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乱》 第一话小二出山 我是个倒霉的人。 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幸。 首先,我有个姐姐。这个姐姐非同一般,她花容月貌柳腰蛾眉眸似春水齿如编贝。我四岁时,她已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我十四岁时,她还是天下第一美人。面对她,我永远自叹弗如。我因此开始伏案苦读,发奋图强,用心良苦。我对自己说,外在条件是天生的,内在修为才是自身养成的。只要我努力,我就能当个天下第一才女。 不要觉得我的执着很奇怪。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我的生母是个妾氏,又称——如夫人。我清清白白一介美少女,却偏偏生来就低人一等,矮人一头。 姐姐有春兰秋菊两个丫环。我只有一个叫做冬草。 姐姐得到一双龙凤金钗。我却只收到一支金步摇。 姐姐是四菜一汤的规格,我是一菜一粥的标准。 下人见了姐姐都恭恭敬敬,见到我却视若无睹。 我和姐姐打架。她骂我娘不过是个如夫人还敢纵女猖狂。 于是我问娘亲:“如是什么?” 娘亲说:“如——就是第二,就是一副手。你娘我,就是你爹的第二。第二比不了第一,在咱们家,你就永远比不上你姐。” 我悲愤,不过英雄不怕出身低!我誓要在其他地方赢回面子,争一个天下第一,万古流芳! 我四岁,姐姐十四岁时,我们一同上庙进香,引发人潮围观膜拜。我隐约听见若干民众说,姐姐长得像观音,而我则像如来佛。他们当我们是天人降世,一时间举国轰动。 我恼怒。尔等愚民,哪能看出我隐藏的天香国色!我苦心孤诣,百忍成钢。对能在他日打败姐姐深信不疑。 然,捱到十四岁,姐姐不过二十四岁。芳华正茂,风月最娇。 家中贵客来来往往,但他们永远只对姐姐大献殷勤对我则不屑一顾。 “虽然你也很美,但是往大小姐跟前一站,就只能沦为次品。” 你们相信么?这就是我的初恋情人,对我当面所放的厥词。 我当然知道,只要我再忍十年。等姐姐到了三十四岁,那第一美女的称号就自然非我莫属。但这种需要他人让位才能得到的名号有何稀罕!况且我也没有那种一忍再忍的耐性。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胜在脑筋灵活。当不了第一美女,我还可以当第一才女。这就是我发奋自强,挑灯夜读的真相。 爹爹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徒然惹人发笑。” “那我换男装不就好喽。”我无比固执,女扮男装,化身潇洒少年郎,潜入我们金国皇帝开办的汉文学府。 忘了说,我姓萧名瑶娥,但我嫌它脂粉气太重,遂取谐音,改为潇洒无比的——萧遥折! 我纵览群书,从兵法到诗文,无不精通。以为此番定当折桂天下,却遇一可恨对手,处处胜我一筹。此人名为完颜合刺。我虽有心害他,苦于他身份高贵,乃是我们金太祖之孙。如此王尊,我十分忌惮。思来想去,如此煞费苦心,也不过是个第二名。这书读得真是好没意思。我灰心丧志,退学归家。 转念又想当个武官,天下第一高手,这名号也很赞。 于是我潜心学武,起步虽晚,但我天生慧苗根骨奇佳。众人皆赞我是学武奇材。我洋洋得意,背抵金枪,走遍十里八乡,欲效仿古人玩一个独孤求败。走到第四里三乡处,便遇一男子向我挑衅,要求决斗。我瞪眼一瞧,此人豹头环眼面目可憎。眉间一道青筋暗竖,隐含凶煞之相,当下暗暗心惊。 “你是何人,竟敢妄称天下第一!”他对我横眉立目,显然对我特书于背的毛笔大字极为不满。 我暗道,英雌不吃眼前亏,只好委屈让他一步。 “我、我天下第二行了吧。”我好生悲愤,脱下外衫再补一横,以为这下可以逃过。 他却犹自愤慨:“天下第二那是老子!” “嗤。”我大怒“连一个老二你都要和我争!你姓甚名谁?” “——金兀术!”男子红脸怒喝“第一乃是吾敌岳飞!” “”我面色如土“这个、那个就不和你争了。”转身仓皇而逃,回到家中,藏于被中,抖若筛糠。 恨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如今一南一北,两个英雄。宋有将军岳飞,金有完颜宗弼(金兀术)。我学武太晚,十年之内,他们都是两岸双雄,一时无三,而我又是一个难以出头。 这人生真是好没意思,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文比不过完颜合刺,武比不过完颜宗弼。这姓完颜的一家,天生就和我萧遥折过不去。这大金帝国,天生就和我萧遥折属性不合。 真想一气之下,投奔南国,当个天下第一间谍。然而听闻南国人才更多,早有个叫秦桧的预约了天下第一间谍的名号。 我气啊,你说他们怎么不能给年轻人留下一点发展余地? 我一个十五岁的如花少女,努力到这种地步,我容易吗我。难道就这样放弃夙心往志?当个平凡女子坐等嫁人?但是,上有美女姐姐压制,我就算嫁,也不过嫁一个天下第二如意郎君。我的人生难道背负了“第二”的诅咒? 我不忿! 须知我是谁?我是脑瓜灵活机警多变的萧遥折。 我知这世间有一地名曰江湖,江湖上有一神鬼莫测之高手,人称鬼见愁。鬼见愁神仙人物形踪飘忽,绝代风华名满天下。 我要曲线救国,拜倒在他的门下! 须知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起点! 英雄不怕出身低是说给已成名的英雄听的。 而我败就败在生来是个老二。 这一次,我洗心革面就当再世为人。从此以后,天下人提起我时,只会记得我是天下第一高人的继承人! 我满面光鲜,霍然坐起。连夜收拾包裹,闯入江湖。 人常道鬼见愁独来独往,性情执拗。我不以为意,理由?废话!他要是随随便便与人相处,当他徒弟还有什么光荣。就是因为他千里独行,一旦多了一个我,才能惹眼出位。嘿嘿,我奸笑连连胸有成竹。须知这世间每个人生来便自有一擅长之处,有人天生貌美,有人耳聪目明。而我!就天生擅长——路遇高人。 说起来真是惭愧,自我七八岁起,每每遇到之人,皆属龙章凤姿。也不知这老天爷他抱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让我自惭形秽呢,还是让我知难而退? 反正我随随便便走在街上,只要撞倒一人。嘿,定然非胄即贵。 我当下离家出走,游历江湖。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闻得鬼见愁的消息,便随即赶往当地探查。 我听闻鬼见愁白衣白发,绝代风华,料想他一定是个神仙人物虚怀若谷。我扮成落难弱女,楚楚可怜,倒卧路边,卖身葬犬。 不足半日,已有一打路人自愿将我营救回家,当然被我装进麻袋扔入后山打发。我专心致志,饰演苦主,只为等待目标人物。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姗姗来迟。 哗——此人生得难以形容,就算我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姐姐到了他的面前,也会变成如来佛! 还好我对美人大业一早死心,不然定是口喷鲜血横死当场效仿周郎指天狂呼:既生瑜,何生亮? 是的,他就硬是能美成这样! 在我目瞪口呆之际,他长袖飘飘,悠然而过。视我如路旁野狗,我却还心悦诚服。 哗——暗恋、暗恋、我暗恋他! 英雄救美已然失败。那么,美救英雄又如何? 我扮成店家,隐身于市,等待鬼见愁每月前来一次的日子,伺机在茶水中动手脚。 “小二。”美人扬手一招,我脚步虚浮险些栽倒。二、二个鬼!虽咬牙切齿诅咒这不幸的命运,但心怀鬼胎的我还得硬挤出一个谦逊的笑容,提着水壶卑微地上前弯腰。 “客官,您喝茶。” 嘿嘿,只待他喝下这杯毒茶,浑身酸软之际,我一早雇好的流氓地痞,便会群拥而起。到那时,我恢复真身,临危不惧,救他于水火边缘。他必然对我心生感激,我们四目相会无须言语,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我心中暗怀鬼胎,外表却天衣无缝,扮作若无其事状,垂手敛容只待东窗事发。 然,茶过三巡,菜过五味,美人始终不见毒发。我好生疑惑,难道是剂量放错? 正思忖间,忽觉全身一阵乏力。美人举杯,冲我诡异一笑。我心道不妙,业已晚哉。 不知何时中了鬼见愁的阴招,我直挺挺倒于屋内,相约的地痞流氓趁势而发,竟冲我而来。 我冷冷只瞪他。他只微笑望我。 我们四目相对似有火焰流花。 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旋身踢飞狂徒宵小。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笑吟吟扭身拱手:“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可是曾经见过?” “上月初六,终南山下,卖身葬狗,狭路相逢。”我干干地答。 “不止吧。”他扳指计数“这一年半载,你跟在我身后晃晃悠悠,究竟有何图谋?” 有何图谋?我瞪眼。我图名图色图财图利,乃是一个四图小人。但如今败落,哪还容得我猖狂。须知小人从不在失势时嚣张,当下扮作乖巧状。 “我对大人向往已久,夙心往志。有心追随,拜您为师。” “这样啊。”鬼见愁大感惊讶,立时弹来一只竹筷,解开我所中穴道“原来如此,你何不直说?” 我皮笑肉不笑,活动酸麻的手腕。心想:直言?直言你肯收我为徒?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鬼见愁微微一笑,伸出修长手掌“给我钱。” “啊?”我瞠目。 “学费五百金一年,书本费免,食宿费免。”他掏出怀中金算盘,当场精打细算“现在付不出也没关系,利息将从您的一生中慢慢扣除。” “一生?”他当徒弟是包身工?我的暗恋旋即破灭,理智让我恢复清醒。我问:“拜你为师有何好处。”“我才富斗盈,貌比飞天,千人千面无所不能,仙魔入世神鬼皆愁。”他一眨美眸,奇道:“不是你在求我吗?” “但是”我踌躇“没想过你会同意得这么轻松啊。” “人就是这点讨厌。”他摊手“总把简单的事绕得太复杂。你是不是非得向我要个理由。” “据说情节都要这么进展。”我点头。 “你今天想拜师父,我最近愿收徒弟。”鬼见愁瞪我“我们一拍两合。这就是理由。” 我绝倒。 然而求仁得仁,也算不错。 当下与鬼见愁签字画押,结一个生死符。 我哈哈一笑“从今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高人唯一的高徒。简称,天下第一徒。” “谁说你是唯一的。”鬼见愁诧异。 “唉?”我更诧异。 “师父,你说来做单生意,怎么拖到这么晚?”清脆的嗓音不适时地插入,门帘一挑,出现一个痞里痞气的小美女,交加双臂,倚门贼笑。 鬼见愁玉手轻挥:“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大徒弟,你的师姐——温小柔。” 我呆滞。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二徒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他眯眼展开手中白缎,重新审视师徒契约“甲方:鬼见愁。乙方:萧遥折。原来你叫萧遥折。” 我依然呆滞。 “这名字好生古怪。逍遥本应无拘天地,你打了折扣还怎么逍遥。”他不爽地摇头“这小气名字我记不住,以后叫你小二就是了。” 我手捧心口,轰然倒地。 难道我是天生老二,命中注定? 自我跟随鬼见愁,年来岁去,暑尽冬来,不觉已有一段时日。日日只是洗笔研墨,权充免费书童。鬼见愁不晓得被什么迷失了心志,每次回来,必定带回一个小孩儿,托师姐照管。 我与师姐常常私议,这些毛头是否都为师父私生子女,但天南海北血统不一又着实与他不尽相似。总之,这幼稚园保姆般的生涯与我想象中天下第一徒的风光,委实相差天渊。 我虽有心潜逃,又怕师父责怪。 难道我龙章凤姿一代奇才就要平白终老山涧? 正当我悲叹嗟伤自怜自哀之际,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小二,你且随我来。”站在摇曳山花间的神仙人物,略略皱眉,冲我一勾手指。 我忙不迭甩开正在洗濯的尿布,跟随师父步入草堂。 师父说:“如今有一件大事,需要为师去做。但我另有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无法分身,需得你出山前去帮忙。” 我又惊又喜,知道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但还得扮作勉强为难状。 “遥折资历尚浅,恐怕有负师父重托,不如将此事交给师姐处理。”我虚情假意故作推诿。 “原本打算让小柔去,偏偏徒大不由师,她与人私奔了。”师父一声长叹,摸摸我的后脑勺,感慨万千地说道:“还是男孩子好。” 我忍气吞声,不愿提醒他我也是个女人的事实。反正徒弟随年递增,鬼见愁记性不好,且不与他一般见识。 “那么师父想让我去做什么呢?”我仰脸扮作天真。鬼见愁常年与两朝高官俱有业务往来,江湖草判,大内闲官,端是一个金牌双面间谍。随便出手,也是惊雷事件。我暗中握拳,知道我萧遥折横空出世的日子,已不远矣。 “眼下有两桩大事。”师父娓娓道来“第一件,是临安秦相公的委托,要我们暗杀岳飞。” “不不不。”我摇头如波浪鼓,瞪眼如凸目金鱼。岳飞那是何许人物?和他生逢同时,已是萧遥折此生不幸。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上送上门去。俺的哲学即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那么此事由我来做,你去干那第二件好了。”师父微笑,并不与我计较“进宫给皇帝做保镖如何?”我面色如土。须知我这个人平生最爱见人拿份充当老大。你要我进宫?对皇帝三步九拜十叩首。我自然不肯,宁死不屈。 “大内高手无数,何必钦点我们去做保镖?” “你有所不知。”师父说“这两桩事其实都是一件事,只是委托人不同。秦相公要害岳将军,皇帝虽然也是这个意思,但他又怕岳飞的旧部因此生了嫌隙,去刺杀他。反正他打算在今年四月,把岳飞、韩世忠、张俊等都召回临安,伺机而变。担心有所差池,所以才要为师前去保全。” “纯属多此一举。”我皱眉“岳飞要反他那是轻而易举。既然忍到现在,那自然全无二心。”所以我向来不欣赏岳某人,倒不是因为自知比不上他,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个人的心思。岳飞和韩信,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物。平白拥有足以当老大的资质与机会,偏偏刚正不阿忠心不二。一个在背后刺个精忠报国,一个到了临死才说什么他有帝王之相。既然自认为盖世英雄,怀抱惊天志向,何不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到那时,想干啥就干啥,想打金兵就打金兵,再不用看他人脸色,也不用表演怒发冲冠的超能力。做人要从实际出发,英雄枭雄你且先得是个男人吧。连老婆孩子都不能保全,还在那里拍栏杆,破坏建筑,真正惹厌。 “你知道什么叫帝王?”师父教训我说“那就是全天下都明白这件事不可能发生,只有他独个不明白,或者装作不明白。帝王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他独睡。反正他一定要和大家持相反观点,才能保证孤家寡人与众不同。” “明白了。”我点头“高人就是要彻头彻尾脱离群众。” “答对。”师父与我对掌一击“那么现在二选一,在保护奸党与暗害忠良之间,你我各择其一。” 我抓头苦思,保护奸佞听来便是豺狼走狗,完全没有气势。然而暗害忠良,则是个超级反派第一男配角。 “我、我选前者。”吞下一口口水,我萧遥折知难而上。绾起衣袖,豁出去了! “请给我匕首,毒药,蹿天猴!” “你要这些何用?”师父瞠目。 “此乃古今相宜的暗杀者必备工具,专司背后捅刀子上风抖手帕拐角放烟花——攻其不备。” “下山后别跟人说你是我老二。”师父鄙视我“老土。” “您放心好了,那么丢脸的称谓,打死我也不说。” “你要知道,杀人最高境界是不用自己动手。” “所以秦相公借刀杀人,让我们动手啊。” “你这白痴。”师父敲我“买凶杀人这种小事,不是我们大宋第一间谍的作为!” “那究竟要怎么个杀法。”我困惑,为了早日成为天下第一小人,我可以尽量谦虚。 “是这样的。”师父拉我至下风处,分明四野荒郊,他还得先探视左右,确定无人这才娓娓道来“圣上早就打定主意要岳飞死。你可知这内中缘由?” 我冷嗤,此人实在太瞧我不起。 “此事天下人皆知!建炎三年,金人攻到扬州。赵构被吓得慌忙逃跑从此不能人道,岳飞还偏偏一再提什么立太子!主观错误纯属故意!面子问题大于天,赵构不恨他就不是个男人。” “说得好。”师父再问“那为啥,赵构能忍到今日呢。” “废话!”我振袖“一日没有岳飞,金人便兵临城下!” “说得对。”师父满意“是谁让岳飞有命活到今天,其实就是那个金兀术!” “哗——”我震惊“原来此二人非但是棋逢对手,更是情逢敌手!还有这生死关系相辅相成。” “不要胡搅蛮缠。”师父嫌我用词轻薄,轻轻蹙眉“总之,只要大金和大宋议和,两国自此不再开战,大宋有没有岳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到那时,皇帝想拿他怎么着,就拿他怎么着。” “那他究竟想拿他怎么着呢”我挑高眉梢,表情古怪,但觉此事颇值深思。 “那不是你或者我该管的事。”师父轻描淡写道“那是秦相公的问题。他们的三角关系,我们不要插手。总之,你的任务现在就是跑一趟大金,当一回间谍,传达一下大宋皇帝陛下想要议和的心情。只要宋金议和,岳飞就注定报销。” “这杀人计划真是尽极委婉美学深得我心。”我歪头“可是金国凭什么同意配合呢。” “那就不是为师我的问题了。”师父双手一摊,状极无辜“我当大内保镖,你作大内密探。分工合作,此事既定,难题便须自行解决。” 我错愕。但觉落入一个圈套,还是我心甘情愿跳进去的。 我一介弱质女流,双肩赢弱,平白背负一个如此重任。环顾四野,俯瞰苍生。哗——平生初次,心中如此充实!但觉这天下走向,尽在我一念之间。 宋金能否停战,岳飞是生是死。都得看我萧遥折任务成败。一生一世也没被如此重视过的,我敛气屏息瞪眼握拳。 悲惨的童年,阴郁的青春期,画面错落,尽飘眼前,又通通化作过眼云烟,瞬间拂去。 哈哈。否极泰来!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目的。 从今往后,我萧遥折正式出场。谈笑间纵横合议,毁人江山。呜——我终于明白战国时的说客这行为何永远不乏来者,大家你争我夺都做得有滋有味极了,原来动动嘴皮就惹得天下大乱的感觉竟然这么爽。 我举袖拭泪,真是太让人有成就感了! 师父以为我为分别难过,遂安抚我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我哭得抽抽答答的,心想:哪个想和你天长地久,快把鸡毛令箭拿来,我插翅飞去,奔回大金。 目标是——天下第一佞臣! 第二话相见恨晚 金国是我老家,一路北去,但觉一草一木异常熟悉。可惜我近乡情怯,并不怎么开心。 世人都说要荣归故里,其实不过是为了耀其朋济。在陌生人面前风光有什么意思?就是得在昔日平起平坐的老乡之间,脱颖而出尽量炫耀,才能满足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理。 如今一身长袍,两袖清风,一事未成,怎有颜面归家,徒然惹姐姐嘲笑。我只好效仿大禹,过家门不入,直奔上京。 我乃一介布衣平民,按理说见不到大金皇帝。不过一路步行而来,我也不是闲着什么都没做。为人只要懂得闭上嘴巴张开耳朵,就能收集到不少有用资料。 比如什么皇帝与皇后不合啦,金兀术如何骄纵得势啦,皇帝怎么心生不爽啦,我人未到上京,耳朵却早就先于我到了,天下局势便在老百姓口口相传闲磕牙间尘埃落定。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黑衣蒙面,潜入完颜宗弼府,这个完颜宗弼就是宋人口中的金兀术。凭我的武功,直接潜入大内,还有一定难度,潜到他这儿,当然也肯定得被发觉。 我翻墙而入,气定神闲,掏出小锣,咚咚一敲。随即出现几名侍卫,遂顺我心,将我五花大绑,带到目标人物面前。一路还喜不自胜地喊着:“大人!抓到一个探子!” 我是不知道他们府的提成奖金怎么算,不过眼看他们美成这样,想必金兀术为人还不算小气。在我依据谁算阶下囚生活的饮食标准到底如何之际,人已被带入大堂。 虚窗夜朗,月色森森。 威武男子身披锦绣,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到我,他挥挥手,遣退左右,看来对自己的功夫颇有自信。 我正思忖怎样开口自我推荐。 他背转过身,悠然问道:“秦相公此番可捎来书信?” 我略一怔忡,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他与秦桧暗中早有沟通,把我当成了送信的探子。笑话,我可没有打算老老实实按师父说的,给他们办事,我所有行动目的都只为我自己能平步青云。 我道:“大人,如今大宋天子希望两国议和,不知大人作何考虑。” 金兀术道:“议和不难,我原本就不太想继续打下去。如今你们大宋人才济济,两国相拼,谁也讨不到好处。不如让大宋按年送来黄金白银增强我国国力,日后再说。” 我心道不妙,这金兀术头脑清醒,且具政治眼光。问题是他全说对了,这历史上还需要我出场么? 我谄笑:“大人说得对。秦相特派我来禀报大人,只要您坚持主和,您的夙敌岳飞马上死路一条。” 金兀术浑身一震,目光如电,刷刷向我射来,头顶青筋暴竖,怒拍桌案“我三番五次警告他说,此人定要死于我手。他敢动我的仇人?” “秦相也是一番美意,他曾和小人说过,大人用兵天下第二,只是打不过一个岳飞而已。”我趁机搬弄是非,只盼金兀术愤然开战弄一个天下大乱。 没料到金兀术竟然垂头丧气,跌回座椅。“说得没错我、我总是输他一点” 我面色如土,恢复记忆。想起幼年就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奉岳飞为天下第一,恐怕早就暗中把心相许,不管流年偷换星河迢递。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金兀术失望不已“只要大人您坐稳屁股。我回朝一报,宋金议和,岳飞不需假大人之手,自有人代劳,替您一偿多年夙愿。” “谁?”不知为何,金兀术咬牙切齿。 “昔日的康王赵构,今日的大宋天子。”我眨眨眼“他和您在面对岳飞的问题上是异国知己,同仇敌忾。” 金兀术忽然大怒,拔剑而起“明日南下!我定生擒岳飞!死斩赵构!” 我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但觉金兀术此人反复无常,颇不可靠,言行矛盾,无法统一,绝非我的最佳拍档。 “只怕大王阻止”我顺坡往下,惺惺劝告。一切目的都只为见到大王,以圆我第一佞臣的宏伟目标。 “没有任何人!”他擦拭宝剑,挑唇一笑,阴森森道:“能阻止我见岳飞!” 我愕然。原来大人您几番挥兵,抱的都是这个目的? 哗——跨国会晤,也真是不容易。上次打了十年,好不容易差点见到了,赵构又连下十二道金牌把岳飞给召了回去。难怪他对赵构如此深恶痛绝。难怪岳飞感慨,十年之力毁于一旦。 我异常感动,热泪盈眶,迭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兀术心思细腻,思量半晌后,对我说:“此番南下,得有个借口。” 我微笑“人世间的任何事均能找到借口。” “你来伪造一封书信。”金兀术对我说“就当是大宋天子写的,内容极尽挑衅,最好让我王龙颜震怒。” 我说:“事情根本无须如此麻烦。只要您把我送进宫内,遥折自有方法,不出一时三刻,就让圣喻直达,明日开战。” 金兀术皱眉不信“圣上对我,多有罅隙。恐怕此事并不容易。” “大人放心,我乃天下第一说客。”我尽情吹嘘“一定可以让大人得偿所愿。” 就这样,我屁股还没坐热,就直接从元帅府被送到了宫里。细作当得我这么忙,也算一种成就,足以自慰。 手持完颜宗弼的金牌,我一路畅行无阻。 虽然我也奇怪事情竟会如此轻易,但想来是天之授受,要我得成大业。我对侍从说:“元帅大人有密报须连夜呈上,你且带我到陛下面前。” 这侍从也不想想,既是密奏,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平白无故,何需用他带路,分明是我睁眼瞎子,对路不熟。 我跟着侍从七扭八转,一路越过亭台楼阁,蟾宫桂角。走过一处殿堂,忽见墙上有字。墨迹淋淋,龙飞凤舞,尽得草书三昧。 我这人生性好奇,最爱没事找事。当下命侍从擎灯,凑近眯眼一瞧。 只见上书: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 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不看则已,一看我面色大变丕然失色。 “这、这是何人所写?”我手指颤抖,几乎口不能言。 因我手持令箭,这侍从不知我何等来头,遂毕恭毕敬答:“此乃行军万户完颜亮书写。” 我半晌无语,感慨万千,平生未见过如此英雄人物。这分明一首反诗,他竟然堂而皇之书写在大内的墙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奇怪在于,好像除我之外,还没有别人注意。 我啧啧称奇,一面记下英雄完颜亮的大名,一面跟侍从进入大殿。 遥遥只见一青年,双目呆滞,面壁而坐。口中讷讷有词,如背绕口令般絮絮叨叨无休无止。我看他身披龙袍,眉目依稀有几分熟悉。想来就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如今的大金天子——完颜合刺。 这孩子幼时天姿聪颖,考试常常压在我的头顶。怎么数年不见,当了天子,却更像变成了个傻子? 我问侍从:“大王何以至此?” 侍从不敢讲。 我说:“但言无妨。” 侍从看我一眼,依旧欲言又止。 我大怒,扬起令牌“不说是不是?小心我禀告元帅,治你不敬之罪!” 侍从如天下人一般无二,都是软的不吃偏吃硬的。当下双膝一软,脸色发白双手扶地臀部高抬,摆出一副愿任我胡为的蠢相。 “因、因为”他颤抖抖道“大王上朝的时候,总是没有他说话的份。所以每晚才坐在这里,自己念念叨叨,以解心中郁结。” 我哈哈一笑,原来如此,这大王真是当得好生没劲。怪不得这侍从不敢明言,他以为我是完颜宗弼的人。却不知,我只站在我自己这一边。 当下踢他一脚,偿他所愿。省得他跪在那里,扰人视听。侍从捧着屁股,心满意足,仓皇退去。 我双手搓脸,努力挤出肃颜正色。握拳挡唇,大声咳嗽。 大金天子完颜合刺如梦初醒霍然惊起“你、你是谁?” 我嫣然一笑,琅琅然道:“我乃天仙降世。为君来解心中烦忧。” 此时夜入凉风,大殿幽寂。前后无人,唯我与当今天子顾望失色。我解开发带,黑发如水,映衬得我奇妖诡艳杏眼迷离。嘿嘿,虽然只有天下第二的美色,骗骗这个被皇后管得早就如饥似渴的皇帝,还是很有自信的。 果不其然,他一见我便两眼发直。信不信我是天仙没关系,反正他肯定愿意听我说话,这是确无疑虑的。 “你是仙女?”完颜合刺惊疑未定向我望来。 我这些年跟随鬼见愁,别的武功一样没学会,只有轻功差强人意。当下如弱柳扶风,腰肢一折,便从这端飞到那端。 淡然立定,冲他嫣然回眸“如果不是,这大内森严,我又怎么进得来?” “说得不错。”他见我身影飘忽,当下信了三成。另外七成因有美色添补,也就不那么刻意追究了。 “仙人可知,我心中郁结所为何来?” 我心想,就你那点小念头,路人皆知,我又岂能不知。但还得扮作高深莫测状,做出悲天恤人的口吻:“大王的忧怨何止一桩。不过最郁闷的就是朝政大权授受于人,无法自行处置。” “你可知,那人是谁?”大王面色阴沉。 我幽幽道:“自从大王即位,便处处受完颜宗翰的管制。大王孝仁天下,对辅政之臣处处礼让,他却骄纵自傲不把大王放在眼中。大王精明细巧,暗中夺权。百折千磨,终于走向胜利。大权却又旁落完颜宗干之手,待宗干过世,又来了一个完颜宗弼!真是天意弄人没完没了。” 大王被我戳中心事,鲜血淋淋,痛不欲生,当下蓦然号啕:“朕自十六岁登基,至今七载!权臣相继倾轧朝政!好不容易收拾完一个,又来一个!为何总是永无止境!” 我见他睚眦俱裂,心中好是害怕。当下躲到柱后,只露出一半脑袋,怯怯观察。帝王这行果然不是好干的,那边有大宋天子半夜逃跑受了惊恐不能生育,这边是大金帝王临朝端默只能暗夜自语以作消遣。 我吐舌作摊手状,此乃千古帝王病,百药无医莫可消除。 我说:“帝王是天子,天子就是神之子。神子有难,四面八方各路神灵,岂敢不来相助?如今我有一计,可除大王心头大患。” 大王将信将疑:“完颜宗弼如今手握重权,能奈他何?” “此事需分两个步骤。”我暗中一转眼珠,已想好一举三得之妙计“第一,您连夜下令,命完颜宗弼统兵南下。两国交战,刀剑无眼。反正这家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旦他战死重伤” 大王面色阴郁,信口接道:“安知不会又出一个另完颜宗弼?” 我心想,谁让你们姓完颜的那个太祖阿骨打,没事生那么多儿子玩,随便搬出一个也够你受的,不过我当然不能这样讲。 我微微一笑,甜甜说道:“大王可以扶植您自己的人才嘛。”嗯,现在开始,才是我佞臣人生的起步。什么秦桧岳飞金兀术,在我萧遥折的故事里,他们通通不过配角人物,连台面都没得上。支走金元帅,空出戏台我来粉墨登场。 “扶植人才,为我所用”大王眼前一亮欣然神往。 “对对。”我则趁机附和“我来之前,帮大王算了一卦,有个人才可以托付,此人就是行军万户完颜亮!” 其实完颜亮是何许人也,我在今夜之前,压根一点不知。只是我想当个佞臣,也得有个奸主。这才一拍两合,须知暴君奸臣历来缺一不可。原本有心投靠金兀术,见了才知道那人莫名其妙。眼前这个皇帝又神经兮兮全无霸气,把一个明君变成昏君才是佞臣所为,一个已经浑浑噩噩的皇帝,我就算毁了他的江山,大概这大金历史也不会记我半点功劳。 完颜亮既然敢在天下人前暴露内心大志,想必是块绝世枭雄好材料。虽然尚未谋面,我已心驰神往。 “真是此人?”大王大喜。 “对、对啊”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难道这个完颜亮有何不妥? “此人是我堂弟!”大王兴高采烈“乃我至信之人!” 哗——原来是辽王完颜宗干的儿子啊。 我知道这个皇帝幼年丧父,是叔叔完颜宗干抚养成人。既然他们还有这层关系,想必一定可以顺遂我心。我沾沾自喜,此番总算没有挑错。 “但不知元帅肯否领兵?”大王又转喜为忧“此事恐怕堪得忧虑。” 我自信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仙子已有妙计?” “当然。” 我心道:废话!本来就是他想出征,派我来当说客。我是双面间谍,占尽两头便宜。 “此事如成,朕定重重赏你!赏你”他一时无法接口,面露难色。 也对,我既是神仙,就不能索要金银珠宝。身为女人,又不能授予官职。 我眼珠一转,帮腔接道:“中京有个青年,名为萧裕。此人与我有缘,就请大王赐他一官半职。” “大事既成,定当谢赏!” 我与大王月下拍掌,达成盟誓。 当然喽,中京的萧裕,还会有旁人吗?我暗中眨眼,扮个鬼脸。萧遥折等于萧裕,女扮男装,是我长项耶。 你们知道人生在世,什么最郁闷? 就是你辛辛苦苦,办成一件大事,却被他人剽窃成果。这就好比一个心怀大志的江洋大盗,终于九死一生成功犯案窃得大内秘宝,正等待一朝名动天下知,却偏偏遭逢官场风云,办案大员愣把此事借机嫁祸栽赃给一位清白官吏。 在这个清白官吏狂呼“天日昭昭”的时候,他半点也不知道。有人比他更郁闷,就是蹲在梁上那个明明偷了东西却偏偏无人喊打的小偷。 如今,我就是这个小偷。岳飞,就是那个官吏。 我真郁闷啊。如果没有我,金兀术会那么顺利领兵反攻吗?千算万算,人力终究胜不过天意。我怎么知道一向兵贵神速的岳飞会因为感冒,救援迟到?我怎么知道大宋还有个想独吞战功的张俊,欺上瞒下,把岳家军给赶了回去。 历史潮流不可违逆,金兀术率兵安然渡淮北上,赵构又被吓了个屁滚尿流。我三面斡旋都比不上岳飞一场感冒,果然英雄就是英雄,老二就是老二,苍天一早安排好我只能当个小人物。因为金兀术大胜回朝,我们大金皇帝明着高兴暗中不爽。早先答应要封我的一官半职,被七折八扣,最后辗转落到我手中,居然只是个——“猛安” 哼哼,猛安是啥? 猛安就是一千兵卫,手下只管一千个人的小兵头。 我女扮男装,带着一千弟兄安营扎寨——这日子,真是既寒酸且寒碜。我没脸回大宋见师父,也无颜归家见父母。 正在此时,又听说,那个曾得仙人美言的行军万户完颜亮,被提升当了“奉国上将军”敢情这票人全得了好处,只有我竹篮打水空忙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不忿。 欲找他们理论! 但是能找谁呢?我思量,找秦桧? 我说什么?就说他能杀岳飞是我的功劳?是我让金兀术率军攻打大宋?是我让岳飞救援来迟?是我让他有了“莫须有”的把柄? 我不敢。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像我这种略知内情的细作,还不是一网打尽防留口实的份?何况师父还不知藏在哪里等着问我自作主张之罪呢。 找金兀术? 想想就胆寒,还是算了。他生擒岳飞的志向破灭,死斩赵构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宋金也议和了,这会儿他有气也无法靠打仗宣泄了。我白送上门,不就当了现成一个让人泄火的小白菜么——这地里黄的事打死我也不干! 想来想去,就唯有找完颜亮了。 我可是他的恩人。 施恩不求报,那是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一人就独占双份。既是女子又是小人! 平白施恩,绝非我类行径。 遂挺胸抬头,效仿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昼伏夜出,潜回上京。 正巧皇后生了儿子,天下大赦,举国欢庆。我适逢其会,混入宾客席。隔桌围坐一堆宗室公子。 其中一人,白衣白袜,黑瞳秋水,不能凌波微步也是顾盼生辉俊逸神飞。 反正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无法具体形容他有多美。依稀只觉他嫣然一笑,我眼前便漫天桃花。 这种症状,只在我初遇师父那年有过。当时是我年纪小,如今怎能知错再犯。我自掴耳光,自我警醒。要知道天仙美人向来毒蝎心肠,红颜早晚得进化成祸水。 正在自我挣扎,忽闻那桌有人开口:“我主英明仁爱,感天动地。非但令宋人称臣,如今又生下太子。我们大金国运之盛,已不必言。” 又有人道:“传说我主曾在深夜见过临世天人。” 我百无聊赖,托腮眨眼,心想,天人就近在眼前,只可惜你们眼拙,认不出我啊。 “不如我们做诗助兴!”座有一人,兴致勃勃。 此言一出,四呼百应。于是贵族子弟纷纷拿出佩扇,挥笔题诗。 我冷眼旁观,不知道这帮汉化版的二代金人能写出什么。忽见有人缓缓起身,随手一挥掸开扇面。我见是那白衣美人,便瞪眼屏息,静听高见。 只见他气宇不凡,潇洒激昂,吐出冰珠玉脆十个大字:“——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噗嗤——”我噙在口中的酒,立时狂喷。对面的宫人被我喷了一脸,十分生气,但我已无暇他顾。仓皇环视,这朝堂宴饮贵客聚会的场地所有人神色如常,唯我与白衣公子四目相对,彼此惊艳。 以前不识完颜亮,但知狂人鬼见愁。 如今才知道谁是真心英雄!就是他——完颜亮!我激动得不能自语,几乎冲上去与其人当场结拜。可惜其人远比我行动更快,已用扇面托着一杯清酒,直直向我走来。 “这位大人,何以失态。难道我作的诗有辱您的耳朵不成?” “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呢。”我诚恳地环顾左右“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完颜亮微笑摇头“但言无妨。” 我压低声线:“狂妄也要有个限度,怎么能把反诗脱口而出。刚当了奉国上将军,你就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难道就不怕有人告你谋反?” 完颜亮微笑纠正:“我现在已是骠骑上将军。” “哗——你升得好快啊。”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此刻一定顶了张嫉妒的脸。我问:“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有关于你。” 他不答反问:“公子认识我?” “你是天下第一狂人,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们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在下萧裕,又名萧遥折。不远千里,来此专为见你。” 他气定神闲轻松一笑“你我既不相识,你又怎知我姓名?” “敢在大厅广众之下,自曝谋反大志的想来也不太多。”我抚额叹息,指着满座贵客,说出心中不解“为何这许多人,却偏偏没有一个,去揭发你的谋逆之心?” 完颜亮轻描淡写地挥扇耳语:“答案非常简单。因为这帮傻瓜,能识几个汉字就不错了,他们根本看不出我写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我瞪眼,难怪他敢狂言于大内,堂皇书写反诗。另外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小时候,我考试永远比不上完颜合刺。原来是因为我学问太高,这金国的老师他看不懂,真真误人子弟。我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心里更恨完颜合刺。这蠢才平白给我的少女时期留下一个心理阴影,逼得我放弃了第一才女的志向,转而踏往第一佞臣之路。哼哼,种豆得豆,今天我萧遥折就当个佞臣还报他一箭之仇。 “这举座之中,只有你听出我心中志向。”完颜亮感慨万千,拍拍我的肩膀,一副视我为知己状。最后总结“你一定是个才子。” 我满面黑线,这诗句如此浅显,我再听不懂,就和他们一样成了傻子。但脸上还是装得情深意长,拉住美男子的小手。 “您是太祖之孙,辽王长子,我朝第一孙子。按理说,这皇帝大位本该由你继承。” 完颜亮听我这样一讲,当场泫然欲泣。我估计这些话他对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终于从另一人嘴里听见,当然感动莫名。 我又道:“您向来德高望重,名声远播,人心天意皆有所属。如果您真抱有鸿图大志,遥折必当竭尽所能跟随殿下!” 这几句话,我说得异常诚挚。双目莹然,绝非虚假。要知道我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已经很久了。谁让我天生老二命,没法挑头当大哥。当不了天下第一,那就当天下第二好了。我对大金皇帝完颜合刺说过,人必须得扶植一个自己人。其实那话是我在对我自己说,自古君臣相交,都得起于微贱。 刘邦与张良、刘备与关羽、李世民与秦琼,甚至赵构和秦桧虽然这些例子不太吉利,但足以说明,微贱之时交的朋友,才容易受到重用,才容易产生感情! 人人都知在你得势时巴结逢迎的,有何稀罕。就是在不走运时,还会来欣赏你陪伴你安抚你的那一个,才会被轻而易举引为平生知己。 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也照样还是千里马,只可惜这世间的千里马们都想不通这个道理。他们都想像伯牙一样遇到钟子期,玩一个摔琴谢知音,断袖酬知己。 即使我眼前这个狂人,照样无法免俗。 怪只怪,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却没有多少人可以雪中送炭。 于是完颜亮涕泪纵横,紧握住我这知音的手臂,足有三时三刻不肯轻放。 我们是逆臣贼子相见恨晚,一时间,但觉有万千腑肺之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真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平生再也没有第二人如这般意气相投。 当夜,我便搬入完颜亮位于上京的府邸。 第三话人生如秋叶—& 话说我搬入完颜亮府,担任他的知己兼幕僚。知己这个工作,甚为清闲,且一般都是终身责任制。一旦被授予认证,就永远不会下岗。 历史上有位名人乃是这一行业的劳动模范,就是前面提过的钟子期钟先生。 传说伯牙在山间弹琴,樵夫钟子期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伯牙大喜,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志在泰山?从此把钟子期引为平生知己。二人约好他年再会,待伯牙依约前往,钟子期却不幸香消玉殒。于是伯牙挥泪摔琴,认为世间已没有知音。 伯牙与钟子期是什么关系,这个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故事又告诉了我们后人什么道理呢?如果在我这年代有历史考试,一定会在问卷末端出现这样白痴的问题。 荆珂与燕子丹早就替我们写出答案,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士是什么?遥折歪解曰:士就是——“波士”老板的意思。知己是什么?知己就是有本事让老板为自己死的高人。 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成为完颜亮的知己,并且努力把完颜亮打造成一个够格的“波士” 我对完颜亮说:“你不能满足现状。你该想办法让完颜合刺注意到你。”和完颜亮讲话,我从不叫完颜合刺大王。这才显示我忠心耿耿不事二主啊。我常对他说,只有他才是我心目中的大金第一人。 “你说得对。”完颜亮颔首“我得让他把我当成知己。这样他才能提升我。” 你瞧这事多么简单却又多么复杂。 我是完颜亮的知己,完颜亮是完颜合刺的知己。我想让完颜亮听我的,完颜亮想让完颜合刺听他的。知己与士的关系就是早晚有一个得害死另一个,端看谁手段高明。所以师父常对我说,活在世上最好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了解你。没有了知己,你就不会当那个总有一天要倒大霉的——“士” 不过我的老同学——完颜合刺他不这么想。 他的人生太过寂寞如雪。 “临朝端默”这词就是打他这开始发明出来的。 每天上朝,几个议政大臣在台下叽叽歪歪,他则像个泥土菩萨表情呆滞揣袖端坐不发一语。 回到后宫,还有个嚣张老婆大金国母裴满氏,要受这婆娘的处处管制。其实我原本很欣赏这个女人,好歹也是我们女中豪杰,敢于参与连皇帝都快控制不了的政事。不过这人讨厌在于,既花痴又爱嫉妒。后者不关我的事,她不让完颜合刺碰其他嫔妃那是她的家事,但是三天两头给完颜亮写情书,就很关我的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就是非常恼怒! 完颜合刺与完颜亮什么关系?那是堂兄堂弟。还是一个爹——辽王千岁养大的青梅竹马!你说这无耻女人,非得横插一杠,岂不是再版潘金莲惹人讨厌! 完颜亮笑眯眯地向我解释:“很多事情都需要宫内有人打点。偶尔应付一下也就是了。” 这话更让我气闷,早晚有一天,我得把这女人给废了!不然我就不叫萧遥折! 上天果然站在我这一边。还没等我亲自动手,宫内就出了大事。皇后为我们大金天子生的那个儿子,没有多久竟然死了。 举国欢庆的锣鼓犹在耳边,这薄命的太子已经又回去了。简直是麻将诈糊,涮了我们心怀鬼胎或喜或忧的一干人等。 完颜合刺有多郁闷,也就可想而知。 朝政:管不了。 老婆:惹不了。 妃子:碰不了。 儿子:夭折了。 面子:没有了。 那还剩下什么呢? 就剩下此时登场的一个知己了。 完颜亮隔三差五往宫内跑,拉着他的哥哥情深深雨?月朦胧鸟朦胧一颗红豆月满西楼心有千千结窗外剪剪风。不晓得用了何种手段,比我当年扮天仙更有成效。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快从骠骑上将军提升为龙虎上将军。 我是不太懂,同样都是上将军,何必多此一举,从骠骑换成龙虎?难道是嫌骠骑二字存在什么暗喻不太好听?反正我这个人没有文化,比较匪夷啦。 龙虎没当多久,这小子居然又升职了!上升速度堪比神舟六号。 即便如此,完颜亮还不满意。他总嫌太慢,恨不得今日已大权在手,换一个明朝清风天下。 这日,完颜亮对我说:“我要进宫一趟,你去帮我切几片生姜。” 我不解“进宫与生姜,两者有何关系?” 完颜亮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我没说什么,乖巧伶俐地亲自跑到厨房切姜片。心里打定主意,这次我要扮成大内侍从,偷偷跟他进去,瞧瞧完颜亮究竟怎么求仁得仁的。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谦虚好学。师父教导我说:“篷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句话即是指,好的环境会给人积极的影响呦。 跟在阴险狡诈的完颜亮身侧,我一定也能学到更多的宝贵经验。为他日当一个权倾天下的佞臣提升心理指数。 于是我笑眯眯换上官服,偷偷跟在完颜亮身后,狐假虎威,混入大内。再用大棒打倒一名过路侍从,换上他的服装,提着一个食盒,晃悠悠直奔御书房。不要奇怪我为何一路畅行无阻,须知在任何一个年代,大家都是只认衣服不认人。这个习惯千古悠悠,绝不会被移风易俗。 檐拂高松,庭列修竹。对大汉文化非常向往,弄得自己也悲花愁雨惨雾凄风的金朝皇帝完颜合刺就斜倚修竹,与白衣飘飘的完颜弟弟,两相携手,共论家事国事天下事。 我装作低头系鞋带,在月洞门张开耳朵,运用内功窃听二人对话。 皇帝说:“你吃了吗?” 完颜亮说:“我吃了。” 皇帝又说:“最近天气不错。” 完颜亮说:“天气果然不错耶。” 我额角青筋暴起,唇边肌肉抽动。看来不论天子平民,大宋大金,有些对话永远经典流行古今同一。真白白浪费我修行不易的内力。但我苦心孤诣,凿冰取鱼,坚韧不拔,誓要听一个水落石出。 皇帝揪一片树叶,遥望远方山峦,感慨:“山青且翠,风软闲云。这江山多么美丽啊。” 完颜亮急忙踮脚引颈,连声迭赞:“多么美丽啊!”我满面黑线,心想这皇帝和完颜亮说话,还不如养一只八鸽。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完颜亮为我做出一个小心谨慎的楷模,就是你只要跟着说领导说过的后半句话,就永远不会出错。 然而完颜亮毕竟是个卓越人物,总能出我意料创新高。 皇帝说:“看到这片江山,我就想起太祖创业的艰难。”神情颇为感慨。 我猜他大概想到完颜阿骨打一代天骄,如今他坐享天下却还要处处受制于人,两相比较,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吧。 突然有人嘤嘤而泣,哭得幽怅低回煞是好听。 我和皇帝一并瞪眼大愕,险些脑筋凝固。 只见完颜亮掩面而泣,语不成声。哭得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颤微微按住心口,眼圈通红,哽咽着说:“我们的爷爷”他抽泣着耸动肩膀,一再吸气,才得以说得完整:“真、真不容易啊!~~~~~” 我仰面跌倒,青筋遍布额角。 还以为亮亮此番会说什么高见,原来又是超级模仿原音重现! 只是这个重现加上效果后引发的结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皇帝竟然大为感动,当场加封完颜亮为平章政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慨,我果然只是完颜亮的知己,不是完颜合刺的知己。我永远搞不懂大金天子内心的想法,只能恍悟生姜在完颜亮仕途中的妙用。 事后我问完颜亮:“怎么你一哭,就又被提干了呢。” 完颜亮莞尔一笑:“我不过是提醒他,我们都是同一个人的孙子,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我追悔莫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闲着没事干,自称孔子后代又找什么七十二门生后人了原来攀关系如此好用。早知道我就自称是辽国萧太后的第x代贤孙,可能早就平步青云了。“别傻了。”完颜亮说“大辽是被我们大金灭的。亲戚不能乱认!” “您教训的是。” 我垂手敛容,彻底心悦诚服。暗中庆幸自己没有跟错老大。完颜亮真是个人物啊!但同时,他那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姿容,不知为何,也常常飘入我的梦中。 我把这理智的归纳为——崇拜! 不要说我假仙,只是我比较喜欢提炼升华一些原本庸俗不堪的感情。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与完颜亮相互欣赏,不时把酒推杯,青梅煮酒论英雄。理智感情遥遥持平,彼此之间相安无事。 我不是个贱人,不喜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暗恋是一种美学,我这个人生性委婉。 只是有一天,我洗脚的时候,忽然在波纹摇荡的水面,惊见某人破碎的面容。我蓦然回首,身后垂帘帐缦,香炉紫烟,寂寂空空。 也许是我眼花。 也许是我撞鬼。 也许是另一种也许。 但我无意探究。 人生原本简单,大家各怀目的相互利用。千万不要对股票产生感情。没有一支优绩股可以持得一生一世。不出卖你,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已。我漠然微笑,低头凝视水中洁白花瓣与小巧浑圆的脚趾。 浮生如梦。 暂且偷欢 踢动一池碎碎的花瓣,我垂首嫣然。 日子总因平顺而无聊,因惊险而刺激。说书要高潮迭起,做官要一马平川。老百姓喜欢安居乐业,逆臣贼子则唯恐天下不乱。 完颜亮一路升迁,已位至当朝左相。 而我则终日无事,数完手指数脚趾。 我好比清鸿秋水宝剑,只等待当郎出剑鞘的一天。然而陈封太久,谋逆太难。花去水流,春夏几番,不停增长的似乎只有我与完颜亮的感情,我觉得这委实太过危险。于是我开始对外宣称闭门造车,企图对完颜亮避而不见。 每次喝完酒,完颜亮总用一种贼亮贼亮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我十分惶恐,生怕这样下去,师父教我的驻颜之术总有一日得破功,硬生生被他看出个洞。 我在门上贴了封条,上书——炼内丹中,闲人勿扰。 隐约听得门外有人嗤笑。 这人说:“遥折,我不知道你是个仙人,还会炼内丹。你炼的这个是七七四十九日的雄黄内胆丸,还是太上老君九九八十一天的九转还魂丹?” 我两耳高挂,装听不见。心想你们大金天子一早认我做过仙人,没有我这个仙人指路,你不见得能官运亨通,直上青天。 这人还不肯离去,在我门前走来走去磨磨蹭蹭,一直捱到明月高悬。 “遥折,你炼丹之际,想必无须吃饭。可怜我凡夫俗子,日日要为这三餐奔波。”他命侍从摆了小桌,在我院中把酒问青天。 菜香阵阵,气息浓烈甚是诱人。但我咬牙切齿,非要与他对抗到底。任他千呼万唤,我就是大气不喘。 在我前胸贴后背开始腹诽完颜家列祖列宗之际,完颜亮白衣飘飘地离开了藤椅。我以为他终于离席,只盼能给我留下一些残汤剩饭。未料到他竟命下人把桌子撤了下去。 好!完颜亮!你狠! 我饿得眼冒狼光,气愤地撕扯为了突显我幕僚身份才堆满书架的装饰用书籍。 那人忽然幽幽开口:“我一直都有三个愿望。” 鬼才管你有几个愿望!我用毛笔蘸墨,打开书册,在空白扉页处画一个小人,当作完颜亮,拼命丑化以此泄愤。 “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 这人倒不怕操劳过度,还真是个劳动模范。我不屑冷哼,专心致志给小人画上两撇胡须,再在额头添几笔皱纹。 “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 他还真胸怀大志。可惜历史滔滔成王败寇,能有几人青史留名。我早就想开了,当那个天下第一有什么用。还不如作幕后人物,垂帘听政,天下第二,安全第一。 “得一天下绝色为妻。三也。” 那人语音微顿,我笔尖也跟着一停。 只听他隔窗笑问:“遥折,你可知此人是谁?” 我心脏怦怦狂跳,指数瞬间狂飙,暗呼不妙。完颜亮什么时候认识我姐姐的?我竟然半点也不知道。我扮作不动生色状,问:“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完颜亮幽幽道:“天下第一,我心绝色。” 我心里真不平衡,下笔越发郁闷。姐姐已经三十有余,早已过了青春盛年,竟然还能当完颜亮心里的第一美人,最佳目标。可恨我从头到尾不知此事,我硬邦邦恶狠狠咬牙切齿道:“别做梦了!我早有姐夫了!” 完颜亮奇道:“你有没有姐夫,和我有什么相干?”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完颜亮怎么忽然大脑迟钝,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联。我一边愤愤然地给小人心口画一把菜刀,一边扯开嗓门怒喊:“就是说,你心中的第一美人,已经有老公了!懂不懂什么叫老公!就是相公就是丈夫就是心上人!”这混蛋真讨厌,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装傻气我。 一嗓门过后,门外一片寂静。 直至良久。 我以为完颜亮已经离去,正想探头瞄一眼,忽然听到他一声长叹。 “原来是这样” 听声音像遭受莫大打击,原来他对我姐姐竟然用情如此之深,我不禁啧啧称奇。 “遥折,我不会逼你。但求你能常伴我身边”完颜亮失魂落魄细语轻言,黯然离去。 我双手托腮满目茫然。 很久过后都没想出完颜亮究竟想说什么又说了什么,反正我这个人一向没有文化,听不懂哑谜。 我悄悄地推开门扇,只见院内桂花树下,摆着一张梨花木桌,上面放满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全是我平常爱吃的,杯箸一新,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搬来的。 我合掌说声开动,不顾形象狼吞虎咽。 美食当前,我不喜欢思考问题。 等吃完之后,我又觉得有些犯困,于是回屋睡觉。 第二天醒来,隐约觉得昨天好像有什么悬而未解的疑惑,但既然是昨天的事,表示已经成为过去,又何必深思呢。 于是我两袖清风,笑眯眯地出门游玩。只在出门时被一张上写“炼内丹中,闲人勿扰”的封条给绊了一跤。 不知道谁这么讨厌,没事贴这种东东权充大罗金仙。 阳光灿烂,我的心情也很灿烂。 迎面碰上完颜亮,本想与他打个招呼,却发现他上眼圈红,下眼圈黑。左半边脸青,右半边脸白。一副情场失意的样子,真可怜。 我充满同情地看他一眼,决定绕道而行,到近郊看看风景。 谁知出行不利,半山腰遭逢瓢泼大雨。 我抢了路人一顶斗笠来戴,那人瞪着我的脸僵若磐石不发一语,想必认出我乃完颜亮身前红 第四话你是King来我是Quee 瓢泼大雨并非偶然。 这一年三四月间,天庭的水龙头大概忘了关。玉帝老儿丝毫不懂得节约用水,人世间处处烟雨弥漫。 我闲着无聊,又不想和墙上的青苔一样等发霉。只好撺掇完颜亮带我进宫,去御花园砍竹子回来做伞。 完颜亮说:“如今举国上下江河滔滔,恐怕并非吉兆。你我需修身养性,最好不要随便外出。” 自从生日事件过后,完颜亮便愈发小心谨慎,生恐树大招风。以前为显示他是有才华有梦想有前途有忠义的四有青年,天天陪完颜合刺两口子聊天。现在乍然醒悟距离美的真谛,就开始一反常态,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我这个人生来逆反。 完颜亮与我相交这么久,竟然还是如此不了解我。 你越是不让我干一件事,我就越是想干。 我们府外有一座石桥,连日下雨,桥下积了不少水,我总想让完颜亮陪我玩一回断桥相会不然就来一出尾生之死。我幻想我穿着霓裳羽衣,像戏文中姗姗来迟的美人一样,手持一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 晶莹的雨露串成数道飞舞的珠帘,我站在伞下,凝望边缘处流淌的清澈水幕。一身白衣的完颜亮最好半身都浸泡在雨水中,手抱桥柱,颤巍巍地向我伸来一只手,我再温柔地说一声“哦亮亮我来迟了”这是多么浪漫啊。 “你在想什么?”完颜亮的脸蓦然出现,且近距离放大,严厉告诫道“绝对不许胡来!” 幻想破灭,我垂头丧气地从白日梦中醒来,觉得这人生真是索然无味。“嗯嗯”只好一面胡乱应承,一面四下乱瞟。 “想要竹伞,我叫人请最好的手艺人帮你做一把就是了。” 完颜亮温和地摸摸我的头,鞭子与糖果并用。我嗤之以鼻,这人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情调。 话说cosplay就得从头到脚自己制作道具才更有氛围。 我师姐温小柔心灵手巧,以前常与我扮官兵抓强盗。每次实地演练我都会潜入县衙银库借走黄金白银,等师姐捉住我后自然会把钱财归还。那衙门的财物时隐时现,县官老爷的脸忽青忽白,十分相得益彰,这才叫做——游戏,我们才是——玩家。 可惜我现在这个搭档远远不如师姐胆大。他因心怀大志,而格外谨言慎行。年纪越长,便越发无趣。人只有像我这样,怀抱“无一物”的佛家思想,方能过得逍遥自在。 我做人从不勉强,当下决定自己玩。何必要连累他人呢。 我把完颜亮书房里的墨汁全部倒入木桶,然后穿着完颜亮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跳了进去——此番一来不光青丝如墨,我从头到脚只有眼睛亮晶晶。 当夜,雷雨初歇,月黑风高。我潜入厨房,摸了两把菜刀。因为浑身漆黑,也就无须黑布蒙面,多么节约材料。就这么借着夜色掩护,我独自潜入大内。 我既不想行刺杀人,也不想偷盗钱财。 我是一个风雅的贼,只不过想借一株竹子让我回家做伞玩cosplay。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非得到皇宫偷竹子不可,我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没有文化。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娥皇女英泪洒潇湘的典故么? 嘿嘿。娥皇女英一共才两个人!完颜合刺至少在妃子的数量方面远胜列古贤君尧舜禹汤。这就说明我们大家都是互有优缺,没有一个皇帝真正一无是处。 自古深宫多寂寥,更别说我厌恶的那个女人裴满氏——完颜亮他大嫂,自己生的儿子夭折了不算,还不许完颜合刺碰其他妃子。 这些妃子一定哭哭啼啼哀哀怨怨,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的竹子能像深宫大内的土产这般合我心意。 我记得上上次到此一游,曾看到完颜合刺像古画中的仕女一般不胜娇柔斜倚修竹,我估计他有这种附庸风雅的爱好。 于是,我直奔皇帝寝宫。 世人皆有爱好。有人喜欢美女,有人喜欢银子。花样虽有万种千般,不变在于大家一律都喜欢把这心水之选放在自己身边。 完颜合刺那里一定有大金国最棒的竹子! 我难掩兴奋,一路疾奔。至回廊转角处正欲踮脚探头,忽然跑来一个人与我迎头撞上,吓出我一身冷汗。 对方似乎比我更为受惊,又兼身小力轻。一撞之下,摔飞出去。我定睛一看,这孩子怎么长得如此面熟。 眉若春山,眼如秋水。小脸红扑扑的,小嘴水嫩嫩的。披头散发,穿着白绸小褂,半夜三更不睡,在这大殿跑来跑去,真是怪哉。 我扮作威喝状先发制人:“呔!大兴国!你在干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被我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第二个字。 我走近一步,拍拍他的肩,亲昵道:“大家出来混社会,都要讲个义字。好吧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今天晚上的事我只当没看见,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讲起。做人要厚道,就让我们相互保守秘密吧。”言罢,我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大兴国拼命点头,满面惊惶。犹自叮嘱我:“要保密哦!”我一向搞不懂世人心理,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就好像皇帝的近侍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就好像他不会问我这个一身墨汁的夜行侠究竟是谁只担心我会不会帮他保守秘密。 于是我连连颔首,与他交换名片,只差时代因素无法留下手机号码。大家狭路相逢却终得幸免,缘于我们都是明白人,很懂得互相行个方便。 这么一耽搁,等我到了大殿。天空已隐隐出现天狼星。 我暗自焦急,左转右看,周边全是些无用的玉器古玩。我只好登高望远,使出师传绝技——轻功无敌。 提一口气,我纵身飞上宫殿。 哗,夜空星子清澈,而我黑衣飘飘。如果再来一个西门吹雪第二,我们就可以cos决战紫禁之颠。 我站在最高点,踩着屋檐,摇摇晃晃,俯身望去,大内尽收眼底。见到一个偷情的妃子,一个偷钱的小贼,几个不知道偷什么的高手,就是见不到我打算偷的竹子。 我心中一怒,脚下打滑,突然向下落去。 话说当年,我拜鬼见愁为师,主打阴谋诡计,还要帮忙照顾师弟,功夫学得十分——稀松。很多时候,我不爱登高望远,就是怕犯文学青年成名后的通病——上得来下不去。 千钧一发之际,还好我灵机一动,甩出怀中菜刀——喀嚓嚓!一刀劈在大内殿角,稳住我下坠的去势。 勉强爬到安全位置,我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寻幽访古的心情尽数雨打风吹去,当下聪明的决定,本仙子不玩了。 我夹着尾巴溜回完颜亮府,趁无人注意,钻入被窝,活动一整夜,早就困了,我倒头大睡,完全不知道皇宫已一片大乱。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 又到后院喂了鱼,赏了花,逗了会儿鸟。 正打算去找管家下棋,却见完颜亮脸色苍白地自大门口迈入,直勾勾瞪着眼睛向我逼近。我见他气势凌人,内心非常委屈。 我说:“完颜亮你变了。以前我是你的知己,现在我却完全不再了解你,你总是莫名其妙摆脸色给我看。” 完颜亮目光逼人咬牙切齿:“少说废话!你可知昨天晚上闯下多大祸事!” 我瞪眼。须知我天天都在闯祸,哪里记得清他说的是哪一桩。完颜亮竟然这么不了解我,真是白白辜负了我对他的情意。 “你真是好大胆子。”完颜亮嘿嘿冷笑,围着我背手打转“夜闯深宫,破坏寝殿。” “你凭什么说这事是我干的。”我抱臂环肩,洋洋得意摆出小人嘴脸。须知办案要有证,捉贼要拿赃。完颜亮面沉似水,忽然抬手亮出一把菜刀。 我大怒:“好啊,完颜亮!你说我不过,就想杀人灭口!” 完颜亮脸色发青“这是今早第一个负责调查大殿损坏程度的侍卫从那殿角上拔下来的。你看仔细了,刀柄上还写有我的名字。” 我诚挚道:“你真傻啊,亮亮。你去行刺,为什么非要挑写着名字的凶器呢。” 完颜亮被我气得半晌无语,最后一甩袖子“你可知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不是那个侍卫正巧与我交好,把菜刀收了起来。一旦被其他人得知,你我均已人头落地。” 我摸摸后脑勺,很好,这一刻它还稳稳长在我的脖子上。 “陛下要追查此事”完颜亮阴yin道“我要怎么说才好”我心道,你明明早就想好应对之策,才会这么闲有余裕,此刻不过故意拿乔,借机博取感激。 “不如这么说吧。”我皮笑肉不笑“连日大雨是因为天上有龙打架,昨天这架打到大内来了。雷龙一怒,吐了个雷。火龙一怒,又扔了团火。那大殿年久失修它就烂了。” “说得好。”完颜亮干笑点头“事情就依遥折说得办。” “喂喂——”我望着完颜亮僵直的背影,连连跳脚“你给我站住!那是我开玩笑的!” 然而完颜亮成心与我赌气,竟然真的拂袖而去。我听管家说完颜大人写了奏折,进宫去了,内心不由十分害怕。虽然我一直知道当今皇帝早就变成了一个傻瓜,但这种胡言乱语,他要是也信,那天下果然就真的该归我家亮亮了。 我十分担忧,生怕完颜亮胡言乱语惹得龙颜大怒牵连到我。于是我趁他不在,席卷家中财产,奔赴中京我的任地。我要远离是非,回去当我的“千兵卫” 一路上,纵马飞奔,不敢打听京中消息。 不知道完颜亮此刻是生是死,也不知他发现我消失后究竟是惊是怒。我在客栈要了最好的上房,却不知为何还是辗转难眠。 我不是思念完颜亮,只是比较认床。 我不是担心完颜亮,只是挂念我落在他家忘了带走还没有吃完的那半盒桂花糖。 一定是这样,我对自己说。 我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眼前却全是完颜亮惊怒交加的面孔,受伤震怒的神志。 我推开被子霍然起身,哇哇叫着跳下床。 这完颜亮一定会使降头巫术,不知在何时迷失我的神志。 又或者,他其实对我下了慢性毒药。这些年来,每日下在我的饭菜中,一旦离开他,我便会毒性大发。 我捶地痛斥:“完颜亮你好生歹毒!” 但不知为何,我却又泪眼汪汪。 一旦思及完颜亮因为我的胡作非为而人头落地,我就无精打采困顿颓败。这一路行去,好不寂寞,因而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回到我的花果山,见一孩儿来报:“完颜大人在此等候萧猛安已有多时。”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栽下驴背。 “完、完颜大人?哪个完颜大人?” “——行台尚书完颜亮!” 完颜亮的脸色十分苍白,人好像有些清瘦。白衣飘飘手捧书卷,正坐在帐篷里看书。见我进来,斜斜瞥我一眼,并不开口。 我进退两难,逃无可逃,只好脚尖磨地讪讪地笑“这些手下太笨,一定对你招待不周,竟然连你的官名都记错了。”我摸摸鼻子,小心地绕过去,把包袱藏在身后“他们竟然说你是什么行台尚书。”害我以为同名同姓,心怀侥幸,因为我家亮亮一早就是当朝太保。 “他们没说错。”完颜贵人终于开金口,望着我,神情古怪“我被皇帝贬职为行台尚书,正在赶赴任地。” 这么说,他不是专程来看我喽。 思及至此,我的表情不由得变得十分僵硬。紧紧握住手中包袱,这里面都是完颜亮的,莫非他发现家中财物失窃,特地上门追讨? “遥折。”完颜亮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半晌凄恻一笑“我忽逢变故,遭受贬谪,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半点也不挂念么?” 我默然不语。 反正不论我说什么,完颜亮心中都是早有定数。既然他一早认准了自己给出的答案,又何必还要问我,世人均有此奇怪禀性。 得病求医,他们要问:大夫,我没事吧。 临终祷告,他们要说:我、我不会死吧 情人两地,他们叮咛:我们定会再见! 自顾自的都在心中设下花好月圆,所以眼中看不见几番离散。完颜亮比他们强,在于他总给自己一个比较自虐的答案。 每人都有问题与回答,大家全都擅长自问自答,不求真相。 于是我微笑“完颜大人当属我朝第一才俊,即使眼下落魄,也不过是朝政时局起伏,他日定有风云再起的一天。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完颜大人无须多虑。” 完颜亮冷笑“只怕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而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完颜大人何出此言?”我奇道。 “我尚未大难临头,已有亲信闻风而动卷我家财弃我不顾。”他起身,灼灼地盯着我看,口中只问“遥折,你说我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瞪着眼珠,不予置评。 我知道完颜亮不会拿我怎么办,一如每次对峙,他总是先放弃的那个。他先放弃不是因为他温柔,而是因为他胆小,他要不起否定的答案。 果然,三秒之后,完颜亮转身迈步,摆出七步成诗的架势,缓缓走至烛案旁。明明未到三更,他硬要点着火烛,明明不是飞蛾,他偏偏盯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地看。 “你走的第二日,皇上下达罪己诏。”片刻之后,他改变话题,语气淡定。 “完颜合刺一向喜欢模仿汉人。”我吐出口气,举袖擦汗,感谢话题已经偏离危险。我最讨厌的一出戏是打龙袍,我最讨厌的官面文章就是罪己诏。小时候,先生教我写文章。命令我一天一篇,一月后交他三十篇。我哪里有这么多感言,只好如此下笔。 正月初一:我帮姥姥洗手绢,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二:我帮姥姥打酱油,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三:我帮姥姥掏耳朵,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这样一直写到正月三十,先生看后怒不可遏,娘亲也罚我这个好孩子回家跪算盘。我始终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写得不好,至少要比古今帝王写罪己诏真诚百倍。 一个人自我批评,还要请臣下代笔。 写得好了,是你应该。写得不好,是你失职。 我虽不知道此番完颜合刺干吗要写罪己诏,也不知道这和我用菜刀砍大内屋顶有没有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这个罪己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了大霉,我家亮亮就是其中一位。 “阁下可谓是个妖人。”完颜亮懒洋洋向我一瞥,以嘲弄的口吻对我下达历历指责“你一时无聊,就惹得朝野上下混乱。雷击大内,视为天威。皇帝因此下达罪己诏,负责起草的人是我的手下”完颜亮低下头哂然一笑,语调却骤然变得阴寒幽冷“你说天上有龙打架,我国就发生暴风之灾,风过之处死伤无数。”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视我的眼睛“遥折,难道你真懂什么妖术不成” “对!专司迷惑人心。”我冷笑着推开他,调头就跑。 我不知道我的胡言乱语如此好用,竟然真的发生暴风之灾。如果我有这种特异功能,那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遇到完颜亮。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我已看出端倪。 我已经彻夜逃跑,他却还要辛苦追来。 正如我无力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我不知道完颜亮的手下在负责起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罪己诏时,都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完颜合刺为什么会雷霆大怒,把那个名叫张钧的学士当场剁成肉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朝臣趁机揭发说这是完颜亮暗中指使;我不知道完颜亮是不是真的想借此抒发他一早抱持的不满情绪。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并不想知道完颜亮的近况,但我终究还是知道发生在他身边所有的这一切事情。 正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在完颜亮眼中,我是个妖人。 在完颜合刺眼中,我是个仙子。 在师父眼中,我或许是个逆徒。 在天下人眼中,我已然是个贼子。 不管我真的有没有做错。 我已扮演某种角色。 这出舞台不容退场。 夕辉如火,映得一池泉水都是红色。 我站在那里,心乱如麻。前尘后事,不敢思量。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我将失去什么。 但是后面那个人拦腰抱住了我。 他蹭在我耳际,呢喃低语许下承诺。 他说:“遥折,不管你是什么,我已爱上你。” 我想笑,想说这爱情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掀开眼帘,最先入目的,竟是水中交缠的那双倒影。 如此艳丽的池水,似铺满一池桃花。 一切都是红的。是夕辉,是火,也是血。 夕阳一寸一寸地晚,完颜亮极有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 我只看着池水,看着那池不知自何处涌出的血水。 而我与完颜亮早已身陷在这池血水中央。 两个影子如此紧密。 一切都是命运。 于是我回转过身,抱住完颜亮。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说:“好。” 我只能说好,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松。好吧,我来当这个妖人。因为我逃得太晚,我已注定无法逃脱。 早在那个上京之夜,初遇那位白衣少年,他飒然挥扇念出清风满天下时,我就已然陷落了。或许还在更早,在我初入皇宫,看到墙上的题诗时,有些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 我抱住他,抱住这个怀有帝王之志的男人。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帝王不会属于萧遥折。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没有退路。我不能放他一个人 夕阳中英俊又带了一点寂寞的面孔,这是我的完颜亮。 轻狂嚣张,大胆尖锐,冷漠阴狠,莫测高深,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知他甚深,却已经不愿抽身。 完颜亮搂着我的腰,指点远处山峦,他说:“大金该是我的。大宋也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是你的。”我附和,却没有什么力气。逼迫我承认一件我不想面对的事,已经耗去我全部精力。 “是我们的。”他追加补充,挑眉而笑“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千秋万代。” “要不要再追加一句一统江湖?”我忍不住。 “这才像你。”他大笑。 我也笑。 这世间根本没有永垂不朽,却永远不乏有人爱听。 正如同我们每个人都有若干自我,但总有人要求你表现恒久不变的一面,其他他不爱看的便通通否定权充无视。 他们会说:你本不是这样。 或者:你应该是这样。 弄来弄去,我们人人都是言情主角。日升月恒,须得摆出一副面孔。否则就是设定失误,版本差劲。我不怕糟糕,我生来已经很倒霉。 我想当第一美人,却当了第一小人。 我想冷血无情,又逃不过男欢女爱。 但是没关系。 求仁得仁能有几人。 得不到鬼见愁不要紧,上天给我遇到完颜亮。 生命总有补偿,大家最终都是别人的次选。 我抱住完颜亮,紧紧抱住。 不是我的我不爱,不是我的我不要。次选又何妨?只要我把你当成我心第一,你就从此脱离后补,我便从此圆满幸福。 “遥折。我计划在河南起兵,先定两河,举兵而北。你在此为我多结识一些猛安,以响应我共举大事。”他挑起我的下巴,认真地叮嘱。 我却心中一震,有些什么瞬间冷却。 我不会问:江山与我,孰重孰轻。会问这种话的萧遥折,不是完颜亮心中的萧遥折。 我微笑颔首,是的,原来我依旧是个老二。 天下第一,我为第二。 即使我们终有一日称王封后。 一切不过如此。 你可以当我是次选,但是我也可以不愿意做后补。 我微笑说:“好!”与完颜亮月下击掌,立下盟约。 誓言如烟,但是我会遵守。即使是个小人,也总有一些事应承了就一定要做到。我答应的,是帮你夺取你心中第一的天下,而不是给你我自己。月亮为证,你且记住。没有谁能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我们一生都在选择要或不要,其实答案早已注定,你我并没有得挑。选择不过是苍天的游戏,他设立的二选一,他不是在问你准备要什么,而是在问你准备失去什么。 萧遥折最恨这个游戏——我可以爱你,但是不要你。 这是我的规则,而你不必知道。 第五话舍我其谁 距离大金朝千年后有个伟人叫王小波,他曾说过一句名言“你想一件事会怎么发生,它就偏偏不会怎么发生,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根本不要事先做任何设想。” 这句话无比正确地应验在我家亮亮身上。 正当我们整军经武,戮力同心,八方联合准备起兵谋反的这个空当,大金皇帝完颜合刺不知道又得了哪路仙人指点,竟然发来一道诏令,把完颜亮给召回上京。 我说:“此行一去,必然凶险。完颜合刺近来丧心病狂,不如趁机发难,举兵而动。” 完颜亮蹙眉沉吟:“如此行兵,大金不免内境开战” 我冷笑“原来亮亮心中还存有百姓。” 自古帝王,逐鹿中原,但求问鼎天下,谁会管生灵涂炭。但是我家亮亮意外在此执拗起来,不顾从属阻拦,决意领从圣意回返上京。 军师对我说:“殿下心怀仁念,恐怕于己不利,最好还是从中劝解。” 我微笑,此人真幼稚,他以为完颜亮是什么人?如非逼至尽头,完颜亮不会轻易兵戈相见。他不想金国内乱,不是因为他心怀什么狗屁仁念,而是要为他日攻打大宋奠定良性基础。 我是完颜亮的知己,他不需向我一一言明,我自然心清如雪洞若观火。 “有朝一日,我会是你的危险人物。”我勾起古怪笑意,看着他整好行装跃上马背。 完颜亮英姿飒爽,回眸看我,挑眉微笑。 他说:“你不会。” 这事真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他竟然肯信。 我不忿,不知他如此坚定,凭仗的是哪般。 我拱手冷笑“大人一路走好。” 他诡异朝我一勾手指“遥折过来,我有一事叮咛。” 我只好倾身前往,却不料他忽然一只手臂横来将我拦腰抱起,劫上马背。北风萧萧,完颜亮纵马驰骋,风声猎猎,一时吹乱万缕青丝。 狂风扬起漫天粉尘,前尘后路乍然迷惘。我惊怒交加,拼命捶打“放开放开!这与约定的不一样!”我尖叫“我才不要陪你去上京送死!” “你会的!”他低头微笑,还是那么惹人生气的坚定“你是我的遥折!”他陡然意气风发,用单薄的斗篷裹紧了我,他说“我们自此,再不分离。” 我哑然。 事情从头到尾,总由他独自决定。 我既是女人,又是小人,如此善变,从来只会添乱,不晓得他凭什么一口咬定了我。 是那个“爱”字吗? 我睁大眼,看着马背之下,一路起伏绵延后退的青草。 从这一刻开始,我再不能了解完颜亮。 他变成了我再也无法掌握的人。 因为他爱我。 你最了解什么人? 答案是——你暗恋的人。 你最不了解什么人? 答案是——爱上你的人。 爱这个字刀光剑影,何其凶险。 我只觉心惊肉跳,再不知前路奔往何方。 事实再次证明王小波是个伟人。 他的名言宝典久经验证且今古同一。 皇帝召回完颜亮后竟然没有对他再加斥责,只是温言浅语,安抚一番,说日前判得太重。 完颜亮一起一落,当回平章政事。我也搬回完颜亮府,看似一切没有改变,但我知道完颜合刺早给他自己埋下火种。 完颜亮心高气傲,孤心自许。即使加封太保他尚且怀有反志,如今官位低了几阶,定然气闷。 我洗了澡,睡好觉,喂了鱼,赏了花。抖抖衣襟,去找管家聊天。 管家最喜欢我。 除了我,这府里没人听他闲磕牙。大人物每发一言总是铿锵有声,他们从不懂聊天的妙趣。 我说:“皇帝近来有什么趣事没有?” 这大金皇帝于我和管家来说,就形同美国总统之于美国人民。 纯属解闷的对象。 管家和我意气相投,沆瀣一气。 他说:“自从大人走后,皇上就日渐疯狂。大宋民间流行打老婆,现在咱们大金朝庭流行打板子。” 我兴味津津,捧了半包桂花糖,自己吃一颗,喂管家吃一颗。 “他都打谁了?” “看谁不顺眼打谁,也没什么理由。”管家嘎嘣嘎嘣嚼着糖豆,支吾不清地说“前些天把自己的女婿驸马唐括辩给打一顿,后又把当朝大员完颜秉德给打了一顿。” “哗——”我一惊,险些把用来蒙骗管家的过期糖豆真的吞下去“完颜秉德都挨打?为什么啊!”“因为皇后啊。”管家眯缝着眼,跷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咀嚼桂花糖,丝毫不觉有啥异味。 我满面黑线“又是那个女人——”裴满氏,大姐大,您强。翻遍我们大金历史全书,再没您这么风光的女人了,什么大事都能寻找到您的芳踪。 “皇帝不是在搞搬迁计划吗。”管家说“可气在于总有钉子户不想搬。不但不配合我们天子的迁都计划,还拉关系走后门。走就走吧,还这么不会走,走到皇后那里去了。” 我愕然。 帝后不合,已经不是秘密。反正完颜合刺的心理在有关他老婆的方面一向很变态。他老婆喜欢谁,他就讨厌谁。但此事奇怪在于,他这么恨他老婆,却偏偏没敢对这位大姐动一小手指头。不但不敢动这位娘娘,连带娘娘喜欢的人他也不敢真把他怎么着。那怎么办呢,就只好——迁怒。 “可怜的秉德”我唏嘘。 “还有更可怜的。”管家向我伸手,我连忙再倒给他一颗糖豆“左司郎中三合干脆就让他给斩了。” “他现在都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我蹙眉。话说商纣王的堕落也赶不上他这种狂飙的速度,看来完颜合刺颇有当赛车手的天分。 “嗯。纵酒酗怒,手刀杀人。”管家压低声线“让别人杀还不过瘾,他还要自己动手。” “我明白了。”我恍悟,因为金兀术也终于死了,这朝上再没有谁能管得了完颜合刺了。可怜的合刺猛然间脱离了临朝端默的岁月,傀儡皇帝重获自由,他就得鼓着劲活动一番了。这是压抑之后的大爆发。 三十年来的郁闷,他打算一口气地发泄出来。 我非常理解,同时也意识到,这是我家亮亮出头的机会。 反一个仁孝贤德的皇帝叫逆臣贼子,但是反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就叫愤而起义。 我隐约感悟,我和完颜亮的形象似乎光辉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定效仿乡下干部,搞一搞串联。 于是我换回女装,轻车简行,前去拜访唐驸马。 看门的家奴历来狗仗人势,见我没有名片,便意欲刁难。 我摆出轻狂状,威胁道:“如今我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家老爷详谈。你推三阻四,不让我进门,只怕将来后悔。” 家奴谦卑道:“小的一向不敢得罪年轻人,只因不知此款待销商品将来会变成哪路名牌。无奈我家公主曾经有令,绝不能让美女进门。还请姑娘原谅才是。” 我对此人的谈吐大感钦佩“你叫什么名字。说话很有见识。” 家奴浅笑“都是我家主人平日调教得令。” 此番虽被拒之门外,我却更加认定唐括辩是个人才。 一个家奴尚且知道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不是高官大吏而是年轻白丁,那他的主人胸怀器量也就不在话下了。 我回到家中,换回男子衣衫。原以为美色天下通行,却忘了还有一个母老虎。也是,这公主是皇后裴满氏的女儿,一定和她娘亲一样善妒。想来,唐驸马的人生过得也不太得意就是了。 捱到夜晚,我故技重施。 浪费掉完颜亮一箱上等墨汁,染黑完颜亮一件上等真丝白袍。无须黑布蒙面,我一身漆黑二探驸马府。 此番翻墙而入,一路畅通无阻。 果然我是天生小人,难得想走一回朝天大道,就会遭遇拦路猛虎。是什么人走什么路,我还是乖乖当我的小人就是了。 我计划摸到唐驸马床前,掏出菜刀,抵住脖子,要挟他说:“敢不听我的,我就大喊有人非礼哦。” 他一定惧怕公主,当下花枝乱颤,只喊:“英雄饶命,莫敢不从。” 我越想越美,就忘了王小波大侠说过的今古名训——你想事情怎么发生,事情就偏不怎么发生。 前方水亭之处,隐隐出现一团黑影。我心中一凛,连忙隐身树后。 定睛分辩,才发现看似交缠的黑影,其实是两个人。三更半夜,幽会在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 这是多值得深思的一个画面啊。 特别这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特别像我也认识的熟人。 我溜上房檐,金勾倒挂,竖耳聆听。 只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我辈不以匡救,旦暮且及祸。若行大事,谁可立者?” 我干干眨眼,托腮望月亮。 在我们这个年代,特别是文学青年们,常常这样讲话,他们说了什么,堪比暗号。反正我这个人一向没有文化,真是听不懂。不过好在说话的这人我认识,凭着我对他的了解,翻译过来,应该大意如下—— 如今朝政大乱,像我们这样的有志之士不来拨乱反正一番,早晚大祸就要降临到你我头顶。如果我们想要谋反,可以推选谁来当下一个皇帝呢? 另一人答道:“胙王常胜怎么样?” “那其他人呢” “邓王子阿楞。” “阿楞属疏。安得立!”那人压低声音,隐隐带着怒气。 “那么你说还有谁呢?”另一个摊手作无辜状。 “若不得已,舍我其谁!” 除了我还有谁呢——此话一出,即使这个夜再黑,我也可以确定说话那人是谁了。除了我家亮亮,大金还没有第二人能狂妄到此种地步。 另一个自然就是唐驸马。 看来无须我当红娘,他们一早敖包相会。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在半空化为一枚桃心的形状。庆祝这个夜晚,乱臣贼子终于沆瀣一气比结成党。 翌日。我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管家问我:“要不要吃点清粥小菜?” 我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吃清粥小菜的现在都属权贵人士。我们愤青阶级,还是食鱼啖肉好了。万万不可自充高雅,会被人鄙视的。” 做人要谦虚,我再三叮嘱管家,以后无须问我这种问题,只管对我招呼以锦衣玉食糖衣炮弹。 “请大家把我当成阶级敌人。”我端起碗筷,诚心诚意地向立于两旁的丫环侍卫表白心迹“——尽情腐化我吧。” 完颜亮近日准备谋反,不论他成功与否,我都注定倒霉。不如现在开始抓紧时间夜夜笙歌,尽情潇洒快活。 高药师问我:“为什么不管他成功与否,你都要倒霉?” 此人是我最近花天酒地时结交的一个朋友,为人十分奸诈,与我性格投合。 我说:“这事不是明摆着么。你看宋太祖、汉高祖、秦二世,他们后来都是怎么对待开国功臣的。‘杯酒释兵权’还是好的。李斯的功劳大不大,落一个腰斩的结果。”所以我对他说“谋反这件事你就不要参与好了。”人一定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扮作无能,你知道的秘密越多你就越危险,不过总有人不能了解我的这份美意。 高药师眼神闪烁,明显对我不满。他大概责怪我不把他介绍给完颜亮。却不知道我看他是个大好青年,想要多加保全。 何必来锳这淌混水! 我只是因为躲不开。 你们均能朝秦暮楚,唯独我落入情茧,只好与完颜亮生死与共。他谋反失败,我必死无疑;他天下在握,我也不见得就能落一个好结果。 我单手持杯,笑看院中桂花。 忽然想到,现在天下谁是我的知己? 或许是秦桧也说不定——他定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喝完杯中不明滋味的液体,回首,那边斋深槛曲处,唐驸马与完颜亮正在埋头谋策,另有一些我也不认得的人物围绕在他二人之侧。 我不必听他们说了什么,无外乎是怎样夺宫弑主。我盘着腿,哼唱小曲,偶尔抬头,见洁白的花朵正悠然飘落。 良辰美景,却有人不懂及时行乐。 比如趴在墙头的那位将军吧。 我们四目相对,当场好不惊愕。 他急急忙忙跳墙鼠蹿,不知到此一游有何贵干。我扭身一瞧,唐驸马与完颜亮依旧埋头议事,完全没有发觉消息早已走风漏墙。 我讪讪地摸着鼻子蹭过去,知道自己终日无事,说话也带了点不好意思“那个” 六条大汉十二只眼睛一齐寒冷地向我瞪来,硬生生把我想说的话给噎了回去。于是他们再次低头三姑六婆窃窃私语。 然而滋事体大,我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那个” “遥折!”完颜亮不耐烦地打断我“去外面买两斤桂花糖回来。”说完还冲我一直做广播体操第三节挥手运动。 我想了想,握住已被塞入手心的银子,点了点头。毕竟我一向爱吃桂花糖,虽然不知道完颜亮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这个时间去买,但相比之下,还是买零食比较重要。 于是我欢天喜地地叫上管家一起去买桂花糖。管家说他想看戏,我想了想,好像还有件大事没做。但是想必一时三刻,亮亮和唐驸马还没有说完话,而他们一说起话就不喜欢我插嘴,所以我就没反对。 看了戏,吃了糖,我又想起鱼食快没了。这完颜府的花鸟鱼虫基本都是我在管理,谁说我日日闲坐不事生产? 大包小包的日常杂货都置办齐全。 我与管家神清气爽回到完颜府。 我伸头一瞧,发现唐驸马已经走了,这才放心大胆迈入大厅,对正在喝茶的完颜亮甜甜一笑。 “遥折,糖买回来了?” 完颜亮心情不错。 我看他难得心情好,那件事我就不想说了,因为我知道一说他的心情肯定会变得不太好。 我借机撒娇,拉着亮亮的手,让他陪我下棋。管家太笨,每次都输我,我已经不想和他玩了。 就这样一直下到该睡觉的时候。 完颜亮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遥折也去睡吧。” 我原地不动。 完颜亮挑眉坏笑“舍不得我?那不如我们一起睡吧。” 我愁眉苦脸。 完颜亮奇道:“又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不开心?” 我说:“我在为你担心。” 亮亮困惑“为我担什么心?” 我原原本本细细道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你们密谋的时候,我在墙上发现一个偷听的人”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话,比如我买桂花糖的时候有人踩了我的脚,我买回来的鱼食不知道为什么府里的鱼都不爱吃,以及管家看戏总喜欢看一些格调低俗的恩怨情仇等等。 但是完颜亮欠缺耐心,没有听我说完已经勃然大怒:“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颤巍巍地伸指谴责我。 我是多么无辜又是多么委屈。 第一:又不是我让那个人来偷听的。 第二:我明明两次三番想要开口,是你打发我去买糖来吃。 第三: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想怎么样 完颜亮好像选了第四,他脸色煞白地披衣而走。 我追出来高声呐喊:“夜已经很深了。亮亮你还是早点睡吧。”瞧我多贤惠啊。 可恨的完颜亮竟连一声晚安都没有和我说,我的心片片凋零,如风中渐老的树叶。只好郁闷地踢着小石子一路回房,拉着被子倒头大睡。 说也奇怪,我一夜无梦,直到天明,睡得十分香甜。 醒来后,管家照例端来大鱼大肉。 我们两个交情最好啦,一边吃饭,管家向我报备京中小道传闻。 管家说:“唐驸马又挨板子了。” 我奇道:“啊?昨天他还好好地上咱家来了啊。” 管家说:“这事和咱家还有关系。” 我连忙夹起一块肉,塞到嘴里,闲话配菜吃一向最香,我咬着肉肉口齿不清地问:“后来呢?” 管家说:“说也奇怪。不知道这事为什么让皇上知道了。说唐驸马天天和咱们家大人在一起开小会,不知道在搞什么。于是皇上就把唐驸马找去问他到底和大人都说了什么,最后就又打了他一顿板子。” 我歪头深思,小嘴圆张,满面天真“这事真奇怪,咱们家的事,皇帝怎么知道的呢?” 管家耸肩“老奴不知。” 我隐隐想到一丝线索,但又觉得脑内一片空白,我说:“这事怎么好像和我有关?” 管家奇道:“是吗?” 我满面茫然“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有关在哪里耶。” “是看戏的事?” “不是。” “桂花糖?”管家帮我寻找失落的记忆。 我摇头。 “算了。反正已经发生了。”管家最后说“不如我们一起出门看戏吧。” 我点点头,有时觉得管家比完颜亮更适合我,我们思路多么一致啊。 于是,我们两相携手,亲亲密密出门听戏。 回来时,夜已三更,完颜亮还坐在书房,长吁短叹,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又要更加小心,大事需推迟待定。 我十分担忧。 我说:“亮亮,你这种自言自语的症状,和你堂哥完颜合刺有点像。这病不是家族遗传吧。” 完颜亮的脸刹那青绿交加十分精彩“我是在和你说话!不是在自言自语!”他扶住桌面,气得浑身打颤。 “原来我还具备商谈的功用?”我则向后一仰扮作跌跤摆出受宠若惊状。 “遥折你在赌什么气。”完颜亮盯着我,目光十分犀利。 “我怎么敢和大人赌气呢。”我震惊“您是本朝权贵,下朝天子。一举一动无不是莫测高深!遥折完全摸不到您的动向!似我这等愚笨之人,怎配与大人商谈。不如遥折这就夜入驸马府,请唐大人来与你相商好了。啊呀,”我夸张地一拍脑门“遥折笨拙。忘了唐驸马屁股受伤,现在不利行走,不如我陪大人前去探视?” 完颜亮冷冷看我,半晌掀袍落座“你在气我没把和唐括辩、乌带等人共同举事的事告诉你。” “不敢。”我摇头如波浪鼓,摊手瞠目“我算什么呢。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谁规定您的事情就都得向我一一报备呢。” “你知道就好。”完颜亮脸色阴沉,猛地钳住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俊逸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你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你的人!你一定要记住!”他猛地将我推倒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月光如雪。 我捧住喉咙,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忘了什么时候,好像也曾有过这样一幕。 我还得感激上苍,因为我的脑袋此刻还稳稳长在脖子上。 夜风越吹越冷,忘记是什么时候开的窗子。为何此刻,才感觉澈寒入骨。其实这屋子里,也不过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我和衣而卧,却只能睁眼瞪视帐幔。 完颜亮,你不必提醒我。 我自然清楚我是怎样一个身份。 只是有时,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总想假装忘记。 忘记——你我之间一直设有一道不容攀越的藩篱。 第六话天下在握 最近我心情不好。 首先是天气寒冷。十二月尚未到,池塘竟冻结一层薄冰。鱼在冰层底下看我,我拿着鱼食在冰层上面瞪鱼,不知道究竟谁在观赏谁。 亮亮依旧与我闹别扭,像个小媳妇见到我就一阵扭动。 我身单力薄,无力固定住他。只得看他扭来扭去,抛下一个哀怨的眼神,又再姗姗离去。我何其无辜,要承受这种心知肚明的迁怒。 管家在出门看戏时撞到地痞流氓,不幸发生了一件非常俗辣的事情。我不想赘述,建议大家随便购买一本定价四块五毛可能还可以打八折的坊间言情小说自行阅读。顺手插入一条广告:请大家支持花雨,支持原创,支持日日以泡面裹腹编织绮丽“爱情”的贫穷女作者jyd。谢谢,谢谢,广告结束。 失去了唯一的沟通对象。 谋反大事又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参与。 连府内的花鸟鱼虫到了这个季节也开始暗自休养生息。 我能恨谁呢? 摊手问天,或许我只能迁怒唐驸马。 一个人一旦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太顺眼。而在完颜亮身边,我看唐括辩最不顺眼。在众多我不擅长的事情里,其中有一样是我最不擅长的,那就是——自我压抑。 于是我找完颜亮宣泄爆发。 我说:“唐括辩此人不可信赖,他府上一个门童都不似简单人物。这般人才,不易控制。” 出我意料,完颜亮脸色阴沉徐徐点头。他说:“遥折,你说得对。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说到后半句,不知道为什么,他哽咽了,还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不要再吵架了。” 完颜亮像八点档里的男一号,深情款款吐出肉麻的句子。而我面无表情,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在对我忽冷忽热。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女一号的著名台词:“爱让我们彼此原谅。” 我只能讪讪地一拍扇子,转变一个话题,一如曾有过千百次的危险时刻,我都是这样转移他的注意。 我说:“亮亮,你我之间何需暗语,你对唐括辩究竟有何打算?” 完颜亮欲言又止,我竖耳聆听。这件事看似无聊,但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我心中藏有一个结,能否解开要视完颜亮的回答而定。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小说或者人生里最可怕的那句经典台词登场了——“突然”! 突然有下人惊惶失色地跑进内堂,我与完颜亮慌忙分开,汉楚之界,泾渭分明。 “没有规矩。”完颜亮恼羞成怒,斥责道“谁让你跑进来的!” 下人毕恭毕敬答:“实在是发生了莫大之事。唐驸马前来通知” 完颜亮脸色更黑,我心中更爽,原来又是唐括辩。嘿嘿,这下你惹到亮亮了吧。 “皇后被圣上给杀了!” 下人接下来的这句,简直令我心花怒放。 干得好!完颜合刺!你当了这些年的大金皇帝,就只有这件事办对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清气爽背负双手,好不快哉。那个讨厌的裴满氏终于gameover了~再没有人与我争抢亮亮了。哎?等下,这个皇后和我家亮亮在感情上政治上的关系那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的牵扯,她倒了大霉,这岂不是说 我慢了一拍,蹙起眉梢,回转过头,果然见完颜亮脸色灰白手脚冰冷。 “事情是不是很不妙?”我压低声线,装作很靠得住的样子,冷静地问。 “他敢弑后!”完颜亮表情复杂,连连后退,不敢置信地摇头道:“他一定疯了。” “你说什么废话”我满头黑色条形码“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他早就疯了!” 与此同时,唐括辩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举臂高呼:“大喜事——” 我简直恨不得把此人给踢出去,有这个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和完颜亮就无法有一时半刻单独相处的时间。 “皇后遇害,有何可喜。”完颜亮脸色十分难看。 我猜唐括辩不知道其实大金皇后也是我家亮亮的人,但至少他应该认得自己的岳母啊。前面说过,唐括辩娶的是皇后的女儿代国公主。哎?我拍头恍悟,这样说来,唐驸马其实比我家亮亮低了一辈。从某种关系上说,他也可以算是我家亮亮的女婿。 嗯,那就难怪完颜亮对他另眼看待了。 我停止无差别吃醋,开始认真听他们讲话。事关重大,我家亮亮命若悬丝生死一线,其余小事不妨稍后再议,最重要的还是通力协作渡过眼前难关。 唐括辩总有与我们大家相反的观点,一般这种人最是危险。 他说:“天下任何谋逆之事,都不可能不走漏任何一点风声。哪怕你有最万全的准备,也要面临突如其来横加干预的第三势力。” 我和亮亮并排端坐,托腮摆出乖巧聆听状,歪头的姿势相当一致。 唐括辩高谈阔论慷慨激昂:“因此——”他作了一个指挥的动作,相当有主编风度的结论“我们要让朝臣发自内心地推举我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我们虽然篡了位,他们还得庆幸着高呼万岁!” 我忍不住插嘴:“这天下,怎么就有这种贱人呢?” 唐驸马微笑道:“因为如今天子疯狂,人人自危。只要我们大举传播皇帝屠刀将落,不知明日杀谁的消息,自然人心惶惶,恨不得有人代为出头收拾掉危及自己性命之人。这——就是广告的魅力。” “哦——”我扮作恍悟。同时与完颜亮四目相投,交换一个眼色,这唐括辩早晚留不得。 于是我们分头行动,分工合作。 唐括辩利用驸马身份去做广告推广人。 完颜亮似乎另有奸计,我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反正我方法照旧,用大家已经熟知的套路准备作案工具,潜入皇宫。 我去找谁? 还记得——大兴国吗? 就是上次我进宫时和我撞了一个对脸的漂亮孩子,皇帝的那个近侍。 他与皇帝的关系呢,是亲近到皇帝一时半刻也不能离开他的。每天只有等皇帝睡着之后,这苦命的孩子才能出宫回家。时间一久,大家习以为常。要说在宫里宫外谁走动最频繁自如,就非这个大兴国莫属了。 我打算说服此人,为我所用。 内部谋反比较直线单纯,无须动兵打仗。只要进来把皇帝给杀了,我家亮亮往那里一站,谁敢说他不是下任天子?当然了,这也是因为除了完颜亮,其余能当天子的王侯此时都快被杀完了。 皇宫景色清幽,花木繁茂,回廊枕水。重重殿宇或庄严,或精美,或幽丽,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在此间住得久了,便会心生恍惚,分不清所属人间天上,于是产生种种误会。 误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 误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 误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是古今帝王都逃不过的一个咒语,只是不知施咒者为谁。 我黑衣飘飘,如一缕鬼魅掠过这不知埋藏多少生命与欢笑的帝王豪宅。 月色如水,忽听到花木之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走近一瞧,正是我所觅之人——大兴国。 我问道:“大兴国,你哭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才镇定下来。 我奇怪地问:“我们很熟吗?”虽然交换过名片,但总觉得这孩子特别不害怕我。 “你是完颜大人身边的萧裕。”大兴国小声地说。 “说得对。”我摸摸脸上的墨汁,原来我的易容改装,在他眼里权作无效。 “以前我帮皇后和皇上给完颜大人送过生日贺礼。”大兴国腼腆说道。 “原来如此。”我转悲为喜,看来不是我技术含量太低“这么说起来,上次你为替皇后捎礼物,还挨了皇帝板子对吧。” “嗯。”大兴国眼圈通红“娘娘后来安慰了我,她是个好人” 原来他竟是在这里缅怀皇后。 我忽然有些伤感。 那个女人虽然一向讨厌,但是遭逢不幸后竟也有人愿意为她垂泪悲怜。不知道他日完颜合刺死在完颜亮手中,会不会有人愿意为他哭? 不知道他日我萧遥折身首异处,会不会有人记得为我烧纸。 我内心幽微曲折,转瞬间已闪过百念千思。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完颜合刺与裴满氏这样的结发夫妻,竟也落得这样的结果。那么,完颜亮他日将怎样待我? 我还有选择权,完颜亮还不是皇帝。 风清月白,繁星如雨。 如此星夜里,我忽然柔情万千。很想让谁带着我,一起离开,再也不问世事。 “萧大人你找我”大兴国的声音怯怯的,却惊醒了犹在梦中的我。 我恍惚醒来,垂首微笑。是的,已经没有如果。 “大兴国。”我说“当今天子动辄杀人。今天杀皇后,明日杀贵妃,如今朝野人人自危。你有什么打算。” 是的,我尚且记得,自己在今夜是个说客。 我从来没有说话的技巧,也不懂得危言耸听的妙用。一直以来,我言无不利,只因为我说的句句都是别人内心在对自己说的话。我只是个复述者,因此永远不会担心被拒绝。 这世事我瞧得异常通透,或许这也是一种天赋异禀。各人均有所长,我则善于察言观色。但是我并不招人喜欢,没有人会喜欢一条蛔虫,特别这蛔虫还长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 我与大宋知己秦桧相国乃是神交,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不得好死,只希望不要来得太快。 我微笑盈盈看着大兴国。 这孩子尚不知道他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人人都是角色,人生处处都是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千古帝王一般粉墨。 “确实值得忧虑啊”大兴国低头玩弄衣角。 我一愣,失笑,我小瞧了这孩子。他并不想轻易接任上天的委任,担当他的历史角色。但是一切早已注定,我不能违逆的命运,你也照样不可违逆。 我说:“皇帝杀了常胜,把这家财给了邓王;邓王刚接受没有一日,皇帝又杀了邓王;把这家财给了完颜亮。接到这么一份礼物,你以为我家大人要做如何想?” “情况确实危急”大兴国小声附和。 “如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直言“完颜大人已经联络朝臣,决意起事。” 我把所有底牌通通掀开,大兴国已经知道我们要做的事,他别无选择,只有成为同伙。不然就是死路,我会负责担当那个死神。 日日处于深宫,看惯生死大戏,他当然明白他只能怎么做。 暗夜幽幽,有云遮月。大兴国冲我迟缓点头。 于是我知道完颜合刺从现在开始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他失去他最不能失去的一个近臣。 因为他打过他。 这是一切的理由。 一个人打过一个人,会被记恨一生一世。那么一个人爱过一个人,是否会铭心刻骨,要记到生生世世? 完颜亮,你愿记我,到哪生哪世 夜风清凉,吹落繁星。我无声自笑,如暗夜花朵。 到了十二月九日这天。 代国公主去寺庙给已故的皇后裴满氏作法事,驸马府成了乱臣贼子最佳聚集地,大家相约今夜起事。 天色昏暗,空气潮湿。我从柜子底层翻出厚重棉衣,把自己裹成一个包子,又转身抽出油布伞。 完颜亮垂手在院中低头不知想些什么,按斜线来回走台步。隔窗见到我,便冲我笑了笑,眼角竟然显现一条鱼尾纹。 空中有一团一团的白色落下,比雪更轻柔,仿佛没有重量,绰约一如梨花。 完颜亮穿着白色锦袍,垂手微笑,青丝长发披散一肩,轮廓清晰目光澄明。他英俊异常,只是带了点沧桑。 我站在窗扇旁,保持着打开窗子的动作,注视完颜亮。 我好像昨天才刚结识他,又好像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 间中度过的岁月究竟春夏几何不知为什么我总也记不清。 我试着伸出手,立即有湿润的东西冰凉地钻入掌心。 他微笑说:“遥折,不要顽皮,你会受凉的。” 我没有受凉,只是受了惊,我飞快地缩回手指握紧。我不能告诉他说,我伸手其实只是想要抚平他眼角的皱痕。 我的亮亮,你今年只有二十七。皇帝两个字,对你来说,会不会太重?我只怕它压垮了你。 我拿着伞走到院中,在他身边把伞撑开。伞的边沿垂着长长的布条,虽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但这样举在手中转动,布条翻飞,有种如梦的美感。 我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伞。 他回过头来向我微笑。 视野所及虽然白茫茫的。 但是我的心却安静又温柔。 一切声音都被覆盖了。没有谋反,没有皇帝,没有江山。在被风吹成斜面的大雪中,只有我与完颜亮,四目相顾,荡气回肠。 “遥折,你不要去。” 他温和开口,目光莹亮,却打破我一瞬间绮丽的幻想。 “我要去。”我说“休想甩开我。我要当开国功臣青史留名。” “如果失败,我们会死。”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像一种宣告,也像一种警告。 我低头微笑。我不知道如果完颜亮死掉,我会怎么活下去。如果要问我喜欢这个人哪一点,那我也说不清。他并不完美,在我眼中,有时还甚为可笑,可我就是愿意和他在一起。我看着手心,其间脉络何其复杂。有雪花落上,马上钻进去,冰凉的消失,经过一周轮回,出现在眉睫眼底。 “你不会死。”我轻柔地告诉他“你是真命天子。”我并不在乎我说的是否是真相,我只知道他需要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的脸因我的话而升起某种光芒,旋即骄傲地笑了。 他执起我的手,意气风发“对。我会成为皇帝。那时你是我的皇后。” 我微笑着不去否定。 我们牵着手,走向驸马府。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虽然可以乘车坐轿。但是每当人类面临重大事项的时候,总需要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不可动摇的命运,以及尚未得知的未来。 唐括辩,完颜秉德,完颜乌带一干人等均已守在驸马府。 另有宫中侍卫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负责内应。这两人都是完颜亮勾结上的,各中概况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完颜亮有时舌灿莲花,在说服他人这件事上他总有办法。 谋反这件事,我纵观史书感觉颇有难度,但是亲身经历不知为何那么简单。我们并没有多少高官内应,事先也没有联络多少三朝元老。事后证明,杀人这件事并不怎么难做。只要认识一个小侍应,几个兵队长,有时竟可直捣黄龙,或许天意如此不可违逆。 不过当这天我们聚集在驸马府时,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大家不分主谋从犯,全是初次犯案,前路何其凶险。一干人等惴惴难宁,心里不停放映小屏幕,幻想具体情节,完全是午间十二点血淋淋的法制进行时室内版。 完颜亮默然不语,脸色比早上更加难看,坐在他身边的我十分担心。精神纤细是他们大金皇族的家族遗传,我很怕他在紧要关头忽然发病,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也不好贸然去握手安慰。 唐括辩看了看沙漏,脸色肃穆地站起身“那么” 我与完颜亮同时前倾,神情紧绷,以为关键时刻已到。 “——吃饭吧。” 唐括辩大手一挥正气凛然,而我与亮亮同时滑倒。 “拜托,唐驸马。我们现在是在等着时间一到就冲入宫内谋反政变好不好!”我按捺不住地叫嚣。 “所以才更需要贮存体力!”唐括辩微微一笑,扬手一招,随即有家人摆上一桌美食。 我们围桌端坐,看着食物发呆。连我萧遥折到了这种时刻都没有食欲了,唐括辩却吃得好不快哉,嘴里说着什么如果人类失去食欲,世界将会多么可怕。 我看着完颜亮,完颜亮看着唐括辩,大家眼神一齐闪烁。有个很复杂又很单纯的概念忽然浮出水面:就是今天如果我们杀了完颜合刺,谁会成为下一个大金天子?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我家亮亮,自然没有旁人。现在才发现天下英雄何其多。唐括辩胆色过人,如果他日他有异心,必定难缠。 自古起义谋反,常常败在内部斗争,陈胜吴广前车之鉴。 我们收回彼此怀疑的目光,决定那些问题留待以后再想。 唐括辩完全不知我内心想法,还在那里食鱼啖肉大饮大嚼。 此时约定时间已到。 众人凛然整装,一行魑魅魍魉神神秘秘自驸马府后墙爬出。我隐约听到唐括辩在那厢感叹爬自家墙头的滋味,其实我轻功不错,无须和他们一样动作狼狈地翻墙,但是做人要懂得韬光养晦,我从来没在完颜亮面前秀过武功。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习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使那个人是完颜亮,我也不能让他了解全部的我。 我对他们说:“其实我们应该穿制服。制服能够提升大家的魅力指数。现在有个人群叫做‘制服控’。只要我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就有人会‘萌’我们。我们可以起名叫逆臣贼子十三番,带头大哥可以把头发染黑了叫黑染。” 我想趁机把我的墨汁夜行服推销给他们,但是这群人欠缺正确的审美概念,他们不懂得做这种石破惊天的大事就好比上演舞台剧的道理。 完颜亮看我一眼,他说:“萧裕,你还是回去吧。” 唐括辩要笑不笑地阻止:“到了这一步,谁也不可以抽身。” 他眼神高深莫测,怕我事到临头反戈。我瞧着我家亮亮在他背后狠瞪他一眼,心中确定,唐括辩已被他归入叉群。早晚得在名字上画一个小叉代表此人已gameover的那群。 “队长,我”我深情地抓住唐驸马的手,昭明心志“我既然加入第四小队,就是队里的一份子。虽然我能做的事不多,但一定听从队长吩咐,明天的明天也要在一起哦。” 完颜亮的脸色在夜色中十分精彩。 我佯装看不见,紧紧跟在唐括辩身边,扮作生死相随的死神版副官状。一路无言,来到皇城。 当夜值班的侍卫是前面提过的仆散。 朝里有人好做官。 宫内有人好谋反。 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为了不要引起禁军的注意,暂时等候在回廊拐角。小雪初霁,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行人等各怀心思,怀揣凶器,入宫谋反。我冷眼旁观,却又热血沸腾。这是一个改变大金国以及某些人命运的夜晚。太过重大反而欠缺真实感,但我既被牵涉其中,就不能脱离组织,只好扮作兴奋。 这时已至二更天。 对一切变故都不知情的完颜合刺早已睡熟。 我们的内应大兴国拿了钥匙开了小门,上演了一出假传圣旨。说皇帝要召见完颜亮。 一切顺利,大家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奔向沉睡在软榻上的小绵羊。 完颜合刺平时睡觉有个优良习惯。 他在床下放一把小刀。 但这把小刀如今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我低头看着银亮如水的锋刃,觉得十分悲哀。 我想起小时候也曾与此人同窗数载。那时他聪捷俊敏,年少有为,远不是今日乱杀胡为失去民心的君主。 为什么人总要改变?不能一若初相见。 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遥折” 黑暗中,有人忽然唤我,我的手落入修长有力的掌中。 我无须抬头,会这样叫我的人只有完颜亮。 “别离开我”他叮嘱。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我明白他在为我担心,他并不想我参与今夜的事,于是我微笑了。 我知道我不是他要利用的人,虽然以前是,曾经是,但至少这一秒不是。 改变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他。我们都被一种逃不开的感情改变得莫名其妙。 在黑暗的夜里,我们握着手,一起并肩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起听着那声酸涩的“吱嘎”一起无声地印下改变历史的脚印 完颜合刺睡着,还在做他的千秋大梦。 如果能在睡梦中死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我希望这位老同学不要醒。 不要醒。 不要醒。 你最好睡着,这样就不用看到我看到的一切。 你的臣子,亲人,近侍,把你置身于一个如此恐怖的场景。 虽然你有错,你对不起大金子民。但你并没有对不起完颜亮。 从来没有。 我微笑着,看着完颜亮利落地手起刀落。 他杀死上一任大金天子,为了自己终于可以成为一代天骄。 我避开眼神。 身后响起刀子接连捅入身体的闷重声响。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捅一刀,凌虐一具尸体,或许是为了能在日后吹嘘“是我杀了大金皇帝呦” 我看着月亮。 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不管在完颜府仰望,还是在这宫殿内仰望,都与我住在山间和师姐并排而坐抬头看时一模一样。月缺月圆,极有规律。一切皆有因循,可以按例而查。 但是人却不同。 我不想回头。 我不想看这一刻的完颜亮。 完颜亮不是当日的完颜亮。 犹记初见日,他一身白衣,手挥纸扇,少年英杰,意气风发。 那时我喜欢他。 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英雄,夺取天下,骑着白马来迎接我。虽然这样的台词如此耳熟,明显抄袭大话西游——但这是每个少女心中所求,却终究已经破碎成水月镜花。 他用最卑鄙的方式弑君夺位,或许在天下人眼中看来这与起兵谋反没有任何不同,一样都是篡位,却在遥折眼中存有极大不同。 我非常失望。 我可以爱一个英雄。 也可以爱一个平民。 但是我不会爱一个小人。 即使我就是一个小人。 我抓紧窗扇,长吸口气,终于回过头。 鲜血映红完颜亮英俊的面孔,他哈哈大笑坐倒在龙床。侍从等人跪下叩拜的一刹那,我的亮亮消失了,与死去的完颜合刺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那里的男人,是我所陌生的大金天子。 一个从此注定不属于我的男人。 你说过你是皇帝我是皇后。 但是亮亮 你大概忘了,你的遥折从未说过她愿意。 从来没有。 第七话三个愿望 花榭水流,日子本应一如既往。 宫阙依旧,只是人难同昨。 完颜亮如愿以偿,当上大金天子。而我以萧裕的身份,被任命为秘书监。 “除了你,我谁也不信任。”这句话成了完颜亮的口头禅。 他每次见我,总喜欢先这样说一遍。我听得耳根发麻,他却情深意长觉得好不缠绵。 我虽拥有自己的府邸,但还是住在完颜亮过去的府邸。我很习惯那里,一草一木,总有一些回忆。 “你该常常入宫走动。”完颜亮不满,他希望我时时陪在他身旁。 我低头微笑。 我从来就不习惯陪伴帝王,因为我不喜欢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低头。我照旧懒于上朝,领着闲差,疏远朝政。 我坐在完颜旧邸的湖畔,手握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投入湖心。 管家站在三步远处,冲着一株杨柳,念念叨叨。 管家说去年四月如何如何,府内花鸟鱼虫如何如何。以前我爱听他说话,现在却觉得异常烦躁。 “你为什么不去谈恋爱。”我瞪眼对他说“我们是在上演言情小说!” 管家一脸难过“报告大人,其实我失恋了。现在无事可做,只好在此搅扰。” “天下那么多人都恋爱得甜甜蜜蜜,卫生纸都在卖一赠一成套出售!为什么我们要如此辛苦!”我愤怒了。 “说得对!为什么他们成双成对,你伊我侬,我们却要死去活来!”管家抢过我手中石子,用力掷向湖中,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那我们要怎么办!”我瞪眼问他。 “拿别人撒气吧。”管家严肃回答。 于是,在这一秒钟内,我与管家的友情第二次恢复了。我们上升成为知己。我虎虎生风威风八面,带着管家离开这幢被完颜亮遗弃的旧宅。 师父以前有一句名言:既然我不痛快,就让天下人都跟着我不痛快。既然我不幸福,就让全天下都通通大乱吧! 虽然不知道这话他是打哪抄袭来的(他这人有这毛病),但是我觉得很有道理。 没理由只让我独自承受不幸。 我的一切不快乐都只因为完颜亮,但是我又不想害完颜亮,那么就拿别人出气吧! 首当其冲的嘛 “当然是唐括辩喽!”管家说。 “为什么你也恨他呢。”我不解。 “就是你们这些人”管家用手指头悻悻然地点着我的头“就是你们这帮家伙撺掇我的主人谋反篡位,我因此失业失恋失去主人” “等一下。”我插嘴“他并没有阻止你跟他进宫当大内总管。” “这不行。”管家面沉似水“我只愿意侍候他一个人。但是进了宫,我却还得服侍三宫六院。这叫明升暗降,本人绝对不干。” “其实,你的思维方式和我蛮有共通点” “废话,听说我是下一本的女主角。” “你怎么会是女主角?” “这个先不必提。”管家说“反正我恨你们这群人,但是你可以排除在外。” “为什么我除外?” “因为主人喜欢你。”管家仰天长叹“我也只好爱屋及乌。走吧,我们去害主人不喜欢而我们也看不顺眼的那些人,第一个就是唐括辩!” 我在害人这方面,当属天才级别。无须构思,当下带着管家去夜市逛了一圈,花了两钱银子,找了一个画师。 画师眉清目秀,看来很有潜力。 我问他:“你擅长画什么?” 画师答:“花鸟鱼虫,无一不工。” “人物怎么样?”管家比较沉不住气。 画师为难道:“千人在我眼中,均为一面,但觉红颜枯骨没有不同。” “我找的就是你这种人才。”我把管家按在椅子上,然后对画师说:“你把他画出来,但是得穿着龙袍。” 画师大惊“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做如此大逆行径” 我塞过去五两银子。 “那就只好偷偷做一下吧。”他收起银子一脸诚挚。 事后管家非常不高兴,他拿着花五两二钱买来的画对我说:“我长得比画中人漂亮多了!这个画师果然不会画人!画出一张大饼脸,毫无特色。” 我安慰他道:“别这样,大饼脸有大饼脸的好处。就这张大饼脸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说像他们呢。” “怎么可能!”他吹胡子瞪眼。 “那你等着看好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是我师姐温小柔以前送我的易容药膏。我往脸上一抹,白玉肌肤立时变成干枯的黄色。我和管家交换了服装,打扮成一个中年男子。往肩上扛了杆大旗,上书——张天师。 二人来到闹市。 当街摆了张椅子。 我拢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头部微微颤抖。衣带当风,青丝逸地,恍若神仙状。管家按我的吩咐拿出一个小铜锣,咚咚一敲,口中喊道:“卖宝、卖宝!能识此宝者分文不取,不识此宝者万金不卖!” 我抚须不语,摇头晃脑。不管旁人对我投来或奇异或鄙视的目光,反正我天生脸皮厚,就坐等大鱼上钩。 一个路人来了 一个商人来了 一个老爷来了 我都微微一笑,把高傲的头轻轻一摇。 管家问:“萧爷,什么人来,你才肯卖!” 我怒喝:“什么人来你家萧爷都是不卖的!卖的是画,不许说省略语!” 正争执间,忽然来了一队高头大马。为首者姿态倨傲,斜眼看人,细声细气,高举兰花小指“谁在卖宝贝啊——” 我定睛一瞧,虽然不是头号目标人物,但也相差不远。当下羽扇微摇,缓缓起身,姿态矜持道:“老朽家中藏有一宝。欲献给有缘之人。能识者分文不取,不识者万金不卖。” 管家蹙眉拢手,在我身后长吁短叹。他欠缺领悟力,完全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亲力亲为,展开画像。 我问这个买家:“你看,这画中人是谁?” 买主定睛一瞧,忽然一个趔趄,我早有准备,一手把他扶好。 他惊疑不定道:“你、你如何能有我朝太祖画像!” 管家在身边听得此言“砰”的一声栽倒。我虽然有心扶他,但无奈只长了两只手,只好任由他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腰。 我神秘道:“此乃天机。此画流落民间,已有多载。我只盼它能重返太祖后人手中,故在此间卖画。若是太祖后人来此,我分文不取,完璧归赵。” 这人将信将疑“你如何识得我是太祖后人” 我心想,我还知道你叫完颜秉德呢。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我道:“你与这画中之人,相貌差无分毫,一望即知你乃他的后人啊。” 管家刚爬起来正欲开口,听我这么一说,当场又栽了过去。 完颜秉德听我说他长得像太祖皇帝,当下十分受用“那么这张画” “既然您是太祖后人,这画当然是您的!”我伸出双手,将画妥善交递。 完颜秉德毕恭毕敬,双手接过。旋即微微一笑,夸奖我是良民大大的。 管家抽搐了很久,终于在完颜秉德离去后,说出话来:“大、大人!他为什么对着我的画像叫太祖!” “笨。那落款处,有我手写,大金太祖皇帝六个大字!” 管家揉着太阳穴爆起的青筋,表情看来十分痛苦。 “这种大饼脸” “别傻了。”我不屑道“别说大饼脸,就是柿饼脸,只要题上这六个字。天下第一美人都会抢着说‘我和这画中人长得好像’。这就叫——趋炎附势!” 说话间,第一目标人物也向这里来了。 管家扼腕:“大人你看!唐括辩来了!但是我们的画像已经给了完颜秉德。这如何是好!”我冷静道:“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进行。所以事先要准备充分。”我把背后大旗一翻,变成两个字——看相! 待唐括辩的马行过街边,我一个翻身跪倒。将头发打散,呛然高呼:“太祖——太祖——” 唐括辩的马受了惊吓,往后一退,他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背。依这些皇亲国戚的脾气,若在平时,鞭子早就扬起落下了。但是这一天,唐括辩非但没有打我。反而唇边含笑,望着我说:“这位相士,何以在此,高呼太祖?” 管家也还不算太笨,后知后觉地领悟我的意图。忙赔着笑脸拉扯起浑身颤抖的我,对唐括辩说:“我爹早年受过太祖恩典,发誓永志不忘。一见到眼角眉梢酷似太祖之人,就会旧病复发,一味痴缠。让大人您受惊了。小民罪该万死。” “呃?”唐括辩眼神一动,摸着自己那张小白脸,喜不自胜道:“我的眉梢眼角酷似太祖?” “太祖——太祖——”我瞪眼如金鱼,披头散发,往前扑去。 管家牢牢抱住我的腰,满头大汗与我对抗,嘴里念着:“您看看,您看看,要不是像到极点,我爹怎会如此激动!” “太祖——”我唾液横流,反正这件衣服是管家的。把泥土尽情地往身上滚,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唐括辩,反正总共只有两个字的台词,就是:“——太祖!” 我一遍遍深情高呼,管家看我弄脏他的衣服十分生气,恨恨往我屁股上来了一脚,又朝唐括辩赔笑脸道:“我爹太激动了。请大人千万见谅。” “哈哈,你是个孝子。”唐括辩掏出一个元宝扔给管家,满面春风地扬长而去。 管家手捧元宝,心情豁然开朗“萧爷,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我捧着才被踹过的屁股,皱眉批评:“那以后可不许这么见钱眼开!” 管家愣了愣,毕恭毕敬地问:“那我该见什么眼开呢?” 我支吾:“这个那个” 管家追问:“萧大人您是见什么眼开呢?” “你还是一切照旧好了”我满脸黑线地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 管家问:“今天我们做的这件事,意义何在呢。” 我奇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管家说:“我们不能要求别人拥有领悟力,只能提高自己的表达力。” 我奇道:“你上辈子是不是编辑?” 管家:“”请不要张着纯洁的大眼,问我“后来呢?” 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种名为含蓄的美学观念。 但是如果你非要问,那我也只好告诉你 大金朝和任何一个朝代都永远共享一种特产——老百姓。 有老百姓在就永远有流言蜚语在。唐括辩和完颜秉德的事很快,就经由百姓的嘴传到了大内密探的耳朵,又传到了我家亮亮的耳朵。 你还要再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两个倒霉鬼从此没有后来了。 理由是大金天子认为他们怀有不轨之心。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一旦觉得他长得像皇帝的太祖,就会很快真的见到他自己的太祖。 管家问我开不开心。 我懒懒回答不高兴。 始作俑者又回到湖边扔小石子。 一颗、两颗溅起水花两三朵。 我是故意要害唐括辩。 但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这么简单。 我一直很想确认一件事。 完颜亮会不会真的杀死唐括辩。 我心里虽然早有答案,却一直拒绝相信。 始终记得,曾有一天,桃花树下,三人饮酒,完颜亮对我与他说,我们三人,若得天下,将同生共死。 我是他所爱的女子,他是他赏识的朋友。 完颜亮能杀唐括辩,是不是证明了他也能杀我呢 我微笑看着水中被打散的倒影。 想起曾有一天,那水中人影成双。 烛影摇红夜将半,青纱垂帐缦,窗外夜吟秋雨,宫灯四角高悬。 我与完颜亮两相对坐,闲敲棋子。 完颜亮身穿锦袍,青丝披散,一双凤眼,烁动幽华异彩,不看棋盘,只是定定地瞧着我身后。 我好奇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宫女,年芳二八,相貌不错,只可惜神情呆滞,比起活人更像个泥塑的菩萨。原来完颜亮喜欢这型的,真是没有品味。 我暗中鄙视他。 “玲珑骰子安红豆”完颜亮摸着乌黑的棋子,却念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还一脸期待地问我:“下一句是什么?遥折可知?” 这个人就是人们俗称的那种标准双面人! 他在人前叫我萧裕,到了人后昵称我遥折。 平日不假辞色,暗地里动手动脚。 比如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以商谈国事为借口把我叫到皇帝的寝室。国事自然是没有的,谈谈情事想必才是关键的,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蹙眉摇头“遥折自幼懒读诗书,不曾听过此句。不是我谦虚,我的诗词造诣只到‘鹅鹅鹅’的程度。不过既然大王喜欢,想必定是千古名句。不知与床前明月光相比,哪个更superstar?” “下一句是”完颜亮看我一眼,目光别有深意,想来知我说谎,但也不想揭穿“——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念得缓慢,一字一瞟眼,弄得我坐立不安,连忙歪斜肩膀,生怕阻挡了他对我身后那个小宫女眉目传情。 我局促地压低声线规劝他说:“这后宫粉黛,如今已尽数归您所有。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既然你喜欢她,就不妨给她一个名份地位。” “遥折你在说谁”完颜亮黑下脸来。 我瞪大无辜双眼,这殿堂之内只有你我她三人。我还能说谁? 完颜亮冲我冷笑,不知为何,这人近来特别喜欢冷笑。 “其实你说得对。”他贴过脸来,咬着我的耳朵诡言诡语莫测高深“如今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喜欢天下哪个女子,自然可以用我的手段强令她屈从,不必管她愿不愿意!”我哑然相顾,不明白他何以对我说出这番威胁。我既然身无长物又不能无中生有,就自然不会做他的情敌,也没想过要用大臣的身份干扰他娶身后这个宫女。虽说宫女身份低微,但我们又不是宋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 我细细沉思之际,完颜亮从袖中掏出把扇子,展开扇面,仔细端睨。我瞧那纸扇页面磨损泛黄颇为陈旧,不禁暗暗责怪他当了皇帝还这么小气,一把七八年前的破扇子,何必还装腔作势揣在怀里。 “遥折可知此物为何?”望着扇子,完颜亮挑起嘴角,心情似有所恢复,笑得颇有几分温暖顽皮。 我冷静而恭敬地答:“秋凉纨扇,不过是件废物。” 完颜亮面色一凛,目光如刃“你好大胆子。本王这柄扇子,乃是与心仪之人初相识时的传情物件,怎会是废物!” “您心仪之人想必是位故人。”我细细讲解“您看,这扇子已有诸多损毁。物品尚且如此,人心自然更不可知。何况如今已是秋凉,扇子到了用不着的时候,无论放在屋中哪个位置,都觉得多余碍眼。” “你在讽刺什么。”他打断我,忽地拢合扇面,在手中倒转,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责怪我杀了唐括辩?” “遥折不敢。”我低眉顺眼。 “还记得以前我与唐括辩谈论天下英雄。”完颜亮起身,倒背双手,慢慢缓步“我问他如成大事,谁人可立。他说了常胜,说了阿愣,就是没有提我的名字。” 我垂首不语,我家亮亮小肚鸡肠,原来他从那时起就已在记恨唐括辩。 “他心里本就对我不服。君若不君,臣自不臣,反之亦然。”他叹了口气,伸手挥了挥,小宫女麻利地上前挑亮灯心。 “我能从别人手中夺取天下,别人也可以这样对我。”他转过身,苦笑看着我道“杀他也是逼不得已。遥折,除你之外的人,如今我是断不可信的。” 我唯唯诺诺,点头如小鸡吃米。 是是是,老爷说得都是真理。只是后半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仅此而已。天下人在古今帝王心中,那真是众生平等,从来不该有任何例外。区别只在利用价值是可以期待的定期国债还是用完就没的小额现存。 “你是不是不信?”他逼得我很近,轻声问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是皇帝,我是臣下,我不敢说我不相信,却也不信他会相信我的谎言,所以我只得缄口不语。 未料到,他却笑了。 “遥折,你从来不肯骗我。”他美滋滋地说“难以回答时你不是不说话,便是左右而言它。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表情复杂,一时间哭笑不得。 帝王和我们的思维是冬夏两季。 他们永远喜怒无常。 是一道难以揣摩的猜想。 拿我和完颜亮来讲。有时我大发雷霆,他觉得那是我对他亲昵。同样是大发雷霆,在另一个某时,他会觉得我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只是萧遥折。 没用的萧遥折。 既不精通帝王学说,也没打算攻读伟人心理。 我玩不起这种繁琐哲学的游戏。 “夜很深了”我淡漠地转移视线,望向正在腐蚀宫墙的如帘秋雨“臣请告退。” “遥折,嫁我吧” 行出三步,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么说。 我肩膀发抖,不是因为雨水溅湿了我的衣角,只是固执而僵硬地无法转回头去。 “还记得么,”压抑的嗓音渐渐靠近,温热的臂膀拥抱住我,一绺黑发跌落我的胸膛,他贴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说过我有三个愿望”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你说你要成王称帝,你说你要一统天下,你说你要娶一绝色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遥折不要走了” 低喑的呢喃混合雨水中的幽微草香,那个男人在我耳旁低声求我。我背对着他,因此不知道这个在说话的人究竟是我的亮亮还是大金皇帝完颜亮。 拒绝和首肯,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语。 但是我不知道当我选择了一个回答,会不会在以后很多这样的秋凉夜雨中后悔今日没有选择另一个答案。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听到他动情地叫我“遥折!”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用我同样发颤的指尖。 “等你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愿望,再来娶我——” 我留下一句因不知要等到何年才得以实现而毫无诚意的承诺,终于无法压抑地逃向雨中。 身后似有洪水猛兽,令我害怕回头。 我不想看到完颜亮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更不想从完颜亮的身上,依旧看到那个令我倾心的少年形影。 “他是皇帝!但是我不要做皇后!”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别人赏赐给我的任何东西。因为只靠感情维系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有根,那根又长在哪里。 完颜合刺与裴满皇后并不是从来未曾相爱过。 但是他杀了她。 父亲也一定不是因为对大娘全无感情才娶了我的娘亲。 爱情这种全无根据飘浮的情愫怎么可以相信它能撑得过一生一世。 更别说他是帝王了。 我不要当人家的次选,更不要当千万分之一。 我知道我任性,但是那又怎么样。 你可以不来爱我,但别想试图改变我。 你是君主,我是臣子。 闲时一起下棋,有空一起观花。 这样就好了,不是么。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份特权,纪念你的爱情,那么就放任我这样下去。 但是、但是 我孤零零地收住脚,向着不断划落闪亮银线的夜空呐喊:“但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郁结的心情或许应该承认叫做悲伤吧。 明明是我拒绝他的,为什么难受的人却是我。 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是个无耻无德任性反复的女子。 但是我不能无情。 所以我受到惩处。 我泪流满面蹲下身去。 有人在肩膀之后为我撑起一把竹伞,一如我曾经幻想过的情境。 雨水打湿他的鞋子,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不必回头,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完颜亮。 第八话谁谁 “听说最近你和高药师走得很近。”管家在我身后阴阳怪气。 “对。”我一手拿豆包,另一手拿着鸡腿,面前摆着寿阳楼的大师傅亲自煮好送来的热面条,后面还有三个丫环分别手捧杏仁豆腐水中百花、西湖醋鱼、焦烤牛排。我深叹口气,非常烦恼,不知道究竟要从哪一种开始吃起。 “你喜欢他哪一点?”管家抽走我手中的鸡腿,轻而易举地帮我解决了难题。 “他陪我玩cosplay。”我看着空出的右手,刚想用它拿筷子吃一口面条,却又被下人塞入一条剥好壳的龙虾。 “那即是什么?”管家很老土。 “你火星了。”我不屑道。 “火星又是什么?” “”我决定鄙视他。 “提醒你一下,满口甜言蜜语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管家咬着蜜汁叉烧,不忘严肃地告诫我说“因为你的官位比较高,他才和你混在一起。像这种人可是不值得信赖的呦。” “我当然知道他的rp”我抢在管家提问前先行回答“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敢指望大金皇帝来陪我,人家要黎明即起处理万机,那么找个其他人陪我玩又有什么错? “你正朝着危险的甬道呼啸滑落。”管家悻悻地说。 “因为我需要一点良性刺激。”我信奉人只要想找借口,就永远都有理由。 “你要那么刺激干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想办法刺激别人,那他很快将会受到别人的刺激,这就叫化被动为主动。”我握住形状不文的龙虾,用力拍拍管家变得愕然的面孔,放弃丰盛到难以下咽的午餐,决定出门走走。 一路上见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简称花姑娘,成群结队向皇宫后门处走。 我拦住乍看有几分眼熟的领队,问:“你领着这群花姑娘,准备往哪里去?” 领队惊讶道:“皇上要选妃,难道萧大人不知?” “怎么会呢。”我皮笑肉不笑,回答“事情太多,一时忘了。”要知道我是秘书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说出来多丢脸。 “那么眼下先不打扰,我们各办正事。”领队向我作揖告别“日后有空再去大人府上拜访。” “哪里。”我一把将他扯住,面不改色地扯谎“其实是这样的,陛下决定此次选妃之事交由我来处理,刚才不过与你开一个玩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让我们狭路相遇。你且归家,后面的事自由我来处理。”一面说,一面猛拍胸脯作信得过状。 “这不好吧”领队面有难色。 “怎么?”我斜瞪眼珠,绾起衣袖,摆出地痞流氓嘴脸“莫非你信我不过。” “你还真说对了”领队讷讷点头。 “哇靠!”我伸手将他一推,慷慨激昂“你这人是不是叫麻生诚实?我警告你哦!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不要太过分!” “哗——不要给我扣这种骂名吧。”领队失色“我不过只是个听差的。” 我二人正在争执,宫角小门突然启动,里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健壮的侍从,手持黄绢,细声细气“秘书监萧裕领旨进宫!” “看到没有!”我小人得志地用手背猛掴领队的腮帮子,一提裤带,不屑地吐一口唾沫“不信我,切。”不过我也心里疑惑,完颜亮找我干吗?难道他真长了千里眼,看到我在这里破坏他搞这种没品的集体相亲不成? 我歪头思量,跟着花姑娘们一起往里走。她们整齐划一地迈着小碎步,我则摇摇晃晃像只疏懒的鸭子,顺手还摘下一截看似干枯的杨柳。 “”侍从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那是今年宋人贡献的秋牡丹。”花王面色如土。 “哦。”我恍然大悟“我就觉得和柳树有点区别嘛。” 既然不是柳枝,拿着也无趣。我见花王脸色难看,连忙把花交还到他手里“哪,还你。”真是小气。 花王拿着那枝干花,忽然间浑身发抖。 我寻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花枝乱颤”? 忽闻前方有人高呼:“大金威猛仁义孝傲苍生德惠嘉贤皇帝陛下驾到——” 哗啦啦,立时间树倒风摇,领队侍众外加一片秀女齐刷刷跪倒。我瞪眼望望左右,只有我一个人鹤立鸡群,好不突兀。 人生的无奈在于你经常要和一些低水平的人混在一起。更无奈在于你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得迁就他们的习俗。 于是,我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眼皮垂下,隐隐看着花王和侍从在前面玩抛绣球,把那只什么牡丹当作烫手山芋传来传去,配合完颜亮逐渐逼近的小碎步,真有点“击鼓传花”的味道。 “这不是萧爱卿么。”那人假惺惺走到我跟前“多日不来见朕,想必政务繁忙?” “臣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无不是我们大金国,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只为吾皇能早日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我涕泪纵横说得多么诚挚啊,可恨的完颜亮竟然还不拉我起来,任我跪在这么冰凉的地板上。 “爱卿对朕如此厚爱。真是让朕感动莫名。”完颜亮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用一种僵硬的日式中文对我说:“看,朕被你编出的情景感动了。” “”“对了。”他手一抬,终于善心大发,让群众们停止匍匐。我刚松了口气爬起来,就听到他说:“今天朕要选美人,不如挑一个送给萧爱卿吧。” 我额角爆起青筋,满面黑线刷刷。满朝文武,只有完颜亮这个皇帝知道我是女人。我们自微贱时相遇,至今已有多载。他忽然玩这种赐亲的把戏,当然不可能是丧失了记忆。 我斜眼看他,发现他正笑眯眯地向我望来。 这根本就是明显的报复! 我咬牙切齿地逼近,压低声线说:“不要太过分哦。我已经退了一万步。” “你退的那一万步,对于统领天下的我来说只是一小步。”完颜亮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圆圈,呼地吹了口气。 我连忙退后生怕不小心吸入他呼出的空气,又牵扯上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 “皇上怎么忽然想起选妃了呢。”我冷冷地问,并且讽刺这个人乱发情“现在不是开花的春天啊。” “因为我的意中人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嫁我。”完颜亮叹了口气,摊开双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记得皇上您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我装作回想“不是要娶一个天下绝色为妻吗?那可是您的三大愿望之一呀。” “艳冠天下的那个我娶不到。那么娶一堆各有千秋的总可以吧。”完颜亮笑眯眯地用小指搔搔脸“只要把这些美人的部分相互拼接,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意中人了。” 我忧虑道:“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是别人使过的伎俩,你再用,一律会被骂为抄袭。这招拼凑一个意中人,已经有人用过了,您就不必模仿了。做人要有创意,面对爱情时我们都没有捷径,不如踏踏实实,从讨好您的意中人开始做起怎么样。” “那女人一旦打定主意就软硬不吃。”完颜亮瞪眼看我“我该怎么讨好她呢。” “升官发财,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她一定来者不拒。”我可以打包票。 “我一直都是这样对她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翻倍,让她知道你对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我不会把她宠坏么?”完颜亮担心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看看左右“但是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他办法。”然后很无赖地叉腰。 完颜亮看了我足足五秒,两颊鼓起,嘴扁扁的。突然伸手一指“那这群女人怎么办!” “送人吧。”我诚恳地说“如果你把她们留下,你的意中人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哗——”完颜亮捧心作惊讶状“你这么了解我的意中人啊,简直要怀疑你就是她啊!”“没办法。”我含蓄地回答“人类总在一些场合,会成为无奈的知情者。” “萧爱卿似乎很擅长讲双关语。” “那也是因为陛下体察人意善解风情。比如另一些人,他们永远听不出来我讲的其实是双关语。” “哦,什么人这么迟钝啊。”他问我。 “就是正在看文的这些人。”我回答。 一般来说,做文案工作的人容易精神敏感,有受迫害妄想症。特别在意不相干人群的闲言碎语,并且对自己亲朋好友善意的抚慰不屑一顾。 我周围的同事均是如此。 因此,当我领着皇帝的赏赐——那群花姑娘回家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他们,开始对我侧目以视之。 “偏宠” “奸佞” “会拍马屁” “裙带关系” 这些奇妙的字眼,成堆地在我背后的对话框中涌现。 我坐在这帮文案工作者之间,跷着二郎腿,往嘴里塞桔子,耳边隐约起伏着零星会提到我名字的阴暗句式,但是每当我一回头,这屋内便立时鸦雀静默。 嘴里的桔子开始变味。 我是秘书里的一个特权份子。 我有点郁郁不乐。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的苦恼,我把花姑娘们带到家里作侍女,就意味着我要闲养这帮女人,完颜亮是故意消耗我微薄的月薪。 这件事困难在于,我明知他要整我,却不能把大礼退回去。 理由?我不放心。 亮亮是我的,完颜亮也是我的。别管你当了大金天子,别管我想不想要你,那是我的问题,选择权要牢牢掌握在我手里。只有我甩你,没有你甩我。 正当我胡思乱想脑内混乱一片时,完颜亮忽然派人发来一纸书文,满室官员齐声高唱:升官发财! 我被提升至尚书左丞。 我心里十分感激,不是因为这个官大,而是我终于摆脱掉身后这群乌鸡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为了报答完颜亮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决定放开手脚施展一番作为。 第一件事,就是提升我的姐夫! 我那个曾经天下第一美女的姐姐,千挑万选还是遇人不淑。嫁了一个没什么前程的小官小人物,还常常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官夫人。 我得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物! 哼哼。我唱着双截棍,迈着飘移步,身后跟着红粉金钗十二行;歪嘴斜眼,小人得志,头上斜戴帽子,帽子旁插一朵小花,肩膀披一黑色绸缎褂子,管家心明眼亮给我嘴里塞入一根牙签。说话要像戴了牙套,尽管我是上京人氏,但一定要使用闽南口音。 我大摆宴席,把家中老少全部接来。 大家按部就班,排排坐吃果果。 我当然坐在上座!一抬左手,他们就报数:一二三四五。一抬右手,他们就合唱:上山打老虎。 我洋洋得意,自命不凡。 “啊啊咳咳。嗯嗯,吭吭。”先扶着嗓子尽情咳嗽一刻钟,喝一口茶,吐一口痰,吸一口烟,再把手扶在腰后摆出孕妇状“这个那个总之!”我微微一笑,总结陈词“一个家庭,只要出了一个好样的!你们就都会得道升官一个都不能少!” “哗——”全家人鼓掌叫好,掌声雷动。 我不得不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 “做人要谦虚。”我教导他们说“不能因为出了一个我,你们就以为自己今后可以横行上京,吃饭不付账、上车不打票、住店不给钱。” “明白。”我的姐夫毕竟是个当官的,相当拎得清“我们一定谨遵教诲,吃饭怎么可以不给钱!”他愤慨地一扬拳头,对全家人吼道“说过多少次了!要记得开白条给人家啊!”“对对对。”我点头如小鸡啄米,提醒家人“千万别让人家说我们仗势欺人。从古到今,这种小人太多了。” “可是一定会有人因为嫉妒而诽谤我们的啊。”我弟弟人很胆小,含泪握着我的手说“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我沉思“嫉妒是一种不好的品性,我们绝不能放纵这种品性蔓延。虽然很多时候我们于心不忍,但这种害群之马就像毒草是不解决不行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要懂得保护自己。”弟弟含泪说:“我真的不想当官的!” 我安慰他说:“这也是没办法。我们本来安于清贫,但是为了对抗想要暗害我们的恶势力也只好铤而走险成为特权分子。” 于是我推举弟弟萧祚当了左副点检。姐夫当了左卫将军。一时间,我们萧家权倾朝野阖第荣华。 我心情一好,就对完颜亮和颜悦色。 完颜亮心情一好,就对文武百官和颜悦色。 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想要舒服地过日子,就都要对我和颜悦色。 于是,整个世界都圆满了。 大家统统和颜悦色。 但总有一些小人,他们不顾大局,专营挑拨离间。 我在亮亮的书房里,看到参奏我的折子直摞到天花板。 他们说我:“任职用事颇专恣,威福在己。” 又说:“萧裕擅权倾险巧诈。” 也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我翻看了很久,也没能研究出一个所以然。既然我看不懂,就证明他们写得太差。这种伤人眼力的文书,怎么能让我家亮亮看到呢。他日理万机,已经很忙了耶,为人臣子,要懂得“信息过滤”的美德。 我体贴地拿起火烛,把这些写有我名字的奏折通统烧掉。 恰巧完颜亮进入,闻到室内弥漫的糊味,好奇地问我:“你在烧什么。” “一些技术含量太低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我讨好地微笑,极尽所能地贬低“还不如江雨朵的言情小说呢。” “哦。那女人挂羊头卖狗肉,已经很名不符实。连她都不如的东西,确实是垃圾。”完颜亮自从当了皇帝,记性就越来越差,很快忘记这件事,接着问我“下月初六要不要一起出游踏青?” 我回答:“那天我已有约会,不如下次吧。”随后溜之大吉。虽说完颜亮听从我的建议改变战略,开始对我细火慢攻,但也不得不防,还是小心为妙。 到了初六那天,我怕亮亮来府上查岗。 便约了高药师一同爬山,望远登高。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清风拂面,我眯眼享受,一边抓耳搔腮:“什么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武当凌绝顶?”高药师皱眉猜忖。 “”“那就是少林凌绝顶?” “”我算明白了。人类果然是一种物以类聚的生物。 我说:“先别管什么凌绝顶了,最近有小人想要暗算我。” “什么?”高药师大惊“千万别放过这种害群之马!一定要追查到底! “谢谢。”我拍拍他的胸膛“只有你够朋友。” 说起我和高药师的友谊,就要从一场大雨中的一把伞讲起。但是我这个人特别讨厌占据电视剧前十分钟的情景回放。只有凑不出字的人才喜欢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因此不明白的人自己往前翻,明白的人听我往下讲。 我与他度过秋高气爽愉快的一天。 彼此没有爱情关系,相处便异常轻易。 回到家里,完颜亮果然微服私访,出现在我的客厅里。 我一见此人就晕,特别是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间段里。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是不简单的具体演义。 我无奈道:“皇上来此有何贵干?”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他警告我。 “我的地盘我做主。”我歪头叉腰不可一世“你的权限只在皇宫里。” “虽然看书的多半是愤青,但是审稿的多半是小资。”完颜亮说“注意一下你的用词语法。” 我柔柔万福,微微衽裣,小手帕往肩膀上一搭“遥折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你在心里骂我是乌龟吧。” “哗——”我大惊“你连这个都听出来啦。” 完颜亮美滋滋地瞄我“别把天下人都当成二傻子。” 当然了,我微笑,我一直当他们是大傻子来着。 第九话坐庄 上回书说到,完颜亮忽然来到我家。 我心下惴惴,戒惧惶恐。 要知道我最受不了一种人,他们交谈前抱有目的,交谈时欠缺礼貌,交谈后还要对你暗中嘲笑,完颜亮正巧就是此类人种。他讲话,尤其和我讲话,通常抱有目的且欠缺礼貌。因此陪他说话,常常还得揣摩圣意。 我虽然欣赏名为委婉的美学,但却很讨厌讲话绕来绕去,说话写文接人待物,请一律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我不是作者,你也不是编辑。既然大家是臣子与皇帝,如此上下关系,还有什么不能直来直去? 我双肩环抱,脚尖点地,斜眼看人,痞里痞气。 “你要知道,其实我对你是不错的。”完颜亮一如天下领导,说话虽然没加冒号,但也总得先拿腔拿调,加一个黑色变形宋体文书大标题——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是是。”我配合,点头如捣蒜。虽然不知今个完颜亮打算唱哪一出,是断腿山呢,还是五郎探母。是黑宇呢,还是南宫北宫、大闹地宫。趁他沉吟,我先插播一条滚动广告,请注意:以上如有错误,纯属kuso,请千万不用帮我改正。此致,敬礼。谢谢。属名:嚣张的羔羊。 “剐心掏肺那就是我对于你。” “谢谢。”我礼貌地回答“我会以赤胆忠心来报答皇恩圣眷。” “我一向都很信任你。” “因为我一向都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我笑靥如花。 “真的吗?”他嘴角含笑语调轻柔,忽地拉住我的小手。 “你说呢。”我斜斜飞去一个媚眼,傻瓜,当然是假的啊。 “所以哦,我根本就没把那些奏折放在心上。”他神情一凛,肃然正色仪表堂堂。 哎?我困惑,那些参奏我的本章不是已被我毁尸灭迹了么? 完颜亮附耳贼笑“放在书房的都只是誊印本。” “那原版你都放在何处?”我惊问。 他一指大脑,曰:“移动硬盘。” “哇靠,这么新潮?”我瞠目。 “还有哦。”他弹弹我的脑门,笑道“你交友不慎。姓高的跑来与我密报,说你心怀不满,有谋反意向。” “我有谋反意向?”我愕然,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姓高的反而知道? “他说你在山顶狂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是嫌现在官小,你还要站到更高峰!” 靠!我心中大骂,现在他想起是什么凌绝顶了哦。还来了这么一出名诗新解。干吗!文字狱啊!我们大金举国文盲不兴这个! “所以呦,我只是来警告你,以后不要随随便便与人混在一起。”完颜亮情深意长,说得万分诚恳。 我唯唯称是,内心却十分不以为然。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 你根本就是想要孤立我吧。 等到我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你就可以趁虚而入了对吧。我冷笑,完颜亮你太幼稚了。我现在是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宠臣,只要我有权有钱,朋友就呼之不去,唤之即来。这是人世常情,辛酸百态! 少一个高药师算什么。 自然有人陪我玩。 送走完颜亮后,我立即召来管家。 “我要庆生。”我说“我心中好不郁闷。如今只有大摆宴席,才能得以纾解。”不管是什么时代,女人宣泄的途径一律都是shopping,我也毫不例外。我准备大砸银子宴请文武百官,顺道结识酒肉朋友。反正世界上早就没有真心,如今我只愿听阿谀奉承。 “你的人生观有些黑暗。”管家比我冷静“虚荣是一种要不得的东西。你得势时酒肉朋友会跟随你,一旦你失势,他们随即离你而去。” “是么?”我好奇反问“那为什么,我失势时从来不缺安慰我的真心朋友。一旦我得势,这些真心朋友便离我而去并且从不说声恭喜?既然所谓真心朋友就不能见容我的得势,只喜欢见证我的倒霉,那我宁肯与虚荣小人日夜为伍。”因为有小人在,就证明我人生经营的成功;而有朋友在,就证明我经营的失败。真是个狗屁倒灶却真实存在的诡异问题。 “你这段话太高深了。”管家说“我没有经历,因此无法回答。” 日升月恒,我们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问题,但是人生还得继续。我不求甚解,得过且过。因为我明白答案不一定能让我变得快乐。总有人喜欢装傻,总有人喜欢傻瓜。这是个一拍两合的世界,任何事物都成套出售。 我望着宴席上一道道美肴珍馐,完全失去食欲。 “萧大人福如东海” “萧大人寿比南山” “萧大人西海龙王” “萧大人南海神龟” “萧大人太上老君还魂丹” “萧大人昆仑山上一颗草” 讨好的脸,麻木的脸,微笑的脸,乏味的脸,穿红戴绿,雕金镶玉。人群穿梭拜贺,说着陈旧贺词。我如国家元首,对他们一一点头。 他们拜的并不是我。 只是我拥有的某种东西。 而我所拥有的这种东西,却不能使我真心赞赏的人向我折服。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于是只好尽情嘲讽,像个小人物那样,嘲讽一切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比如盒饭,比如台词,比如友谊,比如爱情,比如权力,比如地位,比如某个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如得日日醉生梦死该有多美好。 偏偏总有曲阑人散之时,于是只好清醒。 惆怅地扮作仙女,拿着一枝桂花,仰望明月高空。 我希望某个人出现时,他从来不会出现。 他只喜欢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间段出现。 他偏爱惹我心情混乱。 可是我只喜欢将一切控制在手掌之间。 这就是我们永远无法协调统一的矛盾。 爱情,是一件让人无法不低头折服的事情。 但我从不愿意让谁看到我低头哭泣的样子。 “你哭了”管家说。 “是露水。”我高傲地仰头。 “今天真的是你生日?”管家问。 “当然。”我昂首回答,当然不是。 “你每次都不给他好脸色,却又希望他在你身边?” “我并不希望他在我身边,但他必须只能属于我。” “你明明一早爱上他,却就是不想要承认。” “一旦承认爱他就将失去自己,多可怕。” “我以为你会喜欢皇宫。” “我只喜欢到那里一游。” “那你想怎么解决这桩事?”他问我。 “有没有高姿态的爱人方法?”我反问。 “除非你是皇帝,他是爱妃” “那么好啊,不如我来篡位吧!” 此言一出,不但管家大惊失色,连我自己都大惊失色。 “我不知道原来你怀有这种想法。”管家颤巍巍地指住我。 “可能是一个叫高药师的提醒了我吧。”我摸着下巴回答。 完颜亮篡取天下,是因为他图谋不轨。想当天皇的私生子,简称天子。 而我想要谋权篡位,却有一个无比浪漫的心水理由—— 为了得到我爱的人,而不只是被他得到。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被宠爱是一件不会让我快乐的事,因为我根本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完颜亮。他的爱情何时会消失,是否真的存在?我总是不断否定,所以不会开心。 但我相信我自己。 我可以与完颜亮相恋的唯一办法,就是我来夺取天下,然后挟带这个天下去爱他。 幽幽地抬头,半空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瓣白花,旋起旋灭,飘落我的额头。 自在飞花轻似梦 我微笑。下一句应是无边丝雨细如愁。 爱情,原本就是美丽与哀愁。 谁也不能只要前一半。 亮亮,这次换我来坐庄,押下我的生命,赢得我的爱情。 自负盈亏的理由,你与那些看不到爱情存于何处的人一样,都不必知道。万一我输了,你只需要记住遥折的微笑,遥折的骄傲;你只需要记住你爱过这样一个萧遥折,并且永远忘记她曾经爱过你。 我曾说过:谋反是一件并不太难的事。 但不知是完颜亮人品太好,还是我流年太差。做起来束手束脚,非常麻烦。管家说得对,我只是个小人物,不适合做这种惊天震地的大事业。但是做人要懂得放手一搏知难而进!我只有这一千零一个愿望,青春是我唯一的筹码。 我的姐夫原本手握重权,可恨在于,我准备起事之前,完颜亮忽然将他左迁。 我的弟弟原本官位不错,巧合的是,我准备起事之前,他也被完颜亮降职。 管家问我:“发生这些事,你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么” 我把脑袋一摇,恨恨道:“这就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管家:“”我记得亮亮谋反的时候,首先联络内外大臣。这件事难办在于,平常我过于作威作福,朝野上下好像没有我没得罪过的家伙。 我让管家列出长长名单,卷成一个密宗卷轴。 夜晚擎灯,我借着微黄的烛火,逐个细数。 “这个不行我当面说过他口臭” “这个也不行,我好像用桃核砸过他的头。” “这个嘛怎么这么眼熟?啊!是那个被我打成猪头的人!谁让他说我娘娘腔,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嘛” “这个好像哦,想起来了。上次他夸我长得很有男子气概,结果被我敲成另一个猪头,我还说他俩是青光灿烂猪八戒与福星高照猪八戒,天生一对相应生辉。” 管家:“”“你干吗总是欲言又止?”我不耐地拍案“最讨厌这种人了!一个人一旦失去澄澈的灵魂就不能再写文了明不明白!快点坦白!” 于是管家坦白道:“主人,说一句网络术语,你太rp了。” 我瞪眼“什么意思?” “就是你hp值太低,mp值也高不到哪去,iq勉强是良,但eq却是中减。”管家一脸为难地看着我“你让我怎么形容呢。” “算了。”我垮下脸“你形容得已经很充分了。” 正说着,忽然间一个名字跳入眼帘,我眼前一亮。嘿! 我竟然万里挑一,发现一个我确实没有得罪过的耶。而且还是我的同姓本家,萧怀忠。 我有一种个人偏见。纵观历史,凡是那些名字中带有忠孝仁义的家伙,是奸党的概率就特高。不信的人请回家查阅新编二十五史,或者奸佞列传。为了培养大家查阅资料的好习惯,此处就不一一列举,括号,绝非偷懒,括号。 因此,我大笔一挥——决定了!就是他!萧怀忠! 我要拉他当同案。 说做就做。 我欲连夜遣人,带着我的手写文书,奔往他处。但是左思右想,还真是找不到半个亲信。亲自出马又有点脸红,我只好拿出师姐温小柔的赠礼——易容胭脂。 使用方法简单快捷。 打开盒盖,取少许,均匀涂抹掌心,再轻轻化于面颊。 片刻之后,我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为了试验一下易容胭脂的效果,我刻意找到管家“知道我是谁吗?” 管家斜眼瞅我,又闭上眼睛。 我十分气闷,再把胭脂涂抹一层,再问:“知道我是谁吗?” 管家又斜眼瞅我,再度闭上眼睛。 我万分气闷,第三次把胭脂重重涂抹,揪起他的耳朵,怒吼:“知道我是谁吗!” “我从来就不认识你!”管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我大喜,嘿,他终于认不出我了! 易容既已成功,我便展开无双轻功,奔往萧怀忠处,假装我是我的亲信。这句话稍微有点复杂,请大家仔细揣摩并理解一个没有亲信的人的苦衷。 萧怀忠看完书信,抬头问我:“你是谁?” 我答:“我是萧裕的亲信。”我没有说谎嘛,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称作亲信的人那只有我自己。 萧怀忠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兼且目光闪烁“此乃大事,你回去告诉萧裕,叫他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我又羞又气,我的样子究竟有何不妥,竟然给了萧怀忠一个“靠不住”的评语。 但是此刻有求于他,我遂无可奈何委委屈屈点头称是,然后走到后院小门,再次掏出我的易容胭脂,重新涂抹。一刻钟后,夹着书信再次登门。 这次萧怀忠没有二话耶。 他立刻叫人逮捕了我。 我惊怒交加,只觉一道闪电劈在头顶,真可谓晴空霹雳呀。 我怒吼:“萧怀忠!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对呀,想啊想啊想不通,这个人可是我千挑万选还看好姓名风水才决定的呦。 “但是你弟弟得罪过我!”萧怀忠满脸黑线厉声挞伐。 天啊!我智者千虑,终有一疏。原来我失败在于我不是石头里面蹦出的孙悟空。 我有个败家弟弟他替我把最后一个没得罪过的人给得罪干净了。 眼下不是研究宋朝时还没有西游记的时候,也不是研究我为什么知道齐天大圣此外还很会说英语的时候。现在是生死时速亡命天涯谍对谍真实的谎言逃学威龙警察故事一二三四如果x龙大哥没事可做还会有五六七八的火线救援时间段,一个字——孙子兵法跑为上计。 都这种紧要关头了,我就算数错字数那也是很正常的。别和我说,孙子说的是走为上计,现在我被人围困,用走的?那不是找死? 当然用跑的啦! 这里又不是国际竞走运动会现场,没有人吹黑哨说我不可以犯规。 我一个翻身,使出轻功,在风雨之夜越狱成功溜之大吉。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每当我人生的重要关头就总是风雨交加。 那我只能回答,tmd!这件事我比你更奇怪。 我不知道完颜亮此刻有没有接到萧怀忠的上奏。 我完全不敢想象他会怎样龙颜大怒震惊受伤。 其实亮亮,你知道么,如果我要杀你,一天有七十二次可以动手的机会,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我才不稀罕当那个君临天下的女皇帝。 我想谋反,只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一盘棋。 你赢我输。 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带着我的金银珠宝,回大宋找师父去。虽然他不见得还会记住我是谁,他那个人一向记性不好,但是只要看到我怀中的金砖银票,我有自信,他会恢复记忆的。 因此,别了,我的亮亮。 在你的人生中,我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 现在就让我们大家回到原点吧。 我擦着总也干不了的眼睛,彻夜逃窜,东躲西藏,一路上总有追兵在身后呐喊。我想买个馒头充饥,却发现连市井之地,也贴有我的画像,而且那分明就是亮亮的手笔。 我伤心惊愕。 他是皇帝。 竟然会亲自来画这么多的追捕画像。 可见他已恨我到了何等田地。 我原本就没有朋友,如今更没有亲人可以投靠。 一夜之间,萧遥折已从一号红人,变成金牌牙膏——黑人一号。 我瑟缩在山洞里,又惊又饿倦极伤心极,用藤草挡住洞口,抱住双膝。 怀中掉出大把银票,可是如今我空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挨过饿,几乎忘了挨饿是种怎样的滋味。 我想起完颜亮。 想起我舒适的府邸。 想起曾有一天,桂花树下,有人为我摆满我喜欢吃的食物。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来我一直被照顾得很周全,原来我没有资格说我不幸福。 以前为情伤风,为爱感冒。 现在却是真的凄风惨雨,饿得发烧。 我在迷迷糊糊中晕过去又醒来,醒来又晕过去。嘴唇焦灼得像要干裂了。我挣扎着向洞口爬去,却浑身没有力气。 我就要死了么? 威风凛凛骄傲任性的萧遥折,就算要死,也要美美的,穿着洁白的衣服,戴着绰约的梨花,横躺在一叶小舟上,天上应有一轮残月茧缕轻勾。我要摆一个美美的pose,要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上面要戴一个价值连城的镯子,镯子上要刻着最精巧的梅花,而且必须是老字号福莱玉器楼的天下第一巧匠刻的。我要挣扎再挣扎,对着镜头,捂住胸口,绝不轻易倒下。 就在意识将明不明这个混沌的时刻。 我突然听到有一丝细不可闻的声音—— “遥折。” 有谁还会这样叫我呢。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爱过我。 就算他们在今天狂喊着对我说:你是天才!我们喜欢你! 但是一旦我让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会冷下脸来用砖头砸我。 “遥折!”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可悲的我,连幻觉中出现的都是完颜亮的音色。 “遥折!” 呜呜呜!连触觉都现出了!我感觉有人在抚摸我的脸,还把我打横抱了起来。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掀起重若千斤的眼皮。 哗——我望而失色旋即彻底吓昏。 映入眼帘的竟然就是 第十话深 在昏倒前,我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那个人原本风神秀逸,那一刻却长满胡须。 那个人有一双凤眼,那一刻却红肿迷离。 我在昏迷中喊着不是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 请不要让我醒。 我喜欢这个梦。 裹紧柔软的被褥,我不愿醒来。 梦里我听到他对我说那句话,梦里我可以全无防备地相信这句话。梦里没有江山,没有天下。 梦里只有我的完颜亮,只有他的萧遥折。 我们重新相遇,前尘往事重归于零。他是白衣公子,我是清水佳人。 我不知道复杂的是感情,是事态,还是人。 是爱让我们变得复杂,还是我们把爱变得复杂。 每一桩往事,都变成一盏灯笼。 它们纷纭上演,在我面前盏盏飘过。 我看到倔强的少女把爹爹送的金步摇狠狠踩在脚下,她看不到金步摇的美丽,只是瞪着姐姐的龙凤对钗。 我看到俏丽的女孩儿偷偷望着憧憬的男子,那男子回眸一笑,艳色惊天,他说小二,你偷看师父洗澡可以,但是下次要付观赏费呀。 我看到有人女扮男装,潜入大金朝堂,那天美人们欢歌笑舞,彩袖轻挥。临桌有一白衣公子手持纸扇,浅笑盈盈。 我看到桃花池水,映红半池夕辉。人影双双。 我看到尘土飞扬,骏马倥骢。有人笑声琅琅,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我看到细雪霏霏,有人站在雪中一脸寂寞。我拿着一把油布伞迎上去,他忽然一笑,眼角有条皱纹。我看到刀落血喷,有人冷漠无情。 我看到黄卷青灯,有人拿着棋子念着完全不对景的情诗。 我看到有人总看着我。 一双眼睛,灼热似火。 我不敢靠近。 抱紧双臂,我所害怕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恐惧,我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我总是在得到之前就先推开了别人的好意。 我总是说:我不要。 是的。他爱我的。只是我不要。 我只要我自己得到的东西。 这不是骄傲。 只是我可怜的自卑在保护我小人物的尊严。 你是天皇贵胄,你永远不会了解。 那么 为什么,你还会这样望着我呢。 担心的、复杂的、寂寞的、温柔的 望着这个已经背叛你的我。 如果这是梦。 请不要让我醒。 即使我是一个小人。 也请不要这么残酷。 四壁火把通透,映出一路回雪萦尘。 完颜亮端坐龙椅,表情麻木,双手交织,搭在膝头,不停拨弄指甲,发出哔哔响声。 我转过脸,面向墙壁。不去看他。 “遥折,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人古怪微笑,僵硬地说“他们说你要谋反,说我的遥折要谋反。” 我低下头,仔细研究,发现地牢的褥子竟然质地不错。 “我没有信”背后的声音失魂落魄“我把那人推出宣华门,叫人斩他于市集。我要杀一儆百。再也不要听任何人说你打算要害我” 我揪啊揪,揪出褥子下铺得厚厚的稻草。难怪这么柔软,原来底下还有暗箱。 “遥折” 突然有手扳过我的脸,强硬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茫然地对上他的眼睛,这人是谁?一脸惨淡,笑得难看。 “告诉我!”他凝视着我,轻柔又艰难,一字一句,好似咬牙切齿,却又音色发颤“告诉我,只要你说你没有,我便杀尽诬陷你的朝臣!” 我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四下飞溅。 “哈哈哈哈”为什么要这样骗自己呢 “哈哈哈”为什么要拼命地求我,求我说我没有背叛你。 “哈哈”这样的你,哪里还像当年狂妄的少年英豪。 “哈”我笑得无力,突然伸手蒙住脸。 你是大金皇帝,我是乱臣贼子。 请拿出应有的气度来惩办我。 越严越好,最好满门抄斩。让他们都看一看,背叛你的下场。只有这么做,你才是一代枭雄完颜亮。“遥折” 我闭上眼。 “遥折” 我别过头。 “遥折” 那个人,柔软而固执,一声一声唤我。我的眼框渐渐在手指遮掩下感到酸涩,我没有办法关上耳朵。我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坚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我只知道什么是令我无法忍耐的。我只知道这温柔的固执对我来说是种折磨。 于是我厉声尖叫:“是我做的!我犯了谋逆大罪!”我用头撞墙,苦苦哀求“我承认了!我犯了大罪!请你杀掉我!” 我输了,所以情愿死;死也不低头,一了百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拼命摇晃我的肩膀,把我牢牢固定,像任何苦情戏的男一号,问我要一个理由“大金国是我的,这天下早晚都是我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哽咽“我没有任何不能与你分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是我却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你。我凄然微笑,沉默不语。 “遥折。”他念我的名字,像含着一团火,痛楚又失落。目光也像带着焰火,视线飘移眼神虚无。他在看何时何地的我,我不清楚。只因我与他的回忆太多。 是朋友。 是知己。 是伴侣。 是情人。 牵牵绊绊,这许多年,早就骨肉相连,如今想要一刀斩断,必定痛不可当,但是只要习惯就好。没有什么无法舍弃,你还有你的江山。 我微笑,用力仰起脸。我是萧遥折,输就输了。但是不可以输得太难看。我不喜欢哭哭啼啼,伤情戏上演太久,恐怕观众也会烦腻。 我轻笑一声,好吧,亮亮,如果你一定要有答案才肯相信我的背叛。 我抬手整理他耳边乱发,忽然媚眼如丝。 我笑“因为你杀了唐括辩。你能杀他,就能杀我。你说你喜欢我,会喜欢到哪时哪刻?”我贴得很近,轻轻问他。并非全是谎话,我天生不懂信任二字,不懂得怎么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即使别人爱我,我也感受不到。这是个悲剧,却不是我书写的。 “杀了我。”我轻轻说。目光有多少纠结,不必任何人知道。 而完颜亮低下头,微侧的脸庞随着睫毛的眨动,流下一行泪水。 他极力想要微笑,却无法微笑。 他难受地想要看我,却大概终究做不到。 他颤抖地伸出手,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我吸一口气,等待那双手落在我的颈项上,却先听到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我曾听过——是刀子刺入身体时的闷重声响。但是为何,我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疑惑地睁开眼,蓦地被眼前的情景震惊。 完颜亮拔出小刀刺入他自己的手臂。 鲜血喷涌,但他面无表情,好像已觉不出疼痛。 清澈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睛。 他忽然微笑,一如初相遇。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只是我与他,早已经回不去。 他端起我的脸,将鲜血轻轻涂抹在我的面颊,他说:“萧遥折,是不是你一定要死了,化成鬼,才能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就算你谋反逃跑,我也只担心你在哪里,有没有吃到饭,有没有地方住。我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你,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你萧遥折,我爱你。” 嘴唇贴上来,沾染血腥的味道。 疯狂地辗转吮吸。 这里是地牢。 他是金国的皇帝。 我记得会被杀头的人将要是我。 为什么哭泣的流血的全都是他。 眼中涌现一片热辣。 有些重量无法承受。 眼泪,我的,他的,汇聚。 心灵,我的,他的,分离。 纵使明明相爱。 却总是相互伤害。 我们都太倔强,太好强。 而爱是一件不得不低头的事,所以我们得不到。 即使这样拥抱。 再醒来的时候,我当然不在阴曹。 我穿着明黄的罗裙,头上戴着真正的龙凤对钗。 香炉袅袅,宫女成行。 圆圆的窗子,挂着一个金制鸟笼,羽毛艳丽的小鸟歪头叫:娘娘千岁。 罪人萧遥折满脸鲜血地死去。皇后萧瑶娥凭空出世空降宝座。 他再也不愿等我。 他再也不愿信我。 他甚至不对我笑。 但是他无法让自己不来看我。 他总在暗夜时分,来到我宫殿门前,长吁短叹。月光清冷,他的头上也染就一片银霜。 我们终于是夫妻了么。 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疏远。 我用另一种方式成了皇宫的主人,我终日无事,在宫内游来荡去。或者这份差事,可以称作“大内行走”?想起完颜合刺当政时,我曾幻想有朝一日住在这里。我要拿着毛笔,在每扇墙上都题一行小字:萧遥折到此一游。 如今我却失去了这样的兴趣。 曾经的管家如今的总管说:“你不要这样不快乐,我们都喜欢开心的你。” 我冷冷地说:“叛徒!奸细!” 管家说:“我原本就是主人的手下,当然要向着他,不过说真的,他和你相比,我比较喜欢你。” 我说:“当然。因为我是个笨猪,看不出身边就有细作眼线。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信任过我!” 管家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不出。 师父以前就说过,我这个人欠缺领悟力,所以学不会高深武功。但是那又怎样,我如天下一切文人擅长表达。我不需要领悟别人的意思,只需要能抒发自己的情绪。因此我擅长轻功,飞来飞去可供我尽情展现。 这道宫墙虽然深广,我却没有放在眼中。 我是江湖第一高人鬼见愁的徒弟,即使再不肖,我也飞得过这道墙。但是我没有。别问我为什么,我只回答我不知道。 我像哀怨版的娥皇女英,为了配合情景,刻意在宫殿前种了一片竹子。现在这大内是我家,谁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忽然想起,那年我爬上殿角,险些滑落的旧事。 蓦地心头火起,我摸进御膳房,找到一把同样型号的菜刀,准备去劈掉害我摔跤的旧殿。 当年这里是完颜合刺的寝宫,如今似乎被装修成了一个书库。 完颜亮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个人只喜欢睡在我门外的地板上,真是特殊的兴趣。一如历朝帝王,总有怪癖。 我绾起袖子,举起菜刀,凭空舞一个剑花。相当好看的飞上屋檐,正准备手起刀落。忽闻梁下传来吱喳声响。我怀疑底下藏着胖乎乎肉颤颤的小四喜——大老鼠。于是我揭开一块琉璃瓦,斜眼向下瞅去。“吱吱” “叽叽” “咯咯”“咕咕” “嘎嘎” 请原谅我的翻译如此不尽人意,实在是我这个人的耳朵天生就特别rp。它超讨厌那些说小话的人,对于它的这种洁癖,我也无能为力。 总之就是在挂着几许蛛网的大内书库中,几个“娥眉曾有人妒”的官员正摆出失宠怨妇状在“脉脉此情谁诉” 因为耳朵的非功能性心理障碍,我双手托腮坐在大殿之上双目迷茫沉思良久,才终于整理出一些听到的线索。 1、完颜亮准备攻打大宋。 2、朝臣们对此事颇有异议。 3、谁有异议完颜亮杀谁。 4、一些完颜合刺时得宠却在完颜亮这朝失宠的旧臣正准备暗中谋策 “啊呀。” 左掌成拳敲在右掌上,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张口结舌几不能语。 谋、谋反!篡、篡位!虽然历朝历代都有这回事,光我自己就参预过两回。实在没什么可惊讶的,但我还要摆出大吃一惊状。毕竟这回是他们要篡我家亮亮的位。 我心里千思百转,流光如电。 他们没有我那种浪漫的理由,也不必对完颜亮手下留情。一旦完颜亮率军南下,这帮人拥个新的帝王,再把亮亮 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只能感激天可见怜,让我在无意中揭开这个大黑幕。 事态紧及,没有耽搁的时间了。我冲回寝宫,换了衣服,洗了脸,梳了头,画了眉,喂了鸟,戴上满头珠翠,然后在十二个宫女的扶持下,娇柔无力地去见完颜亮。 完颜亮与我分居,住在他自己的小宫殿。 门外故意讽刺地挂一个方扁,上写皇帝亲笔草书——南少林。 两个侍卫长矛相交“砰”的一声把遍体绫罗的我拦在门外。 “你们男少林女客不得入内对吧”我满头黑线地拿出皇后大印,在他俩额角上各盖一枚印戳:“我是北峨眉的灭绝师太、古墓派的开山师祖、绝情谷的公孙二娘” “胡搅蛮缠派的萧遥一仙。”有人冷冷接道,转过身来,目光如电,当然只能是完颜亮。 一切如电影镜头,忽然定格。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目光交汇,波光诡谲。 我紧张道:“我有大事!” 他微微一笑,薄薄的唇角漾起无限嘲讽“你?大事?” 我心下一凉,但还得勉强“此事关系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你的性命我的饭票” “我不想和你说话。”完颜亮漠然地扫过我的脸,旋即别过头“回你的宫殿去,乖乖当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要再出来兴风作浪危害世人。” 我扶在门上的手渐渐松开,低下头,无比失望。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舍不得分开,却又要相互伤害。 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强迫自己去看,根本不想看到的那张已经不会对我温柔微笑的脸。 “不要去打大宋”我说“有人要害你”我想让他小心,但是我还没有说出,他已发出锐利的笑声截断我,像听到一个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话。 “有人要害我?”他笑不可支地捂着腹部,半晌才抬手指我,一字一句,目光冷冽“如果有人要害我,那个人不就是你?” 我的心彻底凉透。 是的,在他眼中我早已信誉破产。 他曾无比信任我,无数次地对我说:如今我只信你一人。 但那已经结束。 没有可责怪的。他从来没有错。 是我把他逼到现在这一步。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慢慢裂开。我很想持续一种完美的演技来符合所有观众的期待,但是为什么,我却在这一刻,在他冰冷的注视下,疲累到无力为继。 我缓缓地转过身,脖颈僵硬。我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他不会再相信我 我挺直腰背,骄傲的,保持一个皇后的风姿,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不能回头,我不能停止。 我怕睫毛会挡不住我的眼泪。 我怕自己会在这一刻认输。 我一直很骄傲,也一直很努力。 即使有人觉得这样的我可笑,我也要如此坚持。 我不会求你任何事。 求你相信我 求你原谅我 求你不要不爱我 那些事,骄傲的萧遥折才不会做。 我坐在镜子前,一朵一朵摘下满头珠翠,脱下罗裙,换上男装。我望着镜子,镜中苍白的人也望着我。 我一直都只拥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很强的。 我这样对自己说。 每天每天都这样对自己说。 我养的小鸟也只学会这句话:——我是很强的。 因为只有一个人,因为没有谁会期待我,因为没有人来爱护我,所以才更要变强悍,要变得不会受伤害,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受伤害。 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 眼泪滴落,敲打如镜的地面。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曾经拥有过什么。 完颜亮终于还是率大军南下,我也离开宫墙混入军队,权充一个小小士兵。我要保护他,不必他相信,不必他知道。 甚至不为任何人。 我说那只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我天生拥有的东西就太少。 所以一个也舍弃不掉。 既然得不到新的东西,就不要夺走我拥有的那一点点。 完颜亮是属于萧遥折的! 萧遥折,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来伤害她的亮亮。 擦干眼泪,我随军队出发,一路景色,勾起无限回忆。左边的阿牛问我为何总是哭哭啼啼,是不是像他一样被迫出征。右边的阿发说他根本就不想来打仗,还说当今皇帝好大喜功性格粗暴。 要看一场战争会有怎样的结果,只要看将军带着怎样的士兵。 我叹了口气,仰望苍蓝天宇,有金翅乌鹏展翅盘旋,耳边却只闻冷瑟萧杀的鼓声逐渐逼近。 天道救人。 天道灭人。 一切都有定数。 苍天冷眼,俯看世人挣扎。 你我他皆是棋盘走卒,皇帝妃子不过全是小人物。 完颜亮曾经只靠几个人谋朝篡位,他赢得忒过轻松。 这一次百万金兵,大举南下,却连战连败。落一个腹背受敌,双面夹攻。 天道昭昭,亮亮,这一次,它不佑你。 前有南朝将军杨显忠率领大宋军民誓书血战,后有东京留守完颜雍造反称帝传檄天下。我对此毫不惊讶,一切均是早有预谋。完颜亮太过一意孤行,他已无路回头。 采石之战,我军大败。 完颜亮亲登龙船,指挥三军。 我遥遥望他,依然英俊的男子满面风尘。 憔悴,疲惫,还有露骨的孤独。 他忽然回首,我连忙低头。 但他并不是发现了我,他只是遥遥地望着来时风尘路,目光一时凄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人擅水战,待我军船靠岸边,万箭其发,我军船身浩荡反而首尾难顾,一时间,耳边只闻哀声遍野。我扯过军旗,凌空踏步,挥开数枝箭簇,一边救人,一边巡逡完颜亮的踪迹。 般板之上,人推人,人挤人,盔甲成为累赘,头发沾了汗水阻挡视线。在这人群之中,我与他失散。 明知他身边一定不会乏人保护,但我心急如焚,仿佛有什么由内燃烧。 猛然之间,一只手突地伸来拉我向旁一避,我头一歪,一只箭将将从背后射过。 有人低低地说:“小心后面。” 我心神一震,这个声音。蓦然回头,那双眼睛孤傲茫然,正是完颜亮。 “你是个好兵。”他牵起唇角,鼓励微笑,他问:“你叫什么?” 原来他并没有认出我,我舒出一口气。 人海茫茫,你杀我戮。我与他,四目交递。他满面灰尘,染出鬓角成霜。但是这一刻,他抓着我的肩膀,我拉着他的衣服。有某种东西,宛如血液,正在我体内灼热流动,像要建立某种新的联接。 “我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你。”压低声音,我如是说。 或者没有压低的必要,此刻声音喑哑,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我是谁。 我微微一笑,转身挥开手中大旗,有我在此,谁能伤害我的亮亮! 管你是英雄还是枭雄,管你是名君还是乱臣。你就是你,在遥折心中,你一直都是你。不管你是白衣卿相,还是龙袍帝王。 这一刻,或许距离生死太近。 爱与不爱,都已经恍若轻尘。 前尘种种,均如草芥。 骄傲与惶恐,与光同尘,消失在灼烈的阳光下。 我觉得很快活,再没有任何枷锁束缚着我。不可以爱,不能爱,不该爱,那些我自己设下的重重重锁层层崩裂。原来我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女子,原来我,只有如此简单的一个愿望。 ——我不要完颜亮死。 什么叫爱情。请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标准答案。我只知道,当我扛着这支大金军旗,当我让它迎风招展,我心里只是为了一个人,我心里只是写满这一个人的名字。我保护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更不是因为狗屁的忠孝仁义。没有什么理由,好像有些事早已浸入身体,成为本能。不是没有理由,只是已成习惯。 我的亮亮。 我的亮亮。 多少年来,我一直这样称呼他。 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部分。 爱不爱他? 别再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如果不爱。 这场战争,从日升打到日落,从来没有任何归属感的萧遥折手里,为什么要一直握着这么沉重地一杆大旗! “你的功夫很好!”完颜亮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路冲杀,躲开敌人的武器。 我要送他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完颜亮却在向他的士兵们大吼:“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这个挟带危险于一身的男人,从少年时起,就是这样。我苦笑,他一定要让自己置身于最危险混乱的时间场地,担负起这样一个历史角色。但我知道历史潮流不可逆,就像我知道这场战争他必输无疑。 牵住他的手,多想请他不要再这么僵持下去。 多想就这样,带着他跑到海角天涯。 紫色落日中,我想起那个安静的小山谷。 那里白花遍野,那里溪水潺潺。 师姐心灵手巧,会做各种玩意工具,有时闲暇编了花环,与我同戴。师弟们在身后玩耍牵着我的衣角偷偷地把口水蹭上去。 我一定是累了。 不然为什么会想到这么久以前的回忆。 会想到我曾经无比厌烦只觉无趣的出发地。 我不知道战斗已经持续了多久,我只看到我手中的旗渐渐变成粉红、变成深红、变成绛紫。 天旋地转。 但我不能倒下。 左手还握着另一个人的右手。 我还有我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星霜遍野,寒风冽冽。 于这万马千军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呐喊:“皇帝宣布,弃马渡江!” 我心中一跳,几乎将要从口腔跳出鲜红的心脏。 “胡言乱语!”完颜亮咬牙切齿,面色铁青。我们都知道那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金人擅骑,最是爱马。让他们弃马,不如让他们弃主。 这是计策,两军相交,兵法诡谲。只是不知道,这是宋人的计,还是金人的计。我望着完颜亮,他望着我。一时之间,相对无言,唯有苦笑。 “你叫什么?”他说“你这么骁勇善战。朕如顺利回朝,要封你做护国将军。” 我心下恻然。亮亮,你还能回到哪去?东京已有了新的金国皇帝,大宋你攻不过去。你有的,只是这江上,百万金兵。而他们说一定会背弃你。 “只怕我想要的,你给不起。”我说。 他大怒:“朕是金国皇帝!普天之下,有什么我给不起!” 你给不起的。亮亮,就算你还是金国皇帝,你也一直给不起遥折真正想要的东西。 言语之间,忽闻箭簇嗡鸣。 完颜亮转身打掉射来的利箭,忽然脸色大变。我顺着他目光望去,那箭上竟刻着大金的标记。 人生最悲凄莫过于你相信的人背叛你。 敌人高举利刃是本应如此自然不在意。 但是己方人马也忽然调转炮口对向你那惨痛便是无可言喻。 完颜亮沉默了,北风萧萧,他早已长发散乱,血染布衣。 我说:“皇上,不要愣着。我们要离开此地。” 他奇怪地望向我问:“朕现在还是皇帝么?” 我微微一笑“你在我心里,永远天下第一。”这句话我曾经说过,那时是谎言,此刻呢回答照旧:我不知道! “你”他目光一动,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却听到有箭正从身后破空射来。 这一刻,四面已不辨敌友。我只有一个人,一面旗,一双手,这双手还握在他手里。我微笑,纵身上去,吻住他的唇,用我的身体挡住他的身体。 既然避之不及,至少不要伤到你。 萧遥折害你太多次,这一次她还你。 那一刻好像很长。 那一刻似乎很短。 我只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惊愕,有讶异,有茫然,有震惊,有恐惧。 他的唇颤动,他说:“遥折?” 你终于认出我了? 亮亮。 我知道的。 即使遥折没有美貌,即使遥折无法开口,你也一定会在万千人马之中,寻找到我对不对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你。 我最爱你。 你怎么会认不出,这个全天下最爱你也是唯一爱你的萧遥折。 所以你才会总是说,所以你才会一遍遍对她说:我只信你一个。 这是你的咒语。 那个女子听得多了,虽然她一直粲然笑着,却早就被你潜移默化,早就信了你的这句 如果生命只有一次。 我本不愿与你相遇。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我想我还会爱上你 这么矛盾这么脆弱这么危险这么总是在争执吵闹游戏玩笑中建立起的关系。它从各怀心事尔虞我诈到生死同盟再到同床异梦再到这一刻这一秒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写下这样的故事。 她一定太残忍。 让我们总是忽略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身体发软,我向下倒去,倒在一双臂膀里。 那个人低头看我,慢慢地一点点揭开我的头盔。 眼泪倏然流下。 滴落我焦灼太久的嘴唇。 落日长河。 万里星霜。 铁马金戈。 染红神州大地,也染红多情的眼睛。 我知道有一种人,无情的时候总是赢。 一旦他们动了心,就输了。 师父好像这样讲过。 但是我们都只是碌碌俗人。 我不是仙子。 你也不是天子。 我是个女人。 你是个男人。 我们相遇了,我们相爱了。 只是或许,我们不能在一起。 有人把冰凉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我听到他低声在说:“遥折,遥折,我不能没有你”“如果” “你说什么?”他贴近我的耳朵,发丝散乱掩不住满目焦灼。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气若游丝地问“天下与我,请选一个” 他眼中落泪,回答我说:“天下第二,遥折第一。” 于是我闭上眼睛,甜美微笑。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完颜亮,你终于把它给了我。 尾声 如果这是一部历史小说,那么结局是善恶到时终有报,奸人萧遥折与暴君完颜亮身首异处死于乱军。 如果这是一部悲情小说,那么结局是萧遥折为情而死香消玉殒完颜亮痛不欲生跳江跟随。 如果这是一部奇幻小说,那么结局是完颜亮杀入地府过关斩将夺回萧遥折的一缕芳魂夫妻双双转世轮回,或者为鬼或者为神建功立业一统宇宙! 但是这是一部言情小说,并且还是搞笑风格。更重要它是江雨朵这女人写的! 所以我不会死。 我身上戴着一个小包,这个小包堪比多啦a梦又名机器猫的四维口袋。里面装着太上老君九转还魂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吃下去,就会再度化身一尾活龙。还有一套玉女天龙甲,穿上之后我就是白莲教圣女,口号永远——刀枪不入。就算在千军万马中我不慎遗失了这个神奇口袋。我也一定会路遇名医,用或神奇或荒诞的治疗方法妙手回春,实在不行,还可以穿梭时空,来到现代,找一个医大美男子,用科学仪器诊治一番。就算我真的死了,完颜亮也一定会得到“月光宝盒”回到我没有中箭的时刻,用一个漂亮的抄手或者踢出一记华丽的少林足球,打飞利箭,挽救我那永远不会脆弱堪比圣斗士星矢的生命。 因此我完全不想说明为什么我没死。 反正金枪不会倒,绝症总会好,会死的他就不是主角。但是如果你非问,并且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一个不必合理但必须合情的理由就要让我华丽丽地尝试惊天地泣鬼神比拿硫酸泼熊更惨的两大字——退稿!那那那、我还是怕怕地告诉你吧。 其实我背后哦。背着一个小包,这小包里放着一本厚书。这书页上画了一个小人,小人长得很丑。嘴边有两撇胡子,额角有若干皱纹。心口画一把菜刀。正是xx年xx月xx日,我亲手绘制并且随身携带唯一的行李——完颜亮素描。 此番可谓一箭双心,我与他都再也逃不掉。 船渡乌水。烟雨如丝。 我戴着草帽,赤脚坐在船尾。 有人披着白衣,站在船头,一脸担忧。 他问:“遥折,我们去投靠你师父,万一他不收留我们,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我瞪眼“你这是杞人忧天!我们拿着那么多金银财宝,他怎么可能不收留!”就算师父不收容我,我还可以去找我大师姐。听说她嫁了一个很傻的男人,特别喜欢自充侠义之士。为了不让天下大乱,他肯定会悲哀地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收容我和完颜亮这对祸国殃民的奸人。对了!现在不能再叫完颜亮了。大金天子完颜亮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到了师父那里,让他帮你起个新名字吧。”托着腮,我笑吟吟地说。 “他很擅长这个么?”完颜亮不知我为何笑得古怪。 “嗯。”我中气十足用力点头。 师父起名很有学问来着,用一种阿拉伯的特产风俗,叫我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记得我离开时,他已起到十三。 如果那是关门弟子。那么完颜亮就正好轮到十四。 完颜十四。 听起来真没品。古今轮到十四的皇子,好像运气都不咋地。 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 斜飞一眼,我暗中偷笑。 “你在想什么?”完颜亮斥责我道“不怀好意!” 我嫣然一笑,挑起眉角。 斜风细雨,一叶轻舟。 舍一个软红十丈,寻一个梦里桃源。 我不必再问:江山与我,孰重孰轻。 那个正笑着望来的男子,已经选择了能令我幸福的答案。 我是害你皇命夭折的萧遥折。 你是害我失尽面子的完颜亮。 这一场情逢敌手。 你我势均力敌。 各进一步,头破血流。 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有人说遗憾是一种伤残美。 我说爱它的人是变态。 因为我们不是变态。 所以我们选择后者。 所以结局圆满幸福。 所以世间已没有完颜亮与萧遥折。 只有两个平常男女,携手归隐,老于江湖。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段历史,两个人物。 十年演绎,几许苍桑。 遥折不唱悲凉腔, 君且但笑也无妨。 折一枝山花,赠你,赠我。不必把酒问青天,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没有明月又何妨! 楔子 芦花像自天尽头飞来。 纷纷洒洒织就迷离梦境。 尚开一线的眼,只见暮阳浓艳。厚重如血的云霞深深浅浅,点燃舞作漫天之雪的蒹葭,泼洒铺天盖地一片红焰。 月晏海清,幽凉的风吹面袭来一阵咸腥。 芦花吹落细小薄柔的雪沫,无声地覆盖他的额角、脸颊 混沌的意识渐沉渐消,如将碎于木桨之下月影的晕黄 “唉?” 诧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扬起,打破这场永无止境的迷梦“这个人还没有死” 比月亮更冰冷的手指按上他越发沉重的眼皮。 “你受了很重的伤呢。真可怜。一定遇到不幸的事吧。这么痛苦,还是想要活下去吗” 那声线温柔宁静,却带着仿佛暗夜无边的寒冷。比起黑暗中乍现的曙光让人看到生的希望,却更像来自阴间的无常,在劝诱世人微笑着接受死亡 嘴唇焦裂的一旦张开就先尝到铁锈的味道。 喉咙喑哑到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好了。”浸融在月色里的嗓音漂漂渺渺,无情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你的脖子被切断了一半呢。还是不要开口为好。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救你,但是会收取代价的哦”语音微顿,按在眼皮的手指倏忽地移开。于是,混沌的视野,便掠入某个朦胧却依旧绝代风华的身影。 “我是,鬼见愁” 狭长的眼角微挑,唇边有一颗小痣的男子低着头,微微地望着他笑。 第一话人生如大梦· 燕京。金国中都。 自前朝废帝完颜亮迁都以来,便得到前所未有的繁荣。 昔日定都的帝王,早被如今掌权的皇帝贬为海陵王。但聚集四方商客的酒楼、高悬红粉灯笼的买卖、绮丽的丝竹悠扬的管弦,却不会因为皇帝换了个人做,就产生什么变化。 这一天,是中都的大日子。 客栈酒肆街面茶楼,青衣小褂的堂客,绑腿束腰的武士,站在半卷竹帘下嗑瓜子的美人,包括四季酒楼雅座间的两位公子,都在谈论同一桩事。 “水月宫主要公开召选侍卫了!” 身穿湖绿色长袍的少年伸手往桌面重重一拍,泡在白玉盏中半卷未舒的茶叶,都跟着颤了一颤。 “水月宫主是谁?”另一旁眺望窗外的紫衣男子,则调转头来一脸狐疑地问道。 “其实”娃娃脸的少年肃然危坐一整衣领“啪”地掸开一把边沿处已显晕黄的纸扇,神神秘秘地靠近,压低声线说“我也——不知道。” 男子“==” 少年“”一只乌鸦飞过陡然空白的画面。 半晌,用手撑住额角的男子一脸扭曲地开口:“既然你不知道干吗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后半句,男人突然暴走,发狂般地拎起少年的衣领,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跳“萧遥折!这一路不!是这一生我忍你很久了!” “冷静、冷静!亮亮你冷静一下!” “不要以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的忍受力就像江雨朵的信用卡一样都是有上限的!”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嘛!”抱住脑袋“少年”眨着波光潋滟的大眼,可怜兮兮地向后缩了缩。 隔壁桌的客人看不下去的插道:“哎?你们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何以见得?”“少年”不满,这人明显拿他们当土包子。 “我们中都人,没有不知道水月宫主的呦。”客人洋洋自得,斜目睥睨,像在炫耀家乡特产般滔滔不绝起来。 “要说这个水月宫主,那就不能不提当朝圣上。要提当今万岁,那就不得不提前朝废帝” “冷、冷静。”少年按住男人蠢蠢欲动的手指“亮亮你冷静一下。” “这个前朝废帝” “对不起”少年充满期待地眨着星星眼“您能不提‘前朝废帝’四个字吗?” “哎?”客人不解“为何?” “我是为你的人身安全考虑”要知道他身边这位,好巧不巧,正好就是“前朝废帝” “你们知道当今圣上是凭什么推翻昏君,肃清天下?”客人神秘兮兮地问,并且完全不看某“昏君”的脸色,一拍大腿,自问自答道“嘿!对啦!就是凭他有武林人物在背后撑腰啊!”“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少年偷瞄男子越发阴沉的脸色,小小声地问:“那这个水月宫主是” “水月宫主啊,就是当年帮圣上联络江湖人物的女中英豪啊。提起水月宫。在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算是帮皇帝登上龙椅的大功臣啊!如果是个男人,早就封侯拜相了。但即使是个姑娘,她也是如今断断不可得罪的三个人物之一。皇帝对她虽不能说是言听计从,但圣眷皇恩,也断非一般贵族可比” “哎?亮亮,你别走,我还没听完”被蓦然起身的男子一脸杀气地向外拖去,少年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把手伸向盘中最后一个包子。但终于还是差失毫厘,被冷酷无情的大手硬生生拖了出去。 “我还没有讲完啊”临桌那人一脸愕然地目送一高一矮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往两边望了望。想是要寻找下一个说书的目标。 呦!不是他眼花吧。客人揉了揉眼,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这才刚离去的位子上已经又换了一个人坐。“这位客官。您要点什么?” 把手巾搭在肩膀上的小二已经过来招呼。虽说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其貌不扬,一身灰色布衣,用宽布在腰上斜斜打了个绊,怎么看也不像能付得起银子的主顾。但中都之内,向来汇聚不修边幅的江湖人物。四季楼的小二绝不会仅凭衣帽取人。 “请送一碗面上来吧。” 嘶哑的声音刚一出口,不光小二,隔桌多嘴多舌的客人都跟着吓了一跳。嗬,这位好难听的嗓子,像被石头磨过似的。 小二愣了愣神,毕竟是大地方的堂倌,当即点头“好好”虽说一碗面的标准实在够不上四季楼的档次。但今个是水月宫主选侍卫的日子,掌柜一早就告诫他说“小心留神多长眼色” 谁知这土里土气的男子会不会是前来应选的高手? 小二悻悻地离去。 而男子则盯着盘中上一位客人剩下的包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哎!你挎着腰刀耶!”多嘴的那位眼前一亮,像看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你也是来应选的吗?哗。我告诉你啊。不是我多嘴,水月宫主那挑选近身侍卫的榜文一贴。四海五湖,来的英杰才俊可不少啊。说是要挑侍卫,都知道宫主今年还是云英未嫁。这说不定就是比武招亲我看你这相貌唉!再怎样也要先换身衣” “服——”这个字久久凝固在无法合拢的大嘴里,客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一直对他置若罔闻只盯着眼前包子的灰衣人,历经一番犹豫挣扎之后,终于颤抖地抬手伸向那个包子。 “哎呀!”客人尖叫起身“小二、小二!你们四季楼的档次何时下降到连乞丐都能进入了?” 让别人看到他与乞丐交谈成何体统! 宽阔的背影一震,往小二闻声奔至的方向转过头。 这男子印堂宽阔,一头半长的灰发披在肩上,额角系了根细线编的绳子。两道飞挑得险要连成一字的浓眉下,却是双波澜不兴格外宁静的眼睛。 小二端着线面,因听到叫嚷而急步匆匆,蓦地撞上他温和的视线,反而讷讷地失去了冲到口边的言辞。 粗糙的五指把捏在手中的包子又放了回去。 “原本不是我的东西。虽然没有人要,也毕竟不是我的。” 自言自语地说了番抱歉似的解释,男子不再多话,接过面碗,埋头大吃。看来真是一路饿得急了。 这乡下人固然外表粗犷,举止到异常老实。 放在桌上那个包子,反到难为了小二。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到是那位油嘴滑舌的客人,异常来了兴致“你是乡下来的?”他倒不想适才还管人家叫做乞丐。 男子闷头吃面,间或点了点头。 “难道你也是来参加侍卫召选?”客人一脸不信。 喝尽最后一口面汤,男子信手抹了抹嘴“我来找人。”猛地起身,客人惊得向后一仰,这汉子生得好高的个子。 “小二哥,结账。” 小二讷讷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男子皱了皱眉,自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往桌上一倒,只有半串铜钱。勉强结了账后,剩了不到几枚。 “这面真贵。”叹了口气,他颇为珍惜地把铜板一枚枚收回袋子里。 临桌客人“扑哧”地讪笑“谁要你非挑这中都数一数二的四季楼呢。我看你身板不赖,不如趁着今日街上热闹,看打擂的小姐太太人多,去寻个抬轿的差事吧。” 小二瞥他一眼,但觉这客人实在言语轻薄。凭他这双看惯南来北往的招子,早看出这汉子定然身怀武功。即便不是高手,信手一拍,也能劈倒一张桌子。那人言语挑衅,可不要在他们四季楼打起来才好。“多谢指教。” 出乎意料,男子回首抱拳,颔首道谢,并不觉得当“轿夫”是种辱没,径直下楼去了。 “这人真有点邪门”小二喃喃地望着那个背影。 “切。有什么可邪的。不过是个乡下人。” 邻桌的客人依然倚栏观望,口沫四溅兴意评点。 锦上添花楼。 明黄色的绢布自二楼垂下,如长长彩带乘风飘扬。每一条带子的尽头都系着一颗由五色花朵扎捆而成的花球。纱如蝉翼,轻薄柔软层层萦舞。临风飘出缕缕馨香,却被不时响彻的大鼓,震动得透出香味之下的肃杀。 围观者众,自添花楼一路延绵到水月宫停在水畔的巨型画舫,沿岸男女老幼,无不倚门推户,蜂拥而至。只为瞧一瞧这场震动中都的选拔。 水月宫因支持完颜雍起兵成功,现已稳稳占据北方武林重要位置。而水月宫主花如雪更是联系大金朝廷与金国境内江湖之士的一根重要纽带。民间早有被花如雪重用就等于得到当今天子完颜雍赏识的说法。 何况完颜雍因起兵之际曾借用武林的力量,以至这位天子对江湖人物历来异常重视。 谁知这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打擂,会不会是皇上借由花如雪的名义在暗中挑选人才? 即便不是如此,能进入水月宫也不失为是进入朝堂的另一种渠道呢。心怀鸿鹄之志的少年,对花如雪抱有非分之想的浪子,想找棵大树好栖身的草莽一时之间汇聚中都。 经层层选拔激烈搏杀,此时场上唯余五名青年。 他们各持异色花球,沿黄绢攀登而上。一面相互搏阻,抢夺对方手中的花簇。身手均在伯仲,一时三刻看不出谁强谁弱。花影人影相互交错,蝴蝶般地飞来飞去打得热闹一团。楼下百姓只当戏看,故而叫好连连。正牌的主顾却已经先要不耐烦了。 “从早上打到现在,他们还真有精力呢。”赤足踩在栏上,单手拽住五条黄绢绢头的少女掩口打个呵欠,绿色罗裙如风中荷叶摇摆不定,满眼倦色懒懒回眸“主子,我早就说过。我们水月宫如今树大招风,看吧、想要挑个看门护院的,都不乏世家公子抢破头争呢。” “笨丫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衣翩跹青丝如染的女孩儿,言笑间眸中飘溢幽浅流光,小嘴一呶,意有所指地往身后一睐。 有人倚栏而坐锦袍华冠,清瘦秀挺发似流泉。见这两小妮子拿她调笑,也并不着恼。只是淡淡一笑,信手拨了拨横放膝头的七弦。 琴音清越,尚未成曲,先有铿锵激昂之意。 手持彩带的少年们似得到琴声的鼓舞,神色一振,打得越发激烈难解难分。 “啧啧,主子。这要怎么好呢。”绿衣少女不经意地俯身,漆黑的刘海在风里密密飘扬,一双星眸冷眼旁观“他们的身手确实不弱呢。” “其实”花如雪淡然一笑,看似随意地挥挥手,薄如蝉翼地包裹着锦上添花楼二层雅座的纱帐外,突然响起两声惨叫。两个比武的少年徒然摔了下去。白衣少女好奇地探头张望,只见他们已摔倒在地四肢抽搐脸色痛苦竟然无法起身。而花如雪依旧慢悠悠地接完自己想说的话:“我的侍卫,也不一定就非要是卓绝天下的高手。” “但也不能是个草包啊。”绿衣少女不在意地松指,信手扔掉两截断裂的缎带“不然多丢主子您的人呀。” “要跟在主子身边办事,就少不了常常进宫。怎样也得是个面目端正懂得眼色的人呢。”白衣少女巧笑倩兮地探出半身,冲着愕然环顾的少年们甜甜地挥手“继续、继续。别介意。刚刚两个是宋国的探子啦。” 裸足踩在栏上的少女一声冷嗤,滟滟青黛如凝霜雪,她面笼寒意提声高喝:“别有用心的及早给我滚回去!水月宫的大旗横在这江面上!还未曾怕过探子!” “是啊、是啊”白衣少女小声嘀咕“何止不怕。简直根本就是为把大金境内的探子都引来,才故意招摇嘛。”哼,皇上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苦了每晚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的她们。 知道跌下去的原是潜入的细作,围观者方有所了悟,三个少年也收敛心神继续过招,只是心有旁骛神色勉强,不时四处张望,似在担心方才那来无影去无踪打掉两名细作的暗器会不会突然飞过来。看得绿衣少女勃然大怒。脚下用力,斜肘一提,三条彩带同时拽起,将少年们一并摔入阁内。 “不许抬头!” 摔得七荤八素尚未来得及爬起,已听到少女厉声怒斥:“比武过程中竟然轻易分心,怎么能放你们进水月宫!” “是呢”白衣少女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连吃饭都不敢眨眼皮”就怕有人会趁机下毒呢。 知道名震江东的水月宫主已近在咫尺,三位少年压抑住想要一睹芳容的冲动,相互斜眼窥探,只怕宫主会看中对方。 “行了”懒洋洋的语调响起“乌羽你就不要再骂他们了。” 三人心下一喜,原来宫主如此善解人意。 “毕竟你也累了一天,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露水般轻飘流溢的后半句,则似一记重击,令星星眼的少年们重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其实,我的侍卫并不一定要有卓绝天下的武艺。”不敢抬高的视线,只能随着前后摇晃的藤椅,望到一截华贵的罗裙以及水葱色的鞋面时隐时现“但因是要带在身边的人,总希望会是个懂得讨我欢心的人呢” “小人一定会忠心耿耿谨从宫主吩咐!”三人中的一人抢先开口昭明心迹。另两个则在暗中咬牙只恨一时错过了讨好的时机。 “可我并不怎么欣赏巧言令色之徒呢。”眉间微蹙一脉烟色,说话的人语气不快地停顿“而且,难道你不懂在听上位者讲话的时候,是不可以打断对方的基本礼仪吗。” “小、小人”双臂打颤,想起适才莫名其妙便跌摔楼下生死不明的二人,说话之人颈后的汗水已黏湿了一团头发。 “还有就是” 下颌被一只突然伸来的脚抬起,沉柔如水的眼眸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撞入视野,微笑望来的锦衣女子并没有惊天绝艳的容貌,但那副淡定通透的气质,却早早压倒性别的隔阂,足以令人选择臣服了。 难怪她会是大金皇帝完颜雍自夺得天下前便一直重用的臣僚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耳边已传来女子总似漫不经心的声线:“——我讨厌奴才。” 而那也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旁勉强镇静的青年鼓足勇气问出:“宫主,他也是个奸细吗?” “现在还不是。”雪白的手挥了挥,几滴血红梅花般地溅上青年眼前的地板。 “但当你拒绝一个人的时候,就等于已经得罪了他。只好趁他还不足以危害我们的时候杀了他。明白吗?” “是!”青年一阵心惊。 “噗——”白衣少女发出清若银铃的笑“我看你根本没明白。宫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选中了你们呀。刚刚就是在教育你们啦。” “属下莫清歌参见宫主!”青年连忙低头抱拳。 “属下于彦武参见宫主!”另一个也慢一拍地报上姓名。 “莫清歌?” 手拍栏杆,花如雪乍然回转的一双眼风月无痕,唇边的浅笑还未曾逝去。莫清歌恍惚了一下,耳边只闻那清瘦秀挺的女子傲而不嚣地大笑。 “人生如大梦,谁与我清歌!莫清歌!这名字当真有趣,可谓警语。” “主子开心就好啦。”两个小丫头齐刷刷地说。 “进了水月宫就是一家人。但这进宫的礼物可照例是不能少的呦。”头发眼珠都比常人来得更黑的绿衣少女露齿一笑,黑漆漆的眸中蹿起两点狡黠的金芒“莫侍卫、于侍卫。现在就去各买一样礼物来送主子吧。” “要讨宫主开心的礼物才行哦——”白衣少女古灵精怪地扮个鬼脸,完全不管两个霎时便愁眉换了欢颜的男人。 “你们又逗弄人” 望着两名新任侍卫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花如雪背手摇头,一笑如烟。 第二话南柯画舫·一 一路行去,尽是琳琅店铺。酒幌客栈招牌高悬。 男子头戴斗笠,腰悬单刀,一身粗布灰衣,像个江湖过客,却不染凌厉之气。走至人口稠密处,见靠墙一排出卖劳力的贫民或蹲或坐等候雇主,便也依样站定。只是他风骨标格,清奇迥异。走过几个挑人办事的管事,大都经验老到识言辨色,只望他一眼,便绕远走掉。 正蹙眉间,突然有人在肩膀落掌一拍。 “伙计,都能干什么活?” 回头,见是个遍体绫罗的胖子,满头大汗地提了个大包裹,像自水路刚上岸的客商。 “都可以。”男子略一思索,沉静回复。 “哈。都可以!”商人笑起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打趣道:“绣花也会喽。” “会。”出乎意料,男子竟然从容颔首。 “呵!”商人一扬双眉“我到不用你绣花。只是来这中都做生意,还真需要个帮衬的人打打下手。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就挑你吧。对了”他迈开一步又回头,皱眉瞪视男子腰上的刀“那是什么玩意?”“这是我恩人的东西。”男子据实以告。 “别给我惹事哦”商人思忖片刻,手中的重量帮他做出了决定。手一扬,他把大包向后一扔,男子伸臂稳稳接住。 “走!” 神气活现地撩起衣襟擦了把汗,商人弹了个响指,挺起肚子,带着新招的仆人大步流星。 “我说,如今讨生活都不容易。我包你吃住。此外一月另付二两银子。这差事不赖吧。对了!”商人一双小眼精明地打量男子结实的身体“我的船再过几日就要靠岸。到时候你要帮着去扛货。我小本买卖,可不想另雇那些挑夫哦。” “都可以。”男子不与他讨价还价“只要每天给我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即可。我要找人” “行啊。只要你做完活计,愿意去哪都随你。这年头,天下大乱,亲友失散的事屡见不鲜。对了,你叫什么?”商人刚想起这问题一般,回过头问。 “苇八。”抬手推了下斗笠,沉重的包裹在他手里似是轻若鸿羽。 “嘿,倒是好叫。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这么难听。我是不在意啦。不过女人胆小,小心吓到你将来的老婆。哈哈。” “我受过伤。”男子简洁地答。 “啧,你说话真是费力哦。挑个闷汉子。啧。不过也好啦。不爱说话的人靠得住。”商人自我安慰般地说着,转眼间便被路边的摊子分散了注意力“我看这水粉不错。不过讨好女人还是得靠珠花首饰。嘿嘿这中都最大的青楼——飘香楼的花魁是我相好哦。”扭头露出一个炫耀的笑脸,却不见男子有丝毫羡慕的神情。 自讨无趣,商人耸耸肩,自顾自地挑拣起来。 市集中心人群密集涌动如潮,男子默然静立,抬起斗笠下无波的眼,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蜻蜓点水逐一望去。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一眼扫过,尽是花灯游女。金国境内风气开明,游岸的仕女挽着心仪的男子笑得任性恣情。 “这太贵了!” 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拉回他的注意。 “苇八你来评评理!看这东西值不值五钱!”商人一把拽住他袖口,把他拉至那堆满水粉的货车前。男子无奈,但并没有直接拂开揪住他衣袖的爪子,只是低下头,蹙眉审视半晌,平淡相告:“女人用的东西,我搞不太懂。” “笨哦!”商人小声咕嘟并往他小腿踢了一脚,这笨汉子,连帮忙讲价钱都不会。 一旁挑东西的少女听得有趣,忍不住掩口低笑。 一双美目却因这一笑,被牵引了心神,投来淡淡一瞥。 他也正巧抬头,便与那回眸之人视线相遇。 那是个年轻女子,性别差异带来的隔阂感却淡到至极。 浅黄衣袍绵绵密密从头到脚包裹身体,长发如泉并未束髻。那女子傲骨英风人淡如菊。唇边噙着一缕仿若无痕的笑意。 眼中乍现一抹幽华,旋即被眨动的睫毛掩饰。 女子却觉得他有趣般地向这里缓步移来。 “这位姑娘,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 已被商人没完没了的讲价惹得耐性尽失,小贩堆起笑脸转向看来比较容易做成买卖的女人拼命推销。 信手摸上一朵红花。 捻起看看,只是淡而无奇的绢花。即便拿去送给那堆扰人的妮子,恐怕也不会被她们瞧在眼里。正要丢回去。 小贩却极力夸赞:“姑娘好眼光!这花与姑娘雪肤花容相得益彰!” 雪肤花容?好文言的小贩。 她自顾自地笑笑,将花好好地插回花车。 “出来得急,未带银两。” 不想听小贩更多的唠叨,只要推脱没带银子,就不会再被纠缠。她哂然一笑,正欲折转。 结实修长的手,却持着那朵红花,递至眼前。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正坦坦荡荡地向她清澈望来。 “送你。” “哎?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惊愕地插话。 “没关系。反正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枚丁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钱。 “送你。”喑哑的声线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执着。 “为什么”她像被那双无波的眼睛所迷,竟然接过这陌生男子的馈赠。 “你和它很衬。”难听的声音说得无比认真。 她,花如雪,倾城与千金俱握手中的女子,连帝王也要敬她三分的人物,与一朵路旁花车贩卖的廉价绢花很衬? 几乎是个笑话呢。 出自这陌生男子口中,却泛起一阵春寒夜里久违的温暖。 她微微一笑,接过那朵花,信手插在鬓边。 斗笠下温柔起来的眼,像游女手中的灯盏,寂静却并不清寒。瘦削的脸颊,深邃的眉眼,这男子谈不上英俊,却有点意外的惹眼。 “苇八,走啦——” 那边肥胖的商人扭头招呼,于是他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态度从容,毫不留恋。 他是真的不认识她呢。也不像是打算讨好路遇的姑娘。 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侧头笑笑,想起适才他握在手中空如一洗的钱囊。这个连自己也要卖与他人做苦力的男人,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倾其所有。 “苇八,你傻啦,干什么平白买东西给人家?” 风中细细可闻那二人的交谈。 “她不是想要吗?” “呵!看不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啊。哈哈哈”“”猖狂的谈笑来自那名放肆的商人吧,而那昂然男子沉默以对,跟在他身后,脊背挺得笔直。 这两个人交换一下位置会更适合。 背手而立,花如雪挑唇一笑。一朵红花,斜插鬓边。灯火荧荧,映照得如莲女子,多了份无依的虚幻。“宫主、宫主!”提着裙角跑来的绿衣少女瞪着俏丽的杏眼埋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您就跑到这边来啦。”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拖起她的手便向前走,三步之后才突然扭身,瞪眼,不可置信地伸出颤巍巍的指尖“你、你戴花?”随即尖叫“啊啊啊!还是这么贫穷没品的小红花!宫里的玉玳瑁红玛瑙白水晶紫金钗赤珊瑚碧翡翠啊!我真替你们感到‘万艳同悲’啊!”“哈哈哈。”被她奇妙的形容逗笑,花如雪仰头大笑。隔岸花船吹来樱花千重,华美如雪,瓣瓣旋舞。那朵娇艳的红花,却固执地斜倚青丝。在这素极的女子耳畔,绽放得异常娇艳。 “原来这等俗物也有它的美” 少女也只好不甘心地瞪圆漆黑的眼珠,提裙跟上宫主悠然的步子。 藕荷纱幔层层束结,如意结拦腰绾系。底部如海浪扩散迷梦的涟漪。对镜梳理的女子挽着高唐古风薄蝉髻,袖臂扎着与衣裳同色的淡黄丝带,长长拖至身后的地面。银红色宝石穿过高耸的发髻,垂悬饱满的额头。与女子如霞的姿容相映成辉。 “叫雪娘出来!我只要见雪娘子!” 高挂着一串薄纱灯笼的花厅内,传来肆意狂妄的叫嚣。摔破瓷器的声响、用力拍桌子的声音、小姑娘杂乱的惊叫,伴随琵琶骤然弹错的拍子,像编钟奏出的乐曲一连串地送入耳际。 停下正往头上插一朵珠花的动作,飘香楼的花魁娘子萧桧雪,蹙起眉梢,向身后传来杂乱声的场地投去责难的一瞥。 “谁在吵闹”手腕一顿,撩起垂地轻纱,她吩咐静立的侍女:“我在等一位贵客呢。” 前厅因借酒掀桌子的客人正引发一片混乱。 单腿踩在椅子上,一把推开身边的姑娘,用筷子敲着碗,醉眼惺忪满口吵吵嚷嚷的男人衣袍华贵,是京内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父亲顶个世袭王爷的称号四处胡作非为,今日更是借酒撒疯,硬要萧桧雪出来接待。 “我们桧雪小姐可不是说见就见的。”从内走出的丫头,双手叉腰,横眉竖目,伶牙俐齿地睥睨闹事的公子,只用鼻孔看人似的瞧扁他道:“更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能见得到的!” 男子勃然大怒,戗指扬言:“竟敢将我这皇族血亲说成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也没什么。”少女拉下眼皮扮个鬼脸,煞是气人道“歪瓜裂枣才是重点啦!我们小姐可从来不见长这副嘴脸的”说罢,白他一眼,少女掩口娇笑,明显嘲讽他容貌不端。 “反了反了。”男子裸臂揎拳“这天下如今都姓完颜!宋国的公主也要在我们金国的洗衣院里做娼妓!这真正的娼妓反而登鼻子上脸摆公主的谱!叫萧桧雪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仗了谁的势,竟敢猖狂至此!” “这猖狂之人尚且不知是谁。”少女冷笑“我们门前挂着十二只灯笼,明摆着昭示这是水月宫名下的买卖,水月宫旗下的商号船行青楼货运一概生意,都会分利给朝廷,也就等于是皇家字号的买卖!来我们这儿撒野,就是没把水月宫放在眼里,就是不买当今天子的面子。我倒想知道,你是仗了哪位姓完颜的王爷之势,竟敢猖狂至此!” 男人嚣张的气焰陡然顿消,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霎时酒醒。要知道刚披上龙袍不久的新帝完颜雍最忌惮的不是外人,而正是这些姓着完颜有着皇族血亲的王侯贵族!这十几年间,金国君主几经易位。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凭着弑亲篡位谋取天下。虽说顶着水月宫招牌的商号如今并不少见,不见得都与上面关系深远。但万一 男子越想越是心惊,只怕一时胡言乱语早已埋入日后的杀头大罪。当下以袖遮面,不发一语,竟连连倒退在夹道的哄笑声中退了出去。 少女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掌“各位,我们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场子,断不会平白难为诸位大爷。适才的话不过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家不必忌惮。只管照样开杯痛饮!想点哪位姑娘,只要郎情妹意你情我愿。花牌挂在此厢就是要等人翻!没有了诸位大爷,就真是皇帝亲开的买卖他也难以支撑下去啊。” 这丫头甚是伶俐,几句话,惹得满场欢笑。丝竹之声再起,转瞬间又是歌舞升平。 有熟客趁机拉住她问:“冰儿,为见你家雪娘子一面,我已排了半个月的队,究竟何时才能一睹雪娘子绝代芳姿听一听她那素手琵琶?” 冰儿回眸一笑,玉指轻点“您老只往那边瞧延着楼梯处雅坐间的十几个人中最末席的,也已等了有半年呢。” “唉”男子失望道“似我这身份轻微之人,难道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 冰儿嫣然“您是旧日的翰林才子,又岂是那等凭着祖宗血统得取高官之人能比得了的。我们阁子里的蝶姑娘,久慕您的才名呢。您等了雪娘子有多久,我们蝶姑娘也便等了您多久” “真的吗?”男人脸上放光。再次验证了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是男人,听到有女子仰慕,心里永远都喜笑颜开青光灿烂的定理。 冰儿丢下暧昧的眼神,似笑非笑道:“那您可得自己去问问她了” 不经意地抽出衣袖,谈笑间,又摆平一档事。 这飘香楼乃是中都内最富盛名的寻欢坊。旗下红粉无不剔透玲珑。其中更以擅长歌舞的秦冬儿与才貌惊天的萧桧雪两位花魁名震中都招惹浪子狂蜂无数。但凡来此间的,又往往非贵即富。要妥帖圆滑地招待这些人,光靠有人撑腰不行,还得有擅长交际的灵活手腕。 光是排那座位前后的席次,便于观赏歌舞远近的距离,就要煞费一番苦心。换言之,坐在特殊席位的,都是各顶个名震一方的人物。所以适才那名翰林才子才会望而兴叹知难而退。 而那吹嘘自己是花魁相好的商人,则完全没希望地瑟缩在最靠近门边的桌子上,郁闷地低头喝着小酒。 “唉。”自顾自地倒一杯浇愁的酒,商人皱着伤心的八字眉,胡子随着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没想到这中都的一个婊子,也有这么大的排场。” “”“唉。可怜我这朵珠花难道要明珠蒙尘?”捧着花两钱银子买的假凤钗,胖商人唏嘘不止“谁让人家是皇家御用的婊子”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和皇帝睡过的婊子就不是婊” 一双冷眼,骤然射来满目冰霜,硬生生冻结住胖商人未尽的言辞。他骇然地将胖胖的身体向后一缩,那俏生生的冰儿丫头,不知何时竟已来到桌旁。 “你这个”她正待咬牙切齿,好好教训这随口乱喷的胖商人。一道挺拔身影却蓦然拔起,横阻眼前。 那是个相貌平凡的灰衣男子,腰上挂柄单刀,看来像个保镖。背一个自肩膀斜绕胸前的大包,又有点像个跟班。 不是穿了灰衣的缘故才显得风尘仆仆,缀了补丁的直裰上,似是随手一拍,也能掸下两斤浮土。 冰儿瞪大诧异的杏眼,不知缘何,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张利口慢了半拍,才说出话来。 “哪里来的乡下人,恁地不懂规矩。”她俏眼一睐“站在这里做什么,专挡姑娘我的去路不成!” “苇八是乡下人,确实不懂规矩。”男子淡然开口,声音低哑粗粝,甚是难听,却意外地不带凶煞之气。 “但是苇八,要保护自家的主人。”凌乱散发间,他有双清明的眼,不挑衅,不凌厉,却似平静的深潭因没有涟漪反而无从看穿。周身灼热的气流像某种无形的火焰 冰儿恍惚一刹,后退一步,避开那似要扑面而来的灼热,半晌,才勉强嗤笑“谁要和你们这种乡下人一般见识。”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再瞧他一眼。 “啊呀,苇八,你还有点用处啊!”那满头大汗的商人一边用胖胖的手擦试额角的汗,一边拍拍男子的肩。 “这地方忒诡异,我们还是走吧”商人拖起苇八的手急匆匆便要夺门而逃。还是找别家烟花馆的好。只是好不容易进了久慕大名的飘香楼,连那位雪娘子的脸都没见到想想真不甘心。 一脚已迈出门槛,忽闻身后珠帘摇动,翠玉相敲,有人轻笑道:“贵客留步。” 那声音调雨为酥催冰化水直若春风扑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受用,商人胖胖的身子未转人已先行软了半边。 待到回头,更是只觉口干舌燥,两耳嗡鸣。 手持绡扇的绝色佳人竟美得活脱像从唐人传世的工笔画中走出来似的。临花照水荏苒娴静,哪有一丝风尘气。 当下放轻音量,生怕唐突到这我见犹怜的美人,颤动着两片肥厚嘴唇,只问:“小、小姐叫我?”心中只道这艳遇不来则已,一来惊天啊。他周大富等了三十多年,终于有幸得遇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了吗?哇哈哈哈! 萧桧雪垂睫一笑,扇子轻移,向他背后一点“不巧,请的是那位。” “哎?”伴随商人失望震惊不可置信的抽气,当事人却只是推起斗笠,流露出倍感困惑的眼神。 雪色灯笼,一行十二个。夜色中遥遥望去,幽暗的江面像燃起十二朵素得招摇明艳的昙花。 带路的女子提着裙角簌簌的白纱,袅袅婷婷的风姿似水畔荻花。 江空月静,一水柔蓝。 白日的喧嚣陡然消逝,江上只泊一叶画舫,聆听春声卧月眠霜。 一方木板直通船身。 苇八略一踌躇,踏了上去。 疑惑地回头,见那位引路来此的花魁娘子盈盈一笑,微微衽裣。竟然腰肢一折,身姿曼妙地提着灯笼踅了回去。 被留下的人心中打鼓,待要跟下船,已然来不及。 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一张张艳色倾国的脸,水红菱、翡翠绿、海波蓝、莲花紫,各色长裙萦花绕水飘过眼帘。 推推攘攘间,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被簇拥进精美绝伦香艳旖旎的画舫内舱。 琉璃宫灯于四壁突起处各悬一盏,龙眼大的明珠代替蜡烛,镂刻进香檀木桌,仿佛一袭永不沉没的华美月色,无光自亮。 香灯半卷流苏帐,白衣公子静卧云烟榻上,白衣如雪流墨如泉,手持酒盏,似笑非笑。一双眼,纵然映衬周边明耀流动的华彩雕栏、美艳亲王的红粉倾城,依旧风月无痕自有一份恬淡。 “公子请坐。”那人笑吟吟地摆手,随即有女子莲步款巧,搬来座椅,尚未有空置疑,一双手已从背后伸来,硬是按他坐下去。 “羽儿休得无礼。”白衣人眼波轻撩,略含责怪地一扫,那暗自咬牙的女孩,也只好忍下去。愤愤地在苇八面前摆了碗筷,还要瞪他一眼方才甘休。 “这丫头被我宠坏了。”白衣人笑道“客人不要见怪才好。” “”苇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有如身陷一场香艳旖旎却又诡异至极的梦境。他不过是陪那雇他的商人去了趟烟花之地,怎会被莫明其妙地招待到了这里。 眼前这人,又是谁呢。 藏在斗笠下的眼眸抬起,静静观望。公子报以微笑,袖中探出洁白手掌,又是一挥,身畔的紫衣美鬟立刻将酒斟入紫金方斛,莲香四溢,美人持杯,笑吟吟地双掌奉上。 “客人,这是莲心酒。闻着香,喝起来却微苦呢,虽是春夜,但江上寒凉,请先喝一杯暖身吧。” 酒香扑鼻,美人柔媚,丝竹琴筝隔帘传来撩拨之声。坐在这美婢环绕绮华如梦的画舫之中,真是只凭空气也要使人酩酊如酲不饮自醉了。 但苇八只是稳稳接过酒杯,扬头饮下。沉默得不动声色。一如江心明月白。 白衣人移身近案,侧身浅笑“客人” “苇八。在下苇八。” “好。”唇畔的微笑加深,桌角嵌入的明珠流转的光焰照不亮白衣公子的容颜,却映出那乍看沉静的眼眸里,纷纷落落永无止境的如雪烟花。 “苇八。”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他问:“那商人与你有何关系?” “雇用关系。” “来中都有事?” “找人。” “什么人?” “故人。” “你说话总是这么简洁?” “”苇八沉默半晌,抬眼道:“你是陌生人。” “哈哈哈。”“他“挥动扇子,倚着如云美婢,眯眼一睐,傲而不嚣“只管当我是神仙好了。今夜你便是降临小蓬莱。不管你要什么,我总有办法找得到。”语毕,他一推身畔那紫衣美人“喏,你看看,她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女子们哄然笑起。 受了嘲弄的男人,却只是沉静地低垂着眼答:“不是。” 白衣人兴致更浓,逗弄他说:“这位故人,想必是个女子喽?” “是。”苇八颔首。 “哈。”白衣人哂然一笑,举箸一敲“百年修得同舟度。人世原本虚幻无常。何必在意彼此未曾相识。今日相逢便是有缘。苇八,此间美色倾城,没有一个输给飘香楼里的‘大小乔’。虽不知你要找的女人是何等相貌,想必也争不过她们。不如挑捡一个,我便送了你。也不必在这金国看人眼色打小工,带着美人与我备好的嫁妆,回那江米粮乡去吧。” “恩人有话,一日找不到故人,苇八一日不离中都。”他淡淡回绝,无波的眼眸虽是波澜不惊,却自有一片坚毅的寂静。 女孩子调笑的声音不觉静了下去,眼前这男人虽衣裳质朴貌不惊人,却自内由外地散发一种不易轻移的气质,令人折服。 喜怒哀乐都不会流于言表,他始终维持他安静的步调。但不凌厉、不萧杀、不冷峻,甚至也不见阴悒。平平缓缓如一池清碧。 收敛唇边虚应的笑容,这浮华如同南柯一梦的船主,水月宫主花如雪,垂下浓密眉睫,杯中粼粼酒水映出眼波开阖间游丝千尺霎然明媚的纷落烟朵。 “那么,”她说“你便不要跟着那商人了。明日起,我雇你好了。在我手下做事,对你找人会更方便呢。” 苇八闪过一抹豫色“做人怎可不讲信用。” 乌羽大怒,需知旁人要进水月宫难如登天,如今宫主不知为何看上这个不明底细的异乡来客,先是以客礼款待眼下竟要招他入宫,竟然还敢推却,简直岂有此理! “那么” 幽幽艳艳似藕花漫天的眸光随眼帘微闭消散逝去,花如雪并不生气,只是闭目微笑轻啜一口杯中琼瑶“若是他不要你了呢。” “自然另当别论。” “好。”她挑眉,笑得别有深意,与他碰杯“那么,就让我们一言为定。” “古人说: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琅然一笑,倚窗拍掌的白衣公子信手抽下束发丝带,流泉马尾随即披散成了绸缎扇面。她推开半圆的窗阁,眺望那抹意外有趣的背影“这个佳人在侧不乱怀的客人,却要早早归去。真是不解风情。” “宫主,你真要那人来水月宫?” “有何不可。”笑得肆意的女人看似随意地一睐。 “他有什么好!”乌羽负气道“即便不爱钱财美色,也不过是个土包子!” “呵”向后一倒,平躺在织锦花缎铺就的软席,花如雪枕着一头冰凉乌发,浅笑若无“这是第一次呵”“嗯?”整理盘盏的乌羽没有听清,抬头问:“宫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如雪闭上眼睛。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姑娘,并且倾其所有只为送她一朵红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三话一品与千金 人生境遇取决于偶然。 苇八在那个灯火荧荧的傍晚,游女如织的花街,以十枚铜板的价格买下一朵红花。也买到了别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锦的境遇。 只是当事人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吧。 “我做错了什么吗?”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门外的店铺前,苇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语。 为什么自从他赴过那有如南柯一梦奢华的画舫盛宴后,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游丝千尺,细雨蒙蒙。 持一柄青伞的女子笑吟吟地跟着身后,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为针,在那浅黛罗裙的边沿处绣上一行春水的湿润。 “苇爷,您还要再找下去吗?” 她巧笑倩兮地问。 苇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坚毅的傲然。蓦然大踏步折转,走到女子面前“为什么?”清澈的眼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愠怒,只是口吻带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该猜到,就算你继续倔强下去,这中都城内也没有一个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宫主请上画舫招待的贵客。花如雪若想要一个人,就是势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持伞的青衣女子,一辆牛车在雨中驶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积水正倒映着挑起车帘的某个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评论花如雪的人,也只有水月宫主本人。 “苇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宫做事。难道怕我会拖欠工钱不成?”语尾上挑,她带着几分调笑。 “苇八听闻水月宫人才济济,不明白宫主何必垂青苇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讳。 她但笑不答,只问:“我以宫主之身,亲自来邀。苇八可愿入我水月宫?” 掌车的黄衣少女听得极不耐烦,暗中撇嘴。宫主与他费这些口舌做甚。只要水月宫一声令下,苇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会来求他们。宫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随生怕他冻到、饿到、找她们不到!更放下身架亲自来邀,真不晓得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别有什么动人心处! 萧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宫主。苇八来中都是要找一个人。苇八答应了另一个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务,苇八一日不能离开中都。苇八并非自由之身。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样一个苇八,若是加入水月宫,只怕总有一天,会给宫主添麻烦。”他深深望她,低声叮嘱:“宫主但请三思!” “我花如雪虽不喜欢自找麻烦,但也从未怕过麻烦。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总是特别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开车帘“苇总管,请上车!” 隔着如雾烟雨,花如雪觉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之前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花如雪也说不出。 但是苇八并没有再推辞,他沉默地跟上,选择站在车子的后面。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个字,好像已是一切,什么都不必再说,从此之后,他是她的人。只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里更另有一人,且永远优先于她。 “这个男人很意外。”乌羽诧异地抿了下嘴角,以为这种固执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宁死不屈,摆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状。没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处境,却又处处要把话说在前头。 “你不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吗?”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缓缓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路车轮辘辘,辗过湿腻的石板。不论开快开慢,那男子总能跟上,稳稳的步声,竟让坐在车内的她有种异样安心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让他当总管吧!” 乌羽生气,连她都没有当上过水月宫的大总管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动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乌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于膝头的修长手指,以及指畔所夹的一朵红花。花如雪知道,她只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个人 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锦上添花楼,亲选近身侍卫,就是为了可以找到一个不用她处处戒备能够令她放心休憩的守护者。只是没想到 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别样地出场。 香车华盖,凤烛荧荧。多少繁华如烟朵弥漫,散尽后唯余空荡的寂寞,而蓦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极的他。 推开斗笠的男子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眼。 四目相顾,没有恐惧、没有奉承、没有丝毫利益的牵绊,他甚至用他最后十个铜板为她买下一朵其实她并不喜欢的红色绢花。 难道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容易招人误解吗 花如雪低头浅笑,却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红花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盛开的白玉兰,已经有些开到残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只开一霎,短暂一如可以尽情得意的少年时光。 还记得他初入水月宫那日,宫主最得力的手下乌羽姑娘,拿他们打趣,要他们去街上买一份能哄宫主开心的礼。但宫主是何等人物,寻常物件又怎会入得了这清傲女子的眼。 想来想去,只得买来一卷白纸。 乌羽逗他说,难不成是买字画被人诓了,拿错了空白画轴? 他却说,宫主白璧无瑕。如同这空白画纸,除非宫主本人,又有谁能为她添加颜色。 宫主微笑说这莫侍卫好生会讲话。 却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讨好的话语 他本是名门弟子,本不该来被南宋武林指为邪教的水月宫做事。况且在金国境内,水月宫又成护国圣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内高手竞相投靠。 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殷丰。他性情纯良,师父说他不适合闯荡江湖,回家做商为工也算乱世中的一种福分。却不知晓,他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来了水月宫。 他没有入朝为仕的野心 也不是贪财慕势的人物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宫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则绰约的梦境。 凭着平日加倍的勤奋,他虽不是绝世高手,却也并不弱于旁人。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取得可以留驻在她身畔的权利。 即使抛舍了太多的东西。 即使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见她清华慵懒谈笑杀人。 也还是丝毫未曾动摇他心底一份痴着的执念 玉兰花无声飘坠,白如梨瓣,皎如月色。这不败只落的花,一如莫清歌无人可诉的衷情。 从花开到花残,从欣喜到惆怅。也并没有经历多少时间。 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的突然到来,苇八。 莫清歌怅惘地笑了,带着一点无边的凄苦。 再抬头,已勉强自己换上平静的神情。 宫主曾说,不要喜忧于色。 他默默地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变成宫主喜欢的样子。希望这不要也只是一种奢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清歌才刚凝聚的眸光,霎时重归黯淡。 比他更符合宫主喜好的男子推门而出。灰色衣袍,腰挂单刀。散发披在颈后系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样看也看不出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来。 莫清歌恍惚地看着他,忍不住与自己暗暗比较。 “我准备好了。”低沉的声音,震醒了如在梦里的他,急急地应声:“哦、宫、宫主说可以出发了。叫你到车上去等她。” 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难过地想:听乌羽说,这个苇八送过宫主一朵红花。而宫主因此特别垂青于他,先是连跳数级地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又赐他专属别院锦衣华带。原本还要送他可谓镇宫三宝之一的紫玉刀,却被这人不知好歹地谢绝了。 想到此处,莫清歌毕竟少年心性实在按捺不住。 “苇总管” 前面的男子身形微顿。 “什么事?” “听说”莫清歌踌躇开口“宫主日前送您紫玉宝刀” “是。” “听说您把这刀又退了回去?” “是。” “为什么?”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莫清歌蓦然心头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来历吗?还有” “我只需要一把刀。” 苇八简洁地截断他的话,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这把平庸的刀又怎么能与宫主送的刀相提并举!” 前面的冷厉男子,闻言不怒不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微的笑。 “你会觉得紫玉刀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宫主的。物品本来没有高低贵贱,是因为有了背后的意义才有了特殊的价值。” 被说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却又见苇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单刀。 “对我而言,”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目光宁静,深邃幽远“我这一把更有价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惊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却早已领先走出好远了。 就像一卷无瑕白纸比不上一朵娇艳的红花。 或许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铭记心头的赢家。 大金皇帝完颜雍本身已是一则传奇。 他背后的故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两度易朝改主,数次血雨腥风,均没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这个看似温文明礼的男子,暗中笼络江湖人物为他效命。在前朝废帝完颜亮攻宋之际,趁机夺得天子宝座。更将“死于乱军中的完颜亮”削去帝号,贬为海陵王。颇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鹏鸟之势。 上任以来,他多留用完颜亮朝的官员,保住朝廷局势的稳定。较之先前昏达残暴的完颜合刺、任性狂嚣急功近利的完颜亮,完颜雍这位新帝沉静达明,不喜战事。深得民众拥戴,称他为“小尧舜” 而这,也只是他众多侧面的一个罢了。 “今次的比试,难道又是朕一人独赢不成?” 围着一顶银狐毛皮制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凤眼英姿,一副壮志勃发却苦恨没有对手的样子。 骑在枣红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袭火红,回头瞥向被远远落于身后的银甲侍卫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为你是皇帝啊,他们纵然精于骑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头。”此女肤色莹润如初雪,眯眼轻哼的样子纵显几分桀骜不驯,唇畔深深的酒窝却给她添了抹娇憨可掬的意趣,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认真生气。 “燃儿此话说得好没道理。”完颜雍笑道“今日围场狩猎。又不是在比脚程,先后远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小嘴一撇,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你跨下有神风爱马,背后有追日宝弓。古人说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战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独个的本事。” 完颜雍脸色一沉,隐然恚怒。 背后却先传来琅琅笑语:“我主自幼精于骑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游鱼,亦可举臂擒来。更别说此间狐兔。不是这些将士不争气,实在是实力相差,如隔天渊。” 几句话通达明快,令完颜雍转怒为喜,牵系马头,回身探望。 “如雪!你终于来了!” 青鬃马上的锦袍女子笑语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宫花如雪参见陛下。请恕如雪迟来之罪。” “哈哈。”完颜雍开怀大笑“你肯来就好。”他拍马上前,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红衣少女正在身后拉眼皮翻白眼扯脸颊吐舌头地大扮鬼脸。却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后的莫清歌脸色古怪,只好辛苦地将头一再压低。 “这些所谓大内高手全是废柴。”完颜雍信马由缰,与花如雪双骑并行“至于那群日日沉溺享乐的贵族子弟,更是一早失去我们女真男儿的猎骑本色。” 花如雪嫣然一笑“侍卫的任务是要保护皇上您。若真是出了一个在这围猎场上任性肆意邀弓揽月的‘小后翌’,那此人纵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也没有继续担任职位的资格。” “如此说来,倒是我硬拉他们陪我围猎的不是喽。”完颜雍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等着看花如雪怎么回答。 “是。”花如雪眉清目朗,微笑得落落大方。 却看得身后莫清歌一阵紧张。 他早知花如雪是金国天子的殿外谋臣。二人江湖相识,情谊甚笃。但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习惯有人记得他们未当上天子之前的过往,越是对贫贱知己,越会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毫不留情。纵使没有把柄也会千谋百虑除之后快,更别说当面犯下“不敬”重罪了 这是莫清歌第一次见到完颜雍与花如雪相处的场景。此地虽不是在规矩重重的宫内,但帐篷四野均有御林军压境,一旦他们有了冲突 莫清歌小题大做,转念之间,手心额角俱是冷汗涔涔。 他往左边一瞟,想与苇八打个眼色。 苇八却端然不动,只凝望前方的花如雪。 “哈哈哈!” 完颜雍的纵声大笑使若有若无的紧张空气瞬间消弭,也令莫清歌提到喉头的心脏落回原地。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当面点破我的目中之障。” 大笑之后,完颜雍的眼神带出一抹苍凉。 “不知为何朕近日觉得很累,常犯一些小错,只怕积铢累寸终成大祸。” “陛下因前朝之警,对自己要求诸多。”花如雪微笑“其实”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红衣女子大蹙其眉,扬鞭赶上“反正我只知道是不怕你的人来了。”她仰面睐向完颜雍,手中金鞭倒转,用那镶了艳红宝石的手柄一指“赢得了如雪,我就信你是什么什么来着?”后半句,她咬唇望向花如雪。 花如雪微笑接道:“精于骑射。” “对对!就是这个。”红衣女子拍掌叫嚣。 “燃儿念书太少,令如雪见笑了。”这次换完颜雍大蹙其眉。 “我们女真人念那么多汉人的书做什么?”女子大怒,悻然扬鞭,于葱葱草色间掠起一道红烟。 “皇上不追吗?”花如雪眨眨眼睛,带了点调侃。 “那妮子正待我追上去,便可嘲笑我说是怕了水月宫主,不敢比试的胆小鬼。”完颜雍勾唇一笑“机会难得,正好与如雪一较长短。” “我”花如雪正待推辞。 完颜雍先行摆手“哎!可别说什么皇上是我族第一神射手一类的话哦。您不是我朝中汲汲营营的臣子,也不是我那些有重任在身的侍从,更不是需要扮作无能以换平安的子侄。”俊朗的双目飘入一抹如云的寂寥“如雪,你可不要让我这孤家寡人失望哦。” 听得他一语双关别有深意的话,花如雪悠然微笑“如雪只是要说,我这马儿怎样也追不上皇上的追风。若是捕捉那地上的野兽,便是对如雪有失公允。不妨引箭射苍穹,比射那云中过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完颜雍双眸一亮。 正好闻得一声鸟鸣,二人同时抬头。 紫烟落日暮色长河,一点飞鸿展翅掠过洒下一片阴影。 完颜雍从容不迫取下背后长弓。擎臂高举,眯眼如鹰。集全神于箭簇之上,浑身紧绷,全部意识只在乍然轻松的小指间。眼看夹带嗡鸣之声的这支箭破空射去,众人心目皆集中在此。莫清歌也忍不住抬头仰望。 苇八忽然一夹马肚,疾风般奔向花如雪,厉声警告:“宫主小心!有刺客!” 花如雪大惊失色,来不及观窥左右,先喊出:“苇八护驾!” 几乎同一时刻,八个黑衣人如蝴蝶凌空翻转,八柄长剑同时刺向完颜雍与花如雪。 打了一个寒颤的莫清歌心中骇然,来不及去想这大军压境重重把守的围场之内,怎会突现刺客,就顺已本能策马追了上去。 但此时方才动身又怎么来得及。 倒是一直眼观六路的苇八于敌人动手之前先行嗅出危险之气,他纵身弃马,身法诡异,锦衣如蝶,身形旋转得竟比黑衣人的剑还快。 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适才还和乐融融的围场现已注定成有人血溅当地的嘶杀地。 完颜雍全神贯注于搭弓待射的箭上,待这箭射出,全身猛然放松,却忽听得身后有谁大喊有刺客。待要防御已是不及,一时只觉头顶一片剑光罩来,心中惊骇已极。 一件灰衣蓦然从中截断刀光织就的死门,紧接着有人在他肩膊处一推,完颜雍顺势翻身落马,滚向一旁。 而代替他的位置,有人以柔克刚,一件灰衣正巧妙地周旋在四把宝剑之下。这样一拦一推一防,已然争取到时间。完颜雍脸色郁悒地爬起身,快速抽出腰间佩剑,而其他侍卫已然大举赶上,团团将他护在中央。 那边苇八以一敌四。 花如雪却因事发突然,被两柄剑刺伤了背脊,血透锦衣,还好她反应敏捷避开要害,有莫清歌一旁支援,虽然刺客身手高强,也无法占到便宜。何况行刺本是一击必中的事情。一招若不得手,也难全身而退。转瞬之间,侍卫们赶到,便是优败立现。 八名刺客除一人逃走之外,其余均被当场擒获。 完颜雍惊魂未定,当下率人回返大帐。 莫清歌想去搀扶受伤的花如雪,却被那女子冷淡地甩袖拂开。 “没事。”她挑眉一笑,唇角漫起无限嘲讽“只是一点擦伤。” 一点擦伤会流那么多血? 莫清歌不敢多言,只能垂首,握紧双拳。 完颜雍臂肘枕于桌案,以手支额,挡住不豫的面色。帐内众人护驾失利又看不到皇上的脸色,更是吓得半天不敢吭声。 “把刺客先押回去”半晌,完颜雍终于发话“注意不要让他们自尽。” 一双冰冷黯沉的眼射来,侍卫长嗵地跪下,浑身抖若筛糠“是!”“去吧。这次要小心点。” 漫不经心地语毕,完颜雍举起案前的一杯茶在手心轻缓转动。花如雪深知此人城府甚深,越是不当场发作,这口气他越是积得沉缓深远。 “如雪的伤无大碍吧。” 一双眼再抬起,已是平缓无波。连先前的冷厉也见不到了。花如雪怔忡地望着那双帝王之眼,却因那份无波的沉静想起另一个此刻正站在帐外候旨的人。 “如雪?”见她出神,完颜雍再次催问。 “小小擦伤,不碍事。”花如雪稳稳一笑,攥紧衣袖,不让沿着手臂淌下的血滴落在地毯上。 “对了,那个救我的人呢?” 突然想到似的,完颜雍盯着她问:“是你带来的人?身手很好。”略一停顿,他道:“此番他救驾有功,朕要赏他。” 花如雪稳稳微笑。 “我的人,就是水月宫的人。水月宫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皇上的人理应为皇上做事。既是分内之事便无需赏赐。” “虽然你这样说。”完颜雍一笑道“但朕一向功过分明。”他冲左右一挥衣袖“去,把他叫进来。” 花如雪知道他刻意要赏苇八的“有功”是为向那群“有过”的侍卫示警。垂睫只笑,心知不觉间,水月宫又在这朝堂之内竖起一批敌人。 “此人脾气倔强,如雪先请陛下恕罪才是。”她抱拳颔首悠然浅笑。 “日日与草包为伍,朕的性子早就磨练出来啦。”完颜雍话中有话,一脸自嘲。 而说话间,苇八已被带入帐内。 “平民苇八参见宫主、陛下。” 他拱手低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四下随从见他不肯下跪,虽想当场叫嚣一番,但碍着花如雪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开口。 完颜雍细细打量他,唇边掠起一丝笑意,手指在袖中摩挲,狠捻着无辜的底衬“你叫苇八?” “是。”苇八垂眼,沉静回答。 “你可知朕是何人?” “您是皇上。” “那么”乍然抽出合拢在袖中的双手,完颜雍挥手重拍,抓住座椅扶手的龙头“是皇上大,还是宫主大?”没人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诡异的问题。 “自然是皇上大。”一丝愕然之后,苇八随即回答。 “你进这帐内,先向你家宫主行礼,才向我行礼。难道不懂进退礼法?”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完颜雍的眸中泄出一丝残月般的冷意。 “皇上是万民天子,却不是苇八的主人。” 简直冷淡的一句话语毕,惊起满帐一片抽气。 花如雪漾起一丝苦笑,更多却是早有预料的纵容。 “既然如此,为何刚刚你不救你家宫主,却来救朕?” 完颜雍眸中闪烁一片好奇。其余人等却无不是敛声屏气,只盼这小子不要再胡言乱语惹得龙颜震怒害他们无辜受累。 苇八垂眼,眉睫浓密,眼睑处,洒下一片淡淡郁悒。望着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花如雪想,被遮掩的或许不是深深的眸色,而是这个男子难以看透看懂的心 “宫主有令,要苇八护驾。苇八只是听宫主的话,如此而已。” “即使这命令会使她受伤甚至死亡?”盯着他的脸,完颜雍饶有兴趣。 沉默片刻,苇八抬起头,蓦然睁大的眼中,尽是他人无法解读的信息。 “一个下人没有必要揣测命令之后的含义。”他说“对苇八而言,只有说出口的话语,才代表主人的意图与苇八必须去做的事。” “你这人倒真是有趣。”完颜雍瞪他半晌,忽然大笑“那又为何见了朕却不下跪行礼。难道不怕给你家宫主惹是生非?” “男儿膝下有黄金。纵然天地广袤,苇八亦只能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他眉梢一扬“并不是您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色。 那衣裳简淡神情漠然的男子并没有露出特别倔傲的神情,但他看似无波的眼眸深处,却埋藏一种令人想要将之折服的火种。因他的不屈、他的固执、他醒目却不张扬的特质,而越发想要改变他、得到他、拥有他 望着苇八,花如雪想:这是个会让人无端想要征服的男人。 而显然,会这样想的,不只是她。 花如雪淡然瞥向龙椅上的王者,后者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兴味盎然地看着苇八。 “如雪。”完颜雍忽然侧头向她看来“把你这名侍卫送我如何。朕身边显然需要一个能听得懂朕命令的人啊。” 霎时,四周侍卫的脸色又是一变。 皇上今日大赞苇八,其实就是在给他们难看。他们心知肚明,今日护驾失利。此刻只好把万般忧怨惧怕化为嫉妒的利刃射向苇八,用目光将他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属下说了。”花如雪微笑得淡定“水月宫是皇上的,如雪也是皇上的。如雪的人,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皇上一句话,水月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何须刻意区分什么。除非皇上认定如雪另有私心,否则就不必在意这一人一物一事。” “说得好啊。”完颜雍无奈地轻抚唇角“这样说来,朕倒是不方便硬向你讨要了。只是今日此人救驾有功,朕若不赏,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花如雪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望了眼苇八。万般深意幽浅流光,尽在垂眸一刹。 完颜雍转向苇八,问:“你既傲骨铮铮,怎甘与人为仆?今日你护驾有功,是朕的恩人。朕可赐你官爵之位,自行独立。” 苇八径直回拒:“在下江湖出身,不识抬举。混迹官场,于我不合。” “那么就赐你黄金千锭,以彰你今日之功!” “苇八另有一请,不知可不可以说?” “哦?”完颜雍一怔,随即笑道:“但讲无妨。” “苇八的愿望,只是像现在一样,待在宫主身边。”那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目光一片清毅“苇八,不愿入宫。现在不愿,以后,也不愿。” 怔忡片刻后,完颜雍大笑出声“如雪、如雪,你这手下当真有趣。旁人进你水月宫,无非不是绕弯走路想要闯进仕途。此人却真是、真是真是无法形容!” 完颜雍像发现一桩趣事,笑声不断,间或用暧昧的眼光在苇八与花如雪之间来回梭巡。大帐之内紧张的气压早已消于无形。众侍卫松了口气的同时,花如雪漾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厢浑然不觉傲立其间的卓越男子。 第四话今宵花似雪· 因突发的刺客事件,花如雪一路亲自护送完颜雍回宫。 瞧着浩荡车队平安驶进皇城,莫如歌举袖擦汗,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落回原地。 回头望向垂手静思的锦衣女子,莫清歌嗫嚅着提醒:“宫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有件事尚需我去处理。”花如雪依旧不肯抬头,垂眼望着露在锦袍裹边外的淡黄鞋面,不知在想什么地随口吩咐“你先回水月宫去吧。” “宫主一个人?” 莫清歌不禁诧异。虽知今日出了天子遇刺的大事,身为水月宫主花如雪不可能置身事外。而自己也不该多加过问。但念及花如雪的伤势,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时间竟把疑问脱口而出。 “苇八会留下帮我。” 花如雪看似不经意地眼波一转,波澜不兴的眸光驻留在一脸担心的青年身上,一字一句,像要把接下来的话打入他心底般,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只是受了点擦伤。你无须介意,回去以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听懂了吗?” 她的声音本已沉柔若水,此刻压低声线,更是溢出空谷深潭清冽迂回的泠泠澈透,空旷幽静却又雾障丛生,阻隔他人窥伺其心意的可能。 莫清歌握紧双拳,看着两个不同却相似的背影,一个稳健,一个宁静,一前一后自视线中渐行渐远,摇曳于浓艳暮色间的影子终究被夕照拖成一线。心里像有小虫在不停噬咬,说不出的郁闷。 被复杂的心绪重重包裹,作茧自缚的人独自驾车,扬鞭撕裂自头顶逼来灼烈渐迫的霞光,却挥不去心头一抹忧郁的重彩。 水月宫的总部并不像一般武林教派,或是临山而建凭借奇峰妙角搭出直登天梯的盘旋九霄、或是挖地三尺掘一个幽深广邃避人耳目的地下广寒。没有奇门遁甲八卦阵布下把守层层机关,也没有奇花异草造就天然雾瘴沼泽毒气弹。它大大方方地建在中都近郊,周边十里水田尽是旗下产业。 琉璃覆瓦,青石为墙,门口只缺一对石狮,不然就像足了燕梁画栋的堂皇王府富贵家宅。 另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绕宅而筑的围墙。比普通建筑均高出一截,倚墙栽就的千株碧罗更是如烟如雾将内部光景作重重封锁。 即使站在中都城内最高的酒楼向内探望,也只能见到青树斜挥丝线织就的一片迷蒙。而这,或许就是唯一符合它掌管金国武林同时也是护国圣教理应俱备的神秘之处吧。 一路驱车行过水田,地里干活的农人皆是水月宫的佃户,见到绣有水月宫标志的马车,纷纷停下农活,驻足观望。年青的农家少年对驶过的车子以及驾车的人投去毫不避讳的羡意。 莫清歌百无聊赖地低着头,心清如雪,很明白他们羡慕的并非自己,而是如今这身衣袍,或者说衣角某个标志所代表的背景。 青青禾苗在道旁一望无际地恣意增长,心底却尽是一片空虚的迷茫。 水月宫的侍卫,在中原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名词,但到了繁华的中都,就成为值得敬重的身份。 水月宫主的名号是否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每个名字背后的含义都并不能代表真实的自己。 绰约的白梨纷然开放,如某个女子挑眉微笑的样子。 迎面扑来的花香,昭示他已驶入水月宫的大门。 俏生生的乌羽,正如风吹荷叶,轻盈娉婷地朝车子迎来。 她腰间围了条绿丝罗,系着圈金铃铛,走起路来丁冬丁冬甚是好听,并不看莫清歌,只向帘内笑说:“宫主回来得比预计晚呢。那小气皇帝有请您吃饭” 未尽的言辞随车帘挑起的动作,被切断般地戛然而止。 莫清歌略带尴尬地对上乌羽瞪得更圆的眼珠。 “宫主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偏过头不敢看乌羽忖疑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回来!”乌羽板起面孔,咬牙切齿地拎起莫清歌的衣襟“什么叫贴身近卫你不懂吗?就是保镖嘛!你要时刻待在宫主身边才对呀,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笨手笨脚,让宫主觉得碍眼,才被赶回来是不是?”随着眼前放大的丽颜,手指不客气地戳上他的脑门。 陡然充塞鼻翼的香气分不清是水月宫四下种植的梨花还是来自面前正咬牙迫近的少女,莫清歌的脸不觉腾升两片红晕,一时间头昏脑涨,乌羽究竟说了什么他半句也没有听清。 见他这样子,乌羽狐疑地皱皱鼻子,天上燃烧正艳的暮云倏忽飞上她鼓涨的脸,猛地放开他的衣服,乌羽甩着手连退数步,又羞又恼,急不可待地训斥:“莫清歌!你在想什么啊!”跺了跺脚,少女格外漆黑的头发划出一道流光,转身就走。 莫清歌却心念一动,蓦地抓住她飞扬如蝶翼的衣角。 “乌羽姑娘” 少女回嗔作喜,盈盈墨瞳飘上少年因情急而涨红的脸孔“什么事?”这一声,却唤得又软又柔,完全没有了适才的架势。 “其实宫主受了伤!”可惜不解风情的人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花如雪的伤势。 “哎?”乌羽神情大变,眸中蹿起一丝星火,旋即强行镇静“宫主身手高强!怎会轻易受伤,休要胡言乱语!” “是真的。今天为了保护皇上所以”莫清歌急切地解释。他想,纵然花如雪命令他不得将此事说与旁人。但乌羽是花如雪一直带在身边的至信之人。应该让她知道才是。 说到底,他终究不放心花如雪的伤势虽然无法得知花如雪此刻究竟去了哪里,但乌羽一定是知道的。让乌羽来保护受伤的宫主,就是此刻盘踞在莫清歌脑内唯一的念头。 “宫主她伤得很重吗?”乌羽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 “宫主说,只是擦伤”莫清歌不敢随便乱说“但是” “但是你觉得很重?”乌羽怪异地盯着他的脸。 莫清歌自觉无用地低下头,颓然回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虽然宫主很强悍,虽然她一直微笑而立,神情自若衣带当风。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她是很痛的感觉呢 那四把剑,分明有两柄刺入她的肩膊,自己亲眼所见,那剑的去势有多急,没入得有多深,恐怕已伤及骨骼。但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声称,只是擦伤而已。他知道他的身份立场不容质疑反驳,甚至,连担心的资格也没有。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仅是因为陪在她身边却没能保护她而惭愧更多的是,莫清歌明白,在受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不需要、不渴望、有人去关怀的。 即便她是水月宫主花如雪。那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宛如一席梦境的女子 灰瓦青砖的院落内,长有数棵开着白花的树。 深蓝夜幕的衬托里,白色花瓣的边沿渲染了一层透明的微光。月亮般皎洁纯净。随风飘落的花叶,萦风飞舞,像自月亮上掉落的无数碎片 身长玉立的女子仿佛隐没于暗中。 冒着地热的温泉位于院落中心,蒙蒙水雾飘渺升腾,即使面对面,也只能看到她淡漠深沉的眼。 而扑面袭来的究竟是某种花草醉人的香气,还是这个女子发上传来的幽香呢 “其实,宫主你伤得很重吧。” 站在一旁负责守护的人一挥手,将飘落手中的花瓣甩入灼热的水中。 “嗯”花如雪垂睫应答,将赤裸的足悄悄探入,试了试泉水的温度“如果不重,就不用带你来了。” 事实上,没有苇八抱着她来,她怀疑自己早就倒在了半路。 “为何不回水月宫?” 男子一边蹙眉问着,一边背转过身。仰头看的不知是梢头轻颤如蝶的梨花,还是隐匿云中的月亮。 花如雪无声而笑,掬起一把灼烫的水,泼到自己受伤的肩膀作消毒。 “理由?我受了伤这就是理由。”痛得发出“嘶”的一声,她咬牙忍住。 “所以才更要回去,那里比较安全不是吗?”他指责性的回眸,却与她正撩起的视线相遇。 “比较安全?”花如雪诧异了一刹,旋即哂然一笑:“苇八,你且说说,水月宫是个什么地方?” “大金国的圣教,半壁武林的统领,皇帝的从属,掌控金国境内大半商业运输命脉的商业总长” 花如雪径自截断他道:“还是个活动的大诱饵!”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仿佛嵌入冰片,散发出无端的寒冷,借此封冻住心中不欲为人所知的寂寞。 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可以回她的家。 只因为她的“家”是为了保护当今天子完颜雍而设立的一个障眼法。 不管行刺、打探,心怀不轨、有所图谋不管是间谍、细作,朝廷阴谋、江湖霜月一切一切,都会先冲着那座堂皇华美的水月宫而来,而她,就是首当其冲要被对付的那个 风吹过,有片刻的失神,她忽问:“苇八,你看过那站在田里不管风再大也不允许休憩片刻的稻草人吗?” 女子轻柔若风的话语,突然造成一袭震荡而来的幻境。 金黄的麦田,迎风饱满的麦穗,圆紫的落日,清澈的溪流、绿色的风,淡紫的花,有谁正向他跑来发出串串银铃般地笑 苇八扶住骤然仿佛炸裂开来的头,无意识地呢喃出:“好痛。” “你也受伤了吗?” 冰凉的手随即覆盖他的额角,耳边传来的声音有着再也无法借由冰冷口吻隐藏的关切与温柔。 他睁开颤动的睫毛,望向花如雪柔和的面孔。是的,这里才是现实,并非打扰他的梦境。 “没有”向后一闪,他避开她的手“我只是只是”笨拙的想着措辞,他喃喃地说:“只是在想你说的稻草人” 缩回因他的闪躲而停滞空中的手指,花如雪低下头,暴露在水面上只穿着单衣的身体,突然有些彻骨的寒冷。 “稻草人。”轻念着明明是自己先说的,却还是被伤害到了的三个字,唇边溢起一丝无奈的微笑“对这大金朝廷来讲,我就是那样一个存在吧。” 夜风吹起团团水气,骤然背转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 玉笙吹彻清商后,寂寞弓弯舞袖。 巧画远山不就,只为眉常皱。 灵犀望断星难透,立到凄凉时候。 今夜月明如昼,谁共梅花瘦 他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心中突然浮起这阙最熟悉的词。 “那个人”很喜欢的一首词。 最后一句,本应是“人共梅花瘦”那个人每次念,偏要念成“谁更梅花瘦”他念的时候,往往已经醉了。拖着长长的白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却总像藏有无穷尽的辛酸与秘密。 梨花像融化的月色,纷然点缀初青的枝头。 有一种花开在叶子未长好的时候。 就像有些人的微笑只是经历沉淀后的忧愁。 此刻,透过花如雪单薄的背影,苇八忽然洞穿了她表象之下所隐藏的某些东西。而那本是他不该碰触到的部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他只能无力地蜷起手指,垂下睫毛挡住悸动的眼波。 花如雪无法察觉身后之人的变化,她只是缓缓坐下,抬手绾起散落一肩的头发“帮我把衣服剪开吧” 口吻已恢复往日的平稳。似乎苇八刚才所感觉到属于这个女子内心的凄楚与落寞,都只不过是氤氲水气和浮动的月色造就的错觉。 “剪开?”聪明地没有多问,他把视线投递至女子荏苒的背影。 花如雪低笑“耽搁到现在,血早把衣服粘住了。不剪,只怕会把伤口撕裂得更厉害。” 一旁的石板上放着事先备好的工具筐,她拿起毛巾咬在口中,命令他:“开始吧。” 从袖口开始,他依言一路剪上,触目所及,只见粉色伤疤在白色肌肤上肆意纵横,深深浅浅,如绽放雪中的梅花。 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 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闭了下眼,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仔细观察,伤口果然已与贴身衣物粘合一处。 他心知如不是花如雪内功深厚,自行运气令伤口凝结,比想象更深的伤,早令她失血过多不支倒地了。 思索片刻,他掬起一捧泉水“忍耐一下。”低哑的嗓音响起的同时,湿热的水已淋上花如雪受伤的肩膀。 她咬紧牙关,额角已隐隐浮现细汗。 反复用水冲洗几次,布片还是粘得牢固脱落不开。 苇八蹙眉看了眼位于竹筐中的白玉药瓶。心知不把这层遮住伤口的布撕下,纵然有再好的疗伤圣药也无用武之地。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花如雪咬牙道:“没关系。撕开吧。顶多流血痛一痛,这边有药,不要紧!” 苇八稍作沉吟:“宫主,失礼了。” 不给花如雪反对的机会,他已抱起花如雪双双浸入温泉池。 “温泉对伤口有帮助这样应该不会有事。” 粗糙的手,在伤口周围游走按摩,不消片刻,花如雪只觉直传心底的一根神经被扯断般骤然辣痛,粘住伤口的衣帛碎片已被苇八陡然扯了下去。 好在经过泉水浸泡,比预料中的疼痛要来得轻了许多。随即身子被往上托,另一只手抓起备好的粉沫,哗地洒在再次裂开的伤口。热辣之后是一片清凉。他随即麻利地抽过一旁的白布,经由腋下绕过牢牢包裹住受伤的部位。花如雪咬紧牙关,内心庆幸还好刺客的刀上没有淬抹毒药。 “好了。只是伤在肩背交接处,宫主近日最好不要抬手。” 比用来治伤的木犀粉要更加麻痹心志的声音低哑地、粗粝地掺入了水雾的缭绕,听来也带了分恍惚的味道。是的,他的嗓音很难听、很难听,但这份难听,反而也成为他独特的记号。 月光很亮的晚上,星光就会变得微淡。 而每片正在凋零的花瓣都染了月的明媚、星的昏暗。 诗中常有落星如雨飞花似雪,但都是总被明朝清风吹散。 那么,此刻一如水波,被两个人混杂一处的发丝撩乱了的心即便是动了一刹那,也应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吧。 花如雪想着,低下头,寂寞地微笑了。 “苇八。” “属下在。” “你看到了吧” “宫主是指” “我背上的伤。” “嗯。”“那都是很古早的伤口呢,不觉得奇怪吗?” “宫主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苇八并没有过问的资格。” 她轻笑“不是没有资格,而是不想过问。懂得什么都不问的人往往最是聪明。你比莫清歌聪明很多,可惜”她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可惜?” “可惜为什么忠心的人往往是笨的,聪明的又不一定就忠心呢。”她嫣然一笑,讽刺地扬着眉梢。 苇八没有说话,而花如雪这个问题本身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白色雾弥漫缭绕,阻隔着近在咫尺的两个人。 “苇八,你受过重伤,对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而他依旧回答得无比凝练。一如在她面前,他总是沉默的。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只是两个人泡在同一池温泉水中,纵使一个面对月亮,另一个看着她的背影。那并不交接的目光,也还是会牵绊起丝丝缕缕的暧昧的。于是,看似简约的回应也就嵌入了包裹着层层水雾的柔情。 “为什么受伤,可以说吗?” 她的提问换来他的沉默。 久到一瓣花悠然划落温热的水面,静静地旋转,再缓缓地沉淀。 “算了。”花如雪的唇角漫起一丝嘲讽“你本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我似乎并没有过问的资格。”将适才他说过的话如数回敬,却看到男子无奈地别开眼,几绺散落的发丝在水面无助地荡漾。 “不是不说,是我不知道”他尝试措辞,却发现这很困难。只好说到一半就拿起花如雪的衣服,以给她披衣的动作掩饰复杂的心情。 “忘了?”花如雪诧异地回眸,只来得及披了一半的衣裳滑落水面,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在他面前赤裸身体。 “我的伤,让我忘了太多事。” 这样的解释,听来更像借口,但却是真的呢。他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用手撩起总是披散一肩的头发。 触目惊心的伤疤随即袒露。 那是一轮弯月般的深红印记。 看得出当初下手的人,曾经要将这个脑袋切下般地用力。 花如雪看得呼吸一窒。 而他已放下手臂,让长长的头发再次遮挡住恐怖的伤疤。 “怕吓到旁人,所以平常会用头发盖住。”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苇八语气淡然地解释。 “伤在颈后”花如雪低垂的眸光闪过一抹不忍。 “是啊。”苇八仰脸,望向一树树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花“也许下手害我受伤的人,曾经和我很熟吧” “你完全记不起来了吗?” 花如雪在身后的声音绰约地飘来,带着本该温热却因寒凉的夜色而越显清冷的水音。 苇八茫然摇首“我只记得片段” “片段?” “乡下的麦田,幽绿的潭水,呱呱叫的青蛙。还有四野盛开的山花。所以我只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出身。”说到最后,他竟然幽默地扬了扬嘴角。 “哈哈。”花如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拍了下水面,水花四溅,溅上这个男子惯常无波的眉眼“可惜温泉里面不会有青蛙!” 视线随笑声的渐止一路向下,她看到男子深刻的眉眼、被水花濡湿的衣袍、微微地敞开领口,锁住她视线的宛如爬虫的黑色伤疤。 揪住他的衣领,一点点、慢慢地扯开。 而他并没有阻止她的举动。 视线凝固,沉重的头抵上他的胸口。 “苇八”一个疲累已极的声音在说“你也是个吃过很多苦的人” 他挑了下眉,为那个“也”字。 “所以很想拜托你一件事”在温泉中浸泡那么久,却依旧冰凉的手撑在她与他之间,女子抬起看似平顺的眉眼微笑着叮咛“请你千万不要骗我。” 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会成为记忆中画面交错的定格。 琼花如雪,点缀枝头。 苍蓝的天空,无垠得没有边限。 菲薄的云是片片飘浮的水晶。 而她站在行云下,小小的身影被那片阴影笼罩得如此不留余地。世界是广袤的,只是她的天地被设限。与周边鸟语花香的世界,阻隔一道看不见却又分明存在的墙。 青丝垂地,头戴华冠,耳畔的散发串着五彩琉璃珠串。衣上的锦纹是凤凰的图案,脚上的鞋子精巧得像是穿鞋的人永远不会踏入纷纷扰扰的世俗红尘。 “如雪过来” 远远的,有人站在花荫处招唤。 于是小小的女孩儿,移动双脚,一步一步,踏向不知被何人挥笔写就既成注定的命运。 慈善温和的脸上,平顺的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那高大的男子向她微笑着伸手,另一手却牵着一个少年 “你就是如雪吗?” 精灵的少年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盯着她看“我是完颜雍。” 阳光在他的衣锦上耀出一圈圈斑驳的光点。 她奇怪地低头,自己同样刺绣金线的衣袖却只有平顺的阴霾。好奇地仰望,原来是天上那片云在作怪。 它硬生生地将她与他划分出清晰的界限。 尽管他们面对面站立,牵着同一个男子的手。 她却在云影里,而他在艳阳下。 不过半步之遥的距离。 竟产生明与暗、光与影的差距。 并且她知道这差距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消弭。 即使她踏出脚步,头顶的云也会随她飘移。像要把她一直罩在这片云影中,她注定走不出它的掌控。 那样一种因清晰而无力的情绪。 她从来没有遗忘过 园中繁华似锦,花香鸟语。而得窥命运的女孩儿知道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微笑,再微笑,平静的眉眼不起波澜。 因这心中情感过于澎湃,便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了解。眼泪也好,悲伤也好,全都稀释成为唇齿边淡淡的一缕行云般的微笑。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微笑。 花如雪微笑着伸出手,抚摸那男子锋利的眉角。 “苇八,记住,不要对我说谎因为我会很伤心。” 乍看平顺的一池水,已因你洒下的花瓣浮起微妙的漩涡。月淡烟柔,水雾花音。在被千片梨花重重包裹的泉水中,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灼热复杂地凝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彼岸的他。 想要得到某人。 不必费心防备的某人。 不必猜疑算计的某人 能够让她倾心的某人 “宫主。” 喑哑的嗓音听来缈缈得像风中散落的花,营造一席绮色的梦,他慎重而缓慢地承诺:“我不会骗你。”无需盟誓。她知道这男人的承诺,是能抵千金的季布一诺! 但她依旧微笑扬眉,促狭地问:“如果骗了我,你会怎样呢。” 他用一种接近宁静的凛冽望着他,忽然微笑了,他说:“骗了你,苇八死。” 简洁淡然的六个字,或许已经说明一切。 某些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会轰轰烈烈。只为他们本身已经历太多令人疲倦的过往,于是他们表现得从容不迫优雅淡定。 只是,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 今宵梨花似雪,明朝散绮如歌。究竟是谁人划桨,扰乱这一池清波 第五话开到茶蘼花事了 如雪亲展: 日前之事,经多日调查仍萦乱无绪。刺客心怀死士之志,几番周旋不过无用功矣。朝庭出面不免大动干戈,诸多不便,其中苦楚,如雪旁观者清洞若观火。此事已交由庄 红衣女子凭窗而立,将手中信笺揉成一个团,木然张口,吞了下去。洁白的信鸽站在女子臂上,温顺地任由女子柔软的手指无心地抚弄它背上的羽毛。 香炉在身后飘出淡绿色的袅袅轻烟,拂过一弯流泉似的长发,嗅到一如既往熟悉清芬的幽香,女子却蓦然面色大变。 “呃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卡住喉咙,她极力令自己呕吐,长发披散及地,转瞬间,眉目淡然的女子,表情已变得甚为恐怖。 鸽子仿佛也受到这突然变故的惊吓,扑扑地扬起羽翅飞向未关的窗子。 青丝散乱中,仍可看到额角渗出的汗。 握紧了拳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挣扎几次,女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走向梳妆台,打开黑底描金的小匣,从淡绿色的药瓶中倒出一粒清香盈鼻的药丸,正要举手吞下,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蓦地停下动作,咬牙扔下药,爬到床上放下两旁的帐幔,盘膝打坐。 一炷香后。 锦衣长发的花如雪一如既往按时出现在水月宫听松阁。 “宫主,这是今年各商号送来的账目,我已经核查过了。”穿着白衣娇小玲珑的少女甜甜地笑着,从大堆账目中抬起头。 “进入中都的武林人士,大都来向我们打过招呼。”左右手之一的乌羽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数落“只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和尚自命清高,不屑和我们来往呢。哼,进了金国的境内,也要懂得守我们地盘的规矩呀。宫主你说是不是?” “宫主才是不屑和他们计较呢。”没有等花如雪接话,白衣少女已经撇着小嘴,笑眯眯地抢先接过话茬“宫主不在这两天,纯儿很想宫主呢。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纯儿哦。” 花如雪微微一笑。 乌羽已经又抢过话头:“哼,比你想宫主的可大有人在呢。比如那个莫侍卫”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笑成一团。一大群垂手立于堂下等着有正事说的管事完全插不上话。 身为金国皇帝的背后拥护者,水月宫可谓算是独立在朝廷之外直接听令于完颜雍的另一股势力。而联接武林、商业、朝政,复杂脉络的中心点,也就是那个偶尔神情倦淡的女子了。因此每日要处理的大小事宜也就格外繁琐。 这一天的花如雪一如既往,说话甚少,只是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意见,一直到最后一个管事说完。 花如雪浓浓的眉睫下,总是特别沉稳的眼睛梭巡过每一张面孔,旋即定格。 “苇八。”她问“我交待你做的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苇八怔怔地愣了一刹,眼波一眨,旋即抱拳“属下希望单独禀明。” 此言一出,引来满座管事的不满。 这新来的小子仗着宫主的偏宠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算,这会更是表现得肆无忌惮。谁不知道,能进入听松阁的全是宫主的亲信,他偏要独出心裁,玩什么单独禀报。难不成他有什么独家线报,还怕他们听到会暗中与他抢功不成? 花如雪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冰消雪融般地露齿一笑“好。苇八留下,其余人下去吧。” 于是,不管再怎样在心里咒骂苇八是小人,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纯儿一边拉扯着乌羽的衣袖离开,一边不忘回头冲苇八扮了个鬼脸。 苇八深浓的眉睫抬起,带有探询意味的视线射向花如雪。而后者则再也支撑不住地放松了五指。 握在手中,耳环上的针早已深深刺入最是怕痛的掌心皮肉,就是仗着这份痛楚在保持清醒的花如雪在放松的一瞬间面色惨白滚出大滴冷汗。 “还好你够聪明。” 她虚弱地说着任由自己倒在案上。 苇八仔细看了看身后,确定无人,才快步上前,低声询问:“日前的伤口裂开了吗?”他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花如雪根本没有命他办过什么。突然那样一问,一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直接明言的事。而左思右想,除了花如雪日前受伤一事,也别无其他可能。 花如雪摇了摇头,捂住心口,闭目吐气:“我中了毒” “毒?”苇八蹙眉“那” 水月宫不乏能人异士,有什么毒是他们解不开的呢。何况看花如雪的样子,所中之毒,应该不是那种沾唇即死的毒药。 “苇八,你要帮我。” 修长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衣角,他不自觉地退后,看着女子清秀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凶狠的倔强。一种陌生的感情倏忽如云自心底掠上。 不可以让人知道她受了伤 不可以让人知道她中了毒 这是个不可以示弱,甚至没有资格示弱的女子 宁静的眼眸滑过感情变动的波纹,苇八握住她的手,感觉着纤细的手臂与血管内正淙淙行走的血液所传来的温度。 若是见过一个人的伤口,就无法再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若是曾得到某人的信任,就等于带上不可背叛的枷锁。 很久以前,就听到“那个人”曾经这样说。 当时不以为然,此刻却真的认同了。 苇八在没有弄懂自己的心意之前,已任由本能抱起花如雪,把浑厚的内力通由手心传入花如雪颤抖的身体。 “没用的。这种毒很难排出。” 花如雪试图挣扎,却不知道是要试图从他的掌下挣开,还是,要从早已无心沉溺的感情中挣脱呢。 “我知道”喑哑的声音沉静地说“我只想帮你压制住它。” “拜托了。”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旦出口,从此之后,两个人就不再是宫主与从属。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并不是这样的关系。 经由绵柔的掌力一并传来的,还有身后这个男子惯于沉默无声的温柔。 是否是因为这种温柔过于寂静 花如雪竟忆起幼时看过的一场雪。 雪落在江面上,纷纷扬扬。江水奔腾,不会冻结成冰,寒冷融化寒冷,发出冰块浸泡在水中时滋滋的响声。 那是寂寞消融的声音呢。 一个同样寒冷的拥抱,竟拥有消融彼此的力量 冰与水的爱情,便是无分你我的爱情。 阖合眼帘,她又想到那个最有可能下毒的人,睫毛颤了几下,却终于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此毒名为茶蘼。”斜倚软榻的女子轻道。 “我对毒药一窍不通。”苇八蹙眉据实以告“宫主应找擅长解毒之人早早化解才是。或许宫内的御医可解此毒” “这是某人自制的毒。即便毒药专家也不见得就会知晓。”花如雪漾开一抹无痕的笑,自嘲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目光带一缕悠然,她转望向那扇紧闭的窗子。遥想深宫内某个女子浓到无人化解的一厢愁怨。 “其实,我并不怎么憎恨这个对我下毒的人。”垂下眼睫,她信手玩弄自幔帘垂下的如意结,微笑着继续道:“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可以原谅她。” “你所说的,下毒之人,与你不能原谅的人,并不是指同一人吧。”苇八目光如电,射向面色苍白的女子。 花如雪垂眸勾唇,漾起无限嘲讽的一笑“你适才说或许宫内御医可解此毒,恐怕行不通呢,但宫内确实有位娘娘能解此毒。那即是当今国母。” “”“你一定奇怪,皇后娘娘为何想要我的命呢。”花如雪哂然一笑,挥开垂覆在额角的头发,挡眼的青丝造成小簇的阴影,整个人都藏在帐幔中的女子抱住枕头,像个小女孩似的反复磨蹭着脸颊“其实我也好奇呢。她最恨的人、最急着对付的人,并不是皇上心心念念的燃儿姑娘,而只是身为皇上臣下的这个卑微的我。” 苇八没有说话,他并不清楚花如雪对于完颜雍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感情或者想法。但是他很明白,一个聪明的女人总能敏感地察觉谁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那位燃姑娘纵然一时风光无限——集完颜雍三千宠爱于一身,又怎么样呢。帝王的感情最是稀薄,能长久跟随在他身畔的女子,一直以来,也就只有花如雪一个吧。 纵然在此刻她并不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赢得他的青睐,但谁又能定夺扑朔迷离的未来。 何况完颜雍对花如雪有多么与众不同,即使是只见过一次他们相处的场合,苇八亦能看出一二。 那么那位至尊者的妻子,皇后千岁,又看过多少次呢。 从完颜雍任东京留守开始,或者更早以前,或许她便一直憎恨着这个无端夺去完颜雍信赖的女子了吧。 只是这样一想,心中竟觉得怅然若失。 他是在介意什么呢。 也许,是介意这个初见面时当风而立微笑无痕的女子,心中记挂着的是他永远无法与之相比的人吧。 原本没有一丝涟漪的眼眸,竟漾起混乱的波澜,还好浓密的睫毛深深垂覆,替他掩盖不该发生的情感。 “她一直派人在我身边监视,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没有察觉苇八的异样,花如雪径自讲着“因为我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呢。不过她总有一天会下手”停了一停,花如雪苦笑“现在就是她终于等到的机会了。在这么久之后,在我几乎已不忍、已不想、提防对付她的时候” “你说的这个监视者,难道”渐渐听出一丝端睨,苇八心中一凛。 迎上他探寻的眼波,花如雪漠然一笑。 “是呢乌羽。” 像细微的神经被刺到,即使只是手指上小小的伤口,也会让人觉得痛不可当。迎上花如雪清浅无痕的笑容,苇八觉得心中有什么被骤然揪紧,随即传来火灼般的辣痛。 一瞬间,滑过眼底的片段,是什么呢? 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对某个人全然的信赖,以及,脖颈被几乎切断时那凄然的愤楚。 那一天,在开满梨花的院落。 花如雪曾说:请你不要骗我。 那份无奈酸涩的哀愁,此时也震撼鼓荡着苇八的心。 即使他并不了解花如雪是怎样一个女子,有过怎样的过往。 但是他却真的很了解花如雪所承受的这份无可奈何的伤痛。 “听好,苇八,我中毒的事,别让任何人发现。”那面色如纸的女子正低笑吩咐“只要他们不确定我中了毒,就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 在发觉这三个字早已超越自己目前身份前,苇八已经茫然地看着她问出口:“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可以让人知道你受了伤?你中了毒。既然你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就自然会有累的时候,会有病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花如雪和他一并怔住了。 他们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像一只一直坚硬的蚌忽然张开保护自己的外壳露出与外表不符最最柔软的内壁。 “因为”花如雪失神地望着第一次对她说“你也是一个普通人”的男子“因为” 因为我要保护完颜雍——这句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完颜雍的保护者,从那个青光灿烂的午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运。他是光,她是影。他在阳光下,她在行云底。朝政初定时局混乱一切光鲜俱只是外表。 有多少人不敢动完颜雍是因为知道他的背后有江湖在支持。 有多少人不敢动水月宫是因为她的背后有朝廷在撑腰。 他们从来就是互为表里相互依靠。 她不可以倒下去,她不可以示弱。 她从来不知道这身边有哪一个人,不是因为某种利益来接近她。她判断不了,确定不了,正如他所说,她只是这样一个普通人。 武功高不高心机深不深沉这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或许就是她不过也只是一个同样渴望有人能让自己依靠的女子。 就这样看着苇八。 她会突然有想要哭泣的冲动。 为什么总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让你莫明其妙就信了他? 好像眼眸碰撞的刹那,听得到彼此灵魂的撞击声。 如此鲜活,并非错觉。 可是却不敢承认、不能认可。 抓紧铺在身下的锦缎,她提醒自己,绝对不能产生妄图依靠某个人的心情。人类,只要产生了那样的感情,就是变得脆弱的开始。 “因为我有我的身份所一定要做到的事。” 绽放的,依然是轻轻浅浅虚幻无依的微笑。 “有个人能解我的毒,今晚,你便带我去找他” 能松手的底线,只是这样的信任了。 能付出的感情,早被太多血淋淋的过往证明是付不起的。 “是。” 低下头去的灰衣长发的男子,无波的眼中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是因茶蘼之毒而困倦无力的花如雪,所猜想不透的东西。 同样小舟夜泊。 却是别样心情。 今夜的船不是奢华绮丽有如南柯一梦的画舫,今夜的花如雪不是那日白衣如云笑倚红妆的翩翩贵公子。 他曾很向往她那种恣情任意的笑容,像天下没有任何事是她所不能掌握不能解决。傲而不嚣卓然华美。或许在其他人眼中,她依然穿戴着这样一袭浮华的衣袍。 但在苇八眼里,她却已经不一样了。 而他明白,是她让他看到了她的不一样。 如此放纵的一份信任,是什么呢。他不敢想亦不愿想。只是世事难如愿,在心中预留设限,就可以按部就班照计划展开吗? “在想什么?” 那斜倚在半开的窗扇前,青衣长发低眉浅笑的女子盈盈望来。而迎上她的笑容苇八却只觉心中难过。 她笑得越恣情,苇八越难受。 他没有念过什么书,不知道要怎样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他只懂得,一个人,到了应该流泪的时候,如果流不出眼泪,在原本该哭泣的场合,还要言笑晏晏,那绝对不是值得羡慕的潇洒,只是他人难以体味形如诅咒的落寞。 “我在想”讷讷地,他说“帮你解毒的人,究竟是怎样” “不要说谎。”轻柔的声音打断他,又黑又深的眼眸望过来,他心中一窒,下意识竟避开那夜空般深沉温柔的色泽。 两个人,一时无语。 有些暧昧悄然滋长。 江心月白,浸入一水柔蓝。 旷野天低,空气传来香草幽微。 心事与眼波都一并变得柔软,在这最没防备的时候。 却突然有人倏忽而至,身手矫健翻入半开的窗子,凌空一刀刺向全无力气的花如雪。 花如雪虽感惊骇,但自幼浪迹江湖,应变能力较一般人高出许多。直觉认定面前的人并没有杀气,果然,那刀子凌空一折,依稀划过她的发际,真气破空,斩断一缕青丝。 事发突然,待到苇八出手。 那把钢刀已架上花如雪的颈项。 “不要动。” 陌生的声音,花如雪细细分辨,认定从未听过。 自己与苇八由水月宫秘道而出,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行踪,事前便埋伏在此也说得通。但这个能解茶蘼之毒的人,乃是自己以前无意中结识的朋友,连乌羽也不知道,又怎么能防患未然呢。 她心头正一片混乱。 却不料听到执刀的人大声喝道:“你们这对男女,半夜私会,想必不是好东西。定是约好私逃!不想她死,便快交出金银细软!让本大爷替天行‘盗’!” 花如雪险些栽倒,原来只是不巧碰到夜行的江上飞贼。想是看这小船精致,动了贪念。她含笑望去,却见苇八神色僵硬。心知他是挂念自己安危,却也觉得这个人全无趣致,一个小贼怕来做甚。 “谁说我们是半夜私逃?”花如雪咳了一咳,轻言细语“我们二人本就是夫妻呢。不知道这位君子又是替天行的哪门子道?” 那匪徒一怔,想是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花如雪抿睫弯唇,眯眼一笑。 “不过钱财本是身外物,若能破财免灾,又有何妨。相公,你便把你那私家都拿与他吧。” 一声相公,本是调侃苇八。 花如雪故意说得妍婉曼妙,与平素傲然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 苇八却默不作声,手指青筋浮起,并不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笑话。只是依言探入怀中,拿出锦袋,掷在夜盗面前。 强人正要伸手。 江面忽闻琅琅歌声踏破寂夜寒声。 有人紫衣长发,足点一江碧水,竟从岸上一路踏水凌波,直奔这江心小船。此人身姿轻盈,如月下蝴蝶。 待到近前,只见他面似冠玉,清神俊骨,竟是个潇洒美青年。 三人都被他奇异身姿所吸引,而这人滴溜溜在水面一转,骤然袖中飞出一物,直直击中贼人门面。 花如雪眼睛一眨,青年已跳上船来“等这贼子已有数晚,终于让我抓到了!在下是本城捕快,江玉郎,搅扰两位月下良宵谈情说爱了。”说罢,竟露齿一笑,一手抄起地上的锦袋,掷回给苇八。言罢,也不多话,揪着那强人又飞出小船,原来他手上系着一条绳索,刚才一抛,已套中贼人脖颈,沿路只听得那贼人哀嚎救命,大半身子都沉在水下,脖子又被勒得喘不上气。那位江玉郎还要不时踩他一脚,以做垫脚物。花如雪看得怔然。 一来一去,不过数秒之间。却几起几落情绪绷得满满,花如雪原本就因中毒失去力气,此时更觉得身上绵软。大开的窗子吹入凉风,让她昏沉的大脑恢复稍许清明,乍然回眸间,却只见苇八站在原地,脸色竟像撞到鬼一般,无比难看。 她想要笑他少见多怪经不得事,却觉胸口一滞。 “宫主” 昏乱的视野中,只见有人一个闪身,身法快捷地抱住险些栽倒的她,大大的手摸上她适才被刀划过的断发,喑哑却温柔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她闭上眼,唇边漾起一丝微笑。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因为无法保护她还是因为不能、不能回应她 想到适才半真半假的试探,借机叫他一声相公,他却僵硬毫无回应的表情。胸口压下去的毒,背上未痊愈的伤,竟一齐发作,让她原本没有受伤的心,也不可抵挡隐隐地痛了起来。 开到茶蘼花事了 也许情之一味,才是最难解的剧药。 第六话蝴蝶本无心 药香四溢。 惯常沉默的男子拿着一把扇子,遵守药师的叮嘱,轻轻扇着炉内烟火,火候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十六味草药,次第放入,慢火煎熬。 舱内的小室,有人推开半扇格子窗,冷眼观睨。 “那就是你新收的随从?” 花如雪睫毛一颤,诧异抬眸“茯苓竟会对我带来的人感兴趣?” “我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女子提唇一笑,审视花如雪的目光却深邃到别有深意。 “我”沉吟须臾,花如雪避重就轻地答:“情况特殊。暴露了你的住处,抱歉呢” “有一个人”茯苓笑语盈盈“曾经有十一处受伤,靠着一包金创药,骑马两天一夜,孤身赶到我这里。那时我问她,为何不在路上雇车马。她答我说,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依赖其他人。”停顿了一下,语尾加入奇妙的顿挫“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到了今夜,只不过中了点无伤大雅的毒,就虚弱到一定要靠人保护的地步呢?” 花如雪装作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茯苓俏皮地眨眨眼“只是对于花宫主竟然有了至信之人这点,感到有趣而已。” “说笑呢。”花如雪露齿一笑“我的至信之人不就是你?” “说谎呢。”茯苓睐她一眼,抽出包裹在白绢中的一排银针,点起灯烛,绾起衣袖,与花如雪对坐。 “一直以来,你所信任的都只有你自己罢了。即使会在受伤的时候想起我,也只不过是因为你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可是” 抽出一根针,放在跳动的烛火中烧灼,她垂眸轻笑,睫毛一眨倏如蝶翼“过于相信所谓的眼力,有时也会害死你哦。” “哦。”花如雪不动声色“你会害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细长的针一分一毫推入,施针的药师与受针的病人却依旧只像在闲聊。 “他只是个普通人呢。” “我可不这么看。” 盯着一寸寸刺入穴位的针,茯苓喃喃低语:“至少,普通人不会让你轻易动心。” 花如雪微笑,侧头不语。 茯苓是否太过高估了她呢?除去水月宫主这层虚无飘渺的外衣,自己亦不过只是名普通女子。也会想要无条件地相信某人,即使明知这种“无条件”她根本要不起。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危险的同义词往往就叫做——诱惑。 莫清歌彻夜未眠。 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知为何他就是心绪不宁,做了整晚噩梦。醒来时觉得空气湿重,推窗一看,原来自半夜起下了雨。 满地梨落。 素雅的花坠入泥泞,举目望去,泥水裹着白花,竟有种意外残酷的美。 来不及吃早饭,已有人匆匆传话,说宫主要他前往醉枫园。 莫清歌甚感疑惑,醉枫园在水月宫以西百里,据说是宫主喜欢那边入秋后的枫色,才购置的个人宅邸。其他季节只是闲置,亦只有一两名看门仆童而已。 况且宫主昨晚还在水月宫,何以今日会从醉枫园遣人传话? 虽有诸多疑虑,但知道做人下属最忌多口舌。 当下换了双便于行走的鞋,一面惦念花如雪究竟找他做什么的问题,一路施展轻功飞奔。饶是如此,到了醉枫园,也过了两个时辰。 看到花如雪是在晚晴水榭。 四面枫树环绕,若是入秋,必定红叶似火。此时枫叶初青,映着萦绕水榭的流水,也别有一番山水画般的飒然风采。而独立其间背手负立若有所思的锦衣女子,是否就是水墨丹青中的点睛之笔呢。 “你来了。” 女子淡淡一瞥,令莫清歌赶忙收敛摇荡的心神“属下参见宫主!” “莫侍卫,你可知我为何找你来此?” 女子闲庭信步,伸手折了片叶子,在指间玩弄。 莫清歌不敢随意猜忖,喃喃说道:“想是有事要吩咐清歌”但是为什么会找他来这里呢。莫清歌不禁投去疑惑的目光。 像看穿他在想什么,花如雪莞尔一笑“这是我的私事呢,与水月宫没什么关系。你要记住,你是为水月宫做事,不是为我花如雪做事。所以这件事,你可以选择不做” “不”莫清歌纵然窘迫却还是大声说“我是想为宫主做事才来到水月宫的!宫主有什么事,只管随意支使!清歌但觉有幸,无所不从!” “好一个无所不从不过,”花如雪低头微笑,斜目轻睨“好听的话不要说得太早,若我要你去杀人,你也会无所不从吗?” “属下、属下虽不喜欢杀人”莫清歌嗫嚅半晌,在听到一声嘲弄的讪笑后骤地扬眉握紧手指禀明心志:“但也明白江湖人本就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涯,只要宫主有令,清歌不敢不从!” 清瘦秀挺的女子单手扶在水榭栏杆,淡然回眸,唇边浅笑一时点燃枫林青色,如斯美丽,却吐出令他心惊之言:“那么,你去杀了乌羽吧。” 一片叶子飘然而坠,在幽绿水面打了个转,旋即飘向远方。 神志恍惚了一刹,莫清歌只觉自己定然是听错了。 “乌羽?” 费劲地张开不觉粘在一处的嘴唇,用唾沫濡湿骤然干燥的口腔。 “嗯”淡淡的一个字后,莫清歌的眼前失去了焦距,林园水榭变得模糊不定,也包括那伫立于漫野青枫间的飒然女子。 “为什么?”他几乎没有思考,只是任凭本能驱动,怔忡地质问:“她是您最得力的手下啊。” “你入水月宫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问题,总是问得少些为妙吗?”女子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不想解答的信息,但莫清歌却无法无动于衷。 “乌羽她很关心宫主您!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误会,宫主” 女子冷淡的容颜截断了莫清歌焦急的辩解。 “如果一定要有答案,那么只能怪你了。”她不经意般地瞥他“莫清歌,我说过,我受伤的事不用和别人说。难道你不懂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 “对不起,宫主,我确实告诉了乌羽!但是、但是”莫清歌握拳双拳,但是这和要他去杀乌羽又有什么联系?他真的搞不懂啊! “我知道”沉柔的话音渺渺地传来,或许是四面环水的缘故,即使这个锦衣女子就站在对面,也像隔着另一个无法跨越的彼岸“你告诉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你很担心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就是别有用心了。” “不不不!不是的!我没有任何其他用心!”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优雅如莲的女子迈出一步,单手勾起他的下巴,淡漠的眸对上少年灼灼的眼“证明我的眼光和选择没有错过,证明你做我的侍卫是够资格的,证明你和乌羽没有关系” “难道”在近距离带来的压迫下,莫清歌费力地吞咽唾液“难道一定要杀了她来证明这些无谓的事情吗?” “无谓的事情吗?” 长眉一挑,花如雪奇妙地顿挫。 “但是,你以为无谓的事情却险些夺去了我的性命。我并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残暴女人,但也绝不会把已威胁到我的人留在身边。你不必知道前因后果,只需要去做我让你做的事” “但是、但是”莫清歌大脑一片混乱。楼台水榭、四壁青枫,都只映着一个女子无情而狭长的眉眼。 他不理解,不理解啊! “原来,你并不愿意呢。” 星火骤然熄灭的眼眸漆黑一片,长长的睫毛垂覆着美丽却总沉静到难以看透的眼。 莫清歌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令他迷恋的女子,不明白她缘何恁地狠毒。 “如果我不照宫主的话去做,宫主会不会杀了我?” 他茫然地问着,忽然想起入宫的那一天,花如雪谈笑间挥手杀人的事实。难不成,那原本以为缘于无奈的种种,根本就是这个女子的本性? “不会。这只是我的私事呢。”花如雪淡淡地说道“乌羽从来都没有背叛水月宫的行为,所以我既不想也不能用水月宫的规定惩治她。” “既然她并没有犯错”莫清歌身体微晃,双拳在身侧越握越紧“为什么” “我说过没有为什么。”花如雪不客气地截断他“两个时辰后,我不要听说乌羽这个人还活着。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 莫清歌的头越垂越低。 花如雪径自说道:“乌羽内力深厚,却需要借助兵器才使得出来。你只需” 破解对手招式的方法尚未来得及讲完,却见少年猛地抬头,满脸都是眼泪,花如雪心中一凛。只听到那少年大声说道:“我会杀了她的!宫主!可是我搞不懂,我搞不懂是什么让你这么狠毒!”愤愤地甩下这句话,莫清歌咬牙奔往来处。 他想起锦上添花楼,有位黄衣少女手持缎带,赤足踩在栏上。耀目赤金的光圈洒下,映衬得那少女青丝如墨,目如点漆。 她曾经一抖缎带将他们揪入楼内。 也曾慧黠灵动地开着玩笑骗他去买子虚乌有的入宫礼。 她有一双特别黑的眼睛,笑的时候露出一点牙齿。 这样一个活泼俏皮的女孩子 竟要用他的手去杀掉她吗? 而下达这个无情命令的人,却偏偏是他心仪的女子。 其实,他真正搞不懂的并非花如雪为何要杀乌羽,而是为何即使为她的无情心惊,他却依然不愿失去可以停留在她身畔的位置。 脚下一个踉跄,心神不稳的他险些栽倒。 路旁的梨树正纷纷洒洒,飘下素洁的花瓣。 淌下两行清泪的少年抬首凝望漫天花雨。 被玷污的究竟是花如雪在他心中的形象,还是这个正在沉沦的自己如果嗔痴爱恨皆是神子素手洒下的雨,那么有没有谁可以终其一生潇潇洒洒永远不被溅到半点呢? 夕辉似火。 染红女子的锦衣,也催熟青林的枫色。 灰衣散发的男子自柱后慢慢步出,望向临水眺望的清瘦背影。 “为何骗他?” “只是想要试探一下。” 女子孤傲的背景浸入渐沉的暮色,满头青丝无风自动,发梢也被平添一抹火红。 她不会给害她的人第二次机会,也不会假手他人处理。 昨夜风雨最大的时候,她已把乌羽随落下的梨花一同沉入沙土之下。 望着那个清瘦却固执的侧面,苇八走近,伸手握住同一根栏杆“你不是在试探。”他说“你只是想要某个人来分担。”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说话了?” 花如雪冷笑,心却骤然缩作一团。像被戳中伤处的小动物,会倏地蜷起身体竖起看似坚硬的刺。 随落花一齐消失的女孩子,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与目的都并不单纯,但那些朝夕轮换的日子,无法抹去的点滴,却不会似水无痕。 看着她变成随风而逝的落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 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却像梦一样,变得恍惚难明,无法回想。花如雪眺望夕阳,眼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洞。 作为亲手毁掉对方的人,自己没有流泪的权利。 所以要叫莫清歌来,一方面想确定他与乌羽并不是来自同一立场,另一方面,正像苇八所言,她只是想要有某个人能为乌羽名正言顺地伤感 她利用了那个单纯的少年。 而这样毫无道理脆弱任性的事,并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看穿。 为什么明明没有说出口,苇八却依然能了解呢。 愤然地转头,望向身畔的男子,却不经意撞入他眼底仿佛可以沉溺一切的温柔。 然后,那喑哑的嗓音说出了对她而言最美丽的宽恕:“你并不狠毒。并不。” 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并没有握住她冰冷的手。 但是为什么,一瞬间,有一种温柔经由手心直抵心头。 是暖色的夕阳温暖了手扶的栏杆,还是其他一些别样的东西正在心底流窜? 自昨夜起不停扩散的伤口蓦然胶着,一如此刻两个人的视线,也在斜阳里,痛楚地胶着了。 为何没有发现过,这个男子的眼眸像弱水。可以沉溺一切的弱水。他永远难以看懂,但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用眼神贯穿。 风拂过水榭。 青色的枫林在晚春浓滟的暮色间摇荡。 依水而立的女子倔强的背影在风中微颤,袖上的蝴蝶像在下一秒会振袖飞去。 透过他的肩,看到远处,似有谁家的孩子在放纸鸢。 着迷地盯着那根系住纸鸢的线,她忽然伸臂一指:“我就像那个纸鸢,不管飞得多高,看起来多么潇洒,也终究还是逃不开一根线。” 苇八默然地回眸,随即弯腰拾起一枚石子,抬臂朝空中用力一掷。 “线断了。” 回头,他微笑地望着她说:“可以飞了。” 花如雪想要微笑,嘴角却颤抖,怕一旦开口,比微笑更柔软的东西会忍不住先行溢出。 学过武功的人用石子剪断一根线并不很难,就像花十个铜板买一朵红花一样简单。可是这样简单的事,一直以来,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为她做过。 她那颗飘渺的心,也从此只为他的目光动容。 清楚地明白,这就叫做——诱惑。 但更明白的却是,她已无从逃脱。 没有风,水面的影子却起了涟漪 交缠的手臂挡住了她的眼睛。 因此看不到,被剪断线的纸鸢早已注定只有坠落的结局 名花客舍是一家客栈。 老板和掌柜是同一个人。 此人生得白白胖胖,平生最喜欢的事是睡觉。因此给自己起了庄生的名字,还在柜台两侧贴了一副对联—— 庄生非有意 蝴蝶本无心 名花客舍的生意一向不好,掌柜的懒是其中很大一个因素。不过最近来了位比掌柜更懒的客人,自从进来,就没再从前门出去过。 因此当面前这个灰衣长发的男子问他有没有一个叫江玉郎的人住在这里时,庄生委实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那个人啊。就住在二楼最里面那间。你找他?太好了!”他笑呵呵地说“帮我看一眼他有没有死在里面。我一直很担心又懒得去看。” 男子转身,登上台阶。 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际,老板才转过胖胖的笑脸对躲入柜台里的人说:“花宫主,出来吧。啊呀,我这里平常都是没人的。偏偏今天有闲人登门打扰,不要管他。我们继续说吧。” 但因有人突然进入才闪身躲避的花如雪此刻却失去了谈正事的心情。眉梢微蹙,刚刚的那个声音是苇八? 室内空无一人。 苇八慢慢地踱步,毫不犹豫地推开床边的窗子。 果不其然,要找的人正趴在倚窗而生的大树上,满头乌发,用金环分别系成两束,锦缎般地垂过膝间。 “啧、真无聊。”被发现的人轻盈地屈腿一跃,稳稳跃入屋内“为什么你就不能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呢?嗯?我的八师兄。” “别那样叫我。”苇八脸色难看,从牙缝里迸发声音“找我干什么。” “我们两个人又不是猫和老鼠,怎么会属性不合到这个地步?”少年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想要见你还真不容易。你天天跟在那女人后面,水月宫我又不敢随便混进去,只好想法子通知你见面的地点喽。”少年盘膝坐在桌上,精灵古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你想的法子就是官兵抓强盗” 苇八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怒气,但若是仔细分辨,又会发现在怒气掩盖下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惶恐与不安。 “你来了这么久,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完成。师父让我来问问嘛。”少年抱着脚身体前后摇摆,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再说了。你以为要四师兄装强盗他很愿意吗?哼,他可逼我签了不少不平等条约呢。” “我对你们间的事没兴趣”苇八低头,只注视自己的衣摆。紧蜷的手指却出卖了他试图隐藏的慌乱。 看得隔壁房间那个人心中一动。 他在害怕什么呢?又是为何害怕 花如雪敛气屏声。 这间客栈本是完颜雍登位前传递消息的联络据点。 而花如雪来此,正是为完成完颜雍的交待,找庄生打探日前刺客的消息。却没料到,如此意外,竟让她碰到苇八。还有那个江玉郎。 面色沉黯。花如雪自然回想起那夜船上的事。 虽然苇八和江玉郎并没有说话,但那个装钱的锦囊却在他们手中经过了一抛一掷。想来消息是暗藏了进去。只是不懂,那两个人为何要在她面前为装作互不相识而演这样一场戏。 难道苇八有个故人,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还是只是不能让她知道?如果不能,又是为了什么不能? 自古以来,但凡针对某人刻意隐瞒,往往意味其中必有圈套。 花如雪轻轻垂下睫羽,目光沉黯。 中都的客栈不下百家。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江玉郎偏偏选中这老板出奇懒散的名花客舍而她又恰巧在同一天来找庄生。故事与人生都是因为偶然的际遇而有了交错的一幕幕。但如果可以,花如雪宁愿不知道所谓的秘密。她宁肯什么都没有听见! “师父说,找二师姐的事不用你管了,专心陪你的花宫主就好。为了配合九师兄的时间,你能不能想办法进行得快一点?” “黎九霄那边很顺利?” “所以师父才会让我来催你啊。” “我” “你还犹豫什么。”少年催促“这么简单的事” “住口!”苇八的手越握越紧,青筋脉络一条条浮现“在你口中,这么简单的事,如果关乎另一个人的幸福”惯常无表情的脸上显现一瞬的迷惘与痛苦,他茫然地质问:“你也还是会说得如此事不关己吗?” “当然。”少年笑眯眯地歪头,黑色的发丝顺势滑过洁净的额角“因为别人的幸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宛如荷叶的衣袖随风摇摆,站在桌上的少年歪头瞪着乌黑清亮的眼眸,像打量什么珍奇异兽似的看着苇八。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呢。师傅说,你被重要的人背叛过,但你却还是这么容易心软。我真是完全不能了解你。虽然黎九霄那个人也很奇怪。反正这次的事是你们两个人的任务,我只负责联络,要怎样都随你喽。不过我警告你”骤然眯成一线的眼中,射出寒冰一般的杀气,少年宽大的袖幅内伸出一只手,手指险险划过苇八的眉间。 “不要坏了师父的事”冷冷地语毕,少年恶劣地笑着挑动唇瓣。 “如果觉得很痛苦,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呦。” 身体前倾,拉住苇八散落在肩膀的头发,少年暧昧地贴近他的耳畔“比如,你死了的话,就不必选择了呀” 恶魔般的呢喃消失后,少年已飞疾如电般地跃至安全距离,几个起落,跳向窗外大树。 “话已传完。八师兄”他歪着头,甜甜地摇晃手臂“再见呦!” 而一寸一寸晚去的房间内,只有苇八一动不动僵硬地坐着,直至彩霞落尽,暮色四合。隔壁那个人却早早离去,只留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名花客舍的招牌不知用何种颜料写就,在夜色中发着寒冷的微光。 ——庄生非有意,蝴蝶本无心。 究竟是谁诱惑了谁呢 繁华绮丽的中都,有个女子长发披散锦衣夜行。流云开合月华绮散。只是今夜,没有红花,没有路遇。怅望星空,也许世间本无巧合,一切过眼烟云,亦是命中注定。 第七话明朝扁舟去 夜色无涯。 笼在罩中的烛火隔纱透出一线微黄的暖。朦胧望去,一切均是水月镜花。 游女手中的花灯织就令人迷失的星海,他与她,人群中,缓缓擦肩,相逢在卖杂货的小摊前。 布衣男子推开斗笠,露出淡漠的容颜,却有双乌黑的眼。 夜空的颜色,悲伤的温柔。 在当时尚不知名的男子那里,感受到同类相近的物质。 但是,究竟是什么、又存在于哪里呢? 是眉眼、是手臂、是唇角她搜寻不见。 一直到后来的某个夜晚,在温泉水汽缭绕的小院落中,她才恍然了悟,所相似的,竟是那样名为伤口的东西。 苇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邂逅的那晚起就不断思索,旋即否定推翻。他不喜欢说话,异样沉默却并非不善言谈。偶尔,他也会讲一些特别打动人心的句子,只是,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蹙着眉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他像怀抱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无法过着想要的生活,因此一言一行也都经过重重枷锁的限制成为了隐秘的暗喻。 当他捡起那颗石子投向天空,打断那根牵扯纸鸢的线时。她想,也许,那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那是否,也包含苇八本人的心愿呢。 她与他,是一对纸鸢。 即使想要比翼,也总得先回眸看看系在身后那根若有若无的丝线。 纵为联理枝,安得并蒂开。 低下头,花如雪落寞地微笑了。 是现在就去质问,质问他究竟是谁,来这里抱有什么目的,还是什么都不问,就这样漠然地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呢 如果她是水月宫主,她必须要令自己做出第一个选择。 但同时她也是花如雪,她眷恋那份不想失去的温柔 哪怕这份温柔,是精心算计的陷阱与刻意施予的诱惑。 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毫无防备地裸露。 “送你。”他说。 “哎呀。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快嘴地插话。 “没关系。反正跟着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板叮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格。 “送你。”他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执着。 “为什么?” “你和它很衬。”那眼睛低垂着,难听的声音却说得无比认真。 “宫主。”喑哑的嗓音渺渺的,像风里散落的花,营造绮色的梦“我不会骗你。” “如果骗了我,你会怎样呢。” “骗了你,苇八死。” “你并不狠毒。并不。” “我就像那个纸鸢,不管飞得多高,看起来多潇洒,也还是逃不开一根线。” 苇八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朝空中用力一掷。 “线断了。” 他静静地望向她,溢出一丝微笑“可以飞了。” 骤然捂住脸,她把头深深埋入臂弯。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只要没办法关闭心灵,那些错落的画面,那副低哑的嗓音,那些只要感受过一次就食髓知味的温柔 铺地盖地。 她握拳挡眼,没办法控制酸涩的液体流窜其间。 其实,她只想得到一个不抱持任何目的,只单纯因为她是她,而停留在她身边的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她以为这样的人出现了,又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心不奔向他呢。 “为什么” 骤然扬袖一卷,她拂灭摇曳不定的火烛。 静静伫立在黑暗的角落,一行清澈的碎钻在脸上慢慢划过 消失在唇齿间的话语是:为什么,即使亲眼所见,你是一个分明有问题存在,我却依旧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打赌。赌那一晚,你曾对我说“骗了你,苇八死”时,坚毅的眼神,浅浅的温柔,都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呢 轻风过后,桌上的烛飘浮起一缕火光熄灭后的青烟。 而那个倔强到凶狠的女子,已做出不容后退的抉择。 “你记住,当你动心的时候,也就意味这是危险正距离你最近的时候。” 大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说话的人耐心反复地叮嘱:“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生,所以你没有权利任性。” 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中,女孩平静地颔首,发角串系的五彩碎珠随着低头的动作磨蹭耳畔,残留下异样冰冷的触感。 其实她一直都想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任性呢 为什么我不是为我自己而生呢 为什么,一定要无视她的喜好,做出配合大局的选取呢 她一直很想叛逆一次。 因此明知乌羽的身份,在她动手触犯到她之前,她都忍耐着。她不想和一枚棋子计较的理由是因为她自己也只是一枚棋子。 然而棋子,也拥有灵魂与名为心的东西。 只要付出的够多,就可以把别人的棋子变成自己的。她如此相信。 尽管在乌羽那里,她输了。 但在苇八这里,她还要赌。 只是花如雪没有想过,她输得起乌羽那一盘棋,并不意味她输得起苇八的这一局。 这一局中有一朵红花,过早地种下孽缘。 它时时迷炫她的眼,让她看不清所谓的前缘只是个迷魂的陷阱。 踩过红锦地衣,黄色的绢裙冰冷地迤逦。她像一缕幽魂,带着倔强的表情,烟一般拂过重重阁宇。 千步长廊,月浅灯深,手指碰触到那扇雕花门。推开之后,她会不会无法回头,她会不会失去不可能再挽回的东西而她已没有犹豫的时间,熟悉的声音已近在耳畔:“宫主?” 侧卧的男子若有所察,警觉地睁眼,挺身跃起,却发现站在门前的,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虚幻如烟的微笑,清瘦却不觉纤弱的身体,发似流泉,优雅如莲,淡定通透又有一双嚣张凤眼。这个一直以来都惯常自我压抑的女子有种惊人的魅力。 那是属于毁灭性的禁断的甜蜜。 双眼开阖间,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瞬息万变的黑瞳闪烁出烟朵般明明烁烁的美丽,令保持开门动作的男子瞬间屏息。 喉结滚动,他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个她设下的魔法。但受过伤的喉咙异常干噪,凝望她美丽到惊心的眼睛,他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如他面对她时,他所能做的,通常只有沉默。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歪过头,她略偏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一如某个大胆的平常女子在邀约心仪的男子。 “春天的晚上,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入睡,而在这样的夜里,我不想一个人。”幽凉的音调,飘飘渺渺。伸出的手,白玉一般,却因练武而骨节分明。 修长却并不纤弱的手,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失神地望着它,苇八想,如果一生,他只遇到过一次邀约,该有多好。定定地抬眼,他看着花如雪的脸。如果,先遇到的是她,或许自己会得到遥远的几乎不可能属于他的幸福吧。 然而有些事已经注定无法改变。 所以他也只好默然地握住她的手,默然地取下外衣,披上她的肩。 “那么苇八,就陪宫主走一走吧。” 两个人,乘着夜风,飞驰碧野清宵。由近郊至城内,虽然没有说要去哪里,却都自觉地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苇八的轻功真好”“不!我学的是刀法。轻功在同门中最差。” “刀很霸气,又很决绝。为什么你会喜欢刀呢?” “我不喜欢刀,宫主。” “那你喜欢什么呢?”她驻足回问。 “我喜欢安静。” 他回答,眼眸里流露某种看不透却深重的感情。 “我想找到我梦中的地方。我常常做那样的梦——梦里,有麦田,有稻草人,有溪水,有” 蓦地睫毛一颤,目光暗淡下去,他闭上了嘴。 梦中还有一把从背后斩向他的锋利弯刀。 他的记忆就像水中的鱼与外界只隔一层薄薄的冰面,却无法穿越脆弱的空间。但他还惦念着曾经感受过的温暖,因此,有所执着耿耿于怀。 发丝吹起,拂过依旧没有表情的脸,带出仿佛落寞的轨迹。 花如雪伸出手,在意识到之前,已将指尖停留在他的侧面。想要抚平的是他眉宇间莫名的忧伤,还是他心中不可能言明的郁结呢 “失落的东西,是寻不回来的。但是我们可以找到新的东西来代替。” 望着他,她竟说出令自己心惊的话语:“也许有一天,我们两个人,能找到一个苇八梦中所见的安静的小村落,然后让脚步永远停留” 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情,她径自越说越快,用甜美的话语编织成恍惚的梦境。也许这不是在宽慰苇八,说得如此顺畅的理由,只是她在不觉中也堕入了苇八的梦 想要很安静。 这是那些渴求轰轰烈烈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心情。 她痴痴地望着他。 被她的目光胶着,他便也只好望向她了。 眼前的女子锦衣长发,他们在不觉中,又回到初相遇的街口。夜色苍茫,不见游人如梭,绮丽繁华的中都也像只有他们二人醒着。 但周边却有无穷幻影,穿梭往来,将他们重重包裹。 在幻影交织的喧闹声里,突然爆响有谁放烟火的轰鸣。 两个人同时抬头。 天空散落纷纷艳艳的烟火迤逦绽放似扬扬洒洒的藕花。那一朵朵繁复的烟花、在夜空划出明亮、烁动的曲线,却残忍地惊醒有着不同立场的她与他。 于是有些原本终生也不会说的话,虽已滚到嘴边,却终究还是成为了终其一生也不会说的话。 烟花过后使人愁。 凉凉的夜风拂起女子要漫扬到天际的发。 花如雪低头微笑了。 撩起耳边的碎发,固定住它飞扬的欲望,她说:“天快亮了,苇八,我们得回去了。” 洁白的指尖以绾发的动作遮挡住眉目间的一缕凄然,回去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心也回得去 榆叶梅是稀疏的花,但种植稠密,交错的枝条便搭出火红的漫天花网。梳着低低宫髻的少女,手捧香炉垂容敛立。飘来的芬芳香却驱不散前方的官装丽人一脸凶狠的煞气。 抬手搭上一簇开得正艳的花枝。 水云纱层层褪至肘部,露出一截完美无瑕的手臂,手臂的主人轻柔地抚摸沾染露水的花瓣,莹白如玉的脸庞却看不到丝毫怜爱花朵的模样。 “娘娘”捧着一件丝绸斗篷的小宫女怯怯地迈上一步“春寒风凉。还是披上吧” 手指一颤,几片花瓣自指缝间辗转飘零,神色阴霾的女子毫不理会来自身后的叮咛,垂睫,望着缓慢飞落的花瓣,唇角扬起一丝郁悒的弧线。 “不必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再等下去,乌羽大概也是来不了了。而水月宫亦未见传出任何消息。若是花如雪出了事,此刻一定不会如此安静。想来只有一个原因,是乌羽输了。深吸一口气,肺腑中全是沁凉的花香。远处灿烂的云霞映着赤红的花簇,为女子妍丽的容貌平添一抹赤色的阴影。 “花如雪,你敢动我的人。”眉间拧起一道煞气,金国皇后抬起漠然的眼,倏地吹散掌中的碎花“就莫怪我让你付出代价” “娘娘” 两个小宫女提着裙角跟上来问:“回赤松殿吗?” “不。”浮起一丝冷笑,女子幽然回转“去参见咱们大金皇帝陛下。” “这是什么?” 花如雪放下手中的书卷,微挑的凤眼直直射向用双手递过一样物什的白衣少女。 少女小嘴微翘,十分不满地暗中叨咕,据说乌羽被宫主派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自己的工作凭空多了一半的量。那帮堂主啊香主啊简直联合起来欺侮她比乌羽好说话嘛,连这种明显吃力不讨好注定要挨骂的事都交给她来做。 “我在问你——”花如雪加强语气,眼中明显射出凌厉的光耀。 “真是的,不是明明看到了嘛”少女更小声地嘀咕,旋即双腿微曲,挤出一朵灿烂的笑花“禀报宫主!这是皇宫里面传来的令牌!皇帝老儿嗯,是皇帝陛下,要和我们暂借一个人。” “什么令牌?”花如雪气恼交加“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 “宫主”少女眨眨眼睛,费劲地吐出结巴的句子“您没事吧”水月宫原本就是皇帝直属管辖嘛。他想从这里调个人,不是轻而易举吗?还需要亲自来和她打招呼?哦,她怀疑宫主哪里不正常了。对,反正沾上韦总管的事,宫主一向都很失常 “我知道他欣赏苇八,但苇八已经当面拒绝过一次了。”花如雪把手指握得咯咯响,她知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自己对苇八另眼相看已不是秘密,完颜雍没理由不知道才是明知如此,还是执着要从她这里调走苇八。甚至没有和她事先招呼,而下达了公式的要人令牌,完全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这是那位一直以来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后娘娘的报复。 她杀了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心腹,所以皇后要夺走她垂青的男子。 而显然,一直以来偏宠侧妃的完颜雍这次出于愧歉的心理同意了皇后少见的请求。 “要苇八去当她的侍卫”花如雪想要冷笑,牵动唇瓣,却因太多复杂的心绪变成了唇边的一抹苦楚。 如果这就是皇后想要的目的,那么,她达成了。 握紧手中的令牌,花如雪茫然地转身,窗外飘落一地白花,取代它绽放枝头的,是如火如荼的隶棠。 “苇八。” “宫主。” 春日的午后,两个人一起漫步荷塘。 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微笑着信手洒下零星鱼食“你的名字很怪异呢。怎么会起得这般古怪?” 见到她难得一见俏皮的一面,男子阳光下的容颜也似乎多了抹温暖。他静静垂睫,任由阳光在眼皮跳跃洒下淡淡金芒。 “我受伤之后就忘记以前的事。救我的那个人是从芦苇丛中捡到我,于是他就让我姓了苇。其实他不擅长起名字,却总要给别人起名字。他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命运,而那命运不见得就都适合我们。他如是,我也如是。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愿意那样叫就好”“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她偏头,看着他的脸。 “嗯?”他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你在提起他的时候,会有一种很温暖的表情。”低头,拉过一条绿色的垂柳,她问:“何时呢,当你想到我的时候,如果也可以露出这种温暖的表情” “我”他怔了怔,想要说话。 一只手却先掩住他的口。 “没关系。”抬眼,她粲然一笑“不要可怜我。你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是别样的东西。” 他讷讷别眼,躲避这个女子清澈的视线。 “那样东西,苇八并不是不愿意付出,只是有些东西,我付不起” “你付得起的,这件东西,是你所拥有的。”女子微笑转头,将淡定的目光投向绿柳下粼粼的水面“只是你并不愿意。” “宫主,你误会了” “我一直都误会了太多事,但我知道,这件事却并没有误会呢。” 她径自蹲下去,托着腮,像个小姑娘似的捡起石子掷向水面。 “苇八只是个乡下人,不擅长打哑谜。”他复杂地注视她的背影“宫主有话,可以直言。” “我已直言了太多,但是并没有得到过直言的回应。” 花如雪径自微笑,却微笑得异常寂寥。 “苇八,你想进皇宫吧。” “苇八不愿意。”挺直的背将头扭向另一方“苇八早已说过,只愿在宫主身旁做事。” “那么,就当成是我让你去吧。”她叹了口气,深邃幽寂的目光下,是一直荡漾着深深微笑的面颊“是我让你去的,是我送你去的,这样就可以了吧。” “苇八听不懂” “你只是听不懂我的话,我却不明白太多事。”花如雪寂然回首“比如拥有一切的人为什么要和我争我仅有的东西,比如我付出的心为什么可以被漠视到如此地步,比如究竟要怎样才能打动你。” “宫主与苇八是云泥之差,不需要谁来打动谁。” “呵呵好狠的一句。”她把手浸入水中,撩动那冰冷的物质,漫在唇边的尽是嘲讽“不需要谁来打动谁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打动我呢?” 无比凄冷的一句过后,有人愤然一掌拍击水面,毫无预兆地倏忽起身,抱住了身后如影随形的男子。 万千柳丝垂覆早春荷塘。 此季不是盛夏,此时没有莲香。 只有柳絮成团,盈盈似梦,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交汇的眼波,刹那凝伫。 于这个午后,看到无法回避的真实。 比如某个女子睫上的眼泪。 比如某个男子沉默的痛楚。 她曾把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在中都自己可以只手遮天,给这个男子以幸福曾是她心中轻而易举的事。 “苇八,”脸孔贴上他的胸膛,她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固执的容颜“苇八”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纵然连这个名字也许都不是真实的。 “苇八若你是个乡下人,我与你一起去做村妇好不好”“你累了。宫主,这样的话,平常的你是不会说的。”而他试图推开她。 “是的”她垂头抓紧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累了我一直都太累了请你送我回房间,韦总管。” “是”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她,他僵硬地走向她的住处,一直看着遥远的前方,不敢也不想低头看她的脸。 “进宫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她用唱歌似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做我应该做的事。”他毫不动摇地如此答。 “你该做的事,如果会伤害到我,你也会做吗?” “若我做的事要伤害宫主,宫主就不该给我做的机会。” “我想给” “那便不要问” “我想知道” “你太倔强” “你终于不叫我宫主了吗?” 一双手紧紧抓住他肩膀的头发,迫他低下头,怀中的女子像凭空缩小,再不复初相识时凛冽淡然的模样 “宫主你变了。” “但是,你却没有变。”她幽幽别开眼“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头热更让人难堪的事了。”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失落的喃语像风一般消失,却温柔地触碰她的耳鼓。 乍然抬眸,撞入视野,是男子温柔如夜空的眼眸。 侧肩撞开那扇门,他认真、郑重且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慎重得像怀抱着的是一个宝藏。 “宫主,不是一头热。” 一步步地后退,在退开房间之前那男子回眸苦笑“不是的” “那么你以为,你还可以这样抽身而退吗?”任由眼泪刹那纵横,把一个枕头狠狠摔来,她蓦然冲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胸前十指交织,紧紧地紧紧的禁锢了他,限制他的离去。 “不许走、不许走请不要这样离开我。我会很害怕,苇八,请你不要就这样走。”让人无法拒绝的脆弱的话语伴随滚热的眼泪淌下。 僵硬的背停止一切动作,他说:“宫主不愿意的话,我就哪也不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把头扎入那个厚实的背“我不要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任性的事,而你”她强迫他转身,捧住他的脸,灼热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你就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任性!” 即使明知他有问题,明知他来到她身边,原与旁人无异,也是抱有企图与目的。她依然只是一个跳板。明知不该送他进皇宫,明知他一定会伤害到自己,但是、但是,为什么即使明知如此,还是想要任性地相信 相信他曾对她说:“骗了你,苇八死。” 因为那样绝烈的誓言是出自他的口中,所以就信了。根本就不想怀疑。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对她这样立誓。 “苇八” 她望进这个男子弱水般的眼眸,那不管她付出什么都会转瞬沉没的眼睛,怔怔地说出:“我想要你”眼泪怔然地划破姣好的面容。 她说着花如雪这一生最激烈的告白。 他们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 明天他将入宫,去做他一定要做的事。 而她不能也完全不想阻止。 她在和自己打赌,她在和命运任性,她想向某人证明,却抓不住可以相信的任何一点凭证。 “你曾经爱过某个人吗” 当他的发丝掺入她的发丝时,她轻轻蹙眉问。 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亮若秋星。 重重幕帷下的旖旎,把复杂的事变成更加复杂,却把复杂的感情变得很单一。发丝相绕,颈颈缠绵。他一直凝望她的眼,像要把她的形容从此嵌入灵魂深处。 “若是爱过,她便是花如雪了” 那个告白之后缄封的吻,吻住她的回应,似乎他从来不需要回应,似乎他拒绝她的回应。而那个女子枕下一朵灼然明艳的红花,依然刺痛他看似无波的眼睛。 “万事请斟酌。” 于是,在天明之际,当他将要离开的时候。 穿着洁白的单衣坐在床上的女子,挂着浅浅的笑,伸手递来的正是那朵红色绢花,她说:“不论你打算做什么,现在我都不会阻止你了。只是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那是一种浸入灵魂的渴盼,它写在花如雪美丽的脸上。 她是在恳求他了。 这风华彰显的傲然人物,变成平凡女子。然这平常女子却比风华彰显卓然华美的她,更让他萦绕牵挂。 那一朵花,比任何兵器都来得更加锋利。 只消望一眼,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卑鄙。想起她浅浅的笑意,想起自己即将的背弃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足以改变他一早做出的抉择。 所以,宫主 “对不起” 这是随着她眼前渐渐合拢的木门,即将消失在一线晨曦中的身影,离开前,最后留下的三个字。 对不起 第八话当时明月在 摇曳的微橘,将深深浅浅的墨色渲染作眼底渐次的斑斓。 许多装作忘记的过往,被跳动的光影投放成反复播放的人生。 很小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 为什么她重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完颜雍夺走? 没有被温柔拥抱过的记忆,生下来就住在高墙围起的院落里。 院内有参天的桂树,每逢八月,桂子飘香。 金黄的花簇风一般地飘落,为她白色的锦衣渲染曼妙的花色。师父笑着说,这叫做锦上添花。不知为何,这个词飘入胸口,令她有被击中要害般的震动。 安静又寂寞的世界中,她所拥有的,只是来来去去一位又一位的师父他们性格不同,身世各异,所教给她的也完全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是他们都不断留给她同一件事物——离愁。 认生的孩子,从熟悉一个人到喜欢一个人,到习惯一个人,要花费很久。 但每当她习惯了生活中固定的某个人,这个人却要在接下来微笑着告诉她说:“如雪,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明天开始,会有新的师父来教你要好好地生活哦。” 温柔的手指抚过长发,然后这个人转身远走,一个、又一个每个人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小小的她曾抱着双膝缩在桂树下抹着眼泪叮咛自己,再也不要喜欢别人了。再也不要对特定的人产生特定的感情,因为他们都并不属于她呢。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向往,最后受伤的只能是她。 忍受这样的日子,除了她别无选择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爹爹。 爹爹偶尔会来看她,如果她表现得很乖,就会对她温柔地微笑。 她问师父:“要怎样才能让爹爹更喜欢我?” 师父说:“你要成为一个强悍的人。因为你有一个使命,要做一个强悍的影武者。” “影武者是什么?” “是保护某个人的人。” “我可以选择要保护谁吗?” “不可以”师父目光悠远轻轻叹息,他说:“那种事,总是一早被决定好了的。” “”“不要难过,如雪,你一定要想办法喜欢你保护的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更痛苦。”师父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当时的她,还不懂痛苦是什么含义。她会沉默,只是因为她不理解什么叫做“一早被决定好了” 她还没有踏出过这道高墙,为什么会有人铺设好她要走的道路?她搞不懂。难道自己的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 直到那一年。 明亮一如水晶的澈蓝天空下,她见到完颜雍。 爹爹说:“如雪,这是哥哥。” 于是她便知道这笑得好看的少年,便是她要保护的人了。 一切因果,由此展开。 她曾经有过许多困惑。 比如同样是爹爹的孩子,为什么完颜雍生来拥有一切,她却要成为他的影子。比如她本是王侯之女,即使庶出,也不该落魄江湖。 爹爹说:“这统领天下的帝王本该是我!一切皆是命运弄人。但即使我这一代输了,在我的下一代,这个愿望也一定要实现。雍儿和你一定可以替我实现!”他慷慨激昂重拍栏杆。 而她跟在身后垂睫不语。 每个王侯都觉得自己才是天下正统的继承人,大家夺来夺去,经年上演恩怨情仇。她不屑于爹爹的愿望,却更不屑于自己卑微的渴求 她渴望亲情,即使这亲情混杂并不纯粹的物质。 因此只要是爹爹的话,她一定会听。 她一直很努力,从来没有人知道,花如雪不仅是水月宫的宫主,她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妹,大金国的长公主。 一个公主对帝王而言毫无用处。 而水月宫主则不同。 完颜雍在明,她在暗,她一直行走江湖,多方笼络,其中苦楚,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向完颜雍提起过。即使不说,他也应该懂。 没有花如雪,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完颜雍。 她是他背后的基石与力量。 她的人生,只是为了他而诞生一样。 “锦上添花” 他是那方锦,她是那朵花。 虽然给别人添加了富贵喜庆如意吉祥,也依旧只不过是附加品罢了有谁会注意她一身新伤旧恨她满腔悲喜离合 爹爹过世的早,没有等到完颜雍身穿龙袍替他实现愿望的那天。 但他直到临走,还拉着花如雪的手,迫她立誓,要帮完颜雍夺取天下 就像一个咒语。这么多年,化解不开。 她不是妹妹,而是臣下。以这样复杂的身份,站在复杂的立场,皇后恨她,以为她是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完颜雍的外宠。朝臣猜忌她,因她以一个江湖女子的身份干预了大金帝国的运作。完颜雍呢 这个哥哥是怎么想花如雪不想知道。 她只清楚明白地看到,即使明知苇八对她而言是特殊的人,完颜雍依然轻率地以一块令牌把这个她不想交出的人轻飘飘地调走了。 月光荡漾水样波纹,她坐在澄黄色的海底,仰望空中的幽寂。 何处飘来白色小花,雪一般扬扬洒洒。 心动之后是离愁 无意识地按住小腹,花如雪惆怅微笑。 但愿此番只有离愁,她输不起一再离别之后的重复背叛。 明月当空冷澈流丽倒映一池萤火。 不知何处吹来细小白花飞入重华殿宇。 腰悬佩刀的男子长发披洒,孤挺的侧面月影下显得异样孤寂。 年华似水,唯此夜如年。 明天,是皇后的生日。 对他来讲,也是一切的终点。 那是一早决定好的事,因他的身份本是一个间谍。 不管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间,取得花如雪的信任然后通过她的渠道进入皇宫到皇帝的身边。那个人告诉他说,一切会很简单。 他曾不理解地问为何? 那个人只是但笑不语。 像一早算好,花如雪会对这个平凡无奇的他另眼相看。 苇八沉默着,任由风拂起肩上的头发,露出颈后凄凉的伤疤。这是曾被背叛的证据,而他明日,也将亲手给信任他的女子烙下一个同样凄厉的伤口。 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它呼喊着让他停下来,并且希望花如雪能够阻止。 但是她没有 那个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别有风骨的女子因他并不是不理解的一些感情改变成了其他的样子她无法对他狠得下心。无法。 离开的那天,她半倚在床前,黑发披散一床,她只低头望那朵结缘的红花。她说:不论你打算做什么,现在我都不会阻止你。只是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她说:万事请斟酌 她说: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握紧手指,尽管握紧之后手心也还是空空如也。 苇八咬唇低头。 “对不起” 尽管那个女子想听的、想要的、都从来不是这句。 但他除了这句,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给不起。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可惜那不是你只好对不起 但是欠你的一定会偿还你 “骗了你,苇八死。” 倚在廊上的男子漠然地侧过脸,望着一地如盐的月光,勾起一缕涩涩的笑,喃喃地向对谁保证般地如是说。 铺垫太久的前幕于焉开启。 命运的交汇集中在一个舞台。 他与她没有误会,只是生逢乱世,便只好身不由己。 完颜雍虽一向偏宠侧妃,但对结发妻子却并没有漠视。他给她一切他所能付出的,除了爱情。虽然他不是不明白,那个端丽的妻子,并不需要奢华空虚的排场,但这却是他仅能付出的。 皇后的寿辰密罗紧鼓地张罗着,完颜雍大宴百官,请来民间杂耍艺人舞狮助兴。望着恭贺声不断的人群,皇后精致冷漠的容颜也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毕竟,他不是不在乎她的。 只是帝王的爱情从来不是唯一。 能够成为特例的女子,这些年来,除了自己,恐怕就只有那地位特殊的水月宫主了。如果不是明知自己不喜欢她,恐怕连这样的场合,他都会给那奇怪的女人添加一个位置。 就算她曾经功高盖主,也不过已成如烟往事。 她不理解为何到了这安平盛世,完颜雍还要闲养那帮江湖人氏。身为一个贵族女子,她虽知这其中一定有利益勾结,但身为完颜雍的正妃,她却无法坐视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子。 精心描画的凤眼淡淡地一瞥。 几步外,垂手而立的侍卫,听说便是花如雪心仪的男子。相貌平庸,又不善言辞,真看不出她是垂青他哪一点。但能把他们拆分开来,也算是得到了小小报复的快感。 “在想什么?”完颜雍笑着递过一颗水果“笑得很开心?” “我在想那个苇八有哪里值得你的水月宫主欣赏”她眉角高扬。 接到别有深意的目光探询,完颜雍不冷不热地回敬:“说起这个,你和如雪的小别扭也该和解了吧。强行把苇八要到身边,如雪应该很不高兴” “既然不高兴为何还要应允哼,你不要把女人想得太痴情。” “那是因为如雪不擅长拒绝我。”完颜雍淡淡地答。 “是啊,您是皇帝,金口玉言,那位宫主有什么不舍得拿出来巴结您呢。” 完颜雍耸肩一笑,正待开口。热闹的锣鼓忽然大震,金色的狮子跳出舞狮的行列,四个灵巧的少女手拿花簇从旁助兴。那狮子跳得煞是好看,瞬间吸引完颜雍的注意。心脏不知为何突突地跳动,不同于一般帝王的他蓦然被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 狂龙舞成银线,狮子张头回首,龙头狮头相顾缠绕最是精彩的一刹,完颜雍眯眼起身,而与此同时,狮头张开大口,一把匕首如青寒冷月直射向他的胸口。 “有刺客!” 一瞬间百官哗然。宴会中断侍者奔逃一片大乱。 完颜雍临危不乱掀翻桌子避开匕首,狮头一抛飞上半空,行头下骤然跳出一个身法鬼魅的少年。 少年招式诡秘,手持一根绳索舞作狂蛇吐信。虽距离遥远,手中长绳却宛如有生命一般径直穿过数名惊慌护驾的侍卫直直探向完颜雍。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完颜雍蹙眉待避,却有一个身影从旁跃至举臂横拦,手腕一绕,硬生生截缠住了绳索。 完颜雍抬眼,见到飘扬的散发,知是苇八。心下刚觉宽慰,正待说话,忽然之间,苇八回眸,斜手一劈。 这一刀却是万万设想不到了。 四座皆惊,便是要救,也来不及了。 完颜雍只觉一道寒光罩下,惊急之间顾不得其他,他手疾眼快,伸出两指硬生生用气夹住迎面斩下的兵器。 虎口震裂,鲜血如注。 但令完颜雍震惊的却是面前男子深沉浓郁的墨瞳,毫无表情的面孔。这是苇八?他用令牌调入宫内作侍卫保护他的苇八?曾经护驾有功的苇八? 为什么? 一瞬间完颜雍迷茫不知所以。 但一击不中抽身而退正是刺客铁则,眼看绳子一抖,那最先出刀的少年已借由注意力转移跃上宫殿一角,他长袍当风,手腕一抖,绳子急缩,连带着拉起被围在中心的苇八。完颜雍反手握住苇八的手,同时一掌劈向苇八胸口。他身怀武功的事当世知道的人本来没有几个,但此番也顾不得隐藏了。 苇八左手一滑,在被完颜雍抓牢的同时,右手却抖开了那条足以救命的绳索。 数根长剑转眼间架在颈间。 苇八束手就擒。 而少年留下一瞥,几个纵身,兔起鹘落,竟然青萍点水般顺风而去转眼消失再也追他不回了。 完颜雍惊魂未定,脸色惨白,一双电眼倏然射向自始至终一脸漠然的男人。 “苇八!”他拍掌怒喝“你究竟是何人?” 而被周边侍卫五花大绑的男子傲然抬首,诡异勾唇,回答他道:“——刺客!” 袖中,一朵绢红,缓缓滑落,旋即被过往众人践踏足下,辗转飘零作几瓣飞花 一刀斩下,斩断的似乎只有一朵花,一段情。 然而从此,便真的可以转身成阴阳相忘于天涯吗 寂寞的喧嚣的午后,阳光通透。五花大绑的男子漠然仰首,有着绝烈一如盛夏的灵魂。寂寞的火焰,孤独的蔷薇,他与她,纵然拥有相同的颜色,终究也还是不能相守吧 渐近的脚步惊飞檐下的燕子。 站在窗边遥遥张望,一向安静的水月宫的灯正一盏一盏地亮起,又一盏一盏地灭去。这是出事的信号,而她恍若未见般抬手关上窗扇,阻断红尘纷扰。 吹吹茶碗中尚未舒展开来的碧绿叶子,花如雪低垂的眼,眸光流转。该发生的事,终究还是躲不掉。“宫主!宫主!”随着急切的呼唤,有人“砰”地推门闯入,年轻的脸上尽是焦灼“你怎么还在这里!”花如雪倦倦扬眉微微一笑“我是水月宫主,自然待在水月宫里。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她的话带着几分凄凉,但莫清歌却已没有时间猜忖。 “宫主!苇八忘恩负义!公然行刺已被拘押,宫内全面封锁消息,我们的人好不容易才传出话!” “这样啊”花如雪信手拔下头上的银钗,拨了拨桌上摇曳不定的橘火,失神地看着渐短的灯芯,细不可闻地自语:“果然还是动手了。” “您在说什么啊。现在火烧眉毛了。”莫清歌急得火烧火燎,偏偏花如雪还坐得稳如泰山“重点是那家伙对背后主使一概不提,这种情形下,宫内必然把猜测的矛头指向您啊!”所以他才会一接到线报就立刻奔回通告啊。水月宫是金国武林的马首,亦是完颜雍背后的基石,如今莫明其妙担了谋逆的罪名,此事一旦发难下去,绵绵密密所牵连的绝不止一两百人而已啊。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主花如雪! “原来是这样啊”没有莫清歌想象的暴怒、愤慨,惊惶,那个女子只是静静地垂眸,唇角泛起一丝淡不可察的笑。那微笑虚幻无依如幻象莲花,如此安静的她,让莫清歌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直觉得很奇怪。”那女子像看不到他在眼前,径自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转着手中的钗,看烛光冷丽地流转,入迷般地在与她自己对话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痴痴地看着手中的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虽然一直以来,水月宫都在扮演召引飞蛾的那盏灯。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亦都有所图谋。南人的间谍刺客这些我也全都想过呢。只是” 忽然扬唇,雪肤笑靥,却看得莫清歌毛骨悚然。 “只是还是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周边交织错落出绵密的阴影,她微笑着,却有一滴水,泪盈于睫不堪负重摇遥欲坠。 他曾救过完颜雍的。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说,所以他不会是刺客。也许是她多心了。 不断地不断地找理由,为那个甚至从不掩饰他有多可疑的男人找借口开脱。找一个可以相信他,可以爱上他,可以不必怀疑他,可以把一切交付他的理由!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根本不是行刺。 “这是嫁祸啊!宫主!” 莫清歌急切地喊出那咒语般她不想吐出不想承认的话:“宫主!苇八他要害的人是——你!” 花如雪浑身巨震,双手用力揪紧膝前裙幅。 “苇八”困难地张唇“要害我?” 理智缜密的女子忽地变作一个懵然的孩子,清丽的脸,空洞的眼,一瞬间让莫清歌呼吸一窒无法回答。 “不是这样的呢” 然后他看到那女子扬起唇角,甜甜地笑,浅浅地笑,渐渐加深渐渐变苦。 “不是这样的呢”她按住心口的位置,矛盾般地不断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莫清歌不自觉地问。 “你不懂吗?”女子恍惚无神的眼虚幻地望来,用手轻拍身下的椅子“因为我是水月宫主。水月宫主另眼相看的人,行刺陛下,这就等于是咱们金国的武林在刻意逆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掀起滔天巨浪” 苇八那一刀,想要切断的,不是完颜雍的性命,而是她与完颜雍的信赖。武林与朝庭的联系。 更甚者,是要让他们彼此敌对。 水月宫本就有北方盟主般的影响力,旗下商运行业各是渗透到各个层面。不管最后输赢结果,水月宫与朝庭翻脸一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只是,如此阴险的计谋难道真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男人,苇八一手策划的? 那么,那道颈上的伤疤呢? 那么,相遇时的一朵红花呢? 包括那句“骗了你苇八死”都只是假的吗 “我不相信” 揪紧胸前衣服的手拧了起来,无法扼制心口的骤然抽痛。花如雪无力地扶住桌角撑起身体,亮如明镜的青丝长长地散落,遮挡她一瞬间急痛出泪水的眼睛。 她的人生,只任性过唯一一次。 就是明知苇八是颗火种,她还是没有阻止,默然地任由他被召入皇宫。 她以为他最多不过是个刺客。 没想过他会做出比行刺更可怕的挑拨。 唯一一次的任性,或许会令很多人、很多人搅入血雨腥风 苇八,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大乱的结果? 有什么刺入心底痛不可挡,花如雪骤然掩面,泪落滚珠。 “宫主,你最好先离开这里,万一皇上听信他的乱语”莫清歌不敢再说下去,上次围猎之际,苇八拒绝皇上的赏赐只愿留在花如雪身边的行径足以证明他对花如雪的忠义,而朝野之间谁人不知花如雪对苇八另眼相看。正因为他们的关系一直暧昧不清,出了这样的事才会无法择清!想到这里,莫清歌几乎要憎恨苇八了。恨他为何要如此利用践踏那本该踏云而歌的卓然女子。 “皇上?你说完颜雍?杀我?”花如雪失魂落魄地抬头“不会的” “宫主!君恩如水!纵然他一直对你宠信有加,但行刺这种” “不会的” 花如雪捂住脸低低地笑,却又好像在哭。 她说:“不会的,清歌。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啊”这是一个秘密。 除了完颜雍与她,世上没有人知道。 血缘一直是她背负的枷锁,但在这个时候,却因它的隐秘性而将拯救她。有人设下重重圈套,在试图斩断帝王与她的关系。却不知晓,他和她的身上,有着无论任何事物也无法轻易斩断诅咒般的血缘。 所以完颜雍明白她不可能派人去杀他 所以她也知道完颜雍不可能来杀自己 那么,苇八呢? 设下圈套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个注定要行刺失败的扮演者当作一枚用以牺牲的棋子? 为何被背叛被欺骗的痛楚都抵不过这一刻心中无法抵挡的锐痛? 会想起他淡然落寞的眼神 会想起他深蹙眉宇的表情 会想起他心事重重却无法开口的样子 苇八 苇八 你并不是不喜欢说话,而是因为能说的真话太少,就只好一直沉默吧。 苇八 苇八 你并不是想要骗我,相反,你不愿意。所以你才总是毫不掩饰你的可疑,只是难道你不懂,就因为你的不掩饰,才会让我想要相信你 苇八 苇八 我们的命运究竟是何人手中的纸鸢 要怎样才能剪断那束缚你我的丝线 眼泪滴落,汇聚,模糊一片。 为何在如此混浊的视野中,所浮现的依旧是他挺直的身影,那斗笠下孤单的独自承受一切的眼睛? 那个,固执绝烈到不留余地的,她爱上的他 第九话你不必知道 绣有盘龙图纹的鞋,稳稳地踱步。走路的人显得耐心而沉稳。 他是大金帝王完颜雍,而此间却并非富贵锦绣的帝王寝宫。 被铁索绑住双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头散发,空间透出一股发霉的潮湿。 这里是收压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关压着刺王的重犯苇八。 皇后寿宴遭遇突发变故。 大罪之人本该当场诛于乱剑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并非趁机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亲自调至身畔本该至信的侍卫,那么此事背后有无缘由就相当值得推敲。无数朝臣冷眼旁观等着看花如雪与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张此事应追查到底! 但完颜雍心思缜密,不愿将此事影响扩大,决意亲审苇八。因此才有了君王与刺客单独对峙的镜头。 “究竟是什么人派你来行刺?” 脚步一转,完颜雍虎目龙威无须恫吓自有慑人威势。 “真的是如雪吗?”他目光玩味。 而苇八缄口不言。 完颜雍挑眉一笑,探身钳起他的下巴“苇八,你一直不说话,可知吃亏的人是谁?政治上的事永远无须证据,只看身份论定。你是花如雪送进宫的,只凭这个事实,你行刺的事便与她脱不了关系。朕一直欣赏你的忠义,却难道陷主子于不义就是你的忠义?” 苇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视线。 正如完颜雍所言,无论他开口与否,此事都必然会牵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错轨脱拍的,是完颜雍竟会一开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谋的可能。这一份计划之外的笃定,令苇八深感莫名。 完颜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饶有兴味地勾起一缕笑。月光透过缝隙洒落,照耀着两个地位悬殊的男子。 “想好了吗?” 完颜雍看似悠哉地负手,即使心里有隐隐的忧虑焦灼。即使苇八肯承认此事与如雪无关,他也难以摆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结果,是水月宫自此忧虑间,重锁加身的重犯终于唇瓣翕动。 “苇八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散乱的头发下面,依然是双不卑不亢的眼“要杀要剐但随君便!” “啧。”完颜雍伤脑筋地咋舌“你这样的答案,等于是告诉朕那个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把苇八交给那群敌视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苇八没有这样说” “听说如雪她喜欢你?”完颜雍看似天外飞来一笔,实则动之以情。 苇八微不可闻地应答:“嗯”“只凭这样的一个‘嗯’字,你就已一百万次将她置于死地。”嘲讽地哼了一声,完颜雍骤然背转过身。 他承认他与花如雪关系暧昧。 他承认他奉某人之令前来行刺。 他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出于保护心理 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只会推测出一个结论。 是花如雪要他来刺驾! 复杂地注视自己打开的手掌,完颜雍几不可察地皱眉。 圆满的计划,一步一步早有预谋的铺垫、取信、嫁祸。 只可惜,他并非“任何人”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几率甚至低于她伤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于她有能力,虽然那也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许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赖她不会背叛自己。 父王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只是王爷之子的身份,还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丝玩味的笑,他已做出决定。 蓦然回眸,注视苇八,他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可否愿意从今以后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卖给如雪一个人情。即使水月宫这座他脚下的基石会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强行用他的权利留下苇八这条性命。当然,这是为了花如雪。 “苇八以前就曾说过”出乎意料的,喑哑难明的声线竟然涩然拒绝了他并不轻易施予的恩情“纵然天地广袤,苇八此生亦只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并不是您。” “你这人真是有趣。服从某人,与服从朕,究竟有何区别?还是你们南人讲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样傲骨铮铮不过也是个奴才,同样供人驱使,何必枉送性命。不过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将你收服。朕,也想有一个如你这般的死士。宋国君主昏庸无能,何必为他效力?” 听了他这番劝诱,苇八也只是淡漠地回答:“我所听令的,一直以来,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错跟一个不值得的人,苇八亦无怨无悔。”言毕,他别过脸,不再看完颜雍。 檐角钻入的月光带着一丝水色的怅惘。 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月色般摇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透过半垂的眼睑望去,那个人的身后也有一轮如此夜的月亮,华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莲,盈似轻烟。抚上他脸颊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说他叫鬼见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师父。 甚至,他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睁开眼就忘记前尘的纷纷扰扰,除了片段的梦境和颈后的伤痕,对于自己的过往,他什么也不知道。鬼见愁说:忘记了就忘记了,只要拥有新的名字,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他也就照着做了。 做鬼见愁让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着鬼见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个木偶,依赖鬼见愁移动的指尖行动,不愿无所适从,因而紧紧附庸。 只在那些月亮特别圆的日子,他会感到仿佛来自海底将他全身捆束却又无法捉摸的寂寞。 尽管从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什么。 是鬼见愁每当喝醉就笑着念谁共梅花瘦吗? 是自己茫然伫立在师兄弟间却格格不入吗? 是梦里那模糊一片的温柔与只记得伤痛的背弃吗 苇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 星星总是沉默不语。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许自亘古开始,就已然存在于那里。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你会为我去做吗?”那站在摇曳白花间,长发及膝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梅花树下,那人伸出细瘦的手指蹙眉轻点他的额头。 点点飞花,片片白梅,那绝代风华到无法用人间的任何词语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残忍又慈悲。 “那么” 后来的话,是一道简短又复杂的命令。它铸就了他与花如雪的相逢,撑起了这场人生幕剧的框架。 坐在独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时都是唯一不会改变的月亮。苇八想,他大概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像来的时候,他那位不知缘何总爱与他斗气争锋的九师弟说的一样:“苇八是做不了坏事的。” 大概真的应了九霄的这句话。 他没有完成鬼见愁交待的任务,还伤害了一个明知他不可信却依旧愿信赖他的女子。 那长久以来,唯一一个把他当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来看待、微笑如梨花纷然开启的女子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那样死掉呢。” 把头倚靠在残土剥裂的牢壁,他轻轻自语。 并不期待会有人回答的问题,却意外收到温柔语声的回应。 “因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样飘忽的音色滑落耳际,苇八骤然回头。对面,白发白衣的男子像一阵烟似的,凭空出现在本该有人把守的牢门口。 “小八,和师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着头,挑着眼角,衣角的边沿映着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动作,优美得像一场无言的舞蹈。 苇八看着他,缓缓摇头,静静地哀伤地微笑了。 这个鲜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说:“不用了。我已不愿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师父,苇八累了” 有些代价原来他付不起,只是他现在才知道。 闭上眼,无视那幽灵般的访客。 这一次,他拒绝他。并且只后悔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夜,没有拒绝那“可以活下去”的诱惑呢。 “骗了你,苇八死。”那个晚上,当他对花如雪郑重道出这句誓言的时候,他就已给自己写好了预设的结局。 这誓约他会与自己遵守到底! 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宋国去啊。 先报鬼见愁的恩,再来偿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来偿你 月光将一绺青丝染就几许星霜。 靠墙而坐的死囚有双寂寞冷凛又孤傲固执的眼睛。 自始至终,有关他一个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这就是苇八。注定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该皎洁如月醒目惹眼。 那个人的白衣却仿佛可以融化于一席暗夜。 随风扬起的白袍翻腾鼓荡,他站在柳树下,拉着一缕柔软枝条,一半脸孔隐藏在阴影里,像个无法看清面貌的鬼魅。 “你是谁?” 从骤然停下的轿中步出,花如雪没去看瞬间躺倒一地的从属。冷凛的目光径直望向那个人藏身的大树。 “阁下拦住我的去路,想必有所指教。”负手而立,花如雪冷然相告“但是此刻的我,却有一定要做的事,不能陪你玩捉迷藏。” “所谓一定要做的事是指救一个已死的人吗”飘忽的身影夹杂缈缈的笑音,下一瞬,那双手已从背后按上花如雪的肩膀。 “你说谁是已死的人?!”身体受制于人,花如雪不敢乱动,却心惊于这个人鬼魅般的动作,以及话语中的寒冷 “呀现在,可不是你关心其他人的时候呢。”细白的手指向上移动,撩起如云青丝,在她纤细的颈项反复游走,触感冰冷得像浸入水中的月亮“你且说说,”美妙的声音问“这样急着进宫去,又是为了要救谁呢” “阁下认得苇八?”她不动声色。 “你真的很冷静呢。” 身后的人无声而笑“花宫主,我从来都不曾输过。只有这次,你让我小小地意外了。按照我的剧本,水月宫注定要消失才是” “阁下身手远在我之上,可将我直接击毙。何必搬弄阴谋鬼计。”花如雪不屑作无谓的挣扎,索性垂手而立,傲然扬眉。 “杀了你倒也是方法的一种呢。水月宫主如果在进宫面圣的时候死了,一定会被认为是完颜雍下手所为吧。那样,我的目的也算勉强实现一半”手指束紧,他的声音带着月色的清凉,缓缓寂寂浸润人心,就在花如雪感到呼吸困难认定此番必死无疑的当口,这鬼魅般的男子却突然松开了手,风也似的飘回摇曳不定的柳树上。 “原来我已经到了爷爷的辈分啊。” 失落般地低着头,他蹙眉看着纤长的双手,喃喃自语,旋即微笑抬眸。美丽的眼睛像嵌入月亮的碎片,静静俯视站在一地白光中的女子。 “你腹中的孩儿是我家小八的吗?” “你就是苇八身后的那个人?” 花如雪厉声质问,眉宇间瞬息浮现凌厉的杀气。 “为什么要逼迫他做那种事?” “呀”吃惊地瞪大眼瞳,鬼见愁诧异地眨眼“逼迫?那是什么意思?” “苇八他根本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要求和想法从来都很简单,你为何一定要将他卷入并不适合他的血雨腥风!” 花如雪的愤怒,也许不只是针对于面前的鬼见愁,还有她那早已过世,再也无法当面指责的父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但那命运不该由别人来妄自决定。 “活在血雨腥风中,也总比死在漫天芦花中美丽吧。”鬼见愁狭长的眼角露出嘲弄的意味“那是苇八自己的选择。一如这一次,他选择拒绝我。我从不强迫任何人与我交易,我只是提供一个机会,相应收取代价。” “拒绝你”花如雪怔怔地望向鬼见愁身后的路,这条道路,是通往皇城。 她与鬼见愁在此狭路相遇,是否意味着他刚刚自那边经过呢 “你是去救他?” 眼瞳一亮,若是这个身法奇绝的人,或许真的能救苇八。 “他已经拒绝了呢”长长的发在风中被吹作万尺游丝,素如青莲又妖如鬼魅的人摇着头一副搞不懂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个死心眼的男人。从来没有人逼迫他做什么,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不幸福。这样一个心死了的人,你还要去做什么呢。”抱住自己纤瘦的肩,他俯望花如雪,一脸好奇地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无法理解呢。” 花如雪凄然微笑“你又知道什么。我们何尝不想幸福?” 就像她何尝不想抛开水月宫去做她自己?但是她一早发过誓,要保护完颜雍。就像苇八他一定也有他所坚持的信仰。尽管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有。那誓言不是与任何人定下,而是与他自己。 “你以为你没有勉强他”像要哭了一样笑着,她也抱紧自己纤细的膀臂“却难道你真的不懂,你一直都在向一个根本不会拒绝你的人提出残忍的要求吗?” 是的。 就像完颜雍明知她根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但不会拒绝,并不代表“我愿意” 在这些任性嚣张天性张狂的人眼里,她与苇八都只是不能理解的傻瓜。或者,正因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 就算他从不喜欢在她面前多说话。 那双弱水般足以沉溺一切的眼眸,其实盛载的是深深的寂寞吧。 “他不让你救,你便不救了吗?”她痴痴地问,脸上不知不觉淌下泪痕“你会如此轻易放手,只因为苇八对你而言,丝毫也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是苇八他一生一世最重要也最想要的存在啊”就像爹爹之于她。 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很认真。 希望会被爹爹注意,被称赞,会终有一天,爹爹爱她更胜于完颜雍。 她没有任何地方输给他啊,只是因为生为女子,就要当那个影子,只是因为他那份想要称霸天下的野望,她就要被迫舔血江湖,做一个注定的牺牲者。 这苦涩的寂寞的明知不可能,却无法不抱有期待的感情,如最最浓烈残酷一往无回的恋情,没有相似体验的人,永远无法了解。 风中,冰冷的物质扬扬洒洒。 柳梢头的白衣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有花如雪一个人仍在嘶声哭喊。 这份心痛,为自己,也为他。 纱裙拖曳,行走间,发出簌簌声响。 火把嵌于四壁,重重把守的牢房坚固得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她不知道那神秘的男子如何得以自如穿行,她只知道连她亦需要拿着令牌,才能进入这不知葬送多少生命的活地狱。 锦衣华服的女子,一双深滟的眼,逐一扫过牢门,扫过一张张几乎同样被掩盖在乱发之下灰败绝望的脸。 终于,她找到她想找的人,并为他而驻足。 “苇八” 颤抖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她将手伸进铁栅。 而灰衣散发的男子,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仰头看着自边角射入的一缕月光。 上次一别,已隔数月。 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 她握紧一条条横阻在他与她之间的铁柱,咬紧苍白的唇。 为什么所有美好的开场,最终都要变成如此的结局? 他们明明相遇得那么美。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的繁绮之夜,浪漫地邂逅,他送她一朵红花。古柳堤长,披香帘卷,月明风细的夜晚,她设宴还请他。 那时她浅笑盈盈,充满自信。 她想给他以幸福,并认为这很简单。 她是水月宫主,也是完颜雍的妹妹。 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她付不起。 但这个男人却该死的什么也不要。 甚至,他拒绝她的爱情。 虽然曾经有一瞬,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 明明不想哭,但思及至此,柔软的水汽还是在眼底凝结成不甘的霜雾。 “你很奇怪是吗?”用伪装的冰冷包裹她最后的自尊,向那个头也不回连一眼也不看她的人说,微笑着说:“奇怪我为什么还会好好地出现在这里呢。我不是应该被你牵累,成为刺杀事件的主谋亡命天涯吗?” “是” 他交握的手指缩紧,睫毛在手背投射下因飞快眨动而造成的阴影,隐藏一瞬间眼底晶莹的烁动。 “转过脸”她要求“转过脸来,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并不重要。”他固执地抬起紧握的手,支住额头,伪心地说出:“这样很好”“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抓紧铁栏,再也掩饰不住激动哽咽的声线“为什么你不敢回头?你骗了我,陷害我,利用我,难道就没有任何要对我说的话吗?” “没有。”他闭上眼。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要这样!”眼泪随质问夺框溢出“反正你已经没有必要再用沉默面对我,反正所有的谎言,也已出现结果。苇八”她痛灼地抬眸凝望向他“我只问一件事,那句你爱我,是不是也是假的”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双膝无力地下滑,碰触到地牢的尘土,久到她以为此生也无法得到回应,久到一滴泪从眼中落下的时间那个男子终于回头,一瞬间,她看到他向她笑,这是第一次,她见到他如此温柔的笑,他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告诉她说:“——情深不寿,此世缘薄。” “为什么”双肩微颤,女子颤抖地小声说“为什么不接着骗我为什么不骗我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知道吗,你总是这么狡猾。”她痛楚地望着他,任由清澈的眼泪直直掉落“如果你说你不爱我,或许我可以狠心走掉,或许我可以忘记你。什么叫情深不寿,什么叫此世缘薄?苇八,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跟救你的人走,你为什么不答应完颜雍的要求。你只要低一下头,就可以不用死。但你为什么这么骄傲?这么该死的固执。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死而我”她茫茫然地按住心口“又为什么要懂你的理由呢。” 如果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他还是那么狡猾,用那最老实的外表,最安静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将她从此束缚的魔咒:“骗了你。苇八死。” 六个字轰然震入心口。 抽丝剥茧,束缚心灵。 她一直都在等待某个人出现。可以不用防备,可以不必猜疑,可以单纯因为她是她而爱上她的某人。但她从未想过,原来竟会有这样的事,即使他是真的爱她,也还是一定要背叛她,伤害她甚至,他伤害他自己。只因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还她的情。可是为什么宁肯死去,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今生还她呢? 幽然静立,她望向他,浓重的眉睫再也无法掩饰深埋的痛苦。 “此世缘薄,要待何世?你并不是不能够,只是你不愿意。”深深地凝望他,她问:“为何你不懂,为某个人生,要比为某个人死,更难一百倍。” 苇八无言。 鬼见愁曾问他:“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 而今花如雪却提出相反的问题。 她说为某个人活着更难。 他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望向那个选择活下去的女子,而她已漠然地转身,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向那条更难的道路。 是的,那就是她的爱情。 一直以来,一往无回,凤凰般充满牺牲的感情。 对父王 对兄长 对他 都是如此。 她付出无数个百分百,却从未得到过回应。 在来见苇八之前,她先去向完颜雍苦苦哀求。她从来没有为一件事这样求过谁,但是这次,为了苇八,她低头了。 完颜雍说只要苇八愿意服从,就放他一条生路。对于刺王大罪,这已是最大的宽恕。 但这个固执的男人却说他宁肯死。 慢慢走,慢慢走,阻止一再想要回头的冲动,命令自己不可以做出比流泪更难看的事情。花如雪觉得眼中有什么在灼辣地跳动,不像眼泪,更像是她的心。为何要爱上一个如此决绝的男子,为何他总是不留余地。而又为何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无法恨他 仔细想想,他也没有怎么诱惑过自己。 他只是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就几乎改变颠覆了她的一切。 以前她可以谈笑间取人性命,她可以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但他把她的心变得狭小。 就像那名为鬼见愁的人能够未卜先知,派来他与她相生相克。 她变成除他以外,什么都不愿多想的平常女子。 只想寻一个安静的所在,那里有金黄的麦田、清澈的流水。苇八的梦,也变成她的渴求。 只要他说他愿意,她便真的与朝堂绝裂掀起血雨腥风也要救他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漠然地转过头,不看她。 所有或尖锐或澎湃的感情,他一如既往,独自承受。 只是看着这样的他,便觉得无边凄苦弥漫成纱笼罩漫天过往。 她疲惫到没有办法再迈过那突兀的伤痕。她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幸。 骗了她,他就死。这是他可笑又深重的回答。 但是,无奈的,为什么她理解,他所有全部在别人眼中是那样可笑的地方呢。而这,才是最可怕的症结。 情深不寿,此世缘凉。若有夙愿,来世当偿。 十六个字,纷纷扰扰。前尘旧梦,便一笔勾销吗? 谁欠了谁,谁骗了谁,谁更无奈,所有的所有都像那男子一向深锁的眉头,隐秘的心事,与光同尘,再难分辨。 他用孤傲寂寞的背影在说:你不必知道。 按住自己的腹部,卓然华美的女子慢慢行走,清瘦秀挺的身姿保持如莲的风度,像来时一样,慢慢退去。 她将远离这个宫廷。 带着他与她的孩子 至于她将去哪里。 就像这个孩子的存在 回眸一笑,唇边一缕浸透苦涩的骄傲。 你也同样,不必知道 阳光热辣。 执行者手中的刀反射一片通透银光。 用刀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刀下。 只是,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把刀呢。 眯眼遥望幽蓝的晴空。平静得不像即将离世的男子心中只想着:她,现在在何处呢? 舍弃半生的经营,一夜之间消失中都,皇帝甚至三番五次地前来追问,认定他这个最后见到花如雪的人,会知道她的下落。 但他并不知道 天空像整块澈透的水晶。 无端吹来几抹淡淡的花瓣。 那个华美的纸鸢,终于挣脱了束缚它的丝线 心中掠过一丝怅然,他想起,温泉之夜,她微笑着抚摸他的脸,她说,请你千万不要骗我,因为我会很伤心 那一夜,飞花似雪,泉水淙淙。 “执行!” 一声厉喝,刽子手举起手中长刀。 而他顺从地闭上眼睛。