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倒计时45天》 第1章 《沉溺倒计时45天》作者:一棵水杉【cp完结】 简介: 10月15日,冰冷的讣告铺天盖地。 知名心理医生林渡舟溺海而亡,终年29岁。公众震惊。 这已经是叶清川和他分开的第六年,从未想过再听到他的近况,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钟声滴答,他醒来之时,仍旧是一个平凡而吵嚷的早晨。 电视上播放着林渡舟的心理节目,底栏报道着9月1日的晴朗天气。 9月1日。 仿佛电流穿过,叶清川浑身发麻。 电视上的年轻人正在说话,声音温和,眉眼清俊,金色领带夹反射着光点。 沉溺倒计时,45天。 —————— *深不可测x一往情深,林渡舟x叶清川。 *真相难寻,反转较多。 *文中的心理学知识来自公开课、书籍和朋友咨询,欢迎心理学专业的读者伙伴科普与指点。 年下、剧情、重生、穿越、救赎、虐恋、推理、破镜重圆、双向奔赴、情投意合 第1章 【0天】序 我以为我和林渡舟不会有交集了,一直到死。 十年前,林渡舟躺在我身边,无奈哂笑,问我为什么会好奇催眠的感觉。他说催眠是一段短暂的麻痹,被催眠者往往会陷入恍惚,弱化意识的监控,知觉歪曲甚至丧失。 多年之后,我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但不是因为催眠。我明白了麻木、恍惚的滋味,从头到脚。 天色沉下来,街道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成了无数黑影。汽车呼啸,卷起飞扬的尘沙。 拿着林渡舟生前寄来的东西,我恍然发现,这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交点。 黑色布艺的礼盒散着清淡的花香味,里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手表,表盘上的玻璃已经碎开,蜿蜒的裂痕盘曲在上头,已经远离了他的温度。 深夜,房里光线黯淡,机械的新闻播报声回荡,冰冷的讣告铺天盖地,撕裂了冷寂的凌晨。 “10月15日傍晚18:55分,知名心理医生林渡舟被海上搜救队找到时,已无生命体征,终年29岁。据悉,林渡舟身体有多处擦伤,存在疑似挣扎或自救痕迹,目前警方尚未对其死因做出判断。林渡舟主持的节目《心灵摆渡》,五年来收视稳定、曾帮助广大观众宽解心理问题。节目方于晚上20点对其死亡表示深痛哀悼……” 漠然的播报声不带一丝波澜,像雨滴落入海洋,毫无褶皱地融进深夜里。 林渡舟死了。 那年我穿越半个城市,去他最喜欢的蛋糕店,买了一个刚上架的蛋糕。那是店里最贵的一款样式,上面的黑巧克力装点得精致,摆成起伏的海浪形状。 那会儿我们都穷,他心疼钱,说这得花掉半个月的工资。 我笑说不要怕花钱,23岁的林渡舟前程似锦,将来出人头地了,带我去看真的海浪,带我尽情吃最贵的蛋糕。 那已经是六年之前。 那一天之后,我们离开了彼此。我再也没有走进那家蛋糕店,也从未和林渡舟一起去看过海。回想起刚才见到的海面,平静无波,一片死寂,岸边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他怎么会独自走进寂灭的海,悄无声息。 秒针在沉静的空气里独自绕圈,清晰得盖过了新闻,世界堕入幻影,只有指针的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 第2章 【45天】9月1日。 每天早晨八点钟,卖菜的小贩就会蹬着三轮车来到街区,吵人的喇叭声不知疲倦地播报着每一种蔬菜的价格。已经有不耐烦的邻居关上了窗,我是在播到青菜的时候醒来的。 有长进,昨天第一声大白菜就醒了。 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衣襟上的酒味没有散去,一睁开眼,就感到宿醉过后的头疼。忘记拉上的窗帘被风吹动,刺眼的天光把房间照得亮堂堂,阴霾一丝不剩。 等到卖菜的小车开走,白墙上的挂钟已经走过了八点一刻,周遭又沉入安静,只有指针仍旧不知疲倦地转动。 邻居打开了门,小女孩的声音兴高采烈,在问她妈妈要棉花糖。手机提示音响了两声,一时没辨别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 彻底睡不着了。 我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在沙发上到处找手机,抱枕被翻得七零八乱。直到消息声再次响起,才循声从茶几底下摸出来。 【师姐:他们十点钟出发,你好好休息,不用来送了。】 脑子还没反应,手已经按出了一句合规矩的“好”。扔下手机,头疼没有缓解。 昨天喝酒了。 为什么喝酒?不记得了。 ……哦,林渡舟死了。 林渡舟死了。 昨天的麻痹与恍惚从四肢退潮,空气渐渐抽离,头脑热胀,脏腑隐隐作痛,直到绞在一起,四肢百骸都像浸透在冰窟里。 刺骨的冷,却满头大汗。 我一起身,四肢都脱力,狼狈地冲进洗手间吐了两回。 浴室的地板也是冰凉的,但热汗和泪水依旧禁不住。 房子处在喧闹的街区,时常停水停电,楼下的茶馆总有叽喳的人声,日夜不停。 十年之前,就是在这里,林渡舟把我抱上洗手台,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轻声问我还好吗。 我总以为,人的一生不是一条流动的线,而是由几个瞬间、几个片段组成的。 第2章 曾经亲历的时刻,从未意识到那些瞬间可以被回味,在记忆里画地为牢,把念旧的人永远困在当时以为寻常的画面。 那天我也是这样醉,第一回搭上了他的肩。 浴室昏暗的灯光从他身后透过来,把发丝裹得像糖丝。 我想起小时候,我妈每周六骑着自行车,载我穿过公园。傍晚,火一样的云漫天无边,从遥远的晴空扑下来。自行车经过卖糖人的小摊,夕阳一刹那没了行人的遮挡,径直洒在一个个金黄的糖人上,反着星星点点的光。 林渡舟笑问我为什么出神,我勾着他的脖颈,鬼使神差地反问他,“林渡舟,你吃过糖人吗?” 也许这话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林渡舟顿了一瞬,回答:“没有。” 我头脑发热,说:“你尝尝,我给你。” 林渡舟笑我醉了,他的发丝在昏黄的灯光里还是像儿时的糖丝,我怎么都看不够。我尝过糖人的味道,甜得发腻。但我在尝到林渡舟之前,就知道是苦的。 那天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一个缠绵的吻。 十年过去,我还没有走出那个阴凉的夜晚。 手机铃声刺穿了回忆,我恍然梦醒,擦干了满脸的汗珠泪痕,浑身乏力地砸进沙发里,电话接通。 “我们要走了,”那边传来熟悉的男声,“你不来送一程?” 这些年来,舞剧的巡演从未间断,轻鸿舞团在国内外积累了不错的口碑。我从小就跳古典舞,跳了二十几年,舞台上的聚光灯、舞台下众人的注视都享受过,一身的伤病也没落下。 这行业虽说不算只捧着青春饭,可到底身体是本钱,我的本钱薄薄一沓。巡演、出远门,往往都是纪南的主角团队出去。年复一年,我就守着这座城。 “上个月就走了,这个月又走一回,”一出声才发觉嗓音出奇的哑,喉间像含着针似的,说话就疼,这话刚出口,电话那头就噤了声,我接着道,“下个月走的时候,我一定送你。” 纪南显然听得出我在嘲讽他,但言语里倒还算尊重,“昨晚践行宴,你喝多了,我送回去的。” 我垂下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哦,谢谢了。” “你不用非把自己灌醉来逃避下午的面试,”纪南顿了片刻,接着说,“那个舞蹈节目筹划得不错,是个好机会。林渡舟……只有周五才会用同一个演播厅。” 我闭了闭眼,从里到外又是一阵麻木。 “什么面试,”明明是问句,倒被我说出了要死不活的架势,我沉声又问,“你在说什么。” 纪南大概是觉得我无药可救,在电话那端无奈地一声轻叹,最后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挂了”。 市里的电视台筹办了一个舞蹈节目,邀请了不少专业舞者,我也接到了电话,一番约谈,才知道这档节目和林渡舟的心理节目用的是一个演播厅,一个在周五,一个在周六。 我放弃了那次机会,尽管我们的时间错开,也许不会再遇上。可哪怕我从未走进过他的演播厅,也对里面的场景了如指掌,每一束花、每一本书的位置,都清晰地陈列在脑海里。 我梦见过几次和林渡舟重逢,在他的演播室里,空空荡荡,灯光冷清,只有彼此。 梦里没有言语,我只记得他的眼睛,深邃,沉静,温柔,像烈火里怎么也烤不化的雪,一如既往。 他怎么能突然地离开。 我抓起手机,拨打了许多年不愿看见的那串号码。电话不出所料地无人接通,转到了语音信箱。 我沉默了不知多少秒钟,数字不断增加,空气里静得只有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和林渡舟一起度过的四年挥霍了所有疯狂,那些记忆、鲜活的时光被封存起来,我以为此生可以这样平静地过去。可等到开口的时刻,声音已经不可抑制地颤抖。 “早知道是这样,林渡舟,我绝对不会……” “叮”的一声,30秒的语音留言结束。 我绝不会放开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真会给我出难题,六年前是天各一方,六年后是阴阳两隔。 林渡舟的来电在屏幕上显现,我竟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我们通话是什么时候。时隔多年再次接到他的电话,竟是葬礼的通知。 我按下了接听,那头传来压抑的嗓音,暂别了素日的沉静,意外传出一丝急迫的味道,“喂?” 这…… 我愣在原地,还未及反应,那头已经又出了声,“你没醒酒?” 这是林渡舟的声音。 哪怕过了几年、几十年,我都不会认错,这是林渡舟的声音。 怎么可能? 昨天他已经成了新闻里冰冷的尸体,怎么可能呢? “说话,”听筒里传来叹息,电话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没了耐心,一字一句,像是不容辩驳的定论,“叶清川,我没有闲心跟你闹。” 怎么可能? 我扔了手机,从沙发上猛地起身,飞快翻找茶几上的东西,从桌上找到桌下,再把沙发翻了个遍。 林渡舟留给我的手表不见了。 难道是一场梦,难道他的离开不过是宿醉时的一场梦。 我打开电视,屏幕停留在本地的电视台,房间里响起热闹的声音。每周六上午都会回播林渡舟的节目,今天是……9月1日,星期六……正好是星期六,但电视上并没有回放《心灵摆渡》,而是在直播电视台的秋季开幕演讲会。 第3章 9月1日。 我浑身发麻,愣怔良久,慢慢回过神来,确定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是10月15号,林渡舟溺亡的日子。期间的一个半月,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时间。 刚才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在脑海里回笼——师姐帮我请假,纪南让我送行,下午要举行的舞蹈节目面试……还有,还有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演讲会,这些都已经发生过,全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抬头,墙上的挂钟还在兀自转动,指针一下一下地向前,走向了八点半。 这是林渡舟溺亡前的第45天,他还活着。 我看向电视屏幕,主持人播报演讲会正式开始,镜头扫向入场嘉宾,许多当地电视台的艺人正走进大厅。林渡舟西装笔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电话,微皱着眉头,嘴唇紧张得抿成一条线,金色镜框下,眼睫垂落的双眼隐进一片阴影。 镜头掠过,没了他的身形。 我回过身去,翻出了一堆抱枕下的手机,放在耳边。 还是熟悉的声音,林渡舟在一次次地要求我的回应,“叶清川。” 这声呼唤不同于电视节目里的温和熨贴,听着没有什么温度,穿过空间,带着电流,钻进了我耳朵里,清晰得能听见不平稳的呼吸。鲜活、直接,向我证明着他的存在。 还未等出声,哽咽就先钻出了喉咙。我挂断电话,没出息地大哭一场。 我们分开之后的有一年,我以为曾经的热烈已经淡去,我能够平静地接受缠绵的依偎落幕。于是我不再反复观看他的电视节目,不再关注他发出的每一篇文章,也刻意忽略掉关于他的所有消息。 可就像是醉酒断片之后又缓慢醒来,指尖和眼角恢复知觉,麻木被时间冲去。后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宣告我们的离别。 林渡舟曾在这张沙发上抱我入眠,也曾踩着椅子修理老旧的灯。客厅的窗帘洗了又挂,仍旧是我们最初选的样式;他走后我捡了一只狸花猫,每个夜晚代替他,占据了双人床的另一边。 而茶几旁他当年亲手种下的芦荟,非但没有枯萎,反倒越发旺盛。几年来我频繁地移植,如今已经肆意疯长出了好多盆。满地的绿植还在我不经意的瞬间兀自拔节,默默滋生,不可挽回。 思念就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深夜审判我的软弱。 林渡舟从没离开,也不能离开。 第3章 【45天】混得很差? 窗外的风吹动一树翠绿,绿叶摇晃成沙沙的响声。走廊尽头铺着明亮的阳光。 舞室里身影翩翩,门被打开,缓步走来两个人。 杨佳晴是我常年的搭档,虽说叫她师姐,实际与我差不多年纪,只是被舞团选中的时候早,勉强算个前辈。她丈夫又比我们小两岁,怎么也叫不出一句姐夫,姑且各论各了。 “我不是帮你请假了吗,”杨佳晴挽着小陈,长发从她身上落进两人肩膀的缝隙里,正好背着阳光,又是糖丝的模样,看得我刹那出了神,师姐已经又开了口,“咱们跳舞的人得少喝酒,以后手脚抖了,看你端什么饭碗。” 看这阵势又要挨骂,我赶紧给小陈使眼色,“西街开了家海鲜粥店,快带你姐姐去。” 小陈是创业的人,还穿着正式的衬衫西裤,笑得眉眼弯弯,倒是正义凛然,一步也没挪动,“佳佳说得对,这两年总见你喝酒,清川哥得趁早戒掉。我结婚之后就没应酬喝酒了,上回佳佳介绍的相亲对象呢?怎么也该管管你。” 我不想被他们夫妻俩围攻,赶紧说明了目的,“师姐上回订做的演出服挺好看,我打算下午穿那套面试。” 杨佳晴便带我去服装间,笑道:“可以啊,不过你这杀鸡用牛刀,面试哪里用得上,你留着等决赛吧……” 话到一半,她忽地停下,回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不等她问,我主动招来,“之前确实不打算去那个舞蹈节目,但今天……想试试了。” 取了衣裳的杨佳晴总算松了口气,白衣上的水墨丹青蜿蜒曲折,从领口延伸到衣摆,在我身上比划了一阵,“早就劝你去了。那你就把咱们舞团的庄临意好好带着,老前辈了,好歹大了人家整整十岁……” 我立马指挥小陈,“快点,快带她去吃饭。” 小陈乐不可支,两人挽手走下长廊,阳光笼罩一片阴影,光点跃动,勾勒出镀金的轮廓。 我二十二岁那年遇见林渡舟,到今年,恰好是十年。过去太多因素横在我们之间,成了深沟高垒,林渡舟就在对岸,看得见却触不到。我没问过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城市,他或许也不知道我依旧住在老旧的街区,守着过去的印记。 两岸的人影静默伫立,我能看见他站在那里。 十年,我们唯一残留的默契是心照不宣。 我拿了衣服回到街区,午后的茶馆聚起周围的闲人,藤椅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坝里。树下又摆出了小方桌,头发花白的人围着小桌,手里都握住一把牌。 每次从树旁经过,树影间斑驳的阳光就碎落一身。 “小叶今天不上班哦?”李爷爷头也没抬,酒喝多了常年手抖,抽牌的时候总不利索,颤巍巍地搁在桌上,“刚才我下楼,有个高个小伙儿敲你的门,半天没人答。” 第4章 我一愣,停下脚步。 高个小伙儿?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说你去上班了嘛,对九,”李爷爷抬起头来看向我,目光从老花镜后面穿过来,“我不晓得你今天不上班,他刚走十分钟,罪过哦……等会儿,该我出了。” “老李搞快点,”王婆婆是急性子,一有人牌出慢了就敲桌子,“那个娃娃开车来的,来去快得很,又不耽误啥。” 九月份的蝉叫少了,可寥寥几声,还让我觉得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想起来了,”李爷爷拿牌挠白头发,“那是不是小林?前几年你们住一起那个,好久没看见了,现在出息了,穿一身西装,俊嘞。” “我让你快点儿,老李,”王婆婆又拍桌子,“就是他。你老花眼看不清,我看他开车走的。走都走了还说啥,三带一要不要。” 李爷爷一边看牌一边嘀咕,“那个娃娃也戴老花镜。” 我被他逗笑,跟一桌人告了别。 是林渡舟。 回到家,我就立即打开电视看演讲会的回放,台下林渡舟的位置果然空空荡荡,安静得像无人驻足的窗。 我记得之前的9月1日,林渡舟坐在角落,看完了整个演讲会,结束之后还有一段他的采访。 事件改变了。 林渡舟没有参加演讲会,也没有了那段采访。而其他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走向不一样的结局。 我要让林渡舟活着。 刚关上电视,楼道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里的楼房不隔音,我习以为常,却在下一秒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谁撬我的门! 我飞快地冲到门前,抬起手用力一拍,空气里爆发出剧烈的声响。 撬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对着门缝喊,“认错门了。” 外面又有下楼梯的脚步声,像是被拆穿后的难堪。门外响起回话,“吓我一跳!屋里有人啊,那还换什么锁。小伙子,那这工钱……” 我猛地打开门,楼梯间的两双眼睛都齐齐地看过来。 高挑的身影立在底下的阶梯上,俯视而去,整肃的西裤熨烫得一丝不苟,敞开的西服里,垂落的领带上,金色领带夹反着微光。 明明是这样一张沉静的脸,镜片下的眼神偏偏带着些懊恼。 他三两步跨上阶梯,从钱夹里抽出纸币递给开锁师傅,轻声丢了一句“不好意思”,转身又下了楼。 “小伙子,不用这么多!”开锁师傅连忙追,“根本就没换锁,我只收个跑路费,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林渡舟,”我把着门,叫了他的名字,看着他忽而停顿的背影,心脏胀得像在整个身体里跳动,“进来坐坐。” 这套房子有些年头了,厨房是开放式的,能节约些空间。我从小就住在这儿,放学过后每到饭点就馋,表面还在规规矩矩地写作业,实际上魂已经飞到案板上。香味总是掩不住,散在整个屋子里,勾得我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落。 长大了之后,家人搬到了新小区,这套老旧的房子离我的单位近,就留给了我。自己平日里做饭简单,一揭开锅,香味还是满屋子乱窜。 怎么如今不馋了呢。 饺子分成两碗,我先切好了肉端给猫,转身,林渡舟已经将饺子端上桌,一脸平静地坐好。 那只狸花猫是我六年前捡的,估计流浪过一阵子,领地意识很强,看谁都像坏人,总想保护我。在它钻在猫爬架里,第三次朝林渡舟低吼的时候,林渡舟皱眉,转头看向它,又轻描淡写地看看我。 我对猫溺爱太过,没制止它,只是拍拍它的背,让它回卧室去。 它满足了我想要陪伴的私心,也让我寂静得潦倒的屋子里有了一点微小的活力。它代替了人的缺失,蜷缩在空出来的位置。 透过房门,林渡舟看见猫趴在床的右半边,没了先前的威慑。却透出一丝短暂的欣喜,仿佛落进光芒。 我愣了一瞬,不习惯。 很久之前,林渡舟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目光,雀跃的,充满希冀的,陌生的。看到风筝的时候,我们一起骑自行车穿过浅水的时候,我带他第一回吃糖人的时候……他满眼单纯,像一个小孩。 六年了,又是这样的目光,转瞬即逝,还是不习惯。 光芒掠过眼眸,刹那又恢复了冷漠。林渡舟收回目光,默然拿起筷子。 那是从前他睡的地方,早就不属于他了。 汤的热气扑在脸上,我捧着碗,嫌气氛尴尬,随手打开了电视,在一片背景音里先出了声,“你没有要解释的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林渡舟连看都不愿看我,语气淡漠,“你一哭二闹,电话也打不通,我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有点尴尬,这可怎么向他解释,只好避重就轻,“手机在屋里充电,静音了。不好意思。” 一垂眼,林渡舟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轮廓分明的关节白皙又漂亮,腕表从袖口中现出来,指针机械地转动。 是他生前寄给我的那只表。 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恍惚的梦,铺天盖地的新闻、冰冷的报道、碎裂的表盘,好像一下子隐在烟雾里。可我还记得夜色昏沉,那片被警戒线隔离的海。 我突然觉得我们在一起或者分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了。他还好端端地生活着,过着平凡的人生,就已经满足了我最大的愿望。他不用奢华矜贵,也不用人尽皆知,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坐下来,吃一顿还过得去的饱饭,就足够了。 第5章 就像现在这样,两个碗相对摆放着,筷子一搅,白花花的一堆饺子在汤里晃。 小时候奶奶教我,团圆的时候要吃饺子。月充盈,人就该相见。 热气蒸得人眼眶也发热,我快把头埋进碗里了。 林渡舟吃饭向来慢条斯理,所以总是长不胖,就连偶尔交谈,也是轻言细语的。他低声道:“混得很差?” 尽管他说这话的语气像节目里那个温和的心理医生,但我还是听出来他在刺我。我在林渡舟面前没什么好比的,他如今除了楼下打牌的大爷大妈,也算是家喻户晓。倒是有一样,我从来占上风。 我说:“几年不见,这么没规矩了。” 对面的手顿了一瞬,指尖顺着筷子滑动方寸,又攥紧了。 “……师哥。” 林渡舟被打回原形,听起来像是咬着牙叫的,我真的想抬头仔细看看。 我们认识的那一年,盛夏时节,蝉噪喧天。我们分开的时候,正值夏夜淋漓的大雨。城市的喧嚣和蝉的嘶吼被埋进雨的咆哮里,潮湿的路面盛满了灯光。 然后又重逢在暑热渐褪的时刻,一批又一批高唱了七天的蝉销声匿迹,狂热的盛夏已经过去。 林渡舟垂着眼,默默吃完一整碗。估计他吃得认真,我抬起头来看他,目光毫不掩饰,多少有些肆无忌惮。 他这双眼睛生得漂亮,看着深邃又干净。只是林渡舟不解人意,放下筷子,将眼镜戴好,好整以暇地放下衬衫的袖口,一起身,高挑的身体在桌上留下一片灯光的阴影。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看样子准备离开。 我没有多少时间,总共不过45天。再没有更多的六年给我耗下去了。 我要知道他为什么溺亡,是谁伤害了他。 “林渡舟,”我坦坦荡荡抬眸,几秒钟里脑子里过了无数句话,最后把他说过的话又抛还给他,“你混得很差?” 啧。 什么烂嘴。 电视里秋季开幕演讲会的回放已经播完,紧接着是一段熟悉的弦乐,昨晚的《心灵摆渡》开始重播。 电视里的人眉目舒展,黑色衬衫扣得齐整,照例开口,话语还是浅淡亲和。每当他说话,嘴角时常微微扬着,低缓的嗓音像沉稳的大提琴。 林渡舟瞥了一眼电视,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垂着眼,顿了片刻,嗤笑一声,“你觉得呢,师哥?” 第4章 【45天】他疯了。 《心灵摆渡》的演播厅干净敞亮,没有其他娱乐节目那样浮夸的装饰,看起来更像是透光的书房。 舞蹈节目的面试直接定在了演播厅里,观众席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几十个舞者,许多都是业内的老面孔,一路进门打了不少照面。前排坐着几位舞蹈家和节目组的人,从后头只瞧见一排黑乎乎的脑袋。 “这就是林渡舟讲心理知识的地方?”和我同一个舞团来的小朋友叫庄临意,刚毕业,二十出头的年纪,盯着舞台满脸新奇,“我妈在家老看这节目,我在家叹口气,她就觉得我该上精神病院去。” 我带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笑道:“什么破节目,危言耸听。” 庄临意眼睛瞪得老大,赶紧埋下头,“听说台长开完秋季演讲会也来凑热闹了,林渡舟可是台里最有名气的。台长冤枉,我什么都没说。” “出息,”我一敲他的脑袋,“你先去换衣服吧,我把位置占着。” 庄临意提着袋子走了,我这才转过头去,仔仔细细地打量舞台。 林渡舟明明不在这里,可我能看见他的样子。他就坐在沙发上,西装裤衬得双腿更加匀直修长,黑色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金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眼眸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世间熄灭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一束冷白的光。他在光晕里看向我,神色隔着镜片反射的光点,仿佛和我隔了茫茫的雾气。那是我六年没有走近的距离。 “师哥,”一道声音钻入耳畔,我猛然回过了神,一转头,一颗脑袋近在眼前,吓得我一颤,庄临意哭丧着脸在我身边坐下,“我怕演出服脏了,专门拿练功服盖着。” 这死小孩儿。 我松了口气,“然后呢?” 庄临意将袋子扒开来,“练功服底下还是一套练功服。” 我哭笑不得,想起自己曾经也干过这样的蠢事情:小学表演打快板忘了带快板,大学表演折扇舞忘了带折扇,上个月舞团聚会喝多了,忘了带脑子。 我把自己的袋子拿出来,递给他,“咱俩身形差不多,换我的吧。” 庄临意打开一看,满眼放光,我怕他要给我跪下,赶紧催他去换上。 他看起来有点过意不去,“这是你和杨师姐的舞剧定制的新衣服吧?师哥,我穿了那你穿什么?” 我往椅背上一靠,指了指自己身上朴素的白t,“你一个新人不好好着装是态度问题,我跳了二十几年,这就叫大道至简。” 庄临意满脸得救的神情,我怕他现在就要磕头,又一次催他走。 小庄神色很虔诚,“师哥,我要是能进五强,奖金分你一半儿。” 傻孩子,五强有谁我不知道,但你第三期就淘汰了。 后头传来一阵闹声,我没回头看,直到有人叫出了名字,才觉得脊背僵直。还没侧目,一个身影从身边走过,步伐沉稳,背影高挑又清冷,空气中只留下凛冽的清香。人们说它叫“雨后森林”,像昏沉夜色中的海浪,一次次冲击无人的悬崖峭壁。 第6章 林渡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前排,转过身来,面带浅笑,礼貌而得体地和人问好。座位上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一开口的瞬间,全场都屏息以待,静得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话。 哦,这应该就是台长。 台长对林渡舟不住地点头,声音很和蔼,“好几次年会让你表演个节目,没把你盼来,今天你倒肯赏光了啊。” 林渡舟谦逊地说不敢,抬起手来小心拿着东西,端正坐下,我才瞥见他手里的琴盒。一直到庄临意从我身边经过,坐在旁边,我才从恍惚中抽离,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很是满意地一点头,“不错。” “谢谢师哥,”庄临意穿得人模人样,眉开眼笑,抻长了脖子张望,“在哪儿呢?我刚刚听说台长要出去交流学习一阵,台里的人给他践行,林渡舟答应给他拉小提琴。” 他高渐离击筑么?一点儿都不吉利。 我朝林渡舟的背影一抬下巴,“左边那个。” 林渡舟身形英朗,坐在那里像无人沾染的雪松。 面试开始,来参加节目的舞者一个个上台表演。好几个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老相识,多少年了还在跳,我也是一样。 过了一阵,台长拿着名单,起身同观众席讲话,“今天的舞蹈家们都很不错,相信今后在节目上一定能大放异彩。各位当中有轻鸿舞团的是吧?前段时间我与夫人去看了新排的舞剧,中西碰撞,非常引人注目。刚好今天小林也在,让他来拉那首曲子,咱们轻鸿舞团的舞者先来表演一下。” 底下一阵鼓掌,庄临意激动得声音都颤了,“师哥,是你和师姐主演的舞剧!” 我在一片掌声中尴尬地低头,看见自己朴素的白t。 靠。 这不是大道至简,这是给脸不要脸。 “那一段你是伴舞吧?”我回想了一瞬,确认没错,把被问得一脸懵的庄临意推起来,“会跳就行,你去。” 他一站起来,掌声就更加剧烈。林渡舟没有回头,默然拿着琴走上舞台,舞台的灯光暗下来,他站在一束灯光中,像无数次我似乎看见的那样。修长的身形默然静立,发丝和衬衫上都镶嵌上一层清冷的月光。 庄临意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走上舞台,台上的林渡舟却淡然地移开视线,看向了我。不过一瞬,又悄然离开,仿佛无事发生。 小提琴流淌出音乐,林渡舟指尖灵动,演奏着轻缓而抒情的乐曲。世间安静了,只有飘荡的琴音。庄临意翩翩起舞,动作柔美得恰到好处。尽管身体时不时靠近,林渡舟在舞台上却好似一座无人驻足的荒岛。 这首曲子有些年头了,叫做《月光》,是一位民间的街头艺术家写的。 十年之前,我们就因为这首曲子相识。那时候,不过是假期寥寥无人的学校的天台上,一个平凡而温凉的夜晚。我偶尔去那里练舞,林渡舟偶尔在那里拉琴。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一直间错开来,奔赴同一个天台。 终于有一天,月光清清凉凉洒满天地的时候,我们在简陋的天台相遇了。 就是这首音乐,林渡舟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在他的琴声中,没有舞台,没有追光,周身裹着月色,我跳了此生中最满意的一支舞蹈。没有目的,没有压力,手臂自由伸展,在空气中画下一个又一个圈,像回环往复的莫乌比斯环。 琴声如泣如诉,抚慰着少年人迷茫的心。林渡舟的眼睫下落下一片温润的阴影,纯白的短袖上有弯曲的折痕,好似琴声里含蓄而蜿蜒的爱意。 十年之后,这首舒缓而饱含情感的曲子被舞团买下来,用作新舞剧的配乐,我又在无比熟悉的乐声里起舞。缓缓流淌的琴声钻进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偌大的舞台平坦而整洁,一束一束的灯光追随我的动作,台下是许许多多热情的观众,没人吝啬鲜花和掌声。 人在长大之后,或许就格外偏爱回忆往事,尤其是初次相遇、初次心动。明明在当时那样平常的夏日夜晚,竟也变得刻骨铭心。 我和林渡舟就是这样相识,他不过十九岁,我已经二十二岁。他叫我师哥,像任何一个礼貌的学弟一样,但眼中的赤诚与温柔,似乎又和谁都不一样。 此刻的林渡舟也会想起我吗?也会想起蝉鸣的夏日,和十年前安宁的天台吗? 庄临意跳得投入,好歹没给我丢人,认真的神情像曾经的我,只是旁边的林渡舟已经隔开了触不可及的距离。没有了那一个夜晚单纯的赤诚,眼底是我猜不透的心事,是将要到临的、一望无垠的海。 乐声渐渐急迫,我皱了皱眉,盯着林渡舟目不转睛。他的指尖在琴弦上飞舞,清淡的神色也添了些冷峻,孤身站在惨白的光晕之中,一身生人勿近的锋芒森森,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琴声从舒缓走向高昂,林渡舟摆动的手臂也成了一支优美的舞,清冷的月光潜伏在昏暗之中,叫嚣着撕破了黑夜。庄临意随机应变,也加快了动作,台下响起掌声。 听着越来越高亢的乐曲,我心想,他疯了,我也疯了。 我怎么会觉得林渡舟这种冷血动物在怀念我们的过去,他目空一切,什么也不在乎。 琴声在激烈中戛然而止,庄临意及时收住动作,摆出了结束的姿势。台下一阵欢呼,连台长也站起身来。 林渡舟胸膛起伏,额前发丝散落,垂下了手臂。小提琴贴着他修长的西裤,他立在原地,好像听不见声音,神色阴冷,目光没有一丝希冀,还沉浸在昏黑的城市之中,寻觅藏匿的月光。 第7章 真是陌生,比上午看到猫的那一瞬欣喜还要陌生。 我恍然惊觉,我和他在一起四年,原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了解他。这样冷冽得令人脊背发凉的模样,我竟然第一回看见。 林渡舟垂下睫毛,指尖扶了一下镜框,抬眸之间,又是那双温和的眼。 第5章 【44天】天台一直都在。 我和小庄都通过了舞蹈节目的面试,我照例来到练舞室,发现庄临意已经在里面压腿了。 平时我到的时候,练舞室通常只有我和师姐。我把豆浆放在门口的台子上,见他劲头这么足,不忍心想他第三期就要淘汰的事情。年轻人不缺勇气,不缺莽撞,只需要机会。再者说,林渡舟都没去秋季演讲会,说不定这一回,小庄真能往前挤挤呢。 “这么勤快,”我招呼他去吃东西,“来吃早饭,你吃芹菜包么?” “师哥早啊,我不爱吃芹菜。”小庄抬着腿回应。 我又问:“芽菜呢?” 小庄面露尴尬,“不好意思师哥,这个我也不喜欢……呃,其他的还有吗,我都行。” “正好,这两样都没有,”我脱了外衣,轻车熟路地走到储藏柜前,“其他都有。” 庄临意两眼放光,屁颠颠地放下腿来了。 “杨师姐让我以后来你们的舞室练舞,你能指导我点儿,”小庄乖巧地到了门口,扒开豆浆三两下给吸见底了,哗啦哗啦的,“师哥你不介意吧?听说你习惯午觉,你休息的时候我一定静悄悄的。” 我走进去拿好东西,直接钻窗帘后面,换上了练功服,多少年了,早学会拣懒,也早就不知道羞不羞的事情。我拨开窗帘,“我睡午觉又不躺地板上,有什么介意的。昨天效果不错,看起来台长挺喜欢你,将来真进五强,别忘了分我奖金。” “谁喜欢有什么用啊,”庄临意仰头咽小笼包,一口一个,“我只想有师哥那样的实力。你看昨天,你穿着t恤长裤就跳完了,当场就通过。不像我,又披狗皮又奏乐的,晚上才等来通知。” 啧,这死孩子,说话真好听。 我也到了把杆前开始压腿,“你叫它‘狗皮’的时候,是不是该回想一下那是谁的衣服。” 庄临意一口呛住了,还没咳利索就跟我道歉,我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等他吃完了一边练功一边聊闲天,“听说你也是c大毕业的?校门口那家麻辣烫还在吗?” 他接着压肩,实在忍不住了,停下动作,鬼鬼祟祟地来到我身旁,低声说:“师哥快别提了,那家店十几年来因为太好吃,我还没毕业就被查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惊讶道,“好吃查它干什么。” “太好吃了,上瘾,”庄临意东瞥西瞥,确定门口没人,一脸讳莫如深,“一般太好吃的就可能有问题。” 这才进门十分钟,我不记得被他逗笑多少回了。平静了好几年的练舞室,有了一点原本不属于我的生气。 庄临意开始压脚背,我过去把他提溜起来,“刚刚肩膀压完了么。” “哦对,”他一拍脑袋,“瞧我一想起麻辣烫,这就给忘了。那家店做得真上瘾,确实有问题,该查。” quot;行了,quot;我不跟他贫,在一旁下叉,“给我说馋了,中午去吃麻辣烫吧。” 我跟小庄一样年纪的时候,也是大学快毕业,要接着读c大的研究生。那时候学校有一个乐团,也许如今还在,林渡舟就在里头当小提琴手。 毕业演出的舞台上,乐团来配乐,我们再一次遇见,终于不再是昏黑而隐秘的天台,头顶的星空变成星空顶。 那年他大学二年级,我才发现白天的他似乎和夜晚天台上的那个人不太一样,变得更加峻切、清冷。 每回大排练过后,舞团里混得最风生水起的纪南就吆五喝六,组织大家一起去聚餐。林渡舟抿着唇一言不发,默然站在角落,悄悄收好他的小提琴。 同学们生气勃勃,嬉笑吵闹,他却仿佛隔离在寂静的海。 那次我在明亮而宽敞的舞台上走向他,向他伸手,“我叫叶清川。” 他的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漂亮得让人觉得天生就该落在琴弦上。那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一瞬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开。穿过彼此沉默许多个夜晚的天台,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师哥好。林渡舟。” 我心想,哦,原来这是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很相似,沉静的、低沉的,似乎游离在世界之外,又隐隐透露着莫名的温和。比起悠扬辽远的小提琴,他的声音更像是低声叹息的大提琴。 后来我知道了为什么会有这样意外的温和,因为他学习心理学,他说专业老师们都这样讲话,这样会让患者信服。 如果心病也能被诊断,我觉得那一刻,他应该看出我近在咫尺的相思。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交流,明明是双方初次开口,但我们无话不谈。聚会上我抛弃了纪南,和他坐在一起,听他说他的街头艺术家舅舅,细细讲来舅舅是怎么教他拉琴。 我喝醉了,我必须心虚地承认,我又菜又爱喝,小酌两口就能头昏眼花。看着他变成重影在眼前晃荡,我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肢体的接触和夏季的热气混融,连同酒精一起,狂卷少年人的理智。 迷糊之间,我听见林渡舟低声说:“我还是很感谢舅舅教我拉小提琴,不然也不能和你遇见。可惜你就要毕业,往后我在天台上,每一次都会想起你。” 第8章 那天发生了更加记忆深刻的事情,他送我回家,在狭小的浴室,他抱着我坐在洗手台上,我才能够平视他的眼,一片深不可测的湖,分辨不出情绪。 我想逗逗他,说我要跟着舞团去世界巡演,解释了一大堆,说我虽然还是无名小卒,但我需要这个机会。 他呆呆的,只知道“嗯”。 “你不应该‘嗯’,”我教他,“你应该说,‘留下来,留在天台。’” 但他没有照做,在漫长而静谧的沉默过后,他轻声道:“你不用困在那里,天台一直都在。” 我那天本来只是想握他的手,可这句话钻进耳朵,和酒精一起挟持了理性。于是我们拥抱、接吻,没有辜负那样一个温和而安宁的深夜。 第二天醒来,林渡舟已经穿戴整肃,静静坐在床边,把我昨夜乱扔的衣裳也叠得整整齐齐。 我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倒是先说了话,“我会努力的,师哥。” 我一愣,问他努力什么。 “努力挣钱、定居,”林渡舟垂着眼,话语温柔,好像在哄人,但我知道那不是玩笑话,“我会让你将来不那么辛苦。”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承诺,其实有点儿不好意思,翻了个身,半边脸埋进枕头里,嘴硬道:“我辛苦什么,韧带拉伤还跟你睡觉?” 林渡舟蹲下来,趴在床边,恳切地看着我的脸,“你想去表演,还是想留下来,我都会支持你。”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开始感动了,但他好像才回过神来,耳根都蹿红,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我一扯被子,蒙住了脸,在里头笑得床都颤了。 啊,这就是傻弟弟的滋味吗? 从“我会在天台上想起你”,到“天台一直都在”,那个夜晚从来没有从记忆里淡去痕迹,我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起他诚挚的话语,和灯光中渴望的双眼。 我跟他说了实话,说我要接着在本校读研。我还没打算走,天台依然是天台。 林渡舟掏心掏肺地给我承诺,却发现被耍了,看起来有点没面子。我带他去吃麻辣烫,全点他爱吃的菜,才把他哄好。 就是因为“太好吃”而被查封的那家。 后来纪南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反应很激烈,说我们太冲动,这种情爱也不会被世俗承认,会很累。我们更不应该刚认识就陷落进去,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该做的事情。他还笃定我们不会长久,在我身边念叨了很久。 念到第四年,我已经毕了业,林渡舟也开始读研。每天从研修室出来,骑一小时的自行车,来舞团外头接我,纪南才闭了嘴。 连纪南都以为我们会携手走下去,我们却分开了。 刚失恋的时候,我过得消沉,白天跳舞,晚上小酌两杯,酌了半个月,还是一喝就醉,酒量一点儿没见长。 我跟纪南是发小,小时候一起学跳舞,长大了一个学校,工作了一个单位。按他的话说,我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我在憋什么坏。 有天夜里我跟他讲,说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林渡舟有好感的。 不是舞台上站在角落,不是聚会时畅谈过去,也不是那一个给我许诺未来的深夜……那些都太迟太迟。 我早就图谋不轨,在楼下的练舞室听见了几次琴声之后,某个夜晚鼓起勇气,走上天台,与他无言遇见。 在第一声琴音钻进耳朵的时候,我就想靠近他了。 到了中午,小陈又来接师姐吃饭。我和庄临意在周围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麻辣烫,我却不想吃了。 回忆的灰尘蒙住了胃口,一转头,看见餐厅里坐着个久违的身影。 这模样与几年前有些不同,头发白了,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静静。我怀疑林渡舟那气质就是跟他这儿学的。 “哎,”我一把拉住小庄,“明天再吃麻辣烫,今天师哥请你吃顿好的。” 第6章 【44天】青梅。 胡渊教授是c大心理学领域颇有建树的一位学者,也是林渡舟的导师。当年我和林渡舟的那些事情,时间久了,也没有瞒住他。他们师门聚会的时候,我还去过几回。 那时候胡渊还没长这么多白头发,看着也亲切,吃饭的时候给我夹菜,说我像他英年早逝的那个孩子。 我跟林渡舟分开的那段时间,他还来劝过我,说希望我们再想想,要长久地携手走下去。我们却辜负了他这番心意。 我和小庄到了他的餐桌跟前,停下脚步,他还扶着自己的老花镜,弓着背脊,嘴里念叨着菜名,在认真地看菜单。 我俯身靠近了他,轻声打招呼,“教授。” 这声音似乎在空气中寂寥地徘徊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落了地。胡渊放下菜单,推上了老花镜,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时刻似乎很惊讶,停顿一瞬,很快就笑起来,脸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沟壑,“是清川呀。” “胡先生?”旁边跳出一个突兀的声音,我一转头,竟看见庄临意在和胡渊问好。 餐桌上已经摆上水和前菜,我们拼了桌,庄临意坐在我身边,“胡先生是咱们剧院的常客,几乎每周的演出都会来捧场。上次老板就说,贵宾室的观众要我好好招待。胡先生您可能还没注意我呢,我来舞团的这两年,不表演的时候就打杂,贵宾室的茶都是我倒的。” 第9章 胡渊看起来确实完全不像是对他有印象的样子,但到底也给了他台阶,和蔼地笑起来,“对的,对的,小朋友泡茶很用心。” “教授每周都来吗?”这么久了,我倒从来没有注意到他,“您在咱们剧院也破费了,今天这顿饭就让我好好感谢一下吧。” 还没等胡渊说话,小庄就兴奋地提起来,“师哥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该感谢胡先生呢,因为他最爱看你的舞剧,只要是你表演的,基本就没缺席过。” 我从来没想过,我和林渡舟分开过后,竟然还会和胡渊有交集。 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打转,茶水在里头晃荡,墙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地碎落在水里。我沉默了片刻,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良久才开口,“教授,您有话对我说吗?” 胡渊双手交握,端正地坐在对面,一动不动,我能看见他苍老的手指上松弛的皮肤。 小庄见状起了身,“胡先生,师哥,我去催一下菜。” 店里漂浮着轻柔的弦乐,或许是切换到了他喜欢的曲子,胡渊松开了手,食指慢条斯理地一下下点在餐桌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起,“这家饭店开了几年,菜做得一直是老样子,算不上多香,但我还是常来。因为它一直播放这个歌单,时不时就会放到这首歌。” 我微微仰起头,仔细地听了片刻,慢慢分辨出来,是提琴合奏的声音。 胡渊一笑,“这曲子是我和渡舟合奏的,我拉大提琴,他拉小提琴。我的另一个学生喜欢写歌,唱民谣,给我们录下来了。传到网上去,没有什么人听,不晓得他们怎么找到的。” 我和林渡舟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他从没和我讲过这件事,估计是分开过后发生的。 我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教授的琴拉得好。” “多少年了,嘴还这么甜,”胡渊哑声笑起来,“那年你和渡舟分开,我劝了他很长时间,但他执意这样,我想你们可能是有什么我不方便过问的事情……我以前就跟你讲,我的儿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点像。” “嗯,”我应声,“您说过的。” 胡渊接着道:“所以我喜欢你,你们分开可惜了。渡舟刚上大学就分在我的组里,从大一读到博士,去年毕的业,整整十年,我对他而言,如师如父。跟他待在一起的日子,早也比他的父亲多了。” 茶水还在杯子里晃,把光点晃进我的眼睛里。 过去林渡舟愿意和我分享每天早晨看见的树叶,同我讲夜晚骑车接我时灌进衣服的风,却从没和我说起过他的家庭。那时候太年轻了,总以为对别人要尊重,人家不愿提起的,就不要去过问。 可“爱人”怎么算“别人”呢?朝夕相处整整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我竟以“尊重”为幌子,缺失了那样多应当的关心。 胡渊道:“渡舟当年被节目选中,去讲心理知识,我知道是个好机会,但既搞丢了你,又不适合做这一行。他爱安静,现在倒好了,谁都知道他,上回陪我一起去买菜,都被认出来了。” 我失笑,为林渡舟找补,“他喜欢心理学,就让他讲吧。” 话落了片刻,我指尖一顿,茶水还在晃,浇湿了手背。 我抽了张纸,擦净了手,试探地问道:“教授说他不适合做这一行,不是不适合做节目,而是不适合当心理医生?” 胡渊没有直接表态,“渡舟这孩子心思太细,容易把事情往深了想。这世界上,没有泡在水里的人教别人怎么过河的。前段时间他有一个患者,身体里有双重人格,在他们病院由他负责,最后说是已经治好,却把疯疯癫癫的副人格留下了,家属找了他不少麻烦。渡舟的状态,怎么做医生呢?” “他的状态”,是什么状态? 胡渊的话在我心里转了半晌,我想起林渡舟看见猫的一刹那欣喜,和昨天舞台上拉小提琴时狂风骤雨一般的情绪。 我放下了茶杯,像胡渊那样交握着手,郑重地问他,“教授,林渡舟……有什么问题吗?” 胡渊与我四目相对,幽深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服务生走近,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菜品,小庄也回到了位置上。胡渊拿起筷子,笑道:“吃饭吧。” 午后的风把窗外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影影绰绰的阳光细碎地游荡在练舞室里。 我照例打开了午休床,躺在上面望着窗口,却迟迟没有睡意。 小庄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偏过头来,见我还睁着眼睛,问道:“师哥,你和胡先生聊什么呢?说了这么久。” 我逗他,“说你泡的雀舌茶最好喝了。” 庄临意双臂枕着脑袋,大大咧咧地翘着双腿,没心没肺地嘿嘿笑,“那是当然喽。” 笑完又清醒了,他委屈巴巴,“师哥你骗我,胡先生都叫它‘湄潭翠芽’。” “哦……”我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本来我不想打扰你们的,可是水煮鱼都已经做好了,服务生老早就想端过去,我还让她等了一会儿呢,”庄临意小嘴叭叭叭,“师哥,水煮鱼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有红糖糍粑,趁热的时候,把红糖一裹,糖都能拉丝……” “小庄,”我赶忙叫住他,“你今天上午说什么来着?” 第10章 庄临意满肚子的话被迫堵上,他回忆了一番,“师哥休息的时候,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忍俊不禁,侧了个身,准备换个姿势好好入眠。 “可是师哥,舞团里那么多休息室,为什么非要在练舞室这样光秃秃的地方休息呢?我听纪南师哥说你腰不好,腿也受过伤,所以才很少出去巡演。既然这样,更不能就这么随便一躺了呀。再加上师哥已经三十二岁了……” “咳,”我打断他,又想起旁边的这个小孩儿跟我快差了一轮,心里忍不住再次喟叹光阴,“小庄,我作为咱们舞团的首席舞者,这间练舞室是我一个人的,你知道吧?” 庄临意懵懵懂懂地应声,“我知道啊。” 我和颜悦色,“再揭我的短,你就躺门口去。” 小庄如临大敌,赶紧闭上嘴,乖巧地放下双腿,装死了。 我被他逗得笑了好一会儿,想起年轻的时候,身体好,又能吃苦,和一堆人挤在一个练舞室也觉得满足。 直到有一天,林渡舟来找我,那天胡渊给他提前放假。他骑着车转了好多条街,排一个多小时的队,给我买了一盒我想了整整两天的红豆酥,还带了冰凉的青梅汁,杯子外头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带他进来,趁大家去吃午饭的时候,想跟他在练舞室待在一起。 可惜红豆酥拆封,就有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林渡舟把东西塞在我手里,说让我自己慢慢吃,他在外面等我下班。 那是第一次,我特别羡慕那些前辈,不是羡慕他们的名声和成就,而是羡慕他们有自己的练舞室和休息间。 我拉着林渡舟,顾不上等电梯,一同跑上大楼的天台。上面太阳正晒,林渡舟让我蹲在墙角,高挑的身体挡在我前面,给我制造了一片阴影。 我咬了一口红豆酥,仰头看见他额角的汗,晶莹剔透,顺着脸庞的轮廓划到下颌。 我拿起青梅汁,递到他面前,冰凉的水汽也从指尖划到手腕,“啪嗒”落在地上。 林渡舟温声说:“你先喝。” 我匆匆忙忙地喝了两口,仍旧递给他。沁凉酸甜的汁水滑进腹里,短暂地解了暑热。 他把青梅汁接过去,牢牢握在掌心,“冰的喝多了会难受,只有刚刚那两口。” 我擦着汗,骂他,“可恶。” 林渡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将冰凉的杯子贴在我脸上,我覆住了他的手。 七月流火,暑气消退,本来应该凉起来了。可这几天好像是“秋老虎”的时节。不知道真是天气返热了,还是我天天想着林渡舟,心里躁动的。 下午刚一到时间,我辗转一阵,到了市里最大的医院。里头的心理科,是平日里林渡舟上班的地方。 我买了一杯青梅汁,像那天林渡舟来找我一样,没有乘电梯,沿着一层一层的阶梯往上,窗外晴朗的日光不像黄昏时刻,照得人心慌。 第7章 【43天】家猫撞野猫。 林渡舟的心理咨询室在五楼,墙边挂着他的信息,记录了他的行医经历和研究成果。我看过他的论文,比起专业成果,他的那些文章更像是我的睡前读物,有时候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看了两页保准就困了。 现下这里没什么人,我在走廊徘徊了好一阵子,从这头走到那头,深呼吸了两大口,敲了咨询室的门。 里头隐约传来温和的“请进”,我拧开了门,里面干净敞亮,窗帘乘着轻盈的风,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后,长相很温润,白大褂被他穿得格外合身。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个人比林渡舟更像一个心理医生。 那人眉眼和善,眼眸澄澈,浅淡一笑,温声道:“先生,你走错了,林医生在隔壁。” 我落下目光,看见桌上的立牌,上头工整的楷书写着“白深”两个大字。 我抱歉地一点头,退了出去,“不好意思。” 这下好了,转悠了半天的勇气用错了地方。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知道还要走几回。 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圈,我才发觉不对劲——那位白医生怎么会知道我是来找林渡舟的?万一我就是来看病的呢?蹊跷。 转悠到门口,咨询室的门被打开,我心一沉,豁出去,准备和林渡舟说话,温和的声音先钻了出来,“他不在吗?” 我又看错了门,林渡舟在隔壁。 白深已经脱了大褂,里面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衣,走出他的咨询室,在我面前停下,“你好,有预约吗?” 我后退一步,后背贴到了围栏,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丝,有点挡住了眼睛。 我答道:“你好,没有的。” 白深面带微笑,语气和缓,“那今天可能不能等到林医生的问诊了,现在的患者咨询完,他就该下班了,如果你不急的话,就明天来吧。” 我看起来像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吗?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犹疑,又折返回去,打开了自己的咨询室,“你可以和我讲你的大概情况,我会记录下来,明早转交给林医生,回去之后预约一下就好了。” 我应声感谢,跟着他走进了咨询室。门被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我在桌前坐下,和林渡舟隔开了一面墙。 白深倒好了水,要重新启动电脑,我打断了他,“不用了白医生,我不是来看病的。” 第11章 房屋里敞亮而空荡,孤零零的声音在空气里盘旋了片刻落地,风还在吹,搅散了屋里香薰的气味。 他便停下了动作,在我对面端然坐好,明明眼睛那么干净,看不出一丝的坏心思,可我觉得自己的所有已经被他猜透了。 这个人似乎不简单。 果然,他一开口就已经参透了我的目的,“那你进了我的咨询室,是有话对我说?” “嗯,”我垂下眼,零星几根长长了的发丝还在眼睫上摆动,挠得眼睑发痒,“我看过半年前的新闻,患者徐冉冉患有分离性人格障碍,家属对治疗结果不满意,于是发生了医患纠纷。那位姓白的催眠师,应当是你吧?” 白深大约没想到我会提到这件事情,但仍旧坦荡地点了头,“是的。” 我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没有移开视线,似乎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社交礼仪,但他的目光清浅自然,看不出任何攻击性。我说:“我不会打探患者的个人信息,但那些可以公开的内容,能和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白深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厚重的笔记,翻开,里面满满都是整饬排列的字行,“根据诊断,她体内存在两个人格。简单来说,家属所认为的主人格其实是副人格长期假扮的,实际上副人格具有暴力和毁灭倾向。林医生没有听从家属的意见,在和主人格交谈之后,将副人格融合。因为林医生算是公众人物,所以家属要闹很容易,新闻里的那些,你应该都看到了。” 我疑惑道:“即使是解释清楚之后,家属也认为副人格才是他本人吗?” 白深摇头,“家属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但他们还是不愿意那个看似外向善于交际的副人格消失,因为徐冉冉本人内敛沉默,也由于她的性格原因,在职场的发展并不顺利。” “这样就可以让另一个人代替他们的孩子吗?”我不能理解,“如果副人格真的留下。他们原本的孩子就不复存在了。” 白深合上了笔记本,似乎准备结束短暂的谈话,“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具有不可替代性。除非个别极端情况,换一对父母、换一个子女,他们之间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被动的亲情不会有太大改变。而且这样的病例并非一个。必须要承认,我们的文化中,对于心理和精神疾病并没有足够的重视。” 离开白深的咨询室之后,林渡舟诊室的门还没有打开。带来的青梅汁已经不怎么冰,水汽留在掌心,我把它搁在窗台上。 林渡舟的溺亡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如果徐冉冉的家属在半年之中一直找他的麻烦,会不会导致他的压力负载,才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我闲散地走了漫长的路回到家,把天也走黑了。街区里打夜麻将的老人已经散去。一打开门,家里的猫就急不可待地凑上来,对我骂骂咧咧一通叫。 “好了小朋友,我错了,”我立即进门把猫粮满上,见它抬着高贵的脚走到碗前,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同名同命啊。” 我捡到它的那一年,刚和林渡舟分开。以前我犯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错误,哄林渡舟的时候,总叫他小朋友。可惜适得其反,林渡舟皱着眉头说他不是小朋友了,我说我不信,证明给我看。 林渡舟第一回是这么证明的:他躺在我身边,给我讲了两个小时催眠的应用场景和方法,非常专业。然后说:“这个小朋友是不懂的。” 傻弟弟。 我教他,没有男人这么证明。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三年的饭不是白吃的,林渡舟关于恋爱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我来教。也有些事情,他意外的无师自通,比如陪伴、体贴、保护、忠诚,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遇见那只猫的时候,它缩在角落,我买了吃的,时常放一点在花台上。后来它认识我了,每天到点就在花台等我,到了冬季天黑得早,它会从街口一路送我到家门口。 我渐渐发现它不爱搭理别人,也不吃其他人喂的东西,好像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在我下班的时候送我这么一截路。 嗯,陪伴,体贴,保护,忠诚。林渡舟。 猫和狗不一样,朋友家的狗每天饭前都要进行一番感恩仪式,但小猫在家待久了,哪怕是流浪猫,也混出了一身老大的气质。小朋友不是小朋友了,现在成了花臂大佬,既不黏人,也不再记念我的收留之恩。我甚至觉得它看我的眼神是在让我滚出它的家。 嗯,冷漠,疏离,矜贵,独立。林渡舟。 周一下午,舞蹈节目拍摄了一段舞者的采访。采访完毕,据说台长要出差了,邀请我们一同去他的饯别宴。 庄临意在我身边小声嘀咕,“怎么走了两天还没走成。” 我暗自发笑,拉住他的t恤,示意他快闭嘴,“小心点儿,当心第一期就淘汰你。” 十来个舞者坐在休息室里等待,等到一些其他的人到齐了才出门。我看见里头有几个主持人,平日里在电视上偶尔瞥见过,倒是没看见林渡舟的影子。 小庄拉着我走在最后面,附耳低声说:“师哥,你知道为什么台长对我们的节目格外关心吗?” 我摇头,他把我贴得更紧了,拉拉扯扯地走下楼梯,“听说他的情人是那个跳现代舞的。” “嗯?”我一歪头,“他不是离婚了么?” 第12章 庄临意小鸡啄米,“是呀,离好几年了。” 啧,死孩子净造谣呢,不淘汰你淘汰谁。 “那不叫情人,叫……”我和庄临意贴在一块儿走下了最后一层阶梯,路边的黑色汽车打开车门,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停下脚步,把剩下的话说完了,“……恋人。” 林渡舟的视线落在我们身上,神色冷峻,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庄又凑过来说悄悄话,“师哥,林医生吃什么长大的,腿这么长,不跳舞可惜了。” 我很是尴尬地杵在原地,好像小朋友发现我在外头摸别的猫咪。 “清川哥?”前面刚认识的舞者在打招呼,“快走呀。” 我应了声。林渡舟还站在车门前看着我,小庄议论完他的腿长,拉着我走了。我实在没忍住,也凑过去轻言细语,“刚刚叫我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台长的女朋友?跳现代舞的那个。” “对,对!”庄临意眉飞色舞,激动得把我摇来晃去,压低了声音,“我听编导姐姐说的,他俩都谈婚论嫁了。” 小庄说得没错,林渡舟确实腿长,大步流星地追上我们,从小庄身边走过,还撞到了他的肩膀,也没道歉,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什么人呢,”庄临意继续小声嘀咕,“平时看着斯文又礼貌的,怎么专门撞我。难不成是那天他拉琴,我没配合好?我跳得不错呀,还没说他怎么后半段乱拉呢……哎呦。” 我拉了小庄一把,不管用。眼看着他下巴磕在前面人的肩上。 林渡舟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们。 第8章 【43天】 我送你回去。 “咳。”我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侧身转到庄临意跟前,拨开他小挎包上的钥匙串。 林渡舟遇着了现世报,刚刚撞人家一下,这会儿小庄的钥匙圈勾着他衬衫的线,拉了得有一米远。 两个人站在我身边,等着我解开。 我气定神闲,轻巧一勾,没解成。 靠…… 谁一秒钟能缠成中国结啊。 两个人等着我东绕西绕,天都凉了,愣是给我急出一层汗。 不是,庄临意白天跳舞晚上当物管吗?我家楼下所有老头老太太加起来都没这么多钥匙。 “师哥,要不我……”庄临意刚出声,我心一横,把线给扯断了。 随着“嘶拉”一声,林渡舟的衬衣侧边皱成小团。他垂下眼,慢条斯理地理平褶皱。我心虚,拉着小庄就大步往前走。 小庄一步三回头,“不…不好意思啊。” 我脚下生风,哪吒骑着风火轮来遇着我都得让两步。我低声说:“你哪儿来那么多钥匙?比我小学的教导主任还多。” 小庄倒是得意洋洋,“嘿嘿师哥,老板说我现在来得早,让我管练舞室的门,加三百块工资。” 说罢又发愁,“林医生那衬衣看着挺贵的吧?我会不会遇上潜规则?” 我一愣,脚步也慢了,没想通他的脑回路,“嗯?” 庄临意解释道:“他的节目是电视台收视最高的,我惹了他,不会被封杀吧?” 我松了口气,果然心脏听什么都脏,我不干净了。 我安慰他,“林渡舟能有多大的能耐,管到你头上来?他又不是台长。” 话音刚落,林渡舟就迈着长腿从我们身旁经过。这回保持着安全距离,那一串显眼的钥匙没再惹出什么乱子来。空气留下他浅淡的男士香水味,还是上次的“雨后森林”,沉静而疏离。 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出门没看黄历。 给台长办饯别宴的地方不远,于是大家都直接走路过去,十几二十个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路边,基本都是三两成伴,只有林渡舟形单影只,和谁都不太熟似的。 我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背影,一身难以捉摸的黑,与翠绿葱郁的树叶、天边热烈的残阳格格不入。他好像带着冷气,将自己仍在旷远的史前岁月里,坚韧又支离破碎,每一个棱角都会扎得人流血。 六年能把一只小心又胆怯的流浪猫养得心高气傲,那是谁把林渡舟变成这副模样的。 庄临意顺着我的目光看,半晌,在我身边感叹,“林医生没有电视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怪冷酷的。” 冷酷吗? 我对这话并不分辩,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夕阳余晖被云层遮盖得隐隐约约,他的肩膀偶尔停留晚霞,落下一片缠绵悱恻的红。 去酒店会经过一段河边小路。这条河贯穿了城市,到了夏秋季节正是汛期,水面涨高,下了阶梯就能走到河边去,石柱上沉重的锁链被翻涌的河水冲刷得咵啦作响。 之前我每天傍晚都会来河边走走,这几天把日子重新过了一遍,倒没来过了。 行道树筛着日色,路上不少人在绿化带旁张望,也有打着手电筒照树叶的,零星地散落了一整条街。 七天又七天,热烈喧嚣了一整个夏天的蝉,终于流尽夜以继日的血,灵魂褪去躯壳,给世界留下干枯的身体。天渐渐暗了下来,人们的手电筒在晃,灯光探寻每一寸树叶,蝉壳袒露在惨白的灯光之下,没有一丝温度。 “找到了!”有小孩喊起来,高举手里已经死去的蝉。周围的人们凑了上去,一只又一只的手将蝉壳拿起来,一束又一束的目光凝视着生命的枯竭。 第13章 10月15日,林渡舟溺亡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漫天的报道占据了所有新闻版面,大量的图片展现在众人眼前,湿润的白布下透出他散乱的发丝,侧边是被海水泡得毫无血色的手臂,指尖的伤痕被浸润泛白。他的死被人们高声议论,是他温和而缄默的生命送给世界的唯一一次狂欢。 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蝉壳,闲散而随意,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河水仍旧在咆哮,沉浮的水浪一次次地拍打堤岸,裹挟着铁链,长长的岸边留下大片阴湿。 我能感受到胸腔里控制不住的心悸,晚风带着夜凉,卷走了周遭的空气。呼吸越来越急促混乱,脚步也变得虚浮,傍晚的河面埋在一片昏沉里,我似乎跟着水浪在晃,延伸的河水归入了残阳落下的山。 河水晃得像发狂的海浪一般,夕阳隐匿了踪迹,天越来越黑,奔腾一般的冲刷变成寂静的水面,岸边拉着长长的警戒线,那是林渡舟出事那天的海边。 我抬起颤栗的手扶住围栏,喉间干涩,像有无数的针尖在刺痛,垂下头,看见一滴晶莹落下来,凉风竟吹出了一头的热汗。 “……师哥?”不知道庄临意前面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河水的咆哮。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神色紧张,又叫了我一声,“师哥,怎么了?” 我喘息了片刻,脑子里才处理了他的问话,缓缓摆手示意没事,头昏眼花的窒息感却没有减退,河面仍旧带着我起落,我在摇摇欲坠的世界里不得呼吸。 冰冷而机械的新闻报道旁白在耳边此起彼伏,每一个字都印在我的脑海里,绕得头疼欲裂,最终警笛一般的耳鸣盖过了杂乱的声音,好似心电图机宣告死亡的一瞬,我被困住无法脱身。 小庄的呼唤急切而焦灼,我看见他张阖的嘴唇,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仍旧满头大汗,眼眶因为窒息而被憋得充满水汽。 我一晃身体,靠在了石柱上,指尖打着颤去解领口的纽扣,匆匆忙忙,半晌没有解开。 一双手刹那间勾住了我的衣领,利落地解开了衬衣的一颗纽扣,黑色袖口前冰凉的腕表碰到肌肤,像情热最炽盛的时刻一场淋漓的雨。 林渡舟将我拉到树荫下的花台上坐下,半蹲着身体凑到我眼前,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河水的嘶吼被隔绝在外。 他的领带乘着风飞扬起来,发丝也被拂动。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好像在嘈杂的天地间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 “深呼吸,”林渡舟沉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穿过了尖锐的耳鸣,长驱直入地来到我的脑海里,“继续,深呼吸。” 我照做,氧气渐渐回到身体里,头脑的混沌稍微缓解,发颤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腕,被风吹得沁凉的温度安抚了浑身的燥热。 我眼眶发烫,垂下头,散落的发丝遮住眉眼。 林渡舟没有松开手,我的指尖也将他越攥越紧,我听见他近在咫尺的轻声言语,“还好吗?” “还好吗?”十年前的林渡舟背对着浴室的灯光,扶着我的腰身,浅淡一笑,“你走神了。” 那天的我也是此刻一般头脑发热,我搭着他的肩,问他有没有吃过糖人,片刻过后耳语道:“你尝尝。” 林渡舟慢慢靠近,鼻尖先触碰到了我的鼻尖,然后温度流连,他微微抬起下颌,与我第一次接缠绵的吻。我勾住他后背的衣服,闭上眼,感受到舌尖的缠绕流连。气温在交缠的呼吸里升高,林渡舟越靠越近,宽大的手掌从我的后背摩挲往上,兜住了我的后脑勺,延长了更加深入的亲吻,氧气渐渐抽离。 他稍稍离开了些距离,轻声道:“深呼吸。” 我抓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领口上,眼眶发热,哑声唤他的名字,“林渡舟。” 林渡舟清冷的眼睛里翻涌着情欲,我心甘情愿跌入那样一场迷迭与沉溺。 抬眼间,林渡舟的眼睛就在我面前,仍旧那样冷,像冬日落下的初雪,覆盖在天地之间,四处一片宁静的洁白。 “起来,”林渡舟松开了手,高挑的身形挡在我面前,“我送你回去。” 我拨开额前的碎发,擦掉脸侧的汗珠,从绵延的思绪之中抽身,浮出水面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没事。” 小庄还在旁边,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师哥,不舒服就回家歇着吧,你刚刚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我站起身来,才感觉到双腿有点发软,好歹是撑住了,没一头栽进绿化里,不然在他们两人的注视之下,像一朵娇花似的,怎么也有点儿丢人。 林渡舟的脸色不太好看,到底也没多说什么,侧过脸去对小庄交代了一句让他自己去聚会,直接拉着我,穿过草坪,到了马路旁的人行道上。 我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里,不同于他手臂的温凉,他的掌心是暖的,温度像细长的小蛇,一路游到心底。 我慢慢缓了过来,低声道:“横穿绿化带,缺德。” 林渡舟一言不发,我能感觉到他挺拔的背脊上写着“不好招惹”四个大字。 他打开车门,我没有推辞,坐上了副驾驶,打量了一下车内的陈设,宽敞、高档,散发着金钱的味道。 当年是穷学生的时候,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这会儿他飞黄腾达一人得道了,倒是没带着我鸡犬升天。 第14章 林渡舟在我身边坐好,我第一次坐他的车,觉得这感觉很陌生,他却侧身过来,无比娴熟地为我系上了安全带,仿佛这动作演练过千百次。 第9章 【43天】叶清川,别哭了。 车开得不算平稳,我不敢招惹他,林渡舟这会儿好像憋着一团火。 我说:“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你别开斗气车啊。” 林渡舟估计不太想理我,但好歹把话听进去了,调整了一下,踩了刹车,停在红灯路口。 他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漫长的公路,分辨不出情绪,开了口,“刚刚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提起来,我又想起人们手里的蝉壳,想起震耳欲聋的水声,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我若无其事,“没什么,可能今天有点累了。” “在特定环境表现出焦虑不安,感到心悸、窒息,大量出汗,是场所恐惧症的表现,”林渡舟拆穿得毫无情面,“在怕什么?” 啧,怎么把他的老本行给忘了。 我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拖延着时间,想编出来一个听上去不会被他看穿的理由。 想到一半,随手拧开了车载广播,空气里流淌着旧时的老调,好歹也算缓解了些无言的尴尬。 红灯转绿,林渡舟发动了车,我微微侧目,看见他黑底金框的腕表,指针走得无知无情。 从前林渡舟那辆自行车载着我穿过了夜里的霓虹,耳畔吹着晚凉的风,我们穿着素净的衣服,手上戴着廉价的红绳,许下但愿人长久的夙愿。 那会儿哪里敢想能开豪车,更别说掰着手指才能数清几位数的手表,什么百达斐丽、江诗丹顿,一个也不认识。我这辈子成长得平淡顺遂,没真受过穷,也没过过大富大贵的日子。 如今活到了三十来岁,平时除了人菜瘾大偶尔小酌两口,没什么不良嗜好。也不买房不买车,积蓄存了一些,够吃够花,也足够养家。无数个时刻,想起曾经初入社会的时候,却总觉得还没有当时富有。 于是我反复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控制变量,一个个地排查,最后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如今我的身边没有林渡舟。 那几年我爱他胜过全世界,我无比坚信他也是如此。我们曾经拥有细水长流的美好未来。 那时候我跟他说,如果我在外地巡演,他想我了,就随手寄一样东西给我。 林渡舟问我应该寄什么,是不是像古人那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不解风情地笑道:“寄你当时身上最贵的东西。” 林渡舟说:“最珍贵的是时间,我要把手表寄给你,让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想和你共度光阴。” 我想:可恶,弟弟还挺浪漫啊。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短暂地出差过两回,我也没收到过他的手表,因为他都不用寄,我就该回去了。 而分开之后,我开始了长途巡演,西到英格兰岛,北到阿拉斯加,南到乌斯怀亚,好多地方都去过,最长的时候,一年多没有回来。 几百个昼夜轮回,他要是寄给我相思,我会高兴得疯掉。 几年间我没日没夜地跳舞,从无名小卒晋升到舞团首席,也从曾经的意气风发到了如今的得失看淡,落下一身的职业病。有时阴天旧伤隐隐作痛,我就想起那些奔波的时光。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一去不复返。 10月15日那天,我收到林渡舟的寄件时,还没来得及拨通他的电话,冰冷的死讯已经钻进我的认知。全身乏力,无法思考,一瞬之间像什么思绪炸开,寻不到一丝理智的踪迹,只有呆滞、麻木,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整整六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知道他对我的想念。 车窗外城市的五彩灯光飞速倒退,我降下车窗,狂风吹乱头发和衣衫,冷气让人的意识清明了些。 电台播放着一首又一首老歌,尘封的旧时光被翻出来,我一次又一次陷入回忆,而身边的人默然开车,依旧冷淡,好似不近人情。 电台里唱到《一生中最爱》,我靠向车窗框。 “何曾愿意,我心中所爱,每天要孤单看海。” 我没忍住,眼眶还是热了,充盈的水汽打转,不想让林渡舟发现,装睡闭上了眼。 时间倒流之后的每一夜,我都在惊惧不安中入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不知道他怎么愿意走向那样的结局。 我以为我们分开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看见电视里温和体面的青年,读到他一篇又一篇的研究成果,我以为他平安顺利,如鱼得水。 可他怎么会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全都一团糟。 车缓缓停稳,他似乎靠向了椅背,声音带了些无奈,“叶清川,别哭了。” 我什么都瞒不住林渡舟,从来都是这样。 他低声说:“这两天凌晨的夜里,你给我打过三通电话,不清醒,话不成文,这是潜意识行为,你应该不记得了。” 我心头一颤,睁开眼,慌乱地摸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果真有几次和他的通话,都是半夜三四点钟。都打通了。 几条通话记录宣告着我的不安和软弱,在深夜静谧无人的时刻,将我的思念出卖得毫无保留。我关掉手机搁在一旁,垂下眼睑,声音轻得落针可闻,“对不起,打扰你了。” 第15章 林渡舟接着道:“如果你需要任何心理咨询,可以来找我。昨天,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专门来我的咨询室吗?” 我顿了片刻,如实回答,“不是。” 转了半晌的泪还是没撑住落了下来,啪嗒两声,滴在手背上。 我从前不爱哭,因为我过得满足,家人和睦,有人深爱,理想终将实现。后来和他分开,我其实也没怎么哭过,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没有资格假惺惺地难舍难分。 可回到9月1日之后,似乎要把前半生没流过的泪给流干净,每天早晨醒来,枕上都是湿润的湖。 大概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没有办法改变,我还将在一个多月之后,再一次面对那样的结局。 林渡舟大概以为我的生活很不顺,似乎想要客套地安慰一番,“叶清川,你……” “林渡舟,”我打断了他,明明我们比肩而坐,可我觉得中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远得我们好像各自坐在寂寥的孤岛上,只感觉到冷,“我是不是教过你,我不开心的时候该怎么做。” 旁边的身影顿了一瞬,他答道:“嗯。” 林渡舟松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呆坐片刻,还是侧过来,倾身靠拢。 我也松开安全带,靠向了他。 车停在在无人的小巷,车内的光线越来越弱,我靠在林渡舟肩上,感受睽违六年的依赖。他抬手,环住我的臂膀,我十年前教他这样做。 我教过他说情话,教他拥抱、亲吻、厮磨,教他表露出满腔的欢喜和偏爱。我说林渡舟,你不应该把自我闷在心里,如果你爱我,就证明给我。 紧贴着的肌肤热度升腾,我感觉到他的心跳,急促而富有生命力,充斥着所有感官。 我记得当年我们最喜欢的姿势,是他仰头靠着沙发,我跨坐在他身上,手臂相拥,我倚着他的肩,米白窗帘在阳光中轻轻晃动。我闻到他的味道,当年没有香水,只有浅淡清香的香皂气味,我们说起一天的事情,从早晨说到见面的那一刻。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从梦见十年前的初遇开始。 梦中他还是常常拉着他的小提琴,我在天台跳舞,从蝉鸣阵阵到枫叶飞扬,再到洁白的碎雪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穿着浅色的大衣,垂下的围巾被风托起来,飞舞在漫天的雪花里。手臂依旧优雅地摆动,指尖被冻出了红晕。悠长的乐声浮沉起落,我们都像跌进玻璃球一般的世外之境,干净明亮,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我停下了动作,他于是也放下琴弓,我们相互拥抱,呼出白花花的雾气。 林渡舟松开手,转身站上了围墙,大雪在他肩上铺开薄薄一层,我追上去,拉住他的手。 我们像白鹭一样扎进空中,掠过一层一层的楼房,还没有落在铺满厚雪的地面,海水涌上来,林渡舟被淹没进去。我在匆忙中拉他的手,抓住了他的指尖,他的手又在沁凉的海水中从我掌心滑落下去。 他沉入昏暗的深海,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哭声,大喊着他的名字。 “……林渡舟!”喘息急促失控,我猛然睁开眼,一滴冰凉的泪从鼻尖滑落,枕头又湿了一片。 眼前是熟悉的米白色窗帘,猫正懒散地卧在我身边,“喵喵”地回应了两声。 我懊恼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这么矫情。 窗外已经一片昏黑,隐约有暖黄的灯光,所有的知觉都逐渐鲜活起来,我从此起彼伏的人声里听出了李爷爷的叫声,很是兴奋地在喊“清一色杠上炮”。 夜麻将还没散场,转头看墙壁,挂钟走到了九点一刻,屋里空荡荡。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我心里一阵警觉,撑着床探出脑袋,仔细辨认。 透过卧室的门口,我看见大门被打开,纤长的手指把住门框,接着迈进了匀直的腿。 林渡舟发丝湿润,挽起的袖口落下水滴,肩上的黑色衬衣也沾了水渍,衣领贴着他的锁骨。他的神色褪去了前两日的沉静,眉眼舒展,像夜风一般温柔。 第10章 【43天】小孩。 我半躺在床上,愣了好久没缓过神来。 林渡舟提着一堆东西,香气飘进了卧室,最近几天都提不起的胃口在这一瞬之间被勾起来。 我掀开被子起身,到客厅看猫碗,里面装着新添的猫粮,小山丘的模样很完整,看样子小朋友一口都没吃。 顿了片刻,我才抬起头来,看向正在拧袖口水渍的林渡舟,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 林渡舟看也没看我一眼,默然接了过去,像是要用多大的勇气似的,半晌才说:“谢谢师哥。” 今天在河边走那一截过后,总感觉乏力,可这会儿突然觉得精神都给睡回来了。我坐到沙发里,伸了个懒腰,假装不是很在意,“坐吧,有一点湿没关系。” 林渡舟没应声,听话地坐下了,抬起手来擦自己的头发。黑色衬衣因为他的动作勾勒出了胸腹的轮廓,背脊挺拔而流畅。宽肩,窄腰,线条一路向下延伸,顺着衬衣褶皱钻入平整的西裤,又被横向的皮带切分,沿着他精瘦的腰线,画成一个完美的圈。 我垂下眼睑,离开了视线,“外面下雨了?” 他的指尖一顿,将毛巾放到了桌上,闷声回答:“嗯。” 第16章 窗外月朗星稀,是难得的晴朗的夜。 我暗自笑起来,蹲下来到了茶几前,拨开他带回的袋子,看到我们从前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盒子,名字叫做“小小糖果屋”,但里面不卖糖果,只有甜品和咖啡,就是离我家远了些。当年林渡舟去给我买新上架的小蛋糕,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 外面没下雨,隔壁区下了。 我说:“那家店还在。” 林渡舟应声。 我又说:“我不记得怎么回来的。” 林渡舟双腿修长,从沙发落到地上,在膝盖处转了一个漂亮的弯。 他答我的话总是慢悠悠,一点儿也不像傍晚让我深呼吸的急切。等挂钟的秒针滴答答走了好几下才开口,“你睡着了。” “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我尽量将话说得礼貌而自然,但一想到这些用语是对他说的,就浑身不自在,“麻烦你了。” 如果林渡舟这样跟我说话,我估计会折寿。林渡舟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很是沉默了一阵,才说:“不会。” 我又打开另一个口袋,里面是青梅汁,还有一个袋子里装的是红豆粥。 空气静谧,我找了个话题,“那家甜品店的咖啡不错,怎么没买一杯?” “很晚了。”林渡舟答得言简意赅。 说罢,他拿起扶手上的外衣,从内袋里取出一盒药,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右佐匹克隆片”。 我拿起来,仔细看了功效,“安眠药?” 林渡舟拿起外套,起身,似乎准备走了,“少吃一点,睡前半颗就够了。” 他离开沙发走向门口,我没有挽留。打开药盒,看见里面的一板药被剪开了,只剩下两颗。 我拿着小小的两颗药哭笑不得,他怕我寻死吗? 门被打开,我没回头,却不受控制地突然出了声,“林渡舟。” 他没有应声,又把我晾着。我只好转过头去,看着门口颀长的身影,指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我一个人吃不完。” 不管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可在他再次踏进来,关上门向我走来的时候,这一瞬间,我相信他在等我开口。他从一开始,就希望我能对他说出一句不用太周全的挽留。 “换双拖鞋吧,还在门口。”我说。 林渡舟十九岁那一年,我们第一次谈话聊天,我把他带了回来。 那时家里已经是我一个人住,什么都是单人份,没有准备他的拖鞋,他扶着人菜瘾大醉醺醺的我进门的时候,在门口就脱了鞋袜,直接光着脚进来。 那一刻我就觉得他简单又可爱,被他逗得开怀,和他在浴室亲吻拥抱,心里由衷感叹:傻弟弟。 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咬我的钩。我要是转手把他卖了,他估计还觉得自豪,觉得帮我抵了债。 其实那一晚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发生,我浑身发热地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傻弟弟林渡舟问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他去给我买碗粥喝。 十年后的今天不过九点过一刻,29岁的林渡舟还能开车。可那时候他19岁,连自行车都还没买,时间已经过了半夜。 我拉住他,勉强睁开眼,告诉他恋爱不是这样谈的,如果他没打算做点什么,我就睡了。 他听了这话愣住很久,我以为他被我威慑住了,没想到他沉默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们在谈恋爱吗?” 当时纪南反对我们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我们太冲动了。第一次讲话就回家,耳鬓厮磨,做最亲密的事情,像浪荡的游子在某个异乡留下的一夜情。 在林渡舟之前,我没和谁在一起过,可在单纯的林渡舟面前,我竟然觉得自己接近一个风月老手,引导他一步步来到我期待的位置,说出让我心满意足的情话,表达出让我深陷其中的爱意。 我没告诉纪南的是,我从来不觉得那天是我和林渡舟的初相识。 人和人是讲求缘分的,亲人、朋友、伴侣,都需要一些奇妙的机缘。哪怕是我第一次在天台上遇见林渡舟,我也恍惚觉得我和他已经相识了很久,尽管我不清楚他的性格脾性,我对他的出身与来处一无所知,但当我们目光交汇,在旷远寂寥的宇宙之中,我们之间勾连了蜿蜒而坚韧的线,从那一刻起,我们属于彼此。 在我们相爱的四年里,我很少对林渡舟许下关于未来的承诺,他也是。 只是在许多个朦胧的清晨,窗外熹微的晨光照射进来,浅淡的米白窗帘挡不住天色,我躺在床上一翻身,将脸埋在他肩上,外面鸟鸣啾啾。 那时候买菜的阿姨还没有出现,不会每天早上来踩着三轮车、高喊着蔬菜的报价经过,倒是一个推着豆浆油条小餐车的奶奶,每早七点钟就缓缓走过每一条街道。 她没有喇叭,光靠自己高喊,声音苍老却嘹亮,清丽得像在唱山歌。 我还记得老奶奶吆喝的话——“油条豆浆,日子久久长长。” 就是这样平凡而充满烟火气的早晨,林渡舟将我搂在怀里,睡颜安宁,温热的气息轻轻落在耳畔,酥酥痒痒的。 好几年过去,林渡舟坐在我身边,我们礼貌而疏离。 客厅的灯光昏黄,我和林渡舟彼此沉默。等到吃完了东西,林渡舟再次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挽留,他似乎也没找到理由留下,只好一步步走向门口。 第17章 卧室里的猫突然跑出来,高昂着尾巴,步伐轻快地跑到林渡舟脚边,居然不冲林渡舟低吼了。 林渡舟俯身摸了一下小朋友的脑袋,握着门把手,低声道:“半夜醒来,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的心跳像是乱了阵脚,跳错了一拍。门被关上,咔哒一声落锁。 奇怪,今天之前,林渡舟对我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半夜对他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小朋友见林渡舟走了,才大摇大摆地去它的碗边吃饭。吃饱喝足到了我的身边,跳上沙发,姿态不雅地张着毛茸茸的腿,埋头舔毛。 我看着它,抓抓它的肚皮,“难道我一觉睡了一整年?怎么你跟他关系也变好了?” 小朋友被摸得舒服了,张牙舞爪地在沙发上打滚,我陪它闹了一会儿,手指一僵,转头看向房间角落。 平时为了看猫在家里有没有捣乱,我在家里安了一个监控。 不知为何,心脏在胸口跳得出奇的快,我打开电脑,翻出夜里的监控画面,调到傍晚回家的时候。 在今天见到林渡舟之前,我已经好几天难以入眠,而今天在车上靠着他的时候,霎时间积攒了好几天的困意席卷,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许中间醒来过,但我总觉得是梦,而梦中的画面却像是真实,一片模糊,交织成混乱的网。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大门打开,林渡舟背着我进门,摄像头放在地面,画面里只有他的下半个身子。 他托着我的身体,我的腿垂在他的腿侧。 小朋友从卧室里跑出来,看见他,隔着一段距离冲他低吼。 林渡舟没理它,放轻了步伐走进卧室,我听见自己的梦话,叽里咕噜,的确像林渡舟说的那样,话不成文。 我是生产队的牛吗?人家拼命犁了二里地也没有我这么困的。 画面只能看见空荡的卧室门口,里面传来林渡舟的声音,“不用管,睡吧。” 我将进度条倒回去,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 谁不用管?不用管什么? 林渡舟在里面待了得有十分钟,小朋友就一直站在门口张望,用它圆滚滚的屁股对着镜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低吼。 林渡舟轻声走出卧室,关上了门,蹲下身来和猫面对面。 小朋友一边往后退一边继续吼他,毛茸茸的屁股蛋儿完全占据了监控画面。 有哗啦啦的声音,像是猫粮倒进了碗里。不久,林渡舟温和的声音轻轻传来,“只能一小会儿,尽量不要出声。” 画面里又是片刻的沉默,小朋友警惕地退后,继续朝林渡舟低吼。 吼到一半,屁股蛋儿被挪走,一双手将猫抱起来,腕表的表盘反射着暖黄的灯光。 小朋友背对着监控画面,憨厚的背影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恼羞成怒,歪头就咬在了林渡舟的手上。 林渡舟吃痛,“嘶”的一声,松开了一只手,小心地摸摸小朋友的脑袋,轻声叫它,“乖。” 这画面出人意料的温馨,我看得心里暖洋洋,没想到林渡舟还有这一面。而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心从棉花枕头跌落到空旷的无人之地。 我敲击键盘,倒退几秒。 画面重新播放那只轻轻抚摸小猫的手,那声呢喃再次响起。 “乖。” 我浑身发麻。 这不是林渡舟说的话。 仔细辨别,确实是林渡舟的声音,可音调、语气,都不是林渡舟会有的,任何情况下都不是。 这种语调更像是小孩,带着稚嫩,透露出明朗的欢欣。 画面继续播放,林渡舟抱着猫,一直轻柔地抚摸它的毛发。小朋友被摸得舒服了,渐渐放下戒备,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林渡舟坐在地上,抱着猫一刻也不撒手,画面卡在他的肩膀,看不到神情。 我突然想起那天他在客厅,看到卧室里的猫,欢喜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 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小朋友没有表现出要逃离的模样,反倒挥着爪子跟林渡舟玩了一阵。林渡舟动作轻缓,放下了猫,小声说道:“我好啦。” 还是几岁小孩子的语气,稚嫩、欢脱、单纯。 片刻过后,林渡舟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轻轻打开卧室的门,侧身朝里,似乎看了我片刻,然后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 猫还没玩够,跟在他脚边打转,但林渡舟完全没有理它,和刚才将猫抱在怀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门被关上,小朋友回到卧室。画面里只剩一片宁静,仿佛无事发生。 第11章 【42天】走出圆圈。 平时和师姐练舞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转圈的动作,踮着脚,腿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每一秒钟都是一个崭新也陈旧的轮回。 我害怕转圈,尽管已经练过了成千上万次,熟练得闭上眼也能保持平衡。 那些天台上的时刻,我就在不知疲倦地练习,合着林渡舟的琴音。后来我们一起去过海洋馆,海豚会带着饲养员在狭窄的空间里一圈一圈地游动,嘹亮的叫声穿透水波,在空灵旷远的声音里,海豚仍旧沉浮盘旋,每一圈都像在织造命运的茧。 我问林渡舟,我转的一千一万个圈,像不像我们逃脱不出去的诅咒。 第18章 林渡舟说,这应该是浪漫的印记,我们的心可以永远留在这个相爱的天台。 舞蹈需要灵性,我们投身于流畅的动作当中,必须从一万次机械的练习里脱身,将自己的灵魂交付给第一万零一次,让观众感受到情感和力量。 我从几岁就开始跳舞,这道理,居然是林渡舟教给我的。 在我们亲密的情爱之中,我教过他太多事情——拉他的手到领口,让他一颗一颗解开我胸前的纽扣;带着他抚弄我的身体,享受手掌触摸脊背的酥痒和欲望;引导他从嘴唇吻到脖颈,心无旁骛地一路向下落到腿侧…… 而有一件事情,是他教给我。 当他靠近,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探索,急促的喘息高低错落,我以为这和跳舞的练习一样,不过是重复几十上百次机械的动作。 但他的眼里盛满怜爱,每一个同样的动作都诉说着不同的情感,近在咫尺的脸认真而虔诚,将饱满充盈的灵魂交付给每一次当下。淋漓的汗水从他的脸颊滴落到我身上,滚烫,炽热。 哪怕已经分开了六年,我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怀疑林渡舟爱过我。 我转过上万次的圈,并非每一个圆都用尽真心,而林渡舟和我共同度过那么多缠绵的夜晚,每一次交合都能让我坚信,他占有着我,也会永远属于我。 朝阳斜照,练舞室里铺开了一层光。 不知道转到了第多少个圈,庄临意端着水站在一旁,好半晌才出声打断,“师哥……” 汗流下来,我停下动作,倒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胸口起伏,脑袋晕晕乎乎,好像天花板都在晃动。 “师哥,歇会儿吧,转了一上午了,我从没亲眼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圈,”庄临意蹲在我身边,将水杯放在地上,“你好些了吗?昨天聚会都没去成。” 我缓了半晌,喘匀了气,才说:“我没事。昨天吃了什么?” 小庄听到这个就来了劲,“台长就是台长,每一桌菜都堆得满满当当。可我还是最喜欢喝粥,喝完两碗都饱了,可能这就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吧。” 我被他逗笑,“那你白跑这一趟,也没打打牙祭。昨晚林渡舟买的红豆粥分你一口就得了,真好养活。” 话刚说完,空气凝结,悬着尴尬的安静。 “咳,”坐起身,我换了个话题,“中午吃什么呢。” 庄临意坐在我身边,探究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哥,那个……林医生和你认识?” 算认识吗? 我垂眸看着地板,眨了眨眼,思索片刻。 爱过而已。 “昨天我们走在最后面,看你不舒服我就叫了两声‘师哥’,”庄临意满脸疑惑,“我声音也不大,他走在那么前面,一转眼就冲过来了。” “哦……”我沉吟半晌,“他是医生嘛。” “他是心理医生,还管得上阑尾炎?”庄临意问。 “啊?”这回轮到我疑惑了,“什么阑尾炎?” “哦……”又轮到庄临意沉吟了,“不是阑尾炎啊。上回我疼得满头汗,就是阑尾炎闹的。”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拿起衣服钻到窗帘后面。 庄临意凑过来追问,“师哥,早说你们认识呀,我还跟你偷偷讲他坏话……我错了!林医生很英俊,身材好,性格很温和,好相处,挑不出错处……” “行了,”我换好衣服又钻出来,“我们又不熟。” 相拥睡过一千个夜晚而已。 我跟小庄说我要自己去吃饭,出了舞团,东弯西绕,又来到了那家餐厅,在窗外打量了许久,服务生殷切地问过我三回,我也没进去吃饭。 里面隐隐又传来提琴合奏的弦乐,我准备离开,肩上忽地一沉。 回过头去,我看到了期待中的脸庞,“胡教授。” 胡渊果然又来到了这里,一眼就看出我的意图,“在等我吗?” 我颔首一笑,“进去吧。” 从前我和林渡舟在一起时,偶尔有空闲,会陪林渡舟去上大课,藏在几十个人中间,听那些我不明白的理论。 我记得当时胡渊教他们人格心理学,他留着胡子,像是课件里的弗洛伊德。 “教授,”我坐在他面前,组织好语言,“我有一个朋友,有时候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仅是性格、喜好,就连声音、语调也有很大差别,这个状态在心理学上有说法吗?” 胡渊仍旧像上次一样,苍老的手指交握,整肃地放在桌上,“你的这个朋友,会出现一些记忆缺失的情况吗?比如你和他谈话的过程中,会发现他对一些你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是完全没有印象的。” 我回忆了一下,无奈这些年来和林渡舟的相处实在太过于有限,根本难以分辨他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但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我们之间奇特而微妙的距离,让我觉得他记得关于和我共度的所有时刻,我们的依靠、陪伴和情感,他一点也没弄丢。 我说:“应该没有。” 胡渊点头,给了我答案,“你描述的情况,比较接近于分离性身份障碍,以往被称作多重人格障碍。你可以再对你的朋友多观察一阵子,看看他在性格有明显变化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些生理反应,比如头痛、表情痛苦。另外,分离性身份障碍的子人格之间的遗忘往往不对称,试一试和不同状态的他谈话,看他的人格碎片是不是承担了不同的记忆。” 第19章 “那……教授,”我悄悄攥着指尖,“子人格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呢?” 胡渊眼眸深邃,黑色的瞳孔像深沟巨涧,他答道:“主人格和子人格之间不一定相互知道彼此,如果知道并且能够长期和谐共处的话,甚至可以商量,进行主动的转换……怎么,你的朋友还好吗?” 回忆起昨晚的监控画面,林渡舟和那个小孩的声音是有对话的,他们应该知道对方的存在。按照胡渊的说法,他们的共存应该也算是融洽。 这么多年,林渡舟的每一篇论文我都看,这些理论我不是不知道。而当我来找胡渊,让他亲口告诉我答案,似乎将自己推向了一个确切的位置。 在这一方悬崖峭壁上,林渡舟独自站立,狂风席卷,下面是汹涌的海。 我看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走到他的背后,就要拉住他的手。 我笑了笑,“还好,也许没有这样严重,他只是最近有些压力。” 下午我停下了转圈,练舞一直到日头西斜。回家的路上天色变暗,银灰的云层流动,露出东边大片的深蓝色。 天空被突如其来的闪电点亮,我抱着怀里的猫包,来到市医院的门前。 遥远的天际传来轰轰的雷声,沉闷而震撼,撕裂了风雨欲来的阴天。 小朋友在猫包里好奇地张望,我将猫包放在腿上,坐在门前的花台上等待。 一辆越野车在我身边停下,接着迅速降下车窗,里头的人吹了声轻快的口哨。 我微微探头,看见了他的脸。这人长着一头暗沉的金发,瞳孔是澄澈的蓝色,欧美人的特征,轮廓却又是东方人的柔和,一看就知应当是一个混血儿。 后排的车窗也降下来,一个短发女孩趴在车窗框上,冲外面招手。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门口正走出一个文雅温和的男人,脸上带笑,干净的白色衬衫在阴沉天色中显得突兀。 我攥紧了抱着猫包的手,认出了他,是林渡舟隔壁心理咨询室的白医生,白深。 怎么每一回和胡渊见面之后就会遇见他。 白深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越野车缓缓驶走。整片天空被蜿蜒曲折的光线照亮,闪电在一瞬之后消失无踪,接踵而至的是又一声嘶吼一般的惊雷。 零零星星的雨点落在我身上,感受到了沁凉。门口人来人往,行迹匆匆,在雨点渐大的时候基本已经散了个干净。另一边的通道整齐排列着一个又一个浮动的雨伞。 小朋友不习惯,在猫包里喵喵叫了两声,我安抚地隔着网面拍拍它的后背,掏出手机,再次拨打前两夜留下的通话记录号码。 电话拨通,响起平缓的铃声。 雨点越来越大,不过一分钟,已经变得急促且密集,我俯身护住猫包,看向对面的奶茶店,打算进去避一下雨。 我放下手机,正点击挂断,却见那头被接通,通话时间开始计数,一秒,两秒,三秒。 我又将手机贴回耳侧,还没开口,那头已经先出了声,低沉的嗓音淹没在嘈杂的雨点中,听上去隐约又遥远。 他说:“别动。” “嗯?”我应声,转头寻找。一回眸,头顶倾来一把黑色雨伞,眼前的身影不过离我一臂的距离。 他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凉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挺拔的胸前领带飞扬。手机稍稍移开了些,屏幕亮起白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映出清晰的轮廓。 第12章 【42天】要帮忙吗? 一场暴雨来得陡,周遭被哗哗的雨声淹没,我抱着猫包,刚坐上车,旁边林渡舟收好了伞,跨进驾驶座。 车门刚关上,他先无比自然地倾身过来,拉上了我这边的安全带,接着再系自己的。 雨刮器来回扫动,雨点打在车身上,里面只能听见沉闷的喧嚣。林渡舟打开音乐,清幽的钢琴曲隐隐约约,淹没在急促的雨声中。 我靠着椅背,在他发动了车开上路的时候,犹疑良久才开了口,“平时这位置有常客啊?” 林渡舟握着方向盘,袖口有些湿润,贴着他的手腕。他盯着玻璃外大雨瓢泼的路面,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我解释道:“你给副驾驶系安全带看上去很熟练。” 天边响起了沉闷而低沉的雷声,和暴雨、鸣笛、钢琴曲混在一起,满世界的混乱。 林渡舟却好像还处在他自己的秩序之中,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等待雷声散去,才答道:“嗯。” 城市的霓虹被大雨融成大片色彩,地面的灯光流淌成河,像莫奈笔下的光影,迷离梦幻,晕染延伸,一辆接一辆的车、一把又一把的伞在光怪陆离中穿梭。 小朋友在猫包里探头探脑,可能是被困得久了,有点不耐烦,抬起爪子挠布网,见我还不放它出来,装可怜地喵喵两声。 “好了,”我安抚地隔着布料拍拍它的脑袋,“待会儿再出来,不要打扰叔叔开车。” 林渡舟沉默了一路,听到这话终于没忍住开口,“叫哥哥。” “好吧,不要打扰哥哥开车,”我继续拍拍小朋友,“不然爸爸会有生命危险。” 好不容易说话的林渡舟又沉默了。 车平稳地停在十字路口,红灯被雨丝晕开。旁边的人侧过头来看向我,金色镜框在他的脸旁留下细致的影,垂下的眼睫乘着碎光,面部的轮廓因为水溶溶的光线,显出少有的温存与柔和。 第20章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在吵嚷的雨声中相会,一瞬之后又彼此离开,他眼波流转,看向了猫。 “不会,”打死我也没想到林渡舟会说这样的话,“我会保护叶叔叔的。” 要不是正觉得口渴,否则我怎么也该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林渡舟只比我小了三岁而已,为了装嫩主动降辈分,也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也是,我三十二了,林渡舟才二十九岁,我们站在而立之年这样一道分界线的两边,怎么也得挤出一条浅浅的代沟来。 其实我并不知道林渡舟住在哪儿,所以当他波澜不惊地开进我家的街区时,我以为他要把我送回去。年过三十一身职业病的我,冒着天气预报赫赫几个“雷暴天气”的大字,忍着雨天隐隐作痛的旧伤,不是为了让他送我这么一程的。 好在车没有停下,穿过街区,大概十几分钟的车程,驶进了一个小区。 走出停车场,林渡舟撑开雨伞,回头来看向我。 闪电照亮夜空,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冷冽的白光,松散的发丝垂在额前,深邃的眼睛隐匿在镜框和发梢的阴影里。刹那之后天色又沉下去,他和黑色衬衫一起,淹没进昏黑的夜。 六年之前,林渡舟什么样子我都看过,清冷温和的,睡眼惺忪的,情欲燃烧的,温柔如水的,许多不为人知的面貌,都是我一个人的私藏。 而六年之间,我只见过他一个模样:电视节目里,发型一丝不乱,常年的黑色衬衫,勾勒着腰线的皮带,笔直而修长的西裤,神色肃然,话语沉稳,偶尔对镜头浅淡地笑一笑,像一个画笔下固定的形象。 我走上前,站到了他的伞下。 深色雨伞斜在我头顶,但因为我们中间隔得太远,等进了单元楼,才发现我们的一侧肩膀都已经湿透。 他抖落雨伞上的水滴,默然向前按了电梯。我看着他的背影,来到他身旁,“你后来长高了?” 林渡舟答得言简意赅,“没有。” “我怎么觉得以前没有这么高。”我回想了一下,记忆中还是那样修长而匀称的双腿,可能以前很少见他穿西裤,像现在这样将衬衫齐整地束好,显出了腰线,才觉得比以前更高了些。 林渡舟的话回得不甚好听,“我也觉得以前你没这么多愁善感。” 何止以前不是,甚至在五天之前,我都在感情上平淡得近乎麻痹,所以纪南才说我是没良心的冷血动物。有一年骨折,医生说恢复有些困难,能养好伤就不错了,别再想跳舞的事情。 现在不还是照常在舞团里混着,一上午能转上千个圈,吓得小庄以为我要转行跳芭蕾。 泪是没怎么流过,都流汗去了。 我这样顺遂地长大,就遇到过两回挫折:一次失恋,一次他死了。这样成天以泪洗面的日子,也就过了这两回,都是为林渡舟。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林渡舟爱我,怎么舍得我一生中的泪水都是为他而流。 电梯上行,我站在他右后方,悄悄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不清楚电梯已经往上爬了多少层,我才突然感叹,“确实,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这话是在问他,我想知道他度过了怎样的生活,怎么变得让人捉摸不透的。 林渡舟当然不知道我话里的话,电梯门打开,他到了门前,拇指放在智能锁上,一声短促的机械提示过后,他拉开了门。 他家里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按照我们四年的相处经历,我以为他的家会简约而清淡,可能会有素色的窗帘,低矮的茶几,宽敞的沙发和瓷瓶里素净的花。 按照我看了他的电视节目整整五年的经验,又觉得他的家应当是沉静而整肃的,可能是深色的被单,典雅的吊灯,富有质感的相框,发出小火烧柴的噼里啪啦声的壁炉灯。 然而都不是。 我抱着猫包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陈设,霎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客厅的布置和我家里很相似,同样的浅蓝色布艺沙发,同样轻盈的米白色窗帘,同样简单而温馨的昏黄灯光。 我和林渡舟在一起时的有一年,在跟一个古代的舞剧,为了模仿古人的姿态,买了好多可爱的古风瓷娃娃放在延伸窗台上。 林渡舟客厅里的窗台,竟然也摆满了各式各样可爱的小玩意儿,五颜六色,活泼灵动。 客厅整齐干净,只有那一个窗台,充满俏皮的孩子气。 他搭的木质积木,在壁柜上摆了满满一面墙。一眼扫过去我就能认出来那些是什么,我的每一个舞剧为了宣传都会出一些文创周边,每一款场景的积木都在这里。 六年,他不忙着恋爱结婚,不忙着填充野心,成天就在家做这些。 林渡舟已经在我面前蹲下来,拿了一双拖鞋给我。 我蹬掉鞋换上,翘了翘脚尖,仔细打量一番,崭新的浅蓝色拖鞋,踩上去有点软,一种陌生却莫名熟悉的触感。 我抱着猫包走进去,才想起来,这是我们当时住在一起的时候我穿的款式,和林渡舟分开一年过后就穿旧了,早就已经扔掉。 坐在沙发上,我还在埋头打量拖鞋。 这是有一回和我妈买菜的时候,我们在菜市场顺手买的。 他不会到处去逛菜市场,像贵公子在奢侈品店里描述一款手表那样,仔细描述一双拖鞋的样式吧。 第21章 “这么高兴,”林渡舟撑开雨伞放在阳台,纤长的指尖捻动,松开了领带,随手扔在沙发角上,一盆冷水浇湿我上扬的嘴角,“落下风湿很荣幸?” “倒也不至于风湿,”我收敛笑容,估计刚刚走路不太自然,被他看出来了,“偶尔有点痛而已。” 我指了指猫包,示意能不能让猫出来玩。林渡舟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置可否,兀自到了厨房。 我权当他默认,将猫包打开。小朋友警惕地东西张望,然后跳出来,开始四处嗅闻。 外面狂风骤雨,满世界都是嘈杂的雨声。我靠着沙发,观察这个明明不属于我的家,却觉得熟悉而安心。 昨晚一夜未眠的困顿席卷上来,我暗自感慨一遇见林渡舟就想睡觉,接着沉沉的没了意识。 恍惚中我又看见这样的暴雨天,窗帘被狂风吹得长久飞扬不落。林渡舟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纽扣半敞,隐约现出挺拔的胸膛。我跨坐在他身上,深吻掠尽欲望,唇齿一刻也没留余地。 我快要喘不上气,手掌从领口钻进去,埋在他的衬衫里,指尖掐着林渡舟的肩,在他游离的片刻仰头喘息,汗珠顺着额角流到脖颈,林渡舟侧头咬上来,脖颈感受到疼,他在肌肤上留下牙印,像凶狠贪婪的狼。 宽大有力的双手禁锢在腰际,林渡舟向下摸索,把住了我的腿弯。身体贴合不留缝隙,淋漓大雨盖住狎昵的水声,天边撕扯着低吼咆哮的惊雷,雨点疯狂砸落。 话语已经变成断续的呢喃,我靠近他的脸侧,颠簸中咬着耳廓哑声道:“林渡舟,你疯了……” 林渡舟发丝散乱,眼眸里盛满燥热的情韵,含笑看我。 我抬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吻他的眼角鼻尖,抵着他灼热而水润的唇,低吟不断。 “师哥,”林渡舟的手掌探进我的上衣,环着我的腰,让我在剧烈的起伏中逃脱不得,他的话里带着两分撩拨与得意,“叶清川……” 雷暴发疯似的笼罩天地,瓢泼倾泄的雨点高声叫嚣,一个寻常的,激烈的,刻骨铭心的夜。 那双手沿着我的腿游走,握住了膝弯,我心跳加剧,在慌乱中猛然睁开眼。 林渡舟蹲在我身前,抬眸与我对上眼神,又平静地垂下眼睑,将我的裤腿撩好,温暖的毛巾覆在了膝盖上。 我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上面浅淡的香水味未褪,沉静的雨后森林。 方才激荡的梦境还在脑海里挥之不散,我觉得有些不妙,默默将外套往下扯了些,盖在两腿之间。 可我什么都瞒不住林渡舟,向来都是这样。 他的目光在我腰间落了片刻,声调毫无波澜,话却让我一瞬之间双颊发烫。 他说:“要帮忙吗?” 第13章 【42天】让他出来。 在时间的流逝中,随着经历增多,人对于一些事情的态度是会改变的。 比如年少时经历过地震,明白了在生命面前,荣华富贵不过是虚幻泡沫;前几年经历过手术和病危通知,明白了跳舞应当是我一生的事业,为了它,我咬牙度过了艰难的恢复期,重新站在舞台上;再然后,经历过最爱的人溘然长逝,后来每一次和他的相处,我都觉得是莫大的奢侈。 所以林渡舟问我要不要帮忙的时候,我明明听出来他不是认真的,甚至不过是一句轻轻的嘲讽,隐隐笑我在短暂的睡梦中也会有生理反应。 可我没拒绝。 房间里暖色调的灯光不算太明亮,可我还是侧身关掉大灯,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 西装外套随着我的动作落下来了一些,我没管它,后背靠着沙发,用沉默和行动回应了他的问话。 他蹲在我身前,和我一同被笼罩在昏黄而孱弱的光影里面,侧脸镀上浅淡柔和的金边,眼睫上也覆着温润的光点。 面对他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林渡舟大概没想到我会默认,轻笑一声,将冒着热气的毛巾在我膝盖上铺好,沉声道:“你好像教过我,表达亲密不应该问,应该用行动……倒也算以身作则。” 纤长漂亮的手指从西装外套钻进去,在里面摸索,勾住了我的腰带,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蝴蝶结。 “是这样吗,”林渡舟神色如常,仍旧是平日里的整肃与冷峻,看不出一丝波澜,指尖却已经拨开云雾,若即若离地到了最隐秘之处,话语里两分讽刺没淡下去,“师哥?” 我心底难耐,浑身都升腾起了燥热,抿着唇一言不发,在他指尖的触碰中还是没忍住,齿间泄出朦胧的低吟。 林渡舟索性已经半跪在我身前,被雨润湿的发梢还没干透,半边肩膀的衬衫紧贴着他的肌肤,勾勒出肩颈和胸膛的轮廓。 此时的我一定也是狼狈的,像丛林深处饥渴的鹿,心甘情愿被狼衔住脖颈,在他的动作中被轻松地操控。 空气中散出浅淡的腥味,和林渡舟身上沉静又强势的雨后森林相撞。我抑制不住渐渐急促的呼吸,我知道我也疯了,明知眼前的人捉摸不透,却还是把自己交付给他。 指尖游动,林渡舟的左手向上探,钻进了我的上衣,发烫的手掌按在我的胸前腹上,冰凉的腕表也被捂出暖意。 如果生命只此一回,如果未知的命运之中我们渺小似蝼蚁,为什么我们要仰望皓远的星辰,去寻求遥遥的真理,为什么要冥思苦想不一定会到来的未来,而辜负应当纵情沉沦的良宵。 第22章 隔着上衣的布料,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在他另一只手的翻覆之中喘息不断。 手指顺着他的手臂游走,钻进了他湿润的衬衫袖口。 大雨倾泻,衣物摩挲的窸窣声音被湮没在狂吼叫嚣的漫天雨点里。一场雨下得世界都要颠倒,引人暗暗发狂,在最清醒的时刻中堕落,在最疏离的关系里沉迷。 林渡舟单膝跪在我身前,一个英挺的、神圣的、庄严的姿势。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梦到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我仰着头,汗珠已经打湿鬓角细碎的头发,“雷雨天……做爱。” 他的面孔看不出一丝波澜,如果不是隐匿在西装外套下那双正做着淫靡事的手,看起来好像是在问诊、在镜头前说话,不露一丝破绽。 外面的雷还在嘶吼。 “这样,”林渡舟恍然大悟一般,背对着窗外刹那间的闪电,语气平静,“和谁?” “你说呢?”我在他的忽而用力的动作中皱了下眉头,膝盖上的毛巾落下来,“你希望是谁?” 林渡舟勾起唇角一笑,怎么看这抹笑容都不像是纯洁善意的。 他抬眸看向我,微微眯了下眼,深邃的瞳孔像能穿透一切不见光的心思,“在咨询室和镜头之外,我是不问诊的。你抱着猫来,没打算进医院吧。” 我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可耻的默认。 “是你来找我的,”林渡舟叫我的时候,刻意加重了声音,听起来一字一顿,“师哥。” 沉溺是理智缴械投降、冷静丢盔弃甲,分离六年的时光里,我埋藏在深处的隐秘的爱,终于弃暗投明。 我没能按捺住错落的呼吸,攥着他袖口的指尖一阵颤抖。林渡舟停下了动作,在西装底下又重新帮我系好腰带。随即利落地起身,抓起我身前的外套,将手上大片的晶莹擦干净,走进洗手间,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小朋友暗中观察了好一阵,见林渡舟走了才碎步跑到我跟前,跃上沙发,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 我气还没喘匀,伸手挠挠它的下巴。 林渡舟擦干了手走出来,我还保持着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侧头去看落地灯昏黄的光。 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需要这样亲密的举动,仅仅是林渡舟看向我,充满希冀和欢欣,眉目温柔,我就知道他爱我。 但刚才明明我们已经触碰着彼此的肌肤,做着恋人之间的事情,他看向我的目光,还是幽冷、沉着、波澜不惊的。 回到九月份之后,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林渡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应该忘记其他所有自私的目的。 我必须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也许林渡舟不再爱我。哪怕此刻我主动上前脱掉所有衣物和他坦诚相待,他也不会拒绝一次亲密无间的情爱,只是也不会享受。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我沮丧地发现,这其中也包括我。 我捡起地上已经变得温凉的毛巾,继续放在膝上,热敷变成了冷敷,还没抽离出来。 林渡舟走到我身前,高挑的身形挡住视线。他递给我一件干净的t恤,俯身拿起毛巾,又回到厨房,不多时返回,滚烫的毛巾覆盖在我的膝盖上,热气蒸腾。 我已经换上了他的衣服,宽大绵软,散出他身上淡淡的沉静香味,像陷在他的怀抱里。 我抿着唇,轻声道:“谢谢。” 林渡舟根本不理我,转身又去厨房里叮铃桄榔,好一阵才端出两碗面条来。 小朋友跳上了窗台,兴致勃勃地玩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林渡舟默然看了片刻,从面无表情到微微皱起眉头。我猜他有点不高兴了,于是叫小朋友过来。 结果小朋友高昂着尾巴跑过来,在他脚边转了两圈,围着林渡舟喵喵叫,随后碰瓷地往地上一躺,翻出了肚皮。 林渡舟转过头来,一眼也不再看,指尖用力攥着另一边手腕,似乎很不安的样子,阴沉着脸,将小臂攥出了大片的红痕。 “好了,过来。”我制止了小朋友的撒娇,小朋友抖了抖一身毛发,悻悻地走到了我身边。 林渡舟闭了闭眼,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终于放开手腕,上面一大片的血红色触目惊心。 仿佛刚才无事发生,林渡舟又无比自然地拿起筷子,埋头吃面条。 我明知故问,故意装傻,“被蚊子咬了吗?” 林渡舟头也不抬,答得冷淡,“嗯。” 吃完面条林渡舟收好碗筷,拿出了一本足有拇指厚的陈旧笔记本,翻到中间,拿出笔,在我面前正襟危坐,认真地抬头看向我。 我问:“怎么了?” “说说你出了什么问题,”林渡舟在笔记内页的顶头中间写上我的名字,“失眠、多梦、泪失禁,偶尔颤栗、心悸、流汗、晕眩,是吗?还有没有别的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长持续时间是多久?” 一方面我惊讶于林渡舟说的症状完全准确,另一方面,这还是这几天他第一回和我说这么多话。 我装作听不懂,笑道:“你在看病呢?不是说不在咨询室和镜头外问诊吗?” 林渡舟大公无私,接着询问,“如果这些症状是在某一时段之后集中出现的,考虑创伤后应激障碍。” 水笔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又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圆。 第23章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神色充满理性,不带一丝感情,“前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我……”支吾了半晌,我知道这事没法和他解释。 难道我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而且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预兆;也是莫名其妙的,甚至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没有确切定论。 而且我很在乎,在乎到每一天除了想改变这件事情的到来,就是在无休止地流泪。我控制不住每一次汹涌的情绪来临,翻滚咆哮,将我完全裹挟。 “是舞剧排练摔下高台的那次吗?”林渡舟在笔记本上写下症状,话语停顿了一瞬,“我记得有三年了……三年之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嗯?”我歪着头看他,竟然在他冷冽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紧张,忍俊不禁,“我在国外巡演摔的,你怎么知道?很关心我啊。” “叶清川,差点坐一辈子轮椅,你很骄傲吗?”林渡舟话语狠戾,神情凝重,像是深切的责备。 见他好容易武装起来的一身冷酷转向失控,我实在乐不可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有一点吧。” 林渡舟紧攥着笔,皱起眉头,大有要将写着我名字的纸页撕掉的架势。 “哎,林渡舟,”我坐起来,身体前倾,把着桌沿看向他,“我根本没什么事,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做什么无聊的咨询。” 林渡舟与我四目相对。 我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让小朋友出来,我要和他说话。” 林渡舟眸色微动,没有回应。 我的花臂猫咪大摇大摆地跳到我腿上,抬起头用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把它推下去,“没叫你。” 林渡舟合上笔记本,任凭我的话掉在地上,转身朝卧室走去。 “林渡舟,”我叫住他,“我都知道了。” 第14章 【41天】都是林渡舟。 “所以,你还没有发现他记忆缺失的证据?”胡渊坐在我对面,餐厅刚好又响起了他和林渡舟合奏的曲子。 “不仅是没有找到证据,”我有规律地捏着自己的指尖,从拇指到食指,从小拇指返回无名指,“教授,他什么都记得,我不觉得他有任何记忆缺失的迹象。” “明白,”胡渊点头,交叉的手指紧握了一下,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不是很满意,“那么,在你直接请你的朋友呼唤出副人格的时候,他并没有听你的话吗?” 指尖捏到左手的无名指,我停下了动作,苦笑了一瞬,“是啊。” 昨天在我莽撞地告诉林渡舟,我已经知道他有双重人格这件事时,他呈现出的只有警惕和防备,将自己周身都垒起坚不可摧的高墙,咬牙请我离开。 说是“请我离开”,实在是我厚脸皮的一厢情愿。林渡舟当时只回了轻飘飘的两个字,明明声音那样小,却不容辩驳。 他被我叫住,面向卧室站立,没有回头,“出去。” 于是我更加沮丧地发现,林渡舟如今大概不仅不爱我,而且将我和世人放置在同样的距离——同样难以接近、不可探知。 下午从舞团出来之后,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想关于他的事情,几天的精神紧绷让我身心疲惫,就连今天跳舞的时候也倍感乏力。于是在楼下借了李爷爷买菜的自行车,戴上耳机,独自穿行在夜色之中。 晚风扑在身上,把t恤鼓成帆。 隔壁区的“小小糖果屋”还开着,这是一间既不小、也不卖糖果的咖啡店。 林渡舟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会儿他满眼赤诚,高高大大的一个弟弟,白衬衫里也是纯白的短袖,看着干净又清冷,眸子澄澈得像潺潺流下的山泉,甘冽,瞧着有点丝丝的甜。 咖啡店里亮着灯,远离了城市的霓虹光影,只是一片温馨的暖黄色,投射在每一张小方桌上。 我走进去,看见角落的那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可爱的熊猫挎包,旁边没有坐人。 “闭上眼睛,”二十三岁的我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身上还穿着宽松柔软的练功服,“我点蜡烛了。” 二十岁的林渡舟面容温驯,听话地闭上了眼,嘴角上扬,勾起好看的弧度。火光跳动,将他深长的睫毛衬得更加柔和。 “许了什么愿?”我歪着脑袋,哄小孩儿似的问他。 林渡舟故弄玄虚地一笑,“不告诉你。” 店里接近打烊时分,已经空无一人,趁店员去后厨收拾材料的间隙,我起身越过小方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碰到了柔软的唇。 林渡舟笑意渐深,眼睫颤动,舌尖纠缠,我离开了些距离,抵着他的唇齿,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朋友。” 林渡舟睁开眼,眼角带着情韵,舔了舔余温未退的嘴唇,“师哥,我二十岁,不是小朋友了。” “是吗?”我伸手,指尖勾住了他的领口,悄然松开,t恤服帖地弹回去,后来的话没说出来,隐秘地做着口型,“今晚证明给我看。” 那一晚林渡舟钳制着我,狂热的吻布满全身,腿根的牙印撩拨起情欲,我记得浴缸里的水温,拍打在小腹上是灼灼的快感。我仰起头来,在激烈的深吻中含着他的唇,情难自禁的时刻,泪落下来,反复呢喃,“林渡舟,我好爱你……” 的确,我这一生除了少数非常必要的时刻,其余所有的泪,都是为林渡舟而流。 第24章 情爱倾泄的一瞬,我会流着泪说我爱他,一遍又一遍。 可我没怎么见过林渡舟哭泣。但那天,在他步入二十岁的夜晚,林渡舟听着我一次次示爱的剖白,在清凉的月光里红了眼。 他说:“好哥哥,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这么多年了,想起他红着眼说的这句话,我还会在无数夜晚觉得心尖一片暖。 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九点,我点了一份蔓越莓蛋糕,准备带走,待会儿送到林渡舟家里。 昨晚也许是一时气上心头,林渡舟让我出去,我竟然就真的乖乖出去了。外面是掀天的瓢泼大雨,我没带猫,自己赌气似的,淋了个彻底。 或许人都是贪婪的,总以为曾经得到过的不应当失去,曾经占有的温柔与深情不可改变。林渡舟从前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跟我讲,哪怕我惹了他,也总是他先服软。 我们不太会闹别扭,但每当我跳舞受了些小伤,总是忍忍就过去,因为实在太过于频繁、太过于习惯。每次去校医院,扭伤、针灸、药敷的科室都排着长队,全是跳舞的学生。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哪里值得紧张呢。 可在林渡舟眼里,我不过摔一跤,皮肤青了一块,他都如临大敌。甚至情爱浓烈、箭在弦上的时刻,纤长的指尖探索我的身体,碰到了伤痕,指尖一颤,他也总能忍住冲动,立马带我到医院去。 久而久之,这些小伤小痛,我就瞒着不告诉他了。而当他发现的时候,往往一言不发,带上外套、拿起钥匙,端正地站在门口等待,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态度分歧太大,为数不多的吵架,也皆出于此。 那会儿他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情话:明明错的是你,为什么总是我受惩罚。 二十几岁的我不懂得他话里的蕴含,以为不过是他哄我的言语。后来许多时刻反复回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三年前因为对小伤不够上心,依旧完成高难度动作,在转圈的时候,我才从高台摔下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刻是十分清醒的,脑海就像走马灯一般播放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光。在躺倒在地上的几分钟,我想起儿时老妈骑自行车载我穿过公园,想起外婆煮的长寿面,想起许多和林渡舟缠绵的夜晚。 也想起他看着我身上淤青和伤痕,神色紧张地起身,拿起钥匙站在门口,恳切地看着我,“师哥,不要大意。” 那一刻我动弹不得,看着绮丽的天花板,甚至贪心地想:如果林渡舟还在我身边,事情应该就不会发生了吧。 错的是我,这一次,林渡舟受到惩罚了吗? “先生,您的蔓越莓蛋糕好了。”店员将包装精美的甜点递上,我道谢,刚接过来,门口走进来一个短发少女,穿着俏皮的背带裤,不太爱理人的样子。 店员似乎和她很熟,眉眼弯弯地打趣道:“然然,又偷跑出去,待会儿你爸爸收拾你。” 叫然然的小女孩不说话,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一眨眼。 我觉得眼熟,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直到咖啡店内的楼梯间掀开了布帘,从里面走出两个男人。 前头的那个金发碧眼,后面的眉目温柔。两人正低声说话,脸上还带着自然随和的笑意。 我的视线往下移,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咳,”我轻轻出声,证明自己的存在,“白医生。” 神奇的定律,见到胡渊的那一天,我就总会见到白深,三次没有例外。 白深在这里看到我似乎也很意外,轻描淡写地松开了混血的手,向我走来,莞尔道:“你好。” 咖啡馆里的人寥寥无几,我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频繁遇见总有天意。 我说:“抱歉打扰,我们可以聊聊吗?” 在角落的那张小方桌旁,我和林渡舟曾坐过许多次的位置上,我又给白深讲了一遍“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 出乎意料,白深的关注点和胡渊不太一样。他轻轻搅动着勺子,偶尔碰到杯壁,传出细小清脆的响声。 白深沉着冷静地细细道来,“所以你发现了朋友有明显的人格转换,并且副人格是一个小孩?” 我点头。 他道:“通常来讲,副人格是在主人格的需求下产生的,他本人在遭受一些重大创伤的时候,会召唤出一个新的人格来保护他,这个被召唤出的人格往往能够符合他当时的需要,更强大、更乐观、更有解决问题的本领,等等。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副人格是一个小孩,很有可能是在他儿时就已经出现的。” “那……”我一时错愕,“不是很多年了吗?” “初步推测应当是的,did(分离性身份障碍)如果不进行治疗干预,往往会伴随患者的一生,”白深继续道,“我个人比较倾向于colin ross的看法,‘子人格是内部冲突、驱力、记忆、情感的高度程式化的外在表现’,也就是说,它们只是一个人的不同碎片。你的朋友,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而其他人格,归根到底也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他的一部分。” 胡渊不断要求我去发掘不同人格是否承担了不同的记忆,似乎认为子人格也有独立性;白深却告诉我,不论是主人格还是子人格,都是林渡舟。 到底谁是更准确的? 第25章 我停顿片刻,抓住一闪而过的瞬间,“它们?” 第15章 【41天】你想认识他? 白深郑重点头,“双重人格其实在分离性身份障碍患者中是较为少见的,尤其是儿时就出现了子人格的话,他的身体中应当存在多重人格。你可以去了解著名案例“三面夏娃”,在展露出的子人格eve white和eve black之外,事实上患者还出现了其他整整二十个人格。” 我靠向椅背,莫名不安,“……啊,这样。” “你说他看到小猫之后用力攥住自己的手腕,有可能是在抑制副人格的出现,”白深向我耐心地解释,“在分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心中,如果一些人格之间是相互知晓彼此身份的,那么他们可能会拥有共同的住所,而不同的房间代表着不同子人格的存在。” 我恍然,“你的意思是,他的右手手腕,也许代表着那个想要和猫互动的小孩人格?” 白深肯定了我的话语,“如果他的症状确如你所言,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片手腕上浮血的红色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想帮助你的朋友,你可以看看他是否真的存在其他多重子人格,”白深说罢,安抚又热心地一笑,“通过心理干预,did是可以治疗的。我记得你之前找过林医生?他对这方面倒很有研究。祝你的朋友早日康复。” 白深起身离开,和金发碧眼的混血、短发女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看上去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我坐在位置上愣了许久,直到突兀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我拿起电话接通,走出了咖啡店。 那头传来沉静的嗓音,背景死寂得一声杂音也没有,“不要猫了?” “要,”我提着蔓越莓蛋糕,跨上了自行车,“等一会儿。” 林渡舟在那头轻叹一声,“它很吵。” “……啊,”电话那头落针可闻,我没想通哪里吵,“我这就去接它。” 林渡舟半晌也没答话,我便说:“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挂了?” 傻弟弟又晾着我,小时候冬天我妈把香肠晾在阳台上也是这样,它是热心肠,冷风却从东西南北来,尴尬得很。 “……叶清川,”在我无奈不再等下去,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林渡舟叫住我,仿佛要拧许久发条才能运行的玩具,好不容易攒够了勇气,“它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还以为他能说出多大的事来,暗暗松了口气,歪着脑袋夹住电话,扶好车头,“你把猫包里的猫粮倒在碗里试试。” “试过了,不吃。”林渡舟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颓丧,像是泄气了。 “嗯……”我思忖片刻,“可能是平时的猫粮常常泡着羊奶粉的,这会儿不习惯了。” 我似乎已经能够想象林渡舟的神情,如果是和当年一样的话,应当垂着眼,微微抿着唇,像在反思小小的挫败。 林渡舟比我聪明,他应该知道猫不吃饭是因为和他不熟悉,出于警惕,仅此而已。但我想,如果林渡舟还要继续问下去的话,我还能编出一百个花里胡哨的理由。 那头沉默,我笑道:“你放点动画片出来看,和它玩一玩就好了。小朋友不是喜欢看动画片嘛。” 又晾了我几秒钟,林渡舟道:“我不是小朋友了。” “这样啊,”我有点遗憾,语气里满满是叹惋的味道,然后实在没憋住,笑得蹬了几下腿都没踩住脚踏板,“哎,林渡舟,我的猫叫小朋友。” 他可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听着我的笑声一言不发。 林渡舟也爱看动画片。我曾经以为是动漫,那时候大学生都流行看这个。于是我问他喜欢看什么,是《网球王子》,还是《灌篮高手》? 林渡舟垂下眼,微微抿着唇,是那样觉察到细小挫败的神情。 他轻轻开口:“《大耳朵图图》。” 我笑了他好久,说他是名正言顺的小朋友。几年之间,吃饭、睡前,有空闲的时候,林渡舟就安静地看一集,通常一集十二分钟,他看完了就关掉,一丁点儿都不留恋。 小孩子看动画片都嬉皮笑脸、张牙舞爪——反正动画片里三岁的图图是这样。可林渡舟向来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像在听一堂专业课。 我问林渡舟为什么爱看这个,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放松一下罢了。 当时的我躺在他身边,听着播放过好几次的剧集,已经快能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林渡舟还要一遍一遍地看下去。 我躺到他的枕头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小朋友,该睡觉了。” 林渡舟关掉电脑,沉声道:“我不是小朋友。” 还没等我说话,他已经坐起身来,解开了睡衣,表情肃然,话却轻浮,“证明给你看。” 后来图图一家出了个电影,我想林渡舟一定会喜欢,可惜那时候我们已经分开。我走进电影院,里面是家长和小孩,我形单影只,看起来格格不入。 夜风吹来有些凉,我吸了下鼻子,听见电话那边问道:“什么动画片?” “都行,《猫和老鼠》,或者《铁臂阿……》”我停顿下来,感觉有些不妙,磕磕绊绊接着说,“铁臂阿……阿嚏!” 脑袋有点发热,九月之后,夜里的温度就越发寒凉。我又吸了下鼻子,“它看动画片的时候不会闹的,等我一会儿,我来接它。” 第26章 蹬着李爷爷的十年买菜专用自行车,我晃晃悠悠从隔壁区骑回去,到家附近已经将近十二点。路灯下的城市一片昏黄,吹了一路的冷风,额头上却浮起一层汗。 到了街区楼下,我锁好李爷爷的自行车,再也不想蹬了。刚一下地就觉得头晕目眩,拜林渡舟所赐,昨晚在雷雨交加的天气走了半小时回来。 我轻笑一声。 三十二岁还赌气,真有出息。 林渡舟的电话又打进来,我猜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想了一瞬该怎么应付他的责备,坐在花台上,用衣袖擦掉了额角的细汗,“喂?” 那头传来不紧不赶的脚步声,林渡舟气定神闲地问:“它喝什么牌子的羊奶粉?” 我还没缓过来,“谁?” 林渡舟默然片刻,沉声道:“你的小朋友。” 可能是跳了一天舞又骑了几小时破旧的车,我浑身发软,脑子跟不上他的话,只想倒头就睡。不知过了多久,才缓慢地答出来,说出了奶粉的名字。 眼看已经半夜,这时候附近还营业的24小时大超市只有一家。我一吸鼻子,勉强站起来,困得当场就能昏死过去,“我去你家还是超市门口等你?” 林渡舟这回倒是答得迅速,没有一丝犹疑,“猫在我家看动画片。” 打车过去短短十分钟的车程,我已经死沉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乱七八糟的梦,司机师傅叫了我好几声才迷糊醒过来。林渡舟家所在的高档小区安静平和,听说已经涨到好几万一平。每每看到这些居高不下的房价,我都庆幸自己拥有街区里的一个小家,尽管陈旧,尽管嘈杂。 我既不谈恋爱结婚,也不买房买车做投资,工资每月打到卡上,六年了,除了成为首席之后每月的数额高那么一些,日子没有一点儿长进。 纪南说我是貔貅,只进不出。有时候话讲得难听点,就说我只吃不拉。 我坐在小区前大片的草坪边缘,闭眼靠在路灯上,昏沉的脑袋不听使唤,堪堪又要睡着。 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额头上,手背温凉,腕表倒是冰冷得过分。我一激灵,从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抬眸就见林渡舟在我身前。 他总算褪去了黑衬衫,穿着温软的薄毛衣,宽松的长裤垂落,脚上是居家的拖鞋。发丝也驯顺地落下,一张俊秀的脸混在静谧昏暗的夜色中,明明没什么表情,刹那之间却好似看出了花好月圆。 “发烧了。”林渡舟的嗓音低沉,恍若大提琴立在夜风里。 我想说“托你的福”,罢了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阴阳怪气,起身走在前面,“走吧。” 电梯里我悄悄打量他手中的购物袋,鼓鼓囊囊的一大包。等到到家细瞧,才发现除了羊奶粉,他十分败家地买了一堆感冒灵。 林渡舟拿出杯子,推到我手边,“药店都关门了,先喝这个吧。” “……哦。”我应声,拆出一包倒进水里,勺子在杯壁上磕磕绊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想起白深搅拌咖啡的模样,想起他说的did。 小朋友一天没见我,非要跳到我身上看动画片,老大哥似的骑在我肩上,尾巴扫得我的脖颈酥酥痒痒。 林渡舟看着说明书严格控制剂量,每一勺都在桶沿刮平整,严谨地兑好了羊奶粉,再将猫粮倒好。小朋友居高临下地见他做完这些,矜持了片刻,估计想着也是一起看过动画片的交情,很给面子地跳下去,肚子的肥膘上下一弾。 眼看小朋友优雅地吃着饭,林渡舟好似松了一口气,比肩坐在我身旁,陷进沙发里。 我起身,想去把杯子洗干净。林渡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我。 电视上还在播放色彩鲜丽的动画,小猫吧唧吧唧地舔着奶,我立在原地,却觉得空气静谧得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手指稍稍松开,换了更舒适的姿势牵住我。手腕感到他掌心的温度,肌肤的触碰让我放下武装好的若无其事,坐回他身边。 我等着他先开口,时针滴答转动,指针过了零点三十分。 林渡舟的气息不稳,低声开口,“你想认识他?”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小伙伴在看,可以多多评论或者投喂一些海星之类,这样的话看起来数据会好一点,然后才可能会有榜单,非常感谢大家。(掏出破碗)(双手合十)(开始讨饭) 第16章 【40天】他也很想你。 当然是的。 秒针在表盘里孤寂地走过了一个圈,我默然良久,才说:“不用了。” 也许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林渡舟侧过头来看向我,脸庞背着光,瞳孔落在发丝的阴影里,现出漂亮而剔透的琥珀色。那双清幽静谧的眼就在咫尺之隔,沉进波澜不惊的湖,我看见深处的水波流动,是他眼底微不可察的迷茫。 林渡舟也是想告诉我的吧。 在我们曾经窝在沙发里相拥而眠的安宁午后,在万籁俱寂时光悄然流逝的温存深夜,在许许多多个我们紧靠在一起谈笑说话的时刻,林渡舟应当也是想告诉我这个秘密的吧。 他也会想给我介绍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介绍他从小到大最信赖的玩伴、知晓他心事的单纯小孩。 在他把动画片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 “等你觉得我和他可以见面和相处的时候,再让我跟他好好认识一下吧,”迎着暖黄的落地灯光,我对他一笑,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且若无其事,但又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太过僵硬,传达不出我的意绪,于是移开目光,看向了猫,“能给我一件你的衣服吗?” 第27章 林渡舟这才转回脸去,轻声应道:“嗯。” 他的卧室和我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灰调的床单,纯白的床头柜和衣柜,简约得像几根光秃秃的线条。 一打开衣柜门,里面死气沉沉的黑白灰衣物挂得整齐,同样的衬衫占据了一格,领带成卷,排着有序的长队。 林渡舟让开身体,我东看西看,忖度半晌,觉得他的衣服都太严肃。于是我侧眸转向他,上下打量一番,“我倒是喜欢你身上这件。” 空气静默,林渡舟垂眼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好歹是经历过些风浪的,对于林渡舟的脾性也再熟悉不过。他从来都是个经不起调笑的性子,只要大胆、率直,夸他厉害、说他值得被爱,他就能红着脸,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我直截了当,“脱下来,给我。” 果不其然,林渡舟装作没听见,微微抿着唇,凝视一无所有的地板,耳朵尖悄悄泛起了红。 我被逗笑,这一回总算没觉得脸是僵硬的,看来我到底是个毒心肠,安慰人浑身别扭,嘲笑起来却自然得很。 见他还没有动作,我解开了t恤衫领口的纽扣,在他面前一扬手脱下来。林渡舟似乎有些紧张,唇仍旧抿成线,温热的鼻息轻呼一声,仿佛短暂的感叹。 林渡舟于是也脱下了米白的毛衣,伸手递给我。 我没空接,眼睛忙着馋他身子。 他这回是真的轻叹了一声,转身就随手取出衣柜里的睡衣穿好,我意犹未尽地拿起他的毛衣,轻巧地钻进去,袖子长了一截,需要挽起来。 我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挽好了袖子,连褶皱都抚平,每一个折痕都一丝不苟。 林渡舟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看起来是在赶人走的样子。 我叠好袖口抬起手腕,轻轻吸了口气,闻到雨后森林的味道。 “你的香水在哪里买的?”我的目光从他身侧越过,看向床头柜上精美的玻璃瓶。 “不记得了,”林渡舟说得自然,不像是搪塞,迈开腿走出卧室,“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我跟他到了客厅,把我的t恤衫扔在猫包里,“留一点我的味道,免得猫想我。把小朋友给你玩几天吧,就当是我给你那位小朋友的贿赂。” 说了半天绕来绕去,我自己都快晕头转向了,呢喃道:“一堆小朋友。” “他叫蒋黄豆,八岁,”林渡舟看向我的目光诚恳而真挚,可我总觉得他有些警惕,停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他……也很想你。” 这天睡得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在林渡舟送我到家门口的短短十分钟车程里,又昏沉地睡了一觉。 以前上学的时候觉总睡不够,闭眼做眼保健操的五分钟都能做个梦。靠着车门的十分钟,做的梦有眼保健操的两倍多。 我梦到老妈骑着自行车路过买糖人的小摊,还有蔚蓝天空下停在天线上的燕子。冬季难得堆起来一层厚厚的雪,我靠在林渡舟肩上,我们裹着毛毯,看窗外碎雪飞扬,落得窗台一片纯净的白。 雪降落得悄无声息,林渡舟摘下眼镜,侧过头来和我接绵长细腻的吻。 我拥着他窝进沙发里,用手臂丈量他的腰身,轻声道,“才分开几天就瘦了,课题组太累?” 傻弟弟勾起嘴角,笑道:“害相思病闹的。” “老天爷,”我皱起眉头,一副被他肉麻到的神情,“什么烂情话。” “那怎么说?”林渡舟把我抱起来,毯子裹住了后背,我被圈在他怀中,“你教教我。” “说实话。累就累,瘦了就瘦了,”我靠在他肩上,毛毯里头暖融融,“想我这种事不用讲。” 林渡舟自觉接上,“要靠做的。” “嗯,”我十分满意地点头,“出师了。” 眼看两人哼哼唧唧地闹起来了,我赶紧恢复意识,赶在难舍难分之前醒过来。车已经稳稳地停在街区巷道,我打开车门,跟驾驶位上的人影挥了挥手。 绕过车头,林渡舟忽而降下车窗,提出一大袋感冒灵。 难得睡了个好觉,早晨醒来,我不记得昨晚有没有再做梦,只晓得买菜的阿姨已经在楼下吵嚷,喇叭播到了黄瓜的价格才睁开眼。 “师哥,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到了临下班的时候,我和庄临意在把杆前拉伸,他鬼鬼祟祟地将我瞧了又瞧,“感冒得嗓子都哑了,倒是笑了一天,就这么开心?” 我恨他不懂,仍旧守着我自己的小小欢喜,“是啊,我病了可骄傲。” 也亏得庄临意年轻小伙身强体壮,我担心传染给他,结果他愣是守在我身边,像怕我魔怔了。 “还是吃点药吧,师哥,”庄临意凑过来,抬起手要探探额头的温度,“明天要录节目,第一期呢,万一状态不好……” 我躲过去,瞥他一眼。 庄临意立马解释,“不是,师哥,我不是说你要被淘汰……” 我又瞥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第一期有初印象,如果病恹恹的……呸,”小庄搜肠刮肚,还是没吐出象牙来,“如果要死不活的,没什么精神,就会减分。” 真会说话,二十岁的林渡舟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我从把杆上放下腿,钻进窗帘换下了练功服,里面把人的声音衬得瓮声瓮气,好像在井里,“你知道你们这一届跟练的舞剧是什么时候录的吗?” 第28章 外头传来小庄迷茫的声音,“不知道……好像是几年前?里面的师哥看起来很年轻。” 我掀开窗帘,走到他跟前。 “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庄又措辞一番,“看起来比现在年轻。” 说罢又觉得自己似乎讲错了话,连忙捡起来重新组织语言,他飞快地开口,活像每个字都烫嘴,“现在也年轻,当时更年轻。过去的自己总比后来的自己年轻,明天的自己会比昨天更成熟。当然,也有老当益壮、返璞归真。我的意思是人只要心态好永远都年轻。” “我吃人吗?吓成这样,”我无奈哂笑,“我是想说,你们用来跟练的舞剧录像,是我做完手术之后初次登台录的,距离病危通知三个月。” 庄临意咂咂嘴,刚刚的妙语连珠全被堵在喉咙里,“……啊?” “小小感冒,在饭桌上都不够吹的,”我眉开眼笑,拍拍他愣怔的脑袋,“走喽。” 商场里的冷气开得足,其实我鼻子都快不通气了,脑袋也晕晕乎乎,但在单纯又满眼崇拜的小孩面前,老想装一把。都夸下海口了,明天就是爬也要爬到舞台上去。 柜台的销售员盘着温婉的发髻,向我一款一款地介绍香水的品牌和味道,说起前调、中调与后调。 我太不懂得香水,只知道林渡舟身上的味道,这还是从前师姐告诉我的。于是我努力回忆起昨天他床头柜上精致的玻璃瓶,抬眼看见了展柜上安静站在白色灯光中的那款香水。 透明的瓶身,简约的标签,漂亮的英文字体——“雨后森林”。 “这一款的前调是杜松子,中调是绿叶,后调像海浪冲击峭壁,微寒潮湿的空气,”销售员向我仔细介绍,“这款味道偏向温柔冷冽,比较空灵。《心灵摆渡》的主讲人林渡舟先生就是用的这一款香水呢,上周他才来了我们这里,是我的同事推荐出去的。” 我一愣,“上周?” 林渡舟说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香水,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也不像无所谓的敷衍,而是真的不记得了。 上周而已,怎么会忘得这么快? 我想起胡渊交叉着双手,坐在我面前的场景。 他说:“你的这个朋友,会出现一些记忆缺失的情况吗?比如你和他谈话的过程中,会发现他对一些经历过的事情是完全没有印象的。” 完全没有印象。 试香纸上散出冷冽的味道,寂静潮湿的雨后森林。 第17章 【39天】假扮与真实。 九月一日,星期五,林渡舟的节目《心灵摆渡》录制和播放的日子。 我窝在沙发里,顶着昏沉的脑袋凝视电视。响起熟悉的弦乐,林渡舟仍旧穿着黑色衬衫,领带上的金色领带夹和金边眼镜遥相呼应,双眼沉稳,默默隐在眼镜后面,发丝拨开落在额边,还是一派肃然的神色。 电视里播放着上周的林渡舟,延迟的七天横亘在我和电视之间,将我们划开触不可及的距离。 林渡舟平静地看向镜头,浅淡一笑,嗓音低沉而温润,没有任何攻击性,和平常的冷冽不太相同。 “今天的案例是关于分离性身份障碍,过往这种病症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来到节目现场的是我曾经的一位患者,相信许多人对她的名字并不陌生,”镜头转向旁边坐得拘谨而安分的女生,林渡舟不紧不慢地说出了她的名字,“徐冉冉。” 因为感冒而反应迟缓的脑袋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刹那之间打起精神,手里的感冒灵冒着热气,将眼睛蒸得蒙上一层浅薄的水雾。 徐冉冉? 那个据白深所说,因为副人格长期扮演主人格而获得家属喜爱的did患者,半年前她的家人曾用医闹将林渡舟送上各大新闻版面。 她居然会出现在节目里,我还以为他们之间应当算是不欢而散。 徐冉冉讲话的声音很轻,看上去沉默又内敛,发丝将两侧的脸庞遮住大半,垂着脑袋,似乎与温和、包容而明亮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叫徐冉冉,”她用轻如夜风的嗓音开了口,“过去在我的体内存在双重人格——我和我的好朋友徐阳阳。她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子,总是能够在我害怕退缩的时候帮助我,替我和家人朋友打交道,替我参加公司聚会,陪老板去应酬。在任何场合都能如鱼得水,我非常佩服她,也很感谢她。” 林渡舟温声开口,“你喜欢她,那是什么让你决定来治疗的呢?” 徐冉冉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手里攥着握不住的空气,良久才答道:“我本来是喜欢她的,可一年又一年,我发现她越被人簇拥,真实的我就越自卑。” 她说起了一件小事,在某个平凡的日子里,副人格徐阳阳没有代替她醒来,于是徐冉冉穿上了徐阳阳平时钟爱的撞色运动鞋,梳好徐阳阳喜欢的高昂的马尾辫,对着镜子,紧张地练习了半小时微笑和大笑。 那天她鼓足勇气,用尽所有力气和每个人打招呼问好,然而所有人看见她第一眼之后,都会小心翼翼地来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徐冉冉抬眸,眼里是深沉的迷茫,“我已经很努力,我已经尽可能学着她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自然活泼,可为什么大家还觉得我不是她?” 她侧过头,看向了林渡舟,“对于半年之前的那些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林医生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讲话的人,只有他觉得徐阳阳不是我。而他这样的理解,其实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就有了端倪。” 第29章 原来是这样,他们认识很久了。 徐冉冉讲道,有一次班级里在发春游通知单,林渡舟发到了她的位置上,徐阳阳看也没看,利落又果断地要来了报名表。 那时,十几岁的林渡舟站在她的课桌前,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听见,“我认为你还是要征求徐冉冉的意见之后再决定。” 梳着高马尾、穿着撞色运动鞋的徐阳阳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林渡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你不是徐冉冉,”课间吵闹,林渡舟明明声音放低,却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徐阳阳的耳朵里,“不要总是替她做决定。” 节目里,明亮的灯光落在如今的徐冉冉身上,驱散了她身上自以为的所有阴霾,每一个角落都光明正大。 “在我假扮徐阳阳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能发现出我的不对劲,每一个人都好像在说我不是徐阳阳。那是第一次,我发现有人能够懂得是徐阳阳在日复一日地假扮我,他看出了我真正的不对劲,只有他在说,徐阳阳不是我。” 林渡舟看得出她的分离性身份障碍,因为他清楚那是什么。 而他为什么能够判断出,徐冉冉才是真正的主人格?难道他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徐冉冉继续说道:“中学毕业之后,我和林医生没有了交集——事实上我们从前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因此我才特别意外。因为这档节目,我知道了他在做心理医生,我很庆幸,觉得有人能够帮助我,而他好像生来就是该做这个职业的。” 我仰起头,浑身乏力地靠在沙发上。 天生就该做心理医生吗?尽管她说得认真而诚恳,可在我听来,这话却像是尖锐的讽刺。 我想起那天胡渊没有回答的话,他说“渡舟的状态,怎么做医生呢”,我问他林渡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却避而不谈。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而我跟胡渊讲的“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可能从来就没有瞒住他。胡渊反复提醒我人格之间记忆的不对称,似乎也是在引导我发现林渡舟更多的症状。 我侧身越过沙发扶手,拿起小方桌上精致的玻璃瓶,上面是简约的标签、漂亮的英文手写体,“雨后森林”。 上周才去过的香水专卖店,林渡舟不记得了。会不会去买香水的并不是林渡舟?而他介绍给我的那位名叫“蒋黄豆”的小孩,只有八岁,会去买香水吗? 如果他和八岁的蒋黄豆记忆非常不对称,怎么会进行频繁的交流?二十岁左右的林渡舟躺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好几年的动画片,蒋黄豆应当能够和他共享记忆才对。哪怕真是八岁的蒋黄豆去买的香水,林渡舟怎么会毫无印象? 一瓶林渡舟本人根本不知从何而来的香水,他会用,应当说明他知道这是谁买的;而他却并不过问,是不是能够说明,他和那个人格之间不仅不会共享记忆,而且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他是谁,还有谁。 徐冉冉的话语从电视机里钻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于是去了林医生的心理咨询室,说出了我的情况。其实我是忐忑的,时隔多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坚持当年那句话,我怕他也会觉得,徐阳阳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她停下叙述,空气静谧片刻,主持人看向林渡舟,笑道:“林医生应当没有让冉冉失望吧?” 林渡舟沉静地说道:“我答应要治疗她,融合掉副人格徐阳阳。” 而事实远不止如此。 表面开朗活泼的徐阳阳实际上有严重的毁灭倾向。最初的几年,只是去参加一些活动,比如同学聚会、班级春游、学校表演,这些都是正常的行动。过了几年,她开始热衷于一些极限运动,踩滑板冲刺、蹦极、跳伞、潜水。她享受风在耳畔呼啸的声音,享受世间万物从身边飞快倒退的速度。 徐冉冉害怕高空,也害怕深海,但徐阳阳从来都不在乎。 时间一久,徐阳阳越来越不可控制,她在城市的街道飙车,去酒吧疯狂地喝酒纵乐,和街边的混混打架……留给徐冉冉的,是罚单、宿醉和拘留。 “自从我到医院准备接受治疗,也确实是诊断出了双重人格,徐阳阳就一边继续扮演我,一边到处闯祸,再把那些事情丢给我,”徐冉冉说着,声音已经颤抖,“我的家人都觉得我才叫做徐阳阳,她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徐冉冉,是我惹下了那些不好的事情。” 似乎回想起了不愿提及的事情,徐冉冉满眼抗拒,脸上是深切的反感,“我本来可以忍耐,只要我好好地接受林医生的治疗。但有一天,徐阳阳占据着我的身体,在凌晨四点的公路上飙车。她看见高速路上有被车轧死的小猫,躺在路中间,浑身是血。我觉得小猫很可怜,就这么死了,我也很害怕……” “可是……”徐冉冉攥着自己的袖子,眼里蒙上一层厚重的水雾。 林渡舟替她说了下去,“徐阳阳停下车,将那只小猫的尸体拿起来欣赏了很久,满手都染上了血,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观众席发出隐隐的唏嘘声,我听到这里,也觉得背后发凉。 林渡舟沉声道:“从那之后,徐阳阳频繁地去墓地闲逛,当她占有了冉冉的身体,就会花大量的时间看恐怖片,对着镜子说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被掏空,她也是一个不复存在的死人……这种情况以虚无妄想和否定妄想为主,在心理学上被称作科塔尔综合征,也叫做行尸综合征。” 第30章 “我不愿意和我的父母提起这些,他们只知道有问题的是我,徐阳阳才是他们懂事又暖心的女儿,我一次又一次地求他们让我去治疗,让徐阳阳消失,”徐冉冉脸色苍白,嘴唇发颤,“我很谢谢林医生相信我,并且赶走了徐阳阳。至于我的家人对林医生的诋毁,我非常抱歉。” 镜头里的林渡舟依旧清冷,恍若置身月光洒落的孤岛。 而每当他开口,就拥有了温和却强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第18章 【38天】獠牙。 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个熟悉的天台。 月色给人间铺上银色,天台远离了尘嚣,仿佛造物主单独划出的一块世外之地。 我拾阶而上,穿过昏黑而静谧的楼梯间,面前豁然通往充满秘密的空间。月光在人身上探寻,落在长风衣的下摆上,乘着风轻盈飞扬。 高大的身影立在围墙边,背影平和而稳重,发丝摆动,应和着浅色围巾起舞的幅度,凌乱地扫在镜框上。烟雾在他身边缭绕升腾,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烟圈之中,隔开了与人世之间咫尺的距离。 我走上前,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之下,那双野兽一般的瞳孔,沉稳、危险,又透露着引诱的味道。 指尖的烟仍在燃烧,他缓缓回眸,看见了我的身影,夜色之中的双眸好似散发着野豹一般的点点磷光,光点落到我的身上,像一束激光选中目标,狙击着我的理智和心脏。 这是林渡舟,这也不是林渡舟。 他从不抽烟,也没有过这样野兽一般充满暗示和锁定猎物似的凝视。 我没有停下脚步,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向他。 他没有言语,一步步逼近而来,沉默的面庞上隐隐散出迷人的警告意味,那双沉静而幽深的眼眸中潜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林渡舟抬起手,臂弯勒住了我的脖颈,将我拉到他身前,带着烟味的气息落在我脸侧。他的手抬起我的下颌,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烧了一截,烟灰落在我的领口。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力,恍若雷雨时分咆哮的大提琴,在咫尺之隔,混着烟草味道钻入我耳中,“你来了。” 这不是林渡舟。 我双手撑着他的腰身,将他隔开了一些距离,抬眸径直看入他的眼,用不容辩驳的语气,“你是谁?” 他的指尖掐住我的下颌,是我从未感受过的蛮力,将我推到围墙边缘,底下是遥远的地面,树梢在底下晃动。他笑起来,唇角的弧度浅淡而冰冷,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理所当然道:“我是林渡舟啊。” “你不是他,”我一把攥住了他的围巾,冬日细碎的雪花落在他发丝上,我凑近了,细细打量他的双眼,再一次下了断语,“你不是他。” 眼前的人目光如尖锐的刀刃,一刀又一刀凌迟我的钝感。他的指尖将我的下颌捏得隐隐作痛,冷冽得毫无温度的神色像在深切地责备我的姗姗来迟。 “林渡舟和徐冉冉原本没有什么交流,怎么会知道徐阳阳不是她?”我丝毫不畏怯地与眼前野兽似的瞳孔四目相对,“你认识徐冉冉?是你说徐阳阳不该占据徐冉冉的身体,对不对?” 眼前的人眸色微动,像猛兽用尖利的獠牙咬住猎物的脖颈一般,他指尖下移,钳制着我的脖颈。 他言语沉稳,暗暗透着狠戾,“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你和徐冉冉交流过,而徐冉冉本人并不知情,”我的手掌在他的围巾之上,隔着布料感受到了心脏沉重的跳动,“她有第三个人格,你们认识很久了,是吗?” 陌生的林渡舟垂眸审判着我的进攻,似乎觉得根本不值得布防,笑我荒唐似的,俯身凑近,附耳低声道:“不论怎样胡乱猜测,那是你的事。我只想提醒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太紧张,享受这场游戏。” 尖锐的獠牙逼近,咬住了我的脖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和我的呼吸融在一处。 他唇角依旧微微上扬,不同于刚才的是,这一回的双眼也带着不以为意的轻笑,盛满月光的天台像是他的舞台,在这闲散的光晕之中,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也拥有一个上位者的制服欲。 我是他獠牙之下微不足道的猎物,我自甘沉迷。 一直到节目录制现场亮起了明亮的灯光,我还沉浸在这个朦胧而真切的梦里。聚光灯投射在舞台上,翩翩游动的舞者合着音乐飞奔腾跃。 在一首乐曲的时间里,舞者短暂地拥有了舞台。我们将这一方狭窄的天地占据,每一寸流动的空气似乎都将我们簇拥称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但梦中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做到了。 “师哥,”庄临意坐在我身边,低声询问,“感冒好点儿了吗?” “嗯,”我应了声,勉强回过神来,“好多了。” “这叫什么好多了,说话都闷闷的,我就说不能光喝感冒灵,”庄临意拍拍我的后背,“待会儿要是没有抽到你表演,中午我陪你去挂个水吧?效果很好的,师哥,只需要一个小时,下午保准就有精神了。再拿出你精心准备的节目,保准艳压四座。” “谁跟你说我没精神了?”我把他的手拨下去,“我好得很,注意力非常集中。” 庄临意大公无私地抽查,“刚刚那位舞者跳的是什么?” “……”我沉默半晌,看着屏幕里谢幕的身影,评委席中几位业内赫赫有名的舞蹈家已经在点评,丝毫不吝啬夸奖的王女士赞不绝口,向来严苛对待后生的李先生鸡蛋里挑骨头,我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现场,把他的问题抛在脑后。 第31章 “是民族舞,师哥,”庄临意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直接上手覆在我的额头上,“完蛋了,真的烧傻了,如果第一期就淘汰,对师哥的名声很不好的。” 屏幕里出现两个紧挨着的人,素雅的演出服,温润的眉目,漂亮的脸。 是我叶清川本川,非常引人注目。 一秒之后我迅速反应过来,连忙把庄临意的手推下去。小庄不明所以,坐正了身体东张西望,总算看见了屏幕里的自己,傻呵呵地嘿嘿一笑。 屏幕里传来主舞台上主持人的声音,“后台的选手们这是都看得扶额惊叹了,我们就请叶清川和庄临意两位选手说说对这个表演的一些看法吧。” 话筒递到我手里,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起以前考试的时候,遇到了不会的题目,老师让我们先把题目重复一遍,再说上一些宽泛且无伤大雅的话。 我迅速组织语言开口,“她的民族舞跳得出神入化,确实让人惊叹佩服,像一个萨满的女巫师,给人带来了非常新颖的冲击,是很完整的一个蒙古舞。” 我说罢,空气静默了几秒,庄临意在旁边悄声提醒,“师哥,她跳的是苗族舞。” 我他妈。 手里的话筒像是包公宣案问斩的亡命牌,我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匆忙想找补两句,主舞台上的慈眉善目的王女士先开了口,“小叶说得很对,她穿着萨满的服装,又融合了苗族舞的因素,我们能够感受到这样一种颠覆而融合的美感。难怪小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轻鸿舞团的首席舞者,看来在对舞蹈的洞察和理解上面,是有非常高的造诣的。” 一旁的庄临意听完这番话,顿时看我的眼神像看见了神明。 我一生好事做尽,街区的流浪猫狗都是我喂,过马路永远记挂慢悠悠的老奶奶,今天瞎猫撞上死耗子,完全是我应得的。 主持人在前面叽喳了一番,镜头扫过观众席,刹那之间,话语成了背景音。 林渡舟神色安宁,眉眼浸润着和煦春风一般的笑意,侧头静静地听着旁边人的耳语。 录个舞蹈节目,他这个心理医生来做什么? “……师哥?”庄临意悄悄用手肘捅我的腰,话说得轻飘飘,“问你呢。” “嗯?”我匆忙拿起话筒,屏幕上又是我那妆容完整却十分懵懂的脸,“您说。” “去年我去了轻鸿舞团面试,是叶前辈把我刷下来了,”台上的选手满眼期待地问道,“我想问问前辈,我当时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呢?以我今天的表演,能获得一个去轻鸿舞团重新面试的机会吗?” 成天喂猫喂狗扶老奶奶过路的我什么时候欠下这样的恶债。 这话难答,我既不能抹黑自己的单位,也要为过去的选择负责,更不能打击她如此的勇气。 一想到林渡舟在主现场听我说话,我就觉得浑身发麻,好像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他的《心灵摆渡》,现在我们也隔着屏幕和电流的距离,他沉静、温柔,没有梦中危险的獠牙和磷光。 我思忖片刻,温声道:“轻鸿舞团向来只以实力作为唯一的选拔标准,去年你没有通过我们的考核,只能说明那时的实力不足以挤进竞争激烈的有限名额之中。而今年你能站在这个高手云集的舞台上,带来如此震撼人心的表演,赢得满堂彩的荣光,我相信其中跨越了几百个日夜的辛苦,当然也获得了令人欣喜的、显而易见的进步。对于如今的你而言,轻鸿舞团已经不再是一个终点,而仅仅是一个选择。” 庄临意又用那种看天降神仙的眼神看着我,恍惚间让我觉得我不散发出一点圣光,都是对他眼神的敷衍和轻慢。 舞台下的观众们在鼓掌,镜头扫过昏暗光线之中他们的脸庞。 林渡舟撑在扶手上,掌心托着下颌,笑得眉眼盈盈如水。 我移开视线,皱了下眉头。哪儿来的蛊人精。 主持人在一堆名牌中摸索,紧接着拿出了一个名牌,上面写着工整的楷体大字:叶清川。 观众席响起捧场的欢呼,镜头里的林渡舟笑意更深。 第19章 【38天】天台初雪。 别人选择的音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并因此而选择成为自己的节目名称,然而我所选择的音乐,有一个极其朴素且直白的名字——《提琴合奏》。 于是先前节目组让我给自己的舞蹈表演取一个优美动人的题目时,我沉吟片刻,说:“就叫《5号楼天台初雪》吧。” 这名字看样子的确能够唬住人,似乎散发着神秘而难以捉摸的文艺气息。当主持人抽签时拿出了写着“叶清川”的名牌并报幕之后,我听见后台和现场的呼声,仿佛对这支舞蹈的内容充满期待。 接受阐释美学的文论家姚斯曾经提到,人在进行鉴赏活动时,往往有一个属于他的“期待视野”。一部文学作品出现的时刻,对它的读者的心理预期会有所满足、超越、失望或反驳。 舞蹈艺术也是一样。当我走上舞台,看到台下的人们眼中充满希冀的光,聚光灯照耀在身上,我周身光明,但内心深处的阴翳却在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相。 林渡舟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身姿英挺,没有穿着平日里的黑色衬衫和西裤,整肃而谨严的领带与领带夹也悄然褪去,此时穿着浅色的卫衣和休闲裤,恍惚中我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仍旧是那个说着拙劣情话的弟弟,眉目带笑,每当看见我,炽烈的眼神迫不及待地诉说着他的深爱。 第32章 而台上的我,在上台之前套上了他那件宽松的薄毛衣,袖子修长,几乎要遮住指尖。 当洁白的光束照射,毛衣好似发着光。 背景音乐响起,先是沉稳而庄重的大提琴,在静谧的空间寂静诉说。光束中的我缓缓转圈,抬起腿,脚尖在空间中舞动出美丽而不见尽头的莫乌比斯环,像月光下一片飘落的雪。 接着加入了清越旷远的小提琴,我翻身一跃,轻盈落地,跟随乐音变化腾挪。 我听见小提琴逐渐高昂而深情的奏曲,像载着人世间所有夙愿的月亮车奔赴夜空。在如此的琴声中,我陷入无法挽回的迷迭,我学会沉沦与深爱。 5号楼的天台是我们的学校里最偏远的一栋楼房,四周绕着小径与树木。这是我和林渡舟初遇的地方。 到了十二月,天气阴冷,他戴着浅色的围巾,身穿大衣,高挑的身体立在寒风之中,轻握着琴弓的指尖泛着可爱的红。 我在他琴声的段落里跳舞,每当乐声流淌,一声又一声打破四下无人的沉寂,他垂下的眼睫中藏着无人所知的情意。 我靠近林渡舟,那一年十九岁的他模样稚嫩,脸上隐匿不住内敛的情绪。当一曲奏罢,我停下动作,他敞开大衣,将我也裹进去,围巾在我的脖颈上绕了一圈,我们的命运似乎也像这大衣与围巾一样,紧密而温暖地相连。 我埋在他肩上低声喘息,吐出一片雾气。 林渡舟感受着我的温度,忽而抬手,从我的发丝上轻轻一拨,发红的指尖上盛着一片雪花。 我抬头,看向白茫茫的天,轻声呢喃,“下雪了。” 林渡舟却不抬头去看,只静静欣赏我头上糖霜似的雪花。越来越纷繁的碎雪落在他的发丝与肩膀上,恍然间我好像看到了多年后我们携手白头的模样。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分开,我也从没有预料到林渡舟无法走向安稳的苍老年华。他的生命停留在29岁,是对我余生每一分、每一秒的惩罚。 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我踮脚吻掉了他鼻尖的雪,完美的冰晶形状在潮热的口中融化,林渡舟低头,也尝到了雪花的味道。 我们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亲吻。如果世间有唯一的尽头,如果生命的终点都相同,有那么一些瞬间,我虔诚地祈祷,这个缠绵而温暖的吻,就是我存在于世间的全部意义。 我知晓我们在日复一日中会为柴米油盐所累,在一次次无奈的境遇下会对生活低头和妥协,在走向所有人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终点,也就是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带着那样多的遗憾和幽恨。 可在林渡舟温柔舔舐着我的唇齿的那一刻,我多希望在这个广阔无垠的苍穹之下,神明能听见我渺小的愿望。 拜托上天,让我们如这个纯净的吻一样,拥有对抗阴霾的所有力量吧。 唇齿流连,又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悄然分离。 节目里,舞台上,提琴如泣如诉,我脱下了林渡舟的毛衣,只剩单薄的演出服,在渐渐淡去的乐声中,我倒落在清冽的灯光里,地上的毛衣垫在我身下。灯光熄灭,我随消逝的雪花一般,混杂在漫漫的长夜昏暗之中。 台下响起掌声,舞台上重新亮起明亮的灯光。 我把脸埋进林渡舟的毛衣里,擦掉了额角的汗珠。也许是因为最近的敏感情绪,也许是因为病了之后格外矫情,我差点觉得自己要落下泪来。 评委们点评的环节中,先是就编排和动作评价了一番。接着说到了这支舞蹈的立意。 慈眉善目的王女士仍旧眉眼带笑,问道:“你的作品叫做《5号楼天台初雪》,你的身段和动作都非常柔软,你表演的是一个在初雪时分孤独起舞的人吗?” “王老师您好,”我平复情绪,轻声开口,被话筒扩大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演播厅中,“其实我扮演的是雪,是一片在吻里融化的雪。” “怪不得最后倒落在地上了,应该是演绎雪融化的样子吧?”一旁向来严肃的李先生皱起眉头,“既然是一片在亲吻里融化的雪花,应当是温暖的、幸福的,为什么你给我们呈现出来的却是非常忧伤凄凉的意境呢?” 凄凉吗? 我答道:“因为温存的吻终究会结束,连带着生命一起湮没在时间无情无知的齿轮中。一切美好都曾绚烂,也都将离散,而我无能为力。” 观众席响起遗憾的唏嘘。 当这支舞蹈在乐声的昂扬中充满爱与希望的力量,也就满足了接受者的心理期待;而当我说说扮演着一片在吻里融化的雪,一片渺小的、终将消逝的,不能证明这个吻存在过的雪花,期待视野在顺向相应中遭遇了逆向受挫。 起伏跌宕,才能紧扣人心。温柔清冷的表面之下也许是童真,也可能是狠戾的野兽。这些都是林渡舟教给我,或者说,不仅仅是林渡舟教给我。 这支舞蹈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我回到后台,听到选手们的鼓励,看见庄临意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给我跪下,我会折寿。” 庄临意一把搂住我,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怕他把一脸的粉糊在我的衣服上。他道:“师哥也太争气了,等节目一播,老板肯定给你加工资!” “是吗,”我靠着他坐下,轻笑道,“比你做房管那三百块还多?” 第33章 庄临意一撇嘴,“怎么可能只有三百,老板才不会那么抠搜。上回纪南师哥获奖的时候,听说包了大红包呢。”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五百。” 小庄愣住,“……啊?” 我被他逗笑,学着他说话的语气,“好大的红包呀……” 一整个上午,庄临意都没有被抽中,他也有些紧张,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中午吃饭的时候食不下咽,我看着糟心,安慰他,“虽然你在这里头是最小的,但也参演了这么多舞剧,一场一场跳下来,胆子和本事早就练出来了,不用担心。” 庄临意捧着盒饭瑟瑟发抖,“我知道我不够厉害,上回面试没被筛掉,说不定还是隔壁节目林医生的加成,我要是得分很低,岂不是很丢脸?” “怎么会,”我把碗里的小肉丸全都夹给他,“林医生拉得那么一般,都是因为你跳得好,那支舞蹈才好看。他该请你吃饭才对。” 庄临意咬着肉丸,笑嘻嘻地看着我。突然他目光一定,笑容一僵,慢吞吞地眨眨眼。 “干嘛,赶快吃,不然下午怎么有精神,”我挑完了小肉丸,又把鸡胸肉夹出来放到他碗里,感叹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为了保持身形,总是吃蔬菜,我剩下的东西,都是我朋友吃掉。” 庄临意懵懂地看着我,说话坑坑巴巴,“是……纪南师哥?” “他也保持身材,又没我苗条,比我还戒得狠呢,”我继续挑肉,吸了下鼻子,“我还没吃,怕传染给你……其实今天跳舞的时候有点晕,等你下午比完,我要早点回去睡了。” “那个,”庄临意眨巴眨巴眼睛,“师哥……” 我端着盒饭要走,“还废话,还废话。要是我的弟弟,二十来岁早吃完两碗了。” 刚一转过身,我的手肘碰到了人,筷子落下来,还没等我俯身去捡,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先拾起来。 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我……” 话停在喉咙里,幽深而宁静的双眼就在面前。林渡舟半蹲在我身前,像那天沙发前的庄重姿势。 “走吧,”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请你们一顿。” 第20章 【38天】奖励。 林渡舟很绅士地问我们想吃什么,庄临意说出了一大堆选项,什么西餐、火锅、麻辣烫,听起来就让人垂涎。 小庄在滔滔不绝的时候,林渡舟也不打断他,神色温和而安宁,看起来像电视里的那个心理医生。 我在旁边没插话,听见小庄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满脸的生气勃勃,“我知道了!听师姐说电视塔附近开了一家茶餐厅,装潢很漂亮,我们刚刚吃了盒饭,也吃不了多少了,不如去那儿试试吧?” 林渡舟道:“那就去喝粥吧。” 小庄:“……嗯?” 你说林渡舟大方吧,带我俩喝粥来了;你说他小气吧,他又点了好几样。看着面前清淡的大米粥、小米粥、南瓜粥、山药莲子粥、红豆大枣粥,对面的庄临意陷入了沉思。 我忍俊不禁,默默把红豆大枣粥拿到跟前,林渡舟递来一柄汤匙,我将碗推过去了一点,示意他放在我的粥里。 林渡舟却好似全然没看见似的,对庄临意道:“还有想要的吗?” 庄临意嘴角一抽,到底还是礼貌地回应,“谢谢林医生,太丰盛了。” 我低头暗暗发笑,不知道他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丰盛”这两个字的。 林渡舟的手还未收回去,也迟迟没有将汤匙放下。我无奈,只好从他手里接过来。我们的指尖在小小的汤匙柄上相触,温度传达到我的身体里,刻下印记。 我早已不是十年前刚谈恋爱的时候,那样懵懂纯粹,看不透人的心思。如今三十二岁了,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刻意的靠近。而在越来越短的距离中,我会坦荡地应邀,亮出自己的牌面。他要撩拨,我就奉陪。 指尖的触碰暂离,我埋头喝粥。 下午录制之前,我们回到演播厅,与林渡舟分别的时候,他递给我两盒感冒药,嘱咐我待会儿吃掉。 我不会吃的,我想林渡舟应该也知道,所以他又补上一句,“吃了要犯困,如果坚持到录完节目再吃也可以,不过会有点辛苦。” 他站在我身前,宽松的白色卫衣看起来休闲而随意,模样好像十年前。但我知道,眼前这个人,真的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小朋友了。 曾经我一点小磕小碰他都会如临大敌,会紧张地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而现在,他能纵容我头脑发晕地在后台坐一整天。在这一瞬间我想,如果是三年前,我带着还未痊愈的小伤站上高台跳舞的时候,如果他在身旁,就一定会像十年前那样阻止我吗? 十九岁的林渡舟将我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二十九岁的林渡舟,大概更加明白我想要什么,我热爱什么。而他选择守候与尊重。 我接过了药盒,浅浅一笑,“嗯。” 小小的感冒而已,会有多辛苦呢?林渡舟还是把我想得太娇气了些。而原本还能撑下去的身体,在听到他的关心时没出息地褪了两分力。似乎度过的所有艰辛,都在他这里找到了一个温柔的出口。 我们无言相对了片刻,林渡舟见没有其他话要说,准备转身走了。 我不合时宜地提起,“我的腰有点疼。” 第34章 林渡舟停下脚步,又转回来认真地看着我,眼里似乎并没有担心的神色。 如果他仍旧这样平静地离开,我还能说出十个矫情的理由,说得自己身残志坚、故作坚强,隐隐地惹人怜爱,活脱脱一个诉苦卖惨的白莲花。 他答得中规中矩,“扭伤了?” “不是,”我决定说得可怜些,好让他悄悄地多心疼我两分,“老毛病了,时不时就疼,可能过会儿就会好。你去忙吧,我歇一会儿就没事。” 林渡舟微微俯身与我平视,低声道:“要请假吗?” 傻弟弟终究比我少吃三年饭、少走三年路,到底年轻些,还是嫩了。 我笑道:”我隔三差五就疼,难道隔三差五地请假?你想我贷款上班?” “如果觉得累就不要硬撑,”林渡舟垂眸,盯着我演出服上的纽扣看了半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艰难地说出口,“我可以养你。” 我会心一笑,听到这一句,觉得今天已经逗够了。看着他诚挚的双眼,发觉他说得无比真诚,于是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养我?” 林渡舟顿了片刻,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不悦,“叶清川。” “好了,我没事,”我已然十分开怀,挥了挥手里的感冒药,“谢喽。” 一整个下午我都昏昏沉沉,庄临意上台的时候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看他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我就总想起我在天台的那些时光。 节目录了一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都说初秋乱穿衣,我脱下演出服换上短袖,庄临意穿了外套出来,一把搂住我,小孩儿似的,“师哥,我怎么是倒数第二名呢,要是没撑住两期就淘汰,回去要挨骂了。” “你就得意吧,”我拍拍他的后背,“我在你这时候,别说舞台了,打杂的都没怎么排上号呢。下期二人组合,我们俩一起,保准让你留下。” “真的?”庄临意两眼放光,“师哥排名那么靠前,不去选那些前辈们强强联手?” “真的,就选你一个,”我看见林渡舟走进了休息室,轻轻将小庄推开,吸了吸鼻子,“先回去休息吧。” 庄临意直起身,一拍脑袋,“哦对,师哥不是说累吗?我请师哥吃火锅!然后咱们去按摩一下,骨头都快散了……” 他话到一半,一件宽大的外套落在我肩上,我感受到了温度,侧眸看去,林渡舟就站在我身旁,越过我看向小庄,“你住哪儿?” “还有艾灸,疏通筋脉……啊?”庄临意被打断,探头探脑地望过去,“林医生?” 他说了自己的地址,满眼期待地问他是不是要顺道把自己带回去。不承想林渡舟一本正经地婉言道:“不好意思,不太顺路,回见。” 车内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刚坐上林渡舟的车,我就靠在椅背上犯困。 林渡舟娴熟地系好安全带,我裹着他的外套,在雨后森林的沉静香味中昏昏欲睡。在意识完全沉迷之前,隐约听见林渡舟问我要回哪儿。 稀奇,我竟然拥有选择去他家的权利。 我这会儿没心思逗他了,在睡着的边缘,答得本本分分,“回家,上床。我很困。” 林渡舟将车开上了公路,外头清凉的夜风从狭窄的车窗缝隙钻进来,冷气呛进来,我靠着车窗咳了两声。 其实我也可以不咳,当然还可以不吸鼻子,也不用弯着腰。但我偏要让林渡舟知道我没有他不行。林渡舟活到二十九年,自然会明白我的用心,如果他同样正有此意,便会对我的盛情邀请欣然赴约。 车不断向前,公路尽处吞下橘红的日色,万千柔和的光线伸向每一个角落。我们投身而去,恍若飞蛾扑火。 一路上睡了又醒,外面的风呼啸而过,我听见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街边小店的音乐混杂在一起,轻缓的钢琴曲在每一寸空间跳动。我好像能够听见林渡舟的呼吸,近在咫尺。潮热的气息落在我的嘴角,恍惚中以为是多年前一个平常的良夜。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面前的脸庞,从一团模糊的光影长出轮廓,清越的眼睛在暗淡的夜色中发亮。 当他看向我,我知道他的灵魂需要我。 车门已经被打开,林渡舟就俯身站在我身前,低沉的嗓音呼唤我的名字,把我从一片混沌里拉出来。周围的所有变得鲜活,我听见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车轮沉闷地驶过地面,待到车远去,只有静谧的眼与万籁俱寂。 “到了?”目光越过他,我看向灯光苍白的地下停车场,不出所料,还是到了他家。 时间不到九点,我这才品味出高档小区和吵嚷街区的差别。每一栋高楼的灯火都兀自发着光,各自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扇扇的窗户彼此相安,远离了城区喧嚣,只有入夜的安宁。 我睡醒之后有了精神,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逗他,“我有点走不动。” 林渡舟直起身,把着车门,往后退了一步,答得自然,似乎笃定心意要陪我演下去,“我可以背你上去。” 听到这句话我已经非常满意,见好就收,下了车站在他身前,林渡舟却没让步。 最让我兴奋却又吃瘪的一点是,我每次撩拨挑逗他,都会发现他看似的玩笑话是出自真心。比如此刻他英挺地站在我身前,身上的味道已经钻入我的感官,我想起前两天将脸埋在他的毛衣中自渎的深夜。 第35章 小时候以为二十岁的黄金年华最好,长大后发现未必。在三十岁,我们抛却了羞赧与尴尬,直面自己的私心、贪婪和欲望,将过去那样隐秘而晦涩的事情,说得做得这样坦荡且理所应当。 我推了一下林渡舟的手臂,“让开。” “叶清川,”林渡舟看上去没有要让的意思,“我发现你的猫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吃饭、睡觉、自己玩。但偶尔也有些时刻,它是不听话的。” “哦,”我应了声,答得波澜不惊,“我的猫是我的,它可以偶尔不听话,我当然会包容它。你呢?” 这个回答显然难住了林渡舟,他直直地看着我,半晌没答上来。 “关于我的猫如果淘气会不会得到包容,这种事你不应该纠结,”我一笑,凑近了,手钻进他的卫衣口袋,隔着衣料,指尖勾住他腰带的轮廓,附耳轻声说道,“弟弟,你应该想,如果它很乖,往往会得到奖励。” 第21章 【38天】要帮忙吗2.0。 小朋友在林渡舟家里过得很自在,打开房门的时候,它正躺在沙发上,翘着腿舔毛,懒散地抬眸看了我一眼,镇静自若地埋着脑袋继续。 直到我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端正坐下,小朋友才翘着尾巴走近我,不偏不倚地坐在我腿上。 我摸它的脑袋,挠得它眯着眼睛,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我说:“分开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想我。” 林渡舟问我要吃什么,走进厨房里翻翻找找。我对他家的冰箱没什么期待,经过上次那碗寡淡的面条,不用看就能知道里头会有什么,无非是一些速食产品。但我和小朋友毕竟寄人篱下,万万不能要饭的还嫌馊,于是客气地说什么都能吃。 他系上围裙,手里拿着削皮刀和土豆走出来的时候,我确实是惊讶的。 这可不像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的阵仗。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到浴室打开了花洒,找出一套家居服,让我先去洗澡,吃完饭好睡觉。 我拿起他给我的内裤,凝视片刻,厚着脸皮问:“是新的吗?” 林渡舟又拿起了土豆和削皮刀,这模样和他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格格不入,他答得理所应当,“当然是新的。” “啊,”我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好可惜。” 林渡舟大概没想到我能面不改色地这样对他调笑,侧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很是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没反驳,走进厨房之前丢下一句,“做饭可能有点久,要泡澡的话把手机带进去。” 我不知道这句话用意何在,但还是照做了。躺在浴缸里,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发现浴室里做了星空顶,包裹在温暖的热水之中,眼前却是浩渺的苍穹。我赤身裸体置身其间,像茫茫宇宙里无枝可依的孤鸿。 傻弟弟浪漫是浪漫,可何必把自己活得这么不近人情呢。 在浴缸里恒温的热水泡得我晕乎要睡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闯入浩繁星辰。我一把抓起,发现林渡舟十分冒犯地打来了视频电话,我靠着浴缸,清奇的角度只拍出一半脸,懒懒地问:“做什么?” 林渡舟那边是米白的天花板,传来炒菜的声音,我听到香油正滋啦迸裂。他低声说:“把手机放在旁边,你睡吧。” 我迷迷糊糊地骂了他一句,“变态。” 手机随意地靠在置物架上,镜头里的我藏在浴缸里,仍旧只露出了半张脸。我顺手拿起他的沐浴露,挤在掌心,闻到浅淡温和的清香。 那边炒菜的声音像水里喷发的泡腾片,像老旧电视中没有信号的雪花。我昏昏欲睡,想象他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会是怎样的画面。 我梦到我落入深海,周遭一片昏暗,海面若隐若现的光线终于完全消失,留给我的只有刺骨的寒冷。 空气一丝一丝抽离,一转头,身边飘浮着林渡舟。 他神色平静,一双眼暗淡无光,发丝浮动,然后闭上眼,任凭自己沉下去,好像对人世间不存在任何留恋。 我霎时间发了疯,朝他疯狂地扑过去,死死地握住他的手,逼迫他醒过来。林渡舟没有回应,我抱着他在水下挣扎,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不仅仅是海的高压,更是心底深处的无力。 我知道我可能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叶清川,”我听见渺远的世外之处传来的呼唤,“睁开眼睛。” 刹那之间恍若溺水时浮上水面的那一刻,满是水色的双手抓着林渡舟的小臂,湿漉漉的发丝垂在眼前,水从发尖滴落下来,像替我软弱的心涌出两滴汹涌的泪。 林渡舟身上还穿着卡其色的围裙,系带环抱着他的腰,将宽松的卫衣勒出了精瘦的弧度。 我听见他的声音,穿过海水,拨开云雾,潜入我的意识。林渡舟就在此处,呼吸、温度,不能更加真切。明明他好端端地站在身前,我还是觉得他来得太晚。 “起来。”林渡舟松开手,递给我一条浴巾,上面残留着他的味道,我裹住自己,跨出浴缸,惊魂未定地坐在边沿,好容易才缓过来一点。 我抬眼,看到他的围裙上有大片的水渍,手腕上金框黑底的表盘反着碎光,水滴顺着轮廓划出半个饱满的圆。看上去该是狼狈的,却给他莫名添上几分诱人的沉默。此时此刻,我希望这个鲜活的林渡舟属于我。 “做噩梦了。”我轻声解释。 第36章 林渡舟并不买我的账,说话还是冷冰冰,“穿好衣服出来,饭快好了。” 我穿上林渡舟的衣服,感觉领口衣袖都有些松垮。坐到饭桌上,才发现他做了好几个菜,还算得上丰盛,只是那些菜是我十年前爱吃的,现在不一定了。 我觉得好笑,低头戳着碗里的饭粒。原来不止是我,林渡舟也被困在过往里。 林渡舟默默吃饭,一直没有和我搭话,空气静得出奇。直到小朋友跑到水盆前呱唧呱唧地喝水,才总算有了一点生活气。 “你的那位小朋友和猫相处得还好吗?”我先出声打破了寂静,“蒋黄豆。” 林渡舟挑菜的指尖一顿,像是忘记自己本来要挑什么,又把筷子缩回去,无聊地夹起白饭。他答得简单,“嗯。” 空气中又恢复了沉寂。似乎是欲言又止了两回,林渡舟兜兜转转还是开了口,“你家里没有浴缸吧?” 我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你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林渡舟反问我,看样子迂回的功力见长,半晌他补充道,“我记得以前是有的。” “嗯,你来我家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话说到这里,我兴致来了,捎带着逗他两句,“难道我跟你分开了,就必须得拆掉?你怕别人用啊?” 林渡舟垂着眼,面对我的挑衅一言不发,忍辱负重地大口吃完了一碗白米饭,桌上的菜再没动一筷子。他咽下去,催促我,“快点。” “急什么,”我望着他笑起来,“你现在要用浴缸?” “叶清川,”林渡舟的话说得有点儿咬牙切齿,“食不言。” 我得了逞,捧着碗暗自愉悦,吃完了饭听见他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猫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尾巴摇来晃去。我打开电视,坐在它身旁,觉得有些累了,干脆躺上去,抱着猫,将脸埋在它肚子上。 星期六,电视里播放着吵嚷的娱乐节目,厨房的水声停止,脚步声渐近。林渡舟将猫拨开,让我起来吃水果。 “我吃饱了,”我窝在沙发里,意外觉得在这本应陌生不自在的地方,竟然品味出了一点家的味道,于是惬意地眯着眼,低声询问,quot;我能睡会儿吗?quot; 林渡舟没答话,默然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毯上。 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背影,我靠过去,脸悄悄埋在他卫衣的帽子上,在令人迷醉的雨后森林里沉沦。 今天零零碎碎地睡了些时候,现在倒是完全没了睡意,闭上眼想着东拉西扯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林渡舟大概以为我已经睡着,电视里吵闹的嬉笑声被关小,他静悄悄地转身,雨后森林的味道抽离出去,良久没有动静。 正当我想睁开眼看他在做什么的时候,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我的额头。 我心里有点遗憾,比起试探我的体温,我更希望他趁我睡着了偷偷吻我。 然后他离开,我听见细小的窸窣,水流淌进杯中,空气飘散出感冒灵的味道。 看来三十岁和二十岁确实是不一样的。曾经他能和我缠绵到深夜,现在晚上十点钟不到,我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他竟然只想催我吃感冒药。 我丢了兴致,睁开眼看他盘腿坐在茶几前忙活,泡好感冒灵,他又把药片一颗颗地挤出来,在瓶盖里放好。做完这些过后,我以为他该叫醒我了,不料仍旧乖乖呆坐在沙发前,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贴着杯壁,等待感冒灵缓慢地降温。 我的猫不会这样安静等待,它饿了会大叫,嫌我吵它睡觉就用爪子拍我,要我陪它玩就频繁地捣乱。 傻弟弟。 “林渡舟。”我哑声唤他。 他如梦初醒一般缩回手,当转过身来,我看见他沉静的眼底里微不可查的难堪,仿佛只想默默做好事,却无意间被校长全校通报表扬的小孩。不管在别人的眼里林渡舟是什么样子,冷酷内敛的也好,清高持重的也罢,在我这里,我会永远偏心地认为他可爱。 我用手肘撑在沙发上,稍微起来了些,右手向前,覆在他的脖颈上,将他拉近,轻声道:“我说了,乖会有奖励的。” 林渡舟眼波流转,我看出他掩藏不住的慌乱,当我凑上前,他仓促地闭上了眼。 他没会错意,我确实是想亲他。可鼻尖相抵,两人的气息融在一处的时候,我想起来自己还感冒着,于是往下移,退而求其次地在他的喉结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我松开手,离开了些距离。 林渡舟恍然地睁开眼,我听见他唇间泄出的一声细微的、如释重负一般的叹息。 我往下一瞥,目光落在他腰间,又看回他难堪的脸,把他说过的话又送还给他,含笑地看热闹,“要帮忙吗?” 第22章 【37天】你见到他了。 我躺在林渡舟的床上,浑身裹在他的味道里,时钟走出滴答的细响。 硬生生捱过了十二点,我还是没有要睡着的迹象。原本昏沉的感官无比清醒,两个小时之前的场面像卡住的电视画面,在脑海中来回播放。 我问完林渡舟要不要帮忙,两人面面相觑,郁热在相会的目光中升腾。他倾身上前,双手穿过我腰侧,手掌覆盖住背脊。我配合地搂住他的脖颈,缠到他的腰身上。 在我和林渡舟情欲复燃,火急火燎地跑到卧室,已经想好什么姿势和语调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在拥抱里没了动静,右手不安分地攥住我后背的衣料,接着气息就重了些。 第37章 我勉强压制住燥热,正脱上衣的手停下来,绕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林渡舟?” 我怕他在哭,虽然他看上去冷酷,可到底是傻弟弟。他如果依旧深爱我,当再度拥有的时候,或许会咽下分离六年的泪。 好在没有。 很快,林渡舟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晶晶亮亮的,嘴角勾起灵动的弧度,笑得人畜无害,两只手拽住我的衣服,望着我,就像六年前我将猫带回家的时候,它充满希冀和期盼的眼神。 我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心想:笑得这么乖巧,还不如哭呢。 他甜丝丝地轻声呢喃,“清川哥哥,我想你很久很久了。” 是蒋黄豆,八岁的黄豆小朋友。 我确实告诉过林渡舟,在合适的时候,我希望和他的子人格见面与相处。但这是什么?这叫做“合适的时候”吗?我他妈差点连裤子都脱掉了。 更可恶的是,林渡舟没哭,我听完这句话,心里倒泛起一片酸涩。好似疲累而紧张的身体走出漫天飞扬的风尘,来到一片纯净而温煦的月亮湾。 白医生说,人只有一个,任何分离出的子人格都是记忆与情感的程式化外现。他是蒋黄豆,但他也是林渡舟的一部分。 我被这番说辞动摇,于是昧着良心坐在黄豆身前,看着他纯真而澄澈的眼睛,将他拉过来,“哥哥也很想你,让我抱抱。” 身下柔软的薄被裹着肌肤,小黄豆温顺地靠在我肩上,轻柔的呼吸落在颈窝,浑身柔和得不带一丝锋芒。他就在我怀里,紧贴着的身体传来的却是二十年前的温度。 那个小小的林渡舟,应该也是这样纯净吧。 我忍俊不禁,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小狗。” 时间渐渐晚了,我陷在被子里,身旁的小黄豆看完了两集动画片。不到十一点,他已经开始打瞌睡。 每一个人格的生理特征与生活习性都会有差别,这我是知道的。在小黄豆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我把林渡舟的电脑合上,撑着脑袋看他。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为什么会差这么多。林渡舟的清冷、稳重,在蒋黄豆的神情里无迹可寻。傍晚昏暗的余晖下悲壮而沉寂的海面,变成冉冉升起的朝阳下飞扬的洁白鸥鸟。 到底是怎样的时机、怎样的际遇,使他出现在林渡舟的身体里。 我拉他躺下,像照顾小孩儿似的为他掖好被子。房间里只剩一盏暖黄的夜灯,他裹在橘调里,瞳孔映照着光点。 “不看了,有点困了,”小黄豆眨巴眨巴眼睛,细细呢喃,“我平时九点就睡觉,有时候哥哥很晚回家,我才会醒着陪他。” 我反应过来他说的哥哥是指谁,笑道:“为什么呢?他觉得孤单啊?” 小黄豆翻了个身,面向我,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哥哥怕黑。” 深夜躺倒在四下无人的静谧中,房间里的人影也融进安宁的良宵。我伸手,一下下地摸着他的头发,记忆中我的猫刚到家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它的。 “哇,好大的秘密,”我用惊讶的语调回应他,“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见我呢?” “上次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清川哥哥想和我交朋友,哥哥也同意了,”小黄豆朝我这边蹭,手指在被子里摸索,抓住了我的衣角,“清川哥哥,你能抱着我睡吗?” 我求之不得,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床上暌违六年的温度,来自林渡舟,却不属于林渡舟。 寂静而温暖的夜晚,我和小黄豆轻声聊天,从他最爱的动画片,到他喜欢的蛋糕和积木。他还一直想养一只小狗,但林渡舟不允许。小黄豆于是软磨硬泡,说了好多年,林渡舟终于告诉他真心话。 我猜道:“因为你哥哥不喜欢?” “不是的,”小黄豆说得无比自然,“因为别人可能不喜欢。” 白深的猜想是对的,林渡舟的身体里不止一个子人格,还存在“别人”。而可以推想的是,“别人”或许并不像小黄豆一样和林渡舟这么亲密,他们大概没有太频繁的交流,所以才说“可能”不喜欢。 “宝贝,那瓶新的香水,是不是哥哥买的?”我对他笑,像逗猫一样,用手指挠挠他的下巴,“我也很喜欢,你旁敲侧击地让你哥哥给我也买一瓶。” “哥哥听得到呀,他没关门呢,”小黄豆偏了下脑袋,埋在我肩上,瓮声瓮气的,“哥哥什么都会告诉我的。但是以前你们靠得很近的时候,哥哥就会把我的门关上,他不让我看你们抱在一起。” 我拍着他的手掌一顿。 小黄豆记仇地补充,“刚刚你们说话的时候也关了一会儿。” 当然了,因为那会儿我们正在上演旧情复燃的戏码,再多一分钟就是少儿不宜的画面。 “那个……”我避重就轻,厚着脸皮挑出重点,“你平时不是九点钟就睡了吗?那会儿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呀。” 小黄豆解释道:“因为今天睡了好长时间,白天哥哥去哪儿了我都不知道,所以九点多了还睡不着。也好,不然我就不能撞见清川哥哥留下来过夜了……我太想你才会自己跑出来的,你离开我们也太久太久了。” 曾经同床好几年的枕边人,身体里埋藏着这样大的秘密,而我却一无所知。小黄豆的一句想念,揭开了我对林渡舟自以为的了解。 第38章 我和小黄豆或许曾经是见过面的,在某个他撒娇耍赖、露出小孩子脾性的瞬间,我和儿时的林渡舟,通过蒋黄豆遥遥地相遇过。 小黄豆告诉我,他们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前院种满了洁白的花,绿叶与根茎托举着摇动的花瓣。他和林渡舟就住在房子的一楼,窗户朝着花园,每当微风吹拂,沁人心脾的香味穿堂而过,弥漫满屋。 二楼的窗户永远关着,上面也从来不曾走下来什么身影,像是无人居住的模样。 “其实是有的。哥哥告诉过我,上面住着一个叔叔,脾气不好,不跟我们玩,让我不能上楼去。”小黄豆像我描述他们的生活环境,那片纯净的花园、安宁的楼房,似乎真的在某个地方生长成具象。 “叔叔?”我皱起眉头,看来小黄豆和那个人格从来没有遇见过。 小黄豆:“清川哥哥,你再长三年,就跟那个叔叔一样大了。” 哦,那个人三十五岁。 有人三十二岁被叫哥哥,有人三十五岁被叫叔叔,这都是什么世道。 转念一想,他自打存在就是三十五岁,永远保持在三十五岁,似乎也挺好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年纪比林渡舟大一些,应当曾帮助他度过许多稚嫩的岁月吧。 我竟然错过了这么多林渡舟需要我的时光。不同的人格代替我陪伴在他身边,像六年里占据了双人床另一边的猫。 小黄豆道:“其实我觉得那位叔叔没有特别坏。前些天他过生日,还送给我一套乐高。哥哥也收到了礼物,哦对,就是那个香水,哥哥说叫做雨后春笋……” “那叫雨后森林,宝贝。”我搂着他心里开怀,那个模糊的身影好似坐在一团光晕里,隔着蒙蒙的雾气。 夜渐深,远去了耳语和呢喃,月光透过米白的窗帘,指针走过了凌晨一点。 哪怕到了白天,林渡舟的小区里仍旧安静,隐隐有小孩嬉闹的笑声、汽车轧过马路的低啸,都飘浮在空气里,钻入楼房里开着狭小缝隙的窗。 从前我们一起住在我家里,街区里老人居多,一到早晨七八点钟,卖早点的吆喝叫醒低矮楼层里的每一户人家。茶馆开得早,年轻人通常还没醒,老人家已经喝完两盅茶,爽朗的谈笑声吵人心神。 那会儿我们白天要上课,后来又工作,只晓得觉怎么也睡不够,每天早上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七点了,卖豆浆了。” 那时的林渡舟也在这样的吵嚷声中醒来,偶尔去买过老奶奶的早点。我头发散乱,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脸,豆浆冒出腾腾的热气,脸颊上一片暖意。 “油条豆浆,日子久久长长”,原来奶奶吆喝的话语,就是我们如此平淡而细水长流的时光。 如今钱挣到了,生活平稳了,他住在这样安静的高档小区里,远离了街区的喧闹,也失去了细碎时间的久长。 没了街区小贩的吆喝,我躺了许久,外面小孩的嬉笑声渐大,我估计时间已经不早了。猫跳上床,踩着林渡舟的后背,冲我喵喵叫。 林渡舟还在我怀里,我们一夜相拥而眠,枕得我胳膊麻了半截。从前都是我枕着林渡舟,这算是小黄豆的特权。 我推想现在我怀里的仍然是蒋黄豆,但很快他一动肩膀,让猫踩空了落在被子上,沉声道:“自己去玩。” 哦,是不近人情的林渡舟。 明明长得这么高大,可当蒋黄豆出现的时候,我会以为他好像变得小巧又可爱。而林渡舟一说话,我就觉得他埋在我肩上的姿势非常别扭,好像文弱书生抱着骠骑大将军。 我离开了些,看见他沉静的一双眼,“还睡吗?” 他眼中闪过一瞬意料之外,或许没想到我已经醒过来,有些尴尬地松开手,默然躺到床的另一边。 静默良久,他低声提起,“你见到他了。” “嗯,他很可爱。”看着林渡舟低垂的眼睫,沉吟的目光,难以启齿的神情,我想他也许也希望告诉我一些关于蒋黄豆的事情。但他低低的嗓音传入耳中,没有疑问和探寻,只是不需回答的陈述,“对不起。” 我轻笑,不再管这件事情,朝他靠近,揽住了他的腰,“林渡舟,你记不记得我们昨天说到哪里了?” 其实不是说到哪里,是做到哪里了。 他侧眸看向我,神色复杂。 “小黄豆很讨人喜欢,”我的指尖悄悄钻进他的睡衣,碰到了温暖的肌肤,“但昨天林渡舟被占用的时间,你得还给我。”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忙忙乎乎,来晚了(鞠躬 第23章 【37天】抽烟的左撇子。 米白窗帘透进朦胧的光线,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应和在一起,林渡舟气息低且重,修长的指尖插入我的头发,宽松的睡衣下是滚烫的温度。 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急,情不自禁想抬头看他的神情,投入的、恍惚的、迷离的、诱人的,都该收入我眼底。 我把着他匀直的双腿,恍然间分了神,想起许多个寻常的相互依偎的午后,分享一块西瓜的清甜,看窗外桂花飘落,漫天细小的金黄色。空气中嘈杂,有街区的吵闹,有偶尔掠过的飞机轰鸣,叽喳的鸟儿唱歌……空气中又如此寂静,没有人语,只有窗外点点桂花,世间缓缓来临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初秋。 第39章 我后来也常常想起窗外飞扬的花瓣,想起他抱我坐在窗台,立在身前,半张脸埋进我的胸口。时间可以一直流动到宇宙的尽处,停顿在盛夏的末尾,凉秋的开头。 又是这样逐渐清凉的秋天,他住在这样高的楼层里,已经远离了桂花飘落的窗台。 而我也不再相信什么世界的尽头,我和林渡舟只剩下此刻,匆促的夜,急切的上午,沉默的天地。 “师哥……”林渡舟的低吟拉回我的思绪,周遭的沉寂被划开一条缝隙,所有声音都穿过时间的尘灰,变得鲜活。我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唇间的狎昵,衣物的摩挲。 头顶的手加重了些力道,我一顿,离开他的肌肤,擦掉嘴角沁凉的液体,起身上前,趴在了他的身上。 林渡舟的胸膛起伏,心跳声传入耳中,我靠着他的肩,轻声道:“刚刚关门了吗?” 他不明所以,“……什么?” 我接着解释,“小黄豆的房间。” “嗯,”林渡舟仍旧答得言简意赅,抬起手,还没落到我腰上,又缩了回去,坐起身将我拨开,“我去洗澡。” 客厅里传来倒猫粮的声音,然后是浴室的水声,我孤零零地被留在床上,自言自语,“什么人,用完就丢。” 我下了床,打开他的衣柜,想找一件合适的衣服穿走。在各式大致相同的衬衫西裤和大衣中间,倒偶尔也有些打眼的亮色。有一件浅黄色的毛衣可怜兮兮地挂在角落,我记得这件衣服,是我用舞蹈大赛的奖金给他买的,仔细一看,和他那天夜里穿着的米白色毛衣是同样的款式。 原来傻弟弟就以这样的方式想我。 毛衣旁挂着一件深色风衣,我将一旁的衣物都拨开了些,雨后森林的味道钻出感官,沉静而隐秘。 其他衣服上的香水味似乎没有这么浓。 我靠近些,干脆将脸埋在里面,发现这件衣服上的味道很奇怪,不仅仅是林渡舟和雨后森林的味道,还有隐约的烘干之后晾晒不足的霉味,以及混杂在其中,微乎其微的、我分辨不出结果的味道。 最后我穿上了当年送给林渡舟的那件浅黄色毛衣,来到冰箱里看他准备了些什么食材,系上围裙简单做了个早午饭。 不久,林渡舟穿戴整齐地走进来,在我背后默然徘徊了半晌,才开口道:“感冒好点儿了吗?下午带你去输水,免得跳舞头晕。” 我已经大半天没逗他了,这会儿憋得浑身都难受,放下菜刀,侧过身面向他,仰头笑道:“我要是没好,会通过腿上的牙印传给你吗?” 林渡舟一噎,不为所动,“叶清川,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哦……”我满心遗憾地转回去,继续切菜,“下了床就不是师哥了。” 他明显吃瘪了,转身就往厨房外走。我霎时间开怀,追出去把着门框补充,“我好了,不用输水。只要以后别让我在雷雨天滚出去就好,弟弟。” 林渡舟把我和猫送到了街区,下午场麻将已经开始组织,老李头呼朋引伴,我从树荫下走过,三个老爷子围坐在麻将桌边,齐刷刷看向我。 我说:“不打。” 老李头立马拉住我,满脸堆笑,硬是按着我坐下了,“小叶,三缺一,就缺一个。” 我打麻将不行,向来是输钱的那个,小朋友风风火火地和流浪猫打了一圈架,没一次落下风。我倒好,打了好几把麻将,没赢过一回。 我打完三筒,李爷爷高喊“杠上花”,喜滋滋地把牌一推,点上自己的叶子烟,得瑟地翘着腿,“小叶不错,每回都来送钱,嘿嘿。” “我可不送钱吗,”我手上忙着码牌,一边笑道,“您几位打了几十年的牌,我哪……” 我一顿,被呛了一口。 三位爷爷都催我赶紧码牌,我握着麻将,顺便用指尖盲摸了一把,翻过来,没回过神,“幺鸡。” “这会儿摸什么牌呢,死孩子。”李爷爷叼着叶子烟,吐出大片的烟雾,我又暗暗呛了一下,意识渐渐回笼。 原来是烟味。 林渡舟衣柜里的那件深色风衣上,那种我当时描述不出的微妙的被掩盖的味道,就是烟味。 可林渡舟是不抽烟的,从来都不。 我腾地站起身,把三个老头子都吓了一跳,草草地交代两句就离开了麻将桌。 “先生要回购吗?”商场里明亮的灯光下,导购殷切地带我到了展柜前,“上回您购入的那款‘雨后森林’销量不错,您用后的体验如何呢?送朋友送恋人都是不错的选择呢。” 我看着立在展柜灯光下晶莹剔透的香水瓶,反射的光线映照进我的瞳孔,看着晃眼。打量了片刻,我问:“我用着还行,怎么感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呢。上次你说《心灵摆渡》的那个谁来过?他真买的这个?” 导购女生笑道:“这还能有假?先生,林渡舟的节目谁吃饭聊天没看过那么一会儿呀?他也是咱们当地电视台的红人,上回真是我同事接待的,他还给了签名呢,您别不信。” 说着她便叫着“莉莉”,另一位导购拿出来一个封着粉色皮套的小本子,兴致勃勃地翻开,上头果然写着“林渡舟”三个大字,底下落了日期,8月29日。 确实是林渡舟的字迹,和他在节目里、论文上的签名都大体一致。 第40章 我看着纸页上在签名左下角微微晕开的墨迹,笑了一下,合上签名,将笔记本还给了她们。 竟然还是个左撇子。 “林医生其实不像电视上那么温和诶,”两个女生和我攀谈起来,莉莉说得眉飞色舞,“那天我找他要签名,他开始拒绝了,后来我实在想要,卖出去了又提一回,他才同意的。” “那也比好多电视台的人随和了,”招待我的导购说道,“就算比电视上性子冷一点儿,也没摆什么臭架子,那天你不是说和他聊了好一会儿?” 我装作没听过的样子,“他生活里跟电视上不一样吗?聊什么了?” 莉莉神气活现的,满脸得意,笑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像电视上那样,我感觉生活里的他看起来不像个心理医生,倒像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像那种不苟言笑的教授,或者做精密绘图的工程师。我就说喜欢他的节目,聊了一下他节目里讲的案例之类,他都沉默寡言的,偶尔应两句声音而已。” “我记得他节目上老穿黑色衬衣,”我试探地问起,“你那天见到真人,不会也穿那样吧?” 莉莉拿起展柜里的香水,推到我跟前,“那不是。那天林医生穿了一件长风衣,人很高挑,不过还是黑色的。挑的是这款‘雨后森林’,您要不要试试?” 先前招待我的导购提醒她我买过一回了,她们又摆出了其他的款式,我得到了结果,顺手挑了一瓶,走出商场。 黑色长风衣,用香水掩盖的烟味,洗过之后应当不是自然风干,而是烘干的。 怕被发现,在赶时间。 按照小黄豆所说,那一天也应当是那位住在二楼的陌生“叔叔”的生日,8月29日。 c大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当我再次走进校园,却也感受到了经年未见的陌生。教学楼是变得老旧了些,直立的绿植却总是新的。正好下课铃响,一个个年轻的面孔鱼贯而出,谈笑和嬉闹声从我耳畔路过。 离开校园已经有好些时候了,其实在当初实习的时候,明明还未毕业,偶尔回到学校,还是会感觉自己和那些更青涩、稚嫩的脸隔开了线。他们关于考试、论文和恋爱的烦恼成了过去式,象牙塔外是要独自面对的世界,是残酷的筛选、经济的压力和不知归处的迷茫。 我感叹自己的幸运,因为那样要学着扮演大人的时刻,是林渡舟和我一起度过。 我倒是一直觉得遗憾,没能陪伴林渡舟度过后来成长与成熟的时光,没教他怎么打领带,没陪他一起投递简历,没有和他共同远赴异乡。只知道一转眼六年后再见,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中间省略了那样多他一步步改变的岁岁年年。 c大心理与认知学院有一面外墙,一些优秀毕业生的照片挂在上头。我在墙边驻足,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林渡舟。 那张照片拍摄于去年,他戴着方帽,难得地配合着博士长袍戴了个酒红色领带,浅淡的笑,镜片下沉静而透彻的眼。 照片下写着他的成果、奖项、论文,堆在一起,都是我错过的时间。 上课铃响,我坐在公开讲座的后排,看见胡渊缓步走进演讲厅,屏幕上播放着他的教案,上面写着“自我与其他”,一排带倒影的艺术字。 “stanley milgram曾提出了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论’,他认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社会中普遍存在这样的弱纽带,”胡渊讲话慢条斯理,苍老而浑重的声音在演讲厅里回荡,“我们以自我的身份在社会中存在,同时也是社会关系网中的节点,通过一个人,你能认识到他身后的‘别人’。” 当他扫视讲台之下,我和胡渊的目光在空中相会。 周遭的人群迅速剥离,只剩下昏黑的空间,他站在聚光灯中,我坐在他身前。他一步步走向我,带着引导的沉着的笑容,对我开了口,“透过他,你看见了谁?” 第24章 【37天】到此为止。 整洁庄重的办公室里,茶水升腾起烟雾。 “林渡舟的事情,您都知道,是吗?”我坐在桌前,垂落在腿上的双手又不自觉地捏起了指尖,从拇指到无名指,再原路返回,类似录音带两个节点之间的反复重演。 胡渊的双手依旧交叉着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和善的笑容,“我说过,渡舟是我最偏爱的学生,我们相处了十年,自然格外注意他些。你来找我,是对你那位患有分离型身份障碍的‘朋友’有什么新的发现?” “教授,我明白您的用意了,”我抬起双手,捧住了水杯,手心一片滚烫,“他确实存在不同人格之间记忆不对称的情况。有的人格出现的时候,其他人格是不知情的。” 胡渊点头,“在许多did患者中,渡舟的状况并不算太差,他的子人格在大多数时间里都能得到比较好的控制,不会公然做出违反他身份的行为。但你应该知道,一方面这终究是病症,另一方面,没人能保证明天会不会发生意外。” “就像……扮演徐冉冉的徐阳阳,”我看向胡渊,“教授,您知道他的那位患者吗?徐冉冉的子人格长期扮演主人格。林渡舟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会不会并不是子人格被控制得很好,而是有时候,子人格也在扮演他?” 我说起了关于“雨后森林”的事,提起那个刻意模仿的签名。 第41章 胡渊听罢,沉吟片刻,幽深的双眸镇静地看着我,“他叫林沉岩。” “林沉岩,”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勾勒出天台上那个穿着大衣、戴着围巾,让我享受这场游戏的身影,“教授见过他?” 胡渊摇头,“我只是听渡舟说起过。他的存在,就像徐阳阳之于徐冉冉,是让渡舟走向痛苦的。这种毁灭性人格不能长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而最后承担后果的,只会是渡舟。” 我攥着自己的指尖,“教授,我能做点儿什么?” “你来得正好,清川,”胡渊起身走到我身旁,安抚地拍拍我的肩,“林沉岩总是出现得毫无预兆,踪迹神秘,也不和渡舟交流,这种情况是不适宜治疗的。你可以想办法让他出现,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尽早进行人格融合,渡舟就会少一些风险。” 胡渊将一份名单递给我,手指在表格上一排排地下移,最后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 徐冉冉。 胡渊收回了手,我抬头,看见他苍白的胡子,皮肤上蔓延着岁月的褶皱。 他继续说:“你提到的那位患者也来旁听了今天的讲座,这是入场时登记的联系方式……” 话语停顿片刻,胡渊与我四目相对,“这几天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我的儿子走得太早,看见你们生活得好好的,也算是老天的补偿。我教书几十年,遇到过成百上千个学生,对渡舟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渡舟的双亲不在了,我就多关心些,这是应该的。但谁知道我这个老爷子能陪他多久?” 我垂下眼,手心被茶杯烤得发烫,听了这话指尖还是僵了一瞬,“教授。” “你们分开之后,渡舟没遇见过什么亲近的人,憋久了,人格分裂会加重的,”胡渊笑道,“你们年轻人感情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着你,你念着他,有什么过不去的?” 又是这样的天气,日色一褪,空气就湿润而阴沉。 走出校园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下了毛毛小雨。冷风拂面,雨点打在我身上,也算帮我落了一回泪。 教授说得对,就像上次他说的那样,我和林渡舟之间或许发生什么不好过问的事情,才导致了我们的分开。究竟是什么? 在一起的那四年,我连林渡舟在某个早晨穿反了衣服、在某个夜晚听到一首舒缓的音乐都记得,他每一次吻我的触感和气息仿佛还在唇边,他环抱我的手臂、怀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我记得那么多细节,全都是温暖的、琐碎的、美好而痛快的时光。 而我们为什么分开? 记忆里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天是林渡舟的23岁生日,蛋糕上是起伏的海浪形状。 那天没有想象中顺遂,我们吵了一架。我以为不过是如同往常那样,他还会来哄我,我们会推心置腹,告诉彼此以后不要这样伤害对方。 但那天没有,我气得浑身发颤,让他滚出去。 外面雷雨大作,他摔上门,绕了好大一圈。再走回来,已经是六年之后。 我不禁觉得那天我问林渡舟关于小黄豆的事情时,他让我出去,是我们画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圈。好在我比傻弟弟多吃几年饭,脸皮厚得多,第二天就原路返回,没让我们错失又一个六年。 雨点越来越大,我浑身湿透,额头的发丝淌着水,从眼前滴落。 公路上水溶溶,红绿灯的光影在水色里晕开。 一辆车停在红灯亮起的十字路口,我站在人行道边,看见车窗里的身影。 奇妙的相遇定律,在见到胡渊的这一天,我又见到了白深,副驾驶仍旧坐着那个金发碧眼的混血,两人在暴雨里谈笑,声音被急促的雨点淹没。 频繁的巧合,会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巧合。 我穿过斑马线,等在报刊亭下,风一吹,滴水的衣服裹着背脊,我冷得手都打颤。 电话接通,那边也是嘈杂的雨声。 “林渡舟,”我先开了口,“我骗你的,我还没好,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输水,还算话吗?” 大雨如注,地上堆起了积水。车辆在滂沱中穿行,我裹在林渡舟带来的大衣里,靠着车窗,止不住地抖。这正好是林沉岩穿过的那一件黑色风衣,微不可查的烟味被放大,而林渡舟很有可能并不知情。 喷嚏打了一路,我能感觉林渡舟欲言又止了几回,最后还是没忍住责备,“本来就没好透,下雨天不要再出门了。” 我没那么娇气,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林渡舟,我才真是被相思病闹的。 回到林渡舟的小区,我洗完澡,穿着他的衣服出来,乏力地坐在床沿,湿润的发丝滴着水,林渡舟站在我身前,用毛巾仔细擦拭。 我倾身向前,手臂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林渡舟轻叹一声,用薄被把我裹在里头。头发正好吹干的时候,家庭医生来了。林渡舟站在床边,岿然不动地举着吊瓶。 我看着家庭医生离去的身影,不禁感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林渡舟没好气地调整好吊瓶,固定在了床头灯的架子上,这才倒好了水,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想吃火锅。”我说。 林渡舟出去了一分钟,在厨房里叮呤咣啷一阵,很快返回来,坐在床边看一本厚重的外文书。过了半小时,厨房里飘来饭香。 第42章 “原来是粥啊,”我打破宁静,见林渡舟瞥了我一眼,继续和他搭话,“可我刚刚说我想吃火锅。” 林渡舟起身察看吊瓶,很快又坐回去,好像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 我垂死挣扎,“我一般感冒了吃顿火锅就会好,它帮助发汗。小时候我妈就……” “叶清川,”林渡舟黑着脸,看起来不好招惹,我把后头的话吞回去了,他冰冷的目光又落回书上,“好好躺着。” 我见他冥顽不灵,只好闭上眼,放弃了折腾。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我一时昏沉,却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在回到六年前那个暴雨倾泻的夜晚时,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梦境。 老旧的房子里没有开灯,23岁的林渡舟站在我面前,那么高大的身影,在闪电点亮天地的一瞬,他的身形包裹其中。一瞬之后光亮散去,他也随之堕入黑暗。 我陷在沙发里,看起来有些颓唐,我听见那个年轻几岁的自己质问林渡舟,“电视台来找你,合同都递到手上了,犹豫什么呢?多好的机会啊林渡舟,你想什么呢?” 林渡舟一言不发,空气里只剩我的声音,“你告诉我原因,你是不想抛头露面?还是有其他的想法?如果你只想做医生,我觉得拒绝掉不必要的选项没有任何问题。可你分明就是有兴趣的,你也希望去谈谈心理学的知识,和大众讲解你们的研究成果,不是吗?”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在昏暗中拉住他的手,“你告诉原因,如果有任何阻碍的因素,我们可以想办法……” “师哥,”林渡舟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沉,我却觉得无比刺耳,他说,“我们就这样吧。” 我愣怔片刻,没太理解他的话,挤出一个难堪又勉强的笑容,“哦,不想谈这个问题吗?那行,明天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可惜这儿雷雨天老停电,不过黑夜里点蜡烛也挺漂亮的,”我转身蹲在桌前,将蛋糕拿出来,点上了一支支纤细的蜡烛,火光跳动,我回头叫他,心里已经有了沉重的预感,像拼命护着易碎的琉璃,变得小心翼翼,“来许愿。” 林渡舟没有动作,在昏黄的烛光中,我看见他脸颊上滑落的光点。 “好了,对不起宝贝,今天是23岁的第一天,我不该数落你。”我起身拉他过来,林渡舟一动不动,只有烛光里大滴掉落的泪。 “师哥,我是说,”他声音沉静,是没有一丝波澜的死寂的海,“我们到此为止吧。” 第25章 【36天】彩虹。 我的手僵在空中,没缓过来,“……什么?” 外面瓢泼的雨砸在窗台上,空气潮湿而阴冷。 “你说什么?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哦对,本来说要和你出去吃饭,今天下班晚了……”我努力想找到一个令他说出这句话的理由,想从他眼里发现一些委屈撒娇的情绪,我以为哄一哄会没事的。 在过去许多时刻,性与爱交融、情最浓时的瞬间,我一遍遍说着我爱他的刹那,他红着眼回应我,用虔诚的双眼和动人的情欲宣示自己的真心。在我这里,他像一个耍赖索爱的小狗。而我只要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永远属于我。 可当我看见他无比平静地落下眼泪,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直到这一秒钟我终于恍然醒悟,几年来我做错了一件事:竟然毫不怀疑林渡舟对我的爱,而在那一刻,我觉得是应当动摇的。 “林渡舟,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就算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我也不会让它拖累你,”我其实已经明白自己的束手无策,就像是宣告死亡之后还没有放弃的抢救,“你成了公众人物,我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这样不是解决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是……你的家人不同意吗?” “师哥,不是你的问题,和别人也没有关系,”林渡舟垂下眼睑,泪滴包裹着烛光如长线滴落,“是我累了,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窗外雷雨交加我都听不见,他的话却像一道霹雳击中我的身体,我只觉得手脚发麻。 “哦,这样啊,”我手足无措地在客厅踱步,眼眶发热,却没有眼泪,只剩下无奈的轻笑,“没有为什么了?就这样了……要分开是吧,可以,你走吧。” 怎么会走到那样的局面,后来的许多个深夜,我也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 林渡舟没有动作,我指着门,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滚出去。” 记忆中再没有更加潦倒而癫狂的雨夜,天地都在发疯,咆哮的雷声震耳欲聋,暴雨如注,将世间一切情爱都洗刷干净,第二日清晨,只留下凄惨而沉闷的阴天。 林渡舟骤然的离开给我留下了数不尽的怀疑和猜测,当他的电视节目在不久后开播,我觉得他为了前途而抛弃我;时间流逝我想起过往种种美好,我又觉得他因为难以忍受才离开,对我的失望缄口沉默。 我把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挖出来反思,用每一帧快乐的回忆折磨自己,反复猜想会不会那些幸福的点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林渡舟留给我一个谜,直到今年10月15日才揭开谜底。 他的手表寄到我手上,我才知道他想我。他的死讯公众皆知,我才知道他过得不太好,他说的累,不是因为我。 第43章 明明已经知晓答案,终于能够一身轻松,我却像伏罪的囚犯不得逃脱。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林渡舟的那句话:明明错的是你,惩罚却在我。 雷声打破沉寂,我在咆哮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最初看见的是被单上紧握的手。 林渡舟见我醒来,松开了手,靠向椅背,解释道:“你睡着了乱动,会弄歪针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声声的惊雷与屋檐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宣告秋天的匆匆来临。我垂眸,看见自己陷在被子里的手,掌心残留着林渡舟的温度,随着窗外的寒气一丝丝减退。 大雨倾盆的天气,适合吃热粥,适合躺在床上,适合毫无顾忌地说爱。随着天地在大片的水洼中颠倒,人不需要再保持克制和清醒。 我瞥了一眼手上的针头,“输完了。” 家庭医生又来了一回,人家说大部分时间服务的都是小区里的老人和小孩,年轻人生一些小病的占少数。我说未必占少数,年轻人死鸭子嘴硬,出了任何问题,总以为撑两天就过去了。 林渡舟轻轻地嗤笑一声,“你说你自己?” 我答得干脆,“我说你。” 家庭医生见我们有点要吵起来的势头,嘱咐几句就颇识时务地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的静默,和外头瓢泼的宣泄格格不入。 我故意问,“小黄豆呢?” 林渡舟问我做什么,我说:“只有他才让抱,我要见他。” 这话一出,林渡舟就微微皱起眉头,垂眸攥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我知道小黄豆听见了我们的话。他平复了片刻,松开手腕,到了床前,俯身用手撑在我身旁,轻声道:“叫他有什么用,我关门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温热的气息将脸颊挠得酥痒。我伸手,指尖从他的衣袖钻进去,一路向上,攀着他的臂膀。 林渡舟开口说话,雷声撕裂天际,盖过了他的言语。 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往下压了些,“我没听清。” 林渡舟低下眼睑,神色恍惚,看样子不打算重复给我听。我猜是什么别扭的话,他没攒够勇气说第二遍。 “没关系,话不重要,”我勾着他起身,树袋熊似的挂在了他身上,“我教过你,爱要靠做的。” 沉闷的雷声一阵接一阵,每一声狂震的惊雷都好似盖住了一句林渡舟的真心话,在几十上百次雷声之后,我们被隔开在一道沟壑的两边。 没关系,我反复这样说服自己:在他向我敞开心扉之前,我会先用行动告诉他,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他所有的潦倒和不堪,都只管肆无忌惮地来到。 林渡舟拥着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扶手上厚重的书落下来,砸到地板上一声重响,像琴弦上一记狠戾的冲击,所有防线倏然断裂。 灼热的掌心钻进我的上衣,扣住后腰,冰凉的腕表激得人神经一颤。我埋头靠在林渡舟肩上,问他:“我在节目里的那支舞,你喜欢吗?” 紧贴着的身体传来沉闷的轻微震动,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嗯。” 我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足,固执地要求,“说出来。” 林渡舟这才听话,“喜欢。” “那我们在天台上的吻,你还记得吗?”我又问。 雷雨转小了些,滴落的雨点淋漓不尽。林渡舟的话答得莫名其妙,“对不起。” 我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片刻,才说:“对不起什么?我不会在我不确定的事情上原谅你。” 见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要坦白的迹象,我只好略过去,一日既往地逗逗他,“该不会我们接的吻、做的爱,都不是你吧?” 话方才说罢,林渡舟立即抬眼看向我。在潮湿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相会,我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我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了床沿,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我们对彼此说过的情话,共同看过的朝阳与晚霞,流连眷恋过的冬日初雪、蝉鸣盛夏,好像在一瞬之间变作镜面碎裂。 如果和我度过那四年的不是林渡舟,那又会是谁?爱过我的是林渡舟,或者别的谁? 林渡舟看向我,出声道:“师哥……” “好了,”话音未落,我腾地起身,害怕听到一个不能承受的答案,“别说了,粥煮熟了。” 雨点小了,淅淅沥沥地退出躁动的世界。我匆忙起身往外走,手臂忽地被拽住。林渡舟道:“师哥,是我,我也希望一直都是我。但初雪那天你脖子上的吻痕、昨天节目上关于天台的舞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那个天台上如野兽般凝视我的身影,以及舞台下笑脸盈盈的模样,恍然间觉得难捉摸,却又在一片大雾中摸索出了轮廓。 “这样啊,”我松了口气,“吓死了,差点以为是别人和我上的床。” 我不用回头,就能料想林渡舟的表情,应当又是皱着眉头,一副被逗得难堪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我抽出手,走向厨房。粥的香味弥漫满屋,里面加了红豆,把烂熟的饭粒也染得一片红。 置物架上物什简洁,唯一花哨的是上回我买来的蔓越莓蛋糕,精致粉嫩的蛋糕盒还留在那儿,突兀地显示着明朗的色彩。 林渡舟越过我,将粥盛好,热气扑面而来。我跟着他到了客厅,坐在地毯上,出声道:“林渡舟。” 第44章 他看了我一眼,乖乖地过来坐下。 我说:“你不知情的时候,只有那个吻痕,和昨天的节目是吗?” 林渡舟没说话,似乎对自己情急之下的坦白感到懊悔。我用勺子搅动着粥,一圈一圈的波纹仿佛水上的漩涡。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天台上野兽一般啃噬我的脖颈、肆意地让我享受这场游戏的人,原来不是只存在梦里。也许在某一个时刻,我们曾经真正的相遇过。 飘扬的围巾,落入我领口的烟灰,居高临下的警告……这些充满危险和紧张的记忆,都不是来自林渡舟。 雨丝断续,渐渐完全停下,外面的天气转晴,一寸寸地凝成缥缈的彩虹。 我轻声问道:“其他时候都是你吗?” 林渡舟看向我,我也抬眼,看入他幽深的双眸,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六年前要和我分开的,也是你吗?” 第26章 【36天】林沉岩。 林渡舟言语平静,似乎早知道我会有这样的疑问,话应得波澜不惊,“是我。” 奇怪,他怎么总有这样奇妙的能力,可以让我在一瞬之间心提到嗓子,下一秒又跌落回谷底。 明明我希望自始至终和我相处的都是他,但这一刻,我竟然会希望他说出一个更危险的答案,告诉我那个狂乱的雨夜,是某个人格占据了他的身体,而林渡舟毫不知情,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在这个想法迸出来的这一刻,我又陷入好笑的自嘲,因为答案早已经摆在眼前。 如果不是林渡舟提出的分手,六年,他为什么不找我。 暖黄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屋内,地板上落下一块巨大的光斑,阴霾在空间里被驱散。而在这么亮堂的地方,我们陷入越来越深的怪圈,想敞开心扉却不敢叩开门的死循环。 我沉默地吃完了粥,走到门口,压下门把手,“我走了。” 犹豫片刻,我还是说出了口,尽管这话听上去像是急切的催促,可我没有更多办法。短短几十天,我怎么有足够的勇气相信他会为了我而活下来。 我轻声道:“林渡舟,我找你不是为了不痛不痒的一次见面,如果相见只是这样,那就不用见了。” 这话说出来,和他六年前讲的那一句“到此为止”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这一回,我不是单方面地结束我们的关系,而是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如果他要留住我,就该带着真相来见我。 第二天练舞的时候,小庄问我是不是没有睡好,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下的乌青很明显。 我张口就来,“我愁你怎么才能稳当晋级,想了一夜。” 庄临意受宠若惊,做错了事情似的,给我又倒水又捶腿,“师哥辛苦了,多亏有师哥,不然我会愁死的。” 我享受着他的殷勤,霎时间开怀,昨天积攒的困倦一扫而空,忽然觉得逗庄临意的感觉,其实有点像逗林渡舟,特别是十几二十岁的林渡舟,随便一句玩笑话,他都能如临大敌,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有天大。 “那你想想下一个合作舞台怎么才能出彩,”我捧着水杯,思忖片刻,“要留住你,肯定需要把焦点放在你身上,所以你来做主角。至于音乐和题材,你可以先说说你的想法,我们这两天尽快编排,然后才方便接着练习。” 庄临意听到这话犯了难,在空荡荡的练舞室里随我坐下,“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一个好的作品肯定是编排和动作缺一不可的。上回师哥跳的《天台初雪》,把自己当做一片在吻里融化的雪花,这么细腻的场景,怎么想到的?我琢磨了两天也没明白。” 我拍拍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弟弟,你太年轻了,多经历些日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是吗?跟经历有关?”庄临意一顿,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阵,“所以师哥,你真的在天台上亲到过雪花?” 正在喝水的我一呛。 “还说什么雪花会化掉,美好都会消失……”庄临意睁大眼睛瞪着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意思是师哥你失恋了啊?” 死孩子,怎么一猜一个准。 本来感冒还没好透,外面冷风一吹,这下水再一呛,我咳了好半晌。庄临意殷切地拍着我的后背,十分懂事地拿来了外套披在我肩上,“完了,师哥你不能有事,我还等着你在节目上捞我呢。” 就是嘴里有点儿吐不出象牙来。 练舞室里忽地响起敲门声,庄临意转头看向我,我摆摆手,示意可以进来,小庄这才应了声。 门被打开,庄临意正像扶着体弱多病的老人家起身一样来够我的臂膀,而我就是那等赖在地上碰瓷的泼皮无赖。 “不用扶我,”我笑道,“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了,还能在节目上捞你。” 庄临意这才收回了手,转头看向门口,“林医生?” 听到这声唤我一愣,也抬眼看去,高挑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脑袋快接近门框,室外的光线从他的宽肩窄腰透过来,匀称而修长的双腿立得笔直。在这一瞬间,我却突然想到昨天早上我留下的牙印。 不知道消退了没有。 我垂眼不再看他,话说得生疏,“我在上班,有事吗?” “啊对,今天舞剧表演还没开放预约呢,要等到下午两点,”庄临意立即打圆场,笑嘻嘻地朝他走过去,“林医生要继续订二楼包厢吗?上周都没看见你来,这周今天订的话,肯定不会错过的。” 第45章 这话一出,我和林渡舟倒是都呆了片刻。 二楼包厢? 林渡舟飞快地一把拉住庄临意,将他拽出去,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很快庄临意笑盈盈地探进脑袋,“师哥,午休时间到了,我先出去吃饭了,嘿嘿。” 看这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我就知道林渡舟做了什么,在他重新走进练舞室的时候,我没好气地说道:“钱挺多啊,天天请客。” 今天的林渡舟一如往常穿着休闲的西服,勾勒出流畅的腰线。他反手锁上门,随着金属的机械运动,咔哒的落锁声令人心惊。 我对他的到来毫无准备,立马起身,看见林渡舟肩膀后的琴盒。 他带着小提琴来的。 林渡舟放下琴盒,半蹲着转身面向我,衬衫和西裤随着这样的动作将他的身形勾画得越发挺拔。 我没有任何头绪,瞥了一眼地上的琴盒,疑惑道:“做什么?你……” 话到一半被噎住,林渡舟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倾身靠拢,将我抵在了练舞室的镜面上。香水味令人迷醉,唇齿相碰,我触到他的温度,沁凉的唇,温润的舌尖。 在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的时候,我脑子里所有建构的话语和试探轰然倒塌。 林渡舟捧着我的下颌,另一只手绕到腰后,将我完全禁锢在他身前,噬咬和舔舐急促而蛮横,将我面前的空气一丝丝掠夺。拥抱和亲吻在不留缝隙的身体之间升温,空荡的房间里钻出细微而狎昵的水声。 他突然松开了手,将西装外套脱下来,窸窣的声音撩拨着心底的弦。 我匆忙地把住他的肩,抵着他的唇,哑声道:“这里不行。” 林渡舟没答话,只是将我肩上的外套扔到一边,把他的西装披上来。 ……靠,这样显得我很色。 可能是我头脑发昏,出现了癔症,我竟然觉得林渡舟看我的眼神掺着恳切。我仰头,寻到了他的唇,林渡舟压下来,吻被加深。 氧气渐渐抽离,气息变重,我环着他的腰,突然打岔,“你感冒了不要怪我。” “师哥……”林渡舟总算开了口,声音落在脸侧,还是那句低沉的呢喃,“对不起。” 对不起哪件事呢?我一直没有从林渡舟这里得到回答,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道歉。是六年前戛然而止的结束,还是他预料到会对我带来的伤害?他的歉疚是代表他自己,或代替别的什么人? 我努力想从他眼中寻找出谜底,但在他的沉静之外,我们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窗外风吹树叶,扬起一片片泛黄的金箔,秋色之中,我终于感受到林渡舟久违的爱。 我靠在林渡舟肩上,将他抱在身前,“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师哥,平稳幸福的生活,我可能不能给你,”林渡舟低声开口,我难得的听到了他的剖白,“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各不相干地过完余生,你可以不属于我,但如果你身边有某个别人,如果新的经历会替代所有过去的回忆,我没有办法冷静。” 我疑惑道:“别人?” 林渡舟继续说着,话语像是剖开心房的利刃,“师哥,不要再讲什么‘不用再见了’,我好不容易等了六年,怎么就不用再见?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留下?可如果真的留下,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真实的我,我的自私、懦弱、阴鸷,只会让我用整个余生后悔为什么要选择重新来过。那我该怎么办,无休止地耗下去?我确实耗费了六年,但你又闯进来,我凭什么放开?” 听着这一大段凌乱而仓促的话语,我凝视他急切清亮的双眼,将他诚恳又忧虑的神情收入眼底,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弟弟,你真的好傻啊。” 林渡舟呆呆愣愣的,情绪倾泄到一半被我笑着打破。 “只要你爱我,我就是你的,”我将视线越过他,瞥向后头的琴盒,“要给我伴奏吗?” 林渡舟松开手,转身蹲下,取出了小提琴,“小黄豆所说的三十五岁的叔叔叫做林沉岩,你们见过的。” 我靠着镜面,明白了他的的用意,“嗯。” “关于我们为什么分开,也许只有他才能告诉你。”林渡舟忽地想起什么一般,关上了练舞室的每一扇窗,看向屋内的挂钟,时间正走向中午十二点整。 “最多十五分钟,”林渡舟看向我,“到了十二点一刻,继续拉琴,我会来的。” 我看着他手里的琴弓,霎时间有些慌乱,“拉什么曲子?我不会啊。” “十年前我教给你的《月光》,还记得吗?”林渡舟问。 我迟疑地点点头,“应该记得吧。” “那就够了,”林渡舟架起小提琴,浸在暖阳的光斑里,“如果他有任何不好的行为,都是我的错。但你不要心软,就当他不是我。” 第27章 【36天】欢迎光临。 透亮的小提琴音传出来,琴弓在琴弦上运动出优美的弧度,飞舞的手臂贴着衬衫,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林渡舟低着眼眸,在越来越高昂的琴声中,发丝垂落,双眼笼罩在阳光的背面,阴影隐去了目光。 就像那天面试的初舞台,他立在聚光灯下,空间里飞扬碰撞着激昂的曲调,四处冲击,直到最后在那双沉静的双眸里炸开。有那么一瞬间,林沉岩来过。 他们通过乐声相见。 第46章 小提琴拉出连贯的线,在封闭的空间里绕圈。我和林渡舟相对而立,恍惚中我以为我们共同面对着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来自林渡舟,而我和林渡舟才相互依靠、比肩而行。 乐声急促高亢,林渡舟的神色冷了下去,手臂垂下,音乐骤然停住,只有余音回荡。小提琴落在他腿侧,他抬眸,眼里充斥冷冽与轻蔑,与先前的神色截然不同。 我向后退了一步,将他飞快地打量一遍,试探地出声,“林沉岩?” 林沉岩瞥了一眼手里的小提琴,毫不在意地扔在琴盒里,碰撞出沉闷的响声,好似只当丢掉了一个嗤之以鼻的报废品。 他没理会我,将练舞室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低声道:“你要见我?” 这话一出,我先愣了片刻。这个声线不同于小黄豆的稚嫩,也区别于林渡舟的清冷,而是低沉、肯定、不容辩驳的。在我与他交流任何内容之前,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已经对我展示出了毫不避让的攻击性。 “林沉岩,我们见过一回,是吗?”我硬着头皮与他对话,quot;在c大的天台上,我总是梦见的场景,其实真的发生过,对吧?quot; 外面的光线透进来,里面的灯光也亮堂堂,可光点恍若落不到他的身上。林沉岩嗤笑一声,看我的目光好像猛兽捕猎,坚定、凶狠、不留退路。 “我还以为你想不起来了,”林沉岩一步步靠近,步伐比林渡舟更重,到了我身前,抬起手来,捏住了我的下颌,看我的时候并不低头,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眸,话语带着刺,“这么说,你还记得天台下的树梢?” 我凝视着他,目不转睛,听见他齿间泄出的轻笑,“好看吗?” 话语像电流一般穿过我的肌肤血脉,我想起梦中被他推到围墙边缘,想起围墙外晃动的树梢,霎时间明白了方才林渡舟关窗的含义。 那一次和林沉岩的见面,也许我是怕过的,此时也是,抑制不住的畏惧窜向全身。但我不同于十年前,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我经历过听闻林渡舟离世的绝望。我见过了死亡,至于人们怎么样活着,没有好怕的。 我抬手,握住了林沉岩的手腕,传来的灼热温度明明来自林渡舟的身体,此刻我却觉得我们相隔了这么远的距离。 林沉岩狠戾而不屑的双眼就在面前,我轻巧地把他的手拨开,笑道:“好看啊,你让我看见的都好看。今天呢?你要推我下去?林渡舟关窗了,他知道你要做什么。” “找我做什么?”林沉岩见我不怕他,绕过了压制和威胁,直截了当地问。 我问,“我和林渡舟当年分开,和你有关系是吗?” “就为了这个,”林沉岩勾起嘴角,语调不以为意,目空一切的神色已经完全找不到林渡舟的影子,“六年了,问它还有意义么?” 我答道:“当然有。如果我们是因为你而分开,也可以因为没有了你的阻碍而复合,不是吗?” 高大的身影倏然逼近,林沉岩猛地掐住了我的脖颈,将我抵在墙上,后背撞得生疼。他微微俯身,靠近我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鼻尖,一字一顿,“哦,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消失?” 他没等我回话,径直加大了手上的力量,修长的手指裹住了我的脖子,空气从身体里抽离,我呼吸不上来,只有胸口压抑的窒息感。 我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推开却无济于事,林沉岩的力量粗蛮而狠重,言语来自一个俯瞰生命的上位者,“叶清川,你以为你是谁?和林渡舟接过几回吻,上过几次床,就觉得他非你莫属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挂钟走针的响声,滴答,滴答,对应每一次心跳,却越来越渺远,越来越隐约,我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像挑衅一头嗜血的野兽。 “我迟早会……”齿间泄出艰难的吐息,我把话讲得近乎咬牙切齿,“让你滚出去……” 林沉岩霎时间抵近,将我按在墙面上,手箍住我的呼吸,我吃痛地闷哼一声,听见他低沉的耳语,气息砸在耳畔,令人毛骨悚然。 他对我的进攻欣然应约,话语带笑,眉目之间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可以试试。” 秒表指针划过十二点,发出“叮”的一声细微的声响。林沉岩在这声清脆的提示中松开了手,我浑身脱力,额上已经留下汗珠,弯腰大口地呼吸起来。 在剧烈的喘息声中,林沉岩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衬衫袖口,抚平身上的每一条褶皱,“我最厌恶的就是和蠢货打交道。你和他玩玩可以,别逗留太久,我多的是办法让你们分开。六年前的雷雨天,你还记得吧?你以为他爱你能胜过一切?聪明人懂得全身而退,蠢货只会留一地的把柄。玩够了赶紧滚,你不走,他也会主动和你分开。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抬眼看向他,“所以是你让他和我分手的,是吗?林沉岩,我不需要你自以为了不起的威胁。我也想问问,你以为你是谁?” 林沉岩抬眸,与我的目光在死寂而封闭的空间交会,又是那般好似瞄准猎物的磷光和欲望,我终于从他轻微的挑眉中看出了惊讶的情绪。 他沉声开口,“什么?” 我说:“你刚刚问我以为我是谁?我不用以为。我有自己的名字、经历、户籍,我拥有自己的身体。我和林渡舟在一起,我们确实能拥抱、亲吻、睡觉……我需要证明自己是谁吗?” 第47章 看着林沉岩倏然笼在阴翳之中的神色,我一字一句继续进攻,“那你呢?你以为你是谁?林沉岩,一个名字,然后?没有躯体,没有生命,你只是他情感的外化,是他打碎了之后其中一个小小的碎片。没有你他照样能活,还会生活得更好。该滚的是你吧?” 这话像一颗炸弹在空荡的房间里炸开,林沉岩双眼泛红,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像凶兽被叼住脖颈,穷凶极恶,残暴无类,却又透出那么一点有心无力的无可奈何。 蛮有趣的。 他似笑非笑,“叶清川,你铁了心要跟我作对?” 我应答自然,“你算什么,犯得上我跟你作对?” 他的眼神实在沉稳,好像万般皆在他运筹之中,一副我无论怎样上蹿下跳,都离不开他的射程的样子。 林沉岩微微眯起双眼,像锁定了猎物一般将我瞄准,嗤笑一声,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颌,越来越逼近,将我禁锢在他的臂膀中,目光垂落,像在欣赏一件令人愉悦却无足轻重的玩物,“小蠢货过了几年,胆量倒还算有一点长进。” 我越抬眼,视线越过他的肩,落在墙壁的挂钟上。 十二点一刻,已经到了我和林渡舟约定的时间。 林沉岩看出了我的分神,“赶我走了?” 我仰头看向他,笑道:“你有点无聊,我想林渡舟了。” “是吗,”林沉岩的手绕到了我的后脖颈,宽大的手掌覆盖在上头,将我拉近了些,雨后森林钻入感官,原来这个味道从来都属于林沉岩,“你比六年前好玩。” “我可以走,但我们总要给你的情人留一点我来过的印迹,是不是?”林沉岩稍微俯身,压下来,一如多年以前,像贪婪的猛兽啃噬得手的猎物,尖利的獠牙抵住脖颈。 我说过,跟阎王爷打过交道的人,不会太在意活着的时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林沉岩几年前就玩坏了的把戏,竟然奢求在今天还能有立足之地。 灼热的气息缭绕,我心一横,推开他的胸口,猛地迎上去。 唇齿相碰的一刹那,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开,我砸到墙上,看见林沉岩眼中闪过的无措,粲然道:“林沉岩,我和林渡舟接吻,你躲什么?” 对面审慎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哦,因为你不是林渡舟,只是一个碎片而已。” 我紧盯着他的双眼,享受着他的意料之外,好像在上蹿下跳之中总算打破了一个缺口,逃离了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防线。 我忍着反感攀上林沉岩的肩,在心底无数次默念这是林渡舟的身体,绕着他的脖颈,亲昵地低语,“你以为我会怕?如果你说的方法就是这样来警告林渡舟,那你还是歇歇吧。你寄居在他的身体里,每一寸肌肤我都比他、也比你更熟悉。” 反复的挑衅终于惹怒了林沉岩,他将我推开,一把攥住了我的领口,拽着我往门口去。 在被他大力拖到门口,急剧撞到门框上时,林沉岩得意而轻蔑的话语传来,又一次占了上风,“你能这样想最好了。不如我们走出这扇门,你再开始你的高谈阔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过是林渡舟身体里的一个怪胎……还说吗?” 我抵住门,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刻,心跳得像是雷暴天砸落在屋檐上的雨点。 “林沉岩,”我沮丧地发现,不论我虚张出多浩大的声势,还是再次在他的俯视下落败,“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我做什么,你只需要记住,这和你无关。”林沉岩冷声道。 “有关林渡舟的所有事,都和我有关,”我借势握住了门把手,把他的手挤下去,挡在门前,“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奉陪。” 林沉岩将我拨开,我扑向小提琴,在他按下门把手的时刻,指尖触碰到了琴弦,空间里传出一记刺耳的琴音。 他向我奔来,我飞快起身退后,握住琴弦,拉出一串难听的曲调。 十年前的曲子谁还记得,林渡舟果然还是高估我了。 林沉岩登时双眼发红,皱起眉头,蛮横地来夺取小提琴。我只顾一通乱拉弓,在吵嚷而滞涩的噪音中,林沉岩压制住我的双手,野蛮的力量让人反抗不得,我听见他的低吼,“停下!” 看着他忍耐的神情,我甚至有一瞬怀疑他是在转换人格,还是觉得我的乐曲实在呕哑嘲哳难为听。 “林沉岩,”急促的气息还没平复,我与他剑拔弩张地四目相对,“你可以滚了。” 秒针嘀嗒走动,林沉岩捏住我的脖颈,像提起一个软弱而可怜的动物,我明明言语间用尽锋芒,他眼里却还是居高不下的兀傲和怜悯。 “非要插手吗?”在越来越混沌的意识里,我听见林沉岩咬着牙的低语,“那么……欢迎光临。” 我推开他的胸膛,手上的力道却无济于事,林沉岩的力量非同寻常,一切都显得可怖而诡异,有关他的所有都失控。 我几近窒息,哑声叫林渡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急剧的呼吸掩盖了时钟的声音。 片刻失神过后,轻声的啜泣将我唤醒。 眼前仍旧是空荡整洁的练舞室,阳光透过窗帘,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 我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面庞,清亮的眼泪从眼角滑到下颌,一段无声而沉重的距离。 方才的狠戾一扫而空,澄澈的眸子里剩下厚重的水雾,同样的一张脸,全然不同的人格和情绪,他轻微发颤的声音钻到我耳边,“清川哥哥……” 第48章 第28章 【35天】林医生。 下过了一场又一场秋雨过后,如今是割面的风宣告着秋天的来临。 又是汤匙搅拌轻碰杯壁的细碎而清脆的声音,咖啡店里回荡着空灵的钢琴曲,面前的人低着头,两侧头发挡住了一半面颊,神色隐匿在阴影之中。 我看向她,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捏住自己的指尖,从食指到中指,再从小拇指回到无名指,一次次规律的往返在一只手里反复完成。 “你好,徐冉冉,”我先开了口,“你曾经的分离性身份障碍,是林渡舟帮助治疗的是吗?” 徐冉冉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指尖上,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移开视线,“叶先生,关于那些事情,我在节目上都说得很清楚了,你如果想了解更多,可以把那期节目多看两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内容。” 我说得镇定自若,先做出了胜券在握的架势,“徐冉冉,你的身体里曾经不止有徐阳阳,是吗?” 说罢我一顿,迟疑地问出口,“我没有介绍自己,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徐冉冉垂下眼,避开了我的目光,“叶先生,如果你这样问的话,我就知道,你应该是见到他了。” “他?”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身体里的第三个人格和他见过面,是吗?你认识林沉岩。” 意外的是,徐冉冉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似乎并不打算对我隐瞒什么。她看向窗外,小巷的尽处洒下和暖的阳光,将角落照得亮堂堂。 徐冉冉轻声道:“医者不自医,早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易诗就见过林沉岩了。” 易诗是徐冉冉体内的第三个人格,一个徐冉冉和徐阳阳都未曾察觉的人格。 他懂得许多机械知识,会说不够标准的粤语,23岁,大学毕业不久,性格温柔内敛。他发现三个人格共用一具身体之后,往往会把绝大多数的时间让给另外两个十几岁的女孩。 当易诗出现的时候,其他人格并不知道他的活动,而他知道所有人格的行为。 在徐阳阳患上科塔尔综合征,言行举止脱离正常轨道时,易诗在某个放学的下午,晚霞漫天的时刻,发现了在楼梯间偷偷抽烟的林沉岩。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易诗很快辨认出来,这并不是林渡舟平日的模样,独处的时光被打断时微微恼怒的神情,缭绕的烟雾中模糊的眼神,都像是另一个人。而他很清楚的一点是,林渡舟平日里,身上是没有烟味的。 倒是林沉岩先开了口,嘴角一抹笑,将他看穿了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易诗正要搪塞过去,却听林沉岩把他的路堵死,“不是徐冉冉,也不是徐阳阳,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片刻,推测面前的人大概和自己处在相似的境遇之中,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答得痛快,“林沉岩,35岁。” 易诗于是也就坦诚相待,“易诗,23岁。” 林沉岩从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朝易诗递过去,“要么?” 偏远的楼梯间无人驻足,他掌中崭新的烟盒反着日光,易诗老实回答,“她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抽烟会被发现的。” 那头听罢不以为意,“藏起来之前,从茶馆街道过路,她会以为烟味是茶馆外头那些几十年的老烟民染上的,这有什么难。” 看着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身影,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易诗恍然觉得林沉岩好似已经对与其他人格挤在同一具身体里这件事情太过习惯,甚至应对得得心应手。 林沉岩像一个黑暗的深渊,他指尖上燃烧的烟释放出危险的信号,烟雾从他嘴里吐出,迎面摇荡来一个朦胧而美丽的烟圈,一个周而复始的圆。 当烟味扑到易诗的脸上,钻入他的感官,深渊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引诱。 易诗伸出手,“给我一根吧。” 无论是烟雾还是深渊,都是沉沦的好去处,易诗和林沉岩见过了一面又一面。 “所以,”我捧着手里的咖啡杯,在升腾的热气中模拟出了烟雾缭绕的快感,“易诗把徐阳阳不受控制的事情告诉了林沉岩,是吗?” 面前的徐冉冉抬眸看向我,像一头虎口逃生的小鹿,还有余孽未定的后怕,“那个告诉徐阳阳,她并不是我,也不应该越界的人,从来都是林沉岩。” 我疑惑道:“他为什么帮你?” 一个冷漠而疏离,反复警告我不要插手的人,实在不像什么善茬,没理由毫无根据地做出这样违和的善举。 “在知道易诗存在之前,我和徐阳阳一直以为和我们交流的是林渡舟,”徐冉冉神色恍惚,像是陷入了回忆,“关于易诗和林沉岩的事情,是在人格融合的过程中,我才知道的。” 在某个阳光温煦的早晨,易诗再一次释放出了求救的信号,林沉岩问:“你不想像徐阳阳一样,代替徐冉冉生活吗?” 易诗摇头,“我不是徐冉冉,又谈什么代替?另外,徐冉冉也不会是我。我不会占据她的身份,她也不能抹杀掉我。” 林沉岩勾起嘴角,笑得轻蔑,“如果你要配合治疗,徐阳阳消失的时候,也不会有你了。” “我永远不会像徐阳阳那样出格,不能留下我吗?”易诗抬眸看向他,“林医生,你会有办法的。” 第49章 徐冉冉继续诉说,“就是那一天,春游的报名表发下来,徐阳阳在填表的时候,遇到了林沉岩,他第一次告诉徐阳阳,她不是我。” 易诗和林沉岩就这样说定,没有提到任何条件与筹码。 “所以,易诗依旧存在你的体内?”我问。 “不是的。在我后来找林医生治疗的时候,他融合了所有的人格。”徐冉冉答道。 “林医生……”我猛地抬眼,“在你二十几岁的时候,在林渡舟那里接受了治疗。而当年上中学的林渡舟才十六岁,易诗为什么把他叫林医生?” 徐冉冉与我相对而视,似乎也第一次发现这个问题,“他叫的是林沉岩。” “意思就是,易诗说自己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讲粤语,懂机械知识,这些都是他的身份,”我一点点推测,“林沉岩也是有身份的,他是一个医生,对吗?” 关于后来的事情,徐冉冉给了我一个确切的信息:治疗她的人应当不是林沉岩,而是林渡舟,并且林渡舟最后的选择是融合掉了易诗。而关于易诗这个人格,原本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彼此体内的人格知道。 “你和林渡舟认识很久了?”我问。 “小时候住在同一条街道,算不上认识,只是邻里街坊而已。”徐冉冉回答。 我问起林渡舟的家庭,徐冉冉不愿意开口,说这是林渡舟的隐私。 “那些你知道,别人也知道的事情,不算是隐私,”手里的咖啡冷了一些,外面刮起了风,吹得树枝颤动,“难道你要我亲口去问林沉岩吗?他看起来会杀人。” 徐冉冉难得地笑了,抿着嘴角,眼睛弯成柳叶儿,“听上去很可怕……我倒是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 易诗毕竟也是她体内的一部分,易诗看见过的人,说到底也是徐冉冉亲自看见的。而在他们这里,所有的人格都被分割,只有在最后的融合之后,似乎才拥有了其他人格的生命和记忆。 “我们两家来往并不多,但他的父亲很和蔼,总是很悠闲的样子,爱和小孩玩笑,我小时候他还邀请我去他家看电视,”徐冉冉回忆起来,似乎记得并不真切,“很久的事情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我们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当时他们连葬礼都没有办,就离开了街道,直到上了中学,我和林渡舟又成了同学。” 依照先前白深的推测,蒋黄豆出现的时间很早,可能也是在林渡舟儿时,8岁上下的时间,作为他的同龄人出现。 是不是因为承受不了父亲离世的打击,所以才才分裂出了小黄豆人格? 到了晚上,河边的木头栈道就亮起了灯,河风吹拂到脸上,清清凉凉,没有了柔和的温度。 我坐在湖边,借着昏暗夜色中暖黄的灯光,看见水上漂浮的鱼鳞纹,一层叠着一层,堆起一大片褶皱。 沉溺进冰凉的水里是什么感受?现在的林渡舟还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做些什么,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风应当吹得人头脑清醒才对,但我又想到了看过的新闻,想到林渡舟阴惨的手臂,掌心被泡得发白的伤口,那张漠然而决绝的白布。 也许是秋天一到,人就偏爱伤感,哀叹落叶飘零万物萧寂的时节,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声无可奈何而被迫接受的叹息。 肩上忽地一沉,思绪骤然打断,我回眸,看见光影里的人。 第29章 【34天】每一次约会。 我松了口气,“死孩子,吓我一跳。” “师哥怎么回事,舞团聚餐也没来,”小庄探头,在我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跑了,不会在愁我们的合作舞台吧?” 我转回头去,望着水波摇荡的湖面,笑道:“是啊,我在想怎么发挥小祖宗的魅力。” “我听说有的组请了外援呢,台长的情人请了一个敲大鼓的老师,”庄临意看向我,试探道,“师哥,要不咱们也请一个?你跟林医生好像很熟,问问他能不能来拉琴呢?” 我一愣,避重就轻,“什么情不情人的,人家跳舞的,有名字。” “好好好,”庄临意软磨硬泡,“就让他来拉小提琴,咱们合乐而舞,肯定会很惊艳的。” 说罢,庄临意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在我耳畔轻言细语,“师哥,昨天中午你是不是欺负林医生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遇见,看到他眼眶很红。” 小黄豆落下眼泪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起身准备走了,拍拍庄临意的肩,莞尔道:“他一直很爱慕我,对我示爱被拒绝,很伤心就这样了。” “……啊?”庄临意呆住,“我去,这比台长的情人劲爆。” 我见他这样乐得开怀,有一种逗乐曾经的林渡舟的快感。走了没两步,庄临意追上来,“师哥,那你为什么拒绝他?林医生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诶。” 我瞪大眼睛,缓缓转头看他。 “人帅又多金,身材还好,工作稳定,还有知名度。”庄临意解释道。 原来是这个厉害,我出入社会摸爬滚打十余年,心真的脏了。 夜风吹得人骨头都冷飕飕,裹着皮肤,像晚凉结下的霜花。眼前点缀着暖黄灯光的木桥通向远处,光影在水面上一直延伸,好像看到了多年前我和林渡舟携手同游的光景。 身边又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举手投足意气风发,庄临意在我身边的许多瞬间,都让我联想起十年前的林渡舟,高大俊俏,却细腻温柔,好似巍峨险山之中甘洌而温和的泉流。 第50章 虽说还没老到什么样的年纪,但用十来年青春,总算懂得了世人喟叹的“欲买桂花同载酒”,失去爱人的那一刻,我早也远离了少年游。 我没忍住提起,与其说感慨,倒更像不满的牢骚,“人人都能装得深情,可人生路途遥远,谁知道给你承诺的人还会不会在。” “如果要说三五十年才能检验真情的话,师哥也太严格了,”庄临意懵懵懂懂的,“我觉得三五年就看得出了。只要开场,林医生每个周末都看师哥的舞剧,是咱们剧院的常客,总是坐在二楼靠右的包厢里,从上一任负责人就是这样,名册到了我这儿,还是一样,这还不算深情吗?” 我顿了下脚步,想起昨天中午,他被林渡舟打断的半截话。 “所以昨天你以为他要订这周的票?”我问。 庄临意点点头,“对,因为林医生都是每周开票的时间订票。其实长期观演的观众是可以整年包揽的,只需要简单登记,上传到观演人系统里就好了,这样会优惠很多,但林医生还是坚持每周自己订票,蛮奇怪的。” 我想起另一件事,“上次你说的那个胡先生,就是胡渊教授,也是几乎每一周都来,是吗?” “对,他们真的很喜欢看诶,”庄临意疑惑,“师哥的舞剧就那十来种,看几百遍不厌倦吗?” 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丝,在眼睫前飞扬,我侧头瞥他一眼。 庄临意浑身过电似的一颤栗,着急忙慌的找补,“不是,师哥,我的意思是舞剧很好看,就像西红柿炒鸡蛋很好吃,但是如果天天看,就像西红柿炒鸡蛋天天吃一样,总也会厌烦……呸,我是说在心理上出现一些倦怠……呃,就像……” “行了,”我打断他,哭笑不得,“我真不吃人。” 我问:“那这些年,他们两个人就没有遇见过吗?” “这个嘛……”小庄挠挠脑袋,“我不知道,胡先生喜欢坐在一楼后排,林医生常常在二楼角落最右边的包厢。” 那间最右边的包厢视野并不算好,我是知道的,有时候舞台右侧的视线会被遮挡。而我和师姐主演的舞剧,大部分的时间我站在左边。 如果按照庄临意的说法,三五年坚持看一个人是深情,胡渊说因为我像他英年早逝的儿子,所以来寻求一份怀念;而林渡舟只能出于无处排解的思念和隐而不能发的偷欢,在林沉岩的压抑之下,我们隔着空气和人群,穿过剧场里震荡的乐声,在聚光灯下以灵魂相拥。 我竟知道得这么晚。 仔细回想,林沉岩昨日的警告还在耳畔,明明是一遍又一遍拒斥的威胁,我却怎么想都像是他热情的邀请,请我盛装出席和他同赴这场与狼共舞的盛宴。 我很乐意。 他咬牙切齿挤出的一句“欢迎光临”,已经让我拿到了参与他们人格之间隐秘之事的入场券。 穿过沉浸在光晕中的栈道,小庄回了家,我看着眼前横竖成行的街道,车水马龙笼罩在路灯的光亮里,转了个弯,拦下一辆出租车。 窗外的风景疾速倒退,冷风灌进来,把发丝吹得狂舞。 令林渡舟束手无策的林沉岩,我倒是很乐意与他碰见。 我给林渡舟打电话,那头接通得慢悠悠,良久传来低哑而迷糊的嗓音,听起来如同暗夜里轻语的大提琴。 “怎么?”林渡舟问。 这声音和昨天的不太相同,不是林沉岩的狠戾,也不是小黄豆的单纯,更远离了小黄豆昨日轻软的示弱,只剩了大片的静谧与安宁。 在某些时候,我也偶尔恨他的冷清。 “这么早就睡了?”我坐在小区外的花台上,周身都湮没在光影里,“我还想邀请你和我共度春宵呢。” 林渡舟似乎是被噎住了,半晌没应声。不多时,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响,紧接着是在地板上行走的脚步声。 “你在哪儿?”那头问道。 “果然还是色狼,一说到这个就来劲了,”我继续逗他,任由发丝在晚风中飘扬,遮住了眉眼,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定,“在你家楼下,快来。” 林渡舟问,“外面冷吗?” “不是冷,”我笑道,“我等不及了。” 晚风中摇荡出了人影,林渡舟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向我走来,头发温驯地落在额前,臂上耷着一件外套,掌心的手机发出白光,上面还停留在通话界面。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听筒里来到现实的世界,越来越近,脚步声中生长出血肉,组合拔节,成了眼前的身形。 林渡舟停在我身前,难得地说了句好听的人话,“抱歉师哥,久等了。” 我仰头看见他昏沉夜色中的眉眼,路灯从他头顶洒下光辉,边缘的发丝镀上鎏金,而面容隐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情绪。 昨天中午,安抚好小黄豆之后,他告诉我林渡舟在和林沉岩争吵,非常激烈。 而在林渡舟回来的时刻,当小黄豆的目光黯淡下去,当抬眼之间又是那双沉静的眼眸,一瞬间我分不清来临的是谁,林渡舟倾身向前的靠近让我本能地后退。 我很后悔。 只是轻轻的退后,却能将林渡舟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勇气与试探击溃。 林渡舟将外套递给我,低头挂断了电话,目光不与我相遇,绕过我们的荒原,犹如枯草上盘旋而不肯降落的孤雁。 第51章 彼此相安,又若即若离。 我穿上外套,甩了甩过长的衣袖,问道:“怎么睡这么早?九点就上床。明天要起早吗?” 林渡舟沉默片刻,把外套衣袖卷起来,艰难地开口,“没有。没什么事做,就睡了。” 好在隔得近,我总算看见了他说这话的神色,呆呆的。 我了然一笑,抬头指向前路,手揣进兜里,“陪我走走?” 林渡舟眨眨眼,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睡衣,似乎有些难堪。 我将手一抽,倒吸一口冷气。林渡舟倏然忘却了睡衣的事情,霎时间紧张起来,飞快地把手伸进外套兜里,皱眉道:“你别动,我来。” 我本来只是想骗他兜里有小倒刺,摸着疼,见他这反应,又觉得这样的玩笑并不有趣。 在温暖的衣兜里,我握住了他宽大的手,从掌心滑进去,十指间错相扣,腕骨贴着冰凉的表盘。 我说:“什么也没有,林渡舟。” 他的手一僵,人也呆愣愣的,看着我,良久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 在兜里隐秘的牵手,狭小的空间他只能也握住我,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起码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我摇了摇他的掌心,表盘一点点被捂热。我低声道:“弟弟,陪我走走吗?” 林渡舟思忖片刻,站到我身侧,反握住我的手,应声道:“嗯。” 我们并肩走出小区外的区域,转入狭窄的小巷,在无人的寂静里,林渡舟默然一路,终于开了口,“师哥,昨天……” “林渡舟,”我打断了他的话,“上回的蔓越莓蛋糕还喜欢吗?” 身边的人似乎没想到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语,疑惑地看向我。 我仰头看着他,在飞舞的发丝之外,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我笑道:“从这里骑车过去,需要一个小时。” “我们再去尝尝那个味道,”我细细摩挲着他的手背,“我坐在后座,和你说一路的话,然后回家,洗澡,做爱,缠绵,像过去每一次约会一样。” “好吗?”看见林渡舟复杂的目光,我拨开重叠云雾,走到他身前,低声呢喃,“宝贝。” 第30章 【34天】我拥有他唯一的灵魂。 这世界上存在一些完美而浮动的圆,从始至终,由终回始,构成一个不见头尾的闭环。 比如舞蹈动作中踮起脚尖收起膝盖的转圈,衣料在肌肤上若即若离地飞扬,斑驳的阳光落在身上,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跳跃成灵动而欢脱的光斑。 比如洗衣机转筒飞快的旋转,连带着低吼与震颤。听着它发疯似的低沉的咆哮,仿佛走过狂风骤雨的夜晚。 而有一些动作会刺破周而复始的圆,形成优美而有力的弧线,例如腰腹的轮廓,身体的相遇,灵魂的共鸣…… 一段反复勾勒的弧线打破完美无缺的圆,一个成百上千的动作描绘出不知疲倦的钟摆,一句翻来覆去的呢喃呼唤出深处的爱,一个又一个片段、一片又一片破裂的残骸、一声又一声含糊颠倒的呼喊,将碎片依次拾起,重建成高大巍峨的山。 我想起梦幻的夜晚,飞驰的自行车,静谧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倒退的树影。 还有咖啡店清脆的风铃,汤匙搅动敲在杯壁上细碎的声响,米咖色的原木书桌,悬在空中轻晃的吊灯。 手里的蛋糕和咖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包装袋,坚硬的后座,眼前衣裳鼓成帆的爱人。 迫不及待被打开的门,跑来迎接的小猫,昏黄的落地灯,浴室升腾的水汽…… 轻柔而酥痒的撩拨,对我是嗜血的洪水猛兽。我甘愿沉沦,放弃理智与尊严,成为他手中庄严的祭品。我为情爱献祭,神龛上供奉着他唯一的灵魂。 眼前的灯光变得模糊不定,深吻中的氧气抽离。 晚风急剧地撞着窗扉,我在他的靠近中沉醉。 世间远去了窗扉扣动的响声,淡化了街区吵嚷的窸窣,隐匿了滚筒疯狂旋转的轰鸣,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我终于被林渡舟再次占有。 “一滴水落入大海,或者空气包裹着一粒细小的尘埃,都并不会轻易为人所感知。而当我们意识到水滴和尘埃的存在,它们就构成了导致感觉来临的最小刺激量,在与导致感觉消失的最大刺激量之间,形成绝对感觉阈值,”林渡舟哑声低语,气息落在我心口,“在日复一日的生存中,我学会将世界的攻击嘲弄,赶向察觉不到的阈上刺激和阈下刺激,但是……叶清川,你永远在我的刺激阈里。” 每一个字钻入耳中,剩下语音和字符的碎片。 兜兜转转,我把他落下的音节拾起来,细细地品味过后,垂眸看见他额角晶莹的汗珠滑落,仰头笑道:“弟弟,你在表白吗?” 林渡舟没承认,开口道:“师哥,你可以爱我吗?” 他继续靠近,“可以给我承诺吗?许给我誓言,告诉我哪怕年华老去,哪怕情爱被日夜消磨,哪怕众多人格占据生命,你都坚定不移地爱我……告诉我,亲口对我说。” 林渡舟的声音落在耳边,灼热的呼吸让人沉迷,我头脑发昏,看见墙壁上倾斜拉长的影子,浮跃起落,像潮水的律动。 他嗓音低沉,声音轻而低地钻入耳廓,我听见他的话,“说……你全心全意,永远属于我。” 第52章 我低语,“我爱你,我属于你……” 林渡舟微微眯起了眼,勾起嘴角,我听见他的呢喃,“好哥哥,真乖……” 我爱他,我属于他。 夜间我把这话咂吧琢磨了好几遍,林渡舟半边脸都陷在枕头里,发丝垂落,遮住了眉眼,水润的唇色占尽风情,呼吸轻柔,小心地落在我的脸侧。 阳台的衣服已经被晾起,晚风吹动衣摆,月光随着衣裳摇动,一个静谧而温和的良夜。 我悄悄抚摸他的脸颊,再滑到耳侧,在夜风里入了梦。 第二天是星期三,街区里叫嚷着卖菜的吆喝声,林渡舟一大早就起了床,窗外透进朦胧熹微的晨光,我躺在被子里,眯着眼,看见床前的身影。光从他身侧穿过,显出起伏流畅的轮廓。 我把大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林渡舟轻手轻脚地拿起自己的睡衣,抓起来闻了片刻,摇摇头,放下了。 我忍俊不禁,哑声道:“一股腥味儿。” 他闻声转过头来,垂眸看向我,轻笑点头,“嗯。” “穿我的吧,”我瞥了一眼扔在一旁的睡衣,敞开的纽扣上残留着昨夜的污渍,没忍住耳根发烫,“有大点儿的尺码,你自己挑一挑。” 林渡舟没有动作,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才倾身过来,在我的鼻尖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温热的气息挠人心神。 “师哥,”林渡舟将被子往下掖了些,露出了我的整张脸,他手足无措地摸摸我的额头,又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膀,“……你还好吗?” “我还想问你还好吗,才睡多久就起来了,”我闭上眼继续睡觉,喃喃道,“怎么还老当益壮了呢?” 不等他回应,我接着说:“十九岁没见你这么能折腾,二十九岁了硬生生干到大半夜,看给孩子憋的。” 不用睁眼我就能料想他是怎样的神情,只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衣柜被打开,林渡舟翻翻找找,似乎没找到中意的。 我了然于心,“内裤在抽屉里。” 身后传来抽屉被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是翻翻找找的窸窣,弟弟还是没有逃出我的手掌,我又提醒他,“衬衣在左边的隔间。” 后面没有了动静,我翻了个身,面向他,睁眼道:“哦,西裤有点短。” 林渡舟光着上身,宽肩窄腰一览无余,肩上的牙印印证着我的手笔。我裹着被子从背后拥住他,在他耳畔轻声道:“弟弟,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上半身穿衬衫,下半身穿沙滩裤出去。” 他不置可否,反手从我腰间穿过,把我抱到他身前,手钻进了被子里,细细地摸索。 我皱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不稳,“还来?” 林渡舟不理会,带着我的手摸到了腿内侧,指尖轻柔地磋磨,神色认真,是问诊的姿态,“疼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制止了他的动作,“疼,林医生。” 林渡舟的手换了个位置,又仔细地揉了一番,反复问,“这里呢?” “也疼,”我勾着他的脖颈,“但是弟弟,你忙活到半夜还要去上班,我心更疼。” 林渡舟难得地浅笑起来,眉眼弯出了好看的弧度,低声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就可以这么嘲讽我了?” “到底谁嘲讽谁呢,”我撇撇嘴,“你凌晨三点给纪南发消息说我要请假,难堪的是我好吗?” 林渡舟裹好被子,把我放下去,“为什么难堪?” “纪南早就不是我的上司了,现在我才是首席,”我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的腕上摩挲,“也就是纪南还没起床,等他醒了,肯定能打一百个电话。” 林渡舟听得兴致索然,松开了我的手,继续在衣柜里寻找能穿的衣服。 我倒是来了兴趣,想起他所说的“某个别人”,笑道:“林渡舟,你那天为什么说会有人代替你出现在我身边?你把谁当假想敌了?” 正翻着衣柜的手一顿,林渡舟一脸的一言难尽,从角落里扯出他好几年前的衣服,大步往外走,“还没喂猫。” “都放六年了,一股霉味,比你的睡衣味道还重,”我无情地揭穿,“原来你嫉妒纪南啊?我俩是发小,你吃哪门子醋?” 客厅传来猫粮倒入碗里的清脆声响,我拿起手机,把林渡舟凌晨三点四十八分的消息又欣赏了一遍。 “他需要休息,明天不能上班。林渡舟。” 傻弟弟。 我笑着关掉聊天窗,手机忽地震动一瞬,弹出了一条回复。 “庄临意:好的……林医生辛苦。【抱拳】【咖啡】【太阳】” 我嘴角一抽。 他怎么还群发啊?! 作者有话说: 围脖@一枝水杉出墙来 久等了小伙伴们!放出小黑屋了(跳跃 第31章 【34天】地毯。 “叶清川,你他妈跟你男人重归于好了非要大半夜通知我是吧?”纪南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你们俩人都指定有什么毛病,老子在两千公里开外,你在床上起不来了干我屁事,我是不是该写个请帖祝贺你们三十岁吃回头草啊?神经。” 我还躺在床上,听见开门的动静,手机对准了卧室门口。 风吹开了窗帘,光影明灭,透过窗帘落在地面,又被轻巧地掩藏。落下的窗帘勾勒出了光的形状,在暗处走来一个身影,他穿过暖光,带着一身温热的气息,逐步靠近。 第53章 高大的傻弟弟走到床前,手里的豆浆油条冒着热气,他温声道:“别玩手机了,起来吃早餐。” 我没理会他的言语,仍旧盯着屏幕一动不动,林渡舟倾身靠近,脸凑到手机前,闻了闻我指尖的味道,最后轻轻吻了一下,睫毛下落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他沉声道:“能起来吗?” 我是色胚转世,脑子里飞快地筛过了他的言语,只晓得他的眼睛在温和的日光中现出清亮而静谧的琥珀色,我从安宁的早晨走进了一个梦幻的秘密花园,一个绮丽而旖旎的温柔乡。 “靠……”手机里传来纪南的骂声,“林渡舟,你就成天逮着叶清川一个人晃悠吧,你也别做你那个破节目,他也别跳舞了,你俩就共结连理,比翼双飞。他那腰也不想要了,成天给你睡到半夜三四点,你看他后空翻还能翻起来吗……” 眼前的人愣怔了一瞬,神色依然自若,抿成线的唇还是出卖了他。 “纪南,”林渡舟握住我的手腕,手机倾斜,他的脸庞出现在屏幕里,“好久不见。” 屏幕那端的纪南一愣,被他噎住,半晌没回上话来。 我扔掉手机,勾着林渡舟的脖颈,引他往后倒,林渡舟一条腿跪在了床沿,抬起手里的东西,压着嘴角的笑意,“豆浆要洒了。” 傻弟弟在我这里没怎么赢过,每当我放出长线,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来咬钩。 我说:“放下。” 林渡舟想起身,我勾着脖颈的手没有放开,他的耳尖泛红,将热气升腾的早餐放在了床头上,低声耳语,“师哥,我待会儿要上班。” 我被他逗笑,捏着他的脖颈,“我只是想起,昨天你向我讨了那么多好话,怎么没回我一个甜头?” 不等林渡舟开口,两人眼神一对上,我就知道他在憋什么坏,先抢了他的话头,“昨晚的蛋糕不算,抹在我身上,都被你舔干净了,我什么也没剩下。我要的是情话,礼尚往来的交换。” 林渡舟垂眸,目光落在我胸口,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我伸手去捂他脸的功夫,林渡舟立即起身,转身大步走出卧室,门框碰了一下头,客厅里传来倒猫粮的声音。 当天下午我就给纪南发了个侧翻、前空翻、后空翻的集锦视频,惊得庄临意手机都快拿不住了,嘴也没合上,委婉道:“师哥,林医生不是说你……需要休息吗?” 我摆出姿势,“我还能做飞天转加旋风转。” 庄临意连忙上来拦住我,“师哥,没必要,没必要。” 我瘫倒在地上大喘气,用手捶酸痛的老腰,不禁感叹,“三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确实差别挺大的,激情不似从前了。” 庄临意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地看向我。 我:“我是说跳舞。” 小庄松了口气,我靠在储物柜上休息,庄临意继续练功,时不时瞥我一眼。 我道:“有话就说,老瞧什么呢,这死小孩儿。” 庄临意说:“师哥,上次你说因为很多年轻人没有休息室,所以把自己的专属休息室让出去了,那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练舞室摆个椅子之类的,也方便休息。我还看见杨师姐的练舞房里有沙发,纪南师兄的练舞室里有午休床呢。” 地板上坐着凉,尤其到了冬天,c市又没有暖气,哪怕开了空调,地上还是凉飕飕,每次累了想坐会儿,都是用自己的棉衣羽绒服摆开,勉强在上头打个坐,像菩萨坐莲似的。 我看着庄临意,笑道:“你是来练舞的,还是来睡觉的?” 庄临意听罢一愣,给我竖起大拇指,“师哥,要不说你是首席呢。” 劳逸结合没有错,我记得前两年刚拥有自己练舞室的时候,还一直想要添置一块长地毯,摆在储物柜前面,兴致勃勃地去家居城逛了一圈,相中一张草绿色的毛茸茸的地毯,看见它就像坐在草坪上,迎面就吹来清新的风。 正要拍定,却见旁边摆着一张蓝灰色地垫,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但曾经林渡舟和我说起,门口给流浪猫放水的碗常常被打翻,于是门口的地毯就一片潮湿,久了有一点味道。 那时我正忙着自己的毕业作品,听完了没有放在心上,直到隔两天,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口老旧发潮的地毯被撤走了,代替它的是一个蓝灰色的防水地垫,给流浪猫狗的水碗干干净净,里头的水清澈透明,在楼道的光里轻轻晃荡。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醒来,觉得自己那段时间忽略他太多了。傻弟弟说的话我当耳旁风,做的事我又总是发现得那样迟钝。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在洁白的碗底晃了三年,终于在那个独自逛家具城的平凡的一天,真正晃进我眼里。 我总觉得我和林渡舟的分开是突如其来的,林渡舟流着泪说的“到此为止”,似乎是某一天情绪爆发的冲动,而我指着门让他滚出去,也不过是气上心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而在后来,某些细小的时刻我才后知后觉,我早应该发现,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能够给出的最好的结果。 如果林渡舟是一时冲动,早就该在离开的那个雨夜就折返来找我。 可我们怎么就绕了整整六年。 林沉岩说是他让林渡舟和我分开,可林沉岩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我们在一起,为什么我们相爱的整整四年里,我甚至从未意识到他的存在。纵然在天台上,我真真切切地见过林沉岩,他也只是让我“享受这场游戏”,而不是“离开这段感情”。 第54章 在几年之后,反复梦见那个场景,在确定林渡舟患有分离型身份障碍之后,我才敢确定那次遇见的是林沉岩。 如果他真的反对我们在一起,不可能在忍耐过漫长的四年,而不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如今所有线索都成为了我心中仅剩的可能性的佐证——我们分开的原因出现在分手前的一段时间,没有相爱的四年那么漫长,也没有一时冲动那么短暂。 于是我得出初步的推断——其实我和林渡舟的分手,并非是因为林沉岩。 三年前的我因为看见那块蓝灰色地垫,最终兴致萧索,放弃了购买那块像青草一般柔软的地毯,家具城也再没逛过,练舞室没有添置任何舒服的、可供休息的地方。 也好,在三年之后,我还能装作自己比别人都勤奋,成天练舞不知疲惫,熬一碗拼命工作就能出人头地的鸡汤。 “师哥,咱们明天就要去节目组了,”庄临意蹲在我身前,模样懵懂,“咱们这几天的编舞和练习都要录下来吗?那我岂不是不能偷懒了。” 我说:“电视节目是这样的,往往还要拍出波澜起伏、前因后果,舞台上可不是这样。”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庄临意噌的一下站起来,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师哥说得对!舞台只看结果,没人在意背后的付出,我必须更加努力奋斗,我跳舞,我跳跳跳,我把骨头都跳断……” 我皱眉,“快呸呸呸。” “呸呸呸,”庄临意照做,连忙捂住嘴,又拿下手来,冲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师哥,我忘了你骨头真跳断过了。” 死孩子,哪壶不开单提哪一壶。 我又练了一阵,在不晓得第多少次看表的时候,庄临意眨眨眼,“师哥,你很想下班?” 我一抬眼,笑起来,“你不想啊?” “我当然不想了,我很愁,怕节目上发挥不好,”庄临意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撒泼似的,“师哥,你说了不让我淘汰的,不然我变成屈死鬼也来找你。” “这傻小孩儿,说话都跟哪儿学的,”我汗颜,把他的手拨下去,“好了,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去了电视台,咱们就得抓紧编排练习了。” 庄临意又要抓救命稻草似的来捉我的胳膊,手伸到一半,我利落地挡回去,拿起衣服钻到窗帘后面,里面说话听起来闷闷的,“再怎么想办法,都需要你的真本事。” 我脱下练功服往外头随手抛,换好了衣服拉开窗帘,从里头走出来,看见庄临意僵在原地。 “干嘛?”我看见他愣住的样子,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窗帘后侧立着高挑的身影,挺拔的身姿,宽肩,细腰,长腿。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皮带束得严丝合缝,金丝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那双幽深漂亮的眼睛在镜片后洞察一切,怎么看怎么养眼,无论如何都不太像昨晚大汗淋漓,固执地让我亲口说爱他的样子。 他臂弯里搭着我的练功服,弯腰,衬衫贴着身形,勾勒出肌肉的线条,将长裤捡起来,转身,轻车熟路地放进储物柜里。 我看见他,笑意从心底溢出来。 林渡舟关上柜门,到了我身前,低声问,“不是请假了吗,休息好了?” 他提起手里的东西给我看,我扒开袋子,嫌弃地撇撇嘴,“怎么是膏药,好土。” “肩颈、腰疼,都可以贴一下,还有你的膝盖,今晚洗完澡帮你热敷,”林渡舟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后面的小庄,“你家住哪儿?” “林医生,你上次就问过我了,还说不顺路。”庄临意小声说道。 “今天可以顺路,”我勾住林渡舟的袖口,轻轻摇动一下,“我们去趟家居城吧?我想去买块地毯。” “放在家里?”林渡舟问。 我歪着脑袋看他,也许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从林渡舟眼里看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情欲。 “地毯太薄,放在地上很硬,我的膝盖不行,”我和他打哑谜一般说着话,“放在练舞室,有时候累了坐会儿、躺会儿,都方便些。” 庄临意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了光,激动道“师哥……” ”嗯,走吧,”林渡舟牵着我的手腕向外去,“其实也不一定要用到膝盖。” 第32章 【33天】刺激阈。 时隔三年,我终于买下了拥有细长绒毛的青草色地毯,庄临意在上头兴奋地打了两个滚,店家拿了块新的出来,要让填地址。 林渡舟道:“放后备厢吧,我明天早上送你到练舞室铺好。” 我点点头,“行。” 庄临意从地毯上站起来,看看林渡舟,又看看我,把我们两人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好一阵,见我们走了才扛着地毯跟上来,凑到我耳边,低声耳语,“师哥,林医生追到你了?” 我含笑看向林渡舟,把话说给他听,“你追到我了?” 林渡舟假装没听见,抿着唇,大步向前,“我去把车开出来,稍等一会儿。” 我乐得开怀,看着庄临意疑惑的神情,说道:“师弟,人家博士后跟咱们做事不是一个风格。” 庄临意像在追连续剧似的浑身刺挠,急切地问,“什么意思?没追?没表白?没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吗?急死人了,林医生没看过爱情肥皂剧吗?” “他没说’我爱你’,”我想起林渡舟的情话,脚步都轻快了些,“他说,我永远在他的刺激阈里。” 第55章 庄临意一呆,“……哈?” 我眯起眼睛,心情舒畅,拍拍他的肩,“小伙子,爱情不是肥皂剧能演明白的。” 我突然发现,下班后的温存已经间隔了好多年,甚至几乎从未真正地拥有过。 刚在舞团不久,那会儿忙着摸爬滚打,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傻弟弟骑自行车来接我的光阴,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中间是那么长的空窗期,下班回来是沉闷的房间,冰凉的床。 而我好歹还有猫在家里,偶尔它心情好了,在我打开门的时候,还能出来迎一迎。客厅里栽种的芦荟肆意生长,摆了一盆又一盆。 这么一想,似乎林渡舟更凄惨一点,家里连个活物也没有,还住在高档小区的楼层里,连树影都晃不进去。 送走了庄临意,我趴在车窗框上,风吹动头发,灌进衣领,我没头没脑地发疯,“宝贝,你把那套房卖了,回来住我的老破小。” 林渡舟开着车,没有犹豫,回答得沉稳,“好。” 我吃瘪,回头看他的神情,果然依旧认真,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信他明天就能搬东西,后天就能让中介上门。 我打了个寒颤,“恋爱脑真可怕。” “我刚刚买了一块新的地垫,”林渡舟在十字路口停下,前路悬在空中的红灯开始倒计时,“师哥,先前的那块很旧了,可以丢掉了。” “是吗?”我靠向椅背,升起车窗,看向他,眼眶发热,“弟弟,不是买一块新的代替它,旧的就会被心安理得地抛弃。” 林渡舟垂下眼眸,我握住了他的手,拉着安全带,倾身靠近,吻了吻他的嘴角,“你应该告诉我,它坏了,脏了,上面有破洞,在新的这块地垫上,我们都用得小心一点。” 车开过大道,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风灌进来,我听见林渡舟低哑的嗓音,我被他拉入回忆。 林渡舟不知道为什么,林沉岩会在六年前的那两个月格外反对我们的感情,因为过去的四年里,他从来没有插手过。 我走入社会、投身工作的第一年,同学们组织回校探望老师。 那段时间我忙于工作,适逢难得的假期,于是探望完老师过后,来到了学校里的5号楼天台,那个我曾经和林渡舟度过了许多夜晚和清晨的地方,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残留着琴声,以及我起舞的身影。 我没有预料到那一天会在天台遇见林渡舟,因为两个小时前我和他发消息,他告诉我那天研修室要开组会,晚上才能回家。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系着围巾,穿着大衣,指尖缭绕着烟雾的身影。在那个我对林渡舟的心理疾病并不知情的情境下,我与林沉岩四目相对,说得斩钉截铁,“你不是他。” 林沉岩像是嗜血的猛兽,同时也像深邃的猎人,他抱住了我的身体,无论是姿势还是力度,都不来自于林渡舟。 他在我的颈侧留下吻痕,给林渡舟留下他来过的清晰的证据。他将我推在围墙上,让我看到楼房旁被风吹动的摇晃的树梢。 这些都不是针对我,而是他给林渡舟下的最后通牒,是架在林渡舟脖颈上的赤裸裸的威胁。 “他让我们分开,连续两个月,每天这样逼迫威胁,我过得心惊胆战,每天都害怕他会对你做些什么。”车停在热闹的街区里,外头是大牌的嬉闹声,孩童的追逐欢笑,车窗将我们隔离,林渡舟坐在车座上,英挺的身躯写满无力。 “我没有办法了,”林渡舟的神色隐匿在昏暗中,声音努力变得平静,压制之下,却还是有微微的轻颤,“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胡教授,希望他能帮我做些什么。” 我牵住林渡舟的手,细细地摩挲他的掌心,“然后呢?” “林沉岩知道我让别人知道了他的存在,非常生气,大发雷霆,让所有人都离我远一点,事实上,是要我离所有人都远一点。”林渡舟答道。 我疑惑道:“他不让胡教授知道他存在,为什么当时在天台上遇见我,并不躲起来,反倒跟我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让我们分开吗?那为什么关于我和他的那次遇见,我当时几乎不记得了,后来好几年时不时地梦见那个场景,才想起一些。” 我看着林渡舟的眼睛,恳切地询问,“你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就像小黄豆是一个爱拼模型的八岁小朋友,徐阳阳是一个十几岁的叛逆中学生,易诗是一个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林沉岩总该有个身份。 所以他是谁? 林渡舟说道:“他三十五岁,是一名催眠师。” 催眠师。 指尖像生出一条细小而蜿蜒的游蛇,从掌心攀附到四肢,激起一层细密的麻。 林沉岩是一个催眠师,所以易诗叫他林医生;所以我对那次天台的遇见忘却大半,只能在多年的梦中零散地忆起;所以胡渊劝我让林沉岩现身,弄清楚他的底细;所以他说如果林沉岩必须配合治疗,因为他清楚治疗的过程。 林渡舟低声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林沉岩就知道了很多关于催眠的事情,他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主人格,也意识到了我和蒋黄豆的存在。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和小黄豆的童年记忆,我甚至不清楚我现在讲的话他是不是听得到。我只知道,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和小黄豆都不知情。” 第56章 我想林沉岩应当对主人格的生活了如指掌。 如果他们之间的记忆没有交点,林沉岩就不会认识我。但从他上回讲的话来看,说我“不要以为和林渡舟接过几回吻,上过几次床,就觉得他非我莫属”。 所以他都看得见。 在那个二楼里门窗紧闭的房间,他能够窥见一整个花园。 车停在了街区,夜麻将还没散场,树荫下聚集的茶客嬉笑。我升上车窗,关掉灯光,在黑暗的狭小空间里,摸到了林渡舟的指尖。 他张开手将我握住,侧过的眼眸里,翕动的睫毛下,目光深幽,月光曲曲绕绕,落在他瞳孔里。 我开口打破了沉寂,“林沉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林渡舟安静地看着车窗,目光失去了焦点,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15岁的时候。” 从前林渡舟从不与我讲述他过去的故事,关于他的家庭、童年,我都几乎一无所知。唯一一带而过的,也不过是他的舅舅教他拉小提琴。 “为什么出现?”我倾身靠近,搂着他的肩,下巴搁在他身上,传来温度,“他的生日是8月29日,对吧?为什么是15岁的那一天?” 林渡舟伸手环住我的腰,气息落在我脸上,“真的要知道吗?” “弟弟,不能再把我推开了,”我跨到他身上,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额前的碎发被捋开,我用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摩挲,像安抚小猫小狗,“比起林沉岩,我应该是你更亲密的人才对。我们应该让他消失,而不是你和他一起推开我。” 林渡舟仰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目光在清冷的夜色中交汇,我又往旁边抚摸,像揉一揉小狗毛茸茸的耳朵,此刻我很想把他与我缠绵时的呢喃送还给他,夸他一句“真乖”。 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半晌,林渡舟才答道:“因为在那一天,我妈妈接我回家,我们遇到了一个落水的男人,我跳下水去救他的时候,感觉身体不像是我的,然后就没了意识。我清醒过来是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正在倒茶,茶水溢出来,铺满了饭桌,桌上是很丰盛的一顿晚餐,我听见妈妈说我倒茶不小心,然后看到饭桌旁坐着那个落水的男人。” 我恍然大悟,“是林沉岩救了那个男人?” 林渡舟点头,“那个男人曾是文工团的,会一些西洋乐器,喜欢音乐,也作一些曲子,但他因为意外成了跛脚,没有演奏团收留他,所以一时想不开。那时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就认他作弟弟,他就成了我的舅舅。” 原来小提琴就是他教的。 我轻声道:“那……你父亲呢?” 我得到了和徐冉冉一样的答案,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我冒昧地问起他父亲是怎样的人,林渡舟说记不太清了,但他总会想起一个画面——他从一条缝悄悄往外看,看到卧室里,父亲蹲在床前,仔细又柔情地给妈妈上药,处理她手上的擦伤。夕阳从外面透进来,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昏昧时刻的红霞,黄灿灿,暖洋洋。 也许他不愿意提起他的父亲,也许父亲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打击,也许…… 我看着林渡舟温和的双眼,心想:也许不是他不肯多说,而是他真的不记得了。 我捧着他的脸,手往下移,落在他肩上,从领口探进去,指腹悄然摩挲着他的锁骨,又摸到他锁骨下一道不明显的疤痕,像是淡淡的胎记,每当我们坦诚相见,都让我觉得无比性感,在呼唤我的贴近。 我浅浅地吻了他的嘴角,“宝贝,爱你的人会永远在你身边。” 林渡舟闭上眼,揽着我的腰,将这个吻加深。指尖抚过疤痕,他的呼吸渐重,落在我耳中。宽大的手掌覆住我的后颈,气温升高。 唇齿交融,我忽而攥着他的衬衫领口,吃痛地皱眉,猩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力道蛮横,我将他推开,还没使劲,脖颈间的力量已经将我禁锢,粗蛮地压到了方向盘上。 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我看见眼前的人唇间的阴影。 他抹开了那抹鲜血,惨白的月光里,猩红色触目惊心,眼神是没有温度的漠然,又是居高临下的垂眸。 我抓住他的手臂,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林沉岩。” 第33章 【33天】暗红色的领带。 面前的脸孔和夜色混在一处,灼热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肌肤上。林沉岩的突然出现超出了预料,又是熟悉的动作,紧握着脖颈的手传来发烫的温度,喉间的氧气逐渐抽离,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他野兽一般的眼里,看到如烈火一般疯狂燎原的控制欲。 我跨坐在他身上,先前和林渡舟的亲密一瞬之间转变成了剑拔弩张。 我紧攥着他的手臂,冰凉的腕表和恍惚的意识碰撞在一起。林沉岩狠戾地靠近,将我的脑袋抵在方向盘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叶清川,你少给我发疯。” “欢迎光临,”胸膛的起伏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我笑着把林沉岩的话又送还给他,“我等你很久了。” 林沉岩神情不耐,垂下的眼眸只剩一条缝隙,我狼狈又嚣张的姿态就在这条缝隙之中苟活。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气息不稳,“松开……” 林沉岩倾身靠拢,同我耳语道:“叶清川,你不该做的事就别插手,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第57章 “怎么,这么着急见我,”我存心要恶心一下他,亲昵地攀上了他的脖颈,指尖摩挲着衬衫领口,“是哪句话不能问?关于林渡舟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能知道吗?” 林沉岩把我按回方向盘,脑袋磕出的震荡让人发昏,我攥紧了拳头,看见手里拽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面前的人依旧是这副凶狠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同的急切,模糊在光影里。 空气倏然寂静,只有时钟走针游动的声响,嘀嗒,嘀嗒。 “叶清川,你好自为之,”我听见他的警告,声音在朦胧的光影里飘荡,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出回响,是两种情绪的双重奏,我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我说过,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无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滚远点。” 车窗上映出我们的身影,颤抖的手,被攥得变形了的暗红色的领带。 我转过头来,看见整肃的衬衫领口,没有领带,我的手也早就垂下,不确定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出自他的口中,剧烈的头疼使我满头大汗,时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嘀嗒,嘀嗒,震耳欲聋。 我没了力气和他对峙,先示弱道:“林渡舟,叫林渡舟……” 林沉岩默然不动,冷漠地垂眼,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视线跟随滑落的汗珠往下游移,像嗜血的凶兽在欣赏阴惨的战利品。 时钟的响声越来越刻毒,仿佛高亢而尖细的叫嚷,我头痛欲裂,眼眶发热,捂住耳朵,蜷起双腿,企图在林沉岩毫无温度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怜悯,轻声道:“拜托你,快叫林渡舟……” 林沉岩不为所动,靠近我,伸手捧住了我的半边脸颊,低声呢喃,说出口竟是鼓励一般的奖赏,“很好。” 车窗里的人影落在表盘上,我又一次抓住了他胸前暗红色的领带,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车座和车窗从周遭碎裂,我看见自己坐在林沉岩怀里,他靠着椅背,接着引导,“做得很好,继续。” 四周是洁白的墙壁,头顶的灯光明亮得晃眼,回头看,桌上的电脑熄了屏幕,厚重的诊疗记录本摊开,静静地躺倒在桌上,上面的字颠倒跳跃,看不分明,前面的立牌也在晃动,仔细辨认,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林渡舟。 这是林渡舟的心理诊室。 一阵力量揽着我的腰,将我拉回去,我回过头来,看见林沉岩意味深长的神情,他盯着我目不转睛,暧昧地做着口型,“你走神了。” 我要从椅子上下来,林沉岩禁锢着我的身体,抬眼看着我,目光没有了先前的狠戾,只有迫切和虔诚,像是佛像面前祈愿的人,深邃的瞳孔跳动着他全心全意供奉的神灯。 “如果黑夜不散,你应该代替黎明来临,”林沉岩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身,暗红色的领带揉乱在我胸口,“叶清川,我无条件地信任你,是我和林渡舟共同在爱你。” 宽大的手掌向上游走,他捧住我的半边脸颊,腕表的嘀嗒细响落在我耳中。 我浑身发麻,想从他的怀抱挣脱,猛地推开了他。 林沉岩往后倒去,淹没进触手可及的迷雾里,我的后背磕在方向盘上。 迷雾散开,清晰地现出眼前的面庞,唇上猩红的血迹提醒着时间,车窗上颤抖的手松开了暗红色的领带,呼吸渐渐急促,他像是溺水之后探出了身体,意识回笼,目光逐渐清明。 轻声的呼唤将我拉回来,回到一方狭窄而密闭的车内,“……师哥。” 我倾身拥住他,传来了属于林渡舟的温度,浑身颤栗,“你回来了。” 暖黄的灯光洒在房间里,我半躺在沙发上,看见浴室门被打开,氤氲的水汽里走出高大的身形,手里抚摸着猫的动作一顿,我们目光纠缠,最终悄然分开,我将猫从身上抱下去,叫他,“过来。” 林渡舟在我身边坐下,热气还没完全消散。 我靠在他肩上,浑身乏力,只想好好睡一觉,“是催眠,林沉岩想让我放下戒备。” 林渡舟像我的猫犯错时一般拘谨,默默坐着没有动作,低着头,垂着眼眸,轻声抚慰,“对不起,师哥。” 屋内挂钟的嘀嗒和脑海中琐碎的响声重合,我说:“把挂钟拿下来。” 林渡舟起身,挂钟的电池被取出,停滞的钟盘搁进柜子里,世界沉默。 我久久没有缓过来,庄临意叫了我好几声,我才猛然回过神,车窗上还倒映着脑海里挥之不散的画面,颤抖的手松开了领带,车窗被降下,外面已经是电视塔。 “师哥没休息好吗?”庄临意打开车门,我们走进摄影棚时他还在询问,“感觉精神不太好的样子,难道咱们的舞很难跳……我要被淘汰了?!” 我被他吵得脑袋疼,拍拍他的肩,身侧走过一名女舞者,旁边的工作人员扛着喜庆的大鼓。 庄临意凑过来,小声道:“台长的女朋友请了大鼓老师来助演,上回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师哥?” 我一愣,“啊?” “让林医生来拉琴,当作我们的背景音乐,”庄临意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将我打量一番,“你们不是那什么了吗?” 我一激灵,“哪什么了?” “上回你说什么阈来着,”庄临意狗腿地揽着我的肩,模样十分殷勤,“都表白了。” 工作人员领着我们到了节目组安排的练舞室,我看见清晰的镜面,里面的自己好像无比陌生,我游离在这具身体之外,看着自己的犹疑不定。 第58章 我离开时,其他组的练舞室都还灯光大亮,我跟小庄说想早点回去休息,他神色黯淡,倒也没有阻拦,一路送我到楼下大门口,等车的间隙,他向前一把抱住我,安抚地拍拍我的后背。 我觉得好笑,这个动作似乎在安慰一个没得到糖果的小屁孩。 过去几天的亲密接触中,有林渡舟,蒋黄豆,还有林沉岩,每个人格的个性都将我包裹在其中,我这才意识到林渡舟为什么分开后躲了我整整六年,原来所谓的靠近和解救,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庄临意的拥抱利落、纯粹,我片刻间失了神,闭上眼,也轻轻拥住他,“小庄,我好累。” “师哥,要是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吧,”庄临意松了手,恳切的地看着我,眼里是真诚的担忧,这份情绪谁也不像,我从几个人格之间抽身出来,坦然地面对他,“感觉师哥不在状态,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他眨眨眼,想了片刻,迟疑道:“要我陪你去散散心吗?我们不录了,去海边,去吃大烧烤,还有冰镇西瓜汁,特别大个儿,切成块儿扔进榨汁机……” “车到了,”眼看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遐想,我赶紧打断他,“不用担心,舞蹈我会回来排的,别放弃。” 庄临意顿住,紧跟着嘴一瘪,做出个哭脸,“那我还能再挣扎一下子吗?” 我笑道:“还能挣扎好多下。” 夜晚的霓虹在窗外飞速倒退,我将车窗全部降下,狂风往里灌,司机师傅好心提醒小心着凉,车窗还是没升上去。 我尽量远离一切的镜面,将世界控制在唯一的、清晰可见的、触手可及的空间。 车兜着一城的凉风转圈,绕过了诊疗室,又来到咖啡店。 店里飘着轻柔的提琴乐,我看着坐在柜台后的男人,他正和一只金毛犬握手,金毛笑嘻嘻地蹭他的衣服,那男人也笑嘻嘻的,看起来都是一副狗模样。 我停留了片刻,见他俩玩得不亦乐乎,没有要理我的意思,突兀地咳了一声。 那个男人总算抬了头,长着一张俊俏而痞气的脸,问道:“你好,要点什么?” 我答道:“我找白深。” 安静的包厢里,金毛吐着舌头笑脸盈盈地坐在我面前,我学着刚刚那个男人的样子,和它没完没了地握手,金毛不厌其烦地陪我玩,忽然转头,期待地站在门口,鼻子一动一动,嗅闻外面的味道。 门被推开,走进来熟悉的身影。 第34章 【32天】怎么不抱抱我呢。 车窗再次被降下来,窗外的霓虹与光影飞速倒退。 前座的人打了个哆嗦,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男人转过头来,疑惑道:“你不冷么?” 窗外灌进来的狂风把他的话语迅速吹散,我依旧看向外面的路灯与路灯背后大片的阴翳,摇了摇头。 驾驶座坐着另一个男人,看着也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穿戴成熟,显然要比前座的人稳重得多,只是劝道:“你别管人家。” “我怎么不管,”前座的男人直接把我旁边的车窗关上了,“你病了没事,你知道狗感冒了治起来多麻烦么?” 我侧过头,与左边和我并排坐在后座的两只大金毛面面相觑。 我以为他家只有一只狗,没想到开车的人又带来一只。两只狗长得很像,都充满喜感。金毛是看不得的,瞥它们一眼,它们就以为发出了和善的交友信号,纷纷朝我这边挤过来。 我坐到角落,抵挡不住频繁扑过来的热情,浅笑道:“好了。” 前座的男人转过头来,利落地分别给了两只狗一个大耳巴子。两只金毛都消停了,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歪着脑袋和善地看着我。 他顺便将我打量了片刻,试探道:“你跟白深认识?” “见过,”我回答,“有些问题想请教白医生。” “你也睡不着?”他看着我连连比划,看起来我像一个听不懂话的外国人,“头疼?失眠?老做些破梦?” 我笑了,思忖片刻,“算是吧……为什么说‘也’?” 他不答我的话,继续问,“你在白深的诊室跟他见过面了?” 我也答了是,然后就看见他朝驾驶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完蛋。” 我满腹疑惑,车在红灯路口停下来,那个男人兴致勃勃地回身看着我,扯着安全带,说道:“完了,好熟悉的情节,罗曼史就是这么开始的,你做功课了?” 驾驶座的男人把他按回座位,像他刚刚扇两只狗一样,只是动作温和些,制止道:“肖枭。” 我问:“什么意思?” 叫肖枭的男人也像被扇了耳刮的金毛一样,变得规规矩矩,但没克制两分钟,兴奋地又扯着安全带回身看向我,“还装傻,你喜欢白深吧?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往心理诊疗室跑。赶上了,狗血戏码总算让我赶上了。” 我说:“我那天本来是要去找林医生的。” 肖枭的傻笑僵在脸上,一瞬之间垮下去,“这样啊,是那个上电视的。” 看着他倏然失落的神情,无精打采的我倒是来了一点兴致,于是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林医生的爱人,我们的感情有一些裂痕,我需要修补一下,于是询问了白深的建议。” 肖枭霎时间瞪大眼睛,又朝驾驶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小声嘀咕,“我说得没错吧,他肯定有个忘不掉的前任。” 第59章 我被他逗笑,“为什么?” “很难吗?”肖枭理所当然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谁谈恋爱每周去看舞剧表演,白深都为这事顺道接好几个他的病人了。” “啊,”我忽然感觉自己和林渡舟站在统一战线上,接受因为我们闹别扭而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批评,“不好意思。” “他是去看你的?你是跳舞的?”肖枭盯着我脱口而出一连串的分析,“你们复合了,但是问题没解决?你找白深,因为他的情况和你俩特别相似?” 我惊讶于他说的都对,只是最后一个问题不得其解。 然后我知道了答案,肖枭苦口婆心地把白深和他爱人的故事从头到尾跟我讲了一遍,讲到车都停下了,驾驶座的男人说他太唠叨,催他赶紧放我走。 我说:“让我听完吧。” 白深的爱人路浔因为心理问题和他相识,白深医好了他,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 听到别人故事里的主角从陌生走向熟悉,从疏离走向携手的永恒,我会希望也有这样的一个结局在等着我,而现在留给我的只有林沉岩咬破的嘴角,只有我颤抖着松开手的暗红色领带,只有手机里谁也不敢打扰谁的被置顶的联系人。 颠沛流离的十年,我和林渡舟的轻舟,怎么还没飞过万重山。 肖枭让李恪牵着狗,跟我勾肩搭背地走进小区,好像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我粲然道:“你比我认识的东北人还会聊天。” “你别打岔,”肖枭吊儿郎当的气质,和他热心疏导情感问题的模样实在太过违和,“当时是你提的分手?要不他也不能颓丧这么久,电视上永远那副性冷淡的死样子。” 我汗颜,有些赧然,“没有,是他提的。” 肖枭听完立马炸毛,就差一蹦三尺高,“那他还像被甩了似的!这回你提分手,来一个措手不及,让他知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然给他养刁了,好人全让他给做……”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想起什么似的。 我径直戳穿,“怎么,你也干过这种事?” 肖枭心虚没接话,向前一指,白深站在院门口等待,我同他问了好,一进门,看见院中还有两只大金毛。 什么日子,捅了金毛窝了。 “是一窝的,”白深倒了茶,向我解释,抬手捉了一只最温顺的过来,“它们都是这只狗的孩子,隔壁院子已经繁衍好几代,它都当爷爷了。下回生了新的,你要是想要也可以来领养一只。” 肖枭大大咧咧地端起水一饮而尽,把我那点儿破事全给抖搂干净,“他说他和林医生是一对儿,感情破裂了,向你取经来了。” 先前开车的李恪说他去做夜宵,白深叫里面的人来迎客。正堂里走出那个金发碧眼的混血,手边还牵着个小女孩。 一院子的其乐融融,划开了空气中游走的凉风。他们手上的戒指都定了各自的终身。我想,要是当年我和林渡舟没有分开的话,现在应该也是过着这样平凡而细水长流的日子。 他是我工作之后车边等待的人,我给他在卧室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我们本该这样相爱。 也许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我卸下了过往的自保与戒备,觉得在他们这里,一切的爱都会得到理解与尊重,一切伤痕都应当被疗愈和亲吻。 “就是这样,那个毁灭的人格在催眠里向我展示他的忠诚,”我捧着手里的杯子,手掌被烤热,“这是他的陷阱,他希望我对他完全地信任……我应该相信他吗?” 对面的人带着温和的笑容,坐在他旁边的金毛也歪着脑袋看我,不太明白似的,表情懵懂,见我看向它,又朝我热情地笑起来。 白深还没说话,肖枭倒是先开了口,感叹道:“好复杂,听不懂了。” “你的意思是,”白深把我的话捋了一遍,“林沉岩在引诱你做他想让你做的事情,因为他能感知到你和林渡舟的所有相处过程,所以很多事情,你不能再和林渡舟商量。而现在,为了不被林沉岩发觉,并且从他那里得知更多的信息,你要不要假意相信林沉岩?” 金发碧眼的混血路浔开了口,“这回我听懂了。” 肖枭说:“我也懂了,这是碟中谍。” 路浔:“对,你表面做林沉岩的卧底,实际上是林渡舟的卧底。” 我看他们一唱一和,跟说相声似的,忍俊不禁,一天的丧气在此时殆尽。我看向白深,恳切道:“我该怎么做呢?” “别听他们瞎扯,”白深温润地笑道,“依据我的知识结构以及实践经验,我倒是觉得,林沉岩在车内对你直接催眠的可能性不大,那些画面可能来自你的潜意识。如果要短时间内直捣黄龙,不用努力证明你相信他,因为他可能会发现这是假装出来的。你可以先试一试,林沉岩是不是真的信任你。” “换句话讲,就像他自己亲口说的那样,”白深看向我,柔和的目光迎上了坚定,“你可以试一试,他是不是真的和林渡舟共同在爱你。”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猫正心无旁骛地舔毛,直到我走进玄关,小朋友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大声地喵喵叫,斥责我的晚归。 我把它抱起来,轻笑道:“你早就想我了吧,干嘛故意装作不在乎。” 第60章 当晚我抱着小朋友窝在被子里,睡意昏沉时,我梦见了好早之前的情景,许许多多个镜头拼接在一起,一帧一帧地闪过去。 我和林渡舟初次会面的天台,他手里拿着小提琴;十年之后的林渡舟告诉我,他和林沉岩通过琴音相见。 我们初次谈话的那天,乐团和舞团的人聚餐,林渡舟坐在我身边,说他非常感谢舅舅教会他拉琴,因为这样我们才得以相遇;十年后的林渡舟说,在遇见舅舅的那一天,林沉岩的人格第一次出现。 曾经我拿自己的奖学金带林渡舟去逛街,说要给他买一件活泼又朝气蓬勃的外衣,他却挑了一件深色的大衣,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成熟;而十年之后的林沉岩,依旧穿着这样的款式。 我们分享过同一杯冒着水汽的青梅汁,依偎着看过许多温馨而浪漫的电影;穿着厚厚的冲锋衣一起去雪山,顶着寒风看朝阳如何在阔大的苍穹中升起…… 记忆中的少年站在风中,看我说话,笑得眉眼弯弯;狂风过境,他抱着我的身体,垂眸,眼中是沉着的情绪,怎么看也不像来自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然后我又梦到前几天的雷雨天,我说我要见小黄豆,因为只有他才让人抱。在瓢泼的宣泄中,林渡舟倾身在床前,凝视着我的双眼,低声呢喃了一句我没听清的话。 他说过,他关门了,小黄豆听不见。 但他没说,林沉岩听得见。 于是梦中的林沉岩代替林渡舟倾身靠近,浑身裹着冷气,像月光中一座清冷的孤岛。 这一次我听见了他的话,林沉岩垂着眼,微微抿着唇,依旧稳重、充满掌控力,但他的语调是软的,柔柔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他说:“怎么不抱抱我呢。” 惊雷将梦撕散,我睁开眼,窗外晨光熹微,猫趴在我肩上,钻出轻微的呼噜。 难道从一开始,和我相遇的人,从来就不止是林渡舟。 第35章 【31天】唯一、完整。 “我知道要跳什么了,”我郑重地搭上了小庄的肩,“我们重新编排。” 庄临意嘴里正在咬灌汤包,一口下去,汤汁溅了我一脸,一时间没分辨出来应该先管哪档子事,只顾手忙脚乱,“对不起师哥,瞧我这猪脑子。” 我把他的手扒拉下去,把脸擦干净,义正辞严,“我要让林渡舟来给我们伴奏。” 庄临意在空中不知道忙活什么的手一顿,站直了看着我,愣了片刻,抱着我就一通摇晃,“太好了师哥,你终于想通了,” “但他不是主角,我也不是,”我看着呆愣愣拿着灌汤包的庄临意,斩钉截铁,“你才是。” 他一紧张就手抖,捏得汤汁从指缝里流出来,滴了一地,要是我那个从东北举家迁来的发小纪南看见了,高低得骂他一句“埋了吧汰的”。 我啧的一声,“赶紧两口吃完。” 庄临意全塞嘴里,把地上擦干净了,笑嘻嘻的,“真的,师哥?我是主角?” “我只在中间部分出场,林渡舟站在舞台侧边拉琴,你就得把节目给撑起来。”我坐在刚铺两天的新地毯上,掏出手机,看着通讯录,深吸了一口气。 庄临意挨着我坐下来,“师哥,你说你要不就不买地毯,要不就从舞团带到电视塔,人家都说这个叫做恋物情结。” 一块地毯带来的是林渡舟的温度,我觉得此时,应该是林渡舟和我共同在面对,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从他身体中分化出来的另一个人。我们彼此依赖、对抗,终于决定在这一次全盘托出、赤裸相对。 我搭上了小庄的肩,无意识地捏捏他的肩膀,拨通了电话。 铃声从听筒穿出来,空气里只剩孤零零的音乐声,我深吸一口气,听见音乐声戛然而止,空气回归寂静,停顿片刻,那头钻出了带着细小电流音的低沉人声,“师哥。” “我有件事拜托你。”我说。 “可以。”林渡舟应下声来。 我挂断电话,庄临意在旁边探头,眼睛眨巴眨巴,“你们刚刚根本什么也没说啊。” “他答应了,”我起身,拉着庄临意往外走,“去市场,我们需要一辆适合你身形的自行车。” “……啊?”小庄一头雾水,直到跟我来到商场里还是懵的,看到赛车倒是两眼放光了,嘿嘿笑道,“师哥,这车座高,还能展示我的长腿。” “你看看那大车轮子比你腿都粗,咱们是个舞蹈节目,骑舞台上好看么?”我兜了一圈,选中一辆老头儿老太太买菜专用车,前边儿还带个车兜,“这个吧。” 我们骑着车回到电视塔的时候,林渡舟已经拿着小提琴坐在练舞室里。 一推开门,他就朝我看过来,我觉得他懂得我所有的心思,也会理解我一切的行为,哪怕林沉岩切切实实地存在他的身体里,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我这一边。 小庄推着自行车进了门,呵呵笑着朝他问好,林渡舟神色淡淡的,一点头,接着看向我站起来,乖乖走到我面前,“师哥。” 我走近了,将手悄悄伸到他的腰后,轻轻揉了揉,压低了声音,“过来这么快。今天不忙吗?” 小庄在一边不知道鼓捣什么,把自行车看了又看估计还觉得多余,很识相地出去了,“师哥,林医生,我倒水去。” 门又被关上,林渡舟更近一步,抓住了我的手,“今天不忙,预约的患者改了日期,我没事情做了。” 第61章 我仰头抬眼,凝视着他的双眸,总觉得他在撒谎。按林医生恋爱脑的德性,我估计让他把工作辞了都能答应,告诉我大不了再找。 对于我,他总是很擅长妥协。 林渡舟理直气壮,扬了扬手里的小提琴,“需要我拉什么曲子?” 我没有犹疑,答道:“《月光》。” 他没有反应,直直地看着我,我于是晃了两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明明练舞室里头只有我们两个人,却还是轻言细语,像“夜半无人私语时”的隐秘时刻,“可以吗,弟弟?” 恋爱脑弟弟能卖房,能推工作,对于这件事倒变得很谨慎,他皱眉道:“师哥,你决定好了吗?” “嗯,”我松开手,适时使出他不能拒绝的计谋,倾身一靠,就将他抱在怀中,贴在他肩上,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这是舅舅教给你的曲子,舅舅是林沉岩救上来的……我说过,会和你一起面对,让他来吧。” 林渡舟搂着我的腰身,没有应声,小提琴在我的背后,我贴着它的轮廓,我知道他不会拒绝。 小庄回来的时候,很是识趣的在门口就大喊,说摄制组来安镜头了。我和林渡舟分开,我捋平他的衬衫,到了门口。 一屋子摄像头安好了,小庄明显有些紧张,东看西看手足无措的,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这下话也不敢讲了,看着我一个劲儿使眼色。 “你这么挤眉弄眼的,播出去人家以为你在这儿暗送秋波呢。”我笑道,给林渡舟找好了点位,钻到窗帘后头去换练功服,还没钻进去,就听见一声颇具警告意味的轻咳,只好放下窗帘,往外去找更衣室了。 庄临意见我往外去,巴不得附在我身上一块儿走了,眼色使得更勤,我回头一看,揶揄道:“你要是干眼症,要不去买个眼药水呢?” 他还是前后脚地跟出来,着急忙慌地抓着自己的练功服,“师哥,我没法跟林医生待一块儿。” “为什么?”我问,“他吃人啊。” “这倒是没亲眼见过,”小庄一愣,把话扯回来,“不是,我的意思是里面摄像头都拍着,我没话说,而且林医生也不太爱跟我说话的样子。” 我一笑,庄临意接着补充,“再说了,朋友妻不可欺,我要保持距离的。” 我的笑容僵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好孩子。” 舞蹈重新编排,我定了一个新的主题。就像小庄曾经问我怎么想到在吻里融化的雪花,这回他也瞪着眼,问我怎么想到这个意境的。 我要他表演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舞台上的布景只需要一盏路灯,当他骑着车从路灯下飞驰而过,他的影子在光影里变幻,当路灯后退,影子消失,他再次拥有了自己唯一的灵魂。 “怪不得你说你只在中间那段出现呢,师哥,”庄临意恍然大悟,“你要饰演我的影子吗?” “嗯,”我点头,看向林渡舟,“音乐配合一下就好。” 庄临意挠挠脑袋,“可是那支曲子不是叫《月光》吗?就算路灯过去了,月光底下也会有朦胧的影子。”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月光实际上也参与了我们的叙述,但在我们的表演里,灯光通过路灯来表现,月光则不需要一轮月亮。但月光下的人影就是长久存在,不会消失,正因为影子,人们会意识到,月光是存在的……我要饰演两个性格不同的影子。” 庄临意一脸懵,咬着吸管,把水喝得滋啦响,“听起来我的角色好像有那个人格分裂。” “可以这么想,通过不同的影子,观众会意识到,在这个场景里,不仅仅有一个光源,”我轻笑起来,“在某种程度上,光也是依附于影子而存在的。我不是说生命的存在需要感谢那些苦痛和阴霾,我的意思是,光因为影显现出它的形状,更真实、更具象。” “哦,好复杂,”庄临意把瓶子一扔,“那最后路灯下的影子不在了,月光下的影子也淡化了,只剩下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是应该在个什么样的情绪里?”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林渡舟竟然开了口,“自洽。” “对,”我看向林渡舟,与他四目相对,“两个影子并没有消失,他们永远属于你,但他们依附于你而存在,你自己拥有唯一的、完整的灵魂,你是自洽的。” “哦……”庄临意恍然大悟,忙不迭掏出手机,打开了汉语词典,“自洽是什么。” 当天我忙着编排大概的动作,林渡舟在一旁拉曲子,我嘱咐小庄要好好把车技练一练,不然到时候一翻车,我们会一尸两命的。 庄临意如临大敌,把着车头颤颤巍巍,我看那架势,真担心自己活不过这几天。 晚上林渡舟开车带我们去吃饭,庄临意在后座呼呼大睡,车在红灯前停下,我清了下嗓子,林渡舟看向我。 目光交汇,他倾身靠近,我在他唇上轻吻一下,低声耳语,“今天有点累。” 林渡舟兜着我的后脑勺,宽大的手掌握着我的脖颈,我快要在这样的惬意温度里闭上眼睛了。然后吻落在眼角,我听见他的声音,“晚上给你按摩一下身体。” “这样不好,”我睁开眼,气息和他交缠在一处,“弟弟,你明明有更好的放松方式。” 林渡舟勾起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车窗外五光十色,满城霓虹映着他的侧脸,这一次我没再看见那些让人头疼的画面,只有他挺拔的身形,“确定吗?我怕你累。” 第62章 “那就想办法,温柔一点,更怜爱我一点,”我轻轻勾着他的衣领,舔了舔他的嘴角,“绿灯了,林医生请通行。” 这是个一路畅通的夜晚,从他的长驱直入开始,我为他点亮了绿灯。 被子捂着热气,我们的喘息绕在一起,他拥抱着我,两个人耳鬓厮磨,林渡舟低沉而带哑的嗓音落在我耳畔,灼热又滚烫。 “看到那辆自行车,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的夜晚。”他说。 我也呼吸急促,满身是汗,挽着他的脖颈,痴痴地笑道:“那时候你天天骑自行车到舞团门口来接我,我最期待的就是看见你等我的身影。我想我要是能做你的影子就好了,不管你到哪儿,我都一直跟着你……弟弟,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呢?怎么、怎么我们就需要重新相爱了……” “我一直爱你,”林渡舟情到深处,终于放下矜持,开始说起一句又一句深重的情话,在融合时泄出呢喃和低吟,“宝贝,我一直都爱你。” 情事只过了一回,林渡舟就让我早些睡觉。我意犹未尽,躺在床上,松开了紧攥着被单的手,指尖还泛着红。 我歪着脑袋看他,轻声嗫嚅,“哎……还是年轻那会儿好。” 林渡舟回头看我,将言未语,到了床边,俯身将我抱起来,温存道:“师哥,今天辛苦了,洗一洗,睡吧。” 我又想起当年的事,于是泡在浴缸里还在问他,“当年你骑着车来接我的时候,他们会陪你吗?” “嗯,”林渡舟在水中握着我的手,指腹在手背上细细摩挲,“小黄豆一直都会在。有一次穿过马路,一辆转弯的卡车从我旁边擦身过去,我不记得怎么躲开的,只知道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到舞团楼下了。” “怎么没跟我讲过?”我根本没办法想起来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在舞团外等待着我的那个少年,一直都是那样,坚定不移,意气风发,又温柔沉静,记忆里等在那里的少年,只余下这个模样。 我说:“林沉岩倒是不鸣则已,该他的时候却从来不缺席,他只干救命的大事儿是吧?” 林渡舟握着我的腰,轻声笑起来,罢了沉声呢喃,“他会来的。” “他何止会来,他一直都在,”我撑着他的肩,坐起身来,“他说了,我们俩的那档子事情,他清楚得很呢。” 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眼,就知道刚才还理直气壮催我睡觉的林渡舟,此刻被撩拨得不知天地。他的声音钻进我耳中,带着露骨的吸引,吻落在我的锁骨上,话语变得模糊不清,“我不介意邀请他再了解一次。” 第36章 【30天】灵魂的碎片。 “你打算怎么做?”两只大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女孩正和混血交替玩滑板,坐在对面的白深轻轻转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气定神闲地问我。 我说:“每当他拉小提琴的时候,通过琴音的呼唤,林沉岩就会出现。所以我让他来参演了我们的舞蹈节目,到时候,我会试探他的。” 白深正转着戒指的手一顿,“在节目上吗?” 我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不会拿我们的前途来做实验,到真表演节目的时候,我不会让他上台的。只要在彩排的时候就好了。” 看着白深疑惑的神情,我解释道:“林渡舟的站位在舞台的右前方,旁边有一个楼梯和舞台的暗角,那里看不清楚,容易摔倒。我当时又会站在自行车上,很容易站不稳的。” 白深皱了下眉,抬眼看向我,“你的意思是……你准备用自己来试探他?” “对,”我下意识地又开始捏自己的手指,从食指到小拇指,再返回到食指,循环往复,“那时候林沉岩是醒着的,他随时都可以以林沉岩的身份占据林渡舟的身体。他们都知道我曾经在国外表演摔下过高台,林渡舟也问过我是不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如果林沉岩真的在乎我,他会出现的。” “可你的爱人毕竟是林渡舟,”白深提醒道,“可能在你摔倒的时刻,林渡舟先反应过来呢?” “也许会,但我觉得林沉岩出现的可能性更大,”我攥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接着说道,“毕竟他曾经在紧急的时刻救过林渡舟的舅舅,也救过林渡舟,也许……还有许多时刻,是我不知道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也能够意识到,你受伤会给林渡舟的心理带来重复伤害,所以不仅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护林渡舟,林沉岩会在紧急的时候出现,屏蔽掉林渡舟的记忆,并且救下你,”白深轻叹一声,郑重地看向我,“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你是一名舞者,身体状况应当会非常重要。” 我思忖片刻,又把当年的英勇事迹拿出来显摆,笑道:“白医生,我手术后三个月就回到了舞台,当年摔下来的高台,可比那个暗角高多了。” 眼看白深可能还想劝我两句,我补充道:“我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会权衡利弊的。” 白深见我冥顽不灵,也不再劝了,转而说道:“你知道吗,多重人格一般是同一个身体中寄居了许多个人的独立意识,这毕竟是一种病症,在临床医学中,起码在我和我导师的从医生涯里,从没有见过人格的诞生是为了让主人格过得更好的……你会拼尽全力、倾其所有,只为了去帮助一个他者吗?” 我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这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现在的医学上,‘分离性身份障碍’的名称已经大幅度代替了‘多重人格’,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小黄豆从来都是一个善意的陪伴身份,林沉岩多次的突然出现都在某些瞬间拯救了什么,”白深与我目光相会,我看见他沉着冷静的双眼里渗出一些我看不太懂的情绪,“那么……这些人格的出现,可能并不一定是独立的,而是他灵魂的碎片。” 我听懂了他的话语,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睛。 白深道:“他们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是林渡舟自身一种潜意识里呼唤出的主动行为,通过扮演不同的人格,来分担不同的记忆,充当不一样的角色,从而减轻主人格的痛苦。” “你是说……”我迟疑地开口,“他们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人同时住在一个身体里,而都是林渡舟自己不知情的刻意扮演?” “据我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可以考虑这个方向,”白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了我的心头,我回忆起和林渡舟相处的所有,“也就是说,他们共同构成了林渡舟。” 午休之后,我回到电视塔时,给庄临意带了一堆吃的,虽说干我们这一行要常年保持身材,但我总觉得他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每天从早累到晚,也是苦了他了。 节目组在练舞室里安排了休息区,我推开门,见庄临意正在屋里一圈圈地骑自行车,倒是林渡舟,估计累了,也不到休息区躺会儿,乖乖坐在地毯上,抱着自己的小提琴,侧身靠着墙壁,正闭上眼睛睡觉。阳光洒落在他的发丝上,镀上一层矜贵的金色。 他那么安静,像狂啸的时间长河中一支悄然蜿蜒的溪流。 我觉得有可能真如白深所言,林渡舟的身体里没有那么多疯狂而肆虐的喧嚣,他就是他自己,而其他人格的实现,都是他呼唤出来的,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如他期望的那样,爱他,拯救他,此外别无所求。 小庄看我进了门要下来迎接,我向小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不顾他兴致勃勃的眼神,轻悄悄地走到了林渡舟身前。 庄临意登时紧张起来,嘴里还嚼着鱼丸,忙不迭走到我身后,提着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揪起来,拉到角落里朝我使眼色。 “我知道分寸,”我对他耳语道,说完别上了麦克风,开始说像模像样的人话,“自行车骑得还顺手吗?座位需不需要调?” “林医生帮我调过了,”庄临意低声回复,“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毕竟朋友妻……”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假笑道:“毕竟朋友……起码要相互帮助嘛,你擦擦嘴上的油。” 庄临意刚刚还让我小心点儿,这会儿自己快说漏嘴了,连忙跑开悄悄吃去。 我们这么一闹腾,回头看,林渡舟已经醒了,日光下移,落在他翕动的眼睫上,我出声道:“林医生醒了?继续排练吧,辛苦你了。” 林渡舟抱着琴站起来,没头没脑地答道:“嗯。昨晚辛苦一点。” 我没应声,表面面无改色,实则咬牙切齿。 他似乎也意识到屋里全是摄像头,找补了两句,“昨天结束之后,和患者交流到很晚。” “哦,这样,”我松了口气,随口寒暄,“问诊还顺利吗?” “嗯,”林渡舟应声,揉了揉眼睛,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他人不错,一路上畅通无阻。” “啊,我明白,”既然他这样,我自然就陪他玩,“就像开车的时候一路上都是绿灯,是吧?” “昨晚都是绿灯吗?运气这么好,”庄临意又咬着福袋过来了,“我怎么记得……” 隔壁练舞室正排练,敲大鼓的声音浑厚又响亮,庄临意手一抖,福袋掉进汤里,砸得他满脸汤汁。 “小庄,”我把他推回去,“快去吃,吃完有力气,咱们继续排练。” 林渡舟架起小提琴,手臂飞舞的姿态画出优美而有力的弧线,肌肉线条在衬衫下更显得诱人,我看着他的动作,阳光下他披洒圣光,明明是我回来找寻解救他的方法,却觉得在某些时刻,他应当是我的救赎。 那些我生命中曾经懦弱、曾经悔恨、曾经迷蒙的时刻,在他这里得到了谅解和包容,我放过的执着,我许多夜里烂醉的颓败,都被他拯救。 于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尽管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但是记忆中的他就是永远站在那里,坚毅,勇敢,不可撼动。 他早就千疮百孔,又无坚不摧,他在碎裂之后重建,亲手挣脱出了独立的自我。 年轻真好,我们敢在一无所有的时刻毫无保留地选择去爱。 年轻也不好,这么刻骨铭心的人,我竟然也曾匆匆地放过。 “完了,”庄临意骑在自行车上,回头来看我,“师哥傻了。” 悠悠琴声忽地停下,我回过神来,目光移开,看向庄临意,听见林渡舟的低语,“盯着我做什么,不要走神。”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一句,我就想起那天潜意识里看到的画面,在林渡舟的心理问诊室里,林沉岩坐在椅子上,我就跨坐在他身上,扯着他领口前暗红色的领带,看见他在晃动的光线里暧昧的口型,“你走神了。” “完了,林医生你看他,”庄临意立马告状,“越说越不听了。” 我无奈扶额,强制自己的意识回笼,看着自行车后座,向上一跃,还没落上去,林渡舟已经在空中完成了漂亮的拦截。 第64章 我蜷着双腿,看见他一手拿着琴,一手抱着我,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念头。 林渡舟小心地把我放下去,皱起眉头,“注意力不集中,就不要做高难度的动作,会很危险。先去睡会儿吧。” “谢谢啊,林医生,”我赶紧跟他保持距离,又很快觉得如果跳上自行车后座就是危险,那他要是知道两天后我要干什么,估计能气得够呛,“我没事的,继续吧。” 林渡舟还是不退步,直直地立在我身前,轻抿着唇,抿成一条线。就像我曾经许多个小病小痛的时刻,他紧张地穿上衣服,拿起钥匙,在门口等我,固执地一定要带我上医院。 我知道在这些时候,他是拗不过的,于是走到休息区,歪在沙发上象征性地睡了五分钟,无奈道:“现在可以了吗,林医生?” “嗯,”林渡舟又架上了琴,“请听医生的话。” 第37章 【29天】帮我谢谢他。 当晚我们相拥而眠的时候,林渡舟问我练舞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走神。 我老实回答,因为我馋他,让他不要穿衬衫拉小提琴,对我的职业生涯会产生非常大的干扰。 林渡舟低低地笑了,我又肉麻地问他,今天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小提琴,好像他双手都握着他所热爱的东西,问他我说得对不对。 “对,师哥,都是我爱的,”林渡舟没办法只得哄我,“而且都是艺术品,也都眷顾了我。” 本来是想从他这里听到情话的我,觉得这话说得太过了,已经超出了情话的范畴,让我眼睛发酸。我吻住他的嘴角,眼眶发热,把下午心里的想法说给他听,告诉他,是他拯救了我。 他靠在床头,垂首,目光落在我脸上,轻柔而细琐,轻笑道:“哭什么呢?” “还没,只是有点后悔,”我靠在他胸前,长舒了一口气,“哪怕余生每分每秒都在一起,也弥补不了分开的六年,都是我不够勇敢,明明我早该意识到你的情况,我怎么就……就那么不称职呢?不够贴心,不够合格,不是一个值得携手终生的爱人……你喜欢我什么呀。” 林渡舟见我真的在意,难得地插科打诨逗我笑,“我贪你美色,这么简单。” “也是,”我破涕为笑,开始胡说八道,“当年追我的人从校门口排到麻辣烫,纪南直到今天还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给他打个电话。” 我靠在林渡舟胸口,视频电话接通,纪南顶着鸡窝头正躺着看电影,连屏幕也不看一眼,不客气地说道:”有屁快放。” 我没说话,把手机搁在林渡舟肩上,弟弟自然地接过去,帮我举着手机。 纪南半天没等到我说话,目光留恋地从电脑上离开,瞥了我一眼,又赶紧转回去,“你发什么神经呢,要拍摄了睡不着?” 说罢他忽而一顿,电影也不看了,丢了电脑紧握手机,一副要干架的架势,“我靠,你哭什么?姓林的又不当人了是吧?” 我眨眨眼,没搭理他,仰头,向上蹭了蹭林渡舟的颈窝。 “……啧,”纪南嫌弃地转回去,把电脑又打开,“我发现你是真有病,你俩情到深处泪流满面了还要通知我一声,吃饱了撑的。” “纪南,”我叫道,“怎么办。” “怎么办,我更爱弟弟了呢,没他我茶不思饭不想,”纪南在那头阴阳怪气,“没他我活不成,没他我跳舞都不得劲儿……行了,你俩赶紧化蝶吧,净费那老劲。” “你好好说话,”我说出了自己的问题,“参加这个节目,我有点儿紧张,你什么时候回来?” 纪南漫不经心,慢悠悠捧了一桶爆米花,“哟,你还有紧张的时候呢?当年腿上嵌钢钉的时候没见你紧张,怎么,上回还是没摔疼呗。这次准备摔个什么高度,居然能让你崩着弦儿。” 我清了清嗓子,心虚地应道:“……昂。” 倒是林渡舟先坐不住了,在我耳边低声催促,“别说闲话,快休息了。” 纪南心直口快,怼人从来不带含蓄的,听了这话直接说道:“怎么,林渡舟,他跟你哼哧哼哧到凌晨四点都行,跟我说两分钟就是闲话是吧?” “我说他还拿着爱的号码牌呢,”我笑起来,“吃醋了吧。” “净放屁,滚一边子去,”纪南把爆米花嚼得咯吱响,“就盼着我回来,我不工作?我回来待业,你又跳剧场又跳节目的,光你出风头,今年年终首席还是你呗?这么歹毒呢。” 我被他逗得哈哈笑,话锋一转,“纪南,你知道吗?二楼靠边那个视野不好的位置,一直是林渡舟包了的,他经常来看我。” “靠,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恋爱脑,挣点儿臭钱就会败家,”纪南骂道,“我说那破位置怎么还有人坐,舞台都看不全,合着你小男朋友在这儿冲销量呢?你那个首席果然有水分,早该还给我当。” 我开怀,不跟他闲扯,“挂了。” 抬头看林渡舟的神色,果然有点难堪,似乎对于我宣扬他几年如一日悄悄来剧院偷看我演出、显得旧情不断耿耿于怀的事迹,多少有一些无地自容。 “晚安,弟弟。”我的手伸进他衣服里,在精瘦的肌肤上来回摩挲,林渡舟把我的手拎出去,我又不要脸地伸进去。 他拿我没办法,低头垂眸看我。 第65章 我嘿嘿一笑,呢喃道:“你都几个晚上没回家了,把那高档公寓卖了,咱们去环游世界,先西到川藏,然后出国界……” “你想什么时候?”林渡舟一句话就能噎住我所有的遐想,“等你做完这个节目,还是跳舞累了想休息之后?” 我叹了口气,抓抓他的肌肉,“算了,还是留着吧,留给你的……” 话语一顿,我没说下去,林渡舟提起,“我母亲三年前去世了,在你摔下高台的那段时间。所以我当时没能出国去看望你,对不起。” 气氛变得沉重,我揉了揉他的肚子,浅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那么重要的时间,是该送妈妈最后一程。” “那时我很担心你,师哥,”我抬眸,看见林渡舟垂着眼,睫毛下笼罩着一片阴翳,遮住了眼里的情绪,“母亲车祸后弥留之际,我听说你从台上摔下来,我想是不是在那段时间,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都要离去。才知道原来在某些时刻,难过是不会到来的,我只知道从头到脚发麻。父亲走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很长时间,她是我最感恩的人,走了也好,人世间总是苦楚。只是可惜,在我事业刚刚有起色的那两年,还没来得及回报她什么,就走了。” 我实在没资格安慰林渡舟,我家人健在,时不时见上一面,说说笑笑,家永远在那里。在听说林渡舟的遭遇时,就像看见饥饿的人,我端着手里的饭,连咀嚼的动作也觉得羞耻。 我想,还好我活下来了,我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为林渡舟而活下来了。 “我就一直处在无知而麻痹的状态,不知道自己在那段时间是怎么处理母亲的后事,是怎么联系国外的医生,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恢复工作……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你回国了,”林渡舟圈住我的腰身,闭上眼睛,似乎是困了,“我去看过你,你复出的第一场演出,我很担心,那场演出我只看了一半,另一半……不是我看的。” 林渡舟停下来,顿了良久,轻吻我的额头,“师哥,如果这一次你遇见林沉岩,帮我谢谢他吧……这话我倒是从没对他说过。” 第二天练舞的时候,我看着小庄骑着自行车在练舞室转出优美的圈,于是计算着他的来临,从地上飞跃到后座,先是端正坐好,再是起身,踮脚,然后把着他的肩。在自行车上,他需要丢开车把,张开双臂,完成一次漂亮的、乘着风一般的托举动作。 林渡舟拉小提琴都皱着眉,我心想:再稍等一下,当林沉岩出现的时候,那些你没说出口的感谢,我会帮你讲的。 如果他承载了大部分的痛苦,他也应该理所当然地得到一些甜头。 午休的时候,庄临意愁容满面,说虽然这些动作非常好看,但毕竟难度太高,而且有一定的风险,如果他抱住我的腿,会不会有一个支撑点,我会相对而言更有安全感一点。 林渡舟沉默地夹着菜,原本把我们晾了半天,这会儿倒是突兀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师哥,咱们毕竟是跳舞,不是杂技,还没练到那个水平呢,”庄临意小心翼翼的,“要是我骑车出了任何问题,害你摔跤,那我罪过可大了。师哥毕竟已经三十几岁,还做过大手术,侥幸捡回一条命……” “行了啊,又翻我案底,”我把肉都往他碗里夹,想堵住他的嘴,“谁说咱们没那个水平?是你,不包括我,叶首席。你以为我多的这十年饭是白吃的?” 本来这话说出来是想让他安心的,反倒把林渡舟说紧张了,他也拣肉往我碗里挑,“要当心安全,安全不影响美观的。” “美观,不够极致,”我觉得自己的那点小算盘使我在他们这里充满了负罪感,于是把对动作的要求以及可能需要承担的后果,全都往自己身上揽,说到底还是给自己的私心找到了开脱的理由,“我想做到极致。” 隔壁敲大鼓的老师来串门,看到我们的自行车之后颇为吃惊,连连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花样就是多,转头看见林渡舟正往肩上架小提琴,哆嗦了一下,呵呵笑道:“骑车还有配乐哦?” 我让小庄从早到晚在自行车上练舞蹈动作,毕竟我们是舞蹈演员,自行车应当配合他的舞蹈。小庄说他跳完这支舞要去马自骑,骑完一整个自行车的马拉松。 时钟转了一圈又一圈,又过了一天,节目的第一次上台排练,快到来了。 第38章 【28天】这次,你赢了。 入秋过后夜晚越渐寒凉,和林渡舟在一起,屋里就总是燥热,空气和灯光都在晃动,和肢体一起,在周而复始的运动里划出优雅的线条。 有时候林渡舟开了窍,迸出几句勾人的情话来,比如说我乘着他起伏的模样像是跳舞,说他喜欢欣赏我的每一条曲线,柔美,畅然,又充满力量。 “心理学上有一种曲线名叫‘达克效应’,也叫邓宁-克鲁格效应,由高到低,再缓缓上升,”林渡舟靠着沙发,额前发丝散乱,失了平日的矜贵,显出两分野性,“它是指以能力的发展为轴,人的认知会经历自负,再跌入绝望之谷,最后走入平稳的上坡路。” 我把着他的肩,热汗从鬓角滑落。 林渡舟继续低声道:“这是一条漂亮的曲线,代表人的认知终将与自己的能力大致相合,走向平稳的将来。师哥……” 第66章 他的嗓音低得哑了,在颠倒朦胧中轻声唤我,“不过比起达克效应,师哥……我更喜欢你的身形,优美、流畅,起落浮动,也承载着更有愿景的未来。” 林渡舟的气息灼热,落在我脸侧,耳畔都酥软。我轻轻抚摸他的脖颈,轻言细语,话语断续,“未来?宝贝,我们会有未来吗?会吗?” 林渡舟揽着我的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又好像觉得我的担忧理所应当,他避而不答,只余下晃动的空气在撕扯,他的吻已经落下来,代替了言语,说出了沉重的爱。 “会有的,”我抵着他的唇齿,温度在亲吻中升高,“告诉我会有的。” 林渡舟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深邃的眼睛隐匿在阴影里,神情藏进昏夜,我拥有他的一切,也该爱他的迟疑。 于是我想,林渡舟也许不用回答,或者说他不用第一个回答我。我可以先从其他人格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然后听见他亲口说,我们拥有细水长流的将来,在某个霞光躺倒在日落大道的傍晚,我们的白头也被染成火一般的橘红色。 我贴着弟弟的胸口,听到他强劲的心跳,每一个音节都连缀着下一个音节,然后蔓延,我想起夕阳余晖从公路的尽头洒进车身,他载我奔赴未知的前路,窗外的凉风灌进来,发丝和领带都在飞扬。 某一天我们还会在这样的车身里,看见橘红的光影扑面而来,我们投身而去,那是已是苍老却依旧肆意的年华。 车停在公路的尽头,海滩上空无一人,海面上残阳变得血浓,波光浮跃的水面揉化了夕阳。 我转头,看见驾驶座的林渡舟,飞扬的发丝和领带轻飘飘落下来,我伸手接住了他的领带,在金灿灿又血溶溶的光芒中,终于看清了颜色,原来不是会诊室里的暗红,而是诱人的酒红色。 金色的领带夹反着霞光,颇具攻击性地反射进我眼里,我轻轻眯了眯眼,得到一种微醺的快感。 我把酒红的领带在手上绕了一圈,朝自己拉近,林渡舟倾身靠拢,手臂撑在我身前,取下金框的眼镜,我抬头吻到了他下颌上灿烂的光点。 吻渐深,呼吸渐急,亲吻的间隙睁开眼,林渡舟还在我身下,修长的手指扶着我的腰,靠着沙发,身旁的落地灯散发出暖融融的灯光,好像那个海滩前金灿灿的傍晚。 我靠着他的肩,剧烈的喘息落在他脖颈上,轻声道:“我看见了。” 林渡舟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微微眯着眼,忆起攥住酒红色领带那样微醺的快感,悄声耳语,“未来。” 小朋友似乎对我们时不时的亲密举动感到疑惑,夜晚我从氤氲的浴室出来,林渡舟将我放在床上,我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小朋友歪着脑袋从我们身上走过,高高竖起的尾巴扫过林渡舟的下巴,他皱了下眉。 “你刚刚给小黄豆关门了吗?”我问。 林渡舟点头,把我的手扒下去,盖好了被子。 我说:“但我没给猫关门,我们在沙发上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卧室门口看。” 林渡舟勾起嘴角,在我身边躺下,“那就当大方邀请它观看一回。” 我提醒他,“还有林沉岩。” 傻弟弟将言未语地看了我片刻,半晌,难得地打趣,“他毕竟三十五岁了,要是想看,我们也拦不住。” 我笑起来,在他的怀抱里入睡。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一个鸟鸣啾啾的早晨。 我先看见了窗口透过窗帘钻进屋子的熹微晨光,然后日光更亮堂,被子上落了碎阳。 昨夜在情爱激烈的时刻,我看见的海边的日光也是这样,不过更热烈,更明朗。 我坐起身来,仔细凝视被风吹起的窗帘,阳光变成一大片,朝我们扑过来,回头看,光从林渡舟的脖颈攀上了眉目,又在窗帘落下的时刻变得朦胧模糊。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们的余生,就是这个平静而安宁的清晨,到来了一个神圣又庄严的时刻。所以俯身在他眼角落下一个吻,轻声唤他,“弟弟。” 眼睫翕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 我摸摸他的脸,附耳低语,“我爱你。” 林渡舟还没睡醒,揽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睡衣上,呼吸又变得均匀温和。 窗帘外的日光时不时钻进我们的温柔乡,我躺下去,延长了睡梦。 庄临意看见我们的时候,说我休息得不错,看上去神采奕奕。我粲然,说爱会让人容光焕发。 “可恶。”小庄撇撇嘴,跨上自行车,绕着舞台转了两圈。 林渡舟拿着小提琴站在舞台一侧,垂眸沉默。在明亮得藏不住一丝阴翳的舞台上,我走向他,小声问:“还好吗?” 他抬眸看过来,与我目光相会,在摄像机面前我们没有太多言语,但我看懂了他眼里的情绪,安抚他,“我可以的。” 节目组已经准备好,彩排开始,舞台上只剩下我们的身影。 所有明亮的灯光都熄灭,只有林渡舟身上一盏柔和的光,小提琴音流淌,他立在朦胧里,洁白,温煦,一尘不染。 琴音骤然停顿,空一拍之后,转向昂扬。追光应声亮起,庄临意骑着自行车冲进了舞台,他在月光中舞蹈。 当自行车再次绕着舞台经过帷幕,我在转向温柔的乐声里上台,迈着轻盈的步伐接近,当少年回头,我就在他身后。 第67章 我在他身前,在他肩上,从他的背脊上跃起,我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穿梭在城市里的夜晚。 乐音变强,少年再一次踏上了自行车,穿过路灯之下,我在舞台中心转圈,在他从我身侧掠过的时候,把着他的臂膀跃上后座,单腿踮脚站立,风吹得衣摆翩跹。 自行车冲向舞台一侧,林渡舟就站在前方。 他眼眸低垂,柔和的光线落在他的眼睫上,神色沉静而庄重,挥舞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划出漂亮的弧线,颀长的身体立在那里,一如无数次时光记忆里亲历的过往。 庄临意丢开车把,扬起手臂,我看向林渡舟身侧的舞台暗角,冲刺的距离越来越短,十米,五米,三米。 一米。 原本应当跪在庄临意肩上的膝盖没有着力,我看见那个狭窄的暗角朝我奔过来。明明它那样昏沉阴暗,我却好像飞蛾扑火。 然后是急剧的颠倒,戛然而止的琴音,巨大的碰撞声,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焦灼的呼喊,短暂的死寂,复苏的粗重的喘息…… 我全身发麻,窜向四肢百骸,腿上的旧伤被磕得生疼,渐渐钻入了感官。混乱的世界里,我捕捉着最切近的信息,庄临意朝我奔过来,跳下舞台,扶着我的肩,急切地喊道:“……林医生!” 我垂眸,看见了身下的人,整张脸都隐匿在暗角的昏黑里,看不清神情。 在庄临意的手掌之下,更多的触感苏醒,我腰间是擦伤的手臂,凸起的青筋上横七竖八的血痕,灰尘和鲜血混在一起。他固执地没有放手。 我伸手一抓,攥住了暗红色的领带。 四周剥落,光影中又现出了洁白的墙壁,安静的会诊室,时钟的声音盖过了舞台边所有的“意外”。 嘀嗒,嘀嗒,嘀嗒。 我跨坐在林沉岩身上,他靠着椅子,带着毫不意外的轻笑,仿佛我就在他股掌之间。 他的手臂揽着我的腰,一如在舞台的暗角。手上已经结痂的伤痕,手腕上没有那块腕表,我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上,指节修长,根根分明,和新闻上完全重合在一起。 10月15日,林渡舟溺亡当天,新闻图片里,他在白布下露出的那截手臂,就带着这样的伤痕,原来不是新添的,是摔下舞台的旧伤。 而他现在尚且没有伤痕的手指,在新闻图片里,满是皮肉的擦伤,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 我摇了摇头,关于新闻的印象散去,睁眼看见眼前的人,他似笑非笑,将我禁锢在他身前,时钟的嘀嗒声规律而清晰,他在冰冷且机械的声音中低声开口,“这次,你赢了。” “他溺海的时候,是你占据了他的身体?”我恍然,挣脱他的束缚,他的臂膀将我禁锢得更紧,我不得逃脱,浑身发颤,“是你……是你杀了林渡舟……” 我松开暗红色的领带,将他推开,当手掌抵着他的胸膛,动作一顿,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淤青。 低头,是小臂上的绷带,手肘的血痕,裸露的脚踝,触目惊心的伤口。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猛地推开了他,呢喃道:“救命……”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钟表的嘀嗒声渐渐隐去,一声强烈的碰撞声,身前的人被我推向舞台,后背撞在侧边,发出沉闷的响声。 庄临意焦灼地呼唤,“师哥!” 脸上滑落沁凉,我看着昏暗中那张沉静得毫无生气的脸,他抬眸,与我四目相对,看不出一丝隐忍和疼痛的痕迹,我知道这是林沉岩。 眼泪还是在丝毫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我的指尖抖得无法自持,呆呆地重复,“救命……救救我们……” 第39章 【27天】开门。 “……救命!” 我从睡梦中惊醒,眼前是陌生的窗口,外面透进朦胧的月光。泪从眼角滑落,将脸侧的枕头濡湿一片。 趴在床边的人倦意浓重,被我吵醒,无奈地动了动。 背对着月光,他抬起头来,宽肩靠向椅背。 我忽地撑起身体,酸痛爬向全身,目光死死地落在人影身上,警惕地后退。 外面路过脚步声,我霎时间清醒过来,看出床前坐着的人不是林沉岩。 “又醒了,”他叹了口气,拿我没办法一般,抹了把脸,“一晚上醒三回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所有防线刹那崩塌,我眼睛发酸,还没干的泪痕又被洗刷了一遍。 “纪南,”床头的灯被打开,我看见他的样子,困顿的双眼,不甚愉悦的神色,又听见了自己轻轻的呢喃,“怎么会这样……” “为了个破节目你不要命了?”纪南逮着我一通数落,“我听说彩排之前你还挺有先见之明,跟节目组说那个暗角看不清,容易摔倒,让铺个垫子,大家都以为你做好事呢。你是做好事了,你送佛还送到西,你还亲身试验怎么摔的,多慈悲啊。” 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臂,带着被磕碰的淤青,但和会诊室里看见的伤痕不一样。 我问:“林渡舟呢?” “死了,拜你所赐。”纪南没好气道。 我立即掀被下床,纪南一把按住我,“放心,活蹦乱跳的。确实拜你所赐,得亏你让加了个垫子,摔了一下而已能怎么样。” “那我怎么躺在这儿?”我看向腿上的仪器。 “人家可没有三年前躺进icu的案底,”纪南帮我把被子又盖回来,“赶紧睡你的,待会儿天亮了回去躺两天屁事没有。” 第68章 我一把抓住纪南正盖被子的手,心里腾起焦急,“要是我被绑架了,你会来救我吗?” “放心,”纪南白眼一翻,“你自己不作死,就没人弄死你。” 我跟纪南没话可说。等到他又睡着了,我瘸着伤腿跳出去,听见他迷迷糊糊的问话。 我说:“我去洗手间。” 纪南没再管我,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我走出医院,细密的糖霜落了满头。 树叶的缝隙里摇晃出了人影,我躲在拐角后面,看见熟悉的身形走入视线。 他周身泛着冷气,神色凝重,目光幽深难揣度,这是林沉岩。 我侧身躲在拐角之后,等他走过之后才默默走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夜晚匆忙而没有内容的公路一段一段地越靠越近。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起来。我站在小院门口,叩响了门环。 良久没等来开门,单薄的长袖t恤被风吹得鼓成帆,细雨将衣物打湿,我淹没在洇润的雨丝里。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到我身侧,手里的伞斜到了我头顶。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他穿着一身挺拔衬衫西裤,模样很英俊,手里提着公文包,看起来是要去上班。 “你好,找路浔吗?”他问。 我摇头,“找白深。” “啊,”他恍然大悟一般,笑容很明朗,“这个点他们可能送然然去上学了。稍等,我帮你问问。” 我等他拨通电话问消息的功夫,看见他腕上的手表,是简约的白色表盘,外层镶着一圈漂亮的玫瑰金,他的手握着伞柄,伞面友好地倾向我这边,手腕就抬在我耳畔,我听见指针走动的熟悉的声音,嘀嗒,嘀嗒。 声音被放大,我抬头看见伞的边缘,雨滴落下,晶莹剔透。 忽而不知此时何时,伞沿外若隐若现的牌匾宣告着离开我生活圈的另一个空间,我皱起眉头,弯腰,用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膝盖。 “先生,你还好吗?”身旁的年轻男人放下了电话,微微俯身看向我,“他们说就快送到学校,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到家,还要等吗?” 我点头,疼得满头大汗,浑身发热,咬牙道谢,“等……谢谢你。” “雨下大了,去隔壁歇会儿吧,”年轻人朝我伸出手,却没有直接扶住,而是礼貌而有分寸地温声提醒,“可以把着我的手臂。” 我又道了谢,握着他的小臂,衬衫倏然褪去,变成布满结痂的伤痕的手臂,还有凸起的青筋,手腕上那块简约的玫瑰金手表也不见了踪影,转而出现了黑色的表盘,再一晃眼,这块手表也不见了。 这是哪里? 膝盖的疼痛褪去,我听见温柔的呼唤,背后轻轻的拍打一下一下循着节奏,盖过了震耳欲聋的嘀嗒声响。 我好像靠在谁的身上,意识渐渐回笼,我发觉自己又以那个熟悉的姿势跨坐着,身下还是那双腿,于是猛地睁开眼。 洁白的墙壁微微晃动,然后终于在背后轻柔的拍打里稳定下来,坚挺地立在四周。我靠在熟悉的胸口,眼前是衣服的肩线,曲折的褶皱。 目光又落回自己的手背,我把着他的肩,手背上有大片的淤青。 这是林渡舟的会诊室,我在林沉岩怀里。 怎么又回到了这里,怎么总是回到这里。 我缓缓直起身,从他身上下来,林沉岩这一次没有禁锢住我,小心地让我下了地。我环顾四周,还是洁白的墙壁,桌上的电脑黑着屏幕,立牌上写着“林渡舟”。 我走向门口,按下了门把手。 林沉岩还是没有管我。 我拉开门,发现门已经被锁住,回头,没有迎上预期的高深莫测的笑容,而是看见他关切的目光,林沉岩朝我走来,微微弓身,将我搂进怀里,低声抚慰,“再坚持一下,不要出去。” 膝盖上的疼痛变成全身的痛楚,每移动一寸,绷带下的肌肤都传来撕扯一般的痛感,我拼命地拧着反锁旋钮,反复按下门把手,门依旧紧闭,双腿瘫软地坐在地上,手掌用力地砸在门上,空气中炸开一声声巨响。 林沉岩就势蹲在我身后,拥抱着我的腰,仍旧低声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门外忽而也传进来敲门声,两下利落的轻叩,外面传进人声,“需要帮忙吗?” 是白深的声音。 “白医生,”我站起身来,用力按压着门把手,“开门,白医生……” “叶先生?”白深的声音像是在回答我的请求,轻唤拉扯我的意识,“醒一醒,我们回来了。” 睁开眼时,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这里处于院中的正堂,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国画,空气中有浓郁的墨水味。门口有几双探寻的小眼睛好奇地张望,我一朝他们看去,那几个小孩就拿着画笔跑开。 “你碰到小顾了是吗?这是他家,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白深手里提着东西,打开来给我看,“听小顾说他见你膝盖有点不舒服,他忙着上班就没多问,我和路浔估计你从前留下的旧伤犯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药店买了几贴膏药,现在要用吗?” 我看着他,又看向他身旁金发碧眼的混血,一起身,胸前的毯子就落下去,我站起身,白深示意路浔扶住我,我看见伸过来的手臂,没了再握上去的勇气。 第69章 好在路浔大咧咧地架上了我的肩,我跟着两人回到了他们的院子里。 不多时,路浔端来了热水,白深关切地问道:“你试过林沉岩了是吗?你说自己有分寸,到底还是受伤了。” “谢谢关心,是从前留下的老毛病。”我接过热毛巾,放在了膝盖上,不同于林渡舟给我热敷的舒适自然,在他们面前我只觉得有些给人添麻烦的难堪。 我继续说道:“对,我试探过他了,他像我预想的那样接住了我,幸好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好像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把我在意识模糊时看到的东西告诉他,白深神情专注,听罢淡淡一笑,“你需要休息。” 我皱眉,紧张地辩解,“我说的是真的,我还看到……” 话到一半,我发觉这根本无从解释,怎么告诉他我从10月15日回到现在,怎么说明我反复进入那个莫名的会诊室场景,又怎么详谈我在和林渡舟欢爱的时候看见了未来的某个霞光满天的时刻?所有的时间在我这里乱作一团,而如果我向白深解释这些,无异于牛羊走入屠户家,我上赶着让心理医生判定我精神状态不正常。 我只好说:“你也在那个场景里。” 白深一顿,抬眸看向我。 “你也在那里,就在会诊室的门外,听到敲门声,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觉得自己现在狼狈不堪,话语颠倒错乱,听起来像个疯子,可我的每一句话都属实,“白医生,你也在的……那扇门打不开,我身上全是伤痕,我不知道林沉岩做过什么……而且是他杀死了林渡舟,是他……” 白深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似乎对话里透露的又一个信息表示疑问。 我不得不掩饰道:“我曾经梦见林渡舟死了,在新闻报道的图片里,他的手臂都是伤,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尤其是手指,手指上有很多擦伤。虽然他们身处同一具躯体,但我觉得会这样疯狂地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的人是林沉岩,也就是说,在林渡舟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林沉岩占据了他的身体,是林沉岩代替林渡舟溺海的,是林沉岩杀死了林渡舟……好吧,这是个梦,但是非常真实,我们假设它在某一天会发生,梦里是10月15号,万一呢?万一真的会发生呢?” 我说着一大段,看着白深安宁的双眼,恳切地望着他,“白医生,你相信我吗?” 第40章 【27天】叶清川,我在这里。 大巴车在小县城纵横的小路上穿梭,好在这里没有下雨,膝盖上的疼痛缓解了不少,白深和路浔买来的膏药贴在身上,白医生的态度就像他送来的膏药一般,传达着同样的意思:我需要休息。 任凭谁来听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语,大抵都会觉得我说的不过无稽之谈,并没有任何可信度,好在他没有直接扣押我,把我送进疗养院,而是委婉地告诉我两次:我需要休息。 车窗上映着我苍白的脸,我凝视着自己的面庞,忽而看见了脸颊上的淤青,透亮的车窗变得昏黑,我的脸映在电脑熄灭的屏幕上,四周还是晃动着的洁白的墙壁。 我听见自言自语的喃喃,“出不去了……” 带着伤口的手臂又揽上了我的腰,我任由林沉岩将我搂到身前,我坐在他怀里,话语已经没有一丝生机,“你想怎么样?” 林沉岩低低地叹了口气,“时间不多了,快想起来。” 这句话像是一条游蛇,分毫间窜向我的血肉,我浑身犹如过电一般,回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余光里亮起光线,我转回来,看见亮起的电脑屏幕,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时间—— 10月14日,上午8点15分。 抬眸,洁白的墙壁上挂着的时钟,表盘上指针的角度也是这个时间,宣示着当下的真实。指针和我回到9月1日的早晨看见的模样重合起来,回到林渡舟溺海前45天的时候,醒来时,也是早上的八点一刻。 我意识恍惚,头疼欲裂。 林沉岩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我明白你经历的一切,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和林渡舟重逢之后发生的事情,把它们想起来。” 我定定地看着林沉岩幽静的眼眸,忽然忆林渡舟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我问林沉岩是什么身份,他告诉我,是一个催眠师。 “催眠师,”我看着他的脸,好像在一刹那理解了他的话,“你对我催眠,是吗?在林渡舟的会诊室里,你在这里对我催眠……你要做什么?” “你已经想起了舞台暗角里我接住你的时候,不是吗?”林沉岩拧着眉,毫无生气的脸上稀奇地出现了勉强还算生动的表情,“我已经选择了相信你,这一次,你不能相信我吗?” “那林渡舟手指上的伤呢?他为什么会……”我止住说了半截的话语,低声呢喃,“算了,你也不会信的。” “你会知道的,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林沉岩又看向表盘,低语道,“时间不多了。” 10月14日,早晨8点15分。 我头皮发麻,看着他,笃定地说:“你知道。” 林沉岩没有答话,我急切地开口,“他在10月15日溺海,你知道。” 我是从10月15日回到9月1日的,而此刻,在这间会诊室里,时间是10月14日,距离他溺海的时间还有一天半。 我环顾四周,恨不能找到一捆麻绳,绑住他的手脚,让他在这两天哪里也不能去。 第70章 林沉岩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轻笑道:“没用的。” “什么没用?”我愤怒已极,清脆的响声钻出来,我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不假思索地给他留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林沉岩,你要杀了他是吗?你要代替他溺海,你要拖他一起下黄泉?你做梦。” “叶清川,冷静,”林沉岩双手握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带到他身前,他的面庞近在咫尺,我们互相凝视,他眼中是我看不明白的复杂的情绪,“今天是10月14日,林渡舟还没有死,你好好想一想,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掌,野蛮的力道令人心悸。 林沉岩看着我目不转睛,一字一句,“你忘记了和他重逢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在我需要你想起来,你是从9月1日开始回忆的。明天的事还没有发生,是我给你暗示了他会溺亡的结果,如果不做出改变,明天会像既定的轨道一样如期到来。” 他见我不再挣脱,宽大的手掌上抬,覆住了我的脖颈,语气里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快一点,我需要你想起来,快一点想起来……时间不多了。” 我在众多的时间中失落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时何间,而在这一刻,在本来不值得也不敢冒险去相信的林沉岩这里,我找到了唯一的真相。 “如果你想救他,就配合一点,”林沉岩拉近了我的脖颈,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肌肤上,“告诉我你回忆起的所有细节,不要再怀疑,像我一样绝对相信,毕竟你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我在他的话语中沉默,于是我又听见他重复曾对我表露过的剖白,“如果黑夜不散,你应该代替黎明来临。叶清川,我无条件地信任你,是我和林渡舟共同在爱你……你拯救他,也是在拯救我。你爱他,也该有一些爱属于他的我。” 突如其来的颠簸晃醒了我的幻梦,车窗外的景色游动,路旁的行道树一棵一棵地后退。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些不是梦。 我看着车窗,上面还是我苍白的脸,我看着自己,低低地自说自话,“林沉岩,你在吗?” 车窗上映出他的面庞,他的手依旧覆着我的脖颈,我听见他肯定的回答,“叶清川,我在这里。” 当他开口,我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嘀嗒,嘀嗒,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在会诊室中,在他的催眠里。 我忘记的那些,又该怎么想起? 大巴车在路口停下,司机师傅招呼下车,车上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后门,陆续下了车。 路过我身边的一位阿姨瞥见了岿然不动的我,拍拍我的肩膀,问道:“小伙子,你到哪儿?怎么不下车?”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辆大巴车上,我是来找林渡舟的舅舅的,我需要知道林渡舟过去的事情。这是c市附近的一个小县城。 我答道:“阿姨,我到和平路。” “哎呀,这里已经到了嘛,”阿姨抓了抓自己盘成一朵花似的大卷发,指向车门外,“路口往前走就是和平路了,你要是再往前坐,就是下一站终点站了。是在汽车站里头,只有去县里转车的人才去。我看你面生,一看就不知道路。” 我于是放下了腼腆与矜持,跟着花卷头阿姨下了车,问她知不知道林渡舟。 “哎呦,搞了半天是林医生的观众,”花卷头阿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尾褶皱下垂,精心纹上的眼线断续不清,“现在年轻人叫什么……哦对,粉丝,你是林医生的粉丝哦?” 我点点头,笑道:“对,我想去拜访他的家人。” “那个娃娃可怜,前两年妈妈没有了,现在哪里还有家人嘛?只剩一个舅舅了,住我家隔壁……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林医生跟他还算亲热,听说以前老成掉水里,是林医生救上来的,按理说该老成感谢人家,反倒林医生隔一两个月就回来看他,对他好得很,老成的房贷都是林医生还的。我就说老成不晓得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得了这么孝顺一个干侄儿。” 我默默听着,阿姨领我往前走,穿过路口,就是一条两边是低矮房屋的步行街。 “本来老成没打算在这儿定居的,这里的房价比他们原来那个地方贵点儿,林医生说就买在这儿,环境好一些,”花卷头阿姨靠近了,压低声音,“要我说,老成他本来也挺想住以前那地方的,毕竟朋友都在那边。但是他觉得林医生估计心里不太痛快,爸妈都没了,这么个伤心地,肯定不想回去了。我觉得老成说得对,上次我们聊闲的时候,我就说他还算有良心,这么可怜一个娃娃。” 听见阿姨反复说了两回林渡舟这个“可怜孩子”,我没忍心问下去,尽管林渡舟不在场。 “行了,我要去接乖孙下学了,”花卷头阿姨把手里的半只鸡塞给我,“你小年轻去拜访人家,不要空手的,老成炖鸡好吃,你让他炖鸡汤给你喝,记得还像平常一样,给我乖孙留一碗,明天我在家炸酥肉,给他端一碗去。” 我不好意思接,推辞道:“阿姨,您留着自己吃吧,我去市场上买……炖好了我会请他给您留两碗的。” “你看吧,我说你是新来的,根本不认识路,”阿姨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还是把半只鸡塞给我了,“你以为我坐车去干嘛?市场买菜了呗。大巴车没了,刚刚是最后一趟,其他地方的,什么小摊小店,那里头的肉都不新鲜,拿着吧,我要接乖孙去了。” 第71章 我道了谢,拎着手里沉甸甸的半块鸡,顺着花卷头阿姨提醒的地址,穿过步行街,到了街心广场,绕到楼房后面,从大门上楼梯,一层层地踩亮了声控灯。 三楼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来,又暗下去。 我掂了掂手里的半块鸡,不再犹疑,敲响了门。 小时候,我妈妈教我敲门的礼仪,她说不可以一上来就咚咚咚地一通敲,那不合规矩,是报丧的。 我想起在会诊室门口,打不开门的时候,一顿胡乱砸门,怎么想都不合礼数,悄悄笑起来,在心底默念——“不好意思啊,林沉岩。” 我得到了他的回复,依旧不近人情——“不要走神。” 妈妈讲,敲门要先敲第一声,停顿,然后两声。 林渡舟的妈妈是不是也教过他许多这样琐碎的事情?他成长为了一个这样优秀而顶天立地的人,是不是从父母那里学到过许许多多做人的道理。 门被打开,门缝一寸寸地扩大。 房里是一个身形圆润的男人,长着一张善意而喜庆的脸,身上系着围裙,见我来了立即招呼进门。 当门被完全打开,我才看见里面的景象。好几只狗朝我热情地扑上来,我低头,看见一只阿拉斯加,长着厚厚的毛发,还有笑嘻嘻的金毛犬,正扒着我的手,还有憨厚的拉布拉多,就是喂得胖了些,像一头喜感的猪。 我走进门,看见沙发上,地毯上,还有几只没有来门口迎接的小狗,都好奇地睁着圆眼睛望着我。 舅舅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接过我手里的半只鸡,拉我进去坐,“丽姐给我打电话了,说来了个小伙子,是什么粉丝,要找我。” 我笑道:“舅舅好。” 舅舅慈眉善目,摸摸我的头发,手法好像在摸小狗。 他说:“小叶,我一猜就是你。” 第41章 【27天】他是我永恒的极乐。 鸡汤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浓郁又温暖。 越高级的感官越具有反思性,例如视觉,我们的眼睛所看见的,未必属于真相,它不自觉地整合信息,欺骗着我们的意识。 同理,越低级的感官,往往就会呈现出越诚实的姿态。例如嗅觉,它不太会处理信息,所以儿时妈妈煲的鸡汤的味道不会变,初吻的清甜和潮湿不会变,那些夜晚相偎的时刻,闻到的爱人的味道也不会变。 舅舅的鸡汤确实很好喝,但和儿时尝到的,我妈妈煲的鸡汤散发的味道不一样,不会因为时间久远而忘记,也不会有所模糊和欺瞒,因为嗅觉往往诚实。 也正因为此,我偶尔会回想起林渡舟身上的味道,就像那天在衣柜里发现深色大衣,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渡舟身上吸引我的、沉静的、旷远的味道会被悄然覆盖,被一种沉闷的、暖热的、琢磨不透的气味侵袭替代。 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就是被掩盖过的淡淡的烟味,藏在洗过的衣服的香气之中,藏在冷冽的香水味里。 林沉岩就这样隐匿在林渡舟之后。 桌边围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狗,圆圆的眼睛,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视觉具有欺骗性;湿润的鼻子,但是我想他们明白嗅觉的忠诚。 舅舅给花卷头阿姨盛出来两碗,坐下来,把鸡肉夹到我碗里。我道了谢,舅舅说起我想听的那些事情。 他是:“渡舟早就跟我们介绍过你,那一年本来是说要带你回家来的。他说你刚毕业,在一个舞蹈团里工作,又善良,又孝顺,哪里都好。” 当我听见他说起的这段时间,我就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那段日子在回忆里已经变得灰暗,天空中寂寥得没有一丝生气,视觉对我又一次进行了完美的欺瞒。 “我们都高兴,我当年也是个文艺兵,渡舟的妈妈吃苦一辈子,就希望渡舟过得快乐些,和一个搞文学艺术的人在一起多好呀,你们看到的世界都跟别人不一样……但是他妈妈听说你是个男孩子,还是不太满意的,她希望渡舟能有稳定的生活,你们的关系,将来老了怎么办?谁赡养你们?” 我和林渡舟曾经在玩笑间倒是说起过这件事,我们一致认为,孩子不是为了将来的赡养之能才养的,就算是血亲之子,也大有不孝的,就算是膝下无后,也未必就凄凉。 我们来过世间一趟,我们找到了彼此,我们用尽了全部的好运,这已经足够。 我问:“后来阿姨也没有认可吗?” 我知道我所说的那段“后来”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有限。果然,舅舅道:“有段时间渡舟过得不好,整个人都憔悴,回来看望我们的时候,常常半夜趁夜深人静出门散步。有一回被我们发现了,姐姐在楼上看着他的背影,跟我说,是她错了,是她错了,口口声声地说渡舟快乐最重要,可让渡舟难过的却是她自己。那天我们在客厅等了三个小时,渡舟一个人走到凌晨四点才回家。姐姐说让他带你回来吧。” 可我还是没有收到这个邀请,我知道时间已经错过。 “渡舟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只跟我们说,带不回来了,你不会来了,”舅舅温厚地看着我,平静地提起,好像这是一段已经尘封的往事,已经盖棺定论,已经没有结局,“他十六岁的时候我被他救起来,一直到他二十三岁,七年的时间,或者说一直到他如今,十三年的时间,那是唯一一次看见他流下眼泪来,渡舟没哭,只是流泪,他呆愣愣的似乎根本不晓得自己满脸泪痕,他呢喃了两回你不会来的,进了屋,我们就没和你见过面。” 第72章 “我听说……阿姨去世了,”我攥着筷子,轻声问道,“那个时候,林渡舟没有流过泪吗?” “刚确认死亡的时候,他也是懵的,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当时的我也是,我反应不过来,我也没感到有多难过,我觉得我们都是麻木的,直到一周、一个月、一年之后,那些情绪才涌上来,”舅舅感慨道,“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湿,这话没说错。” “那段时间,他一直这样麻木吗?”我问。 “说起来也奇怪,第一天的时候他还是懵懂的,第二天就像变了一个人,”舅舅回忆起来,“我一直感到愧疚,应该处理那些事情的是我,渡舟那时候还那么年轻,还在上学,他不用非得让自己撑起来,可是他到了第二天,好像自己屏蔽了所有的情绪……其实在姐姐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渡舟就是那样了,太过于坚强,什么都闷在心里。那段时间他好像还在忙别的事情,每天在电话里说英文,我也不懂。” 我想起林渡舟的话,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为母亲安排后事,又是怎么帮我联系国外的医生,那些事都是林沉岩做的。 而他甚至不记得母亲发生事故的画面,也不清楚她满身仪器的样子。当时的那些痛苦,都在记忆里悄悄隐去。 起码当时的大雨没有淋在他身上,他只记得那个发呆的晚上,和后来一生的潮湿。 他说他想谢谢林沉岩。 “没能见到你,姐姐一直很遗憾,她以为你们是因为她才分开的,因为渡舟向来听她的话,而在渡舟说起你的存在的时候,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变得不太听话,只有那一次。偏偏就这么一次,姐姐觉得自己都没有及时地包容。”舅舅道。 热汤的暖气扑在我脸上,我想我应该扯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不是因为阿姨,我们的分开是因为我的不好。” 当夜我睡在林渡舟的床上,陷在被窝里,嗅到他的味道,虽然他并不久住在这里,但我觉得他属于这里。当然他也可以不属于这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属于我。 手机的光线在黑暗中突兀又刺眼,我拨通了林渡舟的电话。 第一声响铃还没结束就被接通,我知道他在等我。 接通过后是短暂的沉默,我听着静谧的空气,先开了口,“弟弟。” “你还好吗?”林渡舟这才出了声,话语里有难掩的急切,“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应声,林渡舟就越发焦虑,“叶清川,回答我。” 我很抱歉让他担忧,但同时我又享受着他的关心,我更希望他用行动代替。此刻我们相隔在两座城市,但我很想他立刻拥抱我、亲吻我,亲口诉说,说他有多么爱我和不能失去我。 这是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无比平凡的一刻,但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的温度。 “我没事的,我还担心你摔到了呢,”我低声安抚,“宝贝,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虽然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林渡舟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我猜他大概想问问我去了哪里,但是在两端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我品到了一些我们三十岁的光景才尝到的甜头。 他还是那个会担心我的少年,他也是会尊重我的计划与选择的成人,比起劝我在风险面前缴械投降,他更愿意与我并肩。 我听着他的呼吸,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气息的温度,埋在他睡过的枕头上,好像靠着他的肩膀,“林渡舟,我好想你啊。” 虽然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在这一刻,我还是感觉到了从那边传来的,空气的颤动。 林渡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带着细微的电流声,“师哥,你先好好睡一觉,醒的时候,我就会在了。”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我的猫的存在很像林渡舟,因为它忠诚、体贴、陪伴,同时它疏离、矜贵、独立。而其实更多的时候,它更像林渡舟的样子在于,明明想要靠近,却还是假装矜持;明明想要爱抚,却还是伸出獠牙咬我的手。 它好像说“你应该怕我”,它同时又在说“你最好抱抱我”。 我梦到我第一次遇到小朋友的那个冬天,那一年的雪难得地堆积起来,我戴着长长的围巾,弯腰投喂的时候,围巾就在风雪里飘扬。 小朋友没有去管我手里的食物,而是伸出爪子,轻轻地玩弄我飞舞的围巾。 我于是蹲下来,离它更近了一些。但在我欠身的一瞬,一只臂膀搂住了我。雪花变成昏黄的灯光,旁边的人扶着我的身体,声音低低的,传到我耳畔,酥酥痒痒,“师哥,我送你回去吧。”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不是早就属于他,不然为什么当我第一次攀上他的肩,我感觉到永恒的命运来临。在我们的灵魂还在世间飘荡的时候,已经天衣无缝地彼此契合,我们约定好寻找到各自的躯壳,在相知的灵魂之下,再添上一点身体交融的愉悦。 是我先动了心,是我引诱他,是我勾着他的脖颈,咬着他的耳尖呢喃,“跟我回家。” 我记得他的耳朵是怎么变得通红,我享受他上钩的快感。那一刻我莽撞地定下了自己的余生,我要他失控地爱我,像我为他堕入迷迭一样。 所以那天晚上,也是我先解开了他的纽扣,我没有犹豫,只向他确认一件事情。 第73章 我的指尖勾着他的腰带,轻声询问,“你找到我了吗?” 我想林渡舟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任性地把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个在那一天才第一次交谈的人当做寻觅已久的伴侣,当做终其一生比肩同行的爱人,我问他的灵魂,是不是找到了我的躯壳,我在说胡乱的醉话。 我从前以为那时候林渡舟的犹疑是出于年少懵懂,如今回想起来,大概不仅仅是这样。 或许也有恐惧,也有担忧,但当我看见他澄澈而郁热的目光,我想这就已经非常足够。 他已经找到我,他可以拥有我,因为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地透露,他爱我。 我平安又顺遂地长大,如果要我回忆过往生活中那些快乐欢欣的时刻,我能说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来。 例如外婆给我唱小时候在夜校里学的歌谣,母亲骑自行车载我穿过洒满金光的公园,父亲把我抱上岩石,我看见山边的日出……也不仅仅来自家人,还有我第一次跳舞飞跃的时候,第一次享受台下的掌声,还有纪南分享给我全套漫画…… 好多好多快乐而满足的时刻。 但当我第一次乘着林渡舟的腰腹,像乘着痛快恣意的狂风,我看见他迷离的神色,在狂风过境的同时,在放肆和野性之下,他又那样和暖而温柔。 我经历过那么多欢欣,但我还是能够在那一瞬间确定,他是我永恒的极乐。 林渡舟抱着我入眠,温暖的拥抱和现在的温度相似。嗅觉不会欺瞒,他身上的味道对我而言是致命的吸引,我终于分辨清楚,冷冽的雨后森林和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气味其实自始至终的混在一处。 我从来都爱完整的他。 第42章 【26天】找到了,哥哥。 舅舅一大早就去了社区的文艺团,我说想出门转转,他让我牵上了最稳重的大狗,那只毛茸茸的、鼻子嘴唇都是可爱的粉色的土松犬。 “它叫黄豆,有十岁了,是渡舟上大学那一年捡的,好多路都认识。”舅舅说。 “啊,”我拉住牵引绳,恍然大悟,重复了一遍,“黄豆。” “这是渡舟取的名儿,可喜欢它了,你们一块儿玩吧,”舅舅摸摸土松的脑袋,似乎把重任交到了它的肩上,“晚饭之前要回来,今天丽姐炸酥肉,回来吃热乎的。” 我应了声,牵着黄豆往外走。它好像真的明白自己的责任,每走一截路就回过头来看我,确定我跟在它身后,缓缓摇摆的身体沉稳又庄重。 既然黄豆已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那么也应该熟悉他们曾经的家。 我借了电动车,一直骑到了隔壁镇上。陈旧的街道,空中拉长的电线,街边低矮的房屋,是林渡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黄豆认出了位置,牵我一路往前走。他们过去住的那套旧房子还没拆迁,徐冉冉说,林渡舟的父亲就在家里过世,那个和蔼的、热心的,会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的男人,在某一天溘然长逝。 我想起林渡舟跟我描述过的画面,他从小缝里看见卧室里,父亲蹲在床前给母亲涂药,阳光映照在房间里,一片暖融融。 残破的房屋已经被搁置了好些年,附近没有住户,像一片废弃的厂房。 黄豆闷头向前,这回倒是嫌弃我走得太慢似的,也不回头看我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满墙猖狂的爬山虎垂在空洞的门框上招摇,我跟着黄豆踏进狭窄的楼道,浓重的尘灰气扑面而来,我被呛了一口,踩上楼梯,覆盖着黄豆在灰尘上留下的梅花。 阳光从破败的墙体缝隙钻进来,一束又一束光线仿佛舞台上的镁光灯。 黄豆拉着我闷头上楼,我走得膝盖生疼,好不容事看它停了下来,俯身揉自己的腿,抬头,眼前是一扇半敞的门。 里面的日光亮堂堂,我拨开粘连的蛛网,看见里面蒙尘的旧家具——发霉的墙壁,歪斜的茶几,空空如也的花盆。 黄豆在里面东看看西闻闻,我打量着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屋,转头看见饭桌上摆满了饭菜,舅舅端上了鸡汤,冒着腾腾的热气,飘出的味道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一个和蔼的女人挽着低低的发髻,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瓶的鲜奶。 然后林渡舟走了进来,他是少年的模样,额前的头发温顺垂下,穿着素净的白t恤,个子已经比女人高出一个头,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两只手都提着菜,背上还背着书包。 舅舅兴高采烈,笑容从脸上溢出来,欣喜地说道:“拿到了吗?” 林渡舟羞涩地一点头,女人笑着拍拍舅舅的肩膀,说道:“拿到了,回来的路上我还带小舟去买了凉菜,上次你不是说想吃烤鸭?小舟还记着呢,拿自己刚挣的补课费买了半只回来。” 舅舅把林渡舟按在座位上,捏捏他的肩膀,“他这么小,刚挣一点钱,让他花什么?姐姐也不知道劝劝他。再说了,今天是小舟的好日子,惦记我干什么。” 那是林渡舟的妈妈,她从厨房里捧出碗来,林渡舟连忙起身,默默把凉菜装进碗里。 “这孩子闲不了一会儿,我说他上午给人家补完课该累了,他非陪我上街去,”妈妈拉住他肩上的背带,“进了屋还不把书包放下,待会儿更累了。” 林渡舟抬眸,轻笑了一下,把书包放下来。舅舅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喜不自胜,“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 第74章 林渡舟从书包里拿出了收件,放到桌上,两根修长的手指压在上头,往另一边推了些,“妈拆吧。” 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欣慰一笑,将收件拆开来,是录取通知书。 鲜艳的红色在暖黄的房屋里格外打眼,林渡舟的目光落在妈妈的脸上,没看自己也翘首以盼的通知书。 两个长辈把通知书来来回回看了好久,林渡舟无奈笑道:“妈妈,舅舅,吃饭吧,鸡汤要凉了。” 舅舅在他身边坐下来,“小舟,你别怪舅舅没见过世面,咱们街区里头,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的,你确实是头一个,我和姐姐都为你高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明天我上街去,给你挑一把最好的琴。” “又浪费那钱做什么,小舟自己知道挣的呀,”妈妈制止他,“他现在那把琴已经够好的了,卖了换钱都够咱们吃上几个月的,你就惯着他吧。” “这不是没惯坏嘛,小舟又不是那等娇惯的孩子,他那把琴拉了三年了,早就旧了,”舅舅接过林渡舟盛好的鸡汤,“小舟,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你去读大学之后,争取好好学习,以后能迁个户,我们给你凑个小公寓的首付还是没问题的,你就在大城市安个家。” 林渡舟温声道:“不用你们这样辛苦,我会自己努力的。” 我走到桌边,俯下身来,看见少年生气勃勃的眉眼,那时候看起来比现在稚嫩得多,虽然同样沉静,但充满朝气。 他说:“我才想着要去别的地方选个大点儿的房子,这里的街区老旧了,交通和医疗都不是特别方便,你们不要总想着我。” 我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神情,好像自己也没有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凝视着他的每一寸脸颊,心想:过几年,你会在大城市的高档小区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你会有车,有体面且喜欢的工作。除了物质上的,你还有许多喜欢你的观众,你会遇见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我。 小少年,你就再等一等,马上就要到来金光灿灿的黎明。 一双手拿起了鲜奶,一丝不苟地倒进杯子里。鲜奶变淡,淡成透明的茶水,茶水越倒越满,直到直接溢出来。 然后传出了林渡舟妈妈的声音,她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茶水溢出来,已经湿了桌子,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这孩子是不是今天累坏了,怎么倒个茶还走神呢,你快吃了去睡会儿。” 沿着沾着茶水的指尖往上,是宽松的外套,修长的手臂,脖颈,下颌,更加少年气的脸庞。 饭桌边坐着颓丧的男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仔细辨认五官,发现这竟然是舅舅。 这是那一天,这是舅舅被林沉岩救起来的那一天。 林渡舟像是猛然回过了神一般,看着自己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再看着满桌的饭菜,眼前的母亲,身边的男人,恍然的神情仿佛是大梦初醒的人,在漫长的遨游之后,意识第一次来临现实世界。 妈妈盯着舅舅,一脸肃然,“你说你,年纪轻轻,跳那河干什么?要不是小舟把你救起来,今天都能出人命!” 林渡舟依旧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妈妈大概以为他已经非常疲累,催他先不用吃饭了,快去休息会儿要紧,她会给他留着饭菜,问他想吃什么,她挑出来。 林渡舟的神情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只是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跟他走进去,走到他的背后,看见镜子里他的脸。里面是不属于少年的神情,冷冽的双眸,凝重的目光。 林渡舟看着镜子里的人,颤抖着低声问道:“你是谁?” 镜子里的人沉着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最后落在墙壁上的琴盒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露出有些愉悦的神色,声音低沉得像是呢喃絮语的大提琴,“音乐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将来你想见我,就拉你的小提琴,我会出现的。” 他收回目光,又落到了林渡舟身上,缓缓开口,“我叫林沉岩。” 镜子里隐匿了那副成熟的神色,林渡舟惊慌的表情被反映在镜面上。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自言自语,“林沉岩……怎么办……” 困顿乏力的林渡舟躺倒在床上,翕动的眼睫犹疑不安。他翻过身来,脸庞变得更加稚气,窗外已经是黑夜。眼前的面孔像是八九岁的模样,五官已经和如今大致相似,只是还没长开,显得更加可爱。 一声巨响忽地划破静谧的空气,床上的小朋友一激灵,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飞快地爬起身,没有一点留恋被窝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光脚走到了门边,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外面清清凉凉的月光洒进来,给屋内的空气蒙上一层迷离暧昧的柔光。 “林阿姨,”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林叔叔又喝醉了,他找不到回来的路,我带他回来了。” 然后是林渡舟妈妈道谢的声音,掺杂着男人爽快的笑声,“你这么厉害呢,快回家吧,下次叔叔还请你吃冰激凌。” 小女孩欢快的脚步声渐渐淡去,然后大门啪嗒落锁的声音。 小小的林渡舟半边身体都贴着门,嘴巴抿成一条线,有点像是紧张的模样。 客厅有轻微的水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水滴落,像是毛巾被拧干。忽然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混着瓢泼的水声炸裂开来,林渡舟浑身一颤,死死地盯着门缝。 第75章 外面传来男人难听的咒骂,紧接着是殴打的响声,女人的呜咽。 林渡舟飞快地压下了门把手,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就被一道力量猛地砸上,他的妈妈就在门外,安抚道:“小舟乖,明天还要上学,快睡觉,不要出来了。” 林渡舟紧咬牙关,拼命地想要拉开门,然而外面的力道似乎比他更大,每当门被拉开了细长的缝隙,就被坚定地关上。 终于在某一刻,混杂着男人的咒骂和身体砸在地上的沉闷的响声,门被倏然推开,门口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客厅的光线,看不清神情。 林渡舟被粗蛮地拉出去,女人爬过来挡在他身前,换来的只有更狠毒的殴打。林渡舟抱着妈妈,凶狠地瞪着男人,在猛烈的殴打中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不得好死。” 这居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对他的亲生父亲,用这样狠戾的神情。 我上前抱住林渡舟,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满是淤青与红肿的脸,是林渡舟的母亲。 她坐在床前,摸着林渡舟的头发,窗外夕阳的霞光落了满屋。 她温声说道:“小舟,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的。爸爸昨天吵到你睡觉了,等你小学毕了业,就去县城里上中学,寄宿在学校里,爸爸就不会吵到你了,小舟再坚持一下,好吗?” 林渡舟还背着小书包,穿着整齐的校服,咬牙道:“他打妈妈……他又打妈妈。” 客厅传来大门开锁的声音,林渡舟的妈妈慌张地将他往前推,打开衣柜,让他钻进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让爸爸发现你回来了,快躲好。” 我和小小的林渡舟一起待在狭窄又密闭的衣柜里,我侧过头,看见在衣柜缝隙里透进来的狭长的光线里,林渡舟耷拉着肩膀,脸紧贴着门缝,仔细地听外面的声音。 我抱住他的腰身,揉揉他的头发,和他一起听到外面的交谈。 妈妈坐在床沿,男人在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向她哭诉自己的错误,一遍一遍地悔恨自己对他们母子动了拳头。 外面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和暖的日光洒满了屋子,男人仔细地给妈妈上药,一边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喝酒,再也不会动一点伤害他们母子的念头。 我看见小朋友瞧着外面的光景,轻轻地勾了下嘴角,在一瞬间露出这个年龄不应当有的,轻蔑而冷漠的笑容。 外面忽的有男人叫他的名字,“林渡舟!”喊了一遍,再一遍。 林渡舟推开衣柜门跑出去,外面已经不是霞光满天的时候,而是雪花飘落的时节。 男人歪在阳台上的躺椅上,小桌上的收音机转播着球赛。他的身边一堆酒瓶,让林渡舟去超市里买酒上来,言语不善地让他“滚快点”。 我跟着林渡舟走入雪花飞扬的冬天,他手里攥着钱,走进超市,在货架之间紧张地踱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见在这样寒凉的雪天,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碎汗。 然后,林渡舟拿起货架上的酒瓶,开始一瓶一瓶地比对,仔细地查看配料和成分,选择了几瓶度数最高的酒。当他把那些酒瓶堆到前台,稚嫩的、被冻得通红的手轻微颤抖。 林渡舟提着一袋高度数的酒,顿了顿脚步,仰头望向了自己家的阳台。 只这么一瞬,他低下头,打消了所有的迟疑,快步回到家里,把酒瓶递给了正在听球赛的男人。 男人看着袋子里的酒,笑起来,粗粝的手掌掐住了林渡舟的脖颈,将他向后一推,嘲笑道:“兔崽子,你偷你妈的钱了?怎么今天舍得买好酒给我了,生活费用完了下个月别找我要。” 林渡舟退后,我和他一同走进客厅,听见阳台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酒瓶碰撞的声响。 飞雪渐渐停下,太阳出来了,外面堆积的洁白的雪上镶嵌上一层明朗的金边。 阳台上忽然传来酒瓶爆裂的巨响,林渡舟起身,紧张地走近了些。男人歪在躺椅上,呼吸很急促,眼睛涨红,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是不断地朝林渡舟摆手,示意他打电话,叫人来。 林渡舟站在原地,紧张得双手不断颤抖,汗珠从额角落下来,他死死地盯着躺椅上的男人,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 男人依旧瞪着眼睛,不久之后没有了动静。 林渡舟移开了视线,轻声说道:“哥哥,我想吃冰激凌。” 这个声音比林渡舟本人更细,更轻快,这不是林渡舟的声音。 然后林渡舟回答他,“走吧,我带你去。” 他转身出了门,这一天,是他的父亲因饮酒过量引发猝死的日子,林渡舟和他身体中已经出现的蒋黄豆亲眼目睹了他死亡的过程。 四周的装潢和家具飞速地从身边褪去,我低头,看见手里紧握的牵引绳,手心也已经浮上一层薄汗。 土松犬黄豆在前面嗅闻,我看着眼前腐朽的家具和已经断裂的阳台,后背发麻。 原来根本没有那个徐冉冉口中看起来和善又生动的父亲,林渡舟记忆中那个在缝隙里看见的爸爸给妈妈上药的画面充满讽刺,真相并不是他们如今记得的模样。 楼道里忽地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高挑的身影微微弯了些腰,走进门来,起伏的胸膛还在喘气,我看见了他的样子,诚恳,迫切,担忧,这一刻他似乎完全不会提起这里发生过什么,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我。 第76章 我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飞快地往外走。 土松犬黄豆似乎会了我的意,冲到前面为我们带路。我几乎是跳跃着一级一级地踩着阶梯,灰尘被扬起来,我觉得我的姿态像是一支舞蹈,只是比舞台上更沉重,更艰难。 我拉着林渡舟走得风快,不久就到了街区,我停下脚步,俯身皱眉,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膝盖。 林渡舟扶我在花台上坐下,紧张地蹲在我身前,轻轻地揉着我的腿,低声道:“走那么快做什么呢,师哥。” 本来已经十岁的沉稳持重的土松犬,看见好久不见的林渡舟,欣喜得上窜下跳,尾巴摇得飞快,围着他转,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鞭在我们身上。我把着林渡舟的肩膀,剧烈的喘息渐渐平息,我们四目相对,在寂静的空气中,默契地笑起来。 “它想你了,”我向前一倾身,抱住林渡舟的肩膀,“我也想你了,宝贝。” 林渡舟勾起嘴角,抱着我的腰,轻轻拍我的后背,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入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好久。” 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睛,笑道:“你找到我了吗?” 林渡舟一顿,或许是想起了我们初次交谈、初次欢爱的那个夜晚。 他轻声道:“找到了,哥哥。” 第43章 【26天】舟舟的小彩蛋。 第一次在天台上遇见他,我觉得自己好像遇见了一个梦中的人。 我最爱他温润如水的眼睛,似乎我所有的秘密在他这里都无处藏匿。他看透了我隐秘的心事,也包容了我的阴暗和狼狈,他在夏夜的晚风里走向我,衣服被风吹起,像鼓成了一道帆。 我想我不应该这样讲,但如果一定要诚实的话,我在他身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欲望,是一种羞耻的、隐晦的、难以启齿的欲望,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迸发了出来。 我的晦暗更加无处脱身,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朝我平静地走来,但我已经觉得我可以对他绝对忠诚。 宇宙由无尽的欲望砌成殿堂,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昼夜找寻:世界的尽头,亘古的永恒,唯一的真理……而他是我欲望之塔的顶端,那颗璀璨无极的明珠。 他接纳了我的欲望,也让我对他唯一的忠诚有了容身之处。 所以我可以可耻地承认,我当然也不止爱他的眼睛,不仅仅因为他看透我单薄而乏味的灵魂,我也爱他在我唇上落下的吻,爱他钻进我齿间的气息。当然我也爱他柔软的腰肢,爱他温热的双腿,爱他白皙的手腕…… 由他的身体,我又聆听到他的心跳,每一声都在时间和岁月里起舞,我在他的指引中度过漫漫昏夜。终于有一天,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心跳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从遥远的旷野,一直到钻入我耳中。 他走上天台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也在向我靠近。 他躺在热水里,浑身泛着红,醉意朦胧,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我,我的欲望无所遁形,他先捅破了窗户纸,拉着我跨进去,淹没在浴缸里烤人心智的热水里。 他轻轻的话语落在我耳畔,牙齿咬着我的耳尖,我四处都升起燥热,听见他的嗫嚅,“弟弟,给我一个终生的承诺。” 我第一次不觉得喝醉的人可怕,我只觉得他可爱。 我第一眼就决定好向他交付唯一的忠诚,怎么会吝啬宇宙无休止的更迭中,一个短暂的终生。 在起伏的水浪中,我听见他如夜歌一样动听的低吟,然后我在某个时刻醒来,看见舞台上翩翩飞舞的身影。我坐在二楼包厢里,视野最不好的地方。但如果只是为了看舞台的另一边,看轻盈的欲望之塔的明珠,这里就是最好的视野。 我贪婪地仔细聆听每一次谢幕时分,他握着话筒对观众说感谢,还没平复的喘息通过话筒被放大,于是在另一个时刻,我又听见了这样动人的声音,绕了一大圈,再次回到我的耳畔。 他在我怀中起伏,像乘着风飞舞。 他是一个绝佳的舞者,不仅仅是晶莹剔透的明珠,也是塔尖上翻飞的蝴蝶。 他美丽、诱人,我本来应该远远地观望,因为我的荆棘会一次又一次划伤他的翅膀。 可当他再次靠近,像那次在天台无言地走向我,当他拨通了我的号码,当他向我展示蝶衣下的赤裸与软弱,我知道我该为我的贪婪请罪,我冒着会划伤他的风险,轻轻伸出自己枯萎的花朵。 拥抱我,深爱我。 拜托你,属于我。 第44章 【21天】上钩的是我了。 乡镇上的夜晚有宁静的虫鸣,窗外黑暗得不见明光,只有隐隐的星点,遥远,幽谧。 肩颈和锁骨在我眼前,我的气息落在近在咫尺的肌肤上,又迅速地返还给我,带着温热。 手臂环着我的腰,我觉得有时候通过一些无意识的细节,我能够一眼看穿林渡舟的小癖好。比如他总喜欢搭在我腰间的手,比如他常常落在我脖颈上的目光,比如他像狗一样悄悄嗅闻我身上的味道…… “弟弟,”我往他肩上蹭了蹭,“好安静。” 林渡舟拍拍我的后腰,像哄小孩入眠,话语缱绻温存,“睡不着吗?” 我应了声,他坐起来了些,将我托在面前。我趴在他身上,看见他的手摸到床头,打开了夜灯。 “给你读故事,师哥,”林渡舟又开始了他无意识的小动作,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捏,然后浅浅地嗅闻我指尖的味道,接着说道,“想听什么?” 第77章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忍俊不禁,“林渡舟,你好像一只小狗。” “好歹也比做大型犬,”林渡舟陪我玩笑,“好歹勇猛迅捷,有力量。” 我故意挑逗他,挠挠他的下颌,“你已经够有力量了。” 林渡舟被撩拨得红了耳尖,双手在被子里摸索,我享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时而充斥着占有欲,时而温柔如水,我忽而觉得我好像小朋友,那只被抚摸就翻过肚皮来舒服得打呼噜的猫。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原本紧张的精神变得松散,眯着眼昏昏欲睡,说出口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念一篇你的论文……” 林渡舟笑道:“你是想改行了?” “那我要听你节目里第88期的那个故事。”我说。 身下的人沉默了半晌,似乎没有想起来我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动了动脑袋,听到了他规律的心跳,“就是那个周游世界的老奶奶。” 林渡舟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将被子往上拉了些,相偎相依的温暖像是泡澡的热水没到了脖颈,我就要像小猫一样打出懒懒的呼噜来,林渡舟抱着我侧身躺下,温声说起,“于奶奶在某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过世的老伴又回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她决定一起去做她们少年时约定过的那件事——环游世界。” “他们走过了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于奶奶最后也和老伴一起来到了节目上,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林渡舟的声音融进夜色里,“尽管人们看到的只有她身边那把空荡荡的椅子,只有桌上没有人喝的茶,但是在奶奶的世界里,老伴还一直在她的身边,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是唯一一个,我没有给出治疗建议的患者,”他摩挲着我的腰身,话语轻轻地钻入我耳畔,“我们需要去抑制许多因为心理疾病而造成的痛苦,但于奶奶很幸福,不是吗?” 我想我听清了他的话,但听见过后,脑子还是变得昏沉混沌,我翻了个身,倒在枕头上,闻到了上面林渡舟的味道。 然后背后靠近,他环住我的腰,我迷失在沉静的雨后森林里。 我只有嗫嚅道:“我困了,弟弟。” 林渡舟的吻落在我耳畔,我听见他柔和的气息,他说:“好梦,宝贝。” 第二天一早,我和林渡舟与舅舅一起,去给阿姨扫墓。墓园里安宁肃穆,我看到了那块方正的碑。 回去的路上,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里,我看着林渡舟的侧颜,心想:拜托老天,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吧。 林渡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轻声揶揄道:“师哥,这是公共场合,你的目光很露骨。” “是吗?”我收回视线,手从毯子下面找寻到他的腰带,指尖一勾,“好可惜,居然只有目光而已。” 回到家里,老旧的街区已经变得宁静,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我攥着他的衣服,在他的起伏动作里贪婪地品尝他的味道,雨后森林,疯狂而肆意拔节的湿润的树木,长出枝桠和纹理的绿叶,雨滴落在我的身上…… 我低吟着低声道:“现在不是公共场合,我能大大方方地看你了吧?” 林渡舟的汗珠落下,从我的胸口滑下去,他对这个问题似乎觉得费解,“其实哪里都可以大大方方地看。” “是吗?”我翻身起来,乘着他的温度,跟随着森林滴落雨水的节奏,我们在潮湿的空气中被滋养,“那我看这里。” 林渡舟不禁笑道:“我说的是场合。” “啊,好可惜,”我的手掌紧贴着他的肌肤,“我说的是,属于我,弟弟。” 林渡舟的眼里现出迷蒙的神色,呢喃絮语,“师哥,我早就属于你了。” 展演前的几天里,林渡舟每天下班之后都来看着我跳舞。纪南见我像个没事人一样,数落我一大堆,说他那天最后一场的表演都没上,直接让替班演员上的,他们团队就少挣一场工资。 我很愧疚的同时,一点儿也不耽误我耳朵快听出茧来了。到底是弟弟人傻钱多,说请他们团队吃个饭。纪南一边选饭店一遍嘟囔,“怎么就没摔死你俩呢。” 纪南结束了出差的工作,我让他帮我们排节目,因为本来我们是要请林渡舟来拉小提琴,作为我们这一个舞蹈作品的嘉宾,而在那一番试探过后,我拒绝了他的上台。 林渡舟自然懂得我的用意,弟弟常常听话,也就不争论。倒是小庄云里雾里,我想着怎么才能跟他解释,好在纪南回来了,我就让他也参与进来。 纪南吃饱喝足,吃人嘴软,对林渡舟的不爽暂停了一下午。他问道:“我参与什么?我演自行车?” “是这样,小庄,”我苦口婆心,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林医生因为有一些知名度,所以他哪怕只是站在舞台的一侧,也会变成视线的焦点,咱们的重心就偏了。你别忘了,咱们这个节目的第一要义是呈现一个好的作品,然后是要保证你能够留下来,所以你应该占据最主导、最出彩的部分。” “啊,”小庄听罢瑟瑟发抖,“师哥说得有道理,但林医生都排练了,还因为我不上场,我为了一己私利,也太过分了……” 这话说得让我觉得自己越发不是人,我转过头去,林渡舟一脸含笑的神情看着我,似乎在说:“愧疚吧。” 我瞪着林渡舟:我忙活这么半天,我为了谁? 第78章 林渡舟接收到了我的信息,迅速偃旗息鼓。纪南好不容易用一顿饭换来而耐心再度消弭,“你俩再干那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事儿就赶紧的滚出去,叶清川你那耳朵要不用就送给需要的人呢?我问你我来这儿干嘛?我演自行车?” “不是,”我不看林渡舟了,“我让你给小庄再教一点动作,人家咖啡还拉花呢,你给他设计一些亮点。” “那你给工资吗?”纪南问,“你男人好歹还知道请吃饭。” 我说:“你别急,你晚上到我屋里来。” 这话才刚说出口,三个人都一脸诧异地看向我,林渡舟抿着唇皱了下眉,转身把窗帘拉开了。 阳光透进来,有些晃眼。纪南看看林渡舟,又看看我,脸都红了,“你扯犊子呢。” 我拍拍他的肩,“我最近听说好多八卦,等下了班我跟你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慢慢道来。” 小庄羞涩又兴奋地搓了搓手,“我也想听。” “你让纪南师哥好好跟你拉个花,”我突然觉得我像他们三个人的亲妈,“行了,都各自忙活去吧。” 自从我们和好以来,大多的夜晚我都和林渡舟共同度过,所以他开车送我和纪南到了我家楼下,我们下车的时候,我回过身来,扶着驾驶座的车窗框,探头道:“弟弟,明天来接我。” 才停了一刻,旁边就传来了纪南的骂声,“你俩要生离死别啊?” 林渡舟坐在车里,暖黄的车灯照在身上,昏暗,暧昧,模糊,我习惯了纪南的直言直语,可这时候,听到这话还是觉得难过,也许这一次是一语成谶,也许最终的结局还是会到来。 林渡舟看出了我突如其来的情绪,含笑地解开安全带,指尖扣在了车门上,温声抚慰,“你要是这个表情,我就不走了。” “没有,”我嘴硬,“我有时候会睡不着,夜里很想你。” “是吗?”林渡舟的小臂搭在车窗框上,伸手捏捏我的指尖,“我看你倒是睡得很香,一觉能到通天亮,昨晚就差打呼噜了。” 我笑起来,啧他一声,倾身吻他的额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走了,弟弟。” 林渡舟一向矜持,在别人面前人模人样,微微抿着唇,“嗯”了一声,乖乖坐在座位上面看着我。 我应该走了,但我看他这个姿势,明显在期待我的拥抱,但我假装没看见,又故意看他失落的目光,转身拉着纪南走了。回头,看见他双手叠在车窗上,下颌抵着手背,正目送我离开。 我恍然觉得这好像是十年前,我们时不时一起在校园里闲逛。入夜时分,林渡舟送我到宿舍楼下,他常常等待我的拥抱和亲吻,但周围人来人往,许多情侣在难舍难分,我们却连手都不牵,到了门口,互相致意一眼,我就要上楼去了。 有时候林渡舟会难得的撒娇,轻轻皱着眉头,侧身站在小路边,目光落在暗处,就是不看我,低低地抱怨,“最近很忙吗?一周都没有去街区了。” 街区的老房子虽然旧,空间也不算大,但林渡舟很喜欢,他想在私密的空间做一些私密的行为。如果要我来定义,我以为是缱绻欢爱,但弟弟心中的私密行为,不过是牵上手,抱一会儿,互相说几句痴情的话来。 那时的我偏爱逗他,当然现在也是这样,不过不是如今的撩拨,而是千方百计的推脱。于是我说:“你想去就去呀,我不是给了你钥匙嘛。” 林渡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轻叹一声,“那你上楼吧,我走了,师哥。” “哎,弟弟,”我叫住他,问得直截了当,“你今天不开心吗?” 林渡舟垂下眼,盯着我的领口看了一会儿,眼睛早就散了焦点,仍旧是闷闷的,“没有。” “说实话,”我不光不牵他的手,我还双手插进外套兜里,在垂头丧气的他面前像一个不近人情的教导主任,我压低了声音,“诚实会得到小红花。” 林渡舟这才坦白,一件件得仔细说来,“下午组会拖堂,让师哥等了很久;订好的饭店一点也不好吃,广场上面的喷泉没有图片上看起来那样壮观……好不容易等来的约会的日子,因为我变得很糟糕。” 我眨眨眼,非但不安慰他,反而笑道:“我没办法反驳你,我确实等了一会儿,烤肉饭不好吃,喷泉也不好看。” 林渡舟紧张地抿着唇,每次他的情绪都悄悄展现在那条唇线上,我觉得此刻我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因为眼前的可爱模样,只有我能走近了吻一吻。 “但是因为等的是你,我就会很兴奋;烤肉饭虽然不行,椒麻鸡还可以;喷泉不好看,音乐很好听,里面有一首是你在学校乐团里练过的小提琴乐……我们的约会不是很好吗?”我看着他逐渐抬起的眼睑,柔声细语,“弟弟,你想不想让今天变得更值得一点?” 林渡舟不解,夜风吹着他温顺的发丝。 我上前一步,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拥住他呆愣又僵硬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悄悄侧过头来,吻在他的锁骨上。 片刻之后我离开他的温度,林渡舟在四周频频投来的目光里红了脸,我打了个圆场,笑道:“不要灰心,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林渡舟低头笑起来,对我点点头,转身之前,朝我得意地晃了晃街区的房门钥匙。 第79章 这回上钩的是我了。 第45章 【18天】你要长命百岁。 在我少年的时候,也不无幼稚地思考过在一段亲密关系之中,谁更爱谁的问题。 可是我没有得出答案,所幸我没有得出答案。 我知道我爱林渡舟,这是不需要我自己去主观认定的事情。当我看见他时,我想吃好多东西,因为哪怕是平常再腻烦的味道,都会变得美味出奇;当他靠近我,我无数次希望这就是余生,我渴望他再近一步,索求他拥有我所有最深处的秘密;当他在我身边睡着,我在他的怀抱里看着窗外,无数次对贫瘠的夜空感叹月色真美…… 这是一个需要思索的问题吗?我爱林渡舟,在渺小的天地夹缝之间,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之上,我对他的爱固执地划开时空的裂缝,渴求刻下一笔无限期的永恒。 然而当我看见他柔和而湿润的双眼,我怎么去说服自己,我的爱比他更多。 十年前的我曾经因为他占据我的身体和心神,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觉得这已经回到了人类缔结婚姻时,最本质的、最原始的欲望——获得一份唯一的爱,一段相看两不厌的厮守,一个但愿人长久的未来。 我们已经许下了终身,我们已经约定了永恒。 纪南躺在我旁边,说我没劲,时不时就出神,此刻身在曹营似的,心思早就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 他盖着一床喜庆的花被,是我外婆留下来的。因为我不愿把我和林渡舟一起盖的被子分享给他,纪南大骂我有病,说我恋爱脑晚期。 我说:“跟他和好之后,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纪南身披大牡丹,见我开始说起他不爱听的话题,掏出游戏机就要开始忙活。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看着窗外明亮的路灯,听见夜麻将的吵声,“你觉得林渡舟爱我吗?” 这话似乎问得纪南更无语了,他甩开我的手,打开了游戏机,“你要想作就滚一边子去,谁有闲工夫陪你唠这些。” 我又没头没脑地问起,“那如果我被绑架了,你会来救我吗?” “又问,又问,”纪南被我闹烦了,把游戏机一扔,“你就直说你要干嘛,又要找骂,骂伤心了又生闷气让你男朋友猜。” 我粲然道:“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生闷气让他猜了。” “前两天悄没声跑了不是吗?”纪南疑惑,“原来竟然是我误会了,你本意是要跟他私奔的,结果他没跟你一块儿跑?” “那次不算,”我狡辩,“你就说万一我完蛋了,你来不来救我吧。” 纪南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他挺爱你的,满意了?” 我怒道:“不是这个问题。” 外面的热闹声渐渐弱了,我躺在枕头上看天,没有林渡舟在身边,远地高空都变得乏善可陈。我重新提起,“我总是想起我带他回家的那个晚上,还有我们在学校里闲逛的时候,明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却有好多说不完的话……要是你能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了。” 纪南:“好赖再不济我也能听懂中文,你酸言酸语的刺谁呢。” 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就像一场梦,我虚度了十年,一转眼,还是他扶我回家的那个晚上,我们还有好多时间可以去追逐理想,还可以去遇见自己最爱的人,发掘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让细水长流更细致一点、更长久一点……就像一个莫乌比斯环,我们会在里面起起伏伏地兜圈,过了十年,我们又走回原点。” 纪南亳不留情面,“有病赶紧治。” “如果这里是又一个原点的话,我应该弥补过去没有做到过的那些,我应该分担哪怕一点痛苦,我应该承受那些秘密,更应该找到解决的办法,这些早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继续自顾自地喃喃。 我以为纪南早就没有听我说话,没想到听我说到这一句,倒是来了火气,“叶清川,我说你有病你不信,谁他妈谈个恋爱把自己谈成苦行僧了。你承受个屁,还分担,能过就过,不过就分,屁大点儿事。他摔个跟头都是你的责任,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我一激灵,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想一想笑起来,“你好可怜,你根本不懂爱的感觉。” 纪南被噎住,说我魔怔了。我在他的骂声里开怀。第二天大清早,我又在他的骂声里兴致勃勃地起来,守在窗前看林渡舟来接我了没有。纪南说我像等待关爱的空巢老人。 也许此刻就是又一个原点,又一个开始。我当然可以抛却过去那些辗转反侧的时刻,也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温存美好的良辰,当他再次走进我的视野,我期望在这个原点之上,可以生发出更多的热望与依赖。 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他撑着伞走进楼道,当他提着冒着热气的豆浆来到我的面前,当他看入我虔诚的双眼,他应该明白我多么希望和他共度余生,他应该知道我多么希望他对我承诺漫长的余生。 我穿着睡衣和拖鞋,大概看起来很懒散,偏执地说:“林渡舟,哪怕为了我,你也要长命百岁。” 他的风衣下摆缓缓落下来,冷气吹散了一身的沉静。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像舞蹈时柔美而有力的曲线。 林渡舟放下伞,抖了抖水滴,“那你就一百零三岁。” 我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拥抱升温,然后是温热潮湿的吻。 第80章 吸管里的豆浆滋啦作响的时候,纪南在卧室里打哈欠,让我们别把孩子生在屋里了,好歹等他走了再说。 我已经吃完了早餐,小朋友高扬着尾巴在饭桌上走来走去,把早餐闻了又闻。纪南见没人理他,抓着鸡窝头走出来,“叶清川,你不怕猝死啊?大半夜还在回忆你俩当年吃的生煎包,大清早就爬起来看人来了没有。你那脑子趁早爆炸了吧,我不晓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记它干嘛。” “对,”我想起来,对林渡舟说道,“就是以前卖豆浆的奶奶做的生煎包,她只卖了一回,但是我觉得是最好吃的。” 林渡舟剥好了鸡蛋壳,把光滑锃亮的鸡蛋递到我手里,“因为她的女儿有店面,专门卖生煎包的,她说去店里吃新鲜的最好吃,那年有一回,我给你带回来的,就是她女儿店里的。” 我把鸡蛋接过来,十分疑惑,“那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应该也没有多好吃吧。” “因为我提回来已经不太热了,”林渡舟浅浅笑道,“然后你还赖床不起来。” “你俩脑袋都赶紧爆炸吧。”纪南对我们没话说了,转身进了浴室洗漱。我和林渡舟相视一笑,我觉得我们俩似乎确实有些腻歪,恨不能随时黏在一起,可明明我们好像也没有做什么。 “爱,”纪南刷着牙走出来,含糊地补充,“起码做了点爱。” 我恍然大悟,“对哦。” 林渡舟为我们去录了一版小提琴曲《月光》,在乐声悠悠响起的时候,我和小庄登上了台。 影子不一定就是阴霾,可能代表着形影不离;哪怕是阴霾,也不一定会带来苦痛,而是对过往的种种隐忍与包容。这是小黄豆和林沉岩教给我的。 我们在林渡舟的乐声里起舞,自行车在舞台上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圈,圆圈在阔大的空间里被放大,追光打在我们身上,台下昏暗的景象里,我看见笑脸盈盈的他。 一个少见的、灵动的、温润如水的笑容。 我和小庄的节目《光与影》不出意外地获得不错的成绩,庄临意也成功地留在了节目里。只是表演过后,评委老师说听闻我们彩排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问我们怎么样。 小庄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于是接过话筒,笑道:“本来隔壁节目《心灵摆渡》中的林医生是要来帮我们拉琴的,但我太过冒失,彩排的时候把人家撞倒了,好在他没有事,我给林医生的观众们道个歉。” 镜头转向台下的林渡舟,他面色轻松,嘴角含着笑意,看起来和心理节目里的模样不太相同。 工作人员把话筒递到他手里,他只是摆摆手,没有接过去,温和的模样看上去愉悦而自然。 这回台下也亮起了明晃晃的灯光,林渡舟的神情被我收进眼底。我微微地出了神,觉得不像他,又觉得格外熟悉。 当晚录制结束,节目组要准备饭局,林渡舟先离开了现场,我只收到他的信息——“结束了告诉我,我来接你。” 纪南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虽然没参加这档节目,但跟谁都认识,饭桌上成了交际花。 我听他侃侃而谈,只觉得聒噪,心跳得出奇的快,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我知道了,师哥,你是有社交恐惧症,”庄临意一副看穿的模样,“上回大家参加台长的践行宴,你也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这会儿也是,如坐针毡的,你肯定是有那个什么社交恐惧症了。” 我攥着筷子,“没有,我就是觉得……” 还没开始解释,纪南就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人菜瘾大,小酌两口就四脚朝天,怕被人家导演和舞蹈演员们看见,丢死个人。” “是吗?”庄临意手里的酒杯拿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我还说敬师哥一杯呢,这段时间师哥很照顾我。” “那当然咯,”纪南满身酒气地凑过来,阴阳怪气的,“他就爱讨师弟的欢心,你看看林……” 话说到一半,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举起酒来跟小庄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别理他,你纪南师哥也是师哥,快敬他去。” 纪南非常符合我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爽直、仗义、热情,还千杯不醉。我小酌了两口开始天地旋转,纪南就差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朝阳,偏偏只是红了一点脸,眼神还是清明的,让我抿两口得了,快点儿滚回家去。 我看见他变成好几重人影,拿出手机来拨林渡舟的号码,结果手机不知怎么就飞出去老远,也不晓得是谁捡起来递给我的,我对着电话那头就说:“弟弟……快来接我。” 恍惚中我听见谁说我怎么有个弟弟,多大了,是不是还在上学,我笑起来,回答道:“去年就毕业了,人家是博士。” 纪南让我少说两句,赶紧把人摇过来,顺便把他也带回去。 庄临意糊涂了,也开始说疯话,“师哥,你跟他求求情,今天可以顺路,把我也捎回去,我还想吃他上回请咱们吃的粥,清汤寡水、要死不活的……” 小庄话说到一半就睡了过去,我仔细辨认屏幕上的字,确定自己没有拨错号码,上头写着“小朋友”三个大字,但那头没有接通。 “他怎么不理我了,”我一把抓住纪南,揪着他的衣服从椅子上滑下去,怎么都坐不稳,“我今天表演得不好吗?他不喜欢吗?他怎么不理我。” 第81章 “行了,又犯病,”纪南把手机一把抢过去,不知道鼓捣什么,半晌过后把我拎起来,“啧,他怎么不接电话。” 我睁开眼睛,一瞬间觉得自己酒都醒了,摸着自己的心口,酒杯被打翻,殷红的酒淌出来,像一种阴沉的预感。 我蹭地起身,不顾纪南的叫声,飞快地往外冲,一头撞到门上,爬起来继续跑。我看见外面的月亮,惨白地散着光晕,在空洞的夜空里摇晃。 第46章 【18天】他比我更隐蔽。 纪南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钻进路边等待的出租车,进去的时候连碰了三下头。 手机里不断发出的忙音被疾速嘹唳的风声掩盖,我趴在车窗上,看外面车水马龙,想起林渡舟前两天目送我回家的样子,还有十年前他向我挥舞钥匙的动作,得意而撩人的神情。 我想很多时候,我对于林渡舟的认知是不清晰的,明明我切实地知道他爱我,明明他已经亲口许诺他属于我,但我还是在他这里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他笑脸盈盈坐在台下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人,我不曾在他身上看见;我又觉得无比熟悉,仿佛每一天都和他擦身而过。 出租车在小区门前停下来,我掏出林渡舟的钥匙,说我要找他去。要不是门卫大叔见过几面,估计只会觉得我是一个夜里撒酒疯的醉鬼。 我冲进去,还没走到他家楼下,下一秒已经看见倾斜的草地,月亮向上攀升,好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我的笑话。 “完了,”我喃喃自语,“怎么小酌两口,又酌成这样了。” 好容易上了电梯,我费劲地找他家的楼层,电梯卡按了半天都没用,我被迫在他人的呼唤中上下来回,有好心人问我要到哪一层,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帮我刷了林渡舟的电梯卡,把每一个按键都按一遍,一片灰暗之中终于亮起了红色。 我走到门前,用钥匙钻了半天,才发现我拿的根本就不是林渡舟家的钥匙,上面只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装到我钥匙串上的电梯卡。我拿着钥匙对着密码锁愣了半天,按过门铃,砸了两下门,没人回应。 我对着密码锁又看了好一阵,想起来林渡舟恋爱脑的德行,再加上电视剧里都这么写,输进去我的生日。 密码错误。 我沮丧地靠着门坐下,脑袋磕在把手上。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我又试了林渡舟的生日,还试过了林渡舟和我组合起来的生日……不对,都不对。 手指下意识地在上面按着,然后我听见开锁的声音,一串轻快的音符。我进了门,看见里面亮起的昏黄的落地灯。 是我们相遇的日子。 我觉得喉间干涩,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没有人应声,浴室忽而传来碰撞的声响,哗哗的水声泄出来,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在一瞬间都变得死寂非常。然后世界复苏,我听见他的声音,喘息,咳嗽,刹那之间钻进感官,朦胧又混沌的意识彻底苏醒。 我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闯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浴缸里的身体,一地的水渍,惨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散乱的发丝,剧烈的嗽声,紊乱的气息,好像让我看见会发生的那一刻。 我看见他劫后余生的眼睛,我知道这不是林渡舟。 手臂因为自救的碰撞变得通红,我一把抱住他,将他拉出来,用浴巾裹住他的身体,第一回看见了他的颤抖。 我拥住他的肩膀,眼泪已经和他发丝的水滴一起落下,滴在他裸露的肩颈上。 “对不起,林沉岩,”我哽咽着呢喃,将他冰冷的温度揽在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我错怪了他。 就像他所说,他是林渡舟的一部分,我早该完全相信他。 10月15日的新闻报道上,白布下露出的手上满是擦伤,原来那是自救的伤痕。最后进入溺亡时刻的是林沉岩,在溺海之际恢复意识,占据主人格的也是林沉岩。 使林渡舟溺海的不是林沉岩,要救他的人才是林沉岩。 沙发上的人塌着肩膀,低着头,穿着宽松的衣服,是一个少见的、颓丧的姿态。 “出现了我不知道的人格,”林沉岩垂眼,目光已经没了中心,话语轻而低,“他比我更隐蔽,出现的时候,连我也没有意识。” “你是在最后的时刻恢复意识的是吗?”我问道。 “嗯,”林沉岩应了声,自言自语,“这次能醒来,下一次……” 我想起10月14日的林沉岩,那个坐在林渡舟的会诊室里,对我进行催眠的林沉岩,他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经历的所有事情,他理解我所有的心事。 现在距离10月14日还有17天,我还没有和他坦白,但如果真如林沉岩所说,他应该已经完全信任我。 “先前你对我说的话、做的事,不管是为了试探,还是一步步地引导我走到现在,我都已经放下戒备和顾虑,”我看着他失落的眼睛,“林沉岩,我知道10月15日会发生什么。” 他一顿,抬起了眼睛,看向我的目光中情绪复杂,是我看不太明白的思绪。 我又重复了一遍,“林沉岩,我说,我知道10月15日会发生什么。” 透过他的身影,我看到过去。 “stanley milgram曾提出了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论’,他认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社会中普遍存在这样的弱纽带,”胡渊讲话慢条斯理,苍老而浑重的声音在演讲厅里回荡,“我们以自我的身份在社会中存在,同时也是社会关系网中的节点,通过一个人,你能认识到他身后的‘别人’。” 第82章 当他扫视讲台之下,我和胡渊的目光在空中相会。 周遭的人群迅速剥离,只剩下昏黑的空间,他站在聚光灯中,我坐在他身前。他一步步走向我,带着引导的沉着的笑容,对我开了口,“透过他,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台下那张笑得盈盈如水的脸,无论是《天台初雪》,还是《光与影》,在这两个舞台下坐着的,那个观众席里含着笑又拒绝说话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不是林沉岩,也不是林渡舟,不是小黄豆,表现出来的是我觉得熟悉得仿佛每天都擦身而过,却不能想起在哪里见过的神色。 如果像林沉岩所说,出现了第四个人格。 那么,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出现?有什么目的?林渡舟今晚在浴缸里溺水和他有关吗?17天之后,10月15日,那一天将会发生的事情,又和他有关吗 ? 林沉岩似乎抛却了刚才的话,听见我的言语,抬眸,皱起眉头,似乎总算理清了我话里的信息,目光里有低落、丧气,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沉声问:“你怎么会进来?” 我想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似的艰难路途,揉了揉眉心,尽量说得言简意赅,“你不接电话,我很担心,就来了。” 他视线下移,又回到我的脸上,看样子是将我打量了一遍,“一身酒味。” “所以你知道人菜瘾大的我一路过来多艰难了吧?”我没好气道,“密码猜对了,就进来了。” 林沉岩回过神来,似乎反应过来话被我带跑了,重新说起,“我问你怎么会进到这里。” 他的嘴唇张合,我的脑子里轰然空白,听见他的话,“循环。” 第47章 【17天】他不能走出这扇门。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身体和意识,五脏六腑由剧烈的疼痛变为麻木,然后他漂浮在空气中,看见遥远海面上升起的红日,盛大、壮阔,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从沉默的空中扩散,渐渐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变成急剧的喘息。 他感到了冷,刺骨的寒凉。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是这样的一轮红日,这一天是星期六,晨光洒落树梢,每一束光的触角都抚摸他的肌肤,伸进他的身体,在里面搅动,脏腑刺痛。他跌坐在床前,额上落汗,看着红日初升。 那是林沉岩第一次经过死亡,回到9月1日,一个平凡的、乏善可陈的日子。 他在林渡舟溺海的最后时刻醒来,又在他醒来之后首先恢复意识。阳光把他的汗珠照射得晶莹剔透,他扶着床沿起身,光脚走到窗前,窗外披拂金光的树梢化开,变成高低错落的花朵;成栋的高楼退散,变成低矮而歪斜的栅栏。 在他们的花园里,一楼已经敞着大门,他看见小男孩穿着一件鲜丽的亮黄色短袖,下身是浅蓝色的背带裤,手里拿着草绿色的铜壶,水流从喷头里洒出来,阳光和水流一起,像闪亮的金粉,亲吻着粉紫的花朵。 这些色彩和他房间里的暗沉与封闭格格不入,让他觉得刺眼。 他垂下眼睑,继续从二楼的窗口往下注视,看见花圃边站着高挑的男人,他穿着洁白的衬衫,干净的西裤,连鞋面也一尘不染,戴着金丝眼镜,神色柔和,头发被阳光晕成了温润的栗色。 “哥哥,”小黄豆先开了口,“你还没给我讲昨天的节目呢。” 林渡舟含着笑,拿着剪刀走到他身边,细致地修剪花草枝叶,“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东西吗?每次我录节目你都要睡觉了。” “可是昨天来的是积木大师哎!”小黄豆抬头看他,眼睛晶晶亮亮的,像一只小狗,“我已经很努力在听了,你们不是在聊积木吗?怎么聊到什么什么研究去了,我就困了。” “好吧。”林渡舟无奈,和他说起昨天节目上的嘉宾。 就是这些信息,让林沉岩惊觉自己所处的时间,应当是9月1日,前一天他们录制过《心灵摆渡》,嘉宾是一位讲积极心理学的教授,他的业余爱好是搭积木。 他回到了9月1日。 林沉岩放下被拨开一条缝隙的窗帘,房间内又堕入昏沉,摇摇欲坠的灯光照不透每一处角落,墙壁上收集的各式各样的照片和文字都被笼罩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的身影走过,昏黄的光落在他沾了污泥和血迹的大衣上,墙面的照片现出端倪——男人近在咫尺的狰狞的脸,女人哭泣的愣怔的神情,家门口破裂的酒瓶碎渣,躺在血泊里、四周的毛发都被浸湿成暗红色的黄狗…… 这些是他从小黄豆的房间里拿来的。 还有一些其他的画面,比如林渡舟骑着自行车,巨大的卡车和他只有一身之隔;比如林渡舟在分手的那天走进瓢泼雨夜,回头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马路对面;比如葬礼上的黑伞、白花,旁边立着母亲的碑。 而在众多的画面之中,有一张被他细心地珍藏,挂在窗帘的侧边,每当他悄悄拨开窗帘,光就会从外面透进来,轻柔而熨帖地落在这张照片上。 画面里他拥抱着另一个身影,把他抵在天台的围墙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下面是晃动的树梢。 他的大衣包裹着身前的人,贪婪而野性的吻落在他的脖颈上,唇下存留吻痕与爱。 他怎么会不爱叶清川呢? 当他和林渡舟第无数次在夜晚寂静的天台上分享琴音,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他们都看见了那个身影的来临。 第83章 他们都看见了他温柔如水的眼眸,当四目相对,灵魂在琴音里得到共鸣。 林沉岩听不懂的琴声,第一回因为叶清川的到来变得美妙动听,那不仅仅是林渡舟指尖翻飞的音符,也是他心底最深处无声的交响,每一个节拍,都演奏着热望与祈祷的华章。 叶清川抚摸过林渡舟的身体,自然也靠近过林沉岩的伤痕。许多次他们相遇合的时刻,林沉岩看见他的吻落在自己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看见他的脸贴着自己起伏的胸口,聆听自己的每一声心跳,他确定叶清川也看穿了他的心,他确定叶清川同样爱他的魂灵。 在他们相爱的四年里,林沉岩只有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出现,在那个风摇动树梢的下午,在那个沉默的天台,他在叶清川的脖颈上留下吻痕,他送给爱人一个诀别的礼物,或者说,他从爱人那里乞求到一份无知无觉的慰藉。 彼时的林渡舟已经是胡渊的学生,在胡渊知晓了林沉岩的存在之后,多次让林渡舟接收治疗,早日融合体内的所有人格。 林沉岩不怕融合人格,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林渡舟的一部分,他不会消失,也不会死去,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对窗外正在浇花的男孩和正在修剪枝叶的青年,打开面前这扇总是紧闭的门。 他抬眸,看向门口扭曲着身体站立的的人,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神色惊恐,手臂向前伸,维持着一个呼救的姿势。 林渡舟的父亲看着他笑起来,狰狞的笑容让表情显得更加诡异,然后林沉岩听见他低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嘶吼,“你想出去?你害死了老子,你凭什么出去?” 房间的暗角亮起几双幽亮的、冰冷的目光,一双又一双眼睛盯着他,把他的软弱和无奈都看透。 天花板上落下尘灰,他的大衣更加肮脏不堪,房间里的一切都和窗外披着金光的花园格格不入。 仔细想来,对于叶清川的告别,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吻。他也在某段刺耳又混乱的琴声里用柔和而渴望的目光望向他,他也曾在某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偷偷醒来闻他怀抱的味道,他也曾在某杯青梅汁里的冰块融化成水的时刻铭记他们共同品尝过的味道……在很多个时刻,他都和叶清川悄然透露爱意,也默念过许多个后会无期。 胡渊在多次规劝林渡舟未果之后,找到了叶清川,他们的相见比往常更频繁。 那段时间叶清川忙于工作,便很少再去一起参加胡渊课题组的聚会,尽管胡渊对他说过好几回,说他像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希望能够多见见他。 叶清川在新工作的忙碌里抽不开身,终于在那天,他愧于胡渊多次的邀请,参加了他们的聚会。期间胡渊找到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隙,在玻璃门边说着什么。 这是林沉岩最担心的事情,他在门的另一边,只看见他们的身影,却丝毫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就像他无数次站在窗帘外窥探,阳光从不曾落在他的面前。 他不知道胡渊有没有向叶清川提起任何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胡渊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约他单独见面,更不知道叶清川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像胡渊一样劝林渡舟接受治疗。 还是那样——他不害怕治疗,但起码目前,他走不出这扇门,他不能走出这扇门。 他花了许多个阴沉而压抑的夜晚来思索,是不是应该让林渡舟离开叶清川,因为他们已经许下了一生的承诺,他们已经在期许着但愿人长久的未来,在漫长的余生中,叶清川总会发现他的存在,林渡舟总会打开这扇浑浊腐朽的门。 于是他在夜晚凝视着叶清川的睡颜,夜灯暗下的时刻,也熄灭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深爱。 所以在过去的循环里,他从未期待过,也从不愿意让叶清川参与进来。 林沉岩原本想,也许这是一个意外,林渡舟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到海边散散步,被风浪卷走,所以失去生命,仅此而已。 他站在窗边观察着外面的一切,他看到太阳初升了30个日夜,然后在距离10月15日还有15天的时候,窗外变成一片黑暗,屋里没有外界的任何声音,他不曾沉睡,却失去了外面的联系。 他冒着风险,和门前狰狞的男人厮打过,打开了房间的门,而外面也不再是他们的楼房,他堕入无边的昏暗。 当他再次看到外面的光点,已经是15天后,又是冰冷的海水,刺痛的脏腑,初升的日光,摇荡的天际线。 第二次循环,林沉岩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意外,他们被困在这个未曾解开的谜团之中不得逃脱。他计划在10月15日将林渡舟带离海边,订好了飞越大半个地球的机票,而又在距离10月15日的10天之前,他在二楼昏沉的小房间里,堕入孤立无援的黑暗。 第三次循环,林沉岩试图寻找林渡舟在这段时间里,生活中的所有细节,所有蛛丝马迹,于是那些他从前从未注意到过的画面浮现眼前——勾勒着惊涛巨浪的壁画,杂志上被折起来的第15页,放置在桌上的书籍——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叶赛宁的诗集《扫墓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会到来的那一天。 这一次,他在距离10月15日一周之前再次堕入黑暗,那个密闭的房间成了月光照射不进的孤岛。 第四次循环,林沉岩企图留意林渡舟身边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他觉得自己好似草木皆兵的困兽,白深的病情讨论、胡渊的论文探究、节目内外遇见的每一个面孔,似乎都被挤进了扭曲的空间里。 第84章 这一次堕入黑暗的时间距离10月15日只有五天。 作者有话说: 【注】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叶赛宁(1895-1925),两位作家的都在三十岁时离世。 第48章 【17天】我爱你,林沉岩。 “那么,”我看着林沉岩低垂的眼睫,没有从他的神情上捕捉到一丝一毫软弱的模样,尽管他的言语里暴露出的是伤痕累累的自己,“现在是第五次循环?” 林沉岩抬起眼来,侧眸看向我,目光沉静得不见波澜,像月光下死寂的海面,“嗯。” 我问:“我为什么会进入到这次循环里?” “我也不知道,”林沉岩回答,“这是你第一次频繁地出现在这45天之中。” “‘频繁出现’?”我抓住他的字眼,“也就是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之前的循环里,也有过我的存在吗?” “每一次都有,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就刻意地规避了很多和你额外相遇的可能,”林沉岩皱了下眉头,似乎在细细地回忆,“第一次,我们照例在周末去看你的剧场演出;第二次,我们在十字路口见过一面:那天下了雨,路上很堵,我们开车经过舞团的时候,被迫停留了二十分钟,你从车前面经过,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旁边的车道在转弯,我们怕你因为视野盲区撞上去,所以鸣了笛,然后你从车前玻璃看进来。” “第三次呢?”我问,“那天也发生了这次相遇吗?” “嗯,”林沉岩的瞳孔缓缓移动,仔细回想,“那天也下了雨,也堵了车,但你从车前经过的时候,撑的是红色的雨伞。” 我不解,林沉岩自顾自地捋清接下来的事件,“除此之外,在第三次循环里,我们还在电视台见过,那天还说了话。那天是庄临意被淘汰的日子,轻鸿舞团的好几个前辈都被请到了现场,你也在。那天是周一,我们来电视台见下一期节目的嘉宾。刚好舞蹈节目结束,我们在转角处撞上。” “我们都各自分开往前走,纪南叫了‘林渡舟’,然后我们停下,转身,看见你站在那里,目光很直白,你看起来很想念林渡舟,”林沉岩岿然不动的神色意外地显示出一点落寞的表情,睫毛微微颤动了一瞬,“然后你问,‘你过得还好吗?’” “你怎么说呢?”我觉得眼睛发酸,静谧的空气里,连暖黄的灯光也变得寒凉,“你有没有告诉我,你过得不好?” “林渡舟没有说话,他停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林沉岩的眼睫垂得更厉害,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只听见他低沉的嗓音,“你问的是他。” “林沉岩,”我向他坐得更近了一些,靠在沙发上,找到他的手,双手握在掌心里,“我觉得林渡舟很善良,他常常也会很可爱,还会表现出持重的一面……这些我都很喜欢。” 我看见眼前的人微微抬起了些眼眸,眼底包蕴的茫然就溢出来,我说:“你们虽然是不同的人格,但你们在一起,才成为了林渡舟。我爱林渡舟的每一面。” 在暧昧的暖黄的光晕里,他的味道钻入感官,正在解冻的青梅汁化开的馨甜、雨后霁色幽幽的森林、汹涌的惊涛拍打石壁的沉闷与壮阔。它们混在一处,而当我向他靠近,当我们的味道交融,我感到他更完整,透出沉默而强大的底牌。 他侧过脸来看向我,我仰起了头,手往上,摸到了他泛着凉意的肌肤。 林沉岩没有说话,只有时钟嘀嗒的声响,视线在咫尺之间交汇。 我捧着他的脸颊,倾身上前,吻到了他的唇。 柔软的、湿冷的触感,他好似停滞了气息,颓丧的肢体变得无措,在嘀嗒的流逝中停在原地。 “谢谢你承担了最痛苦的角色,谢谢你帮他们保守那些秘密,”我抵着他的下颌,气息落在他的齿间,“你辛苦了,林沉岩。” 我抬眸,看见他愣怔的神色,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忍俊不禁,靠近了,抵着他的鼻尖,轻声道:“我再吻你一次。” 话语落下,我在他的唇上留下浅浅的触碰,然后离开,隔着一小段距离,凝视他逐渐紧张的眉眼,看见他的脸颊慢慢恢复血色,他舔了一下嘴唇,移开视线。 我用手掌贴着他的脸,迫使他看向我,含笑道:“你害羞了。” 林沉岩再次移开目光,回答不近人情,“没有。” 我说:“那我再吻你一次。” 他皱眉,轻飘飘地拨开我,制止道:“够了。” “你看我和林渡舟缠绵那么多次,不是很羡慕吗?”我笑道,“林沉岩,换作是你占据主人格,我也会愿意。我说了,我从来都爱完整的你。” 林沉岩后退,这回用了些力道将我推开,咬牙隐忍道:“我说够了。” “哦,小黄豆不行,他还太小了,”我起身,跨坐在他身前,利落地脱下上衣,在许多个阳光照射的时刻,蝴蝶也轻轻扇着它翕动的蝶衣,“林沉岩,你过得好吗?” 我触摸到他胸口的温度,感受着起伏的弧线,低低地呢喃,“我问的是你。不仅仅是林渡舟,我问的是你们。” 林沉岩的呼吸变得急促,在我的指尖勾住他领口的时刻,听见他慌乱的呼唤,“师哥……” 原来是真的。 如白深所说,他们很有可能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碎片,所以更加倾向于具有主观潜意识表演性质的“分离性身份障碍”,而不是过去界定的“多重人格”。 第85章 林渡舟无法承受过去的苦痛,所以刻意扮演小黄豆和林沉岩,使他们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们帮助自己分担不同的记忆。 那天的白深还坐在那个几只金毛正奔跑的院子里,我听见他温和的嗓音,“你知道吗,多重人格一般是同一个身体中寄居了许多个人的独立意识,这毕竟是一种病症,在临床医学中,起码在我和我导师的从医生涯里,从没有见过人格的诞生是为了让主人格过得更好的……你会拼尽全力、倾其所有,只为了去帮助一个他者吗?” 我看着眼前的面孔,克制的林沉岩和沉静的林渡舟逐渐变成同一个确定的身影,白深的声音还在耳边——“现在的医学上,‘分离性身份障碍’的名称已经大幅度代替了‘多重人格’,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小黄豆从来都是一个善意的陪伴身份,林沉岩多次的突然出现都在某些瞬间拯救了什么,那么……这些人格的出现,可能并不一定是独立的,而是他灵魂的碎片。” 我搂着他的脖颈,压下去,得到了回应,舌尖缠绵。 我确定我吻的是林渡舟,我也确定我吻的是林沉岩。 “他们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是林渡舟自身一种潜意识里呼唤出的主动行为,通过扮演不同的人格,来分担不同的记忆,充当不一样的角色,从而减轻主人格的痛苦。” 衣物被扔在沙发一角,乘着一瞬闷闷的风声。 暖黄的灯光在旋转,我听到错落的喘息,墙壁上是起伏的阴影。 “也就是说,他们共同构成了林渡舟。” 我低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见他红得骇人的眼,流畅的肌肤线条也在某些瞬间变得粗糙又血迹斑斑。在泪涌出的时刻,温度和情爱也在升温,我吻着他的泪痕,轻声道:“我爱你,林沉岩。” 第四次循环,是我也参与过的时间,也就是我所记得的9月1日到10月15日。 他应该照例在周末来看过我的演出,10月之后,由于要排练新的舞剧,所以原定的演出计划更改为另一个团队出演,而我参演的最后一场舞剧在9月30日,那天是星期日。 还有那个傍晚,天色阴沉朦胧,我走出舞团,在过马路的时刻遇见了开车的林渡舟,在震耳欲聋的鸣笛声里,我们四目相对。 但那天没有下雨。那个遇见他的傍晚没有下雨,却是个余霞遍布的晴天。我因为要参加老板组织的团建,提前二十分钟下了班,所以我们得以遇见。 我还记得10月8日,我和纪南受邀在舞蹈节目里露面。节目结束之后我和纪南并肩走出演播厅,纪南小声说:“这不是你那个提不得的前任的单位吗?” 我无奈道:“既然提不得,你就不要提起来。” 纪南皮痒,阴阳怪气地学我说话,“你就不要提起来,不然我又想起我被甩了,好没有面子哦。” 话音刚落,我在转角处和一个身影撞上,连忙道歉分开,抬头,却是那张思念了好久的脸。 那天的他依旧穿着衬衫和西裤,酒红色的领带上,金色的领带夹反着光点,这一抹光第一次从电视荧幕晃进我的眼睛里。 可这一次不是纪南叫住了他,我没有沉默,是我先开了口,打破空气里的寂静,“林渡舟。” 他转过身,我和他视线相遇,我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期望在他的目光中找到和我一样的思念。我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你过得还好吗?” 林渡舟还没有开口,纪南拉住我,语气不善,问他,“电梯怎么走?” 那头默然了片刻,终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右转。” “谢谢。”纪南拉着我离开,我的四肢好像没了知觉,只知道在他的带领下降落,电梯门打开,我看见一楼敞亮的大厅,没有了方才令人朝思暮想的身影。 那一天是10月8日,距离上一次和他在十字路口相遇过去了三天。 “两天之后,我们再一次遇见,”林沉岩躺在我身旁,身上沉静旷远的味道将我也包裹其中,“那一天是10月10日,星期四,c大开校友会的日子,我在礼堂上讲话,你坐在观众席里,我们互相看见了彼此。” 我靠着他的肩膀,“那天我们没有讲话。” “嗯,”林沉岩应声,“10月10日,距离10月15日还有……” “还有5天,”我接上了他的话,察觉到他的停顿,“怎么了?” 林沉岩松开搂在我腰间的手,猛地坐起身,床头灯从他身后透过来,在他的面前布下一片阴影,“第四次循环,最后一次见到你是10月10日,距离10月15日只有五天,我的房间和外界失去联系也是5天。” 我皱眉,听见他越来越激动的语调,“第一次循环,我在9月30日失去意识,那天我们去看了你的演出;第二次,我在10月5日失去意识,那天我们和你在十字路口遇见;第三次,我在10月8日失去意识,那天我们在电视台相遇;第四次……” “在校友会上我们看见对方,你也是在那一天失去意识的,是吗?”我问。 林沉岩点头,“每一次最后和你相遇的节点,就是我失去意识的时间。” “那……这一次呢?”我攥住他的手,“如果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关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你可以在最后的时段占据主人格,阻止林渡舟溺海,是吗?” 第86章 “叶清川,”林沉岩凝视着我,眼里有我分辨不清的情绪,“原来我早就该找你。” “这一次,你也没有主动来找我,”我承认我此刻有点记仇,责备他一如往常向我瞒住了所有事情,“我得知了你们在10月15日溺亡,所以才想办法接近……但我为什么会参与进这次的循环?” 林沉岩摇头,微微抿着唇,抿成一条好看的线,我知道这也是林渡舟。 “也许是上一次循环里,有了什么改变?”我忽地抬眸,看向他,“可是在你失去意识的那五天,我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林沉岩握着我的手臂,他的掌心传来温度,“在那五天里,你没有再遇见我们吗?或者听见关于林渡舟的任何消息,或者……见过什么和我们有关的人?” 我仔细回想,过往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似乎每一个时刻都普通而平凡——起床,上班,跳舞,吃饭……然后在无数个缝隙里,想起和他意外的碰面。 空气静谧,只有时钟嘀嗒的声响,林沉岩抬起手来,捂住我的耳朵,我皱眉,垂眼,视线落在他的睡衣上。挂钟的响声渐渐淡去,而他腕上的手表又在我耳畔运转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直到占据所有感官。 嘀嗒,嘀嗒,嘀嗒。 “……手表,”我猛然抬眸,恍若漫长冬眠之后在入春的惊雷中醒来,“我在10月15日当天,收到了你们寄来的手表。” 第49章 【17天】深吻他的勋章。 我爱林渡舟胜过全世界,我无比坚信他也是如此。我们曾经拥有细水长流的美好未来。那时候我跟他说,如果我在外地巡演,他想我了,就随手寄一样东西给我。 林渡舟问我应该寄什么,是不是像古人那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不解风情地笑道:“寄你当时身上最贵的东西。” 林渡舟说:“最珍贵的是时间,我要把手表寄给你,让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想和你共度光阴。”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短暂地出差过两回,我也没收到过他的手表,因为他都不用寄,我就该回去了。而分开之后,我开始了长途巡演,西到英格兰岛,北到阿拉斯加,南到乌斯怀亚,好多地方都去过,最长的时候,一年多没有回来。 几百个昼夜轮回,他要是寄给我相思,我会高兴得疯掉。 10月15日那天,我收到林渡舟的寄件时,还没来得及拨通他的电话,冰冷的死讯已经钻进我的认知。全身乏力,无法思考,一瞬之间像什么思绪炸开,寻不到一丝理智的踪迹,只有呆滞、麻木,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整整六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知道他对我的想念。 “是手表,”我想到了这个线索,又生出疑惑,“前几次循环里,林渡舟没有寄给我手表吗?” “如果真的是因为手表让你进入了循环,那么……应该不是我们寄出去的。”林沉岩肯定道。 “为什么?”我问。 “不是林渡舟,不是小黄豆,也不是我,”林沉岩说,“我在前五天已经失去了意识,应该不会有任何的行动;而如果是林渡舟或者小黄豆寄给你的,那么,在前面的几次循环里,你应该也都收到了手表,为什么偏偏到了第四次,你才因为收到手表而进入循环?” 我被他说服,“那会是谁?我们之间的这个约定,应该只有我们知道。” 我和林沉岩面面相觑,两人都沉默了良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彼此注视,又在同一个时刻开口,“第四个人格。” “是才出现不久的第四个人格,”林沉岩说道,“之前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最近……我以为他是在第五次循环才出现的。” 我说:“如果我是因为在第四次循环收到了手表,才进入了第五次循环,那么他应该在第四次循环就出现了,是他寄来了手表,他拥有我们曾经的记忆。” 我沉吟片刻,问他,“你怎么拥有林渡舟和小黄豆拥有的那些记忆的?就是……关于那些儿时的不好的事情。” “我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进过小黄豆的房间,是他保留着那些小时候的回忆,”林沉岩答道,独自承担某一段记忆,在他们的世界里,变成了谁占据某一张照片、某一个画面,“那些照片如今在我的房间里。” 我分析道:“我和你们约定寄给我手表的时间是在十年前,那年林渡舟才19岁,我也只有22岁,那时候第四个人格还没有出现,他想要得到这段记忆,就必须从林渡舟的房间里拿到照片,但如果他拿走了,林渡舟应该就不记得这件事了,是吗?” 我又反驳自己,“万一……他只是看一眼,知道了这个信息,然后就离开了呢?” “在他看的时候,这段记忆就属于他了,”林沉岩说道,“如果他和其他人共享着这些记忆,那么我们起码会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像我知道你和林渡舟说话的内容,同时林渡舟也知道我正在听。” 我问:“你说当第四个人格出现的时候,连你也是没有知觉的是吗?” 林沉岩点头。 “会不会你每一次循环在最后的时间段里失去意识,都和他有关?”我的话音在屋子里转圈,林沉岩垂眼,脸埋在膝间,双手捧着脑袋,揉得头发乱糟糟。 第87章 明明他正烦心,我却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可爱,于是握住他的手腕,他顶着被揉乱的头发抬眼看我。 “不想了,总会有办法的,而且这一次你找到我了,”我拉他躺下,“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消失。睡吧。” 林沉岩的手臂从我背后穿过,完全圈住了我的腰身,我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抱里。 他的怀抱比林渡舟更野蛮,更有力量,更疯狂,更宣示占有欲。我在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分心地怀念林渡舟的温柔。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房间里的东西,”我稍微将他推开了一些,“林渡舟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还太小了,现在长到快三十岁,很多痛苦都可以化解,而且我在你们身边,你怕什么呢?” “我怕你这样的妖精蛊人,”林沉岩说得丝毫不留情面,仿佛刚才和他缱绻温存的不是我,“你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天和地都不晓得了,我还期望你帮他分担痛苦?你尝过痛苦吗?你活了这一辈子,仅有的一点眼泪都是林渡舟惹的吧。” “是你们,”我笑道,“我是长得顺风顺水,怎么这也成过错了。我带你们来我家吃年夜饭,一起看春晚,这样不好吗?谁说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治愈伤口的。” 林沉岩沉默了半晌,这回竟然没怄我,低声道:“有道理。” 他的手臂又把我箍回去,我觉得自己快要嵌进他身体里了,他再次的强调听起来很介意,“一身酒味。” “节目组在聚餐,”我解释道,艰难地深吸了两口气,“你非得抱这么紧吗?我会被勒死的。” 林沉岩微微抿着唇,又勾出了一条压抑的唇线,神情有些不可名状的细微的紧张,可他就是不说话。 “你不是35岁吗?”我很无奈,“不还是和林渡舟一个德行。” 我在他的嘴角吻了吻,“行了,快睡觉,不要再像今晚那样吓我了。” 他翻身,将我托在身体之上,掐住我的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就知道和林渡舟比起来,他也有一些地方不一样。 “我不喝酒了,行了吧。”我这样说。而每当我这样讲话,对林渡舟是奏效的。 林沉岩却不依不饶,依旧掐着我的下颌,力道重了些。我吃痛,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他还是不满意。 我问他我到底要怎么说才可以,他桩桩件件地嘱咐,像主人给新到家的小狗立规矩,“我不在场的时候不要喝酒。” 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我就昧着良心敷衍地答应了,林沉岩仍旧不放手,继续道:“离纪南远一点,他看你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这倒是林渡舟不会直接说出口的东西。 “你们都这样想?”我问。 “就连小黄豆也不喜欢纪南。”林沉岩补充。 我粲然,“说不定第四个人格很喜欢呢。” 林沉岩将我的头抬起来了些,话语掷地有声,像是警告一般的味道,“叶清川。”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突然想逗逗他,看逗他和逗林渡舟是不是一样的感觉,“哎,你们这个房子太高,太宽敞,今天你还差点淹在浴缸里,我要不来都没人知道。” 林沉岩:“所以?” “你把房子卖了,住到我家的老破小去,然后把工资卡交给我保管。”我说。 林沉岩的答案似乎有些令人意外,却又好像就是他应该说出来的话,“你把房子卖了,把工资卡交给我保管。” 这和不假思索就答“好”的傻弟弟一点也不一样。 我皱眉,“你这人怎么这样。” “好了,不要闹了,”林沉岩舒展眉宇,难得地露出了个稍显得意的浅笑,“睡觉吧。” 他嘴上这样说,手却还是搂着不放,我又猜他是在索求什么,于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看见那条熟悉的紧张的唇线。我了然,笑起来,想起刚才因为我亲吻他每一寸肌肤,他红了眼眶的时刻。 他为林渡舟和小黄豆开辟了那片粉紫色的缤纷的花园,他身上累累的瘢痕是英雄般的勋章。 林渡舟的锁骨下方有一块小小的疤痕,我曾经在情动时细细舔舐它的形状。而至于这块疤痕的来历,我想大概只有林沉岩知道。 我不会询问他,但我会像过往每一个情到深处的时刻,再一次深吻他的勋章。 作者有话说: 前文中小黄豆所提到的花园是洁白的、纯净的,而林沉岩眼里看到的花园是粉紫色的,裹在暖阳的金光里,他们不同的人格所感受到的都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第50章 【16天】余生。 “还有呢?”窗外的树影飞速地倒退,我侧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驾驶座上的身形,听见他的声音,“林沉岩跟你讲了什么?” “讲你傻傻的,在浴缸里睡觉,”他看路,我就看他,只顾着笑,“要不是他在,你就要被淹死了。知名心理医生因为泡澡在浴缸里淹死,听起来应该能上头条。” 林渡舟死鸭子嘴硬,“我没有睡着。” “你没有意识了,和睡着了有什么区别?”我说,“如果那时真的是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格占据身体,那他也太大意了,怎么偏偏挑你泡澡的时候切换人格呢?这样太危险了。” “……不知道,”林渡舟沉默了半晌,“林沉岩也不知道他是谁吗?” 第88章 窗外的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头发扑到了我脸上,我看着他一刻也没移过眼睛,“不知道,没人知道。” 车在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下,林渡舟转过头来,神情似乎有些抱歉,“师哥,辛苦你了。” “没事,林沉岩犒劳我了,”我看着他拿起水瓶,慢条斯理地喝水,表盘上金色的指针晃着光,凸起的喉结上下浮动,我说得轻描淡写,“我和他上床了。” 林渡舟握着瓶子的手一抖,水从瓶口漏出来,浇了他一身,我嘲笑道:“羞死了,快三十岁还尿裤子。” 他有些难堪地看了我一眼,眼尾泛起丝丝的潮红,埋头擦了擦水渍,继续握上方向盘,车往前行进。 风又从窗外灌进来,我被裹在里头,乘着风,感觉身下轻飘飘的,就像林渡舟的怀抱,他最喜欢仰靠在沙发上搂住我的姿势,我们好多回就在这样的情境下沉浮。 所以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乘上了林沉岩的腰身,我习惯以这样的开头让我们的亲昵启程。可是林沉岩和林渡舟不太一样,他宽大的手掌迅速禁锢住我的腰,然后一使力,就将我推倒在他面前。 虽然按照林渡舟的话来说,尽管在我们两情相悦的状况里,我是更辛苦的那一个,但他喜欢我占据主导的位置,喜欢我在他身前,喜欢我微微俯视他的神态。我也一次又一次地欣赏过他仰望我的目光,干净,虔诚,充满希望。 有时候在剧烈的碰撞中我分神,想到如果我哪天得道高升,就凭借这样的视线,我相信他会为我供上一生的灯。 但当将这样的开头用在林沉岩身上,得到的却是他的束缚、压制,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的反客为主。 当我跟林渡舟说,那天林沉岩一只手就能掐住我两个手腕,并且还使我无法动弹的时候,林渡舟抿了抿嘴,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在说我不用向他披露这些细节。同时他似乎又很在意,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指尖屈伸,好像在想这真的是这双手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傻弟弟说:“那样你会很疼。” “我不记得了,”我一笑,和他并肩走进电视台,压低了声音,“如果你看见壮丽的日出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清晨爬上山的辛苦怎么会记得呢?我的意思是,我只记得那种感觉很好。” 林渡舟瞥了我一眼,帮我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言外之意,“……很刺激?” “嗯,”我回答得坦坦荡荡,“是的。” 我们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他又垂下头,仔细地看自己的手,指尖又屈伸了一回。 “还在想怎么做到的吗?”我问。 “不是,”林渡舟大言不惭,“我在想,下次我也要这样。” 我安慰他,“没关系,弟弟,不是有他吗?” 林渡舟皱眉,“你们还要有下次?” 尽管明明是同样的一个人,听他这么说,我竟然生出了一些有逾忠诚的负罪感,于是澄清道:“不都是你吗?我只是见到了你不同的一面而已。你说……要是有人格融合的那一天,到时候你会更喜欢哪个姿势?” 林渡舟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我,看起来似乎也可以说是瞪着我。 我彻底开怀了,继续逗他,“我让林沉岩把你们的高档公寓卖了,搬来和我一起住,他不愿意。” 林渡舟没说话,我在旁边添油加醋,“到底你做主还是他做主啊?” 傻弟弟忍无可忍,掏出手机就开始浏览住房买卖信息。眼看他手指飞扬,在屏幕上滑得快擦出火来了,我连忙制止,笑得肚子疼,“行了弟弟,咱不卖,再留一会儿,说不定往后我搬过去呢?” 林渡舟停下,立即就要答案,“什么时候?” “……哈?”我愣住,“我能有个缓刑吗?” “师哥,”林渡舟泄了气,“我想……” 上行的电梯停下,“叮”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紧接着电梯门打开,外面正等着好些人,看见林渡舟都跟他问好。 林渡舟一一点头回应,拉着我的手臂走出电梯,等后面黑压压的人群涌进去之后,才接着把话提起,“我想你……” 话音未落,庄临意咧着嘴跑过来,手里还抱着爆米花,鸭舌帽也压不住蓬松的头发,看见我们就乐呵呵的道:“师哥,林医生,你们来了。我和纪南师哥去挑了演出服,顺路就先过来了。” 一偏脑袋,果然纪南站在不远处,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们。 “你去准备吧,”我悄悄拍了两下林渡舟的后腰,“待会儿见。” 林渡舟的话还没说完,显然是一副被憋住的神情。我朝他点了点手机屏幕,他抿着唇垂眼,黯淡地转身走了。 今天是9月29日,星期六,电视台举办了一场激励学生的讲座活动,请了不少有一定学术成果的人来做演讲。傻弟弟虽然恋爱脑,却好歹一路成了博士后,穿过惹人眼目的红袍子,蹦出一句术语来我们都听不明白。他理所当然地站在讲台上,镁光灯笼罩着他,在他沉着持重的神色背后,拉下长长的、孤寂的阴影。 “你还蹦哒呢?”纪南一开口就没好话,“我以为你纵欲过度而亡了,像西门庆似的。” 我不理他,纪南走近,“那前天晚上跑那么急做什么,林渡舟不是好好的么?” 我没好气,呛他道:“赶着回去纵欲,满意了?” 第89章 纪南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听起来像是你会干的事情。” 我们毫不遮掩的对话听得年轻的小庄面红耳赤,捧着爆米花唯唯诺诺,“要不……两位师哥,我先出去转转?” “转什么,”纪南不耐烦,“还是把你暂居今年首席的小叶师哥看住吧,省得他又跑了。” 演讲会开始的时候,林渡舟已经做好了造型,站在主席台前,按纪南的话来说是人模狗样的,要我肯定不会这么说,我只会觉得他一如既往的耀眼。 “好长的腿,”旁边的小庄也开始评头品足,不知道第多少次说出这样的话,“不跳舞可惜了。” “腿长不一定要用来跳舞的,也不是跳舞就一定要腿很长,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我往旁边瞄了一眼,故意气纪南,“用来纵欲也很好。” 眼看着小庄的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红,纪南啧的一声,瞪我一眼,“你没完了是吧?” 我得意一笑,看向主席台。弟弟就站在后面,额前的碎发被拨开,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有精神和朝气,大概是因为要迎合许多学生的原因,今天服装师给他配了一件淡黄色的毛衣,看上去软软的,活脱脱回到了十年前。 “多少岁了还装嫩,”纪南撇撇嘴,抓小庄手里的爆米花吃,“三十的人了,还以为是当年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呢。那骚气的衣服穿的,跟你那会儿送的那件一模一样。” “对哦,”我被纪南勾起了回忆,“你怎么记得?” 纪南嗤笑,“那年他得了件毛衣跟得了件袈裟似的,就差在脑门儿贴个条:我男人送的。我能不记得?” “那是我送给他的第一件衣服,跟他平常的衣服都不一样。”我说。 “是呗,”纪南把爆米花嚼得咔嘣响,碎渣都弹我脸上了,“人家送礼物都看别人喜欢什么,你是看自己喜欢什么。” 我一噎,觉得他的话很符合我当年的心理,我就是爱看林渡舟温顺又青春的样子,我希望他脱下紧扣着第二颗纽扣的衬衫,穿上我喜欢的浅色的针织衫、宽松的卫衣、亮眼的外套,我想要他偶尔也褪去沉静的外衣,变得更欢脱、更鲜活。 于是我无从辩解,只好毫无杀伤力地反驳,“你懂个屁。” 台上的青年已经长出了比十九岁更加英朗的线条,更挺拔的身姿,他穿上这件明黄色的毛衣,明明不像他,却分明就是他。 “师哥,”周遭的所有灯光都黯淡下来,唯一的一束镁光灯将他笼罩在里面,我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带着沉静的回声,可当我听出他的语调里不同于寻常时分的疏离,反而更温暖,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他爱我,我知道他不能没有我,“你想过余生吗?” 话筒将他的声音放大,宽广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对望。 “余生?”我听见自己的回答,“好像是很久很久的事情。” “嗯,很久,”林渡舟轻轻地笑起来,“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余生。” 那一年的他也穿着这样明黄的毛衣,只是头发温和地垂在额前,我们比肩走过了夜晚人迹寥寥的大桥,下面河水奔流,风把河流的味道送到我们鼻尖,潮湿,透着凉意。 我和往常一样慢下脚步,落在他身后,双手插进兜里,又一次欣赏他的背影。城市的霓虹被大桥分隔成两边,桥划出了一条暖色调的,干净而静谧的直线。 林渡舟转过身来,风把他的发丝吹得飞扬,他的瞳孔里游动着起舞的光。 他朝我伸出胳膊,低声道:“可以牵手吗,师哥?” 我摇摇头,笑道:“不可以的,弟弟。” 看见他倏然失落的神情,我将他的手拉进我的衣兜,他的指尖摸索到了里面的形状。我看着他,他在飞扬的发丝之间,澄澈得像一只丛林中俯饮清泉的小鹿。 “拿出来。”我说。 他勾着手表,抬起手臂,使手表迎着路灯暖黄的光线,仔细端详起来。 “你不是说想我的时候,要寄给我手表吗?”我将手表拿下来,低头绕在他的腕上,“平常你要是想我,就听听指针的声音,嘀嗒,嘀嗒……听出来了吗?” 林渡舟没回过神来,又出现了微微抿着唇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我。 “余生的声音,”我为他系好了手表,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一分一秒,能走穿永恒。” 我记得他那天晚上的神情,诚恳又感激。他却没有说感谢的话语,只是背过身去,温言道:“师哥,你今天说练舞练得腰疼,我背你回去吧。” 我皱眉,攀上他的肩膀,“好肉麻哦。” 林渡舟背着我,沿桥边慢慢走,我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吻了他的脖颈,憧憬地呢喃,“要是可以这样走到八十岁就好了。” “那我要好好锻炼,”林渡舟轻笑,“不然就背不动了。” 我见过林渡舟爱我的样子,他一看向我,我就知道他愿意追随我的足迹;我也怀疑过林渡舟的爱,在最近一个月,当我看见他眼里的疏离和冷清,我反复确认他深不可测的心意。 可是他开口,他紧张的神情,他没有克制住的叹息,都将他爱意外裹着的外壳融化,我看见他赤诚的糖霜,然后咬一口,才发现里面是苦的。 他并非只是纯粹地爱我,他也挣扎着、徘徊着、否定着爱我。 第90章 于是我打算把苦涩的味道都舔干净,我相信里面是灿烂香甜的糖心。 我在夜里醒过来,腰上是他拥抱着我的手臂,我向后退了些,钻进他怀里,迷糊中看见窗外明亮的月光,一轮饱满的圆月。 月团圆,人团圆,此时共婵娟。 我摩挲着他的指尖,捏捏他的手,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像潮水的涨落。 晚安,好梦,宝贝。 醒来,就会看见黎明。 作者有话说: 晚安,好梦,宝贝。 醒来,就会看见了黎明。 ——曾轶可《黎明》 第51章 【15天】伸手。 “如果他体内出现了第四个人格,并且比过去的人格都更隐蔽,”我将双手放在桌上,规律地重复从食指捏到小拇指,又返回食指的一次次循环,“那该怎么样才能使他出现呢?” 院子里飘出炖汤的香味,两只大金毛趴在石桌旁边,摇着尾巴听我们的谈话。风一吹,院里的草叶都摇荡出安宁的馨香。 “你想和他相处吗?”白深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发现他的存在的?” 我思忖片刻,回答,“我好像见过他,在两次我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第一回,我跳的作品叫《5号楼天台初雪》,那天林渡舟穿着一件卫衣,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比现在更灵动、更年轻;还有第二回,我跳的是《光与影》,他笑起来甜丝丝的,也完全不像他,和小黄豆、林沉岩也都不一样……还有昨天,他在台上发表演讲,穿的是一件明黄色的毛衣,我总感觉也像那个观看我舞蹈的人。林沉岩说,这个人格出现的时候,连他都没有意识和知觉,就连转换人格的时候淹没在浴缸里了,那个人也没有丝毫的表示……这样不是能证明,已经有另一个人格出现了吗?” “那他出现多久了?”白深又问,“你怎么确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 “……我不知道,”手上反复揉捏着指腹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他们会有联系吗。” 白深条分缕析地说起,“我们大概能够确定,小黄豆的出现是在林渡舟九岁的时候,他因为不愉快的童年,所以分离出了一个人格来陪伴他。而在一个人无助的时候,通常分裂出的是更为年长、更成熟的人格,也就是林沉岩这样的人格。小黄豆比九岁的林渡舟更小,我们就基本上可以推断,林渡舟常常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承担更多责任的人,小时候的他并没有选择分离出一个人格来替他承担一切,而是分离出了另一个需要他去保护的人,他想要的只是陪伴和分享。” 我看着他沉着的脸,听他继续说道:“林沉岩是他在见到舅舅溺水的时候分离出来的,这是他情急之下的需要,所以他希望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更有生活经验甚至是更符合他理想状态的人格来帮助他,这是林沉岩产生的情境。” 我点头,白深道:“至于你所说的第四个人格,如果他只是偶尔出现,而其他人格对他毫无记忆,那么这可能是一个‘出走’人格。其实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行为叫做‘漫游’,是指病人从自己无法排遣的心理困境或者无法承受的生活压力中逃走,于是时常离开自己当前的状态去漫游。他可能有比其他人格更加丰富的人生,完全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饱满的身份,有详细的既往经历,甚至可以用这个人格特点拥有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是我的两次舞台呢?”我疑惑,“难道那个人格喜欢看跳舞?” 白深一笑,问我:“你下一次上台是什么时候?” “哦,我今晚就有一个剧场的演出,演出之后近两个月的安排就只有节目了。”我提起来,想起今天是9月30日,也就是林沉岩所说,在第一次循环当中,他最后一次见我的时间。 在这一天之后,林沉岩失去了意识。 而在后来的几次循环中,我们也在这一天相遇,他照例坐在二楼的包厢里,默默看我的表演。 白深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我今晚倒是有空,不介意我和他见见吧?” 我眨眨眼,应了声,有些出神——不会有两个心理医生和一个催眠师都搞不定的人吧? 白深和林沉岩都告诉过我,林沉岩也好、小黄豆也好,他们都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而只是林渡舟情绪和记忆外显形式的碎片,因而他们从头至尾、归根到底,都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们来到林渡舟的体内,从来都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而是依附于林渡舟而存在,他们以林渡舟为中心。 可如果真如白深所说,第四个人格拥有独立的完整性,他甚至可以以自己的人格特征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的生活,那么,他的性质是不是和林沉岩、小黄豆都不一样?就像小黄豆会记得哥哥的所有喜恶,林沉岩会努力帮助林渡舟活下来,他们都站在林渡舟的身边,只有第四个人格,似乎站在他的对立面。 如果淹没在浴缸里,和溺亡在大海里,都是因为第四个人格的出现,那只要我和林沉岩能阻止他,是不是也代表着,这一次,我们可以共同走出循环? 我想起那天夜晚,我在林沉岩的身边,听他说起关于林渡舟童年的回忆。 “街道的孩子们都喜欢林梁,徐冉冉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大人,”林沉岩讲的明明是林渡舟的过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和凝重的神情,看上去似乎也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些难熬的过去,“而事实上,他酗酒、家暴,每一次出现都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得林渡舟和他母亲喘不过气来。” 第91章 “但他还是始终在别人眼中扮演着一个贴心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利用徐冉冉的信任,对她进行了侵犯。” 林沉岩的话像电流,从指尖钻进去,麻麻地爬向全身,我艰难地开口,“那个上过《心灵摆渡》的女孩子,被林梁侵犯过吗?” 林沉岩点头,“而这段过往,一直到她进行人格融合的时候,才从分离出的徐阳阳的记忆里发现。也就是说,在她遭受侵犯的时候,徐阳阳出现,并且占据了主人格。” 徐阳阳后来患上行尸综合征,给徐冉冉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徐冉冉寻求了治疗。 林沉岩却打破了我曾经看到的真相,“徐阳阳的行尸综合征,是在另一个人格的促使下变得越来越严重的——就是那个23岁、刚刚大学毕业的易诗。” 我说:“她体内的人格好像并不能和谐相处。” “嗯,”林沉岩点头,“易诗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而徐阳阳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易诗不能忍受他的爱被践踏,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和徐阳阳从根本上是同一个人,他和徐阳阳站在完全对立的两面。所以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劝徐冉冉趁早进行人格融合。他从来就不是为了徐冉冉康复,只是意识到自己存在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他永远无法以自己的身份和自己的喜欢的人相见,就算能够发展任何感情,也不能得到世俗的认可,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所以想要自尽,而在他自尽的同时,他也希望徐阳阳消失。就是这样。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是为了徐冉冉好,因为徐冉冉是谁,他并不在意。” 我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所以说,像徐冉冉这样的情况,才是大多数多重人格患者所面临的问题?而你和小黄豆从来都是为了林渡舟,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完整的人格,而是林渡舟的碎片,是他分离出的另一面?” 林沉岩默认了我的言语,我的话在胸口盘旋了良久,才开口道:“那……徐冉冉恢复了那段记忆之后,怎么样了呢?” “她过得并不快乐,尽管很大程度上已经减弱了人格分裂的痛苦,但她现在必须要承担那些不堪的记忆,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呢?”林沉岩垂下眼睑,“如果我和小黄豆离开,那些记忆就需要林渡舟自己来面对,我怎么能保证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不仅仅是他自己受到的伤害,林梁犯下的罪,也会每一天都折磨他的灵魂。” 林沉岩的话没有得到答复,不论是我的,还是他自己的,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我记得那晚的灯光,晦暗不明的昏黄,落在他身上,短暂的明亮轮廓之后,是一片沉寂的阴影。 下午排练的时候,纪南已经穿上了演出服,一边系丝带,一边说道:“你真大福气啊,让我来给你伴舞。” 我笑道:“今年我是首席,给首席伴舞,应该是你的荣幸才对。” “我的荣幸,”纪南阴阳怪气地重复,“跟林渡舟那种得意的样子一模一样。你俩趁早双宿双飞吧,彼此都应该得到一面为民除害的锦旗。” 我一拍他肩膀,“你嫉妒我们。” 纪南在旁边上蹿下跳的时候,师姐和庄临意走进来了,我拉着小庄到了一旁,“今天剧场的座位订完了吗?” “订完了呀,”小庄答道,“哦对,林医生还是订的老位置,二楼的包厢。” 事情按照预定的轨迹在发展,我对小庄说,“我有个朋友没位置了,他姓白,我让他进场的时候直接到林医生那里去。” 小庄点头,“那我去安排。” 到了傍晚,我坐在化妆间,看着镜子里装扮精致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来,打开和林渡舟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是他昨天的消息,端端正正地躺着他昨天那句没说完的话—— “师哥,我想你更近一些,在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我发送了新的消息过去——“弟弟,晚上接我一起回去吗?” 他的回复很及时,“好。” 剧场的音乐响起,观众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场。 第52章 【15天】与我同在。 轻鸿舞团近几年好评率最高的一个舞剧,是今年才开演的作品《港湾》。不同于过去那些大悲大喜、有离有合的作品,《港湾》没有过于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震撼人心的动作,只有浅淡的布景,流畅的叙述,是一个平凡而温馨的故事。 我饰演这支舞剧的男主角,一个下班回家的男子。 他走在路上,路过亮着灯光的花店橱窗,带走了那支最美丽的桔梗花,和着月光起舞,仔细地欣赏桔梗花的每一片花瓣,沉浸在幽雅的清香里。他追随桔梗花来到奇幻的世外花园,看到争奇斗艳的花丛,看到一望无际的色彩。他穿过灿烂明丽的花园,走到了花园的尽头。 尽头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默默地伫立在草丛里,祥和,静谧。 桔梗花示意,她可以陪他打开这扇门,它会通向一个安宁的港湾。 他想了一想,觉得没关系,她可以留在属于她的国度,他会怀念这座奇幻的秘密花园。 于是他自己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慢慢暗下去,周围的一切被映照出来,寂寥的床,透进月光的窗帘,原来这里是他的房间。 他躺下来,闭上眼,梦中又回到那个秘密的花园。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再一次完成了世界的破碎与重建。 第92章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大家编排的时候,本来桔梗花是要和他一起打开门,回到现实世界,安插在床头的花瓶里的。可我一直不太愿意。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大家同意了让男主角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杨师姐是桔梗花的扮演者,问我为什么桔梗花不能和他一起回家。 “因为他的家就是那个‘港湾’呀,”我答道,“窗口已经有月光,桔梗花在梦里就足够了,不是吗?” 师姐似懂非懂,笑说只知道我让她少跳了一个场景。我也笑起来,说她穿得真像个花仙子,我穿的却像是一套睡衣,我还没计较呢。 音乐开始,街道的布景里已经响起了吵嚷的音乐和人声,我在掌声中走上舞台,像过去每一次享受和感激那样,在观众的喝彩中起舞。 在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从来没有仔细地往观众席看过,因为我认为全神贯注地投入表演,就是对观众最好的交代和最大的尊重。可今天的这一场,当我在台上退出追光,我不能抑制地看向二楼最角落的包厢,里面是熟悉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后包厢里走进了另一个人,他们好像在说话,或者也许没有任何的交流,我的视线从上面游移过去,看见两个人的剪影。 灯光将我的身体覆盖上一层绚丽的金色,我牵着师姐,穿过缤纷的花园。 然后我们看到了那扇门,衣衫都停下了飞扬的弧度,桔梗花上前,要打开那扇门。 灯光暗下来,我回望,目光越过后面一大片绚烂的花园。穿过旖旎的灯光,我看见二楼包厢里的人影,他走到栏杆前面,默默地注视着我。这回我看清了他的表情,是灵动的、饶有兴趣的。 全场灯光黯淡,短暂的一瞬之后,一束光落下,他已经来到我的面前。 他笑得眉眼弯弯,朝我伸出手,看上去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 我拉住了他的手,跟随他的步伐,来到了舞台上那扇小小的门前。 他打开了门,门内暖黄的灯光透过来,他的背影被包裹在光芒之中。他牵着我,要走向门的另一边。 我扯着他的手,停下了脚步。 不对,我应该独自走过这扇门的。 我应该独自回到现实世界,去见我的月光。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些,似乎在邀请我和他共同奔赴未知的前路。我看着那张光影里无比熟悉的脸,脸上的神情让我觉得陌生,却在另一种程度,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我问:“你是谁?” 他笑而不答,已经跨过了门槛,几乎要隐没在迷幻的亮光里。他温润的双眼如流水清澈,仍旧执着地拉着我的手,恳切地请我与他一起走进这扇门。 我心一横,攥着他的手也紧了紧,一步跨过了门。 我们的周身都被包裹在光芒里,然后光芒淡去,眼前是纯净的花园,我们身处一大片浅绿色的洋桔梗中间。他牵着我,轻声道:“回头。”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听上去年轻、温柔,属于林渡舟的衣服已经褪去,他穿着一件舒适而宽容的卫衣,柔软得会被风吹动的直筒裤,发丝在风里飘。 我听话,循着他的背影回过头去,看见一幢漂亮的楼房,从第三层尖尖的阁楼往下,垂落了一整个墙壁的爬山虎,葱绿,旺盛,肆意。 我没看见他的脸,跟着他走进了楼房。紧握着的手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可我明明并不清楚他究竟是谁。 我们先走进了一楼的大厅,里面摆放着宽大的地毯,看起来像我之前买在练舞室的那一块。屋子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花朵,高低错落,映了一地的柔和的影,随着阳光轻轻地晃动。 他领着我走到一楼的一个房间前,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闻到木质的馨香。他压下门把手,门缝徐徐打开了另一番光景。 我们走进房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窗外是宁静的花园,窗台前摆放着原木色的书桌,林渡舟坐在桌前,安静地趴在上面,阖着双眼,阳光照着他的侧脸和脖颈,给纯白的衬衫镶上一层鎏金的外廓。他手里的笔斜插在指缝里,笔记本敞开平躺在桌面上。 我拿起笔记本,发现上面是他的日记,厚重,温热,被阳光晒得晃眼。 里面记录着一些随笔,我大概翻过去,发现有一页缺失了一半,上面写着9月29日,翻过来,则是10月1日。 9月30日和背面的10月2日被撕了下来,纸页上残留着不规则的痕迹。 我将笔记本放下,走到墙壁前面,看见上面纷繁的照片,色调基本都是温和的,他记得我们在烈日下分享的滴着水的青梅汁,记得我们在学校小径里鼓起勇气的拥抱,记得我们在飘雪的窗台前湿润的吻。 然后我们走出来,打开了紧挨着的另一扇门,上面涂抹着色彩鲜亮的图画,秋千里窝着正在熟睡的小孩。 小黄豆穿着短袖和背带裤,头发带着些俏皮的卷,呼吸浅浅的,双腿搭在吊篮上,膝盖泛着可爱的红,身边散落着没有拼完的五颜六色的积木,秋千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洁白的花园。 身边的人带我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我们一起沿着楼梯往上,楼道没有一盏灯,光线越来越昏沉。我们停留在一扇灰黑的门前。 这扇门上贴着封条,外面没有把手,在我疑惑要怎么打开的时候,他不过轻巧地一推,里面的场景急剧地映入眼中。 第93章 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的一扇窗前盖着厚重的窗帘。当门被打开,微弱的光照亮了屋内的人影,狰狞的背影就在眼前。我被吓了一跳,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要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却挡住我的视线,将我拉到了窗前。 窗户下面还坐着一个人,他仰头靠着墙壁,不同于正睡着的林渡舟和小黄豆,林沉岩正睁着眼,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好像在发呆。 带着花香的风将窗帘吹开了一条缝隙,亮光落在窗户一侧。正如林沉岩所说,他真的将我和他曾经拥抱的照片粘贴在窗边,当光一透进来,这张照片就成了屋里唯一的亮色。而窗外,也果真是一片粉紫色的花园。 身边的人又牵着我出去,二楼没有楼梯,除了林沉岩的房间,只有空荡荡的昏暗。 我问他,“那你的房间呢?” 他牵我到了转角处的一扇窗边,指向窗外垂落的爬山虎,“从这里,爬上阁楼。” 我吃了一惊,扒着窗框探出头去,看见延伸的藤蔓,“这会断掉的吧?” 说罢又觉得既然他这样讲,在这个奇幻的世界,大概是不会的,可是又生出强烈的怀疑,“怎么可能上得去?” 我听见身后的轻笑,回头,他模糊得隐在迷雾中的脸近在咫尺,我听见他温声道:“你怎么可能爬不上去呢?当年的形体课,你不是宋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踩着窗框,攥住藤蔓往上攀登,很快在阁楼上对我伸出了手。 舞台上各式各样的道具我都驾驭得如鱼得水,他没说错,我的确可以轻松地爬上去,动作甚至可以比他更轻巧、更省力、更漂亮。 我跃上阁楼,里面爬满藤蔓,绿意盎然,柔软、舒适、一尘不染。藤蔓向外延伸,落入浅绿色的桔梗花园。 屋中间摆着简单的木质桌椅,他示意我坐下,端来了清澈的水,自然地坐在我对面。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吗?”他的话带着笑意,听上去无比熟悉,似乎来自某个记忆的深处。 桌上粘贴着半张被撕下来的纸,上面是林渡舟的字迹—— “9月30日:我即使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面前的人随意地摆弄着自己的手,从左手的食指捏到小拇指,再返回到食指。 窗外涌进的风吹得人清醒,我抬头,看见了他的脸。 作者有话说: 【注】 我即使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圣经·诗篇》第23章 第4节 ps 伙伴们由于最近忙着论文和工作的各项事情,所以近一个月会暂停更新哦,会在寒假更完,大约还有十章。 第53章 【15天】年轻的我。 呼吸在带着藤蔓和鲜花味道的空气中停滞一瞬,他明朗的眼睛注视着我,含着柔和的笑意。我知道我和他遇见过。 他知道在曾经的形体课上,我是宋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他知道我和林渡舟曾经在两情相悦的时候,约定过分离就寄来一只手表;他也期盼我的每一次演出,所以无论是在舞台下面,还是在剧场里,都会占据主人格来看我的舞蹈。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左手食指向下捏到小拇指,又返回来捏到食指的循环往复被打破,目光下移,他看着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此刻正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轻笑道:“多少年了,下意识的小动作原来还没有改掉。” 那种对他熟悉地仿佛每天擦身而过、又生疏得似乎多年不见的感觉,在面对眼前的这张脸时,找到了倾泄的出口。 我看着对面如同照镜子一般的脸,垂眼盯着桌上的纸条,沉默了良久才算平复心绪,说道:“你看上去很年轻。” “你也保养得不错,”他耸耸肩膀,莞尔道,“就是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在我没有陪伴他的日子里,林渡舟竟然分离出了一个“叶清川”人格,一个还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比我更年轻的我。 我不应当怀疑这个新出现的第四个人格,不应当猜想他有任何加害林渡舟的可能,因为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正处在最爱林渡舟的年纪,沉醉在银杏叶发黄的早秋、雪花飘落时亲吻的初冬,他正爱得奋不顾身、一尘不染,他正在向林渡舟交付他灵魂中所有的信任与忠诚。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我三十二岁了,谁上班还开心。” “是吗?”他不假思索,“我打算进舞团了,所以在舞团里的发展并不好吗?” 他这样说,我就猜到了他的年纪,安慰他道:“开玩笑的,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你明年就会进到轻鸿舞团,几年之后会成为首席舞者,连纪南都没赶上呢。” 他听过之后还算满意,眼睛弯了弯,看起来柔媚又勾人。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见曾经的自己,又想起来这是林渡舟心里所创造的我。原来在他的眼里,我是这个样子。 自由,引诱。怎么看怎么像只狐狸,那双笑盈盈的眼睛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自然而然地充满上位者的味道。不难想象林渡舟曾经在这双眼睛下心甘情愿地折服,常常坐在我身下,抬起湿润的双眸,仰望而来。 害人不浅。 “我叫叶帆,二十三岁,”他的手掌支着下颌,向我说明,“我是十年前的你。” 第94章 “九年,”我纠正他,“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呢。” “好吧,那就算九年,”他似乎也对年岁的流逝感到无奈,到底还是包容了我,“你和林渡舟为什么分开?” “说来很复杂,”我觉得这话要是讲起来,就实在太长了,最主要的是,我并不愿意去回忆那一段时间,于是推卸起责任来,“简而言之,都是二楼的那个人搞的鬼。” “林沉岩?”叶帆皱了下眉头,结论下得斩钉截铁,quot;他有病,害我和弟弟错失整整六年的光阴。quot; 原本还要替林沉岩辩解一下的我,霎时间被他毫不犹疑的论断噎住,忍俊不禁。 弟弟还真了解我,这确实像曾经的我会说出来的话。而九年之后,我觉得他有些武断,但好歹帮我平息了一些对林沉岩迟迟没有发作的怒火,含笑帮腔道:“嗯,他有毛病。” “那你呢?”我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体里?是什么时间,什么机缘,让你出现在他的身体里?” 阁楼的小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窗缝里不间断地传来桔梗花的香味,轻飘飘的,把人的灵魂也吹得浮动而缠绵。 我看见他眼底的失落,看向我时,再没了方才温润的笑意,反倒刹那间变得冷漠,像是疑惑,又像是责备和质问,“你不清楚吗?你选择了和他分开,无处安放的思念才变成了我。你的生活在向前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些瞬间想到过,他可能身处怎样的煎熬吗?他溺海的时候脑子里想着谁,你没有设想过吗?知道他为了你而死的时候,有过一丝愧疚吗?就算是错过六年,那后来的时间又算什么?” 穿过他的诘难,我捕捉到他话语中那些陌生的信息,不解地看向他。 叶帆却好似憋了满腹的委屈,仿佛先前隐忍了良久的愤怒在此刻倾巢,“叶清川,我以为你还爱他呢,哪怕是重新爱上了他。你怎么能问我为什么出现?你怎么能抛弃他,又心安理得地漠视给他带来的痛苦?”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放下旁生出来的情绪,抓住要害,“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你在第四次循环被分离出来,按理说,你经历的日子,也是我经历过的,为什么你说的事情,我好像完全不知情?” 这下轮到叶帆不解了,他双掌拍在桌面上,空气中爆发出碰撞的突兀声响。 “你不知道?”叶帆皱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无措,似乎没有考虑过对牛弹琴的可能性。 话音刚落,他又反应过来,“……什么?第……四次循环?” 我于是向他说明了林沉岩给我透露的那些信息,他如何孤独地经历了前三次循环,在第四次才出现了叶帆,在第五次才等到了我。 叶帆摇摇头,倒是给出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推翻了我的说法,“你所说的‘第四次循环’,我并没有陪林沉岩度过。我出现的时候,林沉岩的房间就是紧闭的。后来的时间,我也从没有见到过林沉岩。是在最近,也就是你说的‘第五次循环’,我才打开他房间的门。” “你在林沉岩和外界失去联系之后才出现?”我问。 “对,是10月12日的晚上。”叶帆回答。 风把人裹得浑身发冷,我低声道:“那一天,我们参加了校友会。林渡舟在台上演讲,我坐在台下,我们没有说话……距离他溺亡只有三天,你陪他度过了那三天。” “三天?”叶帆不可置信地轻笑出声,“叶清川,你糊涂了,我陪他度过的是三年。” 我浑身僵冷,听见他的话,“在第四次循环里,林渡舟不是在今年溺亡的,而是三年后的10月15日。” ———————— 【关于叙述声音和循环】 作话放不下,所以放在文后。 这里需要区分一下,在叶帆加入故事之后,时间线变成了三条,而叶清川的叙述声音就从原来的两重(其实是隐性的三重),变成了显性且稳定的三重: 1正在经历第五次循环,也就是本文所记录的45天的他。 2在10月14日林沉岩的催眠和帮助下,回忆前44天的他。 3在叶帆的引导下,想起第四次循环中,被遗忘的三年的他。 听起来可能有些绕,我们举例子来说明: 10月15日,叶清川收到了林渡舟寄来的手表。——这一段记忆来自林沉岩在10月14日的催眠暗示,因为他在溺亡醒来时,手腕上并没有手表,因此推测手表寄给了叶清川。所以是第2种叙述声音。(在10月14日林沉岩的催眠和帮助下,回忆前44天的他) 在第五次循环也就是前几个章节,叶清川和林沉岩已经推断出,手表应当是叶帆寄的。——这是叶清川在第五次循环中实实在在经历的情节。这是第1种叙述声音。(正在经历第五次循环,也就是本文所记录的45天的他) 但林沉岩又在溺亡之前的一段时间,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他的脑海里并没有这三年的记忆,也就是说,林沉岩并不知道,在第四次循环中,他和外界失去联系的时间不是三天,而是三年零三天。——林沉岩没有这年10月12日到三年后的10月15日的记忆,这里仍旧是第2种叙述声音。(在10月14日林沉岩的催眠和帮助下,回忆前44天的他) 在叶清川和林渡舟的亲密行为中,叶清川曾经“看到我们的未来”,就是第38章 里所描绘的,两人坐在车里、飞驰在日落大道的傍晚。——其实这是他在激烈的情爱中猛然回忆起的一个瞬间,也就是他在第四次循环中经历过的、但已经失去记忆的三年。这是第3种叙述声音。(在叶帆的引导下,想起第四次循环中,被遗忘的三年的他。) 第95章 不清楚也没关系,此时的叶清川也还有点懵。跟着他的叙述走,会找到真相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鞠躬)最近恢复更新。 第54章 【15天】有糖吃。 夜风在窗外刮,涌进车身里,包裹着整个身体,让人觉得似乎正驶向狂风骤雨的目的地。 生硬的路面上已经能听见啪嗒的滴落声,由轻言细语变得更急促,又是一场淋漓的雨。 驾驶座上的人安静地看着前方的路,在水色溶溶的红灯前停下,倾身而来,握住了我放在车窗框上的手,拉到他身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带着我的指尖一起扣动按钮,我身旁的车窗被升上去。 林渡舟说得言简意赅,“冷。” 我侧眸看向他,夜色为他镶嵌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窗外被雨水溶解的世界模糊不定,只有他身体的轮廓近在眼前。 林渡舟和小黄豆没有进入循环,而林沉岩、叶帆和我却进入了循环,这是为什么? 我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撑在车门上,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回。 大概是觉察到我反常的情绪,林渡舟没有多言,发动了车,在嘈杂的雨声和阴冷的空气里,我们向前行进,隔着并不亲密的距离。 车到了街区,楼下老人小孩的夜间活动还没散场,一片喧闹声。 我依旧沉默,打开车门,还没下车,就先听见了李爷爷的笑声,“胡了!我又胡了,哈哈。” 老李头退休之后,每晚打麻将是他雷打不动的日程。我司空见惯,打开车门,脚刚落地,就听见劣质音响里诵经的声音,街区中央的老树下摆着一大排白花。 脚步不稳,地面好似在晃动,我定了定神,抬眸,看见王婆婆穿着素净的衣裳站在树下,忍耐着哽咽低声道:“昨晚打麻将还好好的,中午人就没了。” 我分辨不清她话里的内容,只觉得头疼加剧,着急忙慌地四处张望,看见黄白花朵之间的遗像,李爷爷笑着,模样和善,和刚刚大笑着喊“胡了”的样子没有太大分别。 “这两三年他也照顾了你不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温热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乖孩子,去送送他吧。” 我回头看,是母亲站在身后,发丝里的白须比前些日子更多了些,神态显出苍老的痕迹,可她在少年宫教了几十年跳舞,过往的风韵怎么突然之间不见踪影? 我还没出声叫她,母亲先拿起了包,看样子准备要走了,“清川那里你不用担心,有我呢。他爸今晚有事情,我得赶快回去。” ……清川? 我不是叶清川吗? 我追着母亲匆匆离开的背影,方才迈进两步,却觉得身体的驾驭只剩陌生,低头一看,身上是宽松的大衣、黑衬衫、平整的西裤,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世界被框在金边的眼镜里。 指尖僵硬地上移,取下了脸上的金丝边眼镜,我从衣服里掏出手机,陌生的屏幕成功地识别了此刻的脸。 看着镜面上我深爱的面孔,在这一瞬间却只涌出无尽的惧怕。 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三年之后的今天,我长着林渡舟的脸,或者说,我存在于林渡舟的身体里面。 那我是谁?一个由他的思念和渴望萌生的、在他体内生长出自己的灵魂和血肉的人?如果叶清川存在,那我是谁? 巨大的响声在耳边炸开,我浑身一颤,看见自己还处在林渡舟的车里,窗外传来李爷爷爽朗的笑声。 林渡舟宽大的手掌覆盖着我的手背,侧颜近在咫尺,神色里的担忧没有丝毫掩藏。目光流转,他看向我,悄然拧起眉,“师哥,你还好吗?” 我陷在副驾驶的包裹里,窗外老人小孩的喧闹一如既往。 但就在刚刚,我分明想起了我曾经度过的时间——在三年之后,在林渡舟的身体里,李爷爷去世的日子,母亲变得沧桑,屏幕里反射的林渡舟沉默而颓唐。 见我良久没有回答,林渡舟的担忧似乎生出浅浅的怒气,替我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 车越开越远,驶离了市区,路上越来越清寂。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车顶上,扰得人心慌。 我被林渡舟那边灌进来的风雨吹得清醒了些,获得了活在此时此刻的实感。捋开落到额前的头发,侧眸看向一言不发的人,“去哪儿?” 林渡舟没理我,车速比寻常更快,我被冷风刮得清醒,安慰他道:“林渡舟,我没事,就是晚上表演累了……还有点儿可惜,因为你没看见我的舞剧,是不是又被第四个人格欣赏掉了?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 “师哥,”林渡舟打断我的话,“不用说了。” 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和路灯晃得我头晕,风带来了咸湿的味道,灌满车身。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把握住林渡舟的手臂,冷声道:“停下。” 车停靠在路边,环山公路之外已经能够听见海水冲刷的声音,不远处的海面一望无际,深处埋藏进朦胧的黑夜,遥望是一片无底的深渊。 海风把满脑子的糊涂和眩晕都冲散,我只想起脑海中曾看见的那个夜晚。 “我们要去哪儿?”我皱眉,海风的潮湿让人浑身发毛,“怎么会到这里来。” 林渡舟的手从方向盘垂落,默然片刻,才答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第96章 我侧眸看向他,林渡舟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我身前,关上车窗,重新发动了引擎,“我送你回去。” “弟弟,”我制止了他的动作,“下去走走吧。” 我和林渡舟相识十年,倒从来没有一起看过海,最接近的,也不过是他23岁生日的那块海浪蛋糕。 蛋糕上的海浪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踏到沙滩上时,我却怀着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心情。 不论怎么说,10月15日到底还没有到来,今年尚且未知,更何况是三年之后。我还有满腹的期待,要和他走出长长久久。 我们曾经约定要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世界的尽头,见人间最壮阔的景色,只是少年人忙着赶路,辜负了一路的和风与星光。 夜晚的海边行人寥寥,我拉住他的手,和他说起那块海浪形状的蛋糕。微微带着腥味的海风扑到身上,过往的记忆也变得苦涩。 林渡舟挺拔的身体就在我身侧,他的发丝轻微飘动,勾勒出风的形状。眼眸下垂,眼镜后的情绪在黑夜中愈发看不分明,像远处看不真切的漆黑无望的海。 “师哥,今天的表演很好,尽管不是我看见的,到底也有人代替我看见,我相信每一个身份,都会欣赏你的存在,”林渡舟转过身来,面向我,我看清了镜片后的目光,透露着温和与笑意,“你还会有更好的事业,更值得的生活,不论是哪一种身份,我想都会为你开心。”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剖白,我倒觉得有些不适应,我们刚刚的纠结情绪似乎都被阔大无边的海面吞噬,我从他的眼里看到衷心和诚恳,没有一丝杂质。 他的声音飘散在海风里,轻飘飘地钻进我的耳朵,“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师哥……我已经很开心了。” 林渡舟抬起我的手腕,将车钥匙放到我的掌心里,留恋地抚摸了一下我的手背,到底松开了手,“回去吧。” 六年前流着泪告诉我“到此为止”的人,明明在六年后说着同样意义的话,我知道他让我独自回去是一种告别,代表他希望我就和他走到这里。可我看着他沉静的双眼,发觉他变化了不少。 见我没动,林渡舟移开视线,看向仍旧缓慢冲刷的海浪,低声道:“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林渡舟有一点不好:如果说曾经他还会用眼泪来惹我心疼的话,那如今的他却连一点点撒娇耍赖的手段也不会了。人们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我对他的偏爱已经不需要他流泪,他怎么还不懂得做一个不太懂事的小朋友。 我摩挲着手里已经被他攥得温热的钥匙,没有按他说的离开,而是向前一步,拥抱住他的腰身。 我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一个令人迷惑的误区,迫切地去寻找关于未来的线索和答案,可未来不就是此刻吗?是即将到来的下一秒,它不断趋近于此时,最终构成无数个下一秒累积而成的此在。 此在已经宣告着我们存在的意义,为什么我要去纠结还没有发生的未来?不论将要赴身的是荆棘迷途,还是霞光灿烂的日落大道,都不是此时深陷其中能够左右的。 他在时光奔涌的潮水中驻足,停顿了一次又一次,我没有参透莫乌比斯环的真理,我们还在解着不断循环的谜题。可解开谜题怎么会是终点,重要的不是我们吗? 林渡舟的呼吸不稳,听上去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我听见他胸口沉闷的震动,“快离开我。” 我箍着他的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在离开之前,我总要问问,你把钥匙给我,是把车送给我的意思吗?” 不等林渡舟回答,我就接着说:“既然车都给我了,是不是房子和流动资产也该分我一半?” 我松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分我一半的呢?我只听说过离婚财产分割和遗产继承,你是把我当伴侣呢,还是觉得我该给你生个孩子?”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插科打诨,林渡舟微微红了脸,低声唤我,“师哥。” “不要让我自己离开,不要胡思乱想,”我拉着他,捏捏他的手,“我从出门就觉得冷,你应该想想怎么帮我暖一下身体。我在街区发愣是因为累了头晕,你应该想想怎么帮我放松放松。学会了吗?” 林渡舟抿着唇,眼眸微动。 我的手松开他的掌心,往袖口里面钻,握住了他的小臂,“我不仅仅问你有没有学会对我好,也问你有没有学会撒娇,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大胆告诉我,你不想让我走,你爱我,离不开我,需要我。” 林渡舟低下头,红着耳尖后退一步,我把他拉回来,轻柔的声音迅速消散在海风里。 我不厌其烦地教他,“告诉我。” 弟弟抬眼看过来,看向我的目光里浮动起欲望,薄唇轻轻开合,我看清了他的口型,一字一句说得迫切,“……我要你。” 潮湿冰凉的晚风怎么会吹得人心旌荡漾。 我想林渡舟大概读懂了我话里的话,甚至青出于蓝,他眼里的隐忍和压抑在我的引导下溃败剥落,里面深不见底的欲望无处掩藏。 也许他不想我教会他自私,教会他放肆,教会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不可撼动的上位者。可我为什么不呢?我遇见了他,为什么要吝啬我唯一的忠诚和炽热,为什么不剖开胸腹让他看见滚烫的内心。我希望他也能放下防备和芥蒂,希望他大胆地爱我,占有我的一切,用无法抑制的情欲裹满我的身体和灵魂。生命只此一次,我决定和私心纠缠到底,他理应奉陪,不是吗? 第97章 我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回头扫视山间的酒店,看见黑暗中坚毅的灯火。 “走,”我拉着他大步朝酒店走去,“勇敢的小朋友会有糖吃。” 第55章 【14天】他要走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的缝隙投射进室外的光,昏黄的路灯暧昧地浸湿屋内的冷寂。 世界堕落在昏暗的静谧里,跟随着海面摇晃。推搡与碰撞将我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落地窗外是寂寥又压抑的海。 布料窸窣的声响沉闷散开,林渡舟深吻着我的唇齿,吞下每一寸气息。窗外潮涨潮落,海水拍打着沙滩,温厚、包容,狂风吹来,把海浪也刮得痴狂,在无垠的海面上无骨地荡漾。 “我给过你机会了,师哥。”林渡舟垂眸,一只手钳制着我的双手,利落地推向我的头顶,冰凉的落地窗抵着背脊,可我热得大汗淋漓。我仔细分辨他的神情,似乎属于他,清冷,沉默,又似乎有别的影子,他说着林沉岩说过的话,做着林沉岩对我做过的姿势,泛红的眼尾撩人,染上两分叶帆的引诱味道。他似乎不是他,似乎又是完整的他。 都属于我,都是我的。 “为什么不离开?”林渡舟灼热的气息落在我耳畔,我听得浑身颤栗,他好像学会了我不厌其烦教导他的真理。 我在他的掌心里陷落,仰头靠着玻璃,听见他的呢喃絮语一般的剖白,“哪怕厌倦、退缩,哪怕你看清了我,哪怕你要放弃我,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就当是我滋长了可耻的欲望和私心,也是我执意要纠缠不放……你再不走,我就不会松手了。” 发丝湿漉漉地垂在额前,有些挡住了眼睛,我在潮热中情不自禁地对他笑起来,轻声道:“我求之不得。” 林渡舟的靠近和深入与起伏的海浪应和,我听见大海的声音,林渡舟的声音。空气里凝结着令人头脑发昏的燥热,我侧过头看向落地窗外,昏黄的光线之外是寂静而沉默的海,可我听得见它叫嚣的嘶吼。 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充盈耳畔,他的呼吸也是一次又一次的潮起潮落。他的心跳撕碎单调而机械的循环往复,靠近了我的混沌和迷蒙, “10月15日傍晚18:55分,知名心理医生林渡舟被海上搜救队找到时,已无生命体征,终年29岁……” 带着电流声的新闻播报在海浪深处断续响起,失真的音调碎裂成水花。 宽大的手掌掐住我的下颌,让我再度回过头来面向他。身后的潮水还在涨落,巨大的水声淹没了我,我凝望着林渡舟的双眼,觉得浑身发热,眼眶湿润,手里的衣料被攥得褶皱不堪。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属于我,可还是说出更贪心的要求,“林渡舟,留下来。”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不同于平日的仰望,垂落的眼眸里燃着火,可神色怎么看都是冷的。我第一回在我们的情爱中退居下位,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病兽,攀着他的肩乞求回应,在他抬起下颌的时候,满眼的泪滴落在他的手心,勾勒着掌纹的蜿蜒形状,在他的指尖,我尝到了眼泪的咸湿味道,颤声呢喃,“弟弟,留在我身边吧……” 林渡舟眼眸微动,拇指在我的脸颊摩挲片刻,擦拭了泪痕,仿佛一尊无言的神像,我还等着他的靠近和给予。分明我要做拉他迈出深渊的手,偏偏深渊凝视着我,目光里潜藏着引导般的循循善诱,好像他的回答是黑暗里一场无底的沉沦与坠落。 新闻播报越来越清晰,从海底浮起,眼前的人影在水光粼粼的昏夜里晃动。 “据悉,林渡舟身体有多处擦伤,存在疑似挣扎或自救痕迹,目前警方尚未对其死因做出判断。林渡舟主持的节目《心灵摆渡》,五年来收视稳定、曾帮助广大观众宽解心理问题。节目方于晚上20点对其死亡表示深痛哀悼……” 我想我看他的时候已经足够恳切,我想他眼底的波澜也没有辜负我的隐忍和眼泪,可我为什么没有得到答案,没有听见他虔诚的承诺,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他会留在这里,留在我生活的时间里,让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让我沉醉进他忠诚而炽烈的眼里,给我潮热的吻和温暖的拥抱,用陪伴宣告他的存在,留下他永不枯败的爱的誓言,创造不会褪色的回忆。我已经用绝对的迎合与卑弱,向他剖开我唯一的夙愿,他为什么不回答? 林渡舟抬眸看向窗外,掩藏了眼底的情绪,停下一瞬,将我转过身去,我看见外面辽远而昏黑的海。 手臂绕到我身前,他的脑袋搁在我肩上,热汗打湿衣袍,明明我们已经这样亲密,我却觉得他在遥遥的对岸,隔着缭绕的雾气,让我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也摸不透他的心绪。 燥热使人贪恋冰凉的温度,我靠向玻璃窗,不死心地继续索求他的回应。 “林渡舟,你不相信未来吗?”我覆盖着他环绕在我身前的手臂,“我看到过未来,在霞光满天的日落大道上,你开车载着我,风从车窗外灌进来,我们听着舒缓的音乐,天际是无边的火烧云,你笑着看我,风吹乱了头发,但我还是看得清你的眼睛,你在说爱……我看到过,梦见过,告诉我,你会和我一起等到霞光铺满大道的时候,对吗?” 林渡舟的脸贴着我的脖颈,我感受着他的温度和颤抖。 海水晃荡咆哮得像爆发的惊雷,在剧烈的震颤和颠簸里,我渐渐觉察到冷。 第98章 “师哥,”林渡舟哑声开口,“……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压抑的话语像电流穿过我的身体,我冷得浑身僵直。 “你可以永远高高在上,你可以做干净的月亮,你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你拥有爱人的能力,”林渡舟听上去像是累了,“但我不想要你的示弱和妥协,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这是个颠倒的夜晚,我的意识明明已经濒临溃散,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每一句话。狂啸的海浪退潮,我听了一夜他沉闷的呼吸、钝重的心跳,不知道过了几回,泪痕已经干涸,外面的雨铺天盖地,把世界都淋湿。 模糊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酒店房间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只有海浪的声音。 我浑身酸痛,看见规整地放在枕边的车钥匙,从床上撑起身,裹着毯子走到落地窗前,海天相接的远处,一轮饱满的金光正熊熊升起,恣意地燃烧着,往深蓝的海面洒上荡漾的金光,一层层地飘摇,闪到我的眼睛里,有些发酸。 房间的灰暗和阴沉被阳光照射,贫瘠的空气、冷寂的角落,在刺眼的金光下无情地摊开。日出抚平了每一寸阴暗和皱褶。我被裹在金光里,身体却在光芒里阻挡出一块不够坦诚的影子。 阳光那样温暖,日出时刻庞大而喷薄的生机,似乎在告诉我此时所有阴霾都应当被销毁,所有罪孽都可以被原谅。那些自以为是的俯视、虚伪的卑弱、偏执的比肩同行,好像都是我为自己打造的说辞。 我一厢情愿地要让林渡舟活下来,可我从未听从他的渴望。 我接近他,探索他的过去,认识他的每一面,满足我的私心,将他困在我的爱里,向未知的未来屈服,去走人们脚下踏出的生活的路,我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 就像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照耀在我们身上的晚霞,就像此刻铺满整个天际的日光,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和我一同观赏。 他早该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留下或离开、活着或死去。 海水反复向我扑来,我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电话声在空荡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我活动了感到麻痹的身体,慢悠悠走到桌前,接起电话,听到那头急切的声音。 “怎么回事?”纪南开门见山,“林渡舟又发什么疯?” 我没应声,纪南接着道:“我正在电视台看样片,听说林渡舟一大早到《心灵摆渡》节目组谈解约。他人呢?” 窗外的海浪依旧晃荡,我觉得心变得平静,也许是不知所措,也许是无可奈何。从一开始,发生的事情都并不在我的掌控里,所有的改变也始料未及,我意识到我自己不可以。 “我好像错了。”我对着电话那头自言自语,不顾纪南的问题,眼前太阳的升起、海浪的蠕动,都像一只机械表冷漠的走动,每一帧运动,都是一声毫无感情的“嘀嗒”声,我说,“纪南,他要走了。” 昨夜对我说着“不会放开你”的人,也说着“不需要你为我这样”,许下纠缠的誓言的人,也在清晨不告而别。 我该怎么办? 第56章 【11天】朦胧。 屋里的芦荟总是长得快,没有多少时间,就需要从花盆里分出一株,移植到新的花盆里。十年来,芦荟越长越多,花盆在客厅里堆成一片。芦荟叶上小小的尖刺,许多次划伤我的腿。皮肤裂开细小的口子,留下微弱的痛楚。 我总是被提醒林渡舟的离开。六年前的分手、三天前的不告而别,芦荟叶再一次划过小腿的时候,他的空缺在我身上落下实感。 这是林渡舟从前栽下的芦荟,总是疯长,总是扩散,在我家里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不断地占据自己的位置,隐隐地膨胀,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芦荟香味,开窗也吹不散。 我算是过了几天颠倒而空白的日子,林渡舟离开给我的生活划上戛然而止的顿号,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可能我也不太想知道,我更不想别人知道。 我给他离开的权利,也给他放逐自己的选择。 白深找到我家里的时候,我正穿着宽松的衣服,手里的酒瓶还没放下。人菜瘾大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我晕头转向,倒在沙发里听他说话,每个字都苍白地拼接在一起,像一串褪色的音符,乏味地挤进我的脑海里,再混乱地逃窜出去。 “他已经在医院辞职,”白深倾身靠拢,手肘撑在膝上,一个便于询问,也适合倾听的姿势,“他离开之前,和你待在一起吗?” 那一夜的呼吸和温度似乎还在我身边,我记得他那些矛盾而混杂的言语。他放肆地占有着我,却悄无声息地消失。 用完就丢,什么人。 “……他很奇怪,”我听见自己的回答,“好像同时有好几个人跟我说话,每个人的承诺都不一样……至于他离开,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以什么身份离开。” 我晃了晃手里已经见底的酒瓶,松手放在地上,酒瓶站不稳,玻璃和地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深帮我捡起了酒瓶,我看见他腕上的手表,出了一瞬的神。 他说:“或许是林渡舟的人格脱离了他的控制,所以他才会想要离开,又或者在混乱的人格里,不断地分离出会有漫游特征的人格碎片,让他完成这一次的‘出走’。” 过去我把白深的话当做金科玉律,恨不能一字一句都背下来,每一个词汇都在一大摞的书籍里搜刮干净,可今天不一样。 第99章 今天不一样。醉意冲昏理智,我仰头靠在扶手上,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维持着一个被包裹的安全姿势,看见窗外的落叶一片一片地掉。外婆说完整的叶子落下来,纵然已经枯败,却也算寿终正寝,这样的落叶才算归根。 林渡舟风华正茂,他要在青春正盛的时候凋谢,我有什么办法。 我高估了自己,他永远属于他,留给我的只有有心无力。 白深在身旁喋喋不休,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外面的落叶还在飘,枯黄的、完整的、寿终正寝的落叶。 “这不一定是坏事,”白深说到了结尾,“混乱是融合的前兆。” 每一片飘落的叶都是枯黄的,没有破败和残缺,凉风从窗外灌进来,我打了个寒颤,猛地坐起身,看向他走向门口的背影,刚一下地,就踢得一地的酒瓶叮呤咣啷响。 白深听见声响,握着门把的手没有按下去,回头来看向我。 我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喉间又干又涩,嗓音听起来像大病初愈,“……你说什么?” “从前他的人格都是分离的,现在却变得混乱,这可能是一个契机,”白深压下门把手,留给我最后一句,“还能拉他一把。” 门被关上,我站在一屋子的芦荟中间,愣怔了半晌。猫从桌子跳上我的肩膀,又利落地飞奔下去,一地的酒瓶再次碰撞。 仿佛被一盆水泼清醒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做完一场梦。 三天了,距离林渡舟的不告而别已经过去三天。 而三天之前呢?我其实早就已经拥有好几次他人格混乱的记忆。 林沉岩在慌乱中开口叫我“师哥”,林渡舟居高临下地旁观我的怯弱,以及他被攥得发红的右手手腕、下意识模仿我反复捏手指的动作…… 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几个不同的人格变成现在这样?或者我应当再往前追溯,小黄豆和林沉岩的出现已经了然,又是什么契机,在第四次循环,使叶帆出现在林渡舟的身体里? 那天我追问的原因,只接收到了叶帆不断的质询,他责备我没有资格问他为什么出现……既然是责备,想来与我有关。叶帆的出现已经使得林渡舟多活了三年,也许弄清楚一些的缘由,林渡舟会陪我更长久呢? 我怎么会在家里,颓废地度过这不告而别之后的三天?我怎么会陷入无论如何都已无力改变的漩涡?一个在林渡舟身体里分离出的、代表22岁的我的人格,已经改变了第四次循环的结局,难道我本人还不足以让一切驶离预定的轨道吗? 我要找到林渡舟,找到叶帆,找到林沉岩。 关机多时的手机又被打开,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猫在家里上蹿下跳,玩累了自己跑到窗台上,冲外面喵喵叫。 手机里涌入家人朋友们的信息,置顶的联系人却依旧冷清,顶着绿油油、黑漆漆的森林头像,远处从树梢升起了蓄势待发的红日。 我点进聊天框,里面的内容还停留在他来接我回家的时候。 ——弟弟,晚上接我一起回去吗? ——好。 如此平常的对话,我们的生命在这里纠缠,又悄无声息地被解开,被拉成弯曲的、互不打扰的线。 我拨通林渡舟的电话,手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忙音,没有温度,拖得像心电图停滞的时刻那样漫长,却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戛然而止,慷慨地给人瞬间的喘息时间,然后又是漫长、机械而冰冷的忙音,如此反复,灼烧着人的理智,和急促的心跳应和,互相都听不懂彼此的颂歌。 林渡舟不知道此刻我心急如焚,天色已经浑浊,他兀自撇下我。 忙音终于停下。房间里只有猫紧张的叫声,它弓起背脊,死死地盯着远处。街区的尽处只有天边阴暗的云。 我摸摸它的背,舒缓它莫名其妙炸起的毛发,顺着它的视线寻找,“找到你林叔叔了?” 回应我的只有静谧。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的号码,冷漠的数字整齐地排列,像捉摸不透却终将到来的预感。 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你好,是胡渊先生的亲属吗?” 空气凝滞片刻,我不解,还是答了“是”。 “胡渊先生在路上发生了车祸,好在伤势不算严重,现在正等待出院,你的号码是他最后的联系人,方便来医院接他吗?” 一时间信息太多,我先匆忙答应下来,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车窗外冷风呼啸,我打开手机的通话界面,除了林渡舟那通未接听的电话,倒没看到更早的陌生电话记录。关机时胡渊教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什么时候,都无从知晓。 他怎么会有我的联系方式?除了在他常去的饭店偶遇、去母校听他的讲座、在剧院的同一片空气中存在,我们似乎没有太多的交集。 讲座……对了,他曾让我在讲座名单里找到徐冉冉的联系方式,自然也会有我的。 刻意翻出我的号码,或许是因为打不通才来找我,因而才发生车祸。而找我,自然是因为林渡舟的事情,这是联系我们的唯一纽带。 冷风吹出一阵寒颤,我升上了车窗。心底的愧疚感直到站到病床前也没有消退。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人来人往,却一尘不染,窗口透进光线,已经是傍晚时分。 第100章 胡渊躺在病床上,还没有睁开眼。护士告诉我人并无大碍,追尾时伤到了腿,走路有些困难,静养一阵就好了。 护士走后,我将窗外将暗未暗的天打量了片刻,转身为他铺好被子,胡渊缓缓睁眼,先看向我,然后露出了些许欣喜的神色。 “小叶来了,”胡渊的嗓音苍老,像落叶飘零,“真是麻烦你了。” 我淡淡笑道:“哪里的话,是我没有及时回复教授,让您担心了。” 我坐在病床前,背着光线,阴影落在他身上。胡渊就在阴影中开口,“我有个学生在市医院实习,今天我才听他说,渡舟辞职了,我没联系上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倒也想责备他潇洒的说走就走。 “抱歉,教授,”我听见自己放轻的声音,“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们走得近,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想着联系不上他,就找一找你,往你们舞团去,”胡渊轻叹一声,像落叶埋进泥土里,“来的路上着急,撞上了前头的车。老骨头,什么事都做不好了。” “关心则乱,教授待渡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到底是我们让您操心了,”我的声音低下去,自己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我会找到他的。” “他为什么离开?”胡渊沉着的眼眸注视着我,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似乎我的所有心思都被他看透,“小叶,能跟我谈谈吗?” 教授的车损坏并不严重,车前的保险杠掉了半截,说要明天再去修,今天姑且先回家休息。我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时,才惊觉自己人菜瘾大,已经家里混混沌沌地小酌三天,虽然现在已经清醒过来,到底不能开车。 胡渊看出了我的难为情,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我抢在他开口之前提议,“抱歉教授,我叫个代驾吧。”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的风又呼啸起来。 第57章 【10天】赖皮蛇。 车往教授的家行进,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我和胡渊一起坐在后排,心照不宣地没有谈论起林渡舟的事情。窗外的夕阳下落,天空中不见阳光。 旁边递来一瓶水,教授已经贴心地拧松了瓶盖,像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小孩,一时之间不知谁才刚刚走下病床。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连忙接过,道了谢,对上他含笑的眼神。 “看来是过了几天狼狈的日子。”教授笑道。 我被他看穿,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丝不挂,把所有心绪都写得清清楚楚。正面是“生无可恋”,背面是“为情所困”。 水带着凉意贯穿背脊,我忍辱负重地喝了两口,仿佛在写保证书,心虚地笑笑,“下次不会了。” 不知是路途拥堵,还是醉意未褪,沉闷的车内让人头晕。我怕凉风吹得胡渊发冷,微微降下来一些车窗,听了片刻呼啸的风声,就要匆忙地升上去。 路过林渡舟家的小区,大门前的花台盛着朦胧的夜色。隔着玻璃,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 高挑的身影走近了花台,他穿着一身睡衣,趿着拖鞋,头发温顺地垂在额前,掌心的手机屏幕亮着光,映照出他侧脸的轮廓。 我看见了那天的我,坐在花台边缘等林渡舟的到来。我看见林渡舟为我披上外套,在我将手伸进衣兜里的时候,他慌乱而紧张的神色。 我看见他平静地坐在房间里,四周是解体的相框,照片上有温和的笑脸。地上的每一个玻璃片都映出他破碎的脸。他拾起一块玻璃,锋利的刃紧贴着掌心,顺着掌纹留下殷红的鲜血,指缝间也被染成一片红。而他的指尖仍旧贪婪地摸索着玻璃边缘。 林渡舟无声的注视让摩挲的细微声音更加清晰,不规则的碎片上,还是反射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画面一转,又回到我到小区门口找他的那个晚上。我穿着他带来的外套,在我将手伸进衣兜的时候,林渡舟为什么如临大敌呢?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藏在袖口的刀片?还是固执地保留在衣兜里,每时每刻警醒自己的玻璃碎渣? 那些蕴藏着自毁倾向的时刻,在时光里被尘封,蒙上带着潮味的呛人味道,他从不曾与我诉说。 我看向车窗外,外面还是林渡舟的小区门口。红灯转绿,前面的车已经起步,我浑身发热,脑子里还是方才看见的画面——房间里无言独坐的林渡舟,指间缓缓滑下的血,他反复摩挲玻璃的细小声音,一帧一帧、一声一声,都被放大到铺满世界的地步。 代驾师傅按响了喇叭,低声抱怨,“前面的车怎么回事,绿灯了还不走。”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混乱而慌张,我飞快地打开车门,下了车。后面响起震耳欲聋的喇叭声。 司机师傅催我上去,透过车窗框,我看着眼中闪过惊讶的胡渊,语气也带上了焦急,“教授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舒服……实在抱歉,过几天我一定登门拜访。” 胡渊的眼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无措,此起彼伏的鸣笛吵得人心慌。教授的车不得已继续前行,我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发愣。红灯又亮了几回,我有些支撑不住,转身走进了小区。 电梯往上行,我来到林渡舟的家门前,按下那串象征着我们初遇的数字,密码锁解开的声音像一首欢快的乐曲。 我压下门把手,看见里面的人影。房间里面光线昏暗,只有暖黄的落地灯亮着,幽幽映照着沙发上的人形。 第101章 电视里播放着陈旧的电影,一个个人物穿梭在暗淡的画面之中,把观者的目光也照得明明灭灭。 他看向我,眼里的光点随着画面的明丽而亮起。我踏进房门,怔怔地关上门,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林渡舟,你有病啊。” 和全世界失联三天,就窝在家里的沙发上,捧着薯片看电视。 不早说,害人菜瘾大的我喝了三天闷酒,好歹知道他就在家,我还能和他一块儿喝。 他把薯片嚼得嘎嘣响,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我和他在噼里啪啦的薯片声中对峙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我反应过来,“叶帆?” 叶帆见我认出了他,抱着一大袋薯片起身,朝我走过来。我退后一步,皱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妙,低声道:“等会儿……” “我都没说我要干什么。”叶帆笑起来,狡黠的样子果真像极了当年的我,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倾身靠拢。我没工夫和他叙旧,将他一把推开,听上去咬牙切齿,“你等我待会儿收拾你。”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压抑了一路的恶心没藏住,昏天暗地地吐了一回,让今天本就没怎么进食的身体雪上加霜。 身侧递来一杯水,用的是林渡舟的玻璃杯,不规则的表面,渐变的蓝色,冰凉的触感。我道了谢,顺便洗了把脸,才算清醒了些,昏沉的意识驱散大半。 抬头看见镜子里淌着水的脸庞,苍白、疲惫,没有生气,好像一个病秧子。 “怎么了?”叶帆问。 我不知道。混沌的思绪、疲乏的身体、错乱的幻觉,似乎都提示着今天的反常。扶着洗手台的边缘,躯壳仿佛拖着我往下坠落。我看到不断靠近的地面,摇晃的墙壁,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感受到臂膀的搀扶,面前是不解的眉眼。 额头的汗珠在我脸上划动,酥酥痒痒的。我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叮嘱道:“叶帆,我想睡一觉,你哪儿也不要去,听见没有……” 不知道有没有等到回答,困意来得汹涌。一闭上眼,身体在急剧地下坠。狂风刮擦过肌肤,盛情迎接我的堕落,落入一片墨黑似漆的深渊。 世界亮起,我走在天穹柔软的云层里,听见风的呼唤,它们包裹着我,和每一寸肌肤相遇。天边亮起耀眼的金光,云层散开,升起一轮橘红色的太阳。 温暖的光线照耀,我听见了天空的呼吸,整个世界都轻轻地飘动。我浑身暖融融,舒服得闭上眼睛。风轻柔地从面前经过,外婆苍老的手伸过来,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风车,金光从旋转的风车缝隙里透过来,光影变幻。我眨了眨眼睛,听见母亲拨动自行车铃铛的响声,清灵明亮,在空中扩散,像落叶拥抱水面荡开的涟漪。 涟漪渐渐平静,裹着金边糖丝的云朵之后,走出一个干净的身影。 他穿着洁白的卫衣和简约的牛仔裤,头发温顺地垂下,金边眼镜闪着亮光,眼镜后是一双澄澈而温柔的眼。 他长着林渡舟的脸,神情却像我。走到我身前,明明已经要张开双臂,却拘谨地垂落,诚挚地看向我。 我大步上前,飞快地冲进他的怀抱里。他搂着我没站稳,后退一步,身后万千金线点缀着轮廓,眉梢鼻尖都像是裹上了糖。我看见他弯弯的眉眼,盛着金粉的睫毛,开怀大笑时露出带尖的虎牙。 他托着我的身体,我攀上他的肩膀,低头,柔暖的金光被吻碎在唇齿之间。他如此纯粹、温柔、虔诚,无论是二十二岁,还是三十二岁的我,都从他这里窥见了爱的秘密,无数个瞬间,我感受到具象的幸福。 嘀嗒,嘀嗒。秒针的声音,雨敲窗沿的声音,静谧而和谐,铺垫着温驯的良夜。 我睁开眼睛,床头亮着昏黄的灯,屋子里暗淡又和暧。我陷在柔软的床上,额前的发丝落在枕头上,微微挡住了一些视线。 腰间的手臂压着轻软的丝被,将我完全覆在温暖的怀抱里,胸膛随着安宁的呼吸起伏,紧贴着我的后背,宽大的肩轻微塌在我的肩头,热烘烘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颈, 雨还是不停落下,空气湿润,窗缝透进的风透着凉意,窗帘轻飘飘地舞动,他的怀抱倒是暖的。 我覆住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摩挲了片刻。林渡舟似乎被唤醒,在我的脖颈上轻微动了一下脑袋,倦意浓重地呢喃,“很晚了。” 雨把世界打湿,昏黄暗淡的光线透出了两分朦胧暧昧。我侧过脸,蹭了蹭他的额头,“弟弟,我刚刚梦见你了,我们在洒满日光的云层上,你抱着我,天边有好红的一轮太阳。” 身后的人良久没有回应,我以为他又睡着了,却听见微弱的声音,“嗯。” 明明是我要睡一会儿,他怎么比我还困? 我静悄悄拨开他的手,掀开被子起身。忽而被一道力拽住,林渡舟惊醒一般抓着我的小臂,撑起半边身体,还没醒过来的声音低而哑,“……师哥。” 我回头看见他的茫然的神色,迷蒙又泛着光亮的瞳孔,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一下洗手间。”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洗手间里,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靠着门打盹的人,沉默了好一阵。 “……你非得在这儿看着么?”我眨眨眼,盯着他根本没怎么睁开的眼睛,“都困成这样了,不能自己好好躺着吗?” 第102章 不知道为什么,林渡舟抱着我的衣服来洗手间看着我,硬是不走,听罢我的话只是摇摇头。 “不是,”我啧了一声,“你在这儿看着,我尿不出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换下了我的衣服,现在我穿着他的睡衣,裤腿长到了脚后跟。 林渡舟死活不走,转了个身背对我,蹲下去,靠着门一动不动了。 “变态。”我低声道,洗完手走到他背后,顺理成章地压了上去,他也自然而然地背起我,走回了卧室。外面还在下雨。 “凌晨三点,”我跳下他的后背,走到窗前看玻璃上雨滴游走的纹路,“我们好像睡了挺久的。” 不知道林渡舟前两天夜里在耕田还是放牛,我从没见过他困成这样。他一言不发,默默钻回被窝躺好,见我没有动作,哑声呼唤,“师哥。” 我回头,“怎么?” 林渡舟的发丝在枕头上微微铺开,像是雨滴落入水洼荡开的波纹。他半边脸都埋进枕头里,缱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意味不明地叫了我一声,“师哥。” 我和他对峙了片刻,凉风混杂着雨丝,推着我的后背。林渡舟侧身窝在床上,脸上被映得水溶溶,看着可怜。 “赖皮蛇。”我关上飘雨的窗,又躺了回去。雨滴落在窗沿的声音噼噼啪啪,叫人听着心安。林渡舟把我裹在被子里,手臂又一次环住了我的腰,只是这一次我们面面相觑,当四目相对,他颇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不是要离开吗?”我没忍住呛他,“胆子这么大,我以为你要远走高飞了呢。” 林渡舟把脸埋在我的脖颈间,估计也没脸见人了,声音闷闷的,“师哥,是我不好。” “你还知道?”我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没有你,我有生活、有事业,我爱打拼就没日没夜地跳舞,爱休息就打打牌喝喝酒,我的日子舒坦着呢。” 怀抱在升温,我感受着他灼热的气息,被子里交缠着的身体已经不留缝隙,我们已经如此亲密,他怎么还不让我看清他的心。 “但是林渡舟,只要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事物会让我觉得比此刻更好了,”我摩挲着他的后背,觉得自己听上去似乎有些苦口婆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怀里的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只有平和稳定的呼吸。 我将脑袋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忍俊不禁,“我在这儿推心置腹,你倒是睡得很香。” 眼下的乌青在黯淡的光线里铺下更加浓重的阴影,我关了床头灯,回到他的拥抱,低声呢喃,“睡吧。” 第58章 【7天】改变走向。 晨曦时分,阳光将窗户的形状铭刻在墙壁上,影影绰绰的树影摇晃,缝隙间闪着金色的光斑。 我在把杆前压腿,一串钥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噼里啪啦地晃进了练舞室,空气里弥漫着豆浆的香味。 “师哥,来这么早,”庄临意满嘴油光地凑到我身前,“昨天在节目拔得头筹,今天还练得这么起劲,我都自卑了。” 我挥挥手,把包子的味道扇走,“熏死了。” 庄临意连忙把剩了一半的包子大口吞下,紧接着就把豆浆吸得滋啦作响,三下五除二地扔到外面的垃圾桶去,结果又一股包子的味道晃了进来。 “你就不能扔远点儿吗?”我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个高挑的身影,穿着暗色的大衣,戴着口罩,帽沿遮住了金丝眼镜下的情绪。 小庄一脸无辜地挤进来,朝我挤眉弄眼,小声地做着口型,“这人非要拿着包子闯进来。” 我放下腿,逗他,“你让那人走开。” 庄临意眉毛一挑,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去,对着门口的身影,道:“你好,那个……叶首席不让在练舞室吃包子。” 包子的味道光明正大的闯了进来,纪南也挤进练舞室,嘴里念念有词,“屁的首席,明年就该老子当。你让你男人买,不让别人吃,只许你开灯,别人只能摸黑。给你惯的。” 包子的味道已经在练舞室无孔不入,我无奈地看着纪南,只见他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随心所欲地啃包子,叹了口气,看向门口。 小庄站在林渡舟身前连忙认错,一个劲地伸手请他进来,活像在迎宾似的,“林医生,真不好意思,我没认出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纪南在旁边添油加醋,“刚刚我给你的包子豆浆都是他买的,你真不好意思就吐出来。” 我啧了一声,觉得大清早有点闹腾了。 林渡舟默默走到桌前,将手里的早饭都放好,示意我去吃。修长的手指握着鸡蛋,蛋壳敲碎的声音轻快又干脆,我笑起来,朝他跑过去,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 “昨晚睡得还好吗?”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光滑的鸡蛋,轻声细语,“早上看你睡得香没叫你,就自己来了,还以为你要多休息一会儿呢。” “就是睡得太沉了,”林渡舟藏在眼镜后的双眸弯了弯,“以后还是叫醒我吧。” 纪南在旁边怪声怪气的,“晚上不知道节制,早上知道困了。拉裤兜子知道叫娘了,好笑。” 我脸上忽的发起热来,转头瞥向在场最小的庄临意。小庄飞快地走到把杆前热身,肩膀都快抡出火星子了。 “你非得在这儿叽里呱啦的?”我看向纪南,“不觉得这间练舞室有点太拥挤了吗?” 第103章 这点儿讽刺自然难不倒纪南,继续撇着嘴角阴阳怪气,“某些人在家里和一堆酒瓶躺三天的时候,好像也怪拥挤的呢。” 我让他闭嘴,纪南刺完了我又刺林渡舟,“有人无业游民当全职主夫,不也在练舞室里晃?我好歹还是正儿八经跳舞的呢。” 林渡舟状若未闻,气定神闲地摘下口罩,埋头喝豆浆。 “行了,说不过你,”我旁敲侧击地让纪南闭嘴,“你赶紧吃吧。” 倒是小庄悄默声地转过头来,看向我们,磕磕巴巴地出了声,“我也看到新闻了……林医生真的不去《心灵摆渡》了吗?” 这问题一出,声音就在空气中孤零零地晃悠,纪南终于识相地闭了嘴,我也没出声,目光都看向了我身边的人。我也想知道答案。 林渡舟有条不紊地放下豆浆,将桌面整理好,才下了决心一般开口,“我想休息一阵,让自己沉淀一下再继续。刚好节目方也觉得形式需要调整,过段时间可能会有更好的节目亮相。这个节目应当就告一段落了。” 在小庄遗憾的嘘声里,我看向身边的人,手在桌面上靠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下午我和纪南一起到电视台看舞剧宣传的样片,看罢我们走进连廊,我有种熟悉的感觉。蓦然忆起今天是10月8日,星期一,这是之前的循环中,我和林渡舟在电视台相遇的日子。而因为他的辞职,当我们走过转角,眼前只有静无一人的空间。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走神,纪南无情地打破寂静,“你最好别像林渡舟一样,犯那种恋爱脑的蠢病。要是敢把工作也给辞了,我就……” 我饶有兴趣地看向他,纪南憋了半天,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他才说:“我就抢你首席。” “他不全是为了我,也是为自己,”我轻声为弟弟辩解,忽而话锋一转,笑嘻嘻的,“不过也是,他为自己,也相当于是为了我。” 纪南白眼一翻,“靠,傻叉。” “你放心,纪南,”我努力洗刷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说得很诚恳,“我爱他这件事,只会让我的生活更好。” 走出电视台时,外面的霞光正好铺满大地,熟悉的车停在路边,我对纪南一扬下巴,“送你回去?” “不了,谁想看你们眉来眼去的,”纪南瞥了一眼车窗,听上去竟然有一点苦口婆心,“叶清川,你那傻弟弟要是还有下次,让你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看老子揍不揍他就完了。” 我笑起来,正想打趣两句,纪南突然想起什么,回答了上次绕开的话题,“你要是被人绑架了,我肯定去救你,比他还跑得快。” 莫名其妙的煽情起了作用,我嘴一撇,一把揽住纪南的肩膀,装出哭腔来,“还是娘家人好哇……” “滚啊,”纪南把我的手抖落下去,利落地一挥手,“走了。” 拉开车门的时候,弟弟沉默地望着我,眼睛映射着霞光,晶晶亮亮的。我刚坐好,他就倾身过来为我系上了安全带。 我倾身向前,亲昵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林渡舟一愣,片刻过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平稳地发动了车,到了红灯路口,一脚刹车差点让我撞到遮阳挡板上。 “……对不起,师哥。”林渡舟的手难堪地关上挡板,又忙不迭地打开,然后缩回去,在方向盘前毫无意义地比划了一阵,不晓得在瞎忙活什么。 我被他逗得粲然,“你干嘛呢,宝贝。” 林渡舟假装很忙,拧开水,喝了一口却呛住,咳到红灯都转绿了。 我乐不可支,外面的天色渐渐变暗,我看着他终于放松下来的神色,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好久的疑问,“我一直想说,为什么你给我系安全带的动作这么熟练?” 路灯已经亮起,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林渡舟握着方向盘,脸上似乎也露出了难解的神色,在回忆里搜寻一番,到底没有得到答案,于是诚实答道:“我也不清楚。” 我更进一步,“平时副驾驶的位置没有常客吧?” “没有,”这回他倒是答得很坚决,说罢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有点酸。” “我还没吃醋,”我笑起来,继续分析,“我们从前分开的时候,你可没买车呢。既然这个位置平常没有人,你也不会给空气系上安全带吧?” 车路过了亮着暖黄灯光的湖上栈道,我示意他停在公园外面。车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升上车窗,将我们隔离在密闭的空间里。 车里的灯也暗下去,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身上。林渡舟比我专业,他自然听出了我话里的话,沉默了半晌,侧过头来,悄然看向我。 我在无声的黑暗中拉住他的手,低声开口,像担忧惊扰了昏沉夜色中潜伏的野兽,“其他人格出现并占据身体的时候,你获得了那些你不记得的经历。或许,在这些‘失落的时间’里,你是不是为我系过几十上百次安全带呢?” 手指轻轻在他的指尖上揉捏着,从食指到小拇指,再捏回来,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这是我从儿时陷入思考就拥有的无意识动作,而现在,这也成了叶帆的唤醒动作。 林渡舟微微皱起眉头,昏黄暧昧的光打在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变得迷离而模糊。 我继续说道:“那些你亲身度过的、却失落的时间,让他们都还给你,好不好?” 第104章 他倾身向前,额头抵在方向盘上,指尖在我的手中颤抖,另一只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衣料,大衣和衬衫都被揉皱。在几个人格的转换中,只有新出现的叶帆会让他处于这样的状态。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苗,生长的同时,每一寸血肉都受尽折磨。 “弟弟,”我向他靠近,安抚地摩挲他的后背,“还好吗?” 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沉默,树叶把灯影晃动了好几圈,眼前的人好似大梦初醒,齿间泄出呢喃絮语,片刻过后,他抬起头来,侧眸看向我。 叶帆的眼神和林渡舟实在迥异,路灯的光盛在他的眼里,他双眸亮亮的,神情有其他人格都少有的坚毅。 他伸手松开了我的安全带,接着又松开自己身上的,打量着周围,看见车窗外安宁的公园,自然而然地提起,“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了,我记得栈道上没有安灯带呢。” quot;出去走走吧,quot;我凝视着他的脸,那种意气风发、勇敢得甚至有些莽撞的神色和气质,是现在的我不再拥有的,“我想听你讲一讲,你陪林渡舟度过的那三年。” 第59章 【7天】我来爱你。 栈道外的湖水泛着一层层的褶皱,芦苇勾勒出风的方向,和水上的波纹一起倾身向前。 叶帆告诉我,前几天的不告而别,是林渡舟要走的,其实他想留下,林沉岩也想要留下。叶帆在小阁楼里,听见一楼大厅里的争吵和打斗,最后两败俱伤,只剩下小黄豆的哭声。 “我知道怎么让他顺利地度过今年的10月15日,”叶帆双手插在衣兜里,走路的姿势也和林渡舟不太一样,看上去轻盈又跳脱,身上暖黄的灯影也轻快地跃动,“至于林沉岩嘛,他很着急,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真的经历了好几次循环呢,想一想也怪吓人的。他大概觉得和你在一起,可以改变最后的结局?毕竟在前几次,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 那林渡舟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想我知道答案,在海边酒店的夜晚,他近乎偏执地承诺“不会放你走了”,却又绝望地颤声说着“不需要你的妥协和示弱”。他的纠结像缠绕的藤蔓,其实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已经向我摊开了他赤裸的心。 他明明渴望我的到来,却又畏惧得到我的爱与付出。他好像早已经预设了自己会给我带来的伤害,却忽略了在我们的关系中,我一直是更依赖对方的那个人。他给我的所有,我自然都会欣然接受,这其中不仅仅包括他的虔诚和热望,也包括他自以为的卑劣的内心、贫瘠的灵魂,尽管在我看来,这些也完全值得偏爱。 好在缠绕的藤蔓伸向了阁楼,里面诞生了另一个我。 平心而论,比起未知和畏惧,叶帆的出现对我而言惊喜更多。 在我没有到达的内心深处,叶帆居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代替我不厌其烦地给他底气。 我不用像试探林沉岩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看清叶帆的善恶,在那个22岁、即将23岁的年纪,是我不断陷入爱欲的时光,而叶帆正在这样的时光里,他比如今的我更懂得如何毫无保留地去燃烧。 我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度过10月15日的呢?” 叶帆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笑起来,露出了虎牙尖尖的轮廓,在我前方转过身来,倒退着,歪着脑袋看我,“难道今年有什么事情,让他有理由溺亡吗?我出现之后,我们不过是像平常一样生活,没什么特别的。” 在第四次循环中,10月10日是校友会,那一天我们都回到了学校。根据林沉岩的叙述,他在那一天失去意识。 “那就是我出现的时候。”叶帆说。 “所以,是15号的5天之前?”我觉得我已经快被绕得头晕了,“我之前还以为是3天呢。” 叶帆点头,纠正我,“上回光顾着气愤,忘说你了。不是3年零3天,是3年零5天……一点儿也不顺口,我们姑且叫这段时间‘一千多天’吧。” 我表示同意,再度向他确证,“你出现的时候,林沉岩已经失去意识了,对吧?” 10月10日,在爬满藤蔓的阁楼醒来的时候,叶帆先跑到窗口张望,看见了浅绿色的、布满桔梗花的花园。 整个空间安静得出奇,但当他将头探出窗口的时候,听见了人们谈话的声音。他认出了这个声线,胡渊说道:“渡舟,今天咱们师门好不容易聚齐了,你去叫上你的同门,咱们一起吃个饭。” 背景里好像有淡淡的音乐,他仔细倾听,音乐里夹杂着温和的女声,被话筒扩散,听起来旷远而安宁——“本次校友会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校友于百忙之中拨冗出席……” 叶帆四处张望,可外面分明没有什么礼堂,他也不在学校里,入目只有摇荡着绿色桔梗的花园。 阁楼里的窗户是唯一的出口,没有门,也没有阶梯。他心一横,攀着藤蔓向下滑动,在二楼的窗台上落脚,跳进去,只有昏暗的楼层,里面有一扇破旧凋敝的门,这扇门打不开。 谈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他顺着二楼的楼梯向下,走到了一楼的大厅,此时大厅内宽大柔软的地毯映入眼帘,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盆,鲜活的花朵伸展盛放,在一簇簇花朵的中间,坐着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孩,他穿着亮黄色的背带裤,心无旁骛地搭着积木,搭成了一只黄色的小狗形状。 第105章 小孩的背后,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男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林渡舟。 这样子和叶帆在22岁时看到的不甚相同,他眉目沉静,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都没有发现他,叶帆跳下阶梯,踏入了大厅,踩到了柔软的地毯上。 方才还祥和的画面被打破,单人沙发上的林渡舟皱起眉头,弯下腰来,手指紧攥着自己的领口,气息变重,口中似乎泄出了难耐的低吟。 搭积木的小孩立即回头,爬起身跑到他跟前,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哥哥,你怎么了?” 林渡舟的额角渗出汗来,声音带着颤抖,“我没事……哥哥有点难受,没事的,不要害怕。” 叶帆比他们还着急,立即跑上前,林渡舟越来越重的喘息却让他霎时停下脚步。小孩担忧得哭起来,拉着林渡舟的手不知所措。 这是哪里?叶帆捉摸不透,那个小男孩是谁?为什么叫他哥哥?他从未听林渡舟提起过。为什么他一靠近,林渡舟就会感到痛苦?林渡舟又为什么紧紧攥住胸口,他心脏疼吗? “哥哥,让我出去吧,”小孩哭着说道,“你不舒服,不要坐在这里了。” 林渡舟安抚地握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容,“豆豆,你可以吗?现在我们在学校里的校友会上,有很多人,胡渊老爷爷让我们去聚会……你先离开,不要和别人说话,好吗?” 叫“豆豆”的小孩点头,抹干净眼泪,扶着林渡舟下来,自己坐到了沙发上。 林渡舟牵着他的手,轻声道:“埋头离开就好了。” 豆豆应声,不多时突然开口,“我看见清川哥哥了,他在和讨厌的纪南说话。” 林渡舟愣了一瞬,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回应。 豆豆不安分地在沙发上扭动,双脚蹬在扶手上,似乎有些兴奋,“我想清川哥哥了,我要找他玩。” “豆豆,”林渡舟出声制止,“快离开。” 叶帆疑惑,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他穿着浅色的卫衣,干净的直筒裤,是很寻常的打扮,而诡异之处在于,明明他就是叶清川。 叫豆豆的小孩看见他了吗?可他们所说的校友会,叶帆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来自外界的模糊声音。 他继续往大厅里走,林渡舟被他的到来侵扰,蜷坐在地上,脸埋在膝间,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豆豆似乎想争辩,但看见他这样,终于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哥哥放心,我谁也不找,我现在就回家。” 叶帆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又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毯。 为什么他一踏入大厅,一靠近林渡舟,就会让他感到痛苦? 难道……他们不是独立的两个人吗? 叶帆看着沙发前隐忍的身体,没忍心继续向前。他安静地待在原地,忽而听见了瓢泼的大雨和刺耳的鸣笛。 混乱的声音充斥着空间,叶帆心下一惊,大步向前,迈出步伐的瞬间,眼前的景色倏然变幻。 他看见大雨倾泻的马路,屹立的教学楼,每一个窗口都亮着灯光,光晕被雨帘浸得水溶溶。而校内马路的对面,站立高挑的身影,衣服已经被淋湿,他立即认出这是林渡舟。 汽车从他们中间驶过的瞬间,将他的脸映照得清晰,叶帆看清了他的神情,这不是林渡舟的神色,看上去单纯、无措……对了,这是那个叫“豆豆”的小孩的表情。 叶帆低头,看见大雨穿过自己的身体,他身上没有一处被淋湿;看见林渡舟脸上带着小孩的神态,茫然地站在那里。 他陪林渡舟上过专业课,望着马路对面的脸,他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林渡舟在参加校友会的这一个晚上,出现了解离症状。而他,是林渡舟身体里分离出的“叶清川”人格。 叶帆走向马路对面,大雨和汽车穿过他的身体,他一直到了林渡舟的跟前才停下脚步,凝视着雨水流淌的面庞,他向前抱住了林渡舟,融进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知觉一点点来临,冰冷的雨滴,刺痛的胸口,怅然所失的心绪,他和这具身体的所有感知溶解在一起。 他抬起手,指尖屈伸,获得了鲜活的存在感,生命力从胸口迸发,直到浸透四肢百骸。大雨让他冷得打颤,他笑起来,在嘈杂的雨声中呢喃,“林渡舟。” “林渡舟……”叶帆将掌心贴在胸口,感受到心脏的跳动,“我是来爱你的。” 第60章 【7天】你很想我吧。 “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叶帆看着我,栈道上暖色的光点在他的瞳孔里起伏,像河面上许愿的河灯,“你也觉得你爱他。虽然我是另一个你,但我也和你不一样,你有你的生活和事业;可对于我而言,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这件事。爱是我诞生的缘由。” 看着他脸上隐隐浮现的小得意,我忍俊不禁,“好吧,在这件事情上,你赢了……不过,我记得某人好像很喜欢看我跳舞?《天台初雪》、《光与影》、舞剧和昨天的表演,总是有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要看。” “我那是顺便,”叶帆撇撇嘴,“我想看看现在的你跳舞还合不合格。” “最近两年,我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见任何一个,做‘云里前桥’比我更轻盈的人,”我在晚辈面前吹牛的毛病可能一辈子也改不了了,我指着前方栈道转弯的地方,“我能一直不间断地翻到那儿。” 第106章 旁边的人显然一愣,看向我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复杂,“你不是说你做前空翻最难了吗?” “那是十年前,”我欠揍地歪着脑袋笑他,“小朋友。” “很累的吧?”叶帆的眼睫颤动了一瞬,我这才看出来,原来他眼里的情绪是心疼,“你会受伤的。” 暧昧的光线中,我凝视着他的面庞,沉吟片刻,反应过来其实是林渡舟在心疼我,但他从来不说出口,借着叶帆的存在,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痛吗?” 我笑道:“练久了就不痛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刚学跳舞的时候,压腿才最痛呢。” 叶帆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他皱起眉头,大声追问,“叶清川,我是想问你后来受伤的时候,觉得很痛吗?” 夜风中我们站定脚步,面前的人神情确实像当年的我,可每一句话都是林渡舟说出来的,我想叶帆也知道,他想替林渡舟给我迟来的关心,因为他早就品味过林渡舟压抑的汹涌情绪。 林渡舟没张嘴,林沉岩也憋着,小黄豆成天不出来,好在叶帆能帮他们说说心底的话。 晚风吹得发丝轻轻飘扬,我看着叶帆认真的表情,说了实话,“嗯,很痛。” 我与叶帆目光交汇,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问从前的自己,“如果你知道你会受伤,也有可能不能再回到舞台,你还会继续跳舞吗?” 风把发丝吹乱了,叶帆定定地看着我,或许因为他在林渡舟的身体里,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但当风过境,他摘下了脸上的眼镜,我知道他在作为曾经的我,给出郑重的答复,“会的。” 说罢又强调,“但我会小心一点。” “好吧,”我耸了下肩膀,听出来他在刺我,“不好意思。” 气氛有点微妙,我指着木栈道,恳切地问:“要我现在翻一个吗?” “我看过了,”叶帆一脸不屑的样子,转而又诚实起来,“说实在的,听见你说你做‘云里前桥’比别人都轻盈,还是挺震撼的。我也能做,纪南也能做,但都不够漂亮。可你说出来好像很无所谓。” 当然了,我心想,因为我就爱对晚辈吹牛。 “看好了。”我往前走了两步,站定之后,蹬地、拎胯、摆腿,打手、冠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风从耳畔轻轻钻过,木栈道上的灯光微微一晃。 我回头,叶帆还站在原地,疑惑道:“你落地怎么没声音?” “对哦,好奇怪诶,”我粲然,发现他已经把刚摘下的眼镜戴回去了,我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日常又简单的前空翻,他恨不得拿显微镜看,于是心里开怀,走近了挽住他的手,拉他继续往前,“考察结果还满意吗?” “勉强过关吧,”叶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起,“我知道林渡舟为什么喜欢你了。” 我问为什么,叶帆忽然将手放在胸口上,“你走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好快。” 这哪里可以称得上什么理由。我以为他要说因为我跳舞好看,再不济说我长得称心也行。我把话题扯回来,“所以你出现之后,林渡舟也会像看见我一样感到快乐吗?” “这件事被验证得很迅速,”叶帆说,“因为我刚出现不久,就看到了你。” 第四次循环中的10月10日夜晚,叶帆出现。他站在学校礼堂的后门外,感受到雨滴的冰凉。后门不比大门热闹,只有雨滴落下的冷清。路灯的光晕散在雨幕里,被溶解成一地的橘黄色。 一把黑色的雨伞走了出来,从他身侧经过,纪南先开口说话,“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又菜又爱喝。” “……我看见他了,”一旁的叶清川答得很轻,声音迅速被雨声掩盖,话语透露出醉意,“我还以为他会来敬我一杯呢。” 叶帆不解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反复琢磨叶清川的话语,最终不得不接受结论:他们分开了。 他留恋地爬上了5号教学楼的天台,看见他们曾经合乐跳舞的地方,还有寝室楼前蜿蜒的小道,校门口沸反盈天的小吃街。最后转过头,看见地铁站前,纪南扶着叶清川躲雨。 “你自己行吧?”纪南从叶清川衣兜里拿出手机,“待会儿地铁要停运了,我得赶紧走。我家那么远,能跟你比吗?你自己回去睡觉,我先给你打车。” 叶清川一把将手机抢过去,挥挥手,“我好得很,你快滚吧。” 纪南呢喃了一句“没良心”,转身进了地铁站。叶帆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蹲下来,脸埋在掌心里,良久没有动静。 他走过去,蹲在台阶前,好奇地从下方仔细辨认,“你哭啦?” 叶清川被吓得浑身一颤,从掌心里抬起头来,脸上有水渍,不晓得是檐下的雨滴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叶帆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真哭啦?” 本来不知道真假,但叶清川看到林渡舟的那一刻,确实泪如泉涌,向前倾身抱住他,颠倒地呢喃好多句责备的话。 在叶帆的记忆里,他对林渡舟很少会有责备,因为他从小在爱和鼓励中长大,所以他也理所应当地拥有爱和鼓励的能力。因此,当叶清川哽咽着说出“你怎么才来”的絮语,他是有些惊讶的。 他的声音轻得能够被雨声覆盖,可是他的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被叶帆听得很清楚。叶清川搂着他湿透的身体,诘问道:“你为什么才来?” 第107章 那天晚上,叶帆将叶清川送回家,帮他洗漱之后换上干净的睡衣,看他安静地躺在床上,阖上的眼睫轻轻颤动。昏暗的床头灯照着人影,叶帆捏住叶清川的脚踝,仔细端详了一阵。 他低声道:“你做过手术了。”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床角那只花臂小猫瞪着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 “你又是谁?”叶帆轻声问。眼看小猫要来扑他,怕把人闹醒,赶紧离开了房间。 他关上房间门的时候,看见花臂小猫跟了出来,仍旧好奇地仰头打量着他。叶帆蹲下来,伸手去摸它的脑袋,谁料小猫不识好歹,立马炸了毛,一挥爪就在他手臂上抓出一条红痕。 叶帆无奈,看向门缝,“我为什么养这么凶的猫?”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里面已经没有林渡舟生活的印迹,于是他推断,两个人分开应当有些日子了。而这是他不能理解的。 他不能理解有什么比相爱更强势,就像此刻,没有什么能够缱绻过雨停后朦胧的月色。他和林渡舟分享过许多个夜晚的月光,他以为在漫长的时间更替中,这样的月光是不可战胜的。 叶帆走在木栈道上,又看见了这样坚韧的月亮,突然提起,“你知道你发现小黄豆的那天晚上,你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吗?” 我被他勾起回忆,自己回想了片刻,想起自己仔细回看监控的时候,画面里是空荡的卧室门口,里面传来林渡舟的声音,“不用管,睡吧。” 我那时很好奇:不用管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我说了什么?” 叶帆神色狡黠,弯起的眼睛透出一点柔和的笑意,“你也说‘你怎么才来’,你还说‘小心猫挠你’。” “……啊。”我恍然。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就不去招惹你的猫了。”叶帆说。 “可我怎么不记得,上一次的10月10号那天晚上遇见过你?”我疑惑地问道,“就算当晚喝醉了不记得,第二天醒来也该看见吧?难道……你走了?” 叶帆点头,“我觉得在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之前,不能贸然打破当下的关系,所以我悄悄离开了。” 叶帆走出叶清川的家门,向前迈步,进入了盛放着绿桔梗的花园。 桔梗花在夜色里依旧明媚,月光为花朵洒上泛着凉意的糖霜,每一片花瓣都浸润着淡淡的银色。 他走进楼房,大厅里已经没有人影。小黄豆的房间开着一条缝,他四仰八叉地睡在积木堆里。叶帆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他抱上了秋千。再到隔壁房间,林渡舟坐在床前,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到来。 叶帆关上了门,靠着门框,笑道:“你在等我?” 林渡舟看上去似乎没有预料到叶帆的出现,叶帆又一次感受到了意料之外,“我不是因为你的需要才诞生的吗?” 刚刚分离出新人格的林渡舟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叶帆于是让林渡舟先回家,说完还好心地问他有没有家。 电梯一层层上升,叶帆看着逐渐增大的数字,感叹,“你赚大钱了呀,弟弟,住在这么高档的小区里。” 林渡舟提醒他,“我29岁了。” “好吧,你比我大,”叶帆脑筋一转,逗他,“既然这样,你想不想听我叫你‘哥哥’?” 林渡舟嘴唇抿成一条线,看起来有点紧张,并不回答他的提议,但叶帆看见他的耳尖红了。他增加了这个提议的含金量,“你在叶清川那里永远也听不到他这样叫你哦。” 可惜林渡舟还是不回答,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打破沉默,他们走进了林渡舟的家。看着里面和叶清川家相似的装潢,叶帆觉得有点好笑,笑完了又觉得有点心酸。 他又出现在了他们共存的空间里,风从粉紫色的花园吹进来,带着清新的香味。林渡舟还是坐在床边,耳尖泛着红,仰头看向叶帆,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狗。 叶帆上前,将他推倒,趴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话语轻轻的,“林渡舟,你很想我吧。” 高档小区里的公寓确实有些不近人情,没有街区的喧闹,没有烟火气的叫卖,楼层又高,连树影都晃不进去。 可是那一天之后,公寓也变得暖了。叶帆的出现给林渡舟带来了跃动的空气、自渎的深夜、毫无保留的爱。他获得了久违的快感和慰藉,他继续向前走了好久。 第61章 【7天】到地老天荒。 叶帆出现之后,林渡舟花了好几天时间和他相处,在他们的楼房里,两人躺在床上,在鲜花的芬芳里沉沦,将过往一帧一帧地回想起来。那几天他除了上班时间,基本都是独处,找蹩脚的理由推掉胡渊的聚会邀请,装病逃过了电视台的晚会,就连小区业主联谊活动也躲得远远的。 叶帆觉得他太夸张了,林渡舟只好老实承认,他本来也不喜欢联谊活动。 如叶帆所说,这一年的10月15日对他而言,是十分平凡的一天。这天是星期一,下班之后,他们去商场逛了一阵,在负一楼超市买了蔬菜水果,超市里播放着老旧的情歌,他们共同挑选着爱吃的东西,如此日常。 这一天也不平常,最旖旎之处,就在于他们又看见了叶清川。 林渡舟推着购物车,定定地看着在货架前挑选商品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面包的香味。叶清川在蔓越莓味和蓝莓中味之间纠结了半晌,最后打开展柜的玻璃门,面包暖热的馨香更加浓烈,他选了蓝莓味。 第108章 正在关玻璃门的时候,林渡舟走上前,用手掌抵住,两只手的指尖靠得那样近,好像空气已经隐隐传递了温度。 “不好意思,你拿吧。”叶清川先出了声,头也不抬地转身离开。 林渡舟觉得自己的指尖已经有些麻,看着正离去的背影,终究是叶帆钻出来开了口,“叶清川。” 那道背影显然怔怔地定了一瞬,旋即立即转过身来,刹那的神情用惊诧来说也不为过。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嘴唇轻微地张张合合,还是没说出话来。 叶帆拿出蔓越莓味的面包,朝对面晃了晃,揉皱的包装窸窸窣窣。他压着嗓子,学习林渡舟的语调,“我也想要两种口味,要和我分一分吗?” 说罢,他将身体还给林渡舟,但他们都看见了叶清川变红的眼眸。 叶清川良久没答话,两人无言相对。面包的香味仍旧在空气里环绕,超市里的广播还是唱着老旧的情歌。 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 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这样的心情 这样的路 我们一起走过 他们有好多好多回忆,多到回想了好几天也没说完。无数个相拥醒来的清晨,都在熹微的光线中看见彼此的脸。过去的天台、豆浆、自行车,落雪的窗前,学校的林荫道,都是他们相爱的证明。 那样的心情,那样的路,他们一起走过。 “师哥,”林渡舟先开了口,生硬地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要分吗?” 说完他想打自己的嘴,为什么叶帆说出来的意思是“把两种口味的面包分一分”,他说出来的意思却好像是“师哥你要不要和我分手”。 叶清川垂下眼眸,好像这样才能遮盖泛红的眼眶,他轻微一笑,“如果我说‘不分’,你是要拿着面包转身离开,还是下定决心跟我和好?” 到底技高一筹,不论是在曾经还是现在,在相处和恋爱的事情上,总是叶清川教导他。 林渡舟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没有一点藏身之处,坦诚是他唯一的底牌,他莽撞地说了心里话,“和好。” 在他出声叫住叶清川的时候,或者说在叶帆出现的时候,更或者说一直以来从未间断,这都是他的心里的回答。 他已经受不了日复一日的隐忍,此时他不想去管以后,也不想考虑那么多可能会到来的坎坷,他甚至没有发觉林沉岩的沉默,他只知道叶清川就在他面前。在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日日夜夜的思念在肆意地滋生和发酵,像面包的香味,萦绕在此时呼吸的每一寸空气里。 然后是吵嚷的街区,暧昧的旧公寓,砸上的门,深切的吻,剧烈的喘息。 还有上升的温度,起伏的胸口,过速的心跳,虔诚的目光。 窗外又是那样皎洁而模糊的月,整个世界晶晶亮亮。 到了深夜,叶清川从林渡舟的怀抱里起身,说要去洗澡。听着浴室里长久的水声,林渡舟敲了敲门,没等到回应,打开门,看见叶清川坐在浴缸里哭。 他乱了阵脚,走上前,不知所措地蹲下来,“师哥……” 叶清川倾身靠拢,他们拥抱了很久,一直到月色也温柔。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林渡舟揽着叶清川的腰身入睡,时钟嘀嗒嘀嗒地走过了12点,平稳地到来了第二天。 花园里还盛开着粉紫色的花朵,一簇一簇,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烈明艳。叶帆站在窗前端详良久,转过身来,看着盘腿坐在床上、眉眼带笑的林渡舟。 叶帆说:“原来十年后的我这么矫情。” “不矫情,”林渡舟为他辩解,顺带纠正,“是九年,今年的生日还没有过呢。” 叶帆耸了下肩膀,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无可奈何。 林渡舟提起来,“教授催了好几次,本来今天要去学校见他的。你想回学校看看吗?比如天台、林荫道、小吃街。” “我不想去,因为我出现的那天,就已经都去过了,”叶帆回绝得直截了当,“你回到了叶清川身边,可能往后就不需要我了,我也不知道还会存在多久。在有限的时间里,你应该带我去你们如今想去的地方、做你们想做的事情,这些我都想知道。” 在林渡舟的印象里,叶清川很少说“我想你如何”,他通常用“你应该如何”来表达。他喜欢这样的说辞,在他们的情爱里,叶清川向来是那个上位者。 反倒他自己总是保持着仰望的姿态,问他“可不可以”“能不能”,在心底乞求一万遍“拜托你属于我”的夙愿。 他心中的叶清川是永恒的皎洁的月亮,从来不需要示弱和妥协。让玫瑰低头俯就来使人闻到芬芳,无疑是园丁的失职。 林渡舟也以为叶帆会消失,于是他和叶清川一起去沿着公园长长的小径散步,攀上山顶看日出,到林深处的禅院里求长久,在沿海公路上铺满霞光的时候迎着海风疾驰。 海风带着一点腥味,浪潮一层接一层地扑上前,霞光漫天,橘红色的夕阳染就了一条延伸而去的日落大道。 风吹乱了两人的发丝,车身内又播放着那首老旧的情歌。叶清川双颊泛红,瞳孔映着日光,暖融融的,笑得眉眼弯弯。 在抒情的乐曲里,他们听见了彼此的心意。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第109章 车停在路边,林渡舟倾身向前,与他接带着海风味道的吻。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在那时他们已经完全明白,那样的心情,那样的路,就像这条霞光躺倒的日落大道,还将一直延伸下去。 “既然如此,”我出声打破寂静,“三年后林渡舟为什么会溺海?” 这大概是叶帆不想面对的,他垂着眼眸,瞥了我一眼,半晌才丧气道:“林渡舟真的很傻,当代社会,居然还能见到殉情的人。” 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我愣怔一瞬,脑子还没捋顺,叶帆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你在将近三年后的8月29日,开林渡舟的车去接他下班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医治了一段时间,还是离开了。林渡舟不堪忍受,在10月15日这天上午自尽。” “上午?”我喃喃自语,“林沉岩所说的几次循环都是下午,太阳落在西岸的时候。” “这是重点吗?”叶帆气不打一出来,“重点是你先没了!” “……对哦,”我打了个寒颤,“反正不管他离开还是我离开,都没有太大差别,我只想我们都好好地生活下去。” 叶帆在月色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罢了却没说什么,好歹没像纪南那样大骂我是恋爱脑,毕竟叶帆骂我也就是在骂他自己。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道,“你说林渡舟并没有预料到你的出现,那么你究竟是怎么诞生的?你们都觉得我和林渡舟和好之后,你会渐渐消失,可为什么整整三年还依旧存在呢?” 叶帆似乎也很疑惑,还补充了一点,“我不仅依然存在,甚至进入了你和林沉岩所谓的‘循环’。” 这话一出,我和他都停顿片刻,继而不约而同地说道:“林沉岩?” 作者有话说: 【注】 本章歌词出自叶蒨文/林子祥的《选择》。 ps.之前林沉岩在10月14日讲过,他给叶清川暗示了林渡舟会溺亡的结果,并且由最后时刻手腕上没有手表这个细节,判断出手表应该被寄给了叶清川。实际上叶清川在第四次循环经历的是这三年的时间,一直到此时,在叶帆的帮助下才组成完整的记忆。 另外打一剂小小预防针:下一章是以林沉岩为视角写的。我们看到的前文中,小叶处于催眠状态,所以思维有些混乱,但林沉岩的思维更是处在有些癫狂的境地,因为他哪怕清醒着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疯批。大家别害怕,有些意识流无标点的地方,可以自行喘两口气。他都要疯了,我们就让让他吧。(跪倒) 第62章 【5天】林沉岩自白。 我欺瞒了叶清川。 他靠近我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无比清楚我听见他和我调笑眼睛像晶莹剔透的琥珀盈盈荡着水光……我欺瞒了叶清川。 这是10月10日,在第四次循环中,我与外界失去联系的日子。我看着房间里那扇破旧的门,上面的鲜血还是殷红的,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从来没有干涸过。 门前还站立着那个狰狞的男人,每一日都重复着我杀死了他的咒骂。 我等着外面的声音慢慢消失,我听见叶帆在说话。他和叶清川一样有着琥珀一般的眼睛,他的窗外盛开着鲜明清新的绿桔梗。是我呼唤着他,是我渴望着他,是我创造了他。 我有罪。我杀死了那个人。 透亮的琥珀和莹白的光能否照耀我的昏黑我在崎岖的山路里独身一人走了很长的路我看见天边摇晃的月亮。此刻月光又透过窗帘的缝隙晃进我密闭的房间里我憎恨这个潮湿又压抑的地方。我不能出去。 有时候趁别人睡着了,我站在他们的门口偷偷张望过,小黄豆窗外的花园一片洁白,渡舟的窗外五彩变幻,有时候是像小黄豆一样的白色,或者我一样的粉紫色,后来我看见了一大片浅淡的绿桔梗。 我就知道他出现了,我的桔梗花诞生了。 叶帆的眼睛像琥珀一般透亮,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在花园里踱步,我从二楼窗帘狭窄的缝隙里,窥见了他的身影,和十年前的叶清川一模一样。 粉紫色的花园盛放了一朵绿桔梗。我创造了他。 巨大的满足和欣喜在那一瞬间像是要从身体里炸开我觉得胸口闷闷的,这样的闷并非痛苦和沉重并非日复一日积压的山石而是昏暗的窗帘缝隙里盛开的花。我的桔梗,午夜盛放的绮丽……你愿意倾听我的罪孽和耻辱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种相似的感觉,我搜肠刮肚,才能说这种闷闷的心情也许和二十年前有些相像。我欺瞒了叶清川。 渡舟九岁那年,那个人把他丢在山路里的时候,就是我陪他走回家的。 我还是不愿意称呼那个人为渡舟的父亲,他竟然也配得上这个身份吗?那些恶习没有一样不沾,他把只有九岁的渡舟扔在深夜的山上,只为了能省下养育他的钱,好让自己快活。 他居然也配被称作父亲吗?我杀死了他,但我从不后悔。他把渡舟丢下的时候,不也没期望他会活着吗?我杀死了他。 我记得山上昏黑的丛林,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树叶的摩擦或者孤魂的回响。月光清辉落在指尖我出现在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我让渡舟睡觉,因为我知道山路很长。渡舟,睡一觉吧,就像现在这样。 第110章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一束一束的光线从树影里透过来。山路变得平坦,蛙鸣渐渐淡去,那么清寂的月光,也变成了太阳,不经意贴在我身上。 一切都暴露在日光底下,身上的淤青和红痕、隐隐作痛的脑袋,还有心底可以被称为阴霾和贪婪的东西。日光钻进我的胸口,那样闷闷的感受,就是带着欣喜和渴望的。 我要回去,回到人和人若无其事的擦肩之中。 我要看见那个人如何在快活和痛不欲生之间周旋我要欣赏无助的求救欣赏求救明明近在咫尺却得不到回应的绝望,以及浑浊的目光一点点淡暗下去,在时间每一秒的流逝中失控的快感。 叶清川去找白深的时候,我感到和他暗地的博弈。白深推测渡舟身体里不应当只有小黄豆,也认为渡舟分离出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人格令人意外……他揭开了我的藏身之处,也差一点就要让叶清川看到真相。 小黄豆也是我创造的。 我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算让渡舟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须先明白我为什么出现。我需要一个其他的人,更单纯,更可爱,让他毫无戒心,让他不会察觉我站在背后,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感受到陪伴。 在一个寻常的深夜,林梁酩酊大醉地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渡舟母亲的惊叫声,然后卧室又传来迷糊的咒骂。我跑出房间,看见家门口有一滩暗沉的血迹,旁边躺着渡舟常常去喂食的那只黄狗。 我看见身旁的人压抑的颤抖,她飞快地扑向我,揽着我的肩膀,沁凉的手掌覆盖着我的眼睛。 她说:“小舟,快回屋去。” 明明她是一个单薄柔弱的女人,本该细腻的皮肤却长着粗粝的茧。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丁梅,如此简约的字眼。而在此之前,我以为我不会在意别人的名字,因为我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在于恨。 在她捂着我的眼睛带我回房间的时刻,我竟然也觉得那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我挣脱了她的手,执意走到门后,清理了那只黄狗的尸体。可惜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丁梅感到很抱歉,用小心而无措的神情看着我,而狗分明不是她杀死的。 我觉得那些血迹留着没有什么不好,我每次踏进家门,都会记得我存在的意义。 代替那只黄狗的小黄豆出现之后,我和渡舟保有了未曾约定的默契,我们像对待一个在爱里成长的孩子那样,让他去玩,让他看儿童绘本,让他在草丛里肆无忌惮地疯跑,如果摔了跤、割破了膝盖,我会出现承受一切伤痛。 后来邻里街坊说起渡舟的时候,都夸他从小就爱看书,可以在镇上的小图书馆里待上一整天。其实渡舟不爱看书,那些书都是我看的。 镇图书馆的看守人是一个退休教师,她和我认识之后,会在中午将她的饭分给我一半。 我问她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与世隔绝的天涯海角,一个一旦逃离进去,就不会有人会找得到的地方。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渡舟的母亲带他逃过了,最后的结果是被找到、被殴打,在居高临下的诘问中,尊严也随着自由一起坍塌。 退休教师说,与其逃避,不如面对,成年人都要面对这样的困境。她还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 我已经明白了。 两个小朋友做不得数,我就是那个成年人,我会面对,我会负责,我会贪婪且饕足意满地欣赏那个人的消失,我会给他的坟墓插上盛放的花。 我来到渡舟身体里的第五年,在阅读了大量书籍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不仅是他身体中的一个人格,而且是ish角色——inner self helper,在心理学上被叫做“内部自我救助者”。我能够认识其他人格,我也有着帮助他们的使命。 林梁猝死的那个下午,我在陈旧的小卖部买了一堆度数最高的酒,因为我知道那天他吃了抗生素。 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张着手狰狞地要向我扑过来,眼白布满血丝,挣扎着让我去叫厨房里的丁梅,让我拨打急救电话。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身后的天空飞扬的雪花渐渐停下这是几年来第一回下这么大的雪日光洒在雪上,给世界镀上一层玫瑰金般的迷人色彩。 我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原始的狂喜充斥在身体里面每一寸血肉都在翻腾叫嚣。他从椅子上滚到地上我知道自己在笑但手也在颤抖我的额角流下汗来。 也许是畏惧,或者不甘,或者意犹未尽……林梁死了,但在那一刻,我也看见了攥住我命运的枯藤一般的手。 天花板和地砖在眼前晃动旋转的时候,小黄豆闯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积木,爬上二楼的阶梯,看见了我房间里那个狰狞的身影。 我要厉声让他滚开,因为我始终没有像学会丁梅那样,轻轻捂住别人的眼睛。 但我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小黄豆只是转过身,跳下了阶梯,话语很自然,“哥哥,我想吃冰激凌。” 渡舟答道:“走吧,我带你去。” 他走进厨房,牵着丁梅径直往外走。丁梅还穿着围裙,却没有停下脚步,问他去哪里。 渡舟说他要吃冰激凌,就像外面,阳光洒落在晶莹的雪上。 三年前,丁梅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第111章 十几年过去,她已经长出零星白发。渡舟先前每一两个月会回到县城,丁梅让他帮忙染头发。要把花白的发丝染成乌黑,她说这样看上去能陪渡舟更久一些。 我看着病床上她虚弱的模样,用目光为她细数白发,染发膏该买新的一瓶。 丁梅从洁白而死板的被子里伸出手那双长着茧的、瘦弱如枯藤的手她攥住了我,声音轻得只在我们之间回还。 “谢谢你,”丁梅含着泪的双眼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了指尖覆盖在眼睛上的温柔,“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我第一回体会到浑身变麻像过电一般的感觉,我听见她的话,“那天上午,我悄悄增大了抗生素的剂量。林梁睡着的时候,我把闹钟调快了四个小时。下午一点,我就开始准备晚饭,我知道他一定会喝酒……我听到了阳台上酒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他滚在地上的震动……我都知道。” 小县城的冬天没有冰激凌卖,那天下午,丁梅带着渡舟在街道里走了很多遍,一直到太阳西斜,地上薄薄的积雪化开。 她的声音在寂静得无比接近死亡的病房里响起,我看见晶莹的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下,她说:“是我杀死了他,是妈妈犯下的罪。我该用命来偿还,我死后活该被千刀万剐……但人活着的时候,不要折磨自己。麻烦你教教小舟。”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孩子。原来这件事,或许她比我更早知道。 而我怎么又完全不是她的孩子呢,我是渡舟的一部分,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像一句沉重的嘱咐,一直到咽气也没松开,在那一刻,我也想叫她妈妈。 丁梅的墓碑在县城最好的墓园里,那里祥和、宁静。我在碑前放下了洁白的花,舅舅说正值清明,一起去祭拜我的父亲吧。 好啊。 反正那座渡舟曾经被遗弃的山,正是我第一次与世界相会时看到的景象。山间杂草丛生的小土坡里,骨灰盒中放着一捧干瘪的泥土。 渡舟十六岁那年,遇见了落水的成顺平。渡舟曾经被林梁推在水缸里险些丧命,他怕水。我跳进河里把人捞起来,那天渡舟回到房间,第一次看见镜子里的我。 既然他已经发现,我也就不需要继续隐藏。我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琴盒,那是成顺平为了感谢他送的。我得给他一剂定心针,告诉他我一直都在,所以和他许下了琴音的约定。 我会和他在琴音里相见,直到渡舟十九岁那年,在学校里5号楼的天台,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的来临。 他穿着白色的卫衣、简单的直筒裤,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动,他有一双琥珀一般的眼睛。走向我,靠近我。黑夜中盛放了迷人的桔梗花琥珀透亮的光照射着我不堪入目的阴霾……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放心,林沉岩就是那个为我们揭开疑惑的好心人。另外实在对不住大家,他还要再疯一章(鞠躬)。 第63章 【4天】林沉岩自白。 我还记得叶清川带渡舟回到他家里的那个夜晚,他攀着渡舟的肩膀,恍惚地问道:“林渡舟,你吃过糖人吗?” 暧昧的光线在空气里升温我看见他含着笑意的嘴角起伏的胸口潮热的吻我的桔梗花。他在天台走向了我在宁静的校园里回响着悠长的琴声他有琥珀一般的眼睛。桔梗盛放的时节。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我也记得他在热切的拥抱和深吻里跌进浴缸,热水搅得人心旌荡漾。渡舟怕水,面对摇动的水色,应当退后应当逃避。难道他不记得林梁将他按在水缸里时恶毒的咒骂吗?难道他忘记冰冷的水充斥着所有感官,脏腑剧痛到窒息的感受吗? 渡舟没有忘记,我察觉到了他颤抖的手。 我就要冲出去,占据我们的身体,但这一刻一只手拉住了我们,那只白皙漂亮的、好像与所有贫瘠和肮脏划清了界限的手。 水从他的指尖滴落,滑入我们的掌心里。水是热的,甚至发烫。我听见了渡舟的心跳,怦怦,怦怦,急剧而高扬。呼吸变重,渡舟跨入浴缸,一池热水泡得人心慌,我们看见了面前的脸,汗珠从他的鬓发上落下来,他的眼睛透着狡黠,澄澈又诱人。我知道今天逃不掉了,我知道不必逃了。 我对于叶清川的欺瞒不仅仅在于我的出现、我的存在、我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尽管它已经在我的心里澎拜了许久。 许多个与他相拥而眠的深夜,我悄悄醒来,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闻到他的味道,属于他自己、属于渡舟的味道。这味道不属于我……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也贪恋地沉溺在我的怀抱里。他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看着我的时候也透出爱欲…… 此刻又是这样的夜里,我拥抱着叶清川,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身。 亲爱的宝贝你可曾有一瞬宽恕我的狭隘和罪过,我的爱不见天日,我恳请你让它更光明更磊落,我厌倦了居高临下的掌控和自以为的上位者,我也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祈求你热切的爱。你可不可以属于我。 怀里的身影轻微地动了片刻,我听见他睡意浓重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林沉岩?” “嗯,”我应了声,埋头在颈间,又闻到他的味道,“我在。” “过了晚上12点了吧?”他伸腿绕着我,好像这样我就会被完全禁锢,“今天是10号了,你千万不要消失掉。” 第112章 “还没到时间,”他身上淡淡的馨香钻入感官,好像悬崖绝壁缓缓引向了柔软的丛林,“根据第四次循环的经验,要到晚上,去校友会之前才会消失。” 透亮的月光落在被子上,月色刮过叶清川的耳廓,一层冷寂的银白色。他醒了些,在昏夜里悬起了心,“那怎么办呢?今天还是不要去校友会了,你就待在家里。” 我提醒他,“渡舟收到了学校的邀请,要上台讲话的。” 空气里飘浮着轻轻的叹息,他仰头看着我,双眸在月色里晶晶亮亮的。琥珀。 “你不能消失,不然我怎么办呢?”叶清川松开手,懊恼地坐起身,“大半夜想得胆战心惊,我都吓饿了。” 我习惯看他的时候板着个脸。我习惯对全世界都板着个脸。 但此刻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身边,被子被他牵连起来,支成了漏风的角。闷闷的感受又充盈了我的胸口,此刻我明白这是欣喜与幸福。 我掀开被子起身,兀自走到了厨房。后面有浅浅的脚步跟上来。我同意渡舟的话语,叶清川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常年舞蹈的身躯总是柔软而轻盈,脚步声淡淡的响在身后,我忽而停下脚步,期待他撞上我后背的无措。 叶清川如愿地撞到我身上,就势环抱住我的腰身,我感受到他的脸庞紧贴着我的背脊。声音在紧贴的身体中传来轻轻的震动,“你别去校友会了吧?” 我拖着他走到冰箱前,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青菜仔细冲洗。我曾在丁梅那里学习过做饭,当丁梅不在家的时候,我给渡舟下过厨。等到渡舟长大了,丁梅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学做菜的时候,渡舟却十分茫然。他当然不记得,他只知道吃我做好的饭。 面条在沸腾的水里起伏翻涌,沸水的声音像是泡腾片溶化,或者绿皮火车启动着慢慢开远。那年我们坐着这样的火车来到大学。 这些声音我都记得,或者在许多时候我能够辨认和联想,不过在更多时刻,我是茫然的。我欺瞒了叶清川,这个从身后拥抱着我的人。 很早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患有听觉失认症,右颞叶对于声音、旋律、曲调的认知障碍,使我在面对许多音韵的时候无所适从。 我喜欢听叶清川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呼唤来到了我的脑海,我听出了他的声线,然后这声线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摇晃着,飘浮着,我辨认着声音里的内容,却看见他的双唇一开一合,语词从我耳畔狡猾地掠过,剩下他话语的余温。 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开始恍惚,又一次好奇,这是谁的声音? 渡舟演奏小提琴的旋律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在天台的那些日子里,我看见叶清川在刺耳的、杂乱的乐声里舞蹈,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滑稽而荒诞。但当他走近,我听见了他的喘息,落在我耳边,一呼一吸,我听见了他。 叶清川在说话,这是他的声音。 他陪伴在我们身边的那四年,我已经完全记住了他的嗓音。他在我身边说笑,清泠泠的嗓音唤醒了我,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好像都在表达同一句话——他说:“林沉岩,是我。” 嘈杂的、纷乱的世界里,我听见了他。 在叶清川离开的几年之中,我将外界所有人的嗓音都认成他的,全世界都是叶清川在和我讲话。在所有的声线里我再度迷失——这是谁的声音? 我没有辨别声音和音调的能力,我很早就知道,我很早就习惯。 我习惯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弱我厌倦无知无觉的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在于憎恨与承受可你拯救了我……花园里盛放的桔梗花清淡的香味摇荡的阳光你呼唤着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让我听到你,听到你的呼吸和话语你轻柔的笑意…… 渡舟,再去一次剧院,他的每一场舞剧都让我们一起去看,你可以欣赏他翩翩起舞欣赏我们贪恋的蝴蝶但当落下帷幕,当最后谢幕的时刻来到当他拿起话筒,当他的喘息和感谢被放大,当他终于在杂乱而无序的音乐声中说话,我听见了他。 我听见了世界,我听见了他。 我度过了那些燥热的夜晚,汗水和液体打湿衣衫。如果说在和叶清川分离的日子里,渡舟以回忆作为性与爱的慰藉,那么对我而言,我只要找到他的声音,我只要听见他说话,将我从混沌和无序中拉扯出来。漆黑的深夜、急促的呼吸、打湿的衣物、可耻的贪心、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我听见了他。 吃过面条之后叶清川又在我身边睡着,我看着怀里的身影,我希望他属于我,我希望他唤醒我。清浅的呼吸落在耳畔,指针嘀嗒,到来了第二天的日光。我为我的贪婪和欲望请罪。 叶清川在夜里呢喃了几回让我不要出门,也让我好好地看住林渡舟。我当然还是会去,我只能在每一次的按部就班里捕捉蛛丝马迹。我穿上熨烫好的大衣,看见镜子里的身影。 叶清川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我从镜子里看见他无奈的神色,他盘起双腿,还穿着宽松的睡衣,靠在扶手上,低声喃喃,“我真的想把你锁在家里。” 我通过镜面和他对视,忍俊不禁,“金屋藏娇?” “如果你要这样想的话,”叶清川笑得眉眼弯弯,赤脚走了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你要是不去校友会,说不定这一次就不会消失了。” 第113章 我垂眸注视他深长的眼睫,“是谁前段时间还信誓旦旦,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消失?” “小黄豆听了都知道是哄人的话,你倒是信了,”叶清川纵然插科打诨,眼底的无措却没藏住,“你要是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么?”我覆住他环抱在我腰上的手,“你前段时间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你主意多得很。” 我掰开他的手向外走,手压下了门把手,叶清川倏然拉住我。 安宁的午后,阴沉的天,树叶沙沙的响声轻飘飘地晃进屋里。 “林沉岩,”叶清川慌忙地靠近,琥珀一般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点,他使用了并不算磊落的手段,“万一你今天就要失去意识,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没应声,他的手钻进我的大衣,狡黠得像一只鹿,他的气息落在我耳畔,我听见了他,“林沉岩……你不介意刚熨好的衣服被我弄皱吧?” 我在并不磊落的手段里上了钩。 秒钟在行进,嘀嗒,嘀嗒,无比清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唤醒我。我点燃了烟,褶皱的大衣里,烟灰落在他的肌肤上。 琥珀一般的眼睛仰望着我。我在燥热中止息,手指上轻微按压的动作唤起胸口的疼痛。我按住他的手,看见琥珀里盛着晶莹的水光。 叶清川确实满脑子的主意,他又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叫醒了叶帆,他也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了要去参加校友会的我。 “对不起,林沉岩,”叶清川倾身向前,吻落在我的鼻尖,他的呢喃变得混乱,“这一次你听我的话。” 他的嘴唇又在张合,我分辨不出声调和语言,秒针的声音烦杂且刺耳。我握住他的手腕,周遭霎时间变得昏暗。我四处环顾,身边又是二楼那个阴沉封闭的房间,一整个屋子的旧照片,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依稀的光,身后那个狰狞的背影……以及低头,我看见自己握着门把的手。 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线、什么内容,越来越辽远,直至完全消失。 世界堕入死寂。我按下门把手,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不见尽头的黑暗。 i know it hurts, 我深知其中痛苦, it's hard to breathe sometimes, 时而窒息的绝望, these nights are long, 不见尽头的极夜, you've lost the will to fight, 已然失去抗争的意志, is anybody out there 有人将我救出此地吗? can you lead me to the light, 你能否将我引向光明, can you take this weight of mine 你能否承受住我沉重的负担? is anybody out there 有人在外面吗?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句歌词出自ruelle/fleurie《carry you》 第64章 【3天】预谋。 窗外的树木在飞快倒退,我瘫软地靠在车座上,狭小的空间密闭而沉闷,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味道。路灯迅速退后,灯光却依恋地追随,像一只又一只凝视的眼睛。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前座的人影在晃动。我仔细辨认,外面是陌生的路。绿道在眼前颠簸,我扶住车门,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甚至无法端正坐好。 我在和林沉岩亲近的时候唤醒了叶帆,并说服叶帆保持占据林渡舟的身体,留在家里不来参加校友会……然后我独自来到了校友会,替林渡舟说明了不能赶到的缘由。胡渊师门拉我一起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们在饭桌上谈起自己的研究成果,胡渊说他最近的实验正在进行中,就快成功了。 林渡舟的同门在劝酒,那人说林渡舟没到,我该替他喝两杯。我自然没有异议,酒精在身体里灼烧,我听见他们的谈话。学生们在询问胡渊的实验,什么课题、什么样本、什么参照……胡渊说样本数量是四个人,他说小叶在打瞌睡了,他问我林渡舟今天到底为什么没有来,他说你醉了,他说学生们都喝了酒,今天我送你回去吧……他说我看到你总想起我英年早逝的儿子,你和他那么像,我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教授,”我全身无力,在车座上快要滑下去,只感到细汗湿了鬓角,发出的声音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好意思教授,我不太能喝酒。我家不走这条路,在河滨花园旁的街区……” 前座的人没有回应,我忍耐着脏腑翻涌的不适,仍旧和他说话,“教授,给您添麻烦了,我有点难受,能靠边停一下吗?” 行道树飞快地倒退,狂风撞在车身上,驾驶座里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不论我怎么和他说话,胡渊都没有任何回答。 这是哪里,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可一切感受又那样真实……我要打开车门,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虽然酒量并不好,却不至于虚弱成这样,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对了,前几天也是这样,我在医院接到胡渊之后,下了车脑袋发晕,到了弟弟家里,见到叶帆之后,也是这样浑身乏力地昏睡了好久。 胡渊……又是见到他的日子,而这一次在离开之前,我就已经没了力气。 “……教授?”我后背发冷,从车座缝隙里盯着他端坐的身影,紧握着方向盘的手鼓起暗紫的筋,我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气息,“你给我喝什么了?还有上回……” 第114章 上回在后座,他给我递来的水,已经贴心地拧开了瓶盖。 “你要做什么?”我使出所有的力气起身挣扎,脚腕忽而传来钻心的刺痛,镣铐上亮起冰冷的光线,然后又暗下去,归于寂静的昏夜。 “……你疯了?”我愕然,在挣扎中力气不断丧失。车驶向地下停车场,他走到我身边,打开车门,在黯淡的光线里注视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叶,你那天说会再来找我,未免让我等得太久了……” 停车场沉闷的味道不比车里好上多少,我被绕得头昏脑胀,在惊愕中看见他抬手端起我的下颌,话语说得一如往常自然,“既然来了,到我家叙叙旧吧。” …… 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晃动,钟声陪伴着我。我先听见了嘀嗒的转动,规律、死板、循环往复。 头疼没有缓解,我看着苍白的灯出神,片刻才回过魂来,想动一动身体,发现自己被绑在角落的椅子上,手臂上满是勒红的痕迹。房间里闷得令人窒息,没有窗户和任何其它的光线。 他疯了,胡渊一定是疯了。 不知道时针转动了多少圈,松开绳索的时候手臂上已经渗出血珠,脚腕上还环绕着镣铐,我一动,它便像沉睡中惊醒的眼睛,亮起冰冷的光线,一瞬之后又暗下去。 墙壁上摇摇欲坠的海报终于还是飘落下来,上面印着《泰坦尼克号》,看上去已经老旧泛黄。墙上还张贴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和海报,无一例外都和海水有关。 手边的书桌上摆满了东西,林渡舟的论文和作品都在上面,一叠一叠地按照时间垒好。离我最近的一本是他为《心灵摆渡》栏目写的病患访谈记录,这本书还在节目中出现过,林渡舟说这部作品在他导师的帮助和指导下完成,一共1015页,封面是不出意外的海景图。 1015页…… 而林渡舟的期刊文章,根据不同的排版,都保持在10页或者15页。桌面上张贴着时间表,林渡舟的学习历程,从本科到研究生,一直到去年博士毕业,每个时间节点都被记录在纸面上。 而在博士毕业的旁边,醒目的红色笔迹划去了“29岁”的计划,将其修改为“28岁”。 林渡舟去年毕业,正是28岁的时候,在节目中说起自己已经写好文章,并感谢了教授的栽培。 感谢教授的栽培,才让他有今天。 旁边的另一本册子上,丧心病狂地记录了十年来胡渊每一次回复林渡舟消息的时间,从开始的下午以及晚上,到了渐渐推迟到上午,最后近两年,竟无一例外都是上午。 所有的数字似乎都和我知道的信息不谋而合——林渡舟溺亡于29岁,在10月15日。 据林沉岩所说,林渡舟的溺亡时间在下午;而一直到了第四次循环,我从叶帆口中得知溺亡时间在上午。 难道这才是胡渊一直所预测的?或者说……一直以来计划的?他想要的溺亡时间在上午,所以林沉岩在其中颠倒循环了四次。而第四次循环中的林渡舟并没有在29岁溺亡,所以又迎来了第五次。 难道要一切都如胡渊所愿地进行,循环才会结束吗? 我头疼欲裂,脚步有些虚浮,手掌撑在桌面上。所有数字的线索都明确地指向了最后的结局,我想起曾经林沉岩对我讲的那些话,他说在第三次循环中,他开始处处留意身边的细节,寻找所有蛛丝马迹,于是发现壁画上勾勒着惊涛巨浪,杂志上的第15页被折好,以及英年早逝的作者所写的书籍…… 原来都是胡渊的手笔?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就像他在聚会上所说,他热衷于做心理暗示的实验,而他称之为“孩子”一般的学生,竟然就是他的研究对象吗? “最近的实验还在进行当中,”聚会上的胡渊这样说道,深邃而浑浊的眼镜让人捉摸不透,“就快要成功了,等到结果出来,你们一定会知道的。” 研究对象是4个人……4个人,不正是林渡舟体内,包括他自己在内的4个人格吗? 胡渊早就发现了林沉岩和小黄豆的存在,或许在林渡舟告诉他之前,比我们想象的更早。而胡渊甚至知道叶帆的存在……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也许就连叶帆的出现也是胡渊暗示的结果。在叶帆出现之后,林渡舟的溺亡时间才如胡渊所计划的那样,来到了上午。 冰凉的感觉像一条细长的游蛇在体内窜,我后背发麻,猛地退后一步。 掌心刮擦过桌沿的刹那,桌布被掀起一角,露出了下面压着的照片。 第65章 【2天】执念的阴影。 桌布掀起的一角落下暗沉的影,阴影里包裹着发黄的照片,塑封外壳已经微微翘起。画面呈现出暖黄的橘色调,漫天的阳光里有一个身影,那是一名男性,精瘦而挺拔的身形,穿着齐整的制服,墨镜遮住了双眼,依稀能看出脸上的笑容。 他站在船头回望,船身离岸边已经有一段距离,看样子是要出海。 照片的右上角写着拍摄时间,十年前的10月15日,上午八点一刻。 “我以前就跟你讲,”这些年来第一次重逢时,餐厅里的胡渊笑着说道,“我的儿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点像。” 我注视着照片上的人,可惜墨镜遮挡了眼睛,我无从判断他的眼睛是否像我,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从身形还是这个模糊的笑容来看,照片里的人都更像林渡舟。 第115章 以“我的儿子有些像小叶”这样的话术游走在我们身边的胡渊,从来都在说谎。甚至有时他会亲昵地叫我“清川”,他让我多去见见他,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他英年早逝的儿子。 哪怕墨镜下的眼睛和我有一丝相似,他都隐瞒了他的儿子看上去和林渡舟更相像的事实。 他曾经看着我们,对孩子的思念无处躲藏的时候,感叹过“你和我的儿子真像”。我们从未怀疑他的话指向了我,也从未发现他的目光投向林渡舟。 十年之前,林渡舟十九岁,正是在大学上完一年基础课程,开始分配导师的时候。林渡舟因为原来的导师名额有所变动,才到了胡渊门下。 和他的相处,已经是整整十年。二十年之中,从一开始,胡渊就一定在心底埋下了他的计划。 记录册上清楚地写着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胡渊走进课堂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最角落的学生。直到云破日出,朝阳从窗外透进来,而窗边的人从书本上抬起头。阳光洒落,他周身都被包裹在橘红色里。 胡渊的笔迹到了此处重且顿,像是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 “孩子,你真像他。” 从来都是林渡舟,像他儿子的从来都是林渡舟。 于是他问了林渡舟的名字,找到教研室主任,专门将他要到自己的门下。他开始计划林渡舟的人生。22岁本科毕业,25岁硕士毕业,29岁博士毕业。在“29”的数字旁边,醒目的红色笔迹画了一个圆满的圈。 每一项似乎都在按照他预测的进行,但是在他的计划之外,出现了两个他感到棘手的因素,一个是“叶清川”,一个是“28岁提前毕业”,他将我的名字划了囚犯一般的叉,又在28岁到29岁之间,写上了他与林渡舟见面的新计划。 在纸页之间翻动的手指似乎没了知觉,可一动就感受到了麻痹和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我松开手,对面前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计划林渡舟的死亡? 阴惨的灯光还在屋内摇晃,我拖着身体走到房门口,手掌搭上了门把手。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必须阻止胡渊。 门把被轻轻往下按压,寂静、轻缓、漫长,听不出一丝杂音,空气中只有秒针滴答的走动。 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惨白的灯光隐隐透出去,缝隙逐渐扩大,光落在地上,呈现出长条的方块。 方块被打破,变得不规则,光里现出了昏黑的影子。 我后退一步,晃着光点的东西径直逼到了眼前,冰凉的触感抵着喉咙,我感到一阵疼痛。 他手里拿着刀。 胡渊另一只手推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回屋里去。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暗紫色的血管蜿蜒。我被迫后退,等到退到墙角,再度坐回椅子上,仰头看见他俯视的神态,背着惨白的灯光,看不清眼里的情绪,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言语中是居高临下的掌控,“你比我预想中醒得快。” 胸口像是被塞满了情绪,在望向他的一瞬就要喷薄而出,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话语,“你为什么要害死林渡舟?” 刀尖一颤,在我的脖颈上加深了刺痛,似乎有温暖的液体流下来。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哑然道:“小叶,你为什么说是我害死他?是他自己投海的,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他?” “是你给了他暗示!”我不顾喉间的疼痛,房间里爆发出近乎嘶喊的声音,“你见过他,对他催眠,你让他溺亡,这是故意杀人。林渡舟不是死于自杀,你害死了他。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难道我的孩子就死于自杀吗?”胡渊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撕开了尘封的记忆,“那天阳光那么好,他出了海就再也没有回来,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他?我找谁问为什么要害死他?” “他已经走了,教授,您当然会悲痛,”我和胡渊四目相对,已经近乎恳求,“但为什么还要搭上一条无辜的生命呢?林渡舟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您的学生,他小时候就没了父亲,视您如师如父,您放过他吧,我求你放过他……” “他是没有错,可难道我的孩子就错了吗?”胡渊凝视着我,露出恍惚的笑意,神色却充满嘲讽,“胡杨的葬礼结束不久,我就在课堂上看见了林渡舟。胡杨也像他长得那么高,和人说话恭恭敬敬的,他们看起来是有几分相像。我找主任要到了学生的名单,在导师那一栏写上我的名字,这就够了,这已经很好了……” “但我看见了表格里的个人信息,”胡渊一字一句地说道,“叶清川,你怎么能说他没有错?他错就错在和我的孩子出生在同一天,但胡杨的生命停留在了29岁,他还要一直生长下去,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就当他替胡杨活下去了……” 我皱眉,既然如此,胡渊为什么改变主意,要让林渡舟溺海?难道真是为了什么心理暗示的实验? “胡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能常常梦见他,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但他总是不说话,”胡渊看着我笑起来,眼中似乎有隐隐的水色,映着凄惨的灯光,“你也觉得我可笑吗?我研究了大半辈子社会科学,却成天去找命理先生,求人为我儿子算卦,求他们解一解我的梦。” 第116章 我默然听着他的话,任何的回应都无从说起。 “叶清川,你觉得我好笑吗?”胡渊笑得阴惨,和着泪一起,“胡杨的尸体都没找到,命理先生说他是意外死亡,阳数未尽,至少还有三年,所以魂魄在世间游荡。他让我花钱供灯,让我请师父超度……我难道不知道这帮人坑蒙拐骗吗?但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万一有用呢?” 林梁嫌林渡舟是累赘,把九岁的他丢在深夜无人的荒山上;胡渊爱他的孩子至此,甚至忍心牺牲另一条鲜活的生命。 我问,“所以你就信了那些无稽之谈,甚至要用林渡舟的命来换?” 胡渊道:“你不是爱他吗?叶清川,你也认识渡舟十年了,你不是说爱他吗?渡舟死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有什么不能信的。林渡舟和胡杨同月同日生,我只要让渡舟和胡杨一样,溺亡在29岁的10月15日上午,说不定就能让他顶替我儿子的身体,胡杨就可以转世,灵魂不用再游荡。至于渡舟……他是我最偏爱的学生,我会感谢他,但我永远不可能为他念《往生咒》……林渡舟不冤啊,他不是杀死了他父亲吗?他本来就犯了五逆罪之一,我做错了吗?” “林渡舟没有杀死他父亲!”掌心拍击在扶手上,空气炸开闷响,“你从林沉岩那里知道了林渡舟的过去?你早就知道林沉岩的存在,是吗?” 初次见到林沉岩的时候,胡渊感到惊异。 比起书里写的、临床经验中遇见的,胡渊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分离性身份障碍患者像他这样。 林沉岩承担了林渡舟绝大部分的痛苦记忆和感受,并且毫无怨言,在任何必要的时候,都会出现占据主人格,并展开自我保护。 “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第一次觉得真正派上了用场,”胡渊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态,“让林沉岩从坚定走向分裂,花了我好几年的时间。途中为了避免他提前显示出自毁倾向,我每个周末都要到剧院看你的演出,我知道渡舟也一定会来,我要持续地确保他还好好活着,一直到今年的10月15日。” “你想让林沉岩占据主人格自杀?”我问。 可据林沉岩所说,他在每一次循环中,都会在最后的一段时间失去意识,到了溺亡的时刻,他在海水中醒来并自救,自救未果,进入下一次循环。 林沉岩没有自杀。 那么在最后的时刻,代替林沉岩占据主人格、并且被暗示和催眠的人是谁? 在飘着炖汤的香味的院子里,白深坐在我对面,温声道:“至于你所说的第四个人格,如果他只是偶尔出现,而其他人格对他毫无记忆,那么这可能是一个‘出走’人格。其实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行为叫做‘漫游’,是指病人从自己无法排遣的心理困境或者无法承受的生活压力中逃走,于是时常离开自己当前的状态去漫游。他可能有比其他人格更加丰富的人生,完全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饱满的身份,有详细的既往经历,甚至可以用这个人格特点拥有自己的生活。” 难道是叶帆? 在他正式与林渡舟相遇之前,他和其他人格之间并不认识,而他只负责一次次的“出走”,占据主人格,消除林沉岩自毁的可能,关上他房间的门。无论最后被催眠的和决定投海的是林渡舟还是叶帆,或者陪伴着林渡舟的小黄豆,都并没有进入循环,因为在溺海的最后时刻,是林沉岩醒来并死亡,因此他进入循环。 但为什么叶帆会进入第五次循环? 他说他在第四次循环出现的时候,主动认识了林渡舟。他们有了交集,可林渡舟并没有进入循环。 ……对了,如果说死亡会进入循环的话。 那夜木栈道的灯光又晃进了记忆里,我想起叶帆说的话,“你在将近三年后的8月29日,开林渡舟的车去接他下班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医治了一段时间,还是离开了。林渡舟不堪忍受,在10月15日这天上午自尽。” 我在第四次循环中死亡,而叶帆是十九岁的我,我们一起进入了循环,不是因为他曾寄给我手表,或者说起码不仅仅是这样。 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林渡舟在29岁的时候没有如你所愿溺亡的话,你是不是要等到3年之后,命理先生说你的孩子阳寿尽的这一年,再想办法让他出事?” 胡渊眼皮一颤,嘴唇开合,却半晌没有回答。 看样子我猜对了。就连第四次循环中的意外,也并非偶然。 我下了定论,“你还真是丧心病狂。” “你的出现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胡渊敛了情绪,声调听上去毫无波澜,“叶清川,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等到15号一过,你自然也就安全了。十年前你在我的课堂上听到过‘分离性遗忘’吧?你放心,这不过是心理应激的一种反应,我能让你忘记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我对你够好了,你只需要听话。如果在我面前耍什么把戏,我自然也奉陪,反正我并不抱着一定要全身而退的打算。” 脚腕上镣铐的刺痛越来越重,电流窜向全身。阴惨的灯光左摇右晃,我看见他手里的针管。时针还在走动,嘀嗒,嘀嗒,万籁俱寂。 世界在漫长的沉默后倏然变得嘈杂,外面似乎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66章 【1天】我来迟了。 第117章 雨声经久不绝,震耳欲聋的惊雷将沉寂撕破。 房屋里阴惨又黯淡,密闭的空间里透进潮湿的雨水气息。被禁锢的身体只剩下微弱的力气,我动了动发麻的脚,倾盆暴雨仍旧翻覆世界,此处却隔绝了风雨,屋子里只余下迟滞的沉闷。 时针还在转圈,在暴雨的敲击中,走针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嘀嗒,嘀嗒,一圈又一圈,重复着不见尽头的深夜。 门被悄然打开,惨白的光投下长条的亮块,亮块继续扩大,紧接着被不规则的阴影打破,门口出现了人影。 我将被禁锢住的手脚都往后退,忽而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我抬眸,看见门口立着高大的身影。 他看上去和灯光一样惨淡,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着缓缓逼近的脚步,在恍惚中还是认出了他,“林沉岩?” 他终于来了,他怎么才来。 眼眶热了一圈,我竟觉得自己矫情得要滚下眼泪,才配得上这个沉闷而疯狂的地方。 “不要声张,”林沉岩在我身前蹲下,利落地解开了绳索和镣铐,将小巧的钥匙摆在桌面上,仿佛无声的挑衅,“我来带你走,胡渊没有发现我,我们现在就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向门外。颀长的身形挡住了门,他拉开门,领我大步向外走。 我扒住门框,停下了脚步。 林沉岩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已经踏出了门。这一回灯光却没有在门口投下亮块,外面是不见底的漆黑。 林沉岩死死地拽住我,狠戾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瞬间的欣喜过后我反应过来,这分明不是林沉岩。 我被关在这里,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如此平静,话语里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他粗蛮地拽着我的手腕,身上没有一点“雨后森林”的味道……他并不爱我。 我看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巨大的惊诧中下坠,他落入门外无边的漆黑,声音在无尽的空荡里回响,“叶清川,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声音消散在空间里。我扶着门框往外看,人影丢失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在死寂的中心,门外像一整个宇宙那么辽远。 林沉岩曾告诉我,他在每一次循环的最后一段时间,都会落入孤立无援的黑暗。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失去意识,失去行动的可能。这正是此刻胡渊所做的事情。 胡渊或许没想到我会让自己在幻觉中清醒过来,他误解了我,更误解了林沉岩。 我惊醒的时候,看见被撞坏的门,冲到面前的身影;我听见急促的喘息,焦灼的呼唤;我闻到骤雨过后森林里吹过的风的味道,就像海浪拍打石壁卷起的浪花,沉静、狂烈,矛盾、迷人。这种味道钻进感官,彻底地包围和占有着我,天和地都在摇动,我意识不清,但他背着我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扒住门。 外面的雨歇斯底里,我的手臂勒住他的脖颈,无论如何也不松开。这一次我放任眼泪流下来,我在他耳边呢喃,“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 诊室四周洁白的墙壁渐渐稳定,脑海里杂乱的思绪不再无休止地摇晃,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显露出来,从窗帘的缝隙透进金光,扩大了偏斜的幅度。 10月14日,林渡舟的心理诊室。 “就是这些了,”长久的眩晕在脑海中环绕,终于在此刻平复下来,我靠着身前温暖的胸膛,听着心脏的跳动,随一呼一吸的起伏放松下来,“然后就看到了被踢开的门,你和纪南找来了,我走不动路……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林沉岩将我拥在他身前,吻落在我的眼角,我听见他压抑的声音,“抱歉,我来迟了。” “你和纪南昨晚在吵什么?”我问,“我只记得我很累,你们把我拉拉扯扯的,就差打起来了。” “确实打起来了,他不让我带你走,”林沉岩轻轻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浅浅的,垂眸的目光里透出缱绻的味道,“你放心,我没还手。” 我说:“纪南还真来找我了,就当我们欠他的。等到这件事过去了,也许将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和他说起来吧。” “我们都很担心你,”林沉岩的话意外的直白,“你去了校友会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叶帆和你联系,也没有任何回音。我联系了其他人,他们也都没有你的消息。” 我感受到他越来越紧的怀抱,低沉的嗓音在胸腔里震动,他说:“庄临意找到了胡渊在注册观剧人时所用的地址,结果那里并没有人。白医生通过定位找到了你所在的地方,那是他最偏远的房子,里面存放的全部都是他儿子生前的东西。” “林渡舟不是辞职了吗?”我坐起身,环绕四周,诊室里已经被暖阳照得透亮,“怎么还能回到他的咨询室里。” 林沉岩双手握着我的腰,掌心缓慢而轻柔地在我的腰间摩挲,我觉得在这样的抚慰中,自己完全放松了下来,听见他如同睡前故事一般平稳而安心的音调,“他本来是要辞职的,但我和他争吵的时候,叶帆出来占据了身体,只是休了年假。” 我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眯了下眼睛,“不愧是十年前的我,事业心还挺强。” 日光渐渐爬上了他的腿,然后是我的肩,我们被笼罩在暖日的金光里。 林沉岩眼里的光点细微闪动,我们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阳光抱得人温暖又明亮。 第118章 “但是十年后的我可不这么想了,”我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温存地抚摸他的脸庞,指尖拂过眉心、眼角、鼻尖、唇瓣,忽而发现林沉岩今天看我的目光似乎和前些日子不太一样,“年假不够,工作可以先放两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你们还是休息一阵,先接受治疗……” 指尖之下的眼角在暖阳的金光里映出水色,我顿了一瞬,笑道:“哭什么呢?” “你还笑呢,你全家都笑,”我有点听不明白林沉岩的逻辑,他垂眸,隐藏了眼底的情绪,听上去有点哑,声调平平淡淡,似乎和眼眸一起裹上了不动声色的盔甲,那声音像蚂蚁默默爬到我的心口,挠得人痒痒的,“你希望我消失吗?” 这话一出来,我似乎就明白他眼里不同于往常的是什么。或许是漫长的极夜中初次见到光亮的渴望,还有无尽的循环里孤身一人的凄楚,以及此刻,没能掩藏的探寻和失落。这些心绪围绕着他,此时也责罚着我。 我把他方才的话又送还给他,“林沉岩,是我来迟了。” 他独自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无措,他在那年深夜寂寥的荒山上行走了二十年。 “你不会消失的,你是林渡舟的一部分,我看得见你,你也听得到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从他身上下来,四肢已经恢复了力气,脚腕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我打量了片刻,林沉岩起身扶住我。 他似乎对胡渊伤害我这件事感到抱歉,他也知道了自己多年来被胡渊利用。我说不出什么能够弥补他歉意和自责的话语,但我想,有一些事情,也是胡渊不曾预料到的。 “之前你说,林渡舟也没有预感到叶帆的出现,是你的内心呼唤出了叶帆,对吗?”我握住他的手晃了一晃,像在哄一个小朋友,有时候我逗猫,确实也这么干,“胡渊好像并不知道叶帆的存在,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在‘计划外的因素’里,加上他的名字。他还不知道你和林渡舟一样爱我,依旧以为你不过是一个从坚定走向具有毁灭倾向的人格……他不知道,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诊室里静悄悄,又暖洋洋,我们都累了大半日,只想安心地睡一觉。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林沉岩低声道:“饿了?” 我只得点头,揶揄道:“某人对待患者这么苛刻,连口吃的也不给。狗饿七天还受不住呢,更何况……” “叶清川,”林沉岩及时叫停,“你又有精神了?” 满身的药膏和绷带实在惹人眼目,我穿上了林渡舟的外套,和林沉岩一起出去。打开诊室的门,走廊上站着两个人。白深在这里倒是并不意外,他看见我们就嘱咐要好好休养,还说等休息一段时间,可以给我们介绍更好的医生。 我们道了谢,一旁的纪南却并不买账,刺破了和谐的氛围,大骂我和林渡舟都有病,成天净折腾要命的事情。 “我都要饿死了,”抵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纪南终于住了口,同意一起去吃饭,我忙不迭为他戴上了高帽,“多亏你来救我,不然我小命都难保……” “快呸!”纪南惊天动地地吼道。 我呸了三声,转头问林沉岩,“你们闯进来的时候,胡渊没有使绊子吗?” 纪南一听就炸毛,“他使什么绊子?老了老了还活腻了,干出这种事来。你男人还得看他是教授敬他两分,在我这儿他充什么好种?早知道你真在那儿,我们就该报警。现在倒好,把你救出来就跑了,现在他指定连影子都找不到,还等着祸害人呢。”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胡渊,因为我们都不能确定如果见面的话,将会发生什么。 而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像叶帆给出的经验那样,先平稳地度过明天。这样的话,就算胡渊另有打算,也是在三年之后,我们会有更充足的时间。 我是一朝被蛇咬了,惹得纪南十年怕井绳。好不容易上了热腾腾的菜,纪南便催我和林沉岩赶紧打包,要吃饭就滚回去吃,最好别出门,更不要落单。 在他第三次强调要把我们两个“有病”的人送回去,免遭胡渊毒手的时候,我忍俊不禁,将他推开,“行了啊,日子还长着呢,你到底要我们躲到什么时候?” “我说你俩有病,你俩是真有病,”纪南苦口婆心,“我让你带着这一身伤去报案你不听,那个老变态一天不被抓起来,我心里就悬吊吊的。” 这一身伤痕算不上完全的凭依,我们会找到更好的证据。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们要先平稳地度过明天。 傍晚的街区依旧吵嚷,小朋友在我身前不满地喵喵叫,似乎责备我短暂的不告而别,似乎也透露出隐隐的担忧。它跳上我的腿,撒娇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时候,身后的人也黏糊糊地抱了上来。 “我是要出事吗?你俩像告别一样,”我笑着说罢,转眼就瞥见林沉岩恶狠狠的眼神,识相地败下阵来,“呸。” 林沉岩强调:“三声。” 我听话地念叨,“呸呸呸。” 林沉岩这才满意,捏了捏我的脸,为我仔细擦拭湿润的发丝。他指尖的味道还停留在我的鼻尖,雨后森林混着洗发水的馨香。 我突然想起来昨晚,在幻觉中看见的无边际的漆黑。 “林沉岩,你不是说每一次都会落入黑暗吗?”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你一直都在,是并没有失去意识吗?” 第119章 林沉岩拨弄着我的发丝,温热的手指从额头上拂过,酥酥痒痒的。 “在你呼唤出叶帆,并且独自去参加校友会的时候,我就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林沉岩的声音低低的,在昏夜里却有坚定的力量,是在许许多多次分裂和刺激中,都不曾消散的力量,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入了耳,“这是第一次,我跳进了黑暗。” 第67章 【1天】漂流的尽头。 狰狞的人影依旧立在门口,角落里还有无数隐秘的眼睛,危险的磷光打量着他。这些林沉岩早就已经习惯。 还有墙壁上粘贴的照片,那些血腥的、野蛮的、昏暗的、挣扎的……那座荒芜的山,那个星辰晦暗的冥夜,布满血丝的眼睛,环绕不褪的咒骂,被发泄一般倾倒在垃圾场里的骨灰…… 他早就已经习惯。 不过也有一些记忆,是他在漫长的黑夜里不习惯的。 厚重的窗帘被掀开一角,花园里盛放了唯一的绿桔梗。它在招手、舞蹈,花瓣上翩飞着美丽的蝴蝶,蝶衣扇动的弧度像轻盈的律动,花园里徘徊着那个澄澈的身影。 他偶尔也会想起病床前温柔的双眼和紧握的手,丁梅总是在重复,她说“不管你是谁”,她说“谢谢”,她说“不是你杀死了他”。 然后他听见了陌生的声音从渺远的空间传来,那声音轻柔而肯定,在他耳边绕来绕去,像在耳畔吹了一整夜的风。终于这个声音越来越熟悉,终于他分辨出了话里的内容。 叶清川说:“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消失。” 外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个狰狞的人影依旧挡在门口。林梁伸着双手,手臂上凸出一道道紫红的筋脉,血丝似乎要爬出眼眶,直到布满整个脸庞。他嘶哑的吼叫径直冲到林沉岩的耳边,“你害死了我,凭什么出去?” 还是熟悉的、习惯的谴责,紧接着是毫不意外的咒骂。 但在无休止的骂声中,他听见了黑暗之外的呼唤。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空气中淡去了怨毒狠戾的咒骂,那些呼唤里响起时针走动的声响,嘀嗒,嘀嗒。他走出了漫长的夜,走出了死寂的荒山,走出了沉重的二十年。 他来到门前,压下门把手,外面依旧是不见底的黑暗。 林梁挣扎着拽住他的衣领,嘶喊道:“你害死了老子,就该用命来还,你活该不见天日,你活该永远被埋在这里,就像我一样,你说到底和我有什么分别……” 咒骂戛然而止,林沉岩转过身去,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脖颈,手背上爆出青筋。他推搡着林梁走到墙壁前,咬牙将他撞到窗框上。 自己的这副模样,他也感到不习惯。 “我害死了你?”林沉岩笑起来,死死地按着他的头颅,逼迫他注视墙壁上的照片,“你还记得这座山吧?晚上一个人也没有,你把林渡舟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敢说当时你没有打算杀死他吗?” 林梁瞪着双眼,固执地摇头,辩解的说辞还没挣脱出来,就被林沉岩打断,“你敢说你把他扔下的那一刻,没有打算杀死他吗?那你袖子里为什么藏着水果刀?那你口袋里为什么揣着安眠药?你不清楚吗?” 手里的脸涨成紫色,林沉岩欣赏着他窒息的神情,将那些过往摊开来,“只是因为丁梅不把积蓄给你去赌博,只是因为你看见了好心的路人把劳累过度的她送回家,你就四处说你的妻子沾花惹草,你向所有街坊邻里宣称林渡舟是不知哪儿来的野种,你也算一个丈夫和父亲吗?你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吗?” 那些照片里,夜以继日工作贴补家用的丁梅趴在桌前睡着,低头走在放学路上的林渡舟被嘲讽殴打,而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不知疲倦地在人们面前扮演着可怜的角色。 林沉岩拽着他走到另一面墙壁前,上面有躺倒在一滩血迹里的黄狗,哭喊着要离开的小女孩……丁梅的围裙上总是沾着血渍,林渡舟的手臂从来没有缺少过伤痕。 “林梁,我和丁梅都没有杀死你,是你自己要喝酒,是你自己急着送自己下黄泉,”林沉岩的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在寂静的空间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没有猝死,我们也会杀死你。你放心了吗?” 林沉岩将他推倒在地上,在林梁剧烈地呼吸着要爬起来的时候,林沉岩用了全部力气将他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地垂着眼,冷漠地在眼前的人诅咒嘶吼,看他一点点地窒息。 “我叫林沉岩,”他坐在病床前,低哑的声音很快消散在寂静的空间里,他攥着那只瘦弱如枯藤的手,他坦白了自己贫瘠又痛苦的心,“我在渡舟九岁的时候出现。那天早晨他之所以在家门外,是因为他的钥匙被抢走了。他也没有不听话自己跑出去玩,他被林梁丢在了荒山上,我和他走了一夜的路,才活着站在你面前。” 看着病床上惊异的神色,林沉岩说出了真相,“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不计其数地伤害过林渡舟。除了林梁,在学校里、街道上,林渡舟也遭到过各种各样的虐待。” 病床上的丁梅脸色惨白,指尖不可抑制地发着抖,林沉岩的话语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讲着别人的故事,“但我和他都没有责怪过你,因为你已经尝试过带我们逃走,你也已经用了你所有的努力。渡舟没有说,林梁死后,和你、和舅舅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觉得无比快乐而且值得的时光。” 第120章 “我也要感谢你,谢谢你的勇敢,”林沉岩握着那只枯瘦的手,丁梅的掌心捧着他的脸颊,他在这样的时刻,竟也感受到了贪恋,他叫出了压抑将近二十年的称呼,“母亲。” 丁梅的泪浸湿了枕巾,她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她轻轻地呢喃,“妈妈的宝贝……” 这张照片被粘贴在厚重的窗帘之外,当窗外的风吹出缝隙,这段回忆再一次涌上他的脑海。 林沉岩抬起脚,没有去看地上已经彻底被“杀死”的人。他听见渺远空间里传来的呼唤,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林沉岩——!” 呼唤一声又一声,没有停止,他站在门口,凝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沉岩!” 他纵身跳了下去,耳畔刮过急剧的风,像一叶一叶的刀片。但这些利刃没有刺进他的身体,它们刮去了他周身的泥垢,清理了他的血迹和已经残留多年的痂。 他好像生出了宽大的羽翼,他好像落入了松软的羽毛。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堕入无边的黑暗。 一双臂膀托住了他,他睁开了眼。 面前是那张柔和的脸庞,叶帆盈盈含笑的双眼凝视着他。天边的霞光旖旎又纯净,花野里自由盛放着无边无际的绿桔梗。 他听见少年人的耳语,“你来了。” 林沉岩卸下了所有盔垒,他想肆意地倒在这片花野里,他想喊出自己终于得见天日的炽烈的爱,他紧紧地拥抱住叶帆,放任自己的痛哭和软弱。 我在旷野漂流 漂流的尽头 就是你爱的宽容 你眼底的温柔 也为我保留 心的寄托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歌词出自苏打绿《当我们一起走过》。 另外白深之所以能找到胡渊的地址,是因为他其实是做情报工作的,他是隔壁文《岸边爱人》的主角。既然说到这里,之前出现过的上班路上帮助了清川的“小顾”,是隔壁文《抱月入怀》的主角,本文开头出现的师姐也是这篇文里的角色。小庄的故事会在以后写,是戏中戏,戏内是《盛夏清欢》里副cp的故事,不过应该很短。反正大家都在同一个世界就对了! 就要完结啦! 第68章 【0天】下一个春天。 街区里的公寓还听得见外面的吵嚷,夜麻将没散场,乘凉的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天,声音混在雨后潮湿而粘腻的空气里。 房间里拉上了窗帘,猫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昏昏欲睡,搂着怀里的人,手臂箍着他的脖颈,在他温柔的爱抚里软得像无骨的水。第三次了,林沉岩总喜欢在我们亲昵的时刻点上烟。 我不喜欢烟,但当他的唇齿混着烟味向我靠近时,烟灰落在肌肤上,我在他的味道里肆意坠落。 眼前是轻轻浮动的窗帘,我靠着他的肩。林沉岩的吻比过去任何时刻更加浓烈坦荡。我揉了揉他的腰侧,轻声耳语,“你的伤好了。” 林沉岩应声,俯身拨开我额前的发丝,声音低低的,混进夜色里,“困了?” “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把明天睡过去,”我笑道,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睛,“你就在这里陪我。” “嗯,你可以一觉睡到明天太阳落山,”林沉岩带我进了浴室,氤氲的水汽让人愈发意识昏沉,我听见他的呢喃,“我哪儿也不去。” 还是那样坚毅的月亮,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朦胧的光落在床上。身后的呼吸在耳畔绕,一夜半梦半醒,温热的气息依旧落在耳边,月光换了晨光。 10月15日,林渡舟溺亡的这一天。 我又看到了冰冷海水里下坠的身体,林渡舟闭着眼睛,任由自己坠落。他的手臂从我的掌心滑走,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又是那样毫无情绪的新闻播报,冷漠的讣告,寂静的海面,嘈杂的街道,破碎的手表,钝痛的心脏,压抑的痛哭……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一滴冰凉的泪越过鼻梁落到枕上,浸染成一片小小的湖。 “林渡舟……”我呢喃着起身,回头看,床上没有别人。猫又站在窗台上,盯着外面的世界,听见了我的声音,回头来看向我。 我猛然起身,尝试呼唤他的名字。但公寓里没有任何应答。猫跳下窗台,在我面前叫起来。它来的时候碰倒了放在床头的豆浆,柜子上洒了一片,早点被润湿,豆浆滴落到地上。静止的空气里只听得见寂寥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 早上九点半,我跳下床,踩了一脚的豆浆,溅到脚踝上,是冰冷的触感。 林沉岩答应我不会离开,所以早餐可能是林渡舟买的,已经完全放凉,他离开应该有一阵了。 可林渡舟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反复溺亡的循环里。 外面人来人往的街区吵闹,卖菜的小贩吼着喇叭走了好几家,世界嘈杂,可我听不出任何声音中的信息。手机握在手上也是冷的,屏幕上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拨出去,却一次都没有回应。 飞奔下楼的时候,我看到天空上高高悬挂的太阳,漫天的金光笼罩着大地,可世界还是那样冷。刺眼的金色在空中晃,四周的吵嚷褪去。 林渡舟去了哪里?他会去哪里? 难道就像过去的几次循环一样,他独自一人走进寂灭的海,悄无声息。 第121章 “小叶,发什么呆呢,”李爷爷早早地坐在了麻将桌前,嘴里叼着叶子烟,手里码着牌,“一大早我就看见小林买早饭,估摸着你们吃完了要去上班。等他又下楼的时候,我还走过去跟你俩打招呼,结果旁边站的不是你,怪尴尬的。我说你怎么看着不像呢。” 李婆婆又催他出牌,“你那眼睛早就花了,那老头看着就好几十岁,都能生出个小叶来,你什么眼神。” 我浑身像过电一样发麻,大步走到牌桌前,听见心脏在胸腔里飞快跳动,“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比我矮半个脑袋?” “好像是,看着还像挺有文化,”李婆婆又催促下家,“出牌啊。” 还差一刻十点,10月15日上午,胡渊自以为的“最佳的时间”。 车窗外的行道树飞速倒退,狂风灌进来。窗外的阳光晃眼,刺得人头脑发晕。车在城市里穿行,所有声音都变得黯淡又寂静,树影渐渐缩短,时钟上的数字不断改换,狂风里混杂着走针的声响。 风带着咸湿的海腥味扑过来,海边行人寥寥,我穿过漫长的栈道,沿着海岸公园一路寻找。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沙滩,潮汐的涨落抖散了粼粼金光,脚步声应和着心跳的节拍,海风吹得头昏脑胀。 林渡舟呢,林渡舟在哪里。 海浪的起伏跌宕揉碎了金光,我的爱人也不知去向。 他明明答应我要长命百岁,他说要和我过“日子久久长长”的生活,他已经承诺不会离开。他们的花园里已经盛放出那么明丽的绿桔梗,他要在飘摇着鲜花的原野里唱一路婉转的歌…… 脚步声戛然而止,感官变得鲜活。 我听见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剧烈不止的喘息,潮水的游荡。海面上粼粼的金光闪得双眼生疼,狂风卷着衣角。潮水不断扑打,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吞噬着沙砾和时间。他站在那里。 那个孤寂的身影立在海岸,海水的卷袭没有让他倒退,日光掩盖了阴霾。 “林渡舟!”我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乘着海风,我奔向他。 松软的沙石在脚底晃,海水冲击而来的时候,刺骨的冰冷令人打颤。我倾身向前,一把攥住了他。 “林渡舟,停下来!”海水覆到了腰际,每一个浪头都撞得我们左摇右晃,我呛了片刻,还是一瞬也不松手,拼尽全力拉着他往回走,“不能再往前走了,你答应我要好好活着的……” 十年之间,我在和他的感情里一直都是那个被仰望的上位者,我教他如何去爱,我引导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我。 可这一刻我自己也听到了声音的颤抖,我宁愿卑弱、低微,我也可以妥协、低头,我的每一句话已经是哀求,我都不在意,只要他活下来,只要他属于我。 林渡舟身上被浸得冰凉,他被拽住的时候,微微侧过了头,细碎金光安静地伏在低垂的睫毛上,瞳孔没有光点,他似乎听不见我说话,神情静止,近乎无意识。 “林渡舟,醒醒,”我拼命拽住依旧往前走的身影,海浪的侵袭几乎要将我们淹没,我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看向我,“弟弟,快醒一醒,我在这里……” 十年前的林渡舟躺在我身边,声音低沉又柔和,和夜色融进梦乡,“催眠的感觉?催眠是一段短暂的麻痹,被催眠者往往会陷入恍惚,弱化意识的监控,知觉歪曲甚至丧失。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师哥?” 桂花飘落的时节,我和他在窗前看了很久。直到雪花落下,来临了四度秋与冬。 在弟弟23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瓢泼的大雨浸渍了后来六年的时间,空气中的潮湿经久不散,直到如今,他又来到我的面前。 我见到了爱搭积木的小黄豆,隐忍稳重的林沉岩,22岁情感炽烈的叶帆,我们来到世界上,来到他身边。他已经寂寥了太久,而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为他盛放了绚烂的花园。他拥有我们,他拥有细水长流的未来和取之不竭的爱。 海浪将我们吞噬,我仍旧攥着他不松手。冰冷的海水蒙蔽了感官。身下越来越虚浮,无论如何也踩不到底。我在挣扎,而他在坠落。 还会有下一次吗? 如果这一次林渡舟如胡渊所愿,在“最佳的时间”离开的话,循环还会有下一次吗? 下一次,他还会找到我吗?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水下的阳光变得暗淡,五脏六腑都剧痛得像要炸开,我依旧没有松开紧攥着他的双手。 我看见他开阖的眼睫,用最后的力气游上前,在窒息的尽头,裹着冰冷的海水,吻到了他。 如果有下一次循环,你一定要来找我。如果有下一次生命,一定要再次遇见我。 我还会走向回旋着琴音的天台,我还会像疯狂沉沦一般地去爱,我依旧会交付全部的衷心,我依旧会许下承诺。所以拜托你找到我。 我感到脱力的时候,看到了他双眼的颤动。手臂的力量倏然拽住了我。 海水在耳畔游荡,当浮出水面,再次呼吸到空气的时候,我看见了海面上粼粼的金光。身后是宽阔的胸膛,天边还挂着那样明晃晃的太阳。 胡渊站在岸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手里的刀晃着令人目眩的光。悠长的警笛经久不绝,林渡舟将我拉到身后。胡渊被押进警车的时候,呼喊着和林梁相似的怨毒的诅咒。对孩子饮鸩一般偏执的爱,其实和恨似乎本就没有太大的差别。 第122章 警笛声渐渐远去,周遭的人群散开,金色的阳光裹在身上,晒得周身暖洋洋。 林渡舟的双眼恢复了清明,他侧过头来看向我,眼眸里的光点轻轻跃动,然后湿润的泪涌下来,我听见他低哑的声音。穿过漫长的时光,他凝望着我。 看着面前的这双眼睛,我相信在此刻,他已经获得了全部的真相。 他已经知晓一切的缘由,他知道叶帆的出现,他知道林沉岩和我在其中颠倒挣扎了这样久。他已经醒过来,他会像我爱他那样爱我,毫无保留。 “师哥……”他靠近我,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柔和地舔舐过我的嘴角,声音落在我的耳边,“我找到你了。” 我看着他,两个人都狼狈得浑身湿透。我没忍住笑,日色给我们镀上柔暖的金边,我的身影映在他的眼里。笑着,眼眶酸疼,湿热的泪珠滑落。 我倾身向前,加深了温存的吻。 我用所有赤诚交付了永恒,而你也已许诺我绵延不绝的未来,和一个又一个芳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后面会用后话理一下时间线。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可以评论告诉我。 他们会携手度过好多好多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