诘问,她未免有些迟疑,没有当即避开,这一停顿,秦颂已将药包递给她。 无论是因为要证明自己作为公主的气节,还是要证明自己并非喜爱宋濯,姚蓁都没有理由拒绝,没办法将这棘手的毒药再次丢开。 秦颂深深看她一眼,像是不舍,又像是在提醒她什么,而后转身离开。 秋夜寒凉。 经此一遭,姚蓁心神大乱,紧紧攥着毒药,沉默地立在夜幕之下,手掌之中却渐渐沁出薄汗。 - 宋濯此次外出,并没有告诉姚蓁所为何事,因而姚蓁只知事态颇为严峻,但不知具体如何。 他一去十日,未有丝毫讯息传来。饶是姚蓁不满他将自己囚禁,然天下大义为先,她未免有些焦心,于情于理,皆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又因秦颂塞给她的那包毒药始终压在心头,她心事重重,渐渐对任何事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近日的天气亦十分反常,屋舍之上,阴翳密布,沉闷不已,分明已是季秋,却恍若孟秋气候,昼湿热而夜凉寒。 天幕上攒动着的灰沉的云霭,蔓延到百里之外的城镇上空。 疠所之中,宋濯坐于案首,思忖一阵,缓声道:“秋行夏令,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疠(1)。” 桌案两侧的当地官员与医师纷纷应和,不知是谁长嗟一声,低低的交谈声霎时归于岑寂,屋舍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众人六神无主,却不约而同地看着案首上坐如玉山的宋濯。 宋濯垂着眉眼,如玉的长指点在摊开的卷宗之上,须臾,沉声道:“染疟寒者,多为农户。” 有人上前应道:“是。” 宋濯一目十行,浏览着卷宗上记载着的症状与死因,面色稍微凝重,冷声道:“疠病初起时,未曾重视,故而使其势日益壮大,民不聊生。” 座下负责此项的官员,立刻面白如纸,满头大汗地请罪。 宋濯掀起眼帘,瞥他一眼,不曾追究,转而吩咐道:“即刻舍空宅邸,做病坊,置医药,集中而治。” 那官员如释重负,即刻便领了几名医师下去布置。 宋濯又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去处理家禽死尸,通浚沟渠。 那二人领命,自座中起身离开。 屋中余下官员,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原本有年长而不屑者,此刻丝毫不敢轻慢这位年轻的首辅。 宋濯平静地对待四周看过来的目光,继续看卷宗。 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字上,微微一顿。 “八月晦,冯县一农户夫妻伤疠而死,满舍秽气;溯其根由,因既望,家中六畜接连而亡,夫率患热病,妻随其后。” 宋濯的清沉的目光,久久停在“冯县”二字之上,眉尖微微蹙起。 他清楚的记得,姚蓁逃往冯县时,曾在沿途一农户家中停留。 座下众官员见他冷着脸,久久看着一页纸张不语,以为哪里出了纰漏,皆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垂下头颅。 宋濯眼睫轻眨,眸中微澜。片刻后,长指微挑,将那页纸翻过去,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姚蓁。 时隔近半月,姚蓁应当无恙。 但无论是不是他多心,他都须得快些将这边的事务处理完善。 * 九月朏(fěi)。清濂居中。 是日,天幕晴朗。 姚蓁怀拥着猫儿,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临摹宋濯的字。 宋濯曾教授过她一段时日的课,她的字形本就与他的有几分肖似,如今刻意临摹之下,相似程度能达到七八分。 姚蓁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临摹他的字,笔下一顿,写错一个笔画。思索一阵,只当自己是为日后可能的突发事件做好打算,兴许习得他的字,会派上些用场。 她将笔搁下,抬起手,将写着错字的旧纸叠好,放置一旁,取了一张新的纸张。 新纸才铺陈在桌案上,姚蓁怀中的猫儿忽地“喵喵”叫了两声,支起脑袋,圆溜溜的眼眸望向她身后,要从她怀中挣脱。 姚蓁连忙抬手避让,猫儿轻巧地落在地上,朝一个方向奔去,欢快地细声叫着。 窗外起了风,微风拂过,将轻薄的纸张吹得哗啦啦作响。姚蓁连忙拿起镇纸压住纸张,而后才转身去看猫儿奔去的方向。 猫儿扑到一人的鞋履旁,那人停住脚步。 姚蓁眼睫一眨,抬眼看向来人。 檐铃丁啷响,清越响声,漾在人的心尖上。 宋濯长身鹤立,面容如玉,清沉目光,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与她对望。 姚蓁的心房,忽而不受控制地急急跳动两下,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 猫儿扒着苍青色的衣摆,宋濯没有管它,目光上下打量着姚蓁,而后俯身将猫儿抱到一旁,迈步朝她走来。 他长指圈住她的手腕,轻抚两下,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约,眉尖微蹙:“瘦了。” 手腕上的玉铃被他拨动地轻响两声,姚蓁垂眸看去,“……没有吧。” 宋濯也垂下眼眸,须臾,松开她的手,长指落在她的腰侧,掐着她的腰丈量,笃定道:“瘦了。” 因为腰肢纤瘦了一些,显得她胸脯愈发鼓鼓,她转过身后,他一眼便发觉。 他落手之处实在不是地方,姚蓁腰身酥麻,抿着唇缩让。宋濯却扣着她的腰不允她后退,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衣摆同裙裾混在一处。 姚蓁眼睫扑簌,被他拥入怀中。 静默须臾,她感觉到他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轻声道:“蓁蓁。” 姚蓁应声:“……嗯。” 宋濯将她牢牢拥住,缠绵地吻她眉尾,而后吻她耳垂,嗓音低醇,如同醇香的果酒,令人沉醉其中: “我好想你。” - 宋濯一至府中,便立即赶来见姚蓁,衣上未免沾染了一些仆仆风尘。 这是他一向难以忍受的,却因姚蓁破了须臾的戒。——但这份破戒并未持续多久,匆匆见过姚蓁一面后,他便去更衣沐浴。 他走后,姚蓁仍保持被他拥着时的姿势站立着,耳垂红的犹如滴血。 好一阵,她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软软地坐在椅中。 宋濯沐浴过后,回到屋中时,她仍在桌前坐着,只是身前多了一盏茶水。 听见脚步声,她回眸看他,眼中水光湛湛,眼尾犹有些绯红,轻声道:“我泡了一盏茶水,你要饮吗?” 濯娇 第89节 宋濯走过去,手臂撑在椅子两侧把手,自背后将她圈入怀中,一缕发丝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垂落在她肩头,发梢犹滴着水,将姚蓁胸口处的衣料沾湿,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垂眸看那水渍,看了好一阵,偏头吻她耳垂,低声道:“要。” 姚蓁被他吻的耳边发痒,指尖发麻,缓了一阵,才抬起手来,斟一杯茶,欲递入他手中。 他却没有接。 姚蓁偏头看他,微微仰起头,鼻尖同他鼻尖咫尺距离,鼻息可闻。他身上沐浴过后的冷冽香气更是将她的嗅觉紧紧攫取住。 顿了顿,她轻声问:“怎么了?” 宋濯目光目光清沉,看着她手中端着的茶杯,须臾,微微偏头,依旧将双手撑在把手之上,就着她的手饮完这杯茶。 姚蓁连忙将手抬高一些,便于他饮茶。 宋濯薄唇沾湿,喉结上下滚动,一杯水很快饮尽。 姚蓁看着他的水润的红唇,眼睫扑簌,不知怎地,脑中蓦地忆起,她春时留居宋府时,她给宋濯送药的场景。 宋濯十分放心地饮她送来的药,一如现在一般,放心地饮她斟的茶水。 那时她怎样说来着—— 好像是说,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毒害他。 彼时两人尚不熟悉,尚没有这样多千丝万缕的牵绊。 现如今…… 姚蓁忽地偏头轻咳一声,空空见底的茶杯,从指尖滑落。 第79章 坠落(二合一) 意料之中的碎瓷声并没有出现。 姚蓁偏着头, 感觉到身周有细微的气流浮动,抚过垂落的发丝,层叠的纱制裙裾似乎亦被拂动。 她抿抿唇, 压下喉中发痒的咳意,低头看去, 宋濯修长如玉的长指停在她裙裾上一寸,将瓷杯稳稳当当的托在手心。 宋濯将瓷杯放置在桌案上,“咚”地一声轻响。 他全程没有在意瓷杯, 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漆黑如墨的眉眼,攒着一些冷意,看向她的眸光中带着一点探究。 姚蓁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心中一颤, 眼睫轻轻眨动两下,红唇微动, 轻声道:“怎么了?” 因为方才咳嗽的那两声,她的尾音略微有一些哑。 宋濯的视线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之上, 眉尖微蹙, 面色微变,不答反问:“怎么忽然咳呛, 病了?” 边问着, 他边朝她靠近一些,俊容在姚蓁眼中骤然放大。两人距离之近, 近到姚蓁可以清晰的数清他鸦羽一般浓密的长睫。 她晃了下神,而后才想起他的问题,眼睫眨动两下。 ——她亦不知自己方才缘何咳呛, 只是方才忆及过往, 心中百感交织, 涌上心头,喉间莫名有些发紧,便忍不住咳嗽一声。 于是她摇摇头,道:“没有,许是呛着了。” 说完,她自个儿都有些不相信自个儿的话。方才饮水的人又不是她,她何来呛着一说? 但出言如覆水难收,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宋濯是在关心她,便只轻抿了一下唇。 宋濯黑岑的眼眸,仍盯着她看,目光宛若缠绵的细格丝网,将她的心房一圈圈缠绕、继而收紧着拉扯。 两人离得太近,姚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向一旁缩了缩,宋濯轻轻移脚步,转了个身,立在她面前。 这样面对面的姿势,宋濯身量太高,遮住窗前大半日光,而她坐着,被他隽长身影所覆盖,心中陡然浮现出一种慌乱,纤薄的脊背倚在椅背上。 宋濯俯身,双臂撑在她身躯两侧,清沉眸光落在她脸上。 正当姚蓁忐忑不安地以为他兴许知道什么的时候,他的前额,贴在她的眉心上,与她额发相贴,鼻息相闻。 未干的墨发,迤逦着缠绕上她的衣料,冷冽的香气,缭绕着她的五感。 姚蓁的心跳,没由来的乱了一拍。 宋濯眼睫眨动两下,而后阖上长眸,浓长的睫羽犹如一把羽翼织成的小扇,拂动着姚蓁眉眼间的肌肤,掠过她的眼睫。他的温度蔓延过来,令她心尖发颤,以为他要吻她,睫羽扑簌两下,缓缓阖上双眼。 须臾,宋濯微微后退,淡声道:“并未发热,无碍。” ……嗯? 才将眼眸阖上的姚蓁,有些茫然的睁开水光潋滟的眼眸,迷迷蒙蒙地看向宋濯。 宋濯已直起腰身,长指把玩着瓷杯,瞥见她懵懂神色,眉尖微挑:“不过是试一试你的体温,闭眼作甚么?” 他虽依冷着一张脸,但没什么情绪的言语中似乎带着一点调侃,姚蓁便知晓是自己会错意,垂下头,微抿唇,脸上不受控制的发热,耳垂红的犹如滴血。 她的反应被宋濯尽收眼底。 宋濯沉默一阵,将她从椅中捞出来,扶着她在自己身前站稳。 他抬手勾着自己衣领松了松,指上覆着莹润的日晕,肌肤如玉,喉间凸起在衣襟下遮掩下若隐若现。 “想亲吻便说亲吻,又不是不给你亲。” 姚蓁不经意瞥见一眼,飞快挪开视线,然而眸光却犹如被烙了一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在眼前挥之不去。 旋即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宋濯的话,脸上更热,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谁想亲你了。” 宋濯捏起她的下颌,逼迫着她看他,而后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薄唇贴着她红透的耳垂,声音低磁,犹如蛊惑:“当真不想吗?” 他没有吻她,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反而比他直接吻她要更加撩拨人,宛若一根柔软的羽毛抚在人心尖。 姚蓁的腰后有些发软,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宋濯仍在低低的说话,说的什么,姚蓁没有听清,大抵是引她说出“想要吻他”诸如此类的话的。 她的目光,被他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所牢牢吸引,这一幕清晰的落入她的余光中,只消她稍微偏偏头,便可以看的更清楚。 姚蓁衣袖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她没有转头,目光落在茶杯之上,没由来的有些想饮水。 鬼使神差的,在宋濯再次贴着她耳垂问时,她眼睫扑簌两下,忽然踮起脚尖,揪着他身前的衣料,吻了吻他的脖颈。 “想。”她轻声说。 扣在腰间的那只手,蓦地收紧,姚蓁只觉得腰肢要被掐断,瑟缩着站不住,又被他扶着站稳。 宋濯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 他眸色暗沉,像是酝酿着一场盛大的风雨,直起腰看她,目光浓重的像是一团墨云,要将她裹挟进去。 “再说一次,想什么。”他薄唇一张一合,缓声道,“想我,还是想吻我。” 姚蓁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此举她往先也做过,但彼时多是因为他强迫,如今他并未逼迫她,她却被他蛊惑着亲吻他,只觉得脸上好热好热,心跳的要挣脱出胸腔。 她抿着唇不说话,宋濯落在她腰间的长指渐渐松开,转而将她的下颌挑起,令她的视线避无可避,只能看向他。 “想不想我,嗯?”宋濯摩挲着她的下颌,犹如在摩挲瓷杯,尾音较之平日喑哑一些,微微上挑,“说话。” 姚蓁的下颌被他捏的有些痛,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脱出她的掌控,但与此一同到来的是,她似乎也脱出了宋濯的掌控。 于是她眨了眨眼眸,抚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的喉结,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柔声道:“想你,也想吻你。” 这两句话,倒并非仅仅是为了应对宋濯的逼迫,实则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她的确是有些想他的。 宋濯低笑一声,眼中泛开粲然的光晕,使得窗前的日光都明灿几分。 姚蓁却被他笑得脊背生寒,心中骤然警铃大作,才要挣脱着后退,便被他扣着腰深深吻住唇。 两人站立在书桌前交吻,风从大开的直棱窗钻入,将镇纸压着的纸张抚动的哗啦啦作响,鼓动着人的耳膜。 这是一个不含情.欲、仅是向彼此传达思念的吻。 姚蓁敏锐地感受到他周身气息的变化。 宋濯攥住她的手腕,唇分开一瞬,沉声警告:“别动。” 他睫羽轻颤,牵着她的柔软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将她拥抱住。他一向寡言,于是便用拥抱来传达在外的这些时日对她的思念。 属于他手上的体温熨着姚蓁的手心。 不知为何,姚蓁的瞳仁中霎时泛开几道水波纹,摇曳着潋滟。 “给你亲吻。”他啄吻她的唇角,黑岑的眸光落在她脸上,“我亦十分想念你。” 姚蓁蜷缩着手指,抿着唇。 宋濯将她拥抱地愈发紧,眼尾晕开湿漉漉的绯色,浓长的睫羽垂落,边吻着她的唇,边低低地狠声道:“你招的……你得负责。” 分明是他在想念她,却非要说成是她招惹他。 然而他这副不复清冷的模样,引得姚蓁心不受控制地跳的极快。 被他拥着,退路被阻隔,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 半晌,她微抿着唇,长睫扑簌垂落,几近微不察地点了下头。 宋濯轻笑一声,眼尾挑起。他将她拥抱的越发紧,与她十指相扣,重又吻住她的唇。 - 吻她时,宋濯发现她在临摹他的字,忽然说要教她习字。 姚蓁的字已经十分秀丽,本不用教,他却已不容置喙地研墨,姚蓁只好依照他的意思来。 如今字已习完,宋濯站在书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垂眸看姚蓁的字,淡声评价道:“形似而无神。” 习字时,姚蓁的指上染上墨水,此时她掬着舆洗盆里的水净手,水润的红唇紧紧抿成一道直线。 她看着长身玉立的宋濯,心中有些气。 这般想着,却又难免回想到他教她习字时,两人距离极近,因而她清晰地望见宋濯克制着微抿的唇角,漆黑长眉与挺立鼻尖,那张风采高雅而不复淡然的脸,引得她的不禁有些心乱。 她简直不敢睁眼,又被宋濯沉冷的声音逼着睁开眼,隔着扑簌的眼睫,与他水洗一般的墨眸对视,看他在纸上写的字。 这样一出神,她的手不小心磕在了铜制的盆边,“咚”的一声闷响,指尖立即泛开细密的疼,意识不禁被痛感牵引回笼,她轻轻“嘶”了一声。 宋濯立即看向她。 方才宋濯问她需不需要帮她倒水,她心中有气,没让他帮忙,如今又将手磕痛,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宋濯看她,她便也回望过去。 濯娇 第90节 便望见,宋濯立在墙角,因为不久前才沐浴过,墨发散开,凌乱的披在肩头,同他平日里端方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的神情已恢复了方才的冷淡,唯有眼尾浅淡的绯色,能隐约窥见方才浓稠的情绪。 他问:“很痛吗?” 姚蓁没应。他看她一阵,回忆方才握着她的手提笔习字的场景,迟疑道:“方才有几下,你手指攥的过于紧,我亦有些痛。你若有气,不若再来……” 姚蓁美目睁大,看着他这张冷淡禁欲的脸,着实被气得不轻。 她攥紧擦手的帕子,忍了忍,将帕子丢向他:“你……!” 你什么,她终是找不出形容词。 宋濯略一侧身,帕子便擦着他的衣摆,坠落在墙角栽种的一盆菊花之上。 他眼中晕开细微的笑意,俯身将帕子拾起,余光却看见,正看着他的姚蓁脸色微变,抬足朝他迈过来。 手中动作一顿。 宋濯看向帕子下的那盆枯萎的菊花。他并不在意这些,却因姚蓁的在意,不免将视线在花上多停留了一阵。 姚蓁已站在他面前。望见他看着花的深沉目光,她几乎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花枯萎了。”宋濯淡声道,“你喜爱这花,现已枯萎,换一盆便是。” 他并未发现什么。 姚蓁心中松了一口气,啮咬一下唇,“不要,我只喜爱这一盆。” 她脸上浮现出赧然,讷讷道:“没注意……水浇多了。” 宋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知晓平日应是她在料理此花。 姚蓁踯躅一阵,走到他的怀抱之中,贴着他的臂弯,柔声说手痛,让宋濯给她擦手。 宋濯便抬手拥着她,换了一张新的帕子,为她细致地擦手。 手心已擦净,宋濯却仍旧没有松手,长指抚摸着她的指缝,将她抚得指尖发痒。 她挣了挣,轻声提醒道:“你方才不是说还有政务要处理?” 宋濯颔首,手中力道没有松,又拥她一阵,才换官服离开。 他走后,姚蓁仍坐在窗边,直至目送他的身影出了清濂居,走出很远,才站起身来,重新回到栽种菊花的墙角。 她神色凝重,提起一旁的小铲,蹲在花盆前,小心翼翼地贴着花枝翻着土,那土干干燥燥,丝毫没有浇多水的迹象。 直至在花根旁挖出一个纸包,她才停手,捏着纸包一角取出纸包后,重新将土掩盖住。 清濂居这样大,然而姚蓁被迫收下毒药后,却不知该藏在何处,又不能随意丢弃,思来想去,决定藏在花盆中的泥土里。 她看着面前的这盆花,实在未曾料想到,秦颂给她的毒药,毒性竟这般强烈,在土中不过埋了三日,尚且隔着一层厚厚的纸,便将一盆生机盎然的花毒得枯萎。 如若用到人身上……姚蓁不禁打了个寒战,后背上冷汗尚未干透,又被一层冷汗沁满。 宋濯为民殚精竭虑,又十分相信她,除却对她偏执的占有外,品行并无旁的瑕疵,她并非为人教唆便偏听行事的愚钝之人,怎会出手杀他。 况且,如若宋濯身死,既得利益者,并非是她,乃是秦颂、宋家乃至整个士族。 她是想逃离宋濯的束缚,可除了除去他之外,总会有别的办法的,不是吗? 姚蓁心跳砰砰,抿着唇,如是反问自己。 她不知晓,宋濯在出了清濂居后,立即召见苑清,又唤来平日里照料她的家仆,面色沉郁,详细地询问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 苑清提及到秦颂时,宋濯的神色,霎时坠入冷渊。 * 宋濯此去处理政务,申时离开的,一直到夜深时亦未归来。 他才忙完政务回京,此番又有什么事务能使他费心这样久? 倒也不是想他,只是姚蓁想不通,因而有些忧心。 又等待一阵,她决定去询问侍从,才走出门,却见苑清穿过浓重的夜色走来,望见她,凝重的神色微松。 他请她同他走:“殿下,主公醉了酒,此时将马车驾到一处荒湖畔,无论我等怎样劝,都不肯回府,只好来请殿下。” 姚蓁微微讶异,面对外人时清冷端方的脸上,因为提及宋濯而出现一丝裂隙。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理由,心中有些想笑,然而此时笑出声似乎有些不大礼貌,便克制地抿了抿唇角,神色重新恢复淡然。 夜深露重,她回房披上外衣,又取了一件宋濯的外袍,抱着外衣,随苑清乘上马车,前往宋濯所在的荒湖。 路上,姚蓁同苑清搭着话,方知晓宋濯此去是参加庆功宴——庆祝他雷霆手段,将京畿多地的疠症压制下去的宴会。 因他为功臣,不免被人连连劝酒,多喝了几杯;更不知是谁存心布置,宴会上的酒皆是十分浓醇的烈酒,寻常酒量的人两杯下肚,便醉的不省人事,饶是宋濯,饮了多杯后,神识亦有些混乱。 姚蓁此时才明白,为何听见自己咳嗽时,他是那样的神情。听到苑清后面的话,她又不禁开始猜想,宋濯到底醉成什么模样,待要追问一番,以便日后两人争论时拿出来取笑他,马车已经停下,原是到了目的地。 她便不再追问,想着自己下车去亲眼见一见。 及她走下马车,秋夜寒凉的夜风飒飒吹拂过来,将她的外衣吹得猎猎作响。 姚蓁发髻上插着步摇,垂珠摇摇晃晃,铃啷作响。 她目光四下张望着,想要找寻一个醉醺醺的宋濯,然而天色太黑,她看什么皆十分模糊。 直至苑清命人点燃几盏灯,昏黄的灯光将四周照亮,姚蓁才望见宋濯的身影,也隐约能看清这片荒湖。这片湖,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往先士族提议建成别业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一直荒置。 至于宋濯…… 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宋濯立在湖边,长身鹤立,仅仅是被灯光映照出的一个侧影,便足见玉质金相——丝毫不见醉态。 可苑清分明说他醉了。 四周的侍从皆不敢近前,带着疑惑,姚蓁提着一盏灯,踩着地上的枯枝落叶,靠近他。 鞋履踏过枝叶,发出窸窣声响,宋濯身形纹丝不动,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谁让你们燃灯的?我不是说了……” 他冰冷的语气也如常,只是语速较往先稍慢一些。 姚蓁大失所望,提着灯走到他身旁,轻声对他道:“是我。” 她轻柔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已经失去她原本的音色。 宋濯却听见了,顿了顿,转过身来,边打量她,边接着说出方才并未说完的话:“……等蓁蓁来再燃灯的吗。” 姚蓁走到他身侧,将灯提高一些,看他那张古雕刻画的脸,对上他那双粲然若星的长眸,柔声道:“蓁蓁来了。” 宋濯的脸庞,被灯盏映出莹润的玉色。他没说话,对望一阵,蓦地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姚蓁猝不及防,险些将手中的灯盏打翻,这里处处是枯枝与干草,但凡遇见点火苗,便可引发难以扑灭的火势。 她连忙将灯盏攥紧,推他:“干什么呀。” 宋濯抱着她,头颅埋在她肩颈处磨蹭,鼻音浓重,郑重道:“……好想蓁蓁。” 风声这样大,他低地近乎呢喃的一句,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姚蓁心中腾起的那点细微的火气,被他这满是想念的一声倏地扑灭了。 她眼睫轻眨一阵,手绕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脊背:“我在呢,跟我回家,好不好?很晚了。” 直至此时,姚蓁才发现宋濯身上隐约存在的不对之处。她被他拥在怀中,听着他急促剧烈的心跳,明白他是真的喝醉了。 只是,她未曾料到,宋濯此人便是连醉酒,都没有失了仪态与风范。 宋濯先是轻轻颔首,旋即又摇头。 姚蓁道:“怎么了?” 宋濯道:“现今……还不能走。” 他牵起姚蓁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她领到湖边,两人沿着湖岸,踩着枯枝落叶,慢慢吞吞地走。 有侍从提着灯要跟随上来,皆被他斥退。 风声飒飒,四周黢黑,树枝犹如鬼魅。姚蓁不禁紧贴宋濯温热的身躯,缩进他温暖的怀抱之中。 旋即她忆起自己抱着宋濯的外袍,便让宋濯提着灯,微微俯身,她将外袍展开,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带子。 二人距离极近,宋濯的热息洒在她脸上,有些痒。 姚蓁轻轻眨动眼睫,驱逐痒意,帮他系好带子,尚未松开手,宋濯忽然直起身。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宋濯抵在树上,发狠吻住。 即使是醉酒,宋濯仍记得不要伤到她,将她推到树干上的时候,手护在她的身后。 他扣着她的腰将她提高,几乎是凶狠的在吻她。姚蓁的足用不上力,被他强势的吻的眼泛泪花。 寒冷的秋夜中,他们紧贴着的身影是彼此唯一的温度。 姚蓁有些受不住,浑身发软,呜呜地哭腔着推他,醉了酒的宋濯,很是听话,她一受不住,他便松开她的唇,转而吻她眉眼、吻她耳垂。啮咬她的锁骨。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难以言说的酥麻。 姚蓁羞恼,眼尾泛开湿润的绯红,被他这样缠绵的吻着,几乎有一种他要强迫她在此处做些什么的恐慌感。 她才要说些什么稳住他,忽然感觉宋濯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道:“嘘。” 他淡然地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姚蓁腰身发软,被他牵着,气恼之余,有些哭笑不得。 又走出几步,宋濯停足,将手中提着的灯放低,示意她看:“看,你喜欢的花。” 姚蓁闻言看去,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地面上自然生长的、此时正在风中摇曳的秋菊,在这偏僻而昏暗的一隅,粲然生辉,隐约可嗅到一阵芳香,令人眼前一亮。 她微微失神,未曾料想到,白日里随口提及的一句话,竟令他便是醉酒亦牢记。 宋濯不肯回府,执意让她来此,大致是为了让她瞧一瞧花。 他竟这样在意她。 她的心中,蓦地一阵柔软,一时喉间有些发紧,不知说什么好,直至宋濯牵着她看完所有的花,才踮起脚尖,揪着他的衣襟,轻吻他的唇角。 宋濯扣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回程路上,夜风愈发大。夜露深重,打湿泥土,两人便沿着湖边的两排青石板走。 姚蓁自己穿着外衣,又被他用外袍搭在身上,倒也没觉得如何冷。 她随口一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暖黄的灯光下,宋濯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 须臾,他缓声道:“幼时,宋韫险些将我在此处淹死,死里逃生后,记住了这里生长着许多菊。” 他语气平淡沉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姚蓁却吃了一惊,足尖一顿,落在他身后。 濯娇 第91节 她目露惊惶,惶然道:“宋韫竟心狠如此……” 只是,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忽然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一晃。原本宋濯站立在她同湖水之间,她是绝对安全的,可如今她与他有些距离,青石板一歪,她脚下不稳,这会儿的风又格外的大,吹得她身子摇晃,眼瞧着要落入湖水中—— 所幸,宋濯极快地察觉,转身欲伸手拉她。 姚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精致如玉的手,轻抿了下唇,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想到了苑清所说的疠症,以及宋濯在她咳嗽时的担忧。 想到了一个,不用除去宋濯便能够逃离他的掌控的办法。 倘若她患上疠症,宋濯为了医治她,必然会寻来许多医者、甚至是太医。一旦公主身份露出,他便不能将她再藏匿在清濂居中。 她自然是无法患上疠症的。 但如今天寒,她若是掉落湖中,想必是能染上风寒。她问过苑清,知晓疠症的症状与风寒相似。 往先她曾想到过装病这个想法,但装病必然瞒不过宋濯的眼,何不借助此次机会,混淆视听? 宋濯在此,即使她落入湖中,亦不会让她伤及分毫。 于是,她咬了咬牙,不着痕迹地避让开宋濯伸过来的手,借着不稳的身形,放任自己落入湖中。 “哗啦”一声,平静的湖面,漾开一道道凌乱的涟漪,将原本寂静的夜晚,搅动的不再宁静。 姚蓁看着宋濯逐渐拉远的身形,心头泛开复杂的酸涩,有些贪恋他方才带给她的温度。 然而她极其清楚,方才的温存,不过是宋濯一时醉酒而织造出的短暂假象。 酒醉终将醒来。 正如她被他所禁锢在清濂居,哪怕他看似不再强迫她,可实则这本身就是一种强迫……哪怕他再喜爱她。 ——她皆不能沉溺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中。 第80章 溺水 寒夜戚戚, 一弯冷月凄凄,照影湖水粼粼。 湖水冰冷地缠绕住姚蓁的身躯,如退潮一般将她身上的温度剥离。 因着跌落时的惯力, 她深深地坠入湖中,四面八方冷水涌来, 争前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耳中,哪怕她事先有所准备,屏住鼻息, 亦难免呛了几口水。 寒冷顺着脊骨涌入脑海,反而使姚蓁的思绪愈发清醒。她不会凫水,但知晓徒劳的挣动只会让自己沉溺的愈发深,于是竭力屏住鼻息, 一动不动。 ——她并不想葬身于此,仅仅是借助坠湖当作一个逃离掌控的契机。 当下坠的力不再作用, 姚蓁被冰水托举着浮出水面,她这才卸去屏住鼻息的力道, 急促地咳嗽着, 周身水花四溅。 从她落入湖中,到如今她浮出水面, 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水流顺着姚蓁打湿的发, 流淌入她的眼眸之中。她眨动发涩的眼,借助微弱的灯光, 隐约望见宋濯仍伫立在岸边,肩头上苍青色的衣襟落着雪似的月光,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她落入湖中这回事。 他正醉着, 性又好洁, 怎会想必一时不会出手相救。 姚蓁本也不希望他出手相救, 太快地将她捞出去。 她打了个寒战,身周的水波漾开,感觉自己在水中沉浮,脚底似是踏着虚空。 肌肤上的热度蒸成袅袅的白烟,仍在不住散去。姚蓁的手足有些僵麻,浑身因为寒冷而不住发抖。但她如今的位置距离岸边不算太远,极其容易被人捞上去,未必会染上风寒。于是一咬牙,足底蹬着虚空似的湖水,想要往湖中央靠近一些。 怎知她一动,竟在水中乱旋起来,不知旋去哪里,只知晕头转向中距离岸边更远一些,只是身形不受控制地歪斜,口鼻中又灌入几口水。 姚蓁咳呛几下,身躯、四肢越发不受她控制,濒死的恐慌感这才涌上心头,令她的胸膛急跳不止,眼中露出一些惶惶的情绪。 慌乱之际,余光望见岸堤上的那盏灯光倏地落地,旋即一道修长的身影褪去外袍,像是要将夜色割裂一般跃入湖中。 ——是宋濯。 姚蓁心尖一颤,未曾想即使是醉着酒,他竟亦会选择跳下来,下意识地动了动僵冷的双臂,欲要向他游动。然而她才稍稍动了动,身形却猛地凝滞,好似有什么扯住她的裙裾,大力将她拽住。 姚蓁吓了一大跳,被那力量扯着,往湖水中一沉,呛了一口水,脑中霎时闪过往先看过的话本子中,水鬼一类的诡谲传闻。她心跳剧烈,不自禁地蹬着腿挣动起来,旋即脚趾踢到树枝状的物件。 她辨认一阵,这才定了定心神,知晓裙裾许是被树枝挂住,便双手扯着裙摆向上拉。怎知她越拉扯,湖水被搅动的愈发混乱,反而拽着她越发往水中坠去。 云翳遮住月光,天幕过于浓黑,宋濯尚未寻到她。 姚蓁喉中呛了许多水,后怕地头皮发麻,濒死的恐惧令她不自觉的愈发用力挣动。她欲张口唤宋濯,冰冷湖水立即向她的口鼻中涌去,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堵住。她胸腔中的空气渐渐稀薄,手足失去力气,再也无力抗衡,被湖水拉扯着坠入黢黑的湖底。 水波攒动,淹没过姚蓁的头顶,趋于平静。 姚蓁的眼皮难以抑制地沉重阖上,意识渐渐模糊,如同一只折去羽翼的蝴蝶一般向湖底坠去。 “哗啦。” 蓦地,响起几声凫水声。 浑浑噩噩之际,不住往湖底沉的姚蓁猛然被一只手揽住,有人吻住她的唇,为她渡气,而后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怕,蓁蓁。” 湖水中浮动着许多气泡,咕噜噜上涌,发丝在水中纠缠。 宋濯阖紧唇,拨开水,搂着她向上游,旋即身形猛地凝滞。 他蹙眉看,昏暗的湖水中,只隐约望见姚蓁的腰肢被拉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姚蓁的此时尚且有一些意识,手指攥着他的衣摆,气若游丝地提醒:“裙……” 尚未吐出半个字节,湖水便钻入她的口鼻,将她胸腔中的为数不多的空气逼出去。 无需她提醒,宋濯已察觉到根由,指尖一用力,便将那截裙摆撕碎,搂着她浮出水面,向岸边游。 远处,被斥退的侍从们发现不对之处,奔来岸边,焦急地呼唤着。 宋濯面色冷寒,及至岸边,才出声言语,命侍从丢下他的外袍,将姚蓁牢牢裹住后,才命他们帮着他同姚蓁上岸。 灯盏映照下,宋濯眉眼黑沉,神色冷的可怕,将姚蓁平放在岸边,稍微用力挤压她的胸腹,待她大口大口的吐出湖水后,将她打横抱起,阔步向马车走去。 姚蓁不住咳呛,意识有些模糊,但隐约知晓马车行驶地极快,将她颠簸地有些不适。她浑身冷的发抖,不禁向一旁温暖的怀抱靠近一些,旋即被一双劲瘦的手臂紧紧拥住。 一路飞奔回清濂居。 宋濯横抱着她,面色沉冷,大步往浴间走去。 这样冷的天,浑身湿透的二人,周身攒动着雾一般流逝的热气,随着行走缥缈在无垠的夜里。 踏入浴间后,宋濯动作轻柔地将姚蓁放入浴桶中,先是用温水为她洗浴,而后逐渐往浴桶中加热水,为她驱寒。 姚蓁倚靠在浴桶边上,面色惨白,浑身发颤,长发浸在水中,翻涌成一朵浓墨色的花。 宋濯加完热水,紧抿沉默地伫立在浴桶边,眼中毫无酒意,清沉目光紧盯着姚蓁,垂在身侧的手臂,几近痉.挛的发抖。 ——这并不是因为寒冷。 酒意早便在姚蓁落入湖中的一瞬,骤然清醒。 他阖上双眸,想到那时,她坠入湖中的画面,同他记忆深处的、母亲跳入湖中的画面重叠在一处,令他浑身血流凝滞,竟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僵在原地。 年幼的他伸出手,母亲决绝地没有为他停留半刻,一如今日他向姚蓁伸出手,而姚蓁一样没有握住。 虽然姚蓁有所掩饰,但他看得分明,姚蓁是主动避让开的。 他浓长的睫羽轻轻颤动,手抖得愈发严重,淡青色的血管微凸着蜿蜒在冷白色的手背上,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哪怕他将手握紧,仍抑制不住。 蓦地,浴桶中的姚蓁轻轻咳了两声,唇瓣翕张着喃喃:“……冷。” 宋濯睁开双眼,淬着霜雪的眼眸看向她,往浴桶中添加一些热水,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直至她的咳声渐渐歇止。 而后,他又盯她一阵,将她的手指从浴桶中捞出。 她的手指已经被泡的发白发皱,宋濯捧着摩挲一阵她的指尖,五指挤入她的指缝中,将她的手牢牢地、如同紧攥一般牵在手中。 姚蓁的面色渐渐红润,婢子端来一些热汤,宋濯喂过她后,她因为寒冷而灰白的唇,也渐渐恢复一些血色,重又红润起来。 待她的面色恢复如常,宋濯便将她从浴桶中捞出,将她身上的水擦干,为她更换衣装,用厚衣裹着她回到卧房。 卧房中,早有婢子端着煎好的防止染风寒的汤药候着。 药尚且有些热,宋濯便没有喂她药,扶着她卧在他的膝上,用干燥的帕子为她擦拭湿发。 姚蓁仍旧紧阖着双眸,似是沉沉睡去,浓密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 宋濯垂眸看着她,她似是贪恋温度,即使是在睡梦中,仍不自觉地往他怀中靠近,又在触摸到他冷湿的衣襟后瑟缩着后退,口中轻哼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 直至将她的发擦拭的半干,宋濯才松开她,又沉沉盯她一阵,而后站起身,去浴间更衣沐浴。 帷帐垂落,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帐中,本应乖乖沉睡着的姚蓁,却缓缓睁开双眼。 她将床帘挑开一角,望见床头案上放着的一碗尚且滚烫的药汁,而屋中空无一人。 难得的好时机。 宋濯不在,婢女亦不在。 姚蓁的心“砰砰”急跳起来,她抬着绵软的手臂,支起身子,侧耳听一阵,掀开被褥坐在床沿,端起那碗预防伤寒的药。 目光四下巡视一阵,停在墙角的那一盆枯萎的菊花之上。 她站起身。 她的身子尚未缓过来,甫一起身,有些头晕目眩,手摸索着扶住床柱,缓了一阵,才蹑手蹑脚的走到墙角,将药汁尽数倒入花盆中,而后轻手轻脚的返回,将药碗归还原处。 她重新躺到床上。 略一思索,她忍着寒意,没有盖上被褥,直至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已经冻得浑身发颤的她,这才拽过被子盖在身上。 婢女走进来,见药碗空空,以为是宋濯喂她饮了药,便将药碗收下去。 姚蓁听着婢女的动静,心道,当宋濯换洗后回来,见床头案上没了药碗,想必会以为是婢女喂过她药,她躲过饮药,届时染上风寒的几率会大一些。 果然,宋濯回来后,并未问及汤药。 姚蓁放下心来。 这一晚惊心动魄,掉入湖中险些溺死,折腾了这一遭,倦意布满全身,她已十分困倦,听见宋濯并未留心,便迷瞪着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床榻外沿微微塌陷,意识回笼一些,知晓是宋濯躺在她身旁。 她有些犯难,原本打算成夜不盖被褥,继而使自己更易染上风寒,可如今宋濯在,便有些难办。 他身上冷香气蔓延过来,姚蓁分明应当心惊胆战,却在感觉到他的温度后,没由来的心安。 濯娇 第92节 沉默一阵,宋濯将姚蓁翻身,与她面对面,手臂搭在她腰侧,看她一阵,轻吻她的眉眼,鼻息渐渐平稳。 姚蓁侧耳听着他的鼻息声,好一阵后,揣测他应当是入睡,踯躅一阵,轻轻动了动手臂,悄悄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 宋濯的确阖着眼眸,暖黄的烛光落在他俊容上,长眉墨发漆黑,望不见岑冷的眼眸,因而瞧上去没有睁眼时那般凌厉的冷。 姚蓁微微出神,腰间的手臂却在她想要将被褥移开时蓦地收紧。 她心尖一跳,惴惴不安地抬眼看,宋濯依旧阖着眼眸,唯有薄唇微微翕动。 他的声音极其的低冷,然而似乎又带着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祈求,眼尾晕挑着泪痕一般绯色,狠声一字一句道:“不许你走。” 姚蓁心慌意乱,却忽然忆起,他说险些被宋韫在湖水中淹死。 她记得宋濯在自己的落水后的迟疑,原本以为是因为他醉酒才如此,现今细细回想……他应当是有些厌恶湖水的。 然而他竟愿意为了她,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第81章 契阔 翌日, 果真如姚蓁所料,她染上了风寒。 自睡梦中醒来后,她便觉得头晕脑胀, 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意识也是混沌一片。便知得偿所愿。 患病的滋味并不好受, 姚蓁阖着眼帘,支着混沌的、沉重的意识,感觉到眼前明灿灿的摇晃着日光。挣扎一阵, 她睁开眼。 帷帐外,果然天色大亮。 出乎姚蓁意料的是,宋濯竟依旧沉睡着。他沉静地侧躺在她身边,与她挨得极近, 发尾、耳廓被粲然日光镀上一层莹润的金色,将眉宇衬的愈发漆黑。 不知为何, 他的眉尖微蹙,像是在做一些不好的梦, 面色有些冷。 姚蓁脑中混沌的很, 无暇思索他为何依旧睡着。风寒的病症开始发作,鼻中的阻塞令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便微微张开口呼吸, 迷糊之际,欲往宋濯身边靠近一些, 借他的身躯来遮一遮有些刺眼的日光。 她动了动手臂,蓦地觉得有些不对,低头看去, 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宋濯牢牢牵扣在他手中, 同他十指相扣。只她稍微一动, 宋濯便将她的手牵的愈发牢固。 可他现在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姚蓁试着将手从他指间抽出,无果。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支着混沌的思绪回想一阵,隐约记得睡前他梦呓之后,的确将她的手牵入手中。 她清醒后,风寒的作用越发体现在她身上。她喉间发痒,忍不住轻咳两声,隐约感觉到自己发了热症。 咳声牵动身躯发颤,姚蓁耳边嗡嗡作响,感觉到额角处的血管跳的极快。宋濯仍旧没有苏醒,姚蓁压抑着喉中的痒意,思索一阵,恍惚间忆起他昨夜醉酒,又因她的缘故落入湖水中,未免亦有染上风寒的可能。 想到他是因为她才如此,姚蓁心中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便抬起与他相牵的那只手,欲量试他的体温。相牵的手背才触及宋濯的额头,她忍不住又咳嗽两声。 宋濯在她的咳声中眨动着眼睫醒来。 他一双漆黑眼眸湛湛,因为才醒,不含任何情绪,瞳仁像一块被秋夜里的露水洗过的墨玉,渐渐被寒意凝攒出霜雪,清沉目光落在她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姚蓁蜷曲着咳嗽,兼之鼻塞而无法呼吸,简直要咳得闭气,脸颊上更是因为发热症而烧出酡红。 宋濯面色微变。 姚蓁病恹恹、泪汪汪的看着他,红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难受。” 自她同宋濯亲近以来,宋濯将她照料的很好,姚蓁已许久未曾体会过生病的感受,此番折腾过后,自然有些难受,眼中未免蕴出些泪来。 宋濯坐起身,墨发如同绸缎一般流漾。 而后他姚蓁拥入怀中,边拍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边探手落在她的额头前,测量她的体温。 肌肤相触,姚蓁烧的如同火炉,熨烫着他的手心。她的咳声再也压制不住,几近撕心裂肺地敲打着宋濯的耳膜。 姚蓁抬手遮掩着唇,自己病成这样,竟还来询问他:“你……你病了么?” 宋濯目光深深,轻轻摇头:“没有。” 姚蓁揪着他的衣襟,偏开头,不再对着他咳嗽。 宋濯面色凝重,拍着她的后脊,待她咳得不似这般难受后,披衣下榻,不多时,请来一位女大夫,隔着帷帐为姚蓁诊断。 他脸色太冷,医师诊脉诊断的战战兢兢,须臾后,问了宋濯一些姚蓁的症状,又询问此先经历,最终得出结论:“应是染了较为严重的风寒。” 宋濯听出她话语中的保留与迟疑,睨她一眼,医师低垂着头颅,飞快写出药方,拿给婢子,而后提着药箱匆匆离开。 宋濯便坐在榻边,用冷湿的帕子搭在姚蓁额头上,不时试着她的体温,面色凝重。 姚蓁头脑昏沉,因为患病加之发热,浑身疲乏的紧,察觉不到外界时光的流逝,只觉得生病的时光格外漫长难熬。 兼之鼻头堵塞,头昏脑涨,她心中泛上酸胀的难过,紧紧揪着宋濯的袖口,泪水打湿眼睫,顺着眼尾滑落,又被宋濯拭去。 然而哪怕是再难受,这都是她的选择,她必须为了那一线机会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濯抚开帷帐,接过煎好的药。 姚蓁此时已经烧的迷糊,唇色惨白干裂,脸颊上却泛着病态的、不正常的酡红,平日里的仪态早便抛之脑后,昏昏沉沉地被宋濯揽入怀中。 嗅到苦涩的药味,她下意识地别开头。 现今她病的不算重,众人尚未将她的风寒同疠症联系在一处,如若饮药治疗,那她此前所做皆前功尽弃。 她感觉宋濯在吻她的鬓发,嗓音沉沉地落在她耳边,似乎是在低语着哄她。 她倚着他的肩,阖着双眼,用力摇头以来表达自己对药的抗拒。 宋濯轻吻她的额头:“听话,将药喝了。” 这句话姚蓁听清了。 她没由来的心尖发涩,蓦地想到,如今父母双逝,身边人寥寥无几,宋濯竟是为数不多的关心她的人。喉中哽塞一阵,她咬唇定了定心神,依旧摇头,发丝乱糟糟地垂在肩上。 眼瞧着她病病殃殃,脆弱的好似暴雨里的一枝花朵,随时可能会凋零,却依旧执拗的模样,宋濯薄唇微抿,抬手钳住她的下颌,好似要捏着她的嘴将药汁灌进去。 可是姚蓁这般虚弱的模样,他犹豫一瞬,转而继续低声哄她。 好一阵,姚蓁终于不再那般抗拒,红唇微微翕动。宋濯俯身听,听见她说:“丑……” 宋濯眉尖微蹙。 丑什么? 他又辨认一阵,才听见姚蓁气若游丝一般说的另外几个字,说话的同时,她亦艰难的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不好看……你别看我。” 宋濯这才知道她是何意。 他看向姚蓁。 病中的人,自然是不好看的。 可是姚蓁因为病弱气,反而平添的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眼尾垂泪,眉眼间褪去那丝倨傲与清冷,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再者,她什么样子他没见过? 床上时,她神识不清,哭成那样,一如现在这般面色酡红,宋濯非但不觉得不美观,反而愈发发狠。 如今又怎会觉得她不好看。 他想不通姚蓁何出此言。 他是一个极其挑剔之人,但姚蓁无疑是极其好看的。 他不松开她,姚蓁便一直捂着脸呢喃,直至宋濯听清,她的意思是她自己来饮药,让他不要看她。 宋濯睨她一阵,缓缓松开手,背对着她,身形挺直如松。 姚蓁却耍起性子,非要娇声说他会偷看,哪怕宋濯再三保证,依旧被她驱逐出屋舍之中。 他一走开,姚蓁目光微闪。立即抿了一口药,而后将药汁尽数倒掉,又咳呛着唤宋濯进屋,说药太苦,让他寻一些饴糖来。 宋濯清沉目光扫过空空的药碗,一面掏出一枚饴糖递在她唇边,一面悄悄俯身朝她靠近,嗅到她唇齿间的苦涩药味,冷凝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一些。 他距她太近,二人鼻尖之间仅有半寸距离,鼻息同姚蓁的交织在一处。姚蓁扑簌着眼睫别开脸,轻声提醒:“当心……勿要过了病气。” 她此话一出,原本不打算做什么的宋濯,蓦地倾身吻住她的唇。知晓姚蓁鼻息不畅,他便没多吻太久,含吻几下便松开她。 姚蓁眼眸睁大,才要斥他,忽感觉他拥她入怀,听到他低声道:“蓁蓁。” 姚蓁轻轻咳嗽着,迷糊的应了一声。 宋濯抚着她细软柔顺的发丝,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浓长睫羽眨动一阵,他低声道:“往后,要抓住我的手……好吗?” 姚蓁烧的有些糊涂,只觉得他的声音好似隔着雾,朦胧的听见几个字,便含糊的应付过去。 宋濯又啄吻几下她的发,才将病恹恹的她松开。 - 此后几次饮药,皆被姚蓁设法躲过。 如是以来,到第二日时,姚蓁的病症丝毫未曾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她高烧不止,咳疾亦愈发加重,脸上的鲜活气肉眼可见的凋零下去。 她病的浑浑噩噩,终于没了再折腾自己身子的心思,边咳嗽边轻声哼着难受,只觉得脖颈好似被一双阴森的手攫住,令她无法呼吸,浑身酸痛无力,意识也渐渐薄弱。 哪怕神识不清醒,她的手却依旧牢牢攥着宋濯的衣角,仿佛他是水中唯一的浮木。 宋濯未曾抚开过她的手,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混沌之际,姚蓁不知日月更替,只听见似乎有许多医师来过,他们为她诊过脉,先是低声讨论,而后激烈地争吵。 争吵声传入病榻之上,姚蓁捕捉到“弦脉”“疠症”等字眼。 她病的太重、太难受,原本清楚自己患的不是疠症。然而能被宋濯寻来的医师,必定医术高超,想必诊错的几率极少。这般想着,她心中渐渐没底,感觉到生命流逝的恐慌感,不由得落下泪来。 宋濯看着面前的医师们。 他们痛心疾首地告诫宋濯,疠疫之至,自口鼻而入,从表而里,中淤脉络,气流五脏六腑,易染者十有八九,莫要同她再居于一室,当隔而治。 才平定疠症而归,宋濯自然知晓疠症的威力——他亲身经历过。 然而医师们走后,宋濯面容沉肃,丝毫没有迟疑地折返回屋舍中。 甫一靠近床榻,便听姚蓁哭的抽噎。抚开帷帐,便见纤弱的她拥着被子,青丝散乱在肩背,一张病恹恹的小脸上落满泪珠。 宋濯微抿薄唇。 她如此,他心中亦有些不适,宛若被她发丝结成的网束紧心脏,泛着细密的疼痛感。 他坐在榻旁,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他的手有些凉,高烧的姚蓁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腕,用他掌心的温度,来降去她腮上滚烫的体温。 濯娇 第93节 凉意使姚蓁的意识稍稍清醒一些,她松开宋濯的手,喃喃道:“我是不是……病的很重啊。” 宋濯没有回应。 他想到同姚蓁接触后不久,便患疠症而逝的农户夫妻。 姚蓁蓦地咳嗽起来,蜷曲着捂着胸口,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咳出。 她的泪落的越发凶,将鬓边的发都打湿,却犹记得推开宋濯的手,语不成句的提醒:“离我、离我远一些……莫要将病气过给你。” 宋濯握住她推他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俯身,吻住她唇。 浓墨色的发垂落,布满二人的肩背。 姚蓁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他应是想说,他并不畏惧她的病。 被他吻着,她分出心神估算一阵时日,待算清楚后,方知宋濯已经衣不解带地照料她五六日。他不允旁人近她身,诸事皆亲力亲为。 泪珠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落在宋濯为她拭泪的手指之上,滑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宋濯与她眉心相抵,鼻息交缠,温声道:“别怕,蓁蓁……公主,不会有事的。” 他话音才落,姚蓁蓦地偏头急咳一阵,颤着抬起手,用帕子掩住唇。 待她手中的帕子自唇上移开,两人的眼中皆映出,帕子上那一抹鲜红的血迹,丝丝缕缕,犹如一张蛛网,横陈在浅色的帕子上。 宋濯眼尾绯红,紧抿薄唇,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地握住,像是要将她按入他的骨血里。 姚蓁蜷曲着,捏着帕子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涣散无神。 好半晌,她才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唇,气若游丝道:“我病的这样重……” 宋濯将她揽入怀中,沉默地吻她的鬓发。 “你惯常喜爱掌控我,不喜我离开你身侧。”姚蓁轻咳,气息不匀,道,“可我现在要死了。如若鬼差来索我命,你当……你当如何?” 宋濯紧紧拥着她,分明她说的是他不信的鬼神之说,他依旧郑重地沉声道:“濯自当竭力同阴差相较,拼死护住公主,竭命护住我的蓁蓁。” 姚蓁咳着咳着,笑出声来:“若护不住呢?” “若护不住,便以命相抵。”他温柔地吻她的眉眼,嗓音沉稳,“如若阴差不愿换,那濯便自戕,殒命相陪……当真有那时,有我相陪,也好过忘川河畔,你孤零零一人。” 闻言,姚蓁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哄她,有气无力的笑出声。然而她感受着宋濯与她十指相扣的力道,细细回想一阵他郑重的语气,忽地觉得,他既这般言说,便会说到做到的。 她无力地依偎在他怀中,依旧在笑,唇角上扬,唇边漾开笑意,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大滴大滴砸落,迸溅在宋濯搂着她的手掌之上。 她紧紧咬着唇,无声抽噎,指尖紧紧拽着宋濯的衣料,心尖一抽一抽地疼,咳声却越发剧烈,将发尾都咳得漾动颤抖。 “我或许要死了。”她的声音极轻,轻的虚无缥缈,像一场记不清的梦境,“若我死了……” 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说,蓦地失声,只兀自落泪。 宋濯沉声道:“我在,你不会有事。” 他的眼尾泛开一道极致的、湿润的红,与漆黑眼睫对比鲜明,像是有泪痕。 姚蓁唇瓣翕动,病重令她提不上劲,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了。 半晌,她半阖着眼眸,急促地喘|息两声,轻轻低喃道:“若我死了,弥留之际,还请你将我送回宫中……我只有这一条心愿,放我自由,求你……” 她尾音凄凄拖长,哀哀回荡。 一滴不属于姚蓁的泪,溅在姚蓁的颈侧,顺着肌肤滑入衣领,熨着微弱跳动的心脏。 良久。 她听见宋濯低声应:“好。” 第82章 故纵 听见他那一声极轻的肯定回答后, 姚蓁脑中绷着的弦一松,沉沉昏睡过去。 宋濯沉默地拥着她,浓密睫羽犹如一道湿墨, 偶尔轻轻眨动一下,在眼尾拖长一道水红痕迹。 须臾, 他微微偏头,薄唇贴着她耳边,无意识地轻轻啄吻她的鬓发, 指腹轻抚着她纤细的脖颈,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跳动。 此时的她是如此的脆弱,仿佛珍贵的白瓷做成的长颈器皿盛着的水,轻轻一触, 水波便翻漾,有瓷碎水倾的风险。 他拥着姚蓁, 轻轻调试她的姿势,确保她可以睡得舒适。 屋舍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金猊兽吞吐着袅袅的熏香, 菱花窗开了一道小缝通风,袅袅升起的烟雾被窗前倏地闪过的风带往屋外。 天幕是淡淡的蟹青色, 渐渐沉淀成浓郁的靛青, 而后日落西山,浓云翻涌, 靛青凝墨蓝,夜幕沉沉降临。 苑清穿过夜色,行至门前, 屈指叩动房门。 宋濯搁下药碗, 小心翼翼地将姚蓁平放在床榻之上, 绕过屏风走出内间,才轻声道:“进。” 苑清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双手捧着冯县那边记录疠症的卷宗,递给危坐着的宋濯。 他的脸上,有白布面罩覆在口鼻之上。 宋濯自己不戴面罩,却勒令手下进出必须戴着,以免万一姚蓁患的当真是疠症,此举可以阻隔瘴气的蔓延。 而他入屋舍时不戴面罩,则是为了陪伴姚蓁,恐她疑思郁结。 亦是为了践行他此前的话语。 宋濯在灯盏下翻着卷宗,昏黄的灯盏未能使他沉肃的面色柔和半分,反而使他的眉梢凝着琉璃似的霜。 苑清跟在宋濯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病症十分熟悉,又看过卷宗,知晓卷宗中的记载的病症,与姚蓁现今的病状基本吻合。 他心头沉重,沉默地站立在一旁。 屋舍之中,凝重的气氛悄然蔓延。 烛火“哔剥”响动一声,继而火光跃动起来。 宋濯玉白的面庞被烛光映得不定,他清沉的目光久久停在一页之上,睫羽眨动一阵,而后长指微动,将书页阖上。 “苑清。”他眸色深沉,长睫低垂,思忖一阵,轻声道,“将墙角那盆秋菊端来。” 苑清走到内间门后,将那盆枯萎的花端至宋濯面前。 将花盆搁下时,枯萎的花枝婆娑簌颤,他的眉头蓦地轻皱一下。 他是习武之人,对气味格外敏锐,离得近了,清晰地嗅到一股本不应出现在花上的气息。 宋濯余光扫见他的神色,没有出声,敛着眉眼,指间提起香箸,拢着袖口,优雅地轻轻将花盆表面的泥土拨开。 烛光有些暗,看不分明,苑清见他动作,连忙用拨灯棒轻轻挑动灯芯,烛光才亮一些。 泥土间细微的不同,随着渐渐变亮的烛光,显现在二人眼中。 除去表层的泥土,被覆盖的泥土皆呈现一种黑褐色。不是因湿润而变深的颜色,倒像是被褐色的药汁浸泡过。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宋濯抿紧唇,轻声道:“你也嗅到了。” 苑清面色凝重:“药味。” 宋濯垂下眼帘:“嗯。” 他微抿着唇,直至将表层的土全然拨开,才放下香箸。 苑清看着他的动作,大气不敢出。 良久,宋濯轻叹一声,眸光中一片清明的了然,良久不语。 “苑清。”须臾,他轻声道,“她将药倒了。” 事到如今,他已窥破姚蓁的目的,原本尚有些不明她躲开他的手的缘由,眼下想来,姚蓁的确聪颖。 她不惜以身为饵,设出一场局,只为逃离他。 想清楚后,宋濯的心尖恍如被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继而泛开细密酸胀的疼痛来。 他轻轻眨动眼眸,遮住眼中情绪。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苑清不敢轻易出声,只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事。 宋濯支起一只手,撑着自己半张脸,低喃道:“为了逃离我的掌控……她竟是连命都不顾了。” 苑清面色微变,思索一阵,大致想通其中关节。 过了一阵,宋濯将花盆中的土复位,而后抱着花盆,放回原处。 他的步履没有停滞,走到床榻前,掀开帷帐,查看熟睡的姚蓁,抚开她微蹙的眉心,将她的睡姿微微调整,而后才折返回外间。 苑清转而为他禀报一些事务。 “宋太师那边,近来与世家往来愈发频繁,应是要有一些动作。属下窃以为,可能是要将秦颂的身份昭告天下了。” 宋濯垂眸望着手,玉白有力的指尖把玩着一枚精致玲珑的骰子,漫不经心的听他说话。 苑清又低语一阵,宋濯指尖的骰子蓦地一顿。 正当苑清以为他要有什么吩咐时,宋濯将手合拢,掀起眼眸看他,眼尾微挑。 烛光下,他面庞俊逸,却是低低地问他毫不相关的内容:“我是不是愈发像他了?” 苑清一怔:“主公说谁?” “宋韫。” 苑清悚然一惊,面色微变,旋即极快地反应过来:“主公渊清玉絜、高山仰止,同他并不相似。” 宋濯维持着优雅的坐姿,抿唇不语。 他眼睫轻眨,忆起母亲崔夫人望向他时眼中毫不遮掩的厌恶。 她说他像极了宋韫。 半晌,他抬手按住抽|搐不已的那只手背,垂下眼帘,低声吩咐道:“明日,备好马车。” - 姚蓁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喉咙像是堵满了砂砾,剐蹭一般钝痛。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有些失焦,眼睫眨动一阵,眼神才缓缓在头顶绣纹精致的帷帐上聚拢。 她盯着那熟悉的、属于嫏嬛宫的帷帐,怔忪一阵,以为自己尚且在梦中。 濯娇 第94节 旋即她轻咳几声,牙齿磕碰到咬伤的舌尖,疼痛直直地牵扯着心口,意识渐渐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她的确身处在嫏嬛宫的寝殿之中。 她美目微睁,有些难以置信,想唤人来验证,怎知一张口,喉间便一阵发痒,继而剧烈咳嗽起来,惊动外殿的人,乌泱泱地跑入。 姚蔑一人当先,脸上覆着面罩,阔步走入,微哑的嗓音,有些急切地唤她:“皇姐!” 姚蓁支起身子,捂着心口看向他。 月余不见,姚蔑又长高一些,身量抽条,嗓音也褪去稚嫩,转为更加低沉的少年音调。 姚蓁掩唇低咳一阵,咳声渐止,同样戴着面罩的浣竹趁机端着药,用小匙喂到她唇边。 如今既已从清濂居中逃出,姚蓁自是没有再抗拒喝药的道理。 她倚着床头横梁,舌尖犹有些痛,吃不得热,便小口小口地将苦涩的药汁缓慢服下,心房跳动地极快。 姚蔑眉宇含忧,道:“皇姐,朕甚忧心你……多亏宋爱卿。” 他没有过多的问及姚蓁消失这样久的缘由,只是对宋濯赞不绝口。姚蓁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语,知晓宋濯既然敢送她回宫,便应当提前将一切都安置好。 姚蓁身躯犹有些病痛的酸软,但已不再发热症。 她听着姚蔑口中一连串的“赏”,微微偏头,望向支摘窗棂渗入的明灿日光,渐渐听明白宋濯为她寻了一个怎样的借口。 他将她塑造成一个忧心百姓、为民涉险而深入疠症源头、了解瘴气的好公主。 只是公主体弱,不幸染上瘴气,得了疠症,不便回宫;如今病症渐渐痊愈,才折返宫中——如此一来,她在外的时日这样久,亦完美的得到解释,不必担忧旁人的猜忌与风言风语。 宋濯当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谋臣,既完美地将难题解决,又给予她美名。 被熟悉的人簇拥,姚蓁望着熟悉而温馨的环境,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浮现出宋濯的身影。 分明她在宋濯身边时,总是想着该如何才能逃离他。 思来想去,她将此归结于,想不通宋濯为何这般轻易的放过她,故而才一直惦念他。 姚蔑同她说了一阵琐事,转而提及朝政上的事来。 姚蓁此番不敢出神,仔细听他讲。 准备离宫之前,因为一切未知,因而姚蓁早早作出准备,早早将朝中一小部分势力纳入手中,又极快地将这些势力悄悄交给姚蓁。 朝政又有宋濯坐镇,因而一切都在平稳的前行着。 姚蔑简明扼要地同她将近来的政事说了一遍,而后边觑着她的脸色,边轻声问:“皇姐,此番病愈之后,皇姐还要继续听政吗?” 姚蓁下意识地颔首:“嗯。” 姚蔑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抓紧她的手:“皇姐未免太过劳累些。” 姚蓁轻轻笑出声:“如今根基尚未稳妥,待蔑儿再长大一些,诸事就不必皇姐出面了。” 姚蔑抿抿唇:“那好吧。朕先退下了,皇姐好生歇息。” 姚蓁轻轻颔首,姚蔑起身离开,殿中宫婢行礼相送。 殿中恢复岑静。 嫏嬛殿中的宫婢少了许久。余下的、姚蓁眼熟的宫婢们为了不打搅她休息,说话做事的动静皆放的极轻。 姚蓁躺卧一阵,有些百无聊赖,偏她的嗓子还痛哑着,不能同人说太多话,愈发无趣。 思来想去,她抬起手腕,拨弄两下腕上戴着的玉铃。 在玉铃清泠的响声中,她偏头看向画卷背后的暗门。 画卷纹丝不动,那扇暗门亦不曾打开过。 宋濯始终没有再出现,只差人送来过几趟药与补品。 直至数日后,姚蓁病愈,那扇宋濯常常出入的暗门,都没有再打开。 * 此番生病,将姚蓁折腾的瘦了一大圈,下颌愈发尖尖。 病愈后,她便重返朝堂,继续垂帘听政。 珠帘外,玉阶之下,宋濯依旧执着笏板,立于百官之首,身形皎若玉树,面色冷若玉瓷。 只是不再看她。 接连三日,那样久的朝会,哪怕是姚蔑赐给姚蓁一座府邸,继而交给宋濯监工公主府的任务,他也只是淡然应下,同她没有分毫的视线相汇。 姚蓁心中有些奇怪。 他好似在刻意躲避她。 分明在她病重时,他还说“以命相抵”的甜言蜜语来安慰她。 没多久,姚蓁终于知道其中原由。 ——宋濯要议亲的消息渐渐尘嚣甚上,亦传入宫墙之内、姚蓁的耳中。 世人纷纷猜测会宋太师会为他物色哪家的贵女。 散朝后,因为天气渐凉,姚蓁便不用鸾撵华盖遮阳,慢悠悠地行走在甬道间。 行走间,不经意地,她发现宫婢们指着宋濯所在的方向,步履不禁放缓,听见她们低声交谈的内容,面色淡然,唇却微微抿起。 她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只是知晓了宋濯近日躲避她的缘由,有些微恼。 她与他清清白白,他若是议亲,议便是了,何必躲着她? 旋即她又将自己心中的念头推翻。 ——他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二人之间着实不算清白。 姚蓁眼睫扑簌扑簌的颤,唇抿的愈发紧,想到二人以往种种,心神有些乱。 身后蓦地响起几道惊呼,她未曾留心,依旧端步前行,未曾想足尖一痛,脚底一歪,身形不稳,旋即被一个青色官服的清俊高挑的身影扶住胳膊。 那文官温声提醒:“殿下,当心脚下。” 姚蓁稳住身形,抬眼瞧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回忆一阵,忆起他是今科状元,名唤做谭歇,登科后,被姚蔑封为五品大学士。 见她稳住身形,谭歇立即松开手,转而示意她看地面,青石砖有些松动。 他解释道:“方才臣经过此处,见砖缝松弛,请人前去请工匠。有空有人不留神失足,便守在此处。” 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兼之才学渊博,姚蓁很是欣赏,因而驻足,同他一起等前来修缮的工匠,等待的间隙,同他交谈一二。 谭歇始终恭敬地垂着眼眸,未曾失礼抬眼窥视她。 同这样的人谈话,姚蓁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 她看过他的论赋,用词精绝,对此多加夸奖,又转而夸赞他的品行。 谭歇待她说完,弯唇轻轻一笑,躬身作揖,使人如沐春风:“多谢公主。” 他不经意地微微抬眼,恰好同姚蓁向下看的视线对上,两人皆是微微一顿。 谭歇率先将视线挪移开:“乃是臣之本责。” 恰好工匠此时赶来,拿出工具修缮,姚蓁便不再同他多话,两人分道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稍微急促的脚步声,压着声音唤:“公主,公主!” 姚蓁回眸看去,谭歇阔步走来,红墙被他清润的身形抛到身后。 他面色微红,手中捏着一张帕子,递到她身旁的婢女手中,转而交给她。 “这似乎是公主掉落的东西。” 姚蓁看一眼,的确是她的帕子,许是方才不甚掉落了。 她让婢子收好,转而对他言谢,轻轻一笑:“多谢谭公子。” 她笑时,不失公主的端庄,但眉宇间端着的倨傲与冷清散去不少,清湛的眼眸微弯,摄人心魄的美。 谭歇匆匆错开视线,脸越发的红。 姚蓁没多在意,领着身后的一众婢子离开。 心中却在思索。谭歇出身寒门,肩负一身才学,如若想制衡朝中势力,提拔谭歇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般想着,她心中有了主意,宋濯议亲带给她的那点不适早便抛之脑后。 回到嫏嬛殿后,她批阅一阵奏折,渐有些疲乏,忽听宫婢来报,说首辅求见。 姚蓁笔尖一顿,霎时便不困了,略一思忖:“请进来。” 殿外低语一阵,少顷,宋濯抱着一沓画卷缓步走入。 姚蓁目光落在他手中画卷之中,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濯步伐倾轧过来,停在她半步开外,隽长身影立即遮住她面前大半的光线。 他将画卷横陈在她的桌案上,没有看画卷,清沉眸光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嗓音淡然: “宋韫要求我同世家联姻,劳烦公主帮濯挑选一位夫人。” 第83章 寤寐 宋濯距她尚有一些距离, 但因为指尖抚着画卷,他略微倾身,有一缕墨发垂落, 搭在姚蓁肩侧,清冽的冷香缭绕过来。 姚蓁斜眸睨一眼他的那缕发, 微微向一旁侧身,让出一些空隙来,而后目光落在他展平在桌案的画卷之上, 品咂一阵他让她帮他挑选时,淡然到几近有些事不关己的话语,心中有些不适,忽而腾起一阵微愠来, 觉得此人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他选夫人,与她何干, 他来寻她作甚? 因他前几日的刻意疏离,她心中原本便有些气, 如今愈发难以言状心中所想, 平息着混乱的思绪,沉默一阵, 起身绕到座椅另一侧, 要往内殿去。 她一动,宋濯便直起身看向她, 淡然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疑惑,好似不懂她的举动一般:“公主不愿吗?” 姚蓁不理他,步履不停, 用行动来回应他, 她的确是不愿的。 她这般有些倨傲的模样, 宋濯看在眼中,依旧神色不变,冷白有力的指尖搭在椅背上,轻轻挪移一下,将椅脚推得同地砖摩擦,发出一道轻响。 他慵慵垂着长睫,发顶洒落一圈粲然金光,像是漫不经意地开口:“不过是请公主帮忙相看……竟不愿吗?” 原本已绕过八扇折屏的姚蓁,闻言蓦地顿足。 她没有回头,双手端在小腹前,微微仰首,平视着前方,声音清清泠泠:“首辅。你我二人是何种关系,为何让我来相看?” 濯娇 第95节 她的语气尚且算是淡然,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已隐隐透出些微不耐与愠怒来,停顿一瞬,回眸看向他,肩背挺直,下颌尖仰的更高,与他平视,鬓边步摇上的垂珠轻轻摇曳。 宋濯掀起眼帘,清隽目光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上停留一瞬,随后缓缓上移,目光宛若有了实质,一寸寸贴着她的下颌肌肤,缠连着望入她湛湛的眼眸之中。 那分明是带着点慵懒的视线,却像是明镜折射的璀璨日光,能够穿透她的眼眸,直直地照入她的心尖,令她的心房、她自己都好似变得透明起来,所思所想皆无所遁形。 他道:“公主是不敢吗?” 姚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她明明并没有这个意思,被他那样的目光看着,却陡然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是不敢一般。 宋濯缓声道:“公主乃皇家血脉,是为尊上;濯乃臣子,位卑于公主,故而请公主相看。公主如若不愿,那臣便不打扰了。” 他的声音同方才并无二致,姚蓁却觉得哪里有些细微的不同。 好像是竭力控制住一些什么,转而用一种和缓的态度来同她交流。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尊卑之别了。 姚蓁微微抿唇。 原本她因为他会说出一些令她难以招架的关系——譬如情人来。他的回复,竟出乎意料的极其循礼。只是她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宋濯定定看她一阵,行了一个告退之礼,转过身,拢着袖口要将那些画卷带走。 姚蓁不喜他方才那隐约带着一点强迫意味的话语与行为,所以不想同他搭话;但他如今态度和谦,陈词井井有条,她如若再不应允,好似有些说不过去。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且慢。” 宋濯动作一停。 姚蓁看他清隽身形一阵,迈步回到桌案前,端坐在座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将他卷到一半的画卷一一抚平,算是答应帮他相看。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画卷,女郎们环肥燕瘦,被温柔的笔触描绘的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画卷一隅用蝇头小楷书写着女郎们的籍贯、出身,事无巨细,介绍的十分详细。 姚蓁敛眉,神情专注地看着小字。她并不知宋濯的喜爱,不知如何选择,又不知该如何问他,思索一阵,决定从家世相当上下手。 翻看几页,她择定一人,指尖轻点画卷,示意宋濯看:“庐陵范氏,范太保之女,同你家世相当,如何?” 宋濯微微倾身,单手撑在桌沿,目光垂落在那行小字上,丝毫没有触及画像,浏览一阵,淡声道:“八字不合。” “……”姚蓁无法,只好将此张抽出,放到一旁,又翻看几页,“荥阳李氏,左都御史,你意下如何?” 宋濯的目光擦过纸张,落在姚蓁白嫩若笋尖的手指上:“生肖不合。” 那画卷厚厚一沓,数十张,姚蓁一连择了几张,皆被宋濯以各种理由否决。 姚蓁松开画卷,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总感觉宋濯是存心来折磨她的。 至少他的目的不是单纯地让她来相看。 她狐疑地看向宋濯,少顷,宋濯将视线从墨字上挪开,偏头同她对视,长睫洒金,眼眸清湛,面色淡然,好似在微讽她的胡思乱想。 姚蓁挪开视线,定了定心神,转而继续看画卷。 他态度既然慵慵懒散,拒绝的理由千奇百怪,好似对自己的夫人毫不上心,姚蓁便也没必要仔细挑选,随手翻了几页,随意指着一张,道:“这位如何?” 介绍的小字在她这一侧,她没有念,宋濯便往她这边靠近一些,身子倾得更低,单手撑在椅扶手上,垂着眼眸,似是在仔细看字。再细看后,发现他又好似没有在看字,而是在看她的指尖。 他靠的有些近,脸庞同她一掌之距,冷冽气息蔓延过来。姚蓁余光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不知他是否在认真的看,亦不好阻拦,便将手往一旁挪了挪,手指微微蜷缩着收进手心。 宋濯依然摇头:“与濯心中所爱,并不相似。” 姚蓁没辙,有些无奈地道:“你喜爱什么,当说出来,我好依你喜爱,替你抉择。” 宋濯沉默一阵,蓦地转头看向她。恰好姚蓁疑他良久不语,在此时偏头看向他,二人之间的距离蓦地拉近,琼鼻擦过线条凌厉俊美的下颌,清润甜香与冷冽香气交织着碰撞,气息交.融着浓郁,在日光下浮动出暧.昧的氛围。 宋濯的一缕发拂过姚蓁的鬓发,有些痒,她的心房忽而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一时竟忘了避开,美目微微圆睁,同他对视。 太近了。 近到她看不清宋濯眼中的闪烁着的光泽,只能嗅着他冷香,从余光中瞥见他的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手指紧张而无措地蜷缩。 宋濯同她对视一阵,目光贴着她的琼鼻向下,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瓣上,流连不前。 他偏了偏头,如同从前许多次他要吻她那般。两人鼻间稀薄窄小的空气陡然升温,好似要将人密密麻麻的缠绕。 姚蓁没由来地有些喘不上气,微微张开一点唇,便于喘息。 宋濯睨着她唇上泛着的日光,薄唇微张,几乎是贴着她的唇瓣,低低地缓声道:“濯喜爱公主,心悦公主,因而想要公主这般的夫人。公主,选罢。”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喜爱她,两人亦不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比这更近、更亲密的距离,他们有过许多次。姚蓁却没由来心神微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心房嘭嘭跳个不停。 在感觉宋濯即将离她更近、几乎要吻上她时,她猛然将意识拉扯回笼,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手指抚上一沓画卷,翻找一阵,鬓边的垂珠因为太过突然的转身而不住摇动。 宋濯轻笑一声,直起身子。 姚蓁抿紧唇,心尖因宋濯的话而泛上一阵奇异的感觉,越发砰砰的跳动,脸颊上也有些热。 宋濯的意思,应该是喜爱她的长相。 于是她从一众画卷中挑选出几名形貌与她相似的贵女,一一指给他看:“她们同我容貌肖似,你意下如何?” 宋濯慵懒地掀起一点眼帘,目光极快地扫过她手中的画卷,淡声评价道:“不如蓁蓁貌美,令濯寤寐思服。” 姚蓁的耳垂蓦地红的滴血,在日光的相映下,几近透明。 她的眼睫扑簌一阵,转身看宋濯,眼中潋滟着涟漪,眉宇间中含着一点女儿家的含羞带怯,斥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宋濯俊容清冷,神情庄然,眼眸清湛,像是不悲不喜的玉佛,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你来寻我相看,却将我她们比较,本是为了……”她停顿一瞬,有些想不通宋濯这样做的缘由,回溯一阵两人之间的对话,脸上蓦地一热。 宋濯是来寻她,闹出这样一场,不是为她,还能为了什么? 但这一猜测,她没有实质的证据,说不出口,半晌,喃喃道,“本是为了取弄我吧。” 取弄,像强大的猛兽兴之所至,戏耍跑不掉的弱小猎物那般取弄。 想到自己方才为他言语动容,帮他择选这样久,他却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姚蓁心中尚未完全平息的之火蓦地腾起,没什么威慑力地剜他一眼,不欲再同他交谈,放下画卷,要往内殿去。 她才站起身,尚未来得及迈步,便被宋濯长臂一捞,环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摁在座椅上。 姚蓁心中猛地一慌,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因为惊怒而紧抿着唇吞回腹中,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宋濯。 宋濯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清隽身形挡住她离开的路:“为何要走?” 姚蓁危坐着,不理他。 宋濯侧身,将椅子拉近桌案前,示意她继续看那叠画卷,淡声道:“公主还未给濯选出妻子。” 姚蓁扫一眼画卷,睫羽轻眨,半晌,轻叹一声:“我不想选了,宋濯。” “为何不想选?”他微微躬身,捕捉着她的视线,要同她平视。 姚蓁看这他这张极其俊逸的脸,无言相对。心道,他如此挑剔,话里话外皆透露出非她不可之意,她当如何继续选下去? 她不声不语,宋濯垂眸看她,隔着一段距离,同她无声对峙,薄唇微抿。 他潜心苦学来的欲擒故纵之术,用在姚蓁身上,本欲激一激她,但好像并未取得多少成效。 他盯着她瞧。 须臾后觉得,又好像有一些效果。 他从她眼眸之中窥探不到情意——或许有一点,但这可怜的、微薄到不足为提的分毫,甚至不如将她吻的情|动时,她水涔涔的眼中所流露出的那样多。 但她既忽然不愿给他选妻子……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心中是有些醋意的;她心中有醋意,便说明其实她还是有一些在意他的,说不定她其实是想要他夫人这个位置。 他眼中乍现清明,愉悦地低笑一声,窗前流泻进殿中的日光都因他这一声笑而摇曳起来。 姚蓁不明白他兀自站了一阵,怎么忽然就笑出来了,茫然的、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宋濯漆黑的眼眸,水洗一般的发亮,如同狼王盯上猎物那般盯着她。姚蓁脊背一麻,她太熟悉他这种细微的神情。 这种神情,她总感觉宋濯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眼前的日光蓦地被一个倾身过来的身影遮住,浓郁的隽长身影将她整个儿覆住。 男人的鼻息落在头顶,宋濯吻着她的鬓发,手背上青筋起伏一阵,像是在压制着一些情绪,终于克制不住,强势地挑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承受他的吻。 “她们无法同你相较。”良久,宋濯松开她的唇,摩挲着她的下颌,听她紊乱的鼻息,满意地从她水波潋滟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湿润的情|动,心尖泛开细密的愉悦,而他不知不觉中已习惯这种被姚蓁所牵动心弦的感觉。 他想方设法想要掌控她,却总是被姚蓁无心的掌控。 姚蓁听见他的说话声,但方才心慌意乱,没有听清他话语的内容,便睁着水眸看向他的脸庞,想从宋濯的神情中判断出他说了什么。 她睫羽湿润,有几缕沾在绯湿的眼尾,勾挑着至纯至媚的神态。 宋濯看着她因他的吻而产生的动容神色,又轻笑一声。 “吾心悦公主,故而甚私公主也。公主既然愿意成为濯的妻子,那濯便向陛下禀报,择日为你我二人赐婚。” 第84章 情痴 这话脱口而出后, 不及姚蓁作出反应,宋濯身形忽然一顿,目光微凝, 清隽的眉宇间攒出一些微妙的情绪来。 这番话说的太过缠绵,缠绵的犹如一个痴情汉, 是他从前从来不屑一顾的情|爱。往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却因姚蓁而逐渐转变为自己不齿的模样。 宋濯心中微哂。 他垂眸,看见姚蓁漂亮的、含着水光的眼眸睁大, 水润的红唇亦是微微张开,像是仔细回想了一阵,颤声质问他:“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愿意成为你的妻子了?” 宋濯不应, 牵起她的一只手,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浮现的青色脉络, 感觉到有什么情愫在他的血脉与五脏六腑中叫嚣着冲撞。 他知晓这种情愫因姚蓁而起。 她置身事外,牵动着他, 使他的心脏加速跳动, 他已经逐渐习惯,故而他虽心跳加速, 心中却如同深邃的海那般平静。 是, 姚蓁的确没有亲口说出她想。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依照他的逻辑,可以强行将她不想为他择选夫人, 勉强理解为她想。 但其实他对她毫无办法。 所以宋濯近乎偏执地将这段时日的伪装与隐忍撕碎,用着看似温柔的、实则没有选择的话语,强势地将她推向自己, 削去退路, 令她别无他选, 隐晦地强迫她只能选择他。 姚蓁为了逃离他,将自己折腾到病重脆弱的模样,他因此心痛,难以想象她再次失去鲜活与生气的模样,便步步为谋,忍耐着想将她时刻掌控的心情,苦心经营,欲擒故纵。 可计策未经全然实现,一经他见到姚蓁,便溃不成兵。 宋濯屈膝蹲在姚蓁的贵妃椅前,长指挤入姚蓁的指尖,与她十指紧扣,手指摩挲,像是借着她肌肤下鲜活跳动的血脉来缓解他的情绪。 濯娇 第96节 他浓长的睫羽轻眨。 那场因送错信而啼笑皆非的误会,终是编织出一场绮丽的梦境,梦境伊始至今,最终囿于梦网、被无心的情丝缠绕的,只有他宋濯。 他早已深陷在姚蓁无心织造的情网中。 日光斜斜照入屋中,季秋带着凉意的清风拂过窗棂,将二人交叠衣裾上的光线搅动出涟漪。发丝上尽是暖融融的色泽,他们二人相依相偎,观其形色,宛若亲密的眷侣。 但实则两人各怀心事,只是难得的心平气和相处,恍惚间像是共度静好岁月的夫妇。 沉默良久。 姚蓁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宋濯牵她手时无意识地轻抚,将姚蓁的指尖抚的有些痒,她耐受不住痒,不禁轻抿了下唇。 宋濯曲着膝,身形比坐着的她要矮上一些,她抽出手后,宋濯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指尖,看了一阵,才微微仰起下颌看她的脸。 他样貌生的太好,又被光线眷顾,俊美的越发夺目。姚蓁与他对视一阵,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凝结成一句轻叹。 在方才的沉默之中,她借着空隙想通了一些事,叹息着道:“你若不想娶妻,没有人能逼迫你,即使是宋韫也不例外,宋濯。” 宋濯自然知晓。 联姻一事不过是个幌子,恰好在他谋划计策时出现,他顺手拿来一用,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至于画像择妻,一来是继续试探,二来……他想见她。 “公主不是我,怎知我不想娶妻?”他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漏洞,不待姚蓁作出反应,似低叹一般道,“只是,濯想娶之人,似乎不愿嫁。”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他想娶谁,不言而喻。 姚蓁又不知说什么了。 宋濯站直身子,流漾的发丝拂过她的裙裾,目光粼粼清沉,“蓁蓁,你许久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心弦有些乱,眼睫扑簌,低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宋濯并没有给她太久思索的时间,她不唤他,他便钳着她的下颌同她交吻。他太熟悉她,很快便将她吻的受不住,气喘吁吁地婉转唤出黏糊的一声:“宋郎……” 他这才放过她,吻她的发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像是在嘲笑她。 姚蓁腰身发软,阖上眼眸,缓解剧烈的心跳。 她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旋即萦绕在周身的冷冽气息猛然一松,宋濯松开她,礼数周到地同她告退。 姚蓁方才被他吻的头脑发昏,像是在水波中摇晃。缓了一阵,喃喃问:“你要去哪?” 宋濯的低磁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姚蓁颤着眼睫辨认一阵,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反应过来他说要去哪,当即便要支着发软的身子起身。 ——宋濯说要去议政殿寻陛下。 联想到他方才所说,他要请姚蔑为他们赐婚,姚蓁心中焦急,揽镜照容颜。镜子清晰地映出她口脂散乱的唇角、晕着绯红的脸颊,此时必然是无法见人的。 她连忙用沾湿的丝帕擦拭脸庞,又用凉水敷面,缓了好一阵,才将脸上的热度褪去,这才唤人备车辇,前往议政殿。 - 到达议政殿前,姚蓁未见到宋濯身影,询问门外守着的小黄门,才知片刻前宋濯已进去。 她命黄门入殿禀报,而后踏进宫殿。 殿中竟不止宋濯与姚蔑二人。 她走入殿中后,殿中众人纷纷看向她,姚蓁向姚蔑行礼后,那几人也起身向她行礼。 命他们平身的间隙,姚蓁的目光扫过在座之人。 姚蔑坐于案首,身侧一左一右坐着宋濯与一位女子,女子身边坐着谭歇。 几人皆面色平静,不似听见什么惊讶消息的模样,姚蓁微微定心。 如今桌案旁只有宋濯身边有空位,姚蔑命人赐座,座椅就搁在宋濯身旁,姚蓁别无他法,只好在走过去时悄悄将椅子挪的离宋濯远一些,然后在他身旁。 宋濯清清冷冷地睨她一眼,眸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在姚蓁唇上,令她不禁忆起不久前殿中之事—— 秋日负暄,日光摇漾,交错的呼吸…… 她掩在广袖下的手指,不禁微微蜷缩,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姚蓁落座后,姚蔑简要同她言说方才他们在谈论的政事,待姚蓁听明白后,几人继续商讨。 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政事,姚蓁一边凝神听着,一边思索姚蔑身旁一身青色官服的女子是谁。方才匆匆一瞥,并没看清她的正脸,但不过须臾,姚蓁便想到,她应当是今岁登科的三甲中唯一的女子,薛林致,心中肃然起敬。 殿中燃着香,但谈话之时,不知怎地,宋濯身上清淡的冷香时不时萦绕在姚蓁的鼻尖前,搅动着她的心神。 她不禁往一旁侧身,面色冷肃而危坐的宋濯,在她侧身的瞬间,忽然偏头看向他。 他动作幅度不小,正在说着话的姚蔑声音渐渐微弱,其余三人皆看向他们。 宋濯倾身,捻起一册姚蓁面前的卷宗,神色如常地看向他们,目光扫过谭歇脸上时,停顿地稍微久一些,两个男人的视线撞上,有些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意味。 方才的小插曲很快揭过,殿中重又恢复平静,仅有朗朗的交谈声。 姚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心跳反而一声跳的急过一声,身躯紧绷,目光下垂,越过宋濯的衣袍,看向他绣着银色纹路的鞋履。 ——他的足尖光明正大地抻到她的绣鞋下,勾着她的足腕,不允她动弹。 桌案上垂下的绸布不过两掌宽,只消在座之人有意低头去看,便可望见二人纠缠的足。 然而宋濯的脸上仍旧一片冷淡肃容。 好似孩童一般缠着她亲近的人不是他一般。 被他触及的足腕有些酥麻,姚蓁不敢再轻举妄动,恐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心神不宁地捱着漏刻。 许久之后,谈论着的政事终于告一段落。 姚蓁心中发颤,被宋濯勾着的腿有些发软。恐有人注意到桌下,她试探着要将足收回,宋濯却一脸淡然的纹丝不动。他并没有用力,可高大的成年男子的力气又怎是姚蓁一个女子能够轻移撼动的。 她抬眼横他,因为有些愠怒,眼眸中蓄着一点水光,那一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像是在娇嗔。 好在姚蔑正同谭歇交谈着一些琐事,皆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形。 宋濯眼眸转向她,唇角勾起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意。 姚蓁看的心中有气,心思转了转,既然挣不动他,那她索性不挣,上身仍平稳的端坐着,却转而用足踵去戳他劲瘦的小腿。 宋濯果然一怔,眼眸似笑非笑地睨向她。 姚蓁见有成效,心中有些得意,才要作口型同他说些什么,一旁的姚蔑忽然唤:“皇姐。” 她吃了一惊,轻颤一下:“……怎么了?” 她的神色微微有异,但端坐如常,姚蔑便也没多想,笑道:“方才同风眠闲谈,方知他与皇姐颇有渊源呢。” 风眠,是谭歇的字。 姚蓁看向谭歇,他亦浅笑着同她对望:“是。公主前岁辅佐先帝巧破一桩杀人受贿案,歇之父兄才得以清白,公主,是歇的恩人。” 姚蓁回想一阵,隐约有些印象,但她记得当时自己只是偶然听闻案件奇诡,便随口在父皇面前提及,她记得真正侦破的人…… 她抬头看向宋濯。 宋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一幅清冷出尘、不闻世俗的模样,显然是不愿解释。姚蓁便含笑应下。 姚蔑低声说了句什么,谭歇从座位上起身,隔着一张桌案,走到姚蓁面前,行了了大礼。 姚蓁受下他这一礼,轻轻拽了一下宋濯的衣摆,示意他松开她。 宋濯慵慵地收回腿。 姚蓁站起身,本欲还礼搀扶他,怎知方才同宋濯对峙太久,腿有些麻,轻轻移步,腿弯便一软,险些跌回座椅中。 好在,身旁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她撞入那人的宽阔的臂弯中。 她扑簌着抬眼,眼中如清澈湖水泛起涟漪,对上宋濯粲然若星的眼眸。 宋濯以慵慵优雅的仪态环着她的腰身,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两人的发丝缭绕在一处。 即使姚蓁已经站稳,宋濯亦没松开她,反而将她往怀中揽得更紧,冷沉目光看向对面的谭歇,长眸微眯,像是在宣誓主权一般。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两人之间不太对劲,早有机灵的小黄门将谭歇扶起。 经此一变,谭歇仍保持着得体的礼仪,只是眸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宋濯扣在姚蓁腰侧的那只手上。 那只冷白有力的手,正在轻轻揉抚公主纤细的侧腰。 第85章 心动 绫罗软绸的宫绦, 被如玉的长指抚出一点不甚明显的褶皱,像姚蓁清湛眼眸中泛开的水波。 宋濯玉树临风而立,仅瞧着他清冷禁欲的脸, 丝毫看不出他此时是在做着这种沾染着暧.昧狎昵意味的举动。 然而他扣着姚蓁的侧腰,眉宇中一派清风朗月的坦然, 除此之外再无逾矩的举动,好似仅仅是为了搀扶险些歪倒的公主才这般做一样。 ——如果不是他迟迟未曾松开姚蓁的话。 谭歇失神地望着抚在姚蓁腰间的那只手,直至宋濯发现他的视线, 五指收紧,以一个既有些亲近,但不至于过于亲密的距离,将姚蓁又往自己怀中拥紧一些, 清沉的目光望向谭歇。 他这动作做的十分自然,仿佛此前做过无数遍一般, 自然到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他和姚蓁本来就应该如此。 谭歇抬眼同宋濯对视, 隐约有对峙之势。 宋濯面沉如水, 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眉尖恍若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雪花攒聚, 冷的凌厉,周身气场也在一瞬间冷冽强势地令人屏息。 同样是男人, 宋濯自然能看破谭歇眼中对姚蓁非同一般的情意。 那是他难以忍受的旁人对她的觊觎。 他的气息太过强大,强大到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殿中人皆察觉出氛围的冷凝, 纷纷侧目而视, 随后便注意到, 宋濯将公主扶稳后,一直没有松开手。 姚蔑看向相拥的二人,惊疑不定。 姚蓁对宋濯是何等的熟悉,感知到他周围气势的变化,自然知晓因何而起,心乱如麻,恐他因不合时宜的掌控欲,当真要在此时求娶,略一思索,微微踮脚,红唇贴在宋濯耳边,轻声道:“你若当真想娶我,意味着要失去什么,你应当清楚。你难道不想掌权了吗?” 宋濯神情恹恹倨傲地听着,待她说完,他睨向她,与她潋滟眼眸对视一阵,伏在她耳边,轻笑道:“殿下,焉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的气息洒在耳边,将姚蓁鬓边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有些痒,姚蓁望着他黑亮的眼眸,揣测他的意思,美目忽而圆睁。 宋濯漫不经心地咬字道:“权,于我易如囊中取物尔。眼下不可得,唯有公主点头应允。” 他话语中隐约带着点睥睨的意味,而他的确有说这话的底气。 濯娇 第97节 姚蓁心尖发颤,蓦地回忆起在被困宋府时他说过的话,惊疑不定,神色微变,发髻上簪着的步摇垂珠轻轻摇晃起来。可眼下殿中有太多人在场,她从不会在这种场合失态,站姿依旧端庄得体,只是身躯有些难以抑制的发颤。 而在旁人、尤其是正对着二人的谭歇眼中,则是两人亲密耳语、眉目传情,尤其是宋濯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看向姚蓁时似乎含着浓郁的情感,不禁令人忆起关于两人的那些暧.昧传闻来。 宋濯揽着姚蓁的腰身,感觉到指下的她在发抖,顿了顿,安抚一般抚动她的腰,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道:“我身上尚未带着三书四聘,如今求娶,未免于礼不合;公主不必紧张,求娶之事,待礼聘齐备、择好吉日,再作打算。你尚有几日时间准备。” 他这般说,姚蓁一时不知心中如何感想,心中庆幸宋濯在此事上是循礼之人,并没有马上强迫她;转而又想到他说的是“准备”而不是考虑,才安定一些的心脏忽然紧紧揪起来——他压根没给她选择的余地,对她势在必得。 姚蓁没有立即对他的话作出回应,而是睁着春水般泛着皱波的眼眸看着宋濯,示意他先松开她。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在姚蓁眼中的水波逐渐凝结出楚楚可怜的光晕时,缓缓松开桎梏她的手。 姚蓁立即莲步轻移,同他拉开一些距离,抬起纤纤素手整理衣袖,而后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欲盖弥彰。 方才两人之间的交谈看似僵持许久,实则不过弹指一瞬,姚蓁目光依次扫过其他人,见他们神色稍微有异,但还算淡定,便微微定心。 看向谭歇时,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黯然伤神。 姚蓁目光没有多想,目光转向离自己和宋濯最近的姚蔑,姐弟二人的目光对上,姚蓁清楚地捕捉到姚蔑眼中尚未褪去的一抹惊惧,鼻息一顿。 宋濯方才同她谈话时,虽刻意压低声音,但姚蔑离他们这般近,未免能够听到其中一二。她恐姚蔑心中不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阵,姚蔑却又神色如常,甚至向她投来有些不解的目光,姚蓁便以为是自己看错,迟疑的收回目光。 但经此一变,殿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阵。 须臾,还是谭歇先行出声,关切道:“殿下,方才无事罢?” 姚蓁轻轻摇头,微微一笑:“无事。” 话音才落,她便感觉到宋濯的目光在她出声时,有些幽深的落在她脸上。 姚蓁只当视而不见,不看他,抿唇思索一阵,看着谭歇,蓦地想通方才宋濯作出揽她不放举动的缘由,忽的明白他是在吃她同谭歇说话的醋,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弄不懂宋濯,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竟连这个醋都要吃吗? 两个男人方才转瞬即逝的眼神对峙,她未曾察觉,因而只当宋濯对她无缘无故的掌控欲实在太强了些。 几人重又落了座,各怀心思地又交谈几句,宋濯神色冷清恹恹地听着,起身告退。 姚蔑一向对他尊崇有加,如今更是敬畏不已,起身相送。 宋濯躬身揖礼,从姚蓁身旁走出去,冰凉的丝绸衣袖扫过姚蓁的手背,隽长如松鹤的身形行至殿门时,西沉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他将殿中的光线都遮得晦暗一些。 姚蓁目送他离去,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弛。 她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同姚蔑几人继续交谈。谭歇乃是文采斐然的状元郎,又不似宋濯那般冷清冷性,平易近人地讲了一桩趣味,殿中人便都发笑。 姚蓁忍俊不禁,以袖遮面,亦轻轻笑出声。 宋濯原本已抬起鞋履,眼瞧着便要迈出殿门,殿中人的笑声却在此时落入他耳中。 他清楚地辨别出姚蓁的极轻的笑声,薄唇微抿,收回抬起的足,转身看向殿内。 “公主。” 宋濯这一声,低低沉沉,却极有震慑地传入众人耳中——那是久握大权而沁染在骨子里的威仪。 殿中人中止谈话,皆看向他。 姚蓁被他叫的心尖一颤,睫羽轻轻扑簌,面上那抹浅淡笑意在对上他清沉的目光后渐渐褪去,端庄雍容的眉宇间隐约出现一丝不安的裂隙。 宋濯睨着她,隔着被他身影覆盖的浓沉日影,隐约可见他眼中的似笑非笑:“臣忽然忆起,有些事要同公主单独商议。公主,借一步说话?” 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 姚蓁想不到,但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身上的压迫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压在她胸口。姚蓁犹疑一瞬,看向姚蔑。 姚蓁轻轻颔首,姚蓁虽心中不愿,但终是不便墨迹,起身随着他离去。 两人比肩而立,自玉阶上缓缓下行。 日薄西山,天边蔓延翻涌着瑰丽的玫红色火烧云,如同赤腾腾的火海,将宫殿上覆盖的琉璃瓦、汉白玉的玉阶护栏都烧的通红,像是浸透了蔷薇色。 宋濯一言不发,姚蓁不知他想做什么,悄悄偏头觑着他的脸色,只望见被晚霞映红的冷白下颌。 他将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宫人尽数斥退。 火烧云翻滚着,同墨蓝色的天幕纠缠成团,像是作画的人不当心将这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旋即慌手慌脚地去擦拭。 玫红色渐渐式微,天色渐渐昏暗。 两人下了玉阶,甬道旁等待点燃宫灯的宫人纷纷躬身行礼,又很快被行走中的两人抛到身后。 姚蓁柔软的衣袂被傍晚的风吹拂的微微扬起,搭在宋濯苍青色的衣袍之上。 宋濯伸手抚开衣袂,冷白有力的手指却没有收回,顺势牵住姚蓁的手。 他转过身,那双染着瑰丽玫红色的眼眸望着姚蓁,眼尾微挑,像染了胭脂一般,俊美的近乎妖邪,姚蓁一时失神,竟忘记避讳往来宫人的视线。 她几近自暴自弃的想。 反正天色这般暗,她们应当看不清他们二人在做些什么。 便任由他牵着,轻声问:“想说什么?” 宋濯牵着她的手,眸光沉沉看着她,低低地道:“稍等。” 两人站在广袤的殿前空地上,头顶是亘古长存的天幕,身旁拂过细密绵长的晚风。 此情此景下,姚蓁被他牵着,同他静静对望,心中竟格外宁静。 天幕上翻涌着最后一丝玫红色被墨蓝色吞并。 姚蓁有些不大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无法视物。却感觉面前的风似乎被搅动。 在浓黑的夜幕降临、甬道两侧的宫灯次第燃起之前—— 姚蓁被人拥入怀中,一个带着微凉晚风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听见宋濯的低笑,感觉他同她十指相扣,长指抚动着她的指尖,宛若在抚动她的心弦:“想说,我好喜爱蓁蓁啊。喜爱到情难自抑,喜爱到想娶为妻,喜爱到想不顾场合,只为一亲芳泽。” 喜爱到,想将你永远藏起来,旁人再不能觊觎,只容他一人拥有。 ——然而这种方式,他知晓姚蓁不喜,便没有将心中的这个念想说出口。 甬道两侧的宫灯,依次被掌灯的宫人点亮,映亮了昏暗的夜。 姚蓁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什么牵动一般,一下快过一下的炙热跳动。 第86章 思慕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样同宋濯分别, 又是怎样回到嫏嬛殿的。 分明那只是落在唇角的一个吻,一触即离,不似往先那般霸道的攫取, 姚蓁却喘不过气一般的头脑眩晕,只记得自己归程乘着鸾撵, 身子发轻,秋夜清凉的夜风抚过身周,钗环铃啷, 衣袂翻飞,宛若冯虚御风。 及至到了嫏嬛殿,下了鸾撵,姚蓁的足底仍有些发飘, 脑中不住盘桓着宋濯说话时的语调。 她记得宫灯下宋濯同她对视的眼眸,粲然若寒星, 闪烁着揉碎的光晕。周遭是来来往往的宫人,而他的手指隐晦地捏着她的手腕, 漂亮的薄唇微启, 低低地、几乎是用气声问她,为何心跳的这样快。 她对宋濯的一些言行颇有微词, 对他的掌控感到抗拒, 但不得不承认,方才某一瞬间, 的确宋濯蛊惑到了。 好在她的礼仪自小被训导的极佳,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也稳当当地踏着玉阶回到寝殿。 现今才入夜, 时辰尚早, 况且她尚未用过晚膳, 时辰尚早,心神不宁也不宜入睡。 姚蓁便落座在桌案前,压制住怦然跳动的胸口,打算看一阵卷宗。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忽然察觉到不对之处。 桌面上有不属于她的东西。 宋濯忘记将他的画卷带走了! 姚蓁看着那叠画卷,一时无言。 一旁的成排的灯架上燃着灯,灯光将一方天地映亮的如同白昼。 姚蓁迟疑一会儿,将手伸向那些画卷,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将它们拿至眼前,轻抿了下唇,垂着眉眼一张张认真查看起来。 画卷上有有名姓的,无外乎皆是世族中出类拔萃的女子。姚蓁一张张翻过去,及至快要看完,也没想出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同宋濯那样性冷的人相处。 画卷还剩两张。 姚蓁将压轴的那张看完,拿至一旁,待她望见最后那张,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屏住鼻息。 她手上所剩下的那张画卷中,绘着一张雪中美人图,用笔精良温触,色彩细腻,笔精墨妙,蓦地将其他原本画功尚可的画卷,衬托的犹如草草勾勒一般,堪称一骑绝尘,一眼望去,便知是世间少有的精品。 那画中美人栩栩若生,宫裙如花,肌肤赛雪,姣好的眉眼同她的如出一辙,跃然纸上。 画上没有落款,但姚蓁知晓,这幅画出自宋濯之手。 宋濯将她的画像放在为他择妻的画卷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微微抿唇,看向纸张一隅的题字,宋濯用骈文写着她的传记。他的文采一向斐然卓绝,行文简略得当,又有引经据典、华丽辞藻,那几行颜筋柳骨的楷书,因他书写的内容而愈发熠熠生辉。 姚蓁的睫羽扑簌起来,眼神微动,目光循着字迹,逐字逐句地看。 他以一种几乎虔诚的语气来写她,将她塑造成一个几乎是具有神性的公主,有些被姚蓁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亦被他寥寥数笔勾勒的历历在目。 宋濯不光写了姚蓁,还将他自己写入。 他在末尾写道: “濯自死生一劫后,渐尝情爱;然天生于此道愚钝,终为浅尝辄止,唯明晓心悦姚蓁。尝贪一晌之欢,自以为爱其至深,却是旁门左道;一阳初动时,羡琴瑟鸾和,思慕容华公主。” 字字句句,情之所至,如他亲口在耳边低语诉说。 用情所致的文字,的确能打动人心,姚蓁看罢,心中不受控制地怦然不已。 她轻轻阖上眼眸,想要将那些深入人心的字眼挥去,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宋濯作画题字时的神情。 他的坐姿必然是危坐着的、极其优雅的,神情应当是微微冷肃,玉白的手指提着毛笔,仔细描摹;他的字迹较平日里所书要规整许多,许是因为写她煞费心思,字句琢磨,书写的速度自然便慢下来,字体也因此规整…… 纤长的睫羽扑簌着颤抖起来,像是在与什么做抗争一般。 良久,姚蓁睁开眼眸,清湛眼眸中泛着皱起的水波,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声,将画卷整理好。 她的确因宋濯的字画而有所动容。 但她尚且有着清醒的思维,知晓宋濯必然不会是简单的将画卷遗忘在这里,他应当是有心让她看见,进而引她步步落入他的温柔掌控。 可她同时又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对她的情意。 姚蓁忽然有些瞻前顾后起来,察觉到自己因为某种情愫而产生的优柔寡断。 濯娇 第98节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暂且将翻涌不定的思绪压下,转而强迫自己想旁的事。 恰好此时,有宫婢入殿禀报,说姚蔑派人过来传话,要来同她来共用晚膳。 许是身处天下最高的位置,又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姚蔑已许久不似从前那般亲近自己,他们姐弟已经许久未曾单独聊些体己话。 姚蓁听罢,微微愣了一瞬,自然是有些欣喜的,命宫人备好菜品,等待姚蔑前来。 - 宴上,本应循礼而食不言。 但座中仅有他们姐弟二人,姚蓁余光看着姚蔑心不在焉地夹着菜,隐约察觉到姚蔑来寻她,不会仅仅是为了用膳。 略微用了一些菜品后,她便放下筷著,目光看向他,主动开口:“蔑儿。” 自他登基后,姚蓁极少这般唤他了,多是同旁人一起尊称他为“陛下”。 姚蔑动作一顿,看向她。 温润的烛光下,姚蓁的面庞美好的像是一幅画。她清湛的眼眸看着姚蔑,水一般的包容,轻声询问:“此番前来寻我,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姚蔑含糊地应了两声,姚蓁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令人无端有种心中所想被看穿的感觉。 他嘴唇翕动,顿了顿,将宫人尽数屏退,垂下眼眸,不同她对视,转而漫不经心的问:“皇姐,傍晚时宋卿说有事同你商议,是有什么事?” 姚蓁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因他的话无可避免的忆起宋濯在夜幕降临时的那个轻吻,耳根渐渐发热发烫,应当是泛红了。 所幸,烛光明灭,姚蔑应当看不清。 她微微抿唇,道:“他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些琐事罢了。” 这话不算说谎,宋濯的确没有同他说什么要紧的事,甚至他都没有怎么说话。 姚蔑抬眼看她,在姚蓁的耳根愈发发烫时,轻声道:“哦。” 姚蓁脑海中不断闪现过宋濯的身影,她忽然有些后悔挑起话头了,便端起瓷碗,小口啜饮炖汤。低头的瞬间,余光却看见姚蔑看向她的视线中,夹杂着一丝畏惧,像是透过她看见了什么人。 姚蓁眉心微蹙,望向他:“怎么了?” 对上姚蓁的视线,他立即像是被烫到一般挪开视线,心事重重地拨弄着碟中的菜。 姚蓁心中疑惑更甚,看他一阵,再三询问他是不是有话要同她讲。 良久之后,姚蔑才吞吞吐吐道:“皇姐,国玺不在我手中。” 姚蓁目露诧异,她辅政数月,因批奏折不需用玉玺,因而未曾注意过此事:“你是一国之君,国玺不在你手中,还能在何处?” 姚蔑想到什么,目露畏惧,小声道:“在首辅手中。” 提到宋濯,他的语气满满充斥着敬畏。 姚蓁闻言,一刹那想到许多,眉心渐渐紧蹙,温和的神色一点点变冷。方才因想到宋濯而怦然跳动的心脏,此时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令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凝,理智渐渐回笼。 联想到宋濯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姚蓁脊背生寒,红唇紧抿。 宋濯为何要拿着玉玺? 他曾经说,让她不要有妄想逃离之举,否则他颠覆姚氏江山,不过是轻而易举。 所以,他对她的掌控欲,从来都没有消减过是吗? 她神色骤变,姚蔑自然察觉到,见她脸色愈发地差,慌了阵脚,急声唤:“皇姐,皇姐!你莫要多想。如今山河初定,尚未安稳,首辅掌握大权,运筹帷幄,又向来相护你我,理应拿着玉玺的,我不过随口一提。” 姚蓁勉强定了定心神,看向他。 她能够理解姚蔑,他年岁渐长,已能够独当一面,想要玉玺掌权理所应当。她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何宋濯要拿着那证明帝王身份的玉玺。 姚蔑起身走到姚蓁身旁,目光惶惶,让姚蓁不要在意他方才随口一提的话,更不要去询问宋濯同玉玺有关的事情。 姚蓁看着他畏惧的神情,才知他提及宋濯时的神色不是敬畏,而是忌惮的惧怕,心中一阵钝痛,半晌,拍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温声应下他。 然而,姚蔑走后,姚蓁心头的盘旋的疑虑并未消减,脸色亦是愈发冷肃。 * 那晚姐弟二人的谈话,除却他二人之外,无人知晓。 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件事,宛若从未谈论过一般。 姚蓁整理好世族贵女们的画卷,差人还给宋濯,思索一阵,将宋濯画的她的画像扣留下来。 次日上朝时,她隔着珠帘观察他,并未发现他的神情有什么细微的不同,依旧清清泠泠,像是皎皎月光下的银霜。 日子好似就这样平静下来。 平淡的时日,如同枝头上的金红树叶,极快地凋零而过。 转眼间,已是孟冬十月中旬。 公主府的建造逐步提上日程,宋濯极其看重姚蓁的府邸,比她自己都要上心,时刻同工部一同盯着进程,近来鲜少入宫。 见不到他,于姚蓁并没有甚么影响,至多会因为一些事,偶尔忆起他一阵。 这日,暖阳融融,姚蓁身着一身杏黄色渐变水红色的袄裙,坐在议政殿临窗的软榻中,听薛林致给姚蔑讲江南美景,瘦马逸事。 林致生的美,美目含情,语调又是江南那边的吴侬软语,望向人时,令人不禁被她的神情调动心绪,性子十分好相与,故而听她说话时,姚蓁时不时笑吟吟的应上几句。 几名宫婢立在姚蓁的榻前,为她拨着谭歇家乡进贡的木巽子(注)。 粲然的日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莹润的脸上,肌肤白的好似在发光,她又穿着一身妍色,愈发衬的肌肤凝霜赛雪,几名宫婢看向她时,都不禁为她的容色失神,心中感叹不已。 瓷盘中已积攒着许多木巽子,姚蓁眸光扫过,捏起一小块木巽子往口中送,小口咀嚼,蓦地听到原本还在聊着趣事的薛林致,忽然打趣她道:“殿下,你喜爱什么模样的男子呀?” 木巽子肉质紧实,姚蓁未曾料到她问这个问题,与她对视,喉中一噎,没有立即回答她,端起瓷杯饮了一口水。 薛林致眼波转了转,避开姚蔑,悄悄贴在她耳边道:“我在江南时,那些瘦马,多喜爱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说是这样的男子,床上功夫了得。但她们又不喜过于高大的,说是承受不住。” 她性子爽朗,口无遮拦,姚蓁又并非未经人事之人,听清她口中所说,美目微微睁大,耳垂立即红的如同滴血,脸颊上也晕开热度。 姚蓁只接触过宋濯一个男子,听到男女之事,无可避免的想到他。 忆起以往相处时的种种,她指尖不仅微微蜷缩。宋濯身量高大,虽然看着清心寡欲,但动|情发狠时…… 的确让她承受不住。 薛林致见她脸红,以为她是羞怯,“咯咯”笑了两声,眼波流转,示意姚蓁看向窗外。 姚蓁定了定心神,转眸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 日光灿然明媚,将窗外通往殿门的玉阶照耀的熠熠生辉。 玉阶之上,两道如松如圭的身影,正并肩行走,肩膀与肩膀之间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两人皆是一幅俊朗的好面貌。 姚蓁的目光,落在那道苍青色的身影之上。 薛林致轻声道:“殿下,你瞧这二人。宋首辅的身量未免太高一些,虽然容色更胜一筹,但未免使我们女子难以承受。但首辅瞧着像是寡欲之人,性子太冷,不知私下如何。公主如若挑选驸马,不若挑选谭学士那般身量的,性子又温润,懂得体贴人。” 姚蓁心不在焉的听着,轻轻啮咬娇艳的红唇,目光却没有因为她的话落在谭歇身上,始终看着宋濯。 宋濯似有所感,微微抬眼,清凌的视线隔着窗格,精准无比地同她的视线对上。 姚蓁心尖微颤,但知晓他看不见她,眼睫扑簌两下,收回视线。 不多时,黄门来报,姚蔑将两人请进来。 气度不凡、身量颀长的二人,迈步行至殿中,原本空间宽敞的宫殿,没由来的显得有些窄小起来。 二人对姚蔑行过礼,又对姚蓁行礼,像是在鼓劲比较什么一般,礼行的一个比一个优雅标准。 谭歇望见姚蓁手边的木巽子,行礼时,温和一笑。 宋濯的神色则是一贯的清冷恹恹,行礼后,没有落座在姚蔑赐的座位之上,反而立在姚蓁身前,清沉的视线睨着她。 薛林致经受不住他冰冷的睨视,从姚蓁身旁的榻上起身。 宋濯没有坐在姚蓁身旁,只单单立着。 他身上冷冽的香气缭绕向姚蓁,姚蓁虽危坐着,没有看他,但想到不久前薛林致说过的话,又被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看着,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 此时在殿中之人,或多或少有些畏惧宋濯,只有谭歇落座后,温声提醒:“宋兄,为何不落座?” 宋濯缓声婉拒:“濯有些话要同公主言说。” 姚蓁掀起眼帘看他,眸光潋滟。二人目光甫一相触,便有些隐晦的缠连,将外人隔开。 她感受到两人之间一些细微的、奇特的转变,轻声道:“但说无妨。” 宋濯便同她汇报公主府建造进程之事。 其余人见此,插不上话,便不再关注他们。 宋濯说着说着,昳丽的眼眸微动。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虽然有所预料,仍不可避免的心尖一跳。 宋濯微微俯身,在她耳边,用低磁的气声道:“臣其实是想说,数日未见,甚为思念公主。” 那气息洒在耳边,带起一小片酥麻,连着脊骨、腰身,都酥麻的发软。 姚蓁鼻息乱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袖,像是在制止他退离她。 宋濯喉间轻笑一声,屈膝蹲在她身前,粲然若星的黑亮眼眸看着她,忽然问:“公主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姚蓁当然记得。实则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一个可以试探宋濯的机会的到来。 她浓长的睫羽遮住眼眸,轻眨两下,将眼眸闪动着的情绪敛净,才同宋濯对视,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邀约道:“是你的生辰。嫏嬛宫中备好美酒,要去饮一杯吗?” 第87章 生辰(上) 日光透过菱花窗, 洋洋洒洒落在姚蓁发上、身上,将她的白皙的脸庞勾勒出温暖的柔和线条,格外娇妍。 她的嗓音极轻极柔, 如同触手温润的丝帛,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勾在人的心头,惹人心尖发痒。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邀约他赴宴。 宋濯微微仰首看她, 目光带着一点探究与审视。 姚蓁鬓边佩着一枚步摇,琳琅的珠宝折射着日光,璀璨地落在宋濯黑沉的眼眸中,令他的瞳仁泛出奇异的粼粼光晕。 他沉默着, 令她等了太久,姚蓁眸中泛起波纹, 面上浮现出一丝娇气的催促,微微倾身, 水红色裙绦堆叠在宋濯的苍青色的衣摆上, 顺着他弯曲的膝盖滑落。 濯娇 第99节 她话语中带着点沮丧的娇嗔,要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想要为你庆生, 你不愿吗?” 宋濯没有应声, 而是垂下眼眸。 姚蓁唇瓣翕动,待要再说些什么, 宋濯的长指忽地挑起她的裙绦,微微用力,而后掀起压迫感极强的眼眸看向她, 姚蓁便倏而噤声, 身不由己地、柔软地朝他倾过去, 葱尖一般的手指按在他的衣袖上。 两人的目光赤诚的直勾勾对望,视线缠连,一个清湛如水,一个深邃如渊,清凌凌地碰撞,跌宕着泛开层叠的涟漪。 对视一阵,宋濯缓缓站起身,伏在她耳边,用又轻又低的气声道:“臣,甘之如殆。” 他的一缕发洒在姚蓁的耳边,姚蓁没有避让,抬手将那缕发拨开后,反而软软地往他手臂上靠近,手指勾着宋濯的衣袖。 在宋濯看不见的角度,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逞,眼波盈盈,眸光微闪。 同宋濯周旋这样久的时日,她将他的脾性揣摩地清清楚楚,知晓宋濯喜爱她什么模样。 他既对她有着近乎扭曲的掌控欲,那她便遂了他的愿,作出顺从他的模样,看似退让,实则引着他往她想要的方向去。 宋濯果然如她所料,倨傲地落入她精心布置的局中。 这般想着,姚蓁的笑意忽地一顿,面上浮现出几分复杂的怅然。 实则她比谁都清楚—— 只要是她所在之处,无论是密布荆棘还是桃花流水,宋濯都会无可避免的朝她走来。 她笃定着,哪怕宋濯知晓今日是她设的局,他亦会前往。 姚蓁在心中轻叹一声,心绪有些复杂,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的手,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感地想同宋濯好好交谈一番了。 他们二人容色太过显眼,此时若无旁人的亲近,厮磨耳语,一旁侍候的宫人皆目瞪口呆,震惊之情无以复加,难以相信自己的眼。 宫人的异样,引起姚蔑等人的注意。 谭歇抬眼望去,神情怔忪,如同石化一般僵住。 薛林致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倒吸一口气,睁大双眼。 姚蔑眉心微蹙,似是几次要说些什么,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将唇紧紧抿住。 ——客观而言,除了姚蓁搭在宋濯衣袖上的那只手外,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 仅仅是搭一下手罢了,这原本也不是多亲密的举动。 可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打眼儿一看,便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翻涌着的微妙情愫。 他和她,谁也没有刻意地遮掩。 从窗棂上倾覆入殿中的明媚日光,如同一道璀璨的界限,将他们同旁人划分的泾渭分明。 他们之间,好像只有彼此。 谁人看见,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绝配”。 看向他们的视线太过密集,宋濯察觉到,眉尖微蹙,眼眸微动,冷沉的视线扫过去。 窥视者同他的冰冷的视线对上,无不脊背生寒,再不敢往他们身上投落半分视线。 在看到怔忪的谭歇时,宋濯的目光略一停滞。 他的身量高,此时又站着,这样看向人时,冷白的脸、漆黑的眼,无端带着一些睥睨的傲慢,锐利地好似能轻而易举地窥破人的内心所想,但他并不打算窥破——这是身居高位者独有的威压感。 但宋濯给人的感觉又有些清冷的分明,像是最高的山岭尖尖上那一抹清冷的雪色。 谭歇与他对视,神色微变,便见宋濯垂下睫羽,长指轻轻搭在姚蓁的肩头。而后微微移步,用身形将姚蓁遮住。 他又掀起眼帘,眼尾扫向谭歇,视线仍旧凉薄,什么都没说。 ——可那种势在必得的占有欲昭然若揭。 谭歇在这一瞬间,终于弄清,原先隐约感觉的宋濯对他似有若无的敌视,是因为什么。 他瞳孔微缩。 雄性之间的气场,十分微妙。 在第一次见到宋濯时,谭歇便清楚地明白,自己同他的气场无法相融;几次相处下来,察觉到宋濯的态度,愈发笃定这一点。 可究竟因何,经此一遭,他才明白。 ——那是雄性猛兽对看向自己猎物的人,不屑一顾但又难忍觊觎的、恹恹的戒备。 - 宋濯收回目光,看向搭在姚蓁肩头上自己的手。冷白的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起伏着浮现。 姚蓁偏头看他,漂亮的眼眸中,水湛湛的一片。 宋濯看着她的眼眸,忽而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柔软的脸,姚蓁眨动眼眸,被他轻柔的动作抚得有些痒,便抬手去牵他的手。两人袖口垂叠,长袖掩映着垂落,他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一般。 宋濯垂着眼睫,浓长睫羽投落浓郁的阴影。 他不用那双冷岑的眼眸看人时,周身的气质便没有那样冷,而是一种清润感。姚蓁看着他,总觉得他的神色带着点孤寂,不自觉地捏捏他的手指,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过了一阵,宋濯的指尖微动,渐渐用力,将姚蓁手指握得有些痛。姚蓁察觉到不对劲,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宋濯半阖着眼眸,不答反问:“公主如何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的?” 姚蓁柔声道:“你忘了吗,在清濂居时,你同我提过的。” 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负暄的下午,她来到宋濯的书房中,偶然翻到《易经》,翻阅几眼,对八卦占卜产生了浓浓的兴致,研究一阵,似有所悟,不想测自己的命数,便去侵扰危坐着读书的宋濯,问他的生辰八字。 宋濯对此并无什么反应,头也不抬,手中笔行云流水写着字,像是对自己的生辰漠不关心一般,淡声告诉她。她当时记下,为他测了一卦,记不清卦象具体如何,只知是个多舛的命数,同光风霁月的宋濯十分不同,便只当是自己测算有误,转眼抛之脑后。 只是宋濯的生辰,不知怎地,她一直记得。 直到前些日子,姚蔑提及玉玺,她便因此心生一计。 姚蔑有所畏惧,不让她问宋濯玉玺之事,姚蓁便打算旁敲侧击。 她想寻个由头将宋濯灌醉。 醉酒的宋濯她接触过,十分听从她,她可以借机询问打探为何宋濯不将玉玺归还姚蔑。 可宋濯又岂是随意饮酒之人,好在,他的生辰为她提供了一个契机。 姚蓁知道他不会拒绝。 她命人备好酒宴,不知宋濯是否会在今日入宫。但她知晓他与宋韫决裂,和宋夫人似乎亦不相熟,想必不会在家中过生辰。她想着,如若他不来,她便会命人去请他来赴宴。 她特意妆扮一番,来到议政殿,等待他的来临,而他不负她所望。 宋濯听到她的回答,睫羽轻眨,似是回忆一阵,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他的指尖抚开姚蓁的手指,同她十指相扣,指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手背,没有再说话。 姚蓁瞧着他的神色,又回想方才他的反应,大抵明白他应是因她记得他的生辰,心中有所触动。 她眼睫轻颤,被他牵着手,不知怎地,心中漾荡着一片柔软的水波,渐渐攒出酸涩的波澜。此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如若她没有想到利用今日灌酒,那宋濯今岁岂不是要独自一人过生辰了? 她忽的有些庆幸,还好有她记得。 姚蓁估算一阵时辰,须臾看向更漏,算着嫏嬛宫中的宴席差不多已经备好,便起身同神色各异的姚蔑几人道别,同宋濯一齐回到嫏嬛宫。 迎着众人的目光,两人比肩而立,宋濯没有松开牵她的手,姚蓁知晓挣不动,亦没有挣开。 ——总归有衣袖遮住相牵的手。 虽如此,但两人之间萦绕着的氛围,似乎已经将一些事昭然宣告,以至于他们走后,殿中人的心情各异,久久不能平息。 - 嫏嬛宫中的宴席,准备的十分丰盛。桌上特地依照姚蓁的吩咐,摆着许多美酒佳酿。 宋濯牵着姚蓁的手,两人屏退宫人,缓步走回嫏嬛宫。 迈入殿门,入目所见即是摆着满当当菜肴、酒壶的餐桌。 宋濯漆黑的眉梢微挑,看向姚蓁。 姚蓁有些诧异地看着桌面,余光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品出他眼神中的一丝揶揄来,面上有些赧然的发热。 她的确一早便吩咐备宴,未曾想宫人们准备的这样隆重,这些菜肴根本不是两人的用量,一时半会无法用完,又有这样的多的酒水在,此番看下来,仿佛姚蓁是在昭然地表现出想要将他留在殿中的目的一般。 迎着宋濯的目光,姚蓁将方才屏退的宫人重又召回,低语一阵,让他们撤下一些两人皆不爱吃的菜品。 那几名宫人得了令,拿着木托盘去撤菜,宋濯拉开一张椅子,等她落座。 宫人端菜时,瓷盘同碗碟磕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姚蓁隔着这响声,看着长身鹤立的宋濯,长睫扑簌两下,心情略为复杂,忽地有些瞻前顾后,只想单纯地为他过一场生辰。 她叫住要退下的宫人,低语几句,那宫人应声后退下。 姚蓁入座,宋濯挨着她坐下。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酒壶,而他清隽的眸光一直在看她。 顿了顿,姚蓁拢着袖子,伸出手,白皙地手指与酒壶擦过,她拿起瓷杯,斟了一杯茶,递给宋濯:“你穿的这样少,喝杯热茶暖一暖。” 袅袅的雾气蒸腾在两人之间,姚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且先给他过完生辰罢。 宋濯长指捏住瓷杯,略一停顿,黑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看得姚蓁指尖微缩,疑心他要将自己的手看出花儿来。 她收回手,看宋濯饮茶。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许是天性如此,又许是一张好相貌赋予的特质,宋濯好像无论做什么皆十分优雅,任何寻常事,经他做来,便没由来的有些清冷的矜贵。 譬如此时,他再寻常不过地饮着水,指尖摩挲着瓷质的杯壁。茶水沾上他的薄唇,迅速沾湿,泛开粼粼光晕。察觉到姚蓁的目光,他眼尾睨视她,浓密长睫在勾勒出一个上挑的弧度。 姚蓁便没由来的有些脸热,迅速抽离视线,压住扑通扑通跳动不已的心跳,心不在焉地用筷著拨着面前的菜。红唇微张,筷著被她送入口中。 宋濯放下瓷杯,亦拿起筷著,夹起一块鱼肉,放在面前的骨碟中剔骨。 姚蓁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水,啜饮几口,再低下头,忽地发现面前多了一些剔好刺的鱼肉,看向宋濯,他敛着眉眼剥虾,过了一阵,将虾肉推向她。长臂一展,又往她盘中夹了一些素菜。 宫人被屏退,无人在桌前侍奉,宋濯便主动担任起布菜这个职责。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擦拭手,看着姚蓁,姚蓁避开他的视线,小口咀嚼他为她步好的菜。 偌大的宫殿,只有二人在;他们又挨得这样近,空气中细密地缭绕着冷冽的清甜香。 还有……宋濯看向她的清沉视线。 意识到这一点,姚蓁愈发有些不自在,心中暗自决定恪守“食不言”的准则,殿中便愈发静谧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殿门便被叩响,殿中诡异的静谧被打断。 濯娇 第100节 有宫人端着木托盘走入,将一碗用汝瓷装着的、热气腾腾的面条搁在宋濯面前,而后退下。 宋濯看一眼那碗面,又看向姚蓁,黑沉的眼眸缭绕着雾,像是落了霜的琉璃。 姚蓁微弯眼眸,语调温柔地解释道:“长寿面,过生辰的人吃这个寓意好。祝宋郎长命百岁。” “吃呀。” 宋濯神色微动,拿起筷著夹面吃。 姚蓁看着那袅袅腾起的雾气,总觉得面或许有些烫,欲提醒他;可见他神色如常,斯文地吃面,她又觉得许是自己想错了,这面并不烫。 热雾濛濛,缭绕着宋濯浓长的睫羽、如玉的面庞。 便是连吃面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动作,宋濯做起来都是极其优雅矜贵的。 他很快将清汤寡水的面吃完,汤水也被他优雅地饮的一滴不剩。做完这一切后,他拿起帕子拭手,而后继续看姚蓁。 姚蓁亦在看他。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那双清沉的眼眸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情绪,一种极其深重的情绪,似渊似海,仿佛她再多看一眼便会被卷挟进去,永久地被淹没。 她别开视线,心跳有些不稳。 长寿面吃过,生辰便算过完了。 于是姚蓁看向面前的酒坛,眼睫扑簌地颤了下,心中天人交战一阵,柔声问宋濯:“要饮酒吗?” 宋濯单手撑着半边脸,高挺的眉骨与鼻骨在他的脸上覆上一层阴翳,令他的神色有些看不分明。听姚蓁发问,他从喉间应出一声:“嗯。” “喝那种酒?” 宋濯斜眸睨向桌上的酒壶,“皆可。” 姚蓁的指尖掠过面前的酒壶,随手提起其中一个,斟了一杯酒。 她站起身,袄裙的裙摆迤逦出一个柔丽的弧度,像是盛放的牡丹花。 姚蓁双手端着酒杯,想敬宋濯一杯酒,宋濯却没有接,半阖着眼眸睨着酒面,眸中好似浸透了酒,漾着清冷磷光,视线缓缓上移到她的脸上,似乎有一些意味深长。 他看向酒液的目光,有些奇异。 姚蓁见他如此,便低头看向手中酒。酒液泛着浓郁的红,的确有些奇怪。她极少饮酒,更从未饮过这样的酒,方才随手一斟,隐约记得这种颜色的酒似乎是西域那边进贡的蒲桃酒。 她以为宋濯是和她一样,因未曾见过这样的酒而有所忌惮,便将酒杯端在自己唇边。 宋濯眼眸微动,似是要提醒什么,姚蓁已饮下一口酒。 下一瞬—— 姚蓁手一抖,酒液洒出,绯红的酒液蜿蜒在她雪白的下颌上,顺着纤长脖颈流漾,将衣领洇湿。她秀丽的眉头紧蹙,湿润的红唇微张,翕动好一阵,才发出弱不可闻的一声:“……烫。” 说话时,一缕酒液从她唇角流出,幽幽地散发着浓醇酒香。 而她眼波潋滟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白皙与绯红、神情与容色的比对,极致的纯媚。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看着姚蓁,墨眸中晕开奇异的光晕。 “不是烫。”说话时,他喉间凸起微微滑动,从她手中接过洒的所剩无几的酒杯,醇红的酒液映着他冷白的面庞,“是辣。” 姚蓁美眸微睁,送酒的人说,蒲桃酒味甘甜,怎会是辣的? 宋濯长指摩挲着瓷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杯沿处沾着的酒液,眉宇间的神情,渐渐令姚蓁看得似懂非懂。 他捏着酒杯,送到唇边,姚蓁睁着水雾迷蒙的眼眸,看见他的薄唇印上沾着她嫣红口脂的杯沿。 宋濯轻轻抿了一口酒,顿了顿,被长睫勾挑着的眼眸中,晕开酒液一般流漾的奇异光晕来。 姚蓁有些看不懂他的神情,而他似是看透她心中疑惑,沉声道:“这不是贡酒。” “……啊?” 宋濯没有继续解释,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而后长臂一伸,将神情不复端方清冷、反而有些懵懂的姚蓁揽入过来,让她侧坐在他怀中,手臂箍着她。 坐在他膝上,姚蓁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衣袖,旋即便感觉唇边一凉,宋濯将那杯重新斟满的酒杯递到她的唇边。 酒液将姚蓁的肌肤衬的格外白皙,莹润的几近透明。 宋濯优雅地捏着她的下颌,令她的唇微微张开,而后温柔地、不顾她的抗拒,将酒喂入她的口中。 姚蓁听见他沉稳低磁的声音,贴着她的脊骨响起: “这是你备下的酒,姚蓁。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姚蓁真的不知晓。被他灌入的酒液太辣,她有些呛,咳呛出声,红唇沾了酒,愈发的红,有一些酒液顺着她的下颌蜿蜒在宋濯玉白的长指、苍青的衣袖上。 宋濯低笑一声,将她拥的更紧,贴在她耳边,咬字清晰道:“这是暖.情的鹿血酒。蓁蓁,你要将自己送给我,为我庆生辰吗?” 第88章 生辰(下) 冷酒性烈, 散发着幽幽的醇香,萦绕在姚蓁的鼻尖,将她的脸颊酿出如酒液一般的醇红。 姚蓁听清了他的话, 有些头脑发蒙,不知为何她命人备下的酒种会混入这种酒。 但她的神识尚且算清明, 即使被宋濯喂下一盏酒,唇齿间弥漫着辛辣酒香,她也没感到过多的酒意, 只是觉得有些呛。 被他灌着酒,姚蓁身不能动,神思不受影响,略一思索, 心想,鹿血滋补, 许是这酒对男子的作用更大一些,她作为女子, 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面前的酒杯中, 还剩最后一点酒液。 宋濯长指微挑,将杯底抬高, 最后一点酒液流入口中, 辛辣的酒香蔓延着侵蚀姚蓁的味觉,冷冽的气息灌入她的鼻息。 姚蓁不禁伸手去推宋濯拿着酒杯的那只手, 玉笋一般的指尖将他手背上蜿蜒的淡红酒液划出几道凌乱的痕迹。 宋濯垂眸睨着她那双细白的手,长睫轻颤一下,倏地将酒杯放下, 瓷杯底与木桌面碰撞, 磕出一道轻轻的脆响。 姚蓁轻轻咳了两声, 辛辣的酒香漫过喉间,身旁萦绕着似有若无地危险感,反而令她的脑海中乍现一道清明。 她忽地想通,宋濯灌她酒的原因,想通宋濯喜爱她什么模样。 于是—— 在宋濯松开她的那一瞬间,她没有立即躲开他,反而用双手勾住他劲瘦修长的脖领,借着勾住他的这股力道,彻底地跨.坐在他的膝上。 色彩妍丽的裙裾,因她的动作而漾出几道涟漪,而后乖顺地垂落,如同绚丽绽开的花,柔软地绽放在宋濯苍青色的衣袍上。 ——他想要掌控她,喜爱看她被桎梏的模样,却因为她曾经的话而有所克制,而如今许是以为她在蓄意引.诱他,那她何不顺了他的意,继而从他口中套出自己想要的内容。 宋濯仍一动不动地危坐着,岑黑的眼眸睨着她,眼底静寂,像是落了霜的冰湖湖面,未曾掀起一点波澜,只在她坐过来时,一只手扣在她的腰后,将她稳稳地扶住,像是怕她坐不稳一般。而他在此,自然不会任由那种情况发生。 他将她牢牢地掌控,长指穿过她的柔顺的发,将发丝压在手心,有几缕发丝飘起,撩绕在他玉一般的长指上。 两人此时的这种坐姿,距离过于近了,察觉到这一点,姚蓁的心跳不禁快了两拍。 她生来身份尊贵,向来坐在高高在上的尊贵位置,何曾做过这种陪酒之事。如今并未被他强迫,却来做这种事,脸颊有些热,脸上因为酒意而晕开的薄红愈发红。 一抬眼,对上他岑黑的眼眸,视线相撞,将她的眼眸击出层叠的水波,心底有些发憷。 但她没有避让,直勾勾地同他对望,心中始终明晰地记得自己今日最终的目的。 宋濯淡然地睨着她,眼中好似有什么浓郁的情绪在翻涌,长睫勾挑着眼尾,神色渐渐令人琢磨不透。 姚蓁微微仰起下颌,同他对视,漂亮的水眸这样看着他时,眼尾显露出几分娇气的妩媚,与他对视一阵,柔声回应他方才的问话:“你猜?” 她压制着怦然跳动的心房,以及同他对视时心尖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的那阵慌乱感,没有正面回应,反而将这个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的问题复又抛给他。 宋濯轻笑一声,清沉的目光缓缓下垂,从她的眼眸,掠过她沾着酒的唇角、下颌,最后落在他自己的衣袖上。 他的衣袖搭在自己腿上,衣袖边沿,用墨绿色的银线勾勒出刺绣纹路,纹路之上,晕开淡淡的红色酒液,湿痕使布料颜色加深,有一角衣袖被姚蓁压住;他玉白的手背上亦蜿蜒着几道不甚明晰的酒痕,同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纠缠在一起。 他不回应,姚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有力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的愈发快了起来,快的几乎要挣脱胸膛,快的令她的思绪都不禁波动摇晃,思绪的末尾,乍现出自己心中所想可能被他看穿的猜想,眼睫不禁开始眨动起来。 但宋濯薄唇微抿,什么都没有说。 “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二人之间。 半晌,宋濯掀起眼帘,扫视着她的脸,薄唇微启,缓声道:“喝醉了?” 他说话时,喉间凸起微微滚动。 姚蓁目光掠过他的喉结,轻轻摇头:“没有。” 她松开勾着宋濯的手,向后转身,换了一只崭新的酒杯,指尖略过那壶鹿血酒,拿起旁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递到宋濯的薄唇边。 宋濯似笑非笑地看着酒杯,搭在她腰间的手指轻叩起来。 姚蓁被他抚的脊背发软,顺势倚在他怀中,红唇一张一合:“宋郎,饮下这杯酒,我便告诉你,要送你什么生辰礼物。” 宋濯微微挑起漆黑修长的眉尾,抬手接住那杯酒。 姚蓁嗅到了浓醇的酒气,软软地倚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饮下酒。 宋濯捻起酒杯,清润的酒液分明已经沾上他的唇,他忽地将酒杯拿开,向她俯身,带着一点清冽酒香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薄唇轻抿,将她唇角、下颌沾着的酒抿入舌底。 他的发缭绕在她的肩颈上,鼻尖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道:“我想要的,自会来取。” 低磁的声音缭绕在姚蓁的耳畔,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脖颈,而他直起身子,幽黑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后脊窜起一股战栗的酥麻。 她佯作看不明白他的眼神,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而她倚靠着他的胸膛,抬头轻轻吻了下他的下颌,红润的唇瓣翕动着道:“佳酿如斯,又不必孤影自酌,宋郎何不畅饮快哉?” 宋濯抚着她的脊骨,唇角扬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浓长睫羽轻眨一下,终是遂了她的意,饮下这一杯酒。 酒杯见底,宋濯的薄唇上泛开粼粼的清润光泽。 明明饮酒的人是他,姚蓁却喉间微动,方才被灌酒时那股辛辣的醇香仿佛又在喉间泛开,令她喉间发紧。 但宋濯既肯饮下这杯酒,便算是默认她劝酒之举,姚蓁便自然不会错过劝酒的机会。 她接过空了的酒杯,抬手又斟一杯酒,柔声道:“宋郎二十有一,尚少年,不应称遐寿,只是良辰如此,当饮进百觞,以期许来年春昼,岁岁年年。” 宋濯睨着她,没有抬手,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饮下这一杯酒。 他微凉的发丝拂过姚蓁的衣袖,姚蓁脑中紧绷着的弦微微松动。 他没有看穿她的目的。——或许他看破了她的灌酒之意,但他并没有出言制止。 既如此,姚蓁便倚在他怀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劝他酒。 濯娇 第101节 方才宋濯灌下她一杯酒,此时酒劲上涌,劲头不大,但使姚蓁身子有些发软无力,愈发柔若无骨地倚着他。 宋濯没有拒绝她劝的每一杯酒,饮酒时,黑岑的眼眸仿佛浸透了酒液,冷醇发亮,垂眸敛眉间,眼眸泛开粼粼的光晕。 但直至姚蓁桌上的酒壶都倒空,喂了他数不清的酒,宋濯的眼眸始终这样黑亮清明,眼中不见一丝醉意。 姚蓁看向桌面。桌上只剩下那壶鹿血酒。 这鹿血酒的功效,她方才听宋濯说过,虽然她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但她仍不敢喂给宋濯。 ——如若此酒当真有效,那她喂宋濯饮后,遭罪的十有八九是她自己。 光是想想,姚蓁便不可避免地轻轻打了个寒战,慌忙制止自己想要想下去的念头。 宋濯的长指搭上她的手腕,轻叩两下,将她的思绪唤回笼,低声问:“怎么不喂了?” 姚蓁手腕一麻,险些没拿住酒杯,连忙稳住心神,抬眼看他。听他低沉的嗓音,咬字清晰,应当是没有醉的。 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姚蓁贴近他的脸,仔细观察他眼角眉梢细枝末节的情绪。 端详一阵,她没能从他冷白的脸上看出一丝醉意,有些失望,斟酌着柔声问:“你醉了吗?” 宋濯垂下浓长睫羽,睫羽投下的阴翳在他眼眸中搅出几道涟漪,他轻轻摇头,嗓音低磁:“没有。” 姚蓁越发失落,看向那几壶歪倒的酒,想不通他为何不醉,便寻思着从他身上下来,传人再拿一些酒来。 她稍微一动,宋濯忽地揽住她,单手撑着半边脸,半阖着眼眸,低声喃喃道:“……有些不舒服,帮我揉一揉。” 见他撑着太阳穴,低眉顺眼的模样,姚蓁便以为他是头疼,抬手按揉他的眉尾眼角,话语中难免带着点关切:“头很疼吗,怎么回事?” “不是。”宋濯捏住她的手腕,目光垂落,姚蓁动作一顿,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宋濯长睫轻眨,眼尾勾挑,轻喃道:“肿了,难受。” 姚蓁起先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旋即他指尖跳动的脉络传入她的手腕,强有力的脉搏熨着她的肌肤,令她猛然领悟。 她面色微变,顾不得礼仪端庄,用力挣开他。 宋濯一把捞住转身要走的她的手腕,鼻息微乱:“你要去哪?” 姚蓁心跳砰砰,讷讷道:“……殿门没阖紧,我有些冷,去关殿门。” 宋濯便没有制止,松开她,阖上眼眸倚在椅背上,眉尖微蹙,薄唇轻抿,像是在克制、压抑着什么痛楚一般。 姚蓁飞速站到桌子对面,警惕而又关切地盯他一阵,转身去关殿门。 她走到未阖紧的殿门前,双手撑在门扇上,要将门合拢。 一抬眼,望见殿外之景,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身后,宋濯鼻音浓重:“怎么了?” 姚蓁望着眼前扑簌的落雪,轻声道:“下雪了。” 起先是一片雪,颤悠悠地自天幕飘落。 而后是两片、三片,无数片,缥缈在眼前、在天边,洋洋洒洒,如同天神挥出荡涤净化的一笔,绘出洁白如雪鸽羽翼的雪花,堆叠着攒聚出一望无际的雪白。 姚蓁清湛乌黑的眼眸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雪,瞳仁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忽地一股凉风袭来,卷起细雪洒在她水红色的衣摆上,将姚蓁裸露在外的手冰的一抖,她意识回笼,连忙阖紧殿门。 方才她便觉得殿中有些昏暗,原来是下雪了。现今这样一将门阖紧,虽隔绝寒意,殿中却更加昏暗了。 她关门的动作有些大,惊动危坐着的宋濯,后者恹恹的抬起清凌凌的眼眸,扫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菱花窗,隐约能窥见茫茫的雪幕。 宋濯眼睫轻颤,看着扑簌的雪,低声重复道:“……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入冬便下雪,又恰逢宋濯的生辰,算是个吉祥的兆头。 “嗯,生辰逢落雪,恰如顺颂时祺,来年必当顺遂。”姚蓁道。 她倚着殿门,有些警惕地盯着宋濯,虽然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此时同这样的他待在一间殿中,实在是有些危险,便贴着墙,以距他最远的距离往内殿走,边走边轻声问,“你冷吗?我去寻些厚些的衣袍来。” 言罢,不待宋濯回答,她便快步行至寝殿。想到宋濯方才的话,心跳不禁快了些,脚步亦不自觉地加快许多。 甫一进入寝殿,她便迅速将殿门阖紧,而后倚在门扇上,平复着不知为何怦然跳动的心跳。 宋濯没有跟过来。 姚蓁背倚着门,缓了好一阵,才动身去寻找冬衣。 公主的寝殿中,有着许多衣橱,放着她各类衣裳。 姚蓁停在一个体积最大的檀木衣橱前,伸手打开橱门,望见橱中依照颜色分门别类的冬衣。 她的视线却没有在自己的衣裳上停留,而是望向其中一些格格不入的、不属于女子的衣裳。 宽宽大大,色彩单调冷清,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因为过于长,故而衣袍下摆堆叠着蜷缩,强势地搭在她的裙摆上——同它的主人一样强势。 是宋濯的衣袍。 姚蓁微微有些发愣。她知晓她的宫殿中有一些他的衣物,但没料想到,有这样多件、有这样齐全。 不知何时,宋濯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在她的宫殿中——仿佛面对她时,他那人尽皆知的喜洁之癖便好似从来没有过一般,任凭属于她的气味缭绕在他的衣袍之上。 她的宫殿,在不知不觉中,留存着这样多的属于他的痕迹。 姚蓁眼眸微动,褪下沾了酒液的衣袍,换上一件天缥色的袄裙,挑选一件同色的、绣着碧荷的氅衣披在身上,又翻找一阵宋濯的衣物,为他选出一件苍青色的鹤氅。 她抱着他的鹤氅,又踟蹰一阵,才推开门走到外殿。 到了桌前,却没望见宋濯的身影,目光环视四周,亦未寻到他,只望见桌案上一片凌乱,酒壶尽歪。 殿门开了一道小缝,渗入一些刺骨的寒风。 姚蓁看着殿门,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慌,眼睫飞速眨动着,思索他那般模样能去何处。 她边思索,边四处张望,走向殿门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窗子,望见了窗外一道长身鹤立的苍青色身影,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地。 她裹紧自己的氅衣,走出殿门,踩着地面上积着的薄薄一层雪,穿行在密密匝匝的雪幕中,走向宋濯。 雪势渐小,她远远望着宋濯,却见宋濯一动不动地站着,漆黑的发上积了一层细碎的雪粒子,乍一看,宛若白头。 她走近他,抖开大氅,柔声道:“宋濯,你在干嘛?” 宋濯微微俯身,任由她为他披上氅衣,他肩头垂落一缕沾着细雪的发,搭在她的肩头,而她玉指翻动,神情专注,为他系上氅衣的带子。 他距她极近,鼻尖几乎能碰上她的鼻尖,黑亮的、清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低声问:“什么?” 他的目光太过赤忱,姚蓁看得微微脸热,不禁稍稍退开一些,左右顾盼一阵,确定没有宫人近前,端着的肩背才稍稍放松一些,柔声重复道:“我说,你在干嘛。” 宋濯眨动眼眸,似是反应了一阵,才一本正经地道:“我在冷静。” 他目光垂落,看着一眼自己的衣摆,冷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拽了拽衣边,懊恼着低喃道:“蓁蓁说,不喜人强迫她,故而我虽……仍不能同她行敦伦之礼。念及外面天冷,我便立于冷风下,欲借凉气消肿。” 他口齿清晰,言之有理,姚蓁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反应一阵,才从他细微末节的、有些呆呆的动作中判读出,他应是醉了。 她背着手,抬头仰视着宋濯,又有些稀奇地打量着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浓烈的笑意,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大声的嘲笑他、戏弄他一番。 但公主自小收到的教习,令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去牵他的衣袖,问他:“蓁蓁是谁呀?” 宋濯垂眸睨着她,即使是醉着,他身上冷冽的压迫感依旧很强。 姚蓁抬头同他对望,蓦地有种他随时会醒酒的错觉,心中一凛,有些后悔问他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宋濯却好似极其重视这个问题一般,敛着眉眼思索好一阵,才庄严地肃声道:“是我心上之人,是我愿结秦晋之好、白头偕老的人。” 姚蓁听了这话,心中蓦地泛起一阵柔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沉默地站了一阵,姚蓁看着眼前薄薄的一层积雪,忽然强烈的生出要戏弄宋濯一番的念头,便松开宋濯的手,俯下身去拢雪。 宋濯看着她动作,看她天缥色的大氅铺在雪地里,宛若一朵白玉兰,顿了顿,他学着她的模样,长臂一展,将窗棂上堆积的雪拢在手中,浓长的睫羽眨动两下,将松散的雪洒在姚蓁头上。 姚蓁只觉得头顶蓦地一凉,旋即有冰冷的雪钻进脖颈中,将她冰的一激灵,应激般地缩了缩脖颈,下意识地以为是头顶的树枝上有积雪掉落,顾不得其他,连忙拉起宋濯的手往后闪躲。 而后她抬头看向两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却没看见树枝;再看向宋濯,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她,面冷如玉,岑黑的眼眸中,有一丝微妙的……嫌弃。 姚蓁看向他冻得骨节发红的手,指尖尚且沾着点雪,哪里还不明白方才砸向她的雪是怎么回事,又念及自己方才第一反应竟是拉开他,有些恼怒的松开他的手,背过身不看他。 而宋濯垂眸看向她的头顶,须臾,眼眸中攒出些清润的笑意来,低笑着道:“你我皆头顶白雪,像是一同白头了。” 姚蓁闻言,眼眸微动。 雪仍细碎地落着。 宋濯忽而低叹一声:“去岁雪时,我在殿外听见陛下为你我赐婚,而你出言相拒。” 姚蓁有些恍惚,记忆循着他清润低磁的嗓音,回到他所说的那个去岁的冬日。 那时她的父皇母后皆在。 宋濯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到怀中,低喃着问:“为何不愿?可是因为心心念念你的情郎?” 他提到秦颂,姚蓁才恍惚地想到,她已经许久未曾想到这个人了。 她的手因为方才碰了雪,指尖冻得晕开绯红,宋濯垂眸看一阵,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用他的体温替她暖手。 姚蓁象征性地挣动两下,他手中温度太过舒适,她便不再挣扎,仍由他握着。 一时沉默,唯有落雪扑簌声。 被他的体温熨着,姚蓁鼻尖泛酸,眼尾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泛出一点浅淡的红。 她几乎从齿间挤出几个字,问出她今日最终的目的:“那你呢,宋濯,为何手持国玺,不肯归还于皇帝。你要那国玺做什么?” 宋濯动作一顿,眼眸微动,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想同你结为夫妻。” “我想着,如若你始终不愿,便用玉玺拟一道圣旨为你我赐婚。” 姚蓁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未曾想他握着玉玺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这个简单到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又因宋濯而十分合理的理由。 她睁着眼眸观察他,仅仅看着他这张容色绝艳的脸,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醉了,还是醒着。 顿了顿,她神色微变,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来,惶惶地警告道:“假拟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宋濯轻笑一声,周身气息陡然一转,眉眼俊美锐利,恹恹地、浑不在意地、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却又狠声道:“只要能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角眉梢,尽然充斥着手握大权的倨傲。 然而触及姚蓁泛着水波的清湛眼眸,他周身那股锐利的冷收敛一些,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这样还不够——他如玉的长指挤入她的指缝中,要同她十指相扣。 宋濯屈起一只膝盖,蹲在她面前,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贴在她的手背上。 濯娇 第102节 姚蓁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眉眼,看着他泛着薄红的分明骨节,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脉搏与心跳。她轻轻一眨眼,便有细雪扑簌着落入她的眼眸中,迅速消融,融化出涩然的水波。 宋濯轻吻她的手背,仰视着她,低声问她:“要不要嫁我?” ——这样一个清冷倨傲、一身傲骨的男人,却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他醉酒与否,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姚蓁轻轻一笑,敛着眉眼,没有回答,反而道:“你的诚心呢,宋濯?” 宋濯长睫轻颤一下,看着她的红唇,似是在思索,须臾,沉声道:“玉玺归你。” 姚蓁不置可否,只扑簌着眼睫看他,从他清沉的眼眸、以及他迟钝的反应中,隐约窥见几分未褪去的酒意。 她原本的计划中,应当还有许多要问宋濯的。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想问了。 理智与情感交战,将她的心脏撕扯出细密的痛痒。 她看着他漆黑长眉上沾着的碎雪,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腹将那细雪拂拭开。 宋濯握着她的手腕,重又将她的手扣紧手中——仿佛这样牵着她,便能将她的人、她的心绪全然掌控,能使她同意他一般。 姚蓁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宋濯,你要清楚,娶我意味着什么。” 宋濯闻言,黑亮的眼眸中泛开几道波纹,眼底深处好似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清明的神识同酒意在剧烈的抗争。 姚蓁道:“你的部下,你的兵力,你的权势,你的……” “皆归你。”宋濯笃声打断她,缓缓站起身,将她紧拥入怀,清润低磁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我亦归你。” 姚蓁被他的气息和温度牢牢裹住,这令她喉间一时涩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雪势渐消。 姚蓁却能清晰地听见每一片雪花落入地上的积雪时的熹微声响。她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渐渐同宋濯强有力的心跳声交融、共振。 天际眼前,尽然是一片浅薄的白茫茫,孤寂空寥,万籁俱静。 天地之间,宛若只有相拥而立的他们。 姚蓁将脸颊贴在宋濯劲瘦的胸膛上,纤长的睫羽轻缓地扑簌着。他的体温炽热,将她发梢上沾着的细雪都消融了一些。 半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轻的有些虚无缥缈,然而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中,清晰地荡漾开: “——好。” 她说,“好”。 不知是回应“嫁他”那句,还是回应“皆归她”那句。 第89章 雪融 两人在雪地中相拥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 渐渐攒成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雪粒的细雨,顺着筒瓦弥漫,将红墙上原本攒积的薄雪浸透的几近透明, 雪层之下,流漾着柔和的粉色。 不知过了多久, 宋濯挽她的耳发,俯身吻她。 姚蓁踮着冻得发麻的脚,听见他带着潮湿雪意的鼻息, 望见他清湛如浸透醇酒的漆黑眼眸——那酒似被霜雪覆盖,冷冷岑岑。 他睫羽轻眨,冷酒便被搅动,荡漾开细密的浓醇, 清冽的酒意攫取住姚蓁的鼻息,令她的意识有些恍惚。 冰天雪地里, 她有些冷,却又有些热, 好似宋濯温热的体温将她饮下的酒蒸暖, 酒气上涌,那种辛辣的、几乎令人感觉到烫的酒意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间, 酒劲发作, 她的头脑有些发蒙。 余光中,她望见自己沾着细雪的一缕发搭在宋濯臂弯, 被他的体温熨着,细雪消融,晕开浓重的湿痕。 她长发上消融的细雪, 滴在雪面上, 滴滴答答;筒瓦下流淌的雪水, 敲在青砖上,亦是滴滴答答,潺潺若湛湛溪流。 发尾滴落的水痕,一路迤逦入温暖的宫殿,姚蓁嗅到清冽浓醇的酒香。而后,雪水落得越发汹涌,好似密密匝匝的雪花重又落下,又在坠落的一瞬间被乍现的炙热日光融化。 姚蓁听着清越的水声,被殿中温暖的气息裹着,恍惚间,只觉得犹如置身春到时,细柳不堪一折,黄鹂婉转鸣翠,溪流喷薄着奔流——那是春回大地时,万物复苏生长的象征,是为广袤大地注入鲜活生命力的强有力的脉搏;明媚暖融的春光里,忽而又见曲水通幽涧,她置身在猎猎风声中,两军交战,铁骑突出,踏破幽窄溪水,溪涧张裂,水浆迸溅。 她的发簪在风中滑落,落在潺潺的溪水里,丁啷脆响。 此刻,姚蓁醉醺醺的神识中才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宋濯应当是没有完全醉的。 ——或许是有几分浓重的醉意,但那酒意早在他立在雪地中时便被冰封大半。 疾风骤雪,来势汹汹,姚蓁被风雪堵得有些窒息,几乎被撞得散了架,此刻忽地有些后悔,在雪地里对宋濯一时的心软了。 他二人此前互相算计,一个想方设法的想要逃离,一个不择手段的想要夺取。随后她以命相要挟,终于换来宋濯的放手,此后便是对面而不相识的冷淡,旷日经久,宋濯欲擒故纵,姚蓁设计试探,来回往复,犹如狼烟未起的战场,未见千军万马,唯有剧烈心跳声如轰鸣战鼓,谁是谁的牢笼,谁又被谁所掌控,纷乱错杂,纠葛不清,宛若冷涩的冰泉之下,暗流汹涌。 鼓声暂歇时,忽觉筋疲力尽,才蓦然发现,他们从未好好交谈过,对彼此心中所想,无外乎凭借洞察与揣测。 这时姚蓁又觉得,宋濯的确是醉了。 ——清醒着的他,不会有这样多的话;但他又逼迫着她说了许多话。 而姚蓁的心绪在酒香中飘摇颠簸,已无心分辨他醉酒与否了。 雨水溅落入屋脊上的薄雪之上,雨雪交融,屋檐下流淌的雪水连绵不绝。 殿外新雪初霁,天幕倏忽转晴,渐渐日薄西山,天光喷涌,琉璃瓦上覆着的雪折射入殿中,映落在宋濯身上,使得他好似立在光中。瑰丽的晚霞映在积雪上,薄雪似浸透了蒲桃酒,泛着绵软无力的醉意,晕染着流光溢彩的玫红,惊鸿一瞥的娇艳,旋即便被苍青色的夜幕吞并。 风声雪声落水声,交杂着撩拨着姚蓁脑中紧绷的那道弦。 正殿中一片岑寂。 浓黑的寂静,忽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当值的宫人们点燃灯架上的灯盏,前来收走残羹冷饭。瓷质的杯盏不时轻轻碰撞,在空旷寂静的宫殿中格外明显,颠簸着回荡。 浣竹的手伸向那几壶歪倒的空酒壶,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内殿,未听见公主的动静,又见桌上酒水皆空,便以为是公主饮醉酒后入寝殿歇息了,收拾完杯盏后,复又折返,守在殿中。 这一夜,檐铃侵扰,清风揉雪,分外安宁,又分外激荡。 直至次日灿阳升起,守夜的浣竹懵懵转醒,她才发觉,这一整夜皆没有听到公主的传召。 浣竹看向更漏,公主好似睡得极沉,现今已过了上朝的时辰。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叩响公主的殿门,听到一声细微的应声后,推门而入:“公主,今日须得朝会。奴婢伺候您更衣。” 她疾步绕过屏风,忽然望见姚蓁天缥色的大氅随意丢弃在屏风旁的地上,而内殿的帷帐严密地垂落。 浣竹迟钝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朦胧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不对劲,这使她蓦地停足。 过了一阵,帷帐轻轻动了一下,姚蓁娇柔的声音病恹恹地传来:“……浣竹,今日我不上朝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染了很重的风寒,尾音有一点病时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负的狠了。 浣竹垂着眉眼,迟疑地看着她的大氅,没有过多过问,只是轻声问:“殿下,地上这件大氅,要拿去清洗吗?” 沉默良久,帷帐内传来一阵窸窣声。 帷帐被霜雪似的手分开一道小缝,浣竹低垂着头,余光望见姚蓁倚着床柱,身上裹着一件苍青色的大氅。 她身上的那件大氅…… 浣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悚然一颤。 姚蓁目光看着地上那件大氅,眼睫轻眨,像是在回想一阵,须臾才轻缓地道:“沾了雪水,拿去洗吧。” 浣竹得令,拾起大氅退下,将寝殿的门阖上。 她一走,姚蓁便病弱无力的歪倒。 直至殿门阖紧,帷帐深处,缩在床榻一角的宋濯才得以施展身躯,伸手触了触她细嫩的前额,醇声道:“还难受吗?”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姚蓁嘴角便轻撇一下,眼尾泛开薄薄的红,避开他的手,背对着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裹得更紧,柔软如雪夜中绽放的白梅花。 她的肌肤也如花瓣一样,柔嫩且薄,轻微一点力道,花枝便会发着颤晕开绯丽。 被她以拒绝的态度抚开手,宋濯倒也不恼,垂眸睨她一阵,反而轻笑一声,慵慵斜倚在床柱上,任凭墨发流淌着漫过她的发尾。 他昨日着实度过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生辰,此时正神清气爽,疼惜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同哀婉无力的她计较这一两下被拒绝的亲密。 姚蓁恹恹无力地又躺了一阵,才迟钝地眨动眼睫,偏过头,轻声问他:“你不去朝会吗?” 宋濯斜眸睨她,听出她话语中的撵她之意,缓声道:“不去。” 姚蓁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无话可说。 顿了顿,宋濯眸光微凝,如玉的指尖抚上她啮咬破皮的红唇,眉尖微蹙:“宫中顾及太多,守孝之故,昨夜那般……你连声都不能出,实在忍得辛苦。” 姚蓁没说话,眼睫扑簌一阵,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勉力抬手指向揉的满是褶皱、被细雪浸湿的褥子,轻声道:“你既不去朝会,便将这些洗了。若叫我的宫女去洗,实在不成样子。” 宋濯冷眸睨向褥子,眉尖微挑,轻轻颔首,算是应下,而后继续接着方才那个话头道:“——殿下不若夜夜乘小轿去宋府。” 姚蓁一声不吭,旋即便被他捏着下颌,对上他冷酒般醇深的眼眸,红唇才微微翕动着吐出二字:“我不愿。” 她看出他的餍足,亦敏锐地窥破他眼底深处饕餮般的需求,昨日不过是因他生辰之故,才对他稍作纵容,如今又怎会明知山有虎,却将自己送入虎口? 宋濯没说话,只沉沉睨着她,眼尾眉梢间的细微情绪,如他昨日入殿后,饮过鹿血酒后的微妙神色一般,姚蓁心底有些发憷,那种身处疾风骤雪中无法呼吸、几乎被撕碎的感觉卷土重来,被他迫着,半晌,轻声应下。 宋濯便低笑一声,清沉眼眸中晕开雪霁后粲然的光晕,揽她入怀,缓声道:“守孝期三年(注),只恨不能弹指一挥,如今尚有漫长的十九月余。你昨日既同意嫁我,便不能反悔了。” 姚蓁早先便知晓他酒醉亦有记忆,但此时听他这般一说,仍是不免心尖一颤,被他不满地拨弄一下,才轻轻颔首。然而又不免肃声再提醒道:“宋濯,你得掂量清后果——” 宋濯淡声打断,薄唇轻吻她的发顶,温声而笃定道:“待你孝期一过,我们便成婚。” 姚蓁眼眶发涩,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容置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轻轻颔首,从唇间溢出一声:“嗯。” - 因着没去朝会,宋濯同姚蓁说了一阵话,起身将她指令让他洗涤的床褥洗净晾上后,便动身前往议政殿。 姚蓁病恹恹的浑身不适,又在床榻中躺卧许久,午后幽幽转醒。 此时她身上那种浑身无力的病乏感已经消退不少,略一休顿,用过膳食后,亦打算前往议政殿。 只是更衣时,她对着全身铜镜,望着楚腰蛴领的自己,看见修长如玉的颈子上晕满的桃花痕,不禁微微蹙眉,有些气恼,暗暗腹诽宋濯好一阵。踟蹰半晌,她找出一件立领绣缀绒毛的袄裙换上,对镜再三确认露不出痕迹后,才动身前往议政殿。 今日霁雪晴空,昨日落的那一场细雪,多数已经消融,青砖上晕开蜿蜒流淌的雪水,日光下,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冷冽气息。 姚蓁围着大氅,乘坐鸾撵到达议政殿时,宋濯并不在殿中,她随口问了一句黄门,宋濯去往何处,黄门却好似早有准备似的,她一问,便将宋濯出宫监工公主府的行程汇报给姚蓁。 姚蓁愣了愣,水眸一眨,看他一眼,意识到应是宋濯提前吩咐他说的,便不再多问,命他推开殿门。 黄门尚未动手,殿门忽然自内打开,谭歇玉立在门内,迎着日光,眉眼舒朗,看向她,温润一笑,似是早有准备般,躬身行礼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走入殿中。 谭歇侧身避让,同她擦肩而过后,略一沉吟,随在她身后入了殿。 殿中,姚蔑神情肃然,正在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薛林致立在一旁,不时同他低声商讨着什么,脚步声惊动二人,姚蓁轻一颔首,向姚蔑行礼,薛林致躬身对她行礼。 濯娇 第103节 望见姚蓁身后的谭歇,薛林致眨眨眼眸:“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样发问,众人皆看向谭歇。 谭歇浅笑道:“忽然想起,有些政务尚未处理完。” 薛林致恍然颔首道:“原来如此。” 同他潦草地说完这句,她便望向姚蓁,眼眸亮闪闪,搁下笔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公主,身子可还抱恙?” 姚蔑闻言亦抬眼,温声道:“皇姐的风寒可好些了?切记养好身子。” 姚蓁被薛林致扶到坐榻上坐着,听他们这般说,心中明白宋濯为她寻了个因病未参加朝会的说辞,便轻轻摇头,柔声道:“已无大碍了。” 姚蔑远远观她神色一阵,叹息一声,关切道:“皇姐如若身子不适,日后不上朝听政亦可,朝中如今并无什么大事,朕尚可应付,何苦劳烦皇姐劳心费神。” 他说这话时,姚蓁正端着热茶,垂敛眉眼,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闻言,她眼睫眨动一下,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只轻轻一笑。 她啜饮一小口茶水,再抬起眼时,却见捧着策论的谭歇,正在收回看向姚蔑的、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偏头看向一旁立着的薛林致,而她亦正看着姚蔑,明媚的脸上,流露着同谭歇相似的神情,因姚蓁的忽然抬头而没来得及掩盖。 姚蓁捕捉到了,但她只略一停顿,便佯作未看见的模样,眉眼清浅,命薛林致坐下,寻问她今日朝中大致奏议了什么事。 薛林致已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收敛好,巧笑倩兮着坐到她身旁,一五一十地同她道来。 姚蓁凝神听着。 薛林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减弱,像是望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而失声一般。 姚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薛林致正望着她的脖颈,目中惊疑。 姚蓁心中一惊,几乎一瞬间就想到她可能望见了她脖颈上的吻痕,心房“突突”地跳动起来,恐她会说些什么话,心绪急转,想好“蚊虫叮咬”的借口。 薛林致神情复杂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的衣袖,用口型关切道:“难受吗?” 姚蓁一怔,没想到她看破了她,却这般问,心中一暖,轻轻摇头,冲她微微一笑。 她这样讲,薛林致虽然满心关切,终究不便再问,便继续同她汇报朝会中发生的事。 她们这厢低语说着话,那厢有小黄门低垂着眉眼,捧着一沓信件走入,躬身放在御案上,又悄然退下。 动静惊动姚蔑,他扫了一眼,并未细看,继续批阅手中奏折。 待将奏折批阅完,他才将目光落在这一沓没有落款的信件上,伸手拆开一封信。 恰好此时姚蓁也听薛林致汇报完朝政,见他在拆信,轻声问:“谁寄来的信?” 姚蔑边拆边道:“不知晓。朕且看看。” 他拆开一封信,逐字看下去,一开始神色还算淡然,可当他看完一封信后,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迅速地拆开下一封,看完后,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信,便是抬手时碰倒了桌上的许多东西,咣当一阵乱响,也顾不得了。 他的神情太过不对,殿中人闻声瞩目,姚蓁拧眉站起身,众人皆朝他靠拢,围着他,关切道:“怎么了?” 姚蔑捏着一张信纸,手不住地发抖,嘴唇也在发抖,剧颤着翕动着。 好半晌,他才勉强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神色悲戚,哆嗦道:“皇姐、皇姐,舅父……舅父没了。” 姚蓁闻言,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有些站立不稳,被薛林致手疾眼快,一把扶稳。 谭歇神色尚且算作淡然,听清来龙去脉后,俯身捡起信件,拧眉查看。 “信件是骊表兄寄来的,说岭南有蛮夷来犯,北上袭击吴地,他们兵力不足,两军僵战许久,向朝廷借兵,朝廷久久不应……舅父便只身深入敌军,终是不敌而败……” “可我们没收到信啊。”姚蔑目露惶惶与不解,声音发颤,“我们没收到信啊,怎会呢……” 第90章 血玉 姚蓁脸色煞白, 下意识地轻轻摇头,像是难以相信这个噩耗一般。半晌,她才有了动作, 被薛林致搀扶着上前,双手颤抖着接过姚蔑手中的信纸, 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上的字。 薛林致感受到她身躯的颤抖,将她牢牢地扶住,目露担忧地望着她的侧脸。 殿中的宫人明白出了事, 一时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姚蓁看罢一张信纸,眼眶霎时通红,一时顾不得在人前维持礼仪, 要俯身去寻其他的信纸,可她心中太过悲怆, 俯身的动作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轻轻动了动手臂。 所幸,谭歇察觉到她的意图, 抿着唇将地上散乱的信笺拢好、捡起, 递到她手中。 姚蓁将信笺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当看到骊兰玦在信中写, “父为全大局, 以身为饵,诱敌追击, 殊死战斗。然终为不敌,三千将士,尽数歼灭, 父亦未能幸免, 尸不能全”时, 她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这世间,同她血脉相连的血缘至亲,又少了一人。 姚蓁面白如纸,听闻噩耗,心中大怮,泪珠一滴滴砸落在信纸上,她单薄的身躯亦抖得如同狂风中一张单薄的纸。 薛林致见她这般模样,亦是眼眶通红,一手揽着她,一手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 “公主。”薛林致揽着她,眸光微动,看向她手中的信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波动的情绪,温声规劝,“消息尚未确切,公主莫要太过伤悲。” 姚蓁看着纸上的字迹,用力摇头,红唇翕动一阵,轻声道:“不是的……” 她认得骊兰玦的字迹,这信分明是他亲笔所写,绝非伪造。 谭歇伫立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忽地招手唤来黄门,语速飞快而又严肃道:“将方才送信那人寻来!” 黄门听出事情紧迫,连忙飞奔而去。 姚蔑六神无主地站着,一会儿看姚蓁,一会儿又看谭歇,最后垂下头,目光怔忪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封信。 薛林致扶着姚蓁坐下,不住柔声宽慰,用帕子为她拭泪。姚蓁切身感受到她的关切,心中一暖,又担忧其他人忧心自己,便强忍下泪意,静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 等待的间隙,她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姚蔑方才那喃喃自语的问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骊兰玦求救的信件。 为什么呢? 甚至,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丝关于岭南战乱的讯息。 一丝都没有。 姚蓁心中一紧,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初得知骊兰玦被调离皇城时,她写信差暗卫前去询问情况、却被宋濯拦截的那封信。 宋濯…… 姚蓁手指微蜷,将脑中的这个念头摒弃。事关朝政大事,她相信宋濯,相信他不会为一己私情而不顾及朝纲。 然而一旦联想到曾经宋濯的言行,想到他对她那种几乎扭曲的控制欲,她的心中便忍不住地有些不安,稍一踟蹰,勉力将心头的不安压制,理智亦回笼,起身来到桌前,将骊兰玦的信件整理好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准备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她便将信寄往临安。 漏刻一寸寸偏移,寻人的黄门始终未归,殿中等待的人,肉眼可见的焦灼,尤其是姚蓁姐弟。 谭歇面色凝重,低声不语。 议政殿中,弥漫着悲怆而沉重的气氛。 薛林致立在姚蓁身侧,望着神情各异的几人,主动轻声请示,外出看看情况。 她才要动身,方才去寻人的那个小黄门小跑着进殿,“噗通”跪在地上请罪:“未曾寻到那人……” 怎会寻不到? 姚蓁不禁抬眼,恰好谭歇望向她,二人对视,皆在彼此眼中望见微妙的情绪。 伏在地上的那黄门,显然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抖若筛糠。 姚蓁抬手命他退下,而后手掌搭在椅把上,用力握住,指节握得泛白。 须臾,她低声对姚蔑道:“蔑儿,此事须得安排暗卫来办。” 先前她离宫时,将手中的一切权势皆默不作声的转交给姚蔑,如今暗卫听从他的指令。 姚蔑对上她清湛坚毅的眼神,低声道:“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谭歇,在姚蔑要离去时,忽然轻声提醒道:“此事太过蹊跷,切莫宣扬。” 他眼眸微动,扫向殿中为数不多的宫人。 姚蔑脚步一顿,颔首应下。 他走后,殿中恢复寂静。 姚蓁坐在桌案前,手底下压着她写的那封信,心乱如麻。顿了顿,她忽地抬眼同谭歇对视,目光相触,她心中一动,将宫人尽数屏退,而后起身来到谭歇身前,将写给骊兰玦的信递给他。 薛林致领了女官的官职,如今居于宫中,无法轻易离开。所以…… “谭学士。”她看着谭歇,眼波微澜,轻声道,“我恐宫中隔墙有耳,为今之计,唯有依仗可以出入宫中的你……不知谭学士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她目露恳求,谭歇望着她的眼眸,温润一笑,什么都没说,接过信纸,仔细收好在胸口的衣襟之下。 姚蓁眼眶一热,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薛林致亦上前来,紧握住姚蓁的手,像是在为她灌输力量一般。 千言万语,尽在无声中。 - 当夜,姚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水落石出之前,姚蓁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她自有诸多顾虑。 如今朝中势力勉强算是维持平衡,一旦骊将军身死的讯息传开,本就虎视眈眈的世家得知皇室越发式微,必当会做些什么。 姚蓁亦不打算告诉宋濯——或许不用她说,宋濯亦会得知这一消息。 她自然不知宋濯心中所想,只是不知为何,意识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他,而后心绪便乱作一团。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渐渐缥缈,不知几时,伴随着寂寥的风声,她终于沉入梦乡。 翌日,朝会后,姚蓁来到议政殿,通过姚蔑有些愁眉苦脸的神情,得知暗卫并未调查出什么,心中发紧。 好在,同谭歇擦肩而过时,他冲她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姚蓁便得知,信件寄出去了,悬着的心房稍稍安定。 薛林致陪她沉默地坐了一阵,不多时,宋濯亦来到议政殿。 女郎间好似天生有种不必言说的心有灵犀,宋濯的身影一出现,薛林致便下意识地望向姚蓁的脸庞。虽然姚危坐着,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但她看她一阵,稍一踟蹰,悄然退至一旁。 姚蓁轻眨眼睫,望向俯身向她行礼的宋濯。 他长身鹤立,仍是不染纤尘、清冷矜贵的模样,行礼过后,立在姚蔑桌案前,低声同他交谈了什么,姚蔑低声应下后,他长眸微斜,望见姚蓁身旁并无旁人后,迈步朝姚蓁走来。 日光粲然,他面窗而立,长睫洒金,睨向身披金光的姚蓁,微微俯身,俯在姚蓁耳边,用清沉的嗓音,轻声道:“今夜,等你。” 姚蓁长睫一颤。 这样轻佻的话语,被面若冷玉的宋濯,用着这般冷淡的语调说出,却好像在同她商讨什么严肃政事一般。 濯娇 第104节 这种极度的反差,令姚蓁的心尖不由自主地发颤,有一瞬间的失神。 说完这句话,宋濯便起身离开,冰凉的袖口,一寸一寸滑过姚蓁的指尖,带起她怦然的心跳。 他走后,姚蓁才回过神,分出心神来想,宋濯此话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疑惑太久。 晚间,当见到宋濯派来的小轿时,她忽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这两日变故太多,她竟忘了宋濯在生辰过后,说的让她日日前往宋府的话。 姚蓁看着那小轿,忆起许久之前她乘小轿后去见他后,发生的一切,心房不禁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宋濯的态度十分明显,让她去宋府做什么,他早先便已挑明,此时派小轿而为何,不言而喻。 姚蓁有些心乱。 她昨日既应允了他——即使是被他迫着,如今亦不好不去;又想到那些毫无头绪的信件以及疑云,斟酌片刻,思及去往清濂居,许会有所发现,便乘上轿。 一路无话,寂静的唯有心跳。 待到了宋府,她走下轿,一抬眼,便望见窗纸上宋濯的孤鹤一般的剪影。 许是听见声响,剪影忽地消散,而后宋濯的身影自门中跨出,立在廊庑下。 灯光朦胧,屋角下尚有未完全消融的积雪。 宋濯静静伫立着,身上落着浅黄色的灯光,玉容胜雪,却在同她视线交融的一瞬间,周身的气质融化为稍微柔和一些的清冽。 姚蓁提着裙裾,缓步朝他走去,鞋履踏过台阶,手被宋濯牵住。 他的指尖滑入她的指缝里,姚蓁被抚的有些发痒,想要将手抽出,却被宋濯强势地握得更紧。 姚蓁挣不动,心尖一跳,恍惚间忽地忆起,此时的他是清醒着的宋濯,并不是喝醉后对她百依百顺的宋濯。 她心底蓦地有些发憷,再回神时,已被宋濯牵着坐在妆镜前,而宋濯站在她的身后,指腹揉捏摩挲着她的耳垂。 姚蓁看向妆镜中的自己。 骊将军出事的噩耗传来,虽未宣扬,但她今日选择穿着素色的衣裳,不施粉黛,整个人十分素净,耳垂上未挂耳珰,有种清水芙蓉的淡雅清丽。 她同他,皆看着镜中的她,谁都没有出声。 柔嫩的耳垂,被宋濯的长指渐渐揉的绯红。姚蓁脊骨窜起一阵酥麻,恍然间好似回到风雪来临的前夕,有些不适地偏过脸,目光落在妆镜旁的妆奁之上,微微一怔。 清濂居的布局,她十分熟悉,未曾见到过这个妆奁。 正疑惑着,宋濯的手探向那妆奁,将它移过来,打开最上面一层,将一对红玉坠的耳珰取出,比对在姚蓁耳侧,长睫遮掩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满意。 烛光下,那红玉坠质地若水,流光溢彩,将姚蓁的肌肤映得越发白皙,娇若新雪暖玉,血玉本就少见,而这一对血玉坠,只单单瞧着,便知并非凡品。 宋濯并不是个会渲染感情的人,因而并没有过多的赘述着耳珰的来源,只是低声道:“红色衬你。” 姚蓁便知晓,他是想送她耳珰。 宋濯低垂着眉眼,俊容靠近她的耳垂,眉眼专注地为她戴耳珰。 这对耳珰的颜色,太过浓丽,亲人方逝,姚蓁并不想过多地妆饰,便望着镜中他漆黑的眉眼,轻声道:“天色这样晚了,我不想戴。” 宋濯拨开她颈上缭绕的发丝,低声道:“且试一试。” 虽然他话语和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语调中隐约流露出不容置喙的强势。姚蓁知晓拗不过他,便不再多说,顺从地让他为她戴上耳珰。 这样细微的一件小事,却使她心中那种隐约的不适感加重——在这不足挂齿的细微举动中,宋濯对她的掌控欲再一次昭然若揭的彰显。 耳针刺穿细小的孔洞,将耳珰挂在柔嫩的耳垂上。长指移开,水滴形状的血玉坠轻轻摇晃,迎着烛光,折射出的光晕将姚蓁的肌肤映出绯色的薄红。 宋濯将另一枚耳珰也为她戴上,长指不经意拨动玉坠,坠子打在姚蓁的颈子上,冰凉的玉令她不禁脊背一麻,打了个寒战,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这对耳珰,的确极衬她。 姚蓁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微移,望进镜中宋濯深邃的眼眸里。 朦胧的灯光下,他浓黑的眼眸中好似翻涌着一种浓烈的情绪,姚蓁说不出那种情绪是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他如今的神情,像极了那日抿过鹿血酒后的模样,有些奇异。 宋濯浮现着青筋的长指,轻轻拨了拨她的耳垂,而后他俯身拥住她,薄唇紧随其后。 姚蓁原本打算同他说些什么的——比如,想问一问他,这耳珰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令他不辞夜深,也要为她戴上。 可她的身躯,在她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忽地一轻,像是被骤风吹起一般。她心中一紧,感觉自己好像一张轻薄的宣纸,承受不住疾风汹汹的来势。 沉默片刻,她长睫扑簌着,望向镜中剧烈摇晃的玉坠,血红色快速的荡漾开涟漪,弧度撞入她的眼眸,有细密的战栗涌入脑中,令她倏地噤声。 宋濯亦望着镜中的她,长指拨开那些遮住耳珰的发,挑着她的下颌,嗓音低沉:“如今并非在宫中,你可以出声。” 姚蓁眼眶发涩发月长,眼中泛开水粼粼的涟漪,清湛的视线望着血红玉坠摇曳时的残影,被晃得有些头脑眩晕,但仍直直的盯着看,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般,又像是在出神。迟钝的反应一阵,她用力摇头。 她的鼻间有些发堵,身处在疾风骤雪中,被卷挟着的那种几乎窒息的身不由己感,复又重来,扰乱她的思绪,散乱她的发髻,令她无助地攥住他的手臂,犹如风雪夜中,迷途的人骤然找寻到归途。 明澈的妆镜中,耳珰不住摇晃着,偶尔会打在镜中人的颈侧、下颌。 姚蓁看着玉坠,眼眶泛红,长睫沾泪,极度难过一般,像是要哭了。 半晌,她睁开半阖着的眼眸,视线望着镜中他漆黑的眉眼,像是难以忍耐他的神情一般,低叹一声,语速又轻又缓道:“宋濯……你曾经答应过我,要放我自由的。” 宋濯闻言,睨向镜中的她,血色玉坠的光晕映入他昳丽的漆黑眼眸,令他的眸底深处好似浸透了血酒。 他青筋浮现的手掌揽着她瘦削的肩,顿了顿,玉白的长指轻捻那血红的玉坠,眼尾勾挑,眸光对上她惶惶的、战栗的眼。 他轻吻她的鬓发,嗓音低哑:“现在难道不自由吗。” 姚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红唇微张,神情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须臾,轻喃道:“我不知道,宋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自由。” 宋濯低笑一声:“蓁蓁,你自然是自由的。我护着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本是一句真挚的话,然而姚蓁闻言,心中却犹如落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不安的涟漪。 她忽地偏头看他。这次,没有通过冰冷的镜子来观察他的神情,而是直直的同他对视,他任何细微的神情皆能清晰的落入她的眼中。 玉坠仍在颠簸着摇晃,她睁着漂亮的眼眸看他,视线中,宋濯俊逸的面容有些模糊。 姚蓁眸光闪烁,喃喃重复道:“你……护着我吗。” 宋濯低声应:“嗯。” 姚蓁轻喘一下,不再出声。 夜间的冷风自窗缝中涌入,耳珰上的玉坠被吹拂,摇晃的幅度越发大。 冷风吹到姚蓁身上,她像是难以忍受寒冷一般,轻轻哆嗦了一下,手指猛地扶住桌沿,手臂一推,不小心打翻手边的妆奁。 妆奁重重落地,里面盛放着东西四散,哗啦一阵乱响。 姚蓁下意识地垂眸看去,宋濯却忽地抱着她换了一个方向,隽长的身躯将散乱的地面遮挡,令她的视线看向旁处。 他的举动有些奇怪,姚蓁心中倏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眼睫轻轻眨动两下,掀起眼帘看他。 宋濯的神情依旧清冷淡然,滴水不漏,眼眸中蕴着浓郁的黑,专注的望着她,连半分眼神都未曾分给那掉落的妆奁。 然而他越是如此,姚蓁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即使意识被撞得散乱,她仍在破碎中抓住一丝清明。 眼睫扑簌一阵,她抱住他,软声唤他:“宋郎。” 却借机往他身后被遮住的妆奁看去,望见了散乱一地的玲琅珠宝——有许多她皆似曾相识,望见了一枚滚落在一旁的、小小的红豆骰子,望见了…… 一封信笺。 姚蓁的鼻息,猛地一窒。 第91章 坦诚 望见那封信的瞬间, 姚蓁的眼眸宛若被火灼刺了一下,心中蓦地一寒。 她的下颌压着宋濯的锁骨,眼眸怔怔地望着那封掉落在地上的信笺, 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可怖的念头——这令她下意识地攥住宋濯的手臂,指甲深陷在他的衣料里。 她紧紧咬着唇, 将心中陡然生出的惊惧压制住。 宋濯并未发觉她的异常,微微低头,浓长睫羽垂落。姚蓁察觉到他的动作, 将情绪收敛好,仰头看他,他漆黑的眼眸倒映出她魂不守舍的白皙小脸。 睫羽眨动两下,宋濯俯身吻她, 令她松开咬住自己的唇的齿,像是要唤回她的神识, 又像是在安抚她的不适。 姚蓁的心跳很快。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封信笺上。可惜距离有些远,又有宋濯的身躯遮掩, 她看不清信封上的字。 多次尝试无果, 又有宋濯身上的冷香不断侵扰着她的思绪,她只得放弃, 想着伺机再查看。 最初的惊吓过后, 此时她渐渐冷静下来,思绪也清醒不少。 她了解宋濯。 宋濯是何等缜密之人, 如若她寄出去的信件当真被他所拦截,他必然不会在明知她会来清濂居的情况下,还将那封被拦截的信藏在这样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这样一想, 她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 不再纠结于看清那封信。 ——她也无暇分出心神去看了。 夜风骤然势大, 灯盏中的烛光犹如承受着重击,剧烈颤抖摇曳,明灭的影子投落,令白皙耳垂下的那对血玉耳坠亦在颤抖着。 姚蓁的意识复又混沌,犹如染了严重的风寒,通身病恹恹的无力,唯有心跳声愈发急促、剧烈。 渐渐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便是连沐浴,都是宋濯抱着她去的。 沐浴时她已十分困倦,回到卧房后便拥衾而眠,很快陷入沉睡。 宋濯立在床头,垂眸看她,她的眼尾犹有一点哭过的红痕。 须臾,他俯下身,抬手轻轻触碰她的姣好的脸庞,像是确认她的存在一般,顿了顿,躺在她身侧,将侧躺着的她拥入怀中。 - 夜色蕴浓,天将破晓。 因着朝会之故,心中又沉甸甸的装着许多事,姚蓁睡得并不踏实,醒的十分早。 她睁开眼,感觉被人拥在怀中,脊背倚靠着一个强有力的胸膛,腰间搭着一只手。 她将那只手拨开,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动静,见他睫羽垂落,睡得正沉;便又看向不远处的妆镜,隐约可以窥见,地上散落的妆奁并未被收拾。 姚蓁抿抿唇,蹑手蹑脚的膝行,想要绕过宋濯下床,去看一看那封信。 濯娇 第105节 怎知她才站起身,想要跨过睡在床榻外沿的宋濯,方才还熟睡着的男人忽地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得重心不稳,倒在他身上。 宋濯低笑一声,半阖着眼,斜眸看了一眼蒙蒙亮的天色,指尖挑起她的下颌,嗓音中带着点困倦的鼻音,意有所指道:“一大清早,投怀送抱?” 听见他的声音,姚蓁心跳的简直要冲出胸膛,浑身紧绷,恐他看破自己的意图,一时没有出声。 宋濯的指腹摩挲两下她的下颌,她才回过神来,推开他的手,镇定地道:“分明你拉的我。” 宋濯又低笑一声,笑声中的鼻音愈发浓沉。被她推开手,他也不恼,转而抚了抚她耳边散乱的几缕发,温声道:“看来没摔懵。” 姚蓁被他抚的耳边发痒,再次推开他的手,不欲同他多话,撑着他的胸口站起身,绕过他下榻。 宋濯没有拦她,只微微撑起身,目光追随着她,问:“去哪?” 姚蓁裹上他的大氅,淡声应:“如厕。” 宋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要我陪你去吗?” 姚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必。” 宋濯便重又躺到床上去了。 姚蓁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阖着眼眸,长睫垂落,便迈步朝妆镜走去。 她看见了那封信,心跳怦然起来。 她又回眸看一眼,宋濯仍端正的睡着。 姚蓁便走向那封信,没有立即俯身将信捡起,而是用足尖将信踢到一旁,踢到宋濯看不到的屏风后,才弯腰捡起信。 信笺被保存的很好。 信封外染着的大片红褐色的痕迹,姚蓁瞧了一阵,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血迹,心中蓦地一紧,连忙翻开正面,没瞧见署名。 姚蓁给谭歇的只有一张信纸,她不知他用什么信封将信件寄出,便将信纸取出。 她看了一眼信纸,一眼望见上面写着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注)”句,脸上忽地一热,忆起这是在朔方时,她寄给宋濯的那封信,并不是她以为的、没有寄出的信。 ——她险些误会了宋濯。 既然将信打开,姚蓁便将信重看了一遍。她看出,信中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己诸多对宋濯的依恋。她忽然有些惆怅,回忆一阵,分辨不出自己写这封信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了。 怅然的站立一阵,姚蓁将信纸重新装到信封中。实则仍有些想不通,既然是这封信,昨夜宋濯又为何有隐藏之意。 她眼睫扑簌,指尖落在红褐色的、浓郁的几近黑色的血迹之上,血色将她的指尖映得越发白。 她怔怔的看着那血迹,忽然明白了为何宋濯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 他怕她看到血迹担心。 除了这个理由,姚蓁想不到其他。 她怔怔地望着这封被保存的宛若崭新的信笺,望着信封上染着的陈旧的褐色血迹。 她忆起,朔方一别,重逢后宋濯身上遍布的伤痕。 在她的视线中,褐色好似有了生命般一块块皴裂,渗出大片刺目的血液,将她的眼眶灼烧的酸涩。 姚蓁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拢着过长的大氅走回内间,将那封信笺小心翼翼的搁在案上,而后缓步走到床榻前,看着睡容清隽的宋濯。 宋濯听到她去而折返的脚步声,浓长的眼睫眨动两下,伸手去抓她的手,鼻音浓郁道:“时辰尚早,今日休沐,要再睡会吗?” 姚蓁听着他低磁好听的嗓音,轻轻应了一声,被他拉着衣袖,走近床沿,却没有躺在床榻上,而是将另一只手搭在宋濯的衣襟处,揭开他的里衣。 指尖落在宋濯的锁骨处,她感觉到指腹下的肌肉一僵,而后宋濯倏地睁开眼眸,浓黑昳丽的眼眸中,晕开一点奇异的光,眼眸斜睨向她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上,旋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眸,坐起身子。 他身量颀长,肩膀又宽阔,一坐起身,周身那种冷冽的压迫感便蔓延开,将立在面前的姚蓁紧紧缠绕。 “姚蓁。”他眉眼清沉,将她的手腕攥到身前,指尖捏着她的腕骨,似笑非笑的睨着她,薄唇微启,低沉的嗓音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提醒,“你别招我。” 姚蓁抿着唇,抽回自己的手,继续掀他的里衣。里衣轻薄,很快便被她扯得松松垮垮,她抚开他肩头上披散的长发,露出他精瘦有力的肩头。 以及肩头肌肤上那道被羽箭贯穿的伤痕。 他肌肤冷白如玉,这道深重的疤痕,犹如玉璧之瑕,格外刺目。 姚蓁怔怔地看着,指腹抚上那道痕迹。 ——这道疤痕,同她脱不了干系。而她方才尚在怀疑宋濯。 宋濯看着她的脸,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像是要说些什么。 姚蓁睫羽颤抖两下,多日积压的委屈与愧疚交织,令她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宋濯始料不及,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眸同他对视,心中越发难受,扑入他怀中,紧紧揽着他的脖颈。 “宋濯……”她抽泣着将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转而环住他的腰身,头发滑了他满手。她不知说些什么,只有些语无伦次的、一声一声的唤,“宋郎,宋濯……”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宋濯便伸手将她揽住。 她极轻的哽咽哭声一声声响在他耳边,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顺着肌肉的弧度流到他胸口,宛若细细的、柔软的蚕丝,直通他的心脏,细密地牵动着他的心绪——这些宋濯早就习惯了。 他更在意的是,姚蓁为何而哭。 这也并不是多难的事,宋濯略一思索,想到她的反常举止,又是看过他身上的伤痕才落泪,稍一推测,很快判断出,姚蓁是因他而哭。 宋濯薄唇微抿,将她揽得更紧,高挺的鼻尖贴在她柔顺的发上,听她脉搏的跳动声,而后轻吻她的鬓发。 “心疼我?” 姚蓁哽咽着道:“……嗯,心疼你。” 闻言,宋濯眼尾挑起晕开一道薄红,宛若心中受到什么撼动一般,浓长的睫羽剧烈的眨动起来。 他安抚般地拍了拍姚蓁的脊背,冷白有力的手背上,隐约浮现着淡青色的脉络。 姚蓁的哽咽声渐止,揽着他的腰身,轻声抽噎着。 须臾,宋濯忽地挑起她的下颌,将她抵在床柱上,深深的吻住她。 姚蓁脸上犹垂着泪,哽咽着气息不匀,猝不及防被他吻住,冷冽的香气灌入鼻息,她承受着他的吻,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窗外天光大亮,映透菱花窗。 宋濯松开她的唇,留给她一些换气的空隙。 光线投落在宋濯高挺的鼻骨上,在他漆黑的眉睫上洒上一层金光,映在他的鼻骨上,投出浓郁的阴翳,使他的脸一般在光明中,一边融在黑暗里。 姚蓁边喘息着,边看着他俊逸的脸庞。 旋即她搂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的吻。 宋濯低笑一声。 过了一阵,宋濯拂拭掉她下颌上的泪珠,将她揽入怀中,沉沉的低叹一声。 “伤口早已愈合,皆过去了。” 姚蓁被他抱着,窝在他怀中,用力点头。 宋濯垂眸看她。 晨光中,她的脸庞被光线映亮,宛若发光的白瓷,眉眼清丽、唇瓣红润,容颜精致、鲜活,不出声时,犹如一场绮丽的梦。 他看她一阵,忽然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摁在他的锁骨之上,淡声道:“那点箭伤,尚不及你昨夜咬的深,不足挂齿。” 顿了顿,他叹道:“蓁蓁好爱咬人啊。” 姚蓁有些懵懵的抬头看,的确望见一个浅浅的牙印,出自她齿下。 她听出宋濯言语中不正经的调侃,指腹轻戳那牙印,听到宋濯轻轻的吸气声。 她知道宋濯不痛,说这话不过是在哄她,便破涕为笑,揽着他的腰,将头颅搁在他的肩头。 静静地依偎一阵。 姚蓁轻喃道:“宋濯。” 宋濯抚着她的发,低声应:“嗯。” 听着他低磁的声音,姚蓁忽地又不知晓说什么了,顿了顿,才软软地、带着一点鼻音道:“此前诸多种种,皆因各种误会而起。我们此后待彼此坦诚一些,好吗?” 宋濯听罢,将她揽入怀中,漆黑昳丽的长眸里,眸光晦暗不明。 染着金光的浓长睫羽轻颤一阵,他垂眸看着自己环在她腰后的、青筋隐现的手,从喉中溢出一声朦胧不清的:“嗯。” 第92章 蒙骗 天光大亮时, 姚蓁倚着宋濯的肩头,手掌遮在宋濯眼前,纤白五指分开, 有璀璨的日光顺着指缝映在宋濯昳丽的长眸上,令他的眼眸泛着流光溢彩的、温柔的光影。 宋濯揽着她的腰, 睨她一眼,眼眸宛若琉璃凝烟,没说什么, 周身那种强势的气势收敛许多,好脾气的纵容她肆意妄为。 姚蓁便用指尖去抚动他鸦羽般长睫上沾着的细碎金光,目光看向散乱一地的妆奁,轻声道:“地上这样乱, 须得收整收整。唤人前来拾掇一下?”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长睫刮过姚蓁的指腹, 她有些痒,便要倏地收回手。宋濯将她的手捉到手中, 边摩挲着她的手掌, 边望向妆奁掉落处。 顿了顿,他淡声道:“我去收拾。” 言罢, 他将姚蓁倚在他肩上的脑袋扶正, 而后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行走几步, 俯身去捡那些散落的小物件。 姚蓁看着他动作。 昨夜灯光晦暗,她未能看清全部掉落的物件,只隐约望见几件显眼的珠宝和那封信笺。如今天色既明, 屋舍中光线明亮, 她的目光跟随着宋濯修长有力的长指, 望向那些小物件,发现那妆奁中并不是仅装着珠宝,还有很多零碎的、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小物件。 她看着着他一件一件捡起那些物价,看着看着,愈发觉得这些很是眼熟。 在宋濯拿起一小块碎裂的水红色布帛时,这种熟悉的感觉到达了一个顶峰值。 她看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那块布帛捡起,看着他仔细地将那布帛放在膝上,掸净、捋平,看着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妆奁,轻车熟路的将布帛放在妆奁中特定的格层里。 ——宋濯的喜洁定律,好似在这一瞬间打破。 然而姚蓁清楚地知晓,喜洁一直以来都深深刻在宋濯的骨子里。 只有一个理由例外。 她轻轻眨动一下眼眸,识破那片布帛,来源于她的某件被他撕碎的宫装,便站起身来,走到宋濯身侧,柔声唤:“宋濯。” 晨光熹微而明亮,洋洋洒洒,倾洒在宋濯鸦羽般的发上。 她扫视着地上洒落的、细小而莫名熟悉的物件,目光最后停留在宋濯冷白的耳廓上。 ——宋濯只因她破过例。 宋濯应声,侧首看她。 濯娇 第106节 姚蓁注视着他的耳垂。日光下,他肌肤被映照成半透明的质感,好似皮肤肤之下,炙热的血液无所遁形——于是他的耳垂在她目光注视之下,渐渐晕开浅薄的绯色。 看着那抹绯色,姚蓁忽地明白,昨夜为何他不让她看散落的物件了。 她蹲在他面前,一角素色裙裾流漾着日光,飘在他的衣摆上。 她微微歪头,在宋濯的目光下,手指搭在那做工精巧的妆奁之上,声音温软:“竟不知一朝首辅有如此喜好,喜爱私藏公主用过的物品。”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抖落一圈金光,眸光明灭。 姚蓁轻轻一笑,食指勾着他的尾指:“首辅大人,就这般喜爱我?” 宋濯同她对望,目光灼灼,手指微蜷,从喉中溢出清磁的一声:“嗯。” 他这样毫不犹豫的笃定,姚蓁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脑中忽地一空。 她的脸有一点红,腹诽宋濯为何如此直白,不再看他,转而低下头,同他一起收拾地上散落的物件。 宋濯停下动作,看她端方清丽的脸。 须臾,他将站起身,将妆奁搁在案上,将讷讷不语的她揽近,额心抵着她的眉心,浓邃眉眼专注,一字一句地缓声道:“濯之爱公主,犹如春水汲汲,夏阳烈烈,秋风飒飒,冬雪簌簌。而我爱你应时而变,如秋收冬藏,纵四时更替,朝夕轮转,不以四时易,不因外物变,随心而往,只因我心悦你。” 世人眼中,清冷矜贵、不染凡尘,高洁的宛若霜雪的首辅,此时贴在她的耳畔,一改往先的强势冷冽,温声同她说着情话。 姚蓁的眼睫扑簌眨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抛却一切凡尘俗愿,只同他这般静好地度日。 此前诸多龃龉,皆宛若过眼云烟。宋濯的确真心待她,他亦在竭力克制对她的掌控欲…… 她的心有些乱,内心天人交战一阵,宋濯环在她后腰的手臂微微一箍,唤回她的神识。 他眸光清沉,睨着她。 于是,姚蓁微微踮脚,搂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四目相对,姚蓁眉眼弯弯。宋濯漆黑的眼中似有浅浅笑意,手指擦过她耳垂下的血玉坠子,将她揽入怀中。 屋舍内,一对璧人相拥。 屋舍外,一方晴空融融。 - 时辰已经不早,晨起后,姚蓁并未停留多久,便须得回宫了。 今日不必上朝,但宋濯有些事须得入宫处理,姚蓁便不必乘小轿折返,同宋濯一齐乘马车入宫。 二人从清濂居中走去,迎面望见苑清穿行在蜿蜒的青石路上,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走来。抬眼望见他们,他神色一凝。 宋濯脚步一顿,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拉住姚蓁的手,上前一步,将姚蓁护在身后。 苑清快步走了两步,似是想上前说些什么,他身后的一道人影已踏着落叶而来。 姚蓁感觉到,宋濯同她相牵的那只手,手指忽地紧了紧。 她站在他背后,悄悄偏头,递去一个眼神,望见了一脸肃杀之气的宋韫,不知他为何事而来,心中一紧,迅速收回视线,手指不安地攥着宋濯腰后的蹀躞带。 宋韫抬起眼,对上宋濯的视线。 隔着十几步距离,父子二人沉默而无声的对峙。 片刻后,宋韫的视线落在宋濯身后未遮严的一角女子的裙裾上,脸色更冷,眼眸阴鸷,斥道:“我当为何你不愿同世族联姻,原是同旁的不入流女子有私情,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姚蓁心尖发颤,听见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传过来,而后宋濯攥着她的手腕,微微侧身,将她牢牢护住。 慌乱中,姚蓁不小心扯到宋濯的衣袖,触到衣袖之下锋利的、像是匕首的物件。 姚蓁听到极轻的一道利刃出鞘声。她不知宋濯要做什么,心中有些慌,下意识地握紧他的衣袖。 “父亲。”宋濯神色极冷,声音也带着寒意,却用一个许久未曾用过的称呼来称谓宋韫。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这使在场之人皆微愣。 宋韫望着他,神色复杂,缓缓停下脚步。 宋濯淡然地睨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道:“何为不知廉耻?你迎娶母亲之前,同外女私通生子之事,难道是知廉耻之举么?母亲为何厌恶你?” 宋韫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明白他方才那句“父亲”不过是提醒他,他的身份,继而借题发挥,出言顶撞他。 他吹胡子瞪眼,怒吼道:“竖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他望见宋濯衣袖下一闪而过的寒光,面色一变:“你还想弑父不成?!” 干枯的枝叶扑簌起来,好似被宋韫的吼声震动。 宋濯淡然道:“您的教诲,我一生难忘。” 宋韫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旋即全然失去文臣风范,几乎恶毒地道:“我已将咏山身份昭告世族,你既不为我所用,此后便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宋濯冷睨他一眼,神色淡淡,不再同他搭话,眼神微瞥,手指微动,暗处藏身的暗卫便现出身来,将暴怒的宋韫围住。苑清疾步上前,温声道:“大人,您请回罢。” 宋韫面色不甘:“你日后莫要后悔!”未及他再多说些什么,便被暗卫们强行撵离了。 他一走,苑清立即躬身请罪:“属下失责。” 风声簌簌,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看他,但身周气氛冷的宛若冰雪席卷。须臾,才沉声道:“没有下次。” 苑清领命退下,鞋底踏过枯叶,窸窣声刮着人耳膜,渐渐远离。 方才的对话,被宋濯护在身后的姚蓁一字不落地听见。 她望着脊背挺直如松竹的宋濯,不知该说些什么,踟蹰一阵,从背后环抱住宋濯。 旋即她伸手摸到了黏腻的液体,心中一惊,收回手,望见指上沾着的血迹——那血迹来源于宋濯的小臂。 姚蓁的瞳孔一缩,不知他何时伤到,宋濯已淡然地将袖中匕首收回,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拍拍她的脊背,睫羽垂落着遮住眼眸。 在宋韫恶言相向时,他动手刺伤自己。 淡淡的血腥气缭绕着,清晰地挑动着他脑中的弦,令他作呕,又令他清醒。滚烫的血液蜿蜒着,痛觉唤回他的神识,驱退他的会作出的、一些可能会吓到姚蓁的应激反应。 他轻吻她的发顶,克制地温柔,嗓音低哑:“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 姚蓁看他一眼。 他的指尖犹在滴滴答答落着血,却反过来安慰她。 姚蓁心中越发难受,沉默地将他拥的更紧一些。 - 为防意外,宋濯寻来一顶幕离为她戴上,才同她一齐乘上出府的马车。 姚蓁在马车内坐好,听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旋即低低的、急促的交谈声响起。 姚蓁分辨一阵,未能听清。 须臾,宋濯掀开车帘,眉尖微蹙,墨眸中似翻涌着什么,却在同她视线相对的瞬间,神色缓和许多,温声道:“出了一些事,须得我前去处理,无法送你入宫。” 姚蓁轻轻颔首,他又嘱托一阵,转身离去。 马车轻晃起来,缓缓驶离宋府。 驶出大门时,窗帘一角被风吹起,姚蓁不经意一瞥,蓦地望见宋韫立在门旁十三太保石狮旁,并未离去,面色阴鸷又得意,好像在趾高气扬的等着人。 匆匆一瞥,马车便已驶出一段极远的距离。姚蓁收回目光,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宫。 及至回到嫏嬛宫后,姚蓁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她乘马车一路走来,为何这般顺利,皆无人盘问?就算宋濯是首辅、是宫里常客,但入宫循例按理来说,当无可避免。 她隐约有种不太对劲的预感,这种感觉盘旋在她的心头,令她有些不适。但究竟是因何如此,她寻觅不出缘由来。 此事并未在她心头盘旋太久,最后,姚蓁只得宽慰自己道,许是宋濯提前打好招呼,以免她被人认出而难堪。 回到寝宫后,姚蓁更换衣裙,用过午膳。不多时,姚蔑派人前来,请她前往议政殿。姚蓁便暂时将心头疑惑压下,前去寻姚蔑。 - 姚蔑借着处理奏折的由头将她唤来后,没有立即同她见面,而是在偏殿同人交谈。姚蓁听着朦胧不清的交谈声,以为他查出些什么,尚未交接好,便在空荡荡的议政殿中危坐着耐心等待。 良久之后,姚蔑终于阔步从偏殿走出,姐弟俩默契的对视一眼。一片寂静中,姚蔑轻叹一声,摇摇头。 见他如此,姚蓁便知,依旧毫无进展了。 她有些怅然,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同他一起批阅奏折。 不知为何,批奏折时,姚蓁有些心神不宁,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回宫前,宋府门前宋韫的背影。 但近几日,姐弟二人忙于调查信件之事,朝政上未免有些疏忽,奏折堆积如山。姚蓁便将心绪从那种不安的情绪中抽离,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眼前堆积的奏折中。 奏折按惯例,有些往送往议政殿,有些送往宋府。 姚蓁批阅着奏折,未曾发现有提及岭南战事的折子。 成叠的奏折逐渐消减,不知不觉中,天色转暗。 方才姚蔑谈话时,将侍奉的宫人尽数屏退。因而殿中有些昏暗时,有小黄门从偏殿走入殿中掌灯。 灯架上的灯盏,一盏盏点亮。 姚蓁轻轻揉了揉眼眸,却见方才弓腰垂首的小太监“噗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声嘶力竭地哑声道:“公主!” 姚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看向这这张脸时,却十分眼生。姚蔑反应迅疾,以为是有刺客,当即窜到姚蓁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拔出贴身携带的软剑,面容严肃,沉声问:“你是何人!” 见皇弟如此,姚蓁心头浮上暖意。 那小黄门伏在地上,没有应声,有些痛苦地低咳着,姚蔑居高临下观他一阵,见他并未威胁,微微松了一口气,要唤宫人来。 姚蓁眉头紧锁,嗅到黄门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制止姚蔑。 姚蔑才要出声,那小黄门忽地痛苦低嚎两声,抖着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下。 他的脸露在烛光下,被幞巾遮着,有些看不清。姚蓁心中警铃大作,欲上前一步,看清他的脸。 姚蔑诧异道:“秦颂?” 秦颂将面具丢开,喘着粗气道:“是奴。” 他形容狼狈,虽同姚蔑搭着话,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交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道来。 姚蓁不安地望着着他,眉头紧蹙。 秦颂面色严肃,喘着气缓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递给姚蔑。 姚蔑回头同姚蓁对视一眼,见她并未制止,犹疑一瞬,将秦颂手中的信接过,拆开。 在望见那封信的瞬间,姚蓁脑中的弦便绷紧了。 濯娇 第107节 姚蔑手指翻飞,将信封拆开,掏出信纸,捧在手中浏览。姚蓁目光扫向那信纸,一眼便辨认出,这是骊兰玦的字迹,神色微变。 她没有去看信,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脑中急速思索。 姚蔑看罢信,惶惶地看姚蓁,欲言又止道:“皇姐,这是骊表兄几日前寄来的信……” 姚蓁没有应他,而是垂眸望着地上跪着的秦颂,喉头发紧一阵,涩然道:“秦咏山,你这是何意。” 言罢,她扫向他身上的黄门装扮,忽地想通了什么,面色一僵,低声道:“前几日送来信的人,是你?” 秦颂轻咳两声:“是我。” 他此言一出,不待姚蓁作出反应,姚蔑便迅速斥问道:“信是你送来的?你有何等目的?!” 秦颂苦笑一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指着胸口的大片血迹,反问道:“咏山已为庶人,能有什么目的?” 姚蓁紧抿着唇,额角的脉搏“突突”直跳,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公主。”秦颂捂着心口,面容痛惜,恨铁不成钢道,迭声道,“我早叫你除去宋濯,为何迟迟不动手?” “现如今他伪装的滴水不漏,却将整座皇城玩弄于鼓掌之下,宫中满是他的人!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往来讯息皆被阻断。你们如今处境,犹如被他养于笼中的雀鸟。我实在不忍公主、陛下被蒙在鼓中,拼死寻来被拦截的临安来信,几乎九死一生地送到你们面前——” 他提着一口气,字句掷地有声:“你们都被他蒙骗了!” 第93章 爱恨 秦颂低哑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议政殿中, 如同在喉咙间含着粗粝的砂石,刮过灯罩,将烛火拉扯的飘摇乱舞。 晦暗明灭的烛光倾在姚蓁明净的脸庞上, 她眉眼清湛,沉静道:“你虽言之凿凿, 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信你?” 秦颂低笑起来,看着她, 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身在迷途而不知返的人,有些轻蔑地嘲讽着她的天真。 “殿下,证据确凿如此,你还要为他开脱吗?这皇城中, 现今除了宋濯,还有谁能一手遮天?” 姚蓁神情淡然。但只有她自己知晓, 袖摆下,她的指尖有些紧张地微蜷。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姚蓁, 道:“皇姐……” 姚蓁朝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望向秦颂,道:“倘若他只手遮天, 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 似是未曾想到她问这个,停顿一瞬, 缓声道:“宋濯所举,现今已触及世族利益。这些,是世族查出的。” 姚蓁没有再说话。 烛光透过灯盏, 泛着暖黄色的光晕, 温柔地映在她脸上, 遮掩住她过于苍白的脸色。 殿中的气氛,在这种冷静的沉默中,变得极有压迫感,沉沉的压在人心头。 姚蔑听了方才一席话,有些慌神,看看她,又看看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只让秦颂起来说话。 秦颂仰头看着姚蓁,面有戚戚之色,片刻后才缓缓起身,站到姚蓁面前,而后动手解自己的外袍。 姚蓁立即偏过脸,眉眼微冷,低斥道:“你做什么!” 秦颂一言不发地解衣带,褪下外袍,用力甩到地上,而后指着身上的破烂的血迹纵横的衬袍,诘问道:“事已至此,你为何不肯信我?我拼命从他的严防死守中入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只想告诉你们真相!公主,你以为你能够出入宫中便是自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他宋濯的计谋,他看似给了你自由,实则是令你放松警惕!” 姚蓁浑身发冷,被他连声逼问,竟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秦颂语速太急,说到最后,急急地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撕裂,像是嗓子被人劈开:“我险些丧命,公主,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余光扫到他血肉淋漓的胸口,姚蓁的眼睫剧烈扑簌起来,有些伶仃的立在灯下,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烛芯“哔剥”一声爆裂,姚蓁像恍然惊醒一般,有些哀伤地看着秦颂,缓声道:“……如你所说,他这般做,有什么理由呢?” 秦颂无力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道:“他如何想,我不得而知。至于理由,权势利益熏天,谁知道人心会不会变?公主若仍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他,拿着这些铁证同他对峙便是了。” 同他对峙。 这几个字,重重敲在姚蓁心头,令她的心绪混乱如麻。指尖深陷在掌心皮肤里,细微的痛觉漫上心头,她才理出一丝清明的思绪。 秦颂的话,未必尽然可信。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她的确得问一问宋濯。 就算不为了试探他是否拦截了信,如今骊将军身死,亦得同他理一理岭南的战事。 她眼睫轻眨一下,看向秦颂。 方才他话中的欲言又止,她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她曾迫于形势,委身宋濯,以命相挟才得以脱身。如若宋濯控制整座皇城,想必其中有一部分理由是为了她。 所以她不能亲自去问。 ——宋濯的目的,如若当真是为了蒙骗她、继而掌控她,一旦冲突爆发,恐她会落到往先被囚困在清濂居的下场。 她想到宋濯曾提及过的密室,脊背一冷。 思忖良久,姚蓁清湛的目光,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姚蔑。 殿中,烛火幽冥。 窗外,天幕晦暗,墨云翻涌,阴暗的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 次日,朝会后。 宋濯一身渥丹色官服,缓步迈下玉阶。 几名科考后入仕的年轻新贵跟在他身后,遥遥望着他鹤立如松的身姿,你推我搡一阵,在宋濯行到宫门时,终于有一人被推搡出头,自身侧拦住宋濯,怯懦地同他请教一些疑问。 宋濯顿足,望向他,缓声作答。 他的态度既不轻慢,也不热切,挺直如松,虽清冷矜贵,但并非倚权弄势的傲慢,只有经验者对初学者授学时的严谨。其余学士见此,对视几眼,渐渐朝他围拢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其中有位胆大的学士,见宋濯唇色泛白,关切道:“晨间湿寒,大人可是冷着了,脸色为何这样白?” 宋濯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缓缓摇头:“无事。” 被人众星捧月般围拢着,身旁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宋濯被那些目光望着,眉宇间亦未见骄傲自满,神情依旧淡然,缓声一一解答。 晨曦喷薄,金光倾覆,洒落宋濯漆黑的眉眼间,宛若覆雪明烛,被派遣来的小黄门远远瞧见这一幕,竟瞧得呆了呆。 须臾,他回过神来,上前请宋濯:“大人,陛下请您前往议政殿一趟。” 围拢在宋濯身旁的学士们一听,便不再打扰,躬身行礼后道别。 宋濯回之以礼,随后由黄门在前引路,前往议政殿。 殿中,宫人屏退,姚蓁已等待他多时。 她站在窗子旁,遥遥望见宋濯披光自甬路尽头而来,心脏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姚蔑见状,有些不安地望向她,姐弟二人深深对视一眼,姚蓁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向偏殿走去,隐退身形。 她走到偏殿时,姚蔑忽然唤了一声:“皇姐。” 姚蓁回头,粲然而温暖的晨光落在她脸上。 姚蔑的神情有些纠结,顿了顿,轻声道:“偏殿有暗门,侍从已被我事先屏退,皇姐如若发现事情走向不对,便从暗门悄然离去吧。” 姚蓁温和的望着他,没说好与不好,折身入偏殿。 她阖上门,留了一道窄窄的细缝,方便交谈声传入。 偏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有浅薄的一道光线通过那道门缝透进来,搭在裙角上。 姚蓁立在门后,侧耳听着正殿的动静。 不多时,轻缓的脚步声隐约传过来,姚蓁听着那熟悉的韵律,心中一紧,知晓是宋濯来了。 分明应是紧迫的情形,在这一瞬间,姚蓁的心境却忽而平静下来。 她的额头抵着门板,手指搭在门扉上,眼睫扑簌,心想,但愿这一切,皆是秦颂用谎言堆砌出的骗局。 · 宋濯迈入殿中。 迎面便同小皇帝的视线对上,对方好似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一般,在他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便投过来视线。 宋濯眼眸轻眨一下,躬身行礼:“陛下寻臣前来,所谓何事?” “没什么大事。”姚蔑抬手令他平身,温声道,“并不是多要紧。——宋卿的唇色为何这样白,可是冻着了?” 宋濯在靠窗处落座,垂眸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轻轻摇头:“并无大碍。” 姚蔑没有再出声。 宋濯抬眸睨向姚蔑:“陛下若有事,但说无妨。” 姚蔑面色犹豫。 宋濯面容沉静地等待他出声,鼻头微动,忽地问:“容华殿下才来过?” “啊?” “没什么。” 二人颇为尴尬地搭了几句话,姚蔑面色几变,终于开门见山道:“首辅,朕想要国玺。” 闻言,宋濯眼尾扫向他,漆黑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哦?陛下为何提及国玺?” 他语气淡淡,但这般看人时,压迫感极强,姚蔑顶着来自他周身气势的压力,咬了咬牙,依照他同姚蓁昨夜商议的那般,一字一句道:“朕要国玺,乃是为了下一道圣旨。昨日临安传来急报,岭南蛮夷犯我朝边境,骊将军同他们鏖战,战死沙场,现今兵力有所不足,骊通判书信受阻,近日才纷沓而来,朕须得下旨令指派将领前往,铸我朝边境。” 说完这段话后,姚蔑忽地觉得,殿中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宋濯神色淡然地看他片刻:“臣未曾收到军情。” 姚蔑喉间耸动,站起身来,沉声道:“请首辅归还国玺。” 宋濯一言不发,沉沉盯着他。 姚蔑平静地回望他。 他的神情还算淡定,实则书册遮挡处,他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桌沿,用力到筋脉紧绷。 须臾,宋濯缓缓开口:“公主知晓此事吗?” 姚蔑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的问句是什么意思:“皇姐暂且不知。” 宋濯又陷入沉默。 有黄门端着茶水,依次放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而后退至一旁。宋濯望向那热气袅袅的茶盏,端起来啜饮一口,淡声道:“陛下,臣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姚蔑警惕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迟疑着道:“什么?” 濯娇 第108节 “臣将国玺交与你,作为交换,陛下将岭南战事同骊将军身死一事瞒下,如何?” 姚蔑头脑发蒙,倏地睁大双眼,浑身发抖,一时忘却昨日同姚蓁商议好的说辞,瞠目结舌一阵,下意识地大声指控道:“那些被拦截的书信,是不是你做的? “你、你为何要隐瞒皇姐?那是她的亲舅父!” 宋濯眉心微蹙,沉声道:“什么书信?” 他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姚蔑有些无法判别,下意识地望向书册下压着的骊兰玦的书信。宋濯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起身走过来,在姚蔑惶然的目光中,长指抽出一封信。 一封信看罢,宋濯神色微凝,薄唇紧抿,须臾才道:“不可令公主知晓。” 姚蔑仰视着他,“为何不可,为何?” 宋濯神色微冷,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问道: “此信,是谁交予陛下的?” ——他没有否认拦截书信之事。 姚蔑心中一凛,只道:“不知。” 宋濯垂眸睨他。他身量极高,这般睨着人时,冷冽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姚蔑同姚蓁商议的计谋是,谆谆善诱地试探宋濯,从他口中一点一点套出话来。可如今自姚蔑惊惧地吼出那句话后,主动权便转入宋濯手中。他六神无主,眼神慌乱地瞟着,下意识地望向宋濯身后——那是姚蓁藏身的方向。 宋濯是何等缜密敏锐之人,虽然姚蔑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但已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浓密地长睫轻眨一下,转头看向偏殿门,昳丽的长眸微眯。 他低声道:“偏殿有人,是不是。” 姚蔑浑身霎时绷紧,大气也不敢出,惊恐地盯着宋濯的脊背。 他不回应,宋濯也不再追问他,眸光清沉地望着偏殿的那道小缝,顿了顿,脚步倾轧过去,一声一声,像是重重踩在人的心头,牵扯着在场每一人的心弦。 眼瞧着他还差十几步便要走到偏殿殿门,危急关头,方才送完茶水便一直沉默地立在屏风旁的黄门忽地出声,嗓音低沉:“信是我送来的。” 他直起身子,抬起低垂的头颅,哪里是阉人模样,分明是个俊俏如玉的郎君。 宋濯顿足,睨向他,寒声道:“秦咏山。” 秦颂走到他身前,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沉声道:“正是在下。” 宋濯面容冷肃,话语笃定:“宋韫派你来的。” 秦颂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放大:“只要能揭穿你的伪装,谁派我来的,重要吗?”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要激怒宋濯的意思,但宋濯依旧神情淡然。 姚蔑见宋濯没有继续往偏殿走去,连忙上前,疾步走向宋濯身侧,语速飞快地追问:“首辅,你究竟为何要隐瞒我皇姐骊将军身死之事?” 秦颂嗤笑两声,接过他的话头:“他怕公主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后,会弃他而去。” 他二人一左一右拦在宋濯身前,宋濯面色冰寒,眸中已有些不耐,但他的修养令他不欲与他们相争,薄唇微抿,一幅不愿同他们多废口舌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情愈发冷。 姚蔑一向有些畏惧宋濯,此时虽拦在他身前,仍不敢同他对视。 秦颂则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 他一向看不惯宋濯这副超脱俗世、不然纤尘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底的他们皆是不堪入眼的灰尘。 这般想着,秦颂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蓦地扬声道:“宋濯,你当真觉得将皇宫封锁、阻塞消息往来,蒙蔽欺瞒公主,便可以永远地将她留在你身边了吗?” 他站到宋濯面前,紧盯着宋濯的眼眸:“你铸宫为笼,将公主当作你精心喂养的金丝雀,假装温情以待,实则为之不惜将整座宫城中的人皆圈禁为鸟,只为让你的雀儿觉得身在自由之中。可宋濯你有没有料想过,百密终有一疏,谎言终究会败露。你病态扭曲的做法,总有人会窥破,总有人会不惜豁出命来也要揭穿你的真实面目!” 宋濯闻言,眼睫眨动一下,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他眼中泛着晦暗而深邃的浓墨,像是暴风雪来临前夜幕下的广袤冰面,空荡荡的无一丝人气,令人与之触视,通身生寒。 姚蔑看着他岑静的脸,重重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轻笑一声,瞳仁泛开冰冷的、嗜血的光晕,隐有妖邪之色,周身气势在一瞬间冷的刺骨。 他低声道:“除去你们,她不就不会知晓了。” 姚蔑悚然一惊,脸色大变,惊恐地要叫喊出声提醒偏殿中的姚蓁,五官扭曲一阵,生生忍住。 秦颂亦是神色微变,低斥道:“宋君洮,天子面前说出这番话,你是要谋反吗?!” 宋濯显然没有同他们纠缠的意思,清沉的目光掠过他们,轻飘飘地落在偏殿门扉上。 他缓缓迈步,秦颂与姚蔑被他气势所震慑,一时皆没有阻拦。 脚步声倾轧至偏殿门前。 宋濯的玉白的长指搭在门扉上,低声唤:“蓁蓁。” 他推开门。 殿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扇后却并没有人,宋濯目光环视殿内,并未发现有人存在的痕迹,唯有开门带起的轻风,搅动偏殿内的纸张翻卷着轻响。 他微微俯身,在门扇上嗅到淡淡的清甜香气。 他走入偏殿,仔细观察一阵,确认姚蓁并不在偏殿。 宋濯浓密的睫羽轻眨一下,似是思忖一阵,神情稍微缓和。 正殿中的姚蔑和秦颂终于回过神,疾步跟在他身后走入偏殿。 宋濯背对着他们,姚蔑同秦颂对视一眼,望向隐蔽的暗门,一触便收回视线。 因而宋濯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暗门内,姚蓁惊恐的浑身发颤,此时正紧紧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唇,浑身紧绷,几乎闭气,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谭歇陪着她身侧,眉头紧蹙,手掌抬起又落下,如是往返数次,良久,掌心终究没有落在她的后背,而是克制地递出一张帕子,做口型示意姚蓁拭泪。 姚蓁泪眼朦胧地接过帕子,没有拂拭眼角,而是紧咬着牙,将帕子捏在手心,捏的满是褶皱,仿佛那帕子是宋濯一般。 她方才听得分明,秦颂所指控的那些,宋濯并没有矢口否认。 他承认了自己对她的掌控。 亦在旁人面前撕开温和的伪装,露出骇人的强势一面。 他当真为了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择手段! 他当真害死了自己的舅父! 姚蓁脑中“嗡嗡”作响。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宋濯对她执念之深,连对她的称谓都不肯同别人一样。她被别人唤作“窈窈”,他不欲同旁人一样,偏要将她唤作“蓁蓁”。 “蓁蓁”是他的独一无二,亦是他那种非同常人的掌控欲的具体体现。 姚蓁泪流满面,心痛的几近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她好恨自己,为何一时心软,没能在有机可乘之时,早些除去宋濯! 第94章 计逃 暗门内外, 一片寂静。 谭歇侧耳听了一阵门外动静,看向身旁哭的梨花带雨的姚蓁,轻声道:“殿下, 人走了。” 姚蓁眼眶通红,闻言轻轻颔首, 垂着眼帘,用手帕揾去眼角未干的泪,轻声道:“多谢大人。” 谭歇轻轻一笑:“不必。” 以防万一, 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又静默一阵,确信门外没有人声后,姚蓁抬眼看向谭歇, 眼眶中又晕开泪光。 想到方才所闻,她打了个寒战, 轻声道:“谭大人。” 谭歇同她清湛眼眸对视一瞬,快速的别开眼:“殿下请讲。” 姚蓁敛着眉眼, 抚着腕骨上宋濯为她戴上的玉兰手链, 深思一阵,缓声道:“方才殿中对话, 大人也悉数听到了。如今我身在宫中, 犹如身在囹圄。这重垣叠锁的深宫,令我窒息, 我一日也不愿多待。岭南战事又迫在眉睫,还望大人……望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出宫。” 她摒弃“本宫”的自称, 用“我”来称呼自己, 字句哀哀戚戚, 眉宇间缭绕着淡淡愁绪,犹如袅袅雾气凌波,令人望之生怜,心中触动,不会有人不心软。 谭歇面色松动,沉吟片刻,缓声宽慰道:“宋大人方才所言,似乎并未承认拦截信件之举,许是中间有所差池?” 姚蓁闻言,眼中泪光更甚,低声道:“他……我了解他。他是真的想要掌控我。” 谭歇不知想到什么,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姚蓁方才有些六神无主,因谭歇在身边与她一同经历,故而下意识同他求助。见他如此,她的心绪渐渐平静,在心中酝酿着主意。 她虽娇柔,但并不柔弱,到底是出过宫、见过血的公主,并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心性坚韧,犹如霜雪中傲立枝头的梅花。 在谭歇沉默的短短瞬间,她已经做好许多种打算。谭歇若是肯助她,这最好不过;若他不愿,她便另寻方法。 虽这般想着,她仍不禁用希冀地目光望着谭歇。 谭歇迎着她的目光,轻轻颔首。 姚蓁破涕为笑,含泪道:“多谢大人。” 谭歇看向姚蓁身后的暗门,又是沉思一阵,道:“出宫之事,且待日后慢慢商议。公主当务之急,是先回到自己的寝宫,以防首辅前往查探。” 姚蓁面色一凛,沉声道:“好。” 暗门后连着幽邃的密道,昏暗窄小。二人不必出暗门,顺着密道便可离开议政殿。 谭歇在胸口摸索一阵,摸出一张火折子引燃,火光勉强可以照亮前方的路况。火折子很快熄灭,这短短的空隙,他迅速将路况记下,而后引着姚蓁过密道。 进入密道后,姚蓁脑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一些,后知后觉想起,谭歇为何会出现在偏殿里。 于是她边摸索着前行,边问道:“谭大人为何出现在偏殿?” 谭歇护在她身周,嗓音沉沉:“臣前夜留于议政殿值夜,今晨忆起有私物落于殿中,故而前来取。但身子有些不适,稍作停留,未曾想……” 后面发生的一切,不用他说,姚蓁亦知晓。 他这话挑不出错处,历来惯有内阁学士守夜的先例。况且姚蓁望见他时,他的确面露倦色。 彼时两人面面相觑,她竭力示意他莫要出声。 也多亏那时,有谭歇与她同处在殿中,不然她听到那些对话后心神大乱,说不定现今已被宋濯发现。 如若当真被宋濯知晓她在,那必然不会这般容易的应对了。 密道低窄,姚蓁身量轻巧,行走时还算自如,谭歇身量高,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走着走着,路途有些不平,空间也愈发窄小。 濯娇 第109节 谭歇虽有心搀扶姚蓁,但终究是君臣、男女有别,便低声提醒,让姚蓁揪住他的衣袖,以免摔跤。 黑暗中难以视物,姚蓁摸索着拽向他的袖子,却不当心将他袖中的一个物件碰掉,骨碌碌的滚了两圈。 谭歇肩宽腿长,有些不好俯身。姚蓁听音辨认一阵方向,俯身去捡,摸出是他的腰牌,便顺势塞入他的袖中。 她的手肘碰到谭歇的手臂,谭歇忽然痛极一般轻吸半口凉气——剩下半口,许是意识到失态,被他忍住。 姚蓁眉尖微蹙,察觉到不对。 待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能望见出口的光亮,她偏头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谭歇没说话,须臾,姚蓁又问了一遍,他才道:“嗯。” 他一个文官,何来的伤? 姚蓁见他态度遮掩,很快想到之前他替她寄出的信,心中明白了大半,小心翼翼道:“是因为寄那封信吗?” “不是。” 姚蓁狐疑地看他一阵,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同他分别。走出密道后,抄近路回到嫏嬛宫。 - 嫏嬛宫中一片祥和的静好,宫人各自做着分内之事,丝毫未受到议政殿中风风雨雨的侵扰。 姚蓁危坐在桌前,面色平静,心中则是一片混乱,睁眼闭眼,眼前来回交替着温情的宋濯与强势的宋濯,令她的脑中撕裂一般的疼,喉间发堵,眼眶不禁又泛红,像是洇开浓郁的桃花色。 但她必然是要离宫了。 上一次离宫太过匆匆,故而很快被宋濯察觉、继而追上。这一次,她得仔细规划逃离之计。 宋濯既不允派兵前去临安支援,便由她逃离后,执兵符前往相助。 她心烦意乱的坐了一阵,殿门外,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 姚蓁一下便听出这脚步声属于宋濯,心中一紧,收了眼泪,背脊挺直地望过去。 宋濯亦正望着她,目光清沉。他的眉发漆黑,显得他的肤色格外的冷白,姚蓁望见他,心中发颤。 及至近了她身侧,宋濯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一下,望向她绯红的眼眶:“怎么哭了?” 他的指尖抚上姚蓁的眼角,玉石一般的冷。姚蓁被凉的抖了一下,摇摇头示意无碍,抓住他的手,柔声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满是关切地抬眼望着他,眼波潋滟,像是一汪清泉,摇摇晃晃地沁入人心尖。 宋濯沉沉注视着她,长睫轻眨一下,淡声道:“许是晨间风凉。” 姚蓁低下头,忍住恐惧,将他的手拢在手心,为他暖手,睫羽垂落,掩盖住眼眸中的情绪。 宋濯没有制止她的动作,空着的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凑近观她一阵:“为什么哭?” 姚蓁心中一紧,知晓方才的含糊并未糊弄过他,暗道,糟糕。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自然躲不过宋濯的视线。 宋濯长眸微眯,捏着她的长指稍稍用力:“嗯——?” 他方才在议政殿中同人对峙,满身戾气,如今周身气势仍隐隐约约地压迫着人。成日同他相处,姚蓁已然习惯他的气息,因而面色还算平静,眼睫扑簌两下。 余光望见桌案上平铺的一册书,她红唇微张,吐出又轻又软的一个字:“……疼。” 宋濯指下,她雪白的下颌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碾碎的花瓣的汁水晕染在上。 宋濯松了点力道,边看向桌案,边淡声道:“又不是在同你行房,疼什么。” 姚蓁一听这话,脸上立即滚烫着泛红。即使同他做过亲密之事,她仍受不了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这些话,羞恼的将他的手抚开。 宋濯望见桌上摊开的话本,眉梢微挑:“看话本看哭了?” 姚蓁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仍作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样,从喉间溢出一声轻若蚊蝇的一声:“……嗯。” 宋濯将那话本拿在手中,却没有看,而是对她道:“讲来听一听。” 姚蓁庆幸自己昨日看了几眼,回忆一阵,柔声讲给他听。 待她讲完,宋濯翻开书页扫了两眼,神情专注,像是在考校她一般。随后他将话本放下,姚蓁便知,这便算是将他糊弄过去了。 橘黄的日光渐渐白炽,宋濯挑起一缕她的发,低醇着嗓音问她:“今日去我那吗。” 他眸中闪着奇异的光晕,姚蓁岂能不懂他话中之意,眼波潋滟一阵,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柔声道:“我不想去……可以不去吗。” 宋濯不置可否,而是低声问:“为何不想去?” 姚蓁是真的不想去。 但她定然不能说是因惧他才不想去,红唇翕张一阵,面露惧意,吐出一个人名:“那日,宋太傅……” 宋濯便知她在怕什么了。 沉吟一阵,他安抚般抚了抚她的发:“没事的,蓁蓁。” 姚蓁掀起眼帘看她,眸中泛着楚楚的水光,长睫沾湿,眉尾泛红,像是要哭了。她拉着他的袖口,撒娇一般的轻轻摇晃,柔声同他商议道:“过几日再去,好不好?” 说到这里,她真心流露出几分对他的不满,红着眼,委屈巴巴的控诉:“你太……你太不知节制,我歇息几日再去。” 她委屈时,嗓音又娇又绵软,且提出的这个理由,宋濯无法反驳,沉寂一阵,他才道:“好。下次休沐去。” 这次的语气,便是不容商量了。 姚蓁腹诽,下次休沐也没两日了。 但她不好再找理由推托,恐宋濯瞧出些什么;又因此次准备离宫,她势必要从宋濯手中悄然分走一些兵权,便没有再说话。 宋濯望着她绯红的眼角,欲哭不哭的模样,眼眸微动。 片刻后,他抚着姚蓁腕骨上的玉铃,忽然低声问:“脉搏为何跳的这样快?” 姚蓁懵懂的回道:“什么?” 宋濯摩挲一阵她的腕骨,清沉的目光落在捏着她腕骨的自己的手指上,低喃着说了一句同上一句话毫不相干的句子:“陪我交吻一阵。” 姚蓁听懂了他话,美目微睁,下意识地轻声反问:“啊?” 宋濯已捏着她的下颌尖,将她抵在桌案上,深深吻住她,将她短促的音节吞入唇舌间。 姚蓁心中不甘愿,“呜呜”两声,要推开他。然而同他相较,她的力气实在是小,很快便被他吻的无力,手臂一软,抚落案面上的话本与几张宣纸。 旋即那条柔软的手臂被宋濯捞起,十指紧扣压在桌面上。 支摘窗开了一道小缝,渗入几丝寒风。 寒风侵不动,殿中正暖融。 * 时日一日日地过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得知宋濯平静面容下令人胆寒的谋划后,姚蓁再看他,便能轻而易举地从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中,窥破宋濯对她的掌控欲。她知道他在竭力的克制,可空穴不来风,任何事只要存在,哪怕是被藏的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姚蓁还知道宋濯听闻岭南战事后,一直派兵支援。 她并不知他此举为何,只觉得他或许是疯了——她曾那般相信他,而背后的真相却给予她沉重一击。 宋濯仍滴水不漏的同她温情相处,好似议政殿中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她不懂宋濯,但她了解宋濯,所以亦可作出温情模样同他应对。 ——但这些皆丝毫影响不到她去意已决。 小轿日日前往宋府,宋濯对她并不设防,她很快便知晓了兵符的藏身之处。 因着要周旋宋濯,姚蓁近日不大前往议政殿,这里总让她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她偶然去,也是因为得知谭歇在。 她要找他商讨出逃之计,极其谨慎的。 但他们不能有任何私下里的接触。一点也不能有。 故而计划进行有些磕磕绊绊,但总算成型。 半月的时光,倏忽而往。 这半月里,宋濯一直都很忙,姚蓁不知她在忙些什么,但他每夜都和她在一处。 他仿佛怕她凭空消失一般,要用夜夜的抵.死.缠.绵来确定她的存在。 这一日的夜间,姚蓁仍在宋府度过。 晨间,她正睡得迷糊,手臂蓦地一紧。疼痛使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的心因惊吓跳的很快,惶惶睁开眼,心口不停起伏。 宋濯正紧攥着她的手腕,用一双宛若冰雪夜中的寒潭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地姚蓁心中发寒。 她满目懵懂,下意识地往他怀中缩了缩,额角抵着他的锁骨,柔软地蹭了蹭他的锁骨,轻声道:“怎么了?” 宋濯轻吻她的发顶,过了好一阵,才道:“梦魇了。” 姚蓁眼睫一颤,没有问他为何梦魇。 宋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良久,低喃道:“梦见你离开我了。” 姚蓁被他拥的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脸上仍挂着甜笑,搂紧他的腰,拍拍他的后背:“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怎么可能。她怎会不离开他。 她心中讽笑,重又阖上眼,哈欠连连,十分困倦的模样。 宋濯又拥她一阵,到了该上朝的时辰,起身更衣,垂眸见她如此,温声道:“这般困顿,便不必去朝会了。再多憩息一阵。” 姚蓁迷迷糊糊地应他一声。 实则她心中一片清明。 ——瞧,这半月来,他用各种手段阻拦她上朝。 宋濯边提着鞋履,边缓声嘱托:“公主府明日便修缮好,你入住之后,不必辛苦日夜奔波;如今政事安稳,届时亦可不必朝会。” 姚蓁娇哼两声,含糊地应:“知道啦。” 宋濯走过来吻她眉眼:“宋宅有些事,须得我今夜前去处理,晚些回府。” 姚蓁软软的攀着他的脖颈,勉力将雾蒙蒙的眼眸睁开一道小缝,而后去吻他的下颌,娇声道:“既然快要乔迁府邸,我今日且回宫一趟,收拾一些衣装。晚间你仍旧派小轿来接我?” 她鲜少露出这种娇柔乖顺的模样,但她知道宋濯不会拒绝。果然,宋濯同意了。 两人又耳鬓厮磨一阵,宛若一对甜蜜的夫妻。 相依偎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上朝的时辰迫在眉睫,仆从前来请宋濯,宋濯又吻了吻她的眉眼,起身离去。 濯娇 第110节 姚蓁倚着头枕,沉沉睡去。 屋舍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没多久,姚蓁重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 她的眼中,分明一片清明,半丝水意也无。 她穿好鞋袜,走到门扇旁,左右观望一阵,确认周围无人看守,便折返回屋中,轻车熟路地拉开一道抽屉,从中翻出那枚被她刺探无数遍的兵符。 宋濯似乎对她毫无戒备,兵符这等重要的物件,并不避讳让她瞧见。 姚蓁不知他是对她放心,还是对他自己的计策有足够的自信。 她将兵符紧紧握在手中,任凭棱角将她的手硌得满是红印。 她垂眸看着自己细白的手,眼神中满是坚定。 现如今,公主府以极快地速度修缮好,宋濯已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囚于身侧。姚蓁同他伪装周旋这样多的时日,知晓自己已慢慢消磨掉他的戒心。 姚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四肢百骸中急速流淌的血液平缓下去。 今夜,便是她逃离的最佳时刻。 - 宫中的一切,这半月来,姚蓁皆打点好。 夜幕降临时,那顶姚蓁无比熟悉的小轿一如既往地来到。 姚蓁换上事先备好的袄裙,提着一个装着几件衣裙的包袱,走上轿子。 轿子同往先一般行驶,他们走的是相对静谧的路段。 待轿子驶出宫后,姚蓁的心脏急跳起来。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裹,脑中回想着此先谭歇对她说过的话。 轿子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姚蓁稳着声音,沉声道:“停。” 轿夫毕恭毕敬地停下。 姚蓁掀起轿帘,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店铺,道:“本宫要去那家铺子买一些醴酪。” ——这是她常买的一家醴酪铺子,几日前姚蓁特地买了两次。轿夫们不疑有他,停轿放她前往。 姚蓁戴上幕离,走下轿子。 走出几步,她捂住胸口贴身存放的兵符,确认它的存在。 随着距离轿子愈来愈远。 噗通,噗通。 姚蓁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轿夫们并没有跟着她——即使是跟着她,亦无伤大雅。 姚蓁目视前方,稳步朝那家醴酪铺子走去。 她的目的并不是醴酪铺子,而是一旁幽邃的小巷。 谭歇事先安排好人,在那处接应她。只要她走到铺子前,立刻有一帮伪装成流匪的人出来制造混乱,届时她须得趁乱极快地走入小巷,同谭歇安排的人离开。 而那群“流匪”,当中会有人伪装成她的模样,佯装容华公主被劫持。 届时,宋濯必定会费尽心机地解救“公主”,而她早已趁乱逃离。 姚蓁站到铺子前,脉络中的血液难以抑制地沸腾起来。 “铮——” 刀剑齐刷刷出鞘! 尖叫声此起彼伏,姚蓁听着周围纷扰的动静,瞳孔微缩,因为事先有所预料,格外冷静。 人群推搡着攒动在她身侧。 就是现在! 姚蓁迅速跑入小巷中。 ——这块地方,曾划分给诸位藩王为王府所辖地,治安一向不比其他地方,发生□□,不会有人产生怀疑。 姚蓁疾步奔跑入小巷,迎面望见等待良久的谭歇,她一怔,但脚步丝毫没有减缓。 驾着马车的谭歇朝她伸出手,姚蓁借力乘上马车。 她没有问谭歇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们之前商议的是,谭歇会另派他人前来。 马儿“的卢”奔跑起来,朝着同宋府背向而驰的方向行驶。 姚蓁心中无比紧张激动,心脏跳的几乎要冲出胸膛。 稍微缓了缓,她低头检查身上的物件,摸到兵符完好无损,她的银票也在。 她摸遍全身,最后发现自己落了一只耳珰,许是方才疾跑时跑丢了。 那只耳珰,是宋濯送给她的那对血玉耳珰。 姚蓁已然不在乎这些了。 城中一片混乱,而她乘坐马车,穿过街坊,车轮滚动如鼓点,密密麻麻地敲着她的心口,终于踩着宵禁的时刻,顺利地驶出城门。 姚蓁的心绪,在马车驶离城门的一刹那,归于平静。 ——从今往后,她将彻底脱离宋濯的掌控。 第95章 死讯 月色如晦。 宋濯披着一身寂寥的月色, 踏入宋宅。 正堂里,宋韫已等候他多时。 他的面前摆放着膳桌,膳桌周围陈列着两把椅子, 家仆被尽数屏退。宋濯嗅到一股他惯常不喜的气息,懒散地掀起眼帘, 扫了一眼宋韫身前,没说什么,落了座。 方一落座, 他便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下眉,神情不由自主地微冷。 宋韫捻着胡须:“你来了。” 宋濯身子后倾,倚在椅背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淡淡地应了一声。 宋韫抬手斟了一盏茶,瞥他一眼, 道:“我儿近日气色颇为不好,故我特命人做了这大补的全血宴, 以供你调养。” 宋濯垂眸睨着面前的血豆腐、血燕窝, 唇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缓声道:“多谢父亲体恤, 将我厌恶的事物记得这般一清二楚。” 他虽唤着他父亲, 话语中却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屋舍中的气氛,霎时凝若冷冰。 宋韫是什么脸色, 宋濯没有看。他垂着眼眸,在袖中翻找一阵,终于翻出一块饴糖, 周身的冷峻氛围才消散一些。 他倚在椅背上, 捏着那块饴糖放入口中, 半阖着眼眸。 宋韫仿佛对他的话浑然未觉一般,夹起一块血豆腐,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快用罢。” 血豆腐泛着黑红的色泽,软溜溜地从他筷著上滑入碟子里。 血腥气幽幽地钻入宋濯鼻间。 宋濯眼眸未曾动一下,嗅着那股令他不适的气息,忽地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厌恶了。似乎,宋韫的举止令他更不适应一些。 他吮着口中甜滋滋的饴糖,慵慵抬起眼帘,玉白的食指抵在桌沿下,未见着如何用力,桌子便倾斜起来,盛着各种血膳的盘子咣当撞到一处,朝宋韫滑过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霎时有些狼藉。 眼瞧着那些瓷盘要纷纷滑落,宋韫连忙用双手撑着桌子,才堪堪止住倾斜的趋势。 他抬起眼看向宋濯,宋濯神情冷然,父子二人沉默无声地对峙。 须臾,宋濯松开手,宋韫身形踉跄一下,额角青筋暴起。 他以袖拭汗,双手发颤,看向宋濯的目光十分复杂,连声道:“好,好,好!” 宋濯从袖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缓缓擦拭碰过那桌子的食指。对此置若罔闻。他松手并不是因为顾及宋韫,而是想到姚蓁在宋府等着他,他不想再在宋韫处耗费过多时刻。 于是他淡声道:“毒呢。” 宋韫的眼神更复杂了,幽幽看他一阵:“当真不愿为我所用?” 宋濯的眉宇中,已然有了些淡淡的不耐烦:“既已令我服毒,又何必惺惺作态。” 宋韫一时噤声,复杂地望他一阵,顿了顿,打开酒壶,将寒蛊毒放入,为宋濯斟了一杯酒。 酒水入杯,杯壁外沿立即结了一层冷霜。 “不一样。”宋韫没有去碰那杯酒,“此毒三次为一副,三用之后,药石罔医,滞留五脏,不堪寒侵。现今为最后一次……你可想好了。” 宋濯闻言,反应淡淡。对比此,他更在意的事姚蓁会知道他将皇城封锁的真相、继而心灰意冷弃他而去。 如若使他常年被寒毒侵扰而换来真相永远被深埋……宋濯觉得,十分值得。 只要姚蓁能留在他身边。 他的命实在不算什么。 他起身端起那杯酒,指尖被寒气侵扰地微痛,而宋濯长指摩挲着瓷杯,恍若无知无觉,垂着眼帘,想着一会儿见到姚蓁,她会娇声同他说些什么。 这娇贵的公主,望见他的脸色,恐怕又会问他是不是冷着了,环着他的腰身,将他的冰冷的手拢在柔软的手心。她应当是嫌他手冷的,却又默不作声地为他暖手。或许还会将她的外裳搭在他身上。 他身躯冰冷,乃是寒毒所至,姚蓁用体温为他取暖,自然起不到什么效果。但他乐于见此。 她心疼他时,蝶翼一般的眼睫会轻轻地颤动,脸庞柔软的像是新剥的荔枝。 宋濯见不得她这副乖顺地、软软地偎在他怀中,柔声细语的模样。每每她如此,他会克制不住自己,想让她的脸庞更加娇艳,想令听她口中发出一些更柔媚的声响,想将她弄哭。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甚至已经有所克制,她却哭的那样可怜。 宋濯心中叹息一声,思绪回笼,泛着黑光的酒液映出他冷玉般的脸。 见他如此,宋韫不再强求。 濯娇 第111节 眼睫轻眨一下,宋濯从袖中掏出两枚幽黑的药丸,一枚推向宋韫,一枚留给自己。 “忘言蛊。”他淡声道,“这一枚你给秦颂服下,另一枚我会喂给皇帝。只望太傅遵守诺言。” 宋韫将忘言蛊收好,站起身,沉声道:“你饮下寒蛊,从今往后,公主将永远对你封锁宫城之事、拦截信件之事,不得而知。” 宋濯已将装着毒的酒杯放在唇边,闻言,睫羽轻眨一下,解释道,“信件并非我拦截。” 他的确将宫城控制,这不假。可骊兰玦寄来军情的信件,他对此一无所知,更不知晓信件被拦截。 但封锁宫城确是出于他命令,出了差错将信件拦截,亦是因他的纰漏。宋濯了解姚蓁,她那么娇柔的人,为了自由敢以命相博,知晓宋濯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局骗她,即使她知晓骊将军的死同他并无直接干系,亦会同他心生罅隙。 她讨厌被人掌控。 而宋濯偏偏想要将她掌控。 所以姚蓁不能知道,半丝风声也不能知晓。 宋濯的眸光幽深了一些。 那日,宋韫前来寻他,告诉他,他调查出来的东西时,宋濯的第一反应是要将他除去。 宋韫显然察觉了他的意图,说,如若他身死,立即会有暗卫密潜入宫,将消息递给姚蓁。 这实在威胁不到宋濯。他有的是方法将他和他的人铲除。 旋即,他想到了他们二人的父子关系,到底是有所顾忌,没有动手,沉默地听宋韫陈述他的条件。 ——这并不意味着宋濯是因他是自己的父亲而踟蹰不前。 之所以有所顾虑,是因为宋濯想到,如若宋韫身死,即使他不肯认他为父,他依旧得为他守孝。如此以来,他同姚蓁的婚期又要耽误许久。 宋濯已迫不及待地昭告二人的关系,以便打消旁人对她的心思。 可姚蓁极其重礼,在人前严苛地遵循着礼节,对这些事情无比在意。 若令宋韫凭空消失,倒也并非多困难,只是如此这般,长久以往,未免会惹人生疑,亦埋下祸患。 思忖过后,于是,宋濯答应同宋韫做这笔交易。 ——只要他饮下这最后一盏酒,姚蓁将再也不会知晓他隐蔽的心思。 宋濯将杯沿放在唇边,漆黑的眸中漾开奇异的光晕。 宋韫神情复杂,看着他,不解道:“为了一个女子,竟至于如此吗。” 宋濯没有说话,微微举杯,凉丝丝的蛊毒流入他的齿,将他的舌冰的发疼,而后冰封一般毫无知觉。 不必他多说,他笃定的举止,已经帮他回答了一切。 宋韫叹息一声,在一旁提醒道:“三日后,莫要忘却放血……” 他话音未落,面前寂静的夜色忽地被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搅乱。 宋濯手下的一名暗卫急急闯入,迭声道:“主公,不好了!” 宋濯饮毒的动作一顿。 暗卫低声道:“容华公主被人劫持了!” 宋濯蓦地掀起眼帘,眼尾勾挑出一抹令人胆战心寒的弧度。 * 禁卫团团围住小巷,长街空旷,火把将街巷映得亮如白昼,百姓已被驱散,不见方才的混乱。 宋濯驾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成列的禁卫自觉地分开一条路。 宋濯以优雅的姿态,翻身下马。 立即有禁卫前来禀报情况。 宋濯孤傲的立着,静静听禀报。 他的神情太冷,周身仿佛淬着冰,偏偏他的面色极其镇定,那名禁卫不敢抬头看他,快速地将方才境况言明。 听到“亲眼所见匪徒用长刀将姚蓁劫持”时,宋濯凉薄的神情终于微微松动。 他咀嚼着那几个字:“亲眼所见?” 禁卫道:“是。已经封锁城门,派人去追了。” 宋濯意味不明地敲着腿侧,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几名轿夫,长指一抬,立即有人上前将他们拖下去。 轿夫们满面惊惧,在场的其余人愈发不敢出声。 “等等。”在暗卫压着轿夫退下时,宋濯沉声道,“压去暗牢审讯。” 待暗卫领命走后,宋濯望向眼前的醴酪铺子。 这间铺子,他曾听姚蓁提及过。姚蓁的舌头娇贵,有些挑嘴,却对这家铺子的醴酪点心赞不绝口,说她爱吃,他便记住了。 她以往也曾下车买过醴酪。 一切似乎都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错处。 但过于巧合了,巧合的有些不对劲。 夜间的冷风将宋濯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宋濯垂着眼帘,看向自己十指相交的手,骨节出泛着寒冷的青白色。 宋濯沉思着。 长街尽头又传来“笃笃”的马蹄声,苑清自马上一跃而下,俯在宋濯耳边,道:“主公,长乐坊那边出事了。” 长乐坊,是曾经的摄政王府邸所在处。 顿了顿,宋濯道:“摄政王?” 苑清道:“是。有摄政王旧党发起叛乱,已派兵前往了。” 宋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淡声道:“就地围剿。” 苑清见他如此,知晓他是不会前往,悄然退下了。 凉风呼啦啦的,刮在人脸上,泛起细密的割痛。 宋濯浓密的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姚蓁会不会冷,会不会怕。 他轻轻阖眸,再抬眼时,眼中洇开一片浓黑的狠戾,翻身上马,领着浩浩汤汤的禁卫去追剿匪徒。 天月将翳。 浓重的黑云翻涌在宫城上空,一夜攒流不止,汹涌而无法平静。 一如这座被黑云笼罩的望京城。 - 天色破晓时,宋濯一行人来到京郊西侧的一处荒山。 据追踪的斥候禀报,那伙匪徒便是逃向这边的。 荒山杂木丛生,晨雾缭绕,宋濯端坐在马头,脸色白而冷,目光逡巡着寻找人行走过的痕迹。 蓦地,他望见了什么,视线微凝。 机灵的禁卫立即用剑拨开荆棘丛,丛后的一件天缥色的大氅显露出来。那禁卫心中一喜,要俯身用剑将它挑起,身后蓦地传来宋濯低哑微冷的嗓音:“别动。” 禁卫一僵,一动不敢动。 宋濯下马走过去,俯下身,徒手伸入荆棘丛,尖利的荆棘立即将他玉白的手刺出几道渗血的小洞。宋濯却恍若赶不到痛一般,手护着大氅,小心翼翼地捡出来。 禁卫心中大为震撼,望见宋濯的长睫上落了雪白的霜,将他那双岑黑的眼眸映得极冷。 那双冰冷的眼眸,却在望见这大氅后,消融出丝丝的暖融。 这件氅衣,是姚蓁常穿的一件。 宋濯仔细翻看着这氅衣,确认没有血迹后,将氅衣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 禁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继续前行。 而此时,马背上的宋濯却缓缓拧眉,垂眸看向怀中的大氅。 不对。 气味不对。 姚蓁身上经久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那香气淡却不易散,极易沾在衣物上,持久不散。每每她来清濂居,那阵清甜香总要到两个整日后才渐渐消散。 如若姚蓁被掳走时,披着这件大氅,那这大氅上她的香气不会这样几近于无。 电光火石之际,他蓦地想通什么,捏着大氅绒绒的毛领,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前他虽警告过姚蔑,可终究是未喂给他忘言蛊。 ——如若他不知死活,将信件之事透露给姚蓁了呢? 一直以来,宋濯都清楚地知道,姚蓁同他相处时虽渐敞开心扉,温柔小意,但她始终未曾放弃过巩固皇室政权,私下拉拢人心。 她那么柔软,想要些权势傍身,即使是利用他,宋濯亦可以理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若她知晓他试图圈禁她了呢? 宋濯嘴角噙着笑,岑黑的瞳仁中却空洞洞的冷,没有半分笑意,攥着大氅的手背,鼓起一片淡青色的经脉。 在冷湿的晨雾中,宋濯蓦地调转马头,往来路疾驰奔去。 濛濛的雾水急速拂过他的身周,在他漆黑的发上凝成白霜。 禁卫们不知所以,但见他面色冷峻,纷纷勒马转头,跟在他身后,只留下数人搜山。 马儿扬蹄狂奔,日光喷薄而出。 天光大亮时,宋濯回到姚蓁被掳的那条长街。 明灿的日光下,一切将无所遁形,一些黑夜里无法察觉的细节,此时尽然暴露。 宋濯勒马,目光环视一阵,落在铺子一旁的小巷中。 小巷有些窄,在黑夜里毫无存在感,宽度刚好可容一辆中型的马车通行。 宋濯策马走过去,有禁卫上前,将巷口翻倒的簸箕挪移到一旁。 禁卫们盯着宋濯动作。 随着宋濯策马,日光明灭的落在他脸上,将他面东的那只眼眸映得宛若琥珀。 濯娇 第112节 这一夜奔波,跟随他的人皆多多少少有些形容狼狈,唯有宋濯,苍青绣银的大氅加身,立于马上,依旧清冷矜贵,不染纤尘。 便是连身为男子的禁卫们,瞧着他的容貌,亦不禁下意识地感慨:世间竟有这般形貌的人。 宋濯策马入小巷。 小巷应鲜有人通行,地面上青砖坑洼不平,攒积着尘灰。宋濯一眼望见,尘灰沉积处一枚小小的足印,应是谁急奔入小巷时,不小心滑了足,留下的足印。 那足印的大小,宋濯十分熟悉,他常常会将那足握在手中把玩。 宋濯还望见了一道车辙。 他的眼眸中攒出一些奇异的光晕,蓦地低笑出声。 禁卫们一惊,面面相觑。 “不必去追捕那群劫匪了。”宋濯睨着那车辙,抬手指了指,“循着车辙,将公主请回来。” 禁卫们领了命,立即整装待发,沿着车辙去追寻。 宋濯淡色的薄唇边噙着笑意,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手中大氅的系带,动作温吞,好似在抚弄着姚蓁柔顺的发。 不安分的小家伙,只知道乱跑。 宋濯睫羽轻轻眨动一下,在脑中规划了无数遍他该如何将姚蓁锁起来,锁入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可须臾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将这些念头纷纷摒弃。 若是将她锁起来,未免又要抱着他的腰呜哼着委屈,将柔软白皙的小脸贴在他胸口前哭哭啼啼,眼尾洇开绯红。 宋濯并不反感她哭,但是这得分场景与时候——他见不得姚蓁难过地哭。 锁不得她,也不能对她说重话,将人弄得狠了,也会哆嗦着吓哭。 宋濯想了一阵,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只要能将她寻回,还是继续将她捧在心尖上供着罢。 禁卫们沿着车辙追寻,宋濯缓慢地驱策着马跟着。 好在,这辆马车尽沿着偏僻的小路形式,车辙十分明显,没过多久,视线渐渐开阔,那车辙延伸到青石板路上。 宋濯慵慵懒散地掀起昳丽的眼眸,辨认出,这是长乐坊的方向。长乐坊往东,是藩王宅邸。自诸王伏法后,这片儿分外荒凉。连温暖的晴日都无法驱逐掉这儿的死气沉沉。 穿过这块区域,再往东,便可驶离望京。 宋濯眯着长眸,遮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光。 长乐坊。 宋濯的耳边蓦地响起,昨夜苑清说过的话。 他说,长乐坊有摄政王旧党叛乱。 宋濯眉头微皱,策马上前,这时他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干涸的血迹。 宋濯蓦地勒马,马蹄堪堪停在血迹前,日光照在黑红的血上,那样的刺目,烫灼了一下他的眼。 宋濯眨动一下眼眸,心道,这应是昨夜诛灭叛军时留下的血迹。 身后蓦地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宋濯偏了偏头,望见苑清领着一队人策马而来,一看见他,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 苑清的眼眸很红,宋濯睨着他,在心中慢慢的想,这一夜剿灭叛军,实在辛苦他了。 苑清跪在地上,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他深深伏在地上,几乎是颤抖着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宋濯脸色骤变,眼尾猛地挑出一个凌厉的弧度。顿了顿,他眼睫轻眨一下,又轻又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你说什么?” 苑清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容华公主……容华公主薨逝了。” 宋濯蹙着漆黑的眉,眉宇间尽然是淬了冰的冷寒。 “混账。”他扬起马鞭丢在苑清面前,沉声道,“竟敢咒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苑清红着眼。 宋濯鲜少发火,更鲜少呵斥人。即使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语气极有威压,周围的禁卫见此,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苑清重重磕了个头:“属下无能。” 宋濯神色极冷,拥着姚蓁的大氅,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苑清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低缓地说出事情原委。 宋濯静静地听,听罢,良久没有反应。 苑清等了一阵,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紧抿着唇,神色冷淡,似乎是要下马。 可下到一半,他身形忽然一僵,猝然从马上跌落。 马儿受了惊,“咴咴”长鸣两声,马蹄凌乱的踏了几下。 宋濯倒在地上,落地时溅起细微的尘土,灰烬飘扬在粲然的日光里。 众人眼睁睁看着,在即将着地的最后时刻,他仍记得翻身,将大氅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 苑清等人连忙簇拥上前去扶他。 宋濯抚开他们的手,自己优雅地站起身,脊背挺直,宛若松鹤一般立着。 而后,他神色冷静地喷出一口鲜血。 第96章 死别 望京城中发生的风风雨雨, 已经逃离宫城的姚蓁,对此一无所知。 天光破晓时,车帘渗入几道日光, 映在伏案而眠的姚蓁眼睫上。 那光有些刺目,她从浅眠中醒来, 怔忪的反应一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何, 下意识地抚摸了下自己左侧的耳垂。 这一侧的耳垂空荡荡,并没有沉甸甸的玉坠。 摸耳垂的动作一顿,姚蓁微微抿唇,脸色有一瞬间的微楞, 而后缓缓直起身,在胸襟摸索一阵, 确认贴身护着的兵符等物尚在,紧抿的唇才稍稍放松一些。 她危坐着, 稍微缓了一阵, 姚蓁抚开车帘,望见大片空旷的农田。望京城被她远远的抛在身后, 疏朗的晨风扑面而来, 将她的衣袖吹鼓的猎猎作响。 谭歇微微偏头,察觉到她醒来, 温声道:“凭几下有为殿下备好的东西。”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咯噔”一阵响,谭歇温润的声音混着车轮声传入车厢内。 姚蓁愣了一下, 低头去翻凭几下的东西, 翻出一个棉布材质的包袱, 包袱旁整整齐齐叠着一身寻常的棉布衣裳。 她打开包袱,听见谭歇继续道:“一个时辰后,到达下一个城镇,臣便不再相送公主。南下的线路,臣已提前规划好,城中亦已派人候着公主,只待您一到,略一整顿,便护送您前往临安,同骊通判汇合。” 姚蓁在包袱中翻出一张面具,她的指尖抚着面具的轮廓,眼睫颤了一阵,由衷道:“好。多谢谭大人。” 马车快速地行驶着,姚蓁怀抱着包袱与衣裳,垂着眼眸,感受着穿颊而过的清风。 须臾,谭歇轻轻的笑:“或许下次见面,公主便不必称呼臣为大人了。” 姚蓁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解。 谭歇没有过多的解释。 姚蓁眨了眨眼睫,亦没有再问。 一个时辰后,马车行驶到望京临近城池。 入城门时,二人下车接受例查,姚蓁戴着人皮.面具,望见谭歇面不改色地从袖中掏出两张伪造的符牌,给那守门的士兵看。 她心惊肉跳,守卫却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放两人入城。 上马车前,谭歇将一张符牌递给姚蓁。 姚蓁接过,匆匆瞥了一眼,望见符牌上刻录的名字是“沈陶”。 须臾,二人来到事先准备好的院落。 姚蓁走下马车,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袱。 谭歇垂头解腰间的腰牌,递给姚蓁,温声道:“护送殿下的人是臣精挑细选过的,他们听令于此腰牌。公主收好。” 姚蓁接过来,仔细地收在衣袖里。 谭歇目光含笑瞧她一阵:“去罢。” 姚蓁紧紧抿着唇,与他对望一阵,目光落在他受伤的那条手臂上,面露忧愁,轻声道:“大人亲身涉险……他若查到我的行踪,追责于大人,该如何是好?” 她说的“他”,谭歇自然知晓是谁。 沉默一阵,他缓缓挽起自己的衣袖,令姚蓁看清他手臂上的伤口。是一道斜长的划伤,应当是被利刃劈伤的。 他没有应答,反而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臣尚可应对。” 姚蓁紧抿双唇。 谭歇温和地笑笑,俊秀的眼眸微弯:“望京城中事宜,臣已安排好,他不会追来的。公主宽心。” 姚蓁看着他绽开的笑颜,缓慢地点点头。 谭歇又道:“臣会尽心辅佐陛下。” 姚蓁眸光微动,严肃的神情这才微松一些。 “去罢。”谭歇温声道,“陛下有殿下这般的皇姐、我朝有公主这般的公主,乃是幸事。” 他记得清楚,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公主,曾为了政事成夜不眠不休。 姚蓁温柔一笑,深深望他一眼:“大人保重。” 她拎着包袱、抱着衣裳转过身,脊背挺直,端方清丽地走入院门。 谭歇看她一阵,忽然道:“公主的耳珰掉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处理了罢。” 姚蓁足下一顿,温声道,好。 她纤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谭歇失神一阵,转过身,解下马车车厢,立即有人上前将解下的车厢处理掉。而他翻身上马,远远眺望一阵望京城所在的北方,快马加鞭驶回。 庭院内,姚蓁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眸光微闪,攥紧手心的腰牌。 濯娇 第113节 谭歇身为一介学士,能突破宋濯的封锁,寄出信已经十分厉害。如今又何来这样大的本事,将一切都安排的这样妥当。 或许……另有旁人相助。 姚蓁明白应当另有隐情,但是她聪明的没有过多过问。 ——毕竟,他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她取下右耳上的耳珰,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院中整装待发的护卫。 她要去临安,去岭南,去助力守卫大垚的疆土。 迎接着她的,是广袤而自由的前方。 * 长乐坊。 摄政王府旧址。 红漆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老旧的吱呀声响。 门打开后,推门的禁卫立即垂着头、贴着门,自发分为两列,大气不敢出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不时伴随着血滴落的粘稠声响。 一身寒戾的宋濯,执着一柄剑,现身于两列禁卫中间。 他手中拿着的那柄剑,早已卷了刃。 宋濯缓步走来,浑身浴血。 他的胸襟、前摆上,浸透了血液,已瞧不出衣料原本的苍青色;执剑的右手,衣袖亦被血液所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玉白的手指滴下,攒聚在剑尖上滑落,滴答、滴答。随着他的走动,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着散开。 他一现身,原本神色恭敬的禁卫,齐刷刷地脸色微变,恍若见到什么凶煞恶鬼一般,神情越发恭敬尊畏起来,噤若寒蝉。 宋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神色极度的平静,唯有眼尾挑着一抹近似妖邪的红,放在他那张冷玉雕琢似的脸庞上,十分违和。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抬头望一眼高照的暖阳,再看向阴翳下的宋濯时,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表现的太冷静了。 不对劲,这不对劲……苑清紧蹙着眉,不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 片刻后,他寻到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形容。 此时的宋濯,平静的宛若一具会动的尸骨,周身遍布着死气沉沉的、凛寒刺骨的气息,丝毫生机也无。 苑清又打了个哆嗦。 “公主在哪儿。”宋濯淡声问。 苑清蓦地回神,看向他,喉头艰涩的滚动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丢开剑,阔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苑清连忙疾步跟上。 远远的,便嗅到那屋舍中散出的浓郁血腥气。 苑清不禁放轻鼻息。 宋濯神色平静地推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血腥气攀至一个巅峰,几乎熏天。 一向厌恶血液的宋濯,却恍若没有嗅到血腥气一般,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神态自若地迈过门槛。 地砖上攒着好多血,砖缝之间的泥土都被染成了褐红色。 苑清跟在他身后踏入屋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足底宛若被粘住一般,每每迈出一步,便恍若用了极大的力气,凝固的血液如脂膏一般沾在足底,一抬足便留下一个凹陷的足印。 苑清喉头一哽,垂下眼眸,望见散落的包袱,几件姚蓁常穿的衣裙从包袱中撕扯出来,裙角染了好多黑涸的血。 他还望见几块千疮百孔的、隐约可以窥出原本雪白柔韧的皮质物品。苑清知道,这是被剥下来的人皮。 他心中猛地一窒,盯着那几块染血的皮肤,几乎目眦欲裂,用力合了下眼,才堪堪稳住急跳的心脏,看向宋濯。 宋濯缓步走着,从苑清的角度,可以望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尖,宛若攒着霜雪。 他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无,苑清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苑清才发现,他虽浑身浴血,但那条搭着姚蓁大氅的左臂,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在这样血腥而阴森的情形下,宋濯的神色依旧极度平静。 直至,他垂下视线,岑冷的、宛若冰霜的眼眸,映出地面上那具纤瘦的身体。 他看着她,忽地轻笑了一下,唇角晕开弧度。 苑清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一枚血玉耳珰。耳针上挂着一小块肌肤,血玉原本的颜色同血迹混在一处,愈发诡异的妖艳。 同时,苑清也望见了屋舍正中央,那具纤瘦的身体现今的模样。 他看清了,但又什么没看清。只因那具身体被人剥去了原本娇嫩的肌肤。如今,肌肤之下,仅剩血色的肌肉与缠绕的脉络——有些血肉被挑在一旁,骨架上剩余的一些,大致勾勒出她的形状,但勾勒不出她的形貌。血肉淋漓处,隐约可窥见几块纤瘦的白骨。 饶是苑清见多识广,此时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又瞧见这一幕,腹中亦忍不住翻江倒海,不住上涌着酸水。 他眼眶发涩,忍了忍泪意,低声唤:“主公。” 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回应他,目光隽永地望着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神色不再冰冷,眉宇间满是温情。 苑清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顿了顿,恐宋濯出事,便又唤了一声。 这次宋濯淡淡的应了。 他展开臂弯上搭着的、干净的大氅,跪在地上,几乎虔诚地望着“姚蓁”,而后,将她扶起,为她披上大氅。染血的玉指纷飞,他昳丽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为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分明是这样厌血、这样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地上,任凭那些浓稠腥熏的血液渗透他的衣料。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珰,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静而阴森的吩咐道:“剥了他们的皮。” 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 即使宋濯不说,他也已经想了无数种折磨人的酷刑,领命后便要前行。 “等等。”宋濯忽然叫住他,嗓音在提及姚蓁时,转而变得温润,“你命人去一趟宫中,将公主的鸾撵要来。” 苑清踟蹰。嘴唇蠕动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制止的话,走出屋舍,指了一人入宫。 待他再次折返回屋舍门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仍旧跪在地上。 宋濯微弯着腰,用干净的左臂,将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他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同她轻声说些什么话。 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于是,苑清望见宋濯的眼尾渐渐晕开一道极深的红,好似血烙一般。 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后他松开手。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第97章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 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分明将她抱的这样紧,却听不见属于她的半分心跳。 她一点声息也无。 意识到这一点, 宋濯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一下,耳边潮水般地一阵嗡鸣,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 生怕动作稍重,会令她的干涸的伤口处流下更多的血。 血色弥漫,忽近忽远。 宋濯望着指间渗出的血,想到, 才建成的公主府中,他亲手染的朱砂纸。昨夜他前往宋宅前, 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只待姚蓁孝期一过,他便去拟一道旨意, 为她写一张求娶的婚书。 那朱砂纸可真鲜红啊。 他一遍一遍的用研磨的朱砂粉浸染,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那颜色恍若是将他的心剜了一块, 用淋漓的血肉染就。 他想到了, 昨日清晨,姚蓁柔软的双臂揽着他, 清丽的眉眼笑得弯弯,柔声说,等他回来。 而如今, 她再也不会拥抱他、同他交谈了。 再也不会。 仿佛有一只铁手紧紧箍住宋濯的心脏, 他抱着破碎不堪的她, 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浓郁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五感。那只铁手揪着他的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翻江倒海。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姚蓁对他言笑晏晏。 他的脑中却又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想起,一开始,姚蓁原本是对他让她来宋府,是持着抗拒的态度的。 是他逼迫她日日前往。 如果他没有派小轿去接姚蓁。 如果他没有逼迫姚蓁。 如果他不曾想要掌控姚蓁。 如果他不曾瞒骗、不曾囚禁姚蓁。 姚蓁便不会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他。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将一切尽然掌握在手中,以为在他的治理下,望京的治安不会有纰漏。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 濯娇 第114节 如果,他能够时刻护在姚蓁身边。 她便不会在逃离的路上,恰好,碰到叛乱的摄政王余党。 她就不会…… 是他,亲手推波助澜了她的死亡。 宋濯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促的、宛若濒死的猛兽那般痛苦的喘息。他想要碰她,又不敢碰她。他从来没有这般笨拙过,仿佛那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只得将她虚虚拥在怀中。 一遍一遍地,用低哑的声线唤着她。 公主。 殿下。 姚蓁。 我的蓁蓁。 ——而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宋濯痛苦地颤抖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姚蓁避着他,在建立着自己的势力。 他也知道她试图拨开牢笼,想要调查出一些事情。 如果他没有从中阻拦,或许姚蓁早就逃离,便不会遇到那伙该死的劫匪。 或者,更早之前,如若他纵着她和秦颂逃离,或许她现在活的恣肆逍遥,安然无恙。 是他,一手折断了她的羽翼,令她面目全非。 沾湿的鸦色睫羽轻轻眨动两下,宋濯望向散落在地砖上的、千疮百孔的人皮。 他微微抿唇,看向“姚蓁”的脸庞,将血玉耳珰收好,长袖下的手掌一翻,手心探出一把干净的匕首来。 匕首折射出寒光,清楚地映出他冷白的面庞。 宋濯温柔的抚摸了下她的脸,而后抽出那把锋利的匕首,拢了拢衣袖,对准自己的左臂,斜斜的、用力剜下去。 他刺的极有技巧,用力均匀,一点一点地分离自己的肌肤与血肉。 ——容华公主,乃皇室礼仪之象征,于礼之上,从未出现纰漏。 她最是注重自己的仪容,怎可这般狼狈。 他要取下自己的皮,为她修补仪容。 耳边忽地一阵嘈杂之声,宋濯不悦地蹙眉,斜睨身旁,望见苑清蹲在他面前,用力抢夺他手中的匕首。 他的唇一张一合,宋濯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想快一些剥下自己小臂上的皮,弥补他的蓁蓁容颜上的破损。 痛吗? 宋濯冷静地分剥着自己的血肉。 心想,发肤之痛,不敌心中之痛十之一二。 身后的嘈杂声更甚,宋濯浑不在意,一脸淡然、从容的下刀。 手臂忽地一麻,有人从背后点了他的穴道。宋濯抱着“姚蓁”,躲闪的动作稍慢,匕首便被苑清夺下了下来。 “主公!”苑清嘶声吼,“殿下的鸾撵来了!我们须得护送公主回宫!” 闻言,宋濯毫无生气的眼眸,这才微微动了动。 他抱着姚蓁起身,长指扯动大氅边缘,将姚蓁牢牢裹住,不留一丝缝隙。 “蓁蓁。等我等很久了吧。”他嗓音温柔而沙哑,“我们回府。” 苑清听见这话,便知宋濯是要带她回宋府的意思。 然而公主如今模样,宋濯抱着她走两步,便会有滴滴答答的血滴落,又如何乘鸾撵? 苑清试图相劝,宋濯却充耳不闻,抱着她一步步朝鸾撵走去。 他清醒着疯狂。他要全了她作为公主的体面。 守门的禁卫噤若寒蝉,一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不敢抬头看。 苑清攥着那把匕首,惊骇地在原地僵了一阵,疾步追上去,对宋濯道:“主公,晨间风寒,乘撵未免会令公主着凉,还是乘车罢!” 宋濯垂着睫羽,看着臂弯间的躯体,似是思索一阵,才轻轻颔首应下。 马车疾驰而来,宋濯横抱着“姚蓁”上了车。 车子掠过宋府,在新建成的公主府停下。 驾马跟随的苑清,望见宋濯拥着姚蓁,跪在公主府门前。 他浑身是血。血迹在他们身周晕开。 马车后随从的禁卫亦纷纷下跪。 四周的往来的百姓,望见这耸人听闻的一幕,纷纷倒吸凉气。 那清冷而不染凡尘的首辅,一向孤傲挺立的鹤,却在此时弯下脊背,一字一顿地缓声道:“臣宋濯,恭迎容华公主回府。” - 那日,宋濯抱着“姚蓁”的残尸,跪立于新建成的公主府前,许多人有目共睹。 在此之后,摄政王余党卷土重来,容华公主遇袭的消息,不胫而走,尘嚣甚上,一时令人哀叹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朝中却迟迟未曾昭告天下,更未曾为公主发丧。 时日一久,虽仍有人存疑,此事仍渐渐被人淡忘。 少了一位公主——即使这位公主垂帘听政,曾为政务而不舍昼夜的忙碌,这并未激起过多的波澜。 实则,那具躯体已被悄然下葬于皇陵中。 是宋濯阻拦,故而没有将容华公主身死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原本,压根没打算让她下葬。将她抱入公主府中,驱逐了所有人,陪着她,在空荡荡的公主府枯坐一整日。 后来,薛林致带着嫏嬛宫的一众宫婢前来,怒斥他:“公主活着的时候,你逼迫她委身于你;如今她死了,你竟仍不肯放手吗?” 这句话,误打误撞地敲醒了宋濯。 他这才肯放手。 至于为何隐瞒埋葬的消息…… 宋濯总还怀有一丝妄想。 妄想着,姚蓁依旧活着,只是逃离了他,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要公主薨逝的消息未曾传出,那她公主的身份便始终保存。 如此这般,无论她身在何方,总能凭依“公主”的身份庇佑,所遇到的危险便会少了许多。 姚蓁离开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切似乎皆如常,不曾因她而有半分改变。 只有宋濯知晓,多少次午夜梦回,曾经习惯一人独寝的他,却孤枕难眠,常常燃灯续昼,坐于她经常坐着的窗下桌案,听着呼啸凛冽的北风,枯坐至天明。 他好想她。 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 腊月初,姚蓁历时半月,终于抵达了临安。 江南水乡,船桨摇荡,一路沿途而来,处处是吴侬软语。 姚蓁听着陌生的语调,心中释然,又有些怅然。 骊兰玦早知她要来,每日皆派人在岸边候着。待她下了船,便立即将她护送至通判府邸。 因着是临安,远离望京,鲜少宋濯的势力,姚蓁并未戴着面具,只以面帘遮面。 骊兰玦政务繁忙,并不在府中,姚蓁被护送入府后,首先见到了慈祥的舅母。 她望见舅母满鬓的霜白,面容憔悴,宛若年迈十岁,心中百味杂陈,自责不已。 此先,骊兰玦对旁人隐去了她的行踪。骊夫人并不知晓她要来,见到她,微微讶然。 姚蓁不知该如何宽慰舅母,踟蹰之后,只简要告诉她自己现今的处境,并摆脱她为自己保密。 骊夫人虽然见多识广,但终究是常处深宅的妇人,于政事上不通,便没有多过问,只忙里忙外的操持宴席。 到傍晚时,骊兰玦回到府邸,三人聚在一起用家宴。 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至面前,姚蓁微怔,透过热气蒸腾起的薄雾,望见舅母慈祥笑着的脸。 骊夫人温声道:“好孩子。一路奔波,累坏了吧?赶路赶得这样急,生辰都忘了过,今日舅母为你补办个生辰。” 姚蓁低头咬了一口温热的面,眼泪啪嗒一下滴落。 她忍着泪意,低声道:“多谢舅母。” 骊夫人轻叹一声,没说什么,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脊背。 - 从骊兰玦口中,姚蓁大致得知了现今情况。 岭南战事胶着,骊兰玦留守后方,前线有骊家军旧部上阵。 姚蓁没有犹豫,将可以调动吴地驻军的兵符给了他。 她敏锐地发觉,这次重逢,这位表兄同以往有些不同了。 他仍是一块美玉,这毋庸置疑,但这块美玉好似收敛了光泽,变得沉稳,甚至是有些……沉郁。 平日里相处时,他的话极少。不单单只对姚蓁如此,对身边人,皆是如此——甚至他同姚蓁平日交谈的寥寥数语,已算作多。 对于他的转变,骊夫人亦不知为何。 姚蓁同他简扼地说了如今京中情况,他也反应淡淡,唯有提及岭南战事时,他的话才会多一些。 姚蓁便猜想到,应是骊将军的死,给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故不再多言。 濯娇 第115节 姚蓁原以为,现今自己的亲眷,除了姚蔑外,仅剩骊兰玦一家。 待她在临安住了一段时日后,才知晓原来临安城中还住着母族的另一家亲眷,是她母亲的母族堂姐,早年嫁到临安一户姓于的富庶人家,姚蓁当称她为“姨母”。 在骊夫人的牵线下,姚蓁同姨母会了一面。 于氏从商,家中开了许多布庄、纺织铺子,雇佣工人无数。她家出产的绸缎,名满江南,如今富甲一方。 姚蓁一见到她,便觉浑身绫罗,贵气逼人。 骊夫人说,此次征战岭南,于家于军饷上出了许多力。故而姚蓁同于姨母谈话时,只觉得她十分面善。 而于夫人见到姚蓁,听说了她的身份,则是心中震惊。 一是震惊于她的容貌,二则是姚蓁有意隐瞒行踪,没有细说原因,只是托她帮忙遮掩一二,总令她忍不住猜想,是否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如若京中当真有事,于夫人心想,她得同夫婿好好商议一番,莫要将布庄分装开到京城里。 同时,她看着姚蓁,心中渐渐产生一个念头—— 于夫人二女一子,家中还有姬妾所出的几个庶子。 她的大女儿比姚蓁大一些,早年嫁了人,小女今年满打满七岁,领了骊夫人的拜帖后,同她一齐来到通判府。听说姚蓁乃是京城来的公主,眼眸睁得溜圆,盯着她看。 于夫人原以为姚蓁会降罪,但她温婉的笑着,并未见怒气。于夫人的那个念头便越发清晰。 她的独子如今已经及冠,于仕途上无意。如若她的儿子,能够娶到公主…… 旋即她望见了一旁的骊夫人,想到骊兰玦,唏嘘一阵,心中叹惋。 于夫人的胡思乱想,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姚蓁看着她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温声问道:“妹妹的年岁,应当有七八岁,可曾启蒙了?” 于夫人摸了摸幺女的脸,满不在乎地笑道:“女儿家,不必读什么书。待到她再年长一些,寻个女先生,教她认得几个字,不必睁眼瞎便是了。” 姚蓁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适,但她没说什么。 待于夫人走后,她同骊夫人交谈过后,才知当初她虽颁布了“女子亦可科举”的旨意,但吴地离京城较远,此条律令并未在这边掀起多大的波澜。除却书香门第外,寻常人家的女子,认得几个字便可。不曾读过书的女子多得是。 姚蓁一听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晚,她思索良久。 隔日,她找上骊兰玦,向他要了前院的一间空屋舍,留作学舍,招揽附近人家的女学子。 ——岭南战事僵持,她知自己身为女子,虽略懂军事,但终究不是强项。思来想去,她不能贪图安逸,便想到了教书育人的法子。 骊兰玦领着临安通判的官职,就任半年,深得民心。 听闻姚蓁的想法,他点头默许,立即命人腾出空屋子,而后将消息散播出去。 学堂修缮好第一日,姚蓁忐忑不已,原以为并不会有多少人来。不料家丁将门一打开,门外已经站着许多提笔而来的女孩子,乌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 姚蓁便知晓,自己的这个决定没有错。 她并不知晓,骊兰玦同友人经过这件学舍时,友人啧啧有声,调笑骊兰玦:“你从哪里寻来这样多的小女娘?” 骊兰玦隔窗望了姚蓁一眼,没有搭腔。 - 临安的冬日不似望京那般寒冷,只是稍微有些湿冷。姚蓁往先在宫中时,过冬依仗炙热的地龙。如今来到这边,略微有些不适应,骊夫人便命人常在屋舍中备着炭炉,姚蓁的袖中也常常揣着汤婆子。 不知不觉之间,姚蓁在临安度过近一月的时日。如今已近年关。 学堂休了假,这一日,暖日晴朗,姚蓁同骊夫人一起乘马车出行,采买一些过年要用到的年货。 说是采买,实则本不必她们二人出行。是骊夫人怕她平日太累,带她出来逛一逛,散散心。 吴地富庶,坊市发达,百姓安居乐业,生活闲适。 骊夫人领着姚蓁,游玩了当地的风景名胜,亦品了许多当地的糕点,诸如定胜糕、藕粉。饭足之后,又去瓦当观看了几场杂耍,直至傍晚时刻,才欢欢喜喜地归家。 待归家之后,姚蓁收到了一封来自望京的信件。 她的心忽地急跳起来,拆开信,辨认出这是谭歇的笔迹。 谭歇简要陈述了京中现状。 姚蓁此时才终于知晓,为何宋濯迟迟未曾追来。 竟是阴差阳错地以为她死了。 姚蓁如释重负。 心道,这样也好。 至于为何没有举国讣告她薨逝的消息,姚蓁猜到是宋濯的手笔。 她亦大致猜到他的意图。 灯光下,姚蓁倚着椅背,轻轻笑了笑。 但同宋濯有关之事,并未让她在意太久。她的思绪尽然被信中的“四王党羽卷土重来,四处作乱”几字而吸引。 良久之后,姚蓁将信件烧成灰烬。 她从妆奁中拿出仅剩一只的血玉坠耳珰,沉默良久,到底没有扔,重又放回妆奁之中。 *** 今岁的望京城,格外的寒冷,下了几场极大的雪。 年三十那晚,宫中照例举办了一场宴会。 君臣共度,辞旧迎新。 姚蓁许久未曾垂帘听政,先前流言纷纷,朝臣对她的死亡心知肚明;又有先皇夫妻崩逝,故而今年的除夕宴的举办规模,较为低调。 琴弦靡靡,觥筹交错。 宋濯坐在姚蔑右手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瓷杯,品饮着茶水。 殿中分明烧着地龙,他却仍穿着大氅。 朝臣举杯相贺,皆不敢朝他投去目光。 无他,只因容华公主去后,这位年轻首辅的行事风格越发狠戾。先是彻查朝中摄政王余党,稍有关系的,皆被他用狠厉手段清缴的干净;此后,于朝政上更是严苛,贪污舞弊之事,一旦被他查出,轻则罢免官职,重则丧命。 他越发孤冷,偏他于朝政上果断又勤勉,比往先更甚,让人挑不出错处。 因而,朝臣惧他、畏他,却也无比地敬他。 宴会进行至半,弦乐忽地转了个柔婉的调子。 有舞姬成列而来,自偏殿行入大殿,水袖蹁跹,眼波流转,攒着中间一位衣裳单薄、背对着尊位的曼妙舞娘。 美人如斯,成功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与兴致。酒乐渐酣,笑语不断,一扫先前有些沉闷的气氛。 宋濯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垂着浓长的睫羽,神情慵慵懒散,玉一般的长指,把玩着指尖的瓷杯。 被舞姬们攒着的舞娘,缓缓转过身来。 殿中有些聒噪的交谈声,蓦地一静。 那舞娘眼尾勾挑,随着弦乐缓缓舞动,面上的珠串面帘时起时落,隐约露出一张娇媚的小脸来。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这这这这这……这不是容华公主吗!” 脱口而出后,他自知失言,背后惊出一片冷汗,望向首位的宋濯。 ——此先,公主薨逝后,首辅同公主之情,谁人不知? 她是他的禁忌。 是谁人这般大胆,找来如此肖似公主之人? 或者……或者此女便是公主? 那官员将脑中的后一个猜想摒除。 公主清丽端方,此女举止浮媚,绝无可能是公主。 宋濯摩挲着杯子的长指,在他唤出那个称号后,动作一顿。 殿中光线晦暗,那官员瞧不清宋濯的神情,只望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殿中央眼波潋滟的美人。 那美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娇笑一声,越发大胆,扭着纤曼的腰肢,莲步轻移,竟缓缓朝他走去。 宋濯眼眸一眨,将瓷杯放在案上,杯底触及木案,不重不轻地磕出一道闷响。 尊位上,姚蔑脸色有些难堪,悄悄朝宋濯递去目光。 他分辨不出,宋濯此时是何等神情,只望见他下颌雪白,有些凌厉,鸦羽般的发搭在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肖似姚蓁的舞娘,此时距宋濯仅仅一步之遥,她停在他的案前,披帛一扫,堪堪能触及宋濯苍青色的衣摆。 舞娘试着抬了下手,见宋濯没有制止,眼眸闪了闪,身子一歪,便要歪倒在他身侧陪酒—— 此时,她忽地望清楚宋濯浓长睫羽下的眼眸。 那双昳丽的眼眸,漆黑如墨,此时宛若淬着冷冰,毫无温度! 即使他貌若谪仙,被利刃似的目光望着,那舞娘依旧吓坏了,踉跄着歪倒在地上,面帘散开。 的确与容华公主有五分相似。 宋濯不看她,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啜饮之后,他睨向她,寒声问:“谁人派你前来的?” 舞娘咬唇不语,眼神飘忽。 宋濯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指轻动,点了一个舞娘频频看去的方向。 禁卫立即将殿门封锁,而后涌去那个方向,将座中官员尽数压制。 那舞娘这才慌了神,哭哭啼啼报出一个名字。 禁卫将那位隶属于世家的官员压下去。 宋濯没有为难那个舞娘,神情淡淡地冷声道:“你不是她。” 而后他起身离席。 殿中人听出他淡然话语中的威胁,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目送他离去。 濯娇 第116节 - 宋濯回到府中时,天幕飘悠悠地又下了一场雪。 他望着雪幕,半阖着眼眸,在庭院中孤立片刻,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才迈入屋舍中。 屋舍中燃着灯,猫儿盘踞着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它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极快地跑向他。 宋濯冷厉的神色才稍缓一些,拂去身上的细雪,微微俯身,猫儿熟练地跃入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卧着。 这些没有姚蓁的时日,幸得有猫儿同他相伴。 宋濯坐到桌案前,从抽屉中取出妆奁,长指拨开锁,将妆奁打开。 那里面,盛放着许多属于姚蓁的私物。 宫城中燃起了大片的烟花,绚丽非凡,万家团圆。 而他居于这寂静的角落,孤身一人,只得同她的私物相伴。 许是宋濯出神太久,将猫儿箍紧了,它有些不满;或者是烟火的动静太大,惊吓了猫儿。猫儿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扒着抽屉,跃向屋舍深处。 它将抽屉拨乱,弄出的一阵嘈杂动静令宋濯回神。 宋濯拢着衣袖,整理抽屉。 他清点着抽屉深处的兵符,动作忽地一顿。 少了一枚兵符。属于吴地的兵符。 找到姚蓁时,她身上并无兵符;那群叛军手中亦未曾缴出。 ——丢失的这一枚,恰好是吴地的兵符。 明灭绚丽的烟火透过窗,映在宋濯脸上。 他听着喧嚣的烟火声,沉寂许久的心脏,忽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姚蓁还活着的可能。 第98章 告急 临安的元日, 习俗同望京并不相同。 新岁即将来临时,身为公主的姚蓁,往年会同父皇、母后, 以及皇室诸多子弟,一齐行过年终祭祀仪后, 举办除夕晚宴。宴中,除却丰盛的各类菜肴外,还须得食用饺子。 临安则不同, 当地的百姓鲜少知饺子其物,他们过元日,从岁首至元宵,食用“十碗头”。 骊府中的庖丁不会包饺子。 骊氏人曾居于鲁地, 是惯常食用饺子的。又有姚蓁在府中,骊夫人便亲自动手包了饺子。 学堂休假后, 姚蓁颇为清闲,便偎在骊夫人身侧, 请教她如何包。 骊夫人极有耐心的教她, 奈何姚蓁从未做过这种活,包出的勉强有个形状, 并不美观;拿给骊夫人看过之后, 骊夫人笑着摇头,说容易散馅。多次尝试失败后, 姚蓁无奈地搁下饺子皮,左右看了看,没有自己帮上忙的地方, 决定厚着脸皮坐享其成。 很快便到了除夕。 净庭户这种琐事, 并不需主人家亲自动手去做。姚蓁往年在宫中, 从未见过这般的习俗,十分稀罕。骊兰玦便教她钉桃符。 当夜,三人围桌而坐,手边各自摆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因着是家宴,便没有什么顾及,骊夫人取了一双干净的筷著,边用筷著翻着瓷碗中的饺子,边同面前的两个孩子说着喜庆的话。 姚蓁的话并不多,捧着鸡汤暖手,慢吞吞地啜饮着,安静地听她说话。 未几,屋舍外燃起大片绚丽的烟火,姚蓁有些懵懂地抬头,乌黑清湛地眼眸中映着烟花,流光溢彩。 她抬头的同时,两双筷著同时伸到她面前。 姚蓁讶然低头,眨眨眼,望向骊夫人,又望向骊兰玦。 骊兰玦放下饺子后,飞快地收回筷著,迎着她的目光,温润一笑。 骊夫人也笑,慈祥地道:“好孩子,快吃罢。” 姚蓁夹起饺子,在他们的注视下,各自咬了两口,分别吃出一块碎银子、一枚铜钱来。 硬物将她的牙硌得有些酸,她讶然地捂着脸颊,满面错愕,骊夫人和骊兰玦见此,倒是开怀地笑起来。 骊夫人笑道:“窈窈吃到了两口好福气呢,来年必定福气满满!” 骊兰玦低声同她解释。 姚蓁以往从不知有这样的习俗,如今知晓,感觉到亲人明目张胆的偏爱,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晚宴后,三人围着铜炉守岁。 焰火之下,一屋之中,欢声笑语,成夜不休。 于姚蓁而言,这是她度过的最清冷的一个除夕夜,亦是最温馨的一个除夕夜。 诚然,望京中的烟火要比临安的绚丽许多。姚蓁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场烟火。 - 新春佳节,转瞬即逝。 元日之后,学堂复学时,姚蓁的学堂又来了许多新面孔。 临安城皆知通判府中有位貌若天仙的女先生,教书教的极好,声名远扬。 男子读书,多有学堂与族塾。女子读书倒是稀罕事,有些清贵人家的女子,欲求学亦是有路无门。听闻城中有女先生后,除却骊兰玦招揽来得学生外,渐渐的,自发来了许多求知若渴的学生。 学生愈发的多,通判府中的那间屋舍的空间,不够用。姚蓁知会了骊兰玦一声,另设学舍,扩张了学堂的规格。 姚蓁的授学之道,与这些女子寻常听闻的并不相同。 她不授《女诫》《女训》,不教女子们如何为妇,而是教授《韬晦术》《论语》等一些晦涩、却知世明礼的著作,启蒙女子亦可从政,立一番功绩。 她教的内容,于当地女子而言,有着极大的冲击力,犹如重观世间一般。 这种教学方式,传到坊间时,起先遭人诟病,纷纷扬扬议论了一阵子。但学堂中的学子们倒是极其受教。 长此久往,于她们的开慧之上,颇有成效。 姚蓁看到她们的转变,自然是喜闻乐见。 只是,偶有一次,她授课之时,被学子提问治世之道。她不假思索地脱出而出一番言论,旋即猛然发觉自己说出的,同往年宋濯所传授的如出一辙。 姚蓁怔忪片刻,安慰自己,自己毕竟曾为宋濯的学生,理念相同,无可避免。 然而回望往昔,她惊觉宋濯的言行渗透在她的思想里,无微不至地影响着她,如同在她的脑中烙下极其深刻的印记。 姚蓁忽地有些心乱。 - 新春之后,没过多久,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日,民间习俗,女子可大大方方地出行,不必遮面,穿梭于街坊之间,寻有情之人,共赏满城花灯。 姚蓁为学子们休了一日假。 夜幕降临时,骊夫人将她同骊兰玦推出府门,笑道:“过节哪有在家中的道理,你们二人出去逛逛。” 姚蓁触及她的眼神,明白她是在撮合他们,有些局促。反观骊兰玦,倒是一脸淡然,接过家仆递过来的花灯,引着她往城中去。 城中很是热闹,西子湖上漂着许多各式的花灯,人群熙熙攘攘。 两人同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沉默地沿河堤走着。 行至断桥上,人流越发地密集。 骊兰玦护着姚蓁,穿梭在人群中,簇拥的人群推了他们一把,令骊兰玦虚虚拥了姚蓁一下。 姚蓁浑然不觉,有些懵,只知他似乎被撞到,便关切地偏过头问他:“表兄,你无事罢?” 骊兰玦摇摇头。 却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单手撑着桥栏,将姚蓁虚虚地护在怀中,目光温润,一直望着她。 姚蓁不解:“表兄?” 骊兰玦松开手,像是才回过神一般,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方才有些出神。” 姚蓁敏锐地察觉,他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 他没有说,她便没有问。 二人沿着西子湖,慢悠悠地绕了一圈。 节日喜庆的气氛太过浓郁,回程时,姚蓁渐渐被这种气氛感染,频频注目在沿途的小商铺上。待走到一个做工精良的花灯铺子前,她看得有些出神,不禁停驻脚步。 骊兰玦察觉到,便买了两盏花灯,来到波光粼粼的河畔,同她一起放花灯。 第二日清晨,姚蓁晨起之后,方知岭南战事告急。 她匆忙洗漱过后出府,紧赶紧慢地出了府,望见了一身银色轻铠,立于马上的骊兰玦。 骊兰玦勒着马,没有多说什么,温和地看她一阵,只温声嘱托:“照顾好自己。” -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 姚蓁的学堂,所收的学费不多,至多受一些纸墨笔砚的散钱;若是遇到家境贫寒的女学子,便会免去学费。 念着于夫人的幺女已到了启蒙的年岁,姚蓁托骊夫人同于夫人说道说道,将于家小女接到学堂。旁的学子习课业时,姚蓁得了空,便教她识一些字。 这小女娃颇为聪慧,亦喜爱读书,姚蓁教她并不费力,她也极喜欢亲近姚蓁。 许是因为幺女在她这边求学的缘故,于夫人常常会呈上拜帖,来骊府做客,每次一来,还会将姚蓁召到身侧。 起初姚蓁并未觉得什么。 然而时日一长,骊夫人问及她的年岁,感慨她到了应嫁人的年岁;又同骊夫人说起,自己儿子及冠后尚未婚配。 饶是姚蓁愚钝,亦听出她话中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心中微有些不适。 濯娇 第117节 于夫人的目的过于昭然若揭,多次提及后,性子温和的骊夫人亦忍受不了,点名姚蓁尚在孝期,语气稍重回怼了她。 于夫人许是觉得下了面子,往后便不常来了。 后来骊夫人同姚蓁提起她,亦是忍不住皱眉。 - 于夫人虽不大同她们再来往,但于家幺女仍在姚蓁处读书。 雨水过后,临安便频频落下雨来。 烟雨朦胧的江南,犹如萦绕在濛濛雾气中,新雨过后,檐下生白萍。 景虽美,但姚蓁可不会因此而沉迷,每逢雨落,便嘱托学舍中的女孩子们,莫要忘却带伞。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突兀地落了一场雨。 这一日雨势稍大,好在多数女孩子皆有家中派人前来接;起初没有人来接的,到稍晚之时,亦平安归家。 只有于夫人的幺女,迟迟没有家仆前来。 眼瞧着天色渐暗,姚蓁在廊庑下站了一阵,望着雨幕,眉眼间蓄出些愁绪,转身进屋,对伏案描红的小女娃道:“囡囡,家中说几时来接你了吗?” 于幼央懵懵地看向她,摇摇头。 姚蓁递给她一把炒过的糖豆,又望了一阵雨幕,打算如若于家始终不来人,她便亲自将于幼央送回去。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家仆前来禀报,说于家来人了。 姚蓁松了一口气,牵着于幼央穿过廊庑,朝外走去。 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濛濛的烟雨,打湿了帷帐。 有一人立在马车旁,手执一柄油纸伞,看不清面容。 于幼央奶声奶气地唤:“哥哥。” 姚蓁便以为是于幼央的兄长前来接她,并未在意。 然而当婢女为她撑着伞遮雨,她牵着于幼央上马车时,同那男子擦身而过,忽地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眼熟。 烟雨依旧雾濛濛的,有几丝飘摇到伞下,在姚蓁的裙摆上悄无声息地洇开湿气。 姚蓁有些心神不宁,余光扫过那男子姜黄色的衣摆,有些排斥熟悉事物,不愿多逗留,目送奶娘将于幼央抱入车中后,便转身回府。 雨势渐密,由牛毛般的细针,转而缠连成细密的线。 姚蓁加快步伐,疾步往府门走去。 她身后的那男子缓缓将伞面抬起一些,隔着雨雾看她的背影。 姚蓁听见他轻声道:“他们同我说时,我原先还不信……原来真的是你。” 她抿着唇,快步迈入府,命人阖上府门。 第99章 重逢 天幕翻涌着蟹壳青色, 边角零星缀着几颗泛白的星子。 初春的清晨有些凉,透着些薄雾氤氲的湿寒。春意尚未复苏,遍地荒草枯。 车夫牵着马车守在陵前, 左右张望着,须臾, 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陵墓,打了个寒颤。 不多时, 宋濯披着一身苍青色的大氅从陵中迈出。他宛若披霜覆雪一般,通身透着一股寒意,将本就湿寒的早晨沁的越发寒冷。 行走几步,他忽地一顿足, 绕着薄霜的眼睫轻眨一下,目光清沉而寂寥地望向南边一个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随之一停, 候了一阵,悄悄觑向他的脸色。 这已经是宋濯第三次前来公主的陵墓了。 苑清揣测不出他此举为何, 只隐约觉得, 自年关后,宋濯身上的那种死气消退了许多。自公主下葬后, 许是顾忌着薛娘子曾斥骂他的一番话, 他从未前来过公主陵墓,如今却频频前来了。 就好像, 窥破了什么一般。 陪他入陵时,苑清看着他垂敛眉眼的冷峻神情,几次觉得他似乎有开馆之意, 不禁心惊肉跳, 总觉得他的冷静下狂躁地涌动着什么。 好在, 宋濯最后并未那样做。 宋濯渺远地眺望了一阵,收回视线,乘入车中。 车夫早就被这阴森的气氛弄得毛骨悚然,宋濯一入车,便连忙驱动马匹返回。 宋濯危坐在榻上,大氅的玄色绒领,将他的脸色衬的格外的冷白。他阖着眼眸,神情淡淡,眼角眉梢,却又夹杂着一丝晦暗。 苑清猜想的不错,他的确有开棺验尸之意。 除夕夜之后,宋濯望着缺了一枚的兵符,思忖良久。 他想到,自己得知姚蓁的死讯时,心中大怮而心神大乱,因而没有过多的在意那具尸身…… 那具尸身,死相过于惨烈,皮发尽褪,难以辨认样貌。 如今想来,那尸身虽与姚蓁体型相似,但除夕宴上献舞的那个舞娘,体型、甚至是样貌,皆同姚蓁的类似。 倘若,躺在棺中的人不是姚蓁呢? ——形貌尽毁,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宋濯几次三番动了开棺检验的心思,但那尸身周围的确又散着许多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他终究还是犹豫了。 车厢轧过不平的小路,晃荡了一下。 宋濯缓缓睁开眼眸,垂眸望向自己的手。 手掌摊开,露出手中拿着的一枚小小的血玉坠子。 这血玉经过他的鲜血的浸润,后来又落入姚蓁的血液中,如今色泽愈发的浓郁。 他看着坠子,长指轻轻拨动两下。 他恐自己开棺后,会打扰到姚蓁的清净;却又恐棺中人的确是她,他亲手打破了自己最后的妄想。 良久,宋濯眼眸翻涌着极致的猩色,神情凛然,将玉坠紧紧攥住。 ……不。 他的蓁蓁,绝不会这般离去。 他可以确认,那枚兵符,姚蓁从未托人寄出。 当然不排除姚蓁逃离时,将兵符托于旁人的可能。 但,只要有一线可能。 他势必要将她寻回,哪怕是远远地望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也好。 倘若她当真忍心撒手人寰、弃他而去—— 宋濯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古怪地笑了一下,神情却无端让觉得悲戚。 她所在意的朝政,他如今正日以夜继地着手处理。她想要海晏河清,他便送她一个盛世。 待到朝政稳定,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去赴死,去陪着她。 也好过她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那不见天日的棺椁下。 他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 - 回到宫中后,宋濯去了一场议政殿。 如今京畿摄政王余孽四起,动荡不安,大大小小的战乱纷争不休,上奏的折子成日堆叠地如同小山。 宋濯心中清楚的很,当年新帝登基之时,他将四王党派清理的干干净净,如今又何来这样多的余党,必然是有人浑水摸鱼,打着皇室正统的幌子来作乱。 若是原本的他,定然不屑于查清这些人背后的靠山,只想着快些清缴叛乱。 可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所以如今,就算是掘地三尺、掘地三丈,他也会将这些人连根拔除! 姚蔑是帝王之才,但他年纪尚幼,又…… 罢了。 宋濯想。 姚蔑,毕竟是姚蓁明面上的弟弟,是这大垚皇室名义上的唯一继承人。 以姚蔑的能力,现今尚无法独立处置朝政,斗不过朝中那些老狐狸。 宋濯处理叛乱的同时,亦分出心神着手培养他。 他怕啊。 他怕蓁蓁等他太久。 宋濯心中忽地有些好笑,原来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有惧怕之事么? 议政殿近在眼前,宋濯收回思绪,准备踏上玉阶。 身后,却有人疾步追过来,低声唤他:“首辅。” 宋濯顿足。 那暗卫低声汇报了岭南战况,骊家军调动吴地驻兵,将岭南蛮夷打的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调动吴地驻兵。 那枚兵符,果然已经到了骊兰玦手中。 宋濯没什么情绪地听着,鸦羽色的长睫垂落。 便听暗卫又低声道:“昨日,宋太傅悄悄将姓秦的送往临安去了。” 宋濯淡然地应了一声。 暗卫便退下了。 濯娇 第118节 宋濯往玉阶上迈了几步,忽地伸手攥住了玉阶两侧的长栏,用力之大,冷白色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几乎要破出肌肤。 他微微抿着唇,神情尚且算是淡然。 只有他知道,自己淡然的面容之下,心中是如何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猛烈地让他恍惚地以为是在梦中。 心房因她而强有力地跳动,犹如春水复生。 缓了缓,宋濯平复心脏,迈入议政殿,望见姚蔑正在望着手中的一封辞呈出神。 他脚步一顿。 方才的暗卫去而复还,隐在暗处,悄然对宋濯道:“主公,我等还查出,公主之前,同谭学士有过接触。” 谭歇么? 宋濯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人,只知他对姚蓁有意,但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略一思忖,他轻一颔首,迈入殿中,走到姚蔑身前,反手叩动两下桌案。 姚蔑猛地回神,抬眼望见他,将辞呈搁置一旁。 宋濯冷声道:“陛下,莫要忘却自己的身份。” 这话本没什么,话语中含义是在提醒他要勤勉,姚蔑的神色忽地灰败起来,有些难堪。 宋濯没有在意,垂着眼眸,抽出兵法提问他。 姚蔑今日不知怎地,对答地磕磕绊绊,宋濯蹙着眉头,眉宇间有些不耐,明显是对他的表现有所不满。 姚蔑倏地噤声。 宋濯放下兵法书,揉了揉眉心,面色又冷了几分,没有多说什么,准备批阅朝政,便拢着袖子,伸手去碰成堆的奏折。 方才被姚蔑捧着的辞呈,此时就放在奏折堆上。宋濯若要批阅奏折,必须要将那辞呈拿起。 宋濯拿起辞呈,顺道扫了一眼。 那辞呈上的署名,正是谭歇。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宋濯。 宋濯盯着那名字,忽地眯了眯眼。 *** 以“摄政王”为首的四王余党,四处作恶多端,斑斑劣迹传到临安,即使战火尚未烧到江南,也足以让百姓惶惶不已。 南有蛮夷来犯,北有叛军侵扰,狼烟四起,临安的地方官亦是头疼不已。 更麻烦的是,除却人祸之外,祸不单行,吴地大旱,河水干涸,当地种植的秈粳稻米又喜水,缺水则无法种植,如今天不落雨,足以窥见未来时日的颗粒无收。 人心惶惶之下,更糟糕的是,随着战火弥漫,北方余党叛军规模扩大,阻隔了临安送往望京的信件。 现如今,临安可谓是孤立无援。 地方官束手无策之际,姚蓁听着暗卫的汇报,亦是心焦不已。 在这关头,骊兰玦的谋士却悄悄找上她,同她会面。 那谋士将骊兰玦的私印、官印给她,说:“大人早先便料到此后会有现今这般局面,特托小人将这些留给公主。” 骊兰玦将自己这半年在临安留下的势力,留给了姚蓁。 姚蓁便知,这是让她掌权的意思了。 政事姚蓁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熟稔,因而她得到官印后,第一时间找上知州府,准备同官员们商议对策。 她一介女子寻上门,虽然通身气质超脱尘外、矜贵非凡,但到底有人不服她。 国难当头,姚蓁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拿出凤印,亮出了自己身为公主的身份。 这下,官员们总算服帖了。 - 战火持续弥漫着。 岭南战局稳定,垚军乘胜追击,将那些被蛮夷侵染吞并的土地一点点收复。 北方战局有宋濯坐镇,想来亦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抚恤过百姓后,局势渐稳后,现今唯一令姚蓁头疼的,便是…… 秦颂。 处理完政务回府时,姚蓁坐在马车上,看向府门前守着的秦颂,愈发头疼。 早年,她只知秦颂是江南人士,未曾想到,他母亲竟是临安人。 更没想到的是,他母亲秦氏,乃是于氏的表亲。 许是天意弄人,不然,姚蓁亦无法解释,为何如此巧合。 秦氏逝去已久,此番不知秦颂为何下江南,但他回乡无去处,只得投奔表亲,恰好遇见姚蓁,还将她认出。 好不容易度过了一阵闲适日子,秦颂的到来,则是捅破了表面的平静,将她静好的日子打破。 姚蓁不愿见到眼熟的人,实在不愿同他会面。 她的身份,除却一些须得一起处理公务的官员外,知者寥寥,因而还算好掩盖。 于是,下车后,当秦颂如往常那般围过来,沉痛哀切地唤她“殿下”时,姚蓁端立着,冷声道:“公子当是认错人了,民女姓沈名陶,并不是公子口中的公主。” 她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行礼,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府中。 对视的一瞬间,秦颂失了一瞬间的神。 ——这么多时日,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抬眼看他。 旋即他意识到姚蓁快步走开,这才想起来她方才说的话,连忙几步向追了两步,低声道:“公主,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你当我为何来临安,于夫人已将你的身份全然告诉我了!” 姚蓁闻言,眉宇间划过一丝晦色,心道,原是于夫人报信,怨不得秦颂无缘无故来了临安。 她心中有些恼,实在不想再看见秦颂,抬手命小厮阖上府门。 回到府中后,姚蓁回想起秦颂笃定的语气,越想越不适,如鲠在喉,半宿未睡好。 隔日起来后,她眼下一片乌黑,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骊夫人见到她,大吃一惊:“这……怎么了这是!” 姚蓁有些没睡饱,呜哼一声,偎在舅母身旁,将自己近日的遭遇言说于她。 骊夫人一听,皱着眉恼怒不已。 娘俩窝在一处,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合计出个法子来。 原本以为于夫人是亲戚,应当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同她相处之后,方知她是个舌头长的。骊夫人同姚蓁一合计,便决定此事由骊夫人散播出去,只说姚蓁在望京时嗑到了头,得了失魂症,记忆有些缺失,对望京中的人和事模糊不清,只记得自己的亲眷。 这样一说,想必能避免许多麻烦。 至于姚蓁,则继续装作不认得秦颂。 果然,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后,于夫人被唬得不轻,感慨好一番,转头便“啧啧”四处播散。 秦颂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再烦她,只会在暗处悄然看她。 偶尔,姚蓁会望见他那双黯然的眼。 不过,姚蓁早已不是当年的姚蓁了。 他若看,便看了,左右不会影响到她。 姚蓁便不再管他,只当不认识他,专心顾自己的事。 只是,她没有想到,于家人竟这般胆大妄为。 - 姚蓁原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得知她没有死,宋濯会极快地赶来捉她。 她惴惴不安了几日,悄悄写信给谭歇,询问望京如今的情况。 信件如石沉大海,始终未有回音。 姚蓁心中忐忑,过了一段时日,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望京战事告急。 四王余党言明当今皇帝并非先帝所出,打着皇室血脉不纯的幌子,多地党派联合起来,组成叛军,围攻望京。 故而,宋濯应当是被政事绊住脚步,无法前来。 姚蓁心中便不再那么忐忑,但她心中始终沉甸甸的压着块石头。 此次叛军来得实在过于蹊跷,怎样看,都像是早有预谋,方可一路串通,直攻望京。可姚蓁如今身在江南,望京中的一切皆不得而知,虽然忧心,但束手无策,只好安置好临安城中的百姓。 临安水土肥沃,物资丰饶,且靠山临水,易守难攻,如若叛军攻来,兵力不足之下,大可封城自守,防守两三个月,并不是问题。 思索过后,姚蓁决定加固城墙,以守为上。 计划很快便落实,现今唯一难题便是农耕问题。 姚蓁冥思苦想许久,始终未得其法。 待她稍微得了空,随口问了婢子一句,才发现已经是四月底。 而自年初到四月,临安仅仅下了只手可数次的雨。 照这般形式看,今年必然大旱,颗粒无收当为必然之局。 姚蓁心中微沉,但她在此,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于是,她先是规划出对策来,命人引水通渠,确保有足够的水源供给;又调来掌管廪(lin)仓的官员,仔细询问一番设在临安各地的廪仓可还充盈。 那官员诚惶诚恐,指着脑袋,言之凿凿地保证廪仓充足。 姚蓁查阅了粮账,并未发现有什么错处,便让那官员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姚蓁领着官员们监工水渠,因着未曾查看过廪仓,终究是放心不下,心血来潮,说要去廪仓看看。 她随口一提,本不打算当即便前去,官员们却乱了阵脚,纷纷劝阻她莫要前去。 他们越是这样说,姚蓁心中便越是狐疑,当即便要乘轿撵前往。 尚未到廪仓,半路上,姚蓁遥遥望见骊家的一名小厮迎面过来。 她心中一紧,面色不变,及至那小厮快步近前,才淡声开口道:“怎么了?” 濯娇 第119节 那小厮行色匆匆,气息不匀道:“姑娘,您快回去看看罢!夫人、夫人一人无法应对!” 姚蓁心尖一跳,攥紧了轿撵的扶手,迎着众官员的目光,沉声下令道:“去通判府。” - 及至通判府,望见府门前横陈着的红绸箱子和聘雁,姚蓁懵了一瞬。 门前久候的媒人,一望见她来,连忙笑脸相迎,喜滋滋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姚蓁眉尖微蹙,沉声问道:“这是……” 媒人乐呵呵的:“这是咱们临安首富于家给姑娘下的聘礼!” 于家。 不知于家在做什么打算,但他们如今不声不响地搞出来这一出,姚蓁霎时沉了脸,睨那媒人一眼,不再同她搭话,绕过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走到府门前。 门童小心翼翼地守了许久的门,不给他们放行,如今一瞧见姚蓁回来了,眼中一亮,连忙开门迎接她。 就在这时,姚蓁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十分耳熟,属于于夫人的:“我的好甥女,这聘礼,今日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她言语傲慢又洋洋自得,姚蓁霎时冷了脸,回眸时却换上一张笑脸,皮笑肉不笑道:“姨母这是何意,我如今尚在孝期,怎可作出成婚之举。” 于夫人坐在小轿里,并不露面,待她说完话,顿了顿,才笑道:“好甥女,你们皇室的孝期何来民间这样多的讲究,满一年不就得了。” 姚蓁立在门前,指甲陷在衣袖里,没有应声。 那于夫人掀开车帘,上下打量她几眼,转而对仆从道:“来人,抬入聘礼!” 姚蓁立在门前,沉声道:“本宫乃容华公主,谁敢!” 谁知,听了这话,于夫人脸上笑意反而更甚:“公主与其拦着门,不若入府寻一番你那舅母。” 她提到骊夫人,姚蓁的脸色沉到极冷,命门童前去查看骊夫人是否安好。 门童来去地极快,对姚蓁摇摇头。 姚蓁难以置信地看向于夫人。 于夫人笑吟吟地:“不必忧心嫂嫂,方才被我请入于府喝茶了——所以这聘礼,公主是收还是不收?” 姚蓁望着她,须臾,咬紧牙关:“姨母总得让我知晓,要嫁的是谁。” 于夫人笑道:“是我那侄儿,你的旧相识,秦颂秦咏山。” 姚蓁眉头轻皱一下,未曾料到竟是让她嫁给秦颂。 可为什么偏偏是秦颂呢? 姚蓁揣测之际,于家家仆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通判府抬聘礼。 考虑到骊夫人的安危,姚蓁没有阻拦,冷着脸,微微侧身,容他们进去。 马车上的于夫人,说完方才那番话,心中隐约有些不甘,隔着窗帘的缝隙,直勾勾地望着姚蓁。 如今流言四起,说当今陛下并非先皇亲生骨肉,这样一来,皇室的唯一血脉便只剩下姚蓁一个。倘若她的儿子可以娶到姚蓁,从此她们家将是殊荣无比的皇亲国戚! 谁知……谁知她夫君攀上的来头不小的贵人,同半路杀出的秦颂干系不小,点明要秦颂娶公主,以便他们行事。 于夫人虽有些不甘心,但她夫君对那些世家大族的贵人百依百顺,如若他们家辅助贵人们夺权,想必在仕途上亦能颇有建树的。 这般想来,于夫人心里舒坦许多,轻哼一声,离开了。 姚蓁在府门前等候了好一阵,终于等到骊夫人被于家的人用马车送回。 骊夫人一见到她,立即红了眼,愧疚万分。娘俩二人紧紧攥着彼此的手,不必多说,千言万语自在眼神交汇中。 姚蓁拍着她的手哦,安慰着她,心里却盘算着事情。 她未曾想到,于家这般大胆。 同时,却又想到,于家终究是商贾,即使是富商,也应对官权有所忌惮,如今这般大胆,对她出言不逊,其背后必然发生了什么,方使得于家有恃无恐。 其中内幕究竟如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回到府中后,她用腰牌调令出谭歇给她的暗卫,命他们前去查探一番;又另拨几人,让他们去查看廪仓。 去往于家的人,迟迟未归;倒是去廪仓的暗卫在晚间折返回来,只说,悄悄潜入廪仓后,分明空空如也,不似官员们言之凿凿的米粮满仓! 姚蓁怒不可遏,几乎要气笑。 隔日,当姚蓁如往先那般,洗漱过后,准备去往知州府处理政事时,却发现门口堵着陌生的面孔,不允她出门。 这是要将她禁锢在府中了。 姚蓁不同他们多费口舌,反锁了门,带着暗卫从侧门离府。 及至知州府,姚蓁蓦地发现,府门前停着许多于家的车马;潜入府中,窃听一阵,方知于家同官员勾结,要借用叛军所说的“当今血脉不纯”的说辞,用她皇室唯一公主的身份来发动政变。 姚蓁心凉了大半。 于家家主送金条的动作极其熟练,想必并不是头一次这般做,只恨她未曾早些发现官商的勾结,放任他们狼狈为奸! 既然已经发现,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悄然回府,思索着法子。 未曾想没过两日,她的暗卫便不剩一个活口。 那一日,通判府门前满是鲜血。 于家总管命人将十几名暗卫的尸体横陈在府门前,笑吟吟地告知了她婚期。 姚蓁看着那一个个横陈的熟悉面孔,怒不可遏。 婚期就在十天后,她明白是那群乱臣贼子为了借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叛乱而赶出的。 愤怒之余,姚蓁未失去冷静,亦尝试逃脱。但通判府被人监视地密不透风,暗卫死后,她手无缚鸡之力,骊夫人又上了年纪,就算她能侥幸逃出,亦无法保证骊夫人的安危。 就算她可以逃出通判府,无人护送,想来并不能在这飘摇的战场上逃出多远。 思及此,姚蓁压下心中愤恨,决定静观其变,待到成婚那日,再另谋出路。 - 十日转瞬即逝。 成婚那日清晨,封锁许久的通判府终于敞开了门,青石砖上敷衍的铺上了红绒毯,有妇人妆娘捧着吉服和凤冠霞帔入府,为姚蓁梳妆打扮。 姚蓁瞧着满目的红色,浑然不觉喜庆,神情恹恹,只觉得如鲠在喉。 更衣时,姚蓁注意到她们盯她盯得十分紧。她知道她们是提防她带什么暗器。 姚蓁不怕她们搜身,实则她的暗器,就簪在头上——骊兰玦临走前,为她新做了簪子,簪中放着暗器。 虽说这婚事不大光彩,但梳妆的妇人仍是在她耳畔说着一些吉利话。 姚蓁充耳不闻。 梳妆毕,待到了吉时,妇人们搀扶着她上花轿,姚蓁面无表情地任由喜娘们为她盖上毫无刺绣的盖头,着一身草草赶出的喜服,同骊夫人告别。 秦颂亲自前来接亲,一身红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眼角眉梢尽然是喜气,在府门外等候许久,待她上了轿,喜气洋洋的驾马。 花轿后跟着随行队伍,一路浩浩汤汤的行至于府。 ——为了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婚事,于家人寻来了不少人前来见证。 花轿从鞭炮声中穿行过。 鞭炮、锣鼓声震耳欲聋,人声吵吵嚷嚷。姚蓁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火药味,熏得她鼻尖发涩。 吵闹声令人心烦,吵得她只想不顾礼法,捂住耳朵。 入目满是血红色,盖头是红的,喜服是红的,花轿亦是红的。 姚蓁阖上双目,怔忪一阵,睁开眼眸,拔下发上的簪子,清凌凌的眼眸望着这铺天盖地的红,心中一片苍凉。 去年这时,她尚且还期盼着嫁给秦颂。如今倒是当真入了愿。 姚蓁嘲讽般地弯弯唇角。 迎亲的队伍绕过大街小巷,抵达于家。 花轿不再晃动,姚蓁避开秦颂搀扶她的手,垂眸望着红色绣鞋,自己扶着轿厢走下车。 于家门前,热闹非凡。喜娘宣读祝词后,将一段系好结的红绸递给姚蓁。 姚蓁冷眼睨着那红绸,心中十分不愿,有意墨迹。 观礼的人吵嚷着起哄。 姚蓁抿抿唇,终于伸出手。只是,她尚未来得及接过喜娘递过来的红绸,便听到身后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踏着青石板,如同排山倒海,以摧枯拉朽之势,急促地踏在她心尖上。 红盖头下,姚蓁抿紧唇,虽然看不见情况,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马蹄声停在她身后。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有人极其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不知发生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吵闹的百姓们,此时哭爹喊娘,尖叫着四散。 姚蓁听见利刃齐刷刷地出鞘声,铮铮如弦鸣。 她眼眸微动,收回摸向暗器簪子的手。 她的余光望见,秦颂拦在她身侧,手横在她的裙裾一侧,似是要伸手护住她。 他将手递给她,姚蓁视若不见,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入袖中,端方的站立着。气定神闲的模样,同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凌乱的脚步声中,姚蓁睨见,秦颂的身形忽地抖了抖,像是被人拖拽住一般,他的红色衣袍消失在姚蓁的视线中。 于家众人声嘶力竭地惨叫。 在于家众人的惨叫声中,姚蓁的心中却格外静谧。 她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轻缓而又沉稳。 砰砰,咚咚,渐渐同她的心跳融成一个频率。 红盖头从身后被人挑起。 姚蓁眨动两下眼睫,没有回头。 脚步声行至身前。 姚蓁的视线中,红绒毯上踏上一双勾着银线的鞋履,以及一只冷白色的、握着剑的右手。 那玉白的手染了血色,冰冷的剑尖上滴滴答答往下落着血,将绒毯的颜色沾染的极深。 濯娇 第120节 姚蓁嗅到他身上的清冽冷香。这气味好似比以往每一次她嗅到的都要浓郁,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她的心脏。可明明束缚与禁锢近在咫尺,她的心房却难以遏制地急跳起来,快的要脱出胸口。 “公主。”在一片混乱中,宋濯用她熟悉的低磁声音唤着她。这声调缠绵又森然,然而细听之下,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深地望着她。半晌,颤抖着吐出两个无声的字,“蓁蓁。” 姚蓁心神大乱,垂着眼眸,没有发觉。 沉寂良久。 久到姚蓁耳畔一阵嗡鸣,耳边嘈杂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她几乎分不清眼前之人是真实还是虚幻。 久到她忍不住想要抬头看。 而后—— 一只冰凉的、干净的手捏住她的腕骨。宋濯小心翼翼地同她肌肤相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背上遍布着淡青色的脉络。 他的眼底翻涌着晦暗和猩红,狠戾却又轻嘲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第100章 失忆 鲜血滴落在红绸上, 血色浸透,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在此时此刻却分外阴森。 禁卫将于家人尽数捉拿, 人群奔走着逃离,局面混乱不堪。 在喧嚣的各种声音中, 姚蓁脊背一松,仰起脸来,清湛的、攒聚着水波的眼眸望着他, 望入他昳丽的眼。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心尖便不受控制地、剧烈的颤了颤,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目前的境况显然不允她这样做。 于是她竭力稳住身形,微微睁大眼眸, 茫然的、轻轻的“啊”了一声。 宋濯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浓郁的黑色, 好似要将她吞噬。 眼神交汇,犹如湛湛水波撞破冰层, 荡起一圈圈冷冽的涟漪。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围在他们身侧, 喧嚣尽褪,他们从身周嘈杂的环境中割离开来。 短短一瞬的视线交汇, 姚蓁望见他沾湿的漆黑长睫, 仿若落了洇开的霜色。 她怔了一下,旋即飞快地眨动两下眼睫, 垂下眼帘,盯着他玄色鞋边绣着的银纹看。他苍青色的衣料被血染透,如今深红一片, 倒是同她的喜服十分相衬。 ——这个念头一冒出, 姚蓁便连忙挥散。 虽然她低着头, 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身上,紧紧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烙入眼眸中。 宋濯仍捏着她的腕骨,动作极轻,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稀瓷器一般。 落在腕骨上的手指很凉,那一小块肌肤有些麻,即使他小心翼翼,姚蓁仍有些不自在。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她瞥见了宋濯眼中蕴着的浓烈情绪——那情绪太过浓重、汹涌,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隐约感觉自己难以承受。心乱如麻,一时没有挣开他。 宋濯一动不动地立着,只沉沉地望着她,感受着她纤白手腕、以及肌肤下的脉络。她的肌肤完好无损,脉搏鲜活跳动着,渐渐将他的眼眶熏得泛红。 他的目光勾勒着她清丽的眉眼、她的鼻尖,俯看着她,良久,低低地、几近讽笑着道:“不愿同我成亲,想方设法从我身边逃离,就是为了同他在一起?” 他的尾音陡然转为阴沉,姚蓁眼睫一眨,余光望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寒光。 周围的人霎时噤若寒蝉,姚蓁顺着他的手望去,望见滴血的剑尖指着被压制在地上的秦颂。 宋濯误会了她。 姚蓁望着他的手,觉得此情此景之下,自己应当说些什么的。 自从宫中逃出后,她以往曾经设想过许多种与宋濯重逢的场景,也曾设想过,宋濯以为她死去后,会是何等反应。 她无数次地想到过宋濯,也曾抱有不切实际的、宋濯会前来解救她的情形,却没有料想到,他们竟然当真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逢。 可姚蓁尚未做好该如何应对他的准备。 宋濯既然追来,便定然知晓她往先为了逃离他所做的事。她不知他知晓自己被瞒骗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只知往先历历在目的遭遇,令她本能的畏惧。 她没有回应宋濯的问话。 短暂的沉默。 宋濯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腕骨,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复。她始终不开口,他眼尾一勾,长指一滑,顺势滑入她的指缝中,要牵她的手。 姚蓁手指一蜷,将手收回,收敛好眼中情绪,淡淡地望着他,犹如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退后半步,轻声道:“男女有别,公子自重。” 她说,公子自重。 宋濯有一瞬间的怔忪,放任温软的触感自手中消失,想起这话,她曾经说过。 他的鼻息错了一拍,紧紧盯着姚蓁,眸中倏地闪过一丝粼粼的亮光。此时才终于确认,姚蓁的确没有死,没有破碎不堪的、冷冰冰地躺在棺椁中。她如今,就这般鲜活的站在他的面前。 眼前的她,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人像,更不是他的梦境。 宋濯低低地笑起来,岑冷的长眸笑得弯弯,眸中闪着细碎的、如同水光一般的光晕。 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笑容,姚蓁古怪地瞥他一眼。 周围一片死寂,众人面色微变,不知他为何而笑。 宋濯向前半步,陡然拉近同她的距离,披风的一角搭在她的喜服裙摆之上。 姚蓁下意识地要躲闪,宋濯已微微俯身,修长的手上虚虚的搭在她腰侧,覆在她耳边,低低地、咀嚼一般重复了她的话,而后愉悦的道:“自重……公主当时是如何取悦我的,现今忘了?” 他直起腰,望向姚蓁的耳垂,又望向她的眼。 姚蓁瑟缩着往后仰首,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她懵懂的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迟钝的、缓慢地摇了摇头。 于夫人距他们二人最近,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她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眼,挣动着禁卫对她的束缚,扬声道:“大人,这位大人,你有所不知,公主她来临安的路上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许多事情都忘了!你……” 宋濯听她说完,重又望向姚蓁,用低醇的声音问:“ 得了失魂症?” 姚蓁眨眨眼,轻轻颔首。 “不认得我了?” 姚蓁又颔首,跟随于夫人改了口,糯声道:“不认得大人。” 宋濯眯了眯眼,压去心头翻涌的情绪,望着她,眸中情绪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两人对彼此是何等的熟悉,宋濯一眼望见她见到他时,眼中的闪烁着的惊惶,也望见她红透的耳垂。 她分明是他熟悉的模样,望见他时,一如既往的反应不似伪装,何来的失魂症? 想来是借口罢了。 她既然不愿面对往先,想要演,那他便陪她演。 于是,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目光闪躲的她望向他。 这熟悉的、强势的动作—— 姚蓁的睫羽立即扑簌地颤了两下,惶惶地看向他,伸手推他,红唇翕动,柔声道:“大人……您要做什么?” 宋濯摩挲着她下颌上柔软的肌肤,半阖着眼眸,鸦羽般的长睫垂落,遮住他眼眸中的情绪。 姚蓁佯作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双臂撑在他的胸口前,想要推他,又不敢用力推,一来二去,竟生出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来。 于夫人望见这一幕,还在吵嚷地喋喋不休:“大人,这是我侄儿未过门的妻子,您看这……” 宋濯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被她打扰,漆黑修长的眉宇微微蹙起。 他用眼角瞥了秦颂一眼,长指下滑,停在她腰臀处,搂住她的腰,漫不经心地淡声道:“那便令她新寡。” 于夫人反应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脸惊恐,立即张大嘴哭嚎。 宋濯看向禁卫,寒声道:“拖到一旁,拔了她的舌头。” 姚蓁转头看过去。 宋濯摁着她的腰身,令她无暇顾及那些,柔软地倒入他怀中:“沈娘子,我若杀了你的丈夫,夺了新寡的你为妻,你可有意见?” 姚蓁倚在他怀中,听见他唤她“沈娘子”,便知他将自己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她忽地有些气馁,望着不远处面如死灰的秦颂,轻轻摇头。 她泪光涟涟,红唇一开一合,柔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嫁人并非我本愿,是他们对我的身份虎视眈眈,胁迫我嫁……”说到最后,她的嗓音中已带上几分哭腔。 ——这便是在变相同他解释了。 宋濯的心中忽地一片柔软,即使知晓她是在做戏,仍不禁被她牵动心绪,想要顺着她的意。 他将人环的更紧一些,低声道:“依姑娘的意,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姚蓁眼尾洇着薄红,目光环视着面前的于家人,漂亮的眼眸水湛湛的。 于家众人目含希冀地望着她。 姚蓁忽地扑入宋濯怀中,主动环住他的腰身,嗓音含着水一般的柔软,哭腔道:“大人一定要为我作主啊!” 宋濯喉结滑动一下,将剑丢开,拥住她:“你想让我如何为你作主?” 姚蓁一刹那收了嗓音中的哭腔,冷声道:“通敌叛国,官商勾结,杀无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泠地传入每一人的耳中。 宋濯轻笑一声,毫不意外,挥挥手。 禁卫将参与的人尽数拖下去。 那些人立即鬼哭狼嚎起来,姚蓁冷眼相看,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别过脸。 待人声归于寂静,她才再次抬头,意外的发现秦颂还在。 宋濯的长指点在她的腰侧,淡声问她:“此人当如何处理?” 姚蓁有些痒,向后闪躲,脊背撞在他的胸口处,停住身形。 她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柔声道:“随大人处置。” 宋濯目光落在秦颂的右手之上——那只险些触碰到姚蓁的手。 于是他淡声吩咐:“砍了他的右手。” 禁卫领命,将人拉下去处置。 攒在门前的人被清理干净,周遭一片寂寥的安静。 姚蓁此时才意识到,她同宋濯的距离过于近了,便动了动身子,要从他怀中挣出。 濯娇 第121节 宋濯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将她箍紧,待听到姚蓁极轻的一声呜哼声后,面色微变,松开手。 姚蓁不看他,仍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对他盈盈一礼。 喜服柔软的衣料勾勒出她纤细的、饱满的弧度,她柔声道:“多谢大人相救。”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姚蓁垂着眼,望着宋濯染血的衣襟,揣测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分明是初夏,宋濯身上却仍穿着披风,像是畏寒似的。 姚蓁想不到他要做些什么,只觉得半年未见,他好像有些变了。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只想让眼前的宋濯快些离开。 又等待一阵,宋濯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姚蓁便抬眼看他,像是不解他的行为一般,茫然的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濯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一遍。 他轻轻笑了一下,一只手抚着另一只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慵慵懒散地道:“有啊。” 姚蓁想着,既然要作戏,便要做足全套,便发自内心的、轻声地问:“什么?” 宋濯睨着她,用着严肃的语气道:“抢夺人|妻。” 第101章 质问 姚蓁反应一阵, 才从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中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她的瞳仁睁大一瞬,雪白的脸颊沁出胭脂色,舌头好似打了结, 好像说什么话语皆有些烫嘴似的。 半晌,才敛去脸上的震惊, 讷讷道:“大人竟有这般喜好,可谓……卓然不群。” 宋濯朝她迈步,玉白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摩挲一阵,转而捏揉她的耳垂,俯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怪只怪你, 丽质天成,处处皆长在我心头好上。” 他的手指很凉, 落在肌肤上,引起细微的战栗。 姚蓁不作声, 偏头躲开他的手, 抿着唇后退一步:“礼未成,我尚不是人|妻……不符合大人喜好。” 宋濯不置可否, 垂眸望着触碰过她的那只手, 二指并在一处,轻轻揉搓一下, 回味一般,旋即欺身上前。 姚蓁步步后退,他紧追而至, 直至姚蓁的后脊倚靠在缠绕着红绸的门柱上, 避无可避。 她脚步一顿, 宋濯已紧随而来,身影将她覆盖住,单手撑在她脸颊一侧。 他俯下身,前额几乎同她的额心相触:“可本官瞧上你了。” 姚蓁咬着唇,别开脸。 宋濯居高临下睨她一阵,低声道:“跟不跟我?” 姚蓁摇头,动作带动发髻上钗环铃啷,从喉间溢出极轻的回复:“不……” 宋濯喉间轻动一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似叹非叹地道:“蓁蓁,你可真是让我……” 让他如何,他没有说出。 他的一缕发丝拂过颊侧,尾音浓重地像是在恳求她。姚蓁咬唇不语,以一个抗拒的姿态面对着他。 宋濯凝视她一阵,眸中渐渐泛起一阵晦暗,攥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道,温声道:“我不逼你。跟我走,还是被敲晕后跟我走,选一个。” 姚蓁闻言,猛然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警惕,发髻上步摇的垂珠在他下颌上敲出一道红痕。他这般让她选,同逼迫她又有何异?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任由他敲晕。 思忖一阵,姚蓁心道,总归临安现状如此,她不宜继续待在这里。犹豫一会儿,她假意柔声啜泣,娇弱无骨地歪入宋濯怀中,婉声道:“我跟你走,大人……” 宋濯睨她作戏的她一眼,没再出声,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选一般,揽着人的腰,将人掠上马。 他单手环着她,另一只手牵动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嘚嘚踏在青石板上,尚未来得及离开,姚蓁便望见远远有一个禁卫疾步行来,面色凝重,抱拳回禀道:“首辅,方才有一列兵马前来,将于家众人救下。” 姚蓁的眉尖轻蹙一下。 “人数多少?”宋濯没什么情绪道。 禁卫道:“五百人左右。但似乎还有援兵。” 宋濯淡然“嗯”了一声:“不必纠缠,出城。” 此次前来解救姚蓁,属于临时之举,他并未带多少禁卫前来。 如今尚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双方战力不等,不宜恋战。 他瞥了怀中乖顺依偎着他的姚蓁,神色显而易见地和缓了一些,策马行驶起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姚蓁忽地想起什么,捉他的手,偏头道:“我舅母!” 宋濯低头,望着她抓自己的那只手,眼中泛开奇异的光晕,温声道:“已派人将骊夫人接走了。” 姚蓁心中一松,有些讶异他的心细,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宋濯察觉她细微的动作,唇角勾了勾,将她环的更紧。 疾风自他们身周穿过,将姚蓁嫁衣的裙摆吹得翩跹飞扬,似火焰一般绚丽。 日光粼粼,风声急啸,姚蓁倚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半眯着眼,压去心中复杂的心绪。 急促的马蹄声中,姚蓁感觉他的一缕发被风吹得溜进她的脖领中,滑的她有些痒。 她偏头要去拨那缕发,未曾想宋濯恰好俯身,似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于是,她的唇角不偏不倚地印在宋濯的脖颈上,留下一抹靡丽的鲜红口脂。 姚蓁明显的感觉到,他僵了一下,旋即喉结轻轻的、上下滑动一个来回。 她惴惴不安地抬眼,宋濯恰好睨过来,凝视她一阵,瞳仁愈发深邃。 马蹄声减缓下来。 宋濯眯了眯眼,语调淡淡,声音却极沉:“蓄意的?” 姚蓁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有意……” 宋濯垂下睫羽,遮住眸中情绪,打断她的话:“眼下时机不对。不过你若想要自荐枕席,亦并非不可……要在马上试试吗?” 姚蓁意识到什么,目光欲往下看,又被她生生止住,只忿忿地盯着他的脸,耳根红透,用力摇头,转过身不理他。 须臾,许是觉得不够解气,又转过身,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你……你离我远一些!” 宋濯对她毫无防备,猝然被她一推,身形不稳,带动马匹亦晃动了几下。姚蓁东倒西歪,反而贴他贴的更紧。 马鞍坚硬,硌得她坐立不安。 宋濯望着她红透的脖颈,低低地笑起来,震颤的笑声顺着他的胸膛,撞入姚蓁的脊背。 “气性不小。” 姚蓁扶着马背坐直,装作没听到他的话,不再理他。 - 两人驱马,很快便靠近城门。二百禁卫驾马跟在他们身后。 宋濯忽地勒紧缰绳。 姚蓁掀起眼帘,望见了临安的知州,以及于家家主。 他们集齐临安城中所有兵卫,黑压压的一片,遍布在城墙上下,拦截住城门。 姚蓁望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亦看见了她。 知州上前一步,拱手肃声道:“大人。” 宋濯瞥他一眼,背脊挺直如松,神色极冷、极倨傲,并不愿同他交谈,而是俯身问姚蓁:“此人往先,可曾为难过你?” 姚蓁冷眼看着他们,轻轻颔首。 宋濯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色。 那知州还在说话,大意是,已经知晓宋濯此番前来,并未带多少禁卫,如若宋濯愿将姚蓁留下,可避免一战,否则就算鱼死网破,也要替于家讨要个公道。 姚蓁看着此人道貌岸然的模样,听完他这一番话,心中讽笑。 宋濯漫不经心听完他的一番陈词,扫了面前的三千人一眼,嗤笑一声。 那知州狐疑地抬头看他一眼。 宋濯抽出剑,蓦地策马前行,与知州擦肩而过时,长剑一扫,横过他的脖颈。 马蹄嗒嗒。 宋濯淡然吐出一个字:“杀。” 他策马而过,身后,知府脖颈上渗出一道血线,旋即血流如注,喷薄而出! 禁卫得了令,齐声道:“杀!杀!杀!” 铁骑飞驰,气势如虹,犹如排山倒海之势! 硝烟骤起! 姚蓁看着眼前的一幕,头皮战栗着发麻——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中腾起酣畅淋漓的痛快杀意。 知州轰然倒地,堵在门前的兵卫霎时慌了阵脚。 姚蓁攥着宋濯的衣袖,有些紧张地问:“敌众我寡,你可留了后手,可有援军前来?” 宋濯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光亮,默不作声地拥紧她。 姚蓁拍拍他的手背,焦急道:“我问你话呢!” 宋濯如实道:“没有。” 姚蓁面色微变。 宋濯挥剑驱退靠近他们的兵卫,而后将下颌搁在姚蓁肩头,贴着她,温声道:“蓁蓁,我很高兴。” 姚蓁心急如焚,望着眼前的战况,哪里顾得他高不高兴,便听他继续道:“你将我归于你,我很高兴。” 她一怔,张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说。 于家家主被人护送着狼狈闪躲,边跑路边扬声道:“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有事好商量,您也不愿折损兵卒,是不是?” 濯娇 第122节 “只要您将公主留下,我保证您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安出城!” 姚蓁有些不安,往宋濯怀中靠了靠。 宋濯冷笑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焉知折损兵将的人不是你?” 他小心翼翼的、几近虔诚的吻了一下姚蓁的发顶,眼尾挑起一抹狠色,冷冷地扫那家主一眼:“我是她的,生死由她。” 家主看着这一幕,愣在原地。 跟在他身边的谋士亦是面色微变。 宋濯表现的太过笃定、太淡然了,如今身在刀光剑影中,却仍能面不改色地同女人调|情——这种淡然,不禁让人觉得,他留了后手。 谋士是世家众中人,此前对宋濯颇为了解,知晓他做事缜密严谨,从来滴水不漏,不会冲动行事。此情此景之下,不禁怀疑,是否是他们的刺探有误,宋濯是带着援军前来的。 他赶忙将自己的猜测同于家主说。 两人看着怀抱美人、旁若无人的宋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虽然心有不甘,终究还是主动叫停了这场战事,放任他们通行。 宋濯淡然地驾马出城。 待出了城,姚蓁仍有些懵,问宋濯:“你不是说,没有留后手吗?” 宋濯摸摸她因惊吓而煞白的小脸,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的确没有留。是他们自己疑心。” 姚蓁何等聪慧,稍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禁笑出声来。 宋濯一垂眸,便能望见她眉宇间的喜色,勾了勾唇角,加快马速。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便出了临安地界。 夜幕降临时,临安中的那群人终于回过神,追赶上来。 但已出了临安地界,他们拿他们无法,穷追不舍无果后,只好远远放了几枚冷箭,而后便放弃了。 一夜快马加鞭,行了数百里,翌日傍晚,终于到了荆州——宋濯军营的驻扎地。 一天一夜的颠簸,姚蓁已然累极,困顿的睁不开眼,顺从地任宋濯抱下马。 宋濯横抱着她,往庭院中走。 庭院中,有几名荆州当地的官员正聚在一起议事,有人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忽地噤声,眼睛瞪得老大。 其余人见此,纷纷抬眼望去,而后无一例外的睁大眼。 这这这……首辅怎么出去两日,便拐回来一个凤冠霞帔的女郎?! 他们瞠目结舌,宋濯倒是神色淡然地很,如松如玉般从他们身侧走过。 困得迷迷糊糊的姚蓁,忽地听到一阵吸气声。 她勉强从宋濯怀中转了转头,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扫了面前的人群一眼,旋即故作娇羞地将脸埋回宋濯怀中。 吸气声更大了。 不待宋濯说些什么,她便蓄意主动,羞涩道:“我是首辅抢夺来的新寡之妇。” 那几名官员看着歪在宋濯怀中的她,脸色霎时便齐刷刷地变得极为微妙,满脸震惊。 宋濯垂眸睨她一眼,眸中似笑非笑,没有解释,抱着她回房。 待他走后,方才噤若寒蝉的官员们才敢小声道:“原以为首辅……没想到竟是这般喜好的人。” 姚蓁正支着耳朵听,听见这般评价,心中大笑起来,困意扫去大半,忍不住想笑,又被她强行压下笑意。 宋濯推开卧房的门,将她放入床榻之间,褪去她的钗环,将她柔顺的发散开。 姚蓁等了一阵,没有听见动静,以为他走了,竭力压制着的唇角缓缓扬起。 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宋濯的声音却冷不丁响起:“还要不要睡了?你若不睡,我们便做些别的。” 姚蓁吓了一跳,睁眼望见他正坐在榻边,黑沉的眼眸正睨着她。她唇角一僵,脸上笑意收敛,没过多久,困意袭来,沉沉入睡。 - 姚蓁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清晨。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扶起,她倚在那人的臂弯中,有勺子递到她唇边。 睡了足足一夜,姚蓁仍有些困,脑中一团混乱,不想张口,便磨磨蹭蹭地转过身,环住身旁人的腰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脖颈,含糊地撒娇道:“不想喝……” 而后,她感觉到怀中的腰一僵。那人良久没有回应。 姚蓁心中狐疑。 须臾,她听见勺子磕在碗壁上的清脆响声,神识清明了一些,睁开眼,视线聚焦,望见宋濯冷玉似的一张脸。黑沉沉的眼眸瞧不出情绪,正望着她。 她一僵,讷讷地收回手。 宋濯语调淡淡,声音却极沉:“姚蓁,你别招我。” 姚蓁有些懵,茫然地张张口。 他望着她,没有过多解释,但他眼角眉梢的神情,像极了冬日时,饮过鹿血酒后的模样。 姚蓁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发憷,轻轻打了个寒战,默不作声地坐的离他远了一些,将同他做戏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的目光下,眼眶渐渐洇开委屈的红,轻轻的质问:“宋濯……你又要像以前那般对我吗?” 宋濯没说话,将碗搁在桌案上。 姚蓁兀自回忆一阵,不知回忆起什么,眼眶越发红,眼眸中攒聚出水波,泫然欲泣,却字句质问道:“你又要将我囚在院子里,用锁链将我锁住,让我做你一个人的玩物……被迫承欢吗?” 连日的奔波与宋濯晦暗不清的态度,令她提心吊胆了太久。她终是忍不住,将心中最大的恐惧说出。 这番话说出后,她的心中反而放松许多,终于不再假装失魂而逃避。 与此同时,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地砸落,从她洇红的眼尾,滑落在雪白的下颌上。 她抬起手,倔强地想要拂拭掉泪珠,然而那泪珠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怎么也擦不尽。 宋濯修长的眉微蹙,捧着她的脸,倾身过来,为她擦泪。 他的触碰,令她胆战心惊,忍不住浑身发抖。 宋濯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薄唇微抿,谨慎地收回手。 姚蓁兀自哭了一阵。 良久,宋濯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阖着眼眸,安抚着她的脊背。 他轻轻吻她的发顶,眼眶微红,半晌,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第102章 醋鱼 宋濯的声线很低磁, 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只不过如今这语调中带着点克制的温和,像是在别扭地哄她, 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水晶一般,稍大一点的声响便会令她破碎。 又好像, 在郑重其事地许诺。 姚蓁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前,听着他的声音,喉间的哽咽声渐渐消下去。 宋濯, 好像是在软下态度哄她。 这个认知,令姚蓁不禁鼻息一停,止住哭声,仔细分辨他方才的话。 她摸不准如今宋濯待她是何等态度, 只回味出他的语气同往先的每一次都不同——不是那种,因为带有目的而刻意的哄。 他仅仅是在向她保证, 希望她能够安心。 得出这个结论,姚蓁下意识地要将它推翻。 ——宋濯这般矜傲的人, 又怎会软下态度。 可他如今的表现, 的确是在说软话哄她。 姚蓁愈发摸不清他的心思,心中很乱。 自与宋濯重逢后, 她便有诸多顾虑, 最令她恐惧的方才已经尽数质问出,宋濯给了她笃定的答案后, 姚蓁如同伸手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半年的时日过去,再回首往先, 那些曾令她几度崩溃的事, 如今想来好似也不像那般痛心疾首了。 在临安时, 她曾同骊兰玦交谈过信件被拦截之事,原以为骊兰玦会愤怒,他却告诉她,父亲是死在南蛮人的刀剑下。就算朝廷收到信后派兵前来,南蛮一日不定,便会接连不断的有人死在刀枪之下。 当前他们更应痛恨的,是来犯我朝疆土的南蛮外敌。 这些话蓦地被姚蓁想起,姚蓁抽噎着想了一阵,倒也想明白了。 骊兰玦说的不错,他们当下,更应当做的,便是驱除鞑虏,平复疆土。 可虽这般想着,姚蓁的心口仍堵得慌。 如今想来,她已回想不起当时的心境,只记得舅父逝世是一条导火索,其背后揭开的宋濯待她的真实态度,才是使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根本缘由——令她下定决心要逃离。 思来想去,姚蓁始终弄不通他如今的真实意图。她尚有许多想问他的。 踯躅一阵,她慢慢从宋濯怀中抬起头,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当时分明知道南蛮来犯,为何迟迟不派兵援助?” 话一出口,尚未等到宋濯回答,姚蓁想到临安城中勾结的官商,睁大眼眸,心中已有了答案。 她难以置信道:“你……” 宋濯微微俯身,托着她的脸颊,用食指指腹拂拭去她下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清沉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水波湛湛的眼,轻声道:“嗯。” 他早就知道临安的不对劲! 堵在心中许久的疑虑被解除,姚蓁心中豁然开朗,又有些懊恼,眉毛皱成一团,清丽小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千变万化。 宋濯收回手,端坐在榻边,静静地陪了她一阵。 姚蓁的心好乱,眼睫不住地眨,骤然涌入脑中的信息量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神情变化一阵,她跪坐起来,端起宋濯端来的粥,一饮而尽。 随后,她将空了的碗递给宋濯,不看他,目光飘忽,对他道:“我再睡一阵,你退下吧。” 宋濯抿抿唇,接过碗,对她理所当然的使唤毫无异议,甚至心中泛出喜悦。 他原本尚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可姚蓁眼下的状态,显然听不进去他说话。 于是宋濯缓缓站起身。 姚蓁重新躺入被褥中。 宋濯慢吞吞地走出几步,回头看她,窗外渗入的日光在他的长睫上投映一圈金粉,轻轻一眨,便抖落一圈金光。 濯娇 第123节 他望着姚蓁因呼吸而带动起伏的胸口,看着她鲜活的侧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总疑心,眼前的姚蓁不过是他的一场虚妄的梦,于是总忍不住想要确认,她是否还在身旁。 姚蓁显然知道他没走,身形有点僵,须臾,轻声问他:“怎么还不走,今日不用做别的事吗?” 宋濯看着她轻眨的睫羽,温声道:“在想事情。” “什么?” “你想要出去逛逛吗?” 姚蓁倏地望向他。 她当然想。 - 宋濯效率极高,晨间说要带她出门,上午便迅速处理了政务,午后便带她出门了。 荆州距离望京尚有几百里,姚蓁往先从未来过这里,不怕被人认出身份,因而便没有戴幕离。 退一步想,便是被认出身份,她身边有宋濯,想来是不必忧心什么的。 只是,她容色出众,一上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便引得街坊间的人频频侧目。 宋濯紧跟着她,自然清楚地察觉到那些看向她的目光。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极冷,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 在“剜掉他们的眼睛”和“将姚蓁锁起来”这两个选择中抉择一阵,他望着兴高采烈的姚蓁,竭力克制住自己,默不作声的挡住那些目光。 他眼眸冷的宛若淬了冰,那些人看过来的视线一同他对上,便忍不住被冻得发抖,再不敢看。 荆州有许多姚蓁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她兴致盎然的东瞧瞧西看看,脚步轻快,没说要买什么,只是四处看。 宋濯紧跟着她。 路过一个小摊时,姚蓁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下意识地去看。 宋濯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姚蓁摇摇头。 两人漫无目的的逛了一圈,行至一家糕点铺子,望见店铺门前排着长龙似的队伍。 姚蓁问了路边的一位大婶,得知这是荆州城最负盛名的鱼糕铺子。 她没尝过鱼糕,一听大娘说味道极好,来了兴致。乌黑的眼眸转了两圈,她的手指攀上宋濯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柔声道:“我想吃。” 宋濯掀起眼帘,看一眼长长的队列,又睨向姚蓁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两人站位隐蔽,姚蓁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几乎歪在他怀中。 宋濯抿抿唇,将她扶稳,迈步走向队伍。 他一入队,身后立即又围上许多人,比肩接踵的往前缓慢移动。 他身量太高,通身的矜贵气同身旁人格格不入,却又平添几分烟火气。 姚蓁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宋濯克制地抿了下唇角,测算着以队列目前的移动速度,大致还有多久可以买到鱼糕。 等他算好时刻,再抬眼看向姚蓁,却发现姚蓁侧对着他,唇角带着笑,正同面前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姚蓁微笑起来。 男子。 宋濯眯了眯眼,攥紧手。 那男子背对着他,宋濯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如同冷刃,恨不能将那男子千刀万剐。 - 同姚蓁说话的男子,正是谭歇。 方才在街上走着时,姚蓁便发现一个酷似谭歇的身影。她当时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方才抬眼间,又望见他一次,这次她确认是谭歇无疑,便连忙出声叫住他。 姚蓁并不知他辞官之事,讶异的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谭歇笑了笑,只说回家看望母亲。 姚蓁便知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过问,回眸看了一眼宋濯,见他还在随着队伍移动,唇角不禁挂上一抹笑,又转过头来看谭歇。 在这样毫无准备的境况中重逢,姚蓁看着面前的谭歇,隐约觉得似乎另有故事,但眼下人多眼杂,一时无从说起,思忖一阵,问道:“我曾向望京寄过信件,皆被叛军所拦截。有一封信,是想问一问你,找到那具尸体后……宋濯是何等反应?” 谭歇未曾想她会问这个,怔了一瞬,僵硬地笑了笑。 他才要开口,便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二人齐齐望去,宋濯用油纸包着几块热腾腾的鱼糕,疾步朝他们走来。 他强势地从谭歇和姚蓁之间的缝隙穿过,站到姚蓁身前,衣摆搭在她的裙角上,几乎同她紧贴。 谭歇望着他,淡淡的勾起笑意,主动后退几步。 宋濯剥开油纸,露出白嫩嫩的鱼糕。 姚蓁顿时眼前一亮,要伸手拿起一块。 宋濯攥住她的手,用油纸拨了拨糕块,轻轻吹气,提醒道:“烫。” 姚蓁乖乖停手。 宋濯吹了几下,隔着纸试了试温度,将那块放凉的鱼糕递在姚蓁唇边,姚蓁试探般的咬了一口,软嫩糯滑! 她的眼眸瞬间变得更亮,点头称赞。 宋濯垂眸看着她鼓起的雪腮,岑黑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光晕,旋即,他偏头,看了身后沾着的谭歇一眼,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谭歇无奈一笑,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一串纸袋装着的糖葫芦,上前一步,温声对姚蓁道:“公主,单吃鱼糕容易腻,你尝尝这个。” 姚蓁停下对鱼糕的进食,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甚是合口。 她亦点头称赞。 宋濯霎时冷了眼,眯了眯昳丽的长眸。 不知怎地,当姚蓁欲咬第二口糖葫芦时,手臂没由来的一麻,竟没拿住,手一抖,那串糖葫芦便掉到了地上,糖衣尽碎。 她很快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地上的糖葫芦,面露沮丧。 宋濯依旧面如冷玉,如松如玉的站着,不为所动。 谭歇望着破碎的、染尘的糖葫芦,笑容凝固一瞬,过了好一阵,才淡声道:“掉了便掉了,街上买糖葫芦的有许多家,不差这一串。” 姚蓁隐约觉得他话中暗含凄凉,尚未深思,宋濯便将手中鱼糕递给她,温声问:“还要吃吗?” 姚蓁顺势咬了一口。 谭歇敛着眉眼,躬身行礼:“眼下并无旁事,日后公主如有用的到不才之处,不才随时恭候公主吩咐。——不才先告退了。” 姚蓁挥手免礼,谭歇又望了地上脏碎的糖葫芦一眼,快步离去了。 她收回看向谭歇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神情淡然的很,拨动着手中的鱼糕,拨出一块,递到她唇边.,低声道:“啊——” 姚蓁盯着他的脸,张口咬下一块。 宋濯眸中散开点点笑意,低笑着评价道:“好乖啊,蓁蓁。” 姚蓁横他一眼,指指地上的糖葫芦,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是你做的。” 宋濯面色冷然:“臣不知公主此言何意。” 姚蓁踮起脚,盯他漆黑眼眸,盯了一阵,他依旧神色冷然,毫无纰漏,反而她脸上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 她被他装傻充楞的态度气笑,往一旁站了站,眼眸一转,看向他手中的鱼糕,问宋濯:“此物名什么?” 宋濯瞥她一眼,神色古怪,淡声道:“鱼糕。” 姚蓁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轻声喃喃道:“荆州有名点鱼糕,临安有名菜醋鱼。——不错,不错。” 宋濯不知她想说什么,目光紧随她的一举一动,纵容地望着她。 姚蓁自言自语般喃喃一阵,忽地凑到宋濯身侧,轻轻吸了吸鼻子,讶然道:“呀宋濯,你身上怎地有股醋鱼味?” 宋濯长眉微蹙:“?” 姚蓁歪头看他,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一遭,唇角上扬,慢悠悠地道:“——酸死了。” 宋濯反应过来,她是何意,唇角不禁亦勾了勾,轻笑一声。 他掀起眼帘,慵慵懒散地扫了周遭一眼,拦截她的退路,步步紧逼,将她堵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墙壁处。 “是啊。”他坦然应下姚蓁对他的评价,嗓音低磁,“蓁蓁,我要醋死了。我恨不得剜了他们的眼。” 这番话说的,很宋濯。 两人的鼻尖挨得极近,他说话时,姚蓁甚至能感觉到他薄唇张合的弧度。 这种他居高临下的姿势,有些危险,姚蓁被他清冽的气息牢牢锁住,心跳怦然,喉间发紧,不禁别开脸,双手撑在他胸膛前,声如蚊讷道:“这人太多了,你……” 宋濯腾出一只手,摩挲她的下颌,谆谆善诱道:“那若是现在回府,你便愿意让我亲了?” 姚蓁的下颌被他摸得发痒,鼻息紊乱,下意识地要点头。旋即她意识到他在言语间给她留下的坑,不禁微愠,伸手推他的手臂:“宋君洮!” 推搡之间,她摸到他手臂上一块坑洼的肌肤,愣了愣。她清楚的记得,以往他的手臂上没有这道伤痕。 宋濯睫羽一眨,喉结滚了滚,从喉间溢出一道低低的“嗯”,顺势将鼻尖贴上她的鼻尖,薄唇同她的红唇半寸之距。 他眼中翻涌着晦暗的情绪,鼻尖若即若离的触着姚蓁的鼻尖,低喃道:“蓁蓁……” 他半阖着眼,喉结不住地滑动,轻嗅着她身上缭绕着的清甜香气。 他们分开了太久太久。 久到,任何细微的接触,便随时能让宋濯濒临失控。 宋濯脑中疯狂地盘旋一个念头——自从重逢之后,他便无时无刻想要不管不顾的想她叼回窝里,让她只能被他一个人看见,想看她被撞哭。 但她恐惧被掌控,依照目前情况,他触一触她,说不准她就会被他吓哭,他又怎能做出更过分的事,只好压制住那些疯狂的念头,抬起青筋盘旋的手,轻轻地,将她耳边散开的一缕发挽到耳后。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已是微微的喑哑,像是在竭力克制什么一般,令姚蓁脊背发麻。 “蓁蓁。”他前额抵着她的眉心,几近恳求地道,“……吻我一下,好不好?” 濯娇 第124节 姚蓁听不得他这种语气,仰起纤长的脖颈,用力摇头:“不行,宋濯……不行。” 她竭力转移注意力,白皙的指尖抚上他手臂上的疤痕,低声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感受着她触碰着他的伤疤,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奇异感觉。 “你不在的那段时日,我过于想你,某日醒来,手上便长出这道相思疤。” 他满口不着调,姚蓁看着他一张冷玉似的脸,心中好笑,倏地收回手。 宋濯睨她一阵,抬眼看了看四下,见无人在意此处,微微偏头,微凉的薄唇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移到她的柔软的耳垂旁。 他的鼻息洒在姚蓁的耳垂上。 姚蓁颤了颤,脊背一挺,有些不适地别开头。 宋濯是何等的熟悉她,眼角一瞥,一眼看出她的慌乱,故意将贴在她耳边,用低磁的声线道:“你既不愿吻我,那我吻你了啊。” 姚蓁抿着唇摇头,竭力将头偏向另一侧,白皙的脖颈上明显地浮现出一道美人骨。 宋濯又问了她一遍。 姚蓁呜哼一声,脊背发软,还是摇头。 她不回应,他便一遍遍地贴着她问。 姚蓁眼睫快速地眨动两下,终是经受不住他这样的问法,踮起足尖,揪着他的衣襟,敷衍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尚未来记得思索,便被宋濯伸手扣住腰。 宋濯眼眸笑得弯弯,眼中洇开亮闪闪的光晕:“蓁蓁,我很高兴。” 姚蓁脸上发烫,顾不得旁的,拨开他的手,板着脸往一旁走。 她急急地走出几步,见宋濯仍面墙而立,没有跟上来。想到方才的血腥气,她迟疑地问:“你怎么了?” 宋濯垂着眼帘,眼中翻涌着晦色,紧紧抿着唇。 顿了顿,他喉结轻动一下,淡声道:“无事。” 姚蓁狐疑地看他两眼,抬步朝他走来。 宋濯轻轻笑了一下,偏头睨她:“回味滋味罢了。” 他盯着姚蓁的唇瞧。 姚蓁霎时明白了他在回味什么,面红如火烧,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不再管他。 待她的脚步声稍远一些,宋濯才缓缓地转过身,目光清沉,看着不远处她清丽的背影。 他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抹去唇边渗出的一线血色。 第103章 药引 回程时, 两人择了另一条路。 姚蓁脸皮薄,因为方才那个清浅的吻,和他调侃的话语, 好一阵没有抬头看宋濯,因而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异常。 宋濯静悄悄的跟在她身边, 半晌没有一丝动静,像是她的影子一般。 二人之间保持诡异的静谧,走了一段路。 姚蓁心中狐疑, 悄悄回头看向宋濯,望见宋濯垂着眼帘,好似在神思什么,浓长的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圈阴翳;而他另一只手端着方才买的鱼糕, 递到嘴边,嘴唇慢吞吞地印上姚蓁方才咬过的那个缺口, 咬了一口。 姚蓁眼眸睁大,抬起手, 惊讶的“哎”了一声。 宋濯掀起眼帘看她, 待将口中的那块鱼糕咽下,才慵懒地眯了眯眼:“怎么了?” 姚蓁望着鱼糕上他咬过的缺口, 手指微微蜷缩, 半晌,才艰难的挪开视线, 摇摇头:“没什么。” 宋濯轻飘飘地睨她一眼,眼神一片清明,仿佛轻而易举地窥破她心中所想似的, 眉尖微挑。 谁都没有再往前走。 宋濯眯了眯眼, 再次将手中的鱼糕递到唇边, 缓慢地、缠绵地咬了一口。而后舌尖一卷,将那块雪白的糕点抿入口中。 这一番行动的速度之慢,令人可以清楚地望见,他薄唇微张时,红舌皓齿是如何移动的。 姚蓁看似没再看他,实则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他此举,她看着他的昙花一现的舌尖,不知怎地,雪白的面颊上洇开胭脂色。 她红着脸,红唇翕动,双手揪着两侧的衣边。 宋濯咽下糕点,深邃的眼眸将她躲闪的目光紧紧攥住,沉沉地盯着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摩挲了两下,指尖顺势下滑,滑在她的下颌尖上,将她的脸抬起一些,压低声线,故意问她:“脸红什么?”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近在咫尺,姚蓁被迫看向他,眼睫颤了颤,手将自己的衣边揪得发皱。 她喉间轻动了一下,原本想说,他能不能不要吃她咬过的鱼糕。怎知话到嘴边,宋濯微凉的指腹掠过她唇角,于是姚蓁脱口而出的话陡然一变: “——你的唇怎地这样红?” 话说出口后,她耳边“嗡”的一声响,浑身僵硬,迟钝的反应了一阵,没想明白自己为何问出这句话。 宋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慵慵懒散地道:“你吻红的。” 姚蓁面红耳赤。 宋濯笑了笑,没再逗她,手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拍了拍,催促她动足。 姚蓁宛若提线木偶般被他推着往前走,好一阵子,面上的热度才渐渐消去。 但宋濯的存在感太强,周身沁着的那股清冽冷香强势地侵扰着她的嗅觉,令她眼前总忍不住浮现方才的一幕幕。 她默不作声地挪远了一些,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才淡了一些。 宋濯斜睨她一眼,鼻尖哼笑一声。 慢悠悠地行了一阵,姚蓁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变浓。 她没有抬头,而是垂眸看向地上的影子。 她看见,每走一步,属于宋濯的那团影子便朝她靠近一些,直至他同她衣袂相贴。 姚蓁轻轻眨动一下眼眸,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一下。 她看向宋濯。 宋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满脸冷淡,仿佛方才扯她衣袖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的面庞,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肤几近透明,唯有唇缝处透着几分绯色。 姚蓁打量他一阵,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好,唇色红的有些不自然。 她垂下眼帘,继续看地上的影子。 又走了几步。 她看见,地上由修长的手指投落的影子,试探般的触了触她的指尖。 她再次看向宋濯,宋濯抿着唇,依旧一脸冷然。 未几,宋濯的长指溜入她的手心,将她的手牵住。 姚蓁勾了勾唇角,没有拨开他的手。 宋濯谨慎的牵着她,走了几步,眼眸微动,看向她,见她没有拒绝他的意思,才将她的纤软的手攥在掌心。 两人牵着手来到一处矮山下。 山脚下环绕着纵横的河流,荆州多河渠——这与处在北方的望京很不相同。 两人在木桥上驻足,抬眼望去,满山青翠,草木郁郁葱葱,山林间有水汽氤氲的云雾缭绕。 桥下,河水奔流,潺潺的水声中,姚蓁听到一阵渺远的钟声,她抬起眼,找寻一阵,在半山腰处望见了一间道观。 不知怎地,那道观对她莫名有着一种吸引力。 姚蓁原本上山去看看,但现今天色已不早;她转眸看向身旁的宋濯,日光下,宋濯眉眼深邃,脸色却格外苍白。 见他脸色不好,姚蓁便打消了上山的念头,主动将手递入他微凉的手心,同他一齐回府。 - 荆州的官员不认得她,姚蓁便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被宋濯强取豪夺来的新寡妇人”这一身份,不怎么参与政事。 宋濯纵着她闹。 风平浪静地度过几日,五月中旬,荆州下了一场大雨。 黑云沉甸甸的盘旋在城池上空,遮天蔽日,明明是白天,却阴沉的好似傍晚。 宋濯一早便去知州府处理朝政去了,当时是天色尚晴,不知他有没有带伞。 他近日总是脸色苍白,姚蓁有些担心他,在宅邸中等待一阵,到了午后,宋濯迟迟未归,姚蓁便命人备马车,冒雨前去知州府。 雨势愈发的大,哗啦哗啦,如同谁人从天上倾下一盆水。 姚蓁撑着伞走下马车,足底触地,踩到了青石砖上积着的水,豆大的雨滴敲着伞面,噼里啪啦,将姚蓁执伞的手震得发麻。 姚蓁没让仆人跟着,小心翼翼地踏过水洼。 门童瞧见她乘坐的马车,便将她的身份猜出大半,上前迎接她,将人恭敬地请入府。 姚蓁穿过长长的回廊,被门童引着,一路行至议政的大堂。 雨势太急,被风吹得洒在姚蓁身上一些,姚蓁往长廊中间挪了挪足,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端坐在主位上,眉眼极其清隽,神情专注地听身旁的官员讲话。 门童恐惊堂中人,压低声音问:“姑娘,须帮您知会一声吗?” 姚蓁摇摇头,望着宋濯握手成拳,偏头轻轻咳了一下。 “你下去吧。”她道。 门童垂着眼退下。 姚蓁抖掉伞上的雨珠,收了伞,立在长廊中,隔着一道廊庑,看宋濯俊逸非凡的脸。 他一贯不苟言笑,此时在商议严肃的政事,神情愈发的冷。 姚蓁看着他,忽然想起,曾经何时,她最是畏惧他这样的神情。他的严苛令她不寒而栗,所以她那时很是畏惧和抗拒宋濯。 而后,她想起,宋濯如今在她面前,眼角眉梢总是带着点笑意的———她很是了解宋濯。 她的直觉告诉他,在她面前,如今的宋濯是没有伪装的。 濯娇 第125节 她看着宋濯,宋濯又轻轻咳了两下,恹恹地抬起眼眸,二人猝不及防地目光交汇。 宋濯怔了一下,睫羽轻眨,眼中晕开亮闪闪地光晕。 姚蓁勾了勾唇角,用口型道:“宋郎。” 宋濯身边围着几个官员,见他久久盯着一个方向,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让首辅目不转睛盯着的,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官员当中,那日在宋濯的府邸中见过姚蓁的,辨认一阵,认出她是那日被宋濯抱回来的小寡妇,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隔着缠绵的雨幕,姚蓁柔婉一笑,对着宋濯勾了勾手。 于是,众官员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首辅站起身来,周身一扫方才的冷冽,大步迈入雨幕中。 众官员瞠目结舌。 其中知晓内幕的,瞧见首辅宛若毛头小子一般急着见那美妇,心中亦是震惊不已。 虽然议政的大堂同姚蓁所在的长廊,距离不过十几步。但眼瞧着宋濯为她冒雨而来,姚蓁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连忙撑起伞,往前跑了两步,举着伞遮在他头顶。 她怕他被淋湿,步子跑的很急,几乎是撞入他怀中,被他强有力的手臂环住。 姚蓁埋在他的胸膛前,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震颤着他的胸腔,引得她耳边发麻。 滂沱的大雨,敲在雨伞上,轰鸣的落雨声,将他们同外界隔绝。 宋濯接过伞,伸出空着的手摸摸她的发,想将下颌搁在她头顶,半途又想起什么般停住,温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姚蓁没有回答,而是将轻皱了下眉,看向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宋濯僵了一下,眼睫轻轻颤抖一下,将手收回。 大雨还在哗啦啦的落着,姚蓁打量他一阵,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避雨的长廊下,从袖中翻出一张帕子,递给他。 宋濯双手握着伞,没有接,清沉的目光看着她。 姚蓁同他对视一阵,见他没有接帕子的意思,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踮起脚,用帕子拂拭他被雨水淋湿的漆黑眉眼。 宋濯始终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姚蓁擦完他的鬓角、长眉,他还在看她。 她轻轻擦了两下他薄薄的眼皮,轻声道:“你闭眼呀。” 宋濯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满眼倒映出她的脸庞。 姚蓁古怪地看他一眼,将帕子丢在他怀中,佯怒道:“本宫贵为堂堂公主,好心好意地躬身为你擦脸,你竟然不配合本宫。拖下去斩了!” 宋濯捏住帕子,低低笑了一声:“你当真舍得?” 姚蓁:“哼!” 宋濯哼笑一声,丢开伞,猛地上前一步,将她抵在廊柱之上,单手攥住她的纤瘦的手腕。 姚蓁踉跄了一下,被他一把拉稳。她藕荷色的裙摆荡出一点皱褶,搭在他的衣袍上。 宋濯眼眸深邃,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圈,慢悠悠地道:“哪里来的公主?你分明是本官抢来的小寡妇。” 他的气息洒在脸上,姚蓁脸颊发热,咬牙切齿道:“你演上瘾了?” 宋濯揽住她的腰身,迫着她贴入他怀中,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揉着她的腰身,意有所指道:“既为我所夺,当与我同床共枕,行敦伦之礼。” 姚蓁脸上发热,被宋濯揉搓的脊背发麻发软。即使知道没有人敢盯着她们瞧,但她总感觉有人在看向他们,面上泛起羞耻的红云。 最初,分明是她灵关一闪,想要蓄意撩拨他,可最后,招架不住的却是她。 她咬着唇,忍下腰后若有若无的酥麻,眨动着满是水波的眼眸,红唇轻动,柔声对宋濯道:“先松开我,我们之间的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宋濯本也没打算对她做什么,听她这般说,便停了手。 姚蓁避他如蛇蝎,他一松手,她便迅速走开,动作之快,令宋濯又挑了挑眉。 总归现今也没什么事,宋濯回到大堂中,吩咐几句,便同她回了府邸。 他们回到府中时,雨势仍不见停。 宋濯望着道路中堆积的水洼,几不可察地皱皱眉。 姚蓁催促他回房。 他淋了些雨,她忧心他会着凉,一下车,便催他回房更衣。 宋濯回到房中,站在窗前,褪下潮湿的外衣。雨势很大,只是稍微滞留了一阵,他的里衣也被洇的有些潮湿,白色的丝绸沾了水,有些透,隐约勾勒出他强健的身躯。 姚蓁看他一眼。 窗没关紧,屋舍中没有侍奉的奴仆,姚蓁便走到窗前,将支摘窗关紧。 她转过身,一眼望见宋濯露出的、白而深凹的锁骨。 他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更衣。 姚蓁的目光短暂的在他的肩颈处停留一瞬,迅速错开视线。 宋濯褪衣褪到一半,扫了有些面色有些不大自然的她,眼尾一勾,慵慵懒散的道:“过来,伺候本官更衣。” 姚蓁柳眉怒竖,嗔道:“宋濯,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宋濯目光扫见,她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嗓音很沉:“过不过来?” 姚蓁自然不过去。 宋濯无奈一笑,将里衣丢开。她不过来,他便向她走过去。 他将明显不乐意的她揽入怀中,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低低地、几乎恳求一般,鼻音浓厚道:“我好冷,蓁蓁,让我抱一会。” 他才褪下里衣,姚蓁被他抱着,嗅到他身上潮湿清冽的雨气。 她听着他的鼻音,嗓音柔和了一些,却仍别扭的将头偏开:“冷便加衣,抱我又什么用。”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没有多解释。 姚蓁怕他着凉,推了他一把:“快去。” 宋濯浑身一僵,克制地咳了咳,重重压在她身上。 姚蓁猛然察觉到不对,手忙脚乱的扶稳他,偏头看他,望见他唇角渗出的、一丝尚未来得及擦去的血线。 她大吃一惊,吓得脑中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你……你没事吧,是受伤了吗?” 宋濯迅速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翻涌的阴暗情绪。 他半阖着眼眸,冰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环住他的腰身,令她身上的温度同他贴得更近一些。 “没什么事。”宋濯缓缓直起腰,直勾勾地盯着她潋滟的眼眸,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过了一阵,才低哑着嗓子,缓声道,“应是欲气凝结,气血攻心所至。” 姚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唇,伸手蘸了蘸,嗓音发颤,绵绵的软浓:“那……那这怎么办啊?” 宋濯眨了下眼,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忖着对应之策。 片刻后,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低低地笑了一下。 “既是欲气凝结,便须得辛苦蓁蓁当一次药引,待同我交吻、行房后……便可不药而愈。” 第104章 月老 大雨仍在哗啦啦的落着, 檐下雨珠四溅。 支摘窗紧阖着,偶有雨珠拍打在窗纸上,“嘭嘭”闷响。门窗紧闭之下, 雨声被隔绝的有些虚渺。 雨势太大,丝缕潮湿的雨气渗入屋舍中, 纠缠缭绕成潮湿的雾。宋濯的低磁的嗓音隔着水汽传入姚蓁耳中,她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感觉自己足底有些发飘, 像是雨中混入了酒气,潮湿的蔓延开来,熏得她有些头晕脑胀。 姚蓁怔怔的望着他浓黑的、像是缭绕着酒雾的眼眸,反应了一会, 轻轻的、呢喃似的问:“你说什么?” 宋濯从容不迫的将他的需求重又陈述一遍。 姚蓁听罢,那种潮湿的虚渺愈发强烈, 她的头脑有些乱。 她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指腹上沾着的、殷红的血迹, 又抬头看向宋濯。 宋濯轻轻咳了一声, 眉尖微蹙,苍白的薄唇上又渗出些血, 愈发触目惊心。 姚蓁猛地回过神, 驱散脑中的杂念,迈步朝门外走去:“我去给你寻个医师来。” 她的手才碰到门扇, 便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扣住腰身扯回。 宋濯将她抵在桌案上,搂着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不用医师。” 姚蓁双手撑在桌案上, 张张唇, 想要说些什么。 宋濯的手指落在她的肩颈处, 隔着衣料轻轻落在她的锁骨上,掀起眼眸,深深地望着她,醇声道:“蓁蓁是我的药。” 姚蓁仰长脖颈,手指扣着桌案边沿:“……别闹,不准讳疾忌医。” 宋濯挑起她肩上散着的一缕发,缓慢地将那缕发握在指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她走,只用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眸望着她。 他眼中翻涌着漆黑的浪潮,是姚蓁熟知而心照不宣的情绪。 姚蓁简直不能看他,一低眼,便望见他冷白锁骨间凝着的那颗红痣,浓郁似血,红的晃人眼。 她盯着那枚痣看,喉间渐渐有些发紧,好似潮湿的雨气细细密密地缠绕过来,紧紧缭绕住她的脖颈,令她无法动弹,做不出什么反应。 雨声哗哗。 宋濯的一缕发垂在姚蓁眼前,她看着潮湿的发,望见发梢凝聚出一颗小小的雨珠,雨珠滴落在她的领口,晕染开一片小小的湿痕,透出一丝里衣的颜色。 宋濯没有触碰她,也没有催促她,只在她低头去看湿痕时,瞥了她一眼,将自己的那缕黑发拨到一旁。 没一会儿,那缕发又垂落,从姚蓁眼前晃过,落在她的脖颈上。 姚蓁阖上眼眸,睫羽脆弱的颤抖了一下。 须臾,她紧紧攥住木质的桌沿,声若蚊讷:“……只准你亲一口。” 得到她的允许,宋濯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浓墨晕开,温声应:“好啊。”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漱了漱口,冲淡口中的血腥气。 姚蓁脊背紧绷,不敢睁眼。 濯娇 第126节 宋濯放下茶盏,睨她一阵,俯身吻住她的唇。 四片唇瓣相贴,宋濯睁着眼,看她的睫羽颤抖如风中蝴蝶,看她的手紧张地攥住他的一缕发。 听见姚蓁的鼻息渐渐紊乱,像是大雨中横冲直撞的行人;也听见她的心跳如擂鼓,像是急促的脚步。 他清楚姚蓁的所有反应,因而知晓,她马上要承受不住他的吻了。 但他没有停下。 也丝毫没有停下吻她的趋势。 姚蓁的睫羽急剧的颤抖起来,睁眼看他,眼中满是褶皱的水波,纤长的睫羽在眨动之间,轻轻拂过他的脸。 “轰隆”一声惊雷。 掩住了姚蓁鼻尖哼出的呜哼。 宋濯盯着她白皙的、洇开胭脂色的面庞。 这是鲜活的她。 失而复得的滋味令人心悸,这一刻,宋濯听着她的心跳,忽地懂得了以往自己的不明白的一些情绪。 他缓缓眨动着眼,体会着这种滋味。 唇舌辗转。 姚蓁皱了皱鼻头,忽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踮起足尖,加深了这个吻。 宋濯未曾料想到她的动作,眼尾一挑,手背上拱起青筋,在渐入佳境的吻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手掌扣在她的后颈上,越吻越深。 他想对她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宋濯心中哂笑一笑,唾弃自己的贪得无厌。 ——可姚蓁只允许他亲一口。 他只能将这一口无限延长。 良久,唇瓣缓缓分开。 姚蓁垂着眼帘,因为缺气,胸口不住起伏,柔软地贴在他的胸膛前,起起伏伏。 宋濯轻轻抿着唇,回味着她的气息与温度。 姚蓁忽地抬眼睨他。 她盯他一阵,忽地抓住他的手,指腹抚在他满是青筋的手背上,眼尾洇开绯色:“一口,够了?” 宋濯没说话。 显然是不够的。 姚蓁拉着他的手,那股湿漉漉的、虚渺的酒气好似卷土重来,将她缭绕住,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又轻又软:“你不难受吗?” 宋濯望着她翕动的唇,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他轻轻的笑了笑,将她扯过来,手指摁在她饱满的唇瓣上,低声道:“什么意思?” 姚蓁不满的呜哼一声,湛湛的乌眸横他一眼,伸手推他,指甲在他锁骨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旋即她感觉到唇上一松,有微凉的触感覆在耳垂上,宋濯紧紧抵着她,低磁的嗓音震得她耳边发麻:“蓁蓁,你自找的。” 又是一道轰隆的雷声。 姚蓁的手无力的垂下,将桌案上的茶盏打落,茶水流淌一地,潮湿氤氲。 - 翌日,姚蓁倦怠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柔顺的墨发散落在纤薄的肩背间。 她起身时带动罗帐轻曳,坐在榻边的看案牍的宋濯,立即抬眼看向她。 姚蓁眉眼间满是倦怠,疲惫的坐了一阵,跪坐起身,捞起自己的外衣,慢吞吞地穿上。 穿衣时牵动肌肉,她眉尖一皱,有些后悔昨日了。 她就不应当去接宋濯,让他被雨淋得湿透;更不应纵容他! 她越想越气,斜眼看了神清气爽的宋濯一眼,看见他那张美到人神共愤的脸,怒气哑了火,有些气不起来。 须臾,姚蓁恼怒地蹬了一下被褥,重重的、但没什么威力的哼了一声。 宋濯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的腰臀处,试探着开口:“你……” 姚蓁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威胁道:“闭嘴。” 宋濯睫羽扇动一下,轻轻颔首。 姚蓁松开手,穿好衣袍,面容严肃,绝口不提昨夜事。 她走下床,试探般地在屋舍中迈出几步,走到窗子前,发现雨仍旧在下着,天幕阴沉沉的。她抬眼望着天色,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雨势很大,持续一整日,庭院中积攒了许多雨水,几乎要淹没过台阶,漫入屋中。 她不禁有些忧心,皱起眉头。 宋濯看出她的顾虑,缓声道:“不必忧心,荆州河渠通达,积水很快便能退下。” 姚蓁这才稍稍心安。 大雨连绵的下了五日。 庭院中满溢着雨水,仆从疏通数次水道,才勉强使满溢的雨水没有溢入屋中。 姚蓁便没怎么出门,成日待在屋舍中。 屋舍中亦十分潮湿,垂挂的衣裙摸一摸便满是凉湿的手感,阴沉沉的天色令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这几日间,宋濯的脸色依旧不大好,原本冷白的肤色映着阴郁的天色,愈发苍白。姚蓁很是忧心,数次催促他去寻医师看病,反而给了他胡闹的借口。 他好似浑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但却会因为她穿着湿衣服而冷脸。 姚蓁不知他看了还是没看,总之他的脸色没有继续变差,她也没再次见到他吐血,稍稍安心。 雨停那日,宋濯难得的没有去处理案牍,而是守在床榻边,直到她醒来。 他对姚蓁道:“我已向望京递了信,这两日,会有人来接你回宫。” 姚蓁正打着哈欠,闻言,诧异地看向他:“为何这般突然?” 宋濯摸摸她的发,没有瞒她,沉声道:“秦颂联合于家反叛了。荆州不日将成为战场,你留在此地,一则容易受伤;二则我常念着你,容易分神。” 姚蓁唇角勾了勾,旋即又黯然的落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宋濯放下手中的案牍,瞥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幕依旧阴沉沉的,但乌云边翻卷着白色,没有再落雨。 沉默一瞬,宋濯笑了笑,对姚蓁道:“你之前不是想去山上那座道观?明日若天霁晴,我们上山去祭拜。” 姚蓁看着他,心中划过一丝古怪。 第二日,天没有放晴,但也没有落雨。 望京派来接她的人,一早就来到了荆州。令姚蓁意想不到的是,来人竟是薛林致。 宋濯好似早就料到她要来,早早的备好了她的行囊。 虽然天没有放晴,他们还是乘马车去了道观。 姚蓁坐在马车中,原本对这场雨势的大没有多少概念,直至马车驶过那日他们游街时走过的木桥,姚蓁这才发现,河水暴涨,离桥面咫尺之距。 她看着翻涌的河水,又看向面容无波的宋濯,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 他们沿着石阶上山,走入道观。 道观规模中等,此时却聚着许多人,姚蓁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知怎地,心中有着强烈的直觉——道观中聚集的人,同这场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有身着道袍的小道士引着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一间神殿。 那小道士将她们引入后,看了宋濯一眼,浅笑着道:“二位善人,此处是本观的三清殿,善人若是有心愿,便在此处跪拜祈福罢。” 姚蓁打量着面前的慈眉善眼的红衣塑像,疑惑道:“我听闻三清殿中应供奉三位仙尊,你们殿中怎么只有一位?” 那小道士支支吾吾,眼神瞥着宋濯,答不上来。 宋濯拿起一炷香,递给她,淡声道:“许是地方差异。” 姚蓁的目光逡巡着塑像,迟疑地颔首,接过香,同宋濯一起拈香、投炉、植献,躬身行礼,默念心愿。 待香入炉中,姚蓁直起腰身,自觉礼已成,便看向宋濯,要同他一起走出殿中。 宋濯却没有动身,神情专注的看着面前的塑像,面若冷白,温声道:“既然来了,便拜一拜罢。” 言罢,他掀起衣摆,跪在蒲团上。 姚蓁微微诧异,但也没多想,提起裙摆,挨在他身旁跪下,同他一起跪拜。 大殿肃穆而又空旷,袅袅缭绕着烟雾。 宋濯余光睨着她,见她阖上眼眸,薄唇动了动,隐约可窥见他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一拜天地。” 姚蓁弯腰叩拜,他望着她清丽姣好的侧脸,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叩拜。 姚蓁直起腰,再次俯身叩拜。 宋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尾洇开一道薄红,薄唇轻动,吐出无声的字眼: “二拜高堂。” 二人一起叩拜,又一起直起腰。 姚蓁面容虔诚,眼瞧着要三叩首,宋濯却忽然伸手制止了她,低声道:“好了。” 姚蓁讶然睁开眼:“不是要三叩九拜?” 宋濯摸摸她的发,眼中似笑非笑:“没有这样多的讲究。” 姚蓁似懂非懂的颔首。 宋濯扶着她站起身,将她送出神殿,垂眸望着她,温声道:“薛林致已在观外等你,不宜在耽误,你同她去罢。我尚有些事要在此处处理。” 濯娇 第127节 姚蓁垂着眼眸听着,听他嘱托完,忽地抬眼看他一眼,柔声道:“好。” 小道士引着她离去了。 宋濯站在殿外长阶上,目送她离去,直至看不见她,他的眼睫才轻轻眨动一下。 他折返回殿中,跪在姚蓁方才跪着的那个位置,神情严肃,虔诚跪拜,唱诵诸神。 ——眼前的神像,并不是什么三清天尊。 荆州的战事,也远不似他三言两语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他对姚蓁说的战况,半真半假。如今叛军打着“解救容华公主的旗号”,联合世家,将他打为乱臣贼子。 荆州城池被团团围住,河渠被他们堵塞,又连降七天大雨,水位满涨。假以时日,如若有人作梗,江水蔓延,荆州必将被淹没。 他们是在拿荆州二十万百姓的命,逼他降城。 宋濯自然不可能弃城而逃,置百姓于不顾。他的风骨,更不允许他降城。 事已至此,他唯一想做的,唯有护住姚蓁,将姚蓁送去安全之处。 宋濯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的月老神像。 他原本打算,哄骗姚蓁同他行三拜之礼,让神像认可他们的身份。可最后一刻,他犹豫了。 他自知身中蛊毒,身体每况愈下,又怎能悄无声息地将姚蓁同他绑在一处? 宋濯仰头看着面前的神像,再次叩拜。 他那么骄傲一个人。 分明向来不信神佛,从来不曾轻易卑躬屈膝—— 却在此时虔诚跪拜,求上天神佛救一救蓁蓁。 祈求他们,保佑他的心上之人。 第105章 三拜 姚蓁缓步走出道观, 心中几多思量。 荆州毗邻荆江。荆江在当地百姓口中,素有“九曲回肠”之称,向来易发水患。今岁又气候格外异常, 春时迟迟未曾落雨,如今却疾风骤雨倾盆落, 恨不得将城池淹没。 薛林致见她出来,迎上前去,温声道:“殿下, 走罢。” 姚蓁轻轻“嗯”了一声,边随着她往下山的路走,边眺望着远处。 山脚下,似乎聚集着许多人;而山坡上, 亦有许多人在向上走。 远处,是汹涌奔腾的荆江水, 凶猛地如同水织成的狮子。 二人行至半程,姚蓁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 眉尖皱起, 拉住薛林致的衣袖:“林致。” 薛林致回眸看她:“怎地了?” 姚蓁忧心忡忡:“荆州是不是要有水患。” 薛林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并未隐瞒她:“是。” 姚蓁心事重重的走着, 眉尖皱的越发紧。 她忽然顿足, 低喃道:“不对。” 薛林致神色疑惑,道:“有何不对?” 姚蓁垂眸深思, 目光微闪,没有回答。顿了顿,低声道:“我不走了。” 闻言, 薛林致停下脚步, 看向她, 眼眸微动。她的神情并不意外。 姚蓁转头看她,像是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一遍:“我不走了。” 薛林致莞尔,没有问她为何不走,只是温声道:“殿下,可想好了?” 姚蓁沉默一阵,再看向她时,乌黑的眼眸中渐渐攒出坚定:“嗯。” 熙攘的人流从她们身周穿行而过,姚蓁目光坚定,看着远处的道观。 “现今要去何处,要去寻他吗?”须臾,薛林致轻声问。 姚蓁将目光从道观处挪移开,看着她,轻轻颔首,而后便提着裙摆,往山上走去。 薛林致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 神殿中一片静谧。 山间旷古渺远的风吹入殿中,吹动幡帐,将焚香的烟雾得飘荡。烟雾缭绕在跪着的宋濯身旁,袅袅升漾。 宋濯在殿中跪了许久。 他垂敛着眉眼,端方地跪在神像前,诵读经文,一遍一遍地在心中祈愿。 身在神殿之中,焚香浸体,此种境况越发使得他眉眼间隐含着神性,像是九天不容的谪仙。 他生来便是长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向来矜贵出尘,受人敬仰,凡尘从未沾他身。 而如今,他跪在高台之下,敛去一身光华,如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般,寄望于神佛,虔诚敬仰,俯首称臣,满心满念,皆是他的凡尘。 风吹动经幡,猎猎作响。 宋濯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神像。 他的那双眼眸,依旧昳丽如寒渊墨兰,却不复漱冰濯雪的岑冷,眼底一扫之前的漠然,透出些许温度。 至于这温度因何而起—— 宋濯十分清楚。 因为姚蓁。 只会是她,不会再有其他的缘由。 关于姚蓁,失去她的那些时日,宋濯想了许多。重逢之后,又想了许久。 一直以来,他皆偏执的以为,将她困在身边,便能够将她护住。所以他罔顾他的意愿,只想强制将她护在身边。 可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无一不是在彰显、在控诉,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他选择的对立面,才是正确的决定。 直到跪在蒲团前,宋濯还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放手,要同她生生世世纠缠。 然,跪下后,他的心中竟一片静谧。 他褪去了心中所有的偏执与疯狂的控制欲,没有强迫她同他三拜,亦没有设计她同他三拜。 再看向姚蓁时,蓦地发现,他如今所愿,仅是姚蓁平安无虞而已。 他的蓁蓁,是这天下无人能及的、最尊贵的鸾凤,她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那便由他来为她打造。 宋濯依旧是清冷倨傲的宋濯,心性从未改变。 他只是愿意在她面前,舍去一身傲骨。为她,俯首称臣。 神像慈眉善目,眼角带笑,隐约若有神性。 宋濯目视着神像,眼底一片清明,却在余光看到殿门前的一道虚影时,怔了怔。 他哂笑一声,心想,自己对姚蓁的执念与掌控,终究是太重了。不然为何会在此时,仍旧妄想着姚蓁仍在他身旁呢?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虚影,没有眨眼,总以为下一瞬她便会消失。 怎料,那道虚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缓缓朝他步来,跪在他身侧的蒲团上。 宋濯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清甜香气。 他望着她卷翘纤长的眼睫,脑中竟短暂地无法作出反应,僵在原处。 姚蓁没有看她,而是仰首望着面前的神像,须臾,才动了动漂亮的乌眸,挑着眼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声音极度的淡然,像是不经意地道:“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便将最后一拜也拜了罢。” 闻言,宋濯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她竟然知道? 他迟钝地反应一阵,猛地望向她,一贯淡然的、冷玉一般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错愕,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已以一种难以察觉地幅度轻轻颤抖起来。 姚蓁从未见过这种神情的他,未免稀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而后看向面前的神像,眉眼含笑道:“方才我已派人打探清楚,此殿分明是月老殿,哪里是什么三清殿。” 她目光扫着宋濯腰间佩戴着的红穗玉佩,目光一寸一寸上移,望进宋濯的眼眸里:“想和我拜天地?” 宋濯抿着唇不说话。 “最后为何不拜了?” 宋濯垂下浓长的睫羽。 “其实你不必隐瞒我的,宋濯。”姚蓁神态自若,实则悄悄红了耳根:“你不曾问过我,又怎知愿与不愿?” 宋濯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嗓音微哑:“那你愿意吗?” 姚蓁恼怒地嗔他一眼,低声道:“你说我为何回来?” 宋濯眨眨眼,迟钝的品味出她的意思,浓黑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一簇亮光,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她。 姚蓁破天荒地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已是面泛胭脂色,迎着他的视线,不大好意思地转过脸,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 须臾,她轻声道:“……还要不要拜了?” 宋濯眼眶薄红,沉声笃定:“要。” 他扶着姚蓁起身,身形依旧皎若玉树。 二人庄肃地望着面前的神像。 宋濯指尖微动,回味着方才的触碰她的温度,眼尾悄悄睨向她,不确定地问:“蓁蓁,你知你我三拜过后,意味着什么。” 姚蓁莞尔一笑,看着他,用力颔首。 宋濯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山风吹入神殿,将二人衣袖吹拂地猎猎作响,衣袂纠缠,焚香幽幽缭绕。 濯娇 第128节 二人在月老、在诸天神明的见证下,庄重地将第三拜拜过。 三拜过后,他们即是天地神明承认过的夫妻。 直起腰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牵住对方的手。 姚蓁纤柔的手被宋濯修长的手攥在手中。他攥的紧,却并不以往那些强势,姚蓁轻轻一挣,便可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姚蓁没有松开手。 宋濯将她拥入怀中。 她勾着宋濯微凉的手指,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听着怦然跳动的心跳,发飘的神思这才落到实处。 他们相拥了许久。 深红色的经幡被风拂动,掠过佛像,扫去尘灰。 他们落入红尘之中。 他们是彼此的红尘。 许久之后,姚蓁动了动手指,温声问宋濯:“为何要送我离开?” 宋濯此时犹置身在恍神之中,听见她的问话,长睫眨动一下,回过神来。 他沉声道:“事不宜迟,你快些离开。” 姚蓁同他十指相扣:“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宋濯沉默已怎,将缘由和盘托出。 “我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再则母蛊在宋韫处,只要母蛊在,他随时能寻到我的位置,你留在我身边,并非良策。” 姚蓁睁大眼,但因先前便对他吐血之症有所猜测,因而并不算意外。顿了顿,气得捶他,嗓音发颤:“早先为何不说?”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并没有署名力气,宋濯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捉入手心,一本正经道:“先前说了,又怎能骗你同我成婚?” 姚蓁动动嘴唇,眼眸中泛开泪花:“那你……那你同我一齐走。” 沉默一阵,宋濯摇摇头,缓声道:“留在我身边,危机四伏。反叛的联军意欲阻塞河道,引荆江水,水淹荆州,迫我降城。我是大垚的首辅,我若随意走了,城中百姓该如何,谁来救他们?” “你救他们,那谁来救一救你,宋濯?”姚蓁嗓音发颤,反问出这一句,洇红的眼尾悄然垂下一颗清泪。 宋濯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抬起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姚蓁仰首看着他,意料到他无法回答,沾湿的睫羽轻轻眨动,像是雨中折翼的蝴蝶。 她分明是这样的脆弱,手腕和脖颈,柔软、纤细的像是随手一掐便可掐断,此时却用这娇娇柔柔的嗓音,质问他,谁来救他。 顿了顿,姚蓁稳住心神,沉声道:“你是大垚的首辅,那我呢宋濯?我是大垚的公主。天下有难,你敢为人先,我又怎可潜逃?我当与你、与天下生死与共。” 宋濯定定地看着她,深邃地眼眸中泛开波澜,哑声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蓁蓁,我只愿你平安无虞。下山之后,你即刻便走。” 姚蓁眼眶通红,哽咽道:“凭什么让你来决定我的去留!” 宋濯僵在原地。 姚蓁拨开他的手,缓缓走出他的怀抱,沉声道:“宋濯,你至今仍不懂吗?我并非温室里的娇花,我需要的不是你精心的呵护,我想和你并肩作战,我想和你共筑大好河山。” “我明白你是何意。你放我走,的确给了我自由。可是你怎么办呢?谁来救一救你啊?” 说到最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濯苍白的脸,泪水潸然而下,再也止不住,哭的浑身发抖,而后被宋濯揽入怀中。 宋濯最看不得她的泪,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为她拂拭泪,低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姚蓁抽噎道:“你不懂我……你不曾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濯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见她不曾抗拒,这才将她揽入怀中,嗓音喑哑道:“你想要什么?” 姚蓁渐渐止住泪水,嗓音中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糯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濯睫羽一颤,再一次僵在原地。 神殿中的氛围,一时落入一种极致的沉默之中,唯有心跳声绵长有力。 许是宋濯久久不言,又许是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暧|昧,姚蓁找补道:“……我想和你一起,共除犯我河山者。” 她希冀地看着他:“宋郎,相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你身边,好吗?” 第106章 灵犀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坚定地看着他, 轻而笃定的话语,在神殿中荡开空灵的回响。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宋濯望着她, 冷潭般的眼眸中泛起点点光晕,像是阴翳散开之后满星子的天幕。 姚蓁朝他走了两步, 主动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宋濯的睫羽极快地眨动两下。 姚蓁温声道:“你曾教我, ‘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如今往事消逝,我知你让我离开为何意,但我既选择折返, 你当明白我的心意。宋濯,我相信你。” 毫无疑问, 任何有关姚蓁的事,即使是蝴蝶振翅般微不足道, 亦能在宋濯胸腔中掀起巨大的浪潮。宋濯听着她轻柔的嗓音, 心中大撼,眼眶渗出薄红, 洇至眼尾, 如同一笔绯色。 他将她轻搂入怀。 属于他独有的清冽冷香将她裹住,相拥的那一瞬间,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姚蓁轻阖双眸,感受着他的体温, 看着她们共历过的一桩桩往事, 心中泛起酸涩。 ——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经历了这样多, 姚蓁想明白了许多。她与宋濯之间的冲突,归根究底,是因为爱与被爱之间,方式的错误。 乱世中,身若浮萍无所依,她同宋濯的交集始于误会,但她从未否定过宋濯对她的爱意。只是他们不曾互通心意,宋濯用错了方式来爱她。 那些相互算计的时日里,在爱与自由当中,姚蓁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自由,千方百计的想要逃离他病态的、掌控的爱。 往事如风,经历了这般多,再回首,蓦地发现,哪里有那样多的情海恨天。 那些曾令她几欲崩溃的爱恨情仇,那些被囚困的怨念,在国恨家仇面前,若蜉蝣之于天地,被时光的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消逝了。 如今生死攸关,宋濯终于窥破了他们之间恩怨的本源。 他选择了放她自由。 那她便来选择他。 姚倚靠在宋濯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一声声有力的跳动,凝聚成她心中的一片宁和与坚定。 她听见了宋濯低哑的呢喃,响在她的耳边:“蓁蓁。” 姚蓁拥紧他:“嗯。” 她感觉到宋濯俯低身,微凉的吻印在她的额间。 他没有明说不让她留下,而是抚着她的发,温声道:“我们并肩作战,并非要同在一处。荆州事态严峻,危机四伏,我已想好该如何应对,你留在我身边,恐生变数。如今京中群龙无首,诸事须得有人协助。你我心有灵犀,即使相隔千里,想必亦能互通关节。” 姚蓁听着他淡然的语调,有些紧张地攥紧他的手。 宋濯道:“听话,蓁蓁。” 姚蓁犹豫一阵,眼眸微动,迟疑地点头。 宋濯扶着她坐在蒲团上,两人相依相偎地陪伴。 姚蓁状似无意地问着宋濯的打算,可宋濯若不想说,又岂是她能刺探出的。她便打消了念头,转而同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话。 宋濯对骊兰玦打造的那枚发簪产生了莫大的兴致,姚蓁便拔下来,教他如何使用。宋濯短暂地观察一阵,缓缓说出一个更加敏捷、省力的法子,姚蓁一试,果真更加省力。 宋濯将发簪重新为她簪好。 时光流逝的很快。 黄昏来临时,神殿中铺满了光。鎏金的神像流光溢彩,似有神明降临。 宋濯抬眼望着门窗中渗入的光柱,低声道:“该走了。” 他扶着姚蓁起身,两人走到光影投落的方格中。 宋濯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姚蓁偏头看他,望见他洒着金光的长睫,眼眸中晕开柔和的光晕。 宋濯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坠,捧在手心,递给姚蓁。 姚蓁看着他的手,怔了一下,翻找一阵,自袖中摸出她没舍得丢的耳珰。 宋濯的眼中泛开点点笑意,将坠子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此物百毒不侵,收好,日后许有用处。” 姚蓁紧紧攥住手心,用力颔首。 两人走到殿门前。 神殿外,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姚蓁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望见宋濯正在专注地望着她,如玉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模样。 她偏头看向他,目光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一些,缩短目光交汇的距离。 山风抚乱姚蓁的鬓发,宋濯将她的耳发挽在耳后,他的薄唇随即压下来,印在她的唇上。 他们身后的神殿,在霞光的映照下,越发庄肃神秘。 他们在神性的霞辉中拥吻。 片刻后,姚蓁的将额心抵在宋濯的锁骨处,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好好活着。” “嗯。” 姚蓁红着眼睛瞪他:“若你我重逢时,你命不久矣,休怪我薄情寡义。总归我是大垚的公主,养几个面首并非难事。你若不在,便无人阻拦我,届时我恣睢不已,必当养一屋子的面首,年年清明带着他们去为你扫墓。” 宋濯神色微变,眉宇冷凝,神色眨眼间变化莫测,眸中醋色翻涌,眼角勾起狠厉的晦色。 他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威胁与关切,也明白姚蓁当真了解他。他的心绪被她调动,而他如今竟生不出丝毫的恼意。 须臾,他无奈的低笑一声,再次吻住她,狠声威胁她:“你若敢,我便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提着剑将他们全杀了,再同你做一对鸳鸯鬼眷。” 姚蓁原本眼中泛出泪花,一听这极具宋濯风格的话语,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忍俊不禁,笑得耳珰摇晃。 宋濯无奈地看着她笑,待她笑够了,将她拥入怀中,似叹似喃道:“便是做鬼,我亦要缠着你不放的……” 他俊朗的下颌搁在姚蓁的肩头,姚蓁倚在他怀中笑:“做鬼也要风流?……宋濯,你怎么这样缠人啊。这可不是清冷的宋公子该有的作风。” 宋濯低哼一声:“你先勾|引的我,我只缠你。” 濯娇 第129节 姚蓁闻声一顿,抬眼看他,须臾,不知想到什么,笑声愈发的大,笑得几乎要掉出宋濯搂着她的臂弯。 宋濯只得将她搂的更紧一些。 二人缠缠绵绵地走了一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下了山。 地面上的积水折射出霜白色的月光,姚蓁被宋濯抱上马车,从粼粼的光晕、以及宋濯的屐底踏过水面时的水声,判断出积水已经堆积的很多了。 她坐入马车中,掀开窗帘,勾着宋濯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潺潺的水声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二人没再说什么话,沉默地分别了。 宋濯一身霜青色立于墨夜之中,目送她远去。 - 马车走的是出城的密道,在夜色的掩映中,缓缓驶出荆州城。 事先知晓了叛军围城的消息,姚蓁有些紧张,薛林致递过来手,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及至出城,姚蓁眼皮直跳,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相信宋濯的为人,他自然不会不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可叛军要的是她姚蓁公主的名头,宋濯将她送走,他该如何解决眼前难题了。 阴云蔽月,她从帘缝中看着浓重的夜色,目光渐渐凝重,脑中忽地划过一个猜想。 她紧攥住薛林致的手,喃喃的对她道:“林致。” 薛林致见她面色不对,忙应道:“怎么了,殿下?” 姚蓁斩钉截铁道:“我们此行,已经不安全。” 薛林致面色一变,挑开窗帘向外看去,只望见了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 姚蓁睫羽眨动,递给她一枚腰牌,缓声道:“你快下车,带着余下人走,只将车夫留给我。” 薛林致瞳孔微缩,见她面色严肃,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攥住腰牌:“那您……” 姚蓁道:“对方尚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不会有事,你们仍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忧。” 薛林致道:“让他们走,我陪着公主。” 姚蓁摇头:“你得走。我记得你曾在乐坊待过,对乐理十分娴熟,他们不懂。我先行一步,明日辰时,在五十里外相会,届时你以乐为引,如若我迟迟不露面,即为我被敌所掳,你当带人隐于暗处,伺机相助。” 薛林致道:“现在即刻折返?” 姚蓁望了身后一眼:“来不及了。” 薛林致拗不过她,终是下了马车,留下两个武艺拔萃的兵卫,带着其余人离去。 姚蓁平静地坐在车中,故意命马夫驾马时弄出动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厢外响起一阵打斗声,姚蓁神色淡然地听着。 没过多久,打斗声渐渐停止。 帷帐被人大力掀开。 断臂的秦颂驾马停在马车前,周围簇拥着许多叛军兵卫。黑色披风遮住了他的断臂,他眯着眼打量着马车中的她。 姚蓁早先便有预料,因而面色不变,平静地同他对望。 秦颂“哈哈”大笑出声:“公主,好久不见啊。” 兵卫从四面八方涌来,铁骑踏着地面,溅起漫天灰尘,将马车团团围住。 姚蓁这才有所反应,讥讽道:“前来捕我一介女子,竟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秦颂讽笑一声:“若是寻常女子,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不一样,你可是宋濯的软肋啊,谁知道暗地里他派了多少人来保护你。” 姚蓁抿唇不语,听见宋濯的名字,心中泛开细密的酸涩。 秦颂打量着她,神情古怪,嘟嘟囔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宋濯为了您,为了所谓的百姓苍生,用他自己做筹码同我们交换呢,啧啧,您说他是为了您多一些,还是为了苍生多一些呢?” 见姚蓁不声不响,他阴森的挖苦道:“糊涂啊,他当真是糊涂。我若是他,早便篡位当了皇帝,何至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到如今身不由己的地位,啧啧,正人君子,清风明月,当真是可悲。” 姚蓁听着他的着一番话,明白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不错,宋濯果真不顾自身;又因听见他讥讽的话,姚蓁心中腾起怒不可遏的怒火,手指尖紧紧的攥住一边。 秦颂甩动马鞭:“公主,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眯了眯眼,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冷哼道:“少在我面前提宋濯,他爱如何便自当如何,同我有何等干系?” 秦颂动作一顿,调转马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过了一阵,眯着眼得出结论:“公主的失魂症好了?” 姚蓁倨傲地点了一下头。 秦颂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连声道:“好,好,好!苍天有眼,他宋濯活该!” 第107章 赎罪(三合一) 秦颂被宋濯断去一条臂膀后, 脾气古怪许多,为人也谨慎不少。他本就并非愚钝之人,因而, 即使姚蓁伪装的滴水不漏,他仍警惕地用上事先备好的蒙汗药, 亲眼看着她昏迷后,才将她带走。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叛军的地界中。 她醒来后, 并未声张,悄然打量着周遭环境,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舍内。屋舍中并无其他人在,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着和发簪, 确认随身之物没有缺失后,悄悄抬眼, 窥见屋外有许多影影幢幢的身影,应当是秦颂派来看守她的人。 姚蓁不知秦颂给她用了多少蒙汗药, 因而亦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警惕地打量过四周, 她心中大致有了底,明白世家尚且需要利用她, 如今尚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她现有的处境当为安全的。 想清楚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不由得心弦紧绷,惦念着宋濯以及荆州城中百姓的处境,提心吊胆地坐起身。 她起身的一瞬, 屋门恰好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侍奉的婢子, 而是秦颂。 姚蓁如今看到见他,便宛若望见汤底中的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手刃他为快。但她现在被困在他的地盘,处处受限,不得已还得维持面上的平和。 秦颂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她:“公主可曾有何处不适?” 姚蓁警惕地同他对望,缓慢的摇头。 秦颂看她几眼,兀自走到桌案前坐下。 屋中静默一瞬,姚蓁问他:“荆州如今如何了?” 秦颂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公主若是关心宋濯,想打探宋濯的消息,大可以直截了当的打探,何必拐弯抹角。” 姚蓁学着他冷笑:“如今我的失魂症既痊愈,忘却的前事已尽然想起。他折辱我、害我亲眷,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他死了才好。” 闻言,秦颂大笑两声,又打量她一阵,确认过她脸上的恨意不似作伪装后,慢悠悠地道:“放心吧,荆州好好的,没什么事。原本宋韫命人开了荆江的水闸,准备水淹荆州城。可惜啊可惜,半途宋濯献身,白白瞎了一场好戏。啧啧,如今他落在宋韫手中,谁知是死是活。” 姚蓁轻眨了一下眼睫,听到宋濯如今处境,心中一阵锐痛。本来想弯唇敷衍的笑笑,终是没有笑出来。 秦颂一直盯着她不放,她异常的反应自然没能躲得过他的眼。 秦颂面色微凝:“公主不高兴,为何不高兴?” 姚蓁心中一惊,冷脸道:“私仇未酬,国恨家仇未报,我为何要高兴?” 秦颂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放心吧公主,落到宋韫手中,他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只要你愿意同我们合作,待宋濯党派倒台,无力同世家抗衡,即使世家掌控了朝堂,你仍是玉阶之上尊贵无匹的公主。” 姚蓁冷着脸,未置可否,衣袖下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见她并没有维护宋濯的意图,秦颂滞留片刻,又挖苦讽刺几句,便没再多说什么,哼着吴地的曲儿离开了。 姚蓁听着他哼的有些熟悉的调子,眼眸微动,之前心中所想的模棱两可的计划,忽地在此刻渐渐成型。 - 姚蓁被关了几日。 世家需要的仅仅是公主的名头,并不需要她出面,相反,如若让她出面,恐滋生别的事端,便限制了她的行动。 姚蓁最是厌恶这种举止,秦颂想必也知晓这一点,便在她被关的期间,常常来寻她,不时向她诉说宋濯的惨状,阴恻恻地告诉她宋韫手段的可怖。 姚蓁不知他意在为何,便麻木地听着,权当被恶犬咬了一口衣袖,恶心但并没有什么损失。 在得到她的漠不关心的表现后,秦颂便哈哈大笑,仿佛得到姚蓁的认可,他对宋濯的恨才能痛痛快快的发泄出一般。 姚蓁并未制止他。 相反,逐渐她意识到,她正需要从秦颂的口中套出宋濯的情况。 秦颂描述的越可怖,咒骂声越不堪入耳,恨不能立即送他去死,姚蓁便越可以笃定,宋濯现今的处境是还算安全的。 世家众人,唯利是图,为了共同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姚蓁对他们尚有可图之处,宋濯出身世家,又是难得的栋梁之材,宋韫必然会想着从他那处得到些什么,做事有所顾忌,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宋濯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才敢孤注一掷,与虎谋皮。 想清楚这些,姚蓁便不怎么在乎秦颂这副小人得志的面孔,闭目塞耳,专注地想着如何将心中成型的计划付诸实际,只在秦颂咒骂声最胜时,忍不住瞥他两眼。 看清楚秦颂的真实面貌后,她便忍不住质疑自己。 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才对秦颂这种人青眼有加,以为他是自己的良人。 秦颂断断续续的骂了几日。 如是几日后,六月的某个午后,秦颂忽地在咒骂后话音一转,神神叨叨地问姚蓁,想不想见宋濯。 姚蓁心中一颤,却故作愠怒,柳眉倒竖道:“我为何要想见他?” 秦颂古怪的笑了几下,阴恻恻地道:“还是去见上一见罢,你会乐意的。” 姚蓁听着他这话,斜睨向他,望见他脸上古怪的神情后,额角突突的跳动起来,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秦颂命人将姚蓁的双眼蒙上,确认她被蒙的严严实实后,愉悦的哼着曲子,领着她去见宋濯。 蒙眼的布重重地勒着姚蓁,将她的眼周勒的有些痛。 姚蓁什么都看不清,被婢子引着抹黑前行,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当感觉到秦颂有意领着她绕路时,姚蓁心中不免又有些好笑。 世家未免有些过于忌惮她了。 旋即,她意识到,世家并不是在忌惮她,而是看重宋濯,生怕旁人知晓了宋濯的所在之处。 她心中一沉。 走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姚蓁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周遭的空气亦逐渐变得浑浊。 姚蓁辨别着水声,正诧异着见宋濯竟然还要过河时,她听到秦颂低声吩咐一句,而后婢子便扶着姚蓁继续往前走。 水声越发明晰,姚蓁心中狐疑,听到有人提醒道:“抬足。” 她抬起足,感觉足底一晃。 濯娇 第130节 竟是踩在了木桥上。 木桥并不长,十几步便到了对岸。 当姚蓁的足底再次踏在地面上时,她听到秦颂阴森如毒蛇的笑声:“取下公主的蒙眼布罢。——公主,快来瞧瞧,你会心中痛快的。” 婢子上前为她解布,衣料摩挲,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姚蓁耳边回荡着秦颂阴恻恻的笑声。 他们似乎身处在空旷的建筑之中,稍微大些的动静便能有激出回响。 她支着耳,竭力辨别着面前的动静,反馈给她的却是一片死寂,空寂寂的,丝毫没有宋濯的半点声响。 姚蓁心底发凉,浑身僵硬,想到秦颂方才阴阳怪气的话语,头脑有些发蒙。 秦颂为何执意要带她来此,又频频提及,她会痛快不已? 她的耳边“嗡”的一声响,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可能,浑身血液宛若逆流。 莫非,莫非宋濯出事了? 她心中一阵锐痛,宛若被尖利的刺用力捅了一下,而后狠狠拧转,恨不能将她的心脏绞成一滩血肉泥。 婢子终于将层叠繁复的蒙眼布解下。 姚蓁眨眨眼,视野渐渐聚焦,借着日光,望见面前那道被捆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痕的隽长身影时,鼻息一窒,心中怮痛难平。 泪水霎时便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着牙,双手指甲用力掐着手掌,才竭力将眼泪逼回。 秦颂慢悠悠地踱步,瞥她一眼,愉悦道:“公主,我亲手打的,你可还满意?” 旋即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哭了?” 姚蓁缓缓抬眼望向他。 她表现的极为淡定,面容无波,眼深如潭,唇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满意极了。” 她浑不在意的用衣袖拂拭眼尾,借助衣袖的遮掩,深深地望向宋濯。 确认他的胸口尚且有气息起伏时,她定了定心神,将方才所有的失态尽数收敛。 她放下衣袖,瞧见衣角上洇开的湿痕时笑了笑,慢吞吞的、风轻云淡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哭。许是方才蒙眼布系的有些紧,弄痛了眼,才看起来像哭过。” 闻言,秦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十分满意地欣赏宋濯身上的血,口中不时啧啧两声。 他将视线挪开的一瞬,姚蓁的眼眸中骤然掀起了风浪,牙关紧咬,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恨不能以目为刃,亲手了断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秦颂浑然不觉。 命人提起一旁盛放着冰水的水桶,将水尽数泼到宋濯身上。 血水顺着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 水声回荡,秦颂试了试宋濯的鼻息,颇为忿忿道:“放心罢公主,他宋君洮现今还没死,你我有大把时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听着他小人得志的腔调,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过今日找你来,乃是因为旁的事。”他话音一转,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公主,你走过来些。” 姚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距离宋濯极近。姚蓁现今所在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他俊逸的脸,她心中有些焦灼,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伤势,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发现宋濯虽然陷入昏迷,但苍白的薄唇在翕动着。 屏息凝神地听了一阵,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在唤:“……蓁蓁。” 姚蓁的鼻头霎时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泪花。 她强忍着泪,掀起眼帘望向他,微微仰首。 视线里,是他被水淋湿的、苍白到几乎毫无生机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发梢垂着的水珠;或者只要让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当如她此时心中所想。 可秦颂就在身旁站着,姚蓁明白,便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出。 她只能将心中的酸涩与心痛尽数敛去,将视线转向秦颂,淡漠地问:“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如她所愿,秦颂果真以为她不耐烦,笑了笑,温声道:“自然不是平白让公主来脏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蛊毒,公主知道吗?” 姚蓁怔了一下。 迟疑一瞬,摇头。 秦颂冷笑两声:“他先前同宋家老爷子做了笔交易,饮下了两盅蛊毒。这蛊毒原本当服用三副,怎知他饮第三盅时,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讯传来。他本就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地交易,第三盅蛊毒便没有饮,直到前几日才又被宋韫喂给他。” 姚蓁先前只知宋濯中了寒蛊毒,并不知其中具体的缘由,闻言拧眉道:“为了我?” 秦颂轻蔑地笑了两声:“是啊,不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宋韫以他封锁宫城、妄图囚禁你为要挟,迫使他饮下蛊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独一触及同你有关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饮了毒。啧啧,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你了呢。” 姚蓁越听越不对:“宋韫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释道:“世家根系庞大,势力盘综错节。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还要严密。宋濯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那段时日,世家早便拦截了四方各地传来的信件,将宋濯蒙在鼓里,利用他的弱点,耍的他团团转。” ——信件。 听见这两个字,姚蓁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放缓鼻息。 秦颂此话说的模棱两可。 但姚蓁稍一思索,微微睁大双眼。 那些她始终想不通的执念,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拦截的! 也就是说。 骊兰玦的信件,亦是被他们拦截,同宋濯并无干系。 秦颂冒险将信件给她,透露给她宋濯掌控宫城的讯息—— 想来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 在短短一瞬间,便想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濯的确作出封锁宫城之举,想将她困在身旁,这并不假。 可他从未动过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为人,才从未疑心过他的举止。 世家精准地找到他们二人的薄弱点,蓄意设计,将宋濯封锁宫城同世家拦截信件这两件事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继而利用她来制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云, 终于在这一刻拨云见月。 她懊恼又气氛,心中钝痛,望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宋濯,几乎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颂极快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瞥她一眼,话音一转,风轻云淡的将方才的话抹去,啧啧感慨道:“他以为你死了之后,发了疯劲,处置了朝中同你作对过的许多人,疯狗一样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蛊毒还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可见对公主你的执念,当真是极其深刻。” 姚蓁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泪花隐现。 这一声笑,是她发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颂耳中,则是饱含嘲讽的笑声。 他得意无比地踢了一脚锁着宋濯的锁链,跟着笑了两声。 而姚蓁忍着泪水看着面前的宋濯,听了秦颂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在一瞬间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时,宋濯允诺,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 以宋濯对她的执念,他又怎会独活,定是打算尽快料理完琐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这天下安宁。 她想要,他便鞠躬尽瘁,凿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颂见她伫立着,良久没有动静,便自言自语嘟囔着:“他清理朝堂,对朝政的确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势力众多,他的举动动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协力同他作对,才造成现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他啐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姚蓁听见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心中微动:“你总是将你自己同世家分开,想来并不归属于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纳你?” 秦颂闻言,面色微变,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说半句,顿了顿,才抿着唇收敛了神情,转而道:“说的太多,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是先以要事为紧吧。” 姚蓁若有所思地颔首。 秦颂道:“宋濯所中之蛊,又名‘真言蛊’,有子母二蛊。宋濯身上的是母蛊。此蛊顾名思义,毒性不大,不会伤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见持有子蛊者,问则无所不言,否则将承受钻心之痛。宋韫欲利用此蛊从宋濯口中套话,怎知他无论怎样问,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个字,口中唯一说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姚蓁:“宋韫便让我带你来,试着让你持着子蛊向她套话。你试试吧。” 姚蓁接过子蛊,掌心霎时一片冰冷,极致的寒意冻得她的手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气味,一种阴森的恐惧忽地直击她的心底,缓缓蔓延。 秦颂见她僵住,连忙手忙脚乱地揪着穗子,将香囊提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松手!不能直接触碰!” 姚蓁面色微变,点点头。 待手上的冷麻过去,她压下心中无名的恐慌,动作小心地提起那香囊。 “你们想让我问什么?”她道。 秦颂招招手。 守在暗处的暗卫上前来,低语一阵,秦颂听罢,对姚蓁道:“你且问一问他,传国玉玺在何处。” 姚蓁便提着香囊,看着静默如玉雕的宋濯,将此话重复一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复。 水牢中静默一瞬。 濯娇 第131节 日光从高窗中渗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条纹,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他身上的斑驳,驱散了一息湿闷的气息。 另一种凝重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 宋濯始终未曾给予回应。 他长长的、浓黑的睫羽乖顺地垂落,有几缕长睫沾湿在一处。 他的眼形生的昳丽好看,阖着眼时,双眼皮的痕迹微微挑起,不似清醒时的凌厉。 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秦颂嘟囔道:“不应该啊……往先问他时,他尚且会唤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个字也不说肯说了,奇怪。” 闻言,姚蓁眼眸微动。 沉默一阵,暗卫道:“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来了他反而不开口,许是因为我们在此。我们离远一些。” 无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飞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眸。 秦颂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阵,同暗卫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句:“宋郎。” 她悄悄用贝齿啮咬着唇内,等着宋濯的回应。 光晕中,宋濯的睫羽颤抖起来,薄唇微微启动,从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般的一声:“……蓁蓁。” 姚蓁忍着泪,轻轻颔首。 秦颂正在不远处盯他们,见宋濯有所回应,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问他!” 姚蓁压下喉中的哽咽,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濯却不肯再吱声,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们的错觉。 姚蓁回眸,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冷声道:“劳驾。” 秦颂自知出言时机不对,紧抿双唇。 暗卫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二人踩着木桥,站到了宋濯视野察觉不到的对岸,隐在石墩后。 水牢中一片空旷。 宋濯望不见他们,他们自然也望不见宋濯。 脚步声远去后,姚蓁连忙握住宋濯被锁链拷住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后,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从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哭声从唇间漏出,以免惊动不远处的秦颂等人。 缓了一阵,她低声轻唤:“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点哽咽的鼻音。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许是怕她听不见,又动了动手指回应她。 姚蓁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着他,哽咽道:“原以为你多聪明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蠢死了!” 宋濯闷笑一声。 笑声牵动伤口,他又低咳两声,而后睁开粲若寒星的眼眸。 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才醒来的混沌。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流漾着细碎的光晕。 而这双清冷昳丽的眼眸,褪去冷厉,此时正贪恋地望着她。 他低声道:“我无事。” 他一睁眼,眼神中的光芒映着俊容,周身那种了无生气的颓靡便驱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清爽的气息,即使通身满是狼狈的血迹,仍遮不住他骨子里的矜贵气,瞧上去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踮起脚尖,用指腹沾了一点他唇角沾着的血迹,放在他眼前,让他看。 宋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挪开视线,淡声道:“皮肉之伤罢了,无甚要紧的。” 他的目光在姚蓁身上逡巡一阵,确认姚蓁安然无恙后,唇角挑起一点弧度,温声道:“你平安无虞便好。” 姚蓁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又心疼他不已,泪汪汪的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抽噎着道:“……瘦了。” 宋濯垂着长睫,低喃道:“蓁蓁,你不必这般忧心我的。” 她这样关切他,为他难过,他心痛不已,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都要痛,如同被千万虫蚁啃噬着心脏。 姚蓁撇撇唇角,扑入他怀中,一言不发,将他拥紧,额角抵着他的锁骨。 宋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入他单薄的衣料之中。 他自然知晓那是什么,薄唇微抿。 顿了顿,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水渠对岸,确认无人在盯着她们后,俯低头颅,将微凉的唇印在姚蓁额角,边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边用低沉的声线哄她道:“乖,别怕,别哭。蓁蓁,别怕。我已做好了打算。” 姚蓁赌气般的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襟,鼻音浓重道:“你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自己呢?” 这话,宋濯无法反驳。 只得无奈的继续吻她。 沉默一瞬,姚蓁在他怀中磨蹭两下,柔声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宋濯目光柔和隽永。 锁链禁锢着他的手腕,限制着他的活动,他便用下颌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姚蓁的发顶,温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当真?” “当真,我的蓁蓁,做的很好。”他轻轻的笑了笑,嗓音中满是温柔和骄傲,“蓁蓁最棒了。” 他宛若哄幼童般哄着姚蓁,姚蓁却极其受用,破涕为笑,从他怀中脱离。 她的裙裾上沾着一点潮湿的血水。 宋濯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缓缓挪移至自己身上。 此时这才望见自己身上是什么境况,眉尖微蹙,失语一瞬,眼眸中有微妙的嫌弃。 姚蓁在袖中翻找一阵,翻出小小的一瓶伤药来,拉起他的衣袖,欲为他上药。 宋濯不欲让她碰他,一时嫌自己身上脏,二是恐她望见伤口,又会心疼的落泪,便沉声提醒道:“若是上药,恐秦颂会生疑。” 姚蓁动作一顿,打消了这个念头,将伤药收回。 宋濯欲要收回被她牵住的手,可锁链桎梏着他的动作,令他迟疑了一瞬,这一瞬间,姚蓁已经掀开了他的袖口。 她垂眸看着斑驳的伤口,本是白璧无瑕,如今却满是疮痍,手腕被粗糙沉重的镣铐磨得满是血泡。 姚蓁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疾风骤雨中挥着翅膀的蝴蝶。蝶翼被大雨打湿,她的泪珠随即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住红唇,柔软的唇瓣被她咬出一道道痕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在安静地哭。 宋濯紧紧抿着薄唇,面色沉重,静静地看着她哭。待她的泪渐渐止住,他再开口时,嗓音涩然的不成样子,艰难开口道:“哭什么。” 他眨眨眼睫,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哑声道:“当年我以锁链锁住你,如今我被镣铐锁住,许是冥冥之中的报应,上天罚我为你赎罪,所以不必难过。” 他一向话少,鲜少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番话已经十分不易,更毋庸提他嗓音尚且喑哑着。 姚蓁闻言,哭声停顿一瞬,抬头看向他深邃淡然的眼眸,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 - 姚蓁并未在水牢中停滞太久,待眼泪止住后,二人稍微对照了下日后的计划,秦颂便出声催促了。 宋濯继续装晕,姚蓁则换上了不耐烦的冷脸。 秦颂遥遥问道:“如何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姚蓁神态自若,待秦颂走到身旁,才淡声道:“方才说了一些字眼,我没有听清,及我凑近听,他已咳着血晕过去了。” 秦颂打量着宋濯,见他的确气息奄奄,低声咒骂一句,又要抬起冰水将他泼醒。 姚蓁下意识地要制止。 她咬着牙生生止住。 方才那暗卫及时提醒道:“公子,此人本就奄奄一息,许是太过虚弱,损伤了喉咙才难以回答,不若为他稍作医治,待几日之后,他的伤势好了一些,再将公主请来套他的话。” 这暗卫虽为宋濯说话,却是宋韫派遣来得人,他说的话,秦颂不得不信服。犹豫一瞬,他不大甘愿的瞪了宋濯一眼:“你去安排。” 暗卫应是。 秦颂大步离去。 未几,婢子传唤来,给姚蓁蒙上眼,待着她沿另一条路返回。 - 一段时日的相处后,姚蓁看出,如今秦颂虽然为世家做着事,但似乎同世家中人并不亲近,反而像是颇有罅隙的模样。 世家大族之间,一向有注重血统这一不成条的规矩。姚蓁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缘由。——秦颂作为名门典范宋氏的外室子,若是寻常时日,必当是入不了门户的。只因宋濯同世家并非一心,宋氏无其他人可用,只得勉强拔擢他。 虽如此,想来极其看重血脉纯净的世家亦不会完全将他完全接纳,背地里不知生出多少龃龉。 他们之间龃龉的缘由,姚蓁不欲深究,她只看到,秦颂与世家有罅隙这一条。 而这一条,稍作利用,未必不能使得秦颂与世家之间龃龉越发深刻,令他们离心反目。 这自然并非易事。 故而,自水牢回来之后,姚蓁悄然将心中逐渐成型的计划付诸实践。 当秦颂又一次在她面前哼着曲调时,姚蓁静默地听了一阵,忽然柔声问:“这是当年,你哼唱给我听的那曲调吗?” 她眼眸亮闪闪的,希冀地看着秦颂。 秦颂怔了一瞬,抿抿唇,目光闪烁,低低地应了一声。 姚蓁轻轻“喔”了一声。 秦颂却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目光变得虚渺起来,思绪飘远,想到了他们当年的遇见。 同姚蓁的相遇,是他精心筹谋过的。他刻意接近宋濯,获得了入宫的许可,又买通宫中的婢子,打探公主的喜好。 濯娇 第132节 ——不过姚蓁不知晓,只当他们是偶然遇见。 他探查着姚蓁的行迹,知道她会在一只犬的忌日时来到僻静的荒殿。于是他故意在她失魂落魄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故意忽略她身上的绫罗珠宝,假装认不出她的身份,只待她如寻常人,同她自若的交谈,询问她宫中的道路。 秦颂不理解堂堂高贵的公主,为何为了一只死去多年的犬伤心,但这只犬的死亡无疑给了他接近姚蓁的可乘之机。 他还是挺感激那只犬的。 从宫人口中,他摸清了姚蓁的喜好,因而在多次的刻意的偶遇、以及他待她如常人、不曾阿谀奉承的态度,果真拉近了她同他的距离。 他带给她许多宫中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诸如话本、民间的寻常小玩意儿、江南乐曲……甚至是一些北方少有的吴侬软语。姚蓁果然如他打探出的那般,十分喜爱。 那时的姚蓁,多么天真啊。 穿着素净的衣着,自以为将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怯懦地同他说着话。岂止她光是凭着一张极其清丽脱俗的脸蛋,以及通身的清贵气,便足以将她同常人划分出天堑似的界限。 起先,秦颂接近这个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本是为了有利可图,便于平步青云; 到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对她上了心。 本来以为,即使是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但只要姚蓁对他上心,他便会一路顺风顺水,如愿成为姚蓁的驸马。怎知半路杀出个宋濯,不明缘由地和姚蓁搅合在一处,先是有关他们的传闻漫天飞,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然后,宋濯着了魔,强夺了她。 姚蓁的那张脸,如若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觊觎呢? 秦颂恨宋濯入骨。 宋濯宋濯,又是宋濯,总是宋濯。 他同宋濯出现时,便总是作为宋濯的陪衬;提及姚蓁,人们也总是认为宋濯同公主更为相配。 宋濯总是不经意地羞辱他、折辱他,这皆暂且不提。 可他们兄弟一场,即使不是一母所出,宋濯竟狠毒至此,存心断了他一条手臂。 他怎能不恨他! 如若不是有宋韫的威压在,秦颂保证,宋濯落入他手中,不会活过一天。 好在,如今姚蓁因为宋濯先前的囚|禁,亦恨宋濯入骨。 他十分喜闻乐见。 …… 秦颂的思绪飘出很远,直至耳边传来轻柔的一声声“咏山”,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望向面前的姚蓁。 姚蓁水眸凝烟波,见他看过来,有些疑惑的问:“咏山方才在想什么,怎么只顾着笑,我唤你数声皆不曾应。” 秦颂摸摸唇角:“没什么。” 姚蓁便不再纠结于方才那短暂的插曲,将自己的问题又温声重复一遍:“你可以将方才那曲子的乐谱教给我吗?” 秦颂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听着她的话语,心中微动,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同姚蓁初见的那些时光。 他收敛了断臂之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温润的笑了笑:“自然可以了。” 他断了右臂,无法书写,便命人抬一张琴来,口述给姚蓁。 姚蓁垂着眼帘抚琴。 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遮住了她眼中冰冷微讽的情绪。 - 如是,平淡的过了几日。 姚蓁步步为谋下,秦颂果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姚蓁可以活动的区域大了许多,奴仆亦在他的授意下,不怎么限制姚蓁的活动。 此刻,姚蓁正坐在菱花窗前,随手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琴弦空灵地响动几声,攒积成一首淡淡的、哀婉的曲调。 姚蓁的眉宇间,一如这曲调,弥漫着淡淡的愁云。 即使宋濯说,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姚蓁亦忍不住担忧他。 她正想着,门外忽地有婢子叩门而入,恭恭敬敬道:“公主,我们公子请您去水牢一趟。” 姚蓁眉心微蹙。 为何这个时候去水牢? 她想了想,许是宋濯伤势渐好,秦颂觉得可以再次问话,便让她前去。 但她想不通为何秦颂这次没有盯着她。 她摸了摸发髻,碰到发簪后,捋了捋碎发,而是招招手,示意婢子可以过来为她蒙上眼睛了。 一路兜兜转转。 正当姚蓁怀疑她们是否在兜圈时,终于听到了耳熟的水声。 她踏过桥,听见水牢里秦颂正在同人低语。 婢子取下蒙眼的布,姚蓁眯了眯眼,恰好望见秦颂披风下的手不知做了什么,宋濯忽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忍着什么疼痛一般。 同她视线交汇时,他的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道:“好痛。” 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动作,即使极其细微,但无一不在向姚蓁彰显着他很痛。 姚蓁的心口仿佛被拧了一把。 他冷着脸,疾步上前,闷着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的和缓,低声打断秦颂:“先前不是说,不再伤他的么?” 她没有注意到,她此言一出,宋濯眸光闪了闪,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 像是如愿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秦颂茫然了一瞬,转过身:“什么?” 姚蓁恼他不已,不欲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纠缠,一眼也不愿再看他小人得志的脸,转而悄悄观察宋濯身上的伤口。 宋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虽然仍被镣铐锁着,气色瞧上去较先前好了许多,衤果露在外的肌肤,亦没有过于明显的伤口。 他这般静静地站着这里,乍一看,并不似阶下囚,反而像是来巡视牢狱的一般。 姚蓁见他如此,才放下心来,缓缓掀起眼帘。 她看着他时,宋濯亦用一双粲然如星的眼眸望着她,清沉的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柔情。 视线的交汇,不过只在一瞬。 姚蓁眨动一下眼睫,问秦颂:“此次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秦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当着宋濯的面,毫不避讳道:“宋韫说,宋濯体内的母蛊似乎已经死去,所以才对子蛊的召唤没有感应。” 姚蓁心尖一跳:“所以?” “他让我剖开宋濯胸口的皮肉,看一看那母蛊是否还活着。” 秦颂猛地偏头看她,眼中迸发出几近癫狂的光芒,古怪的笑了两声,“我想着这般好戏,定然要你在场看着才够解气。”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的胸口,面容渐渐扭曲:“对了,你不是恨他、厌他吗,或者,你亲自动手,如何?” 水牢中的气氛,在秦颂话音落下后,猛地降至冰点。 第108章 落定(二合一) 水牢中阴寒无比, 墙角堆着各种刑具,墙面上渍着黑黢黢的污迹,仅仅是让人看上一眼, 便忍不住心中发毛,胆战心惊。更毋庸提身处其间。 即使如今是炎炎夏日, 牢中那种黏腻的水腥气不曾消减半分,一经入内,刺骨的湿寒便牢牢地吸附到人身上, 挤入人的鼻腔,令人胸口发堵。 像是进了湿冷的水窖。 而姚蓁听罢秦颂的一番话,便觉得那死沉沉的凉意好似径自刺进了她的心中,令她心中寒气横生。 她僵了一瞬, 转头看秦颂,低喃道:“你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秦颂古怪的一笑, 笑吟吟的道,“让你剖开他的心啊。” 他似乎是竭力想对姚蓁作出一个笑来, 可他的五官不受控制般有些僵硬的狰狞, 两厢冲击之下,他的表情十分扭曲, 令姚蓁头皮发麻。 姚蓁别开视线, 强忍着惧意,瞥了宋濯一眼, 佯作厌恶道:“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剖他的心来弄脏我自己的手。” 秦颂听了她难掩厌恶的一番话,哈哈大笑。 他覆在宋濯耳边, 拍了拍他的肩头, 阴阳怪气道:“被心爱之人讨厌的滋味如何?” 宋濯不声不响, 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下眉。 任凭秦颂如何作妖,他都不曾分给他半个眼神,只神情淡然地、专注地望着姚蓁。 秦颂见他反应淡淡,失了兴致。转而摸了摸腰间佩剑的剑柄,想到什么,温润一笑,对姚蓁道:“你来剖还是我来剖?” 姚蓁神情凝重。 似是思忖一阵,她才缓声道:“先前母蛊不应,许是因为他陷入昏迷之中,如今他既已醒来,不若将子蛊拿出,我们再试一次,看看有效与否。” 她这话挑不出什么错处。 秦颂听罢,思索一阵,将子蛊递给她。 姚蓁示意他走开一些。 秦颂望她一眼,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到她背后。 姚蓁提着装着子蛊的香囊,深深提了一口气,掀起眼帘看向宋濯,眨眨眼,用口型对他道:“配合一下。” 宋濯轻轻眨动一下浓黑的睫羽,没有说话。 水牢阴湿昏暗的环境中,他的俊容没入半亮半昏的光线中,神情莫辨。 姚蓁用余光睨了秦颂一眼,清了清嗓子,缓声将那日宋韫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重复一遍。 她不知道,此时背后的秦颂,正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地看着她与宋濯。 他的视线宛如一条毒蛇,像是在寻觅什么,手指不住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宋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深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狠意。 秦颂嗤笑一声,阴森的目光看向姚蓁:“公主。” 姚蓁本就心中惴惴,闻言僵了一下:“嗯?” 濯娇 第133节 “有一件事忘记言于你了。”秦颂古怪的笑了下,“据说中此蛊者,亲手剖开心爱之人的胸膛,饮下一口心爱之人的心尖血,便可解开蛊毒。宋韫本意是让宋濯剖你心取血,继而再为他种下一枚新的蛊。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宋濯啊,他仍对你不死心,宁愿忍受蛊毒的噬心之痛,也不愿伤你分毫,真是可笑。” 姚蓁鼻息一窒,紧抿双唇,眼睫错乱的眨动几下。 秦颂的唇角虽然带着笑意,可他那双眼眸却怨毒不已,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中是毫不遮掩的打量。 姚蓁看出,他在蓄意试探她。 可她听了方才的一番话,心中荡起惊涛骇浪,心情难以平复,只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一时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回应来。 气氛渐渐凝滞之时,宋濯出声打碎了这诡异的平静。 “——有饴糖吗。” 姚蓁转头看他,宋濯清沉的视线正落在她脸上。 二人目光对视,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秦颂的意图。 姚蓁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何提到糖,眼中迷蒙一瞬:“什么糖?” 宋濯看着她懵懂的神情,似叹非叹的低喃一声:“你给过我的那种糖。”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姚蓁仍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无措地站着,眼眸中因为不知所措而蓄出些泪花来。 宋濯淡然地瞧着她,眉宇间是清清冷冷的雪。雪水渐渐融化,潺潺温润的缭绕着她。 须臾,他淡声道:“没有便没有,公主……动手罢。” 姚蓁倏地睁大眼,浑身难以抑制地细微发抖。 她咬紧牙关,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他二人交谈时,秦颂便已表现的十分不耐。 宋濯话音一落,秦颂便上前一步,抬起仅有的那只左手,用力地、精准地戳了一下宋濯心口的伤处,啐道:“死到临头了,还妄想着公主呐?” 宋濯眉头不曾皱一下,视线越过秦颂,岑黑的眼眸缱绻而又深情地望着姚蓁,用口型道:“动手吧。” 姚蓁的眼尾洇开薄红,红唇翕动:“你配合我。” 宋濯唇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粲然日光映于雪色之上。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动,说出无声的三个字: “我爱你。” 姚蓁辨认出他的话。 她的眼眶更红了。 秦颂用古怪的腔调嘟嘟囔囔着。 姚蓁执拗又固执地同宋濯对望着,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须臾,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灿然的笑。 她望着宋濯,笑得明媚,摸了摸鬓发,柔声道:“咏山。” 秦颂转头,便看到她甜润的笑容,不禁怔了一下,放轻声音道:“嗯?” 姚蓁笑道:“他既不应声,想来是母蛊无效,既如此……借你的剑一用,我来剖开他的心。” 秦颂一听她这样说,得意极了,眉飞色舞,嘴角裂开扭曲的笑容。 他阴恻恻地看了宋濯一眼,站到姚蓁身边,低头解腰间的佩剑。 此先,他断了一只手,因而解剑时不太方便,废了些功夫。 姚蓁冷眼望着他。 趁他低头时,她飞快地拔下发簪,用力朝他的胸口捅去—— 她脸上仍挂着甜润的笑,却使出生平从有过的力气,使簪头深深地陷入他的心脏中,而后冷静地、迅速地掰动机括。 秦颂的后心炸出一朵血花。 锐器割肉的闷响在空旷的水牢中回荡开。 佩剑当啷落地。 秦颂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瞪大双眼,咒骂她:“你!你个贱——” 他尚未来得及说出完整的一句话,胸腔中又炸开割裂的钝响。他的口中溢出大团大团的鲜血来。他惊恐地瞪大眼,低头望向胸口,再难说出半个字,喉中徒劳地发出“嗬嗬”声。 姚蓁神色平静,对他的表现毫不意外。 她的簪子是骊兰玦为她改造过的暗器,一经入人体,叩动机括,簪花便会飞速搅动,炸裂开来。想必经过簪花的威力后,此时,秦颂的五脏六腑已化为一团肉屑。 早在于家逼迫她嫁秦颂时,姚蓁便想使用这枚簪子了。 此先她刻意为之地同他亲近,亦是在等待这一日。 秦颂尚且存有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缓过劲后,一股寒意从姚蓁后脊缓缓攀爬她的后脑。她的手有些抖,没有看秦颂,略略缓了一阵,才僵硬地伸出手,拔下他腰间的钥匙,转身将宋濯的枷锁给打开。 她有点不敢看宋濯的眼,无措地揉搓着裙裾上沾着的一点血迹。 然而枷锁一经打开,宋濯立即将她紧拥入怀,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的发顶,手掌安抚着她战栗的脊背。 姚蓁眨眨眼,掀起眼帘,从宋濯清沉漆黑的眼眸中,望见满溢出的赞许,并没有她猜想的嫌恶。 “蓁蓁。”宋濯的唇压下来,落在她的唇角,轻轻一印,嗓音低醇如酒,“你做的很好。” 听着他的声音,感触着他的温度,姚蓁顿感安心,胸腔中腾起莫大的勇气。 他们二人若无旁人的亲昵,激怒了尚存一息的秦颂。 秦颂僵直地站着,瞪着他二人,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喉间发出可怖的、濒死的困兽一般的声音:“……来人!来人!开闸!” 他口中喷出血沫,宋濯眉尖一蹙,拥着姚蓁闪躲至一旁,将姚蓁护至身后。 旋即他足尖一挑,将掉落在地上的佩剑拾起,剑指秦颂。 握着剑的手,被一只柔软白皙的小手握住,使他的动作一凝。 宋濯偏头,望见姚蓁缓缓自他身后走出。 姚蓁站在他的身前,回眸看了他一眼。 宋濯大致猜想到她要做什么,停下动作,坚定而赞许的望着她,如同一扇坚实的后盾一般,护在她身后。 姚蓁眼睫颤了两下,转过头,打量着秦颂,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 秦颂死死瞪着她,满脸青筋暴起,面容十分可怖。 有宋濯在,姚蓁浑然不怕,心中一片平和。纤白的手指收拢,她攥住插在秦颂胸口的簪子,用力将簪子从他胸口拔出,柔声道:“可他早便将他的真心剖给我看了啊,我从不恨他,我爱他。该死的是你,秦颂。” 簪头缓缓脱离血肉,带起一连串令人头脑发麻的黏腻声响。 秦颂摇摇欲坠,在即将倒地的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吼一声,竟是要朝她扑过去! 宋濯手起剑落,划破秦颂的喉咙,另一只手将姚蓁搂入怀中。 自此,秦颂再无反抗之力,轰然倒地。 姚蓁倚靠在宋濯怀中,望着死不瞑目的秦颂,心跳的极快,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宋濯垂下眼眸,望见她面容严肃的小脸,将她搂的更紧一些:“我的蓁蓁,好厉害呀。” 姚蓁一言不发,紧抿着唇,望着手中染血的簪子,面露嫌恶,抬手将簪子甩开。 当啷一声闷响,姚蓁的手搭在宋濯的手臂上。 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为紧张,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衣袖中,将他掐的微微皱眉。 宋濯抚着她纤柔的腰身,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反而被姚蓁横了一眼。 他望着她水涔涔的清湛眼眸,稍一思索,便知道她是在气方才他让她动手之事。此事是他理亏,他便没再说话,只轻轻眨了下眼,浓长的睫羽下,眸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他默不作声地揽着姚蓁走了几步,远离了秦颂的尸首一些,正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安抚姚蓁的情绪,余光忽地望见河渠对岸有一道黑影闪过。 宋濯长眸一凝,看着方才黑影闪现的方向,眸中晕开些危险的光芒来。 他周身气场骤然变得冷厉,被他揽在怀中的姚蓁,自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她不仅往宋濯怀中缩了缩,轻声问:“怎么了?” 她倚靠在他胸膛前,惴惴不安地掀起眼帘看他。 宋濯面沉如冷玉,摸着她的发,缓缓摇摇头,搂着她站到河渠旁,目光四下逡巡。 姚蓁不禁也朝四处看去,来回地看了两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水牢中似乎没有出去的门,唯有高墙上一扇手掌宽长的小窗。 她的心跳不禁突突地快了些,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们面前,河渠中安静的河水忽地奔流起来,洪水一般汹涌地蔓延,水位疯狂上涨,很快便摆脱河渠的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四方扑过来! 汹涌的水沾湿了姚蓁的鞋尖,宋濯面色凝重,拥着她后退一些。 然而水势越发汹涌,水牢的空间又不大,水位很快便上涨到与他们的小腿齐平。 渠水冰寒刺骨,姚蓁哆嗦了两下,想起来秦颂濒死前喊的那一声“开闸”。她抓紧宋濯的手,颤声道:“怎么办?” 宋濯将她拦腰抱高,沉声道:“门。” 宋濯是昏迷时被带入水牢的,姚蓁两次进出水牢,皆蒙着眼罩,他们都不知道门在哪里。 水势涨得很凶,几句话的间隙,便已没过宋濯的大腿。 宋濯敛眉沉思一阵,带着她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水中原本的木桥中。 木桥被水冲的颠簸摇晃,姚蓁紧紧地勾住宋濯脖颈,视线向后一瞥,发现宋濯身后有血迹在慢慢晕开,他背后的衣襟,渐渐显露出一道道染血的伤痕。 姚蓁心尖一颤,将脸埋进他的肩颈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即使是亲手了却了旁人的性命,她亦不曾这般惧怕,此刻却望着从宋濯身上流出的血,目露惊慌,颤声道:“宋濯,你……你受伤了。” 宋濯回眸瞥了一眼,淡声道:“皮肉之伤,不必在意。” 姚蓁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处,闷声道:“可我在意。” 宋濯怔了一下。 濯娇 第134节 水位奔流着淹没过宋濯的胸膛,将姚蓁的裙裾打湿大半。 他们仍未寻到出口。 姚蓁瞧着面前的这一幕,明白世家的人应当是要放水将他们淹死。 事已至此,姚蓁反而不怎么怕了——先前她行刺秦颂时,便已想好了如若失败,大不了一死的结局。 况且,有宋濯在,她若死了,也不算孤单。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愿的。 水流即将淹没头顶。 姚蓁抿抿唇,抬手拂拭宋濯下颌上沾着的水。宋濯轻轻啄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自水流奔腾后,他便陷入极度的沉默之中,不愿多说话。 姚蓁看着他挺立的鼻骨,忽地忆起,宋濯一向不喜凫水。她以往不知是何原因,如今看着面前的水牢,心中隐约浮现一个念头。 不待她细想,宋濯搂着她凫水,抓住一条角柱,有力的臂膀环着她的腰,将她放入水中。 水流不住从二人身侧汹涌流过,姚蓁在水中起起伏伏,有些无措地搂住宋濯,感受湿透的衣袍下他有力的肌肤,不禁将他拥抱的更紧了些。 宋濯的睫羽上沾了些水,湿润使眼睫的颜色越发浓深。他低垂着睫羽沉思。 水流挤压着姚蓁的胸口,令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奔腾的水波不时涌入她耳中,令她耳边嗡嗡闷响。 一片嘈杂之中,姚蓁听见宋濯清润的声音:“闭眼。” 姚蓁阖上眼,旋即感觉到唇上一凉,宋濯吻着她的唇,为她渡气。 她终于能稍微喘息,同时也想明白了宋濯让他闭眼的目的。 她阖着眼,回忆着来时的路段。 他们如今身处在河渠对岸,姚蓁沉思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扫了一眼,有些距离,但不算太棘手。 然而他的心中,却因为思及姚蓁的安危,而蔓延开一种紧张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紧张,他人生中少有的紧张情绪。 他抿抿唇,吻她的眼尾,低声问她:“方才对秦颂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姚蓁面颊微红,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句。诚然她说那句话,有蓄意激怒秦颂的缘由,但实则言语中亦有她发自内心所想。 她轻声道:“……我心悦你。” 宋濯低低地笑:“有你这句话,就算阎王索了我的命,我亦会从十殿阎罗杀回人间。” 他的眼神陡然一厉,沉声提醒道:“抓紧我,我松开手,你便闭气。” 姚蓁用力颔首。 宋濯紧盯着面前的水流,待水波稍缓之时,松开抓住角柱的那只手。 汹涌的浪头打过来,两人陷入旋涡之中,随着水流的运动而剧烈旋转。 姚蓁闭了许久的气,濒临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只知道一双强有力的手将自己紧紧抱住,而她亦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水流绞着他们,恨不能将他们撕碎。 水流逼迫着姚蓁阖眼,她脑中乍现一道清明,伏在他耳边,不顾水流是肆虐,竭尽全力喊:“往北一丈!” 宋濯立即转了一个方向,逆着水流凫水。 方才那一喊,姚蓁鼻中呛了不少水。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意识渐渐模糊。 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周身骤然一松! 姚蓁踉跄了一下,惊诧地发现足底踩在了实地。 宋濯扶稳她,快步沿着石阶向上走。 二人衣襟上的水滴滴答答,落满石阶。姚蓁头脑发蒙,好一阵,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逃出来了。 宋濯拥着她,很快走到地面上。 粲然的日光,洒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建在地下的水牢中沁给他们的湿寒。 铁骑嘶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刀枪碰撞聒耳,风声飒飒抚衣,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鲜活。 姚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喃喃道:“还活着?” 宋濯轻笑:“还活着。” 刀光剑影中,许多将领驾马朝他们疾驰而来,口中高呼: “首辅!” “主公!” “主上!” 宋濯的兵马,在他的精心布局之下,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世家联军。 姚蓁恍惚一阵,被各种呼唤声唤回意识。 回神的瞬间,却下意识地紧紧拥住宋濯,不顾诸多将领的异样的目光,急急地喘息两下,勾着他的脖颈下压,踮起足尖亲吻他。 她吻的太急切,唇舌勾缠,气息汹涌着交换,先前水牢中的水势还要来势汹汹。 众将领一瞧这架势,明白便是天大的事,在如今的他们面前,亦要稍后再议,连忙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地退下。 姚蓁渐渐有些乏力,手臂勾不住他的脖颈。宋濯睁开眼眸,扣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在石柱上,加深了这个吻。 一旦宋濯掌握了主动权,便不由自主地强势起来,姚蓁口中溢出几声娇哼,渐渐有些受不住。 宋濯却忽然一僵。 于此同时,姚蓁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她连忙睁开眼,望见他唇角溢出的一线鲜血,吓得要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蛊毒怎么办,真的要剖心吗?” 宋濯用指腹抹唇角的一线血迹,见她吓成这般模样,笑了笑,挑起她的下颌,指着她一颗有些尖利的牙齿,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不是因为蛊毒,你的牙齿划伤了我的舌尖。” 他将伤处给她看。 姚蓁扫了一眼,面色一僵,继而面色涨红,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半晌,才将眼帘掀起一点,看着他,声若蚊讷地道:“那蛊毒呢?蛊毒如何解?我们先前说好的,如若你死了,我当真寻来许多面首……” 宋濯眼中一寒,被她气得发笑,赌气般捏了捏她的耳垂——那里挂着一对血玉坠的耳珰。 “解药早便备好了。”他眉尖微挑,掐着她的腰将人扯入怀中,薄唇微张,衔住她的耳珰坠子,眸光微微闪烁。 这血玉坠,是用情蛊浸泡而养成的药引。 宋濯一直知晓,此情蛊同宋韫的寒蛊毒相克。但他备着这玉坠,原本是打算用作别的用途的——如若姚蓁的心始终不在他处,他即使不顾性命,也要动用情蛊,使她爱上他。 但他舍不得伤害姚蓁分毫。 即使情蛊对人并无什么坏处,仅可扰乱情丝,在姚蓁假死之前,他亦犹豫许久,迟迟不曾喂给姚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痴狂的疯病,执念于她,病的不轻,药石罔医,而姚蓁便是医治他的唯一的药。 还好,还好。 姚蓁终是爱上了他。 思及此,宋濯粲然一笑,拥着她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薄唇渐渐自她的耳珰,挪至她柔软的耳垂上。 须臾,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白皙的颈窝间。 姚蓁轻哼一声,顾及尚且在外,连忙用贝齿咬住娇嫩的唇瓣,克制住口中溢出的声音。然而声音止住了,触感仍在,她难以自抑地发颤,双手挡在身前,软软地推他。 她竭力搜刮一些额外的话题,以转移宋濯的注意:“……你先前说我给你饴糖,何时有的事?” 宋濯衔着她一块白嫩的肌肤,低声道:“没什么要紧的。” 姚蓁颈线拉长,十指蜷缩:“你说你早有安排,那今日之局面,也是你早便预料到的?” 她搜刮了一下词句,夸赞道:“料事如神。” 宋濯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嗯……?” “世家既能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我亦可沿其道而为之,今日之局面确实早有安排。只是,出了稍微的变数,倒也无伤大雅。”他短暂地结束了对她的侵扰,墨眸粲若寒星,深邃而专注地望着她,轻叹一声,“你便是我唯一的变数啊,蓁蓁。” 姚蓁微微睁大眼,短促了“啊”了一声。 宋濯无奈的笑,揉她的发顶:“在水牢中那样精明,怎地现今变傻了。” 姚蓁步伐一停,勾着他的衣袖,眸光潋滟地望着他,湿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陈述道:“被你吻的。” 宋濯眉尖微挑,低低地笑,眼角眉梢,漾着从未有过的明灿情绪。 二人走走停停,一路走到姚蓁先前居住的那间房屋前,推门而入。 甫一入屋,宋濯通身的气场随之一变。 他微微用力,将她抵在门扇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昳丽的眼眸中危险光芒隐现。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双手推在他胸膛前,本能地挣动闪躲。 宋濯眼眸微阖,单手制住她纤瘦的手腕,令她难以动弹。 冷玉似的长指扣着她纤柔的腰,绕过她平坦的小腹,缓缓向上,揉了一把。 姚蓁娇哼一声,颤抖了一下。 她面上胭脂色更甚,又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娇哼着不满道:“你的伤要紧吗,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如若伤势无碍,身为主帅却不去领兵,舍本取末的做事,当为失职——” 她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着正经的话。 宋濯冷笑一声,忍无可忍,俯身用唇堵住她余下的话语。 “现今有更要紧之事要做。” “……什么?” “做你。” - 濯娇 第135节 远处,大军气势如虹,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世家据地。 叛军被打的落花流水,狼狈不已,降服求和。 尘埃落定。 第109章 结局 随着世家据地的被荡平, 即使叛军势力分散在四处,尚未攻破,战局亦已定, 只待逐一击破。 各地的叛乱势力趋于平定,岭南之战获胜后, 骊兰玦带着吴地驻军赶到荆州,同大垚军队主力汇合。朝廷的兵力愈发强盛,藩王余孽以风卷残云之势被清剿, 叛军再无翻身之地。 任凭往先如何威风,如今只落得个辙乱旂靡、一败涂地的下场。 世家的败局已定,以宋韫为首的世家顽固派却冥顽不化,妄图负隅顽抗, 集合仅有的兵力向西南疆域逃去。 宋濯将朝中事务安置好后,亲自带兵去追剿。 战事初定, 世家失势,朝堂更迭, 须得有人前去镇压。 此前由于世家放出的流言, 姚蔑的帝位岌岌可危,并不足以服众, 朝中尚有诸多事亟待处理。 因而此行, 姚蓁并没有随他前往。 同薛林致汇合后,她被骊兰玦护送回望京。 - 到达望京时, 已是初秋。 姚蓁离开望京已有半年之余,如今回到望京,这座古老巍峨的城池仍旧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威严而又庄重。 唯一不同的是, 叛军兵败如山倒, 沧海桑田,如今再无可以威胁到构建太平盛世的势力。 饱经世变后,再进入宫城时,姚蓁心境豁然,再也不觉得如身陷牢笼,反而有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朝堂官宦,此先已被宋濯以雷厉手段肃清。 姚蓁返朝后,并未废多少力气,便将诸多事物尽数安置妥当。 仲秋的某一日。 夏朝后,姚蓁乘撵去往议政殿,意外地在殿前遇见了一个人。 一身轻铠的骊兰玦。 他站在玉阶上,神情似是在等人。 秋日明暄的日光洒在他的铠甲上,如同金光织落。 长期的征战令他的面容沉毅许多,轮廓硬朗。 姚蓁坐在鸾撵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外地发现如今的他像极了骊将军。 原本的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 姚蓁总以为他同骊夫人更为相似一些。 而如今,历经战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身上的书生意气尽数褪去,承袭了父亲的英挺面貌与骁勇善战的性格,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将领。 姚蓁看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骊将军。 鸾撵缓缓向前移动,骊兰玦发现了她,躬身行礼。 姚蓁走下鸾撵,缓声道:“平身。” 她在他面前三步之外,停下脚步。 她有些踟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只因在荆州、尚未同宋濯分别时。 骊兰玦曾数次欲同她说些什么,皆被宋濯从中作梗,拦截阻挠。 宋濯蓄意同她亲近,继而使骊兰玦知难而退。 饶是姚蓁愚钝,也渐渐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了骊兰玦对她的心意。 骊兰玦当为良人,但非为她的良人。 她有宋濯了。 踯躅一瞬,见骊兰玦并没有起身让路的意思。 姚蓁便知,骊兰玦是在等她了。 她清浅的笑了笑:“表兄寻我?” 骊兰玦沉稳地颔首。 姚蓁静静地等待他出言。 骊兰玦看着她,目光闪动。嘴唇翕动一阵,欲言又止。 最后,他低声道:“殿下,还请允臣重返战场,护我大垚国土。” 姚蓁闻言,微微讶异:“如今战事方定……” “臣知道。”骊兰玦温声道,“战局虽稳,但应尚有需要臣之处。臣请出此愿,是为全父遗愿。” “舅父的遗愿?” “是。”骊兰玦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未曾同你说过,父亲是如何身死的?” 姚蓁面容严肃了一些,抿着唇摇头。 骊兰玦微微抬眼,望着头顶的日光,目光变得悠远。 “父亲只有我一子,向来希望我能够子承父业,保卫疆土。”他缓声诉说,“只可惜我自小便对领兵打仗没什么兴趣,一向喜爱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对他的苦口婆心不为所动,自以为看了许多兵书便可运筹帷幄。” 秋风将衣袖吹的猎猎作响。 姚蓁静静地听他诉说,抬手抚平衣袖,将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庄的站立着。 “直到南蛮突袭那次……”骊兰玦垂下头,眉宇间隐现悲痛,嗓音亦微微喑哑,“我随父亲被围困,敌众我寡,我从未参与过战事,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自己所有到的理论不过是纸上谈兵。父亲为保全我,故意诱敌深入,才……” 姚蓁心尖一颤,默然不语。 沉默良久,骊兰玦抬起头,清风朗月般笑了笑,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父亲是为我而死的。” 姚蓁眼睫扑簌一下,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一句:“……嗯。” “父亲仙逝后,我想了许久,他当时希望我承袭他的志愿的。”骊兰玦收敛了悲伤的神色,面上转而一片豁达,声音中一片坚定,“如今恰逢盛世,又明主在位、贤臣辅佐,唯一的忧患便是外敌侵扰。我愿投笔从戎,以余生承袭父愿。” 姚蓁凝视着他。 半晌,柔声道:“好。” 骊兰玦躬身拱手,低垂着眉眼,恭迎她入殿。 姚蓁迈步踏上玉阶,拖长摇曳的裙裾一点点漫过阶梯。 骊兰玦本欲躬身离开,忽地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阔步走到姚蓁身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当知,空穴不来风。当今并非先皇所出的谣言,所言不一定为虚。殿下还是要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姚蓁愣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骊兰玦行礼告退。 姚蓁仰头望着殿门前提着金字的匾额,微微眯了眯眼。 - 议政殿中。 金猊兽中的龙涎香熊熊燃烧着,味道浓郁地有些呛人。 姚蓁抬足迈入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抬袖掩住口鼻,眉尖轻蹙一下。 守门的小黄门欲要出声禀报,姚蓁抬手制止了他。 她凝视着姚蔑。 姚蔑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卷宗。 但他的神情,明显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神游天外。 姚蓁凝视他一阵,迈步朝他走去。 及至她近了他的身,姚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恭敬道:“皇姐。” 半年未见,他的身量拔高很多。 他直起身时,姚蓁竟不得不仰视了。 姚蓁望见他眼底的惊惧。 顿了顿,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寻了张软榻坐下。 姚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睨她一阵,踯躅地坐下。 一时无话。 片刻后,姚蓁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 茶杯触底,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姚蔑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听见响动,忙不迭直起腰身,紧抿着唇。 姚蓁面容无波,用茶杯盖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 姚蔑看她一阵,主动开口,声若蚊讷道:“皇姐……” “嗯。” “皇姐此次回宫,要准备继承大典吗?” 闻言,姚蓁放下茶盏,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姚蔑对上她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此时的她同宋濯如出一辙,只是坐着,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威压感。 他自知失言,紧抿双唇。 濯娇 第136节 姚蓁淡声道:“何出此言?” 姚蔑目光闪烁,低声道:“传闻中,我并非父……先皇骨肉,血脉不纯,难继大统。如今皇室正统血脉唯有皇姐一人,当由皇姐继位。” 姚蓁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姚蔑飞快地眨动两下眼,旋即面容微僵:“皇姐不愿,难道是想让首辅继位吗?” 姚蓁笑意收敛了些,笃定道:“他亦无此意。” 殿中又陷入沉默。 姚蔑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日光,眯了眯眼。 “皇姐。”姚蔑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点茫然的试探,“我当真不是父皇的骨肉吗?” 姚蓁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她想到了幼时,宫中隐约的流言。 姚蔑同她并非一母所生。 他出生后不久,生母便意外而死。骊皇后见他失恃可怜,她膝下又仅有姚蓁一女,便将他抚养在膝下,当作嫡出的孩子来养。 姚蓁隐约记得,姚蔑一开始并不叫“蔑”。 他本名似乎叫姚茂,生母出事之后,父皇将他的名易为带有贬低之意的蔑字。 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很久很久之后,姚蓁偶然听到宫婢在一起嚼舌根。 她们唏嘘不已,说出身奴籍的王美人,明明享有荣华富贵,却偏要同侍卫通|奸,才被陛下悄无声息地赐死。 王美人,正是姚蔑的生母。 …… 姚蓁眨动了一下眼,眼神聚焦,回过神来。 姚蔑究竟是否为先皇亲生,她不得而知。 或许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又或许仅是编排出的宫闱秘闻。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蔑儿。”姚蓁放沉语气,面容沉肃,“你如今坐在大垚最尊贵的位置上,你只需知道,你姓姚,你是先帝亲封的太子。真相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你坚信你是父皇的骨血,你便是。你在,江山便在,姚氏皇族永存。只要你一日姓姚,大垚的江山便没有易姓。明白了吗?” 她的此番话重重敲入姚蔑胸口。 姚蔑如醍醐灌顶,怔了一会,猛地抬起头,又惊又喜地望着她,眼中燃起一簇光,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此话,日后永远不要再提及了。” “是。” 见他一扫往先的颓靡神情,姚蓁笑了笑,倚在软塌上,阖上眼眸。 过了一阵,姚蔑试探地唤了一句:“皇姐?” 姚蓁阖着眼,应了一声。 姚蔑唤过她后,却不再说话了。 姚蓁等待一阵,始终没有听到下言,便睁眼看他。 姚蔑眼神发飘,脸涨得通红,对上她的视线,讷讷道:“此先,朕做了一些事,思索良久,不知该不该与皇姐坦白。” “我早就知道了。” 姚蔑一懵:“啊?” “过去的事,便毋庸再提。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姚蓁站起身来,睨他一眼,唇角微弯,不欲多言,朝殿外走去。 即将踏过殿门时,她脚步一顿,没什么情绪的评价道:“陛下,你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姚蔑面色一僵,头垂得更近。 姚蓁不再多言,浅笑着迈出议政殿。 玉阶外,是一片寥廓的秋天。 秋风抚衣,秋高气爽。 姚蓁看着眼前景色,心境亦豁然不少。 姚蔑做了什么? 此前谭歇辞官归乡,遇见她后,多次欲言又止。 再后来,薛林致亦提醒她远离陛下。 姚蓁并不愚钝,从他们异常的举止、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一种可能。 方才在殿中,同姚蔑的对话,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测。 ——姚蔑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忌惮她和宋濯,恐他们会威胁到他的帝王之位。 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情深意切。 于是,他或言语暗示,或推波助澜。 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姚蓁了解自己,亦了解宋濯。 他们二人对那个尊贵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故而对姚蔑的皇位没有丝毫威胁。 只是做惯了高位的人,渐渐染上了敏感多疑习性,自然无法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姚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极好的帝王之才。 姚蓁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想计较什么。 如今,姚蔑虽然逐渐染上处于高位之人的冷血无情,但他本心并不坏。 她只希望,方才自己的一番话,能够点醒姚蔑。 能够辅佐出一位明君。 还给大垚一片光明的太平盛世。 - 望京城落下第一场雪时,姚蓁得知了宋韫伏罪自尽的消息。 她放下信件,莫名有种宋濯不日将返京的直觉。 新雪初霁那日,恰逢休沐日。 姚蓁在嫏嬛殿中踱步,望见几名工匠正在修补渗水的偏殿,忽地心血来潮,想要去修缮完工的公主府看一看。 浣竹闻言,忙张罗着为她裹上厚厚的大氅,备好马车,召来一队禁卫,护送她出宫。 公主府挨着宋府所建,距宫城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姚蓁走下马车。 背阴的角落处,尚堆积着一些积雪。寒风不时拂过,将她大氅脖领上的绒毛吹得轻颤。 侍卫推开府门,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去。 姚蓁袖中拢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并未感觉到过多的寒冷。 她迈过朱红色的大门,穿行在回廊之中,打量着这座由宋濯亲手打造的府邸。 而后她惊奇的发现,无论是屋舍的构造、抑或是家具的摆放,都极其符合她的心意。 姚蓁面色不显,心中泛起丝丝的甜蜜。 她一向知晓宋濯了解她。 没想到,宋濯竟这般了解她。 姚蓁四处闲逛。 因着是冬季,望不见府中栽种了什么树木。 姚蓁逛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凉亭旁,望见几株含苞待放的绿梅。 她坐在凉亭中,略一歇脚,视线四下望着,触及一间门扇紧阖的、坐北朝南的屋子。 问及侍从,侍从辨认一阵,道:“是首辅的临时的书房。” 姚蓁挑挑眉,不禁觉得好笑。 此人还真真是蛮不讲理,分明是她的府邸,他却偏要在她的地界开辟出属于他的空间,为自己留一间书房。 思及此,姚蓁的面上漾开些笑意,起身,走向那间书房。 房门紧阖着,但并未上锁。 姚蓁制止了欲为她推门的侍从,抬手推开门。 菱花门扇一打开,灿然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挤入屋舍内,映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微尘。 微尘的数目并不多,飞舞两下便静止下来。 房内很整洁,这些微尘是被门扇带起的、属于外面的。 姚蓁迈过门槛,只身进入房中。 书房的布局极其简洁,窗棂上堆积的雪映着日光,窗明几亮。 可谓是一尘不染。 姚蓁随意看了几眼,视线被桌案上的一沓朱红色的纸所吸引。 濯娇 第137节 她走过去。 红纸旁摞着基本古籍,姚蓁打量红纸一阵,视线落到古籍上。 她翻开书页,浏览几眼。 随即发现,这几本古籍,皆是在传授如何制造朱砂纸的。 而当今习俗,朱砂纸常常被用来写三书。 姚蓁看着面前的朱砂纸,眨眨眼。 心房忽地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她背对着门,眼波潋滟一阵,伸手触碰那朱砂纸。 发现有几张纸上,用小楷金墨提了字。 正当她欲看清那金字的内容时。 身后传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旋即她被人揽着腰,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姚蓁吓了一大跳,抖了一下。 而后,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 宋濯掐着她的腰,转过她的身躯,将她抵在桌案上。 姚蓁面露惊喜,唇角噙着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濯俯低身子,同她眉心相抵,嗓音又低又磁:“想你,便来了。” 他将下颌搁在姚蓁的肩窝上,高挺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着姚蓁颈侧的肌肤,轻喘一下,低喃道:“好想你,蓁蓁。” 姚蓁心中忽地一阵柔软。 她笑得眼眸弯弯,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的衣袍上染着点清冷的雪意,触手微凉。 但他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 姚蓁偏头轻吻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我也好想你。” 明灿的日光流漾。 两人久别重逢,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千言万语,最后化作这一个隽长的拥抱之中。 良久,宋濯率先回过神来,抚着她的颊侧:“怎么到这来了。” “以往不曾来过,想来看看。——你呢,不是说战事尚未完全平静,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前线并没无要紧之事,再则有你表兄请命前往,自然不能使他白去一趟,留他驻守。”宋濯淡淡地瞥她一眼,俊容平和,“年关将至,想陪你度过新年。” 姚蓁想起,二人尚未同度过新年。 而如今他特地回来陪她……她的唇角绽开明媚的笑容,心房中灌满了甜蜜,将她搂进。 宋濯掀起眼帘,视线越过她,落在明显有移动痕迹的桌案上,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姚蓁倚在他的臂弯里,仰着清丽的小脸看他冷白的下颌。 见他神情如此,她眼眸狡黠地动了动,故意指着朱砂纸,柔声问:“宋郎,这写的什么呀?” 她刻意时,声线极娇极媚。 宋濯低头,便望见她眼中的得意之色。 对上他的视线,她毫不露怯地对望。 宋濯低笑一声,捏捏她纤柔的侧腰,哼道:“明知故问。” 姚蓁被他捏的发痒,连连闪躲,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更甚:“你……你不将武德,宋濯……” 她嗓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水声 身子也在发颤,笑着在他怀中磨蹭。 闹了几下。 宋濯忽地抬手按住她的后腰,嗓音压的极低:“别动了。” 姚蓁一僵。 她若有所感,收敛了笑意,缓缓抬眼,望进宋濯欲色潮升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中,升起的浪潮,似是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然而宋濯的面色尚且算是淡然,目光自她鼓鼓的胸口扫过,含着欲、却语气淡淡地道:“三月未见,想你想的厉害。” 姚蓁眨眨眼,迟钝地反应一阵,唇角勾起得意的笑。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胸脯压着他的胸膛,发丝如同浓密的水草般将她缠绕。 然后,她的红唇落在他脖颈处凸起的喉结上。 她轻吻他的喉结,轻轻呢喃:“想我?” 宋濯的瞳仁深得像是能滴出墨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想你。” 姚蓁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饱满的红唇,眼波微动,眼底满是得意,银铃般笑出声来。 笑声牵动身躯发颤,两具身躯摩挲。 宋濯眼眸一眯,抱着她一转身,将她抵在墙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车熟路的探入她的衣底。 姚蓁的胸口明显鼓起一只手的形状。 她笑着笑着便变了调,颈线拉长,娇气的哼道:“手……凉。” 宋濯置若罔闻,眉眼专注,淡声评价:“近日宫中膳食想必不错。丰腴不少。” 姚蓁脸上一烫,双手胡乱推拒他的手,低声道:“你才回来,先去沐浴。” 闻言,宋濯眉尖缓缓挑起,眸中闪过一道光。 他松开手,将她拦腰抱起,阔步往外走去。 侍奉在外的侍从连忙避让至一侧,垂首恭立。 姚蓁有些懵:“……去哪?” 宋濯低笑一声,俯低身躯,贴在她耳边道:“去隔壁宋府。我早便命人备好沐浴的水了。” 姚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沉的视线,蓦地明白他有备而来。 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心尖发颤,脊背发麻,试图垂死挣扎:“你才刚回来,朝中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宋濯抱着她踏入宋府。 他睨着她,轻笑一声:“撩拨我时,不是十分得意么。现在知道怕了?” 姚蓁试图狡辩。 话未出口,便被他堵在唇中,只溢出一声娇柔的:“呜……” 宋濯带上卧房的门,将她围堵在床笫间: “——晚了。” - 宋濯回来后不久,宋家老宅那边传来消息,说宋夫人生病了。 彼时姚蓁才挣开宋濯系在她手腕上的缎带,娇声娇气地窝在他怀中,嘟嘟囔囔的埋怨。 ——她往先知晓宋濯喜爱在床笫间掌控她,也也知他喜爱在那时束缚她。 可她实在未曾料到,宋濯竟这般喜爱。近来行房时,总是在难以启齿的时候桎梏住她的手,令她难以动弹。 听清禀报的内容,二人双双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 他们简要的收拾一下,前去探望。 他们到宋府时,宋夫人并不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在花园中遛弯。 府中侍从引着二人前去花园。 宋夫人裹着厚重的冬衣,正踱着步欣赏盛开的腊梅,唇角噙着一点笑意。 听人通报宋濯来,她笑容一僵,本来想转头就走。 一转身,眼神不经意望见宋濯和姚蓁相牵的手。 她身形一顿。 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的眷侣,女郎清丽雍容,郎君俊逸出尘。 二人通身皆充斥着满溢的矜贵气,十分般配。 宋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从他们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模样。 她凝视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的没有出言驱逐,而是看着姚蓁,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被她看着的姚蓁,怔了一下,感觉到宋濯浑身一僵,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姚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令他安心。 而后她松开宋濯的手,迈步走向宋府人,俯身行礼。 宋夫人看出她身份不凡,但她没有避让,受下她这一礼,而后扶着她的臂膀,搀扶她直起身。 姚蓁站好,目光触及宋夫人的脸。 饶是宋夫人如今年华不在,她仍被她的美貌惊艳到。 不远处,宋濯伫立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微微低垂着头颅。 他浓长的睫羽垂落着,眉宇间流漾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宋夫人携着姚蓁的胳膊,同她共同欣赏满园的腊梅花。 濯娇 第138节 她望着眼前的腊梅,眸光温柔,淡声道:“我一向喜爱梅花,他却觉得梅花气节清高,同我的脾性一般坚韧不屈。他强迫不了我,无可奈何,便将我种的梅花尽数毁去。” 姚蓁静静地听她诉说,反应一阵,明白她说的人是宋韫。 她不知如何宽慰她,眼中流露出无措的愁绪。 宋夫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劝解。 “不必为我难过。”她看了姚蓁一眼,抬手抚着盛开的腊梅花瓣,温声道:“如今他已自戕伏法,我心中高兴无比。你瞧,这满园盛开的腊梅,也似在欢庆呢。” 姚蓁看着迎风绽放的腊梅花,认同地颔首。 二人踱步走了一阵,宋夫人忽地停下脚步,望向宋濯的方向。 宋濯立即停下脚步,保持同她们十步之遥的距离。 宋夫人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可有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 姚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长身鹤立的宋濯。 她的唇角勾起甜润的笑,笑容间带着点女儿家望着心上人所独有的甜蜜与娇羞:“没有,夫人,我们两情相悦,他待我极好。” 宋夫人看着她的笑容。 须臾,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如同雪落腊梅,晴光初霁。 这么多年。 她终于正眼看宋濯。 这个初长成的俊逸青年,乍一看有些像宋韫——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看他的愿意。 然而细细打量之后,她才发现,他的眉眼、气质,实则同她万分相似。 宋夫人眼尾勾挑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声喃喃:“你不像他……不像他啊。” 这是她的儿子。 姚蓁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夫人笑着笑着,眼中晕开一点泪花。 她抬手拂拭眼尾,轻声道:“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姚蓁道:“夫人,您的病症……” “大喜所至,气血攻心罢了。”宋夫人不甚在意地道,“不碍事的,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罢。” 姚蓁有些踯躅。 宋夫人温和地笑笑:“回去罢。” 姚蓁便行礼道别,朝宋濯走去。 宋夫人注视着姚蓁的背影,看着她奔向心上人,被她的心上人牵住手,拥入怀中。 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宋濯扶着姚蓁的肩膀,忽地抬头看向她。 宋夫人几不可察地颔首。 宋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牵着姚蓁离开了。 宋夫人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良久,她低叹一声,嗅着腊梅的香气,喃喃道:“……梅郎,再等等我。” —— 年关将近时,捷报接连传入望京。 最后一波叛军被清剿的喜报传入京中时,正值除夕。众人围坐在姚蓁的嫏嬛殿中,饮着暖身的黄酒。 地龙烧的正旺,屋中暖融融的,众人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薛林致祖上是齐鲁人士,平常惯能饮酒。 她能喝,也拉着姚蓁喝。 姚蓁母族虽亦是齐鲁籍贯,但到底是不胜酒力。 被她接连几杯酒灌入腹中,姚蓁喝的有些醉了,呜哼几声,半阖着水眸,倚在宋濯肩膀上假寐。 宋濯面如冷玉,神情淡淡,如若不是他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酒杯,单瞧他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他饮了酒。 感觉到姚蓁倚靠在他的肩头,宋濯侧头望向她,眸光温柔缱绻。 他轻轻吻了一下姚蓁的眉心。 距二人最近的薛林致,余光瞥见卿卿我我地二人,脸色顿时变得颇为忿忿,拉长声调道:“噫——” 宋濯置若罔闻,专注地看着姚蓁。 薛林致喝的面容泛红,却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端着酒杯起身。 她同小脸酡红的浣竹碰了碰杯,又同一个不知名的黄门行了酒令,最后坐到姚蔑面前。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醉醺醺的姚蔑道:“臣敬陛下一杯!” 姚蔑眼神涣散,缓慢地在她身上聚焦。 他忽地往前一扑,抱住薛林致的胳膊,初长成的少年郎,却张大嘴嚎啕道:“娘!” 薛林致面露尴尬:“不,我不是……” 倚着宋濯的姚蓁,听着他们闹出的啼笑皆非的动静,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宋濯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有微妙的嫌弃。 他的视线忽地一顿,越过他们,看向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雪白。 辨认一阵,他低声对姚蓁道:“下雪了,蓁蓁。” 姚蓁勉强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看了一眼,轻哼两声,算作回应。 顿了顿,她鼻息一顿,忽地坐起身来,目光在殿中环视一圈,眼眸睁大,鼻音浓重地道:“咪咪呢?” 近来,宋濯以“方便议政”的缘由,堂而皇之的搬进嫏嬛殿偏殿居住,两人共同养着的猫儿,亦随着他入住。 闻言,宋濯眉尖微蹙,环视一阵,亦未发现猫儿的踪迹。 姚蓁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殿中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猫儿的踪迹,只在殿门外,发现一串雪地里的梅花脚印。 这种形状的脚印,阖宫上下仅有猫儿可以踩出。 二人对视一眼。 姚蓁抬出要往殿外走:“快去找猫!” 宋濯长臂一捞,将她扯回来。 “我去寻。” 他将姚蓁摁在座椅上,而后披上大氅,拿起置物架上搁着的一把十二扇伞骨的油纸伞,迈出宫殿,撑开伞。 姚蓁看着他苍青色的身影没入雪幕中。 酒意上涌,姚蓁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猫叫声。 她的酒意一下子便被驱退了,扶着把手站起身,听声辨位,寻着猫叫声找了一阵,找到了夹在花盆之间的猫儿。 姚蓁对上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心疼不已,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 猫儿踩着她的衣袖,委委屈屈的“喵~”了 这小家伙仍在殿中。 那冒雪出殿的宋濯找的是什么? 思及此,姚蓁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顾不得放下猫,抱着她便往殿外疾行,去将平白挨冻的宋濯唤回。 她没有带伞,也没有裹上大氅,满心满意只记得要快些寻到宋濯。 所幸雪势渐消,并不算冷。 她在宫院中寻了一阵,没有望见宋濯,便快步走出宫门。 傍晚时分,又恰逢落雪,天幕有些阴沉。 姚蓁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怕猫儿冷,便将她拢在袖中,踩着蓬松的雪,有些急切的唤:“宋濯,宋濯!” 茫茫的雪幕中,古老的红墙映着雪。 她柔软的声音穿过雪花,落入甬道中的宋濯耳中。 宋濯转过身。 姚蓁亦发现了他的位置,顾不得其他,抬脚朝他疾奔,水红色的裙裾在风雪中飞舞,极其妍丽。 宋濯怕她滑倒,亦快步朝她走去。 姚蓁跑的有些快,又有些醉意,没有刹住脚步,一头栽入他怀中。 她束发的钗环,不知为何,散落在地。 柔顺的发丝散乱开来,微凉的青丝滑了他满手。 宋濯的手穿过发丝,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手中举着的伞,掉落在地。 然而他顾不得伞了。 姚蓁窝在他胸膛前,轻哼着冷。 她的一双小手冰凉,掏出袖中的猫儿,将猫儿放进他宽敞的广袖中。 自己也往他怀里钻。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宋濯眸光闪动,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明缘由地笑了两声,忽地俯身将她吻住。 姚蓁虽然有些醉着,但在雪地里奔波这一遭,她的意识很清醒。 宋濯吻的强势,她舌尖渐渐有些发麻,连忙用手推开,娇斥道:“宋君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