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 鹤生(一) 吾名乐采。 是一棵艳绝古今的草。 从东川来。 有个人曾跟我说,说我不该离开东川,如果我不离开,就不会经历后面那许多人许多事,如果没有经历后面那许多人许多事,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伤情,如果没有生出这许多伤情,亦或许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看惯了死别和生离,将生灵做得了无生趣。 跟我说这些话的人叫浮黎,是云崖上的遥先。人们常赞他形容有如云中白鹤,只是端坐就会有栖止于山水草泽间的仪态。但我常叫他达斋,亦或是度卿,他还有个别号,叫山上山人。因为度卿是云崖上大遥先的原因,所以他不得不顺从来自无形大官的旨意,将自己的肉身于每日晨时端坐于云朵上,再于每日暮时委身于霓霞里,最后在周而复始的朝暮间,承受着来自万千云崖生民的万世朝拜。可能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途径东川偏隅时因见我长得艳绝天地,而将我连根拔去栽种在了他日日端坐的那簇浓白的云朵边,去陪他打发他被供奉的惨淡孤寂的日日年年。而我也着实卖力,不出百年,便依靠自己长出了双手和双脚,从而身心因不必再受扎根纠缠而霎时间落得轻盈,闯荡也由最开始的无厘头摇摆放开到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我欣然于不必再去忍受那云端与大地之隔将我困束的变化,也迷醉于不再只是遥遥相望着这纷纷扰扰又热热闹闹的尘世间,所带给我的如被刀斩开割裂的沉痛的朦胧。 所以我开始期待大雾消散。 而大雾也听话,真的在顺着我的心意往外生长。 于是它结成了一张网。 那张网,打结的,是我清醒与愚钝相互交织沉沦着的,我的余生。 我始终盯着那张网,盯着它的尾端在远处遥遥裹紧,直拧到心脏。 但在控诉那些之前,我,乐采!一棵艳绝古今的草!也是干过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的! 比如说我在云端也交了许多真心里淌过泪的朋友,其中就有一尾常年游曳在遥先脚边的小鲤鱼,和一个常年往来于遥先与云上君间送信的小童子。小鲤鱼名曰项清河,前身为人,现在看着是巴掌大小,却真身实已化作鲲鹏,可渡人于千万里间来去,小童子名曰蛮满,如今虽只是个送信的,可他送信却也送出了我后般诸多因果,且还将自己送到了诡道大君的位置,如云上君在云崖一般,可在诡道号令群雄,他本人是如愿了,我可就惨了。 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如今项清河常在云间吐泡泡,他说要趁着化作鲤鱼的间隙做些可以放纵的事情,等真身化为鲲鹏的时候,一吞一吐间地动山摇,再吐泡泡,想这世间可就没有洞窟,也没有云崖了。我笑他哪有这么夸张,他不做声,终于有一天让他逮到了机会将我驮去了南海苍梧山,我亲眼见他一个吹气的功夫,就将南海吹去了东海,再一个吹气的功夫,又将东海吹回到了南边儿,徒留一片疮痍的桑田,从此后我再不敢笑他,也再不敢奚落他。 项清河在做人的时候,做的可没这么豪气,而是尝尽了冷遇受尽了欺凌。常有人说他那时目如深渊珠清澈,可没化作鲲鹏时满眼的无神混沌。大家都很好奇,为何在受尽苦难时,你仍旧可以保持一双赤子的眼睛,而当苦难过去,可畅游于天地,眼里却反倒一片死寂?但谁也不敢去问,都害怕沧海桑田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而他的故事我能知道,却是有一天他亲口倾诉于我的。 他曾经爱上了一树梨花,但也不能说是爱,他说更像是感恩,只不过感恩的对象太过美好,让他心中反而滋生出了迷恋,亵渎了这份恩义,于是他选择了断绝,宁愿独自承受自苦和愧疚,让磋磨蚕食他的心灵。他感恩的对象我也听说过,虽前身是一树被植于柳下覆寒之地的梨花,后却证得了大道,长出了人形,为云上君看管着一方天地,人们总是形容她的风姿,是盈春寒而开,朱铅退尽,素肌玉容,自成春意,淡雅矜贵,不与群芳竞姝丽,堪描堪画,不胜言举,看着项清河眼中颇为复杂的神情,我想人们对她的形容该如是。只是却也更加好奇,这树小梨花,后来却为何失去了她的一树芳华? 项清河却说,他也不知道。 我心里暗笑。 是啊,你当然不知道了。 彼时你正逆着人流独自幽怜,为自己的过往黯然神伤,可叹你白捡了一副人的皮囊。这三山四海有多少鸟兽虫鱼,又有多少河川树石,他们都在艳羡你是生来便天造凡胎的魂灵,又有多少无知无觉的,正渴望流淌在你血脉里的七情六欲,更何况你还有着云崖大家的好出身。 但我在心里如此暗戳戳地讥讽项清河,是因为我那时过得也不好,是以单纯是戾气的叫嚣,却绝没有半分不敬他的意思,事实上正好相反,抛开他展现在世上那层浅显的关系,他皮下的血肉和气性才是我恒久不变与之交心的原因。 项清河刚生下来的时候便与旁的婴童有所不同,旁的婴孩落地时都是皱皱巴巴跟花生似的,只有他,初临世,便是一副肤如白玉笑意盈盈的好模样,叫族中长辈见了反倒大惊失色。这倒怪哉,别的人家见自家幼崽出落的文质彬彬唇红齿白总是爽朗,为何他家这反应是这样无常?直到后来我奉浮黎之命,前往洞窟办差查到辛追夫人被囚之处时,有幸遇见了项清河母亲的首徒千年老人黄道姑,听她谈及才明白了其中缘由。 项清河的母亲姓凌,名波,字玄房,因在族中排行十九,故又被称凌十九,别号空观主人,样貌美丽,臻首娥眉,一瞥一笑,温婉神秘。项清河的父亲,无名,双字有恩,所以时人称其项有恩,你可能也会很好奇,一般大家族给家中子弟起名字时都会慎重仔细地斟酌,何故项有恩的名字听起来却莫名随意了些?也不怪你好奇,我也好奇,于是就多嘴问了句,黄道姑解惑说原是项有恩的父母曾有意报答一个侠士在项母怀胎九月时对她的搭救之恩,而那个侠士又不肯受谢,于是项氏夫妇只好以幼子之名顶恩以时刻牢记侠士恩情。而且也可能是有恩有恩的叫多了,厚此便薄彼,所以生生将好好的有恩养成了心性寡恩之人。 其实说起项有恩和凌十九的凑对,是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父母媒妁之言,是既不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一见倾心,而是源于一个市井流言。相传云间有一养鹤翁,落魄不羁,颇工吟咏,能妙笔生花,能水上踏马,于是项有恩项小公子便于春日携一小厮泊舟于孤山石畔,衔玉阶而上,欲寻得后一探究竟,可一番苦累下来,这项小公子养鹤翁没寻到却寻至了鹤翁葬处,只见一冢青土,冢前有一木碑,碑上刻有二行字,字曰:白发鹤生,驾鹤西去,二人再看向周围,四下却已是升起袅袅烟雾,灌得人眼迷心迷,这时雾中突然走进一青衣女子,信步婉婉,单薄影只,迷蒙的好似画上人。女子神情不曾莞尔,二人却皆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高贵端庄,疏离又亲和,与雾中身形一般迷蒙的姿态。小厮惊地倒退两步,项小公子却笑着向前,出声道,姑娘可识得这冢中的养鹤老翁?姑娘轻声回道,识得,这冢是我的,立碑之人亦是我。小厮被吓得昏了过去,项小公子闻言却又更近了两步,出声询问道,那姑娘可就是在这云间的养鹤人?姑娘可有流传中这一手妙笔生花水上踏马的云上境界?那女子对他淡漠回望,走近了项小公子才发现女子神情更显疏离,亲和不再,便又出声,你心先别冷,我就问问,你若是有这手好功夫可愿与我下山当我媳妇?女子闻言默了一瞬,眼中无怒声中却斥责道,那若是没有呢?项小公子细思后轻笑,那便当我没说。 于是青衣女子便随项小公子下了山,离了云间,乘孤舟而上,直抵云崖。再未回头见山上的烟景空蒙,也再未回山品那清风下的香雪梅花。 而那冢依旧在。 那冢上的二行字,也依旧在。 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青衣女子随项小公子回了家中,项小公子隔日便与族中议事要于隔月后同那青衣女子成亲,族中长辈自是不肯,云崖大家内的婚事岂可是个黄毛小儿能擅自做主的,尽管这亲事是他的,但他这人,却不是他的,于是将他锁在了高塔之上,只待风波平息再将他放下来,谁知人才被关上去两日,闻讯而来的青衣女子便飞身马上,纵马疾驰跃上了高楼,似蜻蜓点水般骑马停在了阁楼的窗外,等那项小公子听到动静后自己回头。此时街道城头都站满了张望的人,人群都在惊呼此地似有天人驾临,那人还骑着剽悍大马如履平地般飞驰到了天上,正停在项家高楼那,好像是在等着什么回应。接着又是一阵惊呼,那远远的一团由远及近,原是一青衣女子将一男子,哦,那好像是项家公子,将他带了下来,接着又是在街道一路狂奔,直到人群的目光再也看不见这二人一马的身影。徒留一地被飞驰惊扰出的尘土,还在空中飞扬。 青衣女子这般张扬的劫人,却并未将他带出城去,而是听了项小公子的话,将他返送到了家中小院,等族中长辈自己找上门要个交代。等族中长辈到时,只见二人一个比一个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作诗品茗,好不快活,于是被气得脸青鼻肿硬生生喉中二两血倒灌入腹,一番针尖相对后,族中长辈皆夺门而出,扬言再不管他,随他娶了那个来路不明如山野精怪的女子,一切后果自行承担。于是这二人就在这长辈甩手夺门之后,就着这现有的天地,关门三拜三扣成了亲,没有红装裹身,亦无亲人相证,没有礼节繁琐,亦无宾客喝彩。 隔日,项家公子生病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群纷纷议论那项家公子是不是被昨日的天人吸了精气?再隔日,那疑似被吸了精气的项小公子又精神抖擞地坐着天人的马凭空出现在城中街头,还紧紧环抱着天人的腰身,举止亲昵。观及此,众人皆举目惊呼,项家人皆掩目哀叹,那人却只是将头埋在女子颈窝内,高扬斥声到,叫什么叫,这是我媳妇!没见过世面!那剽悍大马闻言眼神尽是鄙夷,想要回头瞪向那身上男子,却奈何身形构造,能力有限,只能将满腔幽怨化为一声长嘶,一甩头后奔驰于街头,吓坏了一路民众。 不久,二人便诞下一子。 十六年后,项清河十六岁。 那是万历三十年,也是前二百一十七年。 母,卒于云崖。 项清河奉柩归里,将其葬于云间。 墓下种梅数十株,有鹤宿焉。 冢身宏大,陪葬若干,竖有一碑,碑上有二行小字,字曰:青衣鹤生,驾鹤西去。 从此,两冢并立,梅花香雪尽归来。 她又可以再听一听故乡的鹤鸣,再见一见枝头的梅花,让香萦绕于山头,让雪堆积于坟头。 之后返家途中,项清河被他父亲项有恩打伤,丢进了诡道。 诡道之途,凶险万分。 究其缘由,全是因诡道皆是三山四海经受,杖、徒、流、针、斩、法外等之刑徒的去处,其中最重不过万生万死,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诡道无间。因此不同于云崖生民所推崇的尊天敬地,不违天意,诡道讲究的是以身饲邪,可化厄劫。 项清河在诡道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在诡道盛名已久的阳间犬。 那是他的父亲送他的第一个礼物。 快准狠地直穿心脏。 阳间犬其人,性极戾,乖张,尤其见不得一个人的眼睛里比他还狠,比他还有韧劲儿,于是他将他强掳了去,来到一所民宅外。项清河本不明就里,奈何身无长物又患有伤疾,只能半推半就,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而此时民宅内恰巧传出一阵似妇女正生产时般的呻吟,项清河心下的不安顿时越发凝重。这时阳间犬却对着他邪魅一笑,转身利落地丢下他,也不理会他是否会跟上来,神情自若地向前踹开门大步流星地便跨进了小院。项清河理智告诉他应该趁着这个空隙赶紧离开,脚却不受控制地尾随他迈了进去。他后来时常想,若是他没有迈出这一步,那个如同魔鬼一样的人,是不是就会放弃那个疯狂的计划。不会说出那句,这是我教你如何在诡道生存的第一天。 阳间犬就这样昂扬着将项清河带到了内宅。到了内宅后,项清河见宅中人乱中有序,再见他们端盆送水心急吆喝的场景,确认里面是产妇无疑,于是心下更加疑惑,他这无端端地跑到产妇家中作甚?结果这厮根本没想过让他猜,而是直接嚣张莽撞地踹开了那道内宅的大门!天!这时再容忍静待已是无用,项清河急忙出声喝令众人快跑!一边抽出了自己随身携藏的短刀,欲奋力与他一击!谁知道却被他一个随意的砍刀击翻在地,喉间瞬间传来一阵猩热,腹中也如翻江倒海般撕裂!那阳间犬转瞬间便将宅内民众斩杀殆尽,只剩下一个正凄凉悲痛全力挣扎着望着他的妇人,最后那妇人所有的悲痛也尽化成哀求。阳间犬见了那妇人的眼神,神色很是不耐,他轻声,似有埋怨,我不喜欢你刚才的眼睛,但我更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睛,留着无用,那便扔了吧。说完那妇人就是一阵冲天的哀嚎,待项清河回过神来,那妇人眼眶里早已是两块鲜红糊烂的血肉。 你放过她吧,我的命可以给你。 项清河孤立无援,他唯一能想到最后可以挽救这个妇人命的方式,就是以命抵命。反正他在这世间,除杀一人,也无可牵挂。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受你父亲之恩,他用一条可以离开诡道的路裹挟了我,而我也只是想教你如何在这诡道生存,你这样的人,继续这样会在这里活得很辛苦。 项清河被这番话恶寒到,撑着半边身子往后拖了半步,想要硬撑着站起来,谁知道那半边身子已如没了尾后针的黄蜂,一下子便没了生气瘪了下去。项清河只能沉痛地看着他,语带告饶,你放过她吧。 放过她,如何救起你? 草你妈的真是个疯子! 项清河十六年第一次飙了脏话,却是在这种祈求上天能够有转圜余地的境地。他环顾四周,皆是残破和血迹,除非天人相助,否则绝难逢生!项清河这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道姑的话,随她去学了武艺。 这时于乱局中走来一个枯态尽显的佝偻老叟,约三四米高,一步便轻松跨过了两人高的院墙,再三五步便来到了内宅门口,一身黄麻空荡荡地垂着,想看清面容却已经淡到如同昏黄烛光下的剪影。 你好,我是诡道的书录员。老人边说边从他泛了白的粗旧黄麻衣里掏出了一条宽大花白的竹简和一支细长黝黑的毛笔。姓名? 项清河还未从刚才的愤恨和震惊中走出来,昂着头呆愣地探视着眼前这个平生仅见的巨人。 姓名? 来到诡道的人都得被书录登记在案,你乖乖回答即可。阳间犬在旁提醒道,他似乎对这个身形高大的老人很是敬畏。 项清河环顾着身边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又看了看床上那个还在哀嚎的产妇,越发觉得不真实,死不真实,生也不真实,无助不真实,悔恨也不真实,胸中压抑的怒火不真实,正向他不合时宜地探要姓名的庞大老人更不真实。 姓名? 项清河。 哪里来的人士? 云崖。 到过云间吗? 我母葬在那里。 难怪你身上似有云间鹤的影子,还带有云间梅的花香。她已为人母?老人似乎十分惊讶,随即却又肯定地冷漠道,她不会死。 项清河疑惑至极,却也无法抑制遐想的激动,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跟我走一趟吧,老人说着就要向地上的人伸出手。 却被一个急速掠过的人影挡在了中间。 书录请慢!我的事还没有解决。阳间犬如同商量般与老人微笑着道。 要多久。老人锁眉问道。 大概,三年? 可。 说完老人便手持竹简离开了。 项清河怔怔地望着老人缓慢又大步离开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 却忘了,老人走了,还有个疯子的事情在继续。 今天你若是杀了她,我若活着,来日必定杀了你! 我很期待,阳间犬笑道,可那是来日的事了。 见过老羊生小羊吗?就是像这样。阳间犬走到产妇身边,斯斯文文地挽起衣袖。 你干什么?!很显然,这个疯子的目的呼之欲出!项清河睚眦欲裂地瞪向他,这真特么是个疯子! 阳间犬毫不理会项清河情绪激烈的反应,也或许项清河情绪越激烈越就是他想要的,他斯斯文文地将衣袖挽起后,就掀起了产妇污秽的裙摆,已然是要继续给产妇接生的模样。 但项清河清楚地知道,他绝不会是这样,简单地给产妇接生! 而阳间犬也没有辜负项清河的猜想,他先是自信地检查了产妇与腹中婴儿的状况,见婴儿的头颅快出产门,便急不可耐地将单手伸进去,一把握住婴儿的头颅,将小婴儿一下拽了出来,产妇惨叫一声当场死去。 项清河这下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无力地最后哀求,她已经死了,你总该放过这个小婴儿。 不是我不想放过,但你听,阳间犬就势蹲下在项清河耳边摇了摇手中还连带着脐带的血淋淋的一团,很真诚地向他疑惑发问,他都没有声音,会不会是已经死了? 不论死活,你先将他放下。 放下?可以呀!阳间犬狞笑一声后突然起身,将手中婴孩狠狠摔落在地,可我凭什么听你的!觉得不够畅快,又抬起腿向那婴儿的头颅踩上一脚,只听咔嚓一声! 婴儿头颅骨头的脆响...... 阳间犬这才觉得身心畅快,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从此我也会接生了,我要给天下产妇接生! 说完当场将项清河手腕脚腕掰断,扛起他扬长而去。 项清河现在已然是悔恨至极,肝肠寸断,他心中有升腾出的蓬勃愿望是想要将阳间犬立即杀死,可身体的伤却使得他无力回天,于是他心中更加悔恨,他从没想过,在疯子的世界里,他什么都不做,都可以让他有借口去给别人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并且这个伤害,他显然是已经无法补偿。 项清河越发觉得耻辱,越发抵触粗鲁将他扛在肩上的身下这个人,他全身已不能动弹,但他的眼睛如同芒刺扫向阳间犬的后背,他暗暗立誓,这个人,此生必杀之! 阳间犬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项清河的杀意,但他现在很快活,所以懒得理会,他也清楚项清河现在的处境,不过是蝼蚁之志,要真现在便将他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了。 你好。 是那个黄麻衣服老书录的声音。 项清河刚勉力抬头,阳间犬便扛着他轻松转身。 老书录,有何事。阳间犬乖巧问道。 书录没有理会阳间犬的双手为何沾满鲜血,也没有理会为何他会将他扛在肩上,更加没有理会他们将要去往何方,做些什么事情,他只是轻声说道,仿佛真是只是因为疏忽而专程回来告知一声。 三年后,不论你在诡道哪里,我都会去寻到你,你耐心等待便是。 对了,刚刚忘记告诉你,我叫庞然,你以后可唤我然先生。 阳间犬见老书录是在跟项清河说话,知趣地转过身,让项清河能够面对着他。 但现在的项清河已有气无力,可对母亲是否能够真的还生的念头支撑着他勉力抬起头,你说我的母亲,真的可能没死? 然先生没有说话。 项清河便再次问道,您认识我的母亲? 深交已久,神交已久。 项清河由于被耷拉在阳间犬的背上,用了力也抬不了头看不了面前老人的神情,索性放弃,完全任自己耷拉着,他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黄麻衣摆,带着最后的麻木,和无力,但又有点坚持的反抗,向面前的这个老人问道。 在诡道,是不是不能救人。 这句话,说出了口,项清河才发觉,它对于自己来说已然不是问,而是答。 这个问题,在整个事件的发生中,那昂扬而沉痛的哭喊声中,在无人回应的压抑里,在老人冷静无视的来去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这是诡道的规则,这就是在诡道生存的不容挑战的秩序。 也不能说是不能救人吧,而是在这个鬼地方,人人都想着自己,有这样的疯子在,大家也都只能想着自己了吧。 老书录应该也明了了眼前这个已然被摧残的年轻人复杂的心里路程,但也有些意外他竟没有无端地向自己泄愤,出言为何不救,由此心里好像也柔软了一些,于是说道。 可以救的,如果你想,只要你能。 说罢,然先生便转身离开了。 还是那样缓慢而大步。 只是这一次,他只是一脚,便踏出了项清河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当有人再次提及当年的事,项清河才明白,然先生看似什么都没做的一来一回里,他简单的几句话,简单的一句三年,就让他在多少极端伤害里,保留了最后活着的机会。 他也终于明白了老书录离开之后说的那句话的另外一层含义。 可以救的,如果你想,只要你能。 虽然不是很直接,但这面容永远模糊不清的然先生,终归是在他身处诡道的每一次生死关头,用一句话,救了他无数次的命。 书录来诡地三十年,没有人能让他吐露姓名,我还以为书录就叫书录呢,没成想书录竟还有名字,这还真是一件稀奇事,今日真是托了你的福。阳间犬如同好友之间品茶聊天般打趣道。在他的眼里,气氛说不清的惬意。 说起来,要是没有这位老书录,我们诡地还没有今天的气象呢。 你此话是何意?项清河虚弱道。 自前二千又七十年前诡道被圈地初始,一共只出现过六位大君,如今这一位,就曾是率领云崖之下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用长达三年时间,伏尸流血数十万,换得深入我诡道腹地直捣我诡地黄龙,逼使我诡地上任大君杜子游溃兵退位的前任云崖大将,鸱。 项清河不说话,在他背上沉默地听着。 鸱,乃传说中南海苍梧山的神鸟,以龙为食。心高志远,天性大胆无畏,勇猛强悍,手段残酷狠毒,相貌凶狠无情。他以此自称,表明了自己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而可轻食人。可这也最适宜诡道不过。听说他初入诡道时,就曾莫名疯癫了五十年,愤然至今,不知何故。连带着这本就不平静的诡道更是乌烟瘴气。 他再疯能有你疯? 项清河别扭地强扭了下自己的身子,却奈何身下的这个人看似随意一抗,却禁锢地很紧,半点也动弹不得,尽管如此,项清河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子底下的这个人,当下无论多残暴却都还是不会动他性命的,由此话头也直接大胆了起来,恨不得连带着满腔愤恨一起抒发出来。 阳间犬也感受到了身上人的反抗,气氛微不可见地凝滞,你少拿话激我。细思后却又坦然,扛起人走起路来也是越发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竟还拿满是半干鲜血黏糊着的手掌拍向项清河滚圆的屁股乐滋滋地道,你激我也没用,于你也无益,我自己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项清河被这厚颜无耻的痞狠怄得不行,紧抿着嘴唇屈辱地别过头去。 你父亲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德行。阳间犬继续道,语气轻飘飘,他找上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依然选择了我。 可能是被父亲这个敏感词汇刺激到了神经,项清河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手上紧捏成一个拳头,青筋暴起,眼神狠唳。 说起来你父亲其实也还不错,能在这诡道横行着走的没几个,我不仅是那其中的没几个,还比其他的那些个稍稍有些道德。 哼,你会有道德? 他让我把你教得心肠狠,说明他有远见,难怪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给我闭嘴!项清河几乎是脱口而出,语带宣泄。 阳间犬疑惑地回头想看他一眼,结果他回头的时候项清河的脑袋也跟着转弯。 他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你这个小小少年,见我杀人都没这么大气性,我断你手腕你也没这么大气性,就提了你父亲几句嘴,这反应就这么大,真不知道是应该感叹你假仁假义,还是遗憾你跟你父亲真的有不共戴天之仇。 唉,你父亲到底把你干嘛了,说来听听呗。说着说着阳间犬还非常认真地往里摁了摁项清河仍在他胸前微微耷拉着晃动的腿。 他把我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项清河冷漠问道。 没什么。阳间犬侧身眺望诡道入口的方向,无非两句,把他给我往死里整,教他怎么做人,他告饶的那天,我放你们一起出来。 项清河沉默了。 唉,你别不说话,我真觉得你爹挺好的。 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一大家子? 这回轮到阳间犬沉默了。 他依旧眺望着诡道入口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回道。 他们该死。 没有人该死。 已经死了的人,死对他们来说就是合理的。 如果你不动手,他们不会死。 你说过了,那是如果,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现在的死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合理的,才应该是合理的。 项清河没有再回应,但后来终于的某一天,他对着他刀下的他道。 死对于你来说,也是合理的。 现在你死了,就是该死。 等下你死了,我会对着你的尸体说你该死。 就像当初那房子里的那些人一样。 我记得我说过,你这个人,我此生必杀之! 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所以你后来杀了他吗? 那时的我看着项清河,将他从记忆拽回现实,他眼神怅然。 嗯。 他答道。 那在后来之前呢?你不是在诡道呆了有三年吗? 他把我手腕脚腕挑断后,将我制成了一个只会说话摇头的小人偶,不论何时都挂在身上。 项清河又答道。 哇!小童子宋蛮满惊住。 吃饭呢? 挂着。 睡觉呢? 挂着。 如厕呢? 挂着。那要是......那个问题我实在很想问,但宋蛮满问的问题都如此纯真,我一时有些犹豫。 要是什么?项清河静默地看着我,那天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打在他眼底,衬得他眼睛水光光的,我私以为那是对我的鼓励。 要是他......在与别人睡觉呢? 呃......他似乎很是不愿意回答。 但我也施以同样鼓励的目光回望向他。 他尬笑。 我鼓励的眼神坚持不懈地回望向他。 他受不住,最终还是答道。 挂着。 啊,衣服都脱了还能挂哪里? 还别说,这个问题我和宋蛮满一样好奇。 呃。 他答道。 挂床上。 我和宋蛮满尴尬地相视一笑。 哇,那还真是情比金坚哈...... 那后来那个麻衣老人三年后真的去找你了吗? 找了。 那他到底是谁啊? 没想到到这个时候项清河的眼神才开始闪躲。 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快晨沐吧,浮黎遥先就快要来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