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司寝女官》 第1节 本书由 蒲公英的忧愁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朕的司寝女官》 作者:浣若君 文案 赵穆登基为帝的第三天,便将陆敏接入宫廷,命其亲随帝侧,为婢。 他捏着她纤细的下颌骨,旒冕下容颜莫测:陆敏,从今天起,睁大眼睛,就在这龙椅侧看着。 看朕施政,看朕治吏,看朕如何为帝王,直到朕死的那一天。 陆敏准备以十年禁锢换余生自由,却不期有一天会离不开这牢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主角:陆敏 ┃ 配角:赵穆 ┃ 其它: ----------------- ☆、太子妃 九月的皇宫,百花尽杀,金菊独艳。 空气中弥漫着菊花的冷香,与鲜血蒸腾之后的腥气相交织而成的,十分刺鼻的腥冽味。 废太子赵穆逼宫弑父,那是三天前的事了。他同时还杀掉了太子赵稷。 陆敏抬头,朝阳照耀下的殿脊上,琉璃瓦碧绿耀眼,鎏金飞龙怒目吞脊。层层汉白玉的台阶绵延向上,朱红色的殿门大敞,在秋晨灿烂的阳光下,整座麟德殿颇有几分暖意。 杀兄弑父,矫诏而立的凶手,如今就在那座大殿里,正等着她。 “太子妃娘娘,你怎么不走了?”身后那眉清眼秀却面色冷冷的内侍问道。 陆敏闭了闭眼,伸手将身上那件大红色白蝶穿花纹的外衫褪下,挂在殿外一株桂花树上。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内侍必是在嘲笑她。不,应该说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 太子尸骨未寒,太子妃红衣金饰,又来讨好新皇了。 一步一个台阶,陆敏用手背一点点揩着唇上红似血腥的胭脂。 八年血雨腥风,五位皇子争到你死我活,谁知道最后登上皇位的竟会是他了。 赵穆是萧后所生的嫡子,三岁被立为太子,十四岁那年被废,先是削发为僧,接着逃出宫中寺庙,下落不明。 半年前他忽而异军突起,联合各地藩王直逼长安,最终攻破长安城,杀兄弑父。 东宫所有人被诛,仅留她一人活着。 是为了羞辱她们陆氏一族,还是如贾嬷嬷所言,他对她这个弟媳妇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要纳入后宫为禁脔? * 相比于丈夫赵稷的温文尔雅,赵穆龙骧虎步,气宇轩昂。 他身形高大,精健,身着肩悬日月胸绣盘龙的帝王常服,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审视良久,轻轻捏上她纤细的下颌,冷冷问道:“陆敏,你可还记得朕?” 他有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挺剑眉,细长而黑的双眸蕴藏着无比的锐利,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脸廓,修长高大的身形就那么压迫过来,双目宛似鹰眸,紧紧盯牢她的眼睛。 陆敏在脑海中寻找记忆中的赵穆,那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在皇太后的生日宴上,坐在他储君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仿如一尊神像。 她只远远瞥过一眼,后来就听说他已经被废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看清楚他。 陆敏往后缩了缩,默默摇头。 他显然无比失望,锐眸先是黯淡,接着便燃气腾腾怒火,再进一步,浓息抚过她的耳垂,声音凌冽,仿似寒冰:“再好好想想,要知道,只要你能想起一二,与朕曾有过的过往,朕便可放过你的一个亲人。比如你哥哥……再或者,妖后陆轻歌!” 献帝的第三任皇后陆轻歌,是陆敏的姑母。 献帝已成了先帝,曾经冠宠六宫,垂帘摄政的陆轻歌,也成了人人厌斥的妖后。 赵穆火热胸膛上那七彩锦绣成的龙目怒张,腾空而跃,锋利的龙爪一点点靠近,隔着衣帛,她能听到他胸膛中沉稳如钟的跳动。 陆敏几乎要想破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与赵穆究竟有什么旧交情。 她最多,不过是在八年前多看了他一眼而已。 随着她再一次缓缓摇头,赵穆一双漆黑似鹰的眸子,仿如被冷水浇息的燃炭一般渐渐熄灭。 玄衣上那双摄人而又凌厉的龙目渐渐远离,赵穆整个人缓缓往后退着。 他再度出声,低沉浑厚,和蔼可亲:“再想想,想想你是怎么伙同陆轻歌欺骗,诱惑,意欲杀朕不成而抛弃朕的过往,跪在朕的面前诚恳认错。 那么,前尘旧事一笔勾消,朕会饶了你们陆府所有人的性命,包括你。” 陆敏仰起脖颈双手攥胸,一遍遍看着这年青帝王的脸,终究无法从脑海中,从自己此生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找到他这张陌生无比的脸,忽而脑中游丝一念闪过,颤声道:“陛下,臣妇此生,也不过是在八年前远远看了您一眼而已,怎么会欺骗,诱惑,杀您不成再抛弃您? 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赵穆狭长的眸子抿成一线,眸光越发锐利,冷冷盯着面前的弟媳。 她穿着一件素白阔袖长衣,刻意要敛去那只属于十八岁女儿家的娇艳,面容清冷,可敛不去那骨子里往外渗的妧媚,如墨的漆发总于脑后,青带束之,略垂几捋于颊畔,纤腰盈盈,不住轻颤。 她的容貌,仍是当初他从山泉中湿淋淋抱出来时的美。可她的眼神空洞,冷漠,就连那刻意诱惑讨好的温柔也不肯再强撑。 赵穆再度逼近,忽而反手捏上她不住轻颤的腰,声含几分轻觑:“不过一个皇后之位,赵稷能给你,朕同样也能给你。不过认个错而已,有那么难吗?” 那男人被兵器磨出层层粗砾的大手仍还掐着她的下巴,她满心绝望,袖中贴肉所藏的锋刃随即便送了出去,直逼赵穆胸膛。 不过眨眼的功夫,殿侧投来一支冷镖,打落她手中的匕首,再紧接着一枚,直奔她的咽喉。 陆敏本就是来赴死的,杀不掉赵穆,她的家人同样得死。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赵穆双指夹着那枚冷镖,目光冷冷,仍盯着她,话却是对角落里那人说的:“傅图,不可放肆!” 他缓缓转身,一步步踱向那金光耀眼,华丽而又冷清的大殿深处。 她最后记住的,只有他的背影,无比孤独寂寥,那看起来不可战胜的男人,仿佛被抽空灵魂,只剩躯壳,形如木僵。 当然,三天之后,身困徘徊殿中听木偶似的乐师们奏乐的陆敏,便听到哥哥嫂嫂,一家人齐齐身亡的消息。 但人并非赵穆所杀。出逃在宫外的姑母陆轻歌一把火烧掉整个陆府,自己也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那个曾经在献帝病重时垂帘听政,大权独揽的美艳妇人,顶着妖后之名,最终一把火烧光了一切。 陆敏木呆呆坐了许久,转身回到寝殿,取出一枚藏匿在枕下的毒/药,和水服下,随即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事实证明皇家的御医里头也有草包。御医号称能杀死一头牛的剧/毒并未毒死她,只不过毒哑了她的嗓子而已。 等她再一回醒来时,赵穆就站在床头。 他穿着件僧人们才会穿的黑衣,语气温和,仿佛在哄孩子一样,轻声说道:“你哥哥膝下还有个三岁的儿子,那是你们陆府唯一的血脉,为了他,难道你不该继续活着?” 陆敏挣扎着爬起来,怒目盯着赵穆,含指入口,在他冷冷的注视中,以血书成三个大字:放我走! 赵穆缓缓弯腰,一手托着她的下颌,及待她忍不住微启唇时,薄唇用力一抿,自她唇畔扫去那抹血迹,将一串铃铃作响的小手琏扔在那鲜血淋漓的三个大字上:“待你想起你与朕的过往,朕自会放你走!” 陆敏未凝血的手指在血如花开的床单上继续戳着,一点一点,杜鹃啼血。她已经想破了脑袋,终究想不起自己与赵穆有过什么过往,她只想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宫廷,回到自己的家去。 赵穆掰过陆敏的额头,轻声说道:“你曾经以欲诱之,朕报你以爱,但那份爱并未能感动你。如今护你在这徘徊殿中,仍是朕的爱意,莫要辜负了它!” * 及帝后的赵穆不曾封后纳宫,立五弟赵秉为储君,着僧衣治国,开始了他血雨腥风的治国之路。 他先后杀掉自己几个哥哥并叔侄,不止身边骨肉,朝堂之上,午门外先后鞭死三个宰相,两个次相,至于二三品的重臣们,动辄剥官削籍,诛连九族。 但相对于朝堂上的血雨腥风,百官载怨,老百姓对其评价颇高。在其治下,大齐开疆劈土,置卫囤田,兵食俱足。十年之中,他兴农桑,备旱潦,轻税赋,武定祸乱,文治太平,是中兴之君。 忽而有一天,麟德殿大太监李禄来宣,说赵穆将死,要陆敏前去见最后一面。 陆敏跟着李禄匆匆赶到麟德殿,琉璃瓦依旧耀眼,金龙越发鲜亮。 曾经挂过红衣的那株手臂粗的桂花树,如今已有碗口粗,陆敏这才惊觉,自己已在徘徊殿度过了整整十年。 忽有雀惊梁,殿门开启,出来的是赵穆身边如今唯一的亲人,先皇第五子,容亲王赵秉。穿过乌鸦鸦的人头,他深深看了陆敏一眼,而后低声对旁边人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有嚎声四起,皇帝大行,百官摘冠,跪地嚎哭。 终于,至死,陆敏未能再见赵穆一面。 回到徘徊殿,陆敏手中握着那串小手琏,泣不成声。 十年后她曾经失落的记忆终于如潮水涌出,她想起她和他曾经相爱过,并被强迫分开,太痛苦以致于她最终将记忆尘封的那些过往。 可时光如流水逝去,岁月终究付于蹉跎。等她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陆敏独坐一夜,自斟到天明。 次日五更,和着报帝之丧的清亮鞭响,小丫头芝兰捧着一捧带露的玫瑰,来唤陆敏起床时,便见她仍侧偎在那张三尺宽的沉香木软榻上,鲛纱遮面,皓腕冰冷,早已气绝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赵穆:作者君,看起来似乎虐恋标配呀。 同样是男主,为毛张君待遇那么高,老子当皇帝还穿僧袍? 污若:放心,放心! 配方不变,猥琐不变,偷听墙角不变。全文旨在为两辈子的c男飚场好车。 所以作者依旧恶趣味,女主依旧同罗氏。 至于男主么,这一回咱们从年少朦胧的性/冲动讲起。 ☆、东宫 “后天就是太后娘娘寿辰,你们究竟是怎么办事的?谁把小麻姑放出去的?”这是姑母陆轻歌的声音。 陆敏以为自己还在宿醉中,又起了幻觉,遂闭上眼睛继续睡。 第2节 有个丫头哭道:“奴婢们盯的好着了,半夜就眯了片刻的功夫,陆姑娘自己借树爬上宫墙,说要回家去,谁知道就摔下来了。” 陆轻歌抑着怒气:“那是谁把她抱回来的?” 丫头回:“是太子殿下!” 陆轻歌冷哼一声,贝齿轻咬,显然也颇意外:“怎么会是他?” 转而,她又道:“本宫娘家三个哥哥,个个儿生的全是皮小子,唯独这么点独苗苗儿,比本宫的眼珠子还要珍贵,你们再不经心服侍,以致碰到磕到,不必本宫多说,自己往尚功局领罚!” 两个小丫头望着锦被中那点玉绵绵的细手儿,粉雕玉琢一点小脸儿,那昨夜还妄图翻宫墙的小姑娘,此时假装天真无辜,一双灵兮兮的大眼睛,也正盯着她们,其中盛满歉疚。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心说谁能看得出来这瞧起来乖巧无比软糯糯的小姑娘,爬起树来比猫还利索,跐溜跐溜就能窜上去了。 做宫婢的,本以为伺候这小侄女是个美差,谁知道自打跟上她,整天仰头仰的脖子都疼,这不,夜里闭个眼的功夫,这小姑娘异想天开要回家,就从明德殿外的高槐上翻下来了。 * 陆敏忽而脑中清醒,猛得睁开眼,便见姑母陆轻歌梳着芙蓉高髻,皓腕上两只虾须镯子轻颤,正握着她的手在斥责两个小丫头。 这下没错了。她死在徘徊殿,却又重新回到了十岁的时候。 这一年陆轻歌刚刚从贵妃晋位为皇后,还是一个温柔和善,爱她爱到骨髓里的小妇人。 若她记得没错,眼看九月初三,是皇太后六十大寿,姑母陆轻歌一手操持,准备了盛大的寿宴,而她,是那场寿宴中最重要的一环。 而更重要的是,这一年一切才刚开始,虽有皇宫高高的城墙相隔,可父母和哥哥都还活着。想起家人,陆敏心如刀割过一般的痛。 这辈子,她可不能叫他们先她而去,留她一个人独活了。 陆轻歌见陆敏醒了,亲手扶她起来,捏着她瘦筋筋的小胳膊埋怨,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疼爱:“想家了可以告诉姑母,为什么要独自偷偷翻墙了?好在贾嬷嬷发现的早,把你抱回来了,否则万一遭明德殿的恶狗咬花了脸可怎么办?” 两个小宫婢彼此对视一眼,皆是满满的心照不宣:皇后娘娘对于这个从汉中府来的小侄女,果真疼爱的仿如眼珠子一般了。 陆敏记得方才分明有人说,是太子殿下抱她回来的。若她记得没错,这时候的太子分明就是赵穆。 原来她和他确实早就见过,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陆敏缩进被窝里,舔着唇轻哼,想借以掩藏痛苦:“姑母,我头疼,不想动。” 陆轻歌无比耐心,拍着陆敏的手道:“既不想动,就好好睡一天。但明天必须起来排练,要知道太后娘娘可是等着看你这个小麻姑献寿了!” 陆敏点头道:“好!必定!” 陆轻歌绝美的脸上妆容精致,丹蔻红红葱管般的纤指从陆敏的小脸颊上划过,柔声道:“姑母这一生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得给姑母争气呀,我的小麻姑!” 她是皇后,统领六宫三千佳丽,整日忙碌,斥勒过两个小宫婢,转身走了。 * 陆敏闭眼又睡了会子,直到容嬷嬷端着热腾腾的粥与点心进来,才坐起来吃早饭。 冰糖菊花粥,又香又糯,就是有点烫口,不一会儿陆敏就吃出满头大汗来。 容嬷嬷见缝插针往陆敏嘴里喂着点心,劝道:“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娘娘如今是皇后,她疼你爱你才将咱们接进宫来,与天家公主们同样起居。 太后千秋,七八个公主都争不到献脸的时候,她将你独独捧上枝头,就是要叫你得太后的喜爱,你即便再想家,也该等太后千秋过完再说,怎么能又三更半夜爬宫墙了?” 陆敏两口扒完粥,推了碗道:“嬷嬷,我还要继续睡,你快去歇着呗!” 重又躺回被窝里,陆敏攥着双手细忆今生。 她祖籍汉中。祖母为鲜卑人,是火州城城主的女儿,因仰慕中原文化,随兄入长安朝拜时,由先帝赐婚,封西平公主,嫁予当年的状元郎陆瞻,也就是她的祖父。 火州因有大齐的支持,如今是雄踞大齐北方,却臣服于大齐的最大属国。 祖父陆瞻早丧,随先帝入了皇陵,是有谥号,配享太庙的朝庭重臣。 做为番邦公主之女,陆轻歌以十七岁之大龄入宫,至今五年专宠,并被献帝力排众议封为皇后。 * 殿外木质门廊上,两个小宫婢相对而跪,四只耳朵竖若惊兔,正在听殿内的动静。 那细细浅浅的呼吸,偶尔的翻身,皆证明陆姑娘正在沉睡之中。但好像又有些不对劲儿,因为呼吸中居然还伴随了两声哼哼叽叽的呼噜声,再接着,汪汪两声叫。 两个小婢子对视一眼,连忙冲进殿。掀开纱帐,陆后最宠爱的小袖犬窝在锦被中,懒洋洋的睡着,而那本该在此休息的陆姑娘,早不见了踪影。 * 同一时间,明德殿外的大槐树上风叶簌簌,陆敏不过两根披帛便荡进了大门紧闭的高墙之中。 这是本朝所有太子的居所,上辈子她为太子妃时,在此住了两年。 而丈夫赵稷,就死在殿中那把黄花梨木的大圈椅上。 不过,如今住在这里头的,是那个杀父弑兄,最终战胜四个兄弟,登上皇位的男人赵穆。 他手持长剑,眉飞目锐,五官比她上辈子初见时略显稚嫩,半隐于阳光照不到的暗影之中,正在冷冷打量她。 “陆姑娘,你来做什么?”少年星眸寒冽,语气亦冷。 身边一只狼青犬牙大张,口水涎涎,两只褐眼,眼神与其主子无二的凶厉。 陆敏穿的是窄袖短裙的胡衣,腰上一个乾坤袋。 她来做什么了?她只是上辈子最后没有看他一眼,太过心急,睁开眼睛迫不及待,想来看他一眼。 还年青的,面色阴郁苍白的少年忽而剑锋反挑,她腰间的袋子里闷扑扑掉出几样东西来。 赵穆与他的狗,以及隐于黑暗中的另外两个少年齐齐垂眸,再抬头,便见陆妖后家那小侄女一双灵俏俏的圆眼儿,神色楚楚。 她带了半截熟肝子,一条小腊肠,还有一块精瘦肉。她以为他的狼青犬会像陆妖后所养那小袖犬一般吃这等熟物,是想在狗面前买个嘴熟? 赵穆剑不离陆敏,回头道:“傅图,给陆姑娘看看,咱们白狼平日都吃什么!” 傅图应声而出,也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就在当庭拉弓,嗡声未绝,殿侧大槐树上一声尖叫,应声掉下只白鸽来。 箭射中白鸽的脚,它在院中尖叫,挣扎,扑腾着翅膀几欲飞走。 那叫白狼的狗如一道闪电般忽而跃起,当着陆敏的面野鸡毛乱飞,不过片刻之间,只剩一地鸡毛。它舔着唇意犹未尽,屁颠颠跑回赵穆身边。 狼青虽为犬,却是狼与狗杂交而居的品种,狼性十足,又极其忠诚。它于片刻间将一只白鸽拆解入腹,现场血肉横飞,残忍而又慑人。 三个少年一条狗,继续与陆敏对恃。 若不是曾经见过它比这更凶残的一面,以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样的场面,必定要被吓的晚上做噩梦。 陆敏虽还强作震静,却也吓的面色惨白,两只脚都打起了软颤。 赵穆往前一步,剑锋仍还抵着陆敏,厉目斜扫那嘴边犹有血腥的狗一眼,道:“昨夜若不是傅图发现的早,此刻的你,就是墙角那只鸽子。” 傅图无劳不肯倨功,又不敢明辩,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剑眼看抵入肉中,陆敏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所以要多谢你求了我!听说是太子殿下抱我回去的。” 赵穆总算收了长剑,转身入殿中:“本宫是怕你死在殿外,要引起皇后误会而已,有何可谢之处。陆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啊,再怎么伤心痛悔难过,那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面前的,是个与她从未有过任何爱恨纠葛的少年。陆敏转身欲走,忽而便听赵穆冷声道:“站住!” 他忽而掀起袍帘单膝跪地,随即捏上她的脚腕,褪鞋,抬头时睫毛微颤:“你的脚破了?” 她从墙上坠落时,墙角一枚刺刺穿指趾,此时正往外冒着血珠子。 他常执剑的手心粗粗一层砂茧,外形却还细瘦,仿如握笔人的手。微凉,捧着她热乎乎的脚。忽而一用力,陆敏纤足紧绷,忍不住一声轻哼。 借着这声哼,十年未哭的陆敏终于止不住,吧嗒吧嗒两滴眼泪就掉在了赵穆的手上。 才十四岁的少年抬起头,脸色虽仍还不耐烦,语气却分外轻柔:“不过一点小伤而已,我替你包扎就是,为何要哭了?” 陆敏一直在哭,上辈子陆轻歌拿她诱杀他,在竹溪那地方尽屠他手下所有人。她穿着他的衣服逃向山崖,引开追兵时那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不知她后来跳崖失忆,以为她也是帮凶,想必心中也怀着深深的恨意,可连一句责怨都没有,以已为翼,护她在徘徊殿多活了十年。 上辈子她失忆了,他背负着沉沉记忆活了一生,这辈子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记得一切,但他永远不会记得。 因为他和她之间曾有过的纠葛,不会再发生了。 陆敏抽手叨起绣鞋,转身就跑。 傅图上前问道:“殿下,可要小的送陆姑娘回去?” 赵穆虚握着一只手,轻捏了捏。这是他第一次握女孩的脚,她的脚那样软,仿若无骨。 “不必了!”赵穆淡淡说道。再翻手背,两点新干的泪痕,他无比烦躁,甩手进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昨天读者们辣们热情,污我又感动又忐忑。 预收过,以及看过第一版的亲们,这里想致歉的是,当时的设定,从女主丈夫被杀后重生,我试着写了一下,发现又会变的极度暗黑,负面,而且陆轻歌实在是个不应该只出现在回忆里的人物,所以我就改了下设定,让女主早生十年,像春风一般温暖多苦多难的男主。 相比老腊肉,我更爱骚年! 关于女主的家人,改了很多设定,只有一个哥哥,父母也死的比较早,但女官设定还是不会变的。 不过女主重生的早,所以做不成弟媳,变准舅妈了。准舅妈! 男女主依然会并肩战斗虐渣,以及,还是脱离不了低级趣味! 赵穆:女主辣么小,青春期的我如何yy? 污:放心,上辈子落水的那个美人儿,会来梦里找你哒!悠着点哦! ☆、陆敏 太后千秋前一天,长春观中。 献帝膝下七位公主,最小的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其中唯贤宜公主与陆敏关系最好,而她的母亲刘妃与陆后也最亲厚。 公主们正在准备明天夜里为太后贺寿的彩衣娱亲之戏。 本来,上辈子陆敏并未参加这次彩排,因为陆轻歌卯足了劲要讨太后欢喜,她的节目属于其中最神秘的部分,陆轻歌也不想轻易示人。 但陆敏听闻这次彩排赵穆也有参加,就央求着陆轻歌将自己也带来了。 非但赵穆,天家五位皇子都在。 长春观中人多,西殿廊庑下只有一把椅子,赵穆一件佛头青的缎面袍子,衽与袖皆浆洗的雪白展硬,脚上一双青缎面靴子,双手握拳,就坐在那唯一一把椅子上。 从三岁位封太子,赵穆自打懂事起,就是大齐除献帝以为最尊贵的男人。也许母亲被废给了他莫大的打击,满庭欢声笑语之中,他那张锋眉微簇的脸看起来格外落寞。 已成年封王的赵程和赵秩虽是哥哥,但因身份不及赵穆尊贵,只能负手站在他身旁。 再就是赵稷了。陆敏上辈子的丈夫,他是个温和风趣的少年,与谁都能聊到一起。他不与兄弟们站在一处,而是在大殿廊庑下,亲手给陆轻歌奉茶。 第3节 陆后居中而坐,献帝长姐玉真长公主与刘妃相陪于侧,下面公主们一个个上场排演。 此事一直由玉真长公主负责,陆后不过看个结果。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孩子,她见有诵诗的,或献画的,都不过抱之一笑,赞道:“很好,可见孩子们都费了心的。” 贤宜公主备的是白玉笛,清奏一曲《月下海棠》。 陆敏听罢,觉得此曲凄凉婉转,实则并不适合献寿之用。 果然,玉真长公主也道:“曲是好曲,只是太悲了些。” 刘妃坚持要选这一首,因为献帝非常喜欢这首曲子。讨好太后有什么用,讨好皇帝才是最重要的。 陆轻歌淡淡一笑道:“贤宜是大乐师李龟年亲教亲授过的。李龟年伺候太后娘娘多少年,熟知娘娘性子。既是他选的,必定无错,就用这一首呗。” 到陆敏与五皇子赵秉了。一个是十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一般灵秀,一个是五岁的小男孩,绵乎乎的糯米娃娃,相牵着手齐齐走上来。 陆轻歌略往后倚了倚,一双深蒙蒙的笑眼盯着陆敏,故意问道:“你们备的什么?大眼瞪小眼的,难不成就叫太后娘娘这样看着你们俩?” 赵秉母丧,养在陆轻歌膝下,算是她的儿子。俩个孩子对视,笑个不止。 刘妃连忙凑趣:“如此可爱两个孩子,止这么站着,都能叫太后娘娘由心发笑,还需要准备什么了。” 陆轻歌转而去看一直站在西殿廊庑下的几位皇子,问道:“但不知你们兄弟都准备的什么,尤其是你,圭儿,你是太子,国之储君。兄弟之中,皇祖母最看重的就是你,备的什么节目?”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赵穆。他拳握在膝上的手轻攥了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竭力隐藏自己的厌恶。 圭儿是赵穆的的小名,乃是他祖父敬帝所取,他幼时最爱敬帝疼爱,一直圭儿圭儿的叫着。陆敏记得上辈子赵穆登帝之后,削叔父汉中王赵吉的藩,恰就是因为他在奏折中称了赵穆的小名圭儿。 他似乎非常厌恶祖父给自己取的这个小名,更烦别人如此称呼。但皇后既为母,陆轻歌是皇后,唤他的小名,他也只能听着。 众目睽睽之下,赵穆站起来,走到当庭,佛头青的圆领袍子耀眼,头戴软幞,十四岁的少年,看起来分外的瘦,脸也格外的白,容色带着几分阴郁,与八年后那一身龙精虎猛,怒气腾腾在麟德殿见陆敏时,完全盼若两人。 他道:“儿臣做了一首诗,想要献给祖母,恭祝祖母千秋。” 陆轻歌笑道:“可能读给我们听听?” 赵穆断然摇头:“不能!” 陆轻歌与玉真长公主交换个眼神,笑的十分了然:萧后被废之后,太子虽紧闭宫门不问事世,这一回却也卯足劲儿要讨皇太后的欢心了。 赵穆转而往回走,殿中多孩童,两边还有宫廷乐师伴奏,此时在殿中放歌的,是他的二哥赵秩。 赵秩比他还大两岁,用句民间俗语来说,麻雀都生毛了。犹还装做小儿一般,极力讨好那位刚刚凭借美貌与娘家势力上位的新后,极尽谄媚之能,要帮陆轻歌办好寿宴,正在荒腔走板唱一首孝歌。 另外两个年长已经封王的哥哥,居然也在极力鼓掌叫好。 在那嘈杂的人声,乐声之中,他自五弟赵秉身边经过时,便见赵秉扯着陆敏的袖子,不停叫着:“麻姑!麻姑!” 赵秉体胖,蹦的满头大汗。赵穆欲要伸手帮他一把,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因为他发现陆后那小侄女陆敏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睛微浮着卧蚕,也正在盯着他看。 目光相交的瞬间,她露齿一笑,一口糯米细牙,莹白亮眼,衬着双唇分外红润。与昨天站在明德殿外的台阶上哭哭啼啼那样子,判若两人。 新后的侄女,废后的嫡子,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赵穆颇有些后悔自己昨晚那未能忍住的伸手,似乎给自己惹来了不相干的麻烦。 可若不伸手,此时她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儿,那双笑起来就会浮着卧蚕的,颇有几分灵俏的眼睛,都会血肉模糊。她会死在白狼的铁牙利爪之下。 赵秉唤陆敏不应,索性去扯她的衣服,她被赵秉扯弯了腰,两只眼睛犹还看着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胖乎乎的小赵秉快要顺着她的胳膊爬上去了。 大齐女子时兴内穿抹胸,外罩开襟长衫。她石榴红的长衫叫赵秉扯落,从臂膀滑下,雪白一弯膀子露了出来,眼看那抹胸也将要掉。 赵穆忍不住伸手,一把抱起赵秉,将他调转个儿,放到了另一边。 再回头时,陆敏早已背过身去,大约在整理抹胸。 赵穆也不知自己为何而笑。十岁的小丫头,胸前还是空的,居然也知道掩藏? 倒是她的肩膀很漂亮,手臂纤细,肩骨处微凹,身子前倾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胖乎乎的小赵秉会不会拽断她那点小细手臂。 她的手臂,甚至没有小赵秉的粗。 * 傍晚回到清宁宫。陆轻歌坐在张软榻上,也不必宫婢们伺候,闭上眼睛任凭奶妈替自己揉着鬓角,听地上两个孩子的顽笑声,忽而说道:“嬷嬷,你说赵穆那厮卯足了劲儿,究竟要背一首什么诗?” 她今年其实也才二十二岁,虽说做了皇后,在娘家奶妈面前,仍还是一团孩子气。 贾嬷嬷显然底气十足:“无论他背什么诗,那萧后也不可能再翻身得圣宠,您又何必担心了?” 陆轻歌轻叹了一气,过了良久,才道:“嬷嬷,我怕!” 贾嬷嬷大约意识到正在地上玩的两个孩子静的可怕,盯着陆敏看了许久,见她忽而笑着跳了起来,逗着赵秉进了寝室,这才缓缓靠近陆轻歌的耳朵,悄言了句什么。 隔着花隔扇,陆敏看到姑母的脸上浮起一抹光辉,短暂睁开眼睛,与贾嬷嬷对视一眼,又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若她记得没错,赵穆的母亲萧氏,确实是在太后千秋那夜暴亡的,而赵穆,也是在那一夜被废的。 第二天,他就被献帝强行剔度,勒令在宫里的护国天王寺出家为僧。 陆敏上一世曾隐隐听人提过,说萧后与兄弟私通,恰叫前去探望的献帝撞见,献帝怒而杀了萧后与其弟弟萧焱,并由此怀疑赵穆的血统,才会下定决心废太子,亲手为他剔度。 当年在竹溪的时候,陆敏替赵穆洗头,见过他头皮上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她也曾追问过,他拒不肯言。 此时再想,大约明天夜里那场剔度,才会叫赵穆头上长满疤痕。 * 入夜,陆轻歌颇不耐烦的,命令两个嬷嬷抱走赵秉,自己来哄陆敏睡觉。 她轻拍着陆敏的胸脯,哼着儿歌,一只纤手不停自她眉心划过,轻抚着陆敏两道秀眉。陆敏小时候很贪恋陆轻歌这种温柔的爱意。 半撒娇半辛酸,陆敏闭着眼睛说道:“姑母,您什么时候会给我生个弟弟了?” 陆轻歌明显僵了僵,柔声道:“姑母有小麻姑就够了,要弟弟做什么了?” 陆敏睁开眼睛,迎上陆轻歌那双柔媚媚的眼儿,轻声道:“您是皇后,膝下没有皇子怎么行了,姑母,给我生个弟弟吧!” 若陆轻歌能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就算果真无路可走,也不会一把火烧光一切,投身火海吧。 陆轻歌显然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快睡吧!“ 陆敏连忙问道:“姑母,明日过了,我就可以回家吗?” 陆轻歌大约心情很好,齿间带着笑,在侄女软嫩嫩,带着些荔枝清甜的颊侧吻了吻:“当然可以,只要明晚表现的好,你就可以!” 可以就好。陆敏心道:离开这皇宫,我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哑着喉咙在徘徊殿数星星,看月亮,怀念亡人的十年,就当是一场噩梦。那个十年不曾见,誓要证明爱比欲更坚韧持久的男人,她这辈子也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纠葛。 回家。陆敏攥着胸口,一声接着一声,暗暗道:回家,这一回一定要回家。 忽而有宫婢入,在陆轻歌耳边悄言了两句。听那意思,大约是说献帝来了,要她前去迎驾。 夜夜专宠,陆轻歌旋然而出,走时还不忘勒令两个宫婢,务必两只眼睛瞅好陆敏,不许有任何闪失。 * 皇后的小侄女乖巧,骨子里贼的什么一样。自从上一回她拿袖犬放在被窝里冒充自己之后,两个宫婢一见那袖犬在这偏殿外闲逛都要赶的远远的。 她躺在床上不肯好好睡觉,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尿,过一会儿又嫌殿外的桂花味太浓,熏的她睡不着。 两个宫婢只好又将她亲手翻出来的熏香点上,扇着扇子替她熏香。熏不过两刻钟,两个小婢子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赵穆这夜睡的并不好,白狼一直在叫,傅图在吼狗,一人一狗好容易清静,他才迷迷蒙蒙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中,仿佛是白狼,又仿佛是母亲,气息温暖甜腻,慢慢靠近他的额头。 接着,仿佛是白狼的爪子,又仿佛是母亲的手,缓缓抚上他的头,极度的温柔,一点又一点的触摸着。 自从母亲被囚入蔷蘼殿之后,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母亲的面了。而这样亲昵的,可以偎着相顽闹的日子,至少有十年他不曾有过。 赵穆以为在梦中见到母亲,放纵自己继续将梦做下去,侧头欲要更靠近母亲,忽而意识到母亲被禁在蔷蘼殿,怎可能出来? 他旋即便醒,抽出匕首抵上来人。 “是我!陆敏!” “你是怎么进来的?白狼了?”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果真是陆敏,赵穆非但没有收刀,反而更加逼近一步。 陆敏双手高举,下意识吞着口水:“我送了它一只鸽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篇短小精悍的甜文呀,为的只是满足作者的低级趣味,为什么会有读者叫养肥了? 别养了,追吧,我会快快更完哒! ☆、千秋宴 月不过一牙儿,有乌云遮过,屋中顿时变暗。 妖后的小侄女跑了一身的热气,身上杂夹着桂花暖腻,苏合清香。因为屋子突然变暗,赵穆嗅觉变的敏锐,叫那股子香气熏的两鬓不停突突。 他不过偶然的一次伸手相助,陆后那无处不在,鱿鱼样的触脚就妄图伸到明德宫来。 不过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而已,匕首相逼着,总不能真的见血。 赵穆忽而收了刀,抑着怒气轻声唤道:“傅图,把陆姑娘送回去!” 陆敏一只掌中汗腻腻的小手捂了上来:“你别叫了,他这会子忙……” 三更半夜的,狗被一只野鸡收买也就罢了,连守门的侍卫也任凭这小丫头大摇大摆闯进来。赵穆跃下炕床,正准备要出门,却叫陆敏伸手拦住:“他果真有急事,不好打扰的!” 看来非但狗,连傅图也被这妖后的小侄女给收买了。赵穆要出,陆敏要阻,完全陷入黑暗的屋子里,她两条小细胳膊仿佛无处不在。 赵穆怒极,终于忍不住出手,带着风声的刷刷两响,陆敏整个人就僵在了地板上。 点穴这种功夫,上辈子陆敏听赵穆提过,却还是第一次亲身尝试。在竹溪的时候,有一阵子她缠着要他点她,赵穆总说很疼,死活不肯。 这辈子陆敏终于尝试到了,疼,真是疼到她想骂娘。 赵穆虽不过十四岁的少年,但他是由祖父敬帝隔代指定的储君,与父亲献帝的皇位同时置立,就连东宫一应的太傅、少傅并武师,皆由祖父敬帝当年一手钦点。 所以赵穆并非两个大哥那样的闲散王爷,每日学学四书五经,再学学如何培养自己浸淫几代的皇家贵气就可。 他是从小受最严酷的训练成长起来的储君,虽才不过十四岁,但其身手放翻三五个神策军没有任何问题。 直到去年,连同萧后被废,东宫的瞻事府整个儿全端,才成如今这荒凉凋蔽的鬼样。 * 赵穆转身出去,大约不过三息的功夫,旋即回来。 第4节 他默默点了一盏灯,却不往陆敏身边来,而是站在窗前,默默的站着,陆敏是个很怪异的侧躺姿势,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到他虚握的手在微微发颤。 陆敏心说叫你别看你非看,这下受到打击了吧。 那傅图是赵穆武术师父傅腾之子,比赵穆大一岁,自幼与赵穆一起长大。陆敏自小跟着两个哥哥四处顽,学到爬墙窜地的功夫,行动起来身轻如燕。 方才她哄完狗,溜过门房时,恰看到傅图在干些半大男孩子们常常试图要干的事情,当在,手中少不了一本封面颇为旖旎香艳的小黄书。 陆敏上辈子活到二十七岁,还曾有过丈夫,当然能理解傅图那种行为和需求,毕竟他今年也有十五了。 男人干起那种事情,天塌了也管不得。她正是趁着傅图放松戒备的时机,才能溜进来。 陆敏忽而颇有些心疼赵穆,上辈子这厮穿僧衣治国,因僧衣为黑色,人称黑衣天子。想必一辈子没有开过荤。大约这时候连上手都不会,乍然撞见兄弟在干那种事情,被吓懵了。 果然,他忽而回头看她一眼,随即又转身,仿佛被针扎过一样。 终于,赵穆平静了。他走过来,却不解她的穴道,而是自她的手往上,一点又一点的轻轻碾捏。 陆敏呼吸骤紧,赵穆随即一声轻嗤:“你祖母是火州国公主,听闻颇有些迷惑男人的巫术,代代相传。你姑母靠巫术迷惑我父皇。方才你手摸我的天灵感,也是想下巫术,来迷惑我?” 他是想找,看她身上可有藏着毒,或者针。他以为她是来施巫法的。 陆敏虽被闭了穴道,皮肤的触感还在。赵穆还是个半大孩子,手轻,当然也颇谨慎,双手悉悉祟祟揉到陆敏锁骨位置时,终于止了手,问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陆敏直截了当说道:“明天太后娘娘千秋,你压根儿没有准备什么诗吧?你会当着众人的面求皇上废你太子之位,我说的可对?” 赵穆果然住手,问道:“你从那儿知道的?” 陆敏哑然。她知道前世很多事情,细忆上辈子皇太后千秋,当时她表演完祝寿歌退到后台,忽而御林军入殿四处戒严,当时隐隐听闻是太子赵穆大闹寿宴,要求皇上去他太子之位,只求能放出他母亲萧氏。 她不想叫任何人知道自己重又回来,又想阻止赵穆被废,不想他那干干净净的头皮上再留一道道疤痕,所以只能半夜来找他。 陆敏道:“你别管我从那里知道的,只记得到时候千万别说那种话。” 她仰着脖子,呼吸似两只毛毛虫,搔着赵穆的脸。她还是个孩子,他手碾过她的手臂,那纤细的手臂骨软体肤柔,仿如糯米捏成一般。 赵穆脑子一滑,滑到傅图方才所持的那本书上,邪念骤起,随即解开了她的穴道。 陆敏随即翻身起来,滑的像只泥鳅一样,转身就跑:“千万别说那种话,千万!” 到门外,早已被收买的狗还朝她摇着尾巴。赵穆再追两步,她已经借着宫墙边的枣树攀了上去,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赵穆回头,傅图也冲了出来。他盯着傅图看了许久,忽而说道:“陆家究竟是怎么养闺女的,这小野丫头怎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傅图也知自己闯了大祸,低声道:“请殿下恕罪!” 赵穆闭眼在当庭,月破云而出,细细一勾却明亮无比,洒在他略显稚嫩青涩的脸上。 他已生喉节,那喉节轻颤着,上下而动:“明天大约要发生很多事,盯好蔷蘼殿,莫要叫人钻了空子!” 殿外高槐簌簌作响,显然那小丫头已经走了。 * 老太后姓窦,是献帝生母,也是敬帝元后,但娘家身份并不显赫。而且因她自己刻意打压,到如今在朝为官的,也只有一个侄子在谏院做御史中丞,也是个清廉如水的官职。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宫中的地位。 献帝前朝后宫忙碌非常,遂命长子,大皇子赵启在太液池中新修太液仙境,为皇太后贺千秋之献礼。 到傍晚时灯火缭绕,隔岸望去,雾气蒙蒙仿如人间仙境。 窦太后叫陆轻歌与献帝二人一左一右搀扶,驾画舫上蓬莱,一路雕梁画栋欣赏过来,连连点头,却也道:“好是好,终究太破费了些!须知咱们虽是天皇贵胄,但自己未曾亲劳亲作,用的都是民脂民膏,不该如此奢靡浪费的。” 献帝今年四十一,人生的前三十年为了争夺皇位而惮精竭滤,现在兄弟们死的差不多,江山稳固,他也松懈了下来,体态略有些发福,面略人疲,心不在焉应付道:“不过一回而已,儿子下回注意就是!” 入殿,赵穆坐在自己属于储君的位置上,当头灯照,与献帝,陆后诸人曝于众目睽睽之下。 窦太后明显偏颇被废的萧后与太子,当着皇子皇孙们的面,刻意要给赵穆长脸,一会儿命身边老嬷嬷递瓜,一会儿又命宫婢递果子,连迭声叫着:“圭儿,尝尝这个石榴,可真甜!圭儿,再来尝尝这个蜜瓜!” 赵穆分明觉得寿宴上有什么不对之处。父亲献帝乐乐呵呵,与那陆妖后聊个不停,旁边还有个凑趣的刘妃,齐妃,妻妾满室,儿女满堂,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今夜不必歌舞助兴,大家吃酒闲聊,献帝膝下十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献技,有歌有舞。大多还是小孩,憨态可鞠,惹的老太后不时发笑,未几,又命人将太子赵穆拉到身边,陪坐在侧,与他一同赏。 赵穆手中一杯酸酸的梅子酒,也懒得喝它。虽面无波澜,一双眼睛却时时四处搜寻。那陆妖后家的小侄女似乎一直都没有露面,她昨夜一双手细如猫挠,抚过他的头皮,到如今他的头皮还在簌簌作痒。 她到底,为什么三更半夜要到明德殿扔那样一句话? 这皇宫之中,永远都存在对立的两派。恰巧她和他就处于你死我活的阵营中,她究竟是想帮他,还是那陆妖后一次未能除掉他们母子,又使的新招? * 刚刚下场的贤宜公主分外郁闷。她有一支和田白玉治成的长笛,安心要在今夜奏一曲《月下海棠》,好替母亲邀得恩宠。 谁知开场前不过转眼的功夫,白玉笛竟不知叫谁磕出个裂缝来。一时间找不到笛子代替,她仓惶借五妹贤和公主的古琴,仓促弹了一首道家仙乐《玉皇赞》充数。 贤和公主母妃失宠,厌新后,也厌陆敏,此时借机在贤宜公主耳边吹风:“还能有谁使坏?分明就是那陆敏打破了你的笛子,为的,还不是怕父皇会去别的娘娘宫里宿一宿,抢她姑母的恩家乡?枉你还一直将她当成个知已,这下知道痛了吧? 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亲姐妹靠得住。” 贤宜公主也不过十岁的小姑娘,一听这话,也怀疑起陆敏来。恰几位同龄的公主凑在一处,大家七嘴八舌,自然皆是说陆敏的坏话。 恰此时,忽而有内侍们悄无声息打开整座大殿的窗子,外面凉风顿时扑了进来。 接着,是清澈如天籁的歌声,在这秋凉的夜里,宛如玉带自天际滑过。 “麻姑应召下苍天, 掷米成珠仰世观。 杜笔韩诗愁咏读, 灵芝酿酒母先尝。” 太液池中,一赤脚的女子渡舟而来。白绫长裙,结顶竹簪,余发乌溜溜直垂腰际。整座大殿中的人都为之震动。 陆敏赤着双足,捧着寿酒,一路走进大殿,拂裙而跪。 窦太后瞧着自打萧后被废之后,许久不曾笑过的爱孙赵穆唇角微扬,盯着当庭红毯上那素绫白裙的女子,眼中颇有几分兴意,遂也笑问道:“来者何人啊?” 陆敏还是小儿,脆生生的口齿,嗓清声亮:“小仙麻姑,听闻王母仙寿,特来呈送灵芝酒!” ☆、月下海棠 敬帝放下酒盏,转身笑着对太后说道:“母后仙寿永昌,瞧瞧,连麻姑都将您认成西王母,来送寿酒了。!” 麻姑是寿仙,相传三月三王母仙寿,她以灵芝酿酒而祝。陆轻歌这一巧讨的好,就在于陆敏的小名恰叫麻姑,小儿嘴无忌,一举将太后捧到了西王母的位置上。 不一会儿胖乎乎的小赵秉也来了,穿成个童子模样,高声叫道:“祝皇祖母松鹤长春,与天同寿!” 满庭之中,所有的孙辈们全都跪下,高声呼道:“祝皇祖母松鹤长春,与天同寿!” 陆轻歌留心观察,看自己此举可有讨得老太后欢心。便见太子赵穆那张永远阴郁的俊脸上似乎也有了些润色,他凑耳在太后耳边,轻言了句什么,老太后听罢,眉眼笑的弯弯,笑呵呵问道:“既是麻姑上神,想必颇有些仙法,快快儿的施展出来叫哀家也瞧瞧,可好?” 陆敏抬头,恰迎上赵穆满含着审夺的目光。 大齐律治,帝穿明黄,太子可穿杏黄,除此二者,穿黄衣者是要杀头的。赵穆穿的是一件杏黄色缎面袍子,圆领,前胸绣四爪盘蟒,肩悬日月。 他一脸阴沉,渐渐隐入太后身侧的暗影之中,但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她。 亮如白昼的大殿中散发着佛手与木瓜的清香,众目睽睽,下首坐着的,无论公主们还是嫔妃们,无不眼含讥屑,一双双眼睛刀子似的,盯着殿中一袭白绫衣的陆敏,要看她如何替陆后讨好皇太后,以稳固自己渐渐稳如磐石的后位。 陆敏忽而伸手,却是捧出一把晶亮亮的大米。 离的太远窦太后瞧不清楚,转而问身旁的赵穆:“圭儿,小麻姑手里捧的什么?” 赵穆再往后靠了靠,轻声道:“大米!” 窦太后略有所思:“神女麻姑本为农家女,后得太上老君度化成仙,其心善好施,掷米成丹,替无钱看病的百姓们消病除痛,所以人们尊她爱看。 看来今日小麻姑今日也要掷米成丹,快,好孩子,变出枚长寿仙丹来,好叫哀家也吃上一粒延年益寿好不好?” 赵穆哂笑。果真掷米成丹,那就是妖术祸国,只要传到前朝,明天大臣们就会上疏勒令废陆轻歌的后位。 老太后假装糊涂,就看这小丫头如何往下编了。 果然,站在大殿中央的小姑娘满脸歉意,赤足走上台阶,跪到窦太后面前,轻声道:“皇祖母,真正的麻姑远在九宵重,孙儿是个假的,披衣而嬉,不过是想搏您一乐罢了。 这白米再掷也是白米,要不,孙儿把它煮成饭,咱们一起吃,大米虽不如长寿仙丹,可也养着天下黎明苍生,孙儿觉得再好的仙丹,也比不上大米,今夜趁祖母仙寿,想讨皇祖母一吉言,愿咱们大齐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家里都有谷米成仓,可好?” 她说着,偎到窦太后脚边,将那一捧米一粒不少,全溜在了矮几上的水晶盘中。 赵秉手中一串红红的红豆,两只小胖手捧着上前,高声叫道:“皇祖母,孙儿这里有丹砂,也要敬献给您了!” 众人叫小赵秉傻乎乎的样子逗乐,皆是笑声不绝。 窦太后果真大喜,揽过赵秉,点着陆敏的鼻子道:“小麻姑,既你呼哀家一声皇祖母,便知哀家也不是真正的西王母,既如此,哀家就带着你们,咱们一起祈求上苍,叫上苍佑咱们大齐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宁,好不好?” 陆敏两只小手合什,十分虔诚的跪下祈祷,念念有声。 皇帝自然不用跪,陆轻歌整衣起身,缓缓下台阶,是要率先跪拜了。下首的嫔妃和公主们见皇后亲自起身,也得费力整理衣裾,起来跪到殿中,陪老太后一起祈祷。 贤和公主与贤宜对视一眼,轻声道:“瞧瞧,咱们一家子的骨肉亲人,全得给陆家那俩女人做衬,叫她们从此凌驾六宫所有人之上了。” 贤宜此时越发觉得笛子是陆敏弄坏的,两眼含恨远扫陆敏一眼,与贤和一同起身,也跪到了殿中。 借着这个机会,献帝侧首过来,对窦太后说道:“母后,这是轻歌的一片孝心,她虽无子,但却是世间少有的贤后,你也劝劝窦师良,叫他无事少上折,朕的家事自己会理,不劳他一个外臣指手画脚。” 御史中丞窦师良,恰是窦太后的娘家侄子。 窦太后笑了笑,将陆敏拉起来抱入怀中,淡淡说道:“师良是我娘家唯一一点独苗,他性子耿直,你多担待就是了。 至于轻歌,我也瞧出来是个贤后,你不必多说。今夜既为我过寿,要我欢喜,就少谈这些,咱们一家人好好吃盅酒呗!” 事实上上辈子,陆轻歌授意陆敏敬献的确实是丹砂,本为讨好太后,谁知次日前朝弹骇之声不绝,陆轻歌也从此被公开称为一代妖后。 陆敏做了些小小的改动,便改变窦太后对于陆轻歌的观点,也但愿从此以后,获得太后认可的陆轻歌可以安心做个贤后,而不至于落到纵火自焚的那一步。 桌下伸来一只冰凉凉的手,轻握上陆敏的脚,忽而两指轻挠她的脚心,痒的陆敏几欲跳起来。 赵穆两道狭长的眸子里寒星淡闪,眼不知望向何处,一脸正经,全然不像一只手正在桌下干坏事的样子。 窦太后呷了口酒,伸手也摸了把陆敏软糯糯的小脚丫,笑道:“可怜孩子,九月的天气了还光着脚,难为你这份孝心,快去穿鞋穿衣,莫要冻坏了。” 陆敏随即跳起,转身便走。 小宫婢芝兰捧着她的绣鞋与外罩夹衣,正等在偏殿耳房中。见陆敏来了,连忙替她披衣穿鞋,笑道:“姑娘怕是冻坏了吧,奴婢方才也听见了,您唱的可真好听。” 陆敏笑了笑,轻拢上衣带,吩咐芝兰道:“我确实冻的过了,要在这偏殿中坐着喝上两杯热浆缓一缓,你去告诉姑母一声,就说我不去殿中相陪了。” 芝兰领命而去。陆敏闭上眼睛,暗道虽不过一宴而已,可从此之后很多变故,都起于窦太后这次千秋之宴,但愿因为自己小小的改变,赵穆从此能有不一样的人生。 而她,也可以回家与父母一起,相互陪伴过上一生。 第5节 忽而鼻头一凉,陆敏随即睁眼,便见一袭杏黄色蟒袍的赵穆,单负一手,另一手拿着只裂了纹的白玉笛,正站在她面前,以那玉笛轻点着她的鼻子。 他道:“你弄坏了贤宜的笛子,为何?” 陆敏轻轻伸手拂开那支笛子,站了起来:“太子殿下,我一直在这耳房中坐着,何时弄坏过贤宜公主的笛子,你找错人了。” 不过转身的功夫,赵穆随即便将陆敏圈到了门上:“若我记得没错,贤宜今夜要奏一曲《月下海棠》,她之所以想奏那首曲子,是因为我父皇心爱那首曲子,她想讨我父皇的欢心。你弄坏她的笛子,是怕刘妃因此要夺陆后的宠爱?” 陆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据她所知,赵穆的生母萧氏最善奏笛,尤其一曲《月下海棠》吹的婉转动听。上辈子贤宜公主奏了一曲《月下海棠》之后,赵穆趁机进言,以太子之位换其母出冷宫,两厢夹攻,激起献帝念旧之情,献帝才会当夜前往蔷蘼殿,去探萧氏。 谁知一去便见萧氏与自家兄弟在一处,大怒之下赐死萧氏,又废赵穆的太子之位。 陆敏偷偷弄坏贤宜公主的笛子,也是想要阻止献帝杀萧氏,赵穆被废而已。 可年少的赵穆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陆敏忽而伸手,欲要摸赵穆的额头,那里曾有一道伤疤,就在鬓角的位置,大约也是献帝怒极时拿剔刀割过的。可那里现在干干净净,只有顺而乌直的头发。 她是从时间长河另一头来的,就像当年她失忆后,站在她面前的他一样,面对的是一个全无记忆的恋人。 她这想要补偿的行为惊到了他,可她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更不想再一次被陆轻歌利用着,卷入一重又一重的宫廷争斗之中去。 赵穆眼看着陆敏扬起手,那只软绵绵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鬓角,她唇含着笑,与他离的极近,呼吸间有股荔枝般甜丝丝的香气,叫他想起她方才亲手剥开荔枝,唇含上那枚荔枝时的样子。 莫名其妙的,赵穆忽而想尝一尝,看这小姑娘的唇是否也像荔枝那样甜。于是他下意识又舔了舔唇。 陆敏笑的极甜,说话声音也甜:“太子哥哥真的错怪我了,什么宠爱不宠爱的,那都是大人们操心的事情,我不过一个入宫做客的小姑娘,才不操那些闲心……” 话还未说完,她忽而膝盖一顶,随即拉开门,转身便跑。 赵穆被顶到要命的位置,疼的险险要打滚,弯腰抱着肚子冷喘了两口,汗如雨下! ☆、回家 一瘸一拐回到明德宫,小内侍郭旭见赵穆闭眼皱眉捂着肚子,笑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在宴席上吃生冷闹肚子了?” 赵穆向来夜里起居都在临窗的炕床上。他闭上眼睛,四仰八叉躺到床上,闷闷道:“给我擦把脚即可,澡就不必洗了!” 巩遇自去打水,来替赵穆擦脚。 半夜,梦中水声哗哗,赵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瀑布下。 瀑布湍急,他似乎是来钓鱼的。身为太子,竟还要自己渔猎为生,赵穆忽而觉得有些荒唐,但心里隐约也知是梦,遂也不过一笑。 他解了外罩粗衣,舒了舒臂膀,忽而发现自己似乎比原来壮实了许多,也高了许多,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男孩总是渴望长大的,赵穆十分满意于自己梦中的身材,随即纵身一跃,便跃入水中。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只着一件白绫衣,从瀑布上被冲下来,砸入泉中,渐渐沉到泉底。 赵穆闭气将她从水中托起,岂知那白绫衣有两层,两层都吃满了水,沉重似千斤。无赖之下,他伸手扯了她身上的衣服,将她从泉中抱出来。 瀑布声刷刷响个不停,躺在水边的姑娘,混身寸缕无着,闭着眼晴,宛似羔羊一般。两弯细细的膀子,仿佛新鲜白嫩的甜笋,软搭于青石之上。 他试着拍她的脸,想要唤醒她,又掰开她的牙关,为她度气。 唇齿相贴的瞬间,她的舌头伸了进来,莫名一股荔枝般席卷整个口腔的甜,透彻心脾。 赵穆昏头胀脑吻了上去,噙上她的舌头细细舔噬,仿佛舔吮着天下最美味的蜜糖一般。 那姑娘两条柔荑攀上他的脖子,腿也缠了上来。甜甜一点舌头与他相缠在一起,难分难解。赵穆不停喘气,莫名觉得这股味道熟悉无比,想要看看这姑娘究竟是谁,正准备睁开眼睛,便听那姑娘甜甜叫道:“太子哥哥!” 随着一声惊雷,赵穆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看到那个姑娘,她似乎是陆敏,但又不像陆敏,毕竟现在的陆敏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而梦里那个姑娘,已经发育成熟,完全是个大姑娘的样子。 …… 赵穆两手褪了裤子,远远甩出去,大口的喘着粗气。 外面秋雨声疾,忽而格扇门大开,巩遇端着盏灯走了进来,见赵穆坐在炕床上,面色如丧考妣般的绝望,捡起地上那条裤子瞧了瞧,又嗅了嗅,在赵穆一脸的嫌弃中笑道:“不过跑马而已,是个男人都会的。傅图前阵子也跑过,他还颇得意的跟奴婢吹了很久了。” 见赵穆不言,缩在墙角仿佛整个世界崩塌了一般,郭旭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家主子振奋雄心,遂上前一步赞道:“奴婢竹溪老家多驴,殿下这宝贝,以我们乡间土话来说,算是驴的大行货了!” 赵穆见郭旭似乎盯着自己身上某一处,随即扯过锦被遮住,挥手道:“将那东西烧了,另找干净的裤子来。” 郭旭还不肯走,端着盏灯凑了过来,悄声道:“虽说东宫的人都被清走了,但咱们明德宫还有几个后院做粗活的宫女,若是殿下着急,奴婢这就替您叫一个来?” 赵穆一脚踏飞被子,吼道:“滚!” 忽而,殿门咣一声被撞开,疾步冲进来的是傅图。满室淡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殿下,皇上传您往蔷蘼殿!” * 秋雨愈疾,陆敏的心也焦急无比。 今夜换容嬷嬷陪她睡觉,两个宫婢芝兰和玉树都早早儿的回去了。 陆敏蜷膝坐在窗边的圈椅上,听着窗外雨声,见容嬷嬷正在打盹儿,遂劝道:“嬷嬷不必守着我,快去睡吧。养好了精神明儿早早起来,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容嬷嬷道:“嬷嬷也不困,不过人老了,醒着也像睡着一样,老人常态而已,但心里清亮着了。” 俩人对坐许久,容嬷嬷又道:“好孩子,我瞧着你姑母今儿很高兴,大约你在千秋宴上替她长脸了,是不是?” 陆敏一笑:“大概是吧!” 陆轻歌确实很高兴,即便皇帝驾临在寝殿等着,还是抱着她说了许久的暖心话儿,又拍又哄又亲,揉捏了半天,并亲口许诺明天就放她出宫,才欢欢喜喜的走了。 她记得上辈子千秋宴献上丹砂之后,窦太后笑嬉嬉而纳,当时大家都很高兴。 但次日御史中丞窦师良便率群臣攻击陆轻歌,说她以丹药惑主媚上,不是中宫皇后该有之举,理该废后。 献帝宠爱陆轻歌,将此事压了下去。不久之后,窦太后便不明不白的死了。 虽没有证据,但陆敏隐隐觉得萧氏与窦太后之死,以及赵穆的被废,只怕都与陆轻歌有关。她希望自己这点善意的举动,能换来姑母从此收摄野心,安安静静做个贤后。 至于她,想家,想念父母,眼睁睁盼天亮,只盼能立刻回到那座只有两进院子的家,去见隔了一生,才能见到的父亲和母亲。 * 虽心是颗大人的心,但毕竟身体还是个孩子。陆敏熬了一夜,天亮才睡着,等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 胖乎乎的小赵秉见她一醒,随即便跳上床,趴在陆敏腿上叫道:“麻姑,快起来,咱们一起去太液池采菱角好不好?” 这孩子性憨而善,无论什么时候都笑笑呵呵。陆敏记得上辈子赵穆几乎杀光身边所有亲人,唯留下他,立为太子。大约等赵穆死后,就是他做皇帝了。 她笑着捏了捏小赵秉的面颊儿,说道:“不好,姐姐今天要回家了。” 赵秉果然愣住,摇头道:“不要,我不要你走!” 陆敏坐起来笑着逗他:“那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姐姐家里虽然院子小,可好顽的多着了。” 他的两个嬷嬷见状也来逗赵秉,问道:“五皇子,要不要跟陆姐姐出宫?” 赵秉果然大喜:“要!” 陆敏自己只有一个哥哥,很想再要个弟弟妹妹,于是闹着要母亲给自己再生一个,谁知后来母亲就难产而亡了。 她掐指算时间,大约母亲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怀孕的。她生怕母亲再一回难产而亡,又留下她跟两个哥哥成孤儿,急不可捺,也不肯再逗赵秉,抖开被子起床,自己拿帕子胡乱擦着脸,高声叫道:“嬷嬷,我准备好了,走,咱们快回家去!” 皇后陆轻歌两颊润红,一看昨夜就过的很好,她笑吟吟走了进来,以皇后之尊,亲自替陆敏梳头穿衣服,柔声道:“瞧你急的这样子。马车是套好的,赶天黑前出宫也就行了,难道姑母待你不好,叫你这样急着要回家?” 梳罢头嬷嬷们摆上早饭,陆轻歌连粥也要自己喂给陆敏吃。见她狼吞虎咽嚼着只红豆沙的包子,一脸的慈爱加杂着忧怨道:“姑母就你这一个亲亲小宝贝儿,疼你爱你到骨子里,你瞧瞧,养不熟的白眼狼,说要离开姑母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上辈子,陆敏便是抗拒不过陆轻歌如此的温柔与爱,每每看着她目送自己走时那双眼晴里微闪的泪花儿,都忍不住要回头,一边想家想父母,一边又放不下陆轻歌,才会一次次入宫。 最后父母俱亡,她也就顺势留在宫里了。 满屋子的宫婢们又羡又妒,暗说即便是这皇宫里皇帝所生的公主们,只怕也从未享受过母亲如此温柔的疼爱。 陆敏前世的丈夫,四皇子赵稷负责送陆敏出宫门。他与太子赵穆同年,生的温润俊美,脸容长,气度清雅身形如修竹一般。其母德妃为名门之女,也熏陶出他一身的优容气质。 陆敏走的略疾,赵稷跟在身后,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拖的长长的影子,投掠在他身上。 这几天,她似乎变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本是个欢乐热闹的小女孩,细胳膊细腿儿,总是拖着个胖乎乎的小赵秉,二人悄悄躲在上书房的柱子后面等他放学,要他带着他们一起入太液池采菱,采藕,摘野花儿,乐此不疲。 可此刻的她,背影清瘦,孤拨,那纤伶伶的样子,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般伶忍。 “麻姑!”赵稷忽而问道:“你何时再入宫?” 眼看已到赵穆所居的的明德殿,望前就是左银台门,终于可以出宫了。 陆敏心不在焉,一笑道:“大约不久,稷哥哥多保重!” 赵稷往前两步,手欲按她的肩,陆敏随即一躲。 赵稷一笑:“我和老五会等着你,咱们一起戴重阳节的朱萸。” 陆敏仰望这高瘦的少年,想起上辈子他死时讶然大张的嘴,心道:但愿从此不再相见! * 一路树叶俱黄,晚秋的阳光和煦温暖,陆敏加快步伐。 路过明德殿门口时,她忽而止步,看着朱红色的宫墙外静静而立的古槐,笑了许久,轻声说道:“赵穆,保重。这辈子,咱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 话音才落,那紧闭的宫门忽而咯吱一响,从中出来三个少年。为首的恰是赵穆,身后两个少年,唇生一层绒毛胡子的是傅图,另一个细皮净面,是他随身内侍郭旭。 赵穆一头青丝俱失,新刮过的头皮锭青,一袭黑僧衣,衬着那张略显苍白阴郁的脸,叫陆敏仿佛看到上辈子最后一回见他,他站在她床前,双目冷冷看她咬破手指写血书的样子。 ☆、父母 不过一夜之间,从昨夜穿着杏黄色蟒袍的太子,到今天的少年僧人,陆敏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她明明动了手脚的,贤宜公主没有吹那首《月下海棠》,赵穆也没有当众提废太子之事,献帝也留在了清宁宫,并没有去蔷蘼殿,为什么他还是落了发了呢? 难道说她做了很多,终究却是徒劳,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赵穆往前走了两步,柔声问道:“陆妹妹这是要回家?” 陆敏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往后再难相见,太子哥哥多保重!” 赵穆轻嗤一声,擦肩而过时目半眯,声音依旧轻柔:“怎会难相见?往后咱们,只怕要日日相见了!” 陆敏一惊,问道:“为何?” 第6节 明德殿宫门上一时之间涌出来很多人,为首的是麟德殿总管大太监许善,对于宠后的小侄女,他可比待这新废的太子热情多了。 他道:“咱们三皇子因母疾而自请出家,要往兴善寺修行。陆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您这一走,只怕娘娘又要望穿秋水的想您了!” 陆敏应付着点了点头,往前再了两步再回头,一众内侍并御林军护卫着那三个少年已经远走。赵穆一席僧衣走在最前面。 呀!陆敏再走两步,忽而明白过来赵穆的意思了。她家住在东靖善坊,隔壁就是兴善寺,若赵穆是在那里为僧,基本算是隔墙而居,也难怪他会说往后要日日相见了。 出宫的路上,陆敏问容嬷嬷:“嬷嬷,你可知道究竟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好儿的,太子殿下突然就出家了呢?” 容嬷嬷小声道:“麻姑,咱们是来这宫里做客的,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皇宫本是是非之地,今儿东风压西风,明儿西风压东风,那皆是他们的命,咱们好好儿的回家呗!” 陆敏一步三回头,出了左银台门,便见护城河岸黄叶阵阵,一个穿着黑色布衫的男子,隐在那黄叶阵中,背影宽阔,身材高大,她一见之下泪眼朦胧,结舌片刻,颤声叫道:“爹!” 男子应声而转,三十出头的年纪,浓眉飞两鬓,眸若星河而含笑,面容七分威严,三分儒雅,薄唇微扬,掩不住一腔的宠溺之意,柔声唤道:“我的小麻姑!” 陆敏不过两步,便叫父亲肘手抱入怀中。 她父亲陆高峰,在朝任四品明威将军。三年后大齐与属国火州交恶,战事骤起,他披甲在外征战,几乎算是一力顶下火州攻击。 最后他死在战场上,父母俱亡的陆敏只能跟着陆轻歌彻底住进皇宫。 陆敏深埋头在父亲肩头嗅了一口,多少年未有过的娇声:“好香,这是娘身上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是她母亲包氏身上特有的。陆高峰是个冷面将军,一张俊脸冷如冰雕,唯有在女儿面前,才会笑的春风和沐,他一只手就托着女儿,轻点着她的鼻头道:“你身上的味道,与你娘一样,怎的自己闻不出来?” 陆敏母亲包氏,实则是陆高峰在外征战时私娶的,面貌异常娇美,但因无家无世,状元出身的祖父陆瞻不肯叫她入府,父亲陆高峰赌气之下,自己在外置了小院,从此分家而居。 直到陆敏出生之后,膝下没有孙女,只有一群光小子的陆瞻为疼爱孙女故,才算承认了包氏在陆府中正妻的地位。 但陆高峰在外住惯了,况且父母都已丧去,遂也不回陆府,如今还住在东靖善坊的小家之中。 经过香火缭绕的兴善寺,两扇小小如意门,家已在眼前。陆敏挣出父亲的怀抱,满心雀跃推开院门,高声叫道:“娘!娘!我回来了!” 迎头嘣嘣嘣砸下来一堆的东西,陆敏定晴一看,红枣、核桃、山杏儿,全是她小时候爱吃的零嘴儿。 陆敏翻个白眼儿,高声叫道:“爹,爹,你看哥哥又欺负我!” 陆高峰撩着袍帘进院,见儿子陆严躲在门后偷笑,厉声道:“严儿,快回屋温课,不准欺负你妹妹!” 陆严最怕父亲,犹还舍不得妹妹,悄声道:“一会儿来西厢,哥哥留着好东西给你了。” 陆敏各屋子乱窜,嘴里不停叫着:“娘,娘!” 包氏从后院翩然而出,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双眸微深,面色玉白,鼻梁份外高挺,脖颈细而修长,身形又比一般妇人高而瘦,一件素色绣海棠花的长裙,衬的她瞬间夺人眼目。 陆敏的心瞬间停跳,有母在世,八十亦是顽童,直到看到包氏的那一刻,她才找回做孩子的感觉。 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向母亲。抱上她绣海棠花的长裙,深嗅一口包氏身上的香气,陆敏哽咽道:“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包氏貌美,但性子颇有些急躁,向来是个喜怒都带在脸上的妇人,她皱眉问道:“我的小麻姑可是在宫里受了人欺负,往番回来总是高高兴兴,如何今儿哭成这个样子?” 陆敏连忙摇头:“没有,姑母待我很好,我只是太想你们了!” 陆敏钻进包氏怀中,静静抱着母亲,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就这样抱着母亲傻笑,中午吃饭时,包氏喂过来,陆敏也在傻笑,下午包氏要替替她裁衣,陆敏便趴在床头傻笑,到晚上时,陆敏笑的更傻了,呆在包氏的床上,就是不肯走。 陆严进来几番,见父母围着软娇娇的妹妹问东问西,余光瞄到自己一眼,俱是吼他:“还不回去温课,杵在这里作甚?” 陆严叹道:“得,每每到这时候,我才肯信自己果真是烂菜叶子堆里捡来的。否则,平日娘是是爱我的,怎的妹妹一回来,你们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呢?” * 陆高峰是员武将,今天清晨才策马赶回京城,想女儿,更想妻子。 他攒了半年的公粮,只待今夜摇塌那张大床。 晚上该睡觉了,他一连进来两趟,都见女儿偎在妻子身边,忍不住咳了一声道:“麻姑,你该回去睡觉了!” 包氏抬眉,轻嘘了一声道:“她顽了半天才睡着,你又何苦吵她?” 陆高峰站在床头,揽过包氏的肩,拉她一只手压上自己的胸膛,鼓胀胀的肌肉热颤,仿佛蕴藏着尖不可摧的力量,只待碾碎她这朵娇楚楚的芍药花儿。 包氏眸微垂,斜扫一眼沉睡中的女儿,一只柔荑叫丈夫引着往下滑:“都半年未见,难道你就不想我?不想它?” 室中气氛骤然变的浓郁。 包氏两股剧颤,娇哼一声:“小麻姑睡着了,要不……” 陆高峰叨上妻子粉嫩嫩的双唇,忽而隔衣一顶,俱是旷了半年的人,包氏死咬双唇才没哼出来,却也瞬时神魂俱销。 陆敏本在假寐,眼看爹已将娘压到了床上,暗道父亲半年未归,母亲必定还不曾有孕,若有,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有的。 横竖父亲眼看又要出京,这一回拼死阻止他们睡在一处,想必母亲就不会怀孕,也就不会难产而亡了。 二十多岁的人要装孩子哭,难堪而又尴尬,陆敏叫道:“人!人!那里有人,我怕!” 陆高峰才亲上妻子柔软粉嫩的唇,俩人半年未见,俱是急不可捺,生生被分开,包氏连忙拍着陆敏的胸口,还要擦自己的嘴:“麻姑,是你爹呀,快莫哭,睡吧,睡吧!” 陆敏道:“娘,我怕!我不要爹,让他走,让他走!” 小女儿耍赖撒娇,两口子半路齐齐刹车,面面相觑,包氏暗使个眼色,示意陆高峰出去。 陆敏摸了包氏一把,又哭道:“娘没有脱衣服,不行,快脱了衣服睡!” 要说包氏愿意陆敏入宫,便在这一点,这孩子自幼儿缠娘,总爱叫她陪着睡,她只能等陆敏睡着了才偷偷去找丈夫。所以包氏仍佯装脱了衣服睡到陆敏身边,柔声道:“娘陪娘的小麻姑一起睡,好不好?快睡吧。” 陆敏本也疲及,况且记得小时候娘只要答应陪自己睡,就必会睡到天亮。 疲惫了多少年,松懈下来终于沉沉睡去,睡到半夜时忽而被一声哼惊醒,一摸包氏不在身边,迷迷糊糊站起来,睡眼惺松出了卧室,隐约听得隔壁盘炕的一间屋子里隐约仿佛母亲在哭。 只一声,她便知道父母在干什么了! 陆敏双手高乍,暗道这可真是千防万防没防住,万一孩子就此种在肚子里,母亲将来要难产,可如何是好? 她焦急无比,生怕父亲要给母亲种个孩子进去,此时想要找个法子叫他们紧急煞火,满屋子乱窜想要闹出点动静来,忽而忆起后院有条大黄狗,若是将那东西惊起来乱叫,只怕爹就能半路煞住了。 连蹦带窜,陆敏跑到后窗子上,远远见帷幔叫风吹动,纱帐朦胧,正要跃窗而出,忽而帐后一只手伸了出来,随即捂上她的嘴。 陆敏闭了闭眼,也知家里是进刺客了。她暗暗想着上辈子父亲教自己的防身术,忽而后脑勺撞过去,来人轻巧避开。 这其实只是虚招,陆敏紧接着忽而张嘴,一口细牙咬上来人的手,正准备大喊,耳边热息忽至,来人声音略沉,大约声带绷的极紧,嗓带着颤意:“小麻姑!” ☆、大黄 来人的唇继续靠近,身子却离她极远。 陆敏细伶伶的身子也绷成了一张弓,凭着声音,她已猜出来人是谁。 “伯父伯母正在办天大的事儿,这会儿打搅他们的兴致,怕不合适吧!”是赵穆。 他一根中指叫陆敏两排银牙叨咬,恰是皮骨相连的部分,疼。和着她软软一点香舌间渐渐泌出的口水,又痒。 口水继续往外泌着,陆敏忽而收唇一吮,欲把满嘴的口水全吸回去,赵穆周身如被雷电击过,随即一把将她推开。 忽而哭声又起,这一回包氏是真哭了。整间主屋并不置门,以帷幕而隔,她带颤的哭声极具穿透力:“高峰,我真的不行了,你快些儿……快些儿!” 让一个少年听到父母干这种事情,比脱光了身子给人看还羞耻。陆敏上前推了赵穆一把道:“你走!快走!” 卧室中又传来陆高峰的声音,他道:“那才多久你就不行了?来,我伺候你!” 陆敏脑子一懵,再推一把。赵穆纤瘦平直的背肌肉紧绷,似火烙过一样,他反手抓住了陆敏的手,印象中那略凉的手,也如烙铁一般滚烫,反握上她的手,似乎努力要将她推开。 浅浅细细的呻/吟,又是包氏的声音:“脏!脏,你快起来,快起来!” 陆敏简直要疯了,两颊火辣辣的疼,连打带踢想要逼走赵穆。 忽而,她叫赵穆整个儿扯入胸膛。她的高度只及他的胸膛,贴耳的片刻,听得他胸腔中如首摧的战鼓擂动。 陆敏顿时省悟过来,这未经过人事的孩子只怕也是头一回听到男女欢好,惑乱了心筋。 终是她先翻出窗子,借着月光一直走到后院罩房置杂物处,才回头问跟上来的赵穆:“太子殿下,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月光下赵穆一袭黑僧衣,新剔过的头皮叫月光照出微微光泽来,他伸了伸双手,僧衣的阔袖在月光展开,让他像只暗夜中殿翅的蝙蝠一样。他道:“小僧初入寺门,不过是来拜访拜访邻居罢了!” 陆敏怒道:“放屁,三更半夜访邻居,只有黄鼠狼才干这种事儿!” “明日一早,抽空往兴善寺来一趟,我有话与你说!”赵穆说完,转身欲走。 陆敏打定主意再不跟此生赵穆有瓜葛,随即道:“兴善寺中一群酒肉和尚,我打那门前过都要绕着走,休想!” 本欲走的赵穆忽而转身,人还离的极远,光亮亮一颗头却在渐渐靠近:“若你敢不来,那我只好夜夜来此偷听。 明威将军是员儒将,能战能谋,在战场上骁勇无双,在床上勇猛不减,情趣更甚,你若不来,我只好夜夜来此偷听了!” “好了,我去就是,你快滚!”陆敏又羞又愤,咬牙斥道。 赵穆欲要跃墙而出,忽而回头,月光下的小姑娘发披两肩,伶仃细瘦,看不清眉眼,但显然不是他梦中惊鸿一瞥的姑娘,她实在太小了,小到多看一眼,都叫他觉得格外罪恶。 * 怎么折腾都沉闷无声抵死承受的大炕,实在是个好东西。陆高峰平常嫌有土腥味而不肯睡它,今天在上面折腾了一回,才知它的妙处。 成亲十五年,按理来说就算再贪,也有够的时候。可他就是没个够,包氏性子并不柔顺,不过一个平凡的小妇人而已。 但她在床上的妙趣,却是天下难寻,所以陆高峰愿意娶她,为她而脱离父母,甚至到如今她三十多岁了,仍还尽可能的纵着她。 她是朵柔软娇嫩的菟丝花儿,而他是株挺立天地间的松柏,替她遮风挡雨,也尽可能的贪图,索取她能给的一切。 终于重又逗得包氏兴起,陆高峰故意问道:“还敢说不想要?” 明明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包氏还是捂着自己的眼睛,虽说十几年中夫妻无所不至,但每每着他伺候一回,她还是觉得羞耻无比。 忽而外面哭声骤起,两夫妻俱是一惊,包氏也随即抽回了搭架在丈夫肩膀上的双腿。 “娘!娘,你在那里啊,娘!” 两夫妻一个忙着点灯一个忙着穿衣,包氏套了件衫子疾步冲出来,便见女儿满头大汗,两眼半眯着还在四处摸索。她连忙将女儿搂入怀中,哄道:“乖,娘在了,娘那儿都不去,陪着你睡觉,好不好?” 陆敏心道爹呀,委屈你了,可要不想娘怀孕,女儿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 她发了狠,紧攥上包氏的衣袖,一条腿横搭在她肚皮上,彻底将娘霸占在自己床上,这才沉沉闭上了眼睛。 * 次日一早,伴随着冷兵器清亮的撞击声醒来,陆敏揉着眼睛掀开窗子,便见父亲与哥哥二人持剑,正在院中对打。 陆高峰仍是一袭黑布衫,一手执剑,单负一手,对着攻势强劲的儿子,随时拆招,同时不忘告诉儿子,自己为何要如此应对。 从容耐心,有武将的凌厉,也有书生的温和,正是三十男儿相貌正好时,一袭黑袍随风,面貌俊朗,也就难怪满朝之中,唯他堪称儒将了! 第7节 陆严打红了眼,满头大汗,一柄长剑舞的眼花缭乱,叫父亲挡开,喘口气又迎上去。 忽而,陆高峰余光扫到窗子里肘着两手正在笑的陆敏,扔了剑道:“来,小麻姑,叫爹瞧瞧你入宫这段时间,可惰懒了不曾。” 自幼,陆高峰虽疼爱两个孩子,但从不曾溺爱他们。 即便陆敏是个软娇娇的小女儿,陆高峰也从不曾像别的人家一般,将她束在深闺,教她裹脚束胸装大家闺秀,反而自幼传授她提气运息的技巧。 因她天赋禀弱,练不得武,遂教她些逃生技巧,这也恰是她为何身轻如燕,能爬梁窜瓦片草不惊的原因。 陆敏叫父亲丢起来,借力而上,双脚腾上院中一棵小槐树,借力再跃上旁边一株梧桐树,从梧桐树跃上屋脊,绕院子一周,隔墙扫了眼隔壁兴善寺的后院,还看到赵穆的随身小内侍郭旭捧着只铜盆正在往株柏树下洒水。 看来赵穆昨天果真入兴善寺了。 她一个筋斗凌空,再点上小槐树,落地时气息不稳,连连退了三步。要陆严伸手去扶,才不致摔倒。 陆高峰当时并不说会什么,一家人围在厨房吃罢早饭,临及外出时,才对妻子包氏说道:“往后还是叫麻姑少入宫,轻歌太纵惯她,只怕她在宫里惰了懒,我瞧她的腿脚远不及半年前。” 包氏递过要给夫子的束侑,笑道:“我何尝想?只怕轻歌不会同意,这一回还是我往宫里递了三四次牌子,说你要回来,轻歌才肯放她回来的,说好九九重阳节,麻姑还要入宫了!” 陆高峰一双眸子忽而变厉,盯着妻子问道:“昨夜为何不来,害我空等半夜?” 包氏顿时脸红,半年不见,她也贪图点好事,但总是招架不住丈夫的蛮力,昨夜半是女儿不让,一半也是她自己实在吃不住,吓怕了故意要躲。 她觑见儿子女儿也凑头在厨房窗下斗嘴儿,低声道:“麻姑如今贼着了,扯着我的衣服不放,……” “好了,昨晚欠下的,今夜必得补上才行!”陆高峰忽而捏一把妻子的纤腰,高声道:“严儿,不许再闹你妹妹,咱们该走了!” 陆严正在跟妹妹吹牛。 他近来拜在御史中丞窦师良门下做学生,自认窦师良一手好字行笔如流水,文章锦绣动鬼神,虽年不过二十,才入谏院做中丞,却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绝才。 当然,如此高师竟看得上将他收入门下,陆严转个弯儿,吹捧的是自己。 陆敏知道窦师良,也记得他曾收陆严为学生。 但以她来看,陆严在文科上的天赋与造诣并不高,他后来也未参加春闱科考,而是在父亲去世后,弃笔从戎赴边关,十七岁的年纪就上战场了。 后来,陆轻歌火烧陆府时,与嫂嫂,还有小侄子,全家都死在了火灾之中。 如今的陆严不过与赵穆一般十四岁的少年,有点小虚荣,爱吹小牛,但整体是个善良承实的好孩子。 而窦师良那个人,面厉性刚,杀伐果断,性子冷酷而严,在将来的朝堂上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他是窦太后的侄子,却在两年前匿名参加春闱,直到上金殿做完御试文章,献帝才认出他是自己的小老表,大笔一挥便点了他的甲榜第一,状元及第。 十八岁状元及第,又是京中人人都知的国舅爷,窦师良一直不曾娶妻,却在六年后忽而入宫向她求婚。 陆敏那时候刚从汉中回来,身受重伤未愈,精神恍惚,因有哥哥陆严做保,遂口头上答应了他的亲事。 谁知陆轻歌私下许诺将她嫁予彼时的太子赵稷,一女许两家,还是俩表舅甥,最后闹起来,窦师良带人入宫抢亲,陆轻歌却捉弄着她与赵稷入了洞房,从那之后,陆敏就没再见过窦师良了。 到她死的时候,听闻他已做到宰相,但是否再有娶亲,陆敏却不知道。 * 窦师良家亦在靖善坊,却是在西头。同坊而居的状元郎要收儿子做学生,陆高峰自然欢喜不尽,与陆严两个提着束侑去拜师了。 包氏与容嬷嬷两个里里外外的忙碌,许久不见女儿来闹自己,闹时嫌她烦,乖了又觉得空落落,洗罢手进了后院,便见女儿正在墙角逗狗。 陆严养的是只胖乎乎的土狗,平日除了吃就是睡,见人连吠都难得吠一声。 陆敏手里是块帕子,上面沾了许多寺里常有的草灰味儿,另一手正在揪那狗的耳朵:“大黄,你可闻准味儿了?这是坏人身上才有的味道,今儿晚上你得警醒些,闻见这味儿就使劲的叫,明儿姐姐给你煮肝子吃!” 大黄懒洋洋的看着她,与寺庙香邻,家里什么时候都是一股草灰味儿,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它实在没闻出这块帕子有什么怪味儿来。 陆敏使劲在大黄头上敲了一记,忽而脑子一转,忆及赵穆身上总是股子伽蓝香,进屋翻了块伽蓝香出来,在狗鼻子上晃着:“这个味儿你可记下了?” 她悄声说道:“但凡身上带着这样一股子香味儿的人,就是坏人,今夜若他敢来,扯断他的腿!” ☆、红豆 小院幽静,黄叶满枝,十岁的小丫头如玉雕成一般的白嫩,一头直而黑的长发束一拢在脑后,一件淡青色的交衽衫子,鹅黄裙儿,屈膝跪在草从中逗狗,这是她一直玩不厌的游戏。 包氏只恨自己不曾学过丹青,画不来这美好的瞬间,留不住它好日后回忆。站在女儿身后看得许久,忽而蹑脚走近,抓住女儿的腰故意哟了一声。 陆敏满心想着如何对付半夜爬墙的赵穆,全然未曾防备,猛然叫母亲一吓,果真神魂俱飞,叫母亲仰抱入怀中,才算收回心神。 重生是件怪事儿,但并不是全然没有。陆敏幼时,隔壁靖安坊一个姓余的小娘子,就曾重生过。那余家本是长安世家,族中出过一朝宰相,二三品的大员更是代代不绝。 余娘子是余家支脉,幼时也不过平平凡凡的小姑娘,大约也是十岁的时候,她在街头拦那余家家主余侍郎余洪的轿子,说曲江池上大桥要塌,若余侍郎此时过桥,必会坠入池中溺亡。余洪虽不信,但架不住余娘子拖缠,赶到大桥边时,果真石桥轰然而塌,轿上七八个行人,两顶轿子全砸进池中,死了至少十几个人。 余洪当时并不说什么,以救命之恩将这余娘子接回了主家,并以亲女待之。 余娘子从一个支脉家的穷姑娘,一举成了世家小姐。 当然,在长安百姓们的眼中,这件事也就此而止了。但陆高峰与余洪私交颇好,某日余侍郎与陆高峰闲聊,恰陆敏在旁斟茶,陆高峰问及那余娘子近况,余洪吹着茶沫,淡淡道:“杀了!” 陆高峰问道:“为何” 余洪一笑道:“人生的妙处,便在于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皆无定数。这种预知先兆之人,也必须杀之,否则乾坤不就乱套了么!” 陆敏还记得父亲当时也是一笑:“杀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人生在世,还是活在无定数中的好。” 陆敏当然不怕父亲杀自己,她怕母亲怀孕,怕她要难产,这种事情却不敢告诉她。毕竟她在十岁前,一直是个缠娘的孩子,怕母亲会误以为自己是变着法子要留自己一床睡,以为她不过是小孩子的胡搅蛮缠。 遂专心等着父亲,想等父亲回来之后,和盘托出自己重生的秘密,并劝父亲从此在床上收敛。 * 隔壁兴善寺中,赵穆搬进来已经两天了。 储君自请辞去太子之位,并离宫修行,此事在朝在野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其母萧后被废已有两年,朝臣也知赵穆的太子之位早已岌岌可危,献帝之所以不废,也不过是碍于父亲敬帝罢了。所以倒也有所准备,并不惊讶。 今天兴善寺中香客络绎不绝,而且个个皆是当朝显赫家的亲信小厮们,一双双贼眼嘁溜嘁溜四处乱瞅,也是要看看前太子赵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连御林军也不曾派来保护,只命心腹暗中监视,显然献帝已经将三儿子的生死扔给老天爷了。 东宫两年如同冷宫,赵穆早已习惯被弃,倒也颇为淡然。他一路转遍整个兴善寺,挑了最后一进主持方丈的屋子,然后鸠占鹊巢,就此住下。 连着两天一夜,献帝的心腹积德法师不敢闭眼的监视着,只见赵穆跟随一众僧人们四更即起,窝头稀粥似乎也吃的颇为香甜,方丈请他做早课午课,他也全不推辞。 皇子出家不比凡夫着粗褐衣,是绫面黑色僧衫,以示其与凡僧不同。他坐在一众年龄相仿的小沙弥中间,黑衣白肤,长目微垂,仿如浊世中一朵青莲,清瘦出尘。 献帝交待过,只要赵穆敢出兴善寺一步,便是欺君之罪,可调御林军直接捕之。 积德法师拥授意寺中管伙食的僧人们好生照料三皇子的饮食,所以饭是馊的,菜是剩的,就连窝头都是发了霉的。 皇子即便落发,也是皇天贵胄,就算寺中方丈,也不敢在言语行动上怠慢,更遑论别的僧人? 但折辱人不在大事,全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积德法师连着送了几顿馊饭,只等赵穆怒极之下出寺,回宫告状,自己正好带御林军捉拿他。 谁知两顿馊饭竟未吃坏三皇子的肚子,到午休时,三皇子仍还稳稳的呆着,这可急坏了积德法师。 * 赵穆躺在床上玩根玉簪子,见傅图一身的土进屋,一枚青枣打过去,问道:“她在做什么?” 那个她,当然是陆敏了。傅图道:“逗狗!” 赵穆不死心,再问:“还有了?” 傅图想了想道:“与她母亲坐着聊天儿!” 赵穆颇烦躁,再问:“她就没有要过寺来烧柱香的意思?” 傅图摇头,心说女人心,海底针,我那里能知道一个小姑娘的想法。他默了片刻,想起陆敏方才在后院中的种种举动,忽而凑过来,悄声在赵穆身边耳语起来。 赵穆听罢,转身看眼窗外,给他们顿顿馊饭的积德法师两只贼眼嘁溜嘁溜,佯装扫地,耳朵乍的比兔子还高。 眼看已是晚饭时,用罢晚饭,再做罢晚课,虽天还亮着,郭旭早早便关上了后院大门。 积德法师不敢懈怠,两只耳朵搭在门上细听,隐隐听到院子里傅图与郭旭两个在说话,皆是骂寺中僧饭难吃,劝赵穆今夜前往隔壁,到明威将军陆高峰面前陈明委屈,请他上呈奏折,请献帝再复太子之位的话。 正愁抓不到小辫子好邀功,积德法师嗷的一声便走,亲调两百御林军,只待今夜将那半夜出寺门的前太子抓个现行。 * 这厢月亮都出来了,陆敏终于等到门上一阵脚步声。哥哥微熏,父亲直接大醉酩酊,也不管儿女都在面前,上前揽过妻子的肩,抱着就在她那嫩嫩的唇上狠狠嘬了一口,再一把打横腰抱起,直奔主屋。 “容妈,把小麻姑抱走!”走到正房台阶上,陆高峰忽而回头,来了这么一句。 陆敏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谁知道父亲竟然喝醉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平日是个儒雅君子,至少人前会有点节制,但只要喝醉了酒,大约天皇老子也管不住他睡妻子。 偏偏微熏的陆严还不肯睡,拉着陆敏的手回西厢,两手掬过陆敏的脸,酒气熏熏叫道:“小麻姑,你不知道哥哥多爱你!” 陆敏两眼觑着正房连灯都不亮,便知道父亲连洗澡的功夫都省了,这是直接准备干正事儿了。她用力往床上压着陆严,见容嬷嬷递了帕子来,边替他擦脚边叫道:“哥哥,你才多大的孩子,竟也学大人吃起酒来? 陆严叫道:“小麻姑,百闻不如一见。往常听人赞窦师良千古第一才,我是不信的。今日一见,才知他的风度果真优雅,谈吐真真叫人折服。听他一席言,才知原来那些夫子,皆是狗屁不通!” 陆敏切了一声道:“快洗洗睡吧,师父再好也不过领路人,还得学生自己用功才能有前途,有这欢喜劲儿,不如多读两篇文章是正经!” 陆严傻笑了片刻,忽而扯住陆敏:“对了,他还问起你,托我带样东西给你。” 陆敏急着要想办法折散父母的好事,心不在焉问道:“我与那窦师良素不相识,他有什么东西好带给我的?” 陆严从怀中摸索着,摸出一对玉色血红的镯子来,道:“窦先生说前几日在皇宫里,不小心磕坏了你的镯子,出宫之后拿着碎玉各处比对过,才知你那是鸡血玉,所以他又托人从广西采了块鸡血玉回来,切了两只来赔你。” 接过那对镯子,陆敏忽而忆起自己与那窦师良,相识自何处了。 那是太后千秋宴前不过两三日的时候。陆轻歌授意她在千秋宴上敬献灵丹,以能讨得窦太后欢喜。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陆敏觉得自己一个人讨太后的欢喜,不如带上赵秉一起。 丹砂不好寻,恰秋季望仙台下一从从的红豆成熟,颜色鲜红光亮,晶莹润泽,比之朱砂还要艳上几分。她遂带着小赵秉一起到望仙台下采红豆,串成手串儿,准备叫赵秉将红豆手串儿假作朱砂,用以献给太后。 俩人串豆时,有个男子一遍遍自望仙台下绕过,他一席朝衣宝带,腰间苍玉亮闪,眉清目秀十七八的样子,虽年青,但凭官服便知是个一二品的重臣。 他初时温和从容踱步,绕了几圈子之后渐渐焦急,因时时见两个孩子在亭子下的草从里串着豆子,遂忍不住上前央告,问陆敏:“但问姑娘,你可知祟明门怎么走?” 陆敏与赵秉两个十分热情,领他上望仙台,指着那黄叶掩映中的重重楼阁道:“瞧见没,出这望仙台,从绫绮殿和宣微殿中间的夹道中穿出去,直直一条路,就是祟明门。” 窦师良谢过而去。谁知过不得半刻钟,他又绕回来了。 大约他当陆敏是赵秉身边的婢子,上前道:“姑娘,得劳烦你与五皇子带我出宫了,我实在找不出去!” ☆、兴善寺 第8节 陆敏本是一幅热心肠,带着赵秉一路蹦蹦跳跳,要送窦师良出宫。一路上三个人聊的很开心,窦师良赞那红豆手串好看,她和赵秉还送了他一串。 后来赵秉走的太疾半路差点摔倒,陆敏先去扶,窦师良再去拉,三个人扑成一团。 她的镯子大约就是在那时候被磕破的,窦师良还丢了一只玉簪,她回程的时候捡到,转交给陆轻歌了。 * 陆敏仍将镯子丢给陆严:“这些顽意儿宫里一大堆,我不要它,你明日见窦师良,仍旧还给他呗!” 上辈子统共见过三四回。身为太子少傅兼御史大夫,窦师良一件玄色便袍,气势汹汹逼入皇宫抢亲,与陆轻歌两个在清宁殿将她如扯絮般扯来扯去的那一幕,到如今陆敏还记忆犹新。这个人,她这辈子也不打算再有任何交集往来。 今夜容嬷嬷陪陆敏睡,见她两只眼睛瞅着黑灯瞎影的正房,拽着她的小细胳膊儿劝道:“麻姑,你不是想要个弟弟妹妹么。你父母睡在一处,才能跟你生个小的出来。咱们将军才刚回来,你便想要夫人陪着睡,也得等将军走了以后,好不好?” 陆敏仰头望天,弯月如钩。她本来抱定主意与赵穆再不肯有任何瓜葛的,可这会儿却暗暗希望他三更半夜再爬一回墙,那样就可以阻止爹娘的好事儿了。 主屋里疾风摧落叶,暴雨打花枝。 陆敏的闺房在后院,起势比别的房子略高,下面一层置物,上面才是陆敏的卧室。这样的女儿闺房,俗称绣楼,长安城中但凡有女儿的人家,都会有。 陆敏待容嬷嬷睡着了便爬起来,弹弓小石子俱备,居在高窗上,远远瞧着清亮亮的庙墙上探出个圆乎乎的脑袋来,瞄的准准的小石子打出去,石子打入狗窝,大黄纹丝不动,仍是懒懒的睡着。 是个清清瘦瘦的黑影,看身形应当就是赵穆,他并不下高墙,沿瓦走了一圈,躲到了狗窝后面。 陆敏暗暗有些后悔自己惊动了赵穆,狗未打醒,爹娘早已入巷,自己回来几天,竟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正自郁闷着,忽而头顶瓦片悉悉祟祟,似乎有人在上走动。她乍耳细听,不止一人,巷子里脚步声乱走,显然今夜来了许多人。 陆敏刹那间神识全开,一只小弹弓握的紧紧,便见狗窝后的赵穆打开主屋的后窗,从窗户钻了进去。 他身形太快,她的小弹弓一击竟落了空。 随即,她头顶上的那个人也跃入后院,跟着要进主屋。 一枚小石子打出去。那人本欲入窗,受了一击,疼的捂着耳朵在院子里乱窜。陆敏一枚一枚,石子如雨落,逼的那人几步窜上狗窝。 狗窝上一只兔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铁齿大张的兽夹。 积德法师顶着头上几个大包,终于没能忍过铁齿咬合的瞬间,随着主屋里陆高峰压在喉咙中的一声长嚎,积德法师如狼般仰颈而啸:“来人啦,三皇子悄悄出寺啦,快来抓他!” 刹那间院墙上影影幢幢,黑衣人如乌鸦般从天而降。 顿时鸡飞狗跳处处灯亮,至少几十个御林军将主屋团团围住,为首一人点亮松油火把,高声叫道:“陆将军,下官御林军长史丁酉,有扰了,来查个逃犯!” 积德法师捂着个脑袋,脚上还拖着兽夹,上前指手划脚,大约是在形容赵穆如何摸黑潜入明德将军屋子的。 片刻间,主屋门开。只穿条阔腿裤的陆高峰持一把银枪出门,火把衬映上他略显古铜的肌肉,挺拨如塔,一身薄潞潞的汗气。 又被生生扰了性致,陆高峰一腔的怒火,见是宫中御林军一个六品长史,带着几十人围困自己家的院子,长/枪剁地,寒眸如星扫过:“丁长史,三更半夜的,你带人闯我家后院,要搜什么人?” 明威将军不怒自有威慑,更何况在怒中,吓的丁酉往后退两步,不敢再言。 积德法师中瘸一跳上前,合什双手道:“陆将军有所不知,三皇子赵穆于皇上面前自请在咱们兴善寺出家修行,并发誓自己此生永不踏出兴善寺一步,若敢踏出,便是皇上要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可是方才,小僧明明瞧见他翻过庙墙,入了您这屋子。 小僧奉皇命看管三皇子,得皇上圣谕,只要捉到他出寺门一步,格杀无论,所以,陆将军请让两步,让小僧入内搜人,可好?” 几个御林军眼瞧着就要上,陆高峰横枪一扫,冷冷说道:“屋中没什么黄子绿子,况且内子已睡,并不方便,请诸位退了吧。” 积德法师一条腿疼的肝肠寸断,见那丁酉似乎要退,连忙道:“小僧两只眼睛盯着三皇子钻进去的,敢担保他此刻就在里头,丁长史,难道说皇上的御旨,竟抵不得一个四品明威将军一句话管用?” 要说这积德法师一心想要进屋搜人,除了想杀赵穆在献帝面前邀功之外,还有点小心思,那就是彼此隔墙的邻居,他觊觎风姿婉然,形容绰约的美妇人包氏许久。 淫僧那点小贼心,十年前偶尔撩拨了两句,叫陆高峰险险打断两条腿。 他深恨陆高峰,这一回照准了要按陆高峰个窝藏前太子,秘谋谋反之罪,见丁酉不敢上,拖着那兽夹上前一步,逼上台阶:“你不敢让我们进屋,就证明屋中必定有鬼,小僧我今儿拼死也要入内,陆将军若果真阻之,就是阻皇上,就是谋逆!” 陆高峰极厌这淫僧,看他上前一步,枪锋随即竖上积德法师的咽喉:“谋不谋逆,老子明日自会在皇上面前亲自证明,你算老几?” 火把影影中,陆敏看得到父亲鬓角狂跳的青筋。他如此暴怒,是真的要杀人了。 恰此时,主屋后门又开,包氏一件夹衫并绣海棠花的裙子,发整衣洁走了出来。她出门便笑:“大家怕是闹误会了,屋子里果真有个小贼,但三皇子我是见过的,这肯定不是他。” 众目睽睽之下,陆氏身后出来个身形瘦瘦小小的半大男孩,细白脸儿,薄单单的瘦肩,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陆敏也吃了一惊,那果然并非赵穆,而是赵穆的贴身小内侍郭旭。 他哭道:“陆将军,三皇子吃了寺里不干净的东西,腹痛难止,又不肯叫奴才出寺寻医,奴才万般无赖之下,想要翻墙寻点药替他止腹疼,不想竟是惊到了将军您,请将军恕罪。” 陆高峰当然知道赵穆辞储君之位,离宫修行一事,今天在窦府与窦师良聊起,还曾叹息:敬帝隔代而指的储君,自幼聪颖,坏就坏在没个好母亲。竟落得出家修行,真真可惜。 望着小郭旭,积德法师的脸实在难看。 陆高峰忽而飞枪,挑飞积德法师脚上紧咬的兽夹,血肉顿时四溅,疼的积德法师顿时跪倒在地,尖声嚎哭。 陆高峰道:“皇子即便离宫修行,也是皇天贵胄之身。僧人素衣斋饭,是为敬奉佛罪不造杀孽,三皇子诚心向佛才会弃帝位而出家,尔等僧人不怀慈心助三皇子修悟佛法,竟为了逼他出寺而给他吃馊饭,实在可恶! 丁酉,本将军要你绑了这老贼僧,先打四十军棍以示惩处,明日上金殿,陆某自会向皇上禀明一切。” 好大阵势闹了个没脸,丁酉不敢怠慢,本着戴罪立功的心,当着陆高峰的面将个积德法师打成皮开肉绽,唯唯喏喏赔情下话,带着人走了。 容嬷嬷出去打听了一回,与包氏两个一同进屋,来安慰受到惊吓的陆敏,便听窗外陆高峰的声音:“麻姑,可睡下了?” 陆敏连忙应道:“并未,父亲可是有事找我?” 陆高峰道:“你哥睡的太死叫不醒,得劳你陪我去趟兴善寺了!” 陆敏会意,父亲这是要去探望吃坏肚子的赵穆了。包氏在旁说道:“既你父亲要你去,就跟着去一趟吧。” 身为自请退位的储君,赵穆的身份实在很尴尬。陆高峰是朝中手握重兵的武将,若是一人独探,怕要遭献帝猜忌,他带着女儿,想必是为了遮掩这份猜忌。 陆高峰颇懂医识,有家时常替坊间老婆婆们施医开药方的,他随手拎着只药箱,陆敏替父亲拎上药箱,拐弯抹角说道:“爹,女儿方才做噩梦了。” “哦,什么噩梦?”陆高峰问道,虽半路被扰,总算饱餐一回,他此时心绪颇好。 陆敏道:“女儿梦见娘怀了身孕,最后却难产,然后……” 已经到了兴善寺门上,主持积善法师出来相迎,生生打断了陆敏的话。 一路上积善法师小声赔情,自然是说自己束勒手下僧人不力。 转眼进了后院。郭旭抽抽噎噎,傅图抱剑而立,陆高峰望着那褐黄色半旧的床帷,抱拳道:“殿下,臣陆高峰听闻您腹痛不止,前来探视,不知可方便否?” 帘影绰绰,却是寂静无声。陆高峰默了片刻,伸手扯开帘子,便见一身黑衣裹着个瘦瘦的少年,面色土黄,满头大汗,躬腰如虾,却是已经厥了过去。 陆高峰随即掐上他的人中,再一手诊脉压腹,随即道:“麻姑,快来掐着他的人中,郭旭去打开水来,我要施针!” 陆敏自幼常替父亲打下手,连忙上前掐上赵穆人中,好腾开手叫父亲去煮针。 她也试着捉赵穆的脉,浅浅一点游丝,险险欲断。 再活一世,陆敏不期赵穆仍跌落尘埃,怕他果真要就此死去,在他耳旁轻唤:“赵穆,赵穆,你可还好?” 赵穆那双紧闭的长目忽而睁开,眸中三分顽皮,七分恼怒:“为何失约?” ☆、傅图 陆敏吓的立刻就松了手。 赵穆随即捉上她的手,将她的手重又按在自己人中上,再问:“为何失约?” 陆高峰一边炙针,一边查看郭旭送来的食物,见郭旭捧出的馒头上长了一圈青毛,不禁皱眉。 陆敏一只手叫赵穆攥压在他唇上,他鼻息依旧灼烫,薄唇微颤,一双眸子紧盯着她。 陆敏咬牙道:“实话告诉你呗,一会儿由我施针,你再不松手,我一针戳的你叫娘!” 赵穆居然笑了。胀红脸的小姑娘气急败坏,逗起来颇有几分好顽。 她忽而紧手,指盖掐上他的人中,窜鼻子的痛感游到天灵盖,疼的赵穆忍不住哼出声来。 陆高峰持针上前,九寸长的银针在灯下熠熠发光。他以为是陆敏掐醒赵穆,赞道:“半年不见,你倒还没忘急救之术?” 陆敏顺势接过针,一双小手自赵穆胸膛往下游走,随着赵穆屈腹而哼,轻声道:“父亲,三皇子腹痛在胃脘以下,耻骨之上,女儿嗅其息中有腐,只怕肠中有腐物,却阻滞途中,要通其腹络,好泄腐物。” 简单说就是吃坏了肚子拉不出来,要刺激他的肠子,叫他把脏物拉下来,急痛就能解了。 床上病人疼的眼看升天,他父女俩倒聊起了经验。陆高峰一只手也在赵穆腹上轻轻走过,点头道:“确实如此!” 陆敏趁势说道:“您不在家的时候,女儿替安嬷嬷灸过肚子,保证一灸就通,不如让女儿来试试,替三皇子灸针?” 她说着,银针自赵穆眼前掠过,赵穆心中竟起了隐隐怕意。 女儿再小也有十岁了,况且止腹痛的几处穴位,诸如中脘、天枢、关元三穴都在腹部,需要脱衣而诊。他接过针道:“我那里已开好了方子,你与郭旭去熬药,针还是由父亲来施的好。” 赵穆大松一口气,偷觑陆敏的脸,她也在望他,满脸失望。 “不过,等会儿到灸足三里的时候,你可以来试试!”陆高峰又补了一句。 足三里穴位于小腿外侧,膝盖凹陷处往下四横指处,灸其穴时,若人神经兴奋,常会伴有极深的刺痛感。 仅凭方才触摸时赵穆那混身紧绷的肌肉,陆敏也知他此刻非常兴奋,嫣然一笑,旋即与郭旭同出。 陆敏上辈子在锦屏山落水,与赵穆私奔到竹溪,就是住在郭旭竹溪老家。他老家有父母并两个哥哥,皆是热情实在的乡里人。 后来陆轻歌派人围绞赵穆,赵穆与郭旭逃脱,但他的父母并哥哥,还有家里几个可爱的侄子,全叫陆轻歌的人尽屠。 这辈子,只要跟赵穆无交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 陆敏打着扇子熬药,套问郭旭的话儿:“郭公公,三皇子好好儿的太子不做,怎么突然就出家了呢?你可知原因否?” 郭旭勾唇,笑的颇温和:我不过奴才尔,从不问主子私事,陆姑娘要问,还是问殿下自己的好。” 陆敏知这家伙嘴巴紧,回头见傅图抱着把剑,冷冷站在台阶上望天,转而又问傅图:“傅小将军,你可知道?” 傅图的父亲傅腾是三军总教头,也是赵穆的武术师傅,前年萧后被废后时,东宫整个瞻事府全端,他父亲便是那时候死的。他自幼也与赵穆一同长大,后来赵穆登基,无论杀谁,几乎全由他亲手执刀。 所以他将来会有个很好听的外号:屠夫! 傅图本在望天,黑暗中莫名红了脸,清了清嗓子,转身走了。 熬好汤药再进屋,赵穆面色好了许多,闭眼在床上躺着,静待陆高峰为其施针。 陆高峰见女儿进来,在火上走过针,亲自递到她手上,按指找准足三里,转而问她:“麻姑告诉我,该如何灸之?” 陆敏双指按上,轻轻点压:“皮下一二寸之间,直刺!” 小姑娘半夜而起,并未整妆,发只以带松束,几捋垂上赵穆□□的腿肤,轻轻抚过,叫他想起梦里惊鸿一瞥的那个姑娘,在水中四散的,如海藻般胀开的发。 魂牵梦萦,他多想那宛如羔羊,似芙蓉出水般的姑娘再度入梦。 世间的杂书话本上有许多狐仙夜入书生梦,共成欢好的故事,赵穆见粗枝大叶的傅图竟偶尔也读那种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直到自己跑过一回马,才知果真狐仙会入梦,只恨她不肯夜夜而来。 第9节 他唇焦舌燥,神思渐渐堕入无边欲趣之中,忽而一阵如闪电击过的疼痛自膝盖处窜起,游向周身脉络,疼的赵穆两只眼珠子都险险要脱眶而出。 她竟还吐了下舌头,转而对父亲说:“向来扎足三里,容嬷嬷都会疼的哭起来。三皇子果真男儿,爹你瞧,他面不改色了!” 银针急剧颤跃,陆高峰也瞧见了,知赵穆疼的紧,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他:“殿下放松心情,一会儿再喝碗烫药,您的腹痛即可缓解!” 恰此时,积善法师在门上相请,陆高峰起身而出。 赵穆旋即坐起来,一把扯出足三里穴上的银针,对上陆敏的鼻尖,另一手扼上她的脖子,喉结跃跃而颤:“你故意刺痛我!” 陆敏更怒,甩肩骂道:“我是为你治伤,针入肉焉有不痛的,三皇子少见多怪,有本事这辈子都不要再生病,否则那日伤到筋骨,疼极了岂不是要杀医?” 赵穆略紧了紧手,她整个后脖颈皆在他一掌之间,鼻尖相对,他光亮亮的脑袋颇有几分滑稽。 上辈子她所记得的初遇,是被他从水中救起。他在水中撕开她的衣带,扯开那如枷锁般禁锢着她的沉衣,将她轻轻放在草从上。 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完全成年的,精壮,高大威猛,肌肉贲胀的男人,而不像现在,又瘦,又阴郁,还吃坏了肚子。 小屁孩子一个,陆敏不知少年时的赵穆如此倔犟,呼吸相对时心跳紧张,脑子一懵说道:“你再不松手,我就喊我爹进来,说你非礼我!” 赵穆忽而垂眸,扫了一眼陆敏淡青色的交衽交衫,眼浮一抹不屑:“就你?小丫头片子一个,有何可非礼处?” 他这是在暗示她的胸太平? 陆敏果真羞愤,甩的动静太大,赵穆手中那根明晃晃的银针险险就要戳到她鼻尖上。赵穆并不敢真刺,只得收针,陆敏反手一推,针入赵穆肩膀,直直刺了进去。 陆敏轻笑:“这是阿是穴,专治肝火燥旺,我瞧三皇子肝火太旺,很该好好泄泄!” “陆敏!”赵穆盯着肩头那枚跳跃的银针,低声道:“我果真有事找你,明天寺内僧人午休时,记得来一趟。” 恰此时陆高峰在门外唤道:“麻姑,拨了针咱们回家!” 陆敏手在半空点得几点,忽而一把拨出针,低眉道:“我想知道,你果真是自请辞位的?” 她垂眸,两捋发滑落遮住面庞,并那双盈盈秋水的眸子。 赵穆道:“是!” 虽然他仍削发为僧,但并非被废,也未叫献帝剁烂一颗脑袋,显然她在千秋宴上的举动,还是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 既是这样,只要她肯用心,无论父母,还是陆轻歌,再或者赵穆,也许都会改变命运轨迹。 想到这里,陆敏不禁欢喜了几分,悄声道:“那我明日带些自家熬的粥,来看你!” * 出了兴善寺,陆敏走的极慢,跟在父亲身后,望着他那高大宽阔的背影,又谈起那个梦来。 “爹,女儿果真梦见娘怀孕了,还难产了。”陆敏站在不肯走,又道:“我不想再要弟弟妹妹,因为我不要娘死!” 陆高峰回头将女儿抱起,道:“麻姑,你已经十岁了,按理来说都该自己一个人睡了,不能总叫你娘陪着。她先是我的妻子,才是你的母亲,明白否?” 果然,陆高峰认为女儿不过是想要娘陪着睡,变着法子独霸包氏,所以扯的谎而已。 陆敏疾声道:“女儿不仅梦见娘难产。爹,女儿那个梦很长很长,在梦里,咱们大齐与火州交恶,父亲赴边关而战,竟还战死沙场。爹,女儿像那余娘子一样,知道很多将来的事,并不是普通孩子要闹娘而已,你明白吗?” 陆高峰果然止步,不可置信望着女儿:“火州是咱们大齐最大的属国,火州城城主哈烈是你祖母的九弟,我要叫他一声舅舅,你要叫他一声舅爷爷,他最亲厚大齐,绝不可能与大齐交恶!” 火州与大齐交恶,父亲战死,这是陆敏一生命运改变的截点,她也想不通那个远在吐鲁番的舅爷爷,为何会忽而叛乱,并侵占大齐半数的土地。 她上辈子几乎一直呆在宫廷之中,对外事知之甚少,欲要说服父亲,在脑海中搜索了许久,又道:“女儿隐约记得,舅爷爷哈烈死后,其七子烈勒自立可汗,在土鲁番立国称帝,做了皇帝。” 北方还有突厥,契丹等蛮族,但都不成气数,唯火州这些年渐渐壮大,与土蕃并峙北方,也是大齐一力支持的缘故。 虽母亲就是火州来的西平公主,但做为一员战将,陆高峰也时时担忧火州渐渐崛气之势,偶尔也会要想,若是宽和温厚,具仁风的舅舅死去,众多表哥表弟之中,若是其中那一个有野心的做了城主,想要叛乱,自立为帝的时候,大齐该怎么办。 而烈勒,恰是哈烈十个儿子当中,最勇猛强悍,也最有野心的一个。 想到这里,陆高峰对女儿不禁生了几分信意,问道:“那你了,小麻姑,你梦到自己将来怎么样,长大之后可嫁人,嫁给了谁?” ☆、送粥 这就是父亲。听闻女儿预知后事,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前途,只关心女儿将来的幸福。 关于自己的将来,陆敏细细思量过,自然不会告诉父亲自己在锦屏山落水,又失忆,以及与赵稷成亲,又被赵穆关在宫里整整十年的事情。 见父亲紧盯着自己要个答案,陆敏柔声道:“女儿梦里自己过的很好,嫁了个如今还未遇到的男子,幸福一生。只是唯一一点遗憾,就是父母早亡。” 陆高峰大松一口气,又问道:“那你哥哥了,严儿如何?” 关于哥哥陆严,陆敏当然也要扯谎,概因在她来看,只要改变了父母的生命轨迹,她和陆严的也会相应改变,那么,她也就不能告诉父亲哥哥被火烧死一事。她只需要转着法子改变姑母陆轻歌就行了。 所以,陆敏说道:“哥哥也过的很好。只是姑母过的不好,她后来回到陆府,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以及二叔和三叔全家。” 虽不过简单几句描述,陆高峰却听出惊心动魄来。他的小妹陆轻歌,自幼生的貌美,又是西平公主之女,幼时天真烂漫,一心向往塞外西域,成年之后还产跟着二弟陆高羊一起去了一趟土鲁番外家。 他满心以为她会嫁给某个表哥,谁知她逛了一圈,仍还是回到大齐,并嫁给了皇帝。 已到了家门口,陆高峰沉默许久,再问:“献帝去后,谁做皇帝?” 这大约是所有朝臣最关心的事情了。陆敏闷了许久,终是摇头:“女儿梦里,只有自己家庭变故,并没有朝堂上那些事情。” 陆高峰笑了笑,将女儿在自己宽阔厚实的怀中丢了丢,悄声道:“既你已经告诉了爹,爹听你的话就是。但这是咱们父女间的小秘密,万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活了两世,二十七年,陆敏此刻将自己两世的憋屈全交付给了父亲。她埋头在父亲肩头浅浅抽泣,哽咽不成,接着嚎啕大哭:“好!” * 眼看天光渐亮,儿女皆在沉睡之中。包氏好了伤疤忘了疼,见丈夫只搂着自己,却不再上下其手,忍不住去撩虎须,手摸上他坚实的胸膛,迎上他一双温温的眸子,笑问道:“是要再睡会儿,还是即刻就起?” 陆高峰望着面容姣美的妻子,昨夜醉中太过尽兴,尽心之后总是更贪图,心不在焉问道:“起又如何,睡又如何?” 包氏忽而侧身舒臂,薄衣滑落,昏光的烛光下春光隐隐:“若要起,我此刻去替你做早饭!若要睡……” 一语未尽,陆高峰已经翻了上来。他在床上能叫包氏□□,也能治的她这辈子都不想见他。 隔衣压了一回,包氏正起了兴头,想合着昨夜的余蕴再来一回,陆高峰却翻身而起:“也罢,今夜我得巡禁军大营,就不回来了。隔壁住了位皇子,只怕最近咱们这靖善坊要热闹起来了,我把容子期调来,叫他带人替你们巡夜。” 他披星而出,包氏连忙追了出来,努嘴问道:“隔壁那位,若再借咱们家生事,管是不管?” 虽说兴善寺欺人太甚,但赵穆也有拉陆高峰下水的意思。被废的皇子,闹肚子不肯叫手下去请郎中,反而入明威将军家里偷药,并险险造成一桩火拼,等明天一上朝,先帝手中的老臣们势必要叫屈,朝堂必然要乱成一锅粥。 回首北顾,高墙隔壁就是兴善寺。陆高峰莫名烦躁:“看紧小麻姑,莫叫她与赵穆有太多接触,我瞧他总有些阴气,不像是个能长寿的!” 隔墙赵穆听了,一口老血险险没喷出来。 * 包氏实则并管不住陆敏,一坊之中她有许多好友,只须说个我去找东家娘子顽会儿,便可溜出家门。 她出门时挎个小篮子,进兴善寺也不与僧侣们打招呼,直奔后院。 陆高峰向来看谁不顺眼,就叫小厮容子期半夜拖墙角暴揍一顿,所以兴善寺的僧人们怕极了陆家一家子,好在陆敏嘴甜,见了光头和尚们也要叫声伯伯叔叔,见陆敏至,和尚们倒是很热情。 后院门敞着,静静悄悄。还未入院,陆敏便听到个抽抽噎噎的女儿家声音:“穆哥哥,我带了些水晶糕、桂花糕来,皆是你爱吃的,你好歹叫我进门看一眼呀!” 陆敏不由放慢脚步,正准备要提脚进院,迎面戳来一张帕子:“你谁呀?找谁?” 迎面一个顶多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水红袄儿,葱绿裤子,两只吊梢眼。而窗下正在捧心而诉的姑娘转过脸来,白肤细面,仪态端庄,却是位熟人。 丞相余洪,是长安望族。其府嫡长女余宝珠,母为南阳公主,父为余家家主,也是皇亲国戚。 萧氏被废之后,曾经缠着赵穆的小姑娘都躲的远远的,唯这余宝珠与其母南阳公主,一直对赵穆颇多照顾。 后来赵穆登基之后,几乎屠尽所有亲人,却独尊南阳公主一府。余宝珠以未嫁之身,直到陆敏上辈子死时,还在皇宫里打理六宫庶务,虽无名份,却是实质上的六宫之主。 * 余宝珠见是陆敏,连忙斥自己的婢子:“月莲,这是咱们皇后娘娘家的侄女,公主们见了陆姑娘尚要退让,你算得什么敢斥她?” 陆敏心说这话说的多漂亮,我还什么都没做了,就成个连公主都怕的蛮女了。 她转而下台阶,笑道:“陆妹妹竟也来看穆哥哥?” 陆敏道:“隔墙而居,我奉父亲之命,来替三皇子送些药。” 余宝珠小脑瓜子一转,以为陆敏是奉陆轻歌之命来监视赵穆的,暂且将她排出情敌之外,转而捏上陆敏一双小手,柔声道:“咱们皆是一块儿的顽伴,穆哥哥如今过的这样艰难,还请你在皇后娘娘面前多多美言,枉开一面,放他条生路。” 显然,就算赵穆自请出家,有用心的人还是要把这件事情往陆轻歌身上扯。余宝珠一个公主之女低声下气来求陆敏,无论陆敏应是不应,都是陆轻歌的帮凶。 陆敏不着痕迹抽回双手,道:“三皇子既是自请出家修行,定是因其一心向往佛法,自愿循入空门的,咱们只要赞叹,敬仰,助其修成佛法就好。怎么余姐姐说的,他好像要死了一样?难道你竟未卜先知些什么?” 重生之后再看余宝珠,陆敏觉得当年那个与她一样重生的余娘子,应该对余洪透露过后事,所以余洪一府才会押宝在赵穆身上,因为笃定他将来会称帝。 余宝珠脸儿簌簌,还想再说两句,忽而窗内传来赵穆寒恻恻的声音:“既是送药,为何还不进来?” 陆敏投以抱歉一笑,在余宝珠不解的目光中进了屋子,屋门随即紧闭。 余宝珠叫郭旭连送带逼赶出兴善寺,与月莲在寺外站得许久,摇头道:“事情越发不对了,二叔不是说陆敏要嫁赵稷么,她怎么也跑来勾搭穆哥哥了?” 月莲是张快嘴,叽叽呱呱道:“既然二老爷笃定陆府要家破人亡,咱们只需看热闹就行了,那陆敏,也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尔,您又何必多操心了?” 余宝珠终是心不定,一步三回头,上马车走了。 * 这厢陆敏进了屋子,便见赵穆在靠窗一处高台的蒲团上坐着。 那是积善法师原来打坐的高台,后挂菩萨画像,阳光洒照的窗台上插着几枝茱萸,倒是个参禅悟道的好地方。 他还是那袭僧衣,头皮锭青,脸色玉白,唇无血色,狭长一双眸子带几分笑,故意问道:“药在何处?” 陆敏在巷口买了几只发面馒头,带了碗容嬷嬷熬的粥,本想替他改善改善伙食,但方才一听余宝珠带的是水晶糕和桂花糕那类精食,才明白他一个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好东西吃,怎会在乎自己那点白粥,遂也不掏出来,重重将小篮子搁在桌上,说道:“你不是天天找我么?我来了,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儿问。” 赵穆凤眸半眯:“我还没吃饭!” 陆敏不语。与她的小篮子并列的,是一只朱漆红木大食盒,上绣南阳公主府几个大字,显然是余宝珠方才带来的。 他伸指,轻点着她带来的篮子:“我要喝白粥!”他知道她带了白粥来。 对于一个拉了一夜肚子的人来说,白粥确实比桂花糕,水晶糕那类糕点更对胃口。 陆敏可没想着跟个小姑娘争风吃醋,来讨好赵穆。她道:“若有话要问,就请快些儿,我可是偷跑出来的,一会儿娘就会找我的。” 赵穆耍起赖皮来:“你端粥来我吃,咱们慢慢聊!” 陆敏只得从篮子里掏出那碗尚热的白粥,走过去递给他。赵穆盯着那碗粥,看了许久,默默张开嘴。 这是要她喂? 作者有话要说:  赵穆:膀子扎成蹄膀,必须要喂啦!么么! 第10节 陆爹:我就静静的看着你装逼! 话说亲们,留个言吧。撒个花也好啊,我明天开始会发红包哒。 这真的是个甜文,不要怕啦,对于赵穆来说,回到储君之位并不难,难的是老丈人太强悍,小仙姑不好娶呀。 ☆、原委 陆敏转丢了勺子进去,轻声道:“三皇子,我并非你的奴婢,若要人喂,还是叫龚公公进来的好。” 赵穆扬了扬手臂:“可你扎坏了我的胳膊,庸医害人,难道不该表示点赔偿?” 陆敏刚要说我何曾扎坏了你的胳膊,便见赵穆忽而甩肩,褪下半臂的僧衫。他外表虽看着瘦,身体却不单薄,没有成年之后那略深的褐色肌腱,却也肌肉紧绷,略带贲张之势。 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右边那条胳膊红而透亮,果真肿的蹄膀一样。 这恰是她昨天误扎了针的地方。针灸扎错穴位,一般无甚大事。但也有些万不能碰的死穴,扎坏了神经脉络,是要害死人的。而陆敏昨天一针误扎下去,扎坏了赵穆肩颊上的筋膜,所以他的肩膀才会肿成这样。 果真庸医害人。陆敏伸指轻轻按压,赵穆两道锋眉随她的手而轻拧,显然疼极。她偏忍不住笑,解释道:“恰好扎到筋膜,这几天不要用劲儿,养两天也就好了。” 赵穆合上僧衣,再度张开嘴,挑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她喂粥。 朝阳初起,晒在赵穆淡青色的头皮上,黑衣白肤,妥当当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陆敏上辈子没见过他剔光头的样子,看他如此乖顺,莫名有些心疼,遂喂了口粥,道:“有什么话要问,现在问吧。” 赵穆左手捏着枚簪子,白玉质地,头雕螭云纹,非常普通。他道:“这簪子,你是如何从窦师良手中得到的?” 陆敏接过来看了许久,总算明白赵穆为何会三更半夜找自己了。 这支簪子,是窦师良当日丢的那支,她捡到之后,交给姑母陆轻歌,央其还给窦师良。 如今簪子到了赵穆手中,那就意味着陆轻歌并未将它交给窦师良。 陆敏实言:“当日窦先生在皇宫里迷路,央我与五皇子送他出宫,半路遗落一支簪子,我捡到之后,将它交给我姑母,大约就是你这支。” “小麻姑,你应该知道,窦师良是我皇祖母的外家侄子,我们见了他,要称一声舅舅。他自幼出入宫廷,怎会迷路?”赵穆挑眉盯着陆敏,左手玩着那只簪子。 虽说事情发生不久,但毕竟隔了一世,具体细节陆敏想不起来,直觉中,窦师良不像是故意迷路,遗簪。赵穆如此关心此事,应当是想分辩窦师良是敌是友。 陆敏在回忆中使劲儿搜索,想了许久,忽而想起一事来,连忙解释道:“我哥哥拜在他门下做学生,我记得有一回他说过,窦先生什么都好,唯独一样,是个路痴,若无人带路,经常会迷路,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他当日一个人,未带随从,也许恰是因此才迷路的。” 赵穆沉吟片刻,刚想说什么,便听殿外郭旭的声音:“殿下,窦中丞来看您了!” 他话音未落,院中沉沉一阵脚步声,显然人已经进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穆与陆敏对视一眼,忽而跳下高台,一把将个小陆敏拦腰抱起,随即扔到床上,接着又放下床帐,如此一气呵成,待窦师良推开屋门时,他已经斜偎到了那高台的蒲团上。 窦师良今年刚满二十,满朝最年青的三品大员,生的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唯一点不好处是容样太过冷峻,见人总是一张冰雕似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穿件褚色圆领常服,戴软幞,腰缀白玉,最寻常的仕人打扮,进屋扫得一圈,见赵穆在临窗高台上斜歪着,面色苍白,上前两步说:“圭儿,听闻昨夜你闹肚子,还惊动了御林军,如今可好了不曾?” 赵穆将那枚簪子藏入衣袖,低声道:“已经大好了,多谢舅舅关心!” 窦师良不知屋中还有人,直截了当说道:“前几日你母妃交给我一只簪子,托我转递给你舅舅萧焱,后来簪子在皇宫里遗失,我也几番打听寻找,却并未找到下落。 因不过一簪物尔,我给萧焱打了声招呼,此事也就罢了。太后千秋夜,我听闻他死在了护城河中。” 太后千秋那夜,蔷蘼殿中吵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赵穆就自请辞去储君之位,要求出家。就在那时候,窦师良才知自己竟闯大了祸。 被废的前皇后萧蔷,出身荣国公萧阖府上,母亲与窦师良的母亲是两姐妹。萧蔷与弟弟萧焱年龄相差只有一岁,二人自幼关系亲密。在未嫁之前,这倒没什么。 直到后来有了赵穆,因其生的与舅舅萧焱颇像,虽说养儿像舅是常有的事。但宫廷之中女人多,闲言非语也多,别有用心之人多在献帝耳边挑唆。于是渐渐就有了萧氏与弟弟关系暖昧的传言。 好在赵穆自幼聪颖乖巧,又一直放在敬帝与皇后窦氏身边教养,这流言经窦氏一力压制,才未流传起来。 再后来敬帝将死,几位封王的皇子争的你死我活,敬帝是先指了赵穆的隔代储君之位,才将皇位传于献帝的,赖儿子才能得帝位,这让献帝虽说庆幸,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后来宫中传言愈盛,某日萧焱入宫探视姐姐,恰被献帝撞到。当日献帝喝了些酒,因不见萧氏出来相迎,入殿后撞见萧焱在侧,而且姐弟俩还谈的极欢,醉中怒极,越发怀疑赵穆非自己亲生,一气之下又杀入东宫,要与赵穆来个滴血认亲。 虽说最后血融到了一起,但疑心即起就再难消融。献帝又借故大肆搜检东宫,搜出几样兵器来,遂以瞻事府怂勇太子谋逆,皇后不知管束为由,废了萧氏的后位,又连锅端了整个瞻事府,因一帮老臣们拼死力谏,才留下赵穆的储君之位。 前些日子窦太后千秋将近,想起萧氏还被关在蔷蘼殿中冷冷清清,遂遣窦师良前去探望抚慰。 萧氏因被献帝误会,足足在冷宫中幽禁了一年多,又病,又有些疯意,拨了头上一支簪子,要窦师良转交给弟弟萧焱,言自己死期只怕不远,叫萧焱往后多顾念赵穆。 窦师良半路丢了簪子,因为不过普通一支簪子,遂也只是告诉萧焱一声就完了。 谁知太后千秋那夜,萧焱竟三更半夜被人弄死在护城河外。 而簪子,经陆轻歌之手到了献帝手中。原本一支普通不过的白玉簪子,献帝居然从里面搜出封信来,信是萧氏的笔迹,要约萧焱入宫一见。 献帝自认捉到把柄,命人将信送出去,三更半夜等在蔷蘼殿,欲要捉奸。而萧焱虽未至,却于当夜死在了护城河中。 活着还能明辩,人死就说不清了。至此,献帝之疑愈重,当夜便要杀那萧氏,赵穆为保母命,主动请辞太子之位,发誓自己从此出家,永不出踏出兴善寺门一步,献帝才算饶了萧氏一条性命。 * 赵穆清了清嗓音道:“萧焱之死,确实叫人措手不及。” 窦师良低声道:“关于皇上所疑心的事情,我有办法为你证明清白,我也敢担保你娘和萧焱两个绝无苟且。 你只须咬紧牙关,和和一众藩王老臣自会力挺你的储君之位,你如此退到宫外,群狼虎视,谁能护得了你?” …… 难堪的冷场。窦师良负着双手,将整间屋子看遍,忽而止步在床前,盯着那深垂的床帐看了许久。 床上无人,帐子该是要拉开的。僧家规矩严,尤其这方面更讲究。窦师良心中起了些疑窦,却也暗暗压下。 僧人用的褐色帐子很密实,从外面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床上只要有人,就跟空床不一样。陆敏不敢造出动静来,一动不敢动,暗道光明正大进的寺门,这会儿怎么我竟成了个作贼的? 好在窦师良很快又走了过去。他道:“你是先帝隔代而立的储君,满朝多少老臣,还有太后娘娘,都全心全意支持你。只要你此刻说声自己还愿意回东宫去,舅舅这就上疏,让皇上复你储君之位,如何?” 赵穆摇头:“我心意已决,再无还俗之愿,还请舅舅理解!” 窦师良走之前,再看一眼床帐,忽而会过意来,床上只怕是藏了个人的。他道:“心意这东西,摇摆不定,最难琢磨,舅舅等你改日想通了再来!” 来的快去的也快,窦师良拂袖而去,陆敏直到听那沉沉脚步声迈出大门,才敢喘气。帐中闷热,她竟出了一身的汗。忽而头顶一凉,是赵穆撩起帘子。 他丢了簪子过来,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床上。一只肿手颇为笨拙的,旋开那枚簪子,给陆敏瞧里头的空管:“这原本不过一枚普通簪子,我母亲寻常戴着,我幼时拨下来顽过多回,也未见其中有机关,谁知从你手中度到陆轻歌手中,忽而便多了机关,里面还多了一封信,那封信叫我于一夕之间,由一国储君,沦为一个小和尚。” 和着上辈子所听的流言,陆敏总算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这簪子里当有一份信,上辈子她把簪子给陆轻歌之后,陆轻歌与贾嬷嬷找玉工做了机关,再模仿萧氏的笔迹写信,通知献帝前去,所以才会有捉奸一事。 大约从那时候开始,献帝就深信赵穆血统不正,并因此亲手为他剔度,剁的他满头伤疤,血统不正的孩子,他本该死的。 这辈子因为她的改变,赵穆应当早查觉事有不对,亡羊补牢,自请出家,献帝没有抓到什么实质证据,才会放他出宫,他总算又保住一条命。 也许他怀疑窦师良投诚陆轻歌,借故丢信,引她去捡。 ☆、赵穆的梦 若陆敏只活一世,也会怀疑窦师良。但从上辈子的经验来看,窦师良一直都坚定的站在赵穆身后,若不是窦师良,他很难从逆境中崛起,再登上皇位。 所以她又道:“窦先生果真是迷路,而我也是凑巧才捡到的簪子,你该信他,也该信我。” 赵穆轻轻拨弄那支簪子,长长的睫毛轻颤,唇角翘着一抹柔柔的笑:“我信窦师良,也信你,当日在东宫,你三更半夜而至,是想弥补这份过失,才叫我一定不要当着我父皇的面说那些话,又弄坏贤宜公主的笛子,不叫她奏那首《月下海棠》的,对不对?” 陆敏心说这孩子,脑袋倒还挺灵,知道谁好谁坏。 赵穆忽而就凑了过来,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清清瘦瘦,眼儿狭长,半眯成缝,带着股子沉沉的伽蓝香的气息。 这样笑眯眯的赵穆,陆敏从未见过。 他道:“可惜我心意已决,决无争帝之心,我只想呆在这间破庙里,做个和尚了此残生。” 有那么一瞬间,陆敏一颗心狂跳。暗道若他只想做个和尚,无争帝之心,陆轻歌就不会费尽心机穷追不舍的杀他,既如此,一切都会改变的。 他对她表露这种想法,当是想向陆轻歌示弱,求饶,保全一命。被皇帝遗弃的皇子,呆在间破庙里,他也是想给自己谋条活路。 想到这里,陆敏莫名有些怜这孩子。 “果真?”陆敏问道。 赵穆一笑:“果真!” 褐黄色的半旧帐子低垂,他在细细打量她的脸,她最终会长成他梦里的那个样子吧,梦里如藤般缠上他,那柔软娇嫩的手臂,以及,身体。 可她如今还太小,跪坐在床上,仰着脖子,脸上的绒毛都还未褪,还是个小孩子。 当然,也正是因为她小,才会单纯善良,在得知陆轻歌欲要加害他之后,冒着被狗咬的风险,三更半夜跑来给他通风报信儿。 光洒在她脸上,睫毛长长,脸儿圆圆,小小的孩子,美的不像话。 他于昨夜做了个梦,梦到太后千秋之夜,这孩子穿着白绫长裙踏水而来,一曲清歌满室震动,盖过七位公主所有的风采,但最后捧出来的不是白米,而是丹砂。 她将丹砂敬给窦太后,还笑嘻嘻亲手拈了一粒,喂给太后吃。 那时候,他也坐在太后的身边。她屈脚而跪,有那么一瞬间,软糯糯一只小脚丫沾到他的袍子,他极厌恶的扫了一眼,而她抱之甜甜一笑。 似乎她早就忘记自己要爬树出宫,摔落在明德殿外,被他抱回清宁宫的事了。 梦里,那一切都是由他主导的,他请贤宜吹奏那首《月下海棠》,激起献帝的念旧之情后,当众下跪,请求献帝放母亲萧氏出冷宫,并愿为此而自请辞去储君之位。 但最后弄巧成拙,献帝赶到蔷蘼殿,再度撞上舅舅萧焱入宫,等他被带到蔷蘼殿时,便看到被关在一处的母亲与舅舅,献帝将两人□□绑在一处,当着他们的面拿匕首为他剃度,剁的他满头鲜血。一刀一刀,血从他眉两侧汩汩往下流着。 他母亲萧氏是咬舌自尽的,而舅舅萧焱则是被献帝一刀捅死的。 到现在,他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就仿佛那噩梦真的发生过一样。 而之所以噩梦能扭转,全在于这小丫头。 陆敏忽而跳起来:“不好,我得回家去了,否则我娘该四处找我了!” 她两步跑到门上,又回头,嫣然一笑:“若再有人敢欺负你,告诉我爹,我会央我爹来收拾他们。” 赵穆柔声道:“好!” * 目送陆敏离去,郭旭赞道:“虽陆后与咱们不对付,但陆将军一家子确实是好人,尤其陆姑娘,天真单纯热心肠,单凭殿下救她一回,又是药又是粥的。殿下……殿下……” 他忽而回头,便见赵穆重回平日的冷漠阴郁,脸色渗白,也在望着窗外。 空气中清脆一声响,赵穆左手折断那支空管簪子,一左一右,插进香炉,转而躺进了半旧的褐色帐子中。 第11节 那个梦,是可以扭转一切的关键,赵穆再闭上眼睛,那个噩梦一直在他脑海中闪现。 * 陆敏从后门上回家,将篮子搁进厨房,寻到前院,便见母亲包氏与容嬷嬷两个正在闲话,作针线。她扑上包氏的裙子深嗅一气,清清甜甜的桂花气息,她再赞:“娘真香!” 包氏抚着女儿乌溜溜的长发,问道:“又跑那儿顽去了?” 陆敏不敢说自己去了兴善寺,顺口撒谎:“去瞧了趟隔壁的秀姑,与她聊了会子!” 容嬷嬷趁机劝道:“夫人,咱们小麻姑如今也长大了,在宫里总有三四个小婢子跟着的,回了家还是一个人满街的窜,是不是该给她买个丫头回来使唤?” 陆敏随即摇头:“不要,好好儿的,买人家丫头回家来做什么?我自己会洗衣服会穿衣,头也会梳,不要人伺候我。” 包氏心却不在此。她道:“你姑母方才派了人来,说明儿来接你入宫,邀你一同去过重阳节,怎么办?” 陆敏一听皇宫都反胃,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要在家陪着娘。” 包氏皱眉:“是了,我也不想你去。好久没出去逛过,我还想带你去西明寺逛逛,顺带回趟陆府,见见你两位叔母了。” 陆敏道:“好!” * 这夜父亲不归,陆严与包氏两个颇有些闷闷的,陆敏却心情大好。暗猜父亲这是躲到外头去了。这么说他是肯信自己的了。 再看母亲包氏,三十岁的妇人,少女的娇羞不在,但少妇的风韵更加诱人,也就难怪父亲忍不住。 再想想自己的年龄也差不多赶上母亲,陆敏心中暗叹:这辈子怎么着也得找一个像父亲这样温柔体贴,又有担当,山一样沉稳的男人为夫才是。 有父母的孩子就是这点好,把自己心里的负担交给父母,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晚饭后她与陆严两个逗嘴,说起窦师良来,陆敏道:“传言你家先生是个路痴,没个小厮领着在长安城里总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是不是?” 陆严对于窦师良的崇拜,正处于史无前例的高度,一听这话还了得,梗着脖子道:“怎么可能,若是路痴,他是怎么进的考场,怎么点的状元?” 陆敏暗道陆严要知道窦师良是个路痴,只怕还得学生作熟了以后,毕竟她上辈子红口白牙听他说过,遂点着他的鼻子道:“那咱们可打个赌,那一日你将他领出来,扔到东市上,看他可能找着回家的路,若他不能,明日起你喊我叫姐姐!” 陆严趁着陆敏不注意,忽而轻扯她的头发。陆敏最恨人扯自己的头发,两人随即天上地下的打起来。包氏与容嬷嬷两个对窗做针线,聊些家常。 包氏不住的喊:“严儿,让着你妹妹,不许再欺负她!” * 墙上三个傻小子,一个血统不正的皇子,一个天阉,再一个满门被抄了两年,隔墙望着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两兄妹。 郭旭由衷叹道:“殿下,我总算知道陆姑娘为什么能来去无踪了,武将世家,又有个手欠总找着挨揍的哥哥,陆姑娘实在是生在福窝儿里的。” 赵穆亦笑。 事实上在他看来,陆敏天赋禀弱,除了行动敏捷之外,拳脚功夫都练不得。陆严故意激她,实则是为了陪她练腿脚。 相比于他们这些孩子,陆敏果真是生在福窝里的。 * 次日一早,贾嬷嬷便带着一群小内侍,驾着马车来请陆敏入宫了。 她是皇后的奶妈,如今普天之下也没有别的奴才还能高过她去,所以即便在皇宫里,也是鼻子长在额头上,朝天出气的。 出了宫当然更了不得,八个宫婢,四个尚宫兼十六个小内侍,一路大摇大摆而来。贾嬷嬷一进门见陆敏正在廊下拿个小花锄培花儿,一件素素的淡青交衽衫子,一条白裙,跟这坊中那街上乱跑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随即便啧啧而叹,上前接过花铲道:“好姑娘,您这双娇嫩嫩的手,生来就该是绣花儿的,怎么能拿锄铲这种粗东西?” 陆敏轻声道:“嬷嬷,你回去告诉姑母,就说我这一回要陪父母过重阳,就不入宫了。” 贾嬷嬷往后一步,使个眼色,身后清宁殿少监胡二喜上前一步,道:“陆姑娘,自打您走后,皇后娘娘每日以泪洗面,即便你不在,也每夜都要抱一会儿您的小被窝儿才肯入睡,您不去,她会伤心的!” 他说着,就来抱陆敏:“您瞧您穿的这样清减,若在宫里娘娘看见了,定要责罚嬷嬷们偷懒,咱们就此入宫,娘娘备了好多新衣,新簪新花饰要替您打扮了!” 这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要抢人了。 陆敏身体太小挣扎不开这内侍一双铁手,连忙高声叫道:“娘!娘!” 包氏与容嬷嬷两个疾步从屋中冲出来,见是一直与自己不相待见的小姑子陆轻歌派人来接女儿,脸也拉了下来,问那贾嬷嬷:“贾妈,这是怎么回事?” 贾嬷嬷是陆府老仆,对于包氏这个没有娘家,祸害陆府长子脱离家族的美艳女人很是小看,向来也不拿正眼看她,鼻哼了一声气道:“我的好夫人,皇后娘娘想念小麻姑,要带她入宫过重阳节了,您若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准备两样儿老奴带去,不过……” 她装模作样扫了一圈这清清减减的小院子,十分了然的一笑:“宫里什么都不缺,小麻姑住在宫里,可比这小院儿里舒适多了。”她说罢脸色一变,挥手道:“胡少监,把表姑娘抱上车,咱们走!” 包氏毕竟无娘家撑腰之人,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抱走,气的两肩发抖,碍于对方是皇后,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陆敏上辈子偶尔回趟家,陆轻歌的马车会直接等在大门外,这贾嬷嬷与胡二喜两个更是一左一右的监视着。直到后来母亲难产而死,她也只在母亲临死前匆匆赶回家,见了最后一面。 陆轻歌的爱勒窒的她上辈子到死都没喘过气来,这辈子她自然不会再让她将自己束的那样紧。 眼看已被塞到车里头了,陆敏抓过胡二喜的手,银牙相合就是一口咬,接着两脚一蹬窜出了马车,怒冲冲道:“贾嬷嬷,你可是老胡涂了,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么?” 贾嬷嬷到底当陆敏还是个孩子,假意惊讶:“我的好姑娘,你方才说什么了?老奴这耳朵不好使,真的没听见。” 陆敏往前两步,踮脚掰上贾嬷嬷的脖子,一点点将她的耳朵掰到自己嘴边,忽而厉声尖叫:“我说了,我不去!” 小孩子的嗓音亮而尖,这一吊哨的高嗓音,又是贴着耳朵,刺的贾嬷嬷耳中顿时嗡鸣,果真好几天耳朵都不好使。 包氏上前揽过陆敏道:“贾妈,虽说皇后娘娘想念麻姑,但麻姑自己不想入宫,你们又何必要强迫她?皇后娘娘心爱麻姑,也不在这一两天,这个重阳节。我定了,麻姑就在家里过!”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留言换红包啦! 今天留言的全都会发哦。 ☆、西明寺 少监胡二喜是奉命必须要接到人的,转身问贾嬷嬷:“嬷嬷,您说怎么办?” 贾嬷嬷也是头一回见陆敏凶成这样,而那包氏,以往只会眼巴巴看着女儿走的,今天也硬气了许多。 她终究是个奴才,包氏虽不入陆府,却也是陆府长媳,她不敢得罪包氏太过,遂挥了挥手大声道:“咱们先回宫覆命,就让表姑娘在家过个重阳节,重阳节过完,再接她入宫!” * 重阳节这一天,陆敏与包氏两个打扮的整整齐齐,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由容子期驾车,一起往西明寺去上香。 西明寺也在长安城中,整座寺庙皆是天竺建筑,华美而又庄严,是如今长安城的大家夫人们最爱出门上香的地方。 陆敏两个叔母,二叔母郑氏与三叔母雷氏也相约而来。 因西平公主两夫妻已丧,包氏又不回府,所以陆敏的二叔母郑氏如今在陆府主中馈,她极瘦,但精神极好,两只眼睛分外明亮,脸上常带笑意,是个非常热闹的妇人。 她丈夫陆高羊在朝为吏部尚书,管一朝文武升迁,也是陆府如今真正的掌家人。 三叔陆高鄂相比两个哥哥则逊色许多,只在吏部做个六品小官儿,三叔母雷氏相对性子要温和一点,话也不多。 三个妯娌在寺中窠房相见,随即便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陆家三兄弟,个个儿生的全是小光头,唯陆敏一个丫头,出门连个玩伴都没有。她闲极无聊,又不爱听叔母们聊事非,觉得咯意,遂借故溜了出来,看各处墙上关于佛教典故的壁画。 走到一处大殿外,隐隐见殿中壁上绘着株菩提树,释迦牟尼坐于树下,面容悲悯而慈。 因自己重生为人,陆敏颇信因果轮回,她迈步进殿,一幅幅画欣赏过去,从前殿到后殿,壁上人物彩带飘飘,从释迦牟尼趁象入胎,再到他欲出城受阻,天神托马蹄飞身出城等故事,殿一重又一重,愈来愈深,直到最后,墙上留有一首四行诗: 菩提树下一参悟,往生殿前一轮回。 一座空城一场梦,一世长安一枯荣。 “好好儿的,他怎么会挑兴善寺落发?”是个笑呵呵的声音,执子而落,声清脆,是在下棋。 直觉中,陆敏觉得这人说的应该是赵穆。 另一人一声轻笑,也是啪一声落子:“赵穆怕陆轻歌要杀他,所以故意选择兴善寺,有陆高峰隔墙而居,他这是向陆轻歌投诚,表示自己决无争帝之心,只求陆轻歌留自己一条活路了。” 陆敏止步,停在一幅西方胜境图下。后殿本就黑暗,壁上颜色斑斓,她的衣着和壁画融到一起,若不注意,是察觉不了的。 后殿佛祖脚后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大皇子赵程,他是献帝长子,浓眉刚毅,悬鼻若胆,今年二十有二,穿一袭潞绸夹袍,面色颇严。 对面一个男人,是个太监,又是个和尚,一脸酒色气。他俗家名叫薛顺才,曾是献帝身边得力内侍,献帝笃信佛教,自己为帝不能出家,遂命这薛顺才为替身,代替他在西明寺出家修行。 所以提问题的是大皇子赵程,而分析问题的,是献帝的替身和尚薛顺才。 两人对弈,薛顺才见赵程愁眉不展,劝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王爷您要赵穆死,老僧替您办到就是,到时候嫁祸给陆轻歌,一举多得不是更好?老僧一力追随的,还是王爷您!” 赵程正要落子,忽而脖子一转,盯着墙角黑暗处,厉声喝道:“谁!” 无意中听见一个皇子与皇帝的替身和尚一起谈如何谋杀另一个皇子,还是在这无人的大殿之中,陆敏转身就跑,暗道今天若是腿脚不快,只怕出不了这个大殿。 瞬时赵程的亲卫从前后两道门涌了进来,陆敏从雕花窗扇上跃出去,赵程一柄长剑紧随其后,穷追不止。 出了大殿,她也不敢奔大门,直接借树跃上女墙,翻下墙去,起身的功夫,赵程也跃了出来,两股亲卫从门中涌出。 陆敏起身便跑,拐个弯子的功夫,忽而暗中一只手将她扯住,却是又将她自大雄宝殿的偏门扯了进去。殿门随即轻掩,疾追而至的赵程自然想不到方才偷听的小丫头会重新潜回殿中,带人沿巷追了出去。 救她的是个成年男子,个子很高,手比一般男子的要细,指缝间淡淡一股墨香,当是执笔之人。他掩着她嘴的那只手腕上,一串亮晶晶的红豆手串,衬着他白色夹袖的里层,莫名有几分妖艳。 陆敏还未见其人,已暗觉他或者有些娘气。 直到殿外寂悄,这人才缓缓松了手,声音自陆敏头顶传来,从容而淡,又略带些责怨:“小麻姑,你可知自己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陆敏蓦然抬头,隔世再见,冷冰冰一张刻板的脸,是窦师良。 “窦先生怎知我的乳名?”陆敏问道。 她忽而意识到,那串红豆手串,正是她和小赵秉当日赠给他的那串。 窦师良不着痕迹掩袖,手负到身后,缓缓弯腰,是惯常大人对于小孩那种略带应付的笑:“前些日子劳你送我出宫,五皇子一路都在喊你,麻姑,麻姑!” 陆敏一想也是。受不过他灼灼而视的眸子,略转了转脖子:“原来如此!” 实际上窦师良影响最深的,还是在窦太后的千秋宴上,她渡舟而来,白绫裙,赤脚捧着寿酒,脆生生说小仙麻姑,听闻王母仙寿,特来呈送灵芝酒的那一回。 他亦在宴席中,不过她不知道而已。从那时候,他才知道她小名果真叫麻姑。 隔天陆高峰带着儿子上门拜师,聊及一双儿女,陆高峰指着陆严道:家女幼时出牛痘,起了一脸的泡,这傻小子不懂事,趁着母亲出门的功夫,一个个儿捏破了家女脸上的水泡,我们皆以为女儿必要留一脸的麻子,谁知万幸,她长大后肌肤竟修复如初。 从这,窦师良又知道陆敏这小名的来历。 此时再看,依旧是个很招人疼爱的小丫头,离的足够近,可以看到她肌肤白腻,还未长开的脸上没有任何缺憾。 如此可爱的小姑娘,若留一脸的麻子,那可果真够遗憾的,也就难怪陆高峰心有余悸了。 陆敏低垂着头,疑惑不解问道:“先生怎会在此?” 过了许久,等不到窦师良答话,陆敏忽而仰头,便见他两颊略有潮红,讪笑一声道:“大约我又迷路了!” 陆敏暗道这可真是个怪人,迷路在这么巧妙的地方。 * 第12节 与窦师良别过,回到窠房时,陆府三妯娌还在聊天。陆敏与她们一同吃罢斋饭出门时,西明寺外,赵程一袭披风,亲自守在寺门上,想必是要搜检,方才在后殿偷听的人到底是谁。 小姑娘们出门都会多备一套衣服,陆敏套了一件水红色的对襟长袄在外面,连头发都拆散了重又梳过,还故意跟几个年龄相当的小女孩一同出门,竟就给糊弄过去了。 出寺她才大松一口气,回到家里,便揣着一颗心要等父亲回来,将此事告诉父亲。 如今再想,献帝五位皇子,被废之后的赵穆不过一个弃子而已。陆轻歌并没有非得要杀他的理由,之所以陆轻歌在赵穆逃出皇宫后还穷追不舍要杀他,脱离不了赵程在后面的推波助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程才是躲在幕后坐收渔利的那只黄雀。 陆高峰大约受不了妻子的诱惑,这夜仍宿在城外。陆敏等到月上树梢,实在心急等不下去,这回不必小和尚爬墙,自己去爬墙了。 翻上瓦檐,陆敏就觉得有些不对。 院中松树上插着几株火把,屋檐下抱臂站着一排禁军。郭旭和傅图两个皆被五花大绑,跪在院中,赵穆一件黑僧衣,站在二人前面,屋檐下一把交椅,上面坐的着二皇子赵秩,他面前摆一张桌子,桌上肥鸡大鸭子摆的满满当当。 桌旁还拴着一只梅花鹿,有内侍专门隔梅花鹿的喉,割开之后,将血滴入酒碗,桌上两碗酒随即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赵秩笑道:“三弟,听闻你前几日拉肚子拉的差点魂归西天,你不知哥哥我听了有多心疼。瞧瞧,这一桌子好酒好菜,哥哥今日给你补一补!” 他指着桌中一只砂锅道:“瞧瞧,这是锁阳炖羊腰子,够补吧!还有这道,肉苁蓉炖狗肾,皆是大补,来来,二哥亲手盛一碗给你吃好不好?” 卧在自家墙头上,陆敏恰能看得清赵穆的脸,他面无表情,站在二哥对面,看着他亲手递来的汤碗,不肯接那调羹。 赵秩一笑,随即一口将汤饮尽:“原来三弟这等小心眼,竟还怕二哥下毒,也罢,二哥自己先喝一碗,再盛给你喝,好不好?” 赵穆垂着两手,仍不肯接那碗汤。 “既是这样,小的们,给傅小将军点颜色看看!”赵秩忽而变脸,随着他一声喝,几个禁军下台阶,也不动手,以脚去踩跪在地上的傅图的两只脚。脚为人体基石,几个年青力壮的禁军压脚踩下去,其痛可想而知。 傅图忍着不肯哼,却也疼的满头大汗,混身发抖。 赵穆终于接过那只汤碗,在赵秩两眼下流而又猥琐的目光中一饮而尽。他饮尽砸碗,紧接着,赵秩又捧了搀着鹿血的酒碗过来:“三弟,还有这一碗。” 陆敏爬在墙头上,看来半天,才明白赵秩的险恶用心所在。那鹿血、羊肉、琐羊并肉苁蓉皆是极度的壮阳之物,赵穆虽还是少年,但喉结已生,显然正处于由男孩向男人转变的过程中,说俗一点,就是他已经懂得想姑娘了。 这时候赵秩给他吃许多壮阳之物,待晚上补药入肾,赵穆那东西肿起来,只怕得哭着跑出兴善寺去找姑娘。 若这样,他那永不踏出兴善寺一步的誓言就破了,人也就离死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皇子这么贴心的哥哥,还有小麻姑自己爬墙,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小麻姑还太小辣!!! 赵穆爆走中! 谢谢大家用留言温暖我,写的很寂寞,每次看到很少有人留言,或者读者叫说养肥,我就很伤感,觉得是因为自己写的不好,一次次咬牙坚持,谢谢大家! ☆、私悟 陆敏记得上辈子赵秩死在赵穆称帝半年之后,被挂在朱雀门外高高的旗杆上,像只风干鸡一样足足吊了半年多,直到成了一具骨架,宫婢们经常笑说,夜里遭风一吹,二皇子总是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若赵秩能预见将来,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笑的如此趾高气昂。 她转而悄悄下了院墙,踩着狗窝又回了自家院子。 * 赵穆接过那碗酒,犹豫片刻,郭旭忽而一声闷哼,是赵秩亲自踢的。 他踩着郭旭,仿佛踩着一只软趴趴的兔子:“从小,你就跟别的兄弟不同,踩过我和大哥的肩膀,三岁被封为太子,人人都说父皇的皇位,也是因为你才能有的。 你说你怎么竟就沦落到这一步了呢?” 赵秩围着赵穆转了一圈,牙缝里吐了两个字:“野种!” 赵氏王朝的男子们,一脉相传的浓眉大眼国字脸,但赵穆不同,他是两道清秀飞扬的剑眉,目细而长,眸厉,面如雕成,三分清秀,七分阴郁,与他死了的死鬼舅舅萧焱肖似。 萧焱之貌美,长安城中最美的姑娘,都要自叹拂如。 但男子生的俊美又如何?还不是要淹死在护城河里喂鱼鳖? 赵秩再道:“喝!” 忽而,墙角不知那里窜出一群狗来,连蹦带窜,汪汪乱叫,还带着辟哩啪啦的爆炸声。 赵秩觉得似有风拂过,忽而手中的酒碗中火星一闪,一股明亮亮的蓝色火焰随即腾起。再接着,啪一声响,碗中竟不知那里飞来个二踢脚,炸他一脸的酒,连酒带火,头顿时就燃了起来。 他闷头闷脑要扑头上的火,却被奔腾而来的狗撞倒在地,才发现那狗尾巴上都齐齐绑着鞭炮。 不止一只,至少六七只,一窝的土狗,尾巴上全拴着引燃着的鞭炮,满院子乱冲乱撞,见人就撞,顿时惊动了整座寺院的僧人,不一会儿连方丈积善法师都进来了。 寺庙本是茹素之地,望着一桌子的羊肉狗肉,还有那只脖子上被割了一圈的鹿,积善法师的脸都绿了。 而赵秩被酒燎了满头的泡,一门心思认定是方丈积善法师捣的鬼,概因那窝狗,恰是积善法师养的。出庙门时沿路将积善法师祖上八代咒了个遍,并大言不惭告诉他,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叫他断子决孙。 积善法师是个佛法高深,雅量深沉的老和尚,笑眯眯送走二皇子,便听身旁小沙弥说道:“师父,那二皇子咒您断子绝孙哩!” 积善法师一双眯眯眼,笑的十分和蔼:“他并非骂,而是赞美老衲啊!修佛之人,身渡彼岸,要子孙后代何用?” * 隔壁庙里自打有个皇子出家,隔三差五总要闹一回。包氏从听见鞭炮响就披衣服起了床,先至后院炕上摸了把,见女儿好好睡在床上,这才禀烛开始细细查看院子,前院后院每一间房子都细细搜查,看可有潜进来混水摸鱼的。 查罢两进院子,遂又叫容子期带人将院子外面整个儿护起来,以防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她再摸回后院,正准备要解衣服,陆敏已经抱了过来。 包氏身上天然一股淡淡的香气,暖暖腻腻。陆敏偎过来深吸了一口,叹道:“娘身上可真香!” 包氏将女儿搂在怀中,正准备解衣服,陆敏却道:“娘还是回去睡吧!” “为何?”包氏坐在炕沿上,轻声道:“麻姑不是平日最喜欢叫娘陪着睡的么?怎的今夜不肯要娘了?” 陆敏爬墙,往狗尾巴上挂鞭炮的时候,赵穆和郭旭几个其实都曾看见的,她看到他讶异的目光,看到赵穆张大嘴巴,混乱之中,他甚至还指了指隔壁的高墙,那意思是自己今夜要过去。 恰好,她也有事与他相商,所以早在傍晚想爬庙墙的时候,就把容嬷嬷支到前院去睡了。 陆敏怕赵穆一个小和尚三更半夜爬墙,果真被母亲撞见,要喊容子期进来打死,所以死活不肯要包氏同睡,蹬脚道:“娘,容嬷嬷昨夜打了一夜的呼噜叫我不能好睡,方才隔壁又是一阵吵,我今夜要躺的展展的睡一觉,不许你们挤着我!” 包氏坐了片刻,一笑道:“我怎的就糊涂了,我家麻姑也长大,喜欢一个人睡了!” 她吹了灯,关紧房门,又吩咐陆敏从里面下好门鞘,自己试着推起来纹丝不动了,又查了一遍窗子,这才回了正房。 陆敏旋即穿好衣服,眼瞅着母亲熄了灯,此时已过三更,院中顿时轻静,估摸隔墙的赵穆也该来了,果不其然,便见两院相隔的高墙上,一个光亮亮的脑袋,在半圆的月光下明闪着。 她抿嘴一笑,听他轻轻的脚步上楼梯,故意等赵穆敲门了才问:“谁?” 赵穆清咳一声,却不说话。 陆敏莫名觉得自己好笑。好在年龄小,若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三更半夜纳个男子入闺房,这辈子的名声也不必要了。 * 赵穆约等了三息的功夫,门无声而开,只开半扇,随即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进去。 这卧室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像初秋盛开的桂花,又带着荔枝的清甜,熏的方才喝了一碗肉苁蓉炖狗肾的赵穆瞬时便昏头胀脑。 她拉开椅子叫他坐,赵穆却不坐,一袭黑衣,瘦挺挺站在窗前。 陆敏站在他身后,莫名心跳的有些急。 身高的差异,叫她站着的时候,也必须仰望他的背。 两辈子加起来,她今年有二十七岁了,而赵穆不过一个十四岁的,身陷困境的少年。此刻,她该是主导全局的那个人才对。 所以,陆敏稳好心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尽量小心,今天往永明寺,我无意中听闻你大哥赵程和皇上的替身薛顺才密谋,想要杀你!” “唔!”赵穆轻哼一声:“这就是你方才过寺的原因?” 陆敏道:“是!” 赵穆忽而一声哂笑:“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不算最厉害的。” 想起方才傅图和郭旭两个被绑跪在地上的画面,陆敏莫名有些心疼赵穆,她脑子一懵,道:“我会尽可能保护你的!” “为何?”赵穆语调冷漠平静。 陆敏诚言:“你自请到兴善寺出家,还在初来的第二夜就遣郭旭入我父亲房中偷药,摆明了是想向我姑母示弱,请她网开一面。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赵程别有用心,他想杀你,再嫁祸到我姑母身上,如此一箭双雕,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唔!”赵穆转身了:“所以你想我怎么做?” 陆敏道:“别上他们的当,我姑母不会杀你的!” 她知道后事,自信自己可以改变陆轻歌的想法,让上辈子你死我活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会结上仇怨。 她边说,他边往前,忽而逼近两步,将陆敏逼坐到了她的小炕上。 他气息灼灼,黑暗中看不清脸,呼息略有急促,出声轻快:“小麻姑,你的小脑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陆敏心说小家伙,姐姐比你大着十三岁了。 但他越逼越近,她不由还是慌起来,怕这孩子要动那禽兽心思,连忙伸一指顶上他的胸膛:“赵穆,我可还是个孩子!咱们好好说话,你不许再往前。” 赵穆旋即握上她那根手指,轻轻一折,送回陆敏胸前:“我就说你的小脑瓜里整天总想些不正经的。小麻姑,你是不是……” 他再凑近一步,欲言又止:“你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赵穆:如此短小,作者你好意思放出来? 作者捂脸狂奔:v后我会努力哒。 感谢亲们的留言,今天继续留言送红包哦。 ☆、大姑娘 陆敏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见他乍着两只手,过了许久,终于说话了,而且还说的语重心长:“你这个年纪还和父母睡在一起,很容易出问题。 他们做那种事情,是为了传承子嗣,那是极其肮脏,恶心的事情,除非为了繁衍后代,否则任何人都不该做那种事情。 若有人堕落那等欲趣之中,此生也就毁了。你还是个孩子,要把心思扭到正道上来,明白否?” 陆敏气的简直要跳起来。头一回在主屋,他悄悄潜入,她恰宿在父母卧室,而且为了阻止老爹给娘种个孩子进,正在满屋子的乱窜。 他这意思是,她小小年纪反而心思不洁? 陆敏上辈子在锦屏山落水,是他从水里将她捞出来的。跟着他到竹溪郭旭家之后,一直都是同食同宿。 那几个月,赵穆一直都表现的极为君子,偶尔亲亲她的嘴,嗅嗅她的体香,捏一捏揉一揉,却从无更进一步的举动。她一直以为他之所以君子,是因为两人没有三媒六娉拜天地的缘故。 如今看来,这孩子从小心就生歪了,将男女情趣当成了天下间最恶心肮脏的事情。这也就难怪他在做皇帝之后连孩子都不肯要,要立赵秉为太子了。 第13节 但不知是谁将他从小教育成这个歪样。 陆敏以笑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收回自己顶在他胸膛上的手指,下意识甩了甩,正准备开门送他走,忽而听后院门外一阵脚步声,她侧耳聆听的功夫,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热热痒痒,似乎有虫子在爬,顺手一把摸过去,却滑溜溜水珠一样滚了。 再接着,辟哩啪啦如雨点般往下滴着。 屋子里太暗看不清楚,陆敏凑鼻子一闻,随即跪在炕上细看赵穆,隐隐的月光下,他鼻子上长长两溜鼻血,涌的极快,都要拉成线了。 陆敏一把掰上赵穆的额头,亲手替他捏紧鼻子,连忙道:“快快,你流鼻血了,仰起头,张开嘴巴,一会儿就会好的!” 赵穆越发昏沉,顺着她两只绵乎乎的小手拨弄,满身的血涌上天灵盖,恰似在明德殿那最后一夜,混身血液贲流,青筋欲炸。 他乖乖张开嘴,闭上眼睛,行凭陆敏拿帕子轻轻替自己擦拭。鲜血不从鼻子出,涌进喉咙,热腻咸腥,赵穆刚欲呕,陆敏咬牙道:“吞下去,不准吐在我的炕上!” 窗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应当是容子期带的手下巡逻而去。 赵穆推开陆敏的手,跌跌撞撞出门,拉开门却又止步,道:“小麻姑,我无争帝之心,但也不必你保护。你是个好孩子,但也仅仅是个孩子,成年人的世界,远比你看到的,能想象到的更为复杂,可怕。 陆轻歌也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单纯,善良,只要你说一句叫她不要杀我,她就会拉起我的手,与我从此做朋友。” 他认为她是陆轻歌的说客,所以一再证明自己决无争帝之心。 陆敏觉得赵穆已经很聪明了,仅凭当天她一句话,就推断到危险所在,自请离宫,保下母亲萧氏一条命,虽说依旧落发为僧,但兴善寺因为有陆高峰居于隔壁,反而是整个京城于他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陆敏还想多说一句,赵穆已悄然出屋,亦是顺着她往日的路,从狗窝跃上庙墙。大黄那条懒狗,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道吠一声。 * 回到兴善寺,郭旭在蒲团上坐着,拿赵穆那半支烂簪子拨拉香灰,傅图将一桌子的酒菜搬了进来,正在大吃大喝。 赵穆鼻子上还挂着两串血,冷眼看了半天正在撕咬羊肉的傅图,问道:“你不觉得腻么?” 傅图抬眉一扫,摇头,撇嘴,端气酒坛闷了一气:“以酒佐之,怎会腻了?” 他吃罢抹过嘴,踢了郭旭一脚道:“兄弟,收拾一下,哥哥我得出去找点事儿做了!” 郭旭也笑的暖昧:“殿下,你可知傅哥要去做什么?” 赵穆闭了闭眼,直挺挺躺回那半旧的褐帐之中。 郭旭望着赵穆那顶翘翘的裤子,又道:“奴婢瞧着寺里那方丈是个好说话的,二皇子那样骂他,他还笑笑呵呵。要是您真觉着难受,奴婢从对面胡同里给您找个姑娘来?否则,咱们再烧,您可就没裤子穿了!” 赵穆忽而翻过身趴在床上,埋头闷了许久,勾指叫郭旭近前,伸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疼的郭旭仰天一声长嚎。 白天在兴善寺念经,夜里,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不断涌现,赵穆梦到的更多了,他梦见自己逃出护国天王寺,躲在郭旭的老家,梦见从水里救出陆敏,只一眼,他便发现那是曾经在窦太后的千秋宴上扮麻姑的那个小女孩。 他梦见他和她之间命运纠葛的一切,以及自己最终死在德麟殿,却眼睁睁没有盼到她来的遗憾,从噩梦中睁开眼睛,伸出纤细的手腕来瞧,才发现自己只有十四岁,而那个姑娘,还远远没有长到能叫他爱慕的年纪。 * 陆敏这夜果真睡的好,次日一早还在梦中,便听容嬷嬷语气间喜不自尽:“哟,夫人,咱们小麻姑如今也成大姑娘了!” 脚步声声,包氏也上了楼梯,推门而入,笑问:“嬷嬷这话怎么说,难道我们麻姑不是早就长大了?” 容嬷嬷指着炕沿上点点血迹道:“咱们小麻姑来了葵水,可不成大姑娘了?” 陆敏本还想托懒多睡会儿,听了这话吓的登时清醒过来,暗道赵穆走后自己细细检视过,怎的竟还漏了血迹。 她翻身坐起来,还揉着眼睛,包氏已来撩被子。撩开被子那碎花棉布的床单上猩猩点点,可不是来了月信的样子。 包氏笑捏了把陆敏的脸道:“十一月过完生日,你满打满也有十一了,这个年纪来月信,是正常的,可觉得肚子疼否,腰酸否?” 陆敏连连摇头:“腰不酸肚子也不痛,我好好儿的。” 包氏道:“既这样,娘叫容嬷嬷给你煮碗红汤鸡蛋,今日就在这绣楼上好好休息一天,我把那秀姑叫来,叫她教你做绣活儿,好不好?” 既来了月信,陆敏果真就算是个大姑娘了。而且托着腹痛的借口,再那贾嬷嬷连连来请两回,她也不肯入宫。父亲偶尔回来,哥哥早出晚归,有母亲陪着,如此舒舒服服过了一个月。 转眼已进了十月。这日,陆敏习字的笔墨用完,正好她也想出去逛逛,容嬷嬷入过宫的人,瞧这些市面上的东西,自然不如宫里的精宫。 遂也念叨起来:“要说皇宫里的东西就是好了,那宣纸比这强到那儿去了。麻姑,咱们是不是该入宫了,毕竟跟着公主们的教习嬷嬷,你才能学成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整日这样四处的跑,可不是大家姑娘该有的样子。” 她总还是觉得陆高峰夫妻太放纵陆敏,没有真正像调/教大家闺秀一样调/教她。。 皇宫里的笔墨宣纸自然与宫外的东西是云泥之隔。陆敏在皇宫里,所用的一切物什,远比敬帝膝下的公主们所用的还要精美,但只要回到家,简院朴屋,就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姑娘。 陆高峰是员武将,手上并不缺银子,包氏也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但毕竟不能和宫廷相比。 陆轻歌虽爱侄女,却轻易不往外赏东西。那意思自然明白不过,只有入宫,才有好东西用,她要她习惯于享受宫廷里有仆妇伺候,有精衣美饰穿戴,有各类珍奇御玩可用的生活,从而主动留在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麻姑要慢慢长大啦! ☆、陆薇 上辈子,陆敏因为父母的连番变故才会留在宫里。这辈子她打定主意不再轻易入宫,至于那上好的宣纸笔墨,或者锦衣玉食,还是留给皇家公主们自己享用的好。 两人购罢笔墨回家,陆敏才一进院子,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哥哥陆严抱臂在正房檐廊下站着,他本是个性子明朗的半大孩子,除了母亲去世那一回,陆敏还未见他这样红着脸怒过。 正房檐下另一侧,站着个怀抱包袱皮儿的大姑娘,陆敏一见她,心也是咯蹬一声跳。概因她也是个熟人,陆敏记得上辈子至少要到明年才会见她。 她叫陆薇,与陆严同年,一个生在七月,一个一在五月,而且,陆薇是她的姐姐。 要说起这陆薇,就不得不说她娘三丫儿。三丫儿原是陆府的家生婢子,生的颇有几分姿色,幼时跟在陆高峰身边做丫环。 那一年陆高峰要往安西都护府从军,大约走之前睡了这三丫一回。但他在安西都护府遇到包氏,然后定下心意要娶包氏为妻,遂写了封信给母亲西平公主,说自己已在外娶亲,请她给三丫择门婚事,再许些嫁妆,叫她出嫁。 当时三丫抵死不肯出嫁,闹了几回,后来又说自己已有身孕,哭着要当通房。 西平公主不喜三丫,更不喜包氏,遂将三丫打发回汉中老家生产,也不许没有娘家的包氏入陆府,陆高峰遂在靖善坊自己买了院子,从此分府而居。 自包氏成亲之后,三丫还多次从汉中府托人寄信传话,哭着要来伺候主母。 能容忍丈夫婚前有过女人是一回事,再要到身边做妾或者做通房又是另一回事。包氏自然不肯要,而且但凡这三丫递一回话来,包氏和陆高峰两个便要白生一回闲气。 陆敏记得上辈子知道这茬事儿,还是快过年的时候。那时候包氏已有四个月身孕,入宫看她时颇委婉的提了一句,说你汉中的姐姐以后就在咱们家住了。 当时陆敏还纳罕母亲怎么突然就接受陆薇进家门,后来还是听容嬷嬷提过一句,说那三丫得了重病死了,宁死相托,包氏才会接受陆薇进门的。 陆敏还未上台阶,陆薇已两步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只怕这是敏儿!” 陆薇天生热情大方,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上辈子父母丧后,她和陆敏一同入宫,俩人毕竟姐妹,一度关系非常好。 陆敏应付一笑:“家里人都叫我麻姑的。” * 是夜,包氏和陆严,陆敏两个在后院的绣楼上吃饭,一直愁眉不展,她忽而放下筷子起身,捂唇一声干呕,又坐回椅子上,怔怔的坐着。 陆敏忙替包氏轻拍着背,悄声问:“娘,你是不是怀孕了?” 包氏也是一惊,掐指念念算算! 陆高峰忽而掀帘子进来,妻子和两个孩子如临大敌般望着他。 他显然也心绪不宁,招手道:“严儿,方才窦中丞派人来传,说要看看你字习的如何,快走,与我一起去看看!” 陆严还愣着,包氏拍了一把:“还不快去?” 陆严走了。包氏望着女儿,半晌悠悠吐了口气:“娘怕是真的怀上了!” 陆敏脑中懵一声响,暗道千防万防没防住,还是怀上了。 她忆及上辈子自己趁着马车匆匆回府,包氏躺在血褥上,两只眼睛直直瞅着她,那半阖半张像离水鱼一样的嘴,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娘,我不想要弟弟妹妹,这孩子,咱不要了好不好,咱们请个郎中回来把胎落了去,好不好?” 包氏本一肚子的气,倒叫女儿吓的一跳:“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儿的有了孩子,怎能落胎?” * 陆高峰夜里回来,正房门窗紧闭,灯都是黑的,倒是女儿一直在院子里等他。 陆敏迎上父亲,直言道:“爹,方才郎中来诊过,我娘她怀孕了!” 陆严凑过来,笑兮兮道:“呀,咱们要有个弟弟妹妹了,那可真好!” 陆高峰一把将陆严拍走,带着陆敏到后院她的绣楼中,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了许久,说道:“麻姑,你好好跟爹讲一讲,你梦里你娘难产,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敏细细回忆,思索许久道:“当时父亲您去了安西都护府,我在宫里,家里只有哥哥和母亲、陆薇几个,等我得到消息赶出宫的时候,娘已经不行了,就连那个孩子,也是她死后才取出来的。 您当时还在边关没有赶回来,是姑母派了宫里的人来收敛。从那之后,哥哥回了陆府,我入了皇宫,再后来,您就战死了。” 陆高峰闭眼许久,忽而睁开眼睛,两手握过陆敏的手:“告诉爹,后来做皇帝的那个,是不是隔壁那位?” 陆敏想了想,实言道:“是!” 陆高峰总算一笑,拍了拍陆敏的头发道:“那就难怪你要往狗尾巴上绑鞭炮救他了,也罢,你娘怀孕了,这是件该高兴的事情。爹会尽量避免你梦里的悲剧,这辈子宁可自己死,也要保护你娘。 隔壁那位,咱们也不能不管,今天晚上有事要发生,你到主屋去和你娘睡,爹得睡你这绣楼了!” 陆敏暗暗脸红,她本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却没想到父亲连赵穆上她绣楼的事都知道。 既知道她往狗尾巴上绑鞭炮,那他定然也知道赵穆半夜潜入她绣楼的事。 果然,陆高峰话锋一转道:“往后,若他再敢爬你的绣楼,管他黄子绿子,老子都要打断他的腿!” 陆敏噗嗤一笑,默了片刻道:“他将来跟姑母争的不可开交,女儿只是想尽力转圜,不想这辈子叫他和姑母再结仇恨。” 陆高峰笑着听罢,复又抚了把女儿的脸蛋道:“这些事情交给爹就好,你娘既然怀了身孕,就想办法叫她开心一点,好不好?” 陆敏道:“好!” * 陆高峰带着手下亲兵到隔壁兴善寺,指挥他们在各处藏匿好,这才进窠房。赵穆还是那袭黑僧衣,就在临窗的高台上坐着。 陆高峰开门见山,说道:“只怕你也知道,今夜你大哥赵程要来刺杀你。而且他买通的,是我妹妹陆皇后手下最得力的少监,你打算怎么办?” 赵穆道:“本宫寄居于此,群狼环伺,仅凭一已之力,全然无法对抗,只能借助于明威将军您了!” 陆高峰一笑,一手提剑,一手习惯性把玩着腰间缀玉。 他如今在最好的年纪,一身紧实肌肉,腰纤如公狗,腿长体高,俯视着面前的少年,眸似星河,霸气沉稳:“我可以帮助三皇子重返皇宫,但我的条件是,此生,你绝不能向陆敏求婚,她也绝计不能嫁给你,若你在此刻,在佛前起誓此生绝不娶她,我才会帮你!” 赵穆挑了挑眉,随即便垂下眼眸,苍白而阴郁的少年,与他舅舅萧焱绝肖,萧焱之美连长安最美的女子都自叹弗如,但赵穆与萧焱相比,却多了几分阳刚之气,若不是面相看起来太阴狠,其实算得上是个好女婿。 但陆高峰深恨妹妹嫁入皇宫,跟着一群女人去争宠。他视陆敏为眼珠子,比自己的性命还珍惜。而且早就发现赵穆这小小少年对自己的娇女儿心存不良,所以身为皇子,想当他的女婿,赵穆已经没机会了。 赵穆似乎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闭眼许久,忽而挑眉睁眼,一双狭长的凤眸之中杀气满盈:“好,本宫起誓就是!” * 清净了一个多月,陆敏暗猜只怕今天夜里要发生些什么,而且定是与隔壁的赵穆有关。她回到主屋,趴入包氏怀中,闭着眼睛,却也不敢睡觉,翘起耳朵听着。 第14节 待到半夜时,忽听外面一阵阵的脚步声,包氏随即也醒了,摸了一把女儿在身边,翻坐起来叫道:“麻姑,你爹还在外头,听着像是隔壁兴善寺又出了动静,这可如何是好?” 陆敏连忙安慰母亲:“娘,我爹早知有事发生,所以宿在我的绣楼上,咱们好好睡咱们的,你刚怀孕,要好好养胎,好不好?” 包氏转念一想,刚才还在生气,遂重又躺下,恨恨道:“也罢,横竖除了我,还有别人操心他,我又何苦管他?” 但她终究不放心,披上衣服起身,隔窗把个陆严叫了进来,三个人守在窗下静听。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帅爹,他倒是发誓不娶你女儿了,但是他会…… 么么,求评论哦,评论发红包哦! ☆、回宫 隔壁吵了一夜,陆敏和陆严两个撑不住和衣卧在了床上,包氏一个人坐在窗前守着,快天亮时,忽而急促一阵敲门声,包氏起身问道:“谁?” 窗外是陆高峰的声音,他道:“严儿他娘,开门,是我!” 包氏连忙起身将门打开,丈夫一件褚色袍子上血迹斑斑,十月落了霜的早晨,和着一股子的冷腥气进门。他不往前,而是转身一礼:“屋中腌瓒,还请殿下勿怪!” 他身后闪出个瘦高高的半大孩子来,一件僧袍上沾着血迹,高高瘦瘦,一双凤眸低睡,睫毛颤颤,脸色略有苍白,面容极俊。 他缓缓抱拳对着包氏一礼:“包伯母!” 包氏一幅撞了鬼的样子,眼睁睁看着赵穆进屋。他显然对这间主屋极为熟悉,径直就越过厅屋,进了置床的东间。 陆敏和陆严两个和衣偎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赵穆唤了声小麻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包氏看了丈夫一眼,轻声唤道:“麻姑,三皇子来瞧你了!” 陆敏懒洋洋睁开眼睛,与陆严两个揉着眼睛坐起来,像三更半夜突然被长辈拎出去见客的孩子一样茫然的怔着。 陆高峰解释道:“麻姑,三皇子要回宫了,与他道个别吧!” 陆敏猛然清醒,问道:“果真?” 赵穆唇角一丝苦笑:“果真!” 当着陆敏父母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果真!” 陆敏仰头去看父亲,陆高峰取了陆敏的棉衣过来,披给她道:“去跟三皇子道个别吧!” 陆敏眯眯糊糊披上衣服,到了院子里才清醒过来,问道:“和尚做的好好儿的,怎么你这就要回宫了呢?” 赵穆不语,带陆敏进了后院,在狗窝前站定,说道:“我母妃去了!” 陆敏哦了一声,仍是没反映过来。事实上他母亲萧氏,该在太后千秋那夜就死的,她以为经过自己的改变,那萧氏就不必死了,没想到竟然死在了昨天夜里。 天气太冷,陆敏冻的混身发抖,攥紧衣领往前一步,却不小心踹到狗食盆子,瞬时咣啷啷乱响。 她抖抖嗦嗦问道:“你是回去继续做太子,还是到宫里的护国天王寺出家,继续做和尚?” 隔的不算太远,赵穆伸出两只手,想要伸手去扶陆敏,背后一声清咳,是陆高峰的声音。 他只得又收回手:“赖一群老臣相保,父皇命我回去,若能交待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怕还能继续做储君。” 这忽然的转变,完全超出了陆敏的理解能力。当初在千秋宴上,她做那些小动作的时候,其目的只是想改变赵穆可悲的人生,却没想到如今事态的发展,与前世完全不同。 当然,这都是陆高峰的努力。陆敏回头,父亲抱着双臂,铁塔一般就站在门框处,头顶梁,眉间一丝笑,也正望着她。 她道:“那你多保重!” 赵穆往前一步,后面门上的陆高峰又是一声重咳。 他一双长长的剑眉随着陆高峰那声清咳而拧,眉宇间闪过一丝无赖,随即却又舒展。终于,他还是往前一步,伸手,一把将陆敏揽入怀中,轻声道:“小麻姑,我曾在皇帝面前起誓永不出兴善寺一步,可你瞧瞧,此刻又得回宫了。我想说的是,人的誓言起的快,灭的也快,做不得数,记得入宫找我!” 陆敏忽而意识到他将自己揽在怀中,而父亲还在后院门上看着,连忙伸手一推,赵穆下意识一拉,俩个孩子在大人眼中,想必就是拉拉扯扯的样子了。 “殿下!”陆高峰忽而跺脚在那十月已冻土的地面上,目光已厉:“烦请松开你的手!” 赵穆随即放开两只手,在空中张着。那件僧袍空空荡荡可笑无比,他大步退着往后走,指着陆敏的脸道:“我在宫里等着你!” 退到后院门上时,头顶门槛而站的陆高峰将赵穆拦住,寒恻恻说道:“殿下,请记着你给我的承诺。另,我家麻姑这辈子也不会再入宫。你还是回去乖乖争你的储君之位。否则,萧妃娘娘,不就白死了么?” 赵穆脸色随即惨白,怔了片刻,点头道:“圭儿明白,多谢陆将军教导!” 忽而,前院门上拍门声大作。一声更比一声疾,陆高峰不禁都变了脸色:一大清早的,谁敢如此大声敲他的门。 他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背手持剑,慢慢卸了门闩,蒲将门一开,立时哗一声涌进来几个半大男孩子,皆在高呼:“麻姑,小麻姑!” 陆敏一看竟是陆府二房和三房的三个哥哥,上辈子叫他们欺负的记忆顿时窜入脑海,吓的哇一声大哭,转声便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大哥陆启将她捞起来拦腰抱上,二哥陆明来揪她的鼻子,四哥陆中来咯她的胳肢窝儿,三个皆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外已经装模作样会假深沉了,但欺负她的这种恶习,直到上辈子他们被一把火烧死之前,就没有改过。 几个少年一路欺负陆敏,陆高峰竟似乎熟视无睹一般。赵穆止步在门上,不肯出门,抑着怒气道:“陆将军,您不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吗?” 陆高峰居然温温一笑:“启儿,不准带着弟弟欺负你妹妹!” 陆敏本就发乱毛竖头发像个鸡窝,再叫几个哥哥一揉,越发像个小要饭的一样,偏偏陆中还见缝插针给她塞了颗糖。 她打定主意从此不再见赵穆,却不期自己留给赵穆最后的影响,竟会是这么个寒酸又可怜的样子。 * 等赵穆走了,陆高峰才讲述起昨夜隔壁兴善寺发生的事情。 原来,大皇子赵程欲要杀赵穆,并嫁祸给陆轻歌,以待一石二鸟。所以他策反了清宁宫一个叫胡二喜的少监,叫那少监三更半夜带人入兴善寺,刺杀赵穆。 而陆高峰和赵穆备下箩网早有准备,活捉了胡二喜,并顺藤摸瓜找到找到赵程手下联络胡二喜的那个内侍,将他们一股脑儿捉到了敬帝面前。 再接着,窦师良呈上由义庄冰封在冷库里保存的,萧焱的尸体,敬帝一看之下,才知萧焱虽表面上是个男人,却是个天阉,天生不具御女的本领。他自此才知自己错怪了废后萧氏。 但萧氏却不肯再原谅敬帝,于她来说,十几年的夫妻之情,抵不上宫中嫔妃们枕边一句闲话,可凉又可悲,她也不怒,跪着恳请敬帝起复赵穆的太子之位,说罢之后,便自裁在了敬帝膝下。 由此,母亲和舅舅两个人的性命,以及窦师良等人的力挺,才能换来赵穆重新回宫。 可是大皇子赵程并没有被处置,在胡二喜自裁之后,敬帝和起了稀泥,迎赵穆入宫,便想将此事遮过去。显然他的复位储君之路,仍还不是那么一帆风顺。 * 包氏听罢,静了许久,清咳一声,揽过陆敏道:“陆高峰,往后,我决不许麻姑再入宫。” 若不为这些事情,包氏果真以为陆轻歌虽轻贱自己,却真心疼爱陆敏,据此才知,陆轻歌请陆敏入宫,一直拘着不肯放回来,只怕也不单纯是因为爱。 而且皇宫那地方,藏污纳垢,当今圣上年青时还罢了,随着年纪渐大,似乎越来越糊涂,轻信枕边人的挑唆也就罢了,居然连儿子的血统都要怀疑,真真叫人齿寒。 * 一大清早的,几个哥哥因为难得休沐,又难得捉到妹妹出宫,要带陆敏出去好好逛逛。 陆家唯独这一个小娇女儿,自幼都是骑在哥哥们的脖子上长大的。乍乍然要改变他们的恶习也很难。 陆敏也只能小心提醒:哥哥,我已经长大了! 我能自己走路! 我腿不短! 出院门的时候,她在大哥陆启的背上,忽而回头,便见陆薇仍抱着个小包袱,大冷天儿的,穿件短短的小棉袄站在兴善寺的庙墙下,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看到她的那一刻,连忙伸出手摇着! * 到了晚上,陆高峰怕妻子仍不肯要自己,早早儿便进了正房,躺在床上拿本书看。包氏进来瞧了一眼,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她摸黑上了绣楼,端着一盘子的瓜子核桃,剥开了瓜子瓤也全递给陆敏,边剥边问:“麻姑,你想不想要个姐姐?” 陆敏暗猜母亲只怕是松了心思,要让陆薇入门,遂摇头道:“娘,我不想要什么姐姐, 包氏叹了口气,闷闷道:“陆薇毕竟是你父亲的血脉,眼看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一直放在外面的。你身边正好也缺个丫头,不如就叫她以后跟着你,顺便也能叫你当个丫头使,怎么样?” 虽说上辈子和陆薇相处的颇好,做为姐姐,陆薇对自己也一直照顾的无微不至。但活了两世,陆敏心中一直有个犹疑,就是赴锦屏山游玩的那一回。当时父母皆亡,她和陆薇皆住在皇宫里。 皇宫里公主多,事非也多,敬帝又昏昏噩噩脑子不清楚,陆轻歌渐渐专权独断,整日给她和赵稷制造机会,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她嫁给赵稷。 陆敏不愿意呆在宫里,陆薇为了哄她开心,求动陆轻歌,放她姐妹俩往锦屏山游玩。之所以会在瀑布边跌落,是因为陆薇想要崖边一束花,拉着陆敏的手,要陆敏替她摘回来。 陆薇坚称自己是手里沾了水太滑,才会让陆敏跌落瀑布,险险要命。 而且回到长安之后,陆薇卧床半个月不吃东西,几回轻生,险险将自己饿死。无论陆轻歌还是当时的陆敏,自然认为陆薇是因为愧疚,才会绝意轻生。 但是重活一世,陆敏却不这么想了。毕竟她老了十岁,看人的时候不再是那样单纯的眼光。她怀疑陆薇是故意松的手,好害死她,只不过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一看到陆薇那个人,便打心眼儿里的厌恶。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样的德国(伪)骨科,有四个哦! 陆薇:还没进门已经感觉到了被哥哥们宠爱的幸福,怎么办?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定留个言啊么么哒,留言涨积分啦!会有红包啦! ☆、庶姐 上辈子包氏怀孕,就是陆薇贴身伺候着,陆敏怕母亲再度难产,怕她还会一尸两命,遂一把推了核桃便直蹬脚:“我不要什么姐姐,让她滚的远远的才好,我不要!” 包氏默了片刻道:“我原先也是这样的想法,可是麻姑,毕竟她是你父亲的血脉,陆薇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娘又死了,再不放进门,别人都会笑娘这个主母没胸襟气度,要笑话我的。” 陆敏趴在包氏怀中,手捂上她的肚子,也知道那肚子里如今萌了点小小的胎芽,一天天在长大。她忽而转念一想,虽说赵穆最终还是出家,但最后却回到皇宫,重新做储君去了,可见她重新回来,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的。 既这样,于其如此担心,倒不如放手让前世某些事情顺其发展,自己做个旁观者在旁观看,还有九个月的时间,万一她果真能找出其中破绽,能让母亲再生下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一家四口变做五口,岂不更好? 想到这儿,陆敏反而坦然了。 * 第二天陆薇便进门了。 陆家院子小,房间也不多,陆薇抱着个小包袱皮儿,上了绣楼便亲亲热热叫道:“敏儿!敏儿!” 上辈子陆薇也一直是这样叫她,从未改过口。那时候陆敏也曾提醒,言自己小名叫麻姑,每每,陆薇都会说:“人人都叫你麻姑,我也叫你麻姑,那多没意思。我就是要叫你敏儿,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小乳名儿,以示你是我最亲最爱的妹妹,谁都夺不走。” 陆敏道:“姐姐,再说一回,我叫麻姑。往后你喊敏儿,我可不会应的。” 她抱着本书下了楼,不一会儿陆薇也跟了下来,笑问道:“敏儿读的什么书?”她仍不肯改口。 陆敏一声冷哼,随即拉了脸,拿起书转身就往正房,陪包氏绣花儿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陆薇在窗外唤道:“小麻姑,我要给你洗几件衣服,你来瞧瞧,那些是脏了的?” 只这一件事,陆敏就试出来了,陆薇原本也是刻意讨好她。只可惜当年她母亲新丧,身边再没有亲人,更没有姐姐妹妹,还果真信了陆薇是爱她,将她当作与别个不同,才敏儿敏儿的唤个不停。 从这天开始,陆薇在家里一直表现的很勤奋快,只是洗衣服手无力,刷锅刷碗也是乱乱糟糟,每每洗过一回,容嬷嬷便要抱怨很久。 第15节 这容嬷嬷是包氏的老仆,包氏恰到了孕期最易吐的时候,时时捧着肚子犯孕,听容嬷嬷抱怨的久了,也略弹她几句:“容妈,你不过是偏心眼儿,觉得麻姑什么都好,陆薇比不上她罢了。那陆薇在汉中府的时候,陆高峰也是当成娇小姐一样养的,到咱们家来,凡事尽量不要使唤她,若你干不完,我可以帮你干,好不好?” 隔着窗子,陆敏就在包氏的卧室里习字儿。她留心去看,陆薇正吃力的从井台上往外打水,两只细胳膊吃力的摇着轱辘,待水桶上来了,毕竟女儿家手里没力气提不稳,哗啦一下就洒了半数。 容嬷嬷本在与包氏闲聊,远远瞧见了便伸手:“你瞧瞧你瞧瞧,水又洒了大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仔细了,真是说多少回都不管用!” 恰这个时候,陆高峰进门了。他自幼见陆薇见的少,眉眼间就能看得出来,对陆薇并没什么感情,但是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提着一桶子水,大半还洒在脚面上,十月寒天的,眼看鞋子都湿了,那怕陌生人见了,都要可怜她,更何况陆高峰还是她的父亲。 他皱了皱眉,自己提过桶子,转身进了厨房。 这夜,仍是容嬷嬷做饭。陆薇在厨房里打下手,陆敏仍是在包氏卧室里写字,时时都能听见容嬷嬷喝斥陆薇的声音。 包氏和陆高峰两个在隔壁置炕的那间屋子,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总之包氏气气呼呼,陆高峰也不甚高兴。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陆薇两只眼晴红红,叫容嬷嬷两只眼睛瞪着,也不敢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站在桌边像个小丫环一样,眼看陆严的碗空了,连忙凑过去接碗:“我替你盛饭,好不好?” 陆严猛了一下将碗捂在怀中,起身道:“你坐下吃,我习惯自己盛饭的。” 陆敏埋头扒饭,却将陆薇眼底那抹幽怨全看在眼中。她特意拍了拍自己脚边的凳子道:“姐姐,快坐下来吃饭吧,要不要我帮你添饭?” 陆薇坚拒着不肯,陆高锋眉头一簇,她连忙就坐下了。一顿饭却也吃的颤颤兢兢,从始至终,陆敏就没见她挟过一筷子的菜,只是埋头扒着那碗白米饭。 若站在外人的角度,这庶女整日洗衣刷碗,上了饭桌连口菜都不敢吃,可不是受了虐待了? 这天夜里,陆敏又耍起赖来,不肯回自己绣楼去睡,闹着要在娘的床上睡。陆高峰一双寒冽冽的眸子扫过女儿,瞧她小小的人儿双颊绯红,便知她是怕自己又管不住自己的性子,要睡在房里监督,遂也一笑,抛了书转身进了隔壁置炕的那间,早早睡了。 包氏等到陆敏睡着了,才起身到隔壁去找陆高峰。 她偷眼瞧着陆敏,作贼一般蹑手蹑脚进了隔壁卧室,凑灯一瞧丈夫果真睡着了,意兴怏怏正准备走,刚要抬头,陆高峰忽而两眼齐睁,包氏还不及躲,已经叫他压着脖子亲了个满脸。 包氏使劲挣开,瞧着丈夫微有细纹的眼角堆着满满的笑意,一肚子的醋与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使劲拍了他一巴掌道:“为何还不睡?” 陆高峰顺势就将包氏扯压到炕上,在她衣领间轻嗅着,她怀孕之后,胸脯丰盈不少,香气愈盛。陆高峰忍又忍不住,动又不敢动,自己解不得火气,一双手往包氏裤子里伸着,来逗她:“我就不信你真舍得冷我一晚上!” 陆敏还是孩子身体,最是贪睡的时候,只是她毕竟十年幽禁,脑子一直紧绷着,叫隔壁细细的□□声吵醒,暗道老爹怎么没个长性,这才忍了多久就忍不住了。 好在一会儿俩人就分开,聊起私房话儿来了。 先说的当然是陆薇。陆高峰道:“咱家又不是缺银子,七八个仆妇敞开了一年的用度,又能花多少银子? 赶明儿雇上两个年纪大些的丫头回来,叫她们帮着容妈干活儿,至于陆薇,你替她打听打听,各坊间有那可靠实在的年青人,备一份嫁妆早早将她嫁出去,好不好?” 包氏半天不言语,想必还在生气。 陆高峰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事已至此,那好歹是条命,莫要叫容妈太作践了她。” 包氏这下生气了,声音也响亮了不少:“陆高峰,她和我的小麻姑一炕睡着,穿着同样的衣服,吃着同样的饭,我何曾作践过你的女儿?” 陆高峰连忙低声下气赔情道歉:“好好好,没有作践,只是往后雇上几个人回来,莫叫她在帮厨了就好,可行否?” 陆敏暗暗听了,越发觉得心里不得劲儿。陆薇表现的越可怜,陆高峰就越怜她,毕竟不论婢生还是妻生,都是他的骨肉。身为父亲,疼的肯定是最可怜的那个,而陆薇每每都表现的很可怜,无论陆高峰什么时候回家,她不是在打水,就是在扫院子。 明明包氏也给她做了棉衣,却总是穿的单单薄薄,缩手缩肩一幅小家子气。 好在陆高峰与包氏俩夫妻是情真意笃的相爱,否则长久这个样子,若是情分生疏的夫妻,难免夫觉得妻苛待了庶女,妻觉得夫偏疼庶女,要吵起架来。 忽而,陆高峰又说道:“只怕麻姑还得随我入回宫,轻歌想她想的厉害,听说是生病了。皇上特意传我入宫,问了几句不相关的,便说要我把麻姑带进宫去给轻歌瞧瞧,你劝劝她,让她后日一早陪我入宫。” 陆敏不期自己闹着不肯入宫,这事儿竟闹到朝堂上去了。想起姑母陆轻歌,又觉得她一生无子,最后还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也格外有些可怜,打算入宫去看她一回了。 忽而那边又起哼哼唧唧的声音,包氏连哭带讨饶,陆敏脸颊通红直翻白眼,恨不能捂上自己的耳朵,好躲过这一对没羞没臊的老爹老娘。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子里便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陆敏咬牙忍冻起了床,只披件单衣就进了院子。 十月的第一场浓霜,硬刮刮落了满院,陆薇抱着把大扫帚,正在费力的扫着满院的浓霜,一件薄薄的小棉疾儿,裤管太短遮不住脚面,冻的两只手都是青的。 陆敏连忙叫道:“姐姐,瞧你冻成这样儿,我来帮你好不好?” 陆薇道:“麻姑,你是自幼娇生惯养的,不比姐姐做惯了粗活,快回暖暖的被窝里躺着去,苦活累活儿就全交给姐姐吧。” 就在父母的窗户外,她说的还格外大声。陆敏心道这话听了,怎么分外让陆薇有种小可怜的心酸感了? 她也不管,豁出命去挥着扫帚,满院子扫了起来。 不一会儿陆严也起床了,出门见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正满院子扫的欢,懒少爷拍了拍额头,一把夺过陆敏手中的扫帚:“麻姑,快回被窝里躺着去,这种事情留着让哥哥来干就好了。” 陆敏那里肯,跳上窜下要夺那把扫帚,等陆高峰和包氏歪缠够了,意犹未尽推开窗子穿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个孩子正在扫院子,个个儿干的热火朝天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赵穆:我就不信小麻姑真舍得不入宫见我~ ☆、入宫 包氏远远瞧着女儿挥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也正卖力的扫着,也知道女儿是在替自己长脸。 她格外穿件短脚裤儿,两只细伶伶的小脚踝冻的红彤彤的,见母亲隔窗望着自己,笑着挤个眼儿,又去扫那浓霜了。 陆薇在汉中,是正经当过主子的,其实家事样样不会干,一把扫帚抡的天上地下,好容易陆敏扫出个霜堆儿,又叫她刨的到处都是。 陆敏也不恼,双手握帚,一下下给陆薇比划:“扫成半圆形,齐齐儿往中心归拢,才能将院子扫干净,姐姐你瞧见了没?” 陆高峰手支着窗子看了许久,浓眉微皱,眉目间满是自豪于疼爱,转身在包氏面颊上吻得一吻道:“虽说严儿是儿子,但在我眼中,也不及麻姑乖巧惹人疼。她是你生的,有你这样一颗菩萨心肠教导,才能有那么好的脾气性子,惹人怜爱。” 他抻着双臂起床,在屋檐下伸手招过三个孩子来,边系着青袍带子,边齐齐儿巡过,指着陆薇道:“陆薇,你自幼长在汉中乡下,按理来说家事干的该比麻姑好才对,可你瞧瞧,什么事都还要麻姑教你,就此,你这做姐姐的也该自惭,往后一定要跟着她好好学,明白否?” 陆薇小脸羞红,缩在陆严身后越发小可怜一样,闷声道:“女儿明白!” 陆敏留心观察陆薇,也不知她心机深沉还是真的善良,总之完全是个小可怜儿,反而陆严古道热肠,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要习惯,在这个家里,麻姑是全家人的祖宗,咱们再努力也比不过她的。” 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陆薇听了却是两眼一亮,当然,寒光也随之闪现。 她远远瞧见包氏出门,一溜烟儿的跑了上去,远远伸出手道:“娘,霜后院子湿滑,快小心,莫要滑跌在地上,摔到我们的小弟弟,可怎么办了?” 听陆薇说了这样一句,陆敏眼皮又是一跳。 包氏的产期,是在明年的六月份,那时候她刚好满十二岁,陆轻歌在宫里替她和贤和公主一起办及笄礼,她记得来人当时就说,包氏是下台阶的时候先滑了一跤,然后摔破羊水,才难产的。 这一天下来,陆薇去打水,陆敏便替她摇轱辘。虽说人更小,但陆敏自幼有陆严陪着练身体,攀高爬低,手中劲儿却很足。而且她也不会一次打满满一桶子的水上来,拎不动还洒的到处都是。 她只打半桶,还要给陆薇解释:“姐姐,你可瞧见没,咱们力气小拎不动重物,就少打一点儿,这叫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就不会洒的满脚面都是,湿鞋子了,可明白了否?” 恰这个时候陆高峰下朝回来,进院门便见女儿站在那儿,正耐心的教乡里来的那一个干活儿。 在他眼里,陆敏那怕多活过一世,仍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尤其那耐着性子教导姐姐的样子,真是又懂事,又惹人怜,遂一把从腋下将陆敏抱起,还是小时候的顽法,忽而丢高,丢到半空又接到怀中,揪着她冻的发红,略脆的小耳朵说道:“小小年纪懂的这样多,陆薇要有你三分的懂事,何愁找不到个好人家?” 陆敏抽空去看陆薇,她低头咬唇,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躲在一旁,仍是个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但总之,从这一天起,陆薇不会再赶在陆高峰下朝的时候打水,还故意洒的满脚面都是了。 * 次日,到了说好要入宫的时候。清宁宫原来的少监胡二喜被杀,贾嬷嬷另带一个小太监,据说是才入宫的,身材高大,相貌略粗,全然不是平常内侍们那样的躬腰缩肩,身板挺的直直。 这个人叫贾世平,对外说是贾嬷嬷的娘家侄子,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自阉然后入宫做的太监。上辈子赵穆围宫,陆轻歌之所以能从皇宫里逃出去,全赖于他。 他不像胡二喜点头哈腰,默默跟在贾嬷嬷身后,一双眼睛阴沉沉打量着陆敏。 陆高峰要陪女儿一起入宫,包氏没好气的吩咐道:“皇帝醋性大着了,那萧氏跟弟弟关系好一点儿,他都要怀疑三皇子不是自己的种儿,你进去勿多逗留,否则叫他给你按个私通之罪,咱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早早把我的麻姑带回来,明白否?” 陆高峰一笑,揽过包氏的面颊香了一口,带着陆敏走了。 俩人仍是从左银台门入宫,明德殿就在一侧。 原本荒芜了两年的宫殿,门外砖缝里都生了杂草,熏香炉里没有香,往外长着长蒿。如今红红两扇宫门大开,里面穿青衣的小内侍们跑来跑去,显然虽未复太子之位,赵穆的血统,又得到敬帝的承认了。 陆轻歌亲自在半路上迎接,已经入了十月,她穿着正红色缎面夹绒的大袖长衣,鬓似云堆,才不过二十初头的少妇,妆容精致,美艳无比。 她远远见了陆敏已经在抹眼泪:“小麻姑,你果真狠心,丢下姑母整整两个月,你可知姑母夜夜想你,哭的眼睛都瞎了?” 陆敏回头看父亲。陆高峰皱眉道:“皇宫虽好,毕竟不是久居之地,只此一回,往后麻姑就不会再入宫了。轻歌,你既喜欢孩子,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了?” 陆轻歌揽过陆敏,在她细细的肩膀上轻搓着,嘟着胭脂涂的又饱满又正的红唇冷哼一声,故意撒娇:“皇上儿女够多了,即便我生出来,也不见得有多稀罕,倒不如一心一意疼爱我的小麻姑。既她入了宫,可就由不得你了大哥,今儿皇上在珠镜殿设宴,皇子公主们都会去,我要把我的小麻姑打扮的漂漂亮亮儿的,带她一同赴宴。 哥哥你再不必操心,快些回家去呗!” 还连清宁殿的宫门都未进,陆高峰一听这话生了气,断然将陆敏的手牵了过来:“轻歌,麻姑是我的孩子,不是你拿来跟宫里那些嫔妃们争宠斗艳的法宝,若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我们索性也不去清宁殿,直接回家算了!” 陆轻歌不期平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大哥竟少有的发火,而且还是在皇宫里,当着一众宫婢和内侍的面,全然不曾顾及自己身为皇后的威严。 她脸色略变了变,轻声道:“大哥,咱们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好歹给我个面子,我都两个月未见麻姑,确实想她了。” 陆敏方才听到珠镜殿三个字的时候,就一直在回想,上辈子的今天,珠镜殿也曾发生过一件事情,似乎是那件事情直接导致赵穆和陆轻歌成了死敌的仇人。而且,那件事确实也和她有关。 “爹!”关键时候,陆敏轻声道:“不如这样,我在宫里留一天,明天一早你来接我,好不好?” 陆高峰抱起女儿,一直走到太液池畔僻静无人处,轻声道:“麻姑,若你不愿意呆在宫里,就不必强求。你是我的女儿,此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必瞻前顾后,委曲自己,明白否?” 陆敏却不这么想,多活了一世,她觉得瞻前顾后才是一个人能安稳活下去的法宝,而委屈自己,有时候虽当时觉得堵心,但有句老话叫吃亏是福,上辈子赵穆虽吃了许多亏,一败到底,最后不也重新杀回皇城,做了皇帝? 她道:“爹,我就留一夜,你回去叫娘放心就好。” 陆轻歌果然大喜,亲自挽着陆敏入清宁殿。小赵秉做为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正在殿檐下的铜孔雀上玩,也穿件正红色的缎面袄子,衬着小脸儿白白,只可惜那衣服实在脏的不成个样子,几个嬷嬷在殿檐下坐着,任凭小赵秉在十月的寒天里冻青了两只手,摔倒了也不知扶起来。 至于陆轻歌,看他更像看只小蚂蚁一样。 陆敏亲自将小赵秉扶起来,挽着他的手一起进殿。赵秉见是陆敏来了,抱着大的腿便开始大哭:“麻姑,麻姑!。” 本来,皇宫里的孩子们,公主会有单独的公主院,皇子会有单独的皇子院,当陆敏不在时,赵秉就会被送进皇子院,只有她来了以后,他才会特意被陆轻歌接到清宁殿,陪陆敏一起玩耍。 陆敏抱这孩子在怀中,细看他的手,才十月的天气,他的手背上已经生了许多烂疮。她将这孩子冻坏了的手给陆轻歌看,柔声劝道:“姑母,既你将五皇子养在膝下,想必也是希望他能替你养老的。可是你想想,人与人的好是互换的,你诚心爱他,他也才会爱你是不是?你待五皇子好一点,好不好?” 陆轻歌十分嫌弃的拨开赵秉的小爪子,生平头一回在侄女面前卸下伪装,淡淡道:“麻姑,如今成年的皇子有四个,个个儿都不简单,既便皇上将来大行,新皇也在他们几个当中,至于赵秉,不过当成个玩物放在膝下逗玩就好,我从来没指望过他。” 她从宫婢呈的漆盘里揭起一件茜红色绣月季花的半身袄儿在陆敏身上比划,看了许久,勾唇道:“真漂亮,今天晚上,你就穿着一身儿去赴宴,好不好?” 陆敏捧过茜红色的袄儿轻轻摩松,轻皱着眉头问陆轻歌:“姑母,你又想叫我做什么?” 陆轻歌旋然一笑道:“今天十月初五,是达摩祖师寿辰,咱们皇上笃信佛祖,特地在朱镜殿设席,听护国天王寺的方丈法师讲《楞枷经》,今夜听经的人比较多,你陪姑母一起去,也叫别的公主们看看,这宫里没人能美过我的小麻姑去。” 陆敏心说人看孩子,总是自家的更好看,这事儿跟权位,金钱利禄都没有关系,即便别的嫔妃赞她生的貌美,也不过是慑于陆轻歌的皇后之位而已。 但陆轻歌沉溺于这种病态的喜好,拿她当个宠物一样,妆饰鲜艳再捧出去,接受嫔妃们的赞美,并乐此不疲,实在怪异而又病态。 她接过衣服道:“既宴席是在晚上,我先带五皇子出去顽会子,下午再回来洗澡,叫嬷嬷们替我着衣,好不好?” 陆轻歌捏了捏陆敏的小面颊儿,转身走了。 陆敏带着小赵秉,还抱着陆轻歌的那只小袖犬,出门径自往明德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等麻姑办完这件事儿,就是长大后的故事啦。 么么,大家多多留言啊,会有红包雨降落,只要留言全都有,上月榜全靠你们了! 第16节 ☆、震慑 回宫之后,赵穆便不需要每天剔头,将头发养起来,白衣白履,开始为母亲萧氏服丧。 在东宫詹事府被整个儿端掉两年之后,他又重新获得了回专供太子读书的崇文馆读书的资格。 听闻德麟殿的内侍来传,说皇上宣他晚上到朱镜殿听经,并且几位皇子都到场之后,赵穆一笑,暗道这事儿总算是要来了。 回到他寻常起居的东殿,在炕床上坐下,才长出来半寸的头发叫头皮整个儿发着青。 在那个梦里,他此刻应当在护国天王寺出家,今天夜里也会到朱镜殿去听经,却是跪于殿外,白雪落了满头满身,他跪在雪中,听殿中悠悠传出的经声,追忆死去的母亲。 那时候他也见过陆敏,被陆轻歌打扮的像尊玉娃娃一样,敬帝发狂闹起来的时候,她被人带出殿,从他肩旁走过时,差点碰到他,还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并留了一把伞给他。 * 天阴沉沉的,才从内事堂调拨进来的,明德殿大宫女彩秀端着只炭盆子进了正殿。 太子殿中的大宫女,共有四人,分为司寝、司服、司食,四功。她是司寝姑姑,专管赵穆的床铺起居。今日天阴,眼看要落雪,因按例还不到燃地龙的时候,彩秀便端了只炭盆子进来,放在地上,上前一礼问道:“殿下,可要奴婢替您泡杯茶来?” 泡茶属于司食之务,应该是另一个大宫女彩琴的活计。但四个宫婢皆是头一天来,伺候太子这种事情,他常用惯了那一个,别的自然皆要靠边站。 坐于炕床上的太子一身素缟,衬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头皮略略发青,一双凤眸半垂,专心至致盯着佛桌上的书,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彩秀旋即出门,见郭旭侍在廊下,轻声道:“郭公公辛苦,殿下说了,今日天冷您也不必站规矩,快往内侍房歇着,喝口茶去!” 郭旭揉了揉脑袋,瞧这新来的大宫女纤腰丰臀□□高挺,一张小脸薄施淡妆,倒挺有几分姿色,瞧着颇和男人们的胃口,了然一笑道:“那就劳烦姑姑你了!” 彩秀嫣然一笑,转身进了偏殿。那司食姑姑彩琴也赶了来,见彩秀自茶罐里往外夹着茶叶,气的一口银牙直咬:“彩秀,你也太会拨尖儿了吧,才来第一天就抢我的差使,怎的,瞧着太子复位了,想爬床了是不是?” “太子叫我泡茶,难道我就因为不是自己的差使而推拒了不成?”彩秀慢悠悠拨着略呈淡褐色的茶叶,一挑眉道:“下回眼睛放尖些呗,自己懒馋躲差事,还会说嘴了你!” 她从炉子上提了滚烫的沸水下来,高高冲入茶碗之中,顿时茶瓣片片舒展,茎绿而叶如白玉般娇嫩,美不胜收。 彩琴气的咬牙,忽而彩秀一个转身,滚烫的水直淋上她的脚面,烫的彩琴立刻抱起了脚。 彩秀端起茶杯,回眸又是一笑:“瞧瞧,不但懒馋,连一丁点儿眼色都没有,就这,还司食姑姑了,真不够叫人笑话的。” 她端着茶盘一摇三摆进了正殿,纤纤一双玉手轻轻将茶盏捧搁在佛桌上时,忽听赵穆鼻哂一声笑。彩秀心猛的一跳,舒展着腰肢再往前凑了三寸,娇声道:“太子殿下瞧的什么书,竟笑成这样?” 赵穆猛然抬头,眸中两道厉光盯着面前的姑娘,一股脂粉气息,衽口开的太低,挤着两坨肥肉直往外涌。 彩秀也注意到太子在看她的胸了,她最引以为傲的,也是这一对,遂再往前三寸,整个人几乎趴到了那只佛桌上,混/圆的臀微微耸动,声娇如黄莺轻颤:“太子殿下就告诉奴婢,好么?” 赵穆闭了闭眼。这种肮脏的,赤/裸/裸的,想要诱惑他的女人,从他十二岁起,就数不胜数的想要爬上他的床。 无论打死过多少个,新来的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必得要晒几条命出去方能震慑得住。 她们不知道他厌恶那两坨肥肉,厌恶她们身上那浓烈的脂粉气,拼了命的涂脂抹粉,挤出两团肥肉来在他面前晃荡。赵穆本欲叫郭旭进来,将这不知死活的宫婢拖出去打死,忽而回头,便见大殿的照壁处,有一大一小两只脑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赵穆旋即一笑,指着东边偏殿侧那棵大槐树道:“往东侧偏殿后那棵大槐树后,有一处小院,你先在那一处等着本宫即可!” 彩秀不期前辈姑姑们嘴里那洁身自好,动辄就要打杀宫婢的太子殿下,竟如此好说话,果真以为是自己比她们生的更美,抿唇一笑,抛个媚眼儿道:“那奴婢先去等着您!” 赵穆等这宫婢走了,忽而喝道:“傅图,把那两个家伙给我捉进来!” 不一会儿,傅图就把陆敏和小赵秉两个给捉进来了。 赵秉伸着满是冻疮的手在炭盆上,哆哆嗦嗦捧着杯热茶,陆敏吹一气,他喝一口。一只脖子项着金项圈的小袖犬满屋子乱窜,不一会儿就踩的到处狗踪儿。 赵穆斜眸扫着窗外,不一会儿就听见东侧那棵大槐树后响起凄厉一声尖嚎,紧接着,彩秀姑姑从东侧偏殿的瓦檐后面闪了出来,连哭带嚎,腿上拖着白狼那条猛狗,显然是给咬到腿了。 若不是傅图搭救的及时,只怕彩秀姑姑的腿骨都要叫白狼咬折。 彩琴烫了满脚的泡,一瘸一拐进殿,给陆敏和赵秉两个奉客人奉茶。 陆敏将个赵秉抱在怀中,像奶妈哄孩子般的哄着,显然是要哄他睡觉。 孩子哄孩子,还正经的不能再正经。赵穆不由一声轻笑:“你爹不是说你永远不会再入宫了么?怎的还有心到我明德殿的门上来做客?” 陆敏轻嘘一声,埋头仍是哄着小赵秉。 不一会儿,赵秉便在陆敏的怀中睡着了。她示意赵穆来抱孩子,摇着自己发困的手道:“你得陪我去个地方!” 赵穆将五弟放在炕上,看陆敏替他盖被子,小丫头手臂纤纤,厥着小屁股跪在炕床上,两只白腻腻的脚踝露在外头。 他曾在梦里惊鸿一瞥过那个长大后的她,然后那个梦往上而溯,往事如波澜闪现,但那个长大后的陆敏,那个从水中被他捞起来,缠着他脖子的姑娘。 只要出现一回,他第二天就得烧一回裤子,遭郭旭嘲讽一回。 他仿佛经历着两种人物,在梦里与她一次次擦肩而过,在现实中却与她交缠在一起,总能相遇。 陆敏盖好了被子回头,恰就撞上赵穆的胸膛。他一头寸长的青发,脸色阴沉沉站在她身后,忽而相触,仿如触到毒蛇般往后退了两步,问道:“去何处?” 陆敏抱起小袖犬,摇了摇它的爪子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穿的是石榴花纹出风毛的小棉袄儿,忽而跃脚迈出殿,一阵风似的跑了。 傅图上前问道:“殿下,可要属下跟您一起去?” 赵穆摆手:“我自己去即可。” 她应该是积极的在尝试着想要改变什么的,带着他一路穿过枯叶凋零的树林,一座座高墙相围的大殿,在自雨亭侧过桥,却是直奔护国天王寺。 那是赵穆梦里出家为僧的地方,他在梦里徘徊于大雄宝殿外的铜鼎侧,接受几个兄弟一轮又一轮的羞辱。 忽而陆敏止步在一处焚烧亭后,一把将跟在身后的赵穆也抓了过来,伸了手指在唇上,悄声道:“嘘!” 林中二人,想必刚刚从护国天王寺出来,正在并肩踱步。赵穆个子高,被陆敏强拉着低头,抵额在她头顶上,两只眼睛恰好能看见二哥赵秩和四弟赵稷俩人并肩踱步而来。 这焚烧亭原是护国天王寺的僧人们焚烧杂物之处,最是僻静,寻常很少有人会来。赵秩忽而止步,抱臂笑道:“四弟,大哥与那薛顺才是痴心妄想,他居然敢公然害老三,父皇不发落他已经算是看在他外公是三朝元老的份儿上格外开恩了,二弟我最支持的人,还是你!” 赵稷是个性格非常温和柔软的少年,唇噙一抹温笑望着赵秩:“我又不比你有个能干的舅舅在辽东做节度使,又不比大哥有个得力的外公是当朝太傅,母妃也从不曾格外受宠,我何德何能?” ☆、护国天王寺 赵秩还是当初往兴善寺欺负赵穆时的痞样,故作神秘,凑近两步,隔着一座焚化亭,全然不知后面有人在偷听,说道:“因为你能讨得陆轻歌的欢喜,陆轻歌一代妖后,也不知拿什么手段迷着父皇,做太子的那个,得是陆轻歌看上眼的才行。” 赵稷摆手:“二哥一派胡言,四弟就只当自己没听过,好不好?” 他说罢,转身便走,赵秩随即跟上,俩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赵穆的下颌还抵在陆敏的额头上,他长出一口气,松开陆敏,小小的小丫头,溜肩单薄,一脸戒备,兔子一样警敏的望着他。赵穆捏了捏她尖尖的小下巴,忽而笑问:“小麻姑,你何时才会长大?” 陆敏白了赵穆一眼道:“多吃饭,吃着吃着就长大了。” 冬日枯枝满地的林子里,唯有她是天地间的一抹亮色,粉粉嫩嫩的小姑娘,漂亮的像个玉娃娃一样,可远没有大到他能动心思的那种地步,更何况他在陆高峰面前还发过毒誓,想要娶她,难上加难。 陆敏转身要走,却叫赵穆一把拉住,他道:“你可知道赵秩为何要那样说?做太子的那个人,得陆轻歌看上才行,什么才叫她能看得上,你可明白他的意思?” 陆敏怎会不知。陆轻歌不止想做皇后,还想做太后,她需要一个听话,乖巧,无强大外戚势力,她能掌控的男人,而赵稷恰恰就是,所以她费尽千方百计撮和她和赵稷。 她道:“你相信我,咱们去寺里,就可以改变我姑母对你的看法,她不会再厌恶你,反而会喜欢你的。” 赵穆忽而仰头,轻挑眉峰扫了眼护国天王寺的庙墙,轻笑一声道:“看来我得继续努力,成为陆轻歌能看得上的那个男人,毕竟陆轻歌在意的,是小麻姑能不能看得上那个男人,对不对?” 他很快就猜到了。陆敏脸红了红,心说上辈子叫陆轻歌当做诱饵,这辈子有陆高峰护着,她绝计不会再当陆轻歌的傀儡。 止此一次,她恨恨道,只帮赵穆最后一回,然后永远都不会再入宫。 赵穆知道,这小丫头与自己一样,应该也梦到曾经未发生过的苦难,也许觉醒的比他还早,所以努力的想要改变一切,自以为自己能保护他。 而他疯了一样,若能让时光快转,只想看到她长大,恨不能明天一睁开眼睛,时间就能过去四五年。让她长成他梦里的样子。 * 陆敏只待赵秩与赵稷二人走远,转身便跑,从焚烧亭后侧溜进护国天王寺,恰就看见皇帝的替身僧人薛顺才与赵程两个进了方丈的禅院。 护国天王寺的方丈同安法师年级其实并不高,不过四十多岁,又黑又胖,能俗能雅,在外也经营着多家寺院。 当初敬帝初登位,想要修缮皇宫而银钱不够,恰是这同安法师私献内囊,承包了近半工事,皇宫才得已重建大殿。 建造宫殿而不必国库出钱,敬帝欢喜,朝臣欢喜。这同安法师能在皇宫里出家,地位直逼国师,外面所经营的那些大庙信众更多,香火更旺,自然也欢喜不尽。 陆敏带着赵穆已经顺着藻井上的木梁窜爬了进去,寺庙顶梁本就建造的高,再者,因寺庙不杀生,鼠类窜来窜去也不会多加制止,即便梁上有声,底下的人们也只会以为是老鼠或者蝙蝠在窜来窜去,并不抬头。 在薛顺才与赵程的注视下,同安法师已经开始提笔写字了。他虽面相看着粗俗,但既能得皇上格外尊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落笔在纸上,赵穆才发现他写的竟是梵文,他在庙里呆了一个多月,也曾翻阅过几本梵文经书,但识的梵文并不多。而同安法师写的这些梵文,他一个都不认识。 “你可知道那段话的意思?”陆敏凑了过来,唇贴在他耳边微微开合,粘糯温软,呼吸着淡淡的奶香,那是从赵秉身上传来的。 赵穆忽而转头,唇恰碰在陆敏的唇上,高高的大殿穹顶之上,她不敢叫,也不敢哼,随即屏息,祈盼着赵穆能敢紧扭过头去,好将唇从她的唇上挪开。 但赵穆显然是故意的,他的鼻尖与她的鼻尖交叠,唇角渐弯,双目中仿佛有夏夜星辰在闪烁一般柔和的,一眨不眨盯着她。 陆敏仍旧屏着息,渐渐将双唇抿起,双目满是祈求,眨巴着眼睛。 趴在大殿高处的少年与小女孩,衣袂微垂,下面的法师依旧在挥豪,大皇子赵程站于侧,唇角露着志得意满的冷笑,而那薛顺才,正在替同安法师拉宣纸,以便他能更好的书写。 “赵穆!”陆敏终于忍不住,悄声叫道:“转过去!” 赵穆仍旧盯着她,笑的愈发灿烂,忽而,他猛然吸一口气,就在陆敏以为他要趁机非礼她时,却只在她发红的耳廓上轻轻吻了吻,随即便转身,专心去盯着下面大殿中的几个人了。 “太白经天,牝鸡司晨,黑衣为天子,弑母正道!”陆敏又凑到了赵穆耳侧,轻声说道:“同安法师所写的梵文,若是译成汉文,便是此意。” 赵穆再低头,细细辩认,果真,他能识得简单的几处梵文,以其来推,与陆敏所言无二。 陆敏又道:“这才是你与我姑母最终交恶的原因,你明白否?” 赵穆当然明白。太白经天,牝鸡司晨,说的是会有一个女人最终执掌皇权。 而黑衣者为天子,惟有皇子出家,才会着黑衣。敬帝膝下五位皇子,唯有他出过家,也着过黑衣,既说他弑母正道,那就是一句预言,预言那位司晨的牝鸡,将会死于他之手。 显然,陆轻歌一直野心勃勃,恰就是想当那只牝鸡,若她知道将会有一个穿黑衣的皇子最终杀掉自己,自然会不计一切后果除掉他。 一石二鸟,螳螂捕蝉,始作蛹者赵程负着两手,正在殿中慢慢踱步,不时发出爽朗而又志得意满的笑声。 而被绑敏绑在外面的,陆轻歌的小袖犬此时恰好挣断了虚拴着的绳子,窜步跑进了大殿。 自打宫里时兴养小袖犬之后,几乎每个公主和嫔妃膝下都有一只,或者几只,这东西渐渐成了气候,有那落难的嫔妃们自己落难,狗也成了野狗,内侍们赶不走,又不好杀它们,于是皇宫里小袖犬到处跑。 薛顺才远瞧着一只狗摇着脖子进了大殿,挥手一块镇石砸出去,竟是要将狗砸死的架势。 同安法师连忙抓过镇石,劝道:“好歹一条性命,赶出去也就完了,为何非得要在佛祖面前置他于死地了?薛法师,你代皇上出家修行,这样的境界,也不怕替皇上造杀孽么!” 薛顺才提着袍子更要去赶,赵程多看了一眼,扬手道:“法师快停,这瞧着怎么像是皇后娘娘的狗?” 第17节 他瞅准机会一把将狗逮起来,转过项圈细瞧,随即乐了:“这是皇后娘娘的狗,难为它穿过整座太液池竟跑到这里来,也罢,本王做个顺水人情,还是亲自将它还回去的好。” 薛顺才见赵程转身就走,也知他是终于找着个讨好陆轻歌的法宝,要忙着去献奸,气的直喊:“王爷,咱们是不是该把这幅字安放稳妥了你再走?” 赵程已经出了大殿,声音远远传来:“急什么,待我还完狗了再来,也不迟。” 两个和尚相视摇头,同安丢了笔将宣纸卷起来,以红绳束起,特意做过记号,丢入一堆卷好的宣纸之中,笑道:“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也。礼亲王若不为成亲的早已经有了王妃,只怕拨了胡子,也要去争一回陆轻歌的麻姑寿酒,好能得那小麻姑的青睐,夺位之路,不是更加容易?” 陆敏怀中恰有一模一样的宣纸,也写着一段梵文。她上辈子在徘徊殿那十年,笃信佛法,常自书经文,所以一手梵文写的与同安法师无二。 将自己书的那段递给赵穆,她道:“趁着两个老和尚去喝茶,你下去一趟,将那张纸换回来。” 赵穆识的梵文不多,展开陆敏那张看了许久,忽而凑耳过来,问道:“你写的这段,译为汉文,当做何解?” 陆敏笑了笑,十岁的小姑娘,眼儿晶晶亮,忽而脸一红:“不告诉你!” 赵穆随即莞尔。这小丫头预知将来,也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一直积极的尝试着要改变一切,但在他的梦里,她最后却嫁给了赵稷,成为了赵稷的太子妃。 她想修补他和陆轻歌的关系,妄图以瘦小的身躯,来调合皇宫里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之间的矛盾,又天真,又叫人心疼。 赵穆转身悄悄窜下大殿横梁,悄无声息的,调换了那纸梵文。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就多了一章,么么! ☆、讲经 出了护国天王寺急匆匆赶回明德殿,小赵秉还未睡醒,陆敏将他摇醒,小家伙傻傻乎乎,还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揉着眼睛问陆敏:“麻姑,可到中午了否?我觉得我肚子好饿!” 陆敏揉着小家伙的脸蛋儿道:“眼看就要晚上了,今夜朱镜殿开宴,不过是素斋,我带你回清宁殿,咱们先香香的吃上一顿肉,再去吃那素斋宴,好不好?” 赵秉连连点头:“好!” 目送两个孩子离去,赵穆随即回身,提笔书了几个大字,丢给傅图道:“去,即刻去祟文馆找郭太傅,让他把这段话译成梵文,给我拿回来,我有急用!” * 当夜,朱镜殿幽深广博的大殿中暖意浓浓,月季还带着露水,佛手、朱橙、橄榄,苹果都宫外早已绝迹的水果堆的小山头一样高,同安法师端坐于这花果清供之中,正在一字一句解读《楞枷经》。 后有乐师浅浅奏着佛乐,催人欲睡。 殿外渐渐飘起了雪絮子,寒冷无比。公主们听闻是讲经之宴,又眼看落雪,一想无丝竹乐耳,唯有一个老和尚噜嗦经书,自然一个二个都借故不肯前来。 敬帝一袭黑袍,与陆轻歌坐于一侧,听的极其认真,旁边顺位坐着几位皇子,唯独小赵秉与陆敏单独坐在一处。 赵程的生母淑妃,和赵稷的生母刘妃,以及二皇子赵秩的生母小刘嫔都在。当然,这些人是敬帝点了名,必须到场的。 另有大臣若干,自然也都是各位皇子的外戚,坐在四面八方,目光刀子似的梭来梭去。他们也都知道,三皇子在死了母妃之后,是否不能复储君之位,全在于今夜。 果然,开卷不过讲了半个时辰,就在大家都快要睡着时,御前大太监许善忽而至同安法师面前耳语几句,乐声即停,敬帝威严的声音顿时响起,却是在问赵穆:“圭儿,在兴善寺出家一月,你可有何感悟?” 所有正在打瞌睡的人顿时全都清醒,齐齐望向那虽穿着锦袍,头皮仍还青青的赵穆,灯影下眉眼深垂,一脸阴郁,微瘦的肩膀挺的直直,忽而起身往前几步,跪到了大殿中央。 这与梦境完全不同的现实,从一开始,是陆敏改变的。因为她的改变,窦师良有机会保存萧焱的遗体,并为他证明血统,他不必再跪在殿外的大雪之中,而敬帝因为愧疚于萧妃之死,也对他有了一些改观。 今夜敬帝在此,不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为了偿还对于萧氏的亏欠,凭借这份亏欠,他将再次回到储君之位上。 “儿臣不知,父皇问的是那方面的感悟。”赵穆低着头,唇噙着一丝嘲讽之笑。 敬帝一笑:“可有人曾去探望过你?” 赵穆道:“有!” 大皇子赵程浓眉大眼,笑笑呵呵,二皇子赵秩翻着白眼,赵程的外公达太傅亦坐在下首,重重的吭了一声,墙倒众人推,谁能想到被废,削发出家的太子有一天还能回宫。 敬帝又问:“都有谁?” 赵穆温声说道:“先有二哥前来,苦口婆心,为劝儿臣还俗,奉以鹿血酒,苁蓉汤与锁阳煲,并且为证明效果奇佳,于儿臣当面大饮大嚼,啖鹿血三碗,锁阳两根。谁知一群有眼不识泰山的狗竟冲撞了二哥,所以儿臣惭愧,并未享到他的好意。” 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和尚喝鹿血,喂苁蓉,摆明了就是要他破戒。 赵秩与生母小刘嫔听赵穆如此平静的叙述他们对他的羞辱,当然尴尬无比,恨不能地上有洞便钻进去,好躲起来。 敬帝果然拍桌大骂:“赵秩,你给朕上来!” 赵秩连滚带趴翻出桌子,也跪到了大殿中央。 敬帝面前堆着高高一堆贡果,他随手捡了一只砸过去,问道:“可有此事?” 赵秩汗如雨下,连连点头道:“儿臣只是前往慰问,那菜却是厨子做的,厨子做了什么菜,儿臣一概不知啊,还望父皇恕罪!” 自己的儿子,自己欺负是一回事,儿子之间狗咬狗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废后萧氏当面自裁,敬帝对于三儿子有颇多愧疚,自己的错他当然不会认,但借此机会,却要恨恨煞一煞赵秩的威风。 他起身骂道:“做为兄弟,不能相亲相爱也就罢了,你竟然心思歹毒阴狠到给自己的弟弟喂鹿血,你知不知道他今年才多大?” 赵秩心说老子十四的时候已经睡过很多丫头了,但这话在老爹面前不敢说出来,只有不停的磕头,连连道:“父皇,儿臣错了,您饶了儿臣这一回,儿臣回去杀了那厨子,您看可好?” 那小刘嫔最近颇受宠,陆轻歌身子不适的几夜,敬帝都是宿在她宫里。她以为自己在敬帝面前还能说得上几句话,遂也理了衣踞,跪在儿子面前,哀声道:“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也只是听说锁阳与苁容皆是大补之物,所以才吩咐秩儿送菜去兴善寺的,您要罚就罚臣妾吧!” 敬帝指着小刘嫔道:“朕就知道你是个蠢货,你哥哥在辽东做节度使,是朕最得力的大将军,可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朕因为你哥哥的面子,一次次给你恩宠,你倒好,纵勇着老二去害老三,朕赐你闭宫反省三年,谢恩吧!” 小刘嫔吓的脸色大变,往前两步就要往敬帝的桌子上扑:“皇上,您念念旧情吧,臣妾还给您生了贤和,那样可爱的孩子,闭宫三年,她都该嫁人了,臣妾还没来得及替她置办嫁妆了呀皇上!” 敬帝似乎有些心软,转而看赵穆:“圭儿,你说怎么办?” 赵穆早看出来,父亲雷声大雨点小,虽责的厉害,事实上却压根儿没想真的关小刘嫔三年,如今想让自己给小刘嫔求个情,也算是给他面子,遂一拜道:“二哥与刘嫔娘娘虽说办了错事,心却是好的,儿子恳请父皇收回成命,毕竟闭宫三年,对于刘嫔娘娘来说,也无异于冷宫了,若她再想不开,随我母妃而去的话,父皇您也会伤心的。” 他刻意带出母妃萧氏,倒惹出敬帝一些真感情来,毕竟萧氏天性率真,喜怒表于外,在陆轻歌之前,曾是他宠了十多年的女人。 他眼圈一红,轻轻挣开御案下与陆轻歌相挽的手,低声道:“也罢,那就改三年为三月,刘嫔从即日起闭宫三月思过,至于赵秩,你从今天开始,给朕入护国天王寺做居士,吃斋念佛三月,好好收一收那歪门斜道的心!” 要说让刘嫔闭宫三月,也还罢了,赵秩一听老爹竟要让他入护国天王寺吃素三个月,因护国天王寺方丈同安法师是大哥赵程的人,生怕为居士期间赵程要害自己。 遂往前爬了两步,哭道叫道:“父皇,儿子不过送了些补品而已,您就要这样惩罚儿子,那大哥了,他是真刀实枪带着兵去杀三弟的,到如今事发一个多月过去了,您一不问大哥的罪,二不处理此事,难道就这样要放过他了么?” 赵程一招杀人不成,在次日就命自己在大理寺的内应将手下策反胡二喜的内应,以及胡二喜二人全毒死在了狱中,消灭掉了证据。这也恰是窦师良和陆高峰虽替赵穆证明正身,却没能让他立刻再复储君之位的原因。 他笑呵呵起身,与赵穆并肩,跪到了大殿中央,对着敬帝深深一拜,说道:“父皇,儿臣一颗闲散之心,从没有动过争储君之位的念头,如此冤枉之言栽到儿臣头上,儿臣实在不敢当,还请父皇明查。” 大殿之中虽灯火明照,但无人知道敬帝心中究竟做何想,他定了许久,忽而挥手道:“也罢,朕乏了,今天的讲经筵到此结束,大家都散了吧!” 陆敏心道赵穆的储君之位还没着落了。 果然,角落里一人沉声道:“皇上!老臣还有言要奏!” 从角落里出来一人,正是丞相余洪,他行止前,与赵穆,赵程三人并肩而跪,深深一礼道:“皇上,萧皇后已然去世,而您已查清三皇子血统无疑,为储君其间,更未犯过错误,即便詹事府有错,也已全部抄斩,为何还不复他的储君之位?” 说着,其余几个来听经的老臣,并窦师良也齐齐跪到了殿中,沉沉叩拜。显然,敬帝若不给个交待,他们是不肯起来了。 ☆、真言 敬帝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圭儿,你自己的意思了?” 这样问,敬帝大约是想赵穆会自已推辞掉那个储君之位,名为父子,在逼死了萧后和萧焱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是仇人了。 赵穆道:“我母妃生前常说,皇上为君王是件苦差事,儿臣身为储君,只要父皇不弃,就该永远做下去,随时准备好为父皇分担忧难,但若父皇不召,儿臣就该自居明德殿,每日勤奋学习,以备皇上召见,为母之遗命,儿臣不敢辞!” 一语直中敬帝心田,倒叫这沉迷于女色的老皇帝竟也伤感了许久。 大约夜里人更容易感伤,感伤之后,他拍了拍面前御案道:“宣朕之命,即日起,复三皇子储君之位,另选能臣成立左春坊!” 小刘嫔与赵秩皆是两眼怨毒盯着赵穆,若眼睛里有手,恨不能将他生撕了。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上前,两侧架过赵秩道:“二皇子,委屈您了,随奴婢们一起往护国天王寺吧!” 赵秩回头再看,大哥赵程皮笑肉不笑,一双眼睛也正盯着自己,又气又恨,十七八的人了,拍着地毯大声嚎了起来。 …… 赵穆转头去看陆敏,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忽而想起来,梦里似乎也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陆敏出朱镜殿的。 他仔细回忆,当时应当是老四赵稷陪在她身边,从两肩落满雪的他身边走过,陆敏忽而止步,又走回来,留了把伞于他,见他不肯伸手拿,还特意从殿内叫了个内侍出来,吩咐那内侍替他打着伞。 她走的时候曾说:“四皇子,你瞧那个小和尚多可怜,他是犯了错误,才叫人罚跪于这院中跪雪的吗?” 赵稷当时说:“并非。他身负沉沉罪孽,我父皇要他从此但凡落雪,便要跪于雪中,叫天地生成的,最纯净洁白的雪洗去他那满身的罪孽。” 他似乎还说:“快跟上同安法师,否则雪夜迷了路,咱们找不到护国天王寺怎么办?” 他带着陆敏,是往护国天王寺去了。 * 出了朱镜殿,还是上辈子的路径,陆敏由赵稷陪着,一路往护国天王寺而去。 落雪纷纷,陆敏一把伞,赵稷一把伞,前面有同安法师陪同,与上辈子一样,陆敏是受陆轻歌所托,到护国天王寺菩萨面前,给陆轻歌求六字真言咒的。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来,陆轻歌夜里常受梦魇之扰,她想借助佛菩萨的力量,驱赶梦魔。 皇宫本就幽寂,到了夜里更甚,尤其处处落雪。赵稷提着盏八解灯,时时回眸,陆敏圆圆的小脸蛋儿隐在貂蝉帽之中,絮雪时时飘落,她忽而伸舌一舔,仍还是孩子气的顽皮。 赵稷笑道:“不过两月不见,我发现麻姑竟长大不少!” 陆敏不信:“有么,我怎么没发现。” 赵稷道:“你七岁那年初入皇宫,夜里闹着要回家,不肯睡,吵的宿在清宁殿的皇上都无法入睡,还是我送了你一只小袖犬,你抱着那只袖犬玩累了才肯入睡。 皇后娘娘怕小狗儿认生会咬你,要我陪着你睡,那一年我大约十岁,一夜夜坐在床前,和容嬷嬷一起陪你到天亮,那时候你多恋我,时时都要叫哥哥的,如今见了我只知道躲,可不是长大了?” 陆敏一笑,心中再忆起赵稷死于明德殿的惨状,不由又是一阵伤感。 事实上当初她在锦屏山落水之后,赵稷已经另娶了,一正妃一侧妃,辟府在外封了亲王,过的很好。 但陆轻歌为了能叫他做太子,生生将他的正妃李氏降为侧妃,她压李氏一头,做了太子妃。 他跟李氏本是甜蜜夫妻,她横插一脚进去,李氏也曾醋意满满,她也别别扭扭,东宫一年鸡飞狗跳,好容易大家都欢欢喜喜了,赵穆的人持刀杀入,满宫俱屠。 “瞧瞧,都不让我牵你的手了,可不是长大了,都会害羞了?”赵稷一句话将陆敏拉回现实,她果真下意识躲了他的手,但随即,另一只手被轻轻牵起。 来人连伞都不带,在雪中提着一盏灯,黑衣,锭青的头皮,狭长凤眼在雪中半眯着,呼出白色的热气在雪中挥散:“四弟,我听说贤宜犯了哮喘,御医都去了两三拨了,你不去看看?” 贤宜是赵稷的同母妹妹,自幼有个喘的固疾,赵稷一听果然脸色大变,握过陆敏另一只手道:“麻姑,明日记得带五弟到我宫里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不过我得走了,讨真言的事情,就麻烦三哥陪麻姑一起去了!” 赵穆一笑,目送赵稷离去,仍握着陆敏一只绵乎乎的小手,信口道:“你似乎一直跟他玩的很好,是因为他性子和善的原因么?” 虽说今生不比前世,但一想起东宫上下几十口人被屠,陆敏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当然,比你和善不知多少倍。” 第18节 赵穆虽不比陆敏,真真切切活过一世,但梦里也曾切骨体会过前世的悲凉。 他至死不知陆敏失忆,到如今仍还以为将来的陆敏是为了能助赵稷得到江山,故意在锦屏山落水,随他到竹溪,也不过是为了帮陆轻歌找到他的踞点,杀光他的手下。 也许她是因此而想补偿他,就想补偿陆轻歌一样,但她给过赵稷的,可是爱情。 雪越落越大,已经到了护国天王寺的门口。 陆敏忽而脚下一滑,赵穆旋即轻轻将她抱了起来。小小的丫头,轻的像片鹅毛一样。 两旁开路的和尚们正挥舞着扫把,扫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来。赵穆忽而问陆敏:“小麻姑,你自己书的那纸梵文,写的是什么?” 陆敏下意识嘟了嘟嘴,嘟完了才觉得这种小女儿神态太不适合自己的年龄,又自嘲一笑:“就不告诉你!” 进了大殿,赵穆才放陆敏站到地上。 菩萨脚边堆卷如积,同安法师笑的慈眉善目,弯腰对陆敏说道:“陆姑娘请瞧,这些全是是由历代高僧大德书成,供在菩萨面前的真言,您自挑一卷,回去之后一定要供在高处,至少高过眉眼,也不能置于卧室,明白否?” 陆敏才解了貂蝉帽,一张小脸儿热的红扑扑,笑着点头道:“好!” 一卷一卷,完全相同的宣纸,红绳子系着。陆敏上辈子恰就挑中了那一卷,她抬头去看同光法师,他站在条案之后,在两侧的香气缭绕之中也正盯着她,两目似有微微蓝光忽燃,短暂的,她神游恍惚,手仍伸向上辈子所挑的那一卷六字真言。 同安法师随即微笑:“陆姑娘,可要老衲遣人送您回去?” “不必,本宫送她即可。”赵穆已经观赏罢大殿内一尊尊的佛像,手中多了一卷经书,伸手牵过陆敏道:“麻姑,咱们走吧!” 出了殿门,外面依旧大雪纷飞,不知何时傅图赶来,带着东宫一干人等,静静立于阶下。 赵穆出殿便将陆敏打横抱起,下了台阶,郭旭随即塞了个热烘烘的手炉给陆敏,悄声道:“恭喜殿下,重又回到储君之位。只是……” 他看一眼陆敏,剩下的半段话却不敢往外说了。 当初赵穆指天发誓时,他就在旁边站着,既回到储君之位,这辈子想娶陆敏,可就难了。 * 回到清宁殿,敬帝还未至,陆轻歌一人坐在大殿中,正闭着眼睛,那大太监贾士平正在给她轻轻揉着两鬓。 陆轻歌今年才二十二岁,还未生养过孩子的女人,按理来说正是最好的年纪,但在灯下,卸掉妆容之后,她的脸却显着一种灰败,那种火州中年妇人们气血不足之后,才会有的憔悴与灰败之感。 贾士平轻声道:“娘娘,您该吃药了!” 陆轻歌皱了皱眉道:“你配的药吃了,果真能叫我一夜好眠?” 贾士平笑道:“果真可以!”他双眸深暗,笑起来活脱脱像只猫头鹰一样。 陆轻歌皱着鼻子端过汤药,扭着鼻子一饮而尽,极嫌弃的砸了药碗:“就算能好眠,果真入了梦乡也是满满的噩梦,睡着了又如何?” 帘外一阵脚步声,陆轻歌双眸忽而就充满了光彩:“是我的小麻姑回来了!” 她亲自起身撩帘,见刚复储君之位的赵穆也跟随身后,一头寸发青青,白肤秀面,狭长一双凤眸笑看着陆敏。 她一脸笑容随即变僵,说道:“难为圭儿送麻姑回来,今夜下着大雪,要不要留下来喝盅茶再走?” 若在平常,赵穆听到陆轻歌喊圭儿二字都要皱眉,还会十分倨傲的离开。但他今天居然笑的十分温和:“天太晚,儿臣在此毕竟不便,改日再往母后宫中喝茶吧。” ☆、红鸾天喜 陆轻歌说的当然是客气话儿,敬帝那么多疑的人,要是瞧见成年的儿子半夜在皇后宫里,止不定又要发什么醋意。 目送赵穆离去,她揽陆敏进了卧室,接过那卷六字真言,递给贾士平道:“你找个干净显眼的地方做神位,将它供起来,有菩萨保佑,想必能驱散本宫的噩梦。” 贾士平凑前两步,捧卷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护国天王寺佛前供的经卷之中,颇有些警世明言,能给俗尘中人指明前路,咱们不如打开先观赡上一回,再将它供奉到神位上去,可好?” 陆敏记得上辈子取回经书之后,陆轻歌是叫胡二喜劝着当面打开的。胡二喜大概在三年后才会死去,这贾士平,也是三年后才入清宁殿当差。但显然胡二喜不过他的棋子,就算胡二喜死了,该推动的事情贾士平仍会推动。 她早换了其中谶言,就不怕这奸佞小人再在陆轻歌面前捣鬼。笑嘻嘻从贾士良手中夺过卷轴,陆敏道:“既是我求来的,还是我打开来给姑母看,好当了?” 陆轻歌在她颊上香了一口道:“快快,叫姑母瞧瞧,小麻姑给我求了什么吉言回来。” 陆敏故意背着身子不给那贾士平看,急的那人高马大的太监抓耳挠腮。 她一字一字展开,上面全是梵文,但绝对比六个字多,陆轻歌看了很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笑了笑道:“也罢,姑母认不得,管它写的什么,还是拿出去挂起来的好。” 敬帝龙袍御冠,金袖微拂,大步走了进来,顺口问道:“什么好东西叫皇后笑的这样高兴?” 陆敏连忙前行礼,说道:“皇上,贾公公说护国天王寺除了能求来六字真言,有时候还能求到警世良言,为俗世之人点明心境,我方才求了一幅,可是我们几个不识梵文,正打算将它挂起来呢!” 恰巧,敬帝因为常读经书,对梵文颇有研究。他伸手道:“拿来朕瞧瞧!” 贾士平显然心里有鬼,又要来抢,陆敏恨恨瞪他一眼,将卷轴转到身后,故意笑道:“贾公公,就叫我给皇上献回宝,争点您的宠,您不会生气吧?” 很多时候,人对人的嫌误喜爱,就在这些小事上。非但陆敏,就连敬帝都觉得这个人高马大的太监太过多事,不过一幅卷轴而已,也要抢着递宝,在主子面前跟个小姑娘争宠,简直吃相难看。 敬帝挥手喝道:“狗奴婢,这里只有一家人同乐,你给朕滚出去!” 贾士平变了变腰,连忙躬着腰退了。陆敏这才欢欢喜喜呈上卷轴,徐徐展开给敬帝过目。 敬帝初看是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忽而拍腿大笑:“轻歌,这果真是良言,但却不是给你求的,而是小麻姑替自己求来的。” 陆敏暗道不对呀,我当时改的是:苍天朗朗,黄河浩浩,黑衣为天子,国之正道几个字,皇上看了应该会加以思索,然后发现儿子当中只有赵穆着过黑衣,会从心里认定赵穆才是天赐的储君,他怎么忽而就笑了呢? 陆轻歌轻揉着敬帝的肩膀道:“臣妾不识梵文,还是请皇上译成汉文,读给臣妾听的好。” 敬帝弹着宣纸一字一读:“天喜鸣阳,红鸾朝凤,黑衣为连理,天命所归。红鸾天喜乃是婚姻之吉言,你已有了朕,朕宠着你就很好,这句吉言,当然是佛菩萨赠予麻姑的。” 陆敏连忙凑过去,一看之下差点气了个半死。那全然不是自己的字迹,显然她走之后,赵穆再一回潜入护国天王寺,又另换了一份进去。 陆轻歌因为连日失眠,也懒的动脑,下意识说道:“黑衣为连理,难道说麻姑要嫁个穿黑衣的男人?” 敬帝到底是皇帝,只一念便想到了赵穆,皇子出家才会着黑衣,这句谶言,瞧着似乎是要给陆敏和赵穆联姻的意思。 他旋即觉得这是陆轻歌一手导演的鬼把戏,毕竟她自己无子,居于皇后之宠,又跟他差着整整二十岁,也会比自己死的晚。若不想在新帝手里活的凄凉,自然就要早早为自己谋划,好抱紧新帝的大腿。 他也瞧出来了,陆敏这小丫头,是陆轻歌手中唯一的法宝,她想把陆敏嫁给最终能登上帝位的那个皇子。好让自己在太后的位置上活的风光一点。 情人眼里不仅出西施,还会把一切的工于心计变成狭促,敬帝既能看穿陆轻歌的心思,这份千方百计递到他手里的谶言,也就变的又可爱,又叫敬帝不由更加心疼自己年青的皇后了。 只是他对于继任的储君人选,最终还未落到赵穆身上,所以当下也不表示什么,只是丢了那纸谶言道:“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陆敏捧着一纸卷轴,气的直咬牙。她本是好心好意,要帮赵穆稳固他的储君之位。谁知他竟拿她的婚事开起玩笑来,还红鸾天喜,还天命所归,想想上辈子在徘徊殿那十年数星星的夜晚,陆敏暗暗咬牙:这个赵穆,绝不能再招惹了。 因容嬷嬷未跟着一同入宫,仍是清宁殿那两个叫芝兰和玉树的小宫婢来伏侍陆敏入睡。 陆敏一进寝殿便开始折腾这两个小丫头,称自己睡不好,要叫她俩给她点安息香。 安息香放到卧榻之前,她又嫌得熏的慌,指挥着两个小宫婢将炭盆子并安息香都挪到帷幕外头去,在外守着。 玉树摇着扇子道:“陆姑娘,棉帐如此厚实,这安息香就算燃着,也渗不到屋子里,奴婢还是给您搬进来吧。” 陆敏银牙轻咬,以自己都觉得鸡皮疙瘩满地落的娇声说道:“不要,在屋子里我嫌熏的慌。你们快些扇,扇的多了,香味总能渗过来,快些扇呀我的好姐姐!” 两个丫头直叹气,不一会儿就在浓郁的安息气氛中歪在一旁,睡着了。 陆敏连忙爬起来,一人抱着盖了一床被子,换上一件紧身棉衣将自己裹的暖暖和和,悄悄潜出屋子,直奔原本属于胡二喜的太监值房。 如今这位新走马上任的清宁殿少监贾士成,就住在曾经胡二喜的太监值房之中。大冷天儿的,他还摇着把扇子,那贾嬷嬷亦在,坐在太师椅上腿翘的老高,一只蒲扇似的大脚轻摆着:“糊涂,你也真是糊涂。你本人高马大,又是个半阉,只要伺候好了娘娘就好,咱们的主子是娘娘,你往皇上跟前凑,简直是自寻死路!” 贾士成垂着脑袋,连连点头:“嬷教训的是,侄子明白了!” 贾嬷嬷忽而沉沉一叹,唇边两道泪沟深垂:“也罢,你这些日子避一避,先到敬茶坊当差休养一阵子,娘娘跟前也不必露面,我再找人替你,等有机会,我再把你提一提,叫你回来。” 这贾嬷嬷,才是贾士成的真主子。 当初太后千秋宴前,陆敏记得自己和小赵秉在殿内玩耍,这贾嬷嬷在陆轻歌耳边轻语,现在想起来,想必就是要怂勇陆轻歌去害那废后萧氏,毕竟赵穆为太子,等他及位,陆轻歌这个皇后就很尴尬了。 陆轻歌也许有野心,但这贾嬷嬷才是操纵她的幕后黑手,若是将这贾嬷嬷除掉,陆轻歌或许就会收敛自己的野心。 脚边一只小袖犬忽而溜过,陆敏抬脚的功夫,贾士成已听到动静,大声喝道:“谁在外头?” 陆敏抱着柱子两步窜上房梁,嘴里轻声叫道:“喵!喵!” 梁上微响,瓦片轻走,那贾嬷嬷与贾士成以为不过一只野猫乱走,推开窗子看了两眼,却并未追出来。 回到寝殿,陆敏思来想去,觉得明日还不能回家,一定要先处置了这贾嬷嬷再说。 她一夜辗转,早晨还未睁开眼睛,便听见陆轻歌在哼唱着一首火州城流传的小调儿,正在妆台前坐着,让那贾嬷嬷亲自替她梳发。 贾嬷嬷这个婆子,陆敏记得是陆轻歌从火州城带回来的,汉话说的溜,却是火州人。陆敏睁了眼睛假寐,观察着这婆子的一举一动。便听她轻声说道:“奴婢晨起听说士成得罪了皇上,遭皇上斥骂了,他可真是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啦,v后连更三章哦。 ☆、箩雀 陆轻歌自己替自己手上涂着润肤花露, 勾唇一笑道:“可不是么,我家小麻姑冒着大雪请来的真言,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的脏手, 一个阉人,竟也抢着要捧给皇上, 当真蠢到家了!” 贾嬷嬷连忙道:“奴婢已经将他绑到内事堂,打上一百板子,刷恭桶去!” 陆轻歌道:“也罢了,看在是你侄子的份儿上,我才不计较的。嬷嬷下回找个眼色灵便些的。麻姑是我的眼珠子, 识不准主子的那种,就不要往这殿里放!” 贾嬷嬷连忙点头:“奴婢晓得了!” 分明是送到敬茶坊去享清福,还刻意要说打了一百板子,这贾嬷嬷在陆轻歌面前,显然也是阴奉阳违。 陆敏伸着懒腰叫道:“姑母, 我头疼!” 陆轻歌旋即过来,一袭葱绿彩袖盘锦棉裙,十指丹寇红红扑了过来,揽过陆敏连连叫道:“辛苦我的小麻姑,必是昨晚叫风吹着了才会头疼, 也罢,今儿这样大的雪,姑母不准你走,耽一天再出宫, 好不好?” 陆敏轻轻嗯了一声,喜的陆轻歌从上至下将陆敏揉了个遍:“嬷嬷,快出宫去给我大哥送信儿,就说麻姑今日不出宫,快去!” 她搓着两只纤纤玉手道:“今冬头一场雪,本来公主们嚷着要到蓬莱山上赏雪烤肉吃,既你头疼,那就取消了,姑母今天一天都只陪你顽儿,好不好?” 陆敏点头:“好!” 陆轻歌亲自替陆敏梳洗,罢了宫婢们抬进早餐来,陆轻歌连哄带劝,逼陆敏吃了两碗粥,才心满意足的挥走了早餐,笑问陆敏:“麻姑今天想玩什么?叫赵秉来一起玩?姑母陪着你好不好?” 陆敏摇头,抱上陆轻歌道:“麻姑今天谁也不要,就陪姑母呆着。” 浓妆饰过的陆轻歌,双瞳剪水,清眸如画,美的当真叫人真不开眼。如此欢喜的样子,倒叫陆敏想起自己小时候,她三四岁的时候,陆轻歌大约也就十四五岁,经常从陆府悄悄跑出来,到靖善坊来看她,抱着一顽就是一天。 那可爱又美丽活泼的小姑母,曾是除了娘以外陆敏最爱的人。 陆敏咬唇道:“姑母,方才我醒来听见你和贾嬷嬷聊天儿,她是不是处罚那贾太监了?” 陆轻歌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那不过是个腌瓒奴婢罢了,管他作甚?” 陆敏道:“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不过说错一句话而已,就要挨一百板子。他还年青,给他一个机会,任叫他近前来伺候吧,我倒挺喜欢他的呢!” 第19节 陆轻歌笑道:“果真?那可是他的福气,快,玉树,到恭桶坊把贾士成宣回来,就说他碰着天大的好事了,麻姑吐口要用他,叫他快快儿的给我滚回来。” 陆敏抿了口杏仁茶,目送玉树出殿,眼看那贾嬷嬷进了殿,连忙握过陆轻歌的手道:“姑母,我听说贾士成是贾嬷嬷的侄子,咱们先瞒着她,一会儿给她个惊喜,好不好?” 陆轻歌看一眼贾嬷嬷,点头道:“好!” 贾嬷嬷尤还什么都不知道,忙着过来给陆敏添杏仁茶,一脸的讨好献媚。 陆敏接过茶,一笑道:“贾嬷嬷,昨儿我求回来的那幅警言挂在清宁殿怕是不合适,这样呗,劳烦你亲自走一趟护国天王寺,再替姑母求一份回来,就算我的孝心,可否?” 贾嬷嬷不知陆敏是要支开她,难得能讨好这刁钻小丫头的好机会,带着两个宫婢风一样的走了。 不一会儿,玉树回来了。她道:“娘娘,奴婢去了恭桶坊,但恭桶坊的掌事太监说,他们那里没有贾士成那个人。” 陆轻歌眉头轻拧,显然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招了个自己身边得力的宫婢,吩咐道:“你去查查,看贾尚宫将那贾士成安排到何处去了,找到了立刻叫他回来见我!” 这宫婢领命而去,不到一刻钟,带着个全囫囵身上一丝伤都没有的贾士成来了。 陆轻歌都不用问,只要看见贾士成那崭新的三品太监公服,便知道贾嬷嬷没有打他板子,也没有指他去刷恭桶,反而假传她的旨意,给这贾士成升了官儿,从四品少监升成了三品大太监了。 “贾公公如今在那一房供职?”陆轻歌声音柔柔,却压抑着满满的怒火。 贾士成跪了道:“奴婢在敬茶房,做掌事太监。” 陆敏连忙道:“原来贾公公已经升了职,三品掌茶大太监只有皇上能用,姑母都用不起,更何况我个外人,姑母,我不要他了!” 陆轻歌一只纤手轻攥着,闭眼揉起了额头。她一直以来,总有个一生气就头痛的毛病,陆敏连忙两只小手轻轻替她揉按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贾嬷嬷也回来了,迎门看见贾士成跪在偏殿外,便知不好,奉着一卷真言进门便跪:“娘娘,奴婢罪该万死,士成他有苦衷……” 陆敏正在拿小脚丫替陆轻歌揉按纤腰,大约昨夜敬帝折腾的狠了,陆轻歌腰肢酸困,经陆敏一按,舒服的直哼哼。 陆轻歌轻嗤一声:“苦衷?七尺长的汉子,什么苦衷叫他连几板子都吃不得?得罪我家小麻姑,就因为是嬷嬷的娘家侄子,一点惩罚不受,反而高升了? 敬茶房是专供给皇上沏茶的地方,看来嬷嬷这是要弃了我,往皇上身边攀了。” 贾嬷嬷连忙道:“奴婢这就传人进来,当面打板子,叫陆姑娘听个响亮,好不好?” 陆敏猛得收了那软糯糯的小脚丫儿,装个小女儿的憨态:“哼,我才不要听,分明是嬷嬷你要打他的板子,倒叫他记着我的仇,我做错什么了我?” 陆轻歌越发火大,皱眉许久,挥手道:“罢了,要打拖出去打,这清宁殿不是听你们这些下等奴才们哀嚎的地方!” 贾嬷嬷连忙磕头:“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替士成谢谢你!” 虽说打贾士成的板子,但贾嬷嬷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陆敏不由有些心急,毕竟她没有太多的时间逗留在宫里,与这婆子缠着斗法。 “姑母,那贾嬷嬷私传你的旨意愈矩行事,若叫别宫的娘娘们听见了,只怕要说您约束婢下不力吧,毕竟她可是您自宫外带进来的呢!”陆敏不由小声提醒道。 陆轻歌轻腰轻扭,扭过陆敏一只小脚丫儿在自己腰肢上按压着,语气淡淡:“放心,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陆敏觉得姑母太自信了,不由语气急冲:“她那般纵容贾士成,摆明了就是想攀高枝儿,我怕她有一天野心膨胀,不再满足于这清宁殿,想往麟德殿迈步,怎么办?” 麟德殿是有朝以来天子们住的地方。 陆轻歌忽而埋头在那装着茶梗的绣枕上,嗡声道:“麻姑,这些不该是你管的事情,我的奴婢,我自己会看着处理。” 陆敏恨不能使劲踹陆轻歌那细纤纤水蛇般的绣腰两脚,再直言告诉她她将来会走这一条怎样的毁灭之路,话到一半却又生生忍住。 毕竟重生这种事情,若是告诉不可信之人,她只怕也会像那余娘子一样,成为别人投机取巧的捷径。 陆敏想找个人帮忙,以离间陆轻歌与这贾婆子,掐指一算,找到个好计谋,便准备去找上辈子的丈夫赵稷。 赵稷还未过十五,不曾成年封王,与赵秉一起住在专门的皇子殿中。 陆敏只借故声要去看赵秉,便抱着暖暖的手炉,带着芝兰和玉树两个往皇子殿去。 * 眼看将午,赵稷才从凌烟阁读书回来,正簇着双眉,洗自己沾了墨汁的手。 一听外面内侍报说陆姑娘来了,他一双秀眉随即绽开,亲自迎出殿,笑问道:“小麻姑,你可是来看五弟的?” 陆敏连连点头:“四哥哥,初冬头一回雪,我和五皇子都想箩几只雀儿来玩,可惜都箩的不好,你陪着我们一起箩好不好?” 赵稷毕竟大了,不喜欢箩雀那种小儿游嬉,见陆敏鼻尖微沁着汗珠儿,婴儿肥的脸颊笑圆的像枚甜玉瓜一般,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道:“好,但不知你要在何处箩?” 陆敏连忙道:“当然是清宁殿,后殿有处宽敞的大苑子,雪还没融尽,正好箩雀。” 因赵秉还在午睡,赵稷道:“等五弟起床我们就来,可好?” 陆敏嫣然一笑,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去。 出皇子殿时,昨夜的积雪已消,天地皆是水洗过一般的清明静亮,远处金黄的瓦檐上还有薄雪轻浮,整昨皇宫宛如新浴过的美人一般,明艳如画。 因回程走捷径,恰自她上辈子住了十年的徘徊殿路过,陆敏对那地方心有余悸,却又颇有些好奇,走到红红宫墙侧踮脚略看一眼的功夫,便见一个穿着杏黄色圆领棉衫的少年,恰在那宫门外。 很奇怪的是,他呈双膝半蹲,又蓄势待发的姿态,似乎随时要冲进徘徊殿一般,双眸坚毅,紧盯前方。 ☆、地窖 宫里唯有储君可穿杏黄, 陆敏不必看他的脸,只看那青青一头寸长的发,便知是赵穆, 也不惊动他,带上两个小丫头转身就走。 “陆姑娘!”郭旭迎面将陆敏拦住, 低眉笑道:“太子殿下听说您要麻雀,这不正替您套了网子箩了么,您又何必求着四皇子再四处找箩下套?” 陆敏欲要赵稷帮忙箩麻雀,也不过刚刚才在皇子殿与赵稷耳言过几句,出殿才几步, 赵穆便将箩都支起来了。 郭旭往前逼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踩到裙脚往后一仰,陆敏失声惊呼,却是落到了赵穆胸膛平坦的怀里。 她转身便是一脚, 踩在赵穆的脚上还揉个圈儿:“小人,我费心费力帮你,你倒拿我作趣儿。我不要你的麻雀,箩再多也不要。” 赵穆噗嗤一笑,一只绳子拴了七八只麻雀在半空扑腾:“麻雀都长的一样, 难道是因为人不同,你才不肯要我的。” 他往前一步,俯肩,凑唇在陆敏冻的红彤彤的耳廓侧, 轻吹了口气声音柔柔:“或者说,还是你更喜欢老四,才喜欢他的麻雀?” 活了二十七岁的陆敏觉得这像句流氓话儿,又不好说自己懂得这种隐喻,越发觉得赵穆可憎,指着他那一串扑腾的麻雀道:“你若敢送进清宁殿,我就告诉所有的公主你在兴善寺吃坏肚子拉稀拉到晕厥的事儿,叫她们狠狠笑话你!” 小男孩总是爱面子的,尤其在姐妹们面前。赵穆果然害怕,一松手,趁雪箩来的麻雀带着绳子全飞了。 陆敏不由一阵笑,带着两个小丫头疾疾而去。 约莫不过半个时辰,赵稷便带着赵秉来了。陆敏忙前忙后,亲自在后殿上上下下找箩找线找谷子。 雪后清闲,陆轻歌也阻了所有理事尚宫,抱个暖炉站在后殿廊庑下,笑看陆敏箩麻雀。 赵稷拴绳架箩,赵秉扯着陆敏的裙子,急的直搓手,恨不能立刻箩只麻雀来顽儿。 皇后宫中虽有百具,却只是祭祀时呈样用的,那箩以精钢制成,又重,又不好用,唯有赵稷才能搬得动它,但因其颜色鲜亮刺眼,麻雀根本不会钻进来。 几个孩子摆弄半天满头大汗,陆敏忽而一拍脑袋道:“姑母,我记得后苑那棵石榴树下的地窖里,有几面竹箩,是去年容嬷嬷帮我晒过女贞子的,要不,您陪我一起去找找?” 陆轻歌最怕陆敏不肯留在宫里陪自己,但因陆敏在跟前很不守规矩,她又怕宫妃公主们要起闲言说陆敏,与她同顽时,身边除了亲近耳目,其余宫人一概避之于外。 此刻身旁除了一位徐尚宫,再无女官相陪。 陆轻歌指那徐尚宫道:“陪小麻姑前去取箩,小心地窖檐低,勿要碰了她的脑袋。” 徐尚宫上前,欲去。 陆敏却咬着牙撒起了娇:“不要,我要姑母陪我去,多少年咱都没有一起箩过麻雀了,今儿必得你全程陪着我。” 陆轻歌无奈应道:“也罢,姑母陪你去。真是越大越娇,惯的没样子了。” 将所有人摒除在地窖外,陆敏带着陆轻歌进了地窖,沿石梯而下时,陆轻歌护着她的额头,轻声责怨道:“麻姑,你每每回家一回,再入宫便有些骄纵太过,可见你娘没有调/教你,这样的性子,即便生的再美貌,将来总不好母仪天下做皇后的,明白否?” 地窖中再无旁人,陆轻歌这是在坦露自己的真心:“姑母这位位置,将来是属于你的,外面那些皇子,谁能娶到你,谁才能做皇帝,明白否?” 灯下,她笑的妖艳而又凄凉,忽而伸手抚过陆敏的脸:“所以,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再回家了,好不好?” 陆敏往后退了两步,忽而伸出手,颤声声指着台阶尽头潮湿幽暗的地窖道:“姑母您瞧,那是什么?” 陆轻歌提灯转身,灯火照耀下,锋利而又高竖的长矛竖着一排排、长剑、戟、长斧、长/枪,冷兵器幽光暗暗,摆满整座地窖,另有胄甲若干,驽不下十张。 这那是什么地窖,这分明就是个兵器库。 陆敏道:“姑母,私藏甲胄三年就算谋反,驽有一张已是重罪,您这清宁殿里的兵器,都是打那儿来的?” 陆轻歌自己显然也吓坏了,愣了半天忽而咬牙道:“贾嬷嬷,她这是不想活了!” 清宁殿私藏兵器一事,上辈子还是陆轻歌半夜诱杀大皇子赵程时,陆敏才知道的。那夜陆轻歌约赵程至清宁殿,二人不知为何而吵闹起来,贾嬷嬷带人将赵程并其几个侍卫围杀于清宁殿中。 从那一次开始,陆轻歌再无退路,全力开始控制敬帝,并且□□。 当时,陆敏以为私藏兵器之事是陆轻歌自己的主意。但重活一世,她押准陆轻歌应当是由贾嬷嬷操纵,于是想赌一把,提前叫陆轻歌知道此事。 若果真陆轻歌由贾嬷嬷操控,她应当会立刻就除掉贾嬷嬷。 陆轻歌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扶过陆敏刚要说什么,忽听外面远远一阵沉沉笑声,一人道:“皇后又调皮了,竟自钻地窖寻竹箩。也罢,叫朕也看看你这一国之后的地窖里,除了竹箩还藏着什么宝贝,可好?” 若叫皇帝看见这些兵器,只怕整个陆府上下都要被齐齐端掉。 陆轻歌面色惨白,连连几步跳上台阶道:“皇上,臣妾这就出来!” 陆敏眼尖,早寻到了一面竹箩,抱着就往台阶上跑,俩人还未触到地窖之门,敬帝已经推开门,要进来了。 陆轻歌先闪出去,连忙将门关上,笑道:“皇上怎的这会儿过来了?” 敬帝负着一手,淡淡问道:“麻姑了?” 陆轻歌脸色惨白,晃得几晃,再轻轻开地窖门,陆敏从里头钻了出来,手中一面竹箩,笑着给敬帝见礼:“臣女见过皇上!” 因为不是自己的女儿,不必立为父的威严,敬帝在陆敏跟前一直颇为随和。他俯腰笑道:“除了竹箩,你姑母这地窖里,还有什么宝贝?”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不停觑向陆轻歌。 陆敏抿唇一笑道:“还有女贞子,那是给我壮枕头用的。还有……” “大约还有个男人?”敬帝忽而一语,惊的陆敏也变了脸。 陆轻歌挽过敬帝的胳膊道:“皇上,当着孩子的面,您这话可……” 敬帝还是逗孩子的笑,但脸色已经不对了。他作为皇帝,对于嫔妃们各种不贞的怀疑,当是从在东宫的时候,当时的一位良娣与侍卫私通时种下的心结。 那位良娣与侍卫通奸也就罢了,叫敬帝撞见时,恰在交/媾,那良娣还不停的叫敬帝太过古板,物儿不硬活儿不好,不如这侍卫有趣,丑态百出,浪声大作。 敬帝将那良娣□□着吊在她的寝殿中,闭锁宫门,直到良娣皮肉全脱,只剩一具白骨,犹不解恨,还要鞭骨泄恨,最后挫骨扬灰。 他拉起陆敏的手,就要推那地窖的门,而陆轻歌脸色早已白成了一张纸。 陆敏本为警醒姑母,不期竟要闹成这样,一只手按在那道门上,叫敬帝压着刚要推门,便听外面一人叫道:“父皇!” 敬帝回头见是赵穆,问道:“何事?” 第20节 赵穆还是那比明黄略暗,略显古朴沉雅的杏黄色储君常服,身段修长,白肤如玉,一双凤眸微垂,惯常在老爹面前充乖巧的样子。 他上前一拜道:“昨夜在朱镜殿请同安法师讲《楞枷经》,儿臣因也曾循入佛门,感慨颇深,书成感言一卷,想要呈于父皇览阅,但不知父皇可有空否?” 杀人太多,怕夜半鬼敲门,所以戾者也信佛法,总是希望佛菩萨能护佑自己免遭恶鬼缠身。敬帝总算撇下地窖,招过陆敏道:“麻姑替咱们箩雀,朕也正好看看,圭儿在兴善寺出家三月,有些什么感悟!” 他这一说,陆轻歌大松了口气。勾唇嫣然一笑,螓首微侧,轻轻说了句什么,即刻惹得敬帝哈哈大笑。 陆敏听到了。她说:“您昨儿伺候臣妾厥过去俩回,若再找男人,臣妾也是受不了皇上您,要自寻死路了!” 这大概是一个女人能给男人最大的夸赞了。 赵穆当然也听到了,他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鄙夷与厌恶,仿佛那正在调情的帝后,是两块腐烂,肮脏的坏肉一般。 陆敏直觉赵穆这是在帮自己,暗道莫非他也重生了? 再一想也觉得不对,毕竟箩麻雀不过临时起意,清宁殿地窖私藏兵器的事,就算上辈子也很少有人知道,赵穆逃亡在外更不会知道,难道说他在这清宁殿有眼线? 帝后已走,后苑止剩他们二人。赵穆忽而勾唇一笑:“你大约是在想,赵穆怎么会知道小麻姑脑子里那么多的事儿了,是不是?” ☆、占有欲 他笑的时候, 那眸子里的顽皮,分明还是个孩子。杏黄色,不比明黄耀眼大气, 略带暗沉古朴,衬着他太过白发亮的肌肤, 拂去他所带的那股子阴郁,看起来颇有几分书卷气息。 陆敏道:“确实,所以还请太子殿下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穆忽而转身, 逼着陆敏往后退了两步,伸出那如今还纤细的手指,轻点着陆敏的额头道:“因为我钻到你脑子里看了看,发现里头仍还是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 昨天才求来个红鸾天喜,今天就忙着与赵稷箩雀儿, 小麻姑,你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陆敏险险一口老血没喷出来,抱着箩急恨恨说道:“人常言,淫者见淫污者见污,太子殿下还是擦擦眼睛的好, 否则这世界肮脏不过,实在容不下您了?” 他非是重生,而是秉性如钢,尖厉而又质纯, 眼里容不得沙子,上辈子为帝之后看群臣个个都是奸佞,杀人无数。三岁看老,此时他的天性就已显露无遗。 回到前殿,陆敏强装欢喜,与赵秉两个忙着箩雀儿。小儿撒欢,赵稷见赵穆站在敬帝身后,不好再跟俩个小孩子顽皮,也侍立到了敬帝身后。 初冬的雪里全是水份,折腾半天早都化了,硫璃檐融冰点点,麻雀早已寻到觅食之处,越发不肯来了。 陆敏与赵秉忙了半天连跟毛都没有箩到,赵秉不由失望的咧嘴大哭。陆敏连忙哄道:“等姐姐出宫,往那鸽子市上买一只回来,带入宫给你顽儿好不好,五皇子,不要再哭啦。” 敬帝与陆轻歌已经走了,赵稷也凑上来劝赵秉:“这才不过头一场雪,进了冬月天天下雪,你想箩多少四哥都替你箩,好不好?” 赵秉胖乎乎的脸蛋儿哭满了鼻涕,两只小手越发肿的厉害。陆敏白惹孩子一场,与赵稷两个带着小赵秉,一路哄着要往前殿去,过廊庑时忽而遭人一拽,一个趔趄,便叫赵穆扯入殿侧一扇小门内。 他笑出一口白牙,见陆敏欲挣扎,将她俩只手攥作一把捏在胸前,在她睫毛长长的眸子上吹了一气:“你该知道的,我箩了好多麻雀,为何不问我讨一只?” 陆敏恨恨欲要挣扎,赵稷回头忽而不见了她,已经找过来了。 赵穆忽而再拉一把,将陆敏的下颌拉上自己肩头,眸中那股戾性,已是成年人的占有欲。 他双目紧盯着赵稷,一手拉陆敏自她圆领长衣的阔袖窜上去,在那袖中慢慢抚摸,陆敏忽而摸到一个毛绒绒温惴惴的东西,吓的手连忙一缩,人也几乎整个儿趴入赵穆怀中:“什么东西?” 赵穆从怀中掏出一只扑楞扑楞的麻雀来,递给陆敏道:“拿去哄老五顽儿。” 陆敏拎过那拴着麻雀腿儿的绳子,多少年不曾顽过这东西,看它扑楞楞展着翅膀欲要飞上天,却被那条绳子拽着,那儿也去不了,忆及徘徊殿那十年漫长的日子,背上忽而渗出一层冷汗,一笑道:“谢谢!” 无论陆轻歌还是赵穆,都是那根欲要捆住她的绳子。她改变得了事态的发展,却改变不了他们人性中的贪婪与私欲。 她觉得她得离赵穆再远一点儿,离这座皇宫也远一点儿。 * 赵秉也追了过来,叫道:“四哥,四哥,你在看什么呀?” 赵稷一笑道:“没什么,快走吧,咱们得回皇子殿了。” 他自幼最怕的,就是这个阴气森森的三哥,自幼被祖父母宠爱,天性觉得什么最好东西都该属于他,从来不争,却绝不会容忍别人抢他的东西。 但他不懂,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强者的,一个人正真想要某件东西,就不该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占有欲,从一开始为自己树敌。 * 这夜敬帝不曾前来,陆轻歌关起寝殿大门,与贾嬷嬷二人在里头密谈。 陆敏脸色沉沉,就歪坐在寝殿外一张昭君榻上,她刚洗过澡,芝兰在给她的脚润清宁殿特配的香泽。 香泽是宫廷女子们润颜的良品,为宫廷独有的秘方治成,寻常妃子配香泽,顶级也不过欢宜、龙涎这类香料。陆轻歌因睡眠不好,香泽中加了沉香中的极品伽蓝香,香气润泽深沉,闻之叫人心定神安。 这润肤香泽,寻常妃子们也不过拿它润面润手,润体肤时单用各类花香精油。陆轻歌却不同,给陆敏用,是从脚趾揉到手尖儿,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玉树跪在榻前,拿个调羹见缝插针的给她喂龟苓膏。殿内地龙燃的早,如今天又不算太冷,很容易郁结上火,所以要吃龟苓膏来败虚火。 过不得许久,贾嬷嬷先出来了,一看那趾高气昂的架式,陆敏便知陆轻歌又叫她给说服了。 果然,她路过陆敏时停了停,皮笑肉不笑问道:“麻姑,宫里好不好顽,龟苓膏好不好吃?” 她应该是想观察并试探,看陆敏是刻意带陆轻歌进的地窖,还是果真只为箩雀,无意撞到。 陆敏当然要假装单纯,笑嘻嘻说道:“宫里好顽,龟苓膏也好吃!只可惜没有箩到麻雀,我不开心!” 贾嬷嬷连连点着头,两只狐狸般明亮的狡猾老眼,拍了拍陆敏的手道:“既宫里好玩,就再多留些日子,可好?” 陆敏断然摇头:“不好,明天我就要回家。” 贾嬷嬷随即说道:“好,那奴婢明日就安排人送你出宫。”她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显然无论有意无意,这件事情她是不打算放过陆敏了。 陆轻歌挥退所有人,端过那碗龟苓膏亲自喂给陆敏吃,柔声道:“麻姑,方才我已经责过贾嬷嬷了,那些东西,她会想办法弄出皇宫,你今天在地窖所见的一切,就只当没见过,好不好?” 她显然在撒谎,那么多兵器,偷渡进宫已是不易,再想偷渡出去,谈何容易。 这昭君榻侧的小几上置着许多零嘴,陆敏抓了几只蜜果儿在手中顽,点头道:“好!” 陆轻歌瞧小侄女样子乖的不能再乖,拍拍她的手道:“麻姑,这种事儿关乎咱们陆府一家人的生死,你要将它忘掉,谁也不能告诉,那怕你爹也不行,明白否?” 若是叫别人撞见,那是要填枯井的。 陆敏连连点头:“嗯!”她还在假装顽皮没定性,侧眸扫过东侧深垂的淡紫色帷幕,帷幕轻颤,显然贾嬷嬷就在帘后偷听。 * 这夜伏侍陆敏睡觉的宫婢换成了生面孔,一个睡在地台上,一个睡在绵帐旁,四只眼睛紧盯着她,陆敏起夜本就轻,半夜偶尔翻个身,两个小宫婢都如临大敌一般,要即刻翻坐起来。 次日一早,因窦太后得了风寒,陆轻歌前去请安,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回来,送陆敏回家的事情,自然由贾婆子一人操持。 她亲自送陆敏从左银台门出宫,到了宫门口,陆敏并未见父亲在外等着,便止步问贾婆子:“贾嬷嬷,我爹怎的不在外头?” 贾嬷嬷忽而怪笑:“麻姑,因皇上要出宫巡禁军大营,陆将军也往军营去了,宫里一样有马车,比你们家那小车儿更宽大舒适,奴婢让贾士成送你回家,好不好?” 让贾士成送她回家,那可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远远看着月洞型的宫门外,马车后闪出个人来,七尺长的黑面太监,正是贾士成,皮笑肉不笑,手中还提着一条马鞭正在轻拍。 从早晨起来,陆轻歌去给太后请安而迟迟不回时起,陆敏便暗暗觉得这贾婆子只怕想要杀自己灭口。表面看起来陆轻歌是冠宠六宫的皇后,但清宁殿上下所有人,却全由这贾婆子掌控。 陆敏还没搞清楚这婆子究竟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姑母,也怕她要杀自己,早起时就留了一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恰好肘住她的胳膊窝儿,这是要逼她出门了。陆敏摸了摸身上,轻叫一声道:“糟了,嬷嬷,姑母昨夜托我带给我父亲的那封信,我似乎给忘了,那封信顶重要,咱们赶紧回去取吧。” 都到这程度了,贾嬷嬷自然没想着让陆敏再见陆轻歌。她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奴婢让人给你取来,不就行了?” 她又问:“信在何处?” 陆敏道:“就在我那寝殿妆台的抽屉里。” 说着,几个人又退到城门内,站在那高高的宫墙下等待。 * 明德殿正殿,赵穆头皮青青,手持书卷坐在正殿中那把接受群臣参拜的蟠龙雕花大椅上,双眸微垂,似乎在专心读书。 下首一个左庶子,一个太子詹事,皆昨日才上任,正在为太子是否该早日出宫,移入位于皇宫外的东宫而吵的不可开交。 左庶子认为不该搬,他的理由是,赵程在兴善寺刺杀赵穆,敬帝都未治他的罪,显然敬帝更偏坦赵程,此时赵穆若搬出皇宫,只怕不久就要被老谋深算的大哥给杀掉。 太子詹事却认为必须要搬,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敬帝多疑,而赵穆眼看成年,万一那一天被谁栽赃一个私通嫔妃的罪名,不但储君之位,只怕小命也得丢,不如搬出皇宫,正好远离事非。 俩人吵的口干舌燥,不知谁忽然发现正主儿还在上首坐着,齐齐上前问赵穆:“太子殿下您的意思了,搬是不搬?” 赵穆抬头,扫过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丢了书道:“本宫先去看看东宫是个什么情形再说!” 他说着丢掉手中书卷,下台阶自两位老臣中间穿过,出门见傅图等在廊庑下,笑问:“陆姑娘出来了?” 傅图道:“是!” ☆、绸缎庄 赵穆大步出殿, 左拐几步,便见陆敏在高高的宫墙下,左右两个宫婢肘手, 陆轻歌身边最得力的那位贾嬷嬷亦在一旁。见太子上前,贾嬷嬷当然要领着两个宫婢相拜:“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赵穆笑问陆敏:“陆妹妹这是要回家了?怎的不在宫里多留几日?” 陆敏小脸儿圆圆, 也是笑着就央求道:“正是。太子哥哥可是要出宫,能否捎妹妹一程?” 赵穆微踱着步子,颌首而笑,忽而轻声道:“当然能,只是怕妹妹还约了别人相送, 不肯与我同行。” 陆敏早起给赵稷送过信,问他可愿意陪自己出宫,恰就是要防这贾嬷嬷害自己。赵稷捎的口信儿答应的好好的,此时左等右等不来,陆敏暗猜只怕那送信的小婢子也叫贾嬷嬷控制, 压根就没把信送给赵稷。 她打定主意从此不见赵穆的,此时却眼巴巴儿求他带自己出宫,只差抱着胳膊撒娇了。 那宫婢终于将信取了回来。陆敏贴身装好,在贾嬷嬷能杀死人的目光中与赵穆一同上了马车,直接出左银台门。 陆敏心说我就不信你个老虔婆, 敢从皇太子的车驾中劫人。 属于太子的马车,其质第材质,稍次于皇帝的御用车驾。其底为方,顶却为圆形, 四角皆以纯金云形纹案相饰,内宽敞,设二覆锦莲坐,靠褥为织金锦面。 后首轿箱上置着两只白玉雕象,并一只伽蓝香摆件,还置着几本书,遂取了一本,想要瞧瞧赵穆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一翻开书,她侧眸偷瞄一眼赵穆,却是捂唇噗嗤一笑。 他果真还小,看的竟是文字简单,却每页必配图的全图书。这种书因插图精美,又文字简单,向来都是识字不多的百姓买回家,给那些初蒙儿童们讲故事用的。 赵穆远远坐在另一侧,自取了一本全图书在翻。陆敏遂也专心翻自己手中这一本。这本全图书所讲的,恰是盲人摸象的故事。 几个盲人一起摸象,摸到腿的说大象像根柱子,摸到鼻子的说大象是条蟒蛇,摸到大象耳朵的,则坚定的认为大象长的像把扇子,几个盲人吵的不可开交,却又谁都说服不了别人。 身后的倒山字形轿箱上恰在两只相对而立的大象摆件,随着马车的轻摇而微微颤晃。陆敏侧身望着那两尊白玉雕成的小象发呆,忽而伸手取了一只过来,闭上眼睛轻摸它的大腿,忽而打个寒颤。 第21节 实际上在贾嬷嬷那件事情上,她恰就是盲人摸象。陆轻歌的身后绝不止贾嬷嬷一人,贾嬷嬷身后肯定还有控制她的人。 想要改变陆轻歌的命运,仅凭赶走贾嬷嬷远远不够,她没有那个能力,必须要让父亲找到那个幕后主使,以及陆轻歌□□控的原因,才能从根本上挽救陆轻歌。 忽而马车一巅,陆敏小手握不稳,那圆滚滚的白玉小象咕噜噜从轿箱上滚下来,眼瞧着要从车头上滚出去了。陆敏连忙去追,两手搂住小象的瞬间,马车忽而猛然停住,她整个人俯趴着,眼看就要从车头上扑出去。 赵穆从她腰上捞了一把,将她的头揉压回自己大腿上。 远远瞧着,清瘦修长的少年僧坐,脑袋圆圆的小丫头两腿搭在车壁上,仰头,怀里还抱着只圆乎乎的小象。 赵穆低眉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拇指从陆敏微张的红唇上轻轻抚过。他腰间缀玉咯的她脖子不适,陆敏仰身欲起,赵穆却轻嘘一声,摆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车停经的是长乐坊。这是整个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方,绸缎庄,银楼,玉饰铺,以及秦楼楚馆,比比而立。 * 贤宜公主和余宝珠的步辇出皇城略早。余宝珠是南阳公主之女,今日入宫,恰是要邀贤宜公主一道往她们公主府去作客。 余宝珠远远瞧见陆高峰亲自驾着辆小马车得得而来,陆高峰今日穿一件本黑的长袍,轻须,肤色略褐,五官俊朗大气,足踏乌靴,唇角一抹笑,目中无人而过。 余宝珠的母亲南阳公主当年未嫁时,心仪陆高峰许久,多少次哭求献帝为其指婚,就连陆府老夫人西平郡主,也曾劝过陆高峰多回,叫他娶南阳公主,从此做驸马。 岂料陆高峰非但不愿意做驸马,在外遇到包氏之后,连陆府家主的身份都不肯要了,搬入靖善坊与包氏两个一心一意过小日子,不纳妾,不置通房,到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与包氏两个仍还是新婚燕尔一般。 南阳公主与余驸马成亲之后,但凡生气吵架,总要嫌弃驸马不及陆高峰生的帅气,又不善解人意,总之样样不如陆高峰。 余宝珠心中还有事,忽而见有个太监远远迎上陆高峰,攀着马缰聊了几句,陆高峰皱眉片刻,却是扔下马车,转身往城外去了。 余宝珠连忙问贤宜公主:“贤宜,今日皇上去了何处?” 贤宜道:“早起还在宫里了,不过方才听皇祖母说,出宫去巡禁军大营了。你问这做什么?” 余宝珠远远看着陆高峰远去的背影,良久摇头道:“无事,不过问问而已。” 因步辇行的慢,俩人走了一会儿,远远便见一辆马车从后面驶了过来。 * 车帘微拂的瞬间,陆敏便看见了在外面的余宝珠和贤宜公主。 余宝珠眼儿略有吊梢,面若芙蓉,穿着件五彩缂丝银鼠风毛袄儿。贤宜公主眼儿圆圆,鼻头微翘,穿着莲青色百子榴花缎面长衣,外罩大红羽缎披风。她哟了一声道:“这是我三哥的马车,三哥,可是你在里头?” 陆敏欲起,赵穆出手略重,仍将她压在自己大腿上。 贤宜公主又道:“三哥,我要和宝珠姐姐一起去南阳公主府,出宫才发现如今这天气趁步辇有些冷,让我们上了你的马车,同走一程,可好?” 陆敏再一回使劲欲要起来,赵穆仍将她按了回去。 车帘深垂,车中无人说话,贤宜觉得有些不对劲,吩咐宫婢道:“放本公主下来,我要和宝珠姐姐一起坐我三哥的马车,你们在后随行即可。” 陆敏心说那怕自己只有十岁,叫余宝珠和贤宜公主两个撩开帘子瞧见她躺在一个少年的大腿上总是不好的。她身体柔韧,挣不开肩膀,便躬腰一个倒踢,轻斥道:“赵穆,你放我起来!” 余宝珠和贤宜公主已经下步辇了,只差几步,她们就会走过来。 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穆忽而揉乱陆敏满头的发,这才松开她,自轿箱中抽出一只弹弓,并一颗三寸长的二踢脚,递给她道:“可有瞧见不远处那洪氏绸缎庄?” 陆敏一手拿只二踢脚,一手拉着个弹弓儿,气乎乎问道:“赵穆,你什么意思?” 赵穆一笑,长眉凤目,眸似星河,容貌七分俊美,三份邪性:“点燃这颗炮,将它投进洪氏绸缎庄,我就阻止贤宜公主上车。” 他说着,伸过来一支引燃的线香。 陆敏叫赵穆揉乱了一头的发,怕贤宜和余宝珠两个快嘴要传自己的闲话,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坏了名声,将那二踢脚叼在唇上,凑上线香引燃,引线滋滋而响,眼看那二踢脚就要将她的嘴炸烂,她随即镶上弹弓紧拉,过了片刻,只听叭的一声响,洪家绸缎庄里忽而跑出来许多人,捂头捂脸,皆是大叫个不停。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叉腰骂道:“天杀的,谁不要命了,敢往爷爷的绸缎庄里扔鞭炮?” 他满大街的看,要找个手里有香头儿能点炮的,嘴里吼个不停:“爷爷我在这长安城里做生意多少年,今儿头一回遇见这样欺人的,是你们谁投的,给我滚出来!” 那洪氏绸缎庄虽瞧着姓洪,实则却是丞相余洪家的。出面做东家的,是余洪府上颇得力的奴才郭兴。狗丈人势,这京城中不没有他怕的人。 郭兴扬手吼道:“伙计们,把这条街给爷爷围了,找出那个扔炮的人来,老子要剥了他的皮下酒,拿他的脑袋当尿罐儿,快给我找!” 一人道:“东家,东家,您看看您那绸缎庄再说!” 郭兴一把甩开这人,还在当街大叫:“路过的诸位,谁要是能指认是那个小杂种往爷爷的绸缎庄里扔炮的,指出来,爷爷立刻赏你百两银子!谁能指认?” 那人又道:“东家,您看看绸缎庄,你看……” 郭兴回头一看,火舌已经从门窗往外扑着。绸缎易燃,烧着了岂是那么容易灭的。他一拍脑袋叫道:“爷爷我的小命这回怕是保不住了唉!” 他大叫道:“快,都给爷爷进去搬料子出来,抢出一点是一点。” 那伙计们齐齐往后退着,个个儿摇头。绸缎是东家的,命却是自己的,谁也不想叫火烧死。 ☆、长乐坊 余宝珠与贤宜也在看那着了火的绸缎庄。余宝珠也是吓的两手直乍:“不该呀, 我从未听过绸缎庄会失火,这是怎么回事?” 赵穆一手还在窗框侧搭着,而陆敏两耳乍的兔子一样, 正在听外面两个小姑娘的谈话。 忽而,那余宝珠叫道:“郭兴, 郭兴,你来!” 郭兴已经在哭了:“大小姐,这,这可如何是好!” 余宝珠道:“你别怕,这必是些别有用心的小人在作祟, 此时也不必顾那些绸缎,招呼伙计们救火要紧,尽量把事态压下去。 我二叔今日有些手下,恰在前面不远处办差,因计划有便, 估计那些人也是空等,不如我替你把他们叫来?” 陆敏知道这绸缎庄是余洪家的,听余宝珠说余洪有些手下在不远处办差,遂轻撩半扇帘子往外细瞧,不多时, 便见余宝珠那小丫头莲月带着一众黑衣人,自来庭坊一侧飞速而来。这些人手中多还攥着块黑帕子,拿来遮脸再合适不过。 她忽而心一动,暗道自己往常出宫, 走的恰是来庭坊,那一坊是个窄巷,若有人要在那里劫杀她,那怕驾车的人是陆高峰,在那窄巷中,只怕也难以脱身。 所以,今天不止贾嬷嬷想取她的性命,就连丞相余洪手下这些黑衣人,只怕也是来杀她的。 “麻姑!”赵穆忽而轻掸下帘子,指揩过她的唇道,眸中满是晶晶亮的好奇。他道:“上一回见你叼着只引燃的二踢脚,拿弹弓将它射进我二哥的酒碗里头,我当时在想,绝对是自己眼花了,否则,怎么能有人把炮竹用弹弓儿发出去。今日一见,才知是真的。” 那么一点樱桃小嘴,嫩嘟嘟的小面颊儿,叼着引线呲呲燃烧的炮竹,又俏皮,又可爱。 寻常弹弓皆用牛筋制成,赵穆这把弹弓所用的却是蟒筋,弹性极佳,力道又足。陆敏对准赵穆那细白的手,一弹弓打出去,蟒筋抽在他手上随即一道红红的印子。 赵穆疼的直吸气,一把将陆敏压翻在马车上:“小麻姑你……” 陆敏牢抓着那枚弹弓儿,小脸儿气鼓鼓的,照准赵穆的额头再弹一记。赵穆受了这一暴击,疼的晕头转向,刚回过神来,她又一记弹了过来。 这一回抽在他的脖子上,赵穆盯着陆敏许久,忽而俯身,一口就亲在了陆敏的耳朵上。陆敏上辈子二十七年活来的所有经验,被他这有预谋的一吻全吓飞到九宵云外。 她直接提着弹弓儿抽了起来,而赵穆也起了犟心,忽而一口叼上她的耳廓,两排白牙轻咬,却是磨了起来。他热乎乎的鼻息在她耳廓后最薄的那块皮肤上游窜,激起陆敏满身的鸡皮疙瘩,吓的陆敏越发拿个弹弓不停乱砸! “麻姑!”忽而外面传进来陆高峰一声厉喝。赵穆随即直挺挺坐了起来,伸手揩着自己的口水。 陆敏趁机再往他额头上抽了一弹弓,应道:“爹,女儿在这儿了。” 陆高峰道:“爹来接你了,快下来!” 还好冬日出门总要备着披风,陆敏兜上披风,遮住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狠狠瞪了赵穆一眼,指着他的鼻子道:“姓赵的,我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 咬耳朵,亏他想得出来。陆敏怕他真要咬掉她的耳朵,到这会儿整个人还在颤抖。 * 胭脂色绣海棠的缎面披风,帷帽低垂,女儿缓缓从马车上下来,只看那樱桃小嘴鼓嘟嘟的样子,便知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陆高峰一把抱起女儿,走了两步忽而手摸过她发红的耳朵,细观上面还有两只牙印。他回头厉目盯上那辆马车:“赵穆欺负你了?” 陆敏连忙摇头:“并没有,不过是我不小心在轿箱上磕了一下而已。 陆高峰驻足片刻,总算忍住冲上马车将赵穆拖下来揍个半死的冲动,回头说道:“师良,得麻烦你先替我把麻姑送回家,我这里还有点事情,晚些时候再回家。” 窦师良一袭三品文官的紫衣朝服,玉面薄唇,剑眉星目,天生一股为夫子,为长者般老而在在的神情,端坐在马上。 他伸手接过陆敏的手,一把将她抱上马,放坐在自己怀中,慈声问道:“小麻姑,为何我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你?” 陆敏回头去看赵穆的车驾,他也下了车,杏黄色的储君常服,白玉腰带,衣袖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在日光下闪着光泽。 他抱拳叫道:“陆将军,窦中丞!” 窦师良向来都是国舅爷的款,颇为倨傲的在马上点了点头,便裹着陆敏策马离去。 大火还在燃烧,非但绸缎庄,隔壁那家银楼的屋檐也起了火,整条大街上的人都不再看笑话,人人端盆抱碗,要从护城河中引水来灭火。 陆高峰与赵穆并肩而站,看着那近百名正在救火的黑衣人若有所思。 他问道:“太子殿下可知今天皇上为何会突然起兴,要往京外巡禁军大营?” 赵穆一笑:“圣心难测,本宫也不知道,只是陆将军怎么不去陪同父皇巡禁军大营,反而又折回来了呢?” 能左右皇帝性子的,一般都是近侧所侍那些阉人们。只要多摆几本参陆高峰,以及禁军大营的折子在案头,敬帝略翻一翻,一怒之下就会策马出城,带人亲自去巡。 陆高峰听闻皇帝出城,拍马赶到一半,忽而回头,见长乐坊中浓烟高起,担心陆敏的安全,便又折了回来。 看着那被一场大火逼出来的黑衣人们,陆高峰后背也是惊起一层冷汗。余洪伏黑衣人在他与女儿回家必经的路上,陆高峰不由要想,他伏这些人,会不会是来刺杀他和陆敏的呢。 虽说当年那个能预知后事的余娘子死了,但余洪显然从她嘴里套出过不少东西,所以这些年在官场上一帆风顺,风声水起。非但如此,在生意场上,他总能押准次年景兴旺,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余洪一直隐于暗处闷声发大财,无人发现。但陆敏重生之后却改变了很多事情,这种改变惊动余洪,也妨碍了他的某些利益,所以他想杀人灭口了。 陆敏能从十七年后回来,那余娘子能知晓后事,就证明这种事情不是偶例,也许还有人也重生了,但却隐于暗处,悄悄的观察着一切,准备随时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改变。 相比之下,他太草率了。当野兽们都隐于黑暗的森林中时,他却把女儿曝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从而让她陷入了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陆高峰沉沉摇头,忽而问赵穆:“但不知太子殿下是要去往何处?” 赵穆道:“左春坊一众老臣正在商议让本宫搬出明德殿,迁入东宫一事,所以本宫想请自去东宫看看,看那一处如今修缮的如何。” 陆高峰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抱拳道:“属下恭送殿下!” 赵穆亦揖手:“告辞!” 他上了车,不一会儿便撩帘子叫道:“傅图,快上车!” 傅图还从未上过太子的车驾,又人高马大长腿长胳膊无处施展,上车之后见赵穆正在解衣,问道:“殿下,您这是?” 赵穆道:“脱!” 傅图再次抱臂,一张黑脸快要拧成麻花状:“殿下,属下喜欢的,可是女人!” 赵穆一把扯过傅图的衣服,意欲下车,却又回身拍了拍傅图那胡茬绒绒的脸:“此刻你就可以去找,拿着我的荷包,想找多少姑娘都随你!” 言罢,裹着傅图衣服的赵穆便窜了。 傅图掂一掂赵穆那沉甸甸的荷包,嗨嗨一笑:“太子殿下可真够意思!” 第22节 他不敢穿赵穆那杏色的储君常服,翻开轿箱挑了件竹青色的圆领便袍出来披上,腰揣银子,准备出去逛逛了。 * 一个时辰后,长乐坊后巷中的一处小院外。赵穆穿着傅图的袍子,学那起子无赖一般蹲在墙跟,正在听几个无赖绘声绘色形容方才的大火。 不一会儿,黑袍乌靴的陆高峰疾步而来,到了那处小院外,敲了两下门,只待有人前来开门,一把搡开门进去,旋即又将门关上。 郭旭气喘吁吁也小跑着赶了来,蹲在赵穆旁边说道:“陆将军进宫往内事堂,调了皇上面前大太监们的当值记录,然后便出宫,往这儿来了!” 这处院子,是属于贾士成的。从长安坊发生火灾时,陆高峰便知道今日有人调虎离山,在御前有太监做了手脚,皇帝才会忽而兴起出宫,只须一个时辰,他便找到了贾士成身上。 前后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一袭黑衣,纤腰劲腿的陆高峰便出了院子,大步而去。 郭旭和赵穆两个前后脚儿溜进院子。这小院非常简朴,显然只是贾士成在宫外偶然歇脚的地方。院子里总共三个人,全是呈奔逃的姿态,人往前扑,整个头却被拧断反挂在脖子上。 贾士成死的最难看,不止脑袋,就连手脚都被拧断缠到了一起,八尺高的汉子,竟被陆高峰扭成只肉球一样,歪在墙角一堆鹅卵石中。 郭旭被吓的不轻,出门之后腿还在打颤。他走了几步,忽而扑通一跪:“殿下,奴婢得跟你死谏一言,您千万得听!” …… “惹谁也别惹陆姑娘,好吗?”郭旭忽而合什双手:“奴婢觉得,咱惹不起她!” ☆、人情世故 凭着对于整个长安城的熟悉程度, 陆敏觉得窦师良又迷路了。 靖善坊本在城东,但她远远能瞧见西明寺那尖儿高高的穹顶,可见这肯定是西城。 陆敏忍不住仰面问道:“窦先生, 长安城如此之大,你可曾迷过路?” 马跑的太快, 她的帷帽忽而叫风拂落,露出里面略有凌乱的头发。两只耳朵,一只白玉般的白,青筋隐隐,另一只略有些红, 显然更肿一些,一左一右,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孩子与她娘一般,天生一股体香,像桂花般暖腻, 又有荔枝的清甜。赵穆自请辞去储君之位在兴善寺出家的那一回,他前往寺中,在赵穆所居的寮房中,就曾闻到过这样一股味道。 那时床帐深垂,若他猜的不错, 这小姑娘便是躲在那张帘子半旧的床上。 窦师良盯着她那只红红的耳朵,细瞧还能瞧出两只微深的牙印,大约是她和赵穆在马车上打闹时留下的。 自从储君复位之后,窦师良便成了新任的东宫少傅。 他虽年少, 但自幼刚正不阿,最恨的便是帝王不好好治理国家,沉溺于女色。就像敬帝宠爱陆轻歌一般,无子而立为皇后,任凭她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搅的后宫不宁。 仅凭那如贝壳般小巧的耳朵上两只牙印,窦师良觉得自己这个少傅该好好教育教育赵穆了。他一笑:“实不相瞒,此生算起来,我总共迷路过两回。” 陆敏遭他救过一回命,重生一世,很好奇这个上辈子交往不深的男人的性格,也是止不住的笑:“可我就碰见您迷路过两回。” 初冬的寒风撩动,小丫头又香又暖,窦师良忆及自己前两回迷路,头一回是在皇宫里,看她串那红豆手串儿,莫名其妙就迷了路。第二回是在永明寺,她在满墙的经变画下缓缓而行,一张小脸儿美的像个瓷娃娃一样。 他鬼使神差般的,也跟着进了大雄宝殿。 今天他又迷路了,看每一条街道都陌生无比,策马走了一圈又一圈,手心中渐渐沁出汗来,又怕这小姑娘要看自己的笑话,眼看日落,不得不勒停马,从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挑了一个看起来面色比较良善的,正在叫卖冬果梨的老伯,提鞭叫道:“老伯!” 人老了大约耳朵都背,而他的声音,简直就像蚊子的呐喊一般,小到只有陆敏才能听见。 陆敏轻叹着摇头,高声叫道:“老伯,老伯!” 这老头啊的一声,声音又尖又响亮。陆敏一听便知他是个耳背,耳背之人自己听不清,所以说起话来声音格外的大。她亦是扯着嗓子:“您可知道靖善坊要怎么走?” 老伯噢了一声,却是低下了头,去擦自己的冬果梨了。 窦师良道:“他没听见?” 陆敏摆手示意窦师良勿言,又道:“老伯,您这冬果梨一斤几文钱?” 这下老伯的耳朵灵了,竖了五指高声道:“五文钱一斤。” 陆敏笑着解了钱袋下来,掏了一串钱出来:“那就给我称上两斤,好不好?顺带问一下,靖善坊要怎么走?” 这老伯提了一兜梨过来,遥指着远处道:“小娘子,可瞧见了否,直直下二坊,在崇业坊处拐弯,过一坊便是靖善坊,快去吧。” 窦师良接过那一兜梨在手中,看了许久,摇头一笑:“原来只有买他的梨,他的耳朵才会灵。” 陆敏接过梨道:“当然啦。他在寒风中卖梨,你又不差几个钱,既有求人于人,于已方便,于人方便,不是更好?所以你瞧瞧,我从不会迷路。” 窦师良低眸看着陆敏笑嫣如花一张小脸儿,良久总结了一句:“人情世故,是门大学问。” 崇业坊是有名的花街柳巷,虽隔一坊而居,但陆敏却从未自这条巷子经过。她十分好奇于两侧那红灯笼高高飘扬,栏杆精美的小楼,经过一处小巷时,眼角瞄到父亲陆高峰,他拍着两只手,正从巷中走出来。 陆敏连忙招着手高声叫道:“爹,我在这儿!” 陆高峰出了巷子,将跃下马的陆敏抱入怀中,问道:“怎么会来的这样晚?” 窦师良道:“实不相瞒我迷路了,还是小麻姑问了个卖冬果梨的老伯,才算找到回靖善坊的路。” 陆敏远瞧着从那巷子里跌跌撞撞有个少年扶着墙角站了起来,正在从头上往下扯只乾坤袋。套着乾坤袋打人这种事情,向来是她爹最擅长的。 那人身上那件棉袍子,陆敏曾见赵穆穿过,她脑子一转,便猜到老爹方才是在干什么了。 陆高峰其人,锱铢必较,他方才虽不说什么,将她托付给窦师良,想必就是跟着赵穆的马车寻机去揍赵穆了。 而赵穆居然跑到这种花街柳巷来,也是活该被揍。 窦师良也下了马,与陆高峰二人并肩而行着,正闲聊着,忽而便听身后一声嚎:“陆将军,好端端儿的,你打我作甚?” 陆高峰回头一看,傅图鼻青脸肿口歪眼斜,哭丧着张脸在那儿站着。他揍错了人,牵唇一声嗤:“小小年纪就敢逛花街柳巷,下次再叫我看见你在这附近晃打,老子直接打死你!” 陆敏趴在老爹肩头,笑着给傅图招手:这家伙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白白替赵穆挨了一顿打了。 * 回到家没见着陆薇,陆敏颇有些吃惊,问起包氏才知道,原来陆薇是叫二房叔母郑氏带回陆府大宅做客去了。 陆敏记得上辈子陆薇跟二房的关系一直就很好,二叔母郑氏无女,宠她宠的像亲闺女一样。后来陆轻歌火烧陆府,陆薇那时候已经嫁人,嫁的还是郑氏的娘家侄子,并未受到波及。 无论如何,只要陆薇不在,陆敏便算是少了一重心病。 从这一回之后,一直到次年包氏临产前,陆敏都没有再入过宫,专心在靖善坊陪着包氏,一直到她生产。 这期间,陆高峰短暂的出征过一回,陆敏为此而担心了很久,但赶在五月之前他就回来了,从此在靖善坊陪着包氏专心待产。 六月十九这日,包氏早晨动的胎气,至傍晚时,生了个儿子出来。 听到孩子哇一声哭,守在床前的陆敏和陆高峰皆吓掉了半条命。他们俩足足陪在包氏床前三天三夜,陆敏还曾短暂闭过眼,陆高峰却是一眼不眨的守着。 偶尔包氏睡着了,陆高峰便要试她的鼻息,仿佛她会自梦里断气一般,好几回拿羽毛不小心搔到包氏的痒,倒是惹来她一通抱怨。 能吵能骂,就证明精神是好的。无论包氏说什么,抱怨什么,陆高峰只是笑眯眯的听着。最后包氏觉得这父女俩大约是疯了,拿鸡毛掸子要赶他们走,陆高峰越发乐了。 还能打人,就证明她身体是健康的。 如此熬了三天,熬过上辈子那个坎儿,包氏仍好好儿的时候,陆敏躲在绣楼上痛哭了一回。重活一世,她没有失去母亲,还多了一个弟弟。 因这小家伙五行缺土,陆高峰为他起名叫陆磊,是为五行添土之意。 有了弟弟之后,陆敏越发找到不入宫的借口了,而且经过长乐坊一事,她和陆高峰商量过之后,从此收敛自己,决心避开陆轻歌,专心专意替包氏带孩子。 外面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陆敏都是听父亲说的。她听说丞相余洪因火烧绸缎庄一事而牵扯出经营地下钱庄、放印子钱,以及几桩人命官司,连番变故之后被削官,然后一命呜呼了。 再就是赵穆,他已经搬出皇宫,搬进了东宫。 窦师良为太傅,陆高峰如今兼任东宫武师,教赵穆腿脚功夫。 上辈子的这时候,敬帝身体出了些状况,御医诊为飞蚊症,就是说他眼前总有蚊子飞来飞去,却又不是真的蚊子,那蚊子在他眼晴里,他为那些蚊子而扰,经常闭着眼睛听陆轻歌读折,渐渐的,陆轻歌便住进了麟德殿,参于政事了。 但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敬帝身体还很好。倒是陆轻歌身边那贾嬷嬷和贾世平,俩人都跌入阴沟死了。 小陆磊一天天长大,等到次年陆磊过一岁生日时,陆敏也和陆磊一起抱着包氏的脖子撒娇,她渐渐觉得前世才是一场梦,如今这截然不同的平淡生活,才是她本该有的。 再过一年,等入六月的时候,陆磊两岁了,陆敏也有十四了。 六月十九本是观音菩萨成道之日,各处寺庙皆以应季的鲜花果品妆饰大殿,香火缭绕,窗明几净,以迎接要拜菩萨的各位女施主们入寺。 兴善寺虽小,因为太子赵穆在此出家过三个月,之后又成功复位储君,百姓们以为是菩萨保佑的结果,如今兴善寺的香火,比及长安城中西明寺、大慈恩寺、小慈恩寺等都要旺盛。 几个小沙弥做过晨课,正在为各处长明灯上添香油,便见门洞外走进来一个年约二七的妙龄女子。她穿着件杨妃色绣金条纹对襟纱裳,系着蜜合色的芍药纹长裙,怀中抱着一大束芍药。面若三春桃李,一双眸子水灵灵浮着笑意,身量比一般女子要略高,身姿窈窕,光彩夺目,手中牵着一个才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儿。 隔墙而居,兴善寺的小沙弥都知道隔壁陆将军家有两个美人,妻子包氏虽过而立之年,连着生了三个孩子,却一直不显老态,无论什么时候见,总是那么温柔婉约,笑盈盈的。 ☆、绊嘴 另一个便是陆敏了, 比之包氏的成熟风韵,她又娇又俏,是朵趁着晨露才开的芍药花儿, 美艳不可方物,却又性子火辣, 隔着一堵墙。偶尔有小沙弥攀上墙头想要偷望一眼,她从绣楼上一弹弓甩过来,小沙弥们光突突的脑袋上便要顶个包。 几个小沙弥都吃过陆敏的石头,近三年来头一回见她抱着花进寺,还笑的人比花娇, 吓的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虚怀反应快,上前两步接过陆敏手中的花笑道:“小娘子是来上香的,还是还愿的?” 陆敏顺手将小陆磊抱入怀中,摇着他的小手道:“小磊,告诉这位小法师, 你是来做什么的?” 小陆磊口齿极灵:“我是来看金刚的,因为我姐姐说,金刚会赶走梦里的恶魔!” 兴善寺入寺第一重佛殿,供的是四大金刚,分白面、红面、绿面和黑面四尊, 皆有一丈来高,各执兵器,呈俯视状。 陆敏放下小陆磊,他两条小短腿儿, 仰着脖子看了许久,认认真真跪到蒲团上,先对着对方持国天王磕头,磕罢之后站起来,合掌深深拜了一拜,挪着两条小胖腿儿,又往南方增长天王脚下而去。 几个小沙弥围在陆敏身后,虚怀合掌赞道:“贵府三公子可真是有灵性,才不过两岁,瞧那拜佛的姿势,真是连我们出家人都自愧不如啊!” 自家弟弟,当然怎么看怎么可爱。陆敏站在那里,颇为得意的接受着众沙弥的赞美,忽而不知那里一只小袖犬窜了进来,奔着小陆磊就去了。 陆磊穿的是开裆裤,跪在蒲团上,露出个圆乎乎肉嘟嘟的小屁股蛋子来。正厥着屁股费力的磕着头。 叫狗碰的往前一扑,陆磊直接扑到了佛案下的红绸帘子中,那袖犬牙大张着便要往里面冲。陆敏才装了半天的闺中秀女,此时凶相毕露,两手撩起裙子,一脚便将那只袖犬给远远的踢飞了。 那狗恰好撞在外面香槽的铁架子上,碰翻了香槽上的长明灯,灯油洒下来燎着了毛,一身白毛顿时着起火来。 陆敏将弟弟抱在怀里不住安慰,指着虚怀道:“赶紧找桶水来浇灭那狗的火,否则它窜跑出去,这整座寺庙只怕都要叫它给烧了。” 虚怀一拍脑袋,几个小沙弥抓狗的抓狗,找水的找水,分头而去。 “这是谁呀,连本公主的狗都敢踢?”身后忽而一个女子气呼呼说道。陆敏回头,见一个穿着胭脂色妆花缎锦衣绣飞蝶锦衣的女子,年约十五六岁,瓜子脸儿,两只睡凤眸儿半启,手中一把团扇,正斜斜儿睨望着她。 三年没有入过宫,陆敏远瞧有些熟悉,却直觉这该是那位公主,正在脑子里搜索着,便见兴善寺大门上涌进来一四五个少女,人人手中一把团扇,身后浩浩荡荡的婆子与婢女,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终于有一个陆敏认识的人了,是陆薇,她穿着一件烟青色的长纱衣,高挑丰盈,肤白如脂,亦摇着把扇子,急急上前道:“麻姑,你怎么能烧贤和公主的狗了?” 这两年中,除了过年的时候陆薇会跟着陆家的兄弟们来磕个头之外,陆敏就没见过她。两年不怎么相见,看来她在陆府混的颇好,都已经跟公主们顽到一起了。 第23节 身为亲姐姐,虽是庶出,但长姐既为长。陆薇点着扇子命令道:“麻姑,快给贤和公主道歉!” 陆敏这下怒了。这两年中,每次陆薇回靖善坊,总是一幅爱弟弟爱到骨子里的样子,这下陆磊的小屁股都差点儿被狗咬了,她居然让她给贤和公主道歉? “我不道歉,而且我还得问一句,贤和公主,人都知道狗不通人性,所以但凡带出来溜,总要拴根琏子,你这狗差点咬了我弟弟的屁股,难道不该是你向我弟弟道歉么?”陆敏转而问贤和。 贤和歪唇一笑:“笑话,若果真咬了,该有血才对,本公主瞧你弟弟身上好好儿的。” 余宝珠年龄最大,今年都十八岁了犹还未嫁,摇着把团扇往前一步,挑唇一笑,阴阳怪气说道:“狗儿就是这点可怜,就因为它们是畜生,有那起子想打主人脸的,因为自己位卑不敢伸手,便拿狗作筏子可命的折腾,所以人们不是常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么?” 她这话说的太漂亮,本来争论的是狗咬人的事情,经她一挑拨,立刻变成了陆敏拿狗泄愤了。 贤和经她一怂勇,越发生气了:“陆敏,这两年皇后娘娘不召你入宫,不宠你爱你了,你心理不平衡也该找陆薇撒气啊,谁叫她比你更会讨皇后娘娘的欢心了?拿条狗撒气,你这心胸,啧啧!” 陆薇一脸难堪,顿时那小可怜样儿毕显:“麻姑,我虽说常常入宫,但姑母最爱的还是你啊,她时时盼着你入宫了,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就……” 虚怀小和尚抱着只黑乎乎的小狗跑了过来,奉给贤和道:“公主殿下,狗在这儿了,你们既是来烧香的,就快请进,方丈正在里头等着诸位了!” 贤和一瞧自己原本一身白毛团绒绒的狗儿变成又黑又脏的样子,气的将手中折扇狠砸在地上,指着陆敏骂道:“陆敏,你赔我的狗!” 陆薇也凑了上来:“麻姑,快给贤和公主道歉。” 贤和的宫婢们也凑了上来,齐齐指着陆敏道:“道歉,赔狗!” 小陆磊在姐姐怀中吓的大哭起来:“姐姐,咱们回家,回家!” 好好儿出门拜菩萨,差点被狗咬不说,有理的变成了没理。 小时候因为有陆轻歌的宠爱,陆敏在皇宫里风头盖过这些公主们。如今陆薇代替她,成了陆轻歌宠爱的侄女,两年不入宫的陆敏,自然就在了公主们的眼中钉。 同来的还有一个贤永公主,打小就深深嫉妒陆敏,如今生母彭氏如今颇为受宠,她指着自己的小宫婢红缨道:“上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这红缨有个拿腿套人狗□□的独门密招,趁着混乱上前,见陆敏叫大家逼着往后退,忽而一伸脚,准备把陆敏套出大殿,让她也像方才那狗一样撞到香槽上去。 而另有一个宫婢红裳早窜到香槽处,准备好了也要让陆敏淋一脸香油,好毁她的容。 若论文斗,陆敏一张嘴自然斗不过这一群公主们。但她这辈子不像上辈子,入宫之后荒废了腿脚功夫,如今正是腿脚灵的时候,只余光扫到地上一条腿,随即伸腿一个反扫,看似踉跄,却将红缨反扫在地。 红裳在外早准备好的香油,只待人一扑出来,也没看清楚究竟是谁,随即便淋了个满头。 就这样,继烧了一条狗之后,一个宫婢也淋了满头香油,头发哗啦啦烧了起来。 兴善法师出来的时候,几个小沙弥正在扑红缨满头的火与油。他合什双掌说道:“诸位公主,今日太子殿下并不曾来此拜佛,你们只怕是白来一趟了。” 止这一句,陆薇与余宝珠两个已是掩不住的失望。 赵穆今年十八岁了,正当年的太子殿下,生的龙骧虎视,气宇轩昂。虽美如冠玉,怎耐性子太过冰冷,东宫常常大门紧闭,余宝珠等想借故进去做个客也寻不到机会,恰听闻他今日要往兴善寺礼佛,这才兴冲冲来撞。 贤和急急说道:“太子哥哥分明说过,今天他要往兴善寺拜佛的呀!” 余宝珠忽而摇扇子:“只怕太子殿下是怕要撞见某个人,才刻意不来的吧。毕竟这几年陆将军做为禁军教头,兼任太子武师,明里暗里给太子殿下吃的苦头可真不少。 太子殿下如今路过这靖善坊,只怕都要绕道儿走吧。” 陆敏已有三年不曾见过赵穆。以陆高峰的脾气,当日他那么欺负她,还咬他的耳朵,会放过他才怪。 贤和也连忙应和:“可不是嘛,在宫里但凡相见,太子哥哥提起陆将军,总气的牙痒痒,只怕正是因为陆将军住在隔壁,他才不肯来的呢。” 因为赵穆而转移了话题,终于没有人再提那只狗了。陆敏抱着陆磊正准备要走,便听贤和叫道:“陆二姑娘,这是没有银子赔狗,要悄悄溜了不是?” 陆薇也追了上来,犹犹豫豫说道:“麻姑,若是你没有银子,姐姐这儿还有些姑母赏的家底儿,姐姐全给你,好不好?” 陆敏上辈子就最恨陆薇这哆哆嗦嗦的小家子气,推开她上前,直接对上贤和:“贤和公主,你的狗咬我弟弟,寺里多少沙弥看在眼里,虽说没咬烂伤口,吓的孩子夜里作噩梦,你就该赔银子。你先赔了我这一份,你那狗值多少银子,但凡你出口,我都给你!” 贤和丈着公主之尊,厉目扫过一众沙弥:“谁看见本公主的狗咬人了?” 陆敏也不说话,两手比划个弹弓儿出来,忽而红唇微嘟叭的一声,几个小沙弥顿时吓的脑袋一缩。 比起宫里来的强龙,隔壁这只美艳娇辣的小地头蛇更不好惹,众沙弥齐齐叫道:“小僧们瞧见了,公主的狗确实咬过陆二公子!” 贤和气的直跳脚:“你们怕是不想活了,等我回宫,叫我二哥来烧了你们这兴善寺!” “谁要烧兴善寺?”寺门外忽而涌进几个年青俊貌的少年郎来,皆是齐齐的白绸长衣,青缎比夹,一个比一个生的帅气。 ☆、天皇皇 为首的年约十七八岁, 生的剑眉星眸,面略褐,顽皮而又帅气, 恰是陆严。 他远远便伸着双手:“我的小麻姑,你不知道哥哥这阵子多想你!” 自打有了陆磊之后, 包氏精力顾不及,便将陆严也赶回了陆府,所以他和陆薇如今都是住在陆府本府的。 后面另有两个,身高与陆严差不多,不似陆严那样顽皮, 生的俊貌非常。这是陆府二房陆二高羊膝下的娈生子,陆启与陆明。再后面跟着的,是陆府三房陆高鄂的儿子陆中。 继承了西平公主那火州人血脉的陆高峰三兄弟,其相貌之好,在长安城中已叫人惊叹。他们膝下这些男孩子们, 更是一个比一个帅气。 这四兄弟一进寺庙,众星捧月一般,就将个陆敏圈到了中间。 最小的陆中与陆敏同年,比她还大一个月,都是她的哥哥, 几兄弟先抱着陆磊一人吧唧一口亲,亲完了便来揉陆敏的头发。 就算有了陆薇,毕竟是个汉中府来的庶女。在他们心目中,陆敏仍还是他们唯一的小妹妹, 更何况陆敏自幼生的漂亮又乖巧,脾气又好人又软的小娇妹妹,这兄弟们但凡见面,几双大手不把陆敏揉成个鸡窝头是不肯罢休的。 陆敏护着脑袋小声劝道:“启哥哥,明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再揉我的头发,我可要生气啦!” 陆启是兄弟里面的老大,天生一股沙哑嗓音,忽而从后面两手拘上陆敏的脸,轻揉两把道:“听听,麻姑说她长大了。怎么大哥瞧着,你还和磊儿一样,是小屁孩儿了?” 他说着,两把就揉乱了她的头发:“走,陪大哥烧香去!” 四个丰神俊貌的美少年簇拥着陆敏,直接进大雄宝殿,烧香去了。留下贤和公主和陆薇等人错愕当场。 * 余宝珠望着几个少年上台阶的背影,忽而勾唇一笑:“陆薇,往常见面,总听你说你的几个哥哥弟弟有多疼你爱你,怎的今日一见,他们眼睛里压根儿就没有你?” 陆微摇着柄团扇,忽而吧哄一声,她竟是捏断了团扇象牙质的柄,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陆敏不在的时候,几个哥哥确实待她很好。但只要陆敏一出现,哥哥们的注意力,就全都到陆敏身上去了。 而且他们就算待她再好,也不过是下雨时递把伞,走路时礼让一步而已。 他们待陆敏的爱,是天一下雨就要争着抢着背她,走路的时候明明她走的好好儿的,忽而冲过去一个就要将她抱起来丢两把,总要惹的她哭哭啼啼,又悄悄儿拿糖哄她,捏她的脸颊捏她的鼻子,无时不逗着她哭又逗着她笑。 这两年多的时间,因为陆敏专心陪包氏带孩子,不肯应付这些弟兄们,陆薇算是受尽了哥哥的宠爱,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代替了陆敏,谁呈想陆敏一出现,几个哥哥就当她成是空气一样,看都不看一眼。 * 陆敏叫几个哥哥把头揉成个鸡窝一样,抱着陆磊哭哭啼啼回了家,还未进门就在大声告状:“爹,娘,启哥哥他们欺负我!” 一掀起门帘子,三叔陆高鄂和三叔母雷氏两人也在,包氏面色凝重,陆高峰站在窗前,亦是一脸严肃。陆家几兄弟欺负完妹妹不敢进门,还在大门上探头探脑。 陆高峰才从禁军大营回来,一件武官常服修腰劲腿,足踏云靴劈腿站在檐廊下扫视几个侄子,两道浓眉微拧,淡淡问道:“最近功课读的如何?” 陆启上前道:“回大伯,兄弟们一直在长安府学认真读书,从未耽搁过!” 陆高峰忽而就黑了脸:“赵穆身为太子之尊,舍弃崇文馆的太子私学,也在长安府学认真读书,晚上还要到禁军大营,让三军教头陪练精进武艺。 他身为储君都那么努力,你们这些孩子若再不精进学业耽于玩乐,才真真是给我们陆府丢脸!”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几兄弟吓的齐齐噤声:“侄子(儿子)谨尊大伯教诲!” 陆高峰气还没发完,喝道:“窦少傅今日恰恰休沐在家,太子都随侍在侧,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胡闹?” 几兄弟吓的转身就溜。陆严边走边拍额头:“赵穆这王八蛋,当年住在我家隔壁当和尚,可怜的什么一样。如今倒好,在府学他就门门功课第一,休沐还要去给窦先生当跑腿,这不是想要逼死我们这帮差学生吗?” * 送走了陆高鄂与雷氏,包氏与陆敏两个在绣楼上打着扇子哄陆磊睡觉。 包氏怀里抱着儿子,气哼哼说道:“你三叔母叫咱们回陆府住了,你想不想回去?” 陆敏手中扇子一停,问道:“娘,咱们在靖善坊住的好好儿的,干嘛要回府?” 包氏深深叹了一气道:“你三叔母说,如今各府间传言四起,说我身为陆府主母,偷奸耍滑不肯主中馈,又苛待庶女,身边也不肯要,却推给二房去养。 也不知那个长舌鬼,给你也编排了许多闲话,说你容不下庶出的姐姐,整日欺负她,弄的她无家可归,真真气死我了。” 所以,这才是父亲方才怒气冲冲的原因。有人在外嚼闲言碎语,说包氏和陆敏两个给陆府丢脸了? 陆敏复又扇起扇子来:“那不如,咱们就搬回去?” 包氏深深点头:“好!搬回去,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整天在外面四处嚼我的舌根子!” 将沉睡中的弟弟放到炕上睡好,陆敏闭上眼,却是深深叹了口气。 将近三年时间,她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了。包氏和陆磊两个,上辈子死在了两年前,陆敏一直对于她们的死有颇多怀疑,比如包氏摔跤,以及她生产后的大出血等。 她本来想留心观察陆薇,看陆薇可曾在这件事情上使过坏,若果真有使过坏,定要叫她拿命偿债。 但后来随着包氏肚子渐大,她就不这么想了。没有什么比母亲和弟弟的生死更重要,所以陆薇回陆府之后,她便私下央求父亲,让他不要把陆薇再接回来。 以上辈子对陆薇的了解,陆敏觉得这些风言风语,应当都是她放出去的。 陆薇其人,嘴碎,小家子气,上辈子就经常爱在陆敏面前他人搬人事非。搬人事非者,你面前搬她,她面前搬你,恒事非人也。 如今母亲身体健康,弟弟活泼成长,陆敏觉得自己也该出去走一走,替自己和母亲正正名了! 陆府离西明寺不远,与东宫也只隔一条街,在布政坊。 这座府第还是当年献帝赏予西平郡主夫妇的,与亲王府同等规格,正门有脊梁有檐盖,三门洞,可出入马车。前一进是献帝亲自提笔落款的正殿,匾提西平东盛四个大字。 往后才是陆高峰三兄弟们各自的院落。 虽说住在靖善坊,但逢年过节包氏和陆敏还是会入陆府,主持一应祭祀事宜的。而且当初西平郡主所住过的主院,到如今还收拾的干干净净,就等陆高峰两口子回来住。 回到陆府,两进的大阔院子,婆子丫头就齐齐儿配上了,全是二房郑氏拨来的人。 身为陆府主母,包氏自来叫人们最诟病的,就是她没有娘家,出身不好。况且她是从北疆来的妇人,对于中原一应礼节,到如今还全然学的不是甚懂。只丫头们进来磕头的功夫,她已经烦躁的不行了。 入府的头一天已是人仰马翻。傍晚好容易哄睡了儿子,包氏正在床边叠孩子的衣服,忽而掖下窜来两只手,屁股狠狠遭了一撞,整个人便叫陆高峰压扑到了床上。 他舌扫过她的耳垂,忽而又是一撞:“罗儿,我似乎还没在府里伺候过你了……” 一说这府第,包氏便要想起那死了的三丫儿,顿时兴致全无,在丈夫身下扭个不止:“这府里不是有你的相好么?快别压着我,怪热的!” 陆高峰那里肯,连压带撞,不一会儿就哄的包氏哼哼唧唧,成亲十五年,头一回在自家办事儿,陆高峰占主场优势越发的猛,折腾的包氏几番顶不住捶床板,连哭带求饶。 因为要带弟弟,陆敏也是睡在正房。那边爹妈简直不顾羞耻,这边弟弟哭哭唧唧个不停。好容易包氏披着衣服来了,陆磊顿时咧嘴大哭,嚎的几番背过气去。 这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来就爱夜啼,一哭就是半夜。 包氏也是急的满头大汗,一边使陆高峰去请郎中,一边吩咐陆敏:“麻姑,快去写个天皇皇地皇皇贴到外头去,看有没有用!” 第24节 贴天皇皇地皇皇,是人们治小儿夜啼的民间方子。全文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在靖善坊时,只要陆磊夜啼,陆敏便要写上一纸贴到外头,当然,有时候灵,有时候也不怎么灵。 她提笔写了一张,出屋一瞧,暑天中二叔母郑氏派来的几个小丫头皆东倒西歪睡在廊下,遂也不带人,自己披了衣服,绕到前院出了府门,便要挑颗大树去贴这天皇皇地皇皇。 此时夜还不深,陆府门外也没有显眼的大树。陆敏往东走了几步,瞧着不远处有棵大树正好在什字路口上,暗道若是贴在那儿,读的人必定多,只怕会更管用,遂又往前几步。 恰这时候,从陆府东侧有几匹马得得而来。 六月悬空的下弦月,照着为首的男子。他肩宽体健,跃然马上腰板挺直,经过陆府正门时忽而勒马冷笑:“既果真不忿,冲进去打陆严一顿便是,怎的,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这股子声音,说不出来的熟悉,华美如绸,醇和如酒,又略带些懒意洋洋,仿佛陆严是条狗,拖出来就能打一样。 三匹马顿了片刻,果真有一人跃下马,于长街上脚步嗒嗒,似乎是要往陆府而去。 陆敏不禁生了好奇,心道我爹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护短这一条,满京无人能比,我倒要瞧瞧那个不怕死的要三更半夜入府去打我哥哥。 她刚探了个头,便见那下马的男子甩手搭袍帘,居然是往这棵大槐树跟前来了。 陆敏瞧他另一只手正往腰上掏着,暗叫一声不好,只听涮的一声,这贼厮竟开始□□了。 她怕瞧了男人尿尿要得针眼,正准备从树的另一侧窜过去,岂知另一人也下了马,从这大树的另一侧开始尿了。 “以我对陆严的了解,他虽嘴欠些,人却不坏,更没到丧失人伦的地步。傅图,劝你莫要信女人的话,尤其那陆薇,一个庶女而已,以你傅小将军的身份,她太次,配不上你!” 陆敏听出来了,说话的这人,正是自己打三年前就指着鼻子说过永不再见的赵穆。三年不见,她吃惊于他的身高,以及,那月光下看一眼就能长针眼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能一更了对不起啦亲! ☆、说客 而且, 他和傅图两个像是在比赛谁的尿更长一般,没完没了的尿。 陆敏闭上眼睛,提起裙角。傅图说话了:“陆薇是个好姑娘, 我信她的话!” 月光下赵穆高昂着脸,胡茬青青的下巴下面喉节上下耸动:“傅图, 陆薇那样的好姑娘,本宫可以赏你一打,明天就可以,莫要为了她而跟陆严起过节,否则……” “殿下难道就从来不曾为陆敏着想过?”傅图反问。 赵穆的尿停了。停了片刻, 忽而又尿了起来:“陆敏是谁?”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终于等几匹马全都走了,陆敏才提着裙子从那大槐树后面钻出来。 至少三年不曾见面,居然在府门外撞上,而且赵穆和傅图谈论的是陆薇和陆严。 陆敏以小人之心暗惴,似乎陆薇在傅图面前说过陆严的坏话。 陆严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 无论读书还是功夫,都学的不算最好,胜在天生乐观,心胸开阔。陆敏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地方招惹了陆薇,叫傅图恨上他。 还有, 傅图居然想娶陆薇。关于这一点,她和包氏也是一丝风声都没听过。 陆敏甩着裙子正准备自正门上回家,忽而回头望那夜空中遥遥一轮明月,伸了伸手, 心中一股酸楚如潮水般袭来。 这是与前世一样的夜晚,一样的地方,上辈子这时候她还没从母丧的悲痛中走出来,也是今天,六月十八的晚上,她被陆高峰从皇宫里接出来,因为火州与大齐开展,他次日便要奔赴边关,她回陆府给他送行。 三更半夜的,陆高峰喝多了酒,忽而就策马跑了。她提着裙子追出府,见他往靖善坊而去,怕他醉熏熏要从马上摔下来,边哭边追:“爹,你小心点呀!爹!” 陆敏怀疑父亲在战场上,是自愿送死的。妻子死后两年,他仿佛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每到六月十八这一天都要发一回狂,因为那是包氏的死忌之期。 追出布政坊后,在西明寺的庙门前,有个人刚从寺门上出来,忽而,寺门上那匾额就落了下来。陆敏当时大叫了一声小心,那人生生止步,匾额才没有落在他头上将他砸死。 陆敏不由自主提裙往西明寺方向跑着,她重生之后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但上辈子差点叫匾额砸到的那个人,这辈子还会不会还在那里? 西明寺的庙门开着,有一僧一俗立于门上。月光洒在烫过金的匾额上,那匾额摇摇欲坠。而门上那人眼看迈步就要出门了。 “小心!”陆敏随即喝道。 匾额啪一声砸了下来,纯铜鎏金的匾额,砸在地上哐一声巨响。 “麻姑?”那人绕过匾额往前来了两步,忽而皱眉:“三更半夜的,你不回家睡觉,在此作甚?” 陆敏也是一声惊叫:“窦先生?” 上辈子喊完一声她就跑了,这辈子止步在庙门前,陆敏才知,自己救的竟然是长安府学如今叫学子们闻风胆寒,休沐之日太子赵穆还要去亲自侍奉的少傅窦师良。 她往后退了两步,讪笑道:“窦先生大概知道的,我家有个夜哭郎,所以,赶夜出来贴天皇皇,恰就遇见了您!” 窦师良再往前走两步,方才他仅凭那清脆甜美的声音便听出是陆敏,仔细辩认时却完全认不出她来。 将近三年时间,陆高峰刻意避着不肯叫自家女儿见外人,陆敏那个小姑娘,仿佛于一夕之间,在这长安城中消失了。 皇宫里总在举行的宴餮中不再有她,陆严父子也刻意避谈于她,三年时间,窦师良再未在这纵横交错的长安城中迷过路,但于上下朝的路上,他总会想起自己那三次绝望的迷路,想起那个他只看一眼,便会找不到方向的小姑娘。 她突然就长高了,挺拨的如株杨柳一般,但是很瘦,穿着很普通的短袄襦裙,额头饱满光洁,月光下两目盈盈,笑望着他。 “走,我送你回去!”窦师良莫名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而走在了前面。 陆敏不期自己上辈子救的竟是窦师良,如今再回想,从那之后,父亲战死沙场,窦师良大约是本着今夜的救命之恩,自发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娶她吧。 “你弟弟名叫陆磊?”窦师良忽而问道。 陆敏道:“是!” 窦师良大约笑了笑,清肩落落,一袭直裰微微撩动,走的极快,月光下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疾速掠过。 窦师良如今在朝的官职,是御史大夫。 自丞相余洪死后,至今两年时间,朝并不设宰相,中书府也只有几位左丞右丞,做为御史台最高长官,他实际上已经是独揽相权了。 做为太子少傅兼御史大夫,窦师良若想前呼后拥,出行整街戒严,也无人敢非议置啜。 但他这个人自来低调,身边小厮都少用,向来独行独往。这样一个怪癖之人,因其私德之严而受人尊敬 ,虽年少,满朝人人都要称一声先生。 陆敏跟在他身后,明知他已经走错了路,却又不好指出,跟着他绕了七八处胡同,直到他自己也停下来摇头时,忍不住说道:“窦先生,不如您自己回家去,我找得到回陆府的路,我还是自己回吧。” 窦师良连连摆手:“三更半夜的,但我怎能叫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回家?” 陆敏其实也叫窦师良给绕晕了,东冲西突,俩人俱是急的满头大汗,忽而一处巷口有汹汹火把涌了进来,陆高峰一骑高头大马,遥遥见月光下一个清亮亮的影子像是陆敏,身边还有个男子陪同,手中长剑随即出鞘,寒光一闪便剁在了窦师良的脚边。 “爹!”陆敏见父亲人已经冲了过来,连忙叫道:“这是窦先生!” …… 六月的酷暑夜,檐廊下凉风阵阵,陆敏沏了两杯龙井,又摆了两碟小点,切了一盘瓜,送到位于前院的东厢书房,去给今夜寄宿于此的窦师良用。 这本是陆老太爷的书房,分两进,陆高峰与窦师良在里一进聊天。 陆敏一进门,便听见父亲颇为恼火的声音:“轻歌不过一个有点野心,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妇人,我既是她大哥,自然会看好她。要知道,赵程深受皇帝宠爱,达太傅眼看入主中书,他们才是赵穆真正的威胁。” 见女儿进来,陆高峰与窦师良便不再谈下去,相对吃起了瓜。 陆敏瞧俩人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告了一声便退了出来,却并不走,转到檐廊下吹起了凉风。 屋中许久不语,陆敏已准备要走了,忽听窦师良道:“几年不见,你家麻姑长大了。” 陆敏抱着托盘往前走了两步,隔窗静听。 陆高峰道:“不过是你不见的久了,分明还是个小丫头。”说起她,父亲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语气也欢快了起来。 “但不知那家有福气的少年,能入陆将军的青眼,替麻姑配成一桩佳话?”窦师良这话,听着像是开玩笑的无意之问。陆敏记得上辈子窦师良来提亲时,就曾说,与他的婚事,是陆高峰赴边之前交待过的,她嫁他,是奉父亲之命。 陆敏很好奇,父亲果真会不会将自己托付给这个永远都在迷路的男人,遂又往前走了一步。 陆高峰笑的颇为欢快:“十七岁的长女都还未嫁,麻姑还是个孩子,我们夫妻要多留她在膝下欢娱几年,至于婚事,过个三五年再谈。” 窦师良又道:“说到这里,我又要多言一句。太子殿下前几日到我家,言自己年已十八,不好再推辞东宫选妃之事,因他青目于麻姑,想请我做客,说服你叫麻姑参加于八月间举行的太子选妃一事。 他言,只要麻姑肯参选,他就必定钦点麻姑为太子妃!” 陆敏不知父亲气成个什么样子,自己都气的险险跳起来,分明方才他在外撒尿时,傅图提起她的名字,他都要故意假装个不认识。竟然无耻到让窦师良来做说客,让她参加东宫的选妃之事。 果然,屋中砰一声巨响,茶碟被震的咣咣直响。 陆高峰道:“放屁。当初赵穆在兴善寺出家,就曾在我面前起毒誓,发誓自己此生绝计不会娶我家麻姑。若他果真有胆,亲自到我面前来说这话,老子打断他的腿!” 居然还起过毒誓,那就难怪傅图问起她时,他会假装不认识了。 陆敏抿唇一笑,端着小托盘走了。 * 这天半夜小陆磊又发起了烧,包氏折腾了整整半夜,次日一早直到陆敏前来替手,才腾出功夫吃早饭。 早饭是大厨房送来的,百合粥,配着松仁糕与银丝山药卷,还有一样盐水杏仁,并玫瑰菜。 包氏正在吃粥,便见陆薇带着两个小丫头摇摇摆摆进了屋子。 她穿着玫瑰红的妆花小袄儿,系着杨妃色的八幅面绣花裙,一张小脸粉□□白,淡妆薄施,见包氏在外间炕上坐着用饭,上前盈盈一拜道:“母亲,今日南阳公主并荣国夫人等人来咱们府做客,为迎接您入府之喜,此时人客眼看就要到了,您可要女儿伺候您梳洗?” ☆、良娣 包氏一听南阳公主便直皱眉头:“都是谁请的?” 陆薇一瞧包氏脸色不对, 连忙说道:“是我二叔母。” 若不为听了些风言风语皆是败坏她与陆敏的名声,包氏本是不愿意入陆府,也不愿意与世家夫人们周旋的。 但为了替女儿正名, 她不得不与人周旋,怎赖小儿子发烧去不得, 遂窗唤了陆敏出来,吩咐道:“麻姑,既你二叔母请了诸家夫人们来家,你们两姐妹出去见见客,替我告声罪, 就说改日我必定亲自上门拜访。” 陆敏梳洗费了些功夫,远瞧南阳公主带着七八个仆妇从前门进了二房院子,不好跟着她进去,遂自后院进门,抄后门直接进了郑氏的主屋。 这边南阳公主已经落坐了。她年青的时候嫁陆高峰不成, 对包氏自然含酸怀恨,今日来,一多半也是要看笑话,因未见包氏,遂笑问陆薇:“大姑娘, 你母亲怎的不来,女儿都十七八了,又不是新媳妇,难道还怀着羞不敢见客?” 陆薇咬唇道:“前几日贤和公主的狗吓到了我弟弟, 所以我母亲……” 她欲言又止,又不直白说弟弟生病,南阳公主以为包氏竟为了一条狗而生气,不禁口气越发恶劣:“真真笑话,贤和的狗不过对着孩子吠了两声,陆敏踢也踢了,打也打了,占足了便宜。就为这样一点小事,我等客人巴巴儿的上门,她也不肯出来相见,如此行事,怎配做一房主母?” 陆薇扑通一声便跪:“说起来全是我的错,未能好好劝说妹妹,闹的大家都不愉快!” 南阳公主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陆敏身为大家闺秀,欺负一条狗便是没教养的表现,至于那个包氏,哼,我就说句难听的,这辈子也就以色事人吧……” “小女陆敏,见过公主殿下!”清脆悦耳的声音将南阳公主生生打断,陆敏也不管南阳公主正在骂自己,从帷幕后直接走出来,上前便福。 南阳公主骂的正欢,乍乍然正主儿到了,吓的几乎坐椅子上跳起来。 陆敏也不戳穿她,在杌子上坐了,敛正衣裙说道:“我母亲虽不能前来,却也托我带句话儿,给公主殿下请安。另,她还问及,但不知您家小公子的病,如今怎么样了?” 第25节 南阳公主的大孙子余弧才八个月大,虽是庶出,却很得南阳公主喜欢。新入门的少奶奶康氏故意纵容小婢放狗咬了余弧,致那孩子病重,南阳公主因此而代子休妻,此事闹的满城风雨,人人皆知。 陆敏记得上辈子,那孩子没能活过周岁。 “天杀的康氏小妇,害我孙儿如今也是吊着半条子命,真真愁煞我也!”南阳公主一口银牙齐咬,冷哼一声说道。 陆敏淡淡说道:“正是了。前儿我弟弟在兴善寺遭狗惊吓,连着哭了两夜,所以我母亲不能出来见客,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陆薇缩在郑氏身边,连忙也说道:“正是了,还请南阳公主勿怪!” 她声音里活脱脱的小家子气,满是乞怜。南阳公主一脸尴尬,讪讪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是为了孩子,那也是应该的。” 以此,陆敏越发觉得陆薇是个小人了。她向来善于示弱,又说话总留半句,叫人抓不住把柄,却总能抓住妇人们彼此间那点小心思,捣出些事非来。 正聊着,荣国夫人李氏也来了。 这李氏是赵穆的大舅妈,荣国公萧烨的夫人,是个最是刚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妇人。 她一进门,本在凉亭中闲聊的余宝珠,李灵芸,刘玉珍等姑娘也齐齐儿围了进来。这些正当年还未定嫁娶的大姑娘们,其实为了等今年八月间举行的东宫选妃一事。 身为舅母,李氏在赵穆面前很能说得上话,所以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将李氏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都要奉承两句,以期能在李氏面前留个好印象。 这些姑娘们中,当数余宝珠和陆薇两个年纪最大,也数她们和李氏混的最熟。 李氏接过陆薇奉来的茶,听说包氏因幼子生病而不能前来,颇有些失望,点着陆薇的鼻子道:“既你母亲回府操持,你的婚事只怕也很快也要定下来了。悄悄告诉婶娘,你可有看上的少年,一会儿私下去见你娘,我替你告诉她。” 陆薇小脸一红,掩袖道:“实不相瞒,我还想多留一年,留在母亲身边侍奉母亲了。” 李氏赞道:“身为庶女,能有这样的心胸气度实属不易。” 于这一众大姑娘里头,显然李氏最喜欢陆薇,趁着几个姑娘被郑氏叫去喝茶的功夫,李氏拉过陆薇的手道:“实话告诉婶娘,你可有心入东宫?若有,婶娘帮你在太子面前说几句话,虽以你的身份做不得太子妃,一个良娣总还是会有的。” 陆敏恰好捧了果盘前来,见余宝珠正躲在花格扇外细听,遂也止步在帘外,要听陆薇怎么说。 陆薇轻轻哎呀了一声,许久说道:“婶娘这话真真是,问羞我了!” 陆薇提裙便跑,余宝珠也适时的躲了。 陆敏捧了果盘进去,李氏见了,淡淡说道:“陆二姑娘,放在这里就好。不过,趁着无人,婶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人老废话多,你若不愿听,就只当我唠叨,好不好?” 陆敏连忙笑着叉了块雪梨给李氏:“怎么会了?婶娘但讲无妨。” 李氏道:“你父亲一颗爱妻之心,满京城无人能及。有些孩子凑巧不曾托生在心爱之人的肚子里,天生不受父宠,这也是有的。但既同是一父血脉,无论母亲怎样给脸子给气受,身为姐妹,皆是一父血亲,你和陆薇要摒除陈见相亲相爱,明白否? 毕竟无论在娘家是嫡是庶,等嫁人了,看的可全是谁嫁的丈夫更有前途与官位。万一将来陆薇所嫁之人更有前途,将来你或者有求她的那一天,想起曾经作践过她的往事,不定要有多后悔了,好孩子,你可懂我的意思?” 她大约听了太多陆薇在家受主母和嫡妹欺压的事儿,生了侠义之心,全心要替陆薇谋一个东宫良娣的身份,好叫陆薇将来能压她一头。 陆敏一笑道:“婶娘这话说的,侄女竟一句都没听懂。” 李氏一听陆敏一句都没听懂,越发气的险险要变脸:“陆薇都十七岁了,你母亲因为舍不得赔些嫁妆,竟拘着不肯给她找婆家。我就说实话,这样的事情满京城中,我也是听过独一份的。” 陆敏仍旧假装听不懂,进一步激怒李氏:“可方才姐姐分明说,她还想多侍奉我母亲两年了,难道婶娘竟没听见?” 李氏越发气恼,也不顾自己是来做客的,拍着桌子道:“陆薇还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难道你竟要逼着她当面说自己求之不得想嫁人么?” 陆敏也毫不示弱回道:“婶娘这话说的。我与我母亲都是直性人,不懂有人嘴里说着不嫁,心里却恨嫁。这样吧,今晚我就跟娘商量商量,说姐姐急于出嫁,叫她替我姐姐物色个好人家,好不好?” 李氏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罢了。八月间东宫要选妃,身为太子的舅母,我倒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家圭儿将来是要做皇帝的,陆薇就算做不得皇后,以潜邸身份入宫,将来少不了个贵妃身份。 所以,听婶娘一句劝,往后待陆薇好一点,明白否?” 陆敏不恼也不怒,柔声道:“婶娘不是想见我母亲么,不如正好我带您过去?” 李氏排喧完陆敏还不够,准备再去教训教训包氏,硬梆梆起身道:“那就凡请陆二姑娘带路了。” 陆敏带着李氏出了二房院子,自一处葡萄架后绕了一圈儿,绕到后院荷花池畔,遥遥便见一袭妆花小袄的影子。 她带李氏继续往前,走到那临水栈桥旁时却止步,回身一笑道:“婶娘,不瞒您说,我们母女也是昨儿才搬回家,这院子太大我竟有些迷路了,要不您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寻个丫头给咱们带路?” 李氏在栈桥旁的竹椅上坐了,大热天的,扇着把扇子。 陆敏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见余宝珠面色惨白迎面而来,迎上前笑问道:“余姐姐这是怎么了,妹妹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中暑了?” 余宝珠迎面就问:“陆敏,你姐姐了?” 陆敏遥指着荷花池畔道:“方才似乎瞧见她在那儿了,要不您过去看看?” 余宝珠甩身便走,到了荷花池畔,见陆薇捧着几朵鲜嫩嫩的莲蓬从独木舟上下来,顺手扯过一朵道:“听说荣国夫人喜食嫩莲蓬,最喜欢这种嫩嫩的,入口就能化成水的,陆薇你这是替她采的?” 陆薇揩着额头的汗道:“可不是呢,我几番差点掉水里,希望她会喜欢。” 余宝珠道:“两朵莲蓬换一个东宫良娣,天下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卖买了。可是陆薇,荣国夫人还是我替你引见的,怎么着,你不是爱傅图爱的死去活来么,怎么这就准备抛弃傅图,转而勾搭太子了?” 陆薇吓的整个人一缩,连忙去捂余宝珠的嘴:“宝珠姐姐,你这可不是血口喷人么?我与傅小将军何曾多说过一句话,竟叫你编出这样的丑话来?” 余宝珠反手就给了陆薇一巴掌:“傅图都要上门提亲了,你竟还敢妄图参加东宫的选妃,还巴着荣国夫人还许你个良娣,阴沟里的老鼠,我算是看透你了。” 陆薇吃了余宝珠一巴掌也不恼,追着喊道:“宝珠姐姐,宝珠姐姐你听我解释!” 余宝珠忽而转身,指着陆薇的鼻子道:“两面三刀的东西,整天到处跟人说陆敏虐待你,欺负你,四处搏人同情,可你说说,你在靖善坊住过几天?陆敏又曾见过你几回?你许多谎话我全知道,不过不戳穿你而已,小人,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如今竟要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了是不是? 东宫良娣?就凭你,也配?” 说着,余宝珠将那朵莲蓬踩在脚下,使劲揉了个稀巴烂,转身就走。 ☆、楞枷经 只待余宝珠一走, 陆薇的哭声也就止了。她回头盯着两个小丫头,厉声道:“方才余姑娘说的话,你们可听见了?” 两个丫头哭丧着脸摇头:“大小姐, 奴婢们什么都没听见。” 陆薇捧着两朵莲蓬,面容渐冷:“若还有心想跟我一起入东宫, 成为太子妃的贴身婢女,还想此生有叫你们的家人全都以你们为荣,跪在你们脚下哭的那一天,就把嘴巴闭紧,你们的愿望, 我自然皆能替你们达到!” 这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芹儿,一个叫百合,两个皆是在家里爹不疼娘不爱,被卖掉的受气包儿, 平生的志愿就是借着主子的风光出人头地,在父母家人面前扬眉吐气,上辈子就一直对陆薇死心踏地,这辈子显然也是。 陆敏料想李氏也听够了,这才急匆匆赶栈桥旁, 道:“劳烦婶娘等得这么久,我找着路了,咱们走吧!” 李氏坐的久了,站起来头晕目眩, 一把抓住陆敏的手道:“陆二姑娘,你跟你姐姐陆薇平日可亲近否?” 陆敏又扶李氏坐了,替她打着扇子道:“ 婶娘,不瞒您说,我与我姐姐此生见面,也不过三五回。她一直住在陆府,我在靖善坊,若论亲近,实在亲近不起来。” 李氏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她可曾替你洗过衣服,可曾大冬天替你们家扫过雪?” 陆敏又是一笑:“婶娘想必也知道,我们靖善坊不过小家而已,并不养婢仆,我自己在家平日也要打水洗衣服,至于陆薇姐姐,她住在这陆府中,平日也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的用度,谁敢叫她扫雪,打水洗衣服呢?” 李氏脸色越发难看,自己接过扇子扇着,扇了半天,忽而咬牙吐了一句:“世间最难缠,莫过于小人!” 说嫡出的妹妹让自己大冬天拎水桶,扫雪,洗衣服,最后还被赶出靖善坊扔回陆府,这皆是陆薇嘴边经常挂着的,说了两三年,满京城的世家夫人与姑娘们基本都听她说过。 陆敏幼时深受陆轻歌宠爱,无论几位公主还是世家姑娘们,都对她又羡又妒,自然爱听这样的话。而陆敏几年不出门,越发叫这种流言滋长,像李氏这样为人正派的人,才会深信不疑。 此时若陆敏强加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所以她也不解释,恰好看到余宝珠四处找陆薇,遂给李氏一个能听些陆薇私言的机会,叫她知道陆薇其人的两面性。 至于那些流言扉语,等所有人都发现陆薇的两面三刀时,自然就会不攻自破了。 李氏原本是想以荣国夫人之尊,来好好教训教训包氏这个身为长媳十几年不曾入府,又苛待庶女,行事全无礼仪家教的陆府长媳的。 但在路上听完陆薇和余宝珠的吵架,发现陆薇并非自己说的那样可怜,锐气就锉了一半儿。再进门一瞧临窗的罗汉床上坐着个美妇人,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比寻常女子的更突出,面呈玉白色,微弯的脖颈优美如天鹅,与陆敏全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对于美人总是怀着无限宽容的。 她上前握过包氏的手道:“人常言皇后娘娘生的漂亮,你家陆敏却总说,那是因为大家没有见过她娘的缘故,那时候我们总笑她痴,今日一见你,我才知她说的都是真的。” 包氏怀中还抱着发烧的小陆磊,请李氏坐了,哄着孩子闲聊了起来。 * 陆敏趁这空当转到前院,远远见陆严在书房窗子里站着,隔窗指着他的鼻子道:“哥哥,你老实告诉我,你那儿惹了姐姐,叫她告到傅图那里,我听傅图说要打你呢!” 陆严比平日分外正经许多,往身后瞄了一眼,挥手道:“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我这有正事了,快走快走!” 陆敏隔窗拿扇子跳脚砸陆严的脑袋:“哥哥,我是说认真的。你一直住在府中,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姐姐,快告诉我,否则我真怕傅图那小子寻暗机修理你了。” 陆严摸了摸脑袋,忽而说道:“麻姑,你一个从不出门的人,打那知道傅图要修理我?” 隔着一扇花窗,十四岁的小姑娘踮起脚尖,两瓣红唇笑弯成一弯上弦月一般,忽而整个人往前一跃,纤纤玉手捂上唇瓣,声娇如莺:“昨儿夜里去贴那天皇皇的时候,恰好傅图和赵穆路过咱家大门口,我偷听到的。” 陆严干巴巴怪笑两声,又看了看身后,两只眼睛似被蜜蜂蛰过一般不停的挤着。 陆敏徜还不明究里,便见窗边忽而多出个人来。 这人穿件鸦青色的素面缂丝圆领薄袍,眉飞两鬓,一双锐眸狭长似凤,双唇微抿,若不为那稍呈麦色的脸遮了些光华,今日陆府中多少贵女,也不及他的美貌。 这是赵穆,成年后的赵穆。 “陆敏,好久不见!”他说着,又往前一步。 傅图两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也穿着一袭深蓝色的缎面袍子,走到窗边,抱拳叫道:“陆姑娘!” 陆敏瞬间便明白陆严为何要挤眉弄眼了,原来傅图就在屋子里坐着了。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听赵穆和傅图两个私话儿的时候,这俩人可是在撒尿的。而那张天皇皇地皇皇,就贴在那颗大树上。 陆敏啊的一声,转身便跑。 陆严愣了许久,忽而转身,小狗上粪堆,充个大狗的架势往临窗的交椅上坐了,打开折扇哗哗两把摇又合上,指着傅图道:“傅小将军,但不知好端端儿的,你为何要打我呢?” 傅图眼看双十,一张脸比一般人的要略长些,浓眉,瑞凤眼,胡茬青青,通身上下流露着一种粗糙的质感。他忽而伸手,一拳就要往陆严脸上招呼。 陆严一看这家伙竟来真的,腾得一下窜上椅子,腿随即扫进傅图裤裆里:“好家伙,你特么来提亲的人,竟然打起小舅子来?” 傅图穿着袍子身手不便,一把撕了腰带就去捏陆严的衣衽,提起铁拳便要往陆严脸上招呼:“无耻之徒!” “傅图!”又折回来的陆敏怒喝道:“你还打上瘾了不成?” 傅图松了拳头,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赵穆身后。 陆敏方才乍见东宫这两位,吓的转身就跑,跑了一圈又觉得自己行的正站的端,反而是他们当街撒尿,应该觉得羞耻才对,遂又大大方方折了回来,上前给赵穆见礼:“小女陆敏,见过太子殿下?” 赵穆坐在陆高峰的书桌后面,陆严和傅图两个打架的时候,他还在读一本《楞枷经》,听到陆敏问自己,才笑着抬起头,温眉端详了很久,柔声道:“小麻姑长大了!” 陆敏不喜外人叫自己的小名,但因自己为主,赵穆是客,总得要寒暄两句,遂退到书桌一侧笑问:“但不知太子殿下今日上门作客,是为何事?” 其实她在外面已经听门房上的喜婆婆说了,太子带着傅小将军前来给陆薇提亲,没话找话,要多问一问。 赵穆双手按在那本《楞枷经》侧,指虚浮,忽而侧眸道:“傅图,去见一见陆丞相,替本宫问候丞相几句。” 陆二爷陆高羊如今在朝为任中书省左丞,赵穆所说的陆丞相,正是陆高羊。 傅图走了两步,忽而回头:“陆严,难道你不该给我带路?” 第26节 陆严若再一走,这书房里就只剩赵穆和陆敏两个人了。他回头拍了拍陆敏的肩膀道:“替哥哥陪太子殿下坐坐,哥哥立刻就回来替你,好不好?” 他们兄妹自幼习惯这种亲昵的举动,陆敏也虚拍了把陆严的腰:“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 就这样简单一个举动,不知为何傅图两眼又充满了凶光,狠狠盯着陆严看个不停。两人俱是杀鸡般的目光瞪着彼此,出门而去。 赵穆低头在读那本经书,薄薄两瓣唇角翘的深深,却一直不说话。陆敏站在书案侧,见他读的是《四种清净明晦》,上面几句,恰是:汝以淫身,求佛妙果,纵得妙果,皆是淫根。根本成淫,轮转三途,必不能出…… 陆敏心说这人上辈子就僧衣穿到死,这辈子还是喜欢读这种经书,其内心必定十分纯洁。只是可惜像余宝珠,陆薇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入东宫为妃的姑娘们,若她们知道赵穆一辈子不开荤戒,会不会哭到想撞墙? 忽而,赵穆啪一声合上经书,转身搁回陆高峰的书架上,起身走到陆敏身边,轻声问道:“小麻姑,将近三年时间,你一不入宫,二不出门,整天在家做些什么?” 窗子开着,门也大开,热风徐徐吹入,烈阳曝晒的院子里空无一人,隐隐能听到后院里李氏和包氏两个谈笑的声音。 陆敏又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窗户边儿上,为掩心中尴尬,也是轻轻摇着把粤绣团扇儿,一笑道:“不过是在家帮我母亲带孩子罢了,倒是太子殿下您,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赵穆肩膀宽了许多,下巴上胡茬青青,身姿挺拨而高,低眉看着陆敏时眼中满是融融笑意:“做太子,天下再没有的舒适。” 陆敏心说也是,东宫还没开始选妃了,下面的姑娘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提亲 因为陆高峰的干涉, 这辈子陆轻歌仍不过一个宠后,没有把手伸向朝堂。大皇子赵程虽说更受父亲宠爱,但只要赵穆无大错, 隔代而指的储君自然稳若磬石。他不必落草在竹溪,也不必屠尽整个皇宫, 只须坐等敬帝天年,就可以做皇帝。 当然,他和她再也不可能会有锦屏山那样的相遇,竹溪那样的相处了。 怀着一段对方永远不会知道的回忆,是件很古怪的事情。陆敏嫌里屋太闷热, 再打开两扇窗子,轻摇着团扇问赵穆:“太子殿下可知道,好端端儿的,傅图为何非得要打我哥哥?” 她得知道陆薇到底跟傅图说过些什么,才叫傅图仇恨陆严。 她穿着件玫瑰色妆花小襦衣, 系着件豆绿色的缎面长裙,这种妩媚柔和的颜色,极好的掩饰了她纤瘦的身材,让她整个人都柔媚无比,又因为她身量比一般女子略高, 从背影来看,并不像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 赵穆忽而有种错觉,这小姑娘若是自己的妹妹,也许他也会管不住自己的手, 把手伸向她,以满足一种邪恶的淫/欲之心。 三年不见,她比他梦里略丰盈,容色更娇媚,也更活泼,与陆严之间那种亲昵,叫他颇为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陆薇所言只怕是真的。 赵穆忽而低眉一笑,亦走到临窗位置,轻声说道:“东宫与陆府不过隔着两堵墙,陆薇姑娘与傅图这几年见面不少,也跟傅图倾诉过许多自家不为人知的家事,恰好傅图将那些话全告诉了我,你要不要听?” 陆敏两只眼儿果然随即一亮,方才还刻意装出来的闺秀气致荡然无存,凶相毕露:“什么家事?” 赵穆再往前一步,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能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幽香。 他道:“陆薇姑娘曾说,陆严身为哥哥,待你太过亲近,她总觉得那种亲近并不正常。而近来,陆严待她越来越亲近,她避无可避,转而求助傅图,就是想叫傅图帮帮你和她,好逃开陆严的魔掌。” “怎么逃?”陆敏紧紧追问。 赵穆忽而轻拍手掌:“当然最好是杀了陆严。” 陆敏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陆薇竟然借她之名,散布陆严与妹妹暖昧的话儿,而傅图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要是他再冲动一点,或者果真会提刀捅了陆严。 看起来不过简单几句事非之言,但却是能要人命的。 陆敏道:“所以,你们是真的打算要杀了我哥哥,就只为陆薇几句莫须有的话?” 赵穆摊手:“傅图是真的想杀陆严,但我觉得事不至此,所以打算前来替他求亲,既陆薇果真在陆府呆不下去,不如嫁给傅图,倒是一桩好亲事。” 他沉吟片刻,忽而又道:“至于你和陆严。小麻姑,你不觉得你和你哥哥实在太过亲昵?” 陆敏咬牙暗道:常言说一只老鼠坏一锅汤,不呈想陆薇眼界窄小又如此下作,竟说出这种败坏自己名声的话。还好傅图与赵穆嘴巴紧,这种话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她和陆严这辈子也洗不清了。 她再近一步,踮着脚尖扬着脸,气鼓鼓说道:“淫者见淫污者见污,我告诉你赵穆,我和我哥哥之间关系清白着呢,这样的话儿,你和傅图若敢传出去,我叫我爹打断你们的腿!” 这话倒也不是威胁,陆高峰如今任三军总教头,是太子的武师,平日拳脚对阵,就算不能打断他的腿,公报私仇狠罚他几脚还是可以的。 阳光照洒在她的耳朵上,贝壳般的小耳朵呈淡粉色,赵穆犹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分别,他咬过她的耳朵,到如今,那地方还有浅浅两只小牙印似的窝儿。 他忽而伸手自她耳侧轻轻揉碾:“这是我咬出来的牙印子?” 光天化日的,院外忽而涌进一群人来。陆敏啪一把将赵穆的手打落,低声道:“赵穆,你发什么疯?我是大姑娘了,能不能不要拉拉扯扯?” 赵穆回头,见陆高峰站在最前面,黑沉沉一双眸子里满是杀气正盯着自己,身后围着一圈人。他抚过陆敏耳朵的那只手上,淡淡一层轻腻,是她耳廓上的薄汗。 赵穆轻轻搓碾着手指一笑:“果真,小麻姑终于长成大姑娘了!” 三年不见,大到可以嫁给他了。 * 陆高峰三兄弟进了屋子,齐齐对赵穆行君臣之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赵穆转而又坐到了书案后,挥手道:“免礼!” 陆高峰拉过女儿,轻声问道:“麻姑,赵穆可有欺负你?” 陆敏连忙摇头。陆高峰又道:“那就快去,到二房找姐妹们玩去,不要呆在这里。” 只看赵穆那淫心外露的目光,陆高峰就恨不能兜起麻袋将他痛揍一顿。虽不知上辈子女儿与赵穆有什么纠葛,但陆高峰以一个男人的心态来猜,他必定给过女儿痛苦,所以他两三年时间刻意禁止陆敏出门,为的就是要避免陆敏与赵穆再有纠葛。 谁知陆敏才入陆府不过一天,这厮就寻上门来了。 陆高峰忽而觉得自己该给陆敏寻房亲事了,否则照此下去,只怕赵穆这厮早晚要赖掉当初兴善寺那发那毒誓,把女儿拘入东宫去。 陆敏小声道:“爹,太子殿下是来替傅图求亲的,傅图想娶我姐姐,但这其中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曲折,女儿想等人都走了之后,和你细谈。” 男人之间谈话,陆敏一个未嫁女儿当然不能听。但她退出来之后却不走远,而是转到书房侧一从月季花侧,在那里旁听了起来。 陆高峰清咳一声,在中堂下为首第一把圈椅上坐了,转而问傅图:“傅图,你果真想娶我家陆薇?” 傅图上前一步道:“是!还请伯父成全!” 陆高峰忽而手拍桌子:“成全个屁。你小小年纪成日花街柳巷,我陆高峰的女儿任是嫁谁,也不会嫁给你!” 傅图脸色微变,转而去看赵穆,赵穆坐在书案后,一幅老而在在的神情正在观赏案头陆高峰的几枚寿山石印章,闻言一笑:“男人逛花街柳巷不是常事么?既能逛花街柳巷,至少证明他是个真男人,陆将军是否太锱铢必较了?” 陆高峰一声冷笑,断然挥手:“此事没什么好谈的,请太子殿下也勿要为难我,我的女儿,绝不嫁傅图这等人!” 赵穆啪一声将印章砸在羊毛毡上,起身道:“人常言女大不中留,陆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陆薇自己也想嫁给傅图?” 对于陆薇这个女儿,陆高峰确实没有操过心,更未过多的教导过她,当然,也因此而时时想起来,心中总是怀着愧疚。 他忽而会过意来,东宫与陆府相隔很近,也许陆薇和傅图两个私底下早有了往来,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恰此时,陆高羊打哈哈道:“大哥,婚姻大事,还是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愿,若陆薇想嫁,而傅图又诚心想娶,我觉得男人逛过几回花街柳巷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叫傅图往后起个誓,从此不要往那等下流地方去,不就完了?” 陆高鄂也附合道:“恰是,大哥,叫薇儿进来,当面问问她的意思,若她愿意嫁,傅图又是太子身边近臣,你又何必强加阻拦了?” 他话音还未落,郑氏已经将个陆薇推进门了。 郑氏一幅比谁都操心陆薇婚事的样子,往前推了陆薇一把道:“薇儿,傅小将军那等好人才,又好相貌,你若想嫁,也不必说话,点个头就是了。你娘忙无法替你操持婚事,叔母帮你操持,好不好?” 陆薇手中一方羽毛团扇掩鼻,一双水眸左顾右盼,却也犯起了难。 左边的傅图虽粗犷,但身为太子身边的近身侍卫,身高如铁塔,浓眉大眼,是满京城难寻的良婿。原来,陆薇是很想嫁给他的。 但今天早上,荣国夫人李氏竟又给了她新的希望。李氏红口白牙说,能替她谋到一个东宫良娣的身份。 陆薇秋波暗扫,看到端坐在书案后面玩着一枚玉章的赵穆,一双剑眉微挑,凤眸含笑,面容俊美胜过女子,忽而抬头看似不经意的扫她一眼,陆薇不由自主咬唇,要知道傅图再好也是个臣子,而赵穆将来是可以做皇帝的。 东宫良娣,只要能生个皇子,她就有可能做皇后。像赵穆这样又有相貌,又会继承皇位的男子,才是天底下少有的良婿,若能嫁给他,满京城的姑娘们都要羡慕她,就连从小更受哥哥们疼爱的陆敏,也决不会有她的风光。 正如李氏所言,姑娘们长大之后,是以丈夫的官职学地位来断尊荣的,只要嫁给赵穆,她就可以踩着陆敏的肩膀,往后永远也不必再对陆敏低声下气了。 当初为了能搏得傅图的可怜,陆薇曾编造了许多谎话,不惜连陆敏一起抹黑,好叫傅图赶紧来向自己提亲,不呈想傅图真来了,她却又有了更好的机会。 满屋子的人七八双眼睛齐齐瞧着,皆在看陆薇要不要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孩子放暑假之后,我带他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基本每天都在捉兔子,扑蝴蝶,打麦子打豆子辫草辫儿偷杏子,完全没有时间码字。 昨天才回来,累瘫了,要双更,可以保证单更,双更还得过几天,不好意思啊大家,我会勤奋回来的。 ☆、污言 陆薇再觑一眼赵穆, 他唇角勾的越发高,下颌略尖,皮肤白皙, 像尊端坐于案后,精美的雕像一般, 那眼神中意味深长,似乎也在打量她。 她一颗心儿怦怦跳个不住,在一屋子长辈的注视中大胆迎上他的眸子,却见他忽而一哂,目光投向了窗外。 陆薇一颗心狂跳个不住, 暗觉自己可以搏一把,遂坚定摇头:“我不要嫁给傅图!”说罢,转身就跑。 郑氏核桃样的瘦脸上,笑出来的皱纹还没收敛回去,见陆薇乍乍儿的就跑了, 嗨的一声道:“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她不是答应的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傅图也紧跟着追了出去,留下一屋子惊呆的人。 陆敏瞧着这俩人一前一后往后院跑了,转而从那月季花从后抄小道也跟到后院,再从后院的角门上出去, 是一片树林,栽的全是无花果、核桃、巴旦木等北疆特有的树种。 这些树种中原本没有,但陆高羊自来痴迷于物种,年少时立志要学做张骞, 从西域带些特有的种子回来,进一步丰富中原的物种,所以与陆轻歌二人到北疆之后,他花了两年的时间走遍整个北疆,广泛收集各类种子,如今家里这些园子里所栽的,便全是北疆才有的各类果树菜蔬。 陆薇停在一件核桃树下,抱着核桃树便哭了起来。傅图那白长了个子的傻子急匆匆追过去,见佳人抱树而泣,手也不敢触她,愣声问道:“陆薇,可是陆严逼迫你,叫你不敢说嫁我?” “傅图,咱俩没缘份,算了吧,我一个婢生的庶女,配不上你这等好人,你快走吧,往后莫要来找我了。”陆薇实则无泪,俯在树杆上哼哼唧唧个不停。 傅图愣了片刻,咬牙道:“那我先去宰了陆严!” 陆薇在傅图面前说了陆严许多坏话,当然也知道傅图为人君子,不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出陆严和亲妹妹有私情那种话来,只会闷声去杀陆严,暗道既这俩人冲突起来,这桩婚事就可以做罢,正好,她只需要全心待八月份的东宫选妃就行了。 想到这里,陆薇连连摇头道:“不行,你打不过他的,我和陆敏两个这辈子只怕也逃不出他的魔爪了!” 傅图一双铁拳捏的铮铮作响,也不多说,转身便走。 他杀气腾腾出了树林,迎面见陆敏站在阳光下,一袭玫瑰红的衫子衬裹着袅袅婷婷的身躯,远不再是当年整日爬庙墙的顽皮小女孩模样。 她是个大姑娘了,面似芙蓉,柔柔一段纤腰,是那种能勾动男人欲望的妩媚之美,也就难怪陆严会对她动禽兽之心。 傅图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忽而上前,双手攥上陆敏的胳膊道:“放心,我今天势必要除掉陆严,解救你们姐妹二人!” 陆敏跳起来就给了傅图一巴掌。见他还不能清醒,左右开弓,连连给了他两巴掌:“傅小将军,早知有今日,我就该叫我爹当年在崇业坊打死你个王八蛋!” 傅图道:“陆敏,你什么意思?” 陆敏吼道:“你要敢动我哥哥一指头,我叫我爹将你剁成肉酱。” 傅图愣了片刻,忽而一声尖叫:“你竟是心甘情愿的?” 陆敏气的头晕目眩,指着大门道:“你滚,滚回你们东宫去,往后永远都不要再登我们陆家的大门!” 陆薇敢私下说那种坏名声的闲话,自然是吃准傅图不会把这种话流传出去。但她没想到陆敏竟跟在后面,以傅图的口气,显然陆敏什么都知道了。 第27节 真所谓乐极生悲,陆薇早上本是盼着傅图来提亲的,半路李氏给她一颗甜枣儿,叫她以为自己能入东宫做良娣,正欢喜的什么一样,谁知道谎撒的太多串了套儿,良娣还没得到,眼看陆敏要来剥她的皮了。 陆敏见陆薇欲跑,几步上前将她拦下,指着她的鼻子道:“我不打你,但你给我等着,看晚上爹怎么收拾你!” * 陆薇向来是住在二房的,撒娇扭痴哄得二房两口子高兴,本来郑氏想把她嫁给自己娘家一个大侄子,但架不住陆薇亲口说自己喜欢傅图,于是又忍痛割爱,亲自替她跑路,要替她撮合傅图。 这时候她再拒了婚事,回到二房郑氏的脸色想必很难看。 但若回大房,又怕陆高峰要剥她的皮,想来想去只有三房自己未得罪过,恰雷氏又特别疼她,遂带着自己的两个小丫头往三房院里去了。 三房雷氏只有陆中一个儿子,如今长大了又不经常在身边,所以对陆薇很是疼爱。她替陆薇端了冰湃过的果盘来,笑道:“你平日最爱热闹的,今天二房请了那么多姑娘们过府来顽,你怎的不与她们顽儿,倒要躲到我院里寻清闲?” 陆薇银签子四处剥拉着,梨也不想吃,西瓜也不想吃,葡萄戳碎了也懒得吃,忽而两脚蹬着被子道:“怕是天太热中了暑,三叔母,我想在你这儿好好睡上一觉,无论谁来,只说我不在,不好不好?” 雷氏笑道:“好,叔母在外守着,你好好睡一觉就是。” 陆薇躺在床上,床头床尾两个小丫头扇着扇子,她仍觉得燥热无比。一颗心更是慌乱的掩不进胸膛里面去,手轻轻捶着床板,过一会儿竟是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两个小丫头颇为不解,芹儿说道:“小姐,今儿荣国夫人不是都答应要帮你谋一个良娣之位了么,与傅小将军的婚事也已经退了,你为何不喜,反而要哭了?” 陆薇越发哭个不停。 她一个庶出姑娘,要想跟一群公主顽到一起并不容易,初时她也没想过说陆敏的坏话,但后来入了几回宫,她渐渐发现无论贤和公主还是余宝珠等人,都特别喜欢听她骂陆敏,只要她肯骂陆敏,她们就会和她亲密,邀她一起顽。 而陆敏又在兴善坊深居简出,几年时间从不见人,她的那些谎言,也就无人戳穿了。 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她自己也习惯将于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在兴善坊呆过的那几天,也加油添醋在众人面前说成好几个月,更将自己形容成一个整天受陆敏和包氏迫害的小可怜儿。 渐渐的,她受到了满京贵女们的认可,而包氏和陆敏两个从不出门的人,如今名声坏到了极点。 若不是雷氏从别处听闻了些闲言之后透露到包氏耳朵里,只怕包氏还不知道自己和陆敏在外名声到底有多臭。 陆薇怕陆敏在父亲面前告了状之后,陆高峰要打死自己,躺在床上又后悔又后怕,忽而对芹儿说道:“你们把那裁宣纸的刀拿过来,然后退到外面去。” 芹儿和百合两个将截纸刀递给陆薇,转身退到了屋子外面。 陆薇拿着把刀,几番放到手腕上,看着自己那嫩笋般的胳膊又下不去手,忽而将刀一扔,咬牙道:“到了这步田地,只怕唯有陆轻歌才可以救我了,也罢,这可不是早晚的事情么?我怎么就那么蠢啊!” 陆薇爬起来,匆匆书了一封信,递给百合道:“快,趁着此时天还未黑,将这封信递到宫门上去。” 百合拿着信才一出门,外面响起陆敏的声音。她隔窗叫道:“姐姐,爹叫你回咱们大房吃饭!” 陆薇撒了那么多谎,也知道这时候陆敏肯定全报给陆高峰听了,吓的连忙缩进被窝,嗡声嗡气道:“麻姑,姐姐今天中了暑实在难受,就不回去了,你告诉爹一声,说我明天再回去。” 陆敏已经掀帘进了屋子,亲手扯开被子,冷冷看着蒙了一头大汗的陆薇:“中了暑还敢这样捂,姐姐你不要命了?” 陆薇连忙将被子扯了过来,哼哼唧唧道:“麻姑,我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你放我缓一缓好不好?” 陆敏捡起她放在枕头上的那把裁纸刀,对这舌头又长又够蠢,反而自认聪明无比的庶姐也是无可奈何,凑近她身边轻声道:“趁着我还在说好话的时候,乖乖儿跟我走吧,要不然一会儿爹亲自来请你,拿皮鞭将你拖回大房去,到那时候你非但面子丢光,里子也得掉一地不是?” 陆薇吓的又是一缩,汗津津起身,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 雷氏在屋檐下乘凉,见陆薇哭个不住,气的直皱眉头:“薇儿,这就不怪叔母说你了,麻姑好好儿叫你回家吃饭,你也要哭出两车的眼泪来,还整天说麻姑待你不好,若再这样,往后也别往我院里来,我伺候不起你!” * 大热天儿的,太子殿下穿着极清凉的缂丝质袍子,东西两侧的穿堂风送阵阵清风进来,他手中还慢摇着一柄折扇,偶尔呷口茶,坐的极为自在舒适。 陆府一家子要见储君,穿的皆是厚重的朝服,又还坐在无风的地方,又闷又热,抬头看一眼,赵穆在低头翻经,再看一眼,他仍在低头翻经书。 陆严总觉得太子偶尔会不经意瞟他一眼,再低头。他站在老爹身后,汗湿浃背,再兼方才出门时跑的急,不知从何处沾了些花粉起了红疹子,又湿又痒,又不敢伸手去挠。 忍痒大约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事情,陆严觉得自己要是老爹,就为了能一解这暑热,也会立即答应陆薇与傅图的婚事,好赶紧送走端坐在大案后的那尊神。 “右丞大人,若是再无它事,就请退下吧!”赵穆终于说话了,陆高羊大松一口气,陆高鄂也热的满头大汗,恰他是个五六品的小官儿,也不喜在这些皇亲贵戚面前露脸,所以连忙跟着也躬礼而退,跑了。 趁着两个叔叔行退礼的功夫,陆严伸手找了一把脖子,谁知非但不能止痒,红肿的地方反而隆起一大片来,又痒又辣又疼,急的他恨不能立刻跑回后院冲个凉以消其痒。 赵穆忽而将案头那本《楞严经》翻转,说道:“圣上潜心研习佛法,对《楞严经》更是拥有自己独道的见解,本宫也深信佛法,既在陆将军的案头与经相遇,便想请陆将军来讲一讲这清净明晦,但不知陆将军可能赏个脸于本宫?” 因为敬帝喜欢拜佛,即便聊政事,也要搞点佛法谒言出来,陆高峰为能应对故,偶尔会翻一翻经书,但他杀人如麻,从不信因果报应,更懒得与人谈这种东西,遂指着陆严道:“你去,给太子殿下讲一讲清净明晦!” 陆严脖子又痒脸又热,一看老爹把难题推给自己,原本就起了疹子的脸越发烧痒,以哀怜的目光看了老爹半天,见求不动老爹,只得上前吞吞吐吐念道:“是故阿难,若不断淫,修禅定者……”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被待高所以看不到前面,前面还是前几天的存稿,我大概记得是断在这里,我把章节顺序搞混了,请看过的人再重看一次,我又多加了一些。 ☆、重逢 陆严从不翻经书的人, 念了半天,边念边看老爹,希望老爹能来解救自己。 陆高峰一开始以为赵穆是来为傅图求亲的, 但坐了半天,慢慢觉得似乎他此番前来, 别有意图,只是自己还猜不出那意图来,遂静静的等着,看赵穆要耍个什么花招。 终于,陆严读完了, 然后傻呆呆看着端坐于案后的赵穆。 赵穆问道:“所以,此经何解?” 陆严心里骂了赵穆一千遍的假道学,不对,假佛学,暗道若是断了淫, 你爹怎会生出个你来? 当然,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遂笑着摇头,顺带挠了挠脸:“太子殿下,我对于佛经, 委实没有什么严究,不如您来讲讲,我受教便是。” 抓脸挠腮,如此失教养的行为, 赵穆越发鄙视陆严。 “爱是淫根。这段佛经,讲的就是这么个道理。”他道。 陆严心说我瞧着您说这话的样子很像个衣冠禽兽。 当然,这话也不敢说出来,他本是个乐观开朗的少年,哈哈一笑道:“殿下不愧研修佛法之人,四个字就能解这一大串经文,我们父子皆对您佩服的不能再佩服!” 趁着这段时间,陆高峰将三房雷氏到靖善坊所说的那些事非之言,再与今日赵穆所言相串到一起,终于捋出条脉络来了。 当时,雷氏说京中有人散播包氏苛待庶女,陆敏苛待庶姐的谣言,因为陆府三兄弟和睦,妯娌之间也相处的很好,从无事非的缘故,陆高峰压根就没把这散布谣言的人往府中去想,仅仅认为是忌妒陆敏的那些小姑娘们在四处乱嚼舌根,所以才要搬回陆府,放陆敏出来见人,以期能扼止这种流言。 但方才赵穆一说,陆高峰就全明白了。 陆薇在陆府中生活了三年,受尽两房叔母的疼爱,但二房郑氏与三房雷氏皆不是她的亲娘,也许娇纵的太过,也从不限制她的行踪,既她能私下与傅图相往来到议亲的程度,也许还做过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傅图虽私生活不检点,但待赵穆忠心耿耿,凡事都会告诉赵穆,所以对于女儿陆薇,也许赵穆知道的都比他知道的多。 想到这里,陆高峰强摄着怒气起身道:“严儿,你先出去,爹与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要说。” 陆严一张脸眼看要肿成猪头,痒到恨不能立刻狂挠,听了父亲的话简直如蒙大赦,心说乖乖,我终于可以逃开这个假佛学了。他一出门便往后院狂奔,奔到墙角所竖那大铜缸处,将头闷入水中一通乱甩。 * “生儿育女,很多人专注于教育儿子,对于女儿,大多只是生了即可,却从不教育她。陆将军,无论纵爱,溺爱,爱是淫之根,傅图于男女之事上太过放纵,那是他累生累世的孽障,但与他相交往者,皆是烟花柳巷之绿,相交易,断之更易。 而尊府陆薇姑娘,却是大家闺秀,她与傅图相交往至谈论亲事,您竟丝毫不知,您是否该检点自查,是否对陆薇姑娘失了教养?” 赵穆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不曾掩饰自己对于陆高峰的厌恶,此人虽刚正不阿,但与敬帝一般,贪求淫/欲,自己不检点也就罢了,对几个孩子失了管教。 傅图一门心思想求亲,而所谓陆严与姐妹有龃龉相苟且这种事,却无法明着说出来。他劝解不了一根筋的傅图,也不能直面告诉陆高峰陆薇所说那些污言,遂于昨日,暗示舅母李氏,陆薇可为良娣。 不过一言,便戳穿陆薇那点想要攀慕虚荣的小心思。 再者,也就能见到叫陆高峰护的严严实实的,他的小麻姑了。 赵穆转身要辞,门外一阵风似的,他的小麻姑扑了进来,大声叫道:“爹!爹!” 陆敏气的上下嘴皮直哆嗦,也不肯再替陆薇掩饰,避开赵穆冲向陆高峰,热汗濡了满头,喘着粗气道:“爹,女儿有些话必须得说给您听,咱们能不能送走太子殿下?” 她边说边转身,两目恨恨瞪着赵穆。 破天慌的头一回,太子出门作客,被人从家里给赶出去了。 * 陆敏去找陆薇之后,陆高峰提着把马缏,负手在书房里静等。 只听外面陆敏说了句姐姐来了,陆高峰随即两脚踏关上门,一手扯过陆薇,刷刷两鞭子便落在了她的屁股上:“这些年老子白养你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你怎能口出秽言污蔑你的弟弟妹妹,你的心是拿什么做成的?嗯?” 缏子落到肉上有多疼,陆薇今天算是尝试了。她整个人软在地上,哇一声抱住陆高峰的腿叫道:“爹,你饶了女儿这一回,女儿往后再也不敢了,你饿我这一回,我求你了,你看在我死了的娘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陆高峰再抽两缏子,指着陆薇的鼻子道:“明天就给我滚回汉中老家去!” 陆敏还是头一回见老爹这样打人。外面几个婆子都乍起了耳朵,丫头们也在廊下静听,陆敏连忙抱住父亲的手:“爹,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了好不好?” 院里那些婆子丫头们,听陆薇抱怨父母对自己不好都听惯了耳朵,一听陆高峰一进门就抽女儿,陆薇受虐待的事儿,在她们眼里可就落到实处了。 陆高峰再甩一鞭子,甩在地上啪一声清响,喝道:“容子期,你来!” 容子期推门进来,望着地上的陆薇发呆。陆高峰道:“今夜就收拾行李连夜出城,把大姑娘送回汉中老宅去,叫你娘跟着,务必看好了她,不要叫她四处乱走!” 容嬷嬷已经收拾好了陆薇的行李,在外等着。陆薇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被送回汉中老家,连爬两步抱上陆高峰的腿,哭道:“爹,您叫女儿怎么样都可以,女儿不想回汉中老家,女儿要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往后女儿就止在院子里做针线,那儿都不去好不好?求你了!” 陆高峰丢了缏子,回头道:“麻姑,你来!” 父女俩进了院子后面那树林子,核桃、巴旦木和无花果,样样沉甸甸挂在枝头。陆高峰仰头一叹:“赵穆说的很对,生而不养是大过,是我太放纵陆薇,才把她惯面如今的样子。你娘和严儿那里暂且先瞒着,不要告诉他们陆薇的事,否则爹要无脸见他们了。” 陆敏道:“好!” 她转而问道:“果真要把姐姐送回汉中府吗?” 陆高峰道:“要,只是你们母女俩的名声叫她坏透了,这可如何是好?” 上辈子包氏早死,陆薇寄居于皇宫里,也是这般的爱搬是弄非。陆敏大意就大意在,这两年专心陪着包氏,竟没有想过陆薇会在巴上余宝珠等人后,那样败坏自己和母亲的名声。 看到父亲愁成这样,陆敏劝道:“人在于做,而不在于说。既女儿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往后多出去走走,想办法替我和母亲把名声正过来就行了。倒是姐姐那里,实在需要一个手段硬些的婆子教导,否则她总爱这样乱说话,到最后吃亏的也是她自己。” 上辈子临死前,陆敏也曾听说过,陆薇在郑府过的也不甚快乐,整日跟丈夫吵架,几个姨娘全爬在她头上。 忽而,陆高峰回头见女儿换了白天那玫红色的小襦衣,换了件牙白色的纱质襦衣,一看她就是今夜要出门的样子,簇眉道:“麻姑,你是不是要往东宫去?” 陆敏叫父亲当场戳穿,吐了吐舌头道:“傅图那傻小子误会了我和我哥哥,我总得替自己正正名儿,否则他整日拿不正经的眼光看我,那怎么成?” 她这样略带羞涩又撒娇的样子,总算惹的陆高峰温眉一笑。 他忽而伸手,指着陆敏道:“但决对不能见赵穆,那家伙当年在兴善寺曾发过毒誓,言自己此生决对不会娶你。一个男人若连自己发过的誓都能反悔,就不堪为夫,明白否?” 陆敏急的简直要跳脚,娇声道:“爹,八月份东宫就要选妃,多少姑娘上赶着要嫁他,他一回就可以娶七八个了,您看自己的女儿当然是宝贝,人家可不这么觉得,快回去陪娘吧,我晓得怎么说!” * 一刻钟后,陆敏便到东宫门上了。 这座位于皇城外的东宫,陆敏还是头一回来。 门上当然有两排禁军在把守,另有门房当值。陆敏先在正门上转了一圈,瞧见那门房是个凶神恶煞的中年汉子,遂提着只小篮子站在旁边,要看他好不好相于。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男子来了,刚到门上深深一揖,那门房便直接挥手道:“滚滚滚!我们太子不纳门客,亦不见外臣,若有事,明日上朝皇上面前说去,快滚!” 说着,两个禁军便将那人赶走了。 第28节 陆敏心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没想到如今要见傅图一面,竟还这样难。 她又转到位于陆府东侧的东宫西门上,瞧着这一侧的门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把守的禁军也不甚多,遂上前一礼道:“老伯,凡请通传,我要见见傅小将军!” 傅图的父亲傅腾生前曾是禁军总教头,人称傅将军,所以送傅图个外号叫傅小将军。 这门房手里扇着把扇子,合上扇子微微一笑道:“姑娘,想见咱们傅小将军的姑娘多了去了,但听老夫一句劝,逢场作戏不必太认真,他不是你的良配,快走吧!” 陆敏心说瞧不出来傅图个粗黑的样子,桃花债倒惹的不少。她正色道:“老伯,我是隔壁陆府的二姑娘,见傅图果真有事,若你不肯通传,就叫他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他。” 那门房两眼翻插着望天,索性连话都不答了。 陆敏气的直跺脚。 “陆姑娘!”一人忽而唤道。 陆敏回头,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年青男子,一双桃花眼,肤白玉嫩,纤瘦秀挺,穿着件深蓝色衽绣番石榴纹的三品太监服。她道:“竟是郭公公?” 郭旭笑道:“方才,太子殿下说他远远儿就听到陆姑娘的脚步声了,言陆姑娘必定在东宫外徘徊,我还不信,从前门追到这西门上,果真就见你了,您说咱们太子殿下耳朵灵不灵?” 陆敏抓了一把无花果给郭旭:“我是来找傅图的,不见你的太子殿下,快告诉我傅图在何处,我去找他既可。” ☆、试探 郭旭笑道:“傅小将军和太子殿下正在一处吃茶, 等着陆姑娘您了!” 陆敏半信半疑,跟着郭旭进了东宫。 * 这厢赵穆正在东宫后花园中。 东宫本有活水,自假山上引下来, 便成瀑布。如此暑天之中,在瀑布下乘凉消暑, 再合适不过。 他除非入宫,否则并不穿那杏黄色的储君常服,在东宫里向来都是一袭黑色僧衫,盘腿坐在高处,正在翻看一本自瓜州来的文书, 文书中称火州城主哈烈于三天前去世,十几个儿子之中,最后继任城主之位的,是第七子烈勒。 在他梦里,这烈勒继任城主之后, 就会自封可汗,并向大齐宣战。 忽而傅图急匆匆赶了进来,拾级上假山,跪于一侧道:“殿下,陆薇姑娘要被陆将军送回汉中府了, 怎么办?” 赵穆站了起来,僧衣叫晚风吹的鼓胀。 他远远瞧见陆敏挎着个小篮子,一会儿从篮子里抓些东西递给郭旭,不一会儿又递两个, 俩人一路说说笑笑,往后花园来了。 陆轻歌是冠宠后宫的大齐第一美人,兼具南国女人的柔美,以及北方佳人的浓烈,双眸深遂,五官立体,标致到极点,这是大家所公认的。 但赵穆却不这么看。他见过陆敏的母亲包氏,那是个生育过几个孩子的妇人,虽已中年,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妩媚之态。 兴善寺的和尚们为了多瞧包氏一眼,不知挨过陆高峰多少拳头,却仍旧乐此不疲。 陆敏兼和了包氏与陆轻歌两者的优点,美而妩媚,灵动俏丽又温婉端庄。三年时间,就算她不出门,若想见她,赵穆有的是机会。 整整三年,他抱着一种期待,像等待静夜开放的昙花一般,等待那小时候像只小野猫一样爬上窜下的小姑娘长大,想看她长成娇艳女儿的那一刻。 比之白天在陆府的一见,这一刻似乎才是他的久别重逢,她穿着件牙白色的素襦衣,纱裙被风漾开,修长纤直的大腿隐隐绰绰,宛似从天而降的洛神一般。 “你不是说你信陆薇么?”赵穆遥指着陆敏道:“但我信她,所以你去好好跟着,看陆薇究竟会去何处,记住,无论陆薇是被劫还是自己逃走,你决不可以伸手帮她! 咱们赌一把,看是你的姑娘在说谎,还是陆敏在说谎。” 仰头见赵穆在假山顶上,陆敏便觉得方才在东宫外所受的刁难,只怕都是赵穆故意制造的。 她拾级上台阶,见陆续有些内侍笑着退下来,一篮子的无花果,一人打赏一把,等到假山顶上时,手中只剩一只空篮子。 水从脚边缓缓流过,趁着夕阳目及四野,从这里可以看到隔壁陆府那片果林子,也可以看到大房的院子,更会看到她出院子,入东宫,所以他才会派郭旭等在门外。 陆敏心中有微微的不快,将那小篮子放在腿边,在赵穆对面的蒲团上坐了,问道:“傅图了?我是来找他的。” 夕阳洒在赵穆那英挺两道剑眉上,黑衣白肤皆镀上淡淡一层金色,照耀的他整个人,仿佛铜雕成的菩萨像一般。他忽而欠身,叼过陆敏提来的小篮子掀开,里面飘着两片绿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里头的东西了?”赵穆问道。 陆敏道:“送人了!” 赵穆:“我很好奇,你来时,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陆敏忽而转身,遥指着自家那片林子道:“瞧见否,那果子林里有什么,我便装了些什么。不过你家傅小将军了?你们今日上门,一会儿要杀我哥哥,一会儿又要娶我姐姐,闹了好大一场,这会儿怎么不见他?” 赵穆道:“若有事,与我说即可,又何必非要找他?” 陆敏见郭旭流水一般摆了菜上来,夺过自家那小篮子道:“我只找傅图,并不吃你家的饭,既他不在,我改天再来。” 郭旭亲自奉了一碗盖着金黄蛋皮的东西过来,摆在陆敏面前,笑道:“陆姑娘,这是奴婢亲手做的一道拿手菜,快尝尝好不好吃!” 说着,他又奉了调羹过来。 陆敏望着碗沿上鼓鼓的金黄色蛋皮儿,挑眉看了看郭旭,忽而就舔了舔舌头。这其实应该是郭旭他老娘的手艺,揭开上面薄薄一层蛋皮,下面是杏仁、火腿和鸡丁熬烩的嫩脂豆腐。 上辈子在竹溪的时候,她很喜欢吃这道菜,郭旭老娘给她做过多回。 嫩嫩的火腿,咸而微苦的杏仁与豆腐和在一起,陆敏吹着烫气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大娘的手艺,仍还像原来一样好呢!” 郭旭刚想说话,赵穆一个眼色止了他,笑道:“不止大娘的手艺像原来一样好,我的手艺也精进不少,不信你再尝尝这道菜。” 山顶凉风阵阵,水声缓缓,陆敏抬头,这才注意到桌上几盘菜,竟是似曾相识。 赵穆正在指的,是一盘肉质细白的汆鲤鱼,鱼肉削皮去骨,飞成薄片,然后滚水汆出,上面淋着几丝热油葱花。陆敏持筷子拈了一口过来,比起一般鱼,肉质份外肥厚细嫩,这是黄河鲤鱼,她只在竹溪时,在郭旭家吃过。 陆敏再抬头,盯着赵穆不可置信看了许久,缓缓放下筷子:“是你,你也回来了!” 赵穆拈了一筷子鱼肉放进陆敏碗中,勾唇一笑:“陆敏,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朕?” 他眉飞两鬓,一双丹凤长眸中满含着杀气,这分明是当年那个气势汹汹杀入皇宫,勒逼着要问他可还记得她的赵穆。 陆敏猛得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欲逃,又不可置信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来做什么?” 赵穆道:“大概比你晚一点。” 陆敏转脑子想了想,那就是三年前了,他与她一道回来的,但是他选择隐藏自己,而不是像她一样,大张旗鼓想要改变一切,并从而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陆敏进一步试探:“李禄让我去麟德殿见你,可我到宫门上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赵穆闭了闭眼。在那个梦里,他最终未能等到她,她也至死不肯承认对于他的欺骗。在竹溪生活过的那将近半年的时间,她拒不肯承认,全部抹消。 但事实上只须一道菜式,就可以试出来,她全都记得,记得他替她汆的鲤鱼,也记得郭旭老娘蒸的杏仁豆腐,她记得曾在竹溪生活过的一切。 赵穆觉得梦里那个自己真是蠢到家,徘徊殿外十年,其实就是不敢面对,宁愿相信她是真的失忆,也不愿意相信她是为了赵稷能做皇帝而故意诱杀他。 “所以你瞧瞧,我又回来了。”赵穆僧坐在那蒲团上,仰望着提着裙子想跑,却又被他堵住去路的陆敏,一笑道:“我看到你因为愧疚而想要改变一切,想补偿我,在自认为补偿了上辈子的亏欠之后,便从此不肯再见我。转而仍想嫁给赵稷重做夫妻,陆敏,重活一世,你仍要与两个女人一起,分享赵稷的爱情吗?” 上辈子,她嫁给赵稷的时候,赵稷不但有两个妃子,孩子都有两个了。她不肯要他独一份的爱,却转而去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争抢赵稷。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敏迈脚一跳,想要跃过山顶的溪流,跑回自家去。 赵穆适时抓住她的脚踝,一把将陆敏扯躺在自己怀中。他自怀里掏出封信来,见陆敏仍旧挣扎个不休,忽而一口咬上她的耳朵:“乖,这一回若再不听话,我会多咬几个牙印上去,明白否?” 陆敏觉得自己肠子都要悔青了,她最怕赵穆咬她的耳朵,不涉情/欲,但却能激起她混身的鸡皮疙瘩来。她夺过那封信拆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挣扎着欲要爬起来:“你居然偷我的信?” 赵穆两排牙齿在陆敏耳廓上轻轻磨蹭,轻嗅她发间的香气。 陆高峰像狼盯着猎一般紧盯着他,不肯叫他这条猎狗嗅到一丝肉星,却放任赵稷与她书信往来。 三年之中,她断了与所有人的往来,却一直与赵稷保持书信联络。她想化解一切干戈,然后再嫁给赵稷,连皇后之位都可以放弃,却唯独想拥有爱情。 信是赵稷写给她的。在信里,赵稷谈及自己刚刚出宫建衙,有了自己的府第,并说,陆轻歌几番试探,问他可曾考虑过自己的婚事。陆轻歌和他的母妃刘氏都乐意促成他二人的婚事,他问她可愿意,若愿意的话,他便要请敬帝为二人赐婚。 陆敏这几年确实一直没有断过与赵稷的书信往来。一来是因为活了两世,她一直都认为赵稷是个可信赖的男人,再则,赵秉身为皇子,在宫里活的很委屈,若这一世赵穆重登皇位,也像上辈子一样死在自己登基十年后而无子的话,皇位依旧是赵秉的。 陆敏希望自己对赵秉好一点,在十几年后,能换来赵秉的网开一面,毕竟陆轻歌待他,实在不如一条小狗。她怕赵秉怀恨,将来要清算陆府那四个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喊二更的人好多,我于是忍不住又二更了。 ☆、前世之死 仅凭赵穆方才的几句话, 陆敏便明白了。与她一样重生的赵穆,是上辈子那个认为她欺骗他,只为赵稷登上皇位的赵穆。 他不相信她曾失忆, 方才那两道菜,是为了试探她。 想到这里, 陆敏反而坦然了。她忽而转身,反咬上赵穆压着她肩膀的那只手,银牙相合便是一口狠咬。 赵穆上一回叫她咬手指的时候,正在靖善坊陆家的主屋里听陆高峰和包氏两个昏天暗地沉沦欲海,他至今记得她双唇的颤动和舌头的柔滑, 以及那口水涌出时无防备的一吸。 他咬着她的耳朵,她咬着他的指头,二人互不相让。 陆敏口水涌的多了,便要往回吸一吸。她已不是小孩子,修长纤瘦的身体在他怀中乱突乱撞。赵穆两鬓突突, 此生他见的肮脏东西太多,心如止水,但每每总在她身上起恶念。 终是赵穆斗不过陆敏先松了唇。陆敏犹不解恨,狠狠一口咬在赵穆的中指上,挣扎着爬起来, 恨恨骂道:“就算我骗了你,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郭旭一家都还活的好好儿的,你也仍旧做着你的太子,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至于我嫁不嫁赵稷, 那也不该是你操心的事儿,操心好你自己吧!” 她咬破了他的手指,指骨上往外渗着斑斑血迹。 陆敏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忆及三年前自己所做过的那些事情。忆及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尝试着想要改变他的命运,他就那么冷冷看着,从兴善寺再回皇宫,是陆高峰帮的他,而他为了能够重返皇宫,也曾在她父亲面前起誓,言自己此生绝不娶她。 这是那个会以更毒的怨念报复仇恨的男人,是那个屠尽东宫上下,杀光自己所有亲人,只为登上皇位的男人,枉她还曾相信他无意皇位。 陆敏曾以为十年幽禁,果真是因为他深沉的爱,如今再看,那根本不是爱,而是他的占有欲。 他只是不忿于她会选择赵稷而不选择她,所以那怕她毒哑了自己的嗓子,跪求他放了自己,他也要关她到他死的那一天。 脚下的流水潺潺有声,重生回来三年,陆敏自以为改变了一切,却不呈想那个恨着自己的赵穆也回来了。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落入水中,扑腾着想要抓住石头,却叫疾速涌动的水流带向瀑布。 水将她冲的漂浮起来,她张嘴想要呼救,水立即涌入口中,连呛几大口水,从高高的瀑布上跌落,重重砸入水中。 陆敏仰头看到正在解黑衣的赵穆,看到他也跃了下来,呛水太多,终于晕了过去。 * 被带入皇宫的陆薇,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一直在不停抽泣。 容子期的车驾刚出城门,便被一群黑衣人刺杀。被接入皇宫之后,陆薇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陆轻歌派的。 容氏母子在陆高峰心目中的地位,比亲人还亲。若叫他知道他们的死是陆轻歌干的,陆轻歌也许不会死,但她绝对活不过三天。 一步又一步,陆薇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陆轻歌穿着一袭月蓝色花蝶长寝衣,欢快而又轻盈的进进出出,亲自替陆薇揩着脸上的血迹,将一粒丸药喂给陆薇,亲自替她送水,柔声劝道:“好好儿的哭什么了,你的大好前程在姑母这儿,能叫公主们都向你磕头朝拜,能叫她们艳羡你到咬牙切齿也赶不上的好机会,姑母都会给你。为什么要哭了?” 第29节 陆薇道:“姑母,我想参加八月份的东宫选妃,您先把我藏在宫里,到时候我一定会有一个良娣之位,等赵穆即位之后,我至少也是一个贵妃,我会比麻姑更孝敬您,更爱您,更听您的话,好不好?” 陆轻歌亲自来拉陆薇的衣带,勾唇一笑:“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赵穆根本就不会做皇帝。若想凭借新帝一飞冲天,你得听姑母的。” 她的手掌在陆薇紧并的两腿间穿梭,忽而轻轻一绞,叹道:“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不知道姑母多羡慕你,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还有替自己搏一把的机会,而这些,姑母都没有。” 陆薇一把抓住陆轻歌继续侵入的手,直瞪瞪望着她:“姑母,新帝不是赵穆会是谁呢?” 陆轻歌嫣然一笑:“当然是那个愿意娶你的男人!” 陆薇缓缓松开,任凭陆轻歌在她身上干着些奇奇怪怪的,不可告人的事。她闭眼咬牙忍了很久,再问:“姑母,您这种药,会让我从此不能生育,对吗?” 陆轻歌的手停了停,旋即一笑:“你将会拥有无上的尊荣与宠爱,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了?像小赵秉一样,你也可以杀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夺个孩子过来就是。” 陆薇终于舒开两腿,闭上了眼睛。 她曾听她老娘三丫说过,陆轻歌的母亲西平郡主被誉为火州城第一美人,当年随哥哥烈勒入京,其实是想嫁给先帝的。但先帝是个明君,为鼓励天下百姓多读书,以书中自有颜如玉为典,为西平郡主指婚当年的状元,陆老太爷陆雍。 三丫曾是西平郡主的贴身丫环,知道她有味秘药,若常年内服外用,可于床事上叫男人无比欢愉。但因那味药会绝子嗣,所以西平郡主本人并不曾用。 陆轻歌之所以能受敬帝宠爱,应当就是那味秘药的缘故,这也恰是她入宫八年却一直不曾有孕的原因。 陆薇回想这三年,她很多话与行为,其实一直是在陆轻歌的暗暗诱引之下。她放任她去和那些公主们交往,并暗示她败坏陆敏的名誉,以求能讨得公主们的欢喜。 陆轻歌一步步诱她走上绝路,然后在绝路尽头等着她。 * 陆敏睁开眼睛的时候,赵穆并不在,坐在床边的宫婢有些眼熟,陆敏记得这个丫头,名字叫彩琴,两只杏眼水灵灵的,笑起来与包氏有几分相像,莫名的亲切。 她一直握着陆敏的手,见陆敏盯着袖腕上的绣纹发呆,连忙解释道:“您的衣服湿了,奴婢自作主换了自己的衣服给您,陆姑娘勿要嫌弃。” 陆敏口燥的厉害,抓起床头一只杯子,见里头有半温的水,端起来一饮而尽。水里应当搀了蜂蜜,微微有些甜意。 彩琴连忙又添了一盏,奉给陆敏。 这姑娘至少二十出头了,跟着赵穆从明德殿到东宫,应当是他身边很得力的宫婢。陆敏道了声谢,坐起来问道:“我的衣服呢?” 彩琴捧过来一件牙白色的纱袄,恰是陆敏今日来时穿的。她把衣服递给陆敏,说道:“陆将军在外头。” 陆敏怔了一怔,点点头,继续穿衣服。 彩琴又道:“奴婢想求陆姑娘一句,一会儿见了陆将军,千万勿要提您和太子殿下在假山上的争吵,好不好?” 见陆敏不言,她又补了一句:“太子殿下似乎很怕陆将军,奴婢这是一句多嘴之言,也望陆姑娘不要介意。” 陆敏一笑:“我明白,我会说是自己不小心跌落的。” 彩琴大松一口气:“要不要奴婢把陆将军请进来?” 陆敏系好衣带舒了口气道:“先把你家太子请进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彩琴出去不过片刻,赵穆进来了。他换了件锭蓝色的缎面袍子,黑衽,烛光照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以及那微微上下而动的喉节。 他直挺挺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她。 陆敏往后靠了靠,捧着盏蜜水舔唇:“既你也回来了,又因为我父亲的支持而不必落草,就可以稳坐储君之位,我有句存了两辈子的话想问你,你可否告诉我实言。” …… “你死的那天晚上,郭旭去徘徊殿喂我毒酒,他说,他怕你一个人黄泉路上太过寂寞,要我去陪着你。如今我觉得,那毒酒应当是你赐的,对不对?”陆敏以为过了三年多平静的生活,自己不会再激动了,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哭腔:“所以,你临死依旧不肯放过我,对不对?” 赵穆面无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陆敏很希望他能说句不是,至少会让她觉得自己三年前所做的一切,并不算蠢事。可他并不回答,就那么直楞楞的站着。 “陪你去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如今皇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为你陪葬,你竟还缺我一个?”陆敏四处找着自己的鞋子,终于找到了,抬头恨恨盯着赵穆:“我等了整整十年,等你死了之后好出宫,那时候我哥哥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我等着跟他团聚,两眼望穿秋水,可你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我!” 起身走至赵穆身边,陆敏忽而伸拳,在他硬实的胸膛上狠砸两拳,两眼满涌的泪花终于不争气滚了出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伙同陆轻歌欺骗你,诱惑你并杀你吗?那我今天就告诉你,因为你的黑心肠,因为我知道你最后也会杀掉我。” 赵穆猛然出手,握上她的手腕:“既我们都回来了,就该陪伴在一起,像在竹溪时那样一直走下去。” 陆敏一挣挣不开,狠狠踩了赵穆一脚:“我有一家子的亲人一起热热闹闹,才不要跟你们这群为了争权夺利黑掉心肠,父不像父子不像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搅和在一起。” 赵穆眸子低垂,忍了又忍,疾声说道:“那李灵芸仍将嫁给赵稷,会先你一步而入赵稷的豫亲王府,怎么,你是打算仍像上辈子一样,进门就有两个会喊娘的孩子?” 陆敏越发气的咬牙切齿:“你还不明白?我不会嫁给赵稷,也不会跟你走下去,我会躲你们躲的远远儿的!” 忽而一阵沉沉脚步声,陆高峰直接冲进了太子寝室,恰就看见赵穆两手攥着女儿的双手。他重重咳了一声,赵穆随即松手。 ☆、哥哥 陆敏怕老爹要生气, 连忙转身揩了眼泪,挽过陆高峰的手道:“爹,咱们回家吧!” 陆高峰拍了拍陆敏的肩膀道:“乖, 在门外稍等片刻,为父立刻就出来。” 陆敏最知道父亲的脾性, 若是有人惹了她们兄妹,那怕天王老子,他也要打出那家伙的牛黄狗宝来。 她连忙辩道:“爹,我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了脚,与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咱们走吧!” 陆高峰不语。忽而两手抓起陆敏,直接将她送到大殿外头,怕陆敏要跟进来,吩咐郭旭道:“烦请郭公公关上大门,我有几句话, 想与太子殿下私谈。” 郭旭连忙关上大门,堵在门前连连揖手:“陆姑娘,还请给我一个面子,在此稍等片刻,好不好?” 郭旭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没什么魄力,上辈子虽说跟着赵穆出生入死,但赵穆即位之后,却没有让他执掌内侍省, 只让他随侍自己身侧,一直都只是个四品少监。 像他这种忠心耿耿的人,只会惟命是从,所以上辈子那毒,肯定是赵穆赐的。 明月高起,陆敏不知自己在赵穆寝殿中睡了多久。她记得三年前在清宁殿的后苑中,她曾短暂的怀疑过赵穆是不是也重生了,但那时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后来,父亲对她说,这世上重生的人不止她一个,最笨的就是像她和余娘子这样的,凭着对未来的熟知,盲目的想要改变一切,仿佛踏入黑暗森林中的孩子,大声的呼喊着,将自己曝露在危险之中。 而真正聪明的人,会把自己隐藏起来,窥伺时机,从而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改变。 显然,赵穆是后一种。 上辈子他杀光所有人,最后也不曾放过她,死的时候还要拉她陪葬。如今他重新回来,仍不肯放过她。 陆高峰并不进寝室,站在帷幕外,抱拳道:“殿下,请恕老臣一颗爱女之心。方才你和麻姑在寝宫里的谈话,一字一句,老臣全听在耳中。 上辈子的事情,老臣未曾经历过,也完全无法想象你身为皇帝,是如何以爱之名给她十年囚禁的。但既然如今有老臣在,就决不会任由你为所欲为,继续欺负她。 方才土鲁番发来急信,说火州城主烈勒杀我大齐使者,自封天河汗,只怕下一步就要率兵南下。老臣已在皇上面前请旨,三日后便要赴关,麻姑我会带走。老臣预祝殿下终将登上皇位,稳坐江山。 身为一名武将,老臣会终身执戈守边关,替大齐守疆劈土。如今禁军三教头,臣会诚心诚意替殿下引见,殿下将来果真为帝,还请记得当初兴善寺的誓言,永远不要召我父女入京即可。” 如今的赵穆,肩与陆高峰相齐,虽不及陆高峰有中年人的宽阔厚实,蜂腰螳腿肌肉贲张,却也不在是当年那个有求于陆高峰,必须仰他鼻息的阴郁少年。 这番话是陈情也是威胁。陆高峰愿意让出禁军总教头的兵权,但前提是他会带走陆敏,而且此生都不会再让陆敏回京。 以陆高峰的为人,他能说到做到。 赵穆从帷幕后走了出来,鹰目灼灼,对上陆高峰掩不住怒火燃烧的双眼:“火州城主自封天可汗一事,本宫刚刚也得了消息。陆将军与烈勒是两表兄弟,您去守关,只怕父皇不会放心吧!” 陆高峰怒道:“难道太子殿下竟怀疑我的忠诚?” 赵穆一笑:“本宫完全相信陆将军一颗忠君爱国之心,但火州城不过占着土鲁番的一座小城而已,拥兵也不过几万人,边关自有将士,陆将军又何须亲自赴关? 若只为带走麻姑,您也未免小题大作,本宫答应您往后不再见她就是。” 陆高峰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只待陆高峰一走,赵穆两肩一松,深深出了口气。未几,傅图走了进来,站在帷幕外问道:“殿下,陆薇叫陆轻歌的人给劫走了。” 赵穆撕开掖下衣带,解了那锭蓝色的袍子,露出里面本黑的宽幅中衣,挽起袖管在铜盆中洗手,半晌不语。 彩琴奉了帕子过来,不小心触到赵穆露在外的手臂,他随即皱眉。彩琴早知这位主子向来不爱叫人碰触自己的身体,连忙跪地道:“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 赵穆不接帕子,轻甩着水花,闭了闭眼道:“明天赵稷要去西明寺见李灵芸,想办法把陆敏约出来,我要见她。” 傅图在外愣了半天,说道:“可您方才分明答应过陆将军,从此再不见陆姑娘。” 赵穆气的咬牙:“你难道是猪脑子?就不能说是别人要见她?” 傅图啊了一声,忽而想起方才回东宫的时候,路遇陆府长子陆启,兄弟几个叫着要去逛西明寺,大叫道:“现下就有个好机会,我立刻去帮殿下达成!” * 虽三年不曾见面,但陆敏和赵稷一直有书信往来。像上辈子一样,赵稷仍将先娶李灵芸,因为李灵芸的父亲李密任国之三司使,人称李计相。 三司使虽官职不高,但掌握全国的盐铁,以及粮帛税赋,是个富到流油的差使。 他娶到李灵芸,就等于将整个大齐的税赋全纳入囊中。而后再求帝为他赐婚陆敏,就会得到陆高峰一系整个禁军的支持。 母妃一脉没有任何支持的赵稷,这辈子仍想利用女人登上皇位。 * 出了东宫正门,隔壁就是陆府。 陆敏前天夜里贴的那张天皇皇地皇皇被风吹掉了一半,还剩一半被风吹的烈烈作响。她上前一把撕掉,揉成一团远远的扔了。 站在那棵大槐树下,陆敏仰望夜空细细一弯下弦月,回头见父亲默默跟在自己身后,一生挺拨傲气,顶天立地的男人,叫两个女儿折磨的肩膀也有些塌,看起来分外沉重。 她不由歉声说道:“爹,所谓的前世不过一场梦而已,如今咱们都好好儿的,我忘了它,您也忘了它,好不好?” 女儿长大了,俏生生的模样儿,就像当年他骑马出塞,于茫茫草原上,于羊群中一眼看到的那执着牧羊缏的姑娘一样。 只那一眼,包氏便勾走了他的心,他单枪匹马,从民风野蛮凶悍的草原部落里把她抢出来,在兵营里亲自给她洗脸,给她换衣服,到如今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耐心教包氏每天洗澡,吃饭不许手抓,要用筷子,言语不通的两个人,他像养孩子一样养她,到如今眼看二十年,她生的女儿,比她还漂亮,更难得心地善良,当然,也更招男人喜欢。 女儿已经大到他不能抱,不能揽在怀里安慰,陆高峰拍了拍陆敏的肩膀,说道:“麻姑,你姑母小的时候向往塞外草原,向往明月天山,曾在十五岁那年跟你二叔一起跑到土鲁番,过了整整两年才回来,爹在想,若你也想出去走一走,爹正好带你娘回瓜州探趟亲,咱们全家一起走,好不好?” 长安虽好,毕竟不是故乡。包氏离家太远,生气闹别扭的时候没有娘家可回,只会坐在窗前痴望窗外那轮明月。 离家十五年,他也该带包氏回趟故乡了。 陆敏随即明白过来,父亲是怕她会受到赵穆无止尽的纠缠,想带她远远离开京城。 她点头道:“好!” 父女俩要回家,走到了大门上,陆敏忽而问道:“爹,那我哥哥的学业怎么办?他明年还要参加秋闱考举人了。” 陆高峰停了片刻,忽而哈哈大笑:“就他那半瓶墨水,一个秀才都考了三年,我不止望他考举人了,跟我到边关做个火头兵吧。” 陆敏亦笑。窦师良那样好的良师,也没有开发出陆严的智慧来,他都十七了,却依旧还是小时候的没心没肺,无论多大的事情,转身就忘。 转身的功夫,他和几个兄弟勾肩搭背从外面而来,四个堂兄弟肩比齐高,见了陆敏,齐齐叫道:“麻姑,麻姑!” 陆敏甜甜叫道:“启哥哥,明哥哥,中哥哥!” 陆严大手揉了过来:“还有我了,你敢不敢叫一声严哥哥?” 第30节 陆敏随即飞脚扫过去,吓的陆严跳脚便躲。 “可着劲儿欢吧,哥哥,爹说了,明年秋闱你不必参加,举人也不必考了,他要带你去做火头兵了!” 陆严愣了半晌,痛拍额头:“果真?” 陆敏笑道:“果真!” 陆严想上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翻两个跟头,跃进院子跑了。 陆明和陆中两个追了进去,唯有大哥陆启未走,陪着陆敏。天太热人们总不愿意早睡,陆启手中一把扇子,一直在给陆敏扇凉风。 他问道:“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荣幸,能请小麻姑一起逛回林子?” 月光下小麻姑脸笑成朵花儿一样:“大哥为何要这样说?” 陆启长长一叹。陆府四兄弟唯他生的最俊朗,貌比潘安,与他父亲陆高羊一样,也是个温和性子。 他道:“我们的小麻姑长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嫁人,唯一的妹妹,哥哥舍不得你嫁人,趁着如今还未许人,多陪陪哥哥不好吗?” 身为陆府长子,上辈子陆启其实死的最早。 赵穆攻入长安城的时候,是他和傅图两个开的城门,傅图活了下来,成为天子近臣,他却被守城的禁军乱箭射死在城门上。称帝后的赵穆厚葬了他,也放过了整个陆府。 也恰是因为他的原因,赵穆才没有追究陆轻歌的罪,放任她逃回陆府,谁知她却一把火把一家人都给烧光了。 再看陆府这一家人,父亲是禁军总教头,一心为天子守城门。二叔为右丞,醉心农桑,毕生的心愿就是年年丰收,户户都有粮米满仓。三叔跟随二叔,也是个勤业爱民的父母官,兄弟偿一个个朝气蓬勃,两个叔母更是温柔可亲,府中几乎没有闲言事非。 如此齐全富裕的一个人家,上辈子却全都葬身于一场大火之中。 好在这辈子不会了。 行至枣林中,高高的枣树上比鸡蛋还大的和田枣沉甸甸挂在枝头,陆启跃了几跃,始终够不着枣,还是陆敏跃上枝头,摘了几枚下来给他。 陆启接过枣,苦笑着摇头:“瞧瞧,哥哥想摘几枚枣给你,还要你自己爬上树去把它摘下来,也罢,借花献佛献给你,明儿陪大哥去个地方,好不好?” 陆敏咬了口脆生生的枣儿,问道:“何处?” 陆启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道:“不远,就是西明寺,记得穿漂亮一点。” ☆、西明寺2 陆高峰与包氏两个的日常就是, 先是包氏叽叽喳喳在骂,陆高峰温声附合,骂着骂着, 俩人哎哎呀呀就好上了,再接着, 小陆磊就被丢出来,陆敏又是姐姐又是妈,哄着陆磊睡觉,至于那没羞没臊的老爹老娘,自然又能折腾大半夜。 大热天儿的, 陆敏哄睡了孩子,暗道这俩人也真是的,难道不嫌热么? 她睡的迷迷糊糊,感觉身边被褥在响动,以为是包氏来抱孩子了, 手摸了过去,轻唤道:“娘!” 回握过来的却是一只大手。成年女儿的房间,按理来说父亲不该进来的。陆高峰亲自来抱小儿子,坐在床沿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那一大一小圆圆的脸儿, 两个孩子皆睡的香沉。 他拿过陆敏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过了许久,问道:“麻姑,你可还记得咱们岭南的生意?” 陆敏还在梦里, 嗯了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陆高峰替女儿掖好被子,又盯着女儿看了许久。 这辈子,无忧无滤的梦乡,于小麻姑来说,大约这是最后一次了。当火州脱离大齐建国,烈勒称汗,身为西平郡主的后代,他们终将为此而负出代价。 早在陆敏预言火州将叛变时,陆高峰就做好了以已之身,换陆府一家人安稳的准备,可望着女儿沉睡的样子,和仍旧在襁褓中的小儿子,陆高峰还是忍不住要想,徜若一家人都能活着,该有多好。 他将孩子抱回包氏房中,转而去了二房,二弟陆高羊的院子。 * 次日一早陆敏去看母亲,刚坐到床沿上准备接小磊过来逗着玩儿,随即哎哟一声,那床表面上瞧着铺的整齐,谁知竟是虚的,陆敏整个人都栽了进去。 包氏脸儿羞红,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床年久失修,昨儿夜里塌了,快起来,可摔着了不曾?” 陆敏揉着被撞疼的脑袋,心说就你们那个折腾法,床不塌才怪。 今天约好了要跟大哥陆启去逛西明寺,陆敏挑了一件水田小袄儿,系件玉色长裙,大热天儿的,一头绸缎般绵密细滑的黑发高高挽起,吃过早饭出院门时,陆启带着三个弟弟,已在院外的冬青从侧闲聊等了多时。 妹妹羞嗒嗒在门上露了半个头,眉儿弯弯眼含秋水,陆启先就笑着转过头来。待她整个身子都露出来,扭着帕子含羞一笑,四个哥哥却没有一个出来开玩笑。 红青酡三色相撞的水田小袄儿,俏皮又可爱的颜色,她轻快又雀跃,下台阶甜甜叫着哥哥。 陆启清咳一声,手伸到一半,又怕要揉坏妹妹如云似翼的鬓额,一笑道:“走吧!” 西明寺是如今长安城中规模最大的寺院,最负盛名的除了满寺色彩艳丽,巨幅绵延的经变壁画,还有一处长安城最大的牡丹院。 每及春日牡丹放时,寺中游客摩肩接踵,来观赏争奇斗艳的牡丹。 如今盛夏,牡丹早谢,但寺中绿水潺潺,松荫遮天,仍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三司使李密之女李灵芸和闺中好友余宝珠二人,今日也要赴西明寺。俩人趁坐一辆马车,大清早的,两边车帘全掀起来,还是热的满头大汗。 余宝珠团扇不停的扇着风儿,遥遥见四个十七八岁的年青男子簇拥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少女从东宫那朱色宫墙侧远远而来,忙对李灵芸说:“灵芸快瞧,那不是陆敏么?陆府那四兄弟,竟和她一起出来了,快瞧瞧他们是要去那儿。” 陆府四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帅气,一个比一个性子温和,更难得出身书香世家,家教良好,到如今没有听说那一个睡了婢女或者在外拈花惹草。 若没有宫里那几位皇子,他们算是满京难寻的佳婿。 李灵芸也凑出过脑袋来,两只杏眼儿盯着陆敏瞧了半晌,蛾眉低垂深深一叹:“昨儿不是傅小将军上门提亲要娶陆薇吗?听说陆将军发了好大的怒火,直接把陆薇给送回汉中府了,陆敏这丫头人虽小,心机太深,只怕不好对付。” 余宝珠笑的意味深长:“她不是心机深沉,而是比旁人多开了一窍,多少人觑着要要她的命了,得亏她有个好爹爹圈护的紧,否则早死了!” 李灵芸心事沉沉,眼看已到西明寺门上,率先跳下马车,进寺去了。 * 进了西明寺,陆启支走几个弟弟,带着陆敏从东侧参天的古槐下漫步,水自脚下流过,间有红鲤游于其间。 陆启道:“昨夜大伯说要带你们大房一家人同赴瓜州,真有此事?” 陆敏点头:“我也想出去走一走,既父亲愿意带着我们,当然再好没有。” 陆启忽而拉陆敏一把,原来脚下平地而生一处顽石,险险将她绊倒。 “麻姑,咱们祖母是火州人,身为番邦郡主嫁给祖父,咱们一家就是东西交融,和平相处的象征。 昨日瓜州传来急信,说火州城主烈勒杀我们大齐使者而自封天可汗,他这是称帝了。他是咱们的舅舅,大伯与他是姻兄,身为两姓兄弟而战场相对,皇上肯定要怀疑他的忠诚,你可曾想过,若大伯出战,且不说烈勒会全力以赴杀他,皇上先就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我们陆府?” 陆敏回想上辈子,恰就是烈勒起兵的当口,敬帝的眼睛瞎了,完全不能理朝政,然后把皇权放给了陆轻歌。现在回想,当时若敬帝不瞎,不昏昧,陆府一府人也许当时就会死。 这辈子陆高峰遏制了陆轻歌的野心,敬帝还很健康,历史改变了,可烈勒依旧起兵称汗,陆府这一家人连带陆轻歌,会不会现在就得死? 陆高峰今天早上已经入宫去请战了,他会不会有事? “启哥哥,启哥哥,我要入宫,现在就要!”陆敏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偌大的牡丹园,丹株比人还高,她四顾找不到陆启,见不远处有一袭锭蓝色的衣衫隐于株从后,奔过去叫道:“启哥哥!” 这人回头,竟是赵穆。他恰是昨夜那件黑衽的锭蓝色袍子,腰缀脆玉,剑眉凤眸,往前逼近一步,逼着陆敏险险落入花丛。 陆敏一怔:“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穆道:“我听说你要入宫?” 陆敏连连点头:“你可有备马,可能送我?” 赵穆遥指着远处一座脆色琉璃瓦,朱栏玉杆的凉亭道:“马就拴在那一处,若你着急,可借之一用。” 陆敏提裙便跑,眼看到凉亭下,忽而拦腰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搂腰一揽,陆敏刚要大叫,赵穆一只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唇。 “我手指还是烂的,求你,不要再咬了。”枝骨嶙峋的丹株从中,赵穆在陆敏耳侧悄言:“乖,静等片刻,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陆敏才伸出去的两排银牙慢慢缩回去,赵穆也缓缓放了手。他左手中指的指骨上,确实一排四个牙印儿,全都出过血。 夏衫本就薄,陆敏一身热汗,隐隐听到个男子温和的笑声,颇有几分熟悉,暗猜赵穆带自己来,是想听谁的私房话儿,遂缓缓昂首,够着赵穆的耳朵悄声道:“我爹和我姑母怕有凶险,我得入宫一趟,就不陪你在这儿顽了,好不好?” 她耳廓微红,赵穆咬过几番,软粘粘很有些味道,但似乎那微微开合的两瓣红唇比耳廓还要诱人。 《首楞严经》云,多淫众生,淫习交接,染心会合研磨不休,精火耗散积而成火,神志委靡,多病短命,福寿消殒。 天地生女人,成菩萨模样,却诱着男人要堕于魔道之中。 敬帝多淫,上辈子昏庸半世,为陆轻歌所摆布,死时双目齐瞎,身为皇帝之尊,被陆轻歌关禁在肮脏污秽的清宁殿中,发结成绳,满身恶疮,若不是他亲手结束他的性命,那活地狱只怕还要残喘许久。 人天生带着魔性,可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成为男人后的第一个夜晚,便看见自己的母亲赤/身/裸/体被吊在大殿最高的那根梁上,白玉般的身子,曾生养过他的身子,那疯狗一样的父亲强迫他无巨细的看,就因为怀疑他是孽种。 从那时候起,他对女人的身体便怀着深深的厌憎。 陆轻歌知道寻常妇人诱不得他,遂放出陆敏来诱他,这生成菩萨模样的小姑娘,妩媚娇艳,氤氲多香,上辈子他不是没有动过欲念,但只要想起母妃萧氏被赤/裸/裸吊在蔷蘼殿中闭眼如灰死的模样,那些欲念便会瞬时息去。 赵穆整个人继续往后疏离,僵在高株的牡丹树后。 * 赵稷和李灵芸进亭子了。赵稷穿着宝蓝色的纻丝直裰,一把折扇轻摇,玉树临风。 李灵芸却很不高兴,进了亭子便道:“实话告诉你吧豫王殿下,陆二夫人昨儿还在问我娘,那意思大约是要给我和陆启作亲。 陆家男子们向来没有纳妾的习惯,都是一夫一妻到老,他虽不及您是个亲王尊贵,人却好的不能再好,能做陆府的大少奶奶,我又何必嫁给你作个侧妃?” 赵稷折扇轻摇,淡淡一笑道:“火州城身为属国,杀使自立,昨夜我父皇大怒,摔茶砸碗,陆府一府,命不久矣,怎么,你是想嫁过去陪他们送死?” 有个bug,修了一下,字数又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次性更两章吧,吐血狂奔的路上。 ☆、野猫 李灵芸结舌:“这怎么可能?” 赵稷道:“怎么不可能?皇后娘娘跪着求情求了很久, 据说还答应要送了皇上好大一个宝贝,皇上才消了怒火。此时她递过橄榄枝来,愿意把陆敏嫁给我, 就证明她也不想再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替自己找个退路。 我爱的人是你, 一定会让你先有孩子的。将来若是再度入宫,母凭子贵,你父亲又是朝中份量最重的重臣,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你父亲的实力, 相信他终究能斗得过那个连儿子都没有的陆后,对不对? 若皇上死了,陆轻歌什么都不是。” 李灵芸许久不言,大约赵稷这句话说的她心动了。 “还有陆高峰了,那可是禁军总教头, 他才是陆轻歌真正的靠山。”李灵芸说道。 赵稷又是一声冷笑:“他和烈勒是两姻兄弟,皇上肯定会罢免他的总教头一职,从烈勒在火州自封可汗开始,他就不再是咱们的威胁了。” 李灵芸显然被说动了,犹豫片刻道:“做侧妃也行, 但先入府的为大,我要比她先入府,迎亲,你也要按着王妃的规格来迎才行。” 赵稷道:“好, 本王一切,全照王妃你的意思来办就是!”私底下,他已经叫李灵芸王妃了。 第31节 李灵芸娇哼一声:“讨厌!” 赵稷既然说服了李灵芸,就不肯再多呆了。他道:“陆轻歌几番暗示,我若今天再不去求父皇赐婚,只怕她要生气。” * 上辈子,赵稷也是在陆轻歌的授意下娶的陆敏。陆敏记得当时陆轻歌以太子之位来交换一个太子妃之位,李灵芸从正妃变成侧妃,险险与赵稷合离。但不久之后,她忽而就乖乖的做了侧妃,还整天带着自己的儿子来给她请安,与她闲聊。 听过赵稷与李灵芸的对话再看上辈子,陆敏忽而意识到,就算当时赵稷登上皇位,他们陆府也不会有好下场。赵稷娶她,不过是为了利用陆轻歌,登上皇位而已。 赵穆花费好大的心思,让陆启将她约出来,躲在牡丹丛后偷听一场,原来是怕她这辈子还要嫁给赵稷,要打消她的心思。 陆敏不小心触到他的手,如此热天,他一只手凉的仿佛从冰窖里拿出来一般。 赵穆再往后,忽而压断一枝丹株,发出啪一声清响。 赵稷和李灵芸同时回头:“谁在那里?” 陆敏忽而往后一仰,丹株浓郁倒不怕赵稷看见,只怕他要走过来,轻声叫道:“喵呜!” 烈阳当头,李灵芸懒得再往前走,止了步道:“竟是只野猫,倒吓得我一跳!”说着,幽会的二人走了。 陆敏一只耳朵惴惴,就在赵穆的唇侧扫来扫去,他忍不住伸舌舔得一舔,细腻腻的小耳垂,他犹记得她还小的时候,像只小野猫一样,能爬树,会窜梁,还能叨着引燃引线的炮竹用弹弓发出去。 他在梦里多活过一辈子,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可独独治不得她,唯有咬咬她的耳朵,才能吓得她混身发抖。那小野猫儿叫他压在身下,吓的发抖的样子,赵穆足足笑了三年。 如今她多添了一种少女风韵,身段窈窕娇美,小时候的灵跃未退,没有经历过上辈子那悲惨的父母双亡,一家人的爱围绕着,整整三年,从不曾想过转头看他一眼,若不为此,他也不会这么早就告诉她自己也回来了。 两声猫叫哄走赵稷,陆敏僵呆呆站在那里,赵穆起身的时候,丹枝忽而劲弹,弹到她后背上,撞的她整个人往前扑去。 赵穆伸手要扶,陆敏反手就给了他清脆一个耳光。 占地近十亩的牡丹苑中,烈日当头,不知是泪还是汗,陆敏疾匆匆往前走着,只想找到陆严,尽快入宫,好去解救已经陷入危险之中的父亲和姑母。 上辈子与赵稷做了一年夫妻,从一开始不能接受三女同侍一夫,到后来将两个庶子视为已出,赵稷用了水磨石穿的温柔,一点点捂化她的心。 李灵芸一声声甜甜的叫着姐姐,一回回将赵稷推入她房中,当着她的面,总赞赵稷与她是天作之合,而自己于陆敏来说,不过是菩萨身边的玉女,就连孩子,也是替她生养的。 陆敏倒不信她那些话,只是生活已然变成了那样,她也只能将就而已。但她始终相信李灵芸的真情真信,相信彼此间的姐妹之情,傻乎乎将两个孩子都寄到自己名下。 却原来,李灵芸笑的时候,说她是菩萨自己是玉女的时候,一直是将她当成个死人的。 而赵稷,更是将她和陆轻歌当成他登上皇位的台阶,他表面看似不争,却能将三司使的女儿和宠后的侄女同时纳入后宫,这时候又何必他再争? 陆轻歌和李密自会为刃,拼了命都会替他谋到皇位。 陆敏顺着水流跑了起来,荡过一株高槐,避开正在四处找她的赵穆,出了牡丹苑,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陆严不知从那里跑出来,揽过陆敏,见她哭的泪雨滂沱,问道:“麻姑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陆敏结舌几番,终于哭出声来:“哥哥,我错了,大错特错!” 陆严急的抓耳挠腮:“麻姑,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哥哥替你想办法,好不好?” 陆敏转而便往外跑。 余娘子的重生,让余洪成就一代宰相,自己却仍旧死的不明不白。余洪不想世上再多一个能预知后事的人,下手要在长乐坊杀她,是陆高峰当机立断,觑机诱那余洪出来,杀了余洪。 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改变父母的死,改变上辈子赵穆的悲惨人生,能让陆轻歌不必一把火烧死自己,可大的历史洪流并没有改变,火州仍将脱离大齐,烈勒照旧称汗,而这时候,陆轻歌叫她斩断了翅膀,敬帝不曾昏昧。 不曾昏昧的敬帝不会放权给陆轻歌,也不会容忍拥有火州血统的陆氏一族,陆轻歌的宠后之位还能不能保得住且不说,陆高峰的三军教头肯定做不下去,陆府那么多好男儿,还是会死。 她重生一回,费尽心机想要改变赵穆悲惨的人生,并为此而努力,他却一直站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她。 她改变了赵穆的人生,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整个陆府所有人的性命。 陆敏拉着二丈摸不着头脑的陆严越跑越疾,眼看西明寺大门在望,她叫道:“哥哥,抢赵穆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我有急用,快!” 陆严一听要抢太子的坐骑,生生止步,抓住陆敏叫道:“麻姑,你究竟怎么啦?” 陆敏两拳松了又攥攥了又松,只觉得天旋地转:“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爹曾经说过,若万一有一天有大事发生,咱们一府人都要听二叔的。你快回家,去找二叔,凡事一定要听二叔的,快!” 陆严沉忖片刻,忽而转身便跑,不一会儿牵了匹马来,招过陆敏道:”我回家守着娘和小磊,等你消息,快去!” 陆敏两步跃上马,才跑了两步,赵穆那匹枣红色大马便追了上来。他策马超过陆敏,在马头超过陆敏时,忽而狠扭马首,带着整匹马侧首撞了过来。 陆敏这马不是自己的,并不听使唤,眼看相撞时生生拐个弯子,迈蹄拐入另一条巷中。 “赵穆,你疯了?”陆敏回头吼道。 赵穆脸还簌簌发疼,问道:“你想入宫救你父亲和陆轻歌,你认为皇帝会杀他们?” 这是一条窄巷,巷中皆是摆摊小贩,两匹并腹的马疾驰而过,蹄踏翻满地的青枣、夏果也桃子,咕溜溜滚了满地。 陆敏也不多说,见前面可以拐弯,狠夹马腹,率先一步冲了过去。 赵穆忽而长长一声吁,陆敏所骑那匹正在奔腾的马随即四蹄俱勒,险险将陆敏从马上摔出去。 他跃下马,两步上前也将陆敏拉下马,打横便要抱。陆敏甩手便是一耳光,拼命想要挣扎。 摊贩们齐齐追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叫着要他两个赔钱。 傅图带着东宫的禁军们,拼了命才追赶上来,瞬时便将二人团团围住。 赵穆方才左边吃了一耳光,此刻右边又吃了一耳光,他倒还能忍,低声道“乖乖与我回东宫,你父亲的命,和陆府你所在乎的那些人,我会保他们。” 陆敏反问:“那我姑母了?她怎么办?” 赵穆反问:“你想她怎样?” 陆敏已有三年未见过陆轻歌,但无论如何,陆轻歌是除了母亲之外,她最爱的长辈。她道:“我想她好好活着,也不想她被任何人所利用,在皇帝面前受不受宠都没关系,不要再让赵稷利用她了!” 她一边说,赵穆一边点头,一步步靠近:“就在此刻,与我一起回东宫,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达成。” 陆敏摇着头往后退,面前这个男人,不再是上辈子落草为寇的那个赵穆,没有落草之后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皮肤白皙,面容俊美,长长两道凤眸狭长,眸中也没有上辈子的深情与温柔,满含着岁月沉酿过的戾气。 他上辈子临死都不忘杀她,回来三年,隐忍蜇伏,不曾露出丝毫马脚。 ☆、高升 就算昨天告诉她自己重生了, 今天又带她听赵稷与李灵芸的私话,想必也是为了借陆轻歌之力,打退赵稷那个竞争对手。 连她都不肯放过的人, 又怎么可能放过陆轻歌那个杀母仇人。 赵穆仿佛洞息陆敏心事,被她打过的面颊略泛潮红, 忽而诡异一笑:“你猜的很对,我绝不可能放过陆轻歌,但是小麻姑你瞧瞧,重活一世,纵使你努力想要改变, 大的变故依旧会发生,你依旧得回到我的身边,现在自己走过来,我保证陆轻歌会死的好看一点。” 他高大,俊朗, 黑衽的袍子随风漾开,宛如一只蓝色的蝙蝠一般伸着双手,在青砖小巷里静静的站着。 三年蛰伏,他似乎只为等这一刻。穿着青红白三色袄儿的小姑娘,曝露的太早, 早就失了先机。 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欲逃,忽而银牙暗咬,心道既他上辈子临死都不曾放过我, 这辈子纵使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他深厌男女之事,倒不会动手动脚侵犯她,只是上辈子的幽禁岁月,怕是又逃不掉了。 陆敏深深一叹,率先一步往东宫而去。 * 麟德殿外,从退早朝一直等到下午,烈阳高照,陆高峰挺直腰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烈勒突然杀使称汗,从下早朝开始,皇帝就一直在发怒,连番叫群臣入殿问话,也全是为了此事。 一直到此刻,皇帝还未用饭,但他好歹还解过三急,群臣却是从早晨憋到现在,肚子都要憋炸了。 窦师良与三司使李密并肩走了出来,看到跪在当庭烈阳下的陆高峰,窦师良顿了一顿,轻声道:“皇上这迁怒也太广了些,须知就算西平郡主是火州人,陆府三代忠良,烈勒称汗,与陆将军有什么关系?” 他转身便欲重新进殿,为陆高峰求情。 李密拽了把陆高峰的袖子,指着不远处摇曳而来的小刘嫔,与跟在身后趾高气昂的二皇子赵秩道:“师良,刘进义任凉州节度使,驻兵酒泉郡,烈勒忽而称帝,定然要挥兵南下,此时唯一能扼制火州的,唯有刘进义,他是二皇子的舅舅,多年经营凉州,终于派上用场,至于陆高峰一府,就此完蛋了,莫作无用之功!” 小刘嫔多年不曾晋位份,二皇子赵秩到如今也不曾封王,但无论敬帝多么不喜他们母子,却不能忽视刘进义的存在。 这些年,他从辽东转战凉州,几乎没有回过京城,边关十年经营,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天一样。 * 小刘嫔与赵秩两个在陪敬帝吃饭,御前总管大太监许善抽个用膳的空儿出来,劝陆高峰道:“陆将军,皇上正在气头上,也不曾放话叫您出宫,您看这大太阳低下等着也不好,不如你找个阴凉处先躲一躲?” 陆高峰默了片刻,起身道:“也好!” 他出了麟德殿,在外站了片刻,转而往后宫,去了清宁殿。 因为敬帝的疑心,除了皇家宴会上当众相见之外,陆高峰从未单独见过陆轻歌。这三年中,他还是头一回入清宁殿。 来之前,陆高峰以为陆轻歌因外家而失宠,此时肯定痛不欲生,此时正躺在床上哭黄天。 谁知清宁殿中一派清宁,宫婢们脚步轻盈,面带喜色。他特地查过祖宗三代的几个尚宫亦是满面笑容,见陆高峰至,忙着上前见礼。 陆轻歌穿着一袭金银丝鸾鸟朝凤对襟大袖,端坐在正殿中,尾指轻轻摩梭着唇角,正在与玉真长公主二人吃茶。 在殿外,陆高峰眼观鼻,鼻观心又等了整整半个时辰,陆轻歌才送走玉真长公主,宣陆高峰入殿相见。 陆轻歌凤眸半睁,尾指仍还在唇上揩磨,望着被太阳晒红脸,汗湿厚厚朝服的大哥,忽而冷嗤一声笑:“大哥,既你能预卜后事,烈勒称汗之事,你可曾预料到过?” 三年前,陆高峰仅凭一句自己能卜后事,便杀掉了贾士平。之后,贾嬷嬷跌入阴沟淹死,陆轻歌一直怀疑也是陆高峰下的手。 陆高峰站在大殿刚进门的紫檀高几处,朝服几乎被汗湿透,浓眉紧簇,原本坚毅的双目中满是怒与困惑:“轻歌,我怕自己会被亲情迷惑,刻意放手凉州兵事,转交给刘进义,就是希望借他敏锐的洞察力,牢牢盯住七哥。 这几年我与七哥书信不断,他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称汗之心,如此突然称汗,确实叫我措手不及,但我们陆府并非全然被动,我虽信七哥,却也一直防着有这一天,所以在岭南经营了一点小产业,趁着皇上还未下手,我得让孩子们离开京城。 你这些年也没有孩子,这皇后也不必再做,着手准备一下,今夜自会有人来接你,你要和孩子们一起走。” 当年陆敏说烈勒会称汗之后,陆高峰便做了两手准备,一边让更擅长防御攻事的刘进义接手凉州兵备,严密布防应对烈勒,另一边,派出心腹在岭南经商,以防万一最后敬帝翻脸,孩子们好有个退路。 陆轻歌踢掉自己脚上的绣鞋,连头上绾发的金凤钗也一把拨了下来,披头散发,眉间全是不屑:“明知烈勒起兵,做为西平郡主的后代,皇上绝对不会放过我们。把我和孩子们送出去,你在京城等死,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 陆轻歌身为老幺,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大哥陆高峰,觉得他顶天立地,重诺重义,是天下难寻的好男儿。 成年之后为了阻止她嫁给敬帝,陆高峰甚至下手打过她,从那之后,俩兄妹便较上了劲儿。 陆高峰道:“此事不容你再多言,准备几样细软,夜里带几个尚宫到宫门口,自会有人来接你。”他说的斩钉截铁,口气不容置疑。 陆轻歌往后靠了靠,缓缓摇头:“大哥,三年前你怕我要害皇上,杀掉我手下所有得力的人,我也给了你三年的时间,让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现在,无论你承认不承认,陆府都得靠我了。我不会离开皇宫,也不会逃,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为孩子们搏出条活路来,你走吧,在宫外看我如何扭转局势就好。” 陆高峰忽而一巴掌拍在案头,震的案上山石乱晃,茶碗嗡嗡作响:“你还不明白,用麻姑的话来说,你最终会害死你自己,也害了整个陆府。” 陆轻歌也吼了起来:“若我有一个知晓后事的女儿,我就绝不会像你一样,走到今天这一步。尽心尽力为皇帝卖命又如何?如今人家有了刘进义,要卸货杀驴了,而你身为一个男人,能想到的,居然只有逃,我看不起你。” 两兄妹各不相让的吵了起来,又都无法说服彼此,陆高峰两鬓青筋狂跳,闭眼片刻,忽而睁眼,一双星河暗沉的眸子紧盯着陆轻歌:“轻歌,昨天夜里我送走了陆薇,但容子期半夜被杀,陆薇也不见了,你老实说,她可在你宫里?” 陆轻歌险险要叫他看穿,却不动声色转过脸:“陆薇那丫头,我自来就没有放在眼里地,若果真想用她,这三年我有的是机会,还需要劫人?” 第32节 她目送大哥离去,如山般宽厚的背影,正直,忠诚,一心一意为国为家的将军,明知万一烈勒叛变,敬帝不会饶过陆府,他先国后家,把更擅长防守的刘进义调去守前线,自己反而放手西北兵事,退回京城。 陆轻歌不由心软,低声道:“那禁军总教头的职位,你还是既刻上疏请辞的好。孩子们自有我保护,大哥,弃权保条命吧。” 皇帝不革陆高峰三军总教头的职位,是怕万一生夺,陆高峰要起叛心,毕竟禁军由他掌控,万一陆高峰果真拥兵逼宫,江山不至于易主,皇帝只怕要换个人做。 所以他留陆高峰在宫里,就是要逼他交权。 但陆高峰为了把陆轻歌也从宫里解救出去,拒不肯交出兵权,与敬帝相僵持,拼着性命,是准备争取时间把孩子们都送出去。 当一件事情发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应对方式,两兄妹最终没能说服彼此,仍是不欢而散。 * 东宫。 司食女官彩琴正在教两个小宫婢规矩,便见太子贴身少监郭旭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他远远便抱拳叫道:“琴姑姑,天大的事情,快快儿的往明禧堂,太子那里急用你。” 郭旭天□□在姑娘们面前作小伏低,满东宫之中,就连这些刚进来学规矩的小宫婢都不怕他。□□豆儿的小宫婢趁彩琴进去换衣服的功夫,大着胆子问道:“郭公公,您说句实话,我们琴姑姑可是要高升了?” 彩琴今年刚满二十,眼看到了出宫的年纪。当初四个姑姑一同入明德殿,随迁入东宫时,只剩下两个,再后来,另一个也因为事儿办的不好给撵了,如今太子殿下随身用的,就只剩下彩琴一个,能入寝室,能贴身服侍衣服。 若是自家姑姑高升,自己调/教过的宫婢肯定更沾光。 太子连番请彩琴,就连御前红人郭旭都对她礼待有加,东宫所有的宫婢们都觉得彩琴怕是要高升了。 ☆、失忆 彩琴换了一套月白的衫子出来, 指着春豆道:“小心你的嘴,再敢乱说话,今夜给我跪墙根去。” 春豆儿吐了吐舌头, 连忙低头去辩茶了。 这厢彩琴进了明禧堂,远远瞧见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端坐在内殿的藤木凉椅上,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儿,满面泪痕,便知道太子唤自己来,是所为何了。 她连忙接过郭旭手中的铜盆与帕子进了内殿,命个小内侍稳稳当当跪着顶好盆子, 告了声罪道:“陆姑娘,奴婢替您洗把脸,可好?” 陆敏摇头,接过湿帕子捂在脸上,示意彩琴退出去。 彩琴不敢退, 转而去讨赵穆的示下。在一转眼的瞬间,她生平头一回看到赵穆笑的那样灿烂。 那笑不过一瞬即逝,他挥手示意她出去。 彩琴与那捧盆的小内侍于是退了出来,侍在分隔内外殿的格扇之外,手中摩梭一块羊脂玉的吊坠儿, 留心静听。 屋中传来哗哗水声,显然是那陆姑娘在洗脸。 忽而,那小内侍于光凑了过来,轻声道:“琴姑姑, 小的觉得这一回咱们太子怕是要选定太子妃了,您也给咱们透个讯儿,若太子妃果真会是里头这一位,咱们也好早早儿献个奸,如何?” 彩琴笑了笑,不着痕往外挪了一步,轻轻摇头。 小内侍抓不准琴姑姑这一摇头的意思,是因为自己押不准这件事情,还是她觉得这陆姑娘压根就不会成为太子妃。 从太子复位之后,到现在,彩琴是唯一近身伏侍过的女婢。 仆婢于主子来说,不过一个用物,不会去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刻意揣摩他们的脾气习性,但奴婢们则必须将主子整个人由内而外揣摩个透彻。 陆敏会不会做太子妃,彩琴确实不知道,但她是唯一一个在太子寝殿床上躺过的姑娘,就为了这个,彩琴也觉得自己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伏侍陆敏。 * 帕子有些烫脸,蒸熨着脸上的汗毛,揩过之处透起一股凉意来。 那怕三伏天,陆敏也喜欢用热水洗脸。彩琴那丫头误打误撞,竟连这点小事都能投她的脾性。 水嫩嫩豆腐一般白净的脸蛋儿,她拿块帕子搓着,仿佛在搓一块陈年老树皮一样。 赵穆盯着看了许久,忽而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帕子:“这么多年,你竟还连个洗脸都没有学会。” 陆敏本是闭着眼的,未听到脚步声,忽而睁眼,便见赵穆杵在自己面前。 他夺过帕子,忽而伸手要往陆敏脸上揩,陆敏左躲右躲,就是不肯叫他的手靠近。 她仍还是原来的性子,表面看起来温柔随性,却是个刚性,但凡不喜,无人能勉强得了她。 赵穆忽而一把掰上陆敏的脖子,热帕子揩了上去。 十八岁的年青男子,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男性气息,和着墨香,皂荚清香。 离的太近,他平实的胸膛剧烈气伏,陆敏甩着膀子欲要挣扎,忽而,赵穆左手略一使劲,便将陆敏压在了自己胸膛上。 他强敛着粗重的鼻息,哑声道:“若不想本宫给你苦头吃,就乖乖的站着,我只给你擦脸,没别的意思。” 他果真只是擦脸,从额头到眼角眉梢仔仔细细擦下来,陆敏本能闭上眼睛,那热腾腾的湿帕子从她脸上烫过,到她唇畔时,略停一停,转而游走,掠过下颌,细细替她揩着脖颈。 上辈子在竹溪时,赵穆看不惯陆敏洗脸时的粗样,总替她洗脸,也是如今日这般仔细。 揩到锁骨处时,他又停了停,忽而松手推开陆敏,活了两辈子,除了偶尔咬下耳朵之外,他果真对她没别的意思。 陆敏重回到那把圈椅上,默坐了片刻,柔声道:“当年在竹溪,你一直都称自己姓郭,是郭旭的大哥。不过一个普通农户男子,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是谁,怕你万一知道我姑母是皇后,不肯再娶我,所以也一直瞒着你我的身份。 后来,我怕我姑母找不到我会着急,这才会私自出竹溪,去汉中府联络她,当时也只为求一个叫她心安,叫她放了我,解除与赵稷的婚事,我好安心与你成亲。 但那汉中县令恰是她的人,所以我并非逃走,只是被那县令控制在汉中府,无法回竹溪……” 赵穆丢了帕子,语气依旧淡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又何必再提它?” “不,我必须要提。”陆敏小脊背挺的笔直,哭过后的眸子分外水灵,紧紧盯着赵穆:“那一回在明德殿外,我偷偷爬上大槐树想要回家,是你救的我,将我抱回的清宁殿。 后来在太后千秋宴上,你也见过我,所以锦屏山落水那一回,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一直在骗你,可你从未揭穿我。 出逃的废太子,骗我说自己是竹溪本地的郭家大郎,若非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又怎会私自跑回汉中府去?要论错误,上辈子也是你的错更多,更何况,我还……” 失忆二字还未说出口,赵穆忽而逼了上来,两手圈上圈椅椅背,将陆敏整个人围在中央,哑声道:“陆敏,上辈子的事情,从此永远不要再提,无论谁对谁错,你该知道,如今你们陆府唯有依靠我,才能渡过难关。” 他整个人呈一种僵硬而紧绷的姿态,顶在她的膝盖上,富有频率的轻颤,一双凤眸中风雷云动,紧盯着陆敏的嘴,见她张嘴还欲说话,忽而伸手捂上她的唇。 陆敏本欲咬赵穆,才张开嘴,他气息猛然一紧,往后退了两步,凝神片刻,却又靠了上来。 她整个人勾动他周身的欲/望从骨子里往外迸,要叫他变成自己所厌弃的,诸如敬帝,陆高峰一类的人。他不敢看她的唇,可伸手捂过去,触到软嫩嫩两瓣唇,那种欲/望更甚。 甚至远离她这样的举动,他都收摄不了自己的心神。 上辈子的锦屏山,赵穆确实第一眼便认出陆敏来,那个叫陆轻歌刻意捧上枝头,在寿宴上踏水而来,呈送灵芝酒与仙丹的小姑娘,当日见过的人,没人会忘记她的样子。 睁开眼睛之后,她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在确认自己混身没有一丝一缕之后,却笑了,先笑,笑了许久,又捂脸哭了起来。 赵穆给她披上自己的衣服,背着她下山,听她从嚎啕大哭到抽抽噎噎,一直在思量,这小姑娘是真疯了,还是陆轻歌刻意派她来迷惑他。 若果真派这样一个小姑娘来迷惑他,也未免太寒碜了一点。 怀着这样的心理,他隐瞒掉自己的身份,化名郭家大郎,与陆敏一起生活。在竹溪的那段岁月,是他两世为人,过过最快乐的日子。 复位太子虚无缥缈,倒是抓几条鱼来做顿鲜美可口的饭菜,能哄得她喜笑颜开。 但那又如何,无论他多诚心的待她,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赵穆揽过陆敏在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揉蹭:“陆敏,不要再提上辈子,也不要再重提旧事,我不论你是出于何目的,才会引来陆轻歌的人追杀我。从现在开始,东宫就是你的家,陆严和陆高峰不会死,陆府所有人都不会死,但你绝不能再回陆府,你得呆在东宫,得和我呆在一起。” 陆敏呆滞片刻,说道:“你早就知道烈勒会杀使称汗,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对不对?” 他蛰伏三年,一直在等这个契机,因为只有这样,陆高峰才会被敬帝厌弃,并免去他如今三军总教头的职位,没有兵权的陆高峰保护不了家人也保护不了陆敏,她就只能被迫投靠他。 陆敏忍了又忍,疾速道:“我姑母派了那么多高手来,我怕你逃不出去,遂叫郭旭二哥穿着你的衣服,与他一道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兵,后来我们被逼下悬崖,然后,我就失去了竹溪那一段所有的记忆。否则,若是我能记得你,任是嫁给谁,也不会嫁给赵稷。” 她失忆,而后嫁给赵稷,是无心之错,但赵穆临死还不肯放过她,要派郭旭毒死她,却是明着下的毒手。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陆敏就恨赵穆恨的咬牙切齿,她看着赵穆两只狭长的眸子里满满的不可置信,声音越发哀怨:“直到上辈子你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你来,可是悔之晚矣,我跪在殿外痛哭认错,可是你已经死了,我恨不能追随你而去,所以郭旭奉毒酒入徘徊殿时,我一饮而尽,便是绝心绝意要追随你,我本无心之错,你放了我,好不好?” 她押准赵穆只知身前事,不知身后事,所以刻意渲染一番,将自己说的可怜无比。 赵穆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忽而低头掰过陆敏的脸,定定凝视着她的双眸,过了许久,忽而屈双膝而跪,哑声问道:“果真?” 陆敏本以为此人无心无肺,见他以储君之尊而跪在自己面前,又有几分难堪,暗道既他还未失人性,自己就不该说后面那句添油加醋的话。 她顺坡下驴:“果真!” ☆、窦师良 赵穆顿了片刻, 忽而埋脸在陆敏膝上,轻声道:“所以,你真的是被关起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陆敏索性抽噎起来:“我腿脚伶俐,逃出来并不算难。等我赶到竹溪时你已经跑了, 我只找到郭旭二哥,为了不叫我姑母的人追你,我们便假装他是你,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兵。” 这是实情,也是陆敏做过最蠢的事情。从陆轻歌的人包围整个竹溪开始, 赵穆便认为伏兵皆是她带来的,她还千辛万苦跑去救他,若不为陆轻歌怜惜她这个侄女,在山崖下找到她后请御医专心救治,也许她早就埋骨在竹溪了。 当她改变了上辈子所有人的轨迹, 回头再看,才发现当烈勒终将称汗时,谁也挽救不了陆府一府人的性命,陆轻歌当时也是逼不得已。 陆敏一半是装,一半也是真伤心, 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瞧瞧,我重新回来一睁开眼睛便跑去看你,想要你活的好好儿的,为此, 还专门恳请我爹杀了我姑母身边教唆她干坏事的人,如今她连个孩子都没有,除了皇上的宠爱,一无所有,可怜的不能再可怜,你放过她,也放过我们全家,好不好?” 赵穆仍双膝跪着,仰望陆敏梨花带雨的脸,柔声道:“乖。既是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补偿你。你爹和你姑母都不会有事,咱们这辈子都别再分开,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他大约是真的痛悔,忽而又埋头在她膝上,两肩轻颤。 陆敏暗道这人不会是在哭吧。她的裤子立刻被濡湿,显然,他是真的在哭了。陆敏伸长脖子,暗道这可真是尴尬。 若她是故意诱他,就会在他死后被拉去陪葬。若她只是失忆,他又想补偿她。 她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哥哥陆严膝下还留有一个孤儿,那孩子无父无母长到十三岁,唯有她是他的亲人。就算她曾欺骗过他,他也知道那是在陆轻歌的摆布之下,但他还是要了她的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虽重生了,可上辈子却是实打实死了的,人死如灯灭,生死又岂能补偿。 “那我能回家吗?我现在就想回家。”陆敏趁着鳄鱼掉眼泪,想要哄他放了自己。 赵穆道:“小麻姑,我等了你三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我不会反对陆府的人来探望你,但从此之后,你必须住在东宫。” 所以这所谓的补偿,仍还是变相囚禁。 陆敏心说我上辈子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一辈子纠缠还不够,若再被他关上一辈子,倒不如当机立断杀了他,横竖敬帝膝下皇子多的是,无论换成那一个,都不会像赵穆这样关她一辈子。 她心中已生杀机,双手越发温柔,捧过赵穆的脸道:“若你执意如此,我又怎敢不从?” 赵穆一笑,忽而起身,伸指揉了揉陆敏的耳垂,柔声道:“你的寝室是早就备好的,像在竹溪一样,就在我那寝殿的里间,你先在此稍等,我叫彩琴带几个小丫头来给你挑选,留几个贴身侍用,如何?” 陆敏连连点头:“好!” 目送赵穆这尊瘟神出门,陆敏长舒一口气。当初在竹溪的时候,他和她的卧室是分里外进的两间,她住里进他住外头,若果真他备的寝室与竹溪一样,那想必仍旧是这样的里外两进屋子。 第33节 她今天才第二回入东宫,他就备好了卧室,可见谋机不是一天两天,或许早在他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要重新将她囚禁起来了,想到这里,陆敏不寒而悚,想杀赵穆的心,不由又盛了几分。 陆敏才动了杀人的心思,此时满腔豪情,恨不能立刻拿鼠药毒死赵穆,好逃脱他的魔爪。 忽而,殿外一人唤道:“长圭!”接着,便有沉沉脚步声进了内殿。 来人撩帘子的瞬间,陆敏立刻站了起来。她牙白的裙子上还沾着几处濡湿,自己也才刚洗过脸,不曾梳头,发略有些凌乱。 明禧堂前后皆有门,赵穆是从后门出去的,而窦师良则是从前门进来的,前后脚的功夫,俩人也不曾撞到彼此。 赵穆成人之后,敬帝便为其赐字,叫长圭。储君的字,除了皇帝和国舅爷之外,也没人敢当面称呼,所以陆敏并不知道他在叫谁,只快步上前一礼道:“窦先生!” 窦师良下意识皱眉:“小麻姑,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穿着绯色公服,腰缀镶金玉带,红衣白肤,修挺如竹,显然是刚从皇宫里出来的。陆敏上前便问:“窦先生,我父亲是否也在宫里,他可回家了不曾?” 窦师良入东宫,是想搬赵穆去说服敬帝,恳请他放陆高峰出宫。他以为陆敏也是来求赵穆的,大约还受了赵穆欺负,叫赵穆惹哭过,顿时怒火中升,伸手便拉过陆敏的手:“走,先回你们陆府,咱们再慢慢说。” 赵穆既敢当面拘她,定然早就做好了跟陆高峰翻脸的准备。陆敏未打招呼自然不敢就这样走,她挣脱手问道:“窦先生,我爹究竟怎么样了?他还能出宫吗?” 窦师良道:“请右丞陆高羊辞官的圣谕,只怕已经送入你们陆府了。因为皇后娘娘的原因,皇上一直在等陆将军亲自递上辞呈,若他不递辞呈,皇上应该会直接下旨,撤他的职。” 陆敏又问:“那我爹辞了吗?” 窦师良摇头:“自我离宫时,还不曾。” 他忽而想到些什么,自袖囊中掏了掏,掏出枚平安扣来,递给陆敏道:“入宫之前,你父亲说估摸今天自己出不了宫,要我将这枚平安扣带给你,他言,你拿到平安扣,便知道他的意思。” 烈勒称汗,窦师良暗猜陆高峰是想用这平安扣的方式,给妻女报个平安,遂又补了一句:“以我的揣度,皇上只要陆将军的兵权,并不会要他的性命,毕竟皇后娘娘还顶在那儿,你们不必太担心。” 陆敏接了过来,这是花青种的翡翠,分内外两扣环,以银琏相缀。翡翠中绿色分布不规则的,皆称花青种。这枚平安扣内环上的绿色脉络,极为肖似一片树叶,天下再难找到与它相同的东西。 看到这枚平安扣,陆敏立刻脸色惨白。 三年前,当陆高峰从陆敏口中得知火州终将分裂,烈勒会称汗之后,一方面剪断了陆轻歌胡作非为的手,杀掉她身边的贾嬷嬷与贾士成等人,并为了能说服火州继续臣服于大齐,还曾短暂出征,当时,就是为了去说服舅舅哈烈,让他不要传位给第七子烈勒。 哈烈亲厚中原,曾对陆高峰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传位于第七子烈勒。 虽然有了舅舅的保证,但是计划不如变化,为防上辈子的悲剧重演,陆高峰与陆敏商量过之后,根据陆敏的建议,派亲信在山高皇帝远的岭南做起了生意,经过这三年,已经积累起不小一份家业来。 当时二人商议定,若万一有一日烈勒突然称汗,全家人不得不退时,便由陆敏带着这枚平安扣,直接去找陆高峰的手下,京兆府城门校尉于力。身为城门校尉,他统领长安城八座城门上所有的门吏与兵马,即使是在深夜,也可以放人出城。 当陆高峰最初做这个决定时,陆敏也曾心中暗诽,觉得敬帝算不得明君,陆高峰不该于暗中那么尽心尽力的帮他,但后来慢慢就明白了,忠君忠义,就是无论那个君王是谁,他都会忠心耿耿。 君王有错,他会力谏,也会努力修正那错误,但那怕有个未卜先知的女儿,他也绝不会凭此而起取而代之的心,或者早日投机于那未来的君王,以换取一份长久的富贵。 从知道将会有变故的那天开始,他做了自己所能做的,现在要用自己的死,来换陆轻歌出宫,换整个陆府孩子妇孺们的平安。 情况远远比陆敏想象的要更糟,她二叔陆高羊应该已经在着手准备逃了,大约今天午夜,陆轻歌就会被带出宫,她也必须在午夜之前回到陆府,全家人才能一起逃出去。 * 七月的暑天,一出大殿便是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傅图是个粗人,又兼不甚爱洗澡,到了这种天气,身上的味道总要熏的赵穆皱眉。 为陆敏挑小丫头是件芝麻大的事情,只需要交待郭旭一声就完了。赵穆之所以出来,是因为傅图回来了。 赵穆刻意带傅图走到相连前后殿的穿堂处,让他站在下风口,这样,风可以带走他身上的汗腥气。他问道:“皇宫里情况如何?” 傅图道:“陆薇被皇后送到了蔷蘼殿,属下暗猜她的心思,怕是想拿陆薇讨好皇上。” 陆薇是他前几日还爱到恨不能立刻娶回家的姑娘,赵穆瞧他谈起陆薇一脸平静,惊问道:“你竟不生气,不伤心?” 傅图忽而抱臂,苦笑道:“陆薇并不知道陆轻歌要把她送给皇上,还以为今夜前往蔷蘼殿的,会是二皇子,我瞧她看起来很高兴。” 蔷蘼殿是萧妃生前的住处,敬帝闲时,总会去那一处走一走。 ☆、舅母 火州立国之后, 陆轻歌怕敬帝会厌弃自己,声称要送敬帝一个天大的宝贝,却原来这宝贝竟是陆高峰的庶长女陆薇。 借花献佛, 她想拿陆薇做替死鬼,杀敬帝。而陆薇那姑娘果真以为陆轻歌为自己引荐的, 是最终会登上皇位的二皇子赵秩,也不知到时候儿子换了爹,她会怎么样。 “皇后在做什么?”赵穆问道。 傅图犹豫了片刻道:“以属下这些日子的观察,火州立国之后,皇后想趁机杀了皇上, 再引大皇子和二皇子自相残杀,也许还有毒谋要害了您,最终让四皇子登上皇位,而她自己,应当是想做太后垂帘听政。” “那陆高峰了?他在做什么?” 傅图道:“陆将军拒不肯辞去兵权, 滞留宫中,应当是想借着自己手中权力尚存,把陆轻歌送出宫,让她跟陆府所有的人逃出京城,远走它乡。” 赵穆轻嘘了口气道:“先国后家, 明知是火坑还义无反顾要跳进去,陆将军倒很值得令人钦佩。既陆府一府人早做好了要逃的准备,恐怕不刻陆严就会来找陆敏,先拦住他, 余事等我下午入宫再说。” * 重生回来之后,陆敏把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了父亲,所有的决断,也全由父亲来做。 她一直以为有父亲的努力,上辈子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所以即便做足了准备,也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全家一起背井离乡出逃,而且还要牺牲父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陆敏,她当然不想牺牲父亲,要想父亲能活着跟大家一起逃出京城,面前的窦师良似乎能帮得上忙。 恰这时候,窦师良问道:“麻姑,我有句不该问的话,你可是叫赵穆强拘于此的?” 陆敏拘握着两只手,低声道:“是!” 三天前,赵穆曾请窦师良前往陆府提亲,说服陆高峰,让陆敏参加八月份的东宫选妃。窦师良虽心中不乐,但无奈赵穆以太子之身诚心诚意相求,他也就走了个过场。 后来陆高峰当面拒绝,窦师良心中还挺高兴。谁知才不过三天,赵穆竟然明目张胆拘人了。他当即变脸,咬牙道:“长圭竟然至今还不肯死心?” 陆敏连忙道:“窦先生勿要着急,我与太子殿下之间有些误会,说清楚他就会放我回家。我另有件事求您,还不知您能否答应?” “何事?”窦师良问道。 陆敏咬唇片刻,飞速从耳朵上摘了两枚玉香瓜的小耳坠下来,递给窦师良道:“我父亲在宫里只怕凶多吉少,我想恳请窦先生能帮他一回,求您能让他今夜出宫。 只要您不嫌我们陆府落难,我愿以身相许。” 陆府获罪在即,无论往日再好的交情,也没有人会愿意伸手帮他们。 基于窦师良上辈子曾经逼宫抢亲的豪情,陆敏打算赌一把,若能叫陆高峰活着出来,她倒不介意自己留下来,让父亲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窦师良是国舅,皇太后的娘家侄子,敬帝都要对他另眼相看,赵穆即便身为储君,也不敢得罪他。 窦师良望着手心里咕噜噜滚来滚去两枚玉香瓜的耳坠,整个人仿如从天灵盖被焦雷劈过一般,呆在那里。 陆敏以为他不愿意,正准备伸手将那两枚耳坠取回来,岂知窦师良随即握紧了手。他后退两步道:“救陆将军,是我的份类事。女儿家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而决?你既能自己回家,就记得早些回去,我一定入宫把你父亲接出来。” 他话音刚落,外面一阵脚步声,赵穆已经回来了。 * 珠帘轻响,赵穆先入,随后,彩琴和郭旭带着小群小宫婢涌了进来。 陆敏适时后退,退到东侧黄花梨木的书架侧,屏息敛眉,装做个乖巧样子。 赵穆在书架侧的圈椅上坐下,忽而伸手,却是示意陆敏过来,坐在他身侧。 陆敏随着赵穆的手转身,窦师良还站在甫一进门,流苏长垂的宫灯下,小姑娘眼儿媚媚,仿如一道闪电自头顶劈下,劈的窦师良瞬时便分不清东西南北。 赵穆已经拉陆敏坐在他身侧的圈椅上了,他显然心情颇好,笑问道:“舅舅来此,所为何事?” 窦师良再看一眼陆敏,她一双眼儿越过他,正在看那些站在雕花门外的小宫婢们,面无表情。 他道:“陆将军入宫整整半天,皇上不发话让他出宫,也不见他,我来找你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赵穆忽而侧首,轻声对陆敏说道:“叫郭旭帮你挑几个丫头,然后在寝殿换身衣服,等我回来用午饭,下午咱们要入宫。” 他这种亲昵的态度,仿如兄妹,又仿如夫妻,全然未将陆敏当成个别人家未嫁的姑娘。 陆敏听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无意扫过窦师良,面无表情。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必明说,窦师良都看得出来,陆敏是叫赵穆给软禁了。 争风吃醋大约是男人的本能。窦师良忽而混身的血涌上脸,若他是只公鸡,只怕此刻已经红了冠子,要变成一只斗鸡。他厉声道:“长圭,我在问你话!” 赵穆一双眸子温情默默,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陆敏的脸,在窦师良看来,这大约就只能用色眯眯来形容了。 他对陆敏说话的声音,温柔到窦师良起了混身的鸡皮疙瘩:“快去!” 陆敏一出门,赵穆的脸就垮了。他道:“舅舅,我只是个储君,东宫三年,大门都不曾开过,除了你,这东宫就不会放其他人进来。朝政之事,我一概不理,这种事情,我不干涉。” 有内侍奉了茶进来,请窦师良坐在圈椅对面临窗的交椅上,他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再抬头,陆敏已经叫一群宫婢相拥着走了。 他放下茶杯道:“六月十八那日,你专程至靖善坊,要我前往陆府替你提亲,因为你想娶陆敏。 当时,陆将军断然一口回绝,言自家姑娘就是嫁给任何人,也不会嫁给你,这你是知道的。” 赵穆剑眉轻敛,唇斜勾一抹笑意:“我知道!” 窦师良又道:“我还听陆将军说过,你当初在兴善寺时,曾发重誓,言自己此生绝不会娶陆敏。男人既起了誓言,就该要遵守。” 赵穆脸色继续往下沉着,眸中已然燃起怒火,却也淡淡说道:“我知道!” 窦师良再逼一句:“毁坏誓言,趁人之危,不是君子行径。” 日已正午,半圆形的高腰方几上木芙蓉开的正艳,相对而坐,赵穆脸色越来越沉,紧抿的唇铁青,一言不发。 “当初在兴善寺,若没有陆将军出手相救,你早已死在寺中。此时陆府有难,你为避闲故不救也就罢了,反而将陆敏软禁于东宫之中,长圭,你是储君,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舅舅劝你一句,放了陆敏,做不得君子,至少不要做小人。” 赵穆终于说话了:“舅舅这话说的,软禁二字,从何而来?” 窦师良若有胡子,此时早气的吹起来了,但转念一想,确实没有人说过陆敏被软禁,似乎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 他方才亲口得了陆敏承诺要嫁给自己,此刻俨然已是丈夫的可吻:“陆敏不与你入宫,也不吃东宫的饭,放她出来,我要带她回陆府。” 赵穆低眉又是一笑:“舅舅,我问句多余的话,您今年高寿?” 窦师良十八岁状元及第,同年入御史台,二十岁做御史中丞,虽已做了六年的官,实际上也不过二十四岁。他叫赵穆一言问到愣住,自己掐指算了算道:“二十四!” 赵穆起身,黑色衣衽衬着白肤,俯视着临窗而坐的窦师良,一笑:“您也该给我们这些外甥们娶房舅母回来了!没有什么软禁,陆姑娘自愿入东宫作客,等她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送她走。 您年纪太大了,总是一个人住,难免胡思乱想神思恍惚,抽空讨房舅母回来,本宫会亲临靖善坊,为您主持婚礼的。” 言罢,他甩袖便走。 窦师良独自坐了许久,抬了抬胳膊才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已叫汗湿透。 他整个人塌进交椅之中,手指揉上眉心,闭上眼睛猛掐人中,钻心一股痛意,显然方才并不是梦或者失心疯了,陆敏确实说过:我愿以身相许。 摊开手,两枚香瓜耳坠儿在手中微颤着。 第34节 陆敏那小姑娘,大约是整个京城之中,除了陆轻歌以外,所有人最愿意议论,也最感兴趣的小姑娘。身为宠后的侄女,陆轻歌恨不能将她捧上云端,每每皇宫有宴餮,她所出的风头,比公主们还多。 陆轻歌将她当作诱饵,引几位皇子来逐,若不为三年前陆高峰当机立断将陆敏深藏在靖善坊的家里,不肯再叫她见人,也许几位皇子早就为她而打起来了。 因为陆轻歌的刻意相捧,那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在几位皇子的眼中,是一种期待,也是荣耀的象征,无论赵稷还是赵秩,抑或赵穆都想娶到她,对她与皇位同样势在必得。 ☆、乱神之药 这恰是陆轻歌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 没人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非得要把陆敏推上风口浪尖,等陆高峰省悟过来的时候, 陆敏已经骑虎难下。 * 彩琴带了至少八个小宫婢,全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同样月白色的衫子,没有那一个格外出挑,木登登的站在下首,垂眸盯着地上。 彩琴自己也押不准自家太子是个什么心思,隔壁皇后娘娘家的侄女, 他这是准备就这么无名无份的拘入东宫了。 她上前敛礼道:“陆姑娘,太子殿下吩咐过,叫您挑几个婢子,往后她们便跟着伺候您的起居,你看上那一个, 只管告诉奴婢就是。” 陆敏没什么心思挑丫头,见彩琴手按上一个面皮略黑,眼儿圆圆的小丫头的肩膀,遂点头道:“就她吧,叫她跟着我就好!” 赵穆的寝殿, 陆敏昨夜还曾住过,当时她并没有留心布局,直到彩琴一路带她进去,她才发觉这屋子的陈设布置, 果真与赵穆在竹溪所住的屋子一致无二。 床在西侧,靠北是置清供的位置,插着几株菖蒲。东侧临窗的位置有一罗汉床,案头几本书,床头有一小门,入内,便是她的卧室。 在竹溪的时候,赵穆与她的屋子,便是这样的布局。 陆敏在彩琴与春豆的注视下,轻撩裙帘坐在了赵穆的床沿上,以手扇着脸道:“这屋子可真热!” 郭旭一直跟在后面,听了这话一溜烟儿跑去找冰了。 彩琴连忙从罗汉床侧的书架上取下柄扇子来替陆敏摇扇着,柔声道:“咱们太子殿下中午不在寝殿歇午觉,所以奴婢们白日里未曾备过冰,郭公公立刻会送冰来的,还请陆姑娘稍微忍一忍。” 陆敏笑道:“不碍事的。” 她一只手在床上摩梭着,摩到床头里侧一排抽屉上时,漫不经心开了半扇,将手悄悄儿伸了进去探得一探,随即又抽了出来。 里面只有一柄匕首,到了晚上,他会把匕首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面,上辈子他就是这个习惯,显然这辈子也没有改。 身为储君的寝殿,陈设与竹溪那种小村落当然有天壤之别,但赵穆古板守旧的习惯却没有改变过。他搁扇子的位置,搁匕首的位置,以及存放一些稀奇古怪玩艺儿的位置,她都能找得到。 既是这样,想从东宫脱身就容易了。 彩琴换了春豆儿打扇子,进里间片刻,捧了一套衣裙出来,跪在床前说道:“陆姑娘,这是昨儿夜里荣国府咱们舅夫人差人送来的,太子殿下说您下午要穿,奴婢先伏侍您换上试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奴婢即刻替您修一修,您看可好?” 陆敏方才听赵穆要她换衣服,本以为会是什么大红大绿的新衣,接过来一看,不过一件月色的直领锦衣,颜色很素,样子也中规中矩。 她将衣服丢入漆盘中,揉着鬓角道:“我有些晕,要在这床上好好躺一躺,衣服就不必试了,瞧样子就很合身,你们若无事,就退下吧。” 彩琴很想提醒陆敏这是太子的床,她的床在里面一进,但转念一想,里进那张床空置了三年,想必在东宫建衙之初,那张床就是为她留的,既然这样,她睡在里面还是外面又有何区别。 她一笑道:“那奴婢们就在外面候着,随时听您的吩咐,如何?” 陆敏已经脱了鞋,躺到了床上。 彩琴将陆敏两只鞋整整齐齐摆在榻下椭圆形的地几上,又在陆敏腿上搭的床薄江的蚕丝被,这才带着春豆退了出去。 听到隔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陆敏便翻了起来。她跪在床上,细细打量这张床。 这是张黑檀木做成的床,与顶同高,内侧不置柜,只在床头位置做了两排抽屉,拉开第一只,里面方方正正摆着一本书,用明黄色的缎面帕子包裹着。不必翻开,陆敏便知道那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废后萧氏死的太过悲惨,赵穆每夜不论多晚就寝,临睡前都要读上一品本愿经,为亡母超度。 这个习惯似乎一直没有变过。 第二层里头是匕首,最下面一只抽屉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这是赵穆放药的地方。瓶瓶罐罐摆的满满当当,或大或小,皆不是平常人吃的药,陆敏拣了一味,见上面写着鹤顶红三个字,连忙又扔了回去,再挑出一只黑色的小瓶子来,上面唯写着一个字:鸠。 鸠便是鸠毒,见血封喉的。她连忙又扔了回去,再取出一只来,上面有四个字,见血封喉。 陆敏拿这些药在赵穆身上比了比,觉得无论那一种,于他来说都未免太悲惨。 她挑来挑去,见有一瓶上面名字颇为温情,只写着乱神之药四个字,遂将这一瓶挑了出来,揣在怀中。 她侧耳听到门外脚步沉沉,正是赵穆的声音,连忙将那瓶药藏入怀中,穿上鞋子,坐到了窗边的罗汉床上。 隔着窗扇,她看到赵穆进了院子。一双凤眸藏笑意,活了两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次,陆敏见赵穆脸上有如此真实灿烂的笑。 他应当是真的相信她上辈子失忆了,一解心结,所以笑的很开心。 陆敏记得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赵穆曾说,囚她于徘徊殿,是他的爱意,叫他莫要辜负。 但无论爱意还是恨意,她是个肠胃虚弱的孩子,皆无福消受。 毕竟上辈子还真心实意爱过的人,陆敏紧攥着那瓶乱神之药,暗道只要叫他乱了神智就好,趁着这个时间,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赵穆听彩琴说陆敏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低眉一笑,温声道:“摆饭吧,本宫去叫她出来吃饭。” 行至寝殿门外,赵穆手按到门上又止住。这种间隔寝室的隔扇门,上面是螭纹花隔扇配着鲛纱,清凉透亮,隐约可以看到室内的样子。 他的小麻姑轻握着两只手,埋头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鲛纱相隔看不清面容。 上辈子身死之后,灵魂四处飘荡徘徊的那一段儿,常常会出现在他梦里。他记得自己从麟德殿出来,便在陆敏身后,看她四处晃荡。 她出了麟德殿,一个人漫无目地的走着,恰似当年在竹溪落水那一回一样,先是笑,笑了一会儿又哇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大行,群臣,太监,内侍与宫婢们流水一样往麟德殿涌着,她逆着人流悢悢呛呛走了许久,忽而止步,转身又奔往麟德殿。 那时候他的五弟赵秉,虽还称亲王,但已经是皇帝了。她像一片树叶一般,又叫人流裹挟着返回麟德殿,搓着双手问赵秉能不能放自己出宫。 赵秉让她去找李禄,李禄让她去问皇帝的贴身少监郭旭,郭旭带着她去找当时正在打理六宫的余宝珠,看他生前可曾交待过她的归处。 她那么细瘦的身板儿,孤伶伶的,被几个小太监簇拥着,像片被乱风吹来吹去的树叶。 他死的太突然,没有交待过身后事,没有人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最后,余宝珠将她安置在位于麟德殿前面的还周殿,还周殿紧临翰林院与学士院,是文武大臣们上朝觐见时,临时歇息并停留的地方。 在确定皇帝已经大行,并宣读诏书之后,群臣退入还周殿,商议为大行皇帝停灵、选棺,采陵等等繁琐的杂事。 他死的太突然,连棺木都不曾备得,众臣工在殿中吵吵个不休,皆在等当时的宰相窦师良定夺此事。 恰就隔着这样一扇螭蚊隔扇,窦师良吩咐诸事时,余洪忽而说了一句:“那不是妖后陆轻歌的侄女么,以弟媳之身侍奉大行皇帝十年,居舍女言之,虽无名份,但十年专宠,垂帘听政,大行皇帝手上多少命案,全是她的指拨,怎么,如今皇上已然驾崩,她还不知回避,这是要隔帘听政吗?” 他声音太大,瞬时之间,还周殿中吵吵闹闹的声音齐止,众人的目光越过鲛纱,去看那坐在隔壁的陆敏。 她惶惶不安站了起来,想寻郭旭,郭旭已经走了。 于是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挤了满满一殿的臣工们,一个人左冲又突又要突出这还周殿,经过余洪身边时,余洪转身问窦师良:“国舅爷,此妖妇继陆轻歌之后,再度祸乱朝纲,以致圣上那样精壮的身子,竟崩在三十二岁的壮年,您说,该治她个什么罪?” 她再度回去找赵秉的时候,是要恳求赵秉放自己回家的,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十年幽禁之后,在外人的眼中,她与妖后陆轻歌无二。 以弟媳而侍大伯哥,甚至还不如陆轻歌,诸臣工眼中的鄙夷与厌弃,就算身为一抹魂魄,赵穆都难以忍受,更何况她是个真真实实能感知痛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下月1号又有日万的活动,我珍惜榜单,所以有这种事总是吐血参加。 本来想,今天就一更吧,存点稿子。可是突然从两更变一更,又怕读者们失望。 所以,吐血两更,努力存稿吧。 ☆、亡魂 本是惊弓之鸟的陆敏跌跌撞撞跑出殿, 一路奔回了她住了十年的徘徊殿。 只待她一出殿,窦师良就给了余洪一巴掌。 那时候的余洪已年尽六旬,胡子苍苍的老者, 当然不能忍比自己小半数的窦师良的耳光,撸起袖管老拳便挥了过去。窦师良吃他一拳, 又还了一巴掌。殿中三四十个三品以上的重臣,最小的也眼看抱孙子了,顿时撸袖的撸袖挥拳的挥拳,打到了一起。 他不过一抹幽魂,看着自己手下那些臣工们斯文扫地, 个个儿青了眼圈披头散发,不觉痛心,颇觉场面有些好笑。麟德殿中忽而奏起哀乐,随着那哀乐的牵引,他又回到麟德殿中。 帝崩之后, 按祖制并不在麟德殿听灵,因为麟德殿是皇帝早朝,问政,与群臣商议政事的地方,是帝权的象征。而驾崩后的皇帝, 则要被挪到后面的金銮殿去停灵。 一张黄裱纸遮过他铁青的脸与深紫色的唇,就算皇帝,死了也不过一堆腐肉而已。 长大后的赵秉还是个胖子,那种虚松的胖极好的掩饰了他怯懦, 狭隘而又愚蠢的内心,让他看起来是个憨厚的,诚实的,值得托负一切的好孩子。他鬓间不停往外崩着冷汗,忽而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合什双手抵上眉心,抽噎着伏入余宝珠的胸膛。 “宝珠,眼看就要起来,窦师良肯定要御史台的人查验三哥的尸体,你一定有办法的,千万不能叫他看出三哥是中毒身亡的。” 余宝珠拍抚着赵秉如熊背一般宽阔的肩膀,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咬唇道:“我爹也真是的,都说的好好儿的,要用无色无味,死了也绝不会瞧出症状来剧毒,他究竟弄来的这是什么东西?我瞧着有点儿像见血封喉。 也罢,人都死了,此时再害怕有什么用?你莫怕,我用我的脂粉给他脸上涂一些,再涂些唇脂,想必能遮得过去。” 于是,余宝珠忽而一把揭开那黄裱纸,在催起灵的哀乐中,开始往他脸上涂□□,红口脂了。 虽不过一堆腐肉,却也是自己的肉体,他无法阻止余宝珠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乱涂,暗暗期待窦师良能早点赶来,好揭穿赵秉和余宝珠毒死他的阴谋,阻止这两个面慈心善的恶人。 赵秉也问了:“宝珠,窦师良非得验尸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余宝珠忽而回头,诡异一笑:“你可知道方才为何我要把陆敏引去还周殿?” 赵秉道:“为何?” 余宝珠端祥着赵穆的脸,即便中毒而死,即便脸色铁青嘴唇深紫,这仍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可这俊朗的男人是个和尚性子,他不喜欢女人。 年纪大了难免空虚寂寞,后来她发现,年青的赵秉虽然容色丑陋,但至少能在床上叫她快活。常在河边走难免要湿鞋,后来她怀了赵秉的孩子,怕败露出来,要坏了自己十年经营的苦功,不得已,只能与赵秉合谋,下手杀了赵穆。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张好脸,这样一幅好身体。余宝珠心中不停的叹息着。过了许久,她又是一笑:“你可知道窦师良为何年近四旬而不肯娶妻?” …… “窦师良曾与陆敏有婚约,他曾不止一次在皇上面前提过,要皇上放陆敏出宫,好与她成旧亲事。皇上这十年都没有松过口,窦师良便也一直在等。 方才我引陆敏去还周殿,窦师良肯定见过她。那陆敏虽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姿容尚在,既皇上已死,窦师良肯定要去找她,有她吊着窦师良,他就不会有心思来查皇上的死因了,明白否?” 赵秉乐的手舞足蹈:“宝珠你可真是,聪明绝顶啊!” 就这样,余宝珠将他涂成个血盆大口,□□敷的太多,臣工们前来抬灵时,随着尸体的摇动,还从黄裱纸下不停往外落着。 他在世时,手腕太过刻戾,惹得满朝文武面伏心逆,或许很多大臣无日不咒着他死,所以竟无一人追问他的死因。行到中途时,黄裱纸叫风吹起,他的吏部尚书高翰看到那涂抹的血红的大口,竟吐了吐舌头,连忙别过了眼。 遗体停在金銮殿中等待摆棺的时候,又只剩赵秉与余宝珠二人。 赵秉不停揩着脸上的汗,摇头叹道:“方才可真是险。宝珠,人言盖棺定论,等棺板一盖,三哥之死也就遮过去了。那陆敏该怎么办? 她方才来找我,哭的可真伤心,要不,咱们放她出宫,送她回家吧!” 余宝珠本是在替赵秉打扇子的,忽而合上折扇,扇柄敲上赵秉的脑袋:“怎么?咱们不是说好了的,等板子上这位一死,咱们便把她丢到崇业坊那些胡同子里头去做妓的吗? 我这儿已经好些个人预订好了要尝尝她的滋味儿,你这是要反悔?” 赵秉幼时叫人欺负的太多,生为皇子而天生一股奴性,连忙点头:“不敢,那陆轻歌幼时苛待我太多,她已死不能偿还,就叫陆敏替她偿还吧。凡事,皆按宝珠你的意愿来就好。” 第35节 余宝珠的扇柄又敲了过去,吓的赵秉缩起那颗胖猪头。谁知余宝珠不过在他鼻尖上点了点,比赵秉大十岁的余宝珠,如今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了,还故作娇花状,那声音简直惹人欲呕:“好孩子,往后你要自称朕,明白否?” 赵穆冷冷看了许久,哀乐一止,便听到隐隐一阵抽泣,分明是陆敏。于是,他又循着那抽泣声,去了十年未曾进过的徘徊殿。 他的国舅爷,宰相爷窦师良果真就在殿外。 自他丧后,余宝珠的弟弟余宝骏带虎贲包围了整座徘徊殿,见窦师良至,两枪相交,余宝骏道:“皇上有令,无论任何人都不得探试陆夫人,还请宰相大人回去吧!” 窦师良骂道:“皇上已死,难道做鬼给你下的谕?给我放开,我要进去。” 余宝骏忽而一声怪笑:“宰相大人,咱们容亲王虽还未登基,但已经是皇帝,您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您猜他会做何想?” 窦师良甩袖道:“我才不敢赵秉想什么,她是我下了定的妻子,我要接她回家,给我放开。” 姐姐的肚子里怀着赵秉的头胎孩子,几位御医皆摸准了是男孩,余宝骏眼看要当国舅爷,当然未将这早八代的老国舅爷放在眼里。 彼时,因为杀人果决,余宝骏被赵穆提携为虎贲军统领。他腰挎长刀,笑的嚣张无比,忽而伸脚,皂靴踩上窦师良的脚:“国舅爷,那陆敏一身侍二夫,豫亲王也曾睡过,大行皇帝也曾睡过,怎么,你这是专爱拣剩下的吃还是怎么着?” 窦师良若生了气,就爱脸红,他脸红的像只鸡冠子一样。忽而一把抽出余宝骏腰间长刀,对准他的腰便捅了进去。 余宝骏不期这三十多岁,斯斯文文的国舅爷竟会突然杀自己,把着窦师良的手缓缓抽出佩刀,肠肚从刀口中往外漏着,他伸手摸了摸,确定那白白的,粘着脂肪的果真是自己的肠子,气的大叫:“虎贲军听令,皇上有谕,即刻斩杀窦师良!” 窦师良人头落地的空当,赵穆进了徘徊殿。 陆敏坐在寝殿内的软榻上吃酒,身边伏侍她的小丫头,从清宁殿跟她到明德殿,再到这徘徊殿,那小丫头劝道:“奴婢方才听说,新帝是咱们皇后娘娘曾经养育过的五皇子。五皇子自幼憨厚,您小时候待他很好的,奴婢记得您那时候顶多不过十岁,五皇子虽然才五岁,却是个小胖墩儿,您一点细腕,整天抱着他到处乱跑。 他受尽那些小内侍的欺负,也全凭你替他撑腰,就为着这份恩情,他也会放了咱们的。” 陆敏再吃一口酒,五指纤纤,玩味着一串小手琏, 这串小手琏,用切片的橄榄核磨治而成,是他在竹溪时送她的,铁橄榄核,他亲手磨治,切片,雕刻,然后送给她。 亲手送给她的时候,她很欢喜,明知他不茹荤,还用吃过肉油腻腻的嘴儿亲了他许久,也许她是真的忘记了,她玩着那串小手琏儿,颠来倒去,目光平静无波。 那是串橄榄核的手串,芝兰曾经见过,似乎这是皇帝一直不肯叫陆敏出宫的原因。她又替陆敏斟了杯酒,问道:“姑娘,关于这琏子,你可曾想起些什么来没有?” 唯有一抹亡魂的赵穆,也在等陆敏的回答。 她随手将那串手琏丢在榻上,又吃了一口酒道:“终不过是我负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已经死了。重要的是我怎么才能从这皇宫里出去,我瞧赵秉那样子,怕不太好!” 十年前她的嗓子受过损,很长时间都不能开口说话,如今即便能说,也沙哑晦涩,仿如生带被刀划割成片一般。 虽不过一面,她也瞧出来了,赵秉远不是小时候整日依赖着她的那个胖孩子,他变成了一个成年的,看起来时而冷漠时而热情,很怪异的胖子。 ☆、下药 陆敏吃酒吃到半夜, 赵穆陪坐在侧,想知道她究竟是否真的失忆,但她从此再不肯多说一句, 在五月微凉的殿中默默的吃酒,吃到半夜的时候, 郭旭来了。 一生陪他出生入死的两个人,傅图有事离京,身边唯有郭旭。郭旭自幼心地善良,怜悯心太重,宫中无论大太监还是小内侍, 但凡犯了错误,只要求到他身上,那怕天大的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替人遮过去。 这种菩萨心肠,若皈依在佛菩萨身边, 当然是好事。但皇宫里弱肉强食,内侍多为自幼净身,虽不能大奸大恶,但那颗心肠,早在净身之初, 就交给蛇蝎了。他念郭旭的旧恩,所以一直留他在身边,但又因为他的心善,并未将麟德殿太监总管一职交给他。 他死之后, 唯一能帮陆敏的唯有郭旭,可他只是一个四品少监,除了皇帝的宠信,没有任何权力。余宝珠与赵稷既然会投毒害死他,想必也不会让郭旭活着。 郭旭也捧着酒,旁边还有一瓶他平日里喜好搜集的药,上面写着草乌二字。草乌便是断肠草,这瓶子里装的,是草乌的根块研磨之后,治成的粉沫。 陆敏见是郭旭,另取一只盅儿,也斟了一盏酒递给他,对灯晃着自己的盅子道:“当年真是对不起,白白害了你们一家那么多口人,全是我的错。” 郭旭拨了小药瓶上的木头塞子,笑着递给陆敏道:“是人总有生老病死,不提也罢。” 陆敏嗅了嗅,无色无味的粉沫而已。她递还给郭旭,一笑道:“这是赵穆的东西,我记得他似乎总爱搜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郭旭接过来,将那半盏草乌悉数倒入酒壶之中,摇匀之后,给彼此都斟了一杯,将陆敏的那一盅儿递给她道:“属于咱们的日子,无论开心的还是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皇上一生要强,走的却很凄凉,黄泉路上一个人孤孤单单,咱们皆赖仰他的庇护,才能过这安稳的十年,麻姑,咱们去伴他走一程黄泉路,如何?” 陆敏似乎很惊讶,不可置信,一把推了那盅子道:“我虽有些对不起他,可还没有到他死了就必得为他陪葬的地步,这毒我劝你不要喝,他死了,咱们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对不对?” 郭旭端起盅子,隔案凑了过来,劝道:“小麻姑,喝吧,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陆敏本已醉了,眼看郭旭的盅子就要逼到自己脸上,吓的连连后退,叫道:“郭旭,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想死,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我要好好的活着。” 但她终究已经烂醉如泥,郭旭蹬翻那张小案,酒壶滚落,酒洒了一地,黑瓷质的小药瓶咕噜噜滚到陆敏身侧,合着那咕噜噜的声音,郭旭捏上她的鼻子,一杯毒酒,便那样灌进了她的喉咙。 上辈子就算死后,成了一缕亡魂,赵穆终究也没看懂,陆敏那样算是失忆过,还是没有失忆过。 无论如何,上辈子那怕至死的时候,陆敏也没有流露过什么过多的悔恨,也没有果真因为他的死而伤心到恨不能随他去死。 她在他死后,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宫,最终在郭旭强灌了一杯毒酒之后,生命戛然而止。 * 赵穆一把推开门,坐在罗汉床上的陆敏应声而起,掬着两只手,抿唇笑着,两只明睐含笑,十分乖巧的样子。 “可觉得饿?”赵穆问道。 陆敏连忙点头,一手不动声色放到了身后:“从早晨熬到现在,我确实饿坏了。” 赵穆道:“那就吃饭!” 他有过一段渔猎生涯,颇会做菜,但自陆敏见他以来,从未见他食过荤腥,他一辈子都只吃素。 饭摆在不设井口天花的东殿。大殿穹顶上的椽梁皆□□在外,如此盛热的暑天,处处热浪蒸腾,唯独种不设井口天花的大殿,冷气从四方涌来,在暑日中,比四面不设围墙的亭子还要凉快。 菜大多是素的。烧百果栗子,炒孛荠片儿,百合凉膏,另有松菌熬汁配着青菜的面,一人一碗。单有一碟象牙肉,是给陆敏的。 左边一排,是郭旭带着一群小内侍,笑的十分灿烂。 右边一排,是彩琴带着一群小宫婢,女婢不比内侍,皆深垂着脸,看不清面上神情。 陆敏记得方才赵穆说过,下午要带自己入宫。他这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怀着别样的目的,比如说兴师动众入陆府提亲,实则却是想戳穿陆薇在外散布流言的把戏。 方才在西明寺骗她,说自己有马可带她入宫,但其实是想骗她去听赵稷和李灵芸两个人的私话儿。 陆敏暗猜下午这一回,他应当是想叫她看看赵稷,或者陆轻歌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想叫她知道,她所爱的,相信的都是恶人,唯独他是她可依赖依靠的人,半威胁半诱哄,趁着陆府危难之机,要她心甘情愿留在东宫。 陆敏心说这人虽也重生了,可毕竟死于高位,没有像我一样,临死前受过那么多的白眼,他不知道家人与爱的重要性,不知道于一个人来说,亲人有多重要。 * 松菌汁味道很鲜,细溜溜的银丝面,拿冷水湃过,咬在嘴里弹丝丝的。 毕竟相隔了十多年,于陆敏来说,曾经和赵穆的亲密相处不过前世一场大梦,她于他的愧疚已经还清,早已不再爱他,如今让她装□□他,她也装不出来。 陆敏竭力装做乖巧,慢慢挑着那碗面。 赵穆喜欢用面条卷着孛荠片儿,一口一个,陆敏猜他大约喜欢那种筋筋脆脆的口感。那瓶乱神之药,还在她左手手心里攥着,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下到碗里面却有难度。 赵穆吃了片刻忽而抬头,见陆敏正在东张西望,停楮问道:“难道菜不合你的胃口?” 陆敏连忙摇头,搅了一大筷子面一口嚼了,连连点头道:“很好吃,很合胃口。” 赵穆另取一双筷子,挟了筷子象牙肉压在她的面上道:“那就快些吃完它。” 象牙肉是里脊肉的别称,精瘦之肉,陆敏不甚爱吃它,她更喜欢肥瘦夹花的五花肉。上辈子跟着赵穆,她慢慢也就习惯于只吃无味的瘦肉,清淡素食。 徜若摒除热恋时盲目再来细看彼此的关系,陆敏发现她和赵穆其实压根儿就不适合,他是个食素,古板无趣的男人。凡事总有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而她喜吃肉,乐观开怀,若不是天大的仇恨,凡事都不会记在心里,因为父母的保护,虽活了两世,如今却是越老越活回去,果真像个孩子一样。 按原本早就商量好的计划,这时候一家人应该都在收拾细软了,陆严应当知道她是被赵穆带走的,这个点儿,应该要到东宫来找她了。 果然,不一会儿汗气腾腾的傅图进来了,隔着鲛纱螭纹花扇,他扬了扬手中之剑。赵穆随即起身,去外面了。 郭旭适时上前,笑问道:“可是菜不对胃口,这是咱们太子的口味,若您喜食蒸豆腐,奴婢传人再替你做一份?” 陆敏搁了筷子道:“那就快去!” 她如此不客气,倒把个郭旭说愣在那里。他顿了一顿,带着一群尾巴样的小内侍们走了。 如今就只剩下彩琴带着一帮小宫婢,这些小女孩规矩森严,若主子无唤,是连头都不敢抬的。 殿中清静,陆敏侧耳听着外面赵穆与傅图的动静,一只手挑开药瓶上的小木塞,将那白色的药粉倒在手心之中,暗道这殿中也太干净了,怎的连只苍蝇都没有,若有苍蝇,就可以假装挥苍蝇,把药粉洒到赵穆那碗面里头了。 穿堂的凉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又涌出去。陆敏额头浸着浅浅的汗,静静的听着,隐约能听到傅图说:“殿下,陆严叫不开门,正在外头大骂,陆启也要见你,怎么办?” 赵穆声音太低,陆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傅图脚步沉沉,转身走了。 窗外一只贪凉的蝴蝶飞了进来,白色的小面蝶儿,挥着翅膀四处飞舞,大约是嗅到百果栗子的清香味儿,挥着翅膀飞了过来,就在它飞上桌子的时候,陆敏伸手一挥,在彩琴的注视下,白色的药粉便洒到了赵穆碗中。 赵穆已经转身进殿了。半数药粉融入汤中,倒还瞧不出什么来,有几捋洒在青菜叶子上,瞧起来十分显眼。赵穆已经坐下了,低头要去看那碗面。 陆敏连忙挟起一筷子象牙肉,仰面撒娇:“张嘴,我喂你吃!” 赵穆看着那筷子肉,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陆敏:“我不吃荤!” ☆、爱意 陆敏连忙将肉送入自己口中:“糟糕, 我竟忘了,你是个不食荤的。” 菌汤终于浸湿了青菜上的药粉,看不出什么来了。陆敏率先挑了一筷子道:“方才傅图说的话, 我全听见了,他说我哥哥来找我。” 赵穆挑了一筷子面, 与孛荠片儿挟在一起吃进嘴里,唔了一声。不一会儿,他就吃完大半碗面,只剩汤了。 陆敏道:“我不想入宫,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明天再回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赵穆又挑了一筷子面,剑眉略簇:“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否则我要罚你多吃一碗。” 这人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肯再放她回家了。 陆敏见他伸手要去拿调羹,连忙伸手抢了过来, 递给他道:“天气太热,快喝两口汤好解暑热。” 她这举动太过亲密,倒弄的赵穆有些难堪,他侧眸一扫,彩琴带着小宫婢们适时退了出去。 赵穆接过调羹, 喝了两口汤,忽而调转调羹,轻声道:“张嘴!” 说着,调羹已经送到了她的嘴边。 陆敏心说就算上辈子, 我跟他也没有这样亲密过,难道他已经看穿我给他下毒了,才要叫我喝他的汤? 她伸手推了那调羹道:“我才吃过肉,小心脏了你的勺子!” 赵穆那双眸子里满是究寻,一直看着她,手还伸在半空,又道:“张嘴!” 陆敏连忙捧起自己的碗来,就着碗喝了几大口。 第36节 这下,赵穆再没有理由给她喂汤了,他收回调羹,低眉许久,忽而抬头问道:“陆敏,把你的左手拿出来给我瞧瞧,好不好?” 显然,他已经知道她下毒了。 陆敏闭了闭眼,将左手伸了出来,鼓腹细腰的黑琉璃瓶子,在她纤细的手掌中滚来滚去。 那上面写着药名,乱神之药。是他的字体,这药,是他的。 赵穆闭了闭眼,苦笑一声:“陆敏,我是否得谢你不杀之恩?” 一抽屉见血封喉的毒/药,她倒温情,挑了一样不害命的。 陆敏丢了瓶子道:“谢就不必了,我现在就要离开东宫,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若你果真念我今日不杀之恩,那就请记着,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这种所谓的乱神之药,无色无味,赵穆也不知它的药性,只知道它不害命。 他吃面吃到一半,忽而觉得心口躁热,渐渐整个小腹都紧到了一起,才觉得自己是被陆敏给下药了。 仿佛一股火从喉咙处烫起,游窜遍他周身的脉络,赵穆一把抓起桌上铜盏里的温水一饮而尽,喉头之火恰如遇到油一般,燃的越发激烈。他忽而一把拍上桌子,吼问道:“我都说过会帮你,为何你还要害我?” 桌上汤汗乱溅,盆翻碗砸,陆敏下意识一声惊呼,跳起来转身就要跑。 赵穆快行两步,一把将陆敏拉入怀中,抑着粗息问道:“为何?” 本就是热到人们连动都不愿意动的天气,他的双臂像焦炭一般,勒的陆敏几乎喘不过气来。陆敏道:“于我来说,活着很重要,自由也很重要。你上辈子关了我十年,这辈子明知我是失忆了,我是无错的,却还想关着我,凭什么?” 郭旭亲自捧着碗蒸豆腐而来,远远瞧见赵穆将陆敏搂在怀中,还以为自家太子终于开窍了,为了方便他办事情,伸手一呼,把所有下人全都带走了。 赵穆一双手臂越勒越紧,两鬓青筋爆起,牙床咯咯直抖,陆敏暗道这毒也发作的太快了,她怕再这样下去,他要勒死自己。一口咬上赵穆的手臂,狠命挣扎开,转身便跑。 赵穆往后退了两步,忽而双目呆滞,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陆敏已经跑出门了,往前跑了几步,遥遥见郭旭在穿堂处吹风。这院子共有前后两处门,郭旭守在通往明禧堂正殿的前门处,后门应当无人值守,她只折向后门,就可以离开东宫,回家了。 烈日当头照着,汗自她两颊不停往外渗着,她舔了舔躁干的唇,回头再看,赵穆直插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陆敏心横了又横,仰头看天还这样早,暗道就算全家一起出城,也必须要等到半夜,我总得回去看看赵穆有没有死才行。万一他果真被我给毒死了,倒是我的罪孽。 她又奔了回去,先去试赵穆的鼻息,竟是浅浅一丝也无。 想杀人的时候雄心万丈,人真的死了,陆敏才慌了,她拍了拍赵穆的脸唤道:“赵穆,赵穆!” …… 试不到鼻息,陆敏又侧耳去听他的心跳。脸还未伏上他的胸膛,赵穆忽而一个反扑,将陆敏压在了身上。 “陆敏!”赵穆忽而睁开眼睛,十分费力的,扭转她的脸,一口咬上她的耳垂:“你可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药?” 那粘粘糯糯的舌头仿如虫子爬过,陆敏哇的一声叫,基于忽而顶上小腹的东西,她已经猜到所谓乱神之药是什么东西了。 她慌不择言叫道:“赵穆,赵穆,你行行好儿,我帮你去找个姑娘来好不好?” 赵穆又掰正陆敏的脸,鼻息又游窜着看了她许久,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他两脚踢上门,又一处处关着窗子,忽而回头,见陆敏缩坐在桌子下面,粗声问道:“你们整个陆府的人都要跑了对不对?” 陆敏瞧他又是关门又是关窗的,暗猜他只怕是要干点什么事儿,欲哭无泪,又道:“我帮你叫个往日你睡过的姑娘进来,我保证悄悄儿的,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种药又不是毒,劲儿过了也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赵穆关上最后一扇窗子,拉开墙角摆茶碗的柜子,从里面寻出把分水果的匕首来,调转匕首递给陆敏,自己坐到地上,一手把过陆敏的手,指引着她攥上那把匕首,忽而使力一扎,却是将匕首扎上了自已压在地上那只手的手背。 手背上筋膜交错,万一扎上筋,一只手都会废掉的。陆敏哇一声叫,欲松手,一只手叫他的手握着,想挣扎也挣扎不开。她哀求道:“赵穆,算我错了,你放开匕首我替你包扎,好不好?” 赵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苦笑道:“接你住在东宫,是我的爱意,上辈子你不肯接受,我只当你是失忆了。这辈子,你记得所有过往,为何仍然不肯?” 陆敏道:“因为两辈子加起来过了将近二十年,我已经不爱你了。” 赵穆轻轻哦了一声,松开手,任凭陆敏拨了匕首,又抽了掖下帕子出来替他压止着血。他道:“在我想来,那不过昨日,怎么会过了二十年那么久?” 陆敏将帕子紧紧压在他的伤口上,说道:“你算算,上辈子你死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这辈子我们又过了很多年,算来算去,可不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都够一个孩子长大,娶妻,做爹了,我怎么可能还爱你?” 她是重生的,从十岁开始,两辈子不同的人生都切切实实经历过,所以回首往事,总有不真实的感觉。 但赵穆不同,他的回忆都来自于梦境,与陆敏相识相逢,以及在一起渡过的那段日子,总是萦绕于他的梦境中,仿如昨日。 他不懂她的重生,就像她不懂他的梦一样。 赵穆又道:“ 我既然答应保你们陆府所有的人,自然会说到做到。至于陆轻歌,我救不了她,因为杀她的人并不是我。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想离开我,可以告诉我的,为何要下毒呢?万一那瓶子里装着能致人命的毒/药,我死,你也活着走不出东宫,是不是?” 陆敏反问:“若我告诉你,你会放了我吗?” 当手臂上的疼痛渐渐消退,来自身体某一处的焦灼之欲又开始熊熊燃烧,赵穆两条腿外翻着八字而撇,整个人靠仰在桌脚上,摇头道:“不会!” 若非她真的下毒在他碗里,他无法理解她那么迫切想逃离他的心情,所以依旧不会放她走。 陆敏将匕首递给赵穆道:“恰是如此,你不会放了我,因为你觉得你给我的都是爱意,而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无法消受你的爱意。 既放血能让你好过,那就自己扎自己吧,我该走了,再见!” 他就那么坐在地上,两只眼中布满红血丝,直勾勾的盯着她,轻声说道:“好,保重!” 陆敏没想到能走的这么轻松,拉开门再看赵穆一眼,恰见他手攥着那把匕首,又要往自己的手背上扎。陆敏终究心软,又扑了回去,夺过匕首劝道:“不过春/药而已,我帮你叫个姑娘进来,那彩琴姑姑就挺好,你又何必如此自残?”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来吧,自我奉献吧! 基友的文文求戳求收藏啦! ☆、噩梦 赵穆欲扎, 又未扎,一把将那匕首扔远,想要坐到椅子上去, 却又觉得地板上冰冰凉凉要舒服许多,遂依旧那么坐着, 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道:“你们陆府三房加起来,将近二十口人,就算你叔父陆高羊早有准备,要收拾细软,要等陆轻歌出宫, 最早也得今夜子时才能起身,如今天才不过午,还有一个对时的时间,你又何必急着走,不如陪我说说话儿, 如何?” 他这完全是要放她走的样子。陆敏又折回来,撩起裙子相对着赵穆而跪,一块帕子重又按上他略一挣扎便流血的手。 赵穆今天还是头一回如此仔细的端详陆敏。她垂着头,一捋未归拢的秀发掠过额头,她似乎自幼不爱流海, 露着饱满光洁的额头在外面,鼻梁挺挺,长长的睫毛闪烁,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的伤口。 她身上这件红白青三色相撞的水田小袄儿, 颜色活泼俏丽,若在上辈子,她是绝对不会穿着的。 当为帝的时候,他偶尔找余宝珠要看徘徊殿的用度,她顶多不过用些简单银饰,裁衣的绸缎也全用素色。倒叫他误以为,她喜欢那种素素的颜色。 一股荔枝般甜丝丝的香气,从她的衣衽之间,耳垂之后,袖口之中涌出来,涌向他的鼻息,游向他的百骸。 赵穆两鬓突突跳跃,耳中渐渐起了幻觉,他费力仰起头,想躲过来自她身上的那股少女幽香,忽而说道:“麻姑,你可记得上辈子你十岁那年,太后千秋宴那日的事情?” 他的喉节不停上下鼓动着,嘴唇干裂出一道道的口子来,额头布满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浓眉紧簇,显然极为痛苦。 他是一个有着极强自控能力的人,陆敏暗猜他大约想硬扛过药劲,遂点头道:“记得!” 赵穆道:“你只记得你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想不想听听那天夜里,我经历过什么?” 这样的气氛,倒有点像在竹溪的时候,暑夜嫌天太热不肯睡觉,俩个人坐在屋檐下没天没地乱聊的意思了。 陆敏调正姿势,坐在了赵穆身边,问道:“你曾经历过什么?” 赵穆道:“那天夜里,我在明德殿睡到半夜,忽而被人叫到蔷蘼殿,才知道与我母亲一胞孪生的舅舅萧焱竟然偷渡入宫,与我母亲私会。他们二人被皇帝捉奸当场。 皇帝要脱他二人的衣服,萧焱拒不肯脱裤子,被皇上一刀捅了。我娘被他吊在蔷蘼殿中殿最粗的那根平梁上,全身没有寸缕……” 上辈子,赵穆被废的那一夜,蔷蘼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宫里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有人说萧氏两兄妹抱在一处偷情,被敬帝一刀给捅了,也有人说他们被吊在大殿里,直到肉蜕骨尽,与当初敬帝在东宫时的那个良娣一样,是被吊死的。 赵穆脸色越来越苍白,原本英挺的眉角微垂,上下嘴唇已经翘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干裂着,整个人颓丧无比,陷入上辈子的往事中。 陆敏忽而看到桌子上还有一铜盏水,那是方才吃饭的时候,彩琴斟给她的,她一直没来得及喝。 她将铜盏递给赵穆道:“喝口水润润唇再说,好不好?” 赵穆接过来一饮而尽,将铜盏递给陆敏,咬牙道:“赵敬个那畜牲!” 赵穆盯着她露出袖子那白白一段纤细的手腕,青筋隐隐,他想起他母亲萧氏的手腕,被棕绳捆缠在一处,吊在大殿穹顶高高的平梁上,上辈子,他曾以为母亲与萧焱是真的有私情,而自己果真是萧焱的孽种,便为此而终身茹素,不留子嗣,直到这辈子被陆敏改变了命运,看到那个天阉的萧焱,才惊觉自己竟仍然赵敬的种。 相比之下,赵穆更愿意自己是萧焱的种。 他这忽然的发怒,吓的陆敏抬起头来。 赵穆脖子上两根筋不停的跳跃着,他手攥那只铜盏,闭着眼睛。陆敏下意识往下扫了一眼,又连忙别过眼。以她上辈子的经验来看,他所中的春/药之毒,应当还没有解。 因为就算隔着裤子与袍面,那个地方看起来也肿的有点太过骇人了。 她拿起帕子,血已经止住了。 陆敏道:“我该走了!” 赵穆仍旧高仰着头,狭长的眸子紧闭,仿如雕塑。 陆敏起身走到门上时,忽而听赵穆吼道:“那是我的母亲,生了我的人。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吊在高高的平梁上……我就那么看着她,直到她被他杀死!” 上辈子在竹溪的时候,彼此里外间而居,赵穆曾吻过陆敏,也曾咬过她的耳朵,摸过她的手,但从未有过更尽一步的举动。 男人太过守礼,女人便会主动。陆敏喜茹荤,总喜欢拿吃过肉的嘴儿去吻他,他虽不厌恶,却也从不热烈,当时陆敏还以为是他嫌她太小的缘故。 那时候,她父母皆亡,又被陆轻歌逼着嫁给自己不爱的赵稷,急于想找个依靠,以为那郭家大郎遵规守礼,与父亲一般,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才会实心实意想要嫁给他。 因为他的苛已守礼,陆敏还曾主动勾引过赵穆。她记得也是这样暑热的夜晚,她只着肚兜亵裤,翘着两只脚躺在床上,谎称屋子里有蚊子,喊他进来替她打蚊子。 他打了半天的蚊子,目光却不往她身上落,打完之后,还刻意替她盖好被子才走。 当时她恨他不解风情。如今再看,他在甫一成年的时候,就被父亲冠之为孽种,又叫他看母亲被脱光的样子,直到她死去。 他不是不解风情,只是被那可怕的场面吓到,从此心里有了阴影,厌恶女人的身体而已。 陆敏又将门合上,撩裙子跪到赵穆身边,伸出手缓缓自他大腿上压着,压到那一处时,他整个人仿佛被闪电烧过一般剧烈颤抖。 他抓住她的手,嘶声道:“快走!” …… 你们懂的,一刀切,想找,抬头看简介! …… * 出东宫之后,窦师良并没有急着入宫。他先去了一趟陆府,找当朝右丞陆高羊。 平日里,窦师良常听学生陆严说,自家老爹大约是带兵带惯了,把家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兵,平日有事没事,经常三更半夜把孩子们从床上拎起来,赶羊一般赶到城外跑个十圈八圈,非但如此,偶尔还要把府中妇孺们都叫来操练操练。 这种平日操练过的人家,与平常那些整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勾心斗角儿的人家果然不一样。 宫中才有风吹草动,陆府已是大门紧闭,门房上老仆一句话也不多说,见是窦师良,进院子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将他请了进去。 入府便是正院,若是别的人家,出了这种事情,只怕仆婢们已是偷的偷,跑的跑,乱成一团了。一路上,窦师良鲜见有仆婢们走动,但凡过来一个,却也容色正常,礼貌周道。 乱中之礼比盛时更加难得,由此可见陆府家规之森严,家教之好。 陆高羊只在院子里见窦师良。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卦,浅浅一点山羊须,抱拳道:“家中乱乱糟糟,让窦大夫见笑了。” 第37节 若不为通家之好,家里这种乱糟糟的样子是不能给人看的。 窦师良一看这家人便是要逃,亦抱拳回礼:“高羊兄,皇后盛宠在身,陆将军又是朝之砥柱,不过一点风吹草动而已,你们一家这难道是准备要逃了?” 陆高羊指着大殿匾额道:“西平东盛,这是先帝当年亲赐的匾额。我们一府,母亲来自火州,是西平郡主,父来自咱们大齐,是皇上亲封的东盛侯。虽如今父母已亡,但西平东盛,我们陆府才能存在,如今西不平,我们陆府又焉能安稳? 咱们是通家之好,所以我才敢放你进来。如今我们一府人俱全,唯缺麻姑,严儿说东宫扣着她不肯放出来,我能不能恳请你把那孩子给我带回来,我们一府人除了大哥,也就齐全了。” 向来,人们都认为包氏是个有美色而无城府的妇人。从陆高羊通知大家在陆府大堂听令,准备走开始,她便率先坐到了正堂八仙桌侧,抱着儿子小陆磊坐镇。 如此整整半日,直到窦师良进来,便将小儿子递给陆严,出门便跪:“窦先生,陆高峰我就不管了,但是恳请您一定把麻姑给我找回来,您的恩德,我们一府人此生都不能忘!” 她已是将近四旬的妇人,素衣白绫,美的仿如遭了一夜雨洗的梨花一般,清丽淡雅。 窦师良暗道若陆敏果真嫁他,这包氏可是岳母,岳母之跪那里能受? 好在陆高羊立刻将长嫂扶了起来。 陆府四兄弟全是窦师良的学生,也齐齐跪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窦师良闭眼忖了片刻,对着陆高羊深深一揖道:“还请右丞大人放心,麻姑不会有事,陆将军也不会有事,他们的安危,全包在我身上就好!” * 他入宫的时候,已是傍晚,陆高峰刚从清宁殿出来,俩人在太液池畔相遇。 不远处的蓬莱殿中仙乐飘飘,陆高峰是武臣,不常入宫,更不入后宫,遥看太液池畔彩幔围饰,玉树琼花,问窦师良:“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后宫中像是要开宴。“ 窦师良道:“彭妃娘娘于前日诞下六皇子,今天是六皇子的洗三,洗三之后,皇后在蓬莱殿开宴,祝皇上凭添贵子之喜,看这时辰,皇上应该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自我感觉不太好! ☆、入宫 陆高峰身为大哥, 在府中向来说一不二。在他眼中,陆轻歌不过是个偶尔耍些坏脾气的小姑娘,凡有大事, 总还是得听自己的。 他远远瞧见陆轻歌带着刘妃,小刘嫔, 以及玉真长公主等人翩然而至,忍无可忍唤住陆轻歌,当着众人说道:“轻歌,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办?” 陆轻歌着一袭明黄色白鸟朝凤大袖,头戴金凤, 耳饰明珠,在敬帝一群虽有头面,统领着敬帝一群虽位尊,却已老而苍苍的嫔妃,雍容艳丽。她所养那胖乎乎的五皇子小赵秉大约十岁了, 口水长流,缩在她的衣袖之后。 她道:“本宫今日最大的事情,便是恭贺皇上添子之喜,除此之外,余事一概不问。陆将军若是来赴宴的, 就与本宫一同去蓬莱殿,若为它事,咱们明日再议,可好?” 陆高峰攥着两拳, 厉声道:“轻歌!” 陆轻歌脸色苍白,却是目不斜视从陆高峰面前经过,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身后那一群老嫔妃们,其实是来看热闹的,要看陆轻歌在娘家失势的情况下,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讨得皇帝欢心。 就算果真有手段讨敬帝欢心,其实刘妃与小刘嫔也还是要看她的笑话。毕竟她膝下唯有一个呆呆笨笨又痴胖的养子赵秉,就算敬帝再宠她爱她,等将来敬帝一死,无论那个皇子即位,她都做不了太后。 今天有多风光,明天就有多凄惨。刘嫔与那小刘嫔相互挤个眼儿,倒是多看了几眼国舅爷窦师良,几个人加起来活到一百岁,也没见过这样年青的一品重臣,尤其他那叫妇人们多看一眼就要脸红的假正经样子,逗的几个嫔妃一阵笑,转声走远了。 * 目送敬帝的大老婆带着小老婆们离去,窦师良转身一笑道:“有句俗话说的好,彼之砒/霜,吾之蜜糖。陆将军总觉得自家妹妹嫁给皇上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想要拼上自己的性命把她救出皇宫,以期她能远走高飞。但你可曾想过,身为一个女人,也许她恰恰就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在争风吃醋中永远站在上风,享受身后那些嫔妃们又羡又妒却又无可奈何的目光,她享受这样的生活。” 陆高峰背靠着浩浩渺渺的太液池,眸眺远方:“你不了解轻歌,她自幼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姑娘。” 窦师良道:“无论是与不是,此时举家出逃,并非什么上策。另,麻姑方才说,她想嫁给我。” 陆高峰险险跳起来:“什么?” 窦师良一本正经,大言不惭:“她说,她想嫁给我。” 说着,他伸开手,两只玉香瓜耳坠,那是陆敏早晨出门时戴的,就在他手中,晶晶闪着光亮。 以父亲之心,陆高峰绝不想把女儿嫁给窦师良,毕竟陆敏小他整整十岁,如今才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而窦师良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纪还不娶妻,陆高峰上下扫一眼,暗暗觉得窦师良只怕身有隐疾,比如像萧焱那种,被天阉了,外表当然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女儿嫁过去,就只有吃闷亏的命。 但陆敏说过自己活了两辈子,她的心态已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个与包氏年龄差不多相当的成年妇人,于这样的她来说,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龄或者相配,可心理年龄相差太远,也许正是因此,她才会想要嫁给窦师良。 想到这里,陆高峰道:“麻姑还小,就算她心怡谁,想要出嫁,也得到几年以后,师良,若你还能等得,几年以后咱们再谈此事。” 窦师良将这话理解为,陆高峰已经算是答应他和陆敏的婚事了。他道:“火州叛立一事,不止对你们陆府是致命打击,就算皇上膝下几位皇子,也要趁此而生事。 常言说的好,不破不立,今夜是个破的机会,也是立的机会,若陆将军肯信我,我窦师良敢一力担保陆府所有人的安全,咱们至少观望过今夜,如何?” 不破不立。陆高峰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再回头,从太液池畔望过去,大皇子赵程,二皇子赵秩等人皆趁着傍晚凉意而来,全进了蓬莱殿。 * 恰这个时候,陆敏趁着赵穆的马车,也到了宫门口。 赵穆换了件杏黄绣团龙的锦面圆领袍子,白衽,随意歪坐在马车中,袍帘外翻,露出下面纯白色绫面的阔腿总脚裤来。 他那两只狭长的眸子,仿如被雨洗过,又仿佛镶了宝石一般格外的亮。耳根处有微微的潮红一直未褪去,离的太近,陆敏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轻颤。 误食春/药,那是中午发生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两个时辰中,一次又一次,陆敏几乎废掉一条胳膊,到这时候,她一条胳膊还是软的。 她仍旧穿着自家出门时的那件三色水田衣,多看一眼,便瞪赵穆一眼。 不过一个下午而已,赵穆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过一般,一扫往日那丧气沉沉的样子,双眸含笑,薄唇微勾,相隔一盆白雾腾腾的碎冰,懒洋洋说道:“陆教头想从皇宫里把母仪天下的皇后偷出宫,且不说要掉脑袋,大白天肯定不行。他要行事,也得等到三更半夜,既是这样,我赶子时送你回陆府都赶得及出城,你又何必哭丧着脸?” 陆敏轻揉着发酸的手腕,怒冲冲问道:“你果真说话算话?会放我们陆府的人走?” 赵穆笑了一笑,忽而正色道:“陆敏,夫妻相合才是天经地义。你采了我的元阳,便是我的妻子。送妻子远走,你总得让我准备准备,对不对?” 陆敏也不知这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伸了那只发酸的手在空中摇着:“是它,不是我。” 赵穆随及凑了过来,握住陆敏一只细细的手儿端详。她有一手爬高窜低的功夫,练出两只五指纤长,掌心绵软的小手,揉捏起来很有些筋儿。 他道:“那就将它剁了,留下,你走,如何?” 陆敏咬了咬牙,气的一张小脸儿胀了个通红,轻声骂道:“流氓!我就不该帮你。” 仿佛满身痒意的野兽一般,她这声骂拂过心头,惹得赵穆心筋乱跳,他薄唇微扬,鼻尖凑了过来,见陆敏憋红了脸一直往后退,鼻尖在她鼻尖上轻轻磨蹭着,蹭得许久正想哄她再骂自己两句,只觉车声一震,马车已停在了宫门口。 他皱了皱眉头,再往前一凑。他的小麻姑唇儿红红,一脸委屈,缩在角落里。 那两瓣唇极软嫩,赵穆还是在梦里尝过它的味道。上辈子他以为自己是个近亲相通的孽种,终身不曾留下子嗣,连元阳都一直存着。这辈子总算等到小麻姑长大,她却一门心思想要逃离他。 赵穆悄声道:“正如你所说,隔着二十年我们才找到彼此,眼看将要分别。我当然不会剁你的手,但能不能像上辈子那样,临走之前,你再亲我一下?” 陆敏觉得自己似乎像只小猫一样,一路叫他的鱼腥诱着,生怕自己走不了,可在人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一双眼儿泪花花看了赵穆许久,忽而欠身,在他颊侧轻轻吻了吻,随即便伸手捂唇,别过了脸。 赵穆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被位封太子,要离开皇子殿迁往宫内所设的东宫明德殿时,母亲萧氏便在他颊上这样吻了一吻,那是她最后一次吻他。 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安全的,温和的,无害的,暖暖的包裹着他。 他闭眼片刻,忽而一声苦笑:“你在锦屏山落水,我下水救你的时候,你已经被水砸晕,两只手紧紧勒着我的脖子,险险将我也勒断气。我好容易把你从水里拉出来,你便缠了上来,……” 于锦屏山落水那一段儿,陆敏记的并不怎么清楚,她正留心听着,毫无防备的,赵穆忽而叨唇吻上她的唇,舌挑进来在她唇齿间搜掠一圈又退了出去,在陆敏一耳光扇过去的时候,说道:“分明,你是这样吻我的。” 陆敏蹬着双腿叫道:“撒谎,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她记得自已在水里窒息了很久,好容易抓到他这棵救命稻草,便死死将他缠在怀中,生怕他要弃她而去,可她不记得自己吻过他。 去他的清净明晦,去它的爱恨淫根,那盆相隔彼此的碎冰被赵穆一脚蹬出马车,他伸手握上陆敏缩在角落里两只细细的骨踝,一把将她拉平在马车上,软绵绵的小姑娘,她分明是他此生的救赎。 车外行人的脚步声忽止,他顶着她,却一动不动:“你总得学着上辈子在锦屏山那样吻我一回,我才能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阳? 那是什么鬼东西? ☆、马车行口 一盆突然降落的碎冰大约惊到了正要入宫赴宴的很多人, 马车外一切的声音都停了。 陆敏觉得自己像个赌徒,眼看身无分文家徒四壁,却叫赵穆诱着, 不得不卖儿卖女继续押上赎注。 大约她哭丧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叫他欢喜,他拂开她耳边的碎发, 整个人压在她身上,闭上眼睛,就那么静静的等着。 陆敏心说他身上更丑更难看的我都见过了,不过是彼此交换点口水而已,这实在不算什么。 她仰躺在车毯上, 细细扫视他的脸,剑眉英挺,根根分明,高高隆起,清秀秀的鼻梁, 没有上辈子那么健壮,这辈子的赵穆是个瘦而清秀的男人。 笑起来,比赵稷温和,而且,至少他的笑是诚心而发, 不像赵稷那么虚伪。 想到这里,陆敏总算说服了自己,仿佛一只兔子要去挑衅那食肉的凶猛野兽一般,仰起脖子闭上眼晴, 横了心伸出一点点舌头,在他唇上舔了一舔。 仿如晴蜓点水,那点软软的舌头掠过,拂过赵穆混身的汗毛根根挺立,他猛然睁开眼,小麻姑一双圆圆的眸子正盯着他,仿如水中倒影,他从中看到他的影子。 她像只惊兔一般旋即闭上眼睛。 赵穆又往前顶了一顶,喉结疾速颤跃:“差不多是了,继续!” 陆敏哭丧着脸又仰起对,唇凑到他那微勾的薄唇前时,咬牙道:“赵穆,曾经发过的誓言,说过的承诺,若你敢不遵守,我愿你遭天打五雷轰,堕入恶道永世不得超生!” 她叨上他的唇,舌挑了进去。上辈子曾有过夫妻之事的她比他更有经验,一点玉甜甜的小舌头拂过他舌上层层粗苔,颤动,搔弄,躲闪,引他来逐。 这才是有关情/欲的吻,赵穆叫她逗到青筋欲炸,脑浆欲裂,舍命追逐,双手箍上她的脑袋,欲要吻的更深,忽而帘子被人揭起,一个妇人叫道:“长圭,怎的还不下车?” 赵穆被生生打断好事,一把从轿箱上扯下自己的玄色披风遮在陆敏身上,回眸已是两眼杀气:“李芹,随意掀本宫的车帘,这就是你们荣国府的规矩?” 萧妃出自荣国府,死了的萧焱与她是一胎双生,皆貌美无双。李氏的丈夫萧阖是如今的荣国公,是赵穆的长舅。 赵穆亲恋外家,自来尊敬李氏,见面总要称一声舅母,今日直呼其名,又是如此脸色,吓的李氏往后退了两步。 玄色披风遮住的地方,显然是个身姿玲珑的小姑娘。 且不论这小姑娘来自何处,是谁。赵穆带着她马车行淫,自然是不愿意叫人看到的。 李氏触了好大一个霉头,偏偏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一同要入宫赴宴的姑娘,此时全都涌了过来,笑嘻嘻叫着太子哥哥。 李氏扬起大袖,忙着替赵穆遮掩,惨白着张脸道:“都散了吧,太子殿下此刻还有要事在忙,咱们先一步入宫吧。” 余宝珠的眼睛最尖,她早看见两只黑底白面绣花儿的小绣鞋缩进了披风之中,她早起恰看见陆敏穿了这样一双绣鞋。 余宝珠随李氏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止步道:“夫人,我怎么瞧着,方才在车里的姑娘,像是陆府二姑娘陆敏?” 李氏止步,回头厉声道:“陆老太爷曾是西平侯,陆府家教森严,那陆薇是个庶女自我轻贱扶不上台面,陆敏却是个家教极好,礼仪周道爱惜名誉的好姑娘,她怎么可能在太子的车驾上?” 余宝珠越想越觉得想,思忖许久道:“是她,我再没看错,确实是她。” 李氏因为赵穆的缘故本就心情晦暗,一听余宝珠这话越发生气,甩袖道:“余姑娘,太子车上除了太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却乱嚼舌根说陆敏在车上,你如此败坏陆敏名誉,究竟是何居心?” 她说罢,也不等余宝珠,带着自家姑娘萧玉环率先入宫去了。 * 第38节 原本,在得知李氏能够做主为太子选妃一事之后,余宝珠便费尽千方百计,巴结上了李氏。 这几日来,她一心儿跟在李氏身后,渴了奉茶,累了捶腰,不用说,将那突然消失的陆薇骂了个底朝天。人骂人的时候,光骂一个人显不出其恶来,所以总要找个受害者相描衬,而养在闺中三年不曾见人的陆敏,就成了最好的陪衬。 所以,在余宝珠的口中,陆薇有多恶,陆敏便有多无辜。 余宝珠虽明知若想嫁给赵穆,陆敏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但为了破坏陆薇在李氏心目中的好影响,这几日见天儿的夸陆敏,说她身为嫡女,待庶姐尽心尽力,陆薇身为庶姐耍着大小丫的派头,反而整日拿捏陆敏。 无心栽树柳成荫。如此好话说了三车,再加上李氏本有的影响,又在人前广为传播,东风吹倒了西风,如今唯有那些不入流的贵女们说起陆府事非,才会说是陆敏苛待了陆薇。 真正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陆薇因为爱说事非,且行事龌龊,叫陆高峰给遣回汉中府了。 在世为人,最累的事情大约就是溜须拍马了。余宝珠几天马屁拍的筋疲力竭,本来那东宫良娣之位眼看都是她的了,谁知道今天这临门一脚没踩好,说错一句话,竟是前功尽弃。 她咬了咬牙,拉着李灵芸落下几步,打算要看一看,藏在太子车驾中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 赵穆轻轻揭起披风,他的小麻姑全然小兔子一样,正在闭着眼睛竖耳静听。 他低头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忽而一吹,她立即缩入披风之中。 赵穆道:“咱们该下车了。” 郭旭上前打帘子。陆敏还蒙着那顶披风,坐了片刻,忽而伸手从郭旭手中扯下帘子遮住了车厢,轻声唤道:“赵穆!” 赵穆脸渐渐往下沉着,那原本宝石般发亮的眸子渐渐蒙起一层寒气。 宽敞的车厢之中,她离他还有些远。扯掉那披风屈膝往前两步,陆敏先伸出两弯柔荑圈上赵穆的脖子,再略一使劲,勾着他的脖子便躺在了车毯上。 伸出一条腿缠上他的腿,陆敏忆着上辈子溺水之后,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焦灼,另一条腿也盘了上来,整个人悬空挂在赵穆身上,寻上他的唇,像失水后急于寻找空气的鱼一般箍紧他的唇狠命一唆,舌头抵了进去,贪婪寻找他口腔之中,呼吸之间的空气。 这一回她吻的绵长剧烈,果真就像上辈子在那瀑布旁边一样,用求生的方式,撩动赵穆周身的情/欲。 吻过一回,俩人俱被汗水煮透。陆敏瘫躺在他身下,深吸了几大口气,揩着唇道:“太子殿下,发过的誓言,说过的承诺,请你永远不要忘记。” “否则的话,你得祝我遭天打雷劈,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赵穆忽而伸指,这辈子不曾磨过箭,不曾造过弓,可拇指上依旧有厚厚的茧,他轻轻抚过她吻过之后充血肿胀的唇,笑了笑道:“走吧,咱们该入宫了!” * 余宝珠和李灵芸两个磨磨蹭蹭,行至明德殿正门外时,便看到身着杏色锦袍的赵穆入宫了。 随从的队伍衬着,他身姿挺拨,淡淡一股书卷气,却又有掩不住风华,如木秀于林。 身后唯有郭旭带着几个小内侍,也不知为什么,个个乐的像过年一样。 储君至,沿路各宫里的宫人们都要出来行礼相迎,此时夹道两旁从明德殿到宣微殿,所有的内侍宫人们齐齐迎了出来,垂头恭立于宫墙之外,见赵穆至,高呼千岁。 李灵芸遥指着陆敏,不忘揶揄余宝珠:“宝珠你说的没错,果真是那陆敏,小小年纪,倒学得一手勾男人的好本领,居然躺在太子的车驾上。 人家用这种方式占了先机,我看宝珠你在荣国夫人身上下的功夫,怕要白白浪费了。” 余宝珠早已看见他们相握在一处的手。夕阳照映出长长的影子来,她摇着把扇子翻了个白眼:“听说今晚皇上就要为四皇子和陆敏赐婚,太子殿下牵着她的手招摇至蓬莱殿,一皇宫的人都瞧见了,但不知果真皇上赐婚,四皇子受是不受? 再说,若你果真答应给四皇子做侧妃,陆敏可是你的主母,还不上前去拜上一拜?” 两人相互揶揄过,当然不欢而散。 果真赵穆娶了陆敏,于小情上来说,李灵芸就可以和赵稷长相厮守,当然是好事。但与两情相悦相比,她更愿意做皇后,而陆敏恰是她和赵稷登天的梯子,所以还必须得让赵稷娶了陆敏才行。 想到这里,李灵芸急着去找赵稷商量应对之策了。 余宝珠都十八了,十八岁还未嫁的大姑娘,当年就因为叔叔余洪一句赵穆终将登上皇位,她便狗儿尾巴似的一直没有放弃过赵穆。 眼看家财散尽的赌棍,她也是在拿自己的青春赌一份荣华,如逆水行舟,不进则前功尽弃。她咬了咬牙,却是迎面拦住了赵穆。。 ☆、物什 陆敏挣不开叫他紧握的手, 见余宝珠站在路中央,眼看是要打招呼的样子,遂哀求赵穆道:“赵穆, 我好歹也是个未嫁的姑娘,你松开我的手, 咱们各走各的好不好?” 赵穆非但不松,反而紧攥了攥她的手:“你人都要离开京城了,还在乎什么名誉?” 陆敏道:“既便我不在乎名誉,彼此非亲非故,你就不该握着我的手。” 赵穆越发乐不可支, 摇了摇陆敏的右手道:“怎么可能非亲非故,它明是我的妻子。在你带它离开之前,总得让我跟它好好亲热亲热。” 恰这时候,余宝珠迎了上来,甜甜叫了声:“太子哥哥!” 赵穆止步, 仿佛才看见余宝珠一般,笑道:“这是宝珠!” 余宝珠快速扫了一眼叫赵穆牵在手中,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陆敏,她还是早晨那件三色水田小袄儿, 发儿高高梳起,十四岁的小姑娘,身段修挺个头高高,无论她还是李灵芸都没有她的个头儿, 也不知道是吃什么才能长这样高的。 因为赵穆一声温柔相问,余宝珠心中欢喜无比,绞着帕子道:“彭妃娘娘生了小皇子,皇上欢喜的不行,李婶娘带着玉环妹妹已经往彭妃娘娘住的拾翠殿去了,太子哥哥要不要与我一同也去看看?” 赵穆道:“那就一起去?”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显然是要拉着陆敏一起去。 陆敏之所以会答应赵穆陪他入宫,也是想入皇宫找父亲和窦师良,想劝父亲不必死守,跟全家人一起出城的。 她挣不脱赵穆的手,再看余宝珠一脸似嘲似讽的笑,也在望着自己。 余宝珠从未将陆敏当成对手过,因为跟据那死了的余娘子所说,陆敏在赵穆称帝之后,会被关入冷宫。 据她叔叔余洪的推断,这陆敏应当是跟那余娘子一般重生了。但有句老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敏重活一世,明知赵穆最终会登上皇位,却还在他跟前拿糖作醋,全然不懂得委曲求全,这样的性子,余宝珠押定她这辈子仍还得被关进冷宫里去。 陆敏急着脱身,忽而灵机一动,对那余宝珠说道:“宝珠姐姐,我来的仓促,不曾各得什么礼,不好去见彭妃娘娘,不如这样,你们先去,我往清宁殿皇后娘娘那里备些礼物,随后再来,如何?” 余宝珠当然巴不得陆敏走,连忙道:“那自然再好不过,陆妹妹快去吧!” 她悄觑赵穆,他一张俊脸立刻蒙上寒霜:“宝珠,本宫也不曾备得礼品,怎么办?” 余宝珠早知今夜赵穆要入宫,当然竭力打扮过,一件胭脂红点赤金的缎面薄袄,蓝底白花长裙,翡翠玉簪,蝴蝶步摇,胸前挂着赤金石榴缀红宝石项圈。 当着陆敏的面,她刻意要展现自己与赵穆与众不同的关系,轻轻解了胸前项圈道:“这幅项圈,乃是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太后娘娘亲自赐的,意义非凡。我借花献佛,把它送给太子殿下,您再转送予小皇子,不就成了?” 赵穆接了过来,五指摩梭过那红色宝石,淡淡说道:“果真好东西,那你就说是本宫送的,把它转送给六皇子好了。” 他说罢,又将宝石项圈丢给余宝珠,拉着陆敏转身便走,等余宝珠回过神来,俩人已经走远了。 余宝珠心说不对啊,我拿项圈借花献佛,是想让太子陪我一起去看彭妃的,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怎么项圈送出去了,太子也走了呢? 到蓬莱殿门上时,陆敏一眼便见窦师良和父亲站在太液池畔。 早晨走的时候父亲脸颊刮的锭青,二品武官常服浆洗的一尘不染,与她告别时两眼满满的慈爱笑意,身影如山,风度沉稳。 不过一天的时间,此刻他脸上杂须横生,眼眶深陷,两肩虽还挺着,可看得出心有沉沉重负,两眼紧盯着蓬莱殿的大门,看到她与赵穆相携着走来,似乎也不吃惊,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远远对她点了点头。 陆敏仍旧挣不开赵穆的手,四处树荫下皆有人在走动,她也不敢当众对储君无礼,只得哀求道:“赵穆,你好歹让我过去看一眼我爹,我瞧他很不好的样子。” 赵穆扬了扬相握的手道:“你去可以,但总得留下我的妻子,是不是?”一路从东宫到皇宫,他几乎句句不离陆敏那只曾帮过他的右手。 窦师良和陆高峰就在不远处看着,陆敏深悔自己不该做东郭先生,救赵穆这条睁开眼睛就要反咬一口的毒蛇。 既他死皮赖脸要提,陆敏便也不客气了。 “赵穆,你总说它是你的妻子,你可知道你妻子是怎么看你的?”说着,陆敏也挑衅般扬了扬自己被他握住的右手。 赵穆不懂她的隐喻,还以为她是在说他本尊,六个皇子中,那新出生的暂且不说,论风度相貌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 他略昂了昂脖子,一双凤眸含笑:“怎么看的?” 陆敏忍着恶心道:“又肿,又丑,又难看,多看一眼都会长针眼!” 赵穆瞬时明白过来她所指的那个它,仿如从头顶浇下一盆冷水,本来雀跃了半日的心忽而寒冷,低头看一眼,面色惨白,松开了陆敏的手。 陆敏心说:瞧瞧,你也被打击到了吧。 她转身便走,留赵穆呆立在当场。 * 两个男人同时迎了上来,陆高峰先问:“赵穆可为难你不曾?” 陆敏胳膊阵阵发酸,当然不能说自己一整个下午都在跟赵穆看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情,忙摇头:“不曾。” 陆高峰带着女儿沿太液池前行,池中烟波浩淼,雾气蒸蒸,远远望去,池中蓬莱山上那座太液仙境隐于淡淡雾气之中。 自打三年前建好太液仙境之后,窦太后便一直住在那里头,与梅鹿白鹤为伴,过着胜比王母的逍遥生活,已经好几年不理后宫中事了。 陆高峰还在回味窦师良方才那句不破不立,在水边站了许久,忽而回头问女儿:“麻姑,那枚平安扣了?” 陆敏递了过去:“在我手里了。” 陆高峰接过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这枚平安扣,原本是属于岭南西道交趾国一个土司哈尼的。 当初,他与哈尼约定好,从京城供给他交趾国急需,但又非常缺的除瘴除湿之药,哈尼土司替他照料在那边经营的茶叶生意。若将来有人前去接手,便以这枚平安扣为信证。 交趾原本也是属于大齐的属国,但它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叛立,因为路途遥远行军不便,大齐后面几任皇帝便放弃了交趾,任它独立。 陆高峰笃定孩子们逃到交趾之后,敬帝嫌路途遥远不会去追杀,他犹豫片刻,摇头道:“麻姑,你们今夜,不能走了。” 陆敏呀的一声,惊问道:“为何” 陆高峰道:“当初之所以爹决定要让全家人离开京城,倒不是因为我们一府人活不下去,而是因为你姑母,爹不想她整日窝在这皇宫里跟一群女人斗鸡一样斗来斗去,想拼尽自己所有把她从皇宫里救出去,可我如今瞧着,她似乎很享受目前的生活,压根没有想逃出去的欲望。” 自从有了包氏以后,他专心留在靖善坊经营自己的小家,很少再回陆府,由此而忽略了陆轻歌,此时想起来便是满心的愧疚。 也不知道那个向往天山明月,草原逐马的小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心机重重,爱慕虚荣的美艳妇人的。 陆敏总算明白父亲的苦心了,她道:“要走全家人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全听父亲的。” 忽而郭旭走了过来,深深一礼道:“陆将军,我家太子殿下请您过去说几句话儿,但不知您此刻方便否?” 陆高峰大约猜得到赵穆找他,是为何事。 大齐禁军分为三军,分别是御林军,龙武军以及虎贲军。这三军的总指挥权,如今还在他手中。 赵穆除了一个储君之位,无外戚,无强母,装了三年的孙子装腻了,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须依靠这三禁军。 他这是想干掉自己的父亲,取而代之了。 * 目送父亲离开,陆敏正准备往蓬莱殿去见见姑母陆轻歌,才走了两步,隐隐见暮色中一袭红衣,心中唉哟一声,暗道那只怕是窦师良吧,白天情急之下以身相许,本是为了救父,如今一对香瓜玉耳环如今还在他手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本欲悄悄躲过,忽而转念一想,方才自己以身相许,窦师良并没有答应。既他无意,倒不如趁此机会,把那两枚耳环要回来的好。 窦师良走了过来,与陆敏并肩,亦在望那云雾缭绕中的太液仙境。。! 第39节 ☆、蓬莱 默默站了许久, 他伸手至陆敏面前,陆敏以为是那两枚耳环,满心欢喜欲拿, 却见当中圆碌碌滚着几枚香榧果儿。 她不懂窦师良的意思,问道:“窦先生这是?” 窦师良伸手剥了一颗, 细细除净炒的油黄的果肉上那黑色的衣子,将圆圆一颗饱满的果肉递给陆敏:“方才去见太后,她案头有榧果儿,我想,大约孩子们都喜欢吃, 于是抓了一把给你。” 陆敏心说我可不是孩子,也早过了爱吃零嘴儿的年龄。 她接过榧果儿,炒的火侯恰当然,淡淡一股焦香,不腻口, 但油味很足,嚼过之后满口余香。 窦师良又剥了一枚递过来,那眼神仿佛父亲在看自己乖巧的孩子一般。 陆敏于是又吃了一枚,等窦师良还她的耳坠儿。 窦师良手中确实还捏着两枚耳坠儿,却不是陆敏方才送给他的那两枚。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起的心思, 只记得前几日夜里从西明寺出来,这小姑娘飞一般的跑了过来,喊了他一声,他恰好止步, 随即,那匾额便砸在了地上。 若非她那一声喊,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原本,他从未想过与那个女子成亲,组成家庭过日子。直到那夜再相逢,他发现除了她,他不想跟任何人成亲,此时再想,那时候他大约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难中相欺不是君子之风,这小姑娘也还未到该嫁之龄,但赵穆咄咄相逼,窦师良已经等不及了。 如喂一只乖巧的松鼠一般,喂完了所有的榧子,小麻姑还眼巴巴儿的等着,窦师良伸手至她耳边,却是替她戴了枚耳坠。 他手太快,陆敏未曾看清形样,还以为是自己原本那两只,执意要接另一只来自己戴,俩人推让许久,终是窦师良替她戴了。 他手势笨拙,另一只戴了半天才戴上去。 这是两枚金镶红玉髓的耳坠,红豆一样艳丽的颜色,又比红豆多几分光亮,戴在她小贝壳一样的耳朵上,非常漂亮。 窦师良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忽而觉得陆敏两只耳朵似乎有不同。右边一只格外的红,又红又肿。 “麻姑,赵穆他方才是不是又咬你的耳朵了?”窦师良问道。 陆敏摸了一下右耳,腾的一下,双颊顿时腾起红云,却连连摇头:“没有的事。不过是东宫蚊子多,叮了一口而已。” 实际上折腾了一个下午,最后一回赵穆死活弄不出来,非得要咬陆敏的耳朵,连唆带咬,她一只耳朵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离的太近,陆敏仰头也只能看到窦师良形状略硬朗的下颌,暮色中他呼吸有些疾促。 “很多年来,我一直是一个人过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讨孩子们欢心,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相处,但我会努力……”窦师良低头,望着陆敏,笑的有些窘迫。 陆敏暗暗觉得,窦师良这话似乎有点像是承诺,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等了半天,他又说了一句:“你瞧,至少我今天就没有迷路。” 陆敏噗嗤一笑,迎上窦师良的眼睛,这向来古板的男人仍还一脸窘迫:“我会努力,照顾好你的。” 陆敏一颗心莫名怦怦而跳,暗道上辈子最后一回见他,他已是国之宰相,因为自己太过慌乱,也没有跟他多说一句,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究竟娶的谁。 若这辈子真嫁给他,倒是要坏了他曾经的姻缘。 * 蓬莱者,仙境也。 这座大殿整体以楠木为架,不设碗口天花,平梁斗拱□□于外。太高的穹顶会吞去光亮,让整座大殿压抑无比。 所以敬帝即位之后,穷天下而搜罗,得一颗鸭蛋大的夜明珠,便将它悬于蓬莱殿斗拱之下,每到夜间,整座大殿亮如白昼。 三年不见,陆轻歌身边都已换了新人,倒是芝兰如今好了,竟成了陆轻歌的贴身婢女。她遥指着殿内西一侧的花厅道:“咱们娘娘正在那一处歇息,等着皇上了,姑娘是要奴婢带着,还是您自己去?” 陆敏道:“我自己去即可。” 她绕过正殿,轻轻推开鲛纱花格扇,脚还未踏入花厅,便听花厅中有一人说道:“只要母后的心向着儿臣,儿臣一颗痴心,也会永远向着母后。今夜母后不必出面,只安心看儿臣的就好!” 这是如今已封礼亲王的大皇子,赵程的声音。 陆敏适时止手,隔着鲛纱隐隐,可以看到陆轻歌单翘一腿,坐在临客一张紫红色的圈椅上,而赵程双手抱怀,十分谦恭的站在不远处。 窗外有侍婢与内侍们走来走去,殿内也不过鲛纱相隔,无论任谁看见,这都是十分刻已守礼的,皇子向皇后问安。 但陆敏却知道他们不对劲儿,因为他们之间有私情。 陆轻歌和赵程两个人的私情起于何时,上辈子陆敏全然无觉。 彼时敬帝除了眼中飞蚊闪烁,还添了一种头疼之症,每每疼起来,头痛欲裂。 恰就是今夜,敬帝忽而犯了头疯,眼看就要崩亡,赵程以为敬帝之后,就该他坐皇位,大半夜跑到清宁殿与陆轻歌幽会,商量继位事宜,谁知先毒后兵,陆轻歌半夜将他弄死在了清宁殿。 仅凭方才一句话,陆敏觉得这赵程只怕还会叫陆轻歌弄死。 * 若在平时,陆轻歌与这些成年皇子们也会保持距离,不会太相亲近。但今夜不同,过了今夜,那个年老的,昏昧的,整日疑神疑鬼的老皇帝就会死。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陆轻歌伴他整整十年。 要讨好一个整日疑神疑鬼,总觉得所有嫔妃都在背着他偷人的君王可不容易。更何况,敬帝还是个正值壮年,却又一日不用药就不能起阳,但又于床事极度贪着的男人。 陆轻歌之所以受宠,倒不是因为她果真生的美,也不是她有多高的手段。总有更年青更漂亮的女人被送入宫,青春娇嫩的肉体当然更具有吸引力。 可唯独她,有从火州源源贡过来的各种珍稀药材。煲汤,入药,外敷,敬帝出了清宁殿便萎蘼,但只要在清宁殿,有她的珍稀药材相辅,便能夜夜如猛兽。 一夜一夜,仿如受刑一般,却还要装做欢愉,不断的夸敬帝有多勇猛,自己有多欢喜,这样忍着厌恶强装欢喜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陆轻歌漫不经心应付着赵程,目光无意扫到鲛纱格扇上,便见扇外站着个少女,虽看不清眉眼,但仅凭那身段,就熟悉无比。 “麻姑!”陆轻歌也不顾忌自己该有的皇后风范,猛然跃起追了出来,拉开花格扇的门。 她手捂上唇哽噎片刻,一把将陆敏揽入怀中,没头没脑在她的额头吻了起来。 吻完,她才捧起陆敏的脸儿细看。 三年不见,这小丫头完全长开了,不再是小时候那甜美的憨样儿,两道小山眉浓淡相宜,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鼻梁高高秀秀,唇如仰月,不笑而弯。 她满嘴的胭脂全在陆敏的额头上,拿手胡乱揩着,太亲近怕要吓到她,不亲近又忍不住,屈膝拦上陆敏的腰,埋头在她颈间深嗅着:“三年不见,我的小麻姑竟然长到这么大了。” 无论陆轻歌做过什么,待陆敏一直都好的掏心掏肺。 此时众嫔妃皆在各花处厅里等皇上驾临。 陆轻歌乐的像过年一样,命芝兰送了百合糕、金桔饼,孛荞糕儿等小孩子们爱吃的零嘴上来。 陆敏饿了半日,见有冰糖佛手糕,遂端过来吃,又凉又甜,很有些味道。 她目送赵程离去,斟酌着言辞劝道:“姑母,无论做什么,一定记得要保护好自己,咱们一家人一定要齐齐全全的,好不好?” 陆轻歌见缝插针给陆敏喂着榧子酥,还是原来哄孩子的话儿:“姑母非但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将来姑母这个位置,也会是你的。 小麻姑,三年前那贾士成要害你,是姑母没有照顾好你,往后姑母一定会好好约束宫人,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陆敏道:“姑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知道你和赵程的事,也知道你想让我嫁给赵稷,因为你明里支持赵程,但暗地里,却是想让他做太子,我还知道……” 陆轻歌失了胭脂的双唇渐渐变白,又由白转青,浓浓脂粉盖不住脸上的怒意。她恨恨将手中的榧子酥砸入碟子中,银牙咬的铮铮作响:“这些,你都是从那儿听来的?” 过了片刻,她忽而咬唇苦笑:“我竟自误了。我的小麻姑重活过一回,什么都知道。” 陆敏推开碗,绵猫一样伏入陆轻歌怀中,柔声道:“姑母,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陆轻歌再捡起块榧子糕,一点点掰了自己慢慢嚼着,忽而孩子般举起一只手道:“麻姑,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姑母也是逼不得已,但姑母答应你,一定会保护好自己,这辈子也绝不会昏了头在家里点火,不小心烧死大家,好不好?” 她一本正经发完誓,自己先笑了起了,倒也逗的陆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赐婚 半个时辰后, 一脸阴霾的敬帝才姗姗迟来。 老年得子之喜才乐了三天,便传来火州叛齐立国的消息,敬帝大喜之后大怒, 看谁都不顺眼,入殿之后将那跪伏于地的, 自己的嫔妃并孩子们一目扫过,唯独看到陆轻歌的时候,给了个笑脸。 陆敏就坐在陆轻歌的身侧,敬帝止步在她面前,一双浊目扫视全场, 忽而一声冷笑:“三年不见的小麻姑也入宫了,可见烈勒称汗,还是有些好处的。” 他这话说的阴气森森,围着屈跪于地的陆敏走了一圈,忽而止步, 又笑了笑道:“站起来叫朕瞧瞧,小麻姑可长大了否!” 众人皆俯首,陆敏整着裙裾站了起来。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中,十四岁的少女小山眉低垂,身上是一件敬帝极少见的补丁布袄, 极好的衬托着她的青春与俏跃,一张脸嫩的能掐出水来,掐掐一握细腰,白色长裙, 宛如仙娥降世,美的不似凡人。 他握过陆轻歌的手拍了拍,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小麻姑果真长大了!” 这句是当着众人说的,入座之后,帝后二人耳语,敬帝又道:“陆薇与她是云泥之别,但也罢了,她如今还太小。” 陆轻歌亦是耳语:“皇上,麻姑还小,即便你果真襄王有意,也得那那神女几年,等她长大是不是?” 这一句逗的敬帝顿时容颜大开,轻捏了捏陆轻歌的耳朵:“调皮!” 一众老嫔老妃们,瞧着帝后不顾众人相狎,明知她椒房专宠自己都是那壁上的装饰,却也摇头撇嘴,以示厌恶。 * 陆敏坐在陆轻歌的身边,而赵穆,则坐在她的另一侧。 他看起来很怪异。入宫时马车上那个又爱耍赖皮嘴又欠的赵穆不见了,虽还是一样的袍子,一样的脸,可是整个人又重回往日的丧气沉沉。 几位皇子顺位坐了一排,当然俱怀心思,彼此见礼时,也满目杀机。 陆轻歌捧起酒盏,先贺敬帝老当益壮,添丁之喜。 接着,教坊司的宫人们便开始演奏乐曲。 陆敏记得几年前教坊司的乐曲都活泼轻快,闻之叫人心生欢喜,也不知是如今陆轻歌的口味变了,还是敬帝的喜好变了,总之乐声靡靡催人欲睡,又叫人五心烦躁。 嫔妃们都开始交头接耳了,公主们也时不时扫一眼重新入宫,依旧坐在皇后身侧风光无比的陆敏,余宝珠最受欢迎,因为她成了继陆薇之后,会说陆敏坏话给她们听的人。 一只手伸了过来,慢慢摸上陆敏的腿,在她的小腿腹上试探着,两指做走路状,缓缓往下游走着。 男子之坐礼,是僧坐,盘膝在前,挺胸昂头。 女子之坐礼却不同,须屈膝而跪,含胸敛首,做含羞状。 陆敏回头瞪了一眼,赵穆一脸本分,唯眉头有些轻轻的挑,斜觑着她。 他两只手指忽而快走,略一使劲,竟是褪了她的绣鞋。 第40节 本就坐在个众目睽睽的地方,陆敏不敢轻举妄动,弓脚的片刻,他两指忽而轻挠,痒的陆敏几欲跳起来。 再看脸,那干坏事的男子仍是一脸正经,还带着些晦丧。 陆敏忍不住哀求道:“太子殿下您行行好儿,放过我吧!” 赵穆两瓣薄唇弯成个深深的下弦月,低头笑了片刻,忽而侧首过来,双手捧杯掠过陆敏的身子,朗声道:“借今天六弟洗三之喜,儿臣恭祝父皇龙精虎壮,福泽万年!” 儿子夸老爹龙精虎壮,听起来似乎有点怪怪的。但敬帝身子渐空,陆轻歌又替自己拉来两个又年青又美貌的小姑娘,如今最需要的就是龙精虎壮,这马屁恰恰拍到心坎上。 他哈哈大笑,昂首饮了一杯。借着这个热闹,几位皇子自然纷纷相敬, 赵穆始终是敬酒的姿势,欠腰在陆敏面前,眼望着敬帝,话却是对陆敏说的:“它真的有那么难看?“ 那个它,当然是陆敏右手的丈夫。 陆敏叫他挠到痒的几乎要断魂,说话自然没好气:“难看,难看的要死。” 提起那东西,那股浓似麝香的腥味再度浮起,陆敏忙吃了盅酒压呕。 赵穆一脸沉晦,忽而仰头喝了杯中酒,咬唇道:“那不过是个孽根,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看见它。” 陆敏本是开玩笑,不其妨赵穆说的如此认真,就仿佛那东西果真是个孽根一样。她忍着笑道:“既是孽根,不如你剁了它?” 赵穆脸色煞白,侍酒的内侍斟罢酒一退,他转而敬陆轻歌:“儿臣也祝母后青春永驻,花容常在!” 陆轻歌端杯回敬,俩人皆是一口干了。 赵穆吃罢洒,忽而一声冷嗤:“剁了,可不就成太监了?” 他脸上那种认真的神情,就好像真的考虑过要剁掉那个孽根子一样。 陆敏暗道这人喜怒无定,一点都开不起玩笑,跟他说话,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翻脸了。 随着敬帝容色舒展,教坊司所奏的乐曲也欢快了起来。 贤宜公主与母亲刘妃坐在陆敏的正对面,自陆敏入殿,那俩母女就一直对着她不停的笑。 陆敏捧着盅子酒,一只手缓缓摸着,看赵穆将自己的绣鞋藏那儿去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赵稷忽而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他穿着件蜜合色杭绸交衽长袍,阔袖轻敛,身量修长,面容俊美,更难得笑的温风和沐,仅凭表面,瞧着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陆敏觉得自己经过下午那一回,应当是疯魔了,她一看到赵稷,脑子竟然不由自主去回忆,赵稷那物什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上辈子陆敏嫁给他之后,大约过了半年才圆的房。但虽说圆了房,陆敏却没怎么见过他那物什,毕竟每每同房,都是吹了烛与灯的。 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偶尔见过一两眼的。俩相比较,赵穆那个确实又大又丑,丑到看一眼就要长针眼,她再看赵穆一眼,论面容,俊美威严,精而不壮,仅凭外表,完全瞧不出来他会藏着那么个丑物。 陆敏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赵稷说道:“父皇,趁着今日大喜,儿臣想替自己求个恩典。” 敬帝也不知为何,忽而就眉开眼笑了,家传的渔泡眼松垂,一双浊目也泛起层光辉来。他笑问道:“何恩典?” 基于早上在西明寺一见时,赵稷和李灵芸之间的谈话,陆敏也能猜得到,赵稷是想求敬帝给他二人赐婚。 她当然早就想好了宁死也要拒绝,可是要拒婚,就得跪到大殿中央去,她一只脚上只有罗袜,没有绣鞋,这个样子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路? 陆敏一只手忙着乱摸,摸不到绣鞋心急无比,整个人便慢慢往赵穆那侧靠着。 赵穆的手早已等在半途,一把捏过陆敏的手,在她掌心轻挠了挠。她着急麻慌,两只小鹿眼里满是嗔怒焦急,瞪着他悄声道:“这可不是你的妻子,这是我的左手。” 赵穆一脸正经,忽而松了陆敏的手,擎起酒杯,却是去敬另一侧的赵程了。 赵稷先对着陆敏遥遥施了一礼,这才撩起袍子而跪,朗声道:“儿臣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大哥和二哥在儿臣这个年纪,早已迎娶了王妃。一直以来,因为三哥始终未曾纳妃,儿臣不好越过他去,但前天儿臣往拾翠殿见了一回六弟,小小稚儿,可爱之极。 回府之后,儿臣彻夜难安,更想在此事上冒犯三哥一回,先三哥而迎娶王妃。” 这件事儿,陆轻歌这些日子在敬帝面前吹风吹了很多回,敬帝早知陆轻歌上窜下跳,就是想把陆敏嫁给赵稷。 在敬帝眼中,陆敏不过一个小姑娘而已,左不过陆轻歌替自己谋划的退路。当初她还曾搞过一纸红鸾天喜,那意思大约是想把陆敏嫁给赵穆,也许后来发现赵穆难以掌控,转而求其次,选了一个更稳妥的赵稷。 只是赵稷在明知他要动陆府的情况下,还敢求婚于陆敏,也不知是傻,还是痴情。 一目扫过去,无论儿女还是大小老婆,皆暗怀鬼胎,包藏祸心。敬帝拈盅一笑:“可有看上的姑娘?” 赵稷道:“有。那姑娘恰就是陆教头府上的嫡出二女,陆敏!” 顿时,殿中无论早知此事的,还是初知此事的,内命妇外命妇,诸公主贵女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了陆敏身上,而她至今都未找到自己的鞋子! 无论应还是不应,此刻她也该与赵稷一同跪到殿中央去了。 陆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没有鞋子不敢起身,只得仍是端端的坐着。。 ☆、血统 敬帝放下酒盏, 两目慈爱转望陆敏:“小麻姑,四皇子所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陆敏只穿着一只鞋不敢起身, 欠身答道:“是!” 她一只手也摸了过去,用赵穆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真是后悔, 早知你如此恶毒,就该一盅鸠/毒药死你!” 陆轻歌见陆敏始终不肯起身,轻声提醒道:“麻姑,你该出去谢恩了!” 陆敏心说我光着一只脚,如何出去? 赵穆敬完大哥敬二哥, 全然未将陆敏的着急放在眼里。 不知何时,殿两侧浅浅的细乐也停了,阖殿静可闻针,所有人都望着陆敏,想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无礼。 就在这个时候, 忽而殿外一阵爽朗笑声,竟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久不曾露过面的窦太后穿着云雁红的大袖,只简单绾个家常发髻,带着随侍自殿外走了进来,笑呵呵说道:“哀家今年六十二了, 自打五皇子之后,多年未曾抱过孙子,谁知今儿又有了老六,实在高兴之极, 来扰皇上一杯清酒,不知可否?” 在太液仙境清修了三年的太后娘娘驾临,事先竟未通知任何人,帝后二人皆大惊,站起来相迎,满殿之中,前后两排的人全站了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陆敏眼尖,觑得绣鞋竟是被赵穆藏在自己怀中,趁乱一把夺了过来,也赶着起身去迎太后。 太后一来,便占走了陆轻歌的位置,陆轻歌另置一小案,坐在了窦太后的身边。 窦太后吃完了帝后二人敬的酒,放了酒盏道:“实则,我今日前来,除了贺皇上添丁之喜,还有点小私心。虽说嫁到你们皇家整整五十年了,但身为妇人,心总是记挂着娘家的,我们窦家人丁不旺,如今唯有师良那么点独苗儿,是我们窦家的种。 他今年都二十四了,哀家向替他求门婚事,但不知皇上看在哀家生养了您的份上,能不能答应?” 敬帝道:“母后这话说的,您但凡有所求,儿臣无有不应。您要为师良求那家的姑娘?” 窦太后转身,遥指着乖乖坐在陆轻歌身侧的陆敏道:“就是这小麻姑,我瞧她就很好。” 满大殿所有的人,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在陆敏身上。 曾经与陆敏在兴善寺为了条狗而起过争执的贤和公主与余宝珠,李灵芸几个坐在一起,气的咬牙切齿:“三年时间都肯入宫,我还以为她不爱出风头,谁呈想她竟是憋着摆个大阵仗出来。这下好了,国舅爷和四哥为了争她,倒要打起来了。” 本在与赵程笑谈的赵穆也生生变了脸,转头一脸不可置信望着陆敏。 他向来不怎么注意女儿家的首饰,这一眼却从陆敏身上瞧出不一样来了。她早晨在西明寺时,他咬她的耳朵,那耳垂上分明挂着两只玉香瓜坠儿,但此刻所挂的,却是两枚红玉髓。 闭上眼睛细想,分明是窦师良入东宫的前后,那两枚香瓜耳坠不见的。 赵穆紧捏着手中酒盏,便见国舅窦师良也起身,跪到了殿中。老王八蛋一脸的本分,跪在窦太后身侧,说道:“还请皇上成全!” 成全二字,必须得建立在二人有私情的前提下。 陆敏站了起来,微微整理罢裙衽,款款行至大殿中央。 两个男人,分跪在大殿中央,皆仰首望着她。 不必回头,陆敏也能感受到身后赵穆刀子一般盯着她的目光。 她中午急着以身相许,要换窦师良入宫救父时,完全不清楚宫中形势。入宫后才发现形势愈发复杂,也许陆轻歌这辈子会直接下手杀掉敬帝,若敬帝死,新君上位,形势将会再度变化,也许陆高峰不必死,她们也不必再逃。 陆敏回看一眼赵穆,他神色晦暗,凤眼深垂,似在假寐。 方才在马车上,他虽没有给准话儿,但那意思,似乎是愿意从此放开她的。 陆敏咬了咬牙,跪在了窦师良的身边。虽不明言,但根据位置,明言人都能瞧得出来,她是想嫁给窦师良的。 半路杀出来的窦师良打乱了很多的的计划,刘妃和贤宜公主的笑还僵在脸上,余宝珠和贤和几个自然是继续看热闹。 窦太后笑呵呵说道:“皇上瞧见没?小麻姑自己也愿意嫁给师良,本来哀家自己指个婚也就成了,可是毕竟没有你指婚来的喜庆不是?指婚吧!” 刘妃这下坐不住了。 她与贤宜两个起身,跪到了赵稷身边:“皇上,若是别的事情,嫔妾当然不敢跟母后争抢,可是事关孩子的婚姻大事,嫔妾不得不说两句。 麻姑与长啸俩个自由相识,青梅竹马,是一对年龄相当的金童玉女。窦国舅当然也很好,只是年纪未免太大了些,您说是不是?” 窦太后不高兴了:“男人年龄大一点更体贴,更会照顾人,有什么不好?麻姑,你自己说,你想嫁给谁?” 陆轻歌怕这突然杀出来的窦太后要坏了自己的大事,也看出来陆敏更喜欢窦师良,怕她果真自愿嫁给窦师良,连忙对敬帝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麻姑不过小儿,她懂得什么终身大事,此事还是皇上决断的好。” 敬帝身子趋前俯着,遥远跪于大殿中央的小姑娘,垂首敛胸,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姑娘想嫁给窦师良。 偏偏他还要逗一句:“小麻姑,你欲嫁给谁?” 陆敏万般为难,再看一眼赵穆,他依旧闭着眼睛,仿佛置身于事外,一动不动。 敬帝忽而拍案大笑,笑罢,淡淡说道:“都归坐吧,朕今夜不想做月老,此事明日再议。” 众人皆归了坐,听了一段《鹧鸪天》,只等一曲听罢,敬帝退宴,大家也就可以散了。 谁知曲音刚落,赵程却是起身,跪到了大殿中央,高声叫道:“父皇,儿臣亦有件事禀奏,恳请父皇恕罪!” 敬帝另有新宴要赴,急着要走,以为赵程也要赶着要求娶陆敏,遂重新坐下:“何事,奏!” 赵程左右相顾,讪笑道:“因事关皇家宫闱内事,只怕外人听不得,能否,请父皇先叫外命妇与公主们退场?” 自打年青的时候,撞破东宫一个良娣与侍卫的奸情之后,敬帝看自己所有的大小老婆都像淫/妇,最喜欢听的,也恰是宫闱秘事,嫔妃们老一点没关系,丑一点也没关系,最怕她们跟人私通偷情,但有风吹草动,也绝计会刨根问底。 他大手一挥:“许善,清场!” 麟德殿大太监身后十几个年青年壮的太监齐齐行动,不一会儿就将入宫参加宴餮的外命妇并公主们全清了出去,轮到陆敏时,许善亲自来请:“陆姑娘,奴婢亲自送您至清宁殿歇息,可好?” 赵穆一把挽上陆敏的手:“许公公,陆姑娘今日是本宫请来的客人,本宫自会一直带在身边,无论大哥要说什么话,本宫听得,她就听得。” 许善躬腰而笑:“当然,当然!” 赵程看人走的差不多了,对着窦太后深深三叩首,又对敬帝三叩首,说道:“皇祖母,父皇,儿臣今日要揭秘一件十八年前的惊天大事,因此事关乎三弟,所以不得不当着众位皇兄的面,不请大家勿要怪罪!” 十八年前,又关乎老三,那就是赵穆了。 对于赵穆的血统,那怕事实证明萧焱是个天阉,敬帝心头的疑虑也还未消除。他果然生了兴趣:“朕容你站起来讲!” 赵程道:“儿臣这些日子来在护国天王寺替父皇颂经祈福,偶然翻到一些废后萧氏手抄的经书,从经书中翻出几份信来,信纸泛黄,显然年代久远,而那些信的笔迹,儿臣也非常熟悉,因为那是……” 第41节 敬帝拍桌而起,毛发耸立,盯着赵程问道:“是谁的笔迹?拿来给朕瞧瞧!” 赵程捧出一纸泛黄的书信来,敬帝扯了过来,匆匆两目扫过,甩了纸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 这俩人说话的时候,殿中留下的诸人便随意走动了起来。 大概因为太乱,没有人发现赵穆一直握着陆敏的手。他一只手抚过陆敏贝壳似的小耳朵,冷笑一声:“窦师良送你的?” 两枚耳坠儿丢到桌子上,陆敏才发现这并非自己早上戴的那两枚。 窦师良当时在东宫未答应她的以身相许,却在入宫之后,直接去求窦太后的恩典,还送了她两枚红玉髓的耳坠子,显然,他是认真对待她的提议的。 她敌不过赵穆咄咄相逼的眼神,连忙插开话题:“我听赵程这话似乎与你有关,你还是听听他怎么说,想个应对之策的好。” * 敬帝正在发怒,连窦太后都慌了,想知道那个与萧氏通信的他究竟是谁。 赵穆却坐的十分随性:“君王的疑心既起,又如何能消疑,倒是小麻姑,你果真打算带着我的妻子,嫁给窦师良?” 陆敏觉得这人要不是疯了,就是已经破罐子破甩,不在乎自己的血统了。 她道:“若你果真想要,我剁了给你!” 恰这个时候,愤怒中的敬帝不知从那里抽了把剑出来,持剑指上了赵穆的眉心:“孽种,你居然还是赵献的种!” 赵献便是献帝,赵穆的爷爷,赵敬他爹。 敬帝咬牙切齿:“难怪老王八蛋隔代而指,先当着群臣宣布你的储君之位,才予朕这皇位,原来你才是他的亲儿子,看朕今日不斩了你这孽种!” 窦太后一听,拍案吼道:“赵敬,你发什么疯?” 敬帝剑再逼一寸,咬牙道:“母后,你可知道。当年萧氏还在我东宫为太子妃,入护国天王寺上香祈福,遇到父皇,二人竟春风一度,由此,才有的赵穆这个孽种!” 满殿之中,几位皇子唯恐天下不乱,盯着那自幼风光,不可一世的赵穆,只见他两道剑眉微挑,薄唇微撇,笑似嘲讽,笑的蛮不在乎。 窦太后冲了过来,伸开双手挡在赵穆面前,吼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赵献为帝,不贪欢不好色,比你英明百倍。你若再亲信小人,哀家要联合群臣废了你,直接叫长圭登基!” 窦太后娘家无基业,不过一句怒言罢了。但老娘挡在前面,总不能真的杀了老娘,敬帝气的直发抖。 赵程慢悠悠走了上来,劝道:“皇祖母,父皇,你们都勿要生气。三弟是否祖父的骨血,其实很容易判断。 当年皇祖父外出打猎时不小心撞断了食指,那截指骨一直留在护国天王寺上供,并未随体葬入亡灵。人常言,若是血亲,血滴在骨殖上,即可融入骨中,若不是血亲,则融不进去。 不如咱们把皇祖父那截指骨请来,当场以验亲白,可否?” 滴血认亲分为滴骨与合血两种。合血者,则是将父子二人的血滴入同一碗水中,看血在水中能否相融,能相融的便是父子,不能相融的,当然就是孽种了。 而滴骨,则是在父死的情况下,取父一截骨殖,滴子之血于其上,血能融者,则为父子,不能融的,当然就不是父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八一有日万就给榜的活动,我本来不想的,因为这一篇我的存稿不是很多,也写的慢。 但是榜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呜呜。榜是按收益排的,我收益差,所以,唯有日万可以拯救。 所以,我谨慎的日一下吧,如果不能成功,也没有关系,毕竟拼搏过,不然怕自己后悔啊! 亲们,鼓励我吧,多给建议多留言,让我能够五天五万成功啊! ☆、耳坠 赵程当然是早准备好的, 不一会儿,立即便有人捧着献帝的指骨来了。 有老祖母的后背挡在前面,老爹暂时杀不得他, 而且所有人都在郑重其事的等待赵程把献帝的指骨从陈列箱中请出来。 趁着这个节骨眼儿,赵穆又开始算旧帐了:“小麻姑, 你那两枚小香瓜的耳坠去了何处?” 陆敏心道都火烧眉毛了,这人竟还是缠着自己不放。她实话实说:“送给窦师良了!” 赵穆轻抿了口酒:“是中午在东宫时送的?” 陆敏轻轻嗯了一声。 赵穆苦笑:“就那么点功夫,你就与他私订终身,为何?” 陆敏不语。 赵穆又呷了口酒,转身去看四弟赵稷。 他不知何时悄悄坐到了陆轻歌的身侧, 正在与陆轻歌悄语着什么。 既有前世为帝十年的经验,重新登上帝位并不算难事,唯有陆敏,上辈子弃他而嫁给赵稷,这辈子即便刻意隐居不肯见人的时候, 也从未断过与赵稷通信。 他曾经不仅拥有过她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还曾肆意轻薄过她的身体,同床起居,满满一年。赵穆刻意不去想这些,怕妒忌心要燃着他一刀捅了赵稷。 上辈子用了十年的时间, 他都没能重新走进陆敏心里,这辈子一直防着的,也是赵稷,却不想一个转身的功夫, 陆敏就把自己托付给窦师良了。 赵程笑呵呵走了过来,说道:“三弟,祖父的骨殖已备,证明你清白的时间到了,来吧,滴血入骨,看融是不融。” 赵穆低眉一笑:“好!” 他站了起来,微整着杏黄色的储君常服,轻拂阔袖,俊美风流,漫不经心自陆敏鬓间抽了支簪子,行至献帝那骨殖面前,当众以簪刺手,白皙修长一只手,却刚劲有力,忽而翻转,一滴血流到那截疏松发黑的指骨上面,立即融入其中,一滴不剩。 窦太后显然吓坏了,怔怔往后退着:“这怎么可能?哀家不信,肯定是你们看长圭不顺眼,要夺他的位想出来的阴谋,哀家不信!” 至此,敬帝深信不疑,剑指上赵穆怒吼:“孽畜,朕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赵穆忽而伸指,轻轻剥开敬帝手中的长剑:“父皇稍安勿躁,既便您要杀儿臣,能不能先听儿臣讲个故事?” 满殿之中,或坐或站,或倚柱而立的皇子们皆冷眼瞧着。 赵穆缓缓踱步,一一扫过去,慢悠悠说道:“记得儿臣小时候,这蓬莱殿还是一处荒苑。我母妃最钟爱的一只狗死了,因为那只狗是父皇送的,她特别伤心,遂命我将那只狗安葬在蓬莱殿外的草从中。 如今我母妃也已丧去,坟头的草有三尺高,那只狗,也早已化成了白骨。 儿臣常听人说,死亡已久的骨殖,因为其密质疏松,无论滴什么血进去,都会迅速融入其中,倒不在于什么亲不亲,不如咱们将那条狗的尸骨起出来,儿臣再滴一滴血,瞧瞧看能相融否,父皇以为如何?” 他声调慵懒,清澈又带着些磁性的沙哑,极有说服力。 窦太后这时候似乎有些醒悟过来了,说道:“不对,你们一家本是血亲,既是血亲,那长圭的血能融于他祖父的骨殖,也是正常的,这只能证明他们有血缘,赵敬,你也太昏昧了些,快把刀放下!“ 赵程一声冷笑,又道:“皇祖母,关于滴骨认亲,历史上有一桩案子,可以供作参考。当年南朝武帝萧衍为帝时,看上了东昏侯萧宝卷身边一位貌美的姬妾吴淑媛,便将吴淑媛带入宫中。那吴淑媛入武帝后宫七月而产下萧综,萧综相貌生的极像东昏侯萧宝卷,因此,不但萧衍,便是诸大臣们,也怀疑萧综乃是萧宝卷的儿子。 萧综对此也颇有怀疑,是而,在萧宝卷死后,起骨滴血,血入骨殖。但他觉得这还做不得准,遂将儿子的血滴于其祖父骨殖上,却是不能相融。 最后,他杀亲子,待子化成白骨时再滴血,血又相融。由此,萧综才信自己果真是萧宝卷之子,并从此改籍入东昏侯家,为东昏侯守教三年,可见,唯有子之血,才能融于父之骨,这是有实凭实据的,并非孙儿胡说。” 敬帝叫赵程说的晕晕乎乎,那柄剑始终指着赵穆,不曾松开。 赵穆道:“既大哥说的如此言之凿凿,就仿佛萧综起骨,杀子时,你都在旁亲见亲视一般,既如此自信,何不就起出狗骨来,咱们一同试试。就算不能相融,看场热闹又如何?” 敬帝身边的大太监许善,早瞧出来今夜皇家父子们相争,只怕要出个结果。这夜是皇子们人生的转折点,对于奴才们又何尝不是? 他当年还未随侍帝驾时,恰好伺候过几年的萧妃,犹还记得赵穆将那条狗埋于何处,趁着众人不注意,便悄悄溜出了门。 这厢敬帝一声冷笑:“好,起骨!我倒要看看,融是不融。” 未几,许善已经捧着几根狗骨走了进来,上前恭礼道:“皇上,您要的狗骨,奴婢已经起出来了!” 赵穆行至那已然发白的狗骨前,伸手再刺一针。 敬帝与窦太后,陆轻歌等人齐齐围了过去,眼睁睁瞧着那滴血迅速融入狗骨之中。 窦太后夺过簪子,忽而抓过赵程的手持簪一刺,滴血上去,那滴血也立刻融入了狗骨之中。 窦太后丢了簪子便是劈头盖脸一顿巴掌,打的赵程晕头转向:“禽兽,孽障,没人性的畜牲,既你的血也能融入狗骨,难道这条狗才是你的父亲?” 滴血认亲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传说,真正到纸上的,谁也没见过。赵程也是押准了敬帝的疑心与昏昧,又因为赵穆入宫连一个人都不带,想要叫敬帝于嫉妒昏昧之中杀了赵穆。 他押准了人与人的白骨必定能相融,谁知人的血竟融于狗骨之中,一时间竟也张口结舌。 他吃了几耳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皇祖母,就算滴血认亲做不得准,皇祖父写给萧氏的信却是白纸黑字抵赖不得,三弟确确实实是皇祖父的种,他做太子,孙儿不服!” 窦太后夺过那张纸,见上面写着一阙献帝自己所作的应制诗,后面寥寥几言,也不过是问候之语。 她嗤了一声,将纸甩给敬帝道:“这种东西,你父皇当年在时,也不知赏了多少出去,那个大臣家里没有几张存着,你生的好儿子,竟敢拿这种东西来栽赃死了的萧妃,而你竟也就相信了,哀家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昏庸多疑的儿子来?” 敬帝提着柄剑,看一眼不远处冷眼望着自己的赵穆,他的面容清秀俊美,完全不似赵氏皇族的浓眉大眼,但那分明就是他曾爱过的,萧氏的相貌。 恰此时,不知何处忽而奏起那首《月下海棠》来。萧氏笛子吹的极好,年青的时候最喜欢吹这首月下海棠,恰是这样忧伤淡淡,却又能叫人肝肠寸断的音调。 她年青的时候任性,脾气火辣,但与他情投意融,东宫之中,是一对恩爱夫妻。直到他为帝之前,萧氏都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直到那一年献帝死,隔代指了赵穆的储君之位,不知为何,他竟对儿子起了妒忌之心,连带着也就开始厌弃萧氏。 后来有了陆轻歌,更年青漂亮,又懂得讨好逢迎,就连床帏之间的秘事,也是有陆轻歌勾着他,他才发现个中不同凡响的趣味。 墙倒众人推,随着萧氏的失宠,无论他到那位嫔妃的枕席之上,她们话里行间都要暗讽萧氏几句,说赵穆相貌肖舅,仿佛舅舅才是亲生父亲。 于是有一回借着萧焱入宫,他便以兄妹相狎为由,废了萧氏的后位,将其幽禁在蔷蘼殿中。而且,他一度曾深信赵穆就是萧焱的种。 萧氏死的那一夜,穿着件白绫长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垂在颊侧,三十多岁的妇人,美的像朵芍药花一样,跪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鞋面,抱着他的膝盖,将一柄匕首缓缓刺入自己的胸膛,只为自证清白,让赵穆重回储君之位。 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敬帝一直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以为她会一直等在蔷蘼殿,为了等自己回去,还在痴痴吹那首《月下海棠》,谁知惊回首,才发现她死了也有三年多,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他踉踉跄跄走到大殿门口,亲手拉开两扇沉沉的红木大门,循着那凄丽婉转的笛声而去。陆轻歌按止众人,独自跟上,扶着敬帝不知去了何处。 几位皇子也都散了,蓬莱殿中唯独剩下赵穆与陆敏二人。 已至深夜,平梁下那颗夜明珠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冷光,照着整座大殿亮如白昼。 皇家几兄弟吵起来的时候,陆敏适时躲在了身后重重垂下来的,绣着西番莲纹的缎质帷幕之后,正在细看窦师良给的那两枚红玉髓的耳坠子。 原本,她以为窦师良刻板呆滞是个老古董,不呈想他还颇解风情,黄金缠丝成五瓣莲纹,里面两滴透骨红的玉髓,非常漂亮,陆敏试着戴了戴,没有铜镜,也不知道戴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遂又解了下来。 赵穆撩帘子的同时,她连忙将耳坠子藏到了身后。 ☆、徘徊 缩坐在墙角的小姑娘, 本来双手抱着膝的,看到他的那一刻两只手猛然藏到身后,一幅干了坏事妄想逃过大人法眼的天真。 同靠一根柱子, 赵穆坐在她身侧,两根手指慢慢走过去, 从她的胳膊再到那紧攥的小拳头,忽而一挑,挑出两枚耳坠丢在地上,笑着叫了一句:“舅母?” 陆敏觉得这像句调侃,但他又叫的极认真, 好像他是同意她嫁给窦师良遥一般。陆敏暗暗觉得自己赌对了,赵穆虽拿她当条小猫来玩,对于誓言倒是认真的。 她正色道:“我们还未行婚礼,你就不能叫我作舅母,若你想叫, 等我和窦师良成了亲,再叫也不迟。” 第42节 赵穆脸色一点点变阴:“你当初要我放你走的时候,可没说你转身就会嫁给窦师良!” 他忽而站起来,一脚将那两枚玉髓踩成了粉瀣。 赵程织罗网套的时候,敬帝拿剑相逼的时候他都从容以对, 此刻才真的恼怒,背朝着陆敏不想叫她看见自己越发难看的脸色,咬牙切齿,却还竭力装着轻松的声调:“今夜已过子时, 咱们是出不了宫了,我瞧陆后似乎还很忙,也顾不及你。 你是打算在这蓬莱殿窝上一夜,等明日出宫,还是继续跟着我?” 蓬莱殿是聚宴之处,此时人已全部走完,陆敏当然不敢一个人在里面呆上一夜。若要回清宁殿,三更半夜的,皇宫里也不是乱行乱串的地方,没有宫婢带着,她一个人只怕也会迷路。 方才几位皇子狗扯狗的时候,陆敏记得陆轻歌曾短暂离开过,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笛音,恰是那首《月下海棠》。三年前她安排贤宜公主吹奏那首曲子,是想把敬帝引到萧氏所住的蔷蘼殿去,好能把萧氏和弟弟萧焱二人捉奸当场。 今天她安排人再奏这首曲子,而且据声而断,似乎又是蔷蘼殿的方向。 陆敏暗猜今夜陆轻歌是在蔷蘼殿设了局,要诱敬帝前去,这辈子她应该是要直接杀敬帝。 既陆轻歌要办这样大的事情,陆敏帮不得她,当然也不想给她添乱。 她是跟着赵穆入宫的,倒不如继续跟着赵穆的好,想到这里,陆敏乖乖站了起来,如今成了未过门的舅母,自然不好跟他太亲热,跟在他身后,是意欲做他的小尾巴儿了。 出了蓬莱殿,关上两扇厚沉沉的大门,夜明珠的光华摄去,夜空中唯挂着一勾细细的上弦月。 赵穆走在前面,肩膀平实,背影高瘦,一只手一直往后伸着,伸了许久见陆敏不肯伸手,忽而止步,陆敏本在望天上的月亮,未注意到他,竟直直撞到他的背上。 “小麻姑,我只要我的妻子,你又何必整个人都扑上来!”赵穆半开玩笑,顺势拉过陆敏的右手。 他的手依旧冰凉,掌心还缠着白帕,握过她的扣手扣紧,果真就像,那只手才是他的妻子一般。 陆敏白了他一眼,暗道若自己是只壁虎,断肢还能生得出来多好,那样的话,她会立即截掉这只手,送给赵穆。 否则,他每每一说妻子,她便要想起那又丑又肿,一整个下午叫她生不如死的物什来。 出了蓬莱殿便是太液池,月光下的太液池波光辚辚,清澈无垠,一轮明月照映其中,半夜的凉风拂面,吹的陆敏遍身清凉。 皇子们成年之后,都会出宫劈府建衙,但皇宫里属于他们的宫殿依旧会留着,以防皇子们夜里留宿时使用。 明德殿是赵穆在宫里的寝殿,但他并不往明德殿去,而是往反方向的皇子殿方向。 经过蔷蘼殿时,赵穆忽而止步,问道:“麻姑,想不想往那一处去走一走?” 这蔷蘼殿四周植满蔷薇,是废妃萧氏入宫后的居所,如今正值蔷薇花开,远远闻之,已是一股蔷薇花的清甜之香。 但这座宫殿于陆敏来说,却是个噩梦。因为上辈子赵穆登基之后,改其名为徘徊殿,将她关在里面,整整关了十年。 陆敏一把挣开赵穆的手,退后两步问道:“赵穆,你什么意思?” 赵穆道:“今夜咱们还有一夜的时间,不如先游一游故地,看看陆轻歌要在蔷蘼殿设个什么样的局,又想做些什么事,如何?” 陆敏继续往后退着。重生回来之后,睁开眼晴发的第一个誓言,就是此生再也不踏入徘徊殿的大门一步,十年幽禁,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月光下他的身影看起来高大无比,黯淡的面容叫陆敏想起前世,他穿着僧衣站在床头,冷冷看着她写血书,磕头跪求他放她走时那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渐渐觉得他虽表面虚以尾蛇,嘴里说要放她走,实际上却是一退为进诱她,一步一步,要诱她入这蔷蘼殿,大约还想再关她一辈子。 上辈子赵穆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你以欲诱之,朕报你以爱,但那份爱并未能感动你。 这辈子,直到今日之前,陆敏都没能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中了春/药之毒却连自己的手都不肯用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他对于男女之事的厌恶耕植于骨髓,也是真的将那东西当成了孽根,也许还曾认真考虑过要剁掉。 男人太好色固然不好,但若一个男人厌恶女色,视女人如魔鬼,把男女间自然产生的欲望当成洪水猛兽,把囚禁当成爱意,那他绝对是个疯子。 那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蔷蘼殿就在不远处,无论今夜将要发生什么,只要赵穆非得让她看,就逃不掉全都要见识一遍。 既他虚以尾蛇,将她当成只小狗来逗,倒不如她也将计就计,看能否找到逃生之计。 想到这里,陆敏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咬了咬牙,上前重又握上赵穆那只裹着白帕的手,跟着他往蔷蘼殿而去。 敬帝在蔷蘼殿,麟德殿的一般人马全都在殿外陪侍。四个四品少监,十六个身穿蟒袍的精壮内侍,劈腿而立,把守着蔷蘼殿的大门。 那么多的人盯着,赵穆自然不从正门入。那徘徊殿后院有座假山,与宫墙相连,相连的地方有处小门,是留给宫婢们半夜有急事时走的。他带着陆敏从那小门入内,拾级上了假山。 上了假山夜风越发清凉,抬头便可看到徘徊殿的正殿,处处灯火透亮,门窗皆开,身着月白色的小袄湘裙的宫婢们穿行其中,鸦雀无声。 看这样子,里面除了敬帝,应该还有一位女子,否则的话,不会有这么多的宫婢在。 陆敏正在暗猜那女子会是谁,便听赵穆说道:“我记得刚入宫的时候,曾有一年的时间,我与我娘一起住在这座宫殿里头。那时候,敬帝身边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嫔妃,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回蔷蘼殿,即便不宿夜,也会坐一坐,陪我母亲说说话儿。 每当他留宿于蔷蘼殿的时候,我母亲总是异常欢喜。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留宿别宫,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坐在这块石头上,在夜风中吹笛子。如今再想,大约她是希望他听到自己的笛声,会循着笛声回来陪她。” 皇帝拥有三宫六院,还与民间的妻妾不同,个个都是妻子,就算盛宠如陆轻歌几乎独断专宠,还有彭妃生下六皇子。 皇帝的爱,从来就不是属于一个人的,投之以痴情,只能换来自找苦吃。 接着,赵穆又道:“我上辈子未曾纳妃,也未置后宫,这你是知道的。” 陆敏心中冷笑了一声,暗说这厮与他爹是截然不同的俩个人,但之所以他不纳妃,是因为他极度厌恶女人,立志要做一个不淫的人。 人之七情六欲,爱欲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荤也不沾欲也不沾,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忽而,不远处的大殿中忽而传出一阵尖厉的哭声,是个年青女子,仿佛正在被野兽追赶一般。 陆敏听这声音莫名熟悉,站起来细听,隐约能听到那女子说:“皇上,求求您放了我吧!” 这是陆薇的声音! 陆敏未能听真切,遂往后退了几步,两步跃上大殿的瓦檐,又溜到斗拱上,一路攀檐走壁到寝室的位置,做倒吊蝙蝠状,便见寝室之中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恰是陆薇,而追在她身后的男人,正是敬帝。 * 屋子里的陆薇被敬帝扯去外衫,只着件玉色绣鸳鸯戏水的肚兜儿,裙子也被扯掉了,只有一条薄薄的亵裤半挂在两条细伶伶的大腿上。 她靠在寝室临后窗的位置,搓着双手哀求道:“皇上,我还是个孩子呀,您是我的姑父,求求您放了我好不好?” 敬帝烦躁了好几天,大半夜的赵程又整了一出扰的他五心烦躁,倒不是非陆薇不可,而是陆轻歌几番暗示,说这陆薇滋味很是与众不同,要请他尝个鲜,他才勉为其难。 谁知助兴的药都吃了,这小姑娘却左躲右躲不肯就范。他正是躁火欲结的时候,那还懂什么怜香惜玉,一把抓起陆薇扔到床上,直接就扑了上去。 陆薇的头撞在床壁上发出狠狠一声咚响,眼看着扑上来的敬帝,白日有那身龙袍衬着,再有金丝网冠罩住华发,倒看不出老态,可在这寝室昏暗的灯光下,褪去龙袍的他两只鱼袋眼松松垮垮,两鬓苍苍,一股酒气,还挺着个滚圆的大肚子,分明就是个糟老头子。 她叫陆轻歌送到这儿来,满心欢喜等着的,可是将来能登上皇位的年青皇子,甫一见敬帝,还以为他是来替儿子考察太子妃的,谁知道左不过说了三句话,他便直接扑了上来。 混乱之中,陆薇忽而想起,陆轻歌送自己进这蔷蘼殿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在枕头下藏了把匕首,万一遇到险情,就取那匕首出来自卫。 当时陆薇还不曾在意,此时才知姑母对于这禽兽般的皇帝也早有防备,给自己备好了自卫的东西。她从枕头下摸出把匕首来,一心横便朝着敬帝的心窝刺了进去。 匕首入肉不过噗呲一声,敬帝整个人压在陆薇身上,竟然只是哼了哼,就没气了。 这身体肥胖,沉重如山的男人死了之后沉重无比,陆薇狠命推了几把才将他推开,血浸透了她薄薄的肚兜,那把匕首还插在敬帝的身上。 大太监许善听到不对冲了进来,一看皇帝竟被这丫头刺死了,公鸭嗓子一声扯高声叫道:“皇上被人刺杀,护驾,快护驾!” ☆、为帝 后苑禁地连禁军都进不来, 但敬帝身边有十几个武艺高墙,身手不凡却有净了身的内侍高手,本是护卫在蔷蘼殿外的, 不过三息的功夫便冲了进来,将个陆薇团团围住。 陆敏怕要惊动那些内侍, 连忙又潜回了假山上,指着赵穆道:“你爹竟是个禽兽,刚才欲要强奸陆薇,叫她给刺死了,她好歹也是我爹的女儿, 这下身负弑君之罪,这可如何是好?” 赵穆不知在摆弄些什么,漫不经心说道:“那陆薇当初在陆府的时候,肆意败坏你的名誉,还传陆严与你兄妹相狎, 其言污秽之极,只为能跟贤和、余宝珠那些人厮混到一起。 那种品行败坏的女子,死了也就死了,你又何必管她?” 陆敏犹豫片刻,说道:“她是我爹的女儿, 她弑君,陆府的人全都得陪葬!” 赵穆递过来个东西,月光下双目灼灼:“那就帮我,敬帝死了, 总得有人坐他的位置,我今夜得你帮着,才能坐上他的位置。 若我坐上他的位置,你们陆府的人,就不必给陆薇陪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穆不带一兵一卒,手无寸刃入宫,原来是在等这样一个时机。 陆敏凑着月光,见赵穆递给自己的是枚炮竹,反问道:“我该如何帮你?” 赵穆又递给她一支弹弓,忽而打燃火折子,说道:“还记得当年在长乐坊,你往余洪那绸缎庄弹炮竹的往事否?” 陆敏当然记得,她制造的火灾,让她逃过了余洪所布的陷井。 赵穆又道:“天干物燥,正是万物易燃时,你最好能多造几处火灾,火烧起来,内侍便会打开城门,禁军便可以入宫救火。要知道,你父亲如今还是禁军总教头,等他控制整座宫廷,陆薇就会被内侍转交到他手上。” 陆敏又明白了几分。 陆高峰虽然忠诚皇帝,但事关自己的女儿,肯定会跟内侍们斗起来。 敬帝已死,而她在赵穆手上,以女儿为挟,赵穆将会成为陆高峰拥护的那一个,他最终将凭借陆高峰的禁军登上皇位。 夏日正是万物易燃之时,陆敏几步跃上蔷蘼殿大殿的瓦脊,刻意对准各处大殿的门窗弹了出去,因为正值夏日,但凡有人住的地方,门窗皆是敞的,她臂力足,弹的远,炮竹上了窗帷便引起汹汹大火来。 不过刹那之间,皇宫已是几处火海。 蔷蘼殿里挤满了大太监小内侍们,皇帝叫人杀了,众人束手无策。这时候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着火了,快救火啊!” 许善当机立断喝道:“既起了火,如此干燥的天气,必须打开城门,引禁军入城灭火,快!” 就这样,御林军、龙武军与虎贲军齐齐冲进皇宫。这皇宫禁地,在入夜之后原本是内侍的天下,但恰恰今夜陆高峰被禁在麟德殿,三军指挥使一入宫,率先找的便是他。 大火烧房子,天下再没有的奇观状景,在这夏夜之中,一处处火焰腾空而起,木质大殿很快燃烧了起来,陆敏站在假山顶上,望着由自己亲手而造的处处火焰,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手。 这时候赵稷和赵秩听到消息,也赶进了蔷蘼殿,整座大殿中人声鼎沸,吵吵嚷嚷。 身为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死了,就该许善主持大局,他一直在叫:“太子殿下在何处,既皇上驾崩,此时就该太子殿下来主持大局,为何无人把他请来?” 陆敏也在惊讶,为何赵穆此时还不下去主持大局。她回头叫道:“赵穆,赵穆,你瞧他们都在找你,你该走了!” 腰身一轻的片刻,赵穆的唇已经叨了上来。经过白天陆敏的教导,他已经很会接吻了,寻着她的舌头,在她唇齿间细细挑拨,舌尖轻咬着,不肯叫她那软滑滑的小舌头躲闪。 “小麻姑,你可知我见过天下最美的姑娘,她在那里?”他忽而抬起头问道。 不待陆敏答话,他又低头吻了上去。 那还是在兴善寺,他被废去储君之位一无所有,也不知道她小小一双手曾改变了他的命运。叫赵秩逼着喝那一碗鹿血时,她忽而爬上墙头,嘴里叨着一枚引燃的炮竹,引线滋滋而燃,她咧嘴笑的那样天真,转眼的功夫,爆竹便掉进了赵秩手里的酒碗之中。 那是他所见过,天下生的最美的姑娘。 她有最柔软灵巧的手,像蛇一般缠着他的蟒物,挑起他罪恶的欲/望,在他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驯服它。 她还有两瓣嫩嫩的唇,那怕一次次抗拒,他依旧贪婪那两瓣唇间的香气,甘甜,一次又一次堕入罪恶之渊。 火焰烘起了整个皇宫的温度,陆敏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唇干舌燥,像出水的鱼一般将要窒息,唯独赵穆唇齿间的甘意,能叫她略略喘息。 直到陆高峰带着禁军将整座蔷蘼殿围住,带着龙武军,御林军,虎贲军三教头齐齐跪在山下,山呼万岁时,赵穆才轻掸衣袖,准备下山。 第43节 山下挤满了人,许善带着太监们也跪了,几位皇子此时才发现,争夺储君的大幕还未拉开,不知不觉中赵穆已经成了皇帝。 山下一片伏首,齐齐而拜山呼万岁。 火光明暗中,赵穆容颜晦涩,他曾做了一世的皇帝,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再度为帝。 拾级而下,行了两步,他忽而回首:“小麻姑,你也活过两世,知道朕是个很小气的人。非但你的右手,朕曾亲吻过的那张小嘴儿,还有那两只小耳朵,都是属于朕的,若你果真要嫁给窦师良,一定记得把它们留给朕,否则……” 他故意留了半句,拾级而下时阔袖随风,沉声叫道:“众卿免礼!”比上辈子提前了三年,他在十八岁这一年登基,再度做了皇帝。 * 趁着救火时皇城门大开,陆敏当天夜里就被陆高峰送回了家。 陆府门外密密麻麻的士兵将整座府第包围的如同铁桶一般。这座府第被围成了一府孤岛,在银色的月光下,冷兵器发出亮眼的寒光来。 为首的是傅图,他身穿铁甲,佩着长刀,见陆敏来了,远远施了一礼。 显然,赵穆入宫时不带一兵一卒,却在宫外早就包围了陆府。既他把陆府包围成了个铁桶,陆高峰又怎么可能不支持他? 汗还未渗去的陆敏森森打了个寒颤,推开陆府两扇大门的时候,包氏抱着小陆磊,就在门上定定的站着。 看到陆敏的那一刻,她一把将她拦在怀中,深吸了几口气,问道:“你爹了,可死了否,要不要娘去替他收尸?” 陆高羊和陆高鄂也围了上来,一家子人望着陆敏,等了整整一天,三更半夜皇宫里走了大水,火势冲天。人人都知道宫里发生了巨变,他们一直在等,以为此时陆高峰已经死了。 …… 这天夜里,陆敏是抱着小陆磊一起睡的。 小陆磊跟陆严小时候长的非常像,大脑袋,圆额头,圆蒙蒙的薄皮大眼儿,如今还穿开裆裤,两瓣小屁股又圆又绵,绵滑的就像陆敏到如今还要忍不住偷摸两把的,包氏的乳/房一样。 早晨一睁开眼睛,陆磊就躺在她身边,还在酣睡之中,口水拉的长长的,正在吮自己的手指头。 包氏竟然也躺在她的床上,抚着小陆磊长长的睫毛,一脸忧心忡忡:“都过了两个时辰了,你爹到现在还未回来,也没差个人来报平安,这可如何是好?” 陆敏摸了把小陆磊的肚子,小牛牛竖了一指的高,显然已是憋了一夜的尿。 她惯常替陆磊把尿的,哄着小家伙起来尿尿,劝包氏道:“娘,我爹管着整个皇城的禁军,既皇帝大行,他不熬个三天三夜只怕是回不来的,您别操心了,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陆磊既醒来,就不肯再睡了,闹着要吃奶。 陆府养着两只陆高羊用来做种的天山奶羊,一年四季能产鲜奶,别人嫌那羊奶太腥不肯喝它,陆磊自幼喝惯了羊奶,倒是很喜欢喝。 陆磊的奶妈本就守在外头,听见孩子的声音便去热奶子了,这时候进来接孩子,包氏把陆磊丢给奶妈,转而关上了陆敏卧室的门,将窗帘也遮了个严实,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悄声问道:“麻姑,昨日在东宫,那赵穆可碰你了不曾?” 陆敏连忙摇头:“没有,您怎么会这样想?” 包氏垂着头叹息,两道小山微簇,晨光中象牙白的脸上满是焦灼:“咱们府被围起来了,我们早晨放了两个家人出去打问,巷间风传你姑母昨天夜里竟然刺杀礼亲王未遂,叫新帝赵穆给关进玉真长公主的长春宫了。 你姑母得大行皇帝盛宠十年,竟然胆大包天到杀亲王,也不知将来要怎么收场。” 陆敏早也猜到陆轻歌昨夜会动手杀赵程,她先借陆薇的手杀敬帝,再亲自动手杀赵程,应当是想一个个动手剪除对陆家有威胁,并且不受自己控制的皇子,再把赵稷推上皇位。 赵穆入宫时不带一兵一卒,在赵程拿血统相逼时,也表现的非常顺从,软弱,这一点迷惑了陆轻歌,所以她并没有在赵穆身上多下功夫。 谁知道赵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兵不刃血就登上了帝位。 ☆、师良 包氏检视过表面, 还要解了衣服检视女儿的身体,又道:“那赵穆昨天夜里就登基,如今已经进麟德殿了, 他当初跟咱们在靖善坊做过邻居,前些日子还曾托窦师良向你提过亲。可见自打在靖善坊时, 他心里对你就有些想头。 如今他都做皇帝了,陆薇还杀了他爹,咱们陆府几重的罪压在头上,重兵在外围着,你爹也不知叫他们弄到那里去了, 你二叔也是带罪办差,万一他要拘你入宫,你怎么办?” 包氏两只眼睛盯着,陆敏苦笑着摇头:“应该不会。” 包氏斜倚在床框上,又道:“你爹的行事, 如今我是愈发看不懂了。前天夜里,他还曾说如今闲了,他准备要带我回趟娘家。我还笑他,我娘家人早死完了,到那里去找娘家。 经过今天我才明白了, 他为了救陆薇而不肯逃,是要拉着我们全家一起陪葬。原来他所谓的回娘家,是要叫我下黄泉去见我死了的亲人们。” 陆高峰之所以改变主意不肯逃,是因为陆轻歌的关系。而他和赵穆之间, 肯定也有过利益交换,否则的话,赵穆不可能那么顺利的登上皇位。. 至于陆薇的事,大概陆高峰也没有预料到。拥立之功,弑父之罪,如今赵穆已登上皇位,天下已定,就看他怎么给陆府定罪了。 陆敏劝道:“娘,爹有他自己的想法,您别自己吓自己了,咱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包氏闭上眼睛默了许久,忽而睁开眼睛,拦过陆敏道:“我倒不怕死,我唯独可怜我生的三个孩子,到头来要给陆薇陪葬。 三丫生的好孩子,表面看着胆小如鼠,唯唯喏喏,谁知道竟是那么个贱货!” 她本是个嘴里从不吐脏字的人,贱货二字说的咬牙切齿,可见心头之恨。 * 这一整天,陆敏都陪着小陆磊在后苑的果林里玩。 果林子里有一片玉蜀,枝子抽的很高,如今正是上浆的时候。这东西也是陆高羊从火州带来的种子培育出来的,半生半熟的时候最甜,等老了再吃,就成了粗粮。 郑氏命人掰了棒子下来,煮了大半盆子,几妯娌在苑子里趁凉聊天,一人掰了半个,尝鲜意。 陆磊啃着最大最长的一棒子,啃罢了便骑在陆敏的肩头,够着要摘那树上的核桃大枣。他摘了几枚绿核桃睛来,两条小短腿儿摇摇晃晃,跑去奉给娘亲包氏。 包氏眼儿柔媚媚一笑,却是盯着郑氏的。陆磊这孩子小眼最灵,转而就将核桃捧给了郑氏,甜甜叫道:“二叔母,吃核桃!” 一家子的男人们还不知道前途如何,郑氏也是苦中作乐,挥手道:“乖孩子,叔母不吃,快拿去自己吃!” 一个不注意,陆磊一口咬上那大核桃的绿皮,褐黄色一股子苦苦的汁水,苦的孩子哇一声大哭。 陆敏连忙跑了过来,替陆磊擦嘴喂水,哄高兴了,俩姐弟又跑到林子深处玩去了。 郑氏望着陆敏瘦俏俏的背影,叹道:“要不就说孩子还是得嫡出的好,当年我嫁过来的早,那三丫儿我也见过,不过一个做粗活儿的小丫头而已,也不知大哥怎么就……” 包氏簇着两弯小山眉,一粒粒剥着玉蜀,却不说话。 雷氏也插了句嘴:“可不是嘛,瞧瞧咱们麻姑,多懂事的孩子。又会带孩子,又会体贴家人,那陆薇,我真是白疼了她几年,好好的大哥让她回汉中府,她倒好,跑进宫里去找前程,竟然还敢刺杀皇上,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知道朝廷要怎么生剐咱们一家人了。” 包氏依旧一粒粒剥着玉蜀,才上了甜浆,没有粉质的玉米,清甜脆香,咬在嘴里一股股的甜汁子,她嚼着却如嚼苦胆一样。 两个妯娌皆在叫屈,包氏掰完了玉米,丢了那棒子道:“陆高峰既是陆府的当家人,必定会竭力保全咱们大家的。至于陆薇,孩子没教育好,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责任,无论朝廷如何可罚她,估计我也得陪着。 只是可怜了孩子们,要陪我们一同受罪!” 二房和三房生的都是儿子,在赵穆围困陆府之前,陆高峰已经将他们给弄出去了,所以现在府中留下来的,唯有陆敏和陆磊两个。 无论要杀要剐,于郑氏和雷氏来说,老一辈的死并不可怕,唯一怕的是家里留不下后人,如今孩子们走了,她们倒没有包氏那样的痛苦。 郑氏和雷氏两个抱怨完了,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又反过来安慰包氏,妯娌三个忧心忡忡,望着那远处欢闹的孩子,再看这整齐温暖的家,愁的连甜玉蜀都吃不下去,一个对着一个愁眉,就那么干干的坐着。 * 到傍晚时,宫里仍旧没有动静,好在陆高峰派人出来报了个平安,一家人才敢睡觉。 第二天陆高峰依旧没有回府,到傍晚的时候,窦师良却来了。 前院的婆子来传话的时候,陆敏正在哄着给陆磊喂饭,陆磊叨着半根面条就是不肯吃进去,在屋子里摇头晃脑,陆敏一路追着,吓唬道:“再不吃,姐姐就把你送给门口那个货郎,叫他把你带走!” 陆磊信以为真,吸溜了面条便来摇陆敏的胳膊:“姐姐,那咱们快走吧,不然一会儿货郎就走啦!” 陆敏趁势再喂一口,指着鼻子问道:“你果真要跟货郎走?” 陆磊重重点头。陆敏假装伤心:“那以后你可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也见不到娘了,整天帮货郎挑担子去,万一跑的慢了,还要挨货郎的打了。” 陆磊一听竟然会见不到姐姐和娘,果真被吓住了,撇着嘴角张开嘴巴,陆敏一筷子面随即喂进了他的嘴里。 她匆匆喂完一碗饭,洗了把手揩了把脸,正准备出门,包氏忽而自房里冲了出来,问道:“你这是要出去见窦先生?” 陆敏点头:“窦先生传我出去,大约是想聊聊宫里的事。” 包氏捏了把女儿纤细的胳膊,她身上不过一件平常的素绫衣,半新不旧的。 人常言女儿是贴心小棉疾,陆敏于包氏来说,不止是小棉袄,简直是她的小棉被。她几乎一人包办了小陆磊的吃饭睡觉,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姐姐做的比娘还尽心。 “如今还敢登咱们家们的,也只有窦师良了,虽说咱们眼看落难,有客人来也不能失了礼仪,你怎么能穿的如此素净出门见客?”不由分说,包氏便拉着陆敏回了房。她挑了件香妃色绫面小袄,上面绣着如意云纹,系上正红色的缎面裙子,再配一条同样正红色的腰带,宫绦与禁步。 临出门时包氏又拨了自己头上一支红宝石镶金耳环给她戴上,望着女儿说道:“无论咱们家到成个什么样子,只要这陆府撑着一天,你就是陆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出门见客一定要穿戴整齐,明白否?” 一直以来,连陆敏都觉得母亲虽生的美,但不过一个小家妇人,当不得大家主母。直到这几日陆府连番变故,她才发现母亲虽生的柔弱,骨子里倒还有几分钢性。 若是别的妇人,此时也不知要怎样骂陆薇的祖宗八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了,她倒还好,除了私底下埋怨过陆薇一句,在几个妯娌面前都很镇定。身为大房主母,她不乱,陆府后宅就是安宁的。 * 窦师良是和陆高羊一起进的陆府。 陆高羊身为右丞,敬帝死后也是忙的四脚朝天,好容易歇缓的功夫,本想在还周殿椅子上眯一眯得了,谁知道窦师良非得要拉着他回自己家。 有客在,陆高羊困的低眉搭眼,也没办法回屋躺着,还得应付窦师良,毕竟赵穆甫一登位,就替窦师良正了官位,如今他身兼御史大夫并丞相,太傅三职,年仅二十四岁,已是真正的宰相了。 窦师良边着熬了两夜,此时竟还神彩奕奕,正在跟陆高羊商量大行皇帝葬礼的各种细节。遥遥见穿堂外一袭红色的身影翩然而入,正是陆敏,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 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非常衬这鲜艳的红色,妃色上袄正红色的裙子,将那十四岁岁的少女衬托出无比的妩媚娇艳。 那袭红衣停在屋檐下,却不进屋。 窦师良回头一看,陆高羊已经在打憨了。 帝丧,群臣皆要服丧,窦师良身为宰相,如此大热的天气中,他身着丧服中规格最高的斩榱,用最粗的生粗麻布治成,不缝边,麻絮裸露在外,也不戴冠,唯以竹簪紧发,头戴麻布孝巾。 如此粗糙的装束,再屐一双麻鞋,在陆府后苑的果林间漫步,窦师良不像个身居高位的宰相,反而颇有几分竹林疏士的朴雅。 他刻意放慢脚步,留心看陆敏右侧的耳朵。经过两夜,那小贝壳般的耳朵早已消了肿,但她的嘴唇似乎有些肿,瞧着比往日更丰嫩,肉嘟嘟红艳欲滴的,像是被人嘬过的样子。 前天夜里,他也未出宫,在还周殿陪着未来的老丈人。蔷蘼殿起火的时候,他陪陆高峰一起带禁军入后苑,于蔷蘼殿后苑的假山上,一眼便看到她叫赵穆压在石头上。 今晨五更,按例新帝要携群臣在金銮殿为大行皇帝哭灵。 不止敬帝,礼亲王赵程也死了,但他的死被赵穆勒令严禁外传,只说礼亲王生病,在护国天王寺养病。 宫苑之内,皇家秘辛。人常言臭汉脏唐,就是说没有那一代的王朝,后宫曾干净过。向来是百姓们最爱嚼舌头说闲话的,没的都能说成有,更何况一个成年皇子叫跟自己年龄一样大的皇后杀死,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江山都要不稳。 赵穆携群臣哭灵的时候,窦师良在护国天王寺照看着火化赵程的尸体,就是在那个时候,赵穆命郭旭送来了两只被踩成粉瀣的红玉髓耳坠儿,那是他送给陆敏的。 窦师良看罢,对郭旭说道:“东西我收下了,劳烦郭公公回去告诉皇上,我与陆姑娘在大行皇帝面前订过终身,就不劳他再赐婚。只待大行皇帝丧期过三个月,我们就会成亲,若他想至靖善坊喝喜酒,我很欢迎。” 敢与皇帝抢女人,普天之下只怕也就他了。 ☆、拒婚 第44节 路过一无花果树时, 紫红色的无花果沉甸甸坠满枝头。窦师良另看到一棵树上结满了看起来梨不像梨,苹果不像苹果的果子,摘了一枚来吃, 满嘴甘甜的果浆,清脆无比。 “这是什么果子?” 陆敏道:“二叔亲自嫁接的, 母树是鸭梨,他另嫁接了苹果树的枝子上去,如今叫它苹果梨。” 窦师良道:“你二叔是个怪人,我记得他曾说过,原本一株小麦只能产八粒麦子, 但经他这些年不断的改良,如今他手里的籽种,一株能产十四粒麦子,一亩地下来,足足要多收一百斤麦子。 若全大齐皆用他的籽种, 一年麦子产量都要增加上万石,足够养活三千名士兵整整一年。” 恰好不远处就种着一片用以籽种的小麦田,如今正是收割的时候,陆敏揪了一朵下来揉搓 ,吹糠见细, 粒粒饱满胀圆,数了数,果真有十四粒。 她道:“我二叔毕生的愿望,就是能叫全天下的人家家户户粮满仓, 常言比起右丞高位,他更愿意做个粮道刺史。 还有我爹,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姐姐杀了皇帝,群臣只怕不会放过他吧?” 如今的陆高峰,身上有几重功劳,便有几重罪过。对于赵穆,他有拥立之功,但女儿刺死敬帝,又是该要千刀万剐诛九族的大罪。 就算赵穆不追究,群臣,诸亲王也不会放过陆高峰。陆府这么齐全的一家人,才两岁的弟弟,那么四个年青才俊的哥哥,今日还是人上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沦为阶下囚。 窦师良止步在那一小片金黄的麦种旁,轻抚过沉甸甸弯着腰的麦穗,手一点点抚过去,碰到陆敏的手时,一指指牵了过来,并肩而立时一笑:“你爹和你二叔,你们整个陆府所有人都不会有事。 倒是咱们的婚事,君王丧去,百官停嫁娶百日,昨天夜里与岳父大人谈及,他说何时出嫁全凭你作主。十月没有什么好日子,冬至前后咱们挑个吉日成亲,如何?” 陆敏一指指抽回了自己的手,咬牙许久,说道:“窦先生,咱们的婚事,怕是做不得了。” 窦师良怔住:“为何?” 陆敏道:“当初在东宫时,我急着想让父亲出宫,慌乱之下以为唯有你能帮我,但如今情势如此复杂,无论陆府还是我爹,都不是我把自己嫁给谁就能救得了的,所以,对不起,咱们的婚事做不得了。” 窦师良手怔在半空,问道:“是因为赵穆?” 陆敏道:“是!” 事实上回来之后想了两天,陆敏便把前前后后的曲折想清楚了。 做为伺机而窥的那只黄雀,赵穆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是全凭宫里宫外几派人马相斗时,利用诸人的弱点,巧妙登上皇位的。 他早知陆轻歌要杀敬帝,也知道赵程想诬自己的血统。哄着她纵火,让陆高峰有入宫城救火并拥立他的机会,同时眼睁睁看着陆薇杀死敬帝,让陆府陷入如今又有罪,又有功的局面。 既他说过会保陆府一家人,就肯定会保,但那是需要她付出代价的。 如今她也只能等,看他身在帝位上,要如何化解今天的局面。 窦师良熬了两天两夜,头皮麻酥酥的,感觉头发根子都在倒立。他默了许久,忽而道:“是因为赵穆登基成了皇帝,你怕他会要挟你?” 陆敏摇头,暗道既要拒,就不如一次拒的彻底,硬声道:“无论如何,能嫁给皇帝,总是好的。” 她是刻意要让窦师良误解,以为她与陆轻歌一般,亦攀慕虚荣,想要嫁给皇帝。 窦师良默了片刻,忽而拨脚就走。 陆敏大松一口气,望着窦师良离去的背影,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重活一世,过了几年没心没肺的日子,她似乎到今天才真正长大。 她准备回家,转过身,却看见包氏站在她身后。 包氏扬气手欲打,望着女儿那双明亮亮的小鹿眼儿终究下不去手,一巴掌虚拍在她肩膀上,气呼呼问道:“你果真想嫁给赵穆?” 陆敏不语,径直往前走着。 包氏追了上来,又拍了陆敏一把,恨恨骂道:“我不是个贪慕虚荣的妇人,但嫁给你爹的时候,就曾跟他说过,之前也就算了,从我之后,若他再恨碰别的女人,我带着你们兄妹转身便走,绝不停留。 你是我生的,你怎的连这点志气都没有?嫁给皇帝有什么好?你看看陆轻歌,那怕叫那老皇帝宠了十年,但那有什么用?如今她青春没了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难道要学着走她的老路?” 小陆磊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跑了来,大约从未见母亲发过这样大的怒,吓的躲在株核桃树后面,静悄悄的看着。 陆敏也不辩解,要去抱陆磊,包氏一把将孩子夺了过去,吼道:“你若敢嫁给赵穆,敢入宫,就别想再进我的家门,我永远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她骂完,又后悔了,拦过陆敏道:“麻姑,无论嫁给谁,我也不准你入宫,你别发昏了,告诉我,你不会入宫的,对不对?” 陆敏心说娘啊,嫁给皇帝是件很难的事情,仅凭陆薇弑君之罪,我就没有可能正正当当跟赵穆成亲,跟多的可能是跟上辈子一样无名无份继续被拘在那地板床帐都浸满了血,冤魂四处横走的蔷蘼殿里,陪赵穆一起等死。 但这样的话她当然不可能说给包氏听。 包氏等了半天,看女儿依旧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咬牙切齿道:“既你想走陆轻歌的老路,就永远别再来见我。” 她伸手再欲打,看着女儿那薄瘦瘦的肩膀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走了。 陆敏在苑子里站了半天,回到自家院门上,包氏果真命人将院门关了个严实,陆敏试着推了两把,纹丝不动。 她默了片刻,转而去了二房郑氏那里。 郑氏刚刚才送走丈夫陆高羊,见是陆敏来了,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亲自替陆敏褪了鞋,拿了双绣鞋过来在陆敏脚上比划。郑氏的绣活,在满京城中都是小有名气的。她做了一双玫瑰色绣春草的软面鞋子,穿到陆敏脚上,拉她起来走两步,问道:“适不适脚?” 陆敏伸了一指进去,笑道:“怕是略有些大,我得回去改改才能穿。” 郑氏道:“说实话,这原是我给陆薇做的。她自己绣活儿不好,又嫌丫头们做的难看,这些年没少穿我做的鞋子,可如今她是那么个样子,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都喂了白眼狼,往后二叔母的鞋子,就只做给小麻姑穿,好不好?” 陆敏笑道:“好!” 回家两天,陆严不在自己家,陆敏还以为会在二房,谁知二房里也是静悄悄的,陆敏遂问道:“二叔母,我哥哥们都去了那儿,怎么一个人都不见?” 郑氏道:“前儿傍晚,你爹说有差事要叫他们四兄弟办,让他们四兄弟出城了。我猜他是怕宫里乱起来,他们四兄弟会沉不住气,所以想办法给弄到城外去了,要是万一闹起来,孩子们在外头,留下我们这些老的,倒不怕什么。” 陆敏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暗道父亲还是防着一点的,在赵穆包围陆府之前,把四个小的给弄了出去。 她在二房用的晚饭,郑氏自己没孩子,陆薇又伤了她的心,围着个陆敏,恨不能将天上有的地下没的全捧出来给她吃,屋子里几个婆子叫她指挥的手忙脚乱,如临大敌一般。 陆敏叫她一顿劝,糕点开胃,又整整吃了两碗米饭,喝了两碗汤,出二房的时候,撑的连腰都弯不了。 出了二房,毕竟自幼恋家恋娘如狗的人,陆敏在苑子里转了两圈,又往家里去了。 两扇朱红色的如意门闭的紧紧。她在门外叫道:“娘!” 院子守门房的婆子刚想开门,包声厉声道:“不许开,叫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去,我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也别喊我做娘!” 陆敏听的分明,闭了闭眼,又推着门道:“娘,你好歹放我进来,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包氏自己到了门上,支开那婆子,轻声问道:“你可息了那入宫的心思?” 陆敏累到无力张嘴,心道入不入宫,到这时候并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她当然不能叫包氏为自己操心,遂问道:“磊儿晚饭吃了不曾?谁给他喂的?” 陆磊自幼惯了个不好好吃饭的毛病,奶娘不过应付差事,包氏压根儿就喂不到嘴里,只要陆敏不在,那孩子多半一天就晃荡过了。 包氏一听,立刻道:“你别叉开话题,只要你不消了那入宫给赵穆做妃子的心思,想进这院子,门都没有。” 陆敏在外站着,苦笑了片刻,眼看暮色黑沉,忽见大院外涌进来七八个男子,陆高羊在前相领,中间一个身着紫红色绣团蟒袍的矮个男子,正是敬帝的御前大太监许善,身后跟着七八个四品少监,疾步而来。 陆敏连忙敲门:“娘,有人来了,你赶紧把门开开,好不好?” 包氏以为陆敏在哄自己,索性道:“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开门,快些走!” 陆高羊上前,叫道:“大嫂!”他话音未落,门立刻开了。 许善是在皇帝面前当差的第一大太监,性子圆滑不说,话说的极其漂亮,一幅公鸭嗓子带着三分唱腔:“陆夫人,陆姑娘,咱家先给你们问个安,见个礼儿,这几天陆将军不曾回府,有劳你们照料家室了!” 虽不曾见过,光凭衣着,包氏也看出来这是宫里极有头脸的太监,再瞧一眼陆敏,也知道是来接陆敏入宫的,心被钝刀割着,转身进了屋子。 陆高羊与包氏皆以为是新帝下了圣旨,谁知这许善进门,先请他们二人坐,反客为主,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包氏身侧,笑道:“皇上派咱家此番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他初初登临,怕惊动了府中诸位,托咱家来安抚安抚大家,叫夫人、相爷都放心,咱们陆府原来什么样子,将来仍还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安定下心肠,把日子安安稳稳过着,如何?” 派御前大太监来安抚臣子家室的心,可见皇帝之重视。陆高羊立刻遥对着北跪下,高声谢着皇恩浩荡。 许善又道:“咱家还有几句私话儿要跟陆夫人说,相爷,您能否回避一下?” 早在来之前,陆高羊就在这许善面前打问过,知道许善此来,是要说服包氏,让陆敏入宫。 一个陆薇伤透了陆高羊的心,三家子统共就陆敏这么点乖苗苗,当然舍不得填皇宫那个火窟。 当着许善的面不好明说,陆高羊只说了句:“大嫂,麻姑还小,你一定要替她做好主!” ☆、再入宫 陆敏叫包氏扯絮拉扯着, 一路小声劝她:“娘,赵穆那个人我比谁都了解,他不会的, 你想的那些,他都不会。” 一个认真考虑过要剁掉自己命根子, 上辈子连子嗣都不曾留的男人,她倒不怕他会把她怎么样。 包氏气的咬牙切齿,到了院门上却一把甩开陆敏,恨恨道:“无论你再怎么说,我绝不会同意你入宫, 若你果真敢去,我就死给你看!” 暮色沉沉,陆敏又被一个人搡在了院门外,包氏自己回院了。 俩母女这样一路的吵嚷,若是别的人家, 闲话早已满天飞了。陆府中仆婢不多,但喜欢嚼主母舌根的也不多,有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为了避闲也都悄悄藏起来了。 陆敏又回到后苑,在两棵高高的大核桃树中间架着的秋千上荡了一会儿, 夏夜虫鸣鸟唱蛐蛐儿不停的叫,远处池塘边青蛙一声声不停的呱呱而叫。 * 大房院了里,包氏坐在屋檐下作针线,这院子后面树太多, 到了夏天不止蚊子,还有蝇子,面蝶儿,飞蛾儿,数不清的虫子见灯就扑。 包氏气的五心烦乱,正在埋头纳着双针角粗陋的鞋子,见那奶娘竟在教陆磊一脚脚踩掉落地上的飞蛾,陆磊如今还是个孩子,大人如何教,他自然如何做。 奶娘一脚一个,他也一脚一个,俩人踩了个欢。 包氏没好气的说道:“苗妈,无论飞蛾还是蝇子,皆是有生命的东西,你怎能教着孩子随意踩踏杀生?快抱他回我房里睡觉去!” 奶妈还没听过包氏这样的恶声,吓的一把抱起小陆磊,钻屋子里面去了。 外面又有人在敲门。包氏以为还是陆敏,硬声道:“想不通就别回来,爱上哪上哪儿去,我这院里容不下你!” “大嫂,是我,快开门呀!”是二房郑氏的声音。 包氏连忙开了门,郑氏笑嘻嘻进了院子,与包氏在檐廊下坐下,说道:“我隐隐听闻你在跟麻姑置气?” 包氏悄声道:“她要入宫去做女官,管都管不住。如今你们大哥还在宫里没回来过,她再一入宫,我这个家就等于是缺了半个,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叫她去的。” 郑氏道:“大嫂,方才窦师良一直在我们院里呆着!” 包氏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郑氏又道:“他与高羊聊了片刻,我亦在旁听着,听了半天,我才省悟过来,赵穆要诏咱们麻姑入宫做女官,麻姑犟着非要去,实则她也是有苦衷的。” “何苦衷?”包氏问道。 郑氏道:“窦师良说,虽未名发卜闻,但礼亲王赵程实际上已经死了。杀父弑兄之仇,赵穆是想生吞活刮了咱们陆府上下的,因为窦师良顶着,如今他还未敢妄动。 咱们府外的驻兵还未撤,那是悬在咱们头上的虎头铡,麻姑入宫,是想把那柄虎头铡从咱们头上给移走啊!” 包氏来自草原部落,又一直住在靖善坊,过的都是简单日子,不懂得这其中的利益牵扯,经郑氏一提醒,才发现女儿并非跟陆轻歌一样贪慕虚荣,而是果真有苦衷,不得不去。 她才对着陆敏发了一整天的火,转眼见小陆磊在门槛上趴着,两只小手托着腮膀子打瞌睡,奶妈过来哄道:“小磊,咱们该去睡啦。” 陆磊瞌睡的嘴里往外吐着泡泡,还强撑着摇头:“姐姐,我要姐姐陪我睡!” 包氏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颗心拧成了团,拍着胸膛道:“我也真是蠢,还连踢带打骂了她她半天,这可如何是好?” 第45节 郑氏连忙劝道:“大嫂你别急。窦师良说了,他有办法把咱们陆府给摘出来。既赵穆非得要让麻姑入宫,不如明天就先让她入宫。 赵穆如今毕竟初初登位羽翼不丰,如今还不敢得罪朝臣们,趁着这个机会,顶多不过三五天,窦师良替咱们陆府脱罪,还把麻姑给咱们要出来的。” 这话说的虽好听,但赵穆在包氏的眼睛里,已经成了一只饿到两眼发绿的狼,她连连摇头:“既窦师良果真有能耐,又想娶她,就不该把她送进虎窝里去。” 事实上郑氏也是这样想的,既果直想娶,就不该让她入宫。 但郑氏也不过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上的复杂,以及大臣们应对帝王的曲折迂回,一门心思相信窦师良能要出陆敏来,遂又劝包氏:“就算窦师良没办法,还有窦太后了,有窦太后在,赵穆他不敢把麻姑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俩个妇人叽叽呱呱半天,包氏送走了郑氏,挑着灯一人寻到后苑,远远儿的,便见陆敏还在那秋千架上坐着,螓首微垂,搭在一弯柔荑上,早睡了个香沉沉。 * 洗完澡躺到床上,包氏替女儿梳着她那头绵滑的长发,肚兜遮掩住的地方,不过只是两个小花骨朵儿,两弯细细的膀子,在灯光下泛着玉白的幽光。上面青青点点的印子,皆是她下午亲手抓出来的。 “麻姑,无论如何,晚上不要到赵穆身边去,应付过两天就好,窦师良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明白否?” 陆敏心下觉得好笑,也柔声应道:“好,我必不去,我会躲的远远儿的。” 包氏又深深叹了一息:“早知有今日,当初在兴善寺的时候,你爹就不该帮赵穆那头白眼儿狼!” 陆敏钻进包氏怀中,贪恋她的体香,埋头深深的嗅着,奶猫儿一般:“对,娘说的对!” 她像只小应声虫一般,无论包氏说什么,除了点头说是,便是笑着说好。 包氏又怜又伤,交待了半夜的话儿,抹了一夜的眼泪,娘儿仨也不嫌热,在陆敏的小床上挤了一夜。 次日一早,许善仿佛早知道似的,五更就等在陆府大门外。 陆府依旧由禁军重重守卫着。 她也不过一个小包袱儿,回头再看一眼陆府,三个妇人不能出门,提着盏灯,就在门洞里泪眼婆娑的看着她。 * 陆府两扇大门紧闭,几妯娌仍还过着与往常一般的平常日子,对于敬帝的大行,并没觉察到什么。陆敏也是到了宫门口,才知道帝王之丧,对于京城百官及家属带来的震波。 从皇城的第一重大门丹凤门开始,整条御桥上,百官披麻戴孝,前脚挤着后脚。 上至亲王妃,下至三品命妇,只要是有品在身的妇人们,亦要入宫哭丧。不过她们并不正门入,而是从陆敏原来惯常出入的左银台门。 载着陆敏的是辆翠辂,以锡为面,轴漆朱色,帘垂金钩,按大齐仪制,这样的车驾,唯有皇后可趁,即便诸公侯夫人,也需皇后开恩特赐,才可趁坐。 如今国无皇后,群臣见凤驾驶来,暗暗猜测,估计这是礼亲王妃达氏的车驾,遂自发让出一条道来。 车至昭庆门时,地梁早除,帝之亲侍傅图与郭旭分礼于二侧,见翠辂至,二人齐齐出而相迎,翠辂直接驶了进去。 等陆敏入麟德殿的时候,后面的金銮殿外百官及命妇已经开始哭灵了。 按例,先以鞭报帝丧,新帝亲自祭酒,百官接着便起哀音。这三日新帝百官不必上早朝,唯一的任务就是跪在金銮殿前哭灵。 皇帝当然不需要哭的太久,按例,他只要哭过三声,皇太后就要出来抚尉,并请他回去休息。 陆轻歌被关了起来,如今在外主持大局的是太皇太后窦氏,她都不等赵穆哭够三声,便命人将他架起,送回了麟德殿。 皇帝走了,朝臣和命妇们却是要实打实哭到中午,哭到口干唇燥时,每人赐一碗羊肉汤泡饼,吃罢了再接着哭,三伏暑天之中,朝夕哭临,实在苦不堪言。 如此算来,陆府那三个妇人因祸得福,倒是省了受这重苦。 * 麟德殿在皇宫的正西一侧,有齐以来,历代帝王皆以此为寝息、处理政务之处。 上辈子赵穆登基之后,也是过了三天见的她。隔着一个轮回,陆敏依旧记得那怒目吞脊的金龙,以及一层层仿佛没有尽头的汉白玉台阶。 朱红色的殿门仍旧大肆敞开,这座金碧辉煌,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大殿,如今又属于赵穆了。 许善一路小跑,领着陆敏进了正殿。这种翘角飞檐的大殿,为了刻意展现皇家的威严与富贵,皆造的华丽非常,其间巨柱林立,墙高檐深,人行走在里面非常的压抑。 内侍与宫婢在这里是不被当成人看的。内侍还好,因为御前大多数跑腿的差事皆由他们伺候,还能偶尔走动。宫婢们更多的功用是做妆饰,静静的站在墙角,木头泥胎塑成的一样。 陆敏记得有一回自己在这这大殿内顽一只小毛球,那毛球脱手滑溜溜滚了,滚到一位宫婢的脚下,她去捡起时,见那宫婢站的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会转,还以为那是个木头雕成的假人儿,仰着头研究了很久。 谁知如今她竟也要做宫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经历过孩子发烧,自己失眠,蚊子骚扰,这是第三天了。 为了榜单而努力,还有两天,我就可以日万成功。 但愿日万的人少一点,这样,就可以多十分钟上榜的机会,耶! ☆、耳房 东侧再往里走一进, 陆敏却是眼前一亮。这本是敬帝曾经日常起居,批阅奏折,与大臣们闲聊议政之处, 俗称东暖阁,原本里面是一整套红檀木的家具, 如今整个儿清换一空。 原本北墙一侧敬帝常坐坐的木质大炕也被清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黄花梨木的硬面大榻,上面铺着正红色的羊毡,居中衬着金黄色的软褥,整洁明亮, 一扫当初敬帝时的暮沉之气。 许善小声说道:“皇上早起去金銮殿哭灵了,想必过一会儿就会进来,咱们先在此处候着,如何?” 郭旭才是赵穆的贴身内侍,但显然许善卯着劲儿要讨个头彩, 让郭旭反而靠了后。 本是东宫早就认识的熟人,郭旭在东侧墙根下的条案处朝着陆敏招了招手,他身后涌出来几个穿着月白色齐膝襦衣,打扮的干净整齐,却姿容平常的宫婢, 由彩琴领头,可见这是麟德殿如今当差的几位宫婢。 陆敏怀里还是那个小包袱,正要多问一句,许善已是鼻观心的姿态, 立在那儿成尊雕塑了。 她头一回为人作婢,想着少说话儿总没错,遂靠后一步,立到了许善身后。 不一会儿,殿外遥遥传来一声起驾,这时候赵穆应当才从金銮殿起驾,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报驾之声。 许善本是站的木头一样,大约掐好了点子,忽而快行几步溜到窗子上,远远便见披着斩榱的赵穆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但他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翰林学士,既有翰林学士在,他当然不好直面引见一个小宫婢。 许善随在敬帝身边二十年,当然是个八面玲珑之人。他连忙又将陆敏再往里引了一进,小声道:“皇上大约还有事要商议,委屈陆姑娘,在书房里等候片刻,一会儿咱家再替你引见,如何?” 陆敏随着他又往里走了一进,才进门,便听到赵穆脚步沉沉进了东暖阁。 一只温暖的手握了过来,陆敏回头一瞧,是彩琴。 彩琴声音压的极低:“这可是求不来的缘份,从今往后,咱们竟要一起当差了。” 陆敏指着外间道:“你是不是该去奉茶了?” 彩琴抿唇一笑,摇头:“皇上面前的差事,皆是那有头脸的公公们在做,咱们的活儿,都在大臣们看不到的地方。” 她说罢,立即松开陆敏的手,转而去泡茶了。果然,进来端茶的是郭旭。 * 外面有个年青人一进门便开始说话,声音倒出奇的悦耳。 这个人的声音,陆敏再也忘不了,因为上辈子被禁在徘徊殿的时候,隔三差五,赵穆会派他至徘徊殿,给她讲一讲当时陆家唯一点独苗陆幼泽的近况。 这季雍是今年春闱的第三名探花郎,相貌生的极为俊俏,一双桃花眼儿非常招女人喜欢,大约再过不久,他会认识一个青楼名妓,为了替那名妓赎身,还会跟人当街打架。 他道:“刘进义放烈勒进了嘉峪关,他自己全面撤退致酒泉郡,今早发来的疾报上说,请求京城援兵五十万,否则自己顶不住,只怕酒泉郡也要失守。” 门上夏天唯有琉璃玛瑙串成的珠帘相隔,隔着帘子,陆敏可以看到赵穆在暖阁中踱步。 他穿着一件和窦师良相似的粗麻斩榱,但他这一件要简单的多,像百姓们夏日里常穿的汗衫一样,不过前后两搭,下面是件黑沉沉的交衽僧袍。 不过三天不见,他颌下生满密密的胡茬,双眉紧簇,两目寒光,整个人仿如拉足的弓一般呈一股紧绷之势。 “援兵五十万?给他做什么?让他起兵造反?”他忽而冷笑。 翰林学士秦猛道:“毕竟整个西部边防线如今全是刘进义的人,如今烈勒来犯,就算咱们明知他是挟危要价,但逼不得已,不用也得哄着用,烈勒是外敌,总得先逼退了外敌再说。” 季雍道:“身为节度使而挟兵要价,这种事情绝不能忍。陆高峰对于西部边防最为了解,皇上应该撤了刘进义的职,让陆高峰上!” 秦猛冷哼一声,扬起了脖子:“季学士,陆高峰与烈勒是两姓兄弟。我说句难听的,刘进义顶多是想趁乱给自己多要些兵,心总还是向着咱们大齐的。 陆高峰一个罪臣,女儿连大行皇帝都敢杀,妹妹更是个千古难见的妖后,叫他出战,只怕他会带着百万大军直接降于火州,到那时,咱们大齐肯定亡国。” 两个翰林学士争的不可开交,赵穆负手站在窗前,始终不发一言。 再过一会儿,窦师良又带着几个大臣进来,给赵穆汇报明日发灵驾出城的事宜。 就这样,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赵穆就没有过空闲,陆敏也没有等到见赵穆的机会。 御前当差的宫婢们共有两班,大约是早晚一换,她们这一整日不吃饭也不喝水,直到傍晚时,彩琴才偷偷塞了陆敏一块儿点心,自己也悄悄吃了一块。 陆敏本不想吃,转而一瞧,其余几个宫婢们也在悄悄吃点心,遂也学着彩琴背转过身子,悄悄将那块莲蓉馅儿的点心给吃了。 大夏天的焦渴了一天,莲蓉馅儿全粘在了牙齿上。陆敏也不敢寻茶来吃,干巴巴抱着个小包袱还在那儿站着,便见郭旭急匆匆走了进来。 他道:“快,快,皇上这会儿有空见你了!” 陆敏连忙跟着郭旭出了屋子,赵穆盘膝,就在那明黄色的软褥上坐着。 这屋子四面门窗皆敞,出奇的凉快,除了赵穆之外再无旁人,窗外弯腰站了两排的内侍,汉白玉的台阶上一步一禁卫,长/矛上红缨招展,衬托着整座大殿肃穆而又庄严。从她站的角度望出去,越过金黄色的瓦檐,可以一直看到皇城西南角上的旗楼,旗楼上竖矛静立的侍卫纹丝不动。 郭旭见陆敏略有踌躇,虚推了一把道:“快去!” 陆敏上前两步,屈膝跪在地毯上,小声道:“小女陆敏,见过皇上!” 等了至少三息的功夫,赵穆并不答话,轻垂下一只手来,大约是想把她拉起来。 陆敏微微往后避了避,自己站了起来。 赵穆手在一侧的炕几上,侧身飞速写着什么,陆敏站的位置恰能看得到。 他是在批刘进义发来的折子,朱笔红字写道:舅舅乃我大齐第一勇士,烈勒区区夷人算得什么,朕相信舅舅一定能顶得住,酒泉安危,朕就全交给舅舅您了。至于援兵,朕已派兵部从全大齐调拨,五十万援兵不日便可到酒泉郡,望舅舅千万千万顶住! 大白话的朱批,舅舅叫的仿佛嘴巴抹了蜜一般,他这是在圣旨里头给那刘进义拍马屁,哄着要叫他守住酒泉郡呢。 “这些日子,可想朕了不曾?”他头也不抬,笔亦不停,倒是郭旭磨朱砂墨的手停了停。 陆敏怔了半天,才省悟过来他这话是在问自己。 殿里殿外皆是人头,人都长着耳朵,陆敏又怎好答他的话。 他写字的时候速度极快,半含着舌头,书完之后一拍笔,伸手问道:“怎么无茶?” 郭旭连忙捧了茶碗过来,赵穆看了一眼,却不接茶碗,埋头又去批另一封了。 “听说你娘叫朕是白眼儿狼!”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戏谑,但郭旭肯定听见了。 包氏骂他是白眼狼这句,是在被窝里说的,陆敏也不知赵穆打那儿听到的,连忙低声说道:“那不过是气话,奴婢一家都誓死忠诚于皇上,绝无二心!” 赵穆笑了笑,批完这一份,凤眸微挑再问:“为何无茶?” 郭旭这下明白过来了,将茶碗递给了陆敏。 第46节 陆敏双手擎着那碗茶,微微挑眉,便见赵穆先是揭了碗盖,再接过茶碗呷了一口,仍将茶碗递给了她。 因天热怕发臭,尸体放不得,明天敬帝的灵柩就要出城,今夜赵穆还有得忙,郭旭怕他立刻要走,趁机问道:“皇上,但不知陆姑娘的住处该如何安排?” 赵穆反而问郭旭:“你的意思了?” 郭旭道:“麟德殿的姑姑们全都住在东偏殿后面的宫女房中,奴婢在那儿给陆姑娘备了一间最宽大的房子。” 赵穆皱了皱眉,忽而说道:“许善,你的意思了?” 许善在窗外当差,听了这话连忙一溜烟儿跑了进来,躬腰道:“后殿皇上的寝殿旁有一耳房,那原是司寝女官值夜之处,既陆姑娘是来做司寝女官的,那当然就该住在那一处!” 他说这话的时候,郭旭一直在翻白眼儿。 赵穆倒是一笑:“既是这样,许善你看着将此事办了就好!” 许善笑了满脸的褶子,躬腰对陆敏又是一礼:“从今儿起,奴婢得叫一声陆姑姑了,陆敏姑姑,随老奴一起去看看您的住处吧!” 身为麟德殿大太监,在一个女官面前如此奴颜卑骨,许善当然是照准了如此能投赵穆的所好。 而赵穆似乎也是有意如此,要显得陆敏与众不同,接过她手中的茶碗道:“去吧,随许善瞧瞧咱们的住处去!” 从方才的茶水间进去,穿过一条走廊,就是麟德殿的后殿。这后殿除了随侍太监,以及被召见的嫔妃外,任何人是不得出入的。 麟德殿后殿供皇帝起居的总共有五间房,正间和西间用来休憩,最东边一间曾是敬帝的卧室,但如今门上刻意挂着铜将军,给锁上了。 一间小耳房,里面不过一张小床,另一侧墙头一条长案,再无它物,这是许善给陆敏安排的住处。 他悄声道:“陆姑娘,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瞧您心里是个透亮儿的。咱全大齐的姑娘都没您的起点高,老奴先在您这个押个准儿,往后,您可就是御前第一人了,高升之日,莫忘了老奴才是!” 1 ☆、莫谈国事 陆敏笑了笑道:“我晓得, 若果真有好的一天,一定忘不了公公您!”说着,她将从家里带来的碎银角塞给了许善 御前大太监, 一点小贿赂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但无论多少是份人情,陆敏是要叫许善知道自己是个记恩的人。 平常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们, 眼睛只盯着上 面,可不会低头看下面。 许善暗道这小丫头倒挺会做人,揣了那银锞子一笑,转身出去了。 陆敏坐到那小床上摸了一把褥子,棉布面儿稻草芯子, 一股潮闷之气,可见这地方很久都没人住过了。她刚把自己两件衣服翻出来,准备要放进柜子里,再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郭旭。 他是四品少监, 穿着朱色的四品少监服,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模样,在床头坐了,看陆敏叠衣裳。 陆敏看郭旭容色不展,笑道:“你家主子高升了, 怎么瞧着你不高兴?” 郭旭道:“陆敏,咱们皆是老相识,我就跟你说句实话。陆薇杀了先帝,你姑母又把礼亲王给伤了, 这样的大罪,你们陆府躲不过的。 太皇太后失了儿子又失了孙子,她那样理智的人,一听到陆高峰三个字都会立刻厥过去,这时候皇上把你弄进宫来,还安排在自己贴身为侍,太皇太后知道了,只怕要闹起来。 如今朝纲不稳,皇上还如此一意孤行,我怕他要在你的事情上栽跟头。” 方才在茶水间里头听了一整天,陆敏也听出来了。赵穆虽说登上了帝位,但西北带兵的刘进义是赵秩的舅舅,朝中文臣多一半是赵程外公达太傅的学生。 掌管全国财赋的三司使李密,女儿许的是豫亲王赵稷。$hukuāi 他虽做了皇帝,但手下一无兵权,二无文臣,连财权都没有抓到,是个光杆子的皇子。 这时候他压着不肯处理陆府诸人,已经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此时还将自己带到麟德殿做女官,且不说太皇太后听到了得气晕过去,便是群臣也不会放过他。 但这局面是他自己一手缔造的,陆敏觉得既他上辈子能最后集权于一身,这辈子定然也能有化解僵局。 她笑道:“你也太过虑了,咱们既做了人的奴才,操心主子的吃饭穿衣就好,你说的这些,都不该是我们操心的。” 郭旭深深叹了一息,又道:“你们有了那样的事,皇上着急请你入宫也情有可缘,但他也太急了些!” 自打那一回替赵穆解过一回急,郭旭自发的认为自家主子已叫陆敏破了童子功,所以才有此一说。 陆敏将衣服放到了脚下的抽屉里,柔声劝道:“别瞎操心了,快回去当你的差吧……” 她话音还未落,郭旭猛得站了起来,躬腰往前,叫了声皇上! 陆敏还在地上跪着,索性也不起来,屈膝转了过来,不一会儿,便看到两只黑缎面儿的浅口云履到了自己眼前。 她仍旧跪着。赵穆忽而屈膝,半跪到了地上,露出黑色僧袍下明黄色的潞绸裤子来。 郭旭适时掩门,陆敏抬头,便见赵穆剑眉星眸,唇角弯似成一勾,伸着三个手指,他道:“三年,朕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三年。” 织了三年的网,麻雀终于箩到了,他笑的格外灿烂,脸上那股子无赖气息叫陆敏恨不能伸手扇他一巴掌。 他伸手拉她站了起来,屋子太窄,一边是床,一边是条案,中间唯有一条过人的窄道子,俩人就挤在这窄窄的道子里面。 离的太近,她只能看见他平实的胸膛,略抬头,才能看见他的喉节,时不时的上下动着。 大约赵穆在四处打量这间屋子,过了许久,他忽而轻嘘一声:“这屋子太窄了!” 随即,他又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又不住这儿。” 即便在靖善坊也做家务,陆敏毕竟不是自幼儿的奴婢,眼里看不到活儿。她伸了伸双手道:“但不知皇上找奴婢来,是要叫奴婢做些什么,若您有什么事要奴婢做,请尽管吩咐。” 赵穆轻轻托过她那一弯柔荑,腕子似乎细了许多,滑开窄管袖子,胳膊上还有几处淤青。这是昨天夜里,她娘包氏掐的。 本来还有心玩笑几句,看到那点点淤青,赵穆心绪败坏,直接道:“吃饭!” 饭摆在后殿正房的宝炕床上,后殿不比前殿涌了一堆的人,唯有彩琴和郭旭在旁伺候。 赵穆自己先坐了,见陆敏站在旁边要递筷子,低眉盯着她伸过来的手道:“朕自己会拿!” 他再看一眼,郭旭和彩琴两个悄悄退了。 赵穆先端过一盅茶递给陆敏,压她坐在宝炕床的另一侧,屈膝便来脱她的绣鞋。 陆敏哎了一声,忙道:“皇上,您这可折煞奴婢了!”话音未落,腿已经叫他塞到宝炕床上了。 当了皇帝之后,赵穆依旧吃素。炕桌上摆着几盘菜,分别是蛋丝炒绿豆芽,甜酱蘑菇,天花煨青菜头,栗肉炒嫩蚕豆,另有一盆东坡羹。 他替她盛了一碗汤,递了过来:“今天朕太忙了,不曾刻意交待,所以依旧是素膳,一餐无肉,可否?” 陆敏渴了整整一天,站的两只脚也肿了,脱了鞋子又有汤喝,自然端起碗来一口饮尽。 上辈子在竹溪的时候,他待她,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不期做了皇帝之后,他还能如此待她,陆敏分外别扭,却也受了,毕竟赵穆这个人,无论他给的恩还是胁迫,到如今的程度,她都只能受着了。 就着白米饭,那甜酱蘑菇倒是鲜嫩,陆敏不由多吃了几口,轻声问道:“我爹了?他如今在何处?” 赵穆一笑:“他的女儿有弑君之罪,他自然跟陆薇一起被关在天牢里,等候发落。” 陆敏停了停楮,一口饭噎在半途上。这其实是意料中的,陆薇杀了皇帝,陆高峰没有当即被砍头,赵穆已经顶着很大的压力了。 “那皇上您会杀他吗?”陆敏又问。 赵穆忽而竖起银柄的筷根,轻敲了两敲桌子:“吃饭时,莫谈国事!” 他见陆敏只吃白米饭,问道:“可是因为无肉,你才不肯吃菜?” 陆敏连忙摇头。 赵穆忽而凤眸微扬,眸间浮起一股笑意,挟了一筷子栗肉给她:“多吃点,莫要饿坏了朕的皇后!” 陆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忽而觉得他这暗示别有深意,暗道这人别给惯上毛病了,往后一旦有点瘾头,天天要她帮着搓,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忽而外面隐隐传来一声太皇太后驾到,陆敏闻声的同时已经溜下了宝炕床,穿上鞋子的同时将自己那只碗也藏到了炕床旁的多宝阁中,才转过身,太皇太后窦氏已经进来了。 死了儿子和大孙子,还全是陆府里两个女人杀的,陆府的女儿再大剌剌坐着和皇帝同食,陆敏怕太皇太后看到要气要晕过去。 窦氏穿着件本黑面的绸衣,满头唯有一支银簪,也不必人搀扶,疾匆匆走了进来,环屋扫了一圈,看到双手敛怀站在多宝阁处的陆敏时,恨恨瞪了一眼,闭了闭眼道:“皇帝,你该去哭灵了!” 赵穆放了楮,两只脚伸了下来,陆敏连忙上前,跪在地台处替他穿鞋,穿好了鞋子,他一伸手,陆敏又将那丢在杌子上的孝服捧了过来,替他套在身上。 太皇太后始终冷眼看着,直到出了麟德殿的大门,她才咬牙道:“你果真是昏了头了,她姑母杀了你哥哥,姐姐杀了你的父皇,登基不过三天,你就这样等不及么?” 赵穆腿长走的快,不过两步便将太皇太后拉在身后,他停步略等了等,并不辩解。 太皇太后又道:“当初西平郡主入京时,是烈勒陪着她一起来的。那时候你皇祖父也还年青,烈勒将那西平郡主一通的夸,说她们火州城的女子体质特殊,在床上能叫男人欲仙欲死,是普天之下难寻的尤物。 他以为你皇祖父亦是天下间的那等好色男子,听了这样的话肯定会把西平郡主纳入后宫为妃。 当时你祖父说了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既西平郡主如此难得,朕就将她赐予今科状元,以鼓舞大齐仕子们的好学之风。 由此,西平郡主才会嫁入陆府,并绵延子嗣,有了如今陆府那一家人。” 这话,赵穆自幼不知听窦太后说过多少回。 太皇太后见赵穆不语,又道:“你父皇已死,多余的话哀家也就不说了。但陆轻歌以色媚主,而你父皇也心志不坚,才会死在色字那把刀上。 如今你初初即位,就把个陆敏带进宫来,还放于床榻之侧亵玩。长圭,这样的行为,可不是兴国之兆。皇祖母话说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掂量去!” 已经到了金銮殿大门外,赵穆扶了太皇太后一把,在百官的嚎哭声中,太皇太后也哭的踉踉跄跄,俩人相携着进去了。 * 陆敏一直等到彩琴进来,才将自己那只碗从多宝阁中端了出来。 彩琴见里头还有半碗饭,连忙道:“此时也无人,你不如将就着吃完了它,我再叫郭旭进来收拾,如何?” 陆敏两只扒完了饭,将碗交给郭旭,转而问彩琴:“你可曾听皇上交待过,我那司寝女官的差事,究竟要怎么做?” 彩琴笑着带陆敏出门,对面便是赵穆的卧室。她一把推开门,里面竟分外的清减。左边是一张一丈长的木炕,挂着宝蓝色的纱帐,明黄色的帐带,被面自然是明黄色绣着五彩金龙的绸面。 居中一张条案,案上左右两盏掐丝珐琅桌灯,中间一座金花丝嵌宝石香炉,燃着淡淡的伽蓝香,满室清凉的伽蓝香味。 木炕对面,还有一张床,陈设略简,不置床帐,但亦置着被褥,看到那张床,陆敏瞬间明白刚才赵穆所说的那句。 他说:反正你又不住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扔地雷的亲们! 其实好多作者都要列个名单感谢,我就不列啦,我比较懒嘛。 但我都看到了,谢谢你们! 有读者关于文章的建议,我也都认真的看啦,感谢你们给的建议,我也一直在努力学习中。 ☆、贤和 彩琴还带着春豆儿, 打开龙床侧的小隔间,一扇扇打开柜门,说话如倒豆子一般:“手巾在最上一层, 浴缶在中间,恭桶和夜壶放在最下面, 这些位置是不能乱的。” 她刻意捧出只金黄色烧瓷制的鼓肚蟾蜍来,小声道:“这是咱们皇上的夜壶,原本这卧室里只有郭旭伺候着,往后只怕都是你的活儿了。 第47节 若皇上夜里起夜,你可知道怎么捧壶否?” 陆敏接过那夜壶掂了掂, 一指一指扣在蟾蜍身上那微凹的五个孔印中,恰好一手抓住,因为家里有个小陆磊,陆敏夜夜捧夜壶给他接尿,这东西倒是使的很顺手。 彩琴一笑, 又拉开了另一侧的柜门:“这是放香料的地方,平日铲香灰,夹香料,便是陆姑姑的活儿,但不知陆姑姑在家里, 可曾做过这些?” 打理香炉,更换熏香,清扫寝室,以及铺床撒帐, 这大概就是司寝女官所有的职责。 彩琴将春豆儿指了出去,隔间只剩她二人时,悄声道:“皇上请您入宫是做什么的,奴婢们明着眼儿都能瞧出来,这些活计,你也就走个过场好了。 有空闲时间,自在你隔壁的小间里养着去,我会留春豆儿给你打下手,但有活计,你叫她去做就好。” 陆敏咬唇片刻,低声道:“好!” 待彩琴一走,卧室里就只剩了她和春豆儿俩人。 陆敏掬着手笑了笑,鼓起勇气拉过春豆儿一只手,将一枚银锞子压进她手中:“既彩琴姑姑把你给了我,往后咱们就得相互关照了,虽说你得叫我一声姑姑,可我总归新来的,这屋子里能看到的,看不到的,无论什么活计,都请你认真指给我看,我都会记住的。” 春豆儿早听彩琴和许善两个议论过,这位名面上是司寝,可实际上的差使却是侍寝,但无论司寝还是侍寝,这一位在麟德殿的地位,是所有女官里最高的。 因为满麟德殿中,司寝女官是唯一能正大光明与帝同榻而眠的女官。这个位置,在仕宦人家里,名字更直白一点,叫通房丫头。 春豆儿连忙摆手:“我那能要您的银子,陆姑姑快勿要折煞奴婢了!” 陆敏连忙压上她的手:“应该的,这是应该的。” 拿银子买人情关系,这是最下等的交往方式。但是赵穆给她这样一个差使,上至太皇太后,下至麟德殿最低等的内侍小宫婢,看她不过是个玩物并笑话。 有陆轻歌和陆薇两个在前,她这辈子也没有资格晋位成为赵穆的嫔妃。至于司寝女官,也不过是个通房丫环,做上几年年纪大了,自然会有新人来替换。 所以许善虽瞧着恭敬的恨不能卑伏,却敢收她的银子,因为他的卑伏,只是为了讨好赵穆,真正卑伏的是赵穆而不是她。 赵穆一人得道,东宫的鸡犬们跟着升天,春豆一直在彩琴的手底下跑腿儿,还未见过大银子,她捏过银子掂了掂,足足二两。暗道这陆敏在东宫的时候瞧着脾气挺大,看起来是个要把自己作死的样子,进了麟德殿却很会做人,还知道笼络小宫婢。 须知皇宫是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地方。皇帝面前巴结的再好,小奴婢们暗中给她使些绊子,也够她受的。 但既她表现的如此诚心卑伏,春豆也少不得要帮着她。所以这天一直到半夜,春豆便细细教陆敏屋子里的各项差事,从擦桌子抹柜子,再到该如何铺床撒帐,撤香灰时如何才能不让香灰扑起来,细细讲了半夜。 因明日敬帝的灵柩就要起灵,而身为新帝,赵穆要一直送到位于咸阳的皇家陵墓去,所以三五天之中,赵穆都不会回来。 趁着这几日,陆敏缠着春豆儿,将宫女们的坐、站,行礼,以及谈吐说话都学了个遍。小宫婢们从七八岁入宫,十二三岁才能出来当差,四五年的时间全在学规矩,陆敏不过几日的时间,也唯能学个毛皮而已。 但她谦虚好学,又问的多,几日下来,无论行走还是谈吐,都有了七八分的相像。 随着敬帝入皇陵,陆高羊的右丞职位也撤了,陆府前院那块西平东盛的匾额,也被朝廷悄悄摘了下来,陆府一府虽还未获罪,但显然逃不了举家被诛。 彩琴抽空过来两趟,倒也暗暗佩服陆敏。从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到皇家奴婢,家人生死未卜,这时候任谁估计都会哭哭啼啼,抱怨命运待自己不公。 她倒还好,面上一点也不带,将春豆儿尊的先生一样,认认真真的学着宫婢们的规矩。 * 赵穆前往皇陵的第三天,太皇太后忽而传了话来,要见陆敏。 来传话的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第一得力的李尚宫。这位和太皇太后窦氏同年,也有六十多岁了,老而精熠的老尚宫,矮矮瘦瘦,一件朱红色的尚宫服腰身束的紧紧,这个年纪腰不弯背不驮,进麟德殿也不必许善通报,直接便入了赵穆寝室,四处打量一圈儿,见陆敏正在擦多宝阁上的古玩,笑了笑道:“陆姑姑,老太后请您去一趟太液仙境,不知你可能脱得开身?” 无论那一殿的姑姑,见了尚宫也是要跪的。陆敏连忙跪下,应道:“即刻就可以!” 立刻便有两个小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过陆敏的胳膊,笑嘻嘻道:“那咱们就扶着陆姑姑前去,可好?” 从三天前太皇太后那冷冷的一眼,陆敏便知道她绝不会让自己好过。显然,太皇太后忍过三天,这是趁着赵穆没回来,要收拾她了。 陆敏叫两个小内侍从后门上架了出去,一伸手道:“两位公公,我竟忘了,熏香炉上的梅花托座,还在我手里拿着呢,要不,你们稍等片刻,让我把这梅花托座放插上去,否则那熏香炉可熏不得香呢!” 两个小内侍看了李尚宫一眼,又跟着陆敏折了回来。 麟德殿的人马,赵穆带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陆敏也没见过。她的职责在卧室,三天时间,就没怎么出过赵穆的卧室。 所见的人,也唯有春豆和彩琴两个。彩琴在前殿,一时半会儿奔不到,此时陆敏能抓住的唯有春豆儿。 她将那梅花托座交给春豆,小声道:“麻烦你,抽空到前殿给许太监说上一声,就说太皇太后传我去太液仙境呢!” 郭旭和傅图都被赵穆带走了,如今这殿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许善,陆敏想看看,若果真太皇太后要动她,许善会不会想到办法解救自己一回。 春豆毕竟得过银子,目送着陆敏叫两个内侍拎走了,转而寻到外殿去找彩琴,悄悄将这话儿告诉了彩琴。 彩琴听完却是摇头:“陆敏与咱们不是一类人,她若能飞上枝头,咱们自然要竭力捧她,但你要知道,皇宫这地方,锦上添花的事情多多益善,雪中送炭那种事情,做了是会要人命的。 她若能活着回来,就不需要你跟许善打招呼。若不能活着回来,打了招呼又有何用?快去好好当你的差吧!” 春豆儿与陆敏相处了三天,因为她比之头一回在东宫相见的时候改变了许多,没有一般人家大小姐们那故作矜持的款,有什么活抢着干,有好吃的也会分她一口,俩人同在一间小耳房里挤了三夜,她磨牙打呼噜也从来不会像彩琴一样,听到了就要往头上抽板子,反而对陆敏颇有几分亲怜,不由哀求道:“好姑姑,不过一句话而已,千万求您带给许公公,万一能救人一命,总是好的,好不好?” 彩琴今年都二十二了,入宫整整十五年,什么样的好人恶人没见过,早练就一幅表面亲热如火,内里波澜不惊的好性儿来,遂一笑道:“也罢,我要能见着许公公,就带句话儿给他,你快好好做你的差事去,勿要在这儿闹我了。” * 通往太液仙境,整个皇宫里唯有一座桥,是一座拱形蜂腰桥,建在太液池的南部。 从桥上遥遥可见蓬莱山隐隐,如今太皇太后一直长居于此,就住在那座四年前敬帝为其建造的大殿之中。 走到桥中央时,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忽而从对面奔了过来,随后,是一声娇斥:“虎子,站住!” 陆敏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是要遇见仇家了。 从对面走来的,是贤和公主。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银袄,系着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湖光山色中金黄灿烂,像尾艳丽的摇钱树一般。人还远着,声音已经传过来了:“这不是陆轻歌家的小仙女儿麻姑么?怎的,素衣白绫的,这是又想装神弄鬼,来讨我皇祖母的欢心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条半人高的大狗便一直在咬陆敏的裙子。 陆敏既是婢,见了贤和自然也要跪。她道:“奴婢陆敏,见过公主殿下!” 贤和绕着跪在地上的陆敏转了一圈儿,倒不期她会跪的这样干脆。 她道:“你家不是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哥哥吗,怎的,他们不是疼你爱你到了骨子里,恨不能把你宠上天,怎么就舍得叫你入宫给人当奴婢了呢?” 陆敏不语,头低垂着,那条狗依旧在撕咬她的裙子。 贤和又道:“上一回,本公主的狗不过蹭了蹭你弟弟,你就一脚将它踢到了灯油里,白绒绒的一只小狗儿,叫你烧成了焦炭。这一回本公主的狗都咬你裙子了,你怎么不踢它?” 说着,贤和忽而不知从那里弄了一滴血滴在陆敏裸露在外的骨踝上,小声命令那条狗:“虎子,咬断她的腿!” 皇宫里的狗大多不吃生肉,没有闻过血腥,自然也就不会咬人。但贤和公主却有个给狗喂生鸡生鸭,叫狗生吞撕咬的习惯,所以她所养的狗都爱咬人。 这虎子本不咬人,但一闻见血腥就忍不住了,獠牙大张口水涎涎便要去咬陆敏的骨踝。 陆敏手脚利索,见那狗来咬,将脚一缩,却留了只鞋在哪儿。狗一口叨到只鞋子,再想咬,陆敏已经站起来了躲到李尚宫身后了。 ☆、太液池 贤和对着左右说道:“身为一个奴婢, 本公主没叫你起来,你竟然自己起来了,还不给本公主跪下?” 那李尚宫轻轻一躲, 转身去看太液池中的风景了。 陆敏耐着性子道:“公主殿下,奴婢并无意得罪您, 只是您的狗要咬奴婢,奴婢不能不躲。” 贤和勾唇一笑:“一个奴婢,本公主的狗要咬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得给本公主忍着。” 李尚宫轻声劝道:“贤和公主, 陆敏可不是普通的奴婢,她是御前女官。惹了她,皇上会生气的。” 贤和道:“本公主的舅舅在前线杀敌,本公主受了委屈,不过是问她讨句公道话, 这样皇上也要生气?” 李尚宫笑道:“刘将军对抗火州有功,连皇上都要叫一声国舅,公主讨句公道的话,皇上应该不会生气的!” 有她这句话撑腰,贤和果然胆子大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只软绵绵的白兔子, 金簪忽而刺上那只兔子,将兔子身上滴下来的鲜血洒到陆敏裙子上,纵着那条狗道:“虎子,咬她!” “贤和, 你这是在做什么?”岸上匆匆走来一人,穿着玄色阔袖蟒袍,肤白若脂,鬓似刀裁,铁青着一张脸,竟是赵稷。 他一把抓过兔子远远扔进太液池中,问道:“纵狗欺奴,这就是刘太嫔娘娘给你的教养?” 贤和倒不怕赵稷,毕竟当初陆轻歌得势的时候,就他的母亲刘妃抱陆轻歌的大腿抱的最欢,如今随着陆轻歌被抓,赵稷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前几天命妇们入宫哭灵,贤和就曾听李密家的夫人提过,说很后悔当初把自家姑娘许给赵稷,听那意思,像是要悔婚。 但毕竟赵稷也是哥哥,贤和并不当面惹他,气哼哼转身,装个假意要走的样子,躲开了赵稷。 * 趁着这个机会,李尚宫带着陆敏进了太液仙境。 颇为奇怪的,太皇太后就坐在四年前她六十大寿时所坐的那个位置上。陆敏从大殿外面进来,又还是一身绫面宫婢服,如此的相晤,亦跟四年前颇为神似。 太皇太后道:“小麻姑,哀家这些年一直都很好奇,当年你在那太液池上漫步,踏水而至。一个凡家姑娘,陆轻歌究意是怎么做到让你踏水不沉的?” 陆敏实言:“不过是事前在水面下布以密密铁网,到那夜,奴婢看似在水面上行走,但实则却是行走在水面下的铁网上。” 太皇太后转而对李尚宫说道:“邪术惑人,原来她是这么骗哀家的。好几年了,哀家一直以为这小麻姑真的能行水如平地,能于那太液池上来去自如了。” 她又转而对陆敏说:“你们陆府,是哀家的魔煞与克星,哀家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死在你们陆府女子的手中,如今皇上一门心思又要要你,哀家时常在想,上辈子是不是造孽太多,你们陆府,是老天派给哀家的报应。” 十四岁的小姑娘跪在大殿之中,深垂着头,并不说话。 太皇太后叹完气,挥了挥手道:“也罢,你既在御前做了女官,哀家不求别的,但求你不要害皇帝,这一点,你能答应否?” 陆敏道:“奴婢既为奴,只盼着主子好,绝无半点加害之心!” 太皇太后一笑,随即变了脸:“那就好。哀家是信佛之人,轻易不杀生,所以即便再怎么恨你们陆府的女子,即便弄死你于哀家来说,不过捏死一只蚂蚁,哀家今日也不会杀你。但是既当年你能踏水如履平地,今日只怕还得从那太液池上走过去,否则,你就出不了这太液池,自求多福吧。” 就这样,陆敏又跟着李尚宫出了太液仙境。 赵稷一直等在外头。见陆敏出来,连忙上前几步,问道:“麻姑,你这几日果真在麟德德殿?” 陆敏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赵稷本还欲追,那李尚宫道:“豫王殿下,太后娘娘正等着您了,快进去吧!” 陆敏几跑几步,沿途空无一人,她正在暗猜太皇太后连一个人手都不派,究竟要怎么杀自己,才走到桥头,便见贤和公主还是那袭艳丽的裙袄,身边足足三条血盆大张的狗,正在桥中央等着她。 却原来,太皇太后自己不动手,却是搬出个贤和公主来。贤和与陆敏有旧仇,如今舅舅刘进义又是边防上最得力的大将,满宫之中就数她风头最盛,拿她来借刀杀人,真是再巧不过。 陆敏往后退了两步,暗道若自己果真从这桥上过,非得叫那三条狗撕碎了不可,但桥那头不知何时也窜出一条恶狠狠的大狗来,也朝她奔了过来。 牵狗的正是方才将赵稷叫进殿的那位李尚宫。她远远说道:“陆姑娘,明白否,要么你就从那太液池上走过去,要么,你就得死在这儿,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恩旨!” 对面的贤和忽而也松了狗缰绳,四条恶狗前后夹击,向她奔了过来。 原来太皇太后是想要叫她来个落水自溺而亡。 陆敏咬了咬牙,解了衣服跃上栏杆,随即便跳进了深不见底,四周无边无际的太液池中。 落进水里的一刹那,她随即攀上桥壁,倒手如壁虎游走,沿着那桥壁的穹顶,手脚并用,越过了好几个桥墩。 喜欢恶作剧的人,大多数倒不在乎输赢,她们更喜欢的人受害者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并跪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时的那个可怜样子,贤和恰就是这种人。 第48节 她带了三条食肉的大犬过来,卯足了劲要叫陆敏跪在地上哭着给自己求饶,谁知道陆敏竟二话不说便跳进了水中,贤和攀着桥栏细细寻找,却怎么也找不见。她气的直跺脚,骂道:“这个陆敏可真没劲,不会就这么跳下去淹死了吧!“ 李尚宫只为借刀杀人,怕赵穆真追究起来要牵扯到太皇太后的身上,早牵着自家的狗走了。 贤和在桥上看了许久等不到陆敏凫上来,满心以为她果真淹死了,虽解了恨,总是不够尽兴,连连抱怨着,叫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快,下去把她给我找出来,本公主还没顽够了!” 两个宫婢劝道:“公主,太液池深不见底,那陆敏应当早都淹死在里头了,毕竟她是皇上的心头肉,咱们杀了她瞒都瞒不及,您为何还要大喊大叫呢?” 贤和气的在桥上跑来跑去直跺脚,这时候太液仙境殿内忽而跑出一个人来,穿着玄色蟒袍亲王服,竟是赵稷。他边跑边解长袍,解了袍子便纵身跃入水中,在水里潜了一通,大声叫道:“麻姑!麻姑!” 太皇太后也叫人扶着出来了,站在桥上直喊:“老四,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快给我出来!” 赵稷潜下去找了一通,四处不见陆敏的影子,凫上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着贤和骂道:“若是陆敏淹死,我绝不会放过你!” 贤和也指着赵稷骂了起来:“你娘巴着陆轻歌才有的妃位,你还妄图做皇帝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尿性!” 赵稷深吸一口气,又钻进了水里。不时钻出水面,在日渐西斜的水里游来游去,不停的喊着:“麻姑!麻姑!” 无论是明着使坏,最后叫陆轻歌弄死的赵程,还是这蔫兮兮暗中想要爬上皇位的赵稷,皆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孙子们虽不省心,总也是亲骨肉,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把自己淹死在太液池里。 太皇太后叫道:“快,下去几个人,把这小子给哀家拉上来!” 赵稷在水里累到筋疲力竭,是被内侍们强拖上岸的。 太皇太后亲自替他披衣服擦头发,埋怨道:“那陆敏一脚踏着两只船,一边答应要与你成亲,一边又暗地里求着师良,让我为他们赐婚。陆府的姑娘皆是祸水,你大哥和你父皇尸骨未寒,你这是为了她准备连命都要搭上吗?” 赵稷接过手巾揩了把脸,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姜汤喝了一口,轻嗤一声:“皇祖母,无论陆薇还是陆敏,抑或陆轻歌,都不过妇人而已,您自己说说,若非大哥自己身子不正,跑到清宁殿与陆轻歌偷情,妄图以此而登上皇位,陆轻歌又岂会杀他? 父皇有了陆轻歌还不够,要强占陆薇,若是陆敏年纪大点,他不是连陆敏都要占在宫中?姑侄同睡,他是死于自己的荒淫无道。 陆府的女子便有错,也只错在她们容色太美。莫要哭了,要怨,您就怨自己教子无方吧!” 太皇太后甩了手中帕子道:“老四,你这是在骂哀家呢?” 赵稷再次冷嗤:“孙儿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当初陆轻歌为后时,您也知道她以色媚主,也嫌弃她厌恶她,可是您的儿子宠她,而您手中又无实权,所以不敢动她,任凭她祸害死了你的儿子。 如今您想杀陆敏,不过是看她家人落难,在宫中无亲无靠,想捏个软柿子而已。就这样,您还不敢自己动手,便借助个愚蠢的贤和,既想杀陆敏,又不想叫三哥恨您。 孙儿对您再无非议,但您杀陆敏,孙儿看不起您……” 太皇太后气的脸色铁青,扇了赵稷一把道:“孽障,孽障老爹生的小孽障,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赵稷踉踉跄跄出了太液仙境,此时暮色已临,湖面上白雾茫茫,湖中一艘独舟,上面几个内侍拿着竹竿正在池中戳戳捣捣,想必也是在寻陆敏的尸体。 ☆、司寝 他上前两步, 遥问道:“可找到了否?” 两个内侍摇头,回道:“回王爷,奴婢们倒是找到了两个, 但都泡的久了,显然不是陆姑娘。” 暮色中, 荣国夫人李氏带着李灵芸和余宝珠从桥那头走过来,李灵芸见赵稷一身湿衣,上前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余宝珠亦随步上来取笑:“豫王殿下怎么瞧着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难道您进这池子里游泳了?” 李氏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方才我分明听见那两个内侍说陆姑娘,可是有丫头失足落进水里了?” 赵稷心绪败坏, 也不与她们多说,转身去找人找船,准备连夜搜寻陆敏的尸体。 余宝珠与李氏几个站在桥头上打问了一番,才知是陆敏失足掉进太液池中淹死了,内侍们正在找尸体。 李灵芸与余宝珠碍着李氏在, 不敢说风凉话,却也说不出来的开心敞快,两个人簇拥着个连连叹可惜的李氏,转身往那太液仙境去了。 * 陆敏一直倒吊在桥柱穹顶上的一方狭窄砖窝之中,随着傍晚太液池涨波, 混身湿透,直到夜幕尽黑之后,才悄悄潜出后宫,潜回了麟德殿。 她身上本还带着月信, 又在水里泡了半日,虽是夏天,却也冻的混身发抖,到麟德殿后门上时,便见春豆儿端着盏灯,在台阶上坐着。 春豆儿远远瞧见陆敏来了,搓着双手道:“乖乖,谢天谢地,陆姑姑你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你今天回不来了呢!”说完,她又连忙拍自己的嘴巴:“你瞧我这丧气话儿说的。” 回到那张窄窄浅浅的小耳房中,陆敏躺在床上,春豆儿便躺在地下。 春豆儿还是个初初入宫的小丫头,人天真,心也良善,与陆敏在一起几天,知她身世来历,也颇能体贴她的酸苦,躺在地上悄声道:“我就想不明白了,如今皇上待姑姑,算好,还是不好呢?” 陆敏闭着眼睛道:“好,好的不能再好!” 春豆儿摇头:“不对。若果真皇上想对姑姑好,就该把姑姑接进后宫里去,单赐一间大殿住着,一溜水儿的太监用着,这于女人来说,才是真正的恩宠!” 陆敏勾唇微微一笑,转了个身子:“你说的很对!” 春豆儿又道:“要我说,我做了半年多的奴才,平日里当上一天的差,最盼望的就是回到宫女房,虽是大通铺,可那地方没有主子,睁开眼全是一双儿的奴才,无论白天怎么苦怎么累,闭上眼睛睡一觉,也就不累了,白天受的委屈,也就消了。 咱们如今这个样子,连个歇换休息的地儿都没有,这样一间小耳房,又闷又热又透不过气来,外人倒是瞧着姑姑能住在皇上的隔壁,是受了无上的恩宠,可一夜又一夜的难熬,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呢。” 陆敏又翻了个身,望着头顶那浅浅矮矮的天花板,心说:就像上辈子在徘徊殿关她十年一样,这大概就是赵穆自以为是的爱与恩宠吧。 春豆儿有个磨牙打憨的习惯,入睡之后,两排细牙磨着,憨声呼呼,陆敏怎么也睡不着,遂爬了起来。 从后门出了麟德殿,穿过高高的宫墙,月光下隐隐可以看见宫里最大的道观长春观。陆轻歌如今就被关在那里,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闭上眼睛,陆敏能想象到陆府三妯娌坐在一处聊天,说闲话的情景,也能想象到父亲独坐于天牢之中,面壁闭着眼睛的痛苦样子。 至于四个哥哥去了何处,她暗猜大约是叫陆高峰送到了岭南,一家一条血脉,那是陆府最后终将活下来的人。 陆轻歌和陆高峰两兄妹,是两匹同样强悍的马,从三年前就通过她知道烈勒会造反,他们俩人各有主张,逆途而行,最终将陆府带入了万劫不复之中。 纵观陆府中每一个人,大家都热爱自己的家族,也深深的爱着自己的家人。可是无论陆轻歌还是陆高峰,皆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好的出发点却办了坏事。 至于陆敏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重生者。 她改变了很多,比如太皇太后窦氏,本该死在三年前,却因为她的改变而活了下来。 再比如贤和公主,上辈子因为出言不逊顶撞陆轻歌,被陆轻歌派人推入太液池中淹死了,等捞上来的时候,肿胀的像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一样,尸体丑陋到无法辩认。 上辈子,陆敏一直不齿于陆轻歌的手段太过残忍,杀的人多,虽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却时时想着要逃离。 等自己被抛入皇宫这座猎场时,才知道东风压倒西风,是最温情的比喻。 皇宫是座猎场,每个人是猎物,亦是猎手,相互追逐,没有什么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你不杀别人,别人也会跑来杀你。 当重新被赵穆拘入皇宫,并被拘在这麟德殿中,陆敏才发现上辈子无雨无侵,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去的徘徊殿,实际上是整个皇宫里最温情的所在。 “在看什么,看的这样出神?”竟是赵穆的声音。 三天未见,陆敏本是坐在台阶上,顺势便跪在了那大理石的玉阶上:“奴婢陆敏,见过皇上!” “这里再无旁人,起来说话!”赵穆说道。 陆敏磕头谢过恩,站了起来,垂首敛胸,两手侧叉于腰,恰是宫婢们惯常见主子的姿态:“皇上是要歇息,还是沐浴?” 赵穆往后退了两步,三天不见,陆敏穿着宫婢们穿的那种绫面半襦衣,及膝,下面穿着纯白色的阔腿裤子,月光下玉色的面庞深埋,唯能看到饱满的额头,这叉腰礼的姿势千篇一律,恰是那些宫婢们常有的。 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陆敏连忙道:“无事,只是皇上来的太突然,奴婢未曾防备,有些吃惊。” 赵穆又默了片刻,仍觉得陆敏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那儿不对劲。 相对沉默了半天,陆敏问道:“皇上可是要歇了?” 赵穆不语,转身进了后殿。陆敏跟在身后,进殿先往香炉里抓了一把香料,盖上盖子压匀,便进隔间去搬那沉沉的浴缶。 她虽身高长了,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女,骨质仍还纤细,力气也不足,费力搬出张藤编朱漆描金的浴缶来。 这东西太大,寻常也要两个内侍才能搬得动它,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搬出来。 陆敏将它放在卧室中间的毯子上,抬起头,便见赵穆看鬼一样看着自己。 奴才们是不能直视主子的脸与眼睛的。陆敏深记着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未抬头看过赵穆,此时看他,长发披散,黑袍下唯有明黄色的中衣,脚上亦不着袜,显然已经洗过澡了。 她连忙又将那浴缶搬起来,搬进了隔间之中,再进来拆开被子,便来替赵穆解衣。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睡在何处?”赵穆伸着双臂问道。 解了僧衣,下面是明黄色的中衣,衣上有淡淡的清香,显然也是他方才新换的。 陆敏道:“隔壁那间耳房,是奴婢的住处。” 她叠好衣服,转身放在面对那张床上,准备呆会儿抱进隔间去。见赵穆躺到了龙床上,略站了站,忽而想起还有件事儿未做,遂又进了隔间,取了那只夜壶出来。 这时候赵穆已经闭上了眼睛。 陆敏在床前站了片刻,先整个儿压熄了香熏炉,再取过银拨子轻轻压灭各处烛火,抱着那夜壶歪在了卧室门前的地毯上。 这也是春豆儿教她的。做为女婢,在皇帝入睡之后,要睡守在卧室的门上,夜壶要抱在怀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皇帝用的时候,保证它带着温度。 “为何不上床睡?”赵穆问道。 陆敏咬了咬牙,起身躺到了对面那张陈设颇为简易的床上,怀里仍还抱着那只夜壶。 又过了许久,赵穆忽而咬牙道:“把那东西扔了,我夜里从不用夜壶!” 陆敏于是又将那只夜壶放回了隔间之中,回来躺到了龙床对面那张小床上。 形如鬼魅一般,轻微的动响,踩在毯子上一点声音也无,忽而一把,他伸手抓住她的脚踝。陆敏装做惊讶,啊一声叫:“皇上,您吓到奴婢了!” 赵穆摸到陆敏的右手,并肩躺在她身侧,声音甜腻到陆敏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这是朕的皇后!” 陆敏以为他又生了禽兽之心,连忙道:“奴婢方才搬浴缶的时候,好像伤到筋了,好疼!” 赵穆于是放了她的手,唇却凑了过来,先在她耳垂上一点点的舔着,舔腥的猫儿一样,舔够了又寻到她唇上,舌尖轻轻的划着。 陆敏攥着两只手在胸前,屏息等他舔够了,劝道:“皇上,快睡吧,您明日还要早朝呢!” 赵穆心有不甘,但毕竟陆敏还不过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若非当日情急,也不该与她做那等事。他埋头在她耳侧闷了片刻,转身回了自己床上。 次日一早四更便起,赵穆起床的时候,便见陆敏并不在床上,而是在卧室的门上歪着,正睡的香沉。 他在她脚边站了片刻,自床上取了床被子下来替她捂上,转身出去了。 ☆、校场 群臣五更才上朝, 四更起床之后,吃茶,吃早餐, 再到位于麟德殿后院的沙场上,与傅图所带的禁军们操练半个时辰, 这才正式着龙袍,上早朝,这是赵穆替自己定的规矩。 在大殿的廊庑下极目四望,黎明渐散,除了麟德殿外, 整个京城都还隐在一片漆黑之中。 第49节 汉白玉台阶之下,入殿门阙处聚着灯火,似乎有人在那一处推搡。赵穆回头问:“是谁在那一处闹事?” 许善上前一步道:“是豫王殿下,自打三更起,他就一直在外闹, 说要见您,奴婢们怕扰了皇上的休息,未敢传话?” 赵穆道:“放他进来!” 不一会儿,赵稷气势汹汹冲上了台阶,冷冷盯着赵穆:“麻姑了?” 赵穆道:“大约在睡觉!” 赵稷又问:“宿在何处?” 赵穆道:“朕的卧榻之侧, 怎么,四弟觉得那里不对?” 赵稷抹了把汗,目光呆直,往后退了两步, 忽而咬牙冷笑:“三哥,你是自幼为封的太子。当夜皇宫起大火,是陆高峰带人救火,簇拥你登上皇位。 你转而就下了他的天牢,这且不论,毕竟陆薇杀了父皇。但只凭你对陆敏的作派,弟弟我看不起你!” 言罢,赵稷也不知脸上是泪是汗,昨夜整整驾舟在太液池上找了一夜,此时筋疲力竭,甩手而去。 赵穆站了片刻,仍觉得不对,招过许善问道:“朕不在的日子,陆姑娘可有去过后宫?” 许善连忙摇头:“不曾,陆姑娘一直都好好呆在咱们麟德殿,那里都不曾去过!” 赵穆于是自廊庑转去了后殿,半个时辰后再回来,从后门直接进了后殿正房,见陆敏已梳洗整齐,就在他寝室的房门上叉了两手站着。 他白了郭旭一眼道:“是你将她叫起来的?” 郭旭心说我那敢呢,你一走,她就睁开眼了。他笑笑,算是默认,要服侍赵穆用早饭。 白粥,清炒豆芽并两样细面素点心,这便是赵穆的早饭。 他不动筷子,再问郭旭:“陆敏了,她为何不来吃?” 郭旭忙又一溜小跑将陆敏请了进来,自己退了出去。 陆敏亦不作假,学着赵穆的样子脱了鞋子,盘膝坐在他对面,陪他用了一碗粥,吃了两样小菜,此时紫宸殿的太监们已经在麟德殿外等候,要接引皇帝去上早朝了。 穿冕服,是许善的事情,因为唯有他是老皇帝的人,熟悉该怎么穿着。从旒冕到衣,再到大带、革带,裳、履,佩绶,皆由许善一人完成。今天是赵穆头一回在紫宸殿听政,穿的当然是玄上朱下的冕服。 他着服的时候,陆敏回了寝室,清扫香灰,燃香炉,并带着春豆将整个寝室重新清扫并擦拭一遍。 干到一半的时候,郭旭忽而来叫。宫里的奴才们间相互说话,声音都是压的很低的,他小声道:“皇上叫你过去一趟!” 陆敏放下手巾,擦了把手,随郭旭至主屋,迎门便见上玄服下朱裳的赵穆,头戴旒冕,身形分外挺拨,站在主屋那乾元资始的匾额下。 头悬十二旒,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远远伸着手,接过陆敏的手道:“昨天夜里,赵稷派人将整个太液池捞了一遍,据说是在打捞你。” 陆敏不期自己投湖的事竟传的这样快,笑了笑道:“必是豫王殿下看岔了,奴婢一直好好儿的在麟德殿呆着,怎么会跳太液池了?” 外面许善轻声叫道:“皇上,该起驾了!” 赵穆默了片刻,轻声道:“陆敏,你不肯信朕!” 陆敏道:“奴婢怎么会不信您了?奴婢正是因为相信您,才主动入宫为奴的。” 许善又道:“皇上,该起驾了!” 赵穆转身而出。 当年住在皇宫里时,敬帝祭天也会穿这样的冕服,但陆敏从未见敬帝能将冕服穿的如此肃穆庄重过。赵穆的身材,仿佛天生来就该是穿龙袍的,上玄下朱的颜色,衬的他整个人朴拙庄重,大气沉稳。 她目送他的背影穿过走廊,消失在通往前殿的一片光亮之中。 整个麟德殿有头脸的太监、少监并姑姑们都在外相送,一直送到廊庑下,看那拥簇着赵穆的仪仗队走远,个个儿脸上的神情,自豪到仿如脸上贴了金子一般。 * 再回寝室,春豆才刚醒来,而且醒来时很不要脸的发现自己竟然睡在陆敏的床上。 她亦步亦趋跟在陆敏身后,小声问道:“昨夜姑姑可是住在这一间里头?” 陆敏正在拿绢帕擦拭条案上那两只掐丝珐琅桌灯,笑道:“正是了,昨儿我熬了一夜,今天你外边儿顽去,叫我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春豆儿吐了吐舌头,转身去看龙床对面那张小床,小床上被褥叠的整齐,屋子里沉香之气厚沉。她听陆敏昨夜一夜无休,虽是小孩子,却不由往歪处想,低头笑着去倒香灰了。 陆敏关上寝室的门出来,便看见彩琴站在外头,笑的十分灿烂。 麟德殿后面,有一处非常宽阔的校场。此时日初起,除了远处列岗的禁军外,再无人至。 麟德殿的宫婢不比后宫里那些宫婢们,可以随便寻处假山或者草径忙里偷闲躲会儿懒,揉揉腰儿。她们从狭窄拥挤的宫女房一出来,就是那沉闷森严的大殿,一丝儿规矩都不敢懈怠的地方,若想歇缓透口气儿,便唯有大殿后面这处校场。 这本是皇帝处理完政事之后疏松筋骨,强身健体的地方,校场上刀枪弓驽一应俱全,摆在两边的兵器库里。 敬帝一直认为晚上在嫔妃们床上的动运,是强身健体的最佳方式,所以鲜至校场,以至于校场上杂草从生,清之不及,成了一处荒草滩子。 彩琴约陆敏在这校场上漫步闲走,先聊起自己的身世来:“我听说你家有四个哥哥,我家却是相反,有四个弟弟,最小的一个如今才七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爹娘还会不会再生一个出来。那一张张嘴,可全靠我在宫里头挣点月银养活。” 陆敏应道:“多子多福,等他们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一定会回报你的恩情。” 彩琴苦笑着摇头:“回报就不想了,我七岁入宫,从伺候姑姑开始,捧盆洗脸,大冬天的罚跪墙根,一冬天脚上的冻疮摞了一层又一层,自幼儿吃苦到如今,唯愿爹娘少生几个,我一月二两银子的月银,可实在供不起他们一回回狮子大张口的要。” 陆敏自己眼看家破人亡,压着满腹心事,应付着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会好起来的。” 彩琴忽而快走几步,拦住陆敏,往她怀里塞了本金缕花嵌宝石的如意花熏,疾声道:“昨儿不是我不肯帮你,咱们皆是刚刚入宫,都两眼一抹黑,我也怕失去这份差事,家里七八口人就要断了炊,你体谅体谅我的苦楚,好不好?” 陆敏接过那柄金缕花的如意花熏,忽而明白过来,彩琴送自己这样一个东西,是因为昨天没有伸手相助,要表个赔罪之心。 果然,彩琴又道:“昨天春豆托了你的话儿来,一则我一直未见着许公公,再则,大家都是刚刚入麟德殿,脚跟不稳,我便有心救你,也不敢冒那个险。” 陆敏连忙将那柄如意花熏塞给彩琴,笑道:“不过一句话儿,我早忘了,难为你还记得它。你家里那样贫寒,我怎好要你的东西,快收起来。” 彩琴比陆敏大着八岁,力气到底比她大,连揉带搡终究还是把那柄如意花熏塞到了陆敏怀中:“我知道你原本是大家小姐,这些东西见的多了,但它是我的赔罪之情,不要嫌寒酸,收了它好不好?” 既她这样说,陆敏若不收,倒像不肯原谅她似的。 回到麟德殿的小耳房,春豆儿果真不在,大约是到宫里房里寻不当值的宫婢们顽去了。 经此一事,陆敏倒对春豆儿有几分另眼相看。小丫头话传了,却不居功,也不推责,今儿一整天都静悄悄的,不搬事弄非也不说闲话,能有这样的品性,实属难得。 * 敬帝的尸骨才埋进土里头,新帝必须要守教够三个月,才能正式登基,所以今天并不是赵穆登基的正日子。下午回到麟德殿前殿,他便一直在跟群臣们商议政事。 傍晚,陆敏正在隔间学着清洗一面据说新进贡来的象牙席,便见郭旭来传。说皇帝此时空闲,想要见她。 陪着吃了几顿饭,陆敏发现个规律。赵穆一日似乎只吃两餐,早一餐,晚一餐,中间大约会垫补些点心,但从五更一餐之后,将近一个对时,一直要到黄昏,他才会吃第二餐。 她本以为赵穆叫自己去,是陪着他吃饭的,岂知进了后殿正房,便见非但赵穆坐在那木质炕床上,太皇太后也在,贤和亦在。 赵穆当然早已换了那上玄下朱的冕服,换了件缂丝质的明黄色纱袍,脚蹬一双白底明黄面的同质圆头布鞋,袜子束着脚,一身清凉,歪坐在木炕上读折子。 贤和一张小脸儿皱的像苦瓜一样,见陆敏进来,抬眉恨恨扫了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的很尴尬:“昨儿我传麻姑往太液仙境,也是想问问她伺候皇帝伺候的可尽心否,贤和喜欢养狗皇帝也是知道的,恰好她带着几条狗出来,与麻姑偶遇在桥上,麻姑恰好来了月信,狗那东西喜闻血腥,就挣脱缰绳把麻姑给咬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麻姑你说说,可是如此?” 原来是为了昨天陆敏跳太液池的事,陆敏昨天确实来了月信,但为人奴婢的,月信血污那种东西怕有味道,所以若有月信,必须遮的很严实,陆敏带了两重的月事带子,又刻意带着香囊,狗是闻不到血腥的。 陆敏还未说话,太皇太后又道:“麻姑也是可怜,如今陆高峰还在天牢里关着,师良为了他的事情,这几日到处游说群臣,累的口干舌燥,哀家一个孤寡老妇人,帮不得你们,也只能多督促师良几句,但愿陆将军能无事。” 她说这话,当然是暗示,要陆敏服个软,承认是自己的错,放过贤和。 ☆、人彘 事实上, 六皇子洗三那夜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陆轻歌肯定曾有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赵程和赵穆, 以及敬帝会是一起死的。 但最后她自己败了,赵程死了, 敬帝也死了,可是赵穆活了下来,并最终登上了皇位。 窦师良曾有过承诺,承诺自己会替陆府洗涮罪名,而如今陆敏等的, 也恰是窦师良,看他最终将如何把陆府从弑君之罪中摘出来。陆府一门的安危才是大事,至于贤和,不过一条恶狗而已。所仰仗的,是如今对抗火州有功的刘进义。刘进义死, 则她和赵秩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陆敏一笑:“正是,奴婢也是怀急,所以跑的有些疾,至于跳太液池的事情, 从来没有过。” 贤和一下子精神了:“三哥,你可听清楚了,我可没动过你的奴婢,这话可是她自己说的。” 赵穆本在翻折子, 忽而挑眉,冷冷问道:“贤和,后宫也有太傅们每日授课,朕问你,《说文解字》中,官字做何解?” 太傅授课,十天之中八天贤和都在称病,那知官字做何解。不过后宫里小刘嫔骂百官的调皮话儿,她倒听过一车:“官么,帽子下面两张口,对君一张,对百姓一张,就是这样。” 赵穆倒是一笑,细白的俊脸上剑眉拧成两道,寒气森森:“官者,吏事君也。官是君王的臣下,是治朝之人。陆敏是朕的女官,是臣,而非奴婢。 你叫朕的女官给你下跪,又往她的脚踝上滴血,故意引狗去咬她,还逼她跳太液池,这就是太傅教给你的公主德性?” 贤和冷哼一声道:“我是皇帝的女儿,太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天下都是皇上的,那也就是我的,她就该拜我,这没有错。” 赵穆脸色越来越阴,忽而起身,一把摘下贤和头上一支翡翠镂空雕花的簪子,再问:“你可知这东西从何而来?” 贤和从未与赵穆有过多的交往,一起说过的话也超不过十句,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道:“这是我母妃赏的。” 赵穆再逼近一步,一手摘了她耳朵上金丝镶红宝石的耳坠,摘的太疾,扯破了贤和的耳朵,血立时漏了出来。 “不对。这是朕的官从大齐这片土地上收来的税赋,百姓的血与匠人的汗一滴一点打磨而成。官能收税,民能产粮,匠人们成百业,而你,不过一只蛀虫而已。” 若不探,没有人知道皇帝究竟要把陆敏纵到什么程度,但太皇太后试了一回水,已经知道了。她不停使着眼色,要叫贤和服软。 贤和捂着一只滴血的耳朵,咬了咬牙,上前马马虎虎躬腰一福道:“陆女官,本公主没有束勒好狗,惊到了你,在此给你赔个不是,望你勿怪!” 太皇太后怕约束不住贤和她又要闹起来,连忙道:“也罢,既贤和都说了对不起,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你们都退下,哀家要与皇上好好说说话儿。” 赵穆转身坐回木炕上继续看折子,忽而侧首,勾过站在地台处随侍的郭旭来,耳语了几句,转而埋头,又去看折子了。 太皇太后道目送陆敏与贤和出去,柔声道:“哀家也瞧出来了,你待麻姑,与别个不同。但这麟德殿,乃是你见臣下,与臣下议政之处,她姐姐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父皇头七热孝之中,你昨夜还召她侍寝,这事儿若要传到大臣们耳朵里头,他们得怎么说你,怎么看你,又怎么会服你?” 赵穆不语,依旧在翻折子,阳光洒在那张细白嫩腻的脸上,颇有几分阴气,与那死了的萧妃极为肖似。 太皇太后又道:“陆府迟迟未定罪,满朝文武盯着呢。那一府暂且不说,你听哀家一句,哀家把陆敏带到太液仙境,单指一殿,拨些人手养着,总比在麟德殿如此显眼的地方养着她强,好不好?” 两边对吹的穿堂凉风习习,太皇太后眼巴巴的望着,赵穆翻了页折子,过了很久,他忽而说道:“您与陆轻歌的积怨,也有些年头了,朕把陆轻歌给了你,由你处置,但陆敏,是朕的。窦师良的宰相之位,便是朕给您最大的脸面,你若再敢在她身上动心思,就别怪孙儿翻脸不认人,拿您的宝贝侄子开刀了。” 太皇太后一张皱纹纵横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再抬头,赵穆挑着一双剑眉,仍还盯着她,一字一顿:“朕知道,贤和不过您的刀而已,借刀杀人的,是您。” 他笑的毛骨森森:“借刀杀人这种事,并不仅是皇祖母擅长。窦相二十四了还连房妻室都没有,您老就消停消停,替他修点福报,如何?” 太皇太后心说果真一家子的骨肉,打蛇专打七寸,儿子虽昏庸,总不敢明着这样要挟自己。 “陆轻歌那个贱妇,以媚惑主十年,椒房专宠,对于哀家,也曾几番痛下杀手,关在长春观怎么行?哀家要学一回吕后,剜她的眼,去她的手足,她做成人彘,这个,你不能拦着哀家。”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多少年在陆轻歌的鼻息下讨生活,一朝扬眉吐气,她也收了往日的慈眉善目,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口银牙咬的铮铮作响。 赵穆自幼长在宫廷,这样的糟污事情见的不少,上辈子所干过比这残忍的事情,亦不在少数。若不是死过一回,他亦会仍旧用同样的手段,以恶治恶,以暴治暴。 “随你!”他轻轻吐了两个字,仍埋头去翻奏折了。 第50节 * 贤和出了门,远走几步,忽而回头对陆敏说:“不过一个奴婢而已,还厚颜不惭要称女官,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能做官的。 三哥也不过拿你当玩物,才养在膝下逗玩,若果真爱你,早纳进后宫封你个妃位了。要是那样可就好了,想当初有陆轻歌纵着,你在后宫里过的多风光,如今咱们七八个公主眼巴巴儿的,都想看看你在陆府即将要满门抄斩的情况下,还怎么风光了!” 她舅舅刘进义因为抵抗火州有功,如今被赵穆尊为大齐第一勇士,非但如此,赵穆还给刘太嫔晋了份位,成了刘太妃,给二哥赵秩也封了亲王,赐邑封食,皆是亲王里最上等的。 赵秩本是皇家五兄弟里头最没成算的,由此,以为赵穆的江山果真要靠着刘进义,一家子如今猖狂无比,贤和名为赔罪,实则仍还是来挑衅陆敏的。 爬的有多高,若跌下来,就摔的有多重。陆敏觉得重生于她不是改变生活,而是一场鲜活生动的课程。 上辈子贤和淹死在太液池,被捞上来之后小刘嫔哭天抢地抹眼泪,发了疯一样在太液池畔一夜夜嚎哭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若昨天非她水性好,被淹死的那个就该是她了。 若她被淹死,被送回陆府,包氏又会哭成什么样子。 目送三步一回首,满脸挑衅的贤和离去,陆敏准备要回自己那间小耳房去,经过正房的时候,便听见太皇太后在问赵穆:“你爹入皇陵,明日就是他的头七,陆府上下,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赵穆反问:“皇祖母的意思呢?” 窦太后道:“也罢,陆高峰教女无方,哀家也不说诛灭九族的话,替他留个后,留下那个不满三岁的幼子,剩下的全杀了吧。那家人,无论那一个,哀家此生都不愿意再见到!” 陆敏在窗外等了片刻,才听赵穆说道:“国舅爷这几日果真忙的唇干舌燥,在处理这件事情,再等等吧,他会处理好的。” * 事实上入宫前一夜,陆敏被包氏赶出家门,在后面的林子里荡秋千时,那原本早就怒冲冲离去的窦师良又折了回来。 月光下,陆敏短暂的睡着了片刻,醒来时只听草从中踏踏有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远处有个男子正在不停的走来走去。 陆敏望过去的时候,他恰好去踢一株大枣树,一脚踢的树身晃了几晃,一枚枣子掉下来,恰砸在他头上。他又多踢了几脚,更多的枣子砸落下来,砸的他满身都是。 和田枣大如鸡蛋,饱含着水份,正是又青又脆沉甸甸的季节,砸在肩头竟然生疼。窦师良越发恼怒,再踹两脚,咬牙转身,便见陆敏在身后站着。 适时的,再一枚枣子砸下来,直接砸在他的脑袋上。 月光下的少女还穿着早晨那件红衣,月光洒在脸上,目映星河,皎似明月。 其实她于他来说,真的太小了。他成为秀才的那一年,她才刚刚出生,他犹还记得,考完乡试回靖善坊,路过兴善寺时那声响亮的啼哭。 十几岁的小姑娘对于人生前途没有考量,在明知父亲将死的情况下,身无长物,拿自己相托,他若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就不该趁人之危。更何况三天前,她还叫赵穆压在蔷蘼殿的山石上。 “陆薇弑君,你可知道杀害君王,是多大的罪过?”窦师良问道。 陆敏道:“诛灭九族。” 窦师良越过陆敏,走到那片沉甸甸的麦田处,那是白天他欲牵她手,她拒绝的地方。 陆敏也跟了上来,就站在他身侧。 “仍是那句话,我有办法帮你。但你以身相许的那句承诺……”窦师良话未说完,陆敏随即将他打断:“那不过是句昏话而已,窦先生忘了就好!” 窦师良手伸了过去,触到她小指的一刹那,她随即抬手,假装撩发而躲。 “记着那句承诺,若陆府平安渡过,你必须嫁给我!”窦师良说完之后拨腿便走。 但是他又迷路了。 陆高羊要在城里种田,田又不能无肥,自然要有个沤肥的地方。那地方在正北面,由一排密不透风的松树遮挡,将它与后苑隔开,是个除了陆高羊和沤肥的家人们,别人从不愿去的地方。 窦师良现在就在往那一处走。 陆敏在后小步的追着,叫道:“先生,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发完才发现昨天的三章凑不够一万字,于是又在70章里加了一段话,大概是李灵芸要悔婚赵稷一事,这个情节接下来也会讲,所以并不冲突。因为很多读者已经看过了,所以在这里提一下。 ☆、审罪 她越追, 窦师良走的越疾,穿过一排矮矮密密的松树时,也未顾及脚下, 眼看一脚踏空,陆敏一把将他扯住:“先生, 您走错了,门在那边儿!” 窦师良反握上陆敏的手,却是一把将她拉入松林之中:“赵穆分明有更好的办法登上皇位,若果真爱你,他就会阻止陆薇杀皇帝。他就该正大光明迎你入宫, 封你为后。 可他没有,他眼睁睁看着你们陆府落入万劫不复,然后逼你不得不跪在他的脚下求生,还要以阖府俱灭为代价,你认为这是爱吗?” 陆敏摇头:“不是!”那是他的占有欲, 源起于上辈子她弃他而嫁给他的弟弟赵稷。 窦师良温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有办法将你们陆府从陆薇的重罪中脱离出来,若你想入宫,就去看看赵穆能给你什么。但一定记得,等你能出宫的那一天,我在靖善坊等着你。” * 在入宫之前, 陆敏就知道,赵穆能给她的,当然是他自以为是的恩宠。 但她很好奇,窦师良能把陆府从诛九族的大罪中解脱出来的手段, 究竟是什么。 她听了许久,赵穆和太皇太后却不再说下去,于是她又回了耳房。 回到耳房,陆敏准备把自己一件多出来的被襦衣改小一点,给春豆儿穿。刚拿起剪刀,郭旭又来了。不用说,这一回是叫她去吃饭的。 她去的时候,后殿伺候的人除了郭旭之外,全都清出去了,赵穆正在忙里偷闲朱笔批折子。陆敏也不与他客气,脱了鞋子坐到对面,便见那折子,仍是死守酒泉郡的刘进义呈上来的,赵穆朱笔红字,连迭声的叫着舅舅,自然还是请那刘进义再坚持,援兵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饭摆上来了。除了各样素菜之外,另有两碟荤菜单另盛在小碗之中,这是给她的。 陆敏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亦不讲就荤素,只拣自己喜欢的吃。倒是赵穆,挟菜时都会小心避开她筷子曾经沾过的地方。 他递了碗汤过来,颜色泛红,一股生姜的辛辣气。 陆敏接过来喝了一口,瞬间从舌头辣到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她问道。 赵穆一笑:“方才太皇太后说你昨日有月信在身,我记得我娘来月信,总要喝碗红糖姜汤,所以赶着郭旭给你煮了一碗。” 身上带着月信,在太液池的冷水里泡了半天,昨夜陆敏便腹痛到整夜难眠,痛极之下,蜷在赵穆那门房上才小睡了一会儿。她忍着辣喝完一完姜汤,出了一身汗,果真小腹暖热,舒服了许多。 这时候翰林学士季雍进来了。 麟德殿的前殿与后殿不过一条廊道之隔,就像家一样,前殿是皇帝见客的地方,后殿则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严禁大臣们入内,若能入内面禀事宜,那是莫大的荣幸。 墙上高挂匾额,两只鎏金宫灯高挂,仍是一溜水的黄花梨木,虽不贵重,但十分明亮温暖。木炕后面几处博古架子,上面陈设着摆件儿,正北居中的墙上是一幅律诗,字书的混朗大气,季雍认得,这是宰相窦师良的书法。 木炕上有一妙龄女子,穿的是宫婢的衣服,却与皇帝对坐而食,见他进了,欲起,松了松腿,却未起,只是不再挟菜,匆匆刨完一碗饭便溜下了炕,去给皇帝端茶了。 季雍不由多看了两眼,瘦而高高的小姑娘,年不过豆蔻,圆圆一双小鹿眼儿,春水般明媚,对他笑了笑,亦端了杯茶给他,放在杌子旁的高几上。 “敏疏坐!”赵穆亦放下了碗,问道:“刘进义如今在何处?” 季雍斜挨着杌子落了半扇区屁股:“傅图传来的消息,说他已经撤至会州,整个北方战线全部溃退,西北四州,已全线覆灭在烈勒的铁蹄之下!” 有个小美人儿站在墙角盯着,季雍脑子一懵,竟说了句调皮话儿:“他逃的太快,烈勒的铁骑四蹄全开都没能追得上!” 说完,见皇帝脸色铁青,显然没有觉得这话可笑,那小美人儿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季雍又颇觉得尴尬,胀红着脸清咳一声。 这其实与上辈子没什么差别,因为上辈子也是这样,烈勒在三天之内拿下西北四州,直逼长安,只不过那时候敬帝不活着,朝政由陆轻歌一手把持。 赵穆放下了碗,将方才那份折子丢给季雍:“照旧发到酒泉郡去。” 季雍不懂皇帝的心思,拿起折子走了。 赵穆默了片刻,笑问陆敏:“吃饱了不曾?” 陆敏道:“饱了!” 赵穆道:“那咱们去看看你爹!” 就这样,入宫四天之后,陆敏终于等到了见陆高峰的机会。 赵穆腿长,走的也快。出了麟德殿,不备车亦不备马,像是饭后消食一般,往前绕过还周殿,从延英门出皇宫,负手漫步。 陆敏落后于他,约三步远,低眉垂眼而行。 陆敏曾听麟德殿的小内侍们闲聊时说过,陆高峰被关在天牢。京都在长安,天牢设在洛阳,若果真陆高峰被羁押于洛阳,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步行,是不可能到洛阳的。 “说吧,你今天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赵穆忽而止步,轻声说道。 夕阳接着皇城高高的红色宫墙,温暖柔和,也照着身穿白绫宫装的少女,头发梳的整洁利落,根根分明,笼于后的圆髻,两边各点缀一枚点翠花钿。 从他自皇陵回来,她仿佛蜕去一层皮一般的变了,再严谨的尚宫,只怕也从她身上挑不出毛病来,三天时间,她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女婢,内敛,温默,也远不及往日生动可爱,全无少女气息。 陆敏仰面问道:“为何?” 赵穆道:“你不是来了月信?我娘说,女子来月信的日子与众不同,所以格外需要赏赐与照顾。” 陆敏咬牙片刻,柔声道:“若果真能给,您该给奴婢一个体面,叫奴婢勿要如此难堪。” 还周殿就在不远处,上辈子临死那一天,在那座大殿里头,胡子苍苍的文武百官们的冷眼,当着面说她侍两夫的屈辱,还有十年后再见面,窦师良那错愕的表情,活了两辈子陆敏都不能忘。 如今他将她拘于身侧,顶着妖后侄女的恶名,群臣可见,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他自以为是的宠爱,不过是如陆轻歌一般,把她推向更高的枝头,若摔下来,只会摔的更重,跌的更惨。 赵穆迎面拦上陆敏,道:“如今朕给你的,就是天下独一份的体面!” 陆敏心道,这人跟陆轻歌其实是一样的,自以为是,从不顾虑别人。 她扬面一笑,小脸儿映在赵穆眼中,温润白净,大约是默认的意思,却不说话,仍旧跟在身后。 * 出第一道宫门,不远处就是御史台。 今天在御史台公审杀害先帝的凶手,窦师良如今还兼着御史大夫,他率御史台诸官员,以及大理寺卿,几个寺正,还有当朝文武,就在御史台衙门外恭立相等。 大行皇帝丧去七七之内,大臣们皆服丧,所以一眼望过去,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官员,全是一群披麻带孝,胡子老长的糟老头子,窦师良站在他们中间,麻衣衬着一张年青,朝气蓬勃的脸,刻板威严。 他率群臣下跪而拜,迎帝入衙。 陆敏由郭旭带着,是从御史台衙门的后门入的衙,穿过大殿的廊庑,一间并不大的屋子,公案背后的椅子上,随意搭着一件圆领直裰,鸦青色的素缎面。领袖皆裹着黑边。 这衣服实际上是陆敏的针脚。包氏针线活太差,做的衣服鞋子除了陆严和陆磊,再无人穿着。她因为总见窦师良穿着公服,想送他件家常衣服,遂央陆敏衲了这件衣服相送。 凭着这件衣服,陆敏暗猜这应当是窦师良的公房。 墙角轻微的镣铐响引陆敏转过身去。多天不见的陆高峰就站在那墙角,目望着隔壁的御史台大堂。他手脚皆戴重镣,胡子老长,衣服带着汗腥,显然已经许久没有换过衣服。 “爹!”随着陆敏一声叫,陆高峰转过身来,嗫濡着干翘的嘴唇,轻声叫道:“麻姑!” 赵穆就在隔壁,陆敏不敢哭,捂着唇走过去,掰开陆高峰一双粗砾的大手,轻声问道:“他们可给你上刑了不曾?” 陆高峰摇头。他道:“今天,大理寺卿在御史台提审陆薇,她有弑君之罪,爹肯定得陪着她一起死。我听说赵穆把你弄到了麟德殿。 孩子,听爹的话,若有法子,就逃出去,你四个哥哥皆在交趾等着你,愧于你娘和小磊的,爹只怕要来世再还了。” 他这意思是,让她逃,他留下来陪陆薇一起死? 陆敏咬着牙道:“爹,咱们皆叫赵穆给骗了,我不相信我姑母杀了赵程。虽然没有听她说过,但我能猜得到她的计划。 第51节 那天夜里,她先让赵程出面诬陷赵穆的血统,若敬帝杀了赵穆,太子死,国无储君,她再杀了赵程,大齐就只剩下两个可继承皇位的皇子,赵秩和赵稷,这时候她才有可能让赵稷登上皇位。 但那天夜里赵穆非但没有死,而且还戳穿了赵程的阴谋,这个情况下,她杀赵程,又有何意义?” ☆、天子 陆高峰愣了片刻, 再回头,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赵穆就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 他穿着明黄色的缂丝龙袍,同质的缎面布鞋, 因要服丧,鞋面前脸蒙了一圈白麻布,劈腿坐着,双手微扶椅背,双目炯炯盯着前方。 虽坐, 却也是虎跃龙腾之势。 服哀的百官随侍于侧,显然陆薇很快就要进来了。 他道:“所以,你认为赵程是赵穆杀的,然后,他嫁祸给了轻歌?” 陆敏点头, 尽量压低着声音:“他早知道我姑母要杀赵程,螳螂捕蝉,他一直隐于暗中,做了那只黄雀。” 陆高峰往后退了两步,显然无比痛苦:“麻姑, 赵穆是储君,帝丧,无论你姑母有什么样的野心,爹也只会一力支持他即位。只是我没想到陆薇会去杀先帝, 弑君之罪,无论陆薇还是我,皆难逃一死。 一会儿爹会去求他,求他看在爹曾拥立过他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若不能,你一定记得自己逃出去。 先皇大行那夜,赵穆请我半夜出兵拥立他,当时,他承诺过,登基之后决不会杀轻歌,你和你姑姑母一起走吧。” 陆敏颤声道:“爹,萧妃的死由我姑母一手造成,皇上一直记着那份仇恨。他曾跟我说过,他不会动手杀陆轻歌,因为杀她的人,不是他! 您不明白吗,宫里想杀我姑母的人太多,不需要皇上动手,她们就能把她撕成碎片。” 当初,陆轻歌一次次加害于萧妃,在簪子里藏信,诬陷赵穆是其舅舅萧焱的骨肉。逼着萧氏自裁于敬帝面前,那样的血海深仇,仅凭她一次次给予赵穆的浅薄恩惠,是无法消解的。 被禁在长春观中的陆轻歌,落在了太皇太后手中。她这些年赖仰于陆轻歌的鼻息而活,以太后之尊牵就她,顺从她,巴结着她,看起来表面上相安无事。 但在宫廷里的女人之间,这种相安无事下的忍让所累积的屈辱,比摆到明面上的仇恨还要让她们疯狂,她们不会一刀杀了陆轻歌,但肯定会慢慢折磨她至死,而这,恰是赵穆乐于看见的。 隔壁已经在升堂了。 陆敏怕要惊动赵穆,连忙捂上陆高峰的手,柔声劝道:“爹,无论你还是姑母,现在都应该停下来了,你相信我,我会救你,也会救她,总有一天,咱们大家都能去交趾,而不是我一个人,好不好?” 无论八十老妪还是三岁顽童,只要有父母在,就皆是孩子。陆敏重生回来之后,又做回了孩子,将自己上辈子尽历过的所有事情,除了被赵穆囚禁的那一段之外,全都告诉了陆高峰。 陆高峰也曾给陆轻歌透露过一些,但为了保护赵穆,始终没有告诉过陆轻歌,将来会登上皇位的究竟是谁。 做为一个忠臣良将,陆高峰忠于敬帝,也忠于储君,唯一所求的,就是全家人的安全。 无论陆敏或者陆严,在他眼中都是孩子,他一直没有放手过,尽心尽力保护着他们,到如今,仍还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他断然摇头:“麻姑,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不要惹怒赵穆,也别让他……” 才十四岁的女儿,还是一朵未绽开的花骨朵儿。陆高峰深知男人禀性,陆敏朝夕伺候赵穆的起居,他想伸手,想糟蹋,不过转眼间的事儿。 自己千娇百宠呵护长大的女儿,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而无能为力,陆高峰咬牙切齿道:“若他敢不履誓言,总有一天,我要代天惩他。” 陆敏说服不了父亲,颇为生气,忍不住斥道:“你和姑母两个做了那么多,最终又怎么样了呢?您就信女儿一回,若我救不得你们,叫天打雷劈了我!” 俩父女正在争执,隔壁亦是重镣相铐的陆薇已经被押了上来。 她是受过刑的,一件白色囚衣上血斑点点,无精打采叫几个大理寺的杂役架跪在大堂中央,两只干涸无光泽的眼睛扫过坐在明堂上的那个男人,剑眉星眸玉树临风,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她咧唇一笑:“您是太子殿下!” 大理寺寺正喝道:“勿视龙颜,低下你的头,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再乱说话,夹棍伺候。” 陆薇咧唇又笑了笑,还颇有些害羞,垂下了脑袋。 寺正道:“告诉本官,是何人指使你杀的大行皇帝?” 陆薇的脖子和两只手是串在一起的,由铜枷锁铐着。她伸手在那绣迹斑斑的铁镣铐上划着圈儿,摇头道:“没人指使我,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摸到把匕首,不小心戳到他而已,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寺正转身去看赵穆,大约是想看他如何裁断。 赵穆却转眼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达太傅。达太傅是赵程的外公,年近七旬,所以皇帝特地恩赐他坐着听审。 达太傅冷哼一声道:“还能是谁指使的?定然是陆高峰。陆高峰与陆轻歌狼子野心,想伙同烈勒颠覆我大齐的江山,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审这样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傻丫头又何用?把陆高峰和陆轻歌提来,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暂首示众,曝尸三日,满门抄斩,如此,才能慰我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群臣亦随即附合:“正是,陆高峰身为禁军教头,陆轻歌为后,陆府一门,皆是奸佞,若非他们,大行皇帝怎么可能死? 他们犯下如此滔天恶罪,理当诛九族。” 这时候窦师良出列了。他道:“大家稍安勿躁,陆薇行刺大行皇帝,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否陆高峰指使,却有待商榷。 前两日,大理寺在皇宫外抓到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称是陆薇的母亲,我觉得其中或有诡异,便命人将他们带回了大理寺,今天,他们也在御史台,听听他们说的,大家或许对于陆薇刺死大行皇帝一案,会有新的看法!” 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人一瞧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家奴,模样儿蜇蜇蟹蟹,远远瞧见陆薇便哭着叫道:“我的薇儿,你可受了苦了否?” 那妇人略胖,一双三角眼儿,虽戴着枷锁,亦是一脸呆滞,跪在那儿的同时,隔壁的陆高峰轻声说道:“这是三丫,陆薇不是说她死了吗,她怎么还活着?” 非但三丫是陆高峰认识的,那个中年男子,他也认识,那是他们陆府在汉中府的家奴,名叫旺儿。他看看旺儿再看看三丫,忽而明白过件事儿来。 原来,当初他头一次赴边关时,当天夜里和父亲吃酒,因为吃醉了,回房的时候是这三丫扶的,次日一早见三丫躺在一边,自然而然以为自己那天夜里睡了三丫,后来,三丫便声称有了他的孩子。 陆高峰与三丫一丝感情也无,但为着自己酒后乱性,遂把三丫打发回汉中府后,每个月派人送银子过去,却从未去汉中府看过三丫,再后来,陆薇来京,说三丫已死,他也没有过多过问,以为那三丫是真的死了。 今天一看三丫和旺儿两个同时跪在那儿,而旺儿还口口声声叫陆薇女儿,陆高峰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戴了个绿头巾,将近二十年,是在替别人养女儿。 且不说陆高峰与陆敏两个在隔间为此而惊讶。 大堂中大理寺卿问那旺儿:“你说陆薇是你的女儿,可有证据?” 旺儿嗨了一声道:“不瞒官老爷说,当初我与薇儿她娘皆是陆府家奴,无媒而和,有了她之后,薇儿她娘为了日子好过一点,故意讹了我们陆府大爷一把,本是想叫大爷多给点银子,往后好有个靠山,谁知大爷从此便将薇儿认成了自己的女儿,每月都派人往汉中府送钱。 草民也是个穷人,出府后无了谋生。,巴望着女儿能有一份好日子,所以这些年装聋作哑,一声未吭过。几年前将薇儿送到京城之后,我们俩口子也跟到了京城,靠薇儿接济过着日子,谁知晴天霹雳一样,她突然就被下到天牢了,草民此来,只为恳求官老爷,无论她犯了多大罪,草民愿以上相抵,求你们放过她就好!” 陆薇十分蔑视的扫了旺儿一眼,又瞪了他一眼道:“屁,瞧瞧你那又脏又邋遢的样儿,还敢自称我爹,陆高峰才是我爹,不信你问我娘。” 三丫跪在那儿,磕头如捣蒜:“官老爷们,无论什么罪,罚我们两口子就成,求求你们放了我家薇儿,求你们啦?” 当初三丫诬赖陆高峰酒后乱性,以致怀上陆薇,孩子生下来之后,也一直生活在汉中府。陆高峰除了送银子,对她母女不闻不问,所以这事儿竟然瞒了将近二十年。。。 ☆、赵秩 再后来, 眼看女儿渐渐大了,三丫眼看陆薇生的貌美,再陆府本身女儿就少, 她又生了个叫女儿入京的念头,遂诈称自己已死, 却是带着旺儿两个悄悄搬到了京城,让陆薇自己一个人回了陆家。 若以三丫的意思,这事儿最好永远瞒下去,叫陆薇能以陆府长女的身份出嫁,自己和旺儿两个背靠着她, 自然能吃香喝辣一辈子。但大理寺的棍棒不长眼睛,受了几天的刑,也就不敢再瞒此事了。 旺儿作为亲爹,被女儿嫌弃的要死。那怕在汉中府老家时,也从未一个桌子上吃过饭的。 但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血统赖不过人,他转身看了窦师良一眼,那面容本本的官老爷忽而夹了夹眼,是暗示他说话的意思。 他叫道:“皇上,皇上, 薇儿是叫人指使的,她虽有罪,但指使她杀皇上的那个人,才是幕后凶手。” 赵穆高高坐着, 窦师良那点小眼色,早收于眼底。他忽而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问道:“那幕后凶手,是谁?” 旺儿道:“是一个自称是二皇子的人,薇儿入宫之后,他还曾派人多次接济我们两口子。薇儿也曾拿了包东西给我们,说是那二皇子胁迫自己的证据,草民把那些东西全都交给了窦大人,只要你们一看,就全明白了!” 公审刺死先帝的凶手,几位皇子自然也在。二皇子赵秩一听竟然还牵扯到了自己,跳起来就骂:“那里来的刁民竟敢诬赖本王?那陆薇是个什么东西,本王怎么会看得上她,呸!” 枷锁太沉太重,迫使人不得不把脖子仰起来,以减缓它施加给脖子的重量。陆薇此时就仰着脖子,翻着白眼儿,冷眼看着旺儿为了能保下自己的小命而辛苦奔走。 窦师良果真捧了包东西出来,先展在赵穆面前过目,再展给窦太傅,最后捧至赵秩面前,说道:“也请二皇子过目,看这是否你的东西。” 赵秩先拎起一只杏黄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簇簇的水仙花儿,他生于正月间,正月水仙开,所以香囊上多绣水仙。 身为皇子,这些顽物当然多的是,赵秩不信这是自己的东西,拉开绳结一看,上面果真绣着个秩字,气的一把砸在地上,指着陆薇骂道:“无耻贱人,这三年中,你多少回暗送秋波,本王早知你是个贱货,从未放在眼中,不期你竟心眼歹毒至此,偷本王的香囊来栽赃本王。” 陆薇这时候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贱货?一个皇帝一个皇子赔一个贱货死,我陆薇此生,也算值了!” 事实上栽赃赵秩的这些东西,全是陆轻歌授意陆薇送到三丫那儿的。 陆轻歌早知她不是陆高峰的女儿,所以从未将她当成家人过,而栽赃赵秩,也是陆轻歌的主意。 陆轻歌曾有一个完美的谋划,在六皇子洗三那夜,先通过敬帝杀了太子赵穆,再自已行刺礼亲王赵程,并将所有罪责嫁祸给二皇子赵秩,接下来,顺利成章的,四皇子赵稷便可以登上皇位。 陆薇直到今天,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可她不过一枚棋子,被利用,被丢弃。 窦师良今天所做的一切,那路,皆是陆轻歌铺成的,赵秩的死期,也是早就定好的。 * 一件两件可以说是栽赃,三件四件也可以说是偷的,赵秩气的脸色发白,将香囊,自己的令牌,一件件挑过,竟还从中翻出一件自己的亵裤来,气的上前便要踢陆薇:“无耻贱人,你竟敢栽赃本王,三弟,这分明就是栽赃。我舅舅还在边关杀敌,你来这么一手,会不会太卑鄙了? 江山还没坐稳就想杀兄弟,你就不怕我舅舅回来清算你?” 窦师良手中一块金丝玉的玉佩,是半阙鸳鸯。他指着赵秩的袍带道:“二皇子老说冤枉冤枉,可分明你腰上挂着的金丝玉佩鸳鸯,与陆薇姑娘所藏的恰能配成一双,难道说这金丝玉鸳鸯,也是陆薇栽赃,你才挂上去的?” 他说话的时候还很从容,忽而脸色一变,高声喝道:“来人,二皇子杀君弑父,悖逆天伦意图谋反,将他给本官拿下!” 禁军当然是早备好的,赵穆稳稳坐回椅子上,冷眼看着二哥赵秩被拿下,吐了一句:“刘进义是朕的好舅舅,但显然二哥并不是个好哥哥。朕听说刘进义已经扔下我西北四州跑到了会州,不顾大敌当前要撤重兵,原来二哥是想杀了朕,在舅舅的支持下,自己做皇帝!” 赵秩当然早有反心,但从未与陆轻歌合谋过,舅舅的大军还在半途,皇帝梦做到一半,竟叫个不知那里冒出来的陆薇栽赃诌害,气的不停大叫:“你们这是栽赃诬赖,本王不服,我不服……” 但不服又能如何,香囊是他的,玉佩是他的,证据当前,他向来待百官又不甚好,眼看被拖走,竟没有一个人出来肯为他说一句话。 目送赵秩被拖下去,窦师良转身道:“陆薇并非陆高峰的亲生女儿,栽赃陷害大行皇帝,全是二皇子的指使,陆高峰也是苦主,陆府一府人,是无辜的。” 达太傅气的冷笑:“就算陆薇果真由赵秩指使,陆轻歌杀礼亲王是不争的事实,怎么,窦相这是打算抹杀掉礼亲王的死,把陆轻歌那个妖后也从长春观放出来,让她继续逍遥法外吗?” 窦师良据理力争:“陆轻歌是陆轻歌,陆府是陆府,嫁出来十年的姑娘,在后宫为后十年,陆轻歌就算有罪,也是她自己的事,与陆府诸人有什么关系?” 达太傅气的狠拍椅背,披麻戴孝的文臣们齐齐下跪,高声叫道:“陆轻歌妖后祸国,陆府难辞其咎,恳请皇上惩治陆府,为大行皇帝报仇!” 事情行进到这一步,群臣仇恨累积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端。陆轻歌也没抢过谁家的银子强过他家的夫人,但既被冠以妖后之名,砍掉她的脑袋,事实上就是砍开一道闸,好让群臣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有个渲泄处。 这时候连窦师良都不再辩,群臣齐齐盯住皇帝,要等他给陆轻歌定罪。 赵穆缓缓站了起来,说道:“就事议事,今日只议陆薇弑君之罪。至于陆轻歌的罪行,改日再议!” * 待群臣全都散去,大堂中只剩窦师良与皇帝二人。 微微侧眸,曲螭弯阑的雕花窗扇之后,他也知陆敏在看自己,上前一步道:“皇上,方才您也瞧见了,陆薇与陆府无关,杀人也是受二皇子指使,陆将军无罪。陆敏是臣的未婚妻,您将她放在麟德殿为婢,怕不合适吧?” 他这话一出,隔壁的陆敏顿时乍起了两只小耳朵。 大堂之上,赵穆冷冷盯着窦师良,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她是朕的司寝女官,是官,不是婢。再,陆敏是自愿入宫为女官的,舅舅为何不自己问问她,可否愿意出宫?” 窦师良见赵穆如此无赖,气的脸色惨白,咬牙道:“你拿陆府所有人的性命胁迫,她又岂敢不从?” 赵穆始终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招过郭旭来,吩咐道:“去通知陆女官,该回宫了。” * 第52节 这夜,赵穆直到快入更时,才回寝室。 陆敏早就备好了熏香,就寝前喝的安神汤,跪在寝室内间的木隔门上迎接。 他应当才从校场上回来,冲过澡,但因为体内的热息未散,肌肤随即透出一层薄薄的汗来。发半披散,神态从容,这剑眉星眸的男人,上辈子为帝之后接手的是一座外有强敌肆境,内有权戚把持朝政的江山,千疮百孔,他十年修修补补,十年后死,一切戛然而止。 这辈子差别不大,但有上辈子的经验,他从容了许多。仅凭眉宇间那股子淡淡的温和,陆敏上辈子就没有见过。 她替他解了外裳,凉指触到他光滑的胸膛,肌肉贲张,平坦光滑。 成年之后,还是头一回看他这样赤着上身。另换的,仍是明黄色的丝质中衣,这是他就寝时穿的,陆敏替他换好,便出门去端安神汤了,换裤子的事情,交给他自己。 陆敏端了安神汤进来时,赵穆已换好了裤子,身长玉立,就在高垂的宫灯下站着。 他指着床边的杌子道:“坐!” 陆敏亦不做假,敛裙裾斜坐到了杌子上。 赵穆低眉呷了口安神汤,忽而皱眉:“凉的!” 陆敏忙道:“怎会,奴婢方才叫人端的来,以腕试,当是温口的。” 赵穆递了汤碗过来:“不信你尝尝!” 陆敏接过汤碗轻抿一口,再抬头,便见烛光下赵穆眉温目润,红唇弯勾,正笑望着她。 “喝了它!”他道。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陆敏再喝一口。原来他是想哄她喝了这碗汤。 赵穆忽而弯腰,一手抬起她的腿,十分熟捻的褪了她的鞋与罗袜,一只热乎乎的长手捂了上去。 陆敏体寒脚寒,尤其来月信的时候,那怕六月暑天,两只脚也常常渗凉,经他这大手一捂,一股暖意从脚心涌入,热的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 “我娘亦是寒凉体质,我记得她最喜欢的,就是有月信的时候叫我替她捂脚。所以我便算准了日子,每回去见她,总是她有月信的时候,好替她捂捂脚,叫她暖和暖和。”赵穆揉捏着陆敏一双纤细玲珑的玉足,手法娴熟无比。。。 ☆、达妃 他忽而抬眉一笑, 双目中满满的宠溺,像看着举世难寻的珍宝一般。 身为帝王,还长成这般模样, 有两世的人生经验,他才不过十八岁, 却已经掌控了一切。这样的男人,在卧榻之上替她揉脚捏肩,便是盛宠如陆轻歌,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恩宠。 “往后,只要你有月信, 我便替你捂脚,好不好?”他柔声说道。 陆敏抿唇一笑,舒舒服服坐在了龙床上,两脚伸入他怀中,声音温柔到自己都遍身起酥:“好!” 她一口口呷着那碗安神汤, 赵穆便一路替她揉脚,从脚揉到腿,忽而说道:“原来我从未留意过,做为女官,一天竟要站那么久, 累不累?” 陆敏点头:“累!” 赵穆笑的颇无赖:“既然累,我在后宫点一处大殿,往后你舒舒服服呆着去,好不好?” 陆敏连连摇头:“不好!” 后宫里有七八个正值虎狼之年的太妃, 丈夫是叫陆轻歌和陆薇两个害死的,还有一个恨不能她死的太皇太后,七八个等着看她笑话的公主,她当然不敢去。 赵穆揉完了腿,揽陆敏过来,软软的身子,小猫儿一样蜷在他怀中,无论他说什么,皆说好。 当日在东宫从满抽屉毒/药里翻出一瓶乱神之药意欲杀他,逼着叫他发誓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拨去了满身的刺,成了一只小小的应声虫儿。 “你说好的时候,大约心里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杀了这个昏君呢?”赵穆漫不经心说道。 灯光下小姑娘一点红唇微张着,忽而抬眸望他,目光中满是坦诚与惊讶,倒是一眼几乎戳穿赵穆的心。 她道:“当初我只有过一次机会,只可惜心慈手软放过了,如今皇上是唯一能救我们陆府的人,奴婢若杀了您,那不是杀您,而是杀自己,是屠我陆府满门。” 他用他的方式,明知她不愿意,却逼她留在自己身边。 赵穆仰起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道:“经过今天,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你姑母当日有个多么缜密的计划。她曾离间,并杀害了我的母妃。六皇子洗三那天夜里,我要么死,要么就必须登上皇位。 陆薇的事情,有窦相出面,你们陆府就不会有事。但陆轻歌必须死,否则,那个曾经被吊在蔷蘼殿的横梁上,让赵敬用皮鞭抽到肉落骨枯的女人,那个亲吻赵敬的鞋面,把匕首送入自己怀中的女人,她两世的屈辱,就白受了。” 两辈子,萧氏都没能落得个好下场,仅凭这份杀母之仇,赵穆就不会放过陆轻歌。 他重新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一笑:“既你有月信,无论今夜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敏道:“我想见陆轻歌,无论如何,让我见她一回。” 一夜之间,在后宫之中杀掉一个皇帝并三个皇子,这样不计后果又丧心病狂的事情,必然有个很大的因由推动,并不仅仅是想做太后那么简单,陆敏想知道陆轻歌这样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见赵穆脸色渐变,连忙捂着肚子道:“哎哟,真疼!” 女子们的月信,在赵穆看来,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因为男子们没有。 女官们若有月信至,是不能到皇帝身边伺候的,因为带晦,这是大避忌。 但赵穆不同,因为他母妃萧氏自幼便在他身边说,女子们平日如何倒还罢了,唯有来月信的时候与众不同,不得受凉,不能渥生水,那怕夏日天再炎热,一口凉食都不能贪。 昨日陆敏身怀月信,在太液池里足足泡了半天,追根结底,还是他的大意麻痹。太皇太后上辈子死在陆轻歌手中,他对老祖母一直怀疚颇多,以为那是个与世无争,任人欺凌的老妇人。 此时再看,无论老幼,后宫里没有简单的女人,只不过是蠢的被人利用,聪明的更善于隐藏而已。 她在他怀中拱了拱,游丝一念,赵穆便想起当日在东宫生不如死的那个下午来。 一念既起,他周身的汗毛都顿时贴伏于她的双手,而她还不过是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若非当日情急,是不能干那种事情的。 赵穆几乎是逃出寝室的。 他道:“若你想见她,我明日便让你见,此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若你再敢半夜爬到门上去,那就从明夜开始侍寝,睡到朕的龙床上来。” * 果真第二天,陆敏就得到了去见陆轻歌的机会。 昨夜赵穆未归,她舒舒服服在对面的小床上睡了一夜,一早起来与春豆儿两个清扫寝室,正忙乎着,许善来了。 这老太监最近渐渐取郭旭而代之,成为了御前红人,陆敏与外联络的一应事宜,几乎全是他一人在办。 他还未进门便在叫:“陆姑姑!” 这老监笑的和沐春风:“皇上命小的陪您去趟长春观,去见原来清宁殿那位,可不知你是否有时间?” 因为赵穆还没给陆轻歌定罪,所以如今宫里说起清宁殿那位,便是说她。 宫婢穿不得鲜亮衣服,也不能戴有颜色的钗饰手饰,陆敏怕陆轻歌看到自己脸色太苍白,连忙急匆匆跑到彩琴那儿,借了点她的口脂润唇,又刻意在颊上拍了拍,看着气色红润喜庆了,才跟许善一同往长春观。 大齐皇宫里有护国天王寺立于东,那是僧的一半,另有长春观踞于西,是属于道家的一半。这长春观本是玉真长公主的清修之处,经过多年修建,是一处非常清雅的修道之处。 入观门的时候,陆敏与一个身着白色素绫衣的美艳妇人几乎擦肩而过。这美妇人陆敏认得,她是赵程的妻子,礼亲王妃。 礼亲王妃亦姓达,按血缘来算,是赵程的表妹。 她带着七八个婆子,气势汹汹从观门中冲出来,走了几步忽而回头,不可置信说道:“这是陆轻歌那小侄女,怎么,陆轻歌杀了皇子,陆薇杀了大行皇帝,赵穆身为皇帝,非但不为父兄报仇,这是打算把这杀父仇人捧到天上去吗?” 许善深知这达妃亦是个爆性之人,连忙上前挡着,欲让陆敏先进长春观。 达妃已经远远伸着胳膊走了过来:“陆敏,你给我站住!” 陆敏还未屈膝而礼,达妃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来。 许善立志要做赵穆的心腹太监,也知道白天赵穆是皇帝,但夜里进了寝室,这位才是祖宗,当即二话不说,脸便伸了过去,要去迎达妃那一巴掌。 他闭上眼睛拼了老脸,等着达妃那一巴掌,谁知过了老半天,达妃的巴掌却没落下来。 抓住达妃手的是四皇子赵稷,他使个眼色给陆敏,让陆敏先走。转而问道:“大嫂怎么在这儿?” 达妃咬牙切齿道:“杀了我丈夫的凶手如今就被关在这儿,太皇太后说要将她做成人彘,我想,那人彘失了眼耳鼻舌,目不能看到仇家对她的恨,耳不能听到我失夫之后的伤心痛苦,体肤已毁,也不能感受到我施予她的种种痛,那有什么意思? 我要趁着她还清醒,好好让她尝尝当年她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才行!” 这达妃身为礼亲王妃,丈夫一朝丧去,还是丧在婆婆的床上,回忆起这些年在陆轻歌身边的忍气吞声,气的忍不住捂脸抽噎了起来,抓过赵稷胳膊问道:“老四,你可知少年丧夫是个什么滋味?那陆轻歌死一百回,都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赵稷扶过达妃,一路温柔劝说,‘哄着她走了。 陆敏转身进了长春观,由许善带着,一路越走越暗,在最后一进的地室中才见到陆轻歌。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道姑服,坐在一处木隔台上,这屋子阴暗不见阳光,隐隐一股潮霉之气。有两个道姑正在替她梳洗,匆匆忙忙往脸上滚着鸡蛋。 陆敏提裙上前,请那两个道姑退了,借灯掰过陆轻歌的脸,两边脸颊上青青肿肿,一棱棱全是巴掌煽过的印痕。 她应当也一直在等陆敏,本来面如土色般灰死,在看到陆敏的那一刻,眼中重燃光亮,居然还笑了笑。 陆敏捡起滚烫的鸡蛋替陆轻歌轻抚,问道:“可是那达妃打的你?” 陆轻歌道:“当年我也曾害的她终生无法生育,不过果报而已,既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受着。” 她抚过陆敏的脸庞,柔声问道:“赵穆可欺负你不曾?” 陆敏连忙摇头。 陆轻歌将陆敏揽入怀中,轻轻的拍着,这是她自来养成的习惯,只要陆敏在身边,就喜欢抱在怀中。 “麻姑,仰人鼻息,赖仰于别人的恩宠才能活下去的感觉,好受否?” 陆敏摇头,不语。 陆轻歌又道:“你爹一再告诉我,说我将来终究会火烧陆府,也因此,他几乎杀光我身边所有得力的人,将我放在个孤立无援的位置上,才让我落到今天的地步。 麻姑,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有多爱我的几个哥哥,我怎么可能杀他们呢?” ☆、塔娜 陆敏细忆上辈子的事情, 陆轻歌火烧陆府一事,确实是最悲惨的一件。她细细思索着,说道:“上辈子, 我爹应当死在三个月后。三年后赵穆登基,你悄悄潜回了陆府, 那时候我记得我哥哥刚从战场上回来。 我哥虽学文不怎么样,但继承了我父亲带兵的天份,烈勒就是他带人围杀的。他杀了烈勒,启哥哥又有从龙之功,大家都觉得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可就在那时候,你……” 陆轻歌身子抖了抖,抓住陆敏道:“你说什么,你说陆严杀了烈勒?” 陆敏道:“是啊,怎么啦?” 陆轻歌整个人都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 她道:“塔娜,我的塔娜,若烈勒死,我的塔娜定然也活不了,若我的塔娜死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陆敏一怔,随即问道:“姑母,塔娜是谁?” 第53节 陆轻歌不肯再说,转身却是看了一眼门外。许善躬腰缩肩, 就在门外站着。 陆敏会意过来,对许善说道:“许公公,能否麻烦您到门上去看着些,我与姑母有些私话儿要说。” 陆轻歌眼见得许善点头哈腰走了,冷笑一声道:“许善这种人,墙头草一样,如何能信?” 陆敏道:“此一时彼一时,他会守好门的,你若有事,只管放心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陆轻歌闭目许久,忽而睁开眼睛苦笑:“塔娜是我的女儿,今年,她已经十岁了。若你见到她,你就会知道她生的有多像你,有多漂亮。” 陆敏头一回听说陆轻歌竟不有个女儿,掐指一算,惊问道:“是你去火州的时候生的?是你跟烈勒生的吗?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陆轻歌双手摸索着,忽而自身边捞起一串串珠来。串珠这东西,一般都是用上好的名贵木石所治,颜色或沉厚,或晶莹,但陆轻歌拿的这串却不是。它不像石也不像木,反而像是某种骨类,颜色混浊,花纹杂乱,而且带着一股子油腻。 陆敏不肯接那串珠,问道:“这是什么?” 陆轻歌道:“这是烈勒三个月前送来的。据说,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指骨治成。” 一听说是人骨,陆敏顿时毛骨悚然:“是塔娜的指骨?” 陆轻歌再摇头:“并不是。但烈勒说,若我杀不了敬帝,控制不了大齐江山,接下来他再送来的,就是塔娜的指骨手串。” “所以,你从十年前,就被烈勒给控制了?就因为你给他生了个女儿?”陆敏反问。 卸去多年来那伪饰的欢乐,妩媚和艳丽,陆轻歌脸色苍白,憔悴,疲惫,她摇头道:“若果真是烈勒的孩子就好了!” 原来,当年陆高羊远赴火州,意欲寻些中原没有的新物种时,陆轻歌恰还年少,又有几个哥哥宠爱,又自幼听母亲西平郡主说起火州往事,遂跟着陆高羊一起去了火州。 到火州之后,他们受到了烈勒的热情款待。烈勒亲自派人,带着陆高羊越天山,走沙漠,将整个北疆整整走了一遍,这就用去了陆高羊两年多时间,在这段时间,陆轻歌一直生活在吐鲁番。 当时,有个年青帅气的火州少年一直在追求陆轻歌。那少年衣着华丽,出入有大量忠仆随行,并称烈勒为姑父。 陆轻歌自然以为他也是个贵族,遂接受了那少年的追求,想从此嫁在火州,再不回中原。 再有长辈撮合,为他们举行了婚礼。从少女到少妇,其实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十个月后,陆轻歌生下了塔娜。那果真是个和陆敏幼时生的一模一样的小女儿,美的像颗小珍珠一样。 陆轻歌住在烈勒的府第之中,养育着自己的小女儿,又有一个年青,挺拨帅气的丈夫,这美满的生活甚至叫她完全忘记了远在中原的家人,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 但幸福美满的生活在陆高羊回吐鲁番的前夜戛然而止。 在那天夜里,原本慈爱的像大哥哥一样的烈勒忽而翻脸,当着陆轻歌的面杀掉了那个少年,并告诉她,那少年不过是他府中的奴隶,卑贱到连名字都没有。 而那像陆敏一样漂亮的小女儿,那时候不过一岁两个多月,正在伢伢学语,一路叫着娘,叫烈勒抱走。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到现在,陆轻歌还能记得烈勒的脚踩在她的脸上,所说的那番话。 他说:“身为火州人,你们这些外嫁女儿们的责任与使命是什么,你们从来不曾记得。你母亲废了,我又等了整整十七年,轻歌,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我没有另一个十七年可等。你听话,回到中原并入敬帝的后宫,我会给你很多帮助,也会让塔娜成我火州最尊贵的公主,但若你不听话,妄图摆脱我的控制,你可曾看见王府外那些贱民奴隶?她们什么样子,你的塔娜也会是,甚至比那些贱民女奴更惨一百倍,一千倍!” 在阶级森严的火州,没有百姓一说。只有奴隶和奴隶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奴隶主高高在上,而奴隶则卑贱的连姓名都没有,在这寒雪纷飞的夜晚,聚集于城主府第外的奴隶们,躲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一早起来,不知要冻死多少。 烈勒将陆轻歌拉起来,策马带她从一处处奴隶聚居区走过,那破衣烂褛的小女孩,脚上累累冻疮,不过十一二岁。烈勒挥令手下当着陆轻歌的面奸/淫她们,那肮脏的身体,在雪地里痛苦的叫声,那细细的小腿儿不停的蹬着。 “你想塔娜变成她们那样吗?”烈勒回头问。她第一任丈夫,连名字都没有的贱奴被杀死时溅在她脸上的血已经凝结,干涸。 少女美丽的梦境从此破碎,天山耸立,明月依旧,陆轻歌重新又回到了中原,并心甘情愿进了敬帝的后宫。 陆敏道:“你早该告诉我爹的,你告诉他,他会帮你把塔娜救出来,带回咱们大齐,好好养着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说?” 陆轻歌双手比划着,不知道该如何跟陆敏解释:“她如今是烈勒最宠爱的小女儿,有属于自己的小白马,有属于自己的奴隶,每天都能骑着马去巡视自己的草场。 麻姑,你明白吗,她是我梦想中的那个我,她在最自由的地方,有整个火州最优越的血统,而这一切,只需要我帮烈勒杀了敬帝,乱了大齐王朝,就会永远保持下去。 告诉你爹又能怎么样?他若救不出塔娜,她会落入更悲惨的境地。就算你爹能救出来,那又怎样?塔娜会知道自己是个奴隶的女儿,有着最卑贱的血统,我不要她小小年纪就承受那些,我要她永远都是火州城最尊贵的公主。” 陆敏曾经可怜过陆轻歌,也恨过她,怜她对于自己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也恨她行事太过歹毒,如今再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早该告诉陆高峰的,若告诉陆高峰塔娜的存在,陆高峰会率兵踏平整个火州,救出塔娜。 但她放弃不了烈勒给塔娜营造起来的,那关于天山明月,塞外草原的幻想,她非是被烈勒控制,而是心甘情愿配合烈勒,只为让塔娜生活在不切实际的象牙塔之中。 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为什么陆轻歌会杀陆严了。原本,她在大齐皇室倒行逆施,害死一个个的皇子,屠害朝中忠臣良将,让烈勒一步步逼近,夺取大齐江山。 但剧变发生在三年后,赵穆初登位的那一年。陆严杀了烈勒,随着烈勒的死,塔娜的身份将会从火州城最尊贵的公主一落千丈,而成为奴隶之女。 也许因为火州人的仇恨,他们甚至会杀了塔娜。于是陆轻歌陷入极端的丧心病狂,她自纵火,应当是为了烧死陆严,当然,最终烧光了陆府一门。 陆轻歌丢了那串珠子,来抚陆敏的手,那沾着尸油的手,让陆敏毛骨悚然。 她道:“咱们还有的是机会,你只要杀了赵穆,让赵稷登上皇位,咱们姑侄联手,塔娜依旧会是火州国最尊贵的公主,而你,则会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后,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此生愿作一截枯木,只为让你们站的更高,行的更远,明白吗? 麻姑,杀了赵穆,杀了赵穆,一切就都还有救。” 陆敏忍着心头厌恶问道:“那赵程,是你杀的吗?赵穆都没有死,你不该杀赵程的。” 陆轻歌又是一声冷笑:“当然不是。那夜,敬帝出门,我本来是去阻止他入蔷蘼殿的。但玉真长公主早等在门外。多少年来,我一直拿她当成这皇宫里唯一的朋友,谁知她带着姑子们控制了我,给敬帝下春/药,诱赵程入清宁殿并刺杀,全是她带着道姑们干的。 否则,仅凭一把小小的匕首,陆薇怎么可能杀了敬帝,她杀敬帝的时候,他已经是强驽之末了。 玉真长公主是赵穆的人,是赵穆主导了这一切。” 出了长春观,正午的阳光刺眼,从这高高的台阶上,绿树浓荫,金砖碧瓦,整个皇宫一收眼底。 许善迎了上来,手中还撑着柄伞:“如此热的天气,辛苦陆姑姑跑一趟。豫亲王想要见您,一直在这儿等着,您见是不见?” 随着赵秩因为弑君之罪被抓,赵稷似乎蹦哒的更欢了,陆敏几番入后宫,都能撞见他。她决然道:“不见!” ☆、震慑 陆敏接过那柄油纸伞遮阳, 下台阶才走了不远,便见赵秩的生母刘太妃站在来路上。 许善叫道:“那一位的儿子刚入天牢,正是晦气的时候, 咱避开她,咱家另寻条路回麟德殿, 好不好?” 陆敏一笑,扔了那柄伞,转身就迎了上去。 许善狠煽自己一个耳光,暗道这位难道没长脑子,还是叫皇上低声下气给宠坏了, 不知道满后宫的女人都想吃了她吗? 他两条老腿,连蹦带跳又追了上去。 刘太妃迎上陆敏,居然还笑了两声:“来看你姑母的?” 陆敏道:“是!” 刘太妃拉过陆敏的手道:“从陆轻歌到陆薇,你们陆家的女儿,个个都是人才。瞧瞧你如今, 身负重罪还能随侍在新帝左右,悄悄告诉本宫,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位刘太妃相貌生的一般,也很没有成算,能在宫里二十多年还蹦哒着, 全凭有一个在边关能打能杀的哥哥。她一生无宠,恨惨了陆轻歌,如今陆轻歌落难,别人都还装得住, 不过悄悄儿的进去打两巴掌出出气。她却好,如今一力接下了要把陆轻歌做成人彘的差事,见陆敏垂眸站着,招过个少监来,笑呵呵道:“你给咱们陆姑姑讲一讲,那人彘,是怎么做的。” 没成算的主子自然养着没成算的奴才,这少监掰着手指道:“彘者,猪也。奴婢们打算今夜先剁了那位的四肢,再往她耳朵里灌铜浆,蒙了她的听觉,再灌毒哑她的喉咙,再然后,就送来给娘娘们开眼。” 刘太妃带着陆敏,边走边听,见陆敏脸色如常,也不挣扎,以为陆敏如今和陆轻歌一样,也是任由自己摆布,一直带着陆敏走到一处死巷中,松了手道:“身为女人,活的就是儿女,本宫那么好的儿子叫你姐姐给害了,本宫岂能任由你在赵穆的身边继续猖狂下去? 以色媚主,凭的可不就是这张脸?今日本宫就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媚主!” 她话音才落,贤和一身红衣招摇,牵着三条大狗而来。 死巷,噬血的恶狗。 陆敏咬了咬牙,也不躲闪,捏上手指暗数,数到三的时候,只听贤和啊的一声尖叫,睁开眼睛,便见赵穆当年在明德殿时所养那条狼青不知从那里窜了出来,同类相啖,先是咬贤和那几条恶狗,生生咬断那几条恶狗的腿之后,竟是追着贤和而去。 贤和大声叫道:“母妃,救我,母妃!” 赵穆不知何时来了,玄色袍子,足蹬皂靴,夏日中遍身清凉,正笑吟吟的看着。 刘太妃搓着双手上前,哀叫道:“皇上,贤和是你一父同胞的亲妹妹,你怎么能纵狗咬她呢?快,快喝停那条恶犬,好不好,算哀家求你了!” 赵穆指着陆敏脚边那几条奄奄一息还不忘彼此相咬的恶犬道:“若方才贤和的狗咬了陆敏,追起责来,太妃会怎么说?” 刘太妃当然早就想好的。赵秩叫陆薇陷害进了天牢,她一心要杀陆敏,借狗伤人,赵穆顶多打死那三条恶狗,又不能将她怎么样。 在赵穆忽冷的面色中,她颤颤兢兢道:“狗又不通人性……” 这时候贤和已经叫那条狼青给撵进太液池中去了,她不通水性,在水里起了又沉,沉了又起,猛灌着水。 而此刻站在岸边所有的人,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她挣扎,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 盛夏的中午,内侍与宫婢们皆是木头一样垂眼闭目,而唯一会下号令的那个男人,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双手负在身后,就那么冷冷看着自己一父同生的妹妹在水里挣扎,爬起来,又沉下去,两目呆滞,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她那薄薄的红衣浮在她的周围,在绿幽幽的湖面上像的一抹鲜血一般渗目。 刘太妃忽而明白过来,赵穆这是要当着她的面逼死贤和,就像她要杀陆敏一样,她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皇上,好歹叫人救救贤和,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赵穆不语,一直盯着在水面上浮沉的贤和,看她渐渐无力挣扎,唯剩个头盖露在水面时,才给郭旭个眼色,郭旭这才敢带人去捞贤和。 再回头,陆敏依旧站在那条死巷中,脚边是三条热血淋淋的狗尸,苍蝇与蜜蜂乱舞着,她还是那件白绫做的齐膝襦衣,头发梳的光洁整齐,微提裤管,就在那狗尸堆中间站着。 她不肯躲闪,直面后宫里这些女人们恨不能吃了自己的獠牙,是要叫他看到,叫他知道他如今将她置在什么样的危险之下。 他是个男人,还是皇帝,还理着一国大事,总有护不到的那一刻,但凡插针的功夫,她都足以死在她们的利爪之下。 * 往回走的路上,郭旭赶了上来,报说太医们正在抢救贤和公主,但生死未卜。 上辈子,贤和也是在这个时候溺死于太液池中的。 赵穆止步,轻声道:“叫太医们尽力抢救!” 远处刘太妃的嚎哭一声高过一声。赵穆慢慢踱着步子,一声冷笑:“朕也曾想过于人为善,但是麻姑你看,善意只会换来屈辱,死仍旧是独一无二的震慑,有今日这一场闹,后宫中想动你心思的人,就可以消停了。” 她想展示危险,他就要以死震慑,还是不肯放了她的意思。 恰此时路过徘徊殿,殿外玫瑰开的十分艳丽。陆敏摘了一朵,一颗颗掰了刺,拈在手中问赵穆:“好看否?” 正红色的玫瑰,淡淡一股甜香。 赵穆笑了笑:“没你好看。” 他的小麻姑尤其适宜淡妆,在这满苑繁花绿树中,一身白绫,美的清亮剔透。 她似乎很欢喜,低眉一笑,故意落后两步,却一直拈着那朵玫瑰花。 这夜赵穆回寝室的时候,依旧眼看将要入更,她依旧跪在寝室外的格扇门上相迎。 一进门,赵穆便看到她中午在徘徊殿外所采的那朵玫瑰,已经有些打蔫了,头微垂着,被插在一只净瓶之中,放在那供桌上。 赵穆整整议了一天的事,刚才有时间出去松松筋骨,坐到那木炕床上,一手轻揉眉心,一手揽过陆敏,问道:“这一天睡的可好?” 他去前殿的时候,刻意嘱咐郭旭盯着,叫陆敏在对面的小床上休息。 第54节 陆敏踢了鞋子,伸手替他揉着眉心,笑道:“睡的很好。” 她伸手够过那朵玫瑰花来,再问:“好看否?” 赵穆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仍道:“没你好看。” 他不上勾,陆敏的话却照旧要说下去。 她道:“我瞧着这朵花它生的很好看,于是从花圃中摘了回来,拿最好的水澎着,最漂亮的敬瓶供着,但它却依旧枯萎了,前后不过三四个时辰,你道这是为何?” 赵穆闭了闭眼,松开陆敏,淡淡道:“一,你不是朵花。二,我也不会杀掉陆府所有人的人,但陆薇弑君,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窦师良为了你那句以身相许的承诺,会拼尽所有去转寰此事,你们陆府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风光霁月,但他们仍旧能很好的活下去。” 陆敏也收了这些日子来强装的乖巧,扔了那朵花,冷冷说道:“可刘太妃要把我姑母做成人彘,她就算作恶再多,也是代你受过,毕竟,赵程是你授意玉真长公主杀的。” 赵穆忽而就笑了:“你不想她死?” 他伸手,牵引着她的手抚上他的头皮,一指指摸过去,说道:“我隐约记得,自己头上有很多道疤痕,那些疤痕大约伴了我一辈子,每每风雨天气,痛痒入骨髓,你可记得否?” 陆敏当然记得。 赵穆斜倚在床头上,示意陆敏靠过来,靠上他的胸膛,轻声说道:“还是那一夜,你不会知道他要是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他,当然是死了的敬帝。 赵穆拿手比划着:“我母妃赤身裸体,被吊在横梁上,我就跪在她的身下。他欲杀我,又怕杀了储君要引起动乱,在许善的劝说下,改而为我剃度,逼我出家。 他逼我抬起头,去看吊在横梁上的母妃,我不肯,一垂眸,他便拿剃刀在我头上剁一条血痕,每一闭眼,又是一道,就那样,我头上纵横交错,不知叫他剁了多少道。 所以,陆轻歌必须死。” 闭上眼睛,陆敏也可以想象那可怕的场景。 陆敏道:“我去长春观,你肯定也是派了人的,她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烈勒在火州掌控着她,已有十年,她所做的一切,也是逼不得已。” 赵穆冷笑:“所有的逼不得已,都是建立在利欲熏心的基础之上。” 若她不是一心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火州最尊贵的公主,不是想叫陆敏非得成为太子妃的话,其实完全没必要痛苦,她只是被功利熏晕了头,想要的更多而已。 陆敏溜下床沿,跪到了地上:“所以,我回来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改变你悲惨的人生,而且我做到了。你头上没有疤痕,你提前三年做了皇帝,你母妃的死不能怪我,因为我没有那个能力去帮她。 但我竭尽我所有的力量,想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让大家都变的好起来。可正如你所言,惟有生死才能震慑贪婪,贤和筹谋着想要杀了我,恩怨不过一条狗。 你也不会放过我姑母,因为是她杀了你母妃。 我愿终身跪在你的膝下,做你的奴婢,只求你放了我姑母,莫要让那刘太妃将她做成人彘,好不好?贤和才被溺,事因起自我,她会不则手段的。” 赵穆仍旧半侧身歪着,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敏,垂一只手想拉她起来,她不肯,依旧跪着。他手抚上她的脸庞,她亦不躲闪。 赵穆生了怒心,溜下床,忽而一把撕开她白绫交衽襦衣的衣襟,喉头紧绷,声音粗喘:“陆轻歌利用你,玩弄你们陆府,玩弄整个宫廷,就是做成人彘也难消其罪。为了她,你能卑躬屈膝到什么程度?” 跪在地上的少女,一双眸子紧闭着,优美的脖颈微昂,玉色肌肤下淡青色的筋一下又一下颤跳,从琐骨到无衣遮的身体,赵穆再抬头,她红唇微张,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任凭他处置的意思。 ☆、祭品 赵穆想知道她究竟能做到那一步, 拇指从她的面颊上划过,柔软细腻的肌肤,上面淡淡一层濡湿的汗。 她闭上眼睛, 呼吸骤紧,又随即舒缓, 掰手捂上他的手,往下游了几寸。从这一步开始,他乱了阵脚,她却游刃有余,一只手轻拉衣带, 轻轻往后一仰 …… 像交战的双方,他分明不过是威胁与恫吓,想以此吓退她,可她见招拆招,而且基于上辈子的经验, 总要降他一头。 赵穆咬了咬牙,还是埋头亲了上去 …… 陆敏终于占据了上风 …… 赵穆终于全线崩溃。 无论再怎么要强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是个被征服者。她之所以无惧,是因为她将他当着魔鬼,而那宛如羔羊般无力, 摊陈于地毯上的身体,是唯能满足魔鬼口腹之欲的祭品。 她欲以自己,换那个虚荣的,贪婪的, 丧心病狂的女人一条生路。(呀,顶不住锅盖的作者,窝里见) “我会治好你的病,只要你愿,此刻就可以。不要让刘太妃把她做成人彘,好不好?当初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给惠帝看,惠帝见后大惊,曾说,人彘之事,非人能所为。受到惊吓的惠帝从此耽于淫乐,不理朝政,过了一两年就去了。罪恶当有报应,但为人彘,真的太惨了。”陆敏说道。 “麻姑,这种事情,即便在夫妻之间,除了绵延子嗣的时候之外,任何人行之,都是会积累罪恶的,你明白否?”他居然说了这么一句。 够过床上薄薄的蚕丝被,将陆敏那尚还未完全长熟的身体悉数遮盖,赵穆闭上眼睛定了片刻,艰难的站起来,旋即夺门而出。 郭旭就在门外歪着,半梦半醒,正在做个抓鱼的美梦,抓到一条一尺长的大鲤鱼,在水里正与那鱼搏斗的欢,忽而鲤鱼猛打一个摆子,从他手中逃了出去,他急忙要去扑抱,睁开眼睛,皇帝混身一/丝/不/挂,就站在他面前。 “衣服!”赵穆吼道:“给朕一件衣服!” 郭旭捧了件常备的黑色僧衣出来,赵穆两把裹在身上,从后门直出麟德殿,空旷的校场上空无一人。 他又吼道:“傅图在何处?叫傅图来!” 不一会儿,傅图来了。 “去,把刘太妃从长春观弄出去,别让她在道观里胡作非为。至于陆轻歌,扔到太液池里去……”溺死于太液池,于陆轻歌来说,算是个很好的归宿。 傅图转身就跑,跑到一半,又被皇帝唤住。他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在陆轻歌的眼里,陆府人给予的爱和关怀,都比不上塔娜。为了塔娜的风光,骄纵,在火州城里能有人人艳羡的公主生活,她恨不能赔上一切。 可就像上辈子明明被他囚禁了十年,一朝睁开眼睛,她义无反顾跑回来想帮他一样。即便知道陆轻歌是个魔鬼,陆敏依然要祭出自己,以求能给她救赎。 空旷的校场上,夏夜的热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衣袍烈烈作响,郭旭还在身后侍立着。赵穆又道:“去,把窦相给朕叫来,朕要与他谈谈。” * 新帝即位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过十天。陆薇弑帝与陆轻歌杀皇子两重案子,是满朝上下最关注的事情。 这十天,窦师良睡的最多的一夜,只睡过两个时辰。 他几乎与大理寺卿同吃同寝,将大理寺重要的官员全搬到了御史台,那是他的老地方,办起事来也格外顺手。经过十天的奋斗,终于洗涮了陆府的嫌疑。但陆轻歌杀礼亲王,却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他是唯一见过敬帝和赵程尸体的人,他亲自带着大理寺的仵作验尸,掏出两个人的肠子细细搜检,终于查到,他们其实在死前,皆中了一种□□,是蔓陀罗的种子,顺着药,他又查到玉真长公主身上,才恍然大悟,其实赵程和敬帝在死之前,都已经中了毒。 玉真长公主虽明面上一直与陆轻歌相处的很好,但她在赵穆登基之后,却被委以重任,陆轻歌就被关在她的长春观,以此来断,她必定是赵穆的人。 查到这里,窦师良后背一寒,却也气的怒发冲冠。陆府顶罪,事实上死的人,全是赵穆杀的。 在还周殿整整等了一个下午,窦师良拒不肯出宫,所以皇宫下钥时,被锁在了宫里。 他到校场时,见到的是一个混身湿淋淋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一样的皇帝,披头散发,正在校场上射箭。 明月悬于空,他发垂两侧,亦是湿潞潞的样子。 窦师良道:“陆薇非是陆高峰的女儿,有旺儿作证,因怕群臣不服,臣特意从汉中府调了几位证人来,这些人皆知道旺儿这些年与三丫母女生活在一起,有诸位证人在,如今连达太傅都认了此事,杀与不杀,皇上您总该给陆府一个交待!” 赵穆道:“那就剥了陆府所有男子的公职,贬为庶民。” 这与窦师良想的有些出入,他道:“陆薇在陆府生活过三年,陆高峰就算不是亲生父亲,也有失察之罪,仅仅撤了陆府男子们的公职,恐怕不能服众,不如定个失察之罪,举家将他们发派往岭南,皇上觉得如何?” 赵穆笑了笑:“舅舅看着办就好!” 窦师良追着问道:“那陆轻歌呢?臣几番问起太皇太后,她皆吱吱唔唔不肯明言,皇上不会真的放任后宫中的女人们吃了她吧?” 赵穆仰头许久,一支箭发了出去,转身往回走着:“容朕再想想!” “分明,陆轻歌是代你受过。”窦师良追了上来,冷笑一声:“后宫里没有干净的女人,谁手上不牵扯着几条人命?但赵程并非她所杀,这你比谁都清楚,你之所以压着这桩案子不肯查明,不过是为了让陆敏心甘情愿留在麟德殿。” 赵穆止步顿了半晌,旋即欲走。 窦师良穷追不止:“皇上,蒙您称一声舅舅,你该知道,她早就与我谈过婚嫁。将自己未过门的舅母拘在身边做司寝婢,可不是一个明君圣主的行径。” 赵穆道:“她是自愿的!” 窦师良甩袖堵住赵穆的去路:“你放了陆轻歌,再放了陆府一府的人,咱们再论她是否自愿。” 赵穆咬牙片刻,忽而冷笑:“舅舅,有齐以来,能在二十四岁做宰相的人,有几个?” 窦师良亦冷笑:“蒙您不称高龄,只要您不嫌弃,臣还能再干五十年!” 这种硬骨头,杀了他是成全他的节义,不杀,他就能用那双强劲的手腕扭着你俯首向他称臣。 赵穆从箭筒中抽出支箭来,上弓,对准窦师良的脑袋,校场上僵持的两个人,谁也不肯相让。 刹那间,他忽而松手,箭出,击碎窦师良紧发的青玉冠,将冠击成两半,直直剁入后面半尺圆的巨柱上。 “就像紫宸殿内那把龙椅一样,陆敏是朕的,这无可更改。” * 再回寝室,陆敏已经睡着了。她睡在隔壁那张小床上,两手蜷屈在颊侧,侧背向里,窄窄一点背,躬成只虾米一样。 赵穆尽量轻脚,坐在床沿上看了片刻,方才还剧烈搏斗过一回,他如溃堤之蚁,她其实也好过不了多少。 尊严,贞操,为女子的羞耻感,她搭上所有的一切,想换陆轻歌一条命。 当两个人都拥有再世为人的经验,他是最典型的重生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用上辈子所有的经验,来换取这一世的利益最大化。 但她不是,她站在仇恨的大网中间,费心竭力想要弥补,想让所有爱的人都能过的好,于是最终困于他的掌中,再也逃不出去。 赵穆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还是伸出手。 方才所亲吻过,触摸过的那种软嫩嫩的触感新奇无比,他又捏上她的耳垂,轻揉了半天,嗅着她脖颈间的体香,轻偎到她的身侧,挤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睡着了。 直到他真正睡着之后,陆敏才敢舒缓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赵穆为什么在射箭吗? ☆、流边 方才窦师良谏言让把陆府举家流放往岭南时, 赵穆答应的很干脆,应当也没有起疑心。 当初之所以陆高峰会选择在岭南经营产业,恰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 皇帝若治臣下的罪,杀死主犯之后, 会把家人流往岭南。 在流往岭南的路上,大多数妇孺都会死去,到岭南之后,因为那里恶劣的天气和艰苦的环境,又会死去一大匹。所以对于那漳毒横生, 潮虫肆虐的地方,身在长安的人一听起来都毛骨耸然。 但若能在那地方经营一份产业,就不一样了,陆府诸人都将在那儿重新活下去。 只要陆府举家都到了岭南,京城只剩下她和陆轻歌了。 第55节 事实上陆敏没有想过她能把陆轻歌救出来, 还有那个塔娜,陆轻歌在火州生的那个小女孩,奴隶出身,却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凭借的, 全是陆轻歌这些年在大齐朝廷里的胡作非为。 上辈子,烈勒就是被赵穆提用了朝中几位年青的将军,一鼓气儿打出去的。最后陆严带兵一直将他打回吐鲁番,重拾疮痍河山, 大齐仕气大震。 这辈子赵穆登基更早,也早早将几位年青将军提了起来。 他虽表面上叫刘进义舅舅叫的甜似蜜,但早就派那些年青将军们带着密令奔赴战场,只怕过不了多久,刘进义就会被杀,烈勒就会被阻在关山之外。 当然,那时候小塔娜如今骄纵,风光无限的公主生活也会随之消失,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拼着一口气,陆敏只是不想叫后宫里的女人把陆轻歌撕成碎片,做成人彘。 * 陆府一府人的流边令被吏部呈上来,赵穆是当着陆敏的面批的。举家徙往岭南西道,那地方山大沟深,浓林障世,蛇虫满地,是个苦的不能再苦的地方。 两人对坐着用饭,陆敏单有一碗东坡肉,因那折子批完之后未曾合上,一直放在旁边的炕几上,陆敏唯有够那东坡肉的时候,才能偷空觑得一眼,于是她不由就多吃了几块肉。 赵穆分明看在眼中,却还故意问道:“想不想看?” 陆敏连忙点头。 赵穆又压了块东坡肉在陆敏的碗上,一字字指着朱批给她读,读完了再压一筷子肉道:“若你能再吃完这一块,从今天起,你们陆府的人走到了何处,是个什么境况,我都叫季雍进来,每日向你汇报,好不好?” 半肥半瘦的五花肉,陆敏足足吃了七八块,此时已然欲呕,抬头看一眼赵穆,他长眸堆满笑意,轻点着那份朱批:“快吃!” 陆敏再挟起块肉,狠命塞进嘴里大嚼。赵穆随即又压了一块过来:“再吃完这块,毕竟那头猪死的可怜,你不能叫它白白去死,快吃了它!” 陆敏满心油腻,捂嘴半晌,忽而哇的一声,转身冲出门去了。 * 吃罢晚饭,赵穆只带着傅图,一路出了皇宫第一道宫门。 郭旭早在宫门外等着,见帝至,连忙上前躬礼道:“陆府那四个小的都回来了,陆教头也在御史台,他不肯流边,一意要赴边关与火州作战,您看这如何是好?” 陆高峰一身青衣,就在那大堂里等着。 见帝至,也不见礼,直挺挺的在那衙堂里站着。 一扇扇门窗被合上,衙堂内顿时暗了下来。这时候陆高峰才跪,隔着两丈远的距离,赵穆坐在了上回坐过那把交椅上,说道:“朕听郭公公说想陆将军请战,立功赎罪。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欢喜不尽。 但您也知道,您与烈勒是两姓兄弟,朕冒然让您带兵参战,只怕群臣不服。陆将军可有好的提议?” 身为烈勒的两姻兄弟,陆高峰有一半的火州血统,在这场战事上,理当是要避嫌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带着兵背叛大齐,投靠火州。 陆高峰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草民不带一兵一卒,只愿做个火头军,带着儿子们上战场就好。” 他真的仅仅只是想打仗,收复失地,把肆意在大齐疆土上烧杀抢掠,如蝗虫过境的烈勒赶出去而已。 赵穆一笑:“若只为参军,朕感念陆将军为国,为朝廷的高义,许你就是。” 陆高峰断然道:“草民只为国,为百姓,不为朝廷。” 这话说的赵穆颇有些耻意。他再赞一句:“陆将军之高义,千古难得。” 陆高峰趁势又道:“不瞒皇上,明知烈勒有野心,草民身为姻兄,多年来也曾苦苦相劝。但轻歌与其联络谋反之事,草民也是听郭公公谈及,才知道。 轻歌这些年来在宫里做过些什么,身为大哥,草民并非全然知道。但请您听草民一句泣血之言,她是先帝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都在先帝的双目注视之下。先帝既死,身为他的臣子,草民不敢妄论。但恳请,勿要把一切罪责都压在轻歌身上。” 事实上这就是历史。纣暴虐,但历史将罪过全归在妲已身上。桀无道,历史只骂妹喜祸国。却不说即便没有妲已和姝喜,总还有别的美人祸国,而君王,才是滋生她们这些贪婪蛀虫的土壤。 陆高峰身为哥哥,虽不知陆轻歌里通外国,但一力斩杀她身边所有得力的内侍与尚宫们,未让她在后宫为祸太多,才有今日的忠臣良将都在的局面。 赵穆轻声道:“朕懂!” 陆高峰又道:“草民愿生擒烈勒,带至皇上面前,但恳请您把麻姑还给草民……” 赵穆断然拒绝:“若只为国,为百姓的高义,朕就成全陆将军。但若是为了麻姑,那朕得说一句,朕这辈子也不会放开她,陆将军若不介意,朕便称您一声老岳丈,若是……” 本来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陆高峰一下子就冲了过来,一只铁拳稳稳对上赵穆的鬓额,咬牙道:“皇上,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在兴善寺时发过的誓言,您怎么能说忘就忘?” 就在同一时刻,傅图也冲了进来,长剑抵在陆高峰的脖子上。 赵穆轻轻推开陆高峰的拳头,那笑容在陆高峰看来,陌生无比。 东宫三年,他一直是赵穆的武师,那三年中,赵穆一直是个勤恳,好学,向上的好青年。以太子之尊,他和府学的学生们一同学习,习武时从不嫌天气炎热,也从不嫌武师们的拳头重,沉默内敛,勤奋好学。 拿他做榜样,陆高峰整日训陆府中的几兄弟。 谁知道当日红口白牙说自己此生决不会娶陆敏的人,今天又红口白牙叫他老岳丈了。 赵穆轻轻推开陆高峰的拳头,说道:“陆将军,当日朕在兴善寺发誓的时候,同时在心里种了一个愿望。那誓言是被您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愿望却是自己由心而发。 誓言和愿望,是两粒种子,被迫而发的誓言是粒坏掉的种子,朕没有用心浇灌它,所以它没长成,便死于半途。但愿望那粒种子是善愿,种善愿,得善果,您可想知道,朕那个善愿,它是什么?” 不等陆高峰回答,赵穆径自道:“朕的那个愿望,恰恰与陆将军所逼迫而发的誓言相反,朕愿自己终能登上皇位,并且,也能三媒六聘,以采礼之仪娶麻姑入宫,做朕的皇后。” 他这鬼话说的太诚恳,倒叫陆高峰一怔。 陆高峰咬牙许久,收了拳头。年近四旬的汉子,鬓角渐生华发,他几乎是在哀求:“草民恳请皇上,求您不要碰我家麻姑。她才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赵穆挥退傅图,英挺两道剑眉下一双长眸,眸中浮着诚意满满,揖首在陆高峰面前周周正正行了一礼:“陆将军,朕一直感念您的高义,也一直钦佩您的作风。不因为与朕的私怨就放弃您所爱的百姓,也不为烈勒是您的两姓兄弟就枉开一面,朕明白您忠的是国,是百姓,而非朕和朕的朝堂。 但您逼朕发的毒誓,它早死了,可朕自己发的那个善念会永远存在。朕可以主动在您面前起誓,在您生擒烈勒之前,朕绝不会在麻姑身上行禽兽之事,您放心就是。” 皇帝如此正经,陆高峰不信也得信,于是打算最后再相信这总是出尔反尔的王八蛋一回。 却不知道赵穆心里还留了一句:若是麻姑主动勾引,那朕可就无能为力了。 * 敬帝丧后过了一个月,赵穆才正式在紫宸殿登基。 登基,定年号,等这一系列的事情忙罢,天色渐渐转凉,便入九月了。 赵穆自然一直在麟德殿的前殿忙碌,而陆敏则深禁于后殿那方小小的寝室,鲜少出门。 等九月过罢,入了十月,三月大孝就算是守满了。大孝守满之后,赵穆鞋面上的白麻便可以除去,斩榱也可以纳进箱子里,除了逢年过节祭祀时穿着外,只等着三年孝满时,再拿出来烧掉。 这几个月中,多少大臣上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恳请皇帝把陆高峰的女儿还回去。他们渐渐已不求给陆轻歌定罪,只求新帝也别叫陆府的女子迷惑了就好。 但经过几个月的僵持,皇帝每日勤于政事,陆敏的女官也做的刻本守纪,言官们每日查起居注,也挑不出陆敏的毛病来。 他们的希望,又变成了只要皇帝不赴他老爹的后尘,把陆敏纳入后宫为后就好了。 一日两餐,陆敏皆是跟着赵穆一起吃的。这天傍晚,俩人正在后殿那正房里用饭,季雍在旁汇报西北战线上的事情。 刘进义在逃至关山外的时候,被赵穆新委任的将军们给团团围住杀掉了。 俗语说的好,狼带狼,羊带羊,赵穆每日最关注的,就是在西北与烈勒的战事,有他一力督促,那些年青的将军们势如破竹,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已收复属于大齐的三个州,逼的烈勒节节败退。 报完西北的事,赵穆见陆敏一直在埋头用饭,又多问了一句:“流往岭南的陆府诸人,可顺利到了目的地?” 季雍连忙道:“皆是平安的,毫发无伤,昨日官吏来报说,已全到了岭南。” 这大约是每天吃饭时,最能叫陆敏高兴的事情。她依旧是那白绫制的宫婢襦衣,寻常宫婢们都喜欢在领口袖口多绣几朵花儿来示与众不同,她却不然,一身素素净净,低头挟了口菜,抿唇笑了一笑。 既她笑了,皇帝自然也龙颜大开。 作者有话要说:  赵穆:老丈人你过来,我教教你无耻两个字怎么写! ☆、季雍 季雍趁着这个大家都欢喜的空儿, 开口求了件事。他道:“皇上,微臣这里有件小事,要求您个恩典。” 赵穆兴致勃勃问道:“何事?” 季雍道:“实不相瞒, 微臣看上了个姑娘,欲与她结成伴侣, 但无赖她是官伎出身,如今在掖廷局当差,掖廷局的官伎是不能赎身的,微臣想恳求皇上一个恩典,脱了她的官伎之身, 叫她能与微臣成亲。” 赵穆心忽而一动,问道:“那女子就你一个恩主,还是?” 季雍道:“她卖艺不卖身,没有别的恩主,微臣也不算她的恩主, 毕竟我俩还未……” 他将两只手指逗到一处,轻点了点,那意思自然是说还未睡到一处过。 陆敏知道那个官伎,名字叫李乐儿,传闻又有才情又有相貌, 还孤芳自赏,冷若冰霜。上辈子她听过季雍很多传闻,相传他与达太傅的儿子达文斌争李乐儿,他只要一下朝, 就守在掖廷局的门上,不肯叫那达文斌入内。 达文斌是个标准的衙内,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他摘的,自然对于那貌美如花的李乐儿志在必得。 而季雍虽是个翰林学士,却穷的两袖生风,又不是像达文斌一样,要把李乐儿蓄为家伎,是正正经经想娶她。俩人打过几架之后,季雍便生了从皇帝这里讨个恩赐,把那李乐儿娶回家的想法。 赵穆道:“既是如此,朕就特赐她一个良籍,不过掖廷局索要的赎身费,你得照实给人家,这个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朕不能替你抹去。” 这个恩典可真是,良籍给了,却不赏赎身费。掖廷局的赎身费,动辄几千两银子,对皇帝来说不过拨根寒毛,可季雍搜遍混身上下,通身上下不过几十两银子。 而且一旦赏了良籍,人人都可赎之,价高者得。 季雍再等了片刻,也没看到皇帝有要赏他的意思,磕头谢过恩,打算到鸽子市上去做个人肉沙包,叫那些无处出气花银子想打人的混子们揍上几天,再找几处地方卖卖身,看能不能凑点银子出来,先到掖廷局押个定。 陆敏觉得赵穆一定是故意的。季雍转身要走的时候,他挑眉给了个示意,那意思大约是要她开口,求他个赏赐。 陆敏望着季雍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开口一笑道:“皇上,掖廷局的官伎不比教坊里的民伎们价钱低廉,赎身银子动辄几千两。季翰林一年的傣禄才有二三百两银子,他出仕也不过一年,那里有银子替那李乐儿赎身,能否,奴婢送他些银子,让他能抱得美人归?” 季雍果然顿住,转身看着皇帝。 赵穆一笑道:“既陆女官有的是银子,又开了这个口,敏疏还不赶紧谢恩?” 季雍大惊,连连道:“微臣与陆姑姑不过萍水之交,这怎么敢?” 陆敏以为不过一句人情,银子会是赵穆来出,岂知他身为皇帝,竟是真的要她掏自己的小私房,气的一噎,却也大大方方起身,要带着季雍去取银子。 * 相处的久了,季雍其实打心眼儿里挺敬佩陆敏的。 起居注由几位翰林学士撰写,所以他知道,她和皇帝,也像他和李乐儿一般,没有睡到一处过。 帝与女官每日同桌而食,头一个见的人其实是秦猛。前些日子秦猛随侍御前,陆敏前脚入宫,他后脚便将此事告诉了太皇太后,也正是因此,太皇太后才会撞破陆敏与帝同桌而食一事。 而且那秦猛死不开眼,转而便将此事载到了起居注上。 按律,皇帝是不能看起居注的。但不能看不代表不能听,皇帝勒令季雍给自己读了一遍起居注,次日就把秦猛发派到西北战场上去了。 季雍比秦猛更灵活,也知道皇帝有意考验自己,帝与女官同食的事情,就当自己两只眼睛都瞎了,一字都未敢书到起居注上。 但皇帝待陆敏的种种愈矩之事,季雍皆看在眼中。 寻常女子若能整日与帝同食同寝,难免目中无人,自端身价,睥睨而视。 但她一直勤勤恳恳,谨守本份,无论待谁,全无轻狂自大之态。 这一点很重要。若非她一直谨守为婢的本分,不越界不愈矩,言官们也不可能放过她。 第56节 顶着妖后侄女的名头,做着司寝女官,能叫言官们挑不出错来,这才是最难得的。 季雍在檐庑外等着,不一会儿,陆敏便抱了只小包袱出来。他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不止有银票,还有一柄纯金制的如意香熏,并两只玉如意,几样头钗。显然,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季雍一看随即合上,塞给陆敏道:“陆姑姑,这只怕也是你的全部家当,我不能要。” 陆敏暗猜赵穆刮光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私房,是防着自己要跑的意思,倒不如一次送光,省的赵穆防着自己。 遂一笑道:“我在宫里有吃有穿,用不得这些东西,若果真季翰林记恩情,记得与李姑娘恩恩爱爱,百头偕老就好。” 她假大方了一回,散尽在宫外时包氏给她的所有体已银子,回到后殿,赵穆已换过了衣服。他下午换了件宝蓝色暗金纹的常袍,亦不戴冠,打扮的清清减减,这是准备要去太液仙境看看那称病已久的太皇太后。 出门的时候,赵穆当众笑问道:“赏完季雍,陆姑姑还有多少私房?” 陆敏没好气道:“分文不剩。” 她记得上辈子季雍赎那李乐儿,应当是花了六千两银子。她自己没那么多钱,把这些日子来几个太监宫婢们私下相赠的几样物品全都送给了季雍,如今果真身无分文。 赵穆道:“既没了,朕赏你就是,说吧,你要什么。” 陆敏反口道:“银子。多多的银子,皇上会给吗?” 赵穆转而从郭旭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递给陆敏:“这是朕在东宫时所攒的私房,你拿着顽,打赏下人。” 陆敏不信他会给自己银子,当一众人的面掀开,粗粗扫了一眼,崭新的千两值银票,厚厚一沓子,至少十几张,他逼着她花光了银子,转身又赏,又不像是防着她要跑的样子。 但既他赏了,她自然也就受之,转身回房,去存银子了。 郭旭一直在旁伺候,将赵穆这手花花手段全看在眼中,轻声道:“皇上这又是何必了?须知陆姑姑方才给季雍赠银子的时候,那小脸儿白的,她以为您是真的要她自己掏银子,恨您一回。 您再送银子给她,即便是咱们东宫所有的家底儿,她也以为您这是拿她当猴耍。” 后殿的廊庑下,十月金秋,夕阳将那朱色的柱子都镀上一层鲜亮的金,远处的琉璃瓦更是耀眼无比。 赵穆一笑,白皙的脸上两道剑眉时簇时开,却不说话。 季雍呈她的情,和他的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读书人的臭脾气,强按牛头压不伏他们,但陆敏难中给点恩惠,季雍就会真心诚意拜伏于他。 将来陆敏要做皇后,顶着陆轻歌侄女的名号,群臣这一道坎先就过不去,此时抽空叫她给这些有前途的年青官员们给点小恩惠,他再将他们提起来,将来她要登上后位,就会少很多阻力。 * 太皇太后瞧着像是病的狠了的样子,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老太太满头白发,也老的不成样子,躺在床上,身边倒围了一群的莺莺燕燕。 公主们都还靠边站着了,守在太皇太后床前的,是余宝珠和李灵芸两个,另有个萧玉环,是荣国夫人李氏的女儿,赵穆的亲表妹。 太皇太后一睁开眼睛,便见十八岁的年青皇帝英俊挺拨,一脸笑意走了进来。 她再往后看一眼,陆敏一身白绫襦衣,鬓角两只孔雀蓝的点翠花钿,眉温眼善,乖乖巧巧就跟在身后。他原来还知道避讳,只将她放在寝室之中,如今除了上朝听政,祭祀之外,似乎走那儿都带着。 诸贵女见皇帝进来,自然要见礼。太皇太后却拉着余宝珠退后一步,只待那萧玉环和李灵芸见过礼了,才推了余宝珠一把。 余宝珠的母亲南阳公主,正是太皇太后生的。所以这余宝珠,其实是如今太皇太后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她得了太皇太后嘱咐,自然与众不同,等赵穆走到床榻边时,才笑盈盈上前见礼,叫道:“皇帝哥哥!” ☆、秋雨寒食 接着,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给陆敏见礼,屈着膝展展样样行了一礼, 道:“陆姑姑安好!” 陆敏往后退了一步还礼,也笑了笑, 说了声不敢。 贤和公主算是大家的榜样了。她当日准备纵狗咬陆敏,却叫赵穆当着众人的面逼入太液池中,虽当时未溺死,但回去之后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阵子,也不知是太医不尽心, 还是果真溺水太重,入秋时发了一阵高热,去了。 她的死确实震慑了整个后宫,纵使大家心里仍然不忿,当着陆敏的面, 姑娘们连个稍微不对劲的脸色都不敢表露出来。 赵穆也适时的夸了一句:“宝珠想必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突然知礼了不少。” 余宝珠心里吐着血,笑道:“这些日子妹妹一堂课都没缺过,每日都到公主殿随公主们一起听太傅讲课。陆姑姑是皇上的女官,官者, 吏事君也。既是皇帝哥哥的官,妹妹礼当要拜的。” 用贤和一条莽撞的性命,才能换来余宝珠如此深刻的领悟。 太皇太后道:“皇上翻过年也有二十了,到如今后宫无主, 要不是小姑娘,便是些老太妃们,人老心老。昨儿夜里哀家还梦见你皇爷爷,说起你的婚事,你皇爷爷在梦里都啼泪不止,长圭,既你父皇的热孝过了,你的婚事,也该提一提了吧?” 赵穆转身去寻陆敏,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退了出去。 他道:“就按皇祖母的意思,但不知后宫之中,皇祖母觉得谁可以承办此事?” 太皇太后本来以为如今有个陆敏正热在眼前,皇帝会一口推拒,至少要磨个十回八回,才能叫他吐口成亲,倒不想他能一口气就答应,本就是装病,此时精神大震,扶着赵穆的手便坐了起来,指着那荣国夫人李氏道:“那位是你的舅母,再有个你二姑母,皆是极为可靠的人,若你还觉得不放心,再选个自己的人来,一起督促着将此事办了,如何?” 赵穆笑了笑:“那就再加个许善,叫陆姑姑帮衬他,让我舅母和姑母将此事办了,如何?” 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概因她一直担心的,是怕赵穆要把陆敏杂带到秀女里头,直接弄到皇后之位上去。既他让陆敏督办此事,显然就没有那个意思了。 这样一来,余宝珠便是皇后最热门的人选了。 * 陆敏本不入后宫的,自打上回贤和死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来。 拉她出来的是贤宜,她开门见山道:“陆轻歌病的很厉害,怎么办?” 上回她和赵穆两个人赤膊相见时,陆轻歌正在被刘太妃指着人割耳朵。贤和受的气,刘太妃全出到了陆轻歌身上,若非叫傅图喝住,此时她早把陆轻歌丢进猪圈里给猪啃了。 自那之后,因赵穆要登基,祭天地太庙,行这些事的时候不能处死囚犯,陆轻歌趁着新帝登基的欢喜,也苟延残喘,活到了如今。 在麟德殿眼看做了四个月的女官,陆敏无一日歇息过,亦是累的筋疲力竭,躺在龙床对面那张小床上,虽心里自怀着深深的罪恶,但她也时常暗暗期盼,盼着有一天会突然有人闯入,说陆轻歌自尽了。 那样,她当然会伤心欲绝,但同时会卸下一个沉沉的负累。 到如今,也许自我了断,对于陆轻歌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总比被刘太妃砍掉手脚做成人彘,或者叫赵穆押至午门外剁了脑袋的强,至少能留个全尸。 陆敏先问:“她得的什么病?” 答话的却是赵稷,转过身,他就站在她身后。 这人变了很多,原本是白衣胜雪的温雅王爷,如今整日沉沉一身玄衣,目光中充满尖锐与凌厉的审夺。 他开门见山就问:“麻姑,你整日心事沉沉,是因为陆轻歌?你觉得她杀了废后萧氏,罪孽深重,于是自愿委身为婢,想代她在皇帝面前赎罪,是不是?” 陆敏不语,转身要走。 赵稷再道:“陆轻歌固然可恨,但赵敬才是杀死萧氏的凶手,后宫中便是如此,嫔妃之间相互倾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陆府一门忠良,你父亲身为禁军教头,还曾亲自入宫,动手剪除陆轻歌身为撺掇她使坏的尚宫。她是她,你是你,她不过是个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而已,所该负出的代价,该她自己来担。你何错之有,非得要委曲求全,跪在皇帝膝下讨生活?” 陆敏道:“若你瞧着不顺眼,就避开你的眼,我自做我的事,与你何干?” 赵稷道:“陆轻歌疯了!她一直在叫,塔娜,塔娜。那日我带了个御医进长春观去看,太医说,她顶多活不过一个月,若有未了的心愿,咱们抽空替她了一了?” 这是心病。烈勒之所以能势如破竹,趁的就是大齐皇室内乱。如今赵穆在后方调兵遣将,火州不过一个小小番国,早就被打的晕头转向,这时候陆轻歌帮不了忙,塔娜在火州当然就没有好日子过,陆轻歌焦心此事,显然是急疯了。 陆敏咬牙许久,说道:“在西北边防上有个将士名叫于力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赵稷略一思忖,道:“识得,他原在虎贲军,我们还一起吃过酒。” 陆敏决定赌一把,靠近一步,再问:“能不能请你帮我送一封信给他?” 赵稷亦往前走了一步,道:“陆敏,你果真以为你爹并你几个叔叔都安安稳稳到了岭南?我派人查过,往岭南流边的罪官及家属里,压根就没有他们。你难道不好奇他们去了何处?” 忽而一声清咳,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同时回头,便见赵穆站在门上,正冷冷望着他们。 太皇太后叫余宝珠扶着,笑道:“老四和麻姑打小儿感情就非同寻常,到如今都比别人份外亲热些,但不知你们聊什么这样高兴?” 她看似绵软,笑笑呵呵,但能屈能伸,随时不忘排除异已。当初陆轻歌能降服了这老太太,才真叫本领与手段兼具。 太皇太后在软榻上坐了,伸一只手牵过李灵芸,再伸一只手,要够赵稷。 赵稷不递手,也不上前,仍还站在陆敏身边,轻声问道:“信何时给我?” 陆敏咬了咬牙,道:“过两个时辰吧,你来一趟金銮殿,我把信给你!” * 赵穆一双长眸冷冷,目不转晴的盯着。他上辈子没有见过赵稷和陆敏在一起,是个什么样的姿态。他甚至没有见过成年后的赵稷,就命人将他捅死在明德殿了。 陆敏和赵稷在一起,神态里带着点淡淡的嫌弃,但又无比随意。嫌弃、怜悯与爱交织在一起。唯有相伴多年,彼此深深相知的老夫老妻,才会像他们一样,不过一眼,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什么。 * 这厢太皇太后说道:“说到皇上的婚事,就少不得说说老四。刘妃在我跟前求了多回,既今儿你们都在,哀家便下道懿旨,也给你们俩赐道婚书,赶明儿你们就把婚事办了,可好?” 本来早几个月前就恨不能立刻成亲的两个人听了这话居然只有惊没有喜,赵稷还好,冷眉在屏风处立着,李灵芸本是屈膝跪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竟吓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先恨恨扫了一眼赵稷,见赵稷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结结巴巴说道:“豫亲王身份尊贵,小女只怕高攀不起!” 实际上李灵芸之所以拒婚,是因为最近皇帝待她爹,三司使李密一反常态的好。每日伴于君前,常得皇帝单独赐食。除此之外,皇帝还经常额外赏些吃食细物,要李密转交给家里的孩子们。 宫制的水粉细物,当然是赏给姑娘们的。李密家里只有李灵芸一个姑娘,李密自然认为皇帝是看上了他家姑娘,遂适时改舵,如今前线打仗要银子要粮草,全是他一力在想办法。 太皇太后又去看赵稷:“老四,灵芸到底小姑娘害羞,你点个头,此事咱们就定下来,如何?” 赵稷冷笑:“皇祖母说笑了,我不过一个闲散亲王,配不上李姑娘的鸿鹄之志,这道婚书,您不赐也罢。” 太皇太后当然也是想帮余宝珠去掉李灵芸这个强有力的对手,但赐婚的双方都不满意,这道婚书便赐不下去。 她两边为难,转身去看赵穆,那意思自然是想让皇帝为他们指婚。 赵穆一笑道:“既襄王无意,神女也无情,皇祖母又何必强行拉郎配?朕还有事,就不陪皇祖母闲话了。” * 出了太液仙境,暮色淡淡,秋雾笼罩了整座太液池,凉风扑过来,陆敏狠狠打了两个冷颤。 刚才赵稷说流往岭南的罪官里没有陆府一家人,这样说来,陆高峰应该是带着全家人一起逃往交趾了。 也不知道陆高峰什么时候才能潜回京城救她。 交趾与中原的气候也完全不同,那地方潮湿闷热,也不知道小陆磊能不能经得起一路颠簸,还有那换水土的痛苦,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活下来。 陆敏正胡思乱想着,赵穆解了自己那宝蓝色的外氅给她披上,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 他道:“秋雨寒食,我记得你好像是明天的生日。” ☆、月信 第57节 今天十月初一, 寒食节。陆敏是在寒食节后第二天生的,她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唯有两个人的时候,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冷淡疏离。不知何时起了雨,帝有黄盖, 但那东西只是个摆设,遮不得雨。 赵穆问郭旭要了把伞,替陆敏打着,回到麟德殿时,他肩膀失了半边, 陆敏倒还好,除了鞋子,衣服还是干的。 因群臣休沐,赵穆是在后殿正房的木炕上坐着看折子。 陆敏在寝室里抽空写了封信给于力。那于力曾是陆高峰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如今进攻火州, 也是由他为首,陆敏想叫于力帮个忙,看能否在火州找到塔娜,把塔娜从吐鲁番带出来,带入京城。 若能叫陆轻歌见上一面塔娜再死, 她也算此生可以瞑目了。 陆敏体寒,自打上一回带着月信在太液池里泡了半日之后,这几个月每每来月信,几乎都痛到生不如死。 本来有月信的宫婢, 是不可以在皇帝面前随侍的。但司寝女官唯她一人,而且赵穆也从不发叫她走的话,陆敏便疼,也只能忍着。 痛到难以忍受,她站不住,遂屈跪在旁替赵穆磨朱砂磨,因朱砂涩滞不开,皆是用酒研磨的,所以满室淡淡一股酒香。 时间一点点过去,赵穆没有要歇的心思,陆敏自然也出不去。雨越来越疾,打在瓦檐上刷刷作响。 陆敏怕赵稷要等的心急,又腹痛难忍,遂鼓着勇气说道:“皇上,奴婢腹痛的厉害,能不能叫郭旭进来替皇上磨墨,奴婢抽空少监那儿要两味药去。” 赵穆一只手伸了过来,渥上她的脚,隔着罗袜都是一股渗寒。 他一只温热热的手攥过这只攥那只,忽而扔了折子,隔着炕桌整个人凑了过来,暖暖的烛光下笑的份外调皮:“是药三分毒,我倒有个好法子治你这腹痛,今夜也不早了,咱们就此歇了吧。” 陆敏要完了药,想就此回自己的小耳房,□□豆儿去司寝的,这样,她就可以悄悄溜出去见赵稷。她咬了咬牙抽回脚:“皇上,你可知道奴婢入宫多久了?” 赵穆道:“三个月。” 陆敏道:“这麟德殿的女官,无论司食还是司宫,皆有两班轮换,但奴婢无一日歇息过,整整侍奉您三个月,能否,今夜让奴婢在奴婢的小耳房里睡一夜?” 赵穆凝神片刻,说道:“分明,你的床在龙榻隔壁,我的寝室,就是你的寝室,那小耳房狭窄拥挤,你又何必非要睡到里头去?” 陆敏是真的忍不住了,她已疼的满头冷汗,遂也不再强撑,丢了磨条双手抚上肚子:“因为您是主,而我是奴,身为奴婢,一天的差事做下来,进了宫女房,那怕是三尺宽的大通铺,转身皆是奴婢,睡在上面心是踏实的。 睡在您的龙床侧,三个月了,奴婢的心从未有一夜踏实过。今夜奴婢实在腹痛的厉害,就让奴婢单独住一夜,好不好?” 暖暖的灯光下赵穆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陆敏柔声哀求道:“就算奴婢求您了,今夜,让奴婢休息一夜,好不好?” 赵穆轻闭两道长眸,挥了挥手,是示意她走的意思。 陆敏连忙穿上鞋子,溜出正房,将那封信用油纸包好,却也不敢走,眼看着寝室里的灯熄了,才悄悄溜出耳房,外面暴雨如注,她在校场上一路狂奔,一直跑到金銮殿的廊庑下,遥遥便见有个人在那里站着。 十月的寒雨落在身上,陆敏自打生下来,还未经受过如此剧烈的腹痛,整个小腹撕扯在一起,疼的仿如上辈子在东宫那一回小产,整个小腹都在往下坠。 她哆哆嗦嗦唤道:“可是豫王殿下?” 赵稷亦淋的落汤鸡一样,接过陆敏手中的信,见陆敏还眼巴巴的看着,温声道:“放心吧,我再怎么卑鄙,也不会偷看你的信,快回去休息,否则叫皇上知道,又不知道要怎么罚你。” 陆敏是偷着空儿出来的,不敢多呆,转身刚欲走,赵稷又道:“麻姑,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个玩杂耍的猴子一样?” …… 赵稷又是一声苦笑:“我觉得自己是。 无论陆轻歌,还是我母妃,这些年来极力撺掇,每日在我耳边说,长啸,唯有最终做皇帝的那个,才能娶陆敏。你占尽天时地利,众虎相争,有我们帮衬,你终将是最后赢的那个。 我竟然真的信了,于是像个笑话一样,甚至还低声下气去讨好李灵芸,就因为她的父亲是三司使,掌着大齐一国的税赋钱粮。想想当初曾做过的那些事,我就无比厌恶,痛恨,恶心自己。” 他在西明寺腆着脸叫李灵芸做王妃,今天李灵芸却当场拒婚,想想也是够丢脸的。陆敏心说若他知道我还曾在背地里偷听,不是更觉耻辱? 她劝道:“人都有昏了头的时候,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抛开财富,地位和身份,你会找一个适合你的。” 她不敢多留,捡起湿淋淋的雨伞又冲进了暴雨中。 * 寝室里,虽熄了各处烛台,赵穆却未睡,一直盘膝在床上坐着,死死盯着对面那床小床的位置。 帝入寝以后,这后殿里的奴才们走路都恨不能提着两只脚,所以陆敏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亮。 黑暗中,郭旭问道:“皇上,要不要奴婢派人跟着?” “她是去找老四了……”赵穆话说了一半,又止。 与陆敏之间的事情,似乎无法与任何一个外人可言说。 看着赵稷和她站在一处,交相耳语时那种份外的默契,彼此间虽嫌弃但又完全信任的依靠感,他全看在眼里,却无处言说,委屈的像个被亲娘遗弃的孩子。 …… “郭旭,你趟上去试试,看那张床可舒适否。”赵穆说道。 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郭旭也不上那床,断然道:“奴婢不必上床,只看一眼,就知道不舒服。” “为何?”赵穆问道。 郭旭冒着要杀头的危险,一横心实言道:“皇上,陆姑娘说的极对。咱们做了人家奴婢,天生低人一等,就成了贼命贱骨头。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奴婢们要睡在奴婢窝儿里,才会混身舒坦,睡在您的对面,整夜提醒吊胆。 奴婢虽未尝试过,也知道陆姑娘每夜必定苦不堪言。” 说完,郭旭乍起耳朵听着,过了许久,才听赵穆一声轻叹:“如此说来,果真是朕错了。” 他生而为储君,做了两辈子的皇帝,只知当权者的痛苦,奴婢们在他看来,不过蝼蚁,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奴才们的感受。 他所喜的,并非她所喜。吾之砒/霜,彼之蜜糖。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不一会儿,后门轻响,是陆敏回来了。赵穆耳聪,闭上眼睛留心静听,便能听到陆敏在隔壁浅浅的笑声,她似乎在甩自己的衣服,甩完之后又与春豆两人闲聊,聊今秋的雨,寒食节御膳坊送来的点心,絮絮叨叨了很久。 像四岁那年被母妃萧氏推出蔷蘼殿,推入明德殿时一般,赵穆忽而有种被遗弃的辛酸。 * 若非这一回肚子疼成这样,陆敏早忘了上辈子在东宫那回流产了。 其实她怀孕顶多不过一个月,太医都没有诊出脉来,突然就滑了胎。陆轻歌闻说之后,大怒之下清理并搜检东宫,要查是否那个侧妃在她的饮食里下了药。 李灵芸带着孩子跪在地上哭,赵稷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她腹痛不止,还强撑着起来为她们说情,孩子确立是她自己不小心才流掉的。概因她不知怀孕,吃了许多螃蟹,孩子就没了。 春豆儿亦觉得陆敏有些不对,她虽在笑,却也一直在发抖。大杯大杯的饮着热水,怀里还抱着个汤婆子,躺在窄窄的小床上辗转难眠。春豆儿劝道:“要不,奴婢给您叫个太医来,您是麟德殿的姑姑,头脸大着了,奴婢一叫,他们准来。” 要说请太医,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太医那儿有备注,若叫大臣们知道她身怀月信还在御前伺候,她少不得要受言官们的骂。 妖后的侄女,但凡言行上稍有差池叫他们抓住,必然会紧盯不放,再难听的话,他们也能骂得出来。 陆敏抱着个汤婆子,咬牙道:“不必,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她也是疼糊涂了,三个多月了,从未在麟德殿这些小姐妹面前多说过一句的,忽而就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我娘和小磊有没有安全到交趾。” 春豆儿早知道陆敏是罪官出身,这种东西也不好多问,替她掖好被窝,自己躺在地上了。 * 再等了半个时辰,夜深人静,连郭旭都睡着了。赵穆轻轻推开那间耳房的小门,将那睡在地上的小丫头抱扔了出去,屈膝跪在床沿上。 往日一屋睡着,但凡夜里他有个翻身响动,她立刻就会爬起来。大约这屋子是属于自已的,无所避讳,她果真睡的香沉,连地上那个被丢出去都不知道。 这小而狭窄的耳房中闷热无比,陆敏早踢开了被子,既不必司寝,也不顾及睡相,四仰八叉的躺着。赵穆将她翻转过来,揭开肚兜,捂手上去试了试,如此闷热的屋子里,她小腹依旧冰凉,腹痛应该是真的。 ☆、生辰 还是萧氏当年给他治腹痛的办法。他搓热自己的双手, 轻轻捂在她肚脐下方,双掌中的热元之气隔腹烘入,是比药还管用的偏方, 若长此以往,她寒凉的体质也会改变。 捂到小腹微微发汗时, 她睡的更香沉了,淡息匀匀,额头都沁了一层薄汗。 腹凉的人,大多肠胃弱,消化难, 赵穆搓手搓了半晚上,两只手掌生疼,按了按她略生汗意的额头,她竟然仍旧未醒,还于梦中咯咯笑了起来。 眼看三更, 外面内侍们已经小声忙碌了起来。赵穆怕要吵醒陆敏,早早出门,披了件衣服往校场去了。 这夜陆敏做了个梦,梦见历经千辛万苦,自己也到了交趾, 在绵延无际的林野之中,碰见个圆头圆脑的少年,瞧相貌分明是哥哥陆严,却追着喊她做姐姐。她看了半天, 才认出来那小子竟是长大后的陆磊,在梦里不禁乐的笑出声来。 * 次日是陆敏的生日,过完这个生日,她就整整十五岁了。 一瞧外面天光大亮,陆敏连忙穿好衣服出来,迎门便撞上郭旭。他笑道:“麻姑大喜!” 陆敏也是笑:“有什么好喜的,你怎么没到前殿去伺候?” 郭旭道:“果真大喜,皇上单指了一间宫女房给你,也只召你隔夜司寝,往后你就不必夜夜在这大殿里苦熬了。” 陆敏笑了笑,暗道早知发趟脾气就能换间屋子回来,这脾气早该发的。 赵穆给拨的果真是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子,与彩琴恰好隔邻而居。彩琴今日也不当班,听说是陆敏的生日,格外往御膳房传了话儿,点了碗长寿面给陆敏吃。 白天不当班的几个姑姑也都过来凑热闹,由彩琴窜掇着,非得要一人送陆敏一件礼物做贺喜。虽也不过几样点翠花钿,玉钗玉管之类的东西,但宫婢都是穷家出身,要她们的东西,无异于在秃子头上挽发髻,强人所难。 陆敏其实很不喜欢这一点。 当初她入宫时头一回遇险,彩琴压了她传给许善的话,以致于她差点在太液池淹死。这在皇宫里,也不过常事而已,为了同样的奴才,没必要犯险去触怒太皇太后。 于此事上,陆敏并不记恨彩琴。 但是从那之后,陆敏在麟德殿的待遇,说白了,人前是婢,人后就是皇帝的祖宗,皇帝待太皇太后,也没有像在她面前一样服过软,低声下气过。 这时候彩琴开始暗悔自己当初未施援手,因此一路尽力补救,越发殷勤,隔三差五就要拉着几个姑姑给她送东西,越发惹得陆敏头痛不已。 不过晃个眼的功夫,一上午竟就过完了。下午皇帝仍在前殿见大臣,到傍晚的时候,郭旭又来传了。 后殿正堂里,荣国夫人李氏在,南阳公主亦在,这两位,是昨儿商定好要帮皇帝挑选皇后与妃子的。 大齐律治,皇帝后宫要有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 替皇帝选妃,也不是广纳民间秀女进行甄选,而是由宫廷向仕宦人家行聘。这种行聘,聘的都是在民间有一定声望,传闻才情颇佳,气质高雅的当龄女子。所以可操作性很强,名额基本掌握在几位甄选者的手里。 荣国夫人李氏手里有个自家的萧玉环,还有个李灵芸,而南阳公主一力要推上皇后之位的,则是自家的余宝珠。 做为后宫里唯一的男人,赵穆站在窗边看外面蒙蒙的细雨,边听南阳公主夸自家余宝珠如今诗文学的有多好。 陆敏一进来,南阳公主的话头子便被生生打断。等着要嫁赵穆的几个姑娘,都快熬成鱼眼珠子了,她才不过十五岁,像把水灵灵的鲜葱一样,又还占着麟德殿的司寝之位。好在皇帝没有把她勾入待选名额,否则,光这一位,就够麻烦的。 赵穆见陆敏进来,吩咐许善道:“你陪两位夫人在此,与她们商议采聘之事,切记一点,无论那家闺秀,只要她没有参选之心,就切不能强求。这事儿,朕不靠两位夫人,只靠你,每一位闺秀,你必须亲口问过,若人家无意入选,就决不能强行带入宫,明白否?” 许善连连道:“奴婢明白!” 并不是所有的姑娘们都想攀龙附凤,也有很多姑娘早有了情郎,但是叫父母逼着,不得不被皇家采聘入宫,终生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第58节 而李氏家的萧玉环,恰恰心里就有个情郎,但李氏借着与赵穆两姑舅的亲份,对于皇后之位也是势在必得,所以那萧玉环整日眼泪汪汪。 * 赵穆带着陆敏出殿,连着下了两日的细雨还未停,这一回他们直接坐的是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皇宫,陆敏也不知道赵穆要带自己去个什么地方,生辰而不见家人,与这样一尊瘟神相对,连早上在宫女房里时那点欢乐都没了,缩在壁角垂眉冷坐着。 赵穆忽而问道:“上辈子,你在徘徊殿见的最多的人是谁?” 陆敏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却也掰着手指而算:“最多的是季雍,他隔一月就会来一趟,再下来,就是余宝珠了,上辈子她也挺惨,至我死的时候,您也没有替她正份位,我记得人人都称她一声余姑奶奶,大约年纪很大了。” 赵穆忆及余宝珠往自己的尸体上涂脂抹粉那一段儿,还忍不住要作呕。 他又问道:“她待你,可还好?” 陆敏苦笑:“跟如今宫婢们的日子差不多,饭偶有馊,若提上一句她也会换。衣服总是寒冬不及棉,炭也总是不够用,但一座宫廷里需要照料的很多,她也不是事事都能顾及我,总和来说,还是好的。” 被关在冷宫里的妖后侄女,上辈子她和余宝珠并非对手,而且余宝珠之所以能留在皇宫里,也恰恰是因为有个陆敏在。 她是赵穆请来照顾陆敏的,却不知何时跟比自己小十二岁的五皇子赵秉睡到了一起,还怀了赵秉的孩子,到如今赵穆想来,也觉得骇人无比。 车停,赵穆挑起帘子道:“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陆敏欠身一瞧,两扇朱色如意门,青砖青瓦普通不过的人家儿,门上钉着块板子,上面隐隐一颗叫雨洗涮成透亮的陆字,这竟是靖善坊她曾经的家。 过生日的这一天,赵穆把她带回家了。 陆敏下了车,轻敲那扇如意门,心中暗暗一点期待,觉得赵穆带她来此,总是要给她点惊喜的,不由回头看一眼,车帘搭起,他就在车里盘膝坐着,隔着重重雨幕,仍在挥手。 略一使劲,两扇小门应声而开。迎门正房窗户上一点火光,显然这屋子里有人住。 一边是期望父母能逃出去,一边又希望他们能在这院子里等着她。陆敏转手关上了两扇门,又将上下门闩齐齐插好,这才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屋子。 包氏与苗妈两个正在哄陆磊睡觉。因为闷了一天的雨,这孩子白天睡了一整天,睡过了困意,晚上不肯好好睡觉,一会儿要喝,一会儿要尿,折腾的包氏烦不胜烦,遂狠心在他小屁股上啪的拍了一掌,骂道:“你竟是来索我命的,再不睡,这是要连我一起熬死吗?” 陆磊人小嘴精,叫道:“我不要娘,我要我姐姐,我姐姐从来不打我。” 苗妈连忙劝道:“夫人睡自己的就好,要不我把小少爷抱到隔壁玩去,不吵着你,好不好?” 包氏独自生了会儿气,一想起丈夫和儿子不知去了何处,女儿又被拘于深宫,膝下唯独这点幼子,还叫自己拿来煞气,遂又从苗妈怀中接了过来,抱着抹眼泪。 陆磊自打生下来,带他最多的人是陆敏。雨夜里孩子也心急无比,扭着屁股往包氏怀里钻,不停的叫:“娘,我要我姐姐,我要跟我姐姐睡。” 陆敏快步冲进屋子,疾声叫道:“娘,小磊!” 包氏转身见是三月不见的女儿,又惊又喜,一把扔开陆磊,将陆敏揽入怀中,从上至下摸了一把,揽过女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狠心的你爹带着陆严上战场了你知不知道?赵穆那个狗皇帝,白眼儿狼,我的一子一夫上了战场还不算,把你拘在个宫里头,三个月了,你可知道娘是怎么过来的?” 陆敏没明白包氏的意思,把陆磊抱入怀中,问道:“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爹和我哥都上战场了?” 包氏抹了把眼泪,将陆高峰带着陆府四兄弟,如何以待罪之身上战场的事说了一番。说来说去,陆敏才知道赵穆整日叫季雍给她说陆府一家人走到那儿那儿的全是鬼话。 唯有陆高羊自来喜欢游历,发现中原所没有的新物种,所以被贬为庶民之后,索性带着三房的两口子,往交趾去游历了。 ☆、回家 家败人凋, 夫离子散,陆府从此成了一处空阙。包氏带着陆磊,俩母子回了靖善坊, 一边牵挂上了战场的丈夫儿子,一边牵挂女儿, 多余的时间,全是用来骂赵穆那个狗皇帝。 陆磊不过小儿,整日听包氏骂赵穆,趴在陆敏怀中也不停大叫:“狗皇帝,狗皇帝!” 陆敏叫他逗的忍俊不禁, 揉着小陆磊的光屁股蛋子笑个不停。外面阴雨如注,包氏拉过陆敏,悄声问道:“那狗皇帝,可曾把你……” 陆敏会意,连忙摇头:“没有, 娘您想到那儿去了,我真的就只是做女官而已,宫里女官多的是,又不止我一个。” 包氏本不信服,但举家落到如此境地, 不信也得信。她又问道:“陆轻歌如今怎么样了?要说这家子的祸,全起于她和陆薇,我听说陆薇被皇帝给杀了。她如今还一直被关着,你可知道皇帝打算怎么处理她?” 陆敏操心的亦是此事, 她央求赵稷给于力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和陆严都上了战场。以陆高峰的为人,那烈勒在大齐的疆土上烧杀抢掠,那怕是两姻兄弟,他肯定连眉头都不皱就会直接杀了他。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知道塔娜的存在,能不能把塔娜从火州带出来。 包氏一直不喜欢陆轻歌。要说陆府能遭这么大的罪,烈勒叛立是一桩,最主要的还是陆轻歌,若非她在宫廷里十年的胡作非为,以陆高峰和陆高羊兄弟几十年为官而建立起来的声望,群臣也不会紧盯着陆府不放。 满朝上下的文武盯着,包氏住在靖善坊,门户无一日敢开,苗妈出去买个菜都颤颤兢兢,生怕叫人给认出来举报到官府去。 陆敏望着窗外的细雨,怀抱着陆磊在怀里轻轻的颠着,颠一颠的,小家伙就睡着了。 她道:“我如今也只能多方周旋,看能否在她死前留个全尸,别的,我也无能为力。” 包氏煽了陆敏一巴掌道:“你傻呀,她害的咱们陆府落到如今的境地,你管她作甚?若要我说,就让赵穆那狗皇帝生剐了她,也是应该的。” 陆磊被惊醒,哇的哭了一声,紧攀上陆敏的脖子,鼻涕眼泪的又睡着了。 陆敏拍着孩子,柔声道:“娘,那毕竟是我姑母。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后宫里的女人把她做成人彘?” 人彘两个字,光听就能叫人毛骨耸然。毕竟也是自家的小姑,包氏犹还记得陆敏刚生下来的时候,陆轻歌也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女儿,她在床上坐月子喂奶,陆轻歌便支着两只手儿跪在床沿上看小侄女,时常一看就是半天。 那时候多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谁知道十几年后,她会把路走成如今的样子。 包氏犹豫片刻,忽而拉过陆敏,指着窗外道:“麻姑,你腿脚好,身后又没人跟着,趁着这个机会跑吧,各人有各人的命,陆轻歌的路是她自己走绝的,怪不得你。 娘就说的难听点,窦师良那么好的人,又是真心实意欲要娶你,我替你做这个主,你今夜就嫁给窦师良,我看赵穆他敢不敢公然上窦府劫你。” 以陆敏的腿脚,要跑确实很容易,而且窦师良的家离此不远。赵穆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跑到窦府去劫人。 可是陆高峰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分明,他都可以借着流边全身而退,却又带着几个哥哥卷进了战争里面。 陆敏无法理解父亲这种做法,他似乎总想用自己的诚意去感动君王,但君王对于诚意,除了利用,就是无情的抹杀,无论他做的再好,赵穆还有更多年青的,充满热血的将军为他卖命,又岂会因此而感动? 陆敏望着窗外的雨幕很久,小心翼翼把陆磊放到床上,逗了逗小家伙吐泡泡的小嘴巴,小声道:“娘,我该回去了。 包氏气的直跺脚:“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爹和你哥哥带罪充军,他赵穆还想把你怎样?你听娘的话,既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去找窦师良吧,他会帮你的。” 陆敏咬了咬牙,撕开包氏的手,冲进了雨幕中。 她额前的流海叫雨淋湿,成了一捋一捋,关上两扇如意门,雨打瓦檐的刷刷声中,青砖巷子里,马车的车帘半搭,灯火围了一圈,皇帝还是她离开时的姿势,就在马车里坐着。 陆敏上了车,将两只脚伸入赵穆怀中,连泥带水的,他蜕了她两只鞋子整整齐齐摆在一边儿,两手渥上她两只冰凉凉的玉足,暖的陆敏深深打了两个寒颤。 长达三个月的欺骗。分明陆高峰带着陆府四兄弟上了战场,包氏也一直在靖善坊,他却叫季雍整日骗她,说陆府一府的人都被流边,送去了岭南。 为此,天天骗她多吃饭,吃到陆敏近些日子整日想吐。 赵穆笑道:“我原本早就想告诉你的,但那天看流陆府诸人往边的折子,你多用了一碗饭。于是,我便命季雍每日都报一回,也不过是想叫你多吃碗饭而已。” 深秋寒冰似的雨冻的她手脚俱寒,他一双温热粗糙的大手自她双脚游走到小腿腹上,轻轻揉撵,玉滑滑的小腿儿,也是玉一样的冰凉,她似乎是天生的体质,怎么捂都捂不热。 赵穆唯一记得她混身燥热过的一回,是她在寝室里诱他,满身绯红,面若桃花。唯一的遗憾是果真太瘦太小,陆高峰当着他的面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仿如一记耳光,打的他懵了许久。 他笑道:“瞧瞧,这不就有肉了?若你每日都能多用一碗饭,等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成大婚了。” 陆敏心头浮过一阵恶寒,亦不收脚,任凭他揉捏着,提醒赵穆:“荣国夫人和南阳公主正在替陛下行采选之事,您不必等明年,今年就可以大婚。” 赵穆显然心情很好,凑了过来,再笑:“你猜她们最终会把谁采聘入宫?” 陆敏叫他的热息逼着,也知这人行事,明面一套私下一套,不知道他起着哄行采选,又是为了做什么,扭着脖子往后靠着,冷冷道:“这个奴婢怎么能猜得到?” 她原本恨不能杀的他的时候,赵穆想逼她服软,为此而不惜将匕首扎进自己手背里,如今她顺从的像只绵羊一般,他又忍不住要逗她发怒,生气,她一生气,倒别有些生意,不像麟德殿那些呆愣愣的木偶。 一点红唇,淡淡的甜香,赵穆伸指扭过陆敏的脑袋,一点点在她紧抿的唇上拿舌尖划着,划到她两眼怨毒盯着他时,笑道:“你今天没有逃,乖乖的回来了,我很高兴。” 老爹又上战场了,母亲和三岁的弟弟还在京里呆着,这时候逃又有什么意义? 陆敏忽而一歪,顺势躺进赵穆怀中,笑道:“我娘见着我,分外的高兴,我家小磊也长大了许多,不过三个月而已,可我怎么觉得,像过了三年那么久。” 赵穆趁势道:“若你喜欢,往后每隔十天半月,我送你回靖善坊看她们一回,好不好?” 陆敏埋头在赵穆怀中,轻轻点头:“那就多谢皇上了。” 赵穆揽过陆敏,声音沉沉:“你爹早就去了火州,那个叫塔娜的小姑娘,他会带回来还给陆轻歌,但是陆轻歌必须死,朕只让她看一眼那个小姑娘,就会下令杀掉她。 麻姑,这是朕给你的生辰之喜,也是朕最后的让步。你去见你母亲时有多欢喜,就应该能想得到,我失去母妃的痛苦,所以,陆轻歌必须死。” 说着,他丢过一封信来,油纸包好的,昨天夜里她半夜送给赵稷的信。 秋雨打着马车棚不停刷刷作响,陆敏趴了许久,忽而翘着两条腿在赵穆怀中轻笑,笑了片刻又抬起头,支着肘子爬起来,满嘴暖暖的香意吻上他的唇,柔声道:“谢谢你!” 这才是由衷的谢意。 兜了一圈子,爹娘未死,赵穆也拥有了新的人生,她重生回来之后想做的事情,还是达到了的。 只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她能改变一时的命运,却改变不了他们的性格和思想,赵穆仍立志要囚禁她,陆高峰原本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开始新的人生,却毅然带着几个孩子上了战场。 陆轻歌还能苟延残喘一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看塔娜一眼。 在她十五岁生日的这个夜晚,她重生之后为之奋斗的,全都改变了。 到宫门上时,宫门已下钥,黑沉沉的雨夜中,禁军得到皇帝即将入宫的命令,于这雨夜中铁甲哐哐,拿过鱼牌细心查验,然后振臂高呼:“开启宫门!” 那高昂的声音穿过雨幕,马车仅在御街上停了片刻,三道宫门便依次开启。 ☆、采聘 合着过宫门时一道道轻轻的颠晃, 赵穆问道:“麻姑,你可知道上辈子你与赵稷大婚的时候,我在何处?” 陆敏摇头。他一直在揉着她的脚, 此时两脚热,混身躁热, 她往边上躲了躲,随着轻轻一阵晃,进了第三道宫门,眼看就要到麟德殿了。 陆敏受不了这马车里的闷热和迫人的压抑,希望马车能尽快停下来, 好快点下车。 赵穆苦笑:“那时候,我在汉中王赵吉府中,听到你与赵稷成亲的事情之后,连夜到了京城,我记得那一天, 从陆府往皇宫的车驾,十里红妆,赵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两旁挤了人山人海, 夹道欢呼。 我弹了一枚石珠进你的轿子里,然后你掀起轿帘,似乎是要找那个弹珠入花轿的人究竟是谁。离的最近的时候,我就站在你面前, 不过三尺远。” 车已经停了,陆敏挣开双脚,要去穿那双已被水打湿的绣鞋:“就像上辈子我记不得竹溪那段一样,昨夜给赵稷送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爹上了战场,若你三个月前告诉我我爹他又上了战场,我又怎么可能去找他?” 她说起赵稷的时候,口吻都与别人不一样,带着点淡淡的嫌弃与怜悯,对于上辈子的丈夫,那怕明知他娶自己不过是因为利益交换,她似乎总脱不了那种怜悯。 赵穆歪躺在轿箱侧,看陆敏两只细腕正在费力拎绣鞋上的水,忽而一伸手,便将她拉过来,压扑在自己身上。 这软软的小丫头,是他唯一的克星,她软软的,暗香氤氲,压伏在他身上,碾磨,诱惑他随时要变成一头野兽。 “麻姑,从现在开始尝试着相信我,好不好?咱们本该是一体的,赵稷能帮你实现的,我都可以。他不能帮你的,我也可以。毕竟,我才是大齐这片疆土的主人,而他,只是个心机深沉,妄图颠覆朝纲,暗矬矬意欲阴谋上位的闲散王爷而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穆开始示弱,一点点讨好她,求饶了。 他对于赵稷的形容实在太过形肖,倒惹得陆敏噗嗤一笑。 她道:“但你不能再撒谎,再欺骗我,分明我爹带着我哥哥们都在战场上,可你却一直说他们被流边去了岭南,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去找赵稷?” 第59节 “那就从此以后,每天顿都多吃一碗饭,我保证再不欺骗你。” 马车从侧面上了麟德殿的廊庑,此刻就停在廊庑下,大殿的瓦檐上雨连成串子滴溜溜往下落着,许善与郭旭一左一右,就在那马车前躬立着,皆闭着眼睛,但耳朵上皆恨不能再加四个小耳朵,好能听得更清楚些。 是陆敏的声音,娇娇啼啼:“你自己吃素,却整□□着我吃肉,真是……” “真是什么……” 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哑,郭旭和许善两个耳朵再往前凑一分,只见帘子有响动,三更半夜的,皇帝怀里抱着他的小女官,进了那高沉沉的大殿。 麟德殿两个大太监,一老一少,站在廊庑下看雨。 郭旭目送车驾出门,笑着叹了声:“都不容易,不过皇上似乎终于开窍了,这倒是件好事儿。” 赵穆只退了一步,便尝到了退步的甜头。当他不再强制把陆敏拘在身边,给她喘息的时候,似乎她更愿意靠过来,相信他,这还是郭旭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谏言,才能达成的。 许善却在皱眉头:“情况似乎不妙啊郭公公。要咱家说,皇上待陆姑姑,果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可是眼看采选,陆姑姑不在采选名单里头,那她可就做不了皇后,咱家很替她悬心啊!” 他最擅长投机,喜欢千里放长线,钓大鱼。既陆敏不在皇后人选之列,做为女官的宠爱又能到几时? 从此,许善决定换个人捧了。 * 三日后,由荣国夫人和南阳公主进行的采聘之事便最终确定下了名额。 当初荣国夫人还曾打算给陆薇一个良娣名号的,后来陆薇弑君被杀,她才惊醒过来,谁也比不上自家姑娘更妥当,遂也不夹带别人,只将自家萧玉环的名字报了上来。 南阳公主原本除了自家的余宝珠之外,还捎带着个李灵芸,转身一打听荣国夫人比自己更黑,除了萧玉环以外一个别家姑娘也不带,索性也一脚蹬了李灵芸,只报了自家姑娘余宝珠一个。 宫里行采聘礼的,除了许善之外还有陆敏,俩人带了四个少监,八个尚宫,另有禁军若干,浩浩荡荡,先往荣国府而去。 陆敏是带着宫里的尚宫们前来相看的姑姑,荣国公萧阖携夫人亲自在门上迎接,迎至大堂,先供着吃茶,吃完了又要吃饭,当然还要送礼。 给内侍和宫婢们送礼,当然不能送物品,因为他们出入宫门都要受盘查,携带不便,所以送的皆是卷成条的银票。 陆敏自己身边还有东宫的好几万两银票,放在那儿只能数着玩,也没个花处,是真心不愿意要李氏的银票。 但李氏一改往日的刻板,笑的颇为尴尬:“陆姑姑,你要知道这都是老规矩,快收下,收下才是。” 许善收了自己的一份,使个眼色给陆敏,悄声道:“陆姑姑,这都是俗规,你要不收,反倒让咱家难做人了不是?” 大家都收银子,就她一个不收,也确实不像回事儿。陆敏环顾一圈儿,一众太监尚宫眼巴巴的看着她,她只得收下。 接下来,到了相看的一步。许善和陆敏两个必须到萧玉环的闺房去,除了尚宫们要查看萧玉环的玉体是否完壁,还要看她可有隐疾,异臭。 查完体,陆敏和许善两个还得亲自问一回萧玉环自己,看她是否自愿入宫门,毕竟这一入,无论此生皇帝召见与否,她就都是皇帝的妃子了。 一行人还未至萧玉环的闺房,便听见里面瓷器哐啷啷的响声。李氏忙着要遮掩:“必是丫头们不经心,砸到东西了,待我进去先收拾收拾,诸位再进来,好不好?” 陆敏还未说什么,许善已抢先一步上前,连声道:“什么样的场面非得国夫人自己收拾?老奴是天生的奴才,这些事情您放着,让老奴来帮您!” 他一挑开帘子,萧玉环就在门上站着,冷冷扫过全场,娇声斥道:“你们皇帝不是说了,无论那家姑娘,只要不是自愿入宫,就可以不入宫的吗?怎么,难道你们这是想强逼我入宫不成?” 许善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但是萧姑娘,须知能入宫,为皇家妻,是许多姑娘此生也难修来的福份,为何你会不愿意了?” 萧玉环甩了帘子道:“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与你一个阉人,我没有多的话说,快走!” 李氏连忙斥女儿:“玉环,你这是个什么态度,快给许公公赔罪!” 萧玉环一双丹凤眼冷冷扫过许善,冷笑一声道:“公公见谅,但恕我无意被选入宫,您也别听我父母的一家之言,他们是妄图攀上我表哥求富贵了,可我萧玉环没那个心思,因为我心里早有人了。” 当着宫里来人的面,荣国公两口子被女儿闹了个好大的没脸,李氏上前一步假意扶女儿,拎上她胳膊上的细肉,咬牙道:“娘几千两银子花出去,皇帝又是你表哥,亲上加亲的大好亲事,你这时候拒婚,难道是想要我的命吗?” 萧玉环小声道:“你们撒谎骗人。当初你红口白牙说陆严为了躲难,逃到天高皇帝远的交趾去了,可刚才陆府的人带了话来,说他在西北的战场上打仗了。 他分明是个为国征战的英雄,倒叫你说成个家里有难就逃的懦夫,只为骗我嫁给皇帝,你都不顾女儿的性命了,女儿为何要顾你?” 这两母女小声的争吵,陆敏却是掩唇而笑。 原来,上辈子赵穆不在京城,荣国公一府也因为赵穆那个废太子外甥,过的很悲惨。所以萧玉环早早就嫁给了陆严,并生了孩子。 这辈子事情有所改变,陆严至今也未议亲,陆敏不知道他与这萧玉环私下有没有往来,因见她几番入宫都躲在人后闷闷不乐,暗猜只怕她和陆严私下仍有旧,遂昨儿央人传了个话儿,告诉萧玉环陆严的去处,果然,萧玉环今天就不肯入宫了。 许善当即道:“皇上金口圣谕,无论那一府的姑娘,只要自已开口不愿入宫,咱家们就不能为难她。看来国夫人的银子,咱家和陆姑姑都无福消受,还是还给您的好!” 说着,许善假意已在掏银子了。李氏连忙伸手阻拦:“是我自家的姑娘不争气,又不是你们的错,送出去的银子怎么能再收回来?留着吧,你们都留着吧。” 银子这东西,要嘛不送,送了就不能再收回来。否则,皇帝面前最有头脸的太监和姑姑,可就全惹了。 许善竟然真的只是作作假,李氏一拦,他就仍把银子收回去了。收了银子而未办成事情,酒足饭饱后大摇大摆出荣国府,接下来,就该去南阳公主府,去看那余宝珠了。 ☆、银子 在前往南阳公主府的马车上, 许善揉着肚子,当着陆敏的面儿掏出银子来数,数完之后展了展, 笑道:“四千两,陆姑姑也把你得的银票拿出来, 咱们看看,那荣国公给你送了多少,好不好?” 陆敏笑道:“捏着也比给公公的少,还是不数了吧。” 许善叹了一气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是句老话, 陆姑姑是个聪明人,可明白咱家说这话的意思?” 陆敏暗暗觉得,自打赵穆委托她协助许善办理采选一事之后,许善待自己的态度,突然就转变了许多。 原本, 这老太监以麟德殿第一总管太监之尊,总是将她捧在高处,走路让着先儿,挨打自己上,从不肯让她受半份委屈。 但这两天不一样了, 他渐渐有了大太监的派头,时不时便要装出个过来人的样子,说几句忠言给她听。 陆敏笑道:“我愚笨,不是甚懂, 许公公能否说明白点儿?” 许善凑了过来,压低着声音道:“还有一句老话儿,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以皇上待您的那份诚心,您原本是可以做皇后的,但世事不由人,谁叫您摊上陆轻歌那么个姑母呢? 既如今您再无可能登上后位,贴身侍奉过皇上的人,这辈子也绝无可能再出宫,以咱家的意思,趁着这一回采选,您倒不如押定个皇后人选,一力将她推上去,将来她感念您的恩德,势必会在登上后位后一路护着您,这样,您往后要入后宫,就会容易得多,对不对?” 陆敏算是听明白了。这老太监是想操纵采选,亲手送个皇后上去,从而大捞特捞一笔。 她道:“既萧玉环自愿放弃入宫,如今就剩下余宝珠姑娘一个人,她就是不争的皇后,这还有什么可押的?” 许善将方才李氏送给自己的银票悉数塞给了陆敏,悄声道:“三司使李密家的李灵芸姑娘,才是皇上真正看上,有意要推上皇后宝座的那一位,咱家给姑姑透个风儿,咱们一起将那位捧上去,提前押个定儿,好不好?” 他敢把太皇太后的心肝宝贝踩下去,想必从李灵芸那儿弄到了很多银子,否则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个女官,一个太监,俩人在马车上相视一笑,皇帝的大老婆职位,便由他们俩给定下来了。 再匆匆探过一回余宝珠,又收了些银票,然后到李灵芸家,陆敏又收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贿赂,这才和许善两个回宫。 * 因今夜不必司寝,陆敏直接回了自己的宫女房。沐浴过后,将李氏,南阳公主,以及李密三家子送的银票全拿出来,全是卷成细长长的条子,像柄细细的如意一样,用红绸绳子扎的紧紧。 李氏给了四千两,南阳公主最小气,只给了五百两。最大的一注是李密给的,一千两的大面额银票,不过十张,卷的像支簪子一样粗,加起来却是一万两。 一万四千五百两银子,只需要买个名额就能搞定,陆敏入宫三个月,头一回发现做女官还有这等好处,拿起银票仰躺在床上,她正准备将这些跟赵穆给自己的那两万两收笼到一处,忽而便听外面春豆儿一声喊:“皇上!” 门随即一把被推开,陆敏抱着满怀的银票还不及躲藏,门已经被推开了。 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头顶着宫女房矮矮的门,本黑色的修腰长袍,肤白如玉,眉浓似墨,薄唇勾着一抹笑,进门一双眸子便盯牢了她:“朕的姑姑看来今日满载而归,跟朕说说,都弄到了多少银子?” 他的小女官才沐浴过,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披散着,只穿着件白绫夹襦衣,双足赤/裸,跪坐在床上,行礼时窄窄的肩膀一缩,长发滑落下了,掩住她瘦瘦的身子。 虽才不过十月,还不到冷的时候,但连日阴雨,这种板薄壁的宫女房里又潮又冷。 满床的银票,陆敏讪笑着跪起来,一总儿捧给赵穆:“奴婢不过数了数,既是为皇上行采聘,这些银子自然都是皇上的。” 赵穆坐在床沿上,惯常拖过陆敏一条腿压在自己大腿上,略略扫了一眼,唇角绷一丝笑:“既是送你的,你收着就是,朕不缺你那点儿银子。” 是银子人人爱,既过了明路,陆敏也就不客气,欠身从抽屉里取出放银票的匣子,齐齐儿卷了进去,正准备再放回去,赵穆一伸手,却是将整个银匣全叨了过去。 三家的银子自然不一样,赵穆捡过那被卷成条,面额一千两的银票,若有所思:“李密做了十多年的三司使,家产当比朕的国库还丰,须知朕在东宫三年,也仅仅攒了两万银子,如今还全在你的小银匣里藏着,如今你成了小富翁,朕竟是个穷汉,怎么办?” 加上今夜,陆敏不贴身司寝已有两夜了。有了喘息之机后,她看赵穆也顺眼了几分,连忙捧了一句:“您拥有四海,家国天下都是您的,又何必在乎这点银子?” 赵穆十分熟捻握过她另一只脚。她有一双非常美的玉足,软而有肉,但因为时常运动的原因,足弓极弯,忽而甩摆,在雨天中分外冰冷干燥,滑溜溜的像尾鱼一样。 没有什么比男子周身的阳气更能温暖女人,所谓的阴阳调合便是如此。经过三个月的调养,比之刚入宫的时候,她面色红润了许多,身材也在由单薄贫脊的孩童体态,转而发育成玲珑绰约的少女。 赵穆双眸漫不经心滑过她衣带未着紧的胸口,玉白一抹酥胸,隐约可以看得出来与三个月前相比,那地方略丰盈了一些。 当陆高峰浴血奋战,生擒烈勒归来,看到女儿有如此大的改变,就不信他还敢嘴硬,咬紧牙关拒婚事。 赵穆亦侧歪到了床上,轻摇着银匣:“家是百姓的,国亦是百姓的,与朕并没什么干系,但若是娶了小麻姑,这些银子就全是朕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陆敏抽回双脚,望着懒洋洋歪躺在她床榻上的男人,小声提醒道:“奴婢们已经商议定了,李灵芸和余宝珠姑娘,将是最后定下来入宫的贵女。明日,奴婢会和许公公一同前往南阳公主府,以及李府,迎娶两位贵女,皇上,明日您就该大婚了。” 那男人凤眸半张,黑衣紧束的身子侧卧着,两条远远伸出去的腿分外修长,他忽而诡异一笑,转个话题又问:“麻姑,以你之见,李灵芸和余宝珠,谁该为后,谁该为妃?” 凡事总有长短,两个大姑娘一同入宫,虽然皆是皇帝的老婆,可一妃一后,谁该为妃,又谁该为后,按理来说该由皇帝钦点。 但皇帝总要听听身边人的话,以她们的话为参详,看那个姑娘的德行更匹配做一个皇后。许善和陆敏做为采聘的礼官,在此事上最有发言权。所以李密才会一人豪掷一万两,只为把女儿捧上皇后之位。 拿人手软,陆敏挑了许多李灵芸的优点,说道:“李姑娘温柔贤淑,性格良善,更堪为后。” 赵穆晤了一声,又将陆敏揽了过来,悠声道:“赵敬做了一辈子的皇帝,不会挣钱也不会花钱,给太皇太后造了一座太液仙境,就花去了一百万两银子。每年还要借给火州上百万两的银子,火州那么个小国,能有机会反噬我们大齐,全在于他一手饲养。 须知此番咱们与火州开战,兵备粮草能供得上,全凭李密四处找银子。但那皆是他私昧下的朝廷税赋,算不得他的功劳。 上辈子朕与火州开战之前,先抄了他的家,然后才开始打仗,这辈子朕不想那么做了,朕想哄着他一点点把银子掏出来,又不伤和气,群臣也不会记恨朕,大家都欢喜,你说是不是?” 上辈子死了之后,被余宝珠画成个大花脸,一张黄裱纸被风吹走之后,曝露在朝臣面前那张红红白白丑恶的脸,以及他们那熟视无睹的表情吓到了赵穆,他决定这辈子温和一点,但再怎么温和,心依旧是黑的。 陆敏酌言道:“李姑娘若是做了皇后,李密就是您的老丈人,老丈人为国多操劳点,也是应该的。” 赵穆笑着摇头:“无论李灵芸还是余宝珠,皆不会成为皇后。毕竟她们想嫁的,非我赵穆,而是紫宸殿里纯金雕成,九龙盘踞的那把龙椅。无论谁坐在那把龙椅上,皆是她们心目中的好夫婿。” ☆、果报 说完, 他又一笑,抚过她垂在两侧的长发,轻拍了拍她的肩道:“趁着这个机会, 多捞一点,等嫁给朕的时候, 你就是个小富婆了。” 目送赵穆出门,陆敏气了个仰跌,过了半晌,将那银票悉数卷好,塞进抽屉里, 锁了个严严实实。 * 再过半个月,皇家正式行采聘之礼,香车宝马齐备,六司尚宫齐出,将李灵芸和余宝珠两位贵女, 迎进了宫廷。 在皇帝正式面见之前,因身份未定,她们被称之为良女,住在太液仙境,太皇太后的后殿之中。先由尚宫嬷嬷们教授宫中礼仪, 以及事君的闺中秘事,直到皇帝为两位贵女正名,定后妃之位。 陆敏和郭旭去接李灵芸,彩琴和许善去接余宝珠。 第60节 到了李府, 五短身材的三司使李密笑的满脸炸裂,像只熟透了的甜瓜一样。见面礼,自然是先给陆敏和郭旭一笔壮身银子,接着,才迎他们入内。 郭旭还是东宫时候的规矩,不敢接交百官,也不敢拿百官的银子,生怕因为自已身子不正,让大臣们攻击皇帝。既他不收,陆敏自然也不肯收。 李密急的满脸冒汗,转身又去给马车夫塞银子了。马车夫得了银子,一路上鞭子直往马背上抽,将个满身珠宝,妆扮成宝塔一般的李灵芸载到宫门上时,颠的满身珠宝都掉了一地,妆也花了头也乱了,扶至左银台门上时,满头的珠子乱掉,倒是便宜了身后随行的宫婢们。 但这也有好处,她比余宝珠整整早到了一刻钟。进门有先后,一般来说,先入宫的为大,李灵芸占了先机,将自己的好闺蜜余宝珠远远摔在了身后。 余宝珠气的直咬牙,但转念一想,太皇太后是自己的外祖母,她李灵芸占了先机又如何,还有三天的时间,有这三天,她足以把李灵芸整到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了。 * 回到麟德殿时,赵穆还在前殿议政。陆敏清扫过香炉,燃好香片,便掩上门,悄悄溜进了后宫。 明天便是秋后问斩之期,陆敏悄悄翻过刑部呈上来的折子,赵穆格外朱笔加了陆轻歌的名字进去,所以应当是要被带出宫,到午门外与重刑犯们一同问斩的。 他既承诺过要她临死之前见一面塔娜,那应当是已经把塔娜带来了。 所以陆敏托贤宜找了个小道姑,趁着满宫里皆在为皇帝大婚而忙碌时,要进去悄悄见陆轻歌一回。 为了能逃过玉真长公主的耳目,贤宜的母亲刘太妃在前殿陪玉真长公主聊天,陆敏是从后面悄悄进的长春观,从最后一进小姑子们倒香灰,出恭的后门上进去,一路溜入地宫,还是当初关押陆轻歌的那个地方。 渡陆敏进去的小道姑,陆敏也认得。她叫烟云,刚入玉真长公主门下的时候,也不过七八岁,相貌生的很甜美。陆轻歌虽然心狠手辣,但待刚入宫的小婢女们却很好。 当初这小丫头因为手脚马虎做不得宫婢,整日叫前辈姑姑呵斥,寒冬腊月跪墙角险险冻死,是陆轻歌救了她,将她送进长春观为姑子,才能留下一条命来。 如今的烟云长成了个美貌娇艳的小道姑,性子清冷,但心善慈悯。 俗语说的好,斗米养恩,担米养仇。陆轻歌刚入长春观那半个多月,受尽宫妃们的凌辱,每每有那位宫妃派人来打过她,总是烟云悄悄儿的替她滚鸡蛋,擦拭身体上的瘀伤,细心呵护照料她,她才能苟延残喘,活到如今。 烟云见陆敏塞给自己几张银票,还全是百两的大额,从中抽了一张道:“陆娘娘待我的恩情,不是银子能换来的。 我只拿一张,换成贡品替她押在王母娘娘灵前,求王母帮她消除今生的孽障就好,剩下的你拿走,别拿你世俗的银子污了我的眼。” 说着,俩人推门进了拘禁陆轻歌的那间地牢。 那股淡淡的潮气还未消散,清清一股皂荚香气压不住的,是隐隐的污秽之臭。 烟云低叹了一声道:“她如今非但认不得人,抓着我整日叫塔娜,便是屎尿也忘了地方,总是乱拉乱尿,但凡注意不到就要弄脏屋子,当然,衣服也就……” 陆轻歌穿着一件宽大道袍,双手揽膝坐在墙角,四个月的时间,她瘦成了一具骷髅,曾经那惊心动魄,看一眼就要被摄魂的美貌荡然无从。 苍白,干瘦,十指覆了层皮,青筋毕露,干枯的嘴皮抿着,那个唇形,竟然像个八十老妪一般。她这样子,瞧着确实随时都会断气。 陆敏一颗心仿如被重捶砸过,险险倒地不起。她跪在陆轻歌面前,柔声叫道:“姑母!” 陆轻歌抬起头,眼中再无往日的清流,混浊,无神,呆滞。 但她认得陆敏,双手掬过陆敏的脸,哭道:“这是我的小麻姑,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这屋子它没有白天黑夜,我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升起,又什么时候落下,我觉得自己过了好几辈子那么长,我一直在等你杀赵穆,带我出去,可你一直没有来。 你丢下我了的对不对?是因为姑母那里做的不对吗?还是那个不开眼的狗奴才又想杀你?告诉姑母,姑母会统统杀了他们。 麻姑,你不能扔下我,你不知道我在宫里有多寂寞,我想念你,相念塔娜,我不想呆在这儿,你带我走,好不好?” 她慌慌张张,语无伦次,说着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我的小塔娜,离开的时候才会叫娘,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日思夜念,唯有搂着你的时候,才想好过一点,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等这大齐的江山乱了,无主了,烈勒入京的时候,他会带着塔娜一起回来,我要看着你们俩都风风光光,胜过世间所有的女人,我才高兴。” 她身上那件袍子,竟然是湿的。陆敏抬头问烟云:“为何不给她一件干衣服,这湿衣服如何能穿着?” 烟云道:“整日阴雨,她又拉又尿的,洗都洗不及,那里还有干衣服可穿?” 陆轻歌将陆敏揽的紧紧的,生怕她逃脱一样,一会儿又开始拍她:“我的麻姑最乖了,快躺在姑母的怀里好好睡觉,咱不出宫,不回家,好不好?” 她这种不正常的,控制着陆敏让她发疯的爱,是失去女儿之后万般焦躁下的补偿。 还是烟云更习惯照顾,推着陆敏道:“你是御前伺候的人,一会儿若是皇帝问起你来,必然要查,你还是快走吧。” 两人正说着,门外一阵脚步声,是有人来了。 烟云也是担着风险的,一把将陆敏推到床下,悄声道:“像是我们观主的声音,你快躲起来,待我应付走她了,你再出来。” 陆敏顺势就躲到了床底下。 来人并非玉真长公主,是个男子,一双大脚,脏兮兮的皂靴,除此之外,还有一双粉色的鹿皮小靴子,蹦蹦跳跳走了进来,仅凭那双小靴子,可以断定是个小女孩儿。 那男人说话了,竟然是傅图。他叫道:“陆娘娘!” 烟云道:“傅小将军,陆娘娘早已经疯了,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凡事我代她答就好。” 傅图站了片刻,单膝跪地,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这就是你想见的塔娜,陆将军单枪匹马,从火州城将她带回来了,皇上特地叫我带给你看一眼。” 陆轻歌抬起头,面前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脸儿圆圆,一双眼睛有深深的双眼皮儿,脸上微微的笑意,恍惚是当年从太液池中赤足走来的小陆敏。 她咧嘴一笑:“这是我的小麻姑!” 千辛万苦,塔娜倒是来了,可陆轻歌已经疯了,相见不相识,她这辈子也见不到她的塔娜了。 果报不会放过任何人,到如今,世间即地狱,陆轻歌还未死,其实已经在地狱里了。 傅图欲拉塔娜下跪,塔娜撇了撇嘴,轻声问道:“傅哥哥,她是谁?” 傅图忽而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娘娘保重吧!” 就这样,果真只是一眼,他就把小塔娜给带走了。 * 小塔娜在烈勒王府中的身份,是表姑娘。 因为融合了中原血统,她生的不及火州女子凌厉,更多一份中原姑娘的温婉,性子也更和善。就跟当年在皇宫里被陆轻歌纵上天的陆敏一样,烈勒给予她多少爱,府中别人自然要给她多少冷眼。 而且烈勒一直告诉她,她的亲娘是火州最美的姑娘,因为中原皇帝垂涎她的美貌,将她强抢入大齐皇廷为妃,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与大齐开战,恰是为了要把她娘从大齐皇宫那个大火炕里解救出来。 塔娜自幼听惯这种话,一直眼儿巴巴盼望着被中原皇帝夺走的亲娘,希望在烈勒战败大齐后,能把亲娘给夺回来。 也因为这层关系,陆高峰单枪匹马到火州后,一说明来意,小塔娜连想都没想,也没跟烈勒打招呼,跃上马背就跟着陆高峰来中原了。 来路上,陆高峰讲了许多她的亲娘生的如何美貌,又如何温柔可亲。小塔娜怀着满满的希望而来,当然没把墙角那个干枯的老太太放在眼里。她跟着傅图蹦蹦跳跳出门,攀上傅图的手臂问道:“傅哥哥,我娘她究竟在那里?” 再回头看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老妪,像只溺过水才被捞出来的小鸡一样,混身湿淋淋,还不停轻轻颤着,小塔娜又撇了撇嘴:“方才那个老妇有些臭!” ☆、葛履 她汉话说的不好, 所以除了傅图以外,没能人听懂。 陆轻歌眼瞧着塔娜走了,撕心裂肺喊道:“麻姑, 麻姑,不要丢下我, 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她膝爬两步摔倒在地,露出道袍下两条大腿,上面黑血点点,渗着脓疮, 陆敏伸手沾了一点,显然,那两条腿已经整个儿从里到尾的烂了。 * 回到麟德殿时,赵穆已经回后殿了,正在正房里批折子, 等她回来一起用饭。 连绵半个月秋雨终于停了,皇帝似乎也一扫阴霾,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的团花长袍,头勒玉带,一条长腿劈在宝炕床之下, 露出里面明黄色绣团龙的裤子,足踏同色高帮长靴,薄唇含笑,一边听季雍读折, 一边朱批着折子,一样儿也不耽搁。 见陆敏进来,季雍先就笑着叫道:“陆姑姑!” 陆敏亦是笑问:“季先生的婚事办完了不曾,怎的也不见你一颗喜糖?” 季雍得陆敏全部的身家银子,才能抱得美人归,合上折子道:“几颗喜糖怎么行?等皇上肯放姑姑出宫的那日,季某与内人定然要摆酒一桌,谢您的大恩大德。” 见她至,郭旭便招呼着人开始摆饭了。 赵穆茹素,菜不过荸荠圆,烧笋,以及用绿豆芽,韭菜心、粉皮,芽笋丝等拌成的合菜,颜色倒是花花绿绿,但于陆敏来说,未免素淡。 另有一窝热热的鸡汤焖鸽蛋,还有一份郭旭老娘最擅做的火腿蒸蛋,大约是郭旭自己做的,只一盅儿,他亲自端了过来,捧给她吃。 赵穆还在洗手,漫不经心扫了陆敏一眼,她两边小脸颊儿分外的红,乖乖坐在那儿。他不动筷子,她向来是不会先吃的。 “郭旭中午就到前殿伺候,你这一下午,跑那去了?”赵穆问道。 陆敏端起碗一笑,素净净的小脸儿叫碗遮了半拉,唯露出两只圆圆的小鹿眼儿眨巴着:“奴婢去了那儿,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赵穆挟了枚鸽子蛋给她,看她两根筷子一挟挑开,先舔了筷子上沾的蛋黄,才两排银牙细细轻咬,吃的极为香甜。 每每别人食荤腥,他看到了总会觉得不适,但她食荤腥,他却会有种馋欲与满足感。 “朕是真不知道。”赵穆道:“如今在这皇宫里,你是自由的,朕不会再派人跟着你了。” 大概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没有人刻意跟着她了。 赵穆也说到做到,放塔娜入宫,给陆轻歌看了一眼,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陆敏不敢再碰赵穆的底线,当然不敢说自己去看陆轻歌了。 对坐着吃完饭,赵穆还要读半个时辰的折子,然后再去校场。 陆敏今夜不该司寝的,却一直在寝室的隔间里等着。约莫快入更的时候,赵穆回来了。 皇帝的寝室其实分外的小,除了两张床,一张供桌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左看看右看看,坐到了对面陆敏那张小床上。 彼此相对着睡惯了,一个人总有些不习惯。 闭上眼再睁开眼睛,小麻姑就在地上跪着,她今天格外殷勤,双手捧着一双葛屦,来掰他的脚,是要他试一双葛屦。 赵穆伸了脚过来,笑道:“诗经云:纠纠葛屦,何以履霜。落霜的十月,你怎么做了一双葛屦?” 他是练武之人,喜穿这种葛绳编制的麻鞋,但身为皇帝,宫里御制的鞋子里很少有葛屦。 陆敏道:“奴婢记得前两天皇上曾说,朝事繁难,明儿您要亲自往终南山去寻访世外高人东山先生霍汐。因怕他见您穿着华丽而拒之门外,遂早早命人做了葛布衣放在隔间里,以备明日穿着。 奴婢想,穿葛衣而着锦履,上轻下重,东山先生会觉得您流浮表面,是不会出仕的。所以特地给您做了一双葛屦,以备明日穿着。” 除了朝中有官爵的宰相外,很多皇帝喜欢有个布衣丞相。这种人大多身怀绝才,但又不愿出仕,自然需要皇帝诚恳相请。 当皇帝施政,大臣治政时,他们会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给予很公正的建议。 这就是布衣丞相的可用之处。 赵穆上辈子就曾请过霍汐,整整请了三回,但他只在宫里呆了三年,就去云游四海了。赵穆反省,觉得总是自己那里做的不够好,这辈子格外在意,所以早早命人备了葛衣,却忘了还该配备葛屦。 若能投圣心,其实很好分辩。虽皇帝依旧面色如常,但嘴角已经翘了起来,眼梢眉角也满满的赞许:“倒是小麻姑最有心,我明日记得穿着就是。” 陆敏见果真投了皇帝所好,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圣贤又何尝不是,皇上是勤政爱民的仁君,两生谨于杀戮,东山先生定然会出仕的。” 这话一出,赵穆的脸却变了。原来,上辈子之所以那霍汐愤然离开,恰就是因为赵穆造的杀戮太多。 在霍汐看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君王必要仁爱,众生皆可教化,不能乱造杀孽。 第61节 但赵穆却不这么认为,他向来秉承一种观念,就是杀。 兄弟有异心,杀。大臣惰政,杀。百姓有奸恶偷盗,统统杀之。 如此一来,果真门户清净路不拾遗,但除了百姓之外,六亲剐净,朝臣惧伏,到他死的时候,身边除了郭旭和傅图,再无贴心之人。 此生赵穆虽时时提醒自己好生,但黑心是其秉性,又如何能改? 他闭眼许久,传了郭旭进来,吩咐道:“秋刑斩缓,待朕请完东山先生出仕后,再行死刑。传朕的话,后宫之中从明日起斋戒,三日之内,不得杀生。” 有他这句话,陆敏就放心了。她又替陆轻歌争到了三日活命之期。 赵穆轻拍了拍枕头,示意陆敏上来睡。陆敏也不扭捏,褪鞋躺到了外侧,一丈长,六尺宽的龙床就在对面,俩个人却挤在一张三尺宽,半床半榻的小木炕上,外面依旧是滴滴嗒嗒的雨声,围裹出一个分外安详,温暖的小天地来,两生都没有过的安全感,整个世界都被蔽在这阴雨之外。 “许善那个人,最善捧高踩低。当初之所以我肯用他,一来是郭旭太软弱,麟德殿需要一个老人,再就是,唯有他心中无正义,无公道,只知媚上,我需要他来护着你。否则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怕你在后宫里要受冤枉气。”赵穆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陆敏的手,低声嘱咐道:“凡有事,尽可找傅图,我把他指给你,若许善有异动,可叫傅图立杀之,斩前不必报我。” 陆敏道:“好!” 不过出门三天,赵穆忧心忡忡,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像个陈年老太太一般,絮絮叨叨个不止:“你之所以不愿住在麟德殿里,大约是因为避我,觉得我让你不自在。打明儿起我又不在,这大殿里无人能越得过你,那宫女房就不必回来,夜里仍住在这一处,好不好?” 陆敏嗯了一声,两指慢慢揉捏,洗过许久仍有一股粘滑,似乎是陆轻歌腿上那渗出来的脓血在指尖挥之不去。 雨声催人眠,陆敏只侧了半个身子在床上,意识游入梦境的一刹那,全身松懈,整个人便要掉下床。 赵穆滑入梦乡,通明的烛火下敬帝手持剃刀,一刀还未剁下来,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几欲滑落的陆敏,将她抱放到里侧,闭目在她身边坐了许久,转身躺到了对面的龙床上。 * 次日一早,皇帝葛衣葛屦,微服往终南山去请东山先生了。 帝一离宫,麟德殿的婢女们便如马放了笼头,顿时恨不能跳起来撒欢儿。 几个不当班的姑姑全出去了,一瓦溜水的宫女房,唯有个陆敏和春豆还守在那冻死人的屋子里,相对着下五子棋。 不一会儿,许善来了。赵穆带走郭旭,他就是麟德殿第一大太监,进门便笑的分外和善。远远叫道:“陆姑姑,您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人,就该舒舒服服的躺在皇上的寝室里,这宫女房一冬不生炭炉的,莫要冻坏了您。” 陆敏笑着指了春豆儿去泡茶,请许善坐了,笑问道:“但不知许公公为何而来?” 许善关紧门窗,小声道:“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姑姑您的烦心事儿。” ☆、李禄 陆敏抓着棋子的手一怔, 一笑:“瞧公公说的,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儿。” 许善伸着五指道:“要说陆娘娘,当初满宫无人不恨的, 可如今落到难处,又疯又颠的, 又无人不怜。 咱家看她疯疯颠颠屎尿不禁的,也替她难受,这不,咱家想冒着被皇上搬脑袋的危险,与姑姑行个方便, 把陆娘娘想办法从宫里弄出去。” 陆敏还在玩棋子,再问:“公公想怎么把她从宫里弄出去?” 她垂眸时的乖巧与无助,五指纤纤玩弄那黑白相间的小石子儿,一股我见犹怜的姿态。小丫头长成了娇艳端姿的少女,只可惜无缘后位, 身为妖后的侄女,她得替皇帝捧盆端尿壶,直到皇帝厌弃的那一天。 这种没心机,没手段,仅凭那浅薄相貌以供君欢的小丫头, 在毒蛇出没,野兽环饲的后宫之中,简直就像小飞蛾一样,来的快, 死的也快。 许善欠身凑了过来,这种净身早的老太监,离的太近了会闻到一股浓香遮不住的臭气。他悄声道:“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久了,咱家也曾干过这样的事儿,并不算难,只要您舍得花银子,就可以。” 陆敏依旧不动声色:“公公觉得多少银子,才能换她一条命?” 她从入宫到现在,手里有多少银子,这些掌管大太监们隔三差五搜检,都知道的门儿清。所以许善先伸三指,再伸五指。 三万五千两,这就等于将她所攒的银子全都搜的一干二净了。难怪这老太监当初撺掇着她要李密的银子,却原来,他仍是替自己要的。 陆敏再笑:“皇上出发往终南山,顶多不过三日就回来,您若果真能办到,待她出宫之后,我一总儿把银票给您。” 许善说了声调皮,忽而凑身过来,伸手便要点陆敏的鼻子。 陆敏自幼身上爱装个弹弓儿,此刻就在床上放着,她忽而抓过弹弓,一牛皮筋就抽了过去:“许公公,您那脏手,还是放规矩些的好!” 这老太监自打知道她再也无望成为皇后之后,那揣不住的狼尾巴就开始往外露,如今竟然变成了只骚狐狸,这是想揩她的油了。 许善枯如桔皮的老脸上带着些嘲讽,转身离去。 * 他离开之后,陆敏转而就去寻一个人了。他叫李禄,虽为太监,但生的相貌非凡,性子稳健,上辈子一直在麟德殿做大太监,其手腕与狠辣兼俱,是个太监里头不可多得的人物。 如今他还在许善手底下做事,就住在另一侧的太监房里。 陆敏入麟德殿后,曾在小事上照应过他多回,所以俩人虽未明面上说过话,但私底下的交情却在。 李禄今日休沐,本在习字,见是皇帝的司寝女官在窗外,连忙扔了笔,迎陆敏进来坐。 陆敏亦不多话,将那装着三万多两银子的条匣打开,展给李禄看,然后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李禄为人谨慎,一看那卷成厚沓的银子,一把推还给陆敏,摆手道:“许公公的手下难做事,若无陆姑姑几番在殿中帮衬,我这条小命还不知在不在。无论任何事,您但说即可,银子我不能收。” 陆敏接过银匣,柔声道:“我要你帮的忙,是背君逆主之行,若败露,咱们俩人都得死,所以我恳请你收下银子,帮我一回。” 李禄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也不像许善那样见钱眼开。他盯着那银匣许久,又道:“先说,是什么事,若我能办到,拼死也会替你办,若办不到,纵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能收你的。” 陆敏道:“我想请您把关在长春观的陆轻歌弄出宫去。” 李禄不似许善那样佝偻,也不似郭旭那般瘦小,他的身材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大,面像斯文沉雅。 因不当差,他只穿着件月白色的圆领袍子,闭上眼,两道眉弓高耸,眉头相皱的瞬间,他道:“好,我帮你就是。但事成之后,我不取你的金银,只取你另一份谢仪即可。” 把许善弄死,再让李禄提前三年成为麟德殿大太监,这是陆敏备的另一份谢仪。 陆敏起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人,你要官职。” *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据说皇帝已请得东山先生出山,明日就要回宫了。 这天夜里,长春观病了一秋的小道姑烟雨忽而被御医诊断为时疫,为防时疫在宫内流传,整个长春观一顿查抄,所有有发热迹象的道姑们,都要被送到宫外去。 此事当然一力由许善主导,而送发热的姑子们出宫,也是从位于内侍省侧的右银台门。许善做了几十年的大太监,整个皇宫自然上下通透,待到次日一早五更时,他已经把个陆轻歌从长春观里偷渡了出来,渡进了专供皇家行猎的西苑。 眼看入冬,这西苑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许善在皇帝打猎时休憩的大殿里泡了杯热热的茶,坐了稳稳的喝着,等那带着银子,娇艳鲜嫩的小猎物主动送上门来。 果然,不一会儿,陆敏还是那身宫妆,鬓角两点翠蓝,一个人躲躲闪闪,进来了。十五岁的小丫头,美的像朵芍药花儿似的,纤姿楚楚,被皇帝几个月调/教的无比卑伏,进门便在掏银子:“三万五千两一分不少,公公可以把人交给我呢吗?” 许善手压上那条匣,她惯常攒银子的东西,还是皇帝给的物件儿。 “陆姑姑急什么?先陪咱家喝杯茶不好么?”说着,许善推了杯茶过来。 陆敏的揭盖子,许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语中带着嘲讽:“可怜见的,真是个傻孩子,咱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陆敏出手已是一弹弓儿,打的许善手一缩。 许善随即变脸:“小丫头,今儿这西苑里可全是咱家的人,您偷渡陆轻歌出宫,咱家就是将你诛在当场,皇上回来之后,也没法问咱家的罪,顶多把咱家如今的职位黜了,咱家正好回家养老不是? 但您这朵还没开的花骨朵儿,可就过完今天没明天了,还如此年青,咱家劝你乖顺些,不过一回,咱家也不能将你怎样,顶多摸上两把过个手瘾不是?” 皇帝得宠的司寝女官,叫个太监亵玩,他若不是早做好了要她死的准备,当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敏问道:“委托公公您杀我的,究竟是谁,难道是李灵芸?” 这老货拿陆轻歌诱她,人也要,银子也要,还要除掉她,一举多得,若不为巨额的银子,他是不敢动这个念头的。而满朝最有钱的人,就是三司使李密。 许善再一笑,手又伸了过来。 陆敏怀中一把匕首,还是当日赵穆扎自己手的那姿势,一把就扎进了许善的手掌中。外面人高马大的李禄已经杀掉了在外替许善放风的两个小内侍,提着滴血的尖刀踢门冲了进来。 许善一看李禄,才明白过来这小丫头竟玩了自己一手,一手滴着血,尖声叫道:“好个贱婢,你竟敢反水!” 他手里亦有刀,提着便要往陆敏身上刺。陆敏腿脚伶俐,借着椅背腾空窜起便是一脚。 李禄腿脚利索,跃前两步,连刀往许善的胸膛里捅着,不一会儿,这年迈的老太监便垂下头,悄无声息了。 陆敏跑过去扶那垂坐在墙角的陆轻歌,轻声叫道:“姑母,姑母!” 陆轻歌满身冰凉,也不知是叫许善喂了迷药,还是自己昏迷的,无论陆敏怎么摇,她一直都不曾醒来。 李禄更有经验,一看陆轻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摇头道:“陆姑姑,她这像是在咽气的样子,以我说,咱们还是扔在这儿,躲了的好,这人,咱送不出去了。” 陆敏早知陆轻歌无法行走,备了云贵人常背小儿的那种背篓来,此时已在往身上绑绳子。她绝然道:“不行,今儿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把她背出去,背回陆府。” 至少要让她临死之前,回到自己家。 外面横着几个死人,再磨蹭,禁军就要来了。 李禄扔了那把刀,转而将陆轻歌背在自己背上,也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忽而一笑:“得,虽你比我小,但我一直叫你姑姑,黄泉路上,你走天堂我走地狱,叫声哥哥我听听!” 陆敏叫他说的一怔,这时候李禄已经把人绑在自己背上了。瘦成一截枯骨的陆轻歌,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任由他们颠来颠去。 他道:“不过开个玩笑,若今日不死,你这辈子都得叫我哥哥。” 太监虽净了身,本质亦是男子。陆敏敬他这番忠义,低声叫道:“哥哥!” 李禄背起那已昏迷的陆轻歌,刚行到门上,却叫一柄长剑直挺挺又逼回了大殿里头。 来人穿着仙鹤补子的朱色一品官服,玉面威严,身材修挺,恰是满朝之中是年青,也叫百官惧悚的宰相大人,窦师良。 …… 作者有话要说:  许善诱杀陆敏,不止陆敏想的那么简单,后面会细说的。好吧,查明原因后我们的小白兔就准备黑化啦…… 还有关于赵穆迎两个女人入宫,也有他的道理,大概明天就会讲述。 ☆、丧事 目送护卫们抬走许善, 清理干净大殿,窦师良合上两扇重生生的门,才去看跪在角落里的陆敏。 她还是那身穿了四个多月的绫襦衣, 头上两只点翠花钿,皆散落在大殿的地板上。 “死了?”窦师良问道。 陆敏埋头在陆轻歌的胸前, 唔了一声,忍了四个多月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结舌许久,哽噎道:“先生,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来, 我有多少回盼着她能自尽,盼望着她能早点死去。我是她在长春观那没有日夜的地室里,唯一盼望的人,她的救命盗草,可我无一日不盼着她死, 好让我们都能解脱今日的困局。 您明白吗,一个垂垂的死者,唯一盼望的人却只想着她能早点死去。我是千古罪人!” 窦师良跪地,将陆敏揽了过来,哄孩子一样轻拍着。 “但是只要她还没有死,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拼上自己一条命,也要让她再见一回塔娜,我希望她在临死之前, 能见见那个她为之而奋斗了一生的孩子。 塔娜美的像颗珍珠一样,是她的精血所化,可当她来到她面前时,她已经不认得她了。”陆敏语无伦次,埋头在窦师良怀里,忽而哇一声哭,撕着衣衽道:“您不懂,陆轻歌是世人的罪人,而我,是她的罪人。” 第62节 在皇宫里没日没夜伏侍于赵穆身侧的那四个月,陆敏一直盼望着陆轻歌能有个结果,她没有能力带她走,于是盼望她能有一种安详不苦的死法,那样,她就可以逃了。 可父亲带着哥哥们上战场上意欲将功折罪,母亲和三岁的弟弟生活在靖善坊,君王的四海就是天罗地网,如今她逃不出去,也无处可逃。 窦师良一直轻拍着陆敏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我爹瘫痪在床,总是不停的咳血,只有到夏天最暖和的日子,才敢叫姨娘们扶着出来走一走。他经常彻夜哀嚎,大声的叫,疼啊,疼,真疼啊。 那时候我就想,如此痛苦,为何上天不让他早点死了? 后来,他真的死了。我为此而自责了很久,总觉得是自己动了那样的恶念,天感应之,才会要了他的命。所以麻姑,这恰是我们活着,又不得不卑伏于这世间的原罪,瞧瞧,不止你有,我也有。” 怀里的小丫头吸着鼻子扬起头来,问道:“果真?” 窦师良道:“果真!” 陆敏再看一眼陆轻歌,苦笑道:“先生也别拦我,我今儿便是拼着死,也要背着她的尸体回陆府,回自己家。” * 就这样,等赵穆终于请得布衣宰相归朝时,陆敏背着陆轻歌的尸体回了陆府。 陆高峰父子在战场上还未归来,包氏隐在靖善坊又不好见人。陆敏给陆轻歌操持了个很简单的丧礼,自己一人办丧,哭灵的也只有自己,到这天下午的时候,两个已经投了别家的陆府家丁们闻丧而至,来帮她办丧事。 傍晚的时候,窦师良又来了。 他穿着件鸦青色的圆领直裰,恰是陆敏的针线。进门先拈了柱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便坐在了陆敏身侧。 他忽而伸手,手中一枚小儿拳头大的桔子:“天干易躁哭多了上火,快吃了它,好败火。” 陆敏接过桔子,带着他暖暖的体温。她忽而脑子一动,笑道:“先生莫不是迷路了,寻个买桔子的指路,才能找到这儿来?” 窦师良叫她猜中,又自袖子里溜了一枚出来,放在了供桌上。 陆敏掰了瓣桔子咬着,侧眸打量,其实这个男人,换了那套老气横秋的官服,瞧着还是很年青的。她问道:“皇上回来之后,可曾过问过我姑母的事情?” 窦师良淡淡道:“东山先生最厌杀戮与宫廷秘秽,皇上略过问了几句,便严令宫人们将此事压下,短期内,只怕他不会再过问你。” 唯有一个人客,两个家人还是郑重其事端了丧事上用的羊肉汤上来。在棺木前的草席上,陆敏亦端了大大一碗,笑道:“我自幼就爱吃这样的大锅煮羊肉,窦先生是吃荤的,咱们正好一起吃,好不好?” 冬至,正是羊最肥美的季节,大锅炖出来的羊蟹子煮褪了骨,伴着白亮晶透的萝卜,呷一口热汤,从心暖到肺,烫的陆敏直叹:“真鲜!” 俩人相视一笑,窦师良挑出一捋亮晶晶的豆粉,弹滑筋道,伴着羊肉的鲜香,确实是这冬日里难寻的美味。 “那他可曾过问过我?”陆敏亦吸溜着滑滑的粉条,漫不经心问道。 窦师良道:“我回话的时候,他没说话。” 回溯往事,陆敏这个女官,事实上是赵穆请进宫的。他当时用的是请字,所以她并非官奴,就算父母流边,也只是贱籍。 窦师良轻声道:“既你已出宫,没有再入宫的打算,咱们的婚事,也该提一提了。” 陆敏早知窦师良要提此事,也是笑着回答:“那对香瓜耳坠,还是我姑母送给我的。她赠我的东西并不多,那是我唯一的念想,您该还我了。” 本是定情信物,她这是要收回了。 窦师良默了片刻,挑起块大大的羊蟹子来,一口褪骨,连吹带呵狼吞虎嚼:“能不能,让我先吃了你姑母这碗羊肉汤再说?” 陆敏好容易开口,不肯放过窦师良,一手擎着那巨大的白瓷碗,唇上蒙了一圈油,手依旧伸着。 窦师良低眉轻吹着油花,一笑:“今天我吃陆轻歌的羊肉汤,谁知道那一天,别人要吃我的羊肉汤,麻姑,人生得意须尽欢,吃完这碗羊肉汤前,不要打扰我。” 在长安,人死办丧事,无论贫贱,唁客登门,先奉一碗羊肉汤。所以骂人最恶毒的话,便是:改天上你家吃你的羊肉汤。 这是咒人死的意思。生死无常,陆敏只得收回了手。 其实重生以来,她颇喜欢这窦师良,若唯有她一人重生,这辈子她定然会嫁给窦师良,有个总在迷路的相公,做他指路的向导,在靖善坊过一份普普通通的日子,想一想就很舒意。 …… “什么好东西,吃的窦相眼看三更半夜还不回家?”头顶冷冷一声,少年清澈的嗓音,为帝王的威严磁性,以及强抑的愤怒。 三更半夜的,皇帝内里不过一件土黄色的葛衣,外面却罩一件深青色的缎绣披风,居高临下,就那么垂眸盯着盘膝而坐,一人端只海口大碗的小宫婢与他的宰相。 窦师良能明显感觉到陆敏的慌乱,她往后膝行两步,悄悄放了那只大海碗,躲进了窦师良身后的阴影之中。 郭旭上前拈了柱香,赵穆自披风中伸出手,接了过来,恭恭敬敬在额前三拜,转手仍旧还给郭旭,转身进屋,坐到了里间。 郭旭跪拜时,窦师良和陆敏同时还礼。同样的孝衫,同样的姿势,夫妻一般。 赵穆一声冷笑,别过了头。 因他是微服,两个老家奴不知皇帝至,先给在外的傅图奉了一碗羊肉汤,再给郭旭端了一碗。盘中另有一碗,老奴问郭旭:“里间那位贵客的汤,是您端,还是我端?” 郭旭摆手:“他不食荤腥,这碗放着,一会儿我添来吃。” 陆敏拍着身边的草席:“叫傅图进来,坐下咱们一起吃。” 于是,在这冬月的寒夜里,四人围席而座,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另有蒜头与烫面饼子,傅图口辣,一口口嚼着脆蒜瓣儿,撕着饼子,连吸带喝,一口气干了两碗。 郭旭亦不作假,连着吃了两碗才罢休。 老家奴连着进出了几次,因见里屋那位一直定定的坐着,悄声问陆敏:“要不要给里间那位也端一碗?” 赵穆本是懒歪歪的坐着,听了这话立即坐正,要看陆敏怎么照料自己。 岂料陆敏不过轻飘飘一句他不食荤,那老家奴便收拾碗筷,转身走了。 女子食量不必男人,陆敏那一碗吃到最后,汤喝光了,几块羊蟹子还原样摆着。窦师良见她不肯再吃,自然而然端过碗,剥一瓣蒜头压在上面,替她扫光了碗底。 赵穆在里间看的一清二楚,两手捏着椅背,闭眼稳着神,还在等陆敏怎么招呼自己。 有他坐在后面,陆敏自然也如芒在背。只是她打定主意不再入宫,此时也在思索,该如何跟赵穆开口。 “窦相!”皇帝在里间一声轻唤,仿如紧箍咒压在外面几个人的头上,傅图擦了把嘴,抱剑便出。郭旭亦跟着跑了。 窦师良拍了拍陆敏的背,轻声道:“万事有我。” 他起身理罢衣上草枯,转身进屋,周周正正行礼。赵穆道:“羊肉汤吃罢了,窦相还不回家?” 窦师良道:“麻姑与臣有婚约,此事陆高峰知,陆夫人也知,如今她孤女办丧,臣得替她在此操持,不能回家。” 赵穆不语,坐了许久,忽而起身至窗前,对着窗外的傅图耳语了几句。 傅图点头称是。转身进屋子,先恭恭敬敬对着窦师良一拜,接着强捏过他的胳膊,轻声道:“相爷,傅某有点小事需要请教,咱们出去聊两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窦相,你也低估了皇帝的无耻程度,啊~~~ ☆、五辛 陆敏觉得有些不对, 哎了一声还未抓住窦师良的袍角,他已经叫傅图给架走了。 再回头,赵穆唇角绷着, 双眸含笑,深青色的缎绣披风微垂, 就站在她身后。他道:“猜猜傅图会带窦相去何处?” 陆敏气的肩膀直抖:“你可真是……”终归他是皇帝,无耻两个字就在舌尖上,她不敢说出来。 赵穆盘膝坐在草席上,三日不见,他的小麻姑又瘦了许多, 好容易养起来的圆脸颊儿全掉了。 “何时回宫?”他问道。 陆敏往后挪了挪,说道:“当初你请我入宫的时候,可未归定期限。我又非是你皇家奴婢,从今往后不会再入宫了。” 赵穆忽而伸手,在她略沾油腥的唇上点了点, 放在舌尖上轻舔,冷羊油带着点淡淡的腥膻。 陆敏不知窦师良在何处,又毕竟这是自己的家,怕赵穆还是那习惯性的亲昵,要舔自己的唇, 连忙伸手捂上唇,低声道:“我吃过羊肉的。” 赵穆再往前凑一点,陆敏忽而伸出舌头,呵了口气出来:“还吃了蒜!” 明知他不喜五辛, 一口气吃了个遍,果真一股淡淡的蒜腥味儿。 赵穆再凑一步,径直叨上那红红的舌尖儿,搀杂着她唇上原本的香气,沾着羊油的,蒜腥的,红嫩嫩的双唇,是最能勾引凡人邪恶欲/望的那种味道。 舌苔刷过,油腻腻的香甜。他两世厌荤腥,唯独不厌她唇齿间的油腻,反而喜欢那种嫩滑细腻的口感,五辛浊味,腻嫩嫩的粘滑,一唆,叫他想起她曾指引他的手指去过的那个地方,亦是这样弹嫩的触感觉,带着体温的吮吸。 一念即起,他整个天灵盖都欲要炸裂。 在那个死的比他母亲还惨一万倍的女人灵前,赵穆周身的汗毛挺翘,将她抵压在草席上。 陆敏连连扑腾的睫毛上沾着泪花儿,一下下刷着他的脸,泪混合在彼此的脸上,从她唇角滑过时赵穆尝到一点,淡淡的苦。 忽而,她清脆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 “我爹四十岁上战场,甲胄都没有,是个只着布衣的火头兵。我的四个哥哥曾经只握过笔的手,如今也握起了长矛。 我们陆府不欠你皇家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唯我偷渡陆轻歌出宫是欺君之罪。” 赵穆还愣着,挺直的鼻梁半明半暗,一双眸子紧盯着不习惯发怒,还未气到别人,自己先气了个半死的小姑娘。 她在他身下惴惴发抖,又补了一句: “若果真有欺君之罪,我早买好了棺材,等着你的赐死就可。” 等了半天,赵穆竟来了句:“那我以采聘之礼迎你入宫,如何?” 陆敏气的冷笑:“你觉得我是能以钱胜过李灵芸,还是以贵压过余宝珠?再或者,有她俩争风吃醋还不够,你还打算将我也送入太液仙境去,三狗相争?” 赵穆淡淡道:“她们都会死!” 忆及许善临死前那带着邪秽的肮脏眼神,陆敏已是遍身发寒:“我没有我姑母的狠戾与手段,所以注定争不过她们,只会比她们死的更早。陆府不欠朝廷,我也不欠你。若你再敢强逼,我就……” “如何?”赵穆追问。 陆敏本是怒言,也一直暗悔自己鲁莽惹祸,一句赌气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住,转个圈子柔声道:“我就绞了头发,作姑子去!” 赵穆一笑起身,深青色缎面披风罩着修长的身影,微侧首,长眸含讽:“若不想窦相变成窦公公,你就趁早歇了嫁他的心思。朕给你三日时间治丧,治完丧后,若不想做女官,我会遣使来迎,以采聘之仪,聘你入宫为后。” 陆敏恨不能早早送走这尊瘟神,仍是虚以尾蛇:“多谢皇上!” 赵穆犹不死心,回头,他的小麻姑跪在地上,叉手万福,仍是宫婢见帝的礼节。 他欲走,又回头,单膝而跪,柔声道:“陆轻歌是你的姑母,这无可改变。身为妖后,无论那一日,她都是你背负在身上难以除去的烙印。但我想娶你,想你做我的皇后。有陆轻歌在前,你注定无法受到百官和百姓的尊重,我不想他们因为我的威慑,表面惧悚,却背地里骂你。 人的嘴是最可怕的东西,言语能伤人亦能杀人,可我们不能仅凭一句话就去治人的罪。 李灵芸和余宝珠不过两个小丑,以她们为衬托,百官便能看到你身上那些优良的品质。我会一点一点,扭转群臣对你们陆府的成见,你将会是整个大齐有朝以来,最尊贵,也能叫百官与百姓们由心敬仰的皇后,无人能及。” 她仰着脖子,依旧是方才的姿态,白腻腻的小脸儿半隐于明暗跳跃的烛光中,唇角绷着满满的倔犟。 赵穆终于两膝同跪,握过陆敏的手:“既重活一场,就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所有你上辈子受过的委屈,我都会一点一点替你讨回来。” 陆敏亦是柔声:“皇上难道不明白吗,奴婢两生受过最大的委屈,皆出自于您!” 上辈子不由分说将她囚禁,这辈子又逼在膝下为奴,两生,他都用爱的名义将她囚禁,无法逃离。 “那就再委屈你一回,在朕的龙椅侧伴着朕,直到朕死的那一天!”赵穆言罢,揽过陆敏拍了拍,柔声道:“朕在宫里等着你!” * 第63节 陆高羊走的时候,变卖了陆府大部分的值钱物什,也把家奴们的卖身契全部归还,叫他们另谋出路,就连各类铺盖被褥等物,也全部送给了家奴。 三兄弟仁善好施,家奴们自然也记他们的恩情。到半夜的时候,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合着冬至的雪,有的抱来被子褥子,有的提来木炭柴火,全都守在两厢房的檐廊下闲谈聊天。 等到子时,有两个在外专替人办红白喜事的家奴竟然还拉来几个和尚道士,只待更声一响,念经的念经,哭丧的哭丧,倒把窝在灵前的陆敏给吓醒来。 出门一看,薄薄一层白雪中满院白衣,都是来替陆轻歌哭灵的。 这些人虽还是奴籍,但自掌买身契,已经不算家奴了。 那办红白喜事的站在檐廊下,高声叫道:“诸位,雪中送炭,难中见真情。主家在此,拜谢诸位的高义,给大家磕头呢!” 于是在两檐廊袖着手直哆嗦的目光中,陆敏跪在廊下,周周正正给大家磕了三个头,以示大难之中不相忘的恩义。 三更半夜的,郑氏的两个婆子烘热了被窝儿,又端来炭盆子,将个陆敏暖暖围在灵前,连手脚都替她裹了个严实,一个给她喂羊肉汤,一个烧纸钱儿。 活的风光,死的悲惨,但丧事又如此温情,陆轻歌的一声,堪称传奇。 忽而,帘外一阵冷风,扑腾一下进来个人,扑在陆敏的脚下,抬头抹了把脸,骂道:“傅图个王八蛋,卑鄙无耻。” 陆敏见是窦师良,连忙让两个婆子扶了起来,问道:“傅图方才把你弄哪去啦?” 窦师良满身泥雪,掰脚褪鞋,一只脚背上肿着鸡蛋大的一块。 “那王八蛋,不由分说将我带到东宫,锁上门,便一直关着我。后来听说有个小丫头也逃了,他去追那小丫头,我才能趁机逃出来。”窦师良摸了把脚上的崴伤,疼的直皱眉:“如今我才知道,东宫竟成了个娼寮,居然还豢养着女子,看我明日不带禁军好好搜检他一回。” 他半夜翻墙,才会跌崴了脚。 陆敏出身武将家庭,又自幼善治跌打损伤,拉过窦师良一只脚,软软两只手抱在怀中轻轻揉捏,笑道:“傅图那家伙,不止卑鄙无耻,还是个呆子,两只眼睛里就只有皇上,您往后见了他,避着些。读书人不与那等夯伙好计较的……” 话未说完,她忽而两手用劲一掰,窦师良疼的两眼反插一声叫,骨头归了原位。 灵前有酒,陆敏又点纸来烧,两只小手儿利利索利,不一会儿便替窦师良消了肿,手在他的脚上轻拍:“虽骨头正回去了,但肌肉的损伤却要缓很久才能好,先生明日起拄个拐上朝吧。” 她还把自己身上披着的,那暖烘烘的被窝儿也裹到了他身上:“既回不了家,就在此歪上片刻,好不好?” 在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姑娘面前,窦师良觉得自己委屈的像个孩子。那两枚香瓜耳坠,原本是打算还她的,叫赵穆一打混,她忘了,他也乐得装个糊涂。 * 次日五更,傅图又来了。他还带着身穿白色裘绒衣,脚踏马靴的小塔娜。 小塔娜恰就是昨夜窦师良嘴里那个欲从东宫私逃的小姑娘。她果真有一双如陆敏般的小鹿眼儿,眸子更深更黑,睫毛卷翘,唯独一脸哭丧的表情,叫傅图牵扯着,像个布娃娃一样,我见犹怜。 来路上,陆高峰待她极好,会给她试洗澡水,每天早晨准备新换的衣裳,就连靴子都是由他洗涮。小塔娜不会自己梳头洗脸,这些活儿全是陆高峰在干。 跟着傅图到东宫后,简直像进了匪窝。仆人皆是男丁,塔娜已经三天没梳头洗脸,饭也是饱一顿饿一顿,混身脏兮兮,像个小要饭的一样。 ☆、唁客 她左顾右盼, 唯见一具黑黝黝的棺材,棺材前跪着个比她略大些的大姑娘,身披白麻, 双目灵俏,毕竟血缘在那里, 目光相投的一刻,塔娜暗暗道,大约我娘生的就像她一样美而温柔。 她笑问陆敏:“姐姐,我娘了,我娘她在那儿?” 陆敏指了指棺材道:“塔娜, 她已经死了,如今就躺在棺材里,过来,给她磕个头,告诉她你来了, 好不好?” 塔娜懵了:“我都未见,她怎的就死了呢?” 陆敏不知道该如何言说,默了许久道:“她就是你在皇宫里见过的那个,窝在墙角的女人,你看过一眼的, 难道忘记了?” 塔娜往后退了两步,眼泪巴啦巴啦往下落着:“你骗人,那是个老妇,我七舅都说了, 我娘是全火州最美的女人,因为皇帝贪恋她的美色,才抢入宫廷,你们都是骗子。” 她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忽而被绊倒,陆敏才发现傅图为了防她逃跑,竟然在她身上拴着绳子,那绳子就扯在他的腰上。 才十岁的小姑娘,一头卷蓬蓬的长发像毡一样披在头上,白裘上饭渍点点,靴子上满是泥点子。 陆敏上前就给了傅图一巴掌:“你个昏货,好好儿的孩子,你绑她作甚?” 傅图打不还手,绳子却不松,拽过塔娜的细手就走:“麻姑,皇上吩咐叫我带着她,她跑了皇上可是唯我是问的,得罪了。” 塔娜一双小脚踢在傅图如铁铸成的腿上,亦是连连大叫:“我要回火州,我要叫我七舅来杀光你们这些汉人,把我娘救回去,你们等着。” 俩人乱闹了一回,塔娜叫他扛到肩上,扛走了。 恰包氏抱着陆磊也来了,亦是气的大骂:“狗皇帝养的黑心狗腿子,我看你们猖狂到几时!” 小陆磊大大的脑袋上戴个毡帽儿,又调皮又滑稽,小胖手儿攀在大门上,连声直叫:“狗腿子!狗腿子!” 包氏气的大叫:“杀人不过头点地,五个男人都上战场了,轻歌也死了,膝下那点独苗儿,那狗皇帝还不肯放过,他究竟要我们一家人怎么样他才肯放过?” 她抓过陆敏:“从此,你可不会再入宫了吧?” 陆敏绝然摇头:“不会!” 包氏虽只看一眼,但塔娜相貌肖似陆敏,又是陆轻歌唯一一点骨血,也觉得叫傅图整天那样强拘着不是办法,遂问陆敏:“那孩子怎么办?你瞧傅图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再别拉扯拉扯把孩子弄没了,你把她要回来吧,我养着。” 陆敏从昨夜就在思索这个问题。她道:“娘,你听塔娜话里行间,说的都是等烈勒杀光汉人的话。可见烈勒自幼就给她灌输了偏理,叫她深信她娘是叫大齐皇帝贪恋美色给抢走的。 如今且不说我爹是怎么把她给弄来的,只要烈勒知道她在长安,定然会不择手段来抢,傅图带着她还好,如果真的放在咱们家,就是灭门之祸。” 这话说的包氏深打一个寒噤,揽过陆磊道:“那难道就眼看着傅图整天像拴狗一样拴着她,走哪带哪儿?” 陆敏摇头:“我二叔去了交趾,那里有咱们的生意,我得想办法把她从傅图那儿弄出来,然后咱们一起走,去交趾,这才是唯一能避祸的办法。” “你爹怎么办?”包氏反问。 陆敏终于忍不住,在包氏面前抱怨起老爹来:“分明有很好的机会,他不走,非得要在皇上面前表忠诚,将我四个哥哥都带上战场。比干为示忠良,不惜剖心而烹,也不过一死。他要表忠心,谁能拦得住他?” * 明日就该下葬了,陆续有些唁客悄悄登门,竟然皆是些宫里褪下来的老宫女们,她们大多是自幼入宫,在皇宫里受过陆轻歌照料的,在外皆嫁了人,过来烧柱香。 陆敏跪了一天,整个人燥燥烘烘的,正坐在草席上与几个积年认识的宫婢们闲聊,忽听外面一声报说豫王殿下到,还不及起身整衣,赵稷已经进来了。 三天丧期,赵稷是唯一一个前来吊唁的贵客。 他披着菊纹缎面的裘里披风,恭恭敬敬拈香,亲自跪拜,俊朗的脸上阴气森沉,拜过之后在内间坐了,接过下人端来的羊肉汤,自幼锦衣玉食的皇子没有端过如此大的碗,乍一眼,问道:“为何端锅来此?” 陆敏也端着一大碗,笑道:“这就是百姓家的碗,难得宫里还有人敢来祭奠她,这是她死后唯能给你的谢意,我陪你吃一碗。” 赵稷只得挑得一筷子,拳头大的羊蟹子,吃起来倒是无比鲜美。 赵稷道:“前日霍汐入朝了。皇上未给名份,但单赐一殿叫其居住,称为先生。” 帝之师,布衣宰相,俗称国师。 陆敏笑了笑,不语。 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赵稷忽而有种错觉,如此相对而食,她总在笑,却不说话,他心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给她听的日子,恍如隔世。面前的一切,似乎早就经历过一般。 他又道:“我也是问过于力,才知道陆教头如今竟然上了战场,而且他单枪匹马,一直紧追烈勒的大军不放,似乎是想于万军阵中,取烈勒的首级。” 陆敏依旧不语。 于是赵稷简直成了自说自话,他又道:“陆轻歌纵使有罪,人死罪消,也该消了。你于将来,有何打算?” 他忽而抬头,便见面前的陆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眼里有种说不清的情愫,似乎很嫌弃他,但像自家养的狗儿一般,若有人想踢一脚,她大约会跟那个人拼命。 陆敏也在揣摩这个男人的可信度。她如今在京城,算是举目无亲,果真想带着塔娜和包氏以及陆磊一个离开,就必须有个上能通天的男人帮忙。 一个未嫁的姑娘,一无所有,生的还有颇几分姿色,想找个男人帮忙,若不许以色,就得许以身。 但赵稷不是这样的人。上辈子嫁给他之后,直到她愿意主动容纳他之前,以太子之尊,他从未强迫过她。基于两生建立起来的信任,陆敏决定赌一把。 “你的王府,养着多少家丁?”她问道。 赵稷道:“仆从具体多少,这个我不清楚,你问这做何?” 陆敏凑了过来,羊汤烫过的双唇分外红润,她舔了舔,悄声道:“有没有身手好能打架的,能打得过傅图就行,他那儿有个小姑娘……” “塔娜?”赵稷居然知道塔娜。 他道:“我曾听人言过,那是陆轻歌的孩子,生的很像你!”像小时候的她一样美,但性子显然没有她温婉。她小时候娇憨灵动,又鬼精灵的聪明,是整个皇宫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陆敏凑的越发近了,悄声道:“咱们想办法,把她从傅图那儿弄出来……” …… * 早些时候,皇宫麟德殿。 雪后晴光从窗棱上照洒进来,映着宝炕床侧的金龙耀眼,洒在纹深漆亮的案台上,红光暖暖,炕几上的银熏炉里檀香淡淡,皇帝还在埋头批折子。 季雍正在给皇帝读折子,郭旭溜进来小声回道:“皇上,奴婢把霍先生安排到跑马楼去住了,宫婢与内侍皆备,您看如何?” 皇上穿着本黑的僧衣,白肤上剑眉深簇,挺秀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线,一脸阴鸷,唔了一声,挥手叫季雍继续往下读,揉眉问郭旭:“李禄了?” 郭旭道:“在校场上跪了三天了,方才昏了过去,奴婢派人灌了口姜汤,这会子瞧着像是活过来了,但他仍拒不肯开口。” 赵穆挥手,示意郭旭退下。 皇帝每夜入更才睡,三更便起,中午照例要午休一个时辰。但自打陆敏出宫之后,连着三天,赵穆中午都没有睡着。 甚至于寝室他都不愿意进去,进门瞧见那张小床,便莫名觉得伤心难过。 许善应当是受了李密的指使,才会拿陆轻歌诱陆敏,本是想栽赃她私渡死囚出宫,杀她于西苑的。 当时陆敏一口答应,却非上当。她行一招将计就计,许李禄以重利,让李禄替她杀许善,再救走陆轻歌。 许善是只鼠夹子,陆轻歌是鼠夹子上那块肉,她兵行险招,若非陆轻歌本身身体不好死于半途,就真的叫她给救出去了。 这下可好,陆轻歌死的那么惨,她心里想必也更恨他呢,再要哄她入宫,难上加难。 如此想着,赵穆心中一团乱麻,季雍字正腔圆读折子的声音不停传入脑海,他索性闭上眼睛,歪躺在引枕上,养起了神。 “皇上,该喝安神汤了!”是陆敏的声音。 赵穆睁开眼睛,一把将她拉坐在自己大腿上,轻声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季雍:皇帝当着我的面做春梦,夸他两句什么好呢? ☆、皮痒 她穿着件红青白三色的水田衣, 腰衽细细,白绫长裙,贝齿咬着红唇, 斜觑了一眼,季雍低着头, 坐在角落里的紫檀木座上,仍在埋头读折子。她道:“季先生看着呢,您不该的……” 赵穆略一使劲,便将陆敏拉坐在宝炕床上。那种香气氤氲,暖而惴惴的温和感, 似乎唯有她身上才有,柔软,顺从,她是任他宰割的羔羊,两只小手缩在胸前, 双膝屈跪着。 第64节 但她的心不曾屈服,她依旧试图摆脱他。 鬼使神差,赵穆心中腾起一股邪念。 男人与女人之间,似乎唯有一个途径,才能将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还是寻着她当初的引导, 在季雍不曾停顿的朗朗声中,他将她整个儿覆盖。 和着她如幼鹿般柔惴惴的颤动,赵穆不停的低声安慰着:“我保证就一下,一下就好。江山总要有人传承, 朕也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一下就好……” 她忽而一声叫:“皇上!” 话出口,却是季雍的声音。 赵穆随即翻坐起来,摘壁上佩剑,抵上季雍的咽喉。 季雍额头不停往下崩着斗大的汗珠,轻声道:“郭公公方才差人来报,说李禄昏死过去了!” 赵穆匆匆起身,回寝室换了条裤子,带着季雍疾步往校场。 连冻带饿,在雪里跪了三天的李禄脸色蜡黄,嘴皮青焦,叫几个禁军架着泼冷水。 赵穆挥退诸人,再问:“谁指使的你?” 李禄苦笑:“皇上再问,奴婢还是那句话,许善私渡废妃出宫,理当该诛,奴婢不过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寒冬风声烈烈的校场上,皇帝的黑衣叫风刮起,露出下面明黄色的绸裤,叫夕阳照的明晃刺眼。 剑抵上李禄的额头,赵穆轻声道:“招供出陆敏来,朕留你一条贱命,否则,朕赠你车裂之刑!” 李禄仰起头笑了笑,脑袋像被拎断一样,随即又耷拉了。 赵穆挥了挥手,示意郭旭将他拉下去,目送李禄像只破麻袋一样被拖远,又吩咐郭旭:“喂些参汤吊着,勿要死透了,朕留他还有用处!” …… 回去的路上,帝臣相伴,季雍自觉皮有些痒,居然伸出大拇指,说了句:“皇上龙精虎猛,到如今还有这等精欲,臣佩服之极!” 皇帝止步,一双长眸冷冷看着他嬉皮赖脸的翰林学士:“继续,说下去……” 季雍玩笑开到一半,叫皇帝瞪的后背发凉,硬着头皮又以拳握管,在腰间前后轻摇:“臣生平以来,也未见有到皇上如此年纪,还能跑马的,果真龙精虎猛,臣是真的佩服……” 本是奉承,但话一说完,皇帝脸色顿变。季雍觉得自己恐怕要赴秦猛后尘,被送往前线当箭靶子了。 谁知皇帝竟认真说道:“敏疏成亲也不过几月,在此之前,当是童男子,这种事情,该是常事。”他居然觉得跑马是常事。 季雍摇着右手道:“怎会?就算未成亲,总还有个通房随于右,这种事情,性起来一回,惯常不过。” 皇帝居然大怒:“大齐律治,为官不过四十不置通房,五十无子方可纳妾,你年纪轻轻,居然也学那等老馊纳起了通房?” 言罢,拂袖离去。 季雍急的简直要暴走,摇着自己的手快跑几步:“这,这可不就是臣的通房?” 赵穆顿时明白过来,季雍说的是自己的右手。 他向来厌憎那等行事,再一想季雍还曾用这右手给自己磨墨,或者递接文书,自己都曾触到过,气的甩袖便走。 *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穆又到了陆府门外。 与东宫比邻而居,这地方赵穆熟的不能再熟。两天未至,陆府门外挤满了窃窃私语的人。豫王府的几个狗腿子就隐在人群中,两目紧紧盯着陆府两扇洞开的大门。 赵穆气的七窍生烟,转头问郭旭:“傅图在何处,把他叫来,收拾豫王府那几条狗!” 入内,丧事办的井井有条,两边檐廊下皆是些家奴们,在他们的印象里,陆轻歌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子,陆府三兄弟更是天下难得的大善人。 而敬帝和赵穆强抢陆府两位小姑入宫,皆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谁也不会料到那只着件黑衫,连披风也不罩的男子,会是当朝皇帝。 于是,诸如:苍天无眼,先帝昏庸,当今圣上更是不开眼这类的叹息,不绝于耳。 再走几步,正殿的檐廊下挤着的那些婆子们,窃窃私语中更是不时带出句狗皇帝来。赵穆站在廊下侧耳细听,一个婆子道:“先帝抢了咱家大姑奶奶不算,如今那狗皇帝还想抢咱们小麻姑呢。 当年他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上咱家给傅小将军提亲来,我也见过那长相,真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赵穆气的面色铁青,黑袍落落,青冠衬着玉肤,孑然鹤立在廊下静听。 另一个婆子道:“白瞎什么白瞎,我听说皇家五子,唯有豫亲王相貌生的最好,其他个个儿鱼泡眼酒糟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怕见的别是豫亲王呗!” 方才那婆子嗫嚅道:“豫亲王自然更和蔼可亲,但若论相貌,他是不及当今皇上的。” 赵穆总算心里舒服了一点,岂知此时方才骂他丑那婆子又说话了:“小声些,豫亲王如今就在屋子里,咱家小麻姑能不能逃脱皇帝的魔爪,可全靠他呢!” 有个婆子揣手上前,问道:“贵客,您可是来烧香的?” 赵穆摆了摆手,轻声道:“豫王府家人!” 既是豫亲王的家人,婆子们自然一片和颜悦目,目送着他进了大殿。 若要俏,一身孝。瘦俏俏的小姑娘们着了孝衫,因那阔袖宽袍的相衬,双腕分外伶细,腰身空空荡荡,分外惹人可怜。 西间临窗的木炕,他只能看到她衣服堆褶的背影,腰往前凑着,一手肘着小脑瓜子,正在小声说着什么。 赵稷一脸假斯文,眼中那股色眯眯的笑,惹得赵穆恨不能上去揍他两拳。 可以想象,上辈子他们一年在明德殿的生活,大约就是这样。临窗对坐,或闲聊,或笑谈。晚上睡的,也是他曾睡过的那张床。 * “东宫如今就傅图一个人,塔娜也不甚受他控制,咱们要把她带出来,并非难事。”赵稷道:“只是,交趾有万里之遥,你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妇孺,如何能到?” 陆敏淡淡道:“这不劳你费心。” 赵稷亦凑近了些,低声道:“要不,你带着塔娜先住到我那府里,待我寻个机会在三哥面前禀上一禀,只说出门游历,正好送你们去交趾?” 同是失意人,陆敏忍不住噗嗤一笑:“还是算了,你三哥盯你盯的紧着呢!” 赵穆不止赵稷,连那小胖子赵秉都格外派人盯着,美其名曰督促弟弟们的学业,但真实意图,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美人横腕,唇角微扬,一双秋水蒙蒙的小鹿眼儿盯着,赵稷自然要说句大话:“杀人不过头点地,反正兄弟也死的差不多了,我就拼着这条命,看他剐尽六亲,只要剐不尽我这身肉,便有一口气在,我也送你去交趾。” 陆敏当然不信。她斜瞄一眼,见外面夜色已浓,起身揭过赵稷那绣菊花的缎面裘里披风给他,道:“天不早了,又怪冷的,快回去吧!” 这时候恰傅图掀帘子一阵风搬冲了进来,守在外面的赵穆惊,里面正在交接衣服的赵稷与陆敏亦惊。 傅图进门便叫:“陛下!” 隔着一道门槛,里面的两个也在跪礼。赵穆踱至灵前,手抚上棺板。上好的昆仑铁木大棺。 他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问傅图:“你可记得当年有一回大火烧长乐坊,朕欺负过陆敏一回的事儿?” 傅图五官错歪,整个人一抖:“记得!”他代赵穆挨打,被陆高峰铁拳揍到半死,终身难忘。 赵穆道:“豫亲王今日的皮,大约就有你当日的痒,出去找个地方,套条麻袋替他松松筋骨。” 傅图双拳一捏,轻碰,骨节咯咯作响:“臣明白!” …… 目送赵稷离去。赵穆笑着回头,占据了方才赵稷坐过位置,陆敏却不坐在对面,她搬了只杌子过来,坐在地上。 与赵稷相比,天上地下的待遇。 赵穆想试试她的手可还冰凉,趁她捧茶的功夫想去拉手,陆敏手疾眼快,撩发而躲。 相对坐了片刻,赵穆道:“今日李禄全盘招供,承认自己里通宫外,杀死许善,并以移花接木之计,私度陆轻歌出宫。上辈子用了十年的人,可惜了!” ☆、委屈 陆敏果然上当, 气呼呼道:“分明是许善拿了李灵芸的银子,意欲杀我,李禄是帮我的忙, 您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可真是一绝。” 方才分明是陆敏欠腰凑向赵稷的, 此刻赵穆欠腰,一点点凑了过来,摇着尾巴的大灰狼般,要诱着面前气呼呼的小白兔钻进圈套:“李灵芸不过一个采聘入宫的良女,迄今连太液仙境的门都未出过, 你说是她指使许善,可有证据?” 陆敏道:“这还需要证据?你将我肘在个人人可见的高位上,李灵芸是你采聘入宫的贵女,无论为后还是为妃,除了余宝珠, 我便是她眼能看得见的对手。 既李密能给你银子,自然也能给许善银子,他们里外相合,许善既能得银子,又能在未来的皇后面前卖好, 何乐而不为?” 赵穆紧接着追问:“所以你就与李禄合谋,趁此想把陆轻歌偷出宫,对不对?” 陆敏气的泪珠子直往外崩:“李禄不过恰好路过,见许善意欲……意欲杀我, 才出手相救,这事全然与他无干,你不要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那就证明给朕看!”赵穆轻叩桌面:“你依旧是朕的司寝女官,朕给你麟德殿大宫女的权力,由你监督余宝珠和李灵芸两位良女的言德,你只要能证明是李灵芸指使的许善,朕免李禄的罪。” 李禄原本该是皇帝的得力太监,却因为她下了牢狱。陆敏还在犹疑。 赵穆又道:“赵稷上辈子易妻为妾,这辈子还先你而求娶李灵芸,你竟宁愿信他而不信朕?莫非,你到如今还对他念念不忘?” 陆敏顿时恼火:“就算易妻为妾,三妻四妾,他上辈子又不曾强迫我,亦不曾以家人为胁,强迫我做任何事,我为何不能信他?” 赵穆越凑越近,鼻尖对上陆敏一双眸子:“所以,上辈子你是自愿的?” 他暗示的,是床事。陆敏亦不甘示弱,唇角绷的紧紧:“当然,夫妻之间,那种事也不过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赵穆气的脸色煞白,他一直以为是陆轻歌和赵稷胁迫她,至少在床上,赵稷是逼着她就范的,却不料她竟是自愿的。 咬牙许久,他小声问道:“那种感觉,好不好?”若不好,他决定就此宰了赵稷。 陆敏下意识摇头,又醒悟,扭头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赵穆歪坐在炕床上,气的两鬓直跳,恰此时傅图来了,他直接在窗外叫道:“皇上!” “何事?”赵穆怒问。 傅图道:“事毕了!”这意思是揍完了。 赵穆闭了闭眼道:“才多长时间就完了?去,给朕接着打!” 也没人知道傅图打的究意是谁。但是满院子的老仆们都听见傅图叫皇上,方才还在骂狗皇帝的那几位,磕头磕的最响。 哑扑扑一片磕头声中,赵穆笑的皮都有些痛:“麻姑,朕还记得你当年易丹砂为白米,弄坏贤宜的笛子,拿鸽子喂白狼,小野猫一样在整个宫廷里肆无忌惮。 也记得你当初在兴善寺的墙头上,往狗尾巴上绑鞭炮儿,辟哩啪啦惹的满院子狗乱窜。你在朕心里,一直是那样的麻姑。若不想李禄死,就记得早些回宫,朕等你回宫。” 见陆敏仍还三心二意,赵穆又道:“交趾本是我们大齐的属国,待火州战事得定,这些皮肉痒痒不肯纳税赋的小属国,朕得一个个打得他们跪下救饶才行,我想,你大概不想去那地方吧?” 上辈子虽被拘于深宫,但陆敏清楚记得,赵穆十年中远征交趾,确实是给打臣服了的。可见此路,仍旧行不通。 * 第65节 陆府大门外,数十名虎贲军呈备战状,围成一个大圈。 圈中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两只圆鹿鹿的大眼睛冷盯着半膝跪地,双手高举的傅图,娇斥一声骂:“起开,放我进去!” 傅图叫道:“姑奶奶,求求你跟侍卫们回去,哥哥我有点公差,办完就回来陪你玩,好不好?” 塔娜冷冷看着他,鹿皮靴子一脚踢过去,断然道:“不好。我要搬到这家去,若住着不舒适,明天我就出发,回我们火州,你那个又脏又乱的窝儿,我绝计不会再回去,哼!” 傅图在东宫的值房,用狗窝来形容,基本算是侮辱狗,塔娜如今也叫他养成了条脏兮兮的小流浪狗。毕竟血缘相通,虽不过一面,她觉得陆敏比傅图好多了,所以偷偷逃出东宫,打算搬到陆府去住。 “要不,哥哥带你去看点好玩的?”傅图不得已,只得又从腰上解绳子,打算把这小丫头继续拴在腰上。 塔娜唉哟一声,傅图绳子上的铁钩已经扣锁上了她的腰带。 他抽紧绳子,在塔娜连迭声的咒骂中,赶着又去揍赵稷了。 * 憋着一股子气,为了证明是许善和李灵芸害自己,洗涮李禄的罪过,丧事一完,陆敏又入宫了。 一入宫,她先去探望被关押在内侍省的李禄。 李禄今年也不过十七,还是个年青小伙子,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也不知内侍省怎么折磨他的,手腕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斑痕,两手冻疮,陆敏进去时,正闭着眼睛坐在草垫上养神。 陆敏伸手拉过他的手,抚过那层层冻疮,问道:“才不过初雪,你怎的冻伤成这样?” 李禄一笑:“叫声哥哥我听!” “哥哥!” 李禄两道浓而弯的眉峰舒展,低下了头:“你也太乖了些,没意思。” 陆敏柔声道:“对不起!” 李禄道:“皇上逼问多次,我已担下所有罪过,许善那个老东西,敢对你起那样的心思,我就是杀他一百回也不为过。蒙你叫声哥哥,从此你走天堂,我入地狱就好。” 陆敏上辈子头一回见李禄,是在明德殿。他是皇帝派去请她的小内侍,眉清目秀,面色冷冷。十年后他做到麟德殿太监总管,赵穆死时,依旧是他来通知她。 这辈子几番交集,陆敏才发现他严肃刻板的表面下,份外有些自嘲式的调皮。 她两手掰着木栏,咬牙道:“天堂我也不去,黑白无常敢来收你,我保证将他们打出去,放心,我一定把你从这儿救出去,叫你做麟德殿的太监大总管。” * 这一回入宫,陆敏的差职不仅仅是司寝了。回到宫女房,司账、司功与司食几位姑姑同时来拜,从今往后,她便是麟德殿的大宫女了。 屁股还没坐稳了,官司便找上门了。 这一回来的,是李灵芸的小丫头岫雁,她扑通一下跪在宫女房的大门上,抽抽啼啼问道:“但不知麟德殿中,那一位才是掌事姑姑,我家姑娘在宫里受了委屈,申冤无门,我只好求到这儿来,毕竟我家姑娘也是皇上采聘来的是不是?姑姑们是皇上身边的人,也就该替我们姑娘做个主不是?” 几位姑姑让开路,让岫雁进来。陆敏识得这小丫头,笑问道:“你们姑娘受了什么委屈,说来我听听。” 岫雁抬头一看是陆敏,嘴巴有半天没合上。 概因自打陆敏出宫之后,李灵芸和余宝珠两个都认为她再也爬不起来,从此未再将她放在眼里。 于是,俩人趁着还未与皇帝正式见面的空当,狗咬狗撕了起来。谁知撕到一半,那最大的敌人她又回来了。 岫雁道:“余宝珠在我家姑娘的脂粉里投毒,害她如今起了满脸的红疹子无法消退,恳请陆姑姑为我家姑娘作主。” 陆敏正想会会李灵芸,一笑道:“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 李灵芸果真起了满脸的红疹子,额头上还蒙着面帕子,娇娇弱弱躺在床上,听说是麟德殿的掌事姑姑来了,伸出一弯柔荑来,另一手捏着面帕子,躺在床上抽噎。 陆敏还是那素素净净的白绫宫装,衬着腰段儿纤纤,身姿袅袅,一双小鹿眼儿半含笑,仍是往日那温默内敛的样子。 身后跟的,皆是麟德殿的小宫女,皇帝身边伺候的人,穿着谈吐都与后宫里这些小丫头们不同,瞧着就很沉稳。 李灵芸一见请来的竟然是陆敏,亦吓了一大跳。但许善已死,所有的罪自然由那老监一人担了,无人知道许善的身后是谁,陆敏自然也不知道。 她坐起来,手拉过陆敏的手,一枚油色非常鲜亮,鸡蛋大的玉佩已经滑进了陆敏的掌心中。 有钱能使鬼推磨,李灵芸拼的就是个财大气粗。 “咱们皆是老相识,你也晓得我是个没张嘴的葫芦,如今住在这地方,一圈子全是外人。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麻姑,你瞧瞧我这张脸可还能见人?”说着,李灵芸便哭了起来。 余宝珠也气冲冲走了进来,指着李灵芸道:“装什么相,分明是你自己往脸上乱抹东西才抹坏了脸,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李灵芸一个眼色,岫雁立即上前:“昨儿你家小丫头绿珠偷偷摸摸进我家姑娘的屋子,我是亲眼瞧见的,分明就是她在我们姑娘的脂粉里下了毒,别不承认。” 余宝珠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果真土财主家没教养,主子胡乱怪罪人也就罢了,连奴婢都敢你呀我的,看我今儿不替李密管教管教你这个狗奴才!” 李灵芸趁着这个空当,又套了枚玉色莹亮的手镯在陆敏手上,低声道:“麻姑你瞧,仗着太皇太后是自己的外祖母,宝珠如今是不弄死我不肯罢休了。” 陆敏一笑:“倒也不至于!” ☆、溪蟹 陆敏要了李灵芸的脂粉过来, 花钿、口脂,傅粉,额黄并画眉一样样展开, 再问李灵芸:“你究竟是用了那一样子,才叫这脸上起疹子的?” 李灵芸指了指傅粉道:“大约是那一样!” 陆敏再问:“这还是早上你用过的东西不是?再没人动过吧。” 李灵芸自然点头。 这时候余宝珠还在训岫雁。 她悄声道:“你是麟德殿的大宫女, 在皇上面前的宠爱,无论她还是我,皆越不过你去。 但太皇太后可不这么想,有她作罩,宝珠一门心思认定自己能做皇后, 若她做了皇后,只怕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说着,那卷成条儿的银票又偷偷摸摸寻过来了。 利害说的这么清楚,又给银子,若陆敏聪明, 就该拿了银子再将罪名安到余宝珠身上,趁着都未见皇帝,先把余宝珠给轰出宫去。 陆敏笑着拈起傅粉,唤过余宝珠那丫头绿珠过来,在她脸上细细涂抹一番道:“这事儿并不难, 既李姑娘说是你投的毒,你又想要自证清白,抹上这傅粉咱们瞧瞧,看会不会起疹子, 好不好?” 绿珠本未干过投毒的事儿,当然也想自证清白,傅了一脸的粉,略等片刻,指着自己的脸道:“瞧瞧,这粉它是好的,否则怎的抹在我脸上没事。” 要在皇宫里投毒并不容易,毕竟两位良女的东西关乎皇帝安危,禁军搜检过一回,内侍搜检过一回,尚宫们还要细细搜查,谁敢携毒入宫,那是不要命了。 陆敏早褪了镯子,也丢了玉佩,至于银票,当然也不屑于拿。 她道:“这不就很明白了?脂粉显然无事,李姑娘这疹子,怕另有来处,咱们何不找御医来给你诊诊?” 余宝珠亦道:“正是,你瞧她红疹不止脸上,腕上也有,可见这是全身发的,不定是吃东西吃坏了,还敢诬赖我的丫头投毒,好歹毒的贱人!” 李灵芸一声讪笑,揉着腕子道:“也罢,想必我是吃东西吃坏了,只是这太液仙境里的吃食,特特儿的就吃坏了我,可见这地方它与我气场不投,陆姑姑,烦请你告知皇上一声,若宫里有别的空阙,再许我一处吧,否则,今日只出满身疹子,若明日吃掉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她这一转,余宝珠脱了干系,但太液仙境是太皇太后的住地,罪又落到太皇太后身上去了。 恰这时太皇太后也来了。她是个惯于服软的老太太,绵绵声儿笑道:“恰是因为两位良女即将要侍驾,哀家在她们的饮食上分外小心,虾蟹内能诱诊的吃食全禁了,因皇帝吃素,这几日我们菜里头连五辛五辣都没有,怎么可能吃出疹子来?” 说着,太皇太后命人把几天的吃食单子都调来了,萝卜白菜黄豆芽儿,清淡到陆敏都觉得饥肠辘辘 吵来吵去没个结果,但太皇太后是余宝珠的外祖母,这件事无论谁看,都觉得是太皇太后在陷害李灵芸。 * 陆敏带着小丫头们出了太液仙境,初冬草木皆枯,天地白蒙蒙,池面荡荡,颇有几分萧瑟悲壮之感。 挥退众人,只带着春豆,陆敏笑道:“我记得珠镜殿附近有处暖流,冬日里池边也有绿草,多年没去过,咱们去瞧瞧那地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俩人约莫走了一刻钟,越过假山嶙石,一从从红豆枯枝,果然隐隐有泉水声,渐渐池畔有嫩黄的青草,越走越深草越茂密,冬日里,这一股子热水泛着阵阵白气,显然是股子温泉。 陆敏几步跃止涧口,伸手在里头掏了!,掏出只装蝈蝈虫儿的笼子来,里面还装着只干成灰的蝈蝈虫儿。她笑着摇给春豆儿看:“瞧瞧,这还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因五皇子抢着要而我不肯给他,遂藏在了这山石里头,想不到自己也忘了,它在这儿倒是藏了四五年。” 水是自涧口流出来的,春豆儿颇好奇那流水的涧口,掂脚往里头望着,问陆敏:“姑姑,这山洞里头你可去过没,它能不能通到宫外?” 陆敏又是一笑:“小时候我和五皇子也曾走过,里面越走越窄,是条死路,通不出去的。” 春豆儿指着里面道:“姑姑你瞧,那不是走出来个人么?” 果然,里面走出来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混身湿淋淋的,怀里还不知道抱着些什么。陆敏一看,这也是李灵芸的丫头,名字叫子福。 子福恰迎头撞上陆敏,竟然吓的脸色煞白,怀中一个布包也掉落在地上,里面竟然一股脑儿密密麻麻蹦出一堆小溪蟹来,掉在地上爬拉拉的乱走。 她苍白着脸讪讪一笑:“陆,陆姑娘!” 陆敏拈起枚小溪蟹,翻过壳儿来,可以看到上面白色的,带着吸盘的寄生虫在蠕动。温泉活水,寄生虫更多。她扔了那枚小溪解,笑道:“不过出来走走,你抓这些做什么?” 子福吱吱唔唔道:“入宫几天,整日白菜萝卜,我嘴有些淡,想寻些荤腥来吃。” 陆敏将那只小溪蟹还给子福,道:“竟是我的罪过,洒了你的口粮,陪你些银子可好?” 子福摆手叫着不必,慌慌张张走了。 * 麟德殿内殿,皇帝正在批折子,彩琴奉了杯茶过去,却不料他忽而转身,一碗热茶便淋在了皇帝的手背上。 这几天皇帝气不顺,斥了好几个少监,宫婢们更是几乎换了一茬,彩琴不期自己也撞上霉头,吓的扑通便跪。 出乎意料的,责斥声未至,皇帝的声音分外温和:“陆姑姑再不来,朕都要饿死了。” 彩琴抬头一看,进来的果真是陆敏。她手里还拎着枚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在皇帝面前晃了晃,也不作假,脱鞋便坐到了皇帝对面。 郭旭带人摆了菜上来,豆芽白菜加萝卜的暖锅子。给陆敏单有一份蟹黄蒸蛋,另还有一大瓮的清炖羊蟹子。 陆敏忆及余宝珠那黄枯枯的容样儿,暗道两位良女为了能事君,这些日子连荤腥都断了,也不知面前这皇帝可准备好了要与她们春风一度。 冬日吃羊肉,分外暖和。御厨房用的全是小羔羊,肉又鲜又嫩全无腥膻,那只小溪蟹还在桌上爬着,不一会儿偷了只豆芽,倒像个穿盔戴甲的将军扛根长矛,满桌子乱窜。 陆敏看在眼中,乐的笑出声来。 赵穆问道:“两位良女的事情,可有定论?” 陆敏摇头:“还无。只是李姑娘瞧着满身红疹,只怕事不得寝,皇上打算那日召见她们?” 再吃白菜萝卜,两位姑娘的脸都要绿了。 赵穆道:“那就再推迟半月,等你查明真相再说。” 那小螃蟹爬到皇帝的碗边,高竖一根豆芽,再往前一步,站立不稳,整个儿一个根头倒栽了下去。赵穆忽而一声叫,也不知那小螃蟹夹到了他什么地方,疼的连筷子都扔了,面冒冷汗。 郭旭赶了过来,赵穆一声吼:“滚!” ------------------ 第66节 殿外的内侍与姑姑们鼻观眼,眼观心,只恨多生了两只耳朵,恨不能将它皆揪掉。 陆敏捡起她放在枕头上的那把裁纸刀,对这舌头又长又够蠢,反而自认聪明无比的庶姐也是无可奈何,凑近她身边轻声道:“趁着我还在说好话的时候,乖乖儿跟我走吧,要不然一会儿爹亲自来请你,拿皮鞭将你拖回大房去,到那时候你非但面子丢光,里子也得掉一地不是?” 陆薇吓的又是一缩,汗津津起身,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 雷氏在屋檐下乘凉,见陆薇哭个不住,气的直皱眉头:“薇儿,这就不怪叔母说你了,麻姑好好儿叫你回家吃饭,你也要哭出两车的眼泪来,还整天说麻姑待你不好,若再这样,往后也别往我院里来,我伺候不起你!” * 大热天儿的,太子殿下穿着极清凉的缂丝质袍子,东西两侧的穿堂风送阵阵清风进来,他手中还慢摇着一柄折扇,偶尔呷口茶,坐的极为自在舒适。 陆府一家子要见储君,穿的皆是厚重的朝服,又还坐在无风的地方,又闷又热,抬头看一眼,赵穆在低头翻经,再看一眼,他仍在低头翻经书。 陆严总觉得太子偶尔会不经意瞟他一眼,再低头。他站在老爹身后,汗湿浃背,再兼方才出门时跑的急,不知从何处沾了些花粉起了红疹子,又湿又痒,又不敢伸手去挠。 忍痒大约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事情,陆严觉得自己要是老爹,就为了能一解这暑热,也会立即答应陆薇与傅图的婚事,好赶紧送走端坐在大案后的那尊神。 “右丞大人,若是再无它事,就请退下吧!”赵穆终于说话了,陆高羊大松一口气,陆高鄂也热的满头大汗,恰他是个五六品的小官儿,也不喜在这些皇亲贵戚面前露脸,所以连忙跟着也躬礼而退,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锁了一些,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索性整个儿删了,被删掉的那些,补在的明天的一章里给大家看。所以虽然剪了并不影响剧情。 ☆、良女 赵穆此时全身冒火, 那还顾得着挑地方。因宝炕床中间放着炕几不宽展,索性一脚将其蹬到地上,盆碗乱砸, 汤汁流了一地。 陆敏仰着脖子,眼看伸进来两只手, 应当是郭旭在悄悄掩门。她渐渐觉得赵穆不止过个手瘾那么简单,应当还有别的心思。 …… “皇上!”郭旭忽而一声喊,陆敏也是一个狠推,被吊了个七上八下的赵穆越发火大,怒声问道:“何事?” 郭旭道:“太液仙境有人来, 说太皇太后娘娘病的不轻!” 赵穆腾手,恰触到正在炕上乱走的小螃蟹,顿时被蟹钳狠狠一夹。 叫他压在身下的陆敏乐不可支,散掉的一窝秀发盘在引枕上,两颊艷红, 一笑,整个人便是一耸。 那辛灾乐祸的样子,叫赵穆觉得自己今夜非办了她不可,否则这一蟹钳可就白受了。 * 太液仙境一片静静悄悄,太皇太后还是装病的老一套, 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地上一排溜御膳房的太监们,头上顶着盘子,里面当然是各类食材。 “长圭, 将那白菜,粉丝儿,并那豆腐都捧过来,哀家一样样当面给你吃,看哀家可下毒了不曾。”太皇太后边揩眼泪边说道:“人老惹人憎厌,哀家想不到竟也有这一天,你端过来,端那盘白菜来,若果真有毒,哀家立刻就吃,毒死自己算了!” 赵穆转身问余宝珠:“皇祖母可吃饭了不曾?” 余宝珠撇着小嘴儿道:“没了,一整日滴米未进,滴水未喝。” 两个采聘入宫的良女在宫里整整呆了五天,头一回见皇帝,余宝珠当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云锦广袖合欢纹的大袖,金枝绿叶百花曳地长裙,眼看双十的大姑娘了,轻轻挑眉,眼角还刷了淡粉色的眼粉,一身青春娇俏,两眼妖冶动人,倒是吓的赵穆冷打了几个寒颤。 他道:“摆饭上来,朕陪皇祖母用饭。” 余宝珠是当仁不让的陪客,当然喜之不尽,招呼着去摆饭了。 又是素菜暖锅,热腾腾的摆了上来。太皇太后叫余宝珠扶着上了桌子,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铜锅子,拍着皇帝的膝盖道:“哀家活到六十五岁,与皇帝还是头一回一桌儿吃饭,今日唯有咱们一家子,好好吃顿饭儿,你也跟宝珠聊聊。 要哀家说,任再多的银子,也换不来一家子的亲情,皇帝说是不是?” 三司使李密才大气粗,在朝受皇帝重视,余宝珠虽是皇亲国戚也难敌其项背,所以太皇太后打起了亲情的幌子。 赵穆举楮,又迟疑:“五弟当还在宫里,为何不把他叫来?” 不一会儿赵秉匆匆赶来。他穿着件泥金色的蟒袍,也不知道是不是针织局的故意欺负,肚子上那条盘蟒也比别人的分外胖壮些,简直像条鼓肚子的胖鱼。 他那打小儿的胖还未褪,憨却不见了,是个木木呆呆的傻胖子,也不知怎么吃的,十岁的孩子唇角已经跐溜了一圈汗毛,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一样。 赵穆上辈子以为自己果真是萧氏与萧焱俩人偷奸生出来的,不肯遗留子嗣,于是留下这孩子为赵家做后人。死后才知他与余宝珠二人的苟且,厌憎之极,这辈子几乎就没有召见过他。 兄弟陌路,相敬如冰,赵秉怯怯叫了声:“三哥!” 赵穆指着余宝珠身侧那空位道:“去,跟你宝珠姐姐坐一块儿,陪朕吃顿素斋。” 赵秉恭恭敬敬的坐了,看一眼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余宝珠,蚊子似的声儿叫了声姐姐。 余宝珠分外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白了赵秉一眼,擎起酒盅儿笑媚媚道:“太子哥哥做了皇帝,妹妹今儿单敬一盏,祝您与天同治,万寿无疆!” 赵穆擎起盅子一饮而尽,回头去寻陆敏,她远远站在帷幕处,似乎一直在等他看她,眼神相交的刹那,指了指帘外,转身走了。 胖而迟钝的赵秉在那杌子上只搭了半扇屁股,两只眼睛留心观察,便见面如白玉雕成的皇帝脸上本有融融笑意,只待帷幕侧那袭白绫襦衣的裙摆拂去,双眸立刻变冷。 他眸光似鹰,扫过来,赵秉吓的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道:“臣弟也敬三哥一杯,祝三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哀家还没死了,你就祝你三哥福如东海,果真是个呆子!” 陆轻歌养过的孩子她都不喜欢,轻轻白了赵秉一眼,赵秉局促的简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赵穆将酒盏轻轻推至余宝珠的一侧,沉声道:“朕还守着斋,按例不能吃酒腥的,宝珠替朕吃了它,再代朕敬五弟一杯。” 余宝珠一听能替皇帝代酒,当然大喜,分外嫌弃的看着赵秉,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赵穆坐在对面,就那么冷冷的笑看着。十八岁的大姑娘,和那十岁的胖孩子,上辈子究竟是什么时候,睡到一起的呢? * 来唤陆敏的是子福,李灵芸脸上也不知敷了一脸的什么,粘粘腻腻,正在照镜子。 她见是陆敏来了,给个眼色给岫烟,岫烟连忙捧着漆盘过来,揭开红绸,下面除了玉佩金钗之类的东西外,方方正正摆着几张巨额银票。 李灵芸手指在脸上轻点着,嗔怪道:“莫不是麻姑嫌我给的见面礼少了,所以嫌弃着不肯要?” 陆敏笑道:“怎会?只是咱们作人奴婢的,便拿了银子也没个花处,有什么好物件儿也没个穿戴处,放在屋子里还要防贼,倒不如不拿。您这东西奴婢绝计不会要,再给,我可就呈给皇上了。” 话虽软,却是个软钉子。 李灵芸不敢再逼,请陆敏坐了,合声道:“你这话可说错了,皇上待麻姑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是如今后宫缺个照料你的人,才把你放在身边,只要中宫有主,你的位子,必然也就有了。到那时,什么好东西穿不得,戴不得?” 她以为陆敏在帝侧身份未明,定然急于要个名份,所以要拿名份来诱。 陆敏一笑,却忽而变脸:“那皆是后话。如今我还是麟德殿的大宫女,两位良女的言行德性,皇上一力委托给了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所托,得将这件事情给他办好,银钱物什,我一丝一毫都不会受,李良女也别再说这种话,否则我会认为你是故意弄花了自己的脸,心虚,才想拿银子摆布我,你说是不是?” 李灵芸本是讪讪笑着,忽而也变了脸:“陆姑姑这叫什么话?我与宝珠入宫,皆是为了侍奉皇上,一张脸烂成这个样子,连圣上的颜面都见不得,若不是失心疯了,又何必自找苦吃? 或者说,你故意颠倒黑白,是为了讨好太皇太后与余宝珠,想从她们那儿讨个富贵? 还皇上的大宫女?还考查良女的言行德性?你可扪心自问过,自己的言行德性过关否,就来考察我?” 那只从朱镜殿后面抓来的小螃蟹,陆敏一直捏着。 她见李灵芸红着张烂脸步步逼近,一把便将那小螃蟹拍到了桌子上:“李良女,你食蟹会起红疹,所以向来不肯吃蟹,但你的小丫头今天却在朱镜殿后面抓溪蟹,还叫我撞了个正着。你如今的脸,恰是吃了蟹的症状,要不要我把这东西呈到皇上面前去,让皇上来分辩?” 李灵芸转身去看子福,子福吓的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李灵芸还想分辩,陆敏再近一步:“太液仙境这些日子一直吃素,应当没有任何肉骨荤腥的残骸才对,要不,我让太皇太后搜检一下从你寝室里出去的垃圾,咱们再翻一翻?” 小蟹腿儿蟹壳儿,若叫她们搜到,可就人赃俱获了。李灵芸吓的扑通一下便跪,抱上陆敏的腿道:“麻姑,姐姐也是昏了头了才干这种事情,求你坐下多听我说几句,你便能明白姐姐我的难处,好不好?” 指使许善那么大的事情,李灵芸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幕后主谋应当是她父亲李密。所以从后宫里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通过李灵芸,却能查到她父亲身上。 陆敏按下心中厌恶,坐在了椅子上。 原来,李灵芸之所以急成这样,是因为进太液仙境以后,第一夜就闹起了肚子。皇宫里自然有痰盏恭桶给良女们解溺,但她的恭桶用到一半才发现居然是漏的。 太液仙境以名来度,当然是神仙们住的地方。寝殿里全铺着白羊绒织成的雪白大绒毯,溺秽那等东西沾在上面就是一个印子。 次日清清早儿余宝珠带着人进来,一见那溺印便是一番大呼小叫,还引了太皇太后来围观。 她手段又下作,李灵芸又无法说出来,第二天夜里便寻摸到外面宫婢们解溺的那简易茅侧里去解溺。 前面子福踏上去还好好的,她一踏上去,板子竟然朽了。一个十八岁娇滴滴的闺家小姐,一脚踏进那等脏污里头,又是一个只能当黄莲吞的闷亏,可以想象李灵芸的心有多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让大家等了好久,明天飚车!!! ☆、雨露 如此心惊胆颤熬到第三天, 余宝珠直接给她来了个催命符,俩人一同往朱镜殿侧那温泉边游玩时,不知那里窜出条大狗来, 险险就把个李灵芸给撞入水中。 若果真落水,她就会溺死在太液池中, 成为第二个贤和公主。 被逼的没有办法,李灵芸才兵行险招,命子福捉了些小溪蟹来,一吃立刻烂了脸,再栽赃到太皇太后身上, 也是想趁此搬出太液仙境。 她主动招认,便等于叫陆敏捉住了把柄。 陆敏心一动,忽而问道:“李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才发现那温泉里有溪蟹出没的?我在宫里多少年,若非子福抱了一堆出来, 还不知道那温泉里竟然有溪蟹呢。” 既然坐下了,又叫李姐姐,显然陆敏是要帮她瞒下此事了。李灵芸连忙一笑:“子福家在大别山,那地方溪蟹多,她偶尔进过一回山洞, 发现有溪蟹,所以就抓来用了。” 陆敏又道:“这东西活的还好,若是死了,毒性很大的, 最好不要吃。” 李灵芸连忙道:“姐姐知道分寸,未敢吃死的。” 陆敏记得上辈子流产前,她吃了一碗蟹黄蒸蛋。她秋来喜食蟹黄,还特意叮嘱过御膳房一定要用活蟹,概因她腹凉,若食了死蟹,怕要闹肚子。 那知吃完到了半夜便腹痛如刀绞,在床上打滚,疼到床框上满满的都是她的牙印子。闹了整整一夜,不足月的孩子就小产了。 后来陆轻歌查到御膳房,几个御厨一口咬定用的活蟹,皇宫里再无螃蟹,这事儿查不下去,陆轻歌只杖责了几个御厨了事。 但陆敏记得,那份蟹黄蒸蛋是李灵芸端进明德宫的。若子福能找到溪蟹,用死蟹的蟹黄蒸一份蛋替换,那她突然的中毒和流产就能解释的通了。 口蜜腹剑,一手送着银子,另一手拿着刀子,面前的李灵芸叫陆敏不寒而栗,暗道幸好上辈子赵稷叫赵穆杀死了,否则若叫他登上皇位,李灵芸皇后的话,以她当初的忍与让,也许自己也要落得个陆轻歌的下场。 * 这厢赵穆吃罢了饭,饭后信步,竟然也来了李灵芸所居的偏殿。 采聘来了两个良女,年龄相当,相貌相当,又还是曾经最亲的闺蜜,如今两人都鼓着一口气,当然不稀罕做妃,要拼那个后位。 眼瞧着身着明黄色龙袍,戴紫金冠的皇帝从帘外走进来,眉飞两鬓,面如玉雕,薄唇噙笑,俊朗而又贵气。这样的男人便是普通人,都要叫姑娘们看一眼便生羞的,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李灵芸以袖遮面,哀哀啼啼叫道:“小女灵芸,面貌丑陋恐不能见君颜,还请皇上勿怪。” 赵穆简直就像故意的,多少好凳子不肯坐,专捡了陆敏坐过的那一把,柔声道:“朕与灵芸又非头一回相见,生几个红疹又有何妨碍,快抬起头来叫朕瞧瞧,好了不曾?” 李灵芸一张脸又红又肿,猪头一样,当然不敢叫皇帝看,软扑扑跪在地上,又道:“还请皇上恕罪,如此陋颜,若皇上执意要瞧,小女就一头扎进太液池里去。” 赵穆道:“那可真是可惜。朕的三司使为了能打退烈勒,听说举债举到家徒四壁,那等鞠躬尽瘁的老臣,朕怎能叫他的女儿在宫里受如此委屈。说吧,你想要什么补偿,朕今日都答应你。” 李灵芸闻言大喜,那遮面的广袖簌簌而颤,柔声道:“小女再无他求,但愿能搬出太液仙境,单有一方宫殿住着就好。” 第67节 先是比余宝珠早一步进皇宫,再又比余宝珠更早般出太液仙境,若赵穆皆答应,那李灵芸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后待遇了。 赵穆居然回头:“陆姑姑的意思呢?可否?” 陆敏最近渐渐有些瞧出来了,就像当初季雍无银,赵穆非得要她掏小荷包儿一样,凡有这些琐事,他开口征询一句她的意见,应该是想在朝臣和后宫众妃面前,替她多播些恩德。 若她吐口一句叫李灵芸搬出去,李灵芸就会记她的情份。 虽赵穆屡屡说李灵芸和余宝珠都会死,但瞧他如今待两个良女的样子,只怕两个良女要死,也是自然老死的。 陆敏觉得赵穆在待女人上,还不如敬帝。敬帝至少还知道专宠陆轻歌,除非陆轻歌硬推,是不会去别的嫔妃殿里宿一宿的。 赵穆先是陪余宝珠吃饭,再来探望李灵芸的伤情,话说的又圆又满,假以时日,再多进几个嫔妃,只怕他也能做到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 比起乍乍乎乎的余宝珠,李灵芸这种笑面蛇更难提防。若叫她为皇后,还不如在余宝珠手下更好过。 想到这里,陆敏一笑道:“太皇太后是入宫五十年的老人了,良女们不熟宫中礼仪,不懂为侍帝前的起居进退,所以要她身边的宫婢嬷嬷们来教导。 李良女入宫不过五天,侍帝之仪也不甚熟,奴婢觉得还是多留几日,在太皇太后身边悉心学习的好。” 赵穆手挽了过来,手掌干燥而灼热,似乎还在轻轻颤抖。 男子的手本就热,但他的手也太烫了。 他声音也不对劲,喉咙处似乎一直绷着:“陆姑姑说的很好,那就再委屈灵芸几天,如何?” 李灵芸满心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的,一看皇帝转身要走,哗一把扯了袖子,叫道:“皇上,皇上,小女真的有苦衷,您……” 赵穆回头,恰对上李灵芸那张红红肿肿满是疹子的脸,再她未及防备,五官狰狞,形容可怖,自余宝珠那强作青春的一身粉妆后,又一回吓的不轻。 * 出太液仙境时,赵秉和余宝珠两个亦赶来相送。 未入皇宫的时候,余宝珠没想过嫔妃争宠会是个什么滋味儿。当初每每入宫,看那刘贤妃为了争敬帝一夜的雨露而祈仰于陆轻歌,连带着赵稷和贤宜两个皇家子女也放下身段讨好陆敏,时常嗤之以鼻。 今夜皇帝先陪她用饭,乐的她和太皇太后两个险险要升天,但眼睁睁看着他从李灵芸的偏殿出来,心里那股酸也酸的拧出汁来。 她上前一步道:“皇帝哥哥,李灵芸分明自己弄花了脸,却倒打一耙非得说是我干的,你可不能信她的话。” 窄窄的栈桥上,遭她一挤,陆敏自然落到了后头。 赵穆淡淡道:“她的父亲,是朕的三司使,自筹银饷助我大齐打胜仗,为国鞠躬,这就是灵芸的第一可取之处,你不能一味争是非,也得学学这其中的道理,明白否?” 余宝珠一声不屑:“李密不就是银子多?说的好像谁家没有似的。” 她大伯余洪,机缘巧合下得了个能预知后事的同姓小娘子,从那之后,升官发财死老婆,丰时囤粮,荒年暴月坐地起价,十几年间攒下不计其数的家财。 自余洪死后,南阳公主几番运作,如今那些家财全在南阳公主两口子手里头。 余宝珠一听皇帝这暗示,立即就明白了,赵穆要的是个家妆丰足的皇后,若要拼银子多,整个大齐国中,只怕也唯有南阳公主能与之抗衡。 陆敏落后一步,因见小胖子赵秉喝的醉熏熏的,颇有些嫌弃,轻声问道:“你不过一个孩子,为何要学喝酒?” 赵秉打了个酒咯:“三哥让我喝的,他是皇帝,我不好推辞。” 上辈子赵穆死后的那半天,她受尽人间冷眼。赵秉也变成了个怯懦的,猥猥缩缩的,时而热情又时而冷淡的大胖子,全无帝王之相。 重生回来一睁开眼睛,陆敏以为赵秉将来还要做皇帝。一点希望,心道那怕到最坏的一步,此生仍旧被关入徘徊殿,等赵穆死的那一天,赵秉会放她出宫,所以一直对赵秉很好,还曾写信托赵稷照顾他,认真督促他的学业,监督他不要吃那么多,不要再胖下去。 四年未见,他还是上辈子的胖,似乎脑袋也不怎么灵光。 陆敏颇觉得自己刻薄,悄声道:“我记得你三哥四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都有我如今的高度了,也都是瘦筋筋的少年,你好好约束自己的饮食,勿要再胖了,好不好?” 赵秉是胖子的老借口:“麻姑,我寻常不怎么吃东西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喝茶都会长肉!” 陆敏道:“那就喝生水!” “喝生水也胖!”赵秉赶了两步,气喘嘘嘘。 陆敏气的直瞪眼,转而快走几步,跟紧赵穆。回头,余宝珠和赵秉两个还在太液池畔垂着头,是恭送的姿态。 “皇上!”陆敏快跑两步追上赵穆,问道:“您心中可有定论,两位良女,谁该为后,又谁该为妃?” 赵穆握过陆敏的手,一笑:“太液仙境里没有什么皇后,也没有什么妃子,朕的皇后就在自己手中牵着,你难道不知道?” ☆、孩子 陆敏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低声道:“奴婢说句斗胆的话,您这话不尊重那两位良女,也不尊重奴婢。” 赵穆依旧在笑:“并非我不尊重她们, 再给半个月的时间,只怕她们能不能活着出太液仙境都不一定, 至于为后为妃,总得是活人才行。” 忽而一只寒鸦呱呱叫着飞过,展翅往那青雾蒙蒙的湖面飞去,湖中灯火隐隐,太液仙境那翘脚飞檐的大殿, 在青雾中不但不似仙境,反而仿佛鬼域。 以李灵芸和余宝珠目前紧张的关系,再给她们半个月的时间,说不定果真彼此会要了对方的命。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她们从好闺蜜反目成仇人, 也许还会疯狂厮杀,毕竟活着出来的那个,就会是稳打稳的皇后。 也不知最后谁要干死对方,而没死的那个,手上也将沾满鲜血。这皇宫是个金子做成的笼子, 她们执迷其中,却不知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他不涉情/欲,自然对她们没有怜惜也没有爱, 只当她们是两只斗鸡,要挑她们来相斗相杀而已。 再回头,皇帝一行又走远了。陆敏再追几步,踮着脚尖儿小声问道:“那您这辈子会生孩子吗,奴婢记得您上辈子没有孩子。” 在前疾走的男子忽而止步,青缎披风叫宫灯照出华光流转。他慢慢回头,因个子太高,陆敏并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嗓音里的厌恶:“不要!” 陆敏大失所忘:“江山总要有人传承,您不生孩子,那你的帝位会传给谁了?难道是五皇子?” 赵穆继续疾步前行,轻轻唔了一声。 原本,陆敏觉得赵秉是因为陆轻歌多年疏于管教,刻意放纵才给养坏的,所以这辈子通过赵稷,又是送银子,又是给他寻好太傅,三年时间操了多少心,谁知道他非但没什么长进,因为伙食够好,比上辈子更胖了。 她又快跑几步:“那上辈子,您究竟是怎么没的呢?”活了两辈子,她一直不知道他上辈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穆止步,默了许久道:“心疾!” 若是别的病倒能提早防备,心疾这种病,不发时与常人无二,发也是猛然发作,如何能防?这么说,他依旧会死在十三年后? 重生后头一回又对未来失去把握,陆敏一路小跑,喘着粗气道:“实话说吧皇上,上辈子虽见五皇子的面不多,可奴婢说句诛心的话,他的材质,似乎远远不能望您项背,您为何不考虑自己生个皇子呢?您是真龙天子,龙彰凤姿,生出来的皇子定然也是天下难寻的,您真的该生个孩子!” 赵穆再止步:“麻姑,你曾说朕不尊重你,也不尊重两位良女,须知,不让你们经历那种事情,便是朕给你们最好的尊重。此时不必再提,朕此生绝不会留子嗣在这世上。” 陆敏心说这人不是傻,这是缺心眼儿。 若他这辈子打定主意不要孩子,最后仍将是赵秉继承皇位的话,她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沉沉夜色中两行宫灯逶迄于后,皇帝在前快走,陆敏还是一溜小跑,宫灯如茧火虫般一盏盏呈梯状升起,那是太监们跟在皇帝身后,登上麟德殿那汉白玉的台阶。 “皇上您怎么就不懂了,那种事情,也并非全然不好,它也有它的好处,您未尝试过,就不能以偏盖全,否则人们怎么常说,七情六欲,最色难戒呢……”她话未说完,人便被赵穆按在了壁上那纯金雕成的凤凰上。 “七情六欲,最色难戒。”皇帝自正腔圆,缓缓重复着:“陆姑姑,你来教教朕,色的好处它究竟是个什么,如何?” 他干糙温暖的大手,忽而将她腾空抱起,直接抱进了寝室。 陆敏总觉得那儿不对劲,仿佛顺理成章,但这个男人还有两个即将指定名份的妻子。上辈子她最终接受三女事一夫,不想这辈子仍走曾经的老路,又不敢惊动赵穆,怕一惊动,他从此封闭自己。 脑里里一团乱麻,明知不该,又不敢抗拒。满面绯红,发丝缠在红唇上的少女缩坐在床角。 冬日服饰绵缠,解了外面白绫缎的大罩衣,里面还有水红色的小棉袄,细绸面子棉布里。 陆敏哇一声哭,叫道:“不行,不行,咱们不该这样儿的,我还没想好呢!” “你想不想我有个孩子?”赵穆逼问。 陆敏点头。 皇帝原本凌厉的五官无比柔和,不像个侵略者,反而像蜗牛伸出的触角一般,一点点的试探。 “麻姑,替我生个孩子,好不好?江山总要有人传承,赵秉非是良人。我也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不限制你的自由,皇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只要一个孩子就好!” 这能解决很多事情。比如总是缠着她的赵稷,还收着她两枚耳坠不肯放的窦师良。她的心也会从此归顺,不再三心二意。 从来路上开始梳理,本来,她是劝他该生个孩子的,到这会子陆敏还没反应过来。似乎他说的一切都对,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可她仍觉得不对。 ………… 木鱼嗒嗒的敲击声,和尚们从胸膛里迸出来的颂经声,那在无遮大会上从大殿两侧鱼贯而入的红衣僧人,真理,大道,极乐妙境,他们所寻求的一切,其实就在她这里。 鸡腿在窝里! …… “我爱你,麻姑,我爱你!”赵穆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她蜷屈成一团,清眸曼启,笑了笑,随即阖上眼,像是睡着了。 那纤瘦单薄,宛如幼鹿的少女,看起来似乎命都要没了。 “你想要什么,能给的,我都会给你!”她给予他的,似乎无可回报,赵穆不知该如何叫她欢喜。 她一动不动,呼吸浅浅,不像是很愉悦的样子。 陆敏已累到无力应付,恍惚记得上辈子头一回完事儿,赵稷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借陆轻歌的羽翼登上皇位,然后封李灵芸为后。 她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要叫任何人吵我!” * 前殿有两个小内侍在值夜,望着端端正正站在走廊上的郭旭,小声道:“郭少监,今儿不该您值夜的,快来这儿暖和暖和,何苦杵在那儿?您就是杵上一夜,皇上也不知道您的忠诚是不是?” 郭旭笑了笑:“小崽子们,还不趁着没人多闭上两眼,一会儿他出来,咱们可就没功夫休息了。” 两个小内侍不信,因郭旭平易近人,也不怕他,过来便找他的痒窝儿:“皇上明儿能不能早朝还是一回事儿,今夜是绝不可能再出来的,您这忠心未免太诚恳!” 郭旭叫他们上下乱戳,气的叫道:“小崽子们,快快滚过去取暖儿睡会儿,勿要在这儿闹你爷爷……” 自打那毒蛇一样的老监许善暴毙之后,麟德殿的内侍们仿佛成了一群野羊,简直要骑在郭旭头上,偏他看着那群可怜孩子,也跟他一样打小儿净了身的,欲责不忍心责,欲骂不忍心骂,渐渐就叫他们骑到了头上! 忽而寝室里出来,皇帝一袭窄袖长袍,胸前龙爪怒张,背披本黑绣金龙的披风,两臂忽舒,正在系带子:“为何吵成这样?” 几个内侍吓的扑通就跪,两个在隔间值夜的姑姑也冲了出来,跪在地上。 披风自头顶拂过,皇帝声音出奇的柔和:“郭旭,撤出麟德殿所有人,明日一整日,你亲自守着寝室门,不准这殿里有任何响动,任何声音,若有,朕砍你的脑袋!” 他疾步出了殿门,侧眸冷冷扫过方才嬉闹的那几个小内侍,下了台阶,骑上禁军牵过来的马,一阵风般离去。 约莫两刻钟后,便有铁甲沉沉的禁军前来,拖死狗一样拖走了这两个小内侍。 * 若一直睡下去,陆敏觉得自己能睡上三天三夜。 皇帝的龙榻上用的是最好的丝毯,铺着舒适的细绸面褥子,只供冬季使用的鹅绒被是真丝面的被里填充,轻如无物,覆盖在身上仿佛一朵暖暖的云似的,将她整个人裹偎。 她觉得自己像个初出胎室的孩子,身上无一处不酸,不痛,不在颤栗,但那床轻软的被窝像包氏温暖的怀抱一般,极好的暖偎了她。 外面的嚎哭声一阵接着一阵,隐隐传进来,刺的她脑壳一阵阵的疼。 第68节 应该是余宝珠的声音,她道:“见不着皇上,我今儿就吊死在这大殿之外。“ 郭旭似乎在小声劝慰,但余宝珠压根儿就不听,一阵比一阵更尖利的嚎哭:“分明就是栽赃陷害,我要见皇上,我要叫皇上来明断事非!” 陆敏起床拉开门,进来的是彩琴。她一笑,眼神极其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呃……你们懂得。 尽量别留评论别说感想了,反正靠评论上积分榜已经不可能了,还不如多骂我几句,容易过审! 今儿大周六,我得出去逛逛,不想被锁文搞的心情败坏,所以尽量别留关于那啥啥的评论 ☆、总管太监 其实彩琴自半夜起, 就在隔壁那间耳房里一直守着。 本来,麟德殿司寝的女官三更就应该起了。但是陆敏没有起,寝室里静悄悄, 一点动静声音也无,完全不像有个活人在里头的样子。 郭旭是个傻的, 一问三不知,只知默默守在门上,彩琴便也乐得装傻。 昨夜刚过子时,皇帝带着一群禁军,铁蹄嗒嗒进了宫女们所住的外院, 将她从热乎乎的床上拎了起来。 那一刻,彩琴以为自己在宫外与男子私下往来的事情被皇帝查了出来,险险吓了个半死。本以为皇帝是来要她命的,谁知皇帝下马,一直带着她到后殿的雨檐下, 才道:“朕方才伤了陆敏,只怕她有性命之危。 你是东宫来的旧人,朕才恳将她托付给你,就在此刻,你往太医院将所有的御医全都宣来, 着陆敏方便时,叫他们为她诊治。” 彩琴以为陆敏和皇帝早有了男女之情,暗猜只怕昨夜两人起了龃龉,陆敏或者是因为不肯就范, 闹起自杀伤了自己,皇帝不敢惊动别人,所以才来托付自己,遂一口应下,却又多了一句嘴:“奴婢斗胆问一句,皇上,她的伤处,可在见不得人处?” 皇帝果真猜疑,默了片刻道:“是!” 彩琴连忙道:“凡御医皆为男子,若女子伤了私癖处,定然不喜男子为其诊治。宫里也有带下之医,专事为后宫嫔妃们诊脉,开药方的。奴婢先去瞧瞧陆姑姑,问明伤由,再去请带下医,如何?” 比如要是匕首捅了心窝,难道叫男御医为她包扎? 她这办法,远比皇帝那简单粗暴的办法好得多。 皇帝道:“就照你的意思办,尽快!” 彩琴还欲多说两句,皇帝已经转身走了。 她在外面站了片刻,包严实了自己,进麟德殿问郭旭打听了几句,见郭旭一直吱吱唔唔,又阻挡她不肯叫她进去,越发猜测陆敏定然是在里头寻死。 她遂进了耳房,悬提着颗心,等陆敏亲自来叫自己。 等到天亮的时候,彩琴笃定陆敏已经死了,心里有点酸楚,又有点高兴。 事实上因为为人老实诚恳,待人随和不争风抢功献奸儿,无事不在御前晃荡,她这些年很得皇帝器重。眼看二十的人了,彩琴跟了皇帝四五年,比陆敏还知道他为人干净,纯粹,没有花花肠子,只是未开窍而已。 给年青俊貌的太子做侍婢,朝夕伺候起居,便是块石头,也会芳心暗许,更何况她还是个正值妙龄的姑娘。 谁知道守了那么多年,他却只钟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过生的美些,任性、死脑筋,不开眼儿,全无风情。 他明明只需伸手,就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姑娘,却唯独对那么个死不开眼的小姑娘痴情一片。 彩琴看在眼里,岂能不恨? 自陆敏入宫,为司寝女官后,彩琴暗暗收了心,也在宫外替自己瞅了个可方的男子,正准备找个机会到御前禀一声,得些赏银出宫的。谁知陆敏与皇帝之间竟起了这样的波折。 若是余宝珠,李灵芸那些贵女们与皇帝睡,也还罢了,彩琴心里便有妒,也只能暗吞。可陆敏如今与她是一样的奴婢,为奴婢的比皇帝还娇气,还会耍小性儿,彩琴便有些看不过眼了。 所以她提心吊胆,也暗横着一颗心,只待天光大亮之后,推开门,看那满室的血腥和陆敏的惨死。 谁知门一开,里面的陆敏非但好好儿的,而且一身嫩肤,如自里往外透光的,上好的美玉一般莹润有光,两眼春意,满身慵然,显然昨儿是尽欢了一夜,才会睡到如此日高起时。 屋子里清雅的沉香味下浮着股子淡淡的腥气,那是男女行过房事才会有的。 彩琴分外难过,一颗心如灰死,却又不得不替这皇帝心尖尖儿上的人抬轿子,小声道:“陆姑姑,行完房事要多躺一躺才好坐胎,横竖皇上已经交待好这一日都不准别人入殿的,你往屁股下垫个引枕好好躺着去,那余良女,只需你一声交待,我去替你应付她。” 皇帝为了能叫她好睡,连麟德殿所有的人都清出去,跑到还周殿去论政了,可见对她的重视。而陆敏,若不为余宝珠在外面吵的厉害,只怕还能在这象征着皇权,帝位,整个大齐帝国一切的大殿里继续睡下去。 陆敏不知彩琴那些小心思,请她坐在对面的小床上。 彩琴又道:“莫不是你押准了要跟余宝珠?那我扶你出去,你将她送走,如何?” 叫皇帝睡过,成了皇帝的女人,但又做不得大老婆。皇后眼看就要指定,彩琴这番话其实也是为陆敏着想。 陆敏只要了热水,将彩琴送出去。床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血迹,那非是处子之血,而是撕裂后流出来的。看到那摊血,她又想到昨夜的痛,和那差点就熬不过去的鬼门关,深深打了个寒噤。 那种自然的撕裂似乎很容易愈合,简单处理了一下,已经不痛了。 陆敏穿好衣服出殿,见余宝珠在那汉白玉的台阶上跪着,冷冷问道:“余良女这又是怎么呢?” 来的还有太皇太后,她一看陆敏脸色慵慵,一幅刚梳洗过的样子,怒道:“也不知陆姑姑这个大宫女是怎么当的,青天白日,皇帝问政之处,难道你竟这会子才起? 两个良女都要吵翻了你知不知道?” 冬日的冷风,阳光刺眼到让她眩晕。陆敏脑子昏昏沉沉,轻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要叫太皇太后如此冬日还亲自前来?” 余宝珠道:“那李灵芸上吊了,还留了封遗书,说是叫我逼迫的,好家伙,我逼她什么了?栽赃陷害,我要见皇帝哥哥,说个清楚。” 自打陆敏未被纳入良女之列后,太皇太后似乎也不怕她了,紫檀龙拐杖一个错拐,就要往里面冲,倒是险险将陆敏撞倒在地。 “太皇太后娘娘!”一个穿着朱衣的年青少监将陆敏轻轻一扶,顺势堵在了后殿门上:“按我大齐皇宫内廷律例,麟德殿后殿,乃是皇上私人禁地,无论命妇、内侍或者宫婢,无谕不可进入,若入,一律杖责无怠!” 这是李禄,朱衣衬着清清瘦瘦的面庞,脸色苍白,一脸阴柔的笑。扶陆敏时,那满手厚厚的冻疮还未消去,目光冷冷,望着太皇太后。 “放肆!哀家是皇帝的祖母,这整个皇宫,就没有哀家不能去的地方!”太皇太后吼道。 李禄道:“太皇太后亦为命妇,我大齐律例,皇帝为天下之尊,您也是皇上治下的命妇,就该遵从皇上的条例。” 他语气柔和,但不卑不亢,就是不肯让路。 一次又一次叫孙子剥夺最后的尊严,让步到无路可让,太皇太后气的脸色煞白,不停捣着那紫檀龙拐,因李禄年青,又面生,怔了怔道:“你算那颗葱,那头蒜,给哀家让开!” 李禄道:“奴婢是麟德殿总管太监,李禄!” 麟德德的总管太监,并非皇帝的贴身太监,却是整个内侍省唯一的三品内侍官,掌管整座皇宫内廷一应宫婢内侍,就连后宫中娘娘们有了错误,也是由他来断罪,责罚。 总之一句话,后宫之中,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 太皇太后终不敢太放肆,闹了一场,不好此刻就走,又转而去给面软的陆敏发火:“陆姑姑,那李良女上吊未遂,叫她的小丫头救了下来,此刻还在哀家的偏殿里躺着,既你是麟德殿大宫女,最好前去断断事非曲直,尽早将她请出太液仙境,哀家,伺候不起她!” 李禄冷笑:“既称之为良女,自然该是从贵家府第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淑良婉转,柔软顺从之女,入宫不过三五日,不是中毒便是上吊,稍有不顺心,便冲撞麟德殿,国事烦杂,皇上日理万机,难道整日管你们这些烂账? 如此也堪称良女?” 他这话看似责李灵芸,但也捎带着骂了余宝珠。 他骂一步逼一步,逼的余宝珠步步后退,与太皇太后两个相扶着手儿走了。 * 目送太皇太后离去,陆敏惊喜万分:“皇上竟然把你给放出来了?” 李禄亦是一笑:“今儿一清早,皇上亲自往内侍省,说你原本不肯入宫的,为了洗清我的冤屈,才执意入宫。昨夜你又于他有救命之恩,因你切切哀求,他才肯放了我。 陆姑姑,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救命之恩?陆敏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昨夜那差点就死了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暗道赵穆这形容可真是够贴切的。 李禄话一说完,面色即正:“叫声哥哥!” ☆、夹板气 “哥哥!”陆敏从善如流。 李禄又是一笑:“说什么你就叫什么, 可真没意思。不过,你前途不可限量,我却只能呆在地狱里头, 陆姑姑,待你站在万人中央, 我就不能再做哥哥了,往后番番见面,你可得多叫几回才行!” 他说着,疾步走了。 * 还周殿内,皇帝捧着本书, 面色铁青,吓的群臣颤颤兢兢。 那位东山先生霍汐年约五旬,是个精熠的老者,坐在龙椅侧一把黄花梨木的大椅上。 群臣在议的,是被黜职, 发派从军的三军教头陆高峰单枪匹马袭击烈勒大营,被困一事。 群臣的意见分为两派,以李密和达太傅为首的一派,认为陆高峰以火头兵之身而不司火头兵之职,就是玩忽职守, 况且烈勒乃是他的两姻兄弟,他被围困,有通敌之嫌,不但不能救, 反而应该将整个西行大军从上至下彻查,查放纵他出营的人到底是谁,捉出来斩首示众,以敬效由。 而以窦师良为代表的一派,则认为陆高峰是忠臣良将的楷模,国义大于亲情,是着着实实要去刺杀烈勒,理当派兵营救他回来。 是奸还是忠,两派争论个不休。大齐风气,群臣争一争就要打起来,皇帝似笑非笑,站在窗前,无人能揣摩圣心为何。 达太傅在朝势力庞大,死了一个外孙子,还是叫妖后陆轻歌杀的。最后陆轻歌死于瘟疫,总不能叫他信服。 此时心中憋着一口气,偏偏陆高峰又闯了如此大的祸,他拍手道:“援兵救陆高峰是个陷井,他早已投敌,若皇上果真敢派援兵,老臣就自挂午门之外,以死谏之,也不能叫我大齐兵士白白送死。” 老太傅胡子苍苍,随时都能断气的样子,窦师良也不敢狠逼,但他与陆高峰多年旧交,情同兄弟,此时军情紧急,遂低声央告道:“老太傅,陆教头的为人,咱们大家都清楚。他本来该流边的,但为国自愿请战,四个儿子还在咱们兵营里当火头兵,他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投靠烈勒? 援兵不得不发,而且就在此刻,您老多担待,可好?” 郭旭奉了茶过来,给那吵的口干舌燥的达太傅与李密等人不停添着。 添到窦师良面前时,窦师良断然道:“不喝!” 李密见老头子总谈不到正题上,笑呵呵道:“窦相,事情也可以转个弯子想,陆高峰不肯流边,又将自己的女儿送至御前为婢,若他叛逃火州,我大齐危矣!” 终于谈到正题了。达太傅拍着椅背着:“恰是这个话。陆敏身为罪臣之女,随驾御前。原先还罢了,如今陆高峰都已投靠火州,难道皇上还要继续用着她吗,凭她以美色勾引吗?” 赵穆笑了半天,忽而寒脸,转过身问道:“以太傅之意呢?” 达太傅受的实则是三司使李密的怂勇:“父亲叛投敌国,就该拿女儿抵罪,当发入教坊为官妓,且永远不得赎身!” 这大概就是李密的心思,为了能剔除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女官,从太监到重臣,从内廷到前朝,一只挖钱的小手弯弯绕绕,一回回,无不是想置陆敏于死地。 皇帝抬头,冷冷一双鹰眸巡过全场:“朕的女官做了些什么,起居注中皆有备注,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尽心竭力伺候朕的起居,从无一日懈怠,将她充入教坊,难道往后老太傅打算自己来服侍朕的起居?” 达太傅冷哼一声:“皇上采聘良女入宫,迟迟不肯定份位,反而与一个司寝女官相狎,这就是万万的不该!” 皇帝召来季雍,道:“将所有的《起居注》皆搬出来,就在今天,读给诸臣工们听,凡有相狎处,朕亦在此,请他们指出来!” 《起居注》之琐碎,自赵穆登基之后,整整几大本,季雍字正腔圆,从早晨一直读到日暮,陆女官在帝前究竟如何,三位翰林学士都受过她的恩惠,一支春秋笔,当然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读到最后,就连达太傅那一派的文官们,也觉得女官兢兢业业,反而李密为了替女儿铲平后路,未免吃相太难看。 达太傅与李密两个独有茶喝,郭旭加了些金银花在里头,最是利尿的东西,整整一天,皇宫又没有给大臣们尿尿的地方,憋的这两位差点魂飞魄散。 第69节 李密还好,终于憋出宫了。 达太傅出了还周殿便扬了一裤子的尿,在大殿外又遭冷风一吹,冻出伤寒来,次日便一命呜呼了。 * 朝堂上没有商议出结果来,最后达太傅的死扳回一局,朝廷没有派兵去救陆高峰。但赵穆在接到军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吩咐傅图,叫他带着三千虎贲精锐,八百里疾驰去救陆高峰了。 老丈人是个好将军,若君王叫他剖腹剖心,只怕他也能不皱眉头。 但政治不是战争,赵穆不想陆敏再承受因为陆轻歌而带来的非议,就必须让百官打心眼儿里承认她的品行,德性,相信她并非以色,以帝王的宠爱而成为皇后。 她必须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有高贵的出身,最优良的品行,德性要是天下无双。 如此,百官才不会在背后如骂陆轻歌那样骂她,而这些,皆得一点一滴累积才能达成。所以赵穆一直在等,等陆高峰的消息。 若他果真能于万军阵中单擒烈勒,他的三军教头一职便能官复员职,陆敏也就可以洗涮掉陆轻歌蒙给她的阴影。 到那时再行采聘之仪,便是名至实归。 谁知老丈人竟被抓了。 赵穆一边派傅图去营救陆高峰,一边还得瞒紧后宫所有人的口,不能叫陆敏知道此事。这些事儿,郭旭办不得,所以他全交给了李禄。 初尝肉滋味,简直差一点等不到天黑,赵穆疾步冲进寝室,屋净人空,清香缭缭,怒而回头:“人呢?” 郭旭道:“陆姑姑早晨起来,就回宫女房了!” 皇帝大怒:“不是叫你守着,让她好好睡一日的,怎么又回去了呢?” 郭旭忙道:“奴婢此刻就去把陆姑姑请回来!” 他转身要走,又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皇帝唤住:“你打算如何去请?” 郭旭伸着双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请才能替皇帝表达诚意,道:“奴婢恭请!” 皇帝又是一声吼:“她如何能走路?给朕用步辇抬到这儿来!” * 于是,不由分说的,郭旭抬着步辇,三摇一晃便将陆敏抬到麟德殿了。 到了门上,也该下步辇了。郭旭拂了拂背道:“快来,我背你!” 陆敏笑道:“好端端儿的,你发什么疯?我生着两条腿能走路,为何要你背?” 郭旭受着夹板气,苦不能言,一味来拉陆敏的手,还是要背。 陆敏跃下步辇,快行几步,还在笑:“真真儿是疯了……” 皇帝就在大殿后门上站着,殿内无人,亦无火光。他自阴影中走出来,轻声问道:“吃过了?” 陆敏轻轻嗯了一声。已眼看如更,她肯定吃过了。 赵穆又道:“我今儿查过书,那非是处子之血,而是我弄伤了你。” 所以还周殿大臣们吵的不可开交时,他拿着一本细述男女床事的书,看了个不亦乐乎。 “还痛否?”他又问:“可要找太医来替你看看?” 陆敏连忙道:“那种伤很容易好的,已经不痛了。”她仍旧怕这事儿要在他心理造成阴影。 赵穆手足无措,却显然大松一口气,他握过她的手,顺势抱了起来。陆敏回头,殿阶上一圈儿垂头恭腰的内侍们,自封了眼耳鼻舌,木头一样站着。 她道:“今夜奴婢不该司寝的。” 赵穆笑的分外和畅:“那朕替你司寝,如何?” 事实上还不止是司寝,隔间里那从未用过的澡缶被搬了出来,在地龙暖暖的龙榻之侧,陆敏又洗了一回澡,皇帝兼职御医,埋头亲自查验了一回,确定没有出血,亦完好如初后,果真替她司了一回寝,将她安放在龙榻上,自己却睡到了隔壁的小床上。 她上床便睡,只留给他个薄薄瘦瘦的背影。赵穆没话找话,道:“明日,我让你娘入宫来看你一回?” 背着身子,她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还是不要了!”为人奴婢,总不是什么高尚事情,陆敏怕包氏见了又要凭添辛酸。 “那,我把塔娜带进宫来,给你作伴儿?”赵穆又问。 陆敏仍旧摇头:“不要,我不想见她。” 她已经不天真了,也不想戳破那个小姑娘的天真梦境。两辈子,多少人的尸骨堆成的象牙塔,她注定要跌落,坠入那尸骨残骸之中,见识母爱的伟大,也见识母爱的颠狂与可怕。 ☆、后位之争 忽而颈间一股热风, 陆敏扭头,便见已上了床的赵穆笑盯着自己,鼻尖在耳廓处轻轻摩梭。他声儿轻轻, 鼻尖从耳廓处滑下去,低声道:“你于李禄有救命之恩, 他这辈子定然会誓死忠于你,怎么,我免了他的罪你不高兴?” 李禄本该是他的得力助手,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但他亲自将他打下牢狱, 再叫她把他救出来,从此,让李禄变成她的人。 衣衽侧微张的缝隙里有一弯玉白,被阴影勾勒出漂亮的弧线来。赵穆鼻尖停在那一处,一直盯着, 那微微的颤动,是她的喘息。 陆敏道:“您知道的,奴婢两生,都不是一个擅于玩弄人心的人。” 赵穆鼻尖钻了进去,嗡声道:“所以, 我把他给了你,那个人,这辈子供你驱使!” 陆敏随着他的拨弄转身,哈了口冷气, 哀求道:“不行,您说过只一回的。” 隔着衣帛,他仍是嗡声:“我不过看看,过过眼瘾就罢……” * 次日一早,皇帝早朝罢后,仍往还周殿去,麟德殿一应的内侍全带走,因静悄悄没有任何声息,陆敏一直睡到日上三杆才起。 李禄一直在外候着,见陆敏出来,一同迈步上了校场。 这人办事能力极强,上任不过短短一天,已经查明许多事情。他道:“我昨儿抓了许善手底下几个老人狠狠逼问了一番,大概查出脉络来了。 许善当日想杀你,收了不止一家的银子,而是好几家。” “此话何解?”陆敏问道。 李禄掰着手指道:“先是两位良女家,为了能除掉你这个独宠帝侧的司寝女官,一人给李禄赠了十万两银子。再就是达太傅一家,亦出了十万两,三十万两雪花银,若能成功,偷渡陆轻歌一事又栽赃在你身上,皇上大约会黜了他的职,但他一个老太监,有银子傍身,正好风风光光告老还乡。” 陆敏苦笑:“三十万两,用在什么地方也比给那老监的好,银子呢?” 李禄道:“我已从各钱庄查抄出来,呈给皇上了。” 他见陆敏仍旧闷闷不乐,虽不忍心,又不得不加一句:“陆将军单枪匹马追杀烈勒,被烈勒活捉,如今生死未卜!” 陆敏猛然站住,虽早有准备,依旧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不是那么轻易就叫人能捉住的。” 李禄又道:“达老太傅昨夜殁了,我上达府替老太傅治丧,听那喝醉了的达文斌说,陆将军的行踪,大约是朝中有人故意透露给烈勒,烈勒才能抓到他。” 空旷的校场上寒风肆虐,吹的陆敏一张小脸青白,上下牙直打着颤儿:“那到底是谁,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放过我们陆府?我们陆府一家人到底惹谁了,要遭全天下的嫉恨?” 李禄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皇上给你的爱,恰就是你所怀的罪。这种罪,无可消解,唯有你一步步爬上云端,叫那些轻贱你的,耻笑你的,伸黑手欲害你的人都恨的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能无言卑伏于泥尘之中仰望你,才是唯一的解法。” 是啊,逃到山高海远的地方,不过懦夫行径。萧玉环敬佩陆严上战场的勇气,连皇妃都不肯做,要等他回来。 人生到这世上,一味逃避,终会被人逼进深渊,倒不如挺起胸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那怕死,至少能活的快意恩仇。 陆敏两排牙齿依旧在颤,咬牙许久道:“我有四个能文能武的哥哥在战场杀敌,有一个誓死忠于国家,忠于百姓的父亲,我要做皇后,手刃两辈子都不肯放过我的贱人们,否则,这辈子可不就白活了?” 李禄一笑:“那就再叫声哥哥我听听!” 陆敏噗嗤一笑,从善如流叫道:“哥哥!” 李禄还在笑,转身便走:“你知道你那点儿最不好吗?就是太顺从,说什么就听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 * 傍晚的时候,太皇太后一回又一回遣人来催,说今天必得要替两位良女明断个事非。 陆敏仍旧压着此事,直到皇帝从还周殿回来,又在校场上松过一圈筋骨,才捧上杯热茶,笑道:“太后娘娘说自己快顶不住了,俩位良女估计闹的厉害,她们将来是要嫁给皇上为妻的,身份尊贵,奴婢不敢妄断对错,所以想请皇上亲自过去瞧瞧,如何?” 皇帝如今整日盼天黑,天黑了就唯独想床上那点子事儿,趁着无人,轻摇了摇女官的手,问道:“好了不曾?” 陆敏悄声道:“若您陪我去一回,大约就好了。”她也会耍小心眼儿了。 赵穆道:“罢,那咱们就去看一回。” 夕霞万照,皇帝刻意换了件明黄色的细绸面龙袍,外罩同色貂绒披风,头戴紫金冠,足踏云履,红唇玉面贵气逼人。 华盖打起,仪仗随侍,摆驾往太液仙境而去。 太皇太后的人早在栈桥处望风,远远瞧见竟是皇帝来了,自然赶忙去通知余宝珠。 余宝珠在太液仙境,就跟自个儿家似的。因为听说还要半个月才会伴驾,早挨不住整日的素食,遂吩咐御厨房炸了一盘子酥酥的蒜茸排骨。 先用蒜与生姜料酒等物腌制过的排骨,小火炸熟,再大火炸酥,吃起来一股浓浓的蒜香味儿,最适合冬日里佐着花雕做下午茶。 李灵芸当然没有吃肉的福气,她如今还在床上装病,滴水不进眼巴巴儿等皇帝来救自己了。 一听说皇帝也要来,吓的余宝珠大惊,小丫头月莲不小心还踢翻了酒壶,雪白的大羊绒毯子上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余宝珠气的啪就是一个巴掌:“贱骨头,轻狂成个什么样子?快快,弄些玫瑰露来叫我涮涮嘴儿,否则皇帝哥哥闻到我嘴里这股蒜味儿,可就麻烦了!” 月莲被打的晕头转向,翻箱捣柜,去找玫瑰花露了。 说时迟,那时快,余宝珠一碟子肉骨头刚藏到多宝阁的架子上,皇帝已经掀着帘子进来了。屋子里蒜香佐着酒香,一股子的冲鼻味儿,她又连忙去开窗子,要通那味道。 陆敏看在眼中,也不过一笑,见皇帝坐了,便站在他身后。 赵穆看余宝珠见完了礼,问道:“李良女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趟又一趟的差人来请朕?” 余宝珠立刻开始告状:“好好儿的她就抹了脖子,说是我逼着她活不下去,皇帝哥哥你说,同为良女,我逼她作甚?” 她话音才落,外面郭旭走了进来:“皇上,李良女求见!” 赵穆颌首:“叫她进来!” 李灵芸进来了。她穿着浅青色的缎面大袖,素白绫的百褶裙,一张小脸儿分外苍白,唇色泛青,但脸上的疹子已经完全消退了,容容圆的小脸儿上哀哀戚戚,眼眸微垂,缓缓跪至皇帝膝前,两肩深垂,一言不发。 皇帝道:“看来入宫之后,李良女受了不少委屈!” 李灵芸缓缓摇头,泪往两旁落着:“为了皇上,小女不觉委屈!” 皇帝又道:“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李灵芸抬起头来,脖子上一圈青紫色的勒痕,瞧着分外醒目。这还用说嘛,一看就是受委屈,并且寻过死了。 皇帝转身看余宝珠:“宝珠,这怎么回事?” 身为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余宝珠脸上就只差写着凶手两个字了。她气冲冲走了过来,直面对着赵穆道:“她自己寻死,栽赃陷害我,皇帝哥哥你可不能听她的。” 第70节 经过口腔再呼出来的蒜臭味儿,熏的赵穆不由皱起眉头,抬眉扫一眼陆敏,她似笑非笑,一脸的辛灾乐祸。他一笑道:“是朕委屈了你们,李良女想要什么补偿,说给朕听即可。” 李灵芸早有准备,跪着一礼道:“小女受些委屈倒不值得什么,只是昨儿家父遣人入宫探望,小女风闻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国库存银严重不足,小女别无它物,却也有些嫁妆银子,愿填补国库,为国解难。” 有委屈不说,还要掏银子出来填补空虚的国库,如此贤惠大度,立即将余宝珠从天上比到了地上。 余宝珠气的两肩直抖,正不知道该怎么扳回一局,便见太皇太后走了进来。 她笑呵呵道:“只灵芸一个人捐银子那儿成?要哀家说,这后宫里,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不如趁着腊八节请些诸位公侯将相家的命妇们请入宫,哀家自己掏银子请他们吃饭,再摆些积年各处进贡的好东西出来,叫他们出些银子,一人买一件回去,卖出来的钱,就全捐给皇上您打仗,如何?” 因为敬帝的浮夸奢侈,太皇太后年年过寿都能攒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儿,摆在那儿也是落灰尘,如今再拿银子卖出去,等于赚个二道钱。 她又还补了一句:“这可是宝珠给哀家出的主意,事成之后,皇上不必谢哀家,谢宝珠就成。” 只这一句,余宝珠立马又将李灵芸比到了泥里头。 赵穆转身问道:“陆姑姑的意思了?可行否?” ☆、彩琴 陆敏一笑道:“当然可行。只是若无额外的奖赏, 只逼着命妇们买东西,难免有强买强卖之嫌,奴婢倒觉得, 不如这样,腊八节当日, 出银子买东西最多者,皇上还要给予额外奖赏,这个奖赏,得由皇上您自己来定就好了。” 赵穆逐目自李灵芸和余宝珠的脸上扫过,轻按椅背道:“赏个什么好呢?就叫那出银最多者自求, 无论任何愿望,朕都满足他,如何?” 这话一出,李灵芸原本苍白的小脸儿闪过一抹红晕,低头一笑。她隐隐觉得, 皇帝两番来探,对于皇后之位的人选,其实最属意的就是她,如今就只差银子了。 到时候,她便求个皇后之位, 水道渠成,就把余宝珠给踩到脚下了。 余宝珠焉不是这等想法,李灵芸家的财是外露财,招摇之财。而她家的财是闷财, 是谁都不知道的大财。 她一笑道:“那倒不如这样,横竖谁钱多也多不过三司使,那第一,想必李良女早都想好要占着了。 我就奉陪一把,咱们争一争,出价高的那个做姐姐,出价低的那个做妹妹,如何?” 曾经的好闺蜜反目成仇,望着彼此的眼神,里面仿佛腾着火龙一般。 皇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笑道:“也罢,即你们欲要争作个娥皇女英,朕又焉能不成人之美?事情就这样定了,有劳皇祖母多操劳才是。” 他说着便起身,大步离去。 余宝珠和李灵芸两个贵女争着相送,那身明黄色的龙袍,是苍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那个男人的背影,秀如松柏,稳似泰山,若再能回头望一眼就好了。 待仪仗走远,两个人才心有不甘回头。闺蜜之间结起了梁子,竟忘了那个一直随侍皇帝身侧,少言寡语的小姑娘,才是她们最强劲的对手。 * 回到麟德殿,赵穆依旧要批折子,陆敏跪在一旁替他研朱砂墨。 朱砂涩滞,用水即走,并不能相融,所以朱砂墨,要用三份白芨,七分朱砂,和金酒以研磨,才能治成。 如此治出来的朱砂墨,呈略略的胶质状,因酒中含有碎金箔,朱红中带着淡淡的金色,饱满光艳,再兼皇帝一笔沉朴稳健的正楷,书在纸上便是满满的帝王威严。 相对而坐,赵穆是盘腿,陆敏却是屈膝,手支着肘儿,看他写字。 灯下对影,她今天似乎格外高兴,再无往日那等的不情不愿,红唇弯弯,一直在笑。那怕深爱的两个人,若无肌肤相亲,身体仍是陌生的。 但有了那层关系,你的肉连着我的肉,莫名的就会亲近许多。普天之下,唯她见过他最难堪无助,可怜彷徨的一面,与世人殊异。 批完了折子,皇帝还不休息,要看今年恩考的考卷。 大齐祖制,科举除了三年一届之外,每有新帝登基,还会开恩科。前些日子恰就开了恩科,赵穆不比别的皇帝懒惫,只看能入金殿的文章。 他怕要漏掉一个人才,这些日子几乎将所有举子的经义与策论全看了一遍,果真挑出几枚沧海遗珠,那人的文章,自然挑出来放在另一侧。 那被考官黜下去名落孙山,又被皇帝朱批提起来的,再度放榜,也不知要高兴成个什么样子。 皇帝手边还有只算盘,批完了折子,辟哩啪啦打起了算盘。 陆敏莫名觉得好笑:“头一回见皇帝也打算盘的,难道您也算小帐?”她自幼也在敬帝身边玩儿,却从来未见敬帝操持过算盘。 赵穆一笑:“西北战事一定,就得施粮救荒,迁徙人口,还得哄着他们多生孩子,没有二十年,养不出一代人来,这些皆要银子,朕得好好算算,看那里还能弄出银子来。” 陆敏道:“太皇太后要卖自个儿的家当,两个良女家里必定攒了大银子准备要送给皇上了,你还操心这个?” 后妃之位凭银子而定,这样的皇帝,书到历史里头,肯定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钻钱眼儿里头的皇帝。 赵穆笑着摇头:“那不过毛毛雨而已,是攒来给你做嫁妆的,朕的银子,自有它的出处。” 所以李灵芸和余宝珠两个摩拳擦掌,是在给她备嫁妆? 他埋头辟哩拍啦打了许久,忽而说道:“今夜,陆姑姑总能翻朕的牌子了吧!” 翻牌子,是皇帝要临幸嫔妃时,才能用的。他倒好,调了个个儿。 隔着炕桌儿,他一本正经的脸色,忽而欠身,自软垫下抽了本书出来,书封上赫然四个大字《玉房秘诀》。 皇帝这是光明正大看淫/书呢。 他一脸正经,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两个妖精在打架,另有一行字,他直接读了起来:“交接之道,务先嬉戏。所以头一回朕吃相太丑,还请陆姑姑今夜再给一次机会,可否?” 表面不动声色,一只手却从炕桌下面摸了过来,握上她的足,忽而一拉,径直拉入自己怀中。 似乎那种事情即便痛,也有它的愉悦在里头,陆敏小腹腾起一股火辣辣酥感,小声道:“皇上,先回房再说,好不好?” 正说着,司茶的姑姑彩琴端了茶点进来。到了夜里,皇帝一般不喝茶,所以汤是两碗冰糖银耳熬的枇杷,枇杷切丁儿,金黄的肉瓤融着冰糖,分外香甜。 另有金桔饼,甜菜糕,和一碟酱炸杏仁,小炕桌上摆的满满。 彩琴也不知是个什么心,呈上点心却不肯走,先将枇杷羹呈给皇帝,再呈给陆敏,便在旁笑嘻嘻的站着。 赵穆略簇了簇眉,已沉了脸。彩琴不是不懂那意思,但今夜皇帝心情格外好,而且是当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的面儿,她这等奴婢,凑的便是这个时候,好求个恩典。 “皇上,您瞧咱们陆姑姑,今儿是不是格外的美?”彩琴凑着趣儿道:“这两日她格外辛苦,昨儿夜里咳了一夜,所以奴婢特意吩咐御膳坊熬的冰糖枇杷,是给她润喉咙的。” 难怪还有金桔饼,也是消炎化咳的。陆敏拈了一块,桔饼酸甜,全无桔皮的涩味,像柿饼一样粘糯,但味道更好,果真很好吃。她道:“彩琴有心了。” 既陆敏夸赞了,皇帝龙颜舒缓,缓缓合上书,袍袖而遮。 陆敏又舀了一调羹的汤,淡淡的甜,很润燥,她前儿夜里又冷又热,这两天嗓子一直不舒服,喝下去润泽了许多。 彩琴仍还眼巴巴的看着,忽而一笑道:“皇上,奴婢的大哥,是个恩科进士呢。” 恩科及第的每一个人,并经义与策论如今还在赵穆脑子里装着。他果真以为彩琴家出了个进士,也替她高兴,和颜悦色问道:“你哥哥姓甚名谁?待朕查查他在多少名。” 彩琴喜之不尽,跪了道:“他叫齐大文,宝鸡人氏。” 赵穆脑子里过了一番,摇头:“恩科三甲,没这么个人。” 彩琴再抬头,笑的小胸脯儿不停的喘:“他确实考了恩科,可惜名落孙山,皇上您金口玉言,说是,他就是了,您说是不是?” 陆敏立即放了碗,那半枚金桔饼,也放到了高脚盘里。据她所知,彩琴不姓齐,反而姓秦。这些日子在宫女房住时,她也偶尔听春豆儿说过,彩琴有个相好的男子姓齐,也要考恩科。 照彩琴这个说法,那齐大文必然没考上,她这是想趁着近身伺候皇帝的便利,给那齐大文谋个恩科进士。 赵穆做了两生皇帝,最嫉贪官污吏刁奴恶仆们,这种事情,简直是自寻死路。 果然,虽外表瞧着仍还如常,但赵穆那双鹰眸里腾着火焰。 他分外冷静,但显然已怒极,出口却是笑声:“常言道,宰相门人七品官儿。宰相家的门仆,因为近于宰相,所以往往二三品的大员们,还要花钱讨好他们,才能顺顺当当儿见上宰相一面。 朕这皇帝才不过做了几个月,朝臣尚未律束,就连麟德殿的奴才们,也已经到买/官、卖/爵的地步了吗?” 说着,他狠拍桌案,震的盘子飞跳,汤碗乱洒,李禄和郭旭两个率着一群仆婢,全跪于门外。 “拖出去,乱棍打死,以警效优!” 彩琴一听,大惊失死,上前就来抱陆敏的腿:“陆姑姑,好歹咱们交情一场,求求您在皇上面前求个情,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了!” 赵穆从牙缝里又挤了一句:“那齐大文,不以读书取正道,一介读书人,手伸进朕的寝殿之中,其心可诛,一同鞭死!” 彩琴还拽着陆敏的裤管儿,头磕着宝炕床的沿子:“陆姑姑,看在同为奴婢一场的份儿上,替我求个情吧,求你了!” 陆敏觉得若她开口求情,赵穆说不定会放了彩琴,因为他也一直在看她的脸,等她说话。 她一指指掰开彩琴的手指,道:“彩琴,国家的律法,不能屈从于人情。皇上便是律法,恕我帮不得你。但你那七个弟弟,我一定会派人照顾的。” ☆、体面 若她开口求个人情, 赵穆或许会放彩琴一条生路,但她将落得个挟权弄柄的恶名,也许整个麟德殿, 乃至后宫中所有的奴才们,宫外的百官命妇, 都会慕名前来,从她这儿讨人情,讨官爵。 到那时,她与陆轻歌何异?陆敏一把狠撕,撕开了彩琴的手。 赵穆眉头顿开, 挥了挥手,看脏物一样,目视李禄带人将彩琴拖走。 乱成这样,这屋子不能呆了。阔袖勾着手指,一同回到寝室, 陆敏才合上格扇门,转身便叫赵穆压在门上。 这暖而宜人的房间,香气淡淡,他先寻那两瓣唇,狠命一吸, 故意惹她一声哼哼。 徜若消除心中芥蒂,不去想那些前事前非,他蛮横霸道的手段下面,藏着深深的柔情, 只要她报之以温柔,他会给予更多的回应,若为夫妻,他会是个好丈夫,至少比赵稷更诚实。 只是可惜了,跟上辈子一样,男人三妻四妾,她却得从一而终。 既如此,倒不如得欢一日是一日,管他春夏与秋冬,反正再过些日子,等他女人多起来,她可就贪不到这一口了。 ……鸡腿在窝里。 * 小时候若是包氏给些零碎银子,陆敏总爱叫几个哥哥背着自己上胡市。 胡市上有许多西域来的商人,三毡布搭起一座神秘的圆顶小房子,宣称里面有从沙漠里扑获的九头鸟,独角怪兽,狮子野兽等物。 她每每怀着希望,花光所有的银子,进去看到的,总是那种粗糙的,用胶与鸟头沾起来的,丑不忍睹的假货。于是每每被骗,她依旧乐此不疲。 相比之下,赵穆就是她花光所有零用钱,满怀着希望走进西域人的帐篷里,看到的那头,来自于沙漠里的,混身毛色金黄,矫健狂野的狮子。 * 次日,紫宸殿听政罢,天才将晓,仪仗尾随,皇帝退朝之后,要往还周殿。 随着那点点泛红的日影,天边破空传来一阵马声嘶鸣,接着,是马蹄破空而来的得得之声。那是御街的方向,马蹄阵阵疾催,皇帝率先止步,微眯双眸,静听。 随侍于侧的大臣,翰林学士们亦齐齐止步,乍起耳朵静听。 能骑马催于御街的,唯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与火州的战事正在紧张关键的时刻,此时有马止,肯定是前前线传来的。 第71节 “陆教头生擒烈勒,归我大营啦……”呼声越来越高,马蹄亦愈来愈疾。 帝率群臣,站在还周殿前空旷的大广场上静静等着,听马蹄疾止在宫门外,接着便是踏踏跑步声,终于禁军侍卫来了。 “八百里急报,陆教头……呃,陆高峰生擒火州大汗烈勒,已归我大齐兵营。”来报的禁军侍卫,是陆高峰的步下,喜到在御前都失了仪态。 八百里,良马至少要行上一天一夜,那陆高峰就是昨天早上归营的,看来他的援兵白送了。 老丈人如此争气,赵穆莫名替他骄傲,环顾四周,群臣有喜有赞,因皇帝面上的喜色,当然是纷纷夸赞陆高峰忠心报国,勇猛非常。 关于那些陆高峰暗投火州的猜测,随着他的归营,变成一记耳光,响响亮亮打在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脸上,大冬天的早晨,个个儿低了头,火辣辣的疼。 皇帝转身,环顾身后两个太监总管,却是给郭旭使个眼色,这能让陆敏欢喜的事儿,自然是让郭旭去干。 * 陆敏收拾罢皇帝的寝室,就到宫女房里和几个姑姑一起吃早饭,闲聊。 麟德殿姑姑们的伙食,是整座皇宫里所有宫婢中最好的。几个人围着炉子,一人一碗松子粥,闷着火的炭炉上烤着炸成酥脆的荤藕合子,里面夹的是剁成茸的筋瘦肉,在烤架上滋滋冒着油花儿。 另有一大壶热茶,香气阵阵,是最能暖心暖胃的普洱。 司帐姑姑秀兰拈了枚藕合咬开,轻声道:“彩琴那就是纯粹的找死,听说昨儿夜里,禁军连那齐大文一起给抓了。你知道否,那齐大文在宝鸡老家,是有发妻的,彩琴爹娘天真妄想,觉得只要彩琴能给他弄个进士身份,他就会休了老家那发妻,与彩琴成亲。 这下可好,活着没见过几回面,死了倒能埋一块儿,做对鸳鸯呢。” 金铃姑姑一笑道:“她不是东宫的老人么,觉得自己面子大,若是我,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干到皇上面前说一句话。” 陆敏还未油手,趁机取过包袱来,一样样将几个姑姑当初叫彩琴勒令着送给自己的各样玉如意,簪子,项圈等物都还给了大家,笑道:“自古都说人情可贵,但回回总是你们送我,我却没机会送你们什么东西。 大家也瞧见了,我也帮不得大家什么忙,所以各自的东西各自拿回去,我记着你们的情,若有能帮的忙,一定会帮,但我们都是做人奴才的,真正帮不了,拿大家的东西也于心不安,是不是?” 几位宫婢当然也知道陆敏和她们不一样,早晚有离开这儿的一天,况且昨夜彩琴的事儿上也看了,她不是贪银子就会帮忙的那种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金铃率先挑走了自己的几样东西。 默了片刻,秀兰也挑走了自己的。大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拿了个空。 吃罢早饭出来,与春豆儿在大校场上消食。 春豆儿道:“姑姑,我瞧着别的几个姑姑很不高兴的样子。昨夜彩琴姑姑那样一闹,您没有帮着在皇上面前求情,那是因为咱们这身份,求不来情,您早起不是往内侍省打招呼,亲自送了彩琴姑姑家五千两的体恤银子吗,为何不叫人知道,反而要托内侍省的名号呢?” 陆敏笑道:“我不帮她,是因为她那人情违着国法。送银子是情谊,是我记她这些日子来的恩情。但若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不说我记情谊,反而会说我心虚,所以这事儿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否?” 春豆儿怏怏道:“不明白!” 别人都是把好的一面体现在外表,恨不能敲锣打鼓叫人知道。自个儿坏的一面当然要藏起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倒好,反着来。 只怕从今往后,麟德殿的姑姑们都不会与她亲近了。 消了会儿食混身畅快,陆敏腿痒,沿着校场跑了两圈,到底还年少,昨夜折腾了整整半夜,不过眯了一个时辰左右,陆敏以为会像头一回那样,仿佛死过一回。谁知道跑两圈下来,混身舒泰。 她本生的娇美,又在最好的年纪,有雨露滋润,心情欢畅,两只明睐含笑,两颊微浮春红,身量又比一般女子更高,更纤跃,奔在那校场上,灵跃的仿佛一头羚鹿一般。 郭旭一路小跑,进了校场便喊:“陆敏,大喜,你爹果真千里单骑,活捉了烈勒,火州从今天起,就他妈的乱了。” 陆敏愣在原地,未笑,但肩膀一直在抖:“果真?” 郭旭道:“千真万确,方才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时,我正在那儿陪驾了,皇上特特儿使我来告诉你的。” 陆敏转身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恨不能吼上两声,再跑上两回,推着他道:“今儿你卖我个面子,快快儿往靖善坊,叫我娘也欢喜欢喜。” 郭旭一溜烟儿的跑了。 李禄恰比他晚两步,头一回见陆敏会喜浮于面,乐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笑道:“我欲抢个头彩,终是抢不过他,看来你是知道了。” 陆敏此时已敛了激动,低声道:“我爹那个人,牛角尖钻到底,只要想办成,就没有达不成的事情。也不知道发生过些什么曲折,但必定九死一生,他才能回得来。” 李禄道:“既陆将军回来,你们陆府的清白,就算是彻底洗涮干净了。” 正说着,太液仙境那李尚宫来了,虽还是一样的衣饰,气势却远不如当初头一回见陆敏,站在栈桥上放狗的时候。 曾经得罪过的人眼看步步高升,李尚宫心虚无比,见陆敏远远要行礼,连连伸着双手便扶:“我一个老婆子,焉敢受陆姑姑的礼,快勿折煞我了。” 陆敏问道:“尚宫因何前来?” 李尚宫道:“今天早晨,南阳公主入公请安,那李良女也在偏殿里闹着要见母亲,太皇太后不敢作她的主,特地遣我来告知陆姑姑一声,若要遣使,最好也是你们麟德殿的人差人去通知李夫人,我们太液仙境的人,不敢再管她的事。” 陆敏一笑道:“我吩咐人去通知李夫人就是!” ☆、癞皮狗 李尚宫欲走, 又止:“陆姑姑,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两位良女, 宝珠姑娘远远没有李良女的心机与手段。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先帝在的那会儿, 陆轻歌和彭娘娘是一同入宫的,彭娘娘远不及陆轻歌受宠,可陆轻歌如今成了一堆白骨,彭娘娘却是这宫里有名有位的太妃。 身为陆轻歌的侄女,你自然爬的再高也做不了皇后, 择一主而从之,才是最聪明的行事,你自己掂量吧!” 连逼带诱,不肯让李灵芸的母亲入宫,就是怕李家准备好银子要抢头彩。 她一路说, 陆敏一路笑。 送走李尚宫,陆敏转身吩咐春豆:“去内侍省通知一声,叫李灵芸的母亲入宫。” 逃了便是永远的笑话,呆在宫里,若不能成为皇后, 早晚得被这些女人们嚼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既如此,倒不如义无反顾去谋那个皇后之位,到那一日, 李尚宫回味自己今日说的话,那表情想必会很好看。 * 帝不在麟德殿问政后,整个大殿骤空,按例今夜不必司寝,但宫女房太冷,陆敏怕再冻两日要冻起疮来,遂仍回了麟德殿,与春豆儿两个坐在小耳房里做针线。 下午,赵稷竟然带着塔娜来了。 赵稷一身缎面出风毛的夹绒袍子,样子很怪异,两只眼圈都是青的,鬓角似乎还是肿的,耳朵上还缝过针,像是被人打过新好的样子。 塔娜却鲜亮了不少,雪白的裘衣,梳了汉家少女的芙蓉髻,顶心插一枚红玉梳,活泼俏丽,站在那里光彩四射。 陆敏带着这配到一起无比新奇的两个人回了自己的宫女房,命春豆儿架炭炉子的功夫,塔娜嘟囔道:“原来姐姐竟是个奴婢,这地方可真寒碜,冻死人了。” 她颇喜欢这身量高高,两只眼儿里满是良善,却总是温默的小姐姐,坐到陆敏的小床上,拍着边儿道:“姐姐也来坐,我要与你吃两杯茶,好好说会儿话。” 陆敏命春豆儿塞她个暖炉子,拉着赵稷出了宫女房,悄声问道:“她怎么会在你手里?莫不是傅图走了,你从东宫偷来的?” 赵稷道:“怎会?她也就是因为陆轻歌才值点价儿,所以傅图一直拘在东宫。傅图走后,她像个野丫头一样在京城四处乱晃,恰叫我捡到,报到三哥那里,他就说了句,往后叫我养着去。” 烈勒被擒的话,小塔娜就彻底失去她所存在的价值了。难怪赵穆会放任她在京城四处乱跑。 陆敏看他伸出袖子的手上两坨浮在外头的青,也是被人打过的样子。悄声问道:“你好歹也是一个亲王,谁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说起这种事儿,赵稷连斯文也不装了,咬牙切齿道:“当日往你们陆府吊唁,出来我就叫人套了麻袋,不由分说一通揍。揍完了我才刚找到家丁,准备去找凶手,又叫人套着麻袋一通揍,到如今京兆府都未找到凶手。” 陆敏掐指算了算,道:“那都多久的事儿了,分明你耳朵上那伤口还是新的,这又是叫谁给打了?” 赵稷一生气,两只眼圈越发的青:“三天前的夜里,一个蒙面人进了王府,直接将我按在床上一通揍,最后捉了一夜也没捉到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我。” 陆敏莫名觉得那凶手当是傅图,又不好说出来,低眉笑了笑,转身进屋了。 回到房里坐了,小塔娜一双小鹿眼儿,忽而伸手点了点陆敏插如玉管的鼻头,笑道:“咱们鼻子生的一样一样儿的。” 陆敏捧了杯热腾腾的普洱给她,问道:“你如今住在豫王府?” 塔娜怀抱着小暖炉,两只眼睛里满是泪珠儿:“可不是嘛,这个哥哥人挺好,家里美婢也多,住着很舒心。而且他还认得我娘,他说,我娘是天下顶美,顶好的女人,可惜叫皇帝给生生折磨成死前那个惨样,我与你们的狗皇帝,不共戴天,哼!” 这小丫头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陆敏转身去看赵稷,赵稷两只熊猫似的眼圈儿,目光投向了别处。 原本,陆敏没有记太多上辈子的恩怨。她打心眼儿里厌恶并鄙视赵稷,但毕竟上辈子同床睡过的人,那种嫌恶里也包含了很多自己瞎了眼的成分,所以于赵稷,就像看一只永远堵在自己每日必经之路上的癞皮狗,绕不过去,心里厌恶,表面装作不见。 但他在塔娜面前说的这番话,屈意歪解整个事实的经过,美化陆轻歌,丑化赵穆,其心之恶毒卑鄙,倒叫她刮目相看。 塔娜本来就叫烈勒给教偏了,再着他这样一教导,好孩子也叫他给带坏了。 积蓄了两生的厌恶,陆敏装于装不住了,厉声道:“豫王殿下,这宫女房,不该是你来的地方,烦请出去等着。” 她口气太硬,不容置疑,开门径自将赵稷赶了出去。转身回来坐在床沿上,握过塔娜的手道:“这些话,皆是豫亲王告诉你的?” 塔娜天真孩子,对着姐姐自然坦露心扉,狠狠点头。 陆敏断然道:“一,你娘是天下顶美的女人,但不是顶好的女人。二,皇帝没有折磨过她,她的路是自己走的,与任何人无关。” 塔娜两只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泪花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陆敏一触,斗大的泪珠儿啪啦啦的滚了下来,她忽而甩手,转身便跑:“不可能,你肯定是骗我的,我爹是火州最厉害的勇士,我娘是火州最美的公主,她是叫你们汉人的皇帝给掳来的,我要叫我七舅来报仇!” 陆敏也不追她,眼看日暮,皇帝已经从校场上回去了,她亦赶往麟德殿伺候。 * 晚饭摆了上来,有一盘子冬日里难见的鲜芦笋,和着些样儿圆圆,瞧着像是鸡胗的东西同炒,吃起来皆是脆脆的,咸甜适口,陆敏不由多吃了几块。 皇帝单有一盘清炒芦笋,他自己不吃荤,却不停劝陆敏吃那东西。 陆敏如今看赵穆,满眼色气,总觉得他那眼色有些不善,嚼了两口转身问郭旭:“这是什么东西,怪好吃的。” 郭旭上前道:“这是咱们御厨房今儿刻意炒的羊腰子,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口味?” 陆敏哇一声,欲吐,皇帝已乐不可支,翘挺的鼻梁缓缓凑了过来,笑的颇有几分邪性:“朕让御厨房准备些能养生补气的菜式,羊腰补肾,多吃几块。” 后殿正房,除了司茶姑姑外,别的几个姑姑也不能进来伺候。如今彩琴去了,换了金铃上来。她捧着茶进来,恰就瞧见陆敏正在转身吐东西。 皇帝显然特别紧张,下炕床替陆敏拍着背,凑在耳边悄声问着什么。 陆敏一只手抓着痰盂,一只手却在皇帝大腿内侧狠拧了一把,皇帝大约是真疼,脸色瞬时变白,却也一声未哼,仍轻轻替她拍着。 在未进这正房伺候的时候,金铃曾听彩琴暗地里提过几句,说陆敏在皇帝面前很不守规矩。金铃和秀兰几个姑姑以人品来度,并不信彩琴的话。 毕竟陆敏是司寝女官,昼夜相处,肯定与皇帝之间有点儿露水情缘。 但她平日无论在宫女房还是麟德殿,从不因此而指气颐使,也不给别的姑姑脸色,反而低调做人,温默的不能再温默。 以她平日的为人,金铃打死也不敢相信,她竟会坐在宝炕床上跟皇帝一同用饭,还敢掐皇帝的大腿。 她送了涮口茶出门,太监大总管李禄一身朱衣秀挺,垂着两手,两道浓眉下双目炯炯,就站在廊道上。 金铃叫了声李公公。 李禄一笑:“金铃姑姑高升近御前,头一回进屋伺候,觉得如何?” 金铃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屋里屋外别有洞天,她确实被吓怕了:“还好!倒是李公公,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与咱们不一样。” 到如今,李禄还未进后殿正房伺候过,但他从一个在廊下听差的小太监,一跃而成为整个皇宫的太监大总管。 李禄陪着金铃入茶水间,缓缓道:“我这些年来的悟度,咱们做奴婢的,管住嘴,迈开腿,封上耳,便能长命百岁,若管不住嘴,又总爱看些不该看的,彩琴的尸体还热活着了,你说是不是?” 这心机深沉的年青太监,叫许善打压了很多年,一朝除掉许善,扬眉吐气,但全无趾高气昂之态。要在皇宫里谋生路,似乎就得像他一样,蛰机时沉默,上位后也稳稳当当。 第72节 金铃明白了,连忙点头:“瞧李公公说的,我就是个瞎子,也是个哑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会说,您就放心吧!” * 摒退所有人,赵穆紧张到不行,轻声问道:“可是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梦 陆敏喝了口茶涮口, 直起腰来两个眼圈儿都泛着红,拍着胸膛道:“那有那么容易就怀孕的,奴婢不喜吃杂物, 皇上若再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奴婢还回宫女房吃晚饭去。” 皇帝站在窗前, 心情略有失望,又暗暗欢喜,毕竟他还没砸出味儿来了,若她已怀孕,那种事儿就没法再干了。 饭后最是闲憩, 她屈跪在佛桌侧,研好了墨,便托腮坐在那儿看他批折子,目光无比殷勤,无论他何时抬头, 她都笑眯眯望着他。 她坐的也不甚正,大约时昨夜酸困的过了,趁着他不注意,时时轻捶着后腰。 鬓间两枚俏生生的点翠花钿轻浮于云鬓之间,那么一点细腰, 攀在他身上扭动时的急于求个满足而不能达的焦灼,配上她那点小小的,犹还未褪天真的脸,十分新奇的诱惑。 此时吃罢忽才不过半个时辰, 太阳才新落山,从窗子望出去,云呈青墨色,西方一片金黄,那是太阳的余光,洒在云层上。 皇帝丢了奏折,捡起卷昨儿未读完的策论来,低声道:“老岳丈生擒烈勒,朕打算明日早朝时,着六部尚书将此事沿各部下达,务必叫满朝文武皆知,京城百姓人人得闻,也叫你陆府有些颜面,再请你母亲入宫一回,如何?” 听起来无比风光,当然,陆高峰配得起这份风光。 陆敏道:“奴婢不敢妄议国事。不过奴婢一点小心思,觉得此事还是暂且压下。横竖傅图也要回京,就叫我父亲带着烈勒,与傅图一同回京,恰能赶得上腊八节太皇太后娘娘的宴餮。 届时王公大臣,公候将相们齐聚一堂。再叫我父亲把那烈勒擒到百官面前,也叫我爹能当着诸王公大臣的面扬眉吐气,不是更好?” 这其实是最好的方式。毕竟大齐有人私通烈勒,保不齐那个人在军中有眼线,会暗中动手杀烈勒灭口。 让傅图的虎贲军押烈勒入京,将那小属国叛立的小王捉到皇帝面前,当众斩之,于整个大齐别的属国,也是一种震慑。 皇帝埋头读了片刻的折子,忽而低声道:“小麻姑若不与朕作对,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实乃贤妻。朕如今有些后悔,早知叫小麻姑翻一回牌子,能有如此好的功效,朕必定会夜夜求翻牌的。” 前半句还是正经话,后半句立刻不正经了。 陆敏噗嗤一笑,也是看他心情好,抽空说道:“豫亲王今儿带着塔娜来见奴婢呢。” 皇帝眉头跳了两跳,策论挡不住的地方,修挺的鼻梁略皱,那是嫌恶的意思。 “朕知道了!” 陆敏又道:“塔娜还是个小孩子,总麻烦豫亲王也不方便,倒不如送回我们靖善坊,叫我娘养着去,如何?” 皇帝默了片刻,道:“朕也曾着人送过,她不肯去,大约是老四迷魂汤灌的多了,要学陆轻歌,走死路。” 显然,赵稷耍的那些花花招式,皇帝全看在眼里。 陆敏柔声劝道:“塔娜不过个十岁的小姑娘,还是白纸一张,跟着豫亲王,信的自然是豫亲王的话。我娘是个刀子嘴,会好好教育她,将她掰回正途的。” “掰回正途?也叫她合着你娘,一起骂朕是狗皇帝?”皇帝总算一吐心中怨怼。 陆敏简直像在哄孩子,柔声道:“她如今于火州无益,于咱们大齐无益,不过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而已,从她的血统,到她的出身,再到她娘曾经做过的一切,我都会抽空给她讲个分明,到那时,她的心思会正过来的。” 皇帝忽而合上折子:“陪朕一起出去走走!” 循续渐进,陆敏本来准备劝劝赵穆,叫他别老是想不开去揍赵稷的,酝酿到差点能脱口而出,又叫他给打断了。 * 眼看要进腊月,日落后气温骤降。出两道宫门,立于御桥两侧的仪卫手中旌旗在冷风中烈烈而摇,遥遥见宫门上马蹄腾空而出,皇帝墨色缎面的披风在正红色的宫墙上随飞而腾,犹如翼开双翅的蝙蝠一般。 他怀中似乎还捂着什么,非礼勿视,仪卫自然不敢看,于冷风中齐齐跪伏。 御前禁军的马蹄激着仪卫们头顶的红缨颤颤,御街上踏踏一片马蹄声走疾驰而去。直到马蹄全息,他们才敢抬头,起立。 皇帝蹄勒靖善坊,马嘶一声长鸣。 李禄一手挟着朱袍上缀绿松石的腰带,另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大拇指弯翘,两指绷的紧而直,指着前方。双腿轻劈站于皇帝那膘肥体壮的紫红色大宛名马肥殿之后,以臂虚扫半圆,微弯的浓眉下一双厉眼扫过去,随从而来的禁军与内侍们齐齐退出一射之地,静待圣命。 他自己也不往前凑,两臂齐垂,站在马后随时待命。 皇帝怀中确实捂着个宝贝,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说出来。他绣着金边的阔袖微拂,放出藏在里面的小麻姑来,她闷了个小脸绯红,发也叫他袖子揉的有些乱。 那两扇小如意门就在眼前,皇帝颇得意,正准备下马抱她,陆敏一个纵跃,几乎六尺的高度,她一跃而下,灵跃的像只白色的小蝴蝶一般,推门而入,啪一声合上两扇门,回家了。 李禄这才敢上前,问道:“皇上要一直在此守着?” 皇帝转身四顾,长长的青砖巷子,一股香火气息,兴善寺就在不远处。他欲前往,与那老和尚积善法师趁此闲聊两句,但上一回她回家,他就是一直在门外等的,这一回,又想见见老法师,又想叫陆敏觉得自己一直在外面等她。 如此两难,自然转身去看李禄。 李禄连忙道:“还请皇上放心去,奴婢会趴在门上细听动静,只要陆姑姑有走的意思,奴婢立刻派人去通知您,保证到时候陆姑姑一出来,瞧见的一定是您站在门上等她的样子。” 善揣摩人心,办事圆滑,但心机思深不可测,这是赵穆两生观察后,对李禄这个人的看法。 曾经有过的那一世,如今活着的大多数人,其实全死在李禄手里了。他是总管大太监,皇帝的御玺,就由他保管。 帝丧之后,新帝赵秉一朝登位,扬眉吐气,三哥的尸骸才送出丹凤门,他便急着要立余宝珠为后,并封余宝珠的弟弟余宝骏为当朝摄政王。 圣旨拟好,赵秉至麟德殿问李禄讨玺。李禄引他至皇帝起居的内殿,笑眯眯捧出只紫檀匣子,道:“皇上,这便是咱们大齐的传国御玺,请皇上过目。” 赵秉两只胖腻腻的肥手直打哆嗦,拿把钥匙戳弄了半天才打开,匣子一经掀开,他一把撕开绣金凤的红绸面,下面那有什么御玺,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双眼怒圆,直勾勾瞪着他。 赵秉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宰相窦师良的人头。他被吓到魂飞魄散,抬头的瞬间,早已埋伏在后殿的,宰相窦师良一派的诸大臣们一跃而上,将赵秉斩于当场。 赵穆在那一刻魂惊,从梦中醒来,便再也没有梦到过前世。 * 屋子里似有个小姑娘的哭声,抽抽噎噎个不停。陆敏以为是包氏新雇了小丫头回来正在调/教,疾疾叫了娘,快跑两步打起帘子进屋,寻到西屋,进门却只见包氏一个人。 她白白净净的脸上愁云密布,见女儿进来,才强撑起一抹笑来。小陆磊正在地上骑小木马,嘴里驾驾有声,见姐姐来了,扔了小木马便扑了过来。 包氏唇角笑的弯弯,揽过来细看陆敏,脸颊儿圆润了许多,两只鹿眼格外明亮,那白绫宫婢襦衣有点单薄,但摸着手是热的,显然来的时候在暖暖的马车里,所以没有挨冻。 天下为娘的最操心孩子三件事,就是吃饱穿暖睡好觉,既孩子没饿没冻,包氏也就放心了。 她道:“早起就有人特意来说过,你爹活捉烈勒,那火州乱了,也与咱们打不得仗了,咱们这一回,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也能甩掉你姑母造的那些恶名声了。 等你几个哥哥回来,娘要叫这满京城的人看看,我们陆府的汉子们可是软蛋不是。” 自从七月那场宫变开始,仿如天翻地覆,但随着陆高峰生擒烈勒,陆府一家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陆敏抱着陆磊一起滚到炕上,叹道:“只是可惜我二叔和我三叔两家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咱们把他们叫回来吧。” 包氏对于丈夫的崇拜,简直如同天神。她犹还不满于上一回陆敏抱怨她爹,佯装嗔怒:“上一回,你还嫌弃你爹了,这下知道他的厉害了吧?” 好的夫妻大约就是这样,丈夫在外有什么艰险从来不说,妻子也全心全意信任他,赖仰于他,这种信任,连孩子都插不进去脚。 ☆、夫妻 陆敏连连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我早就知道呢!” 她忽而觉得那屏风在轻轻摇晃,后面显然是有个人的样子, 再看包氏,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看来方才在屋子里哭的那个小姑娘, 自己躲起来了。家里竟还有藏着躲着的人,陆敏莫名好奇,悄悄问陆磊:“小磊,方才谁跟你一起玩呢?” 陆磊道:“小姐姐!” 屏风后面悉悉祟祟而动,包氏忍不住也叹了一声道:“环儿, 快出来吧,你妹妹都发现你了。” 果真从屏风后面钻出个小姑娘来,陆敏一瞧,竟是荣国府那嫡姑娘萧玉环。她两只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强撑着抹子笑叫道:“麻姑妹妹。” 陆敏一瞧她就是受了委屈的, 遂问包氏:“娘,萧姐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包氏也是气的直哼:“环儿和你哥哥两个口头上早订过婚约的,原来因为她娘一直不怎么看得上我,不肯松口结亲。后来她自己拒不肯入宫作良女,依旧是等着你哥。 但荣国夫人成见难消, 前儿我亲自去替严儿提亲,她非但一口回绝,转身竟然将环儿许给了余宝珠的弟弟余宝骏,就因为她笃定余宝珠能做皇后, 余宝骏能做国舅,你说气人不气人?” 萧玉环听着听着耸肩哭了起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太后要在腊八节设宴,义卖自己这些年所攒的宝贝物件儿,出银最多的那个,就是稳打稳的皇后。 南阳公主胜劵在握不说,余宝骏如今已是国舅爷的款,家里一堆的通房小妾,竟还厚着脸皮上门提亲,我娘恨我当日不争气不肯入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可怎么办?” 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大约是人之常情,若果真叫余宝珠做了皇后,陆严的婚缘都要被拆散。 陆敏一笑道:“放心,我敢担保余宝珠做不得皇后,余宝骏也做不得国舅爷,你先拖延一段时日,等腊八那一日,记得入宫来看戏就好。” 萧玉环一听来了兴致,凑了过来:“难道皇帝表哥要选那李灵芸做皇后?好汉没好妻,我表哥那样俊美的相貌,女子见了都羞,那两个良女,没一个能配上他的人材呢。” 陆敏一笑,并不说话。 包氏显然颇为此而烦心,拉过陆敏道:“余家就不说了,那李家当年借着先帝的便利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你爹带兵那会儿,连火头兵的口粮都能扣的人,若李灵芸做了皇后,那岂不是越发权势滔天,要搜刮个厉害的?” 陆敏轻咬着嘴皮,拳头紧攥,强抑着对李灵芸的恨意怕要惊了包氏。李灵芸口甜似蜜,一口一个姐姐,转身却拿死蟹坏掉的蟹黄给她做蛋羹,害她流产。 这样的人,虚荣好胜,心思恶毒,却不走正道。不让她当众出回丑,不能消陆敏心头的恨意。 与包氏,萧玉环三个围坐在暖暖的炕上喝茶闲聊,小陆磊一会儿披窗幔,一会儿往头上罩枕巾,提把小木剑冲大侠,不一会儿尿憋了,竟也不避讳,叫萧玉环带着出门去尿了。 不一会儿小陆磊回来了,裤子也不提,光着个屁股蛋子就冲到了暖炕上。陆敏轻轻拍他的屁股蛋子:“小磊,环姐姐可是咱们将来的大嫂,你在她面前光屁股,羞不羞?” 萧玉环也去抓他圆圆的屁股蛋子:“正是呢,小叔的屁股蛋子,我要趁早多摸两把,长大了好拿笑话取笑你。” 包氏推窗看了眼外头,似乎飘起了零星雪沫子,连忙催陆敏道:“既不能留,就早些回去,否则雪下大了马车容易打滑。” 陆敏惊回过神来,记得上一回来时微雨,皇帝一直坐在马车里,眼望着两扇如意门等自己。此时起了雪,怕他要着风雪,也是急的转身便跑。 * 果然,皇帝还是她离开时的姿势,墨色披风,青肩落落,身后火焰熊熊,他便站在那火影之前。 李禄携内侍与禁军环成扇形,守在不远处。 陆敏背手在门上站了片刻,上前问道:“你一直在这儿等?” 皇帝一笑:“难道朕还能有别的去处?” 陆敏遥指了指兴善寺,笑问道:“竟没去瞧瞧你曾住过的老地方?” 皇帝将她抱上马,自己随后骑了上来,阔袖两旁一护,他混身的暖热惊的陆敏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穿长街回宫,雪越来越大。皇帝来时蹄疾,回时却走的格外慢。 他似乎特别沮丧,马儿勒的慢悠悠,弓形马鞍上,两个人紧紧贴在一处,她叫他顶的颇难受,但有披风和阔袖罩着,除了嘴里偶尔进些雪珠儿,一点也不觉得冷。 “麻姑,你爹和你娘夫妻相合,大约多久一回?”皇帝忽而问道。 第73节 陆敏莫名觉得好笑:“皇上问这作何?” 说起床事,便要想起昨夜那场余韵满满的欢事,她微扭了扭臀,想远离他。但随着马蹄跃跃,月形马鞍上,她侧坐的臀又滑向他,仍叫他顶着。 男人胸膛火热,精肉平坦而又结实,坐在他怀里,叫他双臂稳稳的勒着,倒是颇为舒意。 皇帝仍旧十分沮丧:“方才与积善法师谈起男女房事,他道,于女来说,七日一合为最佳。于男来说,三日一合,便是养生之道。我想大约你爹从来没有养过生。” 他去找和尚,居然不谈经论道,而是去问房事。 陆敏说的也是实言:“我爹要是兴起,大白天都会关门锁窗子的。” 皇帝似乎大松一口气:“你母亲眼看四十,看容貌不过二十七八的少妇,显然此事就算贪滥,于妇人来说,并无大害,你说呢?”他怕自己无节制,会弄坏了她。 陆敏不知皇帝那些心思,但从立志要逃离赵穆,再到甘愿留宫,重生五年,性子完全磨平。此时不论情爱,只想如何活着,才能叫自己此生的利益得到保障。 李灵芸和余宝珠不过两个笑话,赵穆借她们的手敛完财,大约就会从此弃之,连嫔妃的称号也不会给。但他才不过十八岁,开了荤戒,有了皇后,就会有更多的嫔妃进来。 以陆轻歌之专宠,当年敬帝还要偶尔临幸别的嫔妃。妒乃大戒,若她真要做个贤德淑仪,叫大臣们皆能心服口服,由心敬仰的皇后,妒便是第一要忌的。 所谓女子七日一行房,男子三日一行,这是所有古书中的论道,就是用来佐证男子该一夫多妻的。 陆敏咬唇片刻,道:“您是皇帝,当可率性而为。后宫之中即便立规矩,也当由皇上与御医们一同协商,依您身体而定!毕竟,您上辈子可是死于心疾,若纵于房事,引出心疾来,可就麻烦了!” 上辈子只是猝死,这辈子若死于马上风,岂不更惨?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忽而狠甩马缰,提鞭便催:“你说的很对,朕乃皇帝,率性而为即可。你爹那样折腾你娘都没事,我的小麻姑当然也不会有事,对不对?” 他只听了前半句,完全不管后半句。 陆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问了半天,是为了今天晚上再弄一回而找借口。暗道这人无赖起来,真是防不胜胜。 腾空跃起的马脚下打滑,险险一个不稳,大街上扬起脖子一声嘶鸣,载着皇帝奔向御桥,入宫了。 * 眼看腊月初八,太液仙境从园林到宫殿,整个儿装饰的玉树琼花,处处宫灯高挂,彩幔飘飞,碧玉妆饰高树,流苏垂于楼檐,远远望去,于这寒冷的冬日中,果真神仙幻境一般。 太皇太后准备好了当日要义卖的东西,特特儿来麟德殿请皇帝过去参详。 皇帝兴致极高,率着麟德殿一群人,刻意去捧太皇太后的场。 李灵芸和余宝珠两位贵女皆刻意妆扮过,余宝珠一袭百蝶穿花红缎面大袖,李灵芸略古朴,是古烟纹碧罗大袖,一红一绿,俏生生站在太皇太后身后。 年青俊貌的皇帝,身姿高瘦挺拨,紫金冠束发于顶,两道剑眉飞鬓,一双凤眸微深,笑时唇角微扬,于那白衣素绫的女婢与沉朱色圆领袍子的内侍从中,俊美仿似谪仙降临。 余宝珠和李灵芸皆是老姑娘了,皇帝还未瞧她们呢,已经羞的不行了。 太液仙境正殿隔壁专门腾空一件屋子,来放太皇太后这一回打算卖掉给皇帝补贴战事的宝贝。 其中有两件格外引人注目,一件是用荫沉木雕花,镶鲛纱金银错绣的十二扇屏风。荫沉木又称乌木,人常言‘寻得乌木一方,胜得金银一箱’这方荫沉木的原木种是香樟,就是放到市面上,也是有价无市的东西,极其金贵。 ☆、徘徊殿 另有一件翡翠琉璃貔貅辟邪兽, 通身约有一尺之高,玉色莹润油亮,晶莹剔透, 也是天下难寻的宝贝。 皇帝负手一样样扫过,点头道:“多劳皇祖母费心, 朕得替天下的百姓们多谢您。您为国慷慨解囊,不惜掏出这么多宝贝来,是天下命妇们的典范。”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那里?哀家都说过多少回了,这全是宝珠想出来的法子,你要谢, 就得谢宝珠。她别的好处哀家就不夸了,身子骨儿总是硬朗的,心性也豁达,不会三天两头上吊寻短见,是不是?” 这是挖苦李灵芸那一回上吊寻短见了。 李灵芸被挤在外围, 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皇帝头顶那紫金冠那枚晶莹剔透的红珍珠。再被太皇太后当众挤兑上一回,暗暗咬牙,此时较劲的,已不是尊卑,而是生死。输的那一个, 必须得死。 * 从太液仙境出来,皇帝摒退众人,带着他的小女官沿太液池畔漫步。 陆敏心里有件事情,一直在盘算如何开口, 所以许久无声。 路过徘徊殿时,皇帝一声笑,忽而道:“你可知道,上辈子这处宫殿,为何朕会命人改名徘徊?” 陆敏回头去看,朱红色的宫墙外一丛丛,皆是玫瑰的枯枝。她道:“因为玫瑰又称徘徊花,所以称徘徊殿?” 皇帝摇头苦笑:“并非。只是多少回,朕就在这殿外徘徊,却从未敢鼓起勇气进去,所以才叫它徘徊殿。这一处,于朕来说,是整座皇宫里最温暖惬意,也最舒适的地方。所以朕才把它给了你,希望你能温暖惬意的住在里头。 小时候,朕被带往明德殿,每每夜里总是偷跑回来,就躲在这儿,看我母妃在后面那假山石上吹箫。 成年后,你住在里头,朕每夜仍是站在这一处,偶尔见你上那假山石,坐在那块顽石上,一座就是半日。朕那时想,你大约是在思念你的家人,或者亡夫。” 陆敏苦笑:“上辈子萧妃敛尸之后,奴婢曾听尚宫们提及,说萧妃娘娘死状凄惨,血染大殿,横梁上处处鲜血指痕,只怕她的冤魂不会消散,会永远居于蔷蘼殿。 奴婢在里面十年,不到深夜不敢闭眼,总怕她的冤魂要来索命,生不如死。” 皇帝止步,不可置信的望着陆敏:“所以,你在里面是煎熬了十年?” 陆敏点头,走了良久,抬眉一笑:“都过去了。” 一双小鹿眼儿雾蒙蒙的,笑中含着多少苦涩,宛如重捶撞在赵穆胸口。 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又是这个道理,看来上辈子他大错特错了。 他心里的那座大殿,里面沉载着母爱,温馨暖和,因为有萧氏在,是他的家与归处。但她心里的那座大殿,却是满墙满柱的鲜血淋漓,是冤魂游荡的鬼屋。 她上辈子在一座鬼屋里隐忍了十年,重生回来再睁开眼睛,不记他的恶,只记他的情,义无反顾跑来帮他。他却像是猎人追赶惊兔一般,将她逼入皇宫,斩断所有退路,叫她无处可逃。 陆敏不想翻陈年旧痛,却趁着皇帝这千载难遇的羞愧,提了件早就想说却无法开口的事儿:“豫亲王这些日子几番入宫,不是脸上带伤,就是眼圈泛青,奴婢不敢妄断,但总觉得打人的该是傅图。 若他违了国法,皇上该以国法论处,但看不顺眼就遣心腹去揍上一回,傅图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明面上是傅图揍人,但背地里指使傅图的,肯定是皇帝。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朱镜殿的廊庑下,侧首,眸色沉沉:“麻姑,他一直不尊重你,这让朕很愤怒,也很厌恶。”他承认是他派傅图打的。 陆敏有些生气:“前世不过一场梦,他或者有点卑鄙心思,总玩不过你。我与他是成过亲,也做过夫妻,但此生统共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过十句。 上一回我是想借助他逃离京城来着,可那是因为叫你带的没办法,只好与狐谋皮,但那不代表我喜欢他,或者爱他。我仍厌恶他,鄙视他,非但如此,看到李灵芸当众拒婚于他,我心里觉得解气无比。 但他两生都是失败者,上辈子谋划半生,叫你的手下一剑送了性命,钉死在一张椅子上。这辈子蝇蝇苟苟,也不过在你眼皮子底下乱跳的小丑。 就为这个,难道你要活活打死兄弟?” * 头一回与陆敏成夫妻之合。 皇帝出门之后纵马在整个长安城里乱窜,三更半夜惊的处处坊禁被掀起,每到之处,惊的夜狗乱吠,坊卫们火把高举,照的整个长安城亮如白昼,那本该睡大觉的公鸡以为天亮,打鸣叫起许多沉睡中的人来,于是整个长安城,比平日早醒了整整两个时辰。 经过豫王府的时候,皇帝忽而勒蹄顿住。 上辈子,他连赵稷的面都没见,就命人将他杀死在麟德殿。但相比于上辈子的愤怒,在经过昨夜一回之后,他更多的是替上辈子的陆敏不值。 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还将李灵芸的孩子认在自己名下,认认真真做个贤良大度的太子妃。 他回报她的,却是明面上捧着她,却与李灵芸两个两相苟合,想在最终称帝之后,废她的太子妃之位,奉李灵芸为皇后。 那天真少女一腔真心的托付,比不上帝王之位的诱惑。他当她是举世难得的珍宝,他却肆意玩弄,践踏,而且卑鄙下作,将她当作登上帝位的台阶,却连半份脏腑都没有,不过一个寻常兵卒一剑捅过去,便被钉死在把椅子上。 可恶又可恨,如只癞皮狗。$hukuāi 赵穆越想越气,遂使着傅图三更半夜进豫王府,又给揍了一通。 * 皇帝依旧怒不可遏:“他一直在挑战朕的底线,朕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杀他,显然那一天不会太远,这辈子,朕不会叫他活的比上辈子更久。” 所以赵稷寻到塔娜后,他便顺势让赵稷养着塔娜,做为助罪的苗头,不过是想寻个机会杀赵稷而已。 陆敏劝道:“重新回来这几年,我也瞧出来了,若谁存心想要找死,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但是兴起就派人打一回的事情,奴婢劝皇上一句,您别再做了。 如今宫里多少人,上辈子都给我给过冷眼,难道我此时忆起来,上前就给她两拳,说,这是上辈子你欠我的?” 虽然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仇恨是上辈子的,这辈子还没有过交集,也没有过纠葛,平白去打人杀人,与疯子何异? 皇帝默了片刻,牵过小女官的手,依旧在缓缓漫步,夕阳下一高一低,秀条条的身影慢慢走远。 * 皇帝美其名曰替她司寝,整整拘着陆敏在麟德殿住了将近一月。 直到昨夜来了月信,她才能搬回宫女房喘口气儿。 她在宫女房的屋子,倒是间敞亮的大屋,但是恰恰因为敞亮,四处窜风,进屋子不过一刻钟,抹把桌子的功夫,陆敏已冻流下两串清鼻涕来。 但常言云,金窝银窝也不比自己的狗窝。虽又冷又四处窜风,躺着也比皇帝的寝室要舒服许多。 陆敏才躺下,外面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总管大太监李禄一身朱袍,头戴乌色镶翠玉的软幞,笑的两眉弯弯,就在门外站着。 他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小内侍,进门更忙和了起来。卸窗扇,糊窗纱,生炭炉,架熏笼,另有铺地毯的,挂壁纱的,这竟是要替她收拾屋子。 陆敏跟着李禄出了宫女房,沿房后面那一溜水的瓦脊走着,劝道:“我不过偶尔回来住两夜,你如此大张旗鼓的摆弄,别的姑姑们心里不服,传出去,不是要叫皇帝的大臣们骂我轻狂吗? 能不能叫他们走,别弄这些?“” 李禄胸膛挺挺,一脸的笑:“不说一夜,便是一个时辰,你也是在里头苦熬。咱们内侍省一年有开支的例银,我与各殿几位少监商量了一下,全挪了出来,给满宫的宫婢们架炭炉,铺毯子。 所以,千万别以为这是给你单一份儿的,不信你去问问,那一殿的宫女如今不是这个待遇。” 陆敏道:“若是许善,那内侍省的例银,就是他的私银,再不肯往外漏一分的。” 李禄止步,冷笑:“所以他算不得是个男人!”其实他净了身,也不算男人。 ☆、屏风 俩人相伴着又往前走了一段儿, 陆敏估摸那些人快收拾完了,正准备往回走,李禄忽而说道:“若能避, 暂时避着些,勿要怀上孩子。” 陆敏回头, 李禄还是方才的姿势,背对着她,朱袍秀挺,袍帘有些微微的颤动。 “你可知道如何避?”他又问。 “不懂。”两辈子,陆敏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避孕。 李禄终于转过身来, 清秀的脸上颇有几分无奈与难堪,低声道:“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月信毕后第十天开始的前后三天,记得勿要行房,或者能避得过。” 作为一个太监, 他这算是插手皇帝的寝房私事了。太监干涉皇帝的内闱,那是要受剐刑的。 陆敏起了警觉,顾着左右,低声道:“李公公,这不该是你管的事儿,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手伸的太长了些?咱们作人奴婢的,手伸的太长,很容易连命都送掉。” 第74节 李禄面色阵阵发青,浓浓两道高眉弯着, 耐心解释道:“一则你还很小,徜受孕,生产会有很大的难度。再者,在女官的位置上受孕,就是给前朝大臣们落话柄,你与孩子都将受到非议。” 这些事情皇帝不会操心,他两辈子才开荤戒,又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初时还遵着三日一行房的规律,后来变成了一日一行,最近颇无度,早起还要来一回。全然没有想过,若她在女官的位置上怀孕,该怎么堵大臣们的口。 陆敏记下了那十天为期的话,走了几步回头,李禄还在那儿站着。 他挥了挥手,笑道:“快去!” * 和春豆儿两个吃晚饭,比和皇帝一起吃当然要自在许多。 架在炭炉子上暖乎乎的荤什锦锅子,里面熏鱼、羊肉加沙、炸丸子,火腿瘦肉煮了满满一锅子,在炭炉子上飘香,俩人一人一碗粳米饭,吃的正欢实呢,李灵芸那小丫环子福来了。 她比岫雁更会来事,进门便笑着叫道:“陆姑姑。” 陆敏早知她为何事而来,拍着椅子请她坐了,叫春豆亦捧来碗饭,笑问道:“何事你竟来了?” 子福也不客气,捧碗的时候递给陆敏样东西,悄声道:“我家姑娘听说,太皇太后因为怕两个良女为了荫沉木屏风要闹笑话,如今改了规矩,自己定个价格,写好压在荫沉木底下,让两个姑娘猜那价格,猜中者,得屏风,亦得后位。 陆姑姑您说,余良女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这个规矩,不就是照准了欺负我家姑娘的嘛!” 陆敏接过子福给的东西,一个布缝成的小偶人,上面针孔累累,显然有人经常在上面扎针。偶人背上有扣儿,解开,里面一张纸,上面赫然书着她的生辰八字。 子福又道:“这是我家姑娘从余良女那屋偷出来的,您每日检查两位良女的功课,应该认得,这是余良女的字体。” 陆敏觉得这厌胜之物,两个良女只怕一人一个。李灵芸在人屋檐下,也没那胆子敢偷余宝珠的东西,她这是自己做的,用来栽赃余宝珠。 事情的起因,在太皇太后。她听到李家正在大张旗鼓筹银票,立志要拨头筹。怕万一余家争不过李家,皇后之位要旁落,遂又想了个办法,不以价高者胜,而以最终能争得荫沉木屏风者为胜。 那荫沉木屏的风格,则是她自己定的。 写完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叠纸一张,压在荫沉木屏风的插孔之中,到了腊八那日,两个良女同猜价格,猜罢之后,再由太监们抬起屏风,拿出底价,最接近着,交银票,得屏风,当然,也将得到皇后之位。 自己悄悄定价,亲外孙女去猜,李灵芸必输无疑。眼看明日就是腊八,李灵芸按捺不住,来找陆敏想办法了。 上辈子害她流产的人,陆敏当然不会放过。她一笑道:“太皇太后的价格总要告诉皇上的,你回去叫李良女放宽心,竞卖之前,我一定把价格抽空儿递给她。” 子福大喜,还想给陆敏塞那卷成条儿的银票,陆敏当然一口拒绝,分文不肯取。 * 次日就是腊月初八,冷冬烈阳,天光流澈,万里无云,风吹过来干嗖嗖的冷。 在宫门外赶着要入宫参加太皇太后腊八宴的外命妇们,一目望过去儿貂绒长裘,因自家带的丫头无法入宫,个个儿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在寒风中上如鹌鹑一般,缓缓的往前蠕动着。 唯独南阳公主不必受盘查,而且连步辇也不必下,高高坐在上面,一双冷眼恨不能夹死下面那些往前挤的命妇,趾高气昂的入宫了。 荣国夫人李氏带着女儿萧玉环,亦挤在人群中。娘儿俩被别的命妇们挤着,正在绊嘴。 她看着南阳公主道:“瞧瞧,你若嫁给余宝骏,往后入宫,就不必与我一起挤,受这活罪。” 萧玉环气呼呼道:“我不稀罕。满京城上下都传遍了,陆高峰活捉烈勒,不日就要回京。若没有陆家的男人们在前线顶着,烈勒杀破长安城,南阳公主还能趾高气昂?余宝骏还能猖狂? 我只稀罕陆严那样的男人,那余宝骏我一看着就恶心,你若再逼我嫁他,我跳护城河去。” 李氏气了个仰跌,骂道:“果真能活捉烈勒,满朝早都说翻了,为何到如今皇上那里静悄悄没有一丝儿的动静?肯定是陆高峰那些不死心的部下哄传的,我信你才叫见了鬼。” 俩母女挤挤撞撞,叫人流裹挟着入宫了。 * 陆敏清清早起来,在宫女房格外打扮了一番。 宫婢的服饰,只有两色。纯白色的白绫被襦衣,或者丁香色的交衽半身裙。到了冬天,这些衣服御不得寒,宫婢大多冻的面颊青青,自然也瞧不出好看来。 李禄上任以后,不知从那儿弄来了许多鸭绒,用最细质的高密天丝绸作衬,给有头脸的姑姑们一人缝了一件鸭绒小袄儿罩在里头。 鸭绒细密,寻常布料装不得它,又经不得水洗,水一洗便攒成一团儿。但以纵横经纬法缝衲之后,又轻薄又温暖,宫婢们穿着它,不比丝棉鼓鼓囊囊,又还格外暖和。 里面罩上这样一件绒衣,再罩件丁香色的半身裙,陆敏这才点胭脂,上水粉,一张脸莹融的跟白玉一般,从里往外透着润泽。宫婢不能描眉画鬓,但一张青春鲜嫩的脸蛋儿足以胜过任何脂粉。 唯轻轻点了些胭脂,带着八个小宫婢,陆敏便往太液仙境而去。 李灵芸就等在桥头,遥遥看着陆敏自宫墙后走来。 大冬天的,正是里三层外三层棉衣的时候,她却只穿件丁香色的薄裙,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一双明睐含笑,鼻梁修挺,唇不点而红,眉不修而弯,不着粉黛,却美的晶莹剔透。 李灵芸眼看都双十了,这小姑娘满打满才十五了。她抑下心头愤恨,上前扶过陆敏,低声道:“太皇太后这明摆着是欺负我,要让余宝珠做皇后。她自己定的价格,我如何能猜得出?” 陆敏一笑道:“放心,一切有我。” 两个良女,总得让她们当着所有命妇的面好好撕扯上一回才行。否则陆严的婚事,上辈子和李灵芸的恩怨,还没个销处。 进了大殿,太皇太后早已打扮的珠光宝气,与南阳公主两个坐着喝茶聊天。 陆敏见过礼,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皇上昨儿个听您说改了规矩,关于两位良女谁尊谁卑,要用荫沉木屏风的价格来定。谁猜到您心坎儿里的价格,谁就为魁。 皇上听了,先赞您这法子妙,再就是说,这良女无论遵卑,将来皆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娘娘们,封位还得由他来定,所以,那价格,他也得有一份。” 太皇太后早瞧出来陆敏向着李灵芸,怕她转手要把价格透给李灵芸,也是一笑:“皇帝想要,叫他自己来拿,你一个宫婢,还没资格跟哀家讨这些。” 她这是明知皇帝今日要祭天腾不开身,不会来过问此事,想吓退陆敏。 陆敏本本分分屈膝一礼道:“奴婢不过宫婢,确实没资格,可奴婢奉的是皇上的旨意。” 太皇太后拂起大袖便要出门:“笑话,你一无圣旨,二无手谕,光凭一张嘴,也想叫哀家信你?” 命妇们皆在外面落坐,正在窃窃私语,腊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等宴会一开始,当着众命妇的面,这个话儿自然就不好问了。 李灵芸急的直欲飚泪。陆敏唤道:“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依旧装做听不见,南阳公主却忽而回头,咬牙切齿道:“小贱婢,一时的宠爱算不得什么,本公主就容你再猖狂几天,须知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死的跟陆轻歌一样惨……” “看来宝珠没跟二姑母说过,陆敏是朕的女官,而非贱婢!” 皇帝自外面走了进来,他头戴旒冕,身穿上玄下朱的阔袖祭天龙袍,手扶革带,稳稳堵在门上,五彩旒珠下鹰目灼灼,盯着南阳公主,冷冷问道:“你打算叫她,或者叫朕再猖狂几天?” 陆敏往后退了两步,垂首。 事实上她并没有跟皇帝禀过要问太皇太后要价格的事儿。只要叫他捉住,夜里少不了一回磨缠,陆敏自昨儿借着月信躲出麟德殿,至今还未见过皇帝。今儿此来,算是矫传圣旨。 她怕皇帝和太皇太后对嘴要穿帮,正急着,便听皇帝说道:“两位良女的遵卑由皇祖母来定,这个朕没意见,但瞧瞧窦国舅,再瞧瞧二姑母,皇亲国戚,那才是朕的脸面。 朕觉得这国舅爷得好好选一选。二姑母如今还未做朕的丈母娘,就已经准备治死朕的女官,若有一日宝珠做了皇后,您岂不是连朕的麟德殿都有清空?” 他这暗示,似乎是更中意余宝珠的意思。 南阳公主恨不能自扇两个耳光,连忙讨饶:“姑母也不过一时口快,皇上您又何必计较?” 皇帝一点也没有缓和的意思,转而去看余宝珠:“宝珠,去教教二姑母,该怎么做。” 余宝珠暗恨母亲太蠢,没眼色竟然敢冒着风头得罪陆敏,拉过老娘,骂道:“您也真是的,不知道贤和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想活了?女儿要是做不了皇后,都怪你,哼!” ☆、辟邪兽 南阳公主也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揣着两手道:“这可怎么办?如何补救?” 余宝珠努了努嘴,指着站在窗边的陆敏道:“去,给她赔个不是, 只怕皇帝哥哥能放过咱们。” 南阳公主自幼儿的金枝御叶,只有别人给她道歉的, 那有她给别人道歉的。她道:“我堂堂一个公主,焉能给一个贱婢道歉,我不去!” 余宝珠气的头上步摇乱颤:“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等女儿做了皇后,她早晚有跪在女儿脚下磕头的那天, 如今叫你服个软儿怎么啦?” 南阳公主闭眼咬眼,想了想陆轻歌死前的惨状,安在陆敏身上意淫了一番,正准备过去道歉,谁知窗边早没了人影, 陆敏已经出门,走了。 * 腊月初八俗称蜡祭,皇帝要在护国天王寺拈香拜佛,然后赐百官以腊八粥同食。 这边宴席要开,那边施粥的时刻也马上就到。 太皇太后已经进了大殿, 坐在正席上,殿内自然是皇亲贵戚,并一二品文武大臣府的命妇们,各偏殿中所有的悬屏壁全部折合, 屏风亦悉数收起。 帝至,所有的命妇齐齐跪于座上,伏面于地,整座太液仙境鸦雀无声。 门阙上,汉白玉雕着腾空而起的九天玄女。玄衣朱袍的皇帝,就站在那洁白耀眼的大理石壁前,双目隐在五彩旒珠之后,目视他的小女官走过一扇扇窗子。 自打入宫之后,她还未曾这样格外打扮过。 她身上的襦衣,淡淡的丁香色,于满屋朱翠华服中,再平常不过的颜色。交衽与袖口皆有新绿色的番莲纹,头上一枚翠玉竹节簪,紧着高高绾起的一头乌发,如云堆成凌云髻。 于这整个大殿中,甚少有女子有她的挺拨与高度,远远望过去,她是深冬里的一抹新绿,像即将要到来的春天一样。 招她至近前,于满院屏息埋头的人群中,隔着两个太阶的高度,皇帝道:“陆姑姑今天格外的美,只是为何闷闷不乐?说来听听,看朕可能帮你。” 陆敏回头,远远瞧得见洞开的暾纹雕花门扇中,太皇太后就坐在紫檀雕花二十四幅的巨幅屏风前,老太太成竹在胸,已笃定外孙女能最终成为皇后,笑的很是欢畅。 她道:“奴婢一点小心思,侍宠骄纵一回,不想要余宝珠做皇后,也不想要李灵芸做皇后,倒是想看她两个热热闹闹当着众命妇的面吵一回,怎么办? 您可能满足奴婢这点邪恶心思?” 赵穆下了一个台阶,低声道:“麻姑,不必你撩,她们也会争的不可开交。一会儿朕会在护国天王寺召见陆高峰,届时,他会押着烈勒,当着百官的面为自己正名。 太液仙境今天来了数百命妇,你要当着她们的面,为自己正名,为你们陆府正名。” 陆敏顿了片刻,自后面伸出一只手,轻挠着皇帝负于后的掌心:“那就烦请把那荫沉木屏风的价格给奴婢。” 他不但亲自派人监视着两个兄弟,太皇太后这儿也一刻没有放松过,时时关注。所以陆敏笃定他知道太皇太后压在荫沉屏风下的价格。 皇帝避开她的手,转而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当初,朕曾说过,今日太皇太后这场腊八宴上所有筹得的银子,都将是你的嫁妆,归你所有。 要嫁皇帝,嫁妆自然不能少,所以那方荫沉木屏风是你的,由你卖给李灵芸,给自己攒嫁妆,至于价格,由你来定。” 陆敏急匆匆赶上两步,抑着怒气道:“皇上您这叫什么话?” 护国天王寺钟声隐隐传来,李禄已经带人来催了。皇帝急着要走,走了几步回头,五彩旒珠遮着面容,唯唇上那抹笑颇具讽意。他道:“记得数额报高些,毕竟朕这是最后一回宰李密,等抄家的时候,那银子可就全归国库了。” 他见她果真生气,连忙又道:“你此时又何必着急了,横竖到时候李禄会来帮你的。” 陆敏一下子省悟过来,上辈子赵穆登位之后便抄了李密的家,将他一家老下,连家下奴婢都没有放过,尽屠。 以赵穆对李密的厌憎,抄家砍头诛九族都不为过。但是身为皇帝,他不可能自己去抄家,属下官员们抄家时自己捞一笔,给他一笔,还是转交入国库,皇帝自己其实什么也捞不到。 倒不如把李密捧高一点,以借为由头,先将他家那些浮银榨干,再安个罪名去抄家,像他这种贪得无厌的蛀虫,拉到午门外剁头,最能叫臣工百姓们拍手称快。 所以皇帝叫她可着劲儿开价,应当是真的想榨干李密的家财。既如此,她少不得得黑心点儿,好好讹李灵芸一笔。 未几,李灵芸作贼一样悄悄溜了过来,浓妆掩不住连日焦心的憔悴,上前便问:“麻姑,你可打听到了,太皇太后定的价格,究竟是多少?” 陆敏脱口而出:“三十一万八千两整。” 第75节 李灵芸红唇圆张,大到能塞个鸡蛋进去,要叫子福拍着背,才能缓过气儿来:“姓窦的老虔婆可真狠,南阳公主也是真有银子,竟然敢出如此高价。” 陆敏头一回宰人,有样学样,比李灵芸还要着急:“可不是嘛。太皇太后恰就知道你家钱多,所以狮子大开口。就算万一你猜中,这巨额也能吓退了你,皇后之位还是余良女的,你说对不对?” 财大气粗的李灵芸也被吓跑了,结舌半天道:“麻姑,你莫不是看错了,不过一方荫沉木,三万银子足已,怎么可能要三十万?” 陆敏早已懒得应付,转身便走:“那你就只备三万银子,若届时落选,勿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李灵芸咬了咬牙,带着子福转身离去,显然是悄悄筹银子去了。 太液仙境那大殿里头,各样宝贝被呈了上来。李尚宫穿着深紫色,夹绸出风毛的紫色宫服,正在逐一给命妇们介绍各类如意、笔筒,床屏、铜镜并各类妆奁的来历,一件件,只要有那位命妇举手出价,便记个价格,直接将东西装盒,奉至那位命妇面前。 因都不过小顽意儿,要价也不高,大家出个八十八,或者一八八的数额,太皇太后便会笑呵呵的点头,还要赞一句:“说白了,仍是哀家赏你们的,这些银子,皆要捐到前线,给将士们打仗用。那火州祸害我大齐多少年,一朝扬眉吐气,大家都高兴,你们说是不是?” 到那尊一尺多高的翡翠琉璃辟邪兽被推上来时,众命妇皆倒抽了一口冷气。全琉璃的玉种,澄净明亮,糯腻细润,肉眼可见的透明状,没有一丝的杂质。 这东西少说也得几万两,除了余李两家,谁也没有带着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入宫不是。 太皇太后其实也挺怕的,她当初拿两样宝贝出来,是为了能叫余宝珠在皇帝心里更有分量。但是后来想到了更好更毒的办法,便舍不得这件大宝贝了。此时也生怕有那不开眼的叫个百八十两,白得自己这么件大宝贝,使个眼色,就要叫人把这辟邪兽搬走。 恰这时候,萧玉环站起来了。她道:“太皇太后娘娘,小女着实喜欢这尊翡翠雕,可是苦于囊中羞涩,怕自己出的价额配不上您的物件儿。但转念一想,您都说了,银子大小是情谊,皆要捐到前线去,给将士们打仗用,我也就想通了,您要的不是银子,而是我们这些大齐女儿们为家为国的一片心意,您说是不是?” 来了个死不开眼的,太皇太后心在滴血,还不得不维持自己的体面:“玉环说的极对,哀家心里,恰是这么想的。” 萧玉环直接拿出一包碎银子数了数,全数递给李尚宫,对着众人甜甜一笑:“我这里总共十五两碎银子,皆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既再无人出价,这尊辟邪兽,我可就抱走啦!” 几万两银子的东西,她竟然只给了十几两碎银子就要抱走。太皇太后气了个仰跌,而萧玉环也混不客气,招了两个内侍来,命人将那东西抬摆到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然后就到了那架荫沉木的屏风。李尚宫简单说了一下规则,便将李灵芸和余宝珠两位良女请到了大厅中央,要她们来猜那尊荫沉木屏风的价格。 价格最相近者,得屏风,亦得皇后之位。如此定后位,古往今来还是头一回。 正厅中的命妇们兴致勃勃,坐在各侧厅里的也不顾身份,特特儿围了过来,整座大殿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太皇太后定的价格捂的很严实,余宝珠笃定主意李灵芸猜不到,在在人前故作大方,屈了屈膝道:“李姐姐年长,自古长者先,你先来猜,可否?” 女人年纪大又不是什么好事。李灵芸不理她的挑衅,径自道:“我猜,太皇太后娘娘钟意的价格,是三十一万八千两。” 余宝珠闻之,嘴巴张的就有方才李灵芸的大,概因真实价格她知道,太皇太后压根儿没定那么高,甚至不到三十万两的十分之一。 李灵芸错的离谱,余宝珠当然高兴。她还不忘挖苦李灵芸一番:“人常言三司使治下的税官们能从蚊子肠里刮油,仙鹤腿上劈肉,鹌鹑肚子里都能寻出碗豆来。 三司使如此生财有道,难怪李姐姐能财大气粗。我不敢和李姐姐争有钱,就报个两万一千一百七十七两。” 接着就该揭屏风,看太皇太后自己定的价格了。 ☆、厌胜 南阳公主认定自家余宝珠稳赢, 亲自起身,招呼着内侍们要抬屏风架子,取压在下面的底价, 给众命妇过目。 自己乱放的,而余宝珠的价格, 肯定才是太皇太后心里的价格。她只猜了两万之数,显然太皇太后定的价格,差不多也是这个。 若如此,李灵芸必输无疑。 就在这时,自殿外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内侍, 当中一人,朱衣,乌幞,虽是太监,但胸膛挺挺, 眉稍含笑,大步自大殿中央走上来,朗声道:“皇上听闻太皇太后娘娘以荫沉木屏风的价格为准,要为两位良女定尊卑,特命奴婢前来监督, 为防作弊,这屏风,还是由奴婢来亲启的好,如何?”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他挥手叫人抬开屏风,取出纸条,掀开扫了一眼道:“三十一万八千两,显然,李良女猜中了价格。 奴婢恭喜李良女!” 余宝珠和南阳公主同时大惊失色,叫道:“不可能!” 太皇太后亦颤危危冲了过来:“哀家亲自写的价格,二万一千一百七十七两,怎么可能是三十一万两,你这个狗奴婢,信口开合,矫言哀家旨意,看哀家不废了你的总管太监一职。” 说着,太皇太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条,上面白纸黑字,赫赫然的三十一万八千两。她咬牙切齿,伸手便扇了李禄一个耳光:“狗奴才,卑鄙无耻的东西,你竟敢调换字条?哀家自定的两万一千两,宝珠猜对了,皇后之位就是宝珠的。 宝珠,把两万两的银票放到这儿,那皇后之位,哀家作主,就是你的了!” 南阳公主早有预备,抱着银票匣子就要往前冲。 陆敏一个眼色,李灵芸的母亲直接抱着只柳条箱子,也冲了上来。 李禄接过李夫人的柳条钱箱,一笑道:“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奉命只为监督,您今日所筹之银,奴婢亦要奉皇上之命全数收走,至于您别的事情,还请您到皇上面前亲自言说,如何?” 说罢,他竟包圆所有银票,提着就要走。 经过陆敏身边时,那张叠成方块的宣纸,还在李禄手中轻轻摇扇。他笑了笑,止步,问道:“陆姑姑,你瞧瞧李余两家,为了争个皇后之位,简直出尽人世间的丑态,可我心里的皇后,唯有陆姑姑你。 一会儿若是战火烧到你身上,你说我该不该帮你?” 陆敏低眉一笑,悄声道:“哥哥不是白叫的,须知我家里四个哥哥,人人都比你更疼我。” 李禄还在玩那张纸,笑望着前方,不语,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李禄这一手犹如一记懵雷,劈的殿内所有人都晕头转向。 余宝珠最先醒悟过来,劈手就给了李灵芸一巴掌,骂道:“贱人,拿银子收买麟德殿的总管大太监,操纵后妃排位,我要去找我皇帝哥哥,说个清楚明白,叫他直接将你这贱人扔出宫去。” 李灵芸此时当然要示弱,捂着脸道:“余妹妹人小不懂事,我就受了你这一巴掌。但尊卑已定,往后你还是放尊重些的好。” 余宝珠气的晕头转向,忽而自怀中掏出只麻布做的厌胜来,指着李灵芸叫道:“诸位,这是我的丫头自李良女的屋子里偷出来的,她私藏厌胜,诅咒御前女官陆敏,只因为陆敏是皇上的司寝女官,朝夕相处,先她一步而得圣宠。 如此行径,心毒善妒,怎能做皇后?我不服,我要见皇上!” 厌胜之术,最为皇家深恶痛绝。太皇太后拍着桌子叫道:“来人,将这私操厌胜之术的李良女给哀家拉下去,永除良女之名。” 李灵芸当然也不甘示弱,直接掏了枚木质厌胜出来,扔到余宝珠面前,骂道:“你不但缝偶人,还命人从宫外雕了一枚与陆敏极为相肖的偶人,整日针扎火烫,瞧瞧这偶人的胸口,都叫你烫成了黑色,若论心毒,我万分不及你一。” 萧玉环趁乱捡起那只木偶来,半尺长,无论容貌还是身材,皆与陆敏无二。 她叫道:“乖乖,二位这是要比谁比谁更毒辣吗?”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已不受任何人控制,两个良女成了皇宫里最大的两个笑话,一人操持一个厌胜,只为诅咒御前一个女官,如此善妒,如何做皇后? 而陆敏,作为被害的那个御前女官,却成了大家眼中的焦点。 命妇们因为她的身世,自然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甚至有几个命妇明着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陆轻歌早都死了,陆高峰带着儿子们上了战场,只为将功抵过。陆敏不过一个家族落难的小姑娘,两位良女也太狠心了,竟连一个奴婢都不放过,如此歹毒的心肠还要做皇后,天下难道没有好姑娘了?” 萧玉环大声道:“陆敏虽然是陆轻歌的侄女,可自打家族获罪之后,尽心尽力伏侍皇上。我听说陆高峰已经生擒火州大汗烈勒,眼看就要胜利归朝。要我说,她比两位良女更有资格做皇后。” 南阳公主于大乱中冷静了下来,忽而觉悟过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经此一场闹,两个良女都将失去作皇后的资格,还会因为厌胜之术,被贬斥出宫。 反而是陆敏,又能得命妇们的同情,又能稳坐女官之位,若再一步进了后宫,便是当仁不让的皇后人选。 她站起来与萧玉环对起了嘴:“据我听闻,陆高峰早都投诚了火州,皇上偏袒陆敏,怕她要遭人非议,才压着消息不往外放。她这是要继妖后陆轻歌之后,继续惑媚皇上,为乱后宫。两位良女或者方式不对,但我认为她们情有可缘,做的是对的。 陆敏这样的妖女,人人得而诛之,两位良女也不过是想替皇上铲除贱人而已。” 陆敏此时也在掐时辰,按照皇帝预先的安排,这时候陆高峰和傅图等人应当已经押着烈勒入宫,到护国天王寺了。 生擒叛国首领,押至御前,举朝上下,文武百官只怕都要为之轰动,震惊拜伏,那些当初骂陆高峰的人,从此也都得乖乖闭嘴。 皇帝特意放任南阳公主,便是有意要她在这些命妇面前为父亲正名,拿南阳公主来给她作梯子。 基本所有的命妇们,都认得陆敏。她一直站在家私柜侧,与一众宫婢们站在一处冷笑看两个良女互咬,此时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低声对堵在前面的荣国夫人说道:“烦请婶娘让让!”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身边的人都听见。 命妇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她不快不慢,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淡紫色的襦裙于这满室华绸美缎中仿如一股清流,不卑不亢,气质卓然,迎上那仿如斗鸡脖脸红脖子粗的南阳公主,朗声道:“公主殿下说我父亲投诚火州,说的好像亲眼见过一样。奴婢倒要问一句,您怎知我父亲必定就会投诚火州?” 南阳公主冷哼:“那还用说?他跟烈勒是两姻兄弟,是世间最亲的亲戚关系。就你这个贱人,骨子里流的也是火州人的血,就不该出现在我们大齐的宫廷。” 陆敏逼近一步道:“既这样说,看来公主您也恨烈勒也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奴婢斗胆问一句,当年先帝在时,每每火州来使,住在何处?” 南阳公主往后退了一步,吱吱唔唔。因为前些年火州与大齐交好,每每火州来使,为了能讨陆轻歌的欢心,她都是亲自迎回自已家的府宅中去住的。 陆敏又逼近一步:“先帝在时,尊府驸马爷五次出使火州,每次回来都把火州城主的忠诚夸耀一番,那些呈表,折子,如今都在麟德殿里压着,若论亲疏,是否你们南阳公主府,比我们陆家更亲火州?” 萧玉环也站起来帮腔了:“可不是吗?当初若非驸马爷回回都说火州忠的不能再忠,我们大齐怎么可能不对火州起防备,以致他们三日之内便流窜入我大齐,烧杀抢掳整整四个州? 陆轻歌在时,你们南阳公主府为了巴结她,整天只知道说火州人的好,马匹拍的山响。出事了,陆府的男儿为赎罪而上了战场,你们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没事人一样,如今还在这儿叫嚣。公主殿下,若论谁与火州最亲厚,我觉得除了你们南阳公主府,再没别人。” 荣国夫人堵不住女儿的嘴,急的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女儿刚才十五两银子买回来的,价值不下万金的翡翠辟邪兽上。 也不知是谁,高声说了一句:“公主带头作汉奸,惹得火州坏我山河。若叫她姑娘做了皇后,只怕江山往后都要易主了。这种人,皇上不抄她的府,治她的罪,难道还要留她过年?” 殿中许多重臣言官府的夫人们,头一回听了这样大一件叫人咬牙切齿的恨事,不用说,回去丈夫耳边吹吹枕头风,明天南阳公主一家就要遭灭顶之灾。 火州叛立之后,有个出头鸟陆轻歌顶着,南阳公主和驸马,这一对往日最和火州亲厚的人竟然躲过一劫,没人问他们的罪。不呈想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竟叫陆敏给翻了出来。 皇帝嫉恶如仇,若叫他发现这件事情,南阳府的风光日子肯定将不复存在,驸马肯定得去喂虎头铡,就连公主自己,只怕也带削发出家为尼。 南阳公主越想越怕,吓的脸色苍白,大叫道:“都给我住嘴,住嘴!” 她到底心里发虚,脚不知绊到个什么东西,哗一下扑进了人群中。 ☆、官复原职 众命妇们竟无人出手相扶, 大家齐齐往后一退,眼睁睁看着南阳公主扑倒在地,摔了个狗□□。 余宝珠越想越恨, 从头上拨了枚簪子下来,趁着陆敏不防备时, 忽而一扑,便准备往陆敏的脖子上扎。 萧玉环眼疾手快,暗叫一声乖乖,心道若今日自己能护得住陆敏,陆严回来定然要跪在自己脚下谢恩, 一把推开陆敏便冲了上去。 簪子从她胳膊上刺过,顿时一道血痕。 陆敏气的大叫:“这一殿的少监内侍都是死人吗?有人持刃行凶,快将她给我拿下,先关进内侍省的监牢里去!” 太皇太后一横心,拍着桌子道:“伤人的哀家当然不会放过。但陆敏一个罪婢, 竟然当面顶撞公主,咆哮哀家的大殿,生生搅了哀家一场腊八宴,来人,先把陆敏这丫头给哀家捆到后殿去。” 她低声对李尚宫说道:“捆起来, 直接杀了她!” 李尚宫犹豫了:“娘娘,直接杀不好吧,皇上他……” 太皇太后上次没杀成,这次再不肯放过陆敏, 决然道:“出了事哀家顶着。不过一个贱婢而已,难道皇上能为了她而杀了他的皇祖母?” 李尚宫给几个少监眼色,大家从四面八方靠近,要捉住陆敏。她顺势还抽了一位命妇的披帛,杀人还要栽赃嫁祸于无辜之人。 陆敏亦不躲,闭上眼睛静等,看李禄何时来救自己。 但她等来的却不是李禄,而是皇帝本人。他祭完天后应当回了趟麟德殿,此时已换了一袭正红色袍面,前胸以墨色勾线,蓝色为描的五爪团龙长袍。 他还在门阙处观望,先是两列内侍鱼贯而入,将那些围挤在一处看热闹的命妇们全部清进了侧殿,并快速合上所有悬屏壁,将整个大殿一清而空。 接着是两排禁军,入殿便将四周整个把守严实。 第76节 再接着,皇帝才入大殿。 南阳公主自然恶人先告状,指着陆敏道:“皇上,你皇祖母今儿在此为了你的将士而筹集善款,好好一个腊八宴,众命妇五更起来迎着寒风入宫,粥都未喝到嘴里,就叫她给搅和了。 瞧瞧,连你皇祖母都叫她给气晕了!” 要说南阳公主和太皇太后俩母女要是演起戏来,寻常的戏子压根就比不过她们。 太皇太后手捂上额头,亦是不停的□□:“哀家入宫近五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宫婢敢于主子面前公然咆哮的。 皇上,你要天下的子民百姓们守孝道,可你自己呢?你身边的人都不敬哀家,一个宫婢就敢咆嘟于哀家,哀家儿子早死,孙儿伶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老太太就准备去撞身边那棵巨柱了。 此时皇帝应该要上前阻目老祖母才对,毕竟两旁偏殿里皆是宫外来的命妇们,听到太皇太后撞柱自杀,出宫当然要说皇帝不孝。 但偏偏皇帝就是不动。 他身后闪出那阴目森森的李禄来,上前就道:“皇上曾有口谕,御前无论司食、司帐还是司功,皆是六品女官,宫内诸人见之,必须行见女官礼。 若有人敢以贱婢而称女官,是为不敬皇上,必须跪壁于南墙根自省。 这道口谕,曾下达至诸王公大臣府第,南阳公主为皇上的亲姑母,焉能不知此事?您故意冲撞御前女官,便是不敬皇上……来人,恭送南阳公主去南墙根自省!” 麟德殿的太监们,皇亲国戚见得多了,对于南阳公主全无惧悚,步步相逼,伸着手道:“恭请南阳公主往南墙根自省!” 太皇太后眼看女儿受欺负,也不自杀了,扶着宫婢上前,抑着怒气问道:“长圭,逼着姑母给一个罪臣之后,因罪被罚入宫为婢的婢子道歉,尊卑不分,这就是你为帝脏腑? 你父皇当年再怎么宠爱陆轻歌,总还知道爱护自己的亲人,你如此行径,连你父皇都比不得,又叫哀家怎么服你,天下人怎么服你?” 皇帝冷冷看着险险要喘不过气来的老祖母,吩咐郭旭:“去给皇祖母顺顺气儿,勿叫她背过气去。” 他忽而命人撤去悬屏,屏后全是攀壁偷听的命妇们,一下子摔出来七八个,扑倒在地,你撞了我的屁股,我戳到了你的簪子,又不敢叫,一个个揉着腕子站了起来。 皇帝柔声道:“皇祖母,陆高峰虽与火州是姻亲,但他以国为重,大义灭亲,已将烈勒擒入京城,方才在护国天王寺,朕与文武百官亲自见那逆臣贼子烈勒。 朕已将烈勒打入天牢,待审出他与大齐朝廷私通的奸细来,自会取他人头,朕会亲自祭天祷告,敬告列祖列宗。 陆高峰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忠心,文武百官纷纷上表,恳请叫他官服复员。朕也已经准了,所以,陆敏非是罪臣之后,而是三军教头府的嫡女,朕特请入宫照顾朕起居的女官。尊卑不分这一条,孙儿不能受。” 众命妇一听陆高峰竟官复原职,虽在情理之中,但也意料之外。 再瞧陆敏,朴衣素服,不卑不亢,站在大厅中央,与故作柔弱的李灵芸殊异,也与方才还持簪伤人的余宝珠殊异。 不用说,今天随着命妇们的出宫,几百只嘴共同宣说,李灵芸和余宝珠成了两个笑话,而陆敏身为皇帝的女官,不卑不亢,为父力争,在整个京城,将为自己赢得巨大的声望。 陆轻歌曾蒙在陆府身上的那块羞耻布,从此一揭而遮,烟消云散了。 混乱之中,南阳公主听说皇帝要查私通烈勒的奸细,吓了一跳。概因南阳驸马与烈勒私交颇好,即便在双方战争发生的这几个月来,也一直未断书信往来。她怕要查到自己头上,拉起余宝珠,揣起自己所带来的银票,便准备要溜。 萧玉环吃了余宝珠一簪子,两只眼睛牢盯着她了。此时抱着一只才抱扎过的手臂,高声叫道:“余良女,你持簪伤人,还没跟我道歉,这就准备溜了吗?” 余宝珠和南阳公主只装个听不见,出殿便去找自己的步辇,匆匆要跑。 萧玉环那里肯放,追着就出了门,迎门却撞见进来谢恩的陆高峰。 老公公走的时候一袭青衫,带着四个少年,她悄悄跟出城相送,是叫陆严拿小石子扔回城的。 如今老公公重着二品武官服,想必陆严也快回来了。 萧玉环又羞又乐,忙着给未来的老公公见礼,忘了追余宝珠,竟叫她趁乱给溜了。 李灵芸是受害者,也是宫内如今唯一的良女,趁着乱势,又命妇们正在告辞的时候,叼空儿凑到了皇帝面前,委委屈屈道:“皇上,小女从未行过厌胜之术,对于麻姑妹妹,也唯有像妹妹一样一直疼爱她,从未有过害她之心,这一点,请您一定要相信,否则,小女此刻便跳入太液池中,以证清白!” 刚刚才掏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大财主,皇帝待她脸色当然分外和沐。他道:“李良女欲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并非难事。待会,朕上李禄来问,你讲给他听,如何?” 言罢,再不多听一句,皇帝转身就走。 李灵芸转身,身后是太皇太后恨不能活吞了她的脸。她暗叫一声太液仙境住不得了,欲要突门而逃,迎面进来个身高气尺,笑里三分和睦,七八阴柔的年青男子,那恰是才上任不过一个多月,已叫朝廷上下闻之胆寒的太监大总管,李禄。 * 混乱之中,陆敏也拉着父亲出了大殿,直到蓬莱岛最后面的围栏边时才围身,满脸的笑:“爹,叫我好好看看您!” 将近半年的时间,陆高峰变的又黑又瘦,左侧脸颊上还添了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脸也没有当初好看了,老了不少。可他单枪匹马从敌军阵营里擒住了一个可汗,这样的传奇,当今世上,只怕少有将军们能够做得到。 陆敏先问:“爹,我的几个哥哥呢?他们可有跟你一起回来?” 陆高峰左顾右盼,古铜色的脸上泛着难为情,浓眉间满是焦虑:“麻姑,我方才一路走来,问了几个宫中老婢,皆说你一直在御前做司寝女官,你告诉爹一句实话,赵穆可曾强迫你到床上过?” 老爹瘦了许多,一双星河沉沉的眸子却分外明亮,紧紧盯着她。 陆敏咬了咬红唇,脸上自然飞过一抹红,心中暗想,该做的都做了,可这事儿怎么能跟老爹说呢? 陆高峰是过来人,一看女儿那样子,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在父亲的眼里,女儿再大也是小姑娘,更何况陆敏也才十五岁。 他一路紧咬着烈勒大军不放,意图单枪匹马抓住烈勒时,一半的心思,是要为叫陆轻歌引来战火,也因自己轻率而造成的战争赎罪,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能够早点把女儿救出皇宫这个火炕。 做了三年太子的武师,赵穆的身体,陆高峰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年青人有一幅钢筋铜铸的身子骨,女儿才这般小的年纪,如何受得来? ☆、罪女 他被烈勒抓进军营里吊起来拿溅着水的马鞭生抽时, 折磨的奄奄一息时,于敌军阵中单擒烈勒,突破重重包围时, 也没有如此刻一般,心中腾起熊熊怒火。 陆高峰一把拨开女儿, 转身便走,至前院见李禄自殿中出来,拎小鸡一般拎了过来,抑着怒气问道:“李总管,皇上在何处?” 李禄道:“方才咱家听皇上说, 欲往蔷蘼殿去,大约他去了那一处!” 陆高峰转身就走。陆敏急急追了出来,悄声叫道:“爹,您才刚回来,能不能先回靖善坊看看我娘, 叫我娘也欢喜欢喜?女儿的事情,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等您明儿入宫,咱们再细说,好不好?” “还明日?你此刻就得跟我一起回家!”陆高峰伸长脖子闭上眼, 喉节咕咚了片刻,揽过陆敏拍了拍道:“那儿都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爹跟赵穆那厮一总儿算了旧帐,就带你回家!” 陆敏追不上老爹, 又怕老爹还像当初给太子做武师的时候一样,上去就把皇帝一通揍,这好容易才得来的三军教头又得被黜掉,提着裙子也是飞奔。俩人到了蔷蘼殿门上,殿门紧锁,显然没有人。 陆高峰转身又往麟德殿。 陆敏拎着裙子追的气喘嘘嘘,终于忍着羞耻说道:“爹,您怎么就不明白了,女儿是自愿的,女儿想嫁给他!” 陆高峰猛然止步,回头看一眼女儿,小脸儿俏圆,小山眉,小鹿眼儿,眸清似水,分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女,懵懵懂懂未长成,那懂得什么男女之事? 他继续前行,低声道:“麻姑,男子的话不能信。爹出征之前,曾得赵穆那厮亲口承诺,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动你一根汗毛,他如此行径,称不得是个男人!” 进了麟德殿,亦是空空如也,无人知皇帝的行踪。 宫婢无谕不能去还周殿,陆敏眼睁睁看着陆高峰进了还周殿,使个小内侍前去打听,听说陆高峰在还周殿也没有找到皇帝,又转身往护国天王寺去了。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皇帝竟又在老爹面前发了一回誓,亦是暗暗觉得可笑。 不一会儿,那跟着陆高峰的小内侍又回来了,说陆高峰在护国天王寺也没有找到皇帝,此时正在宫门上,等她一道回家。 陆敏犹豫许久,对这小内侍说道:“你去告诉我爹,我如今是御前女官,便走,也得到内侍省大太监那里先打招呼,等内侍省找到能替换的女官,才能出宫。 所以今日请他先自己出宫,待我这边找到替换的人了,就会自己回家的。” 那小内侍走了。陆敏在麟德殿又坐了许久,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御膳坊的太监进了问了几回,李禄亦在满宫里各处找皇帝,赵穆的行踪却依旧是个谜,谁也不知道他带着郭旭跑那儿去了。 陆敏头一回见李禄能急成这样,笑着安慰道:“勿急,我知道皇上在哪里。你也不必急他的晚饭,备两只食盒我提着就好。” * 于陆高峰来说,陆薇虽不是自己的骨肉,被鸠毒而死的时候他也险险伤心欲死。陆敏更是亲生的,三个孩子里头最疼爱的一个。 还未长成的女儿叫一头生猪给拱了,偏那头生猪还是皇帝,果真揍上一通,气倒是出了,但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也就没了。 夜幕将麻的时候,陆高峰心有不甘,一步三回头出了宫门。 他才走不久,陆敏便提着两只食盒登上了城楼。老爹来时连马都未备,于那苍枯的天地间,将暮,无人行走的大街上一个人缓缓步行,袍帘叫风吹着,背影分外孤单,时时回头,大约还是在等女儿出来。 陆敏捂着嘴险险欲哭,转身下了城楼,到明德殿外,脚踢上大门,叫道:“郭旭,我知道你在里头,给我开门!” 大门并不开,只开了寻常门房看人那小门儿。郭旭踮脚瞧见是陆敏,特特儿看了几眼她的身后,问道:“陆姑姑,你可是一个人?陆将军不会躲在门后吧?” 陆敏气的直踹脚:“告诉你主子,若再不开门,趁着天色还亮,我可就出宫回家去了。” 门应声而开,是皇帝自己开的。 皇帝还牵着自己所养那条狼青,傅图仗剑,就在皇帝身边。 严阵以待,这是怕老丈人真打上来,提前防备的吧。 见陆敏果真只自己一个人,还提着食盒,皇帝示意郭旭接过食盒,深出了口气,故作平静:“眼看年关,朕想回自己曾经住的老地方来静上一日,你怎么找来的?” 陆敏一看他那样子,就是为防陆高峰面前不好交待,在这儿躲清静了。 俩人在暖暖的木炕上坐了,郭旭摆上粥与菜来。皇帝的是拿莲子、松仁、大枣等杂果干儿煮成的八宝粥,陆敏食荤,吃着一碗野鸭粥。另有黄雀卷儿,鹅油酥等几样点心,并几份荤素菜式。 她的粥里有熬的极烂的鸭肉,搀着些姜丝遮腥,因今日的粥皆是用大锅柴火熬了一整日才熬出来的,吃起来分外的香甜。 皇帝自来不爱吃杂食,又打小儿的教养,不能挑食,所以吃的闷闷不乐。 她低着眉头吃的正香,鼻尖沁出汗来,跑了一天,额前流海滑落几捋,她时时轻撩流海,吹着调羹上一点鸭肉,刚想送进嘴里,谁知对面皇帝忽而凑过头来一叨,竟是叨走了那块肉。 陆敏大惊,又大喜,搁了调羹道:“皇上终于肯尝尝肉滋味了?” 皇帝眉也不抬,他并非馋肉,只是觉得她吃的上香甜,忍不住要叨一口而已。久不食腥膻,终究吃不惯那味道,嚼了几口硬生生吞下,再抬头,便见陆敏又挑了一小块鸭肉,唇儿笑的弯弯,柔声道:“张嘴!” 他盯着那块肉看了片刻,一口吃了。陆敏趁势又捧过块荤藕合来:“不如再吃块这个,精瘦肉的,一点也不腻。” 皇帝也不伸手,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块藕合。 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上辈子死于心疾,陆敏从各方面找原因,发现赵穆除了不茹荤以外,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便自发的,将那心疾归结到了吃素上。又怕他时时吃素,将来生出不好的孩子来,遂哄孩子一般哄着:“就吃一口,若难吃,你吐给我!” 皇帝刚要张嘴,李禄急匆匆走了进了,跪在门上,说道:“皇上,眼看日暮,两位良女是走是留,还是该如何处置,奴婢来讨个您的示下。” 皇帝问道:“南阳公主何在?” 李禄道:“溜至宫门上,叫奴婢手下的奴才们给拦住了,此时又回了太液仙境,正在等候发落。” 既被打断,皇帝也就不吃了。他道:“南阳公主与驸马私通火州,当与反贼同罪。着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民,勒令其至长春观出家修道。至于驸马么……” 沉吟片刻,皇帝道:“与烈勒同斩,以警天下贰臣之心。” 亲姑爹和亲妈母,他这处置的法子,在陆敏看来也有些太狠毒。 李禄又道:“再请皇上的示下,那余良女又该怎么办?” 陆敏以为上辈子余宝珠照顾皇帝十年,替他打理后宫庶务,皇帝至少会枉开一面。 岂知他竟诡异一笑:“父母都已获罪,她就是个罪女,着充入掖廷为婢。朕瞧着五皇子那儿也没个可心的人照料,就叫她给五皇子作婢即可!” 接下来该到李灵芸了。皇帝转而问陆敏:“以陆姑姑的意思呢,李灵芸以厌胜诅咒于你,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第77节 陆敏早有准备,也推了粥碗道:“那要看皇上是什么个心思了,毕竟她花三十万两银子买了一扇屏风,看在钱的份儿上,是否也该留下她?” 皇帝原本柔和的五官忽而一冷,淡淡说了句:“麻姑如今也会当着朕的面耍小心眼儿了。” 陆敏本来就不甚高兴,虽未拉脸,却也别过了脸,望着窗外灰蒙蒙天儿。 李禄比郭旭更会来事儿,早瞧出来俩个人心头那点小别扭,还跪在地上,抬头一笑道:“奴婢斗胆一句,那李良女私藏厌胜,此罪为真,留在宫里伺候怕是不行了。横竖良女无论何时都可以采聘,奴婢觉得不如还是把那李良女打发出宫的好,陆姑姑,您的意思了?” 他这是提醒陆敏,良女年年有,花无百日红,勿要趁着得圣宠,就跟皇帝犟气的意思。 陆敏那小性子也不过转眼即逝,回头一笑,瞧着像是很欢喜的样子,但分明赵穆瞧见,方才她望着窗外时,眼里还有泪花儿,拿帕子揩嘴的功夫才擦过。 她一笑道:“奴婢倒有个很好的主意。豫亲王也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到如今府中还没有王妃。李良女毕竟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争那扇荫沉木屏风,那厌胜之事,我这个苦主不追究,你们就悄悄掩下,给她赐桩婚,将她嫁给豫亲王,也是一段好姻缘,皇上您说呢?” ☆、李灵芸 陆敏幼时不在陆府, 包氏又是个外乡人,不懂中原时辰,因陆高峰不在身边, 连陆敏生辰究竟几时几刻也记不清楚。报给宫里的生辰八字,都是陆敏自己胡意诌的。 也不知两个良女搞了多少厌胜, 又往那厌胜上扎了多少针。横竖又不是她的八字,她也没痛没痒,反而白得三十多万两银子,不如作个表面大方不追究,还能落得些群臣与命妇们的赞誉, 也能给自己提升声望。 赵稷曾叫李灵芸当众拒婚,恨李灵芸父女恨的咬牙切齿,李灵芸如今又眼看倾家荡产,家道中落,将这样两个人凑成一对夫妻, 果真是对相见两厌的怨偶,豫王府每天想必会很热闹。 当然,皇帝不知陆敏心中这些小九九。以为她还念着上辈子的先夫放不下,要给他找房妻子去暖床铺,暗醋吃了一缸, 寒恻恻说道:“三司使李密贪赃枉法,以权敛财,私征税赋以供家用,朕明日就要革他的职, 抄他的家。 李灵芸一个罪女,有什么资格作我赵氏王妃?赐书一道,将她送给豫亲王作妾即可。” 就这样,对坐的两个人,将方才还供了三十万两雪花银的大财主,一人一脚彻底给踩进了火炕里。 目送李禄离去,陆敏斜倚在窗边,怀里抱个手炉,仍旧闷闷不乐。 皇帝难得清闲一日,不必看奏折,亦不必与群臣商议事情,眼看外面零星落雪,对面的小麻姑也会与他闲谈,但她说话总断片儿,分明在讲余宝珠戳伤萧玉环的事情,说到一半却突然止语,就那么默默的坐着。 皇帝明知陆敏是为回不了家而愁怀,像个瞧着别人家孩子可爱,千辛万苦偷来的贼,不知如何讨好她,安慰她,忽而见郭旭捧了只钱箱子来,心赞他也终于也有些眼色了。 他将那钱箱放在炕桌上,掀开一笑:“要不要过来数数,今儿太皇太后给你筹集了多少聘礼?” 陆敏手都伸到了半途,笑亦凝结在了脸上:“皇上当初不是说,这些是攒来给奴婢做嫁妆的,怎么它就变成聘礼了呢?” 皇帝一脸奸商脸上才有的笑,亲自打开锁扣,转那整理成束的银票给陆敏过目,低声道:“老丈人对朕有成见,明日早朝,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当着群臣的面揍朕一顿。这些银子,自然是你的嫁妆,但那得是在你答应恳嫁给朕的情况下。 若你拿着银子便回家,明儿转嫁他人,朕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陆敏手抚上那箱子,柳条编的箱子,百姓们出外提衣服,才会用这种粗贱之物编成的箱子。谁能想得到李密竟拿它装了满满一箱子的银票。 她一双小山眉低垂着,细嫩嫩的五指滑过那细细的白柳条,十五岁的年纪,半强迫半情愿,若接过这箱子,恐怕这一生都出不得宫了。 她有满满的遗憾,觉得自己重来一回,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但这一回她是自愿留宫的。 她曾经害怕的,徘徊殿那一夜夜渡不过去的寒夜,换个角度来看,是赵穆上辈子深深的爱意。 那四方围起高高的宫墙,若不将它视为囚禁自己的高墙,它将是权力至高无尚的象征,而通过这个男人,她可以征服它,拥有它。 那是世俗最高的荣耀。 于陆高峰和她那四个哥哥来说,逃到交趾固然仍能重新开始,但人在世间的关系,千丝万缕,能言谈的知已,可以相互走动的亲戚,以及苦心经营得来的社会地位,怎能轻易舍弃? 她接过那箱子,一笑:“难道奴婢如今还有别的选择不成?” 皇帝一只粗砾砾的手抚过,忽而凑了过来,沙声问道:“好了不曾?” 陆敏连忙摇头:“才三天而已,至少还得再等一日。” 并肩躺在床上,皇帝有一腔的欢喜,身边的女官却是满怀的思家之情。 皇帝正是最贪的年纪,又才尝过肉滋味,舍不得就此住手,没把个陆敏揉搓死。 并肩躺了许久,忽而,皇帝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陆敏才入梦乡,叫他吓醒,也坐了起来,“可是到时辰要上朝了?要不要奴婢给您准备衣服,叫小内侍们进来?” 皇帝直挺挺坐了许久,黑暗中呼吸淡淡,过了许久,说道:“睡吧!” 陆敏被他吵走了困意,又心不定,起床引了盏灯出去看铜漏,那上面的刻度才刚入更。她在大殿里走了几步,坐在正殿的椅子上闷了片刻,手揉到椅背上的螭纹花饰,忽而想了起来,这是上辈子赵稷被一剑钉死的那张凳子。 她起身,尽量无声的进屋,皇帝拉开了窗扇,冷风直灌的屋子里,他依旧直挺挺在窗前坐着。 陆敏觉得,他此时心里想的,应该也是上辈子死在这间大殿里的赵稷。那是她上辈子的丈夫,也曾涉鱼水,那时候她还没有如今放得开,但在男人的心里,一次和十次,或者百次,其性质是一样的。 她摸黑找到小棉袄儿往身上套着,柔声道:“这终归不是正经的住处,奴婢通知郭旭,叫他准备一下,咱们回麟德殿,如何?” 皇帝伸手,虽轻柔,但不容抗拒。拉陆敏坐到了木炕上,他热手渥上她两只冻的生冷的脚,沙声道:“真凉!” 窗外雪落的大了,风呼呼的刮着。建筑空旷的皇宫里,风也格外肆虐,仿如狼嚎鬼叫一般。陆敏为了避风,往后仰了仰身子,伸直两腿在皇帝的腿窝里,斜倚到了墙上。 皇帝一直揉捏着陆敏那只足弓非常弯的脚,比之小时候他坐在太皇太后的身侧偷偷摸的时候,这双足大的并不多,仍还是当时那样的柔软。 他道:“小麻姑大约在想,这个可恶的皇帝,定然又是在吃前世的恶醋,或者不定又把傅图叫来,三更半夜出宫揍一回豫亲王,将他打个鼻青脸肿。” 陆敏担心的恰就是这个。只是叫他自己这样一形容,活灵活现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恰是!” 皇帝也笑,忽而低头,在她圆圆的脚拇指上轻咬一口:“你这揣摩上意的功夫,远远不及李禄十分之一。” 陆敏怕他咬耳朵,更怕他咬脚趾,呀一声抽回了脚,皇帝随即带着被子扑了过来。 冷到牙都打颤,皇帝舌尖自耳廓处拂过,两根手指,如蜗牛的触脚一般,一点点从她腰腹缓缓走上来,走到她惴惴而跳的心窝处时,两指轻轻打滑,划了个圈儿:“朕只是半夜梦回,不知道这世间可有一条路,能让朕像当年在竹溪一样,重新走进小麻姑的心里。” 陆敏勾手拉他压趴在自己身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儿软软:“皇上此刻在奴婢身边,当然也在奴婢心里,您又何必多想了?” 她不想把心给他,可他蛮横的盘踞在她心里,赶又赶不走,爱又爱不得。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翻身躺到了床上,关上窗户,总算是睡稳了。 * 事实上皇帝和陆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次日陆高峰上朝,全然未提请陆敏出宫一事,重新接过三军教头一职,认认真真做起了京城防戌。 腊月是皇宫里大扫除的日子,陆敏带着金铃与秀兰几个姑姑,要赶在小年之前将整个麟德殿清扫一遍。从横梁到井口天花,再到每一处屏风、格扇,多宝格,全部细细清扫,意在除陈去晦。 忙到下午,几个姑姑正挤在东偏殿里围着炭炉吃茶点,外面春豆儿来报说,李灵芸来了,她闹着要见皇上,正在麟德殿后殿处大吵大闹。 陆敏放下茶碗出门,秀兰与金铃几个自然也跟了出来。 李灵芸跪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一袭素缟,头上只绾着个道姑髻,在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哭的两只眼儿红红,抬头见是陆敏,两只眼里往外喷着火,咬牙道:“贱婢,当初皇上金口御言,得荫沉木屏风者得后位,我三十万丙两银子买了那尊荫沉木屏风,那皇后之位就是我的。 你不过一个以色事君,狐媚君前的贱婢,我没什么话与你说,我要见皇上。” 金铃搬了把椅子出来,陆敏便在那椅子上会了。金铃又将她的茶碗端了出来,陆敏揭了过来,捧在怀中暖手,淡淡道:“李良女,当日你和余良女在太液仙境几番见皇上,我都在场。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皇上说过,得荫沉木屏风者得后位这种话?皇上分明说的是,得荫沉木屏风者,可以单独提个要求,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 春豆儿上前一步道:“恰是,我们当时也在场,皇上恰是这么说的,李良女难道耳朵有问题,人话都不会听?” 一群姑姑们顿时轰然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偷人孩子的皇帝的表情,参见陈伟霆! ☆、食荤 李灵芸小脸儿越发惨白, 气的两眼往外喷着火:“那又如何?我是三司使的女儿,这宫里唯一留下的良女,我现在就要见皇上, 给他提要求,那个要求就是请他封我为皇后。” 陆敏仍是一笑:“李良女, 你可扪心自问过,以德以怀,你能不能胜任皇后之位? 你的父亲是个刮地三尺的大贪官,那三十万两银子,皆是他刮地皮刮来的。多少百姓、商人, 为了给你攒那三十万两银子而卖儿卖女,倾家荡产,那样的银子,用着你可安心? 私制厌胜,只为诅咒一个皇帝面前的女官, 如此心胸,若叫你做了皇后,这后宫里所有的宫婢还不得叫你全都杀完?连猫狗都只能是公的?” 一群姑姑们又是轰堂大笑。 李灵芸忽而就软了,往前匍匐两步,拍着胸膛哭道:“麻姑, 你也是女人,你也懂得我的苦处。这后宫里不可能永远只你一个人得宠,总会有皇后、嫔妃,我李灵芸指天发誓, 此生永远跪在你的脚下,以你为先,卑服于你,求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好不好!” 陆敏今天恰是月信最后一天,小腹酸胀坠痛,上辈子流产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以及御医站在床边,说她可能此生都不会有孕时的伤心绝望齐齐袭来。 那时候她对人生已经完全死心了,就只想有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混在眼前,过完残生。谁知那唯一一点火星子,也叫跪在面前这看似柔弱,心里藏着条毒舌的妇人给无情踩灭。 她低下头,在李灵芸的耳边轻声说道:“当然会有皇后,也会有嫔妃,甚至这座宫廷里所有的女官宫婢,全是那个男人的,就像满园成熟的果实,沉甸甸红艳艳坠在枝头,只供他一人摘取。可那里面,绝不会有你!” 李灵芸猛然抬头,对上陆敏一双明澈澈的眼睛,摇头道:“你不嫉妒,不恨,不会因别人得圣宠而伤心,难过?” 陆敏道:“会,但我绝不会因此就去伤害别的女人,这恰是我们做人的底线!” 男人爱上别的女人,她不去恨那个男人,却去伤害同样无辜的女人。李灵芸上辈子活该被杀在明德殿,这辈子去给最恨她的人当妾,也是她该得的报应。 李灵芸猛忽而发狂,猛然扑向陆敏,伸手便要抓她的头发。 围观的皆是宫婢与姑姑们,大家七手八脚来撕,扯腿的扯腿,撕头发的撕头发。 恰这时候,人群外一声吼:“那里来的贱婢,竟敢咆哮麟德殿?” 李禄带着两列威风凛凛的大太监走了来,见众姑姑们撕着李灵芸,抱臂一笑道:“原来是罪官李密的女儿。你爹今日吃了铁枷板,刚进天牢,皇上因你慷慨解囊资助战事,特免了你的罪,将你赐给豫亲王赵稷为妾。 李良女,谢恩吧!” 李灵芸被吓的花容失色,张嘴半天,结舌道:“这怎么可能?” 她和赵稷都见识过彼此最虚伪,也最丑陋的一面,她还曾无情拒绝了赐婚,只为嫁给皇帝。此时再给赵稷为妾,还不得叫他羞辱死? 李灵芸大叫:“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李禄挥了挥手,立刻有内侍将她拖猪狗一样拖走了。 * 傍晚在麟德殿吃饭,桌上水仙初露苞蕾,暖意浓浓。 陆敏见有一盘板粟炒鸡,挟了一筷子来尝过,连连点头:“味道不错。” 皇帝刚从校场回来,解了外氅犹还觉得热,没有吃饭的胃口,望着一桌子的菜,仍在吃茶。 陆敏又挟了一筷子,自己抿着嘴儿嚼的香甜,隔桌掬手送了过去:“果真好吃,皇上快尝一口,板粟而已,锅边素,不碍事的。” 皇帝一双剑眉微拧,往前凑了一点,牙咬上那块所谓的板粟,其实是块鸡肉,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吃。 她在对面却乐的笑开了花儿:“瞧瞧,不止鸭肉,鸡肉也很好吃吧!” 皇帝渐渐有些苦恼,后悔自己不该尝她调羹上那块鸭肉。肉本身并不好吃,他馋的,是她每每吃东西时那种分外满足的香甜。 郭旭走了进来,在皇帝耳边说道:“皇上,豫亲王如今就在殿外,等着谢恩,奴婢要不要将他推到明日?” 皇帝本无胃口,索性搁了筷子:“叫他进来!” 第78节 他见陆敏也搁了筷子,低声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陆敏只得又拿起筷子:“那您了?您不吃了?” 皇帝笑了笑,道:“朕此时不饿,晚上等着……吃你!” 他掐指算着她的月信了,知道她今天月信走了。看她颊上顿时两抹绯红,一笑,还想再逗一句,豫亲王赵稷已经进来了。 皇帝看着自己的兄弟足足过了三息,问道:“老四这是,跌阴沟里摔的?” 赵稷手里拿着件披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在椅子上坐了,寒声道:“傅图打臣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原本他还知道避人,这一回直接带着虎贲军入臣弟府宅,当着一府人的面,将臣弟打成这样,皇上若还说不知道,臣弟也只能认了。” 皇帝默了片刻,算是认下此事:“朕会吩咐他,往后无故不准再靠近豫亲王府半步。” 赵稷顶着张被打青的脸,大约也觉得给皇帝看够了,丑也出够了,起身道:“臣弟拜谢皇上赐妾之恩,若再无事吩咐,就告辞了。” 他出门时额外看了陆敏一眼,见陆敏还在埋头吃饭,眉目间有些苦涩,又有些嘲讽,鼻子里冷嗤了一声,转身走了。 只待他一出房门,陆敏便搁了碗筷。 皇帝早已急不可捺:“吃饱了?那朕命人去备热水叫你洗澡,如何?”他为了等晚上那一口,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专心只等她吃完。 陆敏道:“您吃完饭,不是还要去校场疏松疏松筋骨的么?奴婢这儿还有些事儿未处理完……” “在床上一样能疏松筋骨,又何必去校场!”皇帝打断她,自己率先起身,往寝室而去。 陆敏默默坐了片刻,郭旭在门上探头探脑,当然是皇帝使来催她的。她自架上抽了本书下来,足足读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入寝室。 皇帝大约一直在格扇门上等着,她才进去半个肩膀,他已经十分熟捻的,来解她的衣服 。 陆敏呀呀轻叫着,连连拍他的手:“您能不能叫我自己来?” 隔间里分外的热,以腕试,浴缶里的水也正好适温。她以为皇帝还在外面,解衣坐进浴缶中:“昨夜皇上半夜忽发伤感,奴婢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您又派傅图跑去打赵稷。” ……好吧,鸡腿在窝里 她亦在吻他的脖子,碾磨到耳侧时,轻声问道:“每日打一回赵稷,您就能走进奴婢心里了?” 皇帝道:“谁叫昨夜陆姑姑来了月信,朕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只好去揍他。若你今夜能消了朕的火,从明儿起,朕绝不动他一根手指。” 陆敏掰起皇帝的脸,一双沾着水的手指在他眉间轻抿,两道英挺的剑眉湿了水,齐齐下弯,将他原本凌厉的五官晕染的份外柔和。 她道:“您可以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如此肆意侮辱,他心中恨你,若使起阴招来,防不胜防,您又何必呢?” 皇帝故意要激怒她:“朕便活生生打死他又如何?难道你心疼他?” …… 次日,陆敏一整日都未能下床。待他夜里回来,自然又少不了两回,如此连着七八日,陆敏掐了掐日子,眼看到了李禄说的,每个月最关键的那几天,连忙装个肚子痛,躲回了宫女房。 * 腊月三十这日,皇帝特特儿准假一日,让陆敏回陆府,与家人一起过年。 她一个肚子痛装了整整半个月,去告假的时候,皇帝脸色极其难看,默了半天,才道:“初一子时,朕陪你去西明寺上香!” 送陆敏回家的是傅图,颇意外的,他竟然还带着小塔娜。 事实上在和皇帝吵了一架之后,过了几天傅图就特地到麟德殿后殿一趟,说明自己腊八那天打赵稷,跟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他自战场上回来之后,一回东宫,发现塔娜不见了,再听说是赵稷带走的,一怒之下冲入豫王府,打了赵稷一顿,又抢回了塔娜。 他把塔娜抢回来之后,转手又送回陆府,如今塔娜就跟着包氏。 陆敏瞧这孩子眼神忧郁了不少,也不甚爱说话,揽过她问道:“怎么,在陆府住的不开心?” 塔娜摇头。 陆敏又道:“听说我爹给你报了女学,这些日子可去读书了?” 塔娜犹豫了片刻,道:“去了一天,可是所有的姑娘都躲着我,就连那女夫子,也不甚爱我,索性我就不去了。” 陆轻歌臭名远扬,又如今人人都知道塔娜是她的私生女,可以想象别人瞧见塔娜的脸色,肯定不会好。 陆敏道:“既不愿意去了,就索性叫我爹请个女夫子到家里教你,如何?” ☆、烟火 塔娜齿咬着唇, 眼泪啪啦啦往下落着:“虽大家不明说,但我觉得哥哥们都不甚爱我,他们都说我娘不是好人。而且, 我还隐隐听人说,我爹是火州一个最卑贱的奴隶, 我压根就不是什么公主。” 陆敏劝道:“火州都已经亡了,烈勒也被剁了脑袋,是不是公主又有什么重要?你娘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必也听大家说过不少,如今她已经死了, 咱就不说这些。 陆府咱们那几个哥哥,人是顶好的。慢慢相处你就知道了,你才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别想这些没用的, 多跟哥哥们相处,他们自然会爱上你的。” “姐姐,你知道贱奴是什么吗?他们压根就不是人,他们跟牲口一样。”塔娜倔着脖子道:“我不相信我爹会是个贱奴,最次, 我爹也得是个土司,否则我娘怎么可能嫁给他?” 陆敏听这孩子犹还执迷不悟,厉声道:“就是因为烈勒把奴隶不当人看,皇上才剁了他的脑袋。一个人, 只要他不犯法不作恶,堂堂正正的活着,无论贵贱,都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咱们大齐没有奴隶一说,你也不许再提这两个字,明白否?” 塔娜自出火州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尝遍世间艰辛,叫陆敏一声骂,居然也不生气,反而靠在她身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她如今经历的,恰恰就是陆轻歌最怕她经历的。身为母亲,她最怕的孩子知道自已卑贱的出身,回到大齐要受人冷眼,所以一直被烈勒掌控,心甘情愿陪同作恶。 她死了,果报应在塔娜的身上,身为孩子,塔娜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只能默默承受那种岐视。 世事便是如此,母亲酿下的苦果,她才尝了个味道,真正艰难的日子,还在后面了。 下车的时候,塔娜还未哭完,缩在车里不肯出来。傅图等了许久等不到人,索性一把扯了出来,将塔娜往肩上一扛,就那么扛进陆府去了。 包氏带着小陆磊也才搬回陆府不久。如今没了二房和三房操持,她少不得赶鸭子上架,学做起主母来。从厨房到祠堂,三供三拜,竟也做的有模有样。 陆敏像个小尾巴一样,抱着小陆磊跟在包氏身后,说些自己在宫里时遇到的新鲜事儿,整整儿跟了一日。到傍晚,包氏终于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出来。 陆高峰带着几个儿子,也是匆匆从城外赶回来,迎完祖宗,再祭祠堂,等坐到桌子上的时候,陆敏才看清几个哥哥的样子。 陆府四个男儿,一个赛一个的黑,皆跟陆高峰一样瘦,相比曾经那玉面佳郎的模样,如今一个比一个糙。 他们确实皆沉默了许多,一眼望过去四个闷葫芦,本该热热闹闹的大年夜,阖府之中冷冷清清,杯盘之声可闻。 吃罢晚饭,又坐在一处闲聊了会子,一府人少了大半,想强撑个欢笑也撑不起来。陆敏也看出来了,他们并非有意冷淡塔娜,而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像她在宫里一样,刻意收敛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恣意率性,变成了迎合生活。 他们只是长大了,从男孩变成男人的而已。 说好兄弟姐妹今夜一起到西明寺去上香的。临到走的时候,塔娜又不肯去了,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陆敏叫了几回叫不出她来,也就不再管她,任由她一人躲在屋子里哭。 大过年的,最是喜庆的时候,她进屋换了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的长袄,又罩了件红刻丝镶灰鼠披的斗篷,红艳艳的喜庆,灰风毛衬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内室门上先就一探。 正在聊天的陆高峰转过脸,远远看女儿对灯一笑,粉腮含羞,双眸映水,还是纤细细的腰身,竟也有了二八少女的妩媚风流,仿佛当年妻子头一回换上汉装,站在门上娇怯怯等他来看时,她的忐忑,他的惊艳。 他一回发现女儿长大了。 女儿一笑,满室春晖,一身融融鲜亮的红衣,才衬着这个家有了些过年的味道。四兄弟竟也有些羞意,唯陆严夸了一句:“女大十八变,我家小麻姑果真是大姑娘了。” 四个哥哥围着两个小的一起出了家门,过如今大门紧锁的东宫,再往前半里地儿,便是西明寺。 大的都成了闷葫芦,唯小陆磊人小不知愁,一直在那儿念叨:“小姐姐,小姐姐!” 陆严一把堵上他的嘴,他更眨巴着大眼睛一声吭,只要一松手,他立马又开始念叨:“小姐姐,小姐姐!” 两个相差十四岁的兄弟犟起气来,陆严还要堵嘴,小陆磊猛然一口狠咬,咬的哥哥嗷嗷大叫。 他索性大叫了起来:“萧玉环,萧玉环!” 陆严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三岁的幼弟。陆磊小狗充大狗,嘴巴大张,一口糯米小牙咬的铮铮作响,竟学起狼叫来,嗷呜嗷呜,这是要吓退哥哥。 陆敏也是噗嗤一笑,边走边回头问陆严:“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娶萧姐姐回家?瞧瞧,咱家小磊都等不及了。” 陆严闷闷道:“不娶!” 陆敏趁势又问大哥陆启:“大哥你了?如今也该说亲了,看上那一府的姑娘,趁早儿娶了来,否则一个人过着,多孤单?” 陆启也是笑笑,再不多话。 长安各大寺庙,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夜里,门上都会挤的水泄不通,只为争抢头一柱香。 因离家近,陆严早使了个家人赶天麻就在西明寺外守着,抢那第一柱香。此时他到了,自然要赏那人几两酒钱。那人拿着酒钱千恩万谢的走了,陆府几兄弟便在排队诸人的嫌弃声中,大剌剌站到了最前面,将陆敏围在寺门上。 兄妹挤在一处,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陆启与陆敏离的最近,伸手替小陆磊捂着耳朵,低声道:“前两天我爹来信,说他们已经在交趾接管了生意,三婶病了一回,但挺了过去,如今几个人都很健康,也时时盼着我们能及早过去。” 这不过寻常家话而已。陆敏也不在已,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可真好,咱们皆熬过来了。” 黑暗中陆启一双眸子分外明亮,声音也略高了些:“麻姑,你还想不想去交趾?” 陆敏断然摇头:“不要!” 陆启站了片刻,再往前一步。 陆敏此时整个人都倚着门板,若寺里和尚抽门板,她绝对得倒栽葱栽进去。 陆启脸几乎贴到了门上,当然也贴在陆敏的耳朵上,声音寒颤颤:“若是换个皇帝,你可以就此出宫,那时候,你还想不想去交趾?” 陆敏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陆严和陆明,还有陆中三个人亦是一脸仿如大敌当前的严肃,直勾勾望着她。 恰这时候,天边腾起一团烟火,照亮整片夜空。 陆磊大叫:“姐姐,我要看烟火,快带我去看烟火!” 陆启使个眼色,陆严忽而就来抢孩子。陆敏越发觉得这兄弟几个不对劲,叫道:“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严也笑的十分怪异,横过胳膊来揽在陆敏肩膀上轻拍了两下:“麻姑,我们带弟弟去看会儿烟火,大哥有很重要的话要与你说,你必须得认真听,认真做决断,明白否?” 他一转身,陆中和陆明两个也跟着走了。 陆敏再退一步,攀到寺庙那一尺高的门槛上,便见陆严一挤出人群,就把陆磊交给了等在外面的包氏,陆高峰也在,身后还跟着至少几十个身着便装,一直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隔着人群,天上一阵又一阵的烟火照彻夜空,上香的人齐齐仰着脖子,看那一簇簇如繁花盛开,又如星河落地的灿烂烟火。隔着烟火,包氏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堂,然后抱着孩子转身走了。 按例,长安城一年一度的烟火,都是在元宵节的夜晚才会燃放。今天不过腊月三十,不该是燃放烟火的时候。众人以为这并非官府所放,而是那个公侯人家自己放的,所以只待烟火一停,仍挤到西明寺的门上,来排队上香了。 但这时候,西明寺两旁巨大的槐树上忽而燃起阵阵烟火,一株株五彩斑阑的烟火从树上直接升至半空,盛放出一朵又一朵姹紫嫣红的灿烂花朵,一朵朵叫人目不暇接,一棵树接着一棵树,一路往皇宫而去。 排队上香的香客一涌而散,去追着看烟火了,天空亮如白昼,空气里满满的火药气息。 皇帝一袭玄袍,身后只跟着郭旭,从东宫方向逆人流而走了来。子时的更声眼看就要敲响,他是来陪她上香的。 ☆、迎合 第79节 时间紧张, 陆启一把捏过陆敏的手,塞给她一只圆溜溜的小瓷瓶子,疾声道:“他来, 定然要陪你上香。西明寺的方丈会留你们用斋饭,届时, 将这东西洒进酒里头,见血封喉,顶多半个时辰,西明寺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咱们今夜就可以出城, 离开京城,前往交趾。” 原来陆高峰不再追究女儿叫皇帝糟蹋一事,接过三军教头一职,退了一步,谋划的, 却是要杀赵穆。 想必今夜陆高峰已经着人将整个西明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皇帝是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若打斗起来,陆府几兄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准备了药,想让陆敏药死皇帝, 再杀人灭口,赶天亮之前举家离开京城。 陆敏不期父亲竟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接过那瓷瓶,问陆启:“皇上死了,朝堂就会大乱, 届时谁来做他的位置?” 陆启冷笑:“赵稷会捡个大便宜,也答应不再追究咱们。 哥哥们辛辛苦苦在战场杀敌,只为姑母当初造成的罪孽,我们陆家对不起百姓,对不起朝廷,所以我们弃笔从戎,身赴战场。 大伯为了能救你出来,九死一生,只为生擒烈勒,我们陆家对得起他赵家,但赵穆负了我们,他不该欺负你的。” 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皇帝却在后方肆意凌辱他们还未成年的幼妹,陆启当初与赵穆私交颇好,比别的兄弟更觉屈辱,也更恨赵穆。 皇帝眼看到跟前了。 陆敏一把抓住陆启的手,将瓶子仍旧还给陆启:“大哥,我怀孕了!” 陆启愣在那儿,黑而瘦的脸,一朵烟花高高升起,炸在半空中,炸的他往后退了两步。 陆敏再道:“大哥,我怀孕了,孩子是皇帝的。若是儿子,他将是太子,也将成为皇帝。若是女儿,我会拼着生出个儿子来,江山,最终将是我儿子的。告诉我爹,撤了吧!” 皇帝微服而来,站在陆启身后,一张清落落的俊脸在烟火中时亮时黯:“麻姑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也叫朕听一听,如何?” 陆敏一把推开陆启,屈膝一个福礼:“也正该叫皇上同乐一乐呢,今儿出宫前,奴婢央李公公请了几个御医诊脉,御医们皆说,奴婢的脉,捉着是个喜脉。” 她一袭红色斗篷,背靠着西明寺的两扇大门,一双明亮亮的小鹿眼儿眨巴着,笑意盈盈,眸光秋水,时时叫烟火照亮。 当着皇帝的面,陆启一语双关:“我一定会告诉大伯和大伯娘,叫大家一起好好高兴高兴!” 高兴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外苦涩。 父子齐披甲,兄弟上战场,他们是想为陆轻歌赎罪,也是想让赵穆放过陆敏,不想叫她重走陆轻歌的老路。可她才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竟就怀了皇帝的孩子。 陆敏手自然而然抚上小腹,推了陆启一把:“快去!” 忽而,西明寺的两扇大门洞开,陆敏防备不及,一个倒栽葱眼看就要栽进去。皇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寺里要维持香客秩序的和尚们站了两排,本是严阵以待,却发现原本应该挤的人山人海的寺门外,长街清寂寥寥,竟然只有两个香客。 皇上从腹腔往外一声叹:“果真怀孕了?”他一只大手,托着她的细腰,这傻傻的小丫头,细软柔韧的身体,是他此生的救赎,也是陆府所有人的救赎。 陆敏扶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道:“怀孕的妇人四只眼,孩子在娘的肚子里,开的可是天眼,能看见神佛的,所以咱们不好入寺,不如直接回宫吧。” 皇帝笑了笑:“也好!” * 大年三十夜,皇帝不好去别人家,站在门外等着,目送陆敏一个人进去辞行。 包氏早已整好了大包小包袱,穿的暖暖和和,与陆磊两个在大厅里坐着,静等丈夫的消息。 一看是陆敏一个人进来,包氏生生吓了个半死,抓过陆敏问道:“你爹了?” 陆敏看塔娜在门上探头探脑,遂勾手叫了进来。她问包氏:“你们早就准备好要走了?” 包氏连忙就来捂女儿的嘴:“麻姑,咱们这府门外时时有皇上的人盯着,不能乱说话。可是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应该去……” 她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无声道:“杀皇帝的吗?” 陆敏厉声道:“娘,我即刻就要回宫。等爹回来,你告诉他一句话,女儿已经三十岁了,知道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我爱赵穆,也准备好了要嫁给他,去交趾那种事情,以后叫他别想了,我不会去的。” 包氏往后退了两步,忽而就给了女儿一巴掌:“当初你入宫是逼不得已,如今总不是了吧?难道你真的要走陆轻歌的老路?叫满朝上下人人骂你是妖妇?” 塔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陆磊,看这忽而发怒的母女俩。 陆敏道:“我不是陆轻歌,我会生自己的孩子出来,我也会做一个尽善尽美的皇后,戒矫戒妒,稳守后宫,为皇帝培儿育女。 若父亲一腔忠诚热血犹在,就该尽忠职守,做好他的本职工作,让四个哥哥也各有归宿,考科举,入朝堂,成为国家的顶梁之柱。 咱们陆府,得是整个大齐人人艳羡,敬仰的那种家庭,我也会是一个人人称赞的皇后,你就等着做外祖母吧,因为我已经怀孕了。” 包氏哎哟一声,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恰这时候,陆高峰挑帘带着股子寒风冲进了门。才十五岁的女儿,披着件银红色的斗篷,小脸儿半边肿了颇高,眼里忽闪忽闪的泪花儿,一脸的倔犟。 他道:“你怀孕了?” 陆敏忍了很久的泪珠子扑拉拉往外涌着,磕磕巴巴道:“我爱赵穆,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他会是个好皇帝,我也会是个好皇后。 我们不会重复曾经的老路,会过的很好,爹,撤了你围在西明寺的所有人,把哥哥们叫回家,明儿一早,入宫陪皇上祭天。您是刚刚才得胜还朝的明威将军,三军总教头呢,是不是?” 面面相对,包氏嘤嘤哭了起来,陆高峰到底男人,此时已经稳了下来,揽过女儿的肩道:“既怀孕了,就在宫里照顾好自己,今夜所有的事情,你只当没发生过就好,爹会妥善处理后事的。” 陆敏咬了咬牙,轻声道:“爹,既参与的人都是你的心腹,倒也无事。但你私下与赵稷密谋反事,若捅到皇上那里,又是灭门的大事,能否,杀他灭口?” 赵稷此时只怕已经穿好龙袍,在豫王府静待皇帝遇刺。 两辈子,他都不曾争,只妄想天上掉下来一坨热乎乎的狗屎运,恰就掉到自己头上,伸长脖子,只等皇冠往头上掉。 陆高峰道:“好,爹此刻就派人去杀他!” * 回宫的路上,仍是两人同骑一马。 皇帝觉得今夜陆敏的小屁股扭的格外欢,人也高兴的格外不自然。 他素了眼看半个月,着她这样在怀中扭来扭去,脑子不由自主便要想那最欢畅的一回,一夜三番,到最后她趴着捶床,哭爹喊娘,连他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次日对起嘴儿来,却一句都不肯承认。 今夜她忽而说自己怀孕了,肚子里又没有真材实料,肯定还得咬着牙来求欢。 皇帝马缰勒勒,就看陆敏要怎么勾自己。 陆敏忽而噗嗤一笑:“今儿回家,私下与我娘聊天,听她的口气,只怕她也怀孕了呢!” 皇帝故作惊讶:“果真?” 陆敏扬着脖子,轻靠在皇帝脖窝儿里,往他耳朵上哈着气:“果真!” 皇帝一笑:“可惜了,老丈人贪好的那一口,只怕有些日子吃不到了。” 陆敏笑道:“怎么会了?怀孕初期,孩子不过一粒才生了芽的小豆儿,就算行房,也不碍事的。”她这借口找的一本正经。 皇帝一脸正经:“小麻姑,朕可不会像你爹只顾自己贪欢。男女欢事,是为繁衍子嗣,既你怀了孩子,朕明日便在后宫单指一处宫阙叫你住着,封后之礼,也会尽快举行。 只是可惜了,那种事情往后咱们可不能再做了。” 陆敏默了片刻,小声道:“可是奴婢想了?” “想什么?”皇帝追问。 她埋头不再说话。头微垂,露出一弯脖颈,在清亮亮的月光中泛着淡青色的冷白。 少女的体香淡淡,从那脖颈间往外发散,嗅一口,他便想埋头钻进去,钻进更深的地方,去啄去啜,去品尝她的味道。 皇帝微勾着脑袋,一下下在那脖颈上深啜,从后到前,啜出一点点淡青色的斑来。马蹄悠悠,她柔软,顺从,时不时一声轻哼,为了个莫须有的孩子,格外放任的迎合着他。 下马的时候,陆敏已软成了一滩泥,以为自己如此放意的迎合,皇帝肯定也会把持不住,抓住这几天月信未来的时候,咬牙熬上几回,就会怀上孩子。谁知他只将她安放在床上,自己却不脱衣,只坐在床头的杌子上看着她。 ☆、君子 眼看二更, 小女官眸子半垂着,缩窝在被窝里的身体只有个微微的轮廓,声音柔柔, 满满的慵懒情/欲:“睡吧!” 皇帝挣开她的手:“朕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他眉宇间一股杀气。 陆敏忽而省悟过来, 他其实早已看穿陆高峰的谋划,此时出门,只怕就是要抽空去料理陆高峰的。 她猛然爬了起来,疾声道:“赵穆,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忠良, 也没有绝对的奸佞。 你也该自己反省一下,若非你一直将我拘在宫里不让我回家,早点放我出宫,让我有时间与父母转寰言说,何至他们能闹到这一步?” 皇帝黑袍的背影停在格扇门上, 袖口浅金色的花纹细细,一只手停在格扇门上。 “睡吧,朕很快就回来!”他声音出奇的温柔耐心,转身离去。 * 同一时间,豫王府大殿。 赵稷披着件威风凛凛的灰熊短风毛裘衣, 裘衣下罩着明黄面的绸袍,前胸用一块纯白缎面围遮去五彩盘龙补子,脚上一双金色短靴,靴面上亦封着白布。这是皇帝为兄弟服丧时, 所穿的孝服。 大殿外两列护卫,皆是全幅武装,从廊庑一直站到照壁处,灯火彻亮,火焰腾天,虽只是坐在平日的位子上,但两排铁甲站在门外,如此一眼望出去,他竟有种登基做了皇帝,俯视四海,睥睨天下的成就感。 李灵芸就跪在他脚边抽泣。 赵稷低眉,眼角斜眯,阴恻恻的脸上一抹笑:“当初你们一家人弃本王而媚赵穆,你爹掏光家财资助赵穆打仗,人家可着劲儿用你爹的银子,用完之后再一杀,最后还因为杀了你爹那样一个大贪官而得群臣与百姓的拥戴。 而你更蠢,居然欲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换个皇后之位,却叫赵穆踢给本王。他那是恶心本王,也恶心你了。可惜本王不是你,又贱又蠢的软骨头,本王今夜就可以登基为帝,也要叫你尝尝,自己瞎了眼,背叛的男人登上皇位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滋味。” 李灵芸转了一圈,悔的不能再悔,如今是死心踏地要跟赵稷的,她攀上赵稷的腿道:“王爷,奴婢就是被陆敏那个贱货给害的,她心机深不可测,既敢害奴婢,当然也会害您,您怎么能相信她爹了?快脱了这件龙袍,咱们就做个闲散王爷,奴婢此生定会好好伺候您,这样不好吗?” 赵稷那明黄面的靴子在李灵芸肩上狠踩两脚,骂道:“陆敏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他忽而一声苦笑:“当初陆轻歌在皇宫里风头正盛,百尺竿头,无出其右的风光,你们一家家,一府府,那一人不是在陆轻歌面前谄媚讨好,恨不能叩烂一颗狗头。 陆敏分明是她最宠纵的那个,可她隐在靖善坊三年,不肯入宫享那等骄纵风光。 后来陆轻歌落难,人人恨不能踩她一脚,谁不曾骂过她一声妖妇荡/妇?唯有陆敏,一步步将她腐烂的尸体背回家,葬之。盛时不趋,败时不弃,不谈陆轻歌之过,只做自己该做的,不争炎凉,那是君子行径。 李灵芸,你这等蝇蝇苟苟,整日只知追名逐利的小人,可懂得什么是君子,可知这世间还有君子?” 李灵芸跪在地上,眼露不屑:“那只不过是她会做人而已,果真爱陆轻歌,当初就该求着皇上把陆轻歌放了。等死了再背回家,也不过为博个浪名而已。” 赵稷道:“与你这等愚妇,本王说不通。” 有过鱼水之欢的两个人,与旁人殊异,总能有些心灵感应。 李灵芸忽而一个激灵,攀上赵稷的膝盖道:“王爷,您不会想着,登基了之后封陆敏做皇后吧?她可是赵穆睡过的女人,难道您就不怕天下人的非议,她虽无名位,可也是你的嫂子呀!” 赵稷甩着膝盖,一脚将李灵芸蹬远:“赵穆不曾给她的,要她匍匐在地上跪着求的,我会一样样无条件送给她,比当初我父皇宠陆轻歌还要宠,因为她的君子之德,配得上那种宠爱!” 李灵芸退了两步,不可自抑的笑起来:“真真笑话,她才是趋炎附势的那一个,拿正眼儿都不曾瞧过你,你还真的爱上了她?” 赵稷手抚着胸口那块素缎面,不知为何悲伤填满胸膛:“她是不曾拿正眼瞧过我,可你不懂,若我死,她会给我一捧黄土,而你,只会给我腐烂的尸体投以唾弃。这便是妻与妾的区别。” 李灵芸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捶着地毯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难道换个男人,仍要跪在陆敏的脚下讨生活?” 第80节 就在这时,殿外四面墙上忽而箭矢如密雨射了进来,赵稷站起身的功夫,那两排威风凛凛的护卫们忽而如倒栽葱般齐齐倒下。紧接着两排铁甲撞开大门,自两侧鱼贯而入,赵稷眼疾手快,抓住李灵芸来挡刀。 火把齐耀之下,率兵而入的是傅图。他腰挎长刀,大摇大摆进了豫王府大殿,左右环顾,见赵稷勒着个女人,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粗朗的长脸上挂着一抹痞笑,懒洋洋说道:“豫王殿下,有人请您去作客呢,去是不去?” 赵稷结结巴巴问道:“谁?” 傅图甩个刀花,一刀将那相互勒着脖子的两人贯穿,轻嘘一声哨:“阎王爷!” 刀贯穿腹部时,李灵芸松了口气,暗道:还好,这辈子不必跪在陆敏脚下讨身活了。 * 眼看三更,麟德殿前殿,皇帝还是那件玄袍,僧坐在他的龙座上,两道剑眉在暗鸦鸦的烛光下分外黑浓。 他凤眸半眯,冷冷盯着脚下那金鸡独立的铜雀,静听傅图回完话,淡淡说道:“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还穿好龙袍等登基。老四也是可惜了。命人厚葬了吧!” 傅图退了出去,再进来的是李禄。 自打陆高峰再任三军总教头之后,李禄有一大半的时间,就是帮皇帝紧紧盯着他。 一次又一次违背誓言,以老丈人的性子,赵穆没有天真到以为他会真的放过自己。整整二十一天,老丈人敬忠职守,每日皇宫、校场、陆府,三点一线,从不与人多谈,也不与人多说,就仿佛果真接受女儿如今的身份了一般。 直到前两天,李禄尾随陆严见了一回萧玉环,听两人吵架时萧玉环说了句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又如何?再然后,李禄便弃陆府而尾随萧玉环,见她当自己的金银首饰,以及太皇太后那尊辟邪兽,才敢确定陆高峰是果真动了杀机。 原来早在陆高峰回京之初,塔娜被送回陆府之后,赵稷便借着时常看护塔娜之由,出入陆府。他一直以来为人温和,算是皇子里性格最好的一个。 赵穆不肯放陆敏回家,就是意在强压陆高峰低头。但陆高峰的犟脖子,强压之下,宁折不弯。 赵稷又在陆高峰面前将陆敏入宫后受的种种磨难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并承诺自己即位之后肯定会放陆高峰一家人走,陆高峰念及女儿受过的种种委屈,才会心动,意图助赵稷登上皇位。 大年三十的夜,西明寺非但有烟火,还有十面埋伏。赵穆笃定陆敏不会投毒,但对于老丈人,生来头一回有了切骨的惧意。 陆高峰并非不懂大道义。以天下为先,他护的是百姓。但若百姓与家庭相冲突,他会选择抛弃一切,只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 * 李禄知道皇帝想听,所以讲的格外慢,格外细。将方才陆敏与包氏在陆府所吵的那一段儿,一字一句重复给皇帝听。 听到陆敏劝陆高峰的那句时,皇帝起身走下龙座,在那空荡荡的大殿里,十二明的柱子间慢踱着,背影疏疏,忽而说道:“将方才那句,再重复一遍!” 李禄只得重复:“陆姑姑说:我爱赵穆,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他会是个好皇帝,我也会是个好皇后。我们不会重复曾经的老路……” “再重复一遍!”暗影里的皇帝负手,拇指轻轻揉搓着食指。于是李禄又重复了一遍。 如此重复了四五遍,皇帝不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着。李禄还是方才回话的姿态,站了约有半个时辰,听不到大殿里有任何动静,鼓起勇气抬头一看,柱在人空,皇帝早不在殿里了。 他虽是麟德殿总管大太监,但到如今都没有资格入后殿正房和寝室伺候过。那是御前贴身太监郭旭的地界儿。 郭旭虽和他同年,但却是从明德殿开始就跟着皇帝的老人,皇帝当太子的时候几起几落,郭旭不离不弃,照料他的起居,所受的依赖和恩宠,当然是头一份儿的。 李禄谨守主仆之礼,往日从不曾愈界过。不知为何,今夜忽而胆向两边生,鬼神使差就跨进了后殿的走廊。 皇帝的寝室是右手边第二间,今夜上夜的居然只有郭旭一个人,他习惯上夜的,打好铺盖就歪在寝室门前呼呼大睡。 李禄反手,推开了旁边耳房的门。 这耳房是皇帝宣了嫔妃们进来侍寝时,司寝女官临时歇息的小耳房,与寝室之间不以墙坯相隔,只是一道薄薄的悬屏为壁,所以隔壁的动静,在这间听起来,极为清亮。 皇帝大约也刚回去,正在给他的小女官讲豫亲王赵稷之死。 今夜去杀豫亲王的有两拨人。皇帝怕老丈人要再一回牵扯进去,自己先行一步,叫傅图下手,把赵稷给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上辈子就算赵稷当皇帝,皇后也不会是李灵芸的。 他一双冷眼看得清一切,就是太聪明了,慧极必伤,注定不长命。 ☆、神明 陆敏出家门前曾吩咐过陆高峰, 叫他杀赵稷灭口。 初听皇帝说赵稷死,以为老爹的事情败露,本就半夜未眠, 脸色顿时苍白,直勾勾问了皇帝一句:“既赵稷死了, 那只怕我们也离死不远了,我们陆府一家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杀?” 皇帝声音柔柔,语气里还有几份讨好献媚:“这与你们陆府有什么关系? 老四大约是受了那些满街算命的瞎子们的盅惑,说朕今夜必死, 所以穿着龙袍在家里等着当皇帝呢。 傅图人比较横,去了之后两句话不投机,把他给生捅了,朕也很生气,狠狠斥责了傅图一通, 撸他所有的官职,让他只在麟德殿门口做个擎旗卫士,如何?” 活着的时候颇觉厌恶,死了又莫名有些怜悯。赵稷那个人,两生竟都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 陆敏脸色依旧苍白, 一回又一回,她觉得总是老天在作弄自己。当初本来决意走交趾的,陆高峰不肯去,好容易陆高峰肯走了, 她心一软,又舍不得杀赵穆,于是撒了个谎,说自己怀孕了。 皇帝将他的小女官推压在床上,屈膝跪在地台上,轻轻唤了声:“麻姑!” “麻姑!”赵穆喃喃说道:“孩子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你说的对,咱们不会走上辈子的老路,会过的很好的。” …… 悬壁相隔的小耳房里,床垫连棉胎都没有,是点薄薄的稻草。 自打李禄上任之后,所有宫婢的被褥皆换了棉胎,唯这耳房不是他管辖的地界儿,所以还没有换。满室淡淡一股霉潮之气。 李禄盘膝,是皇帝方才的坐姿,就坐在那张板壁薄薄的小床上。 随着隔壁陆敏浅浅的抽泣声,他抹了把脸,轻嘘了口气起身,出门时启明星还在东北方的角落里,才不过二更。 在殿前召集麟德殿所有内侍们,压低声音一条条一列列低声吩咐差使。再过一刻钟,皇帝身穿祭服,自灯火通明的大殿里面走了出来,他们这一天的差使,也就开始了。 * 虽然从大年初一到初三,陆敏逼着皇帝连连耕耘了三天,但等到初四那一天,月信还是如期而至。她并没有怀孕。 为了不叫父母伤心,这事儿陆敏自然瞒了下来。当然,也就开始跟皇帝两个抓住一切机会,想要造个小人儿出来。 她从过完年便不再做那司寝女官的差使,也正式搬入了位于后宫的长安殿,成了皇帝身边唯一的嫔妃,位封昭仪。 长安殿虽说是后宫,但其实与麟德殿相距不远,穿过校场即是。紧临着金銮殿,是一座敬帝手上才新建的大殿。 这座大殿从角替到斗拱,再到明柱暗柱,主色调为红和蓝。看惯了麟德殿那厚沉沉的紫与金,陆敏顿觉眼前一亮。 殿内不用说,从窗幔到床榻,再到围屏并各类饰品,自然无一不精,也皆是陆敏打心眼儿里喜欢的东西。 不用说,这些全是李禄置备的。 皇帝依旧在麟德殿上朝,晚上却是宿在长安殿。如此一个多月,待来年二月水融冰消时,陆敏终于怀孕了。 怀孕之后,陆敏生活的唯一主题,就成了养胎。且不说皇帝有多高兴。陆高峰眼看要做外公,比谁人都高兴。 转眼就进了四月,这日,陆敏算着朱镜殿后面的红豆该开花儿了,也不带别人,只带着个春豆儿,俩人往朱镜殿后面,去赏那春来新开的红豆花儿。 南国的红豆早开,长安因天气寒冷,红豆开的也晚,一簇簇米珠大的小花儿,繁簇簇开了满树。 春豆儿怕陆敏走的太累,在朱镜殿的殿阶上铺上蒲团,扶她坐了,春光融融,微风习习,俩人一起静看那白簇簇一团团的花儿。 如今后宫里人少,份外清净,大约是怀孕的缘故,陆敏心情格外好,一直坐了半个时辰,推算着皇帝该要回来陪她用午饭了,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打算回长安殿去。 走到望仙台时,迎面而来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面容倒挺姣质,穿着也颇华贵,远远盯着陆敏看了许久,捂唇叫了声麻姑,提裙便跪,堵住陆敏的去路,磕起头来。 后宫虽无别的嫔妃,但几个老太妃是一见陆敏就红眼的,太皇太后也与陆敏不对付。春豆儿怕这妇人是来冲撞陆敏的,堵在前面叫道:“那里来的妇人,好好儿的你这是做什么?” 陆敏瞧这妇人有些眼熟,待她抬起头,才发现是吏部左侍郎冯柯家的夫人王氏。这王夫人当年与陆府二房的郑氏关系颇好,所以陆敏认得她。 她使春豆扶起王氏,问道:“王伯母,因何你竟入宫了?怎的还哭上啦?” 王氏连抽带泣,唠唠叨叨讲了半天,陆敏才明白过来。 原来,自新年伊始,皇帝便开始着手彻查并整顿六部。吏部管官员的委任与升迁,不查倒没事,一查混身的毛病。尚书和右侍郎被拉到午门外砍了头,唯剩左侍郎冯柯,因其牵连就少,皇帝只撤了他的职,羁押在牢,却并没有处置他。 直到昨天,皇帝下了封圣旨,免了冯柯的罪。皇帝那封圣旨写的有点长,先骂冯柯不知恩,助纣为虐,再中肯的点了些他这些年在吏部做的好事,中间还穿插了一段他在后宫的生活。 那段话的大意是,皇帝傍晚回长安殿,见有一个宫婢跪在墙角,遂问陆昭仪是怎么回事。 陆昭仪说,自己宫中失窃,主犯已经处置,这宫婢非是同伙,但知情不报,所以罚她跪在那儿反省。 知情不报便是包庇罪,自然要严惩。皇帝当然勃然大怒,直言将那宫婢拖出去打死。 这时候,陆昭仪劝道:“她知情不报,也是因为同伙的威胁,事发后又诚心悔罪。如今我这长安殿新开,恰是用人之际,如此带罪之人,总得给她一个诚心给过的态度,否则,一味用重典而不施恩,人心流散,宫婢们表面惧伏,内心却恨我手段毒辣,不肯尽心已职,岂不得不偿失?” 皇帝听完之后,以微见著思考了一番,决定宽容冯柯一回,罚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罪立功,继续为国尽鞠。 上司和同事都死了,冯柯在鬼门关溜了一回,居然因为陆昭仪一句话便可以升迁为尚书。可以想象,冯柯在狱中听到这封圣旨时的感恩涕淋。 他不记皇帝的恩,只记陆昭仪这句话的情谊,所以一进家门,便使着自家夫人递牌子入宫,要她当面感谢陆昭仪。 王夫人边哭边说,止不住夸道:“皇上本是明君,陆昭仪更是天下难得的深明大义,若您能为皇后,才是咱们大齐百姓的福份呢。” 陆敏心说,李禄拨给长安殿的人,全是嘴严腿快眼色好,又精明干练的能干之人,没有一个手馋眼馋的,自己进长安殿四个月,也从来没有失窃过什么东西。 至于皇帝圣旨上假她口所说的那番话,她也从未说过。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哄的冯柯夫妇如今奉她为神明一般。 王夫人左看右看,忽而自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就要往春豆儿怀里塞,嘴里连连道:“我也听说陆昭仪怀孕了,家贫无好礼可备,这里有几千两银子,陆昭仪留着给小皇子置备些顽意儿,如何?” 陆敏顿时就拉了脸,声音也硬了起来:“王伯母,若只为说几句话,我是小辈,听了就是。您若再来塞银塞物这一套儿,我非但不收,还得命人将您送到内侍省去,拿银票贿赂后妃,您是嫌冯尚书那牢还没坐够吗?” 春豆儿吓的立刻扔了银票,扶着陆敏转身便走。 陆敏叫这妇人气了一回,吩咐春豆儿道:“你抽空往内侍省一趟,告诉李总管一声,往后宫门上盘查的紧一点,若有携着大笔银票入宫的,直接遣回去,否则银子戳到面前,咱们饬斥一通,这些命妇们表面不说,回去也要记咱的仇,平白惹人的事情,还是叫李总管干的好。” 春豆儿连连点头,笑道:“所以人们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李总管就是那宫门上的小鬼,专门扮恶人的,是不是?” 陆敏笑道:“恰是这个话儿。否则若无小鬼作恶人,谁能察觉到我这阎王爷的好呢?” 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儿,太液池畔,恰是当年窦师良赠过耳坠的地方,那人就站在当初那棵大槐树下,仍是那身正红色的官服,一品文官的仙鹤补子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负手站在那里,正望着她。 陆敏叫了声先生,笑问道:“可是来看太皇太后的?” 年前皇帝以叛国罪斩了南阳驸马,又褫夺了南阳公主的封号,命她在长春观出家,关在曾经关过陆轻歌的那间屋子里,大年十五的夜里,南阳公主也病没了。 随着南阳公主死,太皇太后长病不起,窦师良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时时会入宫探望。 ☆、皇后 窦师良点了点头, 道:“她大约挺不过今年去。”他身边再无亲人,早见惯生死离别,说这话的时候, 口气也是淡淡的。 他又道:“听说你怀孕了?” 第81节 孕期不过三月,为避讳故, 其实是不能说的。但皇帝大约有点喜不自禁,如今已倡的满世界都知道了。 窦师良又道:“在宫里怀孕,一定小心谨慎,不该吃的不要吃,不该走的路也不要多走。” 他自幼在宫中行走, 又是一双冷眼,比皇帝更知后宫里的险恶,所以才要这样提醒。 陆敏不停点头,见这人时时盯着,如师如长, 两只眼里满满的不放心。忆及当初自己背负陆轻歌回家时,满世界也无人能理解她,唯有他会说一句,那是逃不开的原罪来安慰她。 事实便是如此,恩与怨是分开的。陆轻歌欠了全天下人的债, 上辈子也欠了陆府诸人一条命,但从生至死,一直待她好的不能再好,无论对错, 也无论陆轻歌那份爱里搀杂着什么样的功利,她做了她该做的。 窦师良见陆敏一直不肯说话,又道:“经过这一年多,我也看出来了。皇上原本性戾,但因为你的潜移默化,也在学着想要以仁治国。 我曾以为,陆轻歌将是你难以洗去的污点,所以执意不肯让你入宫。但如今看来,皇上会一点点洗去那个污点,你将会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皇后。止这一点,我窦师良不如皇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呢。往后,各自珍重吧!” 就这样,陆敏当初六神无主时所造的情债,便随春风而散。 在长安殿外分别过,目送窦师良走远,暗猜他应当是要往麟德殿方向去的,但不知怎么的,他脚一拐,往紫宸殿方向去了。 她暗暗觉得,窦师良只怕又迷路了,遂连忙使了个小宫婢前去引路。站在朱色的高墙下细看,果然不一会儿,窦师良叫那小宫婢领着,往麟德殿的方向去了。 * 回到长安殿时,皇帝坐在临窗的黄花梨卷草藤心纹罗汉床上,明黄色夹长服,摘冠挂帽,舒舒坦坦的坐着。李禄在旁伏侍,他忙里偷闲在批折子,见陆敏来了,李禄才命人把茶点端了上来。 陆敏没胃口吃点心,端了开胃的酸梅汤过来慢慢喝着,取皇帝的折子来翻,翻着翻着,便见其中一份上又有陆昭仪,她遂细细读了起来。 这是一份一个远在嘉峪关的张统兵呈上来的请罪折子。张统兵擅打胜仗,但也治兵极严。一天夜里,他处罚了几个夜里在城门上站岗开小差,喝酒找军妓作乐的士兵,大约打的太狠了,打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 那剩下的一个伤好之后,偷偷跑进祁连山,竟三更半夜带着马匪缒城而入,一通烧杀抢掠后离去。 张统兵身为一城之守,当然要为此事负全部责任。皇帝当然先将他一通大骂,接着又念了点昔日的好,将昨日才讲给吏部尚书冯柯的那个故事,又给张统兵讲了一遍。总之,因为陆昭仪的一句话,一内一外,一文一武两位大臣逃过了死劫。 而且,这只是个开头。从此往后,皇帝偏爱在奏折里穿插一点后宫日常,陆昭仪在他的批语里,大多沉迷于养花养草,料理后宫诸件小事,但她总有些妙言妙语,能叫皇帝受益匪浅。 于是自此之后,很多本该严惩用重典的,因为偶然陆昭仪的一句话,皇帝便只改做小惩。本该施以小惩的,因为偶然陆昭仪的一句话,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饬斥几句也就完了。 后宫前廷,本该是渭泾分明的两个地方。皇帝也不该把自己日常在后宫与嫔妃之间的相处透露给大臣们听。但赵穆用笔很巧妙,从不曾透露陆敏的丁点私事,却于字里行间,带出她宽容,博爱的宅心仁厚来。 在他的批语里,她讲的全是后宫琐事,皇帝以微见著,将那一句话带到朝政上思考,便有了仁法仁政。 君王爱写,大臣们嘴上不说,心里当然也爱看。于是一时之间,陆昭仪在满朝上下,简直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皇帝唯她一个妃子,既怀了孕,按理来说御史台就该上折子,请求皇帝采聘良女,充实后宫的。群臣生怕有良女进去要分陆昭仪的宠爱,皆悄悄装聋作哑不提此事。 御史台有个不开眼的御史,夜里灌了两壶黄汤,瞧自家姑娘生的漂亮,欲来个毛遂自荐,遂怀揣了一份请求皇帝采聘良女的折子,也不知那儿走漏了风声,清清早刚走到御街上,便叫气红眼的诸大臣们给扒光衣服,扔进了护城河里去了。 非但如此,若有臣工们听闻谁家有个姿色稍艳,才情颇高的小娇娥藏于闺中,大家也得赶忙忙儿遣着自家夫人去替她拉媒搭纤,说桩好亲事。为的,就是怕那小娇娥的名声传到宫里去,惹皇帝动了心采聘入宫,要分陆昭仪的宠爱。 谁知道皇帝再宠一个,会不会是个小心眼儿的蠢化,不劝皇帝宅心仁厚,专勾着皇上干坏事呢? 端午的时候,由窦师良率领,诸大臣一致提议,称陆昭仪温柔贤淑,惠质兰心,更难得身份高贵,秀外惠中,堪母仪天下,恳请皇帝封陆昭仪为后。 就这样,怀胎三月的陆敏再进一阶,成了皇后,还是个满朝上下,无人不交口称赞的贤后。 * 后事暂且不表,只说眼前。 皇上剑眉下两只鹰隼般的眸子紧盯着,陆敏灌了一大壶的酸梅汤,炕桌上满满的荤素点心,却是一口也不肯动。皇帝挑来挑去,筷子挟了块时令的春瓜丝饼,颤危危递了过来,哄孩子一样劝道:“好歹吃一口,否则总灌酸梅汤,我儿子生出来也得是个醋壶。” 陆敏噗嗤一笑:“这叫什么话?” 皇帝淡淡道:“窦国舅今儿特意找你,朕这儿不喝酸梅汤,心里也装了一壶醋。少吃点酸的,否则儿子跟了我这醋性,如何是好?”他倒说的理直气壮。 陆敏解释道:“窦先生是来探太皇太后的,不过碰到,恰巧聊了两句,谁这样多嘴,报到你耳朵里呢?” 皇帝一笑,却不再说话。 事实上窦师良递了许多次话,要见陆敏一面。皇帝肚子里装着个醋壶,左推右拒不肯答应。今日还是窦师良明言说,自己只见一面,就会以已为首,起头上折子请封陆敏为后,皇帝才不情不愿答应的。否则陆敏怎么能就那么巧,遇到窦师良。 陆敏搁了折子,手拈过那块瓜丝饼,两面烤的焦黄,内里却软软嫩嫩,大约酸梅汤喝多了,闻着竟也不油腻。吃完那块瓜丝饼,看时辰,该到皇帝午休的时候了。 他寻常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中间睡半个时辰。 陆敏的床,是一张黄花梨木垂花柱式拨步大床,长八尺,宽七尺,前门围栏及档板上雕着麒麟、凤凰、牡丹等纹样,雕工刀法圆熟,花样纹路精美,置在长安殿二楼她的卧室里。 她早晨起的太晚,又怕中午再睡一回要过了困意,不肯陪着皇帝睡,搬了几份折子上楼,坐在床侧,要看皇帝在折子里鬼扯了些陆昭仪什么。 陆敏怀孕之后吐的厉害,头一个月简直水米不进,这个月好了许多,也渐渐肯吃饭了,全身并不增肉,但不知为何,前胸却鼓了许多。此时春衫已薄,她只穿了件交衽修身,却不束腰的窄袖褙子,纤纤一段细腰,斜倚在床尾的箱子上,边翻折子边吃吃笑。 若不是她果真两个月无葵水至,皇帝都怀疑是御医们诊错了。否则他勒紧裤子戒了两个月,为何她的腰还这样细? 她怕吵到他,翻书时尽量轻着声儿,不一会儿,压低着声音吃吃笑了起来,皇帝半眯着眼睛,眼里唯有她胸前那微微颤着的一对儿,小兔子如今养成了大兔子,可惜还未尝过滋味。 他忽而心一动,说道:“记得有一回,你曾说老丈母娘也怀孕了,怎的回回见她入宫,也没见肚子鼓过?” 她闻声抬眉,斜睨睨一挑,一双眼儿半嗔半媚,折子砸了过来:“冯柯呈表上来的折子里说,陆昭仪是观音菩萨。我分明还是个人,这个陆昭仪,又是那来的?” 皇帝一伸手,便将陆敏拉扯到了自己身上。隔着一床锦被,他两手掐上她的腰,轻轻一声叹:“不是都已经两个月了吗?为何腰还只有这样一点点?” 陆敏怕要咯到孩子,翻身躺到了他身侧,低声劝道:“您不该拿臣妾作幌子的,须知人没有千般的好,也没有千般的不好。您在折子里所叙的那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臣妾也没有那般的才情胸怀,盛名之下,其实难负。待有一日大臣们发现您皆是撒谎骗他们,如何是好?” 皇侧在旁微温温的看着。比之原来,她身体也有了淡淡的温意,不再是原来那样,冷玉一般的凉。 稍微修了一下,又差了几个字。 ☆、猎狗 他一笑:“皇后住在深宫之中, 给群臣的印象,全来自于皇帝的态度。就好比民间,一个妇人的身份地位, 全来自于丈夫对待她的态度。这方面,敬帝做的不好, 你爹也做的不甚好。 朕不是他们,心里自有分寸。” ……鸡腿呀鸡腿呀在窝里 赵穆仿佛苦修得道的僧人,自己还在半空里吊着,长舒一口气:“瞧瞧,观音就坐在朕的身上。” * 转眼又是一年冬月, 陆敏这头胎孩子,也眼看到了临盆的时候。 这日皇帝带着那东山先生霍汐,一起微服出长安,巡查各地州府去了。 包氏带着塔娜和陆磊,并陆严的新妇萧玉环入宫来探出敏。 外面已是严冬, 长安殿中却暖意融融,四处绿植培于盆景之中,生气盎然。 陆敏也未穿那厚厚的棉衣,只穿一件窄袖夹衫,鼓腹尖尖, 一手叉腰,屈膝跪在窗沿上迫不及待等老娘进来。 包氏远远就看见女儿,仍还笑的傻傻乎乎,小脸儿圆了许多, 两只眼睛牢盯着她。女儿嫁给皇帝,普天下也没有的荣光,按理来说,包氏该高兴的。 但陆府早就出过一个冠宠六宫的皇后,最后死的那样惨,于此事没有多大新鲜,反而心有余悸,陆高峰和包氏心里横着一根刺,实在高兴不起来。 萧玉环却乐的什么一样,两只手摸上陆敏的肚子,哦哦乱叫:“麻姑,我什么时候也能怀上这么一个,你哥要敢不听话,生个儿子出来揍他!” 旁边一个大约是荣国府陪嫁过去的婆子,小声提醒道:“少奶奶,尊卑有别,您得叫娘娘。” 萧玉环扮个鬼脸,两只手继续在陆敏肚子上乱捂着。一会儿她手掌捂住的地方忽而一鼓,也不知是孩子的手还是脚,萧玉环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的手叫孩子踢了一回,又是一声叫:“呀呀,他拿手儿顶我呢!” 如今眼看临盆,要头下脚上才是正胎位。萧玉环手抚的位置是肋骨之下,那该是脚的位置。长安殿几个随侍的产婆最怕的就是皇后胎位不正,吓的三魂扫了二魂,忙道:“陆少奶奶,那是小皇子的脚,非手。” 萧玉环还要辩,自家婆子一阵挤眉弄眼,不许她再多说。 包氏坐了过来,低声道:“你爹虽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着呢。如今却整个儿接管了皇城防戌,夜夜亲守城门,就是想你在这皇宫里能住的舒心点儿。告诉娘,如今可还有人给你气受?” 陆敏连忙摇头:“娘您想哪儿去了?这皇宫里,那里还有敢给我气受的人?” 几个公主早在她入后宫之前,全嫁出去了。老太妃们全迁到了东苑,如今皇城里就有个太皇太后,病了整整一年,也是近些日子才缓过来。 总之整座后宫之中,天大地大,下来就数她最大。 包氏似乎颇有些难为情,左顾右看了半天,悄声道:“你们陆家的女儿似乎善生男,瞧你祖母,就是生了一堆的儿子,才有的你姑母。你这一胎,我瞧着也像个儿子呢。” 孩子没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儿是女。但陆敏一点小心思,也希望这孩子能是个男孩,倒非是她重男轻女,而是因为李禄。 事实上如今她能在后宫过的如此自在,全凭李禄。 上辈子她与李禄并无交集,最后一次见李禄,是在麟德殿,询问赵穆死前可曾有关于她的交待。 那时候李禄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不比寻常太监到了中年便拉筋扯腰佝偻的像个老太太,他身段挺拨,文质内敛,全然不像个太监,反而像是个教书授学的夫子。 他连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事不归咱家管,陆姑娘还是去问余大姑的好,毕竟徘徊殿的一应事宜,皆是由她在照料!” 她是因为他那句话,才去找余宝珠的。然后被余宝珠诓入还周殿,叫余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肆意羞辱。 这辈子陆敏从入麟德殿开始,便刻意接近李禄,在他落难之中,施了些浅薄恩惠于他。 她不过滴水之恩,李禄却以涌泉相报。公主们是他嫁的,太妃们是他迁的,太皇太后也一直是他在一力打压。 有李禄像只猎狗一样紧紧守着长安殿,陆敏才能保证孩子在最易夭折的幼年能够平安渡过。 但李禄的太监总管,估计顶多也就能干个七八年。因为皇帝表面上信任,并放纵李禄在整座皇宫里肆意横行,但心里对他有深深的戒备,他顶多也就用李禄七八年,像豢养的猎狗一样,等该咬的人全咬完,就会弃他,或者杀他。 陆敏希望能在这段不必应付后宫繁杂,皇帝还没有其她嫔妃入宫的日子里,生一个儿子,并全心全意抚育他,享一些母子天伦之乐。 待孩子长到七八岁,再有其她的嫔妃进来,她有精力应付,孩子也已长大,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陆敏收回思绪,瞧着包氏今日份外有些不对劲儿,似乎怏怏的,又似乎有些欢喜。眼看快要四十岁的老娘一直活的像个少女一样,反而陆敏这个女儿比她更成熟。 她小声问道:“娘,我怎么瞧你有些不对劲儿,你这是怎么啦?” 包氏欲言又止了半天,叹了口气道:“真真羞煞人也,娘又怀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陆敏哎哟一声,先问:“我爹知道否?” 包氏点了点头,又道:“他挺高兴,可是你的孩子都要生了,娘后面怀肚子,生出来舅舅比外甥还小,娘怎有脸见人?” 陆敏乐的几乎要跳起来:“这有什么?你就放心的生,生了抱进宫来,正好两个作一双,我替你养着,如何?” 包氏自己不会带孩子,陆严和陆敏是容嬷嬷带大的,小陆磊又是陆敏一手带大的。自幼跟陆敏亲,如今也是亲萧玉环,不甚亲她。包氏心中暗含酸,立志要亲手带大一个,一双美眸到了四十岁还一丝尾纹也无,倒是满满的风情,瞪了女儿一眼道:“我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会养么?美得你!” 陆敏递了自己这些日子吃的清口话梅来,包氏拈了一枚,又气鼓鼓道:“你爹样样都好,就是总爱给娘种孩子。头一回生陆严,我疼的在床上打滚儿,他就在窗外发誓,说从此往后再也不生了。 可转眼又有了你。生你那一回,他也是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最后一个。可后来还不是有了磊儿?他那说话,简直是放屁呢!” 包氏就算骂丈夫的时候,语气里都脱不了那种两个人心意相通的爱意。 陆敏叹道:“娘啊……” 包氏等了半天等不到下半句,含着话梅问道:“怎的忽而不说呢?” 陆敏一笑:“没什么,不过想叫你一声而已。” 第82节 她本来想说,天下间最难的,只怕就是能像包氏一样,有一个陆高峰那样顶天立地,又全心全意而着她的丈夫,而她又恰好爱她的丈夫。 陆高峰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会为了妹妹铸成的错误而勇于赎罪,宁可抛弃在交趾经营的大笔家业,去做个火头兵。也会在女儿受委屈的时候,冒着负天下的危险,只为保护女儿。他也许不完美,但他是天下最负责任的丈夫,和最爱儿女的父亲。 * 送包氏几个出宫时,路过太液池畔时,当年那横行耀武的李尚宫忽而拦路,说道:“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日日眼等着您去看她一回,既您今日都到这儿了,能不能去看她一回?” 陆敏的皇后之位,虽来的容易,但也是众望所归。有陆高峰那样一个父亲,再有皇帝持续不断为她在朝中制造声望,她的后位,如今已稳如磬石。 自打陆敏怀孕之后,太皇太后便歇了要害她的心思,反而刻意讨好起陆敏来。隔三差五就要送陆敏一些自己积年攒下来的宝贝,明知东西送到麟德殿外,李禄都会派人处理掉。她还是乐此不疲的,一样样送过来。 陆敏当然知道太皇太后如此示弱,是为了如今在皇子殿为婢的余宝珠,那是她最宠爱的亲外孙女儿,却在宫里当个下三等的婢女,太皇太后的忧心,可想而知。 李尚宫见陆敏还在犹豫,又补了一句:“满朝上下,无人不称皇后娘娘贤良,可奴婢就斗胆说一句,自打您入主后宫,太皇太后多少回主动示好,您却无一日踏足过太液仙境,便在民间,这也是不孝的大逆。此事儿若是传出去,于您的名声,也不大好吧?” 陆敏一听,便知太皇太后明面上示弱,骨子里还是藏着针的。老太太这是掐准了她眼看即将生产,几个月不能料理庶务,想拿皇后的声望为威胁,给余宝珠讨点利益。 若不当皇后,不接手并打理后宫庶务,陆敏对于余宝珠其实也没有多少恨意。但直到接过六宫庶务之后,她才知道,李禄这个总管大太监,办事干练能力超强,也不像寻常的阉人一般心恶,对待那些常年居于冷宫的太妃们,尤其照顾,冬添炭,夏添冰,饭食也照料的很精细。 上辈子她由余宝珠单独照料,所以常食馊饭,不到冬月用不上炭,棉衣也是絮糠,十年难熬的日子,有一半还是余宝珠的故意作弄。 作者有话要说:  有要鸡腿的嚎一声! ☆、大宛马 这辈子陆敏不会刻意欺负余宝珠, 但当初听她叫自己多少回贱婢,还是很乐意她在皇子殿当个奴婢的。 太皇太后想必也积蓄了很久,要使个狠手出来, 立争一招就能帮到余宝珠。 原本,这事儿陆敏该交给李禄去办的。但常言说的好,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老。若事事依靠李禄,自己这个后位,照样坐不稳。 至于这个李尚宫, 算是太皇太后宫里最得力的婆子。既太皇太后要对付她,跑腿儿的当然是这李尚宫。倒不如趁着太皇太后不备,先将这李尚宫给剪了,无论老太太有什么招数,没了李尚宫这两条腿, 她也出不得太液仙境。 想到这里,她先一笑,却忽而脸寒:“本宫三月入长安殿,七月及封后大礼,无一样不是在太皇太后的见证与许可之下。 李尚宫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 明知本宫与太皇太后祖孙相处融洽,竟敢说出不孝二字来,这明摆着便是离间我们祖孙之间的关系。林平,将李总管请来, 叫他与李尚宫好好论论什么叫孝与不孝!” 皇后自上位之后就一直怀柔,连前朝百官都知道她的仁善,李尚宫也是以为她没脾气,才敢欺那么一句不孝,谁知她瞧着绵软,一脚踢过去却是块铁板,还想磕头求饶,林平已带着内侍们将她给拖走了。 太液仙境中。太皇太后见皇后亲至,虽自己动不了,却也指挥着一干人忙的团团转,一干人见礼罢,陆敏在床前一张椅子上坐了,抚着肚子问道:“皇祖母如今腿可好点了?可能起得来走上几步?” 太皇太后这是个慢性中风,自打去年腊月初八一回大闹之后,先是麻了手,渐渐是胳膊,再渐渐两条腿也走不得路,成了个瘫子。 经过御医们一年多不懈的针灸,如今她的手渐渐能动了,但腿依旧沉沉无知觉。 早有人将陆敏治李尚宫那一出报给她了,听说还是送给李禄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赔上一个马前卒,太皇太后越发想一招制胜,摇着自己一双手道:“御医们说,哀家一双腿还有站起来的希望,但是须取一匹纯种大宛马的膝盖煎药来治。这马也有讲究,年必须十三岁,兰筋必须为红,背上必得有虎纹龙翼,缺一不可。 哀家想着,这样一匹马只怕也不难寻,所以正打算召诰天下,寻这样一匹马来替哀家治病了,皇后您觉得如何?” 十三岁马龄,兰筋为红,背有虎纹龙翼的大宛马人称神驹,是天马之子,事实上整个大齐国内,唯有一匹,那就是陆高峰的坐骑。 若太皇太后果真诏告天下,要这样一匹马,大家很容易就会想到陆高峰那匹马。不过一匹马而已,帝后若果真孝顺,肯定得杀马,取膝盖给太皇太后治病不是? 但那匹马,正是陆高峰骑着追捕烈勒的那一匹,当初驮着陆高峰从火州兵营突破重围,于陆高峰来说,是战友,亦是伙伴,又岂能杀之? 陆敏也不废话,直接挑明:“本宫只听过牛膝治中风,还是头一回听说马膝也能治中风。这方子可真够偏的,恰恰我爹就有这样一匹战马,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诡异一笑:“哀家这把年纪,再站起来的机会可遇不可救。皇后如今贤良之名在外,想必不会拒绝哀家的要求吧。” 拿贤良之名搏后位,最终也会叫贤良二字绑架,果真贤良,她就不能在皇帝采嫔良女纳嫔妃时拈酸吃醋,不能为了一匹马而拒绝太皇太后的要求。 陆敏点头:“果真无法拒绝。” 太皇太后再笑:“哀家知道你父亲与那匹战马的感情,所以并不想杀一匹良驹。但哀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哀家一个面子。宝珠在皇子殿为婢,哀家心里不是滋味儿,你给皇上说说,给宝珠一个贵妃之位,你爹那条马的性命也就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陆敏低眉一笑,暗道原来这老太太到如今都还未歇了要把余宝珠塞进皇帝后宫的心思。 她道:“按理说本宫怀了身孕,后宫也该进几个姐妹热闹热闹,但是余宝珠当初可是拿厌胜诅咒过本宫的。皇祖母,人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狗改不了□□,一个敢操持厌胜的女人,恕本宫的后宫里不能要她。” 太皇太后忍着气要来拉陆敏的手,低声哀求道:“你是皇后,又得圣宠,她如今走投无路,横竖也越不过你去。给她一个妃位,叫她在这后宫里养老,算哀家求你了,如何?” 陆敏心说东郭先生救狼的时候,那条狼也走投无路,可转身还不是吃了他? 她仍旧摇头,孕中想给腹中的孩子造点善报,心软劝了一句:“皇祖母,若说在宫外给宝珠找房好亲事,本宫今夜回去求求皇上,也就能了,您又何必执意让她入宫呢?” 太皇太后一听陆敏将想把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外嫁,气的变了脸,指着陆敏的脸道:“贱婢,那左银台门你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一世,总有一天,会有更多更年青貌美的女子进来,一脚脚踩你的脸,到那时,哀家要看你还如何猖狂。” 陆敏也不生气,悠悠道:“听皇祖母这泣血锥心之言,显然是过来人才能有的感悟。但无论那左银台门上香车载进来多少位,里面也不会有余宝珠,这恰是我今日的猖狂。” 她油盐不进,气的太皇太后扯着床边的流苏锦帐高吼:“来人,将哀家的旨意传出去,明儿哀家就要杀陆高峰的马,剜那大宛名马的膝盖,来治哀家的腿。 这世上谁不让哀家痛快,哀家也不会让她痛快。” 还好陆敏方才把李尚宫给擒了,剩下没人敢主事,皆跪在那儿颤颤兢兢,无人敢动一步。 陆敏起身,淡淡说道:“皇祖母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牛膝马膝的,别信那些偏方儿。本宫今儿给李禄好好交待两句,明儿御医们肯定会给你开个更好的偏方儿出来,您且将养着,如何?” 可以想象,只要李禄大剌剌入太医院喝回茶,再翻一翻御医们这些日子来的诊病记录,明天御医们就会齐齐改口,世上再无马膝治病一说。 至于太皇太后么,不过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动也不能动,那儿也去不了,没了李尚宫,谁还会替她跑腿儿? 陆敏一笑,挺着肚子转身便走。 太皇太后动不了,爬在床上将床捶的山响:“陆敏,你给哀家等着,哀家便是做鬼,也放不过你!” * 过桥时天已经黑透了。今夜的夜色分外浓,一弯明月挂在天上,湖面上寒鸦呱呱叫个不停。寒风嗖嗖,想必明天又有雪。 少监林平在前提灯,一圈七八个年青力壮的内侍们紧紧护着,陆敏坐在步辇上亦是四处张望,总觉得今夜格外心神不宁。 入太液仙境前她就曾传过话儿,让李禄亲自来接她,到此时也不见李禄的影子,这全然不是李禄的作风。 陆敏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对劲儿,叫停林平道:“放本宫下来,让本宫自己走,这步辇你们抬在前面,正好替我挡挡风儿。” 陆敏扶着春豆儿,叫一群宫婢围在中间,走的极慢,如此走了一射之地,忽听前面抬步辇的人哎哟一声,八个人摔倒了三个,步辇哐一声落到地上,吓的众宫婢一阵惊呼。 林平呼几个年青力壮的内侍立刻将陆敏团团围住,提着灯上前,跪在地上细抚了片刻,道:“娘娘,这一片子瞧着跟地面无二,下面却是明镜似的一层冰,拿虚土掩着,抬步辇的人未及防才会滑倒,奴婢瞧着,这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陆敏方才在那步辇上,从空中摔落下来,这样大的肚子,必定会提前胎动。 春豆儿悄声道:“娘娘,您说那冰,会不会是太皇太后提前泼的水,故意弄的?” 陆敏摇头:“胡乱猜测的话尽量不要说,咱们尽量小心些,赶紧回长安殿要紧。” 皇帝不在宫中,显然有人想要趁此闹鬼,但是否太皇太后,还有待商榷。陆敏将如今还住在宫里的几个人,从玉真长公主到赵秉,再到太皇太后和余宝珠,一并儿过了一遍,暗觉人人都有嫌疑,但又无法定论究竟是谁,只得抓紧叫人去找李禄。 回到长安殿解了外罩的裘衣,陆敏歪在软榻上,正在思索此事,便听一阵沉沉脚步声,听声音笨拙迟缓,当不是李禄。 进来的果真不是李禄,而是五皇子赵秉。 这小胖子到如今还未生喉节,胡子倒是沿唇溜了一圈儿,油黑明亮的胖。他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道:“皇后娘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哇。” 陆敏瞧他衣裳也是破的,脸上一圈青肿,惊问道:“五皇子,谁打的你?” 赵秉揉着发青的鬓角道:“除了余宝珠,还能有谁?” 这下陆敏更吃惊了:“你是皇子,她不过一个奴婢,难道你就任由她打?” ☆、待产 赵秉哭哭啼啼道:“三哥将她指给了我, 说是当奴婢。可太皇太后身边的尚宫嬷嬷们一天来训我一回,我那里敢要她伺候? 她又爱吃蒜,每日吃的房子里臭气熏天, 我一声儿也不敢说,今儿略微吵了两句, 她便将我一通好揍,实在打的我挨不住了,准备请李禄过去替我做个公段,将她打发走。 谁知送她走她又不肯,提着把刀欲要杀我, 后来我们俩打斗起来,我捅了她一下,她就没气儿了。李禄此刻还在皇子殿,我先一步来请罪,该怎么责罚, 我任你处置。” 陆敏坐了起来,欠手揉着腰:“所以,你的意思是余宝珠死了?” 赵秉太胖了跪不住,索性坐到了毯子上:“死了!” 好好一个大姑娘竟就没了,而且早不死晚不死, 恰恰就死在皇帝外出的夜晚,这也有点太诡异了。 陆敏重又躺到软榻上,罩了件银狐毯子,挥手道:“你仍回皇子殿去, 此事我得跟李公公两个商量过,才能做定论。” 赵秉不敢留,又不想走,跪了许久,见陆敏迷蒙着眼儿欲睡,往前蹭了蹭道:“麻姑,打小儿在这皇宫里,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也只有你最了解我。我真不是故意杀余宝珠的,若三哥回来要处置我,你可得替我求句情,好不好?” 陆敏今儿颇累,也懒得应付赵秉,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赵秉走了。陆敏要等李禄,又觉得这屋子里格外的热,遂脱了外罩的棉衣,只穿着件藕色的交衽薄衫,这衫子胸口太低,如今她前胸峰峦又颇为可观,躺在那儿,瞧着便有些不雅。 她迷迷糊糊吩咐春豆儿:“一会儿李总管来了,叫他先在外面等着,我得穿着衣服才能见他。” 春豆儿笑道:“李总管不过一个太监,净了身又算不得男人,是您的奴婢。您既累,躺在这儿见他就成,何必再穿一回衣服?” 陆敏半掩着方狐裘毯子,似乎吃了一惊,断然道:“傻孩子,净了身又不是净了他的心,该是男子,他一样是男子,男女大防还是要有的。” 春豆儿笑着摇头,转身出门轻轻合上隔扇,迎面便见李禄一身朱色宦官服,腰上青墨色玉带,右手拇指旋于腰带中,两腿轻叉,浓眉下双目灼灼盯着那扇门。见她出来,笑了笑,轻声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李禄要见娘娘!” …… 从春豆进去通报,再到李禄被召见,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长安殿所有的陈设布置,全是李禄一手置办的。他请示皇帝该如何布置的时候,皇帝只说了一句,全凭陆姑姑的喜好。 李禄大约比陆敏自己更知道她的喜好。她不喜家具太名贵,讨厌一切檀木做的家具,格外喜欢住在宽敞明亮的二楼上,讨厌月季,玫瑰一类长开的花,倒是喜欢冬青、松柏那类绿植,所以李禄将她的床铺设在了二楼,殿外也不种花,一眼望出去全是绿油油的常青植物。 自她住进来之后,这屋子里所有冷冰冰的家什摆件,似乎都带上了温度,格外的生机盎然,处处浸润一股子淡淡的甜香。 她天生体带股子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头一回嗅到,是在麟德殿后面的校场上。他跪在南墙根的兵器架子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像一只羚鹿一样在那空旷的校场上奔跑,在挂满兵器的架子上翻跃。 忽而一个蝙蝠倒挂,云破月出,她倒吊在兵器架子上,脸对着脸,她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些戏谑:“三更半夜,这儿竟还有个男人!” 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鼻尖上透亮亮一层薄汗,幽香淡淡,从衽口往外飘散。她倒吊着,眉眼弯弯,一直在他眼前轻轻晃悠。 * 陆敏开口便问:“余宝珠果真死了?” 李禄道:“不止余宝珠死了,不知那个蠢货将余宝珠的死讯报到太皇太后那里,老太太一个没挺住,又梗过去了,只怕死期不远,奴婢想跟娘娘商量一下,是否差人把皇上请回来,好备办丧事!”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陆敏断然摇头:“皇上登基也不过一年多,头一回出去体察民情,咱们不能拖他的后腿。太皇太后那个梗法,只要当时死不了,就必定还能拖几天。再等等吧!” 本来,陆敏以为在半路洒水成冰,要故意诱她摔跤的会是余宝珠或者太皇太后,谁知道她二人一死一昏迷。 第83节 太皇太后还好,够老,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余宝珠竟叫赵秉失手杀死,年纪青青的大姑娘,死的也太突然了。 皇宫里如今人不多,除了护国天王寺的几个老和尚,就只剩下玉真长公主和五皇子赵秉了,挑起事端的人,会是谁呢? 李禄显然也在思考此事。他道:“方才,奴婢已让虎贲军包围了整个长春观,在皇上回来之前,保证蚊子也飞不进去一只,至于五皇子,奴婢也命人拘禁在了皇子殿,他是出不来的。 多事发于一夜,必定有蹊跷,敌人隐于暗处,而咱们在明处,奴婢今夜先在此守着,明日再彻查此事,如何?” 长安殿中的凤座也是黄花梨木,雕着鸾纹,两侧各设一尊青金瑞兽。陆敏不喜欢这宽而高的硬榻,除非接见后宫中有品的太监,尚宫们时,才会坐上去。 那青金瑞兽,是用来做靠扶的。手虚扶在上面,错金璃兽香炉中檀香淡淡,最能震定神识的香气,可她的心就是定不下来。 高处的皇后叫灯映着,双眸颇黯淡,空洞洞盯着前方。 “您又何必忧心呢?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李禄踏上一级,与坐在凤坐上的皇后平视,声音淡淡,在这窗外寒风肆虐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温柔。 她收回目光,低眉一笑:“辛苦李总管了!” * 陆敏上楼睡觉,这夜一直心神不宁。心中暗想自己对太皇太后是否太过分了些,但转念一想,太皇太后瘫在床上,唯一双手能动的时候,还不忘挖坑使陷,人似乎都是如此,不到咽气的那一刻,就停止不了争名夺利,蝇蝇苟苟。 那看不见的敌人,他究竟是谁了? 这夜寒风一直刮个不停,陆敏披衣起身,几番推开窗子,都能见李禄在外巡逻。 赵穆在的时候,陆敏并没觉得他有多重要。他头一回出门,她才发现他的重要。有他在,这宫里清清静静,他一走,似乎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玉真长公主在皇宫里,一直是个隐形人,长年隐在长春观中修道,当初陆轻歌风头盛时,她与陆轻歌交情最好。但后来治陆轻歌的也是她。按理说赵穆即位之后,做为功劳最大的那个,她应该很风光。 但她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儿,仍旧躲在长春观里潜心修道。陆敏自认两辈子都没有惹过她,若她要害她,似乎连理由都没有。 再就是赵秉了,那又胖又黑的孩子,懦弱,无能,一天只知道吃。可是余宝珠死的太巧了,若余宝珠不死,太皇太后不会那么快再一次脑梗。 若太皇太后死,皇帝率着文武大臣,必须送她的灵柩至皇陵,那时候皇宫里又将是空的,而她也即将临产,这恰是个最好钻的空子。 但赵秉不过一个孩子,他有什么理由又必须得要害她?陆敏满脑子乱沉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蒙蒙睡去。 她本来以为赵穆至少还要三五天才能回来的,在梦里掐算着日子,巴望着他能快点回来,好查明真相。岂知短暂眯个眼儿的功夫,他已经在床前坐着呢。 皇帝胡子拉茬,眼窝也有些深,闭眼坐在床头。她微微一动,他立刻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陆敏还是原来做女官时的习惯,攀着床沿坐起来,问道:“皇上几时回来的,可要沐浴,用饭,我即刻派人去传?” 赵穆重又将她揭开的锦被替她盖上,调个姿势屈跪在地台上,柔声唤道:“麻姑!” 陆敏应了一声,他又道:“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如今身孕八甲,就该稳稳的躺着,该明白万事有我,孕中,就该我照顾于你,而不是你照顾我。” 陆敏一想也是,重又躺到了暖暖的被窝儿里,说道:“昨夜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那里不对劲,可又找不到头绪,还好你回来了。” 赵穆捏了捏她的手:“万事有我!” 他起身欲走,又道:“太皇太后薨了,从今日起,辍朝七日,咱们皆得为她服丧,恰你产期临近,我正好陪你待产,好不好?” 陆敏笑了笑,柔声道:“好!” 因为临产,陆敏倒省了跪丧的苦差,每日在暖暖的长安殿里呆着,专心待产。 皇帝每日早起哭一回灵,也会回来陪着她,夫妻相对,陆敏有时候也会想一想,人生百年,将来有更多的嫔妃进来,皇帝去陪别的妃子们的时候,自己孤身一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那样的念头也不过转眼即逝,孕期妇人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也格外能吃,诱着皇帝渐渐也食荤成了自然。相对用饭,也没了原来的别扭劲儿。 作者有话要说:  李禄没有重生也没有穿越,是个土著。 番外从他的角度来讲述,也没有什么船啦,但有一个蝙蝠倒挂的吻…… ☆、生产 生孩子, 成了他们如今最期待的事情。三个带下医,八个稳婆的祖上八代,都是李禄细细捋着过了一遍, 保证个个儿都清清白白才选上来的。 整个长安殿所有的奴婢们,也都细细捋过一遍, 稍有身世不明者,皆弃之不用,如此瞧起来,生产之事已是万无一失了。 冬月十一这日夜里,陆敏梦见一条白生生的巨蟒缠在身上, 于梦中几乎骇了个半死,一摸褥子一片热热乎乎,伸着手摇了摇赵穆,道:“我只怕是要生了。” 羊水先破,宫口开的也快, 长安殿三更半夜灯火通明。皇帝就在隔扇门外守着,太液仙境隐隐还有哀乐传来,妇人生孩子,按理来说应该疼,应该叫的, 屋子里却鸦雀无声,一丝声音也无。 赵穆以为陆敏是因为不疼才不肯喊,悬提了几天的心,略略有些放松, 见有个带下医出来,问道:“皇后生的可顺利否?” 这带下医两只手颤危危并到一处,低声道:“宫口开了十指,可娘娘似乎不疼,也不叫,倒也使劲儿了,可就是生不出来,奴婢宫里宫外接生多少孩子,还是头一回见娘娘这样儿的,如今也不好说呢。” 赵穆不懂她的意思,心却再度悬了起来:“难道说,不疼也有问题?” 带下医不敢相瞒,低声道:“妇人生孩子,痛是天经地义,不痛,那自然……” 后半句她不敢往下说,只见皇帝顿时面色惨白,生生往后退了两步。他闭了闭眼,道:“朕进去陪着她。” 今夜不止带下医,包氏也在,六宫之中有头脸,熟规矩的尚宫们站了半屋子,诸人见皇上拨脚就要进屋,连忙上前阻止:“皇上,妇人产子,最忌的就是男人陪在身边,您万金之躯,千万不能进!” 赵穆做了两辈子的皇帝,如今的这一生,并陆敏,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子,其实都是额外之福,他停了停,问道:“朕进去,可是会对皇后,或者孩子不利?” 那带下医道:“倒也不是。妇人生产时,多邪灵污晦聚集于身边,要吸食那产后污血,奴婢们是怕皇上要遭邪晦缠身!” 赵穆道:“朕便是天地间最正的纯阳之气,最不怕那些东西,快快躲开,叫朕进去!” 几个带下医没了主意,转身去看包氏,毕竟她是皇帝的老丈母娘。她们自然希望她能劝劝皇帝。 包氏略一思忖,却是道:“既皇上心急,叫他看看也好。不过你得等会儿,我进去稍微遮掩一下,你再进来。” 她生过几个孩子,最知道为何妇人生产时,不让男子进产房这一忌的由来。 说白了,男女之间相吸相引,全在于鱼水欢好。但妇人不比男人,怀胎九月,身材会走形,相貌会变丑陋,生产时那道鬼门关,沾着血腥污秽,恰如地狱之苦。 一个男人若亲眼见过自己的妻子生出个孩子来,只怕会生生吓掉半条命。 方才她一直陪在陆敏身边,总觉得陆敏有些不对劲儿。 陆敏今年也才十六,还是个小姑娘,从两年前被皇帝逼入宫廷开始,再到最终嫁给皇帝,别别扭扭,多一半是叫这男人强迫的。 她没有爱他到愿意嫁给他的程度,又没有恨他到必须杀了他的程度。但她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心全意嫁给他,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要么就决裂,让陆高峰杀了他。 所以虽然她当着陆高峰的面说爱赵穆,但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爱他,相反,也许还积着许多委屈。 最初怀孕的时候,妇人们因为新奇,也因为即将要做母亲,会变的很快乐,傻乎乎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在产前会渐渐被忧伤所取代。 于一个天生禀性柔弱的妇人来说,孩子是她一生的责任,她怕自己会照顾不好孩子,也怕丈夫会半途弃自己而不顾,种种忧虑杂夹在一起,情绪自然也会时起时落。 包氏当初怀孕时,陆高峰那样温柔体贴 ,稍有不顺心她还要摔盘子砸碗。 陆敏面对的是皇帝,凡事自然委屈自己,这种委屈积累在心里,压在心头无处可诉,恰生产前心情低落,就成了她过不去的坎儿。 包氏也不知道女儿是真不疼,还是忍着不吭声,暗猜女儿应当是心中有委屈,强忍着不肯诉,所以不肯喊痛,所以想要叫赵穆进去,一解心结。 * 事实上包氏当初,也是叫陆高峰掳来的。当时她在草原上放羊,以为他是来偷羊的,还在护自己的羊呢,他就那么随手一掳,便把她给掳走了。 包氏犹还记得俩人在一起的头一夜,是在四野无人的草原上。他四处转悠,欲猎个东西来填腹,也不知怎么的,那一夜草原上没有一只野黄羊,连只兔子都没有。 他生火的时候闷头闷脑说了句,没东西可吃,不如今夜就吃你? 虽听不懂汉话,但他像狼一样要吃人的眼神,是个人都明白。她不会说汉话,只会说个,不,不。谁知在他那儿,却听成了包,于是陆高峰自发以为她姓包,这恰是她姓氏的由来。 她一直担心他会吃掉她,怕了很多年。到陆严出生那会儿,还胆颤心惊,生怕他晚上吃不饱,半夜要来吃自己。 也是经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他的诚心和爱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于相逢一笑时的刹那经验,若想持之以恒,还得彼此容让,耳厮鬓磨。 总得叫皇帝看看陆敏为他吃了多少苦,他才知道如何珍惜她,尊重她不是。 * 陆高峰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还穿着官服,又是皇帝的老丈人,不好进殿,便躲在后殿的廊庑下,一个人静静的站着,看二楼窗扇上一片片人影闪过。 他听过太多次包氏生孩子的时候咒天咒地,到女儿这里,眼看要做外祖父了,心情激动,又难掩悲伤,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闭着眼睛,希望能听到孩子一声哼叫,却只听到轻而急的脚步声,一丝也听不到陆敏的声音。 太液仙境的哀乐不知何时停了,此时当不过三更。 * 产房就是平日陆敏起居的那间卧室,里面所有的屏风,摆件全部被清放在墙角。 床上没有人,七八个产婆全围在角落里。因有一块大帷幔遮着,赵穆只能看见她们的脑袋,却看不到她们在做什么。 陆敏歪在平日闲时所坐的那张软榻上,腹部以下,由两个小宫婢那块帷幔遮着,他望不见。她脑袋歪在一旁,静静的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有个宫婢端了杌子来,赵穆便坐在了她身边,握过她的手。她的手格外渗冷,见他握过来,轻轻叹了一声:“冷啊!” 赵穆问道:“疼吗?” 陆敏摇头:“不疼,我只是觉得冷。” 隔着帘子,那带下医说了一句:“娘娘,您得自己争气用力,催产药也灌了,羊水时时在流,若再不发动,待羊水流干,小皇子可就……”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算有稳婆,有带下医,但还是妇人和孩子自己的努力。催产药灌了许多,孩子无动静,产妇也不疼,七八个稳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此时都要急疯了。 有宫婢递了狐裘过来,赵穆替她围在胸前,问道:“可还冷不冷?” 陆敏冷的其实是两条腿。隔着一道帷幔,她两条腿裸着,宫口已开,羊水在流,应该排山倒海的那种绞痛未至,孩子也不发动,她一直在努力,但肚子一无动静,这样过了两个时辰了,催产药灌了三回,但孩子不肯出来,就这样冷冷的耗着。 她又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那带下医转了过来,在皇帝耳边悄声道:“皇上,您再劝劝,劝娘娘再使一把力。生孩子这种事情,只能往前,没有退路。” 赵穆于是又摇了摇陆敏冰凉的手,唤道:“麻姑!” 她睫毛扇了扇,未睁眼,却是滚了两滴泪出来。 赵穆道:“若你有任何委屈,跟我说便是,我任由你打,你骂,只求你心里不要憋着怨气,好不好?” 陆敏摇头:“我心里没什么怨气。我只是不疼,也不知多久了,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 从开始破水到现在,已整整折腾两个时辰了。 手捏在一起,她还握了握他的手,道:“放心!“ 带下医急的两只手直惴惴,忍不住大声道:“娘娘,这不是睡觉的时候,您把小皇子生出来,有的是时间睡觉,此时再努一把力,好不好?” 陆敏觉得自己疲乏无比,叫这带下医一吼,倒是混身一个激灵,紧攥着赵穆的手,用起了劲儿。 于是隔着帘子,那边又是一阵吵闹。 过了一会儿,无疾而终,孩子仍无动静,陆敏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却依旧冰凉。 第84节 ☆、难产 羊水若流完, 孩子在肚子里闷的久了,好一点生个不好的孩子出来,再差, 就得一尸两命。皇后体尊,若出了这样的事情, 带下医和稳婆自然得陪葬。 那带下医横下一颗心吼道:“陆夫人,听说您是外族女子,只怕不懂我们中原规矩。按我们中原规矩,妇人生产,亲娘是不能陪在身边的, 能否请你出去?” 她说话声音太大,惊的陆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包氏揣着两只手,连忙道:“我走,我走!” 带下医转身脸上已是满满的严厉:“娘娘,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您用劲儿,咱们一起努力,否则的话,我一条命并不值得什么,您是万金之躯, 可冒不起这个险,所以,现在给我使劲儿!” 她几乎是在吼:“使劲儿!” 合着她一声吼,陆敏梗起脖子也是一声叫, 方才不过是腰腹坠胀,不疼不痒的。此时疼痛袭来,肚子里犹如装了个混世魔王,又似乎孙悟空拿着金箍棒在里头搅动乾坤,压根儿不必她使力,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陆敏疼的哭爹喊娘,大声叫道:“疼,疼,太疼啦,我不生啦!” 赵穆连忙道:“好好,咱们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 虽说一回努力没有生下来,但产痛已至,孩子离出生也就不远了。大约过了五息的功夫,肚了再一回绞疼起来,陆敏又是一回哭,额头上的汗珠儿不停往外嘣着。 赵穆两只手上满是她抓出来的血痕,她疼一回,他便跟着紧张一回,她再疼一回,他又紧张一回。两人皆是满头大汗。 如此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陆敏唇皮整个翻裂,满是裂开的血口子,也没汗了,一张脸腊黄中泛着青,双目呆滞,疼起来只是冷冷的打摆子,混身抽搐,连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撑帷幔的几个宫婢皆是手酸脚麻,从未见过一个妇人能受如此的苦痛,悄悄儿抹着眼泪。 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究竟能不能生得下来,那带下医还在吼陆敏,赵穆亦是对着她一声吼:“无知妇人,若她自己就能生出孩子来,朕要你们何用?” 他觉得她快要死了,分明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却无力抓住她。赵穆贴唇在陆敏耳边,唤了声麻姑。 她眼珠往他这边转了转,说了句什么。赵穆没听到,遂凑近了些,听了几遍,才听清楚。她说:“我实在没力气,只怕是要死了。” 赵穆两眼一酸,低声斥道:“不许胡说!” 陆敏仰头望着井口天花,又道:“我想回靖善坊,我想回家。” 赵穆道:“等你生了孩子,我便送你去。” 陆敏道:“是没有你的靖善坊。” 回顾她重生后的轨迹,她本是想回报他上一世的恩情,然后远离他,回到靖善坊过自己的日子。有三年的时间,她深居简出,全心全意照料小陆磊,亲手养大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的她要多快乐有多快乐,重生了,父母皆在,还多了个弟弟,生活快乐的仿如梦境一般。但她改变了小事,却没有改变大的历史事件,火州依然叛乱,赵穆提前称帝,于是她又被迫入了皇宫。 当初如果她不是刻意避着陆轻歌,再多入宫几回,早点发现塔娜存在的秘密,也许一切都会改写,可她眼界太小,只想经营自己一家人的小幸福,生生错过了机会。 火州破国,多少生灵遭涂炭,原本她都可以阻止的,可她没能阻止,以致于陆轻歌和烈勒联手,造下那么大的杀孽。 脑中昏昏乱乱,活着的,死了的,两世记忆纷沓而来。默了片刻,陆敏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犯了很多傻,做了很多错事,死也是该有的果报,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整整一夜,她一点点失去了往日的鲜活,曾经那些嗔恼,怨怒,那混身满满的力量,在这一夜被逐渐磨光。 她有一颗佛心,看世人皆善,皆有不得已,唯自己罪孽深重,于是走不出去。 而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功利者,最开始怀疑她是为了帮陆轻歌而接近自己,于是一再逗弄她。 后来有了前世的记忆,又以为她仍爱着赵稷,连逼带诱。当日陆轻歌要在宫里策发一场流血的宫变,他连番的障眼法,哄着她团团转,也不过是为了迷惑陆轻歌的眼晴,想让陆轻歌以为自己被她的小侄女所迷惑,于是不曾防备他。 他当然爱她,除了她以外,他从未想过去接受另外一个女人。但也从未想过在她身上投入更多的心思,只当她是个吃饭,睡觉,闲时解闷的陪伴而已。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可就在此刻,眼睁睁的,一夜时间,她分明就在地狱边缘徘徊,他却无能为力。 赵穆抬起头,咬牙道:“若皇后不能生产,今日在场者,诛无赦!” 那带下医也起了横心,眼看阵痛又至,在陆敏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叫道:“用力,用力,头已经出来了,是个很俊俏的小皇子,娘娘快用力啊!”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还没影儿了。但听说头出来了,陆敏一个振奋,使尽全身力气,果真那孩子就露出头了。露头之后,孩子几乎是带下医用手拉出来的。 擦去污晦,是个男孩,只是混身已然青紫,显然已经憋坏了。稳婆们一瞧,便知是个死胎,暗道今日只怕难躲杀头之祸,岂知这带下医也不惊慌,两手捏着孩子的屁股,啪啪几个巴掌打下去,再过几息,孩子哇一声哭,一个死胎,竟就叫她给救活了。 包好了孩子,那带下医脸色比陆敏的还要腊黄,抱着孩子过来,跪在赵穆面前道:“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位皇子,请您看一眼,然后避出去,让奴婢们清理房间,也让娘娘回床休息,可否?” 从入更到五更,整整一夜,赵穆身体虽未受痛,但心里经历的磨难,与陆敏一样多。陪她生一回孩子,是他两生遇到过最难,最无助的事情。 这孩子险险要掉陆敏一条命,此时她还在昏迷之中,意识全无,叫都叫不醒,他更无心看那孩子,只挥了挥手,示意抱走。 他一出门,早已准备在外的御医们便齐齐涌进去,给皇后诊脉开药了。 方才那位带下医此时也闲了,寻了出来,见皇帝在窗前站着,上前便跪,叩头道:“皇上,奴婢罪该万死,还请您责罚!” 皇子都生出来了,长安殿上下大松一口气,皇帝虽还眉头紧锁,但也没到因为这带下医一番的吼,就要她命的程度,挥了挥手道:“下去领赏吧!” 那带下医拖着两条软腿下楼,便见太监总管李禄堵在楼梯上。 他上前一笑,拦住三位带下医,抱拳道:“皇长子初诞,是诸位的功劳,咱家在此拜谢一句。不过,按照惯例,产程中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事无巨细,诸位皆要细细写下来,以供备档,如何?” 三位带下医点了点头,提笔去述产程了。 * 冬月的启明星在东方的天空耀眼,太阳即将升起,二楼上哇的一声哭撕开天幕,东方一片青云,胎底如火焰般红亮,那是即将升起的太阳光的晕染。 此时恰恰五更。 陆高峰长舒了口气,转身见总管大太监李禄也在自己身边站着,抱拳道:“辛苦李总管,当日皇后的步辇在后宫遇冰,险险滑跌,你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李禄道:“如今还未查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是咱家的失职。” 陆高峰立了片刻,又问道:“是男是女?” 李禄道:“男孩!” 陆高峰往前走了两步,心有不甘,回头又道:“生的好看否,是什么样子?” “生的极俊,跟咱家磊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的是包氏,抚着肚子走了出来,叹着气道:“麻姑刚刚醒,据说中原的规矩,女儿生产是娘不能在旁呆着,她生的艰难,只怕是我的错。” 她果真当是自己的错,扑进陆高峰怀里,捶着他的胸膛道:“也是我该死,什么都不懂,害我的麻姑受那么大的疼痛。” 陆高峰生了三个孩子,也不知道天下间竟还有这等规矩。他究竟没有看到孩子,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的走了。 * 李禄再度回到大殿里,与林平带着几位御医将三个带下医关于产程的笔录细细过了一遍,问过别人无异议,挥手道:“既皇子已出生,几位也辛苦的久了,各拿各的赏银,回去休息吧。” 待几位带下医走了,李禄出殿,麻青天色中,招过一个前殿行走的少监来,吩咐道:“带几个人,赶在出宫门前把那几个全都弄死,完了回我。” 林平见他乐呵呵送走了人,转眼又要去杀人,上前一步道:“李总管,娘娘都平安生产了,皇上也赏了几位带下医,您这刚放了人,又杀人,小的怎么就看不懂了?” 李禄敲着主笔的那份产程笔录,冷冷道:“你可知世间有种事叫无心之失?这几位带下医本无坏心,也比咱们更希望皇长子能够早点诞下。 但她们好心办了坏事,在娘娘还未阵痛的时候就让娘娘发力,以致于娘娘提前两个小时耗尽体力,待真正阵痛来临时,她已力气全无,才会让产程格外漫长。若非娘娘自己咬牙挺着,只怕此刻已经进了鬼门关。 这等罪过,她们若当面告诉皇上,求个宽免,或者皇上也就免了死罪。可她们侥幸欲逃,我又岂能饶了她们?” ☆、复生 所谓的好心办坏事, 便是如此。几个带下医也是想在皇帝面前讨个欢喜头功,岂知用力过猛,差一点就害皇后一尸两命。 事毕之后不认罪不说, 还把罪过归到包氏头上,这便是她们的私心太甚了。 世间之事, 无奇不有,林平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情,望着那几位带下医远去的背影,点头道:“那可真真是该死!” * 次日凌晨,李禄在还周殿与宰相并诸大臣议定太皇太后该起灵的日子之后, 冒着鹅毛似的大雪往长安殿去。 沿路早起的小内侍们抱着扫帚正在卖力扫雪。他脱了手套,生手捏上一个扫帚扭的欢,手上却丝毫不使力的小内侍的耳朵,狠旋一把,拉到耳边叫道:“宁子, 这是瞧着咱家不在,又躲懒儿呢?” 那小宁子一看竟是总管太监,立刻挥开膀子甩起了扫把,边扫边笑:“瞧大总管说的,我这不正扫的欢实呢?” 李禄松了他的耳朵, 冷笑道:“小子,如此冷的天儿,扫雪,那是疏筋活络, 强生健体的活儿,你瞧瞧他们,甩开了扫,身上又热乎,力儿又足,说白了,三九天出来活动活动,咱骟过的人,腰也佝的晚些。 你少出些力,懒倒是躲了,可冻也受了,脚上疮也生了,十七八岁尿也遗了,值得吗?” 大雪天里不肯出力气,可不得冻遗了尿? 小宁子连连点头:“大总管教训的是!” 李禄戴上内里衬着貂皮的手套,点着小宁子的鼻子道:“命贱是天生的,骨贱却是自找的,再偷奸耍滑不好好扫雪,咱家明儿发派你刷恭桶去。” 一群小内侍们恭着腰,高声叫道:“大总管慢走!” 身后七八个大太监尾随,到了长安殿门外,李禄挥手止了他们,跺净了脚上的泥雪,又单取块帕子出来,将鞋子细细揩了一番,才敢进殿。 一楼跪了满满一层子的御医,拾级上二楼,二楼上隐隐有孩子的哭声。 李禄招了金铃过来,悄声问道:“娘娘还未醒?” 金铃摇头:“御医们都不放准话儿,皇上熬了整整一天了,一口水也没喝过,一眼儿也没眨过,一直在那儿守着呢。” 李禄在外站了片刻,要掀帘子。金铃忙又道:“躲着些呗,进去的全叫皇上给骂出来了,您这会儿进去,不是自找霉头么?” 李禄想想也是,遂转到窗边,瞧外面那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在窗边站了许久,李禄悄声问金铃:“那满满一屋子的御医,就没有一个能开出方子来?” 金铃撇嘴:“诊过的都说娘娘的脉已经摸不到了,呼吸也有出没进,像是……像是要去了的样子。说这话的都给拖出去打了,下面跪的那些,是还没有诊过脉的。” 不说皇帝不能相信,就是李禄也不敢相信,前几日还热热闹闹一个人,说死就要死了。一楼跪得满满的,全是宫里最好的御医,连长安城稍有名气的郎中们,昨夜也全叫他给拎入宫了,到现在,竟无一人能开出药方来。 李禄站了片刻,欲进屋,终是不敢进去,听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回头,便见陆高峰两夫妻上了楼。 * 不过一夜的功夫,皇帝眼眶深陷,胡茬横生,才二十岁的年青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坐在床边,双手握着陆敏一只手。 孩子还在隔壁不停的哭,陆敏全身冰凉,呼吸太浅,唯有拿头发丝儿在鼻尖处试时,才能看出微微的轻拂来,她胸窝处还有一口热气,除此之外,混身都已经冷透了。 活了两辈子,赵穆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比别人多活过一世,他这辈子从重生以来一直过的很从容,无论帝位,还是她,他一生的两个执念,都轻轻松松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这本该是实现理想的一生,清肃朝野,富足民生,继续上辈子未尽的事业,以更温和的方式,实现他的理想。 他拥有了上辈子不曾拥有过的妻子和孩子,在陆敏的带领下,他重新学着品尝凡世的五味五辛,准备好做一个与上辈子不同的,全新的自己。 可那个从苦海对面渡他过来的人,却要死了。 他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留住她的人。他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独独留不住她那一口气。 整整一天一夜,他时时在她耳边叫着麻姑,麻姑,初时她眼皮儿还会颤颤,到后面渐渐连眼皮都不动了。 第85节 先进来的是包氏,搂着陆敏哭了一会子,再接着陆高峰也进来了,在试陆敏的手,掀她的眼皮看眼白。 赵穆一直在床边冷冷看着,老丈母娘把手伸进陆敏的心窝里摸了一把,干呕两声,从床沿直接溜到了地上。 陆高峰忽而走了过来,迎面就是一拳。赵穆本没有躲,拳头到眼前了,他却忽而伸手抓住。一个反绞,摔开了老丈人。 隔壁孩子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又进来几个御医在诊脉,诊完之后,也不说话,跪在那儿不停的磕头。 “还不给她换衣服,难道要让她光着身子走?”陆高峰一声吼,将赵穆拉回现实,这时候陆敏已经彻底没有气息了。 赵穆转身到隔壁,将那初生的小儿双手捧了过来,一双通红的眸子扫过,道:“都给朕退出去!” 陆高峰还不肯走,提着拳头就要冲上来。赵穆声音低沉,不容抗拒:“李禄,郭旭,把陆将军和陆夫人都请出去!” 陆高峰仍不肯走,赵穆再道:“她是你的女儿,但也是我的妻子,我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全给朕退出去!” 李禄雷厉风行,瞬时将两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清了出去。 赵穆揽过陆敏冰冷的手,将孩子偎在她身边,自己也侧身躺到床上。七尺宽的大床,一家三口,初生的小婴儿一直在哭,赵穆侧首在陆敏的耳侧,低声唤道:“麻姑……” 默了许久,他又道:“你忍心丢下我,怎能忍下丢下这孩子?须知天下间再有多少人,也无一人比得娘亲,你是他的亲娘,你怎么能忍心丢下孩子?” 那小小的孩子,他才第一次细细看他,大而圆的脑袋,细细的小手儿,两只眼儿明亮亮,不停的哇哇直哭,小手儿从襁褓中伸了出来,抚上陆敏的脸,大脑袋费力的仰望着她,嗅着母亲身上的体香,那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若陆敏就此真的死了,只剩他和这小小的孩子,赵穆不知道日子将要怎么过下去。 他想起她头一回出现在明德殿,十岁的小姑娘,站在台阶上,对着还是个少年的他哭,手里还拿着半截哄狗的肠子。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叫兽骨划破了脚,因为疼而哭,那么小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如何哄她,褪了她的袜子,好几夜都心慌意乱。 那时候,她心里对他是怀着恨的,因为他上辈子整整囚禁她十年,就连她的死,一直以来,她也以为是他造成的。 到如今,她仍以为上辈子毒杀她的人是他。赵穆自认罪责在己,从不曾辩解过。 他以为岁月漫长,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去互诉前世,说说他的怯懦,和死时盼她不来的不甘,无法闭眼的遗憾。 他想起茵褥上她的血,她咬着牙一声不吭陪他到最后,赤/裸着身体趴在床上,仿如被抽去混身筋骨时经历过的疼痛。 她是一叶扁舟,在浊浪涛天的苦海中,将他从空无人烟的荒漠,渡入这五光十色的泱泱尘世之中,他头一回品尝七情六欲的甘苦,头一回有了儿子,才解人生的甘意,要品尝它的喜悦,她却要死了。 赵穆万念俱灰,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只盼着天地能于此刻崩裂,自己就不必再受这样的煎熬。 * 陆敏意识堕入昏迷中时,回到了靖善坊。那是一段非常忙碌的日子,老娘什么也不会,奶妈做什么都不顺她的心意,于是陆磊那样一个小小的奶娃儿,全是她自己一个人带。 那是陆磊一次吃坏了拉肚子,哭着不肯睡,她抱着摇了半夜,好容易躺下,全身从骨到皮累到酥透,隐隐听到一个小儿一声声不停的哭,她以为是陆磊,暗道我如此疲惫,索性就躲个懒,老娘肯定会起来去哄他的。 如此又睡了片刻,赵穆轻轻一声你是他的亲娘竟将她惊醒。那在哭的孩子,果真是她自己生的。 连陆磊她都那样有耐心,自己生的孩子还在哭,她竟躲起来睡大觉了? 仿如当头一阵棒喝,陆敏猛然睁开眼睛。 她头一回见赵穆如此邋遢,哽噎着哭声,颇有几分马叫时的怪音儿,不禁有几分好笑,咧嘴笑了笑,眼皮太沉,又闭上了眼睛。那刚出生的小家伙猛然止了哭,偎在她身边,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赵穆鼻抽了两抽,声音极为怪异,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哭了满脸的泪。 再一回醒来之后,陆敏的身子才渐渐回温。 她喝完了苦苦的汤药,将药碗递给赵穆,开口先是一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哭的可真难听!” 赵穆不愿意承认自己哭过,但也得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确实哭的难听极了。放陆敏躺平在床上,他就躺在她身边,相对着,他一脸胡子拉茬,她面色青黑,彼此两生见过对方最难看的样子,恰就是此刻。 陆敏一点点偎了过来,偎上赵穆的胸膛。 “我做了个梦,梦里回了靖善坊。”奶香淡淡的寝室里,帷幔一重重放下,安息香燃了起来,最后一个宫婢无声退了出去,皇后的声音浅浅,低声而诉。 “然后呢?”皇帝问道。 “我以为自己会很开心。”陆敏深深叹了一息:“可我不论做什么,都心神不定,一直在牵挂一个地方,一个人。” 赵穆觉得那个人该是自己,长长舒了口气:“你愿意回来就好!” 陆敏轻声嘟囔:“我儿子还在这儿了,我那儿都不会去,得守着我儿子!” 赵穆想告诉她,上辈子自己死时的种种经过。从余宝珠投毒,到死,再到在徘徊殿里徘徊的那几个时辰,想细细的跟她讲一遍,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杀她,甚至在临闭眼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牵挂就是她,结舌半天,话却无从说起,再看时,她两颊回春,泛起血色,已稳稳的睡着了。 岁月漫长,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与她诉一诉前世吧。 * 陆敏没有奶,当然,做为皇后,生完孩子之后肯定不必自己喂奶。 只是白白胀了一对鼓鼓的胸脯,竟是一滴儿奶也没有,每日只能看着乳母为孩子喂奶,也是一桩憾事。 身体都冰掉的皇后死而复生,也算个传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个基友说,天赋决定天花板,勤奋是最起码的底线。 我写了三百多万字,悟出来一个道理,勤奋并不会带来天赋. 所以好了,我永远也不会成神,23333 但勤奋老天看得到,所以这篇文在更文期间,遇到了两次日万活动,好幸运啊。 一天更一万的话,一个小时会有十分钟出现在手机榜上,很珍贵的机会啊。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又要继续日万了,正文明天最后一章就完结了,接下来是从李禄视角讲述的番外。赵穆依然是男主,当仁不让,不会改变。只是换个角度,换个方式,让男女彼此双方都去体悟真正的爱情吧。 废话又有一堆: 话说,9月9号《娇妻如宝》就要开更了,但榜上已经很多娇妻娇宝宝了,所以我打算更名为《毒夫甜妻》,名字辣眼睛吗?台言吗? 放心吧,文如其名。季明德真的是条毒蛇,不过是真的真的只对宝如好的毒蛇。 走过路过,就算不看,给个意见哈! ☆、大结局 冬月初十这日, 是太皇太后灵柩出宫,往皇陵的日子。 雪整整下了七八日,天光初放晴, 皇宫里每一块地砖都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从麟德殿到长安殿, 沿路值岗的内侍们个个儿朱衣鲜亮,肩挺背直,与旗楼上那些威风凛凛的虎贲军相比,也不差什么。 皇帝一袭本黑貂裘叫阳光照的明亮,略泛青意的脸上胡茬发黑, 龙行虎步,匆匆往长安殿走着。 李禄跟在皇帝身后,目送皇帝入长安殿,大太监们在廊庑下一字排开,静静的立着。 赵穆上了楼, 一股暖意奶香扑面而来,陆敏只穿着中单,前后引枕围着,靠坐在床围上,正在逗那出生才不过七八天的小家伙。小家伙皮肤微黑, 确实跟小陆磊生的很像,每每看一回他的大脑袋,赵穆就得想,这孩子难生产, 大约就是因为脑袋太大了。 见皇帝进来,围着的姑姑和奶妈们自然就全都退出去了。 小家伙眼儿圆圆,两只小手乍着,被小襁褓抱裹的紧紧的,唯两只黑亮亮的眼珠子紧紧盯着站在头顶上的父亲。 他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男人,袍子颜色格外明亮,是孩子睁眼以来,见过最鲜艳的颜色。孩子还不会笑,只会蹬脚蹬腿,于是两只小手儿不停的挥舞着。 陆敏笑问赵穆:“我儿可有名字了否?” 赵穆握着孩子一只手,两道剑眉格外的弯,他道:“等将皇祖母送出宫后,再为他起名,可好?” 陆敏逗着儿子,声儿娇娇:“看来咱们是得等爹爹从皇陵回来,才能有名字了,好不好呀?” 她逗完孩子,又低声问赵穆:“你果真要去皇陵?” 赵穆轻轻摇头:“不去皇陵,但至少要送出城门,我不在,你一个人能否照料自己?” 陆敏笑道:“成天那么多人围着,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她们照料不到的,放心去吧。” 赵穆默了片刻,眼看时辰已到,该到出宫的时候了。娇妻幼子,暖意洋洋的二楼寝室,他摸了把儿子软嫩嫩的小脸蛋儿,捏了捏妻子热乎乎的小手,盯着她的胸看了片刻,轻赞一声:“很好!” 陆敏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是噗嗤一笑:“你这话没头没脑的,有什么好的?” 赵穆再看一眼,笑着起身,转身到了门上,又道:“只是得护好了,每日必须多吃一点,千万别再缩回去,儿子用不得,朕还要用呢!” 陆敏手抚上胸膛,会意他说这话的意思,顿时红了脸,捡了一只引枕远远砸过去,咬牙说了声讨厌。 相视一笑,又笑着别过,乳母并姑姑们严禁她下床吹风的,陆敏还是悄悄儿下了床,两腿发软,扶着一沿圈的家私溜到窗边,打开窗扇,便见赵穆高大的背影远远走在最前面,阳光下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率着一群人走远了。 从恋人到夫妻,吵过,闹过,不甘心过,一重又一重的矛盾起而又灭,爱消磨在恨里,恨里又渐渐滋生出爱来,经历过生离死别,有一个孩子纤绊,陆敏到今日才觉得自己和赵穆是一对夫妻了。 * 太皇太后的灵驾出宫城后,陆敏又睡了个回拢觉,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孩子在隔壁睡的正香。两个嬷嬷抬了晚饭进来,产后才七八天,她还下不得床,只能在床上吃。 滚烫的鲫鱼汤,陆敏喝了一碗便嫌腻不肯再喝,嬷嬷劝道:“虽说娘娘不必哺乳,可自己养身子也很要紧,无论如何,多喝一碗吧!” 两只鼓鼓的粮袋却是空的,陆敏颇为兴怏,看了许久,忆及方才赵穆临走时那句话,暗道它们也长大的不容易,也不知过阵子还会不会再缩回去,咬咬牙,又多喝了一碗。 她寻思着事儿也该来了,果不其然,春豆儿掀了帘子进来,跪在迎门的毯子上,低声道:“娘娘,护国天王寺着火了。” 陆敏唔了一声,吩咐道:“叫林平率人将咱们这长安殿护的紧紧的,你们也不要乱,不要出去走动,也不要打听闲非,安心做自己的差事即可。” 春豆儿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去了。 陆敏终究不放心,将三个奶妈并几个嬷嬷全叫了进来,大家围在一处,小皇子包的暖暖当当,就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睡着。 如此再过了半个时辰,春豆儿进来又说太液仙境也着火了。 如今最是天干物燥的时候,皇宫里树又多,还全是上百年的参天古树,火势一旦烧起来就很难控制。陆敏终究心不定,让春豆儿带个人出去看看火势烧的如何了。 不一会儿楼梯上脚步沉沉,陆敏听声音便是赵穆,他上楼之后并不进屋,在门外沉了片刻,除了身上披的裘衣,才进门。 陆敏远远问道:“他人呢?” 皇帝闭眼站了片刻,双眉轻拧,淡淡道:“死了!” “死在何处?”陆敏又问。 皇帝道:“护国天王寺!” 他在窗边站了片刻,又道:“我本欲怀柔,可到最后依旧只剩个孤家寡人。老二是自己找死,老四和老五不该的……” 赵稷是穿着龙袍被杀的。五皇子赵秉却是跳进了护国天王寺汹汹燃烧的大火之中,皇家五兄弟,这辈子到最后只剩赵穆一个,别的全死了。 若说这件事儿,其实还得从太皇太后之死说起。 赵秉杀余宝珠,其实并过过失杀人,而是有意杀之。泼水成冰,撒土在上头,害步辇在冰上滑跌,其实也是他干的。 当天晚上李禄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毕竟余宝珠伺候了赵秉那么久,成日的连打带骂赵秉都受了,却偏偏在皇帝出宫,陆敏即将临盆的情况下将她杀死,太巧合了一点。 皇帝不在,以守为主。所以李禄虽有怀疑,当夜也未敢擅自行动,只紧紧护围着长安殿。 次日皇帝回来之后,他将整个皇子殿的人细细捋了一遍,便查明了整件事情。 第86节 原来,用十三年的大宛马马膝盖治中风,便是赵秉向太皇太后献的策,老太太一颗心本来都熄了,有这样好的一策,又重新给吊了起来,才会逼着陆敏往太液仙境。 那天本已近天黑,赵秉先自己杀余宝珠,以此引开李禄,再派了几个自己殿里三四不着的小内侍欲要趁乱半路动手,谁知陆敏未坐步辇,还叫一群功夫一等的内侍们团团护了个紧,他们没有找到下手的时机,便撤了。 一个年幼的皇子,再加几个整日只知道带着他玩蛐蛐儿斗蟋蟀的小内侍们,意图刺杀即将临产的皇后。李禄找不到其中的原因,在与皇帝商议之后,遂先放下此事,只严密监视着赵秉,却未打草惊蛇,也是想弄明背后的原因究竟。 陆敏生孩子难产,到气息散尽,所有御医都断定她已经死了的那一天,是赵秉最快乐的日子,他甚至对自己身边的小内侍说:“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 那小内侍早已叫李禄收买,笑嘻嘻问了一句:“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秉笑的极为诡异:“孙子,伺候好你皇爷爷就好,将来,你的福报大着呢。” 那小内侍嘴巴张了老圆:“您的意思是不是,若皇后去,将来那皇位它就,它就……” 赵秉忽而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果真有那一日,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李禄!” 李禄不敢隐瞒,将这些话全报给了皇帝。皇帝是怎么想的,无人知道。 太皇太后的丧事,为了挑合适的日子下葬,也为了避开皇后产期,整整延续了二十天,这二十天中,不止宫内护国天王寺的和尚要昼夜诵经,从宫外也请来了很多的高僧大德们,齐齐为太皇太后加持,护她功德圆满。 这些事情,皇帝全交给了赵秉去办。赵秉自认年幼办不得事,遂将此事委托给了达太傅的儿子达文斌办理。 达文斌请来的究竟何方神圣,皇帝也从未过问,只知道那个个儿高僧大德颂经的时候,许多连经书倒是倒着放的。 至于读出来的经,荒腔走板,非说神佛,鬼都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太皇太后出殡的日子了,皇帝按部就班要出宫,扶太皇太后的灵柩前往皇陵。 而这时候,达文斌请来的和尚们非但不肯出宫,反而一把火烧了护国天王寺,宫中一场内乱,从太液仙境开始,就要直逼长安殿。 最后达文斌和赵秉,连同那些全幅武装的假和尚们齐齐葬身火海,皇帝的兄弟们,也就死完了。 赵穆看上去分外悲伤,陆敏将他揽在怀中,柔声道:“你还有我呢,还有儿子呢,是不是?咱们鼓足劲儿多生几个,到时候这宫里头它仍还不是热热闹闹的?” “还生?”赵穆吓的几乎魂飞魄散:“我觉得有这一个就狠够了,实在不必再生。我这辈子,只要他一个就好,决不会再要孩子!” 事实上不止孩子,就连那种事儿,赵穆打算此生都要戒掉的。 但事实证明无论人曾经历过多大的痛苦,又因此而造成过多大的疮伤,时间都是最好的补药,能愈合伤口,能叫人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一年的三月,陆敏又有了一胎,给赵穆生了他两生以来头一个女儿。 小公主脑袋自然不比哥哥的大,生的极为干脆,生出来也不像哥哥那般满身青紫,拂去血污便是个雪团儿似的小娇娃娃。 生产时赵穆全程握着陆敏的手陪在侧。小公主如此争气,赵穆给予她的疼爱,当然比那大脑袋的哥哥要多得多。 于此同时,陆严和萧玉环的儿子也出生了。 包氏一生不是个好儿媳,也不是个很尽责的母亲,但她绝对是个很好的妻子。陆敏险险要命的那一回,她本来是怀着孩子的,惊痛之下小产了。 她已有三个孩子,也到了做祖母的年纪,遂也不为此而伤心,反而窜掇着陆高峰辞了官职,与他一起前往交趾,去看已在那里安家的二房和三房了。 再过七八年,皇长子能将《大学》倒背如流,理其奥义的那一年,便顺理成章搬入明德殿,成了太子。也是在这一年,李禄死。 随着孩子们渐渐年长,帝后之间有了更多的时间相处。 陆敏有时也会担心,后宫里那如织的少女们来了又去,也不知那一日,会不会有一个突然就成了皇帝的嫔妃。 有一夜两人折腾了大半夜,陆敏叫赵穆折腾的奄奄一息,半开玩笑半是恼,捶着他的胸口道:“你这力气多的仿佛用不完似的,可我却渐老,不如采聘几个良女进来,你也好……” 赵穆也不恼,轻轻揉搓着陆敏方才搭吊了半天酸困的腿儿,良久,说了句:“麻姑,除去巫山不是云,两生两世,你可知道,你一直是朕心头那座巫山。” 情话缠绵,良夜苦短,隔着两生,隔着二十多年,那个蛮横占据她心头的男人,最终赢得她的爱,是用一生的经营,用他的实际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话,正文部分就完结了。 但是陆敏还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杀的她呢,关于皇帝那个心疾,十年后的事情,会从李禄的角度讲述的。 以及,李禄为什么非得要陆敏叫哥哥,还有他们不为人知的交往,以及以及,当皇帝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其实还有很多,番外里慢慢讲。 ☆、番外1 盛德五年的三月,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至十七这日,天光终于放晴。 整个京城, 从玄武门到北安门,人山人海挤的水泄不通, 百姓们翘首以待,在等一年一度皇后出宫,往北郊的亲蚕礼。 百文斋的东家陆离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在用胶泥雕活字。时不时的,他也会抬头看一眼窗外, 人山人海中,玄武门上一无动静,离皇后出宫,大约还有些时候呢。 陆离今年三十有三,不比寻常男子上了三十岁就胡子拉茬鼓腹佝腰。他身体健而不壮, 精瘦,却不柴,两道浓眉弯弯,面常带笑,三分和气七分疏离, 是个妥实可信,但常人又很难与之深交的人。 窗外阳光洒进来,忽而一阵又一阵似浪潮般的欢呼声刮过。陆离放下手中塑刀,手中那枚新雕出来的活字, 两字相联,读作鹿鸣。 《鹿鸣》,是《诗经小雅》里面的一首宴饮诗。 阳光洒在紧闭的玄武门上,正红色大门上纵横八一之数的涿弋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金光。开启的是侧门,从中快马疾驰出八个穿朱衣,戴乌幞的年青太监,在两旁戒严,空无一人的路上疾驰而过。 陆离想起自己当年做太监那会儿,皇后北郊亲蚕,率先出门清路,骑在马上朱衣飞扬的,一直都是他。 那会儿,他不叫陆离,而叫李禄。 * 李禄想起自己成年后头一回在明德殿见皇后,那是她入宫为女官的第二天。那一天,皇帝扶灵去了皇陵,新帝继位的新鲜劲儿过了,麟德殿一片人仰马翻。 像麟德殿这样的地方,要彻底打理清扫,就得趁皇帝不在的时候。所以那一天,是必须要清扫麟德殿的日子。 许善弄了一大帮子的新人进来。全是花了银子的,没有一个会干活儿。那老狐狸收完了银子,将人全推给他,让他带着一群全不知规矩的内侍宫婢们清扫大殿。 李禄天生有调/教人的本领,善控全局,给他一群羊,不出三天,他就能调/教出一群狼来。 许善独具慧眼,从十二岁将他收在身边,当成一条狼狗,一头黄牛来用,用完了还不给草吃,可着劲儿折磨。但做为一个净了身的小内侍,李禄叫那老监压着,只要有许善在,就永无翻身之日。 他记得自己调了所有人出来,在大殿的廊庑下交待活计,到陆敏时,一眼之间没认出来,指着说了句:“你,去擦后殿墙角,记得每一处家具都有挪开,切不能留下陈垢在叽角旮旯里头,那样易招虫子,明白否?” 她上前一步,轻轻答了声是。 彩琴也笑着往前凑了一步,悄声道:“李禄,你是不是眼瞎了,这可是咱们陆姑姑,皇上心尖尖儿上的人。” 李禄定晴一看,还果真是陆敏。他自十二岁入麟德殿,见陆敏见的可不少。陆轻歌为皇后的时候,走那儿都带着她,敬帝在麟德殿的寝室,连太子都没有资格进去,她困了却可以在里面歇中觉。 那时候,麟德殿所有的奴婢都喜欢陆敏,因为只要有她在,敬帝和陆轻歌都不会发脾气,对待奴婢们也格外和颜悦色。 得志的猫儿雄过虎,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随着陆轻歌死,曾经被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如今也落入奴婢之列。 李禄在活计上从不偏袒也不让人的,调配人手的时候,总管大太监许善都不敢惹他。他笑了笑:“凭你是谁,该干的差事都要干,不想干,立刻给我滚出麟德殿。” 众目睽睽,几十号人盯着。陆敏一双小山眉低垂,笑了笑,领了木桶与帕子,转身进殿去了。 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内侍们前殿后殿的乱窜,就是想看看那妖后的侄女能否躬得下腰,去擦那墙角旮旯。 彩琴是东宫来的大姑姑,竟然分得了拆洗褥面的活计,心里多少觉得李禄不给自己面子,见他负着手进来,故意笑道:“可着劲儿欢吧,等差事办完,校场上那硬石板,等着叫你跪穿呢!” 整座麟德殿,李禄干的活儿最多,权力最大,是许善手下一条好狗,可也受的罚最多,三天里头有两天,许善都罚他跪在校场的青石板上。 李禄见彩琴自己不肯湿手,指着几个小婢子在那儿干活儿,自己却泡了杯茶舒舒服服的坐着,一脚就踢翻了那只大铜盆:“彩琴姑姑,无论你是东宫来的还是东海来的,资历老不代表地位高,自己该干的活计自己干,她们我还另有使唤,恕不能帮你了。” 彩琴气的直咬牙,暗道陆敏分的活计比自己的还没面子,她又是大家闺秀,肯定此刻也在发气发火,遂发气发火,甩着手儿进了后殿正房,便见陆敏一人正在吃力的挪那紫檀木的墙屏,挪开之后,跪在后面厥起小屁股使劲儿的擦着。 李禄没资格进后殿正房,站在门上看着,在彩琴耳边耳语:“瞧见没?人家都能弯得下腰,就你不能?” 彩琴记得那架墙屏上有一个钉子松了,整块的鎏金浮雕面板其实是虚镶在上头,略有挪动就会掉下来。她辛灾乐祸,一把拽住要走的李禄,努着嘴道:“且多看看呗,那可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人,若犯了错,我看你敢不敢罚。” 恰她声音刚落,鎏金面烫着凤凰展翅的浮雕哗一声砸落,砸在陆敏肩上,她哎哟一声,竟是整个儿趴下,用身子护住了那块板子,未叫屏风受损。 彩琴也是一声叫,进去帮陆敏了。 麟德殿这些摆件儿,各有各的涵义,所置放的方位,全是风水布局,砸个东西,那是要坏风水的,更何况还是正殿里的凤凰墙屏。 早有人眼尖,报给了许善。 许善惯会做人的,进门先安抚陆敏,看过屏风无碍,出来指着李禄的鼻子便骂:“小兔崽子,真是给点儿颜色你就登鼻子上脸,咱们陆姑姑,那是皇上请来最尊贵的人儿,你怎能使着她干这些粗活?” 李禄不语,默了片刻,道:“我只知道入殿即为奴婢,不分三六九等,若大总管有格外要照顾的人,列个单子出来,我可以对着名单照顾。” 说白了,人人都是靠关系进来的,果真要关昭,那就没人干活儿了。许善也不敢责陆敏,指着李禄喝道:“今日差事办完,夜里校场上给我跪着反省去!” 这大约是满殿奴婢们最高兴的时候。李禄严苛,在他手底下一丝懒儿也偷不得,若说有人能治这黑心鬼,便是许善。 他像是许善的亲儿子,最受器重,又像是捡来的,打骂受罚,一样儿都没有逃过。 等到傍晚的时候,整个麟德殿,从正门外的十二根明柱,到那高挂的烫金匾额,再到殿内每一处墙角缝隙都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有家具归了原位,熏香淡淡,宽敞明亮,历时一百多年的老殿,在夕阳下巍峨雄立,气派非凡。 但因为中午的过错,李禄在巡视完所有地方后,便被许善手底下的大太监们押到了校场后陈列兵器的架子处,跪在那架子下面,反省思过。 这是个人际罕至的地方,杂草从生,兵器架子上空无陈列,铁管上锈迹斑驳。李禄经常在此徘徊一夜,听风呼啸过各殿间的风口,老鼠打洞,蟋蟀浅唱,一年又一年,从十二岁入这麟德殿,转眼六年了。 这夜天黑之后,陆敏亦来了。她先是绕着整个校场奔跑了两圈,然后站在空旷的校场上极目,于清亮亮的月光下,往这一处而来。 在皇宫里,就算宫婢们,也大多敛胸收脚,要做出个含羞的姿势来。李禄从未见过有女孩子会像陆敏那样率性的奔跑,白绫衣叫月光照洒的清清透亮。 陆敏陆敏,李禄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名字的含意。,她果真敏捷的像只纯白色的灵鹿一般。 一排又一排七尺高的铁架子,上面空空如也。她以手攀上一根圆管,忽而两腿一跃,双手打着圈子,身体在夜空中划出个规正的圆形,旋游而上,转眼之间,两腿一个劈叉,稳稳坐到了两根相距三丈远的铁架子上。 夏夜的蟋蟀依旧在浅唱,李禄就跪在墙角,略仰头,静静看着那两条腿平平伸直,仰头在月光下静静发呆的小姑娘。 月光下她只是个月白色的影子,螓首微仰,削肩薄薄,细细一截纤腰,显得格外修长。那平衡劈叉的两条腿叫李禄有些担心,担心她那样冒险的动作,会伤了她的元红,叫她嫁到夫家头一夜无元红,会让夫家不喜。 ☆、番外2 过了许久, 她忽而轻解衣带,微微撩衣,月光下半个雪白的肩头露了出来。 这永远无人至的校场, 那小姑娘不会知道有个男人慢慢站了起来,就站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墙角。 净了身, 并非净了心。皇帝的司寝女官,李禄还没有胆子大到敢染指她,或者亵渎她的地步。他微微别过脸,不一会儿,只听哗啦一声撕, 她似乎是撕了张狗皮膏药,空气中唯有她咬牙吸着冷气的喘息,和那浅浅的蟋蟀鸣叫。 李禄想起来了。她中午被那鎏金屏风砸到肩膀,想必此时肩痛,所以弄了片膏药贴来止痛。他看她贴的格外艰难, 又找不准地方,往前两步欲要帮忙,又止步,跪到了原来的位置。 她将膏药贴到肩头,轻扬揉腕, 再撩臂,却是穿好了衣服。 凉风习习的夏夜,她维持着那么个姿势,就那么一直坐着。李禄跪在她身后墙角的暗影里, 亦是沉默的跪着。 李禄猜她或者是在想家,想父母,想那被囚禁在长春观里的妖后陆轻歌。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家族落罪,从大家闺秀沦为宫中婢女,没有人能受得了那种落差。 罚跪,罚清扫校场,罚一样样揩拭兵器库里那琳琅满目的御用兵器。这校场,有很多年,只是属于李禄一个人的专属。他习惯了一个人寂寞的呆在这儿,夏听凉风,冬看落雪,以水为墨,在一块块青石壁上习字。 但从这夜起,这校场上多了一个人。 第二天,皇帝眼看归来。御前伺候的少监姑姑们还三两不着。李禄带着他们在殿后整整一日,竹板打在手上,交待各人该有的位置,以及各样物件儿该归的原位,整整忙碌一天。 第87节 这日许善并未罚他,可他依旧到了校场,一支秃笔,以水为墨,写过一块块青砖砌成的高墙。 兴起。他写了一首《灵台》。 其中有两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那意思是说,君王至,灵台之中奔跑的鹿,翔的鸟,跃的鱼,皆自在快活,可见君王之仁善,连鸟兽都能诚心拜伏。 可李禄觉得,鹿本山野仙客,伏于君王的四方城池之中,又岂会有快乐? 月起,那身着白绫衣的小姑娘又来了。她依旧是绕校场奔跑两圈,然后便劈腿展臂在那七尺高的架子上,静静的看月亮。 李禄停笔,站在她身后。 她看月光,他看她。月影渐高,时间流逝,兵器架子上的陆敏忽而双腿一个交叉,以手为腿,连着后退两步,再纵身一跃,竟是跃上厢屋房梁。如此不过转眼之间,一气呵成。 她惊如鹿,亦敏如鹿,无声而躲。 笑呵呵而来的是许善。月光下见李禄手握秃笔,笑道:“还在写呢?” 李禄不语。他又问:“写的什么?”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李禄道:“不过一首经而已。” 许善叹了口气道:“我吃亏就吃亏在不认字儿,你比我好,识得字,会读书。我这衣钵,早晚有一天得传给你不是?” 李禄冷冷望着月光下矮胖胖的老太监,答了声是。 许善道:“早些休息,明儿皇上回来,记得自己的身份位置,别尽往跟前凑。严师出高徒,我对你严厉,那是怕你太早儿爬高了,会摔的更早,明白否?” 李禄道:“明白!” 许善欲要拍李禄的肩,但他个子太高又不肯弯腰,拍了几拍也拍不到,只得挥了挥手道:“明儿把那些不开眼儿的,见皇上来了就总往前凑的都给我狠狠收拾,皇上还肯用我,这麟德殿就翻不过天儿去,就还是咱俩的天下,是不是?” 说着,他递给李禄一只珐琅瓷的盒子,道:“这是你前几日所求那治喘鸣的药,我托御膳坊给你配来了。过两天咱家指个差事,你出宫一趟,也去看看你老娘,把药送给她,敬敬孝仪。如何?” 李禄接过药,又答了声是。他老娘有个喘的病,冬日难过,夏日更难过,药也极难寻,非得宫里御膳坊,才能配出管用的药来,所以单凭这味药,许善便将他治的死死的。 一殿多少个太监,少监,虽说各司其职,可无论谁,都想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儿。 新皇初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郭旭的位置谁都夺不去,许善年纪已老,怕手下这些人想踩着自己爬上去,李禄有个病瘫的老娘,只能为他所用,做他踩人的那只脚。 许善一走,李禄也就走了。 皇帝走后的第三天,太皇太后身边的李尚宫是亲自到麟德殿来提人的。 老尚宫趾高气昂,直接将陆敏带出了后殿,经过他面前时,他恰在柱子下站着。 麟德殿所有的少监,全是千挑万选过的,就算塞银子,还得相貌过得去,一目望过去,个个儿白净清秀,柔姿纤禀与姑姑们一般的漂亮。 唯李禄是个例外,他胸宽体高,身姿健挺,两道浓眉弯弯,虽也和气,却满身的阳刚之气。 小宫婢们喜欢清秀的小内侍,年龄大些的姑姑们却独独青睐与李禄多说两句。司账姑姑秀兰走了过来,笑道:“猜猜,太皇太后请那尊菩萨去,是打算干什么的?” 她们明面上惧她,背地里瞧不起她,所以才叫菩萨。 李禄道:“她活不过今日!” 秀兰笑了笑,转身进殿去了。 李禄在台阶上站了很久,目送陆敏走远,又等了很久,转到内侍省找到许善,直接说道:“大总管,咱们殿的宫婢陆敏被李尚宫带走了。” 许善闲来最爱数银票,攒了满满一箱子压在抽屉里,当着李禄的面也无避讳,笑呵呵数着:“那就是个玩物儿,谁知道皇上把她弄来做什么的?她姑妈都败了,她活着就是丢人现眼,以我说,跳进太液池中淹死,倒是个好归宿,你说呢?” 李禄笑了笑:“大总管,可我怎么觉着,皇上之所以看重你,肯用你这个先帝手上的大太监,就是想让你替陆姑姑撑场面?” 许善正在锁箱子,摆着手道:“兔崽子,不该管的事儿少管。若是别人,能护我就护了,可太皇太后要动陆敏,那是神仙打架,咱连凡人都算不上,咱是小鬼,得躲的远远儿的,明白否?” 满殿的人,那夜其实都以为陆敏必死无疑。大家装聋作哑,时时在后殿门上探一眼,唯独个春豆儿两手支颊,坐在后殿台阶上,痴痴的等她回来。 李禄一支秃笔,一盏清水,趁着夕阳上了校场,兵器架子后面那扇青砖大墙,仍是他习字的地方。 夕阳照在他的背上,他在墙上书了四个字:呦呦鹿鸣…… 盯着那四个字,他从日落站到月起,从月起一直站到星稀。上夜的内侍们,巡逻的禁军们,巡视烟火的少监们,一队队的人马在麟德殿外晃了又晃。 两个少监走过校场时,笑着言谈:“豫亲王也是个傻的,据说都这夜了,还在湖上捞呢。要我说,就得让他捞出来瞧瞧,脸肿的面盆样大,身子泡的炮筒样粗,吓的他,这辈子都不起阳才好!” 这些净了身的人,大多对女人怀着格外的仇恨。私底下言语恶毒无比。既说豫亲王在捞,李禄直觉那淹死的该是陆敏。毕竟豫亲王想求娶她,在皇上面前提这事儿提过不下十回了。 一个大家闺秀,表面温默默的,跑起来像只灵鹿一样,昨夜还坐在那兵器架子上看月亮,就这样没了,在这宫墙高高的深宫里,似乎连个水花儿都没有泛起来。 李禄收了笔,泼了半钵水,正准备走,只觉额头忽而一凉,那是一滴水,再接着一股子的水流了下来。 他抬头,便见那穿着白绫衣的小姑娘坐在瓦檐上,正在绞着衣服上的水。她混身湿透,也未发觉下面有人,绞完这边绞那边。 绞完了,边解衣带边跃了下来,劈腿坐到两根兵器架子上,天鹅般修长的脖劲,圆润润的肩膀,内里不过一点肚兜儿,她脱了整件外罩的襦衣,双手死命的绞着。 她比一般女子纤细,但又比一般女子灵敏,双臂细纤纤儿的,却格外有力,拧衣服时,劈直的两腿在那兵器加子上晃动,尽湿的裤子勾勒出混圆的臀儿,在虚空中上下轻跃。背上两扇蝴蝶骨时开时合,美的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一样。 宫婢其实不讳于在他们面前露身子的,因为他们算不得男人。看了摸了又如何? 用那等姑姑们的话说:少看两眼儿呗,白白儿看的你喉咙眼儿冒火抓心挠肝不是。 李禄转过身,一支秃笔一只钵,闭眼站了很久,也未听得多少动静,回过头,陆敏已经走了。 第二天,皇帝回来了。麟德殿所有的人,仿如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 李禄是许善豢养的一条好狗,阴恻恻躲在那不见人处,见有那等不开眼的大太监们想往麟德殿里凑,想到皇上面前露个脸儿的,全都记下来,次日寻个短处,一通的穷追猛打。 那夜,本不该李禄上夜的。同屋的唐明吃坏了肚子,央着他去顶个夜。 从前殿巡到后殿,廊庑下走了一圈又一圈。同巡的王平凑在耳边悄声道:“知道否,今夜陆姑姑侍寝了。” 嘴巴太长,就会死的早,所以李禄向来不爱私底下嚼主子们的事非,也不愿意听这些没成算的,最底层的内侍们嚼闲话儿。 ☆、废狗 他后脊梁仿如一股子冷水透浇, 僵了一僵,轻轻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着。 后殿正门第三和第四颗柱子的中间, 那是皇帝寝室所在的位置。寝室并无窗扇,窗扇在隔间里。王平提着盏灯, 站在两棵柱子中间,低声道:“唐明伏侍皇上洗过澡!” 李禄也停了,不语,亦是静静的站着。 两个内侍,在此交头接耳。王平伸了伸手, 暗示道:“那东西,足有……腕口粗。” 李禄依旧直挺挺的站着。 也许是风吹过的声音,也许果真有声颤哼,俩人俱屏息,过了片刻, 后殿门忽而大开,出来的是皇帝,一件交衽黑衫,在廊庑下叫风张了老远,扑拉拉的响着。 满檐廊下所有当值的, 巡夜的内侍齐齐下跪。 皇帝一直站着,站了约有一刻钟,忽而说道:“李禄,你来!” 李禄还未惊, 身边的王平深垂的那颗脑袋猛然一转,紧紧盯着李禄。 无论王平还是李禄,再或者唐明,皆是内侍里面最低等的。平日里只能檐廊外伺候,若帝在,他们连麟德殿那正殿都不能进的。王平不敢信,许善防的那样紧,李禄是怎么入了皇帝眼的? 事实上李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皇帝眼的。他头一回侍驾,跟在皇帝身后,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皇帝那自来无拘的步子。 御用兵器为库大门被拉开,皇帝迈步走了进去,李禄提灯在后,一盏盏,将那久未燃过的烛台点亮。 皇帝拎过一道八力大弓,忽而转身,剑眉下一双眸子沉沉,对准李禄一把拉开,绷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他摔了弓,提起一把偃月刀,双臂忽而发力,一个后扫,从李禄头上扫过去,剁在半掩于墙的巨型木柱上,再抽出来,锋刃齐茬卷了三寸。 皇帝重重将那偃月刀扔在地上,吼问道:“兵器库向来由谁负责?” 许善滑溜如一尾猞俐,溜了进来,低声道:“回皇上,一直是李禄在负责。” 恭腰垂臂的太监群中,唯李禄身姿挺挺,唯垂着眉眼。皇帝穿过人列,走到他身边,一身迫人的气息逼近,足足绕他转了一圈,又道:“御前武侍在何处,把他们给朕叫来!” 御前武侍,以名度之,便是会武的内侍们,他们都身怀武艺,可行走后苑,在禁军们不能到的地方,贴身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些人侍武自傲,连许善都管不得他们,分两班当值于廊庑下,在敬帝手里,早就荒废成了一群只知吃酒吃肉的蛀虫。 新帝不比敬帝,是个在禁军大营中摔过几千跤的习武之人,许善一听便知皇帝是要试他们的身手,吓的一缩脑袋,忙道:“李禄,那也是你管的人,快去叫吧!” 不一会儿,武侍们来了。 灯火通燃的大校场上,皇帝甩了那本黑的僧袍,一身筋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亮光,先是一个个单挑,十六个武侍,不一会儿便叫他打的屁滚尿流。 他还嫌不够,又道:“三个三个来,今日你们若是打不赢朕,明日全都给老子滚蛋!” 岂止三个,最后五个五个一起上,武侍们也没能占到一丁点儿的上风。 眼看三更,皇帝要去上朝了,经过李禄身边时,斜眸扫了他一眼,却是问许善:“给朕管出这样的兵器库与武侍来,该当何罪?” 许善连忙道:“该当八十大棍,弃之,永不叙用。”如此狠毒,他是打算弃这条废狗了。 皇帝转身离去。 许善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来拖李禄,就地杖责。 棍子打在屁股上,只有闷噗噗的声响。王平凑了过来,给李禄嘴里塞了根木条,以防他伤到舌头,劝道:“你也太鸡贼了些,竟悄悄背着我们去攀主子,须知许善那肚子里装着条毒蛇,你就是巴的再好,他想你死,也是一眨眼的事儿。得,明年今日,我定会替你上柱香的。” 李禄自己其实也是糊的。多少年来,他认得皇帝,可皇帝认不得他,谁知道三更半夜的,连面都没看清楚,皇帝就会叫他的名字,还非得要进一趟兵器库? 他还有个病重的老娘放不下,自己数了二十多棍,也明白许善是一招要置自己于死,吐了那根棍子,唤过王平道:“我哪书架上有本《大学》,包着的书皮里藏着张二百两的银票,到时候别全昧了,拿一半给我老娘,叫她买棺材吧!” 同时阉人,王平难得丈义一回:“行了!我会全给老太太的。” 打到五十棍的时候,李禄只觉混身筋脉尽断,已没活路了。可恰恰在这时候,郭旭来了,他笑呵呵道:“皇上说,也别八十了,打五十棍就好,留他一条路,往后别在御前行走就成。” 就这样,李禄死里逃生,拣了条命回来。 拣回一条命后,李禄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就叫许善赶下床,往兵器库去了。 新来的武侍由傅图来训,酷暑之中,李禄屁股上伤痕累累,还得站在那儿替他们扛兵器,端茶送水,扇凉风。如此苦不堪言整整熬了半个月,大热天里,他发着高烧,待那些武侍们离开后,还要把所有的兵器收回兵器库,爬高爬低,一样样架起来。 最艰难的一日,他已烧傻了,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混身冰凉打着摆子,大太阳晒着,冻的无处可钻。许善来巡库,查来查去见少了一柄龙泉宝剑,虽然最后找到了,但还是以他掌管不力为由,罚他跪在南墙根下自省。 跪了半夜,他晕了过去,又被午门外的鼓声吵醒,这时候当是三更,皇帝要往紫宸殿问政了。 本该宿在皇帝寝室里的陆敏,恰和着三更午门上的鼓声而至。在空旷无人的校场上跑了两圈,便朝这一处而来,跃上兵器架子,却不坐在上头,脚踝一勾,便是个倒吊的姿势。 李禄终于知道为何她的腰看起来那么柔韧了。她倒吊在那兵器架子上,只凭一截细腰,就能如蛇一般跃起,那腰劲儿,非说女子,一般的男人都没有。 李禄记得她先前也差点死过一回。要在宫里活着,皇帝的宠爱是把双刃剑,她和他,似乎都被那俩剑给戳伤了,只不过他伤的是身,而她伤的是心。 他那两百两银子,终叫王平昧掉了。另还有二百两,藏在另一处,原是打算替自己卖棺材板儿的,他想趁着自己未死,交给陆敏,让她替他卖幅棺材板儿。走到跟前时,脚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第88节 她一直在那架子上晃悠,晃悠,晃晃悠悠,忽而转过身来,三更高挂的明月下,看不见他的脸,笑了笑:“这儿竟还有个男人……” * 偌大的兵器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李禄醒在陆敏的怀里,她小小的耳朵上别着两只白亮亮的米珠儿,将他半搂在怀中,手中一调羹子的热粥,见他睁眼,红红的唇儿便是一张:“啊……” 李禄不由自主一声啊,她那一调羹的粥,毫无防备的,就那么戳喂到了他嘴里。 倒也不烫,李禄一口未及吃完,她又是一声啊。李禄不及张嘴,另一口粥又来了。她连填带喂,不过三五口就喂完了一碗粥,将他扔在兵器库里,转身离去。 有热粥打底,还有她不知从那儿弄来的鹅绒毯子,李禄没天没地,在兵器库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便听到外面唐明和陆敏两个人的争吵声。 唐明道:“陆姑姑你行行好儿,李禄那人如今已成痨病,放他在麟德殿,我们可是担着责的,今儿我必须把他提走,弄出宫去。” 接着是陆敏的声音:“唐公公,当年我在麟德殿顽儿的时候,丢了一只毛线球儿,你们都当我是孩子糊弄我,是李禄一根棍子东捅西捅替我捡回来的,那毛线球儿是我的命,他当初救了我的命,今儿我就要还他一命,他身子未好,我就不能让他走。” 唐明急的直跳脚:“我的姑奶奶,一个毛线球儿,值当什么?你想要,我明儿给你买一车回来行不行?” 陆敏笑的颇有几分嘲讽:“这就是您不懂了。于一个孩子来说,毛线球就是她的命。” 僵持半天,最后唐明没有僵持过陆敏,走了。 李禄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兵器库的门大开,阳光刺眼,她两手端着盘子,以脚掩门,也不看他,径自走到窗户边,将点心,粥与药一样样摆在窗台上,仍不回头:“先吃粥与点心,吃完了歇一刻钟,再吃药,明白否?” 经过他身边时,她收了那床鹅绒被子,上面有淡淡的伽蓝香气,那是皇帝寝室里才能焚的香,那被子,大约也是皇帝的。 凭借那碗药,他退了烧,熬过了酷暑,熬过了秋老虎,每日仍旧在校场上替武侍们扛兵器。 ☆、金册 隔三岔五, 兵器库的窗台上就会有药出现,皆是治跌打损伤的良药,凭借那些药, 他那叫愣棍打伤的屁股,也渐渐复原了。 但是从此, 他再未见过陆敏。 八月十五的夜里,宫里有赏下来的桂花酒,各类鲜果果干儿,并各类馅儿的月饼。李禄分得了两只莲蓉馅的月饼,并一壶桂花酒。 经过兵器库前一场棍刑, 叫皇帝厌弃之后,同屋的唐明,廊下行走的各位少监,并大总管许善,所有的人都不将他当人看, 他在内侍省,直接成了一条人人厌憎的癞皮狗。 李禄带着两只月饼并一壶桂花酒,到了校场,在兵器库的门前摆了两只凳子,独斟独饮。 两只饼, 一壶酒,明月当空,夜风微凉,不知为何, 李禄颇觉有些雅意,于是低声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合音的是陆敏,她难得换了件广袖长衣,半湿的发披于两肩,显然是沐浴过才出来的。 将饼与酒挪到窗子上,她坐在了对面那张椅子上,接过李禄的杯子自斟了一盅,一口呷尽,低头捂唇许久,轻拍着胸脯。 那半潮未干的发叫夜风拂着,一捋捋落在胸前,格外皎洁明亮的月光,照着她的手指,泛着一股子冷玉般的寒白。 李禄不敢惊她,默默替她又斟了一杯。她仍是一口而呷,捂着唇道:“今夜不该唱《鹿鸣》,该唱《月出》的。” 说罢,又默了片刻,她半沙哑的,低沉的腔调唱了起来:“月出皎兮,佼人撩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啊,如此良夜,如此明月,她就是那佼人,那佳人,那坐在对面,劳他心牵之挂之的美人儿。 他递了枚月饼过去,她应声而止,默默吃了起来。 李禄忍不住大胆说了句不该说的:“我见过你的身手,宫中武侍也不及的轻盈敏捷,若果真不自在,完全可以逃出去。” 陆敏仍旧不语,吃罢了饼,再呷一口酒,起身扔了身上那件广袖长衣,到兵器架子处,跃身荡上那七尺高的横杆,倒脚一勾,便闭上眼睛,任凭脑袋在半空里晃着。 小内侍不比那些少监,太监们嘴巴严实。太多人嘴闲爱说事非,最后兜不住事非叫内侍省拖出去给乱棍打死。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管不住嘴,忍不住总爱猜一猜,说一说。 所以李禄听过很多陆敏的私事儿,也曾暗暗猜测她是否侍过寝。若侍寝,早晚都会怀孕的。若怀孕,这还年不过十四的小姑娘,生孩子该是多艰难的一件事情? 很可笑的,李禄刻意找了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书来,翻阅许久,将一个妇人所有发于隐私的疾病全看了个遍,想找一找,如何才能防备怀孕。 他与她几番接触,彼此间却正经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关于那如何避孕的方子,他张嘴很多遍,也无法告诉她,总觉得说出来,于她便是一种亵渎。 这是中秋,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秋风沉拂于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暗浮,那一轮巨大,清亮的明月照洒在空旷的校场上,被武侍和皇帝的双足踏成明镜般的校场,是地上另一轮明月。 她非是嫦娥,而是广寒宫里那只玉兔,一足勾着横杆,另一足绞着,双手叠于胸前,一头长发眼看着地,十分怪异的样子。 李禄从未见过一个小姑娘能如此轻松的倒吊在铁架子上,挪凳子调个方位,浅酌着那口酒,听她浅浅的声儿哼着那首《月出》。 后来,李禄渐渐发现,只要三更的鼓声一催,陆敏必然会上校场。他也习惯于三更起,巡一遍兵器库。 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总是或坐或吊,以不同的姿势欺负那冷冰冰的兵器架子。他大多数时候总是在暗影里站着,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陪着她。 也没什么兴奋或者喜悦,只是默默的彼此陪伴着,这样的日子若能长长久久,李禄觉得自己此生就不算太惨。 他听说皇帝在采聘良女,心中暗暗有些期待,或者皇帝在有了嫔妃之后,会放她出宫。毕竟她在麟德殿过的,似乎很不开心。 再一次灭顶之灾,是在九月。 皇帝批折子的时候,要用朱砂墨。敬帝很少自己批折子,都是几位翰林学士代劳,翰林学士用普通的朱砂墨即可。但皇帝不用,他用的是金墨,金墨难调,郭旭调的金墨总是涩滞不开,许善自告奋勇上前替他调和,调出来的也不能叫皇帝满意。 皇帝一怒之下推了桌子,问道:“李禄何在?” 许善再一回满头大汗,暗暗觉得自己养了六七年的狗成了一条狼,一番未死,竟不知何时又在皇帝跟前冒了头。 最后那金墨,果真只有李禄会调。三分白芷七分朱砂,以金酒研墨,朱中泛金,配着皇帝一笔刚正有劲的正楷,折子批出去,光凭那笔好字都叫臣工们由心拜伏。 调完墨过了几天,李禄病了。同样内侍们一起吃的大锅饭,只有他吃完便灼伤了食道,整个胃胀痛欲裂。在床上整整难受了半夜,疼到床板都叫他咬成了一截截。 偏这时候,许善进来,笑着说:“也真是可怜,咱家有事出了趟宫,顺道去看了看你老娘,你猜怎么着,她竟悄没声息儿的没了,好在天气不算热,没臭在屋子里头。咱家出的银子,已经埋了,你跟我一场,若不是总想着往御前凑,本来还能多活两年的,真真可惜了,难得你这么个好人才呢!” 从太监房到兵器库的路,那一夜格外的遥远。李禄两腿无知觉,在寒夜秋雨之中,像是淌在齐腰深的淤泥之中,一步滑着一步,连脚带手,赶着三更倒在兵器库的门上。 * 他醒在五更的时候。被一床暖暖的锦被紧紧的包裹着,头就枕在她的大腿上。 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不停,她是在看他写的字。那是一本用硬册装订好的册子,里面是皇帝最常用的洒金宣纸。是当日,他调完金墨之后皇帝刻意赏赐的。 皇帝说:“朕常见你一支秃笔,在青砖墙上写字。内侍虽净了身,一样是男子,读书修文,天下再没有的好事,朕赏这册子给你,若有格外喜欢的良言警语,记在上头。 记得保存好,朕将来要查看的。” * 李禄闭上眼睛,又躺了很久,窗外是淅沥沥不停的雨,她柔软的大腿,是天下最舒适的枕头,他叫一床被子裹着,自出娘胎没有过的温暖,世间千般过眼,他想,若能就这样死于她怀中,便赔上千生万世修来的造化,永堕十八层地狱,又如何? 她道:“你似乎格外喜欢这首《鹿鸣》呀,整篇都抄的是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在草原上食艾蒿的鹿儿,唱的多欢跃呀。 几个月的时间,她不再是原来那单薄薄的小女孩,身姿渐渐丰盈,软而柔香,头枕在她的腿上,软不见骨,唯闻一缕处子幽香,那床锦被上也是她周身的香气。 一天送三顿饭,亦有药按时给他服用,那些药,皆是御供之品,应当是皇帝才能用的。他在兵器库将养了两天,恰那几天下雨,校场无人,一场灭顶之灾,总算熬过去了。 入十月之后,李禄索性连太监房也不回了,就只住在兵器库里。忽而一夜,夜半雨停,半月未见的圆月成了一弯新勾,明亮亮挂于半空之中。 和着三更的鼓声,她准时便到,倒脚勾在那兵器架子上,听到兵器库的门响,轻声问道:“好了?” 一个站着,一个倒吊着,一个被逼入宫的女官,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内侍,格外怪异的两个人。 李禄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还要熬多久,在许善的手底下,他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被皇帝赏识,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伶仃阉人而已,连在世唯一的牵挂,那身体不好总在喘鸣的老娘也死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也走入了末路亡途。 跪在冻土渐寒的地上,终于平衡了彼此的身高。 她一直闭着眼睛,唇角带着些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为何总要像蝙蝠一样倒挂着?”李禄道:“这得多难受?” 陆敏睁眼,又闭眼:“舒服!” 她晃悠悠的转过去,又晃悠悠的转过来。天色将明,月即黯淡,这眼儿如鹿,敏捷如鹿的少女,衽口那暖暖的,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不知道此生自己还能再看几眼,再嗅得几嗅。 他屏着息,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脸再度接近时,彼此的双唇轻轻擦过。她的热息,双唇的软嫩,从他干裂的双唇上擦过,他甚至怕他粗砾的双唇要划伤她。 就那么一下,只有那么一下下,那是他一生,离她最近的一刻。 她的身子旋即而停,双腿一松,一个后空翻站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校场。 第一次被外人看见的交往,是在她要私渡废妃陆轻歌出宫的时候。她无处可求人,于是来找他。 从那一回起,他死里逃生,一跃而成为了整个内侍省的总管大太监。一时权倾后宫,风头无量。 但他比许善聪明,知道自己的权力,全来自于皇权,来自于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之所以给他权力,就是为了让她在后宫能过的好一点。 他拼尽所有维护她的利益,她小心翼翼守着雷池之界,从不曾给他以些许的希望。 很多年后的春日,娇糯糯的小皇子和小公主在太液池畔串红豆。已是皇后的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美的仿若瑶池仙子,摇着把羽扇,似不经意问道:“李总管,当初你总爱让本宫叫你一声哥哥,本宫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是那是为何?” “顽笑而已!”他穿着本黑色的团蟒三品宦官服,站在她身后,柔声回道。 五月的春光曼妙,流莺娇啼,草长花开,太液池上金波凛凛,岛上重新修建的太液仙境美仑美奂,整座皇宫,是个清净妙曼的乐园,只供她和她的孩子在其中游顽嬉戏。 为何非得让她叫声哥哥呢? ☆、昭然 李禄希望她打心眼儿里认同他是个男人, 因为净了身,并非净了心,他依旧慕恋世间女子的温柔俏妙, 依旧午夜梦回时,想有个温香软玉的妻子搂在怀中。 太监, 只是他在世谋生的差职,净身,是小时候家贫不得已,无处可谋口饭时逼不得已的手段。他的本质,仍还是个男人。 他记得她仿如填鸭一般, 喂给他的每一口热粥,记得躺在她大腿上时,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的安全与妥当。 她有一个能敌万人的大将军为父亲,有四个朝中砥柱是哥哥,还有一个雄材涛略为帝王的丈夫。 他卑微如一只蝼蚁, 在她的生命里,不过一个过客,不敢叫她知道他卑微的爱意,又想让她在如流烟过眼的,那乌乌泱的男人中, 独独记住他。 于是,执意要她叫他一声哥哥。 * 第89节 若无变故,李禄想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做为一个阉人,太监大总管, 是他此生能爬到最高的位置。皇帝刻意放权,将整个后宫交予他全权掌控。 他享受那个位置,每每清早起来,所有内侍宫婢们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整座皇城井然有序,老的去了,新的来了,勤奋的总会有机会,偷奸耍滑的只能等着刷恭桶。 他表现上两只眼睛,却有玲珑七窍之心,皇城里上百座大殿,大殿中多少内侍宫婢,少监太监尚宫们,在他心里如数家珍。皇帝的棋盘是天下,他的棋盘是皇帝的后宫。 每每晨起,在内侍省巡过那一列列身姿挺立,与前朝大臣们不相上下的内侍时,他心里便有满满的自豪感。能让男人挺起脊梁骨算不得什么,能让这些阉人挺起脊梁骨,才是真本事。 但世事岂会尽如人意呢? 惊变起在盛德二年,皇长子赵鹿十一岁那一年。 那是七月的一个早晨,皇长子赵鹿,并外亲戚陆府的几个孩子,以及从诸臣工家里请来陪读的孩子们在凌烟阁满满坐了一堂。 臣工分于两侧,坐了满满一殿,鸦雀无声。 事实上今日并非普通的授课,而是皇长子在搬入明德殿之前,举行的一场公开辩论。从《诗》、《书》、《礼》,到《大学》、《中庸》,四大经,五小经,群臣但有提问,皇长子公开作答,类似于普通人家孩子的乡试,大家觉得他真正合格了,才能入明德殿,为储君。 于皇长子来说如此重要的事情,帝后却未亲至。暑中天热,他们西往终南山,避暑去了。 赵鹿脑袋很大,脑瓜子也格外好使,五岁的时候就能背诵整篇大学,坐在一群孩子同龄的孩子中间,细脖子顶着个巨大的脑袋,小儿故作老成,唇角还抿着几分天真,又因那浓毅的双眉,双眉下深黑的双目,而格外叫人肃然起敬。 李禄在讳了皇长子的名后,就改名叫李福了。如今人人称他一声福大总管,他亦笑受之。 于赵鹿这孩子,李禄是格外的疼爱,只是自己身卑,那种疼爱不敢摆到明面上,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他的性格并不像皇帝那般果决冷淡,反而与皇后很像,机灵,聪颖,但性子温默,很少会有喜怒哀乐带在脸上。 最重要的辩论开始了。李禄虽是总管太监,但这种地方没有他一个阉人的位置,他躲在后殿廊庑下,双手负着,闭眼静静听殿中大臣们的提问,那孩子从容不迫的回答。 《大学》的开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所谓大学之道,是博学,是学习时所要掌握的规律和原则。能解《大学》,才有资格入明德殿,为储君。 那脑袋大大的少年吐字朗朗,语声不疾不缓,徐徐而对。虽看不见他的人,李禄却可以想象到他的样子,圆而大的脑袋,瘦瘦的肩膀,石青黑衽的交衽长袍,袍子略宽,衬着脖子格外的细瘦。 他边听边低眉笑着,正听着,便见远处匆匆跑来个小内侍。那孩子还未至近前,便小声儿的喊:“大总管,不……不好啦!” 李禄颇恼他打扰自己,下台阶问道:“何事?” 小内侍道:“皇上进了内侍省,正在翻您的书。” 李禄脑中嗡的一声,步子有些虚浮,一脚没踩到石板,踩在了草从里,险险跌倒,心中还抱一丝希望,问那内侍:“皇上翻的什么书?” 小内侍道:“皇上到了有一会儿呢,将您书架上所有的书,一本本都看了,所有人都在内侍堂外面跪着了,小的也是冒着要命的风险,来通知您的。 您有没有要遮掩的东西?” 皇帝突巡内侍省,一进去就翻太监大总管的桌案,读他的书,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要发难的样子。李禄这些年一颗赤胆之心,一心为帝后,为皇城,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就算抄检他的住处,也统共只能抄出几张买棺材板的银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他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遮掩,唯有一样东西,若叫皇帝发现,他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 李禄匆匆赶到内侍省,盛暑的烈阳下,乌鸦鸦的太监,少监们跪了满满一院子。他从中走过,进了内侍堂,穿过骤然黑暗的大堂,进了自己的公房。 皇帝一身石青色的交衽纱袍,长腿斜劈,半倚坐在他的案台上,手中翻着本《妇科千金集》,那是本医方之书。 自即位之后,皇帝这些年平蕃征乱,沙场征驰,早不是初即位是那清瘦白净的少年,晒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扎臂蟒肌,双眸似鹰,眸光如豹,三十岁的盛年,行动如龙似虎,声沉如钟,只凭相貌,便叫人由心生畏。 李禄跪在门槛之内,垂头默着。良久,听书啪一声合上,帝曰:“朕即位之初,曾赐洒金册一本,让你或有警心良言,便书于上头,日日铭记。朕也曾说过,那金册,朕会查阅的。” 李禄磕头,道:“奴婢从不敢忘!” 皇帝一步步走近,伸出一只掌心满是粗砾的手来:“拿来,给朕瞧瞧!” 是祸,就躲不过的。 他打开右边最下一格抽屉,将那本用红缎面包着的金册捧了出来,双手奉给皇帝,仍跪回到了原处。 一页又一页的翻书声,皇帝一页页的翻看着。翻书声越来越疾,到最后他啪一声合上,递给李禄:“读来,给朕听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李禄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整整一本金册,他抄了一千遍《鹿鸣》。 赵穆仍旧斜坐在那案台上,一双冷目,盯着屈跪于地的太监,他是太监大总管,身着特赐的本黑绣五彩蟒服,如今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 太监里少有像他一样高大,满身男子气概的人。 回忆上辈子愿意重用这个人,一在于他的执行力,二就在于他的相貌,不似一般阉人那般蜇蜇蟹蟹,由他带着,一宫的阉人们都格外有精神。 两辈子,他都没能看穿这个人,多少年来,一双冷眼盯着,戒备着,终于,他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赵穆愤怒之极,捡起那本《妇科千金集》,一书背抽了过去,抽在李禄脸上便是一声响:“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鹿鸣鹿鸣,陆敏陆敏,他实际上是抄了一千遍皇后的名字在那本洒金册上头。 袍帘拂过,那本《妇科千金集》重重砸在地上,摊开来的一页上,恰述着女子行方该如何避孕:行经罢后,愈十二日,前后三日中勿行房。 那段话,他拿朱笔勾了三遍,而皇后自生完皇子与公主后一直无孕,其实也是刻意尊循这个规律的原因。 那本金册,叫皇帝收走了。 李禄瘫坐在地上,粗喘着,藏了十年不见天日的心思,被突如其来的揭开,他那点卑微的,可怜的,无望的爱慕,被昭然天下。 * 太子赵鹿正式迁入明德殿的那一日,长安宫中有宴。既帝不发落,总管大太监就还得继续干下去的,所以宴餮由他主持。 虽相距不远,但从此赵鹿就是独立门户的储君了。身边一应人手,皆是由李禄选定,放在长安殿,皇后跟前用了好久,千般打磨捶练过的老实孩子,可皇后仍还不放心,眼看着命妇们坐了满殿,却一直闷闷不乐。 这种宴餮,皇帝自来不参加的。 这夜,他却从麟德殿归来的格外早,还带着一群在凌烟阁读书的少年们,金冠明裳,负着双手进了长安殿。 大殿正中,本有丝竹在演奏,皇后也正在侧身与娘家几位嫂嫂闲聊。 帝至,乐停,命妇们归位,本来好好的欢宴,他似乎天生有种叫任何场合都能冷下来的气度,满殿之中,静可闻雀。 皇后笑吟吟望着皇帝坐到身侧,小声问道:“今夜怎回来的这样早?” 皇帝望着在大殿中依次顺列而坐的少年,道:“前几日往终南山,朕曾单独一人出门游猎,于青青塬上过时,见一白麂跃于野,毛色白亮鲜艳,朕想,若取其皮为你和意宁一人做一双麂面靴子,穿着倒是格外暖实。 于是朕追迹数十里,欲猎其入囊。” 麂子,外貌似鹿,又非鹿,因其毛皮紧实柔软,是做靴子的良品。麂子本就少,白麂更是难得,陆敏一听已有不悦:“所以,皇上今儿是特特要送我和意宁一人一双靴子?” 赵穆笑道:“朕追至一处山下,白麂还巢,另有一匹白鹿出,角有三尺之长,通体白亮,堵在山洞门上,哀哀而叫,见朕自筒中微箭,忽而双蹄凌空,旋即跪于地,竟是磕头求饶之意。 朕下马,走近,才见那只白鹿和白麂的窝里,还有两只洁白可爱的幼鹿,那白鹿为母,以为朕要伤它的子女,不停叩首。” 陆敏一听,便知他是把那鹿给放呢。她一笑道:“须知白鹿有灵性,你放了它,它会给你福报的。” 赵穆亦是跪坐,模样一本正经,一只手却自身后褪了陆敏的绣鞋,一只掌手粗糙的大手,从那只软糯糯的足缓缓往上揉着。 ☆、法会 大庭广众之下, 陆敏总不好表现出什么来,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 依次而坐的少年们和着两边的伴奏,轻轻唱了起来, 正是那首《鹿鸣》。这本是首古调,今人并非人人皆会唱, 陆敏恍忽记得多年前,似乎听谁唱过这首曲子,多欢快的歌啊,草儿青青,鹿食于野, 王欢宴之,歌舞不歇。 她声儿轻轻的,亦和着少年们的调子哼了起来。 赵穆道:“麻姑,朕见那白鹿的双眸,便忽而忆起你来。” 陆敏仍哼着曲子, 忽而侧眸,见李禄站在深垂的宫灯下,想起来了,头一回听这曲子,是李禄唱的。她笑了笑, 收回目光,去看自己的孩子们了。 皇帝的手拂开她芍药纹的锦面长裙,玉兰色带着她体温的绸裤儿,越滑越深, 明面上仍还一本正经:“麻姑,朕的小鹿儿,此生就只守着朕的巢穴,和咱们俩个孩子,好不好?” 老夫老妻,这话无赖又肉麻,陆敏忽而脸一红,全身不自然,牙齿轻轻颤着,悄声道:“把你的手拿开。” 赵穆非但不肯,反而欺的更深。 那本金册,不过一个线头子而已。细细的一支支,他调了许多老监来盘问,一只线团越抽越长,追溯到他初即帝位的时候。 那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强戚,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照顾他的小麻姑。 而李禄是他刻意打压,要打入尘埃叫他绝望,叫他无生门才欲提起来的小内侍,两个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 是他的那间兵器库。伤药,白粥,点心,事实上不必他刻意安排,李禄早已对陆敏死心踏地的忠诚,但那忠诚也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的刻意放任,于李禄来说,简直是一片再肥沃没有的土壤。 分明,无论李禄做什么,都是在他的授意与许可之下,可当他忙于朝政时,那外表男子气概满满的阉人,打理着后宫杂物,给陆敏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也许还因此,渐渐赢得,他努力十几年都未赢得的,陆敏那颗芳心。 赵穆自认雄材涛略,睥睨开合,天下间的男子,无可比肩。可跟一个阉人,怎么争? 陆敏忽而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他的手:“长圭,求你了,勿要叫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 是夜长安殿宴餮早散。 陆敏上楼的时候已经两脚虚浮,偏偏赵穆还要来扶她。……鸡腿吗?女官之家。 …… 陆敏软着双臂趴在那春凳上彻底不吭气儿了,赵穆将她翻过来,抱回床上。 夏夜窗外有知了不停的叫着,这宽阔的大殿里敞而清凉,俩人相偎在一处,孩子们方才唱的那首《鹿鸣》还回荡在耳,陆敏笑问道:“好好儿的,为何非得要拉着孩子们唱首诗?果真就只为一只白麂?” 一同去的终南山,一同过的塬,若果真有白麂,以他那万事都要报备的性子,定然会说给她听,况且,雌鹿头上就算有角,也只是小小的犄角而已,不可能长到三尺多长,普天之下,也没有雌鹿的角可以长到三尺多长。 可见他就是兴起撒谎。 赵穆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朕只是觉得,你格外像只鹿儿,看你孤寂,又不知该如何讨你欢心。”仿如大梦惊醒,他惊觉,他伴着她的时间,远远没有李禄那厮陪伴的更多。 陆敏回味着那首歌,忽而一笑:“我明白了,鹿鸣鹿鸣,那歌儿,竟是我的名字呢。”如此迂回曲折的示爱,并非他的性子,倒也格外叫她心中一暖。 新月如钩挂在半空,她忽而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帝往护国天王寺敬香,她半夜至兵器库外,便听见李禄在唱那首《鹿鸣》,她还唱过一段月出,那是她和他唯有的一次交谈,对酌了两杯,其实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再想想当年的两次伸手,皆在无人可知处,就像她对赵秉一样,是希望李禄能在自己为难时照拂照拂自己。 恶人始终是恶的,所以赵秉受她之恩,反过来还要害她流产。善人始终是善的,就像李禄,当初不过一粥一饭之恩,在深宫中护她这么多年。 脑中孩子们吟唱的曲调挥之不去,陆敏侧身望着身边的皇帝,手捂上他的胸膛,暗道只要他不知道,李禄那点小心思,倒也没什么。 只是可怜了李禄那么个人,胸怀相貌无一不缺,办事干净利落,可惜是个阉人。 第90节 身边赵穆的一颗心也落回了胸膛之中,暗道既陆敏此时才悟,那就是李禄一人的单相思呢。 * 眼看至中元节,自那日在内侍堂一回发怒之后,皇帝便渐渐开始收束李禄手中的权力。首先,长安殿的一应差事,另由少监林平全权接管了,再接着,麟德殿和还周殿的一应事宜,也由林平接管。 眼看中元节,护国天王寺要举行冥阳两利水陆大法会,邀整个大齐十三州所有德高望重的大法师们齐来参于,接连七昼夜,共颂佛经千卷,为众生祈福,也为超渡亡灵。 大齐十三州登记在册,德高望重的法师足足五百多人,齐齐入宫,吃饭睡觉都是问题,没个得力的太监总管,仅凭那些年青少监们自然办不下来。所以此事,仍还是李禄一人全权负责。 如此盛事,百年难遇。也是自赵穆为帝之后,皇宫里办的最大最庄严的一件事情。 帝后皆活了两世,自然以为轮回天定,是佛菩萨的赐予,于此事皆极为重视。到水陆大法会那日,宫里处处张灯结彩,无一空阙,各处都住满了入宫共同祈福的命妇们。 陆敏亦忙了个四脚朝天,长安殿也招待了几位嫂嫂同住,各处皆住的满满当当。 皇帝斋戒半月,在麟德殿宿了十几夜,每日早晚也茹素颂经。 吃素颂经,本该清心寡欲的。但大约是斋戒前那一回弄的太过瘾,十几年中,似乎唯有头一回,赵穆才那么信马由缰的弄过,后来每每怕伤到她,总要拘着三分力。 这酣畅淋漓的一回,比之头一回草草收兵,实在是透骨入髓的香,仿如十年不见荤腥的人头一回尝到羊肉的鲜美,香到赵穆每日颂经,脑子都不由自主要往陆敏身上滑溜。 于皇帝来说,斋不斋戒倒也无所谓,他想什么时候来一回,难道还有人能阻了他? 可偏偏自中元节开始,长安殿里里外外都是人,他每每回去一趟,七八个入宫参加水陆法会的命妇们就要换身行头,出来拜一回。 二楼寝室里时时有躲不及的妇人们,满头珠翠,惊兔一样窜来窜去,或躲在屏风后,或躲在隔间里,还有那么几个,在他往护国天王寺时半路撞到,欲行礼不行礼,躲在垂柳之后,露着半截粉红嫩绿的帕子。 赵穆于生活,有十分刻板的习惯,有一回竟还踩到一个不知那家的姑娘,看那姑娘哭哭啼啼,皱着眉头,吩咐郭旭将她弄出宫去。 若是李禄,见到这种妇人,直接就会丢出宫去。偏郭旭是个心软的,叫那小姑娘一番缠闹,差点没闹到陆敏那里。 所以待到第七日的时候,皇帝也不去护国天王寺了,傍晚下朝之后在宫里闲步,遥遥见长春观隐在浓荫绿柳之中,瞧起来格外的清凉,遂闲步往那一处,要去与许久不见的玉真长公主聊一聊。 李禄亦是紧随其后,自后门进了长春观。 长春观地势颇高,正殿又建在一处顽石之上,旁边有一处赏月台,爬山虎搭架,此时明月初起,遥遥望去,映着太液池光辚辚,清凉无比。皇帝和玉真长公主,就坐在那爬山虎架子下乘凉。 李禄找的是小道姑烟云。 那是个表面瞧着性子清冷,但骨子里傻到没边儿的姑娘,与皇后同年,容貌也有七八分的像,也有二十六七了,脾性与李禄颇投。 李禄若闲来无事,就会来找她聊会儿闲天,大约在烟云的意识里,俩人算是那么一对儿。 望着远远坐在高处的皇帝,在月光下玉冠隐隐泛着清白色的光泽。李禄道:“他要杀我,如何是好?” 事实上从李禄一步登天被提起来之后,这种皇帝随时会要他命的预感,就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曾经有多绝望,恨不能闭眼即死,如今求生的欲望就有多强烈,他亲手理顺一座乱糟糟的宫廷,无论帝后,只是住在其中。 从温度适宜的洗澡水,到应季常鲜的瓜果,可口饭菜,再到那永远透着清香的锦被茵褥,数千号的内侍宫婢们,鸡毛蒜皮的争吵,投毒推井的凶杀,那所有的事情,是他的责任,他也乐在其中,他不想死,亦不想离开,更不想松开那握在手中的权力。 皇帝不过是个过客,这座宫廷真正的主宰者,应该是他才对。 烟云亦望着皇帝,那看起来是个强大到坚不可摧的男人,声音沉沉,不知在说些什么,玉真长公主偶尔会应之一笑,俩人谈的颇为投契。 她道:“无可转寰吗?你能不能求求他,或者求求皇后?要么,我帮你去求皇后,我在皇后那儿,总还有些面子的。” 李禄摆手:“万万不可。” ☆、着火 大殿二屋阁楼上, 窗沿上绿箩微颤,他渐渐靠近,将烟云搂在怀中, 头一回如此亲近,唇到她耳侧, 轻声道:“但我有个好办法,能叫我不必死,可我得你帮我。” 再一阵悄声耳语,烟云下意识摇头:“不行,皇后娘娘待我极好的, 皇上也是个明君,咱不能这样。” 李禄再一把将烟云揽过去,道:“我只问你,皇后是如何入的宫?” 烟云比如今宫里大多数的人更清楚,皇帝当年拿陆轻歌逼迫陆敏入宫, 就算陆敏后来做了皇后,还是人人称道的贤后,但帝后二人一直颇为疏离。 李禄看烟云有些松动了,又道:“我并非要你杀他,杀他的会是皇后。他们本是一对怨偶, 皇后苦忍十年,如今太子都已入明德殿,满朝臣工无不称赞,我们是时候该叫皇后逃开那份禁锢了, 对不对?” 烟云闭了闭眼,满脸为难。她犹还记得陆轻歌疯疯颠颠时不停的喊:“我的麻姑被赵穆那厮抓走了,我可怜的麻姑。” 没有成过亲,没有过婚姻,没有与异性有过鱼水相欢的两个人,不知道鱼水相欢可以调和生与死的矛盾,相对看了片刻,烟云咬牙道:“好,我帮你,也帮皇后一把。” * 皇帝和长公主聊的,不过是些道教中炼丹砂,修身养性,以及辟谷断食之事。 他上辈子自出家之后就断了荤,这辈子亦是,但如今已归到凡夫俗子的行列,行军路上兴起,生啖鹿肉也是常有之事,觉得人就该顺应天道成自然,该食荤时食荤,该茹素时茹素,不该一味拘着,也不该刻意放纵。 当然,说这话的原因,也是玉真长公主近些年身体不好,想劝她吃些荤,补补身体而已。 有个小道姑端了清酒与果品上来,深青色的道姑衫子,发顶结髻,插支竹簪,微欠腰侧坐在蒲团上,露出青衣下纯白的棉衬裙来,一双手儿骨肉丰匀,颇有几分好看,款款的摆着果品与酒。 中元恰是瓜果盛产之时,玉黄的巴梨,紫色的葡萄,砌成块湃着冰的甜瓜,早熟的柿子,满满摆了一桌。另有两盏清酒,玉真长公主因肠胃弱,如今生冷不食,酒也不沾,指着烟云道:“给皇上斟上即可,师父不喝它。” 烟云斟了酒,捧给皇帝。因她眉眼颇有几分肖似陆敏,赵穆不由多看了一眼,赞道:“姑母膝下这些小道姑们道是很不错。” 玉真长公主不理俗务,也坐的有些累了,指着烟云道:“你陪皇上聊会儿,师父得去歇会儿了。” 若是寻常的妇人,赵穆拂袖就走。但烟云是个道姑,看起来性子冷清,恰此刻他又有闲暇,颇想喝一杯,遂指着玉真长公主的位子道:“坐!” 果酒,香气浓郁,但有股子淡淡的血腥味,这种味道,还是当年二哥赵秩到兴善寺逼他喝鹿血酒时,他闻到过。 赵穆接过酒盏,盯着对面的小道姑看了片刻,一饮而尽。以他得来的消息,这小道姑当是李禄在宫里的对食。 烟云也颇有几分拘谨,再替皇帝斟了一杯,并不言语,别过头坐着。 李禄仍隐在大殿二层的阁楼上。毕竟跟随了近十年,于皇帝来说,他不过一个随手一用的阉人而已,与朱笔,砚台墨汁没什么两样,但于他来说,皇帝就是罩在头顶的那片天,二十四时,十二节气,他皆当成晴雨表来揣摩。 他了解皇帝十分之九,皇帝了解他,千分不及一。 所以李禄知道,那躲在垂柳后伸个小帕子,半路装晕装崴脚的,在皇帝眼里,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他喜欢的,是外表端庄,骨子里清高,淡泊名利,脱尘出俗的那种少女。 而烟云虽已二十多岁,长年修道,外貌宛如十八,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处子。 果然,皇帝又饮了一杯,虽无言,但也松了腿脚,僧袍下明黄色的绸裤皱褶懒懒,一条长腿大剌剌的劈着,问道:“入宫几年了?“ 烟云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烛光下眸如清水:“回皇上,贫道自八岁入宫,已历十六年矣。” 皇帝淡淡说道:“皇后头一回入宫,也是你的年纪。” 真正的男人,不比李禄那种阉人没什么威胁性,虽懒懒坐着,相距遥远,但周身那股男子独有的气味,以及那双永远锐亮似鹰的眸子,逼慑太甚,烟云连头都不敢抬。 如此对坐半个时辰,遥遥可见护国天王寺灯火昼亮,最后一场法事开始了。红衣的僧人们自大殿两侧鱼贯而入,集结于大殿之中,奏乐者,颂经者,鼓瑟笙箫,繁嚣,又庄严无比。 皇帝揉了揉鬓额,道:“朕乏了,扶朕去歇息。” 烟云心中骤然一紧,却也连忙起身,扶过皇帝。不过两杯酒而已,皇帝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叫烟云带至偏殿。躺在床上的皇帝,看起来身躯格外的修长,烟云揣着颗小心肝儿,毕竟未尽事的女儿家,一颗心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一件青衫才解,她手才触及白衣掖下的带子,忽而只觉得热息一浓,那男人满身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皇帝一手捏上她的喉,相距一尺,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缓缓松手,转身便走。 * 见帝至,颂经的和尚们声音都分外响亮。僧家披着红衣,俗家却是绛色的紫纱衣,后宫中男子不便入,放眼过去皆是俗家妇人们。笃信佛法者大多年迈,一群的老命妇们虔诚无比,三拜一扣,口中念念有声。 赵穆从来没有一天,如今日一般焦灼过。那果酒里搀了鹿血,而他整整燥结了半月,一口酒下去,混身崩裂。 一个又有一个的妇人,全是绛紫色的纱衣,头发亦绾成相同模样。赵穆不知道陆敏在何处,直冲冲逼/入大殿,又退了出来,转到殿后,自侧面的小山门上出去,是她天生那股子香气,甜甜淡淡,一路诱引。 他像是循母的小狗一样一路嗅着,跃级而下,湍湍溪流处,仍不过一袭绛色纱衣,但袖口以金线绣着浅浅的凤纹,她带着玉宁和一群小丫头在放河灯。糊成莲花状的小荷叶儿,当中一盏小烛,飘入水中,游游荡荡,汇向不远处的太液池,在池中闪闪发亮。 赵穆拉起陆敏便跑。多少孩子看着,自两个人到一处以来,无论闺房之中多么无所不至,于人前,赵穆一向刻板冷漠,从未如此放肆过。 陆敏边笑边问:“又非是着火了,你怎能扔了孩子,只拉着我跑?” 柳荫浓浓,赵穆道:“你猜对了,果真着火了。” 盛暑之中,天干物燥,护国天王寺又是失过火的,陆敏果真吓了一跳,回头遥遥望着,道:“皇上,咱的玉宁还在水边了,失了火,你怎能拉着本宫就走?” 赵穆拉着她一路疾走,沿路过处,宫婢内侍无不跪地。 柳阴深垂,他忽而欺了上来,将她逼停在一株垂柳之下,热息逼了上来:“非是护国天王寺,是朕着火了,不拉你,你叫朕去拉谁?” 陆敏心怦然一跳,一慌,又是一笑,只觉两股微颤,像是吃酒熟醉的人,但凡闻到他的气息,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醉酥:“可是这些日子在麟德殿睡的不舒服?” 宫里招待了太多的命妇,她有四个嫂嫂,皆住在长安殿中,陆敏算一算,至少半个月未同床过。除了他亲征在外时,俩人还从未分开过这样久。 那边放生大会眼看开始,陆敏见赵穆拉着她,是要往长安殿而去,却是一拐脚:“那一处人多,去你哪儿!” 夫妻做的像一对奸夫淫/妇一样,急急慌慌要找个睡觉的窝儿,彼此看一眼也觉得分外可笑。 一路跑的急急慌慌,进了寝室便脱彼此的衣服,陆敏一直嘴里喃喃着:“我还没洗过澡了,脏……脏……” 也许于男人来说,新鲜的女人更能激起情/欲。但妇人不是,她们更习惯于一个长长久久的良伴。 ……鸡腿 事毕,陆敏乏了多日,偎上赵穆的胸膛便沉沉睡去。 赵穆却睡不着。 他反复回想上辈子的梦境,最后的截点是在李禄带人伏杀赵秉那一刻。 冷静下来再想,李禄上辈子跟陆敏应当无交集,因为陆敏之死,他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身为太监总管,余宝珠或许郭旭无论做什么,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放任余宝珠侮辱陆敏,也放任郭旭去杀她。她于他来说,当是个不相干的,甚至急于要除掉的人。 一个宦官,就算果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是个阉人头子而已。与大臣们联合弑帝,致江山无主,他的身后究竟是什么人? 那个小道姑烟云与他那对食,上辈子是否也是? 问题一个个自脑海中涌了出来,但两世之中变化太大,赵秉早死,朝中官员,也与前世囧异,那李禄那个主子还在不在朝,还是否隐于暗中,随时等着翻盘? 赵穆郁了片刻,唤道:“麻姑,麻姑!” ☆、太子 陆敏悟了一声, 转身继续睡着了。 …… 第91节 有点小翅根,女官之家 * 次日清早起来,陆敏嗓子都是哑的。 水陆法会罢后, 那些请来的高僧大德要出宫,皇帝不必相送, 但皇后是要出面送他们的。 皇帝上罢早朝,并不直接往麟德殿,带着一众武侍,内侍,刺绣团花的青纱裳衬着古铜色的脸, 剑眉微舒,信步往长安殿。 这是他的老规矩,上罢早朝先去一趟长安殿,沿路舒松舒松身体,进去也不做什么, 不过看看便走。 长安殿的宫婢们也习惯了,见帝至,远远行个礼便退。 他止退众人在门外,独自一人步入大殿,陆敏还在铜镜前妆扮, 她穿着一袭白色双襟暗花纹纱裳,发拢芙蓉髻,梳头嬷嬷正在往她那发髻顶心插着一枚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篦,身边围着一群人。 在一起十来年了, 眼看她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渐渐长成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人,赵穆看了许多年,总觉得自己犹还未看够。 就这样一眼,也不叫她知道,赵穆转身便走。 陆敏一直到护国天王寺外,才见李禄。似乎有半月不曾见过李禄了,她笑问道:“李总管这些日子怕是忙坏了,待今日法师们一走,你好好儿歇两天。” 盛夏之中,她衣着清凉,面若芙蓉,二十六岁的少妇人,别有一股丰韵娇忍,若非烟云那等清丽脱俗的道姑,放眼整座皇宫,李禄找不到可与她争艳之人。 她不过客套之言,热情恰到好处,透着股子冷淡。 李禄道:“这是奴婢该尽的本份。” 一同入寺,红衣的僧人们集结一堂,见皇后来拜,齐齐还礼。 李禄一直跟在身后,待僧人们用完斋饭,皇后也不用步辇,步行送他们至玄武门。 几百号的僧人,从护国天王寺,太液仙境中起身,如织一般往玄武门而来。帝后浸心研习佛法,于宫中办水陆大法会,历朝历代以来也从未有过,再皇后如此美貌可亲,法师们个个儿分别时都要说上两句。 陆敏昨夜折腾的太久,其实头晕脚轻,盛暑天中,眼看僧人们还如织一般走来,也只得强撑着。李禄与林平皆站在她身后,忽而,他递了盒清凉油过来,直接递到了陆敏手中。 陆敏回头道:“李总管这份灵巧心思,再无人能及。” 她往鬓角抹了一点,顿觉精神不少,直撑到最后一个僧人出宫,神倒是提起来了,但也中暑了,又晕,又欲呕,正准备回长安殿好好歇上一觉,便听李禄说道:“长安殿毕竟遥远,若娘娘不适,何不往长春观去,又清凉,又舒适。” 陆敏一想也是,遂叫春豆和金铃几个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虚浮着步子往那满宫里最清凉的长春观而去。 入观并不见玉真长公主,出来迎她的是个年不过双十的俏丽姑子,肤白胜雪,一袭青衫清丽出尘,手中拂尘一甩,道:“多年未见,娘娘别来无恙!” 陆敏愣了片刻,才认出她来:“这竟是烟云,十年未见,你仍还是老样子。” 烟云笑了笑,见皇后虽是盛妆,但脸色蜡黄,连忙迎到偏殿里坐了。 长春观地势高,又观后皆是高高的古槐,偏殿中果真森凉无比。烟云亲自端了茶台来,坐在榻侧泡茶。陆敏接过盅子,苦丁茶里添着薄荷叶子,本是解暑的,她吃了两口,越发觉得心呕欲吐。 毕竟道观清净地,她怕果真吐在此处,要扰了神灵,起身准备要走,却见那烟云跪在地上。 烟云外表看着清冷出尘,不苟言笑,是个冷美人儿。但事实上这么多年,李禄最了解她的性子,知她是个傻的,看上去冷,恰是因为心呆,所以要用她搏个生门,搏个今生不必放下自己苦心经营十年而得来的基业,在殿外见烟云跪了,先就一惊,怕烟云说出三两不着的话来,要坏自己的计划。 他正准备冲进去,便听烟云说道:“娘娘,都十年了,您可还记得陆娘娘?” 陆敏重又坐回榻上,道:“当然记得,可是斯人已逝,也只能凭悼尔。我倒要多感谢你,还记得她呢。” 烟云又道:“当年陆娘娘耿耿于怀,便是皇上带走了您。” 陆敏与赵穆夫妻做的久了,前尘往事早已不记,笑道:“那时候她已经疯了,疯子说的话,又焉能算数?本宫果真有些乏,就不叨扰你们这清静处了!” 她绕过烟云出门,走了几步呕意愈深,要扶春豆儿:“本宫莫不是又怀上了,怎么尽想着吐呢?” 前面领路的内侍们忽而一闪,不知去了那里。她一回头,跟的人皆未跟来,身边只有个李禄。她怔了一怔,问道:“李总管,本宫身边的人呢,如何只有你一个人跟来?” 李禄往前一步,那双弯弯的浓眉略有杂乱,眼袋轻浮,显然几夜都未曾睡好过。他道:“娘娘瞧着烟云如何?” 陆敏又是一怔,脸色由黄转白:“李福,你这话何意?” 李禄道:“皇上昨夜,也曾与烟云单独吃酒,那偏殿之中,他更进一步,去了里进。” 里进是烟云的卧室。 陆敏哇的一声,无物可吐,只觉得一颗心儿慌怦怦的乱跳,拍着胸脯道:“宫中嘈乱,皇上想必也是去长春观纳纳凉罢了,李总管既说起,本宫便回你一声,知道了!” 这是长春观后面的大槐林,人际鲜至的地方。陆敏于这地方并不熟识,因为陆轻歌被关过一段日子,这些年便是路过,也绕路而行,她急匆匆往前走着,走了几步见荆棘满满,竟是处荒林子,遂又转了回来。 树影中,李禄一袭本黑的蟒袍上阳光斑驳,还在刚才那一处站着。 见皇后又转了回来,他道:“十年了,娘娘,十年前您就该想到,总会有这一天的。” 陆敏停在草从中,两只耳朵里仿佛进了知了,不停嗡嗡作响。脑子里全是烟云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左银台门上没有抬起来的,她也从未见赵穆对那个宫婢,或者宫外进来的女人投以一眼。 但烟云不同,二十多岁的姑子,驻颜有术,恍如十八。更难得性子清冷,不会像她一样总是沉溺床事,逼着他食荤吃酒,若为眷侣,一个佛修一个道修,岂不快哉? 陆敏咬牙忖着,越过李禄时却叫他一把抓住。 他低声说:“十年了,我头一日见您入麟德殿,就看到您的苦闷与不甘。烟云不过是个开始,有她,就还会有别人,您觉得以您的心机与脏腑,会成为萧氏那样的废后,还是陆轻歌那样的废后?” 她无心机,从来不懂得玩弄人心。烟云倒还罢了,若再有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如陆轻歌的,妥当当会成为萧氏第二。 陆敏下意识摇头:“皇上与先帝不是一类人,更何况……” 话未出口,陆敏忽而意识到一件事情。恰如赵穆当年不得敬帝的喜爱。她所生那脑袋大大的小鹿儿,一直以来也不甚为赵穆所喜。孩子要入明德殿那样重要的事情,他也不甚放在心上,拉着她一同出宫避暑,若不为水陆法会,都不会回来。 若再有嫔妃,若再生一个他更喜欢的儿子,她的小鹿儿,会不会赴他爹的后尘? 陆敏抬头,李禄两眼深深,十多年了,一直以来,他果真如哥哥一般在宫里照拂她,无微不至。他又道:“若有那一日,您怎么办?” 闭眼站了很久,陆敏的心终于稳下来了。睁开眼睛,她道:“以李总管的意思呢?” 李禄再近一步,道:“若您果真为太子着想,不想让他走皇上的老路,就该提前让他登上那个位置。” 陆敏仿佛头一回认识李禄这个人,盯着他看了很久,问道:“那你呢?” 李禄再近一步,胸膛上那红蓝丝线绣成的盘蟒两只怒圆的眸子亦直勾勾盯着她。他声音分外温柔:“无论何时,何地,奴婢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陆敏再度摇头:“太子尚幼,才不过十一岁,如何治理国家?” 李禄又道:“窦相和奴婢,都会帮他的。” 陆敏转身往回去着,低声道:“此事,容本宫再想想,劳烦李总管为本宫和太子操这么多心了。” 绕了一圈子,再从长春观门前经过,烟云带着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子,仍还在观门上送着。春豆儿格外着急,拎着裙子跑了过来:“娘娘,您方才去哪儿啦,叫奴婢们一通好找?” 陆敏双目一直盯着烟云,她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不说一丝皱纹,连一丝一毫的世故沧桑都没有,至少也二十六七了,可因为没有生养过孩子,到如今还不过十七八的感觉。 多看一眼,心里便多一份泄气。 回到长安殿,陆敏宣了御医来诊平安脉,诊过之后服了一碗解暑药,闷头一觉睡醒来,天色已黑沉沉。门外有两人正在说话,一个是她的儿子赵鹿,一个便是赵穆。 赵穆堵在门上,将那生的分外肖似舅舅陆磊的儿子堵在门上,冷冷问道:“明德殿住的不舒服?” 赵鹿道:“并非。只是儿子听闻母后病了,所以过来瞧瞧。” 赵穆并不闪身,只道:“朕在你这个年纪,每日晨昏定省,若太傅宿于宫中,还要替太傅打洗脚水,供饭食,贴身陪侍。你才入明德殿几天,太傅也不陪,就悄悄儿跑回来找你母后?” 赵鹿大圆脸上一双鹿眼,细细的脖子犟兮兮的挺着,才十一岁的孩子,在高大精健的父亲面前,细瘦温墨,全然没有老爹那种气势。 他退后两步,揖手道:“那就请父皇转告母后,叫她好好休息,儿臣八月初一再来看她。” 太子每日从《四书》到史籍,再到习字,骑射,另还有皇帝亲书的《帝范》,其中包括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等足足二十多项,如此一来,太子每日几乎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唯初一十五休沐,是他能请安尽孝,休息的日子。 敬帝对赵穆是一种放任,全凭他自己严以律已才有今日。赵穆深受放任之苦,待儿子严苛之极,明德殿到如今连四十岁以下的尚宫都没有,全是一群老嬷嬷在服侍。 目送那大脑袋的太子离去,赵穆转身上二楼,便见陆敏支肘在窗边,望着远远离去的儿子。见他至,她道:“皇上对鹿儿也太严苛了些,此时细细回想,自打有他以来,似乎从未见你对他笑过。” 赵穆左右四顾,问道:“意宁去了何处?” 他眼里永远只有比赵鹿小两岁的意宁小公主。父亲疼爱女儿,当然天经地义,可陆敏觉得赵穆对于儿子,未免太冷淡了些,瘟声应道:“今儿玉环出宫,她跟着玉环往陆府去了。” 要说他们的小公主意宁,与太子赵鹿性格截然相反,那性子,自打陆敏在世以来,也没有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一说佛修和道修,我就按捺不住我想把四爷和妙玉拉到一块儿,共修一场欢喜法的激动心情。 基友们都劝我,你会写成ooc,你会被骂死,可是我……我好茫然。 我想写一个爹不疼娘不爱,混身抱负无法施展,身边一群孔雀开屏的兄弟,他就静静看着他们装逼的骚年版四爷,还有一个一双冷眼,什么花招都能看得穿,兴起能撕叉,兴懒就假装温良贤淑的妙玉版四福晋,啊,都不要拦着我…… 好吧,等那一天心理足够强大顶得住所有骂声,我一定要开! ☆、分殿 小公主今年九岁, 于一般的少女相比,皮子便显得略黑了些,且不说同龄的孩子们, 便是哥哥赵鹿也欺不住她。 她是皇帝的眼珠子,又还是个孩子王, 玩起来疯疯颠颠,因整日在外跑,晒出一幅黑皮子来。无人能管束,陆敏少不得扮个出个严厉的凶样儿来,她在宫里遭的约束多, 自然就爱出宫,横竖无论去了那一家,上天下地,谁还敢拦着她。 所以趁着陆敏中暑躺在床上的时候,小公主在几个管事嬷嬷那儿报备一声, 跟着陆府几个姐妹便悄悄的溜了。 两个孩子,一个是被赶走的,一个是偷偷溜走的。二楼上相对的窗子开着,夜风凉凉,帝后二人对坐。夜幕才临, 桌上有鲜果与酒,彼此对坐相呷,难得一次可以闲谈的机会。 陆敏手中摇着把团扇,一脸忧色, 摇了许久忽而说道:“我回来也有十来年了,此时回想,前世仿如一场梦境,很多事都记不真切。但有件事情,我却记得格外真切。” 赵穆欠了欠身:“何事?” 皇帝和太监大总管之间虽明面上还是好好儿的主与仆,但赵穆深知李禄想弄死自己,他一再放任李禄,就是想知道他身后是否还有别人。 长春观大槐林后面,李禄那番诱引之言,赵穆派了人尾随,当然也全都听在耳中。上辈子李禄杀赵秉的动机还未查到,这辈子李禄又稳稳踩到了他的七寸。 赵穆并非不喜儿子,只是信奉一句古言:慈母多败儿,严师出高徒。 陆敏因难产,总觉得儿子叫自己给憋傻了,所以对赵鹿那孩子,是无条件的溺爱,他若再不严厉,很容易惯出个没主见的懒孩子来。人在少年时代吃的苦,最终会在他成年后,给予他回报,赵穆自来少在这些事情上解释,这恰给了李禄可趁之机。 那太监,拿烟云打击陆敏,再拿儿子离间他,若她如今还记恨当年他强逼她入宫的那点仇恨,怕他再纳新人入宫,自己要赴萧氏和陆轻歌的后尘,也许真的会杀他呢。 陆敏依旧闷闷不乐:“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你上辈子的死。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因心疾而亡。” 赵穆心中一算,如今七月,他上辈子,是死在次年的五月。 他满心戒备:“所以呢?” 陆敏又摇起了扇子,一本正经说道:“我常听人说,有心疾的人,要忌跑忌跳,忌用力过猛。你上辈子死之前,可是用力过猛了?” 赵穆也不知她要说些什么,点头道:“恰是,朕那日三更起,在校场上疏了回筋骨,回来便发了心疾。” 陆敏欠着腰凑近,团扇遮颌,低声道:“我还听人说,有心疾的人,最忌房事,概因那事儿最易诱病。你瞧瞧,咱们如今儿女俱已长成,大事儿也就定了。往后,不如分殿而居吧。你往后也注意着些保养,咱们一鼓作气,看能不能挺过明年的五月。” 听她这番话的意思,似乎很忧心,怕他会死在明年的五月。 赵穆心中颇有些暖慰,顺着她的话儿答道:“分殿而居,倒也无碍,朕往后长住麟德殿也就罢了。只是郭旭毕竟有了年纪,寻几个年青孩子在那一处伺候着。” 昨夜还痴缠了整整一夜,如胶似漆。 第92节 陆敏以为自己说服赵穆会有些难度,却不想他会答应的如此干脆,心中莫名还有些难过,转念一想,大约他此时的兴头在烟云身上,跟自己分了床,那长春观的偏殿里还有一个,遂又转着圈儿说道:“长圭,须知心疾在你身,不在我身,要忌,你就得忌个干净,至少这两年内勿要行房,好不好?” 赵穆淡淡道:“分殿而居,朕往那一处行房?” 烟云二字险险就要脱口而出,陆敏咬了咬牙,还是吞下了那句劝慰,毕竟瞧烟云那出尘脱俗的样子,就与她这等凡俗之女不同。 也许赵穆见她,也不过谈琴论道,是琴鹤之友,她若就这样直白的挑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像个争风吃醋的小妇人。 心中千般曲折又说不出来,赵穆手抚了过来,正当盛年的男子,高大英俊,仪表堂堂,声音沙沉,一双鹰眸中满满的柔情:“既然明日就要分殿而居,今夜总得再来一回,是不是?” 事实上陆敏的月信极准,月中恰是最忌的那几天,她常年算好日子,这些年一直没有怀孕,也恰是因此。 昨夜一回,她就担悬着心了,再今夜一回,只怕又要有个孩子。赵穆的一只手沿臂滑滑往上滑着,拈指揉搓,昨夜那透骨的欢愉,一唤既起。 陆敏呼吸渐粗,心一软,这一夜,本着是最后应承一回,自然无所不至,又提心吊胆,怕赵穆要死于马上疯,仿如死囚临死之前最后一顿肥鸡大鸭子与甘酒的晚餐,比之平日,又格外有些说不出的欢意。 * 次日,是皇帝正式搬往麟德殿住的日子。 陆敏亲自照料,拨了几个容色一般,但性子稳妥的姑姑过去,又拨了七八个小宫婢,照料皇帝起居。将麟德殿原本的被褥等物,也全部清换了一遍。 傍晚她亲临麟德殿,一目扫过去,司寝女官高高瘦瘦,皮肤白净,颇有几分烟云那般出尘的气质。 这些丫头全是李禄提上来的,他什么心思,她一看即穿。但转念一想,一个烟云还未扯清楚,乱吃什么醋呢,遂又将那司寝女官撇到了一边儿。 将这些姑姑们挥了出去,陆敏一人进了寝室。她做女官那会儿对面所置的那张小榻早撤了。因皇帝偶尔夜宿也是因为批折子,与大臣们连夜商议事情,所以那地方如今置了一张书案,后面一排书架。 床仍是原来的床,陆敏偶尔也在此宿,却从未翻过床头的抽屉。 她仿佛头一回入东宫,在木床上坐了,倚头靠了片刻,拉开第一层的抽屉,里面仍是一把匕首,那是赵穆从东宫带回来的,这辈子大约噩梦少,他未拿出来压在枕头下面过,一直放在抽屉里。 再上一层,仍是他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奇药,黑的白的,小瓷瓶儿,一瓶瓶上面都写着名字。陆敏挑了片刻,从中挑了一瓶出来,揭开盖子,里面是无色无味,如水的液体。 她将那液体息数倒入自己所带的小瓷瓶中,另从花瓶中兑了些水进去,原样替赵穆摆好,做成个从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最上面一层抽屉,不用翻也知道,里面是用明黄面的缎面包着几本经书。陆敏坐了片刻,随手拉开抽屉,便见那明黄色的缎面之上,有一本硬皮面包裹的洒金册。 她瞧着这东西有些眼熟,遂抽了出来,翻开。通篇十分工整的古隶,字书的十分肃穆。这金册她记得自己在何处见过,正翻着,皇帝进来了。 他刚下朝,从校场上回来,鼻尖上还有亮晶晶的汗珠,在床侧坐了,像是上司突然到访,手足无措的低品臣工们,双手搭膝在床尾坐了,问道:“皇后在翻什么?” 陆敏扬着那本金册笑嘻嘻问道:“这东西打哪来的,我竟头一回见它。” 赵穆淡淡一笑:“朕若宿在此处,闲来会书上两笔,不过一首《鹿鸣》而已。” 陆敏分明记得这册子是李禄的。有一回李禄病重欲死,她在兵器库照料他时,就见过这册子,只是那段私底下的交往,除了李禄和她,唯有天地知,所以不便明说出来。 她又道:“皇上抄它作甚?” 赵穆仍在笑,笑的温柔无比:“因为那是你的名字,鹿鸣于野,食苹食蒿。朕心爱它,闲来便抄上几笔聊以作慰。“ 陆敏不期赵穆的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撒谎撒到大言不惭,又道:“可怎么我瞧着,这不是你平日的字体呢?” 赵穆仍是笑:“朕如今也书古隶,不过是你见的少而已。连夫君习的什么字体都不知道,皇后是否该反省反省,你对朕也太疏忽了些。 如今还要分殿而居,这与上辈子做和尚,又有什么分别?” 陆敏还在翻那本金册,赵穆自她小腿往上轻揉着,揉了片刻亦上了床,此时天色还亮,远不是睡觉的时候。陆敏仰着脖子躲过了后颈,他转而又吻到了前面。 “外面满殿的人呢,说好了今夜开始分床而居的,你怎么又……” 赵穆低声道:“朕保证这是最后一回。” 陆敏软噗噗的趴着,啪一声合上那本洒金册。闭上眼睛再回忆旧事,原本,李禄不过一个被许善压着喘不过气来的小内侍而已。 因他办事有能力,赵穆特地打压,然后再叫她救他,想让他能为她所用。 但显然李禄不这么想,做了近十年的总管大太监,他显然也想和皇帝较量较量。而且,他的心思,也远不是哥哥那般单纯。 若帝丧,太子即位,那还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而且天性远远不及他父亲这般狠辣,那性子温和,又自幼与李禄关系颇好的孩子,很容易成为李禄的傀儡。 两厢权衡,陆敏当然没有傻到要去杀皇帝。情爱事小,重活一生,若让一个阉人干预政事,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今天中元,我早早起来去寺里听经,上香去了。结果昨晚存稿箱没有定好时间,所以晚发啦。 ☆、鸿门宴 一回过罢, 陆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遂歇在了麟德殿,至于分殿一事, 也就挪后一天了。 * 身为太监大总管,李禄事实上从未贴身侍奉过帝后的起居。 唯一最近的一回, 还是他在麟德殿十年前的偷听。他到如今还记得陆敏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那种苦难,她熬了十多年。 长春观之事,随着陆敏的态度,将会有几个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李禄最担心的,就是经过这十多年的相处, 陆敏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赵穆,她会联手赵穆来对付他。若如此,他将用如今皇城中所有主子的性命,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但他始终记得陆敏给他的那碗粥与药,以及那床锦被。当年那被逼迫入宫, 委屈不甘的小姑娘,他不相信她真的把心给了皇帝。 果然,虽帝后连着三夜都宿在一处,但皇帝遮过烟云之事,皇后也假装个不知道, 那裂隙,自然也就产生了。 接着,难题推到了陆敏那里。是选择他,还是选择皇帝。 拿生命做一场豪赌, 李禄在静待陆敏的选择。 皇帝的网仍在收紧,自水陆大法会之后,他以宫中内侍们纪律废驰为由,收了他以大总管之职,可自由出入宫廷的腰牌。 出不了宫,就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头一回如此绝望,还是在十年前,被许善打压到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 李禄一丝希望,全在陆敏身上。整整等了三天,他才被皇后召见。 皇后是在朱镜殿召见的他。她似乎格外喜欢殿外那一蓬蓬的红豆儿,虽白日,因殿高而深,横梁上那颗夜明珠依旧发着淡淡的光。 她穿着明黄色金丝交衽大袖,系着白纱面的湘裙,二十六岁的小妇人,身子仍还是十年前的纤细,但似乎很久,她都不曾像小时候那般跳啊跃啊,爬树窜高了,她在这深宫里,成了个标准的,刻板的皇后。 李禄见皇后摆了一桌子的酒与菜,身边两个宫婢,也叫她打发走了,他也有七窍珑玲之心,见她这样,便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了。 十年前就该死的一条贱命,他也不避讳,在侧首坐了,拈起盅子垂眸瞧着:“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您吃了奴婢半壶酒。” 陆敏低声道:“对不起!”事实上若非她的招惹,他可能不会有弑帝的心思。 李禄又道:“娘娘,您年不过二十六,还有漫长长的一生,若奴婢不在,您如何照料自己?” 回想这么些年,若非李禄的狠腕,后宫不可能治理的那么严谨。陆敏咬了咬牙道:“既你不在,本宫自会自己操持起来。” 李禄点了点头,看着那杯酒,却不吃,轻声道:“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皇上手里,奴婢是无怨的。” 陆敏亦是柔声:“黄泉路上多保重!” 一步步深入,李禄揭开陆敏心底那个选择,一遍又一遍的验证,却不得不相信,她选择了皇帝,而非他。 李禄忽而甩手将盅子掷了,寒声说道:“我的死,该由我自己决定,反而是娘娘您,十年禁锢,您本该是只鸟,却忘了该怎么飞了是不是? 他终究会有别的嫔妃,世间比烟云漂亮的女子不知多少,您竟然无动于衷?” 陆敏遣散了所有人,朱镜殿内外此时空无一人,她怀中还揣着一把匕首,见李禄一步步逼过来,抽出匕首道:“放肆,你怎敢如此跟本宫说话?” 李禄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一如当年般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陆敏:“长春观的事情,您一直瞒着皇上,可见您心中也有犹豫,对不对? 天下间的男子,皆多情善变,可我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也不会强求你做什么,只要这样陪着你就好。” 陆敏手中一把匕首,看他横着脖子,就跪在自己膝边。 她重端起那杯酒,哄孩子一般哄着:“要不,我喂你?不会难受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你不会有任何的不舒服,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李禄双眼通红,牢牢盯着陆敏,看她一点点心软,一眼小鹿眼儿雾蒙蒙,就那么望着他。 他本来可以逃的,却不知道离开她自己还能做什么。一个阉人,离开宫廷,离开守护了十年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座宫廷,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也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那是柄双刃剑,他或者能手握权柄,可终得要踩着她的尸骨。若踩着她的尸骨手握权柄,那又有什么意义? 陆敏的手又去摸那只酒壶,壶中还有酒,她依旧要他死。 李禄勃然大怒,一把夺过酒壶,脸阴如铁,声寒恻恻:“陆敏,你可知道,十年之中,我有多少次机会置他于死,可因为太子公主皆年幼,我都忍了。 我知道你也忍的很辛苦,如今恰是个机会,我会守护这座宫廷,守护您的两个孩子,有窦相扶持,太子会成为一个雄涛开略的帝王,不会输给总是看不起他的父亲!” 陆敏不停的劝着:“李禄,你不能再说下去了,住嘴,你不能再说了!” 她知道,皇帝此时肯定派了眼线,朱镜殿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她不想李禄再造更多的口孽。 可李禄已无路可退,他再进一步,双手按上她的膝盖。 十年总管生涯,多少宫婢投怀送抱,便是烟云那等清丽出尘的女子,也会投怀送抱,可他忘不了她周身那股暖暖的香气,和在高烧昏厥之际,枕在她的腿上,窗外雨潺潺,整个世界都妥善安详的那个清晨。 他只想就这样伴着她,站在不远处,不需要离的太近,只要那么看着她就好。可她却选择送他去死,只为那个从十年前就强占她的男人。 * 同一时间,皇帝出了一趟宫,策马入丹凤门时,忽而有个妇人远远撞了过来。因他是简服,前面没有开路的金吾卫,赵穆见是一个妇人,下意识勒蹄,吼道:“无知妇人,可是不要命了?” 那妇人一身素缟,哭哭啼啼抬起头来,叫道:“皇上,就算当初兄弟不睦,永儿好歹也是你们赵家之后,你大哥已死那么多年,多大的仇也该消散了。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永儿死,却连个御医都不肯派吗?” 赵穆在马上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妇人竟是他大哥赵程的妻子,达氏。 皇家五兄弟,当年最赵程死的早。他无嫡子,达氏在他死后亦未改嫁,而是带着自己一个庶子,仍旧在礼亲王府生活。 赵穆为帝之后,顾念长嫂幼子,也曾时常命李禄关照他们。但宫中若有宴餮,当然也从未邀请过达氏。她恨陆敏入骨,也从不肯主动入宫。若非此番在丹凤门外撞到,赵穆都要忘了自己这长嫂,与大哥赵程膝下那庶子赵永了。 赵穆下了马,随达氏一同往宫门侧走了几步,更见路边有一马车,帘子揭着,几个礼亲王府的仆人们站在一旁,暑夏之中苍蝇乱舞,里面睡着个唇色苍白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 他负手看了许久,转而问达氏:“内侍省这些年就没有管过你们?” 达氏哭哭啼啼道:“原来李总管还时常来看一回,如今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来过了,永儿病的这样重,宫里连个御医也不派,妾身几番在宫门上打望,找不到一个可求助之人,不得已,才会守在这宫门上等您回来。” 重生回来十年,赵穆终于知道上辈子李禄率众臣杀掉赵秉以后,会做什么了。 赵秉为余洪一脉所控,若他为帝,李禄自然占不到好处。但若赵秉死,皇家血脉中,就唯有赵永最亲。一直以来,他私底下照拂赵永,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为的,就是能有一天,以宦官之身而干预政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辈子,无论余宝珠或者赵秉,都不过跳梁小丑,李禄才是最后真正的赢家,隐在幕后,在赵秉死后,拥立赵程的儿子赵永,以宦官之身而掌权柄,最终拥有一切。 两辈子终于弄清迷茫,赵穆招了郭旭过来,吩咐道:“送达妃与世子回府,往后礼亲王府的事,由你负责,若达妃再诉缺医少药,朕拿你是问。” 他也不骑马,行步匆匆入宫,在还周殿外迎上林平,问道:“李福何在?” 林平挥退左右,恭腰上前一步:“回皇上,皇后娘娘在朱镜殿设宴,摒退所有人,似乎是要宴请李公公。” 皇帝下意识道:“鸿门宴尔!” 第93节 他忽而拂袖:“谁在那一处守着?” 林平道:“傅图!” 赵穆疾步往朱镜殿奔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告诉陆敏烟云一事,也没有告诉她上辈子关于李禄的事情。 这时候,她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杀掉他,让赵鹿提前登基,她将成为皇太后,永远不必担心后宫中再有嫔妃,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从储君之位上被废。 再就是选择相信他,并因此而杀李禄。显然,陆敏选择了后者。 那夜长安殿暗香浮动,夜风习习,她暗示他忌男女之欲时,其实就是在暗示他自己已知烟云之事。 回首这十年,他在外刻意为她弘扬贤后之名,她亦一直努力想要配上那个贤字。 她不知道宫里还会不会有其她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拼死生下来的儿子能不能顺利登上王位,因为他待那孩子,确实很冷淡。 而李禄十年坚守,凡事全凭她的利益,是她膝下忠诚的不能再忠诚的一条好狗。 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选择杀李禄。赵穆忽而觉得,陆敏当是爱自己的,若非爱,她不会放弃所有利益而选择他。 * 朱镜殿外,傅图所带的虎贲军已将整座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帝至,傅图匆匆跑了上来,抱拳道:“皇上,属下所带之人已全部就位,您看,什么时候冲进去?” 赵穆略往后退了退,轻轻屏息,道:“埋伏即可,朕一人进去。” 傅图再往前冲一步:“皇后娘娘带着匕首,也赐了毒酒,但李禄不肯吃那毒酒,现在俩个人……” 他不好说李禄抱着皇后娘娘的大腿,左右看看,竟然嘿嘿一笑。 就算是阉人,也是男人,更何况李禄还高大儒雅,仪表堂堂。赵穆气的火冒三丈,又被傅图一身的奶腥气熏到几欲作呕,恨不能一把将傅图推开:“传所有虎贲军隐匿,朕自己进去即可。” 傅图比赵穆还大一岁,今年都三十有二了。但直到三年前,他才成亲,娶的是皇后陆敏的娘家表妹,妖后陆轻歌的女儿塔娜。 以陆高峰的心意,本不欲把塔娜嫁给一个大她近十岁的男人。但塔娜有那样一个母亲,父亲又还是个异族奴隶,京中不说稍好的男子,便是穷家孩子,也不肯娶她。唯傅图痴痴傻傻守了七八年,等那孩子长大。 为了求娶塔娜,还在陆府大门外跪了好几天。 自打成亲之后,俩人三年抱了两胎,还有一对是双生子。傅图也算老来得子,成日的抱孩子,身上一股奶腥挥之不去。 赵穆当年抱自家意宁,闻不够她身上那浓浓的奶香味儿。但不知为何,奶香到了傅图身上,也成了奶腥,偏他总还爱往自己身边凑。 他一把将傅图推开,大步上前,猛然一把,便推开了朱镜殿两扇沉而厚实的朱色木门。 ☆、番外结局 李禄记得自己遇到达氏, 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敬帝有五子,二皇子赵秩因为谋逆,满府皆诛。四皇子赵稷和五皇子赵秉都未留有后嗣, 所以除了皇帝膝下的赵鹿,礼亲王赵程膝下那赵永, 便是与敬帝骨血最亲之人。而且他父亲占着长,他又是庶长子,其意义又格外不同。 他把赵永当成一种可能性来培养,先以皇帝之名苛待之,扣礼亲王府的禄食银子, 每年的份例,将达氏与那庶子并一干妾室们逼到奄奄一息时,再亲自出面,以自己之名,拯救达氏于水火之中。 那是个很渺茫的可能性, 非得帝丧,皇子赵鹿亦死,赵永才有可能被大臣们推举为帝。 但身为太监大总管,只要他心够狠,就可以办到。读书千卷, 他没有想过只做一个伺人起居的奴婢,他不甘心于仅仅掌握那座宫廷,他还想要更多,他觉得自己若能干预政事, 不会比赵穆差。 可这一切,所有的野心,图谋,在最后关头,他都放弃了。 盛妆的皇后被皇帝强行扯走,独留他一人在大殿之中。她往外走时,犹在喊:“壶中还有酒,快喝了它,喝了它,你会走的体面一点儿。” 李禄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将那壶酒倾转,一壶毒酒,悉数洒在了地板上。 * 赵穆非是不想杀李禄。 一个阉人,奴婢而已。竟然从十年前甫为太监总管开始,就开始非常有目的的笼络达氏与赵永。先逼上绝路,再给予厚恩,那图谋再清楚不过,就是想宦官干政,覆乱朝纲。 人常言灯下黑。他自视朝政清如水,却不想真正的大奸大蛀,却是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赵穆恨不能将李禄挫骨扬灰。但碍于一件事,却迟迟无法杀他。 原来,李禄在赴朱镜殿陆敏所设那场宴席之前,先去了一趟麟德殿。身为总管大太监,皇帝不在时,他有权视察前后殿,所以他进了后殿,顺走了那颗传国御玺。 那东西,是皇帝每日批折子时非得要用的。当然仿一颗也行,仿了的戳在折子上发出去,也没有人敢怀疑真假。但那东西是帝之象征,丢了国玺,赵穆这皇帝做的再好,等将来死了,大臣们也得说他是个千古罪人。 傅图带人将整个皇宫地毯般搜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找不出那颗国玺来。 怕陆敏心里不舒服,赵穆也一直未对李禄上刑,逼问过几番,李禄咬准口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只会把藏玺之处,告诉陆敏。 无奈之下,赵穆只得让陆敏再见李禄一回。并交待傅图,只要李禄一说出藏玺之处,立刻砍其头颅吊于旗杆,挂城楼示众三日。 * 见面之地也是李禄自己选的。手镣脚铐伺候着,他自己选的地方,在麟德殿后面那兵器库处。 上一回陆敏来看他的时候,穿着白绫缎的袄裙,头上两只点翠,还是个年不过豆蔻的少女。历十年,她又来看他,穿着梨花白的素色大袖,发拢高髻,唯顶心一只点翠箅梳,呈弯弯的月牙状,衬着她圆圆的小脸儿,还是当初的少女容样。 李禄见她仍端着壶酒,也是一笑:“看来你还没歇了要我死的心思。” 陆敏替他斟了一盅,双手敬了过去,道:“你该知道,我送你走,你总能走的体面一点儿,是不是?” 李禄接过那盏酒,反问陆敏:“你可知我为何要藏玺?” …… 见陆敏不语,李禄解释道:“十多年了,我只是想找个这样的机会,与你单独相处。今夜月明星稀,若能看你再在那架子上倒吊一回,便喝了这整整一壶酒,也无憾了。” 月光凉凉,他一双弯弯的浓眉,在月色下格外浓郁,眸中晶晶闪着亮,那脚镣手铐,戴在他手上也凭添了几许温柔。 当年,她在麟德殿为女官,每每皇帝上朝,三更月明,她便欺负那七八尺高的兵器架子,一直要等到五更日升,才会走。 而他,就一直站在暗影里陪着她。 陆敏不知道赵穆在此戒备了多少人,但直觉大概就暗戳戳站在远处抱着剑的傅图一个。毕竟她是皇后,在此与一个被革职打入大牢的太监共饮,传出去皇帝大概丢不起那个人。 也有十年不曾玩过了。陆敏疏了大袖,下面是襦白色的抹胸。她手旋上那儿臂粗的铜铸管子,一个旋身,梨白色的长裙随风漾开。两圈之后,她反手抓上横杆,仰头垂臂,两腿绞着裙子,蝙蝠一样倒挂下来。 如此舒展身体,混身每一截骨头都会被拉开,当再次仰立,骨缝合位,于她来说,是劳累一天后舒松筋骨的好方法。 李禄终于吃了一口酒。 就仿佛十年前的那个良夜,他亦是坐在此处默默吃酒,她就倒吊在那兵器架子上。被皇权和这座皇城所禁锢的两个人,在偷来的片刻闲暇中,如溺入深水的将死之人一般,贪婪的呼吸着突如其来的空气。 李禄吃了一杯又一杯,以铐为乐,脚踏而合,唱了起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夜风凉凉,空旷的校场上,他低沉的歌声穿过夜幕,与铁镣相击之声相合,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落,份外的苍凉悠远。 陆敏吊了许久,听李禄突然不唱了,一个翻身扑了过去,见他已歪在那凳子上,手团过他的头,匆匆问道:“玉玺,玉玺在何处?” 李禄笑着,指了指身后那青砖砌起的高墙,低声道:“瞧瞧,就在那一处。” 浮云飘过,月光明照,离地三尺一块青砖上,刻有鹿鸣二字,一支秃笔,要写多少回,才能在青砖上留下印痕? 陆敏一颗心沉回膛中,团着李禄的脑袋,也不知坐了多久,见李禄还有呼吸,低声问道:“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她其实也不知道那药究竟能管用多久,不知道他在闭眼之前会不会痛苦,毕竟她也没有尝试过。 李禄摇头,笑道:“不期我竟能死的这样舒服。” 枕在她柔软的腿上,就像当年在那兵器库里,他奄奄一息的那个早晨,宁静详和,渐渐没了呼息。 到这一刻,李禄才真正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放弃赵永是个明智的选择。百年修得一眼回眸,或者正是他放弃杀孽,才能修得,死在她的怀中呢? 脚步沉沉,是傅图的声音。 “娘娘,李禄可有说,玺在何处?”他问道。 陆敏点了点头。 傅图随即来掰李禄的身子,陆敏一把将他的手打开,默了片刻,他又来掰。陆敏再将他的手打开。僵持许久,傅图道:“娘娘,皇上交待过的,只要他说出玺在何处,当即砍头示众。” 陆敏胸中一股怒火腾然而起,将李禄放在地上,起身吼道:“人都死了,你们还想要他怎么样?” 傅图抽剑,陆敏径自逼上剑锋,双目中止不住往外迸着泪:“告诉赵长圭,若要砍他的脑袋,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禄其实还有意识。他呼吸渐止,意识却未消散,他看到皇帝脚步沉沉而来,将她揽入怀中。 她哭哭啼啼的说着什么,轻捶着他硬实的胸膛,哭了许久,最终还是伏入他怀中。 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任性,全然不顾忌自己妆容是否好看,容态是否端庄,蹭着鼻涕眼泪在他胸膛上,而皇帝低下头,就在她糊了满脸鼻涕与泪的脸上亲吻着,小声的安慰着。 李禄心头一凉,身死之后才恍然大悟,那样的两个人,不曾因他的离间而生闲隙,也不会顾及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是否好看,连孩子都利益都弃之不顾。 除了无条件的信任,还有依赖。那样的感情,大概就是爱情吧。 他用一生,只搏得她片刻怜悯,而皇帝得到的,是她的爱情呢! * 直到被小国舅爷陆严从坟堆里刨出来,揍了两拳之后,李禄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陆敏给他吃的,也并非□□,而是一种叫冬眠露的药,人服用之后,脉息全无,与死人无二。但八个时辰后尸体不会变硬,皮肤亦不会溃青,如沉睡无二。直到三日后,才会呼吸第一口气。 因为他的死,才保住了那颗脑袋,被运出宫,埋葬之。小国舅爷陆严等了三天,在他要吸那一口气之前,将他从土里刨了出来。 事实上无论陆高峰还是陆严,都不同意陆敏这种做法。李禄是赵穆必须要杀的人,她却留了他一条命,陆严还得从坟坑里面刨人,也担着连带干系。 但陆敏一意孤行,逼着陆严将人刨了出来。 陆严将半死不活的李禄打了个清醒,然后扔了一句:“你这条贱命,是皇后给的,若不想她死,不想她与皇上有闲隙,往后最好忘了自己姓甚名顺,当自己是条狗,悄悄摸摸儿活着即可,明白否?” 李禄当然明白。权力是皇帝给的,命也是皇帝要的。虽说死而复生,但李禄从此成了陆离,与过去的一切,也就全无关系了。 * 再过半年,烟云自请出宫。 她是通过玉真长公主,给皇上递的请辞,称自己年长,想出宫立观,彼时陆敏第三胎怀了六个月,正是行动不便的时候,以为赵穆不会阻拦一番,或者亲临长春观留人。 谁知赵穆当夜便将消息告诉她,并嘱她妥善安排,最好替烟云指一处山头,能叫她辟地修观。 陆敏究竟不知他和烟云之间是否有过勾扯,那勾扯又有多深。见赵穆面色淡淡,又特意要她为烟云指山头,暗猜只怕是烟云性子清高孤冷,瞧不上皇帝,所以拒了他,致他心中怀着怨怼,才会心口不一,颇觉有几分好笑。 当夜陆敏翻遍地图册,终是为烟云找了处风景秀美的名山,特赐金银,为她修建道观。 分殿而居的事情,因为她怀了孩子而暂缓。陆敏四月份又生了个女儿,比之大公主意宁,小公主性子温和,娇美可爱,有这样一个孩子混着,转眼再过半年,等陆敏某日闲暇时回神,才发现早过了上辈子的死期,而赵穆仍还活的好好儿的。 既这辈子赵穆未死于心疾,而他身体自来硬实,陆敏放心不少,遂鼓着劲儿又生了一胎,这一回生得个小皇子,脑袋比太子赵鹿初生那会儿小了不少,自然也未难产,赵穆待他,也就比待赵鹿更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